《蒸汽大明:从黄浦江拆到马六甲》 第1章 始于蒸汽 残阳如淬火的铁块坠入运河,李知涯正蹲在二楼晒台啃冷馒头。 载满货物的漕船从他眼前碾过,汽笛震的他耳膜发颤,也震的朽木栏杆簌簌落灰。 以前从这儿还能看见河里有疍户撒网,如今只剩三条乌篷船残骸在油污水面摇晃,朽木摩擦声像饿鬼嚼着穷人的骨头。 “第十七艘……”他数着镶铜铆钉的铁甲船碾过水面,“穿越前在电子厂打螺丝,穿来在明朝还是打螺丝——螺丝换成活字罢了!” 六年前睁眼就是显和二十七年(1732),大明不光挺过了崇祯死劫,甚至连崇祯帝都没有了—— 从“天启中兴”、到颁布璇玑新历、再到如今大兴土木的“坤舆大造”,几任皇帝竟全是“木匠”一脉。 这时他瞥见甲板上铲矿渣的建州劳工,心说:“不管怎样,野猪皮没起家是挺好……” 可蒸汽机都有了,让我显摆个屁的九年义务教育?” 炼钢?城头火炮管壁比他命都硬。 火药?连快班衙役都人手一根烧火棍。 烧玻璃?沿河画舫的琉璃窗简直晃瞎人眼。 “天生我材没有用——” 馒头砸向河面,惊散啄食死鱼死蟹的乌鸦。 很快,对面码头上的日晷形成熟悉的阴影,说明已经过了戌时。 “唉,又到上工时间了。” 李知涯啐出一口混着煤灰的唾沫,随后回屋蹬上发硬的千层底布鞋。 等踩过西门桥的石板,暮色渐渐降临。 桥下翻涌着晦暗不明的褐色。 自穿越以来,运河始终像是条泡着尸油的巨龙—— 疍户的、纤夫的、还有和他一样终年不见天日的机工的。 印刷工坊就在桥对面两条街后头,此刻瘸腿门房正鼓着腮帮子吹响刺耳的铜哨。 接着便是早让人耳朵听出茧子的叫骂:“白班的龟孙赶紧滚!夜班的王八速来盖印!” 混迹市井,就要忍受粗鄙,学会粗鄙,并融入粗鄙。 对此李知涯有着深刻的体会。 在没有“功名”的前提下,任何显山露水的举动都会招致周围人的嫉恨。要想有所成就,还是得猥琐发育。 结果这一发育就是六年。 他到现在都还记得,刚开始为了解决饭辙,只能胡乱找个包吃包住的地方混着。 工舍为七十二人间,两条大通铺。 堪比西伯利亚苦役犯标准套间! 私人物品根本没地方藏,前半年光袜子就被人偷了四十多双! 后来还是靠自学针线活,把银钱兑换成宝钞缝进衣服,熬了五年,才攒够押金和长租钱,搬到运河边一处属于义庄的老破小里。正所谓—— 穿越打工忙。 冬凉夏暖河景房。 漏雨助采光。 其实最开始,那些无依无靠的老人们发现李知涯将和他们分享义庄中不算舒适的起居设施,就立刻对其深恶痛绝。 同时却依然不断来乞讨零钱,和他啃剩下的馒头块。 每当想起这群老光棍干瘪而密布皱纹的脸、以及他们贪婪的目光,李知涯就不免大蹙眉头。 不过在这群身体孱弱的老东西中间,有一个显得比其他人机灵、滑头,大家都叫他老张头。 老张头时常来给他唱些小曲小调,以换取残羹剩饭。 而如果能给他几粒花生、几颗梅干,那他更是什么都愿意干——除了从位于义庄西边的太平间门口走过。 那太平间从未空置过。 有好几次,因为厌倦了跑调的歌声,李知涯故意说和他一起走走,却带他走到太平间,问:“哎呀走累了,咱们进去躺会儿?” 老张头听了立刻就会气成猪肝色,并迅速逃走,敏捷得像一只耗子,且至少三天不露面。 今天刚好是上次捉弄完老张头的第四天,可这个有趣的小老头仍未出现。 李知涯并不担心,毕竟老家伙嘛,早晚有那么一天。 等思绪回到现实,铜哨的尖啸和门房刻毒的咒骂像是无形的鞭子,抽打着每一个踏入印刷工坊的夜班机工。 李知涯麻木地挤过散发着汗酸和劣质烟草味的人群,从腰间摘下长方形金属工牌,在名册上重重摁下。 油灯昏黄的光线下,裸露着黄铜齿轮的手摇印刷机如同疲惫的老牛,散发着闷浊的气味。 “都快点,明知道任务重还来这么晚?” 监工王疤瘌双手叉腰站着,坑洼的脸扫过所有人,嘴里喷着劣质烧酒的气息,三角眼在油灯下闪着阴鸷的光。 “都听好了:‘麒麟卷’这个月必须弄完!耽误了‘坤舆大造’的图册,仔细你们这帮贼畜生的皮!” 他口中的“麒麟卷”是工坊承接的最大订单,一套为朝廷“坤舆大造”工程歌功颂德的精装图册,工期紧得压死人。 李知涯没吭声,默默走向自己的工位——一台满是故障的老式手摇印刷机。 手指刚触碰到冰冷的铅字和油腻的摇杆,连续通宵的疲惫和胸腔里那股无处发泄的邪火就交织在一起,烧得他太阳穴突突直跳。 活字盘沉重,被迫加速的手摇机器节奏快得让人窒息。 汗水很快浸透了单薄的短衣,黏腻地贴在背上。 他们组负责的版面复杂,容不得半点差错。 以往,他总能凭着专注力和一丝不苟的劲儿扛下来。 但今晚不同。 “哐当!” 一声刺耳的金属摩擦声响起,紧接着是齿轮卡死的爆响。 李知涯的机器猛地卡死,几枚活字被巨大的力量挤压变形,嵌死在版槽里。 “狗日的搞什么东西?” 王疤瘌的咆哮瞬间炸开,几步就冲了过来。 唾沫星子几乎喷到脸上:“老子就知道你个丧门星要坏事! 这版子废了,耽误了工期,你十条贱命都赔不起!” 工棚里瞬间安静下来。 只剩下其他工友压抑的呼吸声。 无数道目光聚焦过来,有麻木,有幸灾乐祸,也有兔死狐悲的担忧。 李知涯脸色铁青。 胸腔有股莫名的躁火猛然升腾。 积压了六年的憋屈、愤怒、绝望,像熔岩一样翻滚、沸腾。 崩溃只在一瞬间:“那就都特么别干了! 狗日的这破机器老子报修了三次! ‘能动就别废话,误了工期你担着’是谁说的? 这个月连着干了二十七天中间一天没休息。 产量还他么天天加!薪水怎么不加?” “你给我少废——” “你特么才给我少废话!” 第2章 无能狂怒 “你特么才给我少废话!”李知涯越说越激动:“你除了会克扣工钱,会骂娘,会拿工期压死人,你还会干什么? 铁打的机器都能报废,我们人不会报废?” 所有人都瞬间一惊,随后却是更快的、更深的麻木和退缩。 而王疤瘌显然没料到一个平日里沉默寡言、干活还算卖力的小透明敢当众顶撞自己。 他气得脸色由红转青,由青转黑,脸上的疤瘌都狰狞地扭动起来。 “反了!反了天了!”他指着李知涯的鼻子,手指都在哆嗦,“你……好!敢跟老子叫板?行!有种!” 他阴冷的目光扫过李知涯所在的整个班组,嘴角咧出一个残忍的弧度:“你们这一组,所有人,这个月夜班补贴,全、部、划、掉! 一个子儿都别想拿! 要怪,就怪你们组出了这个搅屎棍!” 他刻意提高了音量,确保每个人都听得清清楚楚:“这就是不守规矩的下场! 谁再敢闹,明个就不用来了。 咱大明什么都缺,就是不缺人! 你们不想干有的是人干!” 空气瞬间凝固了。 李知涯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头顶。 他看到了王疤瘌眼中赤裸裸的报复和分化。也看到了周围工友们投来的复杂目光—— 有愤怒,但更多的是怨怼、恐惧,甚至……一丝埋怨,全都落在了他身上。 一个平时还算说得上话的年轻工友,嘴唇翕动了一下,最终只是深深地低下头,肩膀垮了下去。 另一个老油条则冷笑一声,嘀咕道:“逞什么能啊……这下好了,大家跟着倒霉。” 角落里,一个瘦小的男子无声地啜泣起来,他妻女病了,全靠夜班补贴凑齐抓药的钱。 集体的绳索瞬间勒紧了李知涯的喉咙。 王疤瘌这招太毒了,他成功地把李知涯推到了所有工友的对立面。 反抗的成本,被分摊到了每一个人头上,而出头者反倒成了众矢之的。 李知涯张了张嘴,想辩解,想告诉他们是王疤瘌克扣在先,是机器隐患没人管。 但看着那些或麻木、或怨愤、或绝望的眼睛,所有的话都堵在了喉咙里,化作一口带着铁锈味的腥甜。 他明白了,在这里,道理和正义,远没有饿肚子和失去饭碗的威胁来得实在。 “都愣着干什么,到夜宵时辰啦?干活!” 王疤瘌的咆哮再次响起,带着胜利者的得意。 李知涯默默转回身,用尽全身力气撬开卡死的活字,手指被锋利的铅字边缘划破,渗出血珠。 组长拧着眉不耐烦地呵斥:“把血给我擦干净了,一会儿别弄到纸上!” 李知涯从衣服上撕下一根布条裹住受伤的指头,像一具行尸走肉,重复着加料、转动摇杆、拿取成品的动作。 工棚里只剩下机器的嘈杂和更加压抑的沉默。 愤怒的火苗被冰冷的现实浇熄,只剩下无尽的疲惫和一种深入骨髓的、被整个世界抛弃的孤独感。 黎明时分。 当象征着下工的、更加凄厉刺耳的铜哨声再次划破铅灰色的晨空时。 疲惫不堪、半死不活的夜班人群涌出工坊大门,刚好跟半活不死的白班人打个照面。 李知涯随人流移动。 但没人看他,也没人跟他说话,无形的隔阂已经竖起。 偶尔倒也能听见别人小声的议论。 “听说没?丙棚有个姓李的,昨儿个跟王阎王顶牛,害得全组夜班补贴都泡汤了!真他妈是个丧门星!” “真的啊?是哪个?” “喏,就是前面那个。” 随着后脖颈被审视的目光盯出鸡皮疙瘩,李知涯知道,几乎所有人都把他看做刺头、不合群者、害群之马、混帐无赖。 他对此毫无办法。 毕竟无论现代古代,生在社会,别人就早晚会把你分类归档。但…… 老子就当刺头、就不合群又怎样了? 还真以为我会在这种地方待一辈子? 特麻的,这牛马谁爱当谁当!想个办法老子一定要翻身! 坚定信念,李知涯一口唾沫飞下西门桥,落在雾气缭绕的运河里。 桥下的河水依旧浑浊,像一条巨大的、缓慢蠕动的蛞蝓。 正如他混沌的思绪,对“如何翻身”的办法还没有形成任何一个雏形。 诶呀不管了,先赶紧睡一觉再说! 李知涯强迫自己不去胡思乱想,只求快点回到那间“冬凉夏暖河景房”,一头栽倒在那张破板床上睡死过去。 等终于到家,推开吱呀作响、仿佛随时散架的破木门,李知涯心头掠过一丝异样—— 昨晚没锁门? 但沉重的眼皮和酸痛的四肢立刻压下了这念头。 经过积满污水落叶的石缸时,眼角余光猛地捕捉到缸后阴影里一动! 他瞬间停步,浑身肌肉绷紧。 是错觉?野猫? 屏息侧听,只有乌鸦聒噪和自己的心跳。 他小心挪步,绕到缸侧。 墙角蜷缩着一个瘦小佝偻的身影。 是老张头! 但往日那点市侩滑头荡然无存,只剩濒临崩溃的恐惧,像只被逼到绝境的老鼠。 “老张头?” 声音突兀。那身影猛一颤,仓惶抬头。 李知涯倒吸冷气。 那张熟悉的皱纹脸毫无血色,浑浊双眼布满血丝,瞳孔因极度惊恐放大到几乎占满眼眶。 “别过来!我什么都不知道!真的不知道!” 老张头目光涣散,神经质地扫视四周空气,仿佛有无形致命的威胁潜伏。 这绝非上次太平间玩笑的余怒! 老张头是被真正吓破了胆,在躲避极可怕的东西。 “什么知不知道的,你跑我家大呼小叫的作甚?”李知涯眉头紧皱。同时脑子里在飞速清点自己那点倒霉家当,觉得应该没有盗窃的价值。 而老张头听到熟悉的声音,涣散目光终于聚焦。 他枯瘦如铁钳的手死死抓住李知涯胳膊,指甲几乎嵌进皮肉,喘息急促如破风箱—— “快跑!来、来了……他们来了……先老爷……枢机……不能给,给了都得死……” “谁来了?先老爷?枢机?”李知涯一头雾水。 就在这时—— “啧啧啧,老狗,七年不见,你这副衰样,倒真像条在阴沟里刨食的老老鼠了。” 第3章 暴徒问宝 一个冰冷沙哑、带着浓重北方口音和赤裸嘲弄的声音,如同淬冰的刀子,突兀从院门阴影里刺来! 李知涯浑身汗毛倒竖,猛地扭头。 一个高大魁梧如铁塔的身影,不知何时已鬼魅般倚在破败门框上。 微熹天光勾勒出他趴着几道狰狞旧疤的大光头。 线条刚硬、饱经风霜的脸上,左眉骨一道深可见骨的刀疤斜划而下,更添戾气。 半旧靛蓝劲装外罩磨损皮坎肩,腰间鼓囊藏械。 最令人心悸的是那双眼睛—— 浑浊中透着鹰隼锐利与看透生死的漠然,此刻正带着猫戏老鼠的残忍笑意,死死钉住老张头。 老张头如遭雷击,身体僵直:“曾、曾……” 同时一股怪味弥散开来—— 他失禁了。 光头咧开嘴,露出劣质烟草熏黄的牙,笑容却冰冷刺骨:“难为你这老狗还记得俺姓曾。” 他踱步进院,千层底布鞋踩地无声,像巡视领地的猛虎。 接着目光扫过李知涯,带着审视玩味:“你又是哪根葱?这小破义庄里,还藏着个年轻力壮的?” 旋即用力嗅了嗅。 “哦,印刷坊的机工,难怪一身油墨味。” 李知涯心脏狂跳—— 此人浑身散发着比监工王疤瘌危险百倍、千倍的气息,是真正从尸山血海里翻腾出来的煞气! “你想干什么?” 他强迫自己站直,声音竭力平稳,紧绷的肌肉和微颤的手指却出卖了他。 “干什么?” 曾秃子低笑,声如砂纸摩擦:“俺大老远从死人堆爬出来,千辛万苦找到这耗子洞,你说俺想干什么?” 他停在五六步外—— 一个足以瞬间暴起杀人的距离,粗糙手指点向老张头:“找这老狗,拿回一件他替主子藏起来的‘小玩意儿’。” 随后语气骤冷如寒冰:“徐正明那傻瓜,临死还耍心眼,以为把‘大衍枢机’副件交给这老狗就能保住秘密?做梦!” 怨毒与不甘在他眼中爆发:“老子替朝廷干了多少脏活,剁了多少脑袋? 封赏没见,转头打发老子去西边打准噶尔! 那地方风沙大的一批,铅子儿不长眼,老子多少次差点把命搭进去! 朝廷?呸!” 他狠狠啐了一口,压低声音,压迫感却更甚,眼中闪烁着贪婪疯狂:“那‘大衍枢机’不是宝贝吗?能窥天机、推万物? 老子找着了,就是老子的! 老子要用它跟紫禁城新上的小万岁爷好好谈笔买卖! 让老朱家也尝尝被拿捏的滋味! 把老子该得的,连本带利捞回来!” “大衍枢机……”李知涯默默把这个重要的词在心里滚了几遍。 宝贝、能窥天机、推万物? 对嘛!这时间线完全走偏了的“明朝”,怎么可能没点“黑科技”? 而曾秃子此刻已死盯住老张头,喝骂道:“老狗!东西呢?交出来!痛快点,还能留你个全尸!” “不、不知道,丢了、早丢了……”老张头蜷缩一团,语无伦次。 “丢了?”曾秃子眼神一厉,凶光毕露,“老狗,看来你是想尝尝俺在诏狱里学来的手段了?剥皮拆骨,俺手艺可还没生疏!” 说罢作势就要上前。 “等等!”李知涯猛地出声,大脑在极度紧张和疲惫下飞速运转—— 这秃子口中的“宝贝”,一定在老张头手上! 如果我能得到它,好好运用,是不是就翻身有望了? 但在此之前,一定要把老张头从这秃子手里救下,起码让他对我心存感谢不是? 可看着眼前这个杀人不眨眼的亡命徒老兵,李知涯又难免心生畏怯—— 硬拼?绝对死路一条! 示弱求饶?更没用!他需要时间来稳住这个疯子! 曾秃子停下脚步,那双鹰隼般的眼睛饶有兴致地转向李知涯:“怎么?小忘八,想替这老狗出头?还是说…… 你也知道点什么?” 李知涯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迎上那可怕的目光:“曾……曾爷是吧? 您看,他这样子,吓都快吓死了。 若再逼问,他直接咽了气,您不是白跑一趟? 您要的东西,肯定要紧。他一个老仆,能藏哪儿去? 就算真丢了,也得给他点时间想想。 或者……有没有可能,他把东西藏在只有他知道的地方? 亦或者……交给了什么人?” 李知涯故意把话引向模糊,试图挑起曾秃子的猜疑心,为自己和老张头争取喘息之机。 曾秃子眯眼审视,瞳仁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警惕—— 这机工竟有几分镇定,还敢跟自己周旋讲“道理”?而且话也有点理。老狗现在确实问不出东西。 “呵,你小子有点意思,不像个只知道傻干活的苦力。” 曾秃子脸上凶戾稍敛,冰冷算计却更浓。 “行,我就给你、也给他点时间。” 他伸出三根粗粝手指:“三天!老子在山阳县等三天! 三天后,还是这个时辰,还是这个地方。 俺要看到‘大衍枢机’的副件,完完整整地交到俺手上。” 说着咧开嘴,露出一个令人毛骨悚然的笑容:“要是没有……或者敢耍花样……” 曾秃子的手按在腰间的鼓囊处,那里显然藏着一把短刀或匕首的轮廓。 “听清楚了吗?”声音残忍不容置疑。 李知涯脸色煞白,袖中拳头死攥,指甲深陷掌心。 三天! 要从吓坏的老头嘴里挖出惊天秘密。 还要面对狡诈凶残、随时反悔杀人的亡命徒! “清楚了。”声音干涩挤出牙缝。 “很好。” 曾秃子满意点头,最后阴冷瞥了眼烂泥般的老张头:“老狗,好好想,你的命,还有这小子的命,都在你那张老嘴里了。” 说完,他竟不再停留,如同鬼魅般转身,铁塔身影融入院门外晨雾阴影,瞬间消失无踪。 李知涯看了一眼刚刚升起的、却毫无暖意的太阳,心说:三天……今天不能算吧? 很快院子里的尿臊味把他熏回现实。 回头看见老张头瘫在地上,像条刚被车轮碾过脊梁骨的癞皮狗,只剩下喉咙里的抽气声,证明他还没彻底归西。 李知涯喘着粗气,后背的冷汗把工服黏在皮肉上,冰的他一个激灵。 “老张头,醒醒!别他妈挺尸了!” 他蹲下去,也顾不得嫌弃那味儿了,伸手啪啪拍着老张头干瘪冰凉的脸颊:“东西呢,你那什么先老爷的枢机藏哪儿了?你想被那光头剁成排骨吗?” 老张头浑浊的眼珠子似乎转动了一下,总算聚焦在李知涯脸上。 凭着恢复了些许的意识,他满口结巴地应道:“枢、枢机…… 我放在……最脏、最怕的地方…… 水、水底下…… 太、太平……” 太平,太平间! 第4章 大衍枢机 太平间! 李知涯心头一万头草泥马奔腾而过。 这老东西一直以来对太平间的恐惧,合着不是怕死人,是怕自己藏的东西被发现? 搞了半天你是在玩灯下黑?反向思维玩得挺溜啊! 他远远望了眼义庄最西边那扇紧闭的、仿佛随时会飘出尸臭的破木门。 以前拿这地方吓唬老张头是乐趣,现在要自己进去翻腾…… 很快胃里一阵翻江倒海,昨夜的冷馒头和工棚的油污味一起往上涌。 猥琐发育六年,发育到太平间里翻死人? 罢了罢了,万一真翻出什么“金手指”呢? 抱着死马当活马医的心态,李知涯站起身,拖着灌了铅的双腿挪到太平间门口。 门轴锈得厉害,推开时发出的呻吟,活像濒死之人的叹息。 紧接着一股混合着石灰、霉味和甜腻中带着腐尸臭的怪味扑面而来,熏得他差点背过气去。 昏暗的光线下,几块破木板搭成的停尸床上,铺着几张发黄发硬的草席。 草席上还躺着许多不爱说话的“房客”。 “打扰了。” 李知涯赔了个不是,就往堆着破瓦罐和烂麻绳的角落里搜寻。 “最脏、最怕、水底下……” 他念叨着,目光扫过积满灰尘的地面,最终定格在墙角一个半埋在土里、盛满污水还散发着恶臭的破瓦瓮上。 “就是这了,够脏,够怕,还有水。” 李知涯捏着鼻子,一脸嫌弃地用脚踢开瓦瓮周围的垃圾。 他实在不想用手去碰那滑腻腻的东西。 四下张望,找到一根烂木棍,接着屏住呼吸,忍着恶心,把那破瓦瓮从污坑里一点点扒拉出来。 瓮里是半瓮黑得发亮、稠得像浆糊的臭泥水,上面还漂着几根可疑的毛发。 “妈的……” 李知涯骂了一句,咬着牙,闭着眼,用木棍在臭泥水里搅和。 棍子很快碰到了硬物。他心一横,手腕一翻,用力一挑—— 一个裹着厚厚黑色油布的东西被挑了出来,“啪嗒”一声掉在地上,溅起几点黑泥。 他赶紧用木棍把那油布包拨到稍微干净点的地方。 油布被污物浸透了,黏糊糊、滑腻腻,散发着比太平间空气更浓郁的、直冲天灵盖的恶臭。 “这就是让光头佬疯了一样找的‘要命宝贝’?” 李知涯用两根手指的指尖,极其嫌弃地捏起油布包的一角,感觉像捏着一坨刚从茅坑里捞出来的石头。 他强忍着呕吐的欲望,远远向前伸着手臂,把油布包“捏”回到自己院子里,用院中央那口破缸里的积水(虽然也干净不到哪去)反复冲洗。 等洗掉厚厚的污泥和油垢,终于能看见里面东西的真容。 李知涯瞪大了眼睛,满怀期待。 然后,他嘴角狠狠抽搐了一下。 一个黄铜盘子。 准确地说,是一个比巴掌略小、沉甸甸、布满了绿锈和污渍的黄铜罗盘。 跟他穿越前在旅游景点见过的、风水先生忽悠人用的玩意儿,不能说毫无关系,简直他妈的一模一样! 铜盘上分了好几圈,刻着密密麻麻的小字和符号。 最里面两圈,都是些长短不一的横杠,外面两圈则分别是天干地支的字样。 唯一有点特别的,就是这罗盘正中心,有个圆形的凹陷,上面盖着个小小的、刻着太极阴阳鱼的金属翻盖。 只不过翻盖边缘锈住了,看着平平无奇。 “操!”李知涯差点把这破铜盘子砸地上:“老子在太平间臭水里捞半天,就捞出来个这? 这他娘的是‘大衍枢机’? 这玩意儿能勒索皇帝? 曾秃子是鬼迷了心窍,还是脑子进了塔克拉玛干的风沙?” 巨大的心理落差让他差点一口气没上来。 这玩笑开得比运河里的污水还膈应人。 他泄愤似的,用指甲抠了抠那太极翻盖,纹丝不动。又胡乱拨弄了一下铜盘上的圈圈,除了掉下点铜绿渣子,毫无反应。 “妈的,这不是坑人嘛!” 李知涯骂骂咧咧,但还是把这破铜盘揣进了怀里。 万一呢? 万一光头佬就好这口锈味儿呢? 他认命地把还在筛糠的老张头半拖半拽弄进“漏雨助采光”的河景破屋内。 接下来的时间。 李知涯一边守着神志不清、时而尖叫时而念叨“鬼差来了”的老张头。 一边不死心地研究那个破罗盘。 他用破布蘸着唾沫擦,用瓦片刮锈,甚至找了根针想撬开那太极翻盖,都失败了。 这玩意儿除了沉、锈,屁用没有。 就在他绝望得想把罗盘扔进运河喂鱼时,老张头似乎又清醒了一瞬。 他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李知涯怀里的罗盘轮廓,干裂的嘴唇哆嗦着:“枢机……要、要‘业石’,塞、塞进‘眼’里,转、转起来,念头……不能贪……贪心会乱……” “业石?” 李知涯心头突地一跳—— 其实他在穿越后的第一个月就了解到:这条时间线里的大明,之所以能逆天改命,并且直到现在都吊着口气维持着虚假繁荣,靠的都是一百多年前所发现的奇特矿石—— 业石。 这种神奇的矿石泛用性很广,其各类加工衍生产品能够用于许多行业。 可重要的资源自然全都处于朝廷掌控之下,平民百姓你上哪儿搞原矿石去? 算了,天塌下来也得先睡一觉。 再不闭眼,怕等不到三天,自己就先走一步了。 李知涯踩掉那双能当板砖用的千层底,把自己像破麻袋一样扔在吱呀作响的破板床上。 运河上漕船碾过的沉闷轰隆和汽笛的嘶鸣,此刻都成了催眠曲。 临闭眼前,他脑子里最后一个清晰的画面,不是曾秃子狞笑的刀疤脸,也不是老张头筛糠的怂样,而是—— 昨天傍晚,二楼晒台。 残阳如血,泼在浑浊的运河上。 镶铜铆钉的铁甲漕船像移动的堡垒,喷吐着黑烟。 甲板上,建州劳工佝偻着背,铲着黑乎乎的矿渣,像一群不知疲倦的工蚁。 码头方向,烟尘滚滚,人声嘈杂,活像一锅煮沸的、加了过量胡椒面的杂碎汤。 而在那翻滚的烟尘边缘,在运河对岸那片永远喧嚣混乱的码头上,几个瘦小的身影,如同鬼魅般时隐时现。 李知涯猛地睁开了眼…… 第5章 码头海鸥 李知涯不是惊醒,是饿醒的。 肚子里唱的空城计已经返了三次场。 窗外天色已近黄昏,又是一天快喂了狗。 他坐起身,骨头缝里嘎巴作响,像生锈的齿轮强行启动。 老张头居然在呼呼大睡,像是彻底放弃了挣扎。 但李知涯可不想放弃:我还年轻,还有那么多钱没有赚、那么多酒没有喝、那么多美食没有吃、那么多女人没有…… 总之,曾秃子的三天之期仍是悬在头顶的利剑,令人汗毛倒竖。 “业石……”李知涯喃喃自语,眼神却亮了起来。 他想起了对岸码头的“海鸥”——那群如“整点薯条”般活跃的扒手小鬼。 他们竟能从守卫森严的漕船上,神不知鬼不觉地顺出朝廷命脉“业石”! 这简直是刀尖舔血的天赋! 李知涯曾一度因在“西伯利亚苦役犯标准套间”丢的四十多双袜子,而鄙夷他们的偷窃行径。 可当他揣着辛苦攒下的“典房钱”想进内城找个正经住处时,却被守门兵丁像驱赶苍蝇般呵斥盘查,眼神比看运河死鼠还嫌恶。 那一刻他彻底悟了:山阳城就是块巨大发霉、爬满蛆虫的披萨饼! 内城那点光鲜不过是几片薄火腿、几粒吝啬的芝士。 剩下的,全是苦难的面饼胚子,烤得焦糊发苦,还掺着砂砾和可疑的污垢。 他、老张头、那群小贼,都不过是这糊饼胚上的霉点,烤焦的硬边儿罢了。 “霉点嘲笑硬边儿?谁比谁高贵?”李知涯自嘲苦笑,“都他妈是饼渣罢了!” 正视他们?尊重他们? 不! 是拥抱他们,依赖他们! 想从朝廷虎口拔牙搞业石? 靠他这双打螺丝的手硬拼? 不如指望母猪上树! 唯一的生机,就是那群比耗子精、比跳蚤快的“码头海鸥”! 他趿拉着破鞋,走到那扇漏风的破窗前,推开一条缝。 夕阳的余晖给运河镀上一层虚假的金箔。 码头的喧嚣随着暮色渐浓反而更显嘈杂。 他的目光锐利起来,像探照灯一样扫视着对面码头混乱的边缘。 烟尘太大,人影幢幢,看不清细节。 但他知道,小鬼们就在那里,像秃鹫等待腐肉,像海鸥等待薯条,等待漕船靠岸卸货时那转瞬即逝的混乱。 然后,他看到了。 在靠近运河堤岸的一堆废弃缆绳后面,几个半大孩子正凑在一起。 其中一个身影格外扎眼。 那是个女孩,看着顶多十五六岁,瘦得像根豆芽菜。 穿着一身明显不合身、打满补丁的男式短褂,裤腿挽到膝盖,露出两条细伶伶、沾满泥污的小腿。 她没像其他男孩那样剃着半拉瓢或者扎冲天辫,而是用一根褪了色的红头绳,胡乱地把枯黄的头发在脑后绑了个小揪揪,像个倔强的朝天椒。 女孩没参与同伴的推搡打闹。 而是背靠着缆绳堆,一条腿曲起踩着身后的缆绳。 嘴里叼着一根不知道哪儿扯来的草茎,眼神像淬了毒的小刀子,冷冷地扫视着码头上来来往往的劳工和监工。 那神态,不像个孩子,倒像个在巡视自己地盘的……小太妹。 尤其显眼的是,她手里正灵活地把玩着一块东西—— 一块鸽子蛋大小、在昏黄光线下隐隐泛着暗沉金属光泽的石头! 她掂量着,抛接着,动作娴熟得像杂耍艺人,嘴角还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带着点野性和嘲弄的笑。 业石! 李知涯的心脏猛地一跳。 就是她!那个红头绳的小太妹! 她手里那块石头,那光泽、那分量感……绝对是“优质品”! 李知涯舔了舔干裂的嘴唇,感觉胃里的饥饿感被一种更强烈的渴望取代了。 怎么接近她? 怎么让这只警惕的、带着毒刺的小野猫相信,他这个“霉点”大叔不是想抢她的“薯条”,而是想跟她合伙……呃,整点更大的? 李知涯脑子飞快地转着,像一台生锈但被强行注入了劣质油脂的印刷机。 直接上去? 大概率收获一句脆生生的“滚你妈的蛋”,外加一块精准砸向面门的碎石子儿。 这帮小鬼,警惕性比运河里的老鳖还高。 对生人,尤其是他这种怨气比鬼还大的成年男子,天然带着十级防备。 可怎么才能搭上线? 贿赂? 他兜比脸干净。 套近乎? 他一个满脸写着“苦大仇深”的印刷工,跟那群泥鳅似的半大孩子有什么共同语言?讲《三年穿越五年模拟》? 新奇货品? 他一个印刷工坊的夜班机工,接触最多的舶来物就是工友们用来提神的劣质烟丝。 那玩意儿这帮小崽子怕是根本瞧不上。 人家偷的可是朝廷严控的“业石”,鬼市里硬通货! “妈的,比第一次加女生微信还难……” 李知涯靠在栏杆边,借助风冷飞速运转大脑。 突然间,一个念头像臭水沟里蹦出的泥鳅,滑不溜秋却带着点亮光,钻进脑子…… 信息! 这个词突然钻进李知涯的脑海。 码头上的小鬼们,身手是利索,脑子也够鬼。 可他们认得几个字?看得懂告示吗? 他们又知道哪条漕船运的是值钱的精炼“乾金石”,哪条运的只是烧锅炉的“土木石”吗? 他们活在山阳城最底层的阴影里,像一群在披萨饼渣里打滚的老鼠,鼻子灵得很,能闻出哪块渣滓沾的油星多。 可头顶那片“披萨心儿”里飘着的、真正能让他们捞到大油水的消息,对他们而言,却是高档餐厅里飘出来的肉香,闻得着,舔不着! 李知涯不一样。他虽然也蹲在饼渣堆里,但他是个识字的“饼渣”,是接受过九年义务教育的“知识霉点”! 何况在印刷工坊干了两年,经手的朝廷邸报、商行告示、甚至某些不能明说的“内部消息”草稿,比这帮小鬼吃过的米粒还多。 这玩意儿在他肚子里攒着,平时屁用没有,顶多让他看着那些歌功颂德的“坤舆大造”图册时,心里多骂几句娘。 但现在,这堆“屁用没有”的玩意儿,可能就是撬开这帮“小海鸥”嘴壳子的金坷垃! 李知涯一拍大腿,差点把破裤子拍出个洞。他感觉自己抓住了救命稻草的尾巴尖儿。 怎么递这“人情”? 第6章 动之以利 怎么递这“人情”? 直接凑上去说:“嘿,小妹妹,哥看你骨骼清奇,是块偷鸡摸狗……哦不,是劫富济贫的好材料!哥这儿有内幕消息,换你几块石头玩玩?” 下场估计是被那小太妹当成府衙探子,招呼小伙伴们用臭鱼烂虾给他洗把澡。 得迂回!得像老猫逗耗子……不对,是像饿狼勾引小狐狸……也不对…… 李知涯的目光在码头上逡巡,最终定格在离那红头绳小太妹不远处的几个半大小子身上。 他们正围着一个刚卸完货、累得瘫在地上的建州劳工起哄。 那劳工用生硬的汉话骂骂咧咧,却引来少年们更放肆的哄笑。 其中一个小子手特别快,趁乱在那劳工脱下的破外褂上摸了一把。 动作快得像幻觉,转眼就溜回了伙伴中间,得意地晃了晃手里一个…… 黑乎乎、干瘪瘪的窝窝头? 就这?李知涯差点笑出声。 这帮小子,偷业石时像鬼魅,偷个窝窝头也这么有成就感? 乐趣! 李知涯霎时顿悟—— 对于这帮魔盗少年团而言,偷窃已不止是解决生存的技能,更是一种寻求乐趣的娱乐活动。 不在于偷到多值钱的东西(当然真偷到贵重物品更好),关键在于能够捉弄受害者。 将快乐建立在他人痛苦之上的热情,且丝毫不屑于掩藏,这是何等的真诚! 于是乎李知涯深吸一口气,整了整那身油污斑驳的工服,推开吱呀作响的破院门,朝着码头方向溜达过去。 他没直奔红头绳小太妹,而是像散步一样,溜达到那群刚“得手”窝窝头的小子附近。 找了个能看到小太妹、又不太扎眼的破木箱,一屁股坐下,仿佛累瘫的劳工。 他咳嗽两声,从怀里摸出一张前些天在工坊顺手揣起来的错版小报,故意弄得哗啦作响,等对齐折好后,再假装聚精会神地阅读。 这动静果然吸引了那几个小子的注意。 李知涯装作没觉察,继续专注地表演,含糊不清地、像是自言自语地读报:“啧……这西门外漕帮的刘把头,真他妈不是东西!昨儿卸货,又克扣了建州苦力三成工钱…… 朝廷要查‘坤舆大造’的物料亏空,他倒好,还敢顶风作案。也不怕被当典型揪出来,送去山西中条山挖‘艮山石’? 那活儿,啧啧,进去的是人,出来的可就是渣了……” 他声音不大不小,刚好能飘进那几个竖着耳朵的小子耳中。内容半真半假—— 朝廷查亏空的消息确有其实,刘把头克扣工钱更是码头公开的秘密。 至于“山西挖艮山石”的凶险,则纯属他添油加醋的演绎了。 效果立竿见影。那几个小子互相看了一眼,眼神里没了刚才的嬉闹,多了点惊疑和……幸灾乐祸? 李知涯眼角余光瞥见,那个靠在缆绳堆上的红头绳小太妹,虽然姿势没变,嘴里叼着的草茎却停止了晃动。 她那双刀子似的眼睛,朝他这边飞快地扫了一下。 有门! 李知涯心里一乐,面上不动声色,继续对着空气“感慨”:“哎,要说这鬼市也真够坑的。 东头老瘸子那儿收‘离火石’,价钱看着还行,可他秤砣底下粘的那块吸铁石,啧啧,半两变三钱。 南边那个‘赛半仙’的牙人更黑,抽水抽三成?心肝都黑透了吧! 也就‘独眼汤’那摊子还算地道,秤准,抽水也明码标价,只抽一成半。 可惜啊,位置太偏,知道的人少……” 这番话信息量更足,直接关系到魔盗团的“销赃”利益! 那几个小子听得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其中一个更是忍不住“嘶”地吸了口气,接着互相用胳膊肘捅着,低声嘀咕。 红头绳小太妹终于动了。 她吐掉嘴里的草茎,站直了身体,那条踩在缆绳上的腿也放了下来。 她没有立刻过来,而是抱着胳膊,隔着十几步远,用她那特有的、带着审视和野性的目光,上上下下、毫不客气地打量着李知涯。 李知涯知道,火候差不多了。 他慢条斯理地把小报叠成小方块,站起身,装作才发现他们的样子,对着红头绳小太妹的方向,露出一个尽量显得无害的笑容,声音不大,却足够清晰:“小兄弟,呃……小妹妹?看你面善,打听个事儿。知道这附近,哪能弄到点……嗯……值钱的石头。就好像你手里的那种,亮晶晶的小石子?” 他故意用了个模糊又指向“业石”的称呼,还把自己伪装成一个有贼心没贼胆的怂包。 红头绳小太妹没说话,只是扬了扬下巴,那意思很明显:你谁啊?凭什么告诉你? 李知涯脸上的“无害笑容”有点僵,心里暗骂这小崽子油盐不进。 他正准备再挤出点“同是天涯沦落人”的悲情,忽然觉得腰间一轻。 下意识一摸—— 那根油腻腻的、拴着他印刷工坊工牌的麻绳还在裤腰带上晃荡,可下面坠着的工牌却没了! 李知涯脸上的笑容彻底裂开,瞬间变成了便秘般的惊愕。 他猛地扭头,目光扫向那几个刚才还在为“刘把头倒霉”幸灾乐祸的小子。 其中一个,就是那个偷窝窝头手快得像鬼影的小子,此刻正背对着他,肩膀可疑地耸动着,手里似乎攥着个什么东西,正往红头绳小太妹那边溜。 “我……测!” 李知涯的脏话憋在喉咙里,变成了一声短促的抽气。 他知道这帮小鬼手快,可这也太快了!快得他连风都没感觉到! 红头绳嘴角极其细微地向上扯了一下,那弧度与其说是笑,不如说是猫科动物看到猎物踩进陷阱的嘲弄。她慢悠悠地伸出手。 那偷工牌的小子立刻像个献宝的猢狲,颠颠儿跑过去,把工牌恭恭敬敬放在她摊开的、同样沾着泥污的小手掌心。 红头绳掂量着那块工牌,长方形金属块在她指间翻了个面。 她当然不识字,上面的刻痕对她来说就是鬼画符。 但这不重要。重要的是这玩意儿是从这怪大叔腰上摸下来的贴身之物! 看他刚才那副见了鬼的表情就知道,这金属块对他有用! 她两根手指捏着工牌,像捏着一只刚抓到的臭虫,冲着李知涯晃了晃,终于开口了。 声音略有些粗重,语气却冷得像运河冬天的冰碴子…… 第7章 利益交换 “喂,怪大叔。”红头绳少女扬了扬工牌,“这铁块,是你吃饭的家伙事儿吧?” “呃……小妹子好眼力……” 李知涯干笑两声,努力把“苦大仇深”揉成“诚恳认栽”:“这、这确实是小哥我的饭碗。你看……能不能高抬贵手?” “少废话!”红头绳打断他,眼神锐利得像要把他扎穿—— “你坐在满是业石的漕河码头里问去哪儿搞业石,又‘不小心’漏出刘把头要倒霉,还知道鬼市老瘸子秤底下粘铁、赛半仙心肝黑透? 你当我是运河里没脑子的傻鱼?” 她往前逼近一步,个头虽小,气势却像头炸毛的小豹子:“说!你是府衙新来的狗探子? 还是哪个黑心牙人派来摸我们底的? 想黑吃黑?” 旁边几个小子立刻像被踩了尾巴的小狗,龇着牙,眼神凶狠地围拢过来,虽然腿肚子可能有点哆嗦,但仗着人多势众,气势不能输。 李知涯心里叫苦不迭。赶紧摆手,动作幅度大得差点把怀里的罗盘甩出来:“误会,天大的误会!小妹子你听我说:我李知涯,行不更名坐不改姓,就在对面义庄租房子住,印刷工坊丙号棚的机工,如假包换! 府衙探子?你看我这张脸,像能端上那碗饭的吗? 黑心牙人?我要有那本事,还用在这儿跟你们讨要亮晶晶的小石头?” 他语速飞快,唾沫星子差点喷出来,指着自己那身油污工服和疲惫不堪的脸,努力增加可信度:“那些消息,全是我在工坊印废的破纸上看见的! 工坊啥都印,邸报、告示、就连内城王员外小妾偷人的话本草稿我都见过! 看得多了,肚子里就攒了点馊的烂的。 今天就是饿昏了头,想用这点馊消息,跟你们换点‘石头渣’,省点买炭火的钱。真没别的意思!” 红头绳眯着眼,仔细打量着他那张社畜脸,又掂量了一下手里的工牌。 怪大叔的话听着……好像有点道理? 府衙探子不至于混这么惨,牙人也没这么傻乎乎自己凑上来漏底的。 而且,最近印刷工坊好像确实在招人印“坤舆大造”的破画册…… “废纸堆里捡的?” 她语气缓和了一丝丝,但警惕依旧:“那‘独眼汤’抽水一成半,也是废纸上写的?” “呃……这个……”李知涯卡壳了。 这属于他平时观察积累的灰色知识,还真不是废纸上看的。 他急中生智,压低声音,带着点神秘兮兮:“这……这是上个月,我在早茶摊听的。 两个喝大了的漕帮力工骂‘赛半仙’心黑,夸‘独眼汤’还算有点人味! 我就记住了!” 这个解释听起来合理多了。红头绳紧绷的小脸稍微松了点。 “行,李……治牙是吧?接着。” 她手腕一翻,那铁块带着风声“嗖”地朝李知涯面门飞过来! 力道不大,但准头极佳。 李知涯手忙脚乱地接住,带着些许温热的工牌入手,他才算松了口气。饭碗算是保住了。 “谢……” “谢个屁!”红头绳小手一挥,打断他的道谢,下巴又扬了起来,恢复了那副小太妹的拽样。 “东西还你,是看你还有点诚意,没满嘴跑火车。但想白打听‘石头渣’?门儿都没有!” 她眼珠子转了转,带着点狡黠。 “你不是肚子里馊消息多吗?光说点刘把头倒霉、鬼市抽水,就想换我们兄弟用命拼来的‘石头’?” 她故意把“石头”两个字咬得很重。 李知涯心里明镜似的,这小狐狸精是在坐地起价! 他赶紧顺杆爬:“那小妹子你说,想要点啥‘馊消息’?只要我知道的,能换点‘引火的渣子’就行!” 红头绳抱着胳膊,脚尖在地上一点一点,似乎在思考。 夕阳的余晖给她枯黄的头发和那根褪色的红头绳镀上了一层暖光,却衬得她小脸上的算计更加清晰。 “嗯……” 她拖长了调子,目光扫过李知涯,又扫过码头上那些巨大的、紧闭的库房门——某种渴望、憧憬和奇怪的坚定在眼眸中一闪而过。 最后落回他身上,嘴角勾起一个带着点恶作剧和野心的弧度…… 红头绳的嘴角勾起一个带着点恶作剧和野心的弧度:“刘把头克扣工钱要倒霉,听着挺乐呵,但关我们屁事? 鬼市抽水,知道了能少吃亏,还行,但不够劲儿!” 她顿了顿,声音压低,带着蛊惑:“我说李治牙,你不是在印那什么‘坤舆大造’的破画册吗? 那你知不知道……内城那些大户人家,库房用的什么锁? 最近哪家库房新进了好货,哪家守库房的老头喜欢溜号去听小曲儿? 或者……有没有那种……嗯……锁匠都头疼的‘新式锁’的……图样儿?” 她说到这儿时,有个小子眼睛瞬间放光,兴奋地直搓手。 而李知涯却是听得目瞪口呆。 好家伙!这小太妹的胃口不小,已经不满足于偷漕船上的散碎业石了。 他们想朝大户人家的库房下手,还要安全锁的图样? 这哪是“整点薯条”,这是琢磨着去“整点金条”啊! 他下意识地想拒绝:“这……这可是要命的买卖!万一……” “万一什么?”红头绳眉毛一挑,眼神又冷了下来:“怕我们连累你?放心!我们手脚干净得很! 就算失手,哪怕图样被翻出来了,官府也只会认为是从鬼市上换来的,绝不会联想到你一个普通机工。” 李知涯被噎得说不出话。 这丫头片子,句句戳心窝子! 但他捕捉到了关键信息—— 她愿意交易!用真正有用的业石,换那些大户库房的情报! 风险巨大……但收益也巨大! 不仅能启动枢机,还能和这群“魔盗少年团”搭上线! 曾秃子的威胁像悬在头顶的铡刀,他没时间犹豫了! 他一咬牙,脸上的“犹豫纠结”瞬间切换成一种“豁出去了”的赌徒式狰狞,也压低声音:“好,成交!工坊但凡印些新鲜玩意,我就设法搞几张带出来。” 他拍了拍胸脯,震得怀里的枢机硌的胸口疼。 “不过……得先给点‘订金’!让我……呃……先引个火试试炉子?” 红头绳盯着他看了几秒,似乎在判断他话里的水分。 最终,她嗤笑一声,腕部内侧带着新鲜血痕的小手伸进自己那件宽大的男式短褂口袋里,摸索了一下,掏出一块东西—— 第8章 启用枢机 红头绳掏出的不是鸽子蛋大小那块光泽好的,而是一块小指节大小、颜色暗沉、但确实闪烁着微弱金属光泽的石头。 她随手一抛,石头划过一道弧线。 李知涯赶忙接住,只觉入手微沉,带着点体温,气味也异常刺鼻,倒像是刚从某处暴力撬下来的。 虽然小且品相一般,但这是真正的、未经使用的业石! “喏,‘引火柴’。” 红头绳拍了拍手,像打发叫花子:“明天,还是这个时辰,这个地方。我要听到‘有意思’的消息。要是敢耍我们……” 她没说完,只是用那双淬毒的小刀子眼,在李知涯的脖子和他刚拿回来的工牌上扫了一圈,意思不言自明。 说完,她潇洒地一转身,红头绳在暮色中划出一道短暂的亮色,对着小伙伴们一挥手:“走了,去倪先生那里坐坐!”语气里还带着点少有的敬畏。 几个小子立刻像得了令的小狗,簇拥着她,嘻嘻哈哈地钻进弥漫的烟尘里,转眼消失不见。 “倪先生?这又是哪路神仙?” 李知涯站在原地,手里紧紧攥着那块小小的、冰凉的业石,后背的冷汗被晚风吹得冰凉。 他看着红头绳消失的方向,又低头看看手里的石头,喃喃自语—— “妈的……跟小丫头片子做买卖,比跟曾秃子拼命还刺激……” 今晚他得去工坊的废纸堆里好好“淘淘金”了。希望那些大户人家,库房管理够松懈吧…… 鉴于离夜班签到还有些时间,李知涯决定先试试枢机。 看这玩意是不是真的有什么神奇的功用,还是说其实跟江湖骗子的罗盘没有实质性的区别? 如果是后者,那就不如白送给曾秃子。 毕竟为了一件毫无价值的废铜烂铁丢掉自己小命可不值当! 回到破屋,老张头已经睡醒。 他眼白混浊如隔夜豆浆,手指却精准点向太极盖:“先按‘眼’,把业石放进去。另外徐大人曾说过,转的时候不要乱动,否则会反噬……” “眼?塞进这里?” 李知涯试着用指甲抠动枢机中心的翻盖边缘,依旧纹丝不动。 他尝试着像按按钮一样,对着那太极图中心用力一按—— “咔哒!” 一声极其轻微、几乎听不见的机括声响起! 那太极阴阳鱼的金属盖,竟然像一个小小的活门一样,向上翻开了! 露出了下面那个硬币大小的圆形空槽! 槽底似乎刻着极其复杂、肉眼难辨的细微纹路。 李知涯心脏猛地一跳,有门! 他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将那块黑乎乎的“业石”,塞进了那个小小的空槽里。 嗡…… 一阵极其微弱、但清晰可闻的、仿佛无数细小齿轮开始咬合的震颤感从枢机内部传来! 整个黄铜盘似乎都活了过来! 紧接着,在没有任何外力拨动的情况下,枢机最里面的那两圈刻着八卦符号的铜环,开始缓缓地、自行转动起来! 转动的速度并不快,带着一种先进而又神秘的韵律,发出极其细微的咔咔声。 李知涯瞪大了眼睛,死死盯着。 只见内圈停顿了两下,似乎是某种卦象的组合,然后便彻底停止转动。 整个枢机恢复了平静,只有那块黑乎乎的“业石”还嵌在中央的空槽里,光泽黯淡了许多,还多了一道深深的裂痕。 刚才的转动仿佛只是一场幻觉。 “这就……完了?” 等了半晌,屁事没发生。没有金光万丈,没有醍醐灌顶。 李知涯回忆着卦象,靠以前看玄幻小说得来的知识进行分析:“两根短的在上,两根长的在下,是‘兑’,六根短的在下是‘坤’,泽地萃?” 萃者聚也。 聚个屁!老子刚被工友集体抛弃,这破盘子让我去坟头聚会吗? 再看枢机此刻停留在太极图顶端的卦象:“三长是‘乾’……下面坎水,天水讼?” 他眼前浮现曾秃子脸上的刀疤,顿时暗骂不止:“讼,告官?让老子去衙门击鼓鸣冤告光头佬?这玩意儿是嫌我命长,催我走黄泉速通路线?” 什么鬼玩意? 三天之期,无情流逝。而唯一的“金手指”,却给了他一个冷笑话般的谜题。 …… 夜,深得像运河底淤了百年的臭泥。 李知涯蹲在丙号工棚角落,耳朵竖得比野猫还尖。 汗臭、油墨臭、劣质烟草臭,混着机器沉闷的喘息,织成一张憋死人的网。 监工王疤瘌的咆哮是网里的毒蜘蛛,时不时扑下来咬人一口。 “都他妈没吃饭?手摇快点!饕餮卷等着出货呢!耽误了工期,全棚一起剥皮!” 唾沫星子喷到李知涯后颈,冰得他一哆嗦。他没吭声,手指在油腻的新雕版上抠得更紧,指节发白。 世上哪有这么巧的事? 自己刚跟魔盗少年团们达成了协议,晚上就印图纸了—— 即将投入并应用于各大商户、银号的“璇玑锁”内部图纸! 工棚另一头,几个油光满面的监工凑在一起,嘬着牙花子闲磕牙。声音不大,刚好飘进李知涯耳朵里。 “……熬过今晚,后面连休四天!他娘的,总算能喘口气!” “啧,老刘,内城‘百芳楼’走一遭?” “走!老子腰包都捂热了……” 休四天? 李知涯心猛地一沉。像块冰坨子砸进胃里。 好事? 搁平常,他能乐出声。 今天?催命符! 图纸不趁今天弄一张出来,等工坊一歇,鸟都飞不进来! 红头绳的“一天之期”,可不管休不休工! 他心里那根弦,绷得快断了。 随着手摇节奏。璇玑锁的图纸一张又一张地从印版前吐出。 黄褐色,坚韧细腻。尺寸不小,摊开了,能盖住成年汉子半个胸膛。 专用纸。朝廷特供。金贵。 拿料,签字画押。 废一张?行。残骸必须交回库房,签字画押,才能领新料。 少半片纸屑?等着扒皮抽筋! 王疤瘌就在不远处晃荡,坑洼的脸像块风干的橘子皮。那双三角眼,时不时扫过李知涯这组。 不信任,像附骨之疽。 其他监工,眼珠子也像钩子,钉在机工们油污的背上。 机会?针尖大。 李知涯喉咙发干。胃里那点冷馒头,早化成酸水。 机器“哐当”一声,前排班组的机器突然卡死了。监工的鞭影和骂声立刻扑过去。 小混乱! 就是现在! 第9章 窃取璇玑 就是现在! 李知涯眼皮都没抬,右手机械地摇着油腻的把手,左手却像条藏在阴影里的毒蛇,悄无声息地滑向刚印好、墨迹未干的那摞图纸! 指尖冰凉,汗津津。 他飞快地捻起最上面一张图纸边缘!坚韧的纸张发出微不可闻的“嘶啦”。 心脏在胸腔里疯砸! 图纸抽离印台!带着新鲜的油墨气息。 动作快如鬼魅! 图纸瞬间被团拢、折叠,尺寸骤缩。他右手离开摇柄,看似随意地捂住小腹,身体微弓。 那张被揉得发烫的图纸,被他死死捂在工服下,紧贴肚皮。 “哎哟!” 李知涯眉头紧锁,脸上挤出痛苦面具,声音不大不小,刚好盖过机器的噪音:“王……王头! 肚子……肚子绞得厉害! 得去趟茅房! 憋……憋不住了!” 他夹紧双腿,腰弯得像虾米,一副下一秒就要喷涌而出的惨样。 王疤瘌三角眼扫过来,满是嫌恶:“懒驴上磨屎尿多!一刻钟,不然把你皮剥了!” 李知涯如蒙大赦,捂着肚子,踉踉跄跄冲出工棚,直奔角落那个臭气熏天的茅房。 关上门。黑暗。恶臭扑鼻。 他靠在冰冷的土墙上,大口喘气。冷汗浸透后背。图纸硌着肚皮,像块烧红的烙铁。 不敢久留。 他飞快撕下几张粗糙的草纸,胡乱揉皱。 然后,小心翼翼地将那张珍贵的璇玑锁图纸展开,仔细叠好,再混入草纸团中。厚厚一沓,塞进怀里。 心跳稍缓。 推门出来。夜风一吹,清醒几分。 他没立刻回工棚。眼珠一转,脚步虚浮地拐向工棚后那堆小山似的“旧料垃圾堆”。 这里堆满了印废的普通纸张、破布头、烂麻绳。无人看管。 昏暗中,他像只觅食的老鼠,双手在废纸堆里飞快翻找。 找到了! 一张尺寸与璇玑锁图纸几乎相同的白纸!纸质略薄,颜色稍浅。足够了! 他一把抽出,攥在手心。 返回工位。 王疤瘌的三角眼又扫过来:“掉茅坑里了?磨蹭!” “是……是!马上干活!”李知涯点头哈腰,缩回自己的位置。 他深吸一口气,将那偷梁换柱的白纸,小心铺在印版上。 摇动摇柄。 齿轮转动,沉重的压辊碾过。 力道故意不均! 吱嘎……嘎…… 一张“杰作”诞生了。 墨色斑驳,字迹模糊扭曲,边缘沾着大块污渍。完美残次品! 李知涯面无表情地把它揭下来,丢在脚边那堆真正的废品里。像丢块破抹布。 夜,更深了。 机器的呻吟变得有气无力。油灯的光,摇曳着,随时会熄灭。 监工们也乏了。王疤瘌靠在柱子上打盹,嘴角流下涎水。其他监工,眼神涣散,呵欠连天。 人困马乏。警惕的弦,松了。 夜宵的铜哨,终于凄厉地响起。 人群像被抽了筋,涌向散发着馊味的粥桶。 李知涯没动。他盯着脚边那堆废品。 时机到了! 他飞快地蹲下,把自己那张精心炮制的“废图纸”,塞进废品堆深处。混在一堆真正的残次品里。 动作自然,像在整理。 然后,他端起破碗,走向粥桶。脚步沉重,和所有疲惫的机工一样。 吃完那点猪食般的稀粥。又干了三个多时辰。 收工的哨声,如同天籁。 人群麻木地起身。 李知涯混在人堆里,抱起自己脚边那摞“废品”——里面藏着他的“杰作”。走向库房登记处。 库房老刘,睡眼惺忪,哈欠连天。 “丙棚三组,废品三十五张!”李知涯哑着嗓子,声音疲惫。 老刘眼皮都没抬,随手在名册上画了个圈。“嗯。扔化浆炉那边。” 李知涯抱着废品,走向角落那个冒着热气的巨大铁桶。炉口,吞噬着无数废纸。 他看准时机,趁着没人注意,双手一松。 整摞废品,“噗通”一声,滑入翻滚的、冒着刺鼻气味的化浆液里。瞬间被染黑,吞噬。 包括那张假货。 一丝痕迹都没留下。 库房那边,老刘打着哈欠,在名册“残次品回收”栏,给李知涯所在班组后面打了个勾。 新料?四天后开工再领。 李知涯转身,挤出工棚大门。 冰冷的夜风灌进肺里。 他下意识地摸了摸怀里。 那团裹着草纸的、真正的璇玑锁图纸,硬邦邦地硌在肋骨上。 带着他的体温。 还有一线生机。 当天傍晚。 李知涯睡醒后就早早来到码头,靠在昨天的破木箱上,手指在袖子里捏着那卷硬邦邦的图纸。 油墨味混着汗味,钻进鼻孔。 烟尘里,那抹褪色的红头绳准时出现。 张静媗。 名字文静,人却像带刺的野蒺藜。 她抱着胳膊,下巴微扬,眼神刀子似的刮过李知涯。 “东西?”声音又冷又脆。 李知涯没废话,从袖筒里摸出图纸卷,递过去。动作隐蔽。 张静媗接过,背过身,飞快展开一角。只扫了几眼,那双刀子眼瞬间亮了。像饿狼看见肥肉。 她利落地卷好图纸,塞进自己宽大的短褂深处。动作一气呵成。 “行,李治牙,算你有点尿性。”她嘴角难得扯出点弧度,像冰面裂开条缝。 手腕一翻,几块鸽子蛋大小、泛着暗沉金属光泽的石头抛了过来。 比上次的大,光泽也更内敛。中上品! 李知涯慌忙接住,入手微沉,带着点奇异的温热。还有股……淡淡的腥锈味? 他瞥见张静媗抬起的手腕。 那几道血痕,非但没好,反而有些红肿溃烂,边缘泛着不祥的青灰色。 她似乎察觉他的目光,飞快地拉下袖口。 “看什么看?”她粗声粗气,别过脸。鼻下忽然淌下一道暗红的血线。 她随手一抹,在裤腿上擦掉,动作熟练得像擦灰。 “妈的,上火。”她啐了一口,声音有点闷。 李知涯心里咯噔一下。这“火”上的……有点邪门。但他没空细想,业石到手才是真。 “谢……” “少啰嗦!”张静媗打断他,红头绳一甩,“两清了。下次有‘硬货’,老地方。” 说完,转身就走,像只警惕的小野猫,迅速消失在码头翻滚的烟尘里。 李知涯攥紧手里的业石,滚烫。心却沉甸甸的。 回到河景破屋,一片死寂。 老张头果然不见了。不知又缩到哪个耗子洞去了。 也好。 李知涯反手插上门栓。顾不上饿,也顾不上累。 接着像做贼一样,蹑手蹑脚爬上嘎吱作响的木梯,来到二楼晒台。 一弯弦月,挂在煤烟熏黑的夜幕上,光芒黯淡。 他蹲下身,指甲抠进一块松动的地板边缘,用力一掀! 第10章 陋室夜噪 李知涯用力一掀,一股陈年的霉灰味扑面而来。 地板夹层里,静静躺着那个裹着油布的破铜盘子——大衍枢机。 他把它提溜出来,沉甸甸,冰凉。油布上还沾着太平间的阴冷和臭水味。 成败在此一举! 他盘腿坐在地上,就着惨淡的月光和屋里透上来的微弱油灯光,深吸一口气。 按动中心太极盖。 “咔哒!” 活门弹开,露出硬币大小的空槽。 他摸出张静媗给的那块最大的中品业石。石头表面粗糙,泛着暗沉的金属光泽,入手那股温热感更明显了,还有股挥之不去的腥锈。 赌了! 他小心翼翼,把业石塞进空槽。 嗡…… 枢机内部传来极其细微的震颤,像无数沉睡的齿轮被强行唤醒。 咔……咔……咔…… 李知涯屏住呼吸,眼珠子死死盯着。 突然! “砰!” 一声巨响! 楼下那扇本就摇摇欲坠的破木门,被人一脚踹得粉碎! 木屑飞溅! 一个铁塔般的黑影,裹挟着浓重的汗臭和血腥气,如同地狱里爬出的恶鬼,瞬间挤满了狭小的楼梯口! 曾秃子! 他脸上那几道疤在昏暗的光线下狰狞扭曲,浑浊的鹰眼里,杀意几乎凝成实质! “小忘八!老子等不及了!” 声音沙哑如砂纸磨铁,带着浓重的北方口音和赤裸裸的暴戾。 “三天?老子一天都不想多等!东西呢?那老头一定转交给你了吧?” 他一步踏上来,晒台腐朽的木板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高大的身影投下巨大的阴影,将蹲在地上的李知涯完全笼罩。 冰冷刺骨的恐惧,瞬间攫住了李知涯的心脏!血液都冻僵了! 他手里还捏着那嗡嗡震颤的枢机!业石在槽里闪着微光! “曾……曾爷!您……您听我说!东西……东西就在……” 李知涯喉咙发紧,声音抖得不成样子,脑子一片空白。 曾秃子根本不想听。他那双看透生死的漠然眼睛,扫过李知涯手里的大衍枢机副件,又扫过他煞白的脸。 “妈的,知道死到临头,搁这儿求仙问卜?今儿个不把东西交出来,天王老子也救不了你!” 他大手一伸,五指如铁钩,带着风声,直抓李知涯的咽喉! 李知涯原本吓得腿都抖了,这会儿要被掐住脖子,反倒差点笑尿了—— 大衍枢机副件就在眼前,这倒霉秃子居然根本不认识! 搞了半天,你心心念念的玩意儿,自己都不知道长啥样啊! 而且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奉府衙令!捉拿窃贼!乖乖把偷走的东西交出来,束手就擒!今天你是插翅难飞!” 炸雷般的吼声,伴随着杂乱的脚步声和火把晃动的光影,猛地从楼下院子里爆开!将死寂的义庄彻底撕裂! 火光跳跃,映出王疤瘌那张坑洼扭曲、写满报复快意的脸!还有几个凶神恶煞的衙役,皆手持水火棍,明火执仗! 曾秃子抓向李知涯咽喉的手,猛地顿在半空! 他脸上的狞笑瞬间凝固,转为错愕,随即是滔天的暴怒! 他猛地扭头,鹰隼般的利眼穿透楼梯口的黑暗,死死钉住院子里晃动的火光和人影。 “操!” 一声低吼,如同受伤的猛兽。 他脸上的刀疤剧烈抽动,眼神瞬间变得无比阴鸷和怨毒,死死剜向地上还在发懵的李知涯,几乎要把他生吞活剥! “早该提防你这一手!怪我大意了!小崽子,跟老子玩阴的?” 李知涯当时就懵了:“不是,跟我有什么关系吗?” 稍过了会儿才回过味来—— 草,本以为顺图纸的举动万无一失,结果还是留下证据了吗?也对,工坊里毕竟有无数双眼睛…… 不过这秃子却以为是我报的官,以为楼下这群人是来抓他的! 真是搞笑了。 但他很快意识到,死亡的威胁和巨大的羞辱感,会让眼前的亡命徒彻底疯狂! “想抓老子?你也别想活!” 曾秃子闪电般将本欲抓扼李知涯的手探向腰间鼓囊的皮囊! 唰! 一杆乌沉沉的家伙被他抽了出来! 不是匕首! 枪管粗短,泛着冷硬的金属幽光——竟是一杆双管的短柄火铳! 黑洞洞的铳口,带着硝烟和死亡的气息,瞬间顶上了李知涯的太阳穴! 冰冷的金属触感,激得李知涯浑身汗毛倒竖! “都他妈给老子退后!” 曾秃子一声咆哮,声震屋瓦! 他手臂铁箍般勒住李知涯的脖子,把他像破麻袋一样从地上拎起来,挡在自己身前。 整个人缩在李知涯背后,只露出半个脑袋和那双凶光毕露的眼睛。 火铳的枪管,死死抵着李知涯的太阳穴,纹丝不动。 “谁敢上前一步,老子先崩了这小子!再拉你们一起上路!” 楼下的火光和叫骂声,瞬间死寂。 王疤瘌举着火把,脸上的快意僵住了,变成了惊愕和一丝恐惧。 衙役们握着水火棍,面面相觑,谁也没想到会撞上这么个凶神,还带着火器! 李知涯被勒得喘不过气,眼前阵阵发黑。 他能清晰地感受到身后曾秃子胸膛里狂暴的心跳,闻到火铳上浓烈的油脂和硝石混合的刺鼻气味。太阳穴上那冰冷的铳口,像是死神的亲吻。 他右手还死死攥着那个停止转动、中心嵌着业石的大衍枢机。冰凉的铜盘硌得掌心生疼。 楼下是抓贼的官兵,楼上是索命的煞星。 自己成了夹在中间的人肉盾牌。 荒诞。 真他妈荒诞! 李知涯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不知是想哭,还是想笑。 残月依旧惨白,照着这滑稽又致命的僵局。 冰冷的铳管,死死抵着太阳穴。 火药味混着曾秃子身上的汗臭血腥,直冲李知涯天灵盖。勒住脖子的胳膊像铁箍,肺里的空气快被挤光。 楼下火把乱晃,王疤瘌尖厉的嗓音刺破夜空:“李知涯!识相的快滚下来,把偷的图纸交出来!府衙的差人们在此,容不得你猖狂!” “听见没?狗东西!束手就擒!今天你是插翅难飞!”衙役的帮腔带着官腔的虚张声势。 插翅难飞?老子翅膀都快被这光头佬的胳膊勒折了! 李知涯眼前发黑,脑子却像被这冰冷的铳口激得异常清醒。 误会?好得很! 第11章 驱虎吞狼 误会?好得很! “大……大人!”李知涯扯着被勒得变调的嗓子,朝着楼下火光嘶喊,声音里挤出十二分的惊恐和委屈:“救……救命!都是……都是被这家伙胁迫!他逼我的!东西……东西在他手里!” 他故意说得含糊。 “东西”可以指工坊的图纸,也可以是曾秃子要的“枢机”。 模糊,才有操作空间! 果然! 曾秃子勒着他的胳膊猛地一紧!差点把他喉骨捏碎! “小忘八!还敢倒打一耙?!”曾秃子暴怒的低吼在耳边炸开,热气喷在耳廓,带着浓烈的杀意和一种“果然如此”的恨意。 他完全“理解”了李知涯的“胁迫”——定是这小子为了找枢机手脚不干净,惹来了官差!现在还想把屎盆子扣自己头上? “放你娘的狗屁!”王疤瘌在楼下跳脚,火光映着他那张坑洼扭曲的脸,“李知涯!少扯犊子!就是你偷的图纸!人赃并获……” 就是现在! 李知涯积压了六年的憋屈、被划掉补贴的肉疼、此刻命悬一线的愤怒,轰然爆发!目标精准——王疤瘌! “王头!”他猛地扭头,对着曾秃子,脸上是豁出去的狰狞和“告密者”的急切,“是他!我说这狗监工为何突然好心帮我,原来是想独吞好处!” 语速快得像连珠炮,情真意切,屎盆子扣得又准又狠! 王疤瘌在楼下听得清清楚楚,眼珠子差点瞪出来:“姓李的,你胡说什么,我草……” “闭嘴!” 曾秃子的咆哮压过了一切!他鹰隼般的眼睛死死钉住楼下跳脚的王疤瘌,再结合李知涯的“供词”,瞬间“理清”了逻辑——是这狗监工想黑吃黑,还他妈想拿老子当替死鬼?! “狗东西!敢耍老子?!”曾秃子怒极反笑,脸上刀疤狰狞蠕动。 楼下,一个年轻衙役立功心切,或者根本不信这亡命徒真敢开枪,举着水火棍往前踏了一步:“装什么蒜!你那烧火棍是假的吧?弟兄们,上!拿下这恶徒!” “假的?” 曾秃子嘴角咧开一个残忍到极致的弧度。 顶在李知涯太阳穴上的铳口,猛地抬起! 对准屋顶! 咯答——砰! 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如同旱地惊雷! 火光在狭小的晒台空间里爆闪!刺鼻的硝烟瞬间弥漫! 屋顶那本就摇摇欲坠的朽烂瓦片和椽子,被这狂暴的铅弹狠狠顶开一个大洞!碎瓦烂木如同暴雨般倾泻而下!哗啦啦砸了李知涯和曾秃子满头满脸! 烟尘弥漫! 楼下瞬间死寂! 火把光里,王疤瘌和衙役们灰头土脸,目瞪口呆地看着屋顶那个还在往下掉渣的大窟窿,以及透过窟窿露出的惨白月光。 真家伙!还是双响大喷子! “谁他妈再动一下?”曾秃子的声音从烟尘里传出,冰冷如九幽寒冰,带着不容置疑的杀意,“老子下一枪,就轰掉这狗监工的脑袋!” 铳口,穿过弥漫的烟尘,精准地指向了楼下僵直的王疤瘌! 王疤瘌脸上的血色“唰”一下褪得干干净净,腿肚子转筋,裤裆瞬间湿了一片。 “好……好汉!饶命!有话好说!”班头声音都变了调,哪还有刚才的官威。 曾秃子根本不看衙役,他铁钳般的手一把推开被瓦片砸懵的李知涯,另一只手依旧稳稳举着火铳锁定王疤瘌。 “你!”他对着王疤瘌低吼,“给老子上来!现在!!” 王疤瘌魂飞魄散,哪里敢说半个不字?连滚带爬,手脚并用地从楼梯口那堆破门板里钻了上来。抖得像秋风里的落叶。 曾秃子一把揪住王疤瘌油腻的后领,像拎小鸡仔,把他扯到自己身前,和李知涯并排。 冰冷的双管火铳,这次顶在了王疤瘌肥硕油腻的后脑勺上。 “都给老子退后!滚出院门!谁敢跟着,老子先崩一个祭天!”曾秃子咆哮。 楼下衙役们面面相觑,看着那黑洞洞、还冒着青烟的铳口,又看看屋顶的大洞,最终,脚步开始迟疑地后退。 王疤瘌面如死灰,裤裆滴滴答答。 李知涯抹了把脸上的灰,吐掉嘴里的木屑,看着王疤瘌的怂样,心里那口恶气,总算出了一半。 荒诞!真他妈荒诞绝伦! 夜风呼啸。 三人像三条丧家之犬,在曾秃子火铳的威逼下,深一脚浅一脚地逃出山阳城,一头扎进城外的乱葬岗。 月光惨白,照着歪斜的墓碑和磷火。乌鸦在枯树上嘎嘎怪叫。 “呼……呼……呼……” 曾秃子一把将王疤瘌和李知涯掼在地上。他自己也靠着块残碑,胸膛剧烈起伏,汗水混着尘土在刀疤脸上冲出几道沟壑。那双鹰眼里,怒火未消,更添了几分焦躁和暴戾。 东西没拿到!还他妈打草惊蛇!府衙的狗腿子好糊弄,可动静这么大……万一引来锦衣卫那群真正的活阎王…… 曾秃子越想越恨,眼神像淬了毒的刀子,在李知涯和王疤瘌身上来回刮。 “妈的!”他啐出一口带血的唾沫,“白忙活一场!还惹一身骚!”他掂了掂手里的火铳,铳口有意无意地晃着,“老子现在火气很大……总得宰一个泄泄火!” 王疤瘌一听,魂飞魄散,手脚并用爬到曾秃子脚边,抱着他的皮靴就开始嚎:“好汉!曾爷爷!饶命啊! 我……我就是个臭做工头的!上有八十老母,下有三岁小儿嗷嗷待哺啊! 都是……都是那李知涯手脚不干净!不关我事啊! 您……您一看就是顶天立地的大英雄!气吞山河! 您大人有大量,把我当个屁放了吧!” 鼻涕眼泪糊了一脸,沾在曾秃子靴子上。 曾秃子面无表情,眼神都没动一下。 李知涯瘫坐在冰冷的泥地上,背靠着一块墓碑,怀里还死死揣着那个冰凉的枢机。他看着王疤瘌那副摇尾乞怜的奴才相,胃里一阵翻腾。 他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丝冰冷的讥笑:“王头,当狗……你真是这块好材料。” 王疤瘌哭声一滞,抬头看向李知涯,眼神怨毒,但随即又挤出更谄媚的笑,对着曾秃子:“是!是!我是狗!只要好汉饶命,当狗我骄傲!我骄傲啊!” “骄傲?”李知涯嗤笑一声,像是自言自语,又像说给曾秃子听,“骄傲地把夜班兄弟的血汗钱揣自己兜里,骄傲地准备拿这钱去内城百芳楼买点花酒回家孝敬老母和媳妇?” 王疤瘌脸上的谄媚瞬间僵住,像被人抽了一耳光,涨成了猪肝色:“你……你血口喷人!” 曾秃子浑浊的鹰眼,终于动了动。他看看王疤瘌那副被戳破的窘态,又看看李知涯脸上那毫不掩饰的讥诮和怨毒。嘴角,竟然勾起一丝玩味的、残忍的笑意。 狗咬狗?有点意思。 就在曾秃子这丝玩味笑意浮现的刹那! 就是现在! 第12章 枢机妙用 就是现在! 李知涯像一头潜伏已久的猎豹,靠着生死关头的爆发力,猛地从地上一跃而起! 随后闪电般抄起那个沉甸甸、冰凉梆硬的大衍枢机。 黄铜盘边缘在月光下划过一道冷光! “我艹你祖宗!” 一声怒吼! 凭借摇两年印刷机练出的臂力,他对准曾秃子那颗在月光下泛着青茬、还趴着刀疤的光头,用尽全身力气,狠狠砸了下去! “噗!” 一声令人牙酸的闷响! 像铁锤砸在了熟透的西瓜上! 曾秃子脸上那丝玩味的笑意甚至还没完全展开,就被剧痛和难以置信的惊愕取代! 他眼前一黑,巨大的冲击力让他整个人向后踉跄,靠着一块残碑才没摔倒。 鲜血瞬间从他光头顶上那道最长的旧疤边缘涌了出来,糊了半张脸! “呃啊!”曾秃子痛吼一声,眼前金星乱冒,下意识松开了握火铳的手! 李知涯根本不给对方任何反应时间! 砸下去的右手顺势一捞!精准无比地抓住了那杆从曾秃子手中滑落的双管火铳!沉重的金属枪身入手冰凉! 他身体借着前冲的惯性就地一滚!拉开距离! 翻滚!半跪!举枪! 动作一气呵成! 黑洞洞的双管铳口,稳稳地指向了捂着流血光头、又惊又怒的曾秃子! 七步之外,火铳快! 七步之内,火铳又准又快! 曾秃子捂着剧痛流血的头,浑浊的鹰眼死死盯着那指向自己的铳口,里面翻腾着暴怒、杀意,但更多的是难以置信和一丝……被猎物反噬的憋屈! 他妈的!终日打雁,被雁啄了眼! “别动!”李知涯的声音嘶哑,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冰冷和决绝,手指紧紧扣在扳机上,“动一下,老子请你吃花生米!” 王疤瘌早已吓傻,瘫在地上,裤裆又湿了一片,看着这电光火石的逆转,嘴巴张得能塞进鹅蛋。 曾秃子喘着粗气,鲜血顺着指缝流进脖子,染红了皮坎肩。 他死死盯着李知涯,像要把这个“机工”生吞活剥。 “把火药囊、燧石、铅弹袋!都给老子扔过来!”李知涯铳口纹丝不动,厉声喝道。 他知道这玩意儿打完子弹就得重新装填,没补给就是废铁。 曾秃子眼神一厉,没动。 李知涯毫不犹豫,食指已准备扣响扳机。 环境较暗,曾秃子看不清他的细微动作,只知道他举铳的手臂纹丝不动,由此便嗅得出那压抑多年所酝酿出的暴戾杀意。 曾秃子浑身一僵:这疯子!他真敢! “妈的……”曾秃子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眼神怨毒得像毒蛇。 但他知道,这回栽了。 于是他只能忍着剧痛和眩晕,动作僵硬地解下腰间的皮火药囊,还有装着燧石和几颗备用铅弹的小皮袋,用力扔到李知涯脚前。 李知涯用脚勾过来,迅速捡起塞进怀里。沉甸甸的,是活命的保障。 “你……”曾秃子捂着流血的头,死死盯着李知涯熟练的动作,憋屈又疑惑地低吼,“……你咋恁懂这玩意儿?!” 李知涯没理他。铳口依旧指着曾秃子,身体慢慢后退,拉开更安全的距离。直到后背靠上一棵枯死的老槐树。 他这才稍稍松了口气,但铳口没放下。目光转向地上那摊烂泥——王疤瘌。 王疤瘌见李知涯看过来,一个激灵,连滚带爬地扑过来,脸上瞬间堆满了劫后余生的谄媚和感激:“知涯!李兄弟!我的好兄弟!救命恩人啊!我就知道你是好样的!多亏了你!多亏……” “闭嘴!”李知涯打断他,声音冰冷,“夜班补贴。我们组所有人的。现在,立刻,掏出来。” 王疤瘌脸上的笑容僵住:“这……兄弟,你看这荒郊野外的……我身上也没带那么多钱啊! 下个月! 下个月开工,我一定!一定给大家伙儿补上! 加倍!” “下个月?” 李知涯嘴角扯出一个冰冷的弧度,铳口微微转向,对准了王疤瘌那肥硕的肚子:“我说的是现在。把你身上所有值钱的,都掏出来。 银子,铜钱,宝钞……一张纸也别剩。” 看着那黑洞洞的的铳口,王疤瘌吓得魂飞魄散,哪还敢废话。 “给!给!都给你!” 他手忙脚乱地翻遍全身口袋。 钱袋、几块散碎银子、一卷宝钞……甚至还有一枚小金戒指,一股脑全掏了出来,哆哆嗦嗦捧到李知涯面前。 李知涯单手抓过,沉甸甸的一小堆。他看也没看,全塞进自己怀里。 “滚。”李知涯铳口指向王疤瘌来的方向,声音没有任何温度,“趁我没改主意。滚去百芳楼,喝你的花酒吧!” 王疤瘌如蒙大赦,连滚带爬地站起来,头也不敢回,朝着山阳城的方向,跌跌撞撞地狂奔而去。 肥硕的身影在惨白的月光下,狼狈得像只被吓破胆的肥老鼠,转眼就消失在乱葬岗的阴影里。 “十。” “九。” 李知涯冰冷的声音在死寂的乱葬岗响起,像是在给王疤瘌的生命倒计时。 直到那肥胖的身影彻底消失在视野尽头,他才缓缓放下举得有些发酸的手臂。沉重的双管火铳铳口垂下,指向地面。 他靠着枯树,缓缓滑坐在地。 怀里的银子铜钱硌得肋骨生疼,沾血的枢机冰凉依旧。 月光惨白,照着满地狼藉和墓碑。 曾秃子捂着流血的头,靠在残碑上,鹰眼死死盯着他,像一头受伤的孤狼。 李知涯喘着粗气,疲惫像潮水一样淹没全身。 月光惨白,照着乱葬岗的墓碑和两个狼狈的身影。 李知涯靠着枯树,怀里塞满了东西——硌人的银钱、冰凉的枢机、沉甸甸的火铳、还有要命的火药铅弹。 他喘着粗气,鼻子里冒出一股铁锈味。 累。从骨头缝里透出来的累。 他看了一眼靠在残碑上的曾秃子。 光头被开了瓢,血糊了半张脸,顺着脖子往下淌,染红了皮坎肩。 那双鹰眼死死盯着他,像要吃人,但也透着掩饰不住的疲惫和眩晕。 火铳还在手里。可李知涯心里那点狠劲儿,随着肾上腺素的消退,也泄了大半。 回去? 回那个漏雨的河景房?等着王疤瘌带衙役堵门?或者被这光头佬养好伤摸回来报复? 妈的! 他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声音嘶哑,带着点破罐破摔的疲沓:“喂……光头佬。” 第13章 禁中秘密 李知涯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声音嘶哑中带着疲惫:“喂……光头佬。” 曾秃子没吭声,眼神更冷。 “你要的东西……”李知涯拍了拍怀里,硬邦邦的触感,“就这破罗盘。” 他掏出那个沾着自己鼻血和对方头血的黄铜盘子,在惨白月光下晃了晃。 “大衍枢机副件?喏,给你。” 他作势要扔过去。 “放屁!”曾秃子猛地啐出一口血沫,牵动伤口,疼得他龇牙咧嘴,“小忘八!当老子是三岁孩童?拿个风水摊上的破烂糊弄鬼呢?真东西呢?!” 他根本不信! 这破铜烂铁,能是徐正明用命藏起来的宝贝? 能勒索皇帝? 李知涯手停在半空,心里骂娘:看吧,就知道! “爱信不信!”他火气也上来了,把枢机又揣回怀里,“老子还不伺候了!” 他挣扎着站起来,火铳枪口下意识指向曾秃子。两条腿像灌了铅,但还是咬着牙,转身就想往山阳城方向挪。 “站住!”曾秃子低吼,声音像砂纸磨铁,“你他妈能去哪儿?回去找死吗?” 李知涯脚步一顿。 “那个肥猪!”曾秃子捂着流血的头,眼神阴鸷,“他跑了!他能放过你? 府衙那群狗,没抓到我,能放过你这个‘同伙’? 你前脚进城,后脚就得进大牢! 剥皮拆骨都是轻的! 等着诏狱十八般手艺给你尝个鲜吧!” 李知涯觉得好笑:这秃子到现在都没搞清楚状况。 可紧接着后背一凉,知道曾秃子说的有理:王疤瘌那孙子见识了自己的凶悍,未必会继续死咬。 但回去之后真撞上衙役,又该如何解释今晚发生的事情呢? 更不用说自己的确偷拿了璇玑锁的图样。 那姓张的丫头若真拿着他给的图样撬银号库房,被逮着了人赃并获,把他供出去,那他少不了牢狱之灾。 如果运气再差点,衙门正愁为一些积压着的陈年旧案平账,给他上一顿大记忆恢复术…… 李知涯僵在原地。 夜风吹过乱葬岗,顿时叫他脖子凉飕飕。 “妈的……”李知涯低声骂了一句,这操蛋的世道! 他慢慢转过身,枪口依旧警惕地对着曾秃子,但眼神里多了点认命的烦躁:“那你说,能去哪儿?” 曾秃子喘着粗气,血还在流,脑子嗡嗡响。 他看着李知涯,心说这小子不像装的。难道……那破盘子真是……? 念头一闪,又被他自己掐灭。不可能! “老子管你去哪儿!”曾秃子没好气,“但你现在跟老子绑一块了!跑不了你,也跑不了我!” 他顿了顿,浑浊的鹰眼死死李知涯:“现在县衙门的人也知道大衍枢机的事了,估计很快厂卫的暗桩也会很快知道。那些番子可不会像我这么好脾气,还跟你讨价还价讲条件!” 好脾气,就你? 李知涯冷笑一声,靠着枯树滑坐回去,火铳横在膝上。 他需要喘口气,也需要信息。 “你说。”李知涯声音疲惫,“这大衍枢机,到底金贵在哪儿?值得你杀人放火,还差点把自己搭进去?” 曾秃子眼神闪烁,似乎在权衡。月光下,他脸上的血痂更显狰狞。 半晌,他啐了一口,带着浓重的怨气和不甘:“老子知道个屁! “当年……老子还在锦衣卫当差,混了个小旗。”他声音低沉,像在刮骨头,“上头一个千户大人,接了密令。 说工部侍郎徐正明,私藏了‘大衍枢机’的副件!意图不轨! 让我们去……‘清理门户’,把东西带回来。” “清理门户?”李知涯冷笑,“就是灭门呗?” 曾秃子没否认,眼神漠然:“干的就是这脏活。 徐府……嘿,杀干净了,鸡犬不留!除了姓张的老狗。 可翻了个底朝天,毛都没找到! 那枢机副件,连个鬼影子都没有!” 他语气里带着一丝当年办事不利的憋闷,但很快被更深的怨毒取代:“千户大人交不了差,脸黑得像锅底!没过几天……嘿!” 他发出一声自嘲的、带着血腥味的冷笑:“‘重用’! 说老子身手好,脑子活,派去西边打准噶尔! 侦察先锋! 美其名曰……‘建功立业’的好机会!” “西边……风沙大啊。”曾秃子的声音变得飘忽,带着刻骨的恨意。 “铅子儿不长眼! 老子带出去的兄弟,十个回来不到三个! 老子自己,也差点把命丢在戈壁滩上! 肠子流出来,自己塞回去!靠喝马尿才爬回来!” 他猛地抬头,鹰眼里燃烧着被愚弄的怒火:“后来老子才他妈的琢磨明白!什么狗屁重用? 是千户怀疑我们办事的人偷听了不该听的! 派去西边,就是让老子去送死!死了干净!” 他啐出一口带血的浓痰,砸在墓碑上,声音怨毒到了极点:“大人物看重你,就说明他们想让你当炮灰了!” 李知涯听得心头微寒。 这大明的锦绣皮下,全是吃人的蛆。 “那……‘大衍枢机’到底能干啥?让你这么疯?” 曾秃子喘着粗气,眼神迷茫了一瞬,随即又被贪婪取代:“具体……老子也不清楚。只听千户大人……还有后来风声里传的,神得很!” 他努力回忆,压低声音,带着一种对神秘力量的敬畏和渴望:“说是……能推演天机!算尽万物!比钦天监那帮老神棍强百倍!” “还能……洞悉人心?操控……呃……好像说是能操控什么‘气’?工部造的大铁疙瘩,离了它就转不灵。” “什么大铁疙瘩?”李知涯追问。 “工部、还有一帮子西洋传教士合力设计制作的,摆在紫禁城里,一个叫‘太乙经纬仪’的东西。 但具体样子我这种小角色可没见过。我只知道那玩意儿是朝廷的命根子! 算国运、调风雨、推演战阵……全指着它!” 太乙经纬仪? 李知涯心里一动。 这名字听着……像个蒸汽朋克版的超级计算机,而大衍枢机,就是……CPU? 想到这里不禁感叹道:“国之重器,最高机密,难怪仅仅是一个副件丢失,朝廷也极度重视。” “不错!”曾秃子眼中凶光毕露,“所以要是老子真的找到它,就能跟小万岁爷好好‘谈谈’了!把老子该得的,连本带利全他妈拿回来!” 李知涯沉默了。 看来这破罗盘并不是没有用,而是自己“不会”用。 第14章 巧舌如簧 这破罗盘并不是没有用,而是自己“不会”用,并且必须要装在经纬仪里才能发挥出最大的效用。 此等神器,若能彻底参悟其中奥妙,所行所止皆能以最优解进行实践,上限不可估量! 由此李知涯心中暗暗决定:一定要把这玩意研究透了,大施拳脚,成就一番大事业! “妈的……”曾秃子低骂,声音嘶哑,“动静闹太大了……” 他浑浊的鹰眼扫过山阳城方向,仿佛能看见黑夜中无数双阴冷的眼睛睁开。 厂卫的番子,鼻子比狗还灵。 火铳,挟持,衙役围捕……这动静,足够把他们从耗子洞里勾出来了! 旧同僚?嘿!那群活阎王,翻脸比翻书还快! 当年能派他去戈壁滩送死,现在就能把他当功劳割了脑袋! 伤太重。头昏眼花,胸口闷痛。 硬拼?找死。 “小子……”曾秃子喘着粗气,眼睛剐过李知涯,“算你走狗屎运!老子这身伤……还有那群闻着血腥味就来的狗……今天先饶了你!” 说完,他不再看李知涯,像一头受伤濒死的孤狼,用尽最后的凶悍和狡猾,手脚并用,踉跄着,一头扎进乱葬岗更深的、连月光都照不透的阴影里。 转眼,只剩风声呜咽。 天蒙蒙亮时,李知涯拖着灌了铅的腿,溜回了运河边的“河景破屋”。 门?早没了。只剩个破窟窿。 他跨过一地碎木屑,屋里比遭了贼还干净——如果贼看得上那些破烂的话。 没时间收拾。困,饿,累到灵魂出窍。 他把自己砸进那张吱呀作响的破板床,像死了一样。 临闭眼前,脑子里就一个念头:得找张静媗! 图纸的事,得串好供!别让那群小崽子把自己卖了! 再睁眼,日头老高。 他是被拍门板……哦不,拍门框的声音吵醒的。 两个衙役,挎着腰刀,一脸不耐烦地杵在门口破洞那。 “李知涯是吗?起来!跟我们去衙门问话!” 该来的,躲不掉。 府衙偏堂,光线昏暗,一股陈年的木头和灰尘味儿。 俩候补知县,一个留着鼠须的师爷,一个快班捕头。眼神全都像钩子。 “李知涯,昨夜那凶徒,与你什么关系?” 李知涯六年来没跪过任何人,这次真的是形势比人强,没办法。 只好屈身下拜,脸上挤出十二分的惊魂未定和委屈:“青天大老爷!冤枉啊! 小人……小人就是个苦哈哈的机工! 跟那杀千刀的光头强盗屁关系没有啊!” 他声音发抖,带着哭腔:“那疯子不知打哪冒出来的,闯进小人家中,威逼小人帮他搞到什么图纸——” “果然!工坊有人举报你行迹可疑,私藏图纸!”捕头声音冷硬。 李知涯先是一脸茫然,随即脸上却是更大的冤屈:“大人明鉴! 小人……小人前些天是跟王监工吵了几句,害得全组夜班补贴都没了……大伙儿都恨死小人了! 小人心里憋屈,干活是有点走神……紧张……可绝没偷东西啊! 那饕餮卷可是朝廷的东西,小人别说偷,就连看都不敢多看一眼。 况且库房刘师傅能作证,小人交的废品数是对的! 化浆炉里一搅,谁能分清哪张是哪张? 他们……他们就是看小人不顺眼!揪着一点错处往死里整啊大人!” 一番话讲的是声泪俱下,情真意切。 师爷许是见惯了类似表演,根本不买账,只是冷冷问:“那为什么那凶徒不找别人,偏偏找你帮他做事呢?” “噢哟,”李知涯心里冷笑,嘴上装作无奈地说着,“他不找我这么个穷困潦倒、独居陋室的普通机工,难不成直接找咱们机主吗? 跟咱们机主说:喂,听说你最近在印朝廷的大单子,给我整几张呗? 怎么可能啊! 更何况——” 他指着自己太阳穴,那里被铳管硌得还有红印。 “昨晚的事可是那么多人瞧见的。 那疯子明明劫持小人作为人质,打塌了小人房顶,还抓了王监工! 您想说我是从犯,道理上怎么也讲不通吧?” 师爷被他的反问噎住了,不禁低头沉吟。 捕头却上前半步叱道:“既然不是从犯,为何又出言诬陷你们监工?” 这更好解释了—— “小人……小人当时吓得魂都没了!只能胡乱讲些话来稳住他。哪知道他反倒更生气了,连同王监工一块儿掳走。” 一名候补知县捻着胡须稍作思忖,说:“情急之下语无伦次也无可厚非。问题是你后来是如何脱身的呢?” 李知涯装作惊魂未定地描述:“跑累了嘛,就……就跑到乱葬岗了。 我趁那家伙不注意,捡了块破瓦片……砸了他一下……趁乱挣脱跑了出来……王监工……王监工他……没事吧?” 语气充满后怕和对“同事”的“关切”。 捕头和师爷交换了下眼神。 这下换捕头沉吟,师爷捻着鼠须。 总之审了一下午。 查了库房记录,废品单子签字画押,对得上。 问工坊其他人,除了说李知涯“不合群”、“那天看着紧张”,也拿不出实据。 王疤瘌?那怂货今天告病没来,据说在家“压惊”。 没物证,没铁证,就一个被凶徒挟持、吓破胆的可怜机工。 终于,俩学审案的候补知县倦得不行,烦躁地挥挥手:“滚吧!近期不得离开山阳县!随传随到!再惹事,板子伺候!” 李知涯千恩万谢,点头哈腰地退了出来。 走出衙门那高高的门槛,午后的阳光有些刺眼。他眯了眯眼,长长舒了口气。 一身轻松。 王疤瘌?果然没敢放半个屁。怂包! 接下来要办的,就是跟那群少年通气了。 可没想到那些少年整整两天都没在码头出现。 一直等到休假的第三天。 运河码头,依旧喧嚣,烟尘滚滚。 李知涯像个幽灵,在人群边缘晃荡。眼睛像探照灯,扫视着每一个角落。 终于,在废弃缆绳堆后面,看到了那抹褪色的红头绳。 张静媗靠着缆绳,姿势没变。嘴里叼着根新草茎。 手腕上,胡乱缠着脏布条,隐隐透出点暗红的血渍。 脸色比前几天更差,有点灰败。鼻梁上,似乎还残留着没擦干净的血痂。 她身边那几个小子也在,蔫头耷脑。 李知涯心头一紧,快步走过去。 “张……”他刚开口。 张静媗像被踩了尾巴的猫,猛地扭过头。 “李治牙?”她声音又冷又硬,“你来干嘛?怕我们把你供出去?” 第15章 隐市高人 “你来干嘛?怕我们把你供出去?”张静媗的声音又冷又硬。 几个小子也警惕地围过来,眼神不善。 李知涯被噎了一下。 心思被戳破,有点尴尬。 “我……我就是问问……”他搓着手,尽量显得诚恳,“那图纸……你们……用上了?没……没惹出大乱子吧?” “乱子?”张静媗嗤笑一声,吐掉草茎,站直了身体,瘦小的个子却爆发出强烈的愤怒:“你当我们是什么人?下三滥的地痞泼皮?偷了东西就满世界嚷嚷? 我们出来混,放在第一位的永远是讲义气!懂不懂?!” 她指着李知涯鼻子,手指都在抖:“图纸我们拿到了。锁匠看了,说东西对路。可那又怎样? 那是‘璇玑锁’,工部那些红毛鬼搞出来的新玩意儿!光有图样顶个屁用? 得先找高手仿出来,再对着仿品琢磨开锁的‘钥匙’。 做钥匙又得时间。 等钥匙做出来……还得踩点、摸清库房守卫换班、退路…… 哪一步不是拿命在赌?” 她越说越气,胸脯起伏:“等我们真撬开了,人家发现锁被动了,转头就换个更难的!一切又得重头来!跟赛跑似的!永远没个头!” 李知涯听得目瞪口呆。 这特么简直是军备竞赛,是防盗锁和盗贼之间的技术冷战啊! 他看着张静媗灰败的脸色和手腕透出的血痕,还有她身后那群半大孩子眼中的茫然和野性。一个憋了很久的问题,脱口而出:“那……你们图什么?” 他指着码头远处那些巨大的、紧闭的库房,声音带着不解:“以你们的手段……码头顺点零碎,鬼市换点吃食……饿不死吧?干嘛非得去碰那些要命的大户库房?” 张静媗猛地瞪向他,眼神锐利得像要把他扎穿。 空气瞬间凝固。 几个小子也攥紧了拳头。 李知涯心里咯噔一下。问过头了? 张静媗死死盯着他,看了很久。那双阴狠的眼睛里,愤怒慢慢褪去,换上一种复杂的审视。 她似乎在判断,眼前这个满身油墨味、一脸疲惫的怪大叔,是真心问,还是别有用心。 她看到了李知涯眼底那点……或许连他自己都没察觉的……对“同类”处境的困惑和一丝……不忍? 良久。 她紧绷的小脸微微松动,但语气依旧硬邦邦:“图什么?” 她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图能活地像个‘人’!行了吧?” 她没再多说。转身,对着小伙伴们一挥手:“走了!” 走出两步,又猛地停住。 没回头。 声音不高,却清晰地飘过来:“李治牙。想知道为什么……想看看我们到底图什么……” 她顿了一下,似乎在做一个艰难的决定。 “……明天辰时三刻,河下估衣街。自己来。” 说完,红头绳一甩,带着那群半大孩子,头也不回地钻进滚滚烟尘。 李知涯站在原地,怀里枢机硌着肋骨。 河下估衣街? 他下意识摸了摸鼻子。 指尖一点温热的黏腻。 低头。 暗红。 我也上火了? …… 次日清晨,天刚蒙蒙亮,一层灰蓝色的薄雾还笼着山阳城。 城西土地庙后巷,狭窄,潮湿,弥漫着一股隔夜馊水和劣质香烛的混合怪味。 张静媗和几个小子已经等在那里。红头绳在晨雾里像一点倔强的火星。她脸色依旧灰败,但眼神锐利,看到李知涯准时出现,紧绷的小脸松了一瞬,随即又板起来。 “跟上。”她丢下两个字,转身就走。脚步又轻又快,像只熟悉地形的野猫。 李知涯赶紧跟上,怀里的枢机硌着肋骨,怀里还揣着昨天咬牙从药铺赊来的一小包金疮药。 穿街过巷。越走,人声越稠,烟火气越重。 不再是城西义庄那种死气沉沉的破败,也不是码头那种野蛮生长的喧嚣。这里是河下坊,估衣巷。 狭窄的巷道两侧,挤满了低矮的铺面。刚支起来的早点摊冒着腾腾热气,炸油条的滋啦声、豆浆桶的晃荡声、伙计扯着嗓子招揽生意的吆喝声,混在一起,活像一锅刚煮沸的杂碎汤。 空气里飘着油香、面香、还有廉价脂粉和旧衣服的陈年霉味。 估衣铺门口挂着花花绿绿的旧衣裳,像招魂幡。旁边卖假古董的小贩唾沫横飞,吹嘘着手里的“前朝官窑”。茶馆里传出咿咿呀呀不成调的胡琴声,夹杂着牌九摔在桌上的脆响。 龙蛇混杂,热气腾腾。 就在这片乱糟糟的市井烟火深处,一个不起眼的角落,挑着一面褪色的青布幡子,上面用墨笔写着三个筋骨虬结的大字:倪氏针。 门脸很小,比旁边的裁缝铺还窄。门槛磨得溜光。 张静媗在门口停下,没进去,只是朝里面努了努嘴,低声对李知涯道:“倪先生在讲课。你……安静点。”语气罕见地带了点敬畏。 李知涯点点头,探头往里看。 屋里光线不算亮堂,但比外面巷子干净清爽得多。一股淡淡的、混合着艾草和药香的奇特味道弥漫出来。 不大的堂屋里,挤挤挨挨坐了十几号人。有穿着短褂的力工,有裹着头巾的妇人,还有几个像张静媗这样半大不小的孩子。都伸着脖子,听得入神。 人群前方,一张旧方桌后面。 坐着个白白胖胖的中年汉子。 圆脸,笑眯眯,像刚出笼的发面馒头。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靛蓝细布长衫,袖子挽到小臂,露出两截滚圆的胳膊。 正是倪先生。 他声音洪亮,中气十足,在这小屋子里嗡嗡回响,完全压过了外面的市井嘈杂:“……所以‘天水讼’卦应用到人间道是什么?打官司嘛! 你想想,你打官司,是不是得鼓足勇气,走到公堂上去? 是不是得正面对着惊堂木一拍就吓死人的大老爷? 是不是正面对着恨不得咬你一口的对头冤家?” 说罢胖手一拍桌子,震得桌上一个插着几根银针的布包都跳了一下。 底下有人点头,有人缩脖子,似乎想起了什么不好的回忆。 倪先生圆脸上笑容更盛,带着一种洞悉世情的豁达:“怕?怕也得去! 躲在家里装鹌鹑,官司能自己赢? 老天爷能掉馅饼砸你头上? 做梦!” 他声音陡然拔高,带着金石之音:“所以讼卦就是告诉你——” 第16章 奇才急智 他声音陡然拔高,带着金石之音:“所以讼卦就是告诉你,麻烦找上门了!躲不开!那就得迎上去!正面对付它! 在公堂上,该说的说,该辩的辩!把道理摆清楚!把证据亮出来! 这就叫‘履险如夷’,近险而脱险!” 李知涯靠在门框边,听着这洪亮的声音,看着倪先生那张圆润带笑、却自有一股豁达气势的脸,心里的那点忐忑莫名消了一半。 近险而脱险…… 正面对付它…… 履险如夷…… 回过头来,义庄破屋,光头佬冰冷的铳口,衙役的火把,乱葬岗的搏命,王疤瘌的丑态。 一幕幕在眼前闪过! 他之前只觉得荒诞、憋屈、死里逃生。 可现在…… 泽地萃变天水讼! 那破盘子给的卦象! 萃者聚也……聚了一堆麻烦?然后讼……近险而脱险? 自己可不就是被逼到绝境(险),然后豁出去硬刚(近险),忽悠了光头,糊弄了衙役,还敲了王疤瘌一笔(脱险)?! 虽然过程狼狈得像条狗,但结果……竟真是“履险如夷”? 李知涯只觉得一股凉气从脚底板直冲头顶,弄的人头皮发麻。 那破盘子……真有点邪门! “……好了,歇会儿!喝口水!”倪先生洪亮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 讲课告一段落。听众们纷纷起身活动,低声交谈。 倪先生拿起桌上的粗瓷大碗,咕咚咕咚灌了几口水,白胖的脸上沁出细汗。 就在这时,他那双笑眯眯、却异常清亮的眼睛,随意地扫过门口。 目光,精准地落在了靠在门框上、一脸震惊未消的李知涯身上。 没有戒备,没有询问铺垫。 倪先生放下碗,胖手随意地抹了把嘴,冲着李知涯,洪亮的声音带着点好奇和直爽,张口就问:“门口的兄弟看起来若有所悟的样子,你不妨跟大家分享一下自己的感悟?” 问题来得猝不及防,像一盆凉水,把还在回味“履险如夷”的李知涯浇了个透心凉! 堂屋里瞬间安静下来。 所有人的目光,齐刷刷地聚焦在李知涯身上。 张静媗在门外,也紧张地看过来。 易经感悟? 李知涯脑子嗡的一声。 他哪懂这个! 他穿越前就一打螺丝的,穿越后还是打螺丝! 唯一沾点边的,就是以前看那些乱七八糟的玄幻小说里,偶尔提过几嘴! 可倪先生那双清亮的眼睛,带着一种不容敷衍的笑意,就那么看着他,等着。 压力山大! 李知涯额头冒汗,拼命在记忆的犄角旮旯里翻找。 模糊的印象……好像……好像有本小说提过…… “食……食旧德?”他硬着头皮,声音有点干涩地试探道。 倪先生眉头微挑,似乎有点意外他能答上来。 “对,食旧德!”他声音洪亮地肯定,随即追问,“具体什么意思?光会背可不行!” 什么意思?李知涯更懵了。 他哪知道具体意思? 但结合自己那点可怜的“旧德”…… 他想起自己忽悠曾秃子和衙役时,那点急智和多年社畜锻炼出来的扯淡功底? 心一横,管他呢!瞎掰也得掰! “意思……意思就是……” 李知涯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声音听起来不那么虚:“就是……打官司的时候,得靠点‘老本钱’! 比如……以前积攒的人品?或者……忽悠人的本事? 总之……得有点压箱底的‘德性’,才能……才能险中求胜?” 他越说声音越小,自己都觉得有点扯。 堂屋里一片寂静。 张静媗在门外苦着脸搔着鬓角。 几秒钟后。 “哈哈哈!好!说得好!” 倪先生洪亮的笑声突然爆发出来,像打了个闷雷,震得屋顶灰尘簌簌往下掉。 他拍着自己的大腿,笑得前仰后合,圆脸上的肉都在抖:“靠压箱底的‘德性’险中求胜? 哈哈!妙! 妙解啊小兄弟! 虽然跟书上讲的不太一样! 但这道理接地气,太接地气了!” 他指着李知涯,眼中满是毫不掩饰的欣赏和发现有趣之人的兴致:“靠忽悠人的本事当‘旧德’?太有趣了! 敢问你叫什么名字?身上这股子混不吝又带点急智的味儿,挺对我倪某人胃口!” 李知涯被这突如其来的大笑和肯定弄得有点懵,脸上火辣辣的,也不知是臊的还是别的…… 听众们陆陆续续散了。 堂屋里只剩下倪先生、李知涯、张静媗,还有两个张静媗手下最机灵的小子,像门神一样守在门口。 药香和艾草味更浓了。 倪先生脸上的笑容没减,但那双清亮的眼睛里,探究的意味更重了。 他像个弥勒佛似的,朝李知涯招招手:“来来来,刚刚回答问题的兄弟,近点,让我倪某人好好瞧瞧你这面相!” 李知涯心里打鼓,硬着头皮往前蹭了两步。 倪先生白胖的手指,隔空点了点他的脸:“印堂发暗,眼下青黑,山根(鼻梁)隐有赤纹……这可不是熬夜熬的,这是‘金火相刑’,肺经受损,心火虚亢之兆!” 他声音洪亮,带着不容置疑的笃定。 李知涯心里咯噔一下,下意识反驳:“倪先生,我就是个印书的,昼夜颠倒,吃不好睡不好,有点虚火旺,流个鼻血……正常吧?” “流鼻血?”倪先生嗤笑一声,胖手一挥:“你那叫‘金气上逆’! 不光鼻子吧?嘴里是不是常有铁锈味?嗓子眼发干发紧?夜里盗汗?手脚心发烫?后腰…… 嗯,肾俞穴附近,是不是摸上去比别的地方烫?还起些小红疙瘩?” 李知涯脸上的血色“唰”一下褪得干干净净! 嘴里铁锈味、盗汗、手脚心烫、后腰那一片火疖子似的红疙瘩…… 这些零零碎碎的小毛病,他以为就是累的、上火的,从来没跟人提过。 这胖先生隔着几步远,竟全部说中了?! 他张着嘴,喉咙发干,一个字也吐不出来。冷汗顺着鬓角往下淌。 旁边的张静媗脸色也变了,她下意识地拉了拉自己手腕上缠着的脏布条。 倪先生的目光,像探照灯一样扫过张静媗那只手腕,严肃地质问:“前几天刚开过药,怎么又变严重了?” 第17章 科学辩经 倪先生指着张静媗,以不容置喙的口吻喝令道:“手伸出来再让我瞧瞧!” 张静媗犹豫了一下,咬着嘴唇,慢慢把缠着布条的手腕伸过去。 倪先生皱着眉,小心翼翼地解开那脏兮兮的布条。 嘶…… 李知涯倒吸一口冷气。 布条下的伤口,比之前看到的更糟!根本不是普通擦伤!边缘红肿溃烂,皮肤呈现出一种不祥的青灰色,隐隐透着黑气!伤口周围的血管,像细小的蚯蚓,泛着诡异的暗紫色。 “啧……唉……” 倪先生声音沉了下来,没了刚才的洪亮。 “没什么的,”张静媗声音很低,带着点倔强,“就是……就是后来不小心蹭破点皮……” “蹭破皮?”倪先生冷笑,手指虚虚悬在伤口上方,似乎在感受什么,“这是‘火毒侵肌,金邪蚀脉’!再拖下去,这条胳膊都得烂掉!” 火毒?金邪? 李知涯脑子里嗡的一声!像被雷劈了! 业石! 张静媗偷业石,接触得多伤口溃烂! 自己印书,油墨里肯定掺了业石粉,长期接触,流鼻血起疙瘩! 一个念头,像毒蛇一样钻进他脑海:这他妈是辐射病!是职业病! “是……是那些石头!”李知涯失声叫出来,指着张静媗的手腕,又指向自己,“那些……‘业石’!对不对?!” 倪先生猛地抬眼,锐利的目光直刺李知涯! 那眼神,不再是看个有趣小辈,而是像发现了什么可造之材! “哦?”他胖脸上的笑容彻底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凝重和果然如此的沉重,“你也想到了?” 他缓缓坐回方桌后的椅子,胖手无意识地摩挲着桌上的银针布包。 “业石……”他声音低沉,像在敲一口破钟,“朝廷的宝贝。工坊的命根子。漕船上拉的是它,锅炉里烧的是它,甚至连现在用的油墨里掺的也是它!” 他抬眼,目光扫过李知涯和张静媗:“你们以为,这东西……就那么好?取之不尽,用之不竭?没代价?” 他胖脸上露出一丝苦涩又讥讽的笑:“代价……就是人!就是命!” 李知涯打了个寒噤,同时他注意到张静媗也跟自己一样下意识发了次颤。 倪先生继续控诉着:“知道工部那些管矿的吏员,还有矿上干得久的劳工,都怎么死的吗? 咳嗽,咳血,喘不上气,皮肉一点点烂掉,最后瘦成一把骨头! 朝廷怎么说?‘瘴疠’、‘水土不服’?放屁!” 倪先生毫不客气地进行批判:“还有那些常年围着‘太乙经纬仪’打转的钦天监老学究。 一个个眼珠子浑浊,手抖得像抽风,活不过五十! 朝廷又怎么说?‘泄露天机,反噬己身’?狗屁不通!” 李知涯听到这儿脑子里一激灵:太乙经纬仪! 听倪先生的语气,好像对这样东西的运行维护还十分了解的样子? 难道他曾是参与者? 若当真如此,大衍枢机…… 或许可以请他教授使用和解读办法? 就在李知涯琢磨的时候,倪先生刚深吸了一口气,正努力平复情绪,但声音里的愤怒和悲凉压不住:“我查了十几年,翻烂了古书,验了不知多少病人! 从矿工到机工,再到那些接触‘经纬仪’核心的倒霉蛋! 症状看似五花八门,但根子上都一样!” 他死死盯着李知涯和张静媗:“五行逆乱! 金邪蚀肺,火毒焚心,木枯肝损,土败脾虚,水竭肾衰! 我叫它‘五行疫’! 根源,就是长期沾染业石之气!” 李知涯听得手脚冰凉—— 果然是辐射病! 慢性中毒! 这他妈就是大明逆天改命、搞工业革命的代价,拿命堆? “那……那朝廷……”他喉咙发干。 “朝廷?”倪先生嗤笑,带着无尽的嘲讽:“朝廷只知道这东西好用! 能炼钢,能烧锅炉,能驱动那些铁疙瘩,能让‘坤舆大造’搞得更快,能让小万岁爷的龙椅坐得更稳! 至于下面的人命? 呵……草芥罢了!” 他顿了顿,眼神变得无比深邃,带着一种洞穿迷雾的寒意:“而且……我发现了一件更可怕的事。” “什么事?”李知涯下意识追问。 却听倪先生压低了声音,像怕惊动什么:“业石……消耗的,恐怕不只是人命。 它消耗的……是这煌煌大明的气运!是这片土地生民的元气!” 李知涯愕然! 气运?元气? 这……这怎么又拐回玄学上去了?! “倪先生……”他忍不住开口,语气带着点现代人本能的质疑,“这……听着有点……不太‘科学’吧?” 事实上,自打业石开采、蒸汽船用于漕运,“科学”一词就在这个时间线的大明应运而生,并广泛流传于市井之中了。 而面对李知涯的质疑,倪先生非但没有生气,反而像是听到了一个极其有趣的问题,胖脸上甚至重新浮现出那种洞悉世情的、略带讥诮的笑容。 却见他那双清亮的眼睛猛地看向李知涯,反问了一句:“科学,那你告诉我,什么叫‘科学’?” 李知涯张了张嘴。 科学?定义? 脑子里瞬间闪过一堆词:观察……实验……逻辑……可证伪…… 但一时竟卡壳了,不知从何说起! 这玩意儿,谁天天背定义啊! 看着李知涯语塞的样子,倪先生呵呵笑了两声,声音洪亮起来:“说不出来?那我倪某人告诉你!” 他竖起一根白胖的手指,眼神锐利:“科学,不是那些红毛鬼嘴里念的经!也不是工部衙门里摆弄的洋铁疙瘩。科学是——” 他声音斩钉截铁:“‘先假设我说的是对的’! 比如,我假设——业石消耗气运! 然后呢?” 他目光灼灼,逼视着李知涯,“我就去找例子,找证据,来证明我这个假设是对的! 运河的水是不是越来越臭,鱼虾都死绝了?是!这算不算地气败坏? 矿场周围是不是草木凋零,鸟兽绝迹?是!这算不算生机断绝? 工坊集中的地方,得‘五行疫’的人是不是越来越多?是!这算不算人元亏损? 朝廷是不是越来越依赖业石,像抽大烟一样停不下来,内里却越来越虚,全靠压榨下面撑着架子不倒?是!这算不算国运衰微?” 他每问一句,声音就高一分,气势就强一分! “我找了十几年,找到了无数例子,都证明我这个假设—— 业石消耗气运——它说得通!” 第18章 威吓监工 “我找了十几年,找到了无数例子,都证明我这个假设—— 业石消耗气运——它说得通!” 倪先生身体微微前倾,那双清亮的眼睛如同火炬,直直照进李知涯心底:“那你说!这叫什么? 这就叫—— ‘找不到反例来证明我说的是错的! 那我说的话,就是当下最接近真相的道理!’论证这道理的过程—— 才叫科学!” 他洪亮的声音在小屋里回荡,震得李知涯耳膜嗡嗡响! 不是玄学!是假设,是论证,是找不到反例的暂时真理! 这胖先生用最市井的语言,捅破了那层名为“玄学”的窗户纸,露出了里面再清晰不过的科学逻辑! 李知涯呆立当场。 怀里的枢机,冰凉刺骨。 张静媗捂着自己溃烂的手腕,脸色惨白。 屋外,河下坊的喧嚣隐隐传来。 煎饼果子的滋啦声,豆浆桶的晃荡声,旧衣贩子的吆喝声…… 一片虚假的、行将就木的繁华。 五行疫?气运衰微? 这大明的蒸汽,烧的不是煤。 烧的是命。 过了好久,李知涯才想起自己病的事:“倪先生,像我这种情况……” “三年。”倪先生把右手五指伸开,不带有任何情绪地说道:“不吃药不远离致病原的话,最多三年。要是平常吃不好再休息不好,搞不好只有两年半。” 他的话像块冰坨子砸进李知涯胃里。 五行疫?活不三年? 我只是想问问该如何治疗,您怎么把大招都给放出来了? 李知涯下意识摸了摸鼻子。 指尖干爽,没血。 可后腰那片火疖子似的红疙瘩,痒得钻心。 远离致病原?那就是滚蛋,离工坊远远的! 当然,我早就想跑路了。但跑路之前,还有一样重要的东西—— 钱!两个月的工钱! 上个月的工钱,还有上上个月提前压的血汗! 六两雪花银! 李知涯舔了舔干裂的嘴唇,眼神挣扎。 “倪先生……这病……缓几天再治……问题也不大吧?”他声音干涩。 倪先生那双清亮的眼睛看着他,没劝,也没骂,只是淡淡说了句:“命是你自己的。”便低头去收拾银针。 一旁张静媗默默把手腕重新缠上布条,枯黄的小脸绷得紧紧的。 而李知涯的呼吸反倒舒缓了许多—— 是时候了,该跟那倒霉黑工坊做个了断了。 接下来的几天,李知涯像个大爷。 白天,在义庄破屋里挺尸,听着运河上漕船碾过的轰隆。 脑子里一会儿是倪先生那句“活不过三年”,一会儿是两个月六两银子的工钱。 晚上?不去!告病! 反正无故旷工不要达到三天就行。 而账房每月初七结工钱,第三天刚好初七,他算得很仔细。 工坊派人来催过两次,都被他一句“头疼欲裂,下不了床”顶了回去。 终于等到第三天初七。 太阳刚落山,李知涯就直奔印刷工坊。 工棚里,机器的呻吟永不停歇。油墨味混着汗臭扑面而来。 他一进门,就觉得后腰那片疙瘩刺痒得更厉害了。 王疤瘌正叉着腰,对着一个慢手慢脚的机工喷唾沫星子。坑洼的脸扭曲着,像块风干的橘子皮。 一扭头,看见李知涯。 王疤瘌脸上的凶悍瞬间僵住,像被人掐住了脖子。 眼神里飞快地掠过一丝惊惧,随即又被强撑起来的“监工威严”覆盖。 “李……李知涯?”他声音有点发虚,“病……病好了?赶紧上工!貔貅卷……” “不干了。”李知涯打断他,声音不大,但清晰。像块石头砸进臭水塘。 王疤瘌脸上的肌肉抽搐了一下,嗓门陡然拔高,带着色厉内荏:“你说什么?!不干了?!任务这么重!你……” “任务重?”李知涯嗤笑一声,往前逼近一步。明明比王疤瘌矮两寸,气势却压得对方下意识后退了半步。 “王头,哪个月您不说任务重?嗯?招不到人?”他声音带着讥讽:“咱大明朝什么都缺,就是不缺两条腿的人。您这话,留着糊弄新来的傻小子吧!” 他环视一圈,目光扫过那些听到争执而停下动作的工友,最后钉在王疤瘌那张青红交错的脸上:“老子今天就是来拿钱走人。痛快把工钱结了,契约拿来!” “你……你……”王疤瘌气得浑身哆嗦,手指着李知涯,想骂,又不敢像以前那样肆无忌惮。 那晚乱葬岗这家伙的迅猛一击和抢火铳的狠劲儿,像噩梦一样刻在他脑子里。 “李……李兄弟……”王疤瘌的嗓门突然降了八度,带着点哀求的意味,“再……再撑几天? 就当……就当帮哥哥个忙?就当做好事了! 眼下实在招不到……” “撑几天?”李知涯眉毛一挑,声音陡然拔高,比机器的噪音还刺耳,“老子撑了两年了! 撑出这一身烂疙瘩! 再撑? 撑进义庄太平间,老子倒是不用插队!” 他猛地一拍旁边一台印刷机的铁架子,哐当一声巨响! “痛快点儿!结钱,画押!不然……” 他眼神像刀子,在王疤瘌裤裆位置扫了扫,右手往腰间藏着的火铳一扶,没往下说。 威胁,赤裸裸的威胁! 王疤瘌脸色由红转白,由白转青。他看看周围工友那些复杂的眼神,再看看李知涯那副豁出去的架势。 “好……好!”他猛地一跺脚,像是下了天大的决心,带着哭腔,“我……我去找总监工!” 王疤瘌像只被踩了尾巴的肥猫,跌跌撞撞冲向后面那间独立的小公事房。 门“砰”地关上。 但隔音约等于无。 很快,总监工那暴怒的咆哮就穿透薄薄的门板,炸雷般响彻工棚:“……王疤瘌!你他妈能不能干?啊? 怎么老是你手底下有人要走? 这工坊到底是机主家的还是你家的,想怎么折腾就怎么折腾? 你一个小监工当得很开心嘛,这月的工期要是耽误了,我让你再开心! 滚!给老子把这事平了,平不了你也一起滚蛋!” 骂声如疾风骤雨,夹杂着王疤瘌唯唯诺诺的“是是是”。 工棚里,死寂。 只有机器的轰鸣。 机工们低着头,肩膀耸动。不知道是吓的,还是憋笑憋的。 李知涯抱着胳膊,靠在冰冷的机器上,面无表情。心里那点恶气,随着总监工的咆哮,终于出了个干净。 门开了。 王疤瘌红着眼,像刚被暴雨淋过的瘟鸡,手里捏着一张纸——李知涯的工契。 他走到李知涯面前,眼神复杂。怨恨?恐惧?还有一丝……认命的颓丧? “给……”他把工契递过去,手指点了点解约画押的地方,“画……画这儿。” 声音嘶哑,竟没了往日的粗鲁,透着一股疲惫的和缓。 李知涯没废话,签了名字,又用大拇指蘸了印泥,重重摁下指模。 王疤瘌看着那鲜红的手印,沉默了几秒,忽然低声说:“账房……在库房右手边第三间。” 他顿了顿,声音更低:“大家……都是为了口饭吃……过去……有不对的地方……你……多包涵。” 李知涯愣了一下。 第19章 目标净石 李知涯愣了一下。他看着王疤瘌那副失魂落魄的样子,坑洼的脸上还带着总监工喷溅的唾沫星子。 已经把这家伙收拾得够够了。就姑且放你一条生路吧。 “嗯。”李知涯从鼻子里哼了一声,算是回应。接过工契,转身就走。 凡事留一线?日后好相见? 浪里马见个屁!老子这辈子都不会再来血汗工坊、跟你这种家伙打交道了! 去账房很顺利。六两雪花银,沉甸甸地坠在怀里。 加上之前的“战利品”,李知涯这会儿已经有了足足十二两巨款! 有了钱第一件事自然是把病看好了。 但就怕花钱不少。 还能剩几两呢? 在这之后又该如何? 当然是想办法参透大衍枢机奥秘,往后借助这件宝贝的辅助,赚大钱干大事! 可自己对这玩意一窍不通,又该从哪里入手研究呢? 本来就昼夜颠倒惯了,李知涯辗转反侧想了一宿。 等到次日天刚蒙蒙亮,就暗暗下了一个决定…… 河下坊,倪氏针。 “清肺化瘀散两分二厘,外敷祛毒膏一分,”倪先生胖手扒拉着算盘珠,噼啪作响,“承惠,三分二厘。抹个零,给三十个铜板就行!” 看病抓药,便宜的让李知涯没把下巴掉地上。 药包在柜面上系好,带着草药的清香。 倪先生不忘嘱咐:“一天两顿,十五天没有好转,随便来找我麻烦。” 李知涯捏着怀里沉甸甸的银子,看着倪先生那张笑眯眯的胖脸,心里那点“高人指点迷津”的念头又冒出来了。 “倪先生……”他搓着手,挤出个笑,“您看我这前程未卜,能不能……劳烦您给占一卦,指点条明路?” 倪先生笑容不变,白胖的手指捻了捻,慢悠悠伸出五根:“诚惠,五两。” “多少?”李知涯差点跳起来,眼珠子瞪得溜圆,“五两!您这……看个病才三分!算一卦够我吃半年药了!” “哎!”倪先生胖脸一板,故作严肃,“话不能这么说。病是身疾,药石可医!运是天机,窥探折寿!五两,买我倪某人折的这点寿,贵吗?” 他顿了顿,看着李知涯那副肉疼到扭曲的表情,圆脸上尽是快意:“再说了,不这么贵……你能把我这占卜当回事?能真按我说的去做?嗯?” 李知涯被噎得说不出话。 好……好特么有道理! 可……五两啊!白花花的五两!够他租一年河景破屋了! 他盯着倪先生笑眯眯的眼睛,心里天人交战。 信?万一这胖子忽悠我呢?五两打水漂! 不信?这胖子好像真有点东西……那枢机卦象都被他讲活了…… “呃……那个……倪先生高见!高见!”李知涯干笑两声,飞快地把药包揣进怀里,紧紧捂住装银钱的袋子,“我……我先回去煎药!病好了才有前程!占卜……占卜改日!改日一定来孝敬您!” 说完就想脚底抹油。 岂料刚回头,就跟一名少女撞个满怀。 捂着剧痛的门牙后退一步,才看清正是蟊贼少年团的大姐头张静媗。 张静媗揉揉脑门,瞥了他一眼,没废话,径直走向柜台,凑近倪先生,掩着嘴飞快地嘀咕了几句。 倪先生那白胖圆脸上的笑意更深了,小眼睛里精光一闪,了然地点点头。 李知涯脖子伸得像鸭子,耳朵竖得比兔子尖。 啥也听不见! 而张静媗像是后脑勺长了眼,猛地扭头,俩瞳孔精准锁定他偷听的姿势。 李知涯老脸一红,赶紧缩脖子。 张静媗又跟倪先生飞快地说了两句。倪先生笑眯眯,胖嘴唇无声地翕动几下,像是给了什么准信。 很快,张静媗清了清嗓子,转过身,正面对着李知涯,声音不高,却带着点不容置疑的劲儿:“李治牙。你不是一直都好奇,我为什么非得弄到那新锁的图样吗?” 李知涯一愣:“是啊?图啥?就为撬个更难的锁,显得你本事大?” “少废话!”张静媗眉毛一竖,“想知道?行!入伙吧。” “入伙?”李知涯差点被自己口水呛着,“入……入什么伙?你们那小耗子团?我可干不了溜门撬锁的活儿!” “来后面谈。”张静媗小手一挥,不容分说,转身就撩开柜台旁边那道脏兮兮的蓝布帘子,钻了进去。 倪先生也笑眯眯地跟了进去,临了还回头朝李知涯招了招手,像招呼个迷路的孩子。 李知涯心里骂娘,脚下却像生了根,挪不动步。好奇心像猫爪子,挠得他心肝肺都痒。 妈的!去看看!大不了再跑一次! 帘子后面是间逼仄的小屋。一股更浓的药味和旧书卷的霉味。一张破桌子,三条瘸腿板凳。 张静媗抱着胳膊,像个小门神。倪先生大马金刀地坐下,胖身子占了大半条板凳。 “坐。”倪先生指了指剩下那半条。 李知涯硬着头皮挤过去,屁股挨着板凳边儿。 “愿花仓。”张静媗开门见山,声音压得低,带着野猫般的警惕,“内城,西南角。最大的私仓。里面存的,不是粮食布匹。” 她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贪婪的光:“是‘净石’!处理过的业石! 比漕船上那些黑疙瘩,值钱百倍! 光溜圆润,跟玉似的! 鹌鹑蛋那么大一块,就够我们兄弟吃半个月! 只可惜搞不到,就连鬼市里也经常断货。” 李知涯心头一跳—— 净石?处理过的业石? 他猛地看向倪先生。 倪先生脸上的弥勒佛笑淡了些,换上一丝凝重:“业石有毒。五行疫,根子就在它身上。这‘净石’……嘿嘿。” 他冷笑两声,胖手指敲着桌面—— “外面好像裹层玉粉似的壳,看着光鲜。 里面?谁知道! 这些年,我倪某人走街串巷,看过的病人比你们吃的米都多!” 他声音沉下来:“外城,穷苦力,机工,漕工……得‘五行疫’的人,乌泱泱! 内城呢?那些老爷太太,公子小姐……嘿!鲜少听说有这毛病!就算有,也拖不了多久就好了!” 他眼中精光暴涨,带着洞悉黑幕的锐利:“为啥?是他们骨头硬?命好?放屁!是他们有‘净石’!能消解这业石的毒!” “那为啥不普及?”李知涯脱口而出。 “为啥?”倪先生嗤笑,带着无尽的讥讽,“成本太高?还是这‘成本’……压根就不是银子?” 第20章 唯一人选 “成本太高?还是这‘成本’……压根就不是银子?” 倪先生胖脸上的肉抖了抖,声音更低,寒意森森:“我怀疑……这‘净石’的‘净’,怕不是拿什么东西‘填’出来的! 填的是啥?人命?气运?说不准! 所以,这东西,我得弄点回来! 切片!磨粉!烧了煮了! 看看到底是什么牛黄狗宝!” 李知涯听得后背发凉。 发财?他想要!张静媗眼里的光,他懂! 保命?他更想要!倪先生的话,像针扎在他那堆红疙瘩上! 这“净石”,简直就是包着糖衣的毒药和解药二合一!他全想要! “干!”李知涯一拍大腿,豁出去了,“算我一个!” “好!”张静媗小脸一亮。 “爽快!”倪先生也抚掌。 “不过……”李知涯眼珠一转,“我能干啥?撬锁我可不会!打架……也就三板斧!” “踩点!”张静媗小手往桌上一拍,“愿花仓!外头看着就一高墙大院。 里面啥样?库房在哪?守卫咋巡?有没有狗?有没有暗道? 两眼一抹黑! 图纸可画不出这些!” 她指了指李知涯,又指了指自己:“倪先生要坐诊,走不开。我们?”她嗤笑一声,指了指门外,“一群没户帖的黑耗子!内城门都摸不着边儿!就你!” 她上上下下打量着李知涯:“捯饬干净点,像个正经人。 有户帖。混进内城,不扎眼。 这活儿,舍你其谁?” 李知涯张着嘴,看看一脸“就你了”的张静媗,又看看笑眯眯点头的倪先生。 合着……这“团伙”真就仨人?一个坐镇,一个策划,一个跑腿? 还是最危险的那个腿?! “我……测……”李知涯憋了半天,憋出俩字。 几天后的一个下午。 内城西门。 李知涯站在城门洞的阴影里,深吸一口气。 头发用水抿过,油光水滑(蹭的菜籽油),脸洗得发红(搓掉两层皮),身上那件最好的细布褂子,浆洗得硬邦邦,散发着皂角味。 捯饬完,揽镜自照(水缸照的)—— 嗯……像个……努力想装斯文的暴发户?或者……刚骗了老婆本准备进城挥霍的败家子? 他硬着头皮,往城门走。 守门的是两个兵丁。一个老兵油子,叼着草根,眼皮耷拉着。一个新兵蛋子,站得笔直,眼神乱瞟。 “户帖。”老兵油子懒洋洋伸手。 李知涯赶紧递上那张花了五十文找人做的“精良”假货。 老兵油子眼皮都没抬,扫了一眼,随手扔回来。鼻孔里哼了一声,算是放行。 李知涯刚松半口气,就听身后传来对话。 老兵油子:“瞧见没?就刚过去那男的。” 新兵蛋子:“咋了?哥。” 老兵油子:“哼,德行!一看就是外城那些有了俩骚钱,瞒着家里黄脸婆,进城找乐子的主儿!瞧那步儿虚的,眼珠子飘的……啧!” 新兵蛋子好奇:“外城……不也有窑子吗?” “呸!”老兵油子啐了一口,一脸过来人的鄙夷,“外城那些?太荤!太糙! 上回哥我……咳……找了个津门来的姐儿! 好家伙!才刚进去,还没咋地呢!那姐儿嗷一嗓子:嚯——您这下怼的够瓷实!” 老兵油子一脸不堪回首:“好悬没把老子当场吓得缩阳入腹!晦气!” 新兵蛋子憋着笑。 李知涯听得脚下一个趔趄,差点扑街! 粗鄙!太他妈粗鄙了! 他下意识摸了摸脸。 老子……真显得那么不正经?像个急色的嫖客? 心里有事,忐忑不安,脸上神情就不自然……像做贼? 艹! 他赶紧停下,深呼吸。努力挤出点……像是来内城访友的……淡定? 效果未知。 进了内城,喧嚣扑面而来。 青石板路光可鉴人。店铺门脸锃亮。 行人衣着光鲜,步履从容。 空气里飘着脂粉香、糕点香,还有……淡淡的、不易察觉的、类似檀香的奇特味道?是“净石”的气息? 李知涯像个刚进城的土包子,眼睛不够用,心里更乱。 愿花仓在哪?西南角? 找到了然后呢? 趴墙头看? 不被当成贼打出来! 任务艰巨!毫无头绪! 他拐进一条相对僻静的小巷,左右看看无人。鬼使神差地,从怀里摸出那个冰凉的黄铜盘子——大衍枢机。 死马当活马医吧! 他抠抠搜搜,摸出张静媗给的一块最小、品相最差的业石边角料(舍不得用好的),塞进中心空槽。 嗡…… 微弱的震颤。内圈铜环缓缓转动。 咔……咔…… 停住。 卦象:短短长,短短长。 震为雷? 还没等他琢磨。 枢机又轻轻一震,内圈再次转动! 咔…… 又停住。 卦象:长长短,短长长。 风泽中孚? 李知涯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 震变中孚?这啥意思,打雷变刮风下雨? 倪先生,倪大仙!你在哪啊?我需要翻译! 他急得抓耳挠腮。 巷子口,一个不大的门脸。牌子上写着“铁口直断”。 走进去,陈设虽旧却也典雅,一尘不染。 一个干瘦老头,山羊胡,老鼠眼,正托着腮坐在桌子后头打盹。 李知涯像抓住了救命稻草,几步冲过去。 “老先生!算一卦!” 老头眼皮掀开一条缝,精光一闪而逝,懒洋洋:“算什么?” 李知涯想了想:“算……找东西!” “找什么?”老头追问。 “呃……不便透露。”李知涯含糊。 老头老鼠眼滴溜溜一转,伸出枯瘦的手,拇指和食指熟练地捻了捻:“规矩。先钱。” 李知涯肉疼地摸出十个铜板,拍在卦摊上。 老头慢悠悠收起钱,这才坐直了身子,假模假式地掐指,眯着眼看天(但其实只能看到房梁)。 “震为雷,变风泽中孚……嗯……”他拖着长腔,“四爻动,变爻多,取之卦为主。” 他瞥了一眼李知涯:“找东西看财爻。之卦中,三爻、四爻,俱是财爻。” 他捋着山羊胡,故作高深:“用神两现,择其近者?然……四爻乃本卦变来,有根气……不妥。当取三爻!” 他猛地一拍大腿,斩钉截铁:“用神在兑宫!兑为口舌,为悦……嗯……去那酒色娱人之所,什么勾栏瓦舍、烟花柳巷,保管有信儿!” 李知涯彻底石化,呆立当场。 耳边仿佛又响起城门洞那老兵油子粗鄙不堪的嘲笑。 好家伙…… 真特么让那俩丘八说中了? 第21章 勾栏赌鬼 “去那酒色娱人之所,什么勾栏瓦舍、烟花柳巷,保管有信儿!” 听着算命老头的话,李知涯直咋舌:真特么让那俩丘八说中了? 这卦算的…… 科学? 先不管科不科学了。 既然是大衍枢机指引的,那就说明我这一趟是上合天意、下顺民心。 甭管怎样,把裤腰带松松,走吧那就! 可笑的是李知涯还是个处。 换别的穿越者同行,六年?六个月就该娶九房了! 感慨归感慨,脚踏实地一步一步来,早晚也能达成类似的目标。 但等打听到高级勾栏位置,到地方一瞧—— 人家还没开门。 也对,这些场所不都是晚上提供服务嘛! 李知涯倒也不打算干等,先去内城有名的大书局里买了本玄学方面的书研究着。 毕竟总不能指望靠别人来帮自己解释大衍枢机提供的指引。 很快,差不多四十来分钟的时间,他觉得自己对基础术数——梅花易数领域已经有了相当的造诣。其他方面也具备了不同程度的认识。 这不好说是自己作为现代人的学习和领悟能力强,还是古人写东西实在,基本不藏着掖着。 人家是真想教会你啊! 再想想现代的某些倒霉教材,哎…… 不多时临近黄昏,四周能见度开始下降。 李知涯揉了揉酸胀的眼睛,把书卷好揣进怀里,起身掸了掸衣服,稍作酝酿。 那句话怎么说来着? 对!今日无事,勾栏听曲! 他站在“百芳楼”那挂着大红灯笼、飘着廉价脂粉香气的门楼下,仰头看着楼上花枝招展、莺声燕语的姐儿们。 粉白黛绿,环肥燕瘦。薄纱轻掩,玉臂横陈。 这视觉冲击……比运河里泡着的浮尸养眼多了! “操……”他低声骂了句,一半是震撼,一半是心酸。 美女?在上层眼里,真他妈跟大白菜似的!批发零售! 可惜,他不是来批发白菜的。 愿花仓!净石!五行疫!小命! 任务艰巨。 怎么下手?逮个姐儿问“你知道愿花仓守卫几点换班吗”? 怕不是要被龟公当成疯子打出来。 正犯愁。 “呜哇——!谁……谁能救救我呀——!” 一声凄厉干嚎,像刚被阉了的公驴。 楼边墙角阴影里,瘫着个酒鬼。衣服皱得像咸菜干,帽子歪斜,眼泪鼻涕糊了一脸。抱着个空酒坛子,哭得真情实感。 周围行人避之不及,姐儿们捂着鼻子娇笑。 李知涯眼皮一跳。 大衍枢机指引我来这儿……出现的任何人……都可能是突破口? 赌了! 他捏着鼻子凑过去,那味儿……比太平间还冲。 “兄台?嚎啥呢?” 酒鬼抬起醉眼朦胧的脸,看清李知涯,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把抱住他大腿! “救……救命啊兄弟!”酒鬼嚎得更大声了,“我……我工牌押这儿了!今晚……今晚还得值夜啊!误了班……我……我就完了!家里的非把我皮扒了不可!” 工牌! 李知涯条件反射般太阳穴突突直跳! 电子厂!印刷坊!那冰凉硌腰的长方形铁块!PTSD瞬间发作! “撒手!”他差点一脚踹过去,“滚蛋!” “别!别走!” 酒鬼抱得更紧,鼻涕眼泪蹭了他一裤腿,“求你了!帮我赎回来! 就……就这百芳楼里,一个臭婊子赢去的! 我……我以后当牛做马报答你!” 李知涯低头看着脚边这滩烂泥,几乎气笑了:“跟一个姐儿玩牌玩输了?你来这种地方,你竟然玩牌?” 他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不解和鄙夷:“来这种地方应该玩什么难道心里没数吗?真是赌狗不得好死!” 酒鬼被骂懵了,抱着大腿的手松了点。 “哪个姐儿?”李知涯没好气。 “一……一个叫安巧的贱人!我……我怀疑她出千!兄弟你可得小心!”酒鬼打着酒嗝提醒。 “出千?”李知涯嗤笑一声,用力把腿抽出来,“你还是先操心操心自己今晚这顿打吧!” 说罢,不再看那滩烂泥,整了整衣襟,深吸一口混杂着脂粉和酒气的浑浊空气,大步流星,迈进百芳楼那暖香四溢的门洞。 “哎哟!爷您里边请——!” 龟公热情得能拧出蜜,丫头端茶倒水动作麻利。 李知涯心里咯噔一下。 穿越六年! 除了倪先生那破诊所,青楼居然是他第一次没有受到粗暴接待的地方! 这感觉……有点陌生,让人不禁有点飘飘然。 他找了个角落位置坐下,要了盏最便宜的粗茶。眼睛像探照灯,扫视着这光怪陆离的销金窟。 丝竹靡靡,笑语喧哗。红男绿女,醉生梦死。 任务!任务!他强迫自己集中精神。 竖着耳朵,努力过滤掉那些调情浪语。 “……前两天,可热闹了!” 旁边一桌,两个穿着绸衫的商贾模样的男人,几杯黄汤下肚,嗓门就大了起来。 “哦?韩兄,快说说!” “嘿!六扇门!来了好几个!挎着腰刀,凶神恶煞的!直奔三楼!指明要找一个姐儿!” “嚯!玩这么大?这帮舞枪弄棒的家伙,粗手粗脚没个深浅,别把人玩死吧?” “玩死?”姓韩的商人嗤笑,压低声音,“没玩死,差点打死!” “啊?”同伴惊讶。 “就那个……新来的!关外来的!叫什么……安巧的!” 李知涯耳朵瞬间竖得比兔子还尖!安巧?赌鬼说的安巧?六扇门找她? “安巧?”同伴疑惑,“她咋惹上六扇门了?” “嘿!说出来你都不信!”韩商人唾沫横飞:“这姐儿,压根就不是什么苦命人! 家里……关外那边,好像还是个小官儿! 不满意家里给许的亲事,嫌对方是个丘八头子! 一跺脚,离家出走! 千里迢迢……跑到咱们山阳城!进了这百芳楼!” “啥?”同伴眼珠子差点瞪出来,“官家娘子……跑来当窑姐儿?!” “可不嘛!”韩商人一拍大腿:“更绝的在后头—— 她亲二哥就在六扇门里当差!不知怎么得了信儿,带了一帮兄弟,风风火火杀到山阳!冲进这百芳楼,直接堵到安巧房里! 好家伙!那场面! 她二哥看见自己亲妹妹穿着那薄纱衣裳,正给个糟老头子倒酒呢!当场眼珠子就红了!拔出刀就要剁了她!” 李知涯听得入神,手里茶碗都忘了端。 “然后呢?真剁了?” 第22章 关外小姐 “然后呢?真剁了?” “剁个屁!”韩商人灌了口酒,“那安巧也不是省油的灯! 脖子一梗,跟她二哥对骂! 说什么:我一没手艺二没本钱,不干这活还能咋办? 在家等着被你们卖给那丘八头子糟蹋?” “嘶……这嘴够利索!” “她二哥气得浑身哆嗦,刀举了半天,愣是没剁下去!最后……嘿!不了了之!” “就这么算了?” “算?哪能啊!”韩商人一脸看好戏的表情,“临走撂下狠话了! 说三个月后还有公务来山阳! 要是到时候安巧还没滚回家,或者…… 还在干这‘没脸没皮’的营生……” 他故意顿了顿,模仿着那二哥凶戾的语气:“就……把她抓进诏狱!关到死!” 同伴倒吸一口凉气:“诏狱?那地方……进去还能出来?” “骨头渣子都给你磨没了!”韩商人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 两人唏嘘感慨着,话题又转到别处。 李知涯慢慢放下茶碗,指尖冰凉。 安巧。 关外逃家的小姐。 有个在六扇门当差的狠人二哥。 三个月后……诏狱? 好家伙……突破口……好像有点扎手啊! 他舔了舔干裂的嘴唇,眼神在喧嚣的大堂里逡巡。 安巧……是哪一个? 李知涯按照印象中的关外口音,在人群中一个个比对起来。 他坐的位置恰好在一面屏风旁边,左面是大堂,右面是宴厅,能看见宴厅里有几名侍儿正忙着摆碗按箸。 绣屏前又有数女或立或坐,粉粉艳艳地围了一堆,手里持抱着红牙檀板箫管琵琶诸器。 一个个都衣鲜鬓秀,容颜俏丽,真可谓桃羞杏让,燕妒莺惭。 宴席当中,有个个头不高,脸比较宽,眉毛粗黑,留着八字胡的河洛口音男子,正和一帮男男女女谈笑风生。 “妮儿,快过来倒酒。” 但见一美人盈盈一笑,莲步行来,朝众人一一衽裣作礼,音如黄莺出谷,举止娴淑温柔,哪有半点娼家之气,大方之处尚胜许多名门闺秀。 这美人身穿淡花绣袄,底下紫绫罗裙,一条芙蓉软巾低束蛮腰,秀目藏媚,娇靥含春,果然妍丽过人。 席间一众达官贵人子弟议论。 “百芳楼里本就佳丽众多,何以有如此艳压群芳的女子?” “这你就不知道了吧,此女邹妙鸳,乃是秦淮九美之一,本是某位侯爷带她出局过夜,却不想连夜送上船拐到蓬莱的。” 邹妙鸳与四名侍儿前后服侍,流水般端上时鲜果蔬佳肴美酒,那班丽人却在一旁调丝弄弦弹奏助兴。 一群猪朋狗友高谈阔论,觥筹交错间无非谁家的园子好,谁家有奇物异宝,谁家的戏子俊,谁家的丫头标致。 初时还有点规矩,后渐露出本相,一个个言中猥亵不堪。 旁边的女人毕竟不是小家碧玉,酒酣耳热间没谁顾忌。 几个跟邹妙鸳混得略熟的,还不时跟她狎言调笑。 这女子十分乖巧识趣,依在河洛公子身畔笑颜对应,矜持中不乏风情。 但唯独默默暗中观察的李知涯,枯坐独饮之际,看出邹妙鸳短暂颦眉,黯然神伤。 可怜吗? 不,一点都不可怜! 她他妈一晚上比我打工半年挣得都多!我可怜你妈个豚…… “哟,哪里来的小绵羊,不敢上大桌,躲在这旮沓喝闷……茶?” 一句话,就让李知涯莫名火大。 可等他放下杯子抬头瞧瞧是哪个不会说话的时,脑子咯答一转—— 关外口音?妖艳脸孔?轻浮不堪? 就是她了! “安巧?”为保万全,李知涯还是试探着问了一声。 “你知道我的名字?”安巧垫着一条腿在桌对面坐下,那仪态跟上炕差不了太多。 “你声名在外,我早就听人讲了。这不,来看一看庐山真面目。” 这种水平的马屁话,但凡是个童生都不会信半个字。 可安巧就是个纯文盲,几句话听进去当场就飘飘然,又故作高傲地说:“你想找我耍呀? 没那么简单。 我是挂名在这儿的,不受里头规矩约束,不是说你钱给够了就行。 还得过过关。” “什么关?” “麻将、牌九、骰子、双陆任选,五局三胜,能赢我我才陪你耍。” “为什么?” “因为我不想跟倒霉蛋耍,怕沾霉运。” 李知涯听罢面色铁青,因为回过头看,他一直都挺倒霉的。 此外他还痛恨赌博。 于是板着脸说:“我不玩那些东西,不会。” 安巧一听就说:“那比喝酒吧,划拳总会的吧?” “也不会。吃喝嫖赌一样都来不了。” “一样都不会,那你干嘛来了?” “都不会所以才要学嘛。” “噢……”安巧微微点头,脸上闪出一抹得计般的窃笑。 接着她从角柜里取出一副牌九,把成对的二十二张文牌排开,又取了一张武牌,教李知涯认识。 随后说:“你既然什么都不会,我就带你玩个最简单的。 这儿二十二张是成对的,一张不成对。 待会儿我盖过来打乱顺序,猜丁壳决定先后,一人一张抽取。 最后肯定有个人多一张。 让多一张的人从对家牌堆里抽牌,一次一张两张都可以。 凑成对子就翻过来弃置。没凑成对子就不得弃置。 一人一次轮换着来。 到最后不成对的武牌落在谁手里…… 谁就是乌龟王八蛋!” 李知涯胡子都吹起来了:“嗬,我媳妇还没娶上,乌龟倒他妈先当上了。” 安巧问:“你到底玩不玩嘛?” 李知涯冷漠地应道:“我赢不了。” “这叫什么话?”安巧不解:“谁还不是输输赢赢的?” “但我是真赢不了!” 李知涯态度诚恳地说:“打出生开始,凡是需要运气的事情,我就从来没中过。 只有百分百在我掌握、确保能赢的事,我才敢跟人打赌。 就这还得担心中途会不会出什么变故。” “真的吗?我不信。你说的跟他妈自个儿遭天谴了似的。” “也许吧。”李知涯叹了口气。 安巧急躁起来:“你这个人,打进屋就没个笑模样。 瞧瞧周围可还有一个跟你这样式的? 我看你呆呆的,又可怜,好心好意找你玩牌,帮你寻点乐子。 你倒好:我赢不了、我遭天谴了、我马上要嗝屁了,呃啊……” 说着极尽夸张之能事地学起他的样子。 李知涯总算被逗笑了:“行,我就陪你玩几局。不过我有个条件:我输了,宁可给钱,也不当乌龟!” “行,你输了给我两百文,我输了当母乌龟。” 第23章 梅花小试 提到钱,安巧几乎流起了口水,两只手娴熟地洗牌、码牌,叠成十一、十二张的两摞,接着猜拳决定先后,各自取牌。 等牌分完,李知涯果然面前盖了十二张,代表乌龟王八蛋的武牌就藏在其中。 “你牌多,你先来。” “那我可抽牌了啊。” 规则上一次可以抽对面一或两张。 李知涯思考了一下:自己不论抽几张,必定都能凑成对子放进弃牌堆。 抽一张我就剩十张,抽两张我就剩九张。 必须要尽快减少面前盖牌,才能提高对家摸中武牌的概率。 而等到最后牌不多的时候,再一张一张抽取,避免凑完对子后,傻乎乎地把武牌攥在手里。 于是乎他随便从安巧面前抽了两张,凑出对子展示出来,推到一旁。 而安巧也是两张两张抽取。很快李知涯面前只剩四张牌,安巧则只有三张。 安巧显然明白,牌数不多的情况下,如果仍然抽取两张,那么就有一半的几率抽到武牌,而抽一张则只有四分之一。 尽管可以拼一半的几率直接获胜,但万一没拼到,不但赚不到两百文钱,还要当母王八。 因此她思来想去,最终还是决定只抽一张。 只见她左挑右选,几经犹豫,葱指落在左起第二张上。快速抽走,包在手心里一看,脸唰的掉了下来。 李知涯见状懂了,不免笑问:“咋啦,没凑成对子?” 安巧面露愠色道:“你不是说自己运气差吗?怎么乌龟牌还是叫我抽到了?” 李知涯摊手说:“我运气差,不代表别人运气就好呀。该我了吧?”说着伸手就要摸走她面前的文牌。 “等等!”安巧一把给他手拍开:“你都知道哪些可以凑对子,我还咋玩呀?等我洗乱的!” 说着连同手里的武牌混到一起,把四张牌翻来覆去地折腾,几乎快盘到包浆,才一口气并排盖下来:“选吧!” 难题又丢还给了李知涯。 四选一,四分之一机会抽中武牌,游戏回到原点。 四分之三机会抽中文牌,则可以消掉自己一张。 若四选二,一文一武,可以消掉一张,却还余三张。 若选中两张文牌,则直接获胜。 又是拼运气是么? 李知涯清楚以自己的运气,无论如何都会摸中武牌。 摸一张顶多让局势回到刚才的状态;但如果摸两张,消掉自己一张文牌,对面则只剩两张文牌,自己两文一武。 后一种情况下—— 下轮对面抽牌,如果抽一张,仅有三分之一几率抽中武牌。 三分之二几率抽中文牌,消去手中一张,剩一张文牌,可以视作直接获胜。 如果对面抽两张,则有三分之二概率选中武牌,消去对子,手里还剩一文一武。 再下轮自己抽牌,则要面临二选一的境况。 李知涯通过这一小段时间以来的观察,确信以安巧的脾气,不到万不得已,她是绝不愿意将局势掌控权交由他人的。 因此如果这一轮自己抽两张,下一轮对面绝对会拼三分之二获胜的机会只抽取一张。 所以倒不如利用安巧的心性,让游戏在表面上看来一直处在她的掌握之中,实则自己并未降低获胜的概率。 “选呐,别耽误工夫好不好?”安巧急不可耐地催促起来。 李知涯意识到自己思考太久,得赶紧出手。随便挑了张,拿起来放到手心一看—— 果然,无论自己作何选择,最终的结果都会坍缩为“坏”。这是一张武牌。 安巧笑的大牙都咧出来了。 李知涯淡定自若:“别高兴太早,还没结束呢。到你了。” “我知道。”安巧依然只抽取一张。这一轮她运气变好了,选中的是文牌,凑成对子放入弃牌堆。 李知涯也从她面前任意挑了一张,消去对子。 如此一来,局面变成了安巧握有一张文牌,李知涯握有一文一武。 选择权在安巧,她有二分之一的几率获胜,剩下二分之一则是继续拉锯。 “咋说,两百文钱准备好了吗?”安巧信心满满,就要选牌。 “等等,”李知涯拦住她,“刚刚你打乱牌序,这回我也洗一下牌很合理吧?” “两张牌有啥好洗的?” “那也得洗!”李知涯坚持道。 “行行行,洗洗洗,快洗快洗!”安巧不耐烦地催着。 李知涯拿起两张牌,双手合拢搓来搓去。脑子里突然想起今天下午自学的梅花易数来…… 何不应用一下? 毕竟人家倪先生都说了—— 叫玄学,其实是科学! 不同时间、空间和人文及自然环境下,出现某种情况的概率更大。 确认大概率具体是哪一种情况的方法,就是易理术数! 连皇家“超算”太乙经纬仪都在用这套“大模型”,有什么理由不相信,这里面保不齐真的藏着个无所不知的“拉普拉斯妖”呢? 我懂了!我就算算你,下一轮选的牌,是左边还是右边! 李知涯神色一凛,两眼直视安巧,嘴角也情不自禁地歪斜起来…… 安巧被盯毛了,左手按在桌面,右手握拳,双目圆睁,大声质问:“你这样看我干哈?快洗你的牌呀!” 书上提过,象只出现一次。 而象已取到。 安巧的左手,四根指头在桌面上,大拇指扣在下边,视为四。 右手握拳,只露出大拇指甲,视为一。 乾一震四,又因男左女右,在此乾为上卦。 震为下卦,合起来便是天雷无妄。 第五爻变,变卦为火雷噬嗑。 既然是代表右手的上卦变,那就是右手先动,从乾天到离火,左右平移三次,回到原位。 因此安巧必定会选取靠近她右手方向的牌! 结果明晰,李知涯盖下文武二牌,随后双手离开游戏,一个战术后仰靠住墙壁,胸有成竹。 而接下来安巧的举动,也果如测算的那般,伸出右手先在靠近她右手边的牌上停留,犹豫再三,最终还是选择了这一张。 “哈哈……” 李知涯终于发出了六年来第一声由衷的笑。 “有啥好笑的?”安巧板着个脸:“还没结束呢。我洗一洗再让你选!” 待她将两张牌左揉右搓了好一阵子,搁桌上盖好。 李知涯不假思索伸手翻开安巧右手边那张。 文牌,凑对消去。 武牌留在安巧之手。 谁是乌龟王八不言自明。 安巧挣红了脸:“不算不算,这把不算?” 第24章 误打误撞 安巧挣红了脸:“不算不算,这把不算?” 李知涯也急了:“怎么能不算呢?” 安巧一个劲狡辩:“我还没说‘轮到你’呢,你就擅自拿牌,不能算!” 李知涯死也要保住二百文钱,拒不相让:“耍赖可不行啊,传出去以后没人陪你耍了。” 安巧急赤白脸道:“我哪儿耍赖了?再说你个大男人就不能让让我?” 嚯,又是这种话。李知涯心想:你二哥都不惯着你,我凭什么要惯着你啊? 发起狠来:“少特么跟我来这一套! 赢就是赢,输就是输,不是你死皮赖脸不承认就能改变的。 再凶,就把牌收拾了给我滚。 老子找旁人玩五百文一把的,也不再搭理你一下!” 安巧被他这一通吼,气势慢慢泄了,最后只能心不甘情不愿地咕哝:“你这人咋这样呢……” 其实李知涯清楚:既然安巧都被二哥找上门了,那么她在这家店就只能是挂名。 因此她在拥有人身自由的同时,也很难享受到全部好处。 要是惹客人不高兴了,人家倒不至于揍她,直接撵走就是了。 而以安巧这种能跟亲哥掐的坏脾气,估计再辗转几家店也是一样的结果。 再浑下去怕是连山阳城都待不了了。 换新地方一切又要从头开始。 安巧原本的打算估计就是攒够钱找个老实人嫁了,青春短暂耗不起。 她没有东西托底。。 而李知涯就算跟她结仇也不怕,因为他本就打算只跟她打这一回交道。 所以只要比她更横,她终究会服软的。 看似鲁莽粗狂,实则早已迅速地进行一番谨慎衡量。 这正是李知涯经过了前些日子的历练后,刻意养成的行事风格。 “怎么,不耍赖了?” 见安巧那因为自诩有几分姿色便傲慢到不可一世的脸上,竟破天荒地露出带有几分委屈的神情,李知涯不忘补刀:“我听人说你素来吃软不吃硬,今日看来,也并非如此嘛。也对也对,干这行,不吃硬怎么挣钱呢?” “你……”安巧不禁语塞,又脸色发青,好一会儿才只抬眼皮瞅着他说:“你这人可真没劲,一局牌而已,整得面红耳赤,跟个小孩儿似的。” 李知涯轻笑:“小孩子可不会一下赌两百文钱。” 安巧阴着脸瞪他:“钱钱钱,钱就是你的命唷!” “你说对了,我承认。” 李知涯两手托着后脑勺往后倚住墙,毫不避讳地应道:“觉得世上还有什么东西比钱更重要的人,那他一定是没吃够缺钱的苦!” 安巧眼露三白,将他又从上到下打量一通,讥议道:“刚瞅你时,还以为你是个读书人,现在看来,你倒更像个掉钱眼里的生意人,没有丁点正常人的感情。” 李知涯并不否认,还说:“感情这种东西,等我有钱再慢慢培养也不迟。话说回来—— 没钱谁他妈跟你谈感情啊? 不信出去看看,哪个坐马车、坐轿子的家里不是妻妾成群、群芳争艳? 两条腿拄个棍的,人如其形,光棍到死。” 安巧不语,只是低头看牌。 李知涯一见她这态度就是既不想当乌龟、也不想掏钱。 刚好他本来也没打算非要为难一个小姐。于是就说:“其实吧,我这趟就是找你来的……刚不久前有个醉鬼……怪可怜的……” “工牌是吗?” 想不到安巧一听就懂了,把之前赢的东西掏出来递给他,顿时显得一身轻松。 “甲仓库丁……谈彦威?” 李知涯捏着那冰凉硌手的铜工牌,随口念出上面的字。 “嗯呐!”安巧撇撇嘴,一脸鄙夷,“愿花仓的怪胎!一个月十几两银子拿着,却整天来这旮沓花荤菜的钱吃素菜,脑子不太好。” 愿花仓? 李知涯心脏猛地一跳,像被那工牌烫了手! 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这突破口……真他妈贴心又扎手! 冲出百芳楼那暖香熏人的门洞,夜风一吹,脑子清醒不少。 耳畔还回响着安巧有口无心的告诫:“我劝你别当什么滥好人,那姓谈的哪天倒了大霉也是活该……” 李知涯心里笑笑:那你可不用担心,我当什么都不可能当滥好人。至于倒霉?你还是留神你那六扇门的二哥吧…… 此刻在墙角阴影里,谈彦威那滩烂泥还没被夜香车收走,正被两个龟公架着胳膊往外拖。 “滚滚滚!别死我们门口!晦气!” “呜……工牌……我的工牌……”谈彦威烂泥似的往下出溜,哭嚎着。 “嚎丧呢?滚远点!”龟公不耐烦地推搡。 “喂!”李知涯一声断喝。 龟公和谈彦威都吓了一跳,扭头看他。 李知涯晃了晃手里那块黄铜牌子,月光下“甲仓库丁谈彦威”几个字清晰可见。 谈彦威那双醉眼瞬间瞪圆了。像濒死的鱼见了水! “工……工牌!”他不知哪来的力气,猛地挣脱龟公,连滚带爬扑到李知涯脚边,伸手就要抢! 李知涯手腕一翻,工牌收回袖中。 “谈老兄,”他声音不高,带着点戏谑,“嚎得挺惨啊?忘了咱俩说好的了?” 谈彦威动作僵住,酒似乎醒了大半,脸上挤出比哭还难看的笑:“兄弟、大恩人! 工牌……还我! 我加倍报答,说话算话!” “哦?怎么个加倍法?”李知涯抱着胳膊,居高临下。 谈彦威眼珠子乱转,急得抓耳挠腮:“钱!我给你钱!五两! 不!十两!” 李知涯嗤笑:“你看我像缺你那十两八两的人吗?” 谈彦威懵了:“那……那你要啥?” 李知涯俯下身,凑近他耳边,声音压得极低,带着蛊惑:“带我去愿花仓……开开眼。长长见识。看看那‘净石’……到底长啥神仙模样?” 谈彦威像被蝎子蛰了,猛地往后一缩,头摇得像拨浪鼓:“不……不行!这绝对不行! 仓库重地!闲人免进! 规矩! 要掉脑袋的!” “规矩?”李知涯直起身,慢条斯理地又把工牌掏出来,在手里掂量着,铜牌碰撞发出清脆的响声,在寂静的夜里格外刺耳。 他抬头看了看惨白的月亮,又低头看了看面如死灰的谈彦威,声音冷得像运河底的石头:“谈老兄,你猜……是仓库的规矩要紧?还是你今晚误了值夜,丢了这铁饭碗,再被你家里那口子……活扒了皮的后果更要紧?” 他顿了顿,补上最后一刀:“或者……我现在就把这牌子……扔运河里喂王八?” 谈彦威浑身一颤,看着李知涯那在月光下半明半暗的脸,再看看他手里那决定自己生死的铜牌。 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头顶。 他认命地垮下肩膀,声音带着哭腔:“……走……走吧……祖宗……” 第25章 愿花大仓 愿花仓。 内城西南角。高墙大院,黑沉沉的像座堡垒。 墙头插满碎瓷片,月光下闪着寒光。 两扇包铁大门紧闭,只留旁边一道小侧门,透出昏黄的光。 空气里那股类似檀香的奇特味道,在这里浓得化不开。 谈彦威深吸一口气,努力挺直腰板,但腿肚子还在哆嗦。 他走到侧门前,敲了敲。 一个小窗口打开,露出一张睡眼惺忪的胖脸。 “老谈?咋才来?酒味这么冲?又灌猫尿了?” 门房老头嘟囔着。 “王……王伯……别提了!” 谈彦威努力挤出点笑,指了指身后的李知涯:“碰上个远房表弟。乡下刚进城,非缠着我来开开眼……拗不过……” 门房老王浑浊的眼睛在李知涯身上扫了扫。 油头粉面(菜籽油反光),细布褂子(浆洗得发硬),看着倒真有几分像乡下自耕农。 “你这……难办啊……”老王拉长了调子。 “好办、好办!”谈彦威赶紧从怀里摸出一吊铜板塞进去,“就一会儿!带他院里瞅瞅,绝不进库房!回头……回头请您老喝酒!” 老王掂了掂铜钱,哼了一声,小窗口关上。里面传来拉门闩的声响。 吱呀—— 侧门开了条缝。 “快点!别磨蹭!”老王在里面低吼。 李知涯赶紧跟着谈彦威挤了进去。 门在身后关上,隔绝了外界的喧嚣。 一股更浓郁的、混合着檀香和某种冰冷金属气息的味道扑面而来。 李知涯后腰那片红疙瘩瞬间刺痒起来! 院子极大,青石板铺地,光溜溜的。 几盏昏暗的气死风灯挂在廊下,投下鬼魅般晃动的影子。 四周是高大的库房,黑黢黢的,窗户紧闭,像沉默的巨兽。 压抑,冰冷,带着一种不容侵犯的威严。 “跟紧我!别乱看!别乱摸!”谈彦威声音发紧,像被人掐着脖子。 他快步走向角落一间亮着灯的小屋。 值班室。一股劣质烧酒和汗脚丫子混合的怪味。 谈彦威一进屋,就像被抽了筋,瘫坐在一张破椅子上,抓起桌上的酒壶又灌了一口,压压惊。 “你……你就在这待着!” 他指着墙角一张条凳,喘着粗气:“千万别出去!等我……等我清点完库存,对完账……” 他晃了晃发晕的脑袋:“明天……明天早上换班前……我……我给你弄几块‘边角料’……够你回去显摆了……行了吧?” 李知涯没吭声,眼睛却像探照灯,扫视着这间小屋。 墙上挂着仓库平面图!钥匙串!还有…… 一本厚厚的《库存出入录》! 发财?保命? 倪先生的警告在耳边炸响—— 五行疫!活不过三年! 这“净石”的奥秘,像毒蛇一样啃噬着他的神经! 他比倪先生……更等不起! 谈彦威强撑着站起来,拿起桌上的册子和一串钥匙,摇摇晃晃往外走,嘴里还嘟囔着:“……甲字三库……丁字七架……丙字……妈的……” 门哐当一声关上。 脚步声踉跄着远去。 值班室里,只剩下李知涯一人。 还有桌上那盏如豆的油灯,跳跃着,将他的影子拉得忽长忽短,扭曲地投在斑驳的墙壁上。 安静得可怕。 只有自己擂鼓般的心跳。 坐不住! 李知涯猛地站起来,像一头被逼到绝境的困兽。 他走到墙边,死死盯着那张仓库平面图。手指划过冰冷的图纸,最终定格在标注着“一等净石特储区”的库房位置—— 甲字一号库! 图纸旁边,挂着一大串黄铜钥匙,每把都贴着小小的标签! 他眯着眼仔细辨别,搜寻标着“甲壹”的那把! 钥匙! 谈彦威那串钥匙里,肯定有这把! 刚才他拿走了? 该死! 李知涯深吸一口气,那浓郁的檀香味混着冰冷的金属气息,像刀子一样刮过喉咙。 他侧耳倾听。 外面,谈彦威那踉跄的脚步声似乎走远了……还隐约传来含糊不清的哼唱和……什么东西撞在架子上的闷响? 酒精上头了? 李知涯眼中闪过一丝决绝! 他轻轻拉开值班室的门。 月光惨白,洒在冰冷的青石板上。 远处库房巨大的阴影下,一个身影正扶着货架,摇摇晃晃,手里的册子掉在地上,接着整个人也像一袋沉重的粮食,软软地滑倒在地。 鼾声,随即响起。不大,但在死寂的仓库里,清晰可闻。 谈彦威睡死过去了。 天助我也! 李知涯像只灵猫,贴着墙根的阴影,无声无息地窜了出去! 目标——老谈!和他手里那串通往“净石”奥秘的钥匙! 冰冷的青石板吸走了他脚步的回音。 后腰的红疙瘩,在浓烈的檀香气息刺激下,灼热得像是要燃烧起来! 净石! 老子来了! 李知涯的手指,悬在那串冰凉的黄铜钥匙上。 汗,从鬓角滑下来,痒得像虫爬。 他不敢擦。 谈彦威瘫在货架阴影里,鼾声断断续续,带着浓痰堵喉的呼噜。 酒气和汗馊味混着无处不在的檀香,腻得人反胃。 钥匙串就挂在他腰带上,随着鼾声一起一伏。 近。太近了。 李知涯舔了舔发干的嘴唇,舌尖尝到一股铁锈似的血腥味——是紧张,还是这鬼地方空气里飘着的业石毒尘? 他像拆解工坊里那台老掉牙的手摇式印刷机,屏住呼吸,食指拇指的指甲尖,精准地、极轻地,抠进钥匙环的缝隙。 铜环梆硬,带着老谈油腻腻的体温。 鼾声没停。 指甲一挑,铜环绷开一道微不可查的缝! 另一只手闪电般探入,捏住钥匙环的主体,稳住!别晃! 冷汗瞬间浸透后背细布褂子,黏糊糊地贴在皮肉上。 成了! 钥匙串稳稳落进掌心,沉甸甸的,像攥着一块命运的铁疙瘩。 他迅速扫了一眼标签——钥匙根上,“甲壹”两个字,刻得又深又硬。 没工夫喘气。 李知涯像被鬼撵的兔子,贴着货架冰冷的阴影,朝着平面图刻在脑子里的方向—— 甲字一号库,蹿了过去! 库房大门比想象的更沉,更厚。 包铁的硬木,像堵城墙。 他掏出那把沉重的“甲壹”钥匙,插进锁孔。 咔哒。 锁芯转动的声音,在死寂里格外清晰。 推门。 “嘎吱——吱呀呀呀——” 门轴锈蚀的呻吟,猛地撕裂了库房的寂静! 声音又沉又闷,带着金属摩擦的刺耳,像垂死巨兽的哀嚎,在空旷的库房里撞出嗡嗡的回响! 李知涯头皮一炸,汗毛根根倒竖!整个人僵在门口,血液都快冻住了。 操!动静这么大? 第26章 一等库房 操!动静这么大?! 他猛地回头,耳朵竖得像受惊的野狗,死死盯向谈彦威瘫倒的方向。 鼾声依旧。 甚至更响了些,带着点被打扰的不满翻了个身,嘟囔了句谁也听不清的梦话。 好一头死猪! 李知涯心里的石头落下。 后背的冷汗被库房里涌出的阴风一吹,冰凉醒脑。 妈的,自己吓自己! 愿花仓天天开门关门,都这动静。再正常不过了。 他强行给自己打气,侧身挤进门缝,反手把沉重的库门轻轻带上。 隔绝了外面那点惨淡的月光,库房里顿时黑得像泼了墨。 黑,沉甸甸地压下来。 只有自己擂鼓般的心跳,在耳边咚咚作响。 他摸索着,指尖触到靠墙一张蒙尘的条桌。 桌上,一截一拃长的残烛,插在凝固的蜡油里。 桌肚里面就是火折子和燧石。 李知涯在古代生活多年,引火点燃顺手的事。 嗤—— 一点昏黄摇曳的火苗,在黑暗中艰难地撑开一小圈模糊的光晕。 烛烟带着劣质油脂的焦糊味,混入那无处不在的冰冷檀香。 光晕缓缓铺开。 库房真大。 一排排,一摞摞,全是半人高的铅皮箱子! 码得整整齐齐,像一座座冰冷的铁坟。 李知涯不禁暗暗苦笑—— 鬼市里都经常断货?一块难求? 人家搁内城这儿都特么是论箱算的! 烛光只能照亮最近的一排,那些箱子表面泛着油腻腻的暗沉光泽。 每个箱子上,都挂着一把锁。 崭新的黄铜大锁。锁身线条复杂,布满精巧的沟槽和凸起,在烛光下闪着冷硬的贼光。 李知涯瞳孔猛地一缩! 这锁……这锁可太眼熟了! 就在不久前,在印刷工坊,王疤瘌还指着雕版骂咧咧:“都他妈给老子仔细点!这‘璇玑锁’印糊了一根线,一张就报废了,光一张纸就是七文钱!” 图册还没印完呢,愿花仓里,这要命的玩意儿已经实打实地锁在了净石箱子上! 难怪张静媗那丫头,非要搞到图纸。 人家干偷鸡摸狗这行的,门儿清啊! 李知涯只觉得嘴里发苦:我反正是没本事撬。 这锁芯怕是比那丫头的心眼还多! 他举着蜡烛,像举着一盏微弱的希望,不死心地往库房深处走。 光晕摇摇晃晃,扫过一排排冰冷的铅皮坟包。 越往里,空气似乎越冷。 那股混合着檀香的金属味,也越发浓郁刺鼻,后腰的红疙瘩又开始隐隐作痒。 走到最深处角落。 烛光勉强照亮最后几摞箱子。 哈! 李知涯差点笑出声! 这几口箱子,挂的居然还是老式的挂锁! 铜锁表面布满绿锈,锁梁都显得单薄。 尤其最底下那口箱子,锁眼周围一圈黑乎乎的锈迹,几乎把锁芯都糊住了! 一看就是还没轮到“璇玑锁”宠幸的弃儿! 天无绝人之路? 李知涯蹲下身,烛火凑近那口锈锁。 腥涩的锈气钻进鼻孔。 他盯着那锈死的锁眼,眼神像饿了三天的狼盯着一块带肉的骨头。 撬?我要有那本事还用得着打六年螺丝? 砸?更不行,没工具。 说到工具…… 要是有钳子就好了,就像电子厂换鞋区必备的那种,忘带钥匙的马大哈们的救命宝具。 可这个时代,即便能造出原始的蒸汽机,但应该还造不出更高端一点的东西吧? 那这个时代有什么是造的出来的? 李知涯下意识摸了摸腰际—— 一个硬邦邦的小皮囊硌着大胯。 曾秃子那火药囊! 里面满满当当。 一个疯狂又顺理成章的念头,像毒蛇一样钻进脑海。 炸! 用火药崩开这锈透的锁芯! 风险?当然有!动静!火光! 但……愿花仓库房厚重,外面老谈睡得死猪一样…… 更重要的是,这破锁锈成这样,说不定根本炸不响? 就算响了,动静能有刚才开门大? 赌了! 不赌,这趟就白玩命了! 李知涯一咬牙,眼里那点犹豫被狠厉取代。 他飞快地掏出火药囊,指甲小心翼翼地从里面刮出一小撮黑火药。干涩涩的,带着刺鼻的硫磺味。 手指抖吗? 有点。 但稳得住。 他把那撮黑火药,一点一点,塞进那锈得几乎看不见的锁眼里。 动作稳得像给火铳装弹,心却跳得要把肋骨撞断。 随后蜡烛火苗凑近…… 滋—— 成了! 一点橘红的火星在锁眼里猛地一蹿!快得来不及眨眼。 “砰!” 闷响炸开,不大,但在死寂的库房里像摔碎了个陶罐。碎铜屑和铁锈渣子崩了李知涯一脸。 “操!”他低骂,脖子一缩。耳朵嗡嗡响。 四周静得吓人。只有火药味混着更浓的檀香,呛得人想咳嗽。 他强忍着,侧耳听。 远处货架阴影里,谈彦威的鼾声依旧,节奏都没变。 悬着的心落回一半。 “妈的,愿花仓天天搬铁箱子,这点动静算个屁!” 他啐了口带锈腥的唾沫,一把掀开沉重的铅皮箱盖。 嚯! 箱子里码得整整齐齐。一颗颗鸡蛋大小,光洁圆润,泛着羊脂玉般的温润光泽。 净石! 倪先生捻须念叨的“权贵专用品”,张静媗夜里做梦都想换的硬通货!就他妈躺在眼前! 李知涯眼珠子都绿了。 什么五行疫,什么活不过三年,这一刻全被这玉光晃没了影。 发财!保命!全指着它了! 他伸手就抓,一手抓了俩,沉甸甸,冰凉滑腻。想也不想就往怀里塞。 刚塞进去—— 嗡! 一股寒气,不是从外头来,是从骨头缝里、从五脏六腑里猛地炸开! 怀里的净石像突然变成了烧红的烙铁?不,比那更邪门! 冷!刺骨的冷钻进皮肉,直往骨髓里钻! 紧跟着就是一阵天旋地转的恶心,胃里翻江倒海,喉头一股酸水直往上顶。后腰那片红疙瘩像被无数根针同时狠扎,又痒又痛,火烧火燎! “呃……”李知涯眼前发黑,腿一软差点跪倒,赶紧扶住箱子边沿。冷汗瞬间湿透浆洗得发硬的细布褂子。 怎么回事? 他强撑着低头,看向那敞开的铅皮箱子。昏黄烛光下,箱盖内侧贴着一张褪色的黄纸签,墨字歪歪扭扭,像垂死挣扎的蚯蚓—— 净化失败,切勿开启。 草! 仿佛一桶冰水混合着绝望,从头顶浇到脚底板。透心凉。 老子拼死拼活,撬开个锈锁,就为偷这一箱子……半成品? “老谈!老谈!死哪儿去了?点酉对账啦!”一个粗嘎的嗓门,裹着不耐烦,像把破锣,突然从库房门口的方向砸了进来! 第27章 落入瓮中 “老谈!老谈!死哪儿去啦?”一个粗嘎的嗓门,裹着不耐烦,像把破锣,突然从库房门口的方向砸了进来! 灯笼昏黄的光,像只窥探的眼,在库房深处高大的货架阴影间晃动着,越来越近。 脚步声!不止一个! 皮靴底子踩在冰冷青石板上,咔,咔,咔…… 敲得人心肝肺一起颤! “妈的,又灌成死猪了?真进了贼看你怎么弄!” 另一个声音帮腔,带着巡逻守卫特有的、对值夜醉鬼的鄙夷和威吓。 光柱晃动着,扫过一排排铅皮箱子,离甲壹库这排越来越近! 李知涯头皮瞬间炸开,浑身的汗毛集体起立! 跑?来不及了! 脚步声就在几排货架外! 灯笼光马上就能照到这炸开锁的毒箱子和他这张煞白的脸! 藏?这光溜溜的库房,往哪藏? 就在这魂飞魄散的当口—— 嗡! 怀里的东西猛地一跳! 不是心跳,是那块一直沉甸甸、硬梆梆的大衍枢机! 它像突然被什么东西从沉睡中唤醒。 紧贴着李知涯心口的位置,爆发出惊人的热量,烫得他皮肉生疼。 更诡异的是,罗盘深处,那几根卡死的锈蚀齿轮,竟发出“嘎吱……嘎吱……”令人牙酸的金属摩擦声。 极其缓慢、却又无比顽强地,自行转动起来! 一股微弱却清晰的、带着铁锈和焦糊味的震颤,透过皮肉骨骼,直钻进李知涯的脑仁里头。 灯笼光,已经照到了他藏身的货架边缘。 守卫粗鲁的抱怨声,也近在咫尺:“咦—— 这甲壹库门口什么味儿? 焦糊糊的? 老谈这王八蛋不会在里面烤火吧?” 容不得犹豫了! 李知涯把蜡烛举到面前,“呼——” 烛灭! 黑暗像一桶冰冷的沥青,兜头浇下! 眼前瞬间全黑,只有刚才烛火灼出的残影在视网膜上乱跳。 他顿时觉得自己像被扔进了墨缸的瞎耗子,五感只剩耳朵还支棱着。 “噗……” 吹熄的烛头被丢在角落,一丝白烟混入焦糊味。 脚步声更近了,咔,咔,咔…… 灯笼昏黄的光柱像条毒蛇的舌头,贴着冰冷的地面,舔过一排排铅皮箱子的底座,离他藏身的角落越来越近! 李知涯屏住呼吸,缩紧身体,后背死死抵住粗糙的铅皮箱子。冷汗顺着脊椎沟往下淌,冰凉刺骨。 他不敢动,哪怕一寸。 黑暗不再是掩护,是陷阱! 脚下随便一个碎屑,一个凸起,都可能让他暴露! “这儿!快看!” 光柱猛地定住,照在甲壹库深处那口被掀开的铅皮箱子上。 崭新的断茬在光下闪着刺眼的铜光,旁边地上,散落着崩碎的锁渣。 “锁炸了!妈的,真有耗子!” 守卫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惊怒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兴奋? “箱子开了!操,是废品区!这耗子胆儿肥啊!” 另一个声音吼着,光柱在敞开的箱子和那张“净化失败”的黄纸签上来回扫。 “搜!肯定没跑远!关门!把门给老子关上!瓮中捉鳖!” 嘎吱——哐当! 沉重的库房门被狠狠关上,门闩落下的撞击声,像丧钟敲在李知涯心头! 完了!真成瓮里的王八了! 几乎同时—— 嗡! 怀里的灼热感猛地窜上顶峰! 大衍枢机像块烧红的烙铁,死死焊在他心口! 皮肉滋滋作响的幻痛让他几乎惨叫出声! 受不了了! 李知涯咬着牙,手哆嗦着伸进怀里,抓住那滚烫的罗盘,想把它扯出来丢开! 就在罗盘离体的瞬间—— 噗嗤—— 几滴滚烫、粘稠的液体,毫无征兆地从罗盘某个锈蚀的缝隙里猛地喷射出来! 滚烫!岩浆似的! 李知涯只觉左脸颊颧骨位置一阵钻心剧痛!像被烧红的针狠狠扎穿! 紧接着嘴角一热,一滴更滚烫的液体,带着浓烈的铁锈腥气,直接溅进了他大张着喘气的嘴里! “呃——!” 一声闷哼硬生生卡在喉咙里。 脸上的剧痛火烧火燎,嘴里的液体更是像吞下了一口烧红的铁汁! 舌头、上颚瞬间被烫得失去知觉,一股难以形容的焦糊腥甜味直冲脑门! 他下意识想吐,可那液体仿佛有生命,一部分黏在烫破的口腔黏膜上,一部分带着灼烧感,已经顺着喉咙滑了下去! 一股奇异的、混合着金属锈蚀和硫磺焚烧的怪味,在嘴里鼻腔里弥漫开来。 就在这时—— “那边!有动静!” 一个刻意压低的、带着猎杀兴奋的声音响起。脚步声朝着他藏身的角落急速逼近!灯笼光柱也猛地调转方向! 李知涯魂飞魄散。 顾不上脸上嘴里的剧痛,绝望地闭上眼,准备迎接棍棒拳头的洗礼…… ……嗯? 闭眼? 他猛地睁开! 眼前不再是纯粹的、令人窒息的黑暗! 世界变了! 库房里的景象以一种诡异的方式呈现在眼前。没有颜色,只有深浅不一的灰白轮廓,像蒙了一层厚厚的热雾。 高大的货架、冰冷的铅皮箱子、地面散落的杂物…… 都变成了清晰而冰冷的线条! 如同……如同前世电影里那种廉价的红外夜视仪画面! 他能清晰地“看”到几排货架外,三个守卫的灰白身影正分散搜索。 其中一个动作异常敏捷,正无声而迅疾地朝自己这边摸来,手里没拿灯笼,握着一根长棍。 而怀里的罗盘,那灼人的热度正飞速褪去,重新变得冰冷沉重。 是那鬼液体? 念头电光火石,逃生的本能压过一切惊骇—— 跑! 李知涯像被踩了尾巴的猫,猛地从藏身处弹起,没有一丝犹豫。 他不再是个瞎子。 红外视野下,障碍物清晰可辨。 他压低身体,朝着记忆中的库房大门方向,在货架间狭窄的通道里无声疾窜。 “耗子动了!三号过道!”那个比其他人都更兴奋的守卫发出惊雷般的厉喝。 他竟真靠听力锁定了李知涯起步的方位! 灯笼光柱立刻追来! 李知涯心念急转。手伸进怀里,摸到那几块冰凉的净石—— 入手感觉不对?轻了好多!表面也粗糙得像砂纸,哪还有半点玉润光泽?像被什么东西吸干了精华。 管不了那么多! 他猛地掏出两块变轻变糙的净石,用尽力气,朝着远离库房大门、更深处的货架阴影里狠狠一扔! 啪嗒、啪嗒! 石块落地的声音在死寂中格外清晰! “在那边!六号过道顶头!包抄!” 其他守卫立刻被声音吸引,呼喝着朝错误方向扑去! 好机会! 第28章 老鼠咬猫 李知涯加速冲向大门。 红外视野下,大门轮廓清晰,门口只有一个模糊的灰白人影持棍守着,正是先前那个对抓贼异常兴奋的家伙。 他似乎对同伴的转向无动于衷,像块冰冷的礁石钉在门口唯一的生路上。 妈的,不上当? 硬闯?找死! 李知涯目光急速扫视。 红外视野穿透黑暗,猛地定格在库房最内侧、靠近高墙顶端的位置——一个方形的、透着微弱灰白气流轮廓的缺口! 通风窗! 爬上去! 他立刻折返,朝着堆积如山的铅皮箱子冲去。 这些箱子码放得不算太规则,像一座座冰冷的铁山。 但在红外视野下,攀爬的路径清晰可见。 他手脚并用,像只被猎狗追赶的猴子,攀上第一层箱子。铅皮冰冷硌手。 第二层,更高了。 下面传来守卫在六号过道附近翻找的怒骂和碰撞声。 第三层,通风窗就在斜上方不远了! 惨白的月光从缝隙里漏下几缕,在地面投下微弱的光斑。 胜利在望! 李知涯左手扒住第三层箱子的边缘,右脚抬起,正要发力蹬上更高处—— 呼! 一道凄厉的破空声,毫无征兆地从下方左侧死角袭来!快、狠、准! “砰!” 一根包铁的硬木棍,带着千钧之力,狠狠抽在李知涯左腿的腘窝上! 剧痛! 那感觉像是腿筋被烧红的铁钎瞬间捅穿、搅碎!左腿瞬间失去所有力量,软得像根煮烂的面条! “呃啊——!”惨叫再也压不住! 左膝盖失去支撑,失控地、狠狠撞在下方冰冷的铁制货架棱角上! 咔嚓! 也不知道是骨头到底裂了没有,反正钻心刺骨的剧痛从膝盖和腘窝两处同时爆炸! 李知涯眼前一黑,红外视野剧烈晃动、闪烁! 身体再也无法保持平衡,像一袋沉重的垃圾,从三层高的货箱上仰面摔下! 风声在耳边呼啸。 时间仿佛被拉长。 坠落中,他模糊的红外视野,对上了下方一双冰冷的、闪烁着猎杀兴奋的眼睛。 是那家伙没错了! 那抓贼热情奇高的狠人不知何时已悄无声息地潜到他正下方,像头等待猎物坠落的黑豹。 此人早就丢掉了碍事的灯笼,完全融入了黑暗。 而且他刚才站立的位置,那几缕从通风窗漏下的月光,正清晰地在地面上投射出李知涯攀爬时扭曲拉长的影子! 李知涯甚至能看到这人嘴角咧开的那一丝残酷的弧度。 砰! 沉重的身体狠狠砸在冰冷坚硬的地面上。 五脏六腑都像是被震得移了位! 剧痛从全身每一个关节、每一寸骨头缝里疯狂涌出,左腿更是痛得失去了知觉! “跑啊?”守卫的声音带着戏谑的冰冷,像毒蛇的信子舔过耳膜,伴随着硬木棍头重重杵在地面的闷响,一步步逼近。 “耗子,就该被碾死在粮仓里。” 包铁棍头“咚”地杵在李知涯脸旁的石板上,溅起几点火星子。 杀意如此浓烈…… 跑?腿废了!打?赤手空拳对包铁棍? 死局! 李知涯脑子里嗡的一声,最后一点理智被剧痛和恐惧烧成了灰,只剩下前世社畜被逼到绝路掀桌子的那股子亡命狠劲! 他右手猛地插进怀里! 不是掏净石,是更硬、更冰、更致命的东西! 曾秃子那杆双管手铳! 冰冷的金属触感像一针强心剂,狠狠扎进神经! 林仲虎似乎察觉到了危险,眼神一厉,棍子就要抡起! 晚了! 李知涯根本没瞄准——也瞄不了。 他像一头被逼到墙角、龇出獠牙的野狗,凭着感觉,用尽全身残存的力气,把冰冷的铳口朝着那张狞笑着、在红外视野里显得灰白的脸狠狠怼了上去—— “操你祖宗!” 吼声和扳机同时扣下! 砰——! 不是清脆的铳响。 是闷雷! 好似炮仗在铁桶里炸了,震耳欲聋! 库房空旷的空间被这恐怖的响声不断回荡,刺目的火光如同地狱的裂缝,瞬间撕裂了黑暗! 灼热的气浪混合着浓烈的硝烟味,猛地喷了李知涯一脸! 但更惨的是铳口所对准的对方—— “呃啊——!” 一声凄厉不似人声的惨叫! 包铁棍脱手,哐当砸在远处的铅皮箱子上,发出巨大的回响! 守卫那张灰白的脸,在爆闪的火光中瞬间扭曲、变形,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糊了一把烧红的烙铁! 他整个人像被锤子迎面砸中,猛地向后倒去,重重摔在地板上,抽搐两下,不动了。脸上糊着一片焦黑和刺目的红,分不清是血还是火药灼伤。 死了? 李知涯脑子里一片空白。握着滚烫铳管的手抖得像风中的枯叶。 巨大的后坐力震得他虎口开裂,伤口火辣辣地疼。耳鸣尖锐得像一万根针在扎。 恐惧?有!像冰水浇头。 但更汹涌的,是一种近乎病态的、劫后余生的狂喜! 一股滚烫的、带着铁锈味的液体(是汗还是别的?)从额头流进眼睛,视野一片血红! “老林!” “什么动静?” “不好了出事了!” 远处传来守卫惊骇欲绝的嘶吼,杂乱的脚步声和灯笼光柱疯了似的朝这边涌来! 跑! 肾上腺素的洪流瞬间淹没了左腿的剧痛。 李知涯也不知道哪来的力气,左手撑地,拖着那条软面条似的左腿,像条被打断腿的野狗,连滚带爬地朝着库房大门的方向扑去! 红外视野还在!灰白的世界剧烈晃动! 大门!近在咫尺! 他扑到门边,颤抖的手抓住冰冷的门闩,用尽吃奶的力气往上一抬! 嘎啦—— 门闩开了! 他拉开一条缝,像条泥鳅一样挤了出去,冰冷的夜风混着更浓郁的檀香,扑面而来! 自由了! 身后,库房里炸了锅。 “老林、老林你怎么样?” “操!林仲虎被火铳闷了,贼有火器!” “快追,他跑不远!” “留两个抬老林去值班室,喊郎中!快!” 李知涯拖着残腿,在惨白的月光下,沿着冰冷的货架阴影,跌跌撞撞地亡命狂奔。 每挪一步,左腿膝盖和腘窝的剧痛就像有把钝刀子在里面搅。 冷汗糊了满脸,和脸上的灼痛、嘴里的腥甜混在一起。 路过谈彦威瘫倒的走廊—— 这老哥居然还在打鼾! 鼾声震天!对刚才的爆炸、惨叫、火铳充耳不闻! 真·死猪! 李知涯脑子里灵光一闪,一个胆大包天、近乎疯狂的念头蹦了出来! 第29章 瞒天过海 李知涯脑子里灵光一闪,一个胆大包天、近乎疯狂的念头蹦了出来! 他猛地停下,忍着剧痛蹲下,手哆嗦着摸进谈彦威的腰带—— 把刚才那串黄铜钥匙,又原封不动地塞了回去! 那动作快的,与其说还,倒不如说更像是又偷了一遍! 做完这一切,他深吸一口气,强压下狂跳的心脏和浑身的剧痛,拖着残腿,一瘸一拐地,竟然朝着……谈彦威的值班室走去! 推门,闪身,关门。 动作一气呵成,尽量不发出声音。 值班室里,还是那股劣质烧酒、汗脚丫子和檀香混合的怪味。 桌上那盏油灯还亮着,豆大的火苗跳动着。 安全了?暂时的。 李知涯背靠着冰冷的门板滑坐到地上,大口喘着粗气,肺像破风箱一样呼哧作响。 不行!不能停! 他咬着牙,挣扎着爬到桌子底下最暗的角落,掏出那杆还烫手的双管手铳。 火药囊!铅弹!通条! 东西都在怀里。 时间紧迫!外面脚步声、呼喊声越来越近! 他强迫自己冷静,双手稳得像当初在工坊里的调试手摇印刷机。 科普视频里怎么放的来着…… 先倒火药! 捏着火药囊,小心翼翼地往两个黑洞洞的铳管里倒。黑乎乎的药子,带着刺鼻的硫磺味。 量?凭感觉。 毕竟这玩意都是从曾秃子手里抢来的,根本没说明书。 倒多了?管他娘的!火力不足恐惧症犯了! 接着是铅弹。 圆溜溜、沉甸甸的小铅球。 他掏出两张揉得发软的草纸,裁成小小的圆形,垫在铅弹下面,小心地塞进铳口。 拿起通条。 这根细长的铁棍,是压实的关键。 他咬着牙,忍着左腿的剧痛,用身体压着铳管,双手握住通条,一下、又一下,狠狠地、无声地将铅弹和火药压实。铳管发出沉闷的“噗噗”声。 不开玩笑,这动作要是从背后看,还真说不准是干嘛的…… 可李知涯这会儿真没闲心再想笑话了。 很快汗水流进眼睛,辣得生疼。 然后,打开铳管下方的药池盖板,往两个小小的引火池里,仔细地填满更细腻的引火药。动作轻得像怕惊醒魔鬼。 最后,检查击锤。 两个燧石夹子,弹簧绷得紧紧的。 他用指甲抠了抠燧石,确保夹得死紧。 好了! 一杆重新填满死亡的双管凶器,再次回到了他手里。 冰冷,沉重,散发着硝烟和硫磺的死亡气息。 刚把手铳塞回怀里藏好—— “老谈!老谈你个死猪!醒醒!出大事了!” “嗯……呃……谁……谁踢老子……”谈彦威的声音中透着茫然。 紧接着“嘭”的一声—— 值班室的门被粗暴地撞开了! 两个守卫抬着一个人冲了进来。 抬着的那个正是林仲虎! 脸上糊着一片焦黑和血迹,像块烤过火的叫花鸡。眼睛紧闭,但胸膛还在微弱起伏。没死! “放这儿!快!放老谈床上!” 守卫七手八脚地把林仲虎抬到值班室角落那张简易板床上。 “老谈!这谁?!”一个守卫眼尖,看到了缩在桌子阴影里的李知涯,警惕地按住了腰刀。 谈彦威的酒瞬间醒了大半,冷汗唰地下来了。 他看看李知涯,又看看床上生死不知的林仲虎,再看看凶神恶煞的守卫,舌头都打了结:“表……表弟!这是我乡下……乡下刚进城的远房表弟! 下午……下午才来投奔!没地方落脚……就……就在我这凑合一晚…… 我……我发誓他一直在屋里睡觉!” 李知涯适时地抬起头,脸上混杂着恐惧、茫然和乡下人特有的拘谨,恰到好处地缩了缩脖子,声音带着点抖:“几位……几位官爷……出……出啥事了?” 演技?李知涯觉得自己此刻的表演,能拿大明朝奥斯卡! “官爷?我们可不是什么官爷。” 守卫狐疑地盯着他,又看看他一身沾了灰土的细布褂子(刚才摔的),再看看他那条明显不自然弯曲的左腿(摔的加棍子抽的)。 “妈的!那贼挨了老林一棍子!腿肯定瘸了!” 另一个守卫看着林仲虎的惨状,咬牙切齿地骂:“别管这乡巴佬了!老谈,看好你表弟!别添乱!” 他指着李知涯,又恶狠狠地补了一句:“你!搭把手!看着点老林!给他擦擦脸!我们去追那挨千刀的贼!” 说完,几个守卫风风火火地又冲了出去,留下满屋子的血腥味、硝烟味和浓得化不开的檀香。 值班室里,瞬间安静下来。 只有油灯噼啪的轻响,林仲虎微弱的呻吟,谈彦威牙齿打颤的声音。 以及,缩在桌子阴影里,装出一副惊恐担忧模样、内心却翻江倒海的李知涯。 他“顺从”地、一瘸一拐地挪到板床边,拿起一块还算干净的破布,沾了点桌上酒壶里的劣酒。 看着林仲虎那张被自己一铳轰得焦煳狰狞的脸。 又看看旁边吓得面无人色、还强装镇定的谈彦威。 荒诞。 极致的荒诞像只冰冷的手,攥紧了李知涯的心脏。 他小心翼翼地、用那块破布,轻轻擦向林仲虎脸上的血污和火药残渣。 心里只有一个念头:“老林,对不住啊……谁让你……非要碾死我这只‘耗子’呢?” 值班室里,空气像凝固的劣质油脂。 李知涯捏着那块沾了劣酒的破布,小心翼翼地擦拭林仲虎脸上的焦黑和血污。动作轻柔得像个伺候月子的老妈子。 心里却在疯狂吐槽:贴脸一铳啊大哥! 火药糊脸!就这? 就蹭破点皮,燎焦几根眉毛? 您这脸皮是城墙拐角镶了铁甲片做的吧? 还是说曾秃子那破铳是呲水枪改的? 荒诞感像只无形的手,挠得他五脏六腑都想笑。 但没闹出人命,总归是好的。 林仲虎眼皮颤动,喉咙里发出痛苦的呻吟。大概是感觉到了脸上的清凉,竟含糊地挤出几个字:“……谢……谢兄弟……” 谢? 李知涯手一抖,破布差点掉林仲虎嘴里。滑稽感瞬间飙到顶峰。 他恨不得掐着自己大腿吼:兄弟!轰你一脸烟火的是我!是我啊! 然而他只能憋着,把表情扭曲成“乡下表弟的淳朴担忧”。 就在这时,门被撞开。谈彦威一脸死了爹妈的晦气相,揣着两个灰扑扑、干巴巴的石头疙瘩冲了进来,嘴里骂骂咧咧:“倒了血霉!真招贼了!” 他把那俩石头往桌上一扔,发出沉闷的“噗噗”声,毫无玉润光泽,像风干的羊粪蛋。 “甲壹库废品区,锁给崩了。还好……还好是废品!” 谈彦威拍着胸口,心有余悸:“点数了!没少,一颗没少!” 他喘了口气,脸上又浮起浓浓的困惑:“只是怪了!那耗子图啥?废品也偷?还……还把石头弄成这鬼样子?” 第30章 净石得手 “那耗子图啥?废品也偷?还……还把石头弄成这鬼样子?” 谈彦威拿起一个干瘪的“净石”残骸,百思不得其解:“大户人家用这玩意儿,都得架炉子烧。他总不能抱着锅炉进来,现场炼石吧?” 李知涯捂着怀里那块重新变得冰冷死寂的大衍枢机,眼观鼻,鼻观心,仿佛那石头干瘪的奥秘比易经八卦还难懂。 …… 后半夜鸡飞狗跳。 郎中来了,给林仲虎清理伤口,敷上黑乎乎的药膏,判定:“无大碍。皮肉灼伤,静养几日便好。” 听得李知涯嘴角直抽抽——这郎中怕不是庸医?还是林仲虎的脸真能防弹? 守卫们骂骂咧咧地加强了巡逻,谈彦威被训得像个三孙子,酒彻底醒了,蔫头耷脑。 好不容易熬到东方泛起鱼肚白,换班时辰到了。 谈彦威如蒙大赦,一把将李知涯拽到角落,手心里飞快地塞过来四块小指头大小的净石边角料。入手冰凉温润,这才是正品! “‘表弟’!拿着!赶紧走!” 谈彦威压着嗓子,眼神里满是后怕和哀求:“算‘表哥’求你了!千万别再来了! 我管这破仓七八年,酒没少喝,骂没少挨,可从没招过贼! 你一来…… 就捅这么大篓子!” 李知涯把净石揣进怀里最深处,脸上堆起憨厚的感激:“‘表哥’放心!我这就走!绝不给你添麻烦!” 心里补了一句:下次来,保证不让你发现。 随后一瘸一拐地挪出愿花仓沉重的侧门。 清晨微凉的空气带着运河的湿气涌来。 李知涯深吸一口,刚想感慨自由真好—— “嘶——!” 左腿膝盖和腘窝的剧痛,像休眠的火山被瞬间点燃! 刚才在值班室里强撑的劲儿一泄,疼痛排山倒海般涌来。 此刻膝盖早已肿得像发面馒头,稍微一动,里面就像有无数烧红的铁钎在搅! 他脸色煞白,冷汗瞬间浸透后背。 眼前发黑,金星乱冒。 从内城到河下估衣街,这路平时走都嫌远。 现在?跟西天取经差不多! 他扶着冰冷的墙壁,一点点蹭到墙根,像条脱水的鱼,瘫坐下去。 青石板的冰凉透过薄薄的裤子刺着皮肉,反而缓解了一丝灼痛。 奢侈一把! 李知涯咬着后槽牙,摸出几枚捂得温热的铜板,对着街角一个缩着脖子等活儿的骡车夫招了招手。 “估衣巷倪氏针!快!” …… 骡车在石板路上颠簸。 每一次颠簸,都精准地拱在李知涯那条废腿上。 他死死咬着牙关,才没让惨叫溢出喉咙。 可额头的冷汗早就汇成小溪往下成了瀑布。 真他妈是花钱买罪受! 好不容易熬到地儿。车夫见他腿脚不利索,难得发了善心,搭了把手把他搀下车。 李知涯几乎是拖着腿,挪进“倪氏针处”那扇熟悉的、带着草药味的小门。 刚进去,就看到诊案旁坐着张静媗。 倪先生两根胖手指正搭在她那溃烂得更厉害的手腕上,眉头拧成了疙瘩。两人低声交谈着什么,气氛凝重。 张静媗的脸色比上次更差,灰败里透着青气。 可一瞥见李知涯那副狼狈相扶着门框蹭进来,她眼底的阴郁瞬间被一种惯常的、带着刺的嘲讽取代。 “哟!”张静媗一扬下巴,嘴角扯出个没什么温度的弧度,“这不是老李吗?几天不见,都坐上骡车啦!气派!” 她故意拖长了调子:“能不能告诉妹妹,是走了哪条发财的捷径呀?有钱一起赚嘛!” 李知涯扶着墙,找了个最近的条凳,几乎是砸坐下去,疼得龇牙咧嘴。 “发财?”他喘着粗气,没好气地回敬,“要不是为了几颗破石头,老子至于拖着这条腿充一回阔佬?这车坐得……比上刑还难受!” 倪先生这才注意到他,胖脸一抬,小眼睛扫过他那条明显不自然的腿。 “腿怎么了?” “别提了……摔的……”李知涯含糊道。 倪先生放下张静媗的手腕,示意学徒把张的药方先拿去抓。 他挪着胖乎乎的身子走过来,不由分说,抄起旁边一把大剪子。 刺啦—— 李知涯那条本就沾满灰土的裤腿,从膝盖往下被干脆利落地剪开! 肿胀发紫、皮肤绷得发亮的膝盖,像个熟透的烂榴莲,暴露在空气中。 “嘶——”连张静媗都看得倒抽一口冷气。 倪先生胖手在那肿包上轻轻一按。 “嗷——!”李知涯的惨叫差点掀翻屋顶。 “筋伤骨挫。”倪先生下了诊断,言简意赅。转身从冰鉴里挖出一大块冰坨子,用布裹了,不由分说按在李知涯膝盖上。 刺骨的冰凉暂时压住了火辣辣的痛。 接着,几根细长的银针,闪着寒光,被倪先生又快又准地扎进膝盖周围的穴位。 酸——麻——胀——痛!百味杂陈! 李知涯咬着破布,额上青筋暴跳。 倪先生坐到一旁,唰唰写了个方子,叫来另一个学徒:“三七、红花、骨碎补、土鳖虫……按方抓,三剂!煎浓汁外敷!” 写完,把方子一递:“这次不收钱。” 语气平淡,像说今天天气不错。 直到学徒抓药去了,张静媗才从李知涯那条惨烈的腿上收回目光,重新聚焦在他脸上,带着探究:“东西呢?” 李知涯缓过点劲儿,从怀里最贴身的口袋里,摸出两块中等大小的净石。温润的玉光在略显昏暗的铺子里流转。 他没掏那两颗大的。 “喏。”他把石头放在诊案上,顺带把昨晚的经历,掐头去尾,添油加醋(着重渲染了仓库守卫森严、自己如何机智躲藏、最后如何九死一生炸开旧锁弄到东西)地讲了一遍。 给张静媗听得入了神。 倪先生则拿起其中一块净石,凑到眼前,胖胖的手指摩挲着光滑的表面,又凑到鼻子前闻了闻,眉头又皱了起来。 “怎么样?”李知涯忍着膝盖上冰火两重天的折磨,急切地问。 “急不得。”倪先生头也不抬,把石头对着窗外透进来的光仔细看,“此物……非比寻常。内蕴驳杂,需细细析之。三五日,或可见分晓。” 而张静媗的目光却像钉子,牢牢钉在诊案上另一块净石上。那眼神,赤裸裸地写着贪婪,像饿狼看见了肥肉。 “这玩意儿……”李知涯指着净石,试探地问,“能到鬼市上……换多少?” 张静媗眼皮一翻:“你管不着!” 李知涯火气蹭地上来了:“我怎么管不着?!这他妈是我拿命换来的!腿都差点交代在那儿!” “命?”张静媗嗤笑一声,手指点着桌面:“我们让你去踩点,踩点懂不懂? 谁让你直接上手偷了?” 第31章 玉花神场 “我们让你去踩点,踩点懂不懂? 谁让你直接上手偷了? 东西到手有个屁用? 库房排布、守卫轮换、暗哨在哪? 这些你摸清了吗?” 张静媗跟连珠炮一样输出一通。 李知涯盯着她,没说话。 下一秒忽然伸手,一把抓过倪先生写方子剩下的半张草纸,又抢过沾着墨的毛笔。 在张静媗和倪先生错愕的目光中,他忍着膝盖的剧痛,俯在诊案上,手腕翻飞,线条纵横! 库房轮廓,甲壹、乙贰、丙叁……过道走向、守卫亭位置、甚至那扇该死的通风窗! 一张详尽得惊人的愿花仓平面图,在他笔下迅速成型,比值班室墙上那张还细! 最后一笔落下。 李知涯把笔一扔,草纸往张静媗面前一推。 “排布?喏!” 张静媗瞪着那张图,眼珠子差点掉出来。嘴巴张了张,又闭上。像条被扔上岸的鱼。 好半晌。 她脸上那股子刻薄的嘲讽一点点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复杂的、混杂着震惊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服气的表情。 “……行。”她终于从牙缝里挤出个字,手指点了点桌上的净石,“算你没耽误事。这石头……卖了钱,分你一半!” 一半? 李知涯心头一跳:他本以为顶多三成。这狠丫头转性了? 他压下狂喜,脸上却挤出几分“不好意思”的诚恳:“一半?太……太多了吧? 我也没出多大力……三成就行! 剩下的……给你的朋友们好好搓一顿,补充点营养!” “营……养?” 张静媗看着他,眼神里的那点复杂更深了。 她沉默片刻,哼了一声,语气却没了之前的尖利:“算你……还有点良心。” 她小心地收起那两块净石,又深深看了一眼那张平面图,转身,背影依旧挺得笔直,只是那溃烂的手腕,似乎垂得更低了些。 倪先生全程没抬头,仿佛眼前的分赃大戏还不如他手里那块净石的纹路有趣。 李知涯靠在条凳上,膝盖上的冰坨子化了些水,凉飕飕的。 他悄悄摸了摸怀里那两颗沉甸甸、温润如玉的大号净石。 嘴角,勾起一丝无人察觉的弧度。 一半? 老子怀里的,才是真大头! 诊室的门“砰”一声合上,带走了张静媗挺直的背影和那块她觊觎已久的净石。 屋里只剩檀香、药味和冰坨子融化的水渍。 李知涯长长吁了口气,后背刚挨上条凳,膝盖的剧痛就猛地窜上来,像有烧红的铁钎在里面搅。 “嘶——”他倒抽一口冷气,龇牙咧嘴地弯腰去摸那肿得发亮的膝盖。 昨夜林仲虎那记闷棍,敲得结结实实。他谎称是摔的,糊弄张静媗还行。 “幸好是从后面打的。”倪先生的声音平平淡淡,像在议论天气。 他手里捏着放大镜,正对着李知涯“大方”交出的那块中等净石,眼皮都没抬。 “膝盖骨没碎成八瓣,算你祖上积德。” 李知涯动作一僵。脸上那点“不好意思”的诚恳瞬间冻住。 吹嘘?在倪先生眼里,他刚才那番“深入虎穴”的壮举,怕是跟猴子耍把戏差不多可笑。 倪先生没看他。放大镜几乎贴上了净石表面。那专注的神情,像在凝视深渊。 汗珠,无声无息地从倪先生额角渗出,顺着沟壑般的皱纹滑下。 一滴,砸在诊案上。 他嘴唇哆嗦了一下,声音干涩发紧:“真让他们搞出来了?不——是早就搞出来了……” 李知涯心头一跳。他从没见过倪先生这副模样。惶恐,甚至带着一丝……绝望? “倪先生?这石头……有问题?” 倪先生猛地抬头,浑浊的眼珠死死盯住他:“你觉得,这净石,是怎么‘净化’而来的?” 李知涯一愣。现代人的思维惯性启动:“高温煅烧?强酸强碱溶解杂质?离心分离?或者……某种催化反应?” 他搜刮着九年义务教育的存货。 “总得有个物理化学过程吧?把那些致病的‘业’剥离出来?” 倪先生嘴角扯出一个极冷的弧度,像冻僵的蚯蚓在扭动。他摇头,缓缓地,沉重地:“有些道理相通,剥离、转化……但都不是你想的那种。” 他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悲愤的穿透力:“是抽!是榨!是活生生的、拿人命当柴火烧!” 李知涯脑子“嗡”的一声。现代社会的伦理底线被狠狠凿穿。 “人……用人命?”他喉咙发紧,干巴巴挤出几个字。 “人的精气!百姓的命脉!”倪先生的话像淬了冰的铳子,狠狠钉进李知涯耳膜,“抽丝剥茧,熬油点灯!这才是‘净化’的真面目!” 诊室死寂。只有冰水从布包里渗出的滴答声,像垂死的倒计时。 倪先生闭上眼,仿佛不堪重负。再睁开时,只剩下疲惫的沧桑。 “当年……朝廷征召,说是研究‘太乙经纬仪’。 那玩意儿,集算力之大成,推演天机国运。 蒸汽轰鸣,齿轮咬合,玄学搭台,西洋的数学物理唱戏…… 老夫擅长的气运医理,在那庞然巨物面前,不过是边角料。” 他顿了顿,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那块净石,像在触摸一块烧红的烙铁。 “后来,我被调去攻关‘业石无害化’。这才是真正吃人的行当!老夫本以为,总该是冶炼提纯的正道……呵,太天真了。” 倪先生冷笑一声,满是讥诮。 “那些大人物们等不及了。不知听信了哪个红毛鬼还是传教士的妖言,要造一种‘场’。 这个‘场’,像一张无形的大网,罩住一方水土一方人。无声无息,抽取元气! 不会立刻要命,但日复一日,人就像被抽干了汁水的甘蔗,病弱缠身,生不如死!” “那‘场’……”李知涯艰难地问。 “形如巨树,枝杈狰狞,扎根于地脉,吸食生灵。美其名曰‘玉花树’! 玉树后庭花? 呸!是白骨堆上开出的恶之花!” 倪先生啐了一口,眼中怒火灼灼。 “几百人……几百人的元气,日夜煎熬,一天也就能榨出这么个鸭蛋大的‘净石’! 场内的百姓,用命换来的‘干净’。 可他们自己,沾得到一丝一毫吗?!” 他猛地将净石拍在案上,发出沉闷一响。 “老夫不干了!耻于为伍!弃职而走,形同叛逆。所幸……” 第32章 残缺外挂 “老夫不干了!耻于为伍!弃职而走,形同叛逆。所幸…… 当年未触核心,只在外围打转,才侥幸留了这颗脑袋,在这小县城里苟延残喘,讲讲课,扎扎针,骗骗自己罢了。” 倪先生的话堪称字字泣血,句句惊雷。 李知涯听得手脚冰凉。怀里那两颗大号净石,此刻像烧红的炭,烫得他心慌。 他原以为只是黑心工厂的污染,没想到是活体电池的牧场! 这蒸汽朋克的大明,皮囊之下,流淌的是人油! 他看着倪先生那张写满风霜和正直的脸。这位“体制内”出走的反叛者,这位看破他谎言却选择沉默的医者……值得托付! 心一横,牙一咬。 李知涯从怀里,摸出了那个用油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物件。剥开层层包裹,露出了那枚锈迹斑斑、透着古老苍凉气息的罗盘—— 大衍枢机副件。 “倪先生……”李知涯声音有些发哑,“这玩意儿……是我在太平间臭水瓮里捞出来的。它……有点邪门。” 倪先生的目光瞬间被牢牢吸住,放大镜都忘了放下。 他死死盯着那罗盘,呼吸都屏住了。 那眼神,像饿狼看见了鲜肉,又像信徒看见了圣物,混杂着极度的震惊与强烈的求知欲。 李知涯硬着头皮,把几次占卜卦象(萃变讼卦、震变中孚)、枢机吞石吐卦的异状,以及昨夜在愿花仓的惊魂一幕,竹筒倒豆子般说了出来。 重点描述了那喷溅的滚烫液体浇在脸上、手臂上,甚至不慎吞下几滴后,如何在剧痛中获得了短暂却清晰的红外夜视能力。 “……烫得我以为脸皮都要熟了!您看……咦?”李知涯下意识摸了摸脸颊和手臂,光滑一片,竟连个水泡印子都没留下! 邪门,太邪门了! 倪先生像是没听见他的疑问。 他颤抖着伸出手,枯瘦的手指悬在枢机上方,迟迟不敢落下,仿佛那是一件易碎的稀世珍宝,又或是一件择人而噬的凶器。 最终,他小心翼翼地,用指尖拈起那枚冰冷沉重的罗盘副件,凑到眼前,透过放大镜,一寸寸地审视着上面每一道玄奥的纹路,每一个锈蚀的角落。 诊室里只剩下他粗重的呼吸声。 时间仿佛凝固。李知涯连膝盖的痛都忘了,屏息凝神。 良久。 倪先生缓缓放下放大镜,抬起头。 脸上的震惊已被一种更深沉、更复杂的情绪取代。 他把罗盘递还,并看向李知涯,眼神锐利如针,缓缓吐出一句让李知涯心头骤然沉落的话:“这东西……确实是副件。” 顿了顿,每个字都带着千钧重量:“但不完整,它还缺东西。” 李知涯捏着冰冷的大衍枢机副件,指尖发白。倪先生的话像块冰砸进心窝。 他下意识地,带着点社畜对老油条的天然狐疑:“您刚刚不还说自己‘一直在外围打转’……” 倪先生眼皮都没抬,手指敲了敲诊案,发出笃笃闷响。 “外围打转,不耽误听风闻雨。当年有个一块儿被征召的老匠,酒灌多了,舌头大着吹过几句。” 他眼珠扫过那锈蚀罗盘:“那老头说过,经纬仪的心核,叫‘大衍枢机’。邪门,难测,自成一体。 你一说它吞石吐卦,邪性,我就猜了个八九不离十。” 他顿了顿,看向李知涯,那眼神像能穿透皮肉,直抵灵魂深处:“是不是觉得,这东西给的指引,云里雾里,跟猜哑谜似的?” 李知涯点头如捣蒜。 讼卦?近险脱险? 震转中孚?烟花巷有线头? 全靠蒙! “这就对了!”倪先生斩钉截铁,“因为它只是‘枢机’!是心脏,但不是整个身子!外面还该罩着两层壳子—— ‘五行轮’,转阴阳定方位。 ‘天机盘’,显象示形,把枢机的混沌卦象转成看得懂的路标! 三件合一,才是完整的心核! 塞进那庞然大物经纬仪里,才真正能搅动风云!” 心脏?壳子?路标? 李知涯脑子里“叮”一声,像通了电。 金手指升级包! 找到剩下的壳子,把这破罗盘武装起来! 目标瞬间清晰。 “那……另外两件在哪?”他声音都带了点颤。 倪先生叹了口气,皱纹更深了。 “当年主持这事的徐侍郎,私藏了这枢机副件,结果呢?满门抄斩!鸡犬不留!这东西是催命符,谁敢留?” 他话锋一转,枯瘦的手指点了点太阳穴:“不过……匠人嘛,手艺人,都有留一手的臭毛病。 当年参与打造的工匠,脑子里,甚至暗搓搓留了图纸! 这是他们的保命符,也是吃饭的手艺。” “图纸!”李知涯眼睛亮了。 “对!图纸!”倪先生冷笑,“可惜啊,大多工匠还在京师,给朝廷当牛做马呢。跑出来的,也只懂自己负责的那一小块。凑一起?也拼不出完整的经纬仪!” 李知涯脑子飞快转:“但大衍枢机……也只是其中一块组件!只要找到当年专门负责打造‘五行轮’和‘天机盘’的匠人……” “或者他们的图纸、传人!”倪先生接过话头,不大而明亮的眼中闪过一丝赞许,“你小子,脑子转得不慢。” “那……从哪找起?”李知涯感觉怀里的净石都在发烫。 倪先生捻着胡须,望向窗外沉沉的夜色,吐出两个字,像丢出两块冰:“鬼市。” 次日,寅时末。 西门的雾,像浸透了尸水的裹尸布,一夜没散。黏腻,阴冷,裹在身上甩不掉。 李知涯踩着快磨穿的破洞布鞋,深一脚浅一脚。 泥地湿滑,每一步都像在冰面上跳舞。 膝盖的肿痛竟真的消了大半,倪先生的银针和那古怪的冰坨子,神了! 这念头刚冒出来,脚下一个趔趄,差点啃泥。 “操!”他低骂一句,心里的感恩瞬间蒸发。 鬼市到了。 人挤人,肉贴肉。 汗臭、劣质烟草味、不知名草药的怪味、还有隐隐的血腥气,混在湿冷的雾气里,发酵成一股令人作呕的“生机”。 扒手的手指像水底的游鱼,盲流的眼神空洞又贪婪,通缉犯裹紧破烂的衣领,眼神如刀。 卖假药的、销赃的、倒腾违禁火器的…… 各路牛鬼蛇神,在黎明前最后的黑暗里,进行着见不得光的交易。 天一亮,这里就会像被阳光灼烧的鬼魅,消散无踪。 李知涯攥着银子,指关节捏得死白。 第一次来这种地方,心提到嗓子眼。 怀里的枢机和那两颗大净石,像两颗随时会炸的雷。 他硬着头皮,在狭窄的摊位缝隙里挤。眼睛像探照灯,扫过一张张或麻木、或狡诈、或凶戾的脸。 找匠人?找认识匠人的人?大海捞针! 问了几摊,收获的只有警惕的白眼和含糊的嘟囔。 希望像被这浓雾一点点吞噬。 就在他快要被这绝望的拥挤和污浊空气憋炸时,一个影子“哧溜”一下钻到他跟前。 第33章 鬼市巧匠 就在李知涯快要被这绝望的拥挤和污浊空气憋炸时,一个影子“哧溜”一下钻到他跟前。 尖嘴猴腮,小眼睛滴溜溜转,像只刚成精的耗子。 但奇怪,那眼神里没多少恶意,反而透着股机灵的市侩气。 “这位爷!”声音又尖又活泛,“看您转悠半天了,寻摸啥宝贝呢? 小的许猴儿,这鬼市地头熟! 您想要啥,指个方向,包管给您找到又便宜又好的!” 李知涯正被这鬼市磨得心烦意乱,兜里那点银子也烧得慌。 花钱?解压!管他买点啥! “随便看看,有啥……新奇玩意儿?”他故作镇定。 许猴儿小眼一亮:“嘿!您算找对人了!新奇?巧了!周哥那儿刚到一批硬货!保您开眼!这边请!” 说着,灵活地在前引路,像条泥鳅钻开人群。 七拐八绕,来到一处勉强能挡雨的破棚子下。 摊子不大,但摆的东西,透着一股子冷硬的精致。 摊主是个年轻人,二十出头。身板挺直,眉眼端正,甚至算得上英俊。 只是那神情,像块绷紧的钢板,严肃,认真,眼神里透着股与这鬼市格格不入的刚毅。 像……像没被社会毒打透前的自己? 李知涯心里莫名一动,好感顿生。 “周哥!来生意了!这位爷想看点硬货!”许猴儿嚷道。 那年轻人抬起头,目光像尺子,在李知涯身上量了一遍。没说话。 “兄弟怎么称呼?”李知涯主动开口,带着点照顾生意的善意。 年轻人开口,声音低沉平稳:“鬼市上,都是鬼。” 顿了一下,嘴角竟极轻微地向上牵动了一下,像冰裂开条缝:“姓周,名易。” “周易?”李知涯一愣,乐了,“哪有人直接叫周易的?压不压得住啊这名字?” 周易眉梢微挑,反问:“客官又叫什么?” “李知涯。”他挺了挺胸,“而知也无涯的知涯!” 周易嘴角那点弧度似乎大了些:“您的名字……似乎也挺难压啊。” 两人对视一眼。 噗嗤。 绷紧的气氛,像被针戳破的气球,瞬间松快下来。 李知涯这才仔细看摊上的货。 袖剑!寒光内敛,藏锋于鞘。 袖箭!精巧如蜂刺。 铁笔铳!粗犷致命。 还有小半巴掌大的怀钟,齿轮咬合声清晰可闻…… 全是精巧的杀戮艺术!要命的玩意儿! 李知涯的目光黏在那把袖剑上。好东西! 自己那杆双管手铳,打两发就得装弹,遇上硬茬子,纯纯“秒男”!太没安全感! 要持久!要硬气! “这袖剑……结实吗?”他拿起一把,掂了掂,入手分量恰到好处,质感极佳。 但社会人的谨慎冒头:“材料?结构?别关键时刻掉链子,把自己手指头切了。” 周易看着他,眼神里那股子认真劲儿更足了。 他拿起另一把袖剑,手指在某个精巧的机括处一按一推,“咔哒”一声脆响,结构分解又瞬间复位,行云流水。 “只管放心。”周易的声音带着一种匠人特有的笃定,“这是跟京师‘住坐匠’学的手艺。用料实在,结构经得起推敲。” 他顿了顿,补充道,像在陈述一个铁律:“平常做好保养,里面的机关,十年,都不会出问题。” 京师住坐匠?! 李知涯心头猛地一跳!像被电流击中! 突破口? 这感觉……比怀里那两颗大净石还烫! 他强压下狂跳的心,捏着那把袖剑,故作随意地问,声音尽量不抖:“如此说来,周兄弟摊上这些……精巧家伙,都是你自己做的?” 周易的目光扫过摊面,带着一种匠人对作品的天然审视。 “除了这怀钟,”他指了指那枚齿轮咬合清晰的精致时计,“别的,都是。” 语气平淡得像在说“今儿早饭吃了俩馒头”。理所当然。 “好手艺!”李知涯由衷赞叹,大拇指恨不得翘到天上去,“徒弟都有这般巧夺天工的技艺,那尊师……想必更是神乎其技咯?” 他小心翼翼地把“神乎其技”和“尊师”咬得格外清晰,像在敲一扇虚掩的门。 周易嘴角那点冰裂缝隙似乎柔和了些:“客官谬赞。” 他微微摇头,带着匠人特有的谦逊,又或者说是对技艺巅峰的敬畏:“我?不过把师父他老人家的本事,学了个两三成罢了。” 两三成?就这袖剑的冷峻质感,这机括的清脆利落,才两三成? 李知涯心里的小算盘打得噼啪响。他脸上堆起十二分的真诚奉承,话里藏着钩子:“就这才五六成?那您师父……铁定是参与过造那‘太乙经纬仪’的顶级大匠了!对吧?” 空气似乎凝滞了一瞬。 周易抬眼,目光像探针,在李知涯脸上飞快地扫过。 没有立刻承认。但……也没有反驳。 没有“你胡说八道”的惊怒,也没有“你怎么知道”的愕然。 他只是沉默了一息。 这一息,在李知涯感觉,像一个世纪那么长。鬼市的嘈杂似乎都远了,只剩下自己擂鼓般的心跳。 或许,太乙经纬仪造出来已有年头,民间风闻不足为奇? 或许,承认师承能抬抬身价,生意更好? 周易的眼神几不可察地闪烁了一下,最终归于平静的坦然。 “是。”他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我这身吃饭的本事,就是拜了当年参与经纬仪营造的匠户为师,才学来的。” 他拿起那把铁笔铳,掂了掂,又放下,语气带着一丝自嘲的敬意:“至于这些小玩意儿……跟那吞云吐雾、推演天机的庞然巨物一比?呵,小巫见大巫,提鞋都不配。” 成了! 李知涯差点没绷住笑出来。 心脏像被无形的线猛地一提!门敲开了缝! 他强忍着激动,喉结上下滚动,问出了最关键的问题,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音:“那……周兄弟的意思是,只要给你图纸,甭管多复杂,你……都能琢磨着弄出来?” 周易挺直了腰板。那股子匠人的自信和骄傲,像无形的气场散开。 他迎着李知涯的目光,眼神锐利而笃定:“别的海口不敢夸。但凡是器械机关、机括构造……”他顿了顿,加重语气,“只要给我图纸,再给我时间,我都能想办法,把它琢磨出来,弄出来!” 斩钉截铁!金石之音! 李知涯只觉得一股热血直冲脑门! 第34章 七日之约 周易的话语如金石之音,斩钉截铁。 李知涯只觉得一股热血直冲脑门—— 五行轮! 天机盘! 图纸! 金手指升级包! 曙光就在眼前! “好!痛快!”他大喝一声,震得旁边打盹的许猴儿一哆嗦。 李知涯二话不说,从怀里掏出那攥得温热的五两银子,“啪”一声拍在摊位上:“这袖剑,我要了!” 银锭在昏暗的光线下泛着诱人的光。 李知涯的目光又黏在了那枚精巧的怀钟上。 “想要这个?”周易看出他的渴望,两只手都比成六同时抬起:“十二两。” 东西确实是好东西。关键时刻报时定位,逃命都多分把握。可……十二两? 太贵!自个儿可没那么多银子烧。 李知涯恋恋不舍地收回目光,肉疼。 周易的视线在李知涯脸上和那枚怀钟间转了个来回。 忽然,他伸手拿起怀钟,看也没看,直接塞到李知涯手里。 “这……”李知涯猝不及防,像接了个烫手山芋,愣住了。 “拿着。”周易的声音依旧没什么起伏,却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干脆,“你有眼光,识货。我的能耐,没白学。” 他顿了顿,看着李知涯错愕的眼睛,吐出几个字:“权当交个朋友。” 朋友? 李知涯低头看着手里冰冷的金属怀钟,齿轮细微的咬合声清晰入耳,像命运的秒针在走动。 价值十二两!就这么送了? 这年轻匠人……有点意思。 大气! “这……这怎么好意思!”李知涯嘴上推辞,手却诚实地把怀钟攥紧了。 社会人的警惕性冒头:无功不受禄?但金手指升级包需要盟友! “不行不行,我不能白拿。这样……” 他脑子飞快转动:“我正好想做一样东西,有点棘手,暂时还没头绪。等过些日子,我拿着图纸再来找你!算定做!工钱另算!” 周易闻言,眉头微皱。 他环顾了一下拥挤杂乱、如同流动沼泽般的鬼市。 “这里……摊位不固定。七日后,我不一定还在这儿。”他看向许猴儿。 许猴儿小眼珠一转,立刻叫苦:“周哥!我倒是想给您二位守着传话,可这鬼市……我得招揽生意啊!一直蹲外头干等?西北风都喝不上热的!” 周易沉吟片刻,目光重新落回李知涯身上:“约个时间?” 李知涯脑子飞速运转。 无三不成礼? 三天太短!图纸影儿都没有! 逢七必变? 七这个数……玄乎! 不管是好变坏变,总归是个变化! 就算搞不到五行轮的图纸……自己脑子里那些现代小玩意儿草图,随便弄个连弩、左轮糊弄……不,是合作一下,也够本了! “七日!”李知涯斩钉截铁,像下了某种决心,“就七日后!还是这个时辰,鬼市口!如何?” 周易看着李知涯眼中闪烁的、混合着算计与真诚的光,点了点头。 那绷紧的嘴角,再次向上牵动了一下,这次弧度清晰了些:“好。七日。鬼市口。后会有期。” 李知涯把袖剑小心揣进怀里,沉甸甸的。 那枚冰冷的怀钟贴着胸口,齿轮声仿佛在应和着心跳。 他最后深深看了一眼周易那张年轻、严肃、却仿佛蕴藏着无限可能的脸,转身,挤入鬼市黎明前更显混乱的人潮。 怀里揣着杀器、计时器和烫手的希望。 七天后? 变数丛生! 但至少,有了方向! …… 当天晚上,李知涯瘫在义庄偏屋的破板床上。 左腿的伤隐隐作痛,提醒他愿花仓那晚的疯狂。 七天时限说长不长,可要好好利用。 他习惯性地摸向怀里。冰冷的触感传来,是大衍枢机副件,那个锈蚀的黄铜罗盘。 金手指,唯一的救命稻草。 还有最后一块从张静媗那儿换来的下品业石,鸽子蛋大小。 “省?”李知涯掂量着业石,自嘲地扯了扯嘴角。 这玩意儿就是个慢性毒药,揣身上只会不断加重五行疫病。 “去他娘的辐射,用了干净!” 他抠开枢机中心的圆形槽盖,毫不犹豫将整块业石塞了进去。 咔哒一声轻响,槽盖复位。 罗盘内部传来细微的嗡鸣,仿佛沉睡的机械昆虫被惊醒。 几息之后,刻满晦涩符号的内盘开始转动,最终定格。 卦象显现:艮为山。 李知涯皱眉。艮,山,止。 什么意思?让他别动? 念头刚落,罗盘再次轻颤。 内盘又动,几圈后停在一个新位置:山火贲(bì)。 艮变贲。下卦变了。李知涯盯着那变化的爻位。下卦原先是艮(山),现在变成了离(火)。 他努力回忆着模糊的《梅花易数》知识。 “乾一兑二离三震四巽五坎六艮七坤八……”他喃喃自语,“艮是七,离是三……七到三,差四……” 四天? 再看方位。艮卦对应东北,离卦对应正南。 东北变正南……方向转了九十度,不就是向东? “等四天?然后往东?” 李知涯满腹狐疑。这指引也太模糊了。 但想到前两次——萃变讼近险脱险,震变中孚引出青楼撞见愿花仓库丁老谈—— 这破罗盘虽然说话像谜语,结果倒是没坑人。 “行吧,机械祖宗。”他把枢机揣回怀里,“信你一回。歇四天,养伤,喝药。” 反正腿也跑不动,出去就是靶子。 躺是躺下了,脑子却闲不住。 枢机副件,貌似功能不止推演…… 愿花仓那晚的画面闪回:谈彦威捡起的枯槁净石……枢机喷出的滚烫液体…… “难道……”李知涯猛地坐起,扯到伤腿,疼得龇牙咧嘴,“那烫死人的‘水珠’,是这破罗盘用净石炼出来的?” 他掏出剩下的两颗净石。鹌鹑蛋一般大,细腻光滑。 上次在愿花仓是环境特殊?还是净石本身就能触发枢机的“衍化”功能? 试试! 他摸出把锈迹斑斑的劈柴斧,用斧脊小心翼翼地将两颗净石都敲成更小的碎块。挑出两块最小的,深吸一口气,依次放入枢机的空槽。 第一次,放入一块。咔哒盖好。 枢机先是沉寂,几息后,罗盘外壳骤然发烫。 内部传来急促的、仿佛齿轮卡死的“咔咔”乱响,几个同心圆盘疯狂乱转! 紧接着,“啪”一声轻响,翻盖自动弹开。 槽里没有卦象,只有一小撮灰黑色的细沙。 李知涯小心捻起一点,细沙冰凉,触手即散。不明所以。 第二次,放入另一块净石碎粒。盖好。 同样的发热,同样的乱响乱转。翻盖弹开。 槽底,静静躺着一小团乳白色的膏状物,微微发亮,散发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草木清香。 李知涯眼睛一亮—— 第35章 衍化试验 李知涯眼睛一亮。 他翻出角落里两个废弃的、落满灰的小胭脂盒—— 不知哪任租客留下的“遗产”。 用刀尖小心翼翼地将细沙和膏状物分别刮进去。 刮膏状物时,指尖不小心沾上了一点。那东西触感温润微凉。他下意识搓了搓手指。 神奇的一幕发生了—— 右手手背上几道新鲜的擦伤,是前些日子在印刷工坊干活时留下的,还有些陈年油墨渍嵌在皮肤缝隙里。 沾上膏状物的地方,擦伤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结痂、收口! 而那些顽固的、渗入皮肉的油墨污渍,竟像被无形的手挤了出来,凝结成细小的黑色颗粒,附着在皮肤表面! 李知涯轻轻一拂,黑色颗粒簌簌落下。 皮肤光洁如新,只剩下淡淡的红痕。 他倒抽一口凉气,盯着那胭脂盒里的白色膏体,心脏狂跳。 “玉花树……净化……疗伤……” 他脑中火花迸溅:“既然你是‘玉花树’提取人的元气净化出的业石所衍生的物品,干脆就叫你‘玉花膏’! 像那晚简直能烫死人的液体,跟索命的一样,就叫‘索水珠’!” 至于那堆细沙……他摇摇头,“‘无名灰’先放着。” 净石投入,产出衍化物,不显卦象。 普通业石投入,只显卦象。 为什么? 愿花仓那晚,净石甚至没放进槽里,枢机就“吐”出了索水珠…… 是仓库里弥漫的“玉花树”能量场?还是枢机本身对净石有特殊感应? 想不明白。头大。 “祖宗,您还真是个谜。”李知涯收起枢机和两个胭脂盒,把剩下的净石碎块包好。 留着,关键时刻或许能换钱,或者……再喂给这贪吃的罗盘。 他决定不想了。 卦象说等四天,那就等。养伤,喝药,研究玉花膏。 顺便祈祷曾秃子和官差都别找上门。 他如何能想到,四天后,线索会以一种意想不到的方式,自己撞上门来? 几乎同一时间…… 淮安府署,后堂。 夜已深。几盏油灯如鬼火摇曳,勉强照亮堆满卷宗的桌案。 桌案后,端坐一人。 一身红色锦绣飞鱼服,衬得肤色愈发白净如玉。 剑眉星目,鼻梁高挺,薄唇紧抿。 身形挺拔颀长,即便坐着,也透着一股渊渟岳峙的宗室气度。 正是北镇抚司千户,辽阳侯朱伯淙。 他面前的粗瓷碗里,盛着半碗稀得能照见人影的米粥。旁边小碟里,是几根腌得黑黢黢的萝卜干。 经历司经历搓着手,站在一旁,额头冒汗,诚惶诚恐:“侯爷恕罪,恕罪!实在不知您夤夜驾临,仓促之间,只……只有这些粗陋之物……” 朱伯淙眼皮都没抬,用筷子搛起一根萝卜干,慢条斯理地咬了一小口,就着稀粥咽下。动作斯文,仪态无可挑剔,仿佛在享用宫廷御膳。 “无妨。”他声音清朗,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疏离,“本侯奉旨查案,非为口腹之欲。卷宗何在?” 经历如蒙大赦,赶紧捧上一摞厚厚的册子—— “都在此了,侯爷!登记在册的漕帮大小头目、船主、力工名册,还有从漕运总督府那里誊抄的近半年漕运记录、征收账目……” 朱伯淙点点头,放下筷子,拿起最上面一本名册,借着昏黄的灯光翻阅起来。 纸张翻动的沙沙声,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 他看得极快,眼神锐利如鹰隼,一行行名字和备注信息飞快扫过。 经历和几个值夜的衙役大气不敢出,垂手侍立。堂外传来更夫单调的梆子声。 “……听说没?前两天愿花仓闹贼了!”一个年轻衙役实在憋得慌,压着嗓子跟旁边的同僚嘀咕。 “嘘!找死啊!侯爷在呢!”年长的衙役赶紧捅他。 “怕啥,侯爷看卷宗呢……听说动静不小,守仓人都受伤了!脸都给火铳打烂了……” “火铳?真的假的?谁这么大胆子,偷啥了?” “谁知道呢……说是丢了些废品净石?还是库房旧锁被炸了?邪乎得很……” 声音虽低,但在落针可闻的后堂,清晰得如同在耳边说话。 朱伯淙翻动卷宗的手指,微微一顿。他并未抬头,依旧保持着阅读的姿态,但那双深邃的眼眸里,瞬间掠过一道寒光。 愿花仓?储备“净石”的重地?进贼?守卫受伤?炸锁? 几个关键词如同投入静湖的石子,在他脑中激起涟漪。这绝非寻常盗案。手法……有些熟悉。 他轻轻合上手中的名册,动作依旧优雅。 “经历大人,”朱伯淙的声音平静无波,却让经历心头一跳,“关于贵府愿花仓遇袭一案,烦请将详细案卷、当值守卫名录、失窃物品清单,即刻调来。” 他顿了顿,指尖在桌案上轻轻一点,发出笃的一声轻响:“还有,所有涉及此案的人证、疑犯,暂勿处置,原地拘押,听候本侯问询。” 经历一激灵,冷汗瞬间浸透后背:“是、是!下官这就去办,这就去办!”他连滚爬爬地冲出去调卷宗。 朱伯淙重新夹起那根没吃完的萝卜干,若有所思地端详着。 油灯昏黄的光在他俊美的侧脸上投下深邃的阴影,也照亮了他眼中那抹狩猎前的、冰冷的锐利。 “山阳……” 他低声自语,嘴角勾起一丝几不可察的弧度,非是笑意,而是冰冷的兴味:“‘寻经者’……看来不止在漕帮有线人。这池水,比预想的更浑。” 夜风穿堂而过,带来运河上隐约的汽笛嘶鸣。 淮安府署的灯火,注定一夜长明。 油灯如豆,在穿堂风中摇曳,将经历司经历那张惶恐的脸映得忽明忽暗。他抱来的愿花仓案卷在朱伯淙面前堆成了小山。 朱伯淙端坐如山。红色飞鱼服衬得他面如冠玉,一丝不苟。 那碟黑黢黢的萝卜干已被他慢条斯理地吃完了最后一条,粗瓷碗里的稀粥也见了底,仿佛真是什么珍馐美味。 他修长的手指翻动着漕帮名册,速度极快,眼神锐利如刀,一行行潦草的名字和籍贯信息在他脑中迅速归类、串联。 “燕宣礼,崔卓华。”声音不高,清冷如冰珠落玉盘。 “属下在!”两道身影应声从堂柱的阴影里踏出。 左边一人,身量长大,筋肉虬结,古铜色的皮肤油亮,活脱脱一条离了水的沧浪蛟(燕宣礼),腰间挎着柄带鞘分水刺。 右边一人,身形精悍如猎豹,面容冷峻,腰间斜插一支乌沉沉、开了音孔的铁笛(崔卓华)。 “即刻去运河码头——” 第36章 蛰伏之兽 “即刻去运河码头——” 朱伯淙依旧没抬头,指尖划过名册上一处标记:“‘寻经者’在山阳必有眼线。查近日异常,尤其是围绕业石。鸡鸣狗盗之辈亦不可放过。凡有可疑接触、传递,务必深挖。” “遵命!”二人抱拳领命,皂靴踏地无声,转瞬便融入府衙外浓得化不开的夜色。 晨雾朦胧,天光未透,运河码头已是一片喧嚣地狱。 漕船巨大的黑影在灰白色的浓雾中蠕动,像搁浅的钢铁巨兽。 蒸汽阀门的尖锐嘶鸣、力工号子的低沉吼叫、铁链摩擦的刺耳刮擦,混杂着煤灰、汗臭和河水特有的腥腐气,沉甸甸地压在每一个活物身上。 脚下的石板永远湿漉漉、滑腻腻,沾满了煤渣、油污和说不清的秽物。 燕宣礼和崔卓华没费周折。 北镇抚司百户的鎏金腰牌一亮,当值的运军把总—— 一个满脸横肉、眼袋浮肿的老兵痞子——立刻矮了半截,脸上的谄笑比哭还难看。 “二位……二位上差!” 把总搓着手,哈着腰,唾沫星子差点喷到崔卓华脸上:“码头……嗨,鱼龙混杂! 是有那么些不开眼的小崽子,专拣些装卸时崩落的、不值钱的业石碎渣子下手! 指甲盖大小,黑不溜秋,能值几个大子儿? 抓吧,费那牛劲!还不够弟兄们跑腿钱! 上头……上头都懂,统算进‘自然损耗’里。 水过地皮湿嘛……” “损耗?”崔卓华嘴角扯出一丝冰冷的弧度,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铁笛冰凉的孔洞,“朝廷的命脉矿石,就这么‘损耗’了?都是些什么货色?” “就一群没毛的野小子!跟泥鳅似的,滑不留手!” 把总赶紧指天发誓,恨不得把责任推给河里的王八:“爹娘死绝,或是漕上捞上来的‘水飘儿’(溺婴),抱成团混口吃的……” 话音未落,浓雾深处,几道瘦小的影子幽灵般闪现。 他们穿着打满补丁、几乎看不出原色的破袄,脸上糊着煤灰,在堆积如山的货箱缝隙间灵活穿梭。 假装追逐打闹,眼珠子却像钩子一样,死死钉在装卸工脚下偶尔滚落的、不起眼的小石子上。 “……大姐头去鬼市都三天了!屁信儿没有!” 一个瘦得像麻杆、顶着乱鸡窝头的少年压低嗓子抱怨,声音带着焦躁,“该不会……卷了钱,自个儿去快活了吧?” “放你娘的罗圈屁!” 另一个少年立刻梗着脖子反驳,但底气明显不足:“大姐……大姐讲义气!说好带咱们去万盏轩见世面,吃香的喝辣的,就一定会!” 他咽了口唾沫,仿佛已经闻到了万盏轩飘来的肉香。 燕宣礼和崔卓华交换了一个眼神。 成了! “大姐”?贼首!这称呼透着江湖气,绝非普通小贼。 线人?极有可能! 抓个现行,撬开嘴,顺藤摸瓜! 两人如同闻到血腥味的鲨鱼,默契地左右一分。 燕宣礼魁梧的身躯借着巨大货箱的阴影潜行,像一团移动的礁石。 崔卓华则更显鬼魅,贴着潮湿冰冷的墙壁,铁笛无声地滑入手中。 目标,那群懵然不知的小鬼。 二人手指均稳稳扣住了腰后手铳的握把,冰冷的金属触感带来一丝掌控的错觉。 就在燕宣礼的大手即将从雾中探出,抓向瘦麻杆少年后颈的刹那—— 脑后恶风骤起,快得超出了常理! 两道黑影如同撕裂浓雾的闪电,从两人视线绝对死角的货箱顶端悍然扑下! 没有呼喝,只有破空的锐响。 两只粗糙、布满老茧的大手,铁钳般精准地扣死了燕宣礼和崔卓华握铳的手腕! 指力奇大,瞬间锁死筋脉! “咔吧!”一声令人牙酸的轻微脆响,剧痛如电流般窜上手臂! 两人只觉得腕骨欲裂,手指不由自主地松开。 “啪嗒!”“啪嗒!”两柄精钢打造、保养良好的锦衣卫制式手铳,如同被丢弃的垃圾,掉落在污浊的石板地上。 燕、崔二人皆是百战精锐,惊怒交加! 另一只手本能地闪电般抓向腰刀,寒光出鞘半寸! 但来者更快、更狠!动作简洁、粗暴、致命,带着浓烈的厂卫烙印! 那光头身影如附骨之疽,膝盖如同攻城锤,狠狠顶在燕宣礼腰眼! 同时一记凶狠的肘击,带着千钧之力,砸向崔卓华的软肋! “呃!”“哼!”两声痛苦的闷哼几乎同时响起。 巨大的冲击力让两人眼前发黑,气息一窒,拔刀的动作硬生生被打断! 身体如同破麻袋般被那股沛然巨力狠狠掼在冰冷的、满是铁锈和苔藓的货箱壁上! 坚硬的棱角硌得骨头生疼,冰冷的触感瞬间穿透衣物。 一张凶神恶煞、油光锃亮的光头大脸,带着亡命徒特有的狠戾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几乎贴到两人面前。 浓重的汗味、劣质烧刀子的酒气,还有……淡淡的血腥气,扑面而来。 正是蛰伏数日的曾秃子! “老子替朱家皇帝卖了半辈子命! 砍过鞑子的头,趟过流寇的血,对得起这身皮了! 就想离了这吃人不吐骨头的鬼地方,找个旮旯等死!” 光头咬牙切齿,唾沫星子喷了两人一脸:他眼中布满血丝,像一头被逼到绝境的困兽:“你们这帮鹰犬还要赶尽杀绝?给条活路行不行?!” 燕宣礼和崔卓华被死死摁着,胸腔被货箱硌得生疼,几乎喘不过气。 但对方说出的话语和这身纯熟的禁中搏杀术,让他们瞬间确认:是自己人!至少曾经是。一个逃兵,还是犯了事的? “前……前辈!误会!天大的误会!” 崔卓华强忍肋下剧痛,从牙缝里挤出声音:“我等……奉辽阳侯钧令!为‘寻经者’逆案而来!与前辈……绝不相干!” “‘寻经者’?”曾秃子凶悍的表情一滞,拧紧的眉头透出真正的疑惑。 他在西北苦寒之地砍了几年噶尔丹鞑子,脑袋别在裤腰带上,刚费尽心思溜回这繁华东南,对什么“寻经者”闻所未闻。 燕宣礼和崔卓华是何等人物?瞬间捕捉到了曾全维脸上的茫然。 机会! 这秃子身手恐怖,又是锦衣卫出身,熟悉门道,简直是天赐的打手! 两人眼神一碰,电光火石间已达成共识。 “前辈久在边陲,有所不知!”燕宣礼立刻接过话头,语气带着恰到好处的沉重和“同仇敌忾”:“‘寻经者’乃一伙包藏祸心、十恶不赦的逆贼! 专事破坏各处业石矿场、炸毁漕船、焚毁工坊!妄图断我大明命脉,毁我社稷根基! 朝廷震怒,辽阳侯亲临督办! 若能将其连根拔起……” 他刻意停顿,压低声音,充满诱惑:“泼天的功劳!莫说洗刷前尘,便是封妻荫子,搏个世袭的恩赏,也非难事!” 第37章 各怀鬼胎 泼天大功?封妻荫子?世袭恩赏?! 这几个词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曾全维那颗被愤懑和贪婪反复煎熬的心上。 他对朝廷是恨,恨其不公,恨其凉薄。但这实实在在、金光闪闪的好处…… 是真他娘的香啊! 要是能借着官家的势,报了私仇,再捞足好处…… 嘿嘿,这买卖,做得! 他手上压制两人的力道,不知不觉松了几分。 阴狠的眼珠里,戾气稍退,贪婪的精光闪烁不定。 曾全维一咧嘴,露出一口被劣质烟草熏得焦黄的板牙,挤出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原来如此!误会!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 在下曾全维,忝列过锦衣卫试百户。既是同僚办此大案,曾某…… 义不容辞!” 三只各怀鬼胎的手,在潮湿冰冷、弥漫着铁锈和煤灰味的晨雾中,虚情假意地握在了一起。 燕崔二人能感觉到对方掌心粗粝的老茧和未消的杀意。 曾全维也嗅到了这两人身上冰冷的、属于北镇抚司精英的、不带丝毫人味的铁腥气。 “此地不宜久留。” 曾全维松开手,警惕地扫视着雾气弥漫的码头:“我在城东东岳庙附近有处清净地落脚。 卯时三刻,酉时三刻,庙门外那棵大槐树下碰头。 过两刻不见人影,便是今日无话,各自散去。如何?” “甚好!”燕宣礼揉着几乎被捏碎的手腕,崔卓华则暗暗吸气缓解肋下的闷痛。 两人捡起地上的手铳,仔细检查。 待到曾全维那光头身影如同鬼魅般重新没入浓雾,两人冰冷的眼神深处,掠过一丝算计成功的寒意。 一条好用的疯狗,暂时拴上了链子。 至于城东东岳庙。虽非鼎盛香火,但也绝非断壁残垣。 朱漆有些斑驳,但门庭尚算整洁,晨钟暮鼓虽不洪亮,却也按时响起。 庙门口那棵据传数百年的老槐树,枝干虬结如龙,洒下一片浓荫。 与庙宇仅一街之隔,一条肮脏狭窄的小巷深处,有间低矮破败的土坯房。 墙皮大片剥落,露出里面发黑的土坯,半边茅草屋顶塌陷下去,像个被砸歪了脑袋的乞丐。 空气中弥漫着劣质烧酒、腐烂稻草和陈年霉味混合的刺鼻气息。 曾全维像条归洞的毒蛇,无声地溜进破屋,反手插上那扇摇摇欲坠的木门,又用一根粗木棍顶上。 屋内光线昏暗,只有塌陷屋顶漏下的几缕天光,照亮空气中飞舞的尘埃。 他走到最黑暗的角落,粗暴地用脚踢开一堆散发着霉烂气味的稻草。 稻草下,赫然蜷缩着一个被麻绳捆得结结实实的少女! 嘴被肮脏的破布勒紧塞住,脸颊高高肿起,带着青紫的指痕,嘴角残留着干涸的血迹。 正是魔盗团的“大姐头”张静媗! 她那双原本灵动的眼睛此刻布满血丝,死死瞪着曾全维,愤怒的火焰几乎要喷出来,但深处却掩藏不住恐惧的颤抖。 “呜呜……”被堵住的嘴只能发出模糊的呜咽。 “小丫头,骨头挺硬啊?还没哭爹喊娘?”曾全维蹲下身,带着猫戏老鼠的残忍笑意,一把扯掉勒在她嘴里的破布。 “咳咳……呸!死秃子!老畜生!有种放开姑奶奶!看我不撕了你!” 张静媗大口喘气,随即嘶哑地怒骂,声音因为缺水而干裂。 曾全维掏了掏耳朵,对她的咒骂浑不在意,反而嘿嘿冷笑:“放开你?等把你那‘好姘头’李知涯乖乖诓到老子碗里来,自然放你……跟他一起上路!” 他这几天可没闲着养伤。 在义庄阴沟里翻船,被那姓李的杂碎用个破罗盘砸晕,吃饭的家伙(火铳)还被夺了! 这口恶气憋得他心肝肺都疼! 躲在这耗子洞里,他一边揉着后脑勺的肿包,一边把前前后后的事情掰开了、揉碎了想。 愿花仓进贼?守卫林仲虎那张脸被火铳轰得稀烂? 嘿!除了那个刚得了自己火铳、又穷得叮当响的李知涯,还能有谁? 那小子被印刷坊的监工带着衙役堵在义庄要抓他,后脚竟屁事没有了? 老子反正是不相信他是清白的,这王八蛋肯定是偷了什么! 偷了什么? 愿花仓、净石…… 璇玑锁! 这小子偷了璇玑锁的图纸! 后来估计是为了避嫌,才与工坊解约。 至于图纸给谁了? 眼前这被捆成粽子的小贼头,不就是现成的答案吗? 蟊贼团!专偷业石的耗子! 曾全维去鬼市想再弄把家伙防身,正撞见张静媗这丫头片子,鬼鬼祟祟在一个黑牙掮客那里,想出手一颗成色还不错的净石。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他一路尾随,专挑鬼市外围僻静无人的烂泥塘小路,轻松得像抓只小鸡仔一样拿下了这丫头。 过程?不值一提。对付这种小贼,他一只手都嫌多。 “姓李的偷了璇玑锁图纸给你,让你们去开净石仓库发大财?嗯?” 其实直到刚刚和两个锦衣卫百户达成协议,曾全维才终于可以确定自己的猜想都是正确的。 而现在,他粗糙的手指捏住张静媗肿起的下巴,迫使对方抬头,故意凑近喷着令人作呕的酒气:“想得挺美啊?可惜,你们的好梦,做到头了。” 随后松开手,站起身,走到那扇漏风的破窗前。 肮脏的窗纸破了个洞,正好能望见斜对面东岳庙那两扇厚重、沉默的朱漆大门,以及门外那棵枝叶繁茂的老槐树。 “等他来……” 曾全维脸上露出一种混合着残忍、得意和病态期待的笑容,像一头看着猎物一步步走进陷阱的豺狼:“掉进老子给他……还有你,精心备好的坑里! 东岳庙? 好地方,够清净,送你们上路正合适!” 他仿佛已经看到了李知涯那张惊愕的脸,看到了大衍枢机副件、官爵、赏银…… 所有他想要的东西,都唾手可得! 兴奋让他舔了舔干裂起皮的嘴唇,喉结滚动。 角落里,张静媗听着他那令人毛骨悚然的自语,身体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捆缚的绳索深深勒进皮肉。 不是因为自己的处境,而是因为…… 李知涯那个讲义气的怪大叔! 他不会真的会以为是自己喊他来东岳庙,步入这秃子设计的陷阱吧? 若果真如此…… 那也只能怪他自己太蠢了! 第38章 赴约城东 讲义气,怪,蠢? 李知涯和这三个词都不沾边。 唯一有点接近的是“大叔”。但那也是相对才十几岁的张静媗而言的。 在曾全维眼里,他就是只活了将近三十年的臭虫。 此时此刻,李知涯这只“臭虫”,正站在河景破屋的二楼晒台上看风景。 很快,一个熟悉的身影出现在河堤上。 李知涯冲他挥手呼喊:“哟,老张,精神这么好,还出来跑步啊?” 老张头终于从保管前主人物件的重任中解放出来。 按理说以他这个年纪,完全可以颐养天年安心等死了。 可自从受到来自曾秃子的死亡威胁后,这老家伙又重燃起生的渴望了。 面对李知涯的热情问候,老张头表示:“嗐——别提了!家里闹耗子,还把猫给咬了!这会儿屋里不能待,我是出来避难来了!” “那你打算什么时候回去?总不能一直待外边吧?” “只能等耗子吃饱了再说呗。” 老张头说完继续用那并不灵光的腿脚奋力奔跑,仿佛身后就跟着只大角鼠。 李知涯忍不住笑道:“实在不行上我家躲躲吧!” 这时从另一头、西门桥方向又出现了一个并不熟悉的身影。 他起初没在意,可能发现对方似乎是往自己破屋走来后,才开始揣测起来。 四天……今天刚好是第四天,难道说…… “咚咚咚”,那陌生的少年叩响了形同虚设的木门。 “谁啊?” “李叔吗?是张姐让我来找你的。” “张姐?哪个张姐?”李知涯故意问道。 “就是码头张姐啊。”少年的声音里带着十足的自信。 李知涯这才拉开门:“她让你来找我干什么?” 少年赔着笑脸:“张姐之前不是说分您好处嘛。她把净石出手了,想喊你去东岳庙一起进个香、许个愿。” “许愿……她还信这个?” 李知涯挠挠头。他不确定这是不是那丫头能干出来的事,毕竟自己对其内心深处也并不是很了解。 不过既然对方特地邀请:“那东岳庙在哪儿?” “……” 这下换少年发懵了。任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眼前这位年轻的叔叔,在穿越之前就是个资深“宅男”! 搞的他好一会儿才憋出回话:“就……城东呗。” 李知涯闻言大喜过望:“这不巧了么!” 四天时间刚到,张静媗就主动喊我去城东转悠。 看来今日前去,必有好事发生! 少年自然不明白他为啥这么高兴。反正自己任务完成,趁早回去复命拿赏钱买肉包子要紧。 于是说了句“那你快着点”,转身便要走。 这一返身,李知涯看着他像是饿了好久、有些虚浮的步伐,忽地想起来问了句:“你们大姐答应带你们去‘万珍楼’的事,有着落了没?” 少年回头,淡淡表示:“哦,她说过两天就带我们去。” 李知涯竖起一个OK的手势:“好,行,记得到时候叫我。” 少年被没见过的手势弄得有点懵,但还是挥挥手以作回应。 等少年走远,李知涯关上院门几乎是飞身上楼,坐到四条腿不齐的桌案前。 随后取下腰间手铳,翻出一把还沾着油墨的螺丝刀,对着手铳尾部有些松动的螺栓就拧了起来…… 巳时过半,全副武装准备齐全的李知涯如约来到东岳庙。 只见老樟木庙门洞开,漆色斑驳却厚重。 铜钉铆合的门扇上,蒸汽管道蜿蜒如虬,烘得门楣微烫。 香客络绎,蓝布褂与绸缎衣混流。 烟气蒸腾,从殿内漫出,在门前石阶上盘绕、纠缠,像无数不安的灰蛇。 黑铁铸的巨大香炉蹲踞院中,炉火正旺,灼热的金属气混着线香的味道,沉甸甸压在人身上。 纸灰与香灰被热浪卷起,像黑色的雪片,沾上衣襟,落在匆匆行人的肩头。 李知涯左右张望一番,如预想的那般并没有找到张静媗。 心里终于忐忑起来:这丫头,不会提前去撬愿花仓,被差人逮到,吃不住拷打把我给供出来了吧? 若真那样,不同于上次缺少物证。从工坊顺走的璇玑锁图样、还有我画的平面图可全在她手里呢! 李知涯担心惹上官司,怀疑“公差”们就埋伏在庙里蹲自己,当即就生出收拾细软跑路的想法。 可他刚要走,一个冒失的道士从背后叫住了他:“施主,可是没钱进香?” 换往常李知涯肯定气得要骂人。但今天不一样,今天心里有事。 那道士见他不恼,就赔着笑赶上前来,连连道歉:“贫道常宁子,因见施主来而复返,故而妄自揣度。嘴巴没个把门的,施主切莫怪罪!” 李知涯将他上下打量—— 不对劲。 这道人,年纪看着也就三十上下,身形倒是精干。 可那股子气儿,跟庙里其他低眉顺眼、步履轻飘的道士全然不同。 眉宇间带着点闯荡过的野气,站姿也随意,甚至有点……痞气? 尤其是头上那根簪子。别的道士顶多用个木簪玉簪,讲究点的用牛角。 这位倒好,插着根又粗又长的铁棍子! 乌沉沉,冷冰冰,活像从哪台报废机括上硬撅下来的螺栓。 公差? 不像。公差没这么……潦草。 倒像个在江湖野庙里混久了,好不容易找到个正经落脚点,却怎么也融不进去的野道士。 李知涯心里有事,懒得绕弯,直接开呛:“这么急着叫住我,是雷击木吊坠卖不出去了、还是山鬼花钱积压太多?”语气透着不耐烦。 常宁子被噎了一下,脸上那点强堆的笑意差点挂不住,赶紧摆手:“施主取笑了,取笑了!” 他凑近一步,压低声音,带着点窘迫:“实不相瞒,小道……小道是快被撵出去了! 方丈说了,再找不到香客‘结缘’,卷铺盖走人!” 李知涯一听“结缘”就头疼,这不就是变着法儿卖高价“周边”吗? 他只想赶紧脱身:“行了行了,别废话。你这儿最便宜的‘结缘’是啥?多少钱?我买一个,买完你别再缠着我就行。” 常宁子眼睛一亮,仿佛溺水者抓住了稻草:“不贵不贵!九十九文!” 第39章 全假道士 常宁子眼睛一亮,仿佛溺水者抓住了稻草:“不贵不贵!九十九文!一枚开光朱砂山鬼钱,驱邪避煞,保您……” “多少?”李知涯差点跳起来,“九十九文?买你一枚破花钱?我特么疯了花九十九文买一文钱!” 这比抢还狠! “劳驾帮个忙,真的!事后,事后我请您吃饭!” 常宁子双手合十,一脸恳求,配上那根铁簪子,显得有点滑稽。 李知涯看着他那副赖皮样,又瞥了眼庙门口,生怕公差突然冒出来。 他烦躁地掏出钱袋,数出九十九个铜板,哗啦一声塞进常宁子手里:“行!钱给你!别再烦我了!”说完转身就要走。 “哎!施主留步!”常宁子一把拽住他胳膊。 李知涯一挣,竟没挣脱!那手跟铁钳似的,力道沉得很。 不禁心头一凛:这家伙,手底下有功夫!不是普通野道士那么简单! 他再用力,对方的手纹丝不动,反倒自己胳膊被捏得生疼,额角瞬间冒出汗来。 硬的不行。李知涯喘了口气,无奈道:“钱都给了,你还想怎样?” 常宁子一脸认真:“结缘的东西还没给您呢! 得进香、挂牌、把花钱供上,才算圆满! 不然钱我收了,东西没给,这不成骗钱了吗? 小道不做那等下作事!” 李知涯简直被他气笑了:“……你怎么这么死心眼呢?!” 看着对方那固执又带着点莫名原则的眼神,再看看那只铁箍般的手,李知涯认命了。 妈的,碰上活宝了。 他抹了把汗:“行行行,赶紧的!弄完我就走!” 常宁子这才松开手,脸上重新堆起笑,殷勤地引着李知涯往庙里走。 进了院子,那口巨大的黑铁香炉依旧在吞吐着热浪。 常宁子拿起三炷香塞给李知涯:“施主,诚心点着,送进炉里就行!” 李知涯忍着不适,依言点香,胡乱插进那烧得通红的香灰堆里。 常宁子在一旁看着,乐得合不拢嘴,那开心劲儿,活像快倒闭的饭店终于又开了张。 “挂祈福牌这边请!”常宁子又递过一块小木牌和笔。 李知涯不耐烦地接过,刷刷写上:“保佑我三年后不死还发大财!” ——简单,直接,粗暴。 写完,随手挂到旁边密密麻麻的木牌堆里。 “好了!花钱呢?给我,我走了!”李知涯伸手。 “不急不急!”常宁子连忙摆手,“这都晌午了,施主帮了这么大忙,哪能空着肚子走?斋饭快开了,就在里面寮房,小道请您吃顿斋饭,聊表心意!” 李知涯被他连拖带拽,半推半就地弄进了一间宽敞的寮房。 里面摆着不少桌凳,已经坐了些香客,正三三两两喝着粗茶,扯着闲篇。 看着桌上那寡淡的清茶和空荡荡的碗筷,李知涯脸都黑了。 合着这就是“请我吃饭”? 果然牛鼻子跟秃驴的话,一个字都不能信! 常宁子察言观色,见李知涯脸色难看,立刻摆出那副悲天悯人的道士模样,开始用道家话术宽慰:“施主莫急莫恼。心诚则灵,您今日进香挂牌,心念通达,自有祖师爷保佑,时来运转,否极泰来啊!” 李知涯半个字都不信,翻了个白眼,直接戳破:“省省吧。你这套糊弄别人还行。” 常宁子被他噎住,脸上那点装出来的仙风道骨瞬间垮掉。 他挠了挠那根碍眼的铁簪子,尴尬地笑了笑,干脆也不装了:“嗐!让您看出来了……其实吧……” 他凑近点,声音压得更低,“我也不怎么信!都是为了口饭吃嘛!混口饭吃,不寒碜!” 这破罐子破摔的坦诚劲儿,倒让李知涯愣了一下。 常宁子叹了口气,像是打开了话匣子:“小道道号常宁子,俗家姓侯,老家蓬莱的。” 他端起粗瓷茶碗喝了一口:“从小身子骨弱,家里惯得厉害,结果惯出一身臭毛病,打架斗殴惹是生非,没少让爹娘操心。 眼瞅着要成废人了,家里找了个算命的,说我这命格,入僧道或许能解厄。 我不甘心啊! 大好男儿,谁愿意青灯古佛? 就自个儿跑出来闯荡了。” 他眼神飘忽,似乎回到了过去:“在中条山,下过矿洞,那叫一个苦!黑黢黢,湿漉漉,跟耗子似的在石头缝里刨食儿……” 李知涯听到“矿洞”,耳朵下意识竖了起来。 “后来……矿上出了些事,”常宁子含糊地带过,语气低沉下去,“我这身子骨,在下面熬废了,干不动重活了。没法子,就近找了个全真道观拜了师,好歹有个栖身之所。” 他自嘲地笑了笑:“可朝廷的度牒金贵着呢! 一年就发那么些,哪轮得到我这种半路出家的野道士? 没度牒,正经道观都不收留,只能各处挂单,混口斋饭吃。 我就寻思,去太原府的大道观混混,兴许熬几年,能混个度牒,将来也算有个正经出身,收入也高点。” 他顿了顿,脸上露出鄙夷:“可万没想到啊!那大道观,第一课就是教我怎么把普通木头说成‘雷击木’,把新铸的铜钱说成‘前朝古钱’,高价卖给香客!呸!” 他啐了一口,“我侯某人虽然不是什么好人,打架斗殴是干过,可这坑蒙拐骗、往祖师爷脸上抹黑的事儿,我干不出来!” “所以你就被撵出来了?”李知涯问。 “呃……差不多吧,”常宁子有点不好意思,“主要是……一件也没卖出去。” 他随即又挺起胸膛:“不过骨气咱得有!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 我听说老家蓬莱城区改造,官府拆迁,光我家那破院子,就赔了四千两雪花银!” “多少?!”李知涯差点被口水呛到,“四千两?!”这数目对于在印刷坊当牛做马六年的他来说,简直是天文数字。 “是啊!四千两!”常宁子一脸“老子也是有钱人”的得意。 李知涯忍不住打量他那身洗得发白的道袍,还有头顶那根寒酸的铁棍簪子,揶揄道:“赔了这么多钱,连簪子都舍不得换根好的? 你顶个铁的,拿来练颈呢? 还是打算哪天跟人干架当暗器使?” 一提到簪子,常宁子脸上那点得意瞬间烟消云散,化作浓浓的悲愤和无奈。 “谁说不是呢!我也想啊!金簪子玉簪子,哪个不比这铁疙瘩强?可我爹娘搬家了……” 第40章 意料之中 常宁子咬牙切齿:“他们老两口,拿了钱,招呼都不打一个!搬家了!” “搬家?”李知涯愕然。 “问题是!搬哪儿去了——” 常宁子声音都拔高了,带着哭腔:“他们两口子,压根儿就没告诉我! 这不,我揣着最后几个铜板,一路打听,从蓬莱问到登州,从登州问到淮安。 最后听人说可能在漕运兴旺的山阳县落脚,这才一路找过来了! 至于这铁簪子…… 还是我在矿上干活时自己磨的呢!” 他狠狠敲了敲头顶的铁棍,发出沉闷的响声。 李知涯看着常宁子那副“被巨额拆迁款抛弃的倒霉蛋”模样,再想想自己穿越六年牛马不如、身染绝症、还被各方追杀的处境,一种奇异的共鸣感油然而生。 这家伙身上那股子戏谑、玩世不恭、被命运反复戏弄却还在努力扑腾的劲儿,像极了自己内心深处某个被压抑的角落。 如果说鬼市的匠人周易,让他看到了自己早年认真钻研、渴望改变命运的影子。 那眼前这个顶着铁簪子、满嘴跑火车的落魄野道士常宁子,活脱脱就是他内心那点“去他妈的,爱咋咋地”的混不吝在现实中的化身。 好感度,莫名地+1。 两人一时间竟有点惺惺相惜起来,就着粗茶,又扯了几句闲篇。 寮房里的香客渐渐多了,饭菜的香味也开始飘散。 “哎哟!光顾着说话了!”常宁子一拍大腿,猛地想起什么,“那山鬼花钱还没给您呢!施主您稍坐,我这就去给您取来!” 他急忙起身,风风火火地往外跑。 李知涯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门口,摇摇头,端起茶碗抿了一口。 这牛鼻子,虽然不着调,倒也有趣。 然而,茶碗还没放下,他眼角的余光,透过寮房敞开的窗户,瞥见了庙院角落里一闪而过的一个身影。 一个非常熟悉的身影。 光秃秃的脑袋在香炉升腾的热气中若隐若现,虽然换了身不起眼的灰布褂子,但那鬼祟的姿态和警惕扫视四周的眼神…… 曾秃子! 李知涯浑身的汗毛瞬间炸起!心脏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 张静媗没来,曾秃子却出现在庙里! 那少年传信…… 果然是陷阱! 没那么坏,至少不是官差—— 他猛地放下茶碗,动作快得带翻了凳子。 凳子倒地发出“哐当”一声响,引得旁边几个香客侧目。 李知涯哪还顾得上这些? 他像一尾受惊的鱼,倏地钻入旁边通往偏殿的甬道人流中,身影几个晃动,便消失在烟气缭绕的殿宇深处。 斋饭的钟声“铛”地敲响。 常宁子手里捏着那枚红彤彤的朱砂山鬼花钱,兴冲冲地跑回寮房。 “施主!您的花……” 话卡在喉咙里。 桌前空空如也。只有一只歪倒的粗瓷茶碗,还在木桌上滴溜溜地打着转儿,几滴残茶顺着桌沿,正无声地滴落在地。 常宁子端着饭碗僵在原地,一脸错愕。 “人呢?饭都不吃了?这年头……连蹭斋饭都没耐心了?” 他茫然地挠了挠头顶那根冰冷的铁簪子。 而在庙宇深处,一片祈福红绸挂满的廊柱阴影下,李知涯背靠圆柱,呼吸急促,手指死死扣住了腰间的火铳握把。 咔哒—— 一声轻响,机括咬合。 他缓缓抽出火铳,动作轻得像拂过尘埃。 汗水,沿着他的鬓角滑落,砸在脚下的青石板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印记。 李知涯将火铳稳稳前指。 黑洞洞的铳口,无声地指向了烟气弥漫、人影幢幢的院落深处。 目光鹰隼般扫视着烟气弥漫的院落。香客、道士、飘飞的灰烬……每一个晃动的影子都可能是索命的秃鹫。 危险,却来自意想不到的方向。 挂满祈福牌的木架后,一道灰影猛虎般扑出,速度快得带起风声! 曾秃子! 李知涯瞳孔骤缩,身体比脑子更快。手腕一拧,铳口瞬间转向! “砰——!” 震耳欲聋,火舌喷吐! 巨大的声响撕裂了庙宇的喧嚣。 祈福牌架子如同被巨兽啃了一口,木屑、碎牌、红绸条漫天激射,像一场血腥而凄艳的红雪。 可曾秃子更快! 乱葬岗那夜,他就领教过这小子的狠辣。扑出的瞬间,脚尖已诡异蹬地,硬生生横移半尺。 灼热的铅弹擦着他灰布衣襟呼啸而过,在身后的石阶上凿出一个白坑。 烟尘未散,秃头已贴了上来,铁钳般的手爪直抓李知涯持铳的手腕! 目标明确——夺铳! “撒手!” 李知涯哪肯?手腕翻转,铳柄狠狠砸向曾秃子面门,同时屈膝猛顶对方小腹! 曾秃子狞笑,不闪不避。蒲扇般的大手闪电般扣住砸来的铳柄,另一只手精准格开顶来的膝盖。 力量差距太大! 李知涯感觉自己的膝盖像是撞在了铁墩子上! “给老子过来!”曾秃子一声暴喝,手臂肌肉虬结,猛地一拽一甩—— 李知涯整个人如同破麻袋般被抡了起来,天旋地转! “轰隆!哗啦——” 他狠狠砸在旁边的另一个祈福牌架上,木架应声碎裂! 木牌、绸布、断裂的竹竿稀里哗啦将他埋了一半。 紧接着,他又撞翻了一面香案,香炉、供品滚了一地。 剧痛!左膝旧伤处传来撕裂般的痛楚! 火铳脱手飞出! 寮房方向,斋饭的钟声和火铳的巨响几乎同时炸开。 瞬间,惊恐的尖叫取代了人声。 香客、道士如同炸了窝的马蜂,哭爹喊娘,推搡踩踏,潮水般向庙门涌去。 一片大乱! “跑啊!” “杀人啦!” “公差!公差在哪儿?” 混乱成了李知涯唯一的生机。 他忍着剧痛,从一堆破烂里挣扎爬出。左腿钻心地疼,几乎使不上力。 曾秃子正拨开慌乱的人群,弯腰去捡地上的火铳。 就是现在! 李知涯咬牙,拖着伤腿,一头扎进奔逃的人流。 借着人潮的掩护,拼命向庙宇侧后的小门挤去。 “小忘八!站住!”曾秃子捡起火铳,怒吼着拨开挡路的人,穷追不舍! 常宁子刚挤回寮房门口,手里还捏着那枚朱砂山鬼花钱。 混乱中,他一眼就看到了那个狼狈逃窜的熟悉背影,还有后面那个凶神恶煞、紧追不舍的光头! “哎,那不是李施主吗?挨打那个!”常宁子一愣,看看手里的花钱,又看看快要消失在侧门的两人,“花钱还没给呢!” 他跺了跺脚,也顾不上什么斋饭了,拔腿就追。 “施主,等等!你的花钱!” 第41章 蓬莱好汉 李知涯拖着伤腿,在狭窄的巷道里亡命奔逃。 每一次左腿落地,都像踩在烧红的刀尖上。 汗水糊住了眼睛,呼吸带着血腥味。 身后的脚步声如同催命鼓点,越来越近,秃头的狞笑仿佛就在耳边! 终于,在一条堆满杂物的死胡同尽头,那只铁钳般的大手再次抓住了他的后领! “跑?再给老子跑啊!”曾秃子喘着粗气,像拎小鸡一样将他狠狠掼在地上! 李知涯闷哼一声,眼前发黑。左膝的剧痛让他几乎昏厥。 破败的土坯房。 门被粗暴踹开。 李知涯被曾秃子像丢垃圾一样扔了进去,重重摔在干草堆上。 “唔!唔唔!”干草堆里,被捆成粽子、嘴里塞着破布的张静媗扭动着身体。 看到李知涯的惨状,尤其是他捂着左膝痛苦蜷缩的样子,她那双大眼睛里先是闪过一丝焦急,随即化为浓浓的无奈和恨铁不成钢。 她狠狠翻了个白眼,喉咙里发出意义不明的“呜呜”声,意思很明显:傻逼!叫你真来! 曾秃子反手关上门,插上门栓。 他喘着粗气,额角也有汗。 刚才的追逐和庙里的打斗,对他这老兵油子来说,消耗也不小。 他走到角落一张歪斜的小木桌前,抄起上面半瓶浑浊的劣质烧酒,拔掉塞子,“咕咚咕咚”灌了好几大口。 辛辣的液体顺着喉咙烧下去,他长长吁了口气,抹了把嘴。 李知涯趴在草堆上,看着他那喝酒的架势,忍不住低声嘀咕:“酒是一级致癌物,劣质酒杂醇更多。剧烈运动之后这么猛灌,非但不能缓解疲劳,反而会加重肌体损伤。找死……” 曾秃子耳朵尖,听见他嘟囔,酒瓶往桌上一顿,瞪眼呵斥:“小忘八,嘀嘀咕咕说什么呢?” 李知涯没吭声。 “砰!” 破旧的门板被人从外面狠狠踹了一脚,灰尘簌簌落下。 “谁?”曾秃子瞬间警惕,抄起刚放在桌上的火铳,对准门口! 门外传来一个带着明显山东蓬莱口音的声音,气喘吁吁,还有点委屈:“贫道常宁子,是把刚刚那位施主的山鬼花钱送来,不能让人白花钱么!你要阻拦我吗?” 曾秃子一愣,随即被这莫名其妙的道士气笑了:“滚!” “那不行!钱都收了,东西得给!这是规矩!”门外的声音很执着。 “妈的,神经病!”曾秃子骂了一句,猛地拉开门栓。 门刚开一条缝,常宁子就挤了进来,手里果然举着那枚红彤彤的山鬼花钱。 曾秃子懒得废话,劈手就把花钱夺了过来,看都没看,塞进自己怀里:“东西给了!滚!” “哎!那是李施主的……”常宁子话没说完。 曾秃子已经不耐烦地伸手去推他:“滚出去!别碍事!” 常宁子眼神一厉—— 他可不是什么任人揉捏的软柿子! 野道士的痞气和矿工的硬气瞬间爆发! 他身子一矮,避开推搡的手,反手一个勾拳就砸向曾秃子肋下! “找死!”曾秃子没想到这野道士敢动手,怒喝一声,火铳倒转,用坚硬的木托狠狠砸向常宁子肩膀。 常宁子闷哼一声,被打得一个趔趄,半边膀子都麻了。 但他也发了狠,不退反进,猛地扑上去,死死抱住曾秃子的熊腰! 脑袋顶在对方胸口,两条腿盘住对方一条腿,使出了街头混混打架的缠抱功夫! “松手!臭道士!”曾秃子被抱得行动受限,顿时大怒。 遂挥起火铳的木托,照着常宁子弓起的脊背就狠狠砸下去。 “嘭!嘭!” 沉重的闷响!常宁子痛得脸都扭曲了,嘴角溢出血丝,但双臂双腿箍得更紧!嘴里还不忘骂:“操……你姥姥的……秃驴……” “去你妈的!”曾秃子被骂得火起,又是一记重砸! 常宁子吃痛,发了狠,张嘴就想往曾秃子腰间的软肉咬去! 标准的“下三路”! 曾秃子这下真被恶心到了,加倍暴怒! “给老子滚开!”他猛地屈膝,一记凶狠的膝撞,狠狠顶在常宁子柔软的腹部! “噗——”常宁子眼珠暴突,一口鲜血狂喷而出! 剧痛让他瞬间脱力,箍紧的手脚松开。 曾秃子顺势一脚,将瘫软的常宁子像破麻袋一样踹飞出去! “哐当!”常宁子重重撞在土坯墙上,震得屋顶落下簌簌尘土。 他顺着墙滑坐到地上,大口咳着血沫,面如金纸,连骂人的力气都没了。 曾秃子啐了一口带血的唾沫(常宁子挣扎时打到了他嘴角),眼中凶光大盛! 他大步上前,举起黑洞洞的火铳,直指瘫在墙角、气息奄奄的常宁子! “妈的!臭牛鼻子!老子这就结果了你!送你上西天!”他手指扣上了扳机! 就在曾秃子和常宁子打得昏天黑地的时候。 李知涯动了。 他忍着剧痛,爬到张静媗身边。张静媗正瞪大眼睛看着那惨烈的搏斗,嘴里“呜呜”个不停。 李知涯伸手,扯掉了她嘴里的破布。 “李知涯!你个傻逼!蠢货!二百五!叫你……” 张静媗嘴一得自由,立刻爆发出连珠炮般的痛骂,声音又急又气。 李知涯嘴角极其轻微地向上扯了一下,露出一个几乎看不见的弧度。 然后,在张静媗错愕的目光中,他慢条斯理地,又把那团带着她口水的破布,重新塞回了她嘴里。 动作流畅,精准。 张静媗她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 被堵住的嘴里发出更加愤怒和难以置信的“呜呜”声。 这王八蛋!他什么意思? 李知涯没理她。他慢悠悠地,从怀里摸出一样东西。 一个精巧的、女孩子用的……胭脂盒。 张静媗看到胭脂盒,眼神瞬间变得极其复杂。 震惊?疑惑?一丝难以言喻的难为情? 无数念头在她脑中炸开。 但李知涯面无表情地打开了胭脂盒。 里面装的,不是胭脂。 是半盒淡红色的、极其细腻的……沙。 无名灰。 李知涯眼神专注,仿佛在称量什么。 他小心翼翼地将盒子倾斜,倒出约莫指甲盖大小的一撮粉末在掌心。 然后,没有丝毫犹豫,仰头,张嘴,将那撮灰倒入口中! 喉结滚动。 他咽了下去。 随即,他闭上了眼睛。深深吸了一口气,再缓缓吐出。 像是在静心调息,又像是在感受着什么。 整个过程,安静得诡异。 几息之后。 恰逢曾秃子举起火铳,瞄准了瘫在墙角、咳着血沫的常宁子。 第42章 成竹在胸 “妈的,臭牛鼻子!老子这就结果了你,送你上西天!” 曾秃子手指扣上了扳机。 常宁子看着那黑洞洞的铳口,死亡的阴影瞬间笼罩! 他挣扎着,用尽最后的力气,带着浓重的蓬莱口音绝望地嘶喊:“操恁娘嘞!早知道俺就不该管这闲事儿!” 就在这时。 一个平静得近乎冷漠的声音响起。 是李知涯。 他不知何时已睁开了眼。眼神幽深,不见波澜。 “别慌,”他声音不大,却清晰地穿透了屋内的紧张空气,“他手铳里,没有弹丸。” 常宁子以为自己听错了:“没……没弹丸?” 曾秃子闻言,扣扳机的手指顿住了。 他猛地扭头看向李知涯,眼神惊疑不定。 愿花仓的传闻犹在耳边,东岳庙那惊天一铳也才过去不久。 这小子肯定重新填好了弹丸,他在诈我! “你唬我!”曾秃子厉声道,铳口下意识微微偏向了李知涯。 李知涯嘴角似乎又动了动,像是在笑,又不像。 “要不,我们打个赌?”他语气轻松得像在讨论晚饭吃什么,“我赌你现在手里拿的火铳没有弹丸。” 他顿了顿,目光直视曾秃子:“如果我赢了,你输我一两纹银。” “哈哈哈!”曾秃子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狂笑起来,“你要这一两银子买纸钱?好!老子也不是那么小气的人!” 他笑声猛地一收,眼神如毒蛇:“但……如果你输了呢?” 李知涯的目光扫过墙角咳血的常宁子,平静地说:“如果我输了,你扣动扳机,他的小命,就是你的了。” 常宁子闻言一口老血差点又喷出来—— “姓李的!我让你先骂(日你血马)!” 为了将自己的情绪准确传达,他用的还是标准本地方言。 曾秃子狞笑:“好!赌了!不过……”他眼中凶光毕露,“老子告诉你!不管有没有弹丸,今天!你们三个的小命!都是老子的!” 话音未落! 他猛地扣动了扳机! 动作快如闪电。没有丝毫犹豫! 咔哒—— 左侧燧石狠狠砸进药池! 嗤—— 明亮的火花瞬间燃起,一股刺鼻的硝烟从药池喷涌而出! 然而—— 预想中震耳欲聋的巨响和喷吐的火舌,并未出现! 只有那缕袅袅升起的、带着硫磺味的青烟,在死寂的破屋里格外刺眼。 哑火! 曾秃子脸上的狞笑僵住了。 他难以置信地看着手里的火铳,又猛地看向李知涯! 空的? 铳管里真的是空的! 这小子只填了一发弹丸,还是故意只填了一发? 就是这一瞬间的错愕。 李知涯动了—— 不是动、是炸! 仿佛沉睡的火山骤然喷发,一股狂暴、冰冷、非人的力量从他蜷缩的身体里猛然迸发! “吼——!” 一声不似人声的低吼从李知涯喉咙里挤出! 他整个人如同出膛的炮弹,从干草堆上弹射而起! 速度之快,在原地留下一个残影! 左腿的剧痛?仿佛从未存在。 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里,只剩下野兽般的疯狂和冰冷杀意! 曾秃子双目立时圆睁。 他反应极快,立刻扔掉无用的火铳,沉腰立马,双拳紧握,摆出军中搏杀的架势! 他自信,就算没了火铳,凭他的身手和力量,捏死这受伤的小忘八也易如反掌! 然而—— 当李知涯的拳头裹挟着恶风砸来时,曾秃子才真正感到了恐惧! 太快!太沉! “砰!” 拳拳到肉! 曾秃子格挡的双臂传来钻心的剧痛,仿佛被铁锤砸中! 巨大的力量让他蹬蹬蹬连退三步,后背重重撞在土墙上。 不可能!这小子怎么会有这么大的力气? 曾秃子惊骇欲绝。 更让他心胆俱裂的是,李知涯仿佛感觉不到疼痛! 这家伙的拳头、膝盖、肘尖,如同冰冷的钢铁武器,狂风暴雨般倾泻而来!每一击都带着要将骨头砸碎的狠戾! 而曾秃子自己…… 那几口劣质烧酒的后劲,还有刚才追逐搏斗的消耗,此刻如同附骨之疽。 肌肉的酸痛、反应的迟钝,在对方这狂暴的、不知疲倦的攻势下,被无限放大。 “噗!” 曾秃子脸颊挨了重重一拳,鲜血混合着碎牙喷出! “咔嚓!” 肋骨似乎断了! “嘭!” 小腹被膝撞顶中,胃里翻江倒海! 狭小的破屋成了血腥的斗兽场。 两个身影疯狂地撞击、撕打! 拳头砸在肉体上的闷响、骨头碰撞的脆响、粗重的喘息、痛苦的闷哼交织在一起! 尘土飞扬,干草乱舞! 每一次碰撞都让这破败的土屋簌簌发抖! 凶狠!野蛮! 以命相搏! 李知涯完全放弃了防御,任由曾秃子沉重的拳头砸在自己身上。 他只管进攻、再进攻!用更凶狠的拳头、更凌厉的膝肘回敬! 无名灰带来的冰冷力量在血管里奔涌,屏蔽了痛苦,只剩下毁灭的本能! 血! 两人身上都溅满了血! 分不清是谁的! 曾秃子终于怕了。 他从未见过如此疯狂、如此悍不畏死的打法。 对方的力量和气势,如同海啸,彻底将他淹没。 他感觉自己不是在和人打,是在和一头披着人皮的凶兽搏命! 一个踉跄—— 曾秃子脚下被散落的干草绊了一下,重心不稳。 李知涯眼中凶光爆射。 他如饿虎扑食一般,将踉踉跄跄的曾秃子狠狠扑倒在地! “呃啊——” 曾秃子后脑勺重重磕在坚硬的地面上,眼前一黑。 李知涯骑在他身上,左手死死扼住他的咽喉,右手闪电般抄起了旁边小木桌上那半瓶没喝完的劣质烧酒。 “狗日的!” 李知涯面容扭曲,青筋在额头和脖颈上疯狂跳动,眼中是浓得化不开的血色。 他高高举起酒瓶,用尽全身力气,朝着身下那颗光溜溜的、沾满血污和尘土的秃头,狠狠砸了下去! “砰——!” 一声令人牙酸的爆响。 厚实的陶瓷酒瓶在光头上炸得粉碎! 浑浊的酒液混合着鲜血、陶瓷碴四处飞溅。 “呃——” 曾秃子发出半声短促的惨嚎,身体剧烈抽搐。 还没完—— 李知涯手里还握着那半截锋利的瓶颈,不管不顾,任由破碎的陶瓷边缘割破了自己手掌的厚茧,哪怕鲜血淋漓。 “我让你追!” 第43章 力克强敌 “我让你追!” “砰!” 带着陶瓷尖刺的瓶颈再次狠狠砸在秃头上,血花迸溅。 “我让你抓!” “砰!” 又是一下,头骨发出沉闷的响声。 “我让你他妈想杀我!” “砰!砰!砰!” 一下!两下!三下…… 李知涯如同疯魔。 手臂机械般地抬起、落下,每一次都用尽全力! 破碎的酒瓶口每一次砸下,都带起更多的血沫和碎陶瓷。 他嘴里发出野兽般的嘶吼和叫骂,脸上、身上溅满了温热的、粘稠的鲜血! 整个破屋里,只剩下这令人毛骨悚然的、持续不断的钝击声和疯狂的嘶吼! 墙角,常宁子捂着剧痛的腹部,目瞪口呆地看着这血腥暴虐的一幕,连咳血都忘了。 他脸上的表情混杂着极度的恐惧和一种……难以言喻的敬畏。 张静媗嘴里的破布不知何时掉了。 她张着嘴,漂亮的眼睛瞪得溜圆,里面是纯粹的、冻结般的惊骇。 她看着那个骑在曾秃子身上、状若疯魔、浴血挥砸的身影,感觉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 这还是那个在工坊里忍气吞声、在义庄里耍小聪明的李知涯吗?! 终于…… 李知涯高举的手臂停在了半空。 他剧烈地喘息着,胸膛如同破风箱般起伏。 眼中的血色稍稍褪去,露出一丝疲惫和茫然。 他身下。 曾秃子……已经血肉模糊。 那颗标志性的秃头沾满了陶瓷碎屑和泥土。 鲜血糊满了他的脸和脖子,在地上汇成一滩粘稠的暗红。 只有微微起伏的胸膛,证明他还吊着一口气。 微弱得如同蚊蚋的声音,从那破碎的、沾满血沫的嘴唇里艰难地挤出:“饶……饶命……” 声音里充满了无法言喻的恐惧和……彻底的臣服。 李知涯看着他那副惨状,又看了看自己沾满鲜血和陶瓷碴、被割得皮开肉绽的右手。 他长长地、长长地吐出一口带着浓重血腥味的浊气。 紧绷的身体骤然松懈。 咣当。 那半截染血的陶瓷瓶颈从他无力的手中滑落,掉在地上。 他身子一歪,从曾秃子身上滚落下来,重重地躺倒在冰冷的、同样沾满血污的地面上。 胸膛剧烈起伏。 他闭上了眼睛。 破屋里,死一般的寂静。只有四人粗重不一的喘息声…… 稍晚些时候,一辆车在石板路上不紧不慢地颠簸。 这是一辆破旧,但足够塞下三个伤员和一个少女的骡车。 车里弥漫着血腥、汗臭、劣酒和一种难以言喻的、仿佛铁锈混合草药的味道。 曾秃子瘫在角落,头脸被张静媗用从破庙里撕来的布条胡乱裹成了个渗血的粽子,呼吸微弱,每一次吸气都带着破风箱般的嗬嗬声。 常宁子歪在另一边,捂着胸口,脸色惨白,时不时咳两声,嘴角又溢出点血沫子。 他眼神发直地盯着车顶棚,显然还没从破屋里那场狂暴反杀里回过神。 李知涯靠着相对干净的车厢板壁,左腿的剧痛在无名灰效力退去后,如同苏醒的毒蛇,狠狠噬咬着神经,疼得他额头冷汗涔涔。 但此刻,他嘴角却不受控制地向上弯起一个细微的弧度。 不是笑,更像是一种劫后余生的、带着点神经质的沉醉。 成了。 这盘棋,险之又险,但终究是他赢了。 回忆像车外的景物,一点点掠过脑海:那个传信少年步伐虚浮,眼神躲闪。 魔盗团的崽子们,偷鸡摸狗是把好手。他们向来步伐轻快。 而那小子倒更像是饿了几天的小叫花子,跟少年团不是一路的。 至于后面故意把“万盏轩”说成“万珍楼”时,那少年更是毫无反应。 那一刻,李知涯的心就沉了下去:张静媗出事了。 更何况…… “你怎么可能莫名其妙喊我一起来烧香?你就不是那种人!” “什么叫我不是那种人?到底是谁才会连买炷香的钱都舍不得花?” 张静媗听到这话时的反唇相讥,和常宁子的窃笑犹在耳边。 李知涯只是淡淡回了句:“那你也不至于特地喊我一起进香,所以我来了。” 至于出发前,那片刻的冷静操作—— 拧开火铳尾部螺栓,卸下左铳管,用力敲击,倒出里面压实了的火药、垫纸、铅弹。只留右管有弹。 动作精准,皆是出自于深思熟虑。 他知道自己膝伤未愈,不可能在追逐中具备优势。 而被捉,才能见到张静媗,确认她的死活和位置。 公差?可能性不大,动静不对。 仇家?竞争对手?或者…… 就是那个阴魂不散的曾秃子! 只要见到张静媗,只要确认目标,剩下就是赌命。 在东岳庙,第一时间开火。 故意暴露弱点,故意制造混乱,故意被擒,并见到了四肢健全的张静媗。 一切按推演进行。 当然了,野道士的出现纯属意外。 但他拖住了曾秃子,消耗了那老兵的体力,给李知涯争取了宝贵的喘息和观察时间。 这枚“棋子”,妙手偶得。 “喂,李治牙——” 张静媗的声音打破了车厢里沉重的寂静,也打断了李知涯的颅内复盘。 她坐在李知涯旁边,离曾秃子远远的,眼神复杂地盯着他,带着探究和后怕。 “破屋里,你往嘴里倒的那玩意儿……是什么鬼东西?红彤彤的,跟朱砂似的。” 李知涯嘴角那点笑意瞬间敛去,恢复了一贯的疏离。 他没看张静媗,目光投向窗外掠过的、被蒸汽与煤烟熏得灰蒙蒙的屋檐。 “保命的东西。” 声音平淡,听不出情绪。 张静媗碰了个软钉子,撇撇嘴,哼了一声扭过头去。 信任?有那么一点点萌芽了,毕竟他真豁出命来救她了。 但交底?远远不够。 那灰烬带来的狂暴力量,让她本能地感到一丝恐惧。 李知涯闭上眼,心里却在冷笑。 无名灰?它的“功效”,可是用一只倒霉的老鼠换来的! 现代医学的启示:小白鼠,基因接近人类,染色体数目相仿。完美的实验体。 然而眼下是18世纪另一条时间线上的大明,蒸汽朋克的地狱,上哪找小白鼠? 只有那些在阴暗角落、与人类共存了千百年的家鼠。 而就在他琢磨实验体时,一只胆大包天的耗子,正吭哧吭哧啃噬着他仅存的口粮—— 半块硬得像砖头的煎饼! 李知涯果断出手。 他忍着腿疼,抄起破碗,精准扣下! 第44章 病号来了 李知涯抄起破碗,精准扣下—— 那灰褐色的畜生惊恐地吱吱乱叫。 接下来就是冒着感染鼠疫和破伤风的风险,捏开鼠嘴,指甲盖挑了点无名灰,塞进去。 然后,毫不犹豫地,将那吱哇乱叫的实验体从破窗扔了出去。 结果没过多久,外面就传来老张头惊怒的吼叫和猫的惨嚎。 那吃了灰的老鼠,竟变得凶悍绝伦,反把老张头养的、平日里抓鼠好手的狸花猫给咬伤了! 力量暴增,反应奇快,且……悍不畏痛。 于是乎,李知涯掂量着剩下的无名灰,看着那老鼠发狂的效果,再对比自己与老鼠的体重比。 最后得出一个粗糙但足够赌命的估算,心里有了底。 破屋绝境,就是验证这“无名灰”在人身上效果的终极实验场! 赌赢了。 力量、速度、痛感屏蔽…… 尽管代价是此刻腿伤加倍的反噬和未知的后遗症,但命保住了,强敌打服了。 不过嘛,一个威胁虽然解除了,可此行却并没有获知任何关于“五行轮”的消息。 难道说这金手指也有预测不准的时候? 不多时,马车在沉默与压抑的喘息中,终于拐进了河下估衣街。 空气里弥漫着旧衣物的霉味、廉价脂粉香和劣质药材的苦涩。 倪先生那不起眼的针灸所就在街尾。 车停稳。常宁子挣扎着先爬下车,他伤主要在胸腹,手脚还能动。 他龇牙咧嘴地钻进车厢,用肩膀死命架起烂泥般的曾秃子。 那老兵死沉,常宁子闷哼一声,额角青筋暴起,脚步踉跄。 “搭把手!”常宁子喘着粗气对张静媗喊。 张静媗皱着眉,一脸嫌弃地看了看浑身是血污汗渍的曾秃子,最终还是跳下车,绕到另一边。 她咬着牙,使出吃奶的劲儿,把李知涯的一条胳膊架在自己瘦小的肩膀上。 “嘶……轻点!腿!腿!”李知涯疼得倒抽冷气,半边身子的重量压在张静媗身上。 小姑娘被他压得一矮,差点跪下,没好气地回怼:“闭嘴!死沉!” 就这样,一个半大少女架着一个瘸腿青年(还带着一丝诡异的自得),一个重伤咳血的道士架着一个濒死的血葫芦老兵。 四人以一种极其狼狈、极其怪异的姿态,像一串歪歪扭扭的糖葫芦,挪向倪先生那挂着褪色“妙手回春”布幡的门前。 常宁子用肩膀顶开虚掩的门。 屋内光线昏暗,弥漫着艾草燃烧后的独特烟气和药味。 倪先生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青布长衫,正背对着门口,收拾着针灸铜人上的几根银针。 几个学徒模样的年轻人刚收拾完药碾子、小秤等物什,看样子是刚散课。 听到门响,倪先生转过身。 他那张总是带着点书卷气胖圆脸,在看到门口这“奇景”的瞬间,彻底凝固了。 手里的银针“叮当”一声掉在铜人上。 懵了,彻底懵了。 他看看架着曾秃子、踉踉跄跄、嘴角带血的陌生道士。 又看看被张静媗架着、脸色惨白、左腿裤管被血浸透大半的李知涯。 最后目光落在曾秃子那惨不忍睹的“粽子头”上。 空气仿佛凝固了几秒。 “这……这……” 倪先生喉结滚动了几下,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惊愕:“你们……你们怎么搞成这样的?这位又是……” 李知涯疼得龇牙咧嘴,感觉腿上的骨头缝都在尖叫。 他勉强抬起没被架住的那只手,对着倪先生虚弱地摆了摆,气若游丝:“倪先生……说来……话长……” 就在此时,架着曾秃子、已经快要支撑不住的常宁子,努力挺直了些腰板(虽然立刻又疼得弯了下去)。 他对着倪先生,露出了一个混杂着痛楚、疲惫和一丝江湖气的笑容,声音沙哑却清晰地报上了名号:“贫道常宁子,见过倪先生。” 他顿了顿,补充道:“或者叫我侯道长也行。” 李知涯撇撇嘴,心说:好你个野道士,倒真一点不谦虚! 诊所内的空气,混杂着新鲜的血腥味、刺鼻的药膏味和艾草燃烧后的余烬气息。 倪先生看着被架进来的三个血葫芦外加一个脸色发白的少女,眉头拧成了疙瘩。 “好家伙……”他声音干涩,带着点认命的疲惫,“这是嫌我清闲,组团给我送活来了?” 他指挥两个学徒赶紧帮忙把曾秃子抬上唯一的诊床,又示意张静媗把李知涯扶到角落一把吱呀作响的竹椅上,常宁子则被搀着坐在旁边的小板凳上。 倪先生目光扫过几人身上凝固发黑的血迹和新鲜渗出的红渍,忽然想起什么,疑惑地问:“你们这副鬼样子……是怎么说服车夫载你们的?不怕惹麻烦?” 李知涯瘫在竹椅里,左腿的剧痛让他吸着冷气,闻言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苍白又带点市井狡黠的笑:“咳……就说摔的呗!从城隍庙台阶上滚下来了,一滚滚一串儿。 嗐,人家车把式才懒得管你摔的还是砍的,叮当响的铜钱塞过去,啥路都敢跑!” 倪先生摇摇头,不再多问。 两个学徒在他的指挥下开始忙碌:一个熟练地剪开李知涯左腿裤管,给肿成凤梨的膝盖放积液;另一个则小心翼翼解开常宁子染血的道袍,检查他青紫一片的胸腹。 倪先生自己则亲自处理最棘手的曾秃子。 他解开那胡乱包扎的布条,露出底下血肉模糊、甚至能看到一点白森森碎骨的头颅创口。 两个学徒倒吸一口凉气。 倪先生却只是眉头皱得更紧,动作却异常沉稳。 清洗、止血、探查……好一阵忙活。 敷上厚厚一层气味浓烈的黑膏药,再用干净白布重新包扎好。 倪先生直起腰,捶了捶后背,对着紧张望过来的李知涯和常宁子平静地说了句:“颅骨有点裂痕,脑仁没淌出来,问题不大。” “噗……” 常宁子一口没憋住,咳出点血沫,疼得龇牙咧嘴,看向倪先生的眼神充满了敬畏:“骨……骨裂而已?问题……不大?” 他感觉自己世界观被刷新了。 李知涯也听得眼角直抽抽。 这倪先生,要么是神仙,要么是疯子。 倪先生没理会他俩的震惊,自顾自走到角落的水盆边洗手,盆里的清水很快晕开淡红色的血丝。 就在这短暂的安静里,诊床上传来一声微弱又含糊的呻吟。 第45章 和盘托出 就在这短暂的安静里,诊床上传来一声微弱又含糊的呻吟。 曾秃子缓缓睁开了肿胀的眼皮,视线模糊地扫过昏暗的屋顶、药柜的轮廓,最后落在旁边竹椅上那个让他刻骨铭心的身影上。 “我……这是在哪?”声音嘶哑得像砂纸摩擦。 常宁子喘匀了气,忍不住又感慨了一句:“嘿……这老小子,真他妈扛揍啊!脑袋开瓢了还能醒这么快!” 李知涯靠在竹椅背上,声音平静无波:“河下估衣街,倪先生的医馆。” 曾秃子浑浊的眼珠费力地转向李知涯,里面充满了不解和一种濒死的麻木:“你……既要杀我……为何……又要救我?” 他想不通。破屋里那狂暴的、几乎将他头颅砸碎的身影,和此刻平静对话的人,仿佛割裂开。 李知涯嗤笑一声,毫不掩饰,也懒得编造:“圣母心发作?别逗了。 救你,一是不想让你死得太便宜,让你欠我条命,以后好给我当牛做马。 二是这诊金药费,总得有个冤大头垫付吧?” 他抬了抬下巴,指向诊床,“喏,就是你了。” 曾秃子沉默了。 这理由……如此赤裸裸,如此功利,如此混账……却又如此真实,真实到让他无法反驳。 半晌,他喉咙里发出一声意义不明的嗬嗬声,也不知是哭是笑。 一旁全程看戏,除了受点惊吓毫发无损的张静媗,抱着胳膊,撇撇嘴插话道:“这么说,秃子,你改悔了?不抢东西了?” 曾秃子再次沉默。沉重的喘息在寂静的诊所里格外清晰。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像下定了某种决心,或者说,是在绝望和求生本能中找到了一丝缝隙,艰难地开口,声音带着一种奇异的急促:“你们……快跑吧! 锦衣卫……北镇抚司的侯爷千户,带着精兵强将,来山阳抓人了! 就冲你们来的!” 诊所里的空气瞬间凝滞。 常宁子一脸茫然:“锦衣卫?监察百官、缉捕钦犯的?我们……平头老百姓,犯啥事了?” 他觉得自己顶多算个“扰民”。 张静媗也眨巴着眼睛,似乎还没反应过来锦衣卫跟她的魔盗团业务有什么交集。 只有李知涯,心脏猛地一沉!一股寒意顺着脊椎窜上来。 锦衣卫? 他脑子里瞬间闪过那锈蚀的罗盘—— “大衍枢机”副件!朝廷的黑科技!难道……暴露了? 自己这点小动作,终究引来了真正恐怖的庞然大物? 他心里泛起一丝苦涩的自嘲:穿越到大明好几年,一直挣扎在底层泥潭里,没想到第一次跟这个时代最具代表性的暴力机构“打交道”,竟是以这种方式。 这经历要是写进《我的诏狱回忆录》里,读者怕是要骂标题党—— 内容跟想象中“东林风骨、铁骨铮铮”的悲壮完全不符,只有偷鸡摸狗、狼狈逃命和打闷棍。 “难不成……”李知涯的声音有些干涩。 曾秃子接下来的话却让他紧绷的神经稍微松弛了一点:“……是来查‘寻经者’的! 你们之前在愿花仓搞出的动静太大!侯爷千户就是冲着这案子来的! 他们怀疑你们是‘寻经者’的同党! 趁他们还没把网收紧,摸到你们头上,赶紧…… 收拾细软跑路吧!” 李知涯下意识地看向张静媗。 张静媗也正看向他,眼神交汇。 少女的脸上先是茫然,随即也反应过来—— 愿花仓的动静!锦衣卫开始严查了! 她近期还想搞点“大活”弄业石的念头瞬间泡汤,脸上掠过一丝明显的失落和担忧。 倪先生洗完手,甩着水珠走回来,正好听到最后几句。 脸上没什么意外,似乎早有所料。 他平静地开口,声音沉稳:“我们不是‘寻经者’。” 接着看向曾秃子,眼神带着探究:“你说的这个‘寻经者’,他们是做什么的?” 曾秃子喘了几口粗气:“我也……刚来南直隶不久……详情不知。 只听说是一群疯子……专门破坏各地的业石矿场、漕运码头、工坊仓库…… 宣扬……宣扬业石是祸害,沾之必死……搅得人心惶惶。” 李知涯心中一动。 破坏业石产业?宣扬业石有害? 这宗旨……与倪先生揭示的“五行疫”根源、业石辐射的真相,简直不谋而合! 他看向倪先生。 倪先生却只是微微摇头,撇得干干净净:“道不同。老夫只治病救人,探究真相,无暇也无心去行那等激烈之事。” 他语气平淡,带着一种学者的疏离和疲惫。 李知涯明白了。 倪先生说的是实话。 他每天埋首于研究、教学、治病,分身乏术。 “寻经者”是另一批人,同样洞悉了业石的致命危害,但选择了更直接、更暴烈的反抗方式—— 破坏源头。 这是一群隐藏在暗处的“同行”,只是手段更加激进。 听到李知涯他们真不是“寻经者”,曾秃子脸上最后一点血色也褪尽了,只剩下死灰般的绝望和巨大的荒谬感。 他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怪响,像是漏气的风箱,带着无尽的懊丧:“原来……原来我一直……都在白忙活!白忙活啊!” 他痛苦地闭上肿胀的眼睛,似乎连呼吸都带着悔恨的叹息。 这比被打败更让他难受,仿佛一生的执着都成了笑话。 看着这曾经凶悍狡诈的老兵,此刻像个输光了一切的赌徒般颓丧,李知涯心中竟也莫名地生出一丝…… 不是同情,更像是一种“同行”落败后的微妙唏嘘。 几番生死交锋下来,竟也有点“不打不相识”的诡异情愫。 学徒们处理好了李知涯和常宁子的外伤。 张静媗拿了些外敷的草药,常宁子也抓了几包内服的汤药。 倪先生示意他们可以先去休息,尤其叮嘱张静媗早点回去。 待张静媗和三步一咳血的常宁子离开,诊室里只剩下倪先生、两个学徒(在药柜后忙碌)、以及后堂的李知涯和曾秃子。 后堂更狭窄,也更安静。 只有一张木板搭的简易床铺给曾秃子躺着,李知涯则半躺在那把竹椅上,伤腿搭在条凳,姿势别扭但勉强能忍。 浓重的药味弥漫其间。 曾秃子躺在硬板床上,望着屋顶的蛛网,眼神空洞。 过了许久,他才长长地、带着无尽苦涩地叹了口气,像是要把胸腔里积压的怨气都吐出来。 “我曾全维……” 第46章 心服口服 曾秃子喃喃开口,声音沙哑低沉,像是在讲述别人的故事:“我曾全维十六岁入北镇抚司…… 从力士做起……摸爬滚打二十年…… 刀口舔血……多少次死里逃生…… 好不容易……熬到个试百户的衔儿…… 本以为……能安稳几年……” 他的声音断断续续,充满了不甘和一种英雄末路的悲凉。 李知涯安静地听着,没有打断。 他知道,这是败者的倾诉,也是一种另类的……投降宣言。 曾秃子诉说完自己的“光辉”与“落魄”,话锋一转,带着一丝不甘心,又像是在寻求某种确认:“其实……你早就把我算得死死的,是吗?” 李知涯等的就是这句。 他嘴角勾起一抹微不可察的弧度,眼神锐利地看向曾秃子,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你错了。其实在乱葬岗那晚,我本来是真打算把那玩意给你的。” 曾秃子猛地侧过头,肿胀的眼睛死死盯住李知涯,里面爆发出难以置信的光芒! 那晚!那个被夺铳的夜晚! 他以为对方在耍自己! “你……你说什么?”声音因为激动而颤抖。 李知涯不再言语。他慢悠悠地,忍着腿上的不适,从怀里贴身的口袋里,掏出了那个东西—— 锈迹斑驳、毫不起眼的黄铜罗盘。 曾秃子的眼睛瞪得更大了,呼吸都急促起来。 就是这个! 他梦寐以求又恨之入骨的东西! 但他依然无法相信,这破铜烂铁能是传说中的“大衍枢机”副件? 李知涯的手指灵巧地按动了一下。 “咔哒”一声轻响,罗盘顶上的翻盖弹开,露出一个小小的空槽。 在曾秃子目不转睛的注视下,他又从另一个小袋里,拈出一粒、散发着微弱温润光泽的“净石”,随手丢进了空槽里。 “嗡……” 一声极其轻微、仿佛来自金属内部的震颤响起。罗盘内似乎有看不见的机括在运转。 那粒小小的净石,在空槽中肉眼可见地“融化”、变形…… 几息之后,变成了一小团粘稠、洁白、散发着清香的膏状物。 曾秃子彻底僵住了。 眼珠子几乎要凸出来,喉咙里发出“咯咯”的怪响。 懊悔! 巨大的、排山倒海般的懊悔瞬间将他淹没! 那晚……那晚如果自己信了,拿了…… 何至于落到今日这般田地? 头骨开裂,生死操于人手! 他痛苦地闭上眼睛,好一会儿,才缓缓睁开,眼神里是认命后的灰败,却又夹杂着一丝古怪的……释然? 他自嘲地哼了一声:“……就算那晚……我真的拿到了……又能如何?” 曾秃子看着李知涯,眼神复杂:“凭我一人之力,想用这东西去对抗整个朝廷?去求取……我想要的东西? 痴人说梦! 只怕不等我琢磨出怎么用它,这玩意儿在我手里的消息一泄露…… 厂卫的番子,就会像闻到血腥的鲨鱼一样围上来…… 我……我哪里还能过上一天安生日子? 死得更快罢了!” 李知涯敏锐地捕捉到了他话里的关键——“学会用它”? 这家伙之前明明连大衍枢机都不认识! “哦?” 李知涯身体微微前倾,眼神锐利如刀:“听你这意思……你其实知道这‘大衍枢机’的奥妙?可那晚你明明把它当成了破铜烂铁。” 曾秃子(曾全维)沉默了一下,似乎在权衡。 最终,他艰难地动了动没受伤的那只手,费力地伸进自己血迹斑斑的衣襟内层。 摸索了好一会儿,掏出一本巴掌大小、封面是光面蓝皮的小册子。 册子边缘磨损严重,显然经常被翻看。 “咳咳……” 他咳了两声,眼神带着一丝报复性的快意和最后的倔强:“这是……从前工部侍郎徐正明府里……灭门那晚,我趁乱找到偷偷藏起来的。 哼!上司怀疑我偷听机密……我也不能……白白担了这罪责! 这本册子里……就记着怎么摆弄那些……神神叨叨的玩意! 他们……这辈子也别想再得到了!” 他把册子丢向李知涯的方向,动作虚弱无力。 李知涯一把抄住那本带着体温和血腥气的蓝皮册子。 入手微沉,纸张坚韧。 他心跳微微加速:徐正明!那个私藏了枢机副件的工部侍郎!他的笔记? “你想啥呢?” 李知涯一边快速翻开册子,一边泼冷水:“镇抚司的人不会用,工部那些官员还能不懂?再怎么说也是‘副本’图纸,又不是孤本……” 他的声音戛然而止。 册子里的内容,并非如他所想,是某个完整仪器的操作说明。 而是一张张极其精细、复杂的零件分解图! 齿轮、连杆、卡榫、带有奇异刻度的圆环…… 每一页都详细描绘着一种或几种零件的形状、尺寸、材质要求。 旁边还有密密麻麻的小字注解着组装顺序、嵌合方式、驱动原理…… 这些零件,单独看,完全无法联想到“大衍枢机”那个罗盘! 图纸的最后几页,才出现了一个相对完整的组装示意图:几个大小不一的金属圆环,以极其精妙的角度嵌套、咬合在一起,中心似乎有一个预留的、用来放置什么东西的凹槽…… 一个……多圈圆环? 李知涯的目光飞快扫向底页。 那里,用蝇头小楷工整地写着一列字:以此法拼装,可称之——五行轮。 五行轮! 李知涯感觉自己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了一下,然后猛地松开,血液轰然冲向头顶!巨大的惊喜和一种“踏破铁鞋”的宿命感瞬间淹没了他! 原来如此! 难怪曾秃子不认识那罗盘! 徐侍郎作为深度参与太乙经纬仪研制、并最终私藏了大衍枢机副件的核心人物,怎么可能只知“枢机”而不知与之配套的关键组件“五行轮”? 这本册子,根本就不是枢机的说明书,而是五行轮的详细制造图纸! 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不,是费了大工夫,差点把命都搭进去! 他强行压下几乎要冲破喉咙的激动,手指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捏紧了那本薄薄却重逾千钧的蓝皮册子。 脸上的表情却努力维持着一种刻意的平静,甚至带着点嫌弃,看向床上的曾全维,用一种讨论晚饭吃什么的随意口吻说道…… 第47章 工匠挑战 李知涯看向床上的曾全维,用一种讨论晚饭吃什么的随意口吻说道:“咳……这破册子,画得乱七八糟的……借我翻几天行不?解解闷。” 曾全维疲惫地闭上眼睛,仿佛用尽了最后一丝力气,声音微弱得几乎听不见:“……随你……反正……我是不想……再折腾了……爱咋咋地吧……” 彻底躺平认命。 李知涯没再说话,只是将这本“五行轮制造图录”紧紧攥在手心,感受着那粗糙纸张的纹理,仿佛握住了通往力量与生机的钥匙。 窗外,估衣街的喧嚣似乎都远去了,只剩下他胸腔里那颗因为巨大机遇而激烈跳动的心脏,以及左膝盖传来的、此刻仿佛也变得可以忍受的隐痛。 后堂昏暗的光线下,竹椅发出轻微的吱呀声。 李知涯的目光,已深深陷入那蓝皮册子描绘的精密机械世界之中。 五行轮…… 终于有眉目了! 三天后,黎明前最深的黑暗里,鬼市的喧嚣还未完全苏醒。 李知涯拖着依旧隐隐作痛的左腿,准时出现在周易那个堆满奇巧零件和半成品的小摊前。 周易正蹲在摊位后,就着一盏昏黄的烛灯,对付一块硬邦邦的烧饼,啃得嘎吱作响。 “喂,周师傅。”李知涯的声音带着一丝疲惫和不易察觉的期待。 周易抬起头,腮帮子鼓囊囊的,看清来人,费力地把嘴里的烧饼咽下去,含糊地问:“图纸带来了?” 李知涯没废话,从怀里掏出那本至关重要的蓝皮册子递了过去。 出发前,他已经小心翼翼地将底页那“五行轮”的字样彻底涂黑抹平,只留下一团墨污。 周易随手把啃了一半的烧饼往旁边破木箱上一搁,拍了拍手上的饼屑,又在裤腿上使劲蹭了蹭,这才郑重其事地接过去。 将李知涯带过来的许猴儿也揉着眼睛凑过来看热闹。 周易翻开册子。 第一页,精细复杂的零件分解图映入眼帘。 他眉头一挑。再翻一页,更繁复的结构。 又翻一页…… 他翻页的速度越来越慢,眼神越来越亮,呼吸都屏住了。 当看到最后那几页展示的、由无数精密零件嵌套而成的多圈圆环结构图时…… “呃——” 周易嘴里还没来得及咽下去的最后一点烧饼面团,直接掉在了地上。 他浑然不觉,眼睛瞪得像铜铃,死死盯着图纸,仿佛要把那线条刻进脑子里。 旁边的许猴儿也倒吸一口凉气,脖子伸得老长,下巴差点掉下来:“我……我的个亲娘哎……这……这玩意……是人能做出来的?” 周易猛地回过神。 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但手指抚摸图纸边缘的力道,轻柔得像对待绝世珍宝。 “好家伙……”他喃喃自语,声音带着一种工匠面对极致挑战时的兴奋与凝重,“……这么复杂……这么……精妙……” 李知涯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强作镇定地问:“能做出来吗?” 周易抬起头,眼神灼灼地盯着他,伸出三根手指,斩钉截铁:“三个月! 起码得三个月! 这还只是保守估计! 光是理解透这些结构,就得耗上半个月!” 李知涯悬着的心落下一半。 三个月……虽然漫长,但比预想的“不可能”要好得多。 他点点头:“行,我等得起。” 周易把图册合上,紧紧攥在手里,仿佛怕它飞了。 他清了清嗓子,恢复了点生意人的精明:“能做归能做。但这活儿……太耗神,太吃功夫。定金,你得先付一下。” “多少?”李知涯心里咯噔一下。 “七两。”周易报了个数,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李知涯。 “七两!”李知涯差点跳起来,声音都变了调。 全部的积蓄,算上从王疤瘌那里敲诈来的和之前省吃俭用的,满打满算也就十二两出头! 他心里的小算盘噼啪作响:合着我这十二两雪花银,最后全被你给挣走了? 周易似乎看穿了他的肉疼,掰着手指头,语速飞快地解释,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专业性:“客官,你看看这图!看看这精度要求! 除了几个大框架能用模具,里面那些细小的齿轮、连杆、卡榫…… 哪一个不得靠我这双手一点点磨出来? 锉刀磨秃多少把都不好说! 三个月,我啥活儿都接不了,就耗在你这一个东西上! 我和他(用下巴点了点旁边还在懵圈的许猴儿),两张嘴要吃饭吧? 三个月,省着点嚼裹儿也得二三两银子打底! 买新工具、换磨损的、还有做废了重来的料钱…… 这都得算进去! 这还没算我这双手工费呢! 七两,真没多要你的! 换个人,你看他敢不敢接这活儿? 接了也做不出来!” 李知涯听着,心里的那点怨气被硬生生压了下去。 周易说得在理。这玩意儿不是菜刀,是精密机械组件。 三个月,七两……似乎……确实不算黑心。 只是…… 付完这七两,自己可就真成了“兜比脸干净”! 下一顿饭在哪儿?下下顿呢? 他摸了摸怀里那沉甸甸、却又即将不属于自己的钱袋。里面装着他人生的“半壁江山”。巨大的割肉感让他嘴角抽搐。 但念头一转—— 舍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 自己连锦衣卫老兵的头都差点砸开瓢了,连无名灰都敢往嘴里倒,还在乎这七两银子? 钱是王八蛋,花了还能赚! 五行轮到手,才是真正的翻身本钱! 天无绝人之路,活人还能让尿憋死? “行!”李知涯一咬牙,一跺脚(牵动腿伤疼得龇牙),从怀里掏出那个磨得发亮的旧钱袋,数出七两碎银子—— 其实他可以直接倒的,但仅剩的一点自尊心还是让他做出“数”的动作。 银子咕嘟咕嘟地落在周易摊位的破木板上。 “七两!给你!” 那声音,清脆又带着心碎的余韵。 周易眼睛一亮,一把抓过银子,掂了掂,脸上露出满意的笑容。 他立刻把图纸贴身藏好,动作麻利得惊人。 “痛快!客官放心,我周某人说话算话!”他转头就冲许猴儿吼,“猴儿!收摊!今儿个不干了!回家研究宝贝去!” 许猴儿也精神了,手脚并用开始收拾那些散落的零件工具。 周易临走前,又回头对李知涯正色道:“三个月后,还是这地方,这个点儿。我要是没来……” 他顿了顿,露出一个“你懂的”表情—— 第48章 桥洞枪客 周易顿了顿,露出一个“你懂的”表情—— “误一天,你扣我一成尾款!” 说完,也不等李知涯回应,拉着还在往包袱里塞东西的许猴儿,一头扎进鬼市尚未散尽的薄雾里,背影都透着一种“捡到宝”的兴奋。 李知涯站在原地,手里捏着那个瞬间轻飘飘、一个铜板也不剩的钱袋,感受着清晨的凉风灌进脖领子。 空了。彻底空了。 最后一个铜板,昨晚付那一碗稀粥钱时,已经花出去了。 他摸了摸瘪下去的肚子。饥饿感,像只苏醒的野兽,开始更凶猛地啃噬他的胃囊。 “啧……”李知涯苦笑一声,把空钱袋塞回怀里,拍了拍,“走吧……回家……先灌个水饱顶顶……” 他拖着伤腿,像片被霜打蔫的叶子,无精打采地往估衣街方向晃荡。 鬼市的喧嚣渐渐被抛在身后,街市开始苏醒。 早点摊的香气、行人的喧哗、车轮的辘辘声…… 这一切都与他无关。 他只觉得饿,饿得前胸贴后背。 路过西门桥时,桥洞底下传来一阵异常响亮、节奏感十足的“咕噜噜——”声。 李知涯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肚子。 不是他的。 声音来自桥洞阴影里。 他探头看去。一个身形高大的流浪汉,裹着条脏得看不出原色的破毛毯,蜷缩在角落。 毯子太短,露出一双沾满泥污、脚趾头都露在外面的破草鞋。 幸好是夏天,冻不死,但那嗡嗡飞舞的蚊虫,看着就让人头皮发麻。 那流浪汉似乎被自己肚子的抗议声吵醒了,哼哼唧唧地坐起身,揉了揉惺忪的睡眼。 他五官轮廓居然颇为端正,只是被污垢和乱糟糟的胡须遮掩了。 接着茫然地看了看天色,又摸了摸干瘪的肚子,脸上露出一丝属于诗人的……悲愤? 流浪汉清了清嗓子,对着污浊的运河,抑扬顿挫地吟诵起来:“春风又绿江南岸,流浪时常九年半。睡过桥洞要过饭,至今仍是单身汉。唉……” 长叹一声,带着无尽的苍凉与决心:“打野去咯!” 吟罢,他动作麻利地把破毛毯卷好,塞在桥洞最干燥的角落。 然后,弯腰从旁边提起一杆……枪? 李知涯的注意力瞬间被吸引了。那是一杆长枪!枪杆黝黑油亮,显然常被摩挲。最引人注目的是枪头—— 足有一尺五寸长,形似一柄狭长的古剑。 开了双刃,刃面上还有两道深深的放血凹槽,在熹微晨光下闪着低调的光泽。 这绝不是寻常铁匠铺的出品! 李知涯心中好奇更甚:打野?拿着这么杆漂亮的枪去打野?打什么野? 他下意识地放轻脚步,不远不近地跟了上去。 只见那流浪汉扛着枪,走上河堤,钻进一片稀疏的树丛。 他没用枪,而是从怀里摸出一把磨得锋利的小刀,开始“咔嚓咔嚓”地砍伐一些枯枝和细小的灌木枝条。 动作娴熟,效率颇高。不一会儿就捆了不小的一捆,用枪杆挑着,晃晃悠悠地扛回了桥洞附近。 卸下柴火,流浪汉脱下那双破草鞋,卷起裤腿,露出两条修长结实的小腿。 他提着那杆寒光闪闪的长枪,径直走进了岸边污浊不堪的运河里! 水面漂浮着油污和各种可疑的垃圾。 只见他眼神锐利地盯着水面,身体微微前倾,长枪如毒蛇般悄无声息地探入水中。 “噗——” 水花微溅。 长枪提起,枪尖上赫然刺穿了一条巴掌大小、拼命挣扎的鲫鱼! 只是那鱼身上鳞片脱落了不少,露出下面暗红的皮肉。 流浪汉脸上露出满意的笑容,把鱼从枪尖取下,对着还在蹦跶的鱼说道:“别人都说这运河脏,里面的鱼吃不得。嘿,我不嫌弃你!只要能填饱老子的肚子,你就是条好鱼!” 语气里带着一种混不吝的豁达。 他回到岸边,用小刀利落地刮鳞、剖腹,掏出内脏和暗红色的鱼鳃扔掉。 然后用几块碎石在干燥处搭了个简易的小灶台,拿出燧石火镰,“嚓嚓”几下引燃了刚才砍来的柴火。 最后,把处理好的鱼重新穿回那寒光凛凛的枪尖上,架在火上烤了起来。 油脂滴落火中,发出“滋滋”的声响,一股混合着鱼腥和焦香的奇异味道弥漫开来。 这味道对饥肠辘辘的李知涯来说,简直是致命的诱惑! 他的胃疯狂地抽搐起来,眼睛死死盯着那条在火焰上逐渐变得金黄的鱼,喉结不受控制地上下滚动,发出清晰的“咕咚”声。 他几乎是本能地,一步步挪了过去,站到了火堆旁。 流浪汉正美滋滋地准备享用他的“劳动成果”,一抬头,猛然看见火堆旁多出个人! 这人脸色苍白,眼睛发直,直勾勾地盯着他手里的烤鱼,那眼神…… 绿油油的!吓得他差点把鱼扔火堆里! “你……你干嘛?!”流浪汉下意识地把烤鱼往怀里护了护,一脸警惕,“不会……是惦记上我这口粮了吧?” 他上下打量着李知涯,尤其多看了两眼他那条不太利索的腿。 李知涯艰难地把目光从烤鱼上拔开,咽了口根本不存在的唾沫,努力挤出一个自认为友善的笑容:“咳……兄台,你之前那首打油诗,不应景啊。” “嗯?”流浪汉一愣。 “你看,”李知涯指了指天,“眼下是盛夏酷暑,哪来的‘春风又绿江南岸’?所以这第一句,大大的不对!” 他话锋一转,眼神又飘回了烤鱼:“所以……你看,是不是该分我一块鱼肉,堵堵我这挑错的嘴?” 流浪汉被他这歪理邪说气乐了,护食护得更紧:“嘿!想吃?自己叉去!河里鱼多的是!” “没工具啊!”李知涯摊手,一脸无辜。 流浪汉看了看他,又看了看自己手里香喷喷的烤鱼,似乎觉得这人有点意思,但原则不能破。 他眼珠一转,把烤鱼从枪尖上撸下来,然后猛地将那杆寒光闪闪的“雷天枪”往前一递! “喏!借你!叉到鱼,记得还我就行!” 那锋锐的枪尖几乎是擦着李知涯的鼻尖过去的,吓得他慌忙后跳一步,差点绊倒,牵动伤腿又是一阵钻心的疼。 “我……我没那本事!”李知涯稳住身形,心有余悸地看着那枪尖。 这玩意儿看着就不好惹。 “那就怪不了别人咯!” 流浪汉耸耸肩,不再理他,拿起烤鱼,张嘴就狠狠咬了一大口。 烤得焦脆的鱼皮发出“咔嚓”一声脆响,鱼肉的热气和香气扑面而来。 李知涯绝望地闭上眼睛,又咽了口唾沫。 太煎熬了! 为了转移注意力(和汹涌的口水),他强迫自己把目光投向被流浪汉随手放在地上的那杆长枪。 刚才只是惊鸿一瞥,此刻近距离细看,更觉不凡。 第49章 江陵谐星 刚才只是惊鸿一瞥,此刻近距离细看,更觉不凡。 枪头那奇特的古剑造型,深邃的双凹槽,末端优雅的收束,尤其是与枪杆连接处的枪库上那五道黄澄澄的铜箍—— 四道在前,一道在后,箍身上的云纹在火光映照下流淌着细腻的光泽,透着一股子古朴厚重的匠气。 “不简单啊……”李知涯下意识地喃喃出声,带着由衷的赞叹。 这枪,放在过去,绝对是武将梦寐以求的利器。 流浪汉正嚼着鱼肉,闻言含糊不清地应道:“当然不简单! 这可是宝庆府最有名的铸剑大师,花了七七四十九天,用上好的镔铁,精心锻造的‘雷天枪’! 传了三代了!” 语气里带着自豪,随即又化作浓浓的落寞:“只可惜啊……” “可惜什么?”李知涯好奇地问。 “可惜现在……”流浪汉狠狠咬了一口鱼,仿佛在泄愤:“……现在他娘的全是火铳的天下了! 砰!一声响,百步外就能要人命! 谁还跟你玩刀枪棍棒、近身肉搏? 功夫再好,一枪撂倒!” 他叹了口气,声音低沉下去:“我们这些练家子,想找个看家护院的活儿都难。 人太多了,光功夫好没用,还得会来事儿,会拍马屁……嘿!” 他自嘲地笑了笑。 李知涯听出点门道:“听起来……你倒像是干过?” 流浪汉抹了抹嘴上的油,眼神有些飘忽,似乎陷入了回忆:“以前……在惠王府干过。江陵,知道吧?王爷的侍卫。” 他顿了顿,脸上露出一丝古怪的、像是憋不住笑的表情:“嘿……就是这张破嘴惹的祸。在王府里,听多了王爷的……嗯……糗事。 有次喝多了,管不住舌头,在大庭广众之下……就……就秃噜出来了。 得,王爷知道了,脸都绿了,二话不说就把我给撵出来了!饭碗砸喽!” “什么样的……糗事?”李知涯的好奇心彻底被勾起来了。 藩王的八卦?这可是难得的消遣。 流浪汉左右看了看,压低声音,带着点分享秘密的兴奋:“其实也不是啥大事儿。 藩王嘛,啥没见过?啥没玩过?日子久了,就觉得无聊,总想找点刺激。 我们这位惠王爷,就迷上了打猎! 那是真上瘾,经常天不亮就带着人呼啦啦出城,不到天黑透绝不回来,十天半月王妃都见不着他的面儿。” 他咽下最后一口鱼肉,舔了舔手指,继续道:“有一回,王爷又去打猎。 可那天兴许是运气不好,或者累了? 总之下午就早早回来了。 回到府里,累得够呛,衣服都没换,就往卧房里那张大床上一躺。 王妃正午睡呢,就躺在他旁边。” 流浪汉的表情变得极其生动,模仿着当时的场景:“王爷躺下,迷迷糊糊刚想睡……忽然!听见床底下有动静! 窸窸窣窣的……王爷也没多想,以为是王妃养的那只波斯猫‘小花’在下面玩呢。 他闭着眼,伸手往床底下探了探,随口问:‘是小花吗?’小花挠了挠他的手心说……” 流浪汉顿了顿,故意尖声细气地应道:“是我。” 李知涯:“……” 他足足愣了三秒钟,才反应过来那声“是我”意味着什么! 这他妈哪里是猫?这分明是…… “噗——哈哈哈!” 李知涯实在没忍住,爆笑出声,笑得牵动腿伤直抽抽,眼泪都快出来了。 他指着那流浪汉,上气不接下气:“好……好家伙!原来你特么也是个谐星!” 流浪汉对自己的讲述显然十分满意,看着李知涯那副“你逗我呢?”的表情,嘿嘿直乐,露出一口还算齐整的白牙。 “笑啥?实话!” 接着抹了把沾着黑灰的脸,总算想起自我介绍:“耿异,江陵人氏。刚让惠王府给‘拉黑’了,爹娘又走得急…… 啧,老家是待不下去了,寻思着东南富庶,就变卖了那点家当,揣着银两字画,奔这漕运总汇淮安府来了。” 他叹了口气,语气里带着点背井离乡的萧索,但很快又被一种“老子不服”的劲头取代。 “谁成想,这鬼地方的漕帮,排外得紧!” 耿异愤愤地一拍大腿:“愣把老子跟那帮‘野猪皮’丢一堆扛大包! 老子能受这气? 当场就跟管事的吵翻了,滚蛋!” 钱袋眼见着瘪下去。耿异脑子一转,想起了包袱里那几轴字画。 “当铺总认好东西吧?”他当时是这么想的。 “结果?”李知涯含糊地接话,心里已经有了答案。 耿异脖子一梗:“结果?那狗眼看人低的掌柜,就他妈扫了一眼!” 他模仿着掌柜的动作,轻蔑地一挥手:“跟丢垃圾似的扔回来——‘不收’!” “肯定是赝品呗。”李知涯顺嘴揶揄。 “放屁!谁说是赝品!”耿异像被踩了尾巴的猫,腾地站起来,“等着!”他转身就往桥洞深处钻,去翻他那宝贝包袱。 机会! 李知涯眼睛一亮,耿异背过身的瞬间,他闪电般出手,把篝火旁剩下的大半条烤鱼抓过来,囫囵塞进嘴里。 滚烫的鱼肉烫得他龇牙咧嘴,腮帮子鼓得像塞了两个核桃,拼命咀嚼。 耿异果然没注意鱼肉去向,宝贝似的捧着一轴画卷回来了。 他小心翼翼地在篝火旁展开画卷。 纸张受潮,边缘已泛起黄斑霉点,散发出一股陈腐的潮气。 “瞧瞧!”耿异献宝似的指着画:“郎世宁的真迹,画的是显和二十一年,先帝在宫中主持欢庆上元节的盛况!” “郎世宁?” 这名字像根针,扎破了李知涯脑中那层名为“穿越”的薄雾,带来一阵短暂而强烈的眩晕。 这鬼地方……他定了定神,才仔细去看那印章和画风。 荒谬,太荒谬了。 待凑过去,画中只看到一片风雪肃杀。 笔触倒是精细,画的是寒冬腊月,大雪纷飞,寒风卷着雪粒子。 一群穿着厚实官服、披着毛领大氅的胥吏和兵丁,面目模糊却透着凶狠,正挥舞着鞭子,监督一群衣衫褴褛、瘦骨嶙峋的劳工。 劳工们在结冰的土地上,用简陋的工具凿石挖矿,动作僵硬,眼神麻木绝望。 背景是光秃秃的山峦和冻住的河流。 整个画面透着一股刺骨的冰冷和压抑。 “这……”李知涯看了半天,纳闷怎么满眼都是兵丁和矿工? 第50章 点子大王 “这……”李知涯看了半天,满眼都是兵丁和矿工,哪有什么欢庆的影子? 于是指着画,恼火地质问:“先帝呢,先帝在哪儿?” 耿异一脸理所当然:“先帝在宫中主持欢庆上元节。” “……” 李知涯终于明白这画为啥砸耿异手里了。 特娘的,就算真是郎世宁画的,这内容……哪个敢往家里挂? 他差点笑出声,腮帮子更疼了。 耿异小心翼翼地把画卷起,重新裹好。 两个穷光蛋,一个捧着“绝世名画”,一个捂着烫伤的腮帮子,在河边大眼瞪小眼。 热风卷着运河的腥臭灌进来,篝火噼啪作响。 好半晌,耿异才猛地抽了抽鼻子,低头看看火堆旁空空如也的……空空如也,又看看李知涯鼓囊囊的腮帮子和嘴角可疑的油渍。 “我……我鱼呢?”耿异眼睛瞪圆了。 “唔……”李知涯含糊地想辩解。 “我给你讲故事看画,你居然偷我鱼!”耿异炸毛了,扑上来就要掐他脖子。 李知涯拔腿就跑。左腿筋骨还酸软着,跑起来一瘸一拐。 耿异虽然落魄,力气还在,几步就追近。 李知涯慌不择路,被一块凸起的石头绊倒,“噗通”一声摔了个结实,脸颊在粗糙的地面上蹭过,火辣辣地疼。 “哎哟!”耿异追到跟前,看他摔得不轻,怒气消了大半,赶紧蹲下,“喂!没事吧?” 李知涯捂着火辣辣的脸颊爬起来,心里哀嚎:老子这张脸!可别破相了! 他想起怀里那个宝贝——装着玉花膏的胭脂盒。 遂掏出来,打开盖子。里面是半盒莹白如玉、散发清冷微光的膏体。 他用指尖小心翼翼刮了米粒大一点,避开可能沾了泥污的伤口边缘,在脸颊擦伤的外围轻轻一抹。 凉意瞬间渗透。那点细微的伤口,如同被无形的手抹平。 血痕消失,红肿褪去,皮肤恢复光洁,连道红印子都没留下。 整个过程,快得如同变戏法。 耿异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嘴巴张得能塞进个鸭蛋:“好……好家伙!你这什么‘生肌油’?神了!” “什么生肌油,”李知涯小心盖好盒子,揣回怀里,故作淡定,“这叫‘玉花膏’。我自己起的名字。” “玉……玉花膏?”耿异连连摇头,像是要把这匪夷所思的景象甩出脑子。 他盘腿在李知涯对面坐下,一脸的惊疑不定:“独家配方?就……就这一小盒,得不少钱吧?” “钱?” 李知涯重复着这个字,稍一怔愣。 耿异的话像一道闪电,劈开了他因饥饿和窘迫而混沌的思绪。 他看着耿异,又摸了摸怀里那救命的胭脂盒,一个大胆、甚至有些疯狂的念头瞬间成形,点燃了他眼底深处压抑已久的火焰。 但他没立刻表露。脸上那点小伤算什么? 他需要更大的舞台,更震撼的“疗效”。 李知涯故意卖了个关子,嘴角勾起一丝神秘莫测的笑,看着耿异:“耿老弟,问你个事儿。” “啥?” “这烤鱼……吃腻了吧?” 耿异下意识点头。天天运河脏鱼,谁不腻? “桥洞底下,蚊子咬得够呛吧?睡得腰酸背痛吧?” 耿异揉揉肩膀,深有同感。 “想不想……换个口味?弄点热乎的肉包子、烧鸡?” 耿异咽了口唾沫。 “想不想……找个干净暖和的地方,舒舒服服睡一觉?有床,有被褥,没蚊子那种?” 耿异眼睛开始放光:“想!当然想!你……你有门路?” 李知涯的笑意更深了,带着点狐狸般的狡黠:“门路嘛,得靠咱们自己挣。就看你……” “别他妈卖关子了!”耿异急得抓耳挠腮,“你到底想让我干啥?杀人放火老子可不干!” “放心,”李知涯拍拍他的肩膀,目光灼灼,“不杀人,不放火。咱们……去街头卖艺!你出力气,我出‘神药’。” 当日,午时刚过,南市坊口。 人声鼎沸,各色摊贩的吆喝此起彼伏。 李知涯选了个十字路口旁的空地,清了清嗓子,气沉丹田,声音陡然拔高,压过一片嘈杂:“来一来看一看嘞!祖传秘方,今朝现世!走过路过,莫要错过!” 他嗓音洪亮,带着一种独特的穿透力,瞬间吸引了不少目光。 旁边,耿异深吸一口气,抄起他那杆“雷天枪”—— 这玩意儿上午叉鱼,这会儿却成了道具。 他拉开架势,枪花一抖,寒光点点。挑、刺、扫、劈,动作大开大合,虎虎生风,一看就是真功夫底子。 “好!”几个闲汉捧场地叫了声好。 但更多的人只是驻足片刻,撇撇嘴,又汇入人流。卖大力丸、耍把式的见多了,刺激不到麻木的神经。 李知涯见状,知道前戏不够。他朝耿异递了个决绝的眼神。 耿异舞动的身形猛地一顿。 他看向李知涯,眼神里有一丝紧张,一丝犹豫,但最终被一种“豁出去了”的坚毅取代。他重重一点头。 “各位父老乡亲!”李知涯声音陡然带上一种悲壮,“常言道,真金不怕火炼!今日,就让大伙儿开开眼,瞧瞧什么是真正的‘刀枪不入’!” 他几步走到旁边一个肉铺,跟老板嘀咕几句,借来一把厚背薄刃、寒光闪闪的切肉大刀片子。 刀身沾着油污和暗红的肉屑,更添几分凶悍。 耿异深吸一口气,一把扯开破烂的上衣,露出精壮但布满旧伤痕的胸膛。 他扎稳马步,双手紧握大刀刀柄,眼神死死盯着自己胸口,肌肉贲张。 人群嗡地一下围拢过来,里三层外三层。 有妇人捂住了孩子的眼睛,自己却从指缝里偷看;有闲汉兴奋地踮起脚;有小贩忘了吆喝;也有几个穿着体面的人皱起眉头,面露鄙夷。 空气仿佛凝固了,只有粗重的呼吸声和远处模糊的叫卖。 “喝啊——!” 耿异一声爆吼,双臂肌肉虬结,抡圆了那沉重的大刀片子,带着破风声,狠狠朝自己袒露的左胸砍去! “噗嗤——!” 一声闷响,刀刃深深嵌入皮肉。 鲜血如同开了闸的洪水,瞬间喷涌而出,染红了刀身,染红了耿异的胸膛,也溅了几滴在离得最近的看客脸上。 “啊——!” 第51章 坑蒙拐骗 “啊——!” 凄厉的惨叫从耿异口中爆发,他踉跄后退,脸色惨白如纸,额头青筋暴跳,冷汗涔涔而下,大刀“哐当”一声掉在地上。 鲜血汩汩流淌,在他脚下迅速汇聚成一滩刺目的红。 人群瞬间炸开了锅! “杀人啦!” “我的老天爷!” “真砍啊!” “疯子!都是疯子!” 有人惊恐后退,撞倒了后面的货摊;有人兴奋地往前挤,想看得更清楚些;有人脸色发白,扶着墙干呕;也有人眼神冷漠,仿佛在看一出与己无关的闹剧。 惊呼、尖叫、议论、推搡…… 混乱如同瘟疫般蔓延。 就在这混乱达到顶点,眼看就要失控时。 李知涯一步跨到瘫软欲倒的耿异身边,高举手中那个不起眼的胭脂盒,声音如同惊雷炸响,压过所有嘈杂—— “不要怕!不要慌!灵药在此,复安康!” 他打开盒盖,露出里面莹白的玉花膏。 在众人惊骇、怀疑、甚至带着点嗜血期待的目光中,他用手指挖出黄豆大小的一坨,精准地涂抹在耿异胸前那道狰狞翻卷、血流不止的伤口上! 奇迹发生了。 莹白的光晕在伤口处微微一闪。 那喷涌的鲜血,像是被无形的塞子堵住,瞬间止歇! 翻开的皮肉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蠕动、收拢、愈合! 深可见骨的伤口,几个呼吸间便收缩成一条淡粉色的细线。 最后连这细线也消失无踪,只留下刚刚被血染红、此刻却光洁如初的皮肤! 死寂。 绝对的死寂笼罩了人群。 所有人都像被施了定身法,眼珠子死死钉在耿异的胸口。 刚才的血腥和惨叫还历历在目,眼前却已完好如初。 巨大的反差冲击着每个人的认知。 不知是谁,第一个倒抽一口冷气。 随即,海啸般的声浪爆发了! “神药!真是神药啊!” “活神仙!扁鹊再世!” “我的老天爷!我是不是眼花了?” “快!快给我来点!多少钱?!” 人群疯了似的往前涌,无数只手伸向李知涯,铜钱、碎银子像雨点般朝他扔来。 恐惧和震惊瞬间被贪婪和渴望取代。 谁都怕受伤,谁都想有这种起死回生的神药保命! 李知涯稳如泰山,高举胭脂盒,朗声吆喝,编好的广告词顺溜无比:“金疮玉花膏,祖传秘方造! 刀砍斧劈不留痕,跌打损伤瞬间消! 阎王见了绕道走,小鬼不敢把门敲! 一盒在手命无忧,三两纹银不算高! 货真价实,童叟无欺! 先到先得,卖完即止!” 三两!赶上工坊一个月的工资! 这价格让不少人心头一抽。 但看看耿异那光洁的胸膛,想想这神效,三两买条命,值! 疯抢开始了。 李知涯早有准备。 他飞快地从脚边一个破麻袋里掏出一个个粗糙的小陶罐、小木盒,上面贴着歪歪扭扭的“玉花膏”红纸。 这些都是他早些时候就去药店后门垃圾堆里扒拉出来的过期面脂、劣质药膏罐子。 里面胡乱填了些灰白色的泥粉混合物,闻着有股淡淡的草药和石灰味。 真的玉花膏?只有他怀里那半盒宝贝胭脂盒里的才是。 “别挤!别挤!都有份!” 李知涯一边手忙脚乱地收钱、递罐子,一边给疼得龇牙咧嘴、但胸口已无大碍的耿异使眼色。 耿异忍着痛,勉强提起精神,帮忙维持秩序,收捡散落的铜钱。 混乱持续了小两刻钟。破麻袋空了。 李知涯怀里鼓鼓囊囊,沉甸甸的全是钱。 他朝人群拱拱手:“今日售罄!多谢父老乡亲捧场!有缘明日再会!” 说罢,拉起还有些虚弱的耿异,挤出意犹未尽的人群,一头扎进旁边迷宫般的小巷。 一条死胡同深处。垃圾堆旁。 确认无人跟踪,两人靠着冰冷的砖墙滑坐在地。 耿异捂着胸口,虽然伤好了,但那股剧痛和心理冲击还在,脸色依旧发白。 李知涯则迫不及待地解开外衣,把怀里塞得满满的钱袋、碎银子、铜钱一股脑倒在地上。 叮叮当当,银钱碰撞的声音,此刻比仙乐还动听。 两人四只眼睛都亮了。 饥饿、寒冷、桥洞的屈辱,仿佛都被这堆金属的光芒驱散。 “我滴家家哎……”耿异抓起一块碎银子,用牙咬了咬,又掂了掂分量,声音都在发颤,“这……这得有多少?” 李知涯没说话,手指飞快地扒拉着,分类,清点。 铜钱哗啦作响,银子白花花一片。 “铜钱……约莫十五吊。” 他声音带着压抑不住的兴奋:“碎银子……二十六块,成色不错,估摸着有七八两。 整锭的九个,还有几个银角子和十几张宝钞…… 总共……一百五十两上下!” 这数字让他自己都吸了口凉气。 “一百五十两!” 耿异差点蹦起来:“够咱们吃好几年了!李兄弟,你真是……” 他激动得不知说什么好。 李知涯也咧开嘴笑了,劫后余生般的畅快。 他将一半银钱往前一推,又从自己那堆里抓了把银角子塞到耿异怀里:“耿老弟,你出了大力,理当多拿点!” “够意思!晚上咱们下馆子,不醉不归!提前说一声,你可不准偷偷付账喔!” 耿异接过钱,感觉胸口那点残留的疼痛都不算啥了。 两人相视大笑,劫后余生的喜悦和对未来的短暂憧憬,在这弥漫着垃圾酸腐味的死胡同里升腾。 铜板在肮脏的地面上滚动,叮当作响,是此刻世上最美妙的乐章。 李知涯和耿异埋头分着这烫手的“富贵”,嘴角咧到耳根,饥饿和桥洞的阴冷仿佛已是上辈子的事。 谁也没注意到—— 胡同口,那堆半人高的破箩筐后面,一只眼睛。 一只阴鸷、锐利,如同毒蛇盯上青蛙的眼睛。 死死锁着他们。 目光扫过散落一地的银钱碎两,贪婪地舔过李知涯怀里隐约露出的胭脂盒轮廓,最后,死死钉在耿异那光洁如新、却片刻前还血肉翻卷的胸膛上。 冰冷、审视,像在掂量两件稀罕的货物。 巷外的喧嚣,被一道无形的墙隔绝。 只有那无声的注视,寒毛倒竖,如同悬顶的刀锋。 为什么是一只眼? 第52章 府署谋划 为什么是一只眼? 因为它的主人,北镇抚司百户,“追风炮”马天翼,早年玩火器玩脱了,崩瞎了一只。 剩下一只,看人更毒,更狠。 与此同时,淮安府署,后堂。 气氛凝重。 熏炉青烟袅袅,也驱不散堂内的沉闷。 上首端坐着辽阳侯、北镇抚司千户朱伯淙。 一身玄色暗云纹锦袍,面容俊朗,气质矜贵,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一块温润羊脂玉佩。 下首坐着淮安知府汪大人、山阳县卫知县等人。 座位排布微妙,汪知府虽品级高,座位却略偏下,无形的压力来自朱伯淙那“皇族”加“侯爵”的双重身份—— 皇族血脉虽稀薄如路边野草(宗室百万,早不值钱),但这世袭的爵位和握在手里的北镇抚司权柄,才是真正的硬通货。 “……窃贼既已打草惊蛇……” 朱伯淙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带着不容置疑的穿透力—— “短期内必如惊弓之鸟,不敢妄动。 然,其能潜入甲壹仓,炸锁开箱,定是谋划多时,所图非小。 岂会轻易放弃?” 他端起青花盖碗,轻呷一口,动作优雅:“故,本官以为,当行‘温水煮蛙’之策。” 汪知府捻着胡须,面露思索。 “先大张旗鼓,增兵布防! 出入内城门者,无论官民,一律详录在册! 声势要足,要让那贼子觉得,此刻动手,十死无生!” 朱伯淙放下茶碗,碗盖与杯沿轻碰,发出清脆一响。 “待其惊惧蛰伏,我等便……‘慢慢’撤去新增守卫,‘缓缓’放松盘查。 一切要做得自然,要让其以为风声渐松,机会重现。” 他嘴角勾起一丝冷冽的弧度:“实则在此期间,原本仓廪守卫、城门司吏,早已陆续替换为我镇抚司与府衙亲信! 待到一切‘恢复如常’之日,便是那窃贼自以为时机成熟,自投罗网之时!” 汪知府沉吟:“侯爷此计甚妙。只是……这‘温水’要温多久? 若要做得天衣无缝,诱其入彀,恐非三两月之功。 时间拖得太久,府库开支、民情舆论,恐生枝节……” “汪大人!”朱伯淙目光如电,瞬间刺向知府,“三两个月,与将这伙胆大包天、意图动摇‘坤舆大造’根基的‘寻经者’连根拔起相比,孰轻孰重?” 他身体微微前倾,无形的压迫感陡增:“今日嫌麻烦,明日他们便能闹出更大的乱子! 毁掉更多的‘愿花仓’!那时,汪大人头上的乌纱,怕也难保其周全吧?” 他顿了顿,语气放缓,却更显诛心:“莫非……是大人任期将满,不愿节外生枝?” “侯爷明鉴!下官绝无此意!”汪知府额头瞬间见汗,慌忙起身拱手,“下官……下官唯侯爷马首是瞻!一切听凭侯爷安排!” “坐下。” 朱伯淙挥挥手,恢复了那副翩翩公子的淡然:“出了岔子,自有本官担着。事情办好了,功劳簿上,自然少不了诸位的名字。” 目光扫过堂下众人。 “是!是!侯爷高义!” 众官连忙应和,心头一块大石落下,又悬起另一块。 众人散去,后堂只剩朱伯淙一人,指节轻轻叩击紫檀桌面。 一直如影子般立在大堂前侧阴影里的马天翼,这才无声地转进后堂,单膝点地:“禀侯爷。” “说。”朱伯淙没抬眼。 “属下今日巡至南市坊口,见一蹊跷事。” 马天翼那只独眼精光闪烁:“两个江湖卖艺的泼皮,当众演了一出‘大刀砍自己’的把戏。 一人持刀自戕,血流如注,眼看活不成。 另一人却掏出一盒莹白药膏,只抹了黄豆大小……” 他描述得极快,将李知涯吆喝、耿异挥刀、血流成河、玉化膏神效、百姓疯抢的场景,简洁精准地复述出来。 尤其强调了那药膏瞬间愈伤、光洁如初的神异。 “……那药膏,属下瞧着,与禁中的‘生肌膏’,形貌功效,一般无二!” “生肌膏?” 朱伯淙叩击桌面的手指猛地顿住,霍然抬头,眼中精光爆射。 那只原本摩挲玉佩的手下意识地紧紧摁住了桌面边缘,指节因用力而发白。 一股克制的激动在他周身弥漫。 “两个升斗小民……怎会有此物?难道……” 他猛地站起身,来回踱了两步,眉头紧锁,又缓缓摇头:“不对!若真是那伙‘寻经者’,得了如此紧要之物,岂敢如此堂而皇之,当街叫卖?唯恐天下不知?” 他停下脚步,眼神锐利如刀:“但无论如何,此药来源,必与‘寻经者’脱不了干系!必须查清……马天翼!” “属下在!” “立刻带几个人,找到那两个卖艺的!”朱伯淙的声音斩钉截铁,“抓回来!本官要亲自审!” “遵命!”马天翼独眼中凶光一闪,抱拳领命,转身大步流星而去,步伐带风。 同一时间,山阳县城,银号街。 李知涯掂量着怀里沉甸甸的银子,拉着耿异钻进一家门脸气派的“昌源银号”。 “兑点宝钞,”李知涯把几块碎银和一堆铜钱推上高高的柜台,“方便。” 柜台后的老朝奉眼皮都没抬,接过银子,噼里啪啦拨了一阵算盘,唰唰点出一叠印着复杂花纹、盖着鲜红大印的纸钞推出来。 耿异看得新奇,小声嘀咕:“这纸片子……靠谱吗?” 李知涯麻利地收好宝钞,塞进怀里,心头掠过一丝感慨:都说大明宝钞是废纸。 可这条时间线上,黄宗羲那老爷子当过户部尚书,搞了套咱也整不明白的经济改良,愣是把旧钞回笼,新钞锚定了啥玩意儿…… 打那以后,这纸票子还真就跟真金白银差不太多了。 他拍了拍胸口,感受那叠纸钞的厚度。 虽然老百姓被坑怕了,还是更认硬通货,拿到宝钞恨不得立马换成银子揣兜里才踏实…… 出了银号,李知涯自觉是“地主”,豪气干云:“走!带你逛逛山阳县!” 他领着耿异,穿街过巷,走坊历市,瞧一瞧看一看的。 耿异起初还兴致勃勃,东张西望,慢慢地,脚步缓了,眼神狐疑起来…… 第53章 口舌之争 耿异起初还兴致勃勃,东张西望,慢慢地,脚步缓了,眼神狐疑起来…… “李兄,”耿异挠挠头,指着前面一个岔路口,“这……是往哪走?鼓楼大街?还是清江浦码头?” 李知涯脚步一顿,面不改色:“咳,往左……嗯,往右也行,风景都不错。” 耿异眯起眼:“不对吧?刚才那条街,明明该叫‘花巷’,你咋说是‘猫儿胡同’? 还有这个坊,是‘河下’?我听着咋像‘下河’?” 李知涯脸上有点挂不住:“这个……县城这么大,我又不是包打听……” “拉倒吧!”耿异嗤笑,“你一个本地人,连家门口几条街都认不全?” “你懂个屁!”李知涯被戳中痛处,声音拔高:“两班倒!懂什么叫两班倒吗? 天不亮进工坊,半夜三更才放出来,眼睛都睁不开! 累得像条死狗!哪他妈有闲心逛街?” “两班倒怎么了?” 耿异梗着脖子:“老子刚来山阳,不也码头扛过大包? 累是累点,下了工,这城里犄角旮旯,老子三天就摸熟了!” “三天?”李知涯气笑了,指着耿异鼻子:“你才扛了几天包?三天? 老子整整六年! 六年! 跟坐牢似的! 你特么体验过什么叫‘不见天日’吗?” “我……”耿异正要反唇相讥。 一个娇小的人影低着头,拎着什么东西,脚步匆匆,差点撞到李知涯身上。 李知涯下意识侧身让过,目光扫过那熟悉的身影和布包,脱口而出:“静媗?” 人影猛地顿住,转过身,正是张静媗。 她小脸紧绷,眉头蹙着,带着一股子“别惹我”的烦躁:“谁让你叫我名字的?我跟你有那么熟吗?” 火药味十足。 李知涯立刻反应过来,这丫头还在为“无名灰”的事憋着火呢。 他故意嬉皮笑脸:“不叫名字叫啥?‘喂’?还是……‘女贼头子’?” “你!”张静媗像被踩了尾巴的猫,瞬间炸毛,警惕地左右扫视,压低声音怒喝,“闭嘴!想死啊!” 旁边的耿异见状,笑嘻嘻地凑上来打圆场:“女伢儿莫生气嘛!锅锅请你嚯酒!” 张静媗这才注意到耿异。 蹙着眉上下打量他一番,那眼神跟看什么新奇动物似的,扭头对李知涯道:“你怎么回事?尽跟这些不着调的人混在一起?” 语气满是嫌弃。 李知涯两手一摊,一脸无辜:“我也跟你混在一起啊,那你岂不是也……” “姓李的!”张静媗气得小脸通红,“谁跟你混在一起了?恬不知耻的老流氓!” “哟?” 李知涯眉毛一挑,故意气她:“你以为我乐意啊? 有那条件,我早去内城花街找漂亮姐儿听曲儿了! 谁会搭理柴火妞啊?” “你……!” 张静媗气得浑身发抖,眼圈都红了:“臭流氓!你……你也不怕得病! 等着烂勾八吧! 不过以你这德行,保不准是嘴先烂!” 眼看这丫头真要翻脸,李知涯见好就收,赶紧换上赔笑的脸凑上去:“哎哟,开个玩笑嘛,咋还急眼了?” 他伸手想拍拍张静媗的肩膀安抚。 “滚开!别碰我!” 张静媗肩膀一扭,用力甩开他。 “啪嗒!” 她手里的东西掉在地上。 一股淡淡的、混合着草药的苦涩气味飘散出来。 李知涯眼疾手快帮她捡起,闻到药味,心里咯噔一下。 他抬头环顾四周,这才发现,他们不知不觉已走到了河下镇外围,倪先生那间不起眼的小诊所就在不远处巷子深处。 “你刚从倪先生那儿出来?”李知涯语气软了下来,带着关切,“是手腕的伤还没好利索?” 张静媗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劈手夺过布包,紧紧抱在怀里,声音闷闷的:“不用你管。” “试试这个?”李知涯献宝似的掏出那个胭脂盒,“我的‘神药’,保管……” 旁边的耿异立刻帮腔:“可灵了!大刀砍自己都随便治!抹上就好!” 张静媗看着那熟悉的胭脂盒,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期待,抿了抿嘴唇。 李知涯满怀信心地打开盒盖—— 笑容僵在脸上。 盒底,只剩下一点点几乎看不见的、半凝固的白色膏体残渣。 之前撂地卖艺,为了制造震撼效果,给耿异胸口抹的那一下,几乎耗尽了存货。 操!早知道该省着点用! 一股内疚涌上心头。 张静媗眼中的期待瞬间熄灭,化作一丝黯淡和了然。 她撇撇嘴,语气倒没那么冲了,带着点认命的无奈:“算了算了……我还不知道你么?有好的能不留着自己用? 指望你,母猪都能上树。” 这带着点嗔怪又透着点熟稔的话,让气氛缓和不少。 李知涯讪讪地收起盒子,岔开话题:“说起来……我还一直不知道你住哪儿呢……” “北门。”张静媗回答得极其简单。 “北门哪儿?”李知涯追问。 “唉呀!”张静媗不耐烦地跺脚,“你怎么跟查户口似的?问题这么多!我忙着呢!” “忙着干啥?” “带弟兄们吃大餐!”张静媗提起这个,脸上终于有了点亮色,“说好了的!不能不作数!他们眼巴巴望到现在,口水都快流成河了!” “巧了么这不是!” 李知涯一拍大腿,指着耿异:“我跟这位耿锅锅,也正打算去好好搓一顿!不如凑一起?热闹!” 耿异挺起胸膛,拍得砰砰响,再次强调:“对头!说好了我请!谁都不许偷偷付账!谁付我跟谁急!” 张静媗看看李知涯,又看看一脸豪气(又透着点傻气)的耿异,小脸上表情变幻。 最终翻了个小小的白眼,嘴角却微微翘起一丝不易察觉的弧度:“……行吧就去万盏轩。” “走着!”李知涯大手一挥。 三人汇入人流,朝着张静媗一直说的“万盏轩”走去。 夕阳的余晖给他们的背影镀上一层暖色,暂时驱散了独眼窥伺的阴霾。 而在他们身后几条街外,一队身着便装、眼神精悍的汉子,正由马天翼领着,如同嗅到血腥味的狼群,快速而无声地散入街巷。 目标:两个刚发了笔横财的“江湖艺人”,外加一个“女贼头子”。 第54章 初识玉容 目标:两个刚发了笔横财的“江湖艺人”,外加一个“女贼头子”。 一张无形的网,正在收紧。 坊市的烟火气里,危机已悄然弥漫。 而李知涯和耿异等三人却对背后的危险浑然不觉。 “喂,”张静媗脚步微顿,把装着药的布包塞给李知涯,“这个,你先帮我存你那儿。一会儿人多,揣着碍事。” 李知涯接过,眉毛一挑,瞬间了然。 这小太妹的心思,他还不懂? 什么怕碍事?屁! 九成九是不想让那群小猴子小弟们看见大姐头随身带药,显得弱了,掉了那份硬撑起来的江湖体面。 看破不说破。 “行。” 李知涯把药包揣进怀里,转头对耿异道:“耿老弟,你陪她先去万盏轩占个座儿,点几个硬菜。 我回家一趟,把这玩意儿放下,顺便……处理点私事,随后就到。” 耿异扛着他那杆标志性的“雷天枪”,咧嘴一笑:“成!李兄弟快去快回,酒菜管够!” 他拍了拍腰间鼓囊囊的钱袋,那里面装着八十五两的分润。 张静媗没说话,只是下巴微抬,算是默许了。 李知涯也不耽搁,转身一路走,走了得有小半个时辰,总算回到义庄。 把刚分到的银钱和兑来的宝钞放家里,正合他意。 那栋进风漏雨、耗子来了都得摇头叹气的破房子,是吸引不到任何一位有追求的“财物空间移动工程师”(俗称贼)关注的。绝对安全。 推开吱呀作响、仿佛随时会散架的院门,一股熟悉的霉味混合着不远义庄飘来的若有似无的尸臭扑面而来。 李知涯熟门熟路地上二楼。 楼上比楼下稍好,至少干燥点。 他找了个相对阴凉的角落,把张静媗那几包散发着浓郁苦味的药草小心搁下。 做完这个,他习惯性地走到房间中央,蹲下身,手指抠进一块松动的地板边缘,用力一掀。 一个黑黢黢的夹层露了出来。里面空荡荡。 他掏出怀里那点刚捂热的银子宝钞,掂量了一下,准备塞进去。 手一顿。 等等,去万盏轩? 那地方三教九流,人挤人。 张静媗那群小猴子,叽叽喳喳,手脚还不一定老实。 万一挤挤攘攘间,怀里那个更要命的大衍枢机副件滚出来…… 那乐子可就大了! 编借口? 那群半大小子刨根问底的劲儿,七嘴八舌的议论,保不齐就引来不该有的目光。 横生枝节! 麻烦! 李知涯暗骂一声,只得又从怀里掏出那个沉甸甸、锈迹斑斑的黄铜罗盘。 扯过一块还算干净的破布,胡乱裹了几层,正准备塞进夹层深处。 “笃笃笃!” 院门突然被敲响了。 李知涯浑身一僵,攥着枢机副件的手指瞬间收紧。 冷汗“唰”地就下来了。 这一阵子,敲门声简直就是催命符的前奏! 王疤瘌、曾秃子……哪个不是敲完门就带来一身晦气? 他屏住呼吸,心脏在胸腔里擂得咚咚响。 “请问……有人在家吗?” 一个清亮、带着点试探的女声传了进来,语调温软,与这鬼地方格格不入。 嗯?这声音……有点耳熟? 李知涯皱紧眉头,在记忆的犄角旮旯里拼命翻找。 谁?他愣是没对上号。 好奇心像猫爪子一样挠心。 他小心翼翼挪到楼梯口,探头往下看,压着嗓子问:“谁啊?” “是我。”门外的声音应道。 李知涯深吸一口气,走到门后,拉开了那扇刚换不久、仿佛随时会散架的院门(上一扇被曾秃子踹碎了)。 门外的夕阳余晖有些晃眼。 光影里站着一位女子。 皮肤白皙得像是上好的细瓷,黛眉弯弯,一双杏眼清澈明亮,五官精致得如同画里走出来的,气质温婉娴静。 李知涯脑子里瞬间闪过几个模糊的形象:红楼里的迎春、香菱、宝钗? 反正是那种珠圆玉润,让人看了心里舒坦的美人胚子。 “你是……”李知涯一脸茫然。 这破地方,还能有这等人物上门? 那女子似乎对李知涯这全然陌生的态度有点诧异,微微睁大了眼睛:“我是倪先生的弟子,钟露慈。我们不是见过吗?” 她语气带着点理所当然的熟稔。 倪先生?弟子? 李知涯用力回忆,脑子里终于浮现出倪先生那间烟雾缭绕、药味刺鼻的破屋子,以及里面几个穿着灰扑扑短褂、忙得脚不沾地的身影。 好像……是有那么一两个女的? 只不过前几次自个儿去,要么被五行疫折磨得半死,要么心里装着净石、枢机这些要命事,眼珠子都没往旁边斜一下。 加之那些弟子都穿着土不拉几的短衣,灰头土脸,闷头干活话也不多,活像一群背景板。 谁能想到背景板里藏着这么个标致的? “哦……哦!想起来了!钟……钟娘子?” 李知涯恍然,脸上挤出点尴尬的笑:“对不住对不住,前几次去,心思重,没太留意。怠慢了怠慢了。” 他赶紧侧身让开门口。 钟露慈见他像是想起来了,也没进门,就站在门槛外,带着点歉意道:“之前倪先生忙得脚打后脑勺,他嘱咐我的事,我给忙忘了。 这不,刚得空,想起今天是旬休,赶紧过来一趟。” 她顿了顿,努力回忆着:“他让我告诉你,你上次问的那个……‘衍化物’……是这么说的吧?” 她小声嘀咕了一句,显然对这个词很陌生,只是单纯带话,“倪先生说,那东西比一般的业石对身体伤害更大……” 李知涯心头一动。 本以为倪先生早把这茬丢脑后了,没想到还记着? 粗中有细啊。 “……但是……” 钟露慈侧过头,皱着秀气的眉头,似乎在努力复述那些拗口的词句:“但是如果能用……恰当的比例……调和一下?好像是这样……就能……就能……” 她卡壳了,脸上露出点懊恼,“就能什么来着……倪先生当时说得急,我没记全……” 她又侧过身,小声嘀咕着责备自己。 李知涯脑子飞快转动。 伤害更大?调和?比例? 他顺着倪先生一贯的思路往下捋:净石衍化物若能以合适的比例混合,就能抵消或转化彼此的毒性,且大幅降低对人体的损伤? 或者还能起到某些复合作用? 第55章 大叔呆子 净石衍化物若能以合适的比例混合,就能抵消或转化彼此的毒性? 并起到复合作用,且大幅降低对人体的损伤? 至于复合作用…… 这玩意儿跟炼金术似的,那组合可太多了,恐怕得像神农尝百草一样一点点试才能试出来。 “就能降低毒性,甚至产生新的、可控的复合效用?”李知涯试探着接话。 钟露慈眼睛一亮,立刻点头:“对对对!差不多就这个意思!倪先生大概就是这么说的!” 她松了口气,随即又好奇地看着李知涯:“你和倪先生都知道的这‘衍化物’,到底是什么东西? 是用业石炼出来的吗?怎么炼的?” 那双杏眼里闪烁着纯粹求知的光芒。 李知涯心里警铃微作,脸上不动声色:“这玩意儿邪性得很,倪先生还没琢磨透呢。等他研究明白了,自然会告诉你。” 他心想,这丫头看着单纯,但能得倪先生信任传这种话,估计在医理上有点底子。 不过业石和枢机的秘密,还是烂在肚子里安全。 转念又一想:这衍化物的调和配比,我确实得一个个试,这得试到猴年马月? 但拥有其正规原件及与之配套的太乙经纬仪的京师朝廷,说不定早就摸透了! 保不齐都编成小册子,像《大诰》一样誊抄了多少份下发! 我要是能搞到一本……嘿嘿…… 那不得省下多少条命去试错? 李知涯瞬间做起了美梦,仿佛看到一本金光闪闪的《衍化物调和宝典》在向他招手。 美梦正酣,他忽然意识到自己还让人家姑娘在门口站着吹风呢。 太失礼了! 赶忙招呼:“哎呀,瞧我这记性!光顾着说话了,钟娘子别光在门口罚站啊,进来喝口水歇歇脚?” 他努力让自己的笑容显得热情真诚。 钟露慈抿嘴微微一笑,轻轻摇头,那笑容温婉得让李知涯觉得心里某个角落被羽毛拂了一下,痒痒的。 同时,脑子里下意识地就把这笑容跟张静媗那丫头片子平时呲牙瞪眼的模样做了个比较—— 啧,高下立判! 判若云泥! “不了不了,”钟露慈的声音也温温柔柔的,“话传到了,我也就放心了。这就得回去了……” 她说着,忍不住掩口打了个小小的哈欠,眼角沁出点生理性的泪水,“……得赶紧回去补补觉。” 她脸上带着点熬夜后的倦意。 李知涯看着她的倦容,心里嘀咕:倪先生托她转达如此重要(且机密)的话,结合这“补觉”一语,看来她必然是颇受器重的“核心弟子”,经常被那老头抓着开小灶加餐干活。 那即便她不如倪先生那老狐狸的水平,在医理和易理上的造诣,恐怕也远高于常人。 于是乎,多重心理开始作祟—— 对美色的天然好感,对潜在“技术人才”的拉拢之心,还有那么点说不清道不明的…… 嗯,套近乎的冲动。 可一开口,李知涯就发现自己有点不对劲儿了。 明明跟张静媗那柴火妞相处时,插科打诨、连损带怼,自然得很。 怎么到了这位钟娘子面前,舌头就跟打了结似的?支支吾吾,搜肠刮肚也找不到一句合适的话。 三十岁的灵魂仿佛瞬间缩水成了十五岁的毛头小子,面对心生好感的对象,下意识地就怯场露了馅。 想夸人家好看?太轻浮! 想请教医理?太刻意! 问人家家住哪儿芳龄几何?找抽呢! “那个……钟娘子……” 李知涯憋了半天,脸都快憋红了,也没憋出个屁来。 钟露慈看他这副窘迫模样,眼中闪过一丝了然,又带着点善意的笑意,挥了挥手:“李叔留步吧,我先告辞了。” 说着就要转身。 李知涯暗恨自己:蠢蛋!把同张静媗相处时那混不吝的自然态度拿出来不就好了? 装什么纯情少男! 这下好,人姑娘肯定觉得你是个呆瓜! 就在钟露慈转身,李知涯内心疯狂自我唾弃之际—— “咔嚓!” 一声极其轻微、但在李知涯此刻高度紧绷的神经听来却如同惊雷的脆响,从院墙外不远处的灌木丛里传来! 像是枯枝被不小心踩断的声音。 李知涯的瞳孔骤然收缩!浑身汗毛倒竖! 这鬼地方,只有一群等咽气的老头老太,除了尸体没有谁愿意待。 哪来的精壮汉子躲在墙根灌木里? 还他妈踩断了树枝? 曾全维那秃瓢的话如同冰冷的毒蛇瞬间窜入脑海:“……侯爷千户已经派人来了……抓你们……” 锦衣卫!是曾秃子口中的锦衣卫! 他们竟然跟到这里了? 而且,看这架势,是想把跟自己说话的钟露慈也一并当作可疑人物抓回去审问? “不好!” 李知涯低吼一声,反应快到了极致! 他猛地向前一步,根本来不及解释,一把抓住钟露慈还未来得及完全缩回去的手腕,用力往自己怀里一拽! “啊——!” 钟露慈猝不及防,被他拽得一个趔趄,惊呼出声,整个人跌进了院门内。 温婉娴静的形象瞬间破碎,只剩下满眼的惊恐和难以置信。 “你干什么?!放开我!” 她以为李知涯突然兽性大发,吓得魂飞魄散,拼命挣扎。 李知涯哪有工夫解释,另一只手闪电般“砰”地一声将院门甩上,同时插上门闩,动作一气呵成! “我的小姑奶奶!你傻呀!” 李知涯又急又气,哭笑不得,指着门外压低声音吼道:“有狗!外面有狗盯上我们了!想活命就别喊!” 钟露慈被他吼得一愣,挣扎的动作停了,但眼中的惊恐未消,更多的是茫然和不信。 狗? 什么狗这么凶? 就在这电光火石间,前院和屋子靠近前门的方向,已经传来了快速逼近的脚步声和刻意压低的呼喝声! “人进去了!” “院门堵住!” “快!” 李知涯心沉到谷底。 他一手还紧紧攥着裹着破布的大衍枢机副件,另一只手再次抓住钟露慈冰凉的手腕。 “跟我来!”他低喝一声,拉着她就往后院跑。 “放开!你放开我!你到底惹了什么人?” 钟露慈又惊又怕,本能地想要挣脱。 “闭嘴!想活命就跟我跑!” 李知涯几乎是拖着她往后院冲。 破败的后院更显荒凉,一圈半人高的、由腐朽木棍和带刺藤蔓胡乱扎成的篱笆勉强围着。 李知涯冲到篱笆前,也顾不得许多,手脚并用,“蹭蹭蹭”几下就利落地翻了过去,落在院墙外的荒草丛里。 他立刻转身,朝还站在篱笆内的钟露慈急迫地招手:“快!翻过来!” 第56章 朝廷鹰犬 “快!翻过来!” 李知涯急迫地招手。 钟露慈看着那歪歪扭扭、布满尖刺的篱笆,小脸煞白,眼中满是恐惧。 她穿着裙子,这怎么翻? 万一被尖刺划伤…… 她犹豫着不敢动。 “快点啊!小姑奶奶!” 李知涯急得跳脚,耳中已经听到前院传来破门而入的巨响和翻箱倒柜的声音! 更有人在高喊:“还有个后门!去后院!” 来不及了! 李知涯眼中闪过一丝狠色。 拼了! 他左手依旧紧握枢机,右手飞快地探入怀中,摸到了那个装着无名灰的小盒子。 虽说这东西有debuff,但目前也只能靠它再爆种一次了! 他猛地掏出盒子,想倒一点灰出来。 可越是心急,手越是不听使唤。 盒子盖子一掀,整个盒子竟然脱手而出,在空中翻了个个儿! 啪嗒! 盒子扣在了满是淤泥、杂草和不知名秽物的地上。 里面红色的无名灰粉末,瞬间与黑乎乎的烂泥融为一体! “操!” 李知涯的心在滴血! 这他妈是救命的玩意!就这么一丁点了! 眼看着后门方向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和踹门的巨响,李知涯双眼赤红,只犹豫了不到一秒—— 往地上一趴就要开舔! 就在他伏地的瞬间—— “刺啦——” 一声布帛撕裂的刺耳声响! 钟露慈不知哪来的力气,双手抓住篱笆顶端一根相对光滑的木棍,脚在篱笆上一蹬,迅速地往上一窜,一哧溜就翻了过来! 只是她身上那件素色的裙子,被篱笆上一根突出的尖刺狠狠撕开了一道长长的口子,从大腿外侧一直裂到小腿,露出里面一截白皙的肌肤。 “走!” 李知涯顾不上欣赏那乍泄的春光,也顾不上舔泥(主要是来不及了)。 一把拉起刚落地还惊魂未定的钟露慈,连滚带爬地冲进了后院墙外那片比人还高的、茂密的荒草灌木丛里! 几乎就在他们身影没入草丛的同一刹那! “砰!” 后院那扇破门被狠狠踹开。 两个身材精悍、目光锐利如鹰隼的汉子冲了进来。 他们穿着普通百姓的短打,但手都下意识地按在腰侧—— 那正是绣春刀的刀柄。 两人目光如电,瞬间扫过空荡荡的后院和那根挂着块破布的篱笆尖。 “跑了!”其中一个低吼一声,眼神瞬间锁定那片剧烈摇晃的草丛,“追!” 李知涯拉着钟露慈在茂密的草丛灌木中亡命狂奔,根本顾不上方向。 左腿初愈的伤口传来阵阵刺痛,五行疫带来的虚弱感也如影随形。 身后的呼喝声和草木被急速分开的“哗啦”声越来越近! 这些锦衣卫是专业的猎犬,追踪是他们的看家本领! 钟露慈跑得上气不接下气,裙子被荆棘挂得更加破烂。 白皙的手臂和小腿上划出了好几道血痕,脸上沾满了泥土和草屑,狼狈不堪,眼中只剩下恐惧。 她紧紧抓着李知涯的手,仿佛这是此刻唯一的救命稻草。 包围圈在迅速缩小! 李知涯甚至能听到侧后方也有人包抄过来的声音! 再这样下去,被堵死在这片草丛里只是时间问题! “妈的!拼了!” 李知涯眼中闪过一丝决绝。 藏?藏不住了! 他猛地停下脚步,在钟露慈惊愕的目光中,飞快地扯掉包裹着大衍枢机副件的破布,露出了那个锈迹已经莫名少了一些的黄铜罗盘。 同时,他从怀里摸出了仅剩的一颗、闪烁着幽暗光泽的中品业石—— “这……这是什么?” 钟露慈喘息着,看着那古朴又诡异的罗盘,惊疑不定地问。 “指路的玩意儿!死马当活马医了!” 李知涯咬牙,毫不犹豫地将那颗珍贵的业石塞进了枢机副件侧面一个不起眼的凹槽里。 枢机副件的几个圈同时旋转,卦爻符号啮合、分离…… 第一卦:泽地萃。 第二卦:雷地豫。 李知涯脑子飞速运转:泽地萃?聚集之地? 雷地豫?雷出地奋,顺时依势?生机在动? 方位…… 不等他完全理清思路—— “往西!”一个急促却清晰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 李知涯愕然转头,只见钟露慈正死死盯着那两幅闪烁的卦象。 她脸上虽然还带着惊惧的苍白,但那双杏眼里却爆发出一种奇异的光芒,充满了专注和一种近乎本能的解读。 她甚至没有看李知涯,手指下意识地指向西方那片更茂密的灌木丛:“往西跑!最多两刻!然后折返回来!快!” 李知涯心头剧震! 他猜到这姑娘懂点易理,但没想到能如此迅捷、如此笃定! 这绝不是略懂皮毛的水平! 但现在不是深究的时候! “信你!” 李知涯低吼一声,没有丝毫犹豫,拉着钟露慈猛地折向西边,一头扎进了那片几乎密不透风的灌木深处! 两人蜷缩在厚厚的枝叶和杂草之下,屏住呼吸,身体因为紧张和奔跑后的虚脱而微微颤抖。 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几乎要撞碎肋骨。 脚步声、呼喝声、拨动草木的“沙沙”声就在附近响起,越来越近! 甚至能听到绣春刀鞘偶尔刮过草茎的细微摩擦声! 李知涯手心全是冷汗。 他死死盯着枢机副件上最后停留的卦象,又看看身边同样紧张得嘴唇发白的钟露慈。 凡事都有例外…… 万一这次卦象不灵呢? 万一她解错了呢? 万一那些锦衣卫带了猎犬…… 时间一分一秒流逝,如同钝刀子割肉。 每一秒都像一个时辰那么漫长。 外面的搜寻声似乎就在头顶,好几次脚步声几乎就在他们藏身之处旁边停下! 李知涯甚至能听到其中一个锦衣卫粗重的喘息和压抑的抱怨:“妈的!钻哪儿去了?这鬼地方!” “仔细搜!肯定跑不远!头儿说了,抓活的!” “这边没有!” “再去那边看看!妈的,别让煮熟的鸭子飞了!” 恐惧如同冰冷的藤蔓,缠绕着两人的心脏。 钟露慈紧紧捂住自己的嘴,生怕发出一丝声音,身体抖得像秋风中的落叶。 李知涯握着枢机副件的手因为用力而指节发白,另一只手悄然摸向了腰间别着的火—— 等等,怎么是空的? 火药囊、铅弹袋…… 火铳呢? 老子的双管火铳呢? 第57章 有锅没米 火铳呢? 老子的双管火铳呢? 李知涯汗都下来了! 短暂的恍惚后才想起来—— 已经还给曾秃子了。 这会儿手头只有火药和铅子,如同巧妇只有米却没有锅! 我真是曹乐! 不知过了多久…… 久到李知涯几乎以为心脏要停止跳动时,外面搜寻的声音渐渐稀疏、远去。 隐约传来那个领头的、带着明显怒意的训斥声:“废物!连两个大活人都找不到?要你们何用!撤!回去再想办法!” 脚步声终于彻底远去,周遭只剩下风吹过草丛的沙沙声,以及两人粗重压抑的喘息。 两刻钟到了吗? 李知涯感觉像过了一个世纪。 他看向钟露慈,用眼神询问。 钟露慈咬着下唇,用力点了点头,眼中也带着劫后余生的不确定。 李知涯深吸一口气,壮着胆子,小心翼翼地拨开头顶的枝叶,向外窥探。 夕阳几乎完全沉入地平线,只留下天边一抹暗红。 荒草丛生,晚风闷热。 周围,空无一人。 追兵,真的散了! 他刚想松口气,旁边却响起钟露慈刻意压低、带着警惕的声音:“那些鹰爪子……真走了?” 她不知何时已挪开几步,和他拉开了一个微妙的、随时能转身就跑的距离。 那双清澈的眼睛此刻锐利地审视着他,像在验看一块可疑的矿石。 “你……究竟犯了什么事?能让北镇抚司的番子这般死咬不放?” 李知涯心里咯噔一下,脸上挤出个比哭还难看的笑:“钟娘子,你看我这样子……” 他指了指自己破旧的短褂、沾满泥污的脸和那条刚好没多久、看着还有点别扭的左腿,“像是能犯得下什么惊天大案的人吗?” 钟露慈没说话,目光在他脸上逡巡。晚风卷起她撕裂裙摆的布条,气氛安静得只剩下虫鸣和远处隐约的市井声音。 许久,她极其缓慢,极其沉重地点了下头。 “……” 李知涯一口气差点没上来。 这姑娘,实诚得有点扎心啊! 他张了张嘴,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反驳,只能干巴巴地说:“咳……像不像放一边,但我发誓,至少暂时,真没犯过够格让厂卫倾巢而出的大案!” 钟露慈似乎没听进去,目光有些失焦,怔愣地望着天边那最后一点残红。 片刻后,她像是下了决心,声音恢复了之前的清冷:“既然没事了,我先回去了。” 她下意识想迈步,低头一看,才猛地惊觉裙裾撕裂,半截白皙的小腿暴露在闷热的晚风中。 “呀!”一声低呼,她慌忙用手去遮掩,脸颊飞起两团红晕,又羞又恼地瞪向李知涯。 那眼神像是在说:要不是你拽着我跑,会这样? 李知涯的目光不受控制地被那截在暮色中格外显眼的小腿吸引过去。 啧,线条真匀称…… 他脑子里刚冒出点不合时宜的念头,立刻被一股更强烈的警醒抽了回来—— 蠢!太蠢了! 他恨不得当场给自己一嘴巴子! 那些厂卫的盯梢,搞不好从他和耿异在西门桥撂地摆摊卖“玉花膏”那会儿就开始了! 不久前在义庄院门口,他跟钟露慈交谈时还想到,朝廷很可能早就摸清了净石衍化物的性质! 曾秃子也说过锦衣卫千户朱伯淙是为追查“寻经者”来的山阳! 结果呢?他李某人竟伙同耿大个子,把能瞬间治愈刀伤的“玉花膏”当街叫卖,引得百姓疯抢! 这不是作死是什么?简直是举着喇叭对着厂卫的耳朵喊:“快来抓我呀!我有问题!” 如果这帮鹰犬真是冲着“玉花膏”盯上他的…… 那另一路呢?耿异和张静媗呢? 他们现在可是在万盏轩! 张静媗手腕有伤,耿异那家伙看着猛,可面对阴险狠辣的厂卫…… “我得赶紧去万盏轩!” 李知涯脱口而出,拔腿就要往城里冲。 刚抬腿,又硬生生刹住。 不对! 他这一头撞过去,算什么? 送货上门? 自投罗网? 给厂卫的业绩增资添彩? 厂卫可不是那些混日子的衙役! 衙役是本地的,油滑,好糊弄。 厂卫? 那是专业搞“大记忆恢复术”的专家! 被他们逮进北镇抚司诏狱,一整个套餐下来,他李知涯高低也得被安上个“寻经者”中层骨干的头衔,然后顺理成章地消失! 怎么办,怎么办? 大衍枢机! 问问它? 念头刚起,就被冰冷的现实浇灭—— 业石! 最后一点业石在刚刚逃命时导航用光了! 没有业石,这宝贝疙瘩就是块沉甸甸的废铜烂铁! 如果说之前光有弹药没有火铳,是光有米没有锅的话。 那现在就是光有锅,而没有米了! 他娘的,我怎么就这么倒霉?喝凉水都塞牙缝! 就在他抓耳挠腮,感觉前途一片黑暗的时候,旁边一直沉默观察的钟露慈,忽然迟疑地开口了,声音带着一丝不确定:“你那个……罗盘,”她指了指李知涯怀里鼓囊囊的位置,“是不是……要有业石才能启用?” 李知涯猛地转头,眼中燃起希望的火苗:“难道……你有?” 钟露慈立刻摇头,像拨浪鼓:“业石……没有。” 她顿了顿,脸上浮现一丝难为情的红晕,声音更低了:“结……结石……倒是有几颗。” “啊?!”李知涯眼珠子差点瞪出来,“结石?你……你这个年纪就有结石啦?” 说着下意识往她腰腹位置瞄了一眼。 “不是我!不是我的!” 钟露慈像被踩了尾巴的猫,脸颊涨得通红,急急辩解:“是得了五行病的矿工的!倪先生……倪先生发现这些结石有些……有些跟业石相近的古怪特性,让我收集研究……” 李知涯长长“哦”了一声,悬着的心落回一半。 矿工的结石……虽然听起来有点恶心,但总比没有强。 “跟业石相近……那太好了! 快,给我两颗! 让我试试看管不管用!” “我……我没带在身上,”钟露慈指了指城北方向,“在家里放着,北门。” “那赶紧去拿!”李知涯急不可耐。 钟露慈没动,警惕地看着他:“你……先跟我来,完了就在街口等我,别跟进胡同。” 于是乎,李知涯在钟露慈的引领下,一路跟随去了北门竹巷街。 不过等到了街市口时,钟露慈又一次强调…… 第58章 肾脏舍利 李知涯在钟露慈的引领下,一路跟随去了北门竹巷街。 不过等到了街市口时,钟露慈又一次强调:在街口等着,不要跟过来。 “行行行,小姑奶奶,我保证不进去,就在这儿当木桩子!” 李知涯举手投降,心急如焚。 钟露慈这才转身,提着破裙子,快步闪进了一条胡同的阴影里,身影很快消失。 李知涯焦躁地在街口来回踱步。 时间一点点流逝,天边的暗红彻底褪去,靛青的暮色笼罩下来,街边几户人家点起了昏黄的油灯。 炊烟味、隐约的饭菜香飘过来,更衬得他饥肠辘辘,心乱如麻。 老半天了!人呢? 这胡同能有多深?拿个东西要这么久? 他伸长了脖子往胡同里张望,黑黢黢的,鬼影都没一个。 无数念头在他脑子里打架:她是不是真把我当通缉犯了?怕沾上事,从后门溜了? 还是出事了?被埋伏的厂卫堵家里了? 耿异和张静媗那边……时间不等人啊! 万盏轩的“大餐”怕不是变成“最后的晚餐”了! 这姑娘看着清冷,心肠不至于这么硬吧? 还是说……她其实也是哪方势力的人? 疑心像野草一样疯长,几乎要淹没那点微薄的信任。 他像热锅上的蚂蚁,在原地转圈,手指无意识地抠着墙皮,心里把最坏的可能都过了一遍。 就在他疑心达到顶点,几乎要忍不住冲进胡同里看个究竟时—— “喂!下面!” 一个清亮的声音,带着点急促,突然从斜上方响起。 李知涯吓了一跳,循声猛地抬头。 只见身后不远处一栋二层临街民居的二楼窗户,“吱呀”一声被推开。 钟露慈探出半个身子,头发似乎重新梳理过,换了一条干净的靛蓝色布裙,脸上还带着点奔跑后的红晕。 她二话不说,扬手就丢下来一个鼓鼓囊囊的小布袋子! “接着!” 话音未落,她“啪”地又把窗户关上了,动作快得像怕被谁瞧见。 李知涯手忙脚乱地接住那个褐布袋子,入手沉甸甸、硬邦邦的。 他抬头再看,窗户紧闭,仿佛刚才只是幻觉。 “……” 他掂量着袋子,心里五味杂陈。 看来是真没甩掉自己? 但这“抛绣球”式的交接方式,也忒谨慎了点。 他捏了捏袋子,里面是一颗颗小指头大小的不规则硬物。 矿工的结石…… 具体是胆结石还是肾结石?天知道! 好在结石这玩意本身也没什么味儿。 李知涯强忍着心理上的膈应,赶紧找了个更僻静的墙角阴影处蹲下。 成败在此一举! 他掏出怀里的大衍枢机副件,深吸一口气,像赌徒押上全部身家一样,哗啦一下,抓了满满一大把结石颗粒(生怕效力不够),一股脑儿塞进了中心那个用来填装业石的空槽里。 没有光芒,没有异响。 他紧张地盯着那锈迹斑斑的黄铜圆环。 一秒,两秒…… 就在他心沉谷底,以为彻底失败时—— 咔哒……咔哒咔哒…… 黄铜圆环极其缓慢、极其滞涩地转动起来。 发出的声音干涩刺耳,远不如用业石时流畅悦耳,仿佛一个生锈的老旧齿轮在强行工作。 它艰难地转动着,外圈的卦象符号在翻盖轴标记的位置,一格一格地跳动、咬合。 第一个卦象定格:坤为地。 紧接着,圆环再次发出令人牙酸的摩擦声,继续转动,最终咬合出第二个卦象:雷地豫。 坤为地?雷地豫? 李知涯眉头拧成了疙瘩。 坤是西南,豫卦的下卦(内卦)也是坤(地),上卦(外卦)是震(雷)…… 震代表东?意思是先去西南再往东? 这解释不通啊! 跟眼下的情况完全对不上号! 他急得直挠头,指甲在头皮上刮出静电,噼啪作响。 “现在这卦,不能当方位来看。” 一个清亮而平静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 李知涯猛地回头。 只见钟露慈不知何时已悄无声息地站在了他身后几步远的地方。 换了新裙子的她,在渐浓的夜色里显得干净利落,只是脸颊还带着点跑动后的微红。 她似乎意会了李知涯刚才在街口那番焦躁等待时可能产生的“她溜了”的想法,但并未表露什么情绪,目光直接落在他手中的枢机上。 “坤为地是六冲卦,雷地豫是六合卦。动爻在第四爻——” 她语速很快,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笃定,像是在背诵早已烂熟于心的条文—— “爻辞曰:‘括囊,无咎无誉。’意思是,要像扎紧口袋一样收敛隐藏,不妄动,方可无灾祸,但也得不到赞誉。 眼下,不宜行动。” 李知涯听得一愣一愣的。 六冲六合? 括囊? 这弯弯绕绕的玩意儿比蒸汽机原理还难懂! 他看着钟露慈那副“这很简单”的表情,感觉自己像个被夫子考校的蒙童。 他收起枢机,把布袋子(里面还剩不少结石)递还给钟露慈:“给,剩下的。你还要研究吧?” 他顿了顿,最揪心的问题还是压不住:“你的意思是……我现在不能去万盏轩? 那……张静媗他们怎么办? 万一厂卫……” 钟露慈接过袋子,小心收好,闻言沉默了一下,才道:“卦象如此。你不去,他们便无你引去的‘变数’,或可无事。” 她抬眼看了看李知涯焦急的脸,补充了一句,声音轻了些:“当然……世事无绝对,卦象也非万能……凡事,总有例外。” “例外……”李知涯咀嚼着这两个字,心猛地一沉。 该死!最怕的就是这个“例外”! 他下意识地又摸了摸怀里冰冷的黄铜枢机。 一股难以言喻的矛盾感油然而生。 他惊讶地发现,自己越是依赖这玩意儿指引方向,心底深处对它的准确性反而滋生出了越多的怀疑。 就像溺水的人抓住一根浮木,却总担心它下一刻就会朽烂断裂。 这种依赖与怀疑交织的拧巴心态,像一团乱麻塞在胸口,让他喘不过气。 万一呢? 万一这次“括囊”是错的? 万一这个“例外”,就砸在张静媗和耿异头上? 夜色如墨,吞没了最后一丝天光。 万盏轩的方向,此刻在他心里,仿佛亮起了不详的血色灯笼。 就在他思虑重重时,钟露慈忽地问了句:“到眼下为止,你用这东西几次了?” 第59章 逢七必变 就在李知涯思虑重重,感觉那血色灯笼的光晕快要把自己脑子也染红时。 旁边一直沉默观察的钟露慈忽地开口,声音在寂静的巷子里显得格外清晰:“到眼下为止,”她指了指李知涯把枢机揣回怀里的位置,“你用这东西,几次了?” “几次?”李知涯一愣,被这突如其来的问题打断了纷乱的思绪。 他掰着沾满泥灰的手指头,皱着眉开始回忆—— 第一次……在义庄太平间那臭水瓮里捞上来,用它砸晕曾秃子前…… 泽地萃变天水讼。近险脱险见真义? 算是指了条活路。 第二次,为了踩愿花仓的点,震为雷变风泽中孚…… 结果把我指去了烟花巷,也算歪打正着得了消息。 第三次,愿花仓里头,黑灯瞎火,它嗡嗡响,衍化了个什么索水珠…… 第四次,东岳庙降伏曾秃子前,闲得无聊试试,艮为山变山火贲…… 然后?然后曾秃子就倒了血霉,被我开了瓢。 再后来…… 在家养伤那几天,用它捣鼓衍化物,无名灰、玉花膏…… 嗯,这算一次还是两次? 算一次吧!就为了弄出点东西。 接着就是刚刚在义庄后院,被厂卫那帮鹰爪子堵门,耗了最后一点业石。 泽地萃变雷地豫…… 西逃两刻再折返,嘿,还真溜出来了! 当然也多亏钟露慈解得快。 然后就是刚才,用她给的那袋子肾脏舍利子…… 坤为地变雷地豫。 结果钟娘子告诉我,要“括囊”,别动? 他数完,看着自己脏兮兮的七根手指头:“喏,算上家里试验那回,拢共七次。 要是把两样‘衍化物’分开算,那就是八次。 咋了?这玩意儿还讲究个‘七上八下’?” 钟露慈听完,秀气的眉头微微蹙起,暮色中她的侧脸显得有些凝重:“《易》理有云:‘三生万物,逢七必变,九九归一。’”她的声音带着一种研习经典的笃定—— “万事万物,皆循其道。 六爻轮转,方成一卦,此谓圆满。 而‘七’之数现,则意味着圆满已破,变故将生。 天道如此,器物…… 或亦难逃其律。” “变故?” 李知涯心头一跳,像被蝎子蛰了一下—— “你的意思是……从上上次开始,或者更早(也许还要从原主人徐正明开始使用时算起),它……它就不准了?!” 他下意识捂紧了怀里的枢机,黄铜罗盘硌得他生疼。 可转念一想,不对啊! “可刚才在义庄,它明明准得离谱!要不是它指路,咱俩现在指不定在哪间刑房里啃烙铁呢!” 钟露慈轻轻摇头,月色在她眸中投下清冷的光:“我也不敢确定。倪先生说过,衍化推演之道,玄之又玄,变数无穷。 或许只是效力衰减,或许…… 是它自身开始偏离‘常轨’。总之——” 她看向李知涯,眼神带着提醒:“事关重大,你最好……慎重决断。” 慎重决断? 李知涯只觉得一股邪火混着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 慎重个屁! 现在就像站在悬崖边,前有狼后有虎,脚下石头还在松动! 他猛地深吸一口夏夜闷热的空气,强迫自己那快要被疑惧和焦虑搅成浆糊的脑子冷静下来。 不能慌!慌就真掉下去了! 得好好捋一捋! 如果…… 如果这破罗盘它娘的就是个言出法随、百试百灵的超级预言家呢? 那没说的!听它的! 现在立刻、马上、头也不回地滚回家! 把门栓死,钻进被窝,当个缩头乌龟! 至于万盏轩? 耿异那大个子,加上张静媗那鬼精鬼精的丫头,还带着一帮半大小子。 少他李知涯一个,饭照吃,酒照喝,顶多骂两句“李知涯这孙子放咱们鸽子”。 反正也不是他请客,不心疼! 这是其一。 那些怀疑他跟“寻经者”不清不楚的厂卫番子,看他这“关键人物”没露面,会怎么想? 大概率会觉着“大鱼还没咬钩,小鱼小虾先养着”。 按兵不动,放长线! 那张静媗他们就能安安稳稳吃顿饱饭,说不定还能打包点剩菜。 这是其二。 听起来很美? 美个屁! 躲得过初一,躲得过十五吗? 他李知涯跟那帮人能不见面? 张静媗那丫头片子可是个难搞的主儿,心心念念要端了愿花仓变成小富婆! 以她那股子倔劲儿,能轻易放弃?不可能! 至于耿异…… 李知涯想起那张带着点憨直又有点混不吝的脸,一阵牙疼。 这哥们儿有一种清新脱俗的愚蠢! 脑子像是被门夹过,又像是被驴踢过,还带着点王府侍卫出身的莫名自信。 就算他李知涯躲着不找他,这耿大傻子也绝对会像闻到肉味的野狗一样找上门来! 为啥? 因为这家伙之前身无分文,就是跟着自己混到一笔“玉花膏”的暴利,估计早把李某人当成是命中贵人、“财神爷”了,那能不吃定了吗? 更可怕的是,这哥们儿那张嘴! 那可是连惠王妃偷人这种“帷幕不修”的顶级王府秘闻都敢当闲话往外秃噜的主儿! 跟他待一块儿,鬼知道哪天他喝高了,会不会拍着桌子嚷嚷:“李大哥,咱哥俩联手,掀了这鸟朝廷!” 好家伙! 到时候都不用厂卫费劲搜集证据,隔壁桌支着耳朵听八卦的“无常簿”上,他李知涯的大名就得跟“反贼大王”挂上钩! 耿异?妥妥的“反贼二王”! 这画面太美,李知涯不敢想。 那……如果钟露慈的乌鸦嘴说中了呢? 这破罗盘它就是个半吊子,用多了就开始抽风呢? 李知涯觉得这可能性,贼拉合理! 你想想,就连21世纪的天气预报都有不准的时候。何况这玩意儿? 一个诞生在蒸汽朋克早期、靠烧石头(还是带辐射的)驱动的黄铜疙瘩! 什么零件磨损啦,基础模型不够复杂啦,核心算法有bug啦,甚至今天天气太闷热导致黄铜热胀冷缩卡住了啦…… 这些“很难讲”的原因,都可能导致它越用越不准! 次数堆上去,误差积累到临界点,它给你指条通往茅坑的路都不奇怪! 所以朝廷工部那帮大老爷,还有那些高鼻深目的西洋技术顾问,才要费劲巴拉地给它加装扩展包—— 第60章 自作主张 朝廷工部那帮大老爷,还有那些鬼佬技术顾问,费劲巴拉地给它加装扩展包—— “五行轮”用来干啥? “天机盘”又是干啥的? 不就是想把这玩意儿从“手持计算器”升级成“超算中心”吗! 最终目标,是把这堆玩意儿组合起来,塞满一整间宫殿大小的“太乙经纬仪”! 只有搞成这么个庞然大物,用海量的精密构件和复杂的联动机构,才能把误差一点点挤出去,让每次预测的成功率无限接近…… 注意,是“无限接近”百分之百。 但“无限接近”终究不是“绝对”! 就像说一个人“几乎长生不老”,那他最后还是得死。 这解释…… 似乎能说得通? 可怎么解释刚才义庄那次精准的“西逃两刻再折返”? 李知涯脑子里灵光一闪,像被一道闷雷劈开了迷雾。 哼!厂卫! 那帮人是干什么吃的? 专业人士! 顶尖的猎手! 两个大活人(其中一个腿还不利索),在人家精心布控的陷阱里,靠着个“抽风罗盘”指的路,就能像泥鳅一样溜了? 骗鬼呢! 唯一的解释就是:人家根本没想立刻收网! 仔细回想,他是怎么发现那群“猎犬”的? 是因为那个番子在院门口露出了破绽!一个低级失误! 在那之前呢? 义庄周围那些鼻子比狗还灵、平时见个生人就狂吠不止的野狗,此前却安静得像集体吃了哑药! 这说明了什么? 说明这帮鹰犬,早就悄无声息地控制了局面!把可能惊动目标的“杂音”都清理干净了! 人家的原计划,根本就不是当场抓人!而是…… 认真观察,耐心等待! 像经验老道的猎人,伏在草丛里,看着猎物在自己眼皮子底下蹦跶,收集证据,等待一个能一锤定音的“实质性”把柄出现! 毕竟…… 李知涯想起曾秃子那张狰狞的脸和他描述过的锦衣卫手段,打了个寒颤。 这帮人确实心狠手黑,杀人放火跟玩儿似的(从曾秃子这位前北镇抚司试百户的言行就能窥豹一斑)。 但—— 他们又和那些横行乡里、吃拿卡要的衙役不同。 衙役抓人,可能图你一只鸡、半吊钱。 厂卫抓人,尤其是牵扯到“寻经者”这种能动摇朝廷“坤舆大造”骗局根基的大案,那必然是要有真凭实据,要能钉死罪名的! 非必要,不抓人。 抓,就要抓得你永世不得翻身! 这才是专业素养! 所以,最后总结…… 李知涯感觉堵塞的胸口猛地一松,思路前所未有的清晰—— 这一次,没必要完全被那破罗盘牵着鼻子走! 老子偏要去吃这顿饭! 大大方方地去! 去了之后,说话注意着点,眼睛放亮点,耳朵竖高点。 该吃吃,该喝喝,但绝口不提“愿花仓”、“净石”、“玉花膏”、“无名灰”这些要命的词儿。 聊啥? 聊天气! 聊这闷死人的夏夜! 聊西门桥哪个摊子的绿豆汤最解暑! 聊耿大个子你那杆大枪是不是该上上防锈油了! 表现得像个稍微有点小秘密(比如倒腾点假药),但绝对够不上“反贼”格调的市井小民! 这样一来,那些躲在暗处、支棱着耳朵的鹰犬们会怎么想? “哦,原来就是个有点滑头的小混混,跟‘寻经者’好像没啥关系嘛……至少现在没看出来。” 这不就减轻怀疑了? 至于“括囊,无咎无誉”? 老子这不就是主动钻进了“口袋”(万盏轩这个潜在陷阱),然后克己守分(管住嘴),把自己“扎紧”了吗? 无灾无祸(不被当场抓走),但也没什么赞誉(平平淡淡吃顿饭)。 完美契合! 李知涯越想越觉得有理,简直要被自己的“天才”解读感动了。 这叫什么?这就叫活学活用! 老祖宗的智慧,放之四海而皆准! “走!” 李知涯猛地一拍大腿,站了起来,动作太大牵扯到刚好的左腿,疼得他龇牙咧嘴。 “去哪儿?”钟露慈被他这突然的豪情吓了一跳。 “万盏轩!吃饭!” 李知涯豪气干云,仿佛不是去赴鸿门宴,而是去领赏。 “钟娘子,多谢你的结石——你给的结石和点拨!改日请你吃好的!” 他胡乱朝钟露慈一拱手,转身就朝着那血色灯笼的方向,一瘸一拐却又无比坚定地迈开了步子。 夜色如墨,他单薄的身影融了进去,像一滴水汇入了汹涌的暗流。 可过了不一会儿,他又一瘸一拐地回来。 “钟娘子,方便的话,这些东西你能帮我暂时保管一下吗?” 李知涯摘下别在腰上的火药囊和铅弹袋递过去。这些都是容易节外生枝的东西。 好好好,容易节外生枝所以就给我是吧? 钟露慈显然有类似想法,因她咬着下嘴唇略显游移。 可就在李知涯寻思实在不行找个没人的地方扔掉时,对方却伸手接过。 “火……药,也是药,我有一份也很合理吧?” 说着笑了笑。 末了不忘补了句:“李叔一路小心。” 李“叔”一路小心? 钟露慈的声音还在夜风里打旋儿,李知涯已经一瘰一拐地扎进了浓稠的夜色。 那声“李叔”像根小刺,又扎了他一下。 第二次了! 劳资周岁才二十九! 这丫头眼神儿是不是有点问题? 还是这鬼世道催人老得特别快? 李知涯下意识摸了摸下巴,胡子拉碴,确实有点扎手。 算了,万盏轩在前,生死未卜,谁有闲心计较这个。 万盏轩灯火通明,雕梁画栋,杵在外城与内城交接的咽喉要道上。 气派是气派,但离真正的权贵云集之地还差着几道城墙。 张静媗那帮小鬼头,连个正经“户帖”都没有。 内城?那是他们踮着脚也望不见门缝的地方。 李知涯走近了些,目光扫过内城门口。 灯火通明处,两队披甲执锐的兵丁把守着,进出的人排着队,挨个递上户帖和路引,被盘查、登记。 一个穿着绸衫的商人正点头哈腰地解释着什么,旁边的小吏板着脸,笔尖在簿子上划拉得飞快。 李知涯心头一沉。 这架势,比前几天严多了。 愿花仓?短期内想都别想。 他盯着那黑洞洞的门洞,仿佛能闻到业石特有的、混合着金属和腐朽的甜腥气从里面飘出来。 愣神的功夫,一股力道猛地拽住了他的胳膊。 “李叔!这边儿!等你老半天啦!” 第61章 酒楼监听 愣神的功夫,一股力道猛地拽住了他的胳膊。 “李叔!这边儿!等你老半天啦!” 又来?第三次了! 李知涯差点一口气没上来,低头一看,是个猴精似的小子,脸上脏兮兮的,眼睛倒是亮得很,正是张静媗手下“魔盗团”里的一个。 不由分说,这小子就把他往万盏轩大门里扯。 三楼,“醉梦厅”。 名字雅致,酒气也够浓。 厅不大,临窗一桌。 耿异已经像个得胜将军似的踞坐主位,面前杯盘狼藉。 张静媗和几个半大孩子挤在一边,筷子翻飞。 李知涯被按在空位上,目光下意识投向窗外。 果然,视野斜斜对着内城方向。 高大的城墙像一道厚重的黑幕,隔断了大部分视线。 只在城墙垛口与远处几座更高楼宇的缝隙间,勉强能瞥见愿花仓那标志性的、如同巨大蜂巢般的青灰色屋顶一角,几盏孤零零的灯火在夜色中漂浮。 原来如此。李知涯瞬间明白了。 张静媗再能钻,也钻不进内城。 定是倪先生带她来过这“醉梦厅”,就在这扇窗前,看见了那些满载着“希望”实则裹挟着死亡的净石马车,驶向那巨大的仓库。 孩童的好奇,加上倪先生刻意的引导,让她记住了这个目标。 “李治牙!别愣神啦!再不动筷子,热菜上来可就没你的份儿啦!” 张静媗嘴里塞得鼓鼓囊囊,含混不清地嚷着,筷子尖已经瞄准了刚端上来的热气腾腾的东坡肉。 耿异豪气地一挥手,油光满面的脸上洋溢着“大哥”的豪爽:“就是!李兄,到了这儿就别客气!敞开吃!今儿我请!” 他抄起酒壶就给李知涯满上,“来,走一个!” 李知涯这才回过神,低头一看自己面前的冷碟—— 盐水花生、凉拌肚丝、酱鸭胗…… 几乎只剩下些汤汁和残渣,几根孤零零的姜丝躺在盘底。 他默默拿起筷子,夹了片刚上的肉,慢慢嚼着。 酒是好酒,菜是好菜。 隔壁桌的划拳声、张静媗和少年们争抢食物的嬉闹声、耿异大声劝酒的豪言壮语,都透着一种劫后余生(或者说,暂时还没死)的虚假欢腾。 只有他,味同嚼蜡,每一口下咽都带着警惕,耳朵竖得像雷达,捕捉着周遭一切细微的响动。 欢快是他们的,他只有紧绷的神经和隐隐作痛的左腿。 一墙之隔,“漱玉厅”。 名字雅致,气氛却冷得像冰窖。 桌上只摆了寥寥几个盘子:一盘拍黄瓜,一份牛肉火锅,一盆香菇炖鸡,外加一桶米饭。 四双筷子停在半空,半天才象征性地夹点菜叶,送进嘴里慢慢磨,眼睛却都死死盯着那堵隔开“醉梦厅”的雕花木墙。 门“吱呀”一声轻响,第五个人闪身进来,反手迅速将门闩插好。 他身材精干,眼神锐利如鹰,正是北镇抚司侯爷千户朱伯淙麾下的一名得力总旗。 “头儿,人齐了。”他低声汇报。 饭桌上一个瘦长脸立刻皱眉,声音压得极低:“他怎么还敢来?大摇大摆的! 马五哥不是说这小子滑得像泥鳅,下午还让他溜了吗? 难道情报错了?” 旁边一个矮壮汉子,脸上有道浅浅的疤,冷冷接口:“要么是情报错了,要么…… 就是今晚这顿饭,对姓李的来说,比被咱们盯上还重要! 都打起精神,给我听真着了,一个字儿都不许漏!” 无需多言,五人瞬间分工。 瘦长脸和另一个面色发青的汉子迅速起身,从随身携带的皮囊里掏出两个物件—— 形似喇叭,但尾部连接着几根黄铜细管,管口被磨得极其光滑。 这是“隔垣听”,巧妙利用铜管导声和喇叭扩音的原理。 两人小心翼翼地将喇叭状的听口紧紧贴在墙壁上,耳朵死死扣在黄铜管末端的听筒上,屏住呼吸。 “听到了!在喝酒……大个子在劝酒……” 瘦长脸嘴唇微动,声音细若蚊蚋。 “那个丫头在催他吃菜……” 青皮脸同步复述。 第三个人,一个白面长须、手指关节粗大的汉子,立刻从怀里掏出两本黑色封皮的小册子——无常簿。 又拿出两支奇特的毛笔:笔杆是两截细竹筒套接而成,上截竹筒顶端有个精巧的卡扣,里面装着浓黑的墨汁,下截才是真正的狼毫笔尖。 需要蘸墨时,只需轻轻一按卡扣,上筒的墨汁便会精准滴入下筒笔毫处。 他将其中一支递给矮汉子,两人几乎同时拔开卡扣,注墨,落笔如飞,将同伴复述的话一字不漏地记录下来。 第五个人,也就是刚才进来汇报的总旗,则负责警戒门口和窗户缝隙,同时留意隔壁是否有异常动静。 他眼神如电,像一只蛰伏的猎豹。 醉梦厅内,酒过三巡。 耿异喝得满脸红光,舌头有点打结,拍着桌子开始忆往昔:“……嗝!想当年在惠王府,咱也是……也是一号人物!那王妃……嘿嘿……那琴师……” 他眼神迷离,似乎要爆出什么惊天秘闻。 李知涯眼皮一跳,这蠢货! 他猛地端起酒杯,重重磕在耿异面前的桌面上,发出“当”一声脆响,把耿异后面的话全堵了回去。 “耿老弟!” 李知涯声音拔高,带着一种市井中人特有的夸张热情:“王府风光,那是过去啦! 咱现在讲点实在的!就你下午那套枪法,绝了! 那叫一个……嗯……‘力劈华山’?” 他故意把话题扯到耿异下午街头卖艺的糗事上。 隔壁“漱玉轩”。 青皮脸复述:“……枪法……力劈华山……枪法里有这一招吗?” 白面汉子运笔如飞,在无常簿上写下:“江湖骗子街头卖艺错招百出”。 另一个魔盗团的少年,大概想显摆一下“业务能力”,得意地插嘴:“李叔,你是不知道,前儿个在码头,我们摸到个鼓囊囊的钱袋,好家伙,里面全是……” 李知涯心里暗骂小兔崽子,立刻截断话头,抄起筷子精准地夹走了少年面前最后一块肥肉,塞进自己嘴里,含糊不清地大声说:“全是……油渣!是不是? 码头那老刘家的油渣烧饼,嘿!那才叫一绝! 外酥里嫩,一口下去滋滋冒油!比什么钱袋不强百倍?” 他一边嚼,一边做出极其享受的表情。 隔壁。 瘦长脸:“……油渣烧饼……老刘家……滋滋冒油……” 白面男子笔走龙蛇:“外城码头老刘烧饼与钱袋价值之比较”。 张静媗听不下去了。 她翻了个白眼,手腕的伤让她动作有点僵硬,但还是用力戳着盘子:“李知涯!你够了啊!净说这些没滋没味的! 上次在城东,那动静才叫大呢!又是火铳又是……” 第62章 应变之语 “上次在城东,那动静才叫大呢!又是火铳又是……” 张静媗本想说“又是你发疯吞灰”,但想到那场景,心底一寒,后半句卡住了。 李知涯心脏猛地一缩。 城东!火铳! 这丫头片子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他猛地站起来,动作太大牵动了左腿伤处,疼得他龇牙咧嘴,但这表情正好配合他夸张的表演:“哎哟!说起动静大,我差点忘了! 耿老弟!耿老弟!你下午大刀砍完自己,是不是在南门桥柱子底下……嗯?” 他拼命给耿异使眼色。 耿异虽然有点懵,但“南门桥柱子”和“出恭”却在他此刻混沌的脑子里形成了神奇的联系。 他恍然大悟般一拍大腿:“对对对!李兄提醒我了!下午那儿…… 哎呀,那味儿!简直了! 南城富人多,但素质没见有多高。 每天拉的吐的全倒桥底下堆一块儿,比烂掉的脏河鱼的还臭!” 隔壁。 青皮脸和瘦长脸同时皱眉,复述变得艰难:“……西门桥柱子……堆肥……比烂鱼还臭……” 白面汉子不白了,此时他的脸已经黑得像锅底,握着注墨毛笔的手微微发抖,但最后还是保持住了专业态度,在无常簿上狠狠写下:“耿姓男子针对南门桥下污物之恶臭程度进行评价”。 他面前,已经排开了四支用光了墨汁、空空如也的青色竹筒。 “他奶奶的……” 另一个负责记录的人,那个矮汉子终于忍不住开骂了。 他面前赫然排着六根空墨筒。 “全是这些鸡零狗碎!油渣烧饼!憋气!拉屎!他们到底说不说正事啊?” 他感觉自己的职业生涯遭到了前所未有的侮辱,毛笔划拉得几乎要把纸磨破,无常簿上字迹狂乱,内容更是不堪入目。 脸上那道疤更是气得直跳,拳头攥得咯咯响,眼神凶狠地盯着墙壁。 仿佛要用目光把墙烧穿,把隔壁那个姓李的混蛋揪出来当场剁成肉泥! 矮汉子强压着冲过去的冲动,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忍……住……我就不信他们能扯一晚上……” 然而,不等隔壁这群监听者彻底崩溃,“醉梦厅”里,有人先爆发了。 “啪!” 张静媗猛地一拍桌子,震得杯盘叮当乱响。 她小脸气得通红,受伤的手腕都顾不上了,指着李知涯的鼻子:“李知涯——!” “嚯,你终于叫对我名字一次!”李知涯感叹。 “你有完没完!”张静媗却再没耐心了,指着他的鼻子呵斥:“难得耿大哥请客,大家伙儿开开心心吃顿饭!你倒好! 从进来就绷着个脸,魂不守舍! 我们说什么你都要岔开!不是烧饼就是拉屎! 你存心扫大家兴是吧?” 她越说越气,胸脯剧烈起伏:“我张静媗在码头混了这么久。 见过装大爷的,见过装孙子的,就没见过你这么能装无聊的! 当初听你会讲两句骚话,还以为是什么有意思的人。结果呢? 无趣!无聊! 无——可——救——药!” 清脆的童音带着被戏耍的愤怒,在杯盘狼藉的“醉梦厅”里回荡,也清晰地透过那堵薄薄的雕花木墙,传到了隔壁五双竖起的耳朵里。 隔壁“漱玉轩”。 负责监听和复述的四个人精神猛地一振! 来了! 矮壮汉子眼中凶光一闪,无声地挥了下手,做了个“噤声”的姿势。 瘦长脸和青皮脸立刻将“隔垣听”的铜管口死死摁在墙上,耳朵贴得更紧,屏息凝神。 随后矮汉子和白面汉子一起兴奋地拔开卡扣换上新墨筒,注墨。 笔尖饱蘸墨汁,悬停在无常簿上,准备迎接这“千呼万唤始出来”的、真正有价值的“正戏”。 醉梦厅里,风暴的中心,反而有种诡异的平静。 李知涯迎着张静媗喷火的目光,脸上没什么波澜,心里却像绷紧的弓弦。 他知道,硬顶没用,只会让这丫头更炸毛,把更多不该说的秃噜出来。他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近乎讨好的假笑,声音放软:“好好好,我扫兴,我无聊。 那张大姐姐,您说说,怎么才算…… 呃……‘有聊’?” 张静媗哼了一声,下巴一扬:“起码别在别人高兴的时候,硬把话头扯到什么烧饼拉屎上去!煞风景!” “成。”李知涯从善如流,干脆利落,“不煞风景。那你刚才想说什么来着?城东是吧?” 他脑子转得飞快,一个现成的、经过“无害化处理”的故事瞬间成型。 他故意提高点音量,带着点市井混混的懊恼:“嗐!就前几天咱俩约好去东岳庙进香祈福那回,还被坑了九十九文钱! 妈的,花九十九钱换回一文钱!” 他说着,还真从怀里摸出那枚常宁子给的山鬼花钱,“当啷”一声丢在油腻腻的桌面上—— “瞧瞧!就这破玩意儿! 要说还是这帮僧道班尼赚钱快啊! 比码头摸包快多了!” 隔壁“漱玉轩”。 “东岳庙……进香……九十九文……一文钱……山鬼花钱……” 瘦长脸和青皮脸同步复述,声音带着显而易见的失望。 矮壮汉子眼神里的兴奋像被浇了盆冷水,迅速暗淡下去。 白面汉子更是泄了气。 手一抖,一滴浓墨“啪嗒”滴在无常簿上,洇开一团刺眼的黑。 “妈的!” 矮壮汉子低声咒骂,拳头捏得死紧,但终究还是压着火,从牙缝里挤出命令:“……继续……听!” 醉梦厅里,那枚小小的山鬼花钱在油灯下泛着黯淡的光。 魔盗团的少年们好奇地传阅着。 “就这?填了点朱砂就诓了你九十八文钱?” 一个缺门牙的小子嗤笑。 李知涯冲他竖了个大拇指:“算数不错,九十九减一,是九十八。” 自嘲得理直气壮。 哄笑声刚起,另一个脸上长着几颗青春痘的半大孩子,眼珠子滴溜一转,精准地捕捉到了某个关键要素。 他转向张静媗,挤眉弄眼,声音拖得老长:“哦——大姐……你约李叔去的东岳庙啊? 你们一老一少,孤男寡女的……嘿嘿嘿……” 青春期男孩那点想引人注目又带着点荤腥的促狭心思,瞬间被点燃了。 “就是就是!求啥子福嘛?送子娘娘?” “我看是月老祠!” “李叔,庙里蒲团软不软?” “大姐,你手腕伤一直没好,是不是因为那天……” 骚话像开了闸的洪水,又脏又糙,肆无忌惮地泼洒开来。 张静媗的脸“腾”一下红到了耳根,不是羞的,是气的。 她猛地一拍桌子,震得那枚山鬼花钱都跳了一下—— 第63章 不欢而散 张静媗猛地一拍桌子,震得那枚山鬼花钱都跳了一下:“要死啊?一群小比养的!再乱讲,老娘把你们一个个逼嘴都撕烂了!” 她吼得凶,眼神却下意识地瞟了李知涯一眼,带着点不易察觉的慌乱和恼怒—— 这锅她背得冤!明明是曾秃子冒她名! 耿异看得有趣,用胳膊肘使劲顶了顶旁边的李知涯。 油腻的下巴朝张静媗那边一努,压着嗓子,用带着浓重口音的腔调悄声问:“李兄弟,这女伢儿多大喽?” 李知涯也压低声音:“十四五吧。” 耿异像是听到了天大的趣闻,绿豆眼瞪圆,发出“亲妈哒”一声短促的惊叹。 接着凑得更近,酒气混着唾沫星子喷到李知涯耳边:“我们两锅(个)快顶她四锅(个)了都!兄弟,看不出来,你还真是头老牛,吃起嫩草来咯!嘿嘿嘿……” 他笑得猥琐又促狭。 李知涯只觉得太阳穴突突直跳,狠狠瞪了耿异一眼,心道:你特么还当真了?她一个未成年…… 就算老子穿到这鬼地方,有些底线还是得守! 何况…… 他瞥了一眼气得像只炸毛小猫的张静媗,没好气地低声回怼:“嫩草? 就她? 顶多算棵…… 杂草!” 这句话声音压得虽低,但张静媗离得不远。 加上她此刻对“李”“叔”这两个字眼儿格外敏感,竟被她听了个七七八八。 “杂草”! 这两个字像火星子,彻底引燃了她憋了一晚上的邪火。 她猛地扭头,目光像刀子一样剐过李知涯和耿异。 脸更红了,这次是混合着羞愤和被轻视的狂怒。 她胸口剧烈起伏,嘴唇抿得死白,受伤的手腕都气得微微发抖。 耿异被她看得心里发毛,赶紧端起酒杯打圆场:“哎哟,小张妹妹,来来来,喝酒喝酒! 童言无忌,童言无忌嘛! 耿大锅敬你一杯!” 张静媗没动。 她死死盯着李知涯,眼神里有什么东西在翻涌、碎裂。 那根名为“耐心”的弦,终于“嘣”地一声断了。 “喝你吗个头!” 她猛地爆出一句粗口,声音尖利刺耳。 霍然起身,带得椅子“哐当”一声向后倒去。 她看也不看,转身就往厅外冲。 “哎!菜!” 一个端着热气腾腾大菜的跑堂正好走到门口,被她这不管不顾地一撞,惊呼一声。 手上托盘一歪,眼看那盘油亮亮、香喷喷的红烧狮子头就要翻扣在地! 跑堂的身手倒也敏捷,腰一扭,险险稳住托盘,只泼洒出一点汤汁。 张静媗却像没看见,头也不回,一阵风似的冲下了楼。 跑堂的惊魂未定,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楼梯口,又看看厅里剩下的人,一脸懵:“这……这位客官……这就吃好了? 后厨还有十多道菜呢!” 少年们的大笑戛然而止,面面相觑,厅里陷入一种尴尬的沉默。 耿异举着酒杯的手僵在半空,表情讪讪。 跑堂定了定神,小心翼翼地把那盘狮子头放到桌上。 就在他俯身放菜,身体恰好挡住大部分视线的瞬间。 一张折叠得小小的、边缘粗糙的草纸,被极其隐蔽而快速地塞进了李知涯垂在桌下的手里。 李知涯手指一拢,将那纸条攥紧。 整个过程快如电光火石,除了他和那跑堂,无人察觉。 跑堂放下菜,若无其事地退开。 李知涯捏着那微硬的纸条,感觉像捏着一块烧红的炭。 他侧过头,用只有耿异能听到的音量,确认道:“耿老弟,这顿……真是你请?” 耿异还沉浸在刚才的尴尬里,闻言立刻挺起胸膛,拍得砰砰响,嗓门又大了起来:“废话!老子说话算话! 今儿你要是敢偷偷去结账,就是不给我面子!老子现在就跟你翻脸!” “行,有你这话我就放心了。” 李知涯点点头,站起身,“我去看看她,别真出什么事。” 说完,不等耿异再说什么,也快步走出了醉梦厅。 少年们看着李知涯离开,又看看桌上那盘诱人的狮子头,再看看一脸“大哥罩得住”表情的耿异。 短暂的沉默后,不知是谁先伸出了筷子…… “吃!” “耿大哥仗义!” “狮子头我的!” “滚!给我留一个!” 喧闹声、争抢声、耿异豪迈的劝酒声,瞬间重新填满了醉梦厅。 刚才那点小小的不快,似乎已被美食和酒精冲得无影无踪。 李知涯一瘸一拐地冲出万盏轩大门,夜风裹着酒气和市井的浑浊气味扑面而来。 街上灯火稀疏,行人寥寥。 他左右张望,只看到张静媗那单薄的身影在街口灯笼的光晕边缘一闪,拐进了一条更深的巷子,消失不见。 跑得真快!李知涯暗骂一声,忍着左腿的隐痛追过去。 夜色浓得像化不开的墨,星月无光,全靠路边零星店铺透出的昏暗灯火勉强照亮凹凸不平的石板路。 他追进巷子,里面更是漆黑一片,几乎伸手不见五指。 “张……”他刚想喊,脚下猛地被一块翘起的石板绊住! “卧槽!” 他重心顿失,整个人向前踉跄扑去,眼看就要结结实实摔个狗啃泥! 就在这电光火石间,一只冰冷、粗糙却异常有力的手,猛地从旁边更深的黑暗中探出,精准地攥住了他的胳膊! 力道之大,硬生生将他即将倾倒的身体拽了回来,同时一股不容抗拒的巨力将他整个人拖离了主巷! 李知涯只觉眼前一黑,天旋地转,被那股力量裹挟着,七拐八绕,不知钻进了哪里。 “砰”! 后背撞开一扇朽木门,他跌进一团更浓的黑暗里。 等他被那手松开,踉跄站定时,人已在一间屋子里。 眼睛还没适应,只觉屋内影影绰绰,三道人影轮廓被一盏豆大的油灯勾勒出来—— 两个坐桌前,一个堵在身后,关门落闩。 座位排布透着审讯的意味。李知涯揉着发疼的手腕,心里冷笑。 故弄玄虚。 桌后左边是个年轻小子,坐没坐相,右边……油灯光晕边缘,隐约是个女子的侧影。 他俩隐在灯影的暗处,看不清面容。 而刚才那只把他拽进来的手的主人,四十上下,骨架粗大,像常年抡锤的匠人,气息粗重。 此刻正站在他坐的椅子后面,整个人完全浸没在墙壁的浓重阴影里,只有一丝若有若无的冰冷气息传来。 不是锦衣卫! 第64章 草台班子 不是锦衣卫! 李知涯的心跳得像擂鼓,后背瞬间被冷汗浸透。 他强行压下惊骇,目光锐利地扫过眼前的黑暗,并作出了异常准确的判断。 曾秃子那种亡命徒的戾气,义庄便衣那种公门鹰犬的刻板与凶悍…… 这里都没有。 这里只有一种更深沉、更冰冷的……秩序感? 或者说,是某种不容置疑的掌控。 他扶着冰凉的椅背,慢慢坐下,喉咙发干,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嘶哑:“……你们是……‘寻经者’?” 李知涯盯着桌后那片被油灯微光勉强照亮的区域,试探着抛出了第一个猜测。 那个中年人没接茬。 他往前踏了一步,油灯的光把他脸上的沟壑照得更深,声音像砂纸磨过石头:“愿花仓的动静,就是你搞出来的吧?” 桌后的年轻小子,伸长脖子打量李知涯,嗤笑出声:“不像啊。就他?” 语气里满是轻蔑,“抢我们风头?” 李知涯心说:看不起谁呢? “除了我谁还有那么大本事?”他挺了挺胸脯,故意带点混不吝的得意。 心里却乐了:抢风头?嘿,小子,毛没长齐就学人玩秘密结社,这不打自招了么? 他看着眼前这阵仗:昏暗的屋子,故作神秘的排座,油灯摇曳…… 一股荒谬感涌上来。 啥破会破门破社团呐?在他这个三十岁老油条眼里,全是草台班子! 高级知识分子堆出来的朝廷都烂成那样,指望一群民间闲散人士组成的团伙能翻天? 盘盘账怕是都能打起来! 幼稚! 中年人大概也觉着再装下去没劲。 他沉默片刻,粗糙的手指无意识搓着衣角,终于开口。 声音低沉了些:“既然确实是你所为……那你应该对愿花仓的内部布置,有所了解。” 他顿了顿,抛出饵,“我们不妨做个交易。” “什么交易?”李知涯挑眉。 “告诉我们库房排布,”中年人盯着他,“我们会给你丰厚的回报。” “我为什么一定要答应呢?”李知涯反问,身体微微后靠,一副待价而沽的姿态。 他得看看这“寻经者”的成色。 “你对愿花仓的行动……” 中年人斟酌着词句,眼神锐利,“虽然不清楚细节,但我猜…… 你有那样的举动,应当和我们的目标……是相似的。 所以,你应该会答应。” 目标相似? 李知涯心里咯噔一下,面上不动声色:“那你们是什么目的?” 桌后的毛头小子抢答,年轻气盛,声音拔高:“当然是毁掉愿花仓、毁掉那些破石头!”带着一股天真的狂热。 “啊……”李知涯拖长了调子,恍然大悟似的,随即咧嘴一笑,露出两排白牙。 “那咱们的目标不一致—— 我是想搞出一些有钱人用的高级石头出来卖钱。” 利字当头,简单粗暴。 中年人眉头紧锁。 毛头小子“切”了一声,一脸鄙夷。 就在这时,油灯光线偏移,李知涯的眼睛终于适应了昏暗。他看清了桌后右边那女子的脸。 蓬松的刘海下,眉毛弯弯如月,鼻梁挺拔,带着几分英气。 腮骨偏大,但轮廓刚好卡在耳前,形成一种奇特的、近乎刚毅的线条。 油灯在她眸子里跳跃,亮得惊人。 此刻,那对眸子正斜睨着他,漂亮的嘴唇微微向一边歪斜,毫不掩饰地撇了个清晰的白眼。 李知涯心里嘿然:这面相,追求极致完美,看不起俗物。 看来自己这“卖钱”的市侩嘴脸,精准戳中了她的鄙视链。 “肯定是你平常做工一辈子也赚不到的数目!” 中年人的声音陡然拔高几度,像在极力说服,又像在压抑着对他贪婪的鄙夷和不满。 钱? 李知涯脑子飞快盘账。 空头支票?可能性不小。 帮这群不安定分子?他自己心理也不安定,但这风险得掂量。 手头就六十五两银子,离财务自由差得远。 三个月后还得付五行轮尾款,鬼知道周易那老小子要多少? 不够付,改按揭?日积月累能要命。 更要命的是,厂卫已经把他当“寻经者”盯上了。 现在他屁股底下坐的,就是正牌“寻经者”的板凳! 这浑水,沾上容易甩掉难。 赌一把?他瞬间有了决断。 “我可以告诉你们愿花仓的排布,”李知涯开口,声音平稳,“但我有几个条件。” “坐地起价不是?” 毛头小子立刻跳起来,指着李知涯对那女子嚷:“渌瑶姐,你瞧!我没看错他吧?就是个贪得无厌的!” 渌瑶? 李知涯记下了这名字,字是哪两个还不清楚。 年轻女子没说话,只是丰润的嘴唇抿得更紧。 那丝对毛头小子(或许也对她自己之前判断)的、略带好笑意味的薄嗔消失了,眼神更冷。 中年人深吸一口气,像在按捺烦躁,大手用力摩挲着自己刺猬般的短发:“什么条件?讲!” “很简单,”李知涯竖起一根手指,“第一,待会儿我把布置画出来,你们看过,立刻烧掉。” “不留痕迹,我们懂。”中年人点头,“继续。” “第二,”李知涯放下手,看着他们,“我不要钱。” 毛头小子“啊?”了一声,满脸错愕。 年轻女子眼中闪过一丝极淡的讶异。 随即又被更深的审视取代,仿佛重新评估眼前这个满嘴铜臭却又突然不要钱的怪人。 李知涯没给他们思考时间,语速加快:“我要甲壹仓的上品净石。每种,各来几块。” “什么?”毛头小子和年轻女子同时出声,满脸疑惑不解。 中年人的反应却截然不同。 他像被点燃的火药桶,猛地冲到李知涯正面前。 蒲扇般的大手狠狠抓住他肩膀,力量大得几乎要捏碎骨头! 他眼睛瞪得血红,低吼道:“你到底知不知道我们要做什么?我们就是要毁掉这些害人的石头!你却叫我们带几颗给你?” 唾沫星子几乎喷到李知涯脸上。 李知涯被他晃得生疼,心里却一片雪亮。 这反应,太激烈了。 他忍着肩痛,抬眼直视中年人喷火的眸子,语气平淡得像在问天气:“你这么激动干嘛?难不成…… 家里有人死于业石带来的病症?” “你——!” 第65章 嘴炮锻炼 “你这么激动干嘛?难不成……家里有人死于业石带来的病症?” “你——!” 中年人如遭雷击,整个人僵住。 愕然、痛苦、被揭破伤疤的狂怒瞬间在他脸上交织。 他眼睛里的火苗“腾”地窜成烈焰,忍了不到半息,那压抑的火山彻底爆发! “砰!” 一记沉重的老拳,结结实实砸在李知涯左脸颊上! 李知涯早有防备,牙关瞬间咬紧,头顺势偏转卸掉部分力道。 即便如此,巨大的冲击力还是让他眼前金星乱冒,脸颊火辣辣地肿起,嘴里泛起铁锈味。 好在,牙没掉。 “吴大哥!住手!” 年轻女子惊得从座位上弹起,疾步上前拉住中年人的胳膊,“不能这样!过分了!” 她的声音带着急切。 吴姓中年被拽着,胸膛剧烈起伏,像一头受伤的困兽。 他死死瞪着李知涯,那些惨痛的记忆碎片在怒火中翻腾,声音嘶哑破碎,带着崩溃边缘的指责—— “你知道什么?你懂什么?胡言乱语…… 你根本不懂…… 不懂那是什么滋味!” 他指向虚空,仿佛那里有他逝去的亲人。 李知涯用舌头顶了顶发麻肿胀的腮帮子,啐出一口带血的唾沫。 他抬起头,脸上没了之前的戏谑或算计,只有一片冰水般的沉静。 他看着状若癫狂的吴姓中年,一字一顿,清晰无比地砸进这间压抑的小屋—— “我懂什么?” 他扯了扯嘴角,一个毫无笑意的弧度,“我还有不到三年!” “……” 死寂。 油灯的火苗“噼啪”轻爆了一下。 吴姓中年的狂怒像被瞬间冻结,拳头还僵在半空,脸上的血色褪得一干二净,只剩下震惊和茫然。 毛头小子张大了嘴,像被掐住脖子的鸭子,所有的不屑和嘲讽凝固在脸上。 年轻女子抓着吴姓中年胳膊的手也忘了松开。 那双亮得惊人的眸子第一次清晰地映出李知涯的身影。 里面翻涌着难以置信和一丝……同病相怜的震动? 李知涯没给他们喘息的机会。 他抹掉嘴角的血迹,眼神锐利如刀,直刺吴姓中年,语速不快,却字字如锤—— “你们只知道业石有危害性,所以只是一味地想毁掉。痛快吗?解恨吗?” 他冷笑,“但可曾想过后果? 从天启朝到现在,一百多年靠这石头堆起来的架子,靠几把火、几场骚乱就能塌了? 塌了之后呢? 天翻地覆,死的还是底下那些‘蚍蜉’! 你们又拿什么去填这塌下来的天?” 他目光扫过毛头小子和年轻女子,带着洞悉的穿透力—— “你们又是否真正知道净石和业石的区别? 净石是如何自业石转化的? 它为什么只供给富豪士绅? 它到底是不是毒药?还是…… 别的什么东西?” 他声音陡然拔高,带着质问,“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不懂! 就凭着一腔热血,妄言摧毁一个盘根错节的产业? 你们是嫌自己命长,还是嫌这世道死的人不够多?” 屋内只剩下他话语的回响和三人粗重的呼吸。 吴姓中年像被抽掉了脊梁骨,抓住李知涯肩膀的手无力地滑落。 愤怒褪去,留下的是深重的疲惫和一种被戳破盲目后的茫然。 他盯着李知涯,眼神复杂:“你说……你也染了业石病。” 他的声音干涩,“可有证据?” 李知涯嗤笑一声,带着破罐破摔的坦然。 他毫不犹豫地解开破烂外衫的系带,撩起里衣下摆,转过身,将后腰暴露在昏黄的油灯光下。 “自己看。” 吴姓中年喉结滚动了一下,捧起那盏豆大的油灯,凑近。 跳跃的光线照亮了李知涯后腰的皮肤。 那里,一片密密麻麻、暗红色、边缘不规则的凸起疙瘩,如同某种恶毒活物的卵,狰狞地匍匐着。 “嘶……” 吴姓中年倒抽一口冷气,捧着油灯的手微微颤抖。 这景象他显然太熟悉了! 或许是某个家人在最后那段痛苦的日子里,在同样部位,出现过几乎一模一样的印记! 这是业石病(五行病)在皮肤上烙下的死亡预告。 震惊、确认、最后一丝怀疑烟消云散。 随之而来的是一种沉重的、同病相怜的悲哀。 他缓缓放下油灯,灯光映照着他瞬间苍老了几分的脸。 终于,那口气彻底消了。 吴姓中年沉默了片刻,像是在消化这沉重的信息,也像是在重新审视眼前这个“贪婪”却同样被死亡追赶的年轻人。 他声音沙哑,带着一种认命般的疲惫。 “我明白了……” 他低声道,“你是觉得……和普通业石不一样的净石,或许……或许能治这病?” 中年人艰难地说出这个渺茫的希望,“倘若真是如此……唉,也罢。” 他重重叹了口气,像卸下了千斤重担,“到时候行动,我会设法……保留一些上品的给你。” 他顿了顿,抬起头,正视着李知涯,眼神里带着一种匠人式的耿直:“另外……” “另外什么?”李知涯放下衣摆,转过身。 “当然是道歉!” 吴姓中年声音不大,但很清晰,带着不容置疑的诚恳,“我刚才不知道你……出手重了些。你……应该没什么大碍吧?” 他目光落在李知涯红肿的脸颊上,有些局促。 李知涯看着这个直来直去、爱恨都写在脸上的汉子,心里那点芥蒂反倒消了。 他就烦那些弯弯绕绕的,这种一拳一脚真性情的,反而顺眼。 “少废话!”他摆摆手,语气不耐,却没了敌意,“拿纸笔来!” 同时目光扫向那张破桌子,催促道:“还想不想知道愿花仓里面的排布了?” 于是乎,毛头小子手忙脚乱地磨墨、年轻女子皱着眉小心铺开泛黄的劣纸,多余的一声都不敢出。 吴姓中年人抱着胳膊在一旁盯着,像尊石雕。 李知涯凭着一副天生的好记性,刷刷点点,墨线纵横。 愿花仓那庞大、复杂又透着冰冷死气的平面图再次在纸上浮现。 仓门、守卫点、值班室、库房、甚至他炸开锁的过道……分毫不差。 最后一笔落下,李知涯把毛笔往那充当笔架的破瓦罐上一搁,发出“咔哒”一声轻响。 那像是解除了定身咒,围观的三人猛地松了口气,凑上前去观瞧。 第66章 扫地出门 李知涯把毛笔往破瓦罐上一搁,发出“咔哒”一声轻响。 围观的三人猛地松了口气,凑上前去观瞧。 “嚯……”吴姓中年人低呼一声,眼神锐利地在图上扫视。 “不敢保证上次事情过后,他们不会挪窝换防。” 李知涯甩了甩有些发酸的手腕,声音平淡:“具体怎么进去,怎么出来,是死是活,看你们自己造化。” “懂的。”吴姓中年人重重一点头,目光没离开图纸,手指在上面虚点着几个关键位置。 李知涯没再多看他们一眼,转身就走。 巷子里的霉味和尿臊气似乎都轻了些。他快步融入外面渐渐喧嚣起来的夜市人流,灯笼的光晕在石板路上拉长又缩短。 就这仨人? 李知涯心里嗤笑一声,脚步不停。 吴振湘,匠户,死了老婆孩子,满脑子复仇,莽夫一个。 池渌瑶,单看容貌堪称天人。但空有长相没有脑子的女人多的是,尚不知她成色几何。 赵小升?那就是个围着池渌瑶转的傻小子,一个戏班的吹鼓手,能顶个屁用! 夜色渐浓,灯火阑珊处,人影幢幢。他脑子里那点对三人组的不屑很快被另一件事挤走。 张静媗! 这小丫头片子! 东岳庙之后就没好好说过话,万盏轩还被他一句“杂草”气地跑掉。 本想着追出去解释几句,结果被那张该死的纸条引进了寻经者的坑里! 四下张望。人潮汹涌,卖馄饨的、耍猴的、摇着拨浪鼓叫卖的,就是没有那个瘦小伶俐、眼神总带着点警惕和狡黠的身影。 城门方向传来沉闷的落锁声——关了。 他住的义庄在西城门外运河对岸,今晚是回不去了。 赌气罢了。 李知涯烦躁地抓了把头发。 小丫头片子气性大,过两天等气消了,再找她掰扯清楚也不迟。 眼下…… 眼下得找个地方睡觉。 总不能睡大街,让巡夜的当流民抓了去,或者被野狗当加餐。 他拐进一条看起来还算“体面”的巷子,挂着“悦来”、“福安”之类牌匾的客栈一家挨着一家。 结果,连问三家,伙计的回答都像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带着点市侩的同情:“哎哟客官,真不巧,满啦!您瞧瞧这阵仗……” 阵仗? 李知涯眯眼看去。 街上确实多了不少精悍的汉子,穿着便服,眼神却像刀子一样四处刮扫。 一个念头闪过:朱伯淙!那锦衣卫千户! 他妈的,真把他那一千多号班底全塞进这城里了? 这哪是寻人查案,分明是张网待雀! 住店?想都别想! 这满城的“客满”,九成九是这帮瘟神的功劳。 总不能真睡马路牙子吧? 李知涯啐了一口,一股子邪火往上拱。 他猛地想起一个人—— 常宁子! 那野道士! 东岳庙的寮房,床板是硬得能硌断腰,但好歹是个遮风挡雨的屋顶! 念头一起,脚下生风。 他穿过半个城,直奔城东的东岳庙。 远远看到庙门那两盏昏黄的气死风灯时,心里还升起一丝“有救了”的侥幸。 然而走近一看,侥幸碎了一地。 庙门外墙根下,影影绰绰躺着七八个身影,裹着草席,在夏夜的闷热里辗转反侧。 拍蚊子的“啪啪”声此起彼伏,间或夹杂着几句含混的梦呓和咒骂。 借着庙门透出的微光,李知涯一眼就瞅见了其中那个熟悉的身影—— 常宁子! 正四仰八叉地摊着,肚皮上盖着半片破草席,一只脚丫子露在外面,被蚊子围攻得正欢。 得,这破庙也没戏了。 李知涯心里凉了半截,暗骂一声倒霉,转身就走。 “嘿!李……李施主!留步、留步啊!” 常宁子那带着点沙哑的破锣嗓子响了起来。 李知涯脚步一顿,无奈回头。 只见常宁子一个鲤鱼打挺—— 没挺起来,捂着肋下龇牙咧嘴地撑起身,朝他这边跑了两步。 突然又猛地刹住,扭头冲旁边两个正悄悄朝他草席和旁边小包袱伸手的野道士破口大骂:“操你们祖宗!道爷我还没死呢!手爪子不想要了?!滚!” 骂完,动作麻利地把那破草席卷吧卷吧夹在腋下,一把抄起那个灰扑扑的小包袱。 这才深一脚浅一脚地朝李知涯冲了过来,跑得草席直掉渣。 “他妈的!晦气!” 常宁子喘着粗气在李知涯面前站定,一股汗馊味混合着劣质香烛和草药味扑面而来。 他抹了把脸上的油汗,指着黑漆漆的庙门就开喷:“看见没?给撵出来了! 那老牛鼻子……呸! 狗眼看人低! 嫌老子‘业绩’不达标! 他娘的,也不看看老子这身伤! 肋巴骨还疼着呢!” 他越说越气,唾沫星子横飞:“老子躺屋里养了一天伤,这傻逼玩意儿!居然…… 居然指使几个狗腿子,把老子的伤药给扔出来了! 说什么‘不干活没饭吃,更没药吃’! 我呸! 要不是道爷我当年在街头干架、在矿洞里刨食练出来的底子,早他妈交代了!” 常宁子骂得脸红脖子粗,突然话锋一转,眼睛贼亮地凑近李知涯,压低声音:“哎,我说李施主,你上次跟那姓曾的光头干仗时…… 吞的那玩意儿,红砂子! 还有没?” 李知涯挑眉:“怎么?” “给我磕一口!” 常宁子搓着手,一脸兴奋加狰狞—— “就一口! 老子立马砸了这破庙门! 冲进去把那狗方丈下巴上那几根老鼠须子全他妈薅下来! 让他再装!” 李知涯面无表情:“可惜,没了。” “啧!”常宁子失望地一拍大腿,“真他妈遗憾!” “不遗憾。” 李知涯淡淡道,“那玩意儿劲儿猛,去得也快。 你这边砸完门薅完胡子,药劲儿一过,人家庙里但凡还能喘气的,不得一拥而上把你揍得连你祖师爷都不认识?” 常宁子冷静了几分:“也对……何况……” 顿了顿,眼神瞥向黑沉沉的庙宇—— “何况听说这老方丈在城里还有俩儿子?做买卖的? 我把他爹打了,那俩孝顺儿子不得振臂一呼,把城里所有买过他们家符水、算过命的‘善男信女’都招呼来? 一人一口唾沫也能把我淹死!” “道士还有儿子?”李知涯有些惊讶。 “嗐!” 常宁子一拍大腿,唾沫星子又飞溅出来:“李施主你这就不懂了吧?不光道士,和尚也是!多了去了!” 第67章 臭味相投 常宁子一拍大腿,唾沫星子又飞溅出来:“李施主你这就不懂了吧? 不光道士,和尚也是!多了去了! 好多寺庙道观,那就是一辈儿传一辈儿的营生! 白天穿得人模狗样,道貌岸然,念经打坐做法事,虔诚得跟什么似的! 夜里?嘿嘿…… 脱得精光,上下俩光头在禅房里乱捅乱窜! 不然以后谁当小住持、小小住持? 香火钱谁来管理? 经济建设谁来负责?” 李知涯闻言,嘴角扯出一个古怪的弧度,像是笑又像是嘲讽:“如此说来,这些寺庙宫观里的,都是假和尚假道士。” 他顿了顿,眼神飘向远方,像是穿透了城墙,看到了运河边那死气沉沉的印刷工坊,“而工坊里那些个,日夜守着机器的机工……才是真和尚!” “怎么讲?” “打落地起就没碰过女人!” 常宁子一愣,随即爆发出惊天动地的大笑:“哈哈哈!李施主的话总是如此精辟!‘真和尚’!哈哈哈!精辟啊!” 他笑得前仰后合,差点把夹着的破草席抖落在地。 这荤得恰到好处又透着无尽辛酸的段子,像是打开了某个闸门。 两个被时代车轮碾在泥泞里的男人,一个前机工,一个野道士。 就在这东岳庙外、蚊虫环绕的墙根下。 你一句我一句,把那些关于和尚道士、关于男人女人的粗鄙笑话推陈出新,说得眉飞色舞,唾沫横飞。 仿佛只有用这种最下作、最直接的荤腥,才能暂时麻痹那深入骨髓的痛楚和无力。 然而,说着说着,那笑声渐渐就变了味。最初的戏谑和发泄褪去,一股更深沉、更本质的苦涩和空虚翻涌上来。 那些关于“真和尚”、“假和尚”的笑话,像镜子一样照出了他们自己—— 被剥夺、被禁锢、被扭曲的,活生生的男人。 两人几乎是同时住了口。 笑声戛然而止。 夜风吹过,带来远处更夫的梆子声和不知谁家的犬吠。 一种难以言喻的怅惘和伤怀,沉甸甸地压在胸口。 常宁子舔了舔干裂的嘴唇。 李知涯也觉得嗓子眼发干。 沉默。只有蚊子在耳边嗡嗡挑衅。 今天这气氛……这憋屈……这无处发泄的邪火……太他妈对了! “操!”李知涯低骂一声,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又像是纯粹的自暴自弃。 他抬头,看向常宁子,眼神里混杂着一种近乎凶狠的放纵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茫然,“光说不练假把式!” 常宁子眼睛瞬间亮了,像饿狼看见了肉:“李施主的意思是……?” 李知涯抬手,指向城中某个灯火最为靡丽喧嚣的方向,那里隐隐传来丝竹管弦的靡靡之音,语调带着一种破罐破摔的豪迈:“走着!百芳楼!” 去他妈的大明! 去他妈的业石! 去他妈的五行疫! 去他妈的寻经者和锦衣卫! 今晚,他李知涯就要把这操蛋的一切,都溺死在温柔乡的酒色里! 至于去了之后真会干什么?他脑子里其实一片混沌。 堕落?或许吧。 但更多的,是一种对现状的、歇斯底里的报复。 嘴上叫得凶,心里那根弦却绷得死紧。 真到了地方?他李某人……是绝对不来真的! 这一点,他心知肚明。 但此刻,他需要这声呐喊,需要这个目标,哪怕只是虚张声势。 虽说规定是戌时五刻关城门,但由于近些年没有战事,实际操作起来,内城门经常比外城门关得要晚一些。 李知涯和常宁子紧赶慢赶,总算在最后关头挤进了排队的人流尾巴。 队伍像条半死不活的蚯蚓,在昏黄的灯笼光里缓慢蠕动。 前面隔着几个人,杵着个熟悉的大高个背影,像半截铁塔。 耿异! 这家伙正把一张皱巴巴的户帖递给负责登记人员出入的文吏。 “……家住哪里,干什么营生啊?” 桌子后头传来文吏那半死不活、带着浓厚鼻音的问话,像刚被人从热被窝里薅出来。 耿异挠了挠头,声音洪亮,透着股憨直的劲儿:“家……暂时住客栈里头。干……撂地卖艺。” 桌后头沉默了一瞬,接着是笔尖划在粗糙纸上的声响。那声音带着点刻薄的意味。 文吏的声音再次响起,慢悠悠地,像是在宣判:“无地为流,无房为氓……” 笔尖重重一顿,两个字清晰地传出来:“流——氓——” 拖长的尾音带着戏谑。 “进内城干什么呀?”文吏的声音里多了点看好戏的促狭。 耿异脖子一梗,回答得理直气壮,字字清晰:“嫖娼!” “咳咳咳……” 桌后头传来一阵剧烈的咳嗽,像是被口水呛着了。 好不容易平息,那声音带着点气急败坏和难以置信:“确实……像是流氓干的事……这件事你打算干多久啊?” 问话明显拐了个弯,透着一股子别扭劲儿。 耿异挺起胸膛,豪气干云:“那肯定是……能干多久就干多久!” “跟你说正经的呢!”文吏的声音拔高了。 “那怎么着也得一个晚上吧。”耿异答得理所当然。 这话像颗石子砸进死水潭。 守门的卫兵们绷不住了,噗嗤噗嗤的笑声此起彼伏,在寂静的城门洞旁格外刺耳。 桌后头,那文吏的脸估计都绿了。 李知涯和常宁子隔得远都能想象出那张因为嫉妒和肾虚而扭曲的脸。 果然,只听得“嘎吱”一声,像是毛笔杆子要被攥断了。 “行!”那声音从牙缝里挤出来,恶狠狠的。 接着是笔尖刮擦纸面的声音,力道之大,仿佛要把纸戳穿。 “至少一晚”——四个字被写得力透纸背。 户帖像块破抹布一样被甩了出来,差点砸耿异脸上。 文吏的声音带着无处发泄的怨毒:“下一个!快点!” 队伍往前挪动。 又过了两三个蔫头耷脑、进城投亲或者赶早市的小贩,总算轮到了李知涯。 他深吸一口气,把那份同样皱巴巴、带着运河潮气和义庄霉味的户帖递给那个瘦瘦小小的、坐在油灯昏暗光芒下、散发着烦躁气息的小吏。 “家住哪里,做何营生?”声音疲惫又机械。 “城西义庄。”李知涯顿了顿,清晰地吐出两个字,“无业。” “义庄?”桌后头似乎传来一声极轻的、带着点鄙夷的“啧”。 又是一个无根浮萍。 “进内城做什么勾当?” 文吏的语调平板,但“勾当”二字咬得有点重,带着预设的恶意。 李知涯喉结滚动了一下…… 第68章 无所顾忌 李知涯喉结滚动了一下。 他再次深深吸了一口气,胸腔微微起伏,像是在给自己打气,又像是在酝酿一场风暴。 他眼神扫过前面耿异那高大的背影,那家伙正被卫兵半推半搡地催着往里走。 一股破罐子破摔的邪火,混杂着对这操蛋世道的嘲弄,直冲脑门。 “嫖娼!” 两个字,斩钉截铁,声音洪亮,比刚才耿异那一声还要干脆利落,带着一种豁出去的、近乎悲壮的豪迈。 像是在宣布一项神圣使命! 桌后头,瞬间死寂。 连旁边几个原本在低声说笑的卫兵都猛地刹住了话头,齐刷刷扭过头来,眼神像探照灯一样打在李知涯身上。 油灯的光晕在窗口内晃动。 李知涯能清晰地听到文吏倒抽一口凉气的声音,像破风箱被猛地拉动。 接着,是椅子腿在地上拖拽的刺耳摩擦声—— 文吏惊地站了起来,一张脸猛地凑近。 那是一张典型的、被案牍劳形和夜班熬干了精气的脸。 蜡黄,浮肿,眼袋乌青,像两颗熟透的李子挂在脸上。 此刻,这张脸上所有的慵懒、刻薄、不耐烦都消失了,只剩下一种纯粹的、活见鬼般的震惊! 眼珠子瞪得溜圆,几乎要从眼眶里掉出来,死死地、难以置信地瞪着李知涯。 嘴唇哆嗦着,想说什么,又像是被噎住了。 那眼神复杂极了:有震惊,有鄙夷,有“又一个不知死活的蠢货”的了然,甚至还有一丝…… 因为被接连两次粗暴地冲击了职业认知而产生的茫然和愤怒? 时间仿佛凝固了几息。连蚊子都忘了嗡嗡。 终于,那张脸的主人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干涩、嘶哑,带着点颤抖,几乎是吼出来的:“准、备、干、多、久?!” 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硬生生挤出来的,充满了被冒犯的怒火和一种“我看你还能说出什么花样来”的挑衅。 李知涯感觉自己成了全场的焦点。 城门洞里昏暗的光线,卫兵们戏谑的目光,还有桌后头那双燃烧着复杂火焰的眼睛,都聚焦在他身上。 他非但没有退缩,反而被这目光激得更加亢奋。 这是一种奇特的宣泄,一种用最不堪的方式撕开所有伪装的快感。 他一拍胸脯,昂首挺胸,模仿着耿异那豪气干云的姿态,声音洪亮得能震落墙灰:“那当然是……” 他故意拖长了调子,享受着那文吏越来越难看的脸色—— “能干多久就干多久!” “说——正——经——的——!” 文吏的咆哮声在城门洞里回荡,带着一种濒临崩溃的歇斯底里。 他半个身子都探出了桌沿,唾沫星子几乎喷到李知涯脸上。 李知涯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白牙,在昏暗中显得有些森然。 他清了清嗓子,字正腔圆,带着一种刻意模仿耿异的、气死人不偿命的耿直腔调:“怎么着也得一个晚上吧!” “噗嗤……” “哈哈哈……” 这次,连几个憋笑憋得脸通红的卫兵也彻底忍不住了,爆发出哄堂大笑。 有人甚至笑得直拍大腿。 桌后头那张蜡黄的脸,瞬间由震惊的煞白转为猪肝般的紫红。 他猛地缩回头,胸膛剧烈起伏,像拉破的风箱。 他死死盯着眼前的登记簿,握着笔的手因为极致的愤怒而剧烈颤抖。 笔尖悬在纸上,墨汁滴落,晕开一小团绝望的黑花。 最终,那支饱受摧残的毛笔带着千钧怒火,狠狠地戳向纸面。 至——少—— —晚! 四个字写得力透纸背,歪歪扭扭,充满了书写者无处发泄的怨毒,简直像是用刀刻上去的诅咒。 户帖被一股大力狠狠摔了出来,砸在李知涯脑门,又弹落到地上。 李知涯弯腰捡起沾了灰的户帖,掸了掸,脸上那点强装的豪气褪去,只剩下一种空洞的疲惫和一丝自嘲的冷笑。 他侧身让开,示意常宁子上前。 常宁子早就看得心惊肉跳,此刻被推到登记处前,只觉得头皮发麻。 他下意识地整了整那件洗得发白、打着补丁的道袍,试图找回一点“方外之人”的体面。 “户帖!” 文吏声音嘶哑得像砂纸摩擦,带着浓重的火药味,显然前两位“嫖客”的壮举余威尚在。 “这……这儿。”常宁子哆哆嗦嗦拿出户帖,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和些。 “家住何处,做何营生?”文吏的声音冰冷,像是审讯。 “闲云野鹤,游方道士。”常宁子试图找回点仙风道骨的感觉。 “那就是野道士!” 文吏毫不留情地戳破,带着刻骨的鄙夷,“无牒无观,流窜市井,与氓流无异!记:流氓!” 笔尖划过,又是一个刺眼的“流氓”烙印。 “进内城打算干什么?” 这句问话的语调已经降至冰点,充满了“你再敢说嫖娼老子就跳出来跟你拼了”的预判。 常宁子喉结上下滚动,感觉口干舌燥。 他回头看了一眼抱着胳膊、一脸“我看你怎么编”表情的李知涯,又感受到桌后头那两道几乎要把他洞穿的、燃烧着余烬的冰冷目光。 出家人的身份像一道无形的枷锁,勒得他喘不过气。 巨大的羞耻感和一种“反正都这样了”的破罐子破摔念头在脑子里疯狂打架。 他舔了舔干裂的嘴唇,眼神躲闪,声音压得极低,几乎是从嗓子眼里挤出来,含混不清,带着一种做贼般的拘谨和难以启齿—— “……跑……嫖娼……” 声音小得像蚊子哼哼,但在死寂的城门洞里,却清晰得如同惊雷。 桌后头,一片死寂。 没有倒抽冷气,没有拍案而起,甚至连愤怒的喘息声都没了。 只有一片令人窒息的沉默。 那文吏像是被抽干了所有力气,也耗尽了所有情绪。 他甚至连头都懒得抬起来了。油灯的光线只能照亮他低垂的头顶和握着笔、微微颤抖的手。 笔尖悬在纸上,墨汁再次滴落,在“常宁子”的名字旁边,晕开第二朵绝望的黑花。 过了仿佛一个世纪那么漫长,那只手终于动了。 笔尖落在纸上,没有任何停顿,没有任何情绪,麻木地、机械地划拉着。 没有问“多久”,也没有咆哮“说正经的”。 只是在“进内城事由”那一栏,用比前两次更加潦草、更加绝望的笔迹,重重地写下了两个大字—— 嫖娼。 然后,户帖被一根手指头,有气无力地、像丢弃垃圾一样,从桌子边推了过来,掉在地上,连摔的力气都没了。 常宁子臊得满脸通红,手忙脚乱地捡起自己的户帖,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李知涯走过来,拍了拍他的肩膀,声音带着一种劫后余生般的轻松和浓浓的戏谑—— 第69章 三人成众 李知涯走过来,拍了拍常宁子的肩膀,声音带着一种劫后余生般的轻松和浓浓的戏谑—— “行啊,侯道长!弘扬阴阳调和之道,身体力行,佩服佩服!” 常宁子臊得满面通红,这声揶揄像根烧红的针,扎得他道心摇摇欲坠。 他只想立刻化作一阵青烟,逃离这让他道袍都嫌沉重的地方。 两人几乎是逃也似的钻进了内城阴影的褶皱里,身后城门洞中卫兵们压抑已久的、震天响的哄笑声浪般追来,拍打着他们的脊梁。 油灯下,那小吏蜡黄的脸彻底失去了光彩,生无可恋地凝固在桌后,仿佛成了一块石碑…… 两人闷头疾走,内城的喧嚣裹着脂粉和炊烟的气味涌来。 勾栏瓦舍的轮廓在夜色里影影绰绰,灯火阑珊处传来丝竹与笑闹的杂音。 李知涯和常宁子都没说话,心里各自揣着点别扭。 嘴上喊得山响,真往那销金窟去,心里头那点避讳就硌得慌。 可谁都没先提不去,眼神偶尔一碰,又飞快错开。 都想看看对方是不是真能豁出去的主儿。 结果就是脚步没停,默契地朝着那片灯红酒绿摸了过去。 刚拐进一条相对僻静、却明显通往热闹处的巷子,差点和前面一个高大的身影撞个满怀。 “唷!”李知涯下意识出声。 前面那人猛地回头,警惕如惊弓之鸟,看清是李知涯,紧绷的肩膀才垮下来。 “唷!”耿异也回了声,声音里透着点茫然和疲惫。 常宁子打量着这彪形大汉,衣衫虽旧却掩不住一股子利落劲儿,腰间鼓囊囊似有硬物:“这位是?” 李知涯侧身介绍:“前惠王府侍卫,耿异耿大侠。这位是侯道长,道号常宁子。” 常宁子简单行了个礼:“福生无量天尊,见过耿施主。” 耿异也抱拳还礼,眼神在常宁子那身破道袍上溜了一圈:“见过小师傅。”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两人来的方向,“你们这是要去……?” 李知涯嗤笑一声,摆手道:“还在这儿问个什么呀?刚刚在内城门口那儿,我全听见了!不知道地方啊?” 他下巴朝前方灯火更盛处一点,“百芳楼,走着!” 耿异和常宁子同时瞪大了眼,讶异地看向李知涯。 “如此说来,”耿异摸着下巴,眼神带了点促狭,“你倒像是去过?” 常宁子也捋着并不存在的长须,装模作样:“嗯?轻车熟路?” 李知涯被两人看得有点不自在,干咳一声:“去是去过,不过就打了会儿牌。” “打牌?”常宁子和耿异异口同声,语调拖得老长,揶揄之意浓得化不开—— “到这种地方你居然玩牌?” 李知涯脸上有点挂不住,佯怒道:“此事说来话长……总之,少废话!快宵禁了,赶紧去吧!” 他率先迈步,背影透着一丝落荒而逃的意味。 耿异咧嘴一笑,常宁子摇摇头,也赶紧跟上。 百芳楼前—— 再次来到百芳楼门口。熟悉的喧嚣扑面而来,丝竹管弦混着莺声燕语,脂粉甜香腻得人发晕。 雕梁画栋依旧,门前车马流水。 灯火通明下,那些倚门卖笑的姑娘,身姿婀娜,裙裾飘摇,像一幅流动的艳丽工笔画。 “哎!那个谁!” 一个尖细的、带着点刻薄劲儿的声音穿透嘈杂,精准地钉在李知涯耳朵上。 循声望去,只见安巧正站在门外一根朱漆柱子旁,裹着一身俗艳的桃红袄裙,脸上涂得粉白,正费力地招呼着几个醉醺醺的客人。 她眼尖,竟从人堆里一眼就认出了李知涯,眼神亮了一下,旋即又换上那副职业性的假笑。 常宁子用手肘捅了捅李知涯,低声道:“哟,这就是你的牌友吧?” 耿异抱着胳膊,嘿嘿一笑,声音不大不小:“牌友?我看是火包……” “别瞎说!”李知涯赶紧打断他,有些无奈地瞪了耿异一眼,硬着头皮走上前去。 安巧已经甩开那几个醉鬼,叉着腰,没好气地看着他走近。 李知涯努力挤出一个笑容:“哟,安巧姐儿,几天不见落魄了?从坐堂改行迎宾啦?” 他故意上下打量着她。 安巧脸一黑,幸好门口光线昏暗,看不太真切。 但声音里的恼火藏不住:“轮班到我了呗!怎么,李大爷是特意来笑话人的?” 耿异凑上前,一脸耿直,好奇地问:“跟王府里似的?还轮值?” 李知涯没理耿异,仍对着安巧,带着点戏谑:“我怎么记得你之前说过,只是挂名在这儿,不受里头约束来着?这迎宾的活儿,也归你管?” 常宁子也凑了过来,不知怎地,竟调出点老家腔调,拍着胸脯道:“那就跟俺的情况差不多咧!莫担心,俺们哥仨今天就是专门来照顾你生意的!” 他那身破道袍和豪言壮语形成强烈反差。 安巧眉头大皱,嫌弃地瞥了眼常宁子那身补丁摞补丁、形同寿衣的道袍:“哪儿来的野道士这般自信? 有那闲钱不如把你那身‘寿衣’好好拾掇拾掇! 别在这儿充大瓣蒜!” 常宁子顿时火了:“呔!你这女施主,怎可对出家人如此无礼?” 安巧叉着腰,反唇相讥,声音拔高:“出家人?出家人来这种地方啊?莫不是要化缘化到姑娘们的闺房里去?” 常宁子被噎得脸红脖子粗,梗着脖子强辩:“我…… 我来此是为给那些误入歧途、失足的女施主‘开光’! 施以援手,渡她们出苦海! 此乃无量功德!” 这话说得他自己都觉得有点虚。 安巧一愣,随即“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花枝乱颤,之前的刻薄劲儿倒消了大半:“开光?行!算你狠!那你们三个——” 她手指点了点李知涯、耿异和常宁子,“跟我进来吧!我倒要看看你们怎么‘开光’!” 她扭着腰肢转身带路,留下一个风情万种的背影。 进门时,耿异落后一步,凑到李知涯耳边,目光在安巧那纤细的腰肢和不算丰腴的身板上扫过,带着一丝真实的担忧,压低了声音—— 第70章 素菜荤价 耿异凑到李知涯耳边,带着一丝真实的担忧,压低了声音—— “我说李兄……咱们仨,老处男,加起来积攒了快九十年的邪火……她……这小身板,遭不遭得住啊?” 说着比划了一下自己和常宁子健壮的身形。 李知涯回头乜了他一眼,眼神像看傻子:“你不会真以为……我是要来做那种事吧?” 耿异被他那眼神看得一愣,随即像是被一道清泉浇透了脑浆子,眼神瞬间清澈起来,嘴角咧开一个恍然的、带着点自嘲的笑意—— “嗨!瞧我这脑子!第一次见你也不像那种人。其实吧……” 他挠挠头,声音低沉了些,“我就是伺候完那帮黄毛小子,累得跟孙子似的。 就想找个有人能‘伺候伺候’我的地方,舒舒服服躺会儿。 好好睡一觉,歇歇筋骨。 仅此而已。” “素的?”李知涯挑眉。 “必须素的!”耿异点头如捣蒜,“你呢?真打牌?” 李知涯以手掩口,凑近耿异,声音几不可闻:“其实……我主要是怕得病。” 语气极其认真。 旁边常宁子耳朵贼灵,立刻插话进来,一脸严肃:“无量天尊!其实吧,这种事,从玄学命理的角度来讲,有损阴德福报,折损阳寿根基—— 贫道实在是受不了外面那铺天盖地的毒蚊子! 这楼里头熏着香,蚊子少,床铺软和,睡得安稳些罢了!” 他说得义正辞严,仿佛这才是此行唯一且正当的目的。 “你们仨在后面嘀咕些什么呢?还不快跟上!” 安巧不耐烦的声音从前头传来。她正跟一个板着脸、涂着厚厚脂粉的鸨母低声说着什么。 那鸨母眼神挑剔地在李知涯三人身上扫过,尤其是常宁子那身破道袍,眼神里充满了鄙夷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忌惮—— 显然又想起了安巧那个在六扇门当差的二哥放出的狠话。 鸨母冷着脸,从腰间一大串钥匙里摸索半天,才极不情愿地丢给安巧一把黄铜钥匙,仿佛丢了个烫手山芋。 安巧一把抄住钥匙,哼了一声,领着三人一路穿堂过室。 绕过莺莺燕燕和醉眼迷蒙的客人,上了嘎吱作响的木楼梯,一直走到三楼尽头一个僻静角落。 钥匙插进锁孔,咔哒一声,推开一扇略显厚重的木门。 房间倒是不小,陈设也透着股俗艳的奢华。 一张铺着大红锦被的硕大圆床占据了中心位置,旁边还有一张卧榻,角落里另有一张稍小些但看起来更结实的架子床。 空气里弥漫着浓烈的熏香和一丝不易察觉的陈腐气味。 走了许久路、又在城门口受了一肚子气的李知涯,几乎是扑向中间那张大圆床。 把自己像个沉重的口袋般摔了上去,发出一声满足的叹息:“啊……舒坦!”紧绷的筋骨仿佛瞬间松弛下来。 常宁子也累得够呛,他目标明确地走向那张看起来将将好能容纳他身量的卧榻。 也是“噗通”一声坐倒,然后慢慢把自己放平,动作同样带着一种“卸货”般的解脱感。 耿异则像头巡视领地的熊,在房间里转了一圈,目光挑剔地扫过圆床和卧榻,最后锁定了里侧那张看起来更宽敞、更适合他长大身躯的架子床。 他满意地走过去,一屁股坐下,床板发出一声不堪重负的呻吟。 安巧站在门口,看着这仨人进门就直奔床铺、躺倒放平的举动,彻底懵了。 她眨巴着眼睛,有点跟不上节奏:“……你们……这就……不玩会儿啊?” 她试探着问,声音里充满了困惑。 耿异躺得四仰八叉,闻言头也不抬,耿直依旧:“玩什么?玩你啊?” 他纯粹是顺着话茬反问。 安巧被他这直球打得一噎,柳眉倒竖:“呸!有你这么直白的吗?懂不懂点风情!” 她转向看起来稍微正常点的李知涯。 李知涯脸埋在柔软(但可能不太干净)的锦被里,闷闷的声音传来:“他就这样,直肠子,别跟他计较。” 安巧撇撇嘴:“还好意思说别人?你说话更招人生气!” 那边卧榻上的常宁子,本来闭着眼,闻言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肩膀耸动,但强忍着没笑出声,憋得有点辛苦。 房间里一时安静下来,只剩下楼下隐约传来的靡靡之音。 安巧看着床上三个毫无“战斗”欲望、只求安眠的男人,终于彻底明白了他们的意图。一股难以言喻的失落感涌上心头,还夹杂着一丝被耍了的愠怒。 她精心准备的妆容、强装的笑脸、拿捏的姿态,全都喂了狗。 李知涯似乎感觉到了她情绪的低落,从被子里抬起头,声音放缓了些:“放心,安巧姐儿。我们按荤菜价付钱,不会让你吃亏。” 他知道这是她最在意的。 果然,安巧一听“按荤菜价付钱”,紧绷的肩膀瞬间松弛下来。 那股子为了揽客硬撑出来的风情万种和刻薄劲儿像潮水般退去,整个人仿佛卸下了一副沉重的盔甲。 她甚至毫不在意地走到大圆床边,一屁股坐在李知涯脚那头,弯腰脱掉那双挤脚的花鞋,露出有些发红的脚踝。 接着搬过旁边一个铜盆,自顾自地打水,开始哗啦哗啦地洗脚。 动作自然得仿佛在自己家,完全没了刚才那份“职业素养”。 李知涯看她松弛下来,像个邻家姑娘般毫无防备地洗脚,气氛难得地平和下来。 他侧过身,支着脑袋,看着安巧泡在水里微微发红的脚踝,忽然开口道:“洗脚可以,别洗脸。” 安巧撩水的动作一顿,茫然地抬起头:“啊?为什么?” 李知涯一本正经地说:“我怕你洗完了脸,我们哥仨夜里睡不好——做噩梦。” 安巧怔愣了好一会儿,才咂摸出他话里的意思。 她顿时恼羞成怒,抓起湿漉漉的擦脚布就作势要砸过去:“姓李的!你再敢说这种话,信不信我把这盆洗脚水倒你嘴里!” 房间里响起耿异和常宁子压抑不住的低笑声。李知涯也笑着举手告饶:“行行行,怕了你了,姑奶奶!” 小小的闹剧过后,房间里只剩下安巧哗啦哗啦的撩水声。 奔波劳累的三人在这暂时的、带着点荒诞的安全感里,慢慢解着乏。 紧绷的神经一点点松弛下来,沉重的眼皮开始打架。 就在这份难得的、带着点暖意的平静即将把人拖入梦乡时,李知涯的声音再次响起。 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水声和楼下隐约的喧嚣,带着一种不容敷衍的认真:“给我说说你二哥吧。” 第71章 明廷假制 “给我说说你二哥吧。” 哗啦—— 撩水的声音戛然而止。 安巧整个人僵在了床边,仿佛被瞬间冻住。 她低着头,湿漉漉的双手悬在铜盆上方,水滴顺着指尖滴落,砸在水面上,发出单调而突兀的“嗒……嗒……”声。 昏黄的烛光映着她侧脸,那刚刚松弛下来的表情凝固了,一层难以言喻的阴霾迅速笼罩上来。 房间里刚刚升起的那点暖意,顷刻间荡然无存,只剩下铜盆里水波晃动的微光,和她骤然绷紧的、微微颤抖的肩膀。 水盆边缘,被她无意识绞紧的手指,捏得指节发白。 那盆洗脚水,映着她瞬间失神而苍白的脸,仿佛一口深不见底的寒潭。 咚—— 她失神地松开了绞紧的手指,指尖重重磕在铜盆边缘,发出沉闷的一声响。 房间里死寂了几息,楼下传来的丝竹声显得格外刺耳。 安巧的肩膀微微起伏了一下,像是终于吸进一口气。 她慢慢抬起头,脸上的惊惶和苍白还没褪尽,但一种混合着委屈、不甘和一丝不易察觉的…… 骄傲的情绪,渐渐浮了上来。 “说……说我二哥?”她的声音有点干涩,像是许久没上油的齿轮在转动。 她甩了甩手上的水珠,胡乱在裙子上擦了擦,眼神飘向窗外的黑暗,仿佛那里站着那个让她又怕又恨又忍不住想炫耀的人。 “哼!论起来,我二哥安成,还是有点能耐的。” 她挺了挺腰板,语气里那股子倔劲儿回来了:“他最开始就是在咱们辽阳老家当个小小的狱吏。 可他不甘心呐,整宿整宿点灯熬油地啃那些发黄的律例,琢磨牢里那些弯弯绕绕的门道。 嘿,还真让他钻营进去了! 靠自己硬本事,进了刑部,从最底下的狱吏做起! 没几年,升了从九品司狱。下一年,就破格提拔了! 现在是正儿八经的提牢主事!管着京城大牢里一摊子事儿呢! 算是出息了吧?” 她顿了顿,那股子骄傲劲儿被一股怨气冲淡了,声音也拔高了—— “可出息了又怎样? 许是成天在那些暗无天日、又潮又臭的牢房里,跟那些杀人放火、偷鸡摸狗的腌臜货打交道,活活养出了一副臭脾气! 上回!就上回! 他不知从哪得了信儿,知道我在这儿,红着眼珠子跑来! 堵在门口,那架势,活像要吃人! 口口声声说要打死我!说我丢尽了家里的脸面!” 安巧越说越气,眼圈也红了,手指用力戳着空气,仿佛在戳她二哥的鼻子:“他也不想想!是我自己想这样吗?啊? 他一个大男人,有本事,能读书,能钻营,从小吏一步步爬进京师! 我一个女儿家!大字不识几个,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除了这张脸这点身段,我还能咋办? 原本做小官的老爹有一年冬天摔断腿伤退了,老娘也常年吃药,他那点俸禄,一年年的,能见着几个大子儿补贴家里? 我不出来挣点辛苦钱,家里喝西北风啊? 哦,他当官了,要脸面了?嫌我这营生污了他的清白背景,影响他升迁了? 我呸!他升迁是拿我的命垫脚的吗?” 她一口气吼完,胸口剧烈起伏,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却倔强地不肯掉下来。 李知涯一直安静地听着,等她发泄完,才缓缓开口,声音平静得像在分析一件案子:“刑部提牢主事……管监狱的?” 安巧吸了吸鼻子,没好气地嗯了一声。 “那他,”李知涯嘴角扯起一个没什么温度的弧度,“应该没权限抓人,更别提把你抓进诏狱了。” 他顿了顿,语带讥诮,“还什么‘三个月后再来,看见你还干这个就把你崩了’?我看他……未必来得了——” 安巧一愣,忘了生气,疑惑地问:“为啥呀?” 李知涯吐出两个字,斩钉截铁:“没有假!” “啊?”安巧懵了。 连旁边卧榻上的常宁子都好奇地支起了耳朵,架子床上的耿异也翻了个身,面朝这边。 李知涯掰着手指头,语气像是在陈述一件再寻常不过的公事,却透着一股冰冷的荒谬感:“大明官员,休沐有定例。 每年元旦,也就是春节,从正月初一到初五,放假五天。 冬至,放假三天。 元宵节,正月十一到二十,整整十天!热闹吧? 除此之外,还有旬休,一个月三回。 加上些零星的节令短假。 一年到头,满打满算,能歇个六十日就顶天了。” 他看着安巧茫然的眼睛,继续道:“别的日子?想离开岗位?行啊,得向上头递帖子申请! 层层审批,严得很! 京官想请长假,得离家六年以上! 外官得熬到九年考满!才有那么点资格。 你那二哥,刚升的提牢主事,算京官吧? 离家六年了吗?” 安巧下意识摇头。 “那不就结了。” 李知涯摊手:“还有更绝的。提牢主事这差事,按月轮值! 别说平常了,就是刚才我说的那些元旦、冬至、元宵大假,别人阖家团圆的时候,他十有八九也得在牢房里盯着! 上回他能千里迢迢跑到山阳来找你发飙……” 他冷笑一声,眼神锐利:“怕不是把同僚的人情、上司的面子都用尽了,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批下来几天事假! 所以他才气急败坏,撂下那么狠的话。 因为他知道,下次再想请出假来,难如登天! 三个月? 哼,三年他都未必能再跑出来一趟!” 安巧听得目瞪口呆,脸上的怨气渐渐被一种难以置信的荒谬感取代:“照……照你这么说……他……他就是吓唬我的?” “当然。”李知涯肯定道,“空头恫吓罢了。他一个管牢房的,手伸不了那么长,也根本没那工夫。” 安巧长长吁了一口气,紧绷的肩膀彻底塌了下来,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 但随即,一丝新的忧虑又爬上眉梢。 “那……那要是……他真认识某个东厂或者锦衣卫的朋友,托人家来抓我怎么办?那些人……可不管什么休沐不休沐的……” 她声音发颤,显然对厂卫的凶名恐惧入骨。 “噗——”李知涯这次是真笑了出来,带着点看透世情的嘲讽,“厂卫抓你做什么?” 第72章 言多必失 “噗——”李知涯这次是真笑了出来,带着点看透世情的嘲讽,“厂卫抓你做什么? 安巧姑娘,你身上是藏着什么惊天动地的秘密? 还是跟哪个谋逆造反、通敌卖国的大案有关联? 人家厂卫的大爷们,有那力气,有那工夫,早去逮真正的大鱼了! 谁会为了一个提牢主事‘家事’,巴巴地跑来抓一个…… 嗯,百芳楼的小姐? 嫌功劳簿上太干净了,想添点鸡毛蒜皮?” 这话刻薄又现实,像一盆冷水浇醒了安巧。她脸上红一阵白一阵,最终化作一种如释重负的虚脱感,喃喃道:“也……也是哦……” 安巧心有余悸地拍拍胸口,这才有心思仔细打量起李知涯。 昏黄的灯光下,这个自称印刷工坊机工的男人,脸上还带着奔波的风尘和未愈的伤痕,眼神却透着一种与身份不符的清醒和…… 一种让她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 “吁……” 她又长舒一口气,彻底放松下来,随即歪着头,带着浓浓的好奇和不解:“不过,李知涯,你怎么…… 怎么对朝廷官员这些轮值啊、休假啊、请假的规矩,门儿清啊? 说得头头是道的?” 她这一问,立刻点醒了旁边两个人。 “对啊!” 耿异猛地从架子床上坐直了身子,动作快得床板都呻吟了一声。 他那双原本带着点困倦和慵懒的眼睛,此刻精光四射,像头嗅到不寻常气息的熊,上上下下、仔仔细细地重新审视着李知涯,目光里充满了审视和浓浓的怀疑。 “你之前说……你一直都是当机工的?在工坊里跟油墨铁疙瘩打交道? 一个机工,怎么会对这些当官的上班流程、衙门里的弯弯绕绕……了解得这么透彻?好像数自己口袋里有多少钱似的?” 耿异的声音不高,但在安静的房间里显得格外清晰,带着一种不容糊弄的质询。 常宁子也坐直了身体,虽然没说话,但那双细长的眼睛也眯了起来,饶有兴致地在李知涯脸上逡巡。 气氛瞬间变得有些微妙。 楼下隐约的调笑声,此刻仿佛隔了一层纱,变得遥远而模糊。 房间里只剩下烛火偶尔爆开的噼啪声,以及六道聚焦在李知涯身上的、带着探究的目光。 李知涯心里咯噔一下。 坏了!刚才被安巧那点家事一搅和,又是在这看似安全放松的温柔乡里,心神松懈,嘴上没把门,把不该说的话秃噜出来了! 我怎么说?我是穿越来的,刚刚那些东西都是从网上看到的。 再给他们解释啥叫“互联网”? 这不是白白给自己添麻烦嘛! 他暗骂自己大意,脸上却努力维持着平静,甚至故意带上点被质疑的不耐烦,挥了挥手,像是要赶走一只苍蝇—— “嗐!听来的呗!这有什么好奇怪的?” “听来的?” 耿异显然不信,浓眉拧成了疙瘩,身体微微前倾,无形的压力弥漫开来,“在工坊里听来的?听谁说的?哪个摇印刷机的能懂这些?糊弄鬼呢!” 他语气斩钉截铁,眼神锐利如刀,仿佛要剖开李知涯的伪装。 李知涯被他盯得有些发毛,心念电转。 这百芳楼看似安全,实则龙蛇混杂,搞不好隔墙有耳! 尤其是那些阴魂不散的厂卫…… 他瞬间意识到自己可能犯了大错,但话已出口,覆水难收。 只能硬着头皮,用一种更随意、更漫不经心的语气,试图将这事圆过去,希望能打消耿异的疑心,也祈祷隔壁没有贴着耳朵的“听众”:“啧!我不是住义庄嘛!” 他像是想起了什么无关紧要的闲篇,声音也放松了些。 “义庄那儿,有个光棍老头儿,姓啥来着……记不清了。 听他自己吹嘘,以前在六部衙门里给那些官老爷当过仆役,跑腿打杂的,伺候过不少老爷。 老头子闲得发慌,就爱絮叨,跟我讲过不少衙门里的规矩门道,什么点卯啊、轮值啊、请假的难处啊…… 听着新鲜,我就记住了那么一耳朵。 这有什么大不了的?值得你这么一惊一乍?” 他边说,边状似随意地翻了个身,背对着耿异和安巧,面朝着墙壁,仿佛被问烦了要睡觉。 只有他自己知道,心脏在胸腔里擂鼓般狂跳,后背瞬间沁出了一层冷汗。 六部官员、仆役。 这几个字像两颗冰冷的石子,被他看似随意地抛进了看似平静的房间里,也穿透了薄薄的墙壁,落入了隔壁一双骤然凝神竖起的耳朵里。 隔壁房间,一片死寂。 两个身影如壁虎般紧紧贴在墙上,屏住了呼吸,连心跳都仿佛压到了最低。 一只黄铜打造的“隔垣听”,喇叭口死死抵在粗糙的墙纸上,无声地移动着,在剥落的墙皮上划出几道新鲜的、细小的白痕。 “六部官员的仆役?”一个压得极低的、带着浓浓怀疑的声音从持听筒的番子喉咙里挤出来。 “嗤,”旁边另一个番子几乎是用气声嗤笑,“就他那德性?机工?跟六部官员的仆役打交道?吹什么牛呢?攀高枝儿也不是这么攀的!” “闭嘴!”第三个人影,身形更沉稳些,显然是领头的,乃是总旗庞近东。 他低声呵斥,眼神锐利如鹰隼,死死盯着那面隔墙,仿佛要穿透过去。 “一个字都别漏!原封不动记下来!”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铁令。 记录番子不敢怠慢,就着桌上一盏烛灯的微光,在无常簿上刷刷疾书…… 寅末卯初。 天色刚蒙蒙亮,内城门的巨大门栓在沉闷的嘎吱声中被缓缓拉起。 早已等候在门洞阴影里的庞近东,像一支离弦的箭,第一个窜了出去。 厚底靴踏在青石板路上,清脆急促,打破了清晨的宁静,直奔淮安府署。 府署后头一处幽静雅致的跨院,辽阳侯、北镇抚司千户朱伯淙刚刚用过早膳。 他一身月白色暗云纹直裰,玉带束腰,衬得面如冠玉,长身玉立,正负手站在廊下,欣赏着几盆盛开的茉莉,一派翩翩贵公子的闲适气度。 若非那双过于深邃、偶尔掠过一丝不易察觉冷光的眸子,任谁也看不出这是执掌北镇抚司一部、手握生杀大权的锦衣卫千户。 “千户大人!” 庞近东风尘仆仆,快步上前,单膝跪地行礼,声音带着赶路的微喘:“卑职庞近东,有要事禀报!” 第73章 抽丝剥茧 庞近东风尘仆仆,快步上前,单膝跪地行礼,声音带着赶路的微喘:“卑职庞近东,有要事禀报!” 朱伯淙转过身,脸上带着温和的笑意,抬手虚扶:“庞总旗辛苦了,起来说话。可是百芳楼那边有了动静?” 他的声音温润悦耳,不急不缓。 庞近东站起身,迅速将昨夜在百芳楼隔壁监听到的对话,原原本本、一字不落地复述了一遍。 说到李知涯自称从义庄一个曾给六部官员当过仆役的老头那儿听来官员休沐规矩时,庞近东的语气里明显带着一丝不以为然。 “……卑职以为,此等市井贱民,惯会吹嘘,所言未必可信。多半是为了在同伴面前抬高身份,信口胡诌罢了。” 朱伯淙静静地听着,脸上那温和的笑意丝毫未变,仿佛只是在听一个无关紧要的市井趣闻。 他没有立刻对庞近东的判断发表意见,反而将目光转向一直侍立在侧、如同铁塔般沉默的百户马天翼:“天翼,你跟了那李知涯一日,观感如何?” 马天翼那只独眼转动了一下,习惯性地挠了挠满是胡茬的下巴,发出沙沙的声响。 他瓮声瓮气地道:“回侯爷千户,说实话……属下现在也有点吃不准了。 这几日盯下来,除了他们摆摊撂地时卖的那种据说能疗伤的药膏有点邪门,确实没发现这姓李的有什么不寻常之处。 就是个……有点小滑头、胆子不大、被陌生人追就本能撒丫子跑的小市民。” 他顿了顿,补充道,“昨日下午在义庄那场追逐,动静不小,但也只能说明他们警惕性高,反应快,算不得什么实质性的证据。 那药膏……虽有些奇效,但谁也不敢保证世上真就没有这种秘方。 我听说云南……” 庞近东听着,脸上露出一丝“果然如此”的神色。 然而,朱伯淙那温润如玉的面庞上,笑意却淡了一分。 他修长的手指轻轻摩挲着腰间的玉佩,声音依旧平和,却多了一丝不容置疑的份量:“有药膏这一条,就足够了。” 马天翼一愣,那只独眼猛地睁大,显然没明白这药膏何以如此重要:“侯爷千户,可属下还是不明白……您好像……格外重视这个‘药膏’?” 他问出了心中的疑惑。 朱伯淙脸上的温和笑意瞬间消失无踪,仿佛被寒冰覆盖。 他并未看马天翼,目光依旧落在院中的茉莉上,但周身散发出的那股无形的、令人窒息的压迫感,让马天翼瞬间感到后颈一凉,仿佛被无形的毒蛇盯上。 “天翼,”朱伯淙的声音不高,却冷得像腊月的风,“多余的话,就不要乱问了。” 语气平淡,却带着一种上位者不容置喙的威严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警告。 马天翼心头一凛,额角瞬间渗出冷汗。 他猛地低下头,那只独眼里闪过一丝后怕和懊悔:“是!属下多嘴!请千户恕罪!” 他知道自己刚才那句话,已经踩到了不该踩的线。 朱伯淙没有再理会他,仿佛刚才的警告只是一句寻常吩咐。 他微微垂眸,浓密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薄唇无声地开合了几下,将那几个关键词在齿间细细碾磨:“六部官员……仆役……义庄老头……” 忽然,他眼中精光爆闪,像是黑暗中被瞬间点燃的火星! “庞近东!”朱伯淙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急迫的命令,“立刻去,把燕宣礼、崔卓华给我叫来!马上!” 他的语速极快,与他平日从容不迫的形象判若两人。 庞近东和马天翼都是一惊,不敢怠慢,庞近东立刻领命飞奔而去。 不多时,两位同样身着飞鱼服、气息精悍的百户—— 燕宣礼和崔卓华,在庞近东的引领下快步走进小院。 两人身上还带着清晨的露气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显然刚从外面回来。 “卑职燕宣礼(崔卓华),参见千户大人!”二人抱拳躬身行礼。 朱伯淙转过身,目光如电般扫过二人,开门见山:“前几日,本官命你二人负责码头区域,追查‘寻经者’踪迹。 你们曾报,与一位前试百户约定,每日在城东接头,互通消息。 如今情况如何?” 燕宣礼和崔卓华飞快地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一丝茫然。 燕宣礼上前一步,恭敬但带着点无奈地回道:“回千户大人,自约定之日起,卑职二人每日准时在城东老槐树下等候,至今已有五日……却始终未见那位试百户前来接头。” 他顿了顿,补充道,“兴许……他那边也暂时没有斩获,故而未曾露面?” 崔卓华也跟着点头附和。 朱伯淙的眉头微不可查地蹙了一下,追问道:“他叫什么名字?你们可还记得?” 燕宣礼和崔卓华又互相看了一眼,似乎在努力回忆。 燕宣礼犹豫了一下:“好像……叫……曾……曾什么来着?曾权威?” “不对,”崔卓华摇头,肯定地说,“是曾全维!对,叫曾全维!他当时还特意强调,是全须全尾的全,维护纲纪的维。” “曾全维……” 当这个名字清晰地落入朱伯淙耳中时,他脸上的血色仿佛瞬间被抽空! 那双总是带着温润笑意或深沉算计的眼睛,骤然瞪大,瞳孔急剧收缩,仿佛看到了世上最恐怖、最不可思议的景象! 一直维持的翩翩风度荡然无存,只剩下一种近乎裂目失色的震惊和难以置信! 这突如其来的剧变,让在场的燕宣礼、崔卓华、马天翼,以及门口侍立的庞近东,全都愣住了。 他们从未见过这位城府极深、喜怒不形于色的千户大人,有过如此失态的反应!一股莫名的寒意顺着他们的脊梁骨爬了上来。 朱伯淙完全无视了部下们惊愕不解的目光。 他僵立在原地,脑海中却如同被投入巨石的深潭,瞬间掀起了滔天巨浪!无数碎片化的信息—— 从徐正明灭门案、到枢机副件失踪、到李知涯的出现和那奇异的药膏、再到“六部仆役”、“义庄老头”、以及眼前这个“曾全维”的名字—— 如同被一道无形的闪电串联起来! 刹那间,所有迷雾被撕裂! 第74章 擂鼓聚将 刹那间,所有迷雾被撕裂! 前后所有看似无关的事件,在这一刻,被这个“曾全维”的名字,彻底贯通了! “取……取我的书箱来!”朱伯淙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瞬间打破了死寂。他猛地转身,不再看院中任何人,径直走向自己的书房。 庞近东反应最快,立刻飞奔入内室,很快捧出一个半旧的紫檀木匣。 朱伯淙几乎是劈手夺过,动作带着罕见的粗暴。 他飞快地打开匣子,里面整齐地码放着几卷文书和……一本用蓝色布面包着、书角已经卷起毛边的册子。 朱伯淙的手指有些发凉,他迅速抽出那本册子,指尖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 他几乎是粗暴地翻动着书页,纸张发出哗啦的声响。 他的目光如鹰隼般在密密麻麻的名字和记录上飞速扫掠。 书房里落针可闻,只听得见他翻页的声音和略显急促的呼吸。 空气仿佛凝固了,沉重地压在每个人的心头。燕宣礼等人屏住呼吸,大气不敢出,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追随着朱伯淙翻动书页的手指。 终于,他的手指停在了一页上。目光死死锁住其中几列—— 曾全维,晋德十年生人(1701,今年就是38)。 二十岁(1720)入北镇抚司任力士。 显和二十年(1725)升总旗、二十六年(1731)试百户。 显和二十七年(1732)随军征准噶尔(履历至此)。 后面还有一列小字,似乎是当时上司的评语—— 其人果决狠厉,行事迅捷。然性情好问缘由,私心常溢于言表。故每论升迁,虽功绩不弱,终因“心性未纯”而序列在后。 “准噶尔……显和二十七年……至今未归……” 朱伯淙的嘴唇无声地翕动着,每一个字都像冰锥刺入他的脑海。 显和二十七年,新君朱简燦(当时还是太子监国)继位的前四年。 那场对准噶尔部的战事,至今仍在西北苦寒之地胶着,远未结束! 一个本该在数千里之外、黄沙戈壁中浴血奋战的北镇抚司试百户,怎么可能悄无声息地出现在这数千里之外的漕运枢纽——山阳? 朱伯淙猛地合上册子,发出“啪”的一声轻响,在寂静的书房里却如同惊雷! 他缓缓抬起头,脸上已恢复了惯有的平静,但那平静之下,却翻滚着惊涛骇浪般的寒意和杀机。他终于明白了! 这个曾全维,他必然知道! 知道三年前那桩被新君认为“有失妥当”的工部侍郎徐正明灭门案的全部内幕!知道他为何而死!知道他私藏了什么! 而他,曾全维,不远万里、甘冒奇险、甚至可能背负着逃兵的罪名潜回关内,他的目标只有一个—— 那件被徐正明私藏,最终导致他满门被屠戮的禁忌之物! 大衍枢机的副件! 朱伯淙的目光,仿佛穿透了府署的墙壁,遥遥锁定了山阳城某个角落。 那个叫李知涯的机工,那奇异的药膏,那“六部仆役”的胡言…… 这一切,都指向了那个黄铜部件。 而它,很可能已经落入了那个看似不起眼的机工手中! 曾全维在找它! 会不会已经从那个机工手中得到了? 这逃兵,还口口声声许诺帮忙打探关于“寻经者”的消息。 天知道他会不会早就加入了寻经者! 一股前所未有的紧迫感和冰冷的怒意,瞬间攫住了朱伯淙的心脏。 他感觉自己精心布下的网,似乎被一只来自过去、本该被遗忘在戈壁的“虫子”,撕开了一道致命的裂缝! 事,非同小可。 朱伯淙眼中寒光一闪。 犹豫?那是弱者的墓志铭。 他,要雷霆手段。 擂鼓!聚将! 低沉的鼓点穿透府署的阴森庭院,带着不容置疑的杀伐之气。 十名百户,应召而来,肃立堂下,空气凝滞如铁。 每一张面孔都绷紧,预感到风暴降临。 朱伯淙目光如刀,扫过众人,语速快而清晰,字字砸在青石板上:“燕宣礼!崔卓华!” 身量长大、筋肉虬结如古铜铸像的燕宣礼,与精悍如猎豹、面容冷峻的崔卓华同时踏前一步:“在!” “你二人,继续深挖漕运!‘寻经者’的线人,藏在耗子洞里也给我揪出来!一个不漏!” “喏!”声如闷雷。 “王名彰!郑通义!” 矮壮如墩、面沉似水的“铁尺判官”王名彰,与白面长须、眼神精明的“活黄册”郑通义也跨步出列。 想起那几个刁民在饭馆里的连篇废话,两人腮帮子肌肉都微微抽动。 “在!” “调取府署、漕运总督府所有文书!逐条比对!给我找出业石转运的纰漏源头!辅助燕、崔,揪出‘寻经者’的尾巴!” “遵命!”声音里憋着股狠劲儿。 “冯有廉!韩新亮!” “铁佛”冯有廉一身横练筋骨几乎撑破飞鱼服,异色双瞳的“阴阳眼”韩新亮则显得沉静诡异。 “在!” “秘密搜捕曾全维!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此獠乃关键线索!” “得令!”冯有廉声如洪钟,韩新亮只微微颔首,异瞳闪烁。 “周慎!陆朝先!” “隐夜无常”周慎瘦小得几乎隐没在袍服阴影里,“地听”陆朝先的瘦长脸则写满专注。 “在!” “愿花仓,按原计划!温水煮蛙,换防!诱饵放足,等大鱼!给我守稳了!” “明白!”两人声音不高,却透着黏稠的阴冷。 “庄洪达!” 青皮脸庄洪达咧嘴,露出森白牙齿:“属下在!” “去义庄!查!带顺天口音的老尸!给我确认,到底有没有前六部官员的仆役!” “包在属下身上!”去尸体多的地方,他最爱。 最后,朱伯淙的目光钉在角落。 “马天翼!” 独眼锐利如鹰隼的马天翼猛地抬头,单眼精光爆射:“属下在!” “捉拿刁民李知涯!及其同伙!全部!一个不许走脱!” “喏!”马天翼抱拳,指节捏得发白,“现在就去内城抓?” 朱伯淙嘴角扯出一丝冷酷的弧度:“我要的是他全部同伙。” 马天翼独眼一眯,瞬间了然:“明白!”斩钉截铁。 众百户领命,鱼贯而出,带着各自麾下的总旗、小旗,如蛛网般迅速铺开。 府署内,瞬间只剩一片寂寥。 角落里,负责百芳楼监听、熬了一夜刚轮休的庞近东,揉着发红的眼睛,看着这阵仗,忍不住凑到朱伯淙身边,声音带着疲惫和一丝不解—— 第75章 杀破狼格 角落里,庞近东,忍不住凑到朱伯淙身边,声音带着疲惫和一丝不解—— “侯爷千户……至于如此……大动干戈吗?这动静……会不会打草惊蛇啊?” 朱伯淙缓缓侧过头,冰冷的视线像冰锥刺向庞近东。 那眼神,让庞近东剩下的半句疑问硬生生冻在喉咙里。 “你想知道……”朱伯淙的声音不高,却像淬了毒的针,“我为什么要抓那个姓曾的前试百户吗?” 庞近东心头一凛,下意识摇头:“不……不知道。” “就是因为他,”朱伯淙一字一顿,寒气逼人,“喜、欢、问、东、问、西。” 庞近东的脸唰地白了,冷汗瞬间浸透里衣。 他猛地低下头,恨不得把刚才那句话嚼碎了咽回去:“属下……属下告退!” 几乎是连滚爬爬地退了出去,再不敢多看一眼。 另一头。 马天翼领了“捉拿全部同伙”的死命令,顿觉压力如山。 一个刁民机工,一个前王府侍卫,再加个野道士? 就靠轮班的半数人手? 不够!远远不够! 那姓李的小子滑得像泥鳅! 他转身就冲进值房,把刚躺下、鼾声如雷的“土行孙”张永延从床上薅了起来。 张永延矮小精瘦,睡眼惺忪,一脸懵懂。 “张诶!别挺尸了!来大活儿了!” 另一个总旗楚必信倒是精神抖擞,年轻硬朗的面孔上写满跃跃欲试:“马五爷,要抓谁?” “抓谁?抓一群祖宗!”马天翼没好气,“集合你的人!所有小旗!所有校尉、力士!能动弹的全给老子拉出来!” 点卯下来,连他在内,拢共一百一十三号人。 马天翼看着这黑压压一片,心里还是没底。 内城那么大,刁民那么滑…… 好在,朱千户早有算计。 前些日子愿花仓出事,内城门就按计划只开南门了。 瓮中捉鳖?不,是守株待兔! 目标明确:等那三个昨晚在城门口豪言“能干多久就干多久”的嫖客出来! 一百多号便衣,悄无声息地融入了南城附近的人流、摊贩、茶棚阴影里。 马天翼独眼锐利地扫视着城门洞,像等待猎物踏入陷阱的秃鹫。 张永延打着哈欠强打精神,楚必信则兴奋地摩挲着腰间的短铳。 城门洞内,光线由暗转明。 李知涯、耿异、常宁子三人,揉着发酸的腰背,慢悠悠地踱了出来。 阳光刺眼,他们浑然不觉那张无形的大网,已然收紧。 常宁子边走边捶着老腰,一脸苦大仇深:“无量那个天尊…… 百芳楼这床板,硬得硌人也就罢了,隔音更是稀烂! 楼上那动静,咣当咣当,楼下那调笑,嘻嘻哈哈…… 贫道念了一宿清心咒都压不住那魔音灌耳! 给我晃得……” 耿异斜睨他一眼,促狭道:“给你晃硬了是么?” “粗鄙!”李知涯立刻皱眉,啧了一声,满脸嫌弃。 耿异嘿嘿一笑,浑不在意—— “李兄,咱仨都在青楼过夜了,登记册上墨迹未干呢,还管他娘粗不粗鄙? 要我说,登记那城门吏也是个人才,仨‘嫖娼至少一晚’?哈!” 李知涯无奈摇头,岔开话题:“得了得了,还是聊点别的吧,省得污了耳朵。” “聊点别的?”常宁子一听来了精神,瞬间腰也不酸了,眼也亮了。 他装模作样地捻着下巴上并不存在的胡须:“风水堪舆?手相命理?八字推运?称骨算命?贫道样样精通,了解一下?” 李知涯被他这神棍样逗乐了:“你这道士,倒真没白当!坑蒙拐骗的吃饭家伙随身带啊?” 常宁子也不恼,反而故作高深地“嗯”了一声,眼神在三人身上来回扫视,忽然像是福至心灵,猛地一拍大腿:“妙啊!妙!” 李知涯和耿异都看向他。 “方才贫道灵台忽明,心有所感!” 常宁子摇头晃脑,煞有介事—— “咱们三个,天南地北,萍水相逢于这浊浊尘世,千万人中偶遇相识,这本已是天大的机缘。 而就在刚刚,贫道掐指一算,这不单单是机缘,它…… 它竟已成了格局!” “格局?”李知涯挑眉。 “啥叫格局?”耿异更是一头雾水。 “格局嘛……就是一种玄门术语!指人命运气数交织形成的阵势!” 常宁子唾沫横飞,手指点向耿异—— “耿施主,你看你,性情耿直,快人快语,不太通晓那弯弯绕绕的世情。 但偏偏天生一股豪气,跟谁都能自来熟,打成一片。 这叫什么?这叫破军! 破军者,先锋之将,勇猛果决,却也易冲动,需人引导!” 他又指向自己:“贫道我呢?早年出家,实为压制心底一股不平戾气。平日里道貌岸然…… 啊不,是清静无为,不显山露水。 出家之人,本就带孤克之相。 此乃七杀! 七杀者,肃杀之星,刚烈孤克,亦主决断权柄!” 最后,他的手指郑重地指向李知涯,目光炯炯:“而李施主你!灵敏机巧,心思百转,足智多谋,更兼……” 李知涯心头一动:更兼什么? 野心? 他并不反感这个词。 常宁子拉长语调:“更兼胸有丘壑,志存高远!这,便是贪狼!贪狼者,智谋之主,善交际,多欲望,主变!” 他猛地张开双臂,仿佛要拥抱这无形的气运:“破军!七杀!贪狼! 三星汇聚,各司其位! 我们三个凑一块儿,浑然天成,正应了那传说中的—— 杀、破、狼! 大格局!” 耿异听得云里雾里:“所以呢?这杀破狼……有啥讲究?能当饭吃还是能挡刀?” 常宁子正待引经据典,好好吹嘘一番这“紫微斗数第一等变动格局”的威力与凶险。 李知涯却猛地停下脚步,脸上那点笑意瞬间敛去,眼神变得异常锐利,如同嗅到危险的孤狼。 他沉声打断常宁子,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冷硬—— “能成大事!” 几乎在李知涯话音落下的同时,城门附近,混杂在人群中的数道目光,如毒蛇般瞬间锁定了他们三人。 马天翼那只独眼,寒光一闪。 出现了! 第76章 暂缓抓捕 常宁子的话令李知涯心中顿起波澜。 谁不想成大事? 何况作为穿越者,手中还掌握着皇家黑科技、太乙经纬仪的核心——大衍枢机!这杀破狼的格局,听起来……似乎真有点意思。 但—— 念头刚起,一股冰冷的现实感瞬间浇下。倪先生的话如同诅咒在耳边回响:乐观估计,只剩下三年寿命。 五行病! 重症缠身。 治不好? 再好的格局也是镜花水月,空中楼阁。 念及此处,李知涯胸中那点刚刚被点燃的野望火苗,顿时黯淡下去,只剩下一声沉沉的、几乎微不可闻的喟叹—— 能活过三年……再想其他吧! 三人继续沿着内城略显冷清的街道走着,阳光将他们的影子拉长。 危险?他们丝毫未察觉。 无形的罗网正从四面八方的街角、摊贩后、屋檐阴影里悄然收紧,无数道目光如同冰冷的蛛丝,黏在他们身上。 常宁子似乎完全没感受到这凝滞的气氛,他揉着还有点发懵的脑袋,忽然想起什么,凑近李知涯,一脸八卦地问—— “哎,李施主,贫道忽然想起来,昨天后半夜,你跟伺候你那姐儿,叽里咕噜聊些什么呢?好像挺热闹?” 李知涯心头一跳,生怕在这两个“同嫖”的损友眼里,自己真成了那种跟风月场女子推心置腹、打成一片的风流种。 他连忙摆手解释:“咳!什么叫我跟她聊? 是她!非拉着我聊!聊她那点……将来的打算。 说什么等攒够了银子,就金盆洗手,回老家找个老实本分的庄稼汉嫁了,相夫教子,过安生日子。” “噗!” 耿异直接笑出声,带着毫不掩饰的嘲弄:“一个姐儿还相夫教子? 开什么天大的玩笑! 她能教出个什么玩意儿来? 教人逛窑子打茶围?” 李知涯被噎了一下,硬着头皮道:“那……想做什么和现在干什么营生,又不冲突! 人家脑子里想想还不行了? 反正在自己个儿脑子里,想做啥做啥。” “那倒也是。”耿异耸耸肩,接受了这个说法,但好奇心被勾起来了,“然后呢?她还说啥了?” “然后?”李知涯回想了一下,“她就絮叨自己多喜欢小孩子,多喜欢照顾小娃娃,就盼着将来生养一大群,屋里屋外热热闹闹的。” 常宁子捻着不存在的胡须,一副“我懂”的表情插话:“哦——!原来如此! 贫道好像模模糊糊听到,她最后是不是还问了你一句,对这事儿…… 有没有兴趣来着?” 李知涯猛地转头瞪他:“好家伙!侯道长,你搁那儿偷听是吗?!” 常宁子嘿嘿一笑,理直气壮:“俺们几个都睡一个屋了,还能叫‘偷’听吗?这叫被动接收!” 李知涯无奈,只得继续解释:“一个姐儿莫名其妙问我这种事儿,我能正面接茬吗?那不是自找麻烦? 我就跟她打了个哈哈,说:真不走运,我现在没有小孩子给你照顾,我只有自己这么一个‘大孩’奉献给你,你要不要?” “哟呵!”耿异和常宁子同时来了精神,异口同声:“然后呢?她怎么回的你?” 李知涯学着那姐儿略带嫌弃又干脆利落的口气:“她说:从哪儿来的回哪儿去吧你!” “哈哈哈!” 耿异和常宁子顿时爆发出一阵毫不掩饰的哄笑,引得周围几个寻常路人都忍不住注目。 耿异笑得直拍大腿:“该!让你嘴欠撩骚!” 就在三人这短暂的哄笑声中,距离他们十几步外的一个茶摊阴影里,马天翼的独眼如同鹰隼般锁定目标。 他右手微微抬起,只需一个手势,周围数十名精锐校尉便会如狼似虎般扑出,将这三人瞬间按倒在地。 然而,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李知涯那句“自己这么一个‘大孩’送给你”和耿异那句“姐儿还相夫教子”的嘲弄,清晰地飘进了马天翼的耳朵里。 小孩?大孩? 马天翼那只独眼猛地一眯,一道灵光如同闪电般劈过脑海! “小孩……大孩……小孩……”他心中急速翻腾。 昨天!就在昨天! 他亲眼看见这姓李的刁民、还有那个耿异,在饭馆里跟一个看着就鬼头鬼脑、眼神滴溜溜转的半大丫头待在一起过! 那丫头,绝对不是善茬! 后来,王大(王名彰)和郑四(郑通义)那两个倒霉蛋,不是还憋着火气记录来着吗? 说这刁民跟一帮漕帮的小崽子坐在一起吃饭聊天! 那些半大不小的兔崽子,个个精得跟猴儿似的! “大孩”……李知涯自称“大孩”……那些小崽子不就是“小孩”? 一股“恍然大悟”的兴奋感涌上马天翼心头。 朱千户的命令是“捉拿李知涯及其同伙!全部!一个不许走脱!” 那些半大丫头、那些漕帮小崽子……肯定也是同伙!是这姓李的布置在城里的眼线、帮手! 抓三个? 不够!远远不够! 必须一网打尽! 他那只抬起准备下令的手,猛地顿在半空。随即,他迅速变换手势,五指收拢,掌心向下压了压—— 一个隐蔽的指令:暂缓行动,继续跟踪! 周围的校尉们虽然不解,但令行禁止,瞬间收敛了即将扑出的姿态。 他们重新融入人群,似游蛇般,悄无声息地跟上了还在说笑、浑然不知已在鬼门关前转了一圈的三个目标。 马天翼嘴角勾起一丝冷酷而得意的弧度。 大孩小孩?一个都别想跑! 接下来的情况,果然顺了马天翼的意。 三人沿着街道向西溜达,李知涯想起常宁子的处境,开口道:“常宁子师傅,你现在没个固定落脚地。倒不如……来义庄混一段时间?那边清静,关键是——” 他顿了顿,“租金不贵……” “啥?” 常宁子猛地停下脚步,眼珠子瞪得溜圆,仿佛听到了天方夜谭—— “都叫‘义’庄了!停死人的地方!还要收租金?! 无量那个天尊!这世道连阴宅都开始刮地皮了?” 旁边的耿异嗤笑一声,插话道:“道长,这你就不懂了。这世上有讲义气的人,但绝无讲义气的地方!除了——” 第77章 小贼失手 “这世上有讲义气的人,但绝无讲义气的地方!除了——” 耿异摸了摸扛着的枪杆,带着点自嘲,“桥洞!那才是真讲义气!毫不吝啬,风吹不着雨淋不着太阳也晒不着,给像我这样的流民当窝棚,分文不取!” 李知涯瞥了他一眼:“你不都订了客栈了吗?还惦记桥洞?” 耿异一摊手:“客栈?那消费多高啊!总不能住一辈子吧?” 他语气里带着底层挣扎的务实。 “也是。”李知涯点点头,深有同感。 他不由得又想起昨晚百芳楼的见闻,叹了口气,“唉,那些姐儿们,在堂子里一晚上能赚几百两雪花银! 我呢? 在印刷工坊累死累活,一个月还挣不到四两! 这世道……” 常宁子本来还在为“义庄收租”愤愤不平,闻言却摇摇头,努努嘴,下巴朝旁边一条狭窄肮脏的小巷子点了点:“李施主,你也别光瞧见那塔尖上的风光。” 巷子口,缩着两个身影。 看身形不过十三四岁,头发枯黄,脸上抹着劣质的廉价胭脂,眼神里却过早地混进了世故的浑浊和麻木的倦怠。 她们瑟缩在墙角的阴影里,目光怯生生又带着点试探地扫视着偶尔路过的行人。 “瞧见没?” 常宁子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悲悯,“多的是这样的丫头片子。她们能想什么? 不过是想从哪个醉醺醺的登徒子手里,抠出几十文铜钱,好去买碗酸梅汤解渴,买几个锅贴填肚子。 可结果呢?钱没捞着多少,倒先染了一身甩不脱的花柳病……” 巷口那两个小身影似乎察觉到了这边的注视,慌忙把脸埋得更低,缩进更深的阴影里。 空气仿佛都沉重了几分。 李知涯心头像被什么东西堵了一下。 沉重的话题,像铅块压着。 他甩甩头,强行把那些阴暗的画面驱散:“得了得了,不说这些了。 还是先去义庄看看吧。 常宁子师傅,你铺盖卷不都随身带着吗? 合适的话,今儿就能住下。” “行吧……”常宁子无奈地紧了紧背上的小包袱,算是认命。 三人调转方向,朝城西走去。出了略显萧条的西门,空气里立刻多了运河码头特有的水汽和汗味。 靠近码头时,李知涯下意识地朝那片喧嚣繁忙的区域望去—— 巨大的漕船停泊,苦力们喊着号子搬运货物,监工的吆喝声此起彼伏。 他的目光在人群中快速搜寻,掠过那些熟悉的角落。 没有。 那根扎眼的红头绳,没有出现。 张静媗……还在生气?还是打算歇几天? 李知涯心里嘀咕着,莫名有点空落落的。 他收回目光,闷头继续朝通往义庄的石桥走去。 刚走到桥头,一个带着哭腔的童音突然炸响:“李叔——!” 三人同时闻声转头。只见一个约摸十二岁、瘦骨伶仃的小男孩,像颗小炮弹似的从桥墩后面冲出来,一把死死扯住了李知涯的后衣角。 是“小聪”!漕帮那群半大孩子里最机灵的一个。 但此刻,这小机灵鬼灰头土脸,头发乱糟糟地粘着泥土,脸上泪痕和污渍混在一起。 最刺眼的是左边脸颊上,一道新鲜的、渗着血珠的鞭痕,从眼角一直划拉到下巴! “李叔!李叔!不好了!”小聪带着浓重的哭腔,声音都在发颤,“大头和志哥……被逮住了!你快想想办法救救他们吧!” 李知涯心头猛地一沉! 他立刻再次看向码头方向,那边依旧人声鼎沸,劳工们扛着麻包来来往往,几个看守模样的在边上晃悠,看不出比平时戒备森严多少。 “怎么回事?” 李知涯蹲下身,扶住小聪的肩膀,声音急促,“你们不是一直挺有分寸,从来没失过手吗?今天怎么回事? 还有你们大姐呢? 她没来?” 小聪抽噎着,语无伦次:“张姐昨天拍桌子走了以后就没露过面。其他人……昨天喝多了,全在家挺尸呢! 今天就我和大头、志哥仨出来了…… 想着跟往常一样,一个把风,一个引开注意,一个下手…… 谁知道……” 他抹了把眼泪,脸上血痕被蹭得更花了:“谁知道引开注意的大头,刚把人引开,一扭头人就不见了!像是被拖走了! 志哥刚下手,当场就被按住了! 我……我在远处把风,瞧见不对想跑,还是挨了一鞭子……” 他指着脸上的伤,委屈又恐惧,“李叔,耿叔,你们说……他们会不会把大头和志哥打死啊?” 耿异也蹲了下来,皱着眉仔细看了看小聪脸上的鞭痕,那力道绝不是吓唬小孩的。 他沉声道:“下手够狠的,对一个孩子……不过,也怪你们自己不学好,去偷东西。” 常宁子站在一旁,没有说话,只是默默看着小聪脸上的伤和惊恐的眼睛,捻着并不存在的胡须,眉头紧锁。 “应……应该不会打死吧?” 李知涯看着小聪惊恐绝望的眼神,心终究是软了,“顶多打一顿,关几天,花点钱……应该能赎回来。” 他站起身,转向耿异,语气带着点恳求,“耿兄弟,先跟你借点?我的大部分都放义庄家里了,怕这一来一回……耽误了。” 耿异看了李知涯一眼,又看了看满脸是泪和血痕的小聪:“我懂。小事。” 他拍了拍腰间的钱袋。 李知涯松了口气,对小聪道:“走,带路!” 于是,这三人加上一个满脸泪痕的小孩,竟没再多想码头这潭水的深浅,也没察觉身后那无数双如影随形的眼睛,便脚步匆匆,直奔那危机四伏的运河码头而去。 此时此刻,运河码头那间充当办公场所的简陋棚屋外,气氛却与往日的喧嚣忙碌截然不同。 运军的把总彭把总,就是那个满脸横肉、兵痞气十足的军官,正和漕帮的刘把头凑在一起,两人脸上都堆满了无奈和愁容。 刘把头同样是一副大脸盘、大肚腩的模样,那是多年凶狠压榨手下苦力、把自己喂肥的“功劳”。 刘把头贼眉鼠眼地朝身后门洞内瞄了一眼,压低声音,带着十二分的小心:“彭爷,您说……里面这几位爷,啥时候能挪窝啊?” 第78章 各有所愁 “彭爷,您说……里面这几位爷,啥时候能挪窝啊?” 刘把头说着,下巴朝棚屋里努了努。 棚屋内,燕宣礼那古铜色、筋肉虬结的高大身影和崔卓华精悍冷峻的身形清晰可见。 他们正带着一群同样面色冷硬的锦衣卫总旗和小旗,仔细地翻查着码头进出的账本和用工名册,纸张翻动的沙沙声都透着一股肃杀。 彭把总也是一脸苦相,抹了把额头的油汗:“谁知道呢?人家是奉了朱千户的死命令,非要揪出什么劳什子‘寻经者’,还说咱这码头里藏着人家的线人!铁了心要在这儿挖地三尺呢!” 刘把头重重叹了口气,脸上的肥肉都跟着抖了抖:“唉!查不出来,耽误出货,东家怪罪下来,我吃罪不起。这要是真查出来了……” 他缩了缩脖子,声音更低,“那我更他妈得吃不了兜着走!” 彭把总斜眼瞅他:“你这话里有话啊?刘把头,难不成……你这漕帮里,还真藏着寻经者的卧底?” “哎哟我的彭爷!” 刘把头急得一拍大腿,差点跳起来,又赶紧压住声音,“我哪知道啊? 您是不知道,这些扛大包的、拉纤的,鱼龙混杂!三教九流,什么人没有? 别说线人,保不齐逃兵、江洋大盗都混在里面!” 他眼神扫过码头上那些汗流浃背、步履蹒跚的苦力,仿佛在看一群随时会爆炸的火药桶。 彭把总看他那怂样,反倒生出点同病相怜,拍拍他厚实的肩膀宽慰道:“行啦,老刘,你也甭太担心。 谁不知道漕帮就是个大杂烩? 真要查出问题,顶多治你个识人不明、用人失察。 我这可麻烦大了……” 刘把头小眼一歪,带着点好奇:“您?您手下可都是正经八百的运军,能有啥麻烦?” 彭把总左右看看,凑得更近,声音压得几乎只剩气声:“嗐——! 我干这运军把总十来年,没少吃拿卡要、中饱私囊…… 我是怕这帮锦衣卫大爷,顺藤摸瓜,把我这点老底儿也给掀了!” 刘把头一听,紧绷的神经反倒松弛了点,甚至带上一丝黑色幽默的庆幸:“咳!彭爷,这个您就甭担心了!” 他偷偷摸摸又回头乜了一眼屋里那些飞鱼服,语气带着底层小人物对更高层腐败的笃信,“这帮爷,指缝里漏出来的,吃的可比您多得多!” 彭把总一愣,细品这话,似乎……有点道理? 脸上愁容稍减。 他刚想松口气,却又像是不经意地、用只有自己能听清的声音嘀咕了一句:“唉呀……别误了窦总督的事就好……人梅知府,可还等着这批东西转水出海呢……” “啥?”刘把头没听清。 “没什么!”彭把总立刻警觉,敷衍地摆摆手,把后半截话硬生生咽了回去。 就在这时,棚屋门口传来动静。只见两个锦衣卫校尉,像提溜小鸡仔似的,一人一个,把“魔盗少年团”的大头和志哥给押了过来! 屋内的崔卓华听到动静,暂时放下了手中那份密密麻麻的用工名册。 他那张精悍如猎豹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冷冽的目光扫向门口。 他朝燕宣礼微一点头,示意自己出去看看,便迈着无声却极有压迫感的步子走了出来。 两个押着孩子的校尉立刻挺直腰板,其中一个恭敬禀报:“九爷!方才属下奉命巡视码头,发现几个蟊贼盗取业石!当场擒获这两个,还有一个小的溜了。请九爷发落!” “九爷”是下属对崔卓华的称呼,因其在朱伯淙麾下百户班底中位列第九。 被提溜着后领的大头和志哥,早已吓得面无人色,浑身筛糠。 此刻见到崔卓华那冷得能冻死人的目光,更是魂飞魄散,鼻涕眼泪糊了一脸,哭喊着求饶:“官爷饶命啊!饶命啊!” “我们就是饿得受不了,想混口饭吃……再也不敢了!” “混口饭吃?”崔卓华的声音不高,却像冰锥子一样刺进人耳朵里。 他微微提高了音量,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审视,“所以就来偷盗朝廷严管的业石?” 他目光如电,在两个瑟瑟发抖的孩子身上来回扫视,仿佛在看两件可疑的证物。 紧接着,他嘴角勾起一丝冷酷的、洞悉一切般的弧度:“噢……我明白了。” 他微微颔首,仿佛在印证自己的“高见”。 “这些‘寻经者’贼党,知道朝廷正在严查他们,寻常的探听消息手段已经不便。所以……” 他顿了一下,目光变得锐利无比—— “他们就豢养、训练像你们这样的孤儿! 让你们这些不起眼的小东西,掩人耳目,替他们打探消息,传递情报,达成他们那些不可告人的目的! 对不对?!” 这番“高论”一出,旁边的漕帮刘把头心里咯噔一下,暗道不妙。 这帽子扣得也太大了! 他强压着恐惧,硬着头皮,脸上挤出比哭还难看的谄笑,小心翼翼地插了句嘴:“崔……崔九爷息怒!这俩…… 就是不懂事的小毛孩子而已,偶尔手贱摸几块边角料走,实在不至于…… 跟什么反贼扯上关系吧? 您看……” “嗯?”押着孩子的校尉立刻冷目如刀,狠狠剜了刘把头一眼,“你是什么东西?‘九爷’也是你叫的?!” 崔卓华则根本懒得看刘把头,目光依旧钉在两个小孩身上,语气平淡却带着刺骨的寒意:“小孩儿而已? 偶尔摸几块? 刘把头,摸的不是你家的东西,所以你挺无所谓,是吧?” 他最后那句反问,轻飘飘的,却像重锤砸在刘把头心口。 刘把头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 这六月的毒日头下,他瞬间汗如雨下,后背的衣裳眨眼就湿透了。 旁边的彭把总反应更快,一把拽住刘把总的胳膊,噗通一声就拉着他一起跪倒在地,额头几乎要碰到滚烫的地面:“九爷息怒! 是卑职等监管码头不力,疏于防范,才让这两个小贼有机可乘! 幸得九爷麾下神勇,当场擒获,才未使朝廷财产蒙受更大损失! 卑职等以后定当加倍警惕,日夜巡防,绝不再犯! 还请九爷高抬贵手……” 他嘴里飞快地吐着官场套话,只求能撇清干系。 崔卓华却仿佛根本没听见地上两人的聒噪。 他的注意力始终在那两个“小贼”身上。 他微微俯身,那双猎豹般的眼睛死死盯住哭得直抽抽的志哥和强装镇定却眼神闪躲的大头。 “你们两个……” 第79章 直面厂卫 “你们两个,”崔卓华的声音不高,却像毒蛇吐信,清晰钻入两个孩子的耳朵,“偷盗业石,不是一天两天了吧? 说,其他同伙,藏在哪儿? 你们的主子,是谁?” 他停顿了一下,释放出更重的威压,“说出来,万事好商量。不说?” 他直起身,嘴角那丝冷酷的弧度再次浮现,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哼哼。” 随即,他眼神朝押着孩子的两个校尉一扫。 两个校尉心领神会,同时发力,狠狠将大头和志哥掼在滚烫粗糙的石板地上! “啊——!” “妈呀——!” 膝盖骨砸在硬地上的剧痛,让两个孩子发出撕心裂肺的惨叫! 这还没完! 两个校尉动作如电,一人抓住一个孩子的胳膊,手指精准地扣向关节筋络——赫然是要当场上演“分筋错骨手”! 凄厉的哭喊和骨头被错位的可怕声音,瞬间撕裂了码头上沉闷的空气! 就在这惨绝人寰的拷问即将加码的瞬间—— 就在两个孩子痛得几乎要晕厥过去的刹那—— 一声饱含惊怒、穿透力极强的暴喝,如同炸雷般从人群外围响起:“住手——!” 声音炸响的瞬间,耿异那双经历过王府血雨腥风的鹰眼,已如雷达般扫过全场。 他身子微侧,压低嗓门,语速快得像迸出的火星子:“李兄,不对劲!光百步之内,正经的练家子不下二十个!瞧那步伐,都不是泛泛之辈!” 耿异的话,像块冰,猛地砸进李知涯刚被怒火烧热的脑壳里。 他觉得刚刚听到小聪话时的一个猜测立刻被验证—— 大头和志哥,果然是被这些专门来查寻经者的锦衣卫鹰犬逮了! 一股寒意顺着脊椎爬上来,攥住了他的心。 妈的!逞什么英雄?嫌命长吗? 对面可是厂卫!他李知涯不过是个被五行病判了死缓、还被当成寻经者嫌疑犯的市井小民! 狗屁英雄! 他呸了一口。 但脑子里却像有根弦被拨动了—— 那些戏文里、评书里顶天立地的家伙,不也都是从第一次犯浑开始的吗? 管他娘的! 畏怯?让它滚蛋! 李知涯眼神一厉,不再犹豫。 他朝耿异和常宁子猛地一甩头,低喝:“走!” 三人不再遮掩,迎着那圈凶神恶煞的目光,排开稀疏的围观人群,大步流星直插场中! 崔卓华正享受着掌控他人生死的快意,这声突兀的“住手”让他动作一滞。 他扭过头,脸上带着一丝被打扰的愠怒和……玩味。 居然有不怕死的敢捋厂卫的虎须? 他嘴角扯出一个阴冷的弧度,抬了抬手。 两个正拧着孩子胳膊的校尉立刻松劲。 崔卓华踱到瘫软在地、浑身抽搐的大头和志哥面前,居高临下,声音带着猫捉老鼠的戏谑:“瞧瞧,睁开眼看看!是不是你们的同伙,来搭救你们这对小英雄了?” 地上的两个孩子,脸上涕泪血汗糊成一团,五官因剧痛扭曲着。 志哥嘴唇哆嗦,大头更是疼得直抽冷气。 但听到“同伙”二字,两人竟都死死咬住了牙关! “不……不认识!”志哥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 大头更是把脸死死埋进泥地里,闷吼:“不认识!谁……谁要他们救!” 义气! 张姐平常挂在嘴边的“义气”,此刻像根烧红的烙铁,烫在他们心头! “好!好得很!”崔卓华鼻孔猛地一张,像要喷出火来! 他怒极反笑,猛地一挥手,如同驱赶垃圾:“丢开!” 两个校尉狞笑着,像扔破麻袋一样,将两个孩子重重掼在冰冷坚硬的地面上。 “噗!” “呃啊……” 两声闷哼夹杂着压抑的痛呼,两个孩子蜷缩成团,只剩下低微的、痛苦的哼唧。 崔卓华不再看地上的“诱饵”。 他整了整衣襟,在两名贴身校尉和几个闻声聚拢、眼神锐利的便衣簇拥下,像一堵移动的墙,迎向李知涯三人。 一个机灵的便衣立刻抢前一步,指着李知涯,声音拔得又尖又高,充满官威:“大胆刁民!什么人?竟敢阻拦朝廷查案?!” 李知涯心里冷笑:好么,咱们双方终于不用再遮遮掩掩了。 他迎着那几道能把人剐了的目光,声音同样提了起来,带着压抑不住的愤怒:“查案?我看你们分明是在虐待孩童!” 旁边的常宁子立刻用他那口浓得化不开的蓬莱腔帮腔,老道气得胡子直抖:“无量那个天尊!尊老爱幼懂不懂?朝廷的脸都让你们丢尽了!” 崔卓华差点被这老道的口音和质问逗乐了。 他强压笑意,脸上却摆出十足的官威和肃杀,目光如刀子般刮过李知涯三人,声音低沉而充满压迫感:“你们,可知我们是谁?在做什么? 这两个劣童,私通匪类,刺探漕情,罪证确凿! 尔等不明就里,就敢跳出来横加阻挠,是何居心? 是想造反吗?!” 他一顶顶大帽子不要钱似的砸过来,字字诛心,句句上纲上线。 最后,那冰冷的矛头,直指李知涯心窝:“我看你们三人形迹可疑,鬼鬼祟祟!定是那伙无法无天的寻经者同党!来人——” 这边的争执声浪越来越高,终于惊动了码头前沿真正干活的劳工。 人群纷纷停下,伸长脖子张望。监工们立刻扬起鞭子,破口大骂:“看什么看!作死啊!” “皮痒了是不是?还不快给老子卸货!” “妈的,晦气!耽误了船期,扣光你们的工钱!” 鞭梢破空声和污言秽语交织。 李知涯被正午的毒辣日头直射着,额角却凝出一层细密的冷汗。 寻经者?这顶帽子扣下来,真是要命的快刀! 他心念电转,正思忖如何应对这恶毒指控。 万没想到! 一个洪亮、带着几分江湖气、又刻意压着点官腔的声音,猛地插了进来:“都他娘的急什么急?!” 只见漕帮刘把头刘大亮竟排众而出。 他先是冲着那些扬鞭的监工一声暴喝:“镇抚司的大爷们没查完账,一艘船也甭想挪窝!再急有用吗?都给我停下歇着!” 吼完监工,他那张肥黑的凶脸,竟硬生生挤出一丝近乎谄媚、却又带着点强硬的笑,转向崔卓华:“哎哟,崔百户!您消消气,消消气!” 他手指着李知涯,“他?寻经者?” 第80章 枪出破军 刘大亮手指着李知涯,“他?寻经者?不能够啊!您误会啦! 他啊,就一印刷坊的机工!叫李……李啥来着? 反正每天天不亮过桥去上工,天擦黑才回来,我都瞧见的! 老实巴交一人,借他八个胆也不敢碰寻经者那掉脑袋的勾当啊!” 这话一出,别说崔卓华和他手下,就连李知涯自己都愣住了。 他飞快地瞥了刘大亮这平日里恨不得吸干苦力骨髓的行帮头子一眼,寻思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竟然帮自己这个从搭过腔的小机工说话? 李知涯脑子里瞬间闪过王疤癞那张脸——那家伙在工坊里狠了两年,最后几天反倒客客气气。 人心?真是海底针,捞不着也猜不透。 可惜,眼下这生死关头,哪有功夫琢磨人性! 崔卓华还没发话,他身边一个腰悬“总旗”字样铜牌的汉子先炸了毛。 那总旗一步踏出,指着刘大亮的鼻子厉声呵斥:“刘大亮!你他娘的昏头了?站哪边呢?想清楚了说话!” 刘大亮身边的运军彭把总赶紧偷偷拉他袖子,小声急劝:“老刘!别犯浑!” 刘大亮却像是豁出去了,一把甩开彭把总的手,脖子一梗,声音反而更高了,带着一股豁出去的狠劲和……委屈? “我站哪边?我哪边都不站!我刘大亮就认运河的规矩,认漕运的饭碗!” 他指着运河里停得满满当当、动弹不得的漕船汽轮,唾沫星子几乎喷到那总旗脸上:“盘账?行!您盘!天王老子来了也得按规矩办事! 可您盘账就盘账,把整个码头封了不让船走,这算哪门子道理? 您瞧瞧!瞧瞧这些汽船! 一天一夜能跑二百里的铁家伙!现在全跟王八似的趴在这儿! 上游的粮、油、盐、铁、矿石,运不出去! 下游的急等着用的货,运不进来! 拖一天,码头堵死!拖两天,运河变臭水沟! 拖三天?哼!民生动荡,怨声载道! 这泼天的干系,您几位担得起吗? 反正我刘大亮,一个臭把头,担不起! 这运河上下几千号靠它吃饭的弟兄,更担不起!” 这番话,半是诉苦半是威胁,把漕运中断的可怕后果赤裸裸地摊在了阳光下。 崔卓华脸上的阴晴不定瞬间被点燃,化作熊熊怒火! 他最后一丝伪装的斯文彻底撕碎,露出底下豺狼般的狰狞:“担不担得起,轮不到你操心!给我滚一边去!” 他猛地指向李知涯三人,声音如同九幽寒冰,杀气四溢:“把这三个寻经者贼徒——拿下!” “喏!” “遵命!” 崔卓华一声令下,如同冷水泼进了滚油锅! 码头四周,那些原本懒散看热闹的、假装扛包的、蹲着抽烟的“闲人”,眼神瞬间变得如鹰似狼! 寒光闪烁,利刃出鞘的“呛啷”声连成一片! 粗粗一看,明晃晃的刀尖围拢过来,竟不下三十人! 杀气瞬间凝结! “操!”耿异反应快如闪电! 他低骂一声,手腕猛地一抖一甩,包裹着雷天枪枪尖的破麻布如同死蛇般飞了出去! 嗡! 暗哑的枪杆在刺目的阳光下猛地一颤,那磨得雪亮的枪尖骤然暴露在空气中,反射出令人心悸的冷冽寒光! 耿异单手持枪尾,枪尖斜指地面,整个人如同一张瞬间拉满的硬弓,蓄势待发!一股百战余生的惨烈气势轰然炸开! 崔卓华看得眼皮一跳,立刻尖声补充,声音穿透全场:“——胆敢反抗者,就地格杀!” 这命令如同解开了恶犬脖颈上最后的铁链! 包围上来的锦衣卫们脸上最后一丝顾忌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嗜血的狞笑和赤裸裸的杀意! 刀锋组成的铁蒺藜,骤然收紧! 千钧一发! 那间盘账的屋子里,燕宣礼终于被外面越来越大的动静搅扰。 他不耐烦地放下手中的账册,走到门口,眉头紧锁:“老九?什么事料理这半天?” 崔卓华心头一凛,脸上瞬间切换成轻松的笑意。 他迅速后退几步,正好挡在门口燕宣礼的视线和李知涯三人之间:“小事!几个不开眼的蟊贼闹事。” 燕宣礼目光扫过外面黑压压的人群和剑拔弩张的场面,似乎也懒得深究,只淡淡吩咐:“快着点。里面账目繁杂,光我的人手不够,别拖太久。” 崔卓华敷衍:“六哥放心,马上就好。” 等燕宣礼的身影消失在门内,崔卓华猛地直起身,脸上的恭顺瞬间被狰狞取代! 他眼中凶光爆射,不再有任何顾忌,猛地一挥手,发出一个无声却凌厉的手势! 信号发出! 原本还有些顾忌、站位稍远的便衣锦衣卫,如同嗅到血腥味的鲨鱼,立刻从四面八方更迅猛地扑向核心战圈! 刀光织成一张死亡之网,兜头罩向李知涯三人! 面对汹涌扑来的刀丛,耿异眼中毫无惧色,只有一片冰寒的专注。 他脚下生根,腰马合一,手中那杆雷天枪活了! “呜——!” 枪尖撕裂空气,发出慑人心魄的低啸! 没有花哨,只有最简洁、最致命的战场杀法! 前刺!如毒蛇吐信,一点寒芒直取最先扑到的一名力士咽喉!快!准!狠! 后捅!枪杆在他掌心如同活物般倒滑,枪尾带着破风声,狠狠撞向身后偷袭者的心窝! 左扫!枪杆借势横抡,如同钢鞭,带着沉闷的呼啸,狠狠砸在左侧两柄砍来的腰刀侧面! 巨大的力量震得两名锦衣卫虎口崩裂,腰刀险些脱手! 右荡!枪尖顺势划出一个诡异的半弧,带着粘劲,巧妙地将右侧三把劈来的绣春刀引偏方向! 枪影翻飞,快得只留下一片模糊的光轮! 那雪亮的枪尖,在沉闷的码头、在刺目的阳光下,每一次精准的点出,都带起一溜刺眼的血线! 真的如同在肃杀的战场上,点染出一朵朵转瞬即逝、凄厉的血色桃花! 耿异的身影在刀光中辗转腾挪,步伐小而迅捷,如同穿花蝴蝶,又似磐石扎根。 一杆长枪,竟被他舞得水泼不进,生生在三人周围撑开了一片死亡禁区! 扑上来的锦衣卫竟一时无法近身! 但这只是在内行人——比如崔卓华和他手下看来的景象。 在李知涯这个彻头彻尾的武艺外行眼里,场面就完全是另一回事了—— 第81章 意外援兵 在李知涯这个彻头彻尾的武艺外行眼里,场面就完全是另一回事了—— 他只见耿异那高大的身躯微微弓着,膝盖弯得像个虾米,整个人以一种极其别扭、看着就腰疼的姿势杵在那儿。 那杆长枪在他手里,活像一根特大号的烧火棍! 他两只手就在那枪杆子中段来回倒腾,动作单调得让人打瞌睡—— 往前一杵(刺),往后一怼(捅),再往两边划拉两下(扫荡)…… 纯粹就是仗着那杆子比人家手里的刀长出老大一截! 嘿,你还别说! 就这笨拙的、活像在给铁匠炉拉风箱似的“活塞运动”,愣是把那群拿着短家伙的锦衣卫,捅得龇牙咧嘴,就是不敢靠前!像一群被长竹竿吓唬住的恶狗。 李知涯看得嘴角直抽抽,心里直嘀咕:这他娘的也叫高手?王府侍卫就这水平? 这跟他之前撂地表演时用的枪法,差得也太多了吧? 这能顶多久? 他这念头刚闪过脑海—— 就见一名锦衣卫收了刀…… 从腰间皮囊里抽出一杆手铳。 你枪长是吧?来,跟这家伙比比“长”! 耿异一句“卧槽”脱口而出:“不讲武德!” 面对那黑洞洞的铳口,他可谓是脑子里嗡的一声,空白一片。 什么雷天枪法,什么长兵优势,在喷火的铁管子面前,全成了笑话! 枪杆子再长,能长过喷铅子的铳? 李知涯反应快得惊人,几乎是凭着本能,猛地一拽耿异胳膊,两人矮身下蹲! 就在这电光石火间—— 那名掏出火铳的锦衣卫嘴角噙着狞笑,拇指扳开击锤,食指狠狠扣下! “砰!” 震耳欲聋的爆响撕裂空气。 紧接着是“咯答”一声,随即又是一声略显沉闷的“砰”! 李知涯耳朵尖,立时觉出不对味儿。 他亲自用过燧发铳—— 击锤先将燧石砸入击砧点燃引火药,该是清脆的“咯答”声;然后才是枪管主药爆发,将铅弹狠狠推出膛,发出那声震撼的“砰”。 可这回,顺序全乱了套! 竟是先爆响,再脆响,接着闷响! 他猛地抬头。 嘿!那掏铳的锦衣卫正龇牙咧嘴,左手死死捂着鲜血淋漓的右手腕! 他的火铳掉在泥地上,正冒出缕缕青烟。 失控的铅弹像个没头苍蝇,尖叫着横飞出去。 “噗嗤”一声闷响,七十步开外,一个敞着怀、正扛包的漕帮力工身子猛地一颤,像被无形的巨锤砸中,直挺挺向后栽倒! 这鬼天气,干活的汉子谁不是汗流浃背,胸膛敞亮? 七十步虽远,那铅子儿钻进去,就跟热刀子捅进嫩豆腐没两样。 胸口瞬间开了个血窟窿,暗红的血汩汩往外涌,眨眼就洇红了一大片地面。 力工的几个同伴惊叫一声,慌忙扑上去,手忙脚乱地想堵那喷涌的血口子,徒劳地想把那不断流逝的生命按回躯壳。 炸膛了? 不,是被人打到手了! 但这帮“厂卫”的凶悍和训练有素真不是吹的。 最初的混乱只持续了眨眼功夫。 有人厉声呼喝,剩下的锦衣卫如同嗅到血腥的鲨鱼,迅速锁定了混乱源头—— 一处板条箱区域。 他们十一人一旗,分好批次,动作整齐划一地掏出腰间的火铳,一边交替掩护射击压制,一边如狼群般稳稳合围上来。 铅弹蝗虫般钉在板条箱上,噗噗作响。木屑纷飞,瞬间将那片区域打成了马蜂窝。 躲在箱子后的人影终于扛不住这泼水似的弹雨,猛地一缩脖子,试图猫腰向旁边一堆麻袋转移。 就这一探头! 李知涯眼尖,瞬间认出了那张在昏暗光线下依旧显眼的、带着几分狠戾和狼狈的脸—— 曾全维!曾秃子! 这个前锦衣卫试百户,曾对自己穷追猛打。后来被自己吞了无名灰一顿爆锤,才勉强“降服”。 这些天不知他经历了什么,此刻竟鬼使神差地出现在这修罗场般的码头,还出手相助? 管他娘的是敌是友! 李知涯心里飞快盘算,只要他肯给锦衣卫添堵,分担点压力,那就是眼下天大的好事! 可惜,李知涯嘴角刚咧开一丝弧度,还没笑出声,其余锦衣卫的铳口和刀锋,可没忘记正主儿。 常宁子这野道士动作倒快,早把地上那支自生手铳捡了起来,学着锦衣卫的样子,眯起一只眼,煞有介事地瞄准,手指去抠那扳机。 纹丝不动,屁响没有。 “傻道士!得先上药子儿!” 李知涯劈手夺过那杆手铳。 入手沉重,枪管滚烫。 他低头细看,是单管的。 要装弹呐? 得从枪口塞火药、捅铅弹、拿通条压实…… 一套流程下来,黄花菜都凉三遍了! 李知涯狠狠啐了一口:“这他妈的哪里赶得上?” 就这么一耽搁,耿异走神了小片刻。 几个原本被压制的锦衣卫,竟趁机咬牙逼近上来,刀锋闪着寒光! 李知涯眼神一厉,再没半分犹豫。他手臂肌肉贲张,将那根死沉的破铁管当成流星锤,抡圆了胳膊,用尽全身力气狠狠砸了出去! 呜——! 破空声凄厉! 那铁疙瘩划出一道残影,“哐当”一声,精准无比地砸在冲在最前头一名小旗的额头上! 那小旗哼都没哼一声,两眼翻白,直挺挺向后倒去,脑门正中央瞬间鼓起一个紫黑油亮的大包,跟长了只独角似的。 李知涯喘着粗气,还不忘冲常宁子解释:“这是火铳的另一种用法!” 三人不敢恋战,背靠着背,互相掩护着且战且退。 说是三人,其实大部分时间都是耿异仗着那杆雷天枪左支右挡,枪花翻飞,勉强将追兵逼在丈许开外。 他们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总算连滚带爬地挪到了倒卧在地、气息奄奄的大头和志哥两个小孩身边。 “小子!还能动弹不?”李知涯语速极快,声音嘶哑。 大头挣扎着想点头,可稍一动弹,胸腹间的剧痛就让他眼前发黑,冷汗涔涔,只能痛苦地呻吟着摇头。 志哥更惨,面如金纸,连呻吟的力气都快没了,瘫在地上像块破布。 李知涯心里清楚,这种重伤,乱动就是催命符,得用担架平抬。 可眼下这局面? 能活着喘气就是老天开眼! 他当机立断,冲常宁子低吼:“一人一个!扛上!” 又扭头对耿异,语气斩钉截铁,“你掩护!” 耿异深吸一口气,雷天枪在身前划出半圆,激起一片寒光,豪气干云地低喝:“包在我身上!” 话音未落—— 第82章 寡不敌众 耿异话音未落—— “呜!”一声尖锐的破空厉啸! 一根带着铁钩爪的坚韧套索,如同毒蛇出洞,从侧面人群缝隙中电射而至! 时机拿捏得刁钻无比,精准地赶在耿异全力格挡后、旧力已尽新力未生之际,牢牢缠住了枪身! 一股沛然巨力猛地一扯! “撒手!”一声断喝传来。 耿异猝不及防,半边身子都被带得踉跄! 那杆视若生命的雷天枪,再也握持不住,脱手飞出,“哐啷”一声掉在几步外的泥地上! 李知涯和常宁子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异口同声地怪叫:“我靠!耿大高手,你靠不靠谱啊?!” 耿异又惊又怒,脸涨得通红:“手汗……是手汗!” 雷天枪一失,三人如同被抽掉了脊梁骨! 常宁子这内伤未愈的野道士第一个遭殃。 一个使刀背的锦衣卫欺身而近,刀光一闪,不是劈砍,而是凶狠的横拍! “啪!”一声闷响,正拍在常宁子格挡的胳膊上。 常宁子只觉得一股巨力涌来,臂骨欲裂,整个人像被狂奔的骡子撞上,离地倒飞出去,“砰”地砸在一堆散落的麻袋上。 本就隐隐作痛的胸腹间气血翻腾,喉头一甜,差点喷出血来。 没等他缓过气,几双穿着官靴的大脚就狠狠踹了上来,专往心窝、软肋招呼,痛得他虾米般蜷缩起来,只剩倒抽冷气的份儿。 耿异稍强些,赤手空拳,犹自怒吼着挥拳踢腿。 可空手对白刃已是死局,何况围上来的个个是锦衣卫里挑出来的搏杀好手? 刀背、拳头、靴尖雨点般落下。 耿异仗着皮糙肉厚硬抗了几下,试图反击,却被一记阴狠的撩阴腿逼得后退,紧接着后腰又挨了重重一记刀鞘! 剧痛让他动作一滞,瞬间被几条大汉扑倒在地,胳膊被反关节死死拧住,脸被死死按在冰冷的泥地上,动弹不得。 转眼间,就剩李知涯还勉强站着。 一个腰悬总旗牌子的锦衣卫,反手握着佩刀,如同闲庭信步般踱了过来。 他看都没看地上挣扎的耿异和常宁子,目光像钉子一样钉在李知涯身上,带着猫捉老鼠般的戏谑。 他伸出左手,五指如钩,闪电般抓向李知涯的肩胛! 李知涯瞳孔一缩,下意识想躲,可对方的动作快得超出了他的反应! 只觉得肩膀、肘弯、手腕几处关节同时传来一阵难以形容的剧痛和酸麻,仿佛被无形的铁钳狠狠拧了一下! 半边身子瞬间失去了知觉,天旋地转,“噗通”一声栽倒在地,狼狈地滚了好几圈才停下。 嘴里全是腥咸的泥土味,他挣扎着抬头,视线模糊中,只看到对方腰牌上清晰的“总旗”二字。 那总旗居高临下,嘴角噙着一丝冰冷的嘲讽:“丁点功夫没有,也敢学人劫囚,跟朝廷作对?真是活腻味了。” 李知涯啐掉嘴里的泥,没吭声。 技不如人,栽了就是栽了,没啥好说的。 可那总旗似乎觉得这羞辱还不够。 他下巴一扬,示意手下。 立刻有两个如狼似虎的锦衣卫,粗暴地拖起地上奄奄一息的志哥,像拖一条破麻袋般拽到李知涯眼前。 总旗抬起脚,那厚实的官靴底子,毫不留情地踩在了志哥血肉模糊的头上,还碾了碾! 志哥发出一声微弱的、不成调的痛哼。 李知涯的眼角猛地抽搐了一下,一股邪火“噌”地窜上脑门。 总旗用刀尖点点李知涯,又点点志哥,声音冰冷:“劣童,贼徒,都齐全了。接下来嘛……” 他俯下身,盯着李知涯的眼睛,一字一顿,“就是要挖出你们背后的主谋。” 顿了顿,语气带上了一丝诱哄,“看得出,你跟这两个小贼关系匪浅? 给你个机会,说出‘寻经者’里都有哪些人,藏在何处。 说出来,我就留这小贼一命,如何?” 李知涯心头剧震。 寻经者? 我他妈哪知道那么清楚…… 等等! 他脑子里瞬间闪过小巷屋子里见过的那几张脸:匠户吴振湘那偏执的眼神,女伶池渌瑶强装的镇定,还有那个跟屁虫似的唢呐手赵小升…… 三个名字呼之欲出。 可…… 他目光扫过地上被踩着的志哥,还有旁边同样重伤昏迷的大头。 连这两个半大孩子都知道讲义气,不肯出卖自己(虽然自己也没啥可出卖的),他李知涯能当那种为了活命就出卖别人的软骨头王八蛋? 再说了,就算他说了,这帮吃人不吐骨头的鹰犬,真能放过他们? 鬼才信! 李知涯心念电转,脸上却挤出一个满不在乎的痞笑,甚至夸张地耸了耸肩:“关系匪浅?哈哈!总旗大人您可看走眼了! 这俩小兔崽子?跟我非亲非故,半路遇上的小贼,还他妈手脚不干净偷过我东西! 我管他们死活? 您爱踩踩,爱杀杀,关我屁事!” 那总旗被他这惫懒无赖的模样噎了一下,随即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绷不住嗤笑出声:“不在乎?那你刚才鬼哭狼嚎地冲出来逞英雄?还打伤我们的人?” 李知涯:“……” 就在这时,一个带着明显不耐烦的威严声音从后面传来,正是百户崔卓华:“行了!跟这等泼皮无赖废什么话! 都押下去,交给侯爷千户一并审问! 速速清理现场,把那个持火器行凶的混账也给我揪出来! 盘账要紧,别误了要事!” 总旗立刻收敛了嘲讽,低头躬身,恭敬应道:“是!九爷明鉴!” 说罢,再不看李知涯一眼,挥手示意手下:“捆结实了!” 锦衣卫们掏出绳索,正要动手。 “慢着!” 一声炸雷般的怒吼,从旁边漕帮力工的人群里爆开! 只见一个赤着上身、筋肉虬结的漕帮汉子排众而出。 他怒目圆睁,指着地上那个胸口还在汩汩冒血、早已没了气息的同伴尸体,冲着总旗和崔卓华吼道:“你们锦衣卫办案就办案!打死了我们的人,怎么说?” 那总旗眉头一皱,厉声呵斥:“胡说八道!谁打死人了?!” 漕帮众人群情激愤,纷纷指着那具尸体:“就是他!刚刚被你们的火铳打死的!大家都看见了!” 崔卓华的声音慢悠悠地从后面传来,带着一种置身事外的漠然,仿佛在谈论天气:“哦?走火误伤而已。查办谋逆大案,刀枪无眼,误伤一二草民,在所难免。” 他顿了顿,语气平淡得令人心寒—— 第83章 漕工暴动 崔卓华顿了顿,语气平淡得令人心寒—— “回去让你们把头填一份伤亡呈报,写明缘由,送到府衙核验。核验无误,自会按例发放抚恤银两。” 这话一出,漕帮人群里顿时一片死寂。 随即,“嗡”的一声,压抑的低语如同沸水般炸开! 不知是谁,用不大不小、刚好能让周围人听清的声音嘀咕道—— “人都打死了,还要填表? 填了表就能拿到钱? 拿到多少? 会不会层层克扣? 最后到孤儿寡母手里,就剩几个铜板买棺材?” 这声音像火星子,瞬间点燃了干柴。 崔卓华脸色一沉,两指并拢,如同驱赶苍蝇般朝着喧哗的方向不耐烦地虚点了几下,官威十足:“尔等刁民!在此议论纷纷,意欲何为?莫非是在质疑官府?” 漕帮里一个年轻气盛的后生梗着脖子顶了一句:“说两句都不给说了?天理王法呢?” 崔卓华眼中寒光一闪,声音陡然拔高,如同金铁交鸣:“质疑官府? 尔等可知,质疑官府,便是妄议朝廷! 妄议朝廷,等同谋反! 按律—— 当斩立决!诛九族!” 这番话作为威吓草民的言语,本没多大问题。 然而,在这酷热难当、汗流浃背的午后。 在漕船被勒令封港、生计断绝的恐慌中。 在厂卫老爷们那种视人命如草芥的冰冷态度刺激下。 在长年累月被压榨、被克扣工钱、被呼来喝去所积压的如山怨愤催化下…… 崔卓华这高高在上、冰冷如刀的“官腔”,彻底引爆了火药桶! “浪里马!滚你妈的狗官!填你妈比的鬼表!” 一个须发皆张的老漕工猛地将肩上扛着的业石包狠狠摔在地上,这些朝廷视之为命脉的宝贝石头撒了一地。 他指着崔卓华,目眦欲裂,“老子今个豁出去了!就反了你这狗朝廷!” 这一声怒吼,如同燎原的星火! “反了!” “跟狗官拼了!” 千百个压抑已久的愤怒声音汇成惊涛骇浪! 码头上,漕船边,货堆旁,无数赤膊的、黝黑的、饱经风霜的漕帮汉子,眼睛瞬间变得血红! 他们抄起手边一切能用的家伙—— 沉重的撬棍、锈迹斑斑的铁铲、丈把长的竹制测深杆、甚至刚从船上卸下来的硬木杠子! 如同决堤的黑色怒潮,从停泊的漕船上,从码头的前沿,从堆积如山的货垛后,汹涌澎湃地扑了过来! 目标直指那几十个鲜衣怒刀的锦衣卫! 真正的混战,瞬间爆发! 喊杀声、怒吼声、惨叫声、金属的猛烈撞击声、零星的铳响(很快被淹没)、重物砸在肉体上的闷响…… 无数声音混杂在一起,形成一股毁灭性的声浪,席卷了整个码头! 货物被撞翻,麻袋撕裂,米粮盐巴、各类业石混杂着鲜血流淌满地。 红了眼的漕工们爆发出惊人的破坏力,平时扛大包的力气全用在了砸人上。 锦衣卫虽训练有素,结阵抵抗,但火铳在近身混战中成了烧火棍,只得拔刀肉搏。 可双拳难敌四手,汹涌的人潮瞬间将他们分割、包围、吞噬! 李知涯、耿异和刚被同伴扶起的常宁子。 三人背靠着一堆破麻袋,灰头土脸,身上挂彩,目瞪口呆地看着眼前这官民“齐心协力”、“打成一片”的火热景象。 喊杀声、怒吼声、骨头碎裂声、钝器砸肉的闷响混杂着零星的铳声,汇成一股狂暴的声浪,几乎要掀翻码头顶棚。 漕工们赤红的双眼,锦衣卫们惊怒交加又勉力支撑的脸,在烟尘与飞溅的鲜血中扭曲变形,构成一幅荒诞又血腥的地狱绘卷。 李知涯抹了把脸上的血、汗、泥,混合物糊了一手。 他看看同样一脸懵圈、仿佛还没从刚才的擒拿关节技里回过神的耿异、又看看旁边龇牙咧嘴、正揉着胸口直吸凉气的常宁子。 最后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声音干涩得像是砂纸摩擦:“哥几个……咱好像……一不小心……把天给捅了个窟窿?” 此时此刻棚屋里,算珠声不绝于耳。 燕宣礼正拧着眉,手指飞快地在账册上划过,计算着今日漕运货物的出入数目。 外面隐约的喧哗起初并未引起他太多注意——码头哪天不吵? 直到那喧哗如同滚油泼水般猛地炸开,变成了震耳欲聋的喊杀与惨叫! “怎么回事?!”燕宣礼霍然抬头,脸色一沉。 一个亲随连滚爬爬冲进来,面无人色:“六、六爷!不好了!外面……外面打起来了!漕帮反了!” “反了?”燕宣礼心头剧震,猛地起身冲到门口,一把掀开帘子。 眼前的景象让他倒抽一口冷气! 只见码头上已彻底乱成一锅沸粥! 黑压压的漕工如同愤怒的蚁群,挥舞着各种能找到的武器,正疯狂围攻着被分割开来的锦衣卫! 崔卓华带来的那几十号精锐,在绝对的人潮面前,显得如此渺小无力,只能背靠背苦苦支撑,不断有人惨叫着倒下。 他锐利的目光瞬间锁定了在几名小旗拼死护卫下、正狼狈不堪地挥舞绣春刀格挡劈头盖脸砸来撬棍的崔卓华! “老九!”燕宣礼的声音带着惊怒,穿透混乱的声浪,“你怎么搞的?不是说小事一桩,手到擒来吗?!” 崔卓华被一根竹竿抽在肩头,痛得一个趔趄,勉强架开一柄铁铲,气喘吁吁。 他满头满脸都是汗水和不知谁溅上的血点,却还强撑着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朝着燕宣礼的方向嘶喊:“是……是小事! 几个毛贼而已!只不过…… 中间……出了点小纰漏而已!” 李知涯三人这边,短暂的喘息结束。眼看混乱的人潮如同失控的洪水般汹涌卷来,他们所处的位置眼看就要变成风暴中心! “操!要被踩成肉泥了!”耿异看着几个被撞倒、瞬间淹没在无数只脚底下的倒霉鬼,头皮发麻。 “走!”李知涯当机立断,一把抄起地上昏迷不醒的大头扛在肩上,动作牵扯到左腿初愈的伤处,疼得他呲了呲牙,“侯道长!扛上那个!往外撤!快!” 常宁子也顾不得胸口的闷痛,咬牙把气息微弱的志哥背了起来。 三人护着伤员,如同怒海中的小舟,在狂暴的人潮缝隙里艰难地往外挤,生怕慢一步就被这愤怒的洪流碾碎。 刚挤出混乱的核心区域,迎面就撞上一个熟悉的小身影。 “李叔!” 第84章 趁乱而逃 刚挤出混乱的核心区域,迎面就撞上一个熟悉的小身影。 “李叔!” 小聪像只灵巧的泥鳅从一堆货箱后钻出来,脸上带着惊魂未定又混杂着莫名的兴奋,冲着李知涯就竖起大拇指,“牛逼!太牛逼了!你们仨就把整个码头的人都给煽动起来了?” 李知涯累得直喘粗气,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煽动个屁!是他们自己肚子里憋着火药桶!老子只是不小心点了捻儿!少废话,来得正好!快,把他俩送倪先生那儿去!” 他指了指常宁子背上的志哥。 小聪二话不说,赶紧上前架住志哥的一条胳膊。 但他毕竟只是个半大孩子,架一个都吃力,更别说两个重伤员了。 “大头呢?我……我一个人弄不了俩啊!”小聪看着李知涯肩上昏迷的大头,急道。 就在这时,旁边一个看热闹的漕工凑了过来。 这人没参与乱斗,就蹲在货堆上,看得津津有味,脸上还带着点幸灾乐祸的看戏表情。 “嘿,师傅,缺人手啊?” 那漕工咧着嘴,露出一口黄牙,“要不我搭把手?反正看这架势,今天这活儿是甭想干了,闲着也是闲着。” 他语气轻松,仿佛眼前不是血腥暴乱,而是庙会杂耍。 李知涯此刻也顾不得许多,救人要紧,立刻点头:“太好了!河下估衣街,倪氏针馆!知道地方吗?来,这点辛苦钱拿着!” 说着就要去摸怀里的铜板。 那漕工连连摆手,嘿嘿一笑:“嗨!都说了帮忙,还能要你钱?倪先生我知道,听过他的课!放心,保管送到!” 他爽利地接过李知涯肩上的大头,轻轻一甩就扛在了自己厚实的肩膀上,动作比李知涯利索多了。 看着那漕工和小聪护着两个重伤的孩子,迅速消失在相对安全的街道阴影里,李知涯心头一块大石总算落了地。 可这口气还没喘匀,新的问题就砸在眼前:他们仨呢?这烂摊子中心,还待着等死吗? 耿异和常宁子也看着他,眼神里就俩字:跑路! 还能去哪儿? 李知涯一咬牙,“先离开这鬼地方再说!找小路!” 三人互相搀扶,贴着墙根,想往码头外围的巷弄里钻,试图远离这片修罗场。 刚拐过一个堆满废弃渔网的角落,迎面差点撞上一个人! 来人也是气喘吁吁,满头大汗,脸上带着惊惶和焦急,正是曾全维! “曾秃子?”李知涯又惊又疑,“我正奇怪呢!你怎么会在这儿?!” 曾全维显然跑得够呛,气都没喘匀,也顾不上解释,猛地一指他们想钻进去的那条看似安静的小巷,声音急促嘶哑:“别过去!此路不通!” 耿异探头望了望巷口,里面空荡荡的,只有几只野猫被外面的动静吓得窜上墙头。 他纳闷道:“不通?我看着明明通得很嘛!” 话音未落! 巷子深处猛地传来一阵密集而沉重的脚步声! 紧接着,十几个穿着各色便服、但眼神凶悍、动作矫健的汉子,如同嗅到血腥的猎犬,提着刀棍从巷子那头杀气腾腾地冲了出来! “操!”耿异头皮一炸。 “跑!”李知涯反应最快,掉头就往回冲。 四人哪还敢犹豫,扭头就跑! 这回也顾不上腿疼了,只恨爹娘少生了两条腿。 曾全维显然对码头地形更熟,低吼一声:“跟我来!” 带着三人七拐八绕,竟然又钻回了混乱的码头前沿! 此时,码头上的局势又有了新变化。 燕宣礼见崔卓华那边岌岌可危,厉声朝着不远处一个身着武官服色、正带着几十个运军兵卒畏畏缩缩躲在货堆后面的彭把总吼道:“彭把总! 你的人呢? 还愣着干什么? 快拉出来!压制这帮暴民!快!” 那彭把总被点了名,吓得一哆嗦,脸上肥肉乱颤,点头哈腰,嘴里答应得飞快:“哎!哎!燕百户息怒!我这就去!这就去叫人!” 他嘴里喊着“去叫人”,脚下却像生了根,又像是在跳一种极其缓慢而诡异的舞步,磨磨蹭蹭,一步三挪。 那速度,比中过风的老太太过门槛还费劲。 好不容易才“挪”到自己那群同样缩头缩脑的运军兵卒面前,扯着嗓子,有气无力地敷衍下令:“快!快!都动起来!维持秩序!维持秩序啊!” 至于具体维持什么秩序? 如何维持? 帮谁维持? 全然不管。 他手下的兵卒也个个是“老油子”,象征性地吆喝几声,挥舞几下兵器,离那真正拼命的地方远远的。 全然不顾那边被围殴得快要断气的锦衣卫“大爷”们死活。 就在这时,追逐李知涯四人的那群便衣锦衣卫也紧咬着追到了码头。 与此同时,一个身影带着百十名同样精悍的手下,如同旋风般冲到了混乱边缘。 来人身材高大,左眼戴着一个黑色皮眼罩,正是负责追捕李知涯的百户马天翼! 他那仅剩的独眼,此刻正剧烈地震颤着,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这如同沸腾油锅般的景象,失声惊问:“这……这是怎么回事?!谁干的?” 燕宣礼一眼看到他,如同看到了救星,又急又怒:“五哥?你不是带人去抓那个姓李的机工了吗?怎么才来?” 听口气他还以为马天翼是来支援的。 马天翼看着这彻底失控的局面,独眼里也满是惊愕和烦躁,吼道:“我就是为追捕那机工而来!他就在……” 他话还没说完,那边被几个红了眼的漕工围住、一柄铁锹差点削掉耳朵的崔卓华发出了杀猪般的嚎叫—— “五哥——!先别管那啥狗屁机工了! 快!快救命啊! 这帮泥腿子要造反了! 快顶不住了!” 马天翼看着崔卓华那边险象环生,又看看眼前这彻底糜烂的局势,独眼中闪过一丝挣扎。 抓捕李知涯固然重要,但若坐视同僚被暴民打死,这责任他也担不起! 他猛地一跺脚,瞬间做出决断。 “众旗听令!” 马天翼的声音如同金铁交击,瞬间压过了部分喧嚣。 他麾下那十个旗的精锐立刻摆脱纠缠,迅速向他靠拢集结。 “列队——!” 第85章 武力镇压 马天翼的声音如同金铁交击,瞬间压过了部分喧嚣。 “列队——!” 命令清晰有力。这些训练有素的锦衣卫精锐,在各小旗官的带领下,迅速排成两列紧密的横队。 动作迅捷,丝毫不乱,显示出极高的军事素养。 马天翼将前五队划归一名总旗指挥,临时称为“左总”。 后五队划归另一名总旗指挥,临时称为“右总”。 “左总!”马天翼独眼寒光四射,手臂猛地向前一挥,“目标前方暴民——开火!” “咯答——砰——!” 五十六杆早已装填好的手铳同时喷吐出致命的火舌!如同平地炸响一串惊雷! 浓烈的白烟瞬间弥漫开来! 距离最近的、正疯狂围攻崔卓华等人的外围漕工,如同被无形的镰刀扫过! 近二十条精壮的汉子身体猛地一僵,血花在身上各处爆开,哼都没哼一声,如同被砍倒的麦秆般齐刷刷扑倒在地! 有的甚至直接被铅弹掀飞了天灵盖! 这突如其来的、整齐划一的死亡打击,让狂暴的漕工们瞬间懵了! 喊杀声为之一滞。 “左总后退!装填!”马天翼的声音冷酷如冰,“右总上前——开火!” “咯答——砰——!” 第二波更加致命的齐射接踵而至! 铅弹组成的钢铁风暴再次席卷人群! 这一次,距离更近,目标更密集! 浓烟中,惨叫声、哭嚎声、人体倒地的扑通声混杂在一起! 又有近三十名漕工或当场毙命,或重伤倒地,血流成河! 两轮齐射,近五十条人命瞬间消逝! 死亡的恐惧,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浇灭了漕工们狂热的怒火。 看着身边刚刚还生龙活虎的同伴变成冰冷的尸体,看着那些黑洞洞、还在冒着烟的铳口,看着锦衣卫们冰冷无情的眼神…… “跑……跑啊!” 不知是谁先喊了一声,幸存的漕工们彻底崩溃了。 恐惧压倒了一切,他们丢下武器,发出惊恐的尖叫,如同炸了窝的鸭子,哭爹喊娘地四散奔逃! 刚才还气势汹汹的“怒潮”,瞬间变成了溃散的、绝望的“败潮”。 李知涯、耿异、常宁子三人,正跟着曾全维在码头边缘的杂物堆里深一脚浅一脚地穿行,试图找机会溜走。 身后那震耳欲聋、如同滚雷般连绵不绝的两轮火铳齐射声,让他们不由自主地猛地回头看去。 透过弥漫的硝烟和混乱的人影,他们看到了毕生难忘的惨烈景象。 第一轮齐射后,那如同割草般倒下的二十多人…… 第二轮齐射后,那片更加密集、如同被狂风扫过的麦田般倒伏的躯体…… 浓烟中,鲜血在青石板上肆意流淌、汇聚成溪。 濒死的呻吟、无助的哭嚎、伤者撕心裂肺的惨叫…… 构成了一曲比之前暴乱更加凄厉绝望的哀歌。 亲眼目睹活生生的人,在眨眼之间变成一地破碎的尸体,这种视觉和心灵上的冲击力,是任何语言都难以描述的沉重与冰冷。 常宁子脸色煞白,嘴唇哆嗦着,声音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他……他们……真敢……真敢这么开火啊?这……这都是人命啊……” 曾全维脸上肌肉抽搐了一下,眼神复杂地扫过那片修罗场,声音带着一种近乎麻木的平静:“这有什么奇怪的? 在那些老爷眼里,咱们这些人的命,跟地上的蚂蚁有区别吗? 挡了路,踩死便是。” 李知涯只觉得一股寒意从屁股沟子直窜后脖颈,胃里翻江倒海。 他强迫自己收回目光,深深吸了几口带着浓重血腥和硝烟味的空气,努力压下心头的悸动和翻腾的恶心感。 他看向身边三人,眼神重新变得锐利而决绝:“别看了!眼下……咱们该何去何从?” 曾全维抹了把脸上的汗和灰,语速飞快:“山阳城是肯定不能待了! 出了这么大的乱子,死了这么多漕工和锦衣卫! 用不了多久,咱们几个的海捕文书就得贴满江淮两岸每一个城门口、每一个渡口和码头!” 耿异闻言,脸都垮了,带着哭腔:“那我……我连桥洞底下都不能待了?” 曾全维斜了他一眼,嘴角扯出一个极其难看的、带着黑色幽默的弧度:“桥洞?呵!你就算躺河底喂王八,他们都能把你捞上来,挫骨扬灰!” “河底……”李知涯喃喃重复了一遍,眼神忽然变得有些飘忽。 他想起臭水瓮里的恶臭,想起印刷工坊里暗无天日的摇动,想起那永远填不饱肚子的三两月薪…… 一股难以言喻的、混杂着绝望与解脱的荒谬感猛地冲上心头。 他竟克制不住地,慢慢笑了起来。起初是低低的、压抑的笑,肩膀耸动。 接着,笑声越来越大,越来越放肆,在这片刚刚经历过血腥屠杀、依旧弥漫着硝烟和死亡气息的码头边缘,显得格外刺耳和诡异。 他张狂笑道:“哈哈,其实我早就巴不得这样了!” 耿异、曾全维、常宁子都像看疯子一样看着他。耿异甚至想伸手去探他额头:“李……李兄?你……你没事吧?真吓傻了?安生日子过够了?” “安生日子?” 李知涯猛地止住笑声,仰头望了望那被硝烟熏染得灰蒙蒙的天空,又缓缓低下头。 目光扫过身边三个同样狼狈、同样被逼上绝路的同伴,眼神里燃烧着一种近乎疯狂的火焰,一字一顿地问道—— “睡七十二个人挤人、汗臭脚臭能把人熏晕的工舍,算安生? 不见天日、像头骡子一样摇那破印刷机,摇到胳膊抬不起来,算安生? 拼死拼活一个月,只换来三两不够买药、不够吃饱的纹银,最后还得染上那该死的‘五行病’,浑身长满红疹,像块烂肉一样等死…… 这他妈也叫安生?” 他的声音不高,却像重锤砸在其余三人心里。 耿异张了张嘴,没说出话。 常宁子眼神黯淡下去。 曾全维则紧紧抿着嘴唇,脸上那道刀疤显得更加狰狞。 李知涯深吸一口气,仿佛要把胸中积压的所有浊气都吐出来,眼神变得异常明亮,甚至带着一丝奇异的兴奋—— “这‘安生’日子,老子早就过够了!去他妈的!” 这一刻,来自天南海北、身份迥异的四个人—— 第86章 再添混乱 这一刻,来自天南海北、身份迥异的四个人—— 落魄的印刷工、被逐的王府侍卫、逃兵兼前锦衣卫、被东岳庙赶出来的野道士—— 在这血与火的码头上,目光交汇,竟奇异地找到了一丝共鸣。 心,第一次真正地往一处想去。 但,下一步该往哪里踩? 眼前依旧一片茫然。 “甭管干什么,没钱寸步难行!”李知涯思路清晰起来,“我那河景房里,还藏着上回卖假药赚的五十两银子,得拿出来!” 目标明确,四人不再犹豫。 趁着码头大乱、厂卫注意力还在清剿溃散漕工和收拾残局之际,迅速沿着河堤往南,朝着西门外义庄的方向潜行。 河水浑浊,倒映着远处尚未散尽的硝烟。 四人沉默地疾走,气氛压抑。 终于,远远地,已经能看到义庄那破败的轮廓和旁边李知涯那间被戏称为“河景房”的窝棚了。 眼看“家”就在眼前,李知涯心头稍松,脚步不由得加快了些。 “等等!” 曾全维猛地停下脚步,手臂铁闸般横拦,硬生生阻住三人去势。 他像只嗅到陷阱气息的老狼,鼻翼急促翕动,浑浊的眼珠死死钉在义庄那破败的轮廓上,声音压得极低,带着刀锋刮骨的凝重—— “不对劲……有股子铁锈混着泥的腥气……是血!还有……生人味儿!扎堆的,冲得很!” 李知涯心头一凛。 曾全维这前锦衣卫的鼻子,比野狗还灵! 他毫不犹豫,立刻扯开嗓子,朝着义庄方向,用尽力气呼喊:“老张头——!老张——!出来搭把手——!” 声音在空旷的河堤上传出老远。 不多时,义庄方向传来回应,那声音听着像是义庄的老张头,带着点被打扰的慵懒:“小李?吱哇乱叫个啥呐?天塌了?” 李知涯脸色瞬间沉了下去,眼神冷得像冰:“老张头出事了!” 耿异和常宁子还没反应过来,纳闷道:“这不回话了吗?你邻居听着没事啊?” “没事?” 李知涯嘴角扯出一个冰冷的弧度,扭头看向二人,语速飞快—— “码头上都他娘快把天捅破了! 响动跟打雷似的! 老张头耳朵再背,能听不见? 这些住在义庄的光棍老头最爱看热闹,平时街坊吵架都得搬个小马扎! 可你们看看这河堤上,除了咱们,还有半个人影吗?” 他顿了顿,声音更冷。 “那回话,听着是老张头,可那调门儿,太平了!淡得跟白开水似的! 老张头要是听见码头那动静,这会儿嗓子眼儿都得喊劈了!” 他猛地看向义庄,目光锐利如刀:“曾百户没说错!义庄里……早他娘的不是老张头了!是等着咱们往里钻的番子!” 李知涯话音未落,仿佛是为了印证他的判断—— 义庄那扇半塌的土墙后面,几个探头探脑的身影,像是被惊动的土拨鼠,猛地缩了回去! 动作是快,可那惊鸿一瞥的衣角料子,在夕阳下泛着不正常的、过于挺括的靛蓝光泽。 “露馅了!”耿异低呼。 常宁子也看得分明,忍不住嘀咕:“这帮番子……城里猫着还像那么回事,搁这义庄荒坟地……” 他摇摇头,一脸嫌弃,“忒干净了!那靴子底儿,泥星子都没沾多少!跟下乡踏青的公子哥似的!” “呵,”李知涯冷笑一声,一语道破天机,“脱了层皮,也脱不了骨子里的味儿!离了衙门久了,连泥腿子该怎么喘气都忘了!” 既然埋伏已经暴露,再往前就是自投罗网。 “那咋整?”常宁子急问。 耿异眼睛一亮,指着不远处横跨运河的石桥:“桥洞!我的老窝!熟门熟路!” “走!”李知涯毫不犹豫。 四人立刻调转方向,如同受惊的兔子,连滚带爬地冲下河堤,一头扎进运河岸边茂密的芦苇丛和灌木林里。 夏日的植被疯长,一人多高的芦苇和纠缠的荆棘形成天然的屏障。 四人猫着腰,在绿色的迷宫中快速穿行,身影时隐时现。 身后,义庄方向传来几声气急败坏的吆喝,显然是埋伏的番子发现目标消失,开始追索。 但视野被重重草木阻挡,一时半刻,想抓住这几个滑溜的泥鳅,难! 就在四人深一脚浅一脚、在河滩烂泥和茂密水草中艰难跋涉时—— 呜——!呜——!呜——! 三声低沉雄浑、撕裂空气的汽笛长鸣,陡然从码头的方向冲天而起! 如同三头沉睡的钢铁巨兽被惊醒,发出震耳欲聋的咆哮! 四人愕然回头望去。 只见混乱尚未完全平息的码头上,三艘体型庞大、烟囱正喷吐着滚滚黑烟的蒸汽漕船,竟在无人调度的情况下,轰隆隆地开动起来! 粗大的明轮拍打着浑浊的河水,卷起巨大的漩涡,推动着沉重的船体,缓缓离开泊位,向着下游驶去! “谁?谁他妈开的船?!” 刚刚脱离漕工包围圈、惊魂未定的燕宣礼,看着这失控的一幕,气得暴跳如雷,冲着不远处还在“维持秩序”的运军彭把总厉声咆哮。 彭把总脸上的肥肉一哆嗦,小眼睛眨巴着,摆出一副比窦娥还冤的表情—— “燕百户明鉴啊!我刚刚一直在弹压暴民,维持这…… 这来之不易的秩序! 分身乏术啊! 哪能去开船?” “废物!”燕宣礼气得额头青筋直跳,“那还不快让他们停下?!” “哎!哎!遵命!” 彭把总点头哈腰,连滚爬爬地冲到码头最前沿。 继而对着那三艘已经驶出一段距离、正顺流而下的漕船,运足了丹田气,扯开破锣嗓子嘶声高喊—— “停——下——!别开——!六爷有令!停——下——啊——!” 声音在河面上飘荡。 其中一艘船上,一个年轻的水手听到了。 他探头看了看岸边跳脚的彭把总,对旁边一个穿着运军小旗服饰的汉子说:“旗总爷,彭把总叫咱们停下呢。” 那运军旗总皱了皱眉,慢悠悠地踱到侧舷甲板上,双手拢在嘴边,朝着彭把总的方向,也扯着嗓子喊:“彭爷——!您是说——停——下——吗——?” 彭把总在岸边急得直跺脚,喊得声嘶力竭:“别——!停——!” 第87章 顺风船走 彭把总在岸边急得直跺脚,喊得声嘶力竭:“别——开——!停——下——!停——!” 河风有点大,声音断断续续。 那运军旗总侧着耳朵,努力“倾听”了一会儿。 然后一脸恍然地转过身,对着刚才那水手和周围的士兵,声音洪亮地“纠正”道:“听清了! 彭爷说了:‘别’——完了是‘开’! 意思就是别停下,继续开!” “得令!”水手和士兵们齐声应和,仿佛得到了明确的指令。 船上的蒸汽机发出更响亮的轰鸣,明轮转动加速,船速陡然提升! 码头上,彭把总看着那三艘越开越快的船,气得直拍大腿,跳着脚骂:“蠢材!耳朵里塞驴毛了?!” 可他那张油光满面的胖脸上,嘴角却是不受控制地、极力压抑着地向上弯起一个微妙的弧度。 这荒诞又及时的一幕,被躲在芦苇丛里的李知涯看得清清楚楚! 他眼中精光一闪,如同抓住了救命稻草,猛地一拉身边三人,低吼:“机会!上船!” 四人不再犹豫,如同离弦之箭,从藏身的芦苇荡里猛地窜出,沿着泥泞的河岸,朝着运河下游方向发足狂奔! 他们的目标,正是最后那艘、也是离岸边相对最近、速度稍慢些的漕船! “快!再快点!”李知涯感觉左腿的旧伤又开始隐隐作痛,但他咬紧牙关,速度不减反增。 耿异和曾全维一左一右,几乎是架着他飞跑。 常宁子也拼了老命,道袍下摆被荆棘扯破也浑然不觉。 那艘漕船庞大的船体如同移动的城墙,缓缓驶过他们所在的河岸位置。 “跳!”李知涯看准时机,一声断喝! 四人几乎同时发力,如同扑向猎物的豹子,借着岸边一点微弱的坡度,纵身跃起! 噗通!噗通!噗通!噗通! 四声闷响,夹杂着几声痛哼。 四人险之又险地,几乎是贴着水面,狼狈不堪地砸在了那艘漕船宽阔的右舷甲板上!摔得七荤八素,沾了一身湿泥。 “什么人?” “有贼!” 船上的水手和几名留守的运军士兵被这突如其来的“天降奇兵”吓了一跳。 短暂的愣神后,纷纷抄起手边的鱼叉、木棒,甚至有人拔出了腰刀,呼喝着围了上来,脸上带着惊怒和警惕。 形势瞬间又变得剑拔弩张!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曾全维反应最快! 他强忍着摔落的剧痛,一个鲤鱼打挺跳了起来,动作麻利地从腰间掏出一块黄铜腰牌,高高举起! 腰牌在夕阳下反射着冷硬的光泽,上面“锦衣卫”三个字清晰无比! 他挺直腰板,脸上瞬间切换成那种衙门里常见的、带着居高临下和责问的冰冷表情。 声音不大,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官威:“混账!慌什么!没长眼睛吗?锦衣卫办事!” 他锐利的目光扫过那些惊疑不定的水手和士兵,最终落在领头的那个运军旗总(并非之前传话那位)脸上,厉声质问—— “六爷在岸上三令五申,叫你们停船! 为何抗命不停? 谁给你们的胆子?” 那运军旗总和士兵们一看那腰牌,再听这口气,顿时气势矮了半截。 拿刀的士兵赶紧把刀收回鞘,连同水手们一起,抱拳拱手,微微躬身,脸上堆起小心又为难的神色。 “大人息怒!息怒!” 那旗总苦着脸,连声解释—— “不是小的们抗命啊! 您看,这大船,烧着汽呢,又是顺水往下漂…… 哪能说停就停? 就跟那脱缰的野马似的,勒都勒不住啊!” 李知涯立刻会意。 他忍着疼上前一步,站到曾全维身侧,故意板着脸,眼神凶狠地扫视众人,接口逼问:“勒不住? 那刚才为何急着开? 六爷明令,盘账未完,所有船只一律不得出码头! 你们耳朵都聋了?” 那旗总被李知涯这“锦衣卫同僚”的凶相唬得缩了缩脖子,声音更低了:“这……这位大人…… 小的们也是奉命行事啊! 窦……窦总督亲自下的令,这批料是急料! 耽误不得! 必须火速运往松江府!” “窦总督?漕运窦总督窦?”李知涯眉头一挑,故意加重语气,“他老人家日理万机,还能亲自跟你个小旗官下令?” 旗总连忙摆手:“不不不!不是总督大人直接跟小的说的。是彭把总! 彭把总亲口传令,说是窦总督的钧旨,让我们即刻开船,不得延误!” 曾全维适时地冷哼一声,带着一丝审视的意味:“运到松江府? 按规矩,你们运军押送,不是一个卫所一换防吗? 怎么,这趟要直达松江?” 那旗总似乎觉得这问题有点深入,下意识地接话:“按老规矩是那样。可那是转运普通料。像这种‘料’到山阳……” 他话说到一半,旁边一个年长些的运军士兵猛地用胳膊肘狠狠顶了他肋下一下! “唔!”旗总吃痛,话语戛然而止,脸上闪过一丝慌乱。 那老兵赶紧赔着笑接口:“大人明鉴!总之……都是上头的意思! 总督府、把总爷……一层层压下来的死命令! 小的们就是跑腿的丘八,只管听令开船卸货,别的…… 真不敢多问,也问不着啊!” 老兵含糊其辞,想把话圆过去。 曾全维本来也就是借坡下驴,装装样子稳住局面,根本没心思深究这些运军的猫腻。 他见好就收,故作不耐地挥挥手:“罢了! 船开都开了,难不成还能游回去? 也算你们情有可原。 我们几个就跟船到松江,亲眼看着你们把这批‘急料’交割清楚,回去也好跟六爷复命!” 那旗总和士兵们一听这话,如蒙大赦,紧绷的脸色顿时松弛下来,甚至带上了几分讨好。 “哎哟!那可太好了!有几位大人随船监督,小的们心里也踏实!” 旗总连连拱手,转头对水手们吆喝,“快!给几位爷腾个敞亮点、舒坦点的好位置歇着!” 说是“好位置”,水手们领着四人穿过堆满鼓囊囊麻袋和巨大木箱的逼仄货舱,来到船尾最底层的一个小舱室前,推开了吱呀作响的木门。 一股潮湿、闷热、混杂着霉味和桐油气味的空气扑面而来…… 第88章 凶徒投诚 一股潮湿、闷热、混杂着霉味和桐油气味的空气扑面而来。 舱室极其狭小低矮,成年人进去得微微低头。 里面空空荡荡,只有靠舱壁两侧,用粗麻绳和木板悬空吊着四张简陋的吊床,分上中下三层。 舱顶一盏昏暗的油灯,勉强照亮巴掌大的地方。关上那扇厚重的木门,舱内瞬间陷入一片几乎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 “几位爷,这地方最稳当! 船晃荡也感觉不大,睡得踏实! 门一关,清净得很! 保管一觉睡到大天亮!” 领路的水手陪着笑,仿佛真给了什么天大的恩惠。 耿异嘴角抽搐了一下,没吭声。 等水手退出去,关上舱门。 耿异立刻凑到门边,耳朵贴着门板听了听外面的动静,然后深吸一口气,扯开嗓子朝门外大喊:“喂——!上面的——!” 喊了好几声,门外才传来水手模糊的回应:“爷?有啥吩咐?” 耿异大声问:“这船上……解手的地儿在哪儿啊?” 门外水手似乎愣了一下,随即传来一阵憋不住的低笑声—— “嗨!爷!这还不简单?上甲板! 找有木头扶手的地儿,一只手抓牢了,站稳喽! 解小手,您那宝贝疙瘩冲外头滋就成! 解大手嘛……” 水手顿了顿,声音带着点促狭,“屁股冲外,蹲稳了拉!河神爷不嫌臭!” 耿异:“……” 他默默拉上舱门插销,转身摸着黑,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到最里面那张下层吊床边,一屁股坐上去,吊床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他仰面躺倒,望着头顶黑漆漆的、几乎贴着脸的上一层吊床底板。 半晌,才瓮声瓮气地憋出一句:“别说……这破门板……隔音……还真他娘的不错!” 黑暗是最好的掩护。 确认了隔音效果,舱内只剩下四人压抑的呼吸声。 李知涯躺在吊床上,身体随着船体微微摇晃,目光在黑暗中转向曾全维的方向,终于问出了憋在心头许久的疑惑,声音不高,却清晰无比。 “曾百户——” 他刻意用了旧称,“今天码头这一出…… 你出现的可真是时候。 更是让我和侯道长(他指了指常宁子那边)…… 受宠若惊啊。” 他顿了顿,语气带着一丝玩味和探究,“要知道,就在不久前,你可是恨不得把我俩整死,好去找那位侯爷百户领赏呢。” 吊床发出轻微的吱呀声,是曾全维在黑暗中调整了一下姿势。 曾全维沉默了几息,才缓缓开口,声音带着一丝疲惫和自嘲:“李兄弟……别挖苦我了。什么百户……早就是过眼云烟,掉毛的凤凰不如鸡。” 他长长地、深深地叹了口气,那叹息仿佛从肺腑最深处挤压出来,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 “这些日子……我在倪先生那儿……听了不少‘课’……” 曾全维的声音在黑暗中显得格外低沉,仿佛在咀嚼着某种苦涩又新奇的东西—— “有些念头……像钻头似的……往这儿(指了指自己的脑袋)钻。 ……钻得生疼……也钻得……透亮了点……” 狭小、闷热、漆黑的底舱里,只有船体摇晃时吊床绳索发出的吱呀声,以及河水拍打船壳的汩汩声。 李知涯躺在微微晃动的吊床上,黑暗放大了感官。他转向曾全维的方向,声音在低矮的舱室里显得格外清晰:“曾秃子——” 他省去了客套,“倪先生到底给你灌了什么迷魂汤?几天不见,你这变化……比翻书还快。” 黑暗中,曾全维的吊床发出几声更响的吱呀,似乎在调整姿势。 沉默了片刻,他那略带沙哑的声音才响起,带着一种奇异的平静:“迷魂汤?呵……是坎卦。” “坎卦?”常宁子忍不住插嘴,语气带着点道士的专业好奇。 “嗯,”曾全维应了一声,像是在黑暗中点头,“倪先生说,坎为水,为陷。 外险内险,重重险阻。 人若明知险在眼前,还要蒙头往里撞,那就是自陷死地,进退失据,万劫不复……” 他吸了口气,声音低沉下去,“我躺在倪先生那小院里养伤那几天,睁眼闭眼,脑子里就跟走马灯似的。 从准噶尔……到徐正明那案子……再到被你们几个撂倒…… 桩桩件件,哪一遭不是明知道是火坑,还为了那点眼前利、心头恨,闭着眼往下跳? 结果呢? 跳一次,陷一次,越陷越深。 身边人死绝,自己也快成了人不人鬼不鬼的孤魂野鬼!” 常宁子反问:“那码头上你打手铳引开番子,差点把自己搭进去,这不也是弄险吗?” 曾全维声音里带着一丝自嘲和恍然:“码头上……不一样。 弄险?是有点。 但以前弄险,是为了抢功、为了保命、为了往上爬,纯粹为自己那点蝇头微利!这次……” 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词句,“多少……沾点别的意思。 看你们几个为了俩不相干的孩子拼命,看那帮漕工面朝甲板背朝天…… 心里那点还没死绝的东西,被拱出来了。 弄险,也弄得不那么……腌臜。” “我还是不太敢信,”李知涯的声音很直接,“你这弯儿,转得忒陡了。跟断头台上刀都架脖子了,突然喊刀下留人似的。” 黑暗中,传来曾全维一声极轻的笑,像是自嘲,又像是释然。 “不敢信?” 他反问,随即用一种近乎平和的语气说道:“这世上,有什么是不会变的? 《易》讲的就是个‘变’字。 天在变,地在变,人在变,万事万物无时无刻不在变。 只不过……” 他声音沉了沉,“按天地那套无情的规矩,万事万物,多半是朝着坏处变。 朝着崩坏、混乱、消亡那头滑。 人学《易》,学什么?学的就是看清这变的门道! 学怎么在它往坏里滑的时候,伸手去扳一扳,哪怕只是让它滑得慢点,晚点掉进那万丈深渊里。” 他长长吐出一口气,吊床又吱呀一声,“这第一步…… 自然是从扳自己这艘快要沉底的破船开始。 这就是我这几天……琢磨出来的东西。” “唷!”常宁子带着浓重揶揄的声音响起,“几日不见,曾秃子,你这是要成圣贤了?还是准备开坛讲经了?” 第89章 及时大雨 “几日不见,曾秃子,你这是要成圣贤了?还是准备开坛讲经了?” 面对常宁子的揶揄,曾全维也不恼。 只是呵呵笑了两声,那笑声里竟真透出几分以前没有的宽和:“成大家?下辈子吧。不过是…… 死过几回,又被人从烂泥里捞起来,多少…… 沾了点活人气儿,开了点窍罢了。” 李知涯在黑暗中努力睁大眼睛,想看清曾全维的表情,但只有一片浓稠的墨色。 然而,曾全维话语中那份近乎淡泊的平静,那份不再像刺猬一样扎人的柔和,却透过声音清晰地传递出来。 李知涯心中那点疑虑,终于缓缓沉了下去。 这家伙……是真的有些不一样了。 疲惫如同沉重的潮水,迅速淹没了这短暂的交谈。 耿异那边很快响起了轻微的鼾声。 常宁子也翻了个身,嘟囔了一句谁也听不清的梦话。 曾全维的呼吸也变得悠长平稳。 黑暗和寂静重新统治了底舱。 李知涯却一时难以入眠。 身体的倦怠抵不过心头的纷乱。 张静媗那张带着倔强和委屈的脸,毫无预兆地浮现在眼前。 万盏轩里,自己那句话……是不是太重了? 她负气离开,这一个晚上……能去哪儿? 山阳城对她来说,也未必安全…… 希望那丫头机灵点,别出事。 可当时……镇抚司的番子就在附近,自己脑子里那根弦都快绷断了,哪还顾得上斟酌字句? 接着是钟露慈……还有倪先生。 自己像个灾星,走到哪儿,麻烦就跟到哪儿。 倪氏针馆……会不会因为收留过自己,被那些鹰犬盯上? 还有鬼市那个姓周的年轻铁匠…… 五行轮……三个月…… 三个月后,自己还会在山阳吗? 还能活着去取吗? 那订金……怕是白给了…… 思绪像一团乱麻,越理越乱,越缠越紧。 沉重的疲惫感终于彻底压垮了精神的堤坝,将他拖入无边的黑暗。 不知过了多久。 噼里啪啦!哗——! 一阵密集、响亮、如同万千豆子砸在硬木板上的声音,将四人从深浅不一的睡眠中惊醒。 “什么动静?”常宁子迷迷糊糊地问。 离舱门最近的耿异反应最快,一个骨碌从吊床上翻下来,摸索着拉开舱门插销,推开一条缝。 瞬间,一股带着泥土腥味和水汽的凉风灌了进来,同时涌入的还有更清晰、更磅礴的雨声! 耿异探出头看了一眼,缩回来,抹了把溅到脸上的雨水,瓮声瓮气地说:“是雨!下得贼大!” “呼……”曾全维长长舒了口气,声音带着一种解脱,“老天爷终于把汗热下来了!” 李知涯坐起身,活动了一下被吊床硌得发酸的筋骨。 听着外面哗啦啦的雨声,却给曾全维泼了盆冷水:“别高兴太早。 山阳这地界,夏天下这种暴雨,就跟蒸笼掀了盖儿又猛地扣上一样。 雨一停,热气全闷在下面,只会更闷、更热! 能活活把人蒸熟了!” “那也总比现在这蒸笼底下强!”常宁子捂着胸口,感觉闷得慌,“好歹雨里透点气儿。这底下……真不是人呆的地儿!” 四人一拍即合。 底舱的闷热潮湿,加上被雨声吵醒后的烦躁,让他们再也躺不住。 纷纷起身,摸索着爬上狭窄陡峭的梯子,来到了漕船的上层甲板。 一出来,瞬间被清凉湿润的空气包裹。 瓢泼大雨织成一片白茫茫的水幕,笼罩着整个河面。 远处的岸线都模糊不清。雨水冲刷着甲板,带走积攒的暑气,带来难得的、短暂的清凉。 那运军旗总正带着几个士兵在雨棚下躲雨。 看见四人上来,脸上堆起客套的笑容:“哎哟,几位爷,这大雨天的,怎么上来了? 甲板上湿滑,仔细摔着! 这儿也没您几位要干的活计,不如在底下歇着安稳!” 曾全维摆摆手,深吸了一口带着水汽的空气:“底下太憋闷,透透气。” 耿异已经像块吸水的海绵,迅速融入了旁边一群同样在雨棚下躲雨闲聊的水手和运军士兵堆里。 几句话功夫,话题已经从抱怨鬼天气,迅速滑向了“东街豆腐西施的腰有多细”、“柳巷王寡妇半夜留哪个相好的门栓声最轻”这类充满市井气息和雄性荷尔蒙的荤段子,引得一阵阵心照不宣的哄笑。 常宁子则被两个愁眉苦脸的运军士兵缠住了。 一个说自己最近走背字,喝凉水都塞牙;另一个抱怨手气臭,赌钱输得裤衩都快没了。 两人非拉着常宁子给看看八字、算算流年。 常宁子半推半就,捋着并不存在的长须,摆出几分高人架势,在哗哗的雨声里,煞有介事地掐着指节,嘴里念念有词:“嗯……你这个八字缺金……可以佩戴些金银首饰……” 李知涯没这份闲心。 他靠在船舷边一根粗大的缆桩旁,目光漫无目的地扫过雨幕中的甲板。 几个水手正顶着倾盆大雨,在货舱区域忙碌。 雨水太大,原先盖好的防水布被狂风吹得猎猎作响,有些地方已经鼓胀起来,显然没压实。 “快!盖第二层!压紧了!”一个小头目模样的水手在雨中嘶喊。 几个水手抱着沉重的油布,在湿滑的甲板上深一脚浅一脚地跑向货堆。 其中一个年轻水手脚下突然一滑,整个人失去平衡,惊叫着朝没有护栏的船舷外侧倒去! 李知涯瞳孔一缩!身体比脑子更快! 他一个箭步猛冲过去,在千钧一发之际,右手死死抓住了那水手后腰的腰带! 巨大的冲力带得李知涯也一个趔趄,左腿伤处一阵钻心的疼! 他闷哼一声,咬紧牙关,用尽全身力气,硬生生将半个身子已经悬空的水手拽了回来! 两人一起摔倒在湿漉漉的甲板上,溅起大片水花。 “哎……哎哟!谢……谢谢!谢谢爷!” 那水手惊魂未定,脸色惨白如纸,大口喘着粗气。 回头看了一眼翻滚浑浊、离船舷不过咫尺的汹涌河水,声音都在发抖,“这……这么大的雨,真栽下去…… 被船帮子磕一下……铁定…… 铁定就喂了河龙王了! 多亏您…… 多亏您了!” 李知涯龇牙咧嘴地爬起来,揉着被撞疼的肩膀和刺痛的左腿,摆摆手:“客气啥,搭把手的事。” 两人互相搀扶着站起,也顾不上多说,赶紧合力扯起那块差点惹祸的防水布,顶着狂风暴雨,奋力将其扯平、压实。 就在这时! 一阵更猛烈的狂风,如同无形的巨手,猛地从河面横扫过来! 哗啦——! 第90章 万民之血 一阵更猛烈的狂风,如同无形的巨手,猛地从河面横扫过来! 哗啦——! 刚刚压好的两层防水布,竟然被这股怪风同时掀起了一大角! 沉重的油布像一面怪异的旗帜,在风雨中狂舞! “糟了!”那水手惊呼一声,顾不上其他,扑上去死死抱住被掀起的布角,用身体重量压住。 李知涯也赶紧上前帮忙。就在他伸手去抓另一角飞舞的油布时,目光无意间扫过被掀开的货堆—— 瞬间,他的动作僵住了! 瞳孔骤然收缩! 盖布之下,是石头! 堆叠如小山般的石头! 但绝非寻常矿石! 那些石头,在乌黑的雷云下,竟呈现出一种难以言喻的瑰丽色彩! 赤红如霞,湛蓝似海,翠绿欲滴,金黄耀目…… 色彩鲜艳夺目却又异常柔和,仿佛自带一层温润的光晕。 质地看起来浑厚致密,表面光滑细腻,在雨水的冲刷下,泛着一层晶莹剔透、如同凝固油脂般的光泽。 净石! 而且是大量、品质上乘到极点的净石! 比他见过的任何一颗都要大,色彩都要纯粹! 李知涯脸上的惊愕太过明显,连旁边正拼命压布的水手都注意到了。 “嘿嘿,”那水手一边用力,一边咧嘴笑了,雨水顺着他的下巴往下淌,“怎么?爷您也稀罕这石头?原以为您几位京师里当差的,啥宝贝没见过呢!” 李知涯强压下心头的惊涛骇浪,喉结滚动了一下,声音有些发干,为了确认,还是问了一句:“这些……都是净石?” “那可不!”水手终于把布角死死压住,用绳子捆紧,抹了把脸上的雨水,语气带着点小得意,“如您所见,全是顶顶好的!一等一的极品净石!搁哪儿都是抢手货!” “一等一?极品?”李知涯的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尖锐,“就这么……囫囵个儿堆在露天货舱里?不怕风吹雨淋?” 这和他认知中需要小心翼翼保管的“神物”完全不同! 水手像是听到了什么好笑的事情,哈哈一笑,雨水灌进嘴里也不在乎:“爷!您是真不懂行啊?” 他指了指那些色彩斑斓的石头,“净石净石,为啥叫这名儿? 就是因为它‘净’过了! 里头的‘毒火’都拔干净了!性子稳当得很! 甭管它是属金木水火土哪一行的,还是别的什么稀罕属性,堆一块儿屁事没有!稳当得很!” 他顿了顿,又补充说—— “只有那些没‘净’透的、半生不熟的‘脏石头’,才得跟伺候祖宗似的,用那厚厚的铅皮箱子装着,生怕漏出点味儿来害人! 您看这石头,像不像上好的玉? 其实卖起来也一样! 铺子里头供在锦盒里、拿绸子托着的,指不定是啥次货! 反倒是咱们这一车一车、囫囵堆着拉过来的,嘿嘿,那才叫真宝贝! 好东西,它不怕糙!” 李知涯默默地点了点头,没再说什么。 冰冷的雨水顺着他的额发流下,渗进衣领,却浇不灭心头的寒意。 他不再帮忙,转身,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回雨棚下,靠在一根湿漉漉的柱子上,任由雨水顺着脸颊流淌。 他需要静一静。 独自一人时,倪先生那低沉而悲悯的声音,如同鬼魅般在他脑海中响起—— “……十个人,一天的精气神儿,耗干了,才能‘净’出一颗鹌鹑蛋大小的石头……” 鹌鹑蛋……多重?十几克? 这些石头……估计密度也差不多。 这时,曾全维和那运军旗总的闲聊声,断断续续地穿过雨幕飘进他耳朵—— 旗总:“……您放心!咱这漕船,规制摆这儿!一船稳稳当当六百石货……” 六百石! 李知涯的脑子像被冰冷的锥子狠狠刺了一下,瞬间清醒得可怕! 他下意识地蜷起手指,在柱子上飞快地、无声地掐算着。 六百石。 换算成现代的市斤,明朝一石是一百五十三斤半。 六百石就是……九万两千一百斤! 九万两千一百斤,就是……四十六万零五百……千克! 一个“鹌鹑蛋”净石,十几克…… 四十六万千克…… 李知涯的心跳骤然停止了一瞬,随即疯狂擂动,几乎要撞碎他的胸膛! 一艘船……四十六万千克……除以十几克…… 三百多万个“鹌鹑蛋”! 三百多万个“鹌鹑蛋”……每一个,都需要十个活生生的人,耗干一天的精气! 这艘船上堆的,是八万三千多个活人一整年的生命元气! 而这……只是三艘船中的一艘! 三艘船! 九百多万个“鹌鹑蛋”! 那就是……二十五万个活人!整整一年的精血!被硬生生抽干!榨尽! 二十五万个……像他李知涯一样的“五行病人”! 他们此刻在哪里? 是否也和他一样,在某个阴暗潮湿的角落,掐着指头,计算着自己所剩无几、布满红疹的生命? 是否也在忍受着病痛的折磨,在绝望中等待那最终腐烂的结局? 可谁在乎他们呢? 谁会告诉他们,他们被抽走的生命,化作了何等“洁净”、何等“珍贵”、何等“美丽”的石头? 谁会告诉他们,这些用他们命换来的“宝贝”,将被送往何处?供何人享用? 雨水顺着李知涯的脸颊滑落,流进嘴里,带着河水的腥气和一丝难以言喻的苦涩。 他死死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嵌入掌心。 付出最多的,流尽鲜血的,永远……得到的最少!甚至连一声叹息,都不配拥有! 愤怒像业石辐射的毒火,灼烧着他的脏腑。 但愤怒之下,是冰冷的警觉。 三船极品净石,顶着京师厂卫严查的风头执意出航。 不走寻常漕路终点杭州,偏偏是松江府? 还要由山阳的运军一路护送? 这绝非寻常官运。其中必有鬼蜮。 松江府,或许就是揭开这庞大骗局下另一层黑幕的钥匙。 “稳住,扮好。” 李知涯无声地对自己说,也是对身边三人递去一个眼神。 曾全维心领神会,腰杆挺得更直,凭借多年当差的经验,脸上那副“北镇抚司上官”特有的倨傲与不耐烦拿捏得恰到好处。 漕船在长江水道劈波东去。 镇江补煤,烟囱喷吐黑烟,短暂喧嚣后又重归单调的轮机轰鸣。 四天,不过四天,浑浊的黄浦江水便已在望。 第91章 行抵松江 拢共四天航程,船锚沉重砸入江底,缆绳绷紧。 运军旗总抹了把脸上不知是汗是雾的水汽,嗓门洪亮:“几位爷,劳烦先下船一步,让人家腾挪转水!” 李知涯、耿异、常宁子、曾全维四人踏上松江府的土地,脚下是湿漉漉的麻石码头。 一抬头,李知涯瞳孔骤缩—— 黄浦江宽阔的江面上,赫然泊着近十艘庞然大物! 绝非他们乘坐的漕船,而是高桅如林、体型雄峻的远洋海船。 船体糅合了中式福船的厚重与西式帆船的流线,硬帆软帆交错,显是为了兼顾风力的利用效率。 最令人胆寒的,是那密密麻麻遍布船身的黑洞洞炮口。 仅仅他们旁边泊位上那艘巨舰,一侧船舷就开了上下两排炮窗,上层十四,下层十二,狰狞如巨兽獠牙。 侧舷甲板上,八门短粗的佛朗机炮蹲踞如虎。 船头三孔,船尾四孔…… 耿异下意识地扳着手指头默数,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乖乖……七十五门炮! 这是要打谁? 倭寇早解决了,南洋郑家舰队声威远扬,海贼绝迹。 海上还有值得摆开这等阵仗的对手?” 常宁子抖了抖湿漉漉的道袍下摆,随口接道:“无量天尊。兴许……防的不是咱们这边的海贼呢?” 言者无心听者有意。 李知涯眯着眼,望向那高耸桅杆指向的茫茫大海深处…… 码头开始忙碌。 几个穿着号衣的小吏登上漕船,仔细查看吃水线,核对数目。 确认无误后,吆喝着揭开盖布。 阳光下,那一筐筐上品净石折射出令人心悸的温润光泽。 粗壮的码头苦力喊着号子,开始将沉重的石筐从漕船转运到那艘七十五门炮的巨舰上。 运军旗总和码头一个管事模样的小吏凑在一起闲聊,声音不高,却被江风断断续续吹到李知涯几人耳中。 小吏:“可算运来了!就差这三船凑满数儿,急得我们上峰直跳脚。” 旗总:“嗨,别提了!最近‘寻经者’愈发猖獗。京城来了一群大爷,说是来查案,忙没帮上,乱子倒添了不少!” 小吏一脸深有同感:“谁说不是呢! 我们这儿那位梅知府,啧啧,溜须拍马那是状元之才,办起实务来…… 嘿,眼高手低! 仗着自己是两榜进士,比谁都懂,净瞎指挥,外行领导内行!” 旗总:“行啦兄弟,这年头有口安稳饭吃就不错了,总比那些……” 他似乎意识到失言,赶紧刹住,“咳,总比那些扛大包的漕工强吧?” 小吏疑惑地看了他一眼,随即附和:“那倒是,那倒是。” 李知涯四人杵在原地,像几尊门神。 为避免露怯显得像没见过世面的土包子,曾全维率先踱步上前,摆足了上官派头,对着那小吏发问:“你们这一船,载货几何?运往何处?” 小吏一愣,打量这几位气质彪悍、穿着却略显朴素的“北镇抚司大爷”,一时没反应过来:“几位是……?” 旗总赶紧小跑过来,压低声音对小吏耳语:“就是京师来的,查案的大人们!” 转头又对曾全维赔笑,“爷,这位是码头管仓的书办。” 小吏一听“北镇抚司”,脑门子瞬间就见了汗。 他慌忙拱手行礼:“小的有眼不识泰山! 回大人的话,这‘宝船’,额定载货一万两千石。 算上人员、淡水粮秣、压舱石、还有那些盆栽花草和武备…… 总载量能到一万三千五百石左右。” “运到哪里?”李知涯沉声追问,目光锐利。 小吏被他看得心头发毛,咽了口唾沫:“回……回大人,主要运往南洋吕宋、爪哇等地,换……换取那边的香料、檀木、犀角、珍珠、贵重药材等物……” 他心里嘀咕,这些京师来的爷们连这个都不懂?莫非是假货? 可那腰牌和气势又不像假的。 李知涯对海外贸易的物价换算确实一窍不通,但这航向本身就透着蹊跷。 曾全维见火候差不多了,装模作样地掏出他那本早已卷边磨损、却依旧唬人的“无常簿”,用炭笔在上面装腔作势地划拉着:“嗯,了解了。方才观尔等转水流程,倒也算得上严谨。” 语气带着一丝勉强的认可。 小吏如蒙大赦,连连赔笑:“大人过奖,分内之事,分内之事!” 可这四位“大爷”问完了话,依旧没有离开的意思,只是站在那里,目光深沉地望着忙碌的码头。 小吏心里直打鼓:这是几个意思? 嫌招待不周? 还是……想捞点好处? 官场老油条的心思立刻活络起来。 他堆起十二分的笑容,凑近半步,用那种“你懂的”官场腔调试探道:“几位大人一路辛苦! 码头嘈杂,不宜久留。 待小的这边忙活完了,定在城里最好的‘望江楼’摆上一桌,给几位大人接风洗尘,也好聆听教诲……” 李知涯几人心里咯噔一下:等你忙完? 等你忙完,咱们的海捕文书估计也该贴到这儿了! 脸上却还得绷着。 曾全维眉头一皱,不耐烦地挥挥手:“免了!公务在身,没那闲工夫!” 耿异也瓮声瓮气:“就是,赶紧的!” 小吏碰了个软钉子,笑容僵在脸上,心里更是七上八下:油盐不进?这可就难办了…… 旁边的运军旗总倒是机灵,他想起在船上时,这几位“大人”对那些净石似乎格外关注。 他眼珠一转,凑到小吏耳边,用极低的声音嘀咕了几句。 小吏眼睛一亮,恍然大悟! 原来如此!是看上那些“石头”了! 他立刻换上一副“心照不宣”的表情,再次上前,声音压得更低,带着谄媚:“几位大人明鉴!这些上品净石,确是好东西! 看着一船船往外运,小的们看着也心疼啊! 几位大人为国操劳,风尘仆仆,若是…… 若是喜欢,不妨拿些去,权当是路途损耗的火耗了。 些许心意,万望笑纳!” 李知涯心头猛地一跳,一股巨大的狂喜几乎冲破喉咙! 真是瞌睡来了送枕头! 面上却强自镇定,只是眼神微微亮了一下。 他用一种“既然你如此识趣,本官就勉为其难”的口吻,矜持地点点头—— “嗯……既是火耗,倒也合规矩。 如此,每样…… 便‘稍微’取些吧。” 第92章 重器示人 “每样……便‘稍微’取些吧。” 李知涯的“稍微”二字,咬得意味深长。 “明白!明白!大人稍候!” 小吏心领神会,一打响指,对手下几个心腹干练的苦力吆喝道:“听见没?给几位大人‘取样’!仔细点,挑好的!” 几个苦力手脚麻利,动作快得惊人。 不多时,一个沉甸甸的大号竹筐便抬到了四人面前。 筐里各色净石琳琅满目,光泽流转。 哪里是“稍微取些”,分明是“稍微”就塞了满满一大筐! 足够李知涯试验到地老天荒。 “谢了。”李知涯淡淡吐出两个字,仿佛收下的只是一筐寻常土产。 常宁子二话不说,上前一步,单手抓住筐沿,嘿然一声,竟将那足有百多斤重的大筐轻松提起,稳稳甩到背上! 动作干净利落,连腰都没弯一下。 他另一只手扯过一块备用的油布,利落地将筐口盖严实,遮住了那诱人又致命的光芒。 做完这一切,他气息平稳,仿佛背的不是石头而是棉花。 只是对着李知涯微微颔首,眼神示意:走! “好力气!”耿异都忍不住赞了一句。 这道士的内家功夫,看来真不是吹的。 四人不敢再耽搁,顶着码头各色人等或敬畏或好奇的目光,迅速离开喧嚣的江岸。 目标明确:先找个地方落脚,消化这巨大的收获和更巨大的谜团。 在离码头不远的一个小镇上,运气不错,找到一家门面还算干净的客栈“悦来居”。 更巧的是,居然还有个空着的四人间。 李知涯当即拍板住下。 银子?当然依旧是“借”耿大虾的。 进了略显简陋但还算整洁的客房,门一关,隔绝了外界的喧嚣。 常宁子将沉重的竹筐轻轻放在墙角,掀开油布一角,那温润又冰冷的光芒瞬间填满了房间一角。 李知涯的目光死死锁在那筐净石上,连日奔波的疲惫似乎都被这光芒驱散。 一个念头,如同黑暗中擦亮的火星,猛地窜起—— 钟露慈转达倪先生的话言犹在耳:“净石衍化物,若能以合适比例混合,可抵消或转化彼此毒性,生复合之效,更大幅降低其害……” 原料! 现在有海量的原料了! 就在眼前! 一个更大胆的想法随之浮现—— 既然都是净石,能不能直接按推测的比例,投入大衍枢机进行衍化?省去先单独衍化再混合的步骤? 枢机那神秘的“衍化”核心功能,是否能处理这种“配方”? 这念头像野火燎原,烧得他心头发烫。 他下意识地摸向怀里那个黄铜罗盘——大衍枢机副件。 目光扫过房内另外三人:耿异正警惕地检查门窗,曾全维默默擦拭着火铳,常宁子则盘膝坐在通铺上,闭目调息。 要不要……现在就拿出来试试? 房间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只有窗外隐约传来的市声,和墙角那筐净石无声散发的、带着血腥气的微光。 李知涯的手指,隔着粗布衣衫,紧紧扣住了怀中那黑科技的黄铜轮廓。 思来想去,他觉得都到这种时候了,似乎没必要再遮遮掩掩了。 于是清了清嗓子,用不大但清晰的声音提起另外三人的注意:“列位,说个事。” 房间里瞬间安静。检查门窗的耿异停下动作,擦匕首的曾全维抬起头,盘膝调息的常宁子也睁开了眼。三双眼睛齐刷刷聚焦在李知涯身上。 李知涯深吸一口气:“有样东西,你们有见过的,有没见过的。” 他目光扫过三人,“总之这会儿,都来看一看吧。” 说罢,他探手入怀,郑重其事地掏出了那个黄铜罗盘——大衍枢机副件。 它静静躺在李知涯掌心,古旧、布满细微划痕,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精密与沧桑。 三人立刻凑了过来,围成一圈。 常宁子动作最快,先是头猛地一抬,接着腰杆一挺,整个人就凑到了跟前,鼻子几乎要贴上罗盘边缘。 他盯着罗盘上的天干地支、内外八卦,眉头一挑,带着几分行家的疑惑:“咦?这不是俺们这行吃饭的家伙什儿吗?你咋也有一个?” 他伸出手指,下意识想点那中央本该是指南针的位置,“你这罗盘……怎么没有指南针啊?” “你按一下试试。”李知涯没直接回答,只是把枢机往前递了递。 常宁子还没来得及动手,旁边的耿异早已按捺不住好奇。 这位前惠王府侍卫信奉“实践出真知”,蒲扇般的大手毫不犹豫,“啪”地一下按在了中心太极图案的金属滑盖上。 只听“咔哒”一声轻响,滑盖应声弹开,露出了下面那个深邃的空槽。 “取一小块净石来。”李知涯吩咐。 常宁子立刻转身,在墙角那筐流光溢彩的“战利品”里扒拉几下,拣出一块鸭蛋大小的白色净石——这已经是筐里最小的了。 李知涯顺手从怀里摸出一把旧螺丝刀——这是印刷工生涯留下的习惯,伺候那些动不动就卡壳的倒霉机器练就的本能。 他用螺丝刀柄尾对着净石边缘猛地一敲! “啪!”净石应声碎裂成几块大小不一的碎块。 他捡起其中一块鸽子蛋大小的,小心翼翼地放进枢机的空槽里,再“咔哒”一声合上滑盖。 接下来,就是李知涯早已习以为常的景象,却让围观的三人瞬间瞪大了眼睛,目不转睛! 嗡…… 黄铜罗盘内部发出极其细微的机括运转声。 盘面上,那些代表不同圈层的圆环开始自行、无规则地旋转! 速度时快时慢,方向变幻莫测,仿佛内部有无数看不见的齿轮在疯狂咬合推演。 一股微弱却清晰的热量从枢机中心散发出来。 几息之后,运转声戛然而止。一切归于沉寂。 李知涯再次打开滑盖。 空槽里,那块白色的净石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几粒体积明显缩水、却闪烁着金灿灿光芒、仿佛纯金打造的细小颗粒! 耿异指着那些金粒,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了:“这……这是什么?” 李知涯眉头微皱,实话实说:“其实我也不知道。我也是第一次看见衍化出这种东西。” 他的语气带着一丝困惑和探究。 常宁子倒吸一口凉气,看向枢机的眼神彻底变了,充满了道门中人对“法器”的狂热与敬畏:“衍化?俺看分明是炼化!” 第93章 衍化探究 “衍化?俺看分明是炼化!” 你这哪里是风水先生的罗盘,分明是太上老君的万宝炉—— 只不过,是超小号的!” 常宁子啧啧称奇,绕着李知涯的手掌看了又看。 等三人那股子震惊劲儿稍稍平复,李知涯小心翼翼地将那几粒金灿灿的“天界金”倒在一块干净的布上包好。 他环视三人,眼神变得异常严肃:“咱们几个,如今也算是在阎王殿门口打过滚的交情了。 我把这东西拿出来,你们可得替我把嘴缝严实了。 这东西,叫‘大衍枢机’。” 他顿了顿,加重语气:“朝廷那台能推演天机、勘定国运的‘太乙经纬仪’,离了它这副件,就不转!” 常宁子差点咬到舌头:“这么紧要的东西,怎么跑你手里了?” 他感觉像捧了个烫手山芋。 “我这是副件。”李知涯解释道,指向枢机,“目前我发现这东西有两种用法。 第一,遇上难事,心里有疑问的时候,投入业石,它会给出卦象作为指引。 第二,投入‘净石’,它就会像刚才那样,衍化出功用不一的‘衍化物’。” 他话锋一转,带着凝重—— “但是,有位医士高人提醒我,这衍化物单独用,对人或许有极大的害处。 须得多种按合适的比例混合使用,才能抵消毒性,发挥复合效用,还能大幅降低损伤。” 他目光扫过墙角那筐净石,“至于怎么混合…… 我猜朝廷一定早就总结好了一整册秘方。 但我们这会儿,肯定搞不来那小册子誊抄。 所以,我就想,不如我们自己动手,研究一下这衍化物究竟该怎么搭配。” “就跟炼丹似的呗?”常宁子立刻抓住了精髓,炼丹也是讲究君臣佐使、配伍禁忌的。 这时,一直沉默的曾全维缓缓开了口,声音低沉:“你说的衍化物……俺也曾有所耳闻。” 刷!三人的目光立刻聚焦在他脸上。 曾全维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丝自嘲:“别忘了,俺以前在镇抚司做过事。虽是个试百户,也勉强算混进了那圈子。” 李知涯眼睛一亮:“说说你知道的!” 曾全维回忆道:“禁中有一种药膏,极其神异。 无论多严重的刀枪损伤,哪怕是深可见骨的创口,只要抹上厚厚一层,不消几日,皮肉便能愈合如初,只留一道浅痕。宫里称之为‘生肌膏’。” “玉花膏!” 李知涯和耿异异口同声地低呼出来! 他们摆摊卖假药时,用的就是这个名头当噱头。 曾全维点点头:“看来你们已经衍化过此物了。叫什么名字无所谓,玉花膏还是生肌膏,反正俺以前执行危险差事时也领过用过,深知这东西的神异。” 他话锋一转,眼神变得有些复杂—— “至于俺是如何知道它是大衍枢机衍化出来的…… 呵,说来可笑。 是有个关系不算好的同僚,一次酒后跟俺开玩笑,说这药膏有毒,凡是用过它疗伤的人,现在看着没事,将来都得七窍流血、暴毙而亡! 说这是朝廷控制鹰犬的手段。” 李知涯眉头紧锁:“他明显是吓唬你的! 朝廷怎么可能把毒性未消的初级衍化物,拿出来给替他们卖命的人用? 不怕还没用完人就死了?” “初级衍化物?”曾全维咀嚼着这个词,苦笑了一下,“你说话真有意思,换俺都想不出这种说法。 可当时俺不知道那厮是吓唬我啊! 真给俺整够呛,那阵子觉都睡不安稳。” 他眼神飘忽,仿佛回到了那段疑神疑鬼的日子,“后来,俺就想方设法,拐弯抹角地打听这生肌膏,或者你们说的玉花膏,到底是什么来历……” “结果呢?”耿异急不可耐地追问。 曾全维吐出一口气:“功夫不负有心人,总算让俺在某个管库的老吏嘴里套出了点东西—— 这朝廷发的生肌膏,是用‘金净石’和‘木净石’两种石头,按一比五十四的比例混合,再拿大衍枢机衍化出来的!” “一比五十四?” 常宁子失声叫了出来,满脸的不可思议,“这比例……听着就邪门! 炼丹讲究五行调和,阴阳平衡,哪有这么个整法的? 一比二、一比三,都还算常理,这一比五十四? 听着就不‘和谐’,简直乱来!” 耿异也深有同感地点头:“就是! 这比例听着就很不合理,纯乱来么不是? 五十四份木?一份金? 这炼出来能是药膏?” 曾全维看着李知涯紧锁的眉头,又抛出一个更震撼的例子:“这就不和谐了? 俺还知道一种更邪门的混合衍化物,叫‘灵鸮水’。 据说是能让饮用者在黑夜里眼如鹰枭,反应快如鬼魅! 原料是土净石、水净石和火净石,比例是二比八十一比六!” “二?八十一?六?”耿异听得头都大了,“这他娘的比乱来还乱来!” 李知涯却没有立刻附和抱怨。 他停止了牢骚,眉头紧锁,眼神放空,陷入了沉沉的思索。 生肌膏比例……五十四……金……木…… 他下意识地看向同样陷入思考的常宁子。 这位野道士眉头紧锁,手指无意识地在虚空中掐算着什么,眼神闪烁,似乎也捕捉到了一丝灵光。 二人几乎同时抬头,目光在空中碰撞。 李知涯:“你有思路了?” 常宁子:“你也想到了?” 李知涯眼中燃起一种近乎偏执的探究火焰:“再好的思路也抵不过实践。因为思路有可能会错,但实践——才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 他猛地指向墙角那筐净石,“现在原材料充足!海捕文书再快,从京师印发到贴遍江南各府县,没个把月功夫也下不来!” 他的目光扫过耿异和曾全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心:“不如,我们就利用这段空档期,好好挖掘一下这大衍枢机的潜力!把这衍化之秘,探个究竟!” 接下来的几天,“悦来居”这间小小的四人间,俨然变成了一个充满神秘色彩与轻微辐射危险的炼金实验室。 四人轮番上阵,严格按照李知涯提出的“控制变量法”进行实验、观察、记录。 过程枯燥繁琐,却也充满了发现未知的兴奋与偶尔失败的沮丧—— 比如不小心把火净石比例放多了,炸出一小团灼热的火星,差点燎了曾秃子的胡子。 几天下来,成果斐然。他们对单一五行净石的衍化物有了清晰认知—— 第94章 逐渐明晰 几天下来,成果斐然。 几人对单一五行净石的衍化物有了清晰认知—— 金净石:衍化出金色颗粒。 功能:还原金属,祛除锈蚀,使金属器件恢复如新。 实验证明,大衍枢机自身在多次使用天界金擦拭后,运转明显顺畅,滞涩感消失,零件光泽重现。 另:因此物有夺天机之超凡,在朝廷记录中被称为“天界金”。 木净石:衍化出白膏状物——“玉花膏”,静置后会逐渐变为翠绿色。 功能:强力愈合外伤,生肌续骨。 水净石:衍化出无色透明液体。 功能:赋予饮用者夜视能力,大幅提升黑暗环境下的视觉敏锐度。 李知涯第一次是在愿花仓里,被这玩意烫伤,给它起了个名字叫“索水”。 火净石:衍化出红色砂砾。 功能:短时内大幅激发身体潜能,力量、速度暴涨,痛觉屏蔽。 但效果结束后,使用者会陷入极度虚弱,元气大伤,仿佛生命力被强行抽干。 此物副作用极大,且对脏腑有持续灼伤般的损害,如同业障缠身,所以朝廷称之为“业火砂”。 土净石:衍化出灰褐色的细密尘土。 功能:富含滋养万物的能量,直接混入土壤可极大促进作物生长,缩短周期,果实饱满。 这是唯一一种目前未发现对生物有直接毒害的单一衍化物。 其解决天启年间饥荒的神效,让它获得了“息壤尘”的美名。 接下来是两两混合的实验,过程更加复杂,但规律也逐渐浮现—— 五行相生组合(如木生火、火生土)等。 若生者(提供能量者)与被生者(接受能量者)的比例小于或等于一比三,衍化结果直接等同于投入单一被生者净石的衍化物。 例如:少量木净石加大量火净石,最终得到的还是业火砂。 若比例大于一比三,衍化结果则变成了投入单一生者净石的衍化物,但衍化出的数量明显少于直接用单一净石衍化,损耗巨大。 例如:大量木净石加少量火净石,最终得到玉花膏,但量少。 五行相克组合(如金克木、木克土等)。 若克者与被克者比例恰好为一比三,衍化结果—— 空气! 投入的净石彻底湮灭,啥都不剩。 若比例小于一比三(克者少,被克者多),衍化结果为被克者五行的单一衍化物。 例如:少量金净石加大量木净石,得到玉花膏。 若比例大于一比三(克者多,被克者少),衍化结果则为克者五行的单一衍化物。 例如:大量金净石加少量木净石,得到天界金。 无论大于还是小于,衍化出的产量都远低于直接用单一五行净石衍化,浪费严重。 但以上结论又很快被推翻。 因为生肌膏(即复合版的玉花膏),就是金和木净石,按一比五十四混合衍化的。 金克木,比例远远小于一比三。 最终衍化的产物数量只是比预期的略少而已,且并非是单一衍化物—— 而是具有疗伤及无明显副作用的复合版本。 这又是怎么一回事? 实验越深入,记录越详细,四人心中那个模糊的猜想就越发清晰。 常宁子看着记录本上那些比例数字—— 一比三,一比九,一比二十七…… 手指在虚空中划着无形的卦象。 耿异虽然不懂玄学,但也咂摸出味道:“这比例……好像不是瞎定的?有点……有点那个……倍数关系?” 终于,在无数次尝试和激烈的讨论后,李知涯猛地一拍桌子! 声音因激动而微微发颤:“不是好像!就是倍数!是数量级!” 他抓起记录本,指着上面反复出现的“三”这个关键数字—— “水净石衍化索水,消耗最少,定为‘一’份气! 木净石衍化玉花膏,所需净石量是水的三倍!三份气! 火净石衍化业火砂,所需净石量又是木的三倍!九份气! 土净石衍化息壤尘,所需净石量是火的三倍!二十七份气! 金净石衍化天界金……” 李知涯深吸一口气,眼中闪烁着洞悉秘密的光芒,“所需净石量是土的整整三倍!八十一份气!” 房间内一片死寂。 三倍!三倍!三倍!三倍! 水一,木三,火九,土二十七,金八十一! 这个简单而震撼的等比数列(1,3,9,27,81),如同拨云见日,瞬间解释了之前所有“不合理”的比例! 常宁子喃喃自语,带着道门中人窥见天地至理的震撼:“三才……三生万物…… 原来如此! 这净石内蕴藏的‘气’,其根本并非均等! 金气至坚至纯,所需最巨! 水气至柔至微,所需最寡! 生克转化,非以物论,实以气衡! 嘿!金气八十一份,木气三份,八十一除以三…… 可不正是二十七份木气对应一份金气? 那生肌膏是金和木一比五十四……” 李知涯接过话茬,语气带着一丝了然:“所以衍化混合不是看投入多少块石头!是看投入的石头里蕴含多少份‘气’! 一份金净石蕴含八十一份金气! 一份木净石蕴含三份木气! 朝廷秘方说用一份金净石配五十四份木净石……” 他飞快计算—— 一份金净石:金气八十一份。 五十四份木净石:木气五十四乘三等于一百六十二份。 金气八十一,木气一百六十二。 所以“气”的比例是……一比二! 金气一份,木气两份! “原来如此。”曾全维抚掌而笑,多年的疑惑终于得以解开。 但更复杂的三种净石混合又当作何解释? 灵鸮水的比例是土二:水八十一:火六。 李知涯看了看纸上自己总结出的“气”数—— 土二十七每块,水一每块,火九每块,手指再次飞快地动了起来。 土二块:二乘二十七等于五十四份土气。 水八十一块:八十一乘一等于八十一份水气。 火六块:六乘九等于五十四份火气。 气数比例即为,土气五十四:水气八十一:火气五十四。 将五十四比八十一比五十四进行化简,得出结果为—— 二比三比二。 一个全新的组合比例! 为什么一定是这种比例? 如果将比例变动又会得到什么? 如果再添加一种净石,四种不同五行进行混合,又会得到哪些更多的混合衍化物呢? 复杂、太复杂了! 第95章 实用主义 复杂、太复杂了! 四人全在挠头。 房间里的空气仿佛都凝固了,只剩下烛火摇曳,和墙角那筐净石无声流淌的微光。 探索的边界被猛然拓宽,前方的道路,似乎更加幽深莫测。 耿异抓了抓自己刺猬般的短发,发出“嘶啦”的声响。 他眉头拧成了疙瘩:“我就想不通!为啥非得是二比三比二? 为啥不是三比三比三?或者一比一比一? 这鬼比例是哪个龟孙定的? 按着这数儿配,它就出东西,不按这数儿,它就炸毛或者干脆屁都不放一个? 里头的道理到底是啥?” 他感觉自己的脑子像被塞进了一团浆糊,还是掺了火药的那种,随时要炸。 李知涯看着耿异那副百思不得其解、几乎要把头发薅下来的样子,心里忽然冒出个词:化学。 对,大概就是这意思。 水烧开了是汽,木头烧了是炭,石头烧了是灰(虽说这几个例子更偏向物理)…… 总之净石衍化这种现象里头肯定有看不见的理儿。 但这理儿太深,深得像黄浦江底的淤泥,他们现在这点本事,根本挖不动。 “无量那个天尊!” 常宁子盘腿坐在通铺上,忽然一拍大腿,把另外三人吓了一跳。 他捋了捋并不存在的长须,脸上露出一种修道之人特有的豁达笑容—— “我说几位,钻这牛角尖作甚? 非得弄清楚里头的‘道’? 天地玄黄,宇宙洪荒,奥妙无穷尽! 咱有那功夫折腾明白吗?” 他指了指墙角那筐所剩不多的净石,又指了指李知涯怀里的大衍枢机:“拣实用的来! 知道怎么配,配出来是个啥玩意儿,这玩意儿有啥用,不就得了? 管它是金生水还是水生金,能治伤、能打架、能种地,那就是好东西! 就跟炼丹似的,知道火候时辰、君臣佐使,炼出丹来能治病救人,谁管它炉子里是金木相克还是水火交融?” 他这话糙理不糙,带着一股子江湖术士的实用主义精髓。 李知涯眼睛一亮! 常宁子这话像一道闪电,劈开了他脑中的迷雾。 对啊! 原理? 原理那是翰林院里的老学究和钦天监那些神神叨叨的家伙该琢磨的! 他们现在是什么处境? 亡命之徒! 要什么原理? 要的是能救命、能杀敌、能跑路的家伙什儿! 他一拍大腿,力道之大,震得床板都晃了晃:“侯道长说得对!知道怎么搭配,配出啥东西,有啥用,足够了!个中原理……” 他顿了顿,想起上辈子某些遥不可及的东西,顺口秃噜出来,“……自有感兴趣的人会去研究!咱们一没有察微镜、二也没有拿诺奖的机会,瞎耽误啥破功夫啊!” “啥诺奖?”耿异和曾全维异口同声,满脸茫然。 常宁子也好奇地眨巴着眼。 李知涯一噎,赶紧糊弄:“咳!就是……工部不是经常批款项给民间发明家么?搞出好东西来,朝廷给点赏钱,大概就那意思……” 这解释驴唇不对马嘴,好在另外三人对工部运作也一知半解,糊弄了过去。 于是乎,李知涯、耿异、常宁子、曾全维四人彻底放下“格物致知”的包袱,化身纯粹的“炼金术士”。 目标明确:试配方!记效果!搞应用! 至于“临床”试验么…… 还能指望谁? 当然就是他们自己豁出去,亲自上阵当小白鼠! 耿异拍着胸脯:“俺皮糙肉厚,先来!” 曾全维闷声道:“俺命硬,不怕。” 常宁子一甩拂尘:“贫道自有护身罡气!” 李知涯看着这群“勇士”,嘴角抽搐。 得,死马当活马医吧! 好在几人运气确实不错,或者说,倪先生的“调和比例”理论确有奇效。 除了偶尔拉个肚子、眼前冒会儿金星、或者像耿异那样因为衍化物效果太好,一拳差点把客栈墙壁捶个窟窿引来掌柜骂娘之外,倒真没把自己毒出个好歹来。 在接近半个月的不懈努力下,伴随着墙角净石筐肉眼可见地空下去。 他们终于又成功尝试出了除已知的“无毒版玉花膏(生肌膏)”和“灵鸮水”之外的另外几种复合衍化物。 四人还学着朝廷那种神神叨叨又唬人的风格,给它们取了响亮的名字。 猛罴药:金、火、水净石按特定比例搭配衍化出的赤红色药丸。 功能:瞬间强化服用者的力量、耐力,效果远胜单一业火砂,持续时间更长,且副作用极小(仅事后略感疲惫)。 堪称“业火砂”的无毒青春版。 取名灵感:罴乃巨熊,力大无穷。 大客丹:金、土、木净石按特定比例衍化出的灰褐色丹丸。 服下后,听觉、嗅觉灵敏度暴涨! 数里之外虫豸振翅、老鼠磨牙、甚至隔壁街夫妻吵架的私房话都清晰可闻。 缺点:信息量太大,容易头晕。 取名灵感:大客即大象,听觉嗅觉都极其灵敏。 凤麟胶:水、土、木净石按比例衍化出的琥珀色粘稠胶体。 功能:能完美粘连任意断裂的物品! 木、石、骨、陶瓷、布匹……涂抹后片刻干透,粘接处牢不可摧,比原先更结实!但—— 四人沮丧地发现,这玩意儿对金属完全无效! 铁片、铜钱、哪怕是锈铁钉,抹上去就像抹了水,滑不留手,丁点粘性也无! 与传说中的神胶“凤麟胶”能粘合万物(包括断剑)的描述严重不符。 常宁子吐槽:“看来凤凰和麒麟也怕铁器?” 最后,一种未命名危险品:此物纯属意外。某夜曾全维熬得眼皮打架,随手抓了几种净石碎块丢进枢机空槽,结果衍化出一种闪烁着不稳定蓝紫色光芒的粉末。 好奇心驱使下,他捻了一小撮掺进一小堆黑火药里点燃。 “轰——!” 一声巨响,差点把客栈窗户轰出去! 威力比同等量黑火药大了十倍不止! 把掌柜的和住客吓得够呛,四人赔了笔不小的银子才平息。 可惜曾全维当时脑子迷糊,完全没记配方。 这威力巨大的爆燃催化剂,成了只能用一点少一点的“限量版危险品”。 光是折腾出这四种复合衍化物,四人已是筋疲力竭,精神高度紧张后的虚脱感席卷全身。 再看看墙角那筐净石,已然消耗了大半。 “行了行了,见好就收吧!” 第96章 丐版核心 “行了行了,见好就收吧!” 李知涯揉着发胀的太阳穴,“贪多嚼不烂。先把这几种东西琢磨透,够咱们应付一阵子了。剩下的净石,留着当‘存粮’,关键时候再用。” 几人深以为然。逃亡路上,资源宝贵,不能一次霍霍光。 时候差不多了,接下来该收拾行囊了。 提到“行囊”,四人面面相觑,哑然失笑。 从山阳亡命至此,除了几件破衣服、几把防身的家伙和这筐石头,外加一点散碎银子,哪有什么可收拾的? 无非是把记录实验的小本本收好,把分装好的各种衍化物用油纸包严实,塞进怀里或褡裢里。 常宁子斜卧在上铺,翘着二郎腿,悠哉地看着李知涯小心翼翼地把大衍枢机副件用布包好,揣回怀里。 他忽然想到什么,支起身子:“诶,李施主,贫道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讲。” “你这宝贝罗盘,用起来忒也麻烦!” 常宁子比划着,“就眼屎大那么一点槽位! 每次用,都得把净石敲得稀碎,像喂鸡似的,一点一点塞进去。 等它吭哧吭哧转半天,吐出来那么一丁点宝贝,光是用小刷子归拢起来,都费半天劲! 这要是想大批量弄点啥,不得把人累死?” 李知涯一愣:“那你想怎么样?给它上面装个漏斗?” 话刚出口,他自己也顿住了。 漏斗?好像…… 也不是不行? 万一真能成呢? 他下意识地把手伸进怀里,想把枢机再掏出来琢磨琢磨。结果动作太急,手一滑—— “啪嗒!” 黄铜罗盘脱手而出,掉在木地板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更糟的是,它是背面朝上落地的! “哎哟!”李知涯心都提到嗓子眼了,赶紧捡起来,捧在手心仔细检查。 万幸!悦来居的二层是木地板,不算太硬,枢机本身材质也够硬实,连个印子都没磕出来。 李知涯松了口气,但目光落在枢机背面时,却猛地定住了! 这是他第一次如此仔细地观察枢机的背面。 印象中,它应该是个光滑的平面? 不!完全不是! 背面的中心,并非平面,而是有几圈精致的、不闭合的同心圆凹槽! 这些凹槽边缘锐利,线条流畅,带着一种精密器械特有的美感。 怎么说呢…… 这结构,怎么看都像是专门设计来,严丝合缝地嵌入某种特制支架或底座的接口! 一个画面瞬间在李知涯脑海中炸开—— 宏伟如宫殿般的太乙经纬仪深处,金光璀璨,无数齿轮咬合,轴承飞转。 在核心的位置,一个精铜铸造的圆形支架稳稳托着大衍枢机本体。 枢机空槽的正上方,连接着一条输送管道,源源不断的净石或业石碎块被精准投喂进来。 而空槽的下方,则放置着细口的琉璃瓶或玉盒,安静地承接衍化出的神奇物质或废弃的残渣…… 为了验证猜想,李知涯的手指在枢机背面中心的那些同心圆凹槽上小心地摸索、按压。 终于,在某个特定的角度和力道下—— “咔哒!” 一声极其轻微的机括弹响。 一个薄如蝉翼、边缘打磨得无比光滑的圆形小铜片,被他从背面的中心位置轻轻“抠”了下来! 接口处严丝合缝,若非此刻拿在手里,根本看不出那里曾有个活动的盖子! 正反面,是通的! 一个微小的通道赫然出现在眼前! 李知涯的心脏狂跳起来! 他立刻取了一小块指甲盖大小的白色净石碎块,小心翼翼地放进背面的通道口。 净石碎块在重力作用下,顺畅地穿过通道,“咚”的一声轻响,掉在了地板上。 枢机毫无反应,安静得像块死铜。 “……” 李知涯愣住了。 常宁子在上铺探头:“咋了?哑火了?” “为什么不行?” 李知涯喃喃自语。他捡起那块掉落的净石,又看看那个微小的通道,再看看枢机正面那个需要手动开合、每次只能容纳一小块净石的空槽。 电光火石间,他明白了! 枢机的衍化需要“反应时间”和“密闭空间”! 就像炼丹炉需要封炉,就像煮饭需要锅盖! 像“眼屎”那么小的一块净石,都需要枢机内部复杂的机括运转好一会儿才能完成衍化。 你直接开个洞,让石头掉进去就漏出来,它连“嚼”的时间都没有,怎么可能有反应? “五行轮……天机盘……” 李知涯盯着手中冰冷的枢机,眼神复杂。 或许,只有复刻并安装上那两样传说中的核心组件,才能真正解锁这枢机副件“全自动”的潜力? 现在这个状态,大概就是…… “手动挡乞丐版”? 他盯着那小小的通道口,陷入沉思。 五行轮在周易那里打造,工期还有两个月…… 天机盘更是毫无线索。 前路漫漫,这宝贝暂时也只能这么“抠抠搜搜”地用了。 就在李知涯凝神思考,眉头紧锁,几乎要把那枢机背面盯出个洞来的时候,旁边一直沉默的耿异忽然站了起来。 他走到李知涯身边,蒲扇般的大手重重拍在李知涯肩膀上,力道沉得让李知涯一个趔趄:“李兄!别老愁眉苦脸的,跟个小老头似的! 天塌下来有高个儿顶着,船到桥头自然直! 想那么多没用的干啥? 活在当下才是正经!” 他嗓门洪亮,带着一股子江湖豪客的粗粝和豁达:“你看看我们,从山阳那鬼门关里都爬出来了,还搞明白了这么多宝贝的用法! 够本了! 想那么远,操心那么多,头发都愁白了!” 说着,耿异变戏法似的从怀里摸出一个扁平的锡制小酒壶,拧开盖子,一股劣质烧刀子的辛辣味儿立刻弥漫开来。 他自己先仰脖子“咕咚”灌了一大口,哈出一口酒气,然后不由分说地把酒壶塞到李知涯手里:“来!整一口!去去晦气!一醉解千愁!” 李知涯本不喜欢饮酒,觉得那玩意儿又苦又辣,纯粹花钱买罪受。 但此刻被耿异那朴实的劝解触动,又被那浓烈的酒气一冲,想想连日来的殚精竭虑和前途未卜…… 算了!去他娘的! 他接过酒壶,一仰头,“咕咚”灌了一大口! 预想中火烧火燎的辛辣感并未出现…… 第97章 小酒加料 李知涯接过酒壶,“咕咚”灌了一大口。 可预想中火烧火燎的辛辣感并未出现…… 反而一股清甜、带着奇异果香的味道顺着喉咙滑下,竟然…… 还有点好喝? 像某种果汁? 李知涯诧异地低头,看向酒壶里晃荡的液体—— 清澈透明,确实是白酒无疑啊! 他下意识地问:“耿老弟,你给我喝的……是酒吗?” 声音带着困惑。 耿异正用袖子擦着嘴角的酒渍,闻言嘿嘿一笑,脸上已泛起两团酡红:“当然是酒!正儿八经的‘一滴香’!只不过嘛……” 他打了个酒嗝,神秘兮兮地压低声音,“……俺往里掺了点‘小料’。” “小料?”李知涯心头一跳,升起不祥的预感。 耿异得意地晃了晃脑袋:“嘿嘿,就……就掺了两粒‘大客丹’进去! 别看了,早化得没影儿了! 还别说,这味儿是不是不赖? 一点都不冲了!” 他邀功似的看着李知涯。 李知涯瞬间感觉头皮发麻:“这玩意掺酒里……” 他脑子里瞬间闪过无数种药物与酒精发生奇怪反应导致七窍流血、浑身溃烂、或者直接原地爆炸的恐怖画面! “你……!” “安啦安啦!”耿异满不在乎地摆摆手,身子已经开始打晃。 他踉跄着退回到自己那张下铺,往硬板床上一倒,含混不清地嘟囔着:“怕……怕啥……你……你自己说过……要勇于尝试么……实践出真知……” 话没说完,鼾声已起。 “我什么时候说过……”李知涯想反驳,但一股强烈的眩晕感猛地袭来,酒劲混合着某种奇异的药力瞬间冲上头顶! 眼前发花,四肢发软,他感觉像踩在棉花上,也顾不得许多,赶紧顺势往自己那张下铺一倒。 身体接触到硬板床的瞬间,世界…… 炸了! 不是视觉的炸裂,是听觉的核爆! 嗡——! 无数声音如同决堤的洪水,疯狂地涌入他的耳朵,瞬间塞满了他整个意识! 隔壁房间住客磨牙放屁的声响,清晰得如同在耳边表演! 楼下大堂掌柜拨弄算盘珠子的噼啪声,像炒豆子一样密集! 窗外巷子里野狗争食的低吼,树叶被风吹动的沙沙声,甚至更远处黄浦江上隐约的汽笛…… 所有的声音被放大了百倍、千倍! 杂乱无章,层层叠叠,像无数根烧红的钢针狠狠扎进他的鼓膜,又在他脑子里疯狂搅拌! “呃……”李知涯痛苦地捂住耳朵,但毫无用处。那声音是从内而外、直接作用在听觉神经上的! 耿异在下铺翻了个身,含混不清地梦呓着,声音也被放得巨大:“唔……好多鬼……在说话……叽叽喳喳……吵死了……” 鬼? 李知涯在巨大的噪音风暴中捕捉到这个词。 一瞬间,他也产生了错觉:这铺天盖地、毫无逻辑的嘈杂呓语,难道真是来自幽冥的鬼语? 是这“大客丹”让他们短暂沟通了阴阳? 强烈的眩晕感和噪音冲击让他几乎呕吐。 但幸运的是,他喝的酒远少于耿异,加上心中那份警醒和意志力,酒劲去得很快。 虽然身体依旧酸软无力,像被抽了骨头,但脑子却如同被冰冷的江水浇过,瞬间清醒了大半! 这不是鬼语! 这是“大客丹”的效果! 在酒精的催化下,药效被急剧放大,将周围环境中所有细微的声响,无论远近,无论重要与否,全部粗暴地塞进了他的听觉里! 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像在惊涛骇浪中努力抓住一块浮木。 他不再试图屏蔽所有声音,而是集中精神,努力在这片混乱的声之海洋中,去分辨,去捕捉…… 如同拥有了一种奇特的声呐能力,无数细碎的声音被他的意识自动过滤、归类、分析。 老鼠在房梁上啃木头…… 蚊子在帐子外嗡嗡…… 楼下小二在打哈欠…… 掌柜在低声咒骂今天又亏了钱…… 镇子西头铁匠铺传来隐约的打铁声…… 更远处,似乎有孩童的啼哭…… 就在这纷乱到令人窒息的背景音中,一个清晰、冰冷、带着明显官腔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的声音,如同锋利的冰锥,猛地刺穿了所有噪音的屏障,清晰地钻入了李知涯的耳中—— “劳烦问一下掌柜的,最近几日……有无可疑人士来到贵镇上投宿?” 那声音不高,平静得像块冰,却带着无形的铁钩子,直直从楼下大堂刺上来,钻进李知涯的耳朵里。 语调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压迫感。 李知涯浑身的血液,真就在这一瞬间,冻住了。 楼下掌柜的嗓门带着松江府特有的软糯腔调,话里却像撒了把碎玻璃碴子—— “哎呦,官爷您问这个……可疑嘛,倒是有几个‘乡毋宁’(乡下人)咯。 上月来的,包了楼上最西头那间。 怪得嘞!除了打水、解手,门都不出! 不晓得在里头弄啥名堂,叮叮当当,乌烟瘴气,前两日差点把我这屋顶都烧穿喽! 晦气!真真晦气!” 李知涯听得真真切切。 掌柜话里没半个脏字,可那骨子里的轻蔑,那“乡毋宁”三个字吐出来的腔调,像淬了毒的针,密密麻麻扎在耳膜上,刺得人心里一股邪火噌噌往上冒。 “呸!”耿异啐了一口,铜铃眼瞪得溜圆,压着嗓子,“不是鬼!是人!鬼说话哪有这么缺德的!” 几乎同时,曾全维和常宁子像两只受惊的狸猫,从上铺无声地翻跃而下,落地轻如狸猫。 “放屁!”曾全维脸色铁青,声音压得极低,带着刀刃刮骨的寒意,“鬼?追咱们的‘鬼’上门了!” 常宁子没说话,只迅速抄起自己的小包袱,脚步往净石背篓方向靠,眼神却锐利地扫向门口和窗户。 “噔、噔、噔……” 急促、沉重的脚步声,像催命的鼓点,毫无预兆地在楼梯上炸响! 由远及近,直奔他们这间房而来! 曾全维一个箭步扑到窗边,猛地推开半扇窗棂,只往下扫了一眼,瞳孔骤缩。 “走!”他低吼,声音短促如刀锋破空,“趁现在!跳!” 屋门在下一秒发出了不堪重负的呻吟! “砰——!” 第98章 追兵来到 “趁现在!跳!” “砰——!” 门板被一股巨力狠狠撞开,木屑纷飞。 以独眼百户马天翼为首的几条精悍身影,裹挟着门外走廊的冷风,凶神恶煞般涌入! 屋内空荡荡。 只有几缕从洞开的窗户吹进来的夜风,卷动着地上狼藉的杂物—— 碎裂的矿石渣、烧焦的布片、奇形怪状的金属屑、一些颜色诡异的粉末…… 全是净石衍化实验留下的废料。 那扇窗板还在“吱呀吱呀”地来回晃荡,像是无声的嘲笑。 马天翼那只完好的独眼瞬间爆出凶光,扫过空床铺和开合的窗户,牙缝里挤出两个字:“跑了!” 他猛地一挥手,身后如狼似虎的番子们立刻扭头,争先恐后地冲出房门,沿着楼梯和走廊扑向楼下。 “追!” 马天翼低喝一声,也紧随其后,独眼在昏暗的光线下闪烁着捕食者的寒芒。 房间瞬间又空了。 但并非所有人都追了出去。 门口,还立着几个人影。 一个身形剽悍,隔着便服都能感受到虬结肌肉下蕴含的爆炸力量,正是朱伯淙麾下名列第三的百户,冯有廉。 他眉头紧锁,带着一丝不耐看向身边的同僚。 “老十?”冯有廉瓮声瓮气,“老五都追上去了,你还戳这儿作甚?等着捡漏?” 被他称作“老十”的百户,身形略显清瘦,最引人注目的是他那双眼睛—— 一瞳深褐如古井,一瞳却泛着奇异的灰蓝色。正是朱伯淙手下排行第十的百户,韩新亮。 韩新亮没理会冯有廉语气里的不满。 他那双异色瞳如同最精密的探针,缓缓扫过屋内一片狼藉的地面。 他蹲下身,动作异常轻柔,仿佛在触碰某种易碎的珍宝。 只见他从怀里摸出一副银亮的镊子,小心翼翼地在废料堆里拨弄着。 冯有廉耐着性子看他动作,眼神里带着不解和些许轻视。 突然,韩新亮镊子尖一顿,精准无比地从一堆灰黑色的碎末中,夹起一粒米粒大小、却金灿灿、闪烁着纯净金属光泽的小颗粒。 “这……?”冯有廉凑近了些,借着窗外透入的微光仔细辨认。 “三哥忘了?” 韩新亮的声音平静无波,将那颗金粒举到冯有廉眼前,“前年咱们去缅甸办那趟苦差,行前司里特配了些保养兵刃的‘天金膏’。 涂上后刀枪难伤,水火不侵,好几次救了你我性命。 你看此物,与那天金膏风干后的残渣,像是不像?” 冯有廉定睛细看,那金粒纯净得不带一丝杂质,绝非寻常金砂可比。 一股凉气猛地从他脚底板窜上后脊梁! “嘶……是像!可,可那群泥腿子……他们怎么会有这玩意儿?!” 他惊疑不定,声音都变了调。 韩新亮嘴角勾起一丝极淡、极冷的弧度。 他没回答,只是极其谨慎地将那颗天界金放入一个特制的厚布小袋,仔细收好。 然后站起身,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来人。” 门外立刻闪进两名他直属的总旗。 “把这屋里所有不寻常的物件、粉末、渣滓,一粒不剩,全部收拢起来。” 韩新亮的声音斩钉截铁,“找铅皮箱子,封好!不许遗漏一粒!” 两个总旗领命,立刻领着人开始无声而高效地清理现场。 韩新亮这才转向一脸震惊和困惑的冯有廉,那双异色瞳在昏暗的光线下,闪烁着洞悉一切又冰冷无情的光芒。 “三哥,”他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近乎蛊惑的意味,“实不相瞒,起初我同你、同五哥一样,对侯爷千户非要大动干戈抓一个‘区区印刷机工’李知涯,也是满腹疑团。一个升斗小民,值得如此?”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被翻检的废料堆。 “但就在刚才,我明白了。”韩新亮的异色瞳微微收缩,如同锁定猎物的毒蛇,“侯爷的坚持,一点没错!这个李知涯,绝非寻常小民。他手上……有样东西。一样让朝廷……非常、非常在意的东西。” 冯有廉心头剧震,一个模糊而可怕的念头瞬间成形:“你……你是说——” “嘘——!” 韩新亮猛地竖起食指,抵在唇边,眼神锐利如刀锋,“前试百户曾全维的覆辙就在眼前!‘知道得太多’,便是取死之道!三哥莫非也想步其后尘?” 冯有廉激灵灵打了个寒颤,额角瞬间渗出冷汗。 曾全维从锦衣卫试百户沦落到被追杀如丧家之犬,其中关窍,细思极恐! 他连忙噤声,心有余悸地点了点头,脸上再无半分不耐,只剩下后怕和凝重。 “那……现在怎么办?” 冯有廉的声音也低了下去,带着焦躁—— “海捕文书层层传递,没个十天半月根本到不了松江! 这几个贼子滑溜得很,要是易了容,往其他府县一钻…… 咱哥俩可就大海捞针了!” 韩新亮脸上那抹冰冷的笑意再次浮现。 他踱到窗边,望向楼下马天翼等人吆喝着追出去的方向,又扫了一眼窗外松江府黑沉沉的屋脊。 “三哥莫急。”他慢条斯理地说,灰蓝色的那只眼瞳在黑暗中似乎流转着一丝难以言喻的诡异光芒,“只要他们人还在松江府这一亩三分地上……” 冯有廉急切追问:“你有法子?” 韩新亮没有直接回答,只是微微侧过头,那双异色瞳在夜色映衬下,闪烁出令人心悸的寒光。 …… 谣言,如同投入死水潭的石子,激起的涟漪却能变成滔天巨浪。 不过短短两三日,“寻经者”三个字,伴随着一种深入骨髓的恐惧和愤怒,像瘟疫般在松江府的大街小巷、茶馆酒肆、乃至深宅大院里疯狂蔓延。 “……听说了吗?一伙穷凶极恶的‘寻经者’,从北边流窜到咱们松江府了!” “可不是!专搞破坏!据说都是些五行病的疯子,见不得人好!” “最吓人的是啥你们知道不?有人透出风来了,说他们最大的目标,根本不是抢钱抢粮!” “那是啥?” “徐家的‘玉花神树’啊!” “嘶——我的老天爷!那可是保佑咱们松江风调雨顺、祛病消灾的神树啊!这帮天杀的贼子!想绝了咱们的根吗?!” “可不是!听说他们练了什么邪法,专门破坏神树,断了咱们的福源!朝廷的净石都靠神树净化呢!没了神树,大家都要得五行病!” 第99章 天罗地网 “没了神树,大家都要得五行病!” 松江府百姓对“寻经者”的到来感到不安。 然而他们根本不知道,这所谓的“玉花神树”,实则是用于抽取生命力、炼制净石的庞大“场”。 这种净化场因其能量流转的形态在抽象结构下形似大树,故被冠以神树之名。 愚昧的百姓只知神树能“净化”带来疾病的“业石”,对其抽取自身生命力的真相一无所知,反而对其顶礼膜拜,视若珍宝—— 尽管那些被“净化”的极品净石,从来都和他们这些底层毫无关系。 而在松江府,最大的本地势力,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徐阶徐阁老的后人! 纵使二百年前有海青天(海瑞)痛打土豪,几乎拔除了徐家在朝野的势力。 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何况是早已深谙官场之道的大家族? 近一百七十年风云变幻,徐阶后人的一支不仅重新崛起,更在朝堂上煊赫一时,甚至有过“一门三首辅”的辉煌! 族中子弟为官做宰者不计其数,门生故吏遍布天下。 他们早已将同样姓徐、但边缘化的科学先驱徐光启一脉彻底排挤出松江府的核心圈,强势宣告—— 松江府,只能有一个徐家! 此刻,徐氏宗族那深似海、威如狱的祠堂内。 现任族长徐锐蕃,一个保养得宜、面皮白净却眼神阴鸷的中年人,正狠狠地将一只上好的成化斗彩茶盏摔在地上! “啪嚓!”脆响惊得侍立两侧的仆役浑身一颤,头埋得更低。 “寻经者?毁我神树?!” 徐锐蕃的声音因为愤怒而尖利,像被掐住脖子的公鸡:“反了!反了天了! 哪来的泥腿子,敢打我徐家的主意! 当我徐家是纸糊的不成?!” 他猛地一拍紫檀木的案几,震得笔架山乱晃。 “传我的话!” 徐锐蕃眼中闪烁着狠戾的光芒,“动用所有宗族力量! 发动所有乡党、保甲、商行、漕口!给我把松江府翻过来! 挖地三尺!也要把这伙胆大包天的‘寻经者’给我揪出来! 敢动我徐家的产业,我要他们死无葬身之地!” 而几乎晚不了多少时间…… 李知涯、耿异、曾全维、常宁子四人,正像四只被猎犬驱赶的兔子,在松江府迷宫般的小巷和水道间东躲西藏。 空气仿佛凝固了胶水,粘稠得让人窒息。 “妈的!” 耿异抹了把额头的汗,躲在一处废弃石桥的桥洞阴影里,喘着粗气,低声骂道,“早听说松江人瞧不起外地人,可这也忒邪乎了! 走哪儿都有人盯着,看咱的眼神跟看贼一样! 问东问西,查路引查得比锦衣卫还细! 刚才那保长,差点直接上手摸老子裤裆!” 曾全维背靠着冰冷的石壁,耳朵警惕地捕捉着远处巷口的动静,闻言冷笑一声:“哼!耿侍卫,你当这只是‘歧视’那么简单?蠢!” 他眼神锐利如鹰隼,扫过另外三人:“这是有人在后头煽风点火!借刀杀人!把水彻底搅浑!” 常宁子卸下背篓,怀里则抱着他那从不离身的小包袱,眉头紧锁:“曾兄的意思是……有人故意散布谣言,利用松江府排外的风气?” 李知涯一直沉默着,脸色在阴影里显得格外苍白。 他脑中飞速闪过客栈楼下那冰冷的询问、掌柜鄙夷的“乡毋宁”、锦衣卫破门而入的凶悍、以及他们那几张透着阴险的脸…… 还有那迅速传遍街头巷尾、直指徐家玉花神树的要命谣言! 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间攫住了他。 “不止是利用风气……” 李知涯的声音有些干涩,带着一丝难以置信的沉重,“曾兄说得对。这是……整个松江府,都在搜捕我们!” 他抬起头,眼中那点侥幸彻底熄灭,只剩下冰水般的清醒和沉甸甸的凝重。 “有人,要把我们变成松江府所有人的公敌! 借徐家这把最锋利的刀,把我们……彻底切碎!” 耿异那张糙脸瞬间绷紧了,常宁子倒吸一口凉气。 “他娘的!” 耿异拳头攥得咯咯响,总算回过味儿来,“是厂卫那帮狗崽子! 几百号番子撵兔子似的追不上,就玩这手阴的! 让全松江的百姓都来当他们的眼线、当他们的爪牙! 这他娘才是真正的天罗地网!” 常宁子抱着他的小包袱,愁眉苦脸地点头:“无量天尊……这下可真是上天无路,入地无门了。” 住店?哪个店家敢收“乡毋宁”? 吃饭?饭馆门口都贴着“严查可疑外乡人”! 就连找个犄角旮旯撒泡尿,都感觉暗处有眼睛盯着,浑身刺挠! 耿异压低嗓子提议:“要不……扮叫花子?” 李知涯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丝比哭还难看的苦笑:“耿老弟,你从进城到现在,见过几个真正的叫花子?” 他目光扫过远处街角—— 几个穿着半旧但浆洗得干干净净布衫的老人,正慢悠悠地打着一种节奏舒缓的拳法。 这地方,连底层似乎都透着股诡异的富足。 李知涯内心不禁疯狂吐槽:松江这儿明朝就已经人均富二代了是么?卷王基因刻进骨髓了?要饭的都嫌丢人? 思来想去,唯一的生路似乎只有往南边更荒僻的地方转移。 四人像阴沟里的老鼠,在狭窄的胡同里穿行,试图寻找出城的缝隙。 然而,松江府的城门关卡,此刻也成了修罗场。 远远望去,几个穿着粗布短打、一看就是外地来讨生活的汉子,正被城门卫兵和一伙穿着绫罗绸缎、臂缠“协防”红布条的“志愿者”团团围住盘问。 “路引呢?拿出来!” “哪个府哪个县哪个村的?保长叫啥?邻居叫啥?说!” 卫兵还算公事公办。 那些“志愿者”却嚣张得没边了。 一个油头粉面的胖子,直接上手去扯一个老实汉子的衣襟,嘴里不干不净:“看你这贼眉鼠眼的样!脱了!让爷看看身上有没有寻经者的记号!” 汉子被推搡得踉跄,脸上满是屈辱和惊恐。 确认了不是目标,卫兵挥挥手放行。 那几个“志愿者”还犹自不甘心,盯着汉子的背影,眼神像淬了毒的刀子,仿佛在看杀父仇人。 希望,一点点沉入冰冷的黄浦江底。 四人缩在一条堆满破箩筐的死胡同尽头,空气压抑得能拧出水来。 绝望,像冰冷的藤蔓,悄然缠上每个人的脖颈。 就在这窒息般的寂静里—— “……Whatterribleweather!”(天气太糟糕了)! 第100章 外语救急 就在这窒息般的寂静里—— “……Whatterribleweather!”(天气太糟糕了)! 一个带着明显异国腔调、略显烦躁的男声,突兀地飘进了李知涯的耳朵。 紧接着,是一个更柔和些的女声回应:“Don''tmind,we''llbebackinhalfamonth。”(别担心,还有一个月我们就回去了)。 …… 李知涯猛地一个激灵,以为自己饿昏了头出现了幻听! 他像被针扎了似的,倏地回头! 胡同口,阳光斜斜照进来。 一对男女,正不紧不慢地朝他们藏身的这个方向走来。 高鼻深目,一头蓬松的褐色卷发。 男的穿着件花里胡哨、绣着繁复金线的深蓝衬衫,领口敞着,眉头紧锁,显得很烦躁。 女的则是一身鹅黄的丝绸长裙,外罩一件同样绣工精美的短马甲,神色倒很闲适。 两人边走边聊,用的是……英语! 李知涯脑子“嗡”的一声,无数画面碎片般闪过—— 熬夜通关的《给他爱5》、追过的《黑袍纠察队》、还有大学英语四级考场上抓耳挠腮的自己…… 英国佬? 电光火石间,一个极其荒谬又极其大胆的念头,像野火一样在他脑子里烧了起来! 来不及解释,也容不得犹豫! 噌! 李知涯像一头发现猎物的豹子,猛地从曾全维腰间拔出那支缴获的火铳! 一个箭步就冲出了藏身的阴影,黑洞洞的铳口瞬间指向那对惊愕的男女! 他用尽毕生所学的英语(主要是电影台词和游戏配音),吼得气势十足—— “Don''tmove!It''sarobbery!”(不许动,打劫)! 那金发女子吓得花容失色,嘴巴一张就要尖叫! “Shutup!” 李知涯铳口猛地一抬,几乎戳到那女子煞白的脸上,眼神凶狠,吼得更大声,“OrI''llshootyouinthehead!”(闭嘴!不然打烂你脑袋)! 空气凝固了。 那女子像被掐住了脖子的鸡,尖叫硬生生卡在喉咙里,只剩下惊恐的抽气声。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瞬间—— “冷静!冷静!” 那个英国男子脸色也白得像纸,却强作镇定,双手高高举起,嘴里蹦出的竟然是磕磕绊绊的中文,“我们……配合!请不要开火!Please!” 耿异、曾全维和常宁子三人,被李知涯这石破天惊的一嗓子吼得懵了圈。 直到看见那俩鬼佬被吓得魂不附体,才猛地反应过来! 虽然听不懂李知涯叽里呱啦喊的啥,但这架势看明白了! 耿异反应最快,一个虎扑上前,蒲扇般的大手就按住了那英国男子的肩膀,力道之大,差点把对方按趴下。 曾全维则像道影子般滑到女子身侧,手指如铁钳,扣住了她的手腕关节。 常宁子也赶紧堵住胡同口,警惕地望向外面。 局面瞬间被控制。 耿异瞪圆了铜铃眼,看看李知涯,又看看那俩吓得瑟瑟发抖的洋人,满脸的不可思议:“李兄!你……你还会说外国话?!神了啊!” 曾全维和常宁子也投来震惊又佩服的目光,仿佛李知涯头上突然长出了犄角。 李知涯心脏还在狂跳,后背冷汗涔涔。 面上却努力绷住,强装出一副风轻云淡、高深莫测的样子,甚至还学着戏文里的腔调,故作谦虚地摆摆手:“哎呀,略懂,略懂罢了!” 接下来,就是一场鸡同鸭讲、夹杂着中英单词和手势比划的艰难谈判。 核心意思:你俩,帮我们出城!假装我们是你们雇佣的杂役! 出了城,大家一拍两散,各走各路!不然…… 李知涯掂了掂手里的火铳,眼神凶狠。 那英国男子(自称叫威廉·霍金斯)脑袋点得像捣蒜,中文夹着英文赌咒发誓绝对配合。 他那位叫伊丽莎白的女伴,虽然吓得够呛,但也明白了处境,同样点头如啄米。 于是,一幕极具荒诞讽刺效果的场景,在松江府南城门上演了。 城门关卡前。 刚才那几个倒霉的外地汉子刚被放行不久,卫兵和那群臂缠红布的“志愿者”还意犹未尽地对着他们的背影指指点点,唾沫横飞地咒骂着“乡毋宁”。 一转头。 威廉·霍金斯和伊丽莎白·霍金斯这对穿着光鲜、气质迥异的洋人,带着四个穿着破旧、低着头、缩着脖子的“杂役”,大摇大摆地走了过来。 气氛瞬间变了。 卫兵例行公事地打量了几眼,态度不冷不热。 可那群刚才还像凶神恶煞的“志愿者”,脸上那副要吃人的表情,像变戏法似的,瞬间融化! 一个个嘴角咧到了耳根子,眼睛里冒出近乎谄媚的光! “哎呦!是霍金斯先生和夫人啊!” “您二位这是要出城避暑?” “这鬼天气是热!快,给先生夫人端碗冰镇杨梅汁来解解暑!” 一个胖子“志愿者”甚至亲自捧着一碗沁着水珠的冰镇杨梅汁,颠颠地送到威廉面前,那态度比伺候亲爹还殷勤。 威廉强装镇定地接过碗,用生硬的中文说了句“谢谢”。 胖子立刻笑得见牙不见眼,目光扫过李知涯四人:“这几位是……?” 威廉清了清嗓子,努力模仿着贵族的腔调:“哦,他们,我们雇佣的,杂役。帮忙,搬行李的。” 胖子“志愿者”哦了一声,眼神在李知涯他们身上草草溜了一圈—— 破衣烂衫,土里土气,标准的“乡毋宁”苦力模样。 他脸上连一丝怀疑都欠奉,反而堆满了理解的笑容:“明白明白!先生夫人真是心善,还肯雇这些外乡人!行啦行啦,放行放行!” 他甚至都没要求查验什么路引户帖! 卫兵见状,也懒得节外生枝,挥挥手示意通行。 六个人,就这么在“志愿者”们“慢走啊”、“玩得开心啊”的殷勤送别声中,堂而皇之地走出了戒备森严的松江府城门! 李知涯低着头,跟在最后面,心里翻江倒海,五味杂陈。 诧异,荒谬,还有一丝冰冷的愤怒。 这是明朝! 不是那个被洋人轰开国门的清朝! 松江府,富甲天下,万国来朝之地! 可这些人,见了洋人怎么就跟见了亲爹祖宗似的? 那股子谄媚劲儿,比见了皇帝老子还足! 况且,据他所知,大明打交道最多的西洋人,应该是葡萄牙(佛朗机)和荷兰(红毛番)吧? 第101章 共享协议 据李知涯所了解的,大明打交道最多的西洋人,应该是葡萄牙(佛朗机)和荷兰(红毛番)吧? 这英国佬(谙厄利亚)是从哪个犄角旮旯冒出来的?怎么好像还挺有面子? 满腹疑窦,像藤蔓一样缠绕着他。 出了城,沿着官道走了小半个时辰,终于到了一处四下无人的小树林边。 按照约定,该放人了。 李知涯示意耿异他们松开钳制。 威廉·霍金斯明显松了口气,脸上恢复了些血色。 他犹豫了一下,手哆哆嗦嗦地伸进怀里,摸出一个小小的丝绸钱袋,从里面掏出几枚黄澄澄的金币。 “给……给你们!” 他把金币往李知涯面前一递,眼神里还带着残留的恐惧,“买路钱!请……请放我们走!” 李知涯一愣,随即明白过来:这家伙以为自己把他们带到荒郊野外,是要撕票灭口!这金币是买命钱! 他哭笑不得,连忙摆手,用英语回道:“No,no!Wekeeppromise!Yougo!”(不,不!我们守信用!你们走)! 威廉和伊丽莎白对视一眼,将信将疑,脚步却悄悄往后挪。 “等等!”李知涯突然又喊住他们。 两人身体瞬间僵住,脸色刷白。 李知涯指了指自己干瘪的肚子,又指了指耿异他们同样饿得发绿的眼睛,用最简单的中文夹杂英语单词,比划着—— “Food!Eat!Beforeyougo!”(吃的!吃饭!你们走之前)! 他是真饿疯了! 两天没吃顿正经饭,前胸贴后背。 放人之前,必须把这俩“肉票”的最后一点剩余价值榨干—— 请客吃饭! 很快,官道旁一家还算干净的车马店里。 六个人围坐在一张油腻的方桌旁。 桌上摆着几大碗堆得冒尖的白米饭,一盆油汪汪的红烧肉,一条清蒸鱼,一碟炒青菜,还有一大碗飘着油花的骨头汤。 耿异、曾全维和常宁子,完全顾不上什么形象了! 什么箸功礼仪,统统喂了狗! 抄起筷子,端起碗,那真是风卷残云,狼吞虎咽! 筷子碰碗叮当响,腮帮子塞得鼓鼓囊囊,活像饿死鬼投胎! 两天亡命奔波的疲惫和饥饿,在这一刻彻底释放。 威廉·霍金斯坐在李知涯对面,看着这三位“杂役”的吃相,眼角抽了抽。 大概是觉得在女伴面前有点丢份,他努力挺直腰板,拿起筷子(用得还不太熟练),小口小口地夹着菜,细嚼慢咽,摆出一副不紧不慢的绅士气度,试图找回点场子。 旁边的伊丽莎白看着他那故作姿态的样子,忍不住掩嘴轻笑,丢给他一个“别装了”的白眼。 李知涯也饿,但吃相还算克制。 他一边扒拉着饭,一边用眼角余光警惕地扫视着周围。 旁边几桌客人都是些行商脚夫,呼噜噜吃着面条,大声谈论着行市。 店小二忙着收拾另一桌的碗筷,叮当作响。 柜台后,掌柜的正埋头用毛笔在厚厚的账簿上写写画画,算盘珠子拨得噼啪响。 一切正常。似乎没人注意他们这桌奇怪的组合。 总算,几碗米饭见底,盆里的红烧肉只剩油汤,鱼也只剩骨架。 耿异满足地打了个饱嗝,揉着肚子,脸上露出了逃难以来第一个真心的笑容。 李知涯放下筷子,清了清嗓子,对着威廉和伊丽莎白,用尽量清晰的英语说:“Thankyou。Now,youfree。Go。”(谢谢。现在,你们自由了。走吧)。 伊丽莎白那双漂亮的蓝眼睛眨了眨,似乎犹豫了一下。 她看了看李知涯,又看了看他那三个还在意犹未尽舔碗底的“杂役”同伴,用磕磕绊绊、但发音还算清晰的中文问道:“你们……在被通缉吗?为什么……要用那种方式出城?” 李知涯心里咯噔一下,脸上却不动声色,含糊道:“说来话长……” 同时,神经再次绷紧,目光锐利地扫向四周。 还好,依旧无人关注。 威廉赶紧用英语低声对伊丽莎白说了几句,大概是劝她别多管闲事。 伊丽莎白耸耸肩,不再追问。 这下,轮到李知涯心里那根好奇的弦被拨动了。 他看着眼前这对来自万里之外的英国男女,忍不住问道(用中文,语速放慢):“你们……为什么,不远万里,来到大明?” 这个问题,仿佛一下子戳中了威廉·霍金斯的兴奋点! 刚才那点强装的绅士风度瞬间抛到了九霄云外。 他挺直了腰板,灰蓝色的眼睛里闪烁着狂热的光芒,仿佛找到了炫耀的舞台。中文说得磕巴,但语气却异常激昂:“当然是为了伟大的成就!足以让霍金斯家族名留青史的成就!” (Greatachievements!Makefamilynameshineinhistory)! 他挥舞着手臂,唾沫星子差点喷到红烧肉的油汤里。 “我们!同斯班尼洗(Spainish)——你们叫以西巴你亚(西班牙)、还有和兰(Holland)的竞争!几百年了!现在!是决胜的时候了!” petition!Spain!Holland!Centuries!Decisivetimenow)! “为此!我们的内阁!同你们国家的统治者(Yourruler)!达成了神圣的协议!”(Sacredagreement)! 威廉越说越激动,手指用力地敲着桌面:“每季度!八艘大船!满载着最纯净的‘净石’(JingShi)!运给我们!还有我们的盟友佛郎机(Portugal)!” (Eightgalleons!Everyseason!PurestJingShi!Tous!AndPortugal)! “作为回报!” 他昂起头,带着一种施舍般的优越感,“我们将与你们共享伟大的技术(Sharegreattechnology)! 并在支付双倍关税(Threetimestax)的前提下! 出口我们富饶殖民地的物产(Colonialgoods)!” 轰——! 李知涯脑子里仿佛炸响了一个惊雷! 那些在黄浦江码头看到的,庞大得令人窒息的武装远洋炮舰! 那些堆积如山的、闪烁着诡异光泽的极品净石! 那漕船旗总与小吏的对话! 一切的一切,瞬间串联起来! 原来如此! 那些船!那些净石!根本不是运往什么南洋换香料! 它们是运给这些万里之外的西洋人!还有他们的盟友佛郎机(葡萄牙)! 威廉还在滔滔不绝地描述着那些殖民地的香料、宝石和烟草如何珍贵。 李知涯却一个字也听不进去了。 冰冷的数字,像毒蛇一样钻进他的脑子,疯狂撕咬! 第102章 避祸之法 冰冷的数字,像毒蛇一样钻进李知涯的脑子,疯狂撕咬! 之前在黄浦江码头亲眼所见,一艘海船,能装九条漕船的货。 八艘海船,就是七十二条漕船的货! 他在运河上时就粗略算过,三条漕船装的净石,所消耗的生命力,就相当于二十五万百姓一年的元气! 七十二条漕船……那就是整整六百万条人命一年的元气! 这还只是一个季度! 一年四个季度……那就是两千四百万! 两千四百万! 两千四百万大明子民的血肉、精魂、被活活抽干的生命力! 换来了什么? 威廉口中那轻飘飘的“技术共享”? 那点聊胜于无的海外土特产? 鬼知道这技术共享里有没有什么猫腻! 至于从海外土特产上面赚的双倍关税,有一个铜板的利润能让老百姓享受到? 非但享受不到,还得转嫁承担呢! 胃里刚吃下去的红烧肉和米饭,猛地翻涌上来,带着一股浓烈的血腥味。 李知涯脸色惨白如纸,手指死死抠进粗糙的条凳木缝里,指节因为用力而泛出青白色。 一股比五行病发作时更冰冷、更黑暗的寒意,瞬间攫住了他的心脏,几乎让他窒息。 威廉·霍金斯那激昂的、带着炫耀腔调的声音还在继续,像隔着一层厚重的水幕传来—— “……我的叔叔,约翰·霍金斯船长! 他的船队是东方海域最勇敢的开拓者! 而我,威廉·霍金斯,作为‘金鹿号’的二副……” 李知涯的脑子嗡嗡作响,威廉后面那些关于家族荣光、海上冒险的吹嘘,一个字也没听进去。他只捕捉到了最关键的那个词—— 船!二副! 像溺水者抓住了一根浮木! 李知涯猛地从那股冰冷的绝望中挣脱出来,涣散的眼神瞬间聚焦,死死钉在威廉那张因兴奋而泛红的脸上! 上船! 这个念头如同闪电劈开混沌的夜空! 还有什么地方,能比一艘即将远航西洋的船上更安全? 厂卫的爪子再长,也伸不到茫茫大洋上去! 徐家的势力再大,也管不着外邦的商船!这是绝地求生的唯一生路! 他强行压下翻腾的胃液和沸腾的杀意,脸上挤出一个极其勉强的、甚至带着点扭曲的“和善”笑容,打断了威廉的滔滔不绝。 “霍金斯先生,”他的英语因为情绪波动而有些发涩,“船上……都是你们谙厄利亚本国人吗?” 威廉被打断,略有不快,但还是摆摆手:“当然不!哪里的都有!除了本国人,还有佛郎机(葡萄牙)人、普鲁士人,当然也有明国人。不过嘛……” 他挺了挺胸脯,“目前最多的还是我们谙厄利亚最优秀的水手!” 李知涯心里飞快盘算。 合理。 从威廉的只言片语和那股子急于证明自己的劲头来看,谙厄利亚(英国)眼下在远东这片海域,影响力别说跟以西巴你亚(西班牙)、和兰(荷兰)比,恐怕连他们的盟友佛郎机(葡萄牙)的脚跟都摸不着! 势力弱小,船队规模有限,自然需要招募各国水手,包括明国人。 但李知涯的内心警铃却在疯狂作响! 绝不能轻视! 他脑子里闪过那些后世史书和游戏里描绘的画面—— 一群穿着猩红军装、被戏称为“龙虾兵”的家伙,靠着坚船利炮和无所不用其极的手段,硬生生建立起一个日不落帝国! 这帮岛国来的“鬼佬”,骨子里刻着海盗的基因和可怕的野心! 跟他们打交道,无异于与虎谋皮! 眼下,却别无选择。 稳住他! 必须稳住这个看起来热血上头的年轻人! 李知涯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的表情显得真诚而敬佩(尽管内心在疯狂吐槽),用英语说道—— “霍金斯先生,您的理想令人钦佩! 穿越惊涛骇浪,在未知的海域留下家族的荣光,这需要非凡的勇气和……野心(Ambition)!” 他特意加重了“野心”这个词,用的是他曾经在某篇英语阅读理解里死记硬背下来的句子—— “一个真正的男人,最重要的就是要有野心!您的叔叔有,您也一定有!” 这番话,如同最醇厚的美酒,精准地灌进了威廉·霍金斯的耳朵里! “Ambition!Yes!Exactly!”(野心!没错!太对了)! 威廉灰蓝色的眼睛瞬间爆发出惊人的光彩,激动得差点拍案而起! 他猛地转向旁边的伊丽莎白,像献宝一样,声音都拔高了:“亲爱的伊丽莎白!你听到了吗? 这位博学的明国绅士!他理解我!他认可我的追求! 他说男人最重要的就是野心! 上帝啊,这可是来自明国的认可!” 他的语气充满了难以置信的骄傲和狂喜,仿佛得到了世界上最权威的背书。 毕竟,在这条时间线里,大明纵然内里千疮百孔,在世人眼中仍是无可争议的第一帝国! 来自“天朝上国”人士的认可,分量非同一般! 伊丽莎白看着丈夫那副得意忘形的样子,无奈地笑了笑,又丢给他一个“你收敛点”的白眼。 趁威廉沉浸在巨大的满足感中,正手舞足蹈地对妻子复述着明国绅士的“赞美”时。 李知涯迅速侧过身,压低声音,用最快的语速对耿异、常宁子和曾全维说道:“听着,眼下松江府是龙潭虎穴,厂卫和徐家掘地三尺也要挖出我们。 这鬼佬的船,是我们唯一能喘口气的地方! 我打算想办法混上他的船,当海员避风头!” 耿异正拿着根牙签剔牙,闻言眼睛一亮,蒲扇般的大手一拍大腿:“好啊!李兄!这主意妙! 俺老耿飘蓬惯了,睡破庙钻桥洞是常事,出去闯闯,看看那汪洋大海是啥模样,也挺好!再说了……” 他嘿嘿一笑,压低声音,“吊床再窄,总比睡桥洞底下喂蚊子强吧?” 常宁子摸了摸他那几根稀疏的胡茬,眼中也闪过一丝向往:“无量那个天尊!贫道…… 咳咳,我本是蓬莱人,生在海边,却从未真正扬帆远航过,说来也是平生一大憾事! 如今有此机缘,若能随船出海,一睹那鲸波万里,也算…… 呃,也算求之不得!” 他努力保持矜持,但那份对大海的憧憬藏不住。 曾全维的反应却截然不同。 第103章 临时海员 曾全维的反应截然不同。 他眉头紧锁,那张饱经风霜的脸上没有丝毫轻松,反而写满了凝重。 他锐利的目光扫过兴奋的耿异和向往的常宁子,最后落在李知涯脸上,声音压得极低,却字字清晰,像冰锥一样扎人:“李兄弟,想法是好的。但你想过没有—— 上了船,咱们就彻底上了贼船! 船就是海上的一座孤岛,一个移动的牢笼! 我们几个,就成了砧板上的肉! 一切行动都得听船长的指挥! 规矩比天还大! 稍有差池,轻则鞭打,重则扔海里喂鱼!” 顿了顿,又接着道—— “而且,这不是漕船,几天就能靠岸。 这是远洋海船! 你知道他们这一趟要航行多久? 三个月? 半年? 还是一年? 目的地是哪里? 马六甲? 印度? 还是直接回他们那劳什子谙厄利亚?” 就算风头过去,我们怎么脱身?怎么回来? 茫茫大海,难道跳海游回来? 最关键的是……” 曾全维的眼神像鹰隼一样锐利,直指核心:“人家凭什么冒这个险收留我们几个? 看我们像好人吗? 我们脸上写着‘老实本分’吗? 我们几个,现在在松江府就是活生生的通缉犯画像! 一旦在船上暴露,连累的是整条船! 那鬼佬的船长叔叔,敢拿自己的船、自己的前程、甚至自己的小命,来赌我们几个的底细吗?” 一连串的问题,如同冰冷的铁锤,狠狠砸在李知涯刚刚燃起的希望之火上。 耿异和常宁子脸上的兴奋和向往也瞬间凝固了,像被泼了一盆冰水。 是啊,曾全维说的每一个字,都是血淋淋的现实! 他们刚才只想到逃离松江府的迫切,却忽略了海上那更加未知和凶险的牢笼! 李知涯沉默了,眉头拧成了一个死结。 曾全维的顾虑,针针见血。 上船,绝非天堂,很可能是另一个更无法掌控的地狱。 他下意识地再次看向威廉·霍金斯。 这个年轻的谙厄利亚人,还在眉飞色舞地向妻子讲述着“明国绅士”的“真知灼见”。 脸上洋溢着被认可的巨大满足感和一种……近乎天真的热情。 他的肢体语言夸张而直接,眼神里虽然带着航海者的锐气,但更多的是未经世事磨砺的直率和冲动。 一个想法在李知涯心中迅速成型。 既然曾全维提出了这么多现实问题…… 那把这些问题,统统甩给这个看起来“热血澎湃、社会经验不甚丰富”的年轻人去烦恼不就好了? 心念电转,李知涯猛地吸了口气,脸上再次挂起那副“真诚”的表情,转向刚刚结束“演讲”、正得意洋洋喝水的威廉·霍金斯。 他不再拐弯抹角,直接单刀直入,目光灼灼地盯着威廉的眼睛,用清晰的英语问道:“霍金斯先生,您的‘金鹿号’……船上还缺人手吗?多几个经验丰富的……呃,帮手,您嫌不嫌多?” “噗——!” 威廉刚喝进去的一口水,差点全喷出来! 他呛得连连咳嗽,脸涨得通红,难以置信地看着李知涯,又看看他身边那三个气质迥异、怎么看都不像普通“帮手”的同伴。 空气仿佛瞬间凝固了。 威廉脸上的得意和兴奋如同潮水般褪去,取而代之的是惊愕、茫然,以及一丝……被巨大馅饼砸中却又担心馅饼有毒的警惕。 他纵然再直脑筋,再热血上头,再缺乏社会经验,此刻也完全明白了李知涯那“弦外之音”! 这几个刚刚还拿火铳指着自己脑袋、强行让自己请吃饭的、疑似被松江府通缉的明国人……现在想上他的船?! 威廉·霍金斯沉默了。 他放下水杯,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杯沿,光滑的瓷釉映不出他此刻内心的波澜。 那双灰蓝色的眼睛在李知涯、耿异、曾全维、常宁子四人身上来回扫视,像是第一次真正看清眼前这几个亡命之徒—— 或者说,看清他们带来的麻烦有多大。 那份属于年轻商人的踌躇满志褪去了,只剩下与他年龄相符的、深刻的迟疑和挣扎。 答应?还是拒绝? 这突如其来的“工作申请”,带着刺骨的寒意和巨大的风险,沉甸甸地压在他的天平上。 李知涯打破了沉默,声音平稳却带着不容置疑的份量:“霍金斯先生,我们不需要任何报酬。” 他顿了顿,目光锁住威廉,“只要能在下次靠岸前,确保我们在船上安全。靠岸后,我们自由下船即可。仅此而已。” “报酬?”威廉像是才听见这个词,眼神微微一动,焦点从虚无中收回来,落在李知涯脸上。 他喉结滚动了一下,指节在杯沿上无意识地收紧、松开。 船舱里只剩下粗重的呼吸声和远处隐约的江水拍岸。 时间仿佛被拉长了。 过了好一阵,就在耿异忍不住要开口催促时,威廉终于长长地、无声地吐出一口气。 他放下杯子,杯底碰在桌面上,发出“咔哒”一声轻响。 “好。” 他的声音有些干涩,但带着一种思虑结束后的清晰,“只要你们遵守船上的各项规章制度……至于报酬……” 他扯出一个略显僵硬的笑容,试图找回一点商人的本色,“也是可以争取一下的——只要你们别拿火铳指着船上任何人。” 李知涯紧绷的肩线微不可查地放松下来,嘴角勾起一丝了然的弧度。 “成交。”他伸出手。 威廉看着那只手,迟疑了一瞬,最终还是用力握了上去。 冰冷,粗糙,带着搏命后的余温。 交易达成,代价未知。 所幸,命运在码头留了一丝缝隙。 当威廉领着四个穿着粗布短褐、刻意压低头颅的“新雇杂役”再次来到黄浦江码头时,那个曾与“锦衣卫番子”李知涯攀谈过的小吏并未当值。 或许是换班,或许是老天爷暂时打了个盹。 守卫的番役对威廉这位常来常往、出手还算大方的谙厄利亚商人并无过多盘查,目光在四个低眉顺眼的汉子身上草草扫过,便挥手放行。 李知涯踩上“金鹿号”那厚重、带着海腥味和桐油气息的甲板时,才真正感觉到一丝脱离虎口的实感。 脚下的晃动不再是运河漕船的轻摇,而是带着大洋深处力量的、沉稳而广阔的起伏。 迎接他们的是一个满脸雀斑、神情严肃的三副和一个操着浓重闽地口音的翻译,向他们强调着如下三点—— 规矩,规矩,还是他娘的规矩! 第104章 舰上生活 数之不尽的规矩。 从底舱铺位的分配、每日当值的时辰,到厨房取食的顺序、甲板清洁的区域划分…… 事无巨细,洋洋洒洒。 翻译的闽语又快又急,辅以手势,听得耿异直挠头,常宁子眼神发直,连曾全维都皱紧了眉头。 李知涯努力捕捉着只言片语,勉强拼凑出大概。 “……暴风雨来时,勿要在甲板上解手!会被浪卷走!神仙也难救!” 翻译用力挥舞着手臂强调,表情夸张。 耿异小声嘀咕:“解手?浪卷走?这规矩……真他娘的讲究!” 曾全维面无表情地“嗯”了一声,目光扫过甲板上那些粗大的缆绳和黑漆漆的火炮。 李知涯只觉得一阵荒谬,生死逃亡的尽头,竟是先学如何在暴风雨里安全排泄。 黑色幽默,莫过于此。 大部分细则,只能靠日后实践去“熟悉”了——用血泪教训去熟悉的那种。 出乎李知涯意料的是,登上“金鹿号”的头几日,竟成了他流亡生涯中难得的“闲暇”。 威廉口中的叔叔,船长约翰·霍金斯,确实古板严厉。 鹰钩鼻,薄嘴唇,看人的眼神像在审视船板有没有蛀虫。 但他管理的方式,却与李知涯在印刷工坊和铁器工坊经历过的截然不同。 工坊的日子,是监工鞭影下的六个时辰连轴转,喘息都是奢侈。 这里不同。船上的活计,是潮汐般涌来又退去。 起锚、落帆、清洁、修补、搬运储备…… 活来了,大副三副各一声吆喝,众人扑上去,干得汗流浃背。 活干完? 该打牌的打牌,该扯淡的扯淡,该对着海面发呆的发呆。 船长约翰巡视时,目光如刀,但只盯着缆绳是否系紧、帆索有无磨损、甲板是否洁净。 水手们聚在角落里吹牛打屁,谈论着家乡的姑娘或上次靠岸的烈酒,只要不耽误正事,约翰眼皮都懒得抬一下。 这种清晰的边界感,让习惯了工头无处不在呵斥的李知涯感到一种奇异的轻松。 “嘿,李兄,来一把?刚学会的。” 耿异不知从哪摸出一副脏兮兮的纸牌,咧着嘴笑。 李知涯笑着指着他:“学好不容易,学坏一出溜!” 就在两人打牌时,曾全维抱臂靠在船舷边,闭目养神,耳朵却支棱着。 常宁子则好奇地观察着水手们用古怪的绳结修补渔网。 当然,这些鬼佬的“本色”并未消失。 一个试图偷懒、顶撞二副的红头发水手,被当众剥了上衣,捆在桅杆下,用浸过盐水的皮鞭狠狠抽了十下。 惨叫声在空旷的海面上传得老远。 抽完,一桶冷水泼醒,直接吊在烈日下暴晒半天。 那皮肤灼红的模样,看得常宁子直念“无量天尊”。 耿异咂咂嘴:“啧,够狠。不过比起咱大明有些地主老财往死里折腾佃户,好像……也就那么回事?” 生存的本能是最高指令。 李知涯四人,一个身染绝症,一个背负人命,一个前锦衣卫,一个野道士,个个都是人精,深知此刻夹着尾巴做人的重要性。 脏活累活抢着干,口令听得倍儿清,手脚麻利,眼神恭顺(至少表面如此),从未越雷池一步。 更让李知涯意外的是船上的医士。 不是他想象中拿着放血罐和锯子的西洋郎中,而是一个裹着头巾、眼神温和的阿拉伯人,名叫阿卜杜勒。 他用的草药气味芬芳,膏药触手温润。 阿卜杜勒仔细检查了李知涯身上搏斗留下的瘀伤和常宁子逃亡中扭伤的脚踝,用温热的药膏敷裹,内服了些研磨的褐色药粉。 药效谈不上立竿见影,但那股温和的滋养感,确实让伤痛缓解不少,紧绷的神经也松弛了几分。 常宁子对此赞不绝口,直呼“异邦亦有妙术”。 这短暂的、带着咸腥海风气息的“闲适”,在登船的第十天清晨,被骤然敲响的急促船铃彻底击碎。 “所有人!各就各位!起锚!准备离港!” 三副和福建翻译的吼声先后穿透了薄雾。 短暂的忙乱。 李知涯和耿异被分派去协助绞起沉重的铁锚,铁链摩擦船板的嘎吱声震耳欲聋。 汗水瞬间浸透了粗布衣衫。 他抽空瞥了一眼船尾高耸的驾驶台。 威廉正站在船长约翰身边,似乎在急切地说着什么,手指指向松江城的方向,又指向茫茫江面。 约翰船长侧脸如同礁石雕刻,连看都没看侄子一眼,嘴唇翕动,冷冷地吐出几个音节,海风将余音撕碎。 威廉的肩膀瞬间垮了下来,脸色涨红,嘴唇紧抿,最终悻悻地一跺脚,转身跑向自己的岗位——前桅杆下的瞭望哨位。 约翰的目光依旧锐利地扫视着忙碌的甲板,仿佛刚才只是拂去了一只烦人的苍蝇。 庞大的“金鹿号”缓缓离开码头,汇入一支由八艘大小不一的谙厄利亚武装商船组成的船队。 船队排成单纵队,像一群沉默的钢铁巨兽,滑入浑浊的长江航道。 江风带着夏日的暖意和湿气扑面而来。 进入开阔的出海口,视野骤然开阔,灰蓝色的海天在远处相接。 夏季的洋流自南向北涌动,南风也正盛。旗舰(一艘比“金鹿号”更大的三桅炮舰)率先降下了硬邦邦的方帆,只留下软帆(纵帆)吃风。 命令通过旗语迅速传递。 八艘船依次收起了硬帆,仅靠软帆调整方向,抵御着洋流和风力,以慢得令人心焦的速度,缓缓地向南挪动。 这速度,甚至还不如运河上的漕船! 李知涯扶着船舷,看着岸边的景物以近乎静止的速度缓缓后退,心中涌起一股荒谬的无力感。 这所谓的“蒸汽朋克”盛世,其动力在这浩瀚无垠、无法随时补充燃料的大海面前,竟显得如此苍白可笑。 业石驱动的炮舰或许能在内河称雄。 远洋?还得靠风和水。 讽刺,且现实。 日子在海浪单调的拍打和帆索的吱呀声中流逝。 第十天,一场毫无征兆的暴雨袭来。 狂风卷起巨浪,狠狠砸在甲板上,冰冷的海水瞬间浸透全身。 船体发出痛苦的呻吟,剧烈地摇摆颠簸,仿佛随时会被撕碎。 第105章 郑氏水师 狂风卷起巨浪,狠狠砸在甲板上,冰冷的海水瞬间浸透全身。 船体发出痛苦的呻吟,剧烈地摇摆颠簸,仿佛随时会被撕碎。 李知涯死死抓住一根固定在甲板上的缆桩,呕吐的欲望和求生的本能激烈交战。 他瞥见耿异像只壁虎般贴在舱壁上,脸色惨白。 曾全维则蜷缩在相对避风的角落,闭着眼,嘴唇微动,不知是在祈祷还是在诅咒。 常宁子?这位生在海边的野道士早就吐得昏天黑地,被两个水手连拖带拽弄进了底舱。 暴风雨中的“金鹿号”,不再是闲适的栖身处,而是狂暴炼狱中的一叶孤舟。 阿拉伯大夫阿卜杜勒的药箱在舱壁上撞得砰砰响。 又熬过了仿佛一个世纪般漫长的十天。 当海平面尽头终于出现一片葱茏起伏的陆地轮廓时,甲板上爆发出一阵劫后余生般的欢呼。 “厦门!是厦门港!” 有人高喊。 李知涯疲惫地靠在舷边,远眺那越来越清晰的海岛与港湾。 紧绷的神经稍稍放松。 二十天! 水路走了整整二十天! 这龟速,恐怕连快马加鞭走陆路的信使都不如。 他心中飞快盘算:松江到厦门,海捕文书…… 二十天,足够那催命的纸张像瘟疫一样,顺着驿道,传遍沿海每一个角落了! 厦门港,是生路,还是新的绞索? 船队并未如李知涯预想的那样转向驶入厦门那熟悉的港湾。 为首的旗舰没有丝毫减速或转向的意思,坚定地保持着向南的航向,巨大的船艏劈开蔚蓝的海水。 其他船只紧随其后。“金鹿号”排在队列中段。 “搞什么?不靠岸补给?” 耿异抹了把脸上的盐渍,疑惑地问。 李知涯则下意识地将目光投向瞭望哨位上的威廉。 只见威廉也正焦急地望着旗舰的方向,拳头紧握。 就在这时,瞭望哨上传来一声变了调的呼喊:“船!前方有船!多艘!正向我队驶来!” 甲板上瞬间安静下来,轻松的气氛荡然无存。 水手们脸上的笑容凝固,迅速被紧张和警惕取代。 不少人下意识地摸向腰间的短刀或火铳。 约翰船长沉稳的声音通过传声筒响起:“各炮位预备!无关人等退避!” 李知涯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以西巴尼亚私掠船?还是…… 他极目远眺。 海平面上,几艘造型独特的帆船正乘风破浪而来。 它们不似谙厄利亚船那般纤细,帆装也带着东方韵味。 当它们驶得更近,桅杆顶端那面迎风招展的巨大旗帜清晰可见—— 不是以西巴尼亚的白底盾徽旗,而是一面醒目的、绣着巨大“郑”字的赤色旗帜! “是郑家的船!” 有熟悉远东航线的水手喊了出来。 声音里带着复杂的情绪,有忌惮,也有一丝如释重负。 郑芝龙、郑成功后人的舰队! 纵横远东海域的无冕之王! 八艘谙厄利亚商船,在这片海域的掌控者面前,明智地选择了顺从。 旗舰发出下锚的信号。 庞大的船队缓缓减速,最终在距离厦门外海不远处的浅水区陆续抛下沉重的铁锚,停了下来。海浪轻轻摇晃着船体。 不多时,几艘郑家的快船如同矫健的海燕,迅速靠近。 它们灵活地穿梭在庞大的商船之间,最终各自选择距离最近的商船靠舷。 而李知涯等人所在的金鹿号上,几名身着劲装、腰挎长刀的郑家水师军官,也在士兵的护卫下,身手矫健地跃上了商船的甲板。 为首军官目光如电,扫视全场,声音洪亮,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大明福建水师,奉平国公令,例行检查!船上人等,原地待命,不得妄动!” 看着郑家军官那身威武的装束,听着那字正腔圆的大明官话,一股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涌上李知涯心头。 郑家,还是这般硬气! 管你是佛朗机、和兰、以西巴尼亚还是谙厄利亚,在这片祖宗之海上,是龙你得盘着,是虎你得卧着! 一股属于大明子民的自豪感油然而生。 但这自豪感只持续了短短一瞬,便被冰冷的现实狠狠浇灭。 海捕文书! 在海上像蜗牛一样爬行了二十天。 二十天! 那盖着鲜红官印、画着他们四人模糊头像的通缉令,恐怕早已像索命的符咒,贴满了厦门港的每一面告示墙,传遍了水师营的每一个角落! 李知涯下意识地将头埋得更低,用破旧的毡帽檐遮住大半张脸,身体微微侧转,避开那些军官锐利的视线。 他能感觉到身旁耿异肌肉的瞬间绷紧,听到曾全维微不可闻的吸气声。 常宁子则努力模仿着周围水手那副茫然又略带畏惧的表情,只是指尖在微微颤抖。 甲板上,谙厄利亚船员们低声交谈着,带着不满和紧张。 郑家军官已经开始盘问船长,并指挥士兵分散检查货舱和人员。 那军官的目光如同探照灯,扫过甲板上每一张面孔。 李知涯的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撞击着,每一次跳动都像是在敲响丧钟。 脱离了松江的天罗地网,却一头撞进了郑家水师的铡刀之下。 这汪洋大海上的“避难所”,转眼间就成了无处可逃的绝地囚笼。 风帆猎猎,海鸥鸣叫,阳光刺眼,一切都美好得残酷。 然而,郑家水师的注意力,像被磁石吸住,牢牢钉在船舱深处。 几个水兵钻进货舱,不多时便抬出几只沉重的口袋。 解开袋口,里面是满满的块状物。 在正午的阳光下,那些大小不一的石头,折射出温润、诡异、令人心悸的微光…… 净石!上号品质的净石! 领头的军官,一个目光如刀、脸庞黝黑、对外邦人有着本能提防的百总,眉头瞬间拧成了疙瘩。 他大步上前,拿起一颗净石掂了掂,又对着光仔细看了看,脸色“唰”地沉了下来,眼神锐利得能刮下船板一层漆。 “净石?” 他的声音带着压抑的怒火和难以置信:“此乃朝廷严控之重器!国之命脉!怎会大批量出现在尔等外邦船上?尔等意欲何为?” 他猛地转向约翰船长和一众谙厄利亚人,手已按在了腰刀柄上。 货舱口的李知涯,心头猛地一震:原来这竟是皇帝和谙厄利亚签订秘密协议后的第一趟运输! 第106章 强硬对外 李知涯心头猛地一震:原来这竟是皇帝和谙厄利亚签订秘密协议后的第一趟运输! 同时随着脑中电光火石般闪过在松江府时的经历,一个巨大的疑问瞬间击中了他—— 朝廷既然急需净石出口,徐家囤积如山,为何不就近征调?而是非要大费周章从漕运调拨? 松江到黄浦江码头才几步路? 运输成本、时间成本、泄密风险…… 这完全说不通! 除非…… 除非你徐家根本不是朝廷能随意支使的仓库! 除非你徐家把净石当成了自家的摇钱树、命根子! 朝廷想拿? 行啊,要么你开出徐家无法拒绝的天价(显然皇帝不想当这冤大头),要么—— 李知涯猛地一拍大腿—— 除非你派兵抄了徐家! 明朝那些盘踞地方的士绅豪强,哪个不是针插不进、水泼不入的土皇帝? 皇帝的旨意? 出了紫禁城,打折执行是给你面子! 想从他们嘴里硬抠出肥肉? 门儿都没有! 李知涯嘴角扯出一丝冰冷的讥讽。 原来如此…… 了解点历史的应该都懂,明朝后来的士绅们都是什么德行。 真他妈强横! “特种贸易!是特种贸易!” 船上的福建翻译眼见气氛不对,连滚带爬地冲到百总和约翰船长之间,点头哈腰,急得满头大汗,“军爷息怒!他们……他们有朝廷许可的!正经买卖!” 百总凌厉的目光扫过翻译那张谄媚的脸,又钉在约翰船长那古板严肃、却明显一头雾水的脸上。 “许可?”他冷哼一声,声音像淬了冰,“口说无凭!文书、关防、勘合!拿来我看!立刻!” 翻译连忙转向约翰,语速飞快地解释着。 约翰船长眉头紧锁,显然听懂了“文书”这个关键词。 他立刻转头,用低沉严厉的谙厄利亚语对身边那个肌肉虬结、壮得像头熊的大副吼了一句。 大副一个激灵,连忙转身,迈开沉重的步子,咚咚咚地跑向船尾的船长室。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 甲板上只剩下海风的呜咽和众人沉重的呼吸。 百总的手指在刀柄上不耐烦地敲击着。 李知涯的心也跟着那敲击声悬到了嗓子眼。 终于,船长室的门开了。 那铁塔般的大副走了出来。 但他两手空空,脸上带着一种混合着迷茫、羞愧和巨大恐惧的表情,像个闯了祸被先生抓包的孩子。 他走到约翰面前,低着头,用蚊子般的声音嘟囔了几句。 约翰船长的脸,瞬间从古板的礁石变成了喷发的火山! 灰蓝色的眼睛里燃起暴怒的火焰! 他甚至没等大副说完,右手抡圆了,带着风声—— “啪!”一声极其清脆响亮的耳光,结结实实扇在比他高了半个头、壮了一圈的大副脸上! 那声音在寂静的甲板上炸开,震得所有人一哆嗦。 大副被打得脑袋猛地一偏,脸颊上瞬间浮现出清晰的五指印,红得发紫。 他庞大的身躯晃了晃,愣是没敢吭一声,更没敢躲。 只是捂着脸,瑟缩着退到一边,像只被主人狠狠教训了的巨型猎犬。 那模样,委屈又滑稽。 百总冷冷地看着这场面,嘴角撇了撇,露出一丝毫不掩饰的鄙夷。 “哼,在老子面前演苦肉计?当爷是三岁娃娃?” 他提高音量,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不容置疑的判决,“没有凭证,就是走私!按我大明律法,走私朝廷严控禁物——净石!船,扣了!货,封了!人——” 他目光如刀,扫过甲板上所有谙厄利亚人,包括缩在后面的李知涯一行,“统统拿下!押回厦门,听候平国公发落!” 翻译的脸瞬间惨白如纸,结结巴巴地把话翻给约翰。 约翰船长听完,脸色铁青,拳头捏得咯咯作响,鹰钩鼻下的薄唇抿成一条冰冷的直线。 他死死盯着百总,眼神里充满了愤怒和屈辱,但更多的是一种面对绝对强权的无力感。 他听不懂大部分汉话,但“扣船”、“抓人”这些词,还有周围水兵瞬间挺起的胸膛、拔出的半截腰刀所散发出的肃杀之气,已经说明了一切。 “你……你们在嘀咕什么?”百总见约翰脸色不善,翻译又支支吾吾,顿时不耐烦地呵斥,“叽里咕噜的,当爷不存在?” 翻译吓得一哆嗦,哭丧着脸:“军爷,他……他不太懂汉话,小的在给他解释……” “不懂汉话?” 百总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声音陡然拔高,充满了轻蔑和怒火,“不懂汉话跑来我大明作甚?啊?是来当聋子哑巴的吗?告诉他——” 他指着约翰船长的鼻子,“进了我大明的班房,有的是时间让他好好学!别他妈的到时候提审,还得专程给他配个通译!老子没那闲工夫伺候!” 这夹枪带棒、火药味十足的怒骂,让翻译彻底傻了眼,嘴唇哆嗦着,完全不知道该怎么把这种“国骂精华”翻译给约翰听。 这翻过去,怕不是当场就要火并? 甲板上的气氛瞬间降至冰点。 剑拔弩张! 谙厄利亚水手们虽然听不懂具体内容,但百总的怒容、水兵们明晃晃的刀尖,以及自己船长那濒临爆发的状态,都让他们感到了巨大的危险。 不少人下意识地握紧了身边的工具或武器。 郑家水兵则毫不示弱,刀锋向前,眼神冷厉。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威廉·霍金斯和他夫人伊丽莎白挤开人群,冲到了最前面。 “lease!Gentlemen!” 威廉急得额头冒汗,用生硬的、带着浓重口音的汉话喊道,“有误会!大大的误会! 你们……可以问……问皇帝! 对!皇帝陛下!他……他知道! 他会向你们解释的!” 伊丽莎白也在一旁用力点头,蓝色的眼睛里满是焦急。 百总的目光在威廉夫妇身上停留了片刻,眉头依然紧锁,但那股子即将爆发的戾气似乎被“皇帝”两个字稍稍压下去一丝丝。 他沉吟了一下,依旧板着脸,态度强硬如铁:“皇帝陛下?行!那就等我们平国公查明真相,具本上奏,请圣上核实无误,补发了正式的文书许可之后——” 他拖长了调子,目光扫过整艘船,“你们!再!重新出海吧!” 第107章 大胆判断 “等补发了正式的文书许可之后——你们!再!重新出海吧!” 百总的话等于宣判了无限期的扣押。 约翰船长胸膛剧烈起伏,显然听懂了“重新出海”之前的漫长等待意味着什么。 他死死盯着百总,牙关紧咬,腮帮子上的肌肉棱角分明。 最终,那喷薄的怒火,在周围明晃晃的刀锋和绝对劣势的处境下,被强行压回了冰冷的眼底。 他极其缓慢地、极其沉重地点了一下头。 除了屈服,别无选择。 于是,在郑家水师快船的押解下,“金鹿号”连同其他七艘谙厄利亚商船上的人,像赶鸭子一样,被分批押上了几艘郑家的中型战船。 李知涯、耿异、曾全维、常宁子四人混在垂头丧气的谙厄利亚水手中间,也成了“囚徒”。 狭窄的船舱里挤满了人,汗味、海腥味、还有失败者的沮丧气息混合在一起,令人窒息。 常宁子愁眉苦脸,压低声音对耿异抱怨:“无量那个天尊!这叫什么事儿?刚出狼窝,又掉泥潭!咱们这一趟,可算被那马大哈给坑惨了!” 他朝不远处一个角落努了努嘴。 那里,挨了约翰船长一记响亮耳光的大副,正捂着脸,蜷缩着庞大的身躯,像个做错事的孩子,眼神空洞地望着舷窗外翻涌的海水。 耿异也是一脸晦气,没好气地低声道:“谁说不是呢!那傻大个儿!关键文书都能弄丢? 这下好了,全船陪他坐牢! 别到最后,这帮红毛鬼查清楚没事,拍拍屁股走了。 咱们四个倒好,直接扭送京师,扔进诏狱吃牢饭!” 想到诏狱里那些传说中的酷刑,耿异不由得打了个寒颤。 一直沉默的曾全维靠在舱壁上,闭着眼睛,仿佛在养神,又仿佛在思索着什么,对两人的抱怨置若罔闻。 只有李知涯,靠着冰冷的舱壁,脸上非但没有常宁子和耿异的愁苦,反而浮现出一丝如释重负的、甚至带着点狡黠的笑意。 他看着忧心忡忡的同伴,又瞥了一眼窗外越来越近的厦门岛轮廓,轻轻吐出一口气,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笃定—— “牢饭?京师?想什么呢?” 他嘴角的弧度加深,眼神明亮:“放心吧,咱们早没事了!” 耿异和常宁子像看怪物一样看着李知涯。 没事? 被郑家水师像逮耗子一样抓起来,关进黑漆漆的船舱,前途未卜,这叫没事? 耿异那张粗豪的脸上写满了“你怕不是被海风吹傻了”。 常宁子捻着并不存在的胡须,嘴里无声地念着“无量天尊”,眼神里全是“李施主莫不是得了海颠症”。 连一直闭目养神的曾全维,也微微掀开眼皮,投来一瞥深沉的目光,那意思也很明白:此话怎讲? 李知涯只是笑笑,没再解释。 有些话,说出来就不灵了,尤其在这种乌鸦嘴很可能成真的节骨眼上。 事实,很快用最打脸的方式回应了耿异和常宁子的怀疑。 他们连同整船队的谙厄利亚人,被押下战船,穿过戒备森严的厦门水寨,塞进了厦门府衙的大牢。 潮湿,阴暗,散发着霉味和尿臊气。 粗木栅栏隔开一个个拥挤的号子。 狱卒的呵斥声在甬道里回荡,带着闽地特有的腔调。 日子在牢饭(粗糙得硌牙的糙米饭和几根发蔫的咸菜)和提审声中流逝。 那些谙厄利亚的管理层—— 约翰船长、威廉、大副、三副…… 被狱卒一个个点名提走,回来时大多脸色难看,有的甚至带着疲惫和沮丧。 问话的内容隔着栅栏隐约能听见,无非是货物来源、文书下落、航行目的……翻来覆去。 但诡异的是,整整半个月! 半个月里,狱卒的名单喊破了喉咙,提审的脚步踏遍了甬道,愣是没有一次,点到“李知涯”、“耿异”、“常宁子”或者“曾全维”的名字! 仿佛他们这四个大活人,连同他们那点“寻经者”的惊天大案,在这水师和府衙的联合大牢里,彻底蒸发了!成了空气! 耿异起初还紧张地盯着栅栏口,后来干脆靠着墙打起了呼噜。 常宁子从“无量天尊”念到了“道法自然”,心态倒是平和了不少。 曾全维则一副“本该如此”的模样,闭目养神的时间更长了。 直到某天清晨,沉重的牢门“哐当”一声被打开。 进来的不是凶神恶煞的狱卒,而是一个穿着体面皂隶服、态度还算客气的小吏。 “都出来吧!”小吏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久违的轻松,“收拾收拾东西,跟咱走!” 不是提审?是……放人? 一行人懵懵懂懂地被带出阴暗的牢狱。 刺眼的阳光晃得人睁不开眼。 没有直接赶到大街上,而是被领进了离府衙不远的一处官办馆驿——会同馆。 虽然比不上松江府的繁华客栈,但干净!敞亮!有床!不再是铺着霉烂稻草的石板地! 更让人难以置信的是,馆驿的仆役居然烧好了热水! 热气腾腾的大木桶!还有干净的、虽然粗糙但绝无虱子的粗布衣裳! 当李知涯把疲惫酸臭的身体浸入热水的那一刻,几乎舒服得呻吟出来。 牢狱的霉气仿佛被彻底烫掉了一层皮。 伙食也变了样。 糙米饭换成了白米饭,咸菜变成了时令蔬菜,甚至还有几片薄薄的腊肉! 耿异捧着碗,看着那油汪汪的肉片,喉头滚动,却迟迟不敢下筷子。 “这……”他压低声音,凑近李知涯,眼神里带着惊疑,“李兄,这……这不会是断头饭吧?听说砍头前都让吃顿好的……” 常宁子夹起一片腊肉,闻了闻,又小心地咬了一小口,含糊道:“顺其自然,顺其自然……先吃了再说。真要断头,当个饱死鬼也比饿死鬼强!” 曾全维扒拉着饭,头也不抬,瓮声瓮气地说:“俺觉着李兄弟说的没错。再要不了多久,咱就能拍屁股走人,天高任鸟飞了!” “真的?”常宁子和耿异异口同声,眼神齐刷刷钉向李知涯。 李知涯慢条斯理地嚼着一根青菜,咽下去,才悠悠道:“急什么?饭要一口一口吃,事要一件一件了。等盖棺定论了,自然告诉你们。” 他还是不想提前捅破那层窗户纸,生怕一语成谶,坏了这来之不易的好饭好澡。 耿异和常宁子如鲠在喉,想问又不敢问,憋得难受。 只能化悲愤为食欲,对着饭菜一顿猛攻。 又过了十来天。 会同馆的日子平静得近乎无聊。 晒太阳,看蚂蚁搬家,听隔壁谙厄利亚水手用鸟语吵架。 直到这天,馆驿的大门再次被推开。 第108章 重获自由 会同馆的日子平静得近乎无聊。 直到十来天后,馆驿的大门再次被推开。 这次来的阵仗不小,有水师的军官,也有府衙的官吏。 为首一人展开一卷文书,清了清嗓子,对着院内或坐或站、忐忑不安的谙厄利亚人和李知涯一行朗声道:“奉平国公钧令,并接朝廷行文! 尔等所运净石一事,经核查,确属特许贸易,文书遗失之责,业已厘清! 着即解除看管,船只发还,尔等可自行离港!” 命令被翻译磕磕巴巴地传达过去。谙厄利亚人群中爆发出一阵压抑的欢呼和如释重负的叹息。 约翰船长紧绷的脸终于松弛了一丝,但看向那个瑟缩的大副时,眼神依旧冰冷如刀。 自由了!真的自由了! 会同馆外的石阶上,耿异和常宁子像两个第一次进城的老农,茫然地看看湛蓝的天,又看看喧闹的街市,最后把目光死死钉在李知涯脸上,充满了不可思议。 “神了!李兄,真神了!” 耿异用力拍着李知涯的肩膀,差点把他拍散架,“你怎么就算得这么准?真就屁事没有出来了?” 常宁子也凑过来,眼神灼灼:“李施主,你莫不是也会点术数?还是说,是用那枢机推演的?” 李知涯揉了揉被拍疼的肩膀,笑了笑,神情轻松:“很简单啊。 补发的文书许可下来了呗! 朝廷和谙厄利亚的交易是真的,郑家水师再硬气,也得按朝廷的规矩办事。 查清楚了,自然放人。” “不是!我们问的不是这个!” 耿异急了,指着自己,又指指常宁子和曾全维,“我们问的是‘我们’! 我们四个! 通缉犯!寻经者! 海捕文书贴满墙的那种! 怎么郑家的人,还有府衙的官差,从头到尾,就跟瞎了似的,没人提这茬儿? 没人抓咱们?” 李知涯脸上的笑意更深了,带着一丝洞察世情的狡黠。 他正要开口,旁边抱着胳膊的曾全维却冷哼一声,抢过了话头—— “这还不明白?郑家对朝廷的忠心,那是刻在骨头缝里的! 我们在山阳搞出那么大动静,后来又传出准备火烧徐家的谣言……这案子,通天了! 算算日子,从松江到福建,哪怕用爬的,海捕文书也早该铺天盖地了! 咱们几个,是上了海捕文书画像的! 躲在外邦船上的可能性,官府那帮人精会想不到?” 曾全维顿了顿,目光扫过恍然大悟的耿异和常宁子,继续道:“可你们想想,从扣船,到提审那些红毛鬼,再到查证、放人…… 这前前后后一个多月! 可有一个官差,哪怕是一个狱卒,多看咱们一眼? 问过咱们一句? 提过‘寻经者’半个字?” 耿异眼睛瞪得溜圆:“所以……?” 常宁子也反应过来,倒吸一口凉气:“所以……咱们‘不是’寻经者了? 有人…… 替咱们背了锅? 被抓了?” 李知涯点点头,脸上的笑容淡了些,眼神变得有些复杂。 “十有八九。” 他仍记在山阳遇见的真正的‘寻经者’—— 吴振湘、池渌瑶、赵小升那三个。 他估摸着,或许正是他们“恰好”在这个节骨眼上,搞出了点动静,然后被逮住了。 “这么巧?”耿异和常宁子再次惊呼。 “是啊,真他妈巧。”李知涯的声音很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感慨,也有一丝惴惴不安。 只有他自己知道,这“巧”的背后,有多少是他亲手推动的—— 山阳愿花仓的排布图,是他画下交给吴振湘的。 那三个人的名字和容貌,他还记得清清楚楚:匠户吴振湘,眼神里带着理想主义的狂热;女伶池渌瑶,游走在梦想与现实之间;盲从的唢呐手赵小升,像个提线木偶。 草台班子。 李知涯在心里默默评价。 一腔热血,匹夫之勇,组织松散。 这样的组合,搞搞破坏或许能成,但要对抗整个朝廷和庞大的业石集团? 被抓住,简直太正常了,一点也不意外。 但他们真的都被逮住了吗? 逮住以后呢? 面对厂卫诏狱里那些令人闻风丧胆的酷刑,他们能撑多久? 会把自己供出来吗? 供出那个在山阳给他们提供情报的“同伙”李知涯? 如果……他们真的扛住了,一个字也没吐…… 李知涯望向远处港口的方向,海风吹动他的头发。 一丝难以言喻的,带着沉重和一丝敬意的情绪,悄然掠过心头。 那三人,若真能做到这一步,倒也算得上是三条响当当的“汉子”,值得钦佩。 “李!李先生!” 一个略显生硬的汉话声音打断了李知涯的思绪。 威廉·霍金斯快步从会同馆里走出来,脸上带着一种如释重负又有些局促的神情。 他走到李知涯四人面前,从怀里掏出一个沉甸甸的、用粗布缝制的小钱袋。 “给。”威廉把袋子递过来,“出海前说好的,船……靠岸了,你们下船自由了。这是你们的报酬。” 耿异看着那钱袋,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脱口而出:“嘿!你还真这么耿直啊?这……这牢饭都吃了快一个月了,还惦记着发工钱?” 常宁子也捋了捋并不存在的道袍袖子,咂咂嘴:“无量天尊,贫道还想着在海上多漂几天,见识见识异域风光呢。” 威廉耸耸肩,脸上露出一丝无奈:“主要是……我的叔叔约翰。他……他坚持。” 他压低声音,“他还是不太相信临时雇员。觉得你们……风险太大。” 这话翻译得磕磕绊绊,但意思很明白—— 赶紧拿钱走人,别在船上碍眼了。 李知涯没客气,伸手接过钱袋。 入手沉甸甸的。他看都没看,顺手就塞到了旁边曾全维的怀里。 “老曾,数数。”李知涯语气平淡,“鬼佬做生意,花样多。说一套做一套的,也不是没有。别让人坑了。” 他这话没避着威廉,用的是字正腔圆的汉话。 曾全维也不含糊,当场解开袋口,哗啦啦把里面的钱币倒在粗粝的手掌上。银光闪闪的英镑,夹杂着黄澄澄的先令。 船上的日子也没白待,外国钱的面值早认识了。 他粗大的手指灵活地拨弄着,嘴里念念有词。 那架势,比锦衣卫点算赃款还认真。 威廉站在一旁,看着曾全维数钱的样子,灰蓝色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明显的不悦。 第109章 现实问题 威廉站在一旁,看着曾全维数钱的样子,灰蓝色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明显的不悦。 他听懂了李知涯的话,也看懂了对他的不信任。 但他没发作,只是抿了抿嘴,脸上努力维持着礼貌性的微笑。 等曾全维点完,微不可查地朝李知涯点了点头(两英镑八先令,分文不少)。 李知涯才转向威廉,脸上也挂起一丝同样礼貌的微笑:“数清楚了。威廉先生,还挺讲信用。” 威廉扯了扯嘴角,似乎想说什么,又咽了回去。 他深吸一口气,挺直了腰板,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而正式:“那么,李先生,耿先生,曾先生,常……道长。我们就此告辞了。祝你们……好运。” 说罢微微颔首,准备转身离开。 刚走出两步,脚步顿住了。 威廉像是终于没忍住胸中那口憋闷之气,猛地转回身,盯着李知涯,语速飞快,带着一种终于找到宣泄口的冲动—— “李!我必须告诉你!” 他的汉话因为激动而更加走调:“你的英语! 在我认识的明国人里!最多算中等水平! 主要是你的短语!经常出错!用词古怪!—— 还有发音!” 他似乎想找个合适的词,最终憋出一个,“很……野蛮!Verybarbarous!” 这突如其来的“语言教学反馈”,让耿异和常宁子都愣住了。 李知涯却眉毛都没动一下,反而饶有兴致地看着威廉。 等威廉发泄完,他才慢悠悠地开口,嘴角噙着一丝戏谑:“野蛮?像……‘五月花号’上那些人的口音吗?” 威廉明显愣了一下,眉头微蹙,似乎在回忆“五月花号”是什么典故,眼神里闪过一丝疑惑和思索。 他没接这个梗。 李知涯笑了笑,决定回敬:“开个玩笑。其实……” 他顿了顿,目光坦然地看着威廉,“你的汉语也不怎么样。 有时甚至比你的母语更难让我理解。 比如你刚才那个‘野蛮’,我就差点听成‘也门’了。” “……”威廉的脸瞬间涨红了。 他想反驳,却发现对方说的……好像还真是事实? 他引以为傲的汉语水平,在这个明国人面前,似乎被扒得一丝不挂。 空气凝固了一瞬。 然后,两个年龄差了半代的人,隔着几步的距离,看着对方脸上那点强撑的礼貌面具下露出的窘迫和不服气,忽然都忍不住了。 李知涯嘴角咧开。 威廉也扯出了一个不算好看的笑容。 那笑容里,有对刚才幼稚争吵的无奈,有对这段短暂而离奇共处时光的了结,或许,也藏着一丝对未知未来的、心照不宣的警惕。 威廉最终没再说什么,转身,大步流星地朝着码头“金鹿号”的方向走去,背影带着点落荒而逃的意味。 李知涯掂了掂手里空了的钱袋(钱已被曾全维借清点之“机”行“顺”之实,全揣进了自己怀里),望向港口那林立的帆樯。 眯着眼,海风带着咸腥和自由的气息扑面而来。他心里忽然生出一种奇妙的预感—— 咱们还会再见面的。 这丝关于未来的缥缈预感,容不得他细品。一件火烧眉毛的急事,像冰冷的铡刀,悬在了脖子上! 山阳!五行轮! 从松江码头风波、衍化实验的惊险、龟速的海上漂泊、再到厦门府大牢里一个多月的“静养”…… 掐指一算,足足过去了七十七天! 离山时是六月廿二,暑气正盛。 如今?他抬头看了看灰蒙蒙的天,寒气已悄然侵入骨髓—— 九月初十了! 离和铁匠周易约定的三个月工期,只剩十三天! 十三天,从福建厦门,赶回南直隶山阳! 两千多里路!这简直是痴人说梦! 李知涯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比海风还冷。 他猛地打了个喷嚏。 耿异、常宁子、曾全维三人围了过来。 经过牢狱同甘共苦,加上知晓了大衍枢机关乎生死,这三人现在算是真正绑上了一条船,成了李知涯的“帮”。 但此刻,三人却抱着胳膊,缩着脖子,动作出奇地一致—— 瑟瑟发抖! 曾全维那张饱经风霜的脸上,眉头皱得能夹死苍蝇。 他瓮声瓮气地开口,声音都带着寒气颤音:“李兄弟!五行轮要紧,这我懂! 可眼下,比那铁疙瘩更要紧的,是…… 是咱们的小命!” 他用力跺了跺脚,试图驱散地上的寒意,“瞅瞅这天!明儿都他妈霜降了! 咱们这是要‘北上’! 山阳比这儿还冷! 再这么光膀子(指单衣)赶路,五行轮没见着,咱们哥几个先冻成冰棍儿,挺尸在半道上了! 买衣服! 厚衣服!大氅!刻不容缓!” 常宁子也把破道袍裹得更紧,牙齿打颤地附和:“无、无量天尊! 曾兄所言甚是! 你和那铁匠约的是三个月工期,又不是你三个月不到他就把铁疙瘩扔炉子里化了! 晚几天……天塌不下来!” 耿异更是把头点得像小鸡啄米:“就是就是!李兄,你听听!听听这肺腑之言!阿嚏——!” 他一个响亮的喷嚏,算是给这“肺腑之言”加了个重音。 李知涯被这三人连珠炮似的“劝谏”和耿异那声极具传染性的喷嚏搞得一愣,紧接着自己也“阿嚏!阿嚏!”连打了两个。 鼻涕都快下来了。 冰冷的现实像一盆冰水,浇灭了他心头那点赶路的焦灼小火苗。 他看看三个冻得跟鹌鹑似的同伴,又感受了一下自己身上单薄衣衫抵挡不住的寒意。 五行轮是命,但冻死在路上,真正的命就没了。 他无奈地叹了口气,苦笑道:“行吧……你们说得对。命没了,信用也就成了屁。不过……” 他话锋一转,“咱们也不能太不着急。 晾人家两三个月,也确实不像话。 走吧,先找地方买衣服,然后……立刻!马上!滚去山阳!” “对对对!李兄(弟)英明!” 三人异口同声,瞬间达成一致。 随后立刻搓着手,眼睛放光地四下张望:“裁缝铺!找裁缝铺!咱那半筐……呃……宝贝,够不够换几件厚实大氅?” 常宁子也加入了搜索行列:“最好有现成的!贫道可等不起裁缝慢工出细活!” 李知涯看着三人瞬间转移的注意力,从关乎生死的五行轮,无缝切换到保暖和“宝贝”的购买力上,心头掠过一丝明悟—— 第110章 和尚车夫 李知涯看着三人瞬间转移的注意力,心头掠过一丝明悟—— 人啊,真他妈现实。 危机压顶时,能拧成一股绳,同生共死。 危机一消,什么宏图大志、生死承诺,都得给“下一顿吃什么”、“晚上睡哪儿”、“冻着了怎么办”这些最原始的生存需求让路。 凝聚力? 那玩意儿像露水,太阳一晒就没了。 四人就这么穿着馆驿送的、还算干净但绝对不保暖的“新”衣服(里面依旧套着牢里那身埋汰货)。 缩着脖子,像四只过冬的鹌鹑,行走在厦门城的街道上。 风土人情扑面而来。 这里不愧是郑家水师的大本营,军港气息浓郁。 街道不算繁华,甚至有些粗粝。 随处可见穿着号衣的水师士兵或军属。 码头方向传来的号子声和金铁交鸣的维修声不绝于耳。 空气中弥漫着海腥、桐油和淡淡的硝烟味。 路边小摊贩卖着鱼干、海货,还有一种本地特色的点心——南普陀素饼。 耿异本着“天冷需热量”的原则,豪爽地买了一包,四人边走边啃。 李知涯咬了一口酥脆的素饼,甜腻腻的,心里却在暗暗吐槽:妈的,都蒸汽时代了,漕船都烧煤了,这衣服怎么还这么贵? 刚才问了两家裁缝铺,一件厚实点的棉布大氅,动辄七八百文! 抢劫啊! 可转念一想,又觉得合理。 英国佬搞珍妮纺纱机,那是人少地多,缺劳力逼的。 咱大明?别的不多,就是人多! 自给自足的小农经济根深蒂固,谁有动力花大价钱搞那些纺纱织布的机器? 精力都用在搞漕船炮舰这些能运货能打仗的大家伙上了。 总之,四人目标明确:现成的厚衣服! 在一家看起来存货颇丰的成衣铺里,李知涯懒得废话,直接亮“宝贝”(让常宁子小心地展示了一小块净石边角料)。 掌柜的眼睛瞬间亮了,态度恭敬得像见了亲爹。 订做?免了!直接上现成的! 四人各自挑了两套厚实的棉布外衣和夹袄,麻利地套上。 臃肿是臃肿了点,但寒意总算被挡在了外面。 耿异满足地拍了拍鼓囊囊的肚子:“嘿,这下舒坦了!” 接下来,目标:大车台! 在问过本地人后,曾全维领着几人穿过几条街巷,来到一处占地颇广、气味混杂(马粪、草料、汗臭)的大院前。 门口挂着一块饱经风霜的木牌,上书三个大字:厦门大车台。 “城内短途,叫车行。出省长途,就得来这种‘车台’。” 曾全维边走边解释,语气带着一种“老江湖”的笃定,“但甭管车行还是车台,都有一个共同点。” “啥共同点?”耿异好奇。 曾全维扯出一个冷笑:“服务态度极差!” 果不其然。四人进了院子,如同四团行走的空气。 车夫们或蹲在墙根晒太阳抠脚,或聚在一起吆五喝六地掷骰子,或躺在车辕上打盹。 对他们这几个一看就是外地客的生面孔,连眼皮都懒得抬一下。 没人招呼。一个都没有! 还得自己动手,丰衣足“车”。 耿异看中一辆看起来还算结实的双驾马车。 刚凑近,旁边一个叼着草根的车夫懒洋洋开口:“那辆?有人订了。” 曾全维指向另一辆略显轻便的:“这辆呢?” 另一个车夫眼皮一翻:“我的车,不拉外地人。” 耿异差点炸毛:“不拉外地人?那你在这‘大车台’做什么生意?” 那车夫用浓重的闽语腔调,理直气壮地回怼:“我只把本地的外地人往外地拉,把外地的本地人往本地拉!懂吗?我自己车想怎样用就怎样用,不服啊?” 这一通话,噎得耿异直翻白眼。 常宁子摇摇头,走向第三辆…… 一连问了六辆,不是有主就是拒载,要么就挂着“歇晌”、“待修”的破木牌。 四人站在院子里,像四根傻柱子,寒风一吹,刚买的厚衣服似乎也不顶用了。 终于,走到角落第七辆马车前。 这车看起来平平无奇,两匹役马也不算特别高大。 一个干瘦的车夫,正四仰八叉地躺在车架前,一顶破草帽盖着脸,鼾声微微。 常宁子只扫了一眼那车夫露出的破旧僧鞋和油腻的裤腿,眉头就皱了起来。 立刻给李知涯和耿异使眼色:走!看下一辆!这不像正经人! 三人会意,转身欲走。 “走森莫?”一个懒洋洋、带着点沙哑的声音,隔着草帽闷闷地传了出来,“不是要租车吗?” 四人脚步一顿。 只见那车夫一挺身,利落地坐了起来。草帽滑落怀中,露出了真容—— 一颗光溜溜的脑袋,上面赫然点了六个乌青的戒疤! “嗬!”耿异指着那脑袋,嗓门洪亮,“瞧瞧!瞧瞧这世道给人逼的!连和尚都跑出来拉车了!庙里香火得多差劲啊?” 常宁子作为同样“居无定所”的野道士,闻言冷哼一声,带着点同病相怜的酸味:“那也比我强。贫道想拉车,还没个庙挂单呢!” 那和尚车夫干干瘦瘦,眼窝深陷,颧骨凸起,唯独一个鼻子又大又挺,有点喧宾夺主。 他脸上总挂着一丝似有若无、让人捉摸不透的微笑。 和尚车夫也不恼耿异和常宁子的调侃,拍拍屁股站起来,顺手把破草帽扣回光头上。 待走到自己那两匹同样不算壮硕的役马旁,拍了拍马脖子,语气带着一种奇异的自豪—— “几位施主,莫要看不起贫僧这辆车。此乃‘神行马车’,可日行六百里!童叟无欺!” “日行六百里?” 耿异眼珠子差点瞪出来,嗤笑道,“吹!接着吹! 你当是腾云驾雾呢? 日行六百里? 马都不用吃草料了? 直接累死拉倒!” 和尚嘿嘿一笑,露出一口还算齐整的白牙:“施主慧眼!贫僧这役马,还真就不吃草料……” 他故意顿了顿,吊足了胃口,才慢悠悠吐出关键,“它们吃的是……石料!业石!” “业石?给马喂业石?” 常宁子差点跳起来,指着那两匹看起来平平无奇的马,“吹吧你就!你怎么没给这俩牲口毒死?” 第111章 日行六百 常宁子差点跳起来,指着那两匹看起来平平无奇的马:“吹吧你就!你怎么没给这俩牲口毒死?” 和尚车夫也不辩解,只是笑眯眯地看着他们,一副“爱信不信”的模样。 耿异和常宁子只当这疯和尚在胡言乱语。 曾全维却起了疑心。 他不动声色地凑近那两匹役马,仔细端详起来。 马匹毛色还算顺滑光亮,打理得不错,但体型骨架确实不算出众的骏马。 除此之外,看不出任何“神行”的端倪。 没有额外的金属构件,没有蒸汽喷口,就是再普通不过的两匹拉车马。 李知涯没去看马。 他的目光,锁定了和尚车夫那双深陷的眼窝。 透过那看似浑浊的眼眸,他捕捉到了一丝极细微的……笃定? 还有一丝隐藏极深的、非人的……冰冷? 这感觉一闪而逝。 他心头猛地一跳! 难道……这疯和尚的话,并非全是妄语? 这两匹役马,真的被某种方式改造过,能直接以业石为能量? 在这郑家势力盘踞的厦门,“大车台”这种半官方的机构,或许真能搞到一些业石配额? 车夫们能得到少量业石作为“特殊燃料”补贴? “信不信?”和尚车夫见他们沉默,主动打破僵局,“不信的话,坐一趟试试?贫僧这车,空口无凭,脚力说话!” 李知涯自然不会轻易相信这来路不明的秃驴。 但他目光扫过大车台院子—— 剩下的马车,要么已经套上了牲口准备出发,要么挂着“维修”、“自用”的牌子。 眼下,还真就只有这和尚的“神行马车”是唯一的选择! 曾全维显然也得出了同样的结论。 他压低声音对李知涯说:“李兄弟,死马当活马医吧?实在不行,就租他的!总比干耗在这儿强!” 常宁子一听要坐这“疯和尚”的车,立刻道:“那贫道去多买点干粮!刚刚那素饼我看就不错,顶饿!” 耿异立刻响应:“行!先买他二十斤——” “等等!” 和尚车夫突然打断他们,目光在李知涯脸上逡巡,“几位施主,打算去哪儿?要是路途近,就用不着买那么多干粮了,带太多反而影响贫僧这‘神行车’的速度。” 李知涯定了定神:“南直隶,山阳县。” “山阳县?”和尚车夫搔了搔自己光溜溜的下巴,“可是那漕运咽喉,淮安府的山阳县?” “正是。” “……山阳县……”和尚车夫眯着眼,手指头似乎在袖子里掐算着什么,“……两千二百多里……你们赶时间?” 李知涯苦笑:“呃……算是吧。十万火急。” 和尚车夫一拍大腿,脸上那丝若有若无的微笑变得清晰起来,带着一种近乎狂妄的自信:“好说!准备四天——保险点五天干粮!贫僧保准给你们送到地方!舒舒服服!” “五天?”耿异的声音陡然拔高,像被踩了尾巴的猫,“从厦门到山阳,两千二百里!五天?和尚!你是打算让这俩马肋生双翅,直接飞过去吗?!” 和尚车夫依旧笑眯眯:“飞?飞的话估计要不了五天……可惜贫僧这车,还不会飞。” 常宁子实在受不了这牛皮吹破天的劲儿,有心抬杠,也为了压压价:“五天?五天到不了怎么办?” 和尚车夫眼珠一转,精光闪烁:“这样吧,公平交易!你们四个人,五天路程,按行市均价,收你们十两银子!” 接着伸出干瘦的手指,“要是超过五天? 多一天,扣贫僧二两银子! 超过十天?贫僧分文不取,倒贴你们盘缠! 如何?” 常宁子一听这赌注,尤其是“倒贴”二字,顿时来了精神。 他一把将背着的竹篓掼在地上,“哐当”一声,掀开盖布,露出里面小半筐用破布盖着的、隐隐透出温润光泽的石头。 “好!一言为定!你要是赢了,这半筐……宝贝,都归你!要是你输了,哼哼……” 他指了指那半筐石头,又做了个倒贴钱的手势。 和尚车夫的目光,像被磁石吸住,死死钉在那半筐净石上! 那温润诡异的光泽,让他深陷的眼窝里瞬间爆发出难以掩饰的精光! 他舔了舔有些干裂的嘴唇,脸上的笑容变得无比灿烂:“好!一言为定!佛祖在上,贫僧赢定了!” 闲言少叙。 素饼买了五十斤(常宁子坚持多买些,怕和尚吹牛),肉干二十斤,其他干粮若干,清水备足。 四人先把水食塞进和尚那辆看起来平平无奇的马车车厢座位底下,随后才挤进去。 里头空间不大,有些局促,带着陈旧的木头和皮革气味。 和尚车夫(自称法号“玄虚”,但没人真信,毕竟谁会用这俩字当法号)跳上前座,抓起鞭子,轻轻一甩,在空中打了个响亮的空鞭。 “驾!” 两匹役马打了个响鼻,迈开蹄子。 马车缓缓驶出大车台喧闹的院子,汇入厦门城略显冷清的街道。 李知涯和常宁子一人一边,好奇地掀开车厢侧面的小布帘。 只见街边的景物,以一种……非常正常的、马匹行走的速度,缓缓向后移动。 别说日行六百里,能日行六十里就不错了! 常宁子看着窗外那“龟速”,又看看怀里抱着的十斤素饼,再想想那半筐净石的赌注,脸上露出了稳操胜券的笑容。 他觉得,这秃驴输定了! 那半筐净石,保住了! 耿异是个自来熟,屁股还没坐热,就隔着布帘朝前座的和尚喊话:“哎,大和尚!贵姓啊?法号真是玄虚?故弄玄虚的‘玄虚’?俗家姓啥?哪里人士?为啥想不开出家了啊?” 问题像连珠炮。 和尚玄虚的声音带着笑意从前座传来,夹杂着车轮的辘辘声:“贫僧是和尚,自然姓‘释’了!释迦牟尼的释!” 耿异不依不饶:“我问的是你当和尚之前的俗家姓氏!姓张王李赵的那个姓!” 玄虚沉默了片刻。车轮声似乎也沉重了一些。 再开口时,他声音里那份玩世不恭的笑意淡了,多了一丝难以察觉的怅惘:“唉呀……俗家?早不记得了……” 他似乎调整了一下情绪,才继续用那种讲故事的语气娓娓道来—— 第112章 玄虚往事 玄虚似乎调整了一下情绪,才继续用那种讲故事的语气娓娓道来—— “其实啊,贫僧不是福建人。老家……在河南。 小时候闹饥荒,赤地千里,树皮都啃光了…… 家里人,爹娘,兄弟姐妹…… 全饿死了,就剩我一个孤魂野鬼。 没活路了,才一路要饭,去了嵩山……少林寺出的家——” 他故意拖长了“少林寺”三个字,带着点自嘲。 常宁子隔着帘子插话:“哟!还是名刹弟子!失敬失敬!” 语气里可没多少敬意。 玄虚嘿嘿一笑:“见笑见笑……名刹是名刹,可日子嘛……” 他叹了口气,“在寺里,除了能混口饱饭,不至于饿死,其他的……嘿,还真比不过当年在家里挨饿的时候自在!” 耿异奇道:“啊?在庙里当和尚还不自在?” 玄虚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夸张的控诉:“自在?自在个屁! 贫僧在寺里,那是生旦净末丑、神仙老虎狗,洗衣做饭、擦桌子扫地、替师父倒尿盆、替……” “替什么?” “替师娘奶孩子!” “噗——!” 李知涯刚喝的一口水差点喷出来。 常宁子也呛得直咳嗽。 耿异更是惊得直接从座位上弹了起来,脑袋“咚”一声撞在低矮的车厢顶棚上。 “哎哟!奶……奶孩子?!” 耿异捂着脑袋,疼得龇牙咧嘴,眼珠子瞪得溜圆,“还有师娘?庙里哪来的师娘?” 李知涯和常宁子都用一种“少见多怪”、“你这孩子太单纯”的眼神,隔着摇晃的车厢,同情地看着耿异。 这世道,庙里养女人的和尚还少吗? 耿异揉着脑袋,好半天才缓过劲,追问道:“所以你后来是受不了这些苦,才跑出来的?” 玄虚的声音恢复了那种懒洋洋的调子:“那倒不是。奶孩子……习惯了也还行,就当练臂力了。主要是……” 他的语气忽然变得有些异样,“是我十七岁那一年,寺里来了几个香客。穿着绸缎长衫,看着像怪有钱的读书人。可行为举止,透着邪性!” “哦?怎么个邪性法?”李知涯也被勾起了兴趣。 玄虚回忆道:“他们一不上香、二不拜佛、三不布施结缘……” 听到“结缘”一词,常宁子和李知涯隔着车厢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笑。 那边玄虚继续说着:“他们几个就在寺里瞎转悠! 东瞅瞅,西看看。还凑在一起嘀嘀咕咕。 贫僧好奇,就奉师父之命,暗中跟着他们。 你猜怎么着?” 玄虚的声音带着点不可思议,“我听见他们在一个偏殿外面,指着寺门上的匾额说……” 模仿着那种文绉绉的腔调:“此少林寺之得名,盖因少室山下,密林丛生,故称少林也。” 玄虚模仿完,自己先嗤笑了一声:“我当时就懵了! 少室山下?密林丛生?所以叫少林寺? 我在寺里剃度、学佛(打杂)、住了快十年,头一回听说少林寺是这么来的! 师父师叔师兄们,从来没人提过!” “什么?”耿异再次惊呼出声。 这一次,连李知涯和曾全维都露出了难以置信的表情! 常宁子更是透过小窗,看向前座的玄虚,声音都变了调:“你……你是少林弟子?在少林寺住了十年?不知道少林寺名字的来历?” 这简直比“师娘”和“奶孩子”更荒谬! 四人都问:“那你们师父平常都教你们些什么?” 玄虚也不回头,只用浓重的河南腔回答道:“搞经济建设!” 车厢里死寂一片。车轮碾过石子的声音格外刺耳。 玄虚仿佛脑后长了眼睛,感受到了车厢里凝固的空气。 他头也不回,浓重的河南腔带着笑意响起,轻松得像在谈论天气:“啥化缘要讲究策略啦,功德箱咋摆能多收钱啦,庙产田地咋收租子等等…… 这些才是正经学问! 至于寺名咋来的? 那玩意儿能当饭吃?能换香油钱?” 只有常宁子撇撇嘴,低声嘀咕:“这些倒跟我待过的那些破观差不多……” 语气里竟带着点惺惺相惜的无奈。 玄虚的声音继续传来,带着点追忆的悠远:“总之那几个酸文人一走,我便当场开悟。 第二天,就辞别师父,下山游历。 虽没有游遍大江南北,却也算去过不少地方。” 他顿了顿,声音里掺进一丝异样,“甚至中间还还过一次俗,和一个带仨孩子的寡妇过过几年——” “嚯!”耿异的八卦之火瞬间被点燃,两眼放光,身体前倾,“还挺风流!” 玄虚在车辕上嘿嘿一笑:“有些事,只有亲身经历了才会有感悟。” “那你(从这段婚姻中)感悟到什么了?”常宁子忍不住追问,语气里带着探究。 玄虚几乎是立刻斩钉截铁地答道:“感悟到……还是出家好!” 车厢里紧绷的气氛瞬间被这神转折冲垮。 李知涯忍俊不禁,耿异拍着大腿哈哈大笑,连常宁子和一脸严肃的曾全维也绷不住,嘴角抽动起来。 沉闷的路途上,终于有了一丝轻松。 笑声渐歇,玄虚的声音再次响起,平静了许多:“这十几年来,我靠着一张度牒……” 他说到“度牒”二字时,没有度牒、如同野草般飘零的常宁子明显脸色一沉,下意识地别开了脸。 “……吃了数不清多少顿的白饭。不管哪儿的施主们,只因为我有这个小本本,都对我客气有加。其实呢?” 他自嘲地笑了笑,声音低沉下去,“我肚子里除了阿弥陀佛四个字,连半部心经都没有。 一开始心里真的有愧啊,饭到嘴边都咽不下去。 后来不知怎的慢慢习惯了,有时还嫌好道歹。 就这么浑浑噩噩了四五年,遇上的她……” 车厢里彻底安静下来,只有车轮滚动和马蹄踏地的声音,以及玄虚像钝刀子割着布的讲述—— “她只比我大两岁,有点肺痨——是死鬼丈夫过给她的。 俩闺女一儿子,大的十岁、中间那个记不清多少岁,最小的儿子才六岁,万幸都没染上,也算菩萨保佑。 可菩萨保佑仨孩子没病,那当娘的就倒霉了……” 第113章 新式悬挂 “菩萨保佑,仨孩子没病,那当娘的就倒霉了。 她有骨气,不靠皮肉赚钱,每天打鱼砍柴,瘦的跟麦秸似的,四口人还是吃不饱。 孩子喊饿,她就打孩子,打到自个儿没力气、孩子不敢喊为止。” 李知涯的心沉了下去。 五行病的阴影,底层挣扎的绝望,他感同身受。 “那天我上门化缘,她盛了半碗小米饭,我看见门后头六只胆怯又渴望的大眼睛,心念一动,就留了下来。” 玄虚的声音很轻,却像重锤敲在每个人心上。 “之后我才知道,什么叫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 他的语调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近乎悲怆的激烈。 “第二年她肺痨就加重了,家里得有一半的钱拿来给她看病。 就这么吊了两年,实在揭不开锅了。 大女儿开始长个子,也忍不住喊饿,问有钱买粮食没?你们猜她娘怎么跟她说?” 玄虚深吸了一口气,仿佛在积蓄力量说出那个答案。 车厢里的空气凝滞了,李知涯、耿异、曾全维、常宁子都屏住了呼吸。 沉默。死一样的沉默。 没人能猜,也没人敢猜。 玄虚的声音陡然变得尖利而冰冷,模仿着那个被绝望逼疯的母亲,每一个字都像冰锥扎进听者的耳朵:“她娘说:没钱买粮?你不会出去卖身换钱吗?” 轰! 这句话的冲击力比刚才的荒诞笑话猛烈百倍。 耿异脸上的笑容僵住,瞬间褪得干干净净,只剩下骇然。 曾全维眼神锐利如刀,下颌绷紧。 常宁子闭上眼,低低念了句什么。 李知涯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窜上脊梁,五脏六腑都搅在了一起。 车厢里只剩下粗重的呼吸声和车轮的滚动,沉重得令人窒息。 玄虚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仿佛还沉浸在那一刻的绝望里—— “当天下午,丫头回来了,把沉甸甸的三两银子放在她娘床头。 她娘盯着银子足足一刻钟,没说话。 到最后只有一句:她爹快去买粮食吧,晚了镇上歇市了。 那天晚上,我炒了六个菜,炖了一大锅肉,一家五口跟过年一样……” 玄虚的声音哽咽了一下,“大伙是哭了又笑、笑了又哭。 因为她娘几个都知道,只要有了第一次,就回不了头了……” 长久的沉默,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 马车开始在官道上疾驰,窗外景物飞掠,却驱不散车厢内的沉重阴霾。 “可我还能回头啊,”玄虚的声音重新响起,带着一种近乎麻木的平静,也像是在说服自己,“我还有度牒,我又剃了头,穿上僧服,背上褡裢,继续云游四海……” 他长长地、深深地叹了口气,那叹息里饱含了太多无法言说的苦涩、荒诞和一丝最终的了悟。 然后,他用一种低沉而清晰,带着河南腔调,却又奇异地押上了韵脚的调子,缓缓吟道—— “真经不在寺里讲,真经只往世中寻。 踏遍泥泞方知苦,我便是那……寻经人!” 最后一句“寻经人”出口,李知涯心里一震! 他猛地抬眼,本想和其他人交换一下眼神。 但曾全维在闭目养神,耿异和常宁子都在欣赏马车外的景色。 似乎只有他觉察到了什么。 寻经人、寻经者…… 也许是我太过敏感了…… 车轮滚滚,载着一车流浪者和化不开的黑色迷雾,向着北方疾驰而去。 李知涯把下意识挺直的脊背慢慢放回靠背上,心里那点关于“寻经人”的疑虑,被自我安慰压了下去。 也许真是自己杯弓蛇影了…… 起初,几人并未觉得这马车有何特别。 只是觉得玄虚和尚驾车极稳,那两匹役马耐力惊人。 直到夜幕低垂,玄虚在一片背风的土坡旁勒马停车,宣布“歇脚”时,几人才惊觉不对。 “乖乖!” 耿异跳下车,活动着筋骨,望着来路方向模糊的山影轮廓,掰着手指头算了算,眼珠子差点瞪出来,“这……这得有二百六七十里了吧?” 常宁子揉着腰,一脸茫然:“很多吗?” “多?简直多到离谱!” 曾全维也下了车,脸上满是惊异,“寻常驿马,快马加鞭一日也不过三百里,那还得是官道驿站轮换接力。 民间的役马,走个把时辰就得解鞍吃草饮水,起码休息双倍时间才肯继续上路。咱们这半天——” 他指了指那两匹正在安静刨地的马,“中间就歇了一回,喝了点水,加起来不到两刻钟!就这么连轴转了三个多时辰!” 李知涯也感到了震惊。 这速度,超出了他对畜力的认知。 耿异凑过来,压低声音,带着发现新大陆的兴奋:“还不止呢! 你们有没有感觉到?他这辆车颠簸的也不怎么厉害! 换了寻常乡下马车,半个时辰不挪屁股,骨头都得给你颠散架。 可咱这趟,我这老腰居然没怎么抗议!” 常宁子显然以前从没坐过长途马车,对此毫无共鸣。 李知涯也只打过一两次短途,印象不深。 只有曾全维深有同感地点点头:“说到点子上了。 民车一天走不了百里,不全赖马,多半是人受不了那颠簸。 他这辆车——” 指了指玄虚那辆其貌不扬的马车,“坐着‘软乎’,不似普通马车那般‘硬’,像是垫了什么东西,把路上的坑洼都给‘吃’进去了。” “悬挂系统!”李知涯脑中灵光一闪,脱口而出。 三人都望向他。 “嗯,”李知涯解释道,“减震的东西。咱老祖宗早就有。 周朝的‘伏兔’听过吗?后来古人又懂得用皮革、木棉裹车轮进一步改善。 但材料不行,磨损快,效果也有限。” 他顿了顿,“如今正值‘坤舆大造’,工部用业石炼出许多新东西,性能肯定好得多。 福建这里,山多路难走。 郑氏水师又是朝廷在东南的命根子,优先给他们的大车台装备改良的减震器具,顺理成章。” 悬挂系统的迷题似乎解开了。 但“役马吃业石”这事,还是太离谱。 四人围坐啃着干硬的饼子,眼神却不由自主地瞟向正在伺候马匹的玄虚。 第114章 五日抵达 四人围坐啃着干硬的饼子,眼神却不由自主地瞟向正在伺候马匹的玄虚。 只见那痩和尚从车辕下方一个不起眼的小箱子里,摸出几块黑黢黢、棱角分明、在篝火映照下隐隐泛着幽光的石头。 正是业石! 他就那么随意地,把石头递到两匹役马嘴边。 那马儿竟似见了精料,舌头一卷,嘎嘣嘎嘣地嚼了起来! 嚼得那叫一个香脆! 耿异看得眼珠子都快掉进饼里了。 他用胳膊肘狠狠顶了顶旁边的李知涯,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嘿!李兄!你不是说你在工坊干了六年活,染上五行病吗? 那还是间接接触业石! 他……他居然直接喂给牲口吃! 牲口还他娘的没事?!” 李知涯也看得目瞪口呆,喃喃道:“这和尚……还真不打诳语……” 但现代的灵魂让他很快找到了一个解释的突破口。 “耿老弟,”李知涯忽然问,“你吃过洋葱吗?” 耿异被这跳跃的问题问得一愣,没好气地答道:“废话!当然吃过!” “那你有没有拿洋葱喂过猫狗?”李知涯追问。 “好像……喂过?”耿异努力回忆,“猫闻闻就走了,狗倒是啃了两口,后来也不吃了。问这干啥?” “这就对了。”李知涯眼中闪过明悟,“因为洋葱对猫狗而言,就是剧毒!还有葡萄干、酒,一点点就能要它们的命。” 旁边的曾全维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不错,我好像也听过这种说法。” “对!”李知涯继续道,“反过来也一样。 牛羊吃的干草,人能吃吗? 白蚁啃的木头,人能吃吗? 鸟儿能大口吃生辣椒,人这么吃试试? 保管上吐下泻!” 常宁子也听明白了,一拍大腿:“我懂了! 你的意思是——人碰不得业石,会得五行疫。 但这业石对马来说,非但没毒,反而是大补之物,能补充气力?” “没错!”李知涯点头,“我估计这发现也是机缘巧合,只在福建那边小范围流传,还没普及开。所以咱们听起来才觉得天方夜谭。” 曾全维啃饼的动作停了下来。 他望着篝火,眼神有些飘远,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怅惘:“若是西北边军……早知道这法子……何至于苦战多年,损兵折将,仍难有寸进……” 铁血生涯的记忆,瞬间压过了眼前的新奇。 篝火噼啪,映照着四张神色各异的脸。 荒诞与残酷,又一次在这个蒸汽朋克的世界里交织。 玄虚和尚的“神行马车”彻底颠覆了几人对速度的认知。 车轮碾过尘土,仿佛不知疲倦。 短短三天,便如疾风般卷过了漫长的路途,一头扎进了南直隶的地界。 又过了一天多,巍峨的应天府城墙已在望。 乘渡船过了浩荡长江,第五日的午后,刻着“山阳”二字的界碑便出现在官道旁。 玄虚勒住缰绳,那两匹不知疲倦的役马终于在南城门外一处官营车马店前停下脚步。 和尚跳下车辕,拍了拍沾满尘土的僧袍,脸上带着一丝得意:“阿弥陀佛,几位施主,怎么样?贫僧没有打诳语吧?说五天到,就是五天到!” 常宁子彻底服气了,二话不说,从车厢里搬出那小半筐净石,递了过去:“和尚,愿赌服输,这是你的了。” 玄虚掀开盖布,看着里面码放整齐、散发着温润光泽的净石,眼中精光一闪。 却只伸出手指,慢悠悠地拾了四块。 他把石头在手里掂了掂,发出清脆的碰撞声,笑道:“够了够了。这些东西拿去出手,就足够贫僧花好一阵子了。车钱嘛……” 他摆摆手,“十两银子就不必了,权当结个善缘。” 接着顿了顿,看向眼前人流不少的山阳城南门:“贫僧估计还会在这山阳城逗留一阵子,毕竟难得来一趟,总得好好看看这里的风土人情,听听这里的‘真经’。” 他咧嘴一笑,露出白牙,“几位施主若是近段时间还想租车,只管来这车马店找我。报我玄虚的名号就行!” 说罢,玄虚赶着他的神车消失在车马店的院门后。 李知涯四人站在官道上,一时竟有些茫然。 原本紧赶慢赶,生怕十三天不够用。 结果现在倒好,提前八天到了! 凭空多出来八天,干什么? 耿异伸了个大大的懒腰,骨头节噼啪作响,脸上是彻底放松的笑容:“哈!天降横福!八天!够咱们好好松快松快了!” 他掰着手指头,眼睛放光,“运河上的画舫!听说那上面的姐儿,曲子唱得比黄鹂鸟还好听! 河下的小吃街,听说淮扬菜的精髓都在那儿! 还有内城的酒楼勾栏…… 啧啧,八天时间? 怕是八个月都逛不完!” 常宁子抱着胳膊,一脸鄙夷:“姓耿的,我算看出来了,你脑子里不是吃就是嫖。” 而曾全维此刻也完全卸下了“前锦衣卫试百户”的包袱,彻底融入了这个逃亡小团体。 他舒展着筋骨,难得地露出轻松甚至带点痞气的笑容:“侯道长,这你就不懂了。 食色,性也! 人生在世,无非就这两样顶顶要紧的大事。 奔波了这么久,还不兴快活几天?” “快活几天?”耿异立刻响应,“必须的!” 然而,李知涯却轻松不起来。 那无形的倒计时,像冰冷的枷锁套在他脖子上。 倪先生的话言犹在耳旁—— 三年! 三个月已悄然流逝,还剩两年九个月。 每一天,都是掰着指头数的。 看着同伴们难得的放松,他心底却只有紧迫。 五行疫的红疹在提醒他,时间不是用来挥霍的。 也幸亏李知涯这份时刻绷紧的弦,这份对危险近乎本能的警惕。 四人随着稀稀拉拉准备进城的旅人,慢慢向那高大的南城门挪动。 城门口站着两排卫兵,穿着制式的号衣,挎着腰刀,懒洋洋地检查着行人。 李知涯的目光习惯性地扫过。 起初,一切似乎正常。 但就在他目光掠过其中几个卫兵时,心头猛地一跳! 那几个兵,装束、武器与其他卫兵一般无二。 但就是感觉不对劲! 第115章 高度感知 那几个兵,装束、武器与其他卫兵一般无二。 但就是感觉不对劲! 他们的站姿太稳,眼神太利,扫视人群时,带着一种鹰隼般的专注。 那不是普通城防兵丁该有的散漫和疲惫,而是一种内敛的、蓄势待发的精悍。 一股若有若无的压迫感,隐隐从他们身上透出来。 电光火石间,一个被连日赶路和短暂轻松麻痹的念头,如同冰冷的钢针,狠狠扎进了李知涯的脑海,让他瞬间手脚冰凉,冷汗“唰”地一下浸透了后背! 错了! 大错特错! 他怎么会天真地以为,只要有真正的寻经者破坏愿花仓,凭他们几个在漕运码头闹出的动静,朝廷的海捕文书就会撤销? 山阳城,这座他们以为能暂时喘息、能拿到五行轮的关键之地,早已不是避风港。 城门口那看似寻常的卫兵阵列里,分明藏着择人而噬的猛兽! 一张无形的、冰冷的天罗地网,早已在此悄然张开,正等着他们自投罗网! “停!” 李知涯猛地低喝一声,声音不大,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急迫和寒意。 耿异关于“画舫姐儿”的畅想戛然而止,他愕然转头:“李兄?咋了?精神绷太久了吧?” 常宁子也疑惑地看向李知涯:“是啊,李施主,咱们这不是安全到了吗?” 只有曾全维,这位前锦衣卫试百户,多年刀口舔血养成的本能瞬间被唤醒。 他没有质疑,脚步立刻钉在原地,锐利的目光如同鹰隼般扫向城门洞下的卫兵。 待视线在几个特定的身影上停留了片刻,曾全维眉头缓缓拧紧,声音低沉:“不对劲……确实不对劲。” “啊?”耿异和常宁子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只觉得那些卫兵懒懒散散,与别处并无不同。 曾全维眼神凝重:“有几个人,装束一样,但站姿、眼神……那股子地方上的散漫劲儿,少了。多了点……绷着的意味。” 他形容得很模糊,但那股精悍内敛的气息,他嗅到了。 耿异挠头:“不能吧?厦门都没人抓咱们啊?那真寻经者不是应该已经落网了吗?” 常宁子也点头附和。 李知涯的心脏在胸腔里擂鼓。 厦门府的安然无恙与眼前山阳城门的异常,在他脑中激烈碰撞。 矛盾!巨大的矛盾! 但电光火石间,一个冰冷彻骨的念头劈开了迷雾…… “来不及解释!”他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急迫,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快!回车马店!” “回车马店?!”耿异和常宁子彻底懵了。 刚从那出来,又要回去? 看和尚喂马? “租车!”李知涯斩钉截铁,扭头就朝着来路狂奔,“租玄虚和尚的马车!” 租车?这节骨眼租车跑路? 三人面面相觑。 但李知涯喜欢说玩笑话,却从不做玩笑事。 他此刻的决绝和眼神里的寒意,让他们瞬间明白—— 大祸临头! 没有丝毫犹豫,曾全维第一个跟上,耿异和常宁子也压下满腹疑问,拔腿狂奔。 逃亡的本能再次压倒了一切。 车马店的院墙近在眼前。 李知涯顾不得许多,隔着院门就喊:“玄虚师傅!玄虚师傅!有急事!” 院内几双眼睛闻声探出,带着好奇和被打扰的不耐。 但没人回应。 李知涯心头一沉。 顾不上礼数,他一马当先冲了进去。曾全维、耿异、常宁子紧随其后。 刚穿过那道低矮的洞门,一股无形的、混合着汗味、马粪味的肃然之气,如同冰冷的潮水,猛地扑面而来! 院子里那些原本只是好奇的眼睛,在看清他们四人面容的瞬间,变了! 好奇褪去,贪婪和凶戾如同毒蛇般爬满瞳孔! 仿佛有无数无形的钩子,将他们几人的脸与某些画像上高额的悬赏数字狠狠勾连在一起! “不好!”曾全维经验最老道,脚步猛地一顿,低吼出声。 这声低吼如同警报,瞬间让李知涯、耿异、常宁子全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 耿异反应极快,右手猛地扯下一直背在身后、用粗布包裹的长条形物件上的盖布! 嗤啦一声,布帛撕裂,那柄形似古剑、长度惊人、闪烁着幽冷寒光的沉重枪头暴露在秋日的阳光下! 那夸张的尺寸和重量,透着无言的凶悍,瞬间让空气温度骤降! 常宁子脸色微白,有些手足无措。 他下意识地往曾全维腰带摸去——那里总插着一支双管手铳。 但此刻空空如也!火铳已被李知涯抢先借走! 常宁子急迫地四下扫视,目光猛地锁定在墙角——那里斜靠着一把沾满泥土和干草屑的镐头! 他一个箭步冲过去,抄起这沉重的农具。 包浆的木头握柄入手,勉强压下心中的慌乱。 道士持镐,场面透着一股荒诞。 车马店大堂里原本在吃饭、喂马、闲聊的七八条汉子,此刻都停下了动作。 筷子无声地放下,手却摸向了腰间的短刀、凳子腿、甚至是藏在桌下的斧头。 他们沉默地站起身,如同闻到血腥味的鬣狗,缓缓走到堂屋门口,堵住了去路。 秋风卷起地上的枯叶,打着旋儿。双方隔着不大的院子,无声对峙。 空气凝固得如同铁块,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沉重的压力。 直到—— 一声尖锐的口哨,突兀地撕裂了死寂! 紧接着,杂乱的脚步声从洞门外响起! 刚才还在大门口“站岗”的那几个精悍身影,连同另外几个手持利刃的汉子,如同鬼魅般出现在洞门后,彻底堵死了他们的退路! 前后夹击!瓮中捉鳖! 李知涯的手控制不住地颤抖起来,冰冷的感觉从指尖蔓延到全身。 恐惧如同冰冷的毒蛇缠绕心脏。 但当他的目光锁定一个从堂屋门口率先冲出来、面目狰狞、挥舞着砍刀扑向他的壮汉时,所有的恐惧,所有的犹豫,都在扣下扳机的瞬间,被一股更原始的、求生的狂暴冲得烟消云散! “咯答——轰!” 震耳欲聋的轰鸣在小小的院落里炸响! 火光与硝烟喷涌! 冲在最前面的汉子,胸口如同被无形的巨锤砸中! 他脸上的狰狞瞬间凝固,被难以置信的惊愕取代。 整个人像断了线的木偶,被巨大的冲击力带着向后仰倒,“噗通”一声重重砸在地上,鲜血迅速在尘土中洇开一片刺目的红。 “别怕!是手铳!他打完来不及装填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