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昔年雪》 1、刀俎 漠北的这个冬天真是冷得折胶堕指,终日起着刀子似的割得人面颊生疼的白毛风,草甸嶙石也被厚厚的积雪覆盖。立于此间,惟觉天地茫茫,无限萧索。 “叶护说这块米肉已经寒邪浸体,用不得了,”一个锦裘辫发的突厥男人拖着一个身量瘦小的孩子出帐,交给一旁正烧着马粪取暖的瘸马倌,“你去把他处理干净了,扔远一点,别留下什么瘟病。” 马倌漫不经心地应了声。 这不是他处理的第一块残次的“米肉”了。 他熟能生巧地俯身,将那以脸着地的姿势被拖行了一路的孩子翻了个面。 是个男孩子,双眼紧闭,面容生得挺精致,但手脚俱已青僵泛紫,还连声咳喘,一副已经挺不了几个时辰了的虚弱模样。 “娘……”男孩无意识地轻呓着。 马倌知道这个中原音节是他们突厥语中“阿奶(ana)”的意思。 他的手掌本已探向腰间,准备抽出弯刀抹了这男孩的脖子,可见男孩已是这副哀惨病容,就是自己不动手也大概率活不成了。 而且自己手指上的冻疮正发作着,痛得很,也懒得再费杀人抛尸的工夫了,他索性直接把男孩绑在马背上,一拍马鬃,眯起眼望着马儿扬蹄向远方奔去。 那孩子估计很快就要被冻死在风雪里。 “唉,这天寒地冻的鬼天气,还是找壶烧酒喝舒服啊。” 马倌摇了摇头,轻声哼起一支突厥情歌,一旁燃得正旺的马粪堆冒出暖烘烘的臭气。 …… 萧鸿雪浑身发烫,昏昏沉沉地做了个梦。梦里,他又回到了那个漠北的雪天。 彼时病得奄奄一息的他胳臂被一根粗麻绳捆着,绳索穿过腰边辔头上的铜环扣,将他结实地绑在冷硬的马匹鬃背上。 身下的马儿每次颠簸起伏他都疼得冷汗涔涔。 许久后,他有了些气力,挣扎着睁开眼,只见天也素白,地也素白,单调得有些可怖。 数月前,他也是这样被突厥兵绑在马背上掳回叶护帐中的。 突厥兵驾着那百数左右的马匹,在齐膝高的蒿草滩上夜奔。马颈处,无一例外地都吊着一颗血肉模糊的男人的脑袋,马背上则绑着一个衣裙褴褛、披头散发的女人,或是因年岁稚嫩被视作“上乘米肉”的孩童…… 他知道,他们这是被“打秋风”了。 打秋风,即那帮塞外蛮匪到中原边境的村镇来奸淫掳掠、抢钱放火。 这些极擅骑射、机动性奇高的马背民族,因入冬后塞外瘠寒,对中原丰饶的物产资源垂涎不已,常像蝗虫群一样疯涌到边镇“打秋风”。 他们见到男人就砍,直接剁成肉臊再装坛充作行军口粮,见到女子就扑上去,给人折腾死了就抬脚一踹。 抢掠钱财就更不必说,遭“打秋风”后的边镇,往往是连斜躺在道旁的尸首都被剥走了衣裳。 最后,孩子和还有留口气儿的女子都给绑上马背一齐带回营帐。 原因无它,女人和孩子,食用起来肉质更加细腻鲜嫩。 突厥人嗜爱这两种吃米长大的“肉”,故称这些被掳回帐作过冬粮食的妇孺为“米肉”。 “不要,不要割我的肉,不要吃我,疼,好疼啊……” 梦中,女人尖细的、撕心裂肺的叫喊声与孩子惊惶的哭声乱糟糟地混在一起,吵得萧鸿雪头疼欲裂…… 萧鸿雪眉头紧蹙,大汗淋漓地睁开了眼。 随着视野渐渐清明,映入眼帘的是缀着繁复珠玉的红纱罗幔,一股暖润的奇异旖香摩挲着鼻尖。 一个额心生着红痣的青年正神色迷醉地将只着单衣的萧鸿雪抱在怀中,舐吻他的眉眼。 “太子殿下?你……” 萧鸿雪愕然地看着面前这个青年,被吓得浑身僵硬。 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后,他迅速拔出脑后束发的银簪,又惊又怒地刺向青年的腰腹。 “你给我下药?滚,别碰我!” 萧鸿雪没有注意到,就在他刺出那一簪的前几秒,他眼前的这个青年突然恍了恍神,面上神情变换…… 一阵剧烈的头晕和眩目感后,杨惜只觉得眼前迷迷朦朦的,什么也看不清。 杨惜还没缓过来呢,一柄尖锐的银簪就猛地刺进了他的腰腹。 杨惜低头看去,一只有些苍白的、极其纤瘦漂亮的手,正握着银簪抵在他腹前。 “卧槽,你特么谁啊?刚见面就先给我来一刀?!” 杨惜算是被这一下给彻底捅清醒了,捂着流血的小腹闷哼一声。 杨惜顺着腹前那只瘦得青筋显凸的手迷茫地望过去,想要好好看清行凶者的模样——然后被那张异常出挑的脸给生生看愣了。 那真是个过分漂亮的少年,约莫十四五岁,唇薄鼻挺,银发如瀑,一双琉璃似的紫色眼眸笼着几分淡淡的病气,泛着点点柔润水光。 杨惜愣住了,嘴唇翕动了一下,还没组织好一句完整的话,萧鸿雪紧攥在掌中的银簪就掉到了地上,一声脆响。 原来萧鸿雪的身体因药力作用软得不行,几乎是拼了命才刺出刚才那一下。现在,他没有一丝力气,簪子都握不稳了。 此时的萧鸿雪衣衫凌乱,额上不断有细汗渗出,仍旧蹙紧长眉,以十分戒备的姿态和杨惜对视,毫不掩饰对他的提防与厌恶。 “滚……”萧鸿雪颤动着颜色很淡的唇,像一只受了重伤的困兽似的,嘶哑地吼道:“萧成亭……我一定要杀了你!” “你……叫我什么?萧……萧成亭?” 听见萧鸿雪低哑的怒吼后,杨惜愣了愣,也顾不上腹部还在不断渗出湿黏的血水,把华美的寝衣都洇了个透,他赶忙下了榻,走到铜镜前。 杨惜看着铜镜中那张全然陌生的脸,标致与否还来不及细细评赏,就注意到了额心那点显眼的朱砂痣,此外,他两边的眼尾处也各生着两枚墨色的滴泪痣。 这三颗痣……所以还真是他想到的那个“萧成亭”啊! 杨惜记得自己在家无聊时从老爸床头顺走的那本《燕武本纪》里就有个草包太子萧成亭,因生来就有一红两黑三颗痣,很是奇异,故而民间戏称他为“萧三痣”、“三痣太子”。 他老爸是一条阅书无数的网络文学老书虫,他偶尔也会窃读一下他老爸买回家的花花绿绿的小说打发时间。 在他老爸那些爱书这么多年的熏陶之下,杨惜很快就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他这是穿书了! 这《燕武本纪》是一本大部头的乱世无cp大男主权谋小说,虽然他穿成了燕国太子萧成亭,但是那个霸气的“燕武”帝谥其实和这萧成亭没有半毛钱关系。 不久后,萧成亭就会被废掉储位,打断双腿,搬进宗人府数墙砖。 原因是他把此书真正的男主,后来的燕武帝萧鸿雪给狠狠地惹了。 怎么惹的呢,就是萧成亭在萧鸿雪少年时曾因其美得雌雄莫辨的容颜将他错认为绝色女子,一时色迷心窍,使了给萧鸿雪下迷情药这种下作手段,想要与他欢好。 结果萧成亭正对昏迷的萧鸿雪又啃又亲时,萧鸿雪突然醒来,一簪子把萧成亭扎得落荒而逃。 怎么感觉这段情节听起来这么熟悉呢,就像刚刚才发生过一样…… 杨惜顿了顿,后知后觉地望向床榻上的那个少年,“那个……你……不会就是……萧鸿雪吧?” 萧鸿雪没有说话,其实也无需他本人证实,《燕武本纪》全书里只有男主萧鸿雪一人生着那标志性的银发紫眸,很美,很特别,很好认……杨惜的心也凉得很彻底。 他将记忆中这萧成亭的结局仔细地回想了一遍,有些欲语泪先流。 穿书可以,但穿萧成亭是大大的不可以。因为《燕武本纪》对男主萧鸿雪来说是热血权谋文,可对萧成亭来说那就是一部黑残的《毛毛虫历险记》啊! 萧鸿雪在被萧成亭欺辱后,慑于萧成亭的太子权势,暂且隐忍不发。但在他得势后,立马就给那时已被囚在宗人府的萧成亭动了宫刑和膑刑,把他弄成了半身残废。 都这样了,萧鸿雪不但不肯给萧成亭一个痛快,反而用名贵的药材吊着他,让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后半辈子都像条毛毛虫似的在宗人府里爬来爬去。 如果在这萧成亭惹到男主前穿过来还好说,但为什么好死不死,偏偏穿在他把男主惹完之后?明明爽到的是原主,为什么要留下来面对宫刑和膑刑的是我啊?! 老天爷,我c你爸爸…… 魂穿已经完成自己反派使命的萧成亭真的还不如直接魂穿一条毛毛虫,反正最后也是要在地上爬来爬去,不如直接魂穿毛毛虫,还少走几十年弯路呢…… 榻上的萧鸿雪一直冷冷地看着杨惜,见他举止怪异,心下也很疑惑。有寒风自轩窗内吹进,萧鸿雪偏过头,咳嗽了一声。 “你冷吗?” 杨惜听见萧鸿雪咳嗽,这才想起他还把男主晾在一边儿呢,于是取下挂在架上的一件白狐裘,在暖钵旁烘了烘,披在萧鸿雪的身上。 萧鸿雪满脸防备地看着突然靠近的杨惜,蹙紧眉头极力挣脱,杨惜却不由分说地替他系紧了狐裘。 然后,杨惜可能是一时被刺激过了头,背对着萧鸿雪坐在榻边,一言不发。 他分析着当前的局势。虽然不该惹的已经惹了,但这个时间节点萧成亭的皇帝老爹还在,他也还没被废掉储君之位,实打实的东宫太子啊。 而他萧鸿雪后期再牛逼,这时也只是昭王府中一个颇受冷待的外室庶子而已。 为了后半辈子不变成残废在宗人府里满地乱爬,不如先下手为强,直接把萧鸿雪做掉算了…… 杨惜按着那柄方才取狐裘时一并取下的、悄悄藏在身后的佩剑,亮红摇曳的烛火在他颊侧投下一片阴影。 他稳了稳心神,回过头,面沉似水地看着萧鸿雪,然后拔剑出鞘,向萧鸿雪刺去。 裹在狐裘里的萧鸿雪因浑身绵软无力,躲无可躲,只能昂起头,用那双冷得像淬过冰的眼眸静静看着杨惜。 烛影摇红,映着那执剑人白皙的面庞,配上他额心那点红砂,一时竟像话本中的狐鬼精怪般妖冶,美得摄人心魄…… 然而,杨惜的剑刚抵住萧鸿雪的胸膛,那剑就从他手中脱落,咣当一声,掉到一旁了。 杨惜身形一晃,重重地倒在了地上,昏了过去。 杨惜躺在显德殿冰凉的地砖上,只觉一阵头晕恶心,耳里回荡着哨声似的尖锐的鸣响。 脑海里像有千万只虫蚁一齐啮咬着他的神经,疼得他难以忍耐,痛苦地痉挛起来。 这时,他眼前闪过一串血红色的、格外渗人的句子。 《燕武本纪》世界规则警告: 「严禁杀死男主萧鸿雪!男主作为供应本世界能量的核心,若因非小说预先设定的各种不自然手段干预而死亡,本世界将会即刻崩塌,你的存在也将被抹消。」 反应过来自己刚才差点干了什么,杨惜额上直冒冷汗。 他一边在地上痛苦地痉挛着,一边在心中疯狂大喊,好好好,我不杀他了,我疼他舔他关爱他还不行吗。 疼痛的症状这才有所缓解。 过了许久,杨惜大汗淋漓地睁开眼,浑身说不出的虚弱。 而身披狐裘的萧鸿雪站在一旁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萧鸿雪眉眼清峻,虽然面容依旧苍白,但身体看上去已经恢复如常了,浑身透出一股矜雅淡漠的气质。 这时,杨惜偏过头,猛吐一口乌黑的淤血,血溅在地砖上,犹如几团墨花,绽得妖异。 萧鸿雪冷冷地看着杨惜吐血,没什么表情,弯腰拾起那把掉在一旁的剑。 完了,不会要被反杀了吧? 杨惜一颗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紧张地看着萧鸿雪。 但萧鸿雪只是解下了身上那件狐裘,置于剑尖,然后不带任何感情地用剑把狐裘挑到杨惜身上。 然后,他没有丝毫犹豫地将剑扔到一旁,径直略过倒在地上的杨惜,走到门边打开了门扇。 “多谢太子殿下今日盛情款待,”只着单衣的萧鸿雪按着门框伫立,背影清瘦颀长,一头顺如绸缎的银灰色发丝随风飘动。然后,他回头看了杨惜许久,一字一顿地说道,“萧鸿雪,来日定当报偿。” 他的声音很轻,动听如清泉潺湲,落在杨惜耳中却字字发聩。 ……完了。 原主单是下药强迫男主未遂都被他给生生折成了毛毛虫,自己倒好,是嫌半身残废不够,想换个全残的豪华升级款吗?居然一来就大笔一挥地又给这萧成亭添了上一条杀男主未遂的罪名。 萧鸿雪走后,杨惜只觉得眼前一阵发黑,又躺回地砖上。 他探掌盖住了自己的两眼,心中凄凉地响起了那首《向天再借五百年》的旋律。 但可能是悲极生乐,一个念头突然出现在他脑海里。 作为曾完本阅读了《燕武本纪》的读者,凭借自己对小说剧情的了解和重大事件的记忆,未必不能和这个尚处在成长期的小男主斗上一斗吧? 而且,斗不斗的暂且不提,就是早日计划跑路也是好的。要是什么也不做,只在这里坐以待毙,那才是真的完了! 想到这里,杨惜站了起来,为自己简单包扎了一下伤口。 伤口不深,他方才走神那会儿血就已经止住了。想来是因为萧成亭毕竟是东宫储君,萧鸿雪生性谨慎,下手还是留了些分寸的。 然后,杨惜就开始在脑海中仔细梳理起剧情。 2、深仇 虽然《燕武本纪》有洋洋洒洒两千多章,但说白了也只是在讲这萧鸿雪四十多年的传奇人生而已。 作为一口气追完了《燕武本纪》,可以说是看着萧鸿雪长大的杨惜,可能比萧鸿雪的亲娘还要熟悉他。 这萧鸿雪走的不是那种经典的阳光热血成长型男主路线,他生性阴戾淡漠,不好享乐也不恋美色,一心只图社稷。 他房中妻妾都尽为了政治利益而娶纳,日常生活简素得像个和尚,甚至有读者调侃萧鸿雪的官配其实是皇位。 至于出身,萧鸿雪是萧成亭叔叔昭王的小儿子,论亲缘关系,萧成亭还得叫萧鸿雪一声小堂弟才是。 而这色胆包天的萧成亭不仅把自己的小堂弟错认成美女,给人家下药,还差点真把他给睡了,简直造孽…… 那可是萧鸿雪啊!《燕武本纪》用两千多章笔墨来刻画的乱世枭雄式的大男主,一个能隐忍蛰伏十三年的狠人。 他拥有惊世的艳才韬略不说,而且是真正的睚眦必报、手段狠辣。 杨惜印象最深刻的一段小说剧情就是萧鸿雪在位第十年时,尚书左仆射谢韫突然造反篡国,变国号为秦,将萧鸿雪改封为义王,圈禁在长安京郊,并令其亲信迁往边邑凉州。 这谢韫本是受了先帝顾命的辅政大臣,在朝中风评极佳,是众人眼中霁月光风的儒雅君子、士林之首。 就连萧鸿雪这个皇帝都是他一手扶上去的。 这样的人,突然起事逼宫了,自然满朝俱骇。 但也只能骇,不敢言。 谢韫是晋阳谢氏出身,这晋阳谢氏是百年豪族、门阀士首,背倚一众世家,早年民间就有“谢与萧,共天下”之说,足见其底蕴深厚。 萧鸿雪为暂避其锋芒,只得先以义王身份俯居京郊。 但萧鸿雪并未就此一蹶不振,而是卧薪尝胆了十三载。 期间,他通过书信秘密地将凉州那些忠于自己的旧部组织起来,募练凉军、韬光养晦。 在他派去的刺客成功毒杀谢韫之后,他与自凉州南下的大军会合,成功复位。 萧鸿雪携剑亲征,于阵前将谢韫的胞弟、柱国大将军谢韬枭首,后顺势抄了谢氏满门,夷其三族,在谢府门前垒起数米高的人头塔泄愤。 大概是在京郊含垢忍辱的那段生活真的把萧鸿雪折磨成一个阴鸷残暴的心理变态了,他复位后还前往皇陵,亲手将谢韫的尸首掘出,曝于长安城墙上整整十三年。 硬是把自己被废受辱的那十三年一日不差地还给了谢韫。 十三年啊,别说尸首了,哪怕是腊肠、熏肉听了都发怵,何况萧鸿雪又不会给谢韫的尸首刷盐防腐,恐怕连完好的骨头都难留下一根。 这位在“忍”字一道上造诣至臻的燕武帝是真的蛮狠的,对他人狠,对自己犹甚。 为大事计,就连自己那身怀麟儿的贵妃都被谢韫给生生勒死在面前了,萧鸿雪仍能做到面不改容。 这简直就是一个翻版的刘病已嘛。 也难怪他能中兴燕室,后来更是在狼火不休的乱世之中开疆辟土、鞭及戎狄,开“迩平之治”的盛世局面…… 和萧鸿雪进行了一下简单的人物对比后,杨惜不禁思考起萧成亭这个草包太子存在的意义是什么? 很快,他得出了一个简单粗暴的答案——为了爽。 萧成亭是小说作者设置的一个爽点。他在男主萧鸿雪游梅园时见色起意,往萧鸿雪的酒水中下了迷情药。 在榻上被萧鸿雪一簪子扎老实了后,还依仗自己的太子权位,派人去威胁他不许声张。 后来男主逆袭上位,把这位昔日以势凌人、阴怂狡诈的太子殿下弄成了残废,让他走路只能靠手爬,连和在宗人府里洒扫送饭的丫鬟仆从们讲话都要抬头仰视。 够爽,够解气吧? 杨惜记得当时自己看这段的时候是挺爽挺解气的,不过,现在他自己第一视角体验太子生活,就一点都爽不起来了。 惹了萧鸿雪这么个睚眦必报的主,这萧成亭不在宗人府满地乱爬才怪呢。 小说中的那段描述只是简单地一笔带过,但杨惜光是想象了一下,就感觉自己的腿肢冰凉僵硬,一阵剥肤椎髓的剧痛自腰腹蔓延到小腿。 ……好像已经开始幻痛了。 他以前怎么没发现,和自己欣赏的小说角色同处一个世界原来是这么恐怖的事情? 其实《燕武本纪》在连载萧鸿雪蛰居京郊十三年那段受尽屈辱的生活时,评论区那叫一个骂声喧天。 诸多书友都对男主的“窝囊”、“受气”表示不满,发出了“你雪到底是权谋大男主还是忍者神龟”的质疑。 但杨惜倒不这么觉得,与一路开挂一路金手指的传统大男主相比,萧鸿雪可以说是“开局一条狗皇位全靠打”。 这萧鸿雪亲爹不疼后母不爱地活了二十多年,好不容易登基了,又受那个大反臣谢韫箝制,被赶到京郊去蹉跎了十三载春秋,终于才重登帝陛。 杨惜一直都很欣赏勾践、刘病已这种长于隐忍,在尝受过难以想象的人生苦处后,仍能以一身之力雪耻并安天下的角色,所以他还挺能get到萧鸿雪的人设的。 他曾在自身难保的期末周通宵三刷,并且找到小说发布的源网站,激情码下数条类似“萧鸿雪!男人中的男人,雄性中的雄性,男人中的支配者,男人中的统治者,男人之主,男人的终结者,王,大师,上神,帝王,魔主,压倒性的男人!人类小说角色史上永垂不朽的巅峰!”的千字长评,表达对萧鸿雪的喜爱。 不过,大概也只有这部小说的作者愿引杨惜为知己了。评论区的书友们都一致认为他是萧鸿雪的头号梦男、大脑残粉。 那时的杨惜做梦都想不到有一天会穿进书里和萧鸿雪面基。 而且,穿谁不好,偏偏还穿成了差点把自推这个翻版刘病已给睡了的草包太子! 那天杀的原主自己倒是抱了亲了一爽跑之,留下一地烂摊子给刚穿书的他来收拾。 而且仔细想想,他都干了些什么啊,见到萧鸿雪的第一面不仅没有和他畅叙自己的喜爱和崇拜之情,反倒为了保命想忍痛割自推,朝萧鸿雪挥了一剑…… 如果刺中了倒还好,偏偏世界规则禁止他对萧鸿雪下手! “唉……” 杨惜仰头叹了口气。事已至此,也只能既来之则安之了,惹不起那我还躲不起吗? 大不了日后使尽浑身解数去讨好萧鸿雪,在他面前夹着尾巴低头做人就是了。 想着想着,他的眼角余光不经意地一瞥,宫殿角落的一个红木书架引起了他的注意。 夹在那几卷竹简里的好像是……一张人皮? 杨惜快步走到书架前,自几卷竹简的缝隙中小心翼翼地抽出了一张细腻光滑的“人皮”,置于掌间仔细抚挲了几下后,他松了口气。 这张皮虽然无论是触感、色泽还是质地,都仿人皮仿得极为逼真,但若仔细分辨还是能够发现其中端倪的。 不过,这萧成亭怎么会在寝殿里藏这么惊悚的东西,和这种东西共处一室真的睡得着觉吗? 杨惜顺道翻看起书架上的书籍,发现大都是易经爻辞、阴阳道法一类的,这个萧成亭好像在研习道术。 杨惜没有细想,把那张皮塞了回去,又把架上的竹简规整了一番。 突然,他在书架角落里摸到了一个小暗奁。 他将暗奁抽出,发现里面摆放着一把蝉翼刀、一支朱砂笔、还有些藤黄、赭石之类用于丹青的颜料。 此外,他还在奁底翻到了几张泛黄的手迹,上面详细记载着画皮易容的教程。 “画皮易容……吗?” 杨惜看着夹回缝隙的那张皮和这奁中盛放的工具,沉思了一会儿。 他想起《燕武本纪》原著里是有一些低魔玄幻设定,这画皮术应该是真的。 “感觉……倒是一个跑路的好办法啊?” 他站在书架前,细细研究起手迹上的内容,在那张仿真皮上试了一下奁内的画皮工具。 他发现这具身体似乎还残留着原主的一些知识和肌肉记忆,实操起来很是得心应手。 不过半日的工夫,他就已经将自己易容成了自己在现世的真实模样。 “这种程度的话,应该够我无痛跑路了。”杨惜对着铜镜摩挲起自己的眼鼻,满意地勾了勾唇角。 “还是自己的脸看着舒心,穿进别人的身体里总感觉浑身不自在。” 他打量着自己现在这副纤纤弱质的胳臂与双腿,很是嫌弃。 他在现世里虽然没有双开门大冰箱那种夸张的身材,但也是高挑薄肌那一款的,中学和大学时期都在校篮球队。 而这萧成亭一看就是个自小娇生惯养的绣花枕头,除了一张皮相还算不错之外,就只剩那颗包天的色心称得上“出众”了。 杨惜卸下了易容,将工具都收拾好放回原位。 他现在还没打算跑路。 既然都要把这萧成亭可能遭受宫刑和膑刑的惨淡未来给接盘了,如果再不趁现在好好享受一下一国太子奢靡淫逸的生活,感觉很亏啊? 他披上白狐裘,慢慢踱出了大殿,正是黄昏时分,殿外飞着清雪,风也寒冽刺骨。 一个粉头白面的内侍见他出来,赶忙走上前,朝他行了一礼,道:“殿下,宫宴的时辰要到了,轿辇已在显德殿外候着,您快随奴婢过去吧。” “正好,我……本宫也有些饿了,走。” 杨惜由这内侍搀着上了轿,随口向他打听,“这是什么个筵席?” “回殿下,是宁国侯的接风宴。” “宁国侯……是扬州的贺钦?”杨惜仔细回忆了一下。 他对这贺钦没什么印象,倒是对他的儿子贺萦怀印象深刻。 这贺萦怀二十岁就承袭了他爹老宁国侯的爵位,在谢韫篡国后拒不服秦,领太湖水师踞于扬州,仍以燕臣自称。 他曾呼召各路诸侯结为同盟北上勤王,可惜由于其人性情过于冷傲肃直,疏于恩恤下民,渡江之战前夜死于身边仆从的暗害,收场得仓促潦草。 虽然这位姑苏贺郎的早逝令人扼腕,但他确实很有气节,是除了萧鸿雪之外的“反秦复燕”第一人,至死都没有辜负大燕宁国侯的爵名,杨惜对他还是很敬佩的。 “正是,宁国侯兼领扬州牧,因前月清剿太湖水匪有功回京述职,昨日方至。” “今日陛下在章华宫为宁国侯举办接风宴,在京官员四品以上的悉数要到场的。” 是了,萧鸿雪今日正是随他爹昭王进宫的。昭王去御书房觐见圣颜,就把萧鸿雪留在梅园赏景等候。 萧成亭的轿辇偶然路过梅园时,只见赤如红霞的朱砂梅间立着一个银发雪衣的美人,仿佛雪的精魂所化。 这幅红白相映的美人踏雪观梅图,直接看得萧成亭色迷心窍了,当场给那位不知来历的美人赐了一坛掺了药的酒,把他带回了显德殿…… 其实在见了萧鸿雪本尊那美得雌雄莫辨的模样后,杨惜就没再怪过原主萧成亭眼瞎,连自己的小堂弟都认不出来。 但他依然很唾弃原主。 萧成亭这色鬼,才多大年纪,不好好读书,净想着那档子事!现在好了,前人砍树,后人暴晒啊。 杨惜在心里正唾弃着,轿辇停了。 他刚掀开轿帘,立马有一个绿裳的侍女送来一只嵌金小暖炉让他抱在手中。 他抱着暖炉抬头一望,看见了一块镌着“章华宫”三个烫金大篆的黑木匾额。 这章华宫确如其名,雕梁画栋,华灯煌煌,侍女们端着盘皿进进出出,纷纷向他见礼。 他坐在离帝后最近的席位,许多朝中要员端着酒盏来和他打招呼。 “殿下近来安好?” “自然。本宫观大人也比上次见更为英姿勃发了。” “哪里哪里,殿下才是龙章凤姿,天日之表啊……” 杨惜本就开朗健谈,他和这些官员们连连举觥对饮,社交社得不亦乐乎。 酒过几巡后,杨惜的目光无意间瞥见了昭王身后那个清冷漂亮的面影。 萧鸿雪垂着眸,不言不语地坐在父亲昭王身后,银发披肩,薄唇紧抿,一双紫眸似潭水般静谧幽深。 因为他出显德殿回梅园时只着单衣,受了寒,此时面容很是苍白,眼尾如坠霞烟般微微发红。不过,他这幅惨弱的模样似乎更加美得慑人了…… 啧啧,不愧是男主啊,这张脸的建模真是没得说。 杨惜感觉自己喉咙有点发干,不自然地咳了一声,反应过来后,他狠狠地给了自己一下。 那是男主!男主!而且是个和自己亲弟杨忱一般年纪的小毛孩子! 直不直的倒无所谓……不对,也不是无所谓,但是杨惜啊杨惜,这童咱们是绝对不能恋啊! 把萧鸿雪和杨忱那死小子联想了一下果然有奇效,他很快就稳定了心神,以一种慈爱大哥哥的心态去观察萧鸿雪。 萧鸿雪身上披着拜托宫人寻来的新大氅,脑海里强迫性地回想着方才自梅园到太子显德殿发生的种种。 身为男儿,竟受这等欺辱和作践……萧鸿雪在案下紧攥着指掌,指甲把掌心掐出了深深的白痕。 然而,他刚一抬起头,就看见了那张最令他痛恶作呕的脸。 有些卷曲的墨色长发,碧玉般的眼眸,额心一点红痣,两边眼尾处各生着一点黑色的滴泪痣——当朝太子萧成亭。 倏然和萧鸿雪目光相撞,杨惜也很是心慌,但面上到底绷住了,朝他颔首,努力绽出一个亲善温柔的笑。 萧鸿雪没什么反应,只是冷冷地看着他,细长漂亮的紫眼中是毫不掩饰的嫌恶与忿恨。 杨惜:“……” 我看他像看我弟,但他看我的眼神就好像在看一堆尸块一样,咱们能重开吗? 这时,坐在高台之上的皇帝,也就是燕武帝之前的一任帝王睿宗,萧成亭的亲爹,满面笑意地开口了: “这太湖水匪作乱已久,不仅妨害漕运往来,也扰得太湖一带民心惶惶,不可安生度日。” “幸得贺卿率麾下水师三入水匪巢穴进行清剿,解决了朕这块心头之患啊。” “……微臣爵号‘宁国’,为陛下、为大燕鞠躬尽瘁,本就是微臣分内之事。” 被点名的贺钦自席间走出,向睿宗行了一礼,然后恭谨地低着头回答。 他鬓角已经有些灰白,脸廓线条如刀刻般刚直硬朗,是很典型的忠直之臣的长相。 不过,杨惜的兴趣不在这贺钦身上,他好奇地沿着贺钦走出来的席位方向望去。 一位肩宽腰窄、身姿挺拔的玄衫少年正端方地抱袖坐在席间。他眉目如水墨般清雅出尘,神情却很是冷肃,颇有一种不怒自威的气度。 这位应该就是贺钦之子,姑苏贺郎贺萦怀了。姿容生得这样俊美,江南果然是钟灵毓秀之地。 杨惜支着腮,在心中感叹道。 贺萦怀见杨惜望着自己,没什么表情变化,举起手中的酒觥朝杨惜遥遥一敬。 杨惜对这贺萦怀本来就印象不错,他勾了勾唇角,也举起酒盏一饮而尽。 “凤皇啊,酒性寒凉,少饮些。”睿宗慈蔼地看了杨惜一眼,转头继续对贺钦说: “贺卿,朕听闻你夫人罹患怪疾,多日不愈,你为了方便照料将她一直带在身旁。朕已派太医署的院判张逸之去住府查看诊治,夫人治好以前,朕许你们一直在京。” “这张太医是有名的杏林国手,玉奴公主当年就是他亲手接生的。好了,阿钦,你也别站着了,入座吧。”睿宗想起昔年自己身为吴王时,与贺钦并辔纵马朱雀桥的少年时光,眉目无比柔和。 “是,臣涕零感激,叩谢陛下圣恩。”贺钦也很是动容,举袖拭了拭泪,坐回席位。 本已有些醺然醉意的杨惜听到“张逸之”这个名字,猛然清醒了,他拈着酒杯,眉头紧锁,仔细回忆起相关剧情。 张逸之这段剧情发生得太早,具体细节杨惜已经忘得差不多了,但他依稀记得这位张太医不但没能治好贺钦的夫人,还引发了一场京城浩劫。 那是一场后来被史书完全抹去了痕迹的恐怖尸疫。 包括宁国侯夫人在内的上万长安百姓被感染殒命,成为见人就咬的毒尸。 一时间,长安除天子禁内之外,百坊千巷内俱有毒尸行走,血流成渠、疮痍满目。解方研制出来后,这场尸疫才渐渐平息了。 最后,这些毒尸被金吾卫集中焚烧,火连七日,映得长安城上空亮如白昼…… 3、药人 “难得休沐,偏偏还有这小娘皮子要喂,害我酒都喝不痛快!” 在太医署做事的一名吏目骂骂咧咧地拽下密室门环上那把积锈的铁锁,右脚一抬,朝门缝中间狠狠踹去。 门开了。他抻起酒后显得粗红的脖颈,扇着扑面而来的呛鼻粉尘。 长年不见光日的地房里,砖墙四壁爬满了墨团一样的褐绿霉斑,墙根儿堆着许多细碎的土碗片。 入鼻是一股草药与粪汗湿臭混杂的腥苦气味,难闻得很。 一个半大的丫头衣衫褴褛地蜷在耗子洞旁,紧紧捂着胳膊上那些已经溃烂的、触目惊心的肉疤和毒疮,似乎这样做能略微减轻痛感。 阿绣青紫的唇瓣张张合合,虚弱地哼着自己那早死的娘唱过的歌谣: “天黑黑,要落雨,阿公仔举锄要掘芋头……” 虽然在药力作用下,阿绣的五感已经非常迟钝了,但这开门的巨大动响实在难以忽略。 这几月来,只要门一开,准是那名吏目又端了一碗稠乎乎的黑色汤药来灌她。 稍有反抗,他能生生把她的下巴捏脱臼了,脸也扇得高高肿起,几天都难消下去。 阿绣熟悉他的脚步声,每当她听见那声音由远及近,全身就会下意识地痉挛起来。 今日也是如此。不过,阿绣现在实在是太虚弱了,连睁开眼的力气都不剩,只哼哼啊啊地呓着:“我好疼……好疼啊……” “喝!”吏目不耐烦地把药碗一掷,在女孩身上重重地踹了一脚。 阿绣突然挨了这一脚,惊恐地爬起。 她强忍着疼痛,捧起药碗大口大口地灌下,只觉喉咙被滚熟的药汁烫得皮开肉绽。 她呛咳着回话:“喝完了……喝完了,大人您别揍我……” 吏目嫌恶地看着她嘴角残留的药渍滑进脏污不堪的衣襟,啧了一声,架起瘦弱的阿绣,朝外拖行。 阿绣不知道他要做什么,难道是要像处理掉之前那些被喂药喂得“不中用了”的孩子一样,把她也拖出去处理掉? 想到这儿,她颇为不安地挣扎起来。 “死妮子,别乱动……不要你的小命。” “圣上命张大人去宁国侯府上住府诊治,大人说宣阳坊和太医署之间路途遥远,为了方便诊疗,要把你也带到府上,为宁国侯夫人试药。” 阿绣听罢,不再挣扎了。 阿绣是几月前被卖进太医署里做药人的。 所谓药人,就是要以身试尝医官们钻研出的新药方的人。 医官观察药人用药后的身体反应,才好继续斟酌药材搭配和用药剂量。 在医官们眼里,这些药人甚至算不上是人,只算一块实验用的活肉,会哭会叫会喊疼的活肉。 而这种极丧良心的医俗正是太医署院判张逸之一手开创的,专用以给那些罹患了当前尚无有效疗方的怪病的权贵们治病。 一开始,张逸之只是太医署里的一个八品御医,因初来乍到不懂逢迎,被上官穿了小鞋,被迫接诊了一位年逾古稀的京官老母。 这位老夫人的病症实在奇怪,医书典籍里记载寥寥,完全没有应症之方。 偏她又是受一点折腾可能就直接驾鹤西去了的年纪,张逸之实在头疼得很。 硬治,人若是出了问题,那位得势的京官不会放过自己;不治,那就得辞官,自己二十年寒窗才考进太医署,付出的那么多心血和努力都要顷刻化作泡影,他又岂能心甘? 走投无路之际,他在长安街头见到了一个病得奄奄一息的乞儿,症状竟和那位老夫人有七分相似。 那乞儿见他一副郎中打扮,拉着他的衣袖不住哀吟,求他救救自己。 张逸之拍开了乞儿脏污的手。但他觉得,这或许真的是个办法。 于是他大着胆子在这乞儿身上试验了一下自己苦思几天琢磨出的方子。 张逸之心想,成功了皆大欢喜,失败了,左右也不过是折进去个乞儿,而且是个原本就快要病死了的乞儿。 好在,他成功了。 那病好了的乞儿刚能下床,就感激地向他下跪,连连磕了好几个头。 家中老母病愈的京官更是欣喜若狂。 据说他自幼失父,是母亲一人将他拉扯大的。现在他在朝中平步青云,母亲却突然得了怪病,眼看着没几天清福可享了。他坐在母亲病榻前终日流泪,叹恨命运无常。 如今他母亲没受什么折腾就病愈了,自是万分欣喜,赞叹张逸之医术如神。 这京官此前四处为母寻医问药,母亲这病症奇怪不说,老人家年纪又大了,这病有多难治,他心里是有数的。 乞儿后来在长安四处奔走,传张逸之“医者仁心”;而那位京官不仅给他封来厚重的谢礼和一幅“妙手回春”的题字,还向太医署院使大力保荐他。 他这个寒士出身、地位微贱的八品太医,直接被破格提拔了两级。 原本只是不抱希望的破罐破摔,让自己的仕途起死回生不说,还名利兼收了。 张逸之尝到了甜头,也从中获得了灵感。 后来他每次接诊到无法推拒的怪症病人,就去集聚了许多贫民的坊巷贴出告示,寻找有相似症状的贫民“义诊”,分文不取。 大多数怪症都被他成功治好了,虽有少数几例出了差错,但不过是几个主动来求他“施舍恩德”的贫民,治死了,悄悄往乱葬岗一埋,对他的名声根本毫无影响。 百姓们皆赞叹这位张太医不但医术高超还有一颗仁心,他在坊间的美誉甚至传到了圣人耳中,圣人钦点他去为贤妃娘娘接生。 玉奴公主顺利出生后,他直接被任命为太医署的院判,一时风头无两。 只是,有些怪症,在那些贫民中是根本找不出类似的人的。 为了保住自己长久的风光和富贵,张逸之生出了一个丧心病狂的念头——暗中募集乞儿、贫苦人家的孩童来做专门的药人。 他视这些药人的性命如草芥,用他们来试验出治疗那些王公贵族的怪症的最有效的药方。 在他们身上,张逸之可以毫无顾忌地试验各种凶险的偏法,可以不关心药材是否具有毒性、这药性的强与弱。 这法子既不损害贵人玉体,那些被自己治好的达官贵人们还皆对他“妙手到,万病除”的医术称奇道绝,名利双收就如探囊取物一般轻易。 他所得到的每一份治疗怪症的良方,都是以药人们的尸体与血泪写成的,自然能百试百灵、药到病除了。 “啧,都过成这般模样了,对自己这条贱命还挺爱惜呢。” 吏目见阿绣不再挣扎,嗤笑了一声,像扛起小豕一样将她扛在肩上,趁着夜色将她秘密地送到了宁国侯府的偏门。 前来接应的张逸之立马扛过阿绣,将她藏在自己居住的院落中的一间柴房里。 听见门的落锁声后,阿绣背倚着柴草,竟松了一口气,那些言语上的侮辱早就不能在她心中搅起一丝波澜,今天没挨打,没挨打就是福气。 她紧紧地阖着眼,不知过了多久,药效上来了。 “今天的药,好像更烈了啊……” 她苦笑一声,觉得自己喝下的不是药,而是一丛龇着毒牙的蛇,破开肠腹,凶狠地啃咬着她的脏器,疼得她直打滚。 她再也捱不住,呜呜啊啊地落下泪来:“我好疼……爹……为什么要卖阿绣来这儿受苦啊……” 阿绣不知道,只因贵人们身体娇贵,经不起折腾,就有尸体能堆满几十只大缸的药人们要替他们受苦。 和那些钟鸣鼎食、身娇肉贵的官吏王侯不同,他们便宜,死了也不麻烦。 这些药人大都家中贫贱,一出生就尝尽了朝齑暮盐的饥寒滋味,还没长几岁就被父母卖给人伢子换银钱了,阿绣亦是其中之一。 那天,爹夺了她手里的草蛐蛐,拭净了她颊上的污泥,特地给她换了一身齐整干净的行头,还买了从前她眼睛都馋得发直了爹也不舍得掏荷包的糖人。 住村东头的阿婶来家里了,她把一枚银锭放在桌上。 阿婶拍着胸脯向他爹承诺:“孩子叫我领去,你放心,保管给她谋个好去路,你也好腾出手来养你那对小幺儿。” 阿婶皱巴巴的脸笑得像朵花。 爹红着眼圈并不言语,只轻轻点头。 阿绣咬着糖人,声音含糊:“爹,你要婶子带我上哪玩去?” 爹沉默地摸了一下她的头,转过身去。 阿婶一把拽过她的手腕:“嗨哟,就跟我走吧阿绣,去吃香喝辣,过好日子,见大世面!” “好!”阿绣欢呼起来。 也许是太雀跃,阿绣看不见爹在身后红着眼叹息,摸着那副停在屋中央的全是缝子的薄板棺材——娘刚生产完就躺进了里面;看不见家中已无斗米可下锅,可爹怀里还抱着一双哭着要奶吃的弟弟。 她只能看见,把她领去的阿婶笑着点数自吏目手中接过的份量比那枚银锭更重的钱袋,嘴都合不拢了。 然后阿绣就被她推进了太医署那扇好气派的门,被高高的门槛绊了个跟头。 好像是那门张开嘴,迫不及待地把她吃了进去。 从那一刻开始,阿绣的人生没有爹娘,没有自由,甚至没有光线。 只有一碗又一碗,烫麻了舌苔也永远也喝不尽的药汁。 她不是没有尝试过反抗,曾经打翻药碗拒喝,甚至搡开大她两个半的吏目跑出去,边哭边吵着要爹娘。 结果就是被一群满臂腱子肉的杂役们围着狠揍了一顿,五天没能从地上爬起来。 那之后,阿绣不再逃了,记着自己做药人的本分,恭顺地喝下百种千种草药汁,替贵人们尝受折磨。 只是,阿绣不明白,为什么她的性命生来就该这么贱,而京中那些权贵的性命竟如此金贵? 不过,痛苦也就到这里了吧。 她能清晰地感觉到自己这条可怜的贱命正在从骨血、筋肉中里一点一滴地流逝。 眼皮已经重到睁不开了,阿绣匍匐在柴草上,失神地喃喃道:“不想死……我不想死啊!” 她比谁都想活着,但不是如今天这般,豕狗一样地活着。 她想要自由,想要爹娘,想和家人过最平淡的日子。 可是从没谁听她讲话,她就值一个银锭。银锭被爹拿去换了粮食,养活嗷嗷待哺的一双弟弟。 阿绣想起娘还未死时,常围着厨灶给她和爹蒸米糕。 那个时候娘的衣裙还没有被孕肚撑起,家中虽清贫,却也自得其乐。 娘纺布弄炊,爹牵着耕牛下地,而她则挎着一只小竹筐给在田地里劳作的爹送水送糕。 那时的阿绣还戴着娘给缝的一顶小帽儿,土靛染出的蓝布,上面绣着小小的白花。 她总是走在山路上,晒着太阳,偶尔在田埂边上折一把狗尾巴草玩,或者掀开遮糕的布偷偷尝两块。 只是那实在是太久远了,阿绣发现自己怎么想都想不起娘的脸,也想不起那蒸米糕的味道是淡还是甜了。 阿绣凄然地牵动唇角,僵白的手臂缓缓垂下…… * “你是说,你有法子治好我母亲的病?” 宁国侯世子贺萦怀抱臂倚着门框,打量着面前这个头戴白色幕篱的青年。 “是的,世子殿下。”青年不卑不亢地回道。 “呵……小江湖郎中,你可知,圣上已派了誉满长安的张逸之太医住我宁国侯府中,为我母亲诊治?” 贺萦怀见他一幅信誓旦旦的模样,饶有兴致地朝他走近了几步。 “知道,”青年丝毫没有畏怯之色,依然如一棵秀气的雪松般,站得挺拔,“他治不好。” “那么,既然是连御医都治不好的怪病,你又是哪里来的自信?”贺萦怀在青年身前停步,眯起眼,似笑非笑地观察着这青年。 “回世子殿下,小人的母亲也……”青年话未讲完,眼前寒光一闪——贺萦怀迅捷地拔剑出鞘,挑开了他的幕篱。 幕篱下是一张清秀白皙的面庞,睫长唇红,脸廓被日光晕染得无比柔和,贺萦怀怔了怔。 “小人的母亲也曾患过类似的怪病,已被小人治好。”青年没有半分闪躲,静静地看着贺萦怀的眼睛,把话讲完了。 “哦,那青天白日的,你一个男子为何要戴幕篱出行?” 真没礼貌。当然是因为这张刚画好的皮接触到阳光就会过敏,很痒很痛的啊。 杨惜故作慌乱地捂着脸,低下头捡起被挑落在地的幕篱,像被戳中了伤心事一般,声音细弱。 “回殿下,因为小人长得见不得人,小人自卑啊!” “小人相貌丑陋无盐,不仅遭未婚妻退婚,连想考科举进仕也被上官挑拣嫌弃,年年落选。” “世子天人之姿,气宇轩昂,自然不知道我们这种人的苦楚啊……” 杨惜一番话讲得情真意切,有板有眼的,还不忘拍一下马屁。 贺萦怀挑了挑长眉,侧身让他进府。 “……行了,进来吧。若本世子发现你是来招摇撞骗的,落地的就不只是你的幕篱了。” * 不知是多久以后,蜷缩在一堆湿腐稻草上的、被飞蝇环绕着的“阿绣”突然又张开了眼睛。 那是一双被大片的青翳覆盖了瞳孔的,结满了如蛛网般细密的线纹的眼睛。 “阿绣”七窍流血,整张脸都长出了密密麻麻的粉色脓疱,没有一处完好的肤皮,极为狰狞恐怖。 她呜呜地张着嘴,露出鲨齿般尖长锋利的两排牙,喉咙中一卡一卡的,发出野兽般的闷沉嘶吼。 用那碧色的、朝外溢着血的眼睛环顾了周围后,“阿绣”突然速度极快地冲到面前那道门前,用头朝门一下又一下地大力撞去。 即使整张脸都已撞得血肉模糊,掉下几块粘着血丝与细蛆的皮肉,她仍丝毫不觉得疼痛似的,机械重复着这个动作。 门外的铁锁随着她的动作一下一下地抖颤着…… 4、因果 “侯爷,卑职是圣上钦点来为夫人诊疗的……可您这又是什么意思啊?” 张逸之刚挎着药箱走进宁国侯夫人院中,就看见一个头戴幕篱的青年正淡定自若地指挥着府内的侍女和仆役处理药材、熬煮汤药。 反应过来自己被越俎代庖后,张逸之的脸色当场就垮下来了,他很是愠怒,转身质问身侧的宁国侯贺钦。 贺钦也不恼,笑着捋了捋胡须,解释道:“未提前知会张先生是本侯的不是,先生勿怪。” “这位杨小友昨日登门,说是来给内子进献药方的,本侯一开始也不相信,毕竟连您这样的圣手都说内子的病症实在奇怪,要正式诊断和施方疗愈都还须花上一阵子。” “但杨小友信誓旦旦地保证,他母亲和内子曾患过相似的病症,只要让他给内子搭个脉确认一下,他立马就能将药方献上。如有半句戏言,他愿将人头留在宁国侯府。” “本侯见他如此笃定,就将信将疑地让他隔着屏风给内子丝诊了一番。谁知他此前分明从未见过内子,除了说准她舌苦咳血外,竟然还说准了她夜间总是发低热,凌晨时又褪去。” “这可是只有贴身守夜伺候内子的侍女才知晓的内情啊!” “想来这位小友所言非虚,他手上真的有能将内子医好的药方。于是本侯就派府里的丫头和杂役随他去取药煎药,先给内子试用了一副。谁知当晚内子就难得地一夜安枕,不见咳血了……” “这位小友虽看着其貌不扬了些,但是是有些真本事的。” 张逸之看着满面笑意的贺钦和一旁谈笑忙碌的众人,想到自己接下圣旨后为这宁国侯夫人的怪症遍翻医书、焦头烂额的数个日夜。 他甚至连自己悄悄豢养在太医署地下的药人都运来了,居然就这么轻易地被一个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毛头小子给截了功? 张逸之听着一旁的欢声笑语,只觉无比刺耳,心中窜起了火气。 他咳嗽一声,阴阳怪气地挖苦道:“侯爷,卑职看您也真是病急啊……乱投医了。” “不过是一个不知道从哪来的乡里别野郎中,耍弄小伎俩,进献了一些只治标不治本的土偏方,您居然还真的将他奉为座上宾?” 贺钦闻言蹙起了眉头。 自己到底是一方公侯,张逸之这话讲得过于尖酸刻薄了,不仅讽刺了杨小友,还有挖苦自己没有眼力,轻易就受人蒙骗的意味,丝毫不留情面。 但他心想这张逸之毕竟是圣上钦派的,傲气些也正常,且自己此举确实是有些拂了人太医的面子……贺钦只得朝张逸之歉意地笑了笑。 “张先生提醒的是,此举确实欠妥,但本侯这也是没办法了。内子白日咳血,晚间又时时发低热,已经数日难寐,形容枯槁。” “她时常抓着本侯的手喊疼,身为人夫,本侯实在不忍见她受病痛折磨啊……” “所以就连等卑职研究解方的一段时日都等不得了,有什么狗皮膏药凑上来就先胡乱贴上再说?” 张逸之咄咄逼人地打断了贺钦的话,眯起眼看向那头戴幕篱的青年,故意提高音量喊道: “侯爷,卑职的医术到底够不够火候,想来也无须赘言了,京中多少达官贵人的疑难杂症都是卑职一手治好的。” “您可以不信任卑职,但想必您此前也带夫人看访过江南有名的医家,他们也皆对夫人的病症束手无策吧?” “可这位小友竟只给夫人丝诊了一回就能开出对症之方……若民间真有身怀这等卓绝医术之人,那卑职这二十年寒窗苦读的上千卷医书都俱是烂竹臭简,该付之一炬了!” “还有这卑职头上这顶太医署院判的乌纱,也一并交由这位杨小友取了去吧!” “只是不知,他是不是真的当得起啊?小心把神医的高帽戴上,被沉劈了脖子!” 幕篱下的杨惜正低头认真地筛滤着药渣,乍然被张逸之给吼了这么一嗓子,吓得手抖了抖,药汁自罐中溅出。 他掏出一块丝绢擦了擦溅到指隙中的药渍,转头望向张逸之。 哇——好犀利、好尖锐的人身攻击,这位想必就是长安尸疫的始作俑者,绝命毒师张逸之吧! 真是,这张逸之突然这么大声干什么,吓死人了。 杨惜扶了扶幕篱,仔细琢磨了一下刚才听见的话,很快就反应过来了。 哦,我知道了,想必是我比他这位正牌太医还先拿出治疗宁国侯夫人的药方,他这是觉得不但被抢了功,还被衬得很无能,所以破防了啊。 杨惜挑了挑眉,慢悠悠地向张逸之和贺钦踱了过去。 “见过侯爷,和……这位太医大人。”杨惜客客气气地拱手作礼。 张逸之抱臂冷笑了一声,从头至脚将他打量了一遍:“呵……青天白日还头戴幕篱,这副躲躲藏藏的做派,一看就是个形容猥琐的市井细民,毫无大家风范。” 杨惜愣了愣,转过头,不可置信地看向张逸之。 他刚说我什么?猥……什么,猥琐? 开玩笑,杨惜现在这张脸皮好歹是照着他在现世的模样画的,不说帅得天怒人怨,至少也还有点小帅吧?他上学时还收到过隔壁班班花的表白信呢。 宫里看守很严,而且上下多少双眼盯着东宫,为了维持萧成亭这草包太子的人设不引人怀疑,杨惜费了一番功夫易容,还换上太监的衣冠才混出宫。 他想着反正也没人认识他,索性直接用自己在现世的真脸和真名来行走江湖了。 谁知他初次以真容示人,这杀千刀的张逸之,居然说他的脸长得很猥琐? 谁问你了? 他说自己长得不好看那叫自谦,张逸之这中登说他长得不好看那叫技不如人气急败坏! 呵呵,罢了,本宫有气量,不与你一般见识。 杨惜在心中冷笑,面上却没什么表情,不卑不亢地答道。 “先生误会了,小人不通医术。只是偶然与侯府的守卫大哥闲聊时,发现夫人之疾和当年家母的病症极为相似,想着来进献药方挣点赏钱罢了。” 顺便来看看你到底把毒尸的母体藏到哪里去了。 杨惜的眼神暗了暗。 那日接风宴后,杨惜躺在榻上翻来覆去地想了一整晚,方才依稀想起书里那场尸疫是以宁国侯府为发源地的。 宁国侯才回京三日,府上就爆发了一场来势汹汹的尸疫,可这传染性极强的疫病并不曾在扬州出现。 仔细想来,唯一的关节点就是他老爹派到宁国侯府上的那位圣手张逸之了。 他就派贴身伺候自己的那个内侍称心去跟踪了一下这张逸之。 称心回报说听见这张逸之和太医署的一名吏目交谈,言语间提及了“药人”、“试药”一类的字眼。 结合对剧情的记忆,杨惜略微思索了一下,就知道个中玄机了。 这张逸之常年拿活人试药,之前从没翻过车,他这次受命为宁国侯夫人看诊,眼见病症奇怪,应是想故技重施,用药人为宁国侯夫人试出药方。 谁知善恶因果,终有报应。 张逸之带去宁国侯府的那个药人,大概是因为长年累月服用各类药石,体内药性积累,死后竟变异成了不知疼痛、见人就咬的毒尸。 而且这场尸疫的传播速度极快,活人一旦被毒尸咬伤或挠伤,也会丧失神识,变成和毒尸一样的行尸走肉。 其实杨惜生性散漫淡漠,没有很重的责任意识,更没有那种以拯救苍生为己任的伟大信念,是那种“天塌下来当被子盖”的性格,但是…… 被张逸之当作药人豢养的那个孩子何其无辜,毒尸闯入院内时因腿脚不便而被身边的侍女仆役狠心抛下、让毒尸生生咬断了喉咙的宁国侯夫人何其无辜,长安城百坊千宅的百姓又何其无辜? 这贪图名利、丧心病狂的张逸之一人造的孽,凭什么要牵连旁人和他一齐尝受恶果? 所以,杨惜立刻就带着称心去了一趟张逸之所在的太医署。 这太医署上下沆瀣一气,他和称心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费了好一番功夫才从那帮太医嘴里撬出了药人密室的大致方位。 为免打草惊蛇,他们等到入夜无人时悄悄前去查探,结果早已人去室空了。 杨惜知道,这张逸之大概已经把那个药人运到宁国侯府中了。 原书中,长安尸疫之后,亲眼见自己的妻子、母亲被焚烧处理的宁国侯父子俱受了很大的精神打击,他们收殓骨灰后,直接请旨回扬州,再也没踏足过长安这个伤心之地。 睿宗在事后对宁国侯一家多加抚恤,虽然张逸之这件事实属无妄之灾,但确实是伤了忠臣的心。君臣之间虽然不至于生出很大的嫌隙,但到底也有了些隔阂。 且不说见不得无辜的人受苦,杨惜对宁国侯父子的印象也还挺好,心想反正救下宁国侯夫人不过举手之劳,干脆就与人家结个善缘,若日后准备跑路还多个落脚处。 而杨惜之所以有能够治好宁国侯夫人的自信,是因为他爷爷是个从医五六十年的老中医。 他虽然没有直接继承他爷爷的衣钵,而是学了历史这个天坑专业,但他小时候整天跟在爷爷身后爷爷长爷爷短的,耳濡目染了不少,对医书上记载的一些病症和对症之方都还有些了解。 很多在现代医疗水平下毫不起眼的小病在古代都是奇症、怪症,甚至不治的绝症呢。不试试,怎么知道他能不能治? 所以杨惜易容后就来敲了宁国侯府的大门,随口编了个听上去比较可信,但其实有点冒犯萧成亭的生母王淑妃的理由混了进来。 他想一边医治宁国侯夫人,一边着手寻找那个药人,看看还来不来得及解救他,阻止尸疫发生。 在给宁国侯夫人丝诊切过脉后,杨惜松了口气。 果然如他猜测的那样,是肺结核。虽然棘手了些,但是能治。不过,在燕国这些医士眼中,大概就是不治的绝症了。 保险起见,他还和府中的老医官商讨了一下,终于拍案定下了宁国侯夫人的药方。 谁知这边正如火如荼地忙活着呢,那张逸之就张牙舞爪地冲上来狂吠了。 听了杨惜那诚恳的解释后,张逸之居然更来劲了,他一下又一下戳着杨惜的胸膛,咄咄逼人地质问: “不通医术,呵……夫人的病症,连我都要慎之又慎地斟酌。你一个不通医术的门外汉,竟然胆大包天地施诊开药,若夫人有个什么三长两短,你这条贱命能担待得起么?” 站得太近,杨惜差点被他的津唾溅到,他嫌弃地后退了两步,想着是可忍孰不可忍了,开喷吧! 他正待开口时,一道冷肃清越的声线突然响起,打破了剑拔弩张的局面。 “何人在我母亲院中这般吵嚷?” 贺萦怀提着几袋药材走了进来,将药材递给一旁的侍女后,抱着剑站在两人中间,冷冷地发问。 5、毒尸 “世子殿下。”杨惜向贺萦怀微微颔首。 “没什么,只是这位张先生因自己技不如人恼羞成怒,讽刺小人贱命一条,不配医治宁国侯夫人而已。” 杨惜轻轻眨了眨眼,语气温和平淡,可所说的内容却是极其大胆犀利,气死人不偿命的。 虽然他说的也是事实,但这张逸之毕竟是圣上钦派来宁国侯府的五品院判,饶是贺钦和贺萦怀,听了杨惜这番措辞毫不客气的话也不免诧异,纷纷向他侧目。 杨惜从容不迫地抱着臂,一副“贱命一条就是干”的从容模样。 而张逸之听了杨惜这话,被气得发懵,脸色青一阵白一阵的,半晌后,自颤抖的嘴唇中怒不可遏地迸出一个字,“你!” 岂有此理,简直是岂有此理! 想他张逸之在这太医署行医十余年,从未有谁和他说话如此不客气,就连去给宫里的贵人主子看诊,人家都还得派宫娥太监好声好气地迎送。 可这人又是个什么东西,敢这样和他讲话? 张逸之看着面前那个出言不逊还漫不经心地笑着的人,右掌高高扬了起来—— “哎呀张先生,您这是做什么,不会是想打小人吧?使不得,使不得啊!” 杨惜故作惊叹,然后轻而易举地攥住了张逸之的手腕,暗中加重了力道,面上却笑意不减。 “唉,都说了小人是个市井草莽,贱命一条,和您这种养尊处优的高官显宦不同,有的是力气和手段。” “可能是小人说话比较直,戳到您的痛处了,您可千万别和小人一般见识啊。” “你——给本官放开!” 张逸之吃痛,怒呵一声。 杨惜松了手,弯起那双漂亮的桃花眼,看张逸之揉着发红的手腕。 杨惜笑得轻佻,语调懒散地开口: “小人不知道什么出身贵贱、配与不配。小人只知道夫人用了小人的方子后,身体已见起色。” “而您甚至连夫人所患病症都诊断不出,无能至此,竟还倚仗自己的身份和资历对小人百般挖苦、打压。” “可是说到底,小人只是家中恰好有张良方,想着揣来侯府讨点赏钱好娶媳妇儿,到底是哪里碍着大人您了?” “哦,我知道了,您这是想害我老杨家断子绝孙!都说医者仁心,我看不然,张逸之,你好歹毒的居心啊!” “你……你……本官无能?本官要害你这什么狗屁杨氏绝后?” 张逸之简直气得发疯,也不顾什么仪态了,当场上去揪住杨惜的衣领。 “你又算是个什么东西,焉敢对本官如此粗蛮无礼!本官今日就要好好教教你怎么尊敬上官。” 杨惜看着眼前人癫狂的神态,被掐得有点喘不上气,也不挣扎,转头看向贺萦怀。 “咳咳……世子殿下你看他!” “小人不过说了几句不太中听的实话,他就要当着您和侯爷的面行凶打死小人了,小人只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书生啊!” “……小人的命好苦哇,还没娶回美妻还没给八十岁的老母生个肥肥胖胖的大孙就要喋血于此了。” 贺萦怀:…… 杨惜越演越起劲,视死如归地闭上眼,声音凄凉悲壮: “既然世子殿下不管,行,那你就打死我吧,十八年后,我杨惜又是一条好男儿!” “够了。” 贺萦怀伸出剑柄,将张逸之攥着杨惜衣领的手拨开。 杨惜极有眼力见地立马挪到贺萦怀身后站着,面上哪里还有一点柔弱之态。 “世子殿下,你也要回护这无礼竖子吗?”张逸之恼怒地看向贺萦怀。 “本世子只是不愿见有人在我母亲院中吵嚷斗殴,扰了她病中清净,并没有偏帮谁的意思。” 贺萦怀的声音中听不出任何情绪。 “好……好得很!” “看来卑职这个‘无能庸医’是没有给宁国侯夫人看诊的福分了,卑职这就去回了圣上。但愿侯爷和世子请来的这位满口赏钱的‘高明’真能把夫人治好。” 张逸之怒剜了杨惜一眼,然后冷哼一声,拂袖而走。 一旁的贺钦无奈地看着贺萦怀和杨惜,摇了摇头,连忙跟上去赔罪。 他儿子贺萦怀年纪不大,性情冷直,可他在官场摸爬滚打了几十年,是知道轻重的。 张逸之再怎么样那也是圣上钦派到他宁国侯府的人,若是就这样挎着医箱回了太医署,传到圣上耳中,圣上若问罪起来他要如何回答呢? 说陛下您派来的太医医术太平庸了,还不如臣在坊间随便寻的一个江湖郎中呢哈哈? 谁知这张逸之也是铁了心的要走,贺钦劝了快几百步也没给人家劝住,跟在贺钦身后的几个丫鬟仆从也一路小跑,几人一直跟到了安排给张逸之居住的院落。 * 几人走远后,贺萦怀将剑佩回腰间,淡淡地扫了一眼身旁的杨惜。 杨惜没有看他,只是淡定从容地捡起方才搁在一旁的药罐,继续指派身边的侍女仆从筛药煎药。 一撮药末自杨惜指尖洒落的电光石火间,他突然一拍脑袋,惊呼一声。 糟了,都怪那张逸之讲话实在气人,他光顾着和张逸之对喷了,差点忘记还有正事没做呢——那个不知被藏在何处的药人! 他自昨日黄昏入府到现在一直都被钉在宁国侯夫人院中,看诊、和府中的老医官一起磋商药方、挑药、煎药连轴转。 他想着先给久病的夫人治病要紧,反正张逸之也刚入府不久,那药人毒发照说没这么快,所以他想等这边安定下来之后立马去张逸之所住的院落转转。 谁知张逸之今天来闹了这么一出。 如果他铁了心要走的话,一定会带走那个药人,因为谁不清楚那个药人什么时候毒发,张逸之若真的就这么带着他出了宁国侯府,就像绑着颗定时炸弹上街闲晃一样,后果简直不堪设想。 杨惜立马放下药罐,向院门急匆匆地走去。 经过贺萦怀的时候,贺萦怀伸手攥住了他的手腕,疑惑地发问:“去哪?” 杨惜怕如实相告会引他生疑,毕竟现在连张逸之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带来的那药人会变成毒尸,略微思索后,他答道:“哄人。” “哄人?” 贺萦怀静静地望着杨惜,这个距离,可以清晰地闻到杨惜身上那股淡淡的药草香。 “哄张逸之。”杨惜面不红心不跳地回答。 “虽然他也不是什么好东西,但小人说的话确实有点过分,让他当众下不来台了。” “小人倒是贱命一条无所谓,但他好歹也是太医署院判,还是奉旨来的,小人怕给侯爷和世子添麻烦,还是去哄他几句意思意思吧。” 贺萦怀没忍住轻笑了一声,“你当他是小孩吗?” 杨惜急着脱身,已读乱回道:“世子殿下有所不知,其实每一个凶恶刻薄的丑男人心底都住着一个柔软的小男孩,只要愿意哄,一定能哄好的。” “小人这就去把张先生哄回来!” 杨惜轻轻拨开贺萦怀的手,加快脚步向张逸之居住的院落走去。 贺萦怀眯起眼,若有所思地看着杨惜离去的背影。一晌后,他借着轻功跃上墙头,悄悄跟在杨惜的身后。 * 这里一定是人间地狱…… 杨惜赶到张逸之所住的院落门口后,气喘吁吁地扶着门框往里一看,霎时间,他整个脑海一片空白,只剩下这一个想法。 一个身着粗布蓝衣、浑身俱是斑斑血迹的半大姑娘站在院落中央,嘴里嘎吱嘎吱地嚼着一截断手。 杨惜觉得自己一辈子都忘不掉那张脸了。 那是一张视觉上比他以往看过的任何限制级恐怖血腥片都来得更为冲击的脸。 没有五官,或者说她的五官被那大片密集得令人生理不适的脓疱给完全覆盖了。 大片粉红色的肌肉直接裸露在外,飘飘摇摇地粘在她的颧骨和颔骨上。她绿色的牙床向外凸出,锋利尖长的、野兽一般的牙齿间掖满了猩红的血丝和碎肉。 此刻,她弯曲着黑色的长指甲将那只断手箍在掌心,微微低着头,嘴中发出清脆的、令人毛骨悚然的撕咬和咀嚼声。 那两颗碧色的混浊眼球出奇的鼓胀,仿佛随时会从眼眶脱落。 杨惜注意到她的手臂上全是用药后遗留的血疤和毒疮,没有一块完好的皮肤。 这一定就是那个被张逸之终年折磨的药人。 来晚了……她已经毒发了! 她周围横陈着五具男男女女的尸体,看衣饰都是在宁国侯府中伺候的侍女和仆役。 明明俱被咬破了喉咙,但这些尸体的四肢竟突然诡异地痉挛、蠕动起来,似乎马上就要从地上爬起。 院落中的门扇、廊柱、植被、假石山水等各处都被喷溅上了大块形状各异的血迹,连成一片触目惊心的血色的汪洋,杨惜乍看之下只觉得头晕目眩。 他晕血。 但是现在不能晕,不能倒,杨惜,要是在这里倒下了一切都完了! 杨惜的唇色非常苍白,双肩颤抖,额头已经渗出了细汗。 他手指紧紧地嵌在门框的镂格里以稳住身形,尝试着平复呼吸。 这时,跌坐在距离那个毒尸不远处的石地上的张逸之突然连滚带爬地站了起来,一边朝杨惜这个方向疯跑,一边面目扭曲地大喊道:“救命……救命!” “以前那么多……从来没有……这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张逸之见杨惜站在院门口不动,挡着自己逃生的路了,直接猛地抓起杨惜的胳膊,向旁边搡了他一把,然后头也不回地向外面跑去。 张逸之用的力度很大,杨惜感觉自己的臂膊被他的指甲给抓得生疼,皮都应该被刮穿了。 但他来不及观察伤势,因为那个身着白碎花蓝衣的药人毒尸已经将那截断手啃食干净了,她抬起头,定定地看着杨惜。 她嘴中发出了一声山猫似的尖细的叫声,又很像婴儿的啼哭,听得杨惜毛骨悚然。 就在杨惜终于恢复了些力气,准备拔腿跑开的时候,那个蓝衣毒尸以一种恐怖的速度飞快地朝他扑了过来! 6、自伤 这毒尸的动作极其迅猛,用那双生着极长极尖利的黑指甲的手直冲杨惜面门抓来。 杨惜抽出随身携带的一柄短匕吃力地格挡了几下,好几次险些被她挠咬到。 那毒尸朝杨惜张着血盆大口,嘴中发出婴啼般尖细惊悚的嘶叫声,两排锋利尖长如鲨齿的牙间还残留着骨渣与肉屑,遮住她半张脸的乱蓬蓬的长发上挂着几条粘稠恶心的血涎。 杨惜和这毒尸已近在咫尺,透过她脸上那片密密麻麻的粉色脓疱的缝隙,杨惜看见她那两颗碧色的眼球中似乎有许多细小的蛆虫正在蠕动着。 “呕……” 感觉以后要对所有丧尸片ptsd了。 杨惜简直头皮发麻,胃里也一阵翻江倒海,但他强忍着这股强烈的恶心反胃感,竭力举着短匕格挡这个力气大得惊人的毒尸。 渐渐的,他有些体力不支了。 杨惜此时无比后悔自己放着一国太子不好好当,非要热血上头来宁国侯府凑这个热闹。 来了也就算了,偏偏还因为害怕惹得有心人起疑,以及对自己的能力过分自信之故,连个随从也没带。 其实杨惜原本计划的是先费一日功夫将宁国侯夫人的病情稳住,今夜就去秘密查探张逸之的院落,找寻那个药人的藏身之处。 找到后,只要在侯府众人面前揭发张逸之将药人带入府中,就可将药人解救或者提前处理了,阻止尸疫的发生。 杨惜虽记不清药人毒发的具体时日,但记忆中,那药人毒发没有这么快才是……张逸之不是才刚入府一天么,原书中应该是他入府一段时间之后,快临近除夕的时候才发作的啊。 书里写这场尸疫让长安的许多百姓在最喜庆的除夕夜家破人亡,春联与挽幛齐挂,一时间整个长安城大红大白、大喜大悲交映,杨惜印象很深刻,所以如此笃定。 这难道是他魂穿了萧成亭之后,对这个世界引发的蝴蝶效应? 没想到只是这一个小小的时间偏差,他就快要把自己的小命给活活玩没了。 咣当—— 杨惜一个恍神间,短匕被这毒尸打落在地,他的身体也瞬间失去平衡,直直向下倒去。 杨惜还来不及站起,那毒尸就已经整个趴在他身上。 一股浓郁的尸体腐烂的腥酸臭气扑面而来,熏得杨惜差点直接晕过去。 就在那毒尸快要咬上杨惜脖颈的千钧一发之际,一柄通体莹白如霜雪的长剑直直插入了她的喉咙。 贺萦怀将剑使力一掼,将她悬空钉在了墙壁上。 “……还不起来?” 贺萦怀蹙起长眉,轻轻喘息着,手腕有些发抖。 “世……世子殿下。张逸之跑了,小人没……没看见侯爷,可能也已经脱险了。” 杨惜惊魂未定,坐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他一边擦着额头的冷汗,一边向贺萦怀解释道:“这个本是张逸之悄悄带进侯府为夫人试药的药人,常年被他喂食各种药石,死后变异成了无知无觉、逢人便咬的毒尸。” “被毒尸抓伤或咬伤的人也会被感染成这个模样,方才院中还有五具府上侍女和仆役的尸体,看样子也很快就要尸变了,此地不能久留。” “什么?” 贺萦怀一时难以反应过来,但他看见在自己剑下疯动挣扎的那具面目极其狰狞可怖的毒尸,咬了咬牙,将剑拔出。 那毒尸没了束缚,眼看又要冲过来了,贺萦怀一把抓住杨惜的右肩,将他揽带在怀中,用轻功带着杨惜跃上墙头。 虽然不知道这位世子殿下为什么会跟上来,但是他从毒尸口中救我小命的样子实在是靠谱得令人好感动! 杨惜像只树懒一样非常自然地搂上了贺萦怀精瘦的腰身,还合紧了两臂,以此让自己抓得更稳些。 然后,杨惜站在墙头上,往下看去,脸色陡然一变。 那个蓝衣的毒尸趴在墙边,似乎想爬上来但未能成功,昂着头朝他们不断嘶吼,半截乌红色的舌头从她的口腔中掉出。 方才还在院落中央痉挛蠕动的那五具尸体如今也已纷纷站起。 他们脸上也生满了密密麻麻的粉红脓疱,嘴里发出沉闷的嘶吼声,像无头苍蝇似的四处乱撞,撞到同类时甚至还凶狠地撕咬下同类脸上的一块皮肉。 而当他们发现站在房檐上的贺萦怀和杨惜两人,直接疯挤到墙边,将生着黑色长指甲的手高高举起,想要把两人拽下来。 “世子殿下,我们现在得赶紧疏散府内众人,封锁侯府,尤其是大门,绝不能让这些毒尸流入周围的里坊。” 杨惜蹙着眉,冷静地分析着。 “还有夫人,夫人腿脚不便,众人疏散时难保只顾自己性命,我们须得亲自把夫人接出才妥当。” 贺萦怀闭上眼,深深吸了一口气,尔后对杨惜点了点头。 “世子殿下,小人继续站在墙头引诱他们,您借机用轻功去把这座院落的门锁上,虽然挡不住他们多久,但是也能为府内众人逃生拖延一段时间。” 贺萦怀看着此时杨惜沉静的神情,哪还有一点方才和那张逸之争执时那种嬉皮笑脸、油腔滑调的市侩气。 “好。” 他深深看了杨惜一眼,抄起剑飞了下去。 杨惜为了下面那帮毒尸的注意力不被贺萦怀分散过去,开始在墙头上疯狂制造响动。 “好哥哥,好姐姐们,我知道你们现在很饿,饿得想把我给活吃了。” 杨惜冲墙下大喊,墙下的“好哥哥”和“好姐姐”们听见他大声喊叫,果然如他预料的那样,变得更加兴奋了,疯狂地举着手臂想要将他拽下来。 “但是冤有头债有主啊,我和你们一样都是无辜的!而且我平时很挑食,体内营养一点也不均衡,我不好吃啊!” “那个张逸之,良心真是大大的坏,把好好的一个女孩子折磨成了毒尸,连带着把你们也给坑惨了……” 杨惜还在卖力地游说着,可墙下的毒尸在他说话间竟已开始叠起了人梯,不,尸梯。一个毒尸肩膀上站着另一个毒尸,眼看就要叠到能够碰到杨惜的高度了。 “我草,你们还会这个?” 看着已近在咫尺的那个蓝衣毒尸血肉模糊的脸,杨惜吓得后退了一步,差点踩空。 “殿下救我!” 他转头对已经将院门落锁的贺萦怀嚎了一嗓子。 贺萦怀利落地跃上墙头,对着那蓝衣毒尸的喉咙又来了一剑。 那毒尸的口腔中满是血沫,另半截舌头也软哒哒地掉了出来。贺萦怀抽出剑后,那毒尸因为惯性仰头栽倒,连带着整架尸梯轰然倒塌,几具毒尸交叠在一起。 “世子殿下,我们得赶紧离开。这些毒尸没有丧失思考能力,这么短的时间里居然能想出这种办法,他们很快就会翻过墙头向府内其它院室袭去了。” “好。” 贺萦怀用指腹抹了抹溅到自己颊边的血渍,也顾不得那么多了,当即运起轻功带着杨惜一路跃过多个墙头、屋檐,向宁国侯夫人院中快速移动。 两人一路跑,一路通知府上各处的侍女仆役相互传信,赶紧向里坊疏散,切勿在府中逗留。 众人听说府内闹起了尸疫,都很恐慌,张皇地收拾起细软向府外奔逃。 在接近宁国侯夫人的院子时,贺萦怀看见院外墙边有一个人背对着他们蹲在墙角,窸窸窣窣的,举止很是怪异,他抱着杨惜的手明显顿了顿。 杨惜察觉到贺萦怀的异常,顺着他的视线往了过去。 这身衣冠打扮很是眼熟,是…… “爹……” 贺萦怀的声音不自觉地发起了抖。 杨惜也注意到了贺钦举止的不对劲,警惕起来,眯起眼仔细观察着。 贺萦怀带着杨惜落到地上,松开了他。 杨惜见贺萦怀想朝蹲在那里的贺钦走去,抬手按住了他的肩膀,“殿下,别去。” “侯爷可能已经……”杨惜顿了顿,到底没忍心说出来。 贺萦怀哪里听得进去,他像急于确认什么似的,快速地朝贺钦奔去。 贺钦听见身后的动响,也慢慢地转过了头。 混浊的碧色眼睛,青灰色的皮肤,覆盖了整张脸的密密麻麻的粉红脓疱…… 他已经被毒尸感染了! 贺萦怀的大脑霎时空白了,愣愣地站在原地,不前进,也不后退。 贺钦却并没有扑过来撕咬贺萦怀。 杨惜看见贺钦左手的袖管已经空荡荡的了,右手正攥着一把镶着宝石的金刀,机械麻木地割着自己的左脚。 他的左脚掌已经软绵绵地垂下,但脚踝与脚掌连接处还有一些粉红色的肌肉组织黏连在一起,因为他的手指过于僵硬,怎么割也割不彻底。 他张开嘴,呜呜啊啊了好一阵,终于能艰难地说起话。 “嗬……阿萦……快……砍断我的手脚,把我绑起来……我不能伤到你母亲。” “阿萦,快……舍不得……阿萦。” 杨惜眼睛一酸,心中极不是滋味。 那柄金刀是睿宗为了嘉奖贺钦剿匪有功,在接风宴上赐给他的。 贺钦接过金刀时,还满怀壮志豪情地说日后定会用这柄金刀除尽危害大燕社稷的奸邪之人…… 半个时辰前。 贺钦为劝回张逸之,一路跟着他到了他居住的院子,谁知刚踏入院中,就看见一个蓝衣的女孩蹲在柴房门口,脚前放着一把已经断裂的铁锁。 “你这个贱东西,谁准你出来了,滚回去!”张逸之又惊又怒,但不以为意,叠交双臂对阿绣吼道。 “张大人,这是?”贺钦很是疑惑。 “哦,只是卑职在里坊买的一个小奴,见卑职不在悄悄跑了出来,侯爷不必在意。”张逸之随口扯了个谎。 贺钦闻言,走上前去,柔蔼地拍了拍那女孩的肩膀,“丫头,你……” 谁知那女孩猛地转身,一张血肉模糊的小脸映入眼帘,他还来不及反应,就被那女孩尖利的牙齿咬断了左臂。 “快跑!” 贺钦好歹也是水军将领出身,立马反应过来事情不对劲,他捂着左肩正在汩汩流血的臂膊断口,腾身越到了房檐上。 他眼前黑沉沉的,感觉被一阵钻心噬骨的疼痛感淹没了。 贺钦不知道被毒尸咬伤后也会被感染成那副模样,他心中只有一个念头,要带着妻儿尽快离开! 于是贺钦强撑着,沿着小径向夫人的院中行去,恰好与跟来的杨惜和贺萦怀错过了。 张逸之和几个侍女仆役愣了一晌,听见贺钦的喊声,正尖叫着准备拔腿跑开时,那女孩猛地朝他们扑了过来。 女孩动作极为迅猛,瞬间出现在他们身前,众人俱被吓得不知所措,一动不敢动。 那女孩本来已经狠狠地抓起了张逸之的臂膊,正要啃咬时,慌乱中,张逸之举起医箱格挡。 女孩嗅出医箱中浓郁的草药的气息,竟有种天然的畏惧似的,迷茫地看了张逸之一眼,转头朝那五个侍女仆役咬去。 …… 然后就是杨惜在院落里看到的那一幕。 贺钦在被毒尸感染一段时间后,大概也明白自己身上发生了什么,生理本能驱使着他往夫人的院子走,他又在残余的情感理智的影响下决定自伤,冀求自己尸变后不要伤到夫人。 此刻,贺钦的喉咙中依然在发出一些模糊破碎的音节,催促儿子赶紧砍断自己的手脚…… 杨惜见贺萦怀犹豫不决,咬了咬牙,先跑进院中,疏散院内的侍女仆役,然后走进内室,连着衾被将夫人裹起,背在背上。 病得昏昏沉沉的宁国侯夫人睁开眼,惊呼一声。 “事出紧急,杨惜失礼了。” 杨惜背着宁国侯夫人走到前厅,在角落里发现了一些用以照明取暖的火油、预备除夕夜燃放的焰硝。 他脑海中灵光一闪,想起原书中写毒尸惧火,遂将它们带在身上,向院门赶去。 此时,贺萦怀正呆呆地立在院门口,看着自己正在往下滴血的剑尖。 一旁是已被砍去四只手足,被绳索缚住行动,在地上痉挛蠕动的一个人彘模样的血人,贺钦。 “爹……” 贺萦怀仰起头,抬掌捂住自己的两眼,几滴滚烫的清泪自他指隙间滑落。 7、死灰 杨惜背着宁国侯夫人走到贺萦怀身边,看着四肢的断口处俱已被染血的白布封裹住的贺钦,不知如何安慰,只轻轻拍了拍贺萦怀的肩膀。 杨惜看见身侧这个素来孤傲冷情的少年,此时正无声地大哭着,肩头耸动,双手抑制不住地颤抖。 那柄沾满他至亲之血的剑从他掌中脱落,掉到了脚边。 杨惜此时很是后悔当时看小说的时候没有再细致一些,将解毒的疗方记下来。 如今竟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儿子亲手砍断父亲的手脚,贺萦怀他……是以何种煎熬的心绪来完成这些的呢? 原书中,宁国侯世子贺萦怀二十岁袭爵,因为在他十七岁这年,他的母亲死于长安尸疫。 他和父亲回到扬州后,父亲终日悒郁寡欢、纵酒蹉跎,身体一日比一日消瘦,三年后便也撒手人寰了。 这些在小说里都只是轻描淡写带过的内容,杨惜作为读者观看的时候并不觉得伤情。 现在,他自己成为了书中人,才明白这些角色是有血有肉、有鲜活的呼吸的,他们对自己所经历的悲欢离合亦会有如此切肤刻骨的感受。 杨惜曾因自己手握剧本,预知世界未来走向而自傲,可他来宁国侯府折腾了这么一遭,却仿佛什么也没有改变。 他没有拯救那个十七岁丧母、二十岁丧父,一生冷清孤孑,三十岁时因身边仆从暗害,渡江堕水而亡的姑苏贺郎。 杨惜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弯腰捡起贺萦怀的佩剑,用自己的袖摆一下一下地拭净血迹,郑重地递还给贺萦怀。 “……走!” 贺萦怀接过剑,红着眼将杨惜背上的母亲接到自己背上。 不远处传来成片的毒尸的沉闷嘶吼,看来那个院落里的毒尸已经把门撞开,而且离这里不远了,两人赶紧向侯府正大门奔去。 眼看着马上就要推开大门了,他们身后突然传来了一道清晰的毒尸的嘶吼声。 什么情况,刚才听声音明明还有一段距离的,怎么会这么快追上来? 两人对视一眼,心头暗叫不好,然后纷纷回头望去。 这个追上来的毒尸竟然是张逸之! 张逸之面色青僵灰白,嘴中木然地嚼着许多奇奇怪怪的药草,衣襟被黑褐色的涎水浸湿了一大片。 原来,张逸之跑出那个院落后,突然发觉自己的行动越来越迟钝,浑身虚弱无力,还有种发了高热的昏闷感。 他意识到了什么,撩开自己的袖子一看,发现自己先前被那毒尸抓起胳臂时留下了一条细长的伤口。 “阿绣那个贱羔子,真是死了都不让人安生……” 他啐骂了一声,慌乱地找了个角落蹲下,打开医箱,将箱内的各式药草一股脑地往嘴里塞,但是很遗憾,这无济于事。 片刻后,他仰头一倒,彻底昏死了过去。 …… “你带着我母亲,站到我身后。”贺萦怀对杨惜叮嘱道。 杨惜扶着宁国侯夫人靠柱而坐,若有所思地看了看张逸之和自己藏在怀中的火油、焰硝。 眼见张逸之张牙舞爪地扑了过来,贺萦怀眯起了眼,握紧了手中霜白的长剑。 张逸之靠近身前的那一瞬,贺萦怀手腕一转,扬剑刺进张逸之的胸膛。 几滴乌血溅到贺萦怀眼睑上,他嫌恶地揩了揩,然后将四肢仍在疯动的张逸之捆缚在柱子上。 他转头喊杨惜,“走了,我们把门落锁再去上报禁军……” 杨惜却一动不动。 杨惜刚才趁贺萦怀对付张逸之的间隙,已在院门口处的植被上都泼满了火油。 此刻,杨惜垂下眼,静静地摩挲着一块焰硝,似乎在等待着什么。 “你……” 贺萦怀敏锐地嗅到了空气中浓郁的火油的气味,蹙起了眉头。 这时,那群毒尸也自南边院落赶来了,他们影影绰绰的身影出现在檐廊的尽头。 “殿下,站远一点。” 杨惜转头,朝贺萦怀一笑,给他看了看自己宽大袍袖下那条已变成青紫色的纤瘦胳臂。 “我好像……走不掉了。” “那张逸之应该也被毒尸抓伤了,他跑出院落时搡了我一把,胳臂被他刮破了点皮。” 杨惜的声音很轻,语气也非常平静,却听得贺萦怀的心脏猛地揪起。 “没能救下侯爷,抱歉……但是殿下放心,尸疫会在这里了结的。” “夫人的药方我方才悄悄塞在她的衾被中了,你一定要和夫人一起,好好活下去。” “殿下,我知你为人冷傲,但是有时候,人心比威势重要太多了,记得对身边的下臣和随从好一点……还有,不要总是冷冰冰的,把别人姑娘都吓跑了,白糟蹋了那么漂亮的一张脸啊。” 杨惜故作轻松地调侃了贺萦怀一句,转头看着越来越近的,仅有五六步之遥的毒尸,他用修长纤细的手指点燃了一块焰硝,向已泼过了火油的植被上掷去,火势瞬间冲天而起。 毒尸们在大火中撕心裂肺地嚎叫着。 “杨惜!” 贺萦怀看着那个人极清瘦的背影,喊了他一句,声音沙哑而颤抖。 杨惜回头朝贺萦怀轻轻一笑,赤红的火光映亮了他清秀柔和的脸廓,如瀑的墨发随风飘扬。 然后,他头也不回地纵身跃入焰浪火海之中了。 黑烟滚滚,熏得人睁不开眼,渐渐喘不上气。贺萦怀只得背着母亲撤至府外,呆愣愣地望着已被烈火吞噬的宁国侯府。 贺萦怀对这个世界的感知仿佛被尽数剥离了,看不清,也听不清,只剩下一片混沌、死寂的虚无。 无边际的黑暗像冰冷又厚重的绸被一样紧紧裹着贺萦怀,闷得他快要五脏俱碎。 许久后,他耳边一阵嗡鸣,听见身边有人大喊“宁国侯府走水了,快救火”,听见许多嘈乱的脚步声和呼喊声。 先前已经逃出侯府的侍女和仆役上前来簇拥着贺萦怀,将他背上的母亲接下。 - 地狱……是什么模样? 杨惜不知道。 但肯定不是他眼前这样的。 锦绣帷帐,玉幕珠帘,榻前的博山炉里还焚着一种淡雅清馥的香。 杨惜竭力睁开睡意迷朦的两眼,打量着四周,越看越觉得眼熟,这里是……显德殿? 显德殿位于皇宫东南角,是东宫居所。杨惜身下这张柔软无匹的床榻也就是三天前他刚穿进《燕武本纪》时的出生点。对,就是他和男主萧鸿雪一起躺过的那张。 如果这张床可以生出床灵,一定会狠狠地嘲笑他这个接盘了萧成亭惨淡未来的倒霉蛋。 其实在接受了自己穿书成了萧成亭这一事实之后,杨惜每次看见这张见证了他对男主犯下的所有罪状的床榻,都很想自扇耳光。 当然,他想扇的不是自己。他想扇的是那个曾经美滋滋地啃过男主的漂亮脸蛋,如今已不知润到何处去逍遥快活了的原主。 不过这具身体本来就是萧成亭的,他现在扇自己,四舍五入一下也就是在扇原主了! 不过,他怎么会躺在显德殿里?他这是跳入火海之后直接重开新档了吗? “咳……咳。” 杨惜无意识地咳了两声,这才发现自己的喉咙又痛又痒,仿佛被钝刀划割过一遍似的,声音也哑得吓人,像被谁下了失声药。 他突然意识到了什么,挽起寝衣的袖子,发现自己两条胳臂上都是被火烧伤留下的粉红色印痕,虽然看着并不严重,但杨惜用手指轻轻摩挲了几下,依然疼得倒吸一口凉气。 他起身翻箱倒柜地找出了些白色的布绷,将双臂都缠束起来。 走回榻边时,他路过了铜镜,就顺道看了一眼,发现自己易容的那张画皮已经不知所踪了。 然后,他静静地坐在榻上,手指一下一下地敲着榻沿,思考起来。 喉咙哑痛应该是被火场里的浓烟给熏燎的,现在应该是宁国侯府大火之后了。 不过,匪夷所思的是,那可是场能把毒尸都给生生烤焦脆了的货真价实的大火,他分明也跳进火海中了,怎么会只受了点轻伤? 而且他不是被那个张逸之给挠伤了吗,他清清楚楚地记得当时自己的左臂那缤纷的颜色,看着就像要变异了似的。 他就算没被那场大火给烧死,也应该变成没有神智见人就咬的毒尸了才对啊? 其实,在见到已经变成毒尸的张逸之的那一瞬间,杨惜的心脏真的停跳了一拍。 因为他突然想起自己在藏着药人的那个院子门口喘气时,这张逸之嫌他挡着自己逃生的路了,挠了他一爪子。 他当时看那张逸之神情举止都还算正常,应该没被感染,就不以为意。没想到张逸之其实已经被那个蓝衣毒尸抓伤了,只是尚未发作。 杨惜挽起袍袖,看着自己已经变得青紫僵硬的手臂和怀里的火油、硝石,有些哽咽。 本来是想用来解决那几个毒尸的,把刚起了苗头的长安尸疫彻底扑灭在宁国侯府。现在好了,他这个倒霉催的,竟也成了毒尸预备役之一。 给毒尸准备的“好东西”现在变成他自己的上吊绳了,哈哈…… 不过,比起尸变后被贺萦怀一剑捅穿喉咙,他还是觉得和那群毒尸一起被烧死,死得比较大气,比较体面。 跃入火海前,杨惜表面潇洒平静,其实在心中默默流着两行血泪。 没想到只是做个新手村任务,居然会死得这么悲情……感觉也是穿书史上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独一份了。 他明明已经接受了被火烧死这个看起来蠢过头了的结局,但是一睁眼居然还能安然无恙地从显德殿的床榻上醒来,这又是为什么? 他实在是想破了头也想不通。 怎么,他爱趟浑水还舍己为人的善举感天动地了,世界规则不忍见他英年早逝,直接修复了“因恶毒男配过早下线导致男主后期没办法爽一爽了”的bug吗? 老实说,他觉得不太可能。 一开始他也期待过这个《燕武本纪》的世界会不会和他绑定什么男配自救系统、男配洗白系统之类的,好让他的魂穿恶毒男配之旅没那么绝望。 谁知他等了这么些天,别说自救洗白系统了,连那天起了歹心,想要提前做掉萧鸿雪时出现的那种警告都再没出现过。 似乎只要他不对男主动杀心,无论他做什么,就是把男主抱着乱啃也没关系的。 他完全被这个《燕武本纪》的世界散养了,没有任务,也没有任何生存提示。 既然不是世界规则出手,那难道他是被谁给救了吗? 是贺萦怀? 也说不通,当时火势那么大,连毒尸都烧得嗷嗷叫。就算贺萦怀真的把他从火中救起了,他也不可能只受了这么点轻伤,连神智都还是清明的。 而且,最要紧的一点是,他是易容去宁国侯府的,贺萦怀根本就不知道他皮下其实是太子啊,又怎么会把他送回显德殿? 杨惜这一趟宁国侯府之行虽然惊心动魄、轰轰烈烈的,但似乎除了那张惟妙惟肖的画皮陨落在火中了之外,什么都没有损失。 但是……为什么啊……想不通啊! 杨惜没想到自己有一天会为自己为什么没死成这个问题纠结这么久。 但他向来适应力极强,既然想不通,很快也就不再想了。 就当做是有某个花精草精、田螺姑娘之类的对他芳心暗许,不忍见他英年早逝所以出手相救了吧! 一晌后,杨惜仰头倒在了那张见证他风雨沧桑的床榻上,他斜斜地倚靠着软枕,望着自己缠满布绷的手臂出神。 “皇兄……你在发什么愣呢?” 一个粉雕玉琢的半大男孩不知是何时站到杨惜床帐边的,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 8、东宫 杨惜这才回过神来,望着这男孩。见他面孔生得精致白皙,稚气未脱,眉眼与萧成亭有几分肖似,结合他对自己的称呼,便对他的身份有了数。 “……朱鹀?你找我有什么事吗?” 杨惜轻声开口,嗓音已被被火场的浓烟给熏得有些“呕哑嘲哳”了。 朱鹀是萧成亭四弟萧幼安的乳名。 凤皇、桑扈、朱鹀,睿宗膝下这三位皇子皆是以禽鸟名为乳名的。 事实上,不只是皇子,萧姓宗室的孩子也遵照此传统来取乳名。 比如昭王的两个儿子萧淮流和萧鸿雪,一个乳名青鹤,一个乳名白雉。 皇族萧氏通过翻《百鸟图鉴》来给孩子取乳名的这种草率行径让杨惜一度怀疑萧氏的先祖是不是鸟变的,所以不仅选“燕”为国号,还订下了族中孩子皆取一个禽鸟乳名的规矩。 此举让这燕朝的青史上留下了一排排缤纷多彩、叽叽喳喳的“鸟皇帝”的尊号,萧氏后人子子孙孙无穷尽也,皆以鸟名统治大燕江山千秋百代,想想就非常令人,不,令鸟心潮澎湃。 但是比起这种猜测,杨惜更愿意相信是因为《燕武本纪》的作者实在是不会起名字,为了省事随口诌的。 姓萧的一大家子人都是鸟,整整齐齐,方便快捷,多好啊。 不过,虽然大家都是鸟,但百鸟终要朝凤。 萧成亭的乳名是听上去就很狂霸酷炫拽的“凤皇”,除了能彰显其身份的尊贵煊赫之外,也不难看出睿宗对这个孩子的偏爱和寄予的厚望。 但是呢,结合《燕武本纪》的实际剧情来看,这萧成亭就是个不学无术的草包,明显压不住“凤皇”这个霸气的大名啊。 所以,他最终被这个极品id的耀眼光华反噬,在宗人府凄凉地爬完了后半辈子。 而在萧氏一众“禽鸟公子”之中,最后竟是乳名起得最为轻贱的“白雉”萧鸿雪以燕武大帝的尊号名垂青史了。 两相比较之下,实在令人唏嘘,感叹起命运的神奇之处。 开局摸了一手“这让我怎么输”的绝世好牌的萧成亭,一生碌碌,下场凄惨,为史书略去不表;而天崩开局的萧鸿雪却隐忍蛰伏、步步为营,最终中兴燕室,被尊为千古一帝。 萧鸿雪这个位面之子身上放射出的璀璨光芒简直要闪得人睁不开眼了,谈笑间,恶毒太子灰飞烟灭…… 呵呵,这还怎么玩? 杨惜在心里一阵无能狂怒,面上却依旧沉静如水地望着站在榻边的萧幼安。 “皇兄,朱鹀是来提醒你,你已好几日未去辟雍学宫上课了,讲经的柳博士很是生气。” “他说若明日还见不到皇兄,就要奏禀父皇了。” 萧幼安轻轻牵起杨惜的衣袖,语调温软。 杨惜闻言有点崩溃,本以为自己穿书之后可以挥泪告别上学上课了,但他忘记了,即使是一国太子,也是要上学的。 他前几天根本就忘了这茬,宫人们估计也因为原主性格乖张,肆意妄为惯了,也没谁敢来提醒他。 “我知道了,朱鹀,谢谢你。” 杨惜偏头咳了一声,喉咙又是一阵巨痛,声音沙哑得可怕。 萧幼安的眸光不经意地扫过杨惜两臂上的布绷,用手指轻轻摩挲了几下,“皇兄……你受伤了?” “……啊,昨日帮一个小宫娥捡落到树上的纸鸢,不小心摔着了。” 杨惜略微思索后很快想出了一个听着还算合理的解释。 “皇兄果然怜香惜玉,连替小宫娥捡风筝这种事情都亲力亲为。” 萧幼安嘟囔着嘴,声音闷闷的。 “可朱鹀每次邀皇兄来华阳宫陪我玩儿,兄长都说没空!” 杨惜看着萧幼安这幅委屈的小模样,本来就具有弟控属性的他顿生怜爱之情,他抬手摸了摸萧幼安柔软的发顶。 “是皇兄不好,皇兄以后一定多去陪陪你。” “那说好了,拉钩!” 萧幼安非常童真地用自己的小指勾住了杨惜的小指。 “嗯,说好了。” 杨惜温柔地看着萧幼安的小动作。 “那皇兄,你好好休息,明日一定记得去辟雍学宫上课,柳博士发火可吓人了!不过,父皇一向最疼爱皇兄了,就算他告状,父皇也一定不忍苛责皇兄的……” “皇兄,我先回去了,母妃今日还要考我功课呢。” 萧幼安冲他笑了笑。 “好。”杨惜点了点头。 萧幼安在越过寝殿门槛的那瞬间,眸中一抹暗色划过,面上和煦的笑意荡然无存。 “呵。” 萧幼安盯着自己方才抚过杨惜臂上布绷的手,勾了勾唇角,冷笑了一声。 而对此毫无所知的杨惜一脸慈爱地目送着萧幼安离去。 杨惜心想,对嘛,这才是和谐亲善的兄弟情嘛,同样都是弟弟,怎么有的弟弟就那么恐怖,硬是吓得他现在看到一条小毛毛虫都一身冷汗。 虽然是原主萧成亭先为兄不尊的,但那和他杨惜又有什么关系,请苍天,辨忠奸啊! 每次一想到萧鸿雪,杨惜就#头晕#胸闷#冒汗#浑身无力#呼吸困难。 但是怕归怕,杨惜很明白自己现在迫切地需要做点什么,以应对未来的毛毛虫之祸。 * 杨惜记得,原主萧成亭虽贵为东宫,处一步登极的高位,偏偏这最后一步任他如何抻长了腿儿也登不上去。 可以说只有皇帝姓,没有皇帝命。 萧成亭的皇帝老爹睿宗驾崩后,生前宠信的几位常侍迅速勾结坤宁宫的魏皇后乱政,篡改遗旨、兴起宫变,将萧成亭和其母王淑妃一起圈禁在宗人府。 那时萧成亭的二弟萧明期因与巫蛊之案有涉,已被睿宗鸩杀,四弟萧幼安则在宫变中不知所踪。 因魏皇后自身无所出,几位常侍决定拥立魏皇后的外甥,也就是昭王妃之子萧淮流为帝,魏皇后则美美做起了摄政太后。 这萧淮流正是男主萧鸿雪的亲大哥,他性格柔懦,就是个任人摆布的傀儡皇帝。 萧淮流刚登基就听从摄政太后之言,招她的亲哥哥豳州牧魏添入都,拜他为大将军,以求拱卫京畿、稳固朝政。 这魏添屠户出身,一身匪气。他把持军政大权,私纵麾下军士在长安烧杀劫掠。 他自己还多次夜宿后妃宫中,甚至曾在圈禁着王淑妃、萧成亭母子的宗人府里歇宿过,俨然把京城长安当作淫乐窟了。 朝中诸臣皆被他带来的“一点小小的礼崩乐坏震撼”吓得面色俱白。 其实自皇太子萧成亭无过而被废,外戚魏氏独大,明眼人都能看出其中的门道,私下多有“宦官联合外戚把持朝政”的议论。 但他们都慑于魏添手下那实打实的一万豳州虎贲,一时无人敢做出头鸟。 虽然禁军的人数也不少,但大部分是养尊处优的少爷兵,和豳州那一万前后经历大小战役无数,从沙场上浴血归来的虎贲军比起来,确实不够看。 好在如此危难之际,有尚书左仆射谢韫与其弟御林军将军谢韬聚兵勤王,以“清君侧”为号联合举国各地的门阀士族共同讨奸。 小说里写,谢韫执剑取魏添首级后,步履明殿,自他剑刃滴落的鲜血在白玉石板上勾勒出一条长长的猩红辙迹。 谢韫将彼时已被吓呆了的萧淮流头上那顶十二旒的衮冕取下,呈到了被关进宗人府多时的正经太子萧成亭面前。 当日萧成亭见到谢韫时,谢韫的发冠早已不知散落何处,墨发垂肩,那身惯穿的素白雪衣俱是斑斑血渍。 谢韫连眼睫上都悬着血珠,仍端谨地向他叩跪,双手奉上染血的帝王衮冕。 得臣如此,萧成亭一时深感之,当场涕泪齐下地将谢韫扶起。 后来宫人向萧成亭问询是否要将溅了血的衮冕更换时,他摆摆手拒绝了,说“此谢仆射血,勿去。” 说来也是天理循环,新帝萧淮流在位不过短短两月就被废掉,于夤夜悬梁自缢。 如果剧情能这样平稳地发展下去,杨惜对自己这穿书身份还是非常满意的。 重生之我在大燕做皇帝,虽半途为奸人所害却终究拿回了属于我的一切,不要太爽。 可惜很快就再度迎来了转折。 这萧成亭草包之名世无其二,任他老爹生前如何力排众议册他为东宫,宰辅之臣谢韫又平魏皇后之祸,把皇位给他送了回来,奈何他自己不中用,接不住这泼天的富贵。 他生性鲁钝,连做个守成之君的中人之才都不具备,世言更谓其为白痴。白痴也就算了,还醉心玄道、荒淫好乐。 所以登基大典还未筹备完呢,不少臣子或许从之前魏氏兄妹僭窃储位之事中得到了启发,这样乱的世道,还顾得上什么君臣纲常啊? 他们从燕王朝和门阀士族的利益出发,纷纷登府拜见谢仆射,反对由萧成亭这个草包继位,要求另择明君,否则大燕完蛋“可指日而待矣”。 谢韫深思熟虑后,亦认为众人言得之,社稷为重,也不执着于忠臣贤相的名节了,当即废了萧成亭。 又因睿宗子嗣缘薄,膝下除了萧成亭、不知所踪的四皇子萧幼安、一名才人所出的一尚在襁褓的幼儿外,别无他子,故改扶昭王已逝的外室所出的,素有谦慎聪慧之名的幺子萧鸿雪为帝。 萧成亭梅开二度地收拾铺盖卷搬进了宗人府,连张七天皇帝特权体验卡都没捞着,就变成残废,爬了半辈子。 后面的剧情就和他没有太大关系了。 * “所以……现在摆在我面前的只有两条路啊。” 杨惜长长地叹了口气。 两条路,一条是争取谢韫的支持,在皇位保卫战中胜过萧鸿雪。 如果最后登基的是他,他就不会变成任萧鸿雪捏扁搓圆的毛毛虫面包了。 不过,天知道他登基之后谢韫会不会再篡一次国?毕竟连萧鸿雪那样的皇帝他都不满意,想取而代之啊? 而另一条路呢,就是去大舔特舔萧鸿雪,尽量洗白自己在他心中坏得掉渣的形象。 虽然两条路听上去都很有难度,但是杨惜果断选择了第二条。 开玩笑,稍微犹豫一秒都是对第二条的不尊重好吗? 第一条简直离谱得令人发笑。我吗?你是说让我一个天天摸鱼摆烂的男大学生去和那个名垂大燕青史的千古一帝燕武帝抢皇位吗? 什么凤皇不凤皇的,在萧鸿雪面前他杨惜就是只鹌鹑。 而且就算侥幸斗倒了萧鸿雪,还有个最终boss谢韫呢,杨惜自认他可没有萧鸿雪那种卧薪尝胆单挑谢韫的能耐。 把两条路对比了一下之后,杨惜觉得去狂舔萧鸿雪让他不忍把自己折成毛毛虫的可能性瞬间高得出奇了。 对,就这么干! 不当皇帝就不当皇帝了呗,他一个穿书者,本来也没那么大能耐,能全须全尾地苟着就已经很好了。 比起和男主抢皇位,当他的腿部挂件虽然没出息但很轻松不是吗? 想清楚这些关节后,杨惜决定以后日日去给萧鸿雪晨昏定省,准时请安。 他一阵摩拳擦掌,为即将开启的舔王大业感到热血沸腾。 虽然当舔狗其实没什么好燃的,但是,他还是燃起来了! 9、阿雉 “……杨惜!” 贺萦怀又一次从噩梦中惊醒,有些急促地喘着气,冰凉黏腻的冷汗打湿了寝衫。 自从宁国侯府大火那日过后,他与母亲搬往宣阳坊的另一处别院居住。 这几日,他几乎夜夜梦见被自己砍去了手脚、在地上痉挛的父亲,梦见那场将华美气派的宁国侯府烧作焦土的熊熊大火,梦见那个毫不犹豫地纵身跃入火海的青年,以及他最后被火光映红、吞噬的笑颜。 贺萦怀心中空落落的,像被生生挖去了什么,一种难言的惆怅和难过在心中蔓延。 他静静地坐在榻上,平复了心情后,穿戴齐整,提着一壶酒往长安西郊的陵地走去。 陵地立起了几座新坟,几个已变成毒尸、在大火中罹难的侍女仆役的,他爹宁国侯贺钦的,还有……杨惜的。 大火熄灭以后,残垣断壁中只剩几具焦黑的尸体,俱被烧得不成人形,像炭块一样,一碰就碎。 他在角落里找到了杨惜被烧得只剩一点竹块碎片的幕篱,将它们小心地用绢帕包裹,为杨惜立了座衣冠冢,墓碑和他爹贺钦的并排而立。 贺萦怀倚靠着石碑坐下,用衣袖拭了拭碑上的尘土,将酒洒祭在碑前,仰头望着天边的一线寒月,独坐了许久。 他慢慢饮尽了酒壶中剩下的酒水,垂下眼,不知在想些什么。 许久后,他站起身,披着一身晨露,慢慢走回别院。 - 刚被贺萦怀在坟头洒酒吊唁的杨惜坐在轿辇里打了个喷嚏。 轿辇在昭王府前停了,杨惜理了理衣冠,在称心的搀扶下走出轿辇。 然而还不待称心前去叩门,昭王府内就传来了一阵鞭声,那一下接一下的破风巨响,听得人牙酸。 而且若留心去听,其中还混杂着女人凄切的哽泣声: “王妃娘娘,求您开恩,别打了,您就发发善心,饶了二少爷这一回吧,他身子骨这么弱,受不住三十鞭的……” 昭王府内。 萧鸿雪趴在一条长木凳上,苍白瘦削的手脚俱被麻绳捆缚着。 他的后背早已被鞭打得血肉模糊,破碎衣衫的布屑和伤口粘连在了一起,远远望去,触目惊心。 他阖着眼,疼得额上不停冒冷汗,双唇被自己咬得鲜血直流。 但即使这样,他也愣是一声没哼出来,更没有向一旁那个锦衣绣袄的美艳妇人告饶一句。 萧鸿雪很小的时候就明白,在昭王妃魏书萱面前,声嘶力竭地哭喊、磕头、或是下跪求饶都是没有用的。 萧鸿雪没喊一声疼,倒是自他被接回昭王府后就一直伺候他的侍女浣莲,看着鞭子一下又一下地落在他身上,急得直哭。 她朝魏书萱不住地磕头,求她放过萧鸿雪。 萧鸿雪自小就比同龄的孩子瘦弱,又经常生病,他身子骨有多差浣莲是知道的,再这样打下去,保不齐一条活生生的小命就没了。 魏书萱看着浣莲向自己苦苦哀求,冷笑了一声。 “你说二少爷身子骨弱?本妃倒是觉得,他这把贱骨头硬得很呢,这几鞭子落下去,吭都没吭一声。” 她转头看向一旁有些迟疑的执鞭家丁,吩咐道,“打,给我接着打,三十鞭一鞭都不能少。” 然后她缓步踱到了萧鸿雪面前,掐起他的脸,尖锐的金护指在他苍白的脸颊上刮出道道血痕。 “你这个狼心狗肺的东西,当年要不是本妃心慈接你回府,你和你那个晦气的娘早就一块死在外边儿了。” “现在你大哥生了病,不过是要剜你一块肉做药引子,亏他平日待你那么好,你竟然推说自己风寒未愈不宜献肉,呵……” 魏书萱的表情有些狰狞,“本妃倒没瞧出你哪里有风寒的病症,分明就是不愿!” “既然你这么怕疼怕流血,那本妃就打得你皮开肉绽,看看是掉小一块肉疼,还是脱一整层皮疼。” 萧鸿雪看着她癫狂的神色,只是静静地揩了揩自己唇角的血迹。 他风寒是真,那日他从显德殿里逃出时只一身单薄衣衫,在宫道上淋了半天的雪,回府就病得直吐。 若真的剜他的肉,那就不是去做药引了,而是给他大哥萧淮流投毒。 正是因为萧淮流平日待他亲善温柔,他才会回绝。 谁知这魏书萱就发疯跳脚了,命人把他捆了起来,要打他三十鞭。 其实萧鸿雪明白,她发疯不是因为自己没有剜那一块肉,而是因为她觉得自己这么个微贱的庶子竟也敢反抗她的主母权威,这是她难以容忍的。 他有的时候也很疑惑,魏书萱这么狠毒癫狂的女人,何以将他大哥萧淮流教养得那样温厚善良? 这时,魏书萱突然扬起了手,她重重地甩了萧鸿雪一个耳光,把他的头打得往一边偏去。 “记着,本妃抬举你,你才是昭王府的二少爷。本妃要是不抬举你,你就是个在歌棚舞榭里出生的野种。” “你娘只是个勾栏出身的狐媚子,又死得早,想必生前什么都没有教过你,那本妃今日教你的孝悌忠义,你可要好好地学,好好地记住了。” 她阴毒地笑了一下,走到一旁入座,看着萧鸿雪被家丁笞打,悠闲地饮起了热茶。 然而鞭声却停了。 萧鸿雪和魏书萱同时诧异地朝那个执鞭的家丁看去,这才看见一只毛色金黄的小犬死死咬住了那家丁的裤腿往外拽,明显是在阻止他继续笞打萧鸿雪。 萧鸿雪本来没有什么波澜的表情突然出现了一丝裂痕,他嗓音沙哑地喊了一声:“回去!” 那只小犬对着萧鸿雪低呜一声,算是回应,但依然死死地咬着那家丁。 说萧鸿雪“开局一条狗皇位全靠打”,就是字面上的意思。 这只小犬是萧鸿雪几月前在狗屠手中救出来的,倒也不是因为萧鸿雪多么有善心,只是他看见这小犬朝屠案上那只被剔毛放血的母犬不住呜咽,思及自己的身世遭遇,有些触景伤情,顺手解救了。 一开始萧鸿雪压根没想把它带在身边养着,麻烦。 但是它竟很有灵性地悄悄跟在萧鸿雪身后,不吠也不叫,一人一犬之间隔着很远的一段距离。 每当萧鸿雪回头,它就赶忙躲起来,萧鸿雪一转头,又慢慢跟了上去。 一人一犬就这么走了许久之后,萧鸿雪回过头,笑了。 他看着那只慌忙躲藏,却把毛茸茸的尾巴露在外面了的幼犬,轻声说,“跟了我,可没什么好日子过啊。” 如今几月过去,这只小犬的体型没变多大,但为了保护萧鸿雪,它丝毫不畏怯地咬着那个执鞭家丁的裤腿。 魏书萱冷冷地看了萧鸿雪一眼,“小野种养的狗也是条野种,春池,它不肯松口你就连它一起抽。” 春池果然一鞭子抽在了小犬的后腿上,它疼得呜呜嚎叫,但依然不松口。 魏书萱突然怒极,又招呼旁边的两个家丁,“你们,去,把这条死狗给本妃剥皮煮了!” 那两个家丁正欲动作,就听得一声呵止。 “住手!” 众人循声望去,看见了跽在墙头之上的一名雪氅青年。 这青年面如冠玉,眉清目朗,额心一点朱砂红得妖冶,在晴阳映照之下像只暂踞墙头的白鹤,或许兴尽就乘风飞走了。 萧鸿雪望着来人,本来因这人清逸风流的气质有些恍神,在看清他的脸后又倏地转过了头——他来干什么? 这人不是杨惜又是谁呢。 杨惜在府外听见了府内的动静,挥手止住称心叩门的动作,借几个随行侍卫的肩膀直接攀上了墙头。 他坐在墙头悄悄觑了下面一会儿,瞬间了然了。 魏书萱看清了杨惜的容颜后,明显愣了一下,“太子殿下?您怎么在这儿?” 她心下很是疑惑,这草包和昭王府素日没什么交集,今日怎么会出现在昭王府的墙头上? “本宫是来寻友的,可能来得不巧了,竟恰好撞见王妃将他笞打成这副狼狈模样。” 杨惜笑了一下,悠悠展开了一把书着“掷果潘郎”四个字的折扇,很是风流倜傥,只是嗓音仍旧低沉沙哑。 魏书萱面上强扯出一抹笑,“殿下见笑了,犬子顽劣,妾身自是要好好管教他。” “只是不知……太子殿下竟和我们王府这不成器的犬子私交甚笃。” “谈不上私交甚笃,只是日前梅园初逢,本宫同他一见如故,结为知己。” 杨惜一边面不惭心不跳地唬起这魏书萱,一边心想自己这话也不算完全凭空捏造吧,原主确实是第一次见萧鸿雪就被他迷得神魂颠倒了没错啊。 杨惜合起折扇,神情专注地盯着萧鸿雪,煞有介事地说,“是吧,萧……” 似乎嫌不太亲密似的,杨惜将话拐了个弯,语调温柔地唤道:“阿雉。” 10、救美 萧鸿雪乳名白雉,乍然被杨惜这么亲昵地一唤,萧鸿雪只觉得悚然,没有作声。 他腹诽道,这变态太子在搞什么,玩英雄救美俘获芳心的伎俩吗? 什么“一见如故”、“结为知己”,指的是他初见自己就给自己下了药,因强迫未遂还向自己挥剑吗? 杨惜见萧鸿雪完全不理会自己,也不在意,他很清楚自己这个变态断袖的形象在短期内是洗不白的。 他扫视了一下墙下众人,指着两个身强力壮的家丁说,“你们俩,去搬个梯子来。” “本宫下不来了。” 众人:…… 片刻后,杨惜大摇大摆地走到萧鸿雪身前,开始动手解下把他手脚都给勒出红痕的捆绳。 杨惜看着萧鸿雪血肉模糊的脊背,差点又犯了晕血症,站在原地缓了好一会儿。 宝啊,伤在你身,痛在我心! 这一鞭鞭抽出来的,可都是男主的黑化值啊! 萧鸿雪没有看他,只冷冷地吐出了一个字,“滚。” 杨惜的嘴角抽搐了一下。 也是,毕竟在萧鸿雪看来,自己就是一个对他欲行不轨的变态族兄。 于是杨惜作痛心疾首状,用只有他们两人能听见的声音说: “阿雉,为兄有错,为兄太不是人了,你那日离去后为兄实在深感愧疚,每每思及自己的罪过都寝食难安。” “为兄就想着,一定要补偿你一辈子。今日偶见你落难,自要拔刀相助,你能不能……也信为兄一次?” 萧鸿雪不为所动,“不必了。” 任杨惜一番话讲得再情真意切,萧鸿雪也一个字都不信。 因为对他而言,信任是和性命对等的东西。 萧鸿雪第一次信任一个人,就被劫走所有的钱财丢到边镇,来“打秋风”的突厥人把他掳回了帐中,萧鸿雪在那里度过了生不如死的几个月,还差点被他们当成过冬粮食吃掉。 第二次信任一个人,差点被她哄着喝下一碗掺了砒霜的热甜汤。 他怎么敢,又怎么可能再轻易信任一个人? 信任这种东西,若是随意交付给谁,指不定哪日就会被别人铸成刺向自己的最称手的利刃。更何况,太子还是个曾经给他下药,在他看来喜怒无常至极的变态。 萧鸿雪对身边的所有人都有很深的心防,哪怕是对浣莲这个照顾了自己多年的侍女都一向态度疏离。 毕竟他娘当年可就是被自己的贴身婢女所害,死都死得不明不白。 虽然他娘是个对他动辄打骂的疯女人,他一点儿也不怀念她。但是,那个疯女人用性命换来的教训,萧鸿雪却牢牢地记在了心底。 * 萧鸿雪记得,在他九岁那年,也是这样一个天寒地冻的冬天。 他爹带着大哥萧淮流陪驾南巡,而他娘穆忆在他们离京后就突然染了急病。 魏书萱听闻此事后,居然丧心病狂地授意在他们外宅里伺候的那些婆子姑子断了他们的米粮,只许送些无用的草药来做做样子。 魏书萱还美其名曰“大夫说食多五谷杂粮不利于身染疫邪的人早日病愈”。 穆忆病得脸上骨头都浮凸了,还被断了食,常常捂着肚子一疼就是一整天,在梦里都喊着饿。 前来诊治的大夫远远瞧了一眼就摇头,吩咐早些准备后事。 萧鸿雪虽然很恨穆忆这个高兴时对自己百般温柔,不高兴时也曾差点把自己活活掐死的疯娘,但他到底没办法眼睁睁地看着穆忆去死。 没办法了,萧鸿雪只好跑到昭王府去,哭着给魏书萱下跪,说我娘亲实在肿得厉害,求王妃发发善心,救救她吧! 他一直求她,求她,给她磕头磕得满脸都是血,而魏书萱连看都没有看他一眼。 她只是抚挲着妆奁内的翡翠珠串,问她的侍女哪条成色最好。 后来他在阶下磕头磕得晕了过去,被魏书萱派人扔回了外宅。 他醒来时,听见穆忆在屋里喊疼,但很快就不再喊了——她疼得断了气。 穆忆才刚合眼,魏书萱就遣人来用两张烂草席把她裹了烧掉,说她一身疫病,晦气。 他呆呆地跪在院子中央,看着赤红的焰浪舐过穆忆的裙裾、手臂、头发……他的脑子倏地变得空茫茫一片,连眼泪都忘了流。 为什么? 他不明白,为什么他在魏书萱面前都跪得晕过去了,却没有丝毫作用,他还是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穆忆去世。这是为什么? 他从前不明白,但现在他懂了。 因为穆忆的死,本就是魏书萱一手策划的。 穆忆去后,魏书萱一月前指给她的一个小侍女服毒自杀了。 萧鸿雪觉得蹊跷,在魏书萱派人来将她处理干净前跑回外宅,找到了她留下的一封遗书。 她说,是魏书萱授意她给穆忆的吃食里下毒,还买通了前来看诊的大夫。穆忆去后,她梦魇缠身,寝不能寐,才自杀的。 萧鸿雪的眸光暗了暗。 穆忆是活活疼死的。这几年来,魏书萱是怎么能在锦被玉枕上躺得那么安稳的?午夜梦回时,她有没有梦到过穆忆向她索命啊? 但他没有去和她对峙,没有告诉那个一向待他很冷淡的爹。他只是默默地烧掉了那封信。 小侍女服毒了,现在死无对证,空有一封信也无济于事,以魏书萱颠倒黑白的能力,到时候说不定还倒打他一耙,说是他伪造信件蓄意污蔑。 再说,他爹也不会为了一个自己并不疼爱的外室,真的对魏家贵女做什么——魏书萱可是当朝皇后的族妹。 那日萧鸿雪将信烧尽后,坐在飘着纸屑飞烟的火钵旁,借着炭火在自己的右手小指上烫了一条红疤。 他要以此疤提醒自己铭记,再疼他也要活下去、忍下去,他一定要得到足够的权势和地位,再把自己和穆忆所受的欺辱一桩桩、一件件地讨回来。 总有一天,他会亲手把魏书萱挫骨扬灰…… 萧鸿雪攥紧了指掌。 * 一旁的魏书萱见杨惜言辞间大有维护萧鸿雪之意,面色一沉,在袖下将绢帕攥得极紧。 但她在面上还极力维持着一副端庄柔淑的模样,“殿下言重了,妾身不过是略施薄惩。殿下仁义,不忍见萧……阿雉受苦,但依妾身之见,这到底只是昭王府的家事。” 言外之意,嫡母教养庶子是天经地义的事,你未必也管得太宽了。 杨惜没理她,不由分说地,一把将长凳上的萧鸿雪横抱了起来,还不忘小心翼翼地避着他背上的伤口。 杨惜对萧鸿雪是一脸“少爷你受苦了,老奴来了”的温柔谄媚,而当他的目光流转到魏书萱身上时,就倏地改换了一副冷淡清肃的表情。 杨惜在心里直摇头,我这当朝太子都得上赶着舔他,这魏书萱居然敢把他打成这个样子。 难怪她是书里下场最惨的反派。 是的,最,比原主萧成亭的下场还要惨。 魏皇后之乱后,萧鸿雪登基,两道圣旨从御书房连夜颁出。 一道是给宗人府里的废太子萧成亭上宫刑和膑刑,一道是将害死萧鸿雪他娘,还欺辱他多年的昭王妃魏书萱给挫骨扬灰——真正意义上的挫骨扬灰。 这么一看,还好萧鸿雪的亲爹昭王因病走得早,否则要是活到看见自己儿子杀了自己老婆,不得直接气蹬过去。 萧鸿雪现在十五岁,这魏书萱对他百般毒打虐待。等到他二十五岁一朝登了基,她可是要被挫骨扬灰啊挫骨扬灰,啧啧,一想到有人比我还惨得多……大冷天弄得人心暖暖的。 杨惜懒得和她再作口舌之争,没理会她,看向对他极其抗拒、在他怀里不停挣扎的萧鸿雪,轻声哄了句“别动,乖啊”,然后直接抱着他往前走。 他打算直接把萧鸿雪带回显德殿好吃好喝地伺候着,然后每天去给他请安刷刷好感。 总之是不能再把他留在昭王府给那个疑似s属性的女人玩弄了,书里萧鸿雪后期那么阴鸷残暴,这女人绝对居功至伟。 在经过魏书萱的时候,杨惜突然回头,似笑非笑地看了魏书萱一眼。 “嗯……略施薄惩?” “可能是本宫孤陋寡闻,没见过什么世面,竟不知原来把人打成这样,只算‘略施薄惩’。婶母真不愧是魏州牧的族妹,果然骁武不俗。” 魏书萱倏地变了脸色。 而杨惜怀里的萧鸿雪,自被杨惜抱起的那一瞬就脑中一片空白,早听不进去什么声音了。 杨惜墨黑如藻的发丝轻轻扫过萧鸿雪的脸颔,他的臂膊把萧鸿雪锢得很紧,如同护着一块易碎的珍宝,生怕把萧鸿雪磕着摔着。 萧鸿雪本就虚弱得不行,这下只能紧紧地贴着杨惜的胸膛,动弹不得。 杨惜的怀抱竟有着难言的柔软和温暖,萧鸿雪愣了愣神,仰头朝他看去。 从这个角度,只能望见杨惜如从汉白玉料上精誊细刻而出的精致脸廓,和他额心那点张扬的朱砂痣。 此时的杨惜却想着,看给孩子瘦的,明明是十五岁的半大少年,掂起来却轻得吓人,回去要好好喂喂。 杨惜叹了口气,然后直接抱着萧鸿雪朝府门外走去。 而萧鸿雪养的那只小犬也欢快地摇着尾巴,跟在杨惜身后。 11、断袖 “你方才看见没有,太子殿下怀里抱着的……好像是个少年啊?” “是啊,看模样似乎还受了重伤。” 显德殿的两个宫女向行色匆匆的杨惜行过礼后,默契地对视一眼,小声交谈起来。 “那位应是昭王的幺子萧鸿雪,我那日随殿下去梅园时,曾见过他一面。” “当时殿下屏退了旁人,与他在亭中对酌。后来他似乎是不胜酒力,睡过去了,殿下也是这样把他抱回了显德殿呢。” “殿下千金之体,居然几次亲自抱这位堂弟回宫,这份手足之情真是深挚啊……”其中一个小宫女托着腮,感叹了一句。 另一个小宫女噗嗤一笑,伸手环住她的脖颈,语调暧昧地说: “傻丫头,都这样了,还手足情呢。” “这已经是明晃晃的奸情了。” 那个被环住脖颈的宫女愣了愣,目瞪口呆。 “你……你是说,殿下和他……” “可是他们都是男子不说,论辈分还,还是堂兄弟啊……” “都是男子有什么,圣上不是也纳了位男妃么?” “至于辈分嘛,你看咱们那位殿下,他什么时候在意过这种东西?” “哦……”那宫女懵懂地点了点头。 这时,伺候杨惜的掌事太监称心转过身来,瞪了她们俩一眼,“再敢妄议主子,咱家定铰了你们俩的舌头。” 两个宫女连忙低头认错。 没有意识到自己已将断袖之名坐实了的杨惜将萧鸿雪安置在显德殿的碧梧院中。 杨惜命人去请太医为萧鸿雪诊治,然后坐在萧鸿雪榻边,抱起那只一路跟进宫里来了的小犬,开心地逗弄了起来。 这只小犬很有灵性,也乐于和刚救下它主人的杨惜亲近,一人一犬呜呜汪汪地玩得不亦乐乎,一时间竟不知它到底是谁的小犬了。 杨惜:(激动)小狗!小狗!小狗! 小犬:(激动)人!人!人! 萧鸿雪:…… “它有名字吗?” 杨惜轻轻挠着小犬头颈上那圈柔软的绒毛,自然地和狗的主人萧鸿雪搭起了话。 “……” 萧鸿雪不作声,抿着苍白的薄唇,把头偏到一边。 杨惜不知道萧鸿雪是不乐意搭理他还是压根没给这只小犬起名,倒也没把自己当外人,直接大手一挥,唤那只小犬“锅巴”。 “看它一身皮毛黄灿灿、油澄澄的,就叫锅巴吧!” 萧鸿雪仍旧不言语,但锅巴得了这个香喷喷的名字,似乎颇为满意,尾巴摇得更欢快了。 它在杨惜怀里一阵亲亲嗅嗅,无意间将杨惜缠在手臂上用以遮掩烧伤红疤的布绷咬开了。 杨惜还未来得及将布绷重新缠束,这时,一位太医提着医箱走了进来,向杨惜行礼。 杨惜抱着锅巴站起,向那太医交代萧鸿雪的情况,“他背后是鞭伤,浑身发冷,额头也很冰,可能还有些风寒之症。” 太医轻轻揭开萧鸿雪后背上被鲜血浸红、与皮肉粘连在一块儿了的衣衫,望见他背部一片血肉模糊,几十条紫红的鞭痕纵横交错,十分狰狞。 “怎么伤得这么重?” 太医蹙着眉头,转过头正欲与杨惜说些什么时,目光下移,瞥见了杨惜臂上几条如长蛇般蜿蜒的粉红伤疤,神色突然变得颇为古怪。 杨惜:? 这老头的表情怎么怪怪的? 杨惜顺着他的目光看下去,发现因为萧成亭这具身体的肤色本就异常白皙,手臂上那几条粉红色的烧伤疤痕就显得格外引人注目了。 他他他他不会以为我和萧鸿雪玩了一些禁忌的皮鞭、蜡烛play,才不慎把他弄伤了吧? 我看着像是那种人吗? 好吧,原主萧成亭好像还真能做出这种事,也不怪人家太医怀疑。 杨惜尴尬地拽了拽袍袖,把手臂上的伤疤遮住。 太医将萧鸿雪的上衣撩至肩头,为他清洗创口后,开始敷药止血。 在太医将那些止血的药粉搽上伤口时,杨惜光是在旁边看着都要痛得龇牙咧嘴了,但萧鸿雪除了额边不断有冷汗渗出外,全程都一声没吭。 擦,这都能忍住不吭声,我雪神果然是个钢铁一般的铁血真男人、硬汉子! 杨惜在心里默默冲萧鸿雪竖起了大拇指。 杨惜因为晕血,也因为不忍心看下去,早将头转到了一边。在太医开始为萧鸿雪缠纱布时,他才将头转了回来。 萧鸿雪披散着的银发下是优美流畅的背脊线条,肤色极白,骨骼分明,看得杨惜有点挪不开眼。 哇……这身材,不愧是能和一众种马文肌肉型男主共同入选“某点小说网站十大男神”的另类美型帅哥哦! 其实当初网站评选的时候,杨惜还为萧鸿雪熬夜刷票卖安利,守在电脑前通宵鏖战了好几天。 最后,他顶着黑眼圈看见萧鸿雪的半身像成为小说网站开屏封面的时候,心想,妈的,值了。 杨惜正望着萧鸿雪的背影出神呢,萧鸿雪一把拾起旁边的外袍披在身上,隔绝了他的视线。 本背对着杨惜的萧鸿雪突然转过头,和杨惜四目相对,将悄悄看他的杨惜抓了个正着。 杨惜尴尬地错开脸,萧鸿雪眯起那双漂亮纤长的凤眼看着杨惜,眸中情绪晦暗不明。 太医提着医箱起身,向萧鸿雪叮嘱了几句伤口不能沾水且忌食辛冷之类的事项后,神秘兮兮地将杨惜拉到一边,递给他一个小药瓶,低声道: “殿下,这是治您手臂烧伤的药,可祛疤不留痕。宫里用的蜡烛燃烧时烛焰温度太高,不宜……若有需求,还是得换专门的用。” 杨惜的嘴角抽搐了一下,但还是竭力保持着面上得体的微笑。 “还有,殿下日后与这位小公子,呃……行房事时,还是要掌握好力度和分寸啊。” “这位小公子有些病虚不足之症,须得用党参一类的补物好好滋养进补,实在经不起今日这种程度的折腾了。” “什么房事?什么力度?” 杨惜终于绷不住了,不可置信地望向他。 太医捋着短须,老成地一笑,一幅“卑职都懂”的表情。 “殿下不必害羞,大燕皇室好男风的旧习举世皆闻,圣上月前才册了男妃不说,就连高祖陛下,据说都曾与麾下三位开国功臣解衣同榻而眠过呢。” 好吧,那这么说的话,原主萧成亭根本就不是把萧鸿雪错认成美女了才对他下手的,他丫的根本就是家族遗传的死断袖一个。 杨惜眼见这事越描越黑,甚至牵扯出了萧成亭他爹和他太爷爷的几桩风流秘闻,虽然怎么解释都显得苍白无力了,他仍坚持解释着: “本宫……不是断袖,他也不是本宫的男宠。” 他是我祖宗。 杨惜在心中忿忿地想,你就是喂我一百个熊心豹子胆我也不敢馋萧鸿雪的身子啊,我又不是那个颇有他太爷爷断袖遗风的萧成亭! 杨惜因情绪激动,音量不自觉提高了,坐在榻上的萧鸿雪将他的话听得一清二楚。 天性剔透聪慧的萧鸿雪很快反应过来,估计那太医是误会他背上的鞭伤由来,进而也误会他们两人的关系了。 萧鸿雪若有所思地看着杨惜手忙脚乱地同那太医解释,没什么反应,许久后,他苍白的唇边竟也扬起一抹极其浅淡的,连他自己都未曾发觉的笑意。 被杨惜缠着解释的太医摆摆手,表示杨惜不必再说,挎着医箱就走了。 太医前脚刚走,后脚就有一个很是面生的宫女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清汤饺饵走了进来,向杨惜福了福身。 “殿下,奴婢是柳贵卿宫中的,今儿个是冬至,我家贵卿亲自擀面和馅做了饺饵,着奴婢送往各宫,请各位主子尝尝。” 这位柳贵卿正是睿宗两月前纳的那位男妃。 杨惜刚才和太医在那掰扯断袖长断袖短的,结果这位柳贵卿恰好在此时送来了饺饵,杨惜的心情实在有点微妙。 “好,先搁着吧,本宫一会儿再用。” 杨惜捏了捏眉心。 “是。” 那宫女颔首,将饺饵轻轻放在一旁的案几上,行礼告退。 待那宫女走后,一直乖顺地趴在萧鸿雪榻上的锅巴突然跳到了桌案上,冲着那碗饺饵很是躁狂地吠叫起来。 杨惜没太在意,只当是锅巴饿了,心想人饭油盐太重,而且这饺饵还是柳贵卿亲手所烹,于情于理喂小狗吃了都不太妥当,所以招来碧梧院的一个小宫女,吩咐她把锅巴抱走喂些排骨。 谁知锅巴明明已被抱在那宫女怀中,走出偏室好远了,仍回头朝案几上的饺饵大声吠叫。 杨惜发觉有些不对劲,走到案边将那碗饺饵端了起来。 这饺饵里……难道下了毒?锅巴那是在提醒我吗? 杨惜立马从荷包里取了银针验毒。 这种验毒方法虽然听上去过于简单粗暴了点,但存在必有其合理性,古代市面上比较大宗的毒药,基本上就是砒霜一类的含硫物质,确实是可以通过银针验出的。 但是银针刺破了其中一只饺饵后,并没有变黑。 杨惜松了口气,想想也是,这饺饵是柳贵卿着身边宫女送来的,若真出了什么事,他肯定逃不了干系。 生活在这深宫里的个个都是人精,就算真的想要投毒害人,谁又会蠢到实名制投毒呢? 只是经过这么一遭,杨惜也实在没心情吃那碗饺饵了。他双手托腮坐在案边,思绪飘得很远。 今天是冬至啊……不知不觉,已经魂穿这萧成亭一周了,算起来,这小说里的日子和现世里的日子也恰好对得上呢。 不知道老爸老妈和小忱今天有没有吃饺子,我的魂魄到了这里,那我原来那具身体是变成植物人了吗……唉,他们会不会担心死了? 杨惜自认适应能力很强,这是自他魂穿萧成亭以后,第一次感到一种莫名的忧愁和惆怅。 其实这几日以来杨惜都没有什么真切的活着的实感,每日浑浑噩噩地扮着太子,反倒是这碗应节的饺饵让他有了些情绪波动,他思及自己生死未卜、前途茫茫的未来,一阵叹息。 因为想得入神,杨惜竟又把萧鸿雪晾在一旁许久了,待他反应过来,往床榻上一望时,哪里还有萧鸿雪的人影? 此时,杨惜听见这座寝殿的门扇吱呀一声,被合上了。 杨惜以为是萧鸿雪不愿和他共处一室,所以急匆匆地甩门离开了。 谁知当杨惜往门口望去,竟看见萧鸿雪用素白纤长的手指将门闩锁上,然后转身朝他一步步地走了过来。 12、撩拨 杨惜望着朝他一步步走来的萧鸿雪,有些不知所措。现在整个殿里只剩下杨惜与萧鸿雪两个人单独相处,气氛一时陷入了一种诡异的沉默中。 按照经验,这种情况,不是要偷情就是要谋杀吧…… 杨惜心想。 但是萧鸿雪很快出声打破了这满室的沉默。 “魏书萱之所以笞打我,是因为她想要剜我的肉给大哥做药引子,我不答应。” 亮红摇曳的烛火映照着萧鸿雪苍白的面庞,他蝶翅般的长睫投下一片阴影。 萧鸿雪慢条斯理地执起灯挑,素手将灯盏拨亮,嗓音清越。 “而殿下费尽心思救我,甚至不惜与魏书萱撕破脸,你……又想要什么呢?” 萧鸿雪的声音很轻,但杨惜没来由地有些紧张,垂下眼,不敢和他对视。 见杨惜不作声,萧鸿雪放下灯挑,走到杨惜身前。 杨惜垂着眼沉默,眼角的余光瞥见了萧鸿雪腰侧那一束如流泻的月光般,随风轻轻舞动着的银色长发,和他那双柔润素白的手。 杨惜正在苦苦思考怎么回答时,手腕上突然传来一阵凉意——萧鸿雪轻轻握住了他的手腕。 然后,萧鸿雪的手顺着杨惜的腕部慢慢抚挲上他的胳臂,那柔腻如一块丝绸的触感让杨惜的大脑瞬间一片空白。 其实杨惜胳臂上的烧伤处时常辣辣地阵痛,稍微一碰就疼得冷汗涔涔的,但被萧鸿雪冰冷的手抚过时却不觉疼痛,像被冰敷消肿了一样舒适。 “……不是和阿雉‘一见如故’、‘结为知己’了吗?” “那就好好看着阿雉啊,太子哥哥。” 萧鸿雪唇角边噙起一抹浅淡的笑意,只是这笑意不达眼底,他的眼神依旧如数九寒天的飞雪般,冰冷淡漠。 “告诉我,你到底……想要什么?” 萧鸿雪的声音漫不经心,动听的语调中有些朦胧的惑人意味,像片落羽一样,在杨惜心上轻轻挠着。 杨惜抬起头,对上萧鸿雪那双幽深的紫眸,正想说些什么时,听见了衣物窸窸窣窣的声音。 萧鸿雪不待杨惜开口,就伸手扯开了自己的衣带,将自己上身的衣衫自两肩缓缓褪至肘部,露出了一大片白皙光洁的肌肤。 他轻轻捉起杨惜的手掌,描摹着杨惜手背上凸起的青筋,然后,他微微俯下身,将杨惜的手掌覆在自己颈肩边白皙光裸的肌肤上。 我……草…… 杨惜感受着自掌心处传来的温热柔腻的触感,大脑瞬间宕机了,整个人僵硬得一动不动。 萧鸿雪这是做什么? 杨惜双颊发烫,别过脸,不敢直视萧鸿雪。他紧张地咽了口唾沫,想要将自己的手抽回,却被萧鸿雪按得更紧。 “太子哥哥救我,是因为想要这样吗?” 萧鸿雪笑意盈盈地看着杨惜,语调竟有种说不出的温柔缱绻。 “是因为想把初次见我时没能做成的事情,做下去吗。” 他微微屈身,附在杨惜的耳畔,轻轻呵了口气。 “我讨厌和男人亲近,但我不介意和太子哥哥……试一试。” 萧鸿雪伸臂揽住杨惜的脖颈,轻轻坐到他怀中。 “毕竟,太子哥哥待阿雉这么好。” 萧鸿雪一双琉璃似的眼眸光华流转,静静地望着杨惜满是讶然之色的碧绿眼睛。 “太子哥哥的眼睛真漂亮,像玉一样。” 看着自己怀里这个美得不可言说的少年,杨惜彻底懵了。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杨惜从来没有见过这个模样的萧鸿雪。 更可耻的是,在萧鸿雪这几番撩拨下,杨惜好像还真的对他起反应了,甚至暗暗期待这温存的时刻可以更长一些…… 卧槽,这也太礼崩乐坏了,使不得,使不得啊! 杨惜猛地清醒过来,摇了摇头。 我只是想认萧鸿雪当老大,没想真睡他啊!我又不是萧成亭那个恋弟癖死男同,他有那颗包天的色心,我没有啊! 杨惜竭力克制着心中升腾起的那股欲念,轻轻将萧鸿雪推开,站起身,正要落荒而逃时,萧鸿雪再次攥住了他的手腕,往后一拉。 杨惜猝不及防被这么一拽,因为惯性向后倒去,萧鸿雪顺势将他揽带在怀中,一个翻身将杨惜压倒在案几上。 杨惜试图挣扎,但萧鸿雪按住了他的手腕,将他的手举过头顶,轻轻松松地就把他钳在身下,动弹不得。 因为这位男主长得太美型,杨惜时常忘记萧鸿雪自幼习剑,虽然清瘦但绝不细狗,臂力大得惊人。 杨惜现在就是一副弱鸡身体,挣扎起来有心无力的,像是在欲拒还迎。 挣扎间,他半束起的长发已经完全披散下来,墨色的卷发与萧鸿雪的银发交缠在一起,沙沙地铺在案几上,像色彩对比强烈的一条河流。 杨惜望着那张近在咫尺的生得近乎完美的脸,诧异地陷入沉思。 不是,怎么还不人让走了? 我寻思着这萧鸿雪也不是男同啊,不然怎么会那么厌恶想要对他下手的族兄萧成亭,最后还把他给阉了。 而且萧鸿雪不是重伤虚弱吗?怎么刚上完药就来主动亲近自己了……难道刚才太医给他上的其实是迷情药不成? 杨惜轻轻喘着气,仰头看着萧鸿雪精致的五官,试图从萧鸿雪的神情中推测他的想法。 但萧鸿雪的神情非常平静,看不出一丝异常。 萧鸿雪见杨惜一直盯着他,勾了勾唇角,用纤白的手指挑起杨惜的下颔,以一种纯良无辜的嗓音发问: “太子哥哥今日怎么不愿意碰阿雉了?” “哥哥初见阿雉时,不是不惜下药也要和阿雉亲近吗?” “哦,我知道了,太子哥哥其实是……”萧鸿雪的声音里有些揶揄的笑意。 杨惜:“……?” 杨惜听出了萧鸿雪的言外之意:萧鸿雪是在说他杨惜是下面的那个呢。 “无碍,阿雉来碰哥哥就是。” 妈的,还真是被这小毛孩给看扁了啊。 杨惜虽然有心与萧鸿雪争辩,但是还不及杨惜反应,萧鸿雪直接就搂上了他的腰,俯身在他的双唇上落下一吻,手掌在他的腰侧暧昧地打着圈。 “太子哥哥千金贵体,阿雉逾矩冒犯了,还请哥哥恕罪啊?” “唔……” 与萧鸿雪唇齿相接的那瞬间,杨惜不可思议地瞪大了双眼。 杨惜感受着腰侧萧鸿雪手掌轻柔的动作,浑身都仿佛触电般,带起酥酥麻麻的异样情潮。他的大脑一片混乱,呼吸愈发急促。 看着身下之人逐渐动摇沉沦的模样,萧鸿雪的眼神却依然非常清醒沉静,毫无情迷意乱之态。 “太子哥哥有反应了。” “哥哥喜欢阿雉这样,对吧?” 萧鸿雪的声音极其动听,有一种轻易就能摄人心魄的魔力。看着杨惜呆滞的表情,他笑了一下,也不着急动作,指尖挑起杨惜的发带,将杨惜的两只手缚在了一起。 “哥哥……阿雉该继续吗?” 萧鸿雪的指腹轻轻描摹着杨惜额上那点赤红夺目的朱砂痣。 杨惜的理智与情欲正在疯狂交战,对自己身体的反应感到震惊和丢脸的同时,大脑也飞速运转着。 不对劲,这太不对劲了。 萧鸿雪明明恨作践欺辱自己的萧成亭恨得入骨,又怎么可能主动和他亲近? 即使自己从魏书萱手下救了萧鸿雪,但以他对萧鸿雪的了解,这种程度,还远远不够让萧鸿雪放下仇恨与成见。 如果这么轻易就能原谅自己的仇人,对他卸下心防,萧鸿雪也就不是萧鸿雪了。 萧鸿雪这人心机非常深重,长于表演,谁知道他这是不是在试探,若真的接受了,说不定他会直接把后期才上的宫刑提前,在自己毫无防备之际反手一刀把自己阉了…… 杨惜想象着那幅血腥的画面,打了个寒噤,人也清醒了大半。 他闭上眼,深深地吸了口气,尽量用平静的语气说:“阿雉,之前是为兄对不起你。” 萧鸿雪闻言挑了挑眉。 “那是个误会,为兄一时糊涂才……总之,为兄绝不会再对你有这种想法。今后为兄定视你如亲生胞弟一般,关心呵护,我说要一辈子补偿你,也永远作数。” “所以……你也不要再这样做了,为兄很为难。”杨惜睁开眼,静静地看着萧鸿雪的眼睛。 天地良心,我是想抱你大腿,但从来没想过抱你大腿中间啊……雪神! 杨惜在心中默默呐喊着。 萧鸿雪见杨惜言辞恳切,表情也无半分虚假之色,脸上划过一抹转瞬即逝的诧异。 事实上,杨惜对危险的预知还挺准的。 温柔刀,刀刀割人性命。 萧鸿雪面上语笑晏晏,实则攥着自己袍袖下的那柄匕首已久,估测着在太子意乱情迷之际将他阉割了的可行性。 萧鸿雪打算以这种方式来试探一下太子,如果发现这草包真的对自己仍有什么非分之想,直接先废了他那玩意,永绝后患。 虽然这样做其实并不理智,萧成亭到底是太子,就算事成也会给自己带来巨大的麻烦,但是—— 萧鸿雪的眼神暗了暗。 这位太子殿下的行为实在太可疑了,初见时对他又是下药又是拔剑相向的,这才不过几日,言谈举止竟都像换了个人似的。 自己不过是昭王府里一个不受宠的庶子,他堂堂东宫储君,为何对自己如此谄媚讨好,甚至不惜和魏书萱闹得那么难看? 萧鸿雪根本不相信他真的良心发现了,这位太子品行不端、欺男霸女的恶名可是风闻京师的,他自己当初也深有体会。 但萧鸿雪一时也想不明白这太子对他态度前后一百八十度转弯的原因,思来想去,只当他是对自己贼心不死,想用这种糖衣炮弹来哄自己乖乖就范。 对于这种无法掌控的不确定因素,先下手为强将他除掉才是萧鸿雪行事的一贯准则。 所以他才强忍着那种发自内心的恶心和抗拒,与太子亲近。 只要太子还流露出对自己一分一毫的恋慕与渴望,萧鸿雪绝对毫不犹豫地废了他。 但是这太子居然真的像他救自己时所说的那样,不再对自己有非分之想,自己都这样刻意撩拨了,他还能保持清醒克制,毫不逾矩…… 萧鸿雪右手转动着自己悄悄藏在袍袖下的匕首,难得感到有些迷茫。 那他到底图自己什么,难道真的只是良心发现了想赎罪吗? 萧成亭这种地位优越,自小就将践踏他人当作吃饭喝水一样平常的事的人,除非他被夺舍了,否则怎么可能良心发现呢? 萧鸿雪发现,自己好像有点看不透萧成亭这个人了。 但他对他依然不会有什么好感。 “呵……” 萧鸿雪脸上的笑意已荡然无存,换回了那副冷漠疏离的神情。事已至此,萧鸿雪也懒得再演下去了,他蹙着眉,嫌恶地揩了揩自己方才吻过杨惜的唇。 然后,他将衣衫整理齐整,一句话没说,推开门走了出去。 杨惜愣愣地躺在案几上,感受着自己胸膛中擂鼓般的心跳,心情复杂至极。 他不自觉地回想着方才和萧鸿雪亲密的画面,想着萧鸿雪的眼睛、手指、发丝、嘴唇……杨惜摩挲着自己的唇,上面还残留着温湿感,神情有些恍惚。 妈妈,他好漂亮…… 不对,妈妈,我不要变成给子啊。 杨惜听着萧鸿雪越来越远的脚步声,没时间接着胡思乱想,很快站起身,追了上去。 开玩笑,要是让萧鸿雪就这么轻易的走了,自己费这么大工夫把他带回显德殿想刷刷好感的计划岂不是直接泡汤了! 13、告状 杨惜拖着一身华美到显得繁缛的碧色缎袍,一路气喘吁吁地追赶萧鸿雪,心想果然还是年轻人身体好啊。 然后他反应过来,这萧成亭其实也就比萧鸿雪大了四岁,还自小锦衣玉食,结果体质竟比萧鸿雪这只被后母百般欺凌虐待的小苦瓜还差,太丢人了…… 就萧成亭这一步三喘的体格,竟然还有一颗想当采花贼的色心呢?他就是给萧鸿雪下药得逞了,被睡的估计也是他自己吧! 萧鸿雪嘲笑萧成亭是下面那个,可能还真没说错哈…… 杨惜嫌弃地晃了晃这副纤瘦的手脚,然后铆足了劲追。 终于,他在檐廊的转角处把萧鸿雪追上了。 “阿雉……站住。” 杨惜单手撑着柱子,望着眼前那个清瘦修长的背影,不住地喘气。 萧鸿雪把玩着袖中的匕首,站住了,慢慢转过身来。 “萧成亭,你到底想干什么?” 萧鸿雪眯起那双漂亮的紫眸,满脸的不耐。 “你的伤势……还是在这里多休养几天再走吧?” 杨惜到底心性成熟些,把萧鸿雪当成小孩儿看,根本不把他的冷淡和不耐往心里去。 杨惜慢慢走上前,试探性地牵住萧鸿雪的衣袖,然后伸手拍了拍他的肩头,想要安抚他。 “别碰我!” 萧鸿雪嫌恶地后退了两步。 看着他这幅冷淡矜傲的表情,杨惜突然回想起方才他在案几旁那种蛊惑人心的温柔模样,前后反差之大,杨惜在心中感叹了一声萧鸿雪果然是演技派。 但是思及方才那一吻……杨惜不自然地别过了头,咳嗽了一声,声音发哑。 “我当众驳了魏书萱的面子,若你现在就这么回去了,她肯定不会轻易放过你的。” 杨惜耐心地向萧鸿雪解释着。 “哦……可是那又与你何干呢?” “她会不会放过我,会不会再把我打得皮开肉绽一次,与你何干呢,我的……太子殿下?” 萧鸿雪抱着臂,似笑非笑地看着杨惜。 嘶……好问题哦。 总不能说因为我害怕你长大了反手把我折成毛毛虫,所以想把你的好感度刷高点,让你别再对我下手吧。 杨惜眉心微蹙,苦苦思索着一个合理的回答。 之前和萧鸿雪说自己是良心发现了想要赎罪,但看他的表现明显是不信啊…… “你是在对我这条可怜虫施舍同情吗?享受这种高坐在云端,欣赏身处泥渊中的人痛苦挣扎的模样?” “是因为被我拒绝所以恼羞成怒,想要虚情假意地戏弄我一番,再将我抛弃来取乐,还是……” 萧鸿雪突然一步一步走上前,杨惜被逼得连连后退。 “其实殿下你……真的喜欢上阿雉了?” 萧鸿雪的语调旖旎暧昧,眼神却非常清明,平静地和杨惜对视。 “不可能的,太子殿下。” 萧鸿雪很快又恢复了那副冷淡清肃的表情。 “阿雉再怎么不招人待见,也是昭王的儿子,殿下的族弟。” “我是个男人。我也姓萧。” “你凭什么觉得你可以像作践那些奴才一样,来作践我?” 萧鸿雪的语气漫不经心,手腕却倏地一转,速度快到杨惜还来不及反应,他就已经用匕首挑起了杨惜的下颔,在他的脖颈边轻轻比划。 杨惜的脖颈间已隐隐有血珠渗出。 “我就是和殿下玉石俱焚,也不会同你苟合的,听明白了吗,殿下?” “不要再来招惹我了,两个男人,还是名义上的兄弟……真恶心。” 萧鸿雪讥讽地一笑,漂亮精致的眉眼因这个笑染上了些秾丽妖异的意味,看得杨惜有些恍神。 不远处的侍卫见这里情况不对,已经纷纷架刀赶来。 “我……” “阿雉,我并不是想要作践你,报复你,也不是对你有什么非分之想……” 杨惜垂下眼,声音很轻。 “我只是心疼你。” 杨惜见过萧鸿雪成为天下霸主后睥睨河山的风光得意,也见过他颠沛流离,经受无数苦难折磨的最狼狈、最不堪的前二十年。 不管萧鸿雪后期再怎么狂拽酷炫吊炸天,他少年时经受的那些欺辱和伤痛,都是一个人独自捱过,默默舔舐伤口的。 萧鸿雪这波澜壮阔的一生中,关心他、爱护他者寥寥,就连他后宫里那些嫔妃和他都只是因利而聚、相敬如宾的关系。所有人都惧他,畏他,或是恨他。 虽然这种无边的辛酸和孤独最终造就了那个乱世枭雄、燕武大帝,但在杨惜的眼里,现在的萧鸿雪,也只是个像他弟弟一样的,十五岁的孩子,仅此而已。 不论来日如何,至少现在,杨惜是真的心疼他。 “……” 萧鸿雪顿住了,没有说话,狐疑地望着杨惜。 赶来护驾的侍卫将萧鸿雪掌中的匕首打掉了,正准备将他架走时,杨惜挥手止住了他们。 “都退下。本宫无碍,阿雉只是在同本宫玩闹罢了。” “可是殿下……” “退下!” “还有,今日之事,不许外传。” 杨惜难得端起一点太子的威严架子。 “……是。” 侍卫收剑归鞘,退到一旁,仍以戒备的姿态提防着萧鸿雪。 萧鸿雪听出了杨惜言语间对自己的维护之意,神情复杂,“你……” 杨惜捡起那把匕首,用袖角擦净刀身雪渍,郑重地交回到他手中。 “来日方长,阿雉,我的真心你可以慢慢看。” “这把匕首,我许你随身佩戴。” “但是,现在就先和我回去吧?你该喝药了……” 杨惜小心翼翼地询问道。 萧鸿雪把匕首佩回腰间,微微昂头,将杨惜脖颈上那条细长的血口看得很清楚,他怔了怔。 然后,他将脸扭转到一旁,闷闷地跟在杨惜身后。 一晌后。 萧鸿雪独自坐在榻边,望着掌中方才太子送来的,自己鬼使神差地饮了个干净的药碗。 他脸上有过片刻的惊疑和迷茫之色,但在摩挲到自己小指上那道用以铭记仇恨的烫疤后,很快就消失不见了。 取而代之的,是他那副惯常的淡漠矜傲的表情。 他蹙着眉,将那只药碗高高举起—— 药碗被他重重掷下,摔了个粉碎。 萧鸿雪抬手点上自己的穴位,将方才喝下的药汁尽数吐了出来。 然后,他用指腹抹了抹唇角的药渍,转头望向窗外漫天流转的飞雪,不知在想些什么。 * 御书房。 听贺萦怀讲罢宁国侯府大火一事的原委之后,睿宗扶着御座把手站起,昂头长长地叹了口气。 “阿钦……” 再低头时,他已是泪水盈眶。 “朕原想着张逸之医术精湛,没想到……竟生出这许多无妄事端来,还有那药人毒尸,简直是骇人听闻……” “朕已下令将太医署整顿,与药人案有渉者,全部严惩不殆,日后也严禁用这种阴毒之法行医看诊。” 睿宗怆然抹面,长久无言,半晌后,他看向阶下那个已清减了许多的故人遗子,眼神哀伤。 他走下台阶,亲自将贺萦怀扶起,语气温柔。 “萦怀,你和你娘日后作何打算?” “回陛下,臣打算带娘和……爹的骨灰回扬州,求陛下恩允。” 贺萦怀垂着眸,声音有些沙哑。 “这个自然……阿钦去了,他的爵位理当由你来承袭。萦怀,朕当年交给阿钦的扬州,现在,交给你了,等回到扬州就去上任州牧吧。” 睿宗拍了拍贺萦怀的肩膀,还不待贺萦怀回答,殿门口处突然响起了一道高傲骄矜却十分沙哑的声音。 “父皇!” 睿宗循声望去,一个墨发锦袍、意气风发的少年大步走进殿内。 没有通传就直接入内,这少年的举止实在放诞无礼,但睿宗看清少年的容颜后,目光瞬间柔和,毫无责怪之意。 “是凤皇啊,找父皇何事?” “参见父皇!儿臣……是来告状的!” 杨惜一张嘴,把自己都给吓了一跳。自被火场的浓烟呛熏后,他的嗓子哑得越来越严重,现在讲话就像锥子刮铁片一样沙嘎。 杨惜借着原主与睿宗相处的记忆,模仿着他和他老爹讲话的方式,往那一站,然后抱起袖子,嘟囔着嘴,满脸写着不高兴三个字。 “这又是怎么了?” “嗓子怎么哑成这样,可是受了风寒?这么远跑来找父皇,也不知道穿暖些。” 睿宗无奈地笑了笑,走到杨惜面前,替他理了理肩上衣衫的褶皱。 他眼角的余光突然瞥见杨惜胳臂上肿红的烫疤,紧张地攥起杨惜的手仔细察看。 “怎么伤得这么重?东宫的侍卫都是吃素的吗?!” 睿宗的脸色倏地沉了,阴得仿佛能滴出水来。 “不怪他们,是儿臣……儿臣四日前偷偷跑到宫外去看打铁花,手臂被溅到了。太医看过了,只要按时搽药就行,不碍事的。” “怎么这么不小心?嗓子呢,又是怎么回事?”睿宗语气虽里带着几分责怪,眼神却是满满的担忧。 “嗓子……是被烟熏的。” “烟?” 杨惜绞尽脑汁思考着回答,突然瞥见了睿宗书案上的那碗饺饵,灵机一动。 “儿臣见柳贵卿亲自下厨做了饺饵,也想亲手给父皇做好吃的,怎奈学艺不精,把小厨房炸了,嗓子还被灶膛里的柴禾给熏成这样了……” 杨惜低着头,很是委屈。 贺萦怀向杨惜行过礼后,就一直安静地站在一旁听着两人的对话。 他看着杨惜手臂上的烫疤,若有所思。 四日前,恰是宁国侯府大火那日。 结合杨惜那沙哑得可怕的声音,贺萦怀心中忽然产生了一个有些离奇的猜测。 难道…… 睿宗听完杨惜的解释,又是欣慰又是心疼,轻柔地摸了摸他的发顶。 “吾儿长大了……柳博士还和父皇说你学业怠惰,父皇看,吾儿自有吾儿的长处。” “之前逃课父皇就不责备你了,只是凤皇啊,你日后是要接父皇的班的,多读些书没有坏处,明日就乖乖去学宫,向柳博士认错。” “儿臣知道了,父皇。” “嗯……对了,凤皇,你说你来告状,告谁的状?还有谁欺负了你不成?” “不是欺负儿臣,是欺负阿雉。” “阿雉……可是你昭王叔的幺子?” “正是。” 杨惜用义愤填膺的语气将魏书萱因剜肉不成毒打萧鸿雪一事道出。 睿宗沉吟了一会儿,道: “凤皇什么时候和雉奴那孩子培养了如此情谊啊……你怜恤兄弟,父皇很欣慰。但是凤皇,这到底是昭王府的家事,你不该对你婶母出言不逊。” “白雉是你昭王叔当年瞒着王妃与外室所生,你婶母心里有气,不待见他,也能理解。” “儿臣不管嘛!” “阿雉不是她的孩子她当然不心疼,可我心疼阿雉,本来身体就不好,怎么能被活活剜去一块肉呢,婶母实在太过分了!父皇你一定要好好敲打敲打她。” 虽然心中恶寒,杨惜依然学着萧成亭的模样在他老爹面前一阵撒娇打滚、软磨硬泡。 见睿宗蹙着眉一言不发,很是为难的模样,杨惜选择退一步,道: “阿雉病了,父皇至少要准儿臣留阿雉在显德殿小住,过完年关再走。” “这个倒是无妨。” 睿宗眉头舒展了些,想起被晾在一旁许久的贺萦怀,怕他眼见父子相处触景伤情,大手一挥,让杨惜带着这位不日就要启程回扬州的小侯爷去宫里转转。 杨惜走在前面,贺萦怀安静地跟在他身后。 两人就这么不言不语地走了一会儿,在经过长廊的拐角处时,贺萦怀凝眸看着眼前那个墨发如瀑的碧色身影,突然试探性地轻唤了一声: “杨惜。” 14、饺饵 杨惜乍然被贺萦怀这么一喊,一时间没反应过来,下意识就回过头应了声,“啊?你叫我干……” 贺萦怀抱臂倚着廊柱,挑了挑眉,笑眯眯地看着他。 “……嘛。” 杨惜在转身与贺萦怀对视的一瞬间,才猛然反应过来:糟了,忘记自己现在是萧成亭了,他应该对杨惜这个名字毫无反应才对。 “呃,贺小侯爷,其实本宫方才什么都没说……” 杨惜干咳一声,试图掩饰过去,只是这解释怎么听怎么苍白无力。 “臣听见了。”贺萦怀淡淡地答道。 “是吗,小侯爷耳力真好啊,哈哈……” 杨惜僵硬地回以一笑,在暴露身份的慌乱和紧张之外,更多的是发自内心的疑惑。 贺萦怀怎么知道自己就是杨惜?他当初去宁国侯府时是易了容的,谁会把一个毫不起眼的市井小民和天潢贵胄的太子殿下联系在一起,这也太匪夷所思了吧。 所以,他到底是怎么掉马的? 贺萦怀看出了杨惜眼中的疑惑,轻笑一声,却也不着急说话,吩咐身后跟着的宫人们原地等候。 然后,他转过身,一步一步把杨惜逼到廊柱旁,伸手探向他的面颊。 杨惜本以为贺萦怀是要摸摸看自己这张脸是不是真的,躲闪地将脸别到一旁。 谁知贺萦怀只是轻柔地拨了拨杨惜右耳上那条长长的金色珠链耳坠,将缠结在其上的发丝理开。 贺萦怀垂下眼,看着比自己矮半个头的杨惜,声音很轻。 “大火之后,臣没有找到杨惜的尸骨,只找到了几块被烧得焦黑稀烂的皮肤,本以为是火势太大,死无全尸……” “后来,臣去市井坊巷的许多杨姓人家打听过,想将他的母亲接来好生照养,但没有找到一家有儿郎名叫杨惜的。” “臣知道他极可能是用假名骗臣,便也不再找寻了,将他的衣冠冢和家父的坟茔立在一处。” 啊,所以我就这样混进了人家宁国侯的陵地享受香火供奉吗,感觉有点折寿啊…… 杨惜有点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鼻尖。 “方才臣听殿下和陛下交谈时,言语间提到‘四日前’,结合殿下胳臂上的烫伤和沙哑的嗓音,虽然也觉得杨惜是太子殿下易容的这件事简直是天方夜谭,但臣还是想试试,没想到……” “杨惜,竟然就是太子殿下。” 杨惜闻言微微仰头,看着贺萦怀那双冷冽明亮的墨瞳,怕他发难,先一步解释起来。 “这件事解释起来有点复杂,但本宫易容还化名去侯府是有原因的。” “后来的事……本宫也不知晓,甚至不清楚自己为什么还能全须全尾地在东宫醒来。” 杨惜内心忐忑得很,小心翼翼地观察着贺萦怀的脸色。 他害怕贺萦怀会步步紧逼,咄咄质问。到时候他还真解释不清自己为何会对药人尸变未卜先知,难以脱身。 谁知贺萦怀却并没有再追问下去。他笑了,退开一步,撩袍屈膝,恭谨地向杨惜行了一礼。 “……活着就好。” 贺萦怀的声音微微发颤,难掩激动的心绪。 “殿下吉人天相,臣并无追责之意,殿下亦不必向臣解释因由。” “臣贺萦怀叩谢殿下舍命赴宁国侯府,此前对殿下多有冒犯,请殿下恕罪。” “多亏殿下的药方,家母身体见好了,只是常常思念父亲,还有……挂念那个为她诊治、将她自院中背出的杨惜。” “她听说杨惜是为攒点娶妻钱才来侯府献方之后,甚至几次央着臣去给他配桩清白的阴婚……” 杨惜:? 封建迷信要不得啊,何况他又没真走了,这婚要是配上了,一个女鬼老婆整日幽幽地趴在他背上吸他精气,怎么听怎么惊悚啊! “臣知道,这根本就是无稽之谈,所以严词回绝了。家母只是实在对杨小友心觉亏欠,又无从弥补,才想出此种主意,殿下勿怪。” 杨惜松了口气,道:“张逸之的事……还是本宫太大意了,行事不够周密,不然你父亲也不会……抱歉。” “殿下何须自责,此事发生得突然,连张逸之本人都未曾料想到,最后被咬成了毒尸,又怎么能怪殿下?” “何况殿下还舍命救了家母,若家父泉下有知,也会对殿下感激涕零的。” “殿下对宁国侯府有大恩,臣此前虽答应过助‘杨惜’娶回美妻……但殿下的婚事显然轮不到臣来置喙,更不需要臣相助,宁国侯府无以为报,惟有……” 杨惜看着贺萦怀突然变得郑重的神情,有些迟疑地问道:“你……不会是要以身相许吧?” “臣愿以禁卫身份终身相随,护佑殿下。” 两人几乎是同时发声,听清了对方的话后俱是一愣。 “臣……志不在此。”贺萦怀答道。 杨惜清晰地看见贺萦怀常年冷淡清肃的表情僵了僵。 杨惜尴尬地一笑,在心底暗骂都怪这几天断袖长断袖短的,给他心理暗示成看谁都像给子了,好丢人,贺萦怀不会就此误会他是断袖了吧,他以后该怎么和贺萦怀相处啊! “臣会向陛下请旨转择臣的小叔贺铭出任扬州牧,臣愿做东宫一禁卫,伴殿下左右。” 杨惜闻言愣了愣,然后连忙将贺萦怀扶起。 没听错吧,姑苏贺郎要来给我当保镖?这也太有排面了! 杨惜唇角是掩藏不住的笑意,纤长的眼尾处那两点对称的滴泪痣显得更分明了。 贺萦怀看着杨惜,有些发怔。 宁国侯府大火那日过后,杨惜在跃入火海前那惊心动魄的一笑在贺萦怀心中萦绕不去,他夜夜梦魇,那个被焰浪吞噬的白衣少年几乎快要成了他的心魔。 还好,他没有死。还好,他还来得及…… “走吧,殿下。”贺萦怀收回思绪,轻声开口。 “……啊?” “陛下不是让殿下带臣在宫里四处转转吗?” 贺萦怀勾了勾唇,眼带笑意。 “走!” 杨惜非常自然地勾上贺萦怀的肩膀,两人并肩走着。 被命令原地等候的宫人们对视一眼,慢慢地跟了上去。 - 御书房。 睿宗目送着杨惜和贺萦怀的身影远去后,想起自己当年和贺钦也曾是这般少年意气,并辔而行,伤感地哼起一支旧谣: “少年侠气,交结五都雄。肝胆洞,毛发耸。立谈中,死生同。一诺千金重……”[1] 他摇了摇头,坐回案旁,端起那碗饺饵,心不在焉地尝了一口。 饺饵的肉馅有些发酸,吃得他舌尖都泛起涩苦,睿宗蹙着眉将它吐在手巾上。 这碗饺饵方才送来时他就已照例着人用银针试过毒,照说没什么问题。 只是,这柳贵卿怎么会如此不用心,选取发酸的肉材来和馅包饺饵呢? 睿宗有些疑惑,柳梦书是学宫讲经博士柳绩之孙,自小饱读诗书,为人最是心细稳妥,不应该犯这种错才是。 就在这时,一个身着鹅黄色宫装的女子不顾身后宫人的阻拦,直直冲到了殿中。 这女子未施粉黛,发簪、步摇已在奔跑中散落一地,长发蓬乱地披在肩上,双足未穿鞋袜,被雪冻得通红。 她却像毫无知觉似的,赤着脚站在御书房光亮如镜的地面上。 身后的宫人急忙摁住她的双臂,将她押在原地。 这女子的手脚极其细瘦,根本无力挣扎,她木木地抬起有些脏污的脸,用满是红血丝的双眼直勾勾地看着睿宗。 且不说以这副蓬头垢面的不堪模样出现在御前,单是她强闯御书房这一条,按律就当斩了。 睿宗蹙着眉,本想厉声呵斥她,在看清她的脸后,愣了愣。 “……阿兮?” “昭仪娘娘,您就和奴婢回去吧,惊扰御前可是死罪啊!” 女子身后的掌事宫女说话间已带了哭腔,见劝不动那女子,又转头向睿宗解释道: “陛下……我家娘娘自产下死胎后就得了癔症,终日抱着她缝给夭折的小皇子的肚兜,时哭时笑,还动辄打骂下人。” “今日尝过柳贵卿送来的那碗饺饵后,当场将碗砸了个粉碎,然后就冲下床榻来寻您了,连鞋袜都顾不上穿……” 原来这女子乃是昭仪姜兮,户部尚书姜谋的独女。 睿宗当年初见她时,她手执马鞭,红衣似火,笑起来就如天边的骄阳般明丽恣扬。 看着姜兮如今深陷的眼窝和癯瘦的面颊,睿宗无奈地叹了口气,对那名宫女吩咐道:“罢了,把你家娘娘带回去,好生照料着。” “陛下,陛下您也吃了那碗饺饵,是不是?” 姜兮却置若罔闻般,那双美丽却毫无生气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瞪着睿宗,声音有些颤抖。 见睿宗不回话,姜兮神经质地啃咬起自己的指甲,直啃得手指鲜血淋漓。 睿宗叹了口气,摆了摆手,示意身旁的宫人将她带下去,她弯下腰,突然咯咯咯地笑了一阵,然后猛地抬头,冲睿宗大喊道: “陛下,您怎么能吃下去呢,那是我们的阿衡啊!” 阿衡是姜兮尚在孕中时,便与睿宗一同为胎儿敲定的名字。可惜“阿衡”一落地便面色青紫,没有呼吸,是个死胎。 “臣妾一下就闻出来了,那馅儿里有阿衡的气味……” 姜兮面上涕泪交加,嘴角却仍挂着笑,看上去十分诡异。 “阿衡他,他被切成一块一块的,被剁得稀碎,被滚烫的沸水煮熟,该多疼啊……” “您没有听见他在哭吗,怎么能把他生生咽下去呢……” 15、宠眷 睿宗被姜兮一番话给说得毛骨悚然,回忆起那饺饵肉馅酸苦的怪味,有些想要发呕。 他先用手边的那盏茶水压了压,因为姜兮所言实在过于离奇,思索一番后,只当姜兮是癔症又发作了在胡言乱语。 睿宗微微蹙着眉,让自己的声音尽可能听起来温和些: “阿兮,朕知道,你怀阿衡时受了很多苦,可阿衡生下来就……你心里难受,终日精神恍惚。” “你如今憔悴成这副模样,朕也心疼,但是……这是命数,没办法强求。你毋再伤怀,回去把身子好生将养着,孩子还会有的。” “把昭仪娘娘带回去,”睿宗对姜兮身后的掌事宫女吩咐道,然后他转过头,看着姜兮那张苍白瘦削,虽没有敷粉却依旧难掩精致的脸,叹了口气,“阿兮,等朕处理完政事,晚些时候再去看你。” “您不信臣妾……陛下,您不信阿兮!” 姜兮睫上悬着泪珠,身体不受控制地剧烈痉挛起来。 身后的宫人欲将她强行带走时,她不知哪里来的力气,硬生生挣开了众人,冲到睿宗身前,将书案上的那碗饺饵猛地打翻。 青瓷碗落地一声脆响,细碎的瓷片飞溅,汤汁与饺饵悉数洒落在地。 姜兮木然地站在一堆瓷片中,碎瓷扎入她被雪冻得通红的足心,鲜血向外殷殷渗出。 “不,不可以吃……陛下您可是阿衡的父皇,不可以……” 殿中有眼力见些的宫人赶忙将姜兮扶到一边察看脚伤,还有人立刻取来了清扫工具,准备收拾这一地狼藉。 睿宗的袍袖也被饺饵的汤汁溅湿了一块,他剑眉紧蹙,却也没有发作。他站起身,命人取来一条温水浸过的巾帕,走到姜兮身旁,温柔地为她拭脸。 睿宗一边拭去姜兮面颊上的泪污,一边问道: “……疼吗?” 姜兮不语,一晌后,她抬起头,用颤抖的两手抱住睿宗的手腕,声音哀弱地说道:“陛下若是不信阿兮,请将这些饺饵送去太医署检验……” 睿宗见她这样坚持,愣了愣,答道:“这些饺饵是柳贵卿亲手所烹,他平日深居简出,怎么会……” 柳梦书是本朝头一位男妃,因为性质特殊,在后宫中的行动受到严格限制,大部分时间,柳梦书只能呆在自己的玉明殿内。 平日里除了去给太后与皇后晨昏定省外,有专人随时监视着柳梦书,严禁他与其余后妃接触。 姜兮听见“柳贵卿”三个字,表情松动,面上划过一抹转瞬即逝的异样神情,但她仍絮絮聒聒地念叨着: “是他……可是,那种气味,不会错的……那就是阿衡的气味,臣妾是阿衡的母亲啊,母子连心,不会错的……” 姜兮的泪珠啪嗒啪嗒地落在睿宗的手臂上,睿宗见她两眼都哭肿了,实在于心不忍,便依她所言,命一个小太监将地上的饺饵收拾起来送到太医署,权当安抚她的情绪了。 “好了,阿兮,你产后身子虚弱,天气这样冷,还是先回宫休息吧。” 姜兮闻言松开了抓着睿宗的手,不再说话了,只木木地转过身去,任那些簇拥在身边的宫人搀着她回宫。 睿宗看着她瘦到显得有些佝偻的背影,长长地叹了口气。 这金枷玉锁的重重宫禁,当真如此摧折红颜么?当年他在尚书府初见姜兮时,她一身男儿装扮,利落地翻身下马,通身是不让须眉的逼人英气。 她冲站在他身旁的姜尚书露出一个张扬明丽的笑容时,睿宗几乎挪不开自己的眼睛。 可姜兮自那日被睿宗相中,入这寂寞深宫为妃之后,被迫收敛了天性,学着宫妃端庄柔淑的礼仪规矩,变得温吞寡言、步步谨慎。 睿宗发现,自己快要想不起当年的姜兮是何等的意气风发了。 其实睿宗心里明白,这深深宫院是最杀人不见血的名利场,他正是在此间活得太寂寞了,才被姜兮的明媚热烈深深吸引,向她父亲暗示,自私地将她带回自己身边。 户部尚书独女姜兮在府上与睿宗初见,蒙帝青睐,两月后领旨入宫为妃,外人看着是鲜花着锦、烈火烹油,可这于姜兮而言,或许是灾难吧…… 他当年的一见倾心,害得姜兮这只自由无拘的飞鸟被生生折了羽翅,被锁在金笼一隅,麻木地望着笼外的碧空。 可是阿兮啊阿兮……深宫之内,又怎么会有供鸟儿振翅高飞的天宇呢。 自你踏入宫门的那刻起,等着你的,或许就只有一具散发着奇香的金丝楠木棺和一个“敦肃”或“孝淑”的妃谥了。 睿宗难得有些怅惘,独自坐在御座上静默了许久,才吩咐内侍为他更衣,将这身被饺饵汤汁溅到的袍服换下。 *** 显德殿这边,在贺萦怀向睿宗请旨做太子禁卫的消息传回后,宫人们悄悄聚在一处,开起了小会。 “欸,听说了没,贺小侯爷为了咱们太子殿下,放着好好的州牧不做,要来咱们东宫当禁卫!” “这是怎么回事,咱们太子殿下和贺小侯爷平时不是无甚交情,只在故宁国侯的接风宴上见过一面么?” “具体缘由我也不清楚,但听在御书房当值的内侍裴公公说,贺小侯爷今日本是来向陛下请旨回扬州的,陛下也同意了。” “两人交谈间,恰好咱们殿下也去御书房寻陛下,陛下就让殿下带着小侯爷在宫里四处逛逛……” “谁知这一逛啊,贺小侯爷直接倾心咱们太子殿下了,两人并肩而行,言笑晏晏,宛如多年的知己故交呢。” “后来贺小侯爷直接折返御书房,请陛下改择他的小叔为扬州牧,他自言与殿下十分投缘,武艺又尚可,愿为东宫禁卫,护佑殿下。” “陛下惊愕不已,但也没说什么。毕竟小侯爷的父亲故宁国侯和陛下也是竹马之交啊。当年陛下为郡王时,曾与故宁国侯共治扬州十载,也是常携手同游、并辔而行的情谊。” “现在两人的儿子也如此投缘,陛下又怎会拒绝贺小侯爷的请求呢。但陛下说只做禁卫还是太折煞小侯爷的身份了,遂把原来的冯舍人调走,让小侯爷就了太子舍人的职位,以后执掌东宫宿卫,陪伴殿下身侧。” “……啧啧,咱们殿下真是风流,四处留情啊,这才刚把鸿雪公子抱回碧梧院几天,又和贺小侯爷眉来眼去了。” “谁说不是呢,虽然鸿雪公子有天人神仙般出挑的样貌,但似乎对咱们殿下十分冷淡,可能是在欲擒故纵吧,谁知道半途竟杀出来了个贺小侯爷坏他好事。” “听说贺小侯爷容貌生得也很是俊秀……殿下这么快就寻了新欢,看来鸿雪公子可有的急了。” 虽然杨惜不曾向宫人们透露过他和住在偏殿碧梧院的萧鸿雪是何关系,但宫人们似乎都心照不宣地认为那位矜雅清逸的鸿雪公子是他们太子殿下的姘头。 毕竟他们曾两度看见太子殿下亲自将鸿雪公子抱回显德殿,连为他送药都要亲力亲为。 “哦……我倒是不知,我要着什么急啊?” 一道极其清越动听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宫人们回头一看,发现正是他们口中的鸿雪公子。 萧鸿雪一身素白,站在赤红似火的梅树下,背倚着梅枝。他轻轻咳嗽了一声,那双紫色的眼眸似笑非笑地望着他们,薄唇轻启。 背后讲人闲话被正主听见,一时间,宫人们面面相觑,俱是一幅见了鬼的悚然表情。 这时,一个胆大些的宫女走到萧鸿雪身前,向他行了一礼。 萧鸿雪认得她,这是在碧梧院照顾他起居的宫女玉屏。 玉屏刻意放低了音量,煞有介事地说道: “公子不常在宫中生活,不知晓其中关节……您自然是要着急争夺殿下的宠眷了!贺小侯爷一来,殿下的情意就被分走了,落在公子身上的还能有多少呢?” “贺小侯爷为了殿下,甚至推拒了州牧一职,可谓一片深情,殿下定然十分感动,对小侯爷另眼相待。” “奴婢在碧梧院伺候,自是向着公子的,斗胆说句肺腑之言,公子您可不能再像以前那样对殿下冷淡无视了,君恩无常,若您不主动争夺宠眷,殿下很可能一朝就厌弃了公子您啊……” 玉屏小心翼翼地看着萧鸿雪。 眼前人身材修长秀俊,如缎的银发垂至腰间,眼尾因尚在病中而微微发红。 玉屏心想这位鸿雪公子真是天人之貌,生得人如其名,肌肤白到显得有些病态,与雪色相较也毫不逊色。 难怪他们太子殿下无视纲常伦理,冒着被人说闲话的风险也硬是要和自己的小族弟行龙阳之好。 “君恩无常……争夺宠眷……” 萧鸿雪听清玉屏的话后,简直被生生气笑了。他攥着一段梅枝,口中缓慢吟啄起这几个字。 他没兴趣关心萧成亭又和谁眉来眼去,在他心里,萧成亭本就是这样一个好色草包,虽然近日举止有些怪异,但他奸猾好色的形象在萧鸿雪这里不会轻易改变。 但听玉屏的话,他们这是把他当成萧成亭养在东宫的脔宠了? “呵,那还真是……劳你为我费心了啊。” 萧鸿雪看着玉屏,轻笑一声,纤长发红的眼尾与他雪白的脸颔、身后赤红的梅色相映,有种说不出的秾艳。 玉屏怔怔地望着萧鸿雪那张美得不可方物的脸出神。在萧鸿雪之前,她从未见过像他这般,能兼具清冷与妖谲两种气质的美人。 长着这么一副倾世的皮相,即使萧鸿雪平时对他们这些宫人也是爱搭不理的,他们也很难对他生厌。 然后,玉屏看见萧鸿雪勾了勾唇角,讥讽地一笑,他道:“他爱同哪个男人亲近与我何干?我又不是他的男宠,不会为他拈酸吃醋,幽闺自伤。” 然后,他薄唇翕动,冷冷地吐出了几个字: “他也配。” 玉屏听清萧鸿雪的话后,环顾四周,神情骇然,结结巴巴地说道: “公子你……你怎么敢这样嘲毁太子殿下,若是传出去了,恐怕性命难保。” “传出去……怎么会传出去呢?” 萧鸿雪笑了,声音很轻,带着一种蛊惑的意味。他松开掌中那段梅枝,见苍白的指掌被花汁浸红了,自怀中取出一条素绢,慢条斯理地擦拭着。 “你不会说出去的,对吗?” 玉屏闻言有些迟疑,轻轻蠕动着嘴唇,但萧鸿雪一眼也没有看她,似乎毫不在意她的回答。 他将那条绢巾随手扔在一旁的雪地上,悠悠踱步至梅树后。 一阵挟着雪的寒风吹过,拂落了几朵梅花。 萧鸿雪纤白的手指漫不经心地转动着袖中的匕首,突然,只听得一声金石鸣响,他将那柄匕首轻轻向外掷出—— 宫人们转头望去,看见那柄匕首将一瓣血红的落梅死死地钉在了十米开外的柱子上,匕身嵌入柱木一指深。 原本人声嘈杂的院落瞬间安静下来,一时间,只能听见飞雪簌簌的声音。 16、绮梦 贺萦怀被命为太子舍人当晚,回了一趟宣阳坊别院,向母亲陈说了自己要去东宫上任的决定。 宁国侯夫人很是疑惑,为何自家这个向来冷情冷性的孩子只是入了一趟宫,回来就对太子殿下死心塌地了,怕他是一时意气,几番殷劝他和自己回扬州。 但贺萦怀志意已决,怎么也劝不动。宁国侯夫人抚着儿子的脊背叹了口长气,叮嘱他伴君如伴虎,须得万事谨慎云云后,便也由他去了。 这时夫人的身体已近痊愈,决定带着侯府其余人为故宁国侯扶枢还扬州。 杨惜与贺萦怀一同在京郊送走宁国侯夫人一行人后,共乘一车回了东宫。 路上,杨惜望着按剑坐在自己左侧,一副不苟言笑的冷淡表情的贺萦怀,心想果然是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啊! 虽然差点丢脸地死在一个新手村的支线任务中,但不知是谁给了他一张复活卷轴,他这个小炮灰配角不仅在出生点满血刷新,还因为在火场的那一跳直接把贺萦怀攻略成功了。 贺萦怀师从江南名侠,剑术卓绝,素有“姑苏一剑”之美称。就算以后萧鸿雪真想把自己给片成毛毛虫面包,让贺萦怀直接带着自己跑路好像也不是不行啊! 想到这儿,杨惜勾起唇角,露出了一个发自内心的笑。但是这笑的时间过分久长了,在旁人看来,只怕是有些诡异。 “殿下一直望着臣笑什么?” 贺萦怀疑惑地看着杨惜,探手抚了抚自己的脸颔。 “臣脸上可有什么不妥?” “没有……本宫只是想起了高兴的事情。” 杨惜回过神,正了正色,轻轻拍了一下贺萦怀的肩。 回到显德殿后,杨惜命宫人将贺萦怀安顿在距离自己寝殿最近的一个院中,然后照例踱去碧梧院给萧鸿雪“请安”。 杨惜现在把每天去烦一下萧鸿雪,瞻仰一下未来邪魅狷狂的燕武帝年轻时粉雕玉琢的姿容视作像上班打卡一样风雨无阻的事。 不知怎的,萧鸿雪今日心情似乎格外不佳,虽然他往日待杨惜也很冷淡,但不至于连门也不给开,不过今日,杨惜结结实实地吃了一碗闭门羹。 杨惜站在门外挠了挠头,很是疑惑。 他找来伺候萧鸿雪的宫女玉屏,问道:“奇怪,谁惹他了?” 玉屏想起梅树下萧鸿雪的无声威胁,心有余悸,摇了摇头,紧闭着唇,一句话没敢说。 即便这样,杨惜仍旧不死心地站在门外,像台不停发送骚扰短信的机器一样扒着门扇朝屋内说话。 “阿雉,你给兄长开开门啊,是不是有谁给你脸色看了,你和兄长讲,兄长教训他们去!” “阿雉,你今日按时喝药了吗,背上的伤可好些了?绷带要勤更换,不然会发炎的……” “阿雉,你的被褥暖和吗,显德殿的饭菜可还吃得惯?” …… 杨惜一通死缠烂打,讲累了就停下来歇一会儿,萧鸿雪每次以为他已经离开时,杨惜的声音又在门外幽幽地响了起来。 到后面,杨惜的声音渐渐细弱,萧鸿雪已经听不清他讲话的内容了,只能模模糊糊地听见他喊:“阿……雉……” “好吵。” 萧鸿雪蹙着眉,冷淡地轻语了一句。 倒是屋内的锅巴,自听见杨惜的声音起,就从萧鸿雪脚边跑到门前,隔着门朝杨惜兴奋地转圈,呜呜汪汪地回应着杨惜,很是亲热。 萧鸿雪静静地瞥了一眼某只冲着门扇狂摇尾巴的“叛徒”小狗,转过头继续看书。 许久后,外面彻底没有动静了,萧鸿雪将门打开一条缝。 萧鸿雪望见杨惜有些发颤的背影,他来时没有打伞,肩上覆着一层雪,看来在门外站了挺久,实在冷得撑不住,才转身离去了。 臭男主,心够狠的啊……我站在雪里用这副本来就哑的嗓子喊了这么久都没反应。 杨惜朝自己被冻得通红的两手呵气,忿忿地想。 不过也对,若萧鸿雪心不狠,自己也不会怕他怕成这样了。 回到寝殿时,杨惜已被夜雪淋得手脚俱僵,他解下大氅搁到一旁,浑身发抖地钻进了自己的衾被中。 待身体稍暖了些后,他才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这晚,杨惜做了个梦。 梦里,宁国侯府前院烧着焮天铄地的大火,黑烟滚滚。杨惜跃入火中后,四肢百骸都被灼烧得剧痛无比,身上那张画皮几乎顷刻就化作了灰烬。 浓烟呛进杨惜的喉腔和肺部,他喘不上气,眼前发黑,痛苦地惨叫着…… 耳边是同在大火中挣扎的毒尸们的咆哮。 就在杨惜浑身都被烧得皮开肉绽,要彻底失去意识时,他的身体被一团柔和的白光裹住了。 白光内似乎充盈着冰凉的水汽,这些水汽沁入杨惜被烧成黑炭色的身躯,慢慢修复着他的筋肉和肌肤,将他体内的毒素袪尽。 杨惜的烫伤很快痊愈了,只留下几痕淡粉色的烫疤。 杨惜朦朦胧胧地睁开眼,发现自己被一个身着黑色斗篷的人轻柔地抱了起来。 那人周身散发着柔和的白光,一头白发长到曳地,脸被斗篷严严实实地遮住。任杨惜怎么努力昂起脸也看不清他的五官,只能勉强看见那两片苍白的薄唇。 虽然是被他抱在怀里,但杨惜丝毫感受不到那个人的肢体实感,他觉得自己更像是被一团雾气给托举着,漂浮在空中。 杨惜低下头,愕然地发现斗篷人抱着自己的这双手臂上满是用刀划出的细长血口,密密麻麻,十分狰狞可怖。 斗篷人俯下脸,靠在杨惜耳旁说了些什么,但杨惜一个字也没听清。 然后,杨惜眼前的画面陡然一转。 红纱帷帐,满室旖香。 “哥哥……” 少年人青涩而略显沙哑的呻吟听得杨惜面红心跳,杨惜低头一看,发现自己的双手正搂着萧鸿雪那细得仿佛可一臂而揽的瘦腰。 而萧鸿雪正抿着薄唇,眼神迷朦地在自己身下承欢。 萧鸿雪身上只盖着一件白色狐裘,白皙的肩头、纤白柔腻的手臂和小腿自狐裘中若隐若现地露出,手指将床褥抓出了褶皱。 “哥哥……阿雉疼……” “别怕,我轻些。” 杨惜深吸一口气,低下头,在漫天漫地的温香中与萧鸿雪抵死缠绵,载浮载沉…… - 萧鸿雪一夜未眠,看书到天明才吹了灯,合上书卷。 他刚打开门,锅巴就冲了出去,一溜烟跑没影了,在雪地上留下一串梅花印。 萧鸿雪鬼使神差地走到了杨惜寝殿外,宫人们见是他,纷纷识相地没有阻拦。 萧鸿雪心想自己背上的鞭伤已经结痂了,就这么没名没分地呆在东宫不知还要惹来多少闲话和非议。 他打算回昭王府,但思及若无手诏,皇宫不能随意进出,既然已经来到太子的寝殿外,索性直接说清楚,让他放行。 萧鸿雪抬起手,正欲叩门,突然听得屋内隐隐约约传来一阵饱含情欲的旖旎声音,手顿在了空中。 “哈……阿雉……” 萧鸿雪怔了怔,他到底是个知晓人事的半大少年了,很快就反应过来屋内发生着什么——太子在念着自己的名字自渎。 那声音听得萧鸿雪心尖一颤,胸口涌起一阵无名情绪,他蹙紧秀眉,极其嫌恶地转身离开了。 “呵……死性不改。” “恶心。” 萧鸿雪走后,榻上的杨惜悠悠转醒,望着被褥上和自己裈裤上那一片淋漓的污痕,回忆起昨天后半夜那个过分荒唐的绮梦,有些崩溃。 虽然在梦里是上面那个让他很满意,但是踏马的,他的幻想对象不是身姿窈窕的翩翩少女,而是萧鸿雪……这对吗? 到底是原主的记忆和原主对萧鸿雪的情愫在作祟,还是他自己对萧鸿雪就…… 杨惜感到十分困惑。 他活了二十年,虽然恋爱史一片空白,但他从未像今天这样怀疑自己的性取向。 以前他一和女孩子讲话就会紧张脸红,要是人家冲他笑一笑,他的脸能一直红到耳根。 他一直坚定地认为自己喜欢女孩子。 可想起昨夜那个绮靡的梦……杨惜动摇了。 不应该啊……难道我真的贪恋萧鸿雪的美色,想睡他,所以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了? 难道我真的是给子?我是吗? 杨惜望着帐顶,长长地叹了口气。 - 贺萦怀晨起后就在院中练起了剑。 转眼一个时辰过去,他的额边已渗出了细汗,鬓丝也被汗水打湿了。他最后挽了个剑花,利落地收剑回鞘。 “好剑法!” 一个碧衫少年笑着朝贺萦怀走了过来。 今早天候转暖,晴阳高照,日光将那少年秀气的五官晕得愈发柔和,他衣上也落满了银片似的烁烁亮光。 贺萦怀转头望去,看见那少年纤长浓密的眼睫下两片发黑的青记,愣了愣,问道: “殿下,昨夜没休息好?” 杨惜随意地摆了摆手,道:“在梦里被一个漂亮女鬼吸了精气。” 贺萦怀闻言,疑惑地看了他一眼。 “今日本宫要去辟雍学宫上课,但本宫已经旷课半月有余,柳博士又是出了名的古板严厉,恐怕本宫一出现在课室门口就要被博士的书简砸破头。” “所以本宫要把你也带去陪读,萦怀,你随时准备‘护驾’,博士要砸本宫头的时候,你拦着他点。” 杨惜非常自然地和贺萦怀勾肩搭背上了。 贺萦怀望见了杨惜手臂上的烫疤,怔了怔,心想杨惜这旷课的半月里,估计多数日子都是因被他们宁国侯府的尸疫所累,在养伤吧…… 想到这里,贺萦怀心里极不是滋味,当即点头答应。 两人说话间已经走过了碧梧院。 萧鸿雪抱臂斜倚着门框,望着眼前那两个并肩而行的身影,果然如传闻那般亲密无间,他挑了挑眉,冷笑了一声。 “谁?” 贺萦怀敏锐地转过身,却没看见人,只看见一片白色的衣角快速掠过。 17、风月 “长安平康里,风流薮泽地。小楼绮窗三千户,大道青楼十二重……”[1] 平康里是长安最大的风月场,素以秦楼楚馆、莺梭织柳而名天下。而若要从这温柔富贵之乡里择出最温柔富贵之地,非醉红楼莫属。 靖北侯世子贺兰月甫一迈过醉红楼的门槛,老鸨就摇着一把团扇迎了上来。 老鸨望着眼前这个身着一袭云纹玄袍、身材修长健硕的少年人,轻挥了一下手中的绢帕,笑得有牙没眼。 “嗨哟,世子爷,可有段时间没见着您啦,姑娘们想您得紧呢……今儿还是照例要如意来作陪么?” 贺兰月闻到了那绢帕上浓郁的脂粉香气,蹙起了眉,指尖摩挲着手上的玉扳指,没有说话,只微微颔了首。 “得嘞,你们去请如意姑娘,把最好的佳酿送到世子常去的那间天字房。世子爷身份尊贵,都给我好生伺候着!” 老鸨转身吩咐楼里的小厮,然后对贺兰月谄媚一笑: “世子爷里边请——” 醉红楼前厅富丽堂皇,舞姬翩翩作舞,乐师琴韵悠扬,花瓣和金粉漫天而落。 贺兰月将落在肩上的金粉掸去,拾级登楼。 片刻后。 帷纱飘晃,烛影摇红。 如意身披薄纱,大片白皙的肌肤裸露在外。她半跪在一张软毯上,身段娇柔,唇间衔着一只金杯,眼波顾盼间,尽态极妍。 “爷……请用酒。” 贺兰月望着如意,没有动作,冷白的指尖一下一下敲击着案几。 “如意,你知道为何在醉红楼这千娇百媚的美人丛中,我独独偏爱你一个吗?” “因……因为爷钟意奴家的脸?” 如意将唇间的金杯取下,抬首望向一旁的铜镜。 她额心一点朱砂,眼眸翠绿如玉石,眼尾边还生着泪痣,在烛火华光的映照下,显得分外美艳动人。 “奴家是不是和爷钟情的姑娘长得十分相似……爷每次和妾奴家欢好时,都让奴家自称‘凤皇’……” 如意也困惑这个问题许久了,见贺兰月主动提起了这个问题,她咬了咬唇,鼓足勇气抬头问道。 “奴家并不在意被视作他人替身,但奴家实在有些好奇,这位‘凤皇’姑娘是何人,爷您是不是钟情她而不得,才……” 贺兰月轻笑一声,慢慢踱步到如意身前。 “你错了。” 他眯起眼,掐着如意的下颔向上一抬。 “不是姑娘。” 如意愣了愣,然后反应过来他话中所指。 “我对他也不是钟情,而是由衷的……厌恶。” “你这张脸生得实在太像我厌恶至极,却又奈何不得的那个人了。” 贺兰月眼前浮现了萧成亭的面影,冷笑一声。 “看着这样一张脸在我身下呻吟雌伏,哭喊‘世子饶过凤皇’吧,我就觉得——无比痛快。” 贺兰月见如意眸中水光闪烁,一副楚楚可怜的模样,心情愉悦。 他指腹抚了抚如意额心那点亮红的朱砂痣,低喟一声,将她按倒在软毯上,二人紧密地交叠在一处,缠绵起来…… 事后,贺兰月用如意打来的洗脸水拭过脸,估摸着辟雍学宫早课的时辰快到了,披起衣袍。 他离开醉红楼时,见老鸨正在教训一个身量瘦小的雏妓。 “你这个下贱的小蹄子,因你那情郎家境贫寒,拿不出赎身钱,你又心悦于他不愿再接客,便想着索性为他吞金守节,死在我醉红楼么……” “蠢货!你死了,你那情郎保准过两月就移情别恋,将你忘得干干净净,老娘干这行干了快半辈子,这种事还见得少么?” “而且我告诉你,你的卖身契在老娘手上,命是老娘的,就该给老娘干到死,你想自尽就自尽?” “老娘每天好吃好喝地供着你们这些姑娘,为了保你们肌肤娇嫩,粗重的活计一点不让你们碰,连盥盆里的洗面水都有下人给倒,可你就是这么回报我的?” 老鸨紧紧地掐住面前那个少女的面颊,那少女被吓得脸色惨白,浑身发抖。 老鸨发现她在房中吞金后,命小厮不停地给她强灌冷水,灌得她腹部高高隆起,像一只随时会的爆裂开来的水球。 此时那少女腹部难受得似炭火燎,面色发紫,一声也不敢吭。 “三年前老娘手上就这么折了个花魁,有恩客肯出千两白银与她同寝,她却放着大好前程不要,和情郎约着堕江殉情!” “晦气东西,老娘培养她这么多年,把她教得琴棋书画无一不擅,花名冠盖京华,不知耗费了多少心血精力,一夕之间全部打水漂了!” “你想效仿她啊?想都别想!我醉红楼里要尽是些你们这样的痴情种,老娘还吃不吃饭了?” 楼上许多刚伺候完恩客晨起盥洗的姑娘听见动响,打着呵欠走出厢房,站在栏杆边悄悄围观。 老鸨想着正好以儆效尤,立个典型,遂命人把一只狸猫放入少女的衣裙里,然后束紧她的裙摆。 这是醉红楼教训姑娘的旧规,因为怕把人打坏了没法再接客赚银子,姑娘受罚时,小厮会用木棍用力抽打她衣裙里的猫,却不往人身上招呼。 狸猫被打痛了,会疯了似的在姑娘身上四处狂蹿乱挠,这可比直接用棍棒打她要折磨得多……这种罚人的方式实在老道又狠辣。 “不,不要……啊!” 那少女撕心裂肺地惨叫起来,吓得楼上的姑娘们都不忍地闭上了眼。 老鸨慢条斯理地啜了口身边小厮递来的茶水,道:“现在知道痛了?你吞金的时候就不痛吗?痛了好,痛了才长记性!” “入了醉红楼还想当烈女,说出去真是笑死人了。” 贺兰月淡淡地瞥了他们一眼,走出了醉红楼。 * 辟雍学宫。 课室的四角都放着火钵,燃得正旺的白炭噼啪作响。 柳绩手执一卷经论,端坐在书案旁。他不言不语,阖眼养神。 杨惜带着贺萦怀悄悄溜进课室,两个人蹑手蹑脚地找了个位置并不显眼的书案并排坐下。 坐在第一排的二皇子萧明期看见杨惜进来,没什么表情,朝他点了点头,目光又落在书本上了。 而四皇子萧幼安坐在杨惜和贺萦怀身后的座位,把玩着手中的狼毫笔,望着坐在杨惜身边的贺萦怀若有所思。 萧成亭那草包什么时候和宁国侯世子有了往来,贺萦怀甚至还为了那草包放弃出任州牧,甘愿屈就一个小小的太子舍人? 前几日自己去显德殿“看望”那草包时,还无意间发现他双臂上都是烫伤的疤痕,而宁国侯府大火也正是那段时间…… 自己派去监视那草包的人并没有发现他的行踪有何异常,但这恰恰是最不对劲之处。 萧成亭和贺萦怀只在接风宴上见过一面,私下并没有什么接触,萧成亭纨绔草包的为人又是出了名的,根本没有让人一见就为之折服的人格魅力可言。 他只是陪贺萦怀在宫里转了转,就让那个性子冷淡高傲的贺萦怀对他死心塌地了?怎么可能呢? 这其中肯定有什么隐情。 姑苏贺氏本就是扬州的望族,又因家主贺钦与当今圣上乃是竹马之谊,圣上登基后,贺氏自然水涨船高,如今已是扬州第一大族,其势不可小觑。 可萧成亭居然能在自己眼皮子底下悄无声息地争来贺氏的支持…… 夺嫡之争自古凶险非常,出现一点变数都可能直接影响成败。看来,有必要再去好好试探一番了。 想到这里,萧幼安单手支腮,眯起眼,目光一错不错地落在杨惜身上。 杨惜似乎感受到身后的视线,转过头,发现是原主那个玉雪可爱的四弟,冲他温和一笑。 萧幼安瞬间换上一副乖巧的表情,朝杨惜轻轻挥了挥手。 这时,坐在上席的柳绩冷哼了一声。 “太子殿下终于舍得来学宫看看臣这个糟老头子了?” 柳绩睁开眼,皮笑肉不笑地看向杨惜。 “臣几次向陛下反映殿下怠惰学业,甚至还托四殿下去请过您。今儿可算是把太子殿下等来了,臣还以为是自己‘色衰爱弛’,惹得殿下相看生厌了呢。” 柳绩故意学着怨妇口吻讽刺杨惜旷了半月课,惹得满堂哄笑。 杨惜有种高中晚自习溜出去上网结果被班主任抓了现行的感觉,但他向来是遇事不慌的散漫性格,他撑着桌案站起身,笑着答道: “半月未见,柳博士风采依旧,举手投足间尽是当世大儒的不凡气度啊。有博士这样文才经国的人物,真乃我大燕文坛之幸。” “本宫仰慕博士还来不及,又怎么会腻烦生厌呢?至于半月未曾来过学宫,是因为实在有些脱不开身的要紧事。” 杨惜眸中笑意盈盈。 对付这种像我爷爷一样的老头呢,就得顺毛摸,本宫拍了一通这么妙的马屁,他还能伸手打笑脸人不成? “哦……那臣斗胆问问殿下,什么要紧事啊?” 什么要紧事? 当然是:拯救世界和舔萧鸿雪。 但是怎么可能实话实说呢,都一国太子了,连点隐私都不能有吗? “这是本宫的私事,还请博士恕本宫不能相告。” 杨惜拱手作了一礼,打算自行坐下。 这时,柳绩猛地敲了一下书案上的戒尺,杨惜又被那巨大的响声吓得站了起来。 “殿下身为储君,罔顾学业也就罢了,还不知去哪里学了这般阿谀奉承的油腔滑调,如何能做大燕万民表率?” 柳绩面沉似水,捋着白须道: “殿下半月未来学宫,积留下了许多策论作业,有劳殿下今日之内悉数完成。殿下既然有半月不上课的底气,想必这二十篇策论也定然不在话下吧?” “好了,臣还要讲经呢,殿下写策论需要清净的环境,还请移步隔壁的藏书室。” 夺,夺少,二十篇策论? 擦,这老头还真伸手打笑脸人啊…… 杨惜面色一僵。 但他很快想起古文篇幅向来短小,自己虽然上课时经常摸鱼,但好歹也是历史专业科班生,也算专业对口了,东裁西碎一下古人的治国策略,应该也不算太麻烦。 想到这里,他心情平和地拿着笔砚和几卷空竹简站起,准备走出课室。 整个课室的同砚俱是一愣:这还是之前那个蛮橫跋扈的太子殿下吗? 照他以往的作风,不是应该直接和博士干起来了吗,怎么今日不仅答话时舌灿莲花,被博士重罚了也如此心平气和? 萧幼安明显也注意到了这一点,用探究的眼神望向杨惜。 杨惜以为萧幼安是关心自己,摆摆手,表示自己没事。 贺萦怀起身跟在杨惜背后,轻声道:“臣随殿下一起去,臣的策论水平尚可。” 言下之意,他能当太子殿下的代写枪手。 哇,好感动,小贺哥,离了你谁还把我当小孩! 杨惜腾出一只手,拍了拍他精实的胸膛,道:“好兄弟。” 身材也挺结实的——我什么时候能把萧成亭的这副细狗身体练成这样啊? 杨惜在心中感叹道。 他和贺萦怀两人一前一后出了课室,向藏书室走去。 18、贵卿 两个时辰后,火钟内的香火将纱线烧断,线尾的铜球落在铜盘中,一声脆响——学宫散学了。 课室内的世家学子们纷纷起身收拾书囊,三三两两地向外走去。 他们路过藏书室时,瞥见杨惜和贺萦怀二人正埋着头奋笔疾书,于是兴致勃勃地议论起今日课堂所见。 “柳博士果真是清正不阿啊,这么多人看着呢,他竟然毫不顾忌太子殿下的颜面,当众发火痛斥他不说,还罚太子殿下一日之内完成整整二十篇策论,啧啧。” “博士毕竟是两朝帝师了,他学识渊博,德高望重,为人古板严厉也是出了名的。先帝和当今陛下都对这位当世鸿儒敬之畏之,何况太子殿下呢?” “饶是殿下那样桀骜不逊,旷了小半月的课,可重返学宫后,博士执意要重罚他,他不还是只能听博士的话,乖乖到藏书室赶工么?” “只是可惜柳博士这一世清誉啊,最后竟被他的独孙柳梦书给毁了。” “柳家虽算不上什么显赫高门,好歹也是世代书香的清贵人家,读书人把声名清白看得比命还重要,谁成想这位柳小公子居然在为陛下侍茶时献媚勾引,二人睡到了一处去,后来就被陛下带回宫去做了什么贵卿!” “真是毫无文人风骨可言……不,岂止是没有风骨,简直是枉顾人伦纪法,自甘下贱!” “枉他读了这么多年的儒道经书,竟将书中的礼义廉耻都抛尽了,这样处心积虑地爬上陛下的榻。明明凭他那顶好的模样和学识谈吐,即使这辈子毫无建树,好好守着学宫,也能安然过一世,怎么就……” “陛下虽为他开了本朝头一位男妃的例,可这男妃名义上是身份尊贵的后妃,实际地位却像那些奴颜婢膝的兔爷小倌、通房男妾一样,比之一般的娼妓姨娘之流,还要下贱许多,令人不齿。” “可怜博士在学宫教了一辈子的书,桃李门生遍布天下,到头来却没能把自个儿的独孙教好,沦为天下笑柄,一把年纪了还要被人戳着脊梁骨耻笑,头发都白了不少。” 几人皆摇了摇头,一阵叹息。 “欸……你们说,男人和男人那什么,究竟是何滋味呀?” 这时,其中一人用手肘拐了拐身旁的人,笑得暧昧。 “这谁知道呢,我又不是断袖!” “不过,想必也是销魂得紧吧,不然那柳小公子怎么上赶着去邀寝陛下呢,啧啧啧……柳博士的儿子去得早,就留下了这么一个独孙,却是个‘有根儿似没根儿’的贱蹄,柳家的香火算是断在他这里了。” 另一人语调狎昵地答道,手臂还探上同伴的腰,轻轻掐了一把。 “小郎君,我看你有几分姿色,你想不想和我试试啊?” “去你的,我可不是柳梦书那种人,对男人没兴趣。” 被掐的同伴笑着用书简砸了他一下,几人说说笑笑地走远了。 杨惜刚写下一句“故务民于农桑,薄赋敛,广畜积”[1],正咬着笔杆苦苦回忆着晁错那篇《论贵粟疏》余下的内容,听罢那些世家子弟的议论后,他抬起头,和贺萦怀尴尬地对视了一眼。 如果没猜错的话,那些人背后蛐蛐的,应该就是那位在冬至时亲手做了饺饵送给阖宫品尝的柳贵卿了。 杨惜心想这些人用词实在太过激进了,虽然柳梦书的行为听上去确实挺令人讶异的,但焉知他不是对睿宗一见钟情了勇敢求爱呢? 封建社会果然可怕,如果连这都要被批判得这么体无完肤,那他们这盛产断袖的老萧家岂不是罪该万死了? 连他自己昨晚都还做了个香艳至极的断袖梦呢…… 杨惜回想起梦中萧鸿雪那惑人心魄的模样,喉咙一阵发干,但他很快摇了摇头,继续埋头默写。 虽然当年期末周熬夜狂背专业课很痛苦,但好在以前考过类似的题目,他对一些经典的政论散文还有些印象,再结合自己的理解半裁半原创的,一篇策论就成了。 这个架空朝代又没有查重,不就是二十篇策论吗,洒洒水啦—— “殿下的字骨力遒劲,这篇《论贵粟疏》的水平也极高,看来方才臣说要助殿下写策论,实在过于自大了。” 贺萦怀将杨惜放在一旁晾墨的竹简取来细细读过后,眼前一亮,由衷赞赏道。 “夸得好,其实本宫不仅是金玉其表,更是金玉其中!” 杨惜没有抬头,毫不谦虚地应了一句,继续专心致志地做着“裁缝”工作。 开玩笑,他这一手毛笔字是被他爷爷抽手心给生生抽出来的,能不好吗? 老爷子因为腿脚不便,退休后也不出门去给人看诊了,成天在家守着杨惜和杨忱这两兄弟。 他虽然有心把自己的中医衣钵给传下去,奈何这两兄弟都志不在此,学得有一搭没一搭的。 老爷子无可奈何,改授书法和国学了,杨惜学这两样倒是颇有天赋,但是喜欢耍懒,因此没少被老爷子收拾。 小时候挨过的手板,直接造就了杨惜这个铁血文科生。 至于这篇原创比例略低的《论贵粟疏》嘛……反正连这朝代都是架空的,他能默写下来那也算是他的本事,想来晁错老先生也不会和他计较。 就这样,杨惜面不红心不跳地接受了贺萦怀的赞美,他道:“萦怀,你再帮本宫润色一下文辞,本宫要交上去惊柳老头一艳,从此摇身变成他的爱徒——他要是知道本宫写的策论什么样,还忍心骂本宫吗?” 贺萦怀点了点头,正要提笔,忽听得一道有些嘲讽的声音在书室门口响起。 “呵……我们‘天资英奇’的凤皇殿下,怎么写个策论还要假他人之手?” “天资英奇”是当年睿宗册萧成亭为太子时所颁诏书上的赞语,这人刻意提及这个词,讽嘲意味极其明显,若是原主听见这话,早冲上去和他干起来了。 但是很可惜,作为穿书者的杨惜压根没想到这一层,他满不在乎地看了那个站在门口的玄衣少年一眼,又埋头默写策论了。 杨惜知道这人的敌意不是冲自己来的,心想原主的人缘可真够差的,被罚得这么惨还有人专门跑来嘲笑他。 贺兰月气定神闲地倚着门框,本已做好与萧成亭唇枪舌战几番的准备,谁知萧成亭根本不搭理他。 贺兰月感觉十分奇怪。 半个月不见,萧成亭这是……转性了?这都忍得住不还嘴? 他摩挲着手上的玉扳指,眼神一暗。 贺兰月方才也坐在课室里,他自太子走进课室那刻起,目光就没有离开过他。 他和太子是长安出了名的一对冤家死对头,每次见面必互掐的那种。 贺兰月的母亲是庆平长公主,睿宗同父异母的长姐,靖北侯贺兰敏之妻。当年先帝册的太子本是庆平长公主的亲胞弟,而睿宗十五岁时被封吴王,去扬州就藩。 可贺兰月那位太子小舅后来意外死于一场刺杀,先帝遂将吴王改立为太子。 说是意外,可事关储位,哪来那么多的“意外”? 庆平长公主和其生母窦太后一直认为那场刺杀是睿宗下的手,在朝堂上与睿宗水火不容,针锋相对了多年。 其实贺兰月和萧成亭小时候是关系不错的玩伴,但因为父母辈的恩怨,两人渐行渐远,最后演化成见面必掐的敌对关系。 方才柳博士在课室里训斥萧成亭时,他还极挑衅地大声发笑了。 萧成亭以前看见自己就会出言相讥,可他今日直到走出课室了,都没有看自己一眼。 贺兰月心下奇怪,散学后,特意赶来藏书室看看他死对头的笑话。 “呃……失礼了,但是,你谁啊?” “若是来看笑话的,也该看够了吧,还不走?” 杨惜搁下毛笔,伸着臂,舒展了一下指掌。 “你要是真的闲得慌呢,就过来帮本宫写一篇,本宫记你的情。” 他托着腮,笑眯眯地冲贺兰月眨了眨眼睛。 * 御书房。 睿宗自下朝归来就一直在此处理案头的奏折,此刻已有些疲惫,他揉了揉眉心,正准备端起一旁的茶盏啜饮,在他身边伺候了多年的裴内侍突然神色慌张地走了进来。 “陛……陛下。” 裴内侍的声音有些颤抖,他抹了抹额头的冷汗,向睿宗行了一礼。 睿宗奇道:“怎么了?” “陛下您可一定要做好心理准备,这件事实在是……” “无碍,你讲就是。” “您之前派奴婢送去太医署的那碗饺饵……” 裴内侍脸上是一幅悚然的表情,他猛咽了一口唾沫,道:“新院判赵太医先验看过,他认为确实如昭仪娘娘所言,饺饵馅儿是人……人肉。” “但他听说这碗饺饵的由来后,认为兹事体大,不敢妄断,于是多费了些时辰,传交太医署上下的医官一起看过,还请了大理寺的仵作来检验。” “经过商榷,他们一致认为那饺饵里的馅儿就是人肉,而且是刚出生不久的婴胎的肉,甚……甚至还混有胎盘……” “什么?” 睿宗手中的茶盏倏然落地,瓷片飞溅,茶水泼了一地。 裴内侍赶忙取出绢巾,为睿宗擦拭龙袍上的茶渍。 睿宗愣了好一晌才回过神,想起那碗浮着菜叶的饺饵白汤,想起那曾经滑过自己唇舌与口腔上腭的,口感酸苦的黏软肉馅,想起神色癫狂地端着饺饵,痴痴呓念着“阿衡”的姜兮。 睿宗耳边似乎响起了一阵尖锐响亮的,山猫叫一样的婴儿啼哭声…… 他猛地一阵反胃,腹部抽搐起来,扶着案沿干呕了好一会儿。 “陛……陛下!” 裴内侍轻轻拍着睿宗的背,为他顺气。 睿宗面色灰白,身子斜斜瘫倒在御座上,过了许久,他艰难地挣起身,道: “宣旨,把柳贵卿……拘去慎刑司审问。” 19、天命 “萧成亭,你脑子是不是磕坏了?” “你问我是谁?” 贺兰月不可置信地望向杨惜。 没听错吧,太子不仅不认识自己,还邀请自己帮他写策论?就他们俩这关系,他不冲上去把太子刚写好的竹简烧了都算是好的。 杨惜同样疑惑了。《燕武本纪》这部小说是以萧鸿雪为主视角的,萧成亭只算是一个爽点小配角,小卡拉米一只,一生只有给萧鸿雪下药、被萧鸿雪折断双腿两件事还算“轰轰烈烈”,其余的,小说里提都没提过。 除了他爹是睿宗,他娘是王淑妃,杨惜还真不太清楚萧成亭的社交关系网。 见杨惜半天没说话,贺兰月以为他是故意的,为的是气气自己,于是他踱到书案边,打量起杨惜,道: “我们凤皇殿下这脸色看着不大好啊,难道是昨夜美人榻上不胜力,体虚了,所以精神恍惚?” “难怪连我都记不得了。” 杨惜:“……” 不是,这尼玛又是谁啊,长着一副狼顾之相,一上来就跟前男友似的,讲话这么尖酸刻薄。 你知不知道上一个和本宫互喷的人坟头应该都长草了,啊? 贺萦怀见来者不善,沉了脸,正待发作,杨惜却轻轻按住了贺萦怀的手,示意他别动。 然后,杨惜弯眸,笑吟吟地对贺兰月说:“昨夜么……确实是位世间罕有的美人。” 美得原主萧成亭为之“折腰”又“断腿”的那种,哈哈。 杨惜顿了顿,有意恶心贺兰月一下,他托着腮,用暧昧的语调接着说道: “怎么,心肝儿,你吃醋了?” “看把你给急的,都寻到这里来了。放心,等本宫写完这些策论就好好陪陪你,本宫面色再差,满足你的气力还是有的。” 贺萦怀闻言惊异地看了杨惜一眼。 贺兰月听了这话先是一愣,反应过来后,简直气得要疯。 他身形晃了一下,薄唇微微发颤,怒剜了杨惜一眼,吼道:“萧成亭,你是不是有病?” “那倒没有,本宫好得很呢,不信的话,心肝儿你今夜亲自来本宫榻上试试?” 杨惜笑得轻佻,气定神闲地抱臂靠着椅背,悠悠道:“心肝儿,看你这么关心本宫,看来是对本宫有情啊。” “你不如就跟了本宫吧,本宫不嫌你性子泼辣。” 话一出口,杨惜自己都一阵恶寒,但面上笑意不减,他欣赏着贺兰月愤怒到扭曲的表情,心情愉悦。 既然穿着萧成亭的皮套,那就把他断袖纨绔的作风贯彻到底咯! 贺兰月深深吸了一口气,极力遏制着心中怒火。虽然他自己也是皇室血脉,可太子就是太子,储君身份在那里,总不能直接和他动手。 其实算起来,萧成亭是贺兰月的堂兄,两人确实很有些渊源。他们前后脚出生,尚在襁褓之中时,就会互揪对方小脸儿咯咯笑。 两人小时候一同扑蝶放纸鸢,好不亲密,后来年纪大些知事了,因为睿宗继位的事,昔日竹马一朝陌路,一见面就是互掐。 杨惜虽然是真的不认得贺兰月,但贺兰月听杨惜这样阴阳怪气地回应自己,只当他是故意装作不认识自己的,并没有起疑,愤怒地瞪了杨惜一眼,拂袖而去。 杨惜支颐看着贺兰月怒气冲冲地离去,笑了。 “小东西,嘲讽本宫?回去练练再来吧。” 这段小插曲后,杨惜不再说话了,吭哧吭哧地埋头赶工。 他和贺萦怀将那二十篇策论整整齐齐地交到柳绩手上时,已是申时。 但这对原主而言已是很不可思议的速度了,柳绩接过策论时还诧异地看了杨惜一眼。 杨惜笑眯眯地和柳绩道了别,然后和贺萦怀一起走向了已在学宫门口等候多时的车马。 这半天下来,杨惜手酸肚饿,他蔫蔫地坐在马车上放空自己。坐在一旁的贺萦怀难得见他这副安静模样,唇角染着笑意。 马车轱辘碾过宫内的石板道,停在了显德殿前,杨惜掀帘走出,正想吩咐宫人准备吃食,忽见一个小宫女神色慌张地向他跑来。 “殿下……殿下不好了,淑妃娘娘病倒了,您快随奴婢去看看吧。” “啊?” 已饿得两眼发黑的杨惜迷茫地望了她一眼,半天没反应过来。 “陛下传旨说冬至日柳贵卿送往阖宫的饺饵是……是……” “是用夭折的小皇子的肉做的馅儿,碎肉……碎肉里还混着胎盘。” 这小宫女明显也很害怕,声音都发着抖。 “娘娘那日说饺饵的味道虽有些古怪,但到底是柳贵卿的一番心意,还是坚持咽了几个。” “今日陛下传旨来后,娘娘一听就惊呼一声,吓昏过去了,现在还没醒过来。” “不……不只是淑妃娘娘,永宁宫的杜嫔也当场晕了,后宫的许多嫔妃小主听闻此事后都害怕得紧,终日抱着痰盂呕吐……毕竟当日阖宫的贵人都收到了柳贵卿送的那碗饺饵。” 杨惜听清这小宫女的话后,瞬间精神了,这这这这什么情况? 这里是《燕武本纪》没错吧,怎么突然就爆改古代版《十宗罪》了? 杨惜作为完本阅读了《燕武本纪》的读者,这场穿书中最致命的一点就是他穿了个在原书中没什么存在感的角色,许多发生萧成亭身上的事,他一概不清楚。 原来这位颇具传奇色彩的柳贵卿是个精神变态吗,碎尸婴胎还包成饺饵……悬疑小说都不带这么惊悚的。 杨惜突然想起那日在房中,锅巴曾冲那碗饺饵不停吠叫,当时他以为锅巴是在提醒自己那饺饵里有毒,没想到锅巴其实是嗅出了饺饵馅儿的不对劲。 可是谁能想到这一层呢?好在当时杨惜思家情切,又被萧鸿雪以美色试探了一番,根本没顾上吃那碗饺饵。 杨惜心有余悸地咽了咽口水,转头对贺萦怀道:“萦怀,你先回去休息吧。我随她去看看我母妃。” “好。”贺萦怀点了点头。 虽然杨惜现在简直饿得想啃人,但是听说原主的娘受了惊吓不省人事,身为人子,如果先坐下用完饭才过去,实在不孝,反正也饿了大半天了,不差这一会儿,还是先随她过去。 轿辇在前往王淑妃所居的荣熙宫时,路过了司天监。 司天监门口站着一个发须皆白的老者,他手拄禅杖,一身青色的衣袍,衣袂飘飘,颇有几分仙风道骨的气质。 杨惜不经意与他对视了一眼,看见他的脸庞病白瘦削,双眼深邃,仿佛能洞察世事。 这时,那老者上前一步,向杨惜行了一礼。 “微臣见过太子殿下。” 杨惜一时间没反应过来,一旁的掌事太监称心轻声提醒道:“殿下,这位是孔仪宣,国师大人,在司天监任职。” 国师,就是影视剧里那种善于占星卜卦,观风断吉凶的那种人咯? 杨惜摆了摆手,示意孔仪宣免礼。 “殿下身上……有天命的气息呢。” 孔仪宣神情激动看着杨惜,右眼淡金色的瞳眸快速转动了几轮,声音发颤。 杨惜这才惊讶地发现孔仪宣的右眼居然是重瞳,史书上记载的许多身怀奇异才能之人都有些与常人不同的特殊貌征,看来果然如此啊。 杨惜听完孔仪宣的话,有些疑惑,“天命?” “就是龙气。” “殿下与大燕江山的气运相连,日后定能顺利继位,登基称帝。” 杨惜:“……” 杨惜有点无语凝噎。你既然都知道我是太子了,你自己听听你这和废话有什么区别啊,本来以为是个什么大师奇人,没想到只是个油嘴滑舌的谄媚之徒。 对太子说“你以后能当皇帝”就好比对富豪刚出生的儿子说“你以后会有很多钱”一样,预言得很好,下次别预言了。 “殿下以为……太子就一定能称帝吗?” “当然不是,放眼前史中,有多少太子到死都没能坐上那个位子啊。” 孔仪宣似乎看出了杨惜的心中所想,轻笑了一声,接着道:“奇的是,微臣一月前远远见过殿下一面,那时殿下身上可毫无天命的气息啊。” 听了这话,杨惜凝眉思忖了起来。 一月前自己还没有魂穿过来,孔仪宣说那时萧成亭身上没有天命的气息,好像还……挺准的?原书里萧成亭确实到死都没能称帝。 而孔仪宣说现在自己身上突然有了天命的气息,难道是在暗示自己这个穿书而来的灵魂有称帝的希望? 虽然杨惜压根儿没觉得自己能胜过萧鸿雪,但他见这孔仪宣谈论起江山储位来毫不避讳,对他倒是有些刮目相看了,笑了笑,“那就借国师吉言了。” 轿辇继续向前行去,孔仪宣对着轿辇躬身作礼,目送一行人消失在视线中,方才直起身。 这时,一个站在司天监门后许久的人,自阴影中悄无声息地走了出来。 “国师大人,怎么样?” “确实如殿下猜测的那样,太子身上有一股非常陌生的生魂气息,他这具躯体的寿命线本来已经中断,却又被‘天命’给强行粘续上了,真是不可思议。” “哦,那也就是说现在的太子其实被人夺舍了?” “正是。” “那这‘天命’可是这个生魂带来的?” “暂时还看不出来,但殿下您知道的,微臣的术法对身怀‘天命’的人不起作用。” “若是以前,微臣还能以术法襄助殿下,惑乱太子心志。现在……只怕是无能为力了,此事须得靠殿下自己想办法。” “是吗,那可真是……麻烦了啊。” 萧幼安眯起眼,轻声喃喃道。 他稚气未脱的脸上是一副阴鸷的表情,手指轻轻拨弄着自己腰间的流苏穗。 20、情衷 杨惜刚走进荣熙宫的寝殿,就看见睿宗正背着手,站在王淑妃的床榻前。 “是凤皇啊……你来了。” 睿宗听见动响,转过身。 杨惜望见他两眼布满了血丝,眉间是化不开的忧郁和愁绪,颔边还有些细碎的青色胡茬,比起之前憔悴了不少。 “见过父皇,儿臣来看看母妃。” “你母妃身体应无大碍,她向来胆子小,只是被吓晕了。” 睿宗抚着床榻围栏上的雕纹轻叹一声,爱怜地看着王淑妃的侧脸。 “凤皇,你陪着你母妃,朕去永宁宫看看杜嫔。杜嫔平日和姜昭仪最要好,昭仪还在孕中时就许诺让孩子拜她为干娘,如今出了这种事……杜嫔想到自己也食用过那碗饺饵,悲恸欲绝,当场呕血,现在还不省人事。” 杨惜听了这话,心道睿宗果然分外疼爱王淑妃和萧成亭母子俩啊,虽然王淑妃和杜嫔都晕过去了,但那位杜嫔的情况听着显然要严重许多,可即使这样,睿宗依然选择先来荣熙宫探望王淑妃。 有对如此相爱的父母,刚出生就被老爹钦定为太子,被溺爱得从小到大没听过一句重话,难怪萧成亭生性骄纵跋扈。 可惜他这幸福到显得有点虚幻的人生很快就要急转直下了……杨惜摇了摇头。 “……父皇,那位柳贵卿,可招供了?” 杨惜实在好奇柳贵卿做出这种恐怖行径的动机,难道是爱睿宗爱得死去活来,眼见其他后妃为睿宗诞下婴孩而自己不行,所以心生妒火? “尚未……朕将他拘在了慎刑司,那边回话说已动过刑,但柳梦书矢口否认,朕打算看过杜嫔后亲自去审。” “父皇不若把此事交给儿臣吧。” 杨惜状若不经意地从桌案上的点心碟中捞起了几块糕饼送进嘴里,鼓着腮颊说道。 他是真的很好奇这柳贵卿何许人也,羸弱文人、断袖、自荐枕席、碎尸婴胎包进饺饵,简直叠满了扭曲变态的buff。 可柳梦书身为柳博士的独孙,就是后天长歪了,有那样一位清正严肃的爷爷,也不至于歪成这样吧……杨惜感觉这件事绝对不简单。 因为古代没什么娱乐活动,他天天净在显德殿吃吃睡睡也挺无聊的,索性担起储君的责任,替皇帝老爹分忧,顺路去打卡一下那位颇具传奇色彩的柳贵卿。 “父皇为政事操劳已是心力交瘁,后宫之事本不该再惹父皇劳心。因此事实在骇人,柳贵卿又是男妃,身份特殊,其余后妃也不好与之接触,不若让儿臣去审,儿臣不怕。” “父皇憔悴,儿臣心疼父皇,愿为父皇分忧。” “好,朕的凤皇长大了……” 睿宗先是一愣,而后目光柔和地看着杨惜。 杨惜对上睿宗的眼神,发现其中除了长辈的慈爱之外,更多的……是怀念?睿宗似乎是在透过自己的脸看另一个人。 怀念谁呢?这张脸应该随了生母,可睿宗与王淑妃朝夕相处,何来怀念之说? 杨惜感觉有些奇怪,但也没有放在心上。睿宗走后,杨惜走到王淑妃榻前,用绢帕细细擦拭了她鬓角的冷汗,为她掖了掖被角。 他握着王淑妃的手在榻边坐了一会儿,然后起身,带着称心和几个侍从一同前往慎刑司。 慎刑司位处皇宫一隅,仿佛是被刻意隔离出来的一片区域,四周红墙耸立,砖瓦上布满了斑驳青苔。盖因它见证了宫廷中的许多权力斗争、人性善恶之故,充满了一股阴森肃穆的气息。 慎刑司前院只立着几株枝叶稀疏的老树,空得有些压抑。杨惜拨了拨自己右耳垂上那串金色珠链,由侍从引路,走在那略显坑洼的石板道上。 往前走了一段路,杨惜突然清晰地闻见了一股混合了霉味、血腥味的陈朽气息,皱起了眉头。 远处的楼宇内时不时传来几声正在接受审讯或刑罚的犯人发出的呻吟和痛苦哭喊,令人心惊,连空气都变得凝重起来。 一行人刚要走进羁押着柳贵卿的那间审讯室时,忽听得身后传来一声急切的呼喊: “娘娘,娘娘,您不能去啊,慎刑司是血光之地,您刚出小月,见不得……” 杨惜转过头,看见一个嫔妃打扮的女子快步向这里走来,满头簪钗环佩叮当作响。 女子身后跟着一个小宫女,在极力劝阻她继续前进,她却置若罔闻,眼看就快要赶上杨惜一群人了。 杨惜见状,连忙命身边侍从和慎刑司的看守和他一起悄声躲在审讯室那扇绘着獬豸的彩屏之后,“嘘,先看看情况。” 审讯室内光线非常昏暗,好在还点着几盏油灯,虽然光芒微弱,但能勉强视物。 借着油灯的光,可以看见房间的墙壁上都悬挂着各式各样的刑具,有的还在往下一滴一滴地淌血,那嘀嗒嘀嗒的声响听得人不寒而栗。 柳梦书身上那一袭白衣已俱是斑斑血渍,他嘴唇青紫,阖着眼,背倚墙壁,安静地坐在一堆潮霉的稻草上。 “柳子元!” 姜兮不顾身后宫女的劝阻,大步迈进审讯室,将门一关,把宫女挡在门外。然后,她语气愤激地对蜷缩在房间一角的那个身影大喊了一声。 屏风后,杨惜与身边的人对视了一眼。子元应该是柳梦书的表字,她直呼柳梦书的表字而非姓名,看来二人的关系非同寻常啊。 “是你对不对?是你把我的阿衡做成了饺饵……” “你怎么可以……你怎么敢!” 姜兮情绪激动,呼吸急促,胸口难以自抑地起伏着。 柳梦书本来发烧烧得头脑昏沉,朦胧中听见自己魂牵梦萦的那道声音之后,不可思议地睁开了眼睛,眼中满是错愕与惊喜。 “阿兮……” 柳梦书望着姜兮,怔了怔,声音沙哑得可怕。 “真的是你,咳咳,你来看我了。” “这次……不是做梦吧?”他苦涩一笑,用力眨了眨眼,确认这不是幻觉。 姜兮见他不回话,心中一阵烦躁,直接冲过去,对着那个清瘦的身影一阵揪打。 柳梦书眼中泛泪,任姜兮歇斯底里地扑打他,没什么反应。 等姜兮打累了,站在一旁喘气,柳梦书才抬起满是泥垢与血渍的手,似乎是想要摸摸姜兮的脸颊,但那只手在空中颤抖得厉害,想要触碰却又不敢靠近,最后还是垂下了。 “瘦了。” 柳梦书轻笑一声,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姜兮,眼神中满是温柔与眷恋。 “回答我!” 姜兮咬着唇,扬起手重重给了柳梦书好几个耳光。 柳梦书被扇得脸往一边偏去,本就受了伤的嘴角瞬间有血渗出,他用脏污的袖角擦了擦,目光依然平静。 “……不是我。” “即使阿衡是你和萧梧山所生,那也是你的孩子,我怎么可能……舍得。” 屏风后的杨惜听见“萧梧山”这个名字,乍时间没反应过来,略微思索后他一拍脑门,这不就是睿宗的大名嘛! 看来这个女子正是那位夭折的小皇子的生母姜兮,她和柳梦书之间,看起来不简单啊。 难道其实柳梦书是深爱姜兮,见不得她和睿宗生孩子所以才……感觉老爹头上绿意盎然的。 昏黄摇曳的灯光映着柳梦书伤痕累累的面庞,姜兮愣愣地望着他。 “你好久没有这样看过我了——上次在宫道上遇见你,你连头都不敢抬,擦着我的肩就走了呢,阿兮。” 柳梦书笑了,语气如表面平静实则暗流涌动的湖水般,有种平静的疯狂。 他突然一步步走向前,姜兮被逼得不停后退,眼看身后就是墙壁,退无可退的时候,柳梦书突然止住了脚步。 姜兮这才看见柳梦书踝骨上嵌着一道细长的锁链,限制着他的活动范围。这道锁链此刻绷成了直线,他已无法再往前一步。 锁链深深陷入柳梦书皮肉里,他脚踝伤口深可见骨,一动起来就被扯得鲜血淋漓。 他却像毫无知觉般,突然弯下腰大笑了起来,笑得浑身发抖,等他再抬起头,已是泪水盈面。 “阿兮,你知道吗……我是为了你才委身萧梧山的。” “三年前,你来和我辞别时,告诉我萧梧山要你入宫为妃,你不能抗旨,一入宫门,我们就终身无法再相见了。” “可是萧梧山他凭什么?凭什么他在尚书府对你一见倾心,就可以轻而易举地夺走你,夺走我二十年的挚爱……就因为他是皇帝?” “我不愿和你错过,哪怕是以这种方式追上来,哪怕在宫里遇见你时连打个招呼都不敢,但我只要还能远远望着你,就足够了,阿兮。” “你……” 姜兮听了这话,彻底愣住了。柳梦书在宫里的行动受到严格限制,自他几月前入宫,他们前后照面十几次,都没有说过话。 “可我并不知晓你的心意,这些……你在我入宫前从未对我讲过。”姜兮小声嗫嚅道。 柳梦书轻轻一笑,伸手将姜兮额前的碎发拢到她耳后,“你都要入宫了,难道我还要泪眼婆娑地纠缠你,说阿兮,我心悦你二十年了,我打小就喜欢你,然后让你怀着这样的憾恨入宫?” “我原想默默将这份情意深埋在岁月里,你入宫之后,我以为我可以慢慢忘了你,娶妻生子,平淡过一生。” “可我发现,我做不到,阿兮,我做不到。” 柳梦书自嘲地摇摇头,“……事到如今,我只恨自己没能早些向你表白心意,走到今天这一步。” “学宫博士之孙,罔顾人伦纪法,在陛下巡视学宫时处心积虑地爬上他的床,败坏家风,沦为天下笑柄……” “入宫之后,甚至还有妃嫔和我争风吃醋,眼红萧梧山对我‘夜夜盛宠’。呵……好一个夜夜盛宠,和萧梧山在一起的每一分每一秒,都让我恶心透顶。” 柳梦书蹙紧秀眉,面上是毫不掩饰的厌恶。 “所有人都说我自甘下贱,说我是个天生媚骨,爱给男人暖枕席,爱雌伏在男人身下喘吟的贱人。” 柳梦书回想着自己入宫前一天在学宫里听见的议论,攥紧手掌,指甲深深掐进了掌心。 “可我不是贱人,你明白吗,阿兮?” 柳梦书动手解开了自己的衣带,衣衫簌簌落地。姜兮看见他的脖颈、胸膛、腰侧、双腿,满是青青紫紫的爱痕,愣住了。 “今日之前,萧梧山还在和我缠绵呢,呵……和男人在一起的滋味,真是恶心透了。” “我不是贱人,阿兮,即使不得已要在他身下承宠,我也是个男人。” 柳梦书笑了,眼中含泪,双手控制不住地发着抖,拾起地上的衣衫慢慢穿回。 “所有人都可以说我下贱,只有你不可以……阿兮。我把我的声名、尊严、身体都舍弃了,才能像这样,再度站在你面前。你不可以看不起我……不可以。” 柳梦书颤抖的声音里,竟带着些哀求的意味。 21、皇兄 “我从没有看不起你,最初听闻你入宫后,也只是不解你为何要这样做……你以前从没有和我讲过你的心意,我们自幼一起长大,我……我一直把你当成兄长爱敬。” 姜兮咬着唇答道,她被癔症折磨了这么些天,此刻眼眸难得清明。 “兄长……呵,我做这些事,都是为了你啊,阿兮……我想知道你在他身下时到底是何种心绪,我想远远望着你,不想和你就此陌路。” 柳梦书闻言笑了起来,脸颊上犹有泪痕。 “为了你,我连一个男人视若性命的声名尊严都可以不要,又怎么会害你,那是你的孩子啊!我喜欢他都来不及,又怎么会将他……” “冬至日我往阖宫送饺饵,只是想藉此让你尝到,你从前最爱吃我做的饺饵了,还记得吗?” “可我也不清楚,在小厨房里还好好的饺饵,为何到了你们手上就变成……” “阿兮,我能向你保证,不是我,真的不是我,定是旁人在途中动了手脚。若我所言有半句不实,我愿受雷殛之刑。” 柳梦书双眼通红,眼神一错不错地望着姜兮。 姜兮听罢他说的话后,无力地跌坐在地,呆愣愣地望着铺在地面上的那片洇着血的稻草,泪流满面。 一晌后,她扬起手,重重地给了自己一耳光。 她姜兮何德何能……得到一个人这样深沉隐晦的至爱和真心。 屏风后的几人无意间听到这等后宫秘辛,尴尬地面面相觑。猛吃了一口老爹后宫感情大瓜的杨惜被震撼得久久说不出话来。 本以为那柳梦书是个变态断袖,没想到意外的还……挺纯爱的,只是,如果柳梦书所言不假的话,人肉饺饵的线索就断了。 真凶该是何等恐怖的一个人啊……估计那人是在小皇子刚下葬,尸身都尚未腐烂时就将他掘出,分尸成细碎的肉块后一直保存至今。 在得知柳梦书准备在冬至日手制饺饵送往各宫后,那人找到机会将饺饵调换了,嫁祸柳梦书。 一想到这个变态凶手至今还藏身在暗处,杨惜就感觉不寒而栗。 “我会禀报陛下尽快查明此案,还你清白。” “……兄长。” 姜兮叹了口气,站起身,心情复杂地看了柳梦书一眼,向外走去。 姜兮虽没有正面回应柳梦书向她剖白的心迹,但有心人都听得出,她轻声唤出的“兄长”一称,便是她的答复。 任柳梦书痴心一片,到底是郎有意妾无情,情爱之事向来如此,从来非强求可得。 柳梦书苦涩一笑,目送姜兮离去。 待姜兮的身影彻底消失在视线里后,柳梦书突然浑身脱力似的,再也站不住,脊背贴着墙壁滑了下去,偏头呕出一口乌血。 “脏死了。” 柳梦书垂眸,望着自己领口边那遮挡不住的旖旎吻痕,喃喃道。 他面无表情,用指甲将那些粉红的印痕挠得鲜血淋漓,以伤口将其掩盖。 这时,杨惜带着身边的侍从和慎刑司的守卒一起自屏风后走出。 柳梦书抬起头,惊愕地望着他们,一时失语。 “太子殿下……都听见了?” “嗯……” 杨惜颔首,转身对一旁的慎刑司看守吩咐道:“此案有疑,不得再对柳贵卿动刑,只可正常问询。” 杨惜叹了口气,心道这柳梦书也是个可怜人,没说什么,带着侍从离去了。 众人走后,柳梦书木然地望着屋顶,喃喃自语起来。 “阿兮……难道你真的对萧梧山动情了么,怎么就不可以回头看看我呢……” 他里心里空荡荡的,却也难得感到有些轻松和解脱。 “走了一个,又来一个,呵。我还真是失败啊……” 太子若将今日之事悉数告知萧梧山,自己只怕是要被赐自尽吧。 也好,这段举世皆讥的孽情,早就该了断了。 柳梦书自嘲地摇了摇头。 * 杨惜从慎刑司出来时,天色已晚,道旁点起了几盏长信宫灯,晕开了昏渺的光线。 人肉饺饵一事若不是柳梦书所为,那么就要仔细查查那位姜昭仪在后宫可曾与谁结下仇怨,那人能做出这种事,想必定是恨她入骨了。 但他思及这个时辰去会见宫妃确实不太妥当,于是吩咐几个抬轿辇的小太监回显德殿。 轿辇刚在东宫门口落地,就听得殿宇内隐隐传来几声娇喝: “喂,本公主问你话呢,你给我站住!” “你到底是我皇兄什么人?” 玉奴公主萧成碧和二皇子萧明期同是贤妃所出,她刚从乐游原纵马回来,回宫第一件事便是来找她的太子哥哥。 萧成亭为人虽然荒淫好乐,但他对自己这几个弟弟妹妹都是真心疼爱,尤其萧成碧还是睿宗膝下唯一的公主,萧成亭对这位幼妹更是疼爱非常。 萧成碧生性娇蛮跋扈,不喜规矩约束,曾在朱雀门外当街鞭笞一位王孙公子,而当时萧成亭竟毫不阻拦,只在一旁笑眯眯地为她鼓掌,宠惯如此。 萧成碧的亲兄长萧明期生性安静寡言,喜好读书,两人性格简直是天差地别,萧成碧和自己的亲兄长平日里并不亲近,无甚交流,反倒和纵着她任性胡闹,有时甚至还带着她一起去寻欢作乐的太子哥哥关系甚密。 傍晚萧成碧从乐游原纵马归来,带了些东市街的新奇珍玩,准备来显德殿向太子哥哥“献宝”,结果扑了个空,没找到人。 萧成碧怏怏不乐,在显德殿内漫无目的地转了一圈,正准备回寝宫时,突然在碧梧院旁的檐廊下看见一位少年舞剑。 天地飞雪皑皑,立于此间的那位执剑少年美得出尘。他手中长剑鸣动,光华流转,剑声清脆如水银泻地,霜雪一样莹白的剑光将萧成碧眼前景致映亮。 宫灯昏黄的光晕为少年那一身素衣镀上了层暖芒,他收剑归鞘,轻咳一声,淡淡地瞥了一眼在远处望他望得有些发痴的萧成碧,便向院内走去。 “喂……你,你等等!” 萧成碧回过神,望着那个银发如缎的身影,鬼使神差地追了上去。 萧鸿雪闻言不解地转过身去,便望见那个一身红狐裘袍,鬓间斜插着许多金簪玉钗,跑动起来叮当作响的陌生少女朝他奔来。 萧成碧在萧鸿雪面前停下,轻轻喘着气,在看清萧鸿雪的脸后,她愣了一晌。 饶是萧成碧自小在美人如云的后宫长大,也从未见过比眼前这个少年更姿容绝世的人。 萧成碧眸中划过一丝惊艳之色,明明自小娇纵跋扈惯了,此刻被萧鸿雪平静的眸光打量着,她竟没来由地感到有些紧张,讲话不自觉结巴,又怕被他看出自己气短,她攥紧了自己的袖摆,故作咄咄逼人的语气: “你是谁?以前在宫里没见过你啊,你为什么住在我皇兄的显德殿?” “喂,你是头一回入宫吧?知不知道本公主是谁?” 萧鸿雪听见她自称公主,但也只是面无表情地看了她一眼,转过身,准备进屋。 自小众星捧月的萧成碧何曾受过这样的冷待,一时又羞又怒,直接一马鞭抽在了雕花门扇上,挡住了萧鸿雪的去路。 “怎么不说话,你是哑巴吗?!” 萧鸿雪蹙起了眉,很是厌烦眼前这位聒噪不休的公主,只敷衍地回了句:“见过殿下。” 萧成碧见他不乐意搭理自己,面色一沉,用手中的马鞭挑起了萧鸿雪的下颔。 “显德殿里没人敢用这种态度和本公主说话……哦,我知道了,你是不是我皇兄的男宠,所以恃宠生骄了?” “本公主今天就替皇兄好好规训一下你这个不知礼数、没有教养的男宠,免得你日后惹出祸端,牵连我皇兄。” 萧成碧眯起眼,明明只是个十三岁的小姑娘,讲起话来却老成得惊人。 “谁是他的男宠?” 萧鸿雪本来没什么反应,在听见“男宠”一词后,瞬间蹙起了眉,满脸嫌恶。 “那你们是什么关系?” 萧成碧见眼前这人表情明显变化,饶有兴味地盯着他。 “这个问题,我想殿下还是亲自去问问他比较好。” “毕竟……我也不太清楚,我们之间到底是何关系。” 萧鸿雪想到太子前后矛盾的言行,冷笑了一声。 “既然你不是皇兄的男宠,那……” 萧成碧望着萧鸿雪那美得惊心动魄的眉眼,莞尔一笑。 “本公主要你当我的面首,你答应不答应?” 杨惜刚循声踏入碧梧院,就被眼前这幅景象吓得双腿一软,差点跪下了。 他看见一个华服少女手执马鞭挑着萧鸿雪的下颔,问萧鸿雪要不要当她的面首。 ……谁这么不要命?! 萧鸿雪听罢萧成碧的话,笑了,眉眼愈显昳丽。他低头望着萧成碧那截雪白纤细的脆弱脖颈,眸光一凝,正要将袍袖下的手掌伸出—— 这时,萧成碧偏头望见杨惜站在碧梧院的门口,一把松开萧鸿雪,眉欢眼笑地朝杨惜小跑过去,边跑边挥手。 “皇兄,你到哪里去了,玉奴在这儿候你好久。” 杨惜这才反应过来这少女是原主的妹妹玉奴公主,他摸了摸萧成碧的头,替她掸去肩上的雪花,道:“去了趟慎刑司。” “怪不得,皇兄身上好重的血腥气。” 萧成碧亲昵地挽着杨惜的胳膊,指着萧鸿雪说:“皇兄,我要他,你把他赐给我当面首好不好?” 杨惜:…… 皇兄还不想英年残废啊,皇妹! 杨惜僵硬一笑,在萧成碧期待的目光中,转头对萧鸿雪说:“阿雉……” “玉奴年幼,你别和她一般见识,外面天冷,你身体不好,别在外久站,先回屋吧。” “皇兄!我说我要他当我的面首!” 萧成碧嘟囔着嘴,拽着杨惜的胳膊猛晃。 杨惜心道还真是有其兄必有其妹啊,原主和萧成碧这兄妹俩连审美都是统一的,爱上萧鸿雪就像呼吸一样简单,但是…… 现在要真答应让萧鸿雪给她做面首,估计以后他们大燕皇室有一个算一个,全部要被萧鸿雪扔去毛毛虫面包生产流水线。 杨惜哽咽了一下,看着萧成碧,心道老妹啊,我求求你别说了,赶紧和你哥一起滑跪吧。 但萧成碧自幼娇纵惯了,想要的东西从来没有得不到的,她见这个一直惯着自己的太子大哥头一次不允自己的要求,狐疑地看着杨惜。 “皇兄,你为什么不肯答应玉奴?” 萧鸿雪闻言也望了过来,挑了挑眉,似是在等待杨惜的回答。 “呃……” 杨惜见两人都紧紧盯着他,一时也想不出合理的解释,索性心一横,道: “因为——皇兄喜欢他。” 22、酒嗜 萧成碧闻言一愣,两只琉璃小盏般清亮的眼睛看看身边的杨惜,又看看一旁的萧鸿雪,不可置信地确认了一遍: “皇兄,你说你喜……喜欢他?” 杨惜顿了顿,刚才他是一时情急脱口而出了,被萧成碧这么一问,又下意识想否认,“不喜……” 但他很快转念一想,我喜欢我推,怎么了?我确实喜欢萧鸿雪啊,要不是因为萧鸿雪,我能生生追完那部足足有两千多章的《燕武本纪》吗,不要小看读者和主角之间的羁绊啊。 我对萧鸿雪又不是“兄弟你好香”、“兄弟你的手好软啊”的那种喜欢,没什么不好承认的。 想到这里,杨惜坦坦荡荡地点了点头。 “……嗯,喜欢。” 萧鸿雪将杨惜的话听得分明,错愕了一瞬,随即面色一沉,冷冷地睨了杨惜一眼。 喜欢? 是初见便给他下药,想和他同榻云雨的那种喜欢,还是每日假情假意地嘘寒问暖,说着那些冠冕堂皇的话,背地里却偷偷念着他名字自渎的那种喜欢? 太子和他相识不过半月,甚至拢共都没交谈过几句,连他的脾气秉性都不清楚,至多也就是恋慕他的皮相罢了。 这种轻贱戏谑的喜欢,萧鸿雪只觉得可笑。 萧鸿雪认为,太子这是顺风顺水、无人违逆的生活过久了,见自己宁可玉石俱焚也不愿委身于他,一时新奇感和征服欲作祟,硬是要一心扑在自己身上,妄想有朝一日能够感动自己,答应与他欢合。 他又怎么会让他如愿呢? 萧鸿雪轻咳了一声,抱臂倚着门框,眸光淡淡地落在杨惜身上逡巡了一圈,想从杨惜的神情中看出些端倪。 杨惜被萧鸿雪这样看着,虽然已经做过心理建设了,还是莫名有点心虚,他昂首将目光移到别处,避免和萧鸿雪对视。 “可玉奴方才问过他了,他说他不是皇兄的男宠啊。” 萧成碧的脸上写满了疑惑和不解。 杨惜勾唇一笑,抬手轻轻敲了一下萧成碧的额头,“我们玉奴小小年纪,嘴里不是‘男宠’就是‘面首’的。” 萧成碧揉着额头,闻言瞬间赧然,小声嘟囔着:“皇兄取笑玉奴……” “他不是皇兄的男宠,他是昭王的幺子萧鸿雪,按辈分你还得称他一声族兄。” “皇兄第一次见他就很喜欢他,但表达喜欢的方式不当,对他做了些很不好的事……皇兄一直心觉亏欠,想要补偿他。” 杨惜小心翼翼地看了萧鸿雪一眼,怕戳到他伤心处,刻意放低了音量。 “……他母亲去得早,主母昭王妃又苛待他,冷天里将他笞打得浑身是伤,皇兄实在不忍,所以把他带回显德殿养伤。” “因为之前的事,他并不喜欢皇兄,相反,他恐怕早就恨皇兄入骨了。”杨惜轻声叹了口气。 萧成碧懵懂地点点头,继续问道: “皇兄,即使他根本不喜欢你,甚至厌恶你、恨你,你也依然很喜欢他吗?为什么?” “因为他是萧鸿雪。” 杨惜几乎不加任何思考,脱口而出。 “可皇兄是储君啊,就算有愧于他,也不用在他面前这样小心翼翼、卑微讨好吧。喜欢他,直接强抢强逼不就成了?这里是显德殿,他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即使再不情愿,还不是只能乖乖就范。” 杨惜听了这话,愣了愣,旋即轻笑一声,“皇兄真怕哪日听见玉奴上街强捆了谁家公子回来做驸马。” “玉奴啊,真正喜欢一个人,就会无比珍视他,在乎他的感受。阿雉他生性高傲,自尊心又强,宁可和皇兄以死相博,也决不会委身苟合。” “何况,本就是皇兄先对不起他的,他对皇兄怎样冷淡怎样厌恶,都是应该的,他没有错。” “玉奴知道了……” 萧成碧听完杨惜的话,若有所思,她松开了杨惜的臂膊,慢慢向萧鸿雪走去。 杨惜也不知道这小丫头要做什么,好奇地望着她的背影。 只见萧成碧在萧鸿雪身前站定,试探性地喊了一声:“皇嫂。” “先前……是玉奴失礼了,对不起,皇嫂。” 萧成碧咬着唇,恭恭敬敬、乖乖巧巧地朝萧鸿雪鞠了个躬。 萧鸿雪:…… 萧鸿雪没有说话,怒剜了一眼站在远处的杨惜,然后毫不犹豫地转身进屋,重重合上了门。 杨惜愣住了,反应过来后,笑得弯了腰。 萧鸿雪也有今天? 看这架势,萧鸿雪多半是以为萧成碧喊他“皇嫂”是自己教唆的,所以很是愠怒。 他这副模样,倒还……挺可爱的。 杨惜强忍着笑意,拍了拍萧成碧的肩,然后走到门扇前,抬手轻轻敲叩了几下,道: “阿雉,童言无忌,童言无忌,你千万别往心里去。” “我都和玉奴说了,我们是一对友恭的手足兄弟,谁知这丫头竟将你我关系曲解成……但是兄长发誓,兄长真的没有教唆她乱喊。” “……阿雉,你用过晚膳了吗?没有的话,现在和兄长一起去前厅,兄长吩咐他们备宴。” 萧鸿雪背倚着门扇,低头摩挲自己右掌小指上那条细长的烫疤,良久沉默。 * 翌日一早,杨惜就带着贺萦怀和几个侍从一同前往姜昭仪所居的钟粹宫,准备询问她在后宫可曾与谁结下仇怨,锁定饺饵案的嫌疑对象。 几人正准备出发,一只金黄色的小犬突然自身后快速蹿出,冲到杨惜身旁,爪子搭在他腿上一阵乱蹭,把周围的侍从吓得纷纷按刀。 “呀,你要跟着赶路啊。” 杨惜摆了摆手止住众人,笑眼弯弯地将锅巴抱起来,却差点被它给沉劈了手。 杨惜在心中感叹锅巴在东宫才待几天,就已被喂养得皮毛油亮,俨然变成小肥狗一只了,明明他的主人萧鸿雪还如旧苍白清减呢。 然后,他不动声色地把锅巴往贺萦怀手里一递。 “锅巴少爷,本宫是抱不动你了,但本宫替你拣选一个咱们东宫最健壮有力的美少年,保准能伺候得你舒心……来,萦怀,你替本宫抱会儿。” 贺萦怀闻言僵硬地将杨惜怀里的锅巴接过,因为没有经验,双臂无所适从地弯曲着,那抱狗的姿势怎么看怎么像将狗架在空中晃荡。 锅巴就这么被贺萦怀这么“摇摇坠坠”地给抱着走,爪子死死地扒着贺萦怀的臂膊不敢松,低声呜咽了一路。 好在钟粹宫并不偏远,几人很快就走到了宫门口,贺萦怀刚屈下身,想将锅巴放在地上时,锅巴就如离弦之箭般飞快地从他怀中蹿出,一溜烟就在钟粹宫里跑没影了。 “殿下,那是?” 钟粹宫守门的小宫女愣了愣,望着快速掠过的那道金黄色的影子,有些犹豫地问道。 “是本宫的宠物小犬,性情温良,从不伤人,无碍的,且随它去。” “是。” 一晌后,杨惜在钟粹宫前堂见到了姜兮,两人隔着一张桌案,相对而坐。 姜兮面容憔悴,一幅精神恍惚的模样,杨惜与她打招呼时,她只是勉强笑了笑,眼神又飘忽起来,望着凝在窗纸上的霜花出神。 宫女前来布茶,杨惜拈起茶杯,轻轻啜了一口绿褐鲜润的热茶水,道:“好茶,可是雪峰毛尖?” 那宫女欣然一笑,“殿下识茶,正是。” “雪峰毛尖是我家昭仪娘娘最喜爱的茶叶,钟粹宫里四时长备。” 杨惜但笑不语,心想这位昭仪娘娘居然和他家老爷子嗜好同一种茶叶。 姜兮闻言转过头,眸光淡淡地落在面前那盏茶水中,望着茶盏上那温软的水汽螺旋,似是想起了什么往事,悠悠道: “其实,妾身以前并不喜欢饮茶,嫌茶水寡淡无味,还曾去府中的窖房里偷父亲珍藏的佳酿喝。” “大雪天,喝了酒就不觉得冷了,只觉得双颊发烫,头脑昏沉,整个窖房好像都变得暖意融融的。后来,府内的小厮发现我时,我正抱着酒坛子酣睡。” “我已经记不得那坛酒是何种滋味,似乎并没有那么甘醇,但我还记得那次偷偷饮酒被父亲发现后,痛罚了我一顿……为了一坛其实没那么好喝的酒,被禁足了快一月,还真是不值当。” 姜兮笑着摇了摇头,杨惜觉得姜兮这些话其实并不是说给他听的,更像是自言自语,但他没有出声,只是安静地聆听她讲述往事。 “被罚在闺房里弹琴绣花的那段时日里,我终日怏怏不乐,精神倦怠。当时我母家的一位表兄也寄住府上,他见我那副模样,便寻了个父亲出门应酬,不在府中的日子,悄悄带我乔装去了趟平康里。” “我们那日在平康里,喝到了全长安最醇美的好酒,见到了全长安最漂亮的姑娘。” 姜兮讲到这里时,那副憔悴的病容变得神采奕奕,双眸都发亮,语气里满是怀念。 “有此先例,我便常作男儿打扮,偷偷去平康里饮酒。” “……后来,我在尚书府门前第一次见到了陛下,两月后,册我为妃的圣旨传到了尚书府。” “入宫之后,由于宫规森严,须得时刻谨言慎行,除了阖宫节庆之日,妾身再不敢放肆饮酒了。” “为了戒掉酒嗜,妾身只好以茶来代酒。喝惯了酒的辛烈滋味之后,一开始妾身极不适应茶水的寡淡,总要侍女额外混些糖或牛乳进去,慢慢的,妾身倒也真的能品出些滋味来了。” “现在让妾身饮茶没什么,若是要妾身饮酒,妾身反倒要连连摇头了。” 姜兮讲完这句话后,又不再说话了,捧起面前的茶盏轻轻抿了一口。 杨惜敏锐地察觉到姜兮讲话时无意识地用了“我”、“妾身”两种口吻,她似乎极其怀念自己尚未入宫时那段自由烂漫的时光,连回忆时都会不自觉地沉湎其中。 “酒味醇烈,茶味甘甜,昭仪娘娘是饮尽世间滋味的人。” 杨惜放下一直拈在掌中把玩的空茶杯,屏退一旁侍候的宫人,尽量用和缓的语气道: “……除了和柳贵卿有些纠葛外,昭仪娘娘在宫中这三年,可曾与谁结过仇怨?” “殿下知道了?” 姜兮面上神色有一瞬慌乱,撑着桌案站起,而后又缓缓地坐回了。 “嗯。”杨惜支颐,手指漫不经心地描摹着桌布上的绣纹。 “抱歉……妾身失态了。” “但妾身和柳贵卿之间是清白的,妾身甚至昨日才明白他一直对妾身……姜柳两家是世交,妾身与他自幼一起长大,妾身一直把他视作亲兄长。” “昨日妾身去慎刑司质问了他一番,饺饵一事,应当不是他所为。” “本宫知道,本宫昨日亦去了慎刑司,所以今日特来问问昭仪娘娘,饺饵一案,除了柳贵卿之外,可还有其他的怀疑人选?” 姜兮听了这话,木然地抚了抚自己平坦的小腹,苦苦思索了一番,道:“……没有。” “当真没有吗,昭仪娘娘可仔细想过了?”杨惜探究地望着姜兮的两眼。 “妾身喜静,无意于宫斗争宠,素日和各宫姐妹的关系尚可……至少,明面上,并没有谁与妾身关系交恶,甚至做出这等、这等丧心病狂之事,让人母啖食亲子……” 姜兮痛苦地闭上眼,手掌攥紧了案上绸布,呼吸陡然急促,几行热泪抑制不住地淌了满脸。 杨惜见她坚持说没有与人结怨,怕咄咄追问下去会刺激到她,连忙唤来了钟粹宫的侍女好生照料她,起身走出了前堂。 守在门外的贺萦怀用眼神询问了一下结果,杨惜摇了摇头。 两人正准备打道回府,忽然听得几声犬吠。他们循着声音找去,发现一入钟粹宫就跑没影了的锅巴正在一棵白梅树下刨着泥壤。 它见杨惜和贺萦怀找来后,呜呜低吼,绕着那片泥壤走来走去,很是着急的模样。 两人对视一眼后,贺萦怀会意,拔出佩剑将泥壤刨开,在泥壤下一米深的地方,掘出了一只布袋。 杨惜看着那土黄色的麻布袋,紧张地咽了下口水,生怕里面装着些什么人体残肢之类的惊悚的东西,好一番心理建设后,他将布袋解开一看,发现布袋里居然只装着一个花钿盒子。 23、花钿 杨惜将那只花钿盒子掂在掌中仔细量视,见盒身上镂着些牡丹、蝴蝶一类的纹样,四角还绲了金边,做工非常精致。盒子虽已经褪色掉漆,仍散发着阵阵清烈奇异的香气。 锅巴应该就是嗅到了这盒子上的奇香,才刨起梅树下的泥壤的。 杨惜将花钿盒开启,发现其中盛放着一些已裁成了各式花钿的金箔、红纸、茶油花饼等,在黄、红、绿三色的花钿旁还摆着呵胶——女子上妆时正是用呵胶将花钿贴在眉心处。 他取出其中几枚花钿仔细察看,却并没有发现什么异常,这应该就是一只极其普通的花钿盒。 “殿下,这盒子底部好像刻着什么。” 这时,站在一旁的贺萦怀朝那只花钿盒子的底部一指。 杨惜闻言把盒盖合上,将底部翻过来,发现盒底果然镌着两个斑驳的小字:“虫二”。 “虫二……是何意?” 贺萦怀凝眉望着那两个字,喃喃道。 “风月无边。” 杨惜几乎瞬间就反应过来了,用手指在贺萦怀的掌心上演画,道: “‘风月’也作‘風月’,‘風月’二字去掉边框,便是‘虫二’,所以‘虫二’就是‘风月无边’的意思。” 贺萦怀恍然大悟,赞道:“殿下真是博学多识。” 杨惜淡淡一笑。他从前上历史系专业课时,授课老师为了防止学生犯困,时常给他们延伸一些极具趣味性的冷门史学知识,就比如这“虫二”。 当时老师往黑板上写下“虫二”两字,说泰山斗母宫大门附近有山石上刻着“虫二”,是济南才子刘廷桂爬泰山时题写。他请全班同学猜测其义,同学们面面相觑,直至下课都无人能解。 最后下课铃声响起,老师只说了一句“风月无边”,然后在“虫二”两字上添了边框,成了“風月”,就扔下粉笔,端着保温杯潇洒地走出了教室,留下满室惊叹的学生。 这种风雅又能拿出去装x的知识,杨惜当然不会忘记。 这不,现在就派上用场了。 杨惜隐隐感觉这只花钿盒子的来历可能不简单,于是用绢帕将它包裹起来,置于怀中,在离开钟粹宫之前,还不忘同贺萦怀一起将被掘开的泥壤还原。 锅巴在一旁歪着头看两人刨土又填土,欢快地晃着尾巴,低呜几声,杨惜摸了摸锅巴毛茸茸的脑袋,道:“我们走吧。” * 回到显德殿之后,杨惜将那只花钿盒子交给了称心,谎称是某位他一见钟情的姑娘的物什,托称心去试着打听打听这盒子的来历。 称心从前就没少帮他们这位荒淫好乐的太子殿下干些寻芳问艳的差事,故也没说什么,低眉称是,接过花钿盒办事去了。 天色还早,今日学宫也恰好休沐,杨惜无所事事,决定拉着贺萦怀在显德殿里四处走走。 锅巴极其亲近杨惜,一直跟在他身后,贺萦怀见状,屈下身温情地朝锅巴张开双臂,想要抱着它走,锅巴却惊恐地吠叫两声,极其抗拒地绕过了他,贴着杨惜走。 “怎么……突然不让抱了?” 贺萦怀有些迷茫地望着锅巴。 “可能是嫌你抱狗的风格过于豪放了吧。” 杨惜忍俊不禁,拍了拍贺萦怀的肩,和他并排走着,二人在显德殿里漫无目的地闲逛起来,锅巴跟在他们身后。 然而杨惜这一逛,就又“不小心”逛到了碧梧院,某位男主大人的窗前了。 萧鸿雪正在临窗写字,面前突然投下一片阴影,将光线遮挡住了,他蹙着眉抬头望去,发现杨惜双手正撑着窗沿,站在窗前笑眯眯地看着他。 杨惜俯下身将锅巴举了起来,轻轻捏着它的爪子朝萧鸿雪挥了挥手,道:“阿雉,别整天闷在屋子里了,多无聊啊,也不利于养伤,要不要出来和我们一起玩?” 萧鸿雪看着爪子灰脏、对自己吐舌晃尾的锅巴,和一旁满面笑意的杨惜,面无表情地站起身,欲将窗扇合上。 锅巴见状迅捷地从杨惜的手上跳下,而杨惜反应不及,差点被窗扇夹了手。 这时,一柄莹白的细剑倏地自窗外挥来,抵住了窗扇,生生止住了萧鸿雪的动作。 “殿下,手没事吧?” 贺萦怀一手持剑,一手将杨惜的手掌抬起仔细查看,眉宇间满是急切与关心。 “本宫无碍。”杨惜随意地摆了摆手。 “殿下,他是?” 贺萦怀转过头,眯起眼打量着窗后的萧鸿雪。 萧鸿雪也顺着卡在窗扇缝隙的那柄剑抬头望去,对上贺萦怀冷淡清肃的眼神,唇角扬起一抹冷冷的笑意。 这位,应该就是显德殿的宫人们之前谈及的为了太子拒任州牧的贺小侯爷,传闻二人关系极其暧昧,如今看来果然不假,还真还挺护着太子的啊…… “他是本宫的族弟,名唤萧鸿雪。”杨惜见萧鸿雪面色不善,不自觉放低了声音。 “可是昭王殿下的幺子?”贺萦怀略略思忖了一番,问道。 “正是……萦怀,你先把剑放下,阿雉不愿意出来就算了。” 杨惜见贺萦怀直接对萧鸿雪拔剑相向了,也是一惊,连忙去拦贺萦怀的剑。 杨惜心想本来就是自己先来骚扰萧鸿雪的,贺萦怀却为了维护自己而动武,这也太像他带着打手来霸凌萧鸿雪了…… 萧鸿雪本就因写字被打扰而有些不耐和烦躁,想合上窗扇又被贺萦怀出手阻拦,他于这剑拔弩张的紧张气氛中,面色阴鸷地看着眼前的两人。 这两人一个冷峻深沉,一个阳光潇洒,样貌都是一等一的出挑,两人并肩而立,这幅在旁人眼中赏心悦目的画面,落在萧鸿雪眼中却怎么看怎么不顺眼——太子这是带着他的男宠来消遣自己吗? “呵……” 萧鸿雪眯起眼,抱臂冷笑一声,倏然一拍桌案,攥起摆在桌案一角的那把佩剑,冲着贺萦怀的剑直直迎了上去。 其实贺萦怀本来无意与萧鸿雪对峙,只是见杨惜的手险些被伤到,才下意识地拔剑出鞘。 贺萦怀根本没料到萧鸿雪竟会突然出手,尚不及挪剑招架,只见空中划过一道雪亮耀目的轨迹,萧鸿雪的剑尖已及其喉。 “阿雉,别!”杨惜惊呼出声。 萧鸿雪闻言冷淡地瞥了杨惜一眼,置若罔闻般,那双修长纤瘦的、正执着剑的手仍旧抵着贺萦怀的脖颈,分毫不动。 “太子哥哥……你知道吗?” 萧鸿雪望着杨惜脸上慌乱的神色,突然轻轻笑了一声。 萧鸿雪笑起来时,本就精致漂亮的五官更是秾艳得摄人心魄,但杨惜与他对视,发觉他眼底只有一片冰冷,毫无其余情绪,故而被他笑得有些不寒而栗。 “阿雉啊,素来讨厌别人扰我清净……更讨厌,别人在我眼前演什么情深意重、互相维护的戏码。” “如果他真的是太子哥哥的心尖至爱……哥哥可得把他护好了,藏好了。” 萧鸿雪漫不经心地转动了一下手腕,剑尖也随着他腕部动作,在贺萦怀的脖颈边旋转了一圈。 “千万……别被我找到。” “也千万,别炫耀到我面前来。” “听明白了吗?” “哥哥好像总是忘记,那阿雉就再提醒哥哥一遍,我们之间没有深情厚谊,只有深仇宿怨,即使阿雉无法直接对你出手,但是转而折磨、报复哥哥在意的人,似乎未尝不可啊。” “阿雉很早以前就说过的吧,我不会逆来顺受,只会拼死报复……所以,殿下,你到底是凭什么一再来欺辱我、作践我?” 话音未落,萧鸿雪执剑自窗口腾身跃出,贺萦怀被他逼得向后退了几步,萧鸿雪转头似笑非笑地睨了杨惜一眼。 “你当阿雉,是什么?” 杨惜听着萧鸿雪那蛊惑撩人的嗓音,喉咙有点发干,正要说些什么,只听得身旁的贺萦怀也冷哼一声,他见萧鸿雪和杨惜之间气氛诡异,来者不善,便再无顾忌地扬剑与萧鸿雪对打了起来。 剑光霍霍,火星四溅中,阵阵金铁交击之声不绝于耳。 贺萦怀胳臂肌肉紧绷,动作流畅而有力,剑风沉稳,剑尖在空中划出一道道优美的弧线。 而萧鸿雪的剑风狠辣凌厉,与贺萦怀完全不同,他紧攥剑柄,苍白的手背上青筋显凸,手指关节因用力而发白。 萧鸿雪肘腕快速颠转着,脚步随着剑势的移动而灵活腾挪,时进时退,身形矫健而敏捷。 一时间,风声呼啸、剑声嘶鸣,两个人竟打得有来有回,难分胜负。 杨惜被四溅的尘土催得咳嗽了几声,往旁边退了一步。 不是,贺萦怀和萧鸿雪怎么还打起来了?虽然近距离观赏姑苏贺郎和武帝比剑对招确实挺激动人心的,但手心手背都是肉,无论最后这两人谁落败负伤,都是杨惜不愿意看到的。 萧鸿雪要是被贺萦怀伤了,那本就像冻住了似的纹丝不动的好感数值条会不会直接变成负分犹未可知,而贺萦怀则是为了护着自己才出手的,是自己身边最得力的臂膀,杨惜也不能眼睁睁地看他受伤。 杨惜环顾四周,见院心摆着一排武器架,从那一众刀剑枪兵中取下了一把弓箭。 用剑肯定是拦不住那两位以剑名世的英雄豪杰的,其余的武器于杨惜而言又太过沉重,他以前学过射击,估摸着射箭的原理应该也没有差得很远,便拣出了一把弓箭,搭弓拉弦。 “……闹够了没有?” “都给本宫住手。” 杨惜左手持弓,右手拉弦,他是天生的左撇子,与常人射箭姿势不同。这弓比他想象中要重,又因为天气寒冷,弓与弦都被冻得硬冷如冰,他用起来不太称手。 但杨惜见那边两人战况激烈,情急之下,还是咬着牙冲两人身间的空隙射了一箭,想要逼停他们。 结果那支箭好死不死,堪堪擦着萧鸿雪的脸颊过去,射断了他鬓边的几缕发丝,还在他颊上留下了一道细长的伤口。 这发箭矢之后,二人果然停手了。 萧鸿雪手执长剑,银发飞扬,偏过头,冷冷地瞪了杨惜一眼。 完、完蛋了…… 虽然杨惜并没有偏帮谁的意思,真的只是想劝架,但现在怎么看怎么像是他有意拉偏架,维护贺萦怀啊! 杨惜连忙将那把弓箭丢到一旁,跑到萧鸿雪身前,看见萧鸿雪那张玉一样白净无瑕的脸被划开一道伤口,正向外渗着鲜红的血珠。 杨惜见了血,眼前一阵眩晕发黑,他强逼自己稳住心神,紧张无措地开口道: “阿、阿雉啊,兄长不是故意的……” “你的脸……” 杨惜颤抖地抬起手,想要仔细查看萧鸿雪的伤。 萧鸿雪额角晶莹的薄汗顺着脸廓滴下,他勾唇一笑,轻轻捉住杨惜的手,拦下了他的动作。 萧鸿雪微微侧身,附在杨惜耳旁轻声道:“太子哥哥不必留情,下次,可以射得更准一点。” 他攥起杨惜的手,用杨惜颤抖的手抚挲着自己白皙的脖颈,细细描摹起自己温热皮肤下的血管。 “就是这里,下次朝这里来,记住了吗,哥哥?” 萧鸿雪纯真地笑了笑,因他面上染着血,这笑显得分外病态妖异。 “毕竟,哥哥会心软留情,阿雉不会。如果哥哥舍不得杀掉阿雉的话,就等着日后阿雉来好好‘报偿’哥哥吧。” 萧鸿雪松开杨惜的手,指尖漫不经心地抚过长剑细薄的剑身,莹白的剑光照映着他淡漠的眼眸。 “若有一日,哥哥真的落到阿雉手中,阿雉保证,一定会让哥哥生、不、如、死……” 萧鸿雪的声线偏冷,带着几分微哑,在静谧的环境中听起来像是击玉般清透冰冷。 很快,他敛了笑意,冷冷地推开身前的杨惜。 杨惜正在发怔,被萧鸿雪倏地一推,一时没稳住身形,向后退了好几步,眼看要摔倒,贺萦怀将他接进怀里扶了一把,才勉强站稳。 “阿雉乏了,太子哥哥。” “带着你的相好,走远些。” 萧鸿雪收剑回鞘,用指腹随意地拭了拭颊侧的血迹,他睨着面前的两个人,冷笑一声,便转身进屋了。 24-30 第24章 莺娘如果萧鸿雪是男同倒还好说。…… 好一晌过后,杨惜才从方才萧鸿雪那美得惊心动魄的笑容和那番充满威胁意味的话语中回过神来。 指掌间似乎还残留着萧鸿雪脖颈肌肤那柔腻温热的触感,杨惜将自己发颤的手掌合拢,望着眼前已被紧紧关上的雕花窗扇,有些哽咽。 别人或许不懂萧鸿雪亲口承诺的“生不如死”的含金量,可杨惜作为《燕武本纪》的真爱读者,却是懂得不能再懂了。 萧鸿雪这人睚眦必报到他的仇人就算是死了也要被他掘出来鞭尸啊鞭尸。 谢韫那具被萧鸿雪曝于城墙上十三年,几乎给生生风干成了一挂熏肉的尸首就是最好的例证——杨惜甚至觉得这谢韫其实还挺好命的,在萧鸿雪挥兵复位之前就被他派去的刺客给毒死了,走得很安详,没有落到萧鸿雪手里。 要知道原主萧成亭单是给萧鸿雪下药未遂这一条,就受了宫刑和膑刑,整个下半身都被废掉。 而自己不仅在刚穿书时对萧鸿雪行凶未遂,今日又意外伤了萧鸿雪的脸,简直是雪上加霜,死上加死…… 杨惜从身后贺萦怀的怀抱中轻轻挣出,忧愁地叹了口气。 若日后自己真的落到萧鸿雪手中,只怕下场要比原主的宫刑和膑刑还惨得多,以萧鸿雪的行事作风,他就是直接把自己给削成人彘用来观赏取乐都是意料之中啊! 杨惜发觉自己把舔萧鸿雪刷他好感这件事想得太简单了,任他这些日子以来对萧鸿雪如何嘘寒问暖、关怀备至,人家根本就不为所动。 而且,好感度不见涨也就罢了,该说这萧鸿雪不愧是要当皇帝的人,有着帝王标配的疑心病——自己对他毫无缘由的关心和照顾,反倒让他越来越厌恶自己,怀疑自己对他别有用心了。 杨惜承认,“用心”确实是有的,但也不过是希望萧鸿雪日后登基了能对自己手下留情,放自己平淡过一生的“用心”而已,绝对不是想连哄带骗地把萧鸿雪变成自己男宠的那种“用心”啊! 虽然萧鸿雪那张脸真的生得很美,但远观瞻仰一下就可以了,这可是未来的燕武帝啊,武帝是个阴鸷残暴、心狠手辣的暗黑系君王,杨惜是真的没有走近亵玩的想法和胆量,他只想把小命好好苟着。 只是,杨惜实在想不通到底是哪里出了差错,怎么他想逐渐卸下萧鸿雪的心防,刷刷他的好感就这么困难呢? 都怪《燕武本纪》实在是太大部头了,又是无cp,书中对萧鸿雪感情心理的描写非常模糊,加上杨惜自己看小说时本身也不在乎这些,他看的是朝堂权谋,看的是热血战役,看的是“任脚下的众神为主角铺成一条英雄路,他只有战斗,战斗……” 而且这数百万字下来,杨惜其实早就将小说前面的剧情给忘得差不多了,只大致记得萧鸿雪是如何运用自己惊人的智谋,一路斩斩斩杀杀杀,最后成就霸业的。 可真要他来和少年时期的萧鸿雪培养感情,杨惜确实有些束手无策。 如果萧鸿雪是男同倒还好说,可这偏偏是篇无cp文,别说男人了,女人他好像都不怎么感兴趣啊……不对,什么叫如果萧鸿雪是男同倒还好说啊,我又不是男同。 杨惜摇了摇头。 总之,萧鸿雪在被原主萧成亭下药后很显然是留下阴影了,所以无论自己做什么,哪怕真的只是关心他,在萧鸿雪眼里都像是在欲盖弥彰,心怀不轨。 萧鸿雪每次一见自己,满脸都写着两个词:一个是“烦死了”,另一个是“恐同”。 杨惜觉得,若早知如此,他在发现自己穿成已经亲过抱过萧鸿雪的萧成亭时,就应该当场引剑自刎,总比日后落到萧鸿雪手里“生不如死”的好。 杀又杀不得,舔又舔不动,一个不小心就又把萧鸿雪的黑化值提上去了,他这太子真是当得要多窝囊有多窝囊啊…… “殿下,抱歉……臣方才冲动了。” 贺萦怀的眸光自杨惜纤长流畅的腰线缓缓上移,他见杨惜一直蹙着眉,满面愁容,意识到萧鸿雪在他心里的份量应该不低,有些歉疚地说道。 “不怪你,你也只是想护着本宫罢了。”杨惜闻言转过身,摆了摆手。 “你呢,方才可有受伤?” “谢殿下关心,臣不曾受伤。不过,那位公子的剑法当真卓绝,当年臣跟在师傅身边学剑时,也见识过不少有名的剑客侠士,但少有此等水平,臣方才招架起来很是吃力。” 贺萦怀由衷地赞赏了一句。 杨惜听了这句话,更绝望了。 谢,谢谢啊……我知道萧鸿雪以后把我削成人彘的剑法会很好了,毕竟连有“姑苏一剑”之称的贺萦怀都对他的剑法赞不绝口。 早知道事情会变成这样,打死他都不会来碧梧院惹萧鸿雪这一下的。 不过,奇怪的是,杨惜觉得今日萧鸿雪看见贺萦怀后,似乎有种无名的火气。 这两个人之间本来无仇无怨的,但听萧鸿雪的意思,他好像理解成了自己特意带着“相好”来消遣他,所以他才拔剑威胁自己,就算动不了自己,也会报复自己在意的人? 杨惜毫不怀疑若以后萧鸿雪得势,在自己被萧鸿雪削成人彘后,第一个被连坐的就是自己的“相好”贺萦怀。 不过想想也是,旁人又不知晓自己和贺萦怀之间的渊源,在他们眼里,只怕是贺萦怀在宫中对自己“惊鸿一瞥”之后,便对自己死心塌地,宁可推拒州牧这等要职也要留在自己身边,和自己出入相携,形影不离……听起来好像确实挺给的哈,怨不得旁人误会。 杨惜看向贺萦怀,目光柔和。 小贺哥,你跟了我,不但要被误会成我的“相好”,还要和我一同担负萧鸿雪的恨意。你放心,我就是日后准备跑路,也一定会把你也捎上的。 “……殿下?” 贺萦怀被杨惜这么直勾勾地盯着,想到方才萧鸿雪误会自己是殿下的“相好”,面颊发烫,有些不自在,偏过头咳了一声。 * 钟粹宫。 杜莺娘站在姜兮的寝殿外许久,待将一身雪气散尽后,才走进殿内。她一边将沾雪的外氅递给一旁的宫娥,一边柔声询问道: “你家娘娘……最近身子可好些了?” 杜莺娘乌发如瀑,仅以一根素钗轻轻挽起,额前几缕碎发随风飘动。她眉目秀媚,唇色丰润,举手投足间尽是高雅温婉的气质,仿佛自古画中走出的,袖口飘出芳香的仕女。 小宫娥怀抱杜莺娘的外氅,偷眼望她,一时望得有些发痴了,羞赧地答道: “回杜嫔娘娘,我家昭仪娘娘气色较往日好些了,但还是终日神思倦怠,茶饭难进。” “唉……你们千万要将阿衡的衣物、金锁一类的物什收起来,别让她再睹物伤情了。” “还有,天气越发冷了,阿兮手上的冻疮一入冬就总是反复发作,你们可要仔细照顾着,多用暖水为她濯洗,冻疮膏和手炉也要时刻备好。” 杜莺娘唇边抿着温柔的弧度,嗓音极其悦耳动听,犹如乐曲。 小宫娥点头称是,心道这位杜嫔娘娘不愧是江南人氏,与人交谈时这腔调柔美的吴侬软语听得人骨头都发酥。 “饺饵一事……柳贵卿可交待了?是不是他所为?”杜莺娘有意放低了音量。 “这……”宫娥咬了咬唇,似是在思考要不要说。 但她看着眼前杜莺娘温柔的笑颜,还是开了口: “娘娘,您与我家娘娘一向最要好,奴婢不妨偷偷告诉您,我家娘娘昨日去了趟慎刑司,回来后便失魂落魄地喃喃自语,说‘不是他’……” “虽然奴婢不知我家娘娘在慎刑司与柳贵卿谈了些什么,但自娘娘从慎刑司回来以后,就笃信饺饵一事并非柳贵卿所为。” “不是他?可那饺饵分明就是从他宫里送出来的,不是么?” “如若不是他,还会是谁呢,阿兮素来与世无争,在这后宫之内根本不曾与谁交恶啊。” 杜莺娘蹙着秀眉,很是疑惑。 小宫娥摇摇头,“奴婢也不清楚,娘娘待人亲和温柔,到底是何人,竟能做出如此灭绝人性之事……” “不过,陛下将此案交给太子殿下查办了,殿下今早才来问询过我家娘娘。唉,真希望此案早日查明,将那可恨之人绳之以法。” “哦?太子殿下?” 杜莺娘眯起眼,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 “正是。” “……嗯,但愿殿下能早日查出真凶,对阿衡那可怜的孩子做出这种事,简直是丧心病狂。” 杜莺娘回忆起那碗酸苦的饺饵,面色有些发白,她朝小宫娥微微颔首后,向寝殿内走去。 小宫娥望着杜莺娘缓步走进内室,被她那走起路来婀娜多姿的身段所吸引,难以移开目光。 杜嫔娘娘,当真是美人中的美人啊…… 小宫娥在心中感叹道。 杜莺娘抬手撩起珠帘,见姜兮正不言不语地站在窗前,眺望远处那株白梅树。 “你来了。” 姜兮听见了脚步声,没有转过身去看来者是谁,只是轻声开口。 “嗯,我来了。” 杜莺娘望着窗前那个清瘦的身影,柔柔一笑。 * 午膳过后,杨惜正坐在书案前精心雕琢一件物什,忽听得有人叩门。 “进。” 称心捧着那只花钿盒子,推门而入。 “殿下,您托奴婢去寻的这花钿盒子的来历有眉目了。” “手下人打听到,这花钿盒是平康里醉红楼中那些花娘所用的式样。这醉红楼每月都会向脂粉铺定制一些包装式样统一的胭脂水粉,分发给花娘们。” 第25章 /有鬼她回来了。 “你说这花钿盒来自平康里的……醉红楼?”杨惜闻言,抬首问道。 “正是。”称心点了点头。 杨惜疑惑了,心想这醉红楼的前缀既然是“平康里”,那一听就是间青楼没跑了……可钟粹宫的梅树下怎么会埋有青楼花娘的花钿盒子? 杨惜将手中的物什放下,站起身,从称心手中接过那只花钿盒,细细端量起来。 等等—— 杨惜脑海中突然灵光一闪。 他想起那日他去钟粹宫询问姜兮可曾与谁结过仇怨,姜兮在向他陈说往事时,曾提及自己常乔装打扮去平康里饮酒。 杨惜的直觉告诉他,姜兮和这醉红楼之间肯定有些不为人知的联系——或许那醉红楼花娘的花钿盒正是她亲手埋下的也说不定。 不管怎么样,带着这盒子去趟醉红楼肯定能有些发现,说不定,还与饺饵案有关。 称心观察着杨惜脸上变化的神情,适时道:“殿下,奴婢已经备好车马,您可要现在就出发去醉红楼?” 杨惜心道这称心不愧是自小就跟在原主身边伺候的人,办事就是利落上道啊。 “嗯……但本宫只与萦怀微服同去,无需严整浩荡的车马仪仗,那太惹人注目了,本宫不想节外生事,你吩咐其余随从暗中跟着即可。” “是。”称心垂眉颔首。 “另外,称心,你替本宫送些祛疤的药膏去碧梧院。” 想起萧鸿雪颊侧那道细长的伤口,杨惜揉了揉眉心,有些头疼。 虽然还不知道这件事该如何处理,但眼下查案为重,他打算去完醉红楼再回来向萧鸿雪负荆请罪。 * 京都长安是整个大燕国最繁华的城池,达官贵人如云萃集,但因市坊宅府间道路狭窄,车高马大,时常出现道路拥挤、交通堵塞的情况。因不肯相让而争路抢道的纠纷时有发生,有的甚至还引发了人命官司。 因此,当两车相逢于狭路,为了避免不必要的误会和冲突,常会“夹毂问君家”,也就是打听对方的身份家世,官阶低的一方让官阶高的、地位更显赫的一方先通过。 黄昏时分,杨惜和贺萦怀刚乘着一驾形制素朴、毫不起眼的车马驶入平康里,就和另一驾金镳玉辔的华车迎面撞上了。 那华车上的马夫甩了甩手中的马鞭,沙尘四溅,他趾高气昂地冲贺萦怀道:“此乃靖北侯世子的车马,你等速速退让。” 庆平长公主萧辛阳是先帝的长女,长于政治韬略,颇有其母窦太后的风范,在朝中势力不可小觑。后来,她又尚了统辖凉州境的靖北侯贺兰敏为驸马,生下了世子贺兰月。 母族和父族都如此显赫,哪怕是在达官显宦云集的长安,除了宫里的贵人,这贺兰月也是能横着走了。由是,贺兰月的车夫在和其它车马狭路相逢时,干脆就省略了询问对方身份这个流程,直接让其它车马闪开。 可惜他不知道,他今天撞上的这驾车马里,正巧就坐着一位宫里的贵人。 在前方驾车的贺萦怀闻言蹙起眉,正待开口,车内的杨惜悠悠道:“无碍,萦怀,让他先行就是。” “我们微服出巡,为的就是不惹人注意。” “是,殿……少爷。” 贺萦怀颔首,将马车驶往旁边,让出路来。 那辆华车叮铃当啷地驶远了。 一晌后,贺萦怀将车马停在了醉红楼门前,为杨惜撩起车帘。 车里的杨惜身着青衫,腰悬玉带,乌发高束,悠悠地摇着那把书着“掷果潘郎”的折扇,俨然一位风流俊俏的公子哥。 其实该说不说,除了体格略虚,杨惜还挺满意萧成亭这副皮相的,什么衣裳穿上身都还挺像那么回事,方才他在显德殿里更衣乔装时就没忍住,玩起了“奇迹亭亭”,最后穿了现在这一身高分穿搭出门了。 杨惜搭着贺萦怀的手臂下了车,竟又见到了方才那辆金碧辉煌,极显主人地位尊贵的华车。 但杨惜仅是瞥了一眼,并未过多注意。他眯了眯那双漂亮的桃花眼,打量起头顶那块镌着“醉红楼”三个烫金字的匾额,探掌摸了摸用细链系在怀间的那只花钿盒子。 这里就是历来所有穿越者都要去打卡的5A级风景区——青楼了,想想还真是有些心潮澎湃啊。 二人走入楼中,大厅里舞乐笙歌、热闹非凡,他们刚拣了角落的一张桌子坐下,立刻有名妖颜如玉、衣着清凉的女子前来招待他们。 “二位公子是头回来么,可有相好的姑娘?” 杨惜原想扮成一个风流纨绔,与花娘们谈笑风生,伺机从她们口中撬出有关这花钿盒的情报。 可在那名女子笑着伸出藕白的胳臂,朝他挥了一下带着香气的绢帕后,他瞬间就破功了,双颊发烫,面红得能滴出血。 杨惜对面的贺萦怀显然也不擅长应付这等场面,他抱剑危坐,薄唇紧闭,斜飞入鬓的剑眉下是双深沉似海的眼眸,然而,他的眸光也半点不敢落在那女子身上。 一时间,这对坐的两人犹如一对沉默的和尚兄弟,皆是一副清心寡欲相,与周遭喧哗热闹的气氛格格不入。 女子当他们是头回来此寻欢,有些放不开,她掩面偷笑,主动靠近将头埋得很低的杨惜,想要引导他说出自己的需求。 “咦,如……如意?” 可待那女子看清杨惜的脸后,面上笑容一滞,眼神中满是疑惑。 “贺兰世子不是叫你去楼上作陪了么,你怎么会在这里,还穿成这样?” 杨惜本来很是局促,无意识地反复摩挲着自己右耳垂边那条金色珠链,突然被这女子的话问得一愣,也顾不上紧张害羞了,抬头问道:“如意?” “什么如意?” 这道磁性清越的男声听得那女子一愣,她反应过来自己认错了人,忙道:“抱歉……公子长得太像奴家一位楼中姐妹了——不是折辱公子的意思,是真的像极了,红痣翠眼,两眼边都有滴泪痣。” “所以奴家才将您错认为了她,还请公子勿怪。” 哇,意思就是这醉红楼里还有一个性转版的萧成亭? 杨惜来了兴致,想要向她打听更多,但他嘴唇刚蠕动了一下,在望见那女子裸露在外的白皙肩颈后,又迅速把头低了下去。 对面的贺萦怀也一直沉默不语,眺望远处。 那女子见这两人实在奇怪,也不与他们纠缠了,随手招呼了一个杂役丫头过来给他们看茶,自己则偷偷去寻了老鸨。 被招呼来给杨惜和贺萦怀看茶的这个杂役丫头面上毫无血色,明明自粗布衣裳中伸出的手脚细瘦得有些骇人,腹部却有肿块高高隆起,呈四肢瘦小而躯干臃肿的诡异模样。 她行动时频频用手捂着腰,做起事来似乎很是吃力,杨惜不由得多注意了她两眼。 这丫头颈边缠绕着一绺湿漉漉的卷发,滑腻反光的口脂蹭到了下颔上,被汗滴和眼泪溶掉的脂粉将面颊染得有些斑驳,唇边还有些没抹净的呕秽物,仿佛刚刚才吐过一场。 她那双举着茶壶倒茶的手上满是伤痕,皮肉都溃烂了,抖得厉害,尝试了好几次,却怎么也对不准茶杯,还不慎将茶水洒到杨惜袖口上了。 “啊!” 她看着杨惜袖口的水痕,惊呼一声。因为害怕被客人责骂后又招来老鸨的一顿毒打,急得快要哭了,红着脸道歉: “爷,对……对不住。” “无碍的,我自己来就是。” 杨惜连忙将她手里的茶壶接过,眼神里满是担忧和关切,语气温柔地发问:“姑娘,你没烫着吧?” “可是身体不适,要不我去替你寻个大夫?” “多,多谢公子,我没事,这都是流霜自作自受,您不,不用管我。” 流霜鼻头一酸,嘴唇翕动。 这是第一个在她倒茶时没有对她动手动脚,反倒关心起她的客人。 流霜正是前几日因吞金殉情不成被老鸨当众罚了猫刑的那位雏妓,在猫刑中受的外伤不算什么,但流霜当时吞下的那块金定是将她的内脏给坠坏了,她现在动辄恶心想吐,浑身虚弱无力。 后来老鸨见流霜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无法接客,便将她贬去做仆役了。 流霜小心翼翼地递了一张绢帕给杨惜,“爷……用,用这个。” 杨惜接过那绢帕,却没有用来擦拭自己袖口的茶渍,而是伸出手臂,轻柔地将流霜面上的污渍拭去。 “这里有点东西……好了。” 杨惜放下绢帕,朝流霜柔柔一笑。 流霜愣住了,不可置信地偷偷望着近在咫尺的那张俊美的脸。 一开始来招呼杨惜和贺萦怀的那名女子已走到了醉红楼老鸨的身边。 “妈妈,那边那两位公子好生奇怪,模样都生得极其俊美,看衣饰也是富贵人家出身,但他们不但不要作陪的姑娘,连酒也不喝……其中一位还佩着剑。” 她指着杨惜和贺萦怀的方向,对老鸨私语。 “哦?” 老鸨望着他们,眯起了眼。 “来我醉红楼,却不喝花酒也不找姑娘,莫非是对家伎馆派来闹事找茬的不成?” “老娘去会会他们。” 这边杨惜将流霜脸上的污痕擦净后,正要和她说些什么,老鸨突然走到了杨惜和贺萦怀这一桌,流霜似乎极其惧怕这老鸨,赶忙退下了。 老鸨拉开长凳径直坐下,似笑非笑地望着他们俩,道:“二位郎君果然生得很俊啊,怪不得我这楼里的姑娘们都在朝这桌偷瞟,恨不得把眼睛粘在你们身上。” “呀,这位绿衣公子生得倒像我家如意姑娘的孪生兄弟……”老鸨看清杨惜的五官后也是明显一愣,但很快就恢复如常了。 “而这位黑衣公子,啧啧,当真是英武健硕,若奴家再年轻个三十岁,保准要倒追你。” 这老鸨讲话十分大胆露骨,贺萦怀常年冷淡的脸上闪过一丝不自然。 杨惜看着她,心想这位应该就是醉红楼管事的妈妈桑了,想来应是他们二人举止奇怪,方才那名女子特意找她来的。 老鸨微微笑着,眼角露出脂粉盖不住的细纹,她慢悠悠地倒酒自酌了一杯—— 然后,她站起身,猛地将酒杯砸碎。整个大厅瞬间安静下来,所有人都望向了这边。 老鸨冷冷地瞪着杨惜和贺萦怀,道:“来者都是客,但二位既不喝酒也不找姑娘作陪,难道是来我醉红楼打坐的不成?这儿是醉红楼,不是白马寺。” “是哪家伎馆派你们来找事的,二位今天可得给奴家一个交代,否则,休想离开!”老鸨冷笑了一声。 贺萦怀见势要拔剑,杨惜将他按住了,笑着道:“您误会了,我们不是来找事的,而是来寻人的。您看,可否行个方便?” 杨惜将一枚金锭按在了桌上。 “哦?” 老鸨见这人出手便是金锭,应真的是位颇有家资的公子少爷,面色和缓不少,坐了回去,对一旁盯着他们这桌的客人摆了摆手。 “只是误会,诸位爷喝好玩好啊。” 大厅又再度热闹起来。 “我这儿有个楼中姑娘的物件,想请您为我辨认一二。”杨惜放低了声音,指了指自己怀间。 老鸨这才瞥到杨惜怀间挂着一样物事,在灯影中幽幽一闪。 “是什么?”老鸨问道。 “一个花钿盒子,是我恋慕的姑娘的物件,可惜惊鸿一见,我并不知晓她的名讳。”杨惜面不红心不跳地扯着谎。 “听说醉红楼的姑娘们用的胭脂水粉式样都是统一订制的,我家下人替我打听到这盒子出自醉红楼,我便寻了过来。” 杨惜将花钿盒递给了老鸨。 老鸨接过花钿盒端量起来,面色已有些凝重。 即使楼中胭脂水粉都是统一订制再发放,但也是分了好次的,按姑娘的身价配给。这种连盒身都镶了金的式样,只有楼里的花魁和红牌姑娘才能用。 她见这盒子已有些斑驳掉漆,想来已有些年头了,她隐隐有种不祥的预感。 她蹙着眉,将盒子底部翻过来查看,在看清盒底镌着的“虫二”两个字后,瞬间瞪大了双眼。 “啊——” 老鸨尖叫一声,哆嗦着手,将那盒子扔了出去,面色惊恐地盯着杨惜。 “她回来了,她回来了是不是……鬼,有鬼啊!” 第26章 绛真这盒子的主人三年前便已堕江而亡…… 杨惜没想到老鸨对这花钿盒反应这么大,很是诧异。而一旁的贺萦怀反应迅速,起身将花钿盒拾起,放置在桌案上。 “这盒子可有什么不妥……” “你是从哪里得来的这盒子?!” 杨惜和老鸨几乎同时发问,杨惜看着老鸨面上惊恐万分的神色,有些没了底气,轻声答道:“方才已经解释过,是我几日前一见倾心的一位姑娘遗落的物件儿……” “不可能!” 老鸨自那盒子底部瘆人的字样带来的极度的恐惧中回过神,稍微恢复了些理智,厉声打断了杨惜的话。 她伸出一根涂着艳丽蔻丹的手指,哆哆嗦嗦地指着案上那个花钿盒,声音颤抖:“你可知……这盒子的主人三年前便已堕江而亡?” “那年冬至日,她和情郎殉情,相约跳了曲江,尸身都没找到……你去哪里对她一见倾心,难道真撞了鬼不成?” 老鸨面色发白,杨惜的神色也凝重起来。 杨惜讪讪地摸了摸鼻尖,坦白道:“这盒子其实是在我家中地底下掘出的……看着有些年头了,我实在好奇,只好编了个由头来打听。” 老鸨闻言略松了口气,面色不善地回道:“如此,公子大可直言……平白吓了奴家一遭,以为是鬼魂作祟。” 杨惜也没想到这花钿盒竟是死者遗物,自己随口诌的理由怕是把老鸨吓得不轻,有些歉意地笑了笑。 “你说这东西是在你家中掘出的……难道你是李熙的家人么?” 老鸨望着桌案上的花钿盒,面上神情晦暗不明。 杨惜被她问得一愣,大脑快速运转着,最后还是迟疑地点了点头。 虽然他其实不知道这“李熙”是何人,但老鸨既然都这么问了,那就先承认着。 谁知老鸨看杨惜点头了,直接面色一沉,将腰一叉,对他翻了个白眼。 然后,老鸨瞪着杨惜,没什么好气地说道:“你李家还真是出了个‘人物’啊。” “都说婊子无情,可老娘经营醉红楼半辈子,倒也见过几个和情郎私定终身后不愿接客,为了守节而殉情的妓子。喏,现在在楼里端茶的流霜就是个活例,为了情郎不愿再接客,吞了金却没死成,变得人不人鬼不鬼的。” 杨惜听了这话,反应过来方才那个倒茶的小丫头奇怪的模样原来是吞金导致的……是个重情的可怜姑娘。他在心中叹息了一声。 “呵……都沦落到烟花之地了,还愿意相信恩客嘴里的真心,整天幻想着什么情啊、爱啊,情爱能值几个钱,能让她们吃饱饭、穿暖衣么?” “是老娘好心收留了她们,培养她们,她们不思回报,反倒为了那些男人虚无缥缈的‘真心’,把自己的小命给搭了进去……都卖身做了风尘女,还把贞洁看得比命重,立这种不推自倒的豆腐牌坊,真不怕说出去笑掉别人的大牙。” “明明只要往榻上一躺,轻轻松松就有银子花,还不乐意,自裁的自裁,吞金的吞金,真是蠢得让人火大。” “但是,”老鸨眯起眼,将杨惜从头至尾打量了一遍,话锋一转,“这些痴蠢的妓子大多是因为情郎家境贫寒,拿不出赎身钱,才想着自我了断。” “可我瞧你李家也不是穷酸的寒门小户,纵使是像绛真那样顶尖的花魁,照说咬咬牙也是拿得出赎身钱的。你家那位李熙倒好,竟怂恿绛真和他一起跳了曲江。” “绛真?”杨惜敏锐地捕捉到了老鸨话中的关键信息。 “你不是李熙的家人么,竟不知道绛真?”老鸨狐疑地望了杨惜一眼。 杨惜正不知如何回答时,老鸨毫不在意地摆摆手,接着说了下去。 “罢了,这也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想来像你们这样的大户人家,要是出了李熙这么个醉心伎乐的败家子,肯定也是遮遮掩掩,断不会将那妓女的名字传与后人听。” “绛真曾是我醉红楼,不,整个平康里最红的花魁。哪怕在这天下最大的风月场,数万瘦马当中,都排得上头名。” 时至今日,老鸨提及绛真,脸上犹有自豪骄傲的神情。 “我初见她时,她不过一个寻常的黄毛丫头,是我一手把她调教出来的。她及笄那日,只是蒙着面在曲江边奏了一曲琵琶,便引得五陵年少为争睹芳容而大打出手。醉红楼有了这块招牌,连日宾客如云,对家伎倌眼红得牙都要咬碎了。” “而且,不只是乐舞才艺,她的学识谈吐也可比肩京中大儒,那盒底的‘虫二’便是她想出的。” “我楼中的胭脂水粉俱是统一定制,为了防止弄混,其他花娘都要求在盒底镌自己的姓名,独绛真不同,镌了个寻常人看了都摸不着头脑的‘虫二’上去。问她,她只是一笑,说她日后只见能解此词真意的客人。” “红成她那样,抛个词谜出去确实更有揽客的噱头,我便由了她去。” “谁知这个词谜一出,许久无人能解,在我都要劝她取消这个词谜,准备接客时……”老鸨又瞪了杨惜一眼,“你家的李熙,来了醉红楼,只花上了半柱香的时间,便破了谜底。” “谜底是‘无边风月’……呵,绛真那丫头有心气,自许是这风月场中的第一流,便以‘虫二’为见客之题。” “绛真与李熙初次相见,可是在三年前?”杨惜回忆着那日姜兮自叙的去平康里的时间,突然发问。 “正是……当时若早知会是今日这种局面,我绝不会让李熙和绛真相见的。” “你知道我培养出一个绛真耗费了多少财力和心血么?她花名最盛的时候,有朝中重臣愿出千两白银做她的入幕之宾,老娘就指着绛真开张挣银子呢……就因为你家那位李熙把绛真给哄得昏了头,绛真怒骂邀她同寝的恩客,被我罚禁闭后,半夜开窗投水自尽了。” “她留下遗书一封,说李熙与她相约,也会在当夜投曲江,她要去地底下与李熙结为一对阴伉俪。” “你们李家的郎君啊,俊是真俊……”老鸨走到杨惜身前,轻轻拍了拍他的脸,“害人也是真的害人。” 老鸨眼神一凛,冷冷拂袖。 “他李熙不想活了,自个儿去死便是,可他非要拉上绛真和他一起死。他同绛真相识不过短短两个月,就把绛真哄得连性命都不要了,害得老娘投入的心血精力一夕之间全部打了水漂。” “老娘真想不明白,生在你们这种人家,到底有什么活不下去的,楼里多少女子有着比你们悲惨万倍的身世遭遇,也不见寻死觅活的,可那李熙因一时生活不顺便要寻死,你们李家的男儿,难道都是这样的软骨头?” 杨惜被她戳着胸膛劈头盖脸地数落了一通,但面上神情不变,依然微微笑着。 他侧过脸对一旁要发作的贺萦怀使了个眼色,示意他别妄动。 杨惜知道老鸨这满腹的火气和怨气是想对着这“李熙”撒的,自己刚才冒认了李家人的身份,自然是被她当成了活靶子。 “老娘见着李家人就来气……后来李家还来了个姑娘,那模样瞧着像是李熙的孪生妹妹,就像你与如意那般,极其肖似。” “她说想替她的亡兄收走绛真的遗物,老娘气不打一处来,直接将绛真的物件一股脑从窗户里倒进了曲江,命人将她轰了出去,告诉她想要啊,就自己游到曲江里去拿吧。” “寒冬腊月,曲江的水冷得刺骨,料想她也不会真的去找,我原以为这辈子都再也见不到绛真的物件了,所以方才刚看见这花钿盒时,着实被吓得不轻。” “不过现在仔细想来,应是李熙的妹妹真的跳江寻物了,啧啧,了不起。哥哥是个没种的孬货,妹妹倒还有个样子。” 杨惜听罢老鸨的话,结合之前姜兮所说的,凝眉思忖了一阵,心中已有了猜测。 “李熙”和他的“妹妹”,应该从始至终就是同一个人——姜兮。 姜兮随表兄作男儿装扮,化名李熙来了平康里的醉红楼,偶然与绛真邂逅,两名女子就这样阴差阳错地相爱了,后来,姜兮与绛真相约投水。 可不知为何,姜兮最后没有赴死,真正堕江而亡的只有绛真一人。事后,可能是出于悔恨,她才前来收殓了绛真的遗物,并且带入了皇宫。 毕竟,如果真的只是一个与绛真素未谋面的“妹妹”,绝不可能为了收殓一个妓女的遗物,腊月中跳入曲江。杨惜他们来时便注意到这醉红楼是依江而建的,江上雾凇沆砀,一看就冷得叫人望而却步。 可这么一来,他似乎只是无意间探破了姜兮和青楼名妓之间的一段风月旖事而已。虽然得知姜兮曾与一女子相恋,着实叫人有些讶异,但那名妓既已身死,魂散曲江,和饺饵案根本不可能有什么关联。 老鸨摇着团扇,探手取走了桌案上那枚金锭,像是想起了什么,从荷包里取出了一对耳珰丢给杨惜。 “这东西是我后来才在床底拾到的,绛真的物件儿,留着也嫌晦气,你既是李家人,就拿走吧。” “她虽生前未过你李家的门,可死了也和李熙不离不弃,算是半个你李家的鬼。”老鸨冷笑了一声。 杨惜接住那对耳珰,将它和桌案上的花钿盒一起揣回了怀中。 “故事也讲完了,公子请回吧,我醉红楼还是老规矩,不欢迎李家人——送客。” 立马有几个身强力壮的仆役围上前来,准备驱赶杨惜和贺萦怀二人。 杨惜没有径直离开,他心中一直记挂着方才给他奉茶的流霜,这姑娘实在可怜,和玉奴一般大的年纪,竟已吞了金,用这么痛苦的方式自尽却没死成,只怕还要被老鸨虐打教训,该是何等的害怕和绝望啊……而且,那金定已坠损了她的内脏,若放任不治,只怕性命危在旦夕了。 杨惜环顾了一下四周,见流霜瑟缩在角落里,于是穿过人群,迈步走到了她身边。 流霜见杨惜朝自己走来,面颊微红,咬着嘴唇,不安地向后退了一步,杨惜见她怕得浑身发抖,止住脚步对她一笑,示意她安心。 然后,杨惜回头对老鸨喊道:“且慢,我要为这位姑娘赎身。” “哦?”老鸨转过身,见他站在流霜身前,很是惊诧——流霜的模样都毁成这样了,他居然还要为她赎身? 老鸨尚未回话,这时,自楼上走下来了一个衣着华贵的青年,他身后还跟着一个面染薄绯的、与杨惜生得极其相似的女子。 贺兰月面上是餍足的慵懒神色,他微微眯着眼,与如意耳语着什么,目光不经意瞥到站在大厅一角的杨惜后,愣住了,惊唤一声:“萧成亭?” “……你怎么在这儿?” 第27章 君臣竟对你的兄长存着龌龊的心思?…… 杨惜没想到自己都这么低调地出行了,还能被认出来,他疑惑地循声望去,发现楼梯上站着的正是几日前在辟雍学宫的藏书室里和自己发生了些口角的那个人。 真是冤家路窄啊,但杨惜依然不知道这人是谁,故而只是云淡风轻地点了点头,“巧遇。” “这儿是平康里,我来……自然是来寻欢作乐的。” 杨惜的语气极其平静,甚至有些敷衍的意味。 但一旁的老鸨在听见贺兰月唤杨惜“萧成亭”后,就愣住了。 “萧成亭”可是当朝太子殿下的名讳,看贺兰世子的表情又不似玩笑,她思及自己方才对他泼辣无礼、百般冒犯,瞬间慌了神,急匆匆地走到杨惜身前,将裙袍一撩,噗通跪下了,连磕了好几个响头。 “见……见过殿下,贱妇有眼无珠,竟不知是太子殿下莅临,对您多有得罪,殿下饶,饶命。” 老鸨面色惨白,脊背上冷汗涔涔,将发髻都磕散了。 杨惜惊叹于这老鸨变脸之快,他都还没反应过来呢,这老鸨已经丝滑地连跪带磕了,动作一气呵成,不带丝毫犹豫的。 周围的姑娘和恩客见老鸨朝杨惜下跪,还唤他太子殿下,也俱是一惊,反应过来后,齐刷刷地跪了一地。 一时间,楼中还站着的人只有杨惜、流霜、贺萦怀,还有楼梯上的贺兰月了——连贺兰月身后的如意都恭顺地跪伏着身子。 杨惜睨着周围这一片黑压压的人头,感叹这万恶的封建社会,真是尊卑分明啊,怪不得那么多人想当皇帝呢,是挺爽哈…… 他笑着摆了摆手,并不打算和方才冲自己撒气的老鸨计较什么:“无妨,本宫本就是微服出巡,你不认得也是情理之中。” “本宫方才说,要为流霜姑娘赎身,你可听清了?” 杨惜对老鸨说完这句话,转过头,朝呆愣愣地站在他身边,明显还没反应过来的流霜笑了笑。 “爷……您,您是太子……殿下?” 流霜目瞪口呆地望着身侧这个俊美无俦的青年,如在梦中般恍惚,好一晌后才反应过来,慌忙跟着众人一起跪下了。 杨惜轻轻点了点头,亲手将她搀起,对众人说:“都起来吧。” 老鸨松了一口气,谢恩起身后,极尽谄媚讨好地道:“殿……殿下,流霜这丫头的脸和身子都被金坠坏了,就是个短命的丑痨鬼,连寻常客人都嫌她,又怎能送她去侍候殿下您呢?我楼中还有更多娇美可人的雏儿,不如……” 其实方才众人听杨惜说要为流霜赎身时,周遭便有人窃窃私语,对流霜指指点点起来,还时不时传来两声饱含羞辱意味的窃笑。 这几日间,流霜被当众施了猫刑,躯干因吞金的后遗症变得臃肿,受尽了躯体上的病痛折磨,更受尽了旁人的非议和嘲笑。有客人指着她大骂“怪物”,看一眼都觉得晦气,对她拳打脚踢。 流霜听着老鸨和杨惜交谈,怯怯地抿着唇,将本就不敢抬起的头埋得更低了,她紧紧捂着手背上溃烂的皮肉,不敢抬头去看杨惜,双眸空洞地望着空气中的浮尘出神。 她想起那天,她和她端到客人手边的果盘一起被大力搡翻。那客人喝酒喝得脸红脖子粗,用刚碾过果子、满是屑渣和汁液的靴尖踩住她的肩,骂她贱人,晦气的、恶心的、小小年纪就出来卖的贱人。 她倒在地上,毫不挣扎——事实上挣扎也无用,她没有一点力气。被反复碾压的肩膀痛得她直抽气,但她只是怔怔地望着头顶的灯盏晕开的朦胧光线。 她觉得自己的尊严就像散落在身边的这几枚果子一样,被肆意蹂躏碾压,被踩得稀碎。 不知多久以后,施暴的客人离开了,她却还像只黏附在地上的八爪鱼,没有力气爬起来。她抹了抹唇边溢出的血丝,双眼无神地喃喃道,“如果,还有一个人愿意来救我……” “不必了,本宫就要她。” 杨惜语气异常坚定,正绞着袖口出神的流霜不可置信地抬头,望了杨惜一眼。 杨惜温柔地笑了笑,正要对流霜说些什么,一道讥讽的嗤笑声清晰响起—— “这种货色也吃得下……我看太子殿下真是饥不择食了。” 贺兰月挲着手上的玉扳指,毫不掩饰面上的嘲讽之色。 流霜被他这样中伤,也只是勉强地笑了笑,对杨惜鞠了一躬,道:“殿……殿下,奴知道您心善,可怜奴,奴心领了。但贺兰世子说得对,奴这种货色,只会损了殿下的声名。楼里还有许多貌美的姐妹,您,您还是……” 杨惜听流霜叫那人“贺兰世子”,在脑海中努力回忆了一番,终于想起,这人原来是贺兰月,睿宗姐姐的独子。 小说中描写睿宗和他姐政斗的篇幅挺长,想清楚其中关节后,杨惜很快就反应过来为何贺兰月和萧成亭这么不对付了,毕竟父母辈的关系都势同水火啊。 杨惜敛了笑意,主动牵起流霜的手带她走到大厅中央,他拉开一条长凳,引着流霜和自己并排坐下。 然后,杨惜眯起眼,打量着楼梯上的贺兰月。 书里写这贺兰月后来成了萧鸿雪麾下的鹰犬,他在魏后之乱中失去了一只眼,性情变得暴虐冷酷、喜怒无常,只忠于对他有救命之恩的萧鸿雪。 萧鸿雪登基以后,贺兰月就任镇抚司指挥使,成了大燕朝的头号酷吏,每天罗织冤狱、杀人抄家。他就是条疯狗,萧鸿雪指哪咬哪,非将盯上的臣子给啮骨噬肉了,否则绝不松口。 萧鸿雪下旨给萧成亭用膑刑和宫刑,就是由这贺兰月来“大义灭亲”,亲自动的手。 杨惜的眸光不经意地转动了一圈,突然注意到了贺兰月身后那张与萧成亭有七分像的脸,一瞬惊愕后,心下了然。 贺兰月身后的那位女子应该就是“如意”了,这贺兰月到底是恨萧成亭还是爱萧成亭啊,居然找了个和他这么像的姑娘…… 杨惜冷笑了一声,悠悠道:“贺兰世子好品味,不妨让本宫参考参考,来,世子身后那位美人,你上前来,让本宫好好看看你。” “是……” 如意赶忙下了楼梯,走到杨惜面前。 贺兰月方才光急着去呛太子了,一时忘记如意还在自己身后,他见太子直接将如意召到面前了,有些慌乱。 杨惜的眸光没有落到如意身上,而是直接对贺兰月故作惊讶地大喊: “啧,没想到,世子竟觅了位和本宫生得一模一样的娇娘——贺兰月,你到底是何居心啊?” “莫不是对本宫,你的表兄,存着什么旖旎龌龊的心思吧?” 杨惜此言一出,众人都悄悄比对起杨惜和如意相似的面容,窃窃私语起来。如意也瞬间明白过来,贺兰世子让自己在床笫之间扮演的,原来是太子殿下…… 而杨惜慢条斯理地转动着手中的折扇,似笑非笑地看着贺兰月。 贺兰月被杨惜这话噎了好一晌——总不能当众解释他是找了个替身来泄愤吧?他嘴唇蠕动了几下,却答不上来。 “月儿怎么不说话了?方才不是还挺能说的么,难道……真被本宫猜中了,你苦恋本宫而不得,所以借这位如意姑娘纾解相思之苦?” “本宫看你不必如此,你不如直接来找本宫吧。” 杨惜托着腮,笑眯眯地望着贺兰月。 “月儿既对本宫一片痴心,本宫也不是不能垂怜你一下,和你试试啊。”他故作暧昧的语气,朝贺兰月笑了笑。 “你!” 听着周遭的议论声,贺兰月愤愤地下了楼梯,掠过杨惜,打算径直离开。 杨惜依旧笑意盈盈,没有转头去看贺兰月,只是轻声道:“本宫准你走了吗?” “你走一个……试试。” 贺兰月身形一顿,冷哼一声,打算无视杨惜,谁知他正要跨过门槛时,一直藏身在暗处的太子禁卫突然现身,将他的去路死死挡住了。 “月儿啊,你是不是忘记了,见到表兄是要下跪请安的。” “你说什么?”贺兰月偏头怒吼了一句。 “本宫让你过来,跪下,给本宫请安,听清楚了吗?” “唉……是本宫平日太纵着你了,让你觉得本宫是在同你开玩笑?”杨惜转过头,似笑非笑地睨了贺兰月一眼。 几个禁卫面无表情地上前架起贺兰月,将他带到杨惜身边。贺萦怀往他腿弯踢了一脚,让他直接朝着杨惜跪了下去。 “放开我!你们知不知道我是……” “知道知道,贺兰世子嘛。方才在平康里街头横行跋扈,让车马闪开的那架势,啧啧,比我这个太子还气派。” 杨惜翘腿坐在长凳上,摇着折扇,举手投足间尽是上位者优雅高贵的气质。坐在他身侧的流霜显然很是惶恐,几次要起身,都被杨惜轻轻按了回去,让她和他一起看贺兰月跪叩。 “本宫是不是脾气太好了,让你产生了什么误解,所以你几次三番对本宫出言不逊,甚至……还肖想本宫。” “萧成亭,你怎么敢……你凭什么这么对我?” “凭什么……呵。”杨惜轻轻笑了一声。 凭我老爸是睿宗OVO。 “就凭我为君,你为臣。” “本宫不仅是你的兄长,更是你的君。为人弟,你罔顾人伦,肖想兄长;为人臣,你藐视君威,以下犯上。兄弟之道,君臣之道,姑母都没把你教好,本宫自是要好好教教你。” “给本宫请安。”杨惜轻抿薄唇,声音不大,却有种不容违抗的威严气势。 众目睽睽之下,贺兰月不好发作,只得咬了咬牙,俯身道: “见过……太子殿下。” “萧成亭,你最好祈祷自己……别落到我手里。”贺兰月当众失了脸面,极其恼怒,他匍匐在杨惜脚边,用只有他们两人能听见的音量咬牙切齿地说。 杨惜修长细直的双腿交叠在一起,他倾下身,右耳边的金色珠链叮当作响,他笑眯眯地用折扇挑起贺兰月的下颔。 “啊,月儿你说什么,本宫听不清啊,大点声。” 天天被人威胁,杨惜已经脱敏了,心想你也想让我生不如死?滚一边排队去吧。正所谓债多不愁,恨本宫的人多了,你前面还有个男主哥萧鸿雪呢,你再记仇,能记得过萧鸿雪? 感谢萧成亭的皇帝老爹,感谢这场杀千刀的穿书,不管日后下场如何凄惨,但现在当众装x摆架子是真爽啊! 贺兰月抬起头和杨惜对视,这个角度,将杨惜眉心那点张扬的朱砂痣看得分明。他没有说话,目光在杨惜脸上逡巡了一圈,又缓缓下移。 杨惜的白绿衣衫隐隐勾勒出他纤瘦的腰身,贺兰月眸光一滞,突然想起自己与如意欢好时,她在自己身下那副意乱情迷的娇态,眼神愈发深邃。 不怕他萧成亭现在得意,总有一日,自己定要把真正的太子而非替身压在身下,肆意羞辱玩弄,以雪今日之耻…… 贺兰月攥紧了手掌。 “行了,起来吧。” “谢太子殿下。”贺兰月冷冷地剜了杨惜一眼,拂袖而去。 杨惜收扇起身,问老鸨:“为流霜赎身,要价几何?” 老鸨刚见太子给贺兰世子来了个下马威,心中惶恐,忙道:“殿下看中这丫头,是她的福分,更是醉红楼的福分,殿下直接将她带走就是了……流霜,你走吧,好好伺候殿下。” “如此,我们走吧。”杨惜颔首,和贺萦怀一起向外走去。 走出几步路后,杨惜转过头,朝愣在原地的流霜招了招手。 流霜心里明白杨惜方才做这些是在维护自己,眼中噙着泪水,点了点头,跟了上去。 第28章 暗灯哥哥穿成这样,是想要勾引臣弟吗…… 贺萦怀在马车前方驾车,而流霜和杨惜一同坐在马车内,车轱辘碾过道路上的碎石,带起一阵颠簸。 流霜垂着头,手指绞着衣袖,明显有些局促不安。一晌后,她抬头望向正斜靠着软垫闭目养神的杨惜,鼓起勇气道: “谢殿下相救,奴……奴身躯残破,颜容不堪,自觉无颜跟在殿下身边侍候,殿下对奴有大恩,奴不想令殿下蒙羞。” “殿下可有别的差事缺人做?奴会端茶、擦地、浣衣……奴不怕脏和累,所有最苦最下贱的活计奴都能做。” 杨惜闻言睁开眼,愣了愣,旋即对她温和一笑,“本宫不要你侍候,等待会儿马车驶出平康里,你就自由了。” 杨惜取下腰间的荷包,递给流霜。 “去看看大夫,你的病还有得治。” “本宫记得你是为心上人守节才吞金的,你是本宫带出来的,醉红楼那边日后定不敢再纠缠你了,放心去找他吧。” “他……他不要我了。” 流霜怔怔地望着杨惜递来的那枚云纹荷包,笑得勉强。 “我,我刚挂牌那会儿,他是我第一个客人。和他初夜以后,他时常来看我,说一定会为我赎身,娶我为妻。” “后来……他说家里出了变故,光是来楼中见我就已床头金尽,拿不出钱银为我赎身了,但他不想见我接别的客人,约我同他殉情。” “他说他会在家中自缢,我向花魁姐姐借了一条金坠子,吞下了。” “明明说好的,一起走……可是我被妈妈灌水灌活过来的第三天,就从窗户里看见,他进了对面的倚翠院,怀里还揽着别人。” “我气懵了,冲下楼去质问他,狠狠地掴了他一记巴掌,将他的衣衫都扯破了。” 流霜无意识地挥舞起细瘦的手指,模拟着那天的情形,她咬着牙,冲着那人歇斯底里地拽、扯、撕……泪落如雨,脸上的脂粉汇成一条粉红色的水流。 她听见情郎怀里那个娇媚的姑娘惊呼一声,然后自己的脸突然从右边移到左边,又从左边移到右边——流霜有点发懵,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原来是情郎在将自己的脸来回扇打。 流霜眼前一阵模糊,耳中嗡鸣,两边的面颊在火辣辣地发烫。 情郎甩着手,皱起眉头,嫌弃地啧了一声,“看看你现在这副鬼样子,真是打你都嫌晦气。” “可我是为了你才吞……吞金的。” 流霜瞪着眼,呆呆地流泪。 “我让你去死你就真的去吗?笑死人了。” “可你……你不是说真心爱我吗?” “风月场里的真心你也信?你个做婊子的,天生就是千人骑万人跨的命,也配和我谈真心?” 她被他一把搡倒在地,头磕在青石阶上,粘腻的血水将发丝打湿,紧紧地贴在颈窝上。她眼前发黑,似乎再也听不见声音。 最后,竟是情郎怀里搂着的那姑娘来扶的她。 流霜回过神,双眼通红,木木地绞着手指,已流不出泪了。 “殿……殿下,奴是不是真的痴蠢至极,自作自受?” “……你只是年纪小,遇人不淑,这不是你的错。”杨惜叹了一口气。 “奴是个无父无母的孤女,没有亲人可依傍,本以为不定哪天就死了,是殿下救了我,恩情有如再生父母。奴想斗胆问问殿下,奴该怎么做,才能活下去啊。” “人这一生,不是只为情爱而活,也不必非要顶天立地、成一番事业,只要好好爱自己,过平凡的日子也没什么不好……看完病,荷包里的钱资应该还有剩余,先寻个安身的住处,做些小营生,日后哪怕是教琴授舞,也可以自食其力。” “人生每多失意时,但日子是慢慢过的,不着急。你的人生才刚开始,还有大好年华。” “只是,不要再为别人轻易伤害自己了。流霜,你吞金不死就是天意,老天让你活下来,你要为自己活,而且要好好地活。” 杨惜将那枚荷包轻轻放进流霜的掌心,摸了摸流霜的头。 “奴明白了,多谢殿下。” 流霜泪流满面,重重地点了点头。 马车驶出平康里后,流霜下了车,杨惜掀开车帘与她挥手作别。 流霜跪在地上,朝驶远了的马车重重叩了几个头,长拜不起。 直到那辆马车彻底消失在视线中了,她才站起身,攥紧了掌心里那枚荷包。 * 车马驶回显德殿时,已是傍晚。杨惜在外奔波了一天,疲惫的很,草草用过晚膳后就准备就寝。 然而,他刚合上两眼,就听得一阵叩门声。 杨惜随手将外氅一披,没有系穿齐整就去开了门。 杨惜打了个呵欠,望见碧梧院的侍女玉屏正满面愁容地站在门外,她手中端着一个托盘,盘中盛着许多瓶瓶罐罐。 玉屏朝杨惜行了一礼,道:“……殿下,鸿雪公子不肯用药,让奴婢将称心总管送来的药悉数退回。” “称心总管叮嘱过奴婢,一定要把药膏送到鸿雪公子手中,可奴婢劝了鸿雪公子一天,实在是说不动他。鸿雪公子面上的伤口若是不及时处理,只怕要溃烂感染。” “奴婢知道殿下看重鸿雪公子,实在没办法了,故斗胆前来叨扰殿下。” “……不肯用药?” 杨惜闻言叹了口气。他一天车马劳顿,被折腾得身心俱疲,回宫后还要记挂着这位男主祖宗,顿感心力交瘁。 萧鸿雪就是再恨我,也不要和自己的脸过不去吧,在上药这件事上闹什么脾气,难道他想变成刀疤哥吗?!我不允许,我誓死守卫萧鸿雪的漂亮脸蛋。 他揉了揉眉心,对玉屏道:“把药给本宫吧。” “你也辛苦了,先去休息。” 杨惜自玉屏手中接过托盘,径直向碧梧院走去。 碧梧院内只点着疏疏落落几盏灯,光线昏渺。 杨惜走到萧鸿雪寝殿门前,见门没有关紧,豁着条缝,还是先叩了叩门,“……阿雉?” “兄长进来了?” 杨惜耐心地等了一会儿,屋内却一直无人应答。 他觉得有些奇怪,故将门轻轻推开,走入内室。 内室里只点着一盏暗灯,萧鸿雪静静地趴在桌案上,似乎是睡着了。那头柔顺如缎的银发垂到他脚踝边,随夜风轻轻舞动。 杨惜怔了怔,心想自己是出去累了一天了实在困乏,才准备早睡。可萧鸿雪怎么也睡这么早,这才傍晚吧? 难道想要成为最不可一世的龙傲天,必先拥有最令人叹为观止的晚六点睡早六点起的老头作息?! 他惜见萧鸿雪衣着单薄,也没有盖条毯褥之类的,怕他受凉,故将手中的托盘搁在一旁,把自己身上的外氅解下,蹑手蹑脚地靠近萧鸿雪,打算给他披上。 走到萧鸿雪身侧时,杨惜没忍住,欣赏起了他的睡颜。 平时他都不怎么敢直视萧鸿雪,而此刻终于能细细观察他。杨惜见萧鸿雪眉头轻蹙,呼吸均匀,蝶翅般纤长的眼睫在面颊上投下一片阴影,昏黄的灯光将这张平日里清冷矜傲的脸晕染得极为柔和。 杨惜忽地想起那句“灯下看人,要比平常更添几分颜色”,果然不假啊。 杨惜不忍破坏这副静谧美好的画面,他动作缓慢,将呼吸都放得极轻,正要将外氅盖在萧鸿雪身上时,眼前寒光一闪—— 萧鸿雪猝然睁开两眼,攥着袖中的匕首朝身后刺去,将杨惜手上的外氅生生划开一道裂口。 “滚开!我说过,别碰我!” 萧鸿雪紧皱眉头,嗓音嘶哑地吼了一声。他轻轻喘着气,额边渗出冷汗,身体有些不易察觉的颤抖。 自突厥人的营帐中死里逃生后,萧鸿雪每夜都睡得极浅,甚至冬夜根本就不敢入眠,只能在白日里勉强休息养神。他最害怕的,就是突然自身后伸来的手。 杨惜被萧鸿雪这激烈过头的反应吓了一跳,忙后退了两步。 他觉得萧鸿雪似乎正处于一种极度的不安和害怕中,状态很是反常。 不安、害怕,是因为萧成亭给他留下的阴影吗? 杨惜心觉不忍,柔声安抚道:“阿雉,你别害怕……是我。” 这话一出口,杨惜自己都感觉挺无力的,他知道自己和萧成亭是两个人,但是旁人又不清楚。还让萧鸿雪别害怕,开玩笑,整个显德殿他最该害怕的人就是太子吧…… 萧鸿雪肩头微微起伏,闻言转过身,见来者是杨惜,面上的戒备神色明显松了几分,但依旧满脸嫌恶,道:“……又想干什么?” 杨惜忙晃了晃手中的外氅,自裂口处掉下一些棉絮团,他解释道:“抱歉,吓着你了吗?本来只是怕你受凉,想给你盖件外氅……” “不必了。”萧鸿雪见杨惜也只着一件单衣,冷笑一声。 “太子哥哥自己都穿得单薄,臣弟岂敢独自享暖?” 萧鸿雪的眸光自杨惜的脸上微微下移,见杨惜墨发垂肩,领口敞开,露出一截精致的锁骨,怔了一下,然后不动声色地挪开了视线,道:“哥哥就这样来见臣弟……是打算勾引臣弟吗?” 萧鸿雪轻笑了一声,语气讥讽。 杨惜闻言愣了愣,低头看了看自己,只松松垮垮地披着件宽大的里衣,好像确实衣衫不整,不太端庄。因此,虽然萧鸿雪讲的话有些暧昧,他也只当萧鸿雪是在讽刺自己。 不过,他本来都打算就寝了,是半路被揪起来的,穿得随意点怎么啦? 杨惜扯了扯衣领,将外氅穿上,面色平静地转移话题道:“……阿雉,既然你已经醒了,我来给你上药吧?” “玉屏说你不肯用药,我实在担心你……” “担、心?” 萧鸿雪闻言,轻轻勾了勾唇角。 “哥哥为了贺萦怀朝臣弟射来这一箭的时候,冷静果决,不见你这么担心啊?” 萧鸿雪微微仰起头,望着杨惜,尾音仿佛带着小钩子,非常惑人,那双幽深如湖的紫眸中却满是令人不寒而栗的冷意。 “担心臣弟是假,哥哥是觉得这张脸,就这么毁了很可惜吧。”萧鸿雪不容拒绝地捉起杨惜的手,用他的手指一点一点地抚挲过自己颊侧那道细长的伤口。 “……摸清了吗,这道一寸半的伤口,明明是哥哥亲手给阿雉的啊。” “现在,又来惺惺作态什么呢?” 萧鸿雪敛了笑意,倏地将杨惜的手甩开了。 第29章 上药好啊,那哥哥来吧。 杨惜指尖还残留着抚过萧鸿雪脸颊时那种柔腻微凉的触感,他抿了抿唇,面上依旧是一副平静的表情,但胸口莫名加速的心跳让他自己都愣了愣神。 奇怪……难道是我和萧鸿雪单独相处,太紧张了吗? 杨惜有些讶异,低头看见萧鸿雪对自己一副警惕防备的模样,轻声解释道:“阿、阿雉,我那时是一时情急,没控制好力道,但我真的只是想劝架,不是有意要伤你的。” “哦……太子哥哥想劝架,然后那支箭就‘恰好’擦着臣弟的脸过去了?” 萧鸿雪单手支颐,微微侧着脸,似笑非笑地望着杨惜。 “哥哥说自己是一时情急,可阿雉倒觉得,哥哥箭法如神,是想以这一箭震慑阿雉,毋再对那位贺小侯爷出手啊。” “看来……他在哥哥心里,确实很有些份量呢。” 萧鸿雪背对书案而坐,两腿交叠,他笑了一声,素白的指节轻轻敲击着案沿。他的声音很轻,但听得杨惜心里一阵发毛,甚至,还有些没由来的心虚。 萧鸿雪这是真和贺萦怀杠上了?就因为贺萦怀是自己传闻中的“相好”,所以萧鸿雪恨屋及乌了吗?好担心小贺哥的人身安全……不过,怎么总感觉有种正宫质问偷腥的丈夫,且放出狠话要收拾小三的诡异既视感啊。 杨惜心里这么想着,以有些紧绷的姿态站在萧鸿雪身前,没有答话,悄悄盯着他的脸发了会儿呆。 昏黄的暖光将萧鸿雪平素有些冷冽锋利的昳丽眉眼给晕染出了几分柔和意味,视线再往下挪一寸,便是他落垂在肩上的如瀑银发,和一截光滑洁腻的雪肤纤颈,美到让人有些舍不得挪开眼。 ……他好美啊。杨惜由衷地感叹道。 质疑萧成亭,理解萧成亭,成为……不对,我在干什么啊? 杨惜摇了摇头,眸光瞥见方才被自己搁在一旁的药膏,想起自己此行的目的,他定了定心神,道:“我和萦怀只是朋友之谊……阿雉,你脸上的伤口一定要及时处理,要是溃烂感染了,兄长就愧上加愧了。” 杨惜走到一旁取回一罐治脸伤的药膏,他将罐盖旋开,指尖挑起一撮湿凉的脂膏。 杨惜以一种小心翼翼的安抚姿态靠近萧鸿雪,用指腹的温度将药膏煨暖了些,才试着往萧鸿雪脸上的伤处抹。 但药膏尚未触及萧鸿雪的伤处,杨惜的腕骨便被萧鸿雪攥住了,他微微仰着头和杨惜对视,冷笑一声,“哥哥……这算是什么啊?” “打完巴掌,再喂颗甜枣?” “一个微不足道的人脸上一条微不足道的伤口,我们金尊玉贵的太子殿下又何必挂怀至此?” “臣弟可不觉得,哥哥是会为作践、轻侮他人而感到愧疚的人呢。” 萧鸿雪勾唇一笑,眼神中满是讥讽。 杨惜:…… 杨惜感觉自己嘴皮子都要磨破了,还半点都说不动萧鸿雪,他实在倍感心累,索性不再解释了。 杨惜挣开萧鸿雪的手,试图强行给他上药。但萧鸿雪并不打算让他如意,他眯起幽紫色的漂亮眼眸,掷下冷冷的一句:“别、碰、我。” 就碰。 杨惜咬了咬牙,打算无视萧鸿雪的威胁,继续手上的动作。而萧鸿雪眼神一凛,再度将杨惜的腕子攥住,所施力道很重,快要将他生生捏脱臼了。 杨惜疼得表情扭曲,准备换只手进行,萧鸿雪则故技重施,极力挣扎阻拦。 好几个回合下来,本就又冷又疲惫,只盼着给萧鸿雪上完药后能早些回宫睡觉的杨惜有些急眼了。 他借一个萧鸿雪不注意的空档,使了个巧劲,反手将萧鸿雪冷玉一样冰凉的手腕给攥住,重重地摁在桌案上,磨出了一圈红痕。 萧鸿雪的武力值是挺高,但架不住少年和青年之间的力气差距啊,何况他还在病中呢。 小男主,今天我就让你知道什么叫做以大欺小。杨惜心想。 “萧成亭,你干什么?!” 萧鸿雪怒视着杨惜,吼了一句。 “不干什么,”杨惜目光深邃,语气强硬,“教训教训不听话的幼弟而已。” “听话,别动……难道要我把你的手脚都绑起来,你才肯乖么?” “阿雉既然这么清楚你的太子哥哥是个什么样的人,就也应该明白,本宫,向来不介意对人用强。” 杨惜一手压着萧鸿雪的手腕,一手撑着几案,倾身而上,将萧鸿雪的身形整个笼在怀中。 他眼角的余光瞥见了摆在书案一角的那书的蓝色封皮,轻笑着开口: “最近在读《论语》啊……那阿雉,这书中的兄弟之节、君臣之义,你学到哪里去了?” 萧鸿雪一愣,不明白他话中所指。 “阿雉不清楚没关系,本宫教教你。兄弟之节、君臣之义……那就是本宫现在要给你恩宠,你就该涕零跪谢,好好受着。” “而不是这样恶意揣度、出言相讥。” 杨惜薄唇轻启,冷冷地甩出几句话,声音里有些极力克制的愠怒。 他眯起眼,将萧鸿雪的下颔轻轻挑起,“你以为本宫在外奔波了一日,都已经躺到榻上了又合衣赶过来,是为了谁?” “难道本宫真是闲的慌,只是为了站在你面前吹吹寒风,听听你的冷嘲热讽,觉得这样很好玩儿吗?” 杨惜冷冷一笑。 “本宫还没这么爱犯贱。” “你恨本宫,本宫难道不知道?但玉屏说她劝了你一天,你都不肯用药,你身上本来就有伤,如果不是担心你,本宫何苦上赶着来讨你嫌啊。” 萧鸿雪望着眼前神情陌生的杨惜,怔了怔,任杨惜将自己的手腕压在桌案上,不再挣扎了。 他微微转过脸,垂下眼眸,不知在想些什么。 杨惜见他这副任自己动作的柔顺模样,也愣住了。自己方才是被惹急眼了爆发了一下,以前在家就没少教训弟弟杨忱,一时间当大哥的职业病犯了,语气极其强硬。 杨惜意识到这点后,也觉得自己确实太凶了,萧鸿雪虽然心性老成,其实也就是个十五岁的少年,自己方才说的话好像有点太重了…… 杨惜叹了口气,将语气放软,伸手轻轻摸了摸萧鸿雪的头。 “抱歉。” “我方才……气过头了,乖,我轻一点,不会弄疼你的,不怕啊。” 杨惜自药膏罐中重新蘸取了一些脂膏,同样是小心煨暖后,才轻轻拭抹到萧鸿雪颊侧的伤处。 抹药时,杨惜认真专注地捧着萧鸿雪的脸。萧鸿雪纤长的眼尾微微发红,眼睫轻轻颤动,像蝶翅一样在杨惜指尖扑闪了几下,带起些微痒意。 杨惜手指一边动作,一边在心里默念,这张顶级建模的脸可千万不能留疤啊,听说面容有缺会让人心情抑郁,还会找不到老婆,找不到老婆呢他就会很孤单,很孤单就导致他会变得更黑暗残暴,然后把我扁得更狠这个恶性循环啊! 脂膏散发着温热的暖香,被杨惜指腹的薄茧蹭过伤处时,萧鸿雪有种难言的感觉。他将脸转回,不言不语地打量着杨惜。 杨惜眼尾边的两点滴泪痣在垂眸时看得很分明,此刻他眼神平静而温柔,并无半分情欲之色,全然不似自己在梅园初见太子时那副蜜口阴猾的模样。 萧鸿雪在杨惜身上闻到了那日杨惜去王府救他时,他在他怀中闻到的那种冬日暖阳般温暖干净的气息,心绪不由得平静下来…… 回过神来后,萧鸿雪觉得自己简直是疯了——萧成亭这种变态竟然能让自己感到安心? 杨惜动作间微微倾身,热息喷洒在萧鸿雪的耳廓,萧鸿雪忍不住轻哼一声,向旁边轻轻挪动了一下。 杨惜听着这道细小的哼声,竟无端想起几日前那个旖旎的梦来,他耳尖发红,手指颤抖了一下,不慎将药抹到萧鸿雪的眼睫上了。 萧鸿雪:“……” “……我自己来。” 萧鸿雪嗓音微哑,挣开杨惜的手,抬手将眼睫上湿黏的药膏拭掉,满脸嫌弃。 “好。” 杨惜干笑一声,将药膏罐子递了过去,站到一边。 萧鸿雪接过药罐,眼神一错不错地望着他,杨惜觉得有些尴尬,不动声色地侧过了脸,不与他对视。 “紧张什么呢,太子哥哥。虽然哥哥说了这么一番狠话,但其实……哥哥好像很害怕臣弟啊?” 萧鸿雪轻笑一声,将身子坐直,一边给自己上药,一边声音轻飘飘地发问,似乎有些怀疑。 “阿雉不过是个宗族庶子,太子哥哥为何会怕我?” 杨惜闻言面色一僵。坏了,不会被萧鸿雪发现什么端倪了吧,看来我以后在他面前应该表现得更跋扈一点,更凶一点…… 杨惜在心中积极主动地总结起了《舔狗的自我修养》。 怎么才能当好一个高傲、跋扈、有尊严的……舔狗呢? 既要舔得恰到好处,还不能引起怀疑。真是钱难挣炮灰难自救,这腿部挂件也没那么好当啊?! 杨惜见萧鸿雪肯自己上药了,准备撤退,临走前,照例问了一句,“阿雉,你今天的药喝了……吗。” 杨惜话音未落,眸光落在书案紧靠着的墙角边。他敛了笑意,走上前去,发现墙角堆着些碎瓷片和散碎的药渣,周围的砖石被沤得发黑。 杨惜刚降下去的火气又“蹭的”一下窜上来了。 托老爷子的福,他对药材有些了解,因此一看墙角这幅光景,瞬间反应过来:原来这么些天,萧鸿雪根本就没有喝过伤药,他将药汁悉数倒在了墙角。 “萧鸿雪,你要干什么?” 萧鸿雪只觉面前一阵风吹来,回神时便已被杨惜掐住了脖颈,力度不大,但将他死死锢住了,动弹不得。 杨惜满脸怒容,掐住萧鸿雪的手不敢太用力,手指因巨大的情绪起伏而颤抖着。 “你有把自己的命当命吗?” “你总说是我作践你,那你呢?是你自己在作践自己的命吧,嫌背上的伤好得太快,以后就想当个背上全是花纹的乌龟是不是?” 杨惜怒极反笑,几乎是吼了出来。 “萧鸿雪,你要是再这么任性使气,不好好喝药,兄长可要搬来碧梧院,日日守着你喝药,亲自上手来喂你了。” 鬼使神差地,杨惜抬起手,指尖顺着萧鸿雪的唇线,描摹了一下他淡粉莹润的唇,语气淡漠。 在这一瞬间,杨惜和萧鸿雪的视线交织在一起,彼此呼出的热息近得仿若紧紧缠绕的丝线,杨惜有些失神,努力维持着面上的平静,然而心跳却渐渐失控,在胸腔内肆意狂敲。 萧鸿雪也怔了怔,垂眸望着掐住自己脖颈的这只手,杨惜自白金色的寝衣袖口伸出的那截手腕非常细瘦,白得骇人。 萧鸿雪眼神一暗。他被掐着脖颈,有些喘不过气,面颊浮起潮红。被掐了许久,他也不生气,咳了几声,探手摸了摸杨惜脸侧飞舞的青丝。 然后,萧鸿雪用脸颊轻轻蹭了蹭杨惜的手掌心,仰起头,露出一个分外病态妖异的笑。 “好啊……那哥哥来吧。” “来,日日守着阿雉。” “什么也不做……就只守着阿雉,好不好?” 萧鸿雪轻轻摩挲着袖内的匕首。 杨惜:…… 我不、不敢啊。口嗨一下算了,真要来的话,感觉他会趁我睡觉猛攮我好几刀?! 杨惜顿了顿,稍微冷静了些,努力维持着一副严肃的表情,他松开手,深深地看了萧鸿雪一眼。 “明日,我还会让玉屏按时把药送来。” “喝不喝,你看着办。” 杨惜扔下这句话后,转身离去。 萧鸿雪抚上自己颈边被掐出的红痕,目送着杨惜离去的背影,嘴角的笑意也慢慢淡去。 “萧成亭……” 书案上昏黄的灯火被夜风吹得横斜,几道光影在墙上晃动。 萧鸿雪的轻语很快被风吹散了。 第30章 幽媾阿兮,曲江的水,真的好冷啊。…… 翌日一早,天光熹微时,杨惜便自寝榻上悠悠转醒了。 他将一只手掌覆在额头上,眯眼望着头顶的锦绣床幔,想起自己昨夜在萧鸿雪面前两次情绪失控,感到有些不可思议。 自己为何会这么轻易地就被萧鸿雪牵动情绪?为什么一踏进碧梧院,就忍不住看向他,在意他? 其实说到底,自己也就是个炮灰路人甲罢了,何必真情实感地代入兄长的身份和萧鸿雪置气呢。萧鸿雪这个位面之子在这个世界里那是想干什么就干什么,至于伤药,更是爱喝不喝了,反正也死不掉的。 杨惜实在不明白,为什么当时自己发现萧鸿雪偷偷将药倒掉后会那么生气呢?为了这件事,甚至不惜和萧鸿雪吵了一架,明明他喝不喝药对自己其实并没有什么影响。 现在他清醒过来了,越想越懊恼自己昨夜的鲁莽急躁,一个没忍住就把萧鸿雪当成弟弟训了,这完全是吃力不讨好的行为啊! 照萧鸿雪后期那种阴鸷残暴的性格,他如今对萧鸿雪掏心掏肺,只怕人家以后也真的会把他给“掏心掏肺”了啊。 不知道这次争执过后,萧鸿雪会不会更恨自己了。 杨惜叹了口气,暗暗下定决心,以后要坚决恪守舔狗本分,不再做任何多余的事情。 杨惜散着一头及腰的墨发起了身,伺候他晨起的侍女们一边端来暖水给他盥面,一边为他梳发更衣。 捧着衣裳的侍女将手中那叠形制华美繁缛的衣衫层层件件地穿在杨惜身上,在准备披上最后的外氅时,她疑惑地“咦”了一声。 “殿下的外氅怎么破了,奴婢昨儿看还好好的呀?” 杨惜闻言,望向外氅上的那条长长的罅口,想了想,道:“……昨天逗猫,被猫儿抓的。” 萧鸿雪……应该算是一只银毛猫猫吧,漂亮的,高傲的,戒备心很重,一碰就炸毛,而且,还很看不起我。 “猫?显德殿里没有猫啊,只有鸿雪公子养的那只小犬。”侍女面上满是疑惑之色。 “说起来,许久没见锅巴了,本宫昨天去碧梧院也没见着它?”杨惜笑了笑,不着痕迹地转移了话题。 “殿下有所不知,这些时日显德殿上下的宫人们都和锅巴关系亲密,它四处留寝,每晚轮着歇宿在各个宫人的房间……鸿雪公子对此不置一语,似乎是默许了。” “咱们宫里头寂寞惯了,碰上这么个活泼喜动的宠物,都是打心眼里地疼爱。” 杨惜忍俊不禁,这锅巴,完全已经在显德殿里登基当起“狗皇帝”了啊,夜夜翻牌子“宠幸”宫人,还不带重样的。 这恐怖的社交能力和它的主人简直是天差地别啊,萧鸿雪那冰块性格简直能把人活活冻死,怎么会养出这么阳光活泼的小犬呢? 杨惜忽地想起了萧鸿雪那张冷淡矜傲的脸,明明生得漂亮至极,但平素要么面无表情,要么就是冷笑,好像从来没见他真心实意地笑过……长时间不笑真的会变成面瘫的吧,会的吧? 真是可惜那张脸了。杨惜摇了摇头,在心中感叹一声。 虽然萧鸿雪有时候也会露出那种妖异蛊惑的表情,但这一看就是他想趁自己心迷神醉之时把自己刀了的危险信号啊! 色字头上一把刀,原主因为贪恋萧鸿雪美色而被他生生折断的双腿还在宗人府血淋淋地爬着,看着自己呢,他绝不能步原主的后尘。 凭杨惜对萧鸿雪的了解,萧鸿雪冷脸或爱搭不理的反而让他挺有安全感,如果萧鸿雪突然热情主动了,那他一定是想做掉自己了!因此,秉持着“你冷脸我主动,你回应我撤退”的原则和萧鸿雪相处,准没错。 任由侍女将自己打扮齐整后,杨惜命其中一人去吩咐玉屏为萧鸿雪备药,然后就坐到了书案前,执着刻刀在已精心雕琢了几日的那条银锁上细细打磨。 一晌后,杨惜举起银锁,迎着天光仔细量视了一番,勾唇一笑,“嗯……差不多了,应该赶得上。” 他将那条工巧的银锁收进了匣中,算了算时辰,站起身。他取走了摆在案角的花钿盒,准备前往钟粹宫。 侍守在寝殿门口的贺萦怀见杨惜出来,朝他微微颔了颔首,跟在他身后。 二人走到檐廊拐角处时,与玉屏打了个照面。 “萧鸿雪他每天……就喝这个?” 杨惜见玉屏手中端着一只汤色稠黑的药碗,散发着一股熏天的酸苦气,闻得头皮发麻,想起了被老爷子的《药经》支配的恐惧,微微蹙了蹙眉。 “是。”玉屏点了点头。 和现代经过改良的中药不同,这种原生态的药一看就苦得没边儿了……难道萧鸿雪是因为怕苦才不肯喝药的吗? 杨惜恍然大悟。 如果每天都要喝这种东西的话,似乎也不是不能理解他偷偷把药倒掉的行为了。 杨惜折返寝殿,取了些自己珍藏的饴糖,又挥笔写了张字条,嘱咐侍女一同送去碧梧院,方才乘上前往钟粹宫的轿辇。 * 在杨惜将袖中那只花钿盒轻轻放在桌案上后,本来神色憔悴却无比平静的姜兮险些晕厥,她脸色煞白,瞪大两眼,发白的指节紧张地绞着膝头的裳布,嘴唇颤抖着发问: “这……殿下,您是从哪里寻到的?妾身明明将它埋起来了……” 她两手死死地扣着桌沿,慌乱地看了一眼花钿盒,又望向窗外那株白梅树,用近乎逼问的口吻急切地质问道。 “我只有这个了。” 不待杨惜回答,姜兮突然神经质地咬起了自己的指甲,直咬得鲜血淋漓。 “这是绛真留下的唯一的东西了,我,我当时在曲江里,只捞起了这个。” “为什么连这个也不肯留给我,为什么不肯让我把它好好藏起来,为什么连你也要千方百计地把它窃走?!还给我,还给我!” 姜兮神情激动,瞪着两眼,微微喘着气,伸手去抓那只花钿盒子,将它死死在抱在了怀里,珍重地抚摩着。 杨惜先是被她的反应吓了一跳,见她神色有些癫狂,实在深感歉疚,轻声解释道: “抱歉,昭仪娘娘,此物是本宫上回带来的小犬无意间发现的,本宫原以为此物与饺饵案有涉,一路查到了醉红楼,没想到只是……” 杨惜适时止住了话头,没有再说下去。 “这应当也是昭仪娘娘的故人之物,本宫将它带回来了,算本宫给娘娘赔罪。” 他自怀中取出了那对素色耳珰。 姜兮望向那耳珰,表情明显松动。 “殿下知道了。”她又恢复了平静的语气。 “妾身和绛真的事。” 杨惜观察着她的神色,小心翼翼地点了点头。 姜兮轻轻掂起那对耳珰,眼神中满是怀念。 “真是许久不见了,当年妾身初见绛真时,她戴的便是这对耳珰。” 她正要向杨惜一揖,杨惜连忙起身按止她的动作。 姜兮低下头,将花钿盒启开,用手指点起一枚花钿,蘸了些胶,贴在自己眉心。然后痴痴地笑了一阵,笑完却满脸泪痕。 “其实……我本不该还活着。” “娘娘是因为接到入宫为妃的圣旨,才没有跳江的吗?”杨惜小心地斟酌着用辞。 “不!是因为没有死成才入宫的。” “殿下看不起我,是不是?殿下以为,我就那么怯懦怕死吗……”她脸上的表情痛苦到显得有些扭曲。 “我与绛真本来已私许终身,可女子相恋,为世俗不容,我原想着带她去山林隐居。但那日我回府,偶然见到了陛下。陛下走后,父亲对我说,陛下向他几次暗示,说对我有那个意思。” “抗旨是死罪,但若是我在正式的旨意下来之前,死于一场‘意外’,料想陛下也不会怪罪我父亲。” “我将此事告诉绛真,绛真哭了,她握住我的手说,她不怕死,她只怕和我分开。” “然后,我们相约在冬至日的夜晚,一同跳进曲江。” “活着不能相守,死了,总能不离不弃了吧?” “可是,怎么会死不成呢……我,我那夜真的跳了江,分明都已经在曲江里窒息了,冰凌漫过鼻喉,江水灌进心肺,却死不掉。” “怎么会死不掉呢……” “我一睁眼,就已回到姜府,我的榻上了。” “好像什么都不曾发生过,好像我和绛真的情,只是我做的一场虚幻的梦。” “可是盒子还在——这不是梦!” “我和绛真……怎么会是梦呢?这样的收梢,我不喜欢。” “明明是我邀绛真堕江殉情的,绛真她都为我投水而死了,我却还恬不知耻地活着呢!” 姜兮两眼无神,泪痕将脂粉晕得斑驳,她手指无意识地反复摩挲着花钿盒上的纹路。 “娘娘,杜嫔娘娘到了。”外头有侍女通传。 与此同时,厅堂的珠帘被一只纤细素白的手掀开了。 “阿兮,我来看你了……” 来者是杜莺娘,她抖了抖外氅上的雪花,在望见桌案上的花钿盒,案旁泪流满面的姜兮后,声音一顿。 而后,她轻轻一笑,眼中满是惊喜之色,语气激动道:“阿兮——” “阿兮,你想我了,对不对?” 杨惜和姜兮俱听这句有些突兀的话听得毛骨悚然。 杜莺娘毫不顾忌杨惜也在场,再不复平日里的端庄婀娜,急切快速地踱到姜兮身旁,亲昵地勾起姜兮的脖颈,嘴中唱起几句昆戏唱词: “我盼你,似春风,为我催花连夜发。” “我把艳软香娇得意儿耍,多亏她无怨无悔情款款……无怨无悔,情款款。”[1] 明明是听得人骨头都发酥的吴侬软语,杨惜却感觉这场景实在有些诡异。 没记错的话,杜嫔方才哼唱的是《牡丹亭》中《幽媾》一折的唱段。 而这《幽媾》一折,讲的是已经身死的杜丽娘为情复生…… 杜莺娘微微垂首,吻了吻姜兮额心的花钿。姜兮浑身僵硬,一动不动。 杜莺娘见姜兮神情呆滞,掩唇一笑,柔声道: “阿兮,曲江的水,真的好冷啊……” 姜兮瞬间瞪大了两眼。 30-40 第31章 爱恨在你肚子里活活憋死,又被我碎尸…… 姜兮的脖颈被杜莺娘纤长冰凉的胳臂环住,明明杜莺娘所用力道很轻,但姜兮只觉仿佛被毒蛇盘颈一般,很是窒息,脊背一阵发寒,双手抑制不住地发起抖。 杜莺娘见姜兮这副紧张害怕的模样,轻笑一声,慢条斯理地将下颔抵在她的肩上,手指勾起她鬓耳边的垂发打着卷。 “你猜到了,对吗?” 杜莺娘眯起眼,嗅闻着姜兮的一缕发丝,声音很轻。 “我的阿兮还是这么聪慧,和当年一样……那你告诉太子殿下,我是谁呢?” “你,你是……”姜兮浑身哆嗦,嗫嚅着。 “我不是真正的‘杜莺娘’。” “我叫绛真,出身瘦马,从前是平康里醉红楼的名伶,现在……大概只是曲江里的一个水鬼野魂。” 在姜兮将自己身份道出之前,绛真抬头看了杨惜一眼,笑了,自己娓娓道来。 杨惜愣了一会儿,反应过来后,被吓得直接撑着几案站了起来,带翻了身后的椅凳。 这、这什么情况? 《燕武本纪》不是本乱世权谋文吗,怎么还整上鬼魂复生的玄幻恐怖元素了? “……我那日堕江殒命之后,原以为可以等着我的阿兮一同去往地府阴司了,可我站在曲江的桥上等了很久,不见你来。” 绛真不再看杨惜,垂下眼眸,轻轻抚了抚姜兮的脸。 “曲江边有位身佩犀角、目能视鬼的术士在夜钓,那是位奇人,他见我的魂魄在桥上久久徘徊不去,很是奇怪,主动上桥与我攀谈。” “我告诉他事情原委后,他微微一笑,告诉我他已经掐指算过,此江今夜只会收走一条人命。” “我不相信那术士的话,执意不肯离去,他便与我一同在桥上等了一夜。” “姜兮,你骗我。” 绛真的眼神温柔而凄怨,她将姜兮被吓得惨白的脸扭转过来与自己对视,声音淡漠。 “你真的没有出现。” “不,不是的,我当时明明……”姜兮摇着头,出声反驳。 “时至今日,你还是不敢承认吗?” 绛真见姜兮摇头否认,拨弄着姜兮鬓上的珠翠,轻笑一声,打断了她的话。 “你还是不敢承认,你当年畏惧世俗流言,见江生怯,在殉情的最后关头,退缩了。” “姜兮,你曾经亲口对我说,我是你认定的爱人,无关性别,你此生只爱我一个。若女子相恋为世俗人伦不容,你我便以性命违抗。” “可惜,我们做不成“梁祝”,化不成一双蝴蝶,只化作了一对僵死的蚊蚋虫卵……” “你在我死后,迫不及待地进了宫当宠妃,给男人生孩子啊。” 绛真似笑非笑地看了姜兮一眼。 “姜兮,恶不恶心?你倒还挺‘随遇而安’的,可你想过我吗?” “寒冬腊月,曲江的水那么冷,可我还是毫不犹豫地跳了。因为你说过,你也会在当夜跳入曲江,咱们去了地府阴司,总能做成一对不离不弃的佳偶伉俪。” “可是姜兮,我的身躯血肉被曲江下的鱼龟一口一口蚕食的时候,你在做什么?” “在思考如何邀宠,穿什么样的衣饰可以讨陛下欢心吗?” “不是不愿入宫,要和我殉情同死吗?可我死后,你竟还独活了这么久呢。因你一时意气做出的决定,我便奋不顾身地为你虚耗芳华、枉送性命,我还真是可笑啊……” “这么多年,你都没想过,来陪陪我吗?” “没关系的,阿兮,你不来,那我回来找你……” 绛真言语间,清泪如铅水,淌了满面。 她吸了一口气,举起衣袖揩净面颊上的泪水。 “我和那位术士在曲江桥上等了一夜。”绛真恢复了平静,接着说道。 “本来翌日鸡鸣三声之前,我就该走了,但那位术士怜我遭情人欺骗枉送性命,以玄法将我的魂魄暂留于一面魂幡之中。” “他说自己要去江南办事,他算过,我的机缘恰好也在江南。于是将我带下江南,为我寻找可供复生的肉躯。” “那一年,苏州织造杜彦尚未出阁的长女杜如是被郎中诊出了喜脉。” “杜彦大怒,自清家门,命人将怀有身孕的杜如是秘密沉湖。” “几月过后,杜彦思女心切,悔恨不已,派府丁去将自己外室所生的寄养在乡野间的小女儿杜莺娘接回,以解思女之苦。” “可这莺娘小姐的轿辇在路过她长姐杜如是曾被人摁着头活活溺死的那湖时,失足落水。她性命垂危、魂魄离体之际,那位术士施法,使其肉身被我夺舍。” “其实这莺娘小姐‘落水’根本不是意外,是杜如是的生母,杜彦的大妇暗中授意去接杜莺娘的府丁在途中害她性命。” “她的女儿被活活沉湖,杜彦却要将外室所生的小女接回养在身边,她岂能心甘呢?” “但是,‘杜莺娘’最后还是顺利到了杜府。” “大妇见了我,哆哆嗦嗦地指着我说,‘你,你不是已经死了吗?阿财明明探过你的鼻息和脉搏。’然后,她直接被吓病了,好几日没能从床榻上爬起。” “后来她认为我是附身了杜莺娘的‘妖祟’,还偷偷请了道士给我灌符水,把什么八卦镜、桃木剑都用了个遍。” 绛真掩唇一笑。 “的确是妖祟,可惜杜莺娘的肉身被我所夺,我便是她,这些伎俩怎么可能降伏我?后来,这件事不了了之。” “那位术士告诉我,他会助我探寻真相,但是时机未到,我要以杜莺娘的身份在杜府生活一段时间。” “一日,那位术士再度乔装前来,他告诉我,姜尚书的独女姜兮在我堕江后几月入宫为妃了。” “一开始听到这个消息,我还是不肯相信。” “直到……次年二月宫中选秀,我以待选秀女的身份入宫,在宫道旁看见你的轿辇行过。” “原来你真的在这里。” “我便留了下来,刻意接近你,与你交好。” “三年了啊,阿兮。你从未和我提过一句有关‘绛真’的事,没有一分想念,更没有一分悔恨。我呢,只是你这个名门出身的闺秀淑媛因为嫌弹琴绣花的日子过于无聊,外出邂逅的一段旖事、一场春梦,根本就无足轻重,是不是?” “梦醒之后,你重归父荫,还是姜尚书的千金,还是可以进宫做养尊处优的嫔妃娘娘,只在寝榻午睡时偶然想起与一个倚门卖笑的妓子之间的旧忆,感叹一句自己年少轻狂,便轻飘飘地翻篇了。” “我原以为你就这样将我忘了呢,我的阿兮真是好生薄情啊……” 绛真目光哀切,望向桌案上的花钿盒,破涕为笑。 “可你将这东西带了进来。” “阿兮,你对我还是有情的。午夜梦回时,你还是会一次又一次地想起我,对不对?” “这就够了。” 被她按住双肩的姜兮也早已泪流满面。 “不,不是的,我当年真的也跳了曲江……” 她抿着苍白的唇,一遍又一遍重复着。 “我不知道为什么,我真的不知道,为什么我没有死成,那次之后,父亲对我严加看管,我再也求死不能……” 杨惜仔细听着二人的话,眉头紧锁,思忖起来。 总感觉这事情有些蹊跷……是姜兮说谎了,还是这其中有些什么别的误会? 尘封已久的往日记忆,与耳旁绛真的言语混乱地交织在一起,吵得姜兮头疼欲裂,她痛苦地抱着自己的头: “难得来一趟风月之地,我们当然要看这里琵琶弹得最好、最漂亮的姑娘——” “姜兮,为什么我挂牌前的那一日,偏偏遇见了你呢?” “奴为您宽衣……咦,公子脸红什么?” “如果那一天,你没有出现在醉红楼——你本就不该出现在那里的,这真是冤孽呵。如果那一天,你没有解开我自作聪明设下的谜题,如果那一天,我没有在言笑间被你吸引……” “没想到,能解出‘虫二’谜题的李煕公子,居然是个姑娘。” “你对我说,女子相恋,为世俗难容,你让我等等你,等你带我私奔隐居,我们永远不离不弃。” “都是女子又如何,爱上了就是爱上了。” “我那么爱你,信你,为了你我连命都不要,可你呢?觉得曲江的水太冷了,临时反悔不想跳了?姜兮,我真想剖开你的肚腹看看,你这个人,到底有没有心肝?” “小真……我父亲和我说,陛下对我有意,几月后就会下旨,可我不想去……思来想去,唯有伪作失足落水了……你愿意和我一起走吗。” “我们永远在一起。说好的不离不弃,生死都该相依。” …… 所有喧嚣嘈杂的声音,最后终止于绛真在姜兮耳畔所言的轻飘飘的一句: “柳梦书做的饺饵,味道如何?” “那是从我的阿兮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啊……保存它、神不知鬼不觉地将柳梦书所做的饺饵中途调换,可费了我好一番功夫呢。” 绛真的神色温柔而癫狂。 “什……什么?饺饵……阿衡,是……是你?” 姜兮又惊又怒,浑身发抖,泪水大颗大颗地滑落,她自椅凳上重重跌落在地。 被绛真的话震撼到久久不能回神的杨惜赶忙上前将姜兮扶起,将她护在自己身后。 “是我哦。你尝过你最心爱的,和陛下所生的孩子了,对吗?” 绛真拊掌一笑,悠悠地在房间内踱步。 “阿衡他很疼哦。” “这孩子真是可怜,在你的肚子里活活憋死,又被我碎尸万段,嘘,听——” 绛真故作凝肃,将一根手指竖在自己唇前。 “他在哭呢。” 绛真放下手指,笑了。 “我一边切碎他,一边告诉他,小阿衡你一出生就没了命,这就是报应啊!老天是怜我的,让我负心负命的阿兮无法为陛下诞下健康的婴孩。” “阿衡,疼吗?没关系的,干娘当年也是这么疼,被江中的鱼龟一口一口、一口一口地啮食去皮肤血肉的时候,也是这么疼。” “你娘不知道我有这么疼,我只好把她最爱的你切成一块一块的,送去给她啖食,她才会明白,我有多疼。” “阿兮,你现在明白了吗?” “窒息、溺死、被吃掉……我真的,太疼太疼,太疼太疼了。” 绛真痛苦地闭上眼—— 然后,她将眼睛睁开,又换上了一副灿烂明媚的笑容。 “所以,我想要你……来陪陪我。” 她取下脑后用以挽发的那根素银簪,直直向姜兮冲去。 第32章 蝴蝶你就是用这张脸勾引的我皇兄?…… 碧梧院。 玉屏将药碗搁在书案上后,没有像往日那样即刻离去,而是站在一旁不动,小心翼翼地观察着萧鸿雪的脸色。 “公……公子,殿下叮嘱过奴婢,以后要看着您把药用完才能离开。” 萧鸿雪素白的手握着书卷,闻言转头冷淡地扫了她一眼,眸光落到案上那只药碗上。 想到昨夜太子离去时所说的话,他怔了怔,而后在心中冷笑了一声。 呵……萧成亭还真是言出必行啊。 “殿下还托奴婢送来了这些。” 玉屏自怀中取出了几枚油纸包装的饴糖和一张字条,放在药碗旁。 “哦?” 萧鸿雪闻言挑了挑眉,望向那张字条,探手将它取来查看。 上面写着:“如果是因为药太苦了的话,喝完尝尝这个,这个很甜。” 句子末尾还附上了一个大大的笑脸。 萧鸿雪放下字条,瞥了药碗边那几颗饴糖一眼,依旧没什么表情。 ……他哄小孩儿呢? 萧鸿雪端起药碗,干脆利落地将药汁一饮而尽,然后取出手绢将唇角的药渍拭净,没有碰那几颗饴糖。 玉屏收拾好药碗,合上门离去后,萧鸿雪又安安静静地捧起了书卷。 这时,又忽地响起了叩门声。 萧鸿雪以为是玉屏遗落了什么东西折返,不以为意,站起身去开门。 门外站着一个锦衣鹤氅、璎圈宝饰的小少年,他身量不高,一张脸稚气未脱,举手投足间却透出一股矜雅的贵气。 他将萧鸿雪从头至尾打量了一遍,微微一笑,点头示意,“你就是萧鸿雪?” 萧鸿雪瞥了他一眼,没有答话。 眼前这个小少年十分陌生,萧鸿雪从未见过他,因此有些疑惑。他在心中暗暗思忖,这人的五官倒和萧成亭有几分相似,结合他的衣着打扮,心下对他的身份已经有了猜测。 这位,应该就是四皇子萧幼安了。 “本来是来找我皇兄的,但他不在显德殿。听玉奴说,我皇兄很喜欢你啊?我实在有些好奇,能让我皇兄倾心至此,甚至留在身边亲自照料的是何等人物,所以顺道过来看看……” “如今一见,确实是位极出挑的美人。” 他忽地笑了,上前一步,微微踮着足尖,抬起萧鸿雪的下颔,轻轻呢喃。 “鸿雪哥哥,你就是用这张脸勾引的我皇兄吗?” 萧幼安笑容纯真,语调漫不经心,所讲的内容却很是直白露骨,萧鸿雪一怔,脸色倏地冷了下来。 “既然和我皇兄都可以,那和我也可以试试吧?朱鹀自幼习武,体质比他更好,鸿雪哥哥想不想……” 萧幼安在萧鸿雪耳边暧昧地呵气,探手去摸他的脸颊—— “啪”的一声,萧鸿雪将他的手掌拍开了。 萧鸿雪面无表情地看着萧幼安,心想睿宗这几个儿女是不是都有病? 太子是个变态断袖,和他臭味相投的玉奴公主是个娇蛮跋扈的泼皮丫头,现在来了个四皇子,看着人模人样的,怎么也是这副德行? “殿下既然清楚,我是你皇兄‘的人’,举止还如此狎昵不敬么?”萧鸿雪讥讽地笑了。 “萧成亭?他算什么东西。”萧幼安闻言,不屑地嗤笑了一声。 萧幼安轻轻揉着自己手背上的红痕,方才他手被萧鸿雪重重拍开,倒也不生气,收敛了那副轻佻的模样,笑意盈盈道:“开个玩笑,鸿雪哥哥别生气嘛。” “鸿雪哥哥,朱鹀打听过你,我知道,你不是自愿委身于我皇兄的,依我皇兄的行事作风,定是对你百般强迫哄骗,将你硬留在身边的吧?” “宫人们说,鸿雪哥哥除了生得一副天人之貌,还兼资文武,剑法如神,终日手不释卷。和往日那些围在皇兄身边的莺莺燕燕,简直有云泥之别啊。” “像鸿雪哥哥这样的人物,若是做了被囚于深宫的脔宠,终日雌伏在我皇兄身下,无法实现自己的志向和抱负,就太可惜了。” “鸿雪哥哥好歹也是昭王叔的儿子,皇族后裔,可皇兄他仗着自己是储君,这样欺你,轻辱你。” “鸿雪哥哥,你想不想……” 萧幼安靠近萧鸿雪耳畔,轻语道: “报复他,让他付出代价,将你所受之辱百倍偿还?” “朱鹀可以帮你。” 萧幼安指尖挑起萧鸿雪鬓边的一缕发丝,将它拢到萧鸿雪耳后。 萧鸿雪反手攥住萧幼安的一只手腕,将他摁在门边,冷冷道:“你最好,别乱碰我。” “鸿雪哥哥,我疼。” 萧幼安眨了眨眼,用另一只手指了指自己手腕上被攥出的红痕。 萧鸿雪依旧没有松手,轻咳一声,冷笑道:“帮我?” “是想利用我对付萧成亭吧。” “殿下的皇兄对您百般疼爱,您却在背地里联合外人一起算计他,皇室的‘手足之情’还真是让我……毛骨悚然啊。” 萧幼安闻言微微一笑,道: “鸿雪哥哥也知道,我们是皇家的兄弟,和寻常人家友恭的兄弟不同,皇家从没有骨肉亲情可言,只有君臣尊卑。手足之间,向来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就连我父皇,都是亲手毒死了他的太子弟弟,硬抢来的皇位呢。” 萧幼安眯起眼,勾了勾唇角,漫不经心地讲出一桩皇室秘辛。 “哥哥可以戮弟弟,那么弟弟自然也可以弑哥哥了,不是吗?想要而得不到的东西,就该自己动手去抢过来,这是父皇亲自言传身教的啊……” 萧幼安语气淡漠。 “冠冕堂皇的话我就不说了,我们有一个共同的敌人,帮你,也就是帮我,我们各取所需罢了。” “你想摆脱萧成亭的纠缠,而我……想要他头上那顶太子冕旒。” “萧成亭那种胸无点墨、玩物丧志的草包纨绔,怎么配做一国之君,担起大燕的江山社稷?” “就因为他有个好母妃,更有个好舅舅?” “鸿雪哥哥,你知道朱鹀要把你当刀使,但你不会拒绝的,对不对?” “毕竟……你也是个男人。我想,没有一个男人会心甘情愿地做另一个男人的脔宠吧?” “……我答应你。” 萧鸿雪松开了钳住萧幼安的手。 “怎么做?” “鸿雪哥哥有魄力,我果然没有看错人。” “怪不得皇兄喜欢你,如果不是知道你和我是一样的人,连我都要爱上你了……” 萧幼安莞尔一笑,自怀中摸出了一个黑色的釉瓶,递给萧鸿雪。 “这里面盛着孔国师云游四海时采集的灵草惑心花的汁液,无色无味,入体无踪。” “服用者会丧失心智,对他第一眼看到的人产生不可遏止的欲望,就像发情的牲畜一样。” “几日后就是除夕夜宴了,宴会前你想办法让萧成亭服下。” “我父皇有个习惯,除夕夜宴后会带着亲近的臣侍去章华宫附近的黄金台散心赏月。” “届时,我会设法将已经服下惑心花汁的萧成亭骗到黄金台去,再将已怀有两月身孕的李贵人引到他身边,然后……” “呵,父皇就是再偏爱他,萧成亭这太子也绝对做不下去了。” 萧幼安勾唇一笑,脸上闪过一丝阴毒之色。 萧鸿雪眸光落在他手中的黑瓷釉瓶上,竟没由来地想起案上那几颗饴糖,眼中翻涌着复杂的情绪。 “……好。” * 钟粹宫。 绛真将银簪刺出的那一瞬间,杨惜抬手为姜兮挡下,手臂被划出一条狰狞的长血口,温热粘腻的血染红了他的祍襟。 靠,好疼啊。 杨惜本就是一个对痛觉十分敏感的人,疼得表情都扭曲了。 绛真见一簪未中,眯起眼,又将簪子高高举起,对着姜兮刺下去。 还来? 杨惜捂着仍在流血的胳臂,又要去挡簪,姜兮却突然绕到他身前,直直迎着那簪子撞了上去。 “小真,你想要我的命,其实不必如此,我给你就是了。” 姜兮已到了精神崩溃的边缘,在看见绛真举着银簪朝她冲来的那一刻,心中那根弦彻底绷断。 她胸口有鲜血殷殷渗出,对绛真凄然一笑。 “你……” 绛真愣住了,握着簪子的手不住颤抖,对姜兮厉声吼道:“放开!” 姜兮却将簪子死死紧握,一寸一寸地往心口捅入。 “我的小真还是这样,嘴硬,却比谁都心软。你下不了这个手,还是我自己来吧。” “妃嫔自戕是会株连亲族的死罪,若非如此,我早就下去陪你了。” “小真,你说我的阿衡夭折是报应,可是,你知道吗?”姜兮用力攥紧了桌上的绸布,以此稳住身形,苦笑一声,“阿衡夭折,是因为当年我两度跳江,体内积了寒气,落下了病根。” “你不信我,我也无心再争辩,无力再争辩什么。” “终归是我对不起你,怪那时年纪尚幼,被深闺娇养了十几年,一遇着什么挫折,便一心寻死,以至酿成今日这种局面。” “可是时至今日……怪我太愚笨了,好像除了死,依然没有什么更好的办法。” “我知道,你只是太寂寞了。这次换我先去,我等着你。等到了地府阴司,我们真正不离不弃一次。” 姜兮身形一晃,眼看要倒在杨惜怀中。 绛真瞬间疯狂,扑上前去从杨惜怀里抢过姜兮的身体。 姜兮苍白地笑了,沾着血的手指抚过绛真的眉眼,“小真……我,我好累,我好痛喔。” 她将手指挽成蝴蝶的模样,在绛真眼前舞动,她痴痴笑着,嘴中神志不清地呢喃着什么。 绛真凑近去听,发现她在说:“……蝴蝶在这里啦。” 绛真的心脏如同被凿斧重击了一下。 三年前的冬日,绛真倚窗弹奏琵琶,而姜兮趴在桌面上,手指在绸布上戳点。 “小真,你想看蝴蝶吗?” “现在是冬日,哪里有蝴蝶可看。”绛真无奈地笑了笑。 “喏,蝴蝶在这里啦。” 姜兮抬起头,对她粲然一笑。她纤长素白的手指挽成蝴蝶形状,翩翩飞起,落在绛真肩颈边。 然后,“蝴蝶”消散,姜兮的手指将绛真的脸捧起,轻轻落下一吻。 而眼前的姜兮手臂垂下,已经阖上了眼目。 绛真满手是血,两肩发颤,几根鬓丝洒下来,直刺到发红的眼睛里。 她看着姜兮被鲜血染红的裙裳,突然想起她们最后一次见面,她们二人在散着馨香的红绸床褥上玩闹时,她偷偷幻想过的她们成亲之日,交杯合卺时,姜兮身披龙裙凤褂,薄脸绯红,轻轻偎在她怀中的模样。 今朝离别后,何日君再来? 那日,因二人都知道这是最后一次,所以分外缠绵…… 绛真弯下腰,痛苦不堪地干呕、呻吟,但脸上仍然笑着,神色癫狂。 她以为,她终于赢了。这一次,她心爱的人,真的也为她而死。即使还有疑云未解,但是,那都不重要了。 重要的是,原来,你对我,是真心的。 原来,我不是你生命中一段想要抹去的荒谬的事情。 “殿下,多谢你。我也很怀念这对耳珰呢,没想到还能再见到它们。” 绛真将桌案上的耳珰取下,在姜兮耳垂上戴了一枚,而另一枚,戴在了自己耳边。 然后,她将脸扭转过去,满面泪痕,对杨惜一笑。 “其实殿下和我,是一样的人呢。” “……何意?” 杨惜迷茫地轻语。 绛真轻笑,靠了过来,附在他耳边说了几个字: “死而复生之人。” 杨惜正待细问,绛真已经挥起方才取耳珰时,自案上的针线篓中一道取出的剪刀,毫不犹豫地自戕了。 一切都发生得太快,杨惜还来不及反应,温热的鲜血便已溅上他的脸颊,他愣愣地跌坐在地上,耳畔传来听见屋内动静、前来察看情况的宫娥们刺耳的尖叫。 而眼前的绛真背倚着桌案,将姜兮的尸身抱在怀中,一柄冷亮的铁剪刀插在胸口。 两人如同一对亲密的,正相偎私语的恋人。 今朝离别后,来生君再来。 第33章 真相太子哥哥,你觉得臣弟很好玩吗?…… “竟是如此么……” 听完杨惜讲述的事情原委后,睿宗负手而立,怆然抹面,长长地叹息了一声。 “原来是朕造的业孽。” “父皇您并不知晓其中纠葛,这或许就是既定的因缘命数,人力无法转圜,兜兜转转,还是殊途同归了。” 站在睿宗背后的杨惜也叹了口气,出声劝慰。 “朕会下旨昭告六宫,罪妇杜莺娘因妒恨姜昭仪的恩宠而行碎尸皇子、陷害柳贵卿的歹事,已畏罪自戕。年关将至,举国欢庆的日子,朕不牵连她的家人了。” “……至于姜昭仪,姜昭仪积郁已久,突染急疫而亡,追封敦肃贵妃。” “父皇英明。” 杨惜垂下眼,不知在想些什么。 “柳贵卿日前自请离宫入道观为皇家祈福修行,”睿宗顿了顿,转过头,神情复杂地看着杨惜,“朕允了。” “他离宫之前,去见过你一面,对吗,凤皇?” 杨惜闻言点了点头,思绪飘回姜兮和绛真身死那日。 他神思恍惚地自钟粹宫走出,抬头望见晴阳薄云,雪后初霁,是个难得的好天气。 贺萦怀搀着脚步有些虚浮的他回到显德殿,他刚将染了鲜血的衣物换下,正在沐浴时,突然有宫人通传说柳贵卿不顾身后监使的阻拦,站在显德殿门前,求太子殿下见他一面。 杨惜心想柳梦书定是为了姜兮的事前来,才这样急切,于是他一头湿漉漉的墨色长发还未仔细拭干,就到显德殿门前见了柳梦书。 “殿下,那日你也在钟粹宫……我求求您,告诉我,阿兮她……她到底是怎么死的?” “我去问过,钟粹宫的宫人们皆闪烁其辞,只说当日只有督办饺饵案的太子殿下一人在场。” 柳梦书几日前才从慎刑司里放出来,脸上的伤痕淤青还未好全,形销骨立,神情痴若偶人。 他见到杨惜后,一撩衣袍,跪在阶下。 杨惜叹了口气,对柳梦书身后要前来将他架起的监使摆了摆手,亲自将他搀起。 柳梦书手上满是痂疤与鞭痕,微微发颤。他死死地攥着杨惜的手,面色泫然,“殿下,我,我求求您了。” 杨惜附在他耳畔轻轻耳语了一阵。 将事情的来龙去脉了解清楚后,柳梦书松开了杨惜的手,失魂落魄地来回踱了几步,身形一晃,重重地倒在石阶上。 “原来是这样……原来是这样。”柳梦书一身素衣上俱是青苔雪渍,他抬头望着晴空,嘴中痴喃。 “即使重来一次,也是一样的,你还是愿意和她一起去死,对吗,阿兮?” 一行泪水自柳梦书的眼中缓缓滑落。 “我原以为绛真走了,我再默默陪着你,向你表白心迹,你就会回头看看我。” “可是走了一个绛真,又来了一个萧梧山。” “我以为你爱上萧梧山了,可是绛真一回来,你就毫不犹豫地为她去死了。” “原来你从头至尾爱的都是她,只有她。” “我当年……好不容易才将你救回来的,你怎么就这么犟,非要和她去呢。” 杨惜敏锐地捕捉到了柳梦书话中的关键信息,眼神一凝。 “……救?” 杨惜走到柳梦书身旁,蹙着眉,居高临下地望着他。 柳梦书抬起头和他对视,苍白一笑,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说: “殿下,你知道的,我从小就喜欢阿兮。” “三年前的冬至日,我派我家小厮去给阿兮送饺饵。我们自幼一起长大,她从小就爱吃我亲手做的饺饵。” “但是那日晚间,尚书府的仆役来回话说,他们小姐满腹忧思,早上送去的饺饵一口未动。我心下奇怪,想到尚书府去问个究竟。” “可门还没进去,我就看见阿兮作男儿装扮,独自一人翻墙出府。她将一沓书信埋在墙根儿,便独自骑着马去了平康里。” “我将那沓信件掘出,发现那是阿兮和一个青楼名妓之间往来的信件,原来她们早已结为爱侣……” “最上面的一封,是那个名叫绛真的妓子写给她的,只书了五个字:‘与君同死生’。” “我结合之前的信件猜出,原来,她们竟要在今夜殉情!” “我赶忙悄悄跟在阿兮身后,一路跟她跟到了曲江边。” “她站在曲江边,望着对岸华灯煌煌的醉红楼,那天的风很冷,她一个人站了很久很久。” “我听见她喃喃自语,说‘小真,你也会在今晚跳入此江吧,我们很快就能永远在一起了’。” “然后,她脱下丝履,跳进了曲江。” “我登时慌了,也紧随她身后入江,待我好不容易将她救上岸时,她早已失去了意识。郎中说,若我送来得再晚一些,就救不回来了。” “其实那晚我挣扎过,要不要也去劝止那个绛真,将她一并救起,但是……” “我当时妒火中烧,心生邪念,想着如果绛真死了,而阿兮还活着,我是不是就还有机会?” 柳梦书脸上闪过一丝阴险。 “所以,我没有去救绛真,装作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没有发生,将阿兮背到了医馆。郎中给她喂过药后,我悄悄将她送回了尚书府,她的榻上。” “然后,我写了一封佚名书信放在姜伯父案头,说阿兮近日行踪有异,要严加照管。” “我那时一心想着,死了不好,”柳梦书摇了摇头,“死了就真的什么都没有了。阿兮她年纪小,也许只是一时冲动,所以我硬生生将她留下了。” “那个时候,我一遍又一遍地告诉自己,我做的是对的吧?我喜欢阿兮,所以我救了她的命,我救了我喜欢的人的命,谁能来指摘我呢?” “我原以为她们殉情是因为为世俗难容,可我太天真了,”柳梦书咬牙道,“我不知晓其中的内情,原来,阿兮寻死,是为了逃避入宫。那时陛下就已经对她有意,只是还未正式下旨。” “我虽将她救起,可两月后,竟听闻她接到了入宫为妃的圣旨。” “我这才后知后觉地明白过来,我自作聪明拆散了她和绛真,却不成想,到头来,还是这样的收梢。阿兮入了宫,昔日萧郎已成陌路人。” “……后来,我追悔莫及,把一切都抛下了,追到这里,可却还是要眼睁睁地看着她和绛真一起死去。” “三年前是这样,三年后也不曾改变什么。” 柳梦书两眼通红,举袖拭泪。 “你知道……你把她们两个害得多苦吗?” “这些误会仇怨,她们到死都没能解开。” 杨惜面带愠色,语调淡漠。他用折扇挑起柳梦书的下颔,然后猛地向旁边一甩。 “我知道,殿下,我知道。” “我还是要多谢您,未将我和阿兮的事公之于众,我的性命和家门得以保全……” 柳梦书俯身,向杨惜恭谨地拜叩。 “不必谢本宫,本宫并不是为了你,”杨惜冷笑一声,“是为了姜娘娘。” 柳梦书闻言,淡淡地笑了,自顾自地说着:“其实我原想撞柱而死,随阿兮去。” “可是她们见了我……不会高兴的。” “所以……我打算去国观修行,为她们祈福,祈求她们来生安乐。等我死后,就化作一只大龟,往她们坟上,为她们驮一辈子的碑去。” “原来活着,也没那么好。” 柳梦书轻笑一声,咳嗽着站起身,一瘸一拐地走远了。 “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同居……长干里,两小无嫌猜……”[1] 宫道上很寂静,杨惜只能听见柳梦书轻轻吟诗的声音。 隔日,杨惜去辟雍学宫上课,课后他特意去见了柳绩一面。老博士依旧是一张严肃冷脸,他将杨惜先前所交的策论做了细致的圈点批改,但不曾夸赞他一句。 杨惜手捧策论,微微一笑,主动和柳绩提起了柳梦书。 柳绩冷哼一声,满脸怒容,灰白的胡子都跟着抖了抖,“殿下说那个孽子?休得再提。” 待杨惜告诉他柳梦书入宫及出宫修行的实情后,柳绩扶着桌案静默许久,长叹一声。 “何至于此……痴儿,子元,何至于此?” 是啊,何至于此呢? 杨惜垂眸,在心中默念。 …… 面对眼前睿宗的质询,杨惜面上笑容滴水不漏。 “是,柳贵卿来见儿臣,是因为他和姜娘娘儿时是要好的玩伴,姜娘娘薨了,他很为她伤情。” “嗯……” 睿宗摆了摆手,似是想起了什么,道:“凤皇啊,明儿就是除夕家宴了,父皇知道你和白雉感情好,可你留白雉在显德殿住了这许久,昭王府那边也很是挂念。” “明晚你昭王叔会入宫赴宴,你也该把白雉还给昭王府了吧?” 杨惜听了这话,注意力没有落在后面的“该把白雉还给昭王府了”一句,而是“明儿是除夕家宴了”这一句。 他忽地一拍脑门,想起了什么似的,急匆匆地行礼告退,吩咐轿辇往显德殿行去。 一晌后,刚在院中练完剑的萧鸿雪正准备走进屋内,转头望见了一道青色的颀长身影。 杨惜提着食盒,笑意盈盈地朝他挥了挥手。 萧鸿雪冷淡地瞥了他一眼,加快了回房的脚步。 杨惜:…… 杨惜急忙小跑跟过去,赶在萧鸿雪将门合上之前硬闯进了萧鸿雪的寝殿。 “呼……” 杨惜弯下腰喘气,他的面颊被寒风吹得微微发红,发丝也有些凌乱。 萧鸿雪倚着门框,面无表情地擦着剑,睨了杨惜一眼,道:“太子哥哥,你觉得臣弟很好玩吗?” “啊?”杨惜有些疑惑。 “臣弟生性冷淡,寡言少语,脾气古怪,旁人唯恐避之不及。” “太子哥哥为何三天两头往臣弟这里跑?” “因为我不觉得你有这么不好啊。” 杨惜坦然地笑了笑,晃了晃手中的食盒。 “我来,给我们‘生性冷淡、脾气古怪’的阿雉庆贺生辰。” 生辰? 萧鸿雪闻言惊异地抬起头,心口莫名一颤。 除夕前一日,是他的生辰。可这个连他自己都不怎么在意的日子,萧成亭居然记在心里了? 杨惜变戏法似的从食盒中取出几个盛了寿桃、长寿面和千层酥的碗碟放在桌案上。 “阿雉,你尝尝看。” 萧鸿雪虽然依旧没什么表情,但杨惜将箸勺递给他时,他还是挺给面子地接过了,没有直接打翻。 “寿桃是我亲手捏的,面是我亲手煮的,千层酥……千层酥我实在有心无力,是请厨娘代庖的。” 杨惜笑吟吟地补充道。 在萧鸿雪心不在焉地拨着箸勺,小口小口品尝的时候,杨惜悄悄绕到了他身后,将一样物事戴在了他颈间。 准备趁杨惜不注意,将吃食偷偷吐掉的萧鸿雪动作一顿,望向自己颈下。 那是一条做工精巧、闪闪发亮的银锁。 “这个,叫长命缕。据说可保佑佩戴者无灾无祸,平安长大。” “是我自己刻的,虽然比不得能工巧匠,但胜在心意,我手指握凿刀都握出薄茧了。” 杨惜笑着把自己的手伸给萧鸿雪看。 萧鸿雪静静地听着杨惜的絮语,难得不嫌他烦。他望了一眼那条银锁,又望了一眼杨惜的手,垂眸愣了许久,不知在想些什么。 “孩童稚子戴的东西……太子哥哥,臣弟十五岁了。”萧鸿雪用素白的手指拨了拨银锁,声音很轻,话语里竟能听出些无奈的意味。 “现在是十六岁。”杨惜不以为然,笑眯眯地纠正。 “生辰喜乐,岁岁平安。” “我的……阿雉。” 第34章 明月你真的是我儿子梦男吗? 除夕夜宴。 金玉帘箔,幡眊光影,将章华宫照耀得华彩熠熠。 满堂宾客互贺新年,觥筹交错间,琼浆飘香,鼓乐齐鸣,舞姬翩翩作舞,一派喜庆和乐的光景。 杨惜笑语盈盈地和前来向他敬酒的官员们举杯对饮,眸光却总忍不住落在一旁昭王的席位上。 昭王今夜携王妃和自己的长子萧淮流一起入宫,萧鸿雪自然同他们坐在一起。 萧鸿雪身侧坐着一个温润如玉,眉宇之间隐有些忧郁之色的青年。 他素衣病容,连声咳嗽,萧鸿雪则一脸担忧地轻抚着他的背。 杨惜从未在萧鸿雪脸上见到过这样真切的担忧神情,怔了怔,很轻易就猜出这青年乃是萧鸿雪的大哥萧淮流。 这萧淮流在原著中是萧鸿雪心中白月光级别的存在,待萧鸿雪很是亲善温柔。 每次萧鸿雪被魏书萱罚跪或罚了鞭子,萧淮流都会亲自去给萧鸿雪上药劝慰,可以说,萧淮流是萧鸿雪这个于泥沼苦渊之中挣扎之人所见的第一束,也是唯一一束光。 尽管萧淮流性格柔懦,无法劝止自己母亲苛待萧鸿雪,但他也总是尽己所能关爱弟弟,为他送去最好的衣物和吃食。 也正是在萧淮流的照顾和庇护下,爹不疼娘不爱的萧鸿雪才得以全须全尾地长大了。 魏后之乱被尚书左仆射谢韫平定后,作为太后施政傀儡的萧淮流自缢早逝,是萧鸿雪此生最大的遗憾之一。 兄弟二人之间的感情自是非常深厚,在萧鸿雪这位温柔儒雅的正牌兄长萧淮流的光芒之下,杨惜觉得自己简直抬不起头。 萧淮流的形象有多正面,自己的形象就有多惨不忍睹。 看着一旁萧淮流和萧鸿雪有说有笑,不知怎的,他觉得这画面有些刺眼,感到一阵莫名的烦闷,用箸筷拨了拨陈列在面前的珍馐,没什么胃口。 虽然自己费尽心思在萧鸿雪生日当天给他准备了惊喜,想借此机会刷波大的好感度,但感觉萧鸿雪的反应还是淡淡的。 苍天呐,我从来没干过坏事啊,为什么不能让我直接魂穿成男主他白月光大哥爽一爽呢? 杨惜正走神时,眼前忽地投下一片阴影。他抬头望去,发现来者是位面覆纱绡的女子——随官员入宫赴宴的女眷皆要戴幕篱或纱绡以遮面容。 “太子殿下,”她朝杨惜福了福身,柔声道:“可否与妾身借一步说话?” “……夫人是?” 杨惜感到疑惑,这声音听着倒是有些耳熟。 那女子微微一笑,道:“昭王妃。” 杨惜瞬间敛了笑意,打量了她一阵,心想难道她是因为自己当众驳了她的面子,还把萧鸿雪带进宫照顾了一段时日,故意来找茬的? “可以。” 杨惜眯起眼,起身跟在她身后,打算看看她想做什么。 坐在杨惜不远处的萧幼安若有所思地望着这两人离去的背影,转头与萧鸿雪对视了一眼。 萧鸿雪朝他微微颔首,垂眸摩挲着自己袖间那个黑釉瓷瓶。 一晌后,他似乎是终于下定了决心般,不动声色地把自己案上的酒盏取下,将瓷瓶中的惑心花汁液悉数混掺入其中。 * 章华宫外。 “婶母有什么话,不妨直说。虽然本宫觉得自己和婶母之间,其实没什么好说的。” 杨惜抱臂,冷冷挑眉道。 魏书萱取下覆面的纱绡,往杨惜身前走了一步,试探性地轻声唱了一句:“Doyouwannabuildasnowman?” 杨惜:? 我听错了吧,一定是听错了吧,是不是最近太累出现幻觉了? 魏书萱注意到杨惜表情明显变化,神情激动地握住他的手,道:“兄弟啊,家人啊,呜呜呜,我终于找到你了。” “你也是穿书的,对不对?” 杨惜愣了愣,随后也激动地看向她,“你也是?” “什么时候穿过来的?我半个月之前还和这个魏书萱见过面呢,应该就是这几天吧?” 魏书萱点点头,道:“就昨天。” “兄弟你……你摸的这身份牌怎么比我的还烂?” 杨惜看了她一眼,没忍住,笑了一声。 “sb《燕武本纪》,毁我们青春!如果还能回去,我一定要把作者掐死。好好的大男主权谋文,写什么断袖太子给男主下药的癫剧情啊,靠,我舔萧鸿雪都快把自己舔成男同了!” 杨惜握着魏书萱的手,激动地诉苦。 魏书萱尴尬地笑了笑,“那个,《燕武本纪》就是我写的。” 杨惜:? 他震愕了许久,反应过来自己现在紧握着的是双姑娘的手,红着脸把手松开了。 杨惜深吸一口气,问道:“你……你是‘当时明月在’?” “对。” “老月你居然穿成了女炮灰,还是人妻,很难适应这个身份吧?” 杨惜抱臂挑了挑眉,喊起了小说评论区书友们对作者的称呼,有些幸灾乐祸。 “不啊。” “我本来就是女孩子。” 杨惜又一次沉默了:? “男频文《燕武本纪》的作者当时明月在是个妹……妹子?” 杨惜当场变脸,一改方才说要好好教训原作者的愤激态度,难以置信地咽了咽口水,将本来打算朝作者明月挥去的拳头轻轻放下了。 明月笑了,道:“这不是很好猜吗,我如果是个男作者,萧鸿雪就该是个左拥右抱妻妾成群的双开门肌肉男龙傲天了。” “我喜欢高贵冷艳的美丽阴湿男。” “哈哈,你的审美很不错,我们俩也是伯牙遇子期了,但你知不知道,”杨惜眼神幽怨,“你儿子萧鸿雪这个高贵冷艳的美丽阴湿男马上就要把我折成毛毛虫了?” “我像个恋弟癖死男同一样舔他,但他就是油盐不进啊油盐不进。” 明月闻言,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道:“那我觉得你俩还挺好磕的。” “滚!” “你是说他把我打残了在地上咕涌很好磕?” 杨惜怒了,瞪了明月一眼。 “……那我呢!我一穿过来,就对着昭王那张长得跟我爸似的叔脸,差点吓晕过去,我不要和臭老头在一起,我要年轻小帅哥,我要和他离婚!” “兄弟,虽然你穿成萧成亭是很倒霉,但你好歹还有命活吧?你看看我,魏书萱和萧鸿雪有杀母之仇呢,那可是货真价实的挫骨扬灰啊!” “我不要被萧鸿雪挫骨扬灰啊,不要啊……抽他虐他的是魏书萱又不是我!” 明月的表情也有些扭曲了。 自己的不幸固然痛苦,同伴的不幸更令人心情愉悦。 杨惜很快就调整好了心情,拍了拍明月的肩。 “对了,明月,你是怎么知道我是穿书者的?” “其实不确定,但也很好猜,谁舔小萧鸿雪舔得最疯狂肯定是穿书的。” 好,好有道理。 “太子兄,你在小说网站的id是‘萧鸿雪我主人’吗?” 明月的眼神中充满了期盼。 “我靠,你别直接大声喊出来啊,好羞耻……” 杨惜环顾四周,确认四下无人后才放松下来。 “对,但你还是叫我杨惜吧。” 得到肯定回答后,明月顿时笑逐颜开,道:“太好了,兄弟,真的是你。几万读者里我最喜欢的就是你了,写啥你都能品出来,还给我写了好多又臭又长……不对,又真情又长的评论。” “我们为什么会穿进来?” “这个嘛,”明月搓了搓手,嘿嘿一笑,“我发了个每天日万做不到就穿书成炮灰的毒誓……结果不小心应验了。” “系统说我把主角和配角都虐得死去活来体无完肤,他们对我怨气冲天,要我也来好好感受一下他们的痛苦。” “那我为什么也跟着穿进来了?” “系统说它是修文系统,让我体验炮灰命运不是主要任务,主要是我后面剧情写得乱七八糟,挖坑不填,bug很多,它让我进入小说世界实地体验一下,好好想想该怎么改。” “但是当局者迷嘛,系统说要给我配个读者当参谋,选了一个真爱值最高的。我一猜肯定就是你了,我们俩可是书友们公认的伯牙子期,可恶,不要小看我们之间的羁绊啊!” 杨惜:“……” “哦。” “明月,你刚才说系统?系统在你这儿?” “对。” “有什么金手指外挂之类的吗?” “很遗憾,没有。但系统看我分到的身份实在太可怜,怕我太早下线,给了我这个。” 明月取出了两个白色的小瓷瓶。 “这是什么?” “老鼠药。立竿见影,品质保证,老鼠不死我死。你一粒我一粒,吃完全部躺板板。” 杨惜:? “哈哈,开玩笑的。你看过《罗密欧与朱丽叶》吗?这个和里面那个假死药有点像,不过这个更高级,可以重塑肉身,直接在这个世界创建一个新角色。用来死遁很方便,所以我叫它死遁丹。” “相逢即是缘,何况你还是因为我被拉进来的,我实在愧疚,分你一颗。” 明月将其中一个小瓷瓶递给了杨惜。 “太好了,重塑肉身,可以用来自由捏脸是吗?还我妈生一米八,还我双开门肌肉身材。” 杨惜接过瓷瓶,揣在怀间。 “呃,系统说为了防止世界秩序出bug,我们要等现在扮演的角色合理下线后才能使用。而且,吃了这个我们只会变成在现世的模样。” “哦……” “对了,惜啊,你真的是我儿子的梦男吗?太有品了。” “可能有点冒昧,但你俩……谁上谁下啊?”明月暧昧地眨了眨眼,笑得促狭。 杨惜:…… “加油,儿媳妇,妈会永远支持你的。等你俩喜结连理三年抱俩了,你再替我美言几句,说不定我也不用被他挫骨扬灰了。” “来自异世的梦男救赎文学,凭一己之力快把我的无cp文变成bl文……儿媳妇,你是这个。” 明月竖起了大拇指。 “滚。都是为了生活。我之前对他是纯欣赏,现在是纯害怕。” “什么儿媳妇,别抬举我了,我给他当舔狗他都不乐意呢。” 杨惜的脸莫名有些发烫。 “我天天在他面前开屏,他根本叼都不叼我啊?” “明月,快用你这颗写了四千多章权谋文的脑子想办法救救我,我该怎么办?” “儿媳妇,不是妈不愿意帮你。” 明月停顿了一下,有些犹豫,看了杨惜许久,还是决定开口: “其实这本书……是我的梦,我从小就会断断续续地梦到这个世界的一些零碎片段,我是把它们记录下来,半猜半想地写成连贯的文章的。” “我其实不太确定这里是经我二改后写出的小说,还是……就是那个世界本身。” “而且就算是前者,我写到后期就直接吃书,忘记了前面的很多设定和伏笔剧情,挖的坑连自己都填不回来了……” 原来是这样。 杨惜突然想起宁国侯府尸疫爆发的时间与小说中的出入,恍然大悟。 或许这里根本就不是小说世界,而是她的梦中世界,或者说脑洞世界本身。 “我们现在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你不是在舔萧鸿雪吗,把他的一条腿分给我抱吧,当舔狗也算上兄弟一份啊。”明月接着说道。 “那完蛋了。” 杨惜两眼一黑,转身就走。 “诶,”明月拉住了他的袖子,“你干嘛去?” “没救了,等死了,你知道萧鸿雪有多难舔吗?我去提前给自己打一把黄金轮椅先。” “儿媳妇你不要这么悲观嘛!我们不是还有死遁丹吗,再熬一熬,熬到可以合理下线的剧情点,我们俩就可以深藏功与名,逍遥快活去了!” 杨惜闻言转过身,看了明月一眼。 “好吧。” “我们出来太久了,再不回去会惹人怀疑的,日后再从长计议吧。至少现在不是独自战斗了,”杨惜拍了拍明月的肩,“好战友。” “好儿媳。” 明月也笑吟吟地拍了回去。 第35章 惑心(一)哥哥这是在和臣弟调情吗?…… 二人返回殿内时,为了不引人怀疑,杨惜刻意等明月入殿一段时间后才进去。 杨惜刚回座,病容憔悴的萧淮流一手掩唇咳嗽,一手端着酒盏,向杨惜走来。 “见过太子殿下。” 杨惜诧异地看着萧淮流,不知道他要干什么,没有答话,微微点头,挑眉示意他接着说。 “母亲笞打雪儿那日,我病得人事不省,还好有殿下相救,否则后果不堪设想。这些时日雪儿对殿下多有叨扰,多谢殿下。” ……雪儿? 叫得还挺亲热啊。 杨惜闻言,淡淡地扫了萧淮流一眼。 “不必。” “这是本宫自己想做的事情,何需你来谢?” 萧淮流轻咳一声,微笑回复道: “若非殿下,雪儿恐怕还要受剜肉之痛,是臣这个做兄长的无能,”他叹了口气,“还是要多谢殿下出手相救,且对雪儿悉心照料,臣敬殿下一杯……” 萧淮流正要将手中的酒饮下,一双冷白纤瘦的手忽地伸了过来,按止了他的动作。 萧鸿雪也端着一只酒盏,站在萧淮流身后。 “兄长,你身体不好,不宜饮酒,”萧鸿雪笑语温柔,脸上是杨惜从未见过的温暖柔软的神情,“弟弟代你,敬太子哥哥一杯。” 萧鸿雪话语间眸光仅仅只落在萧淮流一人身上,似乎他们面前的杨惜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人。 杨惜顿时捏紧了手边的玉杯,一会儿后又松开,指尖拨了拨玉杯的边沿,轻轻一笑,“……好啊,雪儿。” 他学着萧淮流对萧鸿雪的称呼,刻意将“雪儿”的尾音拉长,很有些暧昧意味。 “太子哥哥请。” 萧鸿雪将自己手中的酒盏轻轻放在杨惜面前,然后接过萧淮流手中的酒盏,一饮而尽。 杨惜静静地看着萧鸿雪仰头喝酒时露出的漂亮白皙的喉结,举起萧鸿雪放在他面前的酒盏,朝萧鸿雪遥遥一敬。 杨惜垂眸望着手中的酒盏,犹豫片刻后,也饮了下去。 众目睽睽之下,萧鸿雪就是想毒死我,也不会用这么明显的伎俩吧?杨惜心想。 一番推杯换盏后,萧鸿雪兄弟二人正准备离开,杨惜忽地笑了一声。 “慢着。” “雪儿,你兄长的,你替他喝了,那……你的呢?” 杨惜又用自己的玉杯给萧鸿雪斟上了一杯酒,递了过去。 萧鸿雪微微蹙眉,但没说什么,正准备接过杨惜递来的玉杯一饮而尽,却被萧淮流抢先一步接过。 “殿下,雪儿伤病未愈,亦不能多饮……还是臣来吧。臣兄弟二人,一人敬殿下一杯,也算礼数周全。” “伤病未愈?”杨惜冷笑了一声,语调散漫,甚至有些阴阳怪气,“呀……我还以为我们雪儿有不喝药就能痊愈的本事呢。” “原来没有吗?” 杨惜笑眯眯地和萧鸿雪对视了一眼,明显还在介怀萧鸿雪之前偷偷将药倒掉的事。 很快,杨惜挪开了视线。 “弟弟心疼哥哥,哥哥又心疼弟弟,真是兄弟情深,羡煞本宫了。”杨惜拊掌一笑,拿走了萧淮流手中的玉杯。 “不为难你们了,本宫自己喝。” 杨惜先前和官员们应酬时就已经喝了不少,现在已有了些醺然醉意,所谓酒壮怂人胆,即使是和萧鸿雪说话,他也毫不畏怯。 他面染薄绯,下颔枕着自己的胳臂,一头青丝垂落在桌案上,懒散地晃了晃手中的玉杯。 “雪儿,来,用你手中的空酒盏和本宫碰一碰。” 萧鸿雪蹙眉望着他这幅轻佻放浪的模样,心中莫名有些不悦,没有动作。 杨惜见萧鸿雪不动,主动用手中的玉杯靠了上去,他听着杯盏相击时清脆的声响,漫不经心地勾唇一笑。 “阿雉,新年快乐啊。” 杨惜仰头,将玉杯中的酒一饮而尽。 萧鸿雪凝眸望着杨惜,见酒液顺着杨惜白皙纤长的脖颈滑进衣襟里,眼神一暗,伸手按住了杨惜执杯的手,嗓音微哑道:“……别喝了。” “本宫高兴。” 杨惜毫不在意地摇摇头,见又有三两个官员聚过来向他敬酒,轻轻拨开萧鸿雪的手,再度给自己斟了一杯,拈着玉杯微笑起身。 萧鸿雪攥紧了指掌,复又松开,深深地看了杨惜一眼。 然后,他恢复了平日里那种冷淡疏远的语气,道:“殿下高兴就好。” “兄长,我们走。” 萧鸿雪转头,为萧淮流理了理他身上大氅的褶痕。 杨惜心不在焉地听着耳边官员们的恭维,眸光紧紧跟着离去的二人的背影。 他听见萧淮流对萧鸿雪说,“雪儿,昨日是你的生辰,兄长为你备了一把好剑,就放在你的房间里。” 萧鸿雪回以温柔一笑,“多谢兄长。” 二人又说说笑笑,返回了昭王的席位。 他们身后,杨惜的指甲不知何时已将掌心掐出了深深的白痕。 真烦啊。 杨惜知道,萧淮流送的剑会成为日后燕武帝带入陵墓之中的珍视之物。而自己送的长命锁……估计转头就要被萧鸿雪扔了吧。 不知不觉间,又是好几杯酒落肚,杨惜脑子昏昏沉沉的,正准备提前告退,脖颈忽地被一双纤小柔腻的手臂环住了。 “皇兄。” 萧幼安仰起脸,甜甜一笑。 “皇兄今夜喝了这么多,若是直接回宫休息,明日会头疼的。” “章华宫离黄金台很近,要不朱鹀陪你去黄金台散步醒醒酒?” 杨惜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思考了一阵后,道:“不去。” “我今天很烦,没心情,想睡了。” “头疼就头疼吧。” ……萧成亭今天受什么刺激了? 鲜少被他拒绝的萧幼安惊愕地看了杨惜一眼,又几番殷劝他去黄金台走走醒醒酒,但杨惜拒绝得很干脆。 他心里烦躁,而最让他感到烦躁的是,他根本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样。 萧鸿雪和萧淮流待在一处语笑晏晏的画面就像细针一样,刺得他眼睛生疼。 可是,为什么? 杨惜迷茫地眯起了眼睛。 “……是。” “臣弟告退。” 再劝下去就惹人怀疑了,萧幼安只得作罢。他脸色阴沉如水,攥紧了自己袖下的手掌。 杨惜再度望向昭王的席位,明月朝他挥了挥手,他回以淡淡一笑。 方才萧鸿雪和萧淮流都坐在昭王身后,如今只有萧淮流还尚在席间,萧鸿雪已不见踪影。 杨惜心里空落落的,莫名堵得慌。 他走出章华宫,吩咐轿辇回显德殿,轿辇上下颠簸时,他差点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心脏却仿佛被烈焰灼烧,搏动得越来越快…… * 碧梧院。 萧鸿雪静静地站在廊下,看着漫天的飞雪,手中把玩着杨惜赠给他的那条银锁。他耳边不时有几声烟花爆竹的鸣响传来,倒衬得此处更显寂寥了。 他面上神情淡漠,看不出情绪,手指一下又一下拨弄银锁的动作却显示出他内心的迷茫和焦躁。 惑心花药效发作要半个时辰。此刻,太子应该已在黄金台铸成大错,被当众揭发了。但,萧鸿雪却并没有感受到他预想中的大仇得报的快意。 这时,萧鸿雪身后突然传来了一阵微小的响动。 “谁?” 萧鸿雪倏地握紧了袖中的匕首,眉眼凛冽地转过头去。 杨惜站在萧鸿雪身后,不待他动作便直接搂过他的腰,将他抱在怀里。然后,杨惜轻轻撬开萧鸿雪的手掌,与他两手相扣。 萧鸿雪手中的那条银锁坠进了雪地里,他正欲弯腰去拾,杨惜却将下颔抵在他的肩上,拦住了他的动作。 杨惜在萧鸿雪耳畔轻语道:“阿雉,在干什么呢?” 怎么回事? 萧鸿雪面露诧异神色,浑身僵硬,一时间竟忘了动弹挣扎。 杨惜脑子迷迷糊糊的,听觉和视觉都很迟钝,有一种发高烧般的昏沉感,四肢百骸都被烧得滚烫。 杨惜原本打算回寝殿休息,但在路过碧梧院时,远远望见了廊下这道素白的身影,脑海中突然传来一阵尖锐的刺痛,脚步便不受控制地朝这里挪来。 他想要靠近眼前这个人,很想很想。 有一道声音蛊惑般在他心中响起:只有靠近这个人,拥抱这个人,将这个人揉进骨血之中,才能让他急促到发痛的心跳渐渐沉静。 杨惜蹭了蹭萧鸿雪的颈窝,轻语道:“阿雉,我想你。” “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就是很想看见你。”杨惜笑了。 萧鸿雪感觉自己心跳都漏了一拍。 他大概反应过来发生什么了。 萧幼安那里出了一些差错,他没能把太子带到黄金台。 太子既然没有去黄金台,那么他服下惑心花后,第一眼看见的人,不就是—— 自己? “你很快就要同你的兄长回王府了吗?” “阿雉,我舍不得你。我想……想要你。”杨惜虽极力隐忍,唇齿间依旧泄出了一些旖旎的声息。 “不,不是的,我想说的不是这个,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会……” 杨惜挣扎着清醒了一瞬,但眼神很快又变得迷离。 “你别走,好不好?” “陪陪我……” 杨惜双手颤抖,轻轻抓着萧鸿雪的前襟,声音里满是对被抛弃的害怕。 “太子哥哥,你这是在和臣弟……调情吗?” 萧鸿雪借月色细细地量视着杨惜的眉眼,突然笑了一声,手指抚上他额心的红痣,平静地说道:“太子哥哥,你也是美人呢。” “如此美人对我投怀送抱,臣弟虽然年少,却也是个男人啊。哥哥说想要我?哥哥就不怕……被我欺负得腿都合不拢吗?” 他伸臂回抱住杨惜,靠在他耳边轻轻呵气。 “阿雉想怎么对我,都可以啊。” 杨惜皱着眉,似乎在努力思考萧鸿雪这话的意思,因药力作用却迟迟反应不过来,全凭身体的本能反应回答道。 “阿雉来也可以。” “你呢……你想要我吗?” “我只是想和阿雉在一起。阿雉在下面还是上面,都可以。”杨惜垂下眼眸,声音细弱。 萧鸿雪顿了顿,嗅着杨惜身上那股让他安心的温暖干净的气息,瞥了眼杨惜的衣袍勾勒出的优美流畅的腰线、敞开的领口下白皙的皮肤。 萧鸿雪心跳加速,又隐隐有些失落,他知道,太子对他投怀送抱,并非出自他本意,只是惑心花的功效。 这花会使中者丧失心智,恢复毫无矫饰的最本真的性格。越是风流成性的人药效就越猛烈,按理来说太子早应该色性大发了,可是,怎么感觉太子中了惑心花之后,变得莫名的……呆痴纯情呢? 但是无论如何,萧鸿雪自认并不是清心寡欲的人,再这样下去,说不定真会发生些什么了。 于是,萧鸿雪深吸一口气,松开了抱住杨惜的手,将杨惜扒着自己的手指一根根掰开,然后一记手刀将他劈晕了。 噗通、噗通…… 起初萧鸿雪以为如此急促的心跳是杨惜的,可是杨惜晕过去后,这急促的心跳声却依然没有平静下来,原来,是他自己的吗? 萧鸿雪抬手抚上自己的心口,然后神色复杂地看了一眼靠在他肩上的杨惜。 他叹了口气,将杨惜打横抱起,轻轻放在自己的榻上,合上房门,朝萧幼安所居的华阳宫走去。 第36章 惑心(二)……自己用手。…… 除夕夜宴散宴后,萧幼安刚返回华阳宫,正欲将身上沾雪的外氅递给宫婢,一道素白的身影突然自檐廊转角的阴影处缓缓走出。 萧幼安略怔一下,而后勾唇一笑,将身边的宫人都支开,把萧鸿雪领到书房中。 “鸿雪哥哥,坐。” 招呼萧鸿雪坐后,萧幼安兀自在书案后坐下,悠闲地执起书卷,毫不着急地翻读了几页。 萧鸿雪没有坐下,眯眼打量着萧幼安,脸色有些阴沉。 萧幼安见他一副兴师问罪的模样,手中转着狼毫笔,托腮一笑。 “雪夜寒冷,鸿雪哥哥自显德殿跋涉来此,辛苦了。要先喝口热茶暖暖身子吗?” “你知道我来这里不是为了喝盏热茶的。”萧鸿雪冷冷答道。 “我想知道,你给的‘好东西’,是怎么用到我身上来的?” “这样啊……他回显德殿之后,第一眼看见的人是你啊,”萧幼安略微思索萧鸿雪的话后,反应过来,勾唇一笑,“有意思。” “所以……你们两个睡了吗?”萧幼安语调狎昵。 萧鸿雪闻言脸色愈发阴沉,面上能凝出水来,冷冷地剜了萧幼安一眼。 “鸿雪哥哥何必如此生气,反正你在众人眼里,不本来就是我皇兄的脔宠吗?”萧幼安调侃道。 见萧鸿雪不语,萧幼安也敛了笑意,将手中的笔一搁,道:“其实我倒还想问问鸿雪哥哥呢,萧成亭到底在烦什么,你们吵架了?” “他一副受了什么刺激的萎靡模样,连去黄金台醒酒散心的心情都没有。” 萧鸿雪闻言一愣,仔细思索一番后却也想不明白其中关节。 “呵……鸿雪哥哥不必担心萧成亭对你死缠烂打,惑心花的功效不长,最多三个时辰。但今晚你若不想被他睡或是睡了他,就小心点吧。” “或者,你也可以把他笑纳了。他的皮相挺出挑的,在上在下,你都不吃亏,不是吗?” “当然了,在上更解气,金枝玉叶的一国太子在身下雌伏呻吟的滋味……我也很好奇呢。”萧幼安走下来,促狭一笑。 “你的计谋,根本用不上惑心花,那东西对他没什么效果,只会像个丧失心智的孩童,反倒惹人怀疑。最寻常的催/情药即可。”萧鸿雪没有回答他的话,冷冷地说道。 “没有效果吗……我知道了。” 萧幼安闻言,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萧鸿雪正准备径直走出华阳宫,萧幼安忽地出声,“下次……把他哄着点吧,鸿雪哥哥。” “半月后宫中还有元宵宴,那时,可别再失手了。” 萧鸿雪听出了他的话外之意,脚步顿了顿,而后迈过门槛向外走去。 * 萧鸿雪回到碧梧院,将房门推开,发现杨惜早已醒了过来,正可怜兮兮地坐在榻上,抱着自己的双膝发呆。 杨惜呆滞无神的双眸看见出现在门口的萧鸿雪时,倏地有了亮光。 “你去哪里了?” “阿雉,过来,哥哥抱。” 杨惜一脸纯真笑容,朝萧鸿雪张开双臂。 萧鸿雪神色复杂地看了他一眼,没有动作。 “我到处都找不见你……我想你了。” 见萧鸿雪不理他,杨惜手指绞着衾被,声音很是委屈。 萧鸿雪叹了口气,不自觉柔声道:“……方才有点事。” “还难受吗?” “难受。”杨惜低垂着头,声音轻弱。 “这里,一看见你就涨得很疼,很难受。” 杨惜用手指了指自己小腹下面的某处。 顺着杨惜手指方向望去的萧鸿雪:…… 所以,这个人完全没有自己现在是在耍流氓骚扰别人的自觉是吗? “阿雉,我难受。” 见萧鸿雪没什么反应,杨惜以为他没有听见,提高了音量。 杨惜的面庞白净如雪质,眼眸闪烁着湿润的光泽,睫毛不时轻颤,双唇轻轻呼吐着热息,眼神一错不错地望着萧鸿雪。 萧鸿雪也凝眸和杨惜对视,杨惜的眼睛,就像两只盛满了温水的碗皿,他专注地看着萧鸿雪时,眼神纯粹干净,不含一丝杂质,竟让萧鸿雪有了一种他能包容、接纳自己的全部的错觉。 “……自己用手。” 萧鸿雪转过脸,不再看杨惜,他抿了抿唇,声音很轻。 “怎么……用?”杨惜闻言,迷茫地抬起头。 “忘了他现在没有心智了……” “麻烦。”萧鸿雪蹙了蹙眉,走到杨惜身前。 他叹了口气,认命般道:“我来帮你,一会儿不许乱动,”他顿了顿,“也不许发出声音。” “好,谢谢阿雉。阿雉,你真好。” “我喜欢阿雉。” 杨惜脸上扬起了一个明媚的笑容。 萧鸿雪闻言抿了抿唇,嘴角也勾起些浅淡的笑意。他阖上眼,将手探进衾被,覆上那人的裈裤,轻轻动作起来。 杨惜的身体不由自主地剧烈颤抖,虽听话地极力压抑着声音,但那刻意忍耐的低低的喘息和呻吟反倒更加撩人了,听得萧鸿雪手上动作一滞,心跳如擂鼓。 萧鸿雪猛地睁开眼睛,见杨惜已将自己的双唇咬到泛白,唇齿间流泻出模糊的呜咽和微弱的啜泣,“唔……” 杨惜微微侧着头,露出一段线条优美的白皙颈项,他身上除了醉人的酒气,似乎还散发着一种朦胧的无名香气。 萧鸿雪忽地想起方才杨惜在席间斟酒自饮时那副摄人心魄的模样,指腹轻轻抚过杨惜眼边的滴泪痣。 烈火般迅猛燃烧的欲望渗透四肢百骸,萧鸿雪感受着自己身体的变化,深吸了一口气,再次阖上了眼。 自己好像……真的对他起反应了。 早知道就该直接把太子扔到雪地里让他冷静冷静的,现在这算什么啊? 恍神间,萧鸿雪的一只手已洒满了温热的、粘腻的液秽,他睁开眼,蹙眉看着杨惜。 “阿雉,对……对不起。我没忍住。” 杨惜生怕萧鸿雪斥责自己,抱着衾被向后缩了缩。 “阿雉,你的手好软,好舒服……就是有点冰。” 杨惜小心翼翼地看着萧鸿雪。 萧鸿雪看着杨惜,目光深邃,耳畔忽地响起了萧幼安的话。 他用另一只手掐起杨惜的下颔,逼他和自己对视,道: “呵……方才臣弟让太子哥哥舒服了,现在是不是该换太子哥哥来,让臣弟舒服舒服了?” “臣弟的手都要举不起来了。” 萧鸿雪的声音有些幽怨。 “要怎……怎么做?” “刚才臣弟是怎么做的,哥哥就……” 照着来就好。 可惜萧鸿雪话音未落,就感觉自己的双唇被温软地覆盖——杨惜轻轻捧着他的脸,亲了他一下。 “这样……会让阿雉舒服吗?” 这个人……是怎么中了惑心花还能这么纯情的? 这乖得像孩童对长辈表示喜欢似的小动作让萧鸿雪头脑一懵。 “……算了。也可以吧。” 萧鸿雪再也忍不住,用手扣住杨惜的后脑,将他往前一带,加深了方才那个蜻蜓点水般的浅吻。 “唔……” 杨惜被吻得有些喘不过来气,唇齿间溢出丝丝津唾,唇上还因磕碰擦出了血丝。 一吻毕后,杨惜满脸泛红,唇角染血。 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现在这副模样有多惑人的太子殿下抱着衾被,得寸进尺道: “阿雉,我有让你舒服吗?那今晚……我可以抱着你睡吗?” “一看不见你,我就好难受。但是好像只要靠在你身边,就不难受了。” “不可以,自己回去睡。” 萧鸿雪想都没想,果断拒绝。 “我不会趁人之危,”萧鸿雪眼神淡漠,用指尖轻轻揩拭着杨惜唇边方才被自己咬得溢血的伤口,轻声道:“除非哥哥是真的想和臣弟发生些什么。” “哦……”杨惜有些委屈地低下头,绞着自己的衣袖。 “那晚安,阿雉,明天见。” 虽面有失落之色,杨惜依旧抬首一笑。 “明天见……” 萧鸿雪没有回头看杨惜,忽觉身后有一阵风吹来——杨惜自身后抱住了他。 比萧鸿雪高出一个头的青年,将下颔抵在他的发顶蹭了蹭。 “突然想起,阿雉有洁癖,我给你擦擦。” 杨惜倾身牵起鸿雪的手,用绢巾细细地擦拭他的指掌,然后将他的手贴在自己温暖的心口,扬起脸对他一笑。 “阿雉你手太凉了,我给你捂捂。” “捂热了我马上就走,不会给阿雉添麻烦的。”似乎是怕他生气,杨惜连忙小心翼翼地保证道。 “今晚,谢谢阿雉了……咦,阿雉,你脸怎么红了?”杨惜侧着脸,疑惑地发问。 “没有。你看错了。” 萧鸿雪冷淡地抽出了自己的手,蓦地转过脸去。 “那,我走了。” “嗯。” 萧鸿雪双颊发烫,平复着呼吸,想起自己方才主动亲了太子,顿觉不可思议。 “啊!” 刚和萧鸿雪道过别,迈过门槛向外走去的杨惜在覆满积雪的道路上狠跌了一跤,惊叫出声。 萧鸿雪心下一紧,用轻功快速疾行到门口。 杨惜跌坐在雪面上,衣袍上满是泥垢与雪水,额角都磕出了血,眼中闪烁着点点泪光。 他捂着额头,委屈兮兮地望着萧鸿雪。 “阿雉……” “好痛哦。” “这个路它怎么在转啊?” 萧鸿雪:…… 如果就这么让他回去,估计他能把自己给活活摔死吧…… 他叹了口气,俯身将杨惜抱起,放回榻上。 “你睡这边的床榻上吧,我不睡。” 萧鸿雪用沾了温水的绢巾轻轻擦拭着杨惜额头的血迹。 “我真的可以睡在阿雉这里吗?” 杨惜乖顺地任他动作,双眸发亮。 “嗯……” 待萧鸿雪替他处理好额上的伤口后,杨惜大概也折腾累了,盖上衾被,脑袋一沾枕头,便睡了过去。 萧鸿雪往灯台里添了些油,坐到书案前捧起书卷,准备挑灯夜读。 可他听着身后那人发出的均匀平稳的呼吸声,眼前的字却怎么也读不进脑子里。 这时,身后的杨惜突然梦呓起什么,萧鸿雪有些好奇,凑过去听。 “对,对了,阿雉……喝药!” “今天的药喝了吗?” 萧鸿雪:…… 不是,这人其实不是太子,是太医吧?都这样了,还半点不忘提醒自己喝药啊? “本宫不许你走。” 这时,杨惜突然伸出手,死死抓住了榻边萧鸿雪的衣袖。 “松开。”萧鸿雪看向那只钳住自己衣袖的瘦得见筋的手,声音淡漠。 “本宫不要。” “不许走……就是不许走。他是什么破兄长,有什么了不起的,本宫——也是你兄长!” 萧鸿雪的衣袖被钳着不放,看着杨惜颈侧方才被自己劈出的一记深深的红痕,到底也没舍得再给他来一下,他无奈地看了杨惜一眼,给他掖了掖被角。 “好难看的睡相。” 萧鸿雪攲靠在杨惜榻边,打量了一阵他的睡颜,竟意外地感到一阵宁静与安心,索性轻轻躺在他身侧,阖目小憩。 虽萧鸿雪有意与杨惜间隔了半张榻的距离,但杨惜迷迷糊糊间一个翻身,直接把萧鸿雪搂在怀里,腿还搭在了他的腰上。 萧鸿雪倏地睁开了眼睛,摩挲着袖内的匕首。 但杨惜只是一边呓语着,一边把衾被分给他盖。 “唔……阿雉身上好冷,盖……盖被子。” 萧鸿雪怔了一下,默默将匕首收了回去。 两人就这么迷迷糊糊地相拥而眠了。 翌日,窗外雀啭鸟啼,天光大盛。 杨惜醒来时,脑子昏昏沉沉的,昨夜发生的事都记不清了,像被生生挖去了什么一样。 “我怎么会在这里?” 杨惜揉着自己一跳一跳的太阳穴,打了个呵欠,睁开了眼睛。 眼前一片朦胧,他左右环顾了一下,倏地看见了一个虽然清夭艳绝,但如果一睁眼就看见,其效果堪比恐怖片怼脸一样令他悚然的人。 “……谁知道呢?” 萧鸿雪躺在杨惜身侧,一头银发垂在肩上,他淡淡地瞥了杨惜一眼,然后反手用发簪将自己的银发挽起。 嗯……用的还是那根二人初见时差点把杨惜捅了个对穿的簪子。 “卧、卧槽!” 猛拧了自己大腿一把,发现不是做梦的杨惜撕心裂肺地惨叫了一声。 一睁眼发现萧鸿雪躺在自己身侧的恐怖程度完全不亚于他刚发现自己穿成了倒霉炮灰萧成亭的时候。 “阿、阿雉啊,我……我有对你做什么吗?” 杨惜几乎是连滚带爬地翻下了榻,挪到铜镜前,发现除了额角边和唇上多出了几道伤口,自己的衣物和萧鸿雪的衣物都还算齐整,松了口气。 他正准备落荒而逃,但在逃之前还不忘对萧鸿雪解释道: “阿……阿雉,我昨晚应该是耍酒疯了,梦游了,我……我不是故意的!阿雉,我错了!” “你没有对我做什么。”萧鸿雪淡淡地看了杨惜一眼。 “真……真的吗,那太好了,哈哈哈哈。” 虽然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但得到萧鸿雪的答复后,杨惜喜出望外,一脸“老奴这就滚”的愉悦轻松,走出了寝殿。 但我有对你做什么。 萧鸿雪低下头,按了按自己的心口,对自己难得的失控感到没由来的迷茫和惶恐。 杨惜一路走到院中,突然在雪地里看见了自己送给萧鸿雪的那条银锁。 他脸上没什么表情,但两手微微发抖,将积雪刨开,把银锁捡了起来,用衣袖擦拭干净。 他正要离开,身后突然有一道声音响起: “太子哥哥送给臣弟的生辰礼物,还有收回去的道理吗?” 萧鸿雪抱臂挑了挑眉,走上前来,摊开掌心。 “……是臣弟保管不慎,但臣弟还并不想将它交还给太子哥哥。” 杨惜闻言,脸色好转了些,垂眼将银锁放进他的手心。 “……那下次,要放好了。” “嗯。” 第37章 世子那是个美得惊人,也狠得惊人的孩…… 近日,昭王府有两件大事。 第一件,昭王妃魏书萱入白马寺带发修行,王府一应事务悉数交由典军处理。王妃自言她惟愿长伴青灯古佛,不再过问俗事。 第二件,则是昭王请旨,立自己已逝的外室穆忆所生的庶子萧鸿雪为世子。 明眼人都知道,这两件事之间其实存在着些暧昧的联系。 据王府内知晓内情的人透露说,虽未正式册立,但由王妃所出的长子萧淮流继世子之位本是板上钉钉的事,是王妃自个儿去吹了枕旁风,极力殷劝昭王改立萧鸿雪为世子的。 此举令众人纷纷咋舌,很是不解。王妃解释说是因为自己前些年出于醋妒外室,对继子萧鸿雪多有苛虐,如今幡然悔悟,想尽力弥补他。 除了世子之位,她后半辈子也会皈依佛门,终日诵经苦修,祈求消除一身业孽。 得知此事时,太子殿下正被宫娥们围着穿上参加籍田礼的衣饰。 孟春正月,春耕之前,天子会率公卿诸侯前往千亩田畴的南郊,手执耒耜在籍田上三推或一拨以祈社稷,称为“籍礼”,以示对农耕的重视。 杨惜头戴嵌珠冠,腰束通犀金玉带,因天候乍暖还寒,在翠色的钑花绸袍外披了件雪白的狐氅,长身玉立,风姿特秀,一派风流气度。 他一边任宫娥梳理着腰后如缎的乌发,一边听她们讲昭王府的事解乏,唇角微扬。 前脚刚穿书,后脚就出家遁了……不愧是老月,做事够绝啊。 不过呢,依照暗黑系男主萧鸿雪的性格,别说出家当尼姑了,她就是出家当佛堂前的木鱼,萧鸿雪也会找上门给她生生掰成两半、砸得稀碎。 在血海深仇面前,世子之位这种补偿不过是杯水车薪罢了。 杨惜摇了摇头。他们炮灰自救联盟想把自己的小命好好苟住是真的任重道远啊。 除夕夜宴后的第二日,萧鸿雪便不告而别,径直回到昭王府了。 杨惜怀揣着以金纸包裹、准备发给萧鸿雪的压岁钱,独自站在已人去殿空的碧梧院里,愣了很久。 殿内没有留下一丝生活痕迹,干净寂寥得仿佛不曾有人居住过。 自此,杨惜没有与萧鸿雪朝夕相处刷好感的机会了,他正为自己的茫茫未来苦恼,思考其他出路时,宫娥的话打断了杨惜的思绪。 “殿下,日前突厥王子使团抵京,今日京城南郊籍田,陛下邀他们一同观礼。” 杨惜回过神,轻轻吟啄着宫娥的话:“突厥王子……” “正是,这位王子乃是突厥可汗的二子,名唤慕容嘉,他携自己的胞妹慕容妗一同来燕,商两国外交事宜。” “据说突厥欲与我朝修好,有意将这位王女送来和亲……” “和亲?”杨惜略怔了怔,看向那宫娥。 “是,王女去年方及笄,而目前朝中适龄的皇子只有殿下您和二皇子。” “不过,咱们殿下身份何等尊贵,又是长子,论地位齿序,二皇子定是越不过您去的。” 宫娥手中梳发的木篦发出沙沙的声响。 杨惜闻言,没有答话,指尖拨了拨自己耳边的金珠坠,垂眸沉思了一阵。 慕容嘉…… 原书中,这慕容嘉也是一个刚露完脸就早早下线的炮灰,他出使大燕时流连于风月之地,后被一名青楼舞姬毒杀。 因那名毒杀慕容嘉的舞姬得手后当场自尽,此案一时成为无法勘破的悬案。 出了这种事,原定的和亲联姻直接作废,王女慕容妗当即带着使团返回突厥。 睿宗无奈,事后遣人送去了数量庞大的金银抚恤。 可突厥狼子野心昭也,虽当时缄口不发作,但后以此为借口挥师北下,与朝中内奸里应外合,夺走凉州五城,使大燕损失了近八分之一的国土。 后来突厥可汗逝世,幼子慕容徽继位。经探子调查回报,当年慕容嘉死于大燕,正是这慕容徽派死士伪装成青楼舞姬前去暗杀的,既夺得汗位,又为突厥换回了五座城池。 杨惜虽然不清楚这下线太早的慕容嘉是何许人物,但他弟弟慕容徽是个绝对的狠人,于大燕而言,慕容嘉继位远比慕容徽继位来得有利。 看来,自己得尽量把这慕容嘉的性命给保下才行。 杨惜若有所思地眯起眼。 宫娥将一枚用以绾发的玉笄插入杨惜发间,道:“好了,殿下。” “嗯。我们走吧。” 杨惜转头看向一旁抱剑等候的贺萦怀。 * 京城闾阖门三门大开,天子乘华盖玉辇,跟从其后的车驾密如鱼鳞。旌旗彩帜,锦簇光耀,佩玉鸾铃,鸣响清脆。 妃嫔手捧各式谷种,大司农手执农具,宫正则负责护卫开道。 太子銮驾在天子玉辇之后,杨惜斜靠着软垫,听着微风吹动车幔时,轻纱细绢窸窣的声音。 他没心情去关注仪仗如何盛大,一心思索着如何才能不引人注意地保下那位突厥王子的性命。 想着想着,又觉得有点可笑。自己的小命都还岌岌可危呢,还想着管闲事,难道是这太子当久了,代入太深了? 杨惜摇了摇头,转头瞥了一眼銮驾后的突厥使团。 帝王仪仗很快行至京城南郊。 原野土地丰美肥沃,田间水渠浪花激荡。台坛上垂挂着天青色的帷幕,数百耕牛待驭于垄边。 车驾辚辚作响,朱红的车轮扬起细小的尘土。自车驾上走下的朝官命臣们身着盛美的春服,手捧玉璋,按官阶列定。 他们面色肃穆惶恐,等望着万乘之尊的车驾。 睿宗的玉辇行到台坛前时,箫管鼓磬齐鸣,洪亮的钟声响彻云霄,纷纷喧喧,尘雾漫天。 “天子千亩,诸侯百亩。籍之言借也,借民力治之,故谓之籍田,朕亲率耕,以给宗庙粢盛。”[1] 睿宗冕垂朱纮,手执耒耜,登上台坛。他足下踏着松土,手中揽握长缰,三推而罢。 在天子与诸位皇子之后,众官按贵贱依次试耕,或五推或九推。 南郊的乡邑之民接踵擦肩,相杂而至。他们皆喜形于色、欢呼喧嚷,还有人聚集在大路上击鼓舞蹈,讴歌吟颂圣明治世。 突厥使团在台坛下观礼。王女慕容妗侧身坐在马背上,以绢纱覆面,胳臂和脚腕戴满银钏金链,光华闪烁。 她手捧心口,双眸发亮,感叹着眼前的盛象:“大燕的籍田礼真是震撼啊……” “我们漠北草原有更丰美的水草和牛羊。”站在慕容妗身旁为她牵马的慕容嘉转过脸,冲她微微一笑。 慕容妗闻言却垂下眼眸,有些黯然神伤。故乡是最美的地方,但她此行是为和亲而来,若嫁与大燕王室,便魂锁异乡地,或许终生不能再见漠北那片宽袤的草原了。 慕容嘉看出她的情绪有些低落,轻轻握住了她的手,柔声道:“没事的,阿妗。” “传闻大燕太子荒淫昏庸,我们如今亲眼来看看,如果传闻属实,即使被父汗责难,阿兄也断不会让你嫁给这样的人。” 慕容妗点了点头,平复情绪后,忽听见身后的几位突厥使节正在用突厥语戏弄前来谄媚讨好使团的宦官。 使节们用很是轻侮的突厥词汇与宦官交流,那宦官因不通突厥语,只笑着点头称是,几位使节乐得纷纷捧腹,哈哈大笑。 “阿兄,这样是不是不太好……”慕容妗巴掌大小的脸血色很淡,轻咳一声,愁眉轻蹙。 慕容嘉闻言轻笑了一声,“不用管,我们草原男儿最轻视这种阉人媚货。” “男儿自当横戈跃马,顶天立地。这些阉人却一副滴粉搓酥的阴柔模样,袖口甚至还有脂粉气,我也瞧不惯他们这副德行。” 这时,一个紫袍银发的身影行过突厥使团这边。 萧鸿雪冷淡地瞥了一眼被突厥使节戏耍却不自知,依然满面谄媚笑容的宦官,轻语道:“常侍大人好雅量,被使节这样轻侮仍能面不改容。” 慕容嘉倏地抬首,惊讶地看了萧鸿雪一眼。 这个人,他懂突厥语? “萧……萧世子此言何意?”那宦官一愣,看向萧鸿雪。 “没什么意思,失礼了。” 萧鸿雪无心解释,并未驻足,打算径直离开,去路却被慕容嘉挡住了。 “这位美人世子,说来有些不可思议,但小王越看你越觉得有些眼熟……我们是不是在哪里见过?” 慕容嘉眯着眼,轻轻抬起萧鸿雪的下颔,正欲仔细量视他的五官,萧鸿雪轻笑一声,反手将慕容嘉的胳臂扭到他身后。 然后,萧鸿雪蹙眉望向眼前那张额垂银帘,挡遮着右眼的异族脸孔,怔了怔,面色微微发白。 “……见过吗?” “最好还是,不要见过吧?” 萧鸿雪的声音有些不易察觉的颤抖,将袖下的指掌攥得极紧。 被扭着胳臂的慕容嘉微微一笑,靠在萧鸿雪耳旁轻语道: “几年前,小王尚还年幼时,曾在叶护帐中见过一个被掳回的燕人男孩。那是个美得惊人,也狠得惊人的孩子,小王至今还记忆犹新。” “当时所有的燕人孩童都在哭喊,他被剥净了衣裳,只披着一身羊皮,却攥着手中从看守身上偷来的短匕,杀死了两名突厥勇士。” “他被浇冰水惩罚,和饿狼关在一起搏斗,后来,虽在狼吻之下被撕咬得浑身血肉模糊,却真的战胜了狼的他,被小王的一位有恋慕孩童的嗜癖的族亲带回帐中了……” “小王的那位族亲不仅授他武艺,还教他突厥文。后来,他被那孩子一刀捅穿了胸口。” “那个孩子,”慕容嘉顿了顿,漫不经心地抬手抚了抚萧鸿雪的脸廓,“就是你吧,美人。” “没想到,病成那副模样被扔出营帐的你,居然活了下来。” “而且还摇身一变,成了燕国的世子殿下。” 萧鸿雪的瞳孔猛地一缩。 第38章 鱼肉萧鸿雪原以为,他不会再想起的。…… 萧鸿雪原以为,他不会再想起的。 那些痛到快要遗忘的旧事。 那扇被他封闭在心中最隐秘最阴暗的角落里的门,又一次被打开了。 七年前,凉州城。 彼时萧鸿雪还不是什么昭王世子,只是凉州一个寻常洗衣妇的儿子。他没有爹,故而也没有姓氏,独名鸿雪。 那洗衣妇为人古板严苛,在鸿雪的记忆里,她好像不曾笑过。 她一个靠给人浆洗衣裳裤袜为生的独身女人,带着一个和她一点也不相像的孩子,受尽了邻人的流言蜚语。 她并不在乎旁人如何议论她,但当那些人在背后指指点点鸿雪是个不知来历的野种时,她会用最粗俗的言语叉腰大骂,舀整整一木盆的水泼在人家门前,吓得人家门都不敢出。 鸿雪都看在眼里,她不说,他也从来不会问她“我爹是谁?”或“我爹在哪里?”,两人之间有一种心照不宣的默契。 自鸿雪有记忆以来,常常是听着她在院中捣衣的声音入睡的。 她总是整天整夜地给人家洗衣裳,有时月亮已经上来,她还在哼哧哼哧地洗。驿站酒铺里的伙计们送来的衣裳,臭硬如牛皮,她每次洗完,都被熏得吃不下饭去,所以她极瘦。 鸿雪很想帮她,可是插不上手。他每次一靠近她的洗衣盆,她就沉了脸,重重打开鸿雪的手。 “滚开,读你的书去。” “你要是真的闲,练剑也好,读书也好,你的手不是拿浣衣槌的手。” 鸿雪揉着被打得发红的手,悄悄回头看她。 “我的儿子,以后是要考功名的……” 她把衣裳推到一边,发了会儿愣,和自己说话。 鸿雪在家读书弄炊,她则日复一日地背着衣裳去河边浣衣,两掌的掌背都洗起了鱼鳞般的斑皮。 她吃穿都节俭,但给鸿雪买书和剑谱时眼都不眨一下。她就是用这样一双粗糙黑紫的手,将鸿雪拉扯到了八岁。 鸿雪八岁那年,她在浣衣时不慎掉进了河上的冰窟窿里,两个时辰后才被来给她送饭的鸿雪发现。鸿雪哭着托邻人来救她,人虽救起,腿却废了,终日在榻,再不能下地。 鸿雪只得去做富绅员外家中做小工,受尽了毒打与责骂,还曾被员外家的呆傻儿子从背后扑上来拥抱纠缠。可为了给她挣回汤药和吃食,这些,他都忍了。 后来,洗衣妇不忍拖累他,给自己煮了一碗馅里掺了毒的菜饺,自尽了。 她临终前,嘴淌乌血,将一个锦绸包袱递给萧鸿雪,第一次那样温柔地抚着他的发顶。 “你不是我的孩子,我这辈子没有成过婚。那日浣衣归来,在城墙根儿捡到的你。”妇人的语气很平静,鸿雪同样接受得很平静,“嗯,我知道。” “那天雪下得很大,是凉州这些年最大的一场雪,你在外面冻了那许久,脸都冻紫了,被我喂了些热米糊,居然就活了过来。” “我想,你大概就是这场大雪托生的孩子,故给你起名鸿雪。” “这绸布就是当年裹着你的襁褓,里头有你出生时所佩的一枚玉玦,还有我这些年为你攒的进学堂的钱银。” “之所以没有提前拿出来,是怕你拿这钱来给我医病。我这病,是医不好的,我自己心里明白。即使医好了,也是废人一个,活着受罪。” “日后,我不在了,你一个人也要好好活……” “好。”鸿雪垂下眼。 “娘,你是服毒走的……疼不疼?” 妇人面带微笑地靠在他肩上,再无声息。 * 洗衣妇死后,鸿雪彻底成了孤儿,因为容貌出挑,比寻常的孤儿遭受了更多不怀好意的觊觎目光,常有人假借“醉酒”或其他理由来砸门,他每夜都要把门栓钥上三层,才敢勉强倚着房门入睡。 一个第一次见面时把鸿雪错认为姑娘、和他说话脸都要红透的邻家孩子,总爱偷揣着些馒头、肉包之类的跑来鸿雪家的烂瓦房,自院墙把东西抛进院中。 后来鸿雪刻意守着院墙,把他抓了个正着。 那孩子把头埋得很低,红着脸说:“我叫小乙,你……你很漂亮,我娘说你娘死了,没人管,我怕你没饭吃。” “你……你以后能不能给我做媳妇儿?” 饿了许久的鸿雪捡起地上的馒头拍了拍,抬起头,淡淡地看了他一眼,蠕动着发白的嘴唇,“……谢谢。” “但我应该不能给你做媳妇。我也是男孩。” 小乙愣了愣,然后羞得当场跑开了。 鸿雪以为小乙不会再来了,但第二天,鸿雪又抓到了在墙下鬼鬼祟祟地朝院内扔馒头的小乙。 小乙红着脸,挠着头说,“你……你要是不嫌弃我,以后,我给你做大哥,我保护你。” “好。”鸿雪轻笑一声。 后来,小乙的爹娘死于一场山火,他和鸿雪两人便成了一起睡破庙的相依为命的流浪儿。 小乙嘴甜胆大,人又机灵,哪怕是乞讨,两人也没有为吃食发过愁。 一日,小乙发现鸿雪总是抱着一个绸布包袱发呆,很是好奇,询问他这包袱的来历。 鸿雪咬着唇,深深地看了他一眼,还是将实情告诉他了。 “你大概是富贵人家的孩子呀,等你哪日寻到自己的爹娘,就能过上锦衣玉食的好日子了吧……” 小乙垂下眼,摩挲着裤上的补丁说。 翌日,鸿雪醒来,小乙和自己怀中的绸布包袱一齐消失了,自己则被丢在了靠着边镇的一座山林中。 没有歇斯底里的叫喊和寻找,鸿雪不言不语地摸下了山。因为模样生得好,容易揽客,靠着给山下的一家茶馆端茶,也能勉强饱腹。 可后来,竟遇上了来边镇打秋风的突厥兵。 那日,鸿雪在那间茶馆,见到了真正的人间炼狱。 被焰浪吞噬的房屋,片刻前还在笑吟吟地聊闲天、如今胸插刀斧倒在桌案上的茶客,能淹没足腕的血泊,散落一地的肝肠器官,耳畔尖锐刺耳、长响不绝的惨叫与哭喊声。 鸿雪刚从灶屋端茶出来,尚还没反应过来,就被突厥士兵一刀鞘打晕了,被绑上马匹颠簸了一夜。 第二日醒来时,他已身处突厥叶护帐中。 自大燕边镇里掳回的妇孺们犹如货品一般,被绳索捆缚着手脚,堆在帐心。他们披头散发,双目无神地靠在一起,任突厥贵族们拣选。 标准很简单,漂亮的、健康的被贵族带回帐中为妾为奴,肆意玩弄;不漂亮的,砍去头颅与手脚,尸首以雪盐浸在坛中,充作过冬的“米肉”;病得奄奄一息的,朝心口来一刀,再扔到雪地里,或被狼群分尸,或被风霜冻死。 鸿雪咬着下唇,不言不语地坐在其中,手中紧握着自看守那里偷来的短匕。他看见摆在帐中四角的坛子里是被淹没在盐中的孩童的头颅、手脚,两眼通红,咬紧了牙。 在强大的求生本能驱使下,鸿雪刺死了两个想将他硬拖入帐中的突厥士兵。后来他被抓住,那些人劈头盖脸地给他浇了一盆冰水,他直接被冻晕了过去。 醒来时,他和一头饿了许久、眼冒绿光的狼同处一室,帐外是以观赏人狼搏斗取乐的贵族们。 “啧啧,这可是个手刃过两个突厥勇士的狼崽子,和之前那些只会哭着求饶的不同……” 在鸿雪浑身都被撕咬得血肉模糊之后,他咬了咬牙,摆出一副无力反抗的柔弱姿态。 就在那狼扑过来,准备咬断他的脖颈时,他于狼吻之下露出一个染血的笑容,然后用手中那把短匕快准狠地割破了狼的喉咙。 温热的狼尸压在鸿雪身上,缓了许久后他才恢复力气,推开那具狼尸,慢慢爬了起来。他那副银发飘扬、血溅面容的模样,深深震撼了帐外的突厥贵族。 “他好美……这么小的年纪,居然有着兵士般的眼神。” 其中有一个眼窝很深的,名叫慕容伽的贵族,他将奄奄一息的鸿雪抱回了自己的帐中,对他悉心照料,给他纸笔和书籍,授他突厥文字,也教他武艺。 可鸿雪刚刚有了一点模糊的关于“父亲”的概念,就被慕容伽亲手撕碎了。 一晚,鸿雪在书案前写字的时候,慕容伽浑身酒气,站在鸿雪背后伸出手,抚摩鸿雪的脸廓,然后将手探进了他的前襟。 鸿雪浑身僵硬,大脑有一瞬的麻木,等他回过神,他已抓起案上的烛台将慕容伽的手臂刺伤,鲜血如同烛油一般,淋淋漓漓地淌了一地。 慕容伽捂着流血的手臂,匍匐在鸿雪身前,牵起他姑娘般白皙娇柔的手掌,抚上自己的脸,神色迷醉:“雪……雪,你是我的公主,你好美,你太美了,给我吧。” “我是你的奴隶,你的狗,求求你,给我,干我吧,你想对我做什么都可以。” “我虽然不能人事,但我是这么爱你啊……” 鸿雪又惧又反胃,嫌恶地将他踢开,慕容伽却依然像条狗一样,趴在他脚边,亲他的足尖。 “雪,你总是这么冷淡,我不开心了。”慕容伽站起身,掐住鸿雪的脖颈。 “那你可以去死。” 这个漂亮到即使神情轻蔑,也很难让人生厌的男孩用突厥语轻声回复。 “雪,你太不听话了。” “难道我对你不好吗?我原想用烧红的铁在你身上烙下我的姓名,但我一直舍不得。” 他攥起鸿雪的下颔,轻声道:“明日,我要带你这个被我捧在掌心上的珍宝,去看看其他燕人过的是什么日子。” “我要让你明白,如果不是我的庇护,你早就被他们分食得骨头渣都不剩了。” 翌日,关押着待选妇孺的毡帐内。 妇人和孩童大声尖叫,哭着逃窜,光裸着下半身的男人或邪笑或怒骂,朝他们的后脑掷去一柄斧头。 慕容伽按着鸿雪的肩,让他看着那些鲜血四溅、生啖人肉的场景,看着其余燕人是如何像砧板上的鱼肉一样,任人宰割。 鸿雪从一开始的恐惧、惊慌,到最后的彻底麻木。 “雪,你知道吗,除了我,还会有很多人喜欢你,但他们的手段,比我残忍一万倍。” “你想试试吗?” 鸿雪垂着眼眸,没有说话。 慕容伽不满意他这种反应,于是第三天,他剥净鸿雪的衣衫,让他只着一层薄纱,给锦帐内的贵族们献舞。 鸿雪看着那些人浑浊的、通红的,野兽一样的眼睛,冷冷一笑。 他在舞中坐到了另一个贵族的腿上,故作娇柔姿态,勾住他的脖颈。 那人吮舐着他鬓边的一缕银发,神情迷醉:“好香啊……怪不得阿伽视他如珍宝,藏着掖着不给我们看,果然是个皮毛极漂亮的狼崽子。” “哈哈哈哈,我都想去仔细瞧瞧看他下边有没有根儿了,居然长成这副狐媚子样。”旁边有人附和道。 慕容伽则笑吟吟地喝着酒,没有说话。 和鸿雪对视时,他露出了那种“你看,还是我好吧”的得意神情。 当夜回帐,慕容伽以为自己已经彻底驯服了这个小美人,伸手欲抱他,鸿雪却用在坐到那个贵族腿上时顺走的他腰间的金刀,狠狠地刺穿了慕容伽的胸口。 慕容伽死前,嗫嚅着嘴唇,鸿雪以为他在恶狠狠地咒骂自己,极快意地凑过去听,发现他在说的话是:对不起。 对不起? 多么恶心、多么可笑的三个字。 鸿雪勾唇一笑,踢了一脚慕容伽的尸首,走出帐外的瞬间,被守卫围住,作为过冬粮食被关押在牢狱中。 后来,因为狱中缺穿少吃,又时刻精神紧绷,他病了,病得很严重,时常咯血。 因为无法再被用作“米肉”,看守将他随手扔给了马倌。 那马倌将他绑在马匹上,估计是想把他冻死。 他以为自己终于要解脱了。 生命最后的时刻,他发现自己好像谁也不恨,不恨一出生就将他抛弃的爹娘,不恨小乙,不恨慕容伽,他最恨最恨的人,是他自己。 他似乎总因为这张不似寻常男儿一般硬朗的,柔媚得恶心的脸而受难呢…… 但他没死。他醒来时,发现自己被那匹马甩到了另一个边镇,被一个外出买胭脂水粉的妓子捡了回去。 那妓子就是穆忆。 那个时候,鸿雪病得双唇发白,说话含糊不清,吃饭都张不开嘴,穆忆给他灌了些肉糜汤,一口一口地把他喂活了。 “模样生得真好……你叫什么?”这是穆忆和他说的第一句话。 “鸿雪。” “姓呢?” “没有……没有姓。” “没有姓?” 穆忆深深地看了鸿雪一眼。 “以后,你姓萧。” “我就是你娘,你是我的亲儿子。” 她刻意加重了那个“亲”字。 “你爹,是个了不起的大人物。有了你,他一定会愿意把我接到身边的。” 穆忆抚着自己平坦的小腹,神色癫狂。 “下个月,我就带你去认他。” …… “你爹为什么不喜欢你?为什么他见了你,还是不愿意把我们接进王府,只勉强同意把我们养在外宅?” “你这个没用的东西……” 穆忆狠狠地甩了萧鸿雪一耳光,看着他面上的红色掌印,又心疼地把他揽进怀里。 “娘错了,娘给你熬碗甜汤喝,好不好?” 曾经用肉糜汤一口一口把他喂活的人,如今又给他端来一碗热气腾腾的甜汤,萧鸿雪却在碗沿上看见了未拭净的粉末—— 是砒霜。 “娘病了,活不长了,你是我的孩子,娘舍不得你,你和娘一起走,好不好?” 穆忆神色温柔而癫狂的脸庞一闪而过。 * 萧鸿雪意识回笼,身形摇摇欲坠,眼前满是血气,一只眼流泪。 他双手控制不住地发抖,指甲将掌心掐出了血痕,浑身颤抖,眼看就要站不稳了。 就在他有如风中的残叶,要向后倒去时,一双有力的手稳稳地将他托住了。 一直注意着突厥使团这边的杨惜见使节们将萧鸿雪团团围住,愣了愣,疑惑萧鸿雪怎么会和突厥王子起冲突,但他没有多想,赶忙奔了过来,一把将快要摔倒的萧鸿雪揽进了自己怀里。 杨惜满鬓的金玉叮叮当当地响,因为一路跑过来,轻轻喘着气。 “阿雉,没事了,没事了,哥哥在这里。” “没有人可以伤害你。” 杨惜安抚地摸了摸萧鸿雪的脸颊,萧鸿雪的身形比杨惜略矮一些,两人这样站着,在旁人眼里,就好似一对亲密相偎、互诉私语的恋人。 第39章 仆射哥哥,你躲我。 白马寺。 刚下过一场大雨,寺院内繁茂的树木枝叶上沾满了水珠,庭石上的青苔分外潮湿黑亮,连寺院中央池畔的假山都被雨水淋得绿意盎然。 骤风将郁郁苍苍的树丛里的落叶吹到池中,荡起阵阵涟漪,天边传来闷重的雷声。 杨惜头戴幕篱,微微垂首,行走在一片濡湿的石板路上,时刻小心着踩到石板缝隙里的青苔滑了脚。 快要行至寺院厢房前时,他眼前掠过了一片素白的衣角。 一个撑着纸伞、素衣雪襟的男子站在前方,轻轻拨弄着手里的珠串,似乎是在等待什么人。 杨惜不以为意,正准备绕过他,可在经过那白衣男子时,手腕却倏地被他攥住了。 “你……” 那白衣男子凝望着杨惜掩映在幕篱下的脸庞,欲言又止。 杨惜愣了愣,也反过来打量这白衣男子。 这人约莫三十出头的年纪,白衣丝履,颜容清俊,面上笑意谦和温润,身上有股淡淡的冷香,一派谦雅君子的气度。 “何事?”杨惜轻声发问。 “你……不认得我吗?”那白衣男子微微蹙眉,神色复杂,眸光却紧盯着杨惜脸上的神情,似乎在判断他是否在说谎。 “我们……见过吗?” 杨惜的声音有些犹豫,即使结合小说里的外貌描写也很难判断此人是谁。 他在心中暗暗腹诽这萧成亭的社交圈真是大得麻烦,每隔几天就会随机刷新一个npc幽怨地问他“你不认识我吗?”。 废话,他又不是原主,只是一个半路顶号的倒霉蛋,认识才有鬼了。 那白衣男子见杨惜不认得他,面露惊愕之色,随即叹息了一声,松开手,朝杨惜作了一揖,道:“失礼了。” “无碍。” 杨惜有些莫名其妙,看了白衣男子一眼,然后径直走进前方的厢房。 身后的白衣男子一直目送着杨惜离去的背影,想到方才与杨惜对视时瞥见的他颈侧那紫红的吻痕,脸色有些阴郁。 这时,一个小厮模样的人捧着一束线香走来,“仆射大人,线香。” 谢韫点了点头,收回目光,拭了拭落在自己襟上的雨水,接过那小厮递来的香。 “大人方才在和那位公子交谈?那是哪家的公子啊?”小厮好奇地望着杨惜的背影。 谢韫闻言,微微一笑,没有直接回答,只道:“是位……玉叶金柯的贵人。” 杨惜拾阶而上,走到一间厢房门前时,取下自己的幕篱搁在门边。 然后,他推开亮净的木门,见明月正一边喝着热茶,一边提笔写着什么,脸上笑容有些诡异。 “明月。” 杨惜朝明月一笑,挥了挥手。 “……儿媳妇?” 明月神色有些慌张,用案上的镇尺压住自己方才书写的宣纸,然后起身迎人。 “你来慰问我啦?” “嗯。”杨惜将手中的食盒递给了明月。 “这什么?”明月掂了掂食盒。 “烧鹅,喜欢吗?” “喜欢,呜呜呜呜,不愧是我的子期,你怎么知道我好久没见荤腥了,我在这里吃草都快吃成沙拉精了!” 明月抱着食盒粲然一笑,双眸发亮。 “谁让你做这么绝的,好好的昭王府女主人不当,非要跑来寺院做尼姑啊?礼佛修行之人还想沾什么荤腥。” 杨惜倚着门框,面带笑意。 “酒肉穿肠过,佛祖心中留嘛……” “主要是,我不想英年早婚啊,每天被一个长得跟我爸似的老头子牵牵抱抱喊娘子,耳语什么‘娘子啊我们该就寝了’,真的很惊悚啊!” “像昭王那种年纪的,如果是ktv男模,进门吃我一口果盘我都得报警。” “还有那个萧淮流,我都不想说,那么俊的一张脸,完全照着我理想型长的,但他一张嘴就叫我母亲,听得我心都碎了。” 杨惜听见明月夸奖萧淮流的容貌生得好,顿了顿,眼底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异样情绪。 “为了避免我日后做出什么有违人伦道德的事情,我只好出家遁了。” “而且在魏书萱在昭王府这么多年,周围的人都熟悉她,如果脾性举止异常,太容易引起怀疑了,男主哥萧鸿雪可时时盯着我呢!” “儿媳妇你对我真好,下次来看我再给我带只城南的烤鸡行不,上次我实在馋肉馋疯了,看见寺院里养的鸡就把持不住,眼冒绿光,尾随了它们一路,把路过的僧人吓坏了,嘿嘿……” 明月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 “咦……那只手里提的什么?也是给我带的吗?”明月目光下移,好奇地看了一眼杨惜另一只手里提着的油纸包。 “馥心斋买的糕饼,准备给萧鸿雪送去的,你要尝尝吗?” “儿媳妇,你……你把他当女朋友哄啊?”明月有些惊讶。 “小孩子伤心不就爱吃甜的吗,我弟杨忱就这样,以前我把他惹哭了,一个蛋黄酥就能哄好。”杨惜答道。 明月轻笑一声,正要说些什么,倏地注意到了杨惜颈侧那片被衣领挡住的旖旎痕迹,脸色一变。 “这这这这……这又是什么?” 明月抬手,手指颤抖着一指。 杨惜闻言垂首,顺着明月手指的方向望去,顿了顿,拢紧了衣领。 “……萧鸿雪啃的。” 明月:“?” “你们已经发展到这一步了吗?” “简直伤风败俗,世风日下,白日宣淫,细……细说。” 明月将食盒搁在一旁,兴奋地望着杨惜,抓着他的肩猛晃。 “别胡思乱想,没那回事。”杨惜神情一变,按住了明月的手。 他看着明月期待的眼神,沉默了一会儿,接着道:“这个,说来话长了……” 杨惜的思绪被拉回了籍田那日。 * 那日杨惜刚行完籍礼,走下台坛,就看见萧鸿雪被突厥使团围住,他一手擒着慕容嘉的胳臂,使节们纷纷抚刀,面色不善。 杨惜正疑惑萧鸿雪怎么会和慕容嘉起冲突,但转头一看,萧鸿雪面色发白,浑身颤抖,眼看就要站不稳了,心里一紧。 他从没见过萧鸿雪这个模样,赶忙冲进使团,将快要摔倒的萧鸿雪一手揽在怀里。 贺萦怀紧跟杨惜身后,抱着剑,面色凛然,眯着眼挡在杨惜和萧鸿雪身前。 “王子怎么还和本宫的幼弟动起手来了?本宫疼他还来不及呢。” 杨惜有些愠怒,蹙起眉,全然不顾方才是萧鸿雪单方面对慕容嘉动手的,言语间大有兴师问罪之意。 不管谁先动的手,能把性格清清冷冷的萧鸿雪给逼成这样了,那肯定是慕容嘉的错!杨惜心想。 “……是误会,是小王对这位美人世子出言不逊在先。” “抱歉,世子殿下。” 慕容嘉听出了杨惜话中的回护之意,活动着自己脱臼的胳臂,琥珀色的眼瞳转了转,向杨惜颔了颔首,主动铺了个台阶下。 杨惜没有看慕容嘉,眸光仅落在自己怀中的萧鸿雪身上。 萧鸿雪把脸轻轻靠在杨惜胸口,他闻到了那日杨惜把自己抱出昭王府时,身上那股冬日暖阳般温暖的香气,竟然真的安定下来了,没有挣出杨惜的怀抱。 杨惜愣住了,心中一片柔软,摸了摸萧鸿雪的头,“乖。” “不怕,哥哥在这呢。没有人可以伤害你。” 然后,杨惜转头瞥了慕容嘉一眼。 “雪儿年纪尚幼,有些怕生。本宫先带他离开。” “失陪了,王子。” 走出几步后,杨惜回头道:“萦怀,你也在这等着本宫就是,不必跟来。” 贺萦怀颔了颔首,回身打量着方才欲拔刀的突厥使团,一副不苟言笑的严肃表情。 慕容妗跃下马背,牵着马,好奇地望着这个抱剑的青年。 这时,一个绣袄锦裙的少女自台坛上跑了下来,腕边银铃脆响。 她自背后亲昵地挽住贺萦怀的胳臂,问道:“萦怀哥哥,我皇兄呢?” 被挽住胳臂的贺萦怀轻咳一声,有些不自然地望向远方,“太子殿下有些事要处理,命臣在此等候。” 萧成碧闻言瘪了瘪嘴,“皇兄都好久没带玉奴一起玩了,在忙什么呢……” 这时,萧成碧突然望见了一旁牵着马的慕容妗,眼睛一亮,蹦蹦跳跳地跑到她面前。 “咦,你也会骑马吗?” 慕容妗收回打量的视线,看着眼前这个眼睛亮晶晶的少女,赧然一笑。 “会,我们草原儿女就是在马背上长大的,我自小骑的就是烈马。” “哇——真厉害!本公主新得了一匹性子很烈的皎雪骢,难以驯服,你可以帮我驯驯吗?” “当然。” 萧成碧闻言粲然一笑,挽起慕容妗的手,“那就和我走吧,我叫萧成碧,大燕的玉奴公主,你可是突厥的王女么?” “是,我叫慕容妗。” 两人手挽着手,言笑晏晏地走远了。 两位公主相处如此融洽亲密,贺萦怀与突厥使团这边的气氛也渐渐回暖,甚至有使节向贺萦怀递去了自故乡带来的点心。 …… 一旁的树林中。 杨惜径直揽着萧鸿雪走到一棵杉木旁,他停下脚步,什么话也没说,一手小心翼翼地揽着萧鸿雪的腰,一手轻轻抚着萧鸿雪的背。 ……他腰好细噢。瘦骨纤纤,我见犹怜。 杨惜在心中感叹了一声。 萧鸿雪将头埋得很低,肩头微微耸动。 他,他哭了? 杨惜愣了愣,不由紧张起来,心脏跟着萧鸿雪肩头的起伏剧烈颤动。 看见萧鸿雪难过,他心里也难受起来,有些手足无措,正欲说些什么,怀里的萧鸿雪倏地抱紧了他。 杨惜一愣,轻轻回抱住萧鸿雪。 萧鸿雪却突然仰头,在杨惜颈侧咬了一口。 “嘶……” 这是极纯粹的啃咬,没有一丝亲吻的旖旎情调,杨惜疼得直抽冷气,眉头紧锁。 但他也没舍得把睫上还悬着泪珠的萧鸿雪推开,只伸手捂住了自己流血的伤口,试探性地喊了一声: “阿、阿雉?” 萧鸿雪眼神一暗,对杨惜捂住自己颈侧的动作很是不满,他盯了杨惜一会儿,随后,眸光停在了杨惜那淡粉莹润的双唇上。 杨惜还沉浸在被萧鸿雪咬了脖颈的震惊中,眼前突然一阵天旋地转——萧鸿雪把他按倒在了地上。 草芒刺着杨惜的背脊,他讶然地看着跨坐在自己腰上,将自己的双手锢在一边的萧鸿雪,微微张唇,一时反应不过来。 萧鸿雪眼前似乎笼着一片朦胧的雾气,他俯下身,一头如缎的银发轻轻扫着杨惜的面颊,带起些微痒意。 杨惜正准备挣扎起身,萧鸿雪却极不满他挣扎的动作似的,加重了攥住杨惜双手的力道,神情变得暴躁阴郁。 “哥哥,你躲我……” 是错觉吗,怎么感觉萧鸿雪的语气好委屈啊? 杨惜愣神间,萧鸿雪已经啄上了他的唇角,用劲儿很重,腥甜的血液沿着唇缝流进了杨惜嘴里。 萧鸿雪咬人怎么像小猫磨牙似的……算了,孩子难过的时候想咬人就让他咬吧,咬了我可就不能再给我上腰刑了哈。杨惜心想。 他不再挣扎,任萧鸿雪动作,抬手轻轻抚着萧鸿雪的后脑。 一晌后,萧鸿雪的眼眸恢复了清明,倏地把杨惜嫌恶地推开,他拭了拭自己唇角的血迹,站起身。 他刚才……在干什么? 萧鸿雪看着杨惜被蹂躏得发皱的衣领、沁着细汗的白皙肌肤,以及唇角红豔的咬痕,神情复杂。 然后,他毫不犹豫地撇下杨惜,转身就走。 ……这个人怎么咬完就变脸?! 杨惜坐了起来,捂着唇角流血的伤口,目瞪口呆地看着萧鸿雪瘦削挺拔的背影。 萧鸿雪拔出腰间的佩剑,以剑作杖,稳住自己的身形,一步步向外走,渐渐消失在杨惜的视线里。 第40章 春雷我没有恋弟癖。 “然后……就这样了。” 杨惜坐在明月搬来的一张紫竹椅上,将事情原委讲述完毕后,抚了抚自己唇角的伤口。 他回想着被萧鸿雪按倒在草地上时,萧鸿雪那近在咫尺的昳丽眉眼和微凉的唇,有些出神。 那个时候,杨惜在萧鸿雪那双极漂亮的幽紫色眼眸里看到了一种极陌生的渴望情绪。 他唇边留有萧鸿雪唇齿的余温,掺杂着几丝暖甜锋利的血腥味,心脏随着自己发间的金簪玉钗一同颤晃了几下,竟就这样轻易地被勾起了欲念。 萧鸿雪好漂亮啊,身上还……香香的。 想着想着,杨惜无意识间勾起了唇角,眉眼染着笑意,面颊发烫。 坐在旁边的明月盯着杨惜看了一会儿,觉得好笑,拍了拍杨惜的肩,道:“兄弟,看看你这副不争气的样子,羞怯和怀念都写在脸上了,你还说你对萧鸿雪只是纯崇拜?!” “别崇拜着崇拜着崇拜到榻上去了,衣服都脱光了还和我说你们这是兄弟情深哈。” 杨惜闻言回过神来,摇了摇头,连声否认:“那怎么可能,萧鸿雪这种可远观不可亵玩的暗黑疯批,我是想跟他混又不是想跟他睡——我不要命啦?” “上一个想和他玩霸王硬上弓的已经变成宗人府里的扫地机器人了,我可不能重蹈原主的覆辙。” “而且萧鸿雪亲我的时候看着有点神志不清,后来他清醒过来了,直接毫不犹豫地就把我撇开了。” “估计是发现自己在神志不清的时候亲了深恶痛绝的仇人,感觉很震惊很恶心吧。” “哦……所以萧鸿雪是亲着亲着就抽身离开了,那你很失望咯?”明月笑眯眯地托着下颔。 “滚,我没有。”杨惜立马出声辩驳。 “除了和尚或者那方面不行,谁被这么个香香的大美人又抱又亲的会没反应啊?” “我好歹也是个血气方刚的青年男儿,何况萧鸿雪以前还是我最喜欢的纸片人,把他给印在饭卡卡套上了的那种。现在突然和他面基,还被他主动亲了,我一时把持不住,也很正常吧?” “可以了可以了,太子殿下,你不用再狡辩了。” “你就说被他亲被他抱的时候爽不爽吧?” 杨惜凝噎了一下,低下头,轻声回了一句:“……爽。” 明月见他这副模样,忍俊不禁地捶了他胸口一下。 “你之前说,你保命的思路就是给萧鸿雪当舔狗,格局太小了。你既然这么喜欢他,干嘛不直接格局打开,把他变成你老婆啊?你不觉得与其给大哥当小弟,不如直接成为大哥的男人更有前途吗?” 杨惜听了明月这一股男嫂子文学味的保命思路后,震惊地抬起头,不可置信地质问了她一句: “……我看着像会对男人感兴趣吗?” “像啊。”明月毫不犹豫地答道。 杨惜:? “那萧鸿雪看着像会对男人感兴趣吗?” “不太像。” “他看着像对男人女人都不感兴趣。” “那不就得了。”杨惜耸了耸肩。 “事在人为,儿媳妇,”明月瞪了他一眼,立马出声打断,“你也别净想着当舔狗了,没出息,要干就干票大的,直接当他老婆,到时候别说保命了,说不定连这大燕江山他都能分你一半爽一爽啊!” “而且萧鸿雪真的又美又强得牛逼,对吧?”明月循循善诱。 “嗯……” “都说儿子随妈,我都这么喜欢你,他也会喜欢你的,要有信心啊,烈郎也怕缠郎!” “缠郎”杨惜闻言,嘴角抽搐了一下。 明月起身抻了个懒腰,眸光不经意地瞥了一眼桌案上的那沓宣纸。 杨惜注意到了她这个细微的动作,快速摸到书案前,发现宣纸上多次出现自己和萧鸿雪的大名,被勾起了好奇心,欲拿起一观。 “别,别动!”明月注意到了他的动作,惊呼了一声。 但是为时已晚,杨惜已经神情僵硬地将宣纸上的内容念了出来: “萧鸿雪将杨惜的双臂锢在头顶,用发带蒙住他的眼睛,然后俯下身,轻轻吻舐着他的耳垂和脸颊。杨惜面染绯色,轻声呻吟了一阵,萧鸿雪眼神深邃地将他抱起,让他跨坐在自己腰上……” “萧鸿雪见杨惜紧张地微微发抖,轻笑一声,道:‘哥哥……别怕,坐上来。’” 诸如此类的文字,足足有一指节这么厚的一沓。 杨惜心惊肉跳,不敢再读,红着脸放下了手中那沓厚厚的宣纸,不可置信地望向明月,“这……这,什么东西?” 明月赶忙抢过那沓宣纸抱在怀中,羞赧一笑,道:“寺里呆着太闷了,我在给我家cp产粮呀。” 杨惜:? 杨惜见明月一脸慈爱,如抚珍宝般抚摩着自己手中那沓厚厚的宣纸,顿了顿,问道:“你……写了多少?” “也没多少,都在这儿了,我就随便写写,随便写写。” 杨惜眼神怪异地看了她一眼。 看来这寺里的生活是真的有够无聊的,能把无cp作者给生生逼成bl作者了。 “谢……谢谢啊,我插句题外话,除了和萧鸿雪搞男同,还有没有什么更体面的保命方法?” “有的,兄弟。” 杨惜期待地望着明月。 “夺舍他的白月光大哥萧淮流。” 杨惜:“……” “与其幻想这个,还不如直接把死遁丹掏出来,嚼巴嚼巴咽了。”杨惜转过脸去,望着窗外枝头上的鸟雀。 “小惜,无需自卑!萧淮流是他哥,你也是他哥啊!” “千万不要冲动,销号重来可就是真的白手起家了,不到绝处还是不要想了。” “毕竟,你我是被两手空空地扔进这个世界的,本来以为有剧情挂可以依托,没想到这挂根本就货不对板,《燕武本纪》和这个世界根本就是同人衍生和原著的区别啊!” “销号之后你我就是两个连户籍都没有的黑户游民了,在这种等级森严的封建王朝会惨成什么样,我都不敢想。” “到时候我们哥俩双双入奴籍,你被抓去边疆拉石头,我被拉去当丫鬟,这真的是你想要的吗?” “幸福美好的明天是要靠双手奋斗出来的,来都来了,即使抢皇位抢不过位面之子萧鸿雪,也要借现在的身份地位搞个什么诸侯王公当当啊,不然岂不是亏炸了。” “而且,惜啊,在追萧鸿雪这件事上,你可比萧淮流有竞争优势多了。” “哦?”杨惜将脸转了回来,好奇地看着明月,“说说看,优势在?” “你有恋弟癖,他没有,此乃一胜。” “你身体健康,肯定能熬死萧鸿雪那短命的白月光萧淮流,此乃二胜;萧淮流和萧鸿雪在同一个户口本上,绝无可能,此乃胜中之胜。” 杨惜:“……” “我没有恋弟癖。”杨惜沉默了一会儿,反驳道。 “杨忱小时候就老被我欺负,经常跑到家门口外的楼梯上坐着偷偷哭,还不敢哭太大声,怕被我听见又挨揍。等爸妈下班回家了,他立马就变脸告我恶状。” “那你还挺坏的。”明月啧了一声。 “对……不是,我是想说,我要是恋弟我会对弟弟这么穷凶极恶吗?” “但萧鸿雪不是一般的弟弟,”明月停顿了一下,“他是你主人。” 小说网站id为“萧鸿雪我主人”这六个动态炫彩金字的杨惜再度沉默了。 “算了,不说这个了,”杨惜摆了摆手,转移话题道:“其实我这次来找你,主要是因为我想知道,萧鸿雪和突厥那边有什么联系吗?” “你在《燕武本纪》里没有写过吧,不然我应该不至于毫无印象?”杨惜拨了拨自己的耳饰,一脸迷茫。 “萧鸿雪和突厥使团见的第一面,就和突厥王子干起来了,而且之后状态一直很反常……我从来没见过他这个样子。他好像……很害怕?这种情绪甚至已经强烈到产生躯体化症状了。” “总不可能是因为他长得太美了,被慕容嘉出言调戏后害怕成这样吧?” “就算是我刚穿过来那会儿,萧鸿雪发现自己被萧成亭这位族兄下了药打算强迫,他都没有这么害怕。” 杨惜垂眸,想着当时萧鸿雪在他怀里浑身颤抖,额边渗着细汗,连声轻喘的模样,很是担忧。 “啊?” 明月闻言,眸中划过一丝诧异的神色。 “不应该啊……在我的设定里,他和突厥人根本没什么联系。他开局就十五岁,经历过娘亲穆忆被害死、自己又被昭王妃虐待、头次入宫还被太子下药,然后他默默隐忍蛰伏,最后华丽逆袭。” 明月低头沉吟了一会儿,而后抬起头,望着同样蹙眉苦思的杨惜,道:“坏了。” 杨惜:“怎么了?” “听你这么一说,我是真的确定了。这里根本就不是什么《燕武本纪》的小说世界,就是我自小做的那种梦的世界。” “虽然‘系统’在拉我进来之初告诉我,我是来实地体验书中炮灰人生、思考如何改进之前到处都是漏洞的剧情的,”明月眸光闪烁,顿了顿,“但是,除了这种简单的交代,在这之后,无论我怎么试图唤醒它,哪怕是询问有没有什么系统任务、达成什么条件才能回到现世这种问题,它也没有任何反应。” “你那边更是除了一开始打算对萧鸿雪下杀手的时候出现的所谓‘世界规则’,没有任何文字提示。” “我们根本就是被这个‘系统’硬拽进这个世界,然后就不管不顾了。老实说,穿书文我看过很多,这种明明有着‘系统’存在,‘系统’却完全不逼宿主完成任何任务,把人拉进来后就拍拍屁股彻底消失的,我还是头一回见。” “什么体验人生改进剧情,好像只是‘系统’为了把我们拉进来,随便胡扯的一个借口而已。” “我之前和你说过,我只梦到过这个世界的零碎片段,是半猜半想地写出《燕武本纪》的。” “现在看来,只有那些梦中的零碎片段会成为这个世界的‘真实’,我自己创造的那部分小说剧情反倒会误导我们、影响我们在这个世界生存。” 因为一个小小的时间差,差点死在宁国侯府的杨惜对这句话深有体会,面色凝重起来。 “这么说来,小说剧情只能给我们提供一个大方向,碰上具体的事件还是要谨慎仔细地思考的,不能仗着剧情挂无脑上。” “对,就是这个意思。” “我明白了,那就只能把小说抛开,一步一步来吧。” “现在应该是慕容嘉被青楼舞姬毒杀的那段剧情了,这是你梦到的还是自己创造的?” “梦到的,具体细节不清楚,但我隐约记得他是在一座建在江畔的青楼出的事,因为梦里那个青楼舞姬在得手之后,直接从轩窗里跳江了。”明月答道。 “江畔的青楼……那不就是,曲江旁边的醉红楼?”杨惜蓦地想起了自己去平康里询问花钿盒的那日。 他沉思了一会儿,回道:“我知道了,我会派人跟着他,尽量把他保下,不让他在燕土上出事的。” “对了,明月,关于这个萧成亭成长过程中关键一点的事件和人际关系,你了解多少,都告诉我吧?” “无记忆魂穿实在是太容易惹人怀疑了,才穿书二十多天,已经有两个人问我‘你不记得我是谁了?’,真的很惊悚啊。” 杨惜想到自己来见明月时偶然遇见的那个白衣男子,心中隐有些惴惴不安。 他将自己梦到的那个出现在大火里的白发斗篷人、绛真自戕前说的那句没头没尾的“死而复生之人”等悉数告诉了明月。 雨日天光昏暗,明月听得心中一阵发毛,搓了搓两臂上的鸡皮疙瘩。 “虽然我也不清楚背后有什么隐情,但总感觉太诡异了,这萧成亭真是越挖越有。” “这个梦中世界可能要比《燕武本纪》复杂得多,我们做好心理准备吧。” 明月深吸一口气,寻来纸笔,咬着笔杆苦苦思考了一阵,将自己记得的有关萧成亭的一切悉数记录在纸上。 树丛间突然吹来一阵凉风,将未合紧的轩窗吹得嘎吱作响,二人不约而同地抬头看向庭院,天边传来几声闷重的惊雷。 “是春雷啊……” 杨惜走到窗前,喃喃了一句,合上了轩窗。 然后,他走了回来,默默往灯盏中添了些油,不言不语地看着明月写字。 40-50 第41章 故人只是怕你不好意思找我陪你。 白马寺宝殿内,僧人们盘膝而坐,分列在经卷桌旁。 他们随坐在前方的住持一齐诵念经文,那声音宛如松涛般响彻大殿内外,整座大殿在袅袅香雾与亮红摇曳的烛火衬托下显得格外瑰丽壮观。 谢韫奉过香后,拣了个角落处的蒲团阖眼静坐,他听着耳边的梵语,有些出神。 昨日徬晚时,他在宣阳坊谢府大汗淋漓地醒来,神识混沌之际,前世记忆潮水般疯涌入脑海。 ——他重生了。 他揉着如被针锥般,传来剧烈疼痛的太阳穴,询问照料自己起居的侍女现在是什么时候。 那侍女有些微诧,但很快答道:“永宁二十七年。” “为时不晚。” 谢韫平静地望着铜镜中自己的颜容。 晚饭后,谢韫刚服完镇神安思的药,就提了支湖笔缓缓勾勒起来,将一个青年的面影疏笔淡墨地描画在了宣纸上。 进来收拾药碗的侍女见了,好奇道:“大人,这位是您的哪位故人吗?” 谢韫想了想,点了点头。 “能画得这样细致,想必您和他之间一定情谊甚笃。” 这句话倒叫谢韫愣了愣,没有回答。 情谊甚笃……吗? 谢韫的心情有些复杂。 他清楚地记得,自己分明已经死过一次了,死在养心殿里,死在自己的天子榻上。 可一朝睁眼,他居然带着前世记忆重生了! 他重生回了三十二岁这一年,他仍是谢家的家主、尚书左仆射,这时甚至连睿宗都尚还在位。 而他明白,这场骇人听闻的重生,正是因为那位故人前世对自己的情执所致。 那是个天色阴昏的雨日,谢韫在宗人府那间破败不已的居所之中最后一次见到那位故人。 站在雨中的萧成亭头发蓬乱,已癔癫了似的,痴痴笑着,对他大喊:“谢韫,你选他,不选我!可我哪里比他差?” “我才是大燕的太子,父皇钦定的皇位继承人,你是我的臣,你别想不要我,别想把我踢开。” “就算是死,你也会和我再纠缠一世的!快了,我马上就能和你……” 谢韫当时并不在意他的话,只是神情淡漠地看着当年金尊玉贵、如今却潦倒若疯人的前太子,撑着素伞转身离开了。 可萧成亭不知道做了什么,竟真的做到了让他带着前生记忆重活一世。 所以,与其说是和萧成亭情谊甚笃,倒不如说是因为重生后,萧成亭那日癫笑着说要纠缠自己两世的模样不断在眼前浮现,谢韫才无意识地将他的模样画在了本欲用来练字的宣纸上。 谢韫有些恍惚,叹息了一声,将掌中那支湖笔轻轻地扣在案上。 一阵夜风自轩窗外吹了进来,将那张宣纸卷走了。 被风卷走的宣纸上,那男子的额心,赫然点着一粒小小的、赤红色的朱砂痣。 …… 谢韫回过神,望着眼前垂眉慈悯的菩萨玉像,心中想着方才握住萧成亭手腕时的温热柔腻的触感,怔怔出神。 照理说,萧成亭应该也和自己一样,带着前世记忆重生了才是。 可是为何方才自己与他相见时,他似乎并不认得自己? 谢韫垂下眼,眸中情绪晦暗不明。 * 昭王府。 一道声音闷重的惊雷乍然在天边响起。 本在伏案休憩的萧鸿雪被惊得蓦然睁开眼,抬首望向庭院中,暗风将冷雨吹入雕花窗棂,分外寒凉。 “玉……” 萧鸿雪将外氅拢紧,恍了一会儿神,下意识想唤来玉屏询问现在是什么时辰了,但刚刚张唇又瞬间反应过来,他现在身处的并不是碧梧院,而是自己在昭王府的房间。 本来安安静静趴地在萧鸿雪脚边睡觉的锅巴大概也被那雷声吓到了,呜咽一声,直接蹿到了萧鸿雪的怀里,用爪子捂着耳朵,瑟瑟发抖。 萧鸿雪低头望着自己月白色绫裤上那几枚新鲜的泥爪印,沉默了一阵,但也没有直接把锅巴推下去。 感觉到怀里的小犬较之前沉了不少,萧鸿雪抚挲着它颈边那圈油亮的毛发,轻笑一声,“在东宫这些时日,你倒是过得挺滋润的。” 此情此景,教萧鸿雪忽地想起自己刚被太子带回显德殿的那些时日。许是为了“赎罪”,太子对他格外殷勤讨好,每天变着法找理由来见他,一日内要往碧梧院跑上三四趟。 萧鸿雪实在烦于应付他,每次都是把门打开后,面无表情地握着门扇敷衍太子几句,便把门重重合上了。 有一天晚上,也是今日这样的雷雨天气,萧鸿雪正在案前读书时,房门忽地被叩响,几乎是听见敲门声的瞬间,萧鸿雪就蹙着眉,合上书卷去开门了。 因为太子来找他的频率实在太高,他几乎已经能通过敲门声判断来者是谁,如果不去给太子开门,他会持续不断地纠缠下去。 果然,他刚走到门口,就听得太子的声音在门后响起: “阿雉,今夜在打雷,你害怕不害怕?要不要兄长来陪着你?” 这借口真够拙劣的……萧鸿雪在心中冷笑了一声。 他将门打开,面无表情地看着因为一路小跑过来,微微喘着气的杨惜,道:“不怕,不必。” “那——阿雉,是我害怕打雷,你陪陪兄长好不好?” “不好。” “哦,好吧……” 杨惜见萧鸿雪态度坚决,也不敢纠缠太甚,拭了拭落在自己额边的雨珠,兀地勾唇一笑,“其实我不怕打雷,只是怕你不好意思找我陪你……早些歇息,我明日还会过来。” 灰蒙蒙的雨天里,眼前杨惜的笑容显得分外明亮,萧鸿雪怔了怔,“啪”的一声将门扇关上了。 门外的杨惜见状,无奈地笑了笑,撑着一柄纸伞,默默离去,萧鸿雪从门扇的缝隙中静静地看着他离去的背影。 萧鸿雪回过神,探手抚上自己的唇,不自觉地回忆起那日在林中感受到的,杨惜唇瓣那温暖柔软的触感,心情复杂。 其实,比起事后发现自己在神志恍惚时主动亲了太子,他更在意的是自己最脆弱最不堪的模样被那个半个多月前还对自己心怀不轨的人毫无保留地看见,他为此感到一种难言的震惊和耻辱。 谁都好,为什么偏偏是他,偏偏被他看见? 在林中清醒过来时,眼前杨惜脸上小心翼翼的安抚笑容让他心脏剧烈地颤动了一下,却又很快与他记忆中许多人的面影蓦然重叠在一起。 萧鸿雪攥紧了指掌,指甲在掌心刮出一排浅淡的白痕。 ……他们都是一样的。 这些人,起先都毫无缘由地对自己百般疼爱呵护,时机一到,便会把自己奉上的千疮百孔的真心践踏得鲜血淋漓。 轻信他人要付出何等惨痛的代价,萧鸿雪实在太明白了。 他从前被骗得太惨太惨,所以他不愿意相信那个总是一副矜贵、傲慢、高高在上的姿态的人。 那个人有一双似乎能轻易看透自己想法的清澈眼眸,他讨厌这种所思所想无所隐藏的感觉,太讨厌了。为什么这样一个曾经伤害过自己的人,前后会表现得如此割裂?凭什么他可以这样了解自己、包容自己? 太子见过他被主母苛虐的狼狈模样,总是笑意盈盈地靠近他,做一些他意想不到的事情: 他会惦念他的伤口,因为他不喝药而生气,会在他生辰时送上准备许久的贺礼,会在他与突厥使团起冲突时挡在他身前,安抚他的情绪,包容他冒犯的行为。 可他越是这样,萧鸿雪就越是羞怒恼恨,想要扒下他的假面,看看背后藏着何等的黑暗丑陋。 他不愿意相信一个初见便对自己下药、拔剑以对的人所谓的“赎罪”,不愿意相信他口中的心疼和喜欢,他想说服自己那只是他生命中出现的又一个虚情假意的骗子。 即使他是真的看不透那个人,不明白他何以拥有那么干净澄澈、让自己瞧不出任何伪装痕迹的笑容。 即使在和萧幼安一起使计暗害他时,想起许多个二人相处的温馨时刻,他亦会犹疑迷茫,甚至挣扎,但是,这一次,无论如何,他再也不会如此轻易地受骗了。 他迟早会揭露那个人的真面目的。萧鸿雪想。 他转过头,眸光不经意落在案头那把闪闪发亮的银锁上,怔了怔。 因为幼时经历,他从来心思敏感细腻,长于察言观色,故而很轻易就能觉察出,一个人前后矛盾的反常举止。 所以,他有时候是真的很疑惑,月前才亲自给自己下催/情药,见自己激烈反抗又恼羞成怒,对他拔剑相向的人,为何突然对他关心得无微不至,如果只是贪恋美色,为何在他多次试探下仍能坚守底线,甚至在身中惑心花时还能表现得那样单纯。 但,他更疑惑的是,为什么太子将那把银锁从雪地里捡起,准备带走时,他会鬼使神差地跑过去,将锁拿回来。为什么他会忍不住想要靠近那个人,多次因那个人感到安心? 萧鸿雪垂下眸,眸光空洞地凝于空气中的某一点,抚了抚自己右手小指上那道烫疤,自言自语般喃喃了一句:“……好了伤疤忘了疼。” 然后,萧鸿雪摸出袖间的短匕,将衣袖拉至肘部,面无表情地用短匕在自己的右胳臂上划刺了几刀。 颜色惊心刺目的血珠嘀嗒嘀嗒地落下,在他的腕处蓄成一条乌红色的水流。伤处传来一阵异样的痒意,将钝痛盖住,过了许久,他才感受到疼痛。 锅巴在萧鸿雪摸出短匕的那一瞬间就自他膝上跳下,贴着他的腿,不安地绕着他走来走去,低声呜咽。 萧鸿雪凝眸看了一会儿胳臂上狰狞的伤口,转头见锅巴两眼闪着湿濡的泪光,萧鸿雪一愣,移开目光,轻语了一句:“又没划在你身上,哭什么?” 待鲜血涸结成疤后,萧鸿雪平静而熟练地取来绷布为自己包扎。 他刚将盛着绷布的木盒关上,侍女浣莲叩了叩门扉,将一沓衣物和一个沾了些雨水的油纸包搁在了案上。 “少……世子殿下,这是太子殿下送来的。另外,奴婢已经将您明日参加终南山春蒐的衣饰备好了。” “好。”萧鸿雪点了点头。 浣莲朝他屈身一礼,走出房间。 萧鸿雪的眸光落在那捆着油纸包的粉红色的线绳上,沉默了一会儿,还是鬼使神差地解开了线绳,发现其内包着许多颜色粉嫩、形制玲珑的糕饼。 不是送只有小孩子爱吃的饴糖,就是送京中少女最青睐的馥心斋糕饼,这人还真是…… 萧鸿雪无奈地摇了摇头。 他甚至能想象到太子在拣选这些糕饼时脸上的表情。 萧鸿雪随手取了一块看起来没那么甜的白糕送进嘴里,白糕被雨水浸得有些潮软了,倒还算温热。 还是太甜了…… 萧鸿雪被这块长得其貌不扬的白糕甜得直蹙眉,喝了些茶水,取出手巾将唇边的屑渍轻轻拭去。 谁会喜欢吃这样的东西? 脚边的锅巴适时吠叫了两声。 萧鸿雪循声望去,唇边扬起一抹浅淡的笑意,似是心情不错,摸了摸锅巴的脑袋,轻语道:“……不给你。” 第42章 春猎(一)本宫教过你该怎么听话的。…… 杨惜坐在前往终南山春猎的车驾里,倚着车壁阖目养神,他听着耳边窗幔垂纱相磨时窸窣的轻响,思绪飘得很远。 昨夜,他自白马寺回到显德殿后,听着殿外的风雨声,彻夜辗转难眠。 夤夜时分,他从床榻上爬起,蹲在寝殿的火砵前,将在白马寺中明月写给他的一沓宣纸慢慢焚烧。 他望着火砵中飘着纸屑的飞烟,耳畔回响着昨日明月所说的话。 “其实,睿宗溺爱萧成亭并不是因为他娘王淑妃,主要是因为萧成亭长得像他早逝的舅舅王洛……” “昔年睿宗只是一个并不受宠的皇子,王洛是朝中意气风发的青年将军,北戎来犯时,二人曾一同迎战,是同生死共患难的知交挚友。” “后来,二人平定戎祸,班师归朝时,在仙霞关遇伏,王洛为了掩护睿宗撤退,死在了仙霞关。” “王洛身后七年,睿宗从吴王到入主东宫。王洛的胞妹,也就是萧成亭的生母王淑妃,因为父亲早逝,又失去了长兄倚仗,竟险些被继母嫁给一位丧妻的年老京官做填房,睿宗听闻后,亲自将她接进了宫中。” “据说,宫内的黄金台里有间密室,其内供养着一青年男子的画像,睿宗每每遇到烦心事时,便会去那间密室里独坐到天明。” “那青年男子就是王洛。” “啊?” 杨惜有些诧异,忽地想起之前饺饵案事起,他主动提起去调查柳贵卿时,睿宗望向他的眼神里,那让他很是不解的怀念情绪。 ……所以,原主他舅是原主他爹的白月光? 还是真正做到“报君黄金台上意,提携玉龙为君死”[1]的那种,难怪睿宗会把王洛的画像供在黄金台里,睹画如睹亡妻。 “对了,我刚穿过来的时候,注意到萧成亭的寝殿里放了许多道籍爻辞,还在犄角旮旯里还翻出了什么画皮教程,他在学道吗?” 明月听他这么一说,一拍脑门,道:“想起来了,还有一件事,萧成亭五岁那年发了场高热,久病不治,后来民间有位跛足道子进宫献药,萧成亭服药后,翌日便大安了。” “睿宗大喜,问那道子要何赏赐,那道子说皇子殿下天资颖悟,颇有道缘,他斗胆想与殿下结个师徒缘分。” “道子将自己的观名告诉了萧成亭,那就是座深山里的没什么名气的野观,萧成亭幼时顽劣,不爱读书,但对学玄法道术一类的倒颇感兴趣,时常前往道观拜访那位道子。” “不过,自他被封为太子后,那道子便不见踪影了。” “萧成亭从那位神秘道子那里学到了多少道法玄术,无从知晓。” 杨惜回过神,手中的宣纸已经焚尽,他将轩窗打开,借着烛火细细打量起铜镜里这副他如今倍感陌生的容颜。 忽有一道雷光在天边闪过—— 镜中的翠绿眼眸倒映着天边的雷光,闪烁了一下,杨惜将手抚上面颊,有些不寒而栗。 除了阴险好色、纨绔无能的脸谱化特质之外,这到底是怎样的一个人呢? 没有人知道。 …… 车驾停了,杨惜自车驾内走出,和贺萦怀一道走进了终南山猎圃。 春猎开始后,睿宗驾着玉饰的御马,一手执着乌嗥名弓,一手挥动缀着珍珠的霓旌。他身边有几位亲王皇子陪乘,侍卫前呼后拥,车骑疾驰,声响如落雷,惊天震地。 睿宗按行军符节注视队伍进退,而后驾马逐渐加速,奔向远方,亲自困猎飞禽、践踏狡兽。 他弓不虚发,箭箭都射裂禽兽的眼眦,或贯穿胸心。然后他率然先去,停鞭登览石阙,身后的众人纷纷展颜欢呼,挥舞着熊虎图案的云旗,而后分散开来,也争先恐后地追逐起猎物。 猎圃内一时车骑众多,遍布陵泽,尤以突厥使团中鹖尾装束的猎手们最为骁勇,为首的王子慕容嘉更是足踏野羊、生擒豹貔,引众人侧目赞叹。 受热闹气氛感染的杨惜也取来箭矢,目光凝于上空,搭弦拉弓,竟也将一对鸧鸹双双从天上射落。 入夜,春猎将停,众人归队而行,队伍中敲起鼍皮鼓,燃起火把。 睿宗登上颢天台,察看百官的猎获、比较所得猎物的多少,然后命人烤炙禽肉分食,设宴于颢天台。 杨惜走下席位,倚着高台阑干,听着耳边金鼓之音、靡丽舞乐交替演奏,眼前柔美窈窕、颔下缠着珠链的舞姬们翩然起舞,裙摆婉曲多姿。 正觉无聊时,忽有个白色的影子快速自他脚边蹿过,他伸手一提拎,一只白毛紫眼的瘦弱山猫在他手上瑟瑟发抖。 “小东西长得还……挺眼熟。” 他笑眯眯地把猫放下,用金刀削了一块烤好的禽肉丢给它,那猫看了他一眼,慢条斯理地将肉吃完,然后当场炸毛哈气,杨惜险些被它挠到。 那山猫见挠人不成,飞快蹿开了。 杨惜:…… 你们猫都这样?! 猫坏。白毛紫眼的猫更是坏得没边儿。 杨惜由这只白毛紫眼的猫联想到了萧鸿雪,环顾了一周,没有看见他,有些疑惑,主动询问一旁司掌筵席的使女。 “前些时日雨久不歇,道路泥泞,春猎路上又人车杂沓,世子殿下所乘车驾在行驶途中不慎撞上了山壁,车驾底部轴木断裂。所幸世子殿下除了跌伤脚踝外,并无大碍,只是无法再参加春猎,一直在帐内休息。”使女答道。 “可知世子殿下的营帐在何处?” 那使女指了个方向。 “多谢。” 杨惜颔首,端着一盘刚炙烤好的禽肉前去探望。 杨惜掀开帐帘时,萧鸿雪正坐在榻上,望着榻顶的纱幔发呆。 “阿雉,你饿不饿?给你带了些吃的,趁热。” 或许是缺乏食欲,萧鸿雪只是倦懒地点点头,算是回应。 杨惜把烤肉放在榻边的几案上,然后顺手拿起桌上的茶杯,润了润酒后干渴的喉咙。 萧鸿雪眼神古怪地看了杨惜一眼,到底没把那句“这杯子是我喝过的”说出口。 “阿雉,你身上有伤,即使没有食欲,也得吃点才行。” 杨惜一边说着,一边走到萧鸿雪身边,准备扶他起来。 “不用,我自己起得来。” 萧鸿雪轻声道,推开杨惜的手,用手肘撑坐了起来,但却并没有接过杨惜递来的碗箸,望了盘中的烤肉一眼,又望了杨惜一眼。 杨惜会意,抄起箸筷就给自己喂了一口,以证明没有额外“加料”。 动作熟练得让人心疼。 萧鸿雪这才接过碗箸,小口小口地吃起肉。他的手像姑娘般白皙娇柔,举筷的动作轻得宛如捻起花瓣,杨惜不由得被那优美的动作深深地吸引。 他眸光下移,倏地望见了萧鸿雪袖内缠着的布绷,一顿。 “你的胳膊是怎么伤的?”杨惜坐到榻边,轻轻攥起萧鸿雪的腕骨,语气严厉。 萧鸿雪置若罔闻般,偏过头去,没打算回答。 “本宫记得,本宫之前在显德殿教过你该怎么听话的——还想本宫再教你一次吗?” 杨惜掐住他的下颔,逼他转过脸来和自己对视,语调漫不经心,却有着不容忽视的严厉和强硬。 “摔的。”萧鸿雪看了杨惜的眼睛许久,为了避免麻烦,随口编了个敷衍的理由。 “我看看。” 杨惜不由分说地将萧鸿雪的衣袖撩起,揭开绷布一角辨认伤痕形状。杨惜看见那密密麻麻的伤口后,瞬间反应过来,这根本就不是什么摔伤,分明是他自己一刀刀划的。 “萧鸿雪,你是不是觉得我很好说话?”杨惜怒极反笑,挑起萧鸿雪鬓边的一缕发丝,拢到他耳后。 “我最后问你一次,胳膊怎么伤的?” 杨惜顺势将手向下探去,钳住萧鸿雪的面颊和双唇,这个姿势维持太久,萧鸿雪本来就有些发烧,又呼吸不畅,一时面色泛红,唇齿间溢出丝丝晶莹的津唾。 杨惜见萧鸿雪这副惑人模样,眼神深邃,双颊有些发烫。 “臣弟以为,这是臣弟的私事。” “臣弟的胳膊,臣弟想怎么伤就怎么……” 萧鸿雪话音未落,杨惜气极,狠狠地给了萧鸿雪一巴掌。 “是啊,我们鸿雪世子当然想怎样就怎样,因为你根本就是一个连作践自己的命都不眨眼的疯子——你还在乎什么?” 杨惜冷笑一声,起身走到帐门处,萧鸿雪以为他要就此离去,杨惜却又停住脚步,突然折返,背对着萧鸿雪坐回了榻上。 两个人就这么不言不语地干坐着,互相生闷气,气氛一时陷入了极度的尴尬沉默中。 过了好一晌,杨惜的声音轻轻响起。 “……脚还疼吗?” 音调听上去有些别扭。 萧鸿雪烧得头脑晕晕乎乎的,倚着床框,神情淡漠地瞥了一眼坐在榻边的这个身影,垂眸轻语了一句:“死不了的。” “对不起。”杨惜叹了口气,将身体转过来看着萧鸿雪。 “你在病中,我不该凶你。但是我一看你把自己弄伤就……压不住火气。”杨惜看着萧鸿雪面颊上的红痕,声音很轻。 “痛不痛?” 杨惜小心翼翼地将手探上萧鸿雪的脸庞,抚了抚。 “你要是还生气,就打回来吧,我保证不带躲的。” 萧鸿雪闻言,抬起头看了杨惜一眼,道:“下次吧。” “臣弟现在没力气。”萧鸿雪晃了晃自己绵软无力的手掌,唇角微微勾起。 “下次——下次我可不认了,世子殿下武艺绝伦,要是把我这么周正的一张脸打出什么问题来了,日后娶不回漂亮老婆,你赔我?” 杨惜见萧鸿雪笑了,有些发怔,也回以一笑。 “太子哥哥何须忧心这个,突厥那位王子不是万里迢迢地将佳人送来了么?” 萧鸿雪的语气很平静,落在人耳里却莫名有些酸溜溜的意思。 杨惜没仔细听他这句话,随口嗯了一声,低头将衾被掀开,察看起萧鸿雪脚踝上的伤势。 第43章 春猎(二)只是抱着他就对他起反应了…… 杨惜将萧鸿雪的裤角轻轻撩起,察看伤势时神情专注而温柔。 萧鸿雪的脚踝莹白如冷玉,伤处那一大片肿红青紫的淤痕看着十分扎眼,却又有种说不上来的异样美感,如同绽在雪地上的鲜红血滴。 杨惜略怔一下,轻语道:“都积了瘀血了……我给你按按吧?” 萧鸿雪身子斜斜地倚着床框,不言不语地望着杨惜,没说好也没说不好。 杨惜当他是默许了,轻轻伸手覆上了他脚踝的伤处,小心翼翼地揉按起来。 极其敏感的脚踝突然被杨惜有些微凉的手掌包裹,萧鸿雪不由得浑身僵硬,绷紧了雪白的足弓,下意识想要挣脱杨惜的手,将脚缩回。 杨惜却不由分说地按止了萧鸿雪挣扎的动作,将他细小的脚踝牢牢固定在指掌间。 “别乱动,当心碰伤你。” “……乖。” 鬼使神差地,杨惜伸手摸了摸萧鸿雪的头。 萧鸿雪闻言深吸一口气,极力克制着自己挣扎的冲动,抿着唇,身体微微颤抖。 杨惜手法熟稔,用的力道也恰到好处,不仅没弄疼他,反倒使他感到舒适。一会儿后,萧鸿雪渐渐适应了,将身子坐直,凝眸看着身前的杨惜。 “太子哥哥还会这个?” 萧鸿雪出神地望着杨惜纤长如蝶翅的眼睫,轻语道。 “我会的多着呢,”杨惜低头认真动作着,语气懒散地回应,“写字、画画、射箭,还有……教训不听话的弟弟。” “尤其是不爱喝药、喜欢自己弄伤自己的。” 萧鸿雪闻言一怔,将脸扭转到一边去。 “阿雉,”杨惜忽地停下手上的动作,认真地看着萧鸿雪,“若是谁欺负你了,你还手就是,何必对自己下这种狠手。” “笨。” 萧鸿雪被杨惜这充满无奈和宠溺的语气听得一愣,许久后,他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 “好……那臣弟下次,一定好好报复回去。” “让那个人,后悔对臣弟的所作所为。” 萧鸿雪的声音很轻,有些漫不经心的意味,落在杨惜耳里却是另有所指,教他不寒而栗。 靠,一个没忍住,又做多余的事情了,我这是在手把手教他该怎么狠狠报复我自己吗。杨惜在心里默默吐血。 “呃,其实不用锱铢必较,以德报怨也挺好的,真的……”杨惜搓了搓手。 萧鸿雪轻笑一声。 “你这伤还是要上药才行,捱是捱不好的……怕痛吗?” 杨惜将思绪收回,轻轻握着萧鸿雪的脚踝,征询他的意见。 萧鸿雪摇了摇头。 “好。” 杨惜起身出帐,取回了药膏与一条在温水中浸湿的巾帕,坐回榻边。 “我尽量轻点。” 他用掌心的温度将药膏煨暖,然后轻轻涂开在萧鸿雪脚踝处的肌肤上,尽管刻意放轻力度,萧鸿雪还是被药膏刺激得稍微动了一下身子,痛得双眉紧蹙。 “乖,你再忍一下,待会儿裹上湿布就会舒服些的。” 杨惜轻声哄着萧鸿雪,用手掌温柔地托起他的脚踝,然后把浸湿的巾帕细细地缠裹在其上,系成了有些俏皮的蝴蝶结形状。 这一阵忙活下来,杨惜额边已经渗出细汗,他毫不在意地扬手揩拭了一下,勾起唇角,“好了。” 萧鸿雪闻言准备将脚缩回衾被中,却又被杨惜轻轻按止,萧鸿雪不解地看向杨惜。 “与其把脚放在下边给衾被压着,不如搁在上面来得舒服些。” 说着,杨惜抓着萧鸿雪的右脚踝抬了起来,直接放在自己的双膝上,萧鸿雪的脚踝随即感受到一阵舒适的微温。 “我的阿雉怎么总是在受伤啊?” 杨惜托着腮弯眸一笑,调侃道。 “谁知道呢,”萧鸿雪也回以淡淡一笑,“可能臣弟命不好吧。” 杨惜闻言一顿,萧鸿雪的语气虽然轻飘飘的,但他明白萧鸿雪前生经受了多少苦难,虽然很想安慰他“燕武帝啊你的福气在后头呢”,到底没说出口,只轻轻抚着他的脊背。 一会儿后,杨惜注意到萧鸿雪面色有些不自然的绯红,探手覆在他额头上,道:“额头怎么这么烫,你发烧了?” “用过药了吗?” “嗯。”萧鸿雪微微颔首。 “我刚吹了一路的冷风,身上凉凉的,要不要我抱着你凉快会儿?” “当然,绝对没有耍流氓的意思,我只是一个心疼幼弟的寻常兄长。”见萧鸿雪神情一僵,杨惜连忙解释道。 “我只是觉得烧得浑身滚烫的时候,这样做应该能让你舒服点。” 萧鸿雪抿了抿唇,打量着杨惜脸上的表情,依旧是毫无伪装痕迹的亲善温柔。 还不待萧鸿雪回应,杨惜便已迫不及待地伸出双臂,将他轻轻搂进自己的怀抱中。 这可是又乖又软粉雕玉琢的团子版燕武帝啊,先抱了再说!自己这一晚上又是按摩又是敷药的,连轴转个不停,讨点辛苦费怎么了?很合情合理吧! 至于什么残不残的后面再说吧,这可是萧鸿雪啊,还是活的,就问谁能拒绝,谁能? 不得不说,原主那货确实还挺有眼光的。杨惜的胳臂虚虚揽着萧鸿雪细瘦的腰身,在心中默默感叹道。 美是真美啊……狠也是真狠。 萧鸿雪自然不清楚杨惜的心理活动,被他揽入怀中的那一瞬便猝然睁大了眼,下意识要去摸怀里的匕首,但还来不及动作,脸颊便贴上了杨惜温暖软实的颈窝,动作一滞。 其实萧鸿雪体质虚冷,即使发着烧也依旧腿冷腰寒,根本无需由杨惜抱着降温,这一点在两人相拥的那一瞬便都心知肚明,但两个人都没有说破,享受着这难得的片刻温存和亲密。 直到——萧鸿雪感觉自己的后腰被什么东西硌着了,一阵沉默。 杨惜:…… 糟、糟了,因为抱到萧鸿雪一时间太激动了,这下好像真的解释不清了。 “阿、阿雉,对不起,我这就出去冷静一会儿。” 杨惜深吸一口气,立马站起身,小心翼翼地和萧鸿雪道歉。 萧鸿雪自然知道他要出去干嘛,他没有说话,轻轻点了下头。 夜晚的猎圃很寂静,只有虫鸣伴着风声。二人之间仅一帐之隔,烛火将杨惜的剪影投在帐壁上,萧鸿雪在帐中将他的动作看得一清二楚。 萧鸿雪望着那道随夜风晃动的影子,听着帐外杨惜那极力压抑的低喟声,心尖一颤,眉头微蹙。 上一次,萧鸿雪听见太子念着自己的名字做那种事。 而这一次,太子只是抱着他,就对他有这种反应。 这样的一个人说,只是想当他的兄长? 呵……那就再看看,他能演到什么时候。 萧鸿雪垂下眼眸。 一晌后,杨惜回来了,带着一身浓重的夜露气坐回榻边。 萧鸿雪在杨惜来之前服下的汤药也起了效用,困意如潮水般袭来,他微微侧身靠着枕头,阖上眼眸,似是睡着了。 杨惜欣赏了一阵他安静恬淡的睡颜,替他掖了掖被角,正准备悄悄离去时,睡梦中的萧鸿雪忽地伸出细瘦的手指,轻轻拉住了他的衣袖。 萧鸿雪的力度很轻很轻,如同一片落羽。 不忍心弄醒他的杨惜只得坐回榻边。这一坐就是好几个时辰,他强忍着困意望着床顶,生怕自己一个不小心又睡过去,和萧鸿雪同床共枕,第二天又惹他误会。 一种割破衣袖逃走的冲动涌上心头。 ——原来成为断袖是如此轻易,最共情汉哀帝的时刻。 第二日,萧鸿雪醒来时,一睁眼就看见榻边双眼熬得通红,因为后半夜受了凉一直在咳嗽的杨惜。 “阿雉,你醒了?” “嗯。” 杨惜“唔”了一声,站起身,“那……我走了?” “好。”萧鸿雪看着自己拉住杨惜衣袖的手,不动声色地收回。 杨惜向帐外走去。 “太子哥哥,”萧鸿雪看着杨惜的背影,突然喊了他一声,“谢谢你。” 杨惜一愣,旋即压抑着内心的欣喜和激动,回头一笑。 “和我客气什么。” 太好了太好了,感觉真的要舔出头了啊!不用当毛毛虫了哈哈哈哈! 杨惜离去后,萧鸿雪垂眸望着自己脚踝处扎着的蝴蝶结,想到昨晚难得的好眠,心绪复杂。 但这片刻的挣扎犹豫,很快就被另一种坚定的情绪所取代。 这是一个很有耐心、长于表演的骗子,但他不要再上当。萧鸿雪想。 又过了几日,春猎结束。 睿宗在结式盛典上赐予突厥王子慕容嘉一把嵌着许多宝石的金刀,又将自己的乌嗥弓赠给了杨惜。 “王子跋涉万里来此,可要尽情游览我大燕河山风光才是,朕选位朝官陪行,伴王子游赏饮乐如何?”睿宗笑眯眯地拍了拍慕容嘉的肩。 “多谢陛下美意。”慕容嘉颔首,用略显蹩脚的汉语回复道。 “王子可凭眼缘自行挑选,朕指派给你就是。” 慕容嘉闻言,眼神在周围百官中逡巡了一圈,琥珀色的眼瞳在晴阳映照下泛着淡淡的金色,最后,他伸手一指。 “小王想要……他。” 众人顺着慕容嘉手指方向望去,发现他正指着昭王世子萧鸿雪。 “世子殿下博学多识,精通突厥语,由他带小王游览,交流沟通上更加便捷。” “哦?” 睿宗闻言,若有所思地瞥了萧鸿雪一眼。 萧鸿雪手指轻轻摩挲着那把杨惜送给他的银锁,没什么表情。 “那就……” 这时,本在一旁抱臂发呆的杨惜立马厉声制止,“不行!” 萧鸿雪上次在慕容嘉面前都应激成什么样了,怎么可能让慕容嘉和他待在一起?! 睿宗和慕容嘉同时惊愕地望向杨惜。 “为何?” “因为他是本宫的人。” 杨惜想也没想,瞬间回答。 话一出口,他又觉得有些不妥,补充道:“本宫是说,阿雉一早就答应了正月里要陪本宫外出游玩,恐怕无暇陪伴王子啊。” “对吧,阿雉?”杨惜转头看了萧鸿雪一眼。 萧鸿雪略怔一下,凝眸望着杨惜。 “至于通晓突厥语的人,我大燕鸿胪寺里还有许多,王子何必一心扑在他身上,你们也没有很熟吧?” 杨惜挑了挑眉。 慕容嘉用探究的眼神看了看杨惜,又看了看萧鸿雪,若有所思,倒也没有纠缠下去,“既然如此,那就烦请陛下指派一名鸿胪寺官员给小王即可。” 第44章 女装被男娘迷成这样。 再度走进醉红楼,杨惜的心情实在有些复杂。 他上一次来这里,还是为了埋在钟粹宫白梅树下的那只花钿盒子。如今,那个曾在寒冬腊月跳入曲江中将花钿盒捞起的姑娘,已经和它一同长眠于地底。 日子一长,那场官家小姐与青楼艳妓之间的缥缈旖旎的绮恋便再无人记得,就像时人早已忘记昔年曲江边那一曲声动京华的琵琶,也早已忘记那个风华绝代的琵琶女。 而今,这风月场里依旧人声鼎沸、喧嚣纷纭,又有多少红尘断肠事重复上演? 不过,这一切都和杨惜无关。 他今日来这里,是因为他之前派去暗中盯着慕容嘉的人回报说,慕容嘉去了平康里的醉红楼。 根据明月的回忆,那个毒杀慕容嘉的舞姬正是在醉红楼中下的手,因此,得知此讯后,杨惜立即带着贺萦怀和一队东宫护卫乔装来此。 此刻,杨惜和贺萦怀正坐在慕容嘉所在的厢房隔壁的雅间内。 杨惜正思考如何才能既保下慕容嘉的性命又不暴露身份惹人怀疑时,眸光突然透过珠帘望见那个名叫如意的女子。 她端着茶果点心,正要往厢房中去。 杨惜脑海里灵光一闪,勾唇一笑,道:“有办法了。” “如意。” 如意经过雅间门口时,一只纤白的手倏地掀开了门口的珠帘,帘后的人冷不防地喊了她一声。 如意被吓了一跳,顺着那只手向上望去,看见了一张熟悉中有些陌生的脸。 “太子殿……殿下?” 如意怔了一瞬,反应回来后,手忙脚乱地准备行礼。 “嘘,”杨惜按止了她的动作,比了个噤声的手势,“进来说话。” “如意姑娘,那位突厥王子可是指了你作陪?”待如意走进雅间后,杨惜柔声发问。 “是。”如意颔首。 “他此前有和你接触过吗?” 如意摇了摇头。 “好,如意,能否将你的衣饰借与我,我代你去。我们二人生得极其相像,应是可以蒙混过关的。” “……啊?”如意惊愕地睁大了眼。 “可奴家是勾栏贱妓,殿下您身份何其尊贵,怎么能……去做奉茶陪客这种下贱活计。” 如意手指绞着衣袖,面露犹豫之色。 “今日那间厢房里会有大事发生,有刺客混入其中了,听本宫的,不然你恐有性命之忧。”杨惜神情严肃。 “是,”如意闻言先是一惊,随后点点头,没有多问,“请殿下随奴家来。” 一晌后,如意房中。 杨惜浑身僵硬地坐在铜镜前,任如意为他敷粉上妆。 镜中人一头如缎的乌发垂于腰间,眉似远黛,唇若含朱,盈盈眼波顾盼流转。 如意一双巧手勾画点描间,将他面上男儿硬朗的脸廓线条尽数隐去,生生画出几分柔媚楚弱之感。若不出声,倒确是一位容色极明艳的女子。 “殿下,可以了。”如意放下手中那盒口脂,掩唇一笑。 “奴家斗胆说句僭越的话,殿下现在这副模样,倒真像奴家的孪生姐妹呢。” 杨惜闻言笑了笑,低头扯了扯腰间轻雾般的薄纱,很是不自在。 他身上穿的这套纱质裳裙也是如意的,是那种腰间镂空,裙幅开叉开到大腿根的制式,将他优美流畅的腰线、笔直修长的双腿勾勒得非常显明。 他身上大片白皙淡粉的肌肤在纯白的薄纱下若隐若现,腿侧缀着珠链,这种艳色流泻的着装看得杨惜自己都面红心跳,草草瞥了一眼后便收回了视线,不敢细看。 “殿下,奴家的衣裳可还合身?” “挺,挺好的。” “就是感觉有点冷。” 杨惜搓了搓自己的胳臂,心道实在对不住啊萧成亭,一来就用你身体穿女装了,你女装还挺美的诶。 “这是奴家最心爱的衣饰,要不奴家再去找件厚实些的?”如意轻声询问。 “不必,时间紧迫,就这样吧。” 杨惜站起身,见梳妆台上放着一条纱绡,探手将它取来覆在了自己的脸上。 “如意姑娘,你且待在自己房中,不要四处走动,以免教人看见起疑。” “是,殿下。”如意点点头,又朝他行了一礼。 “殿下是金枝玉叶体,也请千万小心行事。” 杨惜颔首,端起一旁的茶果点心,朝慕容嘉所在的那间厢房走去。 尚未靠近厢房门口时,他眼角余光不经意地朝楼下一瞥,竟看见了一个意想不到的人,目光久久不能移开。 是萧鸿雪。 他与几位朝官相偕同行,一行人言笑晏晏地上了楼,朝一处雅间走去。 虽然不知道萧鸿雪为何会出现在这里,但杨惜现在一副女子打扮,总感觉有些没来由的慌张和心虚,他赶忙低着头朝前走。 和萧鸿雪擦肩而过时,杨惜一直在心中默念看不见我看不见我。 待杨惜走远后,萧鸿雪脚步一顿,回头望去。 “世子殿下,怎么了?”身旁有人问道。 “似乎看见了一位熟人呢……可能看错了吧。”萧鸿雪淡淡一笑。 说话间,杨惜已经走到厢房门口,在两个突厥护卫的注视下叩了叩门扉。 “进。” 厢房内,慕容嘉枕在一名舞姬的膝上,身边莺燕环绕,语气慵懒。 杨惜恭谨地垂着眼,双膝伏地,用两手将盛着茶果点心的托盘呈到慕容嘉面前。 杨惜见慕容嘉面色正常,松了口气,那死士应该还没下手。 “你为什么戴着面纱?”慕容嘉那双琥珀色的眼瞳紧紧地盯着杨惜。 靠,那你女装一个看看,我看你好不好意思光着脸出来晃。而且要不是为了救你这色鬼,我会牺牲这么大吗?还好意思问! 杨惜在心里暗骂了几声,掐着嗓子回复道:“回王子殿下,奴,奴家不愿以色侍人。虽然出身勾栏,但奴家此生惟愿觅得一不在乎容颜美丑的真心人。” 慕容嘉有些狐疑,把玩着身侧舞姬落肩的青丝,看似漫不经心,实则探究地询问道:“你们认识她吗?” 身侧那舞姬闻言量视着杨惜,见到他那红痣翠眼的标志性貌征后,点点头,“是如意姐姐。” “喔,如意。名字的意兆倒挺吉利的。”慕容嘉眯着眼,细细地打量着杨惜。 “如意,你的嗓子怎么回事,怎么粗得像男人?” 杨惜:“……” 因为老子就是啊。 “回王子殿下,应是奴家近日感染了风寒所致。” 杨惜极力将嗓子掐得尖细,回道。 慕容嘉轻笑一声,“这样啊。如意,你方才说你说你不愿‘以色侍人’,未免自视甚高,有夸耀自己容貌之嫌。这种欲擒故纵的伎俩,本殿下见得多了。” “将面纱取掉,本殿下倒要看看,你有何容色,敢如此自矜。” 杨惜:“……” 欲、欲什么?欲擒故纵? 他一阵无语,将拢到耳后的面纱轻轻取下,回视着慕容嘉。 “……确实有点姿色,”在见到杨惜纱下真容后,慕容嘉有一瞬的愣神,拈着酒盏的手停在了空中,“而且还有些眼熟呢。” 慕容嘉放下酒盏,走下去,居高临下地站在杨惜身前,伸手抬起了杨惜的下颔,眸中有些探究意味。 杨惜下颔被抬起,视线却紧紧盯着慕容嘉身旁的舞姬们,不动声色地逡巡了好几圈。 他看见跪坐在一旁奉酒的一个红裳舞姬见慕容嘉将本已经端起的酒盏放下,面上神色微变。 杨惜注意到了她这一细小的表情变化,心下了然。然后,他深吸一口气,极力摆出一副娇柔姿态,脸颊在慕容嘉掌心蹭了蹭,笑着回道:“王子殿下可是想到了谁?” “一个草包。”慕容嘉蹙着眉回道。 杨惜:“……” 我干你啊?! “……谁?” “一个漂亮的草包,身份高贵,但也只剩下这两样了。” “可我父汗竟然想把我的妹妹嫁给这样的人……他根本就配不上她。阿妗漂亮、聪慧,长于骑射,是受长生天庇佑的最美的女儿,多少草原勇士为搏她一笑打得头破血流。” “他一个只有脸和身份的草包凭什么?就他那弱不禁风的体格,只怕到时阿妗一鞭子抽过去,他趴在地上半天都爬不起来。”慕容嘉嗤笑了一声。 死妹控。 下次夸你妹妹的时候能别带上我吗? 杨惜嘴角抽了抽,极力维持着面上得体的微笑。 “像是像,不过,你比他更美,看着更顺眼些。” “我喜欢你的脸,你过来,坐到我怀里来。” 慕容嘉摸了一把杨惜腰侧裸露的细嫩肌肤,微微一笑,重新回到座位上,朝杨惜招手。 “本殿下给不了你所求的什么真心,但金银钱财一类,要多少给多少。” 慕容嘉身侧的舞姬纷纷投来艳羡的目光,独那名手持酒壶的红裳舞姬没什么表情变化,神情平静,杨惜见状,更加坚定了自己的猜测。 ——就是她了。 那个毒杀慕容嘉的突厥死士。 杨惜将眸光收回,重新望向慕容嘉。 一上来就要包我吗,哇噻。被男娘迷成这样,不知道哪来的脸背后拉踩我,呵呵。 慕容嘉刚才那一下摸得杨惜浑身起鸡皮疙瘩,差点没绷住给他一拳。 杨惜做了很久的心理建设,然后站起身,缓步走了上去。 在距慕容嘉还有半尺的距离时,杨惜忽地停住脚步,望向一旁手执银酒壶的红裳舞姬,道:“姐姐,你指甲上的蔻丹颜色真漂亮。” 那舞姬闻言一愣,而后朝他微微一笑,算是回应。 她的注意力没怎么放在杨惜身上,而是专注地望着慕容嘉手边的酒盏,柔声劝道:“殿下,这酒名唤‘醉金陵’,是几十年的陈酿,甘冽醇美,芳香浓郁,殿下尝尝。” “好。”慕容嘉正欲抬手端起酒盏,胳臂忽地被一双柔若无骨的手按住了。 “殿下,这酒搁了这么久,都冷了,奴家再重新给你斟一盏吧?” 杨惜自方才自己端来的托盘上取来了另一只酒壶。 方才一直神情平静的舞姬倏地抬头,眼神锐利如箭,冷嗖嗖地扫了杨惜一眼。 “小美人儿,酒冷是假,是我要喝红绡倒的酒,你吃醋了吧?”慕容嘉笑意盈盈地将杨惜拉进了自己怀里。 我吃你个头。杨惜在心里默默翻了个白眼。 “那我不喝她的酒,只喝你倒的酒,怎么样?” 话毕,慕容嘉又狎昵地掐了他的腰一把,将头埋在他颈窝里嗅闻,“好香啊。” 杨惜:“……” 救命啊这里有人耍流氓调戏良家少男啊有没有人管管啊?老子牺牲色相就为了救这么个男娘控吗?! 他深吸一口气,强忍着那股不适感,笑着点了点头。 “是啊……奴家看见殿下喝别人斟的酒,就吃、味、不、已。” 杨惜的语气咬牙切齿。 “如意妹妹,你未免也太小性儿了,这‘醉金陵’是难得的佳酿,王子万里迢迢来此,若不尝尝京中名酿,岂不是太遗憾了。”红绡笑着晃了晃自己手中的酒壶。 “红绡姐姐,我当然知道这酒是好酒了。” 杨惜挣出了慕容嘉的怀抱,缓步踱到红绡身前,漫不经心地笑了笑,然后倏地攥紧了她的手腕。 “毒也是好毒,对不对?” 红绡面上神情陡然一变。 第45章 杀机“他是我相好。” “如意妹妹,你……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姐姐听不明白。” 一瞬的讶然后,红绡稳住心神,僵硬地扯唇笑了笑。 “如意妹妹,你攥疼我的手了。” “不明白?”杨惜挑了挑眉,“那就怪了,红绡姐姐应该明白得很啊。” 他将红绡的手甩开,红绡身形一偏,银酒壶脱了手,酒液泼洒了一地,将地上的红色绒毯浸湿了大片。众人面面相觑,一时满室寂静无声。 慕容嘉愣了一会儿,旋即走上前去,“如意,你方才的话是什么意思?” “红绡是刺客,想要行刺王子。” “那‘醉金陵’中有剧毒,王子方才若是饮下了,恐怕现在已经……” “什么?”慕容嘉闻言,眼神一凛,将绒毯上的银酒壶拾起,掂了掂,壶内还存有一些酒液,他转头吩咐道:“来人,验毒。” 红绡见状,当即夺过慕容嘉手中的银酒壶,毫不犹豫地一饮而尽。 “王子殿下,酒中无毒。红绡愿以此自证清白。”红绡揩了揩自己唇边的液渍,双眼发红。 “红绡不明白为何如意妹妹要如此污蔑中伤,难道是怕妾分走殿下对你的宠爱吗?妹妹大可不必害怕。” 红绡面上泫然。 慕容嘉见状,也有些微愠,攥起杨惜的手,“红绡将酒喝尽自证清白,你呢,你不打算解释一下吗?” “清白?”杨惜似笑非笑地看了红绡一眼,挣开了慕容嘉的手。 “先别急着哭啊。” “喝壶中的酒,证明不了清白。” 他缓步踱至桌案旁,将先前慕容嘉放下的酒盏拈在手中晃了晃,素白的指尖点了点盏壁,发出好听的脆响,“要喝这盏中的酒才行。” “我可从没说过有毒的是壶里的酒啊。” 杨惜笑意盈盈地拈着酒盏走至红绡面前,将酒盏凑到她唇边。 “红绡,这盏中的酒,你敢喝吗?” “只用抿一小口,我就信你是真的清白。” 红绡看着那酒盏,浑身僵硬,额头上冷汗涔涔。而后,她浑身脱力般,身子向下一沉。 红绡微微抬起头,眯着眼,露出一个阴沉狰狞的笑容,扬手将杨惜掌中的酒盏打翻。 然后,杨惜眼前寒光一闪,耳边传来刺耳的金属鸣响—— 红绡自怀中摸出一把弯刀,但她并没有刺向杨惜,而是直直冲慕容嘉而去。 因慕容嘉是出来寻欢作乐的,身上并没有佩戴武器,他被红绡吓了一跳,连连躲闪,却还是不慎被刺中了手臂,鲜血滴嗒嘀嗒地淌下。 舞姬们皆被吓懵了,一晌后,她们反应过来,四处逃窜,连声尖叫。 这时,杨惜早已在乱中摸到了门边,将门扇推开,对着门外的护卫大喊:“王子遇险了,护驾!” 两个带刀的突厥护卫闻言瞬间冲入房内,将红绡手中的弯刀打落,把她按倒在地上。红绡见行刺事败,当即咬破了藏匿在齿间的毒丸,自尽了。 她倒在地上,一双美丽却毫无生气的眼睛淌着血,直勾勾地看着慕容嘉的方向。 慕容嘉惊魂未定,抚着心口跌坐在椅上,缓了好一会儿,转头唤道:“如……如意。” “你怎么知道她要给我下毒?” “我清早便见她精神恍惚,行踪诡异,便悄悄跟在了她身后,发现她居然带着一包银两去桥西和人交换了什么东西。” “他们走后,我在地上拾到了些粉末,便用手帕裹了起来,送去给郎中验看,郎中说,那是一种剧毒的毒物。” “我实在惊异,便留了个心眼。” 杨惜将早已编好的一套说辞流畅地讲出,然后,他取下自己脑后束髻的蝴蝶金簪,蹲在红绡的尸首边,抬起她的右手,用簪子在她指甲缝隙间挑出了些细小的粉末,“殿下,看。” “她将毒匿于指甲间,藏得极其隐蔽。” “我方才注意到她指甲上的蔻丹颜色不均匀,有一块颜色更深一些,便多瞧了几眼。” “我看见她那枚颜色更深的指甲连着的指尖被洇得发白,便猜测她是将毒物藏在指甲缝隙间,想在为您斟酒时神不知鬼不觉地抖入盏间。” “壶内的酒本身无毒,即使事后追究起来,她也可以轻易开脱。” 慕容嘉闻言,沉默良久,而后道:“大燕国境内,竟遍地是刺客么?” “差矣,”杨惜低头望着红绡的尸首,轻语了一句,“得罪了。” 他拾起地上那把弯刀,将红绡腰侧的裳布割破了一角,露出一片肌肤,“请殿下过来一观。” 慕容嘉不解,走上前去,甫一低头,便望见了纹在红绡腰侧的那幅清晰完整的狼头刺青,又是一阵长久的沉默。 “这刺客可不是燕人,而是来自您故土的死士。背后主使想让您死在燕土上,再嫁祸给大燕,一箭双雕。” 其实不消杨惜解释,慕容嘉比谁都清楚,那狼头刺青是出身突厥狼旗的人才会镌在身上的,他在看到那刺青的一瞬间便明白过来了。 是突厥那边有人派死士行刺,那人还为此煞费苦心地筹谋布局,提前在燕国国都培植了一枚棋子。 若非如意提醒,只怕他早就成为红绡的裙下亡魂了。 慕容嘉额穴猛跳,一阵心悸后怕。 “王子还是好好想想,自己有没有得罪过什么人吧,此后行事小心些。” 杨惜将弯刀丢在一旁,正准备潇洒离去,腕骨却突然被慕容嘉攥住,向后一带,直接跌进了他怀里。 “你怎么知道她是突厥人?”慕容嘉自背后搂着杨惜的腰,声音低沉,面上神情晦暗不明。 “呃……”杨惜愣了一会儿,大脑快速运转着,滴水不漏地回道:“楼内姐妹沐浴都在同一处汤泉,我偶然间瞥见的。那狼头刺青当真是栩栩如生,逼真得有些骇人,所以我印象很深刻。” 慕容嘉闻言点了点头,没有起疑,却没有半点松手的意思。 “殿、殿下,红绡那柄弯刀上有可能淬了毒,您还是先让护卫带您去医馆验伤吧。” 杨惜试图挣开他的桎梏,奈何此人力气实在大得惊人,杨惜已经挣扎到有些急眼了,依然没能挣开。 ……不愧是草原大汉哈,萧成亭这接近一米八的个子在他面前都显得娇小可人了。 “你救了我的命,你想要什么?” 慕容嘉轻轻抚着杨惜的下颔,眼神温柔而充满迷恋意味,“仙女,无论你想要金银、地位、权力……还是情爱,本殿下都能给你。” ……这就仙女上了?杨惜一愣。 “和我走吧,我带你回突厥,”慕容嘉顿了一下,接着道,“我尚未娶妻。” 滚开,谁还不是个王子了,你给得起的哪样我没有?杨惜暗暗腹诽道。 “恐怕要辜负殿下美意了,我已有心上人。”杨惜面上露出为难神色。 “哦?你有心上人了……是谁?”慕容嘉眯起眼,声音骤然冷了好几度。 不是,怎么还没完没了了? 杨惜着急脱身,随口敷衍道:“就在隔壁。” “带我去见他,我要和他决斗。” “这是我们草原的规矩。若爱上同一个人,便要相约在心爱的姑娘面前决斗。” 慕容嘉恋恋不舍地松开抱着杨惜的手,咬下一截裳布将胳臂上淌血的伤口缠裹,示意杨惜带路。 杨惜:“?” 这哥们儿疯了吧?手臂还哗哗流血呢就要找人决斗?! 既然如此,那我就给你挑个最能打的。 杨惜在心中冷笑一声。 他将厢房门推开,本想直接将慕容嘉引到贺萦怀身边去,但又思及贺萦怀身为太子近卫,身份特殊,独自出现在醉红楼里实在惹人生疑,于是他脚步顿了顿,换了个方向走去。 杨惜打算随便找个雅间挑个倒霉壮士让慕容嘉练练,大不了事后给人家多送些药材金银补偿就是了。 杨惜这么想着,脚已经迈入了某个雅间内。因为不好意思女装示人,他一直低垂着头,不敢直视众人,只自脚到腰扫视了雅间内的众人一圈。 然后,他忽然看见其中一人腰间佩着剑,心想这人应该挺能打的,不至于伤太重,便欣然抬手朝他一指,道:“他,他就是我相好。” 谁知他这话一出口,雅间内方才还喧闹非凡的众人瞬间安静下来。 杨惜察觉到气氛不对,抬头望去,发现自己方才指着的人竟然是—— 萧鸿雪。 天杀的,怎么就这么背?! 杨惜的表情瞬间扭曲了,双膝一软,差点站不稳。 “抱歉,认……认错人了。” 他转过身,正准备落荒而逃时,忽听得身后的萧鸿雪轻笑了一声,细细吟啄着方才杨惜给他冠上的称呼,“……相好?” “我怎么不知道我何时多了这么个……相好?” 见身旁的慕容嘉面露狐疑之色,杨惜深吸一口气,心想自己如今这副打扮萧鸿雪应该一时也认不出,干脆豁出去了。 他回身走到萧鸿雪身边,掐着嗓子道:“其实是奴家仰慕世子殿下风姿已久,倾心于您……” 然后,他对着萧鸿雪狂眨眼睛,做了个“帮帮我”的口型。 但萧鸿雪依旧没什么反应,只是慢条斯理地抿了口茶水。杨惜见一旁的慕容嘉脸上怀疑之色更甚,心里一着急,将眼睛一闭,直接坐到了萧鸿雪腿上。 “殿下愿不愿意让奴家来侍候您?” 杨惜知道萧鸿雪大概率会不留情面地拒绝,把自己推开好几米远,到时候他就可以假装被伤透了心哭着跑出去,然后就此甩开慕容嘉了。 虽然过程出了点差错,但只要能摆脱慕容嘉这个决斗狂,依旧是殊途同归啊殊途同归。 周围的朝官们都被杨惜这一举动吓得屏住了气。 谁不知道这位世子殿下冷淡禁欲,送了多少佳人前去讨好拉拢都被拒绝了。 之前曾有个小倌装晕往萧鸿雪怀里倒去,他直接拔剑抵着人家的腰冷笑,“滚,我不说第二遍。” 当时那小倌脸都被吓白了……眼前这个勾栏花娘居然这么大胆? 众人皆愣愣地望着坐在萧鸿雪腿上的杨惜,等待着萧鸿雪下一步的反应。 估计又要当场发怒拔剑了。 谁知萧鸿雪竟然只是轻笑了一声,一手攥起杨惜的手腕,与他两手相扣,一手揽着他的腰,将他往自己怀里带得更近了些。 他轻轻点头,附在杨惜耳边暧昧地呵气,道:“……好啊。” “你想怎么侍候我?” 第46章 作戏“腿很美。” 在众人的注视之下,杨惜只得学着勾栏艳妓的做派,用白皙的胳臂娇媚地环着萧鸿雪的脖颈,他僵硬地笑了笑,“当然是……按青楼的方式侍候了,世子殿下想不想与奴家欢好?” “奴家的本事,保证让世子殿下终身难忘。” 说这话时的娇柔语气让杨惜自己都感到一阵恶寒,他微微低着头,没敢细看萧鸿雪的脸色。 都这样了,还恶心不到你?赶紧把我推开然后我就可以哭着遁了! 他在心中暗暗期待着萧鸿雪将自己推开。 谁知,萧鸿雪沉默了一晌,竟只是轻轻捻起他鬓边的一缕青丝把玩,轻语道:“你叫什么?” “如……如意。” “喜欢我?” 杨惜愣了一会儿,不明白萧鸿雪什么意思,只好点了点头。 “对。” “你的腿很美。”萧鸿雪的指尖轻轻抚挲过缀在杨惜大腿上,勾勒着他腿部线条的金色珠链,带起些微痒意。 然后,萧鸿雪微凉的手指顺着珠链一路攀上,在杨惜腰侧裸露的细腻肌肤上轻轻打着圈,“腰也是。” “如此美人对我投怀送抱,我焉有拒绝之理?” “我们去隔壁的寝间。” “让我来好好领教一下……你的本事。” 杨惜被萧鸿雪指尖带起的痒意刺激得身体微微颤抖,一阵腿软,惊诧地望向萧鸿雪。 这还是萧鸿雪吗? hello?说好的生性冷淡?不近女色?官配是皇位? 明明随便一个漂亮女人对他投怀送抱他都欣然接受,这根本就是个色鬼、流氓、伪君子! 惊讶过后,杨惜又没来由地有些生气,想要挣出萧鸿雪的怀抱愤然离去。 但他尚未动作,萧鸿雪便微微俯下脸,吻了吻他的侧颊。他力度很轻,杨惜觉得自己的面颊像被一片落羽挠了一下。 周围的朝官们难得见萧鸿雪对哪个女子感兴趣,纷纷用好奇的目光打量着杨惜。 萧鸿雪有些不悦,蹙着眉,不动声色地调整了身体姿势,挡住了怀中杨惜的脸,隔绝了众人的视线。 在慕容嘉眼里,如意正娇羞地偎在萧鸿雪怀中,萧鸿雪也并没有拒绝的意思。 二人郎情妾意的画面实在刺眼,他脸色一沉,正欲说些什么,萧鸿雪忽地偏过头,看着慕容嘉。 萧鸿雪胳臂紧紧搂着杨惜的腰,炫耀般朝慕容嘉微微扬了扬下颔,又解下自己的佩剑丢在案上。他用纤白的指尖点了点剑身,勾唇一笑。 意思很明显:想打,我奉陪。 慕容嘉抿了抿唇,攥紧了指掌,朝萧鸿雪拱了拱手,默默转身离开了。 “哥哥,他走了。还要臣弟陪你演下去吗?” 萧鸿雪附在杨惜耳边,纯良无辜地笑了笑,声音很轻。 啊?原来认、认出来了啊,我说他怎么变得这么轻浮随便……不好意思,骂太早了。 杨惜面上微微发红,尴尬地笑了笑,“多谢。” “雪儿,你是怎么认出我来的?我这副打扮,连慕容嘉都没发现什么不对……”杨惜有些好奇地看着萧鸿雪。 “哥哥猜。”萧鸿雪轻笑一声。 “猜不到。” “阿雉好歹也曾和哥哥肌肤相亲过,若是认不出,岂不是太薄情了?” 萧鸿雪刻意加重了“肌肤相亲”的字音。 “有……有吗。阿雉你记错了吧哈哈,我最多就抱过你,然后亲……亲过你?” 杨惜小心翼翼观察着萧鸿雪的脸色。 “哥哥是不是忘了自己多次对阿雉欲行不轨?” “阿雉可都记着呢,一、点、都、没、忘、记。” 萧鸿雪笑眯眯地托着腮,望着杨惜。 杨惜哽咽了,说不出话。 他发现自己还维持着坐在萧鸿雪腿上的姿势,感觉有些别扭,又惦记着萧鸿雪脚踝的伤,怕他承受不起自己的重量,想要站起,却被萧鸿雪紧紧地按在怀中,动弹不得。 杨惜:“?” “哥哥今天穿的这身,很美,臣弟很喜欢。” “冷不冷?” “……还好,我其实挺扛冻的。” 萧鸿雪却不由分说地解下自己的外氅,给杨惜披上。 给杨惜系好外氅后,他抬起杨惜的下颔,垂着眸,用指腹轻轻揩净他脸颊上被薄汗化掉的脂粉,然后抚弄起杨惜右耳垂的耳环痕。 “那条耳坠呢?”萧鸿雪的声音很轻。 “摘了,怕被慕容嘉认出来。” 萧鸿雪居然观察得这么仔细吗?他原以为他一直都对自己爱搭不理,居然记得他右耳戴耳坠?杨惜心想。 “……痒。” 萧鸿雪温热的吐息喷洒在杨惜的耳窝,杨惜哼了一声,偏过头,微微动了一下身子。 “哥哥,在撒娇吗?” 萧鸿雪轻笑一声,站起身,将杨惜打横抱起,向外走去。 杨惜愕然地环紧了萧鸿雪的脖颈,问道:“你做什么?” “哥哥不是要演戏吗?臣弟想把戏演到底。” “啊?” “逗哥哥的,臣弟有话想问,这里不方便说话,我们出去说。” 一晌后,一处厢房内。 杨惜披着萧鸿雪的外氅,坐在一张寝榻上,静静地看着萧鸿雪在一旁拨动火砵里的白炭,“这样会暖和一些。” “谢谢。” “哥哥为什么要在慕容嘉面前打扮成这副模样?”萧鸿雪背对着他,冷不丁地问了一声。 “……和他无关,是我有特殊癖好,不可以吗?”杨惜没有直接将缘由告诉他,随口道。 “这样啊……” 杨惜从他的语气里竟听出了些不高兴的意味,以为是自己的错觉,谁知萧鸿雪突然转过脸来,面色阴沉得仿佛能凝出水。 “这个……很重要吗?”杨惜愣住了,轻声问道。 “很重要,”萧鸿雪走到杨惜身前,按住了他的两肩,“臣弟都没有见过哥哥这副模样。” 杨惜见萧鸿雪面色不虞,只好答道:“……其实是为了救他性命,探子回报说有个舞姬打算在醉红楼刺杀慕容嘉。” “哦……哥哥为了救他,牺牲起色相眼都不眨?”萧鸿雪轻轻笑了一声,那声音听得杨惜有点发冷,搓了搓自己的胳臂。 “刺客是何来历?既然哥哥和慕容嘉都安然无恙,料想那刺客已经被处理掉了吧。” “哥哥为了慕容嘉,竟然孤身入险局。哥哥如此舍身相救,难怪那慕容嘉的眼睛一直粘在你身上,不肯挪开呢……真是感人至深。” “原来哥哥对谁都这么好啊。” 萧鸿雪松开按住杨惜两肩的手,在房内悠悠地踱着步。 杨惜:“……” 萧鸿雪他以前……有这么能说吗? 略微思索一番后,杨惜笑了,抬起头,直直盯着萧鸿雪道:“吃醋是假,你是想从我嘴里撬情报吧。” “萧鸿雪,你这个和哥哥耍心机的坏孩子。” 杨惜走到萧鸿雪身前,故作轻佻地拍了拍他的脸。 萧鸿雪轻笑一声,反手攥住杨惜的手腕,也不否认,“我是有些好奇是谁派刺客来行刺。” “但哥哥这副模样,也确实令臣弟惊艳。” “一想到哥哥是为了慕容嘉才打扮成这样,”萧鸿雪顿了顿,“第一个看到哥哥这副模样的也是他,臣弟就很不高兴。” “岂止是看了啊,他还上手摸了呢,天杀的男娘控……”杨惜小声咕囔了一句。 萧鸿雪却脸色一变,眯着眼,抓着杨惜的前襟将杨惜拽进自己怀里,声音微愠:“他怎么碰你的?” 杨惜:“……就,就摸了两把腰。他不知道我真实身份,都是男人,无所谓了。” 萧鸿雪抿了抿唇,指腹大力擦过杨惜腰侧的肌肤,留下一迹红痕。萧鸿雪盯着那红痕满意地笑了笑,似是想以此将什么东西掩盖。 “嘶……痛诶,别乱碰,”杨惜按住了萧鸿雪在他腰侧作乱的手,“说完我的事了,接下来算算你的帐吧?” 萧鸿雪一愣,“什么帐?” 杨惜挣出萧鸿雪的怀抱,拉开长凳坐下,翘起笔直修长的双腿,抱臂冷笑一声,一派兴师问罪的架势。 “我们世子殿下真有雅兴,脚伤未愈还要出来喝花酒寻欢作乐。这醉红楼里是有什么绝世佳人不成?把我们世子殿下勾成这样。” “也不怕把自己的伤势喝重了,我看谁还会劳心劳力地照顾你?” “哥哥说佳人吗,是有一位啊。” 萧鸿雪的眸光落在火砵里噼啪爆裂、升溅火星的白炭上,声音很轻。 杨惜黑着脸听他讲话,指甲焦躁地掐着自己掌心。 “不过,他脾气不太好,时常凶臣弟。” “不肯治脸伤要被凶,不好好喝药要被凶,自伤要被凶……现在连来此处和朝中的名流新贵应酬,也要被凶。地方是他们选的,我从未来过这里,就被他扣上主动出来狎妓的帽子了。” 喔,原来是来这里应酬的。差点忘了萧鸿雪乃本书最强事业批啊,这刚当上世子就开始结党发展势力了。 杨惜心中火气微降,垂眸望着地板。 “但他实在生得极美,对臣弟的关心也是真的,没办法,臣弟只好受些委屈,来做这个受气包了。” “哥哥,”萧鸿雪坐到杨惜身旁,忽地将头搁在他膝上,“你知道我在说谁。” 杨惜乍然和萧鸿雪靠这么近,紧张得双膝发颤,欲要站起,却被萧鸿雪抬手按住。 “哥哥,你紧张什么?” “哥哥,你是不是不太喜欢我?这么害怕同我亲近。” 萧鸿雪仰着脸和杨惜对视,伸手轻轻摸了摸他鬓边的发丝。 “哥哥方才不是还说,我是哥哥的‘相好’吗?” “怎么现在待我如此冷淡?” “刚助哥哥脱了困,就想把我甩到一边么?” 杨惜:“……” 怎么感觉这人今天话格外的密啊。 “怎么会,是我太喜欢你了,但我有亲密恐惧,越喜欢你越要离你远点。” 杨惜露出一个笑容,微微低头,伸出手,顺着眼皮轻轻描摹着萧鸿雪的眼睛。 好美的一双眼。杨惜在心中感叹道。 “那就让阿雉靠一会儿吧……一会儿就好,就当阿雉陪哥哥演戏,替哥哥解围的报酬。” 萧鸿雪勾唇一笑,撩开杨惜身上的外氅,轻轻抚着他腰间的纱褶和珠坠。 “太子哥哥今天穿的这身很漂亮,臣弟很喜欢。” “下次单独穿给臣弟看看吧?” “今日,教别人看见了哥哥这副模样,臣弟很不欢喜。” 说完这句话后,他阖上眼眸,再无声响。 杨惜听得一懵,低头望着真的开始在自己膝上小憩的萧鸿雪,一副不可思议的表情。 见鬼……这诡异的“兄弟你好香”的氛围,不太对吧? 杨惜抿了抿唇,抬头望着屋顶沉思。 枕在杨惜膝上的萧鸿雪倏地睁开了眼睛,他凝眸望着杨惜白皙的下颔,面上神情有些阴晦,唇边的笑意荡然无存。 这应该……是最后一次,和这个人这么温情地相处了吧? 明日便是—— 元宵宴。 第47章 甜酒“哥哥,要做吗?” 章华宫。 皎月当空,灯火良宵,笙歌舞乐之声不绝于耳。 杨惜轻拨着手里的小瓷勺,与碗壁相击时发出叮叮当当的清脆响声,他盯着眼前碗里四只拳头大的元宵,一阵沉默。 怎么都穿书了还要吃这种感觉能把人给活活噎死的拳头汤圆啊? 要是杨忱在就好了,又能全部倒给他,逼他吃八个。 杨惜一边想着,一边用勺子舀了一小口醪糟汤,吹凉后慢慢吸啜,慕容嘉却突然端着酒盏走上前来,轻声唤了他一句:“仙女。” “噗——” 杨惜受了惊吓,一口醪糟汤直接喷了出来,浸湿了自己的前襟。 “什……什么仙女?” “王子,你认错人了吧?” 杨惜微微低着头,用手巾擦拭着祍襟,不敢直视慕容嘉。 “不会错,”慕容嘉两手撑着杨惜面前的几案,俯下身,高大的身形投下的那片阴影将杨惜完全笼住了,他眼神有些说不出的阴郁,“昨夜,我又去醉红楼找过如意。” “醉红楼的那个如意,和我在厢房中见到的那个,相貌大差不差,可性格气质一点也不相像。” “我问她昨日来我厢房中的人究竟是谁,她一开始支支吾吾的,就是不肯说,后来,我用了点手段。” “你把她怎么了?”杨惜闻言,猛地抬头,紧张地瞪大了双眼。 “仙女,别紧张啊。也没怎么,我只是向老鸨买了她的卖身契,告诉她,只需要告知我那人是谁,那张契纸就归她了。” “她低着头沉默了很久,后来,伸手拿走了我手里的契纸。” “是,是吗……王子还真是锲而不舍啊。”听见人没事,杨惜松了口气,方才紧绷的身体又松了下去,斜斜地倚着座椅软垫。 “你找我……什么事?” “道谢。你救了我的命。” 慕容嘉举起酒盏,朝杨惜一敬。 “不客气。我们燕人就是这么心地纯善。” 杨惜不在意地摆了摆手,腕子却突然被慕容嘉一把攥住了。 杨惜:“?” “又干嘛?” “仙女,”慕容嘉顿了顿,“我想问问你……你是真的喜欢昭王世子吗?” “啊?” “籍田时你对他百般维护,春猎的时候,我想让他陪行,你极力制止。在醉红楼,你又说他是你的相好……你喜欢他?” 杨惜抿了抿唇,沉默了一晌后,答道:“不知道怎么说,喜不喜欢,我也不清楚,但我亏欠他,我会尽我所能对他好。” “……而且,我其实,有点怕他。” “怕?”慕容嘉深深地看了杨惜一眼。 “我之前做了一些不太好的事情,怕他报复我。” “说了你也不明白,”杨惜伸手指了指自己的手腕,“疼。” 慕容嘉松了手,也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自怀里摸出了一个小瓷瓶,“仙女,你救了我的命。我也送你一个礼物。” “这是什么?”杨惜好奇地接过了那个小瓷瓶。 “一对同命蛊。” “是我草原蛊师炼出的至宝。一大一小两条蛊虫,大的是母蛊,小的是子蛊。” “你服下母蛊,再把子蛊喂给他。子蛊对母蛊绝对臣服,服蛊后,他的性命会与你相系,痛你所痛,伤你所伤,你却不与他共享痛觉。” “日后他就是想对你出手,也得好好掂量。” “可有什么副作用?” “没有。” “好东西,谢谢你。”杨惜将瓷瓶揣在怀间,朝慕容嘉微微颔首。 慕容嘉端着酒盏离开,转过身时,唇角扬起一个有些诡异的笑容,“呵……” 昨夜,他在使馆与众人商榷自己遇刺一事,明白十有八九是自己那个远在突厥王帐中的弟弟动的手。 但比起弟弟,他更害怕的,是这个连突厥的国政情报都一清二楚的燕朝太子。 “燕朝的太子,怎么会知道突厥的情报,之前一直听说他昏庸荒淫,现在看来……是他有意藏锋。” “我们得提前留一手啊。” 杨惜自然不清楚慕容嘉的心理活动,他的祍襟方才被元宵汤打湿了,湿漉漉地贴着肌肤,他总觉得浑身不自在,便吩咐一旁的宫娥领他去偏殿更衣。 杨惜起身出殿后,萧幼安和萧鸿雪蓦地对视一眼,后者点点头,端着一只酒盏,缓步跟了上去。 偏殿内,杨惜刚换好一身干净衣裳,在仔细整理冠带时,一双白皙柔腻的手忽地自背后伸了过来,搂住了他的腰,“哥哥……” “……阿雉?” 杨惜听着这道熟悉的声音,一愣,手中的动作顿住了。他还没反应过来时,就听见了身后衣物窸窸窣窣落地的声音。 杨惜浑身僵硬地转过脸去,看见萧鸿雪脱掉外袍扔到一边,只着一件单薄的里衣。那里衣松松垮垮,露出他颈肩大片白皙洁腻的肌肤和一对精致的锁骨。 萧鸿雪今日没有束簪,一头及腰的银发披散,面色有些发红,他微微仰脸看着杨惜,勾唇一笑。 杨惜顿觉自己喉咙有些发干,垂下眼,轻声问道:“阿雉,你找兄长什么事?” “哥哥,阿雉冷……抱。” “冷你还把衣服脱了?” 杨惜无奈地弯下身,想要替他拾起地上的外袍,萧鸿雪忽地伸出一条雪白纤细的长腿,将那件外袍踩住了。 杨惜这才发现,这人岂止是脱了外袍,他连鞋也没穿,踩着外袍的那只脚异常白皙纤小,趾甲玲珑粉嫩,足心被雪冻得通红。 “你怎么不好好穿……” 杨惜直起身,蹙着眉,正准备说教他几句,双唇突然被一种微凉柔软的触感覆盖了,未说完的话悉数被堵在喉间。 萧鸿雪仰头含了一大口酒,喉结微动,轻轻踮起足尖,捧着杨惜的脸颊,对着他的唇亲了上去,送上了一个分外绵长的吻。 一股暖甜的液体,从萧鸿雪的齿舌里,缓缓渡到了杨惜唇喉间。 “阿雉不想听这个,”萧鸿雪抿了抿水色柔润的唇,眸光潋滟,专注地盯着杨惜,“哥哥……你真的不明白,阿雉什么意思吗?” 杨惜的大脑瞬间宕机了,双颊发烫,他抚了抚自己的唇,愣愣地看着萧鸿雪。 他……他刚才,亲我了? 喝醉了吗? 杨惜打量着萧鸿雪脸上的神色,萧鸿雪眼神平静,毫无醉态。 他似是看出了杨惜心中所想,又笑着啄了啄杨惜的唇角,“臣弟没醉。” “哥哥,都是男人,阿雉都主动到这种程度了,你不会不懂的,对不对?” “这些时日,哥哥对阿雉做的,阿雉都看在眼里,不会计较哥哥往日初见时对我的冒犯了。” “阿雉前十几年都过得不太好,”萧鸿雪垂下眼眸,指尖轻轻挑捻着杨惜鬓边的一缕青丝,声音很轻,“虽然哥哥对阿雉是见色起意,动机不纯。但待我这么好的人,从头至尾也只有哥哥一个。” “去王府救我将我抱回、愿意将匕首留在我手中、亲自给我上药、会因为我不喝药而置气、为我准备生辰贺礼……哥哥知道吗,在碧梧院的那段日子,是阿雉此生最平静最幸福的时光。” “阿雉在冬夜,从来都睡不着觉,但只要在哥哥身边,就能睡得很好。” “和哥哥在一起,我总是觉得很安心。”萧鸿雪将脸轻轻靠在杨惜的胸膛。 “虽然哥哥有时候会凶我,但我知道,哥哥本质上是一个很温柔的人。” “哥哥对我的心意,我都明白。” “阿雉今天来,是想告诉哥哥,我的心意。” “哥哥,我喜欢你。” “不是弟弟喜欢哥哥的那种喜欢,”萧鸿雪停顿了一下,语气认真,“是想抱哥哥,亲哥哥,把哥哥压在身下欺负的喜欢。” “哥哥,你也是这样喜欢我的……对不对?” “你对我这么好,是因为你也想抱我、亲我……把我压在身下,对不对?” 不待杨惜回答,萧鸿雪又笑意盈盈地含了一口酒,渡到了杨惜嘴里,“哥哥乖,不许浪费,都喝完了再回答我。” 杨惜喉结滚动了一下,大脑依然是发懵状态,反应不过来。 啊?我真给孩子养歪了,养成男同了吗? 杨惜觉得不可思议,心跳如擂鼓,双手微微发抖,为萧鸿雪今天反常的举动感到莫名的恐惧。 他害怕这是萧鸿雪的又一次试探,可想到自春猎时起萧鸿雪对自己的态度便倏然转变,还主动向自己道谢,以及昨日,萧鸿雪在醉红楼见自己和慕容嘉在一处时的那种反应、和自己说的那番极富暧昧意味的话…… 杨惜又有些不确定了,在心内纠结起来。 杨惜侧过脸,望着萧鸿雪,想从萧鸿雪脸上神情中辨认出伪装痕迹。 萧鸿雪脸上笑容滴水不漏,牵起杨惜的手掌,用脸颊蹭了蹭。 然后,他低下头,轻轻含住了杨惜的指尖,如猫儿般,用软舌轻轻舐吻,带起些微痒意。 “哥哥,要做吗?” 萧鸿雪微微仰起脸,眼神迷离而动情地看着杨惜,声调是说不出的惑人。 “阿雉想在这里,还哥哥的恩情,把自己献给你。” 萧鸿雪伸手去脱自己的单衣,露出一截纤长柔细的脖颈,杨惜似乎还闻到了一股暖意融融的香气。 杨惜的心都快跳出来了,喉间滚动了几下,刚要说话,又看见萧鸿雪的唇慢慢靠近自己,在自己的喉结上亲了一下。 “雪……雪儿,你确定你喜……喜欢我?” 杨惜竭力保持着清醒理智,声音却抖得不行,他以前从未经历过这种事,何况对象还是萧鸿雪,一时脑子一片空白,呆愣愣地站在原地。 “不喜欢哥哥,阿雉怎么会在除夕的时候和哥哥抱着睡,怎么会在籍田的时候把哥哥按着亲,怎么会在看见哥哥为那个突厥王子牺牲色相的时候那么生气?” “哥哥告诉我,这如果不是喜欢,是什么?” “若是寻常的兄弟,会像我们这般吗?会对自己的哥哥弟弟怀着这样旖旎的心思吗?” “哥哥,不要再骗自己了。你也是喜欢阿雉的,对不对?” 杨惜沉默了很久,眼神深邃地看了萧鸿雪一眼,在萧鸿雪这一番撩拨之下,他已经有些动摇了,但仍在犹豫。 “哥哥,别愣着了,亲我啊。” “哥哥,我冷。” 萧鸿雪勾住杨惜的脖颈,极富暗示性地在他耳边轻轻呵了一口气。 这下,杨惜再也经不住他的撩拨了,雨点般的密吻一个接着一个落上萧鸿雪白净的脸颊和瘦削的肩颈。 杨惜一个翻身,将萧鸿雪按倒在绒毯上,正要进行下一步时,萧鸿雪突然伸手抚了一下他的眼皮,轻轻笑了一声。 “方才的酒甜吗,哥哥?” 第48章 报复“想睡我啊……”“你也配。”…… “那酒……原本没什么甜味的呢。” 萧鸿雪的声音轻飘飘的,落在杨惜耳里,却让他一阵毛骨悚然。 杨惜几乎瞬间就反应过来了萧鸿雪话里的意思,原本没什么甜味……那不就是说他额外加了东西进去吗。 杨惜方才被欲望冲动占据的脑子瞬间清醒了大半,他胸腔内心脏狂跳,感受着自己身体传来的异样变化,脸色倏然一变。 “哥哥,感觉到了吗?” 萧鸿雪虽被杨惜压在身下,依旧不慌不忙地伸出素白的手,抚了抚杨惜的侧颊。 “你……你给我喝了什么?” 杨惜望着身下萧鸿雪那副昳丽惑人的眉眼,声音颤抖。 “毒药?” “怎么会,那就是戕害储君的重罪了,阿雉岂敢啊,”萧鸿雪轻笑一声,“再说了,哥哥待阿雉这么好,阿雉也舍不得。” “像哥哥这样的美人,如果薄命早亡,就太可惜了。” “阿雉只是喂哥哥喝了一点,哥哥初见阿雉时给阿雉喝的东西。” 杨惜头脑昏闷,四肢百骸都如同烈焰灼烧般滚烫而疼痛,小腹更是涨得他想活活剖开自己的肚腹。 “你……你为什么要给我下药?” 杨惜喉咙干哑,讲话时如同在被钝刀喇割般剧痛,他两手撑在萧鸿雪肩头,竭力挤出一段破碎模糊的字音。 我最近也没惹他吧?啊?! 不是不计较了吗,不是已经培养出感情了吗?! 杨惜又懵又恼,气自己前些日子千防万防,可今夜一个不小心,就着了萧鸿雪的道。 “为什么给你下药?” “当然是,为了报仇啊……萧成亭。” 萧鸿雪勾起唇角,语气漫不经心,用手轻轻拍了拍杨惜的脸。 “一月前,你给我下药,想强迫我,见我拼命反抗,还想拔剑杀我。虽然不知为何后来你的态度倏然转变,但你真以为,凭你这些时日假惺惺的关怀照顾,就可以抵偿了吗?” “说实话,像脔宠一样被你养在碧梧院的日子,每一分每一秒都让我觉得……”萧鸿雪顿了顿,认真地看着杨惜的眼眸,而后一字一顿地说:“恶、心、至、极。” “哥哥说喜欢阿雉,但恐怕哥哥从来没有透过这张皮相,看清我到底是怎样的一个人吧?” “阿雉最恨最恨的,就是虚情假意、满口谎话的人了,哥哥。” “阿雉想不通,哥哥到底是哪里来的自信,觉得凭自己这短短一月的‘赎罪’,就可以让阿雉对你改观,甚至……主动献身?” “到底是哥哥太自信了,还是哥哥觉得,阿雉这个人就是这么轻贱,只需要稍微费些心思,就会主动贴上来求欢?” “那哥哥未免也太看不起阿雉了。” “……哥哥,你知道吗?阿雉八岁那年就手刃过两个想把我强行拖入帐中的突厥士兵,后来,还用刀亲手刺穿过一个像你这样,一开始对我百般关心呵护、后来却把手伸进我衣襟中的人的心脏。” 萧鸿雪探出手,指尖在杨惜心口处轻轻画着圈,那双极好看的眼眸里是杨惜毫不陌生的冰冷淡漠的情绪。 “其实你除了比那个突厥人生得好看一点外,和他也没什么不同,都是一样的——” “蠢。” 萧鸿雪轻笑一声。 “出身优越,所以有着与生俱来的傲慢,习惯了高高在上,自以为对身处泥沼中的人施舍一点微不足道的垂怜,便可让他对你感激涕零、死心塌地,视你为唯一的救赎?” “可是哥哥,我不是在泥沼里挣扎的人,我就是那滩腐臭的淤泥本身啊……你打算怎么救我呢?” “等你靠近我,看清我到底是怎么样的一个人的时候,早就被我拖进潭中溺毙了。” 可杨惜听了萧鸿雪这话,却愣了很久。 原来萧鸿雪吃过的苦,比自己想象中要多得多。难怪他如此敏感多疑,对谁都谨慎提防,什么冰释前嫌、剖白心迹,今夜种种,不过是他为了报仇,引自己入局的一场表演而已。 这人实在是太会伪装,太会演了,而自己明知他是怎样的一个人,居然还天真地以为真的能将他感化,更是可笑至极。 萧鸿雪哪里是猫,分明就是一条鳞片斑斓、冰冷危险的银蛇,先把最洁白柔软的腹部示给他看,然后倏地盘上他的脖颈,绞断他的喉咙,用锐利的毒牙吸尽他的血髓。 对啊,这才是—— 萧鸿雪啊。 这次,是真的栽了。 “哥哥,还记得吗?那日走下你的床榻时我便说过,你对我做的一切,我来日都定当报偿。” “萧成亭,招惹我,将会是你人生中做过的最后悔的一个决定。” “想睡我啊……”萧鸿雪直起身,附在杨惜耳边暧昧地呵了口气,声音里带着报复的快意,“你也配。” 萧鸿雪语调狠决,面上笑意荡然无存,他伸手理整身上方才被蹂躏得皱乱的里衣,然后一把将压在自己身上的杨惜推开了。 萧鸿雪拾起地上的外袍,给自己披上。然后,他坐到桌案旁的椅凳上,修长的双腿交叠起来,气定神闲地望着跌坐在绒毯上的杨惜。 杨惜瞳孔涣散,几乎已经丧失神智,全凭身体本能反应在活动。他膝行至萧鸿雪脚边,拉着他的衣角轻轻嗫嚅,说话间竟带着些哭腔,“难受……” 萧鸿雪勾了勾唇角,置若罔闻般,悠悠地给自己斟了杯茶。 “帮……帮我。” 见萧鸿雪不理他,杨惜从齿缝里艰难地挤出了这两个字。 “帮?” 萧鸿雪将手中的茶杯递到杨惜唇边,撬开他的嘴,毫不温柔地灌了下去,茶水太烫,灌得杨惜连声咳嗽,面色潮红。 然后,萧鸿雪将茶杯掷到一边,心情极佳地摸了摸杨惜的头,好似怜悯地望着他,轻语道:“哥哥想要阿雉用什么帮?” “用这个?”萧鸿雪漫不经心地垂眸,指了指自己殷红的唇瓣。 然后,他手指下移,指了指自己的袖中的另一只手掌,“这个?” “还是……” 萧鸿雪蓦地凑到杨惜耳边,轻轻呵了口气,然后牵着杨惜的手,探向自己的后腰。 就在杨惜的手掌快要触碰到某处的那一瞬,萧鸿雪毫不留情地将他的手甩开了。 “可是阿雉,不愿意啊。” 其实杨惜只是想找他讨解药,但是药效发作得厉害,哪里经得住萧鸿雪这种戏耍和撩拨,他眯起眼,不知哪来的力气,直接伸手拽住萧鸿雪的前襟,将他硬拉进自己怀里。 然后,杨惜一个翻身,又将萧鸿雪压在身下了。 杨惜微微低头,静静地看着身下之人那双色泽如琉璃般的美丽眼眸。 静谧,冰冷,无比清醒,犹如蛇的竖瞳。 被杨惜锢在身下,萧鸿雪也不急着挣扎,只是怜悯地摸了摸杨惜的脸颊,笑了。 “哥哥都这样了,还想对阿雉来强的不成?” “哥哥可以试试。再碰我一下,看看最后被睡的是我,还是哥哥自己。” “唉,臣弟果然还是比较喜欢半月前除夕夜,太子哥哥在臣弟面前卖乖撒娇的模样。” 杨惜毫无身中惑心花的那段记忆,听了萧鸿雪这话,虽然心里很想问“我什么时候在你面前卖乖撒娇了”,但他现在处于一种意识迷蒙、五感剥离的混沌状态,根本就说不出话。 “哥哥现在这副模样,真的太难看了,就像发情的畜兽一样……” 萧鸿雪话音未落,便觉有滚烫的液体一颗一颗地砸到了他的手背上。 是眼泪。 萧鸿雪顿住了,望着落到自己手背上的泪珠,愣了愣。 太子……哭了? 自己也没怎么羞辱他啊,这就被说哭了?这人心理也太脆弱了吧…… 萧鸿雪眼神怪异地看了满脸泪痕的杨惜一眼,倒也真的没有再说下去了。 事实上,杨惜流泪是因为药力作用过强,满身欲望得不到纾解,活活难受哭的,是根本无法抑制的生理反应。 “哥哥哭了?” 萧鸿雪再度慢条斯理地站起身,掸了掸衣上的尘土,然后摁住杨惜的手腕,将他的两手举过头顶,轻轻松松地将杨惜反压在身下。 “难受吗……别哭啊,臣弟看着都要心疼了。” 萧鸿雪低下头,轻轻吻舐掉了杨惜发红的眼尾边那咸涩的泪,这细微的动作反倒让杨惜更难受了,他没忍住哼咛了一声,在残存的理智影响下,竭力向旁边闪躲。 “哥哥刚才不是还求阿雉帮忙吗?现在,阿雉来帮哥哥了,哥哥躲什么呢……” 萧鸿雪伸手扣住杨惜的后脑,对着他的唇瓣深深地吻了一下,杨惜被他这一下亲得双腿发软,眼神迷离,主动环住了他的脖颈。 感受到环住自己脖颈的这双胳臂在不住地颤抖,萧鸿雪顿了顿,眸光深邃。 “其实按照阿雉的行事风格,是该在这儿把哥哥睡了,才算得上痛快的报复。” “不过,谁让有人对你另有安排呢……休息吧,哥哥。” 萧鸿雪微微侧过脸,用手掌盖住了杨惜的眼睛,然后朝他颈侧来了一下,直接将他打晕了。 “今夜辛苦了,晚安,哥哥。” 萧鸿雪吹灭了偏殿内的灯烛,垂下眼,语气淡漠。 萧鸿雪坐在黑暗中抚摩着自己的唇,竟回味起方才杨惜将他摁在绒毯上亲的那一瞬间,想着那个人的肌肤、体温、近在咫尺的眼睛和呼吸……他深吸一口气,还是站起身,毫不犹豫地走出了房间。 一晌后,黄金台。 元宵宴散宴后,睿宗依循旧例,带着几位皇子和倚重的朝臣来此散步,几人走了一会儿,睿宗看着萧明期和萧幼安道:“方才席间怎么不见你们凤皇哥哥?” 两人俱摇了摇头。 “依你们看,他和突厥那位王女可还般配?” “他都要及冠的人了,还一直未曾娶妻纳妃,之前他一直以他那位道士亚父说的他‘不宜在及冠之前娶纳’的诫言百般推拒,朕看现在也是时候……” 睿宗话音未落,一旁的宫室里,忽地传来了一阵撕心裂肺的哭喊求饶声。 “殿下,不……不要!” 第49章 冷血杨惜是被一盆冷水劈头盖脸地…… 杨惜是被一盆冷水劈头盖脸地泼醒的。 刺骨的夜风吹过他被冷水浇湿的、紧紧黏贴着肌肤的衣衫,寒意如密密麻麻的虫蚁般渗入毛孔,冷得他浑身打颤。 冷,好冷啊…… 杨惜下意识将身体蜷缩起来,他感觉到自己胸腔内心脏狂跳,浑身都烧得滚烫,可他什么也听不见,什么也看不见,眼前只有一片浓重到化不开的混沌黑暗。 杨惜头疼欲裂,但眼皮沉重到任他怎样努力也无法将眼睛睁开。 须臾后,他感觉自己的下颔被谁重重地捏了起来,然后,那个人狠狠地扇了他几个耳光。 他的脸被打得朝一边偏去,因为呛了口气,咳嗽了好几声。脸颊火辣辣的疼,似有一股腥甜温热的液体自唇角缓缓流出。 我这是……怎么了? 呕出一口血后,杨惜的意识渐渐回笼,勉强可以将眼睛睁开了,但眼前依旧模模糊糊的,无法聚焦,他看见周围好像站着很多人。 通过辨认衣饰的形制和颜色,他知道自己的两个弟弟都站在其中,连萧鸿雪也在。此外,他们身边还站着好几位杨惜很是眼熟的朝官。 杨惜听见耳边似有宫娥太监在小声交谈着:“天呐……那好像是太子殿下和李,李贵人?” “他们怎么敢在黄金台里行苟且之事……” 声音仿佛就近在耳旁,又好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的。 这是……什么意思? 杨惜愣住了,但大脑麻木迟钝到无法正常思考,他胃里有点犯恶心,低头干呕了一阵。 又过了一会儿,杨惜抬起头,这下可以看得更清楚一点了,他将这些人面上的表情尽收眼底。 或惊,或怒,或惧,或厌恶。 可他们为什么……要这样看着我? 我做了什么吗? 杨惜还来不及将这个问题问出,脸上又狠狠挨了一下。 他疼得直抽气,捂着被扇得红肿的脸,有些气恼地向那个掴他巴掌的人望去。 竟是睿宗。 睿宗见杨惜醒了,揪起他的衣领,气得浑身发抖,怒目切齿道:“朕原以为,是宫里头哪对宫女太监耐不住寂寞,在此苟且,才派人走近查探……” “没想到,被宫人的灯笼照亮的这对野鸳鸯,竟是朕最疼爱的亲儿子,和朕的妃嫔!” 杨惜听了这话,瞬间懵了,眼睛环顾四周,发现自己手中竟紧紧攥着一条女子裳裙上的衣带。 而睿宗身后,许多宫娥正围着照料一个已经昏厥过去的女子。 杨惜认得她,那是睿宗后宫的李贵人,一位讲话轻声细语、温温柔柔的娘娘。 他震惊地瞪大了双眼,赶忙将那条衣带抛到一旁,双膝跪地,朝睿宗叩了几个头,“父皇……儿臣,儿臣不知道自己为何在此,儿臣本来在章华宫偏殿更换衣饰……” 睿宗盯着他的头顶,冷笑了一声,出声打断,“哦……朕的凤皇是说,你在章华宫偏殿里换衣服,换着换着就换到黄金台,换到你庶母的身上了?” “朕方才行经此处,听见这间宫室里有人哭喊,便派人前来查看。谁知查看完情况的宫人们到朕身边回报时,皆支支吾吾,不敢说话。” “朕觉得奇怪,决定亲自来看看。”睿宗的脸色阴沉如水。 “谁知朕一进门,便看见你压在李贵人身上,好几个宫人去拽你都拽不开——你还有什么可狡辩的?!” “李贵人见朕来了,哭着从你身下挣脱,扑到朕怀里对朕说,‘太子殿下突然约臣妾至黄金台,说有要事告知。臣妾赶到这里,发现此处杳无人迹,心里害怕,正准备转身就走,却突然被人自身后打晕,醒来时便已被太子殿下抱在怀中……要不是陛下及时赶来,臣妾恐怕已经被殿下迫着行那悖逆人伦的天诛之事了!’。” “……她讲完这些,因为怀着身孕还被如此惊吓,当场晕厥,到现在还没醒过来。” “你这个畜儿!孽子!” “若不是朕这一行人恰好散步到黄金台,在真的发生什么之前及时阻止,你知不知道你要闯下何等滔天大祸?” “朕平时最疼你,没舍得对你说过几句重话,可你不仅不想着为弟弟妹妹做个榜样,终日耽溺于淫玩嬉乐,荒废学业,今日还做出这等不成器的事……” “你要什么样的佳人没有,啊,凤皇?连朕方才同他们散步时,都还在操心你的婚事……李贵人她是你的庶母!肚子里还怀着你的弟妹呢!你怎么敢这样欺辱她?” “你简直就是个……畜牲不如的下作东西!” 睿宗往日几乎从未责斥过太子一句,在杨惜记忆里总是一副慈爱和蔼的模样,此刻应也是气极了,他再度揪起杨惜的衣领,又朝他脸上狠狠地甩来了几个耳光。 杨惜被他揪着衣领,有些呼吸不畅,连声咳嗽,面上浮起潮红。 他被睿宗刚才那番话讲得发懵,转过头,忽然瞥见站在人群中的萧鸿雪脸上那漫不经心的疏离表情。 电光石火间,杨惜通过一些零碎的记忆片段,在脑海里串联起了整件事的前因后果。 他大概知道发生什么了。 萧鸿雪在那酒里下了药,诱哄自己无意间喝下,待药力发作,自己丧失神智后,他将自己打晕,拖到黄金台。然后,他假传消息邀李贵人前来,再算着时间带人前来抓自己现行。 这人还真是够狠的啊…… 不愧是萧鸿雪。 自己没看错人,他自始至终都是一个冷性冷情、睚眦必报的人,用再暖的血也捂不热。 杨惜在心中冷笑一声,因为药力作用,他现在还浑身绵软无力,有些站不稳。 杨惜使尽气力勉强稳住身形,然后自己扬手给了自己一巴掌。 这一巴掌,扇的是自己轻信他人,毫不提防,竟险些伤害到无辜之人。 然后,他深吸一口气,撩袍一跪,道:“父皇,儿臣会做出此等行径是有原因的,是有人趁儿臣在章华宫偏殿更衣时,给儿臣下了催/情药,还将儿臣打晕带到此处,请父皇……明鉴。” “哦?” 睿宗狐疑地望着杨惜,见他面上神情镇定平静,毫无说谎的慌张之色,面色稍霁,“既然如此,朕方才已经宣太医来为李贵人诊脉,料想人片刻便到,到时让他顺便探查你体内是否有中毒迹象就是了。” “若凤皇你真是清白无辜的,那个加害你的歹人,父皇也绝不姑息。” “凤皇,你告诉父皇,是谁这么胆大包天,敢用这么奸毒的计谋对朕的儿子下手?” 杨惜抬起头,深深看了人群中的萧鸿雪一眼,萧鸿雪感受到杨惜的视线,和他对视,面上竟毫无慌张之色,依旧是气定神闲的从容表情。 杨惜抿了抿唇,俯首道:“昭王世子,萧鸿雪。” “白雉?” 睿宗闻言,惊愕地睨了萧鸿雪一眼,他沉默许久,道:“……待太医诊过脉后,再作发落。” 杨惜心里明白,这下,他和萧鸿雪之间是彻底撕破脸了,再无像往日那样相处的可能。 但是,这不重要了,他以后再也不会做这种讨好萧鸿雪冀求他放过自己的蠢事。 说不破防那是假的,杨惜自认这一个月以来当舔狗当得是兢兢业业尽心尽力,可人家倒好,非但不领情,还反手把他卖进了狗肉馆。 杨惜现在除了觉得自己蠢得可笑之外,无话可说。 就像萧鸿雪在偏殿里说的,曾对他下药挥剑都是真的,无论自己做什么,他对自己的看法都不会更易,该报仇还是要报,该把他变成残废也绝不会手软。 他也不是第一天认识萧鸿雪了,这人只要说过的话就一定会做到,既然如此,那他还浪费时间舔什么?! 如果这还能接着舔下去,那就纯粹是他犯贱,或者有受虐倾向了。 萧鸿雪……算你狠。 杨惜拭了拭自己唇边的血迹,抬起头,狠狠地瞪了萧鸿雪一眼。 萧鸿雪见杨惜瞪着自己,竟回以淡淡一笑。 笑?这种时候他还笑得出来? 待会儿等太医诊过脉后,看他……不对,以萧鸿雪的聪慧缜密,绝对不会用这么蠢的下药方法,他现在仍神色自若,难道真的还藏有什么玄机不成? 杨惜蹙眉沉思,但一时确实想不出来。 这时,当值的太医挎着医箱急匆匆地赶来了。 他先是给晕厥过去的李贵人诊了脉,道贵人晕厥只是受惊过度,并无大碍,送回寝宫静养便是。 睿宗点点头,将事情原委告知与他,命他即刻给太子诊脉,并且连声吩咐他兹事体大,要“好好看诊”,别出什么差错。 那太医连忙点头,屈膝蹲在杨惜身前,为他切脉。 那太医探了好几次杨惜的脉象,紧张得额头冒冷汗,支支吾吾了一阵,就是不肯直言。 本就心神忐忑的杨惜一着急,自己给自己切起了脉。 然而,这一切脉,杨惜心都凉了半截,双手微微发起抖来。 这怎么可能呢?! 杨惜猛地抬头,讶然地望向萧鸿雪,但萧鸿雪只是淡漠地垂着眼,发呆般抚弄着自己的手指,不知在想些什么。 一旁的太医在睿宗几番催逼之下,还是硬着头皮,如实说出了诊脉结果。 “回……回禀陛下,太子殿……殿下他脉象平稳,并无中毒紊乱之状。” 太医的诊脉结果,和杨惜自己切诊的结果完全一致,他确实没有中毒的脉象,这也就是说—— 虽然杨惜知道自己方才确实是失去了意识,可只怕在旁人眼中,他做的一切,都是在神智清明的情况下完成的,被下药只是他心急之下乱诌的借口。 逼/奸庶母未遂这条骇人的罪名,他算是要被迫坐实了。 第50章 黜位我让你滚出去! 太医此言一出,在场的宫人俱是屏气凝神,面面相觑。 天知道偶然间撞破了这等天家秘事,会不会被秘密灭口啊? “今夜的黄金台,”睿宗只觉头脑一阵眩晕,深吸一口气,转过身,接着对众人道,“什么都没有发生,诸位记住了吗?” 众人连忙颔首。 然后,睿宗沉着脸,蹲下身,重重地掐起了杨惜的下颔,“朕多希望你真的是为人所害的啊,凤皇。” “你知不知道,最不该在黄金台里做出这种事情的人,就是你。” “教你舅舅看见了,”睿宗顿了顿,“他得多伤心?” 睿宗这话一出,周围人皆面面相觑,睿宗自知自己失言,咳嗽一声,不再说话了。 这时,方才一直站在人群中默默看戏的萧幼安听见睿宗突然提起了王洛,神色一凛,当即走了出来,朝睿宗恭恭敬敬地行了个礼。 “父皇,儿臣还有事要禀报。” “讲。” “皇兄他方才说,是世子哥哥给他下的药,可据儿臣所知,分明是皇兄在一月前给世子哥哥下药强迫未遂,后又向您请旨,强行将他留居碧梧院中一月。” “世子哥哥他一直不肯屈从,将这事默默忍了下来。” “没想到,皇兄今日竟然反而诬陷世子哥哥给他下药,想要勾引他皇兄,明明是你欺辱世子哥哥在先,现在竟还要颠倒黑白污蔑世子哥哥,实在令臣弟痛心疾首。” “臣弟自小便以皇兄为榜样,可皇兄竟然做出这等令人不齿的事!” “我没……” 杨惜被萧幼安这番话讲懵了,惊讶地抬头看了他一眼,原以为是个乖巧软萌的弟弟,没想到是竟然是个落井下石,拱火拱得这么自然流畅的心机小孩。 而且……仔细想想,对睿宗宴后会来黄金台散步的习性如此清楚的,定是睿宗亲近的人啊。 杨惜恍然大悟:这件事,多半不是萧鸿雪一个人做的。 看萧幼安对自己和萧鸿雪之间的事这么清楚,他多半已经和萧鸿雪达成了某种合作,二人联手来坑了自己一把。 “白雉,可有此事?” 一直不言不语的萧鸿雪轻轻点了点头,“一月前,臣在梅园等待父亲时,太子殿下给臣赐了酒。” “酒中下了催/情药,臣饮过之后便昏迷了,醒来时,便已在太子榻上。” “梅园和显德殿的宫人亲眼所见,是太子殿下一路把臣抱回东宫的。不过,他后来对外谎称是臣自己喝醉了酒,他担心臣着凉,将臣抱回东宫休憩,这才没有惹人起疑。” 睿宗听了这话,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气得咳嗽了好几声,又朝杨惜腰上狠踹了一脚。 “可有此事?” “朕问你话呢!” 杨惜自知他就是辩驳也显得苍白无力,没什么作用,索性不再挣扎了,他抿了抿唇,然后“嗯”了一声。 “阿雉……不,世子说是,那就是吧。” 睿宗见他承认,更是气不打一处来。 “萧成亭,朕对你太失望了,见逼/奸庶母事败,你竟慌不择言攀诬旁人。朕当时还欣慰你心疼白雉的身世遭遇,没想到,你想把他留在身边,是为了软磨硬泡他对你就范……” “朕原以为,你只是性格顽劣了些,但本性不坏,没想到竟能做出这等逼/奸庶母、诱迫堂弟的丧心病狂之事!” “若不是在你真的做成什么之前便被阻止了,贵人和她腹中胎儿没有大碍,”睿宗顿了顿,气得额穴发疼,“朕一定杀了你。” “朕往日还是待你太宽容了,所以把你纵成了今日这副无法无天的样子。” 睿宗怒不可遏地对一旁的冯内侍道:“宣,太子行为失德,褫夺太子封号,废为相王,幽禁宗人府,非诏谕不得出,任何人不得前去看望。” “相王,你给朕呆在那里,好好反省!” 然后,睿宗拂袖离去。 立即有鸾卫来押起杨惜。 杨惜没有反抗,经过萧幼安和萧鸿雪身边时,转头深深看了他们两个一眼。 萧鸿雪静静地望着天边的皎白圆月,没有看他,萧幼安则颔首回以一笑。 “皇兄,你放心,臣弟会吩咐宗人府那边,‘好好照顾’你的。” 杨惜不言不语地看着萧幼安,他以前怎么没发现,这个人脸上纯良天真的笑容其实这么虚伪? 果然宫里都是演技派啊…… 杨惜沉默地收回了视线。 * 宗人府。 这地方给杨惜留下的初印象,是清宫剧里专门关押夺嫡之战落败选手的更体面一点的天牢,皇子王爷们谈之色变的“阎罗殿”。 任你进来之前多么骄傲跋扈、趾高气昂,只要被圈禁在其中几年,要么变成蹲在墙角扎小人诅咒皇帝然后被拉出去砍头的疯子,要么变得白发苍苍、谨小慎微,出去后再也不敢和皇帝横。 这地方进来一个老实一个,是名副其实的“老实人”加工厂。你问它怎么做到的,很简单,不老实的都疯了,剩下的不就都老实了吗。 杨惜被鸾卫推进宗人府的大门后,发现影视剧里拍得确实不算太夸张。 此处阴暗寒冷,墙面灰驳,毫无活人气息,也就比宫里的慎刑司稍微好上那么一点。 他被一个侍女领着往前走,途中经过一处院落,一个鬓角有些灰白的中年男子正在追着一只馒头跑。 怎么追呢,就是他先把馒头掷远,然后再跑过去捡,如此循环往复,不知疲倦。 杨惜盯着他看了一会儿,那只馒头突然滚到了他脚边,他顿住了脚步。 那个男人抬头看杨惜,杨惜发现他模样还生得挺好的,就是脸上没什么血色,憔悴得很,神情还有些痴傻。 他瞪了杨惜一眼,“那是我的,别想抢我的馒头!” 然后,他跑到杨惜身前捡起馒头,用袖子抹了抹馒头上的灰,走远了。 前面的侍女见杨惜不走了,往他看的方向瞥了一眼,轻飘飘地解释道:“相王殿下,那是您的三叔,煕王。” “前代太子遇刺身死后,先帝将吴王,也就是当今的陛下改立为太子。” “陛下登基没多久,煕王府中下人揭发,煕王偷偷在府内行巫蛊厌胜之术,诅咒陛下早逝,陛下勃然大怒,当即将他关进了宗人府,终身圈禁。” 哦,那是我叔。 杨惜哽咽了。 感觉未来一眼望得到头啊。 要是自己在这儿呆久了,不会自动加入这位叔叔,每天追着包子跑吧? 杨惜这么想着,转眼就到了自己的院落,刚一进门,杨惜便转过头,“对了……” 但那侍女只是冷淡地行了一礼,便直接将门锁上了,直接将杨惜未问完的话隔在了门后。 真是世情炎凉啊,他以前在显德殿的时候从来没有哪个宫人待他如此冷淡。不过也怪不着别人,这地方这么阴冷幽僻,在这儿呆久了,人变得阴郁一点也很正常。 杨惜没往心里去,量视起自己的新住所。 这是个极其狭小的院落,院中仅有一间房,活动范围极其有限。 他走进房间,房间内昏暗狭仄,寒气逼人,只放着生活必需的一床一桌一凳,桌上摆着一盏烛台,陈设简素到可怜。 床上是破烂棉絮、湿冷稻草,桌凳都是木制的,刻痕斑驳,还生了点点霉斑。 这一看就是个夏热冬冷,虫鼠遍地的地方啊…… 怪不得他煕王叔叔疯成这样,比起身体上的刑罚之痛,一朝从高位跌落至此,昔日富贵荣华、权势地位皆成泡影,这种心理落差显然对人的冲击显然更加猛烈。 如果终身不能解脱,要在这种地方呆着数一辈子的墙砖,那种痛苦还真不是一般人能承受的,难怪煕王在这儿活活呆疯了。 若只是住得艰苦点其实也还好,杨惜自认没有那么娇贵,但麻烦的是,负责照顾他起居的那个老太监,和原主萧成亭有仇,还有大仇。 那老太监第一次给杨惜送饭,便趁机摸了一把他的手,用那种阴沉得瘆人的眼神看他。 “殿下,您还记得奴才吗?” 杨惜猛地缩回了手,摇摇头。 谁知那太监陡然换上一副险狠表情,“呵呵,是吗,殿下不记得奴才了?” “可奴才却日日夜夜都念着您呢,殿下。” “日日夜夜……都念着您对我的折辱。” “那年冬天,在御花园,淑妃娘娘牵着您的手陪您玩蹴鞠球。那时奴才就在园中远远地看着您,心想您怎么就生得这么白净可爱呢?” “当时,奴才真想抱一抱您啊……” “奴才看了很久,淑妃娘娘突然被宫人叫走,只留下嬷嬷陪着您。于是奴才就鼓起勇气主动走近了,您竟邀奴才陪您一起玩。” 这老太监脸上忽地露出了一个温柔的笑容,看得杨惜有些不寒而栗。 “可是后来,那球不慎落进了湖中。” “寒冬腊月,您竟逼奴才跳进御花园的湖里,替您捡那只金色的蹴鞠球,捡不到就不许奴才上来,奴才这条瘸腿就是这么被湖水泡废的……真是没想到,殿下竟也有今天吗?” “四皇子殿下特意派奴才来,好好照顾您。” “小殿下,奴才我啊,等这一天,实在等了太久太久了……” “殿下当年那么任性,不把阉人的性命放在眼里,最后还是落到阉人手上了不是?” “殿下,你冷不冷,要不要奴才抱着你暖暖?”他的眸光如一片贪婪的舌,舐过杨惜的脸廓。 “听说殿下曾诱迫自己的堂弟,想必一定知道男人的滋味有多好吧……” 卧槽,这就是个老变态吧? 再说男人的滋味和你个太监有什么关系啊?! 见杨惜沉默,那太监似是读出他心中所想,恨言道:“殿下以为一定要有那根东西才行吗?奴才在这宫里头待久了,折磨人的手段可多着呢。” 杨惜听了这话,被吓得当即将饭菜砸到他脸上,转身便跑,那老太监竟弯腰拾起一个尖锐的石块,重重砸向他的腿弯。 杨惜已经许久未进水米了,本就虚弱无力,被这么砸一下,抱着自己的腿,半天没能从地上站起。 那老太监一边用袖子抹拭着自己的脸,一边一瘸一瘸地走近他,阴恻恻道:“我看你还怎么跑。” “若旁人问起,奴才就说是殿下被黜了位,在宗人府里大发脾气,摔破瓶瓶罐罐,误伤了自己,好不好啊?” “好殿下,伤哪了?痛不痛,让奴才看看……”言罢,伸手就要去抓杨惜的腿。 “奴才都这么老了,小殿下竟还像当年那样,玉雪可爱呢。” 杨惜的腿钻心的疼,凝眸看了他一眼,冷笑一声,趁他不备,抬起另一条腿,直接朝他裆下要害猛踹了一脚。 那老太监面色灰白地爬起,狠狠地瞪了杨惜一眼,“无碍,小殿下……我们,来日方长。” 然后,杨惜在宗人府里待了近一个月。 因为不肯和这老太监苟且,他天天被喂发馊的、有虫的饭菜。 其实杨惜根本不敢吃那太监送的饭,他在饭菜中变着花样给他掺迷药或者慢性毒,有萧幼安的授意和掩护下,做起事来根本就有恃无恐。 才撑了一周,杨惜就起了要不要吃死遁丹的念头,但又很快把这念头摁了下去。 要是就这么死了,指不定就被歪曲成畏罪自杀,一辈子都背着那个莫须有的罪名,白白便宜了外面就盼着他死的那两位。 呵……凭什么? 杨惜脾气本就执拗,心里还憋着一股被冤枉的怨气,所以硬是挺了下去。他们都盼着他死,那他偏要活,而且还要好好地活。 活着,才有转机,死了就真的一无所有了。 杨惜实在饿得不行了才会去吃那太监送来的东西,一旦发现自己有要失去意识的预兆,便会捡起地上的尖石块,一下一下地割自己的手臂。 每次眼皮一沉,就又猛划自己一下,以此保持清醒。 一个月下来,杨惜的一条手臂早已经新伤叠旧痂,血肉模糊了。 这日,杨惜是真的有点撑不住了,嗓子哑渴得冒烟,就差去掘墙角的草根吃了。 他虚脱无力地趴在案上,正想着等入夜便把死遁丹服下吧,忽地,他听见了有人自外面推门的动响。 “滚!” 杨惜现在听见这声音便被吓得一激灵,他猛地抄起案角的烛台,看也没看来人是谁,便砸了过去。 “我让你滚出去!” 谢韫蹙着眉,敏捷地侧身躲过杨惜掷去的烛台,轻轻咳了一声。 “……殿下好大的火气。” 杨惜听着这道陌生的温润声线,愣住了,抬头望向来人—— 竟是他之前在白马寺有过一面之缘的那个白衣男子。 50-60 第51章 伤痕殿下,会使刀吗? “臣尚书左仆射谢韫,叩见太子殿下。” 谢韫垂下眼眸,撩开衣袍,屈膝而跪,恭谨地朝杨惜行了一礼。 杨惜怔了怔,轻抿自己焦渴干裂的唇,眸光落在谢韫曲伏着的清瘦脊背上。 谢……谢韫? 这不是《燕武本纪》里男主哥萧鸿雪的宿敌死对头吗? 杨惜记得这谢韫在睿宗晏驾后,和胞弟御林军将军谢韬一起平定魏后之乱,还政于萧成亭。 后来,在各大门阀世家的联合抗议下,太子萧成亭两立两废,谢韫又改扶昭王的幺子萧鸿雪登基。 到这里为止,谢韫都还是个忠君但不愚忠,以燕国利益为重的月白风清的贤臣。 不过,杨惜最想不通的一点就是,大燕的栋梁肱骨、睿宗薨逝前钦定的辅政大臣谢韫为什么一夕之间就变成了大奸佞。 萧鸿雪在位第十年时,谢韫突然起事造反、篡国自立,把挟天子、拥六军这一套国贼流程走得熟练流畅。 《燕武本纪》里没有把谢韫的动机想法交代清楚,就像他一觉醒来就被哪个造反爱好者夺舍了似的。 但如果谢韫真的想当皇帝,明明十年前平魏后之乱时便可以直接改国自立了。那时世家势大,谢韫又刚亲手诛杀祸踞长安的国舅魏添,正是民心所向。若他想登基,甚至都轮不着萧鸿雪上位。 杨惜实在不明白,这人到底图啥啊? 谢韫废萧成亭是因为他草包无能,乱世嘛,若君主连守成之才都不具备,确实难以服众,这可以理解,但他后来反萧鸿雪又是为了什么? 萧鸿雪可是那种宵衣旰食、勤勉治政的模范皇帝,他作风朴严,从不耽湎于酒色玩乐,一心治国安民,在位时被民间戏本赞为“天降紫薇”、中兴之帝的程度,谢韫为什么要造他的反? 难道单纯只是忠臣当腻了,突然想造个反,把萧鸿雪手里的玉玺抢来玩玩吗? 杨惜实在看不透这个人,更不明白他为何突然出现在此处,睿宗当时可是下旨任何人不得前来看望自己的。 于是,他看向谢韫的眼神不自觉多了几分探究和戒备。 “起来吧,谢大人。” “不过,你方才唤错了,我早已不是太子了。” 谢韫微微一笑,抬脸与杨惜对视,轻声道:“只要殿下想。” “复位,并不是难事。” 杨惜听了这话,惊愕地看了他一眼,正不知道作何回答时,谢韫忽地走到他身前,双手撑着几案,将杨惜笼在自己怀中。 “殿下,你当真不记得了?” “记得……什么?” 杨惜疑惑地看着谢韫,谢韫见他面上神色不似作假,轻叹一声,到底没有将那句“前尘之事”问出口。 看来,携前世记忆重生的,真的只是自己一人。这个萧成亭,并没有前世记忆。 “臣知道了。” 谢韫微微颔首,量视着眼前杨惜的眉眼,忽想起了一些被前世的细雨沾湿的模糊记忆,有些恍惚。 * 那日,谢韫刚诛杀了魏皇后的胞兄魏添,捧着帝王衮冕亲自来宗人府迎萧成亭。 谁知他刚一进门,话还没说呢,那个满面尘霜、穿着一身粗布衣裳的青年当场给他下了跪,小心翼翼地告饶,求他不要杀自己。 “你,你是魏添的人对不对……他是不是要杀我了?” 谢韫愣住了,旋即打量起自己的模样。刚诛杀完魏添,一时疏忽,没反应过来自己一身素衣还浸染着鲜血,怕是把萧成亭给吓着了。 “你……你别杀我好不好?我……我不想死,不想死。” 萧成亭背倚着墙角,嗫嚅着,说话时身子不断瑟缩发抖。 谢韫看见他露出来的手脚上俱是伤痕淤青,自己往前一步他要后退十步,叹了口气,屈膝一拜。 “臣尚书左仆射谢韫,已将佞贼魏添诛杀,是来迎殿下还朝的。” 萧成亭听了这话,愣了很久,而后,他跑到谢韫身前,将他扶起,抱着他哭得涕泪齐下。 “六十二天了……” 谢韫一愣,“什么?” “我说,我在这儿呆了六十二天。” “魏添他把我和母妃关在宗人府,入夜便摸上门来,和我母妃同宿一屋。” “我母妃不堪受辱,投井自尽了。他便转头来逼迫我,说我的模样也生得不错……” “他说,我若是不愿意帮他泄火,他……他就要阉了我,还要折断我的手脚……” 谢韫感觉到自己怀里的这个人害怕得不住发抖,抬起手,轻轻抚了抚他的背脊。 “不会了,魏添已死,他的首级是臣亲手取下的。殿下是大燕的太子,没有人敢对您做这种事。” “谢仆射,你为什么不早点来?”萧成亭松开谢韫,两眼通红,满面泪痕。 “魏添他废我储位,辱我母亲……我在这里猪狗不如地呆了两个月,我……我被逼着扫茅厕、吃狗饭,我被太监摸,还被他用泡过盐水的鞭子笞打。” “我听着魏添欺侮我母亲,我母亲在隔壁泣啼惨叫,可我却什么都做不了,我,我连他身旁的侍卫都打不过,他朝我肚子上踹一脚,我半天都没能爬起来……” “父皇留给我的皇位,我没守住,父皇让我好好照顾母妃,母妃却被那姓魏的贱人活活逼死……” “若不是你今天唤了我几声殿下,我都快忘了,‘殿下’二字原来是称呼我的呢。”萧成亭苍白的脸上露出了一个愁惨的笑。 “你为什么不早点来救我,救我母亲?” “我母亲她那么爱美的一个人,现在却变成了井底臭水中的一堆骨骸,若我父皇还在,若我舅舅还在,是不是就不会有今日这种事了?” 谢韫被萧成亭问得良久沉默,脸上依旧没什么浓烈的情绪,他将自己眼睫上的血眨掉,然后把怀中的帝王衮冕奉上。 “……是臣无能,令殿下和淑妃娘娘蒙尘了。” 萧成亭再度扑进谢韫怀里,放声嚎哭。 谢韫叹息一声,抬首望着微微泛起鱼肚白的天空。 天亮了。 * 谢韫回过神,凝眸望着眼前的杨惜。 故人眉眼犹似当年,只是……神情气质似乎有些不同了? 谢韫转过头,瞥见了摆在案角的散发着馊味的一碟饭菜。他执起箸筷拨了拨,碟内菜叶蔫黄,糙米里掺着沙砾,心下了然。 “殿下在这儿……受了不少委屈吧?” “阉臣大都冷酷险狠,身体不合自然,心性也就与常人不同,折磨人的手段多残酷极端。” 谢韫一边轻柔地抚着杨惜的脊背,一边将一样物什放到了杨惜掌中,然后虚虚拥抱了他一下,在他耳边轻语: “殿下贵为金枝玉叶,岂可被那等腌臜奴才这般随意欺辱?” 杨惜见谢韫将一柄匕首放在自己手心,惊愕地转过头看他。 谢韫面上神情沉静如水,眉宇间却隐隐有些说不出的悒郁。 “殿下,会使刀吗?” 他微微俯身,轻轻握住杨惜的手,带动他的手给他演示,“用刀刃锁人咽喉要害,轻轻抬一下手,推进脖颈的血管……” “在臣将您接出之前,殿下要把自己护好了。” “你为什么要帮我?” “因为臣知道殿下是被冤枉的。” 谢韫自怀中取出一方绢帕,将它摊展开,其内盛着一些焦黑的草木屑渣。 “这是什么?”杨惜好奇地看着绢帕内的草屑。 “能证明殿下清白的东西。” “此物名为惑心花,服用入体便是极烈性的催/情药,会对服药后第一眼看见的人产生强烈的交合欲望。” “如果只是单纯焚烧,惑心花本身无味,烧出的烟气除了安神助眠以外,并无其它效果。” “可若是以前就误服过惑心花,体内有残余的人,再度闻到这惑心花焚烧时的气味时,便会觉得异香扑鼻,然后彻底丧失心智,完全沦为被欲望控制的畜兽。” “惑心花本就入体无踪,自然切诊不出任何异常脉象了。” “黄金台一案疑点颇多,臣实在奇怪。殿下岂会做这种一旦被揭发顷刻便会受到重罚的蠢事?” “想来多半是遭人算计而不自知。” “所以,臣留了个心眼,元宵宴第二日,便借着去御书房觐见陛下的由头,去章华宫偏殿外探查了一番。” “那地方被有意清扫过,但臣在一旁的假山石丛中找到了被夜风吹至其中的余烬。” “此物极其罕见,臣此前闻所未闻,花了近一月时间,命人遍寻各地,昨日方才查明是何物。” 杨惜沉思了一晌,恍然大悟。 萧鸿雪大概也觉得直接把催/情药下在酒里太没技术含量,太医一诊便知,所以使了个更高级的手段。 只是,照谢韫的说法,自己在元宵宴之前,就应该已经服用过一次惑心花了,萧鸿雪是什么时候给自己下的药? 倏地,他想起那日在偏殿,萧鸿雪和他说什么还是喜欢他除夕夜卖乖撒娇的模样,表情一滞。 难道是除夕宴上萧鸿雪敬自己的那一杯酒? 怪不得那天萧幼安殷劝他去黄金台散心,原来早在除夕时他们就想动手了。 自己那日因为萧淮流的事心情不好,提前回了显德殿,误打误撞之下先看见了萧鸿雪。 怪不得,第二天会一醒来就看见萧鸿雪躺在自己身边啊! 杨惜想通这些关节后,第一反应是“我那天不会性骚扰萧鸿雪了吧……他竟然没有趁我中惑心花攮我两刀?” 然后,杨惜抬起头,对谢韫勾唇一笑,“大人费这么大功夫偷偷混进宗人府,只是为了替我申冤鸣不平?” “直说吧,你想要什么?” 在杨惜的记忆里,这谢韫绝对不是一个温柔纯善的圣母型人物,和原主也没什么私交,否则也不会废萧成亭废得那么干脆了。 谢韫身为门阀士首,晋阳谢氏的家主,做任何事情当然都是为了给氏族谋利。 谢韫愣住了,细细地量看起杨惜的眉眼,微笑道:“殿下聪慧。” “不过,不是我想要什么,是谢家想要什么。” “那谢家想要什么,金银财宝、田地山林、三公之位?” “这些,谢家好像都不缺啊?” “不,都不是。” “谢家要的,是一直和殿下站在一起。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地站在一起。” 好,听懂了,谢家是来站队投诚的。 而且他们显然也明白锦上添花不如雪中送炭这个道理。 虽然杨惜还是很疑惑眼前这个后来废萧成亭时眼都不眨的人为何会突然来找自己,但他现在除了接受,别无选择。 杨惜低头摩挲着掌中那把泛着冷光的匕首,轻声道:“那就,有劳仆射救我出去了。” 谢韫颔首,眸光不经意间瞥见了杨惜胳臂上那些触目惊心的痂疤和伤痕,一顿,道:“……臣晚些时候会再来一次,为殿下送药。” “多谢。” 杨惜神情淡漠的脸映照在匕身上。 第52章 赤衣横扫男主,做回自己! 谢韫离去后,杨惜再度趴伏在桌案上,用纤长的手指轻轻敲击着桌案边沿,凝眉思忖了起来。 在《燕武本纪》中,萧成亭是没有将萧鸿雪接到碧梧院中照料一月的,因此萧鸿雪自然也不曾和萧幼安接触,黄金台案根本就没有发生,原主在是睿宗驾崩,魏后作乱时才入的宗人府。 而现在,萧鸿雪和萧幼安合作提前把自己送进了宗人府,竟然引发了谢韫来宗人府搭救自己的蝴蝶效应吗? 其实杨惜穿书之初也想过要不要去试着争取谢韫的支持,毕竟魏后之乱被平后,萧鸿雪能越过正经太子萧成亭登基,谢韫这个世家代表绝对居功至伟。 但当时有件棘手的事是,谢韫这个人物就像雾一样捉摸不透,卡着许多关键节点,可《燕武本纪》里又没有任何他的第一视角剧情,杨惜二刷了小说也看不透他。 而想要和萧鸿雪抢皇位,就好像参加评委是谢韫的选美比赛一样,杨惜自认自己并不比原主强多少,要在这场选美比赛中胜过头顶男主光环的萧鸿雪,除非谢韫有恋丑癖。 很可惜,谢韫的审美那是相当的正常,二度被废的原主就是很好的例子。 在不清楚谢韫这个人的脾性好恶的情况下,彼时的杨惜还是觉得去舔自己看着长大的萧鸿雪明显更靠谱。 但是现在好了,现实给了他一个响亮的大耳光。他原以为能舔得动的人亲手把他送进了宗人府,他觉得看不透也猜不透的人,反而主动来搭救他。 虽然杨惜认为谢韫极有可能只是在为世家集团扶植一个形式上的傀儡君父,他就算真把自己扶上皇位了,不定哪天醒来就突然灵光一闪,想到“彼可取而代之”,然后像对待萧鸿雪那样随便给自己封个王,就把自己撵到京郊去住了。 但杨惜其实看得很开,就算是那样也没关系,一辈子当个闲散王爷,总比等萧鸿雪上位了把自己削成人棍再丢回宗人府要好得多吧? 反正他现在在意的根本不是皇位,而是坐上皇位的那个人,绝对不能是萧鸿雪。以后,他就安心和谢韫一起横扫男主,做回自己! 萧鸿雪是男主又怎么样?很牛很了不起吗?什么燕武帝,说白了就是个觊觎皇位的乱臣贼子,人家萧成亭才是正牌的太子,睿宗钦定的皇位继承人,我魂穿原主就是为了来当皇帝的,和萧鸿雪拼了! 等我登基了,立马就下旨把萧鸿雪拖出去砍了!就是受世界规则阻挠砍不了他,也要把他流放到边疆去,一辈子都牧马养羊,才能解心头之恨! 杨惜在心里默默想着,轻轻合紧了指掌。 忽地,他又听见一阵由远及近的熟悉的脚步声,于是攥起匕首,猛地站了起来,藏身在门侧。 “真是个不开窍的犟货,都一个月了,宁可用石头划伤自己手臂,也不愿意松口服个软,明明连自己堂弟都肯睡,装什么……” 老太监骂骂咧咧地将房门推开,环视房内一周,没看见人。他正疑惑之际,一柄泛着冷光的银匕倏地抵上了他布满瘢痕和皱纹的脖颈。 杨惜站在他身后,将锋刃寸寸推入,在他颈上划开了一条细长的血口,鲜红的血珠沿着刀缘滴落。 “晚上好啊。”杨惜勾唇一笑,晃了晃手中的匕首,声音有些沙哑。 “殿……殿下,您这是做什么,快,快把刀放下,小心别伤着自己。”太监脸色煞白,伸手就要去推自己颈前的刀。 “刀架在公公脖子上,怎么会伤着我自己?”杨惜微微眯起眼,语调漫不经心。 “不过,公公千万别乱动,待会儿我若是一个不小心手抖了……公公可别怪我。” 那太监被吓得浑身僵硬,不敢再动,脸上露出了一个谄媚的卑微笑容,“相……相王殿下,您想要什么,奴才都给您捧来好不好?” “奴才做那些事都是得了四皇子殿下的授意啊!若奴才不做,皇子殿下会要了奴才的命的。” “哦,你怕他要了你的命,就不怕我要了你的命?” “日后把饭菜都放在门外,你再敢踏入此屋一步,”杨惜一顿,“左右不过一个恃势凌主的狗奴才,本殿下杀了便杀了。” “我现下是失宠无势不假,但您别忘了,我还有个宠妃娘亲啊,公公。” “杀个觊觎本宫还欺凌苛虐本宫多日的恶奴,她还是保得住我的。” “哦,对了。” “公公,去,把那案头的饭菜都吃光,别浪费了粮食。” 杨惜笑眯眯地用匕首拍了拍老太监的脸,然后用匕首抵住他的腰,一步步将他推向案边。 那太监颤颤巍巍地走到案边,被那酸馊的饭菜气熏得直皱眉,他执起箸筷,但半天都没落下去。 他转头为难地看着杨惜,“殿,殿下……这饭食实在用不得啊。” “您若不解气,要不……奴才给您磕头?您不喊停,奴才就不起来。” “哦,连你都知道吃不得的腌臜东西,就敢送来给本殿下?” “吃下去。不然本殿下现在就杀了你。” 那老太监只好紧拧着眉头,往嘴里送了一筷子。 “好吃吗?” “好,好……”老太监被饭菜噎了一下,声音含糊, “哦?好吃啊,那你就多吃点,一粒米都不许剩下。” “不,不好吃……”老太监闻言,连忙摇头否认。 “那日后还敢给本殿下送这样的饭菜来吗?” “不敢了,不敢了,殿下,奴才再也不敢了。”老太监连忙摆手。 “东西收拾干净,把门带上。” “再敢随意进屋,我保证你推门的那一瞬间,脑袋就掉在地上了。” “是……是,殿下。”老太监连连点头。 一晌后,老太监捧着杯盘站在门外,在心中暗自啐骂了好几声,心想明日一定要带人来好好教训他一顿。 屋内的杨惜拾起地上的烛台,点燃烛火,难得安心地倚着墙,望着跃动的火苗出神。 * 御书房。 睿宗凝眸望着谢韫呈上来的那张绢帕,叹了口气,道:“凤皇他,真的是被人陷害的吗?” “正是。” “但距案发已过一月,此物也只能证明殿下清白,难以追溯源头。” “毕竟,事发地章华宫本就是宴饮专用,陛下治政俭省,偏殿平日里并无宫人值守伺候。” “领殿下去更衣的那位宫娥本该全程候着,但当时宴会上有些突发状况,她途中请示过殿下,殿下同意后,她便回主殿去侍宴了。” “因此,没有人瞧见何人曾出入偏殿,在偏殿外焚烧惑心花。” “虽然相王殿下说世子殿下曾进入偏殿内……给他送酒,但无人可以证实此事,何况臣在偏殿内拾到的那酒盏中没有验出任何药物成分。” “光凭这些在偏殿外找到的惑心花余烬,还不足以断定就是世子殿下所为。” “世子殿下毕竟是昭王之子,宗氏重臣,没有确凿的证人证言,不可妄加处置。” “不过,陛下可先解除对相王殿下的拘禁,将他放出宗人府了。殿下自幼娇养,在那里,怕是很吃了些苦。” 睿宗叹息了一声,“黄金台一事,是朕错怪他了,可他诱迫白雉一事,也是真……朕会下旨,明日便将相王接出,但暂时不复他的位分了,命他出宫立府吧。” “让他好好磨炼反省,长长记性。待日后有了些功业建树,再谈复位,才可服众。” “陛下圣明。” 谢韫微微颔首。 然而,旨意刚传下去,当晚,四皇子萧幼安便来了一趟御书房觐见睿宗。 萧幼安神色凝重,煞有介事地和睿宗说,“父皇,您觉不觉得,皇兄他……脾气禀性都和往日不太一样了?” “何意?” “半月前,皇兄曾路过司天监,孔国师见了他后,私下告诉儿臣,皇兄身上突然多出一段本不属于他的‘天命’,他多半是遭人夺舍了。” “兹事体大,儿臣怕这推背占命之术是捕风捉影,更不敢对储君妄加议论,就想着再观察一段时日。” “国师大人半月前出宫云游了,昨日已返回司天监,儿臣左思右想之下,还是决定要将此事告知父皇,父皇可将国师宣来当面询问。” 睿宗摩挲着御座上的扶手,神色复杂地看了萧幼安一眼,命人去宣了。 谁知,睿宗派去的宫人来回报时,面色惊惶,说孔国师并不在司天监,他案头上只放着一张写着血字的绢帛。据司天监的侍者说,那正是国师手迹。 宫人捧着那张绢帛,送到睿宗手边。 绢帛上书:燕日已沉,赤天将立。 睿宗看清那张绢帛上的字样后,当场黑沉了脸,将那张绢帛丢进了火砵之中。 他早就听闻近日民间有江湖术士吕敬煽点百姓,兴“赤衣之乱”。 吕敬自称于曲阳泉水之上得到了一部名唤“安平经”的预言神书,他一边以书中的道教教义来教化民众,一边用符水煎药为百姓治疗疾病。 靠这种方式,吕敬广纳底层百姓为门徒,形成了社会组织“赤衣盟”,尊自己为盟主,他带领赤衣盟燔烧官府、劫掠郡邑,谋图推翻大燕政权。 “燕日已沉,赤天将立”这八个字便是他们作乱的口号讹言,意思极其显明:燕朝即将灭亡,取代燕朝的将是赤衣盟。 “孔仪宣是先帝朝的国师,曾给太后卜运占命,深得她的宠信,故而一直在司天监任职。” “可现在看来,什么国师能人,那分明就是个满口胡言的妖道!” “传旨,若孔仪宣再度回到司天监,立即格杀。” “赤衣盟妖人说的话怎么能信,孔仪宣非议储君无非是想惹朕对凤皇疑心,搅乱大燕国运罢了……朱鹀,这只是无稽之谈,日后休得再提!” “是……” 萧幼安神情一僵,将指掌攥握成拳,正欲退下时,睿宗突然喊了他一声。 “朱鹀。” “你别忘记,你十岁那年华阳宫走水,是你皇兄亲入火场救的你。” 萧幼安脚步一顿,神色复杂地回头看了睿宗的背影一眼。 “是,儿臣一直感慕皇兄恩德,不敢忘记。” 第53章 情怯哥哥,我想你。 翌日,太极殿,早朝下朝后。 萧幼安正抬手遮挡着头顶有些刺眼的日光,心不在焉地向外走去,前路倏地被一个人挡住了。 萧幼安凝眸一望,看清来人后,微微勾起了唇角。 “鸿雪哥哥。” “你方才在朝会上也听见了吧,父皇说,要把萧成亭接出宗人府,让他以相王身份,去宫外立府。” “我昨夜从御书房离开的时候,父皇还特意提醒我,要我好好珍惜手足之情。” “凭父皇对萧成亭的宠爱,他复位也只是时间早晚问题罢了,鸿雪哥哥,我们……” “你昨日和陛下说,萧成亭被人夺舍了?” 萧鸿雪静静地抬眸,打断了萧幼安的话。 “他被夺舍……是什么时候的事?” 萧幼安一愣,而后答道:“鸿雪哥哥的消息真是灵通到令我惊叹啊……眼线都安插到宫里来了?” “大概是一个月前,萧成亭刚和贺萦怀走得很近时,也就是你被他接到碧梧院前后的那段时日,我便察觉有异了。” “后来,我请司天监的孔国师看过他。国师和我说,萧成亭身上有着本不属于他的一道诡异‘天命’,是很明显的被人夺舍之相。” “我原想借此事让父皇对萧成亭疑心,谁知那孔仪宣竟是赤衣盟妖人。” “前朝便是因术士乱政而倾覆,故而我父皇很忌讳这种事。孔仪宣的言论,根本撼动不了萧成亭的地位。” “我父皇都发话了,孔仪宣他是妖道,妖道说的话,自然信不得了。” “这种事,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萧鸿雪的声音有些微愠,冷冷地看了萧幼安一眼。 “萧成亭是否被人夺舍,很重要吗,萧鸿雪?” 见萧鸿雪一副质问的架势,萧幼安敛了笑意,走到萧鸿雪身前,挑起他肩上的一缕银发把玩。 “至少,他对你,确实存有那种旖旎龌龊的想法吧?否则也不会真的着了你的道,你两次给他下惑心花都如此顺利。” “这种和你名为兄弟,却一心想睡你的人,以你的性格,难道不是看一眼都嫌恶心吗?” “哦,我知道了,你这么在意他是不是被人夺舍了,让我猜猜……难道你真的喜欢上他了?” “萧鸿雪,你不要好了伤疤忘了疼,好好想想吧,他是怎么像囚禁脔宠一样把你锁在碧梧院,让你受尽宫人的非议嘲辱的。” “你不是那种明知他动机不纯,为你做的一切都只是想要诱哄你就范,却依然还能爱上他的那种人吧?” “别假戏演久了,连你自己都信了,你好好想想,你真的喜欢他吗?” “而且,萧鸿雪,你别忘记,我们才是一条船上的人,是把他害进宗人府的同谋。” “我们联手把他害成这样,我呢,还专门拨派了一个奴才‘好好’伺候他,据那奴才说,他可喜欢萧成亭了,”萧幼安语调狎昵,顿了顿,接着道,“他为了逼萧成亭就范,多次在他的饭菜饮水之中下药,还砸伤了他的腿。” “不过,萧成亭还挺倔的,宁可用石头划伤自己的手臂抵抗药力,也一直不肯委身于他。” “那奴才说,现在萧成亭的手臂上,几乎没有一块好肉。” “鸿雪哥哥,你要是现在才看清自己的心,未免太晚了些,萧成亭他如今……怕是一心只想杀了我们吧?” “别痴心妄想了,不管是虚情假意还是真情流露,从你决定把那盏酒端给他时,就已经彻底葬送了你们二人之间全部的情分了,萧成亭那么高傲的一个人,你以为,他会这么轻易地原谅你吗?” 萧幼安冷笑一声,径直掠过萧鸿雪而去。 萧鸿雪闻言,没有说话,站在原地良久沉默。他垂下眼眸,指甲将掌心掐出了白痕。 他想起萧成亭刚入宗人府不久,一直在白马寺修行的魏书萱突然回了一趟昭王府,主动来见了自己。 魏书萱看着自己,挣扎犹豫了许久,而后下定决心般抬起头,但当她欲说些什么时,却像突然被谁扼住了喉咙般,神情痛苦地捂着头,言辞模糊闪烁,就是难以讲明。 最后,她只说了一句意思极含糊的“其实我和萧成亭,都不是原本的人了”和一句自己难以理解的“傻逼系统啊我草,这种关键时刻你跑出来凑什么热闹,这也不让说?” 后面,不管自己如何追问,魏书萱都只是摇摇头,无奈地叹息,再未回复一字。隔日,便又回到白马寺中去了。 那时,萧鸿雪便觉得奇怪,留了个心眼。直到昨夜宫中线人传来消息说,四皇子对陛下说什么“萧成亭被人夺舍”,他猛地想起那日魏书萱在自己面前挣扎犹豫的奇怪模样,心下有了猜测。 如果萧幼安所言不假,那么……自己一直疑惑的为何萧成亭前后言行如此割裂这个问题,就能解释得通了。 自己在梅园见到的那个萧成亭,和后来把自己留在碧梧院悉心照顾的萧成亭,或许真的,不是同一个人。 那自己都做了什么……亲手把那个不曾伤害过自己,反倒对自己百般关心呵护的人送进了宗人府? 说来不可思议,在把萧成亭送进宗人府的这一个月,萧鸿雪并没有感受到他预想中的那种大仇得报的快意,他只觉得心里空落落的,除此之外,没有任何感觉。 看见放在案头的那把银锁会想起那日来给他庆生,祝他“岁岁平安”的人,想起除夕夜他曾和他相拥而眠,想起那个人给他上药按脚踝时的温柔神情,想起那个籍田时毫不犹豫地将自己护在身后的人的面影,想起那夜在偏殿内的旖旎氛围,那场温热缠绵的亲吻……这些,他竟一点一滴都不曾忘记。 萧鸿雪很厌恶这样的自己,他为什么会如此眷恋和一个对曾经伤害过自己的人之间的回忆? 但是现在,他终于明白了。 那个能让他感到安心的人,那个怀抱里有着暖阳般温暖香气的人,和那个给他下药想要强迫的他的人,原来根本就不是同一个。 一直以来横亘在萧鸿雪心中的那道坚硬的障壁,悄无声息地崩解了。 萧鸿雪唇边扬起一抹浅淡的笑意,在这一瞬,他的心情是难以言说的轻松明快。 但霎时间,萧鸿雪的心脏又忽地被强烈的害怕和惆怅的情绪占据。正如萧幼安所言,他们把他害成那样,那个人,现在只怕恨死自己了吧? 再见到自己时,他会是什么表情? 愤怒、厌恶、怨恨……还是毫无任何情绪波动的冷漠? 因为前生经历,萧鸿雪平素最痛恨靠信任伤害他人的人,但一夕之间,他自己竟也成为了这样的人,他对此感到一种难言的迷茫和惶恐。 萧鸿雪抿了抿唇,转身向宫外走去。 * 解除拘禁的圣旨传来后,杨惜抻展了一下因为许久未见日光,有些发僵的四肢,然后似笑非笑地剜了一眼站在一旁的老太监,将他吓得不住发抖。 杨惜没有说话,径直向外走去。 在杨惜迈过宗人府门前那条红槛时,竟见到了一个意想不到的人。 萧鸿雪。 萧鸿雪比杨惜上次见他时要略高了些,身形纤长挺拔,姿貌分外昳丽,极其惹眼,杨惜几乎是走出宗人府的瞬间便被他攫去了目光。 萧鸿雪穿着一袭月白色的衣袍,微微垂首,手指绞着袖摆,看起来在阶下徘徊已久,脸上一副心绪不宁的表情,似乎在等待着什么。 日光照着萧鸿雪白皙到近乎透明的肌肤,连他落在地上的影子都要比旁人浅淡朦胧几分。 看到萧鸿雪出现在此地,杨惜起先以为是自己眼花,出现幻觉了,狠眨了几下眼睛。 当他发现萧鸿雪确确实实是站在阶下后,心底倏地升起一股冲天的怒火。 他来干什么?! 杨惜面色寒如冰霜,有意无视萧鸿雪,打算绕着他走,然而,杨惜在经过萧鸿雪身边的时候,手腕倏地被他攥住了。 萧鸿雪有些近乡情怯,小心翼翼地观察着杨惜的脸色,抿了抿苍白的唇,哑声唤道:“……哥哥。” “松开。”杨惜没有看他,脸上毫无情绪波动。 萧鸿雪没有动。 “我让你别碰我。” 杨惜转过头,冷冷地扫了萧鸿雪一眼,像看见了什么污秽的东西一样,极其嫌恶地甩开了萧鸿雪的手。 然后,杨惜抱臂冷哼了一声,语气冰冷淡漠,“呀,这不是我们世子殿下吗?” “世子殿下够闲的啊,没事来宗人府这等阴寒荒凉之地做什么?” “我想……见你。” 萧鸿雪纤白的手停在空中,微微发抖,还维持着方才握住杨惜手腕的姿势。 “是吗?”杨惜挑了挑眉。 “见我做什么?” “落井下石?看我笑话?还是……我没有遂你的意死在宗人府,你心有不甘,想来补一刀?” 听了这话,萧鸿雪只觉喉间哽涩难言,声音极轻道:“我……” “我想你。” 杨惜听了萧鸿雪这话,简直被气得想笑,“想我?” “你是想我死了吧。” “演技拙劣了不少啊,世子殿下。” “明明一个月前还演得出神入化的,怎么现在这种话再从你嘴里说出来,听着就这么假呢?” “假得让人恶心。” “……哥哥,对不起。” 萧鸿雪微微垂着头,一双水光潋滟的眸子里已隐有了些泪意,他用眼角的余光偷偷打量着杨惜脸上的表情。 这副模样,和杨忱小时候惹了祸,站在自己面前受训的样子简直如出一辙。 但杨惜并不为此动容,只在心中冷笑了一声。 又来? 自己这才刚放出来,萧鸿雪就又开演了? 这是见自己在宗人府里没被整死,不满意吗? “免了,世子殿下的道歉我可受不起,太折煞我了。” “毕竟,我只是喝了世子殿下一盏酒,便被送去宗人府过了一个月的‘好日子’,今日若再受殿下一句道歉,不知明日我是不是就要横尸街头了——我还想多活一阵呢。” 杨惜讥讽地笑了一声,将视线落到别处。 “若再来一个黄金台案,我这副残躯病骨可受不起了。” 杨惜望着远处静默了一晌,又自言自语般轻语了一声: “雪儿,你知道宗人府里用的戒鞭长什么样吗?” “那是用最厚最韧的牛皮制成的,鞭梢还有尖锐的倒刺。” “那鞭子抽在人身上,只一下,就打得皮开肉绽,鲜血淋漓。而且,宗人府里的行刑手都经过特殊训练,深谙如何最大程度地让受刑者痛苦,又拿捏着分寸,不致将人打残。” “戒鞭留下的鞭痕,我背上有几十道。” “你凭什么觉得,你一句轻飘飘的对不起,就可以把这件事揭过去了?” 杨惜转过头,捏起了萧鸿雪白皙的下颔,轻笑一声。 “托我们雪儿的福,这一个月哥哥过得可、好、了。” “好到你现在只是站在我面前,我都好想……活活掐死你。” 第54章 种蛊……想和哥哥做。 萧鸿雪的下颔被杨惜的手锢住,因为杨惜所用手劲儿很大,下颔处传来的痛感刺激得萧鸿雪微微蹙起了眉,但他没有挣扎,只是静静地凝望着近在咫尺的杨惜的眉眼。 他……瘦了好多。 以前那么张扬开朗的一个人,现在眉目间写满了悒郁憔悴。 在宗人府里,是真的受了很多苦吧? 萧鸿雪垂眸,望着杨惜手腕边不经意露出的狰狞伤疤,想到之前萧幼安说的话,心脏仿佛被无形之手大力扯拽般,闷得难受。 不待萧鸿雪细看,杨惜便松开了钳住他下颔的手,然后笑眯眯地拽着萧鸿雪的前襟,将他往自己怀里一带。 杨惜附在萧鸿雪耳边,轻语道:“萧鸿雪,你是不是觉得我脾气好到不管你做了什么,你只要随便哭一下,撒个娇,我就原谅你了,我真的舍不得对你生气啊?” “那你也真是……太看不起哥哥了。” “其实你算我什么人呢,嗯?” “我以前不过是看你可怜,做兄长的,宠着你、让着你一点。没想到,这竟然能让你觉得,我已经爱你爱到不可自拔的地步了?” “我看,你也挺自信的啊……” 杨惜抬手摸了摸萧鸿雪冷玉般的脸颊,勾起了唇角。 “你的脸确实很美,但除了这张脸,你还有什么?” “有阴晴不定的性格脾气,有一副恩将仇报、歹毒狠辣的心肠?” “抛开这张脸,恐怕只有受虐癖才会喜欢你。” “阿雉,哥哥对你百般忍让纵容、关心爱护,换来的是什么?” 杨惜深吸一口气,极力掩饰着自己嗓音中的颤抖,他将衣袖撩起,把胳臂示露给萧鸿雪看。 “是毫无完肤的两条手臂,是一个月不曾见过的正常饭菜,是宗人府里那老太监时时刻刻黏到自己身上的瘆人目光……” “哦,因为我对你好,我在乎你,所以就活该被你算计报复吗——我天生欠你的?” 萧鸿雪的眸光自杨惜的胳臂挪到杨惜留有伤痕的侧脸上,暗自将袖下指掌攥握成拳。 萧鸿雪摇摇头,蠕动着血色很淡的唇,似是想否认什么,却半天说不出话。 “阿雉,你知道兄长在宗人府这一个月,最痛悔不已的一件事是什么吗?” 杨惜抬指,在萧鸿雪的心口摹画了一圈,指尖轻点。 “我只恨我当时在显德殿的那一剑,”杨惜顿了顿,“刺不下去。” 言罢,杨惜本想就此离开,决然地往外走了好几步,忽地,他又想起了什么似的,转过身,一步步朝仍站在原地发愣的萧鸿雪走去。 见杨惜不言不语地朝自己走来,萧鸿雪因不知道他要做什么,有些紧张,下意识地向后退去,但竟被杨惜生生逼到墙角,脊背抵上了砖壁,退无可退。 杨惜的身形比萧鸿雪高大些,他单手斜撑着墙面,微微低首,完全将萧鸿雪锢在了怀里。 从远处望去,他们两人身体紧紧相贴,姿势亲昵如情人之间在耳鬓厮磨一般。 杨惜凑在萧鸿雪耳边,轻轻呵了口气,道:“我们雪儿之前不是说,喜欢哥哥?” “哥哥不是对你最好的人?” “不是想和哥哥做?” “那你方才躲什么呢……萧鸿雪。” “小骗子。”杨惜勾了勾唇角,讥讽一笑。 然后,杨惜漫不经心地垂下眼,用一柄泛着森然冷光的匕首挑起萧鸿雪的下颔,然后,持匕沿着萧鸿雪的脸廓线,一路下滑到他那截纤细脆弱的颈上。 杨惜手里的匕首在萧鸿雪颈上划出了一条细长的血口,有细密的血珠自萧鸿雪苍白的肌肤中沁出,将他的素色衣襟洇红了。 伤口已经划得很深,杨惜却视若无睹般,眸中全是冰冷淡漠的情绪,没有半分要收手的意思。 萧鸿雪也只是静静地看着杨惜,毫不挣扎。 片刻后,与杨惜那日在显德殿里想要拔剑杀了萧鸿雪时所遭受的系统反噬的剧烈疼痛如出一辙,头脑中传来的尖锐刺痛,硬生生逼着杨惜将匕首收回了。 “如果可以,我真想捅得再深一点,直接杀了你。” “可惜……杀不得啊。” “这条命,算你欠哥哥的。” “等着吧,哥哥一定会用其它方式,一点一点地讨回来。” 杨惜微微蹙眉,揉按着自己刺痛的额穴,将手上沾血的匕首扔到一旁,单手撑墙稳住身形。 然后,他垂首向下看去,这个角度,能将萧鸿雪精致漂亮的眼鼻、水色柔润的薄唇、甚至连着肩颈的那对白皙纤小的锁骨都看得分明。 ……这人是真的很漂亮。 也是真的坏透了。 杨惜眼神一暗,抿了抿唇,垂放在身侧的手指无意间摸触到自己腰间的蛊瓶后,他看着萧鸿雪,朗声道: “雪儿,你今天来看哥哥,哥哥很高兴——哥哥奖励你一个礼物吧?” 杨惜乍然露出一个明媚热烈的笑容,恍惚间,竟与两人往日在显德殿相处时别无二致,看得萧鸿雪有些恍神,心尖一颤。 等萧鸿雪回过神来时,杨惜已经捧着他的脸,利落地撩开他的唇缝,和他齿舌交缠在一起。 萧鸿雪明显感觉到杨惜借着接吻,将个什么东西喂进了自己嘴里,但他来不及思考,更来不及抗拒,身体的本能反应是顺从、迎合这个人。 敏感的上颚被寸寸舔舐,萧鸿雪不一会儿就被杨惜亲得不受控制地轻声呜咽,眼眸泛着水光。 在萧鸿雪腿软得有些站不稳,身子要向一旁倒去时,杨惜伸出手,稳稳地捞住了他的腰。 这一吻绵长到萧鸿雪有些喘不上气,双颊浮起绯色。 杨惜确认已经将蛊喂进萧鸿雪体内后,毫不留恋地止住了动作,从萧鸿雪的唇上移开。 “阿雉,方才哥哥喂给你的那个东西,”杨惜停顿了一下,语气里充满报复的快意,“是慕容嘉送给我的,叫做同命蛊。” “我服下了母蛊,又把子蛊喂给你了。” 萧鸿雪听了这话,没什么强烈的情绪变化,但身体明显有些僵硬。 杨惜见萧鸿雪这种反应,勾了勾唇角,心情大好地挑捻起他鬓前的一缕银发把玩。 “雪儿之前不是还主动亲哥哥,给哥哥喂酒吗?现在哥哥给你还礼了,你怕什么呢?” “怕哥哥喂的东西有毒?放心……哥哥可没你那么心狠。” “这蛊无毒,只是身怀蛊虫的二人性命相系,子蛊对母蛊绝对服从,伤母蛊所伤,痛母蛊所痛。今后,我是若伤了死了,你会给我陪葬。” “慕容嘉将此物送给我后,我拿到太医署去找人验看过,他们说这确实是草原蛊种同命蛊,功效与慕容嘉所言别无二致。” “我原以为,我用不上这个东西的。” 萧鸿雪听了杨惜这句情绪不明的话,一怔。 “蛊已经种下去了……阿雉,你下次想害哥哥,可得掂量着点了。” 说话间,杨惜凝眸盯着萧鸿雪方才被亲得艷红柔嫩的双唇看了一会儿,鬼使神差地,又对着它狠狠地咬了下去,将萧鸿雪的唇咬得鲜血淋漓。 萧鸿雪被咬得生疼,“嘶”的抽了一口冷气,一股湿热腥甜的气息自唇上蔓延开来。 然后,杨惜毫不留恋地移开了唇,满意地看着萧鸿雪唇上的伤口。 他用指腹揩了一下自己唇上沾到的血迹,恶劣地笑了笑,然后将血轻佻地抹上了萧鸿雪的脸颊。 “你给我下药,我给你喂蛊,这件事上,我们扯平了。前仇旧怨呢,往后我们再慢慢清算。” “总之,萧鸿雪,你记住,我不欠你什么,你也别来找我了,毕竟……我是个会诱迫堂弟的危险人物啊?” “……对不起。” 萧鸿雪的颊侧被杨惜印上了血痕,昳丽的颜容因染血而平添了几分摄人心魄的妖异美,他静静地看着杨惜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认真说道。 “哥哥,对不起。” 萧鸿雪颈上的伤口很深,说话间还在向外渗血,他却全然不在意般,满心满眼都是眼前这个人。 被萧鸿雪以如此专注的目光看着,杨惜略怔了一下,忽地想起方才给萧鸿雪种蛊时,他非但不抗拒,反倒主动迎合自己的动作……感觉到自己身体某处的反应,杨惜转过头,重重给了自己一下。 ……没出息!扛不住美色的家伙! 忘记上回怎么栽的了吗?! 杨惜在心中暗骂自己几声,而后调整情绪,转头冷冷地看着萧鸿雪。 “你说的话,我现在一个字都不信。” “你这么急着来道歉,我猜猜……是不是哥哥活着出来了,让你很失望啊?” “你之前说,你讨厌满口谎言、虚情假意的人?我看,你自己也差不多啊,萧鸿雪。”杨惜冷笑了一声。 “我不想看见你,若下次再发现你在我周围流连徘徊,我直接当你是刺客,绝不手软。” 言罢,杨惜擦着萧鸿雪的肩,转身就走。 萧鸿雪抿了抿唇,在杨惜擦肩时,轻语了一句,“都是真的。” “哥哥方才在墙边问我的那三句话。” “喜欢哥哥。” “哥哥是对我最好的人。” “想和哥哥……做。” 萧鸿雪的声音很轻,语气却是前所未有的认真郑重。 但杨惜听了萧鸿雪这番极暧昧直白的示爱言语,压根没当真,脚步没有半分的停顿,径直向前方来接他的车驾走去,一次也没有回头。 如此违心的话都能这么淡定地复述一遍,真能豁出去啊,不愧是萧鸿雪。杨惜心想。 萧鸿雪目送着杨惜的背影,直到他消失在视线里。 萧鸿雪抬指抚上自己唇角的伤口,低头望着自己被脖颈流出的鲜血洇红的衣襟,没什么表情。 一点也不痛。 但是胸口闷闷地疼,心脏揪得好难受。 看见那个有着鲜活明亮的笑容的人露出如此陌生冷漠的表情,竟有种窒息般的难过情绪。 为什么……会这样? 萧鸿雪垂下眼眸,指尖轻轻摩挲着剑柄,而后,他抬起头,深深地看了眼前朱红色的宗人府大门一眼,脸色阴晦。 第55章 大婚越漂亮的,心眼越坏。 杨惜在来荣熙宫之前便听说,自他被褫夺太子封号打入宗人府以来,淑妃忧思过甚,终日茶饭不想,一病不起。 现在杨惜坐在淑妃榻边,看着眼前淑妃憔悴的颜容,手被她紧紧握着,感受着自她软热掌心传来的温度,内心一片柔软。 “让母妃看看……瘦了。” 淑妃抬手摸了摸杨惜的脸,泪水簌簌落下,将他紧紧地搂在怀里。 “我的亭儿何曾受过这种苦……” “母妃,您别哭,您看,我这不是没事了吗?” “又没缺胳膊少腿的,您当心身子,别哭了,啊。” 杨惜一边柔声哄着淑妃,一边轻轻抚了抚淑妃发颤的脊背,母子之间半天无言,就只是这样静静地拥着。 “朕一来,便看见你们母子俩抱着哭哭啼啼的。” 一晌后,睿宗掀起珠帷,笑着打量榻上的淑妃和杨惜。 哭得两眼通红的淑妃见睿宗来了,冷哼一声,将身子转了过去,背对着他。 “陛下真是好狠的心,将亭儿扔到那腌臜之地不管不问一个月,现在反倒来消遣我们母子取乐。” 睿宗无奈地摇摇头,也坐到了榻边。然后,他探手摸了摸眼前杨惜清瘦的面颊,叹息一声。 “这一个月,受了很多委屈吧?” 杨惜被这只抚过自己脸侧的苍老手掌弄得浑身僵硬,他现在对睿宗的心情很复杂,没有答话,轻轻点头,面上浮起一丝不自然的微笑。 “凤皇,是朕错怪你了。” “你只要一天身在储位,就总有人眼热,千方百计地想将你拽下来。” “黄金台案,背后主使做得滴水不漏,除了被夜风偶然吹进假山石丛中的花屑,没有任何证人证言,有些事,我们都心知肚明,可就是奈何不了他们。” “凤皇,就当这次的事是个教训,日后,你对身边的人千万要谨慎提防。” “你暂且受些委屈,在相王这个位子上忍耐一阵子,好好磨炼心性,建树功业,父皇向你保证,太子之位,只会是你的。” “相王府建成还需要些时日,这段时间,你就住在朕的潜邸里。” “另外,萦怀那孩子若随你去相王府做典军,太委屈他了。朕已命他为金吾卫中郎将,即刻上任。” “咳……假以时日,你继了位,他会是你手中最锋利的一把剑……” 睿宗说话间,举袖咳嗽了一声,待他将衮袍的袖子放下时,袖端浮金的龙纹上落满了鲜红刺目的血。 淑妃见状,惊呼一声,也顾不得生闷气了,紧张地捧起睿宗的手,“陛下……您……” “无碍,老毛病了。当年征伐北戎时,被北戎军随行的妖巫下了寒毒,一入春,天气回暖便发作。” 杨惜看着睿宗拭抹唇边的血迹,心头一紧。 他记得,这寒毒乃北戎妖巫以秘术所施,是无解的至毒。这么多年来,多少太医国手皆对此束手无策,后来睿宗薨逝,也正是因为体内这积年的寒毒侵入膏肓,无法疗治。 “父皇,您千万要保重龙体,这寒毒……” 睿宗却毫不在意地摆摆手,语气豁达,“死生有命,朕心里明白。” “当年朕同阿洛一起擒回那北戎妖巫,对他施尽了酷刑,却一点情报都没有撬出。” “他临死前,拼命反扑,给朕下了最烈性的巫毒,说朕必定终生受此毒折磨,短寿早亡。不过,朕自那以后便抱着多活一天,就赚一天的心态,反倒稳坐皇位二十七年呢……” “便是明日便寿限已至,朕也没什么遗憾了。” “陛下万岁,陛下要活一万岁。” 淑妃神情凝肃,止住了睿宗的话头。睿宗略怔一下,旋即一笑。 “你啊,最会哄朕。” 他转头看向杨惜,“不知不觉,都过了这么多年了,咱们的亭儿也成人了。” “当年粉雕玉琢的小娃娃,如今也长成风神俊秀的儿郎了……亭儿,你幼时曾发过一场高热,后来因为这场高热和你的亚父忘尘道人结缘。” “你还记得……那是几岁时的事吗?” 睿宗语气温和平淡,似是在追忆往事,杨惜却莫名从这话中听出了些试探的意味,有些不寒而栗。 “……五岁。” 好在杨惜之前在白马寺中曾和明月聊过一些关于萧成亭的前事,他记性不错,对数字尤其敏感,故而自然流畅地答上了。 睿宗和蔼地点点头,没再说什么。 杨惜垂下眼眸,眉心微皱。 睿宗为什么会对自己起疑,这么不着痕迹地来试探自己?难道有人发现他不是原主了吗? 杨惜愣神间,睿宗已瞥见了他手腕上的伤痕,将他的衣袖轻轻撩起。 然后,睿宗震愕地看着杨惜两臂上密密麻麻的伤痕,气得声音颤抖。 “……这是怎么回事?” 淑妃闻言也凝眸往杨惜臂上看去,这一眼,差点直接昏厥。 狰狞的伤痕如树木枝桠般在杨惜胳臂上纵横交错,有的已经结成紫粉色的痂疤,有的化了脓,鲜血淋漓的皮肉向外翻,触目惊心。 “亭……亭儿,宗人府里是不是有谁欺负你了,你告诉父皇和母妃!” 淑妃两手颤抖着,拉过杨惜的胳臂细看,滚烫的热泪啪嗒啪嗒地砸在衾被上。 “亭儿,痛……痛不痛?” “已经不痛了。” 杨惜回过神,将袖子拉回腕口,对淑妃露出了一个安抚的笑容。然后,他语气平静地陈述了一遍自己在宗人府的遭遇。 睿宗沉着脸听完,勃然大怒,当即下旨命人去将在宗人府就职的那老太监拘来。 谁知一晌后,宫人回报,那太监在相王出宗人府的当日便已在家中畏罪自戕。 他在床头留下一封认罪书信,将罪行尽数揽到自己身上,承认自己是出于私怨,对相王多有欺凌苛虐。 此外,验尸的仵作还报告说那太监服毒自戕前,被人以利器生生削去了髌骨,挑断了手筋和脚筋。 听了这话,杨惜在心中冷笑一声,萧幼安反应够迅速的啊,这么快就把自己择干净了,现在那老太监既已身死,就算自己指认萧幼安,也是死无对证。 “这以下犯上的狗奴才!” 睿宗怒喝一声,心疼地捧起杨惜的胳臂,对他道:“朕会送最好的药材,派最好的太医去你府上为你治伤,亭儿,是父皇一时不察,对不起你。” 杨惜没什么反应,微微颔首。 三人又一同在榻边坐了会儿,睿宗忽地想起什么,对杨惜道:“亭儿,你在宗人府的这段时日,朕已将明期和突厥王女的婚事定下。” “但你放心,父皇不会冷待你,待你弟弟成婚后,朕会为你举办赏花宴,邀请京中的闺秀淑媛,尽早择定王妃人选。” “你已经及冠,还是要尽早成家,朕才能放心啊。” 杨惜穿书后一直为保命奔波,压根儿没想过成亲这种事,但眼下他并没有拒绝的理由,故而轻轻点了头。 * 二月廿三,黄道吉日,二皇子萧明期与突厥王女慕容妗大婚。 粼粼车马自艳红浮金的道路上驶过,唢呐乐声混着鞭炮鸣响,系着红帛的嫁礼绵延十里,皇子府中的屋檐廊角、松树梅枝上俱披红挂彩。 赴宴的世家贵眷们如潮水般涌动,衣香鬓影,浮光闪彩。跟在他们身后的仆从小厮们抬着以红绸覆裹的贺礼,跨过贴着红色囍字的皇子府大门。 府前道旁是维持秩序的衙兵,道路中央则是手持香炉宝扇的官家仪仗,满地铺洒着花瓣,尚还料峭的春风裹挟着花香,吹得人头脑晕闷。 萧明期一身大红婚服,墨发以鎏金冠束作马尾,修长挺拔的身躯端坐于骏马之上,他眸中映着漫天红霞,唇角挂着一丝温和笑意。 萧明期身后跟着一顶系着火红彩绸、云纹浮动的花轿,待马前方的司礼监太监高唱一声“压轿”,他便下了马,行至轿前,掀开轿帷。 然后,他轻轻挽起头盖喜帕、身披霞帔的新嫁娘的手,二人一同慢步走入府中。 按照身份次序,杨惜同一众皇家子弟坐在内堂,距离开席还早,他一手支颐,一手轻点着桌案,望着前庭覆雪的红梅和风中摇曳的灯笼发呆。 静坐了一会儿,杨惜总感觉有一道视线一直落在自己身上,于是循着那视线望去,看见了和萧淮流并肩而坐的萧鸿雪。 两人乍然一对视,萧鸿雪明显有些紧张,眼神闪躲,杨惜则冷冷地睨了萧鸿雪一眼,然后毫不犹豫地收回了目光。 萧鸿雪抿了抿苍白的薄唇,眸光还是小心翼翼地在杨惜身上逡巡着,不舍得挪开。 这时,一双柔腻微凉的手忽地从杨惜脑后伸来,盖住了他的眼睛。 “皇兄!猜猜我是谁~” 杨惜听着这道灵动活泼的女声,无奈而宠溺地笑了笑,“既然要我猜就改改称呼啊,都叫我皇兄了,我还猜不出来吗,我们的小公主。” 萧成碧闻言一笑,将手撤了回来。亲昵地勾着杨惜的脖颈撒娇,“皇兄,这些时日不见,瘦了好多,玉奴以后要日日带着糕饼点心去你府上,把皇兄喂胖。” 小丫头年纪不大,但心思玲珑剔透,言辞间半点没有提及黄金台、宗人府一类的词眼,杨惜心中了然,微微一笑。 “你是为了把皇兄喂胖,还是为了有理由天天出宫玩啊?” “讨厌啦皇兄,玉奴就不能鱼和熊掌兼得吗?” 然后,萧成碧自杨惜案上的果盘里拣起一颗桂圆,一边剥壳一边问道:“对了,皇兄,我兄长都娶阿妗做我嫂嫂了,你呢,你什么时候也给我找个长嫂回来?” “之前还以为皇兄和堂兄是……可后来我兄长说,皇兄是逗我的,你怎么可能和堂兄在一起呢。” 杨惜听了这话,面上神情微动,但很快恢复如常了。 “皇兄,你喜欢什么样的?我在京中贵女的圈子里帮你留意着。” 萧成碧一边腮帮鼓鼓地嚼着桂圆肉,一边神情认真地询问杨惜。 杨惜看着她这副模样,内心一片柔软,思考了一阵后答道:“心地善良的。” “这算什么标准?按皇兄的性格,不是应该回答姿貌出尘、美若天仙一类的吗?” 萧成碧愣愣地看着杨惜。 “你不懂。” “越漂亮的,心眼越坏。” 杨惜下意识瞥了一眼萧鸿雪。 “好吧,看到皇兄现在不是那么肤浅的皇兄了,玉奴很欣慰,玉奴会帮皇兄留意的!” 杨惜勾唇一笑,用哄孩子的温和语气答道:“好,那就拜托我们玉奴了。事成之后,皇兄和你未来的嫂嫂一定给你包个大红包。” 兄妹俩交谈时没有刻意压低音量,萧鸿雪的耳力很好,又一直注意着杨惜这边,他听了杨惜这话后,想到宫内线人传报的陛下要在二皇子成婚后为相王择妃,表情一僵,素白纤长的手指拢合,将铺在案上的锦绸攥得发皱。 第56章 画舫(一)哥哥会努力,和那个哥哥和…… 萧成碧走后,杨惜正低头悠悠自酌时,面前忽地投下一片阴影,他抬头一看,发现来者是慕容嘉。 慕容嘉端着酒盏,盖因今天是他胞妹成婚的大喜之日,他也满面喜色,往日深邃锋利的眉宇都柔和了不少。 “仙女,你的弟弟娶了我的小妹,日后我们便算是亲家了,我敬你一杯。” 杨惜先是一愣,旋即一笑,举起酒盏,“好。” 两人对饮过后,慕容嘉眼神深邃地看了杨惜一眼,意有所指道:“仙女,若你不是大燕的王爷而是公主,我们定能亲上加亲……” “那幸好,我是男人。”杨惜笑意盈盈地和他碰了一下杯盏。 动作间,慕容嘉注意到杨惜虎口处那枚细小的蛊纹,神色微动,“仙女,你已经用过同命蛊了吗?” 杨惜轻轻摩挲着自己的虎口,点了点头。 种下同命蛊的第二日,他就发现自己虎口处长出了一块紫红色的蛊纹,形状有点像现代的蜘蛛纹身。 “好……好啊。” 慕容嘉的语气竟有些激动,没再说什么,端着酒盏离开了。 慕容嘉离开后,又有一人端着酒盏上前,杨惜已有了些醺然醉意,本欲拒绝,看清来人后,倏地站了起来。 来人是谢韫。 “殿下,近来可好?” 谢韫面上笑容温润如玉,嗓音清越。 杨惜勾唇一笑,压低声音道:“多谢仆射相救。” “复位是早晚的事,殿下不必忧心……殿下得空时,不妨到敝府来一趟,臣有要事相商。” 杨惜听出了谢韫话中的暗示之意,微微颔首。 两人举杯对饮间,谢韫忽地感受到什么似的,偏头看了一眼萧鸿雪的方向,轻声道:“世子殿下一直望着这边呢。” “这里……有什么他在意的人不成?” 杨惜摇摇头。 在意的人没有,恨得入骨的人倒有一个。 “那是位心思很重的危险人物啊……” 谢韫看着萧鸿雪,感慨般说道。 杨惜在心中连声附和,随即又意识到有些不对——谢韫怎么知道萧鸿雪这个人很危险? 他们在魏后之乱前,根本就没有什么交集吧? 但等杨惜回过神来时,谢韫已经端着酒盏向前厅行去了。杨惜望着他清瘦的背影,若有所思。 而一旁的萧鸿雪,眼看着慕容嘉和谢韫先后来给杨惜敬酒,脸上的神色越来越阴沉。 萧鸿雪知道杨惜得以出宗人府是谢韫的功劳,二人自那以后便往来甚密,他见杨惜一直望着谢韫离去的背影不挪眼,将指掌攥握,硬逼自己不再看向杨惜那边。 喜宴结束后,杨惜没有乘坐车辇,步行回府。 他在回府的路上偶遇了一个卖糖葫芦的小姑娘,脸蛋红扑扑的,十分讨喜。 本就喜好甜食的杨惜在小姑娘的摊位前站定,他专注地拣选糖葫芦时,小姑娘忽然笑眸弯弯地对他说:“好好看的哥哥姐姐,你们是一对吗,模样真般配。” 杨惜被小姑娘这话问得毛骨悚然,心想见鬼了,哪来的姐姐,然后,他转身一看,发现萧鸿雪正游魂似的无声无息地跟在自己身后。 他应该就是小姑娘嘴里的那位“姐姐”了,因为生得太美,被误认成了女子。 虽然萧鸿雪行走间有意和杨惜保持一段距离,杨惜还是被他吓了一大跳,冷冷地瞪了他一眼,“跟着我干什么?” 杨惜身后的府卫纷纷按刀,萧鸿雪见状,默默停驻了脚步,然后走入拐角处的小巷。 杨惜瞥了一眼萧鸿雪露在外面的那片月白衣角,冷笑一声。他买完糖葫芦后,俯下身和小姑娘耳语了些什么,便举着糖葫芦,带着府卫径直离去了。 须臾后,萧鸿雪自小巷内走出。他并不嗜甜,甚至厌恶甜腻的食物,但还是在糖葫芦摊位前选了一支糖葫芦,将银钱递了过去。 那卖糖葫芦的小姑娘接钱时双颊泛红,用害羞腼腆的眼神偷偷盯了萧鸿雪一阵,“姐姐,你……你好漂亮!” “……是哥哥。” 萧鸿雪闻言抿唇一笑,倾下身,轻声细语地和眼前这个小丫头讲话。 “告诉哥哥,方才那个哥哥……和你说什么了?” 小姑娘明显有些犹豫,但还是直言道:“他说,你是一个爱骗人的坏姐姐,特别坏特别坏。” 萧鸿雪:“……” “可是哥哥,你生得这么好看,真的是一个很坏的人吗?还是你和方才那个哥哥吵架了,他故意讲你坏话呀?” “我……因为一些误会,对他做了很不好的事。”萧鸿雪轻声道。 “哥哥,人和人相处闹矛盾很正常,可是如果他是你很重要的人的话,一定要努力和他和好呀。” “我以前也和自己最好的朋友闹矛盾,两个月憋着气不和对方讲话,后来她和家人一起搬离长安了,我一直很后悔很后悔,和她说的最后一句话是‘我讨厌你,我再也不要和你好了’。” 小姑娘托着腮,长长地叹了口气。 萧鸿雪见她面上一副失落沮丧的神色,内心一片柔软,抬手轻轻抚了抚她的发顶,“好。” “哥哥会的。” “会……努力和那个哥哥和好。” * 翌日晚间,夜已入深,杨惜依江而立,听着江水拍打江岸时发出的声响,远眺江上画舫凌波,灯火璀璨,将江面映照得色彩斑斓。 略带脂粉香气的微风和断续的歌声从江心吹来,杨惜拢了拢自己被吹乱的鬓丝,看江景看得入神。 杨惜自出宗人府以来,一直心有郁结,今日他躺在榻上辗转难眠,索性独自出门走走,一个人散步到此。 他又站了一会儿,忽有摆渡的艄公前来询问他要不要登画舫,称舫内有美人名酒。 杨惜本想摇头拒绝,又想到反正现在回府也无事可做,索性登舫看看江景,消磨时间,遂点了头。 曲江画舫共分五等,艄公见杨惜衣着华贵,气度不凡,直接将他领上了最销金,也最为富丽堂皇的“走舱”。 画舫在江水上轻游漫弋,舫内金粉歌台、绮窗丝幛,官宦显贵与歌妓弹琴唱曲,侑酒作乐,一派纸醉金迷的旖旎景象。 杨惜无意寻欢,舫内实在过于吵闹,于是走到了船舷上。他见篷廊下有宾客正在品茗对弈,搬了张竹凳坐在一旁,一边吹风纳凉,一边默默观棋。 看了一晌后,他忽听得舫内传来一阵凄怨清寂的琴声,与此前舫内所奏的丝管繁弦的淫靡曲风截然不同。 杨惜有些好奇,走入舫内,靠听坐在歌台下的宾客们交谈,大概明白舫内正在举办类似花魁竞赛的活动。 歌舞琴伎依次上台献艺,台下宾客若有青睐的,便将金银抛掷到台上作“彩头”,最后谁得彩头最多,便称众花魁首。 但现在台上这位,明显不太受欢迎。不仅台下宾客反响寡淡,台面上的彩头也只有几两碎银子。 杨惜眯起眼,仔细打量台上那人。 那是个容貌俊秀,颈子修长,手脚皆白皙细瘦的男琴师。他穿得很素,垂眸默默抚着琴。 素手拨出的弦音恰如其人,清冷幽凄,与周遭喧热的氛围极其违和,像一只沦落泥渊的白鹤。 他从头至尾神情都很安静,专注地抚着琴,毫不在意外界反响。 杨惜认真地听着他的琴音,竟被牵动了情肠,心下生出些同是天涯沦落人的愁绪。 琴曲将尽时,一个膀大腰圆,满脸褶皱横肉的华服醉汉借着酒劲儿登了台,毫不掩饰贪婪觊觎的目光,探手摸了一把那琴师的纤腰。 “我看,你也别在这儿弹琴了,弹了半天拢共就得几两碎银,实在辛苦。” “不如跟我去后舱,往那儿一躺,把我伺候舒坦了,我赏你金锭,如何啊?” 那琴师被吓得面色发白,当即抱着琴站起,慌忙摇头,“不……大人,我是清倌……” “给脸不要的臭婊子,都出来卖了还装什么?!” 那华服醉汉扬起手,狠狠地甩了琴师一耳光,在他白皙的面颊上留下五个发红的指印。 来走舱寻欢的皆非富即贵,何况趁醉酒耍疯的人不在少数,台下宾客皆习以为常了,一时竟无人制止。杨惜见状,蹙着眉走上前。 “住手。” “妈的……你又是个什么东西,知不知道老子……” 醉汉话音未落,一旁便有朝中官员认出了杨惜,慌忙行礼道:“相……相王殿下。” 那醉汉见状,陡然变了脸色,酒醒了大半,跟着一跪。 “贱……贱民不知殿下在此,冲撞了殿下,还请殿下恕罪。” “殿下您若是也看中这小倌了,贱民立即拱手相送,拱手相送……” 杨惜没什么反应,淡淡瞥了他一眼,“他不是货品。” 因为是出来散心的,杨惜身上没有携带多少钱银,方才登舫时便已缴得差不多了。他将周身摸了个遍,最后取下自己右耳垂的那枚金珠链,搁在琴师的琴上,轻声对他说了一句,“给你的,‘彩头’。” “你琴弹得很好。” “以后安心弹琴就是,”杨惜顿了顿,扫视着面前跪倒的一片人,刻意提高了音量,“若有谁再找你麻烦,本王绝不轻饶。” “都起来吧。” 那琴师很是动容,语带哭腔,跪地连连叩谢:“清漪多谢相王殿下。” “名字好听。”杨惜勾唇一笑,将他扶起,然后撇下众人,径直向外走去。 清漪出神地望着杨惜的背影,低头攥紧了那枚耳饰。 那日过后,杨惜闲暇时便常登画舫,给清漪捧捧场子,听他的琴。 他对清漪的维护大概真的起了些作用,清漪面上的气色和衣着穿戴,都比之前好了不少。 这日,杨惜一登画舫,清漪就立马红着脸来给他侍茶,亲手给他布了一些精致可口的船菜。 杨惜一边执杯喝茶,一边询问清漪最近可有人找他麻烦,清漪薄脸飞红,语调温柔得能拧出水,“没有,多谢殿下时常来捧我的场,连往日苛待蔑视我的妈妈都对我殷勤了很多……” “那就好。”杨惜点点头。 “殿,殿下,”清漪鼓起勇气,坐到杨惜身边,为他斟了一杯茶,“清漪新学了一首曲子,殿下如有空,不妨到清漪房中品茗,清漪单独弹给您听听。” “好,下次吧。”杨惜因为相王府刚落成,还有一应事务要处理,故而暂且推辞了。 闻言,清漪面上划过一丝失落之色,但很快恢复如常了,微笑颔首,“好。” 这时,船楼上的雅间内,萧鸿雪透过帷帘望着楼下坐得极近的杨惜和清漪,他看着两人有说有笑,只觉得无比灼目。 他脸色阴沉至极,心脏像被一块黑布严丝合缝地遮裹住了一样闷重。 萧鸿雪听自己派去留意相王动向的侍从回报说,相王近日为了一个清倌频繁出入画舫,于是他亲自来此守着。 没想到,还真让他等到了啊…… 萧鸿雪见清漪说话间都快坐到杨惜怀里去了,指甲嵌进掌心,划出了血痕。须臾后,他松开手,冷笑一声,透过身旁随风轻轻晃动的幔纱,静静凝望了一会儿杨惜朦胧的面影。 然后,萧鸿雪垂下眼眸,不知在想些什么。 又过了几日,杨惜来赴那日临走时与清漪定下的听琴邀约。 与其他厢房前红粉淫靡的布置不同,清漪房外只悬挂着些素雅的屏条书画,杨惜驻足看了一会儿,然后抬手轻轻叩了叩房门。 房门并未关严,他这一叩,直接将房门“吱呀”一声叩开了。 清漪不在房内,但房屋中央的那张红木檀桌上,正坐着一个杨惜最不想看见的人—— 萧鸿雪。 萧鸿雪单手撑着桌沿,另一只手把玩着那日杨惜当作“彩头”赠给清漪的耳坠。 他一头如缎的银色长发垂散在桌面上,两条纤长笔直的腿交叠在一处,在空中轻轻晃荡着,脸上神色漫不经心,似是等候已久了。 萧鸿雪见杨惜准时来清漪房中赴约,勾唇轻笑一声,拢合指掌,将那枚耳饰紧紧地攥在掌心里。 然后,他静静地望着杨惜,轻语道:“晚上好啊。” “……哥哥。” 第57章 画舫(二)哥哥,你想要我吗?…… “萧鸿雪,你跟踪上瘾是不是?” 杨惜瞥了萧鸿雪一眼,陡然冷了脸色。他转身就要向屋外走去,门扇却倏地被人从外面合上了。 杨惜砸了几下门,那门纹丝不动。 杨惜揉着自己砸得发红的手,回身似笑非笑地看着萧鸿雪,道:“萧世子……这是什么意思啊?” “哥哥别生气,臣弟只是想和哥哥单独说会儿话。” “哦?”杨惜挑了挑眉。 “可我倒觉得,我们之间,已经没什么好说的了。” 杨惜语气疏离淡漠,看向萧鸿雪的眼神也没有任何温度。 萧鸿雪轻攥指掌,深吸一口气,神色平静地看着杨惜,“听说……哥哥最近时常来见这个名叫清漪的小倌,为何?” “因为他皮相漂亮,还是琴技过人?” 杨惜没有回答,缓缓踱步到萧鸿雪身前,两手撑着几案,冷笑了一声,“我喜欢谁,想同谁待在一起,和你有什么关系啊?” 萧鸿雪垂下眼,没听见般,接着轻声询问:“……他是哥哥的新相好吗?” “他就算是我的相好又如何,兄长的事,轮得到你来管吗?” “我想和谁同欢,还需要向你汇报吗?” “萧鸿雪,你未免把自己看得太重了——你算我什么人?” 杨惜讥讽一笑,“萧世子挺闲啊,连我近日宠幸了哪个小倌这种微不足道的事,都放在心上。” 萧鸿雪听了杨惜这话,脸色倏地沉了。 他强压着心中的妒火,抬头对杨惜一笑,“哥哥与其大费周章找什么清倌解闷求欢,还不如直接找阿雉。” “哥哥既然可以和一个才认识几天的小倌上床,那为什么就不可以和阿雉试试?” “如果哥哥只是喜欢漂亮的,阿雉自认容色并不比他差,而且,要比这舫中所有的伎倌,都漂亮啊……” 萧鸿雪抓住杨惜的手,微微偏头,将杨惜的手放在自己颊侧,然后,用脸蹭了蹭杨惜的掌心,充满自信地说道,神态矜贵高傲如一只猫儿。 杨惜盯着萧鸿雪看了一会儿,将手抽回,轻笑道:“你这是在勾引我吗?” “怎么,我们堂堂世子殿下连一个小倌的醋也要吃,主动来勾引哥哥,这个时候就不觉得兄弟相恋恶心至极,不觉得自己轻贱了?” “我不是不配吗?” 萧鸿雪坐桌沿上,静静地看着杨惜,抿唇不语。 “我以前可能是喜欢过你,”杨惜顿了顿,“但你以为,我是什么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人吗?” “我还没那么贱。” “你美是挺美,我现在依然会对你有反应……但我,还是更喜欢听话乖巧一点的。” “而不是,会在亲密的时候突然给我一刀的。” 杨惜把手覆在萧鸿雪肩头,掌心使力,倾身而上,将萧鸿雪按倒在桌面上,然后轻轻松松地捉出了他袖里的短匕。 “这次又想怎么害哥哥?” 杨惜用短匕拍了拍萧鸿雪的脸颊,然后挑起了他白皙瘦削的下颔。 “知道吗,美人计用过一次,就不管用了,弟弟。” 萧鸿雪的脊背硌着冰凉的桌面,仰脸和杨惜对视,两人眼中俱只有彼此,气氛一时竟有些旖旎暧昧。 杨惜眼神冰冷淡漠,扫过萧鸿雪的脸,“清漪呢?” “你把他怎么了?” “哥哥对他还真是念念不忘啊……他没事。” 被杨惜以这种极度威胁的姿势压在身下,萧鸿雪也不挣扎,只望着杨惜轻笑了一声。 “臣弟只是见此处过于清简,怕委屈了哥哥的小相好,让老鸨给他换了个住处。” “他不是很会弹琴,以一曲琴赚得哥哥青眼吗?臣弟实在好奇,是何等高妙的琴艺才能把哥哥勾成这样,故今日专程来此间寻他,让他弹给我听。” “他不情不愿,说自己还和哥哥有约……我听了这话,什么都没说,盯着他看了一会儿,他大概是不敢得罪我吧,就默默抱着琴去新住处了。” “他不愿意弹琴给臣弟听,臣弟没办法,只好命手下侍从向他拜师学艺了。哥哥想他了?他现在正忙着传授琴艺呢,走不开啊……” “哦,我们世子殿下也学会恃势凌人了?”杨惜冷笑一声,听出了萧鸿雪的话中之意。 什么学琴,分明就是派侍从盯着清漪,让他别乱跑,别去不该去的地方,见不该见的人。 萧鸿雪不回答,将攥在掌心的耳饰举给杨惜看,转移话题道:“哥哥知道,清漪把这条耳坠放在哪里吗?” “枕头下啊……”萧鸿雪冷笑一声。 “如此珍重,怕是每日枕着,朝看暮思,念着送他此物的那个人吧。” “这是他临走收拾东西时,第一反应去摸找的物件——但我没准他带走。” “哥哥,他也喜欢你。” 萧鸿雪垂下眼,摩挲着那条耳坠,沉默了一会儿,然后,他抬起头,眸中闪烁着一些杨惜读不懂的情绪。 “我生气了,哥哥。”萧鸿雪直起身,攥住杨惜的前襟,往自己身前一带。 然后,萧鸿雪伸出手,抚了抚杨惜右耳垂上的耳环痕,将耳坠戴了回去,轻语道:“戴好了,哥哥。” “不许给别人,”萧鸿雪顿了顿,“如果我哪日发现它又出现在别人手上,我就把那个人的手切下来,和哥哥的耳坠一起装进椟盒里,再给哥哥送回来。” “阿雉保证。” 萧鸿雪看着杨惜,鬓边的银发随夜风轻轻飘动,露出一个苍白病态的笑。 “……莫名其妙。”杨惜淡淡地瞥了他一眼,打开轩窗,将手中那柄匕首掷了出去,然后坐到桌旁给自己倒了一杯茶。 “世子殿下今日这么大费周章来此,只是为了为难一个小倌儿?” 杨惜声音很平静,不带任何情绪,“有意思吗?” “不,”萧鸿雪两手撑着桌案,朝杨惜微微倾身,将他笼在自己怀里,“阿雉是来见哥哥的。” “和哥哥有关的,都有意思。” “哥哥这些时日一直对阿雉避如蛇蝎,阿雉找不到机会和哥哥搭话,只好多费些心思,委屈一下哥哥的小相好了。” “哥哥,对不起。” “阿雉再也不会做伤害哥哥的事,我们还像往日在显德殿里那样相处,好不好?” 萧鸿雪伸出胳臂,想要拥抱杨惜,杨惜冷淡地侧了一下身,一字一顿地说道,“不、好。” 萧鸿雪的脸色倏地一暗,沉默了一会儿,而后又仰脸一笑。 “没关系,哥哥。” “哥哥,你生气的话,那阿雉换个方式给你道歉好不好?” “不管什么方式,萧鸿雪,你还这么天真地认为,道歉有用吗?” 杨惜轻嗤一声,道歉有用的话,他穿书第一天就跪下来给萧鸿雪磕头了。 “我想……应该是有的吧。” “哥哥那日在偏殿里,是真的想要阿雉吧?哥哥骗不了人。” “哥哥不是一直想要我吗……来啊,哥哥。现在,阿雉是你的啊……哥哥想怎么玩,都可以。” “哦,然后等做着做着,你反手给我一刀?” “怎么会……在哥哥心里,阿雉就是这种人吗?” “差不多——你闻到茶味了吗?” “还是免了吧,”杨惜冷笑一声,“我可不敢觊觎我们心狠手辣、睚眦必报的世子殿下了——我也配?” 杨惜刻意学着一月前萧鸿雪在偏殿讥刺他的话,阴阳怪气地回道。 “宗人府,我呆怕了。” 杨惜站起身,向门口走去,萧鸿雪却忽地自背后挑开了他的衣带。 杨惜愕然地转过身,萧鸿雪半跪在他腿前,垂着眼,用那双素白纤细、质如冷玉的手抚摸着杨惜的前腰。 而后,他轻轻张开了唇。 “你——” 杨惜猛地睁大了眼睛,身体微微颤抖。 “咳……”萧鸿雪唇色艷红,用那双冷白见筋的纤手轻轻托扶着,唇喉被刺激得咳了好几声,眼中泛着泪意。 “哥哥,阿雉这样道歉,可以吗?” 萧鸿雪在歇气的缝隙间,用手指擦拭了一下自己水色莹润的唇,抬眸望着杨惜。 然后,他抬手摩挲着自己脖颈那道有些痒痛的伤疤,微笑起来,眼中全是让杨惜陌生的疯狂和痴迷之色。 “哥哥上回说,要和我两清。” 萧鸿雪抓着杨惜的手抚了抚自己颈边的伤口,“只是这个,还不算两清。” “阿雉那日是以这种事骗的哥哥,哥哥要在这里,真的和阿雉来一次,才算两清吧?” “哥哥上次划我脖颈时,露出的那种毫不掩饰地袒露恶意的表情,好美,臣弟只是看了一眼……就有反应了。” “不过,臣弟是来道歉的,道歉就要有道歉的态度,这次就让哥哥来吧……哥哥,你想要阿雉吗?” 然后,萧鸿雪以一种极富暗示性的蛊惑语调轻声道:“哥哥往日在阿雉身上花那么多心思,不就是为了这个吗?来啊,哥哥。现在,我是你的啊……” 他一边说着,一边动手解起了自己的衣衫。 杨惜静静地看了萧鸿雪很久,从一开始的讶然到后来的眼神深邃,他忽地笑了一声,探手摸了摸萧鸿雪的脸。 “……我的?” “我的。” 杨惜又确认似的重复了一遍,然后居高临下地睨着屈膝跪在地上,身形显得分外纤瘦的萧鸿雪。 杨惜伸手摸了摸萧鸿雪后脑的银发,带着他的头往前一倾。 萧鸿雪被刺激地想要干呕,微微蹙起了眉,却依然没有停止含咽。 “乖孩子,”杨惜笑了,低声呢喃,眸中露出一点浓重到化不开的暗色来,他抚了抚萧鸿雪的脸,“这才是道歉的态度啊。” “地上凉,我们去榻上。” 杨惜俯下身,摸了摸萧鸿雪被地板硌得发红的冰凉膝盖,将萧鸿雪拦腰抱起。 然后,他伸手探向萧鸿雪的腰窝,只一下便让萧鸿雪脱了力,彻底软绵绵地倒在他怀里。 “既然阿雉都这么努力了,那哥哥也给你一点奖励。” 杨惜很明白萧鸿雪的真心是刀头之蜜,这人就像条鳞片斑斓的毒蛇一样,会在欢好之时一口咬死和自己交/媾的爱侣。 但是他现在,并不想拒绝他。 他只想将他的毒牙折断,彩鳞剐尽,只留下柔软无害、任人摆布的腹尾。 萧鸿雪既然想用身体偿还自己,那自己索性就玩玩他,再把他甩开,也算是种报复吧? 杨惜将衣物掷在地上,拉过床边的幔纱,遮住这方的旖旎景象。 然后,他按住萧鸿雪的手腕,俯身贴着他的脊背,凑在他耳边说: “哥哥今天不把你做晕过去,就对不起在宗人府呆了这么久的我自己啊……” “哥哥,阿雉说了,阿雉是来道歉的。哥哥想怎么对我,都可以。” “只要你解气。” “只要你……不去找别人。” 萧鸿雪的声音很轻,转过脸,对着杨惜的唇凑了上去。 但杨惜冷淡地躲开了这个吻。 下一刻,他握住萧鸿雪莹白如玉的脚踝,将他的腿向两侧用力掰开。 第58章 画舫(三)被哥哥上的时候,乖乖喘和…… 这虽是二人初次情事,但杨惜对萧鸿雪毫无任何温柔怜惜之意,动作很是粗暴。 这些时日积在他心中的辛酸委屈,全部化为欲望,驱使着他在萧鸿雪身上泄愤般肆意驰骋、掠夺。 若换做以前,他大概会小心翼翼地询问萧鸿雪,“……阿、阿雉,你痛不痛?” 但是现在,他问不出口,只是冷着脸重复着单调的动作。 萧鸿雪垂着眼,微微蹙眉,承受着俯贴在自己身上的那人给自己带来的全部痛苦和欢愉,显示出一种惊人的顺从。 他的双腿偶尔因疼痛而蜷缩或绷直,却并不呼痛,只鼓励般喃喃轻语道:“哥哥,不用忍。” “阿雉喜欢哥哥这样对我。” 真如萧鸿雪先前所言,无论杨惜做什么,怎么玩,他都毫不抗拒,极力迎合,就像是站在悬崖边的人,扯住了一根摇摇欲坠的救命藕丝。 萧鸿雪怔怔出神间,听得身后的杨惜以一种平静的语调说道:“阿雉,转过来……” “我要看着你。” 杨惜抚摸着萧鸿雪瘦白脊背上的蝴蝶骨,嗓音沙哑。 萧鸿雪心尖一颤,听话照做。他坐在杨惜腰腹上,看着杨惜脸上的笑容一如往昔,温暖如烈阳,有一瞬恍神。 萧鸿雪颜色粉淡的指甲轻轻嵌进杨惜胸膛前的皮肉,留下一道道细小的白色月牙,颈前那枚以红绳系就的玉玦起伏晃荡着。 两人唇舌交缠,满眼氤氲如水汽的情欲,杨惜一边吸吮着萧鸿雪艷红的唇瓣,一边重复着占有的动作。 “哥哥……” 动作间隙里,萧鸿雪喘息着凝望杨惜,他眸子里蒙着一层水雾,裹挟着浓郁的欲望,沙哑呻吟着唤道,“哥哥,我喜欢你。” “闭嘴,”杨惜对这句话已经有阴影了,他用力拽过萧鸿雪的头发,咬牙切齿地靠在他耳旁说,“我现在不想听这个。” “被哥哥上的时候,乖乖喘和叫就行了,不要做多余的事情。” 萧鸿雪仰颈轻哼,身体本能地轻微挣扎着,那张昳丽的面容上满是痛苦下的忍耐之色。 他手指紧紧抓着杨惜的两肩,指节都攥得泛白,痛得眼里泛着泪,却难以自抑地笑出了声来。 “你笑什么?” “笑……哥哥愿意和我在一起,其实也没那么讨厌我吧?” “哦?” “万一……我只是喜欢你的脸呢?” 杨惜漫不经心地垂眸,抬指描摹着萧鸿雪微微发红的昳丽眉眼,轻轻揩掉了他的泪水。 “容颜是阿雉最不在乎的东西。” 杨惜指腹薄茧带起的些微痒意,让萧鸿雪忍不住轻哼一声,他喘息着道: “如果…这张脸能讨得哥哥喜欢…就是它最大的价值了。” 听了这话,杨惜勾唇一笑。 “萧鸿雪,你只有在床上最听话。” “听话到,让哥哥想一直压着你干。”杨惜托着萧鸿雪的腰,附在他耳边呵了口气,语调狎昵。 萧鸿雪轻轻喘着气,一手将床褥抓出褶皱,一手与杨惜的手紧紧相扣,笑着说:“好啊……哥哥。” “哥哥想怎么对阿雉都可以……阿雉不怕疼。” “哥哥,阿雉是你的啊。” “哥哥想怎么玩,就怎么玩。” “好好看着阿雉,哥哥,看清楚,你在占有我……” 杨惜发现,萧鸿雪根本就是一个不要命不惜命的疯子、一把两刃的利剑,只要能够达成目的,自伤自残眼睛都不带眨的。 之前给自己下药报复是,榻上情事也是。明明腿都抖得合不拢了,还能装作若无其事,勾引自己接着对他肆意妄为…… 缠绵一阵后,杨惜怀中的萧鸿雪不着寸缕,银发落背,手脚却渐渐有些发冷。于是杨惜伸手取来自己方才脱到一旁的狐裘,盖在他身上。 然后,杨惜看着眼前这副似曾出现在他梦中的绮靡景象,有些发怔。 “和梦里的,一样啊……” “什么?” 杨惜低喟一声,环着萧鸿雪的纤腰道,“哥哥说,我们雪儿的腰真勾人。” “不是这个。哥哥,告诉阿雉,你是什么时候……想这样对我的?” 萧鸿雪的眼神清醒明亮,明知故问道。 “……就是你刚到碧梧院那会儿,我就梦到和你做……” “原来哥哥那个时候就想着我了?” 萧鸿雪似乎很是开心,眼尾上挑,愉悦地在杨惜耳边呵了口气。 杨惜面颊有些发烫,转移话题道:“这件狐裘很衬我们阿雉呢,阿雉,你亲哥哥一口,哥哥就把它送你。” 萧鸿雪还沉浸在方才杨惜说的话中,一时没什么反应。 “害羞?还是不愿意亲……那哥哥就把它送给清……” “漪”字还没说出口,萧鸿雪便猛地抬首,朝杨惜颊侧亲去。 “亲那里,没什么感觉啊。” “阿雉往这里来试试。”杨惜笑着点了点自己的唇。 萧鸿雪轻轻喘着气,眼神迷离地对着杨惜的唇吻了上去,亲完后,他笑着道:“哥哥方才还不肯让我亲……” “那不一样。” “你主动亲我,只算调情。但这个吻……是我命令你亲的,是臣服和顺从。” 萧鸿雪听了这话,眼神一暗,“……感觉哥哥在宗人府这一个月,变化好大?” “是吗?”杨惜挑了挑眉。 “大概人一朝从云端坠入泥潭,时刻都要提防着饭菜里有没有被下药、会不会有人在自己睡觉时突然撞开门闯进来的日子过久了,都是会变的。” 这话一说出口,杨惜感觉到怀里人的身体明显变得僵硬了,还微微发着抖。 杨惜笑着舐了舐萧鸿雪敏感的耳垂,“内疚了?” “那阿雉把腿再分开点,太紧了,哥哥疼。” 萧鸿雪欲言又止,将脸深深埋进了杨惜的颈窝中。 早知道不说了。 这人现在三言两语就能把他噎得说不出话,这还是当初那个中了惑心花也只是亲了自己一口的人吗? 一晌后,萧鸿雪的声音又在杨惜耳侧幽幽响起,“真没想到,哥哥还有这样的一面啊?” “哥哥这副模样,清漪可曾领受过?” “吃醋了?”杨惜挑了挑眉。 “他……” 杨惜本想逗萧鸿雪一下,见他眉头紧蹙,一副阴郁气恼之色,便不再多言,将他搂得更紧了些。 杨惜嗓音沙哑道,“我没和他在一起过……只有你,全部给你,好不好?” 萧鸿雪闻言脸色稍霁,杨惜却趁他分神间,狠狠地动作了几下,萧鸿雪一时没忍住,哼咛了几声。 “再往里一点……阿雉会不会怀上哥哥的孩子?” 杨惜低语了一声,听得萧鸿雪心尖猛颤。 “怎么……会……” 萧鸿雪痛得流泪,呜咽的尾音剧烈颤抖着,又悉数被吞没殆尽。 画舫在江水上缓慢地荡漾着,舫外两岸雕栏画栋、朱楼映波,夜晚灯火闪烁,与江水辉映,十分耀眼。 榻上缠绵的两人也如同在江上载浮载沉的一叶小舟,一片静寂里,两个人骨血交融,连心跳声都渐渐同频。 * 翌日,阳光自轩窗缝隙间泻了进来。杨惜迷迷朦朦地睁开眼,没有在身侧看见萧鸿雪的形影,心中一紧,下意识唤了一声,“……阿雉?” “哥哥,你醒了?” 萧鸿雪正执着木篦在铜镜前梳理自己的长发,听见杨惜在唤自己,他将木篦放下,缓步走到杨惜身前,腿有些发颤。 萧鸿雪坐到榻边,他衣衫半敞,虚虚掩着苍白瘦削的身体,杨惜看见他颈上、腰侧满是旖旎的吻痕,两腿间遍布青紫。 杨惜的喉结滚动了一下,仍感觉像做梦一样虚幻,毫无实感。 自己……真把萧鸿雪给睡了? 昨夜一时冲动上头了,杨惜还没来得及仔细思考萧鸿雪对自己态度陡然转变的原因,便不明不白地和他睡到一处去了。 现在杨惜冷静下来,只觉得这事实在有些诡异。 从萧鸿雪的立场上来看,他报复曾经给他下药对他图谋不轨的人,是天经地义。可他为什么会这么小心翼翼地给自己道歉,而且听他的意思,还想和自己重归于好? 要么是斯德哥尔摩了,爱上了伤害过自己的人,要么……就是在筹谋一个更大的局,为此,连自己都舍得豁出去。 以杨惜对萧鸿雪的了解,他更倾向于后者。 杨惜觉得可笑,两个人这下连最亲密无间的事都做了,却完全不明白对方心里到底在想什么,还要互相试探猜度。 但是,无所谓了,事情已经发生,就当作一场艳遇吧。 萧鸿雪察觉到杨惜坐在榻上默默地在想些什么,他没有出声打扰,微微低首,观察起自己身上的痕迹。 “……后悔吗?见识到哥哥到底是什么样的人。” 杨惜见萧鸿雪正望着自己身上那些被蹂躏的痕迹出神,轻声开口道。 “嗯,见识到了,”萧鸿雪抿了抿发白的嘴唇,语气依旧很平静,“但不后悔。” 杨惜没有说话,视线从萧鸿雪身上一路飘到床褥上,看见了星星点点的血迹,双颊有些发烫。 自己好像真的挺过分的,明明是第一次,对萧鸿雪一点不温柔不说,反倒把这种事情做得像发泄施虐一样,萧鸿雪昨夜似乎一直痛得无声流泪…… 萧鸿雪见杨惜这副模样,笑了,“哥哥害羞了?哥哥昨晚欺负阿雉时,可没这么害羞……” “阿雉,哥哥昨晚怎么样?” 杨惜为了扳回局面,出声打断了萧鸿雪的话。 “臣弟又没和别人睡过,如何评断哥哥的本事?” 萧鸿雪唇角微微勾起。 杨惜沉默了好一会儿,挑了挑眉,道:“是吗……那我说说你吧,阿雉,你昨晚夹得哥哥好疼。” 萧鸿雪蓦地转过脸去,不说话了。 萧鸿雪心道自己当然知道他也疼,因为体内那同命蛊的效用,自己昨夜将两个人的痛楚一并尝受了。 要不是自己本就比常人耐痛,且自幼习剑,体力充沛,否则真要在榻上痛晕过去。 “怎么,雪儿,不说话……害羞了?” “这么容易害羞,还主动来勾引哥哥?” “坏孩子。” 被杨惜三言两语回敬了的萧鸿雪:“……” “雪儿,你痛不痛?”杨惜收敛了玩笑神色,认真地看着萧鸿雪。 “痛啊,”萧鸿雪轻笑一声,“怎么,哥哥心疼我?” “两个男子做这种事情,总有一方要痛要吃亏的。” “但如果那个要痛要吃亏的人一直是你,挺不公平的。” “我不在乎这个,如果你想,我也可以给你,”杨惜挑起萧鸿雪鬓边的一缕落发,将它拢到萧鸿雪耳后,语气漫不经心,“昨夜……雪儿明明被哥哥一碰就硬,还要忍着,也很辛苦吧?” 萧鸿雪:“……” 他沉默了一会儿,然后欣然承认:“阿雉都这么喜欢哥哥了,怎么可能不想上哥哥?” “哥哥的话,臣弟明白了。” “过几日……” 萧鸿雪看着眼前这个墨发垂肩,双腿修长雪白的人随意地靠在榻上休憩的模样,喉结微动,眼神愈发深邃。 他是真的很想看看这个总是一副高傲散漫模样的人,在自己身下被欺负得眼尾发红,哭到失声的模样…… 那天,应该不会远了。 萧鸿雪勾唇一笑。 第59章 故剑兄弟、床伴、姘头…雪儿喜欢哪一…… “你笑什么?” 杨惜将萧鸿雪脸上的笑意看得分明,望着他的双眸勾了勾唇角,道:“雪儿,你不会……在想一些很坏的事情吧?” “是啊。”萧鸿雪坦然地点了点头。 “雪儿在想……上哥哥。” 萧鸿雪用认真专注的眼神在杨惜身上逡巡了一圈,杨惜被他打量得有些不自在,偏头咳了一声,“上我?” “你……不怕痛?” 杨惜这话指的是萧鸿雪体内那个会痛母蛊所痛的子蛊。 “嗯,不怕。” 萧鸿雪莞尔一笑,挪动了一下身子,坐到杨惜身前,将头枕在他膝上。 “还不怕呢,昨夜都痛得悄悄哭了半宿吧?虽然没怎么出声……” 杨惜漫不经心地垂眸,拨了拨萧鸿雪额前的发丝,声音很轻。 萧鸿雪微微仰头,笑着和杨惜对视,他将杨惜右耳侧的珠坠握在手中轻轻把玩,“这种事情,头几次总是不适应的……但哥哥与臣弟多来几次,自然就习惯了。” “而且,哥哥是心里有气,阿雉才会痛成那样,如果换阿雉来,肯定要比哥哥温柔多了。” “阿雉才舍不得对哥哥那么粗暴。” “这样啊……”杨惜轻笑一声,伸手抚了抚萧鸿雪的眉眼。 杨惜看着萧鸿雪眉心那点浅淡的,若不像这样近距离细看便很难发现的小痣,道:“雪儿,你知道,你身上还有颗痣吗?” “在……”杨惜附到他耳边轻语了一句。 萧鸿雪瞬间红了脸。 然后,杨惜看着萧鸿雪垂落在自己双膝上的,那宛如一束流泻的月光般的长发,竟无端想起那句“婉伸郎膝上,何处不可怜”[1]来。 杨惜心念微动,动手给萧鸿雪辫起了头发。 萧鸿雪毫不挣扎,任由杨惜摆弄自己刚刚梳理齐整的头发。 萧鸿雪昨夜被折腾得太过,整夜疼痛难眠,醒得极早,现在他躺在杨惜怀里,感受着杨惜给他辫发的细微动作,倒渐觉有些困倦了,他轻轻阖上眼,在杨惜膝上睡了过去。 杨惜看着乖巧地蜷在自己怀里小憩的萧鸿雪那漂亮精致的侧颜,听着他浅淡平稳的呼吸声,挑了挑眉。 “在哥哥怀里能睡得这么安心……这么信任哥哥啊?”杨惜轻声呢喃。 杨惜将双手移到萧鸿雪那截纤细脆弱的颈边,抚了抚他颈上那道浅疤,然后摆出一个虚虚扼住他脖颈的手势,“你就不怕哥哥趁你睡着,把你掐死?” “哥哥不会的。”萧鸿雪甚至都没有睁眼,声音倦懒,用头在杨惜怀里轻轻蹭了蹭,满意地嗅闻着杨惜身上的暖香。 “……别总是一副好像很了解我的样子。”杨惜啧了一声,将手自萧鸿雪颈边收回,继续给他辫头发。 一阵长久的无言静默后,萧鸿雪突然闭着眼轻轻唤了杨惜一声,“哥哥。” “嗯?” “昨夜阿雉和哥哥说,阿雉喜欢哥哥,哥哥好像并不在意……是因为觉得那是假话吗?” “阿雉想说,那是真的。” “看不见哥哥的时候,阿雉会好想哥哥。” “看见哥哥和别人在一起,更是嫉妒得发疯。” “我对别人,从没有过这种感觉……哥哥,我想,这就是喜欢吧?” 杨惜听了这话,沉默不语,手上辫头发的动作顿了顿。 和萧鸿雪谈情说爱这种事还是过于惊悚了,比和萧鸿雪上床还要惊悚。 身体可以毫无保留地坦诚相对,心不能,他根本就看不透萧鸿雪的心。 上一次萧鸿雪也是这样和自己表白,结果下一秒就翻脸把自己送进了宗人府。自己要是就这么傻愣愣地接受了,焉知萧鸿雪这次不是在憋一个更狠的招儿? 杨惜发怔间,萧鸿雪已经睁开了眼睛,他探手轻轻抚着杨惜的颊侧,道: “哥哥,我们现在……算是什么关系?” “痒,”杨惜回过神,将萧鸿雪的手拂开,眯着眼看着空气中的细尘在日光照耀下轻轻浮动,笑了一声,“很重要吗?” “很重要。” 萧鸿雪偎在杨惜怀里,脸靠着杨惜的胸膛,指尖在他的心口处流连描摹,“哥哥,不要纳妃,不要找清漪好不好?不管是前面还是后面……你有任何需求,都可以找阿雉解决。” “哥哥知道,那日阿雉看二皇子拜堂成亲,心里在想什么吗?” “什么?”杨惜一愣。 “阿雉想的是,如果那个身穿喜服的人是哥哥,阿雉一定会疯掉的。” 萧鸿雪的声音很轻,却流露出令人无法忽视的紧张和害怕的情绪。 杨惜听了这话,沉默了一会儿。 “你方才问,我们的关系啊,我想想……” 杨惜伸手抚了抚萧鸿雪纤长如蝶翅的眼睫,任它在自己掌心轻轻颤动,“兄弟、床伴、姘头……雪儿更喜欢哪个?都可以。” “反正,不可能是爱人。” 杨惜说这话的语气轻飘飘的,却听得萧鸿雪的心瞬间如坠冰窖,眸中翻涌起一阵浓烈的晦暗情绪,他哑着嗓子,唇喉里艰难地挣出几个字: “为什么……不可能?” 杨惜看着萧鸿雪脸上的阴晦表情,将他的脸捧起,轻轻笑了一声。 “雪儿,你以为,你和哥哥上过一次床,哥哥就原谅你了,不仅会和你重归于好,还要急不可耐地和你确认什么关系,给你什么名分吗?” “我们雪儿昨晚在床上确实很乖,”杨惜顿了顿,将手探向萧鸿雪的尾椎处,伸出手指暧昧地点了点,“哥哥睡你睡得很舒服。” “但哥哥说过了,这种事,你想要,我随时都可以还你。” “都是男人,有生理欲望很正常,我们只是互相帮忙纾解而已。” “除此以外,我们和寻常兄弟没有任何分别。我不信你的真心,也不敢再喜欢你。” “身体可以还你,但什么情啊爱啊的还是免了吧……哥哥手臂上的伤和背上的鞭伤,现在还疼着呢。” 萧鸿雪沉默了,将身子往杨惜怀里缩得更近,他两腿微微发着颤,轻轻牵住了杨惜的衣袖,“哥哥……” “撒娇也没用。” “不是撒娇……阿雉是想说,以后不会再让哥哥受这种伤害了,阿雉保证。”萧鸿雪的声音很轻很轻。 “我知道有人在宗人府里欺辱哥哥,所以那日哥哥在宗人府门前给我种过蛊后,我向人打听了一下,找到了那个人家中。” 杨惜听了萧鸿雪这话,思及那日宫人回报的那老太监凄惨的死状,有些汗毛倒竖,喉结滚动了一下,问道:“你……做了什么?” “哥哥猜猜。”萧鸿雪勾起唇角,露出了一个分外病态妖异的笑。 “他砸伤了哥哥的腿,还在哥哥的饭菜里下药……所以我亲手挑断了他的手筋和脚筋,削去了他的髌骨。” 萧鸿雪漫不经心地垂下眼,摩挲着自己的手指。 “他的死,是你做的?” 杨惜惊愕地看着靠在自己怀里的萧鸿雪,只觉得自己被一条冰冷黏腻的毒蛇给缠住了,一阵毛骨悚然。 “我没有杀他。”萧鸿雪抬头,认真地看着杨惜,杨惜下意识想要将萧鸿雪给推开,却被萧鸿雪给死死地按住了,动弹不得,只能僵硬地维持着和萧鸿雪相拥的姿势,“哥哥……再让臣弟靠会儿,别乱动。” 杨惜:“……” 根本动不了,萧鸿雪不愧是“武帝”,看着是个纤纤弱弱的漂亮少年,实则武力值高得离谱,要较起真来,自己还真的推不开他。 “哥哥方才说,他死了吗?那应该……是萧幼安做的。” “其实你不提他还好,你一提他,我就想起,我们之间还有些帐没有好好清算呢。” 杨惜冷笑了一声,“我这个兄长当得挺失败啊,拢共就这么几个弟弟,一个费尽心思找来什么‘惑心花’害我,一个一开始说喜欢我,却和另一个联手将我送进宗人府。” “萧鸿雪,你方才问我我们是什么关系,你自己觉得呢?” “只怕你和萧幼安之间的情谊都比和我的要深挚得多……你这次主动跑来找我,和我上床,不会也是为了你们二人的什么大计吧?” 杨惜钳住萧鸿雪的下颔,施力很重,声音有些愠怒,“萧鸿雪……你玩哥哥呢,嗯?” “因为你被我喂了同命蛊,不太好下手了,所以想靠这种方式伺机而动,对不对?” “不,哥哥,不是的……” 萧鸿雪蠕动着发白的薄唇,立马摇头否认。 “萧鸿雪,我没那么容易感动。” “毕竟,我的痛苦都是拜你们所赐,那太监是做了不少缺德事,但是是谁把他安插在我身边的?” “这帐到底该算在谁的头上,哥哥还是很清楚的。” “雪儿可不要本末倒置啊,与其拿一个宗人府太监的髌骨和我表真心,你还不如往自己或者萧幼安身上来几刀,我还高看你几眼呢。”杨惜讥讽一笑。 萧鸿雪听了杨惜这话,良久沉默。而后,他从杨惜怀中坐起,径直走到一旁的梳妆台边,将置于台上的长剑拿起,一步步地回身朝杨惜走来。 “何意?”杨惜见萧鸿雪手执佩剑,挑了挑眉。 因为同命蛊的缘故,他并不认为萧鸿雪这是被他三言两语讲得恼羞成怒了要对他动手。 萧鸿雪没有言语,走到杨惜身前停下,将那剑置于杨惜手中,“哥哥。” 杨惜垂眸看着手中这柄细长的剑,剑身莹白若霜雪,泛着冷冽的寒光,恰如佩剑之人。 “这是你兄长在你生辰时送你的那把好剑?”杨惜掂了掂那剑,没头没尾地问了一声。 “……不是,这剑名叫‘履雪’,是我娘给我的,我用惯了,不舍得换,”萧鸿雪略怔一下,抬眸看着杨惜,“哥哥怎么知道,兄长他在我生辰时赠了我一把剑?” 杨惜被他这一下给问沉默了:“……” “我耳力好,不可以吗?除夕宴上,他又是要替你挡酒又是给你准备生辰礼的,真是兄弟情深啊,羡煞我了……” “是啊,人家才是你的正经兄长,自然时时念着你的生辰了,我何必自作多情地准备什么根本派不上用场的银锁给你?” 杨惜几乎是咬牙切齿地说出这段话的。 “兄长的剑,我放在奁中了。哥哥的银锁,阿雉现在挂在榻边呢。” “上次被锅巴拖出去嬉玩了一阵,我还罚了它一天的饭。” 那很可怜了…… 杨惜听了这话,微微一笑。 “哥哥送的东西,臣弟自然珍爱非常,哥哥放心。” “哥哥,你是不是吃醋了?”萧鸿雪心中了然,勾唇轻笑一声,“哥哥,你真可爱。” 杨惜眼神躲闪:“……” “谁吃醋了?我没有。” “你……把自己的佩剑给我干嘛?”杨惜不着痕迹地转移了话题。 “哥哥,对不起。” “现在对萧幼安动手,很麻烦……但如果哥哥想的话,这件事就交给臣弟吧。” “至于我……还是让哥哥亲自来比较解气,哥哥想把我的手臂折断或废掉都没关系,阿雉不会闪躲的。” “对不起,哥哥。” 萧鸿雪垂眸绞着手指,一副认错的乖巧模样。 “苦肉计?” “萧鸿雪,你以为……我舍不得吗?” 杨惜忽地笑了一声,攥紧那柄剑,直接朝萧鸿雪手臂上来了好几下。 萧鸿雪果然一下没躲,杨惜看着他雪白胳臂上沁着鲜红血珠的伤口,有些烦闷,将手中的剑用袖子细细擦拭干净,丢回萧鸿雪怀里。 “……我还没有原谅你。” “自己把伤口处理一下,该走了,还要上朝呢。” 话一出口杨惜又觉得自己实在很像个拔x无情的大渣男,他将自己身上的狐裘脱下,披在萧鸿雪身上,然后顿了顿,柔声对萧鸿雪说:“……方才见你腿颤得厉害,还站得稳吗,要不要我抱你走?” “虽然很想被哥哥抱,但哥哥手臂上还有伤,”萧鸿雪垂着眼眸,熟练地给自己的胳臂裹布止血,勉强一笑,“哥哥不必担心,臣弟站得稳,不会教别人发现什么异样的。” 杨惜见他做给自己包扎伤口这种事倒是很熟练,蹙紧了眉头。 “萧鸿雪。” “我春猎那日对你说,让你别伤害自己了,你后来听进去没有。” “嗯……听进去了,最近都没有用匕首划过自己。” “而且,阿雉的匕首,昨夜已经被哥哥抛进江水中了。” “……我回头给你买新的。” “这个不重要,哥哥,你是在担心我吗?”萧鸿雪笑意盈盈地看着杨惜。 杨惜:“……” “走了。” 杨惜忽又想起什么,转过身,指了指萧鸿雪鬓边,道:“对了,你头上的辫子要不要拆了?虽然我觉得自己辫得挺好看的,但怕旁人见了,会笑话你。” 萧鸿雪闻言去铜镜前照了照,摩挲着自己鬓边精致的长辫,他本就是那种昳丽到雌雄莫辨的长相,配上如今的发型,倒更像个姑娘了。 “哥哥舍不得,那便不拆了。”萧鸿雪道。 然后,他沉默了一会儿,幽幽道:“哥哥编发这么熟练,是给心爱的姑娘编多了,熟能生巧了吗。” 又来了。 杨惜无奈地摇了摇头,“不是。” 以前杨惜妈妈怀着杨忱时,他天天盼着妈妈生个妹妹,为此苦学了许多编发技术,可惜等孩子一出生,杨惜大失所望——是个弟弟。 “我连姑娘的手都没搭过。” “而且,哥哥都和你睡过了,你还觉得,我喜欢女子吗?” 萧鸿雪听了这话,脸色好了不少,跟在杨惜身后,二人一先一后下楼。 清漪正在楼下调试新琴,他看见杨惜后,抬头冲他一笑,面容有些苍白。 杨惜正要和清漪说些什么时,本来慢慢跟在杨惜身后的萧鸿雪忽地快步上前,宣誓主权般,亲昵地环住了杨惜的脖颈。 然后,萧鸿雪装作不经意地拽了拽自己的衣领,露出颈侧的旖旎吻痕。萧鸿雪见清漪面上神色陡变,扬起下颔笑了一下,转头对杨惜道:“走了,哥哥。” 第60章 璞玉那阿雉就在这里把哥哥做到腿软。 春夏交替之际,京中天气比往日溽热更甚,一连几日都闷得人心慌。空气湿粘得很,一丝风也没有,稠得仿佛凝住了。 从今早便开始下的这场雨淅淅沥沥地下了几个时辰,到了下朝时雨势愈加猛烈,天色阴昏,天边响着闷重的雷声。 学宫博士柳绩素来不乘车马,坚持步行上下朝,但此时雨大难行,杨惜担心老人家在回府路上淋雨受凉,主动将自己的车辇让给了柳绩。 老博士脾气执拗,也不服老,一开始沉声拒绝,道:“殿下是可怜臣这把老骨头?放心吧,臣身体还硬朗得很呢,再活个二十年,教殿下的儿子念书也不成问题!” 但在杨惜几番殷劝之下,他推阻不过,只好轻哼一声,移步上了车辇。 杨惜笑着目送车辇远去,然后站在太极殿外的檐廊下停驻了一会儿。他正听着雨铃脆响,眺望烟幕中的远山出神时,斜飞的雨水潲了进来,将他的衣袖浸湿了。 杨惜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却撞上了一个微凉的怀抱,被一股熟悉的气息包围了。 “哥哥。” 萧鸿雪一手托着杨惜的腰,一手将纸伞朝杨惜那边倾了倾,伞面绘着泼墨修竹,被雨洇湿后,犹如山水画般,别有几分韵致。 杨惜站在伞下,转过脸看了萧鸿雪一眼,奇道:“你不是已经走了么?” “哥哥一直不愿意和阿雉同行,所以阿雉这些时日都没有机会和哥哥待在一起。” 萧鸿雪的语气很平静,声音里却带着些委屈。 “方才在路上看见哥哥的车辇,本想去打个招呼,但前方驾车的侍从告诉我,哥哥将车辇让给了柳博士。” “雨下得这么大,阿雉实在不放心,故而带着车马折返,来寻哥哥。” 萧鸿雪将下颔抵在杨惜的肩上,蹭了蹭,搭在杨惜腰侧的那只手将他的腰轻轻环住,“……哥哥,腰好细。” “阿雉,你这是……在泡哥哥吗?” 杨惜笑着打量萧鸿雪,调侃道。 萧鸿雪也回以一笑,欣然点头,“是啊。” “哥哥回府吗?阿雉送送你。” “谢谢……” 被萧鸿雪搂在怀里的杨惜没什么反应,在心中暗暗腹诽萧鸿雪这人怎么抽条这么快,才几月过去,本来身量比自己矮一个头还多的少年,眼看就要和自己一般高了。 再这么发展下去,萧鸿雪以后肯定要比自己高不少,到时候自己和他讲话还要仰着头,想想就很没面子啊?! “哥哥?” 萧鸿雪见杨惜沉默不答,转头凝望着他的眼睛,又小声询问了一句。 杨惜回过神,点了点头,对他勾唇一笑,“好啊。” “哥哥和我来。” 萧鸿雪眼神专注,抬手拭了拭落在杨惜襟口上的雨水。然后他一手撑伞,一手自然地牵起了杨惜的手掌,引着他向停在承天门外的一辆车马走去。 两人快走到车马前时,杨惜低头望着萧鸿雪一直牵着自己的那只柔润素白的手,轻语道:“哥哥要去仆射府,雪儿还送我去吗?” 萧鸿雪闻言神色明显僵了僵,没有答话。他先登了车,然后转身朝杨惜伸来了手。 萧鸿雪将杨惜牵到车上后,吩咐前方驾车的侍从去宣阳坊谢府,然后替杨惜掀开了马车的帷帘。 待两人在车内并排坐定后,萧鸿雪才用手绞着膝上的裳布,装作不经意地询问杨惜,“谢仆射今日称病,没有来上朝……哥哥是去探慰他么?” 杨惜看着萧鸿雪这副明明很在意却还要装得云淡风轻的模样,起了玩兴,刻意逗了逗他,“也许……我是去会情人呢?” “救命之恩,当然要以身相……” “许”字还没说出口,杨惜就觉得自己脊背一凉——萧鸿雪一个翻身将他压在了车壁上。 萧鸿雪大概是怕把杨惜的背硌疼了,还贴心将自己的手附在他背后,给他垫了一下。 杨惜:“……” 还真是一只稍微逗一下就会炸毛的猫啊。 萧鸿雪微微眯起眼,一只手撑在杨惜脸侧,另一只手则紧紧攥着杨惜腕骨显凸的手腕。 杨惜没有挣扎,抬起脸和萧鸿雪对望,静静等待着萧鸿雪下一步的动作。 杨惜原以为萧鸿雪会沉着脸质问他,谁知萧鸿雪只是轻柔地吻了吻他被雨水濡湿的双唇,然后附在他耳旁轻笑了一声: “那阿雉就在这里把哥哥做到腿软,让哥哥站都站不起来,没法走进仆射府。” “雪儿还学会放狠话了?” 被萧鸿雪以这种极度压迫的姿势锢在怀里,杨惜毫不紧张,他拨了拨自己耳边的耳坠,气定神闲地挪动了一下身子,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你这是在……威胁哥哥吗?” “阿雉是不是放狠话,哥哥可以试试啊。”萧鸿雪面上笑意不减,他松开握住杨惜手腕的那只手,转而抬起杨惜的下颔。 接着,萧鸿雪用暧昧的语调轻语道:“哥哥待会儿可别哭太大声了,当心教外面的侍从听见,这样,可就彻底洗不清和臣弟的关系了。” “哥哥上回说,和阿雉做床伴还是姘头都无所谓,对不对?那哥哥听清楚了……” “躺下来,阿雉要上你。” 萧鸿雪伸手去碰杨惜的衣带,却被杨惜按止了。 杨惜沉默了一会儿,看着萧鸿雪的眼睛道:“是无所谓,但我今天见谢韫有正事。” “下次吧。” “什么正事?” “我好像不必事事都讲与你听啊,我的……小姘头?” 杨惜轻笑了一声,故作轻佻地抬手摸了摸萧鸿雪的脸。 “哥哥,你还记得你那日来昭王府救我时,对我说的话吗?” “你说对阿雉深觉愧疚,每每思及自己的罪过都寝食难安,要补偿阿雉一辈子。可你现在,为何要背弃阿雉而去?” 萧鸿雪倏地攥住了杨惜的手,冷笑一声,两肩微微发抖,道:“哥哥不说阿雉也知道。” “哥哥想复位,而谢韫想做从龙之臣,你们是因势而合,对不对?” 杨惜垂着眼,没有回答。 萧鸿雪深吸一口气,极力压抑着心底疯狂孳生的阴暗情绪,将杨惜轻轻拥在怀里。 “哥哥,”萧鸿雪的声音很轻,听不出情绪,“我知道,你不是原来的萧成亭。” 杨惜被萧鸿雪这句轻飘飘的话讲得陡然睁大了眼睛,一阵毛骨悚然。 “你……” 最大的秘密被直接揭露,杨惜心里发怵,声音微微颤抖。 “阿雉之前不说,是因为阿雉做了对不起哥哥的,很不好的事。” “哥哥想怎么对我,都是应该的。” “阿雉现在提这件事只是想告诉哥哥,可不可以不要怕我?也不要……时时提防我,我们就像以前那样,好不好,哥哥?” “我想报复的是那个给我下药,想要强迫我的人,但哥哥不是,哥哥一直对阿雉真心关爱、百般呵护,阿雉喜欢哥哥都来不及,怎么会伺机报复?” 杨惜垂着眼,没有说话,心想怪不得萧鸿雪对自己的态度陡然转变,原来是知道自己不是原主了。 萧鸿雪认真地看着杨惜,语气坚定:“阿雉以后绝不会再做任何让哥哥受伤害的事情。” “如果哥哥心里还有气,想怎样对我都可以。” “只求哥哥,别不理我,别去找旁人。” “阿雉能感觉得到,谢韫看你的眼神……很奇怪。” “哥哥想要自保,阿雉明白,但阿雉想说,哥哥,谢韫能给你的,我也能亲手给你捧来。” “我父亲去后,我便是昭王。哥哥想登基,阿雉自认还有些本事,可以成为哥哥的助力……” 杨惜心道我当然信你有本事了,但实在不太敢信你的真心啊。 杨惜对于自己真的把萧鸿雪舔动了这件事感到非常震惊,但他很快就冷静下来了,与其跟着这个喜怒无常的男主,日日担忧他哪天不高兴了转头就把自己给捏死,果然还是自己当皇帝更安心吧? 杨惜叹了口气,答道:“……在宗人府这一个月,我忽然想明白了一件事。” “那就是只有最蠢笨不堪的人才会把自己的性命安危系在旁人的情感好恶上。” “谈情说爱可以,上床也无所谓,但是……我要做的事,你永远阻止不了。” “萧鸿雪,我真的怕你。” 杨惜轻轻挣开了萧鸿雪的怀抱,“起来吧,腿都被你压疼了。” 萧鸿雪怔了怔,默默起身,看着杨惜微微发抖的双腿,眸中划过一抹暗色。 直到车辇在谢府门前停下,杨惜下车,两人都没有再讲过一句话。 但杨惜临走时,萧鸿雪还是冷着脸将自己的伞递给了杨惜。 杨惜接过伞,摇了摇头,心想这人还真是小孩儿脾气。 杨惜站在谢府门前叩门时,萧鸿雪掀开车窗的纱帘,望着他的背影看了很久,脸上神色阴晴不定。 萧鸿雪被这种患得患失的感觉折磨得要疯,心脏一抽一抽地疼。 好想把这个人锁起来。 这么矜贵的一个人,他想要他,那就只能…… 萧鸿雪望着杨惜跨过谢府门槛的背影,脸色阴沉,喃喃轻语:“哥哥……是不是只有我坐上那个位置了,你才会好好待在我身边?” 他垂下眼眸,指甲嵌进了掌心。 * 杨惜在谢府前厅用过使女奉来的热茶后,和谢韫小坐寒暄了一阵。然后,谢韫起身,将杨惜领到了谢家的祠堂内。 “大人带我来此地……是何意?” 杨惜静静看着谢韫在堂前添油上香,挑了挑眉。 “在谢家列祖列宗面前和殿下商议大事,自然是表达诚意了。” 杨惜闻言,目光扫过祠堂前被亮红摇曳的烛火香雾拥簇的一众牌位,在心中感叹谢氏不愧是累世公卿的天下第一大族,一串串天花乱坠的官名和人名看得他眼睛痛。 最后,杨惜的眸光落在了角落的一块素牌上,顿了顿,轻声念出了那块素牌上镌着的名姓:“谢藏璞……” 谢韫没有说话,缓步走到那块素牌前,将牌位调转了个方向,露出了系在牌位背面的一枚玉环。 杨惜怔怔地看着那枚玉环,只觉得那玉的颜色和质地似乎有些眼熟,但一时想不起来在什么地方见过了。 “璞儿是臣的侄儿,臣的胞弟谢韬的孩子。” “他出生时,正逢凉州战事吃紧,臣的弟弟那时在前线御敌,回帐后便听闻有敌军奸细潜入帐内,将刚诞下他骨肉的那名营妓戕杀了。” “但营内并没有璞儿的尸首,他或被人掳走,或死在了乱军中……没有人知晓他的下落。” “十几年了,谢家派了多少人去找寻都杳无音信,璞儿他多半已经不在人世,臣便为他立了牌位供奉。” “这枚玉环原是璞儿他母亲的遗物,一枚耳饰玉玦,后来臣找玉匠将它改成了玉环。” “环,是‘还’的意思,盼璞儿早日归家。”谢韫解释道。 谢韫抚挲着牌位背面的玉环,叹了口气,“璞儿是个可怜的孩子……” 杨惜静静地望着那块牌位,有些出神。谢韫将牌位安放好,然后回身看着杨惜的眼睛,轻语道: “四皇子曾向陛下暗示殿下被人夺舍,但陛下以那是赤衣盟妖人的妄语为由,驳回了。” “但臣知道,其实诚如四皇子所言,殿下您……并非原本的萧成亭吧?” 杨惜猛地瞪大了双眼。 60-70 第61章 长恨“谢韫,我好痛。” 谢韫看着紧张得有些手足无措的杨惜,淡淡一笑,“殿下不必紧张,臣不会说出去的。” “为表诚意,臣也和殿下交个底吧——臣是活了两世的人。” “上一世,太子殿下可不曾将萧鸿雪接入碧梧院,王妃更没有主动让出她长子萧淮流的世子之位。让臣猜猜……你们两个,难道亦是重生之人?” 我靠,这是什么情况? 重、重生的谢韫?! 就是那个亲手扶萧鸿雪登基,又在他在位第十年时造反篡国,最后被萧鸿雪派刺客毒死的谢韫本人? 怪不得谢韫这么轻易地就看出自己不是萧成亭本人了,因为上一世萧成亭的人生轨迹,他一清二楚啊。 杨惜浑身鸡皮疙瘩,愣愣地望着谢韫,艰难地开口答道:“不算重生……我和王妃都是被迫夺舍,但我们两个就和谢大人一样,知晓未来的大致走向,所以才对萧鸿雪百般殷勤讨好。” “原来如此。”谢韫微微颔首。 “谢大人,我有个疑问,你可否为我解惑?” “殿下请讲。” “前世,谢大人扶萧鸿雪登基后,为何会突然……”杨惜顿了顿,试图把造反形容得委婉一点。 但谢韫轻笑一声,直接坦然地接着杨惜的话回道:“造反篡国?” “……嗯。”杨惜点了点头。 “因为……”谢韫忽地抬步朝杨惜走去,将他逼得步步后退。 就在杨惜脊背撞上墙壁,退无可退的时候,谢韫止住脚步,对他一笑,“萧成亭。” 这是什么意思? 杨惜听了这话,眉头紧蹙。 谢韫是为了萧成亭造的反?他……喜欢他吗?可若是如此,当时谢韫面临萧成亭和萧鸿雪二选一这个问题的时候,他又为什么会毫不犹豫地放弃萧成亭,扶萧鸿雪登基? “元嘉十年之后,臣所做的一切,都不是出自臣本人的意愿。”谢韫的目光移向远处,声音很轻。 杨惜记得,元嘉是萧鸿雪登基后的年号,而谢韫正是在元嘉十年时造反起事。 “某日醒来,臣便发觉自己脑海里多出了一股不属于自己的神识。起初,臣以为那是心魔梦魇一类的东西,可是后来,臣发现,那绝非心魔,而是另一个人的灵魂。” “臣的身体变得越发虚弱,终日困倦,另一个灵魂一点一点蚕食吞没着臣的自主意识,占据了身体的主导权。” “臣虽和他在同一个身体里共存,却完全被他压制着,只能作为旁观者,和他共享感官知觉,眼睁睁地看他用臣的身体活动,除此以外,什么都做不了。” “那个灵魂就是……” “萧成亭。”两人对视一眼,异口同声。 “说来奇怪,萧成亭对臣的动作神态、说话方式极其熟悉,扮起臣来,甚至连臣的亲弟弟谢韬都没有发现什么异样。” “萧成亭对臣说,谢韫,你不选我没关系,你就好好看着,我是怎么把本该属于我的东西抢回来的。” “……后来的事,殿下应该都知道了。” “萧成亭倚恃谢家的权势篡国,将萧鸿雪改封义王,赶到京郊去,对他百般折辱,还亲手缢杀了萧鸿雪一位身怀麟儿的贵妃。” “最后,萧鸿雪蛰伏十三年,在率麾下凉州军南下长安前夕,派刺客毒杀萧成亭。” “……那个时候,臣在识海中看着萧成亭躺在榻上呕血。他对臣说,谢韫,你知道吗,我给你施的是我师父教的‘同生咒’。” “此咒可以实现一体双魂,咒成后,我们两人灵肉合一,无分你我。” “这可是需要施咒之人献祭肉身才能实现的厉咒,为了永远和你在一起,为了让你终生痛悔自己当初选了萧鸿雪而不是我……我亲手砍下了自己的头颅。” “我是第一次使剑,做得不利落,切断了半个头,却还有半个粘在颈项上,血水呛进喉道和气管里,耳朵里都有咕噜咕噜的血泡声……我死得好痛啊……谢韫,我好痛。” “可你从来都不在乎我痛不痛。” “你那日浑身是血,捧着衮服冠冕来宗人府迎我的样子……我现在都忘不掉。” “我不是你的殿下,你的君主吗?” “怎么那帮世家的老顽固稍微劝你几句,你就那么轻易地废了我,改扶萧鸿雪那个来历不明的野种登基?” “你救我,却又弃我如敝履!” “我、绝、不、允、许……” “我被两度废掉储位,被宗人府的奴才欺辱,吃倒在地上的馊酸饭菜时,你没有来。” “我被萧鸿雪用了宫刑和膑刑,整个下半身都废掉,只能终日趴在地上痛苦痉挛时,你没有来。” “可即使是这样,我竟然还是……爱你。” “谢韫,我都觉得自己贱得可笑。” “但是没关系,你不来,那我来找你。现在,我得到你了,即使你厌我恨我,也和我在一起十三年了啊……” 谢韫顿了顿,接着道:“臣对他说,‘可你输了,你胜不了萧鸿雪。’” “他说,‘我没输,谢韫,我不会输!’” “谢韫,我当初是靠‘同生咒’进入你的身体的……但你知道,它还有一个效用吗?” “结了‘同生咒’的两个灵魂死后,会带着记忆重生一世……” “这一世的收梢不太好也没关系,我们还有来世,你永远永远,别想把我抛开。” 谢韫讲述完他和萧成亭的前尘往事后,良久沉默。 杨惜则被谢韫的话震撼得久久不能回神。 竟然……是这样? 凭一己之力给男主萧鸿雪带来人生最大磨难的,并非谢韫,而是那个潦草出场又潦草退场的小炮灰,萧成亭? 杨惜想起之前他在白马寺和明月一起分析过的有关原主的身份谜团,萧成亭这个人果然没有那么简单,他精于道法玄术,而且够狠,够疯。 举国倾覆,竟然只是因为一个众人眼里的草包在宗人府那方幽暗潮湿的狭仄天地内养出的,一颗微贱的、不被看得上的真心。 “不对啊,”杨惜的喉结滚动了一下,“萧成亭死前说他会和你一起重生……可现在在他身体里的是我,他呢,又去了哪里?” “这正是臣疑惑之处。” “……但臣很庆幸,现在的萧成亭,并非那个给臣下同生咒,要永生永世和臣纠缠下去的疯子。”谢韫的语气异常冰冷淡漠。 “那日,臣特意带着惑心花去宗人府见殿下,其实是为了试探。” “如果臣发现殿下仍是前世那个殿下,臣会用那把后来送给殿下的匕首,毫不犹豫地杀了您。” “但是,殿下在宗人府那个地方表现出来的情绪反应,明显和萧成亭不一样……他啊,可是很怕那个地方的,怕得要命。” “臣和他在一个身体中共处了十三载,对他的言谈举止无比熟悉,和殿下交谈一番后,臣便确认了,殿下真的不是萧成亭。”谢韫眼神深邃。 杨惜心情复杂地看着谢韫,想起方才谢韫叙述萧成亭所说的话时,也不带任何情绪。 谢韫这人看着温雅亲和,实则对谁都疏离淡漠,是个冷性冷情的人,一块捂不化的坚冰。 他忽然觉得萧成亭挺可悲的,做到这种程度,可谢韫怕是自始至终都没有正眼看过他,任他如何癫狂发疯,谢韫都只是冷眼旁观。 “殿下是不是本人,对臣来说并不重要。一个知晓未来走向的盟友,要比一个歇斯底里的疯子有价值得多。” “殿下,”谢韫在被风吹得疯狂晃动的烛火前按住了杨惜的肩,“你愿意和臣合作吗?” “臣的目的,那日在宗人府里已经说得很清楚了。” “除了大燕江山永固之外,臣所求的,只是谢氏满门平安。” “臣会奉您为君,殿下不必再对昭王世子殷勤讨好。” “我现在站在这里,”杨惜垂下眼,笑了一声,“就是我的回答了,谢大人。” “好。”谢韫温和一笑,自怀中摸出了一张帛图,将它铺展开。 “臣之前让殿下静候的复位之机,已经出现了。” “在这里。” 杨惜看着那张帛图,那是一张长安地图,谢韫素白的指尖落在了长安京郊,一块名叫“丰乐乡”的地方。 杨惜看着那地方,问道:“何意?” “无需臣多言,等殿下到了那里,自会明白。” “毕竟……这是合作,殿下也得拿出能让臣安心托付身家性命和满门荣辱的本事才行啊?” 谢韫勾唇一笑,一双狐狸眼微微上挑。 “再提醒殿下一句吧,此事并不简单,切忌孤身前往,最好多带上几个得力的人。” 杨惜颔首- 杨惜离开谢府后,立即向金吾卫大营行去。 金吾卫是执掌长安宿卫的禁军,此日恰好是右金吾卫中郎将贺萦怀带人轮值。 贺萦怀听杨惜讲明来意后,当即将手中事务交托给同僚,带着手下几名身手矫健的执戟换上常服,随杨惜一同去往丰乐乡。 路上,杨惜通过与同行的一位喜好山川形胜的执戟聊天得知,这丰乐乡乃是地处长安京郊的一处山野村寨,傍着一条水盛势疾的湍急河流,周遭俱是深林巨树、崇山峭壁。 这种地理位置和自然条件,极适宜蛇群繁衍,使得丰乐乡成为了有名的“蛇乡”,素以蛇种之繁多珍奇而名世,许多民间话本志怪都曾取材于此。 京城到丰乐乡的路途不算近,待几人策马赶到时,已是傍晚了。 杨惜此前没骑过马,这几个时辰坐在贺萦怀身后,颠得脏腑都要吐出来了。他扶着马歇了会儿气,缓过来后,几人牵着马一道走向村口走去。 此时暮色四合,鹧鸪和鸣虫的响声在静谧到显得有些死气沉沉的山野中响起,很有些瘆人的寒意。 夜风将几人的衣袍吹得翻飞,杨惜搓了搓自己发冷的胳臂,环顾着四周。 正是晚饭时候,但村内家家都紧闭门户,没有炊烟,只偶尔听得远处传来几声犬吠,很是诡异。这副景状,和立在村口碑石上的“丰乐”二字完全搭不上边。 “这……不该如此啊?” 那位先前和杨惜交谈的执戟迷茫地看着四周,“我半年前来过此地,此地确实地广人稀,但尚有人烟生气,不至于阴森冷清到这种地步,现在这样子,看着活像个死村。” 这样说的话,后来肯定发生了什么事,而且多半与谢韫要他来这里的原因有关。 杨惜眼神一凛。 这时,杨惜看见道路前方有个半人高的什么东西,正背着一捆沉重的柴木在慢慢蠕动,他吓得一激灵,转头对贺萦怀道,“萦怀,你看见没?” “看见了,不是鬼,应是个身材矮小、佝偻驼背的老人家,殿下别害怕。”贺萦怀安抚地拍了拍杨惜的肩。 杨惜点了点头,深吸一口气,抬步上前,正要和那位老人家搭话时,老人家脚下一滑,重重地摔倒在地,架在背篓上的柴木滚砸在他身上。 杨惜惊呼一声,赶忙跑到他身前,将柴木一块一块挪开。 那老人家被砸得手脚青紫,额角磕出了血,杨惜小心翼翼地将他搀起来,扶在自己身上,“老人家,您没事吧?” 老人浊黄的眼睛转了转,哑着嗓子答道:“没事……人老了,腿脚不灵便了,多谢小公子相扶。” 随后赶来的贺萦怀和几名执戟将地上散落的柴木捆扎好后,扛在肩上。 “几位看着眼生……是外乡人吗?”老人咳嗽了几声,打量着眼前这几个人。 “我们是从京城来的,来此游览。” “原来如此。”老人点点头。 然后,老人叹息一声,道:“几位还是尽早回京吧,丰乐乡惹了蛇祸,全村都活在咒诅之下,人心惶惶的,也没什么好看好玩的了。” 杨惜听了这话,和贺萦怀对视一眼,然后柔声道:“好……老人家,您家在何处,我们先送您回去。” “嗬……不,不远了,我家就住在河对岸。”老人偏头撇出一口血沫,然后伸手朝河对岸一指。 一晌后,老人家中的庭院。 杨惜坐在一张藤椅上悠悠地晃着双腿,看着贺萦怀被一只羽彩冠红的大公鸡追着啄,憋笑憋得浑身发抖。 “几……几位哥哥,晚饭做好了,多谢你们送我爷爷回来。” 一个面覆纱巾,仅一双眼露在外面的怯生生的少女端着鸡汤腊肉和黄米饭到院中的长桌上。 杨惜见她在家中也这副严实装扮,有些好奇,正要开口询问时,外面忽地传来一阵杂乱的脚步声,听声音,来的人不少。 贺萦怀当即和几个执戟对视一眼,抄起剑走向庭院的木栅门,去查看情况。杨惜从藤椅上站起,跟在他们身后。 庭院外,许多人举着火把,将此处围住了。为首的是一个头系白巾、满口黄牙的中年男人,他往地上唾了一口痰又用脚抹开,抬头道: “老何,蛇神看上了你的孙女,你还不赶紧把她带去祭河,反而将她偷偷藏在家中,是想惹得蛇神发怒,把大伙儿都害死么?” “是啊,老何,你可不能这么自私啊……谁家闺女被蛇神看中,那都是命。”他身后有个妇人附和道。 “我家阿囡走了都快两个月了,你以为我就舍得她吗?这都是没办法的事……那挨千刀的刘二郎造的杀孽,蛇报冤却报到了全村人身上。” “老何,这人你是留不住的。之前也有人家舍不得将女儿带去祭河,一家人趁夜偷偷离村,结果第二日在驿道上被发现,一家人都被追去报冤的大蛇给活活绞死了,脸和手脚都憋成紫色了……哎呦,死得那叫一个凄惨。” “我们是好心劝你,你啊,还是尽早送孙女上路吧,蛇神不会亏了你的。装着我家阿囡的那口棺材被推下河后,第二天又飘了回来,里面可是装满了蛇神赐的金银财宝啊……” 第62章 蛇妻那母蛇可是“报冤蛇”啊。…… 还不待杨惜一行人反应过来,老何便蓦地抄起了一把贴着墙根儿放的铁锄,冲上前,对站在庭院围栅外的那群人怒喝一声: “你们都给我滚!老头子就是死,也要和我的小芙死在一起。” “你们要活活逼死我的小芙,我绝不答应。” “我的小芙是个好命苦的丫头子,儿媳妇生她的时候难产没了,我儿子又在伐木的时候被断树活活砸死了。” “现在就剩我们爷孙俩相依为命,就算要死,老头子宁可被蛇群追来咬死,爷孙俩一起死在家中,也绝不将小芙送去蛇穴,令她死后尸身都归不了家坟。” “什么金银财宝,老头子我半截身子都入土了,没了小芙,要那些劳什子钱财又有何用?” 庭院外的人见老何一副铁了心犟下去的模样,交头接耳了一会儿,又准备着人劝解几句,但老何直接将铁锄向外一掷,冷笑一声,止住了他们。 “你们一个个把话说得冠冕堂皇的,什么送姑娘去河祭是为了乡民们,呸!” “庄稼人本是在地里刨食的劳碌命,你们不过是见蛇神给那些嫁作蛇妻的女娃的家人送回的财宝,可供一辈子安逸享乐,不再需要辛苦劳作了,一个个的,都眼热心痒了,亲生的女儿说舍便舍。” “一帮子见钱眼开的东西,简直枉为人父母!” “老头子若铁了心不愿把小芙嫁给蛇神,他还能强娶不成?横竖不过一条性命,舍了便舍了,小芙,我们来生还做爷孙。” 老何转头看向面覆纱巾的小芙,小芙两眼通红,重重地点了下头,“好,爷爷,小芙不怕。” “话可不能这么说,这可不只是你们爷孙俩的事,是攸关全丰乐乡乡民性命的大事。河祭给蛇神的新娘子若是缺了数,蛇神可是要迁怒更多无辜女娃的。” “你心疼你家小芙,那旁人也心疼自家的闺女啊……要怪啊,只怪芙妹子模样生得太俊,又高又美,是蛇神主动钦点要她去河祭的,和别家为了消冤解祸自发去河祭的女子,不一样。” 为首的中年男人一边嗒吧嗒吧地抽着旱烟,一边回道。 话罢,他身后的人也纷纷点头附和道,“是啊是啊,老何你还是……” “屁话!没有小芙也会有下一个,自那刘家二郎惹回蛇祸来,有多少丫头被白白地送去了,这蛇冤还是一直消解不了。” “你们以为,把小芙送去了,大家伙就有安生日子过了?小芙一走,最多也就消停个几天,马上就是下一个。我问问你们,丰乐乡到底还有几个姑娘,经得住这样折腾?” “你们当初为了泄愤,用铁锹将刘二郎活活拍死了,所以不敢上报官府,串通起来沆瀣一气,瞒着刘二郎的死,想靠把丫头们送去蛇穴宁事。” “但老头子我不是你们的帮凶,不怕报官,一直没这么干不过是顾念着邻里间的情分。你们若是再这样苦苦相逼,我明儿就到官府去,将你们这帮人干的好事抖个底掉,也教官老爷们瞧瞧,这丰乐乡不是什么蛇乡,是杀人犯乡!” 那群人听见老何这样说,脸色变得极其难看,一时间没有人说话,只有火把噼啪燃烧的声音。 “事情都过去这么久了,再提这个就没意思了,老何。乡亲们都清楚你的脾气,也只是怕你又犯犟,这才好心上门劝告你,你这样说,未免太寒了乡亲们的心。” 为首的那个中年男人又自衣兜里摸出一卷烟叶,用常年吸烟被熏染得黑黄的指尖捻平,语气异常平静。 “什么好心劝告,只是怕蛇群上门索命时牵连到你们吧?你们大可不必担心,蛇神发怒,我们爷孙俩全部担了,你们闭紧门户高枕安寝就是。” “好,好,老何,你要是这样说,乡亲们可就不管你们爷孙俩死活了,到时候被蛇找上门来绞断喉咙,可别喊救命——好自为之吧。” “用不着你们操心,我们爷孙俩天生地埋,连张裹尸的草席都不会向你们讨。”老何冷笑一声。 “大家都散了吧,好言也难劝该死的鬼。”那中年男人瞪了老何一眼。 然后,他的视线在贺萦怀一行人身上停留了一会儿,冷笑道:“还找了一帮打手来护你爷孙俩周全么?没用的,蛇神要你三更死,天王老子来了也不能护你到五更。” 说完这话,那男人转身便走。他身后的村民们一阵骚动,但也举着火把离去了。 他们走后,方才还中气十足的老何瞬间泄了气,伸手抹了抹自己额边渗出的虚汗, 他脚下有些站不稳,身子颤颤巍巍的,眼看要向一旁倒去,杨惜赶忙上前,稳稳地扶住了他,将他搀到一旁的竹凳上,柔声劝慰道: “老伯,您别动气,我给您倒碗水喝。” 一会儿后,老何端着水碗,心情稍微平复了,他两眼红红的,长叹了一口气,“这都是造的什么孽啊……老天非要把人往死路绝路上逼么?” 小芙听了老何这话,也转过身去悄悄抹眼泪。 杨惜闻言和贺萦怀对视一眼,适时出声询问道:“老伯,我冒昧问问,丰乐乡这是出了什么事?方才听那帮人说话,又是‘蛇神’,又是‘河祭’,这是什么意思?” 老何木然地盯着手中的水碗,没有立即答话。 良久后,他抬头看着杨惜的眼睛,叹息一声,开口道:“公子是心地良善之人……罢了,反正老头子也没有几天活头了,不妨告诉你吧。” “我们丰乐乡自古以来便是‘蛇乡’,和各路野蛇共生了百年,山里那些蛇都有灵性般,人不犯蛇,蛇也从不伤人。” “村中先祖还修建了庙宇,尊蛇为神明,子孙后代皆以香火供奉,祈求蛇神保佑丰乐乡风调雨顺、五谷丰登。” “大家心里都明白,这种事无非是庄稼人给自己找的念想。在那些只能啃树皮挖蚯蚓过活的大旱冰雹的灾年,人总得有个什么念想,才能活下去,即使这个念想虚无缥缈。” “村人时常去蛇神庙参拜上香,还有将蛇神造像供在自家的神龛中的,但我就一直不信蛇神,世上怎么会有什么蛇神存在呢,这分明是无稽之谈……” “可是两个月前,蛇神庙里供奉着的那尊蛇神,显灵了。”老何的眼里流露出掩藏不住的恐惧之色。 “显灵?”众人闻言,皆面露诧异之色。 “……此事还要从那刘家二郎说起。那日村里有人交代姑娘,刘二郎在喜宴上吃醉了酒,回家的途中,在山里踩碎了一窝蛇蛋。” “入夜,那产蛋的母蛇循着他留在蛇蛋上的气味,找到了他的家中。刘二郎是个素爱斗狠逞凶的后生,也不顾村里忌杀蛇的旧俗,举起铁锄将那条母蛇打杀了。” “刘二郎不知道,那母蛇可是‘报冤蛇’啊,人若是触碰了这类蛇,就是走出三五里地了,它们也能循着气味追踪到跟前。如果打死一条蛇,那就会有百条蛇聚集来了。” “后来,村里有老人路过刘二郎家时,竟见他正将那条报冤蛇往酒罐里泡,连忙制止了他,还叮嘱他将那蛇尸抛远一点,把沾染了母蛇气味的衣物和器具尽数扔掉,不仅要沐浴熏香多次,还要备着蜈蚣防身。” “到底是村里的老人,见识多,刘二郎不敢不听,照老人的话做了,但是……” “数百条报冤蛇在夜里追到了村中,它们嗅不到刘二郎的气味,便侵入村宅,无差别袭击乡民。” “当时正是深夜,乡民们都还在睡梦之中……” 老何讲到这里,顿了顿,语气很是不忍。 “翌日,蛇群退去,村中的道路都被血洇红了,丰乐乡一夜之间死伤百人。” “幸存下来的村民们群情激愤,揪出了那个将报冤蛇惹进村中,而且因为随身备着蜈蚣,幸免于难的刘二郎。” “一开始,大家只是将他捆起来,围着他斥骂……” “后来,一片混乱之中,人群里有人对他动了手。” “有一个人领头,其余人便纷纷效仿。一开始是用拳头打,后来就换成了锄头、铁锹一类的铁器。” “刘二郎就这样被他们活活打死了。” “他的头骨被打碎,脸皮被铁锹掀得只剩半张,那副惨相,光是听人描述,都叫人遍体生寒啊……” “当时动手的人不少,大家不知道该把这条性命算在谁的头上,便索性把心一横,将刘二郎的尸首给焚毁了。” “村中的人每人都拾一块柴木架火,算作‘投名状’,大家都是烧死刘二郎的共犯。” “靠这种方式,村里人把刘二郎的死瞒了下来。他本就是个没有家室的独身汉,何况这蛇祸还是因他而起,所以也没谁为他的死较真。” “我当时带着小芙去外乡探亲了,不曾参与这件事,回乡后便察觉村里人对我们的态度十分奇怪。” “后来,我有个关系亲近的邻人告诉我,这是因为我们爷孙俩没有沾惹刘二郎这条性命,是唯二清白的人。” “一开始得知这件事,我和小芙为了生活下去,并没有打算去报官揭发,大家都是邻人亲戚,何况那刘二郎确实是罪孽滔天,我便叮嘱小芙和我一起装作不知。” “日子一长,大家以为这件事就这么过去了,直到……” “刘二郎头七那日,恰好是十五,村里有十五去蛇神庙参拜上香的旧俗,因为一周前那场蛇祸,大家更是严肃对待,携家带口去蛇神庙祈求蛇神息怒,还丰乐乡安生日子。” “那日,蛇神像开口说话了。” “祂说,那日被刘二郎打杀的母蛇乃是报冤蛇群的蛇后,正是繁衍种群子息之际,却被人戕子杀身。” “报冤蛇群的怒火不会轻易平息,乡人既然杀了为种群繁衍子息的母蛇,便要将姑娘装进棺材扔下河,送进河下游的蛇穴嫁为蛇妻,方能消除冤恨。” “否则,已经退去的报冤蛇群,还会再度折返村中。” 杨惜听了这番话,沉思了一会儿,“……莫不是有人在装神弄鬼?” 老何苦笑一声,摇了摇头,“一开始,我也是这样以为的。” “可那日众人在庙中听完蛇神的诲旨,正准备返家时,发现庙门外竟聚集了上千条花花绿绿的野蛇。” “大家都被吓坏了,以为要命丧当场时,蛇神再度开口,命那些蛇退去。” “那庙外的蛇听了蛇神的话,居然真的乖乖退去,未伤一人。” “然后,蛇神对我们说,要将村内所有姑娘的名字写在花签上,每周都要去庙中抽签选出蛇妻人选。” “如有姑娘自愿去做蛇妻的,蛇神会佑她一家人平安,还会替她送回供养家人的钱财。” “刚开始大家都很犹豫,那可是活生生的人啊,怎么能装进棺材丢下河呢?” “第一周被抽中的那姑娘,是家中的独女,还是老来得女,两口子疼她得很,为了不让她去做什么荒唐的蛇妻,一家人趁夜悄悄收拾行李离开了丰乐乡。” “谁知第二日,一家三口的尸体便在驿道上被发现,仵作验完尸后将尸体送了回来,说是被蛇盘绞,窒息而死的。” “这下,大家便都不敢不信从蛇神的话了。第二个被抽中的姑娘便以盛服打扮,装进贴着囍字的棺材,自河上游抛下。” “乡民们不放心,便跟着那棺材一路跑到下游去,棺材在一处深潭停下了。那地方有许多蛇栖在树杪上,缠于柯叶间。” “我亲眼看见,潭穴内游出数百条蛇,驮着那口棺材便进入了潭穴中。” “后来,据那姑娘家里人说,姑娘被送去河祭的第二日,那口棺材便被蛇驮回了他们家门口,里面盛满了金银财宝。” “有了此例,便有不少姑娘经由河祭被送去做蛇妻。除了被花签抽中的,还有自愿前往,为家人免除蛇祸的。” “半月前,我带着小芙随众人去蛇神庙抽签,蛇神见了小芙,竟然直接指名要她做下一次河祭的蛇妻。” “我不愿意让小芙去,便推了一口空棺下去,将她藏在家中,不让她出门,平日在家中活动也要她面覆纱巾,打扮严实,以免被人瞧见……” “可惜,纸终究包不住火啊。” “三日前再去蛇神庙参拜时,蛇神大发雷霆,说我若七日之内再不将人送去,我们爷孙俩死期将至。” “唉……这都是些什么事啊?” 老何将水碗搁在桌上,招呼杨惜一行人吃饭,“失礼,说话间都忘了招待客人们了,用饭,用饭吧。小芙的手艺可好了……” 老何举起袖子抹泪,杨惜看了他一眼,又看了小芙一眼。 这故事的灵异神怪色彩未免太重了些,直觉告诉他,所谓的“蛇神”定是有人以什么奇技淫巧装神弄鬼,或许,只有亲自去那蛇穴里探探,才能查明其中关节了。 “萦怀,你看我和小芙的身量,是不是差不多……”杨惜转过头,压低声音对贺萦怀道。 “不可。” 贺萦怀瞬间就反应过来了杨惜话中之意,他是想自己代小芙去河祭,故而语气严厉地打断了他的话。 “此事疑点重重,凶险非常,绝对不可,而且我……” 我已经失去过你一次了。 贺萦怀垂下眼眸,攥起的指掌微微发抖。 “若非去不可,还是让臣去吧。” “你比小芙高大太多了,身形很难扮女子,而且,装寻常女子的棺材装不下,会惹人起疑。”杨惜无奈地笑了笑。 “我知道你担心我,但是没关系的,我水性很好,到时候不把棺材合严,我身上再带一些驱蛇的药粉之类的。你们提前联络官府,不要打草惊蛇,暗中跟着我,如果有什么不对,立即救我就是了。” “这件事一日不查清楚,就会有更多无辜的姑娘被送进蛇穴做什么蛇妻。” 杨惜安抚地拍了拍贺萦怀的脊背,“我命大得很呢,记得吗,上次……那么凶险,我不也好好地活下来了?” 杨惜想起上次宁国侯府大火中的神秘斗篷人,思绪有些恍惚。 那个救了自己性命就翩然离去的“田螺姑娘”,到底是谁呢? “可是殿下……” 贺萦怀抿了抿唇,眉头紧蹙。 杨惜回过神,抬手按住了贺萦怀的肩,脸上露出了一个不容拒绝的坚定笑容,“没事的。” 第63章 蛇窟“他们把我的手筋给挑断了。”…… 幽暗狭窄的棺材里一丝光也没有,杨惜艰难地侧了侧身,活动了一下因为长时间被限制在狭小空间中而有些发麻的手脚。 他听着耳边闷重的水流声,深吸一口气,极力平复着紧张忐忑的心情。 昨夜用过饭后,杨惜便向老何和小芙讲述了自己的想法:蛇既然是靠气味辨识人的,那自己便穿上小芙的衣物,戴上她的纱巾,代她去河祭,探探那潭下蛇穴的真貌。 老何听了这话,愣了很久,然后极力劝阻杨惜,但拗不过杨惜百般坚持,只好涕泪纵横地拉着小芙给他行了个大礼,让小芙当场认杨惜为义兄。 杨惜笑眯眯地将小芙扶起,道:“白捡一这么漂亮的妹妹啊。” 翌日早上,便由小芙给杨惜梳妆打扮,一位执戟去联络官府派人做好接应准备,贺萦怀和剩下的人则携带兵戈和驱蛇的药粉,由老何引路,提前去潭穴旁守候。 杨惜提前和他们商量好了,他会找机会在沿途留下标记,待他进入潭穴一段时间后,其余人便悄悄跟上。 杨惜坐在梳妆台前沉思,小芙则手执木篦,替他梳栉那一头如缎的乌发。 梳着梳着,杨惜忽地听见了一阵细微的啜泣声,他惊讶地抬起头,透过面前的铜镜,看见小芙泪眼婆娑。 “怎么了,怎么哭得跟亲姐姐出嫁似的?”杨惜看着镜中的小芙,笑着发问。 “义……义兄,小芙担心你。”小芙将嘴唇咬得泛白,眼泪啪嗒啪嗒地落下,将衣襟打湿了。 “之前去做蛇妻的姊姊,都没有回来过。” 杨惜听了这话,愣住了,内心一片柔软,转过身轻轻摸了摸小芙的头。 “义兄,你不害怕吗?” “怕啊,”杨惜托着下颔,笑意盈盈地回道,“我从小就很怕蛇。” 这种冰冷、黏腻、鳞片斑斓的危险生物,在地上盘曲蜿蜒、咝咝吐信的模样,他光是想想就浑身起鸡皮疙瘩。 他认识的人中,气质最像蛇的萧鸿雪,也正是他最畏惧的人。 “那义兄为什么还……还要代我去呢?为什么要为了小芙这样一个非亲非故的人,赴险涉难?” “因为义兄见不得小姑娘掉眼泪呀,”杨惜自怀里摸出绢帕,温柔地拭去了小芙眼边的泪水,“义兄一个糙男人都怕成这样,那些小姑娘被装进棺材送进蛇穴的时候,该怕成什么样?” “小芙别哭,你若是在家中等得实在焦灼心慌,就替义兄把昨晚那只追着贺哥哥啄的坏鸡给宰了,炖好鸡汤等义兄回来就是。” “就是为了再喝上一口我们小芙炖的热汤,义兄也会活着回来的。” “真,真的吗,义兄?”小芙用哭得通红的两眼愣愣地望着杨惜。 “当然。小芙什么都别想,在家里好好睡一觉,说不定一觉醒来,义兄就回来了。贺哥哥可是个很厉害的小将军,有他跟着,义兄不会出事的。” “好。”小芙揩了揩眼泪,破涕为笑。 一晌后,杨惜打扮齐整,将一件绣金红纱罩在身上那袭赤红长裙上。小芙望着他青丝如瀑、修长秀美的背影,感叹了一句,“义兄穿上小芙的衣裙,要比之前还好看些。” “……是吗?” 杨惜闻言转过身,有过作女儿装扮的先例,他不像上次在醉红楼里那样扭捏了。他对小芙温柔地笑笑,叮嘱小芙千万要好好待在家中。 然后,他戴上那条小芙用以覆面的纱巾,走下楼去,由老何搀着向河边走去。 两个执戟抬着一口贴着囍字的棺材,跟在他们身后。 路上有许多乡民悄声对这“爷孙俩”指指点点,讽笑他们昨夜还宁死不屈的,一夜过去就折了腰。 杨惜听着这些人的声音,微微低头,没什么反应。他们刻意没有避开众人,而是明晃晃地从大路上走,这样,在众人眼里,小芙已经被领去河祭了。 ——嘭! 棺身似是触到了河中的礁石,剧烈颠簸了几下,杨惜猛地回过神,下意识攥紧了自己身侧的裙裳。 他能明显地感觉到棺材在河道中转了个向,然后就是一阵天旋地转,他被晃得头晕,差点没忍住呕了出来。 又过了一会儿,棺材渐渐变得平稳,杨惜感觉自己正慢慢下沉,河水自棺木的缝隙中渗了进来,淹过他的脚踝和眼耳,须臾后,棺木被往上轻抬了一下,被推着向什么地方行去。 是蛇在推棺了吗? 杨惜一颗心瞬间提到嗓子眼,紧张得猛掐了自己一把。 杨惜两耳因为进水尖锐地嗡鸣着,憋气憋得快要窒息之际,他感觉棺材被人重重地掷在了地上,他的脊背被棺底木砸得生疼。 这时,有一缕光线漏进来,棺材盖被谁轻轻推动,杨惜立马放轻呼吸,闭眼装晕。 有人扶着他从棺材中坐了起来,这一瞬间,那种窒息和失重的感觉消失了,杨惜眼前突然变得明亮,但他没有立即睁开眼睛。 杨惜浑身都湿透了,犹如一条刚自水中捞起的鱼,被打湿的衣裳紧紧地贴着皮肤,重如秤砣。 他面上的巾纱被那人揭下,然后,那人用带着薄茧的指腹抚了抚杨惜的脸廓。 “今天这个……模样竟然这么出挑?” “不愧是大人点名要来的。” 一道低沉的男声在杨惜耳旁响起,下一秒,杨惜便被人狠狠地掐住了脖颈。 “咳……” 杨惜猛地睁开眼,映入眼帘的是一张黄金面具。 当杨惜看见启棺的是一个以面具遮住了上半张脸,下半张脸是正常鼻唇的白衣男人时,竟暗暗松了口气。 还好不是什么蛇头人身或者人头蛇身的那种长得很猎奇的怪物,如果还张口讲人话的话,想想就很掉san啊! 不过,这人掐我干嘛?不是才刚见面吗? 上一个这么不讲理的,刚见面就和我动手的人,还是男主哥萧鸿雪。 杨惜的脸被掐得泛起潮红,咳嗽了好几声,下意识去掰那男人的手。 “醒了?” 那人见杨惜挣扎起来,当即松了手,“跟我走,我带你去见蛇神大人。” ……原来是叫人起床啊。 杨惜如涸辙之鲋般大口大口地喘着气,环顾了一下四周,这里是一处滴水可闻的红石洞,周围虽然潮湿阴暗,但并没有被水全然淹没,他们应该是在陆地上。 果然有猫腻。 蛇穴在水下,但蛇拖着棺材进入潭穴后,这帮在背后装神弄鬼的人应该是想了什么法子,将嫁作蛇妻的姑娘运进了与潭穴相连的山体中,再转移到这个山洞。 “怎么不走?” 那个白衣男人见杨惜一动不动,声音发冷。 杨惜极力扮出一副柔弱惊慌的模样,哆哆嗦嗦地指了指盘栖在墙壁上、地面两旁的花花绿绿的群蛇,挪不动脚步。 柔弱是演的,但怕蛇是真的,半演半真的,倒教人看不出什么端倪来。 “你怕蛇?” “怕。”杨惜低垂着头,尽可能地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尖细柔媚。 “这里的蛇都听蛇神大人的,不会伤人,跟我来吧。” 大抵杨惜这副泪光闪闪、双颊微微发红的模样唤起了这人心中的保护欲,他的语调不自觉温柔了许多。 “好……” 杨惜揩了揩自己脸上晕洇的脂粉,将紧贴着脸侧的几绺湿发拨开,重新将巾纱戴上,缓步跟在那人身后。 杨惜边走边小心翼翼地观察着在洞壁上和地面上窸窸窣窣地蠕动的蛇,那些蛇果然没有攻击他的意思,于是慢慢放下心来。 走出一段路后,杨惜不动声色地回望了一下往方才走过的路。 他今天穿的绸鞋鞋底镂着莲纹,所经之处,皆留下了一枚枚若不有心观察地上的泥壤,便很难发现的莲花印记。 这双鞋是他特意挑选的,他与贺萦怀约好,以此为记号。 杨惜继续跟着那个白衣男人往前走,这山洞内有许多分岔路口,犹如一座迷宫般,那男人带着他左弯右拐了多次,路线极其错综复杂,绕得他晕头转向,已经完全记不得来路了。 这时,走在杨惜前方领着他走的那男人停下了,杨惜抬头一望,面前是一间石室。 那男人将石室门推开,侧身让出路来。 “进去。”那人又恢复了冷淡的语气,用个什么东西抵住了杨惜的腰,推着他往前走。 “好……” 杨惜垂眸向石室行去,用眼角余光偷偷瞥着抵在自己腰后的那件泛着森然冷光的物事。 刀? 杨惜神色微动,脚步顿了一下,继续向前走。 他刚走进石室,背后的石门便被重重地合上了。 这间石室不大,烛火幽微,幔纱飘落,有轻微的啜泣声在房间角落里响起。 杨惜循着声音望去,发现许多姑娘背倚着石壁靠坐在一起,她们虽身着盛美的衣饰,但目光呆滞无神,皆空洞地聚焦于空气中的某一点上。 杨惜已经走进这间石室许久,但没有一个人抬头看他一眼,气氛压抑得可怕。 杨惜试探性地朝她们走近了几步,看见她们裸露在外的手脚肌肤上俱是伤痕淤青,有的脸上还有狰狞的烫疤,心生不忍,正想要开口询问什么时,一道有些沙哑的女声响起了。 “……你是新来的?” 杨惜目光逡巡了一圈,竟然没有看见发出这个声音的人。 “别找了,我在你脚边,看着点,别踩到我了。” 杨惜这才惊异地发现自己脚旁还躺着一个少女,她的姿势有些诡异,用一双乌黑的大眼睛平静地望着杨惜。 “别白费力气和她们搭话了,她们在这个不见光的地方被折磨了太久,连话都忘记怎么说了,不会理你的。” “我之前试过,就算把她们逼急了,也只是呜呜啊啊地往后退。” “这是怎么回事?”杨惜闻言,眉心微皱,俯下身询问那个躺在地上的少女。 “你先把我扶起来——难道你很喜欢我这样躺着和你讲话?” “……啊?” “别愣着了,我自己起不来,”那少女朝杨惜笑了笑,晃了晃自己绵软无力的手掌,“之前悄悄给外面那帮畜生的酒里下毒,被发现了,他们把我的手筋给挑断了。” 第64章 施血“你喜不喜欢女人?” 杨惜听完那少女的话,赶忙伸手将她搀了起来,小心翼翼地把她扶到墙边坐好。动作间,杨惜脸上那张巾纱落到了地上。 “长得挺好看。” “你生得这么美,你爹娘怎么舍得把你卖到这里来?” 杨惜弯腰去拾巾纱时,那少女一直用平静专注的目光打量着杨惜,嗓音低沉沙哑,有种说不上来的感觉。 杨惜被她盯得有些不自在,偏了偏头,不动声色地转移了话题:“你是丰乐乡的姑娘吗?” “不是。” “我是一个路见不平来行侠仗义的侠女。” 少女转过脸去,给杨惜看了看自己耳后的那枚火焰印记,“认得这个吗?” 杨惜迷茫地眨了眨眼睛,“这是什么?” “好没见识,”那少女睨了杨惜一眼,然后以一种颇为骄傲自豪的语气回道,“这是赤衣盟门人的身份标识。” “赤、赤衣盟?”杨惜愣了一下,思绪飘得很远。 杨惜对这赤衣盟有所耳闻,据传这是一个以江湖术士吕敬为首,纠集了一帮穷苦的底层百姓起事暴动、反抗皇权的组织,类似汉朝末年的黄巾军。 他们曾火烧官府,刺杀县令,盗取仓库的银粮。做完这些事,还将那些被他们谋害的朝廷命官的官服剥下,将人赤身裸体地扔到大街上,简直是对朝廷的公然挑衅。 但因为赤衣盟这帮人鱼龙混杂,行踪不定,组织行事又秩序严密,朝廷多次追捕都无功而返,即使偶然抓得一两个落单的,要么当场自尽,要么用尽了十八般酷刑也不开口,令人很是头疼。 睿宗为了这赤衣盟多次在朝堂上大发雷霆,叱骂他们为“赤衣贼”、“赤衣妖匪”。 杨惜还从谢韫那里得知,那日在司天监门前说自己身上有“天命”的那位国师孔仪宣,正是赤衣盟的人。 他在司天监留下一张“燕日已沉,赤天将立”的血书挑衅后,便不知去向了。 这孔仪宣此前和萧幼安有过往来,不仅一眼看出萧成亭已不是本人,就连那诡物惑心花,谢韫也推测多半是出自孔仪宣的手笔。 谢韫对杨惜说,在他将出宗人府之际,萧幼安曾以孔仪宣说的话向睿宗揭发说萧成亭被人夺舍。但因为孔仪宣是赤衣盟中人,睿宗对此事将信将疑。 杨惜陡然想起那日在淑妃榻前,睿宗对自己不着痕迹的试探,顿觉脊背发寒。 “……赤衣盟妖人?” 望着那少女耳后的火焰印记,杨惜心绪恍惚,不自觉喃喃出声。 但那少女将杨惜的话听得分明,陡然变了脸色,冷笑一声,声音有些愠怒: “呵……外面就是这么传我们的?” “你们都不明白,吕大人是一个多么了不起的人物,赤衣盟是一个多么了不起的组织。” 少女微微挺起胸脯,语气坚定,眸中光彩熠熠。 “这世道,士族豪强横征暴敛,像蛭虫一样趴在百姓身上剥民脂、吸民血,若没能投生于公卿高门,一辈子都是苦着活。” “贫家的女子要穿麻布衣,吃稀粥,住破屋,为了应对官府征收绢帛,终日在纺布机操劳,到了年纪便稀里糊涂地嫁人。” “遇上个好丈夫还算幸运,可多的是遇上对自己拳脚相加的丈夫、刻薄的婆婆,生不出儿子还要被随意休弃。” “而贫家的男儿一出生,就要背上沉重的徭役,要么给皇帝老爷修宫室修到死,要么在沙场上拼得肢体伤残,运气不好的埋骨他乡,运气好的,服完徭役回到家中,面对的是园中生葵、苛税佃租,连栖身的房屋都要卖了充税。” “可是凭什么呢?我们也是人,不是牛马牲畜,凭什么灾年时那些朱门子弟仍能饮酒吃肉,而我们就该被活活饿死?” “皇帝老爷手中的玉玺、贵族身上的丝帛绢缎、士绅案头的书简,全是由这些被他们视作‘蝼蚁’的百姓的血汗垒成的。” “那些高门出身的尸蠹之辈,永远不知道《菜人哀》怎么唱,永远不理解民间怎么会有人易子而食,就像他们明明不知晓内情,便将赤衣盟视为洪水妖魔,将吕大人打为妖道一样。” “吕大人自己就是士族出身,原本没必要和我们这些人混迹,但大人悲悯百姓的苦难,常施舍饭食给贫民,还靠自己的医术为患了重病的百姓诊治施药,分文不取。” “去岁青州地震,大人还将自家的百顷良田卖掉用以捐赈。” “青州地震……不是应由朝廷赈济么?”杨惜轻声询问了一句。 “朝廷,呵……”那少女冷笑了一声。 “我就是青州人。” “知县贪墨,对外宣称灾民太多,朝廷下发的赈灾钱粮短缺,其实那赈灾米堆积在县衙的仓库中,发霉生虫了,老鼠都给养得身长肥硕,都没发到百姓手中一捧。” “地震之后江河断流,千里无炊烟,城内每日都有几百人被活活饿死。” “是吕大人带我们去杀了那狗官,火烧官府,开仓放粮。” “旁人都以为吕大人是个分发符水治病的神棍,只有我们知道,那不是什么符水,符纸是用糯米纸制的,符灰一入沸水便成了掺了糁米的稀粥,救命的粥。” “那个冬天,真的好冷啊……若不是吕大人,还有更多人要被活活饿死。” “你说,这样了不起的一个人,为什么有这么多人看不惯他?” 她没有等杨惜回答,直接道:“因为他们心虚。” “赤衣盟的存在就是最大的不安定因素,威胁到这些既得利益者了,他们害怕吕大人不是别无所求,是所求甚大,故意煽点我们。” “可事实上,吕大人从未要求我们这些信众为他提供什么,无论是女色还是钱财权位。被他照拂过的难以计数的百姓,都是自愿聚拢在他身边,奉他为圣师。” “皇帝换谁来做都是一样。反正我们这些人,永远都要活在水深火热之中,苦不堪言。” “上官总是打着爱民、忧民或恤民的幌子,或者以行“惠政”为名,推行政令。可这反而给百姓增加财物负担,我们既要送往迎来,应酬官吏,又要劳神伤财以应付上官摊派的任务,永远都疲于奔命。” “与其这样,还不如随吕大人一同天街踏尽公卿骨,洪水滔天万鬼同哭,也好过让那高门贵族独立庙堂上。” “在我们这些人眼里,赤衣盟就是世外桃源,乱世中唯一的庇护所。” 杨惜听了少女这番话,内心感触颇多,垂着眼沉默了许久。 “说了这么多,我口好渴,你弄得到水喝吗?” 少女抿了抿自己干焦的唇,眼神一错不错地望着杨惜。 “这里……不给水喝?” “这里送水和饭的时间都是严格规定的,过时就没有了。” 杨惜起身找了一圈也没找到水,只好自地上捡起了一颗尖石子,对着自己的腕口来了一下,划出了一道细长的血口。 “先用这个将就一下吧。” 杨惜将自己的手腕凑到那少女唇边,她惊异地看了杨惜一眼,定定地看了他许久,“……我只是随口一说。” 然后,她张开唇,任由杨惜的鲜血滴入自己的嘴里。 “甜的诶。”她伸舌舐了舐自己的唇角,眸光深沉地看着杨惜,眼里闪烁着一些杨惜读不懂的情绪。 然后,她对杨惜勾唇一笑,“我叫红药。” “你叫什么名字,喜不喜欢女人?” 红药以一种热诚的眼光看着杨惜。 “你很漂亮,还主动给我喂血,我挺喜欢你的,你要不要跟了我?” “虽然我双手被废,但我来之前给吕大人传过信,再熬个几天,他肯定会来将我们救出去的,我可是赤衣盟七大门主之一。” “啊?” 杨惜被她这番直白露骨的表白给问懵了,旋即想起自己现在不是女子装扮吗,怎么会被红药看上? 但他很快就反应过来了:这红药不仅是赤衣盟的高管,还是个女同。 “喜不喜欢女人?”红药盯着杨惜,又问了一遍。 杨惜愣了一会儿,脑海里莫名浮现了萧鸿雪的面影,答道: “应该……不,不喜欢吧。” 自从那夜和萧鸿雪温存过后,杨惜便不再挣扎,认命地接受了自己是男同的事实。 他以前从来没谈过恋爱,刚出新手村就遇上萧鸿雪那种顶级魅魔了,怎么想都不是他的错吧?! “等等,你,你有喉结,你是男人?” 一直专注地盯着杨惜的脸看的红药,目光不经意下移时,瞥见了他颈上那块被隐得很好,若不细看很难发现的喉结。 “嘘……我没有恶意,我和你一样,是混进来救人的。”杨惜赶忙解释道。 “呕……我刚才喝了男人的血,好恶心。”红药偏头干呕了几声。 杨惜:…… 发现杨惜是男子后,红药对他的态度陡然冷了许多,说话的语气都瞬间变了。 杨惜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搓着手问道:“……侠,侠女啊,这蛇窟里是什么情况?你既然不是丰乐乡的姑娘,怎么会到这里来做蛇妻?” 红药瞥了他一眼,道:“我是代替丰乐乡的一个小姑娘来的。” “那日办完吕大人交代的差事后,我路过丰乐乡,看见有个浣衣的姑娘坐在河边的大石上哭。” “我走过去给她擦了擦眼泪,问她怎么了。” “她向我讲述了事情原委。说自己原是个无父无母的孤女,却在蛇神庙里抽中了那支花签,要去做什么蛇妻。我当时就气不打一处来,这世上竟有这样荒谬的事?” “我让她莫哭,躲在家里别出门,我替她去,我不信这个邪。” “我父亲是个江湖剑客,我自小跟着他学剑,很有些本事,于是孤身来了此地。” “没想到,这洞窟中竟然还真有个能操纵蛇群的奇人。” “就是那些人口中的‘蛇神大人’?” “狗屁蛇神大人,”红药轻嗤一声,“不过是个身怀奇技的凡人,到这个以蛇为尊的地方来对口行骗而已。” “他就是个皮条客。” “这里的人称那个能控蛇的人为梅老板,这位‘梅老板’将蛇神显灵的故事编得有模有样的,其实只是为了把丰乐乡的小姑娘骗过来给那些大人物蹂躏取乐。” “所谓的‘蛇神大人’也并不只是一个人,而是一群人。” “为了隐藏身份,来这里寻欢作乐的大人物皆着白衣,都以金面具遮住半张脸。” “大人物?”杨惜眉心微皱。 “就是京中的大官,都很有来头。我之前找机会将一个白衣畜生灌醉了,从他嘴里套出来的。” “这些大人物戴上那层薄薄的面具,便成了真正的禽兽。” “每一个来到这里的姑娘,都会被拉去竞价拍卖,价高者得。那些畜生折磨人的手段,残忍到你无法想象。” “你知道他们管欺凌这些乡野人家的姑娘叫什么吗?” “……什么?”杨惜听了这番话,攥紧了指掌。 “叫‘吃野味’。他们嫌在京中狎妓腻味了,来这里换换口味。”红药恨声道。 “这丰乐乡的人不仅迷信,而且见钱眼开,竟然完全不觉得这件事有什么不对,梅老板让蛇给他们送回了一点钱财,他们便将女儿扔在这儿不管不顾了,这和卖女儿有什么分别?” “我将这里的情况摸清楚后,找了个机会给他们下毒。谁知竟然被那个梅老板提前察觉了,那人真的有些手段。但他没杀我,他将我的手筋挑断,然后扔给那些人折磨。” “好在我跟着吕大人这些年,见识过不少风风雨雨,自认内心强大,看得很开,没被他们逼疯。” “那些姑娘比我在这儿待得更久。”红药叹了一口气,望着墙角那些姑娘。 竟然……是这样吗? 杨惜只觉得脑中一阵嗡鸣,眼前满是血气。 他下意识看了一眼蜷缩在墙角的那些姑娘,气得两手颤抖。 “……今日喂血之恩,我不会忘记。你日后若是混不下去了,可以来赤衣盟找我。” “你也小心行事,那些人可不好对付,连我都栽了。” 红药话音刚落,石室的门被陡然启开。 墙角的少女们听见这声音,都本能地发起抖来,往后蜷缩。 先前的白衣人带着两个使女走了进来,她们将杨惜带去修饰妆容、梳整发髻,给他换了一身极其艳情裸露的裙裳,然后,将他领着往洞穴深处走。 走了一会儿,杨惜身旁的两个使女与其说是搀,不如说是将他押进了一间富丽堂皇的石室。 他刚迈步走进去,便看见一个老鸨打扮的中年女人摇了摇手中的绢扇,对面前的一群金面白衣的男人媚笑一声。 “今儿个这位‘蛇妻’的姿貌可是相当出挑啊,各位‘蛇神大人’,可以出价了。” 第65章 明珠“这位蛇神大人出‘满匣’。”…… 杨惜被两个使女按着肩膀站在那老鸨身侧,如同一件被展览出来供人挑选的货品,老鸨话音刚落,满场的目光便悉数落在他身上。 杨惜静静地垂下眼眸,用眼角余光扫视着面前这些金面白衣的人。 这些人围着石室中央环坐了三排,高低胖瘦不一,面前都摆放着果馐美酒、一条铺满了洁耀皎白的明珠的锦缎,以及一只空木匣子。 杨惜起先还有些疑惑这些珍珠和空木匣是作何用途,但他很快就明白了。 老鸨招呼那些白衣人出价后,白衣人们一边用手捻玩着铺在锦缎上的那些珠粒,一边仔细量视着杨惜的脸,然后将珠粒一枚一枚地抛入匣中。 出价时,这些白衣人彼此之间沉默无话,没有任何言语交流,全场安静得只能听见珠粒被掷入匣中时木匣发出的清脆声响。 杨惜猜测这些人互相都认识,是怕旁人通过声音认出自己来,大家明面上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背后做出这等卑劣下流的行径实在令人不耻,为免日后见面尴尬,故而都非常默契地保持沉默,不和别人搭话。 等诸位白衣人都止住了动作,老鸨吩咐站在一旁的几位侍从走进席间去计数,称哪位大人的匣中所盛明珠数量最多,蛇妻的头夜便归谁所有。 杨惜恍然大悟:这珍珠应该是代表一定数额的金银资币的等价物,谁匣中的珠子数目最多,便出价最高。 这地方的组织者考虑得很周到,为了迎合这些大人物想避免在竞拍时别人通过声音认出自己的需要,没有采用常规的喊价拍卖方式,而是直接采用“一匣定音”模式,让他们全凭眼缘出一口价,省去了逐价竞争这个环节。 杨惜静静地看着那些侍从自第一排起,走到白衣人们身边一个个清数匣中珠的背影,若有所思。 刚算到第一排的末尾时,便有个侍从转过头,捧着手中盛满了珍珠的木匣晃了晃,对老鸨振声喊道,“这位蛇神大人是‘满匣’。” “哟,奴家自主持场子以来,可从没见过‘满匣’,看来这位大人对今日这位娇娘很是满意啊,竟肯为她掷出千金……” 老鸨见状,露出一个惊异的笑容,然后,她摇了摇手中的绢扇,走到白衣人的席位间环顾了一周,问道:“可还有哪位大人出‘满匣’?烦请举手示意。” 老鸨见席间没有人举手,缓步走回席前宣布,“那便不必再数了,这位蛇妻归方才那位出‘满匣’的大人所有。” 然后,老鸨吩咐使女取来一盏“合卺酒”,端着酒走到杨惜身侧,敛了脸上的笑意,语带威胁道:“喝了它。” 杨惜将那只金色的酒盏接过,静静凝望着在盏内轻晃的酒液瑰靡血红的颜色。 杨惜知道这酒里多半掺了东西,但现在还不能打草惊蛇,他正慢慢抬起酒盏欲饮时,那老鸨见他犹豫太久,直接对自己身边的侍从使了个眼色。 两个侍从走上前来,一个用力钳着杨惜的脸逼他张开嘴,另一个则将杨惜手中的酒夺过,直接灌进他嘴里。杨惜被灌酒灌得呛咳了好几声,面上泛起潮红。 血红的酒液沿着杨惜白皙修长的脖颈滑进衣襟里,将方才那两个使女给他更换的用身雪白纱裙溅染上了一片惊心刺目的血红,犹如开在雪地上的艳色梅花。 然后,他们松开了杨惜。 杨惜用手拭抹了一下自己唇边的酒污,低头看着自己这一身狼藉,心道这也太糟蹋衣服了。 他想起来此之前,他被两个使女领去更衣打扮时也是一波三折,她们一人捧着衣裳,一人伸手就要来解他的衣带。好在后来她们二人见他实在坚持要自己换衣服,便默许了,没有与他纠缠下去,不然还险些被她们看出端倪。 而方才那个出了“满匣”珠的白衣人,在听见老鸨宣布杨惜的归属后,便缓步走出席间,踱到杨惜身前,朝他伸来了一只手,作势要牵他。 杨惜低头望着那只枯瘦见骨的手,皮肤黑红,皱纹密垒如干树皮般,苍老至极,他有些犹豫,没有立即动作。 老鸨见杨惜犹豫,立刻上前攥住了他的手腕,力道大得杨惜差点叫出声。然后,她强硬地拽着他的手,带着他和那白衣人十指相扣。 老鸨对那白衣人赔了个笑,又附到杨惜耳旁轻语道: “如果不想家人被蛇追去活活绞死的话,你就给我好好伺候这位蛇神大人。” “乖乖听话,蛇神大人出的买身钱,会有一半送还到你家人手上。” 听见老鸨这样说,杨惜垂着眼,轻轻点了下头。 虽然被白衣人这样一双嶙峋崎岖,宛如秃鹰指爪般,仿佛会透骨入肉的手紧紧钳住的感觉让杨惜头皮发麻,但他还是极力忍住了把那人的手甩开的冲动,慢慢跟着他向外走去。 快要走出石室时,杨惜脚步顿了顿,回头望了这间石室一眼。他对气味很敏感,自他走进这间石室起,除了山洞本身的阴潮气息外,总闻得一股似有似无的硝油味。 而且,方才他环顾四周,似乎并没有看见蛇窟的核心人物,红药口中的那位“梅老板”啊? 杨惜一边沉思着,一边任由身前的白衣人引着他向另一间石室走去,路上,杨惜注意到这洞窟中的所有路径上都有执戈侍从把守。 走了一会儿,身前的白衣人停下了,他摸找出腰间的一把金色钥匙,将石门启开。 杨惜趁那白衣人开门的间隙,咬破了自己的指尖,在石室对面的墙壁上写下了一个“女”字。 檐下的“女”,即为“安”字。 这也是他事先与贺萦怀约定好的,留下其他记号太过惹眼,怕被巡守的蛇窟侍从发现,故而想了这个法子。 然后,杨惜垂着头,默默跟着白衣人进屋。 门关上了。 那白衣人不急不缓地走到榻边坐下,盯着站在原地不动的杨惜看了很久,然后伸手招呼杨惜过去,“你过来。” 杨惜深吸一口气,慢慢走到这人身前。 “你知道,我为什么肯出‘满匣’争你吗……” 这白衣人的声线也极其苍老沙哑,听得杨惜心里有点发怵,摇了摇头。 白衣人笑了一声,然后揭下盖在自己脸上的金面具,露出一张满是烧伤痕迹的脸——许多条粉红的烫疤在他脸上纵横交错,眼球鼓凸,眉毛稀疏如杂草,面容极其狰狞可怖。 杨惜没想到面具下会是这样一张脸,有些震愕,嘴唇蠕动了一下。 “因为,你的眼神,和二十年前被我亲手扔进烹锅沸水里煮死的那贱妇,实在太像太像了。” “尤其是,你这双表面羞怯含情,实则满含狡黠算计的眼睛,和她像到……我看见你的第一眼,就想把你摁在身下操了。” 这人眯起眼,用一种湿黏的,色欲直露的目光凝视着杨惜,看得他心里一阵发毛。 “跪下,给我舔。” 坐在榻沿的男人解开衣带,将自己的裈裤褪下一半,仰着头等候。 杨惜没有动作,下意识往后退了几步。 那白衣人见杨惜这副反应,陡然发怒,提裤站起身,用力拽住杨惜落在肩上的一束青丝,拽得他头皮发痛。 然后,白衣人语气忿恨道:“你也和嫣嫣那贱妇一样,嫌我容貌丑老,是不是?” “那年府中失火,我是为了救她,孤身闯进火场,才不慎被断裂的梁木砸中,被烧成如今这副鬼模样。” “为了她,我不过而立之年,便已身如老叟。” “梁木砸到我脊背上的时候,我眼前都是血,依然没有舍下抱在怀中的她。后来,我们逃了出来,她用袖子擦着我脸上的血,哭着说,此生定对我不离不弃。” “可是后来,我竟听见她偷偷向陪嫁丫头诉苦说,‘大人如今满面烫疤,皮肤上都是褐斑,牙齿都成了土色,口气又臭得熏人,我实在是不愿再和他亲近’。” “我当时虽然心寒,却也没说什么。我变成这副连我老母见了都害怕的可怖模样,她却依然姿容明艳,日子长了,她畏我嫌我,也是情理之中。” “直到,我发现她趁我外出,和邻人家的儿子私通,还怀上了那人的孽种。” 白衣人闭上眼,深吸了一口气,将指掌攥得嘎吱响。 “后来,我把她和她腹中那孽种,一起投入了烹锅之中,用沸水好好烫一烫她那捂不热的烂心烂肺。” “二十年了,我一直没有续弦,因为我忘不掉她。” “嫣嫣……” 白衣人睁开眼,眼神中充满迷恋。他松开拽住杨惜头发的手,伸手就要去摸杨惜的脸,被杨惜躲过后,转去抚挲杨惜身上那条留着酒污的纱裙。 “裙子都被酒泼湿了,贴着肌肤,很难受吧,脱下来,我给你舔干净,好不好?” 虽然已经做好了这里的人都不正常的心理准备,但没想到会这么不正常啊? 杨惜被这人吓得腿一阵发僵,极力保持镇定,取出贴身携带的避蛇药粉朝这人眼睛中一洒,然后艰难地挪动了腿,转身便跑。 那男人在原地站了一会儿,用力揩抹着自己被药粉刺激得发红流泪的眼睛。 “没用的,嫣嫣,我杀得了你第一次,就杀得了你第二次。” “你要是被我抓住,这次我要活活掐死你,贱人、贱人、贱人……” 那男人沉着脸喃喃一阵,戴上方才扔在一旁的金面具,追了上去。 杨惜一路疾奔猛跑,由于不熟悉蛇窟中的地形,身后又有那白衣人和注意到自己逃跑的蛇窟侍从在追赶,慌不择路间,跑入了一间房门虚掩着的石室。 他跑得浑身冷汗,刚将石门合上,想停下来歇会儿气时,便感觉有个什么冰冷粘腻的东西缠上了自己的脖颈。 耳畔传来一阵“嘶嘶”的声音,杨惜头皮一阵发麻,吞咽了一口唾沫,艰难地转过脸去,赫然和一条黑斑赤蛇对上了眼,被吓得险些直接晕厥过去。 “啊!” 杨惜两腿发软,一动不敢动,体内的药力渐渐发作,他有些站不稳,晕晕乎乎的,快要向后倒去时,忽地有人自身后扶了他一把,将一个冰冷的物事抵在了他腰上。 杨惜用眼角余光瞥见抵在自己腰上的那个东西,是把泛着冽然寒光的匕首,正心道不好时,身后那人突然轻笑了一声: “哎呀,有只不听话的小鸟偷偷跑出来了。” “这下,可麻烦了啊……” 杨惜听这声音有些熟悉,愣了一会儿,慢慢转过脸去,竟看见了一个意想不到的人,顿时瞪大了双眼。 “清……清漪?” 第66章 报冤(上)满座衣冠,一堂禽兽。…… 清漪听见杨惜唤自己的名字后,神情明显一僵,开始仔仔细细打量起眼前这人的脸。 他松开抵在杨惜腰上的匕首,然后将杨惜按在身后的墙面上,用指腹将他脸上的胭脂白粉细细地揩去。 褪去脂粉妆饰后,映入眼帘的,赫然是一张清朗俊逸的,男人的脸。 “……殿下?”清漪愣了一会儿,试探性地唤了一声。 “怎么会是……你?” 反应过来后,清漪有一瞬的慌神,方才面上从容不迫的笑容出现了一丝裂痕,执匕的手略微发抖。 杨惜看了清漪很久,深吸一口气,道:“我来……救人。” 尽管心里已经有了猜测,杨惜仍旧保留着最后一丝期望,尽可能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平静,问道:“清漪,你怎么会在这里,是他们将你抓来的吗?” “是,是啊。” 清漪垂下眼,勉强地笑了笑,语气说不出的僵硬。 清漪将匕首收回,然后轻语了几句杨惜听不懂的话,那条盘绞着杨惜脖颈的赤蛇便乖巧地钻回了他的袖中。 杨惜脊背已满是冷汗,后背的衣衫紧紧黏着肌肤,他贴着墙,稍微喘了几口气,这才仔细打量起这间石室。 与其它石室是同样的环境幽谧,光线昏暗,但布置清雅简素了许多,与清漪在画舫上的居所布置别无二致——如果忽略在床榻下活动着的、发出窸窸窣窣响动的密密麻麻的蛇群的话。 杨惜和清漪两人各怀心事,对望间,一时无话。 杨惜看见石室中央摆放着一张琴,一副金面具盖在琴身,他心念微动,走到琴旁,正要将那副面具拿起仔细端详时,清漪倏地跑了过来,抢在杨惜之前将那副面具收了起来。 但是为时已晚,杨惜已经看清了绘在那副面具上的纹样——几枝略有些凌乱的梅花。 杨惜的手停在了空中,微微发抖,然后无力地垂放在身侧。 “清漪,”他望着清漪的眼睛,语气平静却难掩颤抖地问道,“你……就是那个梅老板?” 清漪没有答话,只是摩挲着自己手中的金面具,怔怔出神。 接着,是一段长久的沉默无言,久到杨惜以为清漪不会回答自己的话时,清漪似是认命了一般,低头轻轻叹息了一声。 “殿下知道了啊……” “其实有些事情,不必弄得如此清楚。活得糊涂一点,反而更好。” 再抬起头时,他换上了一副杨惜从未在他面上见过的矜雅淡漠的神情。 “故御史大夫梅稷之孙梅恕予,问殿下安。” 梅恕予拱手,朝杨惜端端方方地行了一礼。 “梅稷?” 杨惜微微蹙眉,吟啄起梅恕予口中这个名字。 “对,”梅恕予欣然点头,见杨惜面有疑惑之色,接着解释道,“殿下大抵不识得他……他是先帝朝时一个受宁王造反案牵连,被弃市问斩的罪臣。” 梅恕予陈说此事时,语气毫无波澜,仿佛此事与他并没有什么关系。 “我外祖被处斩后,家中女眷皆入教坊司。我母亲梅辛本是个被是娇养在深闺,不识世事险恶的千金小姐,一朝被充为官妓,陷于污淖之中。” “她因为色艺双绝,遭京中一贵族纨绔惦记。” “后来,她与教坊司诸人,受邀去那纨绔家中表演舞乐时,被他下药强迫。” “教坊司官妓虽名义上卖艺不卖身,但在这些高官显宦眼里,强占一个官妓,怕是就像吃饭喝水一样,不值一提吧。” “事后我母亲去找教坊司上官揭发那人行径,上官果然不管不顾,对这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我母亲本是高门千金,何曾蒙受过此等屈辱?这事过后,她大病一月,彻底心灰意冷,本打算悬梁自绝,却又怕牵连到同在教坊司的家中女眷。” “她们在教坊司本就活得艰难,日日如履薄冰,若我母亲自绝,她们定会受到牵连。” “于是我母亲咬着牙,硬挺着活了下来。” “后来,她惊恐地发现,自己肚子里有了孩子。但她天生体弱,若喝下打胎的红花,极可能有性命之忧。” “十月后,”梅恕予深吸一口气,语气不再平静无波,微微颤抖,“我母亲生下了我。” “在我母亲眼里,我绝不是她的孩子,只是一个会不断提醒她,使她想起自己经受过的屈辱和苦痛的肉团。” “我记得我很小的时候,去她身边张开手臂要抱,唤她娘亲,她用一种极其厌恶的眼神看着我,什么话也不说,就那样看着,一直看到我自己将手收回。” “后来我年岁大些了,稍微知晓些人事,便不敢再叫她娘亲了,改唤她辛姑娘。” “她因为心有郁结,体貌早衰,终日在房间里静坐,不梳头,不上妆,什么也不做,只是不言不语地坐在榻边,望着窗外出神。” “但我一直觉得,她似乎在等着什么——后来,我发现,我的感觉是对的。” “在送走同在教坊司的梅家最后一位女眷后,她便毫不犹豫地悬梁自尽了。那时,我六岁。” “我母亲在教坊司的一位好友,也就是我后来的义母告诉我,她那日去我母亲房间寻她时,看见的便是一具在空中随风晃荡的尸体,和一个因为连‘死’是什么都不明白,在那具尸体下自若地吃睡生活的孩子,将她吓了一大跳……” “义母觉得孩童稚子终归是无辜的,见我实在可怜,便将我收在身边抚养。” “我母亲生前未和我说过一句话,我一直觉得她恨我入骨。后来义母告诉我,我刚出生时,我母亲曾多次将我抱到江边,想将我扔进江中溺死。” “可是每次,她一将我放在桥上,狠下心往回走,没走出几步,听见婴儿泣啼声后,就会咬着牙折返,将我抱起。” “最近的一次是五步,最远的时候……她走出了二里地,明明不可能听见什么婴儿啼哭了,她耳旁却还是有这种响亮刺耳、叫人心慌的声音萦绕。” “她后来没有再把我往江边领了,只是有一次,她在煮给我的小米粥里下毒。” “那是她第一次给我做饭,我高兴地捧起碗喝粥,她又突然冲上来将我手里的碗打翻,我被打翻的粥汤烫得直哭时,她又不理我了,径直转身离开。” “梅辛她好傻啊,是不是?”梅恕予微微一笑,面上满是怀念的哀伤神色。 “她真该狠心一点,直接杀了我的。” “连我都觉得自己的存在……太恶心了。” “可她一次又一次地放过我了。所以,我只能这样恶心地活着,恶心地长大。” “义母给我起名‘恕予’。她说,我母亲放过了我,我也该放过我自己。” 杨惜静静地听着梅恕予的话,心绪复杂,身体因为药力作用不由自主地微微发抖,他一手撑着身后的石门,一手掐着自己胳臂上的皮肉,以此纾解药力。 这时,杨惜身后的石门陡然剧烈震颤了起来,传来了一阵急促的拍门声,将他吓得抖了一下。 “嫣嫣,我知道你在里面……出来,好不好?” 门外那人的声音闷闷的,语调温柔得让杨惜毛骨悚然,当即远离了门边。 见屋内良久没有人回应,门外那人陡然改换了语气,怒喝道:“贱人,滚出来!” “我为你花了一千两,你是我的……你是我的!” “要是被我抓到……我要活活扼死你!” “嫣嫣啊,我要进来了……” 接着,传来“嘭嘭嘭”的撞门声,听得杨惜心中一紧。 一旁的梅恕予看了杨惜一眼,又转头看向石门,表情依旧很平静,没什么变化。 “殿下别怕,我来。” 梅恕予眯起眼,走到门边,将手抚上门栓。 然后,在梅恕予将门开启的一瞬间,一道寒光闪过,一柄匕首精准狠厉地捅进了门外那白衣人的胸肋。 “你听不见……我在和殿下讲话吗?” “吵死了。” 白衣人瞪大了双眼,讶然地看着梅恕予,嘴唇蠕动了几下,便向后倒去。 梅恕予冷淡地瞥了一脚地上的尸首,然后转过脸,用指腹着擦拭溅到自己颊上的血,神色温柔却又无比诡异地对杨惜说: “突然想起,既然殿下出现在这里的话……肯定有人跟过来了吧,估计他们很快就会找到这里,看来,我得加快速度了。” “殿下,您想不想陪我走走?” 梅恕予自地上白衣人的胸肋处拔出那匕血渍斑斑的匕首,回身一步一步朝杨惜走去。 杨惜被梅恕予杀完人还云淡风轻的反应吓得一愣,这和他记忆里那个柔怯的琴师完全判若两人。待他反应过来后,梅恕予已将那柄匕首抵上了他的脖颈。 杨惜垂眸,静静看着那截泛着寒光的冷铁,抬头轻笑了一声,“你好像也没打算给我留拒绝的余地啊?” “是,得罪了,请殿下跟我来。” 梅恕予眼神温柔,按住杨惜肩膀的手用的力道却很大。 梅恕予一路胁持着杨惜,带着他走去先前他被当众竞拍的那间宽广石室。路上,两人都没有再讲过话。 “到了,殿下。” 一晌后,二人在石室门前停下。杨惜看着面前的这扇石门,心中隐隐有种不祥的预感。 “殿下,别怕,进去啊……进去看看,我用这么长的时间精心筹谋,布下的一局大棋。” 梅恕予笑着伸出手,越过杨惜,将石门推开。 门开的那一瞬间,有风刮过。洞窟中的风分外阴凉,风声如哭声般在耳边呜呜的响,吹得人臂腿发寒。 石室内寂静得可怕,只偶有滴水声响起。 杨惜被梅恕予推进了石室,看着姿态各异,尽数伏倒在桌案上的白衣人们,愣在了原地。 “殿下,你应该识得他们的。”梅恕予将石门关上,然后松开了杨惜。 梅恕予缓缓踱步走入席间,抬起一个白衣人的头,揭下了他脸上的金面具,轻轻拍了拍他的脸颊,“这位,是尚书右丞的小儿子,当年逼/奸我母亲的那个纨绔。” 杨惜看见那白衣人面色青紫,七窍流血,明显是中毒而亡。 梅恕予恨恨地看着那人许久,扬匕又朝他胸口狠狠来了几下,浑身都被溅上了血,一头秀美的乌发被打湿,发梢都淌着血珠。 然后,他若无其事走到旁边,将那些白衣人脸上的面具依次揭下,“这位,是庆平长公主府上的卫官。” “这位,是果毅都尉。” “这位,是教坊司的属官。” …… 梅恕予把接近一半的白衣人脸上的金面具取下,将他们的真容一一揭露,面上神情痛快至极。 然后,他走出席间,踱到杨惜身前。 “方才在石室门前被我刺死的那位,是长安县的县尉,一位丧妻多年未曾续弦的鳏夫。殿下乔装来此,被他吓着了吧?” “可是,在不知情的人眼里,他对他那位‘意外’逝世的发妻,可是情深至极啊。” “呵……满座衣冠,一堂禽兽。” 梅恕予环顾着倒在面前的一片绵延如海潮的白色,拂了拂袖,冷笑一声。 “平日里那样恃势凌人的一群人,原来也只需要几瓶廉价的鸩毒,掺进酒水里,便能杀尽啊。” “……你将他们骗到这里来,是为了要他们的命?”杨惜深吸一口气,看着梅恕予的眼睛问道。 “是。”梅恕予没有否认,欣然点头。 “为什么?” “为了报仇。” “我不清楚你和这些人有何恩怨,不做评断。但丰乐乡的姑娘是无辜的,你怎么能为了报复这些人,将她们牵连进来,做出这样丧心病狂的事?” 杨惜蹙着眉,攥紧了袖中指掌,胸口剧烈起伏着。 “无辜吗?”梅恕予笑了起来,眼中闪烁着朦胧的泪光,“可我不觉得丰乐乡的人无辜。” “这些白衣人的面具还没有取完,请殿下稍候片刻。” 梅恕予转身要向席间走去,却被杨惜攥住了手。 “够了。他们已经死了。”杨惜蹙着眉,攥着梅恕予鲜血淋漓的手,自己的手也沾染上了大片血迹。 “不够。” “殿下,不够。” “和他们对我义母和我所做的比起来,不够!” 梅恕予红了眼,嘶吼了一声,两肩剧烈起伏着,那因愤怒而颤抖的哭腔听得杨惜一愣,攥住他腕子的手一松。 “什么……意思?” “这些人的污血,把殿下的手都弄脏了,果然该死。” 梅恕予没有回答,只是静静看着杨惜骨节修长的手上斑斑的血渍,轻声呢喃,眸中浮起一点暗色。 梅恕予捧起杨惜的手,用袖角擦拭他手上的血迹,神情专注而温柔。 可惜他自己的袖角早已被鲜血洇透,不仅拭不去杨惜手上的血迹,反而越擦越脏了。 他只得抽回了手,再度走入席间,一边专心致志地揭起那些人脸上面具,一边悠悠道: “殿下不明白我为什么要报复这群人,为什么要将丰乐乡牵扯进来,这是因为,方才在石室里讲的故事,还剩下一半,没有讲完呢。” “虽然现在想来,也只是一些无聊的陈年旧事而已……” “您还想听吗?” 第67章 报冤(下)一个带我死,一个带我逃。…… 杨惜没说听也没说不听,只是蹙着眉,静静地望着梅恕予的背影。 梅恕予没有回头看他,自顾自地说起来:“我义母名叫周愫,她家祖上是控鹤府的舞蛇名家,颇得前朝女帝爱重。” “当时的控鹤监裴自心是女帝的男宠,女帝对他极其宠信,裴自心名为控鹤监,实则位同男后。” “裴自心网罗天下妖异之士组建了控鹤府,他倚恃女帝的宠爱,大行酷吏之实,滥施刑罚,残害官员,这控鹤府被时人称为‘小朝廷’,在朝中树敌颇多。” “女帝病薨后,一向视控鹤府为肉中刺的新帝即位,控鹤监裴自心连带控鹤府诸人皆因‘惑乱君心’而获罪,被新帝处斩。” “我义母也因此成了罪臣之后,同我一样生在教坊司,一出生便是贱籍。” “她从家中长辈那里继承了舞蛇家学和几箧与控蛇术相关的典籍,我幼时因亲见生母自戕,时时梦魇缠身,睡不着觉,她便会坐在床沿将那些典籍翻给我看,一边讲解给我听,一边哄我睡觉。” “我悟性不错,学起控蛇术来,竟比她这个正统的传人更有天资,她又讶异又欣慰,便将那几箧典籍都赠给了我,让我无聊时遣遣闷。” “我十岁那年,我义母家中只剩下她这一个孤女,她不堪再受教坊司的非人折辱,便悄悄计划出逃,深夜带我跳入河中。” “我们在浮着冰凌的河道上游了许久,为了避开夜禁巡逻的金吾卫,在桥洞下躲了一夜。” “第二天,我们就万分小心地躲着身后赶来追捕的教坊司官卫,往京外跑。” “两个人一开始只是漫无目的地跑,天下之大,竟无以为家。后来,义母说起她祖家在丰乐乡,那是个有名的蛇乡,她祖上便是在那里发迹的,她自小在教坊司中长大,没有见过那里的景象,想回那里去看看。” “她就牵着我的手,带我回了丰乐乡。” “我们虽然找到了周家祖宅,但经过几百年风吹雨打,早就只剩下苔丛中的一地断壁颓垣了。” “从京城到丰乐乡一路风尘奔波,我们实在是累坏了,身上又无盘缠,便找了一座庙宇栖身,睡在庙中那座蛇神像下,靠贡品果腹。” “没过几日,我们被前来上香参拜的乡民们发现,义母涕泪齐下地向他们陈说了事情原委。” “有一位憨直热情的妇人将我们带回家,暂时收留了我们。” “那妇人的丈夫早逝,膝下没有儿女,义母便跟在她身边,帮着她织布耕植,任劳任怨,只求换回两碗饭吃,养活自己和我。” “农家的日子虽然清苦了些,但再也没了往日在教坊司中的如履薄冰、提心吊胆,我们都以为,生活就要慢慢好起来了。” “直到有一日,我们在榻上相偎午睡,义母突然自梦中惊醒,起身离开了一会儿。回来后,她急急慌慌地拽我胳膊将我晃醒,说她从窗户里看见大路上,那妇人带着一众教坊司官卫,正朝这里行来。” “义母便带我从后门悄悄逃走,沿着小路挨家挨户地敲门、下跪,哀求乡民让我们进去藏身。” “但那些乡民家家门户紧闭,任义母如何敲门哭喊,从始至终都没有一个人开门。” “义母本想带着我逃进深山,但我们午睡前用过一碗那妇人熬的热汤,醒后便手脚绵软,浑身乏力——那汤中定是下了药。这种情况,还往山里跑的话,多半会在半路上就被抓回去。义母只能咬咬牙,带我躲进邻人院中的一只腌菜缸里。” “我们两个紧紧抱着,挤在缸内。她明明自己都害怕得浑身发抖,止不住地喘气,还要伸手捂住我的嘴,怕我哭出声。” “可是后来,我们还是被发现了。” “因为,教坊司官卫说找到人有赏钱拿,那些乡民便纷纷被说动,找起我和义母来。” “就这样,我和义母被找到了,被那些官卫拽着头发拖了出去。” “那个出卖我们的妇人站在一旁,没有看我们,只是低着头默数官卫递给她的赏钱。原来,她日前去村口卖茧时,便遇上了教坊司派来追捕我们的官卫,与他们串通好,提前在那锅热汤中下了药,又将他们领来。” “我们的脖子被套上铁链——您知道吗,就是那种用来拴狗的链子。” 梅恕予转过身,用双手在自己的脖颈上比划了一下,笑得苍白。 “我们被他们这么一路拽着,回到京中。” “自始至终,那些乡民都只是毫不关心地站在窗后或门后,沉默地望着我们。” 杨惜听到这里,怔了怔,嘴唇翕动了一下,似乎想说些什么,但没有说出口。 说话间,梅恕予已将席间所有白衣人脸上的面具悉数剥下,慢慢走到杨惜身前,与他并肩而立。 梅恕予的目光在眼前的一片尸体上逡巡了一会儿,接着说道: “周愫她本就是罪臣之后,天生奴籍的官妓,身命都是官家的私产,归教坊司管辖。” “官妓私逃,等着她的,是比她原来在教坊司所受的折磨更严酷的惩罚。” “我们被带回教坊司的第一日,便被关在一处吊起来,她……”梅恕予胸口剧烈起伏着,极力平复着自己的情绪,过了好一会儿才接着说下去,“她还在我的面前被捂着嘴,压着手脚,被五六个人……” “那些人停下来歇气的时候,转头看见了我,一边走近我,一边说,‘官妓的儿子,皮相还生得不错,也很适合拿来泄火’。” “一开始,周愫和我都拼命挣扎哭喊,后来,她先不挣扎了。她坐在那里,眼神空洞,无力地,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恕予,把眼睛闭上,不要看’。” “那个时候,我也真的绝望害怕到,只能把眼睛闭上。” 梅恕予深吸一口气,两眼通红,攥紧了指掌。 “那日以后,周愫被教坊司卖去做了更低贱的船妓,我则以幼倌的身份随她同去。她终日在画舫上揽客卖笑,我跟着老鸨学琴学舞。” “我们都没有再提过教坊司里的遭遇,装作若无其事。过了几个月,便是新年了,她站在船舷上看烟花,我回屋去端汤面出来,叮嘱她就在那里等我。” “可我再出来时,只看见一双整齐地摆在船舷上的丝履——周愫她堕水自尽了。” “殿下,”梅恕予转头看着杨惜的眼睛,“你还觉得,丰乐乡的人无辜吗?” “他们不开门,还可解释为世情冷漠,他们不想惹祸上身,无可厚非。” “但是,他们为什么要帮着那些人把我们找出来?这样的一群人,真的就那么柔弱无辜吗?” “后来,我独自一人,在画舫上度过了十年。那还真是,刻骨铭心的十年啊……” “这些年,我每天都在想,如果那日我们没有被找到,一切会不会就不一样了?” 梅恕予微微一笑,低头抚摸着自己手掌上的糙茧。 “殿下之前说,喜欢我的琴声?” “其实,我一点也不喜欢弹琴。” “我幼时被老鸨逼着学琴,学不好就要挨手板,冬天手上全是冻疮,被竹板打得血肉模糊。每次摘去嵌进掌心的木刺,都要撕下好大一块皮肉。” “后来,我一在琴边坐下,手指抚上琴弦,便害怕得发抖。” “但这些苦处,现在回头来看都不值一提,我最恨的,其实是这张脸。” 梅恕予伸出手,用指甲将自己的脸刮得鲜血淋漓,但他像是没有痛觉般,眉头都不曾蹙一下。 “这张,和都亭侯裘珏生得过分相似的脸。” “裘珏十五岁便随父从军,平定交趾蛮人叛乱,被封为都亭侯。他心气高,为人冷傲,不留情面地讥刺前去巴结讨好他的朝臣,得罪了不少人。” “可他位高权重,这些与他结怨的人奈何不了他……但是,转头折辱一个低贱的小倌,轻而易举。” “这些达官贵人来画舫寻欢作乐时,偶然发现了我这个与裘珏长相相似的赝品,便拿我泄愤取乐,对我拳打脚踢,甚至……” 梅恕予垂下眼眸,指甲将掌心刮出了白痕。 “我每次浑身伤痕,衣衫不整地从竹榻上醒来时,都在想,我好累,也好痛啊,当时,真该死在我娘手上才好。” “我一生中最重要的两个人,一个带我死,一个带我逃。可是死没死成,逃也没逃成,才活成现在这样。” “其实我母亲做得对,像我们这样的人,死是最好的解脱,如果我被她溺死了,就不会经受后面这些苦痛了,但她偏偏狠不下心……” “事情发展到这一步,我不能死,我也不能逃。害死梅辛和周愫的人还好好活着,我不能死,如果我死了,就真的没有人记得了。” 梅恕予蓦地一笑,眼神却冷得像淬了冰,“当时我便发誓,我要杀了他们,我一定要杀了他们,我要杀了丰乐乡的人,杀了这些达官显贵,杀了这些毁了梅辛,毁了周愫,毁了我一生的人!” “我好恨啊,殿下……我好恨。” “那日都亭侯裘珏回京,骑着白马自天街过的模样,我到现在都忘不掉。” “那个和我长得几乎一模一样的人是意气风发的少年将军,过着锦衣玉食、受人敬仰的日子,而我却只能躺在竹榻上,任那些与他结怨的人肆意凌辱,活得像一滩烂泥腐肉一样,叫我怎么能不恨?” 第68章 情毒因为……我和哥哥睡过了啊。…… “我就是靠着这些恨意活下去的。熬过这些数不清的烂泥一般的日子后,我熬成了舫主,一边与达官贵人虚与委蛇,一边靠着周愫留下的典籍精进控蛇术,走到今日这种能够伪称‘蛇神’的地步。” “我正苦苦思考该如何布局复仇的时候,便听说丰乐乡出了‘报冤蛇’这等祸事,我想,这真是天赐的良机啊。” “于是,我躲在蛇神像背后伪装蛇神,丰乐乡的人果然对此深信不疑,我让他们做什么,他们莫敢不从。” “然后就剩下这些只对看戏操曲、玩票遣怀感兴趣的达官显贵了,如果不给他们尝点甜头,他们是不会这么轻易地被我聚到这偏僻山岭来的。” “所以,我想出了一个一箭双雕的好办法——蛇神娶妻,这样,便可同时报复丰乐乡的人和那些把我当作裘珏的赝品,肆意欺凌折辱的朝臣们。” 梅恕予鬓边的发丝随风轻轻舞动,眼神淡漠地量视着面前几十具白衣人的尸体。 “你当时为什么指名要小芙来这里?” 杨惜的目光凝于空气中的某一点,静默了许久,冷不防地冒出这一句。 “丰乐乡其余人与刘二郎的死皆有沾染,我笃定他们不敢报官。但,他们爷孙俩不一样,留在外面,终归是不安定因素。” 杨惜听了梅恕予的回答,静静地看着梅恕予溅着点点血斑的侧脸,沉默了一会儿,轻声发问: “……当年出卖你和周愫下落的,是窟中那些少女吗?曾参与找出你们藏身之处的,又是那些少女中的哪一个?” “恶贯满盈、罪孽滔天的,真的是她们吗?她们当年也不过才五六岁的年纪,你费尽心思把她们骗到蛇窟百般折磨,就叫做报仇了?她们只是被贪图钱财的父母轻易舍弃的可怜人。” “我不在乎!”梅恕予转过脸与杨惜对视,眼神怨毒。 “丰乐乡这些人本性如此,什么蛇乡,这些乡民不知要比山中的蛇蚺冷血恐怖多少倍,呵……我偏要他们以血还血,以肉还肉!” “他们不把我们的命当命,我自然也不会把他们的命当命。” “至于殿下的问题……如果殿下没有察觉异常,没有来到这里,解决了这些人,下一步,我就会立马带着蛇群去绞死丰乐乡剩下的那些人。” “丰乐乡的每一个人,我都不会放过!” “可是殿下既然出现在这里,那就代表官府的人必定已经有所防备,屠乡这件事我是做不成了,真可惜啊。” 梅恕予叹息了一声,以一种哀伤而温柔的眼神看着杨惜,转移话题道,“殿下既然知道小芙,那定是代她来的吧,殿下果然是一个亲善温柔的人呢……明明贵为王候,却能为了一个萍水相逢的女子,孤身乔装入蛇穴。” “殿下,您本不该来这里的。” “我真的,就只差一点,便能问心无愧地下去见梅辛和周愫了。” “……问心无愧?” 杨惜攥起了梅恕予的下颔,看着他的眼睛冷冷地说道,“你只是把梅辛和周愫的痛苦,把你自己的痛苦,在丰乐乡那些少女身上,重演了一遍而已,她们何辜受此冤辱?” “柔弱者挥刀向更弱者,你真以为,这样做便能告慰梅辛和周愫的泉下之灵?” “能不能的,我都已经做了啊,殿下。” 梅恕予苍白一笑,探手抚了抚杨惜的脸廓,“那日我们会在舫上相遇,是因为我听手下人说,有个腰间别着亲王玉牌的贵客登了画舫。” “我还是头一次离皇子这么近呢,实在很好奇,所以刻意装成一个柔懦的小倌接近您。” “您和那些人都不一样,我还是第一次见到您这样温柔的人。” “您往日里待我那么好,那今日,会放过我吗?” 杨惜松开钳着梅恕予下颔的手,沉默了许久,而后语气坚定地答道:“不会。” 梅恕予毫不意外地点点头,专注地看了杨惜一会儿,道:“嗯,我知道了。” “但我想自行了断,可以吗,殿下?” “本来就无法选择怎么生,怎么活,最后如果连怎么死都无法选择,那我这一辈子,未免也太可怜了。” “其实我一直还想再弹一次琴给您听,我真的……练了很久。” “但好像,没有这个机会了。” 梅恕予走入阶上席间,将一个火折子点燃,扔在桌案的锦缎上。这间石室被提前泼过硝油,很快就燃起了熊熊大火。 “你……” 杨惜被吓得怔住了,反应过来后追了上去,下意识朝梅恕予伸出了手,想将他拽回。 但梅恕予摇了摇头,推开杨惜的手,转过身,决然地向火海内走去。 杨惜被大火逼得连连后退,站在石门外,看着火红的焰浪将梅恕予吞噬。 “殿下,今日白衣人并未全部到场,我的房间里还有点您可能用得上的东西。” “……再见。” 梅恕予一开始还能面带微笑地站在火里,但很快就痛得泪流满面,不复最初的洒脱决绝。 他低垂着头,自袖间摸出了几根琴弦模样的白色丝线,慢慢缠上了自己的脖颈,微弱的声音被火声盖过。 “如果真的有来生,我想过得好一点。” “我不想学琴,我想……和那个都亭侯一样,骑马射箭,十五岁便横戈跃马,封侯拜将。” “自缢原来真的,这么痛啊。” 然后,杨惜就看见一个东西骨碌碌地滚下了台阶。 梅恕予手里握着一把泡血的琴弦——他用琴弦生生勒断了自己的脖颈,身首分离- 杨惜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从那间石室里挪动脚步,一步步向外走的。他脑子浑浑噩噩,身体燥热绵软,心跳快得可怕,他扶着墙站了一会儿,忽地听见了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他抬头一看,贺萦怀带着一众官兵赶来,高度紧绷的神经登时松了下来。 贺萦怀向他解释说这蛇窟位于深山中,与湖下的蛇穴相连,入口隐蔽,他们在带着乡民在深山里搜寻了许久才找到。 他们一行人进入蛇窟后发现窟内的蛇十分密集,蛇群被人惊扰后纷纷暴动,疾如激箭,他们一路用刀弓斫杀,后来又被窟内的侍从阻拦,耗费了许多时间,这才找到此处。 解释完后,贺萦怀本欲上前扶着面色极差的杨惜,杨惜摇摇头,让贺萦怀赶紧带着官兵先去解救被关在石室内的丰乐乡的姑娘们,然后自己凭记忆找去梅恕予的房间翻了翻,果然找到了一份名册。 一份记载了曾所有曾至蛇窟寻欢的白衣人的身份名册。 然后,杨惜回到和贺萦怀约定好的汇合地点,这时他已经完全站不稳了,浑身发热,急促搏动的心脏仿佛要跳出胸腔。 有过被下药的先例,杨惜很快就反应当时老鸨灌给他的那盏酒里掺了什么药,无非又是情毒媚药一类的东西,没有性命之忧,就是有点难以启齿。 没过一会儿,贺萦怀带着一群丰乐乡的姑娘们赶来了,见杨惜身形摇摇晃晃的,赶忙上前扶住他。 走在最前面的红药听见贺萦怀唤杨惜相王殿下,深深地看了杨惜一眼,眸中情绪复杂。 “先送她们回家吧,我自己可以,不用,不用管我……” “我自己在洞窟里待一会儿,捱过去了就好了。” 杨惜将名册递给贺萦怀后,难受得把自己的头埋在臂弯里,蜷在角落。 贺萦怀心里着急,命执戟将姑娘们送回家好生安置,自己留下来搀着杨惜,见杨惜根本没办法自己行走了,直接俯下身将他抱起,带他向蛇窟外走去。 行至拐角处时,二人忽地听见了一阵由远及近的脚步声,以为是尚未除尽的蛇窟侍从,警惕起来。 贺萦怀动作轻柔地将杨惜放下,护在身后,自己执剑向前,厉声喝道:“什么人?” 来人手执长剑,没有回话,步伐轻缓地从对面走来。 杨惜蹲在墙角,迷迷糊糊地抬头看了一眼,那人雪衣银发,衣袍翻飞,神情淡漠地揩拭着自己颊侧的血迹,身后是一地白衣侍从的尸体。 萧、萧鸿雪? 他怎么会出现在这里,自己中毒太深,出现幻觉了? 杨惜低头猛拧了一把自己膝盖上的皮肉,痛得倒吸一口凉气。 贺萦怀见来人是萧鸿雪,按住自己腰间的剑,没有半分放松。 萧鸿雪看着蹲在墙角,把自己蜷成一小团的杨惜,眯着眼走上前,问贺萦怀,“我哥哥……怎么了?” 贺萦怀早从杨惜那里得知黄金台案是四皇子与昭王世子联手罗织的冤案,故对萧鸿雪很是警惕,没有回答。 萧鸿雪亦没有等贺萦怀回答的耐心,径直越过了他,俯身凑近角落里的杨惜。他见杨惜那副模样,心中了然,抬头对贺萦怀道,“把哥哥交给我。” “为什么?”贺萦怀冷声回道。 萧鸿雪轻轻笑了一声,语调暧昧,“因为……我和哥哥睡过了啊。” 他的声音带着少年人独有的清哑感,尾音慵慵地拉长。 “对吧,哥哥。”萧鸿雪微微低头,亲了亲杨惜的唇角,然后将他揽在自己怀里。 “我哥哥现在身中情毒,难受得很,你不把他交给我,难道是……对我哥哥有什么想法,想趁人之危不成?” 萧鸿雪抬头,似笑非笑地睨了贺萦怀一眼。 贺萦怀听了萧鸿雪这番话,脸上神情变幻,神色复杂地看着他们,“……我并无此意。” 萧鸿雪并不在意贺萦怀的回答,低头对自己怀里的杨惜柔声发问:“哥哥……愿意和我走吗?” 萧鸿雪的声音很轻,胳臂锢住杨惜腰腿的力道却一点不轻,杨惜有一种自己就算不同意,他也不会放手的感觉。 杨惜:“……” “没事,萦怀,你让他带我走吧。” 与其药效发作在贺萦怀面前丢人,和一个已经发生过关系,没什么可忌讳了的人待在一起,确实是最优解了。 萧鸿雪见杨惜同意了,将自己的外袍脱下,披在杨惜身上,然后将他打横抱起,抱着他往前走。 “你怎么会在这里?”杨惜脸贴着萧鸿雪的胸口,好奇地抬头问道。 萧鸿雪垂下眼,伸手轻轻捏了捏杨惜发红的脸颊,笑了。 “那日臣弟在谢府外等了三个时辰,亲眼见哥哥一出门便直奔金吾卫大营了,哥哥最信任的人,果然还是贺萦怀啊……” “你又跟踪我?” “谢韫此人心机难测,阿雉只是担心哥哥的安危,远远地跟着,并没有上前打扰。” “后来,我发现这地方实在诡异,见贺萦怀带着官府的人神色紧张地搜山,便跟在他们身后,进了此洞窟。” “哥哥生气了吗?” “可是,我若是不跟来,哥哥现在这副模样,打算找谁解决……贺萦怀?”萧鸿雪眼神淡漠,用素白的指尖轻轻挑起杨惜的下颔。 “哥哥是气我悄悄跟着你,还是气我搅了你和他的好事?” 杨惜瞪了萧鸿雪一眼,没力气和他辩驳,哼了句,“强词夺理。” 萧鸿雪没什么反应,转头看了一眼紧紧跟在他们身后的贺萦怀,挑了挑眉,靠在杨惜耳旁轻语道,“哥哥的旧情人对你还真是情真意切啊……阿雉都要被感动了。” 然后,他不再说话了,冷着脸将杨惜一路抱到驿道上,驱马而去。 路上,杨惜在萧鸿雪怀里不断躁动。萧鸿雪眸色一暗,深吸一口气,将他的两肩轻轻按住。 “哥哥,坐好了,别乱动。” “哥哥再忍忍,现在在马背上啊……哥哥的第一次,臣弟还不想和哥哥玩这么野的,怕你会受伤。” 杨惜:“……” 杨惜听了这话,惊愕地转头看了身后的萧鸿雪一眼,极力压抑着身体在药力下的本能反应,不动了。 萧鸿雪刚才好像一脸平静地说了很恐怖的话,对吧? 一会儿后,萧鸿雪在一家客栈前下了马,将杨惜抱进客栈。领了客房钥牌后,萧鸿雪一手抱着杨惜,一手推开客房的门,将门重重带上了。 第69章 燃灯哥哥先用腿让我来几下,好不好?…… 已经入夜,客房内光线幽暗,萧鸿雪动作极轻地将杨惜放在榻上,转身去寻灯烛点亮。 杨惜迷迷糊糊地望着萧鸿雪的背影,因为浑身发烫,伸手拽下了那件披在自己身上的外袍。 萧鸿雪点起灯烛后,走回榻边,见杨惜只着一身纱制裙裳,料子很透,还被酒水泼湿了,若有似无地露出大片白皙的肌肤。 他眼神专注地盯着杨惜看了一会儿,喉结动了动,嗓音微哑,“……哥哥今天穿的这身,和那日醉红楼里的,一样好看。” 杨惜闻言低头看了看自己,他现在这副装扮格外艳情暴露,被萧鸿雪这么认真地盯着,倍感尴尬,低声解释了一句,“这个……事出有因,我不是变态。” 然后,他下意识伸手去捂挡自己裸露在外的肌肤。 “哥哥这副模样,被贺萦怀看见了。” 萧鸿雪坐到榻边,探手摸了摸杨惜鬓边随风轻轻飘动的青丝,语气虽然很平静,杨惜却听出了浓浓的醋意。 杨惜的感觉没有错,下一刻,萧鸿雪便伸出冷白的胳臂,用力地搂住了杨惜的脖颈,将头埋在他的颈窝处,一副生闷气的模样。 “你手好冰,”杨惜的脖颈上传来一阵冰凉,从浑身火烧似的闷热感中稍微清醒了一点,伸手轻轻抚了抚萧鸿雪的脊背,勾唇一笑,“不过,发热的时候和你靠着,还挺舒服的。” 萧鸿雪没有抬头,将杨惜的脖颈搂得更紧了,闷闷地轻语了一句,“我的。” “什么?” 杨惜没听清楚,下意识又问了一遍。 “阿雉说,哥哥,是我的。” 萧鸿雪亲了亲杨惜颈侧的肌肤,伸手抚摸着杨惜腿根儿上因骑马而勒出的几道红痕,又忽地抬首和杨惜对视。 昏黄灯火下,萧鸿雪那双幽湖般的紫眸泛着皎耀的光泽,看得杨惜心尖莫名一颤。 然后,杨惜就听见这双眼眸的主人以一种极其温柔蛊惑的语调靠在他耳边呢喃,“哥哥的腿,好漂亮……阿雉忍了一路,实在辛苦,哥哥先用腿让我纾解一下,好不好?” 两个人靠得极近,呼吸间,萧鸿雪的热息悉数喷洒在杨惜的面颊上,带起些微痒意。 杨惜低垂着头,有些不自在地挪动了一下身子,眼神躲闪,“……痒。” “可以吗,哥哥?” 萧鸿雪轻轻抬起杨惜的下颔,让他和自己对视。 萧鸿雪的眼眸水光潋滟,被浓重的情欲浸染,语气却软得像在撒娇般。被萧鸿雪以这种纯良无辜的眼神看着,杨惜实在很难说出拒绝他的话,他微微侧着脸,声音有些不自然地问道:“腿……怎么纾解?” 萧鸿雪知道杨惜这话是默许了的意思。他见杨惜面上一副迷茫紧张的神色,勾唇一笑,伸臂环上杨惜的腰,对着他水色柔润的双唇就亲了上去,“先亲一下。” “那天在马车上,就很想亲了。” 然后,杨惜被萧鸿雪紧紧地锢在怀里着亲了好一阵,亲得他头脑发晕。 见杨惜有些喘不过来气了,萧鸿雪松开杨惜,站到杨惜身前,轻轻抚了抚他裙上的纱褶。 然后,萧鸿雪微凉的指尖挲过杨惜膝上的腻白肌肤,带起一阵酥麻感。 杨惜克制不住地有些颤栗,萧鸿雪感受到怀中人的颤抖,安抚般亲了亲杨惜的眼睛,然后用两手轻轻托着他的腰,“哥哥别怕,把腿并紧就好。” 他一边柔声哄着杨惜,一边倾下身抵住。 杨惜下意识想要挣扎,那双因不安而微微颤动的腿却被萧鸿雪的手掌紧紧按住了。 “哥哥害羞了?”萧鸿雪低头看着杨惜,眸中满含笑意,抬手勾起杨惜的发丝打旋。 杨惜抬头看着萧鸿雪那双冷亮的眼眸,深吸一口气,不愿在萧鸿雪面前露怯,稳了稳心神,嘴硬道,“……谁害羞?” “那,哥哥,别乱动啊,乖。” 萧鸿雪伸手摸了摸杨惜的发顶,仍旧是温柔蛊惑的语调,一点一点诱哄着杨惜慢慢沉沦。 一晌后,杨惜腿侧已经红了一片,同方才骑马勒出的痕迹交叠在一起。 萧鸿雪慢条斯理地取出绢巾,开始替杨惜擦拭他腿侧的一片狼藉。 杨惜由着萧鸿雪给自己擦拭,双腿都软得不行,微微发颤,轻哼了几声。 萧鸿雪是舒服了,但杨惜体内被药力催发的欲。火到倒烧得更加炽烈,他现在浑身燥热难耐,神智混沌,心口狂跳。 “哥哥好乖,刚才让阿雉好舒服。”萧鸿雪勾了勾唇角,俯下身吻了吻杨惜的腿和膝。 萧鸿雪这一蜻蜓点水般轻微的动作直接刺激得杨惜身体一僵,两眼微微发红,揽住萧鸿雪的修长的颈子,靠在他耳边抱怨似地哼说了句,“我难受。” “哥哥是不是想和阿雉要什么?那就说出来啊?” 萧鸿雪被杨惜这娇柔的语调听得眸色愈发深沉,唇角带着笑意,刻意逗起杨惜来。 “哥哥不说出来,阿雉怎么帮你?” 杨惜本就因为自己被药力催成这么一副欲求不满的狼狈模样觉得难为情,还被萧鸿雪这么刻意挑逗,一时火上心头,按住萧鸿雪的肩,一个翻身把萧鸿雪压在身下,咬牙切齿地说,“要你。” 萧鸿雪的脊背重重砸在床褥上,一头顺如丝缎的银发铺开,讶然地笑了笑,抬手抚了抚杨惜的后脑,“哥哥吓我一跳……” 然后,他撑着床榻直起身,靠在杨惜耳畔暧昧地呵了一口气,“好啊,哥哥。” “哥哥想要,阿雉就给你。” “不过,哥哥的衣物被打湿了,不先沐浴暖暖身子,很容易受寒的。” 萧鸿雪环住杨惜的腰,将他搂在怀里,把他身上湿漉漉的衣裙脱下,放到火钵旁烘着。 然后,萧鸿雪把杨惜抱到了盛满热水的浴桶边,给他清洗身体。 萧鸿雪动作时,杨惜因为药力作用在水下不停挣扎扑腾,还主动伸手去解萧鸿雪的衣衫,萧鸿雪被杨惜撩拨得差点没忍住。 他深吸一口气,按住杨惜作乱的手,嗓音沙哑道,“别急啊,哥哥,本来是想等给哥哥洗完,去榻上再……如果哥哥想在这里就被阿雉上的话,就继续乱动。” 杨惜脑中尚存的最后一丝理智让他松开了自己扒在萧鸿雪襟口的手,低垂着头,难受得整个人都在发抖。 然后,萧鸿雪仔仔细细地替杨惜清洗完身体,又将他抱回榻上。 萧鸿雪背倚着床帐,微微眯起眼,轻轻抓起杨惜的手,覆在一片灼烫之上,轻语道,“哥哥方才是用腿哄的它,那哥哥再用嘴哄哄它好不好?” 杨惜闻言抬眸看向萧鸿雪,两人眼神对视上,萧鸿雪顿了一下,凑近杨惜,捏了捏杨惜的耳垂。 “害羞的话,用手也可以。” 杨惜抿了抿唇,眼里眸光不定,本来就难受得要疯还被萧鸿雪这么挑逗,实在没心情配合了,他沉默了那么两秒,低头道,“你还是别管我了,我自己也可以。” 然后,杨惜转过身去,裹着衾被,把自己蜷成一小团,自己慢慢纾解了起来。 萧鸿雪看着杨惜在自己面前自渎的画面,眼底欲念浓重得化不开,眼神愈发深沉,在杨惜头顶轻轻笑了一声,“哥哥怎么会觉得,都做到这种程度了,阿雉会这么轻易地放过你?” “阿雉可不忍心见哥哥一人难受啊。” 然后,杨惜听见了衣衫簌簌落地的声音。 萧鸿雪褪尽自己的衣衫,将杨惜按倒在榻上,湿热的舌尖舔舐着他的耳廓,轻轻吸吮了一下他的耳垂,柔声低语道: “谢韫让你孤身来这种地方犯险,最后……还是我来帮你解决啊,哥哥。” 和杨惜第一次的粗暴直接相比,萧鸿雪显得有耐心多了,在这种情况下还记得认真仔细地为杨惜涂抹脂膏。 虽然萧鸿雪有将脂膏焐热才涂,杨惜还是被刺激得闷哼了几声。 萧鸿雪扬起下颔,朝杨惜笑了笑,“哥哥……上来。” “害怕的话,可以抓着阿雉的手。” “这种事,谁会怕?”杨惜啧了一声,背对着萧鸿雪,慢慢移动。 “不怕,那哥哥为什么不敢看我?” 萧鸿雪的语气温和平静,唇边笑意不减,却按止了杨惜凑近他腰腹的动作。 杨惜张了张口,还没来得及回答,便被萧鸿雪托着腰换了个朝向,对上那双满含欲念的紫色眼眸。 萧鸿雪托着杨惜的腰将他揽在怀中,与他耳鬓厮磨,道,“哥哥……看着我。” “阿雉想要你看着我。” “不想来就算了。”杨惜看着萧鸿雪脸上那种淡定从容的笑便没来由地生气,瞪了萧鸿雪一眼,冷冷道。 萧鸿雪轻笑一声,伸手将杨惜鬓边的几缕乱发拢到他耳后,然后,他趁杨惜分神间,兀自动作。 刚开始的那一瞬间,萧鸿雪也难以自抑地哼咛了一声,痛得微微蹙眉,心道果然没办法很快习惯同命蛊的存在,这东西多多少少有些碍事了。 但他也因此清楚杨惜的感受,注意到身下的杨惜面色发白,痛得眼泪直流后,萧鸿雪微微俯下身,温柔地亲了亲杨惜的眼睛,舐去杨惜眼角的咸涩的泪水,“痛吗?那臣弟轻点。” 萧鸿雪在心里提醒自己,对他要尽量温柔耐心一点。 但在他看见杨惜眼尾发红,扬着秀美白皙的脖颈不停喘息呻吟的模样后,所有的温柔克制都悉数抛到脑后去了,即使动作急猛时他自己也疼,萧鸿雪依然没有因此放缓半点动作。 第70章 照夜哥哥,别忍了,叫出来。 “慢…慢点,”杨惜痛得不自觉弓起后背,浑身发抖,喉中发出细微的泣音,“你…你也痛的吧……就不能慢点?” “痛啊,”萧鸿雪顿了顿,旋即勾唇一笑,“但阿雉一想到自己现在是在和哥哥亲密,就开心得不行。” “哥哥,阿雉说过了,阿雉这个人很耐痛。” “哥哥不用担心阿雉,还是多担心担心自己吧。” “哥哥……你是我的。” 萧鸿雪伸手撬开杨惜攥得极紧的指掌,与杨惜十指相扣,他一边舐着杨惜右耳垂上的耳环痕,一边颇有耐心地柔声哄着杨惜,“乖,一会儿就不疼了。” 萧鸿雪见杨惜极力压低着自己的喘吟声,很是不满地俯身凑近杨惜,用力咬了咬他的唇角,道,“哥哥,别忍了,叫出来啊。” “阿雉想听你的声音。” 然后,不待杨惜反应,萧鸿雪便陡然动作。 “…唔!” 杨惜唇齿间抑制不住地泻出模糊的字音,狠狠地瞪了萧鸿雪一眼。 萧鸿雪见杨惜这副模样,在杨惜头顶轻轻笑了一声,双唇自杨惜的唇一寸寸地向下游走,吻到他的下颌与颈项。 动作许久后,萧鸿雪环住杨惜的腰,将他揽在自己怀中,慢慢从榻上站了起来。 杨惜不清楚萧鸿雪为什么突然站起,但他乍然间离开软实温暖的床褥,被风吹得有些瑟瑟发抖。 他用最后一丝清醒神智挣扎着,修长的手指攥着萧鸿雪的肩头,轻声说,“回……回榻上。” “回榻上做什么,”萧鸿雪从容地替杨惜拨了拨他额上被细汗浸湿的发丝,“阿雉站着也可以帮哥哥解情毒啊?” “什…什么?” 杨惜疑惑地看了萧鸿雪一眼。 很快,杨惜就明白了萧鸿雪这话是什么意思。 萧鸿雪两手托着杨惜的腰,将他牢牢地锢在自己怀里。 杨惜浑身绵软无力,为了不摔下去,只得死命环住萧鸿雪的脖颈,整个人摇摇欲坠地挂在萧鸿雪身上。 萧鸿雪很享受被杨惜以这种极其依赖的姿态贴着,也不着急动作,而是靠在杨惜耳旁蛊惑般轻语,“哥哥不是难受吗?难受的话,哥哥求求阿雉,或者……自己动起来啊?” 杨惜瞥了他一眼,心里就是不太想让这人如愿,作势挣扎着要从萧鸿雪身上下来,萧鸿雪见状,倏地变了脸色,将杨惜紧紧锢在自己怀里,动作起来。 杨惜的身体瞬间绷紧了,唇瓣微微发颤,想要叫却又叫不出声音,像脱水的鱼一般翕动着,一头湿濡散乱的如瀑墨发随着他身体的颤抖而翻飞飘动。 杨惜虽因药力作用不由自主地迎合着萧鸿雪,那双碧玉般的翠眼却怨愤地望着萧鸿雪,泪水淌了满脸。 “哭得好可怜噢……哥哥。” “臣弟都心疼了。” 萧鸿雪一边动作,一边笑着伸出手,揩了揩杨惜脸上温热的泪水。 “那你…倒是…停啊?”杨惜急促地喘着气,痛得直蹙眉。 他现在就像一束在空中漂浮颠荡的苇草,除了紧紧抓住萧鸿雪的两肩,没有任何事物可依傍。 “哥哥真的想让臣弟现在停下吗?”萧鸿雪纯良无辜地看了杨惜一眼,故意坏心眼地在他耳旁吹了口气。 “哥哥不想的,对不对?” “哥哥知道吗,除夕夜,哥哥独自酌酒自斟的那一瞬间,阿雉就想很睡哥哥了。” “好不容易才能和哥哥这样欢爱一次,阿雉不会停的。不过……如果哥哥说点好听的,阿雉就轻点。” “什么……好听的?”杨惜喘着气,艰难地说出了一句完整的话。 “叫叫我的名字,或者……夫君啊。”萧鸿雪挑了挑眉。 “夫人。”杨惜偏不想让眼前这个人遂意,勾了勾唇,故意挑衅地喊了他一句。 萧鸿雪并不在意杨惜的挑衅,只是轻轻笑了一声,道,“也可以。” 话音刚落,萧鸿雪便将杨惜的脊背抵在客房的书架上,把他桎梏在这个狭小的角落里。 “哥哥,腿再分开点,夫人要认真上你了。” 杨惜能感受到身前萧鸿雪胸膛、腰腹肌肉的紧绷,萧鸿雪的呼吸,身上的浅淡香气,更见识到了这人惊人的臂力和腰力。 好一阵后,萧鸿雪停了动作,靠在杨惜耳边微微喘气,道,“那条衣裙应该已经烘干了,哥哥穿回来吧?” 杨惜怔了一下,反应过来萧鸿雪话中之意后,挑了挑眉,“呀……没想到,我们雪儿还有这种癖好?想看哥哥穿裙子?” 萧鸿雪听了这话也不否认,轻轻点了下头,“是啊。” “哥哥上次在醉红楼穿的那身,就让臣弟惊艳不已,久久不忘。” “那…哥哥下次穿裙子上你。”杨惜伸手摸了摸萧鸿雪的下颔,轻佻地笑了笑。 萧鸿雪并不在意杨惜话中的挑衅之意,将杨惜轻轻放在书架下的桌案上,转身去取那条衣裙。 一晌后,萧鸿雪看着眼前杨惜身上被衣裙勾勒出的身体曲线,眼神深邃,喉结滚动了一下,“哥哥,你好美。穿裙子……更漂亮了。” “是吗?”杨惜漫不经心地理了理自己腿边的裙褶,“可我倒觉得,我们雪儿穿那套,肯定更赏心悦目。” “好啊……如果哥哥想看,阿雉随时可以。” 萧鸿雪伸臂揽住杨惜的脖颈,语调暧昧,“好了,哥哥,阿雉还没尽兴呢。” 然后,萧鸿雪扯开杨惜的衣襟,顺着勾勒着杨惜胸膛的颈链含住了,轻轻舐咬起来。 杨惜闷哼一声,俊美的脸庞倔强地绷紧了,不肯露出一丝旖旎神态,隐忍地承受着身前这人给自己带来的一切。 萧鸿雪看着杨惜这副模样,呼吸愈加急促,再度抱起杨惜,动作起来。 杨惜衣裙上的珠链坠子随着他的动作不停晃动,发出清脆的声响。 一开始杨惜还能故作轻松,一声不吭,但在萧鸿雪的凌厉攻伐之下,杨惜到底忍不住了,出声道: “阿、阿雉,你慢……慢一点……” 杨惜语带哭腔,带泪的脸颊却染上红霞,纤长浓密的睫毛微微发颤,艷红的唇瓣轻轻翕动着,齿间泻出的话音软得像撒娇似的,听得萧鸿雪心脏颤栗。 “……好。” 萧鸿雪深深看了杨惜一眼。这人完全不知道自己用这副神情和这种语调说出来的轻一点慢一点不仅毫无效用,反而只会加重他的恶劣欲望。 后来,不管杨惜怎么哀求怎么示弱,萧鸿雪硬是没停过,边哄边动作,表现得游刃有余,“我当然知道你痛,哥哥……再忍忍,坚持一下好不好,这才多久呢。” 杨惜偶尔蹙眉瞪他几眼,萧鸿雪也没有半分慌张,微笑着俯下身,抚摸杨惜那蝶翅般轻轻颤动的眼睫,“哥哥再等等,很快就不难受了。” “哥哥,你把阿雉喘得好硬。” 和杨惜在榻上利落沉默的风格不同,平时寡言少语的萧鸿雪做起这种事情来话多得可怕。 两人之间静默太久后,萧鸿雪便主动找起了话题,虽然在这种气氛下这话题有些诡异:“哥哥听了谢韫的话孤身来丰乐乡犯险,还和贺萦怀同乘一马了,是不是?” 萧鸿雪眸色深沉,伸手拭了拭杨惜额头的细汗,接着问道,“哥哥……你以前,和贺萦怀做过这种事吗?” 杨惜:…… 杨惜怀疑自己要是真和萧鸿雪在一起了,不分界门纲目科属种,自己身边只要出现一个雄性生物体,都要被萧鸿雪纳入情敌范围。 对于“我和萦怀只是朋友”这个已经解释过很多遍的问题,杨惜懒得解释了,无奈地阖上了眼。萧鸿雪脸上的浅淡微笑虽然没有消失,但明显对杨惜不回答问题的反应很不满意,加大了动作力度。 半天下来,杨惜逐渐适应了被萧鸿雪抱着,眼边的泪水也差不多干涸了,不言不语地看着萧鸿雪。 萧鸿雪勾了勾唇角,不给杨惜反应的时间,便抱着他,转身走回榻边。 走起来的瞬间,杨惜痛苦地哼咛了一声,修长的双腿微微发颤,两手撑在萧鸿雪肩头,逐渐紊乱的吐息喷洒在萧鸿雪颈侧。 然后,杨惜沉默地盯着萧鸿雪看了很久。 “嗯?哥哥一直盯着阿雉看什么?” 萧鸿雪顿了顿,问了一句。 “在想,你好漂亮。”杨惜坦诚地回答。 萧鸿雪轻笑一声,“哥哥,想靠这种方式让阿雉温柔点……你也太可爱了吧?” “好漂亮?”萧鸿雪翻身将杨惜压在身下,挑起他鬓边的一缕青丝把玩,“漂亮没用,臣弟想做哥哥的驸马,靠漂亮可做不到。” 杨惜听了这话,没有言语,眸光闪烁。 ……驸马?我看你是比较想当皇帝吧。 “哥哥,阿雉等这一天,等了好久好久。” “哥哥,永远只看着我一个,只和我在一起,好不好?” 萧鸿雪的脸上露出了一种杨惜从未见过的陌生情绪,语气近乎哀求。他俯身往杨惜颊上吻去,杨惜因为萧鸿雪这很是突兀的话有些没来由的惧意,下意识躲了躲他要亲吻自己的动作。 杨惜这个下意识的躲避动作,让萧鸿雪动作一滞,最后,他的唇没有贴上杨惜的唇,只是从杨惜脸颊上轻轻擦过,便退开了。 杨惜有点不自在,将脸埋在衾被上,背对着萧鸿雪,不去看他。 须臾后,一滴滚烫的液体落在了杨惜的脊背上,他有点讶异和迷茫,但他还来不及转身看那是什么,就被突然变得阴郁的萧鸿雪扣着手腕,陷入新一轮的沉浮之中。 70-80 第71章 拥抱真讨厌你还会让你上一整夜?…… 萧鸿雪醒得很早,他甫一睁开眼睛,便微微低下头,朝和自己相拥而眠的杨惜望去。 杨惜昨夜被萧鸿雪压着折腾了许久,现在还没醒过来,他用两手作枕,侧躺着蜷在萧鸿雪怀里,眉头微蹙。 迷蒙的天光自窗棂中倾泻进来,垂在榻边的锦帷纱帘被晨风吹得轻轻晃动,发出窸窸窣窣的细微响声。 在这一片宁静安谧中,萧鸿雪探出手,轻轻抚了抚杨惜那像蝶翅般轻轻颤动着的纤长眼睫,看着杨惜被天光镀上了一层柔和光芒的面容,听着他清浅的呼吸声,内心一片柔软。 睡觉的姿势好乖。 萧鸿雪勾了勾唇角,单手支颐,微微眯起眼,目光在杨惜身上流连逡巡了起来。 从杨惜的颈项到腰腹,再到臂腿,萧鸿雪量视着自己昨夜留在他一身白皙肌肤上的青紫的旖旎欲痕,心情颇佳。 忽地,萧鸿雪又想到昨夜自己向杨惜表白心迹后,要吻他时,那人下意识的闪躲和抗拒。萧鸿雪的眸光黯淡了一些,听着窗外响起的几声模糊的鸟啼,有些出神。 他将下颔抵在杨惜的发顶上,伸出手臂,注意着不压到杨惜脑后那一片密长的乌发,轻轻环住了杨惜的腰肢,将靠着自己睡的杨惜搂得更紧了些——这样的动作,能让这个总是患得患失的人,感受到拥有的实感。 动作间,萧鸿雪落肩的银发轻轻扫过了杨惜的面颊。 “……痒,”杨惜没有睁开眼睛,声音带着些刚睡醒的柔和朦胧,语调慵懒地发问,“你怎么醒这么早?” 萧鸿雪听着杨惜那软得像撒娇一般的嗓音,喉结滚动了一下,轻声回复道,“阿雉觉少。” “喔,觉少……可是我怎么记得,我往日去碧梧院给你上药,见你不过晚饭时候便歇息了啊?” “因为那个时候是冬天,阿雉……晚上不敢睡,所以要在白日里休憩。”萧鸿雪勉强地笑了笑,语气有些僵硬。 “不敢?”杨惜闻言有些诧异,睁开眼睛,望着头顶上方萧鸿雪白皙的下颔,疑惑地发问,“为什么不敢?” 因为冬夜里,会有趁夜来砸门的“醉酒”街坊,会有将燕人妇孺强行拖进毡帐中的突厥士兵,会有突然从身后伸进襟口的手…… 但是这些,萧鸿雪说不出口,尤其是在这个人面前,他不敢展露这些阴暗腥腐的疮面和伤口。 萧鸿雪垂下眼,脸色微微发白,声音有些不易察觉的颤抖,“以后……如果有机会,再说给哥哥听吧,好吗?” “你……” 杨惜专注地看着萧鸿雪,顿了顿,觉得萧鸿雪这反应实在有些奇怪。 杨惜又忽地想起籍田时萧鸿雪在慕容嘉面前难得的情绪失控,隐隐觉得这两件事之间可能有什么联系,但既然萧鸿雪不愿意说,他也不会强人所难,便不再坚持问下去了,将未说完的话咽了回去。 “是我弄醒哥哥了吗?”萧鸿雪微微低首,轻轻抚了抚杨惜的眼睛,不动声色地转移了话题。 “你抱我抱这么紧,我就是睡得再沉也会醒的。” 杨惜在萧鸿雪怀里轻轻挪动了一下身子,调整了一个更舒服的姿势,默契地没有再追问,而是接着萧鸿雪的话回道。 “雪儿昨晚还没抱够吗?刚醒就急着要抱哥哥。” “哥哥可被你抱够了,现在腰和腿都还又痛又酸。”杨惜抱怨般轻轻推了下萧鸿雪环在自己腰上的胳臂。 萧鸿雪的胳臂纹丝不动,闻言俯下脸,往杨惜额头上印下了一个温热的轻吻。 “这个,算是道歉吗?”杨惜勾了勾唇角,从萧鸿雪怀中坐起,抚了抚自己额头上的湿痕。 “不算,是阿雉自己想亲哥哥。” 然后,萧鸿雪抬起脸,眸中泛着氤氲水光,回复起杨惜的上一个问题,声音委屈得不行,“哥哥……你不喜欢被阿雉抱吗?” “哥哥怪阿雉抱得太紧,可是阿雉若不趁哥哥睡着时多抱一会儿,等哥哥醒了,就不愿意让阿雉抱了……” 杨惜:“……” 不是,这人装起柔弱可怜来也太自然熟练了吧?! 昨夜也是这样,萧鸿雪一边撒娇一边柔声诱哄自己和他翻来覆去地亲密,自己稍微流露出一点抗拒之意,萧鸿雪便会靠在自己耳旁委屈兮兮地问自己是不是讨厌他,这么不愿意和他亲近。 杨惜很想硬下心说是,但他从来都是个吃软不吃硬的人,一对上萧鸿雪那双微微发红的,泛着湿润泪意的眼眸,便说不出什么重话了。 下场就是被萧鸿雪压着折腾了大半夜,喊停下喊得嗓子都哑了,萧鸿雪才恋恋不舍地从他身上起来。 “少装可怜。” 杨惜轻哼一声,睨了萧鸿雪一眼,兀自挣出他的怀抱,翻身下榻。 谁知他刚往外走了两步,双腿便止不住地发颤,传来一阵难捱的酸痛,支撑不住身体的重量,身形摇摇晃晃的。 “啊……” 杨惜膝盖一弯,眼看要摔倒时,萧鸿雪赶忙奔来,将杨惜稳稳当当地接进了自己怀里,“哥哥……当心。” “哥哥真被阿雉上到腿软了吗?” 萧鸿雪下颔抵着杨惜的发顶,眼眸含笑,“哥哥昨夜被阿雉那样折腾,今天怕是没法正常活动的。” 杨惜整个人跌入了萧鸿雪那带着浅淡香气的的怀抱里,用手撑着地,抬起头,瞪了萧鸿雪一眼,没好气地回道,“……你还知道啊。” “你不是应该和我一样痛吗,怎么看着精神这么好?” “阿雉自幼习武,体力好,也耐痛。” “哥哥种的同命蛊,在这种事情上,倒很有效用呢。哥哥什么感受,阿雉一清二楚。哥哥疼不疼,该缓该急,该轻该重,心里都有数……” “哦,”杨惜低头看了一眼萧鸿雪搂着自己腰的手,“松开,我被你抱得有阴影了。” “哥哥,你好凶。”萧鸿雪的声音从杨惜头顶响起,带着些幽怨,“哥哥昨夜可不是这样的。” “哥哥不记得了吗?后来在榻上,哥哥可热情主动了,缠着阿雉要了好几回……阿雉可辛苦了一晚上,给哥哥侍寝呢。” “现在哥哥情毒解了,下了床榻便翻脸不认人了?对阿雉这样冷言冷语……” 杨惜面无表情地看着萧鸿雪,没什么反应。萧鸿雪见杨惜不回应,非常收放自如地将话锋一转,凑到杨惜耳边问,“哥哥,阿雉昨夜如何?” “哥哥喜欢……和阿雉在一起吗?” “一般,凑合。”杨惜不想看见眼前这人太得意的表情,随口敷衍道。 “是吗,可是哥哥昨晚哭得……” 萧鸿雪探手摸了摸杨惜的眼角,唇边扬起了些揶揄的笑意。 随后,萧鸿雪伸手撩开杨惜颈后的青丝,在他秀美白皙的脖颈上吻了下,又将手探向他的腰间。 杨惜感觉背被抵住,吓得连忙攥住了萧鸿雪的手,“你干什么?” “哥哥方才不是说,阿雉不行吗?” “既然昨夜没能让哥哥满意,当然是……要再接再厉啊。” “满、满意了!别碰我!” 杨惜嗓音沙哑地喊了一声,挣出了萧鸿雪的怀抱,坐到榻沿上。 “哥哥的声音哑了。” 萧鸿雪在杨惜身前站定,伸手摸了摸杨惜精致白皙的喉结,眸色深沉,“因为……昨夜喊了一晚上?” 他眨了眨眼,暧昧一笑,“如果哥哥以后都能像昨夜那样主动就好了。” 杨惜:“……” “哥哥,阿雉好高兴。” 萧鸿雪俯下身,轻轻拥抱了一下杨惜。 “哥哥那日说,梦见过我……但哥哥不知道,其实阿雉在梦里,也梦到过和哥哥……” “这次,终于得偿所愿。” 萧鸿雪笑了一下,但很快,面上神情变得有些悒郁。 “……虽然,阿雉心里明白,哥哥其实一点也不喜欢阿雉,对阿雉只有厌恶提防。” “若不是哥哥中了情毒,根本就不愿意让阿雉对你做这种事吧?” 萧鸿雪低垂着头,手指轻轻绞着衣袖,用眼角余光偷偷瞥着杨惜脸上的表情。 ……他还没完没了了? 杨惜看着萧鸿雪沉默了一会儿。 他以前怎么没看出来萧鸿雪这个旁人眼中杀伐果决、心狠手辣的冷面美人,其实背地里又茶又爱哭还喜欢撒娇? “我要是真像你说的那么讨厌你,”杨惜顿了顿,“还会让你上一整夜?” “我又不是脸好看就来者不拒的人。” “不用小心翼翼地试探我,萧鸿雪。我对你的感情没有你想象的那么淡薄。” 虽然他和萧鸿雪之间有着误会仇怨,但,萧鸿雪,也曾是他透过小说书页上那数万行虚构的笔墨,认识、了解、真心实意地喜欢过的一个人。 萧鸿雪听着杨惜这番语气认真的话,怔住了,讶然地看向杨惜的眼睛,似乎想从他的眼睛中辨别所言真假。 “但是,”杨惜不躲不避,和萧鸿雪对视了一会儿,话锋一转,“我对你,也只是比对旁人要多出一些好感,还没有爱你爱到死心塌地、不可自拔的地步。” “我可以和你坦白,你之前的感觉没有错。我以前对你的好,也是有一定动机的,并非完全出自本心,我并不是那么无私良善的一个人。” “我们两个以后会怎么样,说实话,我不好奇,也没那么在乎。情爱和性命比起来,我会毫不犹豫地选后一个。” 杨惜想起昨夜萧鸿雪在自己下意识抗拒他之后,那一瞬的阴沉。 再会伪装的人,在床笫间也是掩藏不了自己情绪的。虽然萧鸿雪现在表现得若无其事,但杨惜心里总觉得非常不安。 他叹了口气,接着道: “在我可以毫无保留把信任交托给你之前,我有自己想做和要做的事,你做什么都制止不了。” “如果你真喜欢我,真的想和我在一起,就拿出能让我重新相信你的实际行动来,给我看。” “只靠嘴上说的喜欢和示爱,我一个字也不信。” “毕竟,”杨惜伸手抚了抚自己胳臂上那一片淡粉色的痂疤,“这些伤口,是真的很疼。” “阿雉知道了。” “对不起,哥哥。” “对不起……” 萧鸿雪听罢杨惜的话,瞬间搂住了杨惜的脖颈,将脸埋在他的颈窝处,两肩颤动着。 杨惜感受到几滴温热的液体滑过自己肩颈边的肌肤,惊异地看着萧鸿雪的发顶。 他怎么又哭了?! 自己刚才……有很凶吗,好像没有吧?明明有尽可能温和地和他讲话啊? 杨惜欲言又止,沉思了一会儿。 “……行了,别哭了。” “弄得好像昨夜被睡被欺负的是你一样。” 杨惜叹了口气,伸手抚了抚萧鸿雪的脊背。 萧鸿雪没有抬头,探手轻轻摸了摸杨惜背后的鞭痕,两人之间就这么靠偎着,一阵无言。 然后,杨惜感觉自己的胸膛被个什么东西硌了一下,往后退了一点,瞥见了萧鸿雪襟口露出来的一截红色线绳。 这线绳与自己之前留在萧鸿雪脖颈上的那道伤口叠在一起,杨惜怔了怔,指着那条长长的伤口,问道:“这个,用药能祛掉的吧?” “你为什么要留着?” “因为……阿雉要时时提醒自己,不能再做出伤害哥哥的事。” 萧鸿雪闻言笑了笑,绕过线绳摸了摸自己颈上的伤疤,动作间,一枚玉玦露了出来。 杨惜凝眸看着那枚颇为眼熟的玉玦,呼吸一滞。 反应过来后,他正要说些什么时,忽地响起了一阵叩门声。 第72章 夕阳(二合一)哥哥就再让阿雉亲一会…… “哥哥别动,阿雉来。” 听见叩门声后,本来坐在榻沿,和杨惜偎拥在一处的萧鸿雪站起身。他将挂在床榻旁的外袍取下,动作轻柔地盖在杨惜身上,然后转过身,朝房门处走去。 萧鸿雪对这个不合时宜地来叩门,扰了他和杨惜独处时刻的人十分不耐,他微微眯起眼,面无表情地将手探向闩门的短木,方才面对杨惜时的柔软乖巧荡然无存。 “吱呀”一声,门扇被往外推开了。 看清来人是谁后,萧鸿雪陡然冷了脸色,面若寒霜。 “殿下呢?” 贺萦怀马尾高束,单手抱剑,一袭玄衣被风吹得猎猎翻飞,他看着萧鸿雪,脸上同样没什么表情,一派冷肃气质。 萧鸿雪见贺萦怀张口便是问杨惜的下落,轻轻笑了一声,挑了挑眉,语调慵懒地答道,“哥哥他自然是……同我在一起了。” “一整晚,都和我在一起。” 这话讲得实在有些暧昧,但萧鸿雪不以为意,他漫不经心地伸出一只素白的手,轻轻按上门框,将进门的路挡得死死的,明显没打算让贺萦怀进门。 两个人就这么面对面地无声对峙了一会儿,气氛无比僵硬。 这时,贺萦怀身后忽地响起了一道娇怯的女声。 “…义,义兄他,在里面吗?” 萧鸿雪这才发现贺萦怀身后还跟着一个姿容俏丽、手中端着托盘的少女,他视线绕过贺萦怀,略微打量了这少女一番,便收回了目光,轻声问道:“你义兄……是谁?” “我,我并不知晓他的名讳。” 小芙眸中泪光闪闪,咬了咬嘴唇,接着道,“是一位黑发绿眸的哥哥,额心有一颗红痣。” “村里之前去做蛇妻的姊姊们回来后,都浑身是伤,精神也不太好,义兄他是代我进蛇窟的,我……我很担心他,便托贺哥哥将我带来见他。” “义兄临走前说想喝我煲的鸡汤,我将汤煲好,带过来了。” “这位哥哥,请问,我……我可以进去看一眼我义兄吗?” 小芙将托盘上的汤盅凑前来给萧鸿雪看,小心翼翼地观察着眼前这个神色淡漠的少年的脸色。 贺哥哥虽然也同样寡言少语,但这几日相处下来,小芙知道他其实是个面冷心热的人。但是,眼前这个明明美得惊心动魄、眼神却无比冰冷的少年,总让她有些莫名的惧意。 萧鸿雪听完小芙的话,若有所思地看了她一阵,问道,“你方才说,他是为了你,才孤身入蛇窟的?” 小芙怔了一下,不明白为何这少年的声音听上去有些莫名的不悦,迟疑地点点头,接着解释道,“义兄他是为了调查乡里的蛇祸,才乔装成女子,以我的身份混进蛇窟的。” “我和义兄原本只是萍水相逢,那晚我爷爷砍柴归家时不慎摔倒,义兄他不仅将我爷爷送回家,在听说我被指名去河祭做蛇妻后,还主动提出要代我去蛇窟……义兄他,他真的是一个很好、很温柔的人。” 小芙提起杨惜时,眼神不自觉温柔了许多,双颊微微泛红。 “呵……我当然知道他是一个很好很温柔的人了。” 萧鸿雪见小芙这副羞赧模样,冷笑了一声,他正要说些什么时,忽地听见身后有轻微的脚步声响起,便侧过身,朝屋内望去。 杨惜听见门外几人交谈的声音,披着萧鸿雪的衣袍缓缓走了出来,为了让自己的走路姿势显得正常,强忍着疼痛迈开步子,额头渗着不易察觉的冷汗。 他蠕动着发白的薄唇,勉力露出一个笑,招呼贺萦怀和小芙进来坐。 萧鸿雪见状,赶紧走过去搀着杨惜,一手握着他的手,一手托着他的腰,慢慢地把他往椅凳边带,在杨惜坐下之前,还贴心地取来一条软毯垫在凳子上。 贺萦怀向杨惜简单汇报了情况,说已经带着执戟协同官府安置好被囚于蛇窟内的少女们,窟内的尸体也被具具抬出,陈于衙门前庭,作为罪证的名册待回京后转呈大理寺。 小芙一直安静地坐在杨惜对面,见杨惜没事,暗自松了口气。待贺萦怀汇报完后,小芙便将托盘上的汤盅递到杨惜面前,和他说起话来。 杨惜和小芙交谈寒暄的时候,萧鸿雪全程都面无表情地抱臂站在一旁看着,偶然间和对面的贺萦怀对视上后,便冷哼一声,挪开了视线。 一晌后,小芙和杨惜道过别后,正准备起身离去,杨惜嘱咐贺萦怀先送小芙回家,随后在此地汇合,一同回京,贺萦怀颔首。 待两人走后,萧鸿雪见杨惜被门外刮来的风吹得咳嗽了两声,便默默走去将门扇合上了,又走回杨惜身边。 然后,萧鸿雪站在杨惜身侧,不言不语地盯了他许久。 杨惜正拨动着手里的小瓷勺,认真专注地舀着盅内热气腾腾的鸡汤喝,没有抬眼看他。 杨惜发觉萧鸿雪的视线落在自己身上许久都没有移开后,有些疑惑,偏头瞥了萧鸿雪一眼,“一直盯着我看做什么,好看?” “好看。”萧鸿雪勾了勾唇角,轻语道。 “你去找面铜镜,对着镜子看看自己,更好看。” 杨惜语气平静地回复了一句,接着专心喝汤。 杨惜这话不是敷衍,确实是发自内心的,他以前听人说真正的美人多是美得雌雄莫辨的,他还不太信,直到他来到这个世界,见到活的萧鸿雪。 但萧鸿雪心思不在这上面,他见杨惜完全不明白自己什么意思,深吸了一口气,走到杨惜身后。 萧鸿雪一手撑着桌案,微微俯下身,投下的阴影将杨惜完全笼在自己怀中了。 然后,杨惜听见自己头顶传来一声轻笑。 “方才那个,又是哥哥的哪位好妹妹啊?” “哥哥上回在画舫对阿雉说,不喜欢女子……嗯?” 萧鸿雪自身后用力按住杨惜的两肩,然后伸出胳臂环上了他的脖颈,带着一点威胁的意味,靠在他耳旁轻声问,“今天是义妹,明日是不是就要突然多出来一位王妃了,哥哥?” 萧鸿雪抬起杨惜的下颔,让他与自己对视,面上笑意不减,但微微发颤的肩头显示出他正竭力压抑着某种情绪。 杨惜这才恍然大悟:“你吃醋了?” 萧鸿雪冷哼了一声,道:“说到底,阿雉只是哥哥的姘头罢了,哪有吃醋的立场。” 他刻意加重了“姘头”的读音,语气酸溜溜的。 “比不得哥哥的好义妹年轻漂亮,还会煲汤,一口一个‘义兄’,叫得真亲热啊,哄得哥哥又是孤身入蛇窟,又是对她这么念念不忘的……” 萧鸿雪话音未落,杨惜便支颐笑了一声,转过身去,在萧鸿雪反应过来之前,把他抱进了自己怀里,摸了摸他的发顶,柔声哄道,“你也是我弟弟啊。” “而且,我们雪儿还不够年轻漂亮吗?这可是把哥哥哄栽了好几次的一张脸。” 杨惜笑了笑,故作风流轻佻地用指腹描摹了一下萧鸿雪的眉眼和唇线。 “至于煲汤嘛……雪儿虽然没这么长于烹饪,但雪儿很会撒娇啊。雪儿说她一口一个‘义兄’,你自己不也是一口一个‘哥哥’?” 萧鸿雪静静地坐在杨惜怀里,用手攥着杨惜的两肩,闻言脸色稍霁,偏头亲了亲杨惜的颊侧。 杨惜无奈地摇了摇头,笑着说,“还真是孩子脾气啊,谁的醋你都吃。” “孩子?”萧鸿雪顿了顿,低头看了一眼杨惜微微发颤的腿,“孩子也能把哥哥上得合不拢腿。” 杨惜听了这话,赶忙伸手去捂萧鸿雪的嘴,“青天白日的,说什么呢?” “哥哥是我的,”萧鸿雪亲了亲杨惜的掌心,然后轻轻挣开杨惜的手,反手攥住杨惜的手腕,和他两手相扣,一字一顿道,“我一个人的哥哥。” “不管是贺萦怀还是那个什么义妹,阿雉都绝不允许他们抢走哥哥。” 萧鸿雪眯起眼,将杨惜的手攥得更紧了些。 “痛,松手。” 然后,杨惜用自己挣出来的一只手,舀了一勺汤吹了吹,送到萧鸿雪唇边,“你也喝点,降降火。” 萧鸿雪坐在杨惜怀里,自然地仰着颈子张开唇,将汤水喝下。 杨惜看着萧鸿雪喝汤,忽地想起什么,充满歉意地笑笑,“我方才忘了这勺子是我用过的了……你不是有洁癖吗?” “哥哥的嘴阿雉都亲过了,还有什么洁癖?” 萧鸿雪慢条斯理地从怀里取出一张绢帕,擦了擦自己唇边的汤渍。 杨惜见哄得差不多了,道,“我腿疼,先起来吧?” “哥哥方才……在哄我?” 萧鸿雪一边站起身,一边看着杨惜的眼睛。 “做哥哥的,当然要哄着点弟弟了。” 杨惜点了点头,笑着回道。 “何况……我这个弟弟,跟个娇惯的小公主似的。年纪虽小,脾性却大,表面看着冷冰冰的,其实又爱哭又喜欢撒娇……” “不过,真的生得很漂亮。” 萧鸿雪被杨惜讲得脸颊微微泛红,用脸在他颈窝处蹭了蹭,嗅闻着他落在肩上的青丝,“哥哥头发好香。” “鸡汤更香。”杨惜把汤盅端到面前,将勺子递给萧鸿雪,然后伸手丈量了一下他的腰。 “雪儿太瘦了,一看平时就不好好吃饭,哥哥抱起来都嫌硌人。” “多吃点,长点肉给哥哥抱。” 萧鸿雪闻言乖巧地在杨惜身边坐下,就着杨惜方才用过的瓷勺,捧着汤盅开始喝汤。 萧鸿雪自己喝一勺,要给杨惜喂个三四勺,杨惜虽然觉得此举有点太黏糊了,但他才把萧鸿雪哄好,生怕又惹他不高兴,所以也没说什么。 等盅内的汤见了底,萧鸿雪开始收拾杯盏时,杨惜凝望着空气中的某一点,轻声道,“阿雉,你还记得……清漪吗?” 萧鸿雪手上动作一顿,陡然冷了脸,“哥哥提他做什么,哥哥对他就这么念念不忘?” “哥哥,你是不是一直气我搅了你和他那段舫上的风月情?” “他死了。” 杨惜望着空气出神,语气平静。 萧鸿雪表情一滞,有些不知所措了。 然后,杨惜向萧鸿雪讲述了自己在蛇窟中的见闻。末了,杨惜叹息了一声。 “我觉得丰乐乡的姑娘可怜,也觉得梅恕予可怜,我想恨他却恨不起来,想可怜他又觉得做不到,我好像……什么都做不了。” “你知道吗,梅恕予他……就死在我眼前。”杨惜深吸了一口气,眸中似乎倒映着那日的焮天火光。 “被火焚烧,真的很痛,很痛。” “他却还用藏在袖子里的一把琴弦,生生勒断了自己的脖颈……他得多痛啊?” 杨惜垂着眼,摩挲了一下自己右耳垂上那枚珠链,手微微发抖。 “是我太自以为是了,以为自己能拯救那些身处绝望泥沼中的人,但其实,我除了做一个怜悯他们苦难的旁观者之外,似乎什么也做不到。” “我做事思虑不周全,也没有文韬武略,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一切发生。” 穿书至今,从侯府大火到饺饵案,从黄金台到丰乐乡,杨惜只觉得疲惫,被冥冥之中的命数给推着不停往前走,以前信心满满,觉得事在人为,现在只感到一股深深的无力和挫败。 说起来他也不过二十出头的青年学生,大学都没毕业,每天生活在只需要思考“还有多久下课?”和“一会儿去食堂吃什么?”的象牙塔里,对很多事物的认知都还停留在浅薄幼稚的层面。 在宗人府里的时候,他一心想抓住皇位,认为皇位是张好用的保命符,但是,得到皇位之后呢?所谓在其位承其重,他真的有本事担起一国的社稷重任吗? 萧鸿雪听完杨惜的话后,也是一阵沉默,他感受到杨惜内心的动摇和挣扎,俯下身轻轻抱住了杨惜,抚了抚他的脊背。 “但哥哥有心。”萧鸿雪伸出一根手指,在杨惜心口处轻轻描摹了一下。 “心?” “武者在习武之初,总不免在刀枪剑戟、斧钺钩叉中纠结择选一番……可世间诸般兵器,‘心’才是其中,最为锋锐的利器。” “哥哥有一颗温柔圣善的心。” “哥哥并不是什么都没做到,至少丰乐乡的人是因哥哥而获救。” “就像哥哥那位……义妹说的,”萧鸿雪顿了顿,刻意拉长了“义妹”的读音,“和哥哥处于同等地位的人,会为了一个素不相识的平民女子,孤身入危机四伏的蛇窟吗?” “而且,在她之前,哥哥还救了阿雉。” 萧鸿雪握着杨惜的手,定定地望着他。 “魏书萱将我笞打得血肉模糊,要剜我的肉做药引子时,是哥哥救了我,把我带回碧梧院养伤。” “碧梧院的起居吃用,都是哥哥精心吩咐的。阿雉一开始不知道哥哥不是萧成亭,态度冷淡恶劣,哥哥也不曾生气,对我一直很好。” “阿雉自己都不太在意的生辰,哥哥记住了,还送阿雉自己亲手刻的长命缕。” “除夕夜、籍田、春猎……和哥哥之间的所有,阿雉一点都没有忘记。” “即使是,因为误会,将哥哥送进宗人府后,也不曾忘。阿雉那个时候很厌恶自己,怎么能好了伤疤忘了疼,为了那些虚无缥缈的关心和呵护,像被温水鼎煮的蛙一样,无知无觉地抻展四肢,被煮成一滩软泥?” “哥哥,你知道,阿雉发现你不是之前的萧成亭的时候,有多开心吗?” “我并不像你想的那样,对你好是因为……我一觉醒来,便在萧成亭身体里了,我怕你报复我。”听了萧鸿雪的话,杨惜有些莫名的羞愧,垂着眸,轻声说。 “可哥哥如果只是因为害怕阿雉报复,想要讨好阿雉,怎么可能在我不喝药,我自伤的时候那样生气,同我吵架?” “哥哥,不管你是出于什么那样做,那些关心爱护,都是真的,阿雉心里有数。” “哥哥,阿雉曾经真的觉得,阿雉的命就是这么不好……爹娘不疼,后母苛虐,唯一能让我感到温暖的,只有身边那只小犬。那日我兄长卧病,我头回被父王带入宫中赴宴,还被一朝太子下药强迫。” 还有那些他不敢说出口的,充满鲜血淤泥、狼狈屈辱的日子。 萧鸿雪攥紧了指掌。 “但是……哥哥出现了。”萧鸿雪将手松开,莞尔一笑。 “原来阿雉的命没有这么差。” “哥哥,阿雉很高兴,你愿意讲这些给我听。” “阿雉很喜欢这种,被哥哥当成亲近之人的感觉。” “亲近之人?”杨惜一怔,抬头看着萧鸿雪。 “对,就是哥哥在他面前可以无所顾忌、自如相处的那种人。” 杨惜听了这话,看着萧鸿雪想了一会儿,非常自然地使唤起了他,“好,既然这样,阿雉,你把我抱下去,我们去大堂等一会儿萦怀,我走路好疼。” 这是杨惜第一次这么不见外地让自己做事,萧鸿雪怔住了。 见萧鸿雪没反应,杨惜幽幽道,“阿雉折腾了哥哥一晚上,哥哥使唤你一下不行吗?” 闻言萧鸿雪白皙的脸上忽然浮出一丝绯红,“……当然可以。” 贺萦怀带着几位执戟回来后,萧鸿雪当即抱着坐在他身旁的杨惜上车,掀开车帷前还炫耀般看了一眼贺萦怀。 走进车内后,杨惜因为太疼了不肯坐着,蜷着蹲在了座位前。 “哥哥,你好可爱啊……”萧鸿雪单手支颐,笑眯眯地看着蹲在自己身旁的杨惜。 “很疼的话,哥哥上来,坐阿雉腿上吧?” “不要,我有阴影了,这样挺好的。”杨惜睨了萧鸿雪一眼。 睡萧鸿雪的时候,这人有多人畜无害、百依百顺,被他睡的时候,就有多恐怖,简直是变本加厉地讨回来,一边温柔蛊惑,一边将他拆吃入腹。 萧鸿雪微微俯下身,揽过杨惜的肩膀就要亲,却被他伸手拦住了。 萧鸿雪可怜兮兮地凑在杨惜耳旁道:“阿雉不是哥哥的亲近之人么,哥哥方才都肯让我亲的……” 然后,他自行猜测了起来:“哥哥是还在介意和阿雉做了那种事吗?” “哥哥放心,阿雉会对哥哥负责的。” 杨惜:“……” “谁要你负责。” “阿雉好心帮哥哥解毒,哥哥反倒不高兴了?” “还是说……哥哥是对解毒对象不满意啊?” “那我去替哥哥把你的旧情郎,或者好义妹叫过来?”萧鸿雪眯起眼,托着下巴冷笑一声。 杨惜无奈地摇了摇头,“又来了……” “别多想,我就是疼的。” 萧鸿雪闻言叹了口气,“早知道就不那么……这下哥哥以后若不愿意和我……怎么办啊?” “你知道就好。” “我忽然又想起一件事。”杨惜转过脸,认真地看着萧鸿雪。 “嗯?哥哥说。” “昨晚我和你……的时候,你是不是偷偷哭了?” 萧鸿雪眼神飘忽,“……有吗?” “哥哥记错了吧。” “肯定有,眼泪都滴我背上了。” “疼哭的。哥哥疼,阿雉就疼。” “真的吗?”杨惜狐疑地看了萧鸿雪一眼。 “……哥哥,别问了。” “回京路途遥远枯燥,哥哥就再让阿雉亲一会儿,好不好?” “只是亲,不会对哥哥做什么的,阿雉保证。” 萧鸿雪将杨惜搀了起来,与他五指相扣,温柔地吻了吻他的耳垂,然后将他按倒在座垫上。 “哥哥昨夜在榻上的风姿,真是让阿雉难以忘怀啊。” 杨惜听了这话,耳尖瞬间红了,将脸偏了过去。 萧鸿雪笑了一声,又深深吻了他好几下,杨惜生怕齿舌交缠时发出的暧昧声响被车外的人听见,极力压低着自己的喘息呜咽。 马车驶入京城时,已是黄昏。 分别前,萧鸿雪趴在杨惜肩头,把玩着他的头发,“哥哥,日后,我能去相王府找你吗?” “找我做什么?难道阿雉听说我相王府还缺位王妃,想自告奋勇不成?”杨惜探手摸了摸萧鸿雪的脸,调侃道。 “是啊。”萧鸿雪欣然点头。 “哥哥……可以吗?” “前些时日,阿雉一直都不敢主动来找哥哥,怕哥哥还没有消气。”萧鸿雪的声音很轻,满是委屈。 “还撒娇。我相王府门前又没有贴什么昭王世子不得入内的告示,你想来就来啊。那,下次见了……阿雉。” 杨惜下车前,回头看了一眼萧鸿雪,笑着朝他挥了挥手。 他整个人都被笼在黄昏澄暖的光辉里,夕阳为他俊逸的脸廓镀上了一层柔和的光芒,晃得萧鸿雪心神一颤,只觉耳旁喧哗的人潮市声都仿佛静止了,看向杨惜的目光异常温柔,“……好。” 第73章 叨扰你们不要脸,本王还要。…… 杨惜回京后的第二日,清早,王府侍从便来他寝卧外叩门禀报,说府外有人前来拜谒相王殿下。 杨惜睡眼惺忪地从榻上爬起来披上衣服,刚带着侍从走到前庭,便远远望见了好几位他以前并未走动过、有过什么往来的朝官。 这些朝官们正抱着袖子支使仆役们搬抬物什,他们携来了数十抬金银珠宝、古董字画、丝绸名茶等礼物,一眼望去,琳琅满目,将相王府门前堆得没法正常进出。 杨惜打了个呵欠,缓步走向府门处,有些迷茫地看着眼前这一幕。 自己和这些人至多也就是在朝会宴饮时打过照面,交情很浅,他们怎么会突然这么殷勤? 杨惜正在心中揣测这些人的来意时,一个锦裘玉带,看模样不过三十出头的男人转头看见了杨惜,上前行过礼后,神秘兮兮将杨惜引到了一旁。 杨惜一边走,一边仔细打量着这人的脸,他对这人倒还有点印象,没记错的话,应是被庆平长公主一力保荐入朝的宠臣,水衡都尉江宁。 大燕朝堂势力可分为天子党和公主党两派,分别以睿宗和其姐庆平长公主为首,颉颃相争了许多年,而这江宁正是公主派的一位重要朝官。 原主萧成亭身为睿宗的亲子,自然和睿宗同仇敌忾,和对立的公主派之间的界限划得很分明。他连与自己的亲表弟、昔日竹马贺兰月都是一派水火难容的架势,自然更不会和被其父视为肉中刺的公主派的官员有什么牵扯。 因此,杨惜实在很好奇江宁突然前来拜谒自己的理由。 他眼前的江宁此时满面为难之色,再不复往日朝堂之上多次直谏睿宗,在他施政时给他添堵的辩口利辞,说起话来吞吞吐吐,十分犹豫。 “臣今日冒昧前来叨扰相王殿下,其实是有事相求,就是这事……唉,实在是……难以启齿啊。” 江宁几次停顿,举袖拭了拭自己额角并不存在的汗珠,用眼角余光偷偷观察着杨惜脸上的神色。 “大人有话不妨直说。”杨惜本来就因为被迫起了个大早有些烦躁,这人说话偏还弯弯绕绕的,支支吾吾了半天还说不到重点上,他耐心耗尽了,抱袖睨了江宁一眼。 江宁听了这话,尴尬地笑了笑,深吸一口气,一副豁出去了的表情,道,“其实是臣有个不情之请,若能得殿下允准,臣一家人便可不再受这熬心之刑了。” “哦……熬心之刑?”杨惜挑了挑眉。 “正是。殿下,您可是昨夜方从丰乐乡返京?” 杨惜不明白江宁为什么突然问起这个,轻轻点了下头。 “丰乐乡一事,自昨夜传回大理寺,便震惊京师啊……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竟有这样多的勋贵同僚私下里做出这等勾当,当真令人不齿!”江宁将指掌攥握成拳,面上神情极其愤慨。 “据传,殿下您是于外出游览时听闻丰乐乡祸事,便不顾性命安危,孤身潜入蛇窟,后与贺中郎将合作诛杀幕后元凶,解救乡中受难女子,乡民莫不涕零感念殿下恩德。” “殿下如此心系黎民,实乃我大燕社稷之福啊……”江宁捋了捋短须,面上笑容有些谄媚。 然后,江宁顿了顿,不露痕迹地将话头一转,“殿下,臣听说……除了转送回京的那数十具尸首,殿下您还从蛇窟中,带回了一份名册?” 哦,这人先前铺垫一大堆,原来重点在这儿啊。 杨惜闻言冷笑了一声,慢条斯理地将缠结在自己耳垂珠链上的丝发捋了捋,然后往江宁身前走了几步,对他耳语道,“怎么,大人这么关心那份名册……难道,是册上有名不成?” “那大人方才言辞间怎么又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又是‘令人不齿’的,骂起自己来都这么不留情面,倒教本王听不明白了啊。” 江宁脸色微微发白,但仍竭力维持着面上得体的微笑,镇定地回复道:“殿下说对了一半……不过,去了丰乐乡的并非臣本人,臣每日案牍朝务缠身,根本无暇出京游玩。” 然后,他叹了口气,接着道,“是臣……家中的老父。唉,臣的父亲他上了年纪,老糊涂了,受友人游说怂恿,便稀里糊涂地跟着去了……” “昨夜丰乐乡一事传回京中后,他被生生吓病了,中了风邪,躺在榻上口齿不清地痛哭自己竟因年老昏聩,做出这样不光彩的事。” “臣心里疑惑,仔细询问后才得知,父亲他致仕后终日在府中养鸟种花,倍觉日子闲淡无趣,后来有友人邀他外出‘散心’,他不明真相,稀里糊涂地跟着去了。” “到了地方,才发现是丰乐乡的……呃,艳窟,臣父亲几次说要走,都被友人给劝留了,只好干坐在那里,喝了几盏酒。” “臣坐在榻边,父亲他紧紧握着臣的手,向臣发誓说他真的只是去那里饮酒听乐的,并不曾做出什么逾矩行径。他听说,那份名册将要被转呈大理寺,届时,他为官一世的清白名声就毁了不说,还要令家门蒙羞……” “臣的父亲往日在官场上好歹也是个有些头脸的人物,活到这把岁数,原本也没什么放不下的了,最后也只求留个清白名声,便能安安心心地去了。” “可他却偏偏遇人不淑,碰上这么个事。他因为害怕被亲朋背后戳点脊梁骨,身后名声臭秽,被吓得整夜睡不着觉,彻夜哀吟。” “臣听着实在揪心,一夜未眠陪侍在侧,最后,父亲他……他求臣想个法子,呃……看看能不能将那名册上的名字抹掉。” 江宁一边说,一边偷偷观察着杨惜的脸色,见杨惜面上神色没什么变化,壮着胆子说了下去。 “臣听说那名册现在还押在贺中郎将手上,尚未呈送大理寺,殿下您与中郎将关系匪浅,那名册又是您亲自找到的,您看……可否行个方便,托中郎将把臣父亲的名字……” 江宁环顾四周,噤了声,比了个涂抹的手势。 “臣知道这事实在不光彩,已经痛斥过父亲糊涂了。可臣身为人子,被老父这样苦苦哀求,也是实在没法子了,这才来求您。” “殿下若肯行个方便,臣一定记您的情,您日后若是有用得着臣的地方,臣一定……” 江宁语气委婉,循循善诱,但他话音未落,杨惜便勾了勾唇角,笑了一声,出言打断,“不必了。” “大人清早携礼登门,又和本王晓之以理动之以情了这么久,原来……是为了此事啊。” “不过,令尊做的事,确实不太光彩。” 杨惜似笑非笑地看了江宁一眼,陡然换了一副冷肃语气,“岂止是不光彩,简直是卑劣下流,禽兽不如!” “江大人,你父亲说的话,你自己信吗?” “那地方本王亲自去过,藏于深山之中,只有遍窟的蛇,没有修设舞台歌榭。所有窟中宾客皆着白衣,以金面具覆面,彼此之间都毫无交流。” “而他们之所以如此遮遮掩掩,是因为他们在窟中只做一件事,那就是拍卖乡民的女儿。出价最高的人,可将她们单独带入石室内,肆意妄为。” 江宁面色陡变,嘴唇嗫嚅着,有些答不上话,这时,杨惜又问了一个略显突兀的问题,“令尊平日里……可讲究排场豪奢?” 江宁一怔,“臣的父亲平日里生活十分清苦俭省,痛恶铺张浪费。” “是吗?那他在那个地方,倒还挺舍得的。” “依大人方才所言,令尊只是去饮酒听曲,但大人知道吗,那地方……连竞价用的都是珍珠。” “令尊不辞辛苦,跑到一处离京城那么远的偏僻山野,一掷千金,只是为了听首曲子,呵……” “江宁,”杨惜眯着眼,猛地上前一步,用力揪住了江宁的衣领,“你当本王是傻子吗?!” “你知不知道,丰乐乡那些姑娘在那暗无天日的蛇窟被折磨得连话都不会说了,你告诉本王,她们拿什么唱的曲儿?” “你也是个满腹儒家诗礼的读书人,可你读了这么多年的圣贤书,竟只学会了愚孝和是非不分么?” “你心疼你家老父,害怕案情披露后,他会声名扫地,便费尽心思为他粉饰遮掩,紧张至此……可谁又去心疼那些姑娘?” “她们失去的,是半条命!” 杨惜想到窟中那些少女浑身伤痕、表情惊惶的模样,气得声音有些发颤。 “……江大人,敢问令尊今年贵庚啊?” “六、六十有五。”江宁明显被杨惜突然发作给吓着了,脸部肌肉僵硬地抖了抖,半天才回答。 “是吗,六十五了啊。” 杨惜松开攥着江宁衣领的手,抱袖悠悠地踱起步来,“方才听大人多次强调自家老父是被友人怂恿,是‘无心’的,说得本王还以为他是心性稚嫩,能被人随意哄骗的黄口小儿呢。” “欲盖弥彰。”杨惜冷笑了一声。 “令尊都六十五了,已做了多年的人夫和人父,却为了一己私欲,对年纪不过十五六岁的少女做出这等禽兽行径,现在竟还能觍着脸来求本王帮他遮掩——你们不要脸,本王还要呢。” “抹掉簿上名姓……呵,手眼通天的人,说起话做起事来,还真轻松啊。”杨惜唇角带着一丝讥讽的笑意。 “江大人,你将抹去名姓说得轻飘飘的,可你有没有想过,那些被解救回家的失了神志的少女,若有一日回想起在窟中的经历,看见那些作恶者丝毫不受此事影响,依旧快活度日,会有多痛苦?” “她们可能终生都要被这段梦魇一样的日子折磨,这种她们要背负一生的沉重窒息的苦痛,你说勾销便勾销了?” “抹除名姓,不是消弭罪孽,而是又一次朝那些姑娘挥去尖刀利刃——恕本王良心尚存,帮不了大人这个忙。” “请大人回去转告令尊,名册必会‘原封不动’地转呈大理寺,一切依我大燕律法办事,律法当前,不讲人情,饶是皇亲国戚,也一视同仁。” 杨惜刻意加重了“原封不动”的读音。 “至于名声……名声是自己给自己的,不是本王给的,本王给不了,更不可能替那些姑娘原谅他。” “不过,江大人此举倒是提醒本王了,”杨惜顿了顿,望向正在府门外焦急等候的其他人,“想通过人情往来把自己摘干净的人,还不少呢。” “本王会亲自下场督办此案,确保每一个涉案官员的名姓,都不会‘凭空消失’。” “殿、殿下……”江宁听了杨惜的话,面色发白,嘴唇翕动着,明显还想要再说些什么。 但杨惜振了振衣,朝府门外比了个“请”的手势。 “江大人今日登门太早,相王府的茶水都没还烧好,恕本王不留大人吃茶了,请。” “是……殿下秉公无私,真乃我大燕百姓的福气,是臣枉读这么多年圣贤书,为人腌臜鄙陋,臣告退。” 江宁见自己费尽口舌也说不动杨惜,反倒被他揪着领子一阵讥刺,实在难堪。他脸色青一阵白一阵,最后皮笑肉不笑地哼了一声,拂袖而去。 “对了,本王不受私贿,大人走时记得将礼物都带走,别遗落下来,挡了我相王府进出的路。” 杨惜对着江宁的背影悠悠说道。 江宁听了这话,将指掌攥握成拳,转头狠狠剜了杨惜一眼- 江宁走后,立刻又有府门外的人围了上来。和杨惜猜测的一样,这些人与江宁的来意相同,他们各有借口缘由,一个劲儿为自己或自己的父伯兄弟脱罪,将他们说得清白无辜。 若不是杨惜亲眼见识过那些白衣人摘下面具后的嘴脸,可能还真要信了。 杨惜一想到自己是被这样一帮卑劣无耻的人以这么可笑的理由吵醒,就倍觉窝火。 他以对待江宁同样的态度回绝了诸人后,便派侍从将那些礼物原封不动地送回,称自己身体不适,后面几日都要闭门谢客,若有人再于相王府门前集聚吵嚷,一律视作刺客。 随后,杨惜躺回了榻上。他本想睡个回笼觉补补精神,但大清早被闹了这么一遭,再怎么辗转反侧也睡不着了,他索性爬了起来,到府中的前堂品茗平复心情。 火炉上架着一把提梁壶,咕嘟咕嘟地煨着泡茶用的沸水。杨惜正坐在茶案后摆弄茶具时,侍从忽然来报说,尚书左仆射谢韫登门拜见。 谢韫这个时候来,杨惜的心情略有些微妙,但还是颔首让侍从请他进来。 谢韫今日身穿一袭青色长袍,衣袂飘飘,满头乌发仅以一根木簪挽就,气质分外儒雅,浑若仙人。 谢韫向杨惜行过礼后,杨惜笑着招呼他坐到自己对面,“大人来得正是时候。” “茶水刚煮好。” 谢韫微笑颔首。他不愧是世家大族养出的芝兰玉树的贵公子,坐姿端方,长袍曳地,举手投足间都是一派优雅气度,不言不语地看着眼前杨惜行云流水的点茶动作。 “请。”杨惜将茶盏轻置于谢韫面前。 “多谢殿下。”谢韫伸出手,白皙的手腕上佩着一串檀珠,他用素白的指尖描摹了一下茶盏上的瓷纹,漫不经心地问道,“殿下此去丰乐乡,收获如何?” 杨惜抿了一小口茶水,向谢韫娓娓道来。 “……最后,我在梅恕予的房间内找到了一份载录了所有曾到场的官员的身份名册。” “今早还有许多与此案有涉的官员,来求我放他们一马。” 然后,杨惜又讲江宁对他说的话转述给了谢韫。 “但我回绝了他们。今日之内,名册便会移呈大理寺……说话间,茶水都要凉了,我给大人重新倒一盏?” 杨惜伸手去拿谢韫面前的茶盏,却被谢韫轻轻按住了手腕,“不必麻烦了。” “殿下今日好兴致,与臣闲坐烹茶,可臣却满腹忧思,食难下咽,恐要扫了殿下雅兴了。” 谢韫面色平静地看着杨惜,杨惜怔了怔,旋即不动声色地抽出了自己的手。 “不知谢大人为何事烦忧?” “为了……殿下。”谢韫眸光深邃,轻叹一声。 杨惜闻言,目带疑惑地望着谢韫。 谢韫悠然起身,缓缓踱步到杨惜身后,然后俯下身,将两只手按在杨惜座椅的扶手两侧。 这是一个极具压迫感的姿势,杨惜有些不自在地往前挪了挪。 谢韫将手覆上杨惜的肩,按住他,开口道:“殿下可知,臣为何非要您去丰乐乡走这一遭?” “难道只是为了让您查清蛇窟案的案情真相吗?” “查案,是应由刑部去做的事,而非殿下该做的。” “殿下临走前,臣和您说过,您的复位之机在丰乐乡。” “殿下,您觉得,查清一桩牵扯诸多朝臣的丑闻,便足以让您复位吗?” 杨惜愣了愣,没有答话。 谢韫语气平静,接着道,“最关键的东西,分明已被殿下握在手中,可殿下却不知善加利用。” 第74章 玉玦我们两个关系好,就喜欢抱着睡。…… “大人是说……那份名册?”杨惜听了谢韫的话,很快反应过来。 “是。”谢韫轻轻颔首。 “那份名册,不是用来让殿下揭露真相,令作恶者伏罪的。” “那是送上门来的,辖制一些朝臣的极好的筹码啊。” “这件事的真相究竟如何,其实并不重要,说到底,受到侵害的不过几个草芥之人,谁会在意草芥的悲欢?” “但是,那些朝臣爱惜羽毛,定会为了自己,或是为了他们的父伯兄弟的声名,全力奔走。” “殿下也看见了,这份筹码握在殿下手中,就连公主派的重臣江宁都要放低姿态,主动来求您。” “……大人想让我用那份名册去威胁册上诸人,为我所用?” 虽然杨惜知道谢韫这人冷性冷情,绝非善类,但听了谢韫这番过于冷血的话后,杨惜还是觉得讶异。 “不。”谢韫轻笑一声。 “不是威胁。只靠威胁,怎么可能真正聚拢人心?” “殿下可曾听闻过,高祖焚信?” 高祖……那不就是萧成亭他太爷爷,那个据传曾和三位开国功臣乱搞男男关系的大燕开国皇帝? 不过,除了这桩风流逸事之外,杨惜对他毫无了解,于是迷茫地摇了摇头。 “昔年高祖一统北方后,麾下兵士在敌军主帅邝良的大帐中搜寻战利品时,意外发现了几箧燕军内部将士与邝良私通的密信,信中泄露了大量燕军的军情机密。” “高祖身边的谋士们,纷纷要求彻查并严惩这些通敌背叛之人,以正军纪。” “这消息迅速传遍军营,一时间,军中人心惶惶,许多将士都惶恐不安,犹如头顶悬剑。毕竟,北征之前,高祖为了肃清内部,处死了曾教唆前朝皇帝废除高祖将位的皇后和国丈。” “军营中的气氛变得愈发紧张,不少人开始互相猜忌,甚至有心虚之人开始暗中打探,那些箱箧中到底都有哪些人的信件。” “就在众人以为高祖会依照密信开始血腥屠戮时,他却做了一个所有人都意想不到的决定。” “高祖命令将士们在营地中央升起一堆篝火,将士们不明就里,依言去做了。后来,高祖亲自捧着那几箧密信走到高高燃起的火堆前,直接将数个箱箧抛入了火中。” “火焰很快吞噬了箱箧和其中的信件,高祖负手望着眼前熊熊燃烧的火焰,道,‘予时犹不自信,况人乎!’” “高祖说,当时敌我力量悬殊,连他自己都不自信能够战胜邝良,更何况其他人。” “这一幕发生在众目睽睽之下,所有人都看到了高祖的烧信之举。他们看着飘着纸屑灰烟的滚滚火浪,火光映照在每个人脸上,他们原本紧绷的神色开始缓和,纷纷露出了劫后余生般的笑。” “殿下,您听了之后,有何感想?” 谢韫顿了顿,望向杨惜,将他眼中的惊诧之色看得分明,笑着道,“通敌自然是万死难赎的重罪,战时,只消一封十几行字的密信,就极有可能导致军员死伤惨重,甚至直接决定了战局的胜败。” “多少军士,甚至连高祖自己都曾因这些自己人的通敌书信而被置于险境。从古至今,对于内奸的惩罚都是最为严苛残忍的。” “但面对这些足以掀起腥风血雨,可对麾下异心之人来场彻底的清洗的通敌罪证,高祖他却一声令下,将信件付之一炬。这个消息传开后,不少人都赞叹高祖心胸宽广豁达。” “表面看来,高祖焚信确实是一个以德服人的明智之举。” “可事实上,事情并没有这么简单。” “一个曾亲手掐死前朝皇帝的草莽枭雄,会是如此宽厚仁慈之人吗?” “高祖的这把火,其实有着更深的用意——聚拢人心。” “前朝最后一位将军邝良被高祖逼得自刎殉国后,高祖改国号为燕,可新朝表面平静,实则暗潮涌动,政治时局十分复杂。” “虽然前朝皇帝昏庸无道,但高祖弑帝自立,在民间一直饱受诟病。世家大族呢,又同样难以信任平民草莽出身的高祖,他们表面臣服,实则各怀心思,在暗中观望。” “彼时的高祖必须兼顾巩固战果和安抚人心,而那些通敌信件的出现,就恰好是一个天赐的良机。” “高祖他并没有豁达到根本不阅看那些密信的地步,据臣所知,他当年便将那些密信一封封拆阅过。” “但是,高祖发现,那些通敌的异心之人,大多来自世家望族。这些人的家族势力庞大,人脉极广,关系复杂如一张巨大的蛛网,牵一发而动全身。往往一人被诛,全族都会反目。” “在当时的形势下,世家大族的力量绝对不容小觑,他们掌握着一国大部分的人力物力资源——直到今世,仍是如此。” “高祖深知,若在这个时候屠戮那些世家出身的撰信者,必然会引起世家大族的激烈反抗。” “邝良战败自刎就是一个很好的例子。邝良虽是名门出身,却因为不懂得笼络人心,最终落得众叛亲离,帐中自刎的下场。” “于是,高祖慎重考虑之下,选择当众焚毁罪证,让那些人可以毫无负担和顾忌,忠心追随自己。” “高祖的这把火不仅烧掉了密信,也烧掉了那些世家的犹豫不决。高祖通过焚烧信件的方式,主动向那些一直介怀他平民草寇身份的世家大族释放了善意的信号。” “他的这份善意立即得到了回应,不少原本持观望态度的世家开始倒向高祖。因为他们看到了高祖的惊人胸襟,也看到了他的政治远见——以小忍图大事。” “燕朝初立,高祖推行的许多政令举措之所以广有成效,都离不开掌握政经军事资源的世家大族的支持与配合。” “事实证明,高祖当年的那个决定是无比正确的,他藉此成功地将多数世家大族纳入自己的统治体系之下,夯实了大燕王朝的基业。” 谢韫垂下眼眸,抬手抚了抚杨惜落在肩上的丝发,“臣的殿下啊……您现在明白,臣为什么要和您讲这个故事了吗?” “仆射大人……是想要我效仿高祖行事,焚毁作为罪证的名册?”杨惜垂眸望着茶盏上温软的水汽螺旋,语气平静。 谢韫微笑颔首,直起身,慢慢踱回自己的座位上。 “殿下,臣自己就是世家的人,所以最明白那些人是怎么想的。” “比蛇窟案更腌臜脏污的事情,他们也没少做。” “这案子即使公诸于众,那些人倚仗身后家族势力,至多也就是判劳役或流放,绝无性命之忧。而他们现在如此紧张,只是担心此事玷了家门名声,影响仕途,绝不可能真心悔过。” “殿下若能效仿高祖,不受贿礼,当着来府拜访的人的面,焚毁那份名册……丰乐乡这事虽小,但殿下向他们表露出的善意却难得。这件事过后,那些人精自会明白,该如何投桃报李,偿还殿下的恩情。” “萧成亭这些年名声在外,难以易改众人对他的印象。所以即使臣平了魏后之乱,将旒冕送去宗人府,他依然坐不上那个位置。” “殿下的当务之急不是思考如何复位,以陛下对殿下的疼爱,那是早晚的事。您该思考的是如何积攒人望,令那些世家的人对您改观。” “殿下现在最缺的就是人心。” 谢韫拈起茶盏,眸光深邃,叹息了一声,“江宁当然知道他父亲不是冤枉的,但他都主动软了身段,编好了说辞来向殿下求情,殿下又何故冷言斥责他?” “说得好听点,是殿下仁心。说得不好听,就是殿下意气用事,完全不懂得如何操驭人心。” “事情既然已经发生,那些女子受过的伤害也不会因为有人伏罪而消除,那么殿下何不好好利用此事?高祖连战时通敌这样的大罪都能宽宥,您又为何不能?” “您坚持让那些人伏罪,当众给他们难堪,自己又能得到什么?” “几个草芥之人的感激,哪里有朝官们的感激有用?” 杨惜听了这话,看着眼前谢韫依旧温和矜雅的微笑,后背一阵发冷。 谢韫这人举手投足间的优雅气质总会给人以仙人的错觉,可听他说出的话,哪里是仙人,分明就是罗刹。 “而且,除了这份名册,还有一件事,殿下也没有处理好。” 谢韫端起早已冷掉的茶水,抿了几口,道,“殿下在蛇窟内,定已见过那个女子了。” 一直沉默不语的杨惜闻言,抬头看了谢韫一眼。 “那个赤衣盟的女子。”谢韫不急不慢地解释道。 “若臣没记错,她名唤……红药?” “殿下明知赤衣盟乃是陛下,甚至是大燕的心头之患,为何私放了身为赤衣盟七大门主之一的红药?” “在臣的预想里,殿下应该将她绑回。无论最终能否从她嘴里撬出情报,都是大功一件。” “上一世,她被官兵拘捕后,是臣在大理寺中任职的族人亲自审的她。” 谢韫将茶盏搁到茶案上,漫不经心道,“的确是块硬骨头,她被捕后,除了讲述了一桩丰乐乡旧案的案情真相,有关赤衣盟的一切,都只字未说。” “据说,后来她被生生挖眼拔舌了,都没有吐露一个字。最后,陛下将她的残缺尸首悬于城门,以震慑赤衣盟妖人。” 然后,谢韫沉默了许久,静静地望着杨惜,杨惜被他看得有点发怵时,他又开口道, “说实话,殿下处理丰乐乡蛇窟案的方式,让臣觉得您是一个内心过于慈软的人,臣现在实在有些犹豫,您到底是不是一个适合追随的人选。” 杨惜听了谢韫的话,忽地想起了蛇窟中红药那个复杂的眼神,以及从红药嘴里听来的有关赤衣盟的真相。 杨惜从前不理解赤衣盟,但是在窟中听了红药的话后,他深为动容。因为自他穿书以来,看到的,不是簪缨礼乐、世间繁华,而是被用作药人的无名女孩、当众受了猫刑的雏妓、被父母卖去蛇窟平祸的少女……这些血淋淋的、赤裸到令人心惊的现实。 也正因为亲身经历,他绝不可能如谢韫所言,冷血无情地踩着那些白骨、鲜血和眼泪,往上走。 “恕我难以认同大人的想法。”杨惜抬起头,对谢韫一笑。 “民为贵,而非世家为贵。” “大人方才说我缺的是人心——但是,不是只有世家的人,才能算作‘人’的。” “草芥之人,难道就不算人了吗?” “神鬼眼中,本无贵贱之分啊。” “同样,我也并不觉得轻贱人命,漠视百姓苦难,一心讨好世家大族的人,可以成为多么优秀的君王。” “谢仆射,我们之前是因利而聚,结盟仓促,但或许,我们原本就不是一路人。” “多谢仆射专程来提点我,但我不会像你期望的那样去做。我不会用那些女子的痛苦和屈辱,为自己谋利。” 杨惜声音不大,语气却十分坚定。 谢韫听了这话,叹息了一声,“臣原以为,在宗人府这一个月,能让您看清很多事情。” “譬如,若为人仁弱善良过甚,便会成为他人肆意欺凌的对象。殿下,您的弟弟,四皇子萧幼安对您做的事,您这么快就忘了吗?” “我没忘。”杨惜平静地答道。 “相反,正因为我自己曾由于旁人诬害而遭受痛苦和屈辱,才更明白,真相,有多重要。” “仆射大人,我很感谢你往日为我平冤,还和我说这许多推心置腹的话。但既然我们理念不和,无法同路,也只能割席分坐了。” “臣明白了。” “殿下就当臣今日不曾来过此地。” 谢韫站起身,朝杨惜施了一礼后,转身便走。 杨惜拈着茶盏,静静地望着谢韫的背影,悠悠开口道,“大人上回领我去谢家祠堂时,给我看过的那枚玉环,我在另一个人身上看见了一模一样的玉。” 谢韫闻言,脚步登时顿住了,怔了一瞬后,他转过身来,平素温和平静的面容上出现了复杂的情绪波动,但很快,他神色恢复如常。 谢韫凝眸看着杨惜,示意他接着说。 “那块玉,戴在昭王世子萧鸿雪的脖颈上。” 谢韫听了这话,面上划过诧异之色,声音有些颤抖,“既是世子贴身之物……殿下又如何得知?” 杨惜被谢韫这个问题一下问住了:“……” “我和他……呃,同榻而眠的时候,无意看见的。” 杨惜艰难地想出了一个委婉的说法。 谢韫挑了挑眉,细细吟啄起杨惜的话,“同榻……而眠?” “我们两个关系好,就喜欢抱着睡,暖和,不可以吗?” 杨惜见谢韫脸上一副微妙神情,连忙辩解道。 “殿下什么时候和世子关系这么好了,若臣没记错,殿下进宗人府,亦有世子出的一份力吧?” “我出宗人府的时候,他就已经反应过来,我不是之前那个在梅园里给他下药,想要强迫他的那个萧成亭。” “原来如此。”谢韫微笑着点点头。 “殿下和世子……在一起了?” 谢韫的语气依然很平静,眼神中充满玩味。 “没有。”杨惜摇了摇头。 确实不算在一起吧……只是抱着睡过的肉。体关系。不像兄弟,但更不像爱人。 “多谢殿下将此事告知。不过,殿下,臣要叮嘱您的是,您最好忘记臣上次在谢家祠堂里对您说的,有关璞儿的一切。” “璞儿他已经死了。”谢韫的语气十分笃定。 “世子他,一定是天家血脉,昭王的亲子——也只能是天家血脉。” “就像您是萧成亭,也只能是萧成亭一样。” “为了世子殿下,也为了您自己,以后毋要再向旁人提起此事,记住了吗,殿下?” 一旁被风吹得疯狂晃动的烛火映照着谢韫的脸,那张温和矜雅的脸上此时竟有着森森的鬼气,看得杨惜有些心惊。 杨惜听出了谢韫话中的威胁之意,笑着和他对视,“大人是在……威胁我?” “微臣岂敢。”谢韫拱手作礼,收敛了神色,再度露出了一个春风化雨般的温和笑容。 “不过,臣收回方才的话。” “殿下将这件事告知臣,为表谢意,臣会再好好考虑一下与您合作的事。” “丰乐乡这事便罢了。最后,臣想用这件事再提醒殿下一下,殿下有一颗仁心,这很难得,可殿下应该清楚,这世道是虎狼之世。心不够狠的人,纵使被扶上帝位,亦坐不长久。” “殿下不妨再好好想想吧,臣先告退了。” 谢韫走后许久,杨惜搁下茶盏站了起来,走到门外吹吹风醒神。 他一直站到胳臂被吹得有些发冷,正打算回身进屋,转角处,一个雪白的身影忽然自阴影中慢慢走出,应是在那里站了许久。 “哥哥。” 萧鸿雪轻笑一声,走到杨惜身前伸出胳臂,揽着杨惜的腰将他带入怀中,轻轻摸了摸他的脸颊。 “又让阿雉抓到你……和谢韫私下见面了。” 第75章 余温只应付你这一个小相好,就够我受…… 杨惜讶然地看着突然从角落中走出的萧鸿雪,还没反应过来,便被他拥入了怀中。杨惜有点懵,愣了好一会儿才偏头看着萧鸿雪问道,“阿雉,你怎么在这儿?” “……哥哥上回说阿雉可以来的。” “阿雉想见哥哥,就来了。”萧鸿雪将下颔抵在杨惜肩头蹭了蹭,又乖巧地解释了一句,声音很轻。 杨惜不知道自己方才告知谢韫的有关萧鸿雪的事有没有被他本人听去,有些慌乱,被萧鸿雪拥住的身体僵硬地动了动,却又被他抱得更紧了些,“哥哥,别动。” “你……你什么时候来的?”杨惜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上去自然些。 “嗯,我想想……” “就在谢韫站在哥哥身后,把自己的手搭在哥哥肩上的时候。” 萧鸿雪把头埋进杨惜颈窝,控诉般轻轻咬了一口。 “那,你有听见什么吗?”杨惜勉强挤出一个笑,转头认真观察着萧鸿雪脸上的神情。 “偷听非君子所为,阿雉不会做背地听人墙角这种事。 杨惜见萧鸿雪表情非常平静,看不出什么异样,心下松了口气。 “哥哥,你好像很紧张啊……” 萧鸿雪注意到杨惜的神情变化,不满地眯起了眼。 “怎么……哥哥方才和谢韫说了什么,怕被阿雉听见的事情吗?” “和谢韫见面就算了,哥哥有自己要做的事,阿雉管不了。但是,若哥哥只是与他商议事情,需要和他靠得那么近吗?” “方才阿雉远远看着,哥哥和他就像是抱在一起了一样。”萧鸿雪抱臂冷笑了一声。 “哥哥,不打算和阿雉解释一下吗?” “光是应付你这一个小相好就够我受的了,我哪还有时间和心力和旁人暗通款曲。” 杨惜笑意盈盈地把萧鸿雪搂进自己怀里,安抚似的摸了摸他的头。 “哥哥最好是。” 萧鸿雪轻哼一声,回抱住杨惜。 须臾后,杨惜又听见萧鸿雪的声音在耳畔幽幽响起:“哥哥觉得……应付阿雉很累吗?” 杨惜:“……” 杨惜张了张唇,正要回复萧鸿雪时,忽然低头瞥见他襟口处露出的那截红色线绳,愣了愣。 自己方才和谢韫谈及萧鸿雪颈上那枚玉玦的时候,谢韫那警惕谨慎的反应,让他觉得先不把这件事告诉萧鸿雪,等谢韫表明态度再做打算会比较稳妥。 毕竟,这件事背后真相究竟如何,自己并不清楚,但这是一件关系到萧鸿雪血脉身份的大事,他现在已被立为昭王世子,如果被发现血缘正统性存疑,势必给他招来杀身之祸,这大概也是方才谢韫一度警告自己的原因。 在见到萧鸿雪颈上那枚玉玦后,杨惜一开始也很惊异,根据先前谢韫在祠堂里对自己说的,萧鸿雪极有可能就是谢韫那个下落不明的侄儿谢藏璞。 可杨惜记得,在《燕武本纪》中,萧鸿雪被谢韫篡国后,以义王身份俯居京郊,过了十多载含垢忍辱的幽禁生活。 但萧鸿雪没有消沉颓靡,而是像勾践那样卧薪尝胆、韬光养晦。后来,他找到机会,派刺客给谢韫下毒。功成后,他当即携剑亲征,带着凉州军围京,于阵前亲手将谢韫的胞弟,当时已被封为柱国大将军的谢韬枭首。 然后,萧鸿雪正式昭告天下,改当年年号为贞明元年,在诏书中指斥谢韫“攘位”以及幽禁自己等种种失德罪行。 他下旨抄了谢氏满门,夷其三族,在谢府门前垒起数米高的人头塔,还前往皇陵将谢韫的尸首亲手掘出,悬曝于城墙之上,以震慑其士族余党。 杨惜以前读到这里的时候,萧鸿雪睚眦必报、残暴阴戾的性格给他留下了极深的印象。作为读者,他前期在读萧鸿雪那十载京郊受辱生活时有多憋屈,如今看他雪耻复位就有多爽。 不过,《燕武本纪》毕竟只是这个世界的一角,书中并没有涉及萧鸿雪的身世谜团。 可现在看来,如果萧鸿雪真的就是谢藏璞,那他和谢韫之间完全就是伯侄相残,不仅终生都没有相认,萧鸿雪甚至在自己不知情的情况下毒杀伯父,手刃生父,还屠戮了自己的亲族满门…… 两人之间复杂无常的命运纠葛令杨惜心中震悚,咽了口口水。 不过,自己现在误打误撞地发现萧鸿雪身上持有谢藏璞生母的玉,还将此事透露给了谢韫,无论如何,至少二人都不会再走到《燕武本纪》中那种不死不休的地步了吧? “哥哥?” 萧鸿雪见杨惜一直望着自己出神,有些疑惑地出声询问,“怎么了?” “……没事。”杨惜回过神,勾唇一笑。 “那,阿雉,你方才是一直在外面乖乖等着我们说完吗,就一直干站着?” “也不算干站着吧,哥哥府上的花树快被阿雉薅秃了。” 萧鸿雪漫不经心地朝角落瞥了一眼。 杨惜闻言,轻轻挣出萧鸿雪的怀抱,走到角落的花树旁一看,果然一地的落叶残红。 杨惜:“……” 杨惜忍俊不禁。已经能想象到萧鸿雪一边阴沉着脸薅花树,一边时不时偷偷朝屋里瞥一眼,不耐烦地想怎么还没讲完的样子了。 还挺可爱的。 杨惜伸手捏了捏萧鸿雪的脸颊,触感很是冰凉,于是道:“这里风冷,别在这儿站着了,跟哥哥进去坐会儿吧?” “给你泡茶喝。” “一盏茶可哄不好阿雉。”萧鸿雪轻哼了一声,轻轻牵着杨惜的袖摆,跟在他身后。 翌日,朝堂之上。 果然如谢韫昨日在王府中对杨惜所说的那样,睿宗虽当廷发怒,将与此案有涉的官员一个一个点名怒斥了,但到底法难责众,最后,落在那些人身上的刑罚处置,最重的也不过削官流放,轻的则只需服劳役。 事实上,服劳役这种处置极其暧昧,家中稍微有些权势的官员,将上下关节打点好了,甚至连劳役都是能请人冒名替服的,至多平日低调些,不在公众面前露面就是了,这是众人心照不宣的事。 杨惜垂下眼眸静静听着,手指摩挲着袍袖上的繁密纹路,一阵无力。他今日特意起了个大早,赶在上朝之前带着名册去御书房见了睿宗一面,向他陈说了丰乐乡的案情。 睿宗对杨惜体恤民间疾苦很是欣慰,但对于他说要严惩涉案官员却言辞模糊,任他如何据理力争,也只是眸光深邃地量视着那份名册上所载的姓名和对应的官位,最后,命宫人给杨惜奉茶降火。 杨惜本想拒绝说自己不渴,但望着内侍不由分说搁在自己面前的茶,和睿宗落在自己身上的意味深长的眼神,杨惜张了张唇,说不出话了。 他知道,睿宗执意要他喝茶,便是在委婉暗示他别再说下去了。 安排尽丰乐乡的抚民事宜后,玉陛上的睿宗叹了口气,将话题一转,“都亭侯裘珏已镇交趾八载,月前,乌浒蛮人梁达再度纠集部落起事反叛,裘珏领兵与其鏖战数月,终于将他们击退了数百里,暂时平息了这场祸乱。” “朕要派一人随辎兵一道押送粮草辎重去往裘珏所驻的玉城,代朕抚军,诸位可有合适的人选?” 睿宗此言刚出,谢韫便手执玉笏站了出来,“微臣以为,相王殿下可当此任。” “民间往日多言殿下耽溺于酒色玄道,”谢韫顿了顿,“甚至……有还说殿下德不配位,难担社稷的。” “可丰乐乡一案,便是殿下一力查清的,殿下既有忧黎民之心,为百姓做实事之能,陛下何不多予殿下几个磨练的机会,也好让殿下藉此为自己正名。” 睿宗闻言若有所思,目光在谢韫和杨惜身上逡巡了一会,心想成亭那孩子一副古直热肠,开罪了许多勋贵而不自知,本就担心他成为众矢之的,正好借这个事由离京避避风头,于是看向杨惜,“相王,你意下如何?” “儿臣愿往。” 杨惜怔了一下,振衣出列,恭谨地行了一礼。他看了站在旁侧的谢韫一眼,谢韫微笑颔首。两人仅凭眼神便能会意——谢韫和他的合作,仍在继续- 启程前一夜,相王府。 烛火幽微,帐纱罗幔被夜风吹得轻轻晃动,榻上两道人影紧密交叠。 “哥哥这一走……何日才回京?” 被杨惜从背后抱着做了一会儿,萧鸿雪两手轻轻攥着床褥,身体有些止不住的颤栗。他微微喘息着,转头望着杨惜,眼神迷离,面颊泛着潋滟的红。 “哥哥也不知道,不过,事情办完了,就会尽早赶回来。” “怎么,阿雉舍不得哥哥?” 杨惜笑了笑,将怀里的萧鸿雪调转了个方向,让他正对着自己,然后托着他的腰往上使力。 萧鸿雪今夜来得匆匆,相王府内也没备什么专用的脂膏,两人没做什么事前准备便缠绵起来了,萧鸿雪明显被他弄得很痛,那刻意压抑的低喘和呻吟,听得杨惜心颤。 动作间,萧鸿雪的脚踝磕到了床沿,轻嘶了一声,身体本能挣扎了几下,又被杨惜拉回怀里紧紧箍着。 萧鸿雪坐在杨惜腿上,将脸靠在杨惜的胸膛前,纤长的睫毛轻轻扫过他的肌肤,萧鸿雪喉间断断续续地发出旖旎的声息,眼边泛着泪,唇角却染着笑意。 只有在和杨惜做这种最亲密无间的事的时候,他心中对于失去的不安和恐惧才会逐渐淡去,才能感受到拥有的实感,被爱的实感。 杨惜抚摸着萧鸿雪昳丽发红的眉眼,见萧鸿雪伸臂环住自己的脖颈,还在自己耳边一遍遍动情地唤自己哥哥,于是动作愈发得急促,喟叹了几声,将萧鸿雪压倒在自己身下,和他一同沉沦于欲海。 一晌后,杨惜停了动作,坐了起来。他伸手覆上萧鸿雪的后颈,将他的头带到自己腰腹边。 然后,杨惜按着萧鸿雪柔软的后脑往前送了几下,深深地没入他湿软的唇喉,萧鸿雪眉头虽抑制不住地蹙起,但依旧乖顺地回应着他的动作。 本打算就此停下的杨惜低头看着萧鸿雪那副睫羽沾泪、眼神迷离的模样,没忍住又压着萧鸿雪在榻上缠绵了一会儿。 最后杨惜从萧鸿雪身上起来时,萧鸿雪还在轻轻喘息着,呼吸很乱,白皙的皮肤泛着潮红。杨惜抱着萧鸿雪轻轻颤动的脊背,轻柔地亲了亲他的蝴蝶骨。 然后,杨惜将萧鸿雪放下,躺到他身侧,萧鸿雪却倏的一个翻身,将杨惜压在自己身下。 萧鸿雪单手撑在杨惜头边,仔仔细细地看着眼前这人的颜容,目光里满是依赖和贪恋。 杨惜被萧鸿雪压在身下,一头如缎的墨发铺在腰后,他没有挣扎,一瞬的讶然后,笑着摸了摸萧鸿雪的面颊,本着你来我往的原则,主动将腿朝两侧微微分开了些。 萧鸿雪深吸了一口气,极力压抑着自己的欲望,眸色愈发深沉。 杨惜见萧鸿雪一直不动作,只是一脸忍耐克制地看着自己,便轻声问道,“你不要吗?” “哥哥明日还要赶路的,阿雉来的话,哥哥明日坐车会很疼。” “这次就算了,哥哥让阿雉抱会儿吧。”话毕,萧鸿雪也躺了下来,伸手环住杨惜的腰肢,将他拥进自己怀里,把下颔抵在他发顶,两人脊背贴着腰腹,都没说话,静静地享受着这片刻的温存。 一晌后,杨惜转过脸,笑着亲了亲萧鸿雪的侧颈,“说起来,你不用回昭王府赶门禁吗,大小姐?” “……我父王日前带着兄长下江南办事了。” “哦,所以阿雉就这么放心大胆地来找哥哥偷情幽会啊?” “他们在的时候阿雉也来。”萧鸿雪半阖着眼,声音带着些朦胧的困意。 “总觉得,和哥哥相处的时间,怎么都不够,如果能再长一点就好了,舍不得哥哥走……唔,哥哥?” 萧鸿雪忽觉自己身下一凉,被柔腻的触感包围,惊讶地睁开眼,望着已将身子转过来,和自己脸对脸的杨惜。 杨惜扬了扬作乱的手,笑着靠在萧鸿雪耳边呵了口气,轻语道,“忍着很难受吧,我们阿雉都这么体贴懂事了,哥哥也帮帮你。” 萧鸿雪听了这话,呼吸加重,扣住杨惜的后脑往前带,对着杨惜的唇便深深吻了下去,舌尖撬开他的唇齿,轻吮着他的上颚。 杨惜被他亲得有些喘不过气,但手上动作没停,一晌后,萧鸿雪松开杨惜,杨惜也慢条斯理地清理起自己指掌上的痕迹。 “哥哥,阿雉可以留在哥哥榻上过夜吗?”萧鸿雪语调亲昵,撒娇般环住了杨惜的脖颈。 杨惜听了这话没忍住笑了一声,“你这话说的,我能让你现在起来自己回昭王府吗?刚睡完你就让你走,未免也太薄情了吧?” “阿雉怕哥哥还在讨厌阿雉,害怕阿雉,不愿意让阿雉留在身边。” 萧鸿雪也笑了,声音很平静,但杨惜却仍旧听出了一丝小心翼翼,轻叹一声,扯过衾被将萧鸿雪盖好。 “不讨厌你。” “睡吧。” 萧鸿雪嗅着杨惜身上那股熟悉的,能令自己无比安心的气味,脸颊微微泛红,勾起唇角,轻轻“嗯”了一声,便阖上了眼。 他的呼吸慢慢变得平稳清浅。杨惜见他睡着了,单手支颐,仔细端详着他安静的睡颜,没忍住伸手摸了摸他的脸。 坏的时候是真的坏得透顶,乖的时候也是真的很乖…… 杨惜轻轻抱着萧鸿雪,也合了眼。 翌日,杨惜走时,萧鸿雪还没醒,手指攥着被角,睫毛轻轻颤动。杨惜给他掖了掖被子,在他额上亲了一下,便动作很轻地合门离去了。 杨惜刚离开,萧鸿雪便睁开了眼睛。他躺到昨夜杨惜睡的地方,感受着那人留下的余温。 然后,萧鸿雪伸手摸了摸自己额头的一迹湿痕,望了一眼身旁空荡荡的床铺,垂下眼眸,不知在想些什么。 第76章 夜宴帝王从来爱将军。 交趾郡地属百越,去京城甚远,不仅终年气候溽热闷湿,瘴气遍布,还有毒虫猛兽出没,车马入境后极其难行。待杨惜随辎兵一路跋涉到都亭侯裘珏所驻的玉城,已是一个多月以后。 这玉城位处交趾郡的腹地,山高岭峻,丘墟陡峭崎岖,山势如甑似锜。 杨惜在车驾内掀帘一望,见四野俱是高耸干仞、虬根盘曲的巨树,玄猿鼠獾等动物栖息于林间,上下矫跃,不时发出一两声长啸或哀鸣。 待运送粮草辎重的队伍行至城门外,城门守卫核验过官牒与车上货物后,便客客气气地将杨惜一行人引入了城内。 舟车劳顿了三十多个日夜,还因为水土不服生了几回小病,总算是赶到目的地了,在踩上玉城土地的那一瞬间,杨惜才感觉自己渐渐活了过来。 这是杨惜穿书以来头回走出京都长安,在远离了那座表面金碧辉煌,实则波诡云谲、尔虞我诈的禁城之后,他的心情有种难言的明快和轻松。 他跟着守卫缓步往前走着,偶尔驻足欣赏玉城风景,这玉城内部的景致比城外更为壮丽: 迅急混浊的三川之水穿城而过,沿着丘陵下注,曲折地奔往狭隘山口,汹涌澎湃的水流碰撞巨石,声势猛烈。江下鱼鳖喧闹,雁鹄浮于水面衔食水草,咀嚼菱藕。色泽灿焕的玉石精矿,丛聚在江岸深岩中——难怪此城名为“玉城”。 玉城太守府的长史陆敬收到属下通传后,立马前来相迎,称裘将军带兵外出巡防了,晚些时候便会回来。今夜在别馆内摆接风宴,为相王殿下洗尘。 陆敬一边为杨惜一行人引路,一边介绍起了交趾的风土人情。 “高祖建燕以后,太平始定,但高祖陛下居安思危,将目光投向了毗邻大燕南壤的交趾,先派遣了一小队人马前来查探情况。” “交趾本是个未经开化的蛮荒之地,全境大部分区域都是茂密的原始森林。此地的百越人精壮剽悍,他们人虽然少,但因长期生活在此,非常熟悉地形,作战相当勇猛。” “被派来查探交趾情况的先行队伍回报高祖,此地多山地丘陵,不但难以展开大规模作战,而且由于交通不畅,就连粮草后援都难以为继。” “高祖听闻后,便亲自带着麾下的大将军楚玉秋一同领兵来此开驰道、修通灵渠,以便粮草运输,然后选取健壮之士组成对越精兵,在山地中训练了多月,终于向交趾进发。” “经过三年对峙,在开道修渠、征战百越中共计死伤了数十万士卒后,高祖终于攻下交趾,将交趾纳入燕国版图,称交趾郡。” “之后,高祖陛下又花费了数年的时间,在交趾地区就地屯垦,并将大批关中、河东等中原居民迁往交趾五岭繁衍生息,填充此地,促进燕人和交趾地区土著的百越部族逐渐融合。” “当年朝中有不少臣子反对高祖此举,认为实施起来困难重重,过于劳民伤财。但高祖陛下有着常人难以企及的雄才大略,他深谋远虑,执意要夺取交趾,为初生的大燕修筑起一道南方屏障。” “若非如此,南百越极有可能像现今的北突厥一样,对燕土虎视眈眈,到时百越与突厥南北合攻,则大燕危矣。” “高祖南征百越后,南迁的燕人带着农耕技术,与百越部族杂处通婚,百年以来都相安无事。” “直到……八年前,素来臣服于燕国的乌浒蛮人,因不满燕朝统治,起事叛乱。” “乌浒是百越部族中的一支,八年前那乌浒首领名叫梁义,彼时不过十五岁的裘将军随父出征,于沙场上将梁义枭首,把梁义首级传回长安,裘将军便被封了侯,多年来领兵常驻交趾。” 杨惜听这陆长史提及裘珏,忽地想起那个在昏幽的洞窟内,满面泪痕地向自己说,如果有来生,他不想学琴,想和裘珏一样横戈跃马、封侯拜将的梅恕予。 杨惜垂着眼眸,心情复杂。 “近日那乌浒人梁达,就是梁义的长子,又‘子继父业’,再度纠集日南、合浦等部落的夷人一同起事,发兵交趾。” “他们对我军只打游击战,打完就跑,绝不恋战,几番骚扰之下,饶是对付乌浒人经验丰富的裘将军,也很是头疼。” “乌浒人为何突然作乱?”一直默不作声听着长史介绍交趾的杨惜突然发问。 “这……蛮子就是蛮子,终归只是一帮茹毛饮血的野兽罢了,下官也不清楚他们究竟在想些什么。”陆敬的眼中有些不易察觉的闪躲之色。 “对了,你方才说裘将军在领兵巡防所以不在城中,但,本王怎么一直不见玉城太守,他人呢?”杨惜环顾了一下长史周围,好奇地询问道。 陆敬闻言叹息了一声,道,“……故玉城太守秦安,月前被潜入城中的乌浒人割下头颅悬在城门上了,太守之位暂时空置。” 杨惜听了这话,愕然地看了陆敬一眼。 “乌浒人刺杀朝廷命官,还辱其尸身,此举简直是公然挑衅我大燕天威。他们的首领梁达甚至还自立为王,自号‘梁王’,以麋泠县为都,起兵对抗朝廷。” “裘将军当即统领燕军八千,合交趾兵共两万军队,以及两千艘车船,采水陆并进方式,依山开道千余里,深入麋泠县腹地。” “裘将军进兵直捣梁达巢穴,击败乌浒叛军,斩首数千级,降者万馀人。战后,那梁达落荒而逃,带着麾下叛军余部后撤百余里,几月间再不敢来犯。” 说话间,陆敬已将杨惜一行人向修筑在山间的别馆曲阁引去。 杨惜在跟着陆敬迈上通往山上的石阶前,注意到山脚下立着一根参天的铜柱,好奇地驻足打量了一会儿。 陆敬见杨惜对这铜柱感兴趣,解释道,“这铜柱乃是昔年高祖与楚大将军携军凯旋回京之前,命工匠修立于此的,以此柱为燕界之极。” “殿下,您看。”陆敬伸手指了指镌在柱身上的一排大字。 杨惜顺着陆敬所指方向望了过去,看见了几个已被风雨剥蚀得很是斑驳,要极力辨认才能看清的字:铜柱折,交趾灭。 “殿下,您是不是以为高祖陛下镌这六个字在铜柱上,是为了警醒后人时时要加固修缮此铜柱,以此守卫交趾安宁?” 陆敬见杨惜一直望着那六个字发呆,笑着捋了捋自己的短须。 “铜柱虽然形制奇伟,说到底也只是死物,怎么会有护佑一方安宁的神奇功用?” “高祖陛下镌这六个字是因为他知道这铜柱极其坚牢,历经百年风雨依然不腐不朽,屹立如初。” “铜柱既不会弯折,那交趾亦永远不会覆灭。” 杨惜怔了一下,伸手轻轻抚挲着铜柱上的雕纹,昔年高祖镌完字后抚须大笑,携那位楚姓将军在暴雨狂风中策马而去的潇洒模样如在眼前。 杨惜一晃神,手指没注意被铜柱上的微小铁刺刺破了,几滴指尖血沁入了字的凹槽中。 杨惜不以为意,默默自怀中取出绢巾将伤口捂住,转身跟在陆敬身后,沿着山阶慢慢往上爬。 一路上,杨惜看见山上檐廊蜿蜒,台阁重重,屋椽雕彩饰玉。 然后,他站在山道上朝下俯视,只见山谷幽深,潜通崖底,一些鹖尾装束,身穿兽皮的交趾猎手在崎岖的高山险谷上涉越奔驰。有山风吹过树梢,漫山遍谷落花飞扬,声响凄清。 确实是很少见的一种原始的壮美景观,本就喜好游览山川形胜的杨惜不由得多欣赏了一会儿。 接待贵客的楼阁别馆修筑得并不算高,建于山中只是为了取些幽静雅趣,毕竟不能真让莅临此地的贵人们爬得气喘吁吁、满头大汗的,实在不雅。因此,没多久,杨惜一行人便抵达了别馆,由陆长史陪坐闲聊,暂作休憩。 到了晚上接风宴时,裘珏带兵返回城中,杨惜终于见到了这位旁人口中意气风发、少负盛名的青年将军。 裘珏一身蓝袍银甲,一头乌亮垂直的发束作高马尾,他将白翎头盔抱在手中,屈膝向杨惜行礼。 杨惜静静地望着裘珏,有些恍惚。裘珏确实和梅恕予生得很像,站在那里,时常会让杨惜有梅恕予似乎还活着的错觉。 不过,裘珏的相貌要比梅恕予硬朗许多,一双剑眉斜飞入鬓,黑眸细长而蕴藏着锐利,一张脸冷傲孤清,又盛气逼人,如刀似剑般,颇有几分令人望而生怯的凌厉感。 杨惜从来不知道,原来几乎一模一样的脸,也可以露出如此截然不同的神情。 不过,有些反差的是,裘珏脸上有着一对即使不笑也看得很显明的梨涡,为他平添了些少年气。 年少封侯、意气风发,功成名就时两鬓尚青……杨惜忽然想,羡慕这样一个人,实在是很正常的事。 跌跪在尘泥之中的梅恕予因为那张脸受了一身伤的时候,是否很多次咬着牙,眺望那身处云端之上的裘珏,幻想着自己若是他就好了? ……无从知晓。 杨惜走神得有些久,等到身旁的随行侍从轻声提醒他后,他才回过神来,让裘珏起身入座。 待裘珏也撩袍入座后,陆敬击了几下掌,霎时金钟玉磬齐鸣,宴启。 姿颜姝丽的舞姬们旋入殿中,奏演起颇具交趾风情的舞乐。与京中的缠绵丝竹那淫靡放纵的曲风迥然不同,她们所奏的金鼓之音激越高亢、铿锵悦耳,叫人精神振奋。 杨惜拈着一只青玉酒樽,缭乱的烛火光影给他樽中酒液投下点点浮金。 他心不在焉地看着眼前这群妩媚绰约、飘然婀娜的舞姬,目光总是不自觉地绕过她们,落到对面的裘珏身上。 裘珏明显也注意到了杨惜的目光一直无端落在自己身上,很是疑惑,自己和这位相王殿下明明是初次见面,为何总觉得他看自己的眼神像在看某位久别重逢的故人一样? 裘珏执杯的手微微一顿,不动声色地转头和站在一旁的副官谈起此事,副官闻言看了一眼杨惜,又看了一眼裘珏,压低声音在裘珏耳边道: “下官觉得,相王殿下是见到将军您英俊威武的风姿之后,对您一见倾心了……” “一见……倾心?”裘珏闻言明显一愣,眼神怪异地看了一眼身旁的副官。 “可我们都是男子。”裘珏探手抚了抚自己下颔上的一道浅疤,声音里充满了不解。 “将军终年驻守交趾,您大概不知道这位相王殿下其实是个喜好男风的……断袖。” “下官祖籍京城,月前下官的家人前来探望下官,闲聊间曾和下官提起,太子殿下之所以被黜为相王,原因之一就是他曾下药迫奸自己的堂弟。” “而且咱们燕朝,帝王从来爱将军,本就不是什么稀奇事了。” “据传,高祖陛下和楚玉秋将军当年就曾有段风月旖恋,他们本是年少相识,一同出生入死,从平民草寇到步履明殿……可惜后来君臣反目,楚将军谋逆,兵败后,他被高祖下旨斩首弃市,二人不及黄泉不复相见,令人唏嘘啊。” “总之,将军,您一定要留个心眼,就算惹不起,也要躲着这位相王殿下一些……” 裘珏听了副官的这番话,沉默了一会儿。 他再与杨惜目光相触时,看着杨惜的眼睛,忽地就想起了交趾密林中,那时刻窥伺着行人的蟒虺的眼瞳,面色陡然冷了许多。 坐在裘珏对面的杨惜见他神情转变,正觉得有些疑惑,这时,殿外忽起骚动,一个戍卫装扮的人慌慌张张地闯入了别馆。 这戍卫因为是一路急奔而来,满脸涨红,鼻梢的汗珠直往青砖地上滴,弯着腰喘息了许久才顺过气来,向陆长史禀报说: “不……不好了,长史大人,有个乌浒蛮人持刀胁持了秦太守的独子,在城下叫嚣着……要见城内主事的官员。” “……什么?” 陆敬听了戍卫这话,脸上神情变得有些阴沉,两手撑着桌案,霍然站起。 “这帮不要命的蠢蛮子,刚被裘将军打得伤亡惨重,我要是他们,就该找个隐蔽点的洞穴龟缩起来好好休养生息才是。他们竟然这么胆大妄为,把爪子伸到太守遗孤身上了,这么学不乖啊……” 陆敬冷笑了一声,递了一张绢巾给前来报信的戍卫擦汗,接着询问道:“城下拢共来了多少乌浒蛮人?” “就一……一个。”戍卫用绢巾拭抹着自己脸上涔涔的汗水,喘着气答道。 “一个?” 陆敬闻言很是讶异,他略微思索一番,当即将手中箸筷掷下,走到杨惜桌案前请示:“殿下,城外有些突发状况,那乌浒的蛮子许是为了寻仇,绑了故太守年仅十岁的幺子秦瓒,在城下叫嚷。” “下官立即将此事禀报裘将军,与将军一同去看看情况,还请殿下继续在此享宴,小坐片刻,侯下官回来。” 杨惜闻言蹙起了眉,那边乌浒人挟持了一个孩童在城下,他绝无继续在这里静坐用饭的道理,也将手中箸筷搁到一旁,站起身,袖摆轻轻拂过青玉酒樽,对陆敬道:“无妨,本王与你们同去。”- 待一行人赶到城墙上,已是暮色四合,唯余西天一线残阳,挣扎着未被夜色吞没。远山已经褪去了白日里的青黛色,只余一片黑压压的剪影,静静伫立在昏茫的天幕下。 城头的光火在夜风里明灭不定,杨惜走到城墙石栏边,凭栏往下一望,看见了一个身材魁壮、面孔黧黑的蛮族男人。 这人是个独眼,穿着一身以野兽皮毛鞣制成的褂子,赤铜色的胸膛敞露在外,面上遍布刀痕与刺青,几枚微小的铁环钉在眉骨处,在他眼睑边投下一片阴翳。 一个面容稚嫩的男孩被他挟在怀中,虽极力让自己保持冷静,但因为恐惧,身体依然忍不住微微发着抖。 那个独眼蛮人将一把冷亮的匕首抵在那孩子脖颈上,已隐见血线。 “瓒……瓒儿!”站在杨惜身旁的陆敬看清城下光景后,最先惊呼出声。 “陆…陆叔,我……” 秦瓒将那张精致苍白的小脸微微扬起,眼里泛着泪光,正要说些什么时,他身后的独眼蛮人当即伸出一只铁钳般的粗黑手掌,附到他颈边,骤然收紧,将孩童稚嫩的嗓音生生掐断了。 那独眼蛮人佩在身上的兽骨、翎羽等饰物,随着他的动作发出清脆的轻响。 “梁龙,你们乌浒人月前才割下这孩子生父的头颅,让他成了孤儿,本就够可怜了。现在居然还对他一个不过十岁的孩童下手,太守大人说得不错,乌浒蛮子果然是一帮教化不了的畜牲!” 陆敬见秦瓒被梁龙掐得小脸涨红,沉了脸,当众怒斥起梁龙。 “这梁龙是?”杨惜蹙着眉,偏过头询问站在自己身旁的裘珏。 “……乌浒人首领梁达的胞弟。” 火把照映着裘珏身上银甲的斑斑血痕,他的鬓发被夜风吹得轻轻飘动,他目不旁视,因为方才在殿中听副官讲述的那段帝王将军的风月恨情,回答杨惜的声音不免有些僵硬。 杨惜颔首,凝眸看着梁龙,喊道,“孩童稚子何辜,梁龙,你孤身胁持太守之子,所求为何?” 梁龙循声望向杨惜,见这人面孔陌生得很,满不在意地啐了一声,轻蔑地答道:“你又是谁,在这儿说得上话吗?” “此乃我大燕相王殿下,殿下亲临交趾,蛮子岂敢无礼?” 陆敬见梁龙对杨惜出言不逊,冷冷地剜了他一眼,当场表明杨惜身份。 梁龙闻言望着杨惜沉思了一会儿,松开了掐住秦瓒脖颈的手,秦瓒刚大口大口地呼吸起来,很快又被眼前闪过的寒光吓得浑身僵硬——梁龙用手中的匕首在他雪白的面颊上轻轻比划着。 “他老子造的孽,可不是一颗人头就能抵偿的——我偏要他这个做儿子的也来偿还,不行么?” 梁龙见杨惜面上神色陡变,笑了一声。 “别紧张啊,那个什么王,姓陆的对你这么恭敬,想来你说话是顶用的,你下来,我们两个单独聊聊?” “那姓裘的上来便是打打杀杀,姓陆的又和那黑心太守蛇鼠一窝,我就这一条命来赌了,这两个人我都信不过。” “你下来,我们要是聊得好呢,这小畜生的性命我便不要了。” “可以。”杨惜点点头,转身就要向城下走去。 “殿下,蛮子生性残忍诡诈,不可……” 陆敬一边劝止杨惜,一边暗中招呼弓弩手上墙。 梁龙用那只黑亮的独眼扫过墙上众人身后正悄悄往前行进的数十个弓弩手,轻嗤了一声。 “拜姓裘的所赐,我阿兄伤得很重,指不定就捱不过去了。今夜只我一人前来,你们却这样如临大敌……燕人的胆子莫不是都给南岭的瘴狗叼走吃了?” 第77章 风波本王——誓杀之! 见城下的梁龙这般挑衅,裘珏当即沉了脸,将手探向自己腰间的佩剑,按着剑冷笑了一声,“真要说起来,胆子喂了南岭瘴狗的……不是你们这群被本侯打得落荒而逃,后撤了百余里的乌浒人么?” “梁龙,月前麋泠县会战,你哥哥梁达兵败,在乘马车逃跑时,他为了加快赶路速度,还亲手将自己的一双儿女推下了马车。” “当时是本侯对他们心生恻隐,将他们放走了。否则你的一对亲侄儿女,怕是早就成了本侯的剑下亡魂。” “可你今日竟能做出这样无耻的事,以一个小儿的性命为筹码相挟,此举与禽兽何异?” “太守大人说得不错,蛮子就是阴猾诡诈,坏到骨子里。” 梁龙听了裘珏这话,倒也没生气,挣着颈子笑了一声,笑声中竟有些悲凉意味,“是啊,是禽兽,在你们燕人眼里,我们乌浒人哪里算人,只是生着两手两脚,会直立行走的禽兽罢了,对不对?” “姓裘的,你们燕人对我们乌浒人这么多年的压榨奴役,你置若罔闻。等我们被欺压到不得不反了,你便带着大军前来残酷镇压……呵,少往自己脸上贴什么仁义道德的金箔了,脱下那身光鲜亮丽的衣冠,你们同我们又有什么分别?” “交趾本是百越部族世代生活的地方,是你们燕人带着坚甲利戈侵入此地,将交趾强行纳入燕国国土,抢占交趾的矿脉。” “一开始说得多好听啊,打着什么燕越平等、和谐共处的幌子,让我们和南迁来的燕人通婚,一同生活。可你们这些燕人,是打心眼里看不上我们,转头便把套牛马的绳索系上我们的颈子,把我们当作奴隶驱使,榨干每一滴脂血。” “燕人欺凌乌浒人,官府不管不顾,但若乌浒人还击,便要从重判罚……呵。” “你方才问我为什么丧心病狂到要对一个孩子下手?” “因为这是他爹欠我们乌浒人的。”梁龙眼里翻涌起浓重的恨意,攥起秦瓒的下颔,阴恻恻地对他说了句,“你和你爹,模样生得还挺像呢。” “都生着一张我一见,便想将它千刀万剐的脸!” 梁龙用刃尖描摹过秦瓒的眼鼻和脸廓,这动作将秦瓒吓得面色苍白至极,淌了一脸的冷汗。 “秦安他把我们当畜生看,我自然也就把他最疼爱的小幺儿当畜生看了。” “我们乌浒的妇人因为赋税沉重,无力抚养孩子,只能忍痛将亲子弃于草丛中的时候,秦安的小幺儿却能跟着他锦衣玉食……我光是看着他,就觉得火大啊。” 梁龙转了转手中的匕首,在秦瓒的脸颊上拍了拍。 “而且,若不是我的刀正抵在他颈上,你们怕是连听我讲完这三两句话的耐心都没有,在看见我出现在城下的那一瞬,就挥剑出鞘了吧?” “但我今日绑他,不是为了宰了他,乌浒勇士以挥刀向妇孺为耻,我这样做,只是为了和你们谈谈。” “我阿兄不知道我来这里了。族里的人打算再过几日,便来和你们拼个鱼死网破,宁死不受燕人欺辱。” “但我却不想见他们白白送了性命,所以冒死来此赌上一把——赌你们的良心。” “谈谈?”陆敬闻言,唇边扬起一抹讥讽的笑意,“没什么好谈的,焉知不是你们乌浒人兵败,想要伺机反扑的诡计?” 梁龙耸了耸肩,“信不信随你。反正,从我独自来到玉城那刻起,就没想过要活着回去。” “而且,拉秦安的后人给我垫背,也够本了。” “你说是不是啊,弟弟……”梁龙将秦瓒被吓得血色全无的苍白小脸扭转过来,逼他看着自己。 “他们不愿和我好好谈谈的话,我就只能先抹了你的脖子,再引刀自杀了。你年纪这么小,还没活够吧?不想死的话,就好好求求他们啊?” 秦瓒听了这话,抿了抿发白的嘴唇,通红的眼中满是绝望,但脸上神色依然倔强,“那你便杀了我。” 他今夜因为睡不着,光着脚偷偷溜出太守府,去他阿翁的墓前坐着,望着月亮发呆。后面风大起来了,他打算回府时,却正好被偷偷潜入玉城中的梁龙看见,被他掳作人质。 自小阿翁便告诉他,那些蛮人最是残忍狠毒,他从前对此事没有什么概念,直到那日,他不顾叔伯们的阻拦,跑到城门,亲眼看见阿翁那悬在城墙上的,面颊染血、飞蝇环绕的头颅。 秦瓒不知道这些蛮人为什么这么恨阿翁,不清楚他们和阿翁之间到底有什么恩怨,但,他不希望因为自己惹出的祸端,再拖累了陆叔他们。 秦瓒眼神一暗,凝眸看着梁龙横在自己颈前的那把短匕,心一横,直直撞了上去—— 一阵裂纸般的声响过后,他的脖颈向外渗出殷红的血,墙头众人发出惊呼。 “……小瞧你这小崽子了,竟然还有点血性。”梁龙怔了一下,反应过来后,啐了一声,连忙将短匕收回。 他攥起秦瓒被鲜血洇红的衣襟,正要对他破口大骂时,忽听得城墙上传来一道清越坚定的人声。 “梁龙,你将他放了,我来和你谈。” 杨惜两手撑靠着石栏,看见城下这副景象后眉头轻蹙,转身便要走下城墙,陆敬情急之下攫住了他的袖摆,但杨惜轻轻拂开了陆敬的手,“无碍。” “那孩子颈上的伤口很深,拖不得了。” 陆敬又劝了一阵,但实在拗不过杨惜,脸色不大好看,但也只得吩咐一旁的戍卫跟在杨惜身后,“你们随殿下一道去,好好保护殿下。” 杨惜当即带着戍卫下墙,掠过裘珏身侧时,腰间的佩玉与裘珏手中的剑相击,发出一声清脆的响。 裘珏深深地看了杨惜一眼,嘴唇蠕动,似是想要说些什么,终究没说出口。 他垂下眼,探手将自己佩剑解下,金石的铮响惊飞了停在墙头的夜枭,杨惜听见声响,转头朝裘珏微微一笑,很轻地按止了他手上的动作,“没事的。他再穷凶极恶,也只有一个人,你们紧紧看着我就是了。” 城门启开了。 杨惜带着两个戍卫缓步向外走,梁龙见杨惜身后跟着人,神色戒备,朝他吼道,“让后面的人站住,你一个人过来。” “他们要是再往前走一步,我直接朝这小崽子心口来一刀,一了百了。” “你们在此地等候,我过去。”杨惜转头轻声吩咐道。 两个戍卫对视一眼,明显迟疑了,“可是,殿下……” 杨惜不着痕迹地将自己藏在宽大袍袖内的那把短弓示给二人看了一眼,冲他们安抚地笑了笑,“没事。” 杨惜临行时没额外往行囊里带什么东西,除了惯穿的衣物外,便是春猎时睿宗赐给他的那把乌嗥短弓了。 因为没什么娱乐活动,他闲暇时在相王府中时常对靶射玩,因为以前有学射击的经验,他上手很快。他来此之前听闻交趾多茂密丛林,动物繁多,想着带把趁手的弓去,或许可以猎点山鸡小兔一类的解闷。 没想到,竟要用在这里了。 杨惜转过身,从容地向梁龙走去。 “你跟我来。”梁龙见状眯起眼,一边用刀胁持着秦瓒,一边慢慢往身后的密林里退。 三人很快走入了那片密林中。 两个戍卫对视了一眼,悄悄跟了上去,在林外等候。 …… 一晌后,杨惜牵着秦瓒的手,从密林内缓缓走了出来。 “殿,殿下,梁龙人呢?”守在林外的两个戍卫抻着颈子朝林中看了一眼,杨惜神情平静地回答了一句,“走了。” “本王方才和他约定好,会放他离开……” 杨惜话音未落,便有如雨的疾箭从墙头上射出,破空而来的箭矢在风中发出尖啸。 那些箭绕过杨惜几人,齐齐射入林中。 杨惜仰着头,微微眯起眼,觑着墙上的陆敬。此时,陆敬正招呼着弓弩手朝密林中放箭。 杨惜思及方才在林中梁龙对他说的那番令他心惊的话,眼神冷了许多。 “谁让你们射的箭?!” 杨惜厉声喊了一句,见墙上的弓弩手们在陆敬的支派下并无停止射箭的意思,他只得松开秦瓒的手,搭箭挽弓,朝城墙上射去了一箭。 那支泛着森然寒光的箭矢堪堪擦过陆敬的鬓边,钉入他身后的垛墙,火星飞溅。 墙上的众人被这突如其来的一箭惊得面面相觑,这才止了动作。 “再有私自妄动,朝林中暗放冷箭者,皆视作欲对本王行刺的刺客,”杨惜顿了顿,胸膛微微起伏,掷地有声道,“本王——誓杀之!” 陆敬的鬓发被方才杨惜那一箭射断了几缕,惊愕过后,他凝眸看着杨惜,眼神晦暗不明。 杨惜没管他,将短弓递给一旁的戍卫。他见身后的秦瓒很是不安地发着抖,俯下身,让秦瓒从仰视自己到和自己平视。 然后,杨惜取出怀里的绢巾,轻柔地擦拭着秦瓒脸上的血污,语调极其温柔,“……方才吓着你了吗?抱歉。” 眼前杨惜的颜容被月光晕染得极其柔和,秦瓒还记得方才他牵着自己时从他手心传来的温度,一时看得有些发愣,双颊微微泛红,摇了摇头。 “谢谢哥哥救我。” 方才在密林中,那两人谈了一阵后,那个独眼蛮人便将自己松开了。自己被吓得站都站不稳,也是眼前这个人上前来将自己扶起,还把自己抱在怀里,拍着脊背安抚了一阵,才牵着自己慢慢走出去了。 因此,绝处逢生后,秦瓒对杨惜多了份难以言说的依恋和信任,虽然他不理解为什么他会放走那个蛮人,为什么会对陆叔射去一箭震慑他,就像他不理解方才那两人在林间谈论的话题一样。 但秦瓒知道,在自己被那蛮人持刀胁持时,是这个人走下城墙,孤身跟进密林,将自己救出来。 秦瓒伸手轻轻摸了摸系在自己颈上的绸布条——这是方才在林间,眼前这位哥哥为了给他止血,撕下了自己的一片衣料,亲手给他包扎上的。 站在秦瓒对面的杨惜也是现在才看清这孩子的脸,他五官生得精致,还是个很少见的异瞳,眸子一蓝一金,杨惜不由得多看了一会儿。 秦瓒回过神后,发现这位哥哥也一直盯着自己看,有些害羞地低下了头,手指绞弄着袖摆。 “还能自己走路吗?哥哥背你吧。” 杨惜背对着秦瓒蹲了下来,秦瓒怔怔地望着他清瘦修长的脊背,小心翼翼地伏了上去,“谢……谢谢哥哥。” 方才不敢当众流下的眼泪,此刻却仿佛泄了闸般,秦瓒将头埋在杨惜的后颈窝,轻轻攥着他的肩头,啜泣了起来。 杨惜感觉到背后这孩子在哭,柔声安抚道,“别怕,没事了。哥哥带你回去睡觉。” 回到城中后,城墙上的人皆围拢在杨惜身边,似是想说些什么,但杨惜只是深深地看了一眼面色紧张的陆敬,摆了摆手,示意他们不必说了,便背着秦瓒朝太守府走去。 陆敬和裘珏看着杨惜离去的背影,一个面沉如水,将指掌攥握成拳,一个则摩挲着剑柄,若有所思- 一晌后,太守府。 请医师来给秦瓒颈上敷过药后,杨惜打来温水给他拭脸,然后给他掖了掖被角,正准备吹灯离去时,秦瓒将脑袋探了出来,对着杨惜的背影唤道,“哥……哥哥。” 杨惜顿住了脚步,回头对他一笑,“怎么了?” “你……你可不可以不走?无双害怕。” 秦瓒手指攥着衾被,嗫嚅了一阵,鼓足勇气说道。 “你叫无双?” “大名叫秦瓒,无双是我娘起的乳名,但她生我时难产走了,我没能见她一面。”秦瓒的声音有些沙哑,情绪很是低落。 杨惜知道这孩子虽然极力表现得坚强成熟,被逼为质时甚至想过自杀脱困,但到底还只是孩子,被这么一吓,因为恐惧不安而不敢睡觉也是正常的。 被秦瓒这么一挽留,杨惜便心软了,走到他榻边的书案后坐下,道,“好,哥哥不走。哥哥在这儿守着无双睡觉。” 秦瓒这才乖乖躺了回去,借着灯火悄悄打量起杨惜来,这位哥哥生得很好看,尤其额心那点红痣,在灯下简直美得慑人。 杨惜静静坐了一会儿,觉得有些难熬,便铺陈纸笔,写起了书信来。 “哥哥,你在写什么吗?”秦瓒的声音已经有了些朦胧的困意。 “对,在写信。” “写给谁的?”秦瓒有些好奇。 “写给我的……弟弟,出门这么久,倒真有些想他了。” 杨惜说这话时,唇边不自觉染上了笑意。 “无双没有兄弟姊妹,不知道有人可牵挂是什么感觉……”秦瓒顿了顿,“哥哥,你和他关系很好吗?” “哥哥在想他,那他一定也很想很想你吧?” “嗯,关系的话……应该算好吧?” “他可黏人了,不给他写信回去要和我闹脾气的。至于有没有想我嘛,只有回去问问他才知道了。” 杨惜一边说着,脑海里浮现了萧鸿雪的面影,停顿了许久,笔尖落下了一滴墨,万千心绪,滴在纸面上,便洇成了一朵小小的墨斑。 第78章 夜雨盛世有饥民。 一晌后,一直安安静静的,杨惜以为他已经睡着了的秦瓒忽地坐了起来,掀开一角衾被,软声软气地对杨惜说,“……哥哥,坐着冷,哥哥如果不嫌弃的话,和无双同睡吧?” 杨惜看着双颊微微泛红,模样很是乖巧的秦瓒,轻轻点了下头,“好。” 杨惜将书信收叠好,吹熄了灯烛坐到榻沿,秦瓒往里挪了挪,给他腾出了块地方。杨惜伸手摸了摸秦瓒的头,便躺下了。 被孩童温热纤小的臂腿轻轻挨着,听着他平稳的呼吸声,这场景让杨惜想起了以前暑假的夏夜,父母加班,杨忱不敢一个人睡觉的时候,也会抱着枕头来他房间。 他虽然很嫌弃杨忱睡觉流口水,但也没把他赶走,任他靠着自己睡。想着想着,杨惜转头看了一眼身旁将自己蜷成小小一只的秦瓒,内心一片柔软,也合了眼。 但杨惜在床上辗转反侧了几下,却怎么也睡不着,脑海里回想着梁龙在密林里所说的话。 进入林中后,梁龙先是哈哈一笑,对他的胆色表示赞赏,然后告诉他,乌浒一族是百越众族中的大族,族中儿女多骁勇善战,在高祖朝时,曾为燕国抵御异族入侵,被高祖赞誉为“神兵”,得到免除田租赋税的优待。 先帝朝时,交趾郡发生叛乱,先帝亦是用乌浒兵师平定的。 乌浒人本对燕国忠心耿耿,屡建功勋,从无反抗朝廷的意思,但百年后,昔日功勋已被逐渐淡忘,燕人与百越部族之间的种族差异和偏见从未消弭,反倒愈演愈烈。 由于交趾地区盛产珍珠玉矿等宝物,先后担任太守的官员多无清廉行为,倚仗着背后给他们撑腰的权贵的势力,为所欲为,贪污残暴。 他们尤其向百越部族征收极重的赋税,各部族的越人无不被搜刮一空,以致出现“盛世有饥民”的荒唐景象。 那些官员等算计财物搜刮够了,便要求调任。尽管百越人曾到州、郡的官府去陈诉冤情,但州、郡长官既不处理,又不往上奏报。 路途遥遥,百越人无法到京城直接向陛下诉冤,只能满含怨气地向苍天呼喊,民不聊生,各部落只好歃血为盟,愤而聚兵反抗。 八年前,梁达和梁龙两兄弟的父亲梁义作为联盟首领,率百越诸部,攻打焚烧州郡官府,俘虏了刺史。 朝廷派西南军前来镇乱,由于面对的是以智谋和勇武享誉当时的西南军,玉城之战足足进行了两百余天,梁义未能寸进,反被围困在山上。 水尽粮绝后,梁义被西南军都督及其子裘珏合围戕杀,山上余下的乌浒残众只得舆榇自缚,城下请降。 这场反抗风波过后,百越部族的生活非但没有得到改善,交趾官员对待他们的态度反倒愈加苛刻。秦安任太守期间,更是纵着底下官吏役使百越人,像对待奴隶那样残酷地鞭笞他们。 后来朝廷下诏让各州、郡向朝廷进献木材及纹理美观的石料,分批送往京城长安,以供修宫室、铸铜人。应由交趾郡上贡的木材和石料份额便被太守秦安完全摊分在曾领头作乱的乌浒人身上。 乌浒人自觉“有罪”,不敢有怨言,只得勤勤恳恳凑足物资,可以秦安为首的上官们在验收时却百般挑剔,认为不合格的木石,不肯立即接收,致使运来的木材都堆积在一起朽坏了,宫殿、铜人却连年都未能修成。 翌年,秦安又向他们加倍征收木石。份额之外的余料,秦安便强迫乌浒人贱卖给官府,价格仅为原本的十分之一。 此外,秦安还多次私自增加乌浒人的赋税,要他们交纳“助军”的军费和“修宫”钱,从中贪污。乌浒民众怨叹哀鸣,甚至有人为了交纳赋税被迫卖妻卖子,还有人因不堪忍受而刎颈自杀。 后来,乌浒人因愤恨而再度起事反抗,派族内勇士潜入玉城杀死了秦安,以此示威。 太守之死,便是乌浒人再度向玉城宣战的标志,梁龙的胞兄梁达作为继任的乌浒首领,继承了他们父亲梁义的遗志,自封“梁王”,以麋泠县为都,带着乌浒人进逼玉城。 怎奈玉城兵强马壮,铠甲坚实,裘珏更是运兵如神,将乌浒人打得节节败退。 梁龙讲完这些,收敛了方才于城下叫嚣时的不羁神色,长长地叹息了一声。 杨惜听明白了,是太守秦安、长史陆敬等几个上层官员沆瀣一气,压榨乌浒人。 玉城的其余官员,诸如裘珏,又被上官推行的政令和言辞所蒙蔽,视乌浒人如恶虎凶豺,由于亲历过多场乌浒暴乱,根本不敢,或者说不愿意听他们讲述内情,只是一味镇压暴动。 但事实上,乌浒人完全是迫于无奈,并无建立政权闹独立的野心。只要朝廷任命清廉能干的官员出任交趾的州、郡长官,动乱自然就会平定,无须调军征伐。 如今交趾负有守护国家南边门户的重任,是因为地方官员治理失当,致使百越人起来造反。如果百越人据以作乱,将成燕国的一大内患,甚至会危及政权的稳固,自己绝不能坐视不理。 但这说到底也只是梁龙的一面之词,杨惜一开始也是将信将疑的,直到梁龙见杨惜面有疑虑之色,又从自己怀中取出了一样物事给杨惜看。 那是以瓷瓶盛放的一种粘稠的深褐色液体。 “这是什么?”杨惜见到那东西后,隐隐生出了些不祥的预感,面色凝重地端详了一会儿。 “我们乌浒族人日前在部落的矿脉中掘出的一种漆状液体,质地黏腻,浮于水上时如同膏脂般,我们叫它‘石脂水’。”梁龙将那个小瓷瓶递给了杨惜。 杨惜听了梁龙这话,心里已经有了猜测,为了证实自己的想法,凑到瓶口嗅了嗅。 果然,他闻到了一种独特而浓烈的刺激性臭味,类似汽油。 不待杨惜说话,梁龙便已先解释了起来:“石脂水可作火油使用,一开始我们只是用它来取暖和照明,或者收集它燃烧过后余留的灰烬,当做墨块来使用,除此以外,并无特殊用途。” “直到……族中一贪玩的小儿偶然间发现,由石脂水引燃的火,遇水非但不灭,反倒会爆燃。” “我阿兄起初不信,要亲自验证一下石脂水的威力,便命人掘出土坑倒入石脂水,掷下火把,再以水沃之。那火非但不熄,反而愈炽。” “果真如族中小儿描述的那般,效果不同凡响,我阿兄站在那片由石脂水燃起的熊熊大火前,神色激动地握住我的手,对我说,‘此乃天授!若以此油攻城,焚烧楼橹,必能破眼下灭族的危局……’” “我阿兄认为,石脂水可以作为猪油膏的替代品而用于攻城战之中,这将会是一种令守城士卒化为灰烬的利器,攻城略地将易如反掌。” “他计划再等麾下伤兵休养生息一段日子,便以地道突袭方式进攻玉城的裘珏守军,等在地道之中对抗时,便引燃石脂水,利用火油产生的大量烟雾进行毒杀和窒息裘珏军,誓要同与我们有杀父屠族之仇的裘珏拼个鱼死网破。” 此计实在险毒,在玉城官员与百姓对石脂水一无所知的情况下,届时定会用水扑火,可由石脂水引燃的大火用水非但无法扑灭,反倒会催大火势……如果乌浒人真的这么做了,后果简直不堪设想。 杨惜听了这话,一阵心惊,浑身汗毛倒竖,他定了定心神,问道:“既然如此,你今日孤身带着你们乌浒人最后的底牌来玉城犯险,又图什么?” “我……不希望我阿兄成事。”梁龙叹息了一声,垂着眼眸,用鞋碾弄着足下的稗草。 “为什么?”杨惜讶异地看了梁龙一眼。 “阿兄他为人偏执,月前被裘珏杀得落荒而逃一直是他心中大耻,他这些时日一直在思索如何才能报仇雪耻,即使是最骁勇的领头狮,被屈辱和仇恨全然裹挟后,就看不明白局势了。” “可我在他身边,却看得清清楚楚。” “石脂水虽是奇物,在采掘、运输和存储上却并没有那么便宜。” “石脂水本就珍贵稀少,乃是日初出之时,凭盛夏日光将矿石烘得极热才出液,难以大量采掘。此外,石脂水‘遇他物便为火’的这种特殊性质使得它只能用陶瓷、牛羊皮,或者琉璃器来贮放,否则极易发生意外事故。” “就算解决了贮存问题,在如何大批量运输上也是个难题,如今乌浒一族元气大伤,用以交通运输的车马数量不多,难以负担起攻城任务。” “除非……”梁龙顿了顿,语气凝重,“真的像我阿兄说的那样,以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法子,举全族之力,和玉城拼个鱼死网破。” “那样做,即使我们乌浒真的胜了,最后余下的能有几人?” “何况,现在的局势还未到不可挽回的局面,若我们真的这么做了,将再无回旋余地,大燕的皇帝一定会勃然大怒,派拨大军前来镇乱。我们乌浒人势单力孤,即便有石脂水,也只是螳臂挡车,难以抵挡大燕的数万铁骑。” “我屡次劝说阿兄,向他讲明道理,他却只是摇头叹息,斥责我性格懦弱。” “我无计可施,只好铤而走险,孤身来到玉城,想与他们和谈。” “大燕的相王,你方才也看见了,若不是我挟持了秦安的儿子,以他们对我们乌浒人的厌恶和提防,只怕我尚未接近城门,便被乱箭射死了。”梁龙无奈地笑了笑,松开了怀里的秦瓒。 “我将事情真相都告诉你了,你打算怎么做?” 杨惜望着自己手中的那瓶石脂水,沉思了一会儿。如果方才他还是将信将疑的话,现在他已经信了七八分。 毕竟,梁龙如果打算和他的哥哥梁达一样,决心要和玉城拼得鱼死网破,根本不会独自带着石脂水这乌浒族最后的底牌,冒险来到敌方大本营。 “我会放你走。” 杨惜蹲下身,一边给被吓得小脸苍白的秦瓒包扎颈上的伤,一边说道。 “如果事情真相真的如你所言,我向你保证,我会尽我所能,还乌浒民众一个公道。” “但是,你也要答应我,尽力稳住你的族人,不要因为仇恨和愤怒做出什么冲动之举,我初到玉城,不了解此地官场内情,再给我一些时间。” 梁龙听了这话,瞬间红了眼,有些局促地用袖子抹了抹自己额上的汗,“好……先前我对您出言不逊,多有冒犯,您……” 杨惜不在意地摆了摆手,认真地看着梁龙,语气郑重道,“这些年来,你们辛苦了。” …… 半夜时下了场雨,雷电轰鸣声中,杨惜自榻上披衣坐起,给身旁的秦瓒掖了掖被子,起身走到门外。 杨惜吩咐了守在门外的亲兵随从几句,让他们全部撤走,然后合上门,坐到桌子后,给自己倒了杯茶水。 等冷到有些浸牙的茶水灌入唇喉,杨惜清醒了许多。 他用手指轻轻摩挲着自己袖内的短弓,静静地等候着。 一晌后,桌上的灯火像是眨了下眼般,明灭闪烁了一下,一柄泛着冷光的刀刃自门扇的缝隙间伸了进来,门“嘎吱”一声,开了。 第79章 行刺带人攻城的将领,是具无头的尸体…… 望见门缝里渗进一线冷亮的刀光后,杨惜便勾了勾唇角,将指尖轻轻搭在弓弦上。合上的门扇被刀刃划开时,恰有一声惊雷怒响碾过屋檐,杨惜猛然起身,眯着眼看着一道预料中的黑影踏入房中。 来人手执一柄钢刀,一身夜行装扮,从头至脚都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唯有一双眼睛露在外面,浑身都被雨水浸湿了,自他身上淌下的雨滴在他所站之处汇积成了一滩水洼。 早有准备的杨惜在看见他的瞬间,便毫不犹豫地掀翻桌案,于烛台倾倒的纷乱光影中搭弦拉弓。 霎时间,弓弦震颤,箭矢穿透雨幕,钉入持刀人的掌背。 那人吃痛,闷哼一声,钢刀自他手中脱落,坠到地上,发出一声铮然鸣响。 他将箭矢拔出丢在一旁,捂着自己流血的手掌,惊愕地和杨惜对视了一眼,反应过来杨惜对自己想要行刺似乎早有准备,便当场转身要跑。 但他还没跑出几步,雨声中突然传来一阵急乱的脚步声,方才杨惜吩咐藏身在暗处的亲卫们突然现身,横刀拦住了这刺客的去路,按着他的双肩将他一步步押回房中。 杨惜取出绢巾,慢条斯理地擦拭了几下自己的手,便踩着方才掀桌时打碎的满地瓷片慢慢逼近这个刺客。 在距他还有一步之遥的时候,杨惜顿住了脚步,勾唇轻笑一声,“大人既然要夜访本王,何不光明正大些?” “行事这样鬼鬼祟祟的,害本王受惊之下,将待客的茶水都打翻了。” 黑衣人听了这话,眼中明显闪过一丝慌乱,不待反应,亲卫们便将他按着跪倒在杨惜面前。 杨惜见他一直垂着头沉默不语,抬靴碾住他方才因受了箭伤,还在汩汩流血的右掌。 黑衣人惨叫几声,仰脸瞪着杨惜。杨惜笑了一下,将靴子从他手上移开了。 浓重的血腥气在空中蔓延,杨惜微微倾身,揭下这黑衣人脸上被雨水打湿的面巾,面巾之后,陆敬表情扭曲的面容在雷电的照耀下忽明忽暗。 杨惜毫不意外,这正是他要自瓮中捉出的那只“鳖”。 他自与梁龙交谈完后,就一直在思考该如何探查玉城官吏们横征暴敛的证据。 谁知他才刚牵着秦瓒走出林中,当时站在城墙上的陆敬见他和秦瓒脱困了,便再也沉不住气,着急将林中的梁龙灭口,当即命弓弩手朝林中放暗箭,陆敬此举,反倒加深了杨惜对梁龙所说的话的信任。 杨惜在榻上辗转反侧时,反应过来,自己当时为了保下梁龙,情急之下当众朝陆敬射去的那一箭,必然使得陆敬起了疑心,认为肯定是梁龙在林中和自己说了些什么,自己的态度才豁然转变。 这样一来,陆敬由于心虚,必然彻夜难以安寝,说不定还会狗急跳墙做出什么疯狂行径来。但他房门外有一队精锐的亲卫随从守卫,若不将他们支使开,陆敬必然投鼠忌器,不敢妄动。 因此,杨惜特意等到后半夜,装作体恤守在门外的亲卫们,出门高声吩咐他们不必再轮值,各自回屋休息。 然后,杨惜对自己最为信任的亲卫队长耳语道,让他带着其余亲卫们藏身在暗处。 而他之所以没有一开始就将人撤走,是为了将这招“瓮中捉鳖”使得更自然,更不惹人疑心些。杨惜本来只是想以这种方式草草试探一下陆敬是否真的如梁龙所言,没想到,陆敬竟然真的急眼到准备直接对他下手了。 杨惜凝眸看着跪在自己面前,脸色灰白如纸的陆敬,轻笑了一声,攥起他的下颔。 “果然是陆大人。若本王没猜错……大人这是做贼心虚了,想行刺本王不成?” 然后,杨惜眯起眼,陡然换了一副冷厉语气,“陆敬——你好大的胆子啊!” “在这山高皇帝远的玉城待太久了,被养出了一身熊心豹子胆来,是不是?” “你可知道,刺杀本朝亲王,按律法当如何处置吗?” “本王现在便能砍了你的头。” “你知道刺杀事败的下场,但你还是来了,因为……你害怕,是不是?” “你见本王和梁龙在密林中单独呆了一段时间,害怕梁龙向本王说了些不该说的,所以急着派人放箭将他灭口,被本王阻拦后,便知道本王已经对你起疑。” “你害怕事情败露,彻夜难以安寝,在房前徘徊逡巡了一夜,见本王遣亲卫去休息,以为觅到良机,顿起杀心。” 杨惜松开陆敬的下颔,转身悠悠踱起步来。 “梁龙在林中向本王陈述了你同故太守秦安勾结贪腐,欺压乌浒人八载的罪状。” “本王起先并没有全然相信他的话,所以今夜特地遣退了身边的亲卫,为的是试一试你。” “没想到你竟真的能蠢到亲自持刀前来行刺——大人还真是豁得出去啊。本王原以为你是个在官场磋磨多年的人精,没想到只是个色厉内荏的纸老虎。” “是你在玉城无法无天的安逸日子过久了,眼中全无法理秩序,才这般胆大妄为,还是……”杨惜顿了顿,转头似笑非笑地看着陆敬,“刺杀亲王这种大事,须得亲力亲为,你才能放心?” “若本王当真葬身玉城,你以为你还能若无其事地站在干岸上吗?” 陆敬被杨惜讲得脸色青一阵白一阵的,垂着头沉默了许久,然后,他忽地抬起头,眼神一暗。 他不知哪里来的力气,挣脱了身后两个亲卫的桎梏,捡起方才落在地上的钢刀,猛地暴起,朝杨惜扑去,指缝间寒光闪烁——却在触及杨惜衣襟前被杨惜手中的箭镞抵住了咽喉,举着钢刀的手停在了空中。 几个亲卫反应过来后,再度上前来将陆敬制住,死死地按倒在地。 “本王方才……准你起来了吗?” 杨惜居高临下地看着陆敬,语调漫不经心,抬靴碾上了他的膝盖,“陆大人,本王教教你礼数——给本王下跪的时候,还是专心致志点好。” 陆敬瘫坐在血泊里,两手无力地垂下,许久后,仰头望着杨惜,轻轻笑了一声,道,“太守这样做,郡丞这样做,人人都这样做,臣又为何不可?” “殿下为何只揪着臣一人的错处不放?” “臣冒险行刺,为的可不只是臣自己。玉城官场盘根错节,您真以为……” “盘根错节?”杨惜轻轻笑了一声,打断了他的话。 “本王要的就是盘根错节。” “将他带下去好好看押,另,吩咐玉城其余官员。” “明日辰时,本王会在府衙内等诸位大人驾临,来和本王好好认识认识。” 杨惜将手中的箭镞扔到一旁,冷冷地瞥了一眼一边被拖行出去,一边以怨毒忿愤的眼神死死地盯着自己的陆敬。 他将门合上,走回休息的寝间,发现只穿着一身单薄寝衣的秦瓒正站在屏风后,不言不语地望着外边。 杨惜略怔一下,俯下身,将外袍披在秦瓒身上,道,“方才外面动响太大,将你吵醒了吗?” “抱歉……” 秦瓒静静地看着杨惜,见他颊侧明明还留有斑斑血渍,说话的神情却无比温柔,抿了抿唇,踮起脚尖,伸出自己的衣袖,轻轻擦拭起杨惜脸上的血渍。 “没关系的,哥哥。” “无双只是醒来没看见哥哥,有些担心。” “哥哥……方才哥哥和陆叔叔说的话,无双都听见了。” “阿翁他和陆叔都是坏人,对不对?” 杨惜看着秦瓒那双幼鹿般清澈,泛着水光的眼睛,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 “哥哥,以前阿翁在时,常将陆叔叔带去府内的一间暗室密谈。无双以前贪玩,曾无意间发现过那地方的开关。” “哥哥,无双带你过去。” 秦瓒神色平静地伸出手,轻轻牵住了杨惜的袖角。 杨惜愣了一下,而后点了点头,道,“……好。”- 翌日,府衙外暴雨如注,天边不时传来几声闷重的雷声。 杨惜高坐堂前,命随从抬来昨夜在秦瓒指引下发现的密室中找到的几只檀木箱,当众启开,从中取出了数卷竹简,将以火漆封存的卷宗挨个铺展在案头。 他没说话,指尖漫不经心地叩击着案沿,底下三十多名玉城官员的呼吸随着他指尖叩击的节奏渐渐急促。 因为杨惜静默太久,这些人面面相觑,很是惶惑不安。 今早相王亲卫上门说相王要召集玉城官员在府衙内相见,他们虽然很疑惑,却也不敢违抗旨意。谁知到了这里,那位相王却半天没说话,只是让他们静坐。 “殿,殿下,不知您让微臣们在此集结,有何贵干?” 有个身材略胖的官员最先沉不住气,出声询问道。 “别急啊。” 杨惜靠着椅背,笔直修长的双腿交叠,仔仔细细地翻看着自箱中取出的泛黄账册,素白的指尖停在那行“永宁二十三年,加征乌浒盐铁税二十万钱,私没俚人贡马三百匹”的字迹上,投下一片阴影。 他放下手里的账册,冷笑一声,面沉似水,目光扫过满堂官员,转头吩咐亲卫们去这些官员案几上铺放纸笔,“给大人们备了些笔墨。” “诸位可以开始写了。” “写……写什么?” “认罪书,”杨惜顿了顿,唇角噙着一抹讥诮的笑意,“写写你们是如何身为百姓父母官,却反而割剥百姓的。” “什……什么?”底下的官员们对视一眼,俱是面色发白,勉强维持着面上的笑容。 “各位不必和本王装糊涂。昨夜,有位诸位大人的同僚行刺本王,被本王拘捕后,受了酷刑,便向本王坦白了罪行,将各位大人供了出来。” “此乃他的认罪书。” 杨惜一手支颐,另一只手举起一封封皮上书满了血字的信件示给众人看,然后将它投入了案前那口青花瓷缸之中。 “认出来了吗?方才那封认罪书是长史陆敬的手迹。” “再者,还有案上这些卷宗,是出自故太守秦安之手的,载录了贪腐账目明细的账册。” “各位大人若还是执意与本王装糊涂,那也请便了,只是到时候可别怨本王从严处置。” “本王给诸位一个主动认罪的机会,至于要不要,就看诸位自己了。” “午时前自陈罪状者,本王酌情上奏。若逾时未交……”杨惜笑了笑,刻意将话断在此处。 堂下的官员听了这话,额头渗出涔涔的冷汗,甚至还有人不慎打翻了茶盏,但仍是许久没有人动作。 直到,一道不知自何处响起的,笔尖与纸面摩擦的“沙沙”声,打破了满室的静默。 没过一会儿,方才那个最先出声询问杨惜的官员站起身,咬了咬牙,将第一张认罪书投入了瓷缸中。 杨惜朝他微笑颔首,转头对一旁已经攥起了笔的官员们道,“罪状写得越详实,指认的官员越多,本王的处置就越是宽仁。” “殿下,午时快到了。”在一旁数刻漏的亲卫适时出声提醒了一句。 这样一来,起先还十分挣扎犹豫的官员们便坐不住了,纷纷写下认罪书投入瓷缸中。 待瓷缸中积满了罪纸,杨惜敛了面上的笑意,站起身走到瓷缸前,将那些罪纸拾起,扔洒在空中。 他看着它们如雪片般飘飘扬扬,讥诮道,“本王不知,玉城竟有这么多‘清廉贤明’的父母官呢……难怪乌浒人要反啊。” 然后,杨惜自瓷缸取出最初那封认罪的血书,将信件拆开,取出其中空无一字的纸张,将它撕得粉碎,看着堂下满脸惊愕之色的众官冷笑了一声,“陆大人昨夜可是一字未招呢。” “封皮上的血字,是本王握着他的手,一笔一画划下的。” “好了,把他带上来吧。”杨惜摆了摆手,吩咐一旁的亲卫。 一身血污、蓬头垢面的陆敬很快被押进了府衙内。 “他们认了。陆敬,你认不认?”杨惜冷冷地扫了他一眼。 陆敬看着堆满高堂的纸张,垂着头,眼中的光芒彻底熄灭了,喃喃道,“蠢货。” “都是蠢货……” 他突然发疯似的冲到那些官员案几前,将他们的笔挨个掰折,然后一扬袍袖,数截断笔自他指掌间滚落。 “我受了一夜的酷刑都不曾供认出谁,太守那卷宗内本没有印章,也不曾署名,可你们竟就这么轻易地就被他诈出来了。” 然后,他昂头狂笑一声:“以空白的认罪书来攻心,殿下好手段!” 杨惜没管他,转头一喊:“裘将军,你可听清楚了?” 裘珏自屏风后走出,神色极其复杂,再不复杨惜最开始找到他,向他解释乌浒作乱内情时的不可置信。 杨惜瞥见裘珏按在剑柄的手背青筋暴起,这位长期被上官政令所蒙蔽的少将军恐怕此刻才惊觉,玉城官场的脓疮远比他征战多年披挂的铠甲要沉重得多。 裘珏拔剑出鞘,一剑刺入陆敬的胸口,“噗呲”一声,自陆敬胸口喷溅出的鲜血坠在青砖上,绽出妖异的血花,陆敬重重地倒在了地上。 满场官员皆屏住了气,转过头去,不忍细看,心中正生出些兔死狐悲之感时,廊下突然传来几声爆鸣,窗纸上映出冲天火光。 一个守城门的戍卫冒雨跑进了府衙,喘着粗气惊慌地喊道,“不,不好了,殿下,将军,城外有敌来犯,眼下正在攻城。” 杨惜愣了一下,以为是梁龙没能劝住乌浒部族,长眉紧蹙,问道:“可是乌浒人?” “不,不是,那群人面色青僵乌紫,如同行尸走肉般,明明受了我们弓弩手射去的许多发箭矢,却像没有痛觉般,仍在前进。”戍卫脸色发白,咽了咽口水,仿佛在回忆什么极恐怖的东西。 “为首的将领足下蹈火,手执一柄长蛇矛,作战凶狠勇猛,但是他,他……”这戍卫目光已有些呆滞,在自己脖颈上轻轻比划了一下,语气中满是不可置信,“他没有头。” 第80章 断首见天不死,见地不死,见铁器不死…… 听罢戍卫通报后,杨惜当即吩咐几个亲卫留镇府衙,然后和裘珏一同带着玉城驻军冒雨赶往城门处。 见城门已快被攻破,裘珏当即指挥驻军列阵准备迎战,不擅近战的杨惜则携着弓箭一路疾奔上了玉城弓弩手所在的城楼。 动作间,杨惜发间玉冠被狂风吹落在地,他没顾上捡,任一头如瀑的乌发散落在腰后。 暴雨倾盆而下,粘稠腥咸的雨水急猛地砸在杨惜脸上,他竭力张着眼往城楼下望去,果然看见了方才那戍卫口中手执蛇矛的无头将尸,愣在了原地。 那是一具身披斑驳残甲的尸体,身形高大,肢体上缠绕着四条血迹斑斑的青铜锁链,锁链似乎是从地面开裂的沟壑内伸出的,链身布着咒文,那咒文仿佛在呼吸般明灭着。 那尸体脖颈处的断口平整如镜,手中长矛却泛着妖异的青光,矛尖挑着一颗玉城戍卫的头颅。 它身后跟着一片黑压压的兵卒模样的尸群,皆身穿玄甲,披坚执锐,只是都面色青紫,毫无生气,浑若行尸走肉。 杨惜神色凝重,狠眨了一下眼,眼前的景象却并未消失,绝不是眼花。 “那将尸手里握的……是楚玉秋将军的太阿矛?”一位弓弩手的惊叫仿佛隔着水幕传来。 “什么?”杨惜没听真切,转头看向那个弓弩手。 那弓弩手往杨惜身边凑近了些,提高音量道:“殿下,卑职祖上是从关中迁来交趾的燕人,卑职幼时曾在县志里翻到过昔年高祖与楚将军南征交趾的记载。” “高祖和楚将军阵前大败百越部族之后,并没有马上回京,他们协助百姓疏浚渠道、治理城廓,将农耕技术教授给当地百姓,促进交趾农业的发展。” “高祖喜武好战,后来还率军往交趾南方前进,直至将不肯归降的部族党羽悉数翦除为止,最后,他同楚将军一同在玉城筑起铜柱,以铜柱划分燕国疆域,成一时佳话。” “县志那些记载后面,附上了高祖的剑与楚将军的矛,卑职方才越看那将尸手中的蛇矛就越觉得熟悉,猛然想起县志上的图画。” 那弓弩手说着说着,又摇了摇头,“可楚将军他分明已经死了百年有余,怎么会……” 杨惜听了这话,沉思了一会儿,一个有些离奇的想法涌上心头,出声问道,“你知道,当年楚将军是怎么死的吗?” “好,好像是,和高祖君臣离心后,拥兵造反,被高祖枭首弃市。” “枭首啊……”杨惜顿了顿,眸光闪烁,“这具将尸,恰好没有头。” “殿…殿下,您的意思是……” 杨惜凝眸望着天边闪过的紫色雷电,轻语道,“只是猜测。” 他以前便听说过,某些古建筑的墙体在制作时可能采用了含有四氧化三铁的特殊颜料。在雷电天气的特定前提条件下,这种颜料可能展现出类似于“录像”的特性,捕捉并记录当时在墙边发生的事,当类似的雷电再次出现时,这些被记录的百年前的影像,便可能被“重现”。 杨惜不相信尸体会动,尤其还是个死了百年有余的人,所以第一反应是因为雷电天气,城墙边重现了当年楚玉秋带军征伐玉城的景象,但他很快就否定了这个想法。 如果单纯只是重现真实的景象,楚玉秋不会是一副断首的模样,更不可能真的伤到百年后的人。 那这到底是…… “殿,殿下,会不会是,幻象?” “有人以术法撕裂了时空,将百年前确确实实发生过的那场燕军攻城战,以幻象的形式挪到了今世,链接了百年之前与百年之后。” “攻城的是百年前的燕军,被攻伐的却是百年后的玉城……”这弓弩手见杨惜一直盯着他,有些不好意思了,垂下头轻声补了句,“卑职平日就爱看些传奇话本,随口说的,殿下不用管卑职。” 虽然这弓弩手的话听着有些匪夷所思,但眼下,也没有其它更合理的推测了。 杨惜攥紧了手中的弦弓,远眺城楼下,方才还在指挥身后士卒将攻城云梯架上城墙的无头将尸竟已不见了踪影。 这时,传来一阵城门轰然倾倒的訇然巨响,城楼上也地动山摇地晃了起来。 杨惜扶着石栏,极力稳住身形,猜测应是那无头将尸带着兵尸们攻破了城门,赶忙领着城楼上的弓弩手踏过泥泞雨水,一同奔往瞭台。 他看见裘珏正与那手执蛇矛、足下蹈火的无头将尸过招。 面对一个无惧伤痛的怪物,哪怕是裘珏也是咬紧齿关,目眦欲裂,应对得很是吃力,几回合下来已渐渐落了下风,身上添了好几道血口。 杨惜眉头紧蹙,当即搭弦拉弓,因为雨势太大,手有些抑制不住的发颤,弓弦在他掌心勒出了一道细长的血口,但他没吭声,朝那将尸射去了沾着血的几支火箭。 杨惜射出的火箭精准地穿透了那无头将尸的咽喉,他一身残甲在雨幕中燃起幽蓝火焰,这个本来对寻常刀枪伤浑无知觉的无头将尸竟然顿住了,跃下马匹,径直朝城楼上急奔而去。 裘珏手中的剑已经断成两半,虎口开裂,见将尸无视弓弩手们射来的箭雨冲上城楼,当即夺过身旁士兵的佩剑,一边紧随将尸身后,一边朝城楼上大喊:“保护殿下!” 一切发生得太快,尽管那些弓弩手手忙脚乱地站成一排,挡在杨惜身前,但那个浑身插满了箭矢的无头将尸的行动速度实在快得不可思议,疾速奔跃间,径直略过了他们,他手中的青铜蛇矛挟着雷光,直直朝杨惜胸口刺去。 “噗呲——” 当那无头将尸的蛇矛刺入杨惜胸膛时,杨惜也反手以箭镞刺进他青僵的胸膛。那将尸没有流血,杨惜胸膛的伤口却喷涌出大片血液,霎时间视物皆成血红。 杨惜低头看着贯穿自己胸膛的青铜矛尖,没有恐慌和害怕,只觉得难以置信。 蛇矛刚刺入胸膛的那一瞬间,杨惜感觉不到疼痛,在那阵有些漫长的迷茫、模糊,像做梦般的虚幻感之后,他才感受到那钻心的疼。 杨惜竭力拔出蛇矛扔到一边后,身体便摇摇欲坠的,再怎么也使不上力,双膝发软,直接带着身前那具不再动弹的无头将尸一同摔下了瞭台。 耳边的雨声突然变得很大,大得盖过了一切动响,大得仿佛他的世界里只剩下这场好似怎样也下不尽的暴雨。 那无头尸脊背着地,杨惜倒在他身上,猜测自己的膝盖应该摔得粉碎了,因为他已经完全站不起来,只能竭力撑着地面爬起,和那具将尸对拜一般,跪在了地上。 “殿下!” 杨惜听见瞭台上的人发出惊呼,他们的呼喊似乎从很遥远的地方传来,又好像很近,杨惜听得很模糊。 他轻轻蠕动了下嘴唇,下意识想要回应,却发现自己已经发不出什么声响了。 杨惜用尽最后的气力,伸手抹去将眼皮黏得睁不开的温热血水,而后,他望着身下这具一动不动的无头将尸,惊愕地睁大了双眼。 方才他将箭镞刺进这将尸的胸口后,这尸体便不动了,缠在它肢体上的锁链随风轻轻颤动着,发出清脆的响。 此刻,杨惜透过这尸体胸膛上的伤口向内看去,竟看见他胸口内有一颗正在搏动着的、布满咒文的青铜心脏。 那颗青铜心脏同样被锁链绞缚着,看着它一下接一下地跃动,杨惜仿佛被它蛊惑了一般,不由自主地朝它伸出了自己染血的手。 那心脏却仿佛感应到了什么一样,当即疯狂挣动,将锁链挣断,跳到了杨惜手上,然后,蜕皮般褪去表面的青铜漆色,变得异常鲜红。 砰……砰砰砰…… 杨惜感受着那颗心脏在自己手上一张一合地搏动,讶然地微微张开了嘴。 那心脏竟径直跳进了他嘴中,在他口腔中横冲直撞,似是在极力逼他咽下去。 杨惜一阵反胃恶心,下意识想将它呕出去,呕不出去就俯下身探手去抠,那心脏却死死地黏在他喉口,纹丝不动。 在感觉要被它活活噎死之前,杨惜不再挣扎,囫囵地嚼了嚼,将它咽了下去。 ……柔软的,温热的,湿漉漉的,还很腥。 暴雨还在下,杨惜满脸是血,仰着头看着阴灰色的天空。 整座玉城正以他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化着:青灰城墙爬满暗红锈迹,城楼檐角生长出早已腐朽的鸱吻,他脚下的土壤疯长出绿蕨和青苔。 这一刻,天地间的一切仿佛都凝滞失色,杨惜眼前倏地闪过一些缥缈的幻影和画面: 一个马尾高束、身披银甲的少年在月下擦拭蛇矛,他身旁的另一个少年玄甲上沾着雨水泥浆,却笑着把一枝藏在袖内,小心翼翼没沾到雨水的海棠花递了过去,“玉秋,我记得你最爱海棠。” “提醒了多少遍,陛下如今已经登基,要改口自称‘朕’才是。”楚玉秋无奈地笑笑。 “半日不见陛下,原来是出门寻花去了。臣少时的喜好,难为陛下还记得。” “怎么会不记得,我们那一帮在黑水巷长大的孤儿,最后还在我身边的,也只有你了。” “玉秋,永远在我身边,不要离开我。” “不要……” 背叛我。 …… 萧客情和楚玉秋在玉城的一片颓垣上并辔而立,身后万千旌旗猎猎如云。他们割掌滴血入酒碗,然后各自将自己手中的酒碗递给对方,同时举碗一饮而尽。 “交趾定后,大燕这数十年都可太平无事了。卿想去何处?” “陛下想要臣去何处?臣听命就是。” “朕给卿封王。” “齐王。朕还许卿——见天不死,见地不死,见铁器不死。” …… 比齐王的冠冕更先落在楚玉秋身上的,是那簇尖锐的竹刀。 市口行刑那日的日光应是很刺眼的,但楚玉秋的头被一块黑布兜住,什么也看不见。他死时看不见天,看不见地,刽子手用的是竹刀而非铁铡——萧客情就不算失诺了。 楚玉秋听着人潮之中的嘲笑与叹息,蜷了蜷手指,做出一个想要握住什么的姿势。 但是没有。 他什么也握不住。 连性命都快丢了。 但如果,他有得选的话—— “比起什么齐王的冠冕,我更想要一枝海棠花。”楚玉秋想。 当时萧客情给他撷回的那枝海棠花,他后面把它放哪了呢? 他记不清了。 就像他已经记不清,他和萧客情是从什么时候起,变成了如今这副相看两厌的模样。 …… 那参天的铜柱旁,一个满脸绘着妖异图腾的巫祝正在跳傩舞,侍儿用血在青铜锁链上绘制镇魂咒纹,一具断了首的尸体就这样被锁链缠捆着肢体,埋入铜柱下的地脉。 “陛下放心,如今以陛下的天子血施咒,再以铜柱镇压,楚将军的冤魂定不会再作祟了。” “冤魂?”萧客情揉了揉眉心,盯着面前那个已经满头冷汗的巫祝冷笑一声,“一个造反的乱臣,你告诉朕,他有什么冤屈?” 寒光一闪,他将剑捅进了那巫祝的胸口。 …… 冰冷幽暗的宫室内,已经不再年轻的多疑帝王赤着脚跽坐在一堆华美的锦帛珍宝上,将一颗对外宣称“已经埋至京郊亭口下”的散发头颅捧在心口,语气温柔。 “弟弟,玉秋,朕的齐王啊……” 只有这样,朕才能真的相信,你不会背叛朕。 你会永远和朕在一起。 …… 杨惜竭力按下在脑海中疯涌的陌生记忆,满脸冷汗,大口大口吸着气。 因失血过多,不一会儿他就眼前一黑。彻底昏过去之前,他听见有个什么人踏着泥水朝他飞奔而来,将他拥在怀里,但明显承受不住他的重量,被压得直直向后倒去。 80-90 第81章 赠簪“转过去……这次从后边来。”…… 几声清脆明亮,甚至有些尖锐的鸟雀啼啭在耳畔响起时,杨惜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窗外天光炽盛,透过窗棂倾泻到榻上。他觉得有些刺眼,下意识伸出手遮挡光线,这一细微的动作惊醒了一直坐在榻边守着他的秦瓒。 秦瓒两眼熬得有些发红,语气中满是惊喜,小心翼翼地捧着杨惜的手道,“哥哥,你醒了?” 杨惜眯着眼适应了一会儿光线,视野渐渐清明后,见榻边的秦瓒一副担忧神色,苍白地笑了笑,伸手轻轻摸了摸秦瓒柔软的发顶,“嗯。” “当时无双在城下找到哥哥的时候,哥哥浑身都是血,呼吸也很微弱,无双还以为……”秦瓒的声音微微发抖,带着些哭腔。 别说秦瓒了,杨惜自己都觉得自己应该是凶多吉少了。他沉思了一会儿,将手探进衣襟,摩挲着之前自己胸膛上那道被无头将尸的蛇矛划出的深长伤口,然后惊愕地顿住了手。 那伤口竟然已经完全愈合,只余下一条浅淡的粉疤,疤上生着一些细薄的鳞状物,若不仔细触摸,根本发现不了。 “我……睡了多久?”杨惜将手收回,揉了揉自己的眉心。 “哥哥只睡了两日。” “医师来给哥哥看伤时,说哥哥只是因为失血过多,晕过去了。” “我胸膛和膝上的伤呢?”杨惜惊讶地问了句。 秦瓒闻言,脸上神情有些茫然,“医师仔仔细细检查过哥哥的身体,哥哥除了失血外,并无什么大碍。” 杨惜听了这话,当即起身,试着伸腿下榻,果然活动自如,没有任何疼痛和不适感。 这是怎么回事? 他分明记得自己那日从瞭台上滚落后,摔在那无头将尸身上,使尽气力都站不起来啊? 难道是…… 因为那颗刻满咒文的青铜心脏? 想起将它咀嚼后再咽下的回忆,杨惜还是一阵反胃恶心,口腔中似乎还弥漫着那强烈的腥气。 “无双,我昏倒之后,那些攻城的尸群呢?”杨惜眉心微蹙,转头看向秦瓒。 “哥哥别担心,已经平定了。” “那些怪物不死不灭,寻常刀剑根本奈何不得,裘哥哥领兵与他们鏖战,筋疲力竭陷于绝处之时,之前胁持过我的那个乌浒人梁龙,和他的族人驾车带着数十个盛满了漆黑矿液的木桶赶到,他说那是什么‘石脂水’,暴雨天使用定有奇效,或可一试。” “裘哥哥当时虽心有疑虑,但也别无他计了,听了梁龙的话,将那些兵尸引入狭仄之地,再倒下石脂水引燃。果然如那乌浒人所言,大火非但未被雨水浇灭,反而愈烧愈旺。” “尸群被焚尽后,裘哥哥问梁龙何以及时赶到,梁龙说,自和哥哥你在密林中交谈过以后,这几天便偷偷注意着玉城的动向……” “裘哥哥对梁龙说,相王殿下清理了玉城贪腐官员,乌浒人以后的日子会好起来的,后面,还主动卸下头盔,对他与他的族人鞠躬道歉了,说自己受上官蒙蔽,对百越部族多有偏见,但大家都是大燕子民,应当做和睦友邻才是。梁龙答不上话,挠了挠头,将裘哥哥扶起后,笑着离去了。” 杨惜闻言勾了勾唇角,悬着的心彻底放下了,然后,想起了什么,接着问道: “可有查清那尸群的来源?” “裘哥哥请回的百越巫祝说,那个无头尸体和那些兵尸原本都以咒链捆缚肢体,埋在铜柱之下。” “那咒文是用以‘锁魂’的,能够防止魂灵作祟,使其永生拘缚在此,成为‘地缚灵’,依照下咒之人的指示,永守玉城。” “不过他们不知被什么东西唤醒了,突然作祟。” 杨惜忽地想起,自己那日在欣赏铜柱时,指尖的鲜血曾渗入铜柱凹槽。依照他在幻象中所见,这些咒文是以高祖萧客情的血为引,原主萧成亭作为他的后代,其血或许同样有着能够激活禁制的功用…… 还真是误打误撞啊。 杨惜想起那日在幻象中所见,心情复杂。 “雨停后,裘哥哥说那些尸体生前也曾是保卫大燕疆土的英勇将士,故派人以素帛敛尸,巫祝为他们举行了度化仪式,祈求他们魂灵安息,来生安乐。” “……哥哥,你这几日未进水米,无双给你喂粥也是一吃就吐,哥哥一定饿了吧,无双去给你找些吃的。”秦瓒见杨惜明显有些出神,不动声色地转移了话题。 “好,谢谢无双。”杨惜轻轻点了下头。 秦瓒走后,躺得浑身酸软的杨惜自榻上起身,坐到铜镜前。 他看中镜中之人异常苍白憔悴的模样,忽然想起,有同命蛊在,那日自己又是被蛇矛贯穿胸口,又是摔碎膝骨的时候,萧鸿雪他……也很疼的吧? 以后一定不能再轻易受伤了。杨惜望着窗外,出神地想着。 他没有注意到,澄黄的铜镜中,他的颜容慢慢变换,昨日他在幻象中看见的楚玉秋苍白清瘦的面影在镜中一闪而过- 杨惜又在玉城休养了一段时日,期间,除了给萧鸿雪写信解释情况报平安外,还向睿宗呈上了奏报,陈述乌浒人作乱的实情,建议睿宗选派清廉干练的官吏来担任交趾各县的长官,但并未提及前朝古尸作乱一事。 睿宗听取了他的建议,发布诏令,赦免乌浒人叛乱罪行,让他们安居生产,招抚流亡在外的乌浒人返乡,免除徭役。对于玉城贪腐的官员,将为害最大者处极刑,其余则依罪下狱。 诏令传来后,乌浒人当即请降了,后来还向朝廷进献石脂水作为军备物资。得以安居的乌浒人皆歌颂圣王贤明,后来,麋泠县和玉城之间还开通贸易市集,互通有无。 杨惜随新到任的玉城官员在一同监督贸易市集的修建进度时,在一位怀中抱着婴孩的乌浒妇人所摆的摊位处,看见了一支做工极其精巧的、嵌着墨玉的银簪,当场买下了,安放在自己怀中。 杨惜回京那日,裘珏带着秦瓒在城门送别,秦瓒还送了他一只活灵活现的机关小木鸟,称是自己手制。 杨惜望着手上那只能够自己扑动翅膀的机关木鸟,非常惊异,连声称赞秦瓒手巧。秦瓒有些羞赧,红着脸地解释说自己自小便对弓弩机巧一类的小玩意感兴趣。 杨惜蹲下身,摸了摸秦瓒的头,问他以后有何打算。 他明白,秦瓒虽是秦安的亲子,但两人性格作风完全不同,一个堕落贪腐,一个却正直善良,有一颗赤子之心,玉城一事能够平息,秦瓒贡献甚大。小小年纪便失怙,杨惜实在有些担心这孩子。 谁知秦瓒抬头冲他笑了笑,回身牵着裘珏的袖角说,他打算拜裘珏为师,学武从军,日后守卫一方安宁。 杨惜手捧机关木鸟,看着秦瓒稚嫩青涩,眼神却异常明亮坚定的脸,有些说不上来的感觉。 他忽然想起,在《燕武本纪》后期的剧情里,萧鸿雪得以复位,主要倚恃的是在他以义王身份俯居京郊期间,背地里培植操练的凉州亲兵。 萧鸿雪麾下的凉州军中有数名由他亲自擢选的将才,时人称为“云台十将”,这“云台十将”中恰好有一个名叫秦无双的人,因犹擅奇门遁甲、弓弩机巧而闻名于世,如果没猜错,应该就是这孩子了。 杨惜一开始还没反应过来,在见到这只机关木鸟后,对《燕武本纪》中那些不太起眼的细节的记忆才慢慢串联了起来。他腾出手来,笑着拍了拍秦瓒的肩,鼓励了他几句,便坐上了回京的马车。 日夜兼程了一段时间,杨惜刚一入京,便听说京中近日发生了两件大事。 一是睿宗的弟弟,萧鸿雪之父昭王自江南回来之后,便忽染了急病,多日来一直缠绵病榻,许多太医来瞧症开方都毫无起色,众人都猜测他捱不过今秋了。 二是睿宗的李贵人月初时诞下了一名皇子,起名萧松云,睿宗圣心大悦,为此事大赦天下。 两件事,一悲一喜,一死一生,生死命理之事,着实令人感慨。 杨惜听闻昭王府变故后,实在挂念萧鸿雪,先回相王府卸下行囊,焚香沐浴过后,换上一袭素净的衣袍,以木簪挽发,便动身去了昭王府。 昭王府的侍者很是殷勤地引他穿过重重叠叠、曲折缦回的檐廊,路过一处假石山水时,杨惜听见有两个洒扫的仆役正在议论什么,因他们言辞间提及了萧鸿雪,故而留心听了一会儿: “你瞧见没?今早孟国公家的二小姐又携礼来探望老爷了。” “咱们昭王府平素与国公府无甚交集,孟二小姐哪是来探慰老爷病情的,分明是来看咱们世子殿下的。” “月前宫中宴集时,孟二小姐不慎落入鲤池,被咱们世子殿下救起后,便对他一见倾心了,几月间频繁登门,来寻了世子殿下好几次。” “孟二小姐容颜娇美,家世出众,性情还直率爽朗,心悦一个人便大胆追求,和咱们世子殿下着实般配啊,说不定,就是咱们未来的世子妃呢……” 杨惜听了这话,脚步顿了顿,面上神色没什么变化,平静地跟着侍者走到萧鸿雪居住的院落。 侍者将杨惜引到门口后,朝他行了一礼,便退下了。 萧鸿雪喜静,院落内没有其余人,只他一人坐在院心的石桌旁,望着两张铺展的信纸发呆,他听见身后有细微的脚步声响起,没有回头,出声道,“退下吧,这里不用人侍候。” “是吗?”杨惜眼含笑意,站在萧鸿雪身后轻声回复道,“可我……就是很想侍候我们世子殿下啊。” 萧鸿雪听着这道熟悉的声音,猛然抬头,发现自己朝思暮想的人不知何时已站在自己身后。 杨惜的脸廓被日光晕染得极为柔和,发丝被微风拂动,肩头栖着几瓣落花,萧鸿雪一时看得有些发痴,怔怔地望着他,许久没反应过来,只下意识伸出手,替杨惜拾捡去他衣上沾惹的落花。 杨惜难得见萧鸿雪这副呆怔的模样,笑着伸臂将他揽进自己怀里,道,“往日还一口一个‘哥哥’,现在怎么不记得叫人?” “阿雉想哥哥想得变成一个小呆子了?” 杨惜自怀中取出那支自玉城带回的嵌玉银簪,一边替萧鸿雪挽发,一边动作温柔地将银簪别进了他刚束好的发髻中。 “依民间嫁娶的婚俗,男子求娶女子为妻时,要先送首饰财礼下定。” “你之前那支簪子见了血,我想给你换一支新的,那日在玉城见了这簪子,感觉很适合你,特意带回来送你的……” “阿雉收了哥哥的簪子,就要给哥哥做夫人啊?” 杨惜笑着伸手抬起萧鸿雪的下颔,轻轻抚摩了一下他的眉眼,“好像又瘦了,我不在的这几个月,有听话好好吃饭吗?” 杨惜生着薄茧的手指在萧鸿雪眉眼边带起一阵异样的感觉,萧鸿雪原本清浅的呼吸渐渐加重,他伸手攥住杨惜的手腕,不待杨惜反应,便反身将他压倒在石桌上。 萧鸿雪一手撑在杨惜颈边,一手抚上杨惜的脸,俯身将自己的唇压了下去,以攻伐般的姿态撬开杨惜的唇齿,与他急促而激烈地缠舌交吻。 杨惜躲无可躲,被萧鸿雪舔吮深吻了许久,很快便有些喘不上气了,面染绯色,轻声哼咛着。 萧鸿雪又亲了一会儿,方才恋恋不舍地松开杨惜。 杨惜仰面躺在石桌上,一头乌藻般柔黑的发丝铺在身后,正大口大口地喘着气时,萧鸿雪又俯下身亲了亲他沁着薄汗的白皙侧颈,极力克制着自己的声音不发颤,“哥哥走了这么久,写给阿雉的书信里,却只有一句好好吃饭的叮嘱。” “哥哥都不说想我。”萧鸿雪坐回石凳上,将杨惜揽到自己腿上坐着,把下颔抵在杨惜的肩头上,眼神有些幽怨。 “往日见哥哥都是盛装华服,哥哥今日穿这身素衣也好美。” “我们雪儿的嘴什么时候变这么甜了?”杨惜愣了一下,笑着偏头看了萧鸿雪一眼。 “还有更甜的,”萧鸿雪与杨惜耳鬓厮磨了一阵,凑在杨惜耳畔道,“哥哥不说想我没关系,阿雉来说。哥哥,阿雉好想你。” “每日都想。” “……是吗?” 杨惜看着萧鸿雪,回想起方才听见王府仆役提及的有关那位孟二小姐的事,神色平静地轻笑了一声。 “那让哥哥看看……阿雉有多想我。” 杨惜眼中划过一抹不易察觉的暗色,起身牵着萧鸿雪的手走进了屋中。 霎时间砰砰两声,几乎是重合在一起发出的,一声是合上门扇的声音,另一声则是萧鸿雪的脊背撞到门扇上的闷响。 下一刻,杨惜将萧鸿雪按在门边,用力地吻了他一阵,萧鸿雪虽吃痛地嘶了一声,却也并没有要推开杨惜的意思,反而自然地将手臂环上了杨惜的脖颈。 杨惜将一手垫在萧鸿雪背后,另一只手则伸到萧鸿雪腰侧,解落了他的衣带,将他的上衣撩起,顺势探手进去,摩挲他温热柔腻的纤瘦腰身和后背。 萧鸿雪明显有些讶异,但也没说什么,只是伸手摸了摸杨惜的后脑,笑了笑,“阿雉知道,哥哥也想我了……哥哥等阿雉一下,做好前事后再给哥哥,不然哥哥也会疼的。” 杨惜站在门后,眼神平静地看着萧鸿雪寻来脂膏给自己拭抹。萧鸿雪动作完后,杨惜解了自己的下衫,看了萧鸿雪一眼,萧鸿雪会意,跪在杨惜腿前伸手托扶着,慢慢含咽起来。 天气已经入秋,地砖的寒意顺着膝头沁入,萧鸿雪却并未蹙眉,只是乖顺地动作着。 杨惜按着萧鸿雪的后颈往他唇喉里送了几下,便伸出一只手把他牵了起来,轻声道,“转过去。” “……这次从后边来。” 杨惜脸上的笑容依旧平静温和,语气却是不容拒绝的强硬,萧鸿雪莫名被杨惜笑得有些不寒而栗,但依然相当配合地转了过去。 萧鸿雪背对着杨惜,将身子靠在门扇上,任杨惜箍着自己的腰向上使力,纤白的手指深深地嵌进了门扇上的雕纹。 虽然并不是初次进行这种事了,但因为许久没亲密过,萧鸿雪的身体反应明显还有些迟缓滞涩,杨惜刚动作起来时,他仍旧没忍住哼咛了一声。 杨惜听着萧鸿雪刻意压抑的痛苦的低吟,顿了一下,伸手绕到他脸前,轻轻盖住了他的眼睛。 杨惜感受着萧鸿雪纤长的眼睫在自己掌心轻轻颤动,面上温和笑意不减,道,“雪儿乖,别怕……” 漫不经心地哄完这一句后,杨惜便在萧鸿雪轻微的啜泣声中,毫无预兆地继续动作。 第82章 吃醋“……也只想,和哥哥做。”…… 在心中晦暗情绪的驱使下,杨惜丝毫没有循序渐进的耐心,动作得非常急猛,一点没收力,萧鸿雪被顶得身子不断往前滑动,又被杨惜紧紧地掐着腰拽回怀里。 “哥哥今日……怎么这么急?” 萧鸿雪的气息有些紊乱,疼是一方面,最主要的是他通过杨惜做这事的状态察觉到杨惜的情绪似乎不太对,对此有些说不上来的担忧和惶恐。 但杨惜没有回答他的话,一边发狠动作,一边垂眸静静看着眼前萧鸿雪的背影,他身形窈窕挺拔,曲线迤逦,看得杨惜眼神愈发深邃,伸手撩开萧鸿雪落在肩背上的,一束随风轻轻飘动着的银色长发。 然后,杨惜的指腹一路用力地抚挲过萧鸿雪的肩颈、脊背、尾椎,留下一迹旖旎的红痕,这显明的痕迹将萧鸿雪的肌肤映衬得愈加冷白如脂玉。 这确实是一个极其漂亮的,即使什么也不做,或者坏事做尽,依然很惹人喜欢的人…… 他被什么人喜欢,被什么人热烈追求,根本不稀奇。 但是……这个人,是他的。 身与心,从头至脚的每一处,都只能是他的。 杨惜难以自抑地想象着萧鸿雪与那位孟二小姐言笑晏晏的画面,心底疯狂孳生着他以前从未有过的阴暗情绪。 他望着身前萧鸿雪微微发颤的脊背出神,动作得愈发快,毫不收力,如同呼啸的狂风卷起一地落叶般迅猛凌厉。 萧鸿雪的眼睛被杨惜遮着,眼前一片黑暗,对身体被征伐占有的感受便愈发清晰。 杨惜托着他的后腰,将他死死地锢在怀中,两人腰腹抵着脊背,肌肤血肉紧紧贴合。 这种姿势,让萧鸿雪完全处于只能默默受身后之人控制摆布的弱势境地,心中又羞怯又有些畏惧。别提挣扎,连主动回应都做不到,萧鸿雪几次想回身抱住杨惜,看着他的脸,都被杨惜制止了。 尤其是,现在他的眼睛还不能视物,心中的不安和惶恐便被不断放大。 萧鸿雪急促地喘息着,极力承受着杨惜在自己身上发泄和索取,虽然明白小别一段时间过后再相见,爱侣对自己身体的渴望会更较之前强烈些,但敏感细腻如他,很轻易就察觉到身后的杨惜似乎过于沉默,甚至是有些阴沉了。 无论萧鸿雪怎么呼唤,杨惜都毫无回应,只是一边狠做,一边将头埋在萧鸿雪肩上,轻轻吻舐他的侧颈,算作敷衍的安抚,两人之间的气氛压抑如暴雨将至前。 除了在二人之间的误会仇怨尚未开解时,那如同施虐报复般的初次情事,萧鸿雪从没见过性格一向温和平静的杨惜这副模样。 怎么了吗? 萧鸿雪有点迷茫,想不明白,踌躇了一会儿,到底还是将自己想要活动的胳臂慢慢垂放在身侧了。 他试着让自己不再多想,不再闪躲或被动承受,而是全身心地感受和接纳,甚至竭力去主动回应杨惜,与他骨血相融。 但萧鸿雪很快发现,他根本忍受不了来自这个人的冷落和忽视,即使他正在和自己做着世上最亲密的事情,正在专注地和自己媾合,他依然很想要看见他,听见他的声音——但他不愿意给自己任何回应。 萧鸿雪内心异常煎熬,有种仿佛又回到了那日在画舫里两人对峙时的错觉,害怕杨惜仍然介怀着自己之前犯的错,害怕自己一回身便会看见杨惜露出那种冰冷的、毫无温度的眼神,身后的杨惜动作又过分激烈,身心折磨之下,萧鸿雪身体没忍住瑟缩了一下,轻轻呜咽起来。 不比上一次和杨惜同赴欲海的愉悦欢欣,萧鸿雪觉得自己就像水上孤木般,无可依傍,被浪潮席卷没顶,陷于一片水下的幽暗死寂之中。 时间长了后,萧鸿雪被顶得浑身颤栗,肌肤泛起水光潋滟的红潮,两腿发软,有些站不稳,只得用手指紧紧地攥着门扇上的镂格,心中的不安感非但没有消退,反倒愈发强烈。 终于,他忍不住带着很轻的哭腔,以一种近乎哀求的柔软语调,微微发颤的声音,试探性地开了口,“哥…哥哥?” 杨惜没有回答。 哥哥、哥哥、哥哥…… 萧鸿雪不甘心,这个从未在床笫间如此示弱的人只能一边喘息,一边一声又一声地唤着身后的人,想以这种方式,得到杨惜的回应。 但杨惜依然沉默不语,眼神深邃地动作着,任萧鸿雪如何动情呼唤都只是徒劳, 萧鸿雪只好伸出手覆上杨惜的手背,小心翼翼地将杨惜的手从自己眼睛上拿下,低头轻轻含住了杨惜的指尖,维持了好一会儿这种极其示弱讨好的动作,才敢转过头看着杨惜道,“哥、哥哥……” 杨惜回过神,面色平静地停了下来,问道,“怎么了?” “哥哥为什么,不肯让阿雉看着你?”萧鸿雪认真观察着杨惜脸上的神色,没有他畏惧的那种冷漠和疏离,松了口气。 杨惜轻笑一声,环住萧鸿雪的脖颈把他搂在怀里,咬了一口他的侧颈,淡淡的血腥气在口腔蔓延开来,“听说,我离京的时候,阿雉和国公家的那位孟二小姐走得很近?” 萧鸿雪听了这话,脸上划过一抹困惑之色,但还不待萧鸿雪回答,杨惜便兀自问了下去。 “……孟二小姐很喜欢你,与你也着实般配,嗯?” 杨惜脸上是一副似笑非笑的表情,每轻声质问一句,便使力顶入一下,“哥哥这才走几天,阿雉就给哥哥找了个弟妹啊,阿雉不觉得……有点太快了吗,嗯?” “阿雉什么时候和国公小姐关系这么好了?你是怎么英雄救美的,她又是怎么芳心暗许的,别藏私,也讲给哥哥听听啊?” “雪儿,你要是在玩弄哥哥的感情的话……”杨惜顿了顿,朝萧鸿雪耳边呵了口气,“哥哥就在床上……把、你、活、活、玩、死。” 杨惜的声音很轻,脸上神情依旧很平静,平静到有些阴沉。 萧鸿雪听完杨惜的话沉默了一会儿,忽地很轻地笑了一声,侧过身子,亲昵地伸臂抱住了杨惜,脸上的讶然之色被笑意取代。 “哥哥是为了这个生气啊……” “阿雉还以为哥哥仍在介怀阿雉之前做的错事,担忧不已呢。” “没想到,原来哥哥这是……吃醋了啊。” “哥哥,你好可爱。”萧鸿雪轻轻吻了吻杨惜的唇角。 杨惜:…… 气头上的杨惜对萧鸿雪这种轻飘飘的反应很不满意,就像一只明明在炸毛发怒却突然被人顺毛摸还夸可爱的猫,他觉得有点难堪,当即沉了脸,眯起眼攥着萧鸿雪的前襟,冷声道,“少跟我嬉皮笑脸地撒娇,说清楚。” “哥哥别生气……那日宫中宴饮,阿雉逃席去湖边赏月,恰好撞上孟华黎她被家中姨娘派去的丫鬟推入了水中,阿雉总不可能眼睁睁看着她被淹死吧?” “我将她救起来后,交给宫中的使女便离开了,一句话也没有多说。这几月她来找我,我都推脱不见……哥哥,你不信阿雉?”萧鸿雪一边微微喘息着,一边解释。 “他们说,她生得很美,家世和性格都很好,不日就要做你的世子妃了。” 杨惜像是没听见到萧鸿雪解释般,执拗地问出了自己最在意的问题,“你喜欢她吗?” 杨惜掐了一把萧鸿雪的腰,将他转了回去,一边继续着方才中断的动作,一边腾出手来漫不经心地揩了揩自己唇上的血迹。 “不喜欢。”明白事情原由后,萧鸿雪不再畏怕了,异常淡定从容地站在杨惜怀里,把玩着杨惜的发丝,回答起了他方才的问题。 “那,你喜欢谁?” 杨惜又咬了一口萧鸿雪的后颈。 萧鸿雪吃痛地轻嘶一声,然后笑着回复道,“……喜欢哥哥。” 被杨惜这么粗暴对待了一番的萧鸿雪伸出手,轻轻摸了摸杨惜的脸,脸上是一副极其温柔包容的神情。他一边顺从接纳杨惜在自己身上发泄,一边环住杨惜的脖颈,亲了上去。 杨惜挑眉睨了萧鸿雪一眼,没打算饶过他,“喜欢哪个哥哥?” “阿雉可不止有一个哥哥啊。”杨惜的声音很轻,但满含醋意,明显还在介怀除夕夜时萧淮流和萧鸿雪那兄友弟恭的相处画面。 “喜欢眼前这个,正在冷脸吃醋的。”萧鸿雪见杨惜这副模样,笑了,轻轻拉下杨惜的衣襟,在他锁骨处轻轻咬了一口。 “哥哥放心,不要胡思乱想了。阿雉不会娶妃的,要娶,也是娶哥哥啊。” “哥哥在阿雉眼里,是生得最美,性格最好最温柔的人。” “阿雉只喜欢哥哥。” “也只想……和哥哥做。” 萧鸿雪的声音很轻,那温柔蛊惑的语调,听得杨惜呼吸愈发急促,冷哼一声,不再纠结于此事,专心动作起来。 终于,这场情事做到尾声,杨惜喟叹了一声,微微弓着背,最后往前一送,然后,他停在萧鸿雪体内,微微喘息着,伸手抚摸了一下萧鸿雪的蝴蝶骨。 萧鸿雪猝不及防地被一股灼烫感刺激到,仰着颈子呻吟了一声,喘着气回头问道,“哥哥,你现在还生气吗?” 第83章 展眉“好孩子会和自己的哥哥做吗?”…… “……不生气了。” 杨惜松开萧鸿雪,垂着眼眸,探掌抚了抚萧鸿雪发红的、渗着薄汗的纤长雪颈。 然后,他俯下身,拾捡起方才二人动作间散落一地的零乱衣物,将一件外袍轻轻披在萧鸿雪光裸的上身,盖住自己方才留在萧鸿雪脊背和腰身上的,那星星点点的青红欲痕。 给萧鸿雪披好衣袍后,杨惜便轻轻把他揽入怀中,将自己的下颔抵在他的颈窝处,轻语道,“阿雉,对不起……我在来的路上,听见王府仆役说的那些话,就…很生气。” “我以前没有喜欢过别人,没有和别人在一起过,第一次遇见这样的事,也是第一次,有这种感觉,不知道怎么处理,只知道自己很生气……是我一时冲动,误会你了,对不起。” “方才,我是不是弄疼你了?” 杨惜伸手挑起一缕贴在萧鸿雪颈窝的银发,声音轻弱。 萧鸿雪听着杨惜在自己耳边低声认错,愣了愣,内心有种说不出的异样感觉,旋即勾唇一笑,伸手轻轻抚了抚杨惜的脊背,回抱住他。 “没关系……” “不用和阿雉说对不起,哥哥。” “阿雉其实很开心。哥哥会这么在意孟华黎的事,还这么生气,说明……哥哥也是在乎我的。” “痛是痛了点,但阿雉不怕痛,这并不是什么大事,哥哥不必介怀。” 杨惜点了点头,和萧鸿雪无言地抱了一会儿,将他松开,正欲说些什么时,眼角余光忽地瞥见萧鸿雪那修长笔直的双腿上,有自己方才留下的液秽在缓慢地蜿蜒向下,便取来绢巾,蹲下身,仔细地为他揩拭。 萧鸿雪轻轻哼了一声,乖顺地任杨惜动作,落在眼前杨惜身上的眼神愈发深邃。 萧鸿雪探指随意地扯了扯那件虚虚披在身上的外袍,任它滑落到肘弯,再度露出自己白皙精致的肩颈和肌肤上的大片旖旎痕迹,他眸光潋滟,专注地看着杨惜,轻语道,“哥哥,阿雉难受。” “阿雉,你哪里难受?是不是我刚才太……” 杨惜仰着头,担忧地看着萧鸿雪,因紧张手上动作有些局促,手指微微发颤。 萧鸿雪见杨惜面上一副紧张神情,完全没听出自己的话中的暗示意味,没忍住轻笑了一声,伸手轻轻捉起杨惜的手,带着他探向某处,然后朝杨惜耳边暧昧地呵了口气,“这里……难受。” 萧鸿雪勾了勾唇角,眼神一错不错地落在杨惜身上,以一种极蛊惑的语气轻声道。 杨惜闻言顿了一下,深深地看了萧鸿雪一眼,点了下头,将蹲着的姿势改成将双膝贴在地砖上,“……我知道了。” 萧鸿雪见杨惜点头默许了,便探手覆上杨惜后颈,将他往前带,杨惜明显不习惯这么做,湿暖的喉舌反应极其生涩笨拙,没忍住咳呛了好几声,脸上泛起潋滟的潮红。 许是因为误会了萧鸿雪,他深觉歉疚,即便这样,他也依然在努力动作,右耳边的珠坠轻轻颤动。 从萧鸿雪的角度看下去,杨惜微微仰着头,尽心尽力地动作的模样,又乖巧又有些说不出的惑人,萧鸿雪呼吸加重,唇角笑意愈深。 萧鸿雪俯下身,心情颇佳地伸手拭去杨惜眼边的眼泪和唇上的痕迹,“辛苦了,哥哥。” “刚才表现得好乖。” “待会儿,这里也要表现得这么乖……”萧鸿雪笑了一声,将手探向杨惜的后腰,暧昧地点了点他的尾椎,道,“记住了吗,哥哥?” “哥哥方才欺负阿雉那么久,也该阿雉来欺负哥哥了吧?” “阿雉也想哥哥了。” “接下来……就换阿雉来辛苦辛苦吧。” 萧鸿雪等杨惜稍微歇了一会儿,便揽着杨惜的腰肢,将他打横抱起,放到榻上。 “你,你还有力气?” 杨惜用胳臂环着萧鸿雪的脖颈,听他说要换他来“辛苦”,明显有些惊诧。 方才自己折腾萧鸿雪时,可是一点没收力,照理来说,他应该已经浑身酸痛疲软了才对吧?少年人体力真好啊…… “有没有力气……哥哥亲自来试试,不就知道了?”萧鸿雪扬起白皙的下颔,朝杨惜笑了下。 “哥哥要是心疼阿雉,也可以自己坐上来动。” “不过,哥哥不是想看看,阿雉有多想你吗?” 萧鸿雪一个翻身将杨惜压在自己身下,嗅着杨惜身上那股暖香,眸色深沉。 “把哥哥上晕,够不够?” “哥哥方才生气时,说了什么来着……在床上玩死阿雉?”萧鸿雪轻轻笑了一声,伸出一根素白的手指,点了点杨惜的尾椎,“哥哥只是放狠话吓唬阿雉,但阿雉可是真的很想,在床上玩死哥哥啊。” 虽然萧鸿雪的语气轻描淡写的,但杨惜清楚萧鸿雪这人绝对是言出必行,回想起二人那日在驿馆里烛火彻夜不熄的一夜,他身体本能性地瑟缩了一下,伸手轻轻握住萧鸿雪鬓边垂下的一缕发丝,叮嘱道,“一会儿轻…轻点。” 萧鸿雪感受到身下之人微微发抖,在杨惜头顶轻轻笑了一声,勾起他的发丝把玩,“哥哥,你这是……事前求饶吗?” “嗯,”杨惜眼神平静温柔地和萧鸿雪对视,点了点头,仰脸凑到萧鸿雪唇边,亲了他一口,“这样求饶,有用吗?” 杨惜正准备松开萧鸿雪时,萧鸿雪忽地伸手紧紧扣住他的后脑,不让他从自己唇上离开,将这个吻变得分外得绵长。 待杨惜快要喘不上气,眼里泛着泪光,双颊憋得艷红时,萧鸿雪才将他松开,笑着伸指抚了抚杨惜唇上方才接吻留下的晶莹水痕,“要这样才有用。” 然后,他从杨惜身上起来,自榻旁的柜奁中取出了一条做工华美的长珠链。 “这是什么?”杨惜疑惑地看着萧鸿雪手中的珠链。 “是回礼。哥哥的簪子阿雉很喜欢,这个给哥哥。”萧鸿雪站在榻边,将杨惜的上衣轻轻撩起,认真专注地将珠链系在了杨惜的腰上。 珠链那冰凉的触感令杨惜身体微微颤抖了一下,萧鸿雪安抚地伸手摸了摸他的脸,“哥哥的腰好漂亮,阿雉在街边看见这个的第一眼,就在想,哥哥戴它一定很好看。” 然后,他接着动作,待珠链完全系好后,欣赏起杨惜那线条优美流畅,腹部肌肉白皙且块垒分明的腰腹。 肌肤裸露在空气中的时间有点长了,杨惜很快就感受到了一丝寒意,打了个寒颤,下意识伸手去将上衣拽下来,却被萧鸿雪轻轻按止了。 杨惜无奈地看着萧鸿雪的眼睛,轻声说了句,“我冷。” “待会儿就不冷了。”萧鸿雪眼含笑意,俯下身,透过杨惜腰链上的珠坠亲了亲他的腰腹,杨惜被这动作刺激得颤栗了一下,本能地往后躲闪,却被萧鸿雪牢牢地掐着腰不让动弹。 杨惜吃痛一声,眉心微皱,一把将萧鸿雪拽进自己怀里。 萧鸿雪也不急着去争夺主动权,而是顺势坐到杨惜怀中,手臂自然而然地搭上他的脖颈。 “哥哥,好喜欢你。” 萧鸿雪凑到杨惜耳边,呵了口热气,用舌尖包裹吻舐着他的耳垂和耳边那枚珠坠。 萧鸿雪的热息喷洒在颈侧,杨惜听着他倾诉爱语,唇角不自觉上扬,正要回答他什么时,萧鸿雪倏地将手掌覆上杨惜的手腕,动作起来。 杨惜唇齿间溢出几声轻弱破碎的呜咽,眼泪几乎瞬间就出来了,又很快被萧鸿雪舐去,萧鸿雪一边喘息着,一边笑着说,“哥哥又哭了。” “哥哥越哭,阿雉就越想……狠狠欺负哥哥。” “坏孩子。”杨惜在喘气的间隙,轻声说了一句。 “嗯……好孩子怎么会喜欢自己的哥哥,怎么会和自己的哥哥做?” “阿雉就是个彻头彻尾的坏孩子。”萧鸿雪笑了一声,欣然承认,拨了拨杨惜额上被汗浸湿的发丝,“哥哥后悔吗?” 不待杨惜回答,萧鸿雪便接着道,“不许后悔。” “是哥哥先招惹阿雉的,如果哥哥有一日想将阿雉抛下……”萧鸿雪顿了顿,脸上划过一抹阴鸷之色,眼底翻涌着极其强烈的晦暗情绪,“阿雉真的会把哥哥锁起来,做到死。” 萧鸿雪一边说着,一边动作没停,每动作一下,方才系在杨惜腰上的珠链便会晃动一下,发出清脆的响。 杨惜看着萧鸿雪的眼睛,怔了一下。 眼前的萧鸿雪就像一只凶兽,虽然还很幼小,但身上那股与敌人撕咬时不计流血、不计性命的偏执疯劲已经强烈得有点吓人了,这样的人,警惕而防备心很重,不会轻易卸下心防与人亲近。同样的,若是认定了谁,和谁发展了亲密关系,必定不会轻易松口。 若有一日,自己真的要逃离,挣扎间,必会被他连血带皮地撕去一大块血肉吧…… “哥哥和阿雉亲密的时候,不许走神。”萧鸿雪不满地咬了咬杨惜的唇,用的力道有些重。 杨惜轻嘶一声,不再多想了,顺从萧鸿雪的节奏全心投入这场情事,他一手攥着身下的床褥,另一只手与萧鸿雪十指相交。 动作间隙中,萧鸿雪骤然伸手,摩挲了一下杨惜温热柔韧的腰,杨惜猝不及防地将身体绷紧了,这是他尤其敏感的部位,很轻易就被萧鸿雪触碰得浑身发抖。 杨惜眉心微皱,抬眼望去,正对上萧鸿雪含笑的眼。 “方才便发现了,哥哥好这里敏感,”他顿了顿,将下颔抵上杨惜的肩,道,“只消轻轻一碰,就绷得好紧……” “哥哥,放松一点好不好,阿雉疼。”萧鸿雪朝杨惜笑了笑,纯良无辜地眨了下眼。 杨惜沉默了一会儿,没好气地回道,“……疼?那你以后就乖乖躺下面。” “才不要。” 萧鸿雪俯下脸亲了亲杨惜水色柔润的唇,便紧紧攥着他的手腕,问道,“哥哥……你喜欢和阿雉这样吗?” 杨惜抿了抿唇,一言不发。 萧鸿雪微微喘息着,笑着捧起杨惜的脸。他气息灼热,极其耐心温柔地在杨惜脸上印下了几个吻。 “哥哥不说阿雉也知道,你喜欢的。” “哥哥有些地方,可比嘴坦诚多了。” …… 缠绵缱绻完后,杨惜已经累得有些睁不开眼了,他微微发颤的腿蜷曲着,勾过萧鸿雪的腰,示意他和自己并排躺下。 萧鸿雪会意,躺到杨惜身侧,还贴心地给他盖了盖衾被。杨惜揽着萧鸿雪的腰,亲了亲他的额头,“陪哥哥睡会儿午觉吧?” “哥哥累了吗?” “为了早点回来见你,一个月的路程缩减成半个多月,谁知刚一到京中就听见你和某某家的小姐‘郎情妾意’,你说哥哥累不累?”杨惜语带怨气,伸手用力揪了揪萧鸿雪的脸颊肉。 “哥哥,阿雉疼……” 萧鸿雪可怜兮兮地亲了亲杨惜的指尖,“是阿雉不好,哥哥别生气了,好不好?” 在萧鸿雪一番软磨之下,杨惜勉强点了下头,转过脸,忽然瞥见望着挂在帐顶的那条银锁,忽然有些感慨。十月前他刚穿进来的时候,根本想都不敢想,自己现在会和萧鸿雪这么亲密地躺在一起。 然后,他突然想起自己此行是因为昭王病重,特意来看萧鸿雪的,结果中途碰上孟二小姐这么个插曲,被醋妒情绪冲昏头脑了,居然忘了正事。 杨惜斟酌了一下词句,尽量委婉地问道,“雪儿,你父亲他的病……” “很严重,多半好不成了。” 萧鸿雪的语气平静地可怕,毫无波澜,仿佛那只是一个与他没什么干系的陌生人。 “雪儿……不伤心?” 杨惜有些愕然,他不清楚萧鸿雪是否知晓自己的身世,但提及昭王时,萧鸿雪表露出的淡漠情绪,让他感到诧异。 “哥哥想听实话吗?” “父亲病重,我兄长伤心得很,整日在病床前陪侍,茶饭不思,清减了许多。但我……我娘生前过得很不好,魏书萱往日苛虐我时,这个名义上的父亲也视若无睹。” “这个轻易落到我身上的世子之位,也不是因为他喜欢我,而是因为那个和哥哥一样的‘魏书萱’,阿雉心里清楚。” “所以,我一点也不伤心。” “比起这个,哥哥,”萧鸿雪忽然坐起,认真地看着杨惜,“阿雉更在乎的是,哥哥在交趾受伤了。” “好疼啊……哥哥。”萧鸿雪按着自己的心口,似乎心有余悸。 “疼过之后,就是恐惧和畏怕,”萧鸿雪接着补充道,“不是害怕和哥哥同死,这是阿雉求之不得的事。怕的是,死的时候,没和哥哥在一起。” 绝对不能再和这个人分开,让他在自己看不见的地方受伤了。萧鸿雪心想。 杨惜听了这话,心中翻涌起复杂的情绪,轻轻亲了下萧鸿雪颤动的眼睫,“抱歉,当时出了点突发状况,就是写在信里给你看的那件事。” “以后不会了。” “哥哥,阿雉说过了,哥哥不用和我说对不起。” “哥哥方才不是说累了吗,歇息吧。” 萧鸿雪将杨惜的头搁在自己膝上,轻柔地抚了抚他的脊背。 杨惜的眼皮变得越发沉重,渐渐睡着了。 萧鸿雪静静地坐在榻边,日光透过窗棂倾泻进来,照着他白皙纤瘦的身体上青红的旖旎欲痕。 他听着怀里杨惜平稳清浅的呼吸声,想到方才杨惜那副吃醋生闷气的模样,笑着摇了摇头。 如果只是床伴、姘头,他会这么生气,吃醋吗? 他……一定也是在乎自己,喜欢自己的。 萧鸿雪的心尖突然燃起了一簇微弱的,象征着期盼的火苗。 萧鸿雪俯下身,吻了吻杨惜的额头,睡梦中的杨惜微微蹙着眉,萧鸿雪便用指腹轻轻替他抻平了。 第84章 心鳞我的英雄杀死了我。 杨惜枕在萧鸿雪的膝上,昏昏沉沉地做了个梦。 梦里,他身处一个虚无混沌的黑暗空间,浑身轻盈而飘逸,他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手掌,竟是透明的。 这时,他眼前的景象陡然移换,周遭那片浓稠到化不开的黑暗被驱散后,他发现自己正站在一处山崖上,眼前是一片夕阳晚照下的无边秋水,落霞孤鹜,长天如血。 一个看身形有些说不出的熟悉的人影正背对着他,晚风吹得那人墨发翻飞,衣袂飘扬。 杨惜迟疑了一下,鬼使神差地冲那道身影喊了一声,“……楚玉秋。” 话一说出口杨惜自己都觉得惊愕,他只在幻象中依稀见过楚玉秋一面,何以如此笃定眼前这人就是楚玉秋呢? 但他还来不及多想,他眼前那人听见他的呼唤后,便将身体转了过来。 这人一副意气风发的少年郎模样,眉清目朗,银甲之下的身段修长秀俊,看五官,的确就是当时杨惜在幻象中看见的楚玉秋少年时。 “在泥泉之下睡了百余年,许久没有人唤过我的名字了。” 楚玉秋朝杨惜微笑颔首,主动走上前来,仔仔细细地打量起了杨惜。 楚玉秋动作间,杨惜听见了一阵锁链拖曳声,他定睛一看,这声音来源于缠缚在楚玉秋肢体上的咒链。 杨惜正有些手足无措,不知该作何反应时。楚玉秋忽地轻轻捧起了杨惜的脸,神情专注而温柔地摸了摸杨惜的眉眼和唇鼻,他手上一边动作一边问道,“你的血能把我唤醒……你是阿兄…萧客情的后人?” 杨惜怔了一下,点了点头。 “你和他生得,不太像。”楚玉秋盯着杨惜的眉眼瞧了许久,平静地评价了一句。 “看着纤纤弱质的……你真是他后人?” “我原以为,他那样的人的儿孙后代,也该和他一样,生得高大威壮,一副凶相呢。” 楚玉秋松开杨惜,朝他笑了笑。 “我五岁在洛都黑水巷与萧客情相识,那黑水巷内集聚了许多天生无父无母的孤儿,为了活下去,或去行乞,或去偷盗,时常为了争抢吃食或一件御寒的棉衣而吵骂和大打出手。” “我幼时身子骨很差,时常生病咳血,当时其他孩子都很嫌我,怕我将病气过给他们,蔑称我为‘痨鬼’,常常绕着我走。还有人嫌我碍眼,路过我时,总要对我拳打脚踢一阵才肯罢休。” “有一年秋天,连日连夜都在下暴雨,我又是个染了风寒就不易好的人,雨下了多久,我就发了多久的烧。病得脑子昏昏沉沉,浑身发烫,眼前黑蒙蒙的,连自己手上有几根手指都看得很模糊。” “我没有力气出去找吃食,更没有能耐去给自己寻药,我只能抱着双膝静静地蜷在巷内的一个角落里,等着自己病死。” “来来往往的,路过我的人很多,大多是视若无睹,偶尔有一两个踹我几脚……后来,有一个人路过我的时候,在我身前站立停留了很久。” “我看不清那个人的脸,只能依稀看见他穿着一件缀着补丁的油脏的布衣,衣摆上绣着一朵小小的海棠花——那个时候,我还不知道那花是海棠花,那是他后来告诉我的。” “这人的身高体格在一众黑水巷瘦巴巴的孩子里显得异常出挑,他很会打架,头脑又聪慧缜密,很照顾巷内的孩子,那些孩子时常围着他,叫他‘阿兄’。” “我以前没有同他接触过,下意识觉得他很凶恶,很怕他,以为他也是来揍我的,所以他蹲下来仔细看我的时候,我下意识举起发抖的胳膊,将头护住。” “但他什么话都没说,转身找来一只黄面馒头,将馒头掰碎了,一点一点地喂给我。” “然后,他在我身边坐下,紧紧地抱着我,用体温煨着我的身体。当时我烧得迷迷糊糊的,偎在他怀里,手指摩挲他衣摆上绣着的那朵小花,听着落雨敲屋檐的声音,头一次睡得那么香。” “第二天我醒来时,他探手摸了摸我的额头,说,不烫了。” “我问他,原来馒头也能治病吗?” “他面无表情地看了我一眼,说他昨天将药掖进馒头里了,我病得太狠,那么苦的药,硬是没尝出来。” “他转身要走,我伸手轻轻牵住了他的衣摆,问他那是什么花。” “他笑了,说,‘海棠。’” “‘我娘病死之前绣的。’” “后来,他也成了我的阿兄。” “海棠成了我最喜爱的花。” “阿兄…萧客情早忘了这件事,只记得我喜爱海棠,却不记得我是因何而喜爱海棠,日子一长,连我自己都不记得了,喜爱海棠已成了自然而然的习惯——一个从没见过真正的海棠花的人,竟爱了那么多年的海棠,很可笑吧?” 楚玉秋朝杨惜笑了笑,接着道,“我的身体需要长期用药,但一个连吃穿都要发愁的孤儿,怎么可能供得起吃药的开销?” “我经常对萧客情说,阿兄,你别管我了,也不要再为了我去药堂窃药——虽然你不曾和我说过,但我知道,你身上有许多同药堂伙计打架留下的伤。熬得过去,我就活,熬不过去,我就死,我这条命多贱啊,死了也没有人在乎。” “他看着我沉默了许久,然后狠狠地甩了我一巴掌——我第一次见他那么生气。” “后来天下大乱,他牵着我的手,带我走出黑水巷,一起投了军。” “我们刚从军不久,就遇上了生死之战。叛乱的地方军将我们围困在官府的畜牧场,遭受了三月的囚禁困辱。” “三月过后,已是百夫长的阿兄手下所剩不过几十人,身上多处负伤,但他仍在场前稳坐不动。叛军来和他谈判,他宁死不降,指着立在道旁的一块木牌说:‘等你们杀了我,就将我的尸体放在这里。’” “好在后来援军及时赶到,听说阿兄的英勇表现后,他在军队中一路擢升。” “漠北之战、河西之战、辽东之战……十几年的沙场搏命、剑刃舔血,他就这样,从黑水巷的‘阿兄’,变成了燕朝的皇帝。” “后来的事,你都清楚了。” ……君臣离心,斩首弃市。 楚玉秋没有往下说,杨惜亦没有点破。 杨惜垂眸不语,望着身前楚玉秋的肢体上缠缚的咒链,在风中微微发颤。 楚玉秋和萧客情,前半生是相濡以沫的兄弟和爱人,后半生……就只是互相猜忌互相背叛的恨侣。 杨惜心知楚玉秋既然恨极了萧客情,对萧客情的后人自然也是恨屋及乌,他回忆起玉城城楼上楚玉秋的铜矛刺穿自己胸膛的剧烈痛楚,身体不自觉地瑟缩了一下,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 “你好像很紧张。” 楚玉秋笑了一下,没有再往前走。 “你是不是觉得,我含冤而死,便会化身厉鬼,流着两行血泪凄凄控诉,然后向你索命?” “一开始,我当然是很恨萧客情的。怎么能不恨呢?一个曾经拯救过我的英雄,最后亲手杀死了我。但是,过了百年,我其实早就已经麻木到,无所谓爱恨了。” “被下了咒文的尸体没有自主意识,独对萧客情的血有反应,是你误打误撞激活了禁制,将我唤醒。” “你当时在城下取走的,是当年的百越巫祝用以立阵施咒的法器‘心鳞’,如今你眼前的我,作为附着于‘心鳞’上的一缕魂识,也因此得以和你见上一面。” “‘心鳞’?” “那是什么?”杨惜疑惑地眨了眨眼。 “传闻是交趾潭渊中的巨蛟身上的一枚护心鳞片,虽然状若真正的心脏,实际上只是一件‘盔甲’。” “兵士以盔甲护身,抵御肢体伤害,‘心鳞’就是用以镇心,让心不受外物干扰影响的‘盔甲’。” “巫祝先对我施下咒文,后又将‘心鳞’用在我身上,是为了镇压凶祟,确保我受咒文所控,安静地沉眠于玉城地下,不再生事。” “你机缘巧合之下取走了那枚心鳞,心鳞上的咒文对萧客情的血脉不会生效,所以,它对你而言,作用只有稳定心神,保护你的心不受外物操控,有利无害。” “连你身上的伤,也是心鳞助你修复的。” “原来是这样……不过,既然是自己的‘心’,又怎么会被外物操控?” “这世上控制人心的手段太多了,蛊虫、邪药、方术……” “萧客情他晚年那样性情大变,除了由于身处高位,对谁都免不得警惕防备之外,也有他宠信的方士进献的延寿邪药的功劳。” “方士?”杨惜敏锐地捕捉到了楚玉秋话中的关键词。 “是,”楚玉秋点了点头,“萧客情成了江山主人之后,追求的东西,就只有长生了。” “他最宠信的方士原是随我们一同征战的谋士吕宣,我们初见他是在羌人营中,他的手脚俱被绳索捆缚,羌人称他为‘妖巫’,对他很是畏怕。” “此人虽一副病恹恹的虚弱模样,讲一句话要咳嗽三声,但他自言自己是不死之身,能凭风卜断吉凶,我们将他从羌人营中救出,有了他的助力,我们打了许多险仗和奇仗。” “这世上真有人是不死之身么?” “如果不停夺舍他人身体,以他人的身体活在世上还算是‘活着’的话,那么,他的确算是不死之身了。” “吕宣说他乃是前朝的一位大术师,靠夺舍他人身体一直活到如今,不过那些身体毕竟不是他本人的,每用十年便会腐坏,他便要去寻找下一个身体。” “和吕宣做交易的代价很昂贵,动辄要付出身体被吕宣抢占的代价。萧客情从一开始便心知肚明,但他所求甚大,不想做一个只能活几年便要被吕宣夺走身体的短命鬼,于是,他用另一种方式付了报酬。” 楚玉秋攥紧了指掌,脸上笑容变得有些苍白,“他设法让吕宣爱上了他,然后,他和吕宣睡了。” 杨惜听了这话,惊愕地抬起了头。 “从羌人手中将吕宣救下时,是萧客情亲自将无力行走的吕宣抱回营中,那时我便注意到吕宣看萧客情的眼神很奇怪,不是对恩人的感激,而是对一个男人的恋慕……那时我已暗自心悦萧客情十年,对那样的眼神再熟悉不过了,但我没有多想。” “直到,那日,营中在庆祝打了胜仗,众人喝得酒醉酩酊之时,见萧客情与吕宣不在席间,我端着刚炙烤好的肉食去寻萧客情……我从帷纱后看见,吕宣浑身赤裸地坐在萧客情的腿上。” “萧客情一边同吕宣交合,一边询问他接下来的战势该如何布局。” “第二日,我守在营外,狠狠地甩了萧客情一巴掌,攥着他的衣领骂他恶心。” “他没生气,反而笑着把我拉进怀里,抬起我的下颔说,‘恶心吗?可是阿秋被兄长一抱就浑身发软呢,其实阿秋一直很想和兄长做这种事,不是吗?’” “阿秋,你昨夜在帷纱后站了那么久,在想什么呢?除了想将那个碍眼的吕宣除掉之外……阿秋还想成为他那样,坐在兄长腿上扭腰的人对不对?” “这些年来,阿秋晚上抱着兄长,和兄长抵足而眠的时候,没少喊兄长的名字吧?兄长其实一直都清楚,只是没有点破。” “可是阿秋,兄长这么疼你,如果我们阿秋直说自己想的话,兄长也不是不能垂怜你一下,上上你,或者躺下来给你上上啊……不过一句话的事,阿秋何必在这里吃醋闹别扭呢?阿秋和他之间,兄长总是要更偏爱阿秋一些的。” “我听了他的话,愣了很久。眼前这个被掐得脸颊潮红,笑得苍白病态的萧客情让我觉得无比陌生,记忆里的那个‘阿兄’好像一去不复返了。又或许……他本就是这样的人,是我从来不曾真正了解过他。” “他说的话,我确实无力辩驳,与其说我恨他和吕宣苟合,不如说……我恨他做那种事,不是和我。” 楚玉秋垂着头,声音很轻。 第85章 海棠太平本是将军定,不许将军见太平…… “第二日晚上,我穿着一身单衣走进了萧客情的营帐,将他按倒在自己身下。” “那夜以后,我们就彻底将那层阻隔了所有朦胧好感与见不得光的情愫的窗户纸捅破,真正在一起了。” “他要应付吕宣的时候,我便去校武场练兵……这么恶心又畸形的关系,彼时的我竟也甘之如饴呢。”楚玉秋面色发白,笑容僵硬,指甲嵌进了掌心。 “我一遍又一遍地告诉自己,阿兄和吕宣在一起,只是为了利用他,只是为了自他口中套取对行军打仗有利的信息和情报。” “他最爱的人,还是我,也只能是我。” “但到底是我自作多情了。在萧客情眼里,我和吕宣,并没有什么分别。我只是一只被他豢养了多年,情谊要较旁人更为深厚的宠物罢了。” “萧客情一统北方,登基称帝之后,又开始求吕宣为他延寿。” “但他不愿意用吕宣那种夺舍他人身体的法子,不想变成和吕宣一样,要靠四处夺人身体才能活下去的野魂。” “吕宣爱他至极,只好向他进献以丹砂和金玉炼制成的延寿药。” “坐拥万里江山之人,也是世上最为寂寞孤单之人。身处孤寒山巅之上,很难与周遭的人真情相待,猜忌和怀疑反倒不断滋生。尤其萧客情还长期服用延寿邪药,性情便变得愈发暴躁多疑、喜怒无常。” “河山安定之后,便是鸟尽弓藏,兔死狗烹了。” “萧客情肆意打压、苛虐身边的旧部,逼他们造反,当他们真的反了之后,他当即下旨绞杀。” “因为身边旧部造反的事时有发生,他便谁也不信了。哪怕是当年曾随他出生入死的手足兄弟,稍有说错话或做错事,萧客情亦能轻易下令将其斩首。” “他身边的人越来越少,最后只剩下了国师吕宣,身为骠骑将军的我,以及被他赐姓封昭王的一位亲卫。” “萧客情时常冲动杀人,杀完人后又自责悔恨,他认为自己变成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都是因为吕宣。” “于是,他以术士乱政的罪名,在朝堂之上,当着百官的面,以一把贴满符咒的铁剑处决了吕宣,还下旨将他的尸首丢给野狗啃食。” “吕宣死后,从大殿前的白玉台阶上泼瓢水下去,流到阶下人的脚边后仍是血红色的。那日我站在阶下,看着宫人们清洗石阶上的血迹,不觉得畅快或欣喜,只不自觉打了个寒噤。” “但我想,无论如何,我和萧客情之间,是推心置腹的挚友、兄弟、爱人,绝不会变成这副模样。” “他让我娶世家女为妻,替他稳固朝政,我便娶;他让我带兵平蛮,我便披甲上阵。” “二十多年的情分,我以为我在他心中终归是特殊的。” “但我错了。”楚玉秋长长地叹息了一声。 “你……真的聚兵造反了吗?” “是,”楚玉秋顿了顿,“但那是他逼我反的。” “就像他从前逼反其他令他忌惮的人,再以谋反罪处决他们,以此清除异己一样。” “当时北戎来犯,我带兵前去抵御,鏖战半年之久,后方粮草运输出了问题,我们到了不得已要杀战马饮血吃肉的地步,北疆的上官又拒绝派兵接应陷入重围的孤军,私自烧毁了请求增援的军报。兵力悬殊,我军不得已败走。” “但朝廷轻信传言,误以为是我收受了北戎的好处,战前反叛,故意不战而献城投降。萧客情一怒之下,将我的家口全部处死……”楚玉秋的双手抑制不住地发着抖,嗓音喑哑。 “我的妻子慧娘,还有慧娘腹中,那刚满三月的孩子,都死于他手。” “萧客情当初逼我娶慧娘时,我千般不愿,我和他这种关系,还娶别人家的女儿,那就是欺瞒、骗婚的卑劣行径。我说除了成婚,我什么都可以为他做,战死沙场我都不怕,只求他别逼我。” “他笑了一声,将我按倒在御书房的地毯上,捧着我的脸对我说,阿秋,朕怎么舍得要你的命呢?娶妻而已,不光你要娶,朕也要娶。” “这后宫中的女子,没有一个是朕喜欢的,同样,她们也没有一个是真心实意地喜欢朕的,但朕说要娶她们,她们便会欢欢喜喜地嫁进宫里。” “因为她们嫁的不是朕,是皇权。朕娶的也不是她们,是她们背后的门阀势力。” “阿秋,别这么任性,纵使娶妻生子了,你也还是朕的弟弟,朕的阿秋。” “朕在世上最爱的人。” “阿秋,娶了她,你便又能帮朕更多了。阿秋,朕只有你了,只有你能帮朕,你不会拒绝朕,拒绝兄长的,对不对?” “……第二日,赐婚的圣旨下来了,我和他同日娶妻。” “我的妻子慧娘是个性情娴雅温柔的闺秀小姐,纵然我一开始待她很客气疏离,但她始终真心待我,无微不至地照顾我,我对她心怀愧疚,相处日久,也只想真心待她,与她做一对平凡夫妻。” “后来萧客情在宫中单独召见我,又想与我亲近时,我想起日前慧娘来告诉我她已有身孕时那羞怯欣喜的笑颜,我是慧娘的丈夫,怎可再与他私通苟且,便拒绝了他。” “萧客情勃然大怒,掐着我的脖颈阴恻恻地说,看来大司农家的女儿很有几分手段,才这么些时日,便抢走了朕的阿秋……阿秋,你今天若是执意不听朕的话,朕便杀了你的妻子。” “阿秋乖,把衣裳脱掉——就像你十七岁时主动爬兄长的床那样,爬到朕的榻上去,跪好了。” “……那屈辱的一日过后,恰逢北戎战事吃紧,我便主动请旨出征,藉此远离萧客情。” “我抗击北戎失利,遭朝中奸佞弹劾,慧娘和孩子都被萧客情下旨处死后,我站在北疆的风雪间,血泪沾衿,下定决心要反。” “萧客情他逼我反,但当我真的反了,他又怒不可遏,认为是我背弃他。” “我心里明白,萧客情在意的并非我战败,而是我在军中威望甚高,功高震主,说来道去……不过是信不过我们之间的情谊,害怕我有反心。” “萧客情亲自带兵来北疆镇压,我身边有他一早便安插好的眼线,至夜半,萧客情带军临城时,那奸细当即开门请降。” “我带着亲信奔逃,萧客情率军追击,于金溪旁将我们擒俘。我被他俘虏,亲信部下被他当场斩首,兵变弭平。” “萧客情将我锁在地牢里,夜间独自来见了我一面,他将我抵在墙角,逼迫我和他欢好,做得浑身是血……” “我哭着嘶吼斥骂他,我在北疆风雪中苦战之时,他却听信奸佞谗言,杀我妻儿。” “萧客情笑了,给我讲了一个故事。” “他说前朝有位使节,被外族人俘虏,遭受了种种苦难和折磨,但他性格刚强,意志坚定,几次面对生与死、寒冷和饥饿的严峻考验,他都不肯屈节辱命。” “为了劝降他,外族人告诉他,他的兄弟因侍奉天子有失而相继自杀,妻子改嫁、儿女也生死不明。” “那使节听了外族人的话,回答说:‘我家父子无功劳和恩德,都是皇上栽培提拔起来的,常常希望为朝廷献出生命。即便如此,我亦心甘情愿。对朝廷只有感恩之心,不敢有相怨之意。’” “萧客情讲完这个故事后,对我说,阿秋,你还是不够爱朕,你为什么就不能为朕做到这种地步呢?将军死绥,没守住北疆,你非但不自刎谢罪,反而聚兵造反……连你也背叛朕,连你也要造反!” “阿秋,你是朕的人。” “朕不许你将心分给其他人。朕不杀你,你跟朕回京,好好做你的齐王,朕的齐王。” “我笑了一声,当即用袖中的短刃刺进他的胸口。” “他没死,暴怒之下,拽着我的头往墙上砸,我晕了过去,醒来时,便已坐上了押解犯人的囚车,运往市口行竹刑。” “……太平本是将军定,不许将军见太平啊。” “说来可笑,萧客情以谋反罪诱斩我,又以铜柱镇祟,可那之后不过三年,他便也暴病而薨了。他吞服了那么多延寿药,到头来也没什么效用……呵。” 楚玉秋仰脸看着灿黄如金的明暖天色,眼神中满是复杂情绪,“许久没有见过这样好的日光了,在泥泉之下睡觉,真的很冷。” “我唯一的愿望,就是下辈子,不要再遇见他了。” 一声悲怆的叹息之后,楚玉秋两眼垂下血泪,自银甲上蜿蜒淌下。杨惜眼前颜容鲜活的楚玉秋忽地褪去血肉,风化成一具骨骸,指骨间缠绕着一朵色彩异常秾艳的海棠花。 周遭的景象却开始褪色崩塌,那具白骨被咒链拖拽回虚空之中,杨惜下意识朝他伸手,却只接住了从百年前飘来的一朵,染血的海棠。 …… 萧鸿雪感受到怀中的杨惜身体不断颤动挣扎,低头看去,望着他那张眉头紧蹙,满是汗水的脸,出声轻轻唤了一句,“……哥哥?” 做噩梦了吗? 杨惜没有应他,手摆出了一个虚虚握住什么的姿势,呼吸愈发急促,喉咙无意识发出哼咛,萧鸿雪只好将杨惜揽进自己怀中,一手擦拭他额头的汗,一手轻柔地抚着他的脊背。 一阵仿佛被谁扼住喉咙般,想要叫却发不出声音的窒息感之后,杨惜大汗淋漓地转醒,他大口大口地喘着气,盯着身前的萧鸿雪看了一会儿,没有说话,紧紧地将萧鸿雪搂进自己怀里。 杨惜用的力道很大,搂得萧鸿雪两肋生疼,但萧鸿雪没说什么,只是轻轻拍着他的背。 “……哥哥别怕,只是梦而已。” 第86章 献舞这支舞,以后只许在哥哥面前跳。…… 两日后,皇宫。 杨惜在御书房同睿宗见面,汇报过交趾事宜后,见睿宗还有政事要处理,便先行乘辇前往章华宫,出席五皇子萧松云的满月宴。 五皇子的生母李贵人,正是昔日被牵扯进黄金台案的那位无辜妃嫔,好在杨惜没有酿成大错,最后李贵人与其腹中胎儿皆平安无虞。 杨惜刚出宗人府的那段时间曾想前往贵人宫中探慰,向她致歉和解释缘由,但贵人派宫人前来婉辞谢绝了见面,只道淑妃娘娘已代殿下解释过内情了,妾身已经释怀,殿下亦不必再介怀此事。但为免又生出事端,惹人闲议,日后还是不要再有私下往来的好。 杨惜对贵人的审慎考虑表示理解,既然已得到谅解,便将此事翻了篇,托母妃费心照拂李贵人母子。 杨惜自交趾回京后,听闻李贵人平安诞下一名小皇子,自己回来恰好还能赶上他的满月宴,自也十分欣喜。 暮色初合时,章华宫前的九曲回廊中已悬起十几对赤金蟠螭宫灯,在空中轻轻摇晃。晚风掠过檐角的铜铃,铃动的清越声响,惊起殿外梧桐树的宿鸟,鸟雀振翅声混着殿内渐起的笙箫声,搅碎一池斑驳的月影。 杨惜急着去见自己刚出生的小皇弟,故而来得很早,章华宫内只时有三三两两的往来宾客。他站在乳母身旁,轻轻抚弄着在乳母怀中襁褓里熟睡的婴孩的细嫩脸蛋,脸上满是温柔神情。 粉粉的,软软的,还不时轻轻嘤咛几声,真可爱啊…… 杨惜逗弄婴孩时极其认真专注,以至于代昭王府出席宴会的萧鸿雪早站在他身后许久了也浑然无觉。 萧鸿雪起先并没有出声打扰,只是默默地站在一旁,看着杨惜逗弄乳母抱着的婴孩,望着他脸上那无比温柔专注的神情,有些发怔。 直到萧鸿雪发现杨惜好像真的完全没有发现自己,无法忍受被他晾在一旁冷落忽视,还要眼看着他逗弄婴孩的萧鸿雪终于忍不住伸出手,极其含蓄地牵了牵杨惜的衣袖,以此引起杨惜的注意。 “……哥哥。”萧鸿雪出声唤道,嗓音喑哑,脸上神情不大好看。 杨惜这才发现自己身后的萧鸿雪,怔了一下后,转身朝萧鸿雪一笑,“阿雉?你什么时候来的?” 望着杨惜脸上那恍然惊觉般的笑容,萧鸿雪脸上神情愈暗,轻声回复道,“阿雉早就到了,在哥哥身后站了许久,可惜哥哥满心满眼都是这位小皇弟,完全没有发现阿雉。” 萧鸿雪刻意加重了“满心满眼”的读音。 杨惜愣了一下,看着萧鸿雪这副明显吃醋的模样,勾唇一笑,安抚般伸手轻轻摸了摸萧鸿雪的脸,“抱歉,是哥哥的不是。” 杨惜转身吩咐乳母好生照料五皇子,然后自然地牵起萧鸿雪的手,将他带往章华宫附近的一处无人的角亭中。 宫娥随从皆远远地守在一旁,亭中只有杨惜与萧鸿雪两个人。杨惜坐在亭中的木凳上,将萧鸿雪揽入怀中,让他坐在自己腿上。 然后,杨惜吻了吻萧鸿雪的侧颈,轻声哄道,“不生气了,乖。” “阿雉没生气。” 萧鸿雪神色平静地看了杨惜的眼睛许久,然后轻声问道:“……哥哥很喜欢孩子?” 杨惜一时没反应过来萧鸿雪话中深意,当即答道,“喜欢啊,小小一只,软乎乎的,好乖。” 萧鸿雪听了这话,眯着眼沉默不语,只是手指紧紧地攥住了杨惜的袖摆。 杨惜见萧鸿雪脸上神色不对,愣了一会儿,略微思考后便很快反应过来了,萧鸿雪应该是在介意自己说喜欢孩子,但两个男子之间是生不了孩子的。 好可爱啊…… 杨惜想逗逗萧鸿雪,笑着凑到他耳边道,“哥哥喜欢孩子,阿雉给哥哥生一个?” “哥哥,阿雉生不了……”萧鸿雪坐在杨惜怀里把玩他的头发,知道杨惜在逗自己,语气有些无奈。 杨惜眼中笑意更甚,安慰地摸了摸萧鸿雪的头,“逗你呢,我没那么想要小孩,只是觉得刚满月的小皇弟确实很可爱而已。” 谁知听了杨惜这话,萧鸿雪的脸色并没有变好,他伸手轻轻攥住杨惜的衣襟,道,“那哥哥就是很喜欢自己的弟弟了。” 萧鸿雪将杨惜的衣襟轻轻拽下来,在他锁骨处咬了咬,仰脸看着杨惜道,“哥哥只许喜欢我这一个。” 杨惜愣了一下,旋即勾唇一笑,伸手抚了抚萧鸿雪的后脑,“好。” “哥哥只喜欢我们最会撒娇,最喜欢吃醋的小雪。” 什么燕武帝,燕醋帝还差不多。杨惜忍俊不禁。 萧鸿雪脸色稍霁,望着杨惜白皙秀美的长颈,探手描摹了一下他的颈线,眼神深邃,“哥哥……时间还早,让阿雉亲一会儿好不好?” …… 一晌后,杨惜面色发红,气息有些紊乱,他仰头靠在亭柱上微微喘着气,任萧鸿雪替自己整理方才动作间被蹂躏得零乱发皱的衣襟。 然后,他和萧鸿雪一同走出了角亭,返回章华宫。 章华宫外的水榭,火树银花映着池内的粼粼波光,玉奴公主萧成碧趴在栏杆上伸手去捞,腕间翡翠玉镯与金钏相击的叮当脆响混进满庭的欢笑声,随着夜风飘向灯火绵延的宫墙之外。 萧成碧一看见杨惜,便伸手提着裙摆,跑过来和他打了个招呼,“皇兄,你回来了!” 杨惜笑眯眯地接住萧成碧,伸手摸了摸她的头,“我们玉奴长高了不少啊。” “那是,阿妗嫂嫂时常带我去乐游原纵马射箭,每次累得浑身大汗回宫,胃口就更好了,饭都要多用一碗。” “……咦,皇兄,你脖子怎么红了?” “啊?这个……” 杨惜被问得有些慌神,心虚地拽了拽自己的衣领,支吾了一阵。 本来默默走在杨惜身后,一直没什么表情的萧鸿雪见向来从容淡定的杨惜难得有些窘迫,唇角染着清浅的笑意,借着宽大袖摆的遮挡,在袖下握紧了杨惜的手。 杨惜回头看了萧鸿雪一眼,也回握住了他的手。 几人一道走进殿内入座,待睿宗携五皇子生母李贵人一同入殿后,礼官展开玉轴,朗声诵着钦天监拟的贺表:“麟趾呈祥,庆衍龙章……” 阶下群臣起身齐贺后,殿外内侍长喝开宴,宫娥捧着盛有鎏金酒壶、玛瑙菜碟的托盘旋入殿中,穿梭如蝶。带着桂花甜香的夜风穿堂而过,卷起茜纱帷幔上金线绣的饰纹。 宴厅的穹顶垂落数重水晶帘,珠玉在烛火中折射出虹彩,将夜宴照得如同白昼。狻猊香炉中腾转起袅袅青烟,空气里浮动的沉香气混着酒香与菜肴香气,熏得人未饮先醉。 一阵玉磬声响起,数名舞姬踏着月色跃入殿中,舞姿翩然,带来一阵郁烈的芳香。最妙是那领舞的少女,皓齿明眸,身着赤红鲛绡纱裙,怀抱凤首琵琶,腰间缀满银铃的缎带,飘然若仙。 杨惜欣赏舞乐欣赏得有些入了神,手中箸筷轻轻敲着案上白玉盘里琥珀色的蜜炙火腿,明显心不在用饭上。 坐在杨惜旁边的萧鸿雪只淡淡扫了一眼厅内的舞乐表演,没什么反应。但他转头看见杨惜正出神地看着那领舞的少女,脸色倏地冷了好几分,垂着眼,有些烦躁地拧着桌布。 酒过三巡,殿中气氛愈发热闹。忽然,睿宗手执金盏轻叩案几,朗笑道,“朕听闻古时宴饮,常有即兴赋诗作画之雅事,”他目光扫过席间众人,“今日皇子满月之喜,卿等何不各展所长,为小儿添些祥瑞?” 话音方落,萧鸿雪整衣而起,自请舞剑助兴,睿宗颔首应允。 萧鸿雪随宫娥去换了一身舞服,返回殿中后,将自己案上盛着樱桃冻的一只青瓷碗轻轻搁在杨惜面前,“阿雉记得,哥哥最喜欢吃甜食。” 然后,萧鸿雪轻轻攥起杨惜垂落在食案上的袖摆,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对杨惜道,“哥哥方才一直看别人,阿雉很不高兴……哥哥待会儿,要全程看着阿雉,只许看阿雉一个人。” 然后,他不待杨惜回答,便端起杨惜案上的残酒一饮而尽,然后,他接过宫娥递来的长剑,行至宴厅中央起舞。 杨惜身后的侍卫见状,按例纷纷架刀警戒,杨惜却轻声止住了他们,任萧鸿雪自由施展。 萧鸿雪一身月白素纱长袍,随夜风翻涌如云雾般,束腰勾勒出一段青竹似的挺拔身影。剑未出鞘,已有寒光流转攀上萧鸿雪握着剑柄的手指——他执剑的手骨节分明却莹白如玉,虎口处有几道淡青血管微微凸起。 萧鸿雪衣上的缠枝莲暗纹随烛火明灭流转,随风翻飞间,带起一阵若有似无的冷香。 雪刃突刺时,萧鸿雪眸光如电,剑脊贴着腕侧滑出剑鞘,他塌腰后仰,右腿如弓弦绷紧般向上勾起,剑锋倏然下沉三寸,他拧身错步,腕骨以不可思议的角度反折,剑刃便贴着脊背游走,剑柄在指尖旋出满月弧光,溅起细碎清鸣。 萧鸿雪的舞姿恰如其人,漂亮柔韧,却也透出一股强劲狠辣的意味。满室皆屏气凝神,将目光汇聚在宴厅中央的舞者身上。 杨惜也看愣了,他见萧鸿雪舞剑时目光只朝着自己这个方向,笑着朝正在舞剑的萧鸿雪举起酒盏,仰颈一饮而尽。 萧鸿雪一身素纱广袖被夜风灌满,显出几分少年独有的单薄身形。足尖点地时,柔韧腰肢轻旋,剑刃刺出的清脆声响里,他反手挽了个剑花,鬓角散落的银发掠过微扬的下颌。 这时,萧鸿雪手中剑势忽转凌厉,雪刃破空时隐约带起鹤唳之声,他眉眼如浸霜雪般泛着凛然寒意,眼尾却洇开一丝艳红。 他身子如折柳般向后仰去,满头银发顺着这个惊心动魄的弧度泼洒而下,剑尖却稳稳接住一瓣自殿外飘来的飞花。 剑脊映出的萧鸿雪的眸光清亮如雪,他将那枚花瓣挑入杨惜面前的酒盏中,然后归剑入鞘,将剑递给宫娥。 满堂惊叹声中,萧鸿雪抬手拭了拭自己额边渗出的细汗,缓步走回座中。经过杨惜身边时,他眸光深沉地和杨惜对视了一眼,假意摔倒,杨惜当即站起伸手去扶。 杨惜牵起萧鸿雪的手,任他旋身跌坐在自己膝上。萧鸿雪发间银簪已在动作间微微歪斜,汗湿的鬓角轻轻贴在杨惜颈侧。 萧鸿雪的身体近在怀中,动作间,萧鸿雪身上那件外袍慢慢滑落,杨惜看见他后颈露出一抹雪色,散发着一股好闻的冷香,他的中衣也已被汗水浸湿,勾勒出极漂亮的脊背线条。 “阿雉好香啊,”杨惜虚虚握住萧鸿雪瘦白的手腕,眼神深邃地抚了抚萧鸿雪纤细的腰身,附在他耳边平静地笑了一声,“这支舞,以后只许在哥哥面前跳。” 然后,杨惜调整了一下坐姿,不动声色地遮挡住殿内其余人看向萧鸿雪的灼热视线。 话音刚落,杨惜忽觉掌心微痒,定眼望去,原来是怀里的萧鸿雪用缀在桌布上的流苏穗子轻轻扫了扫他的掌心,带起一阵如同被唇轻吻过般的触感。 “好啊……哥哥。”萧鸿雪听出了杨惜话中的醋意,朝杨惜勾唇一笑,“本就是跳给哥哥一个人看的。” 萧鸿雪眼神晦暗地望着杨惜白皙的喉结与脖颈,自然地捞起杨惜面前的酒杯,又饮了一口。 然后两人便自然地分开了,在旁人眼里,仿佛真的只是萧鸿雪没站稳,杨惜伸手搀了他一把而已。 宴至中宵,五皇子早已被乳母抱回寝宫。睿宗于散宴之际忽当场宣布,相王萧成亭此去交趾不仅肃平玉城贪腐案,还使得乌浒部族心甘情愿进献珍稀军备物资石脂水,功在社稷,即日起复太子位,赐还东宫。 睿宗命群臣明日免朝贺,至东宫显德殿朝拜太子。 杨惜还没反应过来,睿宗身边的冯内侍已捧来鎏金托盘。明黄绸缎上,太子蟒袍灿若朝霞。 杨惜在身侧萧鸿雪的轻声提醒下,出列谢恩,接过太子金印时,指尖微微发颤。 第87章 王丧“想看哥哥在身下喘……”…… 中秋前一日,昭王因病薨殁,灵堂设于昭王府前院。 堂外雨声淅沥,秋风凄咽,挽幛与白幡如雪飘扬,堂内檀香缭绕,数重素缟自梁上垂落,青烛的光火在风中摇曳不定,将跪在灵柩旁的几人的身影拉得忽长忽短。 跪在最左侧的萧鸿雪发间缠系着麻布,一身雪衣素服,衬得他身形有些单薄,面容苍白如冷玉。 到昭王府来上香吊唁的王公与朝臣们往来熙攘,但萧鸿雪不曾抬头看这些人一眼,只是低垂着眼跪于灵前,平静地看着盖在黑漆棺木上的绣金锦衾,在灯烛映照下泛着幽暗的光泽。 他纤长的眼睫在苍白的面颊上投下一片阴影,掩去眼底涌动的复杂情绪。 昭王,自己名义上的父亲,穆忆临死前都疼到神志不清了,也依然不停地唤着他名字的这个人,竟走得这样突然。 萧鸿雪对他的记忆很模糊,他们父子之间感情甚浅,鲜有交流。 萧鸿雪只记得自己从被穆忆带到他身边,被安上昭王外室子的名头起,便要使尽气力去讨得他的喜欢,若没能将他留在妾宅中过夜,那么在他走后,自己就又要被穆忆笑吟吟地拧紫胳膊,被罚不许吃饭。 幼小的萧鸿雪很不明白,为什么这个男人的喜欢和自己能吃上饭是划等号的,等他渐大些,才理解了,那是因为他娘穆忆是一个要以爱为食,却终年“饥饿”的女人,所以她惩罚他的方式也是让他饥饿。 世上最痴最疯的女人,和世上心肠最冷硬的男人,竟都一样的不得善终呢…… 萧鸿雪一边想着,一边用纤长的手指将一张张黄纸投入面前的铜盆,赤红的火舌舐过,纸钱燃起的灰烟如墨蝶般纷飞飘卷。 “太子殿下驾到——” 门口执事高声唱喏的通传声盖过了屋内低低的啜泣,本来一直情绪平静,没什么波澜的萧鸿雪指尖微颤,猛然抬眸望去,正见一行人冒着雨气而来。 为首的杨惜身着一袭墨色深衣,腰间只系一条素白帛带,发冠上亦无珠玉点缀,显然是为吊唁特意减了华服装饰。他行走间衣袂翻飞,在满目缟素中竟显出几分飘然之姿。 “拜见太子殿下。” 满室的人皆伏身行礼,萧鸿雪也朝他深深曲伏着清瘦的脊背,孝衣的广袖如云般铺展在地。 “免礼。” 清越的声音自头顶传来,萧鸿雪抬眸看他时,正撞进一双碧玉似的眸子里。杨惜立在灵前,眉间一点朱砂衬得面容如霜似雪。 杨惜接过身旁内侍奉上的线香,执香三拜,动作行云流水,却在俯身时不由自主地偏过头,隔着一团迷蒙的香雾望向跪在灵柩旁的萧鸿雪。 萧鸿雪也正凝视着他,霎时间两人视线相撞,萧鸿雪见杨惜眉眼如玉般温润,嵌在他眼尾那两粒墨色的滴泪痣在昏黄烛光里仿佛欲坠欲飞般,有种说不出的风情,顿时喉头发紧。 香灰簌簌落在萧鸿雪掌背,烫得他指尖微蜷,他却恍若未觉,只是认真专注地看着杨惜。 上过香后,本应直接前往待客厅的杨惜走到萧鸿雪身旁,轻轻拍了下他的肩,道:“世子节哀。” 两人之间的距离近得萧鸿雪能很清晰地闻见杨惜身上的暖香,萧鸿雪正想回答他什么时,因几日未眠,眼前忽然一阵发黑,踉跄地扶住了灵柩边缘。 萧鸿雪身形不稳之际,被一双手稳稳扶住,杨惜的玄色衣摆拂过青砖,温热的呼吸喷洒在他耳际:“当心。” 大庭广众之下,杨惜只能将萧鸿雪虚虚地笼在自己怀里,萧鸿雪嗅了嗅他身上的气息,只觉得他的怀抱要比方才烫着自己的纸钱余烬还要灼人。 杨惜朝萧鸿雪笑了笑,用低得只有他们两人能听见的声音对萧鸿雪说,“在灵堂前跪了好几夜,膝盖痛不痛?” “待会儿来待客厅寻哥哥,哥哥给你上药。” 话罢,杨惜见萧鸿雪已经缓过来了,正要离开时,萧鸿雪忽地很轻地牵住了他的袖摆,探手进去,与他十指相扣。 萧鸿雪尾指若有似无地擦过杨惜腕间那淌着雨水的肌肤,复又将他轻轻松开了。 杨惜只觉得自己被萧鸿雪微凉的指尖触碰到的那一小片皮肤顿时变得灼烫,怔了一下,抬眼望进萧鸿雪眸中,萧鸿雪那双幽紫色的眼眸里映着满室素白,清亮得仿若碎雪落入深潭。 “好。”萧鸿雪勾唇一笑。 杨惜走后,尚书左仆射谢韫前来敬香,他将三支清香插入炉中,转头望见萧鸿雪颈前那条猩红的丝线在一身素缟间显得格外扎眼,便踱步至萧鸿雪身前,指了指他颈间的红线,轻声问道:“可否让臣看看?” 谢韫的语气很温和,却不由分说地按住了萧鸿雪的两肩。萧鸿雪还来不及抗拒,那枚本来隐在衣襟内的玉玦便曝露在谢韫眼中了。 谢韫看着那枚玉玦许久,忽地轻笑一声,朝萧鸿雪拱手作礼,“多谢。” 然后谢韫便转身离开了,萧鸿雪只觉得莫名其妙,若有所思地望着他离去的背影。 暮色渐沉时,前来吊唁的宗亲散去大半。一阵穿堂风吹过,吹得白幡翻卷如浪。 昭王妃魏书萱与昭王长子萧淮流已前往待客厅,只有萧鸿雪依旧跪在蒲团上,膝骨早已麻木得失去知觉。 忽有大片阴影笼罩他身侧,紧接着,一阵暖意自背后覆来——杨惜用大氅将他裹入了怀中。 “一场秋雨一场寒,阿雉穿这么单薄,冷不冷?” “方才就想给你披衣服,但堂内人多眼杂,我这个‘臭名昭著’的太子是无所谓,但我怕别人闲议你。”杨惜眼神温柔,轻轻摸了摸萧鸿雪的头。 “如果能一直和哥哥在一起,阿雉宁肯背一辈子的臭名。” 萧鸿雪笑了笑,轻轻握住杨惜的手,在他掌心亲昵地蹭了蹭,“哥哥不是让阿雉一会儿去寻你么?” “哥哥等不及了,想见我们阿雉。” “哥哥跟我来。” 萧鸿雪自杨惜怀中起身,牵着杨惜的手将他引入了一间无人偏室,合上门扇,点亮灯烛以后,便伸手去摸杨惜腰间的素色衣带—— 但杨惜将他的手轻轻拍开了。 “哥哥……”萧鸿雪捂着自己的手,声音极其委屈。 杨惜无奈地摸了摸萧鸿雪的脸,“哥哥方才说的是想见你,不是想睡你。” “怎么一和哥哥碰上就急着亲密,哥哥许久没见你了,想和你说会儿话。” 萧鸿雪闻言,伸臂环住了杨惜的脖颈,将头埋在杨惜颈窝处,抚摸着他后颈被雨打湿的温热肌肤,声音闷闷的,明显不死心,“可以边睡边说呀……” “阿雉想哥哥了,”萧鸿雪顿了顿,“想睡哥哥,想看哥哥哭。” 杨惜愣了一下,笑着敲了敲他的头,“年纪不大,整天在想些什么?” 萧鸿雪捂着自己的头,也笑着道,“在想哥哥。” “因为特别喜欢哥哥,所以特别想睡哥哥。” “想看哥哥在身下喘……” 然后,萧鸿雪将话锋一转,语调很是委屈,“哥哥……你不想睡阿雉吗?” “哥哥,你是不是腻烦和阿雉在一起了,不喜欢阿雉了?” 杨惜无奈地看着萧鸿雪这柔弱可怜的小模样,“我要是说不喜欢你了,会怎么样?” “会被阿雉做死。” 萧鸿雪闻言紧紧攥住了杨惜的肩头,眼底是藏不住的阴晦戾气。 杨惜:“……” 萧鸿雪见杨惜沉默了,有些慌乱自己一时没控制好情绪,当即扯出一个笑,以一种讨好的示弱姿态含住了杨惜的指尖,“哥哥,你不会不喜欢阿雉的,对不对?” 杨惜眼中情绪复杂,叹息了一声,将萧鸿雪拥入怀里,拍了拍他的背,“正因为哥哥喜欢你,所以哥哥想告诉你……不必时时刻刻都想着办法讨我喜欢,在哥哥面前,做自己,做哥哥的阿雉就好了。” “阿雉好像一直在靠和哥哥做那种事来确认哥哥是爱你的,就好像……”杨惜语调温柔,接着道,“阿雉觉得,只有用身体,才能讨好一个人,才能被一个人喜欢。” “不是这样的,哥哥喜欢你只是因为你是你。” 萧鸿雪听了杨惜的话,愣了许久。他从小就很清楚自己的脸和身体远比性格要讨人喜欢得多,所以用前者而非后者去讨好、靠近自己在意的人已成为他习以为常的事。 萧鸿雪的心事被揭破,有些不知所措,眼中隐隐闪烁着泪光,下意识攥住了杨惜的袖摆,“哥哥……” “笨蛋小雪,平时看着又冷又凶,其实也只是个敏感的,没有安全感的孩子而已。” 杨惜感受到怀中的萧鸿雪因不安而微微颤抖着,笑着亲了亲萧鸿雪的眼睛,柔声哄道,“不用一直担心哥哥不喜欢你,爱哭爱撒娇的小雪这么可爱,哥哥怎么会不喜欢?” “给哥哥看看你膝上的伤吧?” 杨惜将萧鸿雪抱起,放到桌子边,将他的裤脚撩到膝上,果然红肿了一片,还有些发紫。 杨惜心疼得直蹙眉,摸出自己特意带来的药膏,用掌心的温度捂热些后,仔仔细细,动作温柔地涂抹在萧鸿雪的伤处。 “哥哥……”萧鸿雪凝望着身前的杨惜,理智的堤防被彻底冲垮,内心如擂鼓般狂动后,归于平静,又像被扑闪的蝶翅拂动般,有种前所未有的,说不上来的异样感觉,飘逸,轻盈,甜蜜。 “嗯?”杨惜一边专注着手上动作,一边轻声应答。 “我爱你。” 不待杨惜反应,萧鸿雪忽地将他压向身后的屏风,杨惜的脊背硌在屏风上的朱漆牡丹雕纹上,生疼。 杨惜右耳边的耳坠曳出清脆的响,发冠也在动作间颤晃落地,一头墨发倾泻而下,掩住他骤然泛红的耳尖。 “你……你刚才说什么?” 杨惜呆怔地望着身前萧鸿雪的眼睛。 “哥哥害羞了。” 萧鸿雪轻笑一声,撩开杨惜落肩的长发,轻轻咬住他的耳垂,“哥哥,可以抱你吗?” “阿雉腿好疼,哥哥心疼一下阿雉好不好。”萧鸿雪在杨惜颈窝处又蹭了蹭,依旧是可怜兮兮的语气。 “腿疼还要和哥哥这么黏黏糊糊的,你……”杨惜蹙起了眉。 见杨惜惦念自己膝上的伤,萧鸿雪立马以退为进道,“只亲亲,抱抱,不做别的,好不好?” 杨惜依然沉浸在方才萧鸿雪说的那三个字中,难以回神,但萧鸿雪见他一直沉默不语,只好继续软磨道: “哥哥……” “夫君。” 杨惜脸瞬间红透了,“你……” 杨惜伸出手掌覆上萧鸿雪的肩头,沾着夜雨湿气的指尖透过萧鸿雪肩上的布料灼烧皮肤,萧鸿雪明显身体颤抖了一下,道: “哥哥看,阿雉只是被哥哥碰一下就有反应,哥哥可怜可怜阿雉,让阿雉抱一抱,好不好?” 杨惜知道萧鸿雪绝对会抱着抱着就压着他亲密起来了,很是无奈,“……你轻点,我怕疼。” 屋外骤起夜风,将两人交缠的身影揉碎在明灭的烛火里。素白孝衣堆叠如雪,玄色蟒袍覆在上头,像浓墨泼洒在宣纸上。 动作一会儿,屋外忽然传来人的咳嗽声,听着极近,杨惜被吓得倏地绷紧了身体。 “哥哥别紧张呀……哥哥一紧张,就绞得阿雉好痛。” 萧鸿雪脸上的薄汗滴在杨惜锁骨上,笑着吻了吻杨惜发红眼尾边的泪痣。 …… 萧鸿雪从杨惜身上起来后,温柔地伸手牵起杨惜,语调蛊惑,“哥哥要来吗?” “算了吧,我怕压着你腿上的伤了。” “如果哥哥想的话……阿雉可以自己坐上去动啊,哥哥。” 萧鸿雪神色平静,毫无说这种露骨的话的羞怯。 但杨惜听了这话,面颊发烫,垂下头拍了拍自己的脸,咳嗽一声,正要说些什么时,忽听见更鼓声响起,只能道,“到回宫的时辰了,下次吧。” “那……阿雉下次好好补偿哥哥。”萧鸿雪笑着将杨惜按在门扇上又亲了一会儿,才恋恋不舍地将他松开。 将杨惜送走后,萧鸿雪再度折返灵堂,夜雨渐密,敲得琉璃瓦叮咚作响。 萧鸿雪站在灵柩旁发了会儿呆,听见身后有轻微的脚步声传来,没有回头,只是抚了抚自己颈侧的吻痕,语调淡漠地出声道。 “仆射大人,有事吗?” 第88章 玉碎谁家哥哥弟弟牵手牵这么暧昧。…… 见萧鸿雪并未回头便将自己认了出来,谢韫明显有些讶异,怔了一下后,反应过来常年习武之人本就对运气吐纳的声息极为敏感,通过呼吸和脚步声分辨来者并不是难事。 谢韫望着萧鸿雪清瘦挺拔的背影,笑了,“世子殿下好耳力。” 萧鸿雪没什么反应,甚至没有回头看谢韫一眼,语气冰冷道,“有话直说。” “适才太子殿下准备启驾回宫,世子殿下在府门处相送时,臣看见……世子殿下搂着太子殿下的脖颈,亲了他一口。” “世子与太子殿下之间的手足情谊,还真是深挚啊……” 谢韫意味深长地看着萧鸿雪的背影,他的语气虽温和平静,却教人很轻易地从他话中听出一丝玩味和暧昧。 萧鸿雪闻言,当即转过身,看了谢韫一眼。 不待萧鸿雪开口回答,谢韫便接着微笑道:“对了,臣似乎还看见,太子殿下行走时两腿发颤,颈侧也全是红痕……不会是在王府‘不小心’摔的吧?” “呵……我和哥哥的事,与你何干?” 萧鸿雪听出了谢韫的话中的狎昵意味,脸色愈冷,眯起眼仔细打量着谢韫,眼中满是毫不掩饰的敌意。 萧鸿雪本来就对这个同自己在意的人走得过分近的人没什么好感,现在还被他这样戏谑,自然不会有什么好脸色。 “世子殿下误会了,臣并不关心你们二人之间是否有逾礼的禁忌私情,臣只是突然很好奇,有关世子殿下的一切。” 谢韫并不在乎萧鸿雪的冷言冷语,只是专注地看着他。 “那仆射大人真是够闲的,”萧鸿雪抱臂冷笑了一声,“这么操心我的事,不知道的,还以为我是大人家中的亲子呢。” 萧鸿雪缓缓踱步到灵柩旁,伸出素白的手指点了点盖在灵柩上的锦衾,语调漫不经心,“我父亲他,在这儿呢。” 谢韫闻言,脸上笑意不减,望着萧鸿雪意味深长道,“世子殿下……确定吗?” “你什么意思?” 萧鸿雪听了谢韫这话,脸色微变,指甲不自觉嵌进了掌心,但他极力保持着冷静,很快便调整好了情绪,睨着谢韫问道。 “臣并无冒犯之意,”谢韫唇边依旧扬着温和的笑意,“不过,世子殿下不妨随臣去个地方,到了那里,自会明白。” “世子殿下,请——” 谢韫做了个“请”的手势,便先行走出了灵堂。 萧鸿雪怔了一下,在脑中快速分析着利害,最后还是跟在谢韫身后走入雨幕中,一袭素白的深衣很快被淋得有些透明,隐约透出肩胛的轮廓。 走在前方的谢韫忽地停步,回头一看,见身后的萧鸿雪走得很慢,也不着急,而是颇有耐心地撑着伞等他。 待萧鸿雪走到他身旁时,谢韫有意将自己手中的伞朝萧鸿雪那边倾了倾,动作十分自然。 萧鸿雪怔了一下,旋即退开了一步,冷声回复道,“不需要。” “世子殿下何必同臣客气?” “毕竟……世子殿下若是淋雨受寒了,有人可就要心疼了。” “还是说,世子殿下正盼着那个人,能多心疼心疼您?” 萧鸿雪:“……” 萧鸿雪不想理会谢韫的话,十分不耐烦地剜了他一眼。 谢韫笑了,不再逗他,两人一先一后上了车驾。 路上,两人坐得极远,萧鸿雪望着车窗外的街市发呆,谢韫则阖目养神,彼此一句话都没有说。 车驾停了,在前方驾车的仆从掀开车帘。 萧鸿雪瞥见车帘外正是谢府大门,心中的疑虑愈重,迟迟没有挪动脚步。 “进去坐坐啊,殿下。” 谢韫先起身下车,回头朝萧鸿雪一笑,“殿下不必害怕,敝府并非什么龙潭虎穴。” “……害怕?”萧鸿雪托着下颔轻轻笑了一声,“大人也太小看我了。” “我只是想起我哥哥时常来此与大人单独会面,很不高兴而已。” 话罢,萧鸿雪也下了车。 谢韫同一旁的仆役吩咐了些什么,那仆役点了点头,便下去办事了。 谢韫转头瞥见萧鸿雪落在肩上的发丝被雨水打湿了,下意识抬袖,想要为萧鸿雪拭去他发间的雨珠,却被萧鸿雪蹙着眉地躲开了,“别碰我。” 谢韫只得作罢,穿过府内曲折重叠的回廊,将萧鸿雪引至谢家祠堂前。 祠堂外数盏长明灯在风雨中明灭不定,檐角铜铃也随风曳出脆响,萧鸿雪站在祠堂的门槛外,望着祠堂深处被烛火香雾环绕的牌位,问道,“为何引我来此?” “臣第一次与太子殿下相谈,也是在此处。” 谢韫没有直接回答萧鸿雪的问题,而是笑眯眯地说起了旁事,然后兀自走进了祠堂内。 “……是吗?” 萧鸿雪听了这话,挑了挑眉,冷笑一声,跟着进了祠堂,“你们聊了些什么?” 谢韫沉默不语,见萧鸿雪已行至灵位前的蒲团旁,看着他的眼睛轻声说了句,“跪下。” 萧鸿雪错愕了一晌,觉得这人简直有病,没有动作,面无表情地问道,“为什么?” 谢韫从香雾中往前走了几步,手中的长鞭破开翻涌的烟气,“就凭……我是你伯父。” 谢韫话音未落,软鞭已缠住萧鸿雪的手腕,将他硬生生拽到蒲团上跪好。 供台上的长明灯的灯花“噼啪”一声,忽然爆开,将牌位上的金漆照得晃眼。 谢韫走至那块镌着“谢藏璞”三字的牌位前,指尖轻柔地抚挲过牌位上的字样,然后,他突然拔剑出鞘,将那块牌位劈得粉碎。 飞溅的碎木屑擦过萧鸿雪脸颊,他讶然地看着身前的谢韫,一时忘了反应。 “欢迎回家,璞儿。” “这些年……你受委屈了。” 屋外炸开一道惊雷,将浓重的夜幕撕裂,照得满室亮如白昼。 谢韫拾起落在供台上的那枚玉环,转身笑着朝萧鸿雪走来,不容拒绝地按住了萧鸿雪的肩,再度将他襟内的玉玦挑了出来。 萧鸿雪正要挣扎时,低头望见谢韫手中那两块色泽与质地分毫无差的玉,愣住了。 “当年凉州一役,我弟弟谢韬,就是你父亲,在前线御敌。敌军奸细潜入了后方营帐内,将你母亲戕害了,你则在战乱中不知所踪。” “这玉玦本是一对,是你母亲的遗物。我们猜测,她应是察觉到营中凶险,便以玉玦为证,托人拼死将襁褓中的你送出了营中。” “我们寻了你许久,都毫无音讯。没想到,这么多年,你竟一直都在我们眼皮底下。” 谢韫倾下身,笑着捧起萧鸿雪的脸,摩挲着他的眉眼唇鼻,眼中满是温情,“璞儿啊璞儿……你真的,让我们等太久了。” 自己这个活了两世的人,前世至死也不曾和萧鸿雪相认,今世因为机缘巧合发现萧鸿雪竟就是自己的子侄谢藏璞,很是感慨,语气是难得的温柔。 这时,廊下忽然传来重物坠地声。 一个身披战甲的男人一路踉踉跄跄地跑进祠堂内,雨水从他身上战甲上蜿蜒滑落,在祠堂内的青石砖上洇开深色的痕迹。 谢韬颤抖的两手停在萧鸿雪背影前一寸,便不敢再往前了,这个在万军丛中指挥自若的将军,此时声音竟充满怯怕与小心翼翼,“璞……璞儿,爹能不能,抱一抱你?” 但萧鸿雪没有转身,亦没有回答。 只有香灰辗转地落在铜炉里,铺了一层又一层,发出极轻的“嗤”声,像是某种隐秘的叹息。 萧鸿雪顿默了许久,突然轻轻笑了一声,“谢藏璞……是谁?二位认错人了。我乃昭王世子萧鸿雪,昭王外室穆忆所出的亲子。” “我是萧鸿雪,也只能是萧鸿雪。” 萧鸿雪自蒲团上站起,毫不犹豫地拽断颈间红绳,玉玦坠地的瞬间,萧鸿雪抬靴将它践踏得稀碎。 动作间,萧鸿雪面前的香炉轰然倾倒,香灰如雪般淹没了碎裂的玉玦。 “不会错,我方才将你右肩上那块月牙胎记看得清清楚楚。” 谢韫怔了一下,抬剑抵住萧鸿雪的肩头,将他右肩上的衣料割破,露出那块颜色很淡的胎记。 此时满室静默,将萧鸿雪身后的谢韬喉间的哽咽衬得格外清晰。 萧鸿雪轻笑一声,伸指拨开谢韫的剑尖,靴底碾过一地香灰和碎玉,将玉玦的碎片踩得更粉碎些,然后,他抬掌覆上自己肩头,盖住那块胎记,讥讽地开口道: “昔日昭王妃将烙铁烫在我身上,留下的伤痕更多——谢仆射要不要我脱下衣裳,给你一并验看了?” 说完这句话后,萧鸿雪便径直转过身,瞥了不停拭泪的谢韬一眼后,略微停顿了一下,便抬步向祠堂外走去了。 谢韫望着萧鸿雪转身时的清瘦挺拔的身影,忽然想起,十几年前送弟弟出征那日,弟弟的背影亦是如此坚定决绝。 谢韫没生气,仰头大笑一阵,扶起已经哭倒在地的胞弟谢韬,拍了拍他的肩。 “阿韬,你看见了吗,璞儿他谨慎多思至此……不愧是我谢家的孩子。” 谢韫一双平素没什么情感波动的眼睛里闪烁着奇异的光彩。 谢韫起身走到祠堂外,笑着吩咐仆役道,“夜间雨大难行,为世子备好车伞。”- 半日前,昭王府。 杨惜正坐在待客厅内,和一直乖巧地蹲在他脚边摇晃尾巴的锅巴嬉玩时,肩头忽然被谁拍了一下,他转头一看,来人是明月。 明月笑着朝他眨了眨眼,用口型做了“儿媳妇,和我来”六个字。 杨惜颔首,俯身顺了顺锅巴头颈上的绒毛,便将锅巴交给身旁的随从,自己跟着明月出去了。 两人在一处偏僻角落站定,明月环顾了一下四周,见四下无人,当即收敛了方才在众人面前极力维持的端庄仪态,饶有兴致地打量着杨惜,问道,“从实招来,你们两个现在什么关系啊?” “呃……哥哥弟弟?” 杨惜有点不好意思,停顿了一下,眼神闪躲地回道。 “胡说,刚才你在灵堂里敬香的时候,我分明看见你们偷偷牵手了!” “还是十指相扣……啧啧,谁家哥哥弟弟牵手牵得这么暧昧,反正关羽和张飞不这样。” “那……应该算在谈?”杨惜妥协了,低声回道。 “怎么开始的,谁表的白,他还是你?” “其实我们是先做后爱。” 明月:? “做、做?”明月听了杨惜的话,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 “是我想的那个做吗?” 杨惜不好意思地点了下头,向明月简单地陈述了一下自己从宗人府出来之后发生的一切。 “你……你你你你,你真是……” “太有出息了。”听完杨惜的话后,明月爽朗一笑,兴奋地狂拍杨惜的肩。 “你看着这么纯,谈恋爱的路子居然这么野吗?” “谁睡谁,谁睡谁,tellme!” “我们俩都不在乎这个,有来有往。” “哦……我懂了,爱他就让他上对不对?” 杨惜:“……虽然是这样,但怎么被你一讲出来我就这么不好意思呢。” “有什么不好意思的,‘萧鸿雪我主人’现在可以更名‘萧鸿雪我老婆’了,简直是人类穿书史上的又一盛事啊!” “我说最近萧鸿雪对我的态度怎么变了许多,虽然还是冷冰冰的,但是明显不像以前那样了,还时不时主动来找我说话。” “原来是因为惜你在背后这么努力啊。”明月笑意盈盈地拍了拍杨惜的肩。 “这样吗?”杨惜愣了一下,“你们聊了些什么?” “他经常问我有关你的事,问我们两个的来历和我们之间的关系……一开始我下意识叫你‘儿媳妇’,他还吃醋了,一边擦剑一边阴恻侧地问我,‘你儿子……是谁?’” “你不知道,当时他满脸都写着‘我要杀了他’,萧鸿雪这人吃醋会上脸的……太可爱了。” “世界规则当然不会允许我明说,后来我尽可能又写又画,用一些谜语话和他大概解释之后,他虽然一时难以接受,但也没说什么。” “我还以为他是在探查情报好找机会把你做掉呢,原来是爱他就多了解他啊,甜的嘞。” 明月暧昧地眨了眨眼。 “……说起来,明月,昭王死后,你有什么打算吗?” 杨惜脸颊发红,咳嗽了一声,不好意思地转移了话题。 “嗯,打算吗?暂时没有,目前打算从白马寺搬回王府,安心当我的豪门寡妇。” “升官发财死老公简直就是人生三大美事啊,尤其是我捡的这个便宜大儿子萧淮流还很孝顺,天天给我请安端茶的,让我年纪轻轻就享受上天伦之乐了。” “按现在的剧情走向,重生的谢韫不会再被萧成亭抢占身体,萧鸿雪也和谢韫提前相认了,只要解决了魏后之乱,基本就不会有什么大劫难了吧?” “这就是泡到男主的好处啊,”明月感叹道,“感觉连死遁丹都没地方用,就要打出happyending了,人生真是易如反掌啊易如反掌。” “希望如此吧……” 杨惜望着廊外潇潇的雨幕,有些出神,“我总觉得,有点惴惴不安的。” 第89章 对峙儿臣只要阿雉。 “听说,凤皇你最近和白雉那孩子走得很近啊?” 御书房的青铜兽炉吐出袅袅青烟,睿宗坐在案后,手握一卷奏折,深沉的眸光却悉数落在跪在阶下的杨惜身上。 一回宫便被睿宗召进御书房内的杨惜不明白他为何突然召见自己,自己行过礼后也迟迟不见他让自己起来,略怔一下后,平静地回复道:“是。” 睿宗合上奏折,缓步踱至杨惜身前,龙袍的织金袖摆轻轻扫过杨惜肩头。 睿宗的脸被隐入明灭着的烛火投下的一片阴影里,看不清他脸上神情。 他将手掌轻轻按在杨惜肩上,轻声问道,“手臂上的伤,背后的鞭痕,都不痛了,是不是?” 杨惜知道睿宗是在说自己好了伤疤忘了疼,嘴唇蠕动了一下,却又无从辩驳,只好垂下了头。 “……先前的事,多有误会。”杨惜轻声道。 “父皇不喜欢翻旧账,但是,凤皇,父皇问你,你对白雉,是兄弟之谊,还是……” 睿宗刻意在此处停顿了一下,目光深沉地盯着杨惜。 “儿女之情?” 睿宗此言声音虽轻,却仿佛平地落下一声惊雷般,杨惜猛然抬头,指甲不自觉嵌进了掌心。 “儿…儿臣……”杨惜有些慌神,声音不自觉发颤。 “父皇知道了。”睿宗看着杨惜慌乱的眼神,轻笑一声,松开了按在他肩上的手。 “你五弟满月宴那日,在你身边伺候的人回禀朕说,亲眼看见白雉坐在你腿上,还亲了你的脖颈。” “凤皇啊凤皇,你可知白雉唤你什么?”睿宗看着杨惜,声音听不出喜怒,“他该唤你一声堂兄。” “你们年纪都不大,一时辨不清手足之谊与儿女私情,做了错事,也很正常,朕不怪你们,只要今日以后,你们二人断了往来就是了。” “三日后,朕会为你举办赏花宴,邀京中适龄官家闺秀赴宴,从中择定太子妃人选。” 睿宗踱回御案后坐下,望着杨惜的发顶,宫灯烛火将杨惜的影子拉得细长,投在身前那方青砖上,像条挣不断的锁链。 睿宗看着杨惜白玉冠下灼灼的眉眼,有些恍惚,仿佛又看见了昔日那个意气风发、策马横槊,最后却为了自己,化作仙霞关山下一捧黄土的少年将军…… 这时,太子的声音惊碎了他眼前的幻影:“父皇要儿臣娶妻?” “儿臣不娶。” 杨惜怔了一下,恭谨地朝睿宗一拜,语气依旧温和,却是毫不动摇的坚定,“儿臣只要阿雉。” 杨惜当然清楚当下最合适的做法应是立马认错,答应娶妃,但他脑海里萧鸿雪的面影挥之不去,他无法一边想着那个人的笑靥,一边说出违心的话。 睿宗听了杨惜的回答,只觉得额穴猛跳,当即沉了脸,手中的朱笔“啪”的一声折断,四溅的朱砂墨在奏折上洇开一团血似的红,声响惊得杨惜不自觉抬头望了睿宗一眼。 睿宗站起身,将断笔同案上的琉璃灯一同扫落,两手撑着桌案冷声道:“你们两个都是男子,还是堂兄弟,绝无可能!” 杨惜心知萧成亭与萧鸿雪并非亲堂兄弟,并不存在违乱/伦常一说,但萧鸿雪的身世是攸关他性命的隐秘,他不可能用此事与睿宗辩驳,故而只得沉默。 睿宗见他不回话,口气放软了些,接着劝慰道: “再者,凤皇,你是燕国的太子,若是无后,国祚如何绵延?” “就说儿臣体有隐疾,选宗室子过继就是了。” “你——”睿宗手上的玉扳指磕在紫檀案几上,发出一声清脆的响。 “你真是悖逆人伦、无视礼法!” “那您和我舅舅呢?”杨惜不知哪里来的一股犟劲,忽然抬头,笑容依旧温润,却有些掩不住的苍白,“您和我舅舅,不也是……” 睿宗闻言瞳孔骤缩,一时愣住了。窗外玉兰被夜风吹得纷飞如雪,月光透过窗棂,将睿宗鬓边的银丝映得雪亮。 睿宗看着眼前太子倔强的眉眼,烛火在那双肖似故人的凤眸中跳动,他仿佛又看见,仙霞关的漫天风雪之中,王洛一身甲胄满是斑斑血迹,他倒在自己面前时,手中还攥着半截断箭——那是他以身为自己拦下的,北戎伏兵射来的鸣镝。 杨惜知道自己情急之下口不择言了,但还是硬着头皮说了下去,“黄金台内有间密室,不正是父皇用以供养我舅舅画像的吗?” “哪怕是先前的柳贵卿,眉眼处也与母妃给我看过的舅舅生前的画像有几分相似……” “你放肆!” 睿宗一掌击在案上,御案上的奏折哗啦啦散落一地。 灯烛“噼啪”一声,爆开一朵烛花,睿宗突然抓起手边的茶盏砸向杨惜身旁的蟠龙柱,飞溅的碎瓷划破杨惜的额角。 霎时间,杨惜眉骨处血痕蜿蜒。 杨惜却像浑然无觉般,连睫毛都不曾颤动,往前膝行了两步,染尘的锦袍在地砖上拖出蜿蜒痕迹,再度伏身行礼,“儿臣失言。” “失言?”睿宗揉着自己的眉心冷笑一声,“朕看凤皇你不是失言,而是能言善辩啊。” 睿宗再度自御案后走下,踱至杨惜身前。一旁的烛火在夜风中曳晃,将父子二人的影子撕扯成狰狞的兽形。 “既然你想不明白,那你就在此地一直跪着,跪到想明白!” 睿宗龙袍衣摆掠过檀香袅袅的铜炉,却在靠近殿门前,被身后杨惜的话钉住了脚步: “明白……父皇当年可曾想明白?舅舅在仙霞关战死后,这么多年,您可曾后悔?” 杨惜调转了身体朝向,对着睿宗重重叩首,额角的鲜血在地砖上洇出一片暗红,“儿臣无意揭父皇伤疤,只是冀求父皇能够以己度人,儿臣已有所爱,斗胆请父皇毋再逼迫……” 话罢,杨惜将头深深地伏在地上,静静等着睿宗的怒火。 睿宗沉默了许久,竟也没有发怒,只是长长地叹息了一声,“凤皇,你知不知道,这是错的。” “……世间最大的错事。” 言罢,睿宗转身走出了御书房- 半个时辰后,北衙禁军总部。 香炉中的暖香熏得人头脑发闷,睿宗望着眼前这个身着素锦襦裙,正伏地行礼的女子,忽然想起了一年前初见她的模样。 那日,他派去跟着太子的人回禀说,太子殿下在醉红楼中赎回了一个容颜不堪的妓子。 睿宗实在有些好奇,凤皇那孩子虽然醉心风月,风流成性,却并不曾为谁赎过身,何况,这人又无姣美容色。 于是,他派人将那个名叫流霜的妓子请来,秘密见了她一面。 当他询问流霜是以何种手段讨得太子欢心时,流霜低着头,哆哆嗦嗦地回道:“民女不敢,民女与太子殿下并非那种关系,太子殿下为人温柔仁善,只是看民女可怜才出手相救。” 然后,流霜接着道,“……民女愿作牛马役使,结草衔环回报太子殿下。 睿宗闻言,若有所思地看了她一眼,道,“哦?果真赴汤蹈火在所不辞吗?” 流霜坚定地点了点头,“是的。” 后来,睿宗请人为她诊病,身体休养好后,便将她送到北衙秘密培养。 流霜在北衙训练极其勤勉刻苦,睿宗指派去教习她的那位师傅素来严苛,却独对她多加赞赏。 一年前,她是太子自醉红楼中赎出的柔弱妓子,如今,她已成了睿宗手中最锋利的暗刃。 “三日后,京郊御园赏花宴,你便是太子‘一见倾心’的民间女子。” “朕要你做名义上的太子妃,实际上则是跟在太子身边,护他周全的暗卫,有名无实,仅为掩人耳目,明白吗?” “朝野上下,有太多双眼睛盯着那孩子了。” 睿宗咳嗽了一声,指尖敲打着桌案边沿。 流霜跪在冰凉的地砖上,听着自己的心跳声和睿宗指尖敲打桌案的清脆声响逐渐重叠。 “用你在北衙学到的本事,让天下人都相信这个故事……” 睿宗话音未落,流霜已叩首及地,眼中淬着坚毅的冷光:“是。” “奴婢的命是殿下给的,多谢陛下愿予奴婢报恩的机会。”- 五更天时,霜气夜露凝结,睿宗掀开御书房的垂珠帘,望着仍如雪中青松般跪得笔直的太子,冷哼一声,“跪了三个时辰,骨头倒是硬。” 杨惜的双膝早已被地砖的寒意浸得麻木,眼前一阵发黑,茶盏的碎瓷片深深扎进掌心,鲜血顺着地缝蜿蜒,喉咙里裹着一股腥甜的铁锈气。 听见睿宗的声音后,杨惜猛然抬首,眼中跳动着烛火般的锋芒,唇角不自觉浮现一丝苍白的笑意,再度伏身跪叩,“儿臣心悦阿雉,此生不改。” “请父皇成全。” 睿宗望着太子年轻执拗的侧脸,深吸一口气,极力压抑着心中的怒火,行至杨惜身前,狠狠甩了他几个巴掌,“朕不管你心悦谁,三日后赏花宴选妃照旧。” “在你成婚之前,朕不许你再去见白雉。” “否则……” 睿宗顿了顿,接着道,“朕不介意和他好好清算一下,对朕的儿子下药陷害的旧账。” “来人,把太子殿下带回去,软禁显德殿中,非诏不得出。” 睿宗望着杨惜被宫人拖走的身影,长长地叹息了一声。此时烛光格外刺眼,竟照出睿宗眼角的一点水色。 须臾后,他上身突然痉挛起来,只得用手撑着桌案,弓着身子在一方丝帕上呕血。 睿宗看着染血的帕子,面上毫无慌乱之色,只是平静地将它扔进了一旁的炭盆中。 他望着方才杨惜跪过的,还留有斑斑血迹的地砖,轻声喃喃道: “凤皇,日前你昭王叔走了,朕就在想……朕这条残命,又还能撑多久呢?” “白雉那样一个连生父薨没都不曾流泪的,冷心冷性的人……希望他,真的值得你今夜这一跪。” 第90章 捉奸择妃?哥哥前几日还在和阿雉上床…… 三日后,京郊御园。 天边胭脂色的云霞映在琉璃瓦上,浮光闪彩。御园里的秋海棠开得正艳,木樨的甜香在风中流转。 云鬓花颜的贵女们踩着满径花瓣的碎影款款而来,锦绣披帛拂过青石地砖,步摇环佩在秋风里叮铛作响,她们由宫娥们指引着分坐于曲水两侧。 御园的回廊已用纱幛隔作数段,尚宫局在每处花台备下了不同器物——琴棋书画、诗酒花茶,好不风雅。 杨惜身着一袭翠色衣袍,单手支着下巴,斜倚在朱阑边,以玉冠束起的发间垂落几缕乌丝。 杨惜一边轻轻抚摸着自己额上的伤口,一边心不在焉地看阶下那些贵女们或写字作画,或烹茶对弈,或踮脚去嗅闻枝上的花,她们鬓边的珠钗扫过花枝,欢声笑语间,惊飞两三只蝴蝶。 杨惜身后的博山炉内升腾着袅袅篆烟,淑妃手执茶壶往盏内斟茶,腕间的玉镯在日影里流光一转。 “亭儿,满京的贵女都被集于此园了,你也别一直待在额娘身前了,多到阶下去走动走动。”淑妃抿了一口茶水,笑着对杨惜说。 杨惜闻言,随口应了声,走到阶下,却依旧绕开了贵女们,独自沿着青石小径散心。 他走了没一会儿,一道月白色的身影忽从秋海棠丛深处走出。 那是一个身着月白云锦襦裙的姑娘,她额心一点花钿,正用罗扇扑着花间的蝴蝶,鬓边的珍珠流苏随着动作轻晃,在日光里漾出涟漪。 杨惜看着她的侧脸,总觉得有些似曾相识,正出神时,那姑娘已经行至杨惜身前,对他盈盈下拜。 “殿下金安。” “我们……可曾见过?”杨惜看着她的脸,有些发怔。 流霜笑了笑,取下发间的珍珠流苏穗子,在杨惜手掌上轻轻写下了两个字。 “……流霜,是你?” 杨惜陡然瞪大了两眼,语气欣喜,“你的病治好了?近来过得如何?” “多谢殿下挂怀,”流霜福了福身,“流霜近来一切都好。” 她朝杨惜走近了几步,低声道: “殿下与世子的事,奴婢都清楚了,殿下不必烦忧……” 然后,她向杨惜简单陈述了当日睿宗交代她的事。 “殿下待会儿同奴婢一道去人多的地方转转吧。” “毕竟,戏要做足了。” 杨惜愣了一下,颔首答应。 杨惜的身形比流霜高大许多,远远望去,像是将流霜拥在怀里了一般,日光将两人的身影映在一旁的朱墙上,宛如一对交颈的鹤。 远处,萧鸿雪站在一丛花旁,默默看着前方两个人并肩而行的身影。 萧鸿雪双肩发抖,脸上的表情异常阴晦,将一段花枝紧紧掐进掌心,渗出了鲜红的汁液。 许久后,他松开手里那段花枝,垂下眼,看着满地落叶残红,轻笑了一声。 “呵……”- 杨惜将流霜领回淑妃身边,两人一起陪着淑妃饮茶,在御园这喧闹嘈杂的环境中待太久后,杨惜觉得有点头闷,向淑妃说自己要去透透气。 正忙着和流霜讲话的淑妃笑着摆摆手,交代他别太晚回来,还要一道回宫呢。 杨惜颔首,独自一人沿着曲径漫步,他心中思绪纷杂,一边感慨睿宗用心良苦,一边思考该如何同萧鸿雪解释,连有人悄悄靠近他身后都没发现。 “哥哥……” 萧鸿雪从背后紧紧攥住杨惜的手腕,一手撬开他的指掌与他十指相扣,另一只手揽着杨惜的腰身往自己怀里带。 萧鸿雪用的力道很大,杨惜吃痛一声,眉头不自觉蹙起,但他感受到身后的萧鸿雪在微微发抖,还是尽可能用温和柔软的语调问道:“阿雉,你怎么在这里?” 萧鸿雪没有回答,整张脸都仿佛笼在无形的黑色雾气中,只是轻轻舐吻着杨惜的侧颈。 杨惜被萧鸿雪亲得有点发软,感觉到他的状态似乎不太对,下意识想转过身去看看他,萧鸿雪却重重地咬了他的脖颈一口。 杨惜只得作罢,他整个人被萧鸿雪死死地锢在怀中,能清晰地嗅见萧鸿雪的怀抱中沾染着浓重的酒气,他知道萧鸿雪应是喝了许多,当即有些愠怒,“身体不好还喝这么多酒,你……” “……哥哥何必如此生气呢?” “反正,阿雉在哥哥心里,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人,不是吗?” 杨惜愣了一下,知道萧鸿雪应该是在为自己不声不响地御园选妃发脾气,叹息一声,轻轻捉起萧鸿雪的手,柔声安抚道:“阿雉,你先别生气,听哥哥说……” 但醉酒的萧鸿雪完全没有听杨惜解释的耐心,方才亲眼看见的两人言笑晏晏的画面如毒火般灼烧着双目。 萧鸿雪摸了摸杨惜的脸,轻轻笑了一声,笑得杨惜有点不寒而栗,“不想听。” 然后,萧鸿雪一个翻身,身躯笼罩在杨惜身上,一副要压下来的架势。 杨惜的脊背被地上的碎石与草芒硌得生疼,有风拂过,碎琼乱玉般的花瓣,纷纷扬扬落了两人满身。 两人的颜容在烈阳与花色映衬之下,都显得愈发秾艳,一时间彼此对望,两个人都有些发怔。 杨惜最先反应过来,抬手轻轻摸了摸萧鸿雪的脸,就着方才被打断的话接着解释,“我……” 但他才刚说了一个字,萧鸿雪便将自己的唇覆了下来,以一种慑人的狠劲撬开杨惜的齿关,咬破了他的舌尖。 未尽的话语被悉数吞没,酒气和血腥味在唇齿间漫开,杨惜想要挣扎,却换来更深的纠缠。 杨惜被萧鸿雪死死地压在身下,动弹不得,只能无奈地看着萧鸿雪的眼睛道,“松开,起来说话。” “不要。”萧鸿雪不知哪里来的一股凶劲,搂着杨惜腰身的双手力度骤然变大,几乎要将杨惜整个人嵌入怀里一样。 “我的……” 许是因饮酒所致,萧鸿雪眼尾洇开几分艳红,声音却带着颤抖的哭腔。 杨惜觉得自己骨头都要被搂断了,身上加剧的痛楚使他痛呼了几声,萧鸿雪却置若罔闻般,将下颔抵在杨惜肩头,用脸在他颈窝来回蹭。 杨惜感觉有几滴滚烫的液体落在自己颈窝,将发丝粘湿,紧紧地贴着肌肤,刺挠得难受。 杨惜知道萧鸿雪又哭了,叹了口气,将手覆上他后背轻轻拍了拍,他正被萧鸿雪蹭得有些心软的时候,一阵剧烈尖锐的刺痛忽然传来——萧鸿雪又重重地咬在了他的脖颈上。 杨惜因为吃痛,下意识想要挣扎,但他偏头看着满脸泪水的萧鸿雪,沉默了一会儿,到底没舍得把他推开,由着他在自己身上发疯了。 真是孩子脾气啊,解释又不听,哭又哭得这么起劲。杨惜心想。 这时,忽有少女说笑声传来,那声音听着极近,杨惜有些紧张,下意识轻轻挣扎了一下,以商量的口吻和萧鸿雪道,“起来吧?会被看见的。” “看见……哥哥怕被看见吗?” 萧鸿雪笑了一声,纹丝不动,反而伸手覆上杨惜的肩头,将他的衣裳往下拽。 萧鸿雪动作用的力道很大,杨惜肩头的肌肤顿时裸露在外,杨惜伸手攥住了萧鸿雪的手腕,声音里也带着点火气,“你到底想干什么?” “想干……哥哥。”萧鸿雪暧昧地吻了吻杨惜的耳垂。 “还没和哥哥试过在外面呢,就在这里上哥哥,让所有人都看清楚,哥哥是阿雉的人,好不好?” 杨惜听了这话,惊愕地看了萧鸿雪一眼,“你疯了是不是?” 萧鸿雪轻笑一声,捻弄着杨惜耳边的珠坠,“阿雉就是这样一个人啊……哥哥,你不是很清楚吗?” 萧鸿雪又俯身亲了亲杨惜唇上方才被自己咬出的伤口,伸舌轻舐自己唇上杨惜的血。 然后,他一手撑在杨惜脸旁,一手抬起杨惜的下颔,似笑非笑地开了口: “……哥哥前几日还在和阿雉上床,今日就不声不响地开赏花宴择妃了?哥哥,你到底当阿雉是什么?” “哦,阿雉想起来了……哥哥一开始就说过,我们只是床伴、姘头。” “哥哥,你是不是还在记恨阿雉将你害进宗人府,所以不惜连自己的身体都豁出去,只为了将阿雉的真心践踏成泥,看着阿雉这副失魂落魄的模样,觉得很解气?” “哥哥是在用这种方式回敬阿雉啊……” “是阿雉自己痴心妄想、自作多情,觉得哥哥也是在乎阿雉、喜欢阿雉的……抱歉,给哥哥添困了。” 萧鸿雪垂下眼,用指腹替杨惜擦拭了一下他唇边的血迹,便从杨惜身上起来了。 “今日御园中美人佳丽如云,太子哥哥可别挑花眼了,臣弟告退。” 萧鸿雪深深地看了杨惜一眼,朝他勾唇一笑,眼神却冰冷刺骨,几乎是咬牙切齿地说出这句话的。 他身形有点颤抖,但还是硬逼着自己转身向外走去了。 “站住,”杨惜也站起身,拍了拍背后的尘土与草屑,捂着自己颈侧流血的伤口,语气平静地说道,“说完了吗?” “现在该听哥哥说了吧?” 杨惜大步走上前,攥住了萧鸿雪的手腕。 萧鸿雪停住了脚步,低头看着杨惜牵住自己的手,轻语道: “还有什么好说的?阿雉方才亲眼看见,哥哥和那个白衣女子走在一起的模样,真般配啊……” “哥哥不日就要成亲了,为了未过门的那位……皇嫂,还是和阿雉保持距离吧?” 萧鸿雪将自己的手从杨惜手中轻轻抽了出来,颊边的泪痕被风吹得冰凉,面上的笑勉强至极。 “哥哥放心……就当做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不用有负担。往事如风,今后,我们就真的只做一对兄友弟恭的兄弟。” 杨惜听了这话,平静地看着萧鸿雪的眼睛问道,“是真心话吗?” “那你哭什么呢。” 杨惜取出绢巾,想要给萧鸿雪拭泪,萧鸿雪却蓦地把头偏了过去。 杨惜无奈地笑了笑,搂住萧鸿雪的腰往自己怀里带,轻声安慰道:“别哭……” 萧鸿雪将脸靠在杨惜胸口,在杨惜怀里蹭了蹭,闷闷地哼咛了一句,“我讨厌你。” “嗯,好,讨厌我。” “讨厌我也得先听我解释完吧,小醉鬼?” 萧鸿雪没有答话,默默靠在杨惜怀里,一动不动的,杨惜几乎以为他睡着了的时候,萧鸿雪猛地抬头,在杨惜唇上落下了一个分外炙热凶狠的吻。 两人的双唇紧密贴合,萧鸿雪在杨惜唇上来回碾压的力度很大,杨惜吃痛得抽了一口冷气,低头看着自己怀里的萧鸿雪。 “哥哥是我的,”萧鸿雪顿了顿,恶狠狠地说道,“……不许喜欢她!” 萧鸿雪苍白的脸上泛着不正常的酡红,眼中满是醺然醉意,毫无一丝清醒之色了。 这是彻底醉过去了? 那方才那副面色泫然,黯然神伤地和自己作别的样子是什么?明明醉得要死还要假装冷漠清醒? 这人真是……醉酒以后也太能折腾了。 跟醉酒的人争辩没有意义,杨惜只能一边顺着萧鸿雪哄他,一边和他解释赏花宴和成婚都只是幌子的内情。 萧鸿雪眼神呆滞,木木地趴在杨惜肩头,虽然看似在听着杨惜解释,但明显心不在焉的,根本没听进去。 杨惜看着他这副模样,一阵沉默。 完了,等这小混蛋醒了肯定就不记得自己说了什么了,到时候还得再哄一遍。 杨惜看了一眼安静地把脸埋在自己肩头,把玩自己发丝的萧鸿雪,忍不住挫败地捂住了脸,半晌,才憋屈地抬起头,轻声问道: “阿雉,你怎么来这里了?” “来捉奸。”萧鸿雪的声音很轻。 “听说哥哥要在御园选妃,阿雉觉得很生气,很难过,不敢置信。” “还有……担心。” “担心?”杨惜看了萧鸿雪一眼。 萧鸿雪蹙着眉,指了指自己的眉头和膝盖,“前几日,这两处好疼。” “哥哥是不是又受伤了?” ……忘了同命蛊这一茬了,自己当夜在御书房又是被茶盏砸又是长跪不起的,萧鸿雪也会很疼的吧? “抱歉,又让你痛了吗?” 杨惜的语气软了许多,轻轻亲了亲萧鸿雪颤动的眼睫。 神情呆滞的萧鸿雪“唔”了一声,思考了一阵杨惜的问题后,摇了摇头,指了指自己的心口,“不痛。只是一想到哥哥受伤了,这里痛。” 杨惜听了这话,心内一片柔软,将怀里的萧鸿雪搂得更紧了些。 两个人不言不语地靠了许久,杨惜一边啄吻萧鸿雪的唇角,一边问他,“阿雉,御园外有禁军侍卫看守,你是怎么进来的?” 萧鸿雪攥着杨惜的袖摆,将他带到一处高墙下,指了指墙头。 杨惜:? 翻、翻进来的? 差点忘了这小混蛋是武帝啊…… “我们阿雉真厉害,那现在自己还翻得回去吗?” 杨惜担心一会儿萧鸿雪被谁看见,会惹祸上身,便哄着他先翻上墙头出去。 “可以。”萧鸿雪脸颊微微发红,点了下头。 须臾后,杨惜仰头看着墙头上的萧鸿雪,对他说:“虽然不知道等你醒了还记不记事,但是,别难过,也别再哭了,过几日,哥哥就去找你。” 萧鸿雪明显有些迷茫,但还是点了点头。 片刻后,已经翻到墙外的萧鸿雪将脊背靠在墙上,缓缓下滑。他靠着墙坐着,指尖在唇上轻轻抚过,带来些许难以忽略的痛楚。 萧鸿雪望着天边那轮清圆的白月,脸上依旧泛着酒后的酡红,眼底的醉意却消散了许多,阴晦不明的眼神中带着些风雨欲来的压迫感。 他沉默了许久,伸出手,对着月影,摆出了一个紧紧拢合的手势。 那是他的月亮…… 他想要,紧紧地攥在手里。 90-100 第91章 学乖“跪好……蒙着眼睛做。”…… 半月后,太子大婚。 据说太子妃出身民间,原是在御园中做事的使女,太子在赏花宴那日对她一见倾心,二人无视门第家世,因情结合,一时在民间传为美谈。 大婚当日,皇城内外张灯结彩,朱红的宫墙在晨曦中泛着柔和的光晕。 从朱雀门到太和殿,御道两侧每隔五步便立着一名身着明光铠的金吾卫,他们手中的长戟在朝阳下闪烁着冷冽的青光,有风拂过时,身上铠甲鳞片相撞,发出细碎的清鸣。 巳时正,太和殿前的广场,一支由数百人组成的卤簿仪仗正缓缓向行进。 队伍中央,数名身着绯色宫装的宫娥,手捧各式礼器,簇拥着一顶金顶凤轿,趋步而来。 队伍行至广场中心时,金雨漫天纷扬,乐工齐奏手中乐器,悠扬的乐声在太和殿前回荡,惊起了栖息在宫檐上的白鹤。 两名梳着高髻的司礼女官走上前,轻轻掀开轿帘,一只纤纤玉手从轿中伸出,指甲染着蔻丹,鲜红如血。 随后,太子妃缓步走出凤轿,嫁衣的裙裾如红云般铺展开来。她头戴九翚四凤冠,冠上的珠玉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摇曳,冠上垂下的珠帘恰好遮住了她的面容,只隐约可见一抹殷红的唇。 “吉时已到,请太子殿下迎太子妃入殿——” 司礼太监的唱喏声穿透了喜乐,杨惜身着金丝蟒纹喜服,缓步走下台阶。 行至流霜面前时,杨惜似乎察觉到了什么,目光微微偏转,望向了太和殿侧面的某个角落,却只看见了一片飞快掠过的雪色衣角。 杨惜在心中叹了口气,伸手虚扶了流霜一把,两人并肩走向太和殿时,他的手始终没有触碰流霜。这本该是新婚夫妇执手同行的环节,杨惜却有意保持着距离。 太和殿内,睿宗与魏皇后已端坐在堂上,淑妃坐在下侧。殿中香雾缭绕,百余名文武官员分列两旁。 三拜之礼后,随着司礼太监的一声唱喏,殿内鼓乐齐鸣。淑妃脸上带着欣慰满意的笑容,而一旁睿宗的眼神却复杂难辨。 杨惜在席位间扫视了一圈,没有看见萧鸿雪和萧幼安,顿了顿,便牵着红绸的一端,引着流霜走向东宫。 宫人说,昭王世子一早便派人封来了极贵重的新婚贺礼,称自己身体抱恙,不能出席。 和他同样称病未来的,还有原主的四弟萧幼安,黄金台案后,萧幼安除了出手料理了那个跛足太监,竟再也没生过什么事端。 杨惜曾经旁敲侧击地问过萧鸿雪这件事,萧鸿雪但只是一边擦剑,一边平静地微笑,回道,“阿雉怎么会做威胁他这种事呢?阿雉只是千方百计想讨哥哥喜欢的一个乖巧幼弟而已。” …… 更漏声催,夜色深浓如打翻的砚墨,深红的宫灯在宫道上投下一片蜿蜒的血痕。 “殿下该去寻人了。” “再不去,只怕世子要吃味死了。” 显德殿内,流霜笑着取下凤冠头面,一身华美繁缛的霞帔嫁衣早已换成寻常女官着装。 杨惜颔首,翻出雕花槛窗时,他听见流霜对闻声而来的嬷嬷说:“太子殿下应酬时饮了许多酒,醉倒在榻上了,烦请备些醒酒汤来。”- 杨惜身着火红喜服,提着一坛系着红绸的喜酒去昭王府寻萧鸿雪时,昭王府的仆役告诉他世子不在府内,连日里都在平康里的莳花坊内玩乐饮酒,已许久未回过王府了。 杨惜听了这话,怔了一下后,面色平静地点了点头,转身离去。只是他攥着坛沿红绸的手不自觉用力,泛出显凸的青筋。 …… 莳花坊的酒幡在夜风里招摇,高楼的雕窗内透出暖黄的光晕。 身着喜服的杨惜甫一踏入坊内,众人的目光便悉数落在了他身上,毕竟,这装束在周遭淫靡喧闹的环境中,实在很是违和。 杨惜神色平静地询问主事昭王世子在何处,那主事起先还支支吾吾的,杨惜没有与他纠缠,直接将一枚金锭搁在了柜上,主事当即眉开眼笑地附到他耳边告诉了他具体位置。 杨惜提着酒坛上了楼,按照主事告知他的位置,找到了萧鸿雪所在的包厢。 杨惜刻意放轻了脚步,缓缓走入。 珠帷后,萧鸿雪一头银发披散,素色衣襟半敞,单手支颐,斜斜地倚在席榻上。 萧鸿雪面无表情地看着眼前胡姬奏演舞乐,将鎏金酒盏凑到唇边,琥珀光里盛映着窗外的半轮残月。 胡姬们舞毕后,作势要往萧鸿雪怀里靠,萧鸿雪起先蹙着眉,打算将她们推开,忽听见一阵熟悉的脚步声响起后,他勾了勾唇角,任两个胡姬倚在他肩头。 然后,萧鸿雪故意揽过其中一个舞姬的腰,抬起她的下颔,那胡姬笑着挽住萧鸿雪的脖颈,在他颈上印下了一个吻。 萧鸿雪垂着眼,静静等候着什么,果然,下一刻,就听见了那道他魂牵梦萦的声音: “世子殿下真是好雅兴。” 杨惜踢开满地空酒坛,喜服的袍摆扫过泼洒在地的酒液。 杨惜瞥见萧鸿雪身边偎着两个美艳女子,颈间的胭脂印红得刺眼,心中突然涌起一股无名火。 他将喜酒搁在桌上后,快步掠到萧鸿雪身前,一只手攥住了他的前襟,另一只手掐住了他的脖颈。 然后,杨惜平静地笑了笑,“萧鸿雪,你是不是故意想惹我生气?” 萧鸿雪毫不挣扎,任杨惜掐着自己的颈子,朝杨惜露出了个潮红病态的笑。 坐在萧鸿雪身边的几名胡姬俱被吓了一跳,反应过来后,惊呼了几声,纷纷伸手来拦。 “都出去。”杨惜平静地看了她们一眼。 胡姬们面面相觑,没有动作。 “各位还不走,是想留下来看看我是怎么教训自家幼弟的吗?” 杨惜笑了笑,伸手抚了抚萧鸿雪的脸廓,语气中带着点威胁的意味。 见萧鸿雪也并没有挽留之意,胡姬们只好理整发间钗环,抱着琵琶走了出去,将门扇轻轻带上了。 “她们走了……哥哥,你想怎么教训阿雉?” 萧鸿雪眸光潋滟,笑着蹭了蹭杨惜贴在自己颊侧的手掌。 杨惜见萧鸿雪已被自己掐得两颊发红,仍不挣扎,到底也不舍得,将掐住他脖颈的手松开了。 “……阿雉已经努力逼自己和哥哥保持距离了,哥哥竟然还敢单独来见我?” 被杨惜松开后,萧鸿雪稍微喘了会儿气,唇角扬起一丝讥讽的笑意。 他将杨惜揽进自己怀里,眼神深邃地摸了摸杨惜的腰。 杨惜没有推开萧鸿雪,他瞥见萧鸿雪昳丽的眉眼微微发红,连襟口露出的肌肤都是红的,又加上闻见了萧鸿雪身上浓重的酒气,他蹙起了眉,攥住了萧鸿雪的手腕,轻声道: “昭王府的仆役告诉我,你半个月都在平康里饮酒作乐——这条性命不想要了,是不是?” “哦……原来哥哥还会为阿雉生气吗,哥哥不是根本就不在乎阿雉吗?” 萧鸿雪轻笑一声,伸出纤白的手指缓慢描摹着杨惜的腰身,带起些微痒意,杨惜轻轻挣动了几下,却被萧鸿雪搂得更紧,“哥哥可以娶妻成婚,阿雉自然也可以买醉消愁啊?” 见萧鸿雪这副反应,杨惜心知之前自己在御园和萧鸿雪解释的那些,这人醒来便忘了。 杨惜揉了揉自己的眉心,叹了口气。 “萧鸿雪,我记得我很早以前就说过,让你别作践自己的性命了。” “身体这么差,还连日酗酒寻欢,嫌自己命太长了,是不是?” 然后,杨惜眉眼一凛,一手覆在萧鸿雪肩头,一手攥起萧鸿雪的下颔,他将萧鸿雪抵到席榻的靠背上,一条腿跪进了萧鸿雪腿间——这是一个极富入侵意味的姿势。 “是自己先乖乖认错,还是继续硬犟,等被哥哥上到哭都哭不出来了,才肯认错求饶?” “教了这么多遍,还是学不乖吗?” 杨惜伸手用力揩拭去了萧鸿雪颈上的胭脂印,附到萧鸿雪耳边,呵了口气:“……跪好了。” 然后,杨惜解下自己脑后用以束发的红色发带,任一头秀美的青丝垂落在腰后,将发带系在了萧鸿雪眼上。 萧鸿雪毫不慌乱,任由杨惜动作,笑得身体微微发抖,还主动将自己的双手举到杨惜面前晃了晃,“哥哥,只蒙眼睛,不把阿雉的手绑起来吗?” “既然要这么玩……就做得再狠一点啊?” 然后,萧鸿雪果真如杨惜所言,乖顺地跪在了席榻上。 萧鸿雪听见衣衫簌簌落地的声音,以及杨惜平静的一句:“坐上来,表现到我满意为止。” 被红色发带蒙着眼,萧鸿雪眼中的世界是一片朦胧的红影,他努力辨别着杨惜所在的位置,慢慢挪动过去,跨坐在杨惜腿上。 萧鸿雪用胳臂搂着杨惜的脖颈,杨惜也伸手托住了他白皙细瘦的腰。 …… “……哥哥,阿雉的滋味,如何?”萧鸿雪动作了一会儿,双唇有些发白,却没有呼痛。 杨惜轻哼了一声,有些失神,“……嗯。” “哥哥,好好看着我。” “看清楚了,哥哥,你是和我在一起,你在占有我。” 萧鸿雪像毫无痛觉般,身躯一边起伏摆动,一边将杨惜的手捉起,亲昵地蹭着他的掌心。 “我是你的啊……哥哥。” 萧鸿雪手指攥着杨惜的肩头,在他肩上留下一道道浅淡的白痕。 然后,萧鸿雪凑到杨惜耳边轻语道:“哥哥,你知道的,你打不过阿雉,如果阿雉真的不乖的话……” “哥哥早就被阿雉上到死了。” “但阿雉是乖孩子,所以现在才会这么乖地坐在哥哥腿上扭腰,哥哥想要的时候,就分/开腿给哥哥上。” “哥哥,你也要听话一点。” “你是我的,所以,乖乖的,永远待在阿雉身边。” “不然……哥哥只是用发带蒙住阿雉的眼睛,阿雉却会用真正的锁链,捆住哥哥的手脚。” “或者干脆弄断好了,这样,哥哥哪里都去不了,什么也做不了,只能永远陪着阿雉,被阿雉上得日夜流泪。”萧鸿雪脸上的笑容苍白而病态。 杨惜听了这话,沉默了一会儿。 ……怎么还是要被他弄断手脚? 这和原主萧成亭不就殊途同归了吗? “……这么吓人啊,”杨惜轻笑了一声,这个原本一直倦懒地坐在席榻上看萧鸿雪动作的人也主动向上使起了力,“但阿雉还是先想想,今夜该怎么表现才能让哥哥满意吧。” “毕竟,哥哥现在,是真的很生气啊……” 话毕,杨惜一个翻身将萧鸿雪压在自己身下,摁着萧鸿雪冷白的手腕便迅猛动作起来,萧鸿雪唇齿间瞬间溢出了断续的痛苦喘吟。 第92章 喜酒“哥哥在榻上喘的声音好好听。”…… 缠绵到中宵时分,两人停下来歇了会气。 “今日是哥哥大喜的日子,洞房花烛夜,哥哥却留美人独守空房,来平康里的酒楼做什么……喝酒?” “这里的酒可没有合卺酒甜啊。” 萧鸿雪躺在杨惜身下,浑身肌肤泛着潋滟的红,额边沁着薄汗。他微微喘着气,伸指勾起杨惜鬓边的一缕发丝把玩,语气里是毫不掩饰的醋意。 “……美人?” 杨惜最后挺了挺腰,俯下脸笑了一声,“我身下的这个,才是最勾人心魄的美人啊。” “我也不是来喝酒的,是来给你送喜酒的。” 杨惜将萧鸿雪轻轻放下,秋夜更深时很是寒凉,他取来一旁的衣袍给萧鸿雪披上,自己也将那身喜服穿回后,转身走到桌边,解下喜酒上的红绸。 萧鸿雪听了这话,取下眼上的发带,眯起眼,看着杨惜一身如火的喜服,只觉得无比刺眼。 萧鸿雪撑着席榻坐起,静静地看着杨惜在桌边斟酒,脸色愈发阴沉,冷笑道,“哦,新婚夜,哥哥亲自来给我送喜酒?阿雉这个弟弟的面子……还真大啊。” 萧鸿雪笑得讥讽,刻意加重了“弟弟”的读音,手指绞紧了身下略有些凌乱的绒毯。 “是很大,”杨惜顿了顿,朝萧鸿雪绽出了一个温柔的笑容,“封来那么贵重的贺礼,却连喜酒都讨不到一杯,算什么道理?” 杨惜端着一只酒盏坐到榻边,轻轻啄吻了一下萧鸿雪的唇角,“这酒是好酒,世子殿下愿不愿意赏脸?” 萧鸿雪轻哼了一声,将脸转了过去,一副抗拒的模样。 杨惜看着他这副模样,笑着伸手抚了抚他的脖颈,“好了,不逗你了。” “酒确实是喜酒,”杨惜伸臂揽过萧鸿雪的肩,与他耳鬓厮磨了一阵,“不过……是我和你的,喝吗?” 萧鸿雪听了这话,愕然地转过头,看了杨惜一眼。 杨惜摸了摸萧鸿雪的头,又和他耐心地解释了一遍自己为什么去赏花宴,为什么突然成婚。 萧鸿雪今日又喝了不少,神情明显有些呆滞,他仔细思考了一会儿杨惜在说什么之后,两眼都泛起了泪光。 他垂下头,小心翼翼地摸了摸杨惜的膝盖,“哥哥,跪得痛不痛?” “……现在知道心疼哥哥了?” 杨惜眼含笑意,伸手捏了捏萧鸿雪的脸,“痛啊,偏偏有个小混蛋还不听解释,乱发脾气,还跑出来喝花酒,惹哥哥生气。” “哥哥,”萧鸿雪搂着杨惜的脖颈,顺着他的颈线亲到锁骨,“对不起……” “就算是假的,阿雉一想到哥哥和别人成亲了,那个人以后还可以光明正大地唤哥哥夫君,就嫉妒得发疯。” “哥哥……你是我的。” 萧鸿雪抬起头,纤长的眼睫轻颤,一双幽湖般的紫眸专注地望着杨惜,“我一个人的。” “好,你的。” 杨惜抬手摸了摸萧鸿雪的脸,笑得宠溺。 萧鸿雪看着杨惜手中的酒盏,伸手去接,却被杨惜轻轻拍开了。 “哥哥……”萧鸿雪委屈地揉着自己的掌背。 “你喝太多了,只许抿一小口,哥哥监督你。”杨惜笑着叮嘱了一句。 “那阿雉要哥哥喂。” 萧鸿雪伸手揽过杨惜的腰,将他抱到自己腿上坐着,在他颈边蹭了蹭。 “又撒娇。” 杨惜笑了笑,仰头吞了一口酒,以亲吻的方式渡进了萧鸿雪唇齿间。 然后,空酒盏摔落在木地板上,发出一声清脆的响。萧鸿雪挥了挥袍袖,将榻边的烛火扑灭,两个人在黑暗里相拥,萧鸿雪先搂着杨惜的脖颈笑了一声,两个人便一起笑了起来。 许多年以后,杨惜才意识到,那个深夜,萧鸿雪其实是在哭。 “哥哥……阿雉好冷。”萧鸿雪靠在杨惜耳旁说道。 “冷吗?”杨惜捧起萧鸿雪的手,往他手上呵热气,然后将自己身上的外袍脱下,披在萧鸿雪身上,“哥哥再去找一条暖实的被褥来?” “……哥哥,阿雉说冷的时候,不是想要衣裳和被褥。”萧鸿雪无奈地摸了一把杨惜的腰。 “那是什么?”杨惜愣了一下。 “是——想要哥哥抱抱阿雉。” 萧鸿雪声音中满是笑意,张开胳臂,从背后紧紧搂着杨惜。 杨惜坐在萧鸿雪怀里,玩起了萧鸿雪的头发,轻声道:“……黏人。” “只黏哥哥。” 萧鸿雪笑了笑,抚挲着杨惜的腰身,呼吸渐渐变得有些急促,附在杨惜耳边,暧昧地呵了口气,“哥哥,洞房花烛夜,交杯酒喝完了,哥哥不打算再和阿雉做点别的吗?” “说到这个,”杨惜眯起眼,攥着萧鸿雪的前襟轻哼了一声,“我还没问你,这些时日,你有没有背着我,在平康里和谁……” “睡?”萧鸿雪笑意盈盈地将杨惜的未尽之问说了出来。 “哥哥放心……阿雉只想睡哥哥。” 萧鸿雪轻轻揽过杨惜的腰,咬了咬杨惜的耳垂,接着软磨道:“哥哥缺了的洞房夜,阿雉给哥哥补上吧。” “哥哥,可以吗?” “……你想要就来吧。” 对于萧鸿雪此前无论被自己怎么折腾,最后都还有精力和自己换个体位亲密这件事,杨惜从一开始的震惊诧异,到现在,他已经完全见怪不怪了,只会在心中感叹习武之人的体质真是好得可怕。 杨惜被极繁琐的皇家成婚流程折腾了一天,又一路奔波到平康里来和萧鸿雪缠绵了半夜,到了此刻,他已经疲乏困倦得眼皮都有些睁不开了,他听萧鸿雪说想做,便自然地躺下,将腿分/开了。 “哥哥……困了吗?” “眼睛都合上了。”萧鸿雪抬手抚了抚杨惜的眼皮。 “如果和阿雉做这种事,哥哥还能睡着的话,那阿雉未免也太没用了……再辛苦一会儿吧,哥哥。” 萧鸿雪一边轻柔地吻舐着杨惜的眼睛,一边伸手褪着杨惜身上层层叠叠的喜服。 …… 杨惜的困意瞬间就被驱散了,两手攥紧了身下的软毯,唇齿间溢出一丝破碎的低低呜咽。 “哥哥喘的声音好好听,”萧鸿雪俯下脸,轻轻咬了咬杨惜的喉结,“哥哥,别忍了。” “阿雉想听。” 两人拥抱的次数渐多,都已不似最初的生涩笨拙,在各方面都展现出惊人学习天赋的萧鸿雪更是表现得游刃有余。 杨惜肌肤泛红,轻轻喘着气,环着萧鸿雪的脖颈轻哼道:“……比起以前,你好像做得好些了。” “哥哥,这个时候这样夸阿雉,明早会下不来榻的。” 萧鸿雪攥着杨惜的手腕,轻笑一声。 动作间隙,萧鸿雪凑到杨惜耳边轻语道,“哥哥之前不是说,很喜欢孩子吗,哥哥给阿雉生一个吧。” “阿雉虽然不喜欢孩子,但如果是和哥哥生的,定也爱如珍宝。” “一直弄到哥哥怀上为止,好不好?” 杨惜:“……” 早知道不和萧鸿雪开这种玩笑了,两个男子做到怀上为止那不就是要一直做下去吗…… 这场漫长的缠绵结束后,萧鸿雪也躺到了杨惜身侧,杨惜听着更漏声,忽然又想起萧鸿雪之前在驿馆内提过的,冬夜不敢睡觉的事,好奇地问了问。 萧鸿雪难得沉默了好一阵,而后偏过头,深深地看了杨惜一眼,“……哥哥真的想知道吗?” 杨惜点了点头。 萧鸿雪极力克制着自己的声音不发抖,缓慢而平静地讲述了起来。 讲凉州城,讲洗衣妇,讲小乙,讲来边镇打秋风的突厥人,讲慕容伽,讲穆忆,讲身上的伤痕和小指上的烫疤…… 萧鸿雪曾经觉得很漫长的一段时光,原来当成故事讲述出来,是如此简短。 说完这些后,萧鸿雪双手有些发抖,垂着眼,像等待审判般绞着手指,静默了许久。 杨惜也一直没有说话,沉默到萧鸿雪有些忐忑不安,偷偷抬头看杨惜,却发现杨惜早已泪流满面。 原来这就是《燕武本纪》中不曾提及,却真真切切发生在萧鸿雪身上的往事。 杨惜用力地抱住了萧鸿雪,哭腔颤抖,“阿雉……” “嗯,哥哥,阿雉在。” “哥哥别哭。” 这是萧鸿雪第一次见杨惜哭,他怔了一下,讶然地举起衣袖给杨惜拭泪,“哥哥一哭,阿雉也想哭了。” “对不起……我来晚了。” 杨惜牵起萧鸿雪的手,小心翼翼地吻上他小指上那道细小的,用于铭记仇恨的烫疤,“阿雉,疼吗?” 萧鸿雪的眼泪自眼边滑入鬓角,他笑了笑,说:“早就不疼了。” “哥哥别亲这里,很难看。” 萧鸿雪想将自己的手抽回,却被杨惜轻轻按住了。 “……哥哥,你会不会害怕阿雉,那么小就会杀人?” 萧鸿雪认真专注地看着杨惜的眼睛,声音发颤。 杨惜摇了摇头,“只会心疼你。” “你也只是,想活下去。” 萧鸿雪将脸靠在杨惜心口,轻声道: “以前我的心愿是活下去,给穆忆,给自己报仇……” “现在,我多了一个心愿。” “和哥哥,”萧鸿雪顿了顿,语气郑重,“白首同归。” 说完这句话后,萧鸿雪难得地沉默了好一阵, “怎么了吗?”杨惜低头看着萧鸿雪。 “……没什么,只是觉得,似曾说过这句话?” “哦?”杨惜听了这话,挑了挑眉,“阿雉还和谁说过啊?” 然后,杨惜吃味地玩起了萧鸿雪的发丝。 “不是……是感觉仿佛前世也对哥哥说过这句话。” “前世?”杨惜有些诧异。 “嗯。”萧鸿雪点点头。 “以前一直没有告诉哥哥,其实阿雉和哥哥待在一起的时候,时常有与哥哥是认识了很久很久的人的感觉。” “……在萧成亭还是原来的萧成亭时,没有这种感觉。”萧鸿雪特意补充了一句。 杨惜听了这话,沉默了一会儿。 毕竟,连谢韫这种重生的人都见过了,萧鸿雪嘴里的前世今生或许也…… 杨惜轻轻抱住了萧鸿雪,认真地问道,“阿雉相信前世今生这种说法吗?” “原本是不信的,现在……信。” “为什么?” “和哥哥在一起,一辈子不够,阿雉希望和哥哥有前世,有今生,还有……来世。” “纠缠这么多世,你也不嫌腻?”杨惜愣了一下,笑了。 “怎么会嫌腻……还是说,哥哥,你不想和阿雉一直在一起?” “哥哥,你想和谁在一起?” 萧鸿雪眯起眼,抬头望着杨惜,他胳臂紧紧环住了杨惜的腰,眼中满是威胁意味。 杨惜:…… 杨惜伸手摸了摸萧鸿雪的头,“真是猫变的吗,怎么一句话就炸毛。” “……猫?” 萧鸿雪疑惑地眨了眨眼,“哥哥觉得我像猫吗。” “嗯,而且还是一只超级大坏猫。” “每次一做了错事就可怜兮兮地撒娇,哥哥原本很生气,要训你,看见你这个样子,又舍不得了。” 杨惜伸手揪了揪萧鸿雪的脸,“坏猫。” “确实很坏,”萧鸿雪笑了笑,亲了亲杨惜的指尖,“半个时辰前,还把自己的哥哥上得直哭……” “不许说了。” 杨惜耳尖发烫,伸手轻轻捂住了萧鸿雪的嘴。 “好,”萧鸿雪笑着吻了吻杨惜的掌心,接着道,“哥哥,天快亮了。” “再让阿雉抱着睡一会儿吧。” 第93章 桐偶“我定用太子的血祭奠我父。”…… 刚入冬月,这日黄昏时,空中飞起了清雪。 江府门前的一对石狮蒙上了白幡,满庭的挽幛素花与雪色相映,天地间都仿佛只剩下这一片空茫茫的白。 水衡都尉江宁之父江寒山因与丰乐乡一案有渉,依律判服半年劳役。 江寒山在服劳役期间,因为其子江宁乃是与睿宗水火不容的公主派官员,遭从属于天子派的上官蓄意折磨苛待,苦不堪言。 等江寒山服完劳役后回到家中,又因此桩强夺民女的丑事被邻人指点闲议,未过几日,便因羞愤于家中投缳自尽。 雪落无声,江宁跪在父亲江寒山的灵前,听着满室低泣,良久沉默。 炭火燃烧的哔剥声响中,江宁用力拢合五指,将手中的纸钱攥得粉碎,灰屑混着雪水泥泞沾满掌心。 “……我定用萧成亭的血祭奠我父。” 江宁眼中闪过一丝淬毒刀刃般的锐利寒芒,他掸了掸自己膝上的尘土,留下听清他的话后面露惊恐之色的其余人,转身向院外走去。 …… 庆平长公主府邸。 江宁跪在一张沉香木屏风前,额头抵着冰冷的金地砖。屏风后不时传来庆平长公主拨弄香炉的细微声响,袅袅的香雾与白烟蜿蜒而出。 “公主殿下,太子当朝揭发丰乐乡一事,致使臣年迈体弱的老父都一把年纪了,还要去石场当纤夫,挑了好几月的石料。” “他瘦脱了相,两肩的皮肉也被勒得鲜血淋漓,浑同碎豆腐渣般,同上衣粘连在一起,撕分不开。可他受了这么多苦,好容易回到家中,还被邻人当面耻笑,戳点脊梁骨,以致终日郁郁寡欢,不敢出门。” “臣的老父本是该颐养天年享清福的年纪,却因为太子横生枝节,受了这般折辱,一时想不开,竟选择自裁了。他在遗书上写自己给家族蒙羞,拖累儿女,无颜面见泉下父老。” “臣父子往日与太子并无仇怨,可他竟将我父活活逼死,还让他在身后都背着臭名。” “……此仇不报,臣枉为人子!” 江宁两眼通红,声音嘶哑,伏地叩了几个头。 听了江宁的话,屏风后传来一声轻笑。庆平长公主怀抱一只雪白的狸奴,以涂着鲜红蔻丹的手指推开那扇屏风,露出一张敷着珍珠粉的脸。 她鬓边步摇轻晃,抬起一根手指竖在自己双唇前,比了个“嘘”的手势。 “江大人慎言啊……那可是太子殿下,我燕国未来的君王,你说要报仇,难道是想对我大燕的君不利?那可是篡逆叛国的重罪!” “公主殿下,你我之间,臣就不多遮遮掩掩了。别说萧成亭,就连当今陛下,也只是一个僭窃了您胞弟帝位的小人。” 江宁微微抬头,观察着长公主萧辛阳脸上的神情,见她依旧平静,便壮着胆子接着说道: “他十五岁便被封吴王,到扬州就藩,可见先帝陛下属意的继承人并不是他……只是后来,您的太子胞弟死于一场不明不白的刺杀,这帝位才落到他身上。” “明眼人心里都清楚,太子遇刺,最大的获利者便是吴王萧梧山。那场刺杀的背后组织者,多半就是……” “老子的帝位都来路不正,更别说小的了。” “所以,臣并非要叛国叛君,只是想要除去篡夺大燕江山的小人而已……求公主允准。” 江宁曲伏着脊背,将头深深埋在金地砖上,一动不动,等候着萧辛阳的答复。 萧辛阳沉默了许久,久到江宁开始怀疑自己此言是不是过于令人惊骇了的时候,头顶忽然传来一声轻笑。 “所以本宫喜欢你。” “去做吧,”萧辛阳抚了抚怀中狸奴脊背上的绒毛,那狸奴舒服地眯起眼,叫了两声,“宫中探子回报,入冬以后,积在萧梧山体内多年的寒毒突然发作得厉害,常召各路巫医入宫……” “生死命理无常,萧梧山他做了这样多伤天害理之事,这么多年却一直平安无事。兴许这回终于得了果报,这一劫就熬不过去了,也未可知呢。” 萧辛阳掩唇笑了一声,接着道: “巫术这种东西呢,能救人,也能伤人,本宫曾听闻厉害的巫师能够通神观妖气,甚至以术法操驭人心,所以历代帝王都对‘巫’谨慎提防,轻易不肯让他们接近自己。” “不过,萧梧山这病来势汹汹,想必已经病急乱投医了,这正好也是个良机,你既然想报仇,不妨找个能干的巫医入宫,给我们的陛下好好看看……” 江宁闻言,猛地抬头,血丝密布的眼中闪烁着激动的光彩。 “是,臣明白了,多谢公主殿下提点。” “这可不是本宫提点你的,本宫深居在长公主府中,终日侍弄花草、逗逗狸奴,是个孤陋寡闻的妇人,可不曾听闻过什么‘巫’啊、‘术’啊的……” “江宁,你是个聪明人,本宫喜欢你,既要报仇,便好好做吧,本宫也等着你连同本宫的那份一并报还给他们父子的那一天。” 萧辛阳怀中的雪白狸奴慵懒地掀了掀眼皮,叫唤了一声- 这一冬的天气格外寒冷,睿宗体内沉积多年的寒毒发作得愈加频繁,今早朝会未尽时,睿宗便因寒毒骤发,上身抽搐不已,只得提前中止了朝会,返回养心殿。 养心殿内烛火通明,太医们进进出出,投下幢幢狰狞的黑影。 此毒乃是北戎妖巫所下,太医院多年来皆束手无策,睿宗身边的冯内侍只得着人去请巫医入宫。 入夜时,一个披发跣足、手执铃杖的巫医由一名小太监引着,前往养心殿。 “檀乌大人,到了。” 这小太监将檀乌引至正执灯侍立在睿宗榻旁的冯内侍身边,便退下了。 檀乌先是恭谨地跪地行礼,然后便拄着铃杖,缓步行至睿宗榻边。 睿宗双目紧闭,在榻上辗转反侧,额间渗出冷汗。 檀乌用枯槁的手指轻轻抚过睿宗青紫的额头,沉香气混着血腥味在室殿中弥漫。 接着,檀乌重重地拄了几下铃杖,一阵似哭似笑的诡异铃铛声响起,本来还在极力转动眼珠的睿宗忽地陷入一种半梦半醒的混沌状态,身体似被烈火焚灼,心却如坠冰窖。 “陛下近日可曾梦见被黑雾缠身?”檀乌继续拄动手中铃杖,腰间骨链碰撞,声音忽远忽近,“宫中大有蛊气,恐是有人在行魇镇厌胜之术,致使陛下龙体受寒毒侵袭,若不除之,陛下之疾终难痊愈。” 睿宗听了这话,忽然睁开眼,瞳眸无神,嗓音沙哑:“蛊气……具体位置在何方?” “回陛下,”檀乌突然厉啸一声,腰间骨链震得簌簌作响,“皇宫东南方位……蛊气冲天啊!” 显德殿位于皇宫东南角,檀乌此言明显意指太子,冯内侍听了这话,有些惶恐地看了睿宗一眼。 榻上的睿宗早已心神不清,似看见漫天黑气从殿外涌来,恍惚中听见有人在他耳边轻语:“桐木人偶…诅咒…太子……” 睿宗浑浊的两眼突然暴睁,额角青筋凸现,枯枝般的手指向外指去:“查!给朕彻查东宫!” 冯内侍举袖拭了拭自己额边的冷汗,连忙凑到睿宗身边询问,“陛……陛下,不知此事交由谁负责督察?” 睿宗下意识朝檀乌看去,檀乌对他做了个“江宁”的口型,心神已被檀乌催眠控制的睿宗便说出了江宁的名字。 冯内侍颔首离去,檀乌望着躺在榻上的虚弱帝王,唇角浮现一丝笑意- 三日后,水衡都尉江宁率羽林卫闯入东宫显德殿时,杨惜正站在一株开得正艳的垂雪红梅旁,想着萧鸿雪的生辰又快到了,这回该送他什么礼物好。 他正想得出神呢,忽听得身后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贴身伺候他的太监称心踉跄地跪倒在他身前:“殿下,不好了!江都尉带着羽林卫闯进来了,说是奉旨查案!” 杨惜转过身,未及反应,便看见江宁领着数十羽林甲士闯入东宫,黑亮的铁甲映着雪光,晃得人有些睁不开眼。 为首的江宁身着绛紫官袍,他生得白净面皮,看人时眼中却总带着几分阴鸷,让人有些不寒而栗。 “江都尉好大的阵仗,”杨惜负手而立,掸了掸袖上的碎雪,语气平静,“东宫何时成了你一介外臣能擅闯的地方?” “殿下恕罪,”江宁假意行礼,然后从怀中取出一道明黄绢帛,“宫中有蛊气,下官奉陛下口谕,特来搜查。” “太子殿下——”江宁故意拖长了声调,“不会阻拦吧?” “蛊气?” 杨惜略怔一下,问道,“本宫不明白,大人不妨说得更清楚些。” 江宁嘴角扯出个笑,笑意却未达眼底:“陛下突发急疾,巫医观气后发现,陛下病情之所以愈发严重,与皇宫的东南方位有关。” “这东宫上头——”江宁忽然仰头,以手指着晴朗的碧空道,“悬着好大一片妖云呐!” 杨惜看了江宁身后的羽林甲士,心知此番来者不善,却也不明白江宁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他叹了口气,只得侧身让开道路,“查便查吧。” 杨惜见江宁说得这样煞有介事的,起初还有些疑惑,直到他看见江宁领着两个铁甲士径直走向院内的梅树群下,开始掘地三尺,一股不祥的寒意陡然攀上脊背。 很快,一声惊呼撕裂了满院的静默——铁甲士从梅下的土壤中掘出了一只檀木匣子,江宁亲手将它打开,里头赫然盛着个桐木人偶。 那桐偶五寸来高,穿着明黄小衣,身上缠着一截书着睿宗名姓与生辰的御帛。它头颅与四肢处钉着五根银针,针口处绘着暗红色的朱砂,淋淋滴淌,仿若真正的鲜血般,极其瘆人。 “太子殿下,以巫蛊魇镇之术诅咒当今天子……这可是大逆之罪啊。” 江宁伸手轻轻抚过偶人,阴鸷的脸上浮起冷笑,声音犹如毒蛇吐信般,令人不寒而栗。 羽林卫中一阵骚动,杨惜眼前霎时闪过刀光,雪片落在他眉睫,竟像是凝固了。 杨惜看着江宁手中钉着银针的桐偶,瞳孔微缩,他突然想起几月前在相王府,自己拒绝了江宁想要为父亲“遮丑”的请求后,江宁最后那怨毒的一瞥。 早该想到的,自己当初拒绝了江宁的请求,几日前又听闻江寒山在服完劳役后羞愤自尽,杨惜心知自己和江宁这仇便算结下了,没想到,报复竟来得这样快,这样险毒。 欲加之罪,杨惜自知无论现在如何辩驳都显得苍白,因此只是平静地回复道: “巫蛊之说何其荒唐,本宫要先面见父皇,禀明内情,即便要处置本宫,也该由父皇亲自发落。” 杨惜振了振衣袖,眼神扫过眼前纷纷架起刀的羽林卫,他忽然瞥见人群后有个手拄铃杖的巫医。 檀乌察觉到杨惜的视线,冲他咧嘴一笑。 第94章 诏狱哥哥,痛不痛? 被羽林卫带往养心殿的路上,杨惜忽然想起,其实《燕武本纪》中也有提及过这桩巫蛊案,不过,书中巫蛊案的主角并非萧成亭,而是他的二弟萧明期。 工部官员依例在萧明期的皇子府监工移植花木时,意外在府内的树下掘出了一只钉满银针的巫蛊偶人,当时睿宗恰也久病在榻,听闻此事后,勃然震怒,命人鸩杀了萧明期。 如今看来,这巫蛊案极有可能是臣子因仇隙而蓄意栽赃陷害皇子的冤案。 原主虽荒淫无道,但不曾与臣子结怨。自己出手接管了丰乐乡一事,牵扯到的朝臣甚多,引起的蝴蝶效应就是,本来落在二皇子身上的巫蛊案,如今落在了自己身上。 有飞雪飘落在杨惜鼻尖,消融成水后,寒意沁入肤髓,杨惜不自觉打了个寒噤,拢紧了自己身上的大氅。 …… 养心殿内,沉香气混着一股浓重的苦涩药味,熏得人头脑发闷。 杨惜跪在冰凉的青金石地面上,望见御座上的睿宗面色青白,眼窝深陷,咳嗽时气若游丝,全然不似杨惜往日见他时的那副精明英武的模样。 江宁将那只桐偶呈至睿宗手边后,睿宗便一直沉默不语,只有眼珠在无神地轻转。 杨惜恭谨地跪叩了几番,朗声道:“此事蹊跷,父皇疼爱儿臣,儿臣亦衷心敬爱父皇,为人子,为人臣,怎会行此等天诛之事?” “倒是江大人,因丰乐乡一案与儿臣素有嫌隙,此事是否是有心人蓄意栽赃,犹未可知,请父皇明鉴,儿臣从未——” “启禀陛下!”杨惜话音未落,江宁便突然扑跪在地,“方才臣带领羽林卫搜查东宫时,还在太子书房的暗格中,寻得了此物!” 江宁将一只锦盒高高举起,其内贴着一张染血的黄符,还盛着几缕缠结的青丝。 一直拄着铃杖,安静地站在睿宗身旁的檀乌倏地哑声道:“巫蛊魇镇之术若是要对施术人的血亲施行,除了蛊偶,施术人再以自己的断发佐以符咒,会更有效用。” 杨惜听了这话,心知这妖巫和江宁是铁了心要栽赃自己了,他重重叩首及地,回道:“父皇,不知儿臣有何缘由如此行事?” 檀乌捋着自己雪白的长须,笑得阴森,“若是原来的太子殿下,自然没有缘由如此行事了……” 这时,有风自轩窗吹入,一旁烛台上的烛焰陡然蹿高三寸,檀乌面上神情倏变,用手指着杨惜厉声喊道: “但你,并非原先的太子殿下,而是一介无名妖祟!” 满座俱惊,杨惜听了檀乌这话也很是诧异,心想这妖巫难道和之前的国师孔仪宣一样,是有真才实学的术士,故而一眼就看出自己并不是原主。 他还没缓过神,便听见檀乌用力拄了拄铃杖,接着道:“太子殿下被妖祟上身,妖气缠魄,需以火焚之,原先的太子殿下方能回来!” 铃声入耳,睿宗一双浑浊的、蒙着灰翳的眼突然暴睁,“朕看见了……东南方……朕看见了……满天的妖气!” 睿宗顿了顿,枯瘦的手指直指杨惜,“是你……” “将他拖下去,”睿宗的两眼忽然变得空洞,明显被什么东西牵引着心神,“交由…江宁…全权处置…” “太子萧成亭,大逆不道,以巫蛊压胜之术咒诅陛下!”江宁高举手中的桐偶,声音因兴奋而显得格外尖利,“即刻押往诏狱,听候陛下发落。” 杨惜被羽林卫架出殿门时,最后望见的是江宁隐没入门后黑暗的半张脸,他眼中淬满了怨毒的恨意,看得杨惜有些心惊- 诏狱里的时光实在难熬,杨惜倚在干稻草堆旁,望着自壁上铁窗倾泻进来的清寒月光。 两日前的那场荒唐闹剧之后,他被剥去冠服,只着一身素白单衣关在诏狱中,手脚俱被铁链系束,磨出了红痕。 杨惜那日在养心殿见睿宗那副模样,明白睿宗是被妖巫控制了心神,那妖巫说自己是“妖祟”,并不是因为他看出自己不是原主,纯粹是顺着江宁的心意说,想将自己烧死泄愤而已。 这两人将栽赃陷害做得行云流水,定是蓄谋已久了,杨惜实在好奇这他们到底还想做什么,他们却迟迟没有现身。 诏狱中既无人前来审问杨惜,也并未对他用刑,仿佛整个朝廷都忘了还有个太子下了狱。 直到,这日下午,诏狱内的一个狱卫引着两个身着黑色斗篷的人来到关押杨惜的牢房内。 杨惜听见动响,当即睁开眼,身体紧绷,摆出警戒防备的姿势。 那狱卫打开牢门,将两个斗篷人引进,然后朝其中一个道: “仆射大人,下官最多只能给您两柱香的时间。” “足矣,多谢。” 谢韫取下沾雪的斗篷,朝这狱卫点了点头,温和一笑。 两人说话时,跟在谢韫身后的那个斗篷人毫无等他们说完话的耐心,径直掠过了他们,朝杨惜奔去。 “哥哥……” 萧鸿雪蹲下身凑到杨惜身前,头上的斗篷在动作间滑落。 杨惜望着斗篷下这张如霜似雪的脸,有些发怔,蠕动着微微开裂的唇道,“阿雉?” 萧鸿雪垂下头,小心翼翼地将杨惜的手捧起,看着他白皙手腕上被锁链磨出的红痕,脸上是藏不住的阴鸷神情。 “哥哥……痛不痛?” 萧鸿雪见昔日养尊处优的杨惜如今一副苍白狼狈的模样,只觉一阵气血上涌,眼前满是血气。他将杨惜紧紧地揽入怀中,极力克制着自己的声音不发颤。 感觉到怀中之人在微微发抖,杨惜心软得不行,抬手抚了抚萧鸿雪的脊背,柔声哄道,“是看着唬人,其实不痛的,诏狱里是黑了点、冷了点,但他们不曾苛待我。” 送走狱卫后,谢韫站在一旁,笑眯眯地看着眼前紧紧相拥的两人,出声道:“这两日可把璞…世子殿下急疯了,若非臣极力劝阻,只怕他在朝堂之上便要拔剑将江宁砍了。” 杨惜听了这话,低头看着将脸埋在自己颈窝轻轻啜泣的萧鸿雪,有种说不出来的感觉。 他轻轻撩开萧鸿雪额前的发丝,吻了下萧鸿雪的额头。 然后,杨惜一边任由萧鸿雪将自己的手捉起亲昵地蹭,一边抬头看着谢韫道:“这些时日,我在诏狱一直相安无事,是仆射和雪儿一直在为我奔走的缘故吧?” 谢韫微微颔首,“殿下聪慧。于公,殿下是大燕的储君,于私……殿下是璞儿的心尖挚爱,殿下被奸人栽赃毁谤,臣等岂能坐视不理?” “日前臣联合几位官员在朝堂之上斥问江宁,这巫蛊案事发蹊跷,疑点重重,待真相查明前,不可对太子殿下妄作处置。” “陛下近日在朝堂上的举止与往日大相径庭,臣猜测他是被妖巫檀乌以诊病的借口控制了心神。” “殿下您此前因丰乐乡案与江宁结怨,这檀乌多半就是江宁安排进宫的,两人背地里早已勾结,所谓的‘巫蛊’、‘妖祟上身’之说,无非是他们报复殿下的手段罢了。” “殿下贵为储君,怎可成为任他们宰割的俎上鱼肉?” “依臣看来,等再过些时日,若陛下一直没有醒转,殿下可直接对外宣称,江宁指使妖巫檀乌欺骗君主,陛下是为奸人所逼,将您关进诏狱。而您可奉衣带诏讨贼,封锁京城,陈兵备战,行权斩决妖巫和奸人……” 谢韫的声音极轻,却透露出难以言喻的冷厉意味。 杨惜还未回答,便听见萧鸿雪在自己耳边轻声道: “我要杀了他们。” 萧鸿雪的手指轻轻攥着杨惜的肩头,两眼通红,声音发冷。 杨惜听了这话,略怔一下,轻轻摸了摸萧鸿雪柔软的后脑,算作安抚,动作间,绑在他腕上的铁链发出细碎清脆的鸣响。 萧鸿雪不言不语,目光扫过杨惜因被锁链捆缚而显得分外纤白脆弱的手腕和脚踝,眸中暗色愈深。 眼前这个人,被铁链锁住手脚,关在一方暗无天日的金室中,满身旖旎欲痕,眼中只有自己的样子……只是想想,便让萧鸿雪感到难以言喻的兴奋和颤栗。 如果可以,他也想这样,将他留在自己身边。他会在囚室内堆满金银奇珍,让这个人寝枕于其上,自己将他按在满地丝帛华缎上与他欢爱时,锁链会在这人手脚上磨出艷红的痕迹…… 很快,萧鸿雪摇摇头,为方才自己脑海中一瞬闪过的阴暗念头感到羞愧。 他会生气的,他会不高兴的,萧鸿雪…… 你希望看见他的眼神里只剩下冰冷和厌恶两种情绪吗? 你舍不得的。 萧鸿雪在心中默念。 “时辰差不多了,”谢韫看着萧鸿雪的背影,适时出声提醒了一句,然后,他转头看向杨惜,“殿下不必忧心,您是谢家认定的君,臣必然竭尽所能,救您出来。” “方才那位狱卫与谢家有些关联,后面臣会借他传递消息,殿下如有其它需要,尽情吩咐就是。” 杨惜颔首道谢。 萧鸿雪又和杨惜拥抱了一会儿,吻了吻杨惜有些干裂的唇,将自己身上的大氅脱下,仔仔细细地披在杨惜身上,方才恋恋不舍地站起。 他离去时步子走得极缓,眸光一直落在杨惜身上。 “没事的。”杨惜支起身,笑着朝他挥了挥手- 谢韫和萧鸿雪走出诏狱后,外面雪势渐大,回想起方才狱中所见,萧鸿雪脸上的神情阴晦至极,手指轻轻摩挲着自己腰间的剑柄。 “璞儿,”谢韫将伞往萧鸿雪那边偏了偏,转脸看了他一眼,正要接着说些什么时,萧鸿雪忽冷声回复道:“我是萧鸿雪。” 谢韫听了这话,轻笑一声。 “世子殿下谨慎多思,这是好事。不过,有些事情,并非你不承认,便能轻易更改的。” “譬如……亲缘。” “世子身负昭王外室子的名头,体内流着的,却是谢家的血。” “……亲、缘?” 萧鸿雪细细吟啄着这两个字,眼中满是讥讽的笑意。 “这是世上最可笑、最轻贱的东西。” “这世上待我最好的两个人,凉州的义母和…哥哥,都同我没有什么亲缘。” 萧鸿雪提起这两个人时,面上难得露出了温暖柔软的神情。 谢韫听了这话,面色依旧平静,只是望着萧鸿雪袖口处隐隐露出的陈年伤痕,将手覆上萧鸿雪肩头,轻轻叹息了一声,“这些年,你受苦了。” “我知道,你一时很难接受我们,但是……你是谢家的孩子,这一点,永远不会改变。” 两人一前一后同行了一会儿,谢韫突然回头,见萧鸿雪正望着漫天飞雪发呆,唇角勾起一抹笑,道: “璞儿,我忽然很想知道,你看见太子殿下被人陷害关进诏狱,又或者更往前一些,你见他被迫成婚的时候,心里在想什么呢?” “难过、气愤,却又无能为力?” 萧鸿雪听了这话,眯起眼,不言不语地盯着谢韫。 “你……想不想拥有护他周全,将他永远留在自己身边的能力?” “其实有些事,由你来做,比他更合适。” “你也姓萧啊……” 谢韫笑着按住了萧鸿雪的两肩,眼中闪烁着奇异的光彩。 “……不可能。”萧鸿雪看着谢韫这副神情,怔了一下,瞬间反应过来他话中所指,当即退后一步,挣开了谢韫的手,冷声回绝了。 “哥哥是君,我就只会是臣。” 第95章 螟蛉哥哥别哭…… 杨惜被关在诏狱的第四日,夤夜时,雷雨交加,牢门上的铁链突然哗啦作响。 “凤皇。” 半梦半醒间,杨惜听见有道熟悉的声音在唤自己,他猛地惊醒,抬起头,看见睿宗正披着玄色斗篷站在铁栏外,手中的提灯照出半边脸。 诏狱的地牢渗着水,杨惜拖动着铁链,缓缓挪到铁栏前,看清睿宗的脸后,他心头猛然一颤。 不过几日,睿宗竟已苍老了许多,他两鬓霜白,眼中布满血丝,眼角皱纹很深。 睿宗眼里已恢复了往日的清明,他挥手示意身后的狱卫退下,亲自将牢门打开了。 然后,他走到杨惜身边,伸出手,应是想摸摸杨惜的发顶,却在半空顿住了,转而从怀中取出了一个布包。 睿宗将布包解开,之前从东宫梅树下掘出的那个桐木偶人滚落在稻草上,心口的银针寒光凛凛。 “解释。”睿宗的声音轻得像片落雪。 杨惜深吸一口气,重重叩首,向睿宗解释起事情原委。 “朕知道了。” 听罢杨惜的话后,睿宗摩挲着袖摆上的绣纹,沉默良久,几不可闻地轻叹了一声。 “檀乌的铃杖内养着‘眠蛊’,此物能使人丧失心志,神智昏聩,产生幻听幻视,完全沦为任由操蛊人摆布控制的傀儡。” 睿宗望着月光照耀下,在空气中浮动的细尘,声音听不出喜怒,“朕这些时日的癔症,是被他操控所致。” “那父皇现在……” 杨惜怔了一下,抬头看着睿宗。 “药效过了,”睿宗轻笑一声,笑声中却浸着苦涩意味,“可惜,醒得太迟,今夜,处决皇子的圣旨已经过了中书门下。” “圣旨不能收回……满朝文武都知道在东宫掘出了蛊偶,大燕江山也不允许出现了一个被‘巫’控制了心神的帝王。” “但是,”睿宗的目光在桐偶与杨惜之间游移,话锋一转,“凤皇,你不会有事。” “父…父皇,您这是什么意思?” 杨惜似乎意识到了什么,神色陡变,目光紧紧地盯着睿宗。 睿宗没有回答,突然剧烈咳嗽了几声,落在襟上的鲜血触目惊心。 他轻轻推开杨惜欲要搀扶他的手,擦拭着自己唇边的血迹。 “凤皇,”睿宗冰凉的指尖轻轻抚过杨惜额上的伤口,“你是朕最疼爱的儿子。” “朕能为你做的,远比你以为的多。” 然后,睿宗拾起落在稻草上的那只蛊偶,转身离开了- 次日,朝堂之上,当睿宗身边的冯内侍呈上巫蛊案的新证物时,满殿哗然——那只桐木蛊偶内层的棉絮填充物中,竟藏着盖有二皇子印信的一片绸布。 殿外忽然雷声大作,暴雨倾盆而下,满室静默之中,睿宗的声音从高堂上传来: “二皇子萧明期,诬害储君,大逆不道……”睿宗顿了顿,低下头,在众人看不见的角度,以手抚挲着偶人腹部那崭新的缝线痕迹,“着,收押锦衣卫狱中,择日腰斩弃市。” 站在朝官列中的萧明期震愕许久,忽然捂着脸,轻轻笑了一声。 然后,轻笑变成了歇斯底里的对天长笑。 他笑得前仰后合,泪流满面,满殿朝官俱毛骨悚然。这个素来以雅正沉静著称的二皇子,第一次如此失态。 谢韫与萧鸿雪对视一眼,同时用复杂的眼神望着高坐堂上的睿宗。 “萧明期!”睿宗厉声喝止他,“你可知罪?” 笑声戛然而止。萧明期抬手拭去眼角的泪水,整了整朝服袍袖,然后缓缓跪地,恭谨地行了三跪九叩大礼。 “是……儿臣领死。” “儿臣拜别父皇。” 起身时,萧明期深深看了龙椅上的皇帝一眼,那目光中包含太多复杂的情绪——怨恨、释然、绝望,还有一丝难以言说的解脱。 他想起幼时读史时,他很不理解为什么前朝会有因假诏而选择自尽的皇子,现在,他明白了——有时候,明知是陷阱也得跳,因为那是君父之命。 高堂之上的那个人,是君王,更是一个为了保全爱子不惜牺牲其他的父亲。 只可惜,自己并非他的“爱子”,只是一枚随时可以舍弃的棋。 萧明期转身向殿外走去,步伐从容得仿佛不是赴死,而是去赴一场诗会。 迈过那条朱红的高槛后,萧明期挺直的脊背终于垮了下来,整个人如同被抽去筋骨般瘫软在地上。锦衣卫上前押解他时,他毫不挣扎,双眼空洞无神地望着灰白的天空。 …… 晚间,睿宗独坐在御书房内,手边摆着一道新写成的诏书:“处死檀乌,逮捕江宁下狱,灭其三族……” 烛台上的灯焰爆响了一声,杨惜披发赤足,将御书房的门扇推开,跌跌撞撞地闯了进来。 杨惜走到睿宗案前,看见案上除了堆着奏折诏书、桐木蛊偶外,还摆放着很是突兀的金针彩线。 一个疯狂的念头如惊雷劈开混沌,杨惜猛然将那只蛊偶拿起,他在蛊偶腹部摸到了细微的凸起,便就着烛光细看,果然看见了一道缝合线——那线与睿宗手边的彩线别无二致。 杨惜瞬间反应过来睿宗做了什么,失魂落魄地跌坐在案前,喉头艰难地滚动了一下,“为什么……是二弟?” 睿宗叹息了一声,起身将杨惜扶起。 “其实朕希望你永远不知道,朕为你做了什么。” 杨惜轻轻推开了睿宗搀扶的手,满眼不可置信,“他也是您的儿子。” 月光透过窗棂照泻进来,照得杨惜面上泪痕如冰。 “不一样……” “不一样?”杨惜怔了一下,声音颤抖着问道,“……就因为我是王洛的外甥,我与舅舅他长得很像?” 睿宗听了这话,眉宇间凝着深深的阴翳,收回了本要去搀扶杨惜的手。 “你是在质问朕吗?” “起来,”睿宗蹙着眉,看着跌坐在地上的杨惜,“记住了,你是一国太子。” “你二弟是为你而死的,你为君,他是臣,这就是他该做的。” 杨惜沉默了一会儿,朝睿宗露出了一个苍白勉强的笑,带着说不尽的凄凉意味,“所以您便让二弟为我顶罪……因为您不疼他,他的命便不算命么?” “不是顶罪,是救驾。”睿宗的声音异常平静。 “他是皇子,享了二十年的荣华富贵。现在,就是该他尽忠的时候了。” 杨惜眼神呆滞地望着一滴烛泪顺着鎏金烛台滑落,在案几上凝固成血一般的红色,只觉喉间涌上一阵腥甜,抑制不住地干呕起来。 “凤皇,”睿宗抚过案上桐偶腹部的针脚,声音沙哑,“知道螟蛉吗?” “‘螟蛉有子,蜾蠃负之’。世人皆道,蜾蠃无子,便养螟蛉为嗣。” “可事实是,螟蛉生来……便是蜾蠃给自己的幼虫备下的食粮。” “明期的生母贤妃本是南诏进献的宗室王女,她在嫁予朕前,曾与一位南诏大臣相恋,后来,她迫于南诏王旨意,前来和亲。” “……明期是她与那大臣的孩子。” “朕之所以允他以朕的儿子的身份活下去,而不是将他生生掐死,是因为当时贤妃跪在朕身前,磕头磕得额上见血。” “她一边磕头,一边说,‘若今后太子有难,二皇子可替。’” 杨惜听了这番令人惊骇的话,愣住了,好一晌都没回过神来。 睿宗捏住杨惜的下颔,强迫他抬头:“凤皇,你记住,你二弟之所以能平安生下来,就是为了做你的一道保命符,替你赴死。” “你四弟心肠阴戾狠毒,但朕看得出来,他成不了什么气候。” “但你二弟,”睿宗顿了顿,“自与突厥王女成亲以来,私下里与突厥往来甚密,朕派去监视他的人截下了诸多信件。” “信件内容与我大燕城防、军备有涉……” “他不安分,这才是朕借此机杀他的原因。”睿宗行至杨惜身前,指尖轻轻划过杨惜眼角的泪痣。 “半日前,贤妃也来过,但她不是求朕放过他,而是求朕念其年少,将腰斩换成绞刑,赐他一具全尸。” “杀子是朕的罪孽,这条命由朕来背,朕不怕受雷殛之刑,你又何必自责内疚?” “凤皇,父皇已时日无多,但父皇放心不下你……”睿宗长叹了一声,有风吹过,他突然剧烈咳嗽起来,呕出的血在绢帕上晕开一朵暗红的花。 “坐在这个位子上,一定要狠,狠到手足骨肉皆可弃,这是朕最后能教给你的事。” “来人,”睿宗攥紧手中绢帕,转过身,“将太子带回东宫。” 年轻的储君垂着头,轻轻啜泣着,在玉砖上溅开一片水痕- 行刑那天,乌云蔽日,铜锣声惊起寒鸦。杨惜站在刑场外,隔着重重甲士,望着披发站在刑场中央的萧明期。 萧明期感受到他的视线,抬头冲他笑了下,眼底盛满哀戚。 刽子手将麻绳套上萧明期的脖颈时,杨惜忽觉一道锐利的目光一直落在自己身上,转头望去,是萧明期的夫人慕容妗。 慕容妗身披一袭素衣,静静地站在远处,看向杨惜的眼神中淬满了恨意。 然后,她不言不语地转身离去了。 杨惜仿佛听得一阵尖利哭嚎,混着呜呜的风声叩击耳膜,他只觉眼前一黑,身体失重,便向后倒去了。 一直远远跟着杨惜的萧鸿雪当即拨开人群,朝杨惜奔去,在杨惜摔倒之前将他稳稳地揽进了自己怀里。 …… 当夜,杨惜梦见了萧明期。 从他在学宫内手捧书卷专注读书的模样,到他成婚时坐在雪白骏马上意气风发的模样。 转瞬间,眼前画面扭曲,萧明期背对着杨惜,哭得浑身颤抖。杨惜走上前去拍了拍萧明期的肩,萧明期转脸过来,面色因窒息而异常青紫,眼眶流下两行血泪。 “大哥,绞刑好痛啊……” “为什么是我,为什么不是你?” “去死,去死去死去死去死去死去死……” 杨惜从梦中惊坐而起,窗外雷声轰鸣,闪电将榻前照亮——萧鸿雪正坐在榻边,轻轻握着杨惜的手,倚着床框小憩。 杨惜的目光落于摆在榻边的冠服上,恍神间,他仿佛看见那顶储君的旒冕化作血渍斑斑的森白头骨,飞蝇环绕其上。 惊雷乍响,杨惜抓起那顶旒冕狠狠砸向铜镜,碎片飞溅,旒冕的珠帘撞出凄厉碎响。 一直守着杨惜的萧鸿雪睡得很轻,当即睁开眼,他见杨惜面色苍白如纸,神色惊惶,心疼地紧紧搂住了杨惜,一下又一下,抚着他的背,“哥哥……” 杨惜突然浑身抑制不住地痉挛,将额头抵在萧鸿雪肩头,干呕起来。 他一边哭一边呕,直哭得浑身发颤。 “哥、哥哥?” 向来从容平静的萧鸿雪难得慌了神,将怀里的杨惜抱得愈发紧,声音里也带了些颤抖的哭腔。 “哥哥别哭,阿雉在,阿雉陪着你。” 萧鸿雪紧紧搂着杨惜的腰,在杨惜的额头、侧颈、锁骨边落下了密密麻麻的轻吻,似乎是想通过这种方式来让爱人安定。 杨惜在将自己折腾得浑身瘫软,完全没有力气之后,两眼空洞地趴在萧鸿雪肩上。 他发白的手指插进萧鸿雪脑后的银发间,麻木地摩挲着萧鸿雪的发丝。 杨惜一边听着更漏声,一边望着轩窗外漆黑的夜空。 此夜无月,只有几颗稀疏的星子在冷漠地闪烁。 第96章 夫君“想一边上哥哥,一边听哥哥唤夫…… 二皇子萧明期因巫蛊案被处死后,杨惜大病一场,时时梦魇,一月未曾下榻。 期间,他住在宫外的别苑内疗养,由萧鸿雪衣不解带地侍药照顾。 今早下了场小雨,杨惜听着雨声睡得迷迷朦朦的,还未清醒时,便觉自己的双唇被温软地覆盖——萧鸿雪一手撑着榻沿,倾身啄吻着杨惜的唇,热息喷洒在杨惜脸上。 “……痒。” 杨惜没睁眼,轻轻哼咛了一声,声音带着刚睡醒的沙哑朦胧,听得萧鸿雪喉头发紧。 萧鸿雪唇角扬起一个柔软的弧度,用指腹抚了抚杨惜的眉眼,轻轻咬着杨惜的耳垂问道,“阿雉弄醒哥哥了吗?” “……抱歉,哥哥睡着的模样实在是太乖了,阿雉一看见,就忍不住想亲。” 萧鸿雪抿了抿自己水色柔润的唇,温柔专注地看着杨惜。然后,他坐到榻边,将杨惜的头轻轻移到自己双膝上枕着,开始揉按他的额穴。 杨惜被他按得很舒适,微微眯起眼,笑着道:“我家小美人好体贴呀,手也很香……” 萧鸿雪听了这话,手上动作顿了顿,也笑了,“……哥哥怎么一副纨绔语气?” 杨惜睁开眼,仰头看着萧鸿雪,伸手抚了抚他雪白的下颔,笑吟吟道:“因为我们阿雉的容色实在艳绝,人又体贴,这一个月任劳任怨地照顾我,如此温柔乡,谁不沉醉?” 然后,杨惜牵住萧鸿雪的手,亲了亲他修长纤白的手指,收敛了方才的散漫和戏谑,语气郑重道,“阿雉,辛苦了,谢谢你。” 萧鸿雪笑着摇摇头,“不辛苦,照顾哥哥,和哥哥朝暮相处,阿雉甘之如饴。” “还不辛苦呢,为了照顾我,没怎么睡好觉吧?” “我一被噩梦吓醒,你就要跟着醒过来,搂着我哄。” “背上被我抓得全是伤,脸看着……也比往日清瘦了许多。” “瘦了吗?” 萧鸿雪笑了下,轻轻攥着杨惜的手腕,将他的手带到自己颊侧,用脸蹭了蹭杨惜干燥温暖的掌心,“哥哥摸摸看……” 杨惜轻轻揪了下萧鸿雪的颊肉,故作抱怨语气:“好像怎么养都不长肉,我们阿雉好难养啊。” 听了杨惜这话,萧鸿雪握住杨惜手腕的力度加大了些,声音很轻,却透出些质问的意味,“……哥哥是不是不想要阿雉了?” “哥哥成了家,弟弟就是无关紧要的外人了,对不对?” 杨惜怔了一下,看着萧鸿雪陡然阴沉的脸色,笑着回复道:“成天胡思乱想。” “哥哥好不容易才和我们阿雉在一起,怎么舍得不要。” “夫君就是再难养,也得养啊。” “哥哥……”萧鸿雪捧着杨惜的脸,眸光潋滟,语气很是愉悦,“你方才唤我什么?” 杨惜脸颊微微泛红,将脸转了过去,轻声道,“没听见就算了。” “听见了,”萧鸿雪用胳臂环住杨惜的腰,将头埋在他颈窝处蹭了蹭,以撒娇的口吻道,“还想听。” “哥哥,心疼一下阿雉好不好,阿雉一直都没名没分地跟在哥哥身边……” 萧鸿雪话音未落,杨惜便冷不防地转脸过来,又唤了一声:“夫君。” 萧鸿雪明显顿住了,然后吻了吻杨惜的眼睛,笑眯眯地托着自己的下颔道,“夫君在呢。” “哥哥以后可以多这么唤唤,阿雉听着好高兴。” “幼稚鬼。” 杨惜无奈地轻笑一声,牵住萧鸿雪的手,伸指摩挲着他掌心的纹路,看得有些出神。 “哥哥在看什么?”萧鸿雪垂下头,认真地看着杨惜的脸。 影影绰绰的灯火下,杨惜的眼睫微微遮住了他的眼眸,脸廓被晕染得极为柔和,萧鸿雪看得有些出神。 “在看阿雉的姻缘线。” “那……哥哥看出什么了?” 杨惜用指腹抚了抚萧鸿雪掌心上的姻缘线,以开玩笑的口吻道,“阿雉手上的姻缘线好短,又细又浅,一看就是个专心事业,不会耽湎于情爱的人。” 萧鸿雪听了这话,脸色却不太好,将手轻轻抽回,“……是不会和哥哥长久在一起的意思吗?” 杨惜还没来得及回答,便见眼前寒光倏闪——萧鸿雪眼都不眨地拔剑出鞘,往自己手上来了一下。 “现在呢……哥哥。” 萧鸿雪举着自己的手,看着那条被强制“延长”的,鲜血淋漓的姻缘线,满意地笑了。 “……你干什么?!” 杨惜被他吓了一大跳,赶忙起身点亮灯烛,拉过萧鸿雪的手开始包扎。 “……再胡乱对自己动手,我绝对一个月不和你说话。” 杨惜一边蹙眉动作,一边冷声警告着萧鸿雪。 “对不起,哥哥。” 萧鸿雪亲了亲杨惜的额头,将他揽在怀里。烛火投下的一片昏黄影子里,只听得见两人宁静清浅的呼吸声。 “……好了。” 杨惜松开萧鸿雪缠满布绷的手,正打算训他几句,双唇却突然被萧鸿雪紧紧吻住,除了呜咽和哼咛,发不出一丝声音。 “唔……” 萧鸿雪伸手扣着杨惜的后脑,以舌尖撬开他的唇齿,在他口腔内细细吮吻,吻得分外绵长。 等杨惜被吻得面色潮红,喘不上气时,萧鸿雪才笑着抚了抚落在杨惜肩颈上的青丝,将他松开。 杨惜攥着床褥喘了会儿气,见萧鸿雪满脸笑意,知道这人绝对是为了不被训故意的,无奈地伸手敲了敲萧鸿雪的额头。 萧鸿雪呼吸变得有些急促,扣住杨惜的手腕,一个翻身便将他压在自己身下,眸中笑意盈盈,“哥哥……” 杨惜轻轻应了声,与萧鸿雪就这般近距离对望着,屋中安静得似乎能听清彼此的心跳。 “哥哥现在有力气吗?” 萧鸿雪问得隐晦,杨惜怔了一下,不明白他什么意思,下意识回道:“有吧……” 萧鸿雪闻言勾了勾唇角,轻轻舐吻起杨惜的侧颈,他对杨惜身上的敏感处已经十分了解,手轻轻探向杨惜的腰,只轻微动作了几下,杨惜便弄得浑身发软。 “哥哥知道吗,哥哥病中面色发红、微微喘气的模样,在阿雉眼里,完全就是勾引……” “……勾引?” “对。” 萧鸿雪眸色愈暗,认真地望着被自己压在身下的人,喉结滚动了一下,附到杨惜耳边道,“哥哥,想睡你。” “……阿雉这是在讨要这一个月辛苦照顾哥哥的报酬吗?” 杨惜伸手勾着萧鸿雪鬓边的银发打旋儿。 “是,”萧鸿雪眼含笑意,轻轻咬着杨惜的耳垂,语调温柔蛊惑,“阿雉轻些来,不弄疼哥哥,哥哥一喊累马上就停下,好不好?” 萧鸿雪见杨惜没有拒绝,当即得寸进尺道,“这次换个姿势,想看哥哥趴着,还没试过从哥哥后面来……” “……想一边上哥哥,一边听哥哥唤夫君。” “哥哥,可以吗?” “……你就仗着哥哥宠你吧。” 杨惜轻叹一声,缓慢地挪动起身子,背对着萧鸿雪,开始解落自己身上的寝衣。 萧鸿雪也不着急动作,而是静静地坐在杨惜身后,欣赏起他挺拔白皙、线条优美的脊背。 杨惜的双腿撑在榻上,因为不安轻轻颤动着,萧鸿雪看着他未着寸缕的模样,眸色愈暗,定了定心神才恢复理智。 萧鸿雪从背后攥住了杨惜的手腕,将他抱在怀里。 …… 杨惜趴在绸枕上,闭着眼,感受着萧鸿雪带来的一切,眼神渐渐变得迷离。 杨惜紧紧咬着唇,却依旧难以自抑地被顶出一声声旖旎的哼咛。 他一头如缎的乌发散落在榻沿,身体不自觉往前滑动,又被萧鸿雪紧紧拽回怀里,喘息声断断续续的。 这是一个任由身后之人索取占有的姿势,萧鸿雪侵略征服的欲望其实得到了极大的满足,但他动作着动作着,突然停下了,不满地咬了一口杨惜的肩。 “哥哥,你是不是忘了些什么?” 杨惜脸上渗出细密的汗,将贴在颊侧的发丝粘湿了,双膝被磨得有些泛红。 他听见萧鸿雪发问,两手紧紧攥着枕头,深深喘了口气,尽可能让自己的声音听上去平静,“……嗯?” “哥哥忘了叫阿雉夫君。” “哥哥答应阿雉了的……” 萧鸿雪腰腹上的汗倏地滴落在杨惜脊背上,杨惜浑身发颤,轻轻唤了他一声:“夫君。” “哥哥好乖。” 萧鸿雪轻笑一声,猛地向上使力,杨惜的手指瞬间绞紧了绸枕。 “哥哥要一直唤,好不好?” …… 做到后面,杨惜一听见萧鸿雪的声音,或是被他轻轻触碰一下,就浑身颤抖。 萧鸿雪从背后将环着杨惜的腰,将他整个人抱在怀里,杨惜一怔,正欲回头,却忽觉耳畔一热。 萧鸿雪声音沙哑,在他的耳边呵了口气,动情地一声声唤着:“哥哥、夫君……好爱你。” “阿雉这是在……事后撒娇?” 杨惜双颊泛红,转脸看着萧鸿雪。 “嗯,因为哥哥好像很喜欢阿雉撒娇。” 然后,两人并肩躺下,杨惜浑身发烫,喘了会儿气,轻轻吻了下萧鸿雪的侧脸,想起了什么,问道,“……我们阿雉的生辰要到了,有什么想要的吗?” “阿雉想要……和哥哥做一整天。” 萧鸿雪笑意盈盈地回道,暧昧地摸了摸杨惜的腰。杨惜轻轻按住他作乱的手,笑骂了一句没正形。 “不逗哥哥了,阿雉生辰前后有灯会,哥哥陪阿雉出去走走吧,好不好?” 萧鸿雪一双眼眸在灯火下泛着皎耀的光彩,看得杨惜有些失神,颔首答应。 他知道萧鸿雪喜静,平素不爱去热闹吵嚷的地方,连参加筵席都时常中途逃席。萧鸿雪会提出逛灯会的提议无非是为了自己,想带整日在宅内枯坐伤情的自己出去散散心罢了。 杨惜垂着眼,在衾被下悄然握紧了萧鸿雪的手。 第97章 灯会“就好像……要嫁给哥哥了一样。…… 除夕前夜,京城御街两侧,万千灯盏一路延伸,汇成了一条蜿蜒的光河,将方圆数里映照得亮如白昼。 沿街的牌楼之下人流如织,摩肩接踵。 梳着小髻的丫头骑坐在父亲肩头,小手中攥着一支糖葫芦;裙袂飘飞的姑娘们执手过街,言笑晏晏;卖货郎肩上担着插满糖人的草把,不时停下来歇歇脚,吆喝几声。 丝竹乐声、孩童嬉笑声、小贩叫卖声此起彼伏,交织成一片喜庆热闹的汪洋。 萧鸿雪其实素来讨厌这种极度喧闹吵嚷的环境,一是会被吵得心情烦躁,二是这种场合旁人往往是携亲带友前来的,他们越是热闹,孑然一身的他就愈觉得孤寂。 不过,此时,当萧鸿雪转头看见站在自己身旁赏灯的杨惜满眼好奇与欣喜,面颊被灯盏映出光彩,萧鸿雪唇角扬起了一抹温柔的弧度。 这是他的爱人、亲人,他在这世上最在意的人,如果是和他一起来,那么热闹的场合也没什么不好的。萧鸿雪心想。 一年过去,萧鸿雪身量已经比杨惜略高些了,他微微垂首,认真地替杨惜理整了一下他大氅领口处的绒毛,然后将手探进了杨惜的袖摆,紧紧牵住了杨惜的手,与他十指相扣。 节庆日人很多,即便他们在人群边缘处缓慢行走,依旧磕碰不少。 不过,他们紧握的双手却始终没有分开。 杨惜每每要和路人有所接触时,萧鸿雪都会有意侧身,将杨惜挡在自己身后,不让别人触碰到他。 杨惜见萧鸿雪寸步不放地牵着自己,还死死地将自己护在身后,心中好笑,伸手摸了摸萧鸿雪的脸,道,“我有什么好看的,让我们阿雉这么严阵以待,又是紧紧牵着,又是护在身后?” 萧鸿雪听了这话,回以一笑,将杨惜的手握得愈发紧,“哥哥天人风姿,阿雉不想让旁人看了去。” “……我们阿雉占有欲这么强啊?” “对,”经过一处商铺的招幡下时,萧鸿雪停了下来,借着幡布的遮挡,将杨惜按在墙边,“哥哥是阿雉一个人的,旁人看都不许看,一眼都不许。” 然后,萧鸿雪搂着杨惜的腰肢,开始细细亲吻他的脖颈,眸中是毫不掩饰的占有欲望。 杨惜被萧鸿雪吻得侧颈发红,呼吸声渐渐变得急促,伸臂回抱住他,靠在他耳旁轻笑了一声: “明明我们阿雉最漂亮,一路走过来,多少人悄悄盯着我们阿雉的脸看,还有姑娘投果掷花,虽然阿雉没收,但哥哥吃闷醋吃得都快要把自己酸死了。” 杨惜伸手抚了抚萧鸿雪的昳丽眉眼,语带抱怨,“长这么漂亮,让哥哥时时都提心吊胆的。依哥哥看,哥哥才该把你好好藏起来,不给别人看。” 萧鸿雪听了杨惜这话,猫儿似的微微偏着头,乖巧亲昵地在杨惜掌心蹭了蹭,笑着回复道:“好啊……哥哥。” “哥哥最好把阿雉藏起来,日日夜夜都亲自守着阿雉,和阿雉待在一起,哪都不去。” “哥哥……”萧鸿雪搂着杨惜的腰,在他耳旁暧昧地呵了口气,“阿雉是你的啊。” “哥哥想对阿雉做什么都可以,藏在不见天日的暗室内,用锁链锁住手脚,或者是……” 萧鸿雪刻意停顿了一下,轻轻咬住杨惜的耳垂,又轻声说了一句话。 “像对待脔宠那样,让阿雉不着寸缕地躺在狐皮毯上,随时供哥哥玩弄取乐……都可以,只要哥哥高兴,阿雉不会说一个不字。” 杨惜听后怔了一下,脸颊瞬间红了,捂住自己的脸不和萧鸿雪对视,“你……” “哥哥害羞了。”萧鸿雪轻轻拨开杨惜挡在脸上的手,用手拢着杨惜如蝶翅般微微颤动的眼睫,声音中染着笑意,“哥哥,你真是……好可爱啊。” “虽然哥哥有时候会为了教训阿雉冷脸装凶,看着很吓人,但其实……哥哥被阿雉稍微逗一下就会脸红。” 萧鸿雪笑意盈盈地探手捻弄了一下杨惜右耳垂上的耳坠,“阿雉每次看见哥哥这个样子,就好想把哥哥压在身下,狠狠欺负……欺负到哥哥连哭都哭不出来,只能抱着阿雉一声又一声地求饶。” 杨惜听了这话,挑了挑眉,笑着回复道,“是吗?” “看来我们阿雉私下里想了不少啊……” “嗯,”萧鸿雪欣然点头,“阿雉每日都在肖想哥哥。” “哥哥害怕吗?” 杨惜闻言轻笑一声,轻巧地从萧鸿雪怀中旋了出来,反身将萧鸿雪压在墙边,伸腿轻轻抵进萧鸿雪腿间。 杨惜一手撑在萧鸿雪脸旁,一手抬起了萧鸿雪的下颔,他盯着眼前这张美得摄人心魄的脸,一字一顿道: “那正好……哥哥最喜欢教训阿雉这样的坏孩子。” “在榻上教训,训到主动哭着认错,求哥哥原谅。” 萧鸿雪专注地和杨惜对视着,轻轻勾了勾唇角,“那,哥哥,我们是天生一对。” “哥哥训阿雉的时候露出的那种严厉表情,阿雉只是看一眼,就……硬了。” 萧鸿雪伸臂环住了杨惜的腰肢,语调暧昧,尾音带着惑人的小钩子。 杨惜正待回答时,有夜风拂过,悬在二人头顶的一盏琉璃烧就的花灯忽地轻晃了一下,系在花灯底座的红色绢纱轻轻落下,恰好盖在了萧鸿雪发上,宛如成婚时新嫁娘戴的头纱。 纱上缀满了金箔银片,随风发出细碎的沙沙声。 杨惜看着萧鸿雪被绢纱映得更加冷白的颜容,有点发怔,抬手摩挲了一下他发顶的绢纱,笑着靠在萧鸿雪耳边说,“我们阿雉现在的模样,就好像……要嫁给哥哥了一样。” “……是吗?” 萧鸿雪也抬手摸了摸自己发顶的绢纱,素有洁癖的他也不急着将绢纱拽下,微微垂首,轻轻吻了吻杨惜的唇角,回道,“夫君都唤过了,就当做阿雉已经嫁给哥哥,也未尝不可。” 杨惜被萧鸿雪亲得面颊微微发烫,忽觉一点凉意沁在鼻尖,他凝眸看向空中。 夜空中正燃放着烟花,金丝银线般的光雨里,竟飘起了雪。 杨惜的注意力瞬间被这场突来的夜雪吸引了,下意识伸手去接,细小的雪绒落在了他掌心。 萧鸿雪见杨惜的眼眸被烟火映得如璀璨星河般明亮,有些发怔,一边取下发上的绢纱,一边轻声问道:“……哥哥喜欢下雪?” “雪儿你看,我接住你了。” 杨惜笑着将掌心的雪花捧给萧鸿雪看。 萧鸿雪的目光从杨惜掌心的雪花移到他脸上的笑容,只觉心脏猛地颤动了一下,一种说不上来的情绪填满了胸口。 萧鸿雪沉默了一会儿,忽地轻笑一声,将自己的手覆了上去,“这个,很快就会化掉的。” “但是……阿雉永远不会离开哥哥。” “哥哥,我比它好。” “怎么连雪的醋也吃。”杨惜无奈地摸了摸萧鸿雪的头。 “就吃。” “最好哥哥的眼里只有阿雉一个,永远陪着阿雉,永远不和阿雉分开……” 萧鸿雪朝杨惜笑了笑。 “只要哥哥不赶阿雉走,阿雉就会永远陪在哥哥身边。” 萧鸿雪挪动了一下覆在杨惜掌心的手,顺势与杨惜十指相扣,再度握住了他的手,他想了一会儿,接着道,“就算哥哥赶阿雉走,阿雉也不会放手的。” “如果哥哥爱上了别人,阿雉就先把那人杀了,再将哥哥抢走。” 萧鸿雪的声音很平静,语气也轻飘飘的,却让人有些不寒而栗。 杨惜伸手捂住了萧鸿雪的唇,道,“大过节的,不许把打打杀杀挂在嘴边。” “我方才闻到煮浮元子的气味了,阿雉先陪哥哥去吃点东西,然后我们去护城河边走走吧?来时路上听他们说晚上会放河灯祈愿,哥哥想看。” 萧鸿雪点了点头,手指轻轻在杨惜掌心划了一下,“好。” 然后,两人接着往前走。 杂耍艺人正表演喷火吞刀,引起人群的阵阵惊呼;说书先生醒木一拍,讲起了“唐明皇游月宫”;道旁戏棚里,戴面具的武生一个鹞子翻身,引得满堂喝彩。 两个人坐在街边吃完同一碗煮浮元子后,萧鸿雪取出绢巾,温柔仔细地替杨惜拭了拭他唇边的汤渍,然后牵着杨惜的手朝护城河边走去。 护城河边站满了人,百姓放的各式花灯顺流而下,与楼阁倒影交叠,恍若天上星河坠入水中。 杨惜和萧鸿雪一人放了一只河灯入水,静静地目送河灯飘远。 待彻底望不见河灯的影子后,杨惜转脸看着将头倚在自己肩上的萧鸿雪,笑盈盈地问道,“我们阿雉方才许了什么愿望?” “和哥哥永远在一起……哥哥,你呢?”萧鸿雪专注地看着杨惜,轻声回道。 “我的愿望是,阿雉的愿望能实现。” 杨惜笑着摸了摸萧鸿雪的脸颊,感觉到他脸颊被夜风吹得有点冰,解下自己身上的大氅给萧鸿雪披上了。 萧鸿雪眸中的讶异和惊喜一闪而过,随即化作唇边更深的笑意,他伸手揽住了杨惜的腰,靠在他耳旁道,“哥哥……” “我爱你。” “我们会永远在一起的。” 这时,突然“咻”的一声响,一束金光窜上夜空,炸开万千烟花流火,将整座城池照得忽明忽暗。 此刻,无论王公贵族还是贩夫走卒,仰起的脸上都映着同样的光彩。 在这光影交织的夜晚,连时间都仿佛被灯火浸染得像糖丝一样,粘稠而甜蜜。 萧鸿雪在杨惜耳旁轻诉的爱语,很快便淹没在周遭鼎沸的人声,与河流潺潺的水声里。 …… 深夜,别苑内。 杨惜坐在火钵旁的小凳上,一边等着柿子烤熟,一边咬着回来路上萧鸿雪买给他的糖葫芦。 萧鸿雪坐在榻边,将自己的衣衫慢慢褪至肘部,露出上身大片光洁白腻的肌肤。 因为等候的时间有些久了,他望着杨惜的背影,语气有些幽怨:“哥哥方才不是说最喜欢教训阿雉这种坏孩子吗?” “可阿雉衣服都要脱光了,哥哥竟然还无动于衷……哥哥,你对阿雉不感兴趣了吗?” 杨惜闻言转身朝萧鸿雪笑了下,看着榻上那方旖旎景象,喉头有些发紧,“阿雉给哥哥买的糖葫芦很好吃,不能浪费啊……” 他站起身,去洗漱了一番,然后走回来,从怀中取出了个以金纸包好的物件,递给了萧鸿雪。 “哥哥……这是什么?” “压岁钱。今夜过了,就是除夕了。” “去年就有给你准备,可惜那个时候你已经不声不响地离开碧梧院了,哥哥没能送出去。” 杨惜的语气很平静,萧鸿雪心里却极不是滋味,伸臂环住杨惜的脖颈,吻了吻他,“哥哥,对不起。” “不用对不起,以前的事就让它过去吧,现在的要紧事是……让我们阿雉看看,哥哥对你到底感不感兴趣。” 杨惜笑意盈盈地将萧鸿雪拦腰抱起,将他放在桌子边沿上,然后,轻轻分开了他的腿。 第98章 春风“受不了的话……要告诉哥哥。”…… 杨惜站在桌边,手掌轻轻托住了萧鸿雪的腰肢,萧鸿雪的腰略显纤瘦,腰腹处的肌肉却冷白而韧实,泛着莹润的色泽。 杨惜微微垂首,看着近在咫尺的萧鸿雪那极其修长漂亮的肢体,有些失神。 在杨惜动作起来的那一瞬间,萧鸿雪唇瓣微张,疼得两手死死攥紧了桌沿,复又将手松开,主动环抱住杨惜的脖颈,仰着身子回应他,一双白皙修长的腿轻轻搭在杨惜腰后。 两人一个坐在桌上,一个站在桌边,同时喘喟了起来。 杨惜能感受到萧鸿雪在极力回应自己,他探手抚了下萧鸿雪颈后凸起的骨节,将他往前带,吻住了他的双唇,声音中染着笑意,“好孩子。” “哥哥疼疼你……” 杨惜搂着萧鸿雪的腰,将他整个人箍进怀里,呼吸间吐出的热息喷洒在萧鸿雪脸侧,吹动了几缕银色发丝。 这场情事进行了一会儿,杨惜忽听得耳边响起了萧鸿雪因为吃疼发出的啜泣声,停了下来,温柔地吻了吻萧鸿雪的唇角,问道:“痛吗?” 萧鸿雪眼神迷离,脸上沁着薄红,他将头靠在杨惜胸膛上,用纤白的手指轻轻摹画着杨惜的心口,声音很轻地回复道,“……没关系,哥哥。” “继续啊……哥哥。” 萧鸿雪轻轻眨了下眼,长睫如蝶翼般扑闪,在杨惜胸膛上带起些微痒意。 杨惜听见萧鸿雪一声声呼唤哥哥的语调带着些颤抖的、柔软的哭腔,眸色愈暗——这样的呼唤,只会让他更难以保持理智。 “疼的话,阿雉要记得告诉哥哥。” 杨惜轻轻舐吻了一下萧鸿雪的唇,叮嘱道。然后,他分出一只手来,与萧鸿雪十指相扣,接着动作起来。 两人动作得愈发投入,愈发动情,肌肤渐渐发烫,紧密相贴的胸口皆起伏不断。 萧鸿雪一手攥着桌沿,以此稳住身形,一手与杨惜紧紧相握,随着杨惜的动作,唇齿间溢出断续的旖旎声息。 从杨惜的角度望下去,能把萧鸿雪白晳的颤抖着的身躯毫无遗漏地收入眼中。 杨惜一边扶着萧鸿雪的腰,一边微微垂首,在萧鸿雪沁着薄汗的颈侧嗅闻,然后轻轻啃咬起他精致漂亮的锁骨。 这动作带着些微迷恋的意味,杨惜怀中的萧鸿雪唇角扬起一抹柔软弧度,轻轻按住了杨惜的后脑。 萧鸿雪一边喘气,一边笑着道,“……哥哥也比往日做得更好,更心疼阿雉了。” “画舫上那一次,痛得阿雉至今都还……记忆犹新。” 萧鸿雪睫羽沾着点点泪光,他将杨惜的手带到自己唇边,伸舌含住了杨惜的手指,细细舔吻起来,动作得很虔诚,又带着些撒娇的亲昵意味。 “还好……现在,哥哥与阿雉之间,只有爱,没有恨。” “阿雉处心积虑地努力了这么久,终于得偿所愿。”萧鸿雪眸中浸染着笑意。 杨惜听着萧鸿雪动作时发出的暧昧水声,没停止使力,满室回荡着身躯与桌子相撞发出的闷响,桌子在二人动作间移动了一段不小的距离。 即便杨惜有再三向萧鸿雪叮嘱,如果受不了要及时告诉他,但萧鸿雪从头至尾都没有流露出一分一毫的挣扎抗拒,极其顺从地接受着杨惜带来的一切。 杨惜揽着萧鸿雪的腰,时刻注意着他脸上神情,稍见痛苦之色便会放缓动作,萧鸿雪感受到杨惜的体贴照顾,几乎没有思考便脱口而出:“没事的,哥哥不用忍……” “阿雉想要哥哥尽兴。” 萧鸿雪轻声啜泣着,身体微微颤栗,他用脸颊蹭着杨惜的掌心,呼吸随着杨惜的动作节奏起伏。 动作一会儿后,杨惜将萧鸿雪按倒在桌面上,倾身覆了上去,他鬓旁垂下的墨发与萧鸿雪腰后的银发交缠在一起,发出沙沙的轻响。 …… 这场情事结束后,杨惜将萧鸿雪从桌上抱起,轻轻放到榻上,他俯身舐吻着萧鸿雪俊美面容上的泪痕,语气温柔,“我们阿雉在床上从没喊过疼,真的不疼吗?” “难受的话,要主动告诉哥哥……你知道,哥哥没和别人在一起过,做这种事难免生疏拙笨。” “哥哥别担心,阿雉心里有数。” 萧鸿雪双唇有些发白,抬头冲杨惜笑了笑。 “是有数,”杨惜替不着寸缕的萧鸿雪披上了外袍,“但哥哥知道,阿雉是个根本就不爱惜自己身体和性命的小疯子。” “这种事情,是两个人的欢愉享受,而不是一方对另一方的取悦讨好,记住了吗?” “嗯,没关系的,哥哥放心。” 萧鸿雪跪坐在榻上,搂着杨惜的腰,在杨惜颈窝亲昵地蹭。 “……没关系?” “那站起来给哥哥看看。”杨惜摸了摸萧鸿雪的头。 萧鸿雪闻言,以手撑着床榻,缓慢地站起,他双腿不住地发颤,连并都难以并拢。 杨惜眉心微皱,牵着将萧鸿雪的手将他抱进怀里,重新放在榻上,“就知道你喜欢勉强自己。” “因为……想让哥哥只想和阿雉做。” 萧鸿雪攥着杨惜的手腕,将他拉到自己身侧躺下,轻轻把玩着杨惜的手指。 “哥哥和阿雉在一起,身体的需求,就只能由阿雉来解决,阿雉担心哥哥不能完全纾解,会不舒服……” 杨惜听了这话,愣了愣,伸手抚了抚萧鸿雪的侧脸,“笨蛋。” “你疼哥哥才会不舒服。” 萧鸿雪听了这话,将脸凑了过来,笑意盈盈地吻住了杨惜的唇,“哥哥心疼阿雉,阿雉好高兴。” “高兴就好,”杨惜伸手牵住了萧鸿雪的手,与他十指相扣,回吻着他,“生辰快乐。” “这回可以唤夫君了。” “夫君,生辰快乐。” 萧鸿雪心脏猛地一颤,脸颊泛红,唇角的笑意愈深,“谢谢……” “我很开心,哥哥,这是我十七年来,最开心的一天。” “往后还会有很多这样的日子。”杨惜搂过萧鸿雪的脖颈亲了亲。 “哥哥、夫君……阿惜,”萧鸿雪语气温柔,郑重地一声声唤着,“你还没有告诉过阿雉,你的生辰。” 杨惜还是头一次听见萧鸿雪这么唤,愣了愣神,旋即勾唇一笑,道,“我的生辰是小满。” “好……” 萧鸿雪笑了笑,将杨惜抱在自己怀里,然后扯过衾被将杨惜盖好,“天色不早了,哥哥,先歇息吧。”- 这一冬的最后一场雪,只下了薄薄几寸,便停了,积雪被暖阳晒得消融成水,沁着初生的嫩绿新芽。 一早宫内便传来消息,睿宗晨起呕血后便昏厥在榻,杨惜赶到养心殿时,御医正在用金针为睿宗渡穴。各宫娘娘赶来殿内的脚步声不断,被烛火映在壁上的数重影子随风晃动。 杨惜跪在睿宗榻前,轻轻握着他枯瘦的手臂。 御医施完针后,过了许久,睿宗才慢慢睁开眼。 他将殿内的其余人屏退,看着榻旁的杨惜,静默了许久。 “其实……你和朕的亭儿,不太像。” “父亲怎么会认不出自己的儿子呢?” 睿宗翕动着苍白的唇,眸中神色晦暗不明。 杨惜怔了一下,听出睿宗话中的深意后,有些慌乱,正不知所措时,睿宗忽然笑了,轻轻回握住杨惜的手,咳嗽了几声,断断续续道: “这些时日,你做的事,朕都看在眼里……你是个好孩子。” “……明期死后,突厥王女慕容妗自请随使节返回突厥,突厥狼子野心,你…一定要谨慎提防。” 睿宗松开杨惜的手,在剧烈的咳嗽声中,挣扎着从枕下抽出了一只紫檀匣子,将它放进杨惜的掌心,“拿去吧,照顾好你母妃。” “不明白的事,可多与谢仆射商量,朕昨日召见过他,将你托付给他照顾了。” “……还有,你和白雉,”睿宗顿了顿,灰败的脸上浮起释然的笑意,“这条路很难,既然做了选择,就好好走下去吧。” “那孩子幼时过得不易,别让他伤心。” “如果他让你伤心了……你便利落些,斩断情分,不要藕断丝连、纠缠不清。” “人这一世,不是只活一个‘情’字。” 殿外忽然响起几声模模糊糊的雀鸟啼鸣,一缕日光穿透云翳,照到榻前,睿宗望着那光,举起手,似乎是想握住什么,却终究因无力而垂落,最后一句话消散在了暖意融融的春风里: “阿洛……” “让你等太久了,我终于可以,来见你了。” 睿宗的目光透过轩窗,落在很远的地方。那里有仙霞关的烽火,有少年将军银甲上的清寒月光,还有他再也回不去的建初十九年…… 杨惜静静地坐在榻边,他看着榻上的睿宗阖上眼目,再无声息,眼中泪水盈眶。 他将睿宗递给他的那个紫檀匣子启开,其内盛着一卷玉轴——是一道传位遗诏。 他用颤抖的手指将玉轴展开,看见“太子萧成亭”五字上的墨迹比别处更深几分,像是曾反复停顿描摹,胸口涌起一阵无名情绪。 杨惜走出内室,向在外间等候着的各宫娘娘们轻声道,“……父皇晏驾了。” 丧钟响彻九重宫阙,殿外雀啭鸟啼,日光大盛,杨惜怀抱玉轴,无声地流着泪。 动作间,杨惜发顶的储君旒冕滚落在地上,他弯下腰,伸手去拾时,恍神间,转头望见殿内铜镜反射的冷光里,萧明期站在镜中。 萧明期缓慢地抬起头,颈间的血还在不断往外渗出,朝杨惜露出了一个染血的微笑。 第99章 斧钺哥哥有阿雉这样的美人心疼,就够…… 显德殿的一处檐廊下,杨惜独自坐在石桌旁,指尖轻轻叩击着桌沿,他望着自己面前茶盏上温软的水汽螺旋,眸中思绪翻涌。 独自沉思了一会儿后,杨惜单手支颐,轻声叹了口气。 “哥哥,怎么了?” 一直悄声站在杨惜身后,默默看着他的萧鸿雪从背后拥住了杨惜,将下颔抵在他肩上蹭了蹭,“哥哥有什么烦心事吗?” “……阿雉?” “你来了。” 杨惜回过神来时,已被萧鸿雪揽入怀中,萧鸿雪一个旋身,将杨惜抱到自己腿上坐着,轻轻舐吻起他白皙洁腻的侧颈。 颈上泛起痒意,杨惜被吻得呼吸有些急促,伸臂回抱住了萧鸿雪的腰,轻声道:“方才……谢仆射来过,我和他谈了一点事情,现在有些困惑。” 杨惜望着摆在桌子对面的另一只茶盏,思绪渐渐飘远。 …… 依照《燕武本纪》中的剧情发展,睿宗病薨后,他的皇后魏氏,也就是昭王妃魏书萱的族姐,在萧成亭登基前夕,勾结几位常侍篡改遗旨,发动了宫变,将萧成亭和其母淑妃一起圈禁在宗人府中。 由于萧成亭的二弟萧明期因巫蛊案被诛,四弟萧幼安在宫变中不知所踪,五弟萧松云又尚不足岁,魏皇后自身也无所出,于是,几位常侍决定拥立魏皇后的外甥,也就是昭王妃之子,萧鸿雪的大哥萧淮流为帝,魏皇后改称摄政太后。 萧淮流生性柔懦,是个任人摆布的傀儡皇帝,他刚登基,便听从摄政太后之言,招她的亲兄长,豳州牧魏添入都,拜他为大将军。 这魏添本是屠户出身,一身匪气。入京后,他以大将军名号把持军政大权,私纵麾下军士在长安烧杀劫掠。魏添自己还多次夜宿后妃宫中,甚至曾在圈禁着淑妃和萧成亭母子的宗人府里歇宿过,犯下诸种暴行,无不令人发指。 太子无过被废,宫妃蒙尘受辱,京中一时人心惶惶,朝臣们私下里多有“宦官联合外戚把持朝政”的议论。 但众人都慑于魏添手下那一万长期镇守豳州、能征善战的精兵,一时无人敢做出头鸟。 京中虽有禁军,但大部分是养尊处优的少爷兵,和那一万前后经历大小战役无数,从沙场上浴血归来的豳州军比起来,确实不够看。 最后,是尚书左仆射谢韫与其弟御林军将军谢韬聚兵勤王,以“清君侧”为号,联合大燕各州郡的门阀士族共同讨奸,平定了魏后之乱。 谢韫执剑取魏添首级后,摄政太后自戕,两日后,傀儡皇帝萧淮流也自缢而亡,谢韫亲自捧着帝王衮冕到宗人府去,迎废太子萧成亭还朝。 杨惜自在睿宗病榻前得到那份传位遗诏后,当即便邀谢韫入宫,与他商讨如何提前布局,应对即将到来的“魏后之乱”。 毕竟,他和谢韫,一个穿书一个重生,凭着对未来即将发生的事件的洞悉,是完全可能阻止某些事情发生的。 谁知待谢韫应邀至东宫,杨惜向他讲述完自己的想法后,谢韫只是悠悠地捧着茶盏,漫不经心地回复了一句:“无需应对,由他们去就是了。” 杨惜听了谢韫的回答,看着谢韫面上云淡风轻的神情,愣住了,“无需……应对?” 谢韫放下茶盏,素白的指尖轻轻摩挲着茶盏上的瓷纹,轻笑一声,“殿下以为,魏添一介屠户山匪出身的地方土官,何以在皇城中作威作福这么久?” “……因为,他的胞妹是摄政太后,麾下还有一万战力远胜禁军的豳州军?”杨惜看着谢韫的眼睛,说出了自己的推测。 “摄政太后不似庆平长公主,她在朝中根基不深,空有野心,却无手腕,终究算不上威胁。” “至于……豳州军?”谢韫轻轻吟啄着这个词,嗤笑了一声。 “豳州军的作战能力确实优于御林军、金吾卫这样的禁军,但是,禁军也没有柔弱到不堪一击、任人摧折的地步。” “所有人都知道是魏氏兄妹勾结阉臣,僭窃皇位,行大逆之事。但魏添入京之初,烧杀劫掠无恶不作,百官却皆缄口不言,无人站出来阻止……殿下猜猜,这是为什么?” “难道朝中百官,皆是懦夫吗?” 谢韫眼含笑意,不待杨惜回答,便接着说了下去,“我等之所以一开始无人反抗,不是因为无能为力,而是因为……不想。” “不想?” 杨惜听了这话,诧异地看了谢韫一眼。 谢韫颔首,接着道:“欲擒先纵,京官世家其实是有意放任魏添,待他在京犯下诸多暴行后,方才聚兵讨奸,便师出有名了。” “到时,在天下人眼中,魏添荒淫残暴,而京中诸臣都柔弱干净,至于后来聚兵讨伐摄政太后与魏大将军,是因为眼见君主蒙尘,小人篡权,不得已做出的为国为君的义举。” “可事实上,能在京城这样一个满是尔虞我诈、阴谋算计的名利场中,攀上权力巅峰,踏入朝堂之人,怎么可能真的‘柔弱干净’?” “魏添入京以前,百官靠派系党争,靠天子身边的宦官,甚至靠自家送入宫中成为后妃的女儿来争权夺利,魏添来了,便用魏添争斗。” “世人皆以为是魏添霸占长安、篡权专政,京中百官皆被这贼子吓得噤若寒蝉,无人胆敢反抗。” 谢韫轻笑了一声,“事实恰恰相反——自魏添带着他的铁骑踏入长安的那一刻起,魏添就成了被百官争逐的一块油肉。” “殿下现在知道,在萧成亭被魏添关进宗人府,受了足足两个月的凌辱折磨后,臣才与胞弟起兵讨奸,是何缘由了。” “我们的储君受的委屈越是多,魏氏兄妹犯下的罪行越是令人发指,臣等清算、对付起他们这些外戚势力及他们背后的宦官势力的时候,就越是方便轻易。” “上一世,臣表面上以‘讨魏’的名义,聚兵平乱,实则是在利用魏氏兄妹清洗朝堂,排除异己,顺利将谢氏从门阀世家转为真正手握重兵的军阀世家。” “魏氏兄妹刚尝得了窃取来的权力果实的几分甘美滋味,便沾沾自喜,却没想到自己会在权力中心的漩涡中,被臣子们分食得连骨头渣都不剩。” “他们以斧钺杀人,人亦以斧钺杀他们。”谢韫漫不经心地抿了口茶水。 魏后之乱致使长安满目疮痍、生灵涂炭,不过两月间,长安便从世间最温柔富庶之地变成人间炼狱。 有民间画师绘制了《长安六十日图》,记录了魏添及豳州军入京后,长安各处的惨相,在后世流传甚广。 杨惜知道魏添此人荒淫残暴至极,对大燕皇室、长安百姓所犯罪行罄竹难书,却没想到,这所谓的长安六十日,是朝官们有意放任魏添为之,以便自己从祸乱中渔利。 真正无辜受难的,怕是只有长安的百姓,以及淑妃与萧成亭母子等几位皇室宗亲。 想到这里,杨惜只觉一阵毛骨悚然,搓了搓自己发冷的胳臂。 谢韫见杨惜这副反应,轻笑一声,起身走到杨惜身边,按住了他的两肩,“殿下是觉得真相过于残酷,令人难以接受,还是……怕了?” 杨惜平静地和谢韫对视着,静默良久,回道:“……那长安的百姓呢?百姓何其无辜?” 杨惜话音未落,一向温雅持礼的谢韫难得出声打断了他的话,道:“臣原以为,丰乐乡一事,包括此事后来牵扯出的那桩巫蛊案,已经教会了您很多东西。” “过分温柔仁弱,反而会坏了大事。” “听说,殿下因您二弟的死,自责不已,时时梦魇。可是殿下,难道今后每有一个人因您而死,您便要因愧疚而终日消沉颓废吗?” 谢韫转头看向墙边,杨惜重返东宫之后,之前墙边那株掘出了蛊偶的梅树被他下令连根掘起,只留下了一个孤零零的土坑。 “百姓就像野草,是烧不绝,杀不尽的,风一吹,就又连着天长了。可君王却只有一个,殿下。”谢韫收回视线,接着道。 “自高祖建燕以来,天下承平日久,直到近来,豪强兼并,灾年不利,民心已然动荡,赤衣妖盟声势大振,拥趸甚多。” “这把火迟早会烧起来,至于,会烧到谁身上……殿下,您希望是您,是世家,还是即将发动祸乱的魏氏兄妹?” “待祸乱发生,百姓的仇恨将被彻底点燃,魏氏兄妹会成为人人恨不能生啖其肉的虎豺。” “而您与谢家,方可不动声色地巩固地位。” “如果连这初步的决心都拿不出,殿下以后要坐上的那个位子,更是要面对这世间最可怕的鬼蜮人心。” “殿下,”谢韫笑着探手,抚了抚杨惜的侧颊,“您可以不够狠,但至少……要够听话吧?” “若有才能主见,您做一代贤君自然很好,若是没有,退而求其次,做一个肯乖乖听话的,形式上的傀儡君父,也无伤大雅。” “萧成亭他既无才德,人又桀骜不听话,这才是臣前世废了他,改扶昭王世子的原因。” “臣和您说句实话吧,殿下,臣本来没有考虑过给您第二条路的。” “但这一世不一样,璞儿他喜欢您,他还对臣说,愿终生以臣仆身份追随您,绝不会行僭越之事。” “臣仍愿意倾全族之力扶持殿下,已是臣看在璞儿的份上,做出的最大的宽容与让步了。” “外戚与宦官,历来都是帝王的两大心腹之患,这场魏后之乱却可以让您一下子彻底清除自己登基路上的阻碍,让谢家巩固天下第一大族的地位……甚至,还能引得魏皇后与庆平长公主鹬蚌相争,我们坐收渔翁之利,有百利而无一害,何必阻止呢?” “这一世的魏后之乱,还会像上一世那样发生,也必须像上一世那样发生,您听明白了吗?” “璞儿实在是太喜欢您了,所以臣很希望臣今日说的话,殿下都听进去了,别再像上回丰乐乡那样,教人为难啊……殿下。”谢韫顿了顿,笑眯眯地攥起了杨惜的下颔。 “这是场各取所需的合作,臣希望殿下不要阻碍臣取得臣想要的东西。” “您也不想步萧成亭的后尘,被两度打入宗人府吧?” “殿下再好好想想吧,臣先告退了。” 谢韫松开手,云淡风轻地朝杨惜拱手作礼,转身离去了。 …… 杨惜收回思绪,眸中愁绪深重,他转脸看着萧鸿雪,轻声道,“阿雉,哥哥可以拜托你一件事吗?” 萧鸿雪怔了一下,笑着应道,“哥哥直说就是,依阿雉和哥哥的关系,不必如此拘礼。” 杨惜附到萧鸿雪耳边,轻声说了一段话。 萧鸿雪闻言沉默了须臾,然后伸指替杨惜抚平了他因为忧愁紧蹙的眉头,回道,“好,哥哥。” “只要是哥哥想要的,阿雉都会为你做。” “只是……哥哥,”萧鸿雪顿了顿,“阿雉不想看你忧愁皱眉的模样,想看你笑。” “哥哥总是对谁都很好,可是什么时候多心疼心疼自己呢?” 萧鸿雪将杨惜轻轻按倒在桌面上,俯身吻了吻他的唇角,眼中满是心疼与怜惜。 杨惜愣了一下,笑着摸了摸萧鸿雪柔软的后脑,回吻了他,“这不是有阿雉在心疼哥哥吗?” “哥哥有我们阿雉这样的美人心疼,就够了。” 杨惜故作轻佻地摸了摸萧鸿雪的下颔。 萧鸿雪脸颊微微泛红,正要说些什么时候,身后忽有脚步声响起,他转头望去,看清来人是谁后,陡然攥紧了杨惜的手。 “见过两位殿下。” 一身女官着装的流霜笑着朝杨惜和萧鸿雪行了一礼。 杨惜站起身,正要招呼流霜过来一同议事时,萧鸿雪却倏地从背后将杨惜一把揽入了怀里。 萧鸿雪贴放在杨惜腰侧的手用了极大的力道,几乎是将杨惜整个人紧紧地嵌在了自己的怀里。 然后,萧鸿雪将下颔抵在杨惜的肩头,撬开杨惜的指掌,与他十指相扣,似是在借此宣示主权。 “免礼啊……皇、嫂。” 萧鸿雪揽着杨惜,看着流霜轻笑了一声,一字一顿道。他的语调漫不经心,杨惜却从中听出了一股咬牙切齿的意味。 第100章 宫变“……这样才是真偷情吧?”…… 杨惜安抚地摸了摸萧鸿雪的头,而流霜见萧鸿雪面色不善,怔了一下,反应过来他应该是在介怀自己与太子假成婚一事,掩唇轻笑,道: “世子殿下折煞奴婢了,奴婢出身北衙,现为太子影卫,太子妃的名头不过是为了方便履行护卫职责,掩人耳目罢了。” “奴婢当不起世子殿下这句‘皇嫂’,也请世子殿下放心,太子殿下他只钟情于您,为了您,他在先帝陛下面前跪了整整一夜,都不曾服软认错。” 然后,流霜缓步行至杨惜身前,向他汇报道:“殿下,您吩咐奴婢的事,奴婢已经联系好贺中郎将和北衙的师兄妹们,介时奴婢会邀各宫娘娘和玉奴公主一同出游,上山礼佛,借机将他们留在佛寺之中,远离宫禁,协同金吾卫将她们保护起来。” 魏添入京后,多次歇宿后妃宫中,后妃们蒙尘受辱,这在书中只是一笔带过的叙述。 但杨惜难以想象,昔日风光无限的天子后妃,一朝被外臣肆意折辱,会感到何等的屈辱与恐惧,因此,他想要尽可能保护好她们。 杨惜从流霜口中听见“玉奴公主”四字时,怔住了。 萧明期因巫蛊案被处死后,他曾在宫道上偶遇萧成碧,许是因为胞兄之死,萧成碧对杨惜再也不复昔日的亲昵,看向他的眼神只剩下了难以言说的复杂与疏远。 想到这里,杨惜有些怅然地叹了口气,朝流霜点了点头,道:“多谢,有劳你了。” 等流霜退下后,杨惜转脸看着身后脸色阴沉,正焦躁地掐着自己掌心的萧鸿雪,笑了,伸手捏了捏萧鸿雪的脸,“……又吃醋了?” “哥哥冤枉啊,哥哥眼里和心里,从始至终都只有我们阿雉一个人。” 萧鸿雪闻言脸色好转了许多,轻哼一声,道,“喜欢哥哥的人太多,阿雉自然要时时小心防备着,不让哥哥被别人抢走。” 杨惜唇角扬起一抹笑意,故意逗萧鸿雪道,“呀,我们阿雉这就摆出正宫夫人的架势啦?” 萧鸿雪脸颊微微泛红,却也没有出言否认,靠在杨惜耳旁轻声回道,“是啊……而且阿雉这人善妒的很,一看见哥哥和旁人走太近了就不高兴,会想把哥哥锁起来,一边压在身下做,一边逼哥哥说只喜欢阿雉,只想和阿雉在一起。” “哥哥,你怕不怕?” “怕啊,怕死了。” 杨惜笑意盈盈地牵起萧鸿雪的手掌,“那哥哥就只好一心一意地和我们最爱吃醋的阿雉永远在一起了。” “不过,该松开哥哥了吧?阿雉搂得太紧了,哥哥浑身都疼。”杨惜以一种温和的口吻与萧鸿雪商量道。 “……不想松。”萧鸿雪恋恋不舍地咬了咬杨惜的脖颈,依然维持着拥抱杨惜的姿势,不过力道放轻了许多。 “带你去个地方。” 然后,杨惜自然地牵起萧鸿雪的手,带着他朝显德殿内的一处院落走去。 萧鸿雪任由杨惜牵着自己,暗暗与杨惜扣紧了十指。 很快,杨惜停下了脚步。萧鸿雪望着眼前书着“碧梧院”三字的木匾,难得有些恍惚。 “想进去看看吗?”杨惜笑着吻了吻萧鸿雪的脸颊。 萧鸿雪颔首,两人便一道走进了内殿。 萧鸿雪看着与自己离开时陈设布置毫无变化的寝殿,想起自己与杨惜最初的撩拨试探、殿前与贺萦怀交手、因自己不肯用药而吵架争执、雪夜相拥而眠……许多回忆霎时涌上心头,一时很是感慨。 “……这里好像没什么变化。” 萧鸿雪看着在空气中浮动的细尘,语气很轻,手却不自觉将杨惜握得更紧了些。 “就是,现在和哥哥单独来这里,有一种……像是在和哥哥偷情的感觉。” 杨惜愣了愣,捏了下萧鸿雪的手,笑了,“……偷情?” “嗯。”萧鸿雪点了点头,将门扇合上,然后揽着杨惜的腰将他抱起,放在殿内的书桌边沿上坐着。 萧鸿雪站在桌前,两手撑在杨惜腿边,将他整个人都笼进了自己怀里。 “好怀念啊……哥哥。” 萧鸿雪搂着杨惜的脖颈与他耳鬓厮磨了一阵,自杨惜的脖颈一路细密地亲吻到锁骨,在杨惜锁骨处咬了一口,用劲儿有些重,留下了一枚鲜红的印。 杨惜轻轻喘着气,因吃疼嘶了一声,萧鸿雪用指腹轻轻抚挲着自己在杨惜锁骨处留下的红印,满意地笑了,“哥哥,你还记得去年除夕吗?” “现在回想起来,其实阿雉很早就对哥哥动心了吧……哥哥在的那夜,阿雉坐在书桌前,就读不进去书了,满脑子都是哥哥的面影。” “而且,阿雉那夜就没忍住,偷偷亲了哥哥,还……”萧鸿雪凑到杨惜耳边,说完了剩下的话。 “哥哥好狡猾,当时阿雉用手帮哥哥纾解,辛苦得手都要举不起来了,哥哥却只是亲了阿雉一口,便把阿雉打发了。” 杨惜毫无关于那晚的记忆,听萧鸿雪这么说,也很是惊异,略怔了一下,便笑意盈盈地回复道:“那……阿雉想让哥哥现在还回来吗?” “只要阿雉想要,哥哥用嘴、用手、用腿,或者用这里还……都可以。” 杨惜语调蛊惑,轻轻牵着萧鸿雪的手,引着萧鸿雪依次抚挲过自己的唇瓣、掌心、膝头,最后停在腰背上。 萧鸿雪明显愣住了,这个素来冷淡平静的人难得面颊有些发烫,烧起一片烟霞似的绯色,他喉头发紧,嗓音沙哑道:“……哥哥这是在勾引阿雉吗?” “嗯。”杨惜点了点头,伸手抚了抚萧鸿雪的脸颊。 “看来是真的很有用了……哥哥这还是头一回见我们阿雉这么害羞的模样。” “很可爱。” 杨惜附在萧鸿雪耳边说道,话毕,杨惜便按着萧鸿雪的后脑将他往前带,吻住了萧鸿雪的双唇,与他激烈而急促地缠舌交吻起来。 亲完以后,许是因为近日精神高度紧绷,忧思太重,此刻在爱人怀中难得安心放松下来,杨惜的眼皮渐渐变得沉重,困意如潮水袭来,偎在萧鸿雪怀里,睡着了。 萧鸿雪听着杨惜清浅均匀的呼吸声,有些失笑,轻声道,“……哥哥还是好狡猾,才说完要还给阿雉,将阿雉撩拨得心醉神痴后,竟然就直接在阿雉怀里睡着了。” 萧鸿雪坐到书桌前,解下自己的外袍披在杨惜身上,将杨惜轻柔地抱在自己怀里,安静认真地凝望着他的眉眼。 午后的天色渐渐变得昏沉,阴风呼啸,忽有一道闷重的鸣响在头顶炸开,萧鸿雪猛地抬头一看,一道紫色雷电划过天空。 风雨欲来——- 宿命的一天终于到来,杨惜登基前一日,宫闱生变,魏皇后勾结几位常侍,拿出了一份新的“遗诏”,下令将淑妃与太子关进宗人府中。 萧淮流作为政治傀儡被扶上帝位,魏皇后改称摄政太后,而豳州牧魏添和他的豳州铁骑,已经踏上了前往长安的路途。 一切都与《燕武本纪》中记载的那场魏后之乱如出一辙。 但一定也有什么不一样了。 被押往宗人府的路上,杨惜一边面色平静地安抚着惊惶泣涕的淑妃,一边和人群中的北衙影卫们点头示意。 行至宗人府门前时,杨惜看见了早已等候在此的谢韫和萧鸿雪。 谢韫淡淡地看了杨惜一眼,便收回了视线,没什么反应。而萧鸿雪看着杨惜头发披散,被戴上囚犯佩戴的束枷,神色极其阴晦,焦躁地抚挲着自己腰间的剑柄。 杨惜安抚地朝萧鸿雪笑了笑,蠕动嘴唇,用唇语和萧鸿雪道,“没关系,记得哥哥交代你的事。” 宗人府的漆红大门彻底合上了。 而长安城门洞开,迎大将军魏添入京。 自高祖建燕后,数百年以来,战火至多只在万里之遥的边疆烧起,身处京畿腹地的百姓承平日久,以至于“祸乱”二字早就像是遥远的传说一般,让人有些难以相信它竟是真实存在的。 鼙鼓声动地而来,长安沿途各地皆望风而降,竟没有对魏添麾下豳州铁骑的兵锋形成一丝阻滞。 豳州军以魏添为首,这位州牧年轻时是肉屠,还曾做过盗马的营生,因为在先帝平豳州叛乱时立下汗马功劳,才被封了州牧。 由魏添募练的豳州军会是何等风貌,可想而知。与其说是军队,不如说是一个穷凶极恶的土匪集团,有魏添的纵容和默许,他们一路上烧杀大掠,淫人妻女,夺人财物,途径之处,百姓死伤不可胜数。 长安一带的百姓只得四处流亡逃难,有民间才女在逃亡路上,望着日渐沦陷的京畿大地,写下“马边悬男头,马后载妇女。出门无人声,豺狼号且吠”的血泪诗,悲愤控诉魏添的暴行。 被新帝拜为大将军的魏添倚恃胞妹摄政太后的威权,把持朝政,朝野上下人心惶惶。 魏添为人飞扬跋扈,出行在外执天子节钺,带兵抢掠财物,火烧前朝古楼,还任军中饲养的猛兽咬死宫人,以此取乐,满朝文武皆敢怒不敢言。 虎狼入京,不仅百姓受难,最后还累及了皇室。 淑妃与太子被幽禁宗人府中,摄政太后让他们整日服苦役,浣衣扫地,清洗马厩,做尽一切下人做的活计,以此羞辱他们。 魏大将军入京后,在宫内设鸿门宴,将庆平长公主及其子贺兰月骗入局中,昔日养尊处优的长公主竟被逼得当众装疯卖傻才得以脱身,贺兰月更是为了在斧钺下护住母亲,在打斗间被魏添废了一只眼,好在后来被陪侍在新帝身边的昭王世子救下,保住了性命。 这日,宗人府中。 杨惜坐在木桌前,轻轻抚挲着手上因白日劳作而留下的道道细小伤口,望着窗外发呆。 虽然对被关在宗人府很有经验并不是一件很光彩的事,但杨惜这次进宗人府,心态上已经平和了许多,在劳作的间隙,还能劝慰淑妃,把淑妃照顾得很好。 他们母子俩一同在宗人府内待了几日,杨惜便寻到机会与贺萦怀带领的一小队金吾卫里应外合,将淑妃秘密护送出去了。 杨惜每想起《燕武本纪》中淑妃受魏添欺辱后,在宗人府内投井自尽的凄凉下场,便觉得胸口闷得难受。他早在心中暗暗发誓,无论如何,他一定会将淑妃护好。 淑妃被送走翌日,宗人府看守发现人不见了,正要上报时,杨惜放下清扫工具,悠悠行至他们身前,道,“本宫乃大燕太子萧成亭,国贼矫诏,擅将我与母妃废位,关入宗人府。” “本宫会老老实实待在此处,只是,恳请诸位放过我母妃,她只是一介无辜妇人。” “若上面问起,诸位说她在祸乱中失散了即可。若诸位肯卖本宫这个面子,本宫定不会忘记各位今日的恩情。” 看守们起初还很犹豫,藏身在暗处的北衙影卫与萧鸿雪派来暗中保护杨惜的王府府兵突然现身,将匕首轻轻抵上了他们的脖颈。 恩威并施之下,看守们还是对此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这时,桌边的烛火随夜风轻轻晃动了一下,杨惜收回思绪,望向门扇,唇角扬起一抹笑。 “阿雉。”杨惜站起身,轻声唤了一句。 下一刻,门扇被推开,萧鸿雪挟着一身细碎的清雪和月色踏入房内,一把将杨惜揽入了自己怀中,紧紧抱着他,“哥哥……” “哥哥,阿雉依照你先前所托,组织府兵救济了许多流民百姓,今日还在宫中救下了靖北侯世子。” 萧鸿雪将头埋在杨惜颈窝蹭了蹭,接着道,“近日都忙得有些晕头转向了,实在辛苦,哥哥打算怎么奖励阿雉?” 杨惜笑着摸了摸萧鸿雪的头,“我们阿雉这么乖,自然是要什么给什么了。” 杨惜话音刚落,萧鸿雪就轻轻攥着他的手腕将他抵到榻前,眸中是翻涌的欲色,“那阿雉想要哥哥。” 杨惜没有挣扎,望着萧鸿雪轻笑了一声。 “哥哥笑什么?”萧鸿雪认真地看着杨惜的眼睛,有些疑惑。 “笑……这样才是真偷情吧?” “哥哥还挺有福气啊,有这么大个美人每夜都不辞辛劳,越过重重宫禁,来和哥哥私会。” 杨惜伸手摸了摸萧鸿雪昳丽的眉眼,笑着打趣道。 “福气?” 萧鸿雪轻轻捧起杨惜的双手,看着他因劳作而布满细小伤口,变得很是粗粝的掌背,满眼心疼,语调中带着些怨气,“哥哥都这样了,还福气呢……” “哥哥,如果受不了的话……阿雉可以想想办法,直接杀了魏添。” “依谢仆射的说法,时机还未到,你与新帝关系特殊,时时被魏氏兄妹盯着,千万不可妄动。” “而且我也没这么娇贵,不疼的。”杨惜笑眯眯地回握住了萧鸿雪的手。 “有北衙影卫在暗中盯着,也没人敢过分欺凌,我就是做些很普通的活计,谢仆射让他府上幕僚写我在宗人府‘受尽折磨,其苦万状’,我还觉得实在夸张……” “对了,阿雉方才不是说……想要哥哥?” 杨惜主动伸臂环住了萧鸿雪的脖颈,“哥哥给你。” 谁知萧鸿雪深吸一口气,用力回抱住了杨惜,声音闷闷地回道,“算了……哥哥白日辛苦,晚上还要被阿雉折腾,阿雉心疼哥哥,舍不得。” “阿雉再抱会儿哥哥就走,等事情都过去,阿雉再找哥哥好好把奖励补上。” “好。”杨惜笑着吻了吻萧鸿雪的眼睫。 100-110 第101章 马车试试在颠簸的马车上……是什么感…… 两月后,大将军魏添于将军府大摆筵席,在离席更衣时遇刺。 刺客是朝中一名出身寒门细族的文官,名叫李永。 李永眼见魏添纵着麾下豳州军在长安烧杀劫掠,无恶不作,长安百姓因这场祸乱流离失所,他素来只执毫笔与文书的手第一次挥弄起刀刃,可惜刺杀失败,他被魏添当场擒获。 魏添勃然大怒,命人将李永五花大绑丢回席间,当众质问他为什么要刺杀自己。 李永笑了,轻蔑地望着魏添道,“你本来只是一个市井屠猪辈,靠着陛下的恩泽才升上高位的,陛下才宾天不久,你便伙同自己的皇后胞妹勾结阉臣,废了储君,把弄权柄,行尽国贼篡逆之事!” “如今全长安无人不想生饮你血、生啖你肉,我李家受陛下深恩,只恨不能亲自手刃你这个畜牲不如的奸贼!” 听了李永的回答,被气得目眦欲裂的魏添揪着李永的颈子,将他拉到长安天桥上,绑在石柱上示众,并一边凌迟他,一边将他的肉喂给自己饲养的四条黑犬。 被生生砍断四肢,全身血肉都被剐碎的李永却仍然对他大骂不止,狂怒的魏添便直接用铁钩钩断了李永的舌头,在李永撕心裂肺的惨叫声中问他:“现在呢,你还能骂吗?” 李永满脸是血,血水呛入他的喉腔气管,咳嗽不断,却仍含糊不清地骂着魏添逆贼,一直到断气。 文人傲骨,至死不折。 围聚在天桥下的民众与官员们都被这骇目惊心的一幕深深震撼了。 几日后,以李永的死为发端,尚书左仆射谢韫与其弟御林军将军谢韬聚兵勤王,深受感召的长安官军纷纷依附,推谢韫为讨魏盟主。 很快,魏添麾下几位最得力的党羽被一一肃清,躲在太后宫中的魏添为谢韫亲手所杀,人心涣散的豳州军落荒败走,退路却被一手执长剑、银发雪衣的少年切断。 摄政太后眼见军势渐衰,仓惶自戕。新帝本欲自缢了断,被昭王世子及时拦下后,他自脱帝王衮冕,披着一身素衣,被昭王世子护送出宫,再也没有人见过他- 宗人府内,杨惜与明月相对而坐。 “现在全长安都恨不得把所有与摄政太后有些亲缘的人生吞活剥了,惜惜,我来和你道个别,回去之后我就把死遁丹用了。” “这就走了吗?明月,你以后有什么打算?” 杨惜闻言,鼻头有点发酸,认真地望着明月。 “打算先找个山清水秀的地方躲起来,花死鬼老公的遗产,等花光了就靠卖你和萧鸿雪的精装彩色插图话本维持生计,到时候你可不许下旨收缴啊。” “惜惜,皇位和男主都拿下了,晚上睡得着觉吗?前途太光明了根本睡不着吧?” 明月越过桌子,笑着伸手摸了摸杨惜的头,“你要好好的。” “好了,我差不多该走了。” “我送送你。” 杨惜站起身,刚送明月走到院内,便看见萧鸿雪正抱着剑倚在一棵梅树旁发呆,看样子等候已久了。 “你来啦?” 明月快走到萧鸿雪面前,笑着和他打了个招呼,转头看了身后的杨惜一眼。 “去吧,他在等你。” “我走啦。” “你……”萧鸿雪看着明月,蠕动着嘴唇,似乎是想说些什么。 明月往前走去,背对着萧鸿雪,潇洒地摆了摆手,最后,萧鸿雪也只是默默目送明月的背影远去了。 萧鸿雪正望着明月的背影发怔时,杨惜走上前来,伸臂轻轻环住萧鸿雪的腰肢,自背后将他揽入怀里,凑到他耳边问道,“阿雉,事情都做完了吗?” “嗯,阿雉日前带兵阻击了豳州军,叛军全数下狱,听候发落,京中局势基本稳定了,阿雉来接哥哥回家。” 萧鸿雪回过神,偏头搂住杨惜的脖颈,在他颈上落下密密麻麻的亲吻。 “回宫之前,阿雉先随哥哥去趟白马寺吧,哥哥有些放心不下……” 杨惜想到滞留于佛寺内两月的宫妃与公主,即使北衙影卫回报说她们平安无虞,但杨惜始终担忧她们被战火波及,想要亲自确认她们的安危。 但杨惜话音未落,便觉自己的腰被掐了一把。 “哥哥放心不下谁?同样留在佛寺中的……皇嫂吗?” 萧鸿雪轻笑了一声,笑意却不达眼底,眼神阴晦冰冷。 萧鸿雪掐完杨惜的腰后,用指腹摩挲着杨惜的腰侧,用的力道有些大,对此处尤其敏感的杨惜没忍住哼咛出声,浑身颤抖了一下,轻轻按住了萧鸿雪作乱的手。 “夫君都喊了这么多遍,做也做了这么多回了,我们阿雉怎么还是这么没安全感。” 杨惜眼神温柔,伸手捏了捏萧鸿雪的脸。 他看见萧鸿雪颊侧还留有星星点点的血渍与细尘,心知他是刚从战场上下来,还没来得及洗沐便急着到宗人府来见自己,心内一片柔软,用指腹为他轻轻揩拭去了。 “不够。”萧鸿雪哼了一声,伸手轻轻攥住了杨惜的纤瘦手腕,将他往怀里搂得更紧了些。 “阿雉这么没名没分地跟在哥哥身边,与哥哥谈情说爱都只能在暗地里,像偷情一样,不能光明正大,自然很没有安全感了。” “哥哥要每日都喊阿雉夫君,每日都和阿雉做,好不好?” 杨惜听了这话,满眼笑意地看着萧鸿雪,往他颊侧亲了一口,“这也太黏糊了吧,我家小美人原来喜欢黏人的呀?” “好……夫君,求你了,陪我去趟白马寺吧?” 杨惜搂着萧鸿雪的脖颈,凑到他耳旁说道。他语调柔软亲昵,不自觉带了些撒娇意味,听得萧鸿雪眸色愈暗。 萧鸿雪以胳臂环住了杨惜被衣衫勾勒得极清瘦秀美的腰肢,隔着衣料感受着他肌肤的温热柔腻。 杨惜腰上传来痒意,他下意识挣扎了一下,却被萧鸿雪箍着腰搂得更紧了。 “哥哥,别乱动……”萧鸿雪嗓音微哑,将头埋在杨惜颈窝深深地嗅了嗅,然后含住了杨惜的耳垂,吮舐起来,“阿雉这些时日忍得可辛苦了,哥哥不是还想去白马寺么?” “不想待会儿在这被阿雉上到腿软得走不了路,就乖乖让阿雉抱一会儿吧。” 杨惜听了这话,果然不挣扎了,轻轻回抱住了萧鸿雪。 这个拥抱极其绵长,萧鸿雪呼吸间呼吐的热息悉数喷洒在杨惜颈间,杨惜的脖颈与耳垂都被萧鸿雪亲得泛红发烫了,萧鸿雪才恋恋不舍地将杨惜松开了。 “走吧,哥哥,阿雉陪你去。” 萧鸿雪自然地牵起杨惜的手,轻轻撬开他的指掌与他十指相扣,一路牵着他走到马车上。 马车前的厚布帷帘刚放下,开始颠簸起来时,杨惜便觉得眼前一阵天旋地转的,回过神来时,已经被萧鸿雪压在了身下。 萧鸿雪提前将手贴在杨惜的脊背上,以防他被碰疼,杨惜脊背抵着马车底座冰凉的木板,抬头与萧鸿雪对视。 看清萧鸿雪眸中翻涌的欲色之后,杨惜无奈地笑了笑,伸手抚了抚萧鸿雪白皙的下颔,“不是说哥哥乖乖给抱了就不做了吗,怎么还耍赖啊,阿雉?” “只抱哥哥不够……反正是坐马车去,待会儿到了白马寺哥哥要是腿软,阿雉就抱着哥哥进去。” 萧鸿雪笑意盈盈地动手解起了杨惜的衣带,鬓边垂落的银发轻轻扫着杨惜的面颊。 “呀,我们阿雉不仅耍赖,连做完坏事的解决办法都想好了?” 杨惜怔了一下,勾了勾唇,摸着萧鸿雪的头道,“坏孩子。” “哥哥之前上阿雉的时候,还说阿雉是好孩子、乖孩子呢,哥哥。” 萧鸿雪面色不变,眼含笑意地伸舌舐了舐自己水色莹润的唇,有种说不出的蛊惑。 “而且,哥哥就不想和阿雉试试看在颠簸的马车上……会是什么感觉吗?” “阿雉上次和哥哥从丰乐乡回来的时候的,就很想和哥哥试试看了。” “哥哥,阿雉被你上的时候那么乖,哥哥还给阿雉的时候,是不是也要乖一点?” 说话间,萧鸿雪已经将杨惜身上的衣衫解开了,他看着杨惜的胸膛,喉头有点发紧,俯下身,以唇舌包裹住了。 杨惜唇齿间瞬间溢出了一声模糊的哼吟,他纤长的眼睫颤了颤,眼尾的红意弥漫开来,染红了那张清俊的脸,还一路蔓延到耳尖和脖颈。 在萧鸿雪又是哄又是撒娇之下,杨惜已经妥协了,他微微喘着气,用最后一丝理智清醒,挣扎着回复道,“马车壁这么薄,会被听见的……” “要做的话,你待会儿把我嘴捂着点。” 萧鸿雪怔了一下,笑着道,“哥哥是怕自己喘得太大声,被旁人听见吗?” “哥哥,你好可爱。” “不过,哥哥不用担心,驾车的是阿雉的亲卫,绝对忠心。哥哥一会儿,可以放开了喘和哭。” “哥哥,阿雉好想你。”萧鸿雪停下动作,拭了拭自己唇边的水痕,仰头看着杨惜。 “哥哥摸摸看。” “……这里,看一眼哥哥就起反应了,是真的很想哥哥。” “哥哥呢,”萧鸿雪笑着伸手绕到杨惜背后,摸了摸他的后腰,“哥哥这里……有没有想阿雉?” 杨惜面颊发烫,将脸转了过去,没有说话。 “哥哥不说也没关系,阿雉一会儿亲自看看就知道了。” 萧鸿雪也侧着身子躺了下来,自背后搂住杨惜的腰,动作起来。 “哥哥其实更喜欢从后面……吧?”萧鸿雪顿了顿,声音带笑,“每次这样,哥哥浑身都在发抖。” “……我是疼的。”杨惜喘着气,轻声回复了一句。 “哥哥又嘴硬。”萧鸿雪笑着吻了吻杨惜的后颈。 “但阿雉更喜欢正面,因为,想看见哥哥的脸,看哥哥眼神迷离,满脸发红地喘气的样子。” “先这样一会儿,哥哥就转过来,让阿雉看着你,好不好?” 第102章 山寺“哥哥怎么一做完就翻脸不认人了…… 白马寺静卧于群山峰峦合抱之处,山间林木郁郁苍苍,几树野桃夹掩其间——那花开得极放肆,粉瓣灼灼,色泽灿艳,似要燃起来。 杨惜与萧鸿雪一同前往山寺时,山中正下着淅淅沥沥的雨,浓白的雾霭自山谷中浮升上来,旋即又被风吹成急流,吞没了山峦,织成了一片乳白色的缥缈世界。 朱色寺墙外,以青石铺成的台阶上,萧鸿雪正将杨惜横抱在怀中,稳步拾阶而上。 其实杨惜并非清瘦纤细的少年身量,完全是一个正常成年男人的体格,但萧鸿雪抱着杨惜走起路来竟毫不费力,他自山脚下将杨惜一路抱至白马寺门前,仍然气定神闲,不见疲累之色。 但一个男人这样亲昵地抱着另一个男人走路实在少见,山寺外往来驻足的香客们不由得多望了这两人几眼。 感受到他们落在自己身上的异样目光,杨惜将脸往萧鸿雪胸口埋得更深,轻轻攥着他素白的衣襟,以商量的口吻道:“这么多人看着呢……阿雉,放我下来吧?” “……嗯?”萧鸿雪停下脚步,看向自己怀里的杨惜。 “哥哥现在又不想被阿雉抱了吗?” “明明哥哥方才在马车上,被阿雉抱得还挺开心的啊?” “哥哥被阿雉抱着交缠了那么久,都没有推开阿雉,怎么一做完就翻脸不认人了,哥哥?”萧鸿雪语调暧昧,轻轻摩挲了一下杨惜的腰腿。 “……好痒。” 杨惜听了这话,耳尖微微发红,挣扎了几下,萧鸿雪搂着他腰肢的胳臂却纹丝不动,将他完全箍在了自己怀里。 萧鸿雪佯作抱怨语气,接着道,“多抱一会儿都不肯……阿雉给哥哥侍了这么久的寝,才辛苦完,这就要被哥哥推开了,阿雉哪是哥哥的夫君啊,只是哥哥用来满足身体欲望需求的男宠吧?哥哥需要的时候就唤过来,不需要的时候,就踢得远远的。” 杨惜听了萧鸿雪这话,哑然失笑,无奈地摇了摇头,“……又来了。” “这可是我们大燕最‘冷酷无情’、‘心狠手辣’的世子殿下,哥哥哪敢玩弄世子殿下的感情,拿世子殿下当暖床的男宠?” 萧鸿雪轻哼一声,扣紧了杨惜的十指,“哥哥最好是。” “不逗哥哥了,哥哥方才下车时不是说自己腿软,没力气吗?被阿雉欺负成这样,阿雉自然要对哥哥负责啊。” 萧鸿雪笑着吻了吻杨惜的眼睫。 “而且……阿雉也有私心,想将哥哥一直抱在怀里,永远不放手。” 雨仍在下,两人说话间在青石阶上停留得有些久了,萧鸿雪肩上沾着雨汽,有花瓣碎红落在他素白的衣襟上。 杨惜伸出手,打算去拾捡萧鸿雪襟上的落花时,望着萧鸿雪近在咫尺的,被雨水晕洇得如同水墨画般的柔和眉眼,有些发怔。 “……哥哥,怎么脸红了?被阿雉抱着太热了吗?” 萧鸿雪见杨惜双颊泛红,作势要将杨惜放下,在杨惜的腿快要接触到石阶时,杨惜陡然伸臂环紧了萧鸿雪的腰肢,主动钻回了萧鸿雪的怀抱里。 “不是热的。” “是……我们阿雉长得太好看了,把哥哥都看脸红了。”杨惜认真专注地望着萧鸿雪的眉眼说道。 杨惜想了想,补充道:“当然,哥哥也不是只喜欢你的脸,主要还是喜欢你的人,不要多想啊。” “这样啊……” 萧鸿雪闻言勾了勾唇角,心情颇佳地牵着杨惜的手,让他抚弄自己的眉眼,“哥哥摸摸。” “就算只是喜欢这张脸也没关系,哥哥最好一直喜欢这张脸,这样,阿雉便能将哥哥一直留在身边了。” 杨惜伸手捏了捏萧鸿雪的脸颊,“坏小雪,总是用这张脸可怜兮兮地撒娇和使坏,偏偏哥哥还很受用,每次都被这张脸哄得晕头转向,栽了好几回。” “……哥哥是指自己常常在榻上喊停下喊得嗓子都哑了,却还被阿雉哄着多做了许久吗?”萧鸿雪笑意盈盈地摸了把杨惜的后腰。 “你还知道啊。” “哥哥都不知道自己在榻上的风姿有多勾人,阿雉这么喜欢哥哥,只是听哥哥轻轻喘一声就硬得不行,忍不住和哥哥多亲热一会儿,也很正常吧?” “……坏小雪。”杨惜脸颊泛红,轻轻咬了一口萧鸿雪的侧颈。 “嗯,”萧鸿雪一边抱着杨惜走路,一边笑着点头应了,“坏小雪在呢,哥哥。” 山中的白雾不断地涌动着,风声更加呼啸,在西侧山峰上徘徊的雨云笼罩着整座山头,远处不时传来黄莺和画眉鸟的啼声,寺院内的钟磬声在山谷中回荡。 很快,两人走进了寺院中。 萧鸿雪将杨惜从怀中轻轻放下,自然地牵起杨惜的手,带着他走路。 杨惜的手指冰凉而纤细,像一截快要融化的冰凌,萧鸿雪忍不住用手指轻轻摩挲杨惜的掌背,仿佛这样就能将暖意渡给他似的。 正是祸乱弭平之际,惊惶不安的人心正需要借缥缈的外物来寄托,故寺院内香火极其旺盛,往来香客络绎不绝。 萧鸿雪将杨惜小心翼翼地护在身后,照顾着杨惜腿疼,二人走得极慢。 “哥哥要是累了就告诉阿雉。”萧鸿雪目光扫过杨惜微微发颤的腿,低声道。 “好。”杨惜勾唇一笑,回握住了萧鸿雪的手。 谁知行至拐角处时,一个身形极其纤瘦,穿着一袭黑袍的人突然冲出,直直往杨惜身上撞去。 萧鸿雪反应极快,当即侧身欲挡,却见那黑袍人身形诡异地一扭,硬是从萧鸿雪臂弯间穿过,重重撞在杨惜肩上。 这一下用了极大的力道,杨惜被他撞得捂着肩膀痛呼了一声,脸色瞬间白了。 “抱,抱歉冲撞了两位,敝人不是故意的。” 那黑袍人抬起头,萧鸿雪看见他五官异常细瘦浅淡,眼瞳上仿佛结着一层蛛网般的白翳,有种说不出的违和感。 然后,那人赶忙将头埋低,连声道歉,口音略有些古怪。 萧鸿雪冷淡地瞥了他一眼,视线没在他身上过多停留,而是焦急地转头看向身旁杨惜的侧脸,天光透过菩提树叶在杨惜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衬得他的脸愈发苍白。 方才那一下,萧鸿雪明显感觉到这黑袍人是故意的,他眉眼一凛,当即拔剑出鞘。 寒光倏闪,萧鸿雪剑尖已抵在那人咽喉,然后,他冷冷地吐出了三个字:“你找死。” 那黑袍人被萧鸿雪的剑尖抵着咽喉,脸上渗出涔涔的冷汗,他蠕动嘴唇,又连声道歉,称自己真的是无心的。 “……罢了,阿雉,你别动气。” 杨惜伸出手,轻轻攥住了萧鸿雪的手腕,摸了摸萧鸿雪的头,想借此安抚明显变得焦躁暴怒的他。 萧鸿雪的剑尖纹丝不动,从前的经历致使他很善于观察旁人的神色与情绪,他能感觉到眼前这个黑袍人绝非善类,那双眼睛里藏着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 但杨惜的手搭在他腕上,因吃痛而变得有些虚弱的声音让萧鸿雪心头一颤。 “哥哥……”萧鸿雪心疼地搂住了杨惜的腰,将他揽在怀里,然后转头瞪着那黑袍人,眸中杀意未消,“离我哥哥,远一点。” “再碰我哥哥一下,我一定杀了你。” “是,是……抱歉了,两位。”这黑袍人连连鞠躬后退,姿态谦卑得近乎夸张。 他转身离去时,萧鸿雪依然敏锐地捕捉到他唇角一闪而过的诡异笑容,若有所思地望着他的背影。 远离萧鸿雪和杨惜后,那黑袍人缓步走进厢房内,想到方才与杨惜接触时瞥见的他掌背上的蛊纹,倚着门扇低笑了一声。 然后,他以一种特别的异族语言喃喃道:“同命蛊在那两人体内的长势,还不错啊……” 然后,他阖上眼眸,回想起自己临行前,在公主王帐中与公主交谈的内容,将手探向腰间,攥紧了那只盛放着蛊虫的陶盅。 “公主殿下,努尔誓为您报杀夫之仇。” 轩窗内有风吹进来,掀起努尔的黑袍下摆,隐约露出他腰上那副完整的狼头刺青——狰狞的狼首仰天长啸,血红的两眼在烛火明灭间,泛着妖异的光泽- 杨惜和包括淑妃在内的宫妃们嘘寒问暖完,见她们的确都平安无事后,当即命北衙影卫与负责守卫她们的金吾卫将她们护送回宫。 玉奴公主萧成碧全程都只是远远地站在一旁,沉默地看着杨惜与她们交谈。 因为萧明期之死,杨惜对萧成碧的感情很是复杂,有些近乡情怯之意,不敢主动与她搭话。但萧成碧在由金吾卫们簇拥着下山前,路过杨惜身边的时候,很轻地牵了牵他的衣袖道,“多谢。” “……皇兄。” 她这一声唤得极轻,很快就消散在风中了,轻得杨惜有些怀疑她是否真的出声唤了自己。 杨惜怔了许久,眼眶有些酸,旋即对萧成碧勾唇一笑,“和皇兄客气什么。” “皇兄永远是你的皇兄。” 萧成碧脚步顿了顿,没有回头,接着往前走了。 杨惜望着她的背影,正有些怅然时,忽觉自己耳垂边的耳坠被谁轻轻抓起了,转头一看,是一只白胖粉软的小手。 李贵人抱着五皇子萧松云站在杨惜身边,见萧松云一边抓着杨惜的耳坠不放,一边咯咯笑,笑着道:“五殿下爱哭得很,在太子哥哥面前却笑得很开心,看来是很喜欢太子哥哥了。” 杨惜看着粉雕玉琢的萧松云,内心一片柔软,任由萧松云抓自己的耳坠玩,将他自李贵人怀中接过,小心翼翼地抱在怀里。 “…阿…翁。”萧松云看着杨惜,奶声奶气地说出了两个模糊的音节。 “阿翁?” 被弟弟认成父亲,杨惜怔了一下,有些失笑,轻轻捏了捏萧松云的脸蛋,柔声道,“我不是你阿翁。” “我是你兄长。” 然后,他看着萧松云叹了口气,这孩子还这么小,便已经失去了父亲。杨惜心里有些不是滋味,自怀中取出了之前在玉城时秦瓒送给他的那只机关木鸟逗起萧松云来。 萧鸿雪全程都站在一旁,不言不语地看着杨惜和宫妃们说话,这会儿杨惜又逗起弟弟来了,萧鸿雪看着杨惜和萧松云那亲昵的模样,有些吃味,但也没说什么,只是烦躁地薅着身旁的花树。 待杨惜将萧松云交还给李贵人,此地的宫妃们皆下了山后,再也忍不住的萧鸿雪倏地走上前去,自背后将杨惜紧紧地搂进了自己怀里。 萧鸿雪将下颔抵在杨惜颈窝处,伸出手指轻轻捻弄着杨惜耳垂边的珠坠,语气平静道,“哥哥方才用来逗五皇子的那只木鸟,做得还挺精妙的。” “是吧?我也觉得无双的手很巧……” 杨惜一下没反应过来,当即应道,话音刚落,他的脖颈便被萧鸿雪重重地咬了一口。 “哥哥……这个无双,又是哪位啊?” 萧鸿雪掐了一把杨惜的腰,然后靠在杨惜耳旁吟念着无双的名字,轻笑了一声,脸上的笑容温柔到显得有些瘆人。 “他送给哥哥的东西,哥哥竟然随身携带着,想来哥哥一定是……很喜欢他吧?” 第103章 长安杨惜听了萧鸿雪这话,笑…… 杨惜听了萧鸿雪这话,笑着转头看向萧鸿雪,伸手捏了捏他的脸颊肉,“我们雪儿还真是一只小醋包啊,每天光是喝醋都能把自己喝得气鼓鼓的。” 然后,杨惜耐心温柔地和萧鸿雪解释了一番自己和秦瓒之间的渊源,末了,还轻轻抚着萧鸿雪的脸颊,打趣了一句,“那就是个十岁的孩童,雪儿连他的醋也要吃吗?” 萧鸿雪听完杨惜的解释,脸色并没有好转多少,他没有回答,眯着眼,将杨惜压在墙边,又咬又亲,折腾了他好一阵。 待杨惜被他弄得呼吸紊乱,眼尾发红后,萧鸿雪才恋恋不舍地松开他。 萧鸿雪一边用指腹摩挲着杨惜被亲得愈发水润艷红的唇瓣,一边轻哼道,“哥哥说阿雉连一个十岁孩童的醋也要吃,却不知道在阿雉眼里,哥哥喜欢、疼爱的弟弟还真多啊……多得让阿雉生气。” “哥哥这些……弟弟,”萧鸿雪顿了顿,刻意加重了“弟弟”的读音,接着道,“一个比一个乖巧,一个比一个讨人喜欢,阿雉又能在哥哥心里排到第几位?” “等阿雉年老色衰了,哥哥不就被更年轻的勾走了吗?” 杨惜听了萧鸿雪这番话,沉默了一会儿,然后亲昵地搂着萧鸿雪的脖颈,在他耳旁笑了一声,“雪儿,你真是……好可爱啊。” “我弟弟是很多。” 杨惜心想自己在现世还有个不让人省心的正牌弟弟杨忱呢。 “不过,”杨惜牵起萧鸿雪的手,虔诚地吻了吻他素白的指尖,“夫君只有雪儿一个啊。” “夫君只唤给你听,做也只和你做。” “夫君和那些小毛孩子吃什么醋呢?” 杨惜笑意盈盈从萧鸿雪的桎梏下旋身出来,坐在一旁的长椅上,然后将萧鸿雪揽到自己腿上坐着,又搂着他哄了一阵。 萧鸿雪脸色好转了许多,将头埋在杨惜肩上,嗅着他身上那股暖香,安静地把玩起杨惜垂在背后的墨发。 温存了好一晌,杨惜出声道:“时辰不早了,宫中应有许多事要处理,跟哥哥回宫吧?” 萧鸿雪听了这话,抬头看了杨惜许久,勾唇道,“……哥哥先回吧,阿雉还要在宫外做些事。” “什么事?” “嗯……不是什么重要的事。”萧鸿雪伸指将杨惜鬓边的碎发轻轻拢到了耳后。 杨惜怔了一下,见萧鸿雪不愿意说,也没有坚持追问下去,只是笑着回复道:“好。” “那,晚些时候见,阿雉。” 杨惜撩开萧鸿雪额前的发丝,轻轻吻了吻他的额头。 萧鸿雪回吻了他一下,便站起身,命人取来斗篷。萧鸿雪一边仔仔细细地将斗篷披在杨惜身上,一边叮嘱他下雨山路难行,定要注意安全。 与杨惜在寺门前道过别后,萧鸿雪收起了只在杨惜面前展露的柔软神色,他摩挲着腰间的剑柄,转身向方才杨惜被那黑袍人撞到的地方走去,面上神情阴晦而冰冷- 杨惜坐在回宫的马车上,望着车窗外的景象出神。 从前芳草萋萋的乐游原上如今只余枯草一片,斜阳西下,道旁尸骨如堆,刀痕箭斑看得分明,有秃鹫正在啃食尸体上的腐肉。 一阵春风吹过,杨惜却感受不到一点和煦的暖意,只觉得这风冷得刺骨。 杨惜轻轻攥紧了自己有些发抖的指掌,试图让自己收回视线,不再去看,但他所看见的战乱惨相与西天红日的光芒一同深深地烙入了眼中,挥之不去。 待马车驶入长安街巷后时,杨惜见满城尽悬白幡,心中触动,主动向驾车的金吾卫提出自己要下来步行。 长安的春日,本应是草长莺飞、生机勃勃的时节。可曾经繁华的街市如今却满目疮痍,商铺大半都紧闭门户,空气中弥漫着焦土糊味与血腥气。 细雨如针,杨惜拢了拢下山前萧鸿雪披在自己身上的斗篷,看雨珠顺着檐角滴落,在血洼里溅起暗红的涟漪。 身后的金吾卫递来了一把纸伞,杨惜道过谢后,将伞撑开,缓步朝前走去。 越往前走,眼前的景象就越是触目惊心。 一片断壁残垣间,饿得只剩皮包骨的老乞丐如同老鼠一般蜷缩在角落里,手中攥着一只缺了口的碗,即便有生人路过他,也毫无反应,只是麻木地看着落雨。 几个面黄肌瘦的孩童正在捡拾散落在地上的干粮屑,见到有人来,立刻如惊弓之鸟般,四散逃开。 最后,杨惜的目光落在了蜷在巷尾的那具瘦小躯体上。看模样是个半大的女孩,一身粗布衣裳被血浸透,像块皱巴巴的朱砂绢帕。 她身旁有一滩暗红的血迹,双目紧阖,不知是睡着了还是已经死去。 杨惜顿了顿,艰难地挪动脚步,朝她走去。 走得近了些,杨惜才看清这女孩的双臂竟齐根而断,伤处却仅用一块粗麻脏布潦草地缠捆着,往外露出几束染着褐红血迹的干枯稻草,两只空荡荡的袖管随风飘动。 她就那样静静地蜷在墙根儿,像是一个被人遗忘的、灰扑扑的小稻草人。 杨惜看着她以稻草做成的纤小手臂,只觉得一阵头晕目眩,心脏钝疼,耳边传来尖锐的鸣响。 魏添祸踞长安,纵着麾下兵士在长安烧杀劫掠的六十多日,被后世史官概称为“京城流血夜”。 这“京城流血夜”是长安人民的伤痛,更是大燕建国以来最大的国耻。 长安难“安”,在天子脚下,竟有数万柔弱无辜的百姓被肆意蹂躏、折磨。有人说,这正是盛世渐颓、乱世将至的预兆,是一个王朝走向衰亡的标志。 虽然早有心理准备,但当杨惜真的直面流血夜后百姓的苦难与惨相,仍觉得眼前发黑,站都有些站不稳。 他被打入宗人府之初,有拜托萧鸿雪尽力救济受难的百姓流民,但长安人口众多,魏添入京后又搅得京中大乱,总有难以顾及周全之处。 那些没能得到救助和庇护的,便被历史的车轮无情碾过,化作一滩齑粉,他们的绝望哭声和无助呼喊,俱被扼断在豳州乱军冷亮的刀斧之下。 看着面前奄奄一息的女孩,杨惜深吸一口气,自怀中取出绢巾,蹲下身,想要为她拭去颊边的灰尘与血渍。 在他的手快要接触到那女孩的脸颊时,那女孩突然睁开眼,见有人在自己身前驻足,仰起脸看着杨惜: “大哥哥,你能不能……” 女孩双眸黑亮,蠕动着自己干裂的唇,轻声道。 杨惜以为这孩子可能是饿了渴了,还不待她说完,便吩咐身后的金吾卫取干粮和水来,谁知那女孩竟摇了摇头,接着道:“谢谢哥哥,但不用给我吃的和水,太浪费了,你能不能给我个痛快?” “……什么?”杨惜愣住了,诧异地看着她。 那女孩晃了晃自己的两肩,有几片稻草簌簌落下,她艰难地挣起身,望着杨惜身后的金吾卫腰间的佩刀,眼眸发亮,“能不能,用那个,给我个痛快?” “你……”杨惜只觉自己喉间鲠着块烧红的铁,说不出话,解下了自己身上的斗篷,裹住这女孩瘦小的身躯。 “为什么?” “因为……我好痛呀,哥哥。” 女孩将脊背靠在墙上,朝杨惜苍白一笑。 “也因为,手断了,成了废人,是活不下去的。” 女孩用极稚气纯真的声音诉说着最残忍的事实,杨惜心里很不是滋味,柔声问道: “你……愿意告诉哥哥,发生什么事了吗?” 女孩看着杨惜神色温柔的脸,点了点头,“祸乱来前,我和阿姐一起在绸缎庄里做帮工,爹娘走得早,只我们两个相依为命。我阿姐是远近闻名的绣娘,她靠那双手一针一线地绣织,将我养大了。” “阿姐刺绣时,我常常在一旁缠着她,说等阿姐老了,眼睛看不清了,就换我来绣,我来养着阿姐。” “后来,魏大人入京了,颁行了‘刺绣税’,凡民间织绣之物皆需缴税八成。缴不起的……以肢体抵偿。” “绸缎庄欠阿姐的月钱还没结,便倒了。阿姐只能将绣品藏在家中,想着能不能找机会将绣品卖了换些粮食,结果……被魏大人手下的兵士发现,将阿姐拽出家中,说要砍了她的手。” “手是绣娘的命,阿姐从小就有主意,她望着那兵士,咬了咬牙,悄悄问能不能用陪他一夜,来换自己的手。” “那兵士同意了,只是,自那日以后……”女孩唇色发青,浑身颤抖着,“每夜都有不同的兵士来我们家,闯进阿姐的屋内,欺负阿姐。” “他们送来了够我们吃好久的粮食,可阿姐每日都在哭,一口饭都不肯吃。” “我心疼阿姐,在又有一个兵士敲阿姐的门时,主动跑过去拦着他,哭着举起自己的胳膊,问能不能用自己的胳膊,换阿姐的胳膊,换他们不要再来欺负阿姐?” “那个兵士笑了一下,直接扬刀砍断了我的双臂,然后转身闯入阿姐屋中。” “阿姐见我被砍了胳膊,气红了眼,自灶房拿出刀来,将那个兵士砍死了。” “闻声而来的兵士们说我阿姐疯了,要用火烧死这个疯女人,我想拦着他们,但我连爬起来的力气都没有。” “阿姐在被他们带走前,将我塞进了一只米缸里,她说,她护不住我了,让我自己用米止血,是死是活,全看我自己的命了。” “阿姐走了,就再也没有回来。” “后来……我问街上的人,我阿姐是不是真的被他们烧死了?他们摇摇头,说,不知道。那些兵士烧死了那么多人,你阿姐又是哪一个?” 女孩望着自己还在不断渗血的伤处,呆呆地流着泪。 “我虽然活下来了……却还不如死了。” “哥哥……我做错了什么吗?阿姐做错了什么吗?”女孩突然开口,声音轻得像片落羽。 “我们没有做过坏事,为什么阿姐会被活活烧死,为什么我的胳膊会被砍掉?我很喜欢刺绣,我一直想成为阿姐那样厉害的绣娘,可从今以后,再也绣不了了……” “为什么?” 女孩静静地望着杨惜,有雨珠滴在她睫毛上,这样清澈的眼睛,映出的却是断壁残垣里佝偻的饥民,是金銮殿里那些捧着象牙笏板的虚伪嘴脸。 杨惜觉得心脏仿佛被钝刀划过般,疼得厉害,他将女孩揽入怀中,感受到她瘦小的身体在剧烈颤抖,轻轻拍着她的脊背。 “不是你们的错。” 女孩摇了摇头,自嘲道,“……不对,我想明白了,就是我的错。” “怪我没有阿姐那样挣凭双手生计的本事,怪这张嘴要吃饭,是我拖累了阿姐。” “在逃亡路上,我也问过一个乞丐爷爷,乞丐爷爷说,我们错在自己命贱。” “他告诉我,酒肆掌柜的女儿当众被他们拖出去,掌柜却只能躲在柜台后悄悄哭。粮铺被抢后,粮铺掌柜去京兆尹府告状,结果第二日就被发现吊死在自己家门口。刘铁匠因为不肯给豳州军锻造兵器,豳州军将他生生扔进了炼铁用的火炉……” 女孩声音哽咽,哭得有些喘不上气了,“然后,那位爷爷说,这都是没办法的事……我们这样的人,就是命贱,这一生都是没有办法。” “即便躲得过这一次,还会有下一次,没用的,没投个好胎,怎样都是没有办法。” “你恨长安的官军吗,他们……没有保护好你们。”杨惜垂着眼睛,声音轻弱。 “不恨。魏大人权大势大,他们也没有办法吧?” 女孩迷茫地摇了摇头,脏兮兮的小脸上一双眼睛格外清亮。 ……有办法的。 不是无能为力,而是为了让沸腾的民怨、百姓的怒火与仇恨从高门世家身上转移,烧向魏大将军和摄政太后,所以那些衣冠楚楚的长安官员们精心设计了这个局,有意纵容魏添在长安犯下恶行。 杨惜在心中喃喃道,一阵恶心反胃感涌上喉头,手指深深掐进了掌心。 “……哥哥,我想我阿姐了,你能不能给我个痛快?” 女孩试着仰起身,用手攥住杨惜的袖摆,但她明显还不适应自己已经失去双臂这一事实,残肢撞上土墙,往前踉跄了一下。 杨惜赶忙将她抱起,怀中的女孩轻得可怕,两臂断处渗出的血染红了他的衣襟。 “不说傻话,哥哥带你去治伤。”杨惜摸了摸她的头,柔声道。 “太子殿下,您千金贵体,还是让属下来抱着这姑娘吧?” 跟在杨惜身后的金吾卫见状,当即提出由自己来抱这小姑娘,但杨惜摆了摆手,回绝了。 女孩将脸贴在杨惜胸口,她方才听金吾卫唤杨惜太子殿下,好奇地仰着脸看他,“哥哥,你是太子吗?哥哥这么温柔,那等哥哥当了皇帝,我们的日子是不是就会好过起来了?” 听了女孩这话,杨惜只觉喉头有些发紧,难以回答。 他能说什么呢?说他这个太子也不过是受高门世家操线牵引的政治傀儡?说满朝文武其实巴不得魏添闹得更凶些,好让他们能借机渔利?说他的登基大典就在七日后,而他却连一个无辜女孩的手臂都保不住? 就像谢韫所说的,如果没有绝对的政治手腕,那么他就只能成为一个听话的傀儡君父,他会比前代帝王更仁慈些,但也仅此而已。朝堂上的那些老狐狸,不会给他真正施政的机会。 只要朝廷痼疾不除,世家势力不抑,这样的悲剧就会不断重演,而受难的永远都是最底层的百姓。兴,百姓苦,亡,百姓苦。 “我……会尽力的。”最终,杨惜只能给出这样苍白无力的承诺。 杨惜抱着女孩在残破的街道上行走,每一步都像是踩在自己的良心上。一步一步,鲜血淋漓。 最后,他们来到一间还开着门的药铺前。 杨惜将女孩托付给了这里的老郎中,在堂内静静等候着。半个时辰后,老郎中推开诊室的门,浓重的血腥味扑面而来。 昏暗的油灯下,郎中对杨惜摇了摇头。 “伤口感染得严重,已经没气了。” 杨惜闻言踉跄了一下,艰难地挪动脚步往诊室内走去。 小床上,女孩安静地躺着,像是睡着了。她原本脏兮兮的小脸已经被擦拭干净,身体用一块白布盖着。 杨惜跪在床前,轻轻握住她以枯黑的稻草制成的“手臂”。 这双手,本该拿着针线,绣出繁复美丽的花样;本该在元宵节提着灯笼,在阿姐身边欢笑奔跑。现在却被血水洇透,生出腐蛆。 待杨惜与随行的金吾卫将女孩的尸身妥善安置,回到东宫时,已是入夜。 杨惜独自站在庭中,望着渐渐暗下来的天色。那个女孩倚着土墙,哭着对他说的“我们这一生都是没有办法”的声音,依然萦绕在他耳旁。 “没有办法……吗。” 杨惜手边摆着宫人提前送来的帝王衮服,他抚着自己沾血的衣襟,轻声喃喃道。 这时,贴身伺候他的内侍称心忽地快步走上前来,一边喘着气,一边神色惊惶道:“不好了,殿下,昭王府侍从来报,世子殿下他……” “他怎么了?” 听见“世子殿下”四字后,杨惜猛地回神,当即转身望着称心。 称心清楚这两人的关系很是亲密,答得有些支吾,只道,“殿下,奴婢已经备好出宫的车马,您……” 杨惜见称心这副反应,只觉得手脚冰凉,脑中一阵嗡鸣,什么也顾不得了,转身便朝宫门处跑去。 噗通、噗通、噗通…… 夜风凛凛掠过鬓角,杨惜听见自己的心跳愈发急促,渐渐与脚步声重合了。 第104章 同命真的很难受的话,就咬哥哥的手。…… 半日前,白马寺。 向寺内僧侣打听完,走到那黑袍人所居住的厢房附近后,萧鸿雪刻意放轻了自己的脚步与呼吸,按着剑,缓步搜寻着他的踪迹。 努尔盘坐在厢房内,几线天光自半开的窗棂倾泻进来,照耀着在空气中浮动的尘土与细绒,以及摆放在努尔膝前的一个漆黑的陶盅。 那陶盅表面刻满了繁复的异族符文,在天光下泛着幽幽的青光。 “差不多了。” 努尔低声呢喃着,自怀中取出一把骨匕,然后毫不犹豫地在自己掌心划开了一道豁口,鲜血喷涌而出。 滴答、滴答…… 血珠落入陶盅,发出腐蚀般的“滋滋”声。盅内顿时传来一阵窸窣响动,像有无数细足在爬行。 “定让大燕的太子付出代价……” 努尔嘴角咧开一个笑,露出一排稀疏的黄牙,他双手合十,以一种虔诚狂热的语气吟念了几句咒文,然后将手探入陶盅,掏出一团蠕动着的黑色物体。 ——那是一只足有拳头大小的蜘蛛,长着八只眼目,通体漆黑,腹部布满血红色的纹路,长满倒刺的肢节紧紧缠绕在努尔手腕上。 努尔将掌心血滴在那蜘蛛身上,它顿时剧烈抽搐起来,慢慢变得透明的背部露出里面密密麻麻的、米粒大小的白色虫卵,每颗虫卵中都隐约可见一条细小的黑影在蠕动。 然后,努尔猛地将蜘蛛按回陶盅内,陶罐中的响动骤然加剧,仿佛有千万只虫豸同时苏醒。 他正待进行下一步时,门扇倏地被人自外面推开,一柄剑身莹若霜雪的长剑直直朝着那陶盅掷了过来—— 陶盅碎裂,被长剑穿透身躯的蜘蛛流出了大片绿色汁液,发出痛苦的嘶叫,那声音如同婴儿响亮尖利的啼哭般,令人不寒而栗。 “你……你做了什么?!” 努尔望着站在门边的那人,嘴中发出凄厉的尖啸。 顺着努尔的视线望去,萧鸿雪正抱臂倚着门扇,他看着歇斯底里的努尔,笑了一声,半张脸隐没进阴影里,冷冷地吐出了几个字:“我讨厌虫子。” “尤其是……在暗地里鬼鬼祟祟地动作的。” “你!” 努尔听出萧鸿雪意有所指,狠狠剜了萧鸿雪一眼,他望着自己面前的陶盅碎片和被剑钉在地上,缓慢蠕动着的蜘蛛,心一横,将蜘蛛自剑上取下,一把塞进了自己的嘴中,咽了下去。 吞咽过程中,努尔面容扭曲,额上布满冷汗,几声痛苦的呻吟从他嘴中溢出,“呃啊——!” 萧鸿雪怔了一下,望着努尔,微微蹙眉,走上前来拾起剑,他眼角余光瞥见散落一地的陶盅碎片上刻写着突厥的符文,身体明显僵硬了,“……你是突厥人?” 萧鸿雪看着努尔轻轻笑了一声,原本淡漠的眼中是毫不掩饰的厌恶和浓烈的恨意。 萧鸿雪攥紧了剑柄,呼吸有些颤抖,指节因过分用力而发白,他紧紧地盯着努尔,深吸一口气,就像童年在突厥王帐中刺死慕容伽,割断那头已饥饿多时的雪狼的喉咙一样,毫不犹豫、狠厉决然地扬剑朝努尔胸口捅刺了多下。 努尔发出了撕心裂肺的惨叫,大片鲜血自他胸口喷涌而出,溅上身后的墙面与萧鸿雪的颊侧,衬得萧鸿雪本就如霜似雪的颜容愈发妖异昳丽。 “你……体内也有同命蛊的子蛊,怎么敢这样对待蛊母?” 努尔唇角溢出血丝,声音因疼痛而断断续续的。 “……蛊母?” 萧鸿雪怔了一下,眉心微皱。 依照之前杨惜的说法,杨惜体内的蛊是母蛊,自己体内的蛊是子蛊,他们两人因这对同命蛊性命相牵,同甘共苦。 可如今听这人的意思,方才被自己一剑穿透的那蜘蛛才是同命蛊的母蛊吗? 努尔见萧鸿雪表情僵硬,明显是发现端倪了,唇角扬起一抹笑,“是我们王子殿下深谋远虑,提前留了一手。” “同命蛊的确是我们漠北草原很常见的蛊种,不过,你们体内的那对,却是万里无一的珍稀少有。” “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 “你们体内的那对,是我们草原蛊师在炼制同命蛊的过程中,产生的意外。” “它们并非母蛊与子蛊,而是……两条子蛊。” “两条……子蛊?” “对。母蛊一胎会诞育数百条子蛊,这些子蛊彼此之间没有任何血缘亲情可言,而是像它们的母亲曾在密闭的坛皿中与其它毒虫缠斗、竞争、互相蚕食那样,子蛊们也会为了活命自相啖食,厮杀到只剩最强大的最后一条,再由母蛊亲自饲肉养育。” “在一次炼制同命蛊的收尾阶段,有草原蛊师打开密闭的皿盖,发现其内存活的子蛊竟然有两条,而且并非是因为它们势均力敌,分不出胜负——那两条子蛊一条强壮精悍,一条瘦弱纤小。” “坛皿内没有任何食物,子蛊想要存活,必定会吞吃其余子蛊,但那只强壮的大蛊与那只瘦小的蛊之间,仿佛真的结成了什么手足兄弟的亲缘关系般,大蛊即使被饿得身体虚弱也不吃小蛊,小蛊亦紧紧地偎贴在大蛊身边……” “蛊师在试着分离这两条蛊时,发现匕首划过大蛊的足肢时,小蛊竟然也会痛苦地痉挛起来。” “照理来说,‘同命蛊’原是指子蛊与母蛊性命相牵,子蛊痛母蛊所痛,伤母蛊所伤。但这两条子蛊之间,竟也产生了这样的关联。大蛊受伤时,小蛊也会疼痛。” “不过,这两条子蛊依然受制于母蛊。体内被种下子蛊的人,会受持有母蛊之人操纵摆布。” 努尔阴恻恻地笑了下,接着道:“之前王子殿下在长安平康里遇刺,而大燕的太子竟然能提前得到突厥刺客的讯息……王子害怕大燕太子心机城府深不可测,为了未雨绸缪,王子将那两条关系特殊的子蛊一并赠给了大燕太子,而真正能够操纵子蛊的母蛊则留在了他自己手中。” “从形貌上看,那两条子蛊一大一小,一强一弱,恰好符合母子蛊的特征,故而寻常的医师见了,根本发现不了什么端倪。” 努尔用指腹揩了揩自己唇边的污血,咧出一个笑:“公主殿下让我代她向大燕的太子问好。” “大燕皇帝为了保下受巫蛊案牵连的太子,竟让公主殿下的夫婿当了替死鬼。” “公主殿下说,她恨死他了,血债,必以血偿之!” 本来还算平静的萧鸿雪听见努尔说要对杨惜出手,脸色倏地沉了,攥剑的手掌上青筋显凸,将剑刃往努尔的胸膛内又送进去了几寸,“……你敢!” 努尔在萧鸿雪动作下又吐出一口鲜血,一边颤抖着一边笑,笑得苍白而诡异,“你即便现在杀了我,再将我的尸体剖开将母蛊杀死,也没有用……母蛊在被你重伤前已经被我催动,我还以自己的血肉之躯温养着她。” “……很快,你们两个人,都会五感尽失,慢慢失去视觉、听觉……最后,连神智与记忆也失去,彻底变成痴傻的疯子。” “大燕即将登基的储君和亲王一起疯了,届时大燕必定政局动荡,我突厥便可挥师南下……公主殿下,努尔……尽义了!” 努尔竭力抬眼看着窗外的天色,大喊一声后,青僵发紫的脸便慢慢垂下,彻底断了生气,眼眶里忽有密密麻麻的白色虫豸爬出。 萧鸿雪将剑拔出,以衣袖轻拭着自己颊上的血迹,蹙眉看着努尔的尸身。这时,他身体猛地一颤,胸口处一阵尖锐的疼痛袭来,如同有人将烧红的铁钎刺入了他的心脏。 萧鸿雪闷哼一声,一手不自觉地按住胸口,另一只手则扶着桌沿,以此稳住颤晃的身形。 他能清晰地感觉到,有什么东西正在自己心脏处蠕动,每一次蠕动都带来撕裂般的痛楚。 很快,萧鸿雪只觉得眼中有温热黏腻的液体渗出,眼前的色彩与画面一点一点地坍缩,最后,只剩下一片黑暗……- 杨惜一路心急火燎地赶到昭王府内后,看见御林军将军谢韬一身甲胄未脱,站在萧鸿雪屋外不断以手拭泪,谢韫则站在一旁安慰他。 杨惜结合方才称心支支吾吾的反应,顿感不妙,他深吸一口气,迈入萧鸿雪的卧房后,眼前的景象顿时让他只觉一阵气血上涌,两眼发黑,差点没站稳。 萧鸿雪一头银发披散,眼上覆着白绡,绡纱上不断有血洇出,他宽大的寝衣被夜风吹动时,可见其身上伤痕遍布,浑身是血。 神色焦急的侍从与婢女们在卧房内不断进进出出,而萧鸿雪虽面有痛苦之色,依然只是静静地坐在榻上,一声不吭。 素来散漫从容的杨惜再顾不得什么仪态,也不在乎有旁人在场了,当即快步走到榻沿,小心翼翼地握住了萧鸿雪的手。 “……阿、阿雉,这是怎么了?” 杨惜心疼得不行,声音是抑制不住的颤抖,他将萧鸿雪轻轻搂入怀中,用发抖的手指轻轻抚过萧鸿雪的脸颊,“怎么会伤成这样?” 突然听见杨惜声音的萧鸿雪明显很是慌乱,他凭感觉摸索着,将杨惜轻轻推开,转过身去,背对着杨惜,声音里带着颤抖的哭腔,“阿雉这样很难看……哥哥,别看我,好不好?” “阿雉不想让哥哥看见阿雉这副模样。” 话音刚落,萧鸿雪胸口又突然涌起一阵剧烈的疼痛。虽咬牙强撑着,却依旧控制不住身体的颤抖。 杨惜看着萧鸿雪发颤的背影,心脏一抽一抽地疼,轻轻坐上床榻。 然后,杨惜小心翼翼地从背后环住了萧鸿雪的腰,将他揽进了怀里,仿佛这样就能分担他的痛苦。两人的身体都在剧烈颤抖,冷汗交织在一起。 萧鸿雪心中一直紧绷的弦,在旁人面前竭力维持的镇静模样,在听见杨惜的声音后,都尽数溃不成军了。 “哥哥……我疼。” 萧鸿雪脸色发白,将脸贴在杨惜胸口,声音发抖。 杨惜轻轻摸了摸萧鸿雪的头,然后悄悄伸手揩了一下自己的眼泪,压抑着自己声音里的哭腔,尽可能平静地问道,“阿雉愿不愿意告诉哥哥,这是怎么了?” “为什么眼睛伤成这样,为什么浑身是血?” “……哥哥哭了?” 萧鸿雪听出杨惜的声音在发抖,怔了一下,举起衣袖,摸索着凑到杨惜脸边,温柔地捧起他的脸,擦去他的眼泪,“哥哥别哭,阿雉听着好心疼。” 杨惜闻言,愁眉紧蹙,轻轻握住了萧鸿雪纤白的手腕。 “哥哥记得那个在白马寺中撞到你的黑袍人吗?阿雉总觉得那个人很诡异,怕他想对哥哥不利,所以……哥哥走后,阿雉单独去见了他。” 萧鸿雪将头埋在杨惜的颈窝,缓缓地讲述起在寺院中发生的事。 听罢萧鸿雪解释后,杨惜沉默了一晌,嗓音沙哑地问道:“……阿雉会变成这样,是因为同命蛊?” 萧鸿雪点了点头,害怕杨惜会内疚自责,当即接着道:“不是哥哥的错,是突厥人阴猾狡诈。” “身上的伤是因为眼睛看不见后,下山时磕碰很多,看着吓人而已,哥哥别担心。” 杨惜伸手抚了抚萧鸿雪苍白清瘦的脸,见他这个时候还在安慰自己别担心,叹了口气,“……哥哥看见阿雉受伤,比自己受伤还疼。” 然后,杨惜又察觉到有些不对,“如果是因为同命蛊的话,那我为什么没事……那蛊师应是冲我来的啊?” 话音刚落,杨惜便猛地意识到了什么。 他想起了在梦中与楚玉秋的魂识见面时,楚玉秋告诉他的,那片“心鳞”能够使心抵御外物干扰与影响的效用。 所以,自己没事,是因为心鳞阻断了大蛊与母蛊之间的感应吗? 杨惜还没回神,萧鸿雪便因为过分疼痛,伸指拽开胸前衣料,极用力地刮挠起自己的心口,仿佛要把里面的东西挖出来。 他动作间,杨惜这才看见萧鸿雪的胸膛早已被他自己抓挠得鲜血淋漓了,血红的伤口在他雪白的肌肤上显得分外骇人。 “不可以挠。” 杨惜很是心疼,轻轻攥住了萧鸿雪的手,然后,他将自己的手腕递到萧鸿雪唇边,语调温柔道: “真的很难受的话,就咬哥哥的手,别伤害自己。” 因为蛊毒发作得厉害,胸口传来噬心的剧痛,萧鸿雪难以自抑地对着杨惜的腕口咬了下去,杨惜闷哼一声,毫不挣扎,温柔地抚摸着萧鸿雪的发顶。 萧鸿雪顿了顿,伸舌轻舐着自己在杨惜手腕上咬出的点点血印,但他到底没舍得继续咬下去,硬逼着自己退后,将自己的身躯蜷缩在榻上的一个小角落里。 第105章 笨蛋“哥哥,我想要……”…… 杨惜见萧鸿雪将自己蜷成了一小只,疼得满脸冷汗,发丝被汗水粘湿,紧紧地贴在颊侧,心口顿时堵得难受,动作极轻地伸臂,将萧鸿雪整个人抱进了自己怀里。 “阿雉,没事的,不用忍,”杨惜一手轻柔地抚着萧鸿雪的头,另一只手再度凑到了萧鸿雪唇边,“只要这样能让你好受一些,怎么咬都可以。” 萧鸿雪闻言,伸手摩挲了一下自己颈上那道见证了他与杨惜之间误会仇怨的红疤,摇了摇头,蠕动着因疼痛而发白颤抖的嘴唇回道,“不可以……阿雉说过的,绝对不会再伤到哥哥。” 然后,萧鸿雪将脸轻轻靠在杨惜胸口,静静地嗅闻着他身上的气息。 萧鸿雪的脸很烫,这还是杨惜头回从体寒虚冷的萧鸿雪身上感受到这种烫得灼人的温度,杨惜怔了一下,当即探手去摸了摸萧鸿雪的额头,和自己额头的温度比照了一下,果然烫得惊人。 杨惜抚着萧鸿雪的额头,眉头紧蹙,“阿雉,你额头很烫,是不是发高热了?” “没关系的,哥哥不用担心。” 萧鸿雪仰起脸,冲杨惜露出了一个很是苍白的笑,声音轻得像烟气。 “……再捱一捱,等蛊毒发作的劲过了,就会没事的。” “哥哥在这儿多陪阿雉一会儿就好,”萧鸿雪手摸索着,搂住了杨惜的脖颈,吻了上去,“一会儿就好了。” 杨惜听了萧鸿雪这语气轻飘飘的话,沉默了一晌,神色复杂地看着萧鸿雪,用指腹轻轻摩挲了一下他的唇瓣。 “……没关系?” “阿雉,你以前生病受伤的时候,也是这样吗?” “明明痛得不行,难受得厉害,也只是自己一声不吭地蜷在角落里忍着,想着捱一捱,等捱过去了就好了?” “笨蛋。” “因为,即便撒娇哭闹也没有用。”萧鸿雪笑得苍白,语气平静地回复道。 萧鸿雪顿了顿,接着道,“以前跟着穆忆住在外宅的时候……她很讨厌吵闹的孩童,因为生病受伤和她撒娇哭闹,只会被她拧得胳膊上全是淤青。反倒是表现得安静些,她看我可怜,可能还会替我煎几副药。” “穆忆走后,就彻底没人管我了。我虽被接回王府,但因王妃极其憎恶我这个妾生子,府内下人对我多冷眼苛待,只有兄长和一直贴身伺候我的婢女待我亲善。” “阿雉从前一直过得不好,本来以为往后也只会是这个样子,”萧鸿雪笑了笑,停顿了一下,“但哥哥出现了,就像是上天见阿雉太可怜,给阿雉的唯一的慰籍,让阿雉觉得这条命还没那么烂,人世间还没那么糟。” “在遇见哥哥之前,根本就没有人这么在意阿雉病了有没有好好吃药,或者有没有又用匕首划自己。” “哥哥是对阿雉最好的人,阿雉最喜欢哥哥。”萧鸿雪将脸贴在杨惜胸口,伸手轻轻攥着杨惜的衣襟。 杨惜听了萧鸿雪的话,心软得不行,鼻头一阵发酸,将萧鸿雪搂得更紧了些,伸手摸了摸他的头,“……我们阿雉好讨厌,几句话就把哥哥说得又想哭了。” 萧鸿雪听了这话,伸出手在杨惜脸上摸索了一阵,最后将手停在他眼边,温柔地抚了抚,声音带笑,“哥哥别哭,教别人看见了,还以为是阿雉欺负哥哥了。” “阿雉本来就没少欺负哥哥,坏事做尽,还怕被别人看见?”杨惜佯作抱怨语气,捏了捏萧鸿雪的脸颊。 “……哥哥,阿雉哪有。”萧鸿雪在杨惜怀里坐直了,声音很是委屈。 然后,萧鸿雪似是想到了什么,暧昧地搂住了杨惜的腰肢,“除了,总是在榻上把哥哥欺负哭,哥哥喊不要了也不肯乖乖停下以外,其余时候,阿雉明明都很乖,舍不得欺负哥哥,也舍不得看哥哥掉眼泪。” 杨惜任由萧鸿雪在自己怀里撒了会儿娇,然后轻轻握住了萧鸿雪的手,语气认真,“阿雉。” “嗯,怎么了,哥哥?” “坚强很好,但哥哥希望你学着更依赖哥哥一些,难受就大声哭大声喊疼,阿雉就是再任性再娇气,也有哥哥宠着疼着。” “阿雉都和哥哥在一起了,如果遇到什么事还是只能自己扛的话,那阿雉唤哥哥的这声‘夫君’,不就白唤了吗?” 萧鸿雪怔了一下,回握住了杨惜的手,两颊微微泛红,笑着回复道,“……好,哥哥,阿雉知道了。” 两人就这么依偎了一会儿,萧鸿雪体内的蛊毒渐渐过劲了,脸色好转了许多。 “哥哥,阿雉好担心你。” 萧鸿雪的声音闷闷的,从杨惜怀里传来,“哥哥怕疼,但蛊毒发作的时候,连阿雉都有些受不了,阿雉担心哥哥……” 杨惜听了这话,愣住了。 他看着眼覆白纱,浑身都是细小伤口的萧鸿雪,抿了抿唇。 萧鸿雪自己都伤成这样了,可他最担心的竟然不是他自己,而是与他同样身怀同命蛊的杨惜。 杨惜心软得不行,轻轻吻了吻萧鸿雪眼上的纱绡,和他解释起自己体内那枚“心鳞”的存在。 萧鸿雪听杨惜说他会没事的,顿时松了好大一口气,轻轻攥着杨惜的肩头,声音带着轻松喜悦的哭腔,“那就好,哥哥没事就好……” 杨惜见萧鸿雪这副反应,心里极不是滋味,将头埋在萧鸿雪的颈窝,哭得两肩一阵又一阵地发抖,“对不起,阿雉。” “是哥哥的错。” “我怕慕容嘉在燕土上出事,会留下把柄给突厥人,才尽力保下他,没想到这反倒让他对我心生忌惮……本来是好意,现在却成了农夫与蛇。” 杨惜想起自己当初是为了不让慕容嘉那个心机深沉的胞弟慕容徽夺得汗位,再以慕容嘉在燕土上遇刺为借口出兵,对大燕不利,才费尽心思保下慕容嘉,谁成想,这兄弟俩竟是如出一辙的阴毒险狠。 “是哥哥太大意,低估了慕容嘉。” “因为我的错,把你害成这样……阿雉,你恨哥哥吗?”杨惜轻轻捧着萧鸿雪的脸,深吸一口气,声音是掩不住的颤抖。 然后,杨惜等待审判般垂下眼,惴惴不安地等着萧鸿雪的答复。 萧鸿雪听了杨惜这话,沉默了一会儿,然后,他微微仰起脸,朝杨惜莞尔一笑,“怎么会恨哥哥?” “一双眼睛而已。” 然后,萧鸿雪用脸颊亲昵地蹭了蹭杨惜的掌心,“哥哥,阿雉方才就说过了,不是哥哥的错。突厥人有多阴猾诡诈,阿雉再清楚不过了。” “若是一直没有办法治好蛊毒,最多再赔上耳朵、喉舌……但是,和哥哥相比,那些都不重要。” “如果因为这样,让哥哥对阿雉心生怜惜与愧疚,心甘情愿一辈子都待在阿雉身边,好好陪着阿雉,也挺不错的。” 杨惜听了萧鸿雪这番云淡风轻的话,心里却堵得难受。 性情这么冷傲的一个人,怎么可能不在意如此严重的肢体伤残呢?自己刚踏进萧鸿雪卧房的那一瞬间,他表现出来的慌乱和不安,杨惜都看在眼里。他会这么说,无非是为了让自己不要太内疚自责而已。 杨惜无声地流着泪,小心翼翼地伸臂抱了抱萧鸿雪,“阿雉,对不起……你不要讨厌哥哥,好不好?” 萧鸿雪愣了一下,轻笑一声,“怎么会讨厌哥哥,阿雉怎么舍得?” “哥哥还说阿雉是笨蛋,其实哥哥才是吧?” 萧鸿雪伸出手,摸索着,覆上杨惜的发顶,温柔地摸了摸。 “阿雉有时候连自己都讨厌,但绝对不舍得讨厌哥哥的。” “只是,”萧鸿雪顿了顿,撒娇般轻哼了一声,“哥哥不许因为阿雉看不见了,就嫌弃阿雉,悄悄找别人……阿雉虽然眼睛看不见了,但收拾哥哥身边的莺莺燕燕的本事还是有的。” “哪来的莺莺燕燕。”杨惜笑眼含泪,吻了吻萧鸿雪的脸颊。 “明明哥哥身边只有阿雉这只小鸟啊。” “还是只很会啄人、凶得不行的……哥哥哪敢嫌弃我们阿雉?” 两人又拥抱了一会儿,有侍女送来了汤药,苦涩的气味在整个房间弥漫,闻到那气味的瞬间,萧鸿雪便不自觉蹙起了眉。 杨惜见萧鸿雪这副反应,想到这人对喝药好像一直都很抗拒,心中好笑,打趣道,“原来我们阿雉是真的很怕苦啊?” 然后,杨惜站起身,他自侍女手中接过汤药时,柔声对她道,“今日辛苦了,先下去歇息。” “……哥哥把人都屏退了,是想对阿雉做什么坏事吗?” 萧鸿雪朝杨惜偏了偏头,语调暧昧,声音带着惑人的小钩子。 “坏事?” 杨惜看了萧鸿雪一眼,装作不解其意,“监督阿雉喝药算做坏事吗?” 杨惜捏着瓷勺,自己试了几口汤药,确认不会烫口后,才舀起汤药递到萧鸿雪唇边,“来,喝药了。” 萧鸿雪眉头紧蹙,但还是勉强喝下了一口。 “我们阿雉今日这么乖呀?”杨惜一边用绢巾替萧鸿雪拭去唇边的药渍,一边又舀起了一勺喂给萧鸿雪。 这一口,萧鸿雪没有痛快地喝下,而是轻轻握住了杨惜的手腕,以撒娇的口吻,拖长声音道:“哥——哥——这药好——苦——” “平日又冷又凶、清冷矜傲的世子殿下居然怕苦……哥哥去给你找点蜜饯来?”杨惜无奈而宠溺地摸了摸萧鸿雪的头。 “不要蜜饯。哥哥,你亲亲阿雉,好不好?哥哥亲一亲,就没那么苦了。” 萧鸿雪话罢,主动把自己水色莹润的唇凑了上来,因为不确定杨惜的唇在什么方位,在空中茫然无措地寻找着。 “这么黏糊,那不知要亲多少下,这碗汤药才能喝完?” 话虽然这么说,杨惜还是将药碗搁在一旁,主动吻住了萧鸿雪的唇,以舌尖撬开他的唇关后,药的苦味在口腔弥漫,“……是挺苦的。” “是吧,哥哥。” “那哥哥是不是应该亲阿雉很多下,亲阿雉很久?” 见萧鸿雪变着法儿骗亲,杨惜轻笑一声,伸手揉了揉萧鸿雪的头,“笨蛋。” …… 后来好长一晌,满室内只有两人接吻发出的水声清晰可闻。 待监督着萧鸿雪将药喝完,杨惜给萧鸿雪掖了掖被角,正准备离开时,袖角倏地被萧鸿雪轻轻攫住了,“今夜,哥哥就在这里休息,和阿雉一起睡,好不好?” “阿雉许久都没同哥哥一起睡过了。” 萧鸿雪的声音如同他的请求般,轻得很含蓄,但杨惜却听出了他的一丝害怕和小心翼翼。 他在害怕自己离开,害怕自己会丢下他。 杨惜轻叹一声,解下外袍,吹灭了榻旁的灯烛,躺到萧鸿雪身侧,伸手轻轻摩挲着萧鸿雪的眉眼和发丝。 目不能视的人通常嗅觉灵敏,待杨惜靠近自己后,萧鸿雪便感觉自己被杨惜身上的气息包裹住了。像是被雨水洗涤过的草木气息,清新温暖,萦绕在呼吸间,让人不自觉想要和他靠得更近。 萧鸿雪脸颊发红,微微勾起了唇角,他从背后抱着杨惜,轻轻咬着杨惜的后颈。 咬了一会儿后,萧鸿雪伸手掐了掐杨惜的腰,然后将手绕到杨惜身前,握住,在杨惜耳旁呵了口热气,“……哥哥,我想要。” 萧鸿雪现在只穿着一身宽薄的寝衣,两条白皙修长的腿搭在被褥外,杨惜的目光无意间扫过萧鸿雪裸露在外的大片雪白肌肤时,呼吸有一瞬间的停滞。 被爱人如此撩拨,杨惜眸色愈暗,深吸了一口气,但他顾念着萧鸿雪身上的伤,仍按住了萧鸿雪作乱的手,语气严厉,“你浑身是伤,不许乱动了。” “不严重的,受不了的话,阿雉自己会喊的,没关系。” “哥哥,好不好?”萧鸿雪不死心,试图以撒娇来软磨杨惜。 “再胡闹哥哥就走了。” “哦……” 见杨惜态度坚决而强硬,萧鸿雪只得委屈地缩回了自己的手,将自己蜷起来,乖乖挤进了杨惜怀里,让他抱着自己入睡。 第106章 月光哥哥告诉阿雉,该怎么动 杨惜借着照到榻前的清寒月光,将萧鸿雪眉宇间的失落之色看得分明,他抿了抿唇,却仍是不为所动,只默默替睡在自己怀里的萧鸿雪盖好了衾被,摸着他的头柔声道,“早点歇息。” 萧鸿雪在杨惜怀里乖巧地蹭了蹭,下一瞬却感觉杨惜温热的手掌探向了自己的腰背,隔着软滑的寝衣绸料轻轻摩挲着自己的肌肤,带起阵阵异样的颤栗。 待杨惜的手慢慢下移,动作起来后,萧鸿雪只觉得后腰一凉,顿了顿,一边难以自抑地喘着气,一边惊讶地出声唤道,“……哥哥?” “阿雉方才不是说想要吗?哥哥还是帮帮你吧……用手轻轻来,阿雉好好躺着,不用动,交给哥哥就好。” 萧鸿雪点了点头,因吃疼闷哼出声,但听话地没有动,极力压抑着身体的颤抖,纤白的两手不自觉攥紧了被褥。 杨惜停下动作时,萧鸿雪双腿肌肤已经潋滟泛红,杨惜俯首吻了吻萧鸿雪长在腿内侧的黑色小痣,感叹道,“阿雉的腿好美。” 萧鸿雪被亲得抖了一下,随即勾唇一笑,语调蛊惑,“那……哥哥想来吗?” “阿雉是哥哥的,哥哥想做什么都可以。” “哥哥不好意思的话,那阿雉来主动,哥哥,阿雉想要……可以吗?” “哥哥担心阿雉的伤的话,这回就用腿,好不好?” 萧鸿雪的声音很轻,说话的内容却令人面红心跳,杨惜被撩拨得深吸了一口气,两手撑在萧鸿雪身侧,附到萧鸿雪耳旁轻声道:“并拢……” 杨惜将萧鸿雪笼罩在怀里,把萧鸿雪的两手举过头顶,一边摁着萧鸿雪的手腕吻他,一边抵靠着萧鸿雪的腿。 …… 这样亲近完后,杨惜替萧鸿雪拭去腿上痕迹,仍旧不放心地仔细查看起萧鸿雪身上的伤口,见没什么大碍,才将萧鸿雪搂在自己胸膛前,和他一起入眠了。 —— 后面几日,杨惜为了方便随时照料萧鸿雪,再度将他带回了东宫碧梧院。 理政之余,杨惜每日都会亲自给萧鸿雪沐洗身体,上药及更换蒙眼的纱绡。 这日,杨惜刚给萧鸿雪洗完头发,正用巾帕细细擦拭着萧鸿雪一头湿发上的水珠时,萧鸿雪主动伸臂搂住了杨惜的脖颈,亲昵地咬了咬杨惜的锁骨。 杨惜安静地凝望着萧鸿雪的眉眼,萧鸿雪一头湿漉漉的银色长发垂落在自己臂弯里,如一束月光倾泻,残留在他发间的皂角香气,也摩挲着鼻尖。 杨惜的喉结滚动了一下,然后,目光不自觉移向萧鸿雪被那身薄透的素色寝衣勾勒出的身体线条。萧鸿雪胸膛肌肉紧实,腰肢纤瘦却块垒分明,双腿白皙而修长。 杨惜的呼吸渐渐急促,极力压抑着自己对爱人身体的旖旎冲动,搂住萧鸿雪腰肢的手却不自觉更紧了些。 萧鸿雪眼睛刚换完药,没来得及蒙上纱绡,两眼虽没有神采,却温柔专注地朝着杨惜,使得杨惜总有种萧鸿雪还看得见,自己正被他凝视着的错觉。 “……阿雉,怎么了?” “怎么一直看着哥哥?” 杨惜轻声叹了口气,将手覆上萧鸿雪的发顶,轻轻揉了揉。 “哥哥,你是不是想阿雉了?” 萧鸿雪语调暧昧,微微低头,摸索着捧住杨惜的手,伸舌含舐着杨惜的指尖,接着暗示道,“阿雉身上的伤口都不疼了,蛊毒最近也没怎么发作过……” “阿雉都想哥哥想得不行,哥哥肯定也想要阿雉了……哥哥来吧?” “疼的话,阿雉一定会喊出来的,哥哥不用担心。” 杨惜怔了一下,感受着自己怀中爱人躯体的温软柔韧,深吸一口气,仔仔细细地替萧鸿雪擦拭完湿发后,怕他受凉,给他披上了一件外袍,将他轻轻抱到了榻上。 …… “哥哥,阿雉看不见。” 萧鸿雪跪坐在榻上,伸手摸索了一下,捧着杨惜的脸轻声说。 “哥哥告诉阿雉该怎么动,好不好?” 杨惜闻言,呼吸一滞,将萧鸿雪轻轻抱到自己腿上坐着。 “……这里,慢慢放腰。” “阿雉,你慢些……别把自己弄伤了。” 杨惜怕萧鸿雪痛,不放心地叮嘱道。 “没事的。” 萧鸿雪喘着气,搂住杨惜的脖颈,勾唇一笑。 萧鸿雪腰肢动作时,身上的外袍已经滑落至胳臂,露出上身大片白皙柔腻的肌肤,他与杨惜十指紧紧相扣,两人同时发出很低的喘息。 杨惜低头吻舐着萧鸿雪沾着水汽的侧颈,萧鸿雪浑身颤抖了一下,靠在杨惜怀里,素白的指尖在杨惜心口流连描摹,眼泪滑入鬓角,轻声道,“……哥哥、夫君,阿雉好爱你。” 杨惜垂首看着依偎在自己胸膛前的萧鸿雪,搂着他的腰,用手指轻轻拨开他汗水涔涔,贴在额上的发丝,轻柔地吻了他的额头,“乖孩子。” “哥哥也是。” —— 萧鸿雪的病情一直很稳定,似乎除了损伤视力以外没有其余病症,直到,一日午间,杨惜正在为萧鸿雪煎药,望着咕嘟作响的药罐发呆时,他身后原本安安静静地坐在榻上的萧鸿雪忽地从榻沿上摔了下来。 “阿雉!” 杨惜当即疾奔到榻前,一把接住萧鸿雪瘫软的身体,语气是掩不住的焦急,“你怎么了?!” 萧鸿雪在杨惜怀里摇了摇头,蠕动了一下发白的唇,“哥哥……疼。” 话罢,萧鸿雪感到自己的意识渐渐开始模糊,心口的那条小蛊正在蚕食他的生命力。疼痛突然加剧,萧鸿雪身体猛地绷直,随后软软倒下,彻底昏迷了过去。 等萧鸿雪醒过来时,情况陡然恶化,他常常处于一种神志混沌的状态,记忆开始错乱,分不清现在与过去,被过往的痛苦记忆不断地纠缠折磨。 萧鸿雪整日都不肯喝水,不肯吃饭,总是紧紧握着自己束发的银簪,缩在榻上的一个小角落里,警惕着想要靠近他的每一个人——送药送饭的宫人,还有杨惜。 蛊毒发作得严重的时候,萧鸿雪不仅不认识杨惜,连自己都不认识。出于身体本能的自我防御机制,萧鸿雪对杨惜极其戒备,不愿意让他靠近。 杨惜害怕他伤到自己,半骗半哄地劝了萧鸿雪许久,想将萧鸿雪手中的银簪收走,萧鸿雪却重重打落了杨惜想要靠近的手,往杨惜的手上刺了一簪。 杨惜见萧鸿雪这副模样,想起他之前对自己说的,中蛊之人会慢慢失去视觉、神智与记忆,沉默了一会儿,叹了口气。 杨惜一边用绢帕擦拭自己鲜血汩汩的手,一边轻轻抚摸着萧鸿雪的脸,“……阿雉,你还记得我是谁吗?” “别碰我!” 萧鸿雪听着这道明明很熟悉,却完全想不起来是谁的声音,反应很大,他将杨惜的手猛地甩开,浑身发抖,不停地摇着头,蠕动着发白的唇,喃喃重复着,“不记得,我不认识你。” “我不认识你,我也不认识我自己了……你走开,不要碰我,不要碰我。” 杨惜抿了抿唇,看着萧鸿雪因恐惧和不安,强迫般重复着挥舞手中银簪的动作,心脏一阵钝疼,忽然觉得那个八岁便被掳入突厥叶护帐中的,绝望无助的孩童,此刻就在自己眼前。 杨惜在一个萧鸿雪不注意的空档,小心翼翼地抽走了他手中的银簪,然后轻轻拥住他,温柔地抚摸着他脑后的发丝,“都过去了。” “阿雉现在比以前强大多了,没有人可以再伤害到你——哥哥也不会允许谁再伤害我们阿雉。” 萧鸿雪两眼无神,面色呆滞,没来由地因杨惜而感到安心,任由杨惜一下又一下地拍着自己的背。 偶尔,萧鸿雪神智清醒的时候,摸到了杨惜手上的伤口,得知那伤口是自己发病时在杨惜手上留下的后,小心翼翼地捧着杨惜的手,许久都没有说话。 杨惜知道他内疚,当即劝慰道,“没事的,不疼,哥哥知道这不是阿雉的本意。” 谁知萧鸿雪默默摸索了一阵,竟将自己的佩剑寻了出来,轻轻置于杨惜手上,一边流泪一边道,“哥哥,阿雉现在是废人了,什么都不能为哥哥做,还会成为哥哥的拖累,伤到哥哥,等时间一长,哥哥一定就厌弃阿雉了……” “哥哥,阿雉不想那样,如果下次再伤到哥哥……求求哥哥,直接杀了我,好不好?” 杨惜听了这话,心脏一抽一抽地疼,将萧鸿雪轻柔地揽入怀中,声音哽咽,“……我怎么可能杀了你?” “我杀了自己,都比杀了你可能大。” * 医官来给萧鸿雪诊疗时,见银针刺进萧鸿雪体内,取出时颜色发青,摇头叹息了一阵,只说建议加重药量。 但萧鸿雪的情况不太好,服用的汤药一直没什么作用。 后来,萧鸿雪清醒的时间越来越少,大部分时间都处于神志混沌的状态,出现了两手总是控制不住发抖、总想用尖锐的东西割伤自己的躯体化症状。 杨惜只得将碧梧院内所有尖锐的东西,连同有着尖锐桌角的桌子,悉数藏匿起来,日日亲自守着萧鸿雪。 如今萧鸿雪心智就像稚龄孩童般,因为目不能视,他很没有安全感,脾气暴怒无常,常对宫人大吼大叫,对杨惜的靠近也极其抗拒。 杨惜只能将他紧紧抱在怀里,任他挣扎扑打,受了不少伤,却依然像哄孩子一样,不厌其烦地,一遍又一遍地哄着萧鸿雪,“不怕不怕,哥哥在这里呢。” 一日,萧鸿雪因为控制不住情绪,掀翻了灯盏与书籍,杨惜正默默收拾时,萧鸿雪坐在满地狼藉中,听着杨惜的声音,痛苦地捂着头,“……我是不是认识你?” “嗯……但如果很痛苦的话,想不起来我是谁,也没关系的。” 杨惜怔了一下,一边无声地流着泪,一边温柔地捧着萧鸿雪的脸道。 “不……”萧鸿雪紧紧地咬着唇,摇了摇头,面色苍白。 “我想记得你。” “你应该是一个很重要的人。” “不想……不想忘记,我想记起来,你是谁。” 然而萧鸿雪越是努力回忆,头越是疼痛难忍,他痛得眼泪啪嗒啪嗒地掉落,又很快被杨惜轻柔地拭去,“……叫我哥哥就好。” 在杨惜的用心陪伴与温柔相待下,没有记忆、心智宛如孩童的萧鸿雪渐渐放下了对杨惜的戒备和警惕心。 萧鸿雪不再抗拒杨惜的接近,甚至会亲昵主动地和他撒娇,“哥哥,今天他们送来的药好苦,所以我偷偷吐掉了一些。” “偷偷吐了一些啊……” 杨惜失笑,伸手揉了揉萧鸿雪的头。 “那哥哥下回给阿雉的药里放点糖。” “谢谢哥哥,哥哥,你真好。” 杨惜听了萧鸿雪这语气天真的话,却突然情绪失控,抱着萧鸿雪,泪流满面,“……我不是好哥哥,是坏哥哥。你会变成这样,都是因为我。” 萧鸿雪明显听不懂杨惜的话,但听见杨惜放声大哭后,慌乱地举起衣袖,一下又一下,摸索着给他擦眼泪。 “哥哥别哭。” “听见哥哥哭,我这里就好疼。”萧鸿雪懵懂地指了指自己的心口。 “哥哥,这是为什么?” “因为,我们阿雉是好孩子。”杨惜笑眼含泪,吻了吻萧鸿雪的脸颊。 “阿雉,你累了吗?该睡觉了。” “阿雉想要哥哥抱着睡。” 萧鸿雪极其自然地躺在杨惜膝上,合上了两眼。 今天的药太苦了,但哥哥答应了,会给药里加糖,明天就会甜一些吧? 萧鸿雪这样想着,很轻浅地笑了一下,在杨惜怀中睡了过去。 * 后来,病情愈加恶化的萧鸿雪连话也不怎么说了,只遵从身体本能,同杨惜亲近。只有在杨惜陪在身边时,才肯好好吃饭和睡觉。 萧鸿雪吃饭时,要坐在杨惜怀中,睡觉要牵着杨惜的衣袖,听杨惜一遍遍地重复“你很重要,你最重要,哥哥永远不会抛下阿雉”,才能勉强入睡,完完全全就是一个孩子。 杨惜总是默默地看着萧鸿雪乖巧地吃饭、吃药,一边夸他“我们阿雉今天真乖”,一边偷偷拭泪。 ……不该是这样的。杨惜心想。 那个当初自己在《燕武本纪》里惊鸿一瞥,风华绝代的燕武帝萧鸿雪,不该是这样的。 萧鸿雪本该在尝受难以想象的人生苦处之后,在鲜血淤泥中与天争命,名镌青史,而不是为情爱所累,落得现在这么个痴傻失忆,后半生都只能做一株依附旁人而活的柔弱菟丝花的凄惨下场。 不该是这样的。 如果没有遇见自己,如果没有与自己产生纠葛牵扯,萧鸿雪他怎么会变成如今这副模样? 都是你的错,是你把他活活害成这样的啊……杨惜。 掌上珊瑚怜不得,却教移作上阳花。 世人皆恋慕珊瑚之珍美,却不曾想过,这样珍贵美好之物,从来不是寻常人能长久留住和保护的,命运必将把它推去更好的,自己永远够不着的去处。 与其将萧鸿雪强留在自己身边,看他终身痛苦,不如放下自己可笑的痴恋与妄想,松开紧攥着萧鸿雪不放的手,让萧鸿雪成为他本该成为的人。 杨惜在心中喃喃自语,指尖嵌进了自己掌心,刮出了血痕也浑然无觉。 杨惜的两眼被泪水模糊时,他突然回忆起了日前自己与医官的谈话: “……母蛊虽死,世子的病症却并未消解。想来蛊毒是由母蛊操纵大蛊,再由大蛊控制小蛊而施行的。要彻底清除世子体内同命蛊的蛊毒,恐怕只能将那条贴着殿下心脏而长的大蛊杀死……” “也就是说,要救阿雉,只能剖开我的胸膛,取出大蛊,一命换一命?” “是,但是殿下,您……”医官面有犹豫之色,答得支支吾吾。 “我知道了。” …… 杨惜回过神,沉默地眺望着窗外那轮清圆的白月,声音有些掩不住的哽咽: “阿雉,如果有一天,哥哥走了……你也要好好的。” 萧鸿雪听了杨惜这话,愣住了,像是预感到了什么,虽说不出话,却急切地,极其用力地搂住了杨惜的腰,一个劲地摇着头。 最后,几乎已经失去言语能力的萧鸿雪仍艰难地,断断续续地挤出了一句话,“哥…哥……不…走……” “别怕,你会过得很好的。” 杨惜垂首,温柔地捧着萧鸿雪的脸,“比我在你身边时,过得更好。” 第107章 虎狼覆舟水是苍生泪,不到横流君不知…… 登基大典前日,杨惜亲率百官于天坛行完祈福禳灾的祭礼后,拖着一身缀满金玉的曳地祭服,返回东宫内,同尚书左仆射谢韫议事。 暮色渐垂,谢韫垂首静立在阶下,汇报着魏后之乱后,民间组织赤衣盟的情报动向。殿内灯火猎猎,将他的眸光神色染得异常深邃。 “……据臣调查,赤衣妖匪之首吕敬,正是我朝原国师,孔仪宣。” 听了谢韫这话,杨惜诧异地抬首看了谢韫一眼,“孔仪宣?” 之前那个一眼就看出自己不是原主,还和萧幼安勾结,以惑心花诬害自己的国师孔仪宣,竟然就是赤衣盟的盟主,吕敬? “正是,”谢韫微微颔首,接着道,“民间传闻,吕敬本是士族出身,因幼时多病被家人寄养在道观。” “他于机缘巧合下得到了一部名为《安平经》的神书,其上记载了与阴阳五行相关的预言、图谶,以及一些道家咒语。” “吕敬正是利用这部《安平经》制造舆论,谋图推翻大燕政权。” “他身为术士,不向宫廷权贵靠拢,反而走向民众。一边以《安平经》中的道教教义来教化民众,一边以医术为民众治疗疾病。” “有百姓患者相求时,吕敬先让患者在他的九节竹杖前叩首忏悔,他再念咒施法,让患者饮下以符水烧制的汤药来治病。” “那些患者的病有些能治好,有些不能治,而在吕敬这里,治得好是他的功劳,治不好,他便说是患者心不诚……呵,不过一介坑蒙拐骗的神棍,竟有那么多愚民甘为拥趸,忠心追随。” 听了谢韫这语气轻嘲的话,杨惜抿了抿唇,沉默了。 杨惜忽然想起了当时在蛇窟中初见红药时,红药向他讲述的,吕敬分发给百姓的根本不是什么符水,以糯米纸制成的符咒入了沸水,便成了糁米粥,真正能救饥民性命的粥。 “吕敬靠着这种方式,广纳教众门徒,组成了‘赤衣盟’。” “随着吕敬走遍四方,不断诳骗引诱民众,赤衣盟的影响越来越大,门徒们尊吕敬为‘圣师’,信奉他如神明。” “见赤衣盟势大,越来越多的普通民众卖掉自己的家产,带着家中男女老幼,举家前去投奔吕敬,一时间,致使各州道路堵塞,尚未到达而死在途中的人也不在少数。” “世人不了解吕敬这妖道的真实意图,反而认为是吕敬仁爱圣善,心念苍生,因而为百姓所拥戴。” “吕敬一边受着这些民众的顶礼膜拜,一边鼓动信众和百姓,伺机推翻大燕统治。” “他散布‘燕日已沉,赤天将立’的预言,说天下纷纷攘攘,朝官昏庸,社会黑暗,他们为什么不可以取而代之?” “那些狂热的愚民自以为追随着一个心怀苍生的真圣人,却不知道吕敬的圣人皮囊之下,也只是一颗贪恋权位的凡人之心……上赶着去做人家的刀子。” “……愚不可及。”谢韫轻轻嗤笑了一声。 杨惜听着谢韫汇报赤衣盟事宜,眉头轻蹙,指节轻轻叩击着桌案。 他想起,睿宗统治后期,大燕败亡景象已现。身处统治集团高层的宦官外戚争夺权力,纲纪大乱。 官吏豪强疯狂掠夺,致使民众不堪重负,加之自然灾害频发,田野空、粮仓空,百姓长期衣食无着落,流离失所,许多人被活活饿死。 豳州牧魏添入京后,朝官内部斗争激烈,都想从祸乱中渔利,对社会的管理控制削弱,官府主动放弃了保护民众的责任,任由豳州军蹂躏百姓。 沦为俎上鱼肉的百姓能怎么办呢?只能向底层的社会组织求助。 加入赤衣盟的民众愿意随吕敬起事推翻大燕,并不是因为吕敬这个精神领袖或赤衣盟这个组织本身的魅力。 是因为这些民众连年受官吏豪强地主的欺压与剥削,对大燕不满,他们想趁此机会一起反抗豪强,争夺衣粮,多活一段时日。 ——覆舟水是苍生泪,不到横流君不知。 赤衣盟中这些来自大燕社会底层的细民们,宁肯战死在造反起事途中,也不愿平白饿死在逃荒的路上。 他们不是“愚”,而是想多吃一口饭,多活一日。 争一争,或许还有活路。不去争,等着他们的就只有死于豳州乱军的斧钺之下,或者在逃亡路上冻饿而死。 这种情况下,谁给他们活路,自然就是他们眼中的圣人。 对于赤衣盟,杨惜并不认同谢韫的说法,对此未作任何回复。 “……提到吕敬,还有件有趣的事。” 谢韫唇角带笑,慢条斯理地整理了一下自己的冠服。 “殿下可还记得您的四弟,四皇子殿下?” “上一世,四殿下在宫变中不知所踪,臣原以为他是被魏太后秘密戕害,再对外宣称他‘不知所踪’了。故而,此次魏氏兄妹发动宫变前,臣便派人去留意着四殿下的动向。” “后来,底下人回报说,四殿下并非为人所杀,而是自己乔装成一个小内侍,清晨鸡鸣之时,金蝉脱壳混出了宫,在长安天桥与人会面。” 谢韫顿了顿,“殿下猜猜,他去见了谁?” 不待杨惜回答,谢韫便道:“吕敬。” “……他去投奔吕敬了?”杨惜诧异地抬眼,朝谢韫望去。 “是。具体内情尚不明了,许是因为四殿下与殿下您有旧怨,眼见殿下您要登基了,心中惶恐,于是趁着宫变大乱,自弃皇子身份遁逃了吧。” “此人难成气候,殿下眼不见还清净,臣便放任他离开了。” “殿下,”谢韫振了振衣袖,语气突然凝肃,“臣手下人探查得知,吕敬率赤衣盟妖党,以白土在京城长安各官署及各州、郡官府的大门上都刻画上了‘赤日’图案。” “他们计划先集结荆、扬两州的党徒数万人,按期会合,不日在长安起事,联合起来攻打皇宫。” “什么?!” 杨惜蹙着眉,手指攥紧了案上的绸布,豁的一声站起。 谢韫神色依然平静,唇角染着淡淡笑意,他朝杨惜拱了拱手,“殿下不必忧心赤衣妖匪的事。” “赤衣盟中徒众,并非全都忠心耿耿、矢志不移。以高官厚禄相诱,总有心志动摇者。” 谢韫的语气漫不经心,杨惜却从中听出了慑人的深意。 杨惜怔了一下,望着眼前这人深邃的眼眸,只觉得他眼中仿佛蓄着一潭深不可测的黑渊。 “臣之所以对赤衣盟的对向了如指掌,正是因为,赤衣盟中,有吕敬身边的亲信上书告密,将他们的谋划悉数告知臣了。” “臣已掌握散布在长安城内的一千多赤衣盟徒众所处方位,秘密着人缉捕了其中为害最大的几个。” “殿下先前在蛇窟中见过的那个名叫红药的女子,也在其中。” “殿下登基后,下旨将他们当众斩决便可。” “新帝登基之初便暴力镇压赤衣盟徒众,只会加重局势的混乱,促使其提前叛乱。” “本宫以为,应该命令各州刺史、郡守清查流民,将他们分别护送回本郡,使其安居,以削弱赤衣盟党徒的力量,这样,不必劳师动众,便可以平息事态。” 杨惜平静地望着谢韫的眼睛,语气坚定。 听完杨惜的话,谢韫突然难以自抑地笑出了声,“……平息?殿下,臣说过了,这世道是虎狼之世,殿下是想以温柔仁善的政令去感化那些吞骨拆肉的虎狼吗?” “世道是虎狼之世,那些民众却并非虎狼。” “殿下爱民如子,是我大燕黎民百姓之福。” “不过,殿下,安定民心并非一朝一夕便能做到,您别忘了,大燕北疆还有突厥在虎视眈眈呢。” “若不能尽快扼灭赤衣盟的火势,待赤衣盟起势,突厥趁大燕内乱挥师南下,大燕危矣。” “臣之所以一定要殿下斩决被缉捕的赤衣盟徒众,是因为若殿下赦宥他们,就无法鼓励那些守法的百姓。” “犯罪而不受罚,只会使得人心动荡,寇盗集团愈加猖狂,唯有严厉镇压为害最大者,以儆效尤,才能震慑人心,使毋再犯。” 谢韫见杨惜肃目不言,语气平静地接着道,“另,除了斩决赤衣盟徒众,殿下还应同时斩决一批豪强贪官。” “依臣看来,吕敬之所以能兴兵作乱,原因在于贪官豪强多放任自己的父兄子弟搜刮财富,掠夺百姓。百姓有冤无处申诉,这才打算与朝廷对抗,聚集起来成为盗贼。” “殿下不妨让那些贪赃枉法的官员免冠徒跣行至市口,当众斩决,再将他们的头悬挂在京城南郊,向百姓谢罪,承诺今后将严肃考察各地刺史、郡守的能力,便能抚民。” 每当百姓人情怨愤,开始反抗朝廷统治时,统治者就会将矛头指向民愤极大的某一个小集团乃至某一个人,以制裁他们的方式转移百姓注意,以平民怨,先前的魏后之乱就是一个很好的例子。 真正最深刻最尖锐的矛盾,却总是被很好地隐于其后。 杨惜想到这里,沉默了许久,忽然笑了,定定地看着谢韫,拊起掌来。 “不愧是仆射大人。” “仆射大人将一切都替本宫想好了,本宫就该做个只会乖乖点头同意的傀儡,而不是像现在这样,不识好歹地与仆射大人辩争,是不是?” 杨惜的语气虽轻飘飘的,谢韫却听出了其中的深意,当场优雅从容地撩袍跪下,“臣不敢。” 杨惜看着谢韫在自己面前做出臣服的姿势,眸光闪烁,扫过谢韫清瘦修长、深深曲伏的脊背,只觉得像孤狼般蓄势待发,随时都可能突然扑咬自己,咬断自己的喉咙。 不待杨惜回答,谢韫便微微抬首,笑着答道,“臣知道,殿下对臣的行事做派多有不满,可是殿下,没有臣,您来如何守卫您的江山?” “若不是臣,殿下兴许早在魏后之乱时,就变成魏添的脔宠了。” “若不是你,长安百坊千宅的百姓,也不会平白枉死。” 杨惜想到那个用枯黑的稻草当手臂的女孩,火气窜上心头。 此言一出,殿内的侍卫竟纷纷架起了刀,对杨惜摆出了防御姿势。 看着这副讽刺的景象,杨惜愣了一下,旋即笑出了声,“能令宫中侍卫都听命臣服,仆射大人好手段啊——等明日本宫登基,本宫要不要直接将那方传国玉玺封往仆射府上?” 两人正僵持不下间,一个素白的身影从门口缓缓走来。 萧鸿雪虽目不能视,但明显已经很熟悉东宫的路,他摸索着,步伐缓慢地走到杨惜身旁,伸出一双纤白柔腻的手,轻轻搂住了杨惜的腰肢。 萧鸿雪亲昵地蹭了蹭杨惜背后如瀑的墨发,吐出了几个模模糊糊的音节,“哥…没看见…担心。” 杨惜见是萧鸿雪,锐利的神色瞬间变得无比温柔,他伸手摸了摸萧鸿雪的头,“抱歉,哥哥今日有些事,所以没能一直在碧梧院陪着我们阿雉。” “阿雉一直没看见哥哥,担心哥哥了吗?”杨惜很轻易地听出了萧鸿雪想要表达的意思。 萧鸿雪点了点头,极其自然地顺势坐到了杨惜腿上,他将脸靠在杨惜胸口,一手轻轻攥着杨惜的袖摆,一手摩挲着杨惜祭服上的金玉坠饰,明显对杨惜很是亲近依赖。 站在一旁的谢韫看见这副光景,眉心微皱,深深地叹了口气。 第108章 夜奔他想象着被他抱在怀里时的感觉。…… “殿下,您何必同臣如此剑拔弩张呢?” 谢韫径自站了起来,将殿中的侍卫尽数撤走,合上了门扇。 然后,谢韫走回阶下站定,漫不经心地掸了掸自己衣袍上的细尘。 “璞儿和殿下在一起,殿下与臣自然就是一家人,既是一家人,什么事都可以和和气气地商量,何必吵得面红耳赤、互不相让?” “本来,臣身为伯父,见子侄璞儿因为殿下的缘故,受尽苦楚,变成如今这副盲眼痴傻,连话都说不清楚的模样,已经很生气了。” “比殿下更听话、更好掌控的提线傀儡,臣并不是找不到。反正,只要坐在那个位子上的人姓萧,民心便不会动荡。” “一直不动殿下,是因为璞儿想要您。” 谢韫笑了一声,声音很轻,杨惜却将他话语中的威胁之意听得分明。 “璞儿想要殿下,臣便会竭尽所能,将殿下留在他身边。” “是殿下先主动招惹璞儿,让他恋慕您,对您痴心一片的。那么,殿下就再也不能抛下璞儿,无论他日后变成何种模样,殿下都要像现在这样喜欢他,保护他,与他好好在一起。” “如果殿下变了心,厌弃璞儿,背叛他的话,那么……臣不介意用另一种不太愉快的方式,让殿下像个听话柔顺的玩具一样,永远陪着他。” “……臣告退了。” 谢韫最后深深地看了一眼乖巧地坐在杨惜怀里的萧鸿雪,便轻拂衣袖,径直离去了。 谢韫走后,本来一直安安静静地攥着杨惜袖摆的萧鸿雪,似乎懵懵懂懂地听出了方才谢韫是在威胁杨惜要好好和自己在一起,他害怕谢韫此举会让杨惜厌烦自己,很是恐慌。 萧鸿雪面上神色小心翼翼,轻轻摇着头,摸索着捧起了杨惜的双手,声音中满是讨好意味,“哥哥…别讨厌……” 杨惜愣了一下,反应过来萧鸿雪大概是想表达不要因为谢韫而讨厌他,哑然失笑,揉了揉萧鸿雪的头。 “哥哥怎么会因为旁人讨厌我们阿雉?” 杨惜温柔地吻了吻萧鸿雪的侧颊,将萧鸿雪打横抱起,“时候不早了,哥哥带阿雉去歇息。” 一晌后,杨惜将萧鸿雪带到了养心殿的偏殿内。 萧鸿雪被杨惜轻轻放在榻沿,他摸了摸床榻上与碧梧院里不同的布置,有些好奇地偏头问道:“不是…东宫?” 杨惜的神色有些不自然,他掀开衾被,将萧鸿雪仔仔细细地裹好后,柔声解释道: “哥哥明日登基,阿雉以后就和哥哥在这里一起睡了,哥哥先带阿雉来认个床。” 萧鸿雪对杨惜的话不能完全理解,依稀听见了“哥哥”、“一起睡”的词眼,便欢欣地点了点头,没有听出杨惜语气里的闪躲。 然后,杨惜在榻沿坐下,萧鸿雪安静乖巧地躺在杨惜膝头,伸指轻轻攥着杨惜的袖摆。 这是萧鸿雪近日来养成的习惯,睡觉必须攥着杨惜的袖摆,嗅闻着他身上那股好闻的暖香才能安心入睡。 像哄孩童入睡一样,杨惜伸手轻轻拍着萧鸿雪的脊背,很快,萧鸿雪的呼吸慢慢变得平稳均匀。 杨惜认真专注地看着萧鸿雪的睡颜,眸光里是前所未有的不舍与贪恋,似是想将萧鸿雪的眉眼容颜深深镌进自己脑海中。 “不,不走……” 睡梦中的萧鸿雪眉头蹙起,将杨惜的袖摆攥得愈发紧,轻轻梦呓了几声。 杨惜怔了一下,俯身凑近萧鸿雪唇边,仔细听着萧鸿雪的无意识嗫嚅:“哥哥…不走…” 杨惜心情十分复杂,胸口传来钝疼,疼得呼吸都显得艰难。 事实上,杨惜最近总望着摆在自己寝殿案上的帝王衮服出神。 他时常想起那日在宁国侯府内看见的那个不成人形的药人,想起蛇窟中清漪的泪眼,想起萧明期在市口被施绞刑时那绝望惨然的笑容,想起以枯黑的稻草作手臂的无名女孩——眼前这件衮服,是被太多鲜血和热泪浸泡过的,远比盔甲更沉重的华裳。 每当杨惜伸手抚挲衮服上那细密、华美的金线纹饰,便会想到“马上,我便要成为江山主人,高坐明堂上,可每当我想为苍生的苦难与疮痍张口呐喊时,便惊觉自己连唇舌都被缝着傀儡的提线,说不出话,发不出声音,即便喉中挣扎着发出浸血的悲咽,也只会被心怀叵测的朝官们冷眼漠视”。 杨惜为这样的想法感到一阵心惊肉跳,触摸到的衮服绸料也烫得灼手。一阵难以言喻的恐惧和犹疑将他挟裹吞没,内心煎熬如火炙。 ……这绝不是我想要的。杨惜想。 文官集团需要的是一个乖巧听话的傀儡,谁来都可以,但那些正在遭受苦难的,连泣血悲涕的声音都哽在喉中,发不出来的“草芥之人”,更需要有人为他们奔走,为他们呐喊。 杨惜知道,如谢韫所期望的那样,按部就班地登基、做傀儡,再等待时机,是一条光明的坦途。可当时街巷土墙下,女孩那句“我们这样的人,这一生都是没有办法”像尖刀一样横在他的心口,连呼吸都被牵扯得血肉模糊。 同时,作为爱人与倾慕者,他也无法接受,本该成为青史留名的燕武帝的萧鸿雪,因为自己的缘故,变成一株身有残疾而终生无缘问鼎的柔弱菟丝花。 所以,最终,杨惜只是轻轻吻了吻萧鸿雪的额头,再自他的眉眼一路吻到唇边,伸指轻轻抚挲萧鸿雪的脸,“对不起……” 然后,杨惜将自己的袖摆从萧鸿雪手中轻轻抽了出来,替萧鸿雪掖了掖被角,吹熄了灯烛。 转身欲走前,杨惜转头凝望着躺在榻上的萧鸿雪,许久后,才艰难地挪动脚步,眼中闪烁着泪光。 “晚安,阿雉……” 走到殿门处时,杨惜垂下眼,低低呢喃了一句,声音极轻,很快就被夜风吹散了。 …… 东宫,碧梧院。 杨惜提前将流霜与东宫内的侍婢奴仆们都支走了,独坐在之前萧鸿雪在碧梧院时,常坐的那张书案前,想着自己往日在此处与他相处的点点滴滴,发了很久的呆。 最后,杨惜叹息了一声。 他将捏在袖里的火折子,直直抛向了提前泼过硝油的架上的书画,袍袖带倒了灯盏,火势瞬间蔓延开来。 猎猎的烈火声中,杨惜静静阖上眼,引刀向自己心口。 最后的这一刻,他放下了一切旁的心绪和想法,只想着: ——剖心取蛊,只有做得够快够利落,睡梦中的萧鸿雪才不会疼。 于是,“噗呲——” 利匕割破衣衫绸料,直直捅入心口的声音。 “滴答、滴答……” 鲜血淌流的声音。 “砰!” 身躯因为过度失血,无法再维持坐着的姿势,重重朝书案上倒去的声音。 …… 杨惜全程都很安静,连他自己预想中的哭嚎和呼痛都只是寥寥几声,当他亲手触摸到自己温热湿黏的心脏时,有些畏怕和小心翼翼,慢慢的,他不再怕了,动作越来越快,越来越狠厉。 鲜血很快洇透了杨惜的上衫,他舌尖抵着那枚生苦到令人欲呕的丹药,唇角却无声地勾起了一个前所未有的,幸福甜蜜的笑。 这是这个一直在默默隐忍,极其怕疼的年轻储君,做出的第一次,也是最为激烈的一次反抗。 …… 不知多久以后,注意到东宫滔天火势的宫人们尖叫着四处奔走,取水救火。 一片人影幢幢、惊呼不断的骚乱中,一个面生的,黑发棕眼的青年趁乱偷偷离开了皇宫。 夜已经很深了,万物皆寂,唯有风声如泣。杨惜披着一件染血的外袍,独自登上城墙。 他俯首,是灯火稀疏的万里江山,耳边,是凛凛的寒风,没有星子与明月,墨一样黑浓的夜色笼盖四野。 杨惜长叹一声,他如今明明孑然一身,也却前所未有地,感到自由。 他已经把萧鸿雪还给萧鸿雪,也把自己还给了自己。 说到底,他从来不是什么经天纬地的大人物,守护自己想守护的,守护自己该守护的,就够了。 禁城的铜门悄然开启时,杨惜匆忙扔下了身上那件残破的太子蟒袍,丢弃了那顶无形的沉重“冠冕”。 年轻的储君在夜色中腾驹,他坐在马鞍上,看着漫天浮动缠绵的脂粉,远处燃起呛喉的硝烟。 身下的骏马飞过重关,奔跑得越来越快,杨惜的呼吸声和心跳声也越来越急促,越来越响亮。 宛如一个真正的浪子王孙般,杨惜伸手拭抹去自己额上细密的汗水,回身看着那座金碧辉煌的皇城,放肆地笑了: “……这巍峨的金銮、朱红的明堂,都已经离我越来越远!” “天地本无疆,任少年逍遥驰骋,而这一程,不必再承权柄之重,我只需——凭心而动,快马加鞭!” —— 是夜,东宫大火,太子薨。 翌日。 鸟雀的啼鸣声异常响亮,被略有些刺眼的晨光照射着两眼,萧鸿雪微微蹙着眉,睁开了眼。他看着眼前突然恢复的光明景象,感受着脑海中涌动的喧嚷记忆,尤其是自己意识不清时与杨惜相处的几段,有些恍惚。 萧鸿雪突然觉得心里空落落的,但也说不上那是为什么,他静静坐了一会儿,披起衣袍,揉着发痛的额穴,随口向宫人询问新帝的登基大典是否已经开始。 宫人们神情闪烁,答得支支吾吾,善于察人神色的萧鸿雪猛然意识到了什么,不顾宫人们的阻拦,未着鞋履,一路急奔到东宫。 …… 最后,萧鸿雪在一片废墟上看见了那具盖着白布的焦尸,他两手颤抖着,揭下白布,望见那尸体右耳垂上的珠坠后,大恸泣血,当场拔剑自刎颈项,自尽相随。 好在当时宫人甚多,恰有一位前来给嫔妃看诊的太医偶然路过东宫,萧鸿雪被及时救治。 只是,萧鸿雪颈上留下了一道永远也祛不掉的,极深,极其狰狞的长长红疤。 萧鸿雪被救起以后,谢韫对他严加看管,收去了他身上所有利器,派人时刻盯守着他。 萧鸿雪没法再自尽,但他绝食了半月,任看守们怎么劝也不肯吃饭,不肯说话,连觉也很少睡。他日日夜夜都只是紧紧握着从太子尸体的耳垂上取下的耳饰,望着它发呆,本就纤瘦的身形更是瘦得形容枯槁。 太子尸身入陵寝那日,这个已经多日未食的人不知哪来的力气,撞开那些阻拦他的宫人,跪在太子棺木前,扒棺扒得指甲断裂,十指鲜血淋漓。 最后,还是谢韫看不下去了,亲自拽着他的衣领,将他带离。 “我听底下人说,璞儿你最近没有好好用过饭?他是为了你解蛊复明,才生生剖开胸膛,取出心脏的……你希望他白死吗?” 谢韫站在萧鸿雪身后,平静地望着他瘦削得可怕的背影。 萧鸿雪没有回头,脸颊瘦得凹陷,两眼通红,亮得慑人,谢韫出声的瞬间,他便反手横剑,抵在谢韫颈前。 谢韫面色平静,接着道:“他曾说过,想要这世间河清海晏,百姓安乐。” “……好好活着吧,连同他的那份。” 谢韫知道,萧鸿雪现在这种状态,必须给他一个活下去的动机。 不然,他是活不下去的。 谢韫在心中叹息一声,说完这些话后,便转身离去了。 萧鸿雪沉默了许久,自怀中取出那枚杨惜常佩的金色耳坠,小心翼翼地捧在手心,两手抑制不住地发抖。 那么怕疼的人,为了解开同命蛊,生生剖心而死…… 萧鸿雪每每想到,便觉得心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攫住、肆意挤压着,难受得喘不上气。 萧鸿雪坐在送太子尸身入陵寝的人潮之外,起初,他痛到流不出泪,慢慢地,他开始无声地哭,然后转为对天哭号,撕心裂肺,抽噎到喘不过气,将自己的身形弯曲到一个可怕的角度。 最后,萧鸿雪呆呆地流着眼泪,将自己的头埋在双膝上,用手紧抱着自己,将自己蜷作小小一只,想象着被杨惜抱在怀里时的感觉。 天地皆寂,只能听见萧鸿雪喉间传来的那几声极压抑的,哽咽的啜泣。 第109章 燕乐绝处生春草,残垣起炊烟。…… 在古时的传统历法中,干支纪年中的第一个年,便是甲子年,这代表着新循环的伊始。 前人们发现,每当甲子年出现的时候,总会发生很多大事,所以,时间长了,民间便认为甲子年就是灾难之年,特别是六十年一轮回,每隔六十年到来的第一个甲子年,更是危机重重。 岁在甲子,大燕先经魏后之乱,太子萧成亭又忽于登基前夜薨逝,朝野俱惊,一时间人心动荡。 谢韫思虑过后,亲自捧着帝王衮服去见萧鸿雪,但萧鸿雪只是沉默地坐在碧梧院的一片断壁颓垣之上,将从前杨惜佩在右耳的那枚金珠链生生钉入自己没有耳洞的耳垂。 萧鸿雪垂眸看着细密鲜红的血珠自耳上的伤处一路缓缓淌流到颈边,从始至终,他都没有看衮服一眼,也没有回答一句话。 见萧鸿雪拒不受位,经几位辅政大臣商议,决定拥立先帝的李贵人所生的五皇子萧松云为幼主,由服孝期满后即将袭昭王爵位的萧鸿雪暂代监国亲王之职,出入皇宫不受限制。 半月后,朝廷在尚书左仆射谢韫指示下,着司隶校尉清查长安百姓中信奉吕敬“安平道”者,处死了一千余人。 吕敬等得知计划已经泄露,便派人昼夜兼程逃往各地,通知各方首领,一时间各方全都起兵,他们个个身披赤袍作为标志,为了发泄同伴被捕杀的怒火,他们焚烧当地官府,杀死州郡官员。 世家豪族、宦官、士大夫们眼见局势愈发严峻,为了共同的利益,开始携手镇压“赤衣起义”。 朝廷发布了诏令,赤衣盟中徒众,如有愿意主动退出、提供讯息者,可接受朝廷招抚,安居生产;负隅顽抗者,则格杀勿论。 国家军事机器一启动,吕敬的“赤衣军”立即暴露出它的弱点——组织分散,军备松弛,且各自为战。 同时,在朝廷良田美宅的诱惑下,赤衣盟内部有人告密,将他们的行事计划泄露给了朝廷,赤衣盟很快便溃不成军,被大燕的军队剿灭。 赤衣军大败后,国境内共有三万多赤衣徒众被杀,他们或死于官军的斧钺之下,或在败逃时被逼落河中淹死,其他州、郡诛杀的赤衣余众,每郡数千人。 而吕敬在赤衣盟被官军彻底清剿之前便已经病故,他的棺材被官军剖开,以乱刀碎尸,头颅被送回长安。 赤衣盟起义虽最终被朝廷官军血腥镇压,以失败告终,却也促进了为底层百姓奔走呐喊的民间组织的苏生——五年后,江湖门派“燕乐门”横空出世。 —— 据传,燕乐门由一无名民间游侠创立,门派推崇墨派的“兼爱”、“非攻”、“尚贤尚同”等理念,认为社会动荡源于自私与互害,否定礼乐宗法秩序,主张人人皆为亲人,平等互爱。 燕乐门以门主,也即“钜子”,为最高首领,钜子既是精神领袖,也是行动指挥官,门派内各职位以个人才能而非门第为擢选标准。 燕乐门门中弟子出身多为佃农、隐士、能工巧匠、民间义侠,他们因同样的志向而聚,纪律严明,讲求克己苦行,可为门派赴汤蹈火,死不旋踵。 此外,燕乐门总舵设于大燕西南部,蜀郡腹地的一处山乡城寨中,以山地、险关和密林为天然屏障,易守难攻。 由于燕乐门弟子大多出身民间,颇擅机关石木、耕织之道,极重视民生实业,蜀地又多稀有矿藏,木材资源丰富,极其适宜机关术的发展,故而宗门内工坊林立。 除了连弩阵这种防御机关外,燕乐门的能工巧匠们还制作出了许多便捷的交通与耕作工具,如云梯、吊桥、用于灌溉的水轮车等。 燕乐门正是依托门内的匠师与机关术,建起一片固若金汤的,隐于连绵青山中的世外桃源。 乱世中的人们在这里平凡而幸福地生活着,不会被烽烟与战鼓惊醒,也不会因为饥寒流浪,他们耕织劳作,日落而息,常有悠然的歌声在青山和田间回响。 在首领钜子的组织领导下,燕乐门中的一部分人专司衣食生产,另一部分人则执行修建防御工事、研发守城器械等任务,过着自给自足的集体生活。 因为燕乐门多侠士,他们在生活上往往重义轻利,互帮互助,物资财富共享,明明只是萍水相逢的陌生人,却能相待如亲友。 其实燕乐门成立之初,应和寥寥,但随着几年间蜀郡境内接连发生了山崩和河水暴涨,泛滥两岸二十余里,还有瘟疫到处流行。 是燕乐门这群赤足破衫的侠士们亲自踏绝地、行苦旅,为流民和受难的百姓们修筑防水工事,修缮被洪水冲垮的民居。 他们途径之处,绝处生春草,残垣起炊烟。 披着青蓑的群侠们在首领的指挥下抛洒血汗,以沾满泥泞的指掌拦住汹涌的恶水浪潮,以两肩挑起苍生重担,为民众筑起一道生桥。 无人知晓燕乐门首领姓甚名谁,但坊间关于他的轶事传闻不少,其中流传最广的一则是: 一个因为洪水失去双亲的孤女,站在河堤边仓惶地望着滔天水势,脱下鞋履,因为生活无望,打算投水自尽,去地府与亲人重聚。 谁知她闭上眼,刚打算将心一横,坠下去时,忽被一双宽厚温暖的手稳稳地接住,将她抱离了河堤。 孤女惊异地睁开眼,只见一个身着黑衫,头戴垂纱斗笠的墨发青年朝她一笑。 青年的颜容虽模糊难辨,话语却极其温柔亲和。劝慰过后,他用绢巾轻轻拭净孤女颊上的泥灰,将一包温热的糖糕递给她,还撷来一朵生在岩缝中的小雏菊放在她手心。 孤女呆呆地咬着糖糕一角,望着掌心被风吹得轻轻晃动的花朵,以至于那青年早已走远了也浑然无觉。 …… 随着燕乐门侠士“兴天下之利,除天下之害”的口号在民间被传诵得愈发耳熟能详,被吸引加入燕乐门的流民与异士也越来越多。 燕乐门门人隐于山林的同时,又不时下山济世,五年之久,已一跃成为大燕国境内最大的江湖门派。 —— 蜀郡入夏以后多雷雨,午间这场雨下得突然,道上行人神色匆忙,急往屋檐下避,面点铺蒸笼内的米糕还没蒸熟就被匆匆端回。 一间酒幡招摇、临街而开的客栈内,马尾高束的秦瓒取下斗笠,抖了抖自己发上与衣上的雨珠,在柜台要了酒后,轻车熟路地走上了二楼雅间。 雅间内轩窗半开,一个坐在轮椅上的碧袍青年正望雨品茗,他眼若秋水,鼻梁细挺,五官生得清秀绝伦,带着几分病态的苍白和倦意,举止气度异常优雅。 见秦瓒来了,喻情一双含情的桃花眼染上了笑意,他放下手中的茶盏,亲昵地唤道,“小无双,你来啦?” 秦瓒瞥了喻情一眼,听他用如此亲昵的语调唤自己的乳名,声音有些不自然:“……谁让你这么唤我的?” “就首领唤得,我唤不得?”喻情眼中笑意不减,反而愈深。 秦瓒轻哼一声,没理他,径直走向坐在喻情对面的墨衫青年。 那人看着约莫二十五六岁的年纪,眉目疏朗,肤色是健康的小麦色,一身粗布衣衫,却掩不住通身的矜雅气度。 他正趴在桌案上,眼目轻阖,似是睡着了,生着薄茧的修长手指悠悠地搭着一只玉杯。 秦瓒放轻了脚步,先将手中的酒搁在案上,然后伸手将杨惜手中的玉杯轻轻抽了出来,还贴心地取来一旁的绒毯盖在了他身上。 “哟,小无双还知道给你首领哥哥盖件毯子啊,”喻情笑眯眯地托着下颔,接着道,“那你喻情哥哥呢?喻情哥哥也冷……” “你这病秧子一年到头不是在喊冷就是在喊热,麻烦得要死,懒得理你。”秦瓒哼了一声。 “懒得理我?那我当时明明都不想活了,你为什么非要多管闲事,把我救下来,还劝我一定要好好活着?” 喻情眨了眨眼,直直地盯着秦瓒。 “……不该救你的。”秦瓒一被这人直盯着就没来由地感到紧张,当即偏过了头。 “哎,酸死我了,”喻情素白的指节轻轻地敲击着桌案,佯作伤心语气,“你成天跟个小媳妇一样围着首领转,你怎么不围着我转转呢?难道我模样生得不如他吗,嗯?” 喻情忽地俯身过来,越过桌案,轻轻握住了秦瓒的手腕,牵引着秦瓒的手贴上自己的脸颊,让他抚摸自己的眉眼,“你仔细看看,我不好看吗?” “你……你哪里好看了?”秦瓒感受到指尖微凉柔腻的触感,双颊发烫,泛起酡红,不自然地将脸扭了过去。 “我不好看的话,你脸红什么?”喻情唇边扬起了一抹揶揄的笑意。 “我……我这是热的。”秦瓒低低地回复了一句。 喻情见秦瓒这副模样,起了玩兴,正准备要接着逗他几句时,在案上小憩的杨惜陡然睁开了眼,笑着道,“行了,喻情,你别逗无双了。” “本来多乖的一孩子,和你说上三五句就要被逗得直炸毛。” “我冤枉啊,首领。” “他啊,对谁都温柔乖巧,唯独见了我,不是冷面黑脸就是凶巴巴的,也不知我是哪里惹到这位小少爷了,这么看不惯我。” 喻情望着秦瓒,语气很是委屈,眸中的笑意却分毫不减。 秦瓒被喻情说得耳尖发烫,急着转移话题,看着杨惜道,“阿惜哥哥,你方才睡着了吗?” “……嗯,梦到了一点以前的事。” 杨惜抬眼望着窗外落雨,有些怅然。 方才午睡小憩时,他梦到了萧鸿雪。 梦里的萧鸿雪比之前瘦了许多许多,他一直在哭,说自己不要他了,扔下他了,他过得很不好。 杨惜眺望着雨幕中的远山,深深地叹了口气,收回思绪,问道:“……红药呢?算算日子,她应该快回来了。” “红药姐?她执行完任务就偷偷溜回京,去缠着流霜姐姐了。”秦瓒不以为意地答道。 那日杨惜自焚遁逃出宫,跑出二三十里地后,忽觉有人一直在悄悄跟着自己,便想了个巧计逼那人现身——竟是流霜。那时流霜见自己行踪败露,当即噗通一声跪下了。 流霜解释说自己看出杨惜近日心绪不对,支开自己和东宫宫人的借口也实在惹人怀疑,于是留了个心眼,一直注意着杨惜。 虽然换体重生这种事听上去很惊悚,但她也很快便接受了,因为不放心杨惜,便悄悄跟在他身后。 然后,流霜说自己一直视杨惜为救命恩人,求他允准自己相随,在身边照顾、保护他。杨惜叹了口气,将流霜扶了起来,答应了。 两人同行了一段时间,某日,听闻朝廷要处决赤衣盟徒众,首个被绑上处刑台的人便是红药,杨惜便和流霜想了个办法劫了法场,将红药救走了。 红药再次睁眼时,便发现自己正被一个看着清清冷冷,怀里却有很好闻的香气的白衣女子抱着喂药,当场对她一见倾心了。尤其得知流霜与故太子只是假成婚后,更是喜不自胜。 流霜起初对红药坦言说自己恋慕女子感到惊异,时日一长,倒还真的渐渐被红药的热情打动了,成了一段无心插柳的情缘。 “赤衣起义”被朝廷平定后,红药带着数个自己在赤衣盟中的知交好友前来投奔他们,燕乐门初具雏形。 由于流霜身份特殊,四处活动实在惹人生疑,后来,经过商量,流霜便长期留在京中,一边替杨惜照看淑妃,一边充当燕乐门在京中的眼线,与蜀郡总舵常有书信往来。 “这样啊……那不等她了,我们先回吧。” 杨惜听秦瓒说红药去京中见流霜了,点了点头,站起身,捞起方才秦瓒搁在桌上的酒,先一步向外走去。 走下阶梯时,杨惜忽然听见栈中食客正在摆龙门阵,言辞间提及了“昭王”等词眼。 杨惜知道萧鸿雪服丧期已满,承袭了昭王爵位,这些人口中的“昭王”便是萧鸿雪了,他顿时放慢了脚步,仔细听起这些人聊天。 第110章 梦魂你还想……好好疼爱我吗?…… 一位食客自桌上的瓷碟中拣起了一枚椒盐花生,边剥壳边道,“昭王殿下明明身为天潢贵胄,却深知民间疾苦。监国期间,他励精图治,选贤任能,重视农耕发展,设了常平仓来稳定物价,让咱百姓受益。” 坐在他对面的另一位食客灌了口酒,随口附和道,“是啊,当年太子薨逝,大燕朝局动荡,突厥夷人闻风蠢蠢欲动,趁火打劫。” “他们以挥兵南下威胁,不但要求大燕割让北疆几座城池,还气焰嚣张地说想要求娶玉奴公主,让才及笄不久的玉奴公主嫁给他们已年过五十的大汗……呸,忒不要脸!” “若是个没什么血性的人,估计早就割让疆土,连夜置办嫁礼,赶忙将公主送去和亲平蛮了。” “可咱们昭王殿下只回了突厥使者八个字:‘一城不割,一女不嫁’。” “昭王殿下为了不割让疆土,不让公主蒙辱和亲,亲自提剑从戎,带兵迎敌,阻击突厥狼兵。” “殿下天生姿貌殊丽,上战场时需得以冷铁面具盖住颜容,以此震吓敌人。” “突厥人的将领与昭王殿下交手时,斩落了他脸上的那副铁面具,他见昭王殿下生得妖颜若玉、红绮如花,叹异不已,用狎昵的话挑逗他,说像昭王殿下这样的美人,就不该在战场上冲锋陷阵,而是应该被自己活捉回帐,在自己的床笫间呻吟承欢,被自己好好疼爱。” “昭王殿下听了这话,提剑生生卸了那人一条手臂,那突厥将领仓惶撤兵回营,可他在养伤时,竟还派麾下兵士用弓箭朝昭王殿下帐中射去钗环和裙裳,以此讽笑昭王殿下的容貌艳若女子。” “后来,昭王殿下独身潜入敌营,将敌军将领擒回营中,绑在营前木桩上,不用剑,而是用那些突厥士兵射到帐中的簪钗,一下又一下地剜去他身上的皮肉,将他凌迟。” “那突厥将领像条死狗一样趴伏在昭王殿下脚旁,昭王殿下一边踩着他的脊背,一边轻笑着俯下身,以突厥语回问他,‘现在呢,我还美吗?你还想……好好疼爱我吗?’” “此后,昭王殿下长留于北疆苦寒之地三年,不眠不休,宵衣旰食,竟生生扫平突厥,将突厥部族驱往国境线后整整五十余里,使其退居冰河东岸。” “前些时日,突厥主动求和,突厥的大汗来朝称臣。” “昭王殿下大胜班师后,陛下正式加封昭王殿下为摄政王。自昭王殿下还朝以来,大力整治贪污,降低了赋税,减轻民众的负担……哎,这世道乱了这么久,总算是有些过上好日子的奔头了。” 两位食客明显聊到了兴头上,一个讲得眉飞色舞,一个则在旁啧啧称赞。 这时,杨惜走下了阶梯,缓步走向这两位谈论着萧鸿雪所建功业的食客,朝他们温和一笑,“打扰您二位,这顿饭在下请了,可否再请二位多与在下说说有关昭王殿下的事?” 两名食客俱是一愣,“……啊?” “在下也十分敬佩昭王殿下,所以想多听听有关他的轶事。”杨惜笑着作礼,语气随和地解释道。 杨惜与萧鸿雪分别的初衷是希望没有了自己,萧鸿雪能过得更好,一想到自己走后,萧鸿雪的一切都应该会回到正轨,杨惜便对此感到欣慰和幸福。 可随着在外的时日一长,慢慢的,杨惜有些犹疑了——如果这种想法只是自己自以为是,其实萧鸿雪并不想这么活呢?如果他过得不好,怎么办? 许是因为近乡情怯,杨惜害怕见了萧鸿雪之后会抑制不住自己日渐疯长的思念情绪,再度让他和自己产生牵扯,更害怕亲眼看见萧鸿雪其实过得不好,所以这些年来,杨惜没敢去见萧鸿雪一面,连躲在远处,偷偷瞧他一眼都不敢。 杨惜知道萧鸿雪可能会恨自己,怨自己,但他并不后悔。 他不害怕萧鸿雪身边出现新的人,然后慢慢忘了自己,但他害怕萧鸿雪过得不好,害怕萧鸿雪并不像自己预想中的那样幸福。 那才是最令他痛苦的事。 所以,这些年来,杨惜只敢通过坊间轶闻、旁人交谈,一遍一遍、不厌其烦地听着那些他早已熟知的故事,从他们的各式描述中,了解萧鸿雪的近况。 那两位食客听了杨惜的解释,点头应允了,热情地邀请杨惜与他们同酌。 杨惜道过谢后,抽开一条长凳坐下,自怀中取出自己贴身携带着的,极其珍视的萧鸿雪的画像——那是杨惜因为思念萧鸿雪至极,亲自挥毫画就的一副丹青,以供自己睹画思人。 画上,萧鸿雪正坐在碧梧院的书案前捧卷静读,他垂着眼,睫羽如蝶翅般纤长,几瓣落梅停在他未束的雪发间。 这画面安谧、恬淡,无比美好,杨惜每每展卷,心都会变得极其柔软。 那是杨惜穿书之初,刚将萧鸿雪带到碧梧院时,某日下午悄悄去见萧鸿雪时,给他留下了极深印象的一幕。 ——天地如能静止在这一瞬,没有后来的那些误会、仇怨,身不由己,该有多好。 五年,一千多个日日夜夜,杨惜无数次这样想过。 时日一长,画卷的纸页已有些泛黄了,因为杨惜的手指曾无数次在萧鸿雪那墨迹疏淡柔和的眉眼处停留、拂拭,所以画上萧鸿雪的眉眼与脸廓,与旁处的颜色明显不同,已褪得发白。 此刻,杨惜一边耐心地听着身旁两位食客讲述有关萧鸿雪的事,从他们的话语中窥见那道令自己魂牵梦萦的身影,一边极其温柔地伸指抚摸着画卷上萧鸿雪的眉眼与唇,轻声喃喃道: “好厉害啊……我们阿雉。” —— 长安,昭王府。 萧鸿雪今夜又辗转难眠,一边轻轻抚摸着自己耳垂边的那枚金色珠链,一边望着头顶的素色帐纱,发了许久的呆。 萧鸿雪曾经以为,世界上最痛苦的事就是经历了许多寻常人不曾经历,甚至难以想象的苦楚。 直到杨惜走后,他才明白,世界上最痛苦的事,是让他这样从来都生活在绝望的泥沼之中的人,短暂地拥有过温暖美好的东西,又毫不留情地,将它收走。 敏感细腻如萧鸿雪,他能大致猜到杨惜为什么要剖心取蛊,以命换命——因为他是真的爱自己,希望自己过得更好。 但是,如果可以,如果还有机会,萧鸿雪想告诉他,这世上没有他,那么,活着对自己而言,才是最煎熬、最痛苦的事。 前三年,萧鸿雪用征战突厥来麻痹自己的心,以驾马挥戈来压抑自己心底疯长的刻骨的、啮心的思念,大胜还朝后,他则将自己的注意力转向朝堂,不知疲倦地处理政务,不敢稍有懈怠。 因为,一旦松下来,萧鸿雪便会被潮水般的孤独感挟裹、吞没,他靠无休止的忙碌暂时忘却的,那人已经离去的事实,会反复撕扯着他的心脏,将它挤碾得血肉模糊。 杨惜走后,萧鸿雪彻底丧失了进食欲望,面对再精致的菜肴珍馐也吃不下,硬咽两口便想发呕。 他也睡不好觉,他的爱人是在他睡梦时走的,所以他再也没法轻易睡着了,大部分时候,他都难以入眠,即便睡着了,也时常梦魇,一遍又一遍地梦见那场大火,梦见那人逝去。 萧鸿雪开始依赖服用镇神安思的药物,服药后,可以难得地好眠几夜。 后来,这药物也没什么作用了,萧鸿雪常常大汗淋漓地从噩梦中醒来,看着身侧空荡荡的床铺,想象着将杨惜紧紧搂在怀里的感觉,自己被他搂在怀里时的感觉,不觉泪水沾巾。 除了思念那个已经有些模糊的面影,时日一长,萧鸿雪开始感到后悔、自责。 他后悔那人还在时,自己没有好好表达爱意,他自责自己曾经伤害过他,爱使小脾气,而那人总是对自己包容迁就,怜爱疼惜。 但自责没有用,后悔也没有用。他再也无法在除了梦以外的地方,见到他。 他只能日复一日、夜复一夜地听着塞外的风沙声、雪声、火钵里的炭火声,睁着眼睛,一直到天明。 惟将终夜长开眼,报答平生未展眉。 人人皆道昭王殿下运兵如神,耗时三年,便打得突厥将士闻其名号便仓惶,大汗亲自来朝,却无人知晓他几乎不眠不休的一千多个日夜,一为家国,二为亡人。 如果不是因为突厥人阴猾诡诈,如果不是因为那对同命蛊,那个人,根本就不会离去吧? 萧鸿雪还记得初定突厥后,军帐中的那场庆功宴。那夜不讲军纪,人人都沉浸在打了胜仗的喜悦之中,麾下的将士们招来姬妾男伶,与他们纵情声色,酒肉不忌。 萧鸿雪同将士们喝得醉眼酩酊时,趴在桌案上,迷迷糊糊地觑着被风雪吹动的帐门毡布,恍惚间仿佛看见了那人的身影。 萧鸿雪多希望杨惜可以怒气冲冲地走进来,摔了他的酒盏,揪着他的衣襟斥责他,让他再也不许喝得烂醉……可他没有,他再也不会来。 萧鸿雪自北疆得胜归来,返回长安以后,有方士知道他心情悒郁,主动向他进献了“梦魂香”,据说只要燃起此香,再佐以丹药,即便阴阳相隔,也可与自己魂牵梦萦之人,在梦中相会。 萧鸿雪从前对这种类似五石散的精神幻剂非常不屑,不理解为什么会有人心甘情愿地沉湎于虚幻的美梦,现在,他明白了。 他实在是太想太想他了,做梦都想再见他一面。于是他重赏了方士,要他时时进献梦魂香与丹药给自己,即便他明白,长期使用香与药会使自己的身体愈发虚弱。 …… 萧鸿雪望着轩窗外异常清寒明亮的月光,叹息了一声,便起身披上外袍,走到房门处。 他刚将门扇推开,便有一个身上只着一层薄纱,赤着双足的男人轻轻地撞入他的怀里,将手指搭在他胸口,语调含羞带怯:“昭,昭王殿下……” 萧鸿雪掐起这人的下颔,低头瞥见他眉眼与杨惜有六七分相似,眼神惊愕了一瞬,便转为淡漠,拔剑抵上他的咽喉,语调中没有情绪,“谁送你来的?” “我……”那人的脸色瞬间白了,嘴唇发抖,摇着头支吾了两句。 “滚。” 萧鸿雪松开了他,撇下这人径直离去了。 这不是头一个。朝中的有心之人都知道投他所好,送和故太子模样生得相像的男人和女人到他府中。 可一张过分相像的脸,只会一遍又一遍地提醒萧鸿雪,他真的失去他了。 他回不来了。 萧鸿雪独自行走了一阵,走到一间挂满画轴的密室中,将门合上。 萧鸿雪手捧灯烛,照着壁上的画轴,指尖在画上之人的眉眼处流连描摹。 画上的杨惜或颦或笑,在沉思,在读书,在小憩,甚至有寸缕未着、墨发垂腰的旖旎背影…… 萧鸿雪一幅幅看过来,时常会有这个人还活着,仍旧鲜活如初的错觉。 最终,萧鸿雪静静坐在密室中央,将从方士那里得到的一束梦魂香点燃,然后抬眼细细凝望着墙壁上那些画,眼神中充满哀伤与迷恋,“哥哥,我好想你。” “用香,也很少能看见你……你是不是真的厌烦我,不想看见我了?” “阿雉求你了,就再让我见你一次,好不好?” 白烟香雾被室内的烛火映亮,萧鸿雪眼角有清泪淌流,他蜷在房间中央那冰凉的地砖上,很快便睡了过去。 …… 萧鸿雪再度醒来时,已是翌日清早。 萧鸿雪最信任的亲卫疏离有礼地叩了叩门,“昭王殿下,陛下谕旨,近日江湖门派燕乐门声势浩大,有聚众作乱之嫌,请殿下有空时,前往蜀郡去查看情况。” “好,本王知道了。” 萧鸿雪漫不经心地应了声。 昨夜梦见了一些不重要的闲人与闲事,却还是没有梦见他。 “……哥哥真小气,还是不肯让阿雉看你一眼。” 萧鸿雪自嘲地笑了笑,揉了揉自己发疼的额穴,缓慢站起,他身上衣袍发出窸窣的响,眉宇间是一片化不开的苍白疲倦。 110-120 第111章 重逢……他,我婆娘?算是吧。…… 蜀郡夏季的天醒得早,今日天刚蒙蒙亮,青灰色的云层便压得很低,像是随时要坠下来似的。 很快,城内落起了如丝的细雨,悄无声息地将青石板路浸润得发亮。 “竹篮竹筐——新编的竹篮竹筐嘞——” 今日是赶集的日子,竹器小贩当街而坐,他一边手指翻飞,极快地编织着脚下的竹篾,一边吆喝着来来往往的行人,声音在濛濛的雨雾中显得格外清亮。 “落雨了,王婆子,你这些花样遭雨淋了可就不值钱喽!”隔壁卖杂货的刘三扯着嗓子喊道。 卖织品的王婆闻言,忙不迭地从铺子内旋了出来,将摆在外面摊子上一水儿的绣帕、香囊等物件往遮雨的油布底下塞。 王婆那双手皮肤紫红,布满老茧,动作起来却异常灵巧,她一边收拾,一边笑骂着还嘴:“刘三你这乌鸦嘴,这才刚开市,就不能多盼你老辈子点好?” 嬉笑喧嚷过后,街上的行人渐渐多了起来。各式油纸伞在雨中朵朵绽开,像是层层叠叠的、移动的花。 妇人挎着菜篮子匆匆走过,鞋屐在湿漉漉的石板上踩出清脆的声响;挑着扁担的赤身汉子在人群中缓慢穿梭,不时吆喝一声“借过”,扁担两头的水桶随着他的步伐晃荡,不时溅出几滴水花。 萧鸿雪撑着一把素伞,静伫在前来赶集的人群的边缘。 他初到蜀郡,身边的属官去联系此地驿署了,留他在此暂候。 萧鸿雪心不在焉,沉默地望着雨幕中的市集,与其它地方如出一辙的车水马龙、游人如织,并没有什么特别的。 他的视线凝于空中的某一处,停顿一会儿,又很快移开了。 有菜贩见萧鸿雪目光偶然扫过自己的摊位,看准时机,当即就操着一口热情憨直的乡音招徕起萧鸿雪: “唉哟,这是谁家妹儿,咋长得这么乖哦——嬢嬢这里有今早刚从田头摘的菜叶,鲜得很,妹儿看买点回去炒菜不?” 而一旁边敲着冰盏叫卖凉货的小贩听这菜贩连声夸赞萧鸿雪“长得乖(漂亮)”,接腔道: “我来看看有好乖嘛——吔,当真是个乖妹儿,又白又高,还这么瘦。妹儿,你吃冰货不?这天气,就是落了雨也怪热的,来点冰货凉快凉快。” 浑然不知自己又一次被误认为姑娘了的萧鸿雪,虽听不大明白蜀腔那有些奇异的语调,但他看着他们淳朴的笑容,轻轻点头回应,一次又一次解开钱囊。 其余商贩许是见这人钱多还好说话,也纷纷推销起了自己面前的货品。 …… 很快,萧鸿雪怀中堆满了零碎的各式小玩意儿。因为还要撑伞,两手拿不下,他便将那些物件堆在了身旁的窗台上。 —— 蜀郡的“集”每三日赶一场,而每月月初的头一个赶集日,则是燕乐门固定的下山采买的日子。 杨惜头戴垂纱斗笠,亲自带着两个新入门的小弟子下山入城,边走边教授起他们采买经验。 因为路途遥远,三人都起得很早,还没来得及吃早饭便匆匆背着背篓走上了山路。自从上大学以来就没吃过早饭的杨惜即便穿书了,这一习惯依然没有改变。 杨惜正指着各式商铺介绍得起劲呢,转头见两个小弟子正齐齐地对冒着热气的包子铺咽口水,他笑了笑,去打包了两屉包子,将温热的纸袋递到他们俩手中,还一手一个,摸了摸他们的头。 随着渐渐他们行至市集中央,人最多最热闹的地方,在人群推搡间,杨惜和身边的两个小弟子几乎瞬间就被冲散了。 杨惜艰难地挣扎着回头,但他还没来得及仔细搜寻那两人的人影,就被人群挤着往前行去,结结实实地撞上了一个人的胸膛。 “抱歉,我……” 杨惜的脸被撞得生疼,他还没看清眼前这人的模样,便下意识忍着疼,先连声道歉。 然而,被自己撞了的这人却一直没什么反应。 杨惜怔了一下,目光自这人溅了些许泥水的衣袍袍角一路缓缓上移,在逐步看清他细薄的唇、高挺的鼻梁和纤长发红的眼尾后,心脏猛然震颤了几下,仿佛停止了跳动般,连带着呼吸也静止了一瞬。 ……萧鸿雪。 已阔别了一千多个日夜的,曾经最亲密的人,自己有时做梦梦见他,都舍不得醒过来,却也从不敢主动触碰,只敢小心翼翼地从酒肆闲谈中了解他近况的人,竟就这样,毫无预兆地,再度出现在了自己眼前。 萧鸿雪现在比杨惜高出了一个头,他穿着一身月白纱袍,满头银色长发以一支素钗挽起。 他眼神疏离淡漠,眉眼间有些说不出的阴郁,姿容浑若谪仙人般,美得摄人心魄。 看着这张无比熟悉,与从前相比只有一些很微小的变化的脸,杨惜当场就懵了,直接愣在了原地,一时间,他失去了思考能力,大脑一片空白。 杨惜竭力保持着冷静,靠着在心底一遍遍默念,自己现在的身体是自己在现世的模样,萧鸿雪是绝不可能认出自己来的的方式,给自己壮胆。 这是从来都从容淡定的杨惜,头一次感到如此慌乱和无所适从,他想转身便跑,目光却始终无法从眼前这人身上离开。 他实在是太久太久没见他了。 杨惜原以为,这辈子都不会再在梦以外的地方见到萧鸿雪,他和萧鸿雪也不会再有什么交集。 但现实往往就是这样,荒唐、离奇、横冲直撞,只需要一次街头相遇的巧合,便能将杨惜竭力压抑在心底的,如潮水般疯狂涌动着的思念情绪,轻易地全部唤起,再冷眼旁观他的失态。 霎时间,杨惜心尖上仿佛突然涨起洪潮,汹涌着漫过天地,将他整个人挟裹吞没。 两人对视的一瞬间,一切都仿佛静止了,周围来来往往的人杨惜都不再看得见,唯独眼前这张让他魂牵梦萦的脸,在他眸中愈发明晰。 杨惜的两手不受控制地发着抖,他看了萧鸿雪许久许久,久到能明显感觉到萧鸿雪狐疑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后,他才勉强回过神,刚想往后退一步,却又被人群挤着,撞入了萧鸿雪的怀抱里。 再度闻见萧鸿雪怀中那熟悉的浅淡香气,杨惜深吸一口气,强忍着拥抱他的冲动,在被萧鸿雪推开之前,便主动从萧鸿雪怀里旋了出来。 “抱歉,这位公子,我不是故意的……赶集日人太多,没注意就撞到公子身上了。” 杨惜为了避开萧鸿雪的视线,垂下头,雨水顺着他的斗笠边缘滴落,在他脚边汇成一个小小的水洼。 垂在斗笠下的帷纱随风轻轻晃荡着,杨惜极力压抑着自己的声音不发抖,尽可能平静地接着道,“……这位公子可有什么大碍?” 萧鸿雪那双如含雪屑般清亮的眼睛先是漠然地扫了一眼杨惜,瞥见那熟悉的眼神和脸上神色后,顿了顿,也微微怔愣了一会儿。 这人的五官非常陌生,但自己看着他时,总觉得有种莫名的熟悉感,萧鸿雪素来冷淡的语调不自觉柔软了几分,道,“没事……雨天小心行路。” “……好。” 杨惜颔首,转过身,正准备离开时,萧鸿雪忽地伸出手,轻轻牵住了杨惜斗笠下的帷纱,语调有些迟疑,“你……” “我以前见过你吗?” 听了萧鸿雪这话,杨惜愣了愣,眼泪几乎瞬间盈满了眼眶。 五年不见,与爱人再次重逢,竟是对面不识。 但是,这样就很好了,杨惜。 上天终究是垂怜你的,让你又和他见了一面。 可你不能再一次打扰他,改变他本该风光无限的人生轨迹。 杨惜深吸一口气,强忍着心中的酸楚,用力地摇了摇头,声音中带着些微哭腔,“没有。” “我从来不曾见过像公子这样,生得天人之貌的人。” 杨惜说罢,便缓步往前走去了。 萧鸿雪怔了怔,松开手,目送他消失在自己的视线里。 那个人给他的感觉非常熟悉,眼神、神色、还有下意识的小动作,都好像哥哥…… 所以自己刚才难得恍了神,还举止失态,主动留了他一下。 萧鸿雪静默了一会儿,旋即又自嘲地摇了摇头。 自己估计真是想他想疯了,眼神和神色而已,天下人有千千万,难道仅凭这两样,便能笃定是一个人吗? 而且,哥哥的尸体,是自己亲眼看见、确认过的。 他现在睡在冰冷的陵寝之下,回不来了。 萧鸿雪想到这里,纤白的指尖重重地掐进了自己的掌心。 方才已经走远的杨惜此时身处一条小巷之中,脊背贴着满壁因为雨久生出青苔的砖石,望着檐下滴淌的落雨发怔。 他方才强忍着,才没有去牵那个人的手。 杨惜叹息一声,脊背倚着墙壁缓缓下滑,抱着自己的双膝蹲坐在了地上。 许久后,杨惜小心翼翼地探出头,躲在远处悄悄看萧鸿雪。 萧鸿雪不言不语地撑着伞,依旧站在原处,在周遭喧闹市集的映衬下,显得分外清雅出尘。 只是,看他身形,明显瘦了好多。 这几年是不是没有好好吃饭,好好休息? 随后,杨惜的目光落在了正在巷口叫卖糖人、糕点的小姑娘身上。 …… 一晌后,萧鸿雪正望着落雨发呆时,一个梳着辫子,眼睛黑亮的小姑娘抱着油纸包,笑意盈盈地靠近他,将怀中的纸包一递,“哥哥,你长得真好看,嘞个,送你的!” “……谢谢。” 萧鸿雪回过神,看着眼前小姑娘微微发红的双颊,俯下身接过纸包,唇边扬起了浅淡的笑意。 然后,小姑娘哼着歌谣,一蹦一跳地走开了。 她走到一处巷口时,停下了。 杨惜走上前,将银钱递到了小姑娘掌心,摸了摸她的发顶,道,“谢谢。” 小姑娘笑嘻嘻地晃了晃自己掌心里的银钱,有些疑惑地问道,“不客气,只是哥哥,你为啥子不直接买了去送他呀?” “我……我不敢。”杨惜垂下眼,声音轻弱。 “哎呀,有啥子不敢的,他应该是你耍得好的朋友吧?又不是你没过门的婆娘,你咋愣个害羞。” 在蜀郡生活了五年,杨惜知道“婆娘”在蜀语中,是妻子、媳妇的意思。 杨惜听了小姑娘这话,有些忍俊不禁地勾了勾唇角。 ……婆娘吗? 其实还真是。 他没有回答,同小姑娘挥手作别。 “糖人——又甜又脆的糖人——” 与杨惜道别后,小姑娘返回了巷口摊位处,继续叫卖。 雨还在下,但似乎小了些。市集上依旧热闹,叫卖声、讨价还价声、孩童的嬉笑声交织在一起,同淅沥的雨声一道,组成一段颇具生趣的市井回响。 —— 杨惜和方才失散的两个小弟子汇合后,走上归途,他因为偶遇了萧鸿雪,心弦大乱,一路上都心不在焉。 待他们返回燕乐门总舵,已是午后。 三人刚行至大门口,便看见门中弟子似是与蜀郡官兵起了冲突,两拨人马正剑拔弩张。 秦瓒推着轮椅上的喻情,挡在大门前,身后跟着一众燕乐门弟子。 而与他们对峙着的一众官兵前面,站着一个极其苍白瘦削,身形异常高挑的华服青年。 即便还隔得很远,杨惜也一眼认出了,那是萧鸿雪。 萧鸿雪一手撑着纸伞,一手漫不经心地捻弄了一下戴在耳垂边的那枚灼目的、与他整个人气质有些格格不入的金珠链。 萧鸿雪见燕乐门众人面色不善,纷纷亮出了刀兵,他摩挲着腰间的剑柄,轻轻笑了一声: “……你们是想一个一个来,还是一起上?” 第112章 画像“哥哥……找到你了。”…… 燕乐门总舵作为一座经由机关师们精心设计的“隐世要塞”,入口除了正大门外,还借助山体、洞穴等自然地形,修筑了许多通往内城的密道。 杨惜见正大门处两方对峙、局势紧张,为了不引起注意,当即带着两个小弟子通过密道悄悄入城。 一晌后,杨惜悄无声息地站在燕乐门众人末尾,随手薅过来一个眼熟的弟子,蹙着眉问道,“这是发生什么事了,怎么和官兵们剑拔弩张的?” 那人怔了一下,转脸过来,惊喜道,“首领?你……” “嘘。”杨惜将一根手指竖在唇前,示意他低声些。 “首领,你可算回来了!” 这人连忙点头,压低了声音,他目光扫过面前的一众官兵,最后伸手指着为首的萧鸿雪道,“首领,那个大美人是京中来的亲王,好像是奉命来调查我们燕乐门的。” “他刚到这里,不太清楚状况,那些平日就对我们颇有意见的蜀郡官兵又在一旁拱火,添油加醋地说我们是‘邪宗’,目无纲纪、聚众作乱,一直与朝廷作对。” “他们还说如果不加以清剿,我们燕乐门就会像之前的赤衣盟一样,鼓动、煽点百姓,搅得天下大乱。” “门中有弟子听了这话,当即气不打一处来,驳斥他们这是空口诬蔑。与官兵们争执间,门内有沉不住气的弟子先动了手,见了血……局势就变成这样了。” “受伤的那个官兵当场抱着大美人的腿嗷嗷哭,说‘昭王殿下啊,下官们平日就是这样被这群山中恶徒打压欺辱的,他们仗着门派势大,横行乡里,掳掠百姓,简直是无法无天了!’” “当时他满脸是血,异常惨烈,即便是那些先前不可信的话,现在也能让人信了三分。” “大美人沉默了一会儿,掰开那个官兵扒在自己腿上的手,说‘既然如此,今日便将山中匪人悉数剿灭’。” “那群平时怂得跟孙子一样的官兵见有人给他们撑腰,纷纷出言挑衅,骂得可难听了,门内弟子们实在忍不了,抄了家伙,连一向最镇定冷静的喻先生和小秦也生气了,没有阻拦……然后,就变成现在这样了。” “……你怎么一口一个大美人?” 听罢这弟子的解释,杨惜依旧平静,只是注意力完全落在了他嘴中那出现频率颇高的“大美人”上,语调听不出情绪。 这人愣了一下,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回道,“嘿嘿,首领,我活了二十几年了,还从没见过长得这么漂亮的人……原来男人也能这么漂亮?” 他一边说着,眸光不自觉朝站在一众官兵前的萧鸿雪看去。 萧鸿雪一头银发若霜雪垂落,身着一袭素白长裳,缀纱袍袖随风轻摆时,恍如空中流霰般。 萧鸿雪手中泛着寒芒的长剑照映着他昳丽的眉眼,整个人仿若从仙山阆苑而来的谪仙般,无端叫人想起夜雪照琼枝的幽美景象。 “喻先生也很美,但我还是更喜欢这个大美人的长相,不愧是皇族血脉啊,我以后的媳妇儿要是长这样,我肯定一秒都舍不得和她分开,天天搂着她亲热,和她生很多小孩……” 这人托着下颔,轻声感叹了一句。 杨惜听他这么说,没有回话,只伸出手来,重重地敲了下这人的额头。 “嘶——首领你敲我做什么?” 杨惜没理他,径直掠过身前的人群,行至最前方。 方才萧鸿雪那句异常自信从容的话一出口,在场的燕乐门弟子们都有些愣住了,面面相觑着。这话由别人来说是过分狂妄,由昭王殿下来说可不是。 魏后之乱时,他亲率兵马阻击败走的豳州军,致使他们无一逃脱;突厥虎视眈眈,欲挥师南下之时,亦是他提剑亲征,三年之久便将突厥部族驱往冰河东岸五十余里,再不敢渡河。 然而,即使是这样,原本一直抿唇不语,站在喻情身后的秦瓒仍接过了身边人递来的机关匣“千机”,主动朝已经拔剑出鞘的萧鸿雪迎了上去。 萧鸿雪帝谥为“燕武”,剑法如神,自不必说;秦瓒在原书中位列“云台十将”,极擅机关弓弩之术,不过十五岁的年纪,便将极难催动的机关匣“千机”操使得出神入化,令城中机关师们皆叹服。 出于对这两人实力绝对的信任,杨惜没有立即出声制止,而是安静地观起战来,指尖轻轻摩挲着自己左手袖内的弓弩。 所有人都屏气凝神,专注地望着场上的两人。 相较于萧鸿雪的漫不经心,秦瓒显得紧张、认真了许多,他将脊背绷紧,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能清晰听见自己如擂鼓般的心跳声。 他对面的萧鸿雪手中那柄莹若霜雪的长剑,泛着凛然寒光,剑尖一滴雨水正缓缓滑向地面。 “嗒。” 雨珠坠地的刹那,萧鸿雪动了。 剑锋割裂空气时,发出了细碎清脆的鸣响,秦瓒甚至闻到了剑身上淬着的铁腥气。 秦瓒猛地侧身,萧鸿雪的剑刃擦着他鬓角掠过,削落了几缕发丝。 没有思考的余地,秦瓒右手五指如同抚琴般,在一尺见方的机关匣表面急掠而过。乌黑的檀木匣子发出机括咬合的“咔哒”声,顶部突然裂开几道细缝。 “咻咻咻——” 匣中钢针激射而出,在空中划出几道亮银色的轨迹。 萧鸿雪手腕一抖,将长剑横在身前,旋腕挥动,很快,“叮叮叮”的脆响连成一片,针雨被尽数弹飞,坠到地上。 秦瓒看着萧鸿雪依旧轻松平静的神色,心头一紧。 他知道这是一个前所未有的强敌、劲敌,不敢怠慢,手指在匣底一拨,三枚铁蒺藜从机关匣侧面的孔洞内呼啸而出,想要封住萧鸿雪的退路。 萧鸿雪足尖点地,纵身而起,衣袂翻飞间,铁蒺藜擦着靴底划过。 秦瓒凝眉退至窗边,手指飞快地在匣子各处机关上拨动,然萧鸿雪身形如鬼似魅,在方寸之间腾挪闪转,竟无一机关暗器近得了他身。 一旁的杨惜看得有些出神,忽然想起了六年前碧梧院,萧鸿雪和贺萦怀的那场交手。如今看来,萧鸿雪的剑术在沙场磨砺之下,愈发出神入化了。 几个回合下来,秦瓒已累得有些气喘吁吁,而萧鸿雪只是额头与颊边沁出了些薄汗。 见秦瓒攻势转弱,萧鸿雪剑锋一转,整个人如离弦之箭直刺而来。这一剑快得几乎看不见轨迹,只能看见一道如雪的剑光。 秦瓒只觉胸口一凉,衣襟已被划开一道口子。 眼看要被萧鸿雪刺伤的生死关头,秦瓒手中的机关匣竟被他铺展开,化作一面精钢小盾,堪堪挡住这一击。 火花四溅中,秦瓒看到萧鸿雪眼中闪过一丝惊诧和赞赏。 “有意思啊……” 萧鸿雪反手将剑抽回,轻轻笑了一声。 秦瓒稍微歇了口气,没有回答。他感觉到匣子在他手中烫如烧得正旺的火石,内部的机关正在悄然重组。 很快,盾面机关齿轮飞转,突然裂开蜂窝状的孔洞。 又有数枚银针从孔中暴射而出,如此近的距离,纵是神仙也难躲避。 但萧鸿雪却似早有预料般,手腕轻颤,剑锋微微下垂,又以不可思议的角度弯折,在身前划出新月般的弧光。 银针被剑气激荡,竟在空中改变轨迹,深深嵌入四周的树木。 接着,萧鸿雪朝前运剑,就在剑锋快要触及秦瓒的刹那,秦瓒反手将机关匣扣在剑身上。 “咔哒!” 匣子陡然变形,数十个小巧的青铜齿轮绞住剑身。萧鸿雪惊觉自己剑势一滞,当即运劲回夺。秦瓒趁机伸掌攻向他胸口,却被萧鸿雪运掌格挡。 两人赤手过招间,机关匣内升起青烟,内部齿轮发出不堪重负的“吱嘎”声。 最后,一阵金属碰撞的嗡鸣声响起,萧鸿雪在剑被绞断前将它拔了出来。 “铮”的一声,机关匣的齿轮被尽数震碎,碎片如雨般四溅,两人的脸都被碎铜划出了血痕。 两人各自闷哼一声,同时后撤了几步。 萧鸿雪发丝飘扬,漫不经心地用指腹揩拭了一下颊边的血迹,他望着自己颊上的那道血口,明显怔了一下。 上回和贺萦怀交手,脸受了伤之后,是那个人来给自己上的药。 现在,不会有了。 想到这里,萧鸿雪眼眸半阖,纤长的眼睫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 杨惜见萧鸿雪脸受伤,心猛地一紧,攥紧了自己的袖摆,他下意识想张口唤声“阿雉”,又极力忍住了,硬逼着自己挪开视线,不再去看萧鸿雪。 “……还打吗?” 萧鸿雪收回思绪,攥着长剑,轻巧地挽了个剑花。 秦瓒看着满地机关匣碎片,两眼通红地瞪了萧鸿雪一眼。 萧鸿雪笑了笑,正打算朝前运剑时,一发箭矢精准地钉入了他靴前的土地,止住了他的动作。 “够了。” 杨惜无奈地叹息了一声,手中正举着弓弩。 萧鸿雪望着那支箭矢,眯着眼沉思了一会儿,然后,他转头看向杨惜的方向,即便正对杨惜的弓弩口也不躲不避。 秦瓒蹲下身,用绢帕将机关匣的碎片收好,他正打算再回萧鸿雪几句时,喻情旋动了自己轮椅上的暗钮,八根乌金丝从椅侧疾射而出,缠绕上秦瓒的腰肢,然后猛地收缩,将秦瓒整个人拽了回来。 “病秧子,你干什么……” 秦瓒懵了,反应过来后,当即转头质问喻情。 当秦瓒看见从来都散漫戏谑、对任何事都不上心的喻情头一次露出如此严肃认真的表情,怔了怔,将没说完的话悉数咽了回去。 喻情若有所思地望着萧鸿雪,自然地伸臂搂过秦瓒的腰,“打不过他,就别勉强自己了。” “可是……”秦瓒还想辩驳几句。 “听话。” 喻情加重了搂着秦瓒腰的力度,声音很轻,语气却是不容拒绝的强硬。 被喻情揽在怀中的秦瓒嘴唇蠕动了一下,不再说话了,迷茫又疑惑地看着喻情。 病秧子他……好像生气了? 为什么? 喻情像是猜出了秦瓒心中所想似的,轻轻巧巧地回了四个字,“你很重要。” 秦瓒还来不及细细品味这四个字背后的深意,杨惜便走到他身前,关心道,“无双,你没事吧?” 秦瓒摇了摇头,“我没事……” “阿惜哥哥。” 听秦瓒这么唤,萧鸿雪本打算返回蜀郡官兵那边的脚步蓦然一顿,他不露声色地眯起眼,望着秦瓒他们那边。 “走。” 最终,萧鸿雪只轻飘飘地说了这一个字。 “走?可是,昭王殿下……”本来倚恃萧鸿雪耀武扬威的蜀郡官兵很是惊诧,犹豫着劝说道。 “本王说走。” 萧鸿雪直接打断了他的话,擦着剑径直离去,留下众人面面相觑。 这算什么? 都这阵仗了,不该有一阵血雨腥风吗? 等众人皆散开之后,杨惜一路目送着萧鸿雪的背影消失在视线中,独自站在大门处直到黄昏,才转身离去。 黄昏时起了大风,杨惜觉得胳臂有点发凉,转身离去,行走间,他没有注意到自己佩戴在腰侧的小竹筒被风吹离了腰间。 …… 深夜时,因为白天秦瓒的那句“阿惜哥哥”一直魂不守舍的萧鸿雪,再度出现在了燕乐门城下。 他本打算秘密潜入探查,来到城下后,目光却被落在远处的一个竹筒攫住了。 萧鸿雪记得,这竹筒是白日曾与自己相撞的那人别在腰间的物什,因为秦瓒唤这人“阿惜哥哥”,萧鸿雪免不得多在意他些,手指鬼使神差地旋开了竹筒的封盖。 竹筒内装盛着一张画,萧鸿雪将它慢慢摊展,目光扫过画上景象,然后,瞳孔骤缩—— 是……我自己? 纸页上画着的,是他当初在碧梧院读书时的场景,画上的他的眉眼处都被洇得泛白了,不难看出随身携带此画之人经常抚挲。 萧鸿雪呼吸一滞,只觉心脏震颤。 此刻,萧鸿雪的脸色异常苍白,唇色也极淡,他轻声喃喃着白日里秦瓒对那人的称呼,“……阿惜哥哥?” 加上那人以左手发弩箭的习惯、随身携带的自己的画像…… 萧鸿雪的手指深深嵌入竹筒,眉宇间凝结了一层阴翳。 “呵……原来如此啊。” 萧鸿雪望着手中那张自己的画像,手指拢紧了纸张,笑了起来。他直笑得眼中泛泪,浑身发抖,一时有些站不住,弯下腰稳住身形。 萧鸿雪从自己贴着心口的衣袋中取出了一张杨惜的画像,纤白的手指伸了过去,在画上杨惜的唇角处轻轻点了一下。 “哥哥……” 萧鸿雪颊上有清泪滑过,轻轻呢喃了一句,“找到你了。” 第113章 试探“……咱们能不能先换个姿势?”…… 翌日一早,萧鸿雪便派人来传信说,昨日之事多有误会,他要亲自前来探访燕乐门,视情况再作定夺。 杨惜从一位门徒手中接过那张信纸,读罢后,很是诧异。 萧鸿雪一开始还带着蜀郡的官兵们气势汹汹地上山,明显是要剿了燕乐门满门的架势。 这是……突然改主意了? 杨惜望着信纸上那熟悉的笔迹发了会儿呆,叹息一声,“那便好好招待昭王殿下吧。” 几个时辰后,燕乐门主殿。 杨惜坐在堂上,一头青丝未束,披在腰后随风漫卷。他身着玄色交领短衫,外搭一袭月白广袖袍,腰间嵌着几枚玉扣,这般装束衬得他很是利落,通身侠气。 杨惜指尖轻轻点着面前的茶盏,温软的水汽螺旋氤氲了他一直望向殿门处的视线。 杨惜现在又紧张又忐忑,虽然笃定萧鸿雪几乎不可能认出自己,但他一看见萧鸿雪、和他说话便非常心虚,尤其是他还要装作完全不认识萧鸿雪,将在心底疯涌的思念压抑住,这让他觉得煎熬至极。 杨惜在出神间,一道白色的身影已行至殿门口。 萧鸿雪。 萧鸿雪今日明显精心装扮过,他一头银发间束着精致的额饰,银链垂落。身上披着一袭素白长袍,广袖翩然,袖口处淡紫裁边,腰间束着同色紫带。 萧鸿雪甫一出场,便轻易攫去了在场所有人的目光。他轻咳了一声,神色淡漠地扫视了一圈,最后,眸光紧紧地落在了高堂之上的杨惜身上。 见萧鸿雪来了,杨惜当即站起,带着众人朝他行礼。 萧鸿雪专注地望着杨惜那深深曲伏着的,挺拔的脊背和瘦秀的腰肢,眸光异常深邃,须臾后,他轻声道,“起来吧。” 杨惜颔首站起,指了指自己方才坐的座椅,垂着眼道,“昭王殿下请上坐。” “不必。本王是外客,门主在上就好。” 萧鸿雪轻轻笑了一声,带着身后的两个卫官径直走到杨惜右下首的位置,撩衣坐下。 与燕乐门众多民间义侠豪迈洒脱的气概不同,萧鸿雪举手投足间,都是芝兰玉树贵公子的优雅气度。 察觉到杨惜的视线一直落在自己身上后,萧鸿雪朝杨惜轻轻笑了一下,眼里凝着一层淡淡的水气。 杨惜被萧鸿雪笑得有点发愣,正要开口说些什么时,一个头戴斗笠、齿衔青叶的青年走了进来,进殿后,他随手将斗笠扔到一旁,顺过一个门徒面前的茶盏便灌,边喝边道: “哎哟,这鬼天气,真是热死人了,我真是昏了头去接这个任务啊,本来以为可以趁此机会去见见我在天香馆里的小姘头,谁知一到地方就被乡民们缠得死死的,又是修犁又是修水车又是帮忙夏种……他们简直把我当耕牛使啊!” 听了朱灼这话,在场众人皆忍俊不禁。 朱灼目光随意地扫过在场众人,最后,落在了萧鸿雪身上,再也挪不开。 “……咦,我们燕乐门这臭烘烘的男人窝什么时候来了这么个看着就香香的大美人?” 朱灼惊叹一声,飞快旋到了萧鸿雪身前,轻佻地捏起他的下颔,道,“是新入门的弟子吗,美人你是否婚配?尚未的话,你看我如何,我体健貌端有积蓄,你跟了我,有享不尽的好日子……” 朱灼此言一出,在场的众人皆抽了一口冷气。 萧鸿雪没有立即挣开朱灼的手,只偏过头,眸光紧紧地盯着坐在堂上的杨惜。 杨惜见萧鸿雪被朱灼当众调戏,已下意识将指掌攥握成拳了。 萧鸿雪想看看杨惜到底能忍到什么时候,故而只是笑了一声,看着杨惜轻声回道:“好啊……我没什么意见。门主大人,你、说、呢。” “不行!”杨惜看着萧鸿雪被朱灼捏得微微泛红的下颔,几乎不加思索地拍案而起,厉声答道。 话一出口,杨惜又反应过来,以自己现在的身份,反应不该这么激烈才是。 “为什么不行?我是相貌不端正还是品行不好,哪里配不上她了?老大,你不会是自己看上这个大美人了,要徇私吧。”朱灼望着杨惜道。 杨惜一时不知作何回答,只好硬着头皮坐了回去,应道,“……嗯。” “啊?”朱灼疑惑眨了眨眼。 杨惜咳嗽一声,道,“我是说,朱灼,不要无礼,这位是昭王殿下。” “娘嘞,你……你是男的,还是亲王?” 朱灼面色惊恐地看着萧鸿雪,萧鸿雪则淡漠地扫了朱灼一眼,伸手将他捏着自己下颔的手拂开了。 “你们不早说,看这事闹的……”朱灼干笑一声,连忙伏地行礼,抹了抹额上的冷汗。 “草民见过昭王殿下。殿下,我刚才和您开玩笑呢,就是再借我一百个胆也不敢肖想您给我做老婆啊哈哈。” 然而萧鸿雪没有给朱灼一个多余的眼神,全程都只是沉默地,紧紧地盯着坐在堂上的杨惜。 杨惜为了避免和萧鸿雪对视,只能假装在走神,手指不自觉地重复着摩挲茶盏的动作,一会儿功夫,已将面前的茶盏盘得发亮了。 萧鸿雪他……为什么一直看着我? 都上大号了,他应该认不出来我才对吧? 许是因为心虚,杨惜被萧鸿雪盯得有点发怵,从来能言善辩的他此时也不知该如何调节气氛,只好硬着头皮和萧鸿雪寒暄: “昭王殿下才二十出头便已功业累累,在下十分钦佩,只是……殿下为何迟迟不娶妻纳妃,一直没有相可的人吗?” 杨惜根据自己从坊间听来的,有关萧鸿雪的近况,试探性地,小心翼翼地问出了自己最在意的问题。 而萧鸿雪听见自己已经“亡故”的爱人问自己为什么不娶妻纳妃,脸色倏地沉了。 萧鸿雪想到自己恨不能自尽随杨惜而去,还日日烧梦魂香,盼求能在梦里和他见一面的这一千多个痛苦煎熬的日夜。 结果,好不容易与这人重新见面了,他竟还反问自己为什么不娶妻,萧鸿雪又委屈又生气,差点没忍住当场爆发。 萧鸿雪两手紧紧攥着桌案,掌背因过于用力泛出了显凸的青筋,他强忍着心中怒气,冷笑着说:“……我有妻子。” “啊……是吗?” 听了这话,杨惜愣了愣,以为是坊间传闻不实,实际上萧鸿雪已经成婚了。 ……当初是我自己选择要离开他的,他遇见新的人,爱上新的人,过上更好的生活,应该欣慰的。杨惜心想。 可心头却泛起难言的苦涩与酸楚,眼睛发疼,突然有点想哭,杨惜蓦地垂下了头,僵硬而失落地笑了笑,良久,才轻轻吐出两个字:“……真好。” 萧鸿雪听了杨惜这话,深吸了一口气,紧紧地盯着杨惜,一字一顿地说,“我妻子他,死在火里了。” 杨惜的视线原本已被泪水模糊,听了这话,杨惜惊愕了一瞬,猛地抬起头,看向萧鸿雪。 萧鸿雪毫不错眼地看着杨惜,慢慢取下自己脑后用以束发的银簪。 杨惜记得,这是当初自己在交趾玉城给他带回来的那支簪子,当时他还逗萧鸿雪说,收了自己的簪子,就要给自己做夫人。 如今物是人非,几多感慨。 萧鸿雪看着掌心的那支簪子,指尖轻轻抚挲过簪身,神色无比温柔,“他是为了我死的。那么怕疼的一个人,为了我,自剖心脏,葬身火海……他该多痛啊?” 萧鸿雪说到这里,顿了顿,阖上了眼眸。 这五年来,他每每想到那画面,便心痛到无法呼吸。 直到如今,提起故太子之死,萧鸿雪两手依然抑制不住地发抖。 “我起过誓,这辈子,除了他,绝不另娶。” 萧鸿雪蓦地睁开眼,那双幽紫色的眼眸认真专注地看着杨惜,语调郑重。 迎着萧鸿雪的目光,杨惜又是感动,又因为有难言的苦衷,无法将自己的心绪宣之于口而感到难过。 在这两种情绪挟裹之下,杨惜只觉得心脏仿佛被谁用力撕扯着般,堵得难受,有些手足无措,指尖绞紧了自己的袖摆。 这时,一旁的朱灼突然插话道:“原来是这样,怪不得我方才初见殿下您时,就觉得殿下您身上有一股寡妇…不对,鳏夫味,哈哈。” 萧鸿雪冷冷地扫了朱灼一眼,没有说话。然后,全场气氛陷入了一种诡异的尴尬沉默中。 杨惜深吸一口气,站起身,朝萧鸿雪行了一礼,“我有些累了,先失陪了,昭王殿下。” 临走前,杨惜随口吩咐了一个门徒带萧鸿雪去好好参观参观燕乐门,为他安排住宿,便朝殿门处走去。 萧鸿雪不语,静默地望着杨惜那有些发颤的背影。 —— 后面几日,杨惜有意称病,足不出户,避着与萧鸿雪见面。 他害怕自己和萧鸿雪待得太近,会舍不得,会动摇。 杨惜将这些年给萧鸿雪备下的几件,原以为再也没机会送出的生辰礼物,以见面礼的名义,托门中弟子转交给了萧鸿雪。 “他……是不是不愿意见我,所以才托你来转交?” 萧鸿雪抿了抿唇,声音很轻。 他面无表情地看着那个前来转交礼物的小弟子,盯着他怀中那个装满物件的匣子许久,才勉强伸手接过去。 “门主他应是忙于处理宗门事务,实在疲累,所以才托人转交的,绝对没有怠慢您的意思,昭王殿下,您别生气……”这人见萧鸿雪面色不对,当即小心翼翼地替杨惜解释道。 “……生气?” “我现在还没有生气。” 萧鸿雪静静地垂下眼眸,指尖在匣身上轻轻摩挲,沉默了片刻后,唇角微微勾起。 “但他如果还是这样,一直躲着我,不肯见我……就不一定了。” 萧鸿雪的声音不大,说话时,唇边也带着浅浅的笑意,可一旁的燕乐门弟子看了他此时的神色,却没忍住打了个寒颤。 …… 后面几日,杨惜找尽各种借口,避免和萧鸿雪相见,一连躲了萧鸿雪许久,心情总算稍微平静了些,没有再一听见萧鸿雪的名字就紧张得心悸。 这日,杨惜特意绕开正在燕乐门弟子陪伴下参观门内云梯的萧鸿雪,满世界找起自己那不知落到了何处的,装着萧鸿雪画像的竹筒。 然而,他一直找到深夜,也没能找到。 杨惜坐在一处假石山水前歇了口气,正准备回去就寝时,手腕忽地被另一只有些冰冷的手自背后攥住,一道熟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门主在找什么?” 听见这声音,杨惜浑身一僵,转脸过去,萧鸿雪的面容近在咫尺,连他纤长睫毛的微微颤动都看得很清楚。 杨惜被吓得瞬间站起,萧鸿雪的下颔被他撞了一下,痛得轻嘶了一声。 “对……对不起,昭王殿下,您和我靠太近了,我被吓着了。” “……是、吗?”萧鸿雪低头看着杨惜,轻轻地笑了一声。 “可本王倒觉得,不是因为我靠得近,而是因为门主不想看见我,所以一见了我,就像避瘟神一样,急着要跑。” 萧鸿雪说这话时,眼底闪过了黑雾一般浓重的戾气。 话罢,萧鸿雪倏地伸臂,紧紧地环住杨惜的腰肢,将他抵在假山上。 萧鸿雪现在的身形比杨惜的原身高了许多,轻轻松松地便将杨惜完全笼在了自己怀里。 被萧鸿雪以如此亲密暧昧的姿势抱拥着,杨惜深吸了一口气,心跳骤然加速。 他伸出手,试着将萧鸿雪推开,但他很快发现,如果萧鸿雪不想松的话,自己完全挣不出萧鸿雪的怀抱,只能懊恼地妥协。 “昭……昭王殿下,有话好好说,咱们能不能先换个姿势?” 杨惜不敢与萧鸿雪对视,只能垂着眼,眸光落在萧鸿雪腰侧的佩剑上。 萧鸿雪没有回答,见杨惜盯着自己腰间的剑发呆,一手紧扣着杨惜的手,一手贴在杨惜腰侧,暧昧地摩挲了几下,笑着道,“门主想学剑吗?” “本王可以教你啊。” 杨惜没有回答,萧鸿雪便亲昵地搂着杨惜的腰,将下颔抵在他的颈窝,温热的吐息喷洒在杨惜颈侧,痒得杨惜猛地将脸一转,极力保持着和萧鸿雪之间的距离。 杨惜现在的心情十分复杂,一边为和萧鸿雪亲近感到开心,一边又觉得失落和生气。 原来这个自己日思夜想的,曾和自己抵发交缠的人,也会喜欢上新的人,和新的人如此亲密接触…… 杨惜正发呆间,萧鸿雪搂着他的腰肢将他抱起,放到了一旁在晚风吹拂间轻轻晃荡的秋千上。 然后,萧鸿雪两手撑在杨惜身侧,认真专注地看着杨惜的眼睛,一字一顿地问道:“……门主有什么话想和本王说吗?” 萧鸿雪没有直接点破,他想看看,这个人到底为什么不肯和自己相认? 是不是,再也不想和自己有什么牵扯了? 望着萧鸿雪的两眼,杨惜在心中挣扎犹豫了许久,最终,也只是艰难哽涩道:“……没有。” “嗯……好。” 萧鸿雪听了杨惜这话,没有激烈的反应,只是默不作声地盯着杨惜的脸看了许久,像是看得入了神。 在杨惜觉得萧鸿雪脸上的神色实在平静得有些可怕时,萧鸿雪才轻轻地笑了一声,道: “门主大人,本王这几日探访过燕乐门的实际情况后,改主意了。朝廷不会再清剿你们,本王要代蜀郡官兵同你们——议和。” 萧鸿雪指尖蹭过杨惜袖边露出的半截细白手腕,虚虚握住一下后,又将杨惜松开,转身离去了。 第114章 坦白哥哥,坐上来,想办法把阿雉哄高…… 几日后,议和宴在燕乐门主殿前的广场举办。 此夜月华如水,明净澄澈。广场前的几只水缸里,水下沉着各色时鲜瓜果,水面上则有荷叶密密匝匝地铺展,如绿绸般浮漾着水波,荷花的幽香弥漫于整个广场。 晚风裹挟着几分水汽的微凉,盖过了白日骄阳的余热,拂面而来时,带着几分沁人心脾的凉意。 随着宾客们先后入座,广场上渐渐喧腾了起来。 酒香、果香与菜肴的香气交织在一处,明灯悬于檐下和树梢,席间的宾客们或朗声大笑,或低语浅斟,杯盏在灯影里交相碰撞,发出清脆的碰击声。 而坐在高台主座之上的杨惜,因为近日心情有些悒郁,故而只是静观着眼前这热闹喧嚷的场面,丝毫不受感染。 萧鸿雪自那夜同杨惜见过一面后,便没有再主动来寻过杨惜,杨惜在心里松了口气的同时,又感到有些莫名的失落。 但理智使他反复告诉自己,这只是一个小插曲罢了,等议和宴后,萧鸿雪回京,一切都会重新回到正轨,他们两个,此生都不会再有什么瓜葛了。 日子就这样过着,终于捱到了议和宴。 纵使萧鸿雪就坐在自己右下首的位置,杨惜的目光依然不敢在他身上有半分停留。 每多看这个人一眼,杨惜心中的犹豫与不舍便会加重一分。故而,杨惜全程都只是垂着眼眸,拈着自己手中的酒盏出神。 而萧鸿雪则已经快被自己心底那啮心刻骨的思念逼疯了,这几日,他是有意硬逼着自己不去见杨惜,他想看看杨惜会不会按捺不住,主动来和自己相认。 结果,萧鸿雪发现,杨惜似乎真的没有要与自己相认的意思,即便自己有意逼他袒露心意,他也不为所动。 萧鸿雪又是难过,又是害怕。 萧鸿雪怕时间已过五年之久,杨惜身边是不是已经出现了一个比自己更好的、他更喜欢的人,他是不是对自己如今的生活很满意,再也不想留在自己身边,所以才一直不肯和自己相认? 自己没什么地方很好,脾气又差,还经常和他使小性子。 他……是不是彻底厌腻自己,一点也不喜欢自己了? 心思极度敏感细腻、从来都很缺乏安全感的萧鸿雪,在这种想法的折磨之下,心底的不安和难以言喻的阴暗情绪,已经滋长到了快要彻底泄堤爆发的地步。 萧鸿雪知道自己的心,他不想和这个人就此相忘于天地间。 一想到那人以后的生活可能都将与自己无关,他没法不在意。 即便萧鸿雪明白,要重新撕开一道这么多年都不敢碰触的陈年旧痂,会再度把自己折磨得血肉模糊、痛不欲生,他也想将那个人紧紧地搂入怀里,与他永远纠缠下去,歇斯底里,至死不休。 想到这里,一直静静地坐在席间喝酒的萧鸿雪倏地攥紧了手中玉杯,将思绪收回,目光灼灼地盯着正坐在高台之上的那个人。 这时宴饮已到了酣热之际,丝竹之声倏然转急,数位舞姬自屏风后旋身而出,她们身着轻绡舞衣,裙裾曳地,广袖盈风,身姿旋动中,将灯火通明处的光与热全部凝聚于一身。 席间的众人只觉眼前光影缭乱,香风阵阵,一时间皆屏息凝神,欣赏着这支舞乐。 待一曲舞毕,舞姬们已汗湿胭脂,脸上的白粉微微洇开。 杨惜因为有心事,一直望着酒盏中倒映的月影出神,没怎么注意台下。 等杨惜回过神来,已有几个大胆的舞姬捧着空酒盏凑到他身旁,笑吟吟地说首领案上的酒定是最好的,让他把自己酒壶中的酒也分给她们尝尝。 蜀郡的姑娘性格多热情直率,尤其燕乐门成员之间更是互待如亲人,杨惜平日里和她们的关系就不错,故而点头应了,分倒起自己壶中的酒来。 而坐在席间的萧鸿雪看着杨惜被一众颜容娇美的姑娘们围着,又是言笑晏晏,又是分自己壶中的酒,骨节分明的手攥紧了桌案边沿,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 萧鸿雪不言不语地盯了他们许久,忽然冷冷地笑了一声,指掌收拢,手中的玉杯瞬间碎成了粉齑。 他漫不经心地取出绢巾,将掌上的血迹擦拭干净。然后,他倏地站起,拔剑出鞘,手执那把银亮如雪的长剑,一步一步,行至高台上。 萧鸿雪动作得突然,待他都已经在杨惜身旁站定了,台下的宾客们才反应过来,发出惊呼。 萧鸿雪脸色阴沉地看着将杨惜簇拥在中央的舞姬们,冷声道,“……离他远一点。” “本王有些私事,要和本王的故人好好聊一聊。” 舞姬们见萧鸿雪手中持剑,面色不善,被吓得四散逃开,高台之上只剩下了萧鸿雪和杨惜两个人。 然后,萧鸿雪将手覆上神情惊异的杨惜的肩头,一下将他按倒在案几上,然后倾身覆了上去,咬牙切齿道: “哥哥真是……让、阿、雉、好、找、啊。” 杨惜看着眼前萧鸿雪发红的眼睛,哽住了。 不是,自己不是都销号重开了吗,萧鸿雪到底是怎么认出自己的? “哥哥千般不愿和阿雉相认,却还是被阿雉抓到了。” 萧鸿雪用剑尖挑起杨惜的下颔,伸手轻轻抚摸他的眉眼,笑得温柔缱绻,温热的吐息喷洒在杨惜颈侧。 “怎么办呢……哥哥。又要跑吗?” “那这次又打算逃到哪里去?” 不待杨惜从震惊中回神,萧鸿雪便认真专注地看着杨惜的眉眼,接着道,“无碍,不管哥哥逃到哪里,阿雉都会——奉陪到底。” “哥哥,你永远都别想,再抛下我。” 言罢,萧鸿雪端起杨惜先前饮过的酒盏,饮了一口。 两个人的身体贴得极近,仿佛在耳鬓厮磨般,萧鸿雪一头长长的银发垂落在杨惜脸旁,像一层帘又像一条绞绳,完完全全挡住了杨惜的视线,让他只能看清萧鸿雪的脸。 虽然不知道萧鸿雪是怎么认出自己的,但杨惜此前因为不愿再打扰萧鸿雪,即便同样思念得发疯,也只能小心翼翼地克制着,不敢与萧鸿雪接触过密,心中那根弦绷得很紧。 如今,他见自己已经被萧鸿雪认了出来,反倒感受到一种认命般的轻松和解脱。 杨惜看着萧鸿雪沉默了许久,叹息了一声,伸手抚上萧鸿雪的脸颊,摸了摸,语气平静道:“……长高了。” “明明那年分别时,还没比我高多少的。” 然后,杨惜的手指往上探去,抚了抚萧鸿雪愈发昳丽的眉眼,“也……变得更漂亮了。” 萧鸿雪听了这话,迎着杨惜温柔专注的眼神,愣了很久,硬是将已涌到嘴边的质问的话生生咽回去了。 他根本就不舍得对他生气,更不舍得恨他。 “姓萧的,你放开阿惜哥哥!” 秦瓒见萧鸿雪用剑尖抵着杨惜的下颔,豁的一声拍案而起,语气冷厉。 萧鸿雪见秦瓒反应如此激烈,眯起眼打量了秦瓒一会儿,收剑入鞘,然后攥着杨惜的肩头,附到杨惜耳边冷笑了一声: “……哥哥,他是谁啊?” “呵,还阿惜哥哥?喊得这么亲啊?” 不待杨惜回答,萧鸿雪便接着道:“哦,我知道了,他是不是哥哥的……小、姘、头?” “难怪哥哥能这么心狠,这么多年都对阿雉不管不问的,原来是……乐不思蜀了啊。” 萧鸿雪的声音很轻,手却充满威胁意味地掐了掐杨惜的腰侧,用劲很重。 然后,萧鸿雪将手探进了杨惜的衣袍下摆,惩罚似的动作了几下,惹得杨惜闷哼了几声,萧鸿雪的眼神却仍旧清醒平静,不见情迷意乱之色。 杨惜身形不住发抖,挣扎着从案上站起,轻轻按住了萧鸿雪作乱的手。 杨惜正要回答萧鸿雪方才的问题时,便听见萧鸿雪对秦瓒冷声道,“我和他的事,还轮不到你说话。” “对吧,哥哥。” 萧鸿雪笑眯眯地自背后搂住了杨惜的腰,在他颈窝处亲昵地蹭了蹭。 以杨惜对萧鸿雪的了解,他知道萧鸿雪这种状态就是已经很生气了,轻叹一声,向秦瓒和其余面色紧张的燕乐门众人解释道: “没事……殿下他只是喝醉了,我带他去醒醒酒就是。” 然后,杨惜转脸看着萧鸿雪,小心翼翼地伸手去牵萧鸿雪的手。 萧鸿雪没有躲,任由杨惜牵着自己往下走。离场前,他神色阴晦地看了秦瓒一眼,极其用力地回握住了杨惜。 —— 两个人刚离开众人的视线,行至一处回廊下时,萧鸿雪便陡然将杨惜压在墙上,伸手去碰杨惜的衣带。 杨惜仰脸望着萧鸿雪那双充满了戾气和暴躁情绪的眼睛,轻轻拦住了萧鸿雪的手,“在这里,会被看见的。” “哥哥怕什么?”萧鸿雪轻笑一声。 “怕那些人看见我在这里上他们的门主?还是……哥哥怕自己那小姘头看见,你在我身下张着腿,被上得腿都合不拢的样子?” “阿雉就是想让他们都知道,哥哥是我的人。是我先认识哥哥的,爱上哥哥的,比他们所有人都早。” “……我先的,是我先的。” 萧鸿雪将杨惜紧紧搂入怀里,声音里满是醋意,身体不易察觉地,微微发着抖。 杨惜听着萧鸿雪像个孩童一样,在自己耳边委屈地嗫嚅着,心软得不行。 杨惜平静温柔地伸手摸了摸萧鸿雪的头,然后捧起萧鸿雪的手,轻轻含舐了一下他的手指,“哥哥知道你生气,但是,不要在这里,求你了,好不好?” 面对这样的他,萧鸿雪没法生气,只能神情焦躁地任杨惜牵着自己的手继续往前走,指甲深深地掐进了掌心里。 一晌后,杨惜居住的寝居内。 杨惜站在榻前更换榻上的旧被褥,萧鸿雪则交叠双腿坐在桌后,不言不语捧着茶盏喝茶,目光紧紧地盯着杨惜的背影。 杨惜极力克服着心中的紧张情绪,深吸一口气,转过脸,对萧鸿雪道,“阿,阿雉啊,天色不早了,该歇息了。” “我知道你有洁癖,被褥换了新的。” “今夜你睡榻上吧,我打地铺就好了。” 杨惜垂着眼,声音很轻。 他现在心情就像一团乱麻,迷茫又无所适从,实在不知道该如何面对萧鸿雪。 萧鸿雪见杨惜这样的反应,心中愈发焦躁,他将手中茶盏搁下,快步行至榻前,一把将杨惜摁倒在榻上,声音染着怒气,“……哥哥,依我们之间的关系,不该是同床共枕吗?哥哥怎么变得如此生分了?” 然后,萧鸿雪苍白绝望地笑了下,“还是说,哥哥身边真的出现了比阿雉更好的,让哥哥急于和阿雉划清界限的人?” 他将一条腿抵进杨惜腿间,声音沙哑得不行,“秦瓒和哥哥是什么关系,哥哥要不要在阿雉真的生气,把哥哥上到下不了榻之前,好好解释一下,嗯?” 杨惜嘴唇蠕动了下,正要解释时,萧鸿雪却已完全丧失了听他解释的耐心,轻轻伸手捂住了杨惜的嘴。 “算了……我现在不想听,哥哥。” 萧鸿雪垂着眼,褪下自己的下衫后,一把将杨惜拽进了自己怀里。 然后,萧鸿雪粗暴地伸臂攥住杨惜身上那件薄透的寝衣,用力朝两边撕拽。 嘶啦一声,杨惜身上的寝衣从他身上滑落,肌肉紧实的健美身躯瞬间暴露在空气中。 萧鸿雪从上至下扫视了他一圈,喉头发紧,眸光愈发深邃,“哥哥坐上来,想办法把阿雉哄高兴了,我们再说说别的。” 第115章 眼泪“哥哥的乖乖,宝宝,不哭了好不…… 对于萧鸿雪,杨惜总是有种无底线的怜惜、疼爱和纵容。尤其他们还这么多年没见了,杨惜光是望着萧鸿雪那双发红的,弥漫着氤氲水汽和泪光的眼睛,便早就心软得一塌糊涂。 所以,听完萧鸿雪的话,杨惜便挪了过去,垂着眼,腰肢缓慢地起落。 杨惜两手与萧鸿雪的手紧紧相扣,虽动作得很是生涩,却充满讨好的乖巧意味,唇齿间不时溢出几声轻弱的呜咽。 萧鸿雪不言不语地看了在自己身前动作的人许久,蓦地伸出手臂,环紧了杨惜的腰肢,将他往前带,让他与自己的胸膛和腰腹贴得更紧,力道大得恨不得将他整个人都揉进自己的骨血之中。 “……阿雉,”杨惜动作了一会儿,在仰着颈子喘息的间隙,小心翼翼地问道,“哥哥这么多年没有找你,你怨哥哥吗?” 然后,他深吸了一口气,问出了自己最在意的问题,“你……过得好吗?” 萧鸿雪没有立即回答,只是沉默地伸手抚挲杨惜的躯体,调整他在自己怀里的角度和姿势。 他想说,不怨,哥哥为我赔上了一条命,我又有什么资格怨你呢? 他怨的,不过是没能留住哥哥,只能在午夜梦回时叹息悔恨的自己罢了。 思念了一千多个日日夜夜的人如今就在眼前,萧鸿雪觉得自己有千万句话想说,说这五年的思念,说这五年长夜独捱的难过委屈,说爱人的早逝变成了他一生的执障,变成催他自绝的上吊绳,快要将他生生逼出心魔。 可太多太多的话,最后却也只变成了在爱人怀中不断流下的眼泪。 “不好。” 终于,萧鸿雪哑声开口,一颗又一颗滚烫的,晶莹的泪珠,从萧鸿雪发红的眼角滑落,砸落在杨惜被汗水濡湿的肩颈上。 “……我过得不好,哥哥。” 仿佛一个受尽委屈的孩童,向自己极其信任极其依赖的人倾诉自己的痛楚似的,萧鸿雪攥着杨惜的两肩,带着颤抖的哭腔哽咽道,“哥哥……我好恨你啊。” “是吗,”杨惜专心动作着,脸有些发白,他微微仰头看着萧鸿雪,笑了笑,“那,别用这种要哭的表情说啊……雪儿,你看着不像恨我。” “像想我了。” 萧鸿雪听了这话,泪水夺眶而出,用两手紧紧地箍住了杨惜的腰。 萧鸿雪能感受到,杨惜的身体虽紧张得微微发颤,却毫无挣扎与反抗自己的意思,满是纵容与默许,萧鸿雪眼底的戾气很快被灼热的欲色取代。 …… 一晌后,萧鸿雪一边动作,一边又凶又委屈地靠在杨惜耳旁道: “……一开始,我在城下捡到那张画,发现哥哥没死,失而复得,当然是开心至极的。然后,开心又变成了恐惧、愤怒和伤心。” “哥哥,你还活着,但你不愿意来找我,”萧鸿雪垂着眼,眼泪滑过面颊,“这是不是代表着,哥哥,是你不要我了,你主动扔掉我的。” “哥哥,你为什么走?” “为什么扔下我,不要我了?” “为什么这么多年都杳无音讯,不肯来找我?” “是不是,哥哥以前少不更事,和阿雉在一起只是玩玩,如今见识过更广阔的天地和更多的人,哥哥就觉得和我在一起没意思,早就厌烦我了…对不对?” “哥哥如今周围有这么多人,是不是一点都不喜欢我了?” “来之前,我打听过燕乐门这些年大大小小的所有事,哥哥真好啊,救天救地救苍生,守护了那么多人……只是,哥哥想守护的人,里面独独没有我,是不是?” 萧鸿雪的每一次动作,每一次质问,都伴随着他极其压抑的啜泣。 到最后,萧鸿雪越问越绝望,脸色苍白至极,心脏仿佛慢慢坠入了冰冷粘腻的泥渊之中,又重又堵。 这些年来,他竭力维持的,旁人眼中理智平静的模样,在此刻终于彻底崩塌,一直压抑在心底的思念与阴暗情绪,也悉数泄堤而出。 泪水早已模糊了视线,萧鸿雪看不清杨惜脸上那心疼到呆滞的表情,他像一只被人抛弃后在外受了许多伤、流了很多血,终于又跑回了将自己抛弃的那人身边的凶兽一样,重重地将杨惜扑倒在了榻上。 这突如其来的一下使得杨惜的脊背重重撞上了床板,他疼得闷哼了一声,手指下意识绞紧了身下的床褥。 杨惜张了张口,应是想解释些什么的。但现在的萧鸿雪根本听不进去,他只想靠最原始的方式来确认他的存在,宣泄自己心中的戾气和不安。 “唔……” 在萧鸿雪的动作下,杨惜微微喘息着,鬓额渗出细密的冷汗,脸色较之前又白了一分。 萧鸿雪一边咬着杨惜的脖颈,一边用不住发抖的双手紧紧攥着杨惜的两肩,力道大得仿佛要将他骨头生生捏碎。 “杨惜!” 萧鸿雪深吸了一口气,声音抖得厉害。 “那个时候,谁让你犯傻去做那种事的?谁让你用命救我的?你就看着我变成残废,变成痴傻,又怎么了呢?!” “……你凭什么,”萧鸿雪哽咽到有些喘不上气,他顿了顿,接着歇斯底里地质问道,“你凭什么用那么痛的方式伤害自己,来救我?” “反正我这条命已经烂习惯了,你就让我去死又怎么了呢?” “我其实一点也不想要你救我,我更想……死在你前面,最好,死在你怀里,听你为我哭。” 萧鸿雪一双眼眸紧紧盯着身下杨惜苍白的脸,面上神色又是心疼又是愤怒,那带着哭腔的怒吼震得杨惜耳边嗡鸣。 “你知道,我有多心疼你吗?我恨不能把自己的心挖出来还给你,但是没用啊,哥哥……” 萧鸿雪唇边牵起一个凄然的笑,泪水像断了线的珠子,啪嗒啪嗒地自脸上滚落,重重地砸在杨惜的手背上。 爱人的眼泪像针一样,狠狠刺扎在杨惜的心上,他的眼里也很快闪烁起了泪光。 萧鸿雪轻轻捉住杨惜的手,带着他伸向自己颈间,将自己的衣襟往下拽。 很快,萧鸿雪拔剑自刎后留下的,那道狰狞纵深的长疤,展露在了杨惜眼前。 这道疤被他的衣领掩藏得很好,故而杨惜一直没有发现。 此刻,在亮红摇曳的烛火下,杨惜看见,这道疤,与从前自己留给他的那道交叠在了一起。 就像一道赤红的枷锁,扼住萧鸿雪脖颈,让他喘不上气,无法呼吸的,枷锁。 杨惜看清那道伤痕后,心脏一颤,瞬间僵住了,声音急切得有些颤抖,“阿雉,你颈上的伤疤是怎么回事?” 萧鸿雪看着杨惜急切的表情,笑了,牵着杨惜的手,带着他一寸寸地抚挲过那道疤,声音极轻地答道: “哥哥死后,我拔剑自刎。” “若不是因为当时恰有太医路过,活不下来。” “后来谢韫对我说,如果我自尽,那你就白死了。” 萧鸿雪垂着头,用脸颊贴着杨惜的手掌,亲昵地蹭了蹭。 “……哥哥,我本来打算等幼帝再长大些,就去死的。” “你打算一直不出现吗?” 萧鸿雪抬起脸,眼神平静地望着杨惜。 “如果不是我偶然间捡到那张画,认出你,哥哥是不是这辈子都不打算回来找我,见我了?” “蜀郡街头,哥哥撞上我后,说从来没有见过我。” “哥哥,几日前,我也问过你要不要说。” “哥哥,你是不是不想要我,嫌我麻烦?所以……才一直不肯和我相认。” “哥哥为了救我剖心,可是,哥哥,你凭什么觉得,没有了你,我还能活得下去呢?” 杨惜被萧鸿雪问愣了。 他为了自己,自刎过。 如果萧鸿雪真的自刎而死了…… 杨惜不敢再想下去,他开始感到一阵后怕,脊背渗出了冷汗。 杨惜猛地伸臂,将萧鸿雪揽入怀里,伸手轻抚着他颈那道伤疤,心疼得眼泪直流,“……阿雉,痛不痛?” 萧鸿雪任由他抱着自己,声音平静地回复:“不痛。” 他回忆了一下,接着道:“剑抹过去,是裂纸一样的声音,很好听。” “比起这个,失去哥哥对阿雉来说,要痛得多。” 杨惜看着怀里的萧鸿雪,说不出话。 萧鸿雪的眼泪和伤疤,于他而言,会是这世上最凶狠的武器。 “不要再这样了,好不好……如果,如果你真的没有回来,我怎么办?” 萧鸿雪泣不成声,像个迷路的孩子突然找到了依靠般,靠在杨惜胸膛流泪。 “我没事,别担心……”杨惜轻轻叹息了一声,嗓音有些沙哑,甚至带着一丝安抚的意味。 “杨惜,你总是这样,轻飘飘的,心疼别人,却一点都不在乎自己……我讨厌你。” 话音刚落,萧鸿雪便俯下身,以惩罚似的暴虐力道,极尽凶狠吻上了杨惜没什么血色的唇、肩颈、胸膛…… 狂风骤雨般的密吻急促地落在杨惜身上,杨惜被萧鸿雪亲得浑身发软,感受到萧鸿雪滚烫的泪水与汗水交混,滴落在自己身上。 杨惜没有半分抗拒,只是半睁着眼眸,纵容地承受着萧鸿雪像泄愤般猛烈的亲吻和动作。 等萧鸿雪稍微平复些后,杨惜伸出手,安抚般摸了摸萧鸿雪的头,朝他苍白一笑,“阿雉怎么一生气就直呼哥哥名字啊?” “叫哥哥,没大没小……” 杨惜一边喘息着,一边接着道。 “有阿雉在乎我就够了。” 杨惜的腿搭在萧鸿雪腰后,脸色发白,唇上没有血色,却全程都极力压抑着呼痛的冲动,温柔地接纳着萧鸿雪在自己身上发泄委屈酸楚的情绪。 “……阿雉方才说,我不应该管你,但我想对你说,因为……我舍不得。” “我爱你,所以我希望你过得幸福。” “不是不在乎你,不想你。雪儿,你知道吗,哥哥有时候做梦梦到你,都舍不得醒过来。” “如果可以的话,我也想一直一直陪在你身边。” “不敢来见你,是因为,你在我身边的时候,好像一直在受伤,一直在被我连累,一直在哭,即便现在也是。” “所以我就在想,是不是没有我,你会过得更好一点?” 杨惜双眸发亮,轻轻牵住了萧鸿雪的手,对他提起了明月的《燕武本纪》,然后道,“雪儿,你知道吗,在我看的那个话本里,你会成为一个特别厉害的人。” “我想你活成那样,而不是被我连累……” “我没想到我走了你会这么痛苦,过得不好,对不起。如果知道会是这样,我不会不找你的,我早就带你走了。” 听了这话,萧鸿雪彻底愣住了。 原来,他所以为的厌烦和抛弃背后,藏着爱人对自己如此深沉的包容和爱。 杨惜是将自己所有的不幸都归咎于己,他希望自己过得更好、更幸福,所以才主动退出了自己的世界。 所以,他才会将自己的画像随身携带,抚摸到眉眼泛白,却也不主动来见自己一面…… 心中所有的酸涩苦楚仿佛瞬间消释,只剩下一片轻盈的甜蜜。 而杨惜见萧鸿雪愣住了,竭力挣起身,伸出手指,温柔地抚了抚萧鸿雪沾着泪珠的眼睫,“怎么这么多年没见,我的阿雉还是很爱哭啊?” 杨惜无奈而宠溺地将萧鸿雪揽入怀里,拍着他的脊背,柔声哄了他一阵。 然而他越是哄,萧鸿雪就越是收不住自己的泪,哭得越来越凶,呜咽声越来越大,身体因为强烈的情绪起伏而颤抖。 “没有哥哥,我怎么会幸福?” 萧鸿雪紧紧地抱着杨惜,将大片泪水蹭他在胸膛前的肌肤上,烫得杨惜心口如同在烧灼般。 杨惜看着这个在外人眼里冰冷淡漠,此刻却在自己怀里哭得像个孩子似的人,心软得不行,眼中满是温柔与怜惜。 杨惜轻轻捧起萧鸿雪泪痕显明的脸,郑重地对他说,“雪儿……别哭,哥哥最怕你哭了。” “哥哥的雪儿,乖乖,宝宝,不哭了,好不好?” 萧鸿雪将眼泪蹭在杨惜胸膛上,委屈兮兮地抬头和杨惜对视,占有欲十足地紧紧攥住了他的手腕,“哥哥不许喜欢别人……不许不要我。” 杨惜愣了一下,旋即笑着说,“要你要你,哥哥怎么舍得不要我们小雪?” “小雪可是哥哥愿意用命去换的,哥哥心中最重要最重要的人。” “宝宝,乖乖,哥哥错了,哥哥不会再自以为是扔下你了,不和哥哥闹别扭了,好不好?” 杨惜轻轻啄吻着萧鸿雪的唇角,语调异常温柔。 第116章 哄哄“……是弟弟、宝贝、夫君。”…… 杨惜一边哄着萧鸿雪,一边用专注的目光凝望着他的面容。 萧鸿雪纤长浓密的眼睫下,隐约可见眼尾处那大片尚未散去的,淡淡的水红。 他哭太凶了,连带着眼睛都有点发肿。 杨惜见萧鸿雪用肿红的眼睛望着自己,眼尾边犹有泪水,那过分纤瘦的手还紧紧地攥着自己的手腕,半分都不肯松。 杨惜只觉自己心脏仿佛给蜜蜂的尾针轻轻蜇了一下,泛起细密的疼。 杨惜轻轻叹息了一声,抬起手,充满怜惜意味地抚上萧鸿雪的眼尾,笑着道,“在外威名赫赫、杀伐果断的昭王殿下,竟然被我惹哭了,还哭成这样……好可爱啊。” 萧鸿雪听着杨惜那略有些沙哑的温柔话语,感受到他微凉的指尖轻柔地抚挲过自己的脸,心中委屈和难过的情绪都被渐渐抚平了。 “……阿雉都伤心成这样了,哥哥还笑我。” 萧鸿雪轻轻哼了一声,偏头用脸颊亲昵地蹭了蹭杨惜的掌心,声音闷闷的。 “明明现在在榻上被欺负的是哥哥,我们阿雉却反倒哭得比谁都凶,哥哥当然要笑了。” 杨惜轻轻揩去萧鸿雪眼边的泪水,伸手摸了摸萧鸿雪的头,宠溺道,“好了,阿雉害羞了的话,那哥哥不笑了,哥哥哄哄你,好不好?” 萧鸿雪点了点头,脸颊泛红,轻声道,“哥哥,阿雉还想听。” “什么?”杨惜怔了一下,没明白他什么意思,笑着问道。 “哥哥方才唤我乖乖,宝宝……阿雉喜欢哥哥这么唤我,还想听。” 萧鸿雪主动伸臂搂住了杨惜的脖颈,以撒娇的口吻道。 “撒娇精。”杨惜无奈地伸手揪了揪萧鸿雪的脸颊肉,然后凑到他耳边,温柔地唤了一声又一声。 萧鸿雪也颇幼稚地,笑着应了一声又一声。 然后,萧鸿雪似是想起了什么,脸色倏地一变,他猛地攥住杨惜的手腕,眸光紧紧盯着他,问道:“哥哥这么会哄,那秦瓒哭的时候,哥哥是不是也这样哄的他?” “是不是……也在床上叫他乖乖,宝宝?” 萧鸿雪声音很轻,却充满了让人不寒而栗的冷冽意味。 杨惜:“……” 杨惜见萧鸿雪神情阴晦,眼中杀意顿生,赶忙搂他过来,解释道,“冤枉,哥哥平日里都以鳏夫自居的,只这样哄过我们小雪,也……只和我们小雪上过床。” 萧鸿雪听了这话,脸色才好转了几分。 心情渐渐平复后,萧鸿雪望着自己怀里寸缕未着的爱人,呼吸急促起来。 “哥哥……还有这里,”萧鸿雪轻轻牵着杨惜的手,引着他探向一处,“这里也要被哄。” 杨惜愣了一下,轻轻敲了敲萧鸿雪的额头,“怎么刚撒完娇就耍流氓?” “不过也是,昭王殿下方才光顾着哭和凶哥哥去了,都没怎么专心做事,刚刚那一阵……还不够吧?” 萧鸿雪点了点头,嗓音又委屈了起来,“怎么会够,我们都五年没见了,哥哥……” “别委屈了,还想的话,就接着来吧。” 杨惜无奈地躺回了榻上,身体在呼吸间微微起伏。 萧鸿雪低头看着杨惜,这才发觉那人的面容很是苍白虚弱,自己方才情绪崩溃,以极其粗暴、什么都不管不顾的方式发泄情绪,他一声痛都没喊,只是温柔地纵容和接纳…… 萧鸿雪看着杨惜苍白的脸,一阵强烈的心疼和自我厌恶感犹如潮水般,一下将他淹没。 像个做错事的孩子似的,萧鸿雪眼神中充满了惊慌,小心翼翼地抚摸着杨惜身上的青红痕迹,很是悔恨地问道,“哥哥,对不起,方才我气懵了……你,你痛不痛?” 杨惜见萧鸿雪忽然神色低落,又一副要哭的表情,笑了,伸手摸了摸萧鸿雪的脸颊。 “笨蛋,我没事,你别再像方才那样死命折腾我就行了。” “阿雉方才不是说,要哥哥把你哄高兴吗?哥哥不想又把你哄哭啊。” “别哭了,没事的。阿雉,哥哥愿意,来吧……” 杨惜温柔的嗓音里带着纵容和宠溺,他轻轻伸手环上萧鸿雪的腰,带着他拥住自己。 “乖乖,来,这样……对……好孩子。” 在杨惜的柔声引导下,萧鸿雪一边抱住杨惜,一边将脸埋在杨惜颈窝,轻声啜泣。 杨惜强忍着身体的疼痛和虚弱无力,用自己去抚慰萧鸿雪的低落沮丧情绪的同时,还伸出手,温柔地拍抚着他颤抖的脊背。 “哥哥……哥哥……” 萧鸿雪无意识地呼唤了杨惜两声,像快要溺亡之人抓住了一根水上浮木一样,伸出手臂,力度近乎凶狠执着地搂住杨惜,“你救救我……” 萧鸿雪将杨惜抱得极紧,一边流泪,一边凭着本能,急切疯狂和这个对自己表露出一种不可思议的温柔包容的人靠近。 杨惜回抱住萧鸿雪,以不断亲吻萧鸿雪脸颊的方式温柔地回应着,借此抚慰他的情绪。 这极度温柔的接纳和纵容,使得萧鸿雪心中的戾气和阴暗情绪悉数消释,开始专心致志地拥抱杨惜。 “……抱轻点。” 杨惜微微蹙着眉,身子不安地动了动,喉中发出轻弱沙哑的哼吟。 “怎么轻……”萧鸿雪箍住他的腰,不让他乱动,他俯身吻住了杨惜的唇,喘息着回应,声音同样有些沙哑。 “这么多年不见,看着哥哥……只想……抱得更狠。” 杨惜能感受到萧鸿雪的动作非但毫不减缓,反而有些变本加厉,“哥哥哄你哄得这么辛苦了,你怎么还……欺负哥哥?” 萧鸿雪没有回答,他伸手抚挲着杨惜身上那数道深深浅浅的伤疤,许久后闷闷地发问,“这些……都是怎么回事?” 杨惜愣了一下,安抚地笑了笑,“没事的,你知道呀,我们燕乐门脸朝黄土背朝天的,每天进山入乡,磕磕碰碰很正常。” “……哥哥,你这些年过得好吗?有没有受什么委屈?” 萧鸿雪细细地吻了吻杨惜身上那些淡粉色的伤疤,看着曾经养尊处优、金尊玉贵的人因为劳作浑身伤口,声音已有些哽咽。 他虽然很为杨惜这么多年杳无音讯,不来找自己感到伤心难过,但他一想到这些年杨惜可能会吃的苦和受的委屈,依旧抑制不住地红了眼睛。 “一个人撑起这里,是不是很辛苦?” 杨惜摇了摇头,笑着答道,“我过得挺好的,不辛苦。” “就是……经常想你。” “你也是啊,雪儿,我听坊间酒肆闲谈说,几年间,你一个人做了那么多事,是不是很辛苦?” 杨惜缓缓抬手抚上萧鸿雪的脸廓,声音虚弱而温柔。 “辛苦啊,哥哥。” 萧鸿雪垂眼望着杨惜,指尖勾过他的发丝把玩。 “五皇子登基时太小了,还要人抱着喂奶的年纪,宦官、世家、异族,都想着法儿以权术倾轧他,朝内和朝外都是群狼环伺。” “哥哥,你知道我为什么非要死命地护着他吗?” 杨惜愣了愣,问道,“为什么?” “哥哥走后两三年,有一日我入宫,看见萧松云一个人坐在东宫废墟前的台阶上偷偷哭,我问他哭什么,他说,他想太子哥哥了。” “哥哥走后,好像全世界都忘了你,只有我这个……未亡人还记得。” “世界上最绝望的事不是死,而是周围所有人都逐渐淡忘了你的形影和痕迹,忘记你曾经来过,只有我一个人还攥着哥哥留下的耳坠和簪子,在时间长河里刻舟求剑,太绝望,也太孤独了。” “那日我看见萧松云哭,忽然有种说不上来的感觉。” “我就坐到他身边,对他说,‘……我也想他。’” “后来,幼帝封我为摄政王,尊我如亚父。我也将他视作亲子,视作哥哥留给我的一件遗物,朝中凡对幼帝图谋不轨者,皆一一为他扫平。” 杨惜安静地听着萧鸿雪讲述,眼神无比温柔,“我们阿雉真好。” 萧鸿雪轻轻哼了一声,带着点撒娇讨表扬的意味,接着道,“那哥哥是不是该更疼阿雉一点?还有……太妃和玉奴公主,因为她们都是哥哥在意的人,所以理政闲暇时,我也时常去照料她们。” “有一次,玉奴公主问我,鸿雪哥哥,你怎么像寡嫂一样管着玉奴?” 杨惜有些忍俊不禁,勾唇笑道,“……寡嫂?” “其实还真是呢,毕竟,哥哥管我们阿雉喊夫君啊。” 萧鸿雪听了这话,轻笑了一声,坐直了身体,学着当时杨惜对自己说话的语调复诵道: “夫君?哥哥现在把阿雉当夫君了?哥哥当时不是还对阿雉说,‘兄弟、床伴、姘头,雪儿喜欢哪一个?都可以。反正,不可能是爱人。’” 见萧鸿雪学得有模有样的,杨惜眸中笑意愈深,伸手拨了拨挡在萧鸿雪额前的发丝,“雪儿这么记仇啊……” “哥哥错了,不是床伴和姘头。” 杨惜也坐起身,主动环住萧鸿雪的脖颈,凑到萧鸿雪耳边亲昵地唤道,“是……弟弟、宝贝、夫君。” 萧鸿雪感受到这人呼吸间吐出的热息喷洒在自己耳廓,喉头发紧,顿时攥住他的腕子,又将他压回了自己身下。 萧鸿雪一边蹭着杨惜的脸颊,一边道,“对了,还有哥哥的旧相好贺萦怀,他叔父过世后,幼帝让他回扬州做州牧了。” “哥哥要是想他,阿雉改天陪哥哥去趟扬州。” 杨惜看着萧鸿雪故作平静神色,实则暗自收拢了抱住自己的手,明显一副自己要是点头答应了,马上要和自己闹的架势,没忍住笑了一声,“什么旧相好,哥哥只有我们阿雉一个旧相好。” “哼。”萧鸿雪脸色好转了几分,握着杨惜的手,接着动作起来。 杨惜平静地承受着,望着萧鸿雪的脸,忽然觉得有些唏嘘。 年轻的时候太自以为是了,自作主张扔下他,以为这样是为他好,却根本没有想过,他愿不愿意。 还好,君心似我心,萧鸿雪还是爱着自己的。 他们没有结束,只是暂别了五年。 分别没有淡释他们之间的感情,反倒使得他们在彼此心中显得更重要了。 杨惜这样想着想着,一股困意突然像潮水般袭来。 今夜体力被消耗得太多,他疲惫得眼眸不自觉阖上,抱拥着萧鸿雪的手臂缓慢地滑落,纤长的眼睫如同蝶翅般,在极苍白的脸上投下一片阴影。 萧鸿雪感觉到身下之人突然安静地阖了眼,陷入昏睡,只有胸膛还在微微起伏。 萧鸿雪当即停下动作,恐慌无措地将杨惜抱起,颤抖的手指抚过他的额头,“哥哥?” 除了微弱而均匀的呼吸声外,没有任何回应。 萧鸿雪只觉自己的心脏仿佛被狠狠攫住了,一股巨大的恐慌和自责感再次将他淹没。 萧鸿雪静坐了一会儿,平复着方才动作后身体的疲惫,然后紧紧地搂着杨惜,将脸埋在他的颈窝,轻轻哽咽着。 他眼边温热的泪水再次无声淌下,浸湿了杨惜颈边微凉的肌肤。 第117章 哥哥“他就是我一个人的。”…… 翌日清早,杨惜还将头枕在萧鸿雪臂弯,蜷在他怀里睡得迷迷朦朦的时候,屋外忽地响起了一阵急促响亮的敲门声。 “阿惜哥哥,阿惜哥哥!” 秦瓒一手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汤面,一手敲叩着门扇。 杨惜被敲门声惊醒了,窸窸窣窣地披起衣袍,正打算下榻开门,谁知刚他挪动一下身子,便觉得浑身酸痛难忍,两腿发颤,疼得蹙起了眉,脸上渗出涔涔的冷汗。 杨惜本来打算等稍微坐着缓一会儿就去,躺在杨惜身侧的萧鸿雪却倏地自背后伸臂搂住了他的腰肢,不让他动。 “哥哥昨夜被阿雉折腾得太狠了,阿雉去吧,哥哥在榻上坐着歇息就是。” 萧鸿雪自背后亲昵地拥住杨惜,将脸贴在杨惜颈窝蹭了蹭,靠在他耳旁轻声说道。 “好。”杨惜点了点头,转过脸吻了吻萧鸿雪的脸颊,以极温柔的眼神注视着萧鸿雪前去开门的背影。 萧鸿雪起身去开门的一瞬,脸上那种面对杨惜时展露的柔软神色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冰冷淡漠,还有几分与爱人独处亲近时被打扰的不耐烦。 门开了。 秦瓒没注意到来开门的不是杨惜,见门被打开,当即将手中的汤面朝前一递,笑得腼腆而温和: “阿惜哥哥,今早在膳堂又没看见你,我知道你总是贪睡,不肯好好吃早饭,阿惜哥哥,这样对身体很不好的。” “我去摘了最新鲜的菜叶给你下了一碗鸡汤面,哥哥来尝尝我的手艺吧。” “……哦?” 萧鸿雪抱臂倚着门框,将进门的路完全挡住了。他挑了挑眉,似笑非笑地看了秦瓒一眼。 听出这声音不是杨惜,秦瓒蓦地抬头,和萧鸿雪对视一眼后,脸色陡然一变。 “怎么是你?你怎么会在阿惜哥哥房里?” “我倒是还想问问你呢,怎么一大清早就来敲我哥哥的房门,扰人好眠。” 萧鸿雪冷笑了一声,刻意加重了“我哥哥”几个字的读音。 秦瓒没说话,因为萧鸿雪比他高大许多,而且完全没有要让他进屋的意思,他只得努力踮起脚,透过萧鸿雪与门之间的空隙朝屋内大喊道:“阿惜哥哥!阿惜哥哥!” 萧鸿雪漫不经心地垂首,望着秦瓒的发顶道,“别喊了,他起不来。” 听了这话,秦瓒疑惑地抬头瞥了萧鸿雪一眼,“为什么起不来?” “因为……”萧鸿雪暧昧地笑了笑,正要回答“我搂着他睡了一晚上”时,身后的杨惜倏地出声打断了他的话,“阿雉,你让无双进来吧。” 萧鸿雪闻言抿了抿唇,虽然有些不高兴,但也没说什么,侧身给秦瓒让出了道路。 进门后,秦瓒将面碗搁在了桌上,然后走到榻边去和杨惜说话。 他见杨惜宽大寝衣下露出的臂腿上满是青红的痕迹,疑惑地问道,“阿惜哥哥,你身上怎么这么多伤痕和淤青?” “啊,这个……” 杨惜赶忙拢了拢衣袖和裤角,想要将一身旖旎的痕迹遮掩住,解释得有些支支吾吾的。 秦瓒见杨惜反应慌乱,看了他许久,又偏头看了面色阴沉地站在一旁的萧鸿雪许久,若有所思地沉默了一阵。 然后,秦瓒似乎反应过来了什么,豁的一声站起,瞪着萧鸿雪问道:“哦……我知道了,你昨夜是不是发酒疯打他了?!” “萧鸿雪,你太过分了,竟然把阿惜哥哥打成这样!” 原本一直面无表情地盯着秦瓒的萧鸿雪,听见秦瓒说这话,竟没忍住轻轻笑了一声,“……你说,我打他?” “他没打我。”杨惜也怔了一下,连忙摇头否认道。 “阿惜哥哥,我知道你是碍于他在场不敢说,你别怕,我带你走。” 秦瓒伸出手臂去搂杨惜的腰,正打算将他自榻上抱起来时,便听得身后一声拔剑出鞘的清脆鸣响,萧鸿雪手执长剑,望着秦瓒冷笑了一声,“……松手。” “把他放开。” 秦瓒动作顿了一下,抬头看着萧鸿雪道,“昭王殿下还真是霸道啊,燕乐门地界上,我要带我们受了欺负的首领走,恐怕不需要经您首肯吧?” 然后,秦瓒转头对杨惜道,“阿惜哥哥,昨夜你带他离场后,大家都很担心你,这人看着就很危险,现在来看,大家的担心是有道理的,他脾气这么差,又欺负你,又还要缠着你不放。” “……缠着他不放?说笑了,本王在燕乐门这些天,时时看见你围在他身边,阿惜哥哥长阿惜哥哥短的。论缠人和阴魂不散,本王自认还是比不过你的。” “再者,本王与本王的故人久别重逢,就是天天都缠着他黏着他,也轮不到你这个半路杀出来的毛头小子阴阳怪气。” 萧鸿雪望着秦瓒,眼神冰冷,冷冷道。 然后,萧鸿雪也行至榻前,伸臂搂住了杨惜的腰,将他死死地锢在自己怀里,道,“他是我的哥哥,不是你的。” “我认识他的时候,你还不知道在什么地方呢。” 秦瓒听了这话,很是不服气,回道,“你就算是阿惜哥哥的故人又如何?你又不是阿惜哥哥的妻子、夫人,凭什么霸占他?阿惜哥哥又不是你一个人的。” 萧鸿雪沉默了许久,忽然抚着杨惜的脸颊冷笑了一声,“他就是我一个人的。” “你们两个……别吵了。”杨惜看看萧鸿雪,又看看秦瓒,揉着眉心无奈地叹息了一声。 秦瓒到底是少年人,心性稚嫩些,早被萧鸿雪的话激起了好胜心,无视杨惜的劝架,回道: “我十岁时阿惜哥哥便曾救过我性命,还搂着我同寝过。你仗着自己认识他早便洋洋得意的,可知我和阿惜哥哥之间的情谊,根本不比你浅。” 萧鸿雪听了这话,沉默了许久,久到杨惜心里有些毛毛的时,才轻笑一声,伸手捧起杨惜的脸,看着他,脸上的笑温柔到有些恐怖瘆人,“啊……是吗?” 萧鸿雪附到杨惜耳边,轻语道,“哥哥和我说说,你是怎么搂着他睡的?” “感情这么好,怎么不让阿雉也听听,羡慕羡慕啊……” “哥哥,是这样搂着睡的吗,嗯?” 萧鸿雪一个翻身便将杨惜压在了身下,手掌带着些惩罚的意味,重重地掐了掐杨惜的腰。 杨惜脸皮薄,碍于秦瓒在场,他没有任萧鸿雪继续动作,而是一下便挣开萧鸿雪,翻身坐起,拥住萧鸿雪,轻声哄他。 萧鸿雪一个字也听不进去,只是冷哼一声,抬手攥住杨惜的手腕,便径直转身朝外走去,“哥哥,我们走。离这个阴魂不散的异瞳远一点。” 杨惜刚被萧鸿雪带着往外走了几步,一股相反的力道蓦然从身后袭来,杨惜动作一滞,被攥住他另一只手的秦瓒拉得退回了原位。 “你要带阿惜哥哥去哪里?”秦瓒紧紧地盯着萧鸿雪。 萧鸿雪望着秦瓒攥住杨惜手腕的那只手,气得两肩微微发抖,冷笑着答道,“真把自己当成他的小姘头了?他是我哥哥,我带他走,还需要向你汇报吗?” “你根本不知道阿惜哥哥有多好,才这么欺负他,我不可能让你带他走的。”秦瓒垂眼看着杨惜手臂和颈侧大片青红的痕迹,倔强地不放手。 “……我、不、知、道?”萧鸿雪心中的怒火再也压抑不住,加重了攥住杨惜手腕的力度,冷冷地笑了,声音有些发抖。 “我不知道他好,所以他假死后我自刎,我煎熬痛苦了五年,日日戴着他留下的耳坠,夜夜梦魇,每次梦到他都是哭着醒来?你说,我不知道他好?” 秦瓒并不清楚这两人之间的情感纠葛,一直发自内心地认为杨惜身上这么多淤青是因为萧鸿雪拿杨惜撒气,欺负他了。 这下,被萧鸿雪这么一说,秦瓒也有些懵了,不知该如何回答,局促不安地握着杨惜的手腕。 被夹在中间的杨惜又心疼萧鸿雪,又因为秦瓒一心护着自己而感动,他叹息一声,转头先对萧鸿雪道: “阿雉,你别生气,他不知道我们的事,哥哥最喜欢你,你在这里等等哥哥,哥哥带他出去解释一下,马上回来找你。” 萧鸿雪却没有半分要收手的意思,在杨惜小心翼翼地将自己的手从他手里抽出来后,萧鸿雪哼了一声,赌气似的坐在榻沿,指尖烦躁地摩挲起了自己衣袍上的饰纹。 杨惜带着秦瓒去了屋外,大致向他解释了一下萧鸿雪对自己并没有恶意,说他只是性格冷了一点,所以容易惹人误会,但他心很好的。 秦瓒见杨惜这么护着萧鸿雪,一时也有些委屈,低头踢着脚边的小石子道,“……但他弄坏了我的机关匣,凶我,现在还要抢走阿惜哥哥,一个人霸占阿惜哥哥。” 杨惜见秦瓒这副模样,只好安慰说:“那,我回去和他讲讲道理,好不好?” 受习惯使然,杨惜正打算抬手摸摸秦瓒的头安抚他,身后便倏地传来冷冷的一声,“你不许碰他。” 萧鸿雪抱臂倚着门框,面无表情看着正要摸头安慰秦瓒的杨惜,眉心轻蹙着。 秦瓒抬头瞪着萧鸿雪,哼了一声,转身便走。 杨惜见萧鸿雪情绪不对,只得先走到萧鸿雪身边,小心翼翼地拥抱他,吻了吻他的脸颊。 萧鸿雪脸色阴沉,沉默了许久,才捧起杨惜的脸,轻笑了一声,“哥哥方才和他说,要回来和我讲讲道理?哥哥打算为了他……和我讲什么道理啊?” 杨惜方才那番话完全是为了安慰秦瓒所说的,被萧鸿雪这么一问,他有些答不上话,“我……” “哥哥连太子都不当了,在外面给别人当起哥哥来倒是当得很认真,很开心啊?” 萧鸿雪的眼睛瞬间红了,语气冰冷,却带着几分颤抖的哭腔,他主动挣出了杨惜的怀抱,径直离去。 “阿雉!” 杨惜赶紧追上去,轻轻牵住了萧鸿雪的衣袖。 “哥哥追我这个脾气又坏又无关紧要的人做什么,回去吃你的热汤面啊,这可是你的宝贝弟弟专程送来的一片心意呢,不是吗?” “反正我也不知好歹,不知道哥哥有多好,只会动不动就生气吃醋,和哥哥发脾气,哪里比得过哥哥的宝贝弟弟乖巧,还惹人疼?” 萧鸿雪颊边有清泪滑过,他朝杨惜苍白勉强地笑了一下,当即将自己的袖摆从杨惜手中轻轻抽出,转身离去了。 —— 杨惜一路追到了燕乐门给萧鸿雪安排的住所,轻轻打开房门,再回身将门扇合上。 萧鸿雪的外袍被他自己随手扔在了门边,现在,他只穿着一身素白的中衣,背对着门扇,蜷在屏风后的浴桶中。 萧鸿雪已取下束发的银簪,任一头银色的长发披散于身后,发丝像月光般,倾泻铺展在热气氤氲的水面上。 杨惜进门后,先是将萧鸿雪扔在地上的外袍拾起,抖了抖灰,仔细叠折齐整后,放在一旁的架子上,然后环顾了一圈。 他目光透过屏风,落在屏风后那个清瘦挺拔的背影上,轻轻叹息了一声,眼神中充满了温柔与无奈。 屏风后,萧鸿雪的衣衫已被热水浸湿,紧紧地贴在肌肤上,鬓边的几缕发丝被汗水黏在颊边。 萧鸿雪将下颔抵在桶沿,一只手反复摩挲着掌心里那条金色耳坠,一手端着酒盏,不时仰颈猛灌几口,又被过分辛辣的酒催得连声咳嗽,咳得两颊泛红。 杨惜刻意放轻了脚步,慢慢地走到萧鸿雪身后,被萧鸿雪那由紧贴着肌肤的湿衣勾勒出的身体曲线攫住了目光,顿住了脚步。 不盈一握的瘦秀腰肢、大片若隐若现的雪白肌肤,隔着热腾腾的水雾,叫人瞧不真切。 杨惜正望着萧鸿雪的背影出神时,萧鸿雪已将盏中的酒饮尽了,他将头侧卧在桶沿上,静静地阖上了眼眸。 这种朦胧而静谧的姿态,仿若画中美人般,引人遐想。 杨惜怔了许久,方才回过神来,继续朝萧鸿雪走去。 这个平日里挺拔高傲的背影,此刻透着一股难以言说的落寞感。 萧鸿雪将自己整个人蜷在了一处,像一只明明受了极大的委屈,却也倔强地不肯大哭大闹,只是自己悄悄躲起来舔舐伤口的猫咪。 见萧鸿雪这副模样,杨惜心软得一塌糊涂,眼神中充满了无奈与心疼。 杨惜缓步走到萧鸿雪身边,自背后伸出手臂,小心翼翼地拥住了萧鸿雪,柔声发问,“……阿雉,生气了?” 第118章 弟弟“我在勾引你啊……哥哥。”…… 突然被杨惜抱住,听见杨惜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后,萧鸿雪瞬间睁开了眼睛,身体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 萧鸿雪猛地转头看了杨惜一眼,怔了怔,又将头转了回来,轻轻挣出杨惜的怀抱,只肯留给他一个倔强的背影。 然后,一声闷闷的、带着浓重委屈情绪的轻哼自萧鸿雪鼻腔里发出,“……生气?” “本王怎么敢生气?万一杨门主一气之下又假死跑了,我怎么办?” 萧鸿雪刻意加重了“怎么敢”三个字的读音,语气又冷又刺。 “再找个五年,十年,一百年?只怕本王根本就活不到下次和杨门主见面了,只能在地底下又酸又妒,眼睁睁地看着杨门主和新欢举案齐眉、琴瑟和鸣。” 杨惜听着萧鸿雪那咬牙切齿的语调,以及因为赌气有意疏远的称呼,无奈地叹息了一声。 杨惜绕到萧鸿雪身前,想看着他的脸,但每当他快要和萧鸿雪脸对脸时,萧鸿雪便会蓦地偏过头去,一副不想被他触碰的抗拒模样。 两人就这样来回拉扯动作了好几个回合,杨惜趁一个萧鸿雪不注意的空档,轻轻攥住了萧鸿雪的下颔,抬起来,让他和自己对视。 杨惜一手轻轻攥着浴桶边缘,一手抚着萧鸿雪的脸,笑意盈盈道,“哥哥真是每天两眼一睁就在忙着哄我们阿雉啊。” “昨夜才好不容易哄好的,今早就因为一碗鸡汤面,全部白干了。”杨惜故作惋惜语气,以开玩笑的口吻道。 “呵,那哥哥是不乐意哄,还是嫌阿雉太麻烦了啊?” 萧鸿雪发红的眼尾边犹有泪痕,望着杨惜冷笑了一声。 “哥哥要是不乐意哄,嫌麻烦的话,也可以不哄阿雉啊,去找你那个又乖巧又惹人喜欢,从来不吃醋不发脾气的宝贝弟弟,不就不用哄人了?还费力走这么远来找我,见我这张不讨喜的冷脸做什么?” 哭过后,萧鸿雪的嗓音明显有点哑了,还微微发着抖,他虽还极力维持着冰冷讥诮的语气,但那略显浓重的鼻音却掩藏不住他委屈伤心的情绪。 萧鸿雪越说越委屈,用已打湿的衣袖随便揩了揩自己眼尾边的泪水。 杨惜和萧鸿雪近距离对望着,目光从萧鸿雪泪痕显明的脸上缓缓下滑,在他微微敞开的衣襟处停住了。 萧鸿雪的一对锁骨精致而白皙,热气氤氲间,有水珠沿着他的发梢滴落,在锁骨处积成了一个小小的水洼。 杨惜下意识从怀里取出绢巾,替萧鸿雪拭净残留在他肩颈上的水珠,动作间,他只觉自己触及到的萧鸿雪的肌肤温热而柔腻,还沾着湿润的水汽,一时喉头有点发紧。 等杨惜细致地动作完,他又轻轻地捧起了萧鸿雪的脸,一边温柔耐心地替他拭起了泪痕,一边笑着道,“难得一见,威风凛凛的昭王殿下竟然哭成小花猫了。” “呵,还不是因为杨门主好本事。这个也对你死心塌地,那个也和你情谊深挚,这么多人争着抢着,哪里还轮得到本王。只怕本王连给门主做小都排不上号吧?” 萧鸿雪两眼通红,一边任由杨惜动作着,一边冷冷地回复道。 杨惜看着萧鸿雪,眸中笑意愈深,故意轻佻地摸了摸萧鸿雪的脸颊,逗他道,“怎么排不上,就凭我们昭王殿下这等容色,其他人不都得往旁边稍稍么?” 萧鸿雪听了这话,脸色非但没有好转,反而愈发阴鸷寒冷。 他死死地盯着杨惜的眼睛,气得胸膛微微起伏,几乎是咬牙切齿地吐出了几个字,“……所以你还真想纳很多房妾室?” “杨惜,你敢!” 萧鸿雪两眼通红,陡然往前伸手,攥住杨惜的衣襟,猛然使力,一下将本来站在浴桶外的,毫无防备的杨惜给生生拽进了浴桶,直接跌入了洗浴的热水中。 哗啦一声,水花四溅,杨惜身上的衣衫瞬间就湿透了,他被萧鸿雪完完全全地桎梏在浴桶内的一方,动弹不得。 杨惜懵了一会儿,感觉鬓发上有水珠淌落,他伸手抹了一把自己脸上的水,主动往前凑了凑。 然后,他笑眯眯地拥住萧鸿雪的腰肢,道,“不敢不敢……有昭王殿下这一位美妻就够了,我哪敢有别人。” “昭王殿下,我错了,我不该逗你的,你就饶了我吧?” 萧鸿雪没有回答,只是沉默地,紧紧地盯着杨惜的脸,似乎想从他的眼神中判断他的真实想法。 “这些年,你有没有……”萧鸿雪抿了抿唇,将指掌攥握成拳,呼吸得有些艰难,停顿了好一会儿才接着道,“找过别人?” “没有。”杨惜怔了一下,旋即毫不犹豫地答道。 杨惜见萧鸿雪面色稍霁,赶紧接着说道,“是真的。这些年我每日都忙着筑桥修路开水渠振兴教派呢……昨夜刚和舞姬姐姐谈笑风生一下,还被我们阿雉抓了个现行,我哪敢啊。” 萧鸿雪听了这话,轻哼一声,攥住杨惜的手腕,将他往自己怀里带了带,眸中是毫不掩饰的占有欲望。 杨惜顺从地将头靠在萧鸿雪胸膛上,伸手轻轻拍抚着他的脊背,过了一会儿,感觉到萧鸿雪心情渐渐平复后,轻声道,“阿雉身上好重的酒气,又喝酒了?” 萧鸿雪没有回答,淡淡地瞥了一眼落在浴桶旁的酒盏,然后垂眸和怀里的杨惜对视,道: “呵……哥哥不去好好享用你那宝贝弟弟煮的热汤面,来这儿管我喝没喝酒做什么?我就是再怎么折腾自己,恐怕也比不上他一句撒娇吧?” 杨惜听着萧鸿雪这夹枪带棒、酸涩至极的话语,非但不生气,眼底的无奈和宠溺反而愈深。 他笑意盈盈地搂住了萧鸿雪的脖颈,吻了吻他的侧颈,道,“家妻在这儿借酒消愁生闷气呢,我要是在自己房里若无其事地吃面,不合适吧?” 然后,杨惜看着萧鸿雪因喝酒而咳得泛红的脸,满眼笑意,对着他水色莹润的唇吻了上去,“不会喝酒还老是爱喝的笨蛋。” 萧鸿雪轻哼了一声,伸手将杨惜的后脑往前带得更近,回吻着他。 亲完后,杨惜稍微喘了会儿气,仰脸问道,“阿雉怎么一生气就跑回来沐浴了?” “因为哭了,正好洗掉。不然脸会脏,很难看。如果连这张脸都不好看了,到时候,哥哥肯定更不喜欢我了。”萧鸿雪垂着眸,声音很轻。 “阿雉,对不起,哥哥错了。”杨惜声音极其温柔,带着几分认错的柔软。 杨惜环住萧鸿雪的脖颈,带着他往下,让他将头贴靠在自己胸膛前,“不是你爱发脾气,是我让你太没有安全感,才总是生气、吃醋了。” “……谁吃醋了?” 在杨惜的温声细语之下,萧鸿雪的神情虽依旧倔强,嘴上不饶人,声音却不再像方才那样又冷又刺了,显露出一点柔软的撒娇意味。 了解萧鸿雪性格的杨惜眸中笑意愈深,他伸出手,自萧鸿雪的肩胛骨一路下滑到他腰部的凹陷处,隔着湿透的衣料,轻轻摩挲着萧鸿雪那柔韧紧实的腰。 “我们阿雉就是这样,容易生气,但只要顺着毛摸,也很快就能哄好。” “谁要你哄?” 萧鸿雪冷哼一声,原本紧绷的身体在爱人温柔的抚慰下,很快慢慢放松了下来。 下一刻,杨惜搂住萧鸿雪的腰,一把将他横抱起来,萧鸿雪下意识便环住了杨惜的脖颈,任由他将自己抱起,走出浴桶。 发现自己身体的本能反应便是顺从眼前这个人后,萧鸿雪有些气恼,仰起颈子,靠在杨惜耳旁轻轻说了句,“恨死你了……” “还生气呢?” 杨惜愣了一下,知道萧鸿雪这人总是口是心非的,面上笑意不减,柔声问道,“那阿雉和哥哥说说,恨我什么?” “恨你……好像对谁都那么好,不只爱我一个。” 萧鸿雪垂着眼,像快要溺亡之人紧紧抓住救命稻草那样,手指紧紧地攥着杨惜的衣襟。 杨惜怔了一下,吻了吻萧鸿雪的额头,以哄孩子的口吻柔声道,“不恨我,好不好?你是我最爱最爱的人,我比爱我自己还要爱你。” 杨惜将萧鸿雪抱到榻沿边放着,取来干燥的巾帕,擦拭净萧鸿雪和自己身上的水珠后,给他和自己都换上了一身干净整洁的寝衣,又将萧鸿雪揽在怀里哄了一会儿。 萧鸿雪沉默了许久都没有说话,最后,他轻轻攥着杨惜的衣襟,平静地问道,“……你和秦瓒到底什么关系?说清楚。” 杨惜看着蜷着身子偎靠在自己怀里的萧鸿雪,心软得不行。 他温柔耐心地和萧鸿雪解释起当初自己假死后,在建立门派之初,偶遇了随军路过蜀郡的秦瓒,自己因为当初秦瓒送给自己的那只机关木鸟被他偶然认出,后来秦瓒便一直跟着自己了。 “我们两个一直都以手足兄弟相待,除此以外,真的没有其他任何纠葛。” 萧鸿雪见杨惜态度坦荡,语气也认真诚恳,眉宇间的阴晦戾气渐渐消散了。 杨惜见状,赶紧搂住萧鸿雪的腰,抱了他好几下,然后,杨惜温柔地啄吻着萧鸿雪的唇角,道,“还是我的小雪好,我最喜欢你了。” “是吗,比那个异瞳还好吗?” 萧鸿雪在杨惜怀里坐直了身子,交叠双腿,冷笑了一声。 “我们昭王殿下在外可是天人威仪啊,怎么一直和一个小孩儿计较。” 杨惜笑眯眯地捏了捏萧鸿雪的脸颊。 “天人威仪?呵,比不得秦瓒年轻活泼,让哥哥这么多年都陪着他,乐不思蜀。” 萧鸿雪冷哼一声,紧紧攥着杨惜的手腕,将脸贴在他胸膛蹭了蹭,“哥哥,你是我的哥哥,不是那个异瞳的……” “好,是你的。雪儿,宝宝,老婆,咱们不生气了,啊。”杨惜以一种极宠溺的眼神看着萧鸿雪。 “折腾一上午了,饿了吧?雪儿想吃什么,哥哥给你弄。” “想吃……阿~惜~哥~哥。” 萧鸿雪沉默了一会儿,然后刻意学着秦瓒唤杨惜的语调,阴阳怪气地喊了杨惜一声。 杨惜怔了一下,旋即无奈地摸了摸萧鸿雪的头。 他转过身,正打算出去找些吃食回来,萧鸿雪却蓦地从背后抱住了他的腰,不让他走。 “……阿,阿雉啊,要不你先放开我?” 杨惜转过头,有些无奈地看着萧鸿雪,小心翼翼道。 “哥哥不愿意被阿雉抱了?”萧鸿雪平静地和杨惜对视着,在杨惜腰前交扣的两手用的力度却越来越大,明显没打算放手。 生怕又把刚哄好的萧鸿雪又惹生气了的杨惜连忙摇了摇头,“没……没事,抱着也挺好的。” 然而下一刻,杨惜忽然听见了衣衫簌簌落地的声音,他讶然地转过身去,萧鸿雪已将身上衣衫褪尽,那具白皙似玉、修长漂亮的身体完全展露在了杨惜眼前。 “阿、阿雉,你这是做什么?” 杨惜愣住了,喉结滚动了一下,目光完全无法从萧鸿雪身上移开。 “看不出来吗?”萧鸿雪见杨惜这副反应,满意地勾了勾唇,主动环住了杨惜的脖颈,凑到杨惜耳畔轻轻呵了口气,语调温柔蛊惑,“我在……勾引你啊。” “哥哥。” 第119章 小猫“宝宝……腿缠过来。”…… “这么多年不见……哥哥有没有想我?” “正好方才也沐浴过了,哥哥来吧?” 萧鸿雪轻抿自己水色莹润的唇,一边吻舐着杨惜的耳廓,一边用一种略显沙哑、饱含诱惑意味的低低气音,在杨惜耳旁说道。 杨惜怔住了,见萧鸿雪未着寸缕的身躯在风中微微发颤,下意识便伸出手,将萧鸿雪紧紧地抱在怀里。 三年沙场风霜、刃口舔血,萧鸿雪的躯体已不似最初那样光洁无瑕。 他的胸膛前、脊背后满是因征战留下的剑伤和箭伤,那些颜色或深或浅的粉红痂疤,在他有些苍白的肌肤上纵横交叠。 杨惜垂着眼眸,沉默地看着怀中萧鸿雪身上的痂痕,没有对爱人身体的旖旎欲望,只有一阵铺天盖地的,令他眼前晕眩的心疼。 旁人于酒肆闲谈中轻飘飘地提及的“昭王殿下耗时三年便克突厥,驱狼师”,是由一道又一道镌在萧鸿雪身上的伤疤、数不清多少个风雪漫卷的边塞寒夜砌成的瑰伟传说。 而传说的背后,是他的爱人默默捱受的伤痛,独自舔舐的血口,无声淌流的鲜血。 杨惜怔了许久,用指腹轻轻摩挲着位于萧鸿雪心口下几寸的一道狰狞刀疤——若再偏一些,便刺中心脏了。 杨惜只觉得眼睛酸得厉害,心口堵得慌,手指有些发颤,他沿着伤疤痕迹抚摸,小心翼翼地问道,“……疼吗?” 听着杨惜这带着明显哭腔的问询,萧鸿雪愣住了,然后温柔地捧起杨惜的脸,勾唇轻轻笑了一声,“不疼。” “哥哥心疼阿雉了?” “那,哥哥再多心疼心疼阿雉吧,好不好?” “没有哥哥,我一直都过得不好。” “征战突厥的那几年,有一次,我和麾下将士被围堵在草场里,凶险非常,几乎看不见生机……当时我想的是,我不想死,不想客死他乡,我想回去。我想等百年之后,将自己的尸骨埋在哥哥的陵寝旁的一处野坟里,就像睡在哥哥身旁一样。” “于是我拒不降服,带着他们杀马饮血,破釜沉舟,所有人都知道,若没能熬过这次围杀,我们便会被突厥人全歼——好在上天垂怜,我们突出了重围,活了下来。” “哥哥,我就是这样活下来的,就是这样,在北疆那风刀割面、寒冷至极的雪夜里活下来的。因为,我想被埋在你身边,所以绝对不能死在北疆。” “阿雉现在还能这样站在哥哥面前,真的,付出了很多很多努力。” “所以,不要再扔掉我了……”萧鸿雪的声音轻得像烟气,话语中流露出的脆弱破碎的情绪,却听得杨惜的心猛地一揪,将萧鸿雪紧紧地搂住。 萧鸿雪将头埋在杨惜颈窝处,静默了一会儿,无声地垂着泪,接着轻声道,“我不想……每一次,任何人、任何事,都能成为哥哥抛弃我的理由。” “我不想……因为哥哥有百般苦衷难言,我就成了哥哥权衡利弊之后,轻易舍弃的那个人。” “我想被哥哥攥紧手,无论发生什么,都被哥哥坚定地选择。” 萧鸿雪的话语又轻又缓,却无比诚挚动人,听得杨惜的眼泪几乎瞬间奔涌而出,他紧紧地搂着萧鸿雪的后脑,轻声啜泣着,“对不起……” “那个时候,我只是想着,如果不是我,你不会变成那样,我该把你还给你。” “那哥哥觉得,我该是怎什么样的一个人?” “像哥哥昨夜和我讲的那个话本里的萧鸿雪一样,杀伐果决、心狠手辣,却也孤独到显得可怜?” “……哥哥,其实我和他是不一样的。”萧鸿雪垂着眼,手指轻轻摩挲着杨惜的掌纹。 “他的故事里,没有出现雪日爬到昭王府墙头,自昭王妃的鞭子下救出他,将他背到碧梧院悉心照料的人。” “没有因为担心他的脸伤,半夜来给他上药的人。” “没有在他因为警惕和戒心不肯喝药时,或是为了控制情绪保持清醒,用匕首自伤时,和他动气吵架的人。” “没有因为害怕弄醒睡着的他,在榻边枯坐了一夜也不敢起身离去的人。” “没有在他被突厥使团唤起幼时阴影时,即便不清楚缘由,也坚决将他护在自己身后的人……” 萧鸿雪顿了顿,笑眼含泪,接着道,“……他更没有遇见过,一个为了和他在一起,生生在冬日的御书房内跪了一夜也不肯向君父低头的人。一个明明马上就要坐上至高之位,却为了解开蚕食着他生命的同命蛊,生生剖出自己心脏,来换他平安的人。” “哥哥,你真的很好很好。” 萧鸿雪捧起杨惜的手,用脸颊蹭了蹭,语气虔诚而郑重。 “你是我得以成为我,而不是他的原因。” 听罢这番话,杨惜彻底忍不住了,眼泪夺眶而出,有些站不稳,带着怀里的萧鸿雪倒向了榻上。 “哥哥,别哭呀……” “阿雉说这些话,不是为了惹哭哥哥的。”萧鸿雪轻叹一声,伸手为杨惜拭去他眼边的泪水。 “……明明阿雉自己也在哭,笨蛋。” 杨惜深吸一口气,将头埋在萧鸿雪的侧颈处,两人的身体都有些微微发颤,眼泪交混在一起,落在彼此的脸颊、肩颈上。 两人就这样在榻上无声相拥了一会儿,萧鸿雪忽地凑到杨惜耳旁,轻声道,“哥哥,我想你了。” “想……要你。” “阿雉原本真的只想是亲亲哥哥,再抱抱哥哥的……可是一抱到哥哥,就有反应了。五年啊……哥哥。” “比我们在一起的时间还要长了。” 杨惜听着萧鸿雪这委屈至极的话语,望着他那蒙着一层旖旎的情欲水光的幽紫眼眸,轻笑了一声,“哥哥也想我们阿雉了。” “那,阿雉想看看哥哥这些年,都是怎么想我的。” 萧鸿雪的尾音带着惑人的小钩子,颇带暗示性地抚摸着杨惜腹上的肌肉。 听了这话,杨惜呼吸加重,他褪脱起自己的衣衫,然后略显急切激烈地吻住了萧鸿雪的唇,直亲得萧鸿雪唇上满是水痕,然后轻声对他道,“宝宝……腿缠过来。” 萧鸿雪没有表现出一丝的扭捏与犹豫,立刻顺从乖巧地将两腿挪动,像藤蔓一样缠到杨惜腰身上。 他双足在杨惜的后腰交扣,然后伸出手臂,环住了杨惜的脖颈,整个人柔软地攀附在了杨惜身上。 一副要任他施为、极力迎合的样子。 “乖孩子。”杨惜看着萧鸿雪这副听话主动的模样,低笑一声,安抚般吻了吻萧鸿雪眼边的余泪,手掌轻轻摩挲起萧鸿雪腿根处的白皙肌肤。 那片格外敏感的肌肤,在杨惜的动作下微微发颤,萧鸿雪轻轻喘息着,唇齿间难以自抑地溢出一声带着动情意味的闷哼,他足弓一瞬绷紧,又舒展开来。 “别怕,交给哥哥就好。” 杨惜一边安抚,一边轻柔地托抱起萧鸿雪的腰肢,两人的身体紧紧贴合,再无距离。 …… 杨惜动作一会儿后,萧鸿雪的头颅微微后仰,靠在枕头上,几缕汗湿的发丝黏在颊边。 萧鸿雪的眼睫轻轻颤抖,浑身肌肤泛着水光潋滟的红,望着自己身上的人,一副全然依赖和信任的柔软表情。 杨惜认真专注地看着萧鸿雪的脸,似是想将他的眉眼全然镌入脑海中,他鬓额渗出了汗珠,顺着脸廓缓缓滑落,滴在萧鸿雪的锁骨上。 萧鸿雪轻颤一下,下意识伸出素白纤长的手指,和杨惜两手交扣,仿佛在这情欲的狂风暴雨中,抓住了唯一的依靠般,紧紧攥着他的手。 萧鸿雪一边喘息着,一边撑起身子,靠在杨惜耳旁,温柔蛊惑地说道,“哥哥不用轻……阿雉不怕疼,我喜欢哥哥让我疼。” 杨惜明显顿了一下,旋即轻轻咬了咬萧鸿雪的喉结,道,“……雪儿明明知道,我舍不得的。” “没关系的,哥哥,”萧鸿雪仰脸吻了吻杨惜的眼睫,鼓励般道,“阿雉昨夜欺负哥哥那么久,还给哥哥的时候,自然也要努力表现啊……” 听了这话,杨惜将拥住萧鸿雪的胳臂微微收紧,将他拉得更近。萧鸿雪的脊背微微弓起,蝴蝶骨异显凸,仿佛一只本欲振翅高飞,却被浓烈的情感困于这方狭仄天地的蝴蝶。 …… 待这场温存缠绵结束,已是午后,明丽的日光透过窗棂倾泻进来,照到榻上。 萧鸿雪将自己蜷作一团,偎靠在杨惜怀里。日光照在他脸上,将他幽湖般的紫色眼眸,染上了一层浅浅的金棕色。 杨惜给萧鸿雪披上了衣袍,然后伸手轻轻抚摸着萧鸿雪的头。 非常享受被这样对待的萧鸿雪舒服得眯起了眼,像一只被人抚挲着耳根与头顶绒毛的小猫,不时发出一声带着愉悦与满足意味的慵懒轻哼。 杨惜看着怀中萧鸿雪乖巧的模样,笑意盈盈地拨了拨他额前的发丝,道,“我们昭王殿下不是脾气不好吗,怎么现在又这么乖了。” 萧鸿雪闻言睁开眼,捧起杨惜的手,一边轻轻含舐着他的手指,一边道,“……阿雉在床上一直都很乖啊。” 杨惜手指被湿暖的柔软感包裹,不时擦过萧鸿雪的齿尖,正有些失神时,萧鸿雪便倏地咬住了他的指尖。 “……嘶。”杨惜指尖刺痛,闷哼了一声,低头看着萧鸿雪。 这一下咬得并不算用力,更像是一种沾染着强烈占有欲和威胁意味的亲近。 “哥哥,你是我的。” 萧鸿雪抬头与杨惜对视,眸中是毫不掩饰的占有欲望。 “再让我看见哥哥和旁人情深意重的模样,我一定会把哥哥锁起来,锁在一个永不见天日的地方,每日只能与我待在一处,只能喊我的名字,和我接吻、拥抱、交缠。” “记住了吗,哥哥?” 萧鸿雪紧紧地盯着杨惜,手紧攥着杨惜的手腕。 杨惜看着萧鸿雪这像小猫圈地盘般的,又霸道又幼稚的举措,没忍住轻笑了一声,眸中满是温柔深沉的爱意,宠溺地点头应道,“好好好,我的昭王殿下。” 得到满意的回复后,萧鸿雪将头枕在杨惜的双膝上,许是因为被折腾疲惫了,他合上了眼,呼吸渐渐变得轻弱而均匀。 杨惜垂着眼,仔仔细细地观察着萧鸿雪那副乖巧而安静的睡颜,轻柔珍重地吻了吻他轻轻颤动的眼睫。 “唔……” 睡梦中的萧鸿雪似乎有所觉,唇瓣翕动,发出一声柔软的呓语。 然后,萧鸿雪的身体微微颤抖了一下,他下意识地伸出胳臂,环住杨惜的腰肢,朝这个有着好闻香气的温暖怀抱深处挤去,将自己整个人都埋在了杨惜怀中。 杨惜看着萧鸿雪这副对自己毫无任何防备、完全依赖,猫儿一样将脆弱柔软的肚腹示露给信任之人的模样,心软得快要化成水。 杨惜轻轻调整了一下自己躺着的姿势,让萧鸿雪能以一个更舒适的姿势蜷在自己怀里。 然后,他像一边哄孩子一样,轻轻拍着萧鸿雪的脊背,一边轻声呢喃,“笨蛋……” 第120章 害羞“弟弟,会和自己哥哥睡同一张榻…… 杨惜端详着萧鸿雪恬静的睡颜,困意渐渐袭来,便拥着萧鸿雪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待他醒来时,已是徬晚,窗外的暮蝉声响亮到有些刺耳。 杨惜睁开眼,稍微适应了会儿屋内灯火的光线,待眼前的朦胧消散后,他下意识转头一瞥。 萧鸿雪正坐在榻沿,伸手轻轻抚挲着杨惜的脸廓,眼眸还紧紧地盯着杨惜,好像生怕一个不注意,他就跑了一样。 杨惜愣了一下,旋即笑着问道,“阿雉,你什么时候醒的?” “我根本没睡。” 萧鸿雪垂着眸,望着自己素来整洁,此时却被蹂躏得有些发皱、微微敞开的衣襟出神。 他目光透过襟口,安静地注视着杨惜留在自己苍白肌肤上的那些旖旎欲痕,唇角扬起一抹笑意,“之前只是假装睡着了,好光明正大地躲在哥哥怀里撒娇。” “而且……”萧鸿雪抿了抿唇,接着道,“我也不敢睡。” 杨惜怔了一下,担心萧鸿雪是因为梦魇郁症无法入眠,神色紧张地将他搂进了自己怀里,“……阿雉。” 萧鸿雪看出了杨惜的担忧,轻轻回抱住他,道,“哥哥别担心,不是因为梦魇睡不着。” “是因为……我怕和哥哥重逢只是一场梦,等睡着之后醒来,梦就散了。” 萧鸿雪静静地看着杨惜,声音很轻。 他没有告诉杨惜,前几年他也做过这样的梦。梦见杨惜没死,自己与他重逢,多次在梦中喜极而泣。 但是美梦难长,等他一睁眼,眼前又只是那间四壁都挂着杨惜画像,有梦魂香在袅袅燃烧的,空荡荡的冰冷密室。 次次的梦中重逢,最后都成了失望。 这反复的悲喜更迭,美梦复醒,早就将他的心脏撕扯得血肉模糊。 萧鸿雪已经记不清有多少个深夜,他突然从美梦中醒来,眼前是一片令人窒息的空荡和静寂,浓稠得化不开的黑暗将他包裹吞没,他再也睡不着,就只能睁着眼睛,一直捱到天明。 经历过太多次美梦破碎,以至于哪怕是现在,萧鸿雪仍觉得还像做梦一样虚幻,依然没有与那人重逢的实感。 萧鸿雪不言不语地握紧了杨惜的手,通过那人掌心柔腻的肌肤,和传递给自己的温热,一遍遍地确认,他真的找到他了,这一次,不是醒来就会破碎的美梦。 “不是梦。” 杨惜听完萧鸿雪的话,沉默了一会儿,然后心疼地将萧鸿雪搂入自己怀里,一下又一下轻轻拍着他的脊背,柔声安慰着他。 “哥哥在呢……我们小雪这些年辛苦了,肯定受了很多委屈吧?” “哥哥用后半辈子慢慢补偿你,一直一直陪着你,好不好?” 萧鸿雪眼圈泛红,在杨惜怀里重重地点了下头,紧紧地回抱住他。 杨惜温柔专注地看着萧鸿雪,替他将额前的发丝拢到耳后。 两人这样无言地抱了一会儿,杨惜忽地转头瞥见一旁的桌上,摆着满桌的菜肴,许是怕放凉了,碗碟上都倒盖着盖子。 “咦,那是什么?” 杨惜望着那桌菜,疑惑地发问。 萧鸿雪转头看了一眼桌上的菜肴,亲昵地牵起杨惜的手,将他带到桌前坐下,然后一个一个揭开了盖子。 一碟脂肉柔腴、红白相间的红烧肉摆在中央,方方正正的肉块由浓油赤酱包裹,在烛火下微微闪动着琥珀般的光亮。一旁是卧于青瓷长盘之上的清蒸鱼,洁白细腻的鱼肉上铺着葱花与姜丝。 桌角处,摆着一碟清甜晶亮的清炒莴笋,一钵汤色清浅、撒着青豆的白玉豆腐羹。 最后一道,是一碟梅花状的小点心,外形玲珑可爱,内里裹着甜豆沙,外皮上覆着一层晶莹的糖霜,揭开盖子的那一瞬,一股温柔而甜蜜的香气便弥漫开来。 这一桌过分精致可口的菜肴,看得杨惜有些发怔。 “这是哥哥睡着时,我去膳房做的饭菜。我想,哥哥一天没吃东西,醒了肯定饿了,所以提前备上的。哥哥,你尝尝。” 萧鸿雪在杨惜身旁坐下,将碗和箸筷递给杨惜,然后极其自然地给他盛饭、舀汤。 杨惜接过碗筷,听萧鸿雪说这一桌子菜都是他自己弄的,他讶然地看着萧鸿雪,勾唇一笑,道,“我家小雪竟然还有这等手艺,好厉害呀。” 被杨惜夸奖的萧鸿雪双颊微微泛红,点了点头道,“……从前在凉州生活时,我顾念着义母每日外出浣衣,实在辛苦,想替她分多担些,所以我自小就会搬小凳子站在灶台前,学着做饭。” “义母不高兴我整天往灶房钻,为此还说教了我好几回,但是她每次都会把我做的饭菜认认真真地吃完。” 萧鸿雪望着眼前的一桌饭菜出了会儿神,回想起记忆中那个表面严厉古板,实则心软慈爱的妇人,语气充满怀念。 杨惜闻言,内心很是触动,他探手摸了摸萧鸿雪柔软的发顶,语调温柔,“她一定很高兴,我们雪儿是个好孩子。” 萧鸿雪唇角泛起淡淡笑意,蹭了蹭杨惜的掌心,道,“不过,我已经许多年没做过饭了,手艺很生疏,哥哥别嫌弃。” “怎么会嫌弃,这可是家妻的一片心意啊。”杨惜笑眯眯地捧起了碗筷。 听了这话,萧鸿雪脸更红了,伸筷给杨惜夹来了一块糖糕,轻声道,“义母和我吃饭的口味都很淡,我从前没做过糕点,不过,我知道哥哥爱吃甜食,就试着做了糖糕,不知道合不合哥哥口味。” 杨惜听了这话,将脸凑了过去,直接就着萧鸿雪的筷子,咬住了那块糖糕。 杨惜满脸幸福的笑意,一边用手托着自己的下颔,一边慢慢咀嚼,“好好吃。” “雪儿辛苦了。” 萧鸿雪眼神极其温柔地看着杨惜吃东西,毫不移开视线,满心满眼都是这个人,还取出绢巾,仔细地替杨惜擦拭唇边的屑渣。 “不辛苦,哥哥喜欢就好。省得哥哥总是对某人的那碗鸡汤面念念不忘,时常惋惜。” 萧鸿雪轻轻哼了一声,语气颇骄傲地说,“不就是做饭吗,像谁不会一样……” 杨惜听了这话,笑眯眯地搂住了萧鸿雪的腰肢,将他抱进怀里,吻着他的侧颊道,“我说雪儿怎么突然想起来要给哥哥做饭呢,原来……是为了争宠啊。” “哥哥这么招人喜欢,阿雉若不主动去争,只怕哥哥真和别人跑了,到时候,我上哪哭去?” “家妻厉害得很,我怎么敢和别人跑。” 杨惜笑着捧起萧鸿雪的脸,附到他耳旁道,“不过,雪儿,你不疼吗?” “刚和哥哥亲近完,就起身去做这么一大桌子菜了。” “疼啊,”萧鸿雪垂眼看着自己依然有些发颤的双腿,面色平静地答道,“不过,一想到哥哥吃到我做的饭菜会很开心,就不疼了。” “哥哥,阿雉喂你。” 萧鸿雪伸筷夹起一块鱼肉,以手在下方接着,递到杨惜唇边。 “好黏糊呀。”杨惜笑眯眯地捏了捏萧鸿雪的脸,倒也没有拒绝。 过了一会儿,杨惜见萧鸿雪都没动桌上的菜肴,一直只顾着给自己夹菜,便也拿起筷子,给萧鸿雪喂东西。 两个人就这么互相喂食,黏黏糊糊地吃完了这顿饭。 当夜,两人相拥而眠。 —— 第二日清早,杨惜醒来时,刚一睁开眼,便看见萧鸿雪正轻轻压在自己身上,将两腿跪在自己身侧,抚摸自己的脸颊,蹭自己的掌心。 杨惜怔了一下,无奈地伸手摸了摸萧鸿雪的头,“怎么醒这么早?” “醒早一点,等哥哥一醒就能马上和哥哥撒娇了。” 萧鸿雪勾唇一笑,指尖轻柔地摩挲着杨惜的眉眼,“而且,阿雉也在适应和熟悉哥哥这具身体。” “乍看之下还是有些不习惯,阿雉要多看看,早日习惯过来。” 杨惜迎着萧鸿雪温柔专注的目光,笑着回道,“笨蛋。” “哥哥,今天要做什么?阿雉陪你。” 萧鸿雪紧紧抱着杨惜的胳臂,一副要整天黏在他身边的架势。 “今天……去监工门内的水利工程。”杨惜略微思考后,答道。 “好。”萧鸿雪颔首,主动将杨惜的衣袍递给了他。 一晌后,两人并排走在路上,萧鸿雪将自己整个人都挂在了杨惜身上,亲昵地在他身上蹭来蹭去。 走了一会儿,萧鸿雪转头看着路边那修建得过于简朴的建筑楼房,轻声对杨惜道,“昨日就想说了,哥哥,你这些年就待在这样的地方?暑热、严寒、虫蚁侵袭……这就是哥哥说的,过得很好?” “燕乐门尚俭,而且,我哪有那么娇贵啊。” 杨惜转头看着将头靠在自己肩上的萧鸿雪,知道萧鸿雪是心疼自己,觉得自己受委屈了,笑着答道。 萧鸿雪看着杨惜,没有说话,一会儿后,他垂下眼眸,攥着杨惜的袖摆轻声说,“我后面会派人来好好修缮的。” 两人走着走着,便到了地方。 萧鸿雪起初还很安静地跟在杨惜身边,看杨惜指挥、调派门人,但他没能安静多久,便自背后环住了杨惜的腰肢,将他搂在自己怀里,用力地亲他的脸颊和侧颈。 大庭广众之下,杨惜不好意思,只能红着脸轻轻推拒闪躲,“阿雉,你……你别亲了,这里这么多人,哥哥还要监工呢。” 萧鸿雪听了这话委屈不已,他将头埋在杨惜颈窝一顿蹭,声音闷闷的,“哥哥,阿雉好想你。你知道阿雉这五年是怎么过的吗?” “……亲亲亲,亲死算了。” 看着萧鸿雪这委屈可怜的小模样,杨惜又心软了,他无奈地叹了口气,妥协了。他不再躲闪,任由萧鸿雪搂着自己的腰,将自己亲得浑身发软,肌肤泛红。 午饭时,两人牵着手一起去了燕乐门内的饭厅。 萧鸿雪口味清淡,蜀郡的吃食对他来说过于辛辣了,他吃太不惯,所以只拨着箸筷草草地尝了几口,便没再动过筷子。 “挑食会长不高的。” 坐在萧鸿雪身旁,一直注意着萧鸿雪的小动作的杨惜笑眯眯地摸了摸他的头,“吃不惯辣的是不是?我去吩咐后厨师傅,日后做些清淡菜肴。” 然后,杨惜仔仔细细地拣夹了稍微清淡些的菜肴,过一遍水,将鱼肉的刺挑尽,鸡肉去掉骨头,才放到萧鸿雪碗里。 “哥哥,阿雉已经比你高了。” 萧鸿雪任由杨惜摸着自己的头,低头看着杨惜夹到自己碗里的,被细致处理过的菜肴,笑得幸福而无奈。 “哥哥,阿雉都二十多了,不会被刺和碎骨头卡喉咙,哥哥怎么还当我是小孩一样?” “啊……也就长大了五岁嘛,在哥哥眼里,还是小孩子,还是要被好好疼着宠着的弟弟。” 杨惜平静温柔地回道,手上挑鱼刺和鸡骨头的动作没停。 萧鸿雪听了这话,轻笑一声,伸臂环住杨惜的脖颈,在他耳边呵了口气,缓缓道,“小孩子……能把哥哥抱着上哭的小孩子?” “弟弟,会和自己的哥哥在同一张榻上睡,和自己的哥哥做。爱?” 萧鸿雪一边说,一边颇带暗示性地将自己的衣襟往下拽,露出自己颈上和锁骨处那鲜红的吻痕。 杨惜的脸瞬间红透了,慌乱地低头夹菜吃饭。 “哥哥害羞了,”萧鸿雪轻笑一声,将衣襟整理好,“好可爱。” —— 这日过后,由于杨惜监工水利工程时被萧鸿雪搂着亲了许久的事被许多人瞧见了,很快,门主为了保下燕乐门,不惜含垢忍辱、牺牲色相,给昭王殿下当男宠的事传遍了整个燕乐门上下。 众人曾私下聚会,认真地讨论分析昭王殿下和门主是否般配。 最后,他们一致摇头叹息,认为那位性格冷若冰霜、阴晴不定的昭王殿下,定是使了类似“门主,你也不希望燕乐门被朝廷清剿吧?”的手段,才使得他们门主妥协就范的。 当时杨惜恰好路过,见众人都围在一起,便笑眯眯地凑上前问,“聊什么呢,这么热闹。” 素来胆大的朱灼看着杨惜,直接问他和昭王殿下现在是什么关系,是不是受了他的胁迫,谁知他话还没问完,就听到杨惜轻轻巧巧地吐出了几个字:“他是我相好。” 临走前,杨惜想了想,回头对众人说,“我是自愿的,你们不许再说他的坏话。” “他只是性格冷淡了些,所以容易被人误解,不过,在我眼里,他是这世上最好的人。” 然后,杨惜便潇洒地摆了摆手,径直离去了,留下神色惊诧的众人面面相觑。 后来的日子里,燕乐门众人们在门派的各个地方撞见过那两人的身影。 早上,门主端着鱼食,望着湖内游曳的鲤鱼专心饲喂时,昭王殿下安静地站在他身边,温柔认真地看着他的脸。 午后,两人会在日头最好的院落内晒太阳,清冷如霜雪的昭王殿下竟会亲昵地偎靠在门主怀里,任由门主揽着自己睡觉。 日光那碎金般的辉芒洒在两人身上,将他们的轮廓晕洇得极其柔和,美好到有些不真实。 夜幕降临后,在门主的住处前,时常能看见昭王殿下将门主紧紧地搂拥在怀里。 其实杨惜的原身不是什么纤细玲珑的少年人,同样是肩宽腿长、身形健硕的正常男人体格。 萧鸿雪虽然高挑,但身形明显比杨惜薄一些,即便这样,萧鸿雪将杨惜整个人横抱起来,竟像抱小孩一样,轻松从容、毫不费力。 两人的温存时刻时常会被前来汇报事务的门徒打扰,每次有人来,杨惜都会慌乱地从萧鸿雪怀里挣出来,害羞地说,“阿,阿雉,有人。” 每到这时候,萧鸿雪都会将杨惜往自己怀里带得更近,不让他挣出自己的怀抱。 他将杨惜的脸摁在自己胸口,以身替杨惜遮挡住旁人的视线。 然后,萧鸿雪抬起头,摩挲着腰间的剑柄,冷冷地瞪着那些打扰到他们的人,露出一副“不许看,再看你就死定了”的警告表情。 等把人吓走后,萧鸿雪低下头和杨惜说话时,眼神和语气又变得无比温柔缱绻,仿佛他方才满脸的阴晦戾气,只是错觉。 120-130 第121章 耍赖“哥哥也挺记仇的,宝宝。”…… 萧鸿雪每日练剑都很勤勉,常常是天刚蒙蒙亮就起来了,然后披上衣袍,去院中练上一个时辰的剑。 平常若没有要事,定会贪睡到很晚的杨惜为了看萧鸿雪练剑,竟也生生坚持了许久清晨起床。 杨惜第一次兴致勃勃地提出要和萧鸿雪一起起床,去看他练剑时,已是暑气将尽的时候。 天色将明未明,残月尚在,淡光似水。白墙乌瓦的庭院浸于一片寒青色的薄光里,几丛疏竹投下的影子在风中摇动,更添几分孤清冷寂。 杨惜倚柱而坐,萧鸿雪则身披一袭雪衣,将一头如瀑的长发高束成利落的马尾,立于庭院中央。 这是杨惜头一回看见萧鸿雪束发的模样,愣神了许久。 他头发束起来,好像更漂亮了…… 杨惜走神间,萧鸿雪指掌动作起来,那把莹若霜雪的长剑脱鞘而出,剑光乍起,冷冽之气骤然弥漫开来。 剑锋割开空中微凉的晨雾,气流被撕扯出极轻微的锐啸,如同秋虫振翅掠过草尖,倏忽即逝。 萧鸿雪的身形腾挪辗转,足尖点过覆满苔痕的青砖,衣袂发出簌簌轻响,剑风过处,落叶飞花。 陡然间,剑势凝止,萧鸿雪收剑回身,一道冷冽的剑光瞬间倒卷而回,没入鞘中。 萧鸿雪看着一旁明明困倦不已,却极力打起精神看自己练剑的杨惜,勾唇一笑。 萧鸿雪笑起来时,如同终年霜雪覆盖的山脉,倏然间,积雪消融,显出底下温煦的春意。 天边朝霞渐炽,云层内有霞光倾泻,一缕金红的辉芒映着萧鸿雪的脸廓,将他周身长久萦绕的清冷气息驱散了。 杨惜揉着惺忪的睡眼,望着轮廓分外柔和的萧鸿雪,久久无法回神。 早起也值了。杨惜心想。 两人对视间,彼此都静默无言,却胜过千言万语。 杨惜看萧鸿雪练剑的日子多了,有一日,萧鸿雪忽然主动提出要教杨惜学剑。 一开始,萧鸿雪教得很认真,他站在杨惜身后,将他整个人笼在怀里,在杨惜耳旁柔声细语,手把手地指导他握剑姿势与出剑要领。 教着教着,萧鸿雪的胳臂慢慢环上了杨惜的腰肢,他脸颊在杨惜颈窝来回蹭,一边嗅闻着杨惜身上的气息,一边探手与他的手紧扣。 杨惜没有接触过剑,但萧鸿雪耐心温柔得不可思议,指导杨惜时,常有肢体接触,杨惜能感觉到萧鸿雪温热的呼吸喷洒在自己的面颊与颈侧,霎时间耳尖发烫,心跳加速。 两人的身体贴得极近,没过多久,萧鸿雪便再也忍不住。他深吸一口气,将手中的剑扔到了一旁,然后拥着杨惜的腰肢,专心致志地吻他。 两人越亲越忘情,从庭院内一路拉扯到了屋内榻旁。 “教…教剑法是这么教的吗?” 杨惜跪趴在榻上,满头青丝未束,绸缎一样瀑落在光洁的脊背后。他骨节分明的手紧紧地攥着床褥,略显急促地喘吟着。 杨惜试着从榻上凌乱的衾被间挣扎着站起来,却又被萧鸿雪掐着腰,拽回身下。 “哥哥……学剑,当然要好好听师傅的话了。” “哥哥乖,放松一点,我们快点结束,留更多时间教你学剑好不好?” 整个人都压在杨惜背上的萧鸿雪轻笑一声,他撩开杨惜腰后的发丝,轻轻抚摸着杨惜的腰窝,感受到身下之人浑身都在发抖,在他耳旁柔声安抚着。 …… 本来兴致勃勃想学剑的杨惜就这样稀里糊涂地学到了榻上。 事后,已累得没有一丝力气的杨惜蜷在萧鸿雪臂弯里,揉着自己酸痛的腰和腿,眼神怨愤地看着萧鸿雪,嗓音沙哑,“……教我学剑?” “剑没教几句,反而把我压在榻上,上了半天?” “小骗子。” 听了这话,萧鸿雪勾了勾唇角,笑意盈盈地和杨惜对视,抱着他的手臂,以亲昵的口吻撒娇道,“哥哥别生气,和哥哥贴那么近,阿雉实在忍不住嘛……” 然后,萧鸿雪将杨惜的头摁在自己胸口,轻轻抚摸着他的头发,握着他的手,语气郑重道,“学剑太苦了,哥哥不用学。” “阿雉会保护好哥哥的,用性命起誓。” 听了这话,杨惜哼了一声,敲了敲萧鸿雪的额头,没再说什么,在萧鸿雪怀里累得睡了过去。 —— 翌日,杨惜忽然提出,想教萧鸿雪画画。 萧鸿雪起初有些讶然,但他没说什么,很快颔首同意了。 晨光斜斜,似轻纱般滑过屋内半开的轩窗,悄然落于书案之上。 窗外的草木清气与墨香交融,案头的青瓷笔洗里清水微漾,杨惜身着一袭天青色的素罗长衫,将袖口松松挽起,他指尖拈着毫笔,向萧鸿雪温声讲述着作画要领。 坐在案后的萧鸿雪安静专注地看着杨惜,听得很认真。 杨惜轻轻一笑,伸出手去,温热的掌心轻轻覆上萧鸿雪苍白冰凉的手背,他引着萧鸿雪的手,笔锋轻触澄心堂纸的微光,墨痕徐徐晕开,“哥哥先带着你运几笔。” 萧鸿雪点了点头,感受着自杨惜掌心传来的温度与力道,目光紧紧追随着杨惜的笔锋。 杨惜站在萧鸿雪身后,他微微俯身,将萧鸿雪整个人笼在怀里,热息若有若无地拂过萧鸿雪的耳畔。 萧鸿雪觉得自己的脸颊有些发烫,他深吸一口气,驱散脑中繁杂的思绪,极力将自己的注意力转移到作画上。 杨惜带着萧鸿雪的手腕挥毫运墨,在纸上画出水色淋漓的墨迹。房间内很是静谧,只听得毫尖触纸的沙沙声,以及窗外竹叶在晨风中细碎的摩挲声。 “来,阿雉自己画。”杨惜笑眯眯地松开了萧鸿雪的手。 萧鸿雪垂下眼眸,照着杨惜的模样,悬腕执笔,轻声问道,“哥哥,画什么?” “就画你最喜欢的东西吧。”杨惜语调非常温柔。 最喜欢的…… 是哥哥。 萧鸿雪唇边漾起清浅的笑意,乖巧地点了点头,开始认认真真地在纸上勾勒线条,描画眉眼。 谁知萧鸿雪才刚落下几笔,原本一直安安静静站在他身后的杨惜忽地伸臂环上他的腰肢,一边轻轻抚弄他的腰,一边撩开他的下袍,俯脸凑近。 腰间传来的痒意让萧鸿雪一个激灵,瞬间顿住了手中的动作。 “怎么了?”杨惜若无其事地抬起头,轻轻舐了舐自己水色莹润的唇,满脸笑意。 杨惜扬着下颔指了指案上的宣纸,“继续画啊……阿雉。” 然后,杨惜蹲在萧鸿雪膝旁,一边微微仰头看着萧鸿雪,一边动作起来。 萧鸿雪被杨惜撩拨得头皮发麻、浑身颤栗,素白纤瘦的手青筋显凸,他鬓额边渗着汗,但已经不再是因为天热,而是被他体内不断翻涌的、炽灼的情欲浪潮催出来的。 萧鸿雪深吸一口气,极力忍耐着,紧紧地攥握着毫笔,最后,“啪”的一声,萧鸿雪手中的笔被生生握断了。 萧鸿雪看着膝旁杨惜脸上那得逞的笑容,反应过来了——就像昨日自己的心思完全不在教剑上一样,杨惜也根本不是想专心教画,只是想借此报复回来。 萧鸿雪正发怔呢,杨惜倏然站起,一把将萧鸿雪自椅子上抱了起来,压在案上的宣纸堆里,缓缓褪下了萧鸿雪的衣衫。 满室回荡着书案移动,撞击墙面发出的声响。 …… 一晌后,萧鸿雪已被欺负得眼尾发红,被杨惜稍微触碰一下便浑身颤抖。 萧鸿雪的双腿搭在杨惜腰后,他手臂环住杨惜的脖颈,微微仰着头,一边喘息,一边无奈又委屈地看着杨惜道,“哥哥……做兄长的,让着弟弟一点怎么了。” “怎么连…阿雉耍点小赖都这么计较,千方百计地报复回来。” 杨惜听了这话,动作没停,只抚了抚萧鸿雪的脸颊,轻轻哼笑了一声,“耍点小赖?” “阿雉是不是忘了,你昨日借学剑的由头把哥哥哄到榻上压着上的时候,哥哥喊停下喊得声音都喊哑了,你是一点不肯停啊……” “哥哥也挺记仇的,宝宝。” 杨惜笑得温柔,将萧鸿雪被汗水黏在额前的发丝拨了拨,附到萧鸿雪耳旁,学着萧鸿雪昨日的语气道,“和阿雉贴那么近,哥哥也忍不住。” “而且,哥哥心疼你,会停下来哄哄。雪儿,你昨日可是只哄不停啊。” 杨惜俯下身,紧紧地攥着萧鸿雪的手腕,激烈动作间,满案宣纸如雪片翻飞。 …… 最后,两个人剑没学成,画也没学成。 —— 又过了几日,杨惜与城内几位机关师连日忙活,把当初萧鸿雪与秦瓒对战时,被弄坏的机关匣“千机”修复好了,由杨惜亲自交还给秦瓒。 出于自己和萧鸿雪的特殊关系,杨惜还为之前的事,主动代萧鸿雪向秦瓒道了歉。 秦瓒小心翼翼地捧着千机,脸颊泛红,摇了摇头,轻声道,“谢谢阿惜哥哥,没关系的……就算我不喜欢他,他也是你在意的人,我不会往心里去的。” 杨惜听了这话,欣慰地笑了笑,正要抬手摸摸秦瓒的头时,手腕倏地被人用力攥住了,生生停在空中。 杨惜转头看去,攥住他手腕的那人,是萧鸿雪。 萧鸿雪一言不发,只是故意将身体横在杨惜和秦瓒两人中间,不让他们直接接触。 杨惜张了张唇,正要说话时,萧鸿雪猛地攥住了杨惜的衣襟,将他拽入了自己怀里。 杨惜被拽得一个踉跄,还没来得及反应,萧鸿雪身上那股冷冷的、浅淡的香气便扑面而来。 萧鸿雪手按着杨惜的后脑,深深地吻住了杨惜,在他双唇上来回碾磨。 这突如其来的亲吻让杨惜茫然地瞪大了眼,两片红霞瞬间从脸颊弥漫开来,他有些站不稳,往后退了两步。 就在杨惜感觉自己快要喘不上气时,同样脸颊泛红的萧鸿雪主动从杨惜唇上退开,宣示主权般,搂住了杨惜的腰肢,挑衅地看着秦瓒,笑了一下。 一切发生得太快,一旁的秦瓒看呆了,许久后,才憋着涨红的脸,指着萧鸿雪道: “萧鸿雪,你……你,你怎么能?” “你这个不知廉耻的人!” 然后,秦瓒像逃一样,抱着千机快速地离开了。 杨惜正打算出声叫住秦瓒,还没出声呢,萧鸿雪忽然身体一晃,朝他倒来。 萧鸿雪的身量比杨惜高许多,杨惜一时没反应过来,被萧鸿雪的身体重量压得往后退了几步。 但杨惜很快稳住了脚步,伸出手环住萧鸿雪的腰,将他揽在怀里。 杨惜看着怀里脸色苍白的萧鸿雪,眉头紧蹙,语气紧张至极,连带着声音都有些发颤,“阿雉,你怎么了?” 萧鸿雪摇了摇头,声音轻弱,“哥哥,我没事。今日忘了吃药,头有点晕。” “药?”杨惜敏锐地捕捉到了萧鸿雪话语里的关键词,“什么药?” 萧鸿雪“唔”了一声,指了指自己怀里。 杨惜先将萧鸿雪扶到了回廊下的长凳上,然后按照萧鸿雪的指示,自他怀中取出了一个小瓷瓶。 对药理还算熟悉的杨惜将瓷瓶打开,他捻起一粒药,嗅了嗅,一时猜不出这是治什么用的。 出于关心,杨惜蹙着眉问道,“阿雉,这是治什么的?” “梦魇药。” 萧鸿雪抿了抿唇,轻声答道。他头倚着柱子,面色有些发白,额边冷汗涔涔。 “吃习惯了,有时候不吃就会头晕,喘不上气。” “哥哥不用管阿雉,去追秦瓒吧,反正……我一个人已经习惯了。” “哥哥,阿雉好羡慕这些年一直陪在你身边的人啊……” “不像阿雉,这几年,只能靠药和香,强撑着活下来。” 萧鸿雪睫羽轻颤,握着杨惜的手,笑得勉强。 杨惜听着萧鸿雪那令人伤心的柔弱语气,虽然心里知道轻易不会喊疼的萧鸿雪这是有意撒娇卖惨,想将自己留在他身边,但……梦魇药是真的,萧鸿雪这几年过得不好也是真的。 一想到萧鸿雪独自捱过的一千多个漫漫长夜,他没法不心疼他。 于是,杨惜深深叹了口气,用手指拨开萧鸿雪的唇,将药喂了进去。 然后,杨惜伸手敲了敲萧鸿雪的额头,将萧鸿雪横抱回房,“就仗着哥哥心疼你吧。” 萧鸿雪听了这话,笑了笑,主动环住杨惜的脖颈,用脸蹭了蹭,“阿雉就是因为知道哥哥会心疼我,才这么喜欢和哥哥撒娇啊……” 第122章 囚心“这么快就有反应了……”…… 后来,萧鸿雪和杨惜在燕乐门内同住了些时日,这是他一生中少有的平静幸福、无忧无虑的时光。 直到初秋的某日,清早,萧鸿雪便自卫官那里接到了一封密信,展信读过后,他攥着手中的信纸,发了许久的呆。 杨惜见萧鸿雪自晨起就一副闷闷不乐、满腹心事的模样,有些奇怪,走到萧鸿雪身前,伸手摸了摸萧鸿雪的头,问他怎么了。 萧鸿雪抿了抿唇,没说话,只是伸出胳臂,极其用力地拥住了杨惜的腰肢,将杨惜带入自己怀里,力道大得仿佛要将他生生揉进自己的骨血之中。 杨惜被萧鸿雪抱得两肋生疼,但他感觉到萧鸿雪的情绪状态不太对,也没说什么,只是语调温柔地问道,“阿雉,怎么了吗?” “你好像不开心。” 萧鸿雪听了这句关心的话,将脸贴上杨惜的颈窝蹭了许久。 一晌后,萧鸿雪才抬起头,用闷闷的声音道,“太后……就是幼帝的生母李贵人,来信说朝堂事务繁重,幼帝对付不了那些心怀叵测的人,问我何日能归京。” “哥哥,我应该没法再待在这儿了。” 萧鸿雪垂着眼眸,眼睫轻轻颤动,声音中透出的情绪很是低落。 杨惜怔了一下,下意识伸出手抚摸萧鸿雪的脸颊安抚他,然而他手刚伸出去,便被萧鸿雪用两手紧紧抓住了。 萧鸿雪抬起头与杨惜对视,以一种小心翼翼的、近乎乞求的口吻道,“……哥哥,你和我走吧,好不好?” “我知道哥哥放心不下这里,哥哥,我向你保证,你想做的事,想实现的抱负,阿雉都可以陪着你一起完成。” “哥哥在阿雉身边,想做什么都可以。” “哥哥,求你了。” 萧鸿雪主动往前凑了凑,讨好地捧起了杨惜的手,含住了他的指尖,轻轻舔舐起来。 杨惜看着萧鸿雪这副小心翼翼的模样,叹了口气,轻轻吻了吻萧鸿雪的额头。 然后,杨惜尽可能以一种平静的、不会刺激到萧鸿雪的语调道,“燕乐门上下事务繁杂,哥哥暂时没办法直接抽身离开。” “阿雉再给哥哥一些时日,等哥哥把事情都处理好、交代完,一定马上就去京城陪着我们阿雉,好不好?” 萧鸿雪听出了杨惜话语里的犹豫纠结,眸中的光亮黯淡了许多,指尖深深嵌入了自己的掌心。 静默许久后,萧鸿雪才抬起头,朝杨惜苍白地笑了笑:“……好。” “那哥哥先送阿雉到驿署去吧,好不好?” 杨惜伸手摸了摸萧鸿雪的头,颔首答应。 半日后,杨惜在驿署的房间内给萧鸿雪收拾回京的行囊,他一边收拾,一边叮嘱萧鸿雪要好好吃饭、好好休息。 萧鸿雪眼神深邃地凝望着杨惜的背影,犹豫了许久,然后,他似是终于下定了某种决心般,缓步走到杨惜身后。 萧鸿雪伸出一只手绕到杨惜脸前,轻轻遮住了杨惜的眼睛,感受着杨惜的眼睫在掌心轻轻颤动,萧鸿雪深吸了一口气,道,“哥哥,对不起。” “……什么?” 杨惜对萧鸿雪毫无防备,听了这话,他有些讶然,正要转头看萧鸿雪时,萧鸿雪垂着眼,轻轻往杨惜脖颈上来了一下。 杨惜倏然眼前一黑,失去意识,身躯向后倒去。 萧鸿雪稳稳地接住了杨惜摇摇欲坠的身体,将杨惜揽入自己怀里,轻声呢喃道,“对不起,哥哥……” 萧鸿雪的手因紧张和害怕沁出了薄汗,微微发着抖。 他稍微平复了一会儿心情后,小心翼翼地捧起杨惜的脸,略显急切地吻着他的脸颊和脖颈。 “但是,哥哥,我真的不想再和你告别,再和你分开了。” —— 杨惜再度醒来时,太阳穴有些刺痛,他下意识伸出手去揉按。 杨惜手腕上泛着冷光的锁链随着他动作发出细碎的鸣响,这声音在周遭的一片寂静中清脆得有些瘆人。 杨惜迷迷糊糊地听着这声音,感受到手腕处传来的陌生重量,手上的动作顿了顿。 杨惜缓缓地睁开眼,等眼睛稍微适应了一会儿光线后,举起手,朝自己手腕上望去。 眼前的景象让他头皮发麻,瞬间清醒了过来: 他依旧身处萧鸿雪在驿署的房间中,身下的床褥绸被皆华美且软实,不过,与此很是违和的是,他手腕和脚踝都被系上了锁链,紧紧地绑在床榻的四角。 杨惜试着挣了一下锁链,手腕处的肌肤被锁链磨出了红痕,却完全没有被挣动的迹象。 杨惜懵了,坐起身思考了一会儿后,已有了猜测。 他这是……被萧鸿雪锁起来了? 杨惜正望着紧闭的门窗发怔,门忽然“吱呀”一声,开了。 萧鸿雪端着饭菜站在门口,他见杨惜已经醒了,脚步明显顿住了。 想到那人脸上可能出现的冰冷、厌恶的表情,萧鸿雪深吸一口气,做好心理准备后,踏入房中,合上了门扇。 萧鸿雪将饭菜搁在桌上,然后垂着眼,走到榻旁坐下,捧起杨惜的手,笑得温柔,“哥哥,你醒了。” “饿了吗?” “阿雉把饭做好了,还给哥哥蒸了糖糕,哥哥起来吃一点吧?” 萧鸿雪专注地看着坐在榻上的杨惜,除了对杨惜手脚上的锁链视若无睹外,语调依旧温柔似水,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 “这是做什么?” 杨惜没有回答萧鸿雪的话,他沉默了许久,举起手,晃了晃自己手腕上的锁链,平静地问道。 没有萧鸿雪预想之中的生气、厌恶,只是仿佛毫无情绪波动的平静。 但是这种平静,反倒使得萧鸿雪愈加恐慌。 萧鸿雪从以前与杨惜相处的经验得知,这人越是生气至极的时候,便越是没有什么很大的情绪波动,就像是风雨欲来前最后的平静。 “……哥哥,你睡了很久,饿了吧?先吃点东西,好不好?” 萧鸿雪眼神躲闪,不敢与杨惜对视,他苍白的指尖绞紧了自己的袖摆,以一种乞求讨好的语气道。 杨惜从没见过萧鸿雪这般低声下气的卑微模样,心里又气,又有种说不上来的感觉。 杨惜沉默了许久,然后似笑非笑地看了萧鸿雪一眼,“你把哥哥当宠物养呢?” “就算是宠物,被锁住手脚,动弹不得的时候,也不会有心情吃东西的,阿雉。” “哥哥问你,你在做什么?” 杨惜轻轻抬起萧鸿雪的下颔,逼他和自己对视。 萧鸿雪没有说话,眼睛已经彻底红了。 自己最阴暗的一面被那人毫无保留地看见,萧鸿雪又难堪,又觉得有些无地自容,内心煎熬至极,两肩微微发抖,连呼吸都慢慢变得很艰难。 萧鸿雪无力地垂下头,许久后,他抬头与杨惜对视,认命般笑了笑,“如哥哥所见。” “阿雉在……把哥哥锁起来,让哥哥永远留在阿雉身边。” 说完这句话后,萧鸿雪只觉得自己像浑身脱力般虚弱,他脸色发白,绝望地阖上了眼,静静地等待着杨惜审判。 谁知杨惜沉默了一会儿,伸出手,轻轻将萧鸿雪拥入了怀中,耐心温柔地问他,“为什么会想把哥哥锁起来?是哥哥让你觉得,很没有安全感了吗?” “哥哥说过,再给哥哥一些时日,等我把燕乐门的事交代好,就会……” 萧鸿雪听到这里,陡然睁开眼,攥着杨惜的衣襟,情绪激动地打断道,“一些时日是指多久,两三个月,还是三年五载?” “哥哥只是想先稳住阿雉,再找机会跑掉,彻底把阿雉甩开吧。”萧鸿雪眼边有泪水滑落,语气轻嘲。 “哥哥,我已经被你扔掉过一次了,”萧鸿雪顿了顿,声音带着浓重的哭腔,“我真的,太怕太怕了。” 萧鸿雪将下颔抵在杨惜肩头,伸手把玩他的发丝,“五年不见,哥哥身边出现了好多人啊……” “在燕乐门的这些时日,我能看出来,哥哥很在意他们,视他们如亲人。” “看见哥哥和旁人这么亲密,阿雉好不高兴。” “因为……这让我觉得,哥哥有我没我,好像都一样,都能过得很好。” 萧鸿雪苍白地笑了笑,用脸颊蹭了蹭杨惜冰凉的手背。 “可是哥哥……我只有你了。” “如果你也不要我,不选我,那我真的只能去死了。” “你想要我死吗?” 萧鸿雪明显已到了情绪崩溃的边缘,哭得肢体有些抽搐,用颤抖的指掌取下自己腰间的剑,把剑递给杨惜。 “我这条命是哥哥剖心换的,所以,我想……被哥哥亲自杀死。” 杨惜垂眸看着萧鸿雪递到自己掌心的那把剑,叹了口气。 萧鸿雪性格本就敏感细腻,而且现在看来,自己死遁这件事给萧鸿雪的精神刺激和留下的阴影,远比自己以为的严重。 自己但凡表露出一丝犹豫和纠结,萧鸿雪便会恐慌地怀疑是不是自己又想要抛下他。 杨惜沉默了一会儿,将剑插回了萧鸿雪腰间的剑鞘,然后平静道,“把我松开。” 萧鸿雪垂眸,绞着自己的手指,没有动作。 “阿雉,听话。”杨惜无奈地伸出手,想要去摸摸萧鸿雪的头。 “不要!” 萧鸿雪猛地往后闪躲了一下,一边哭一边摇头,声音又抖又嘶哑,“……哥哥说,要我听话?” “我不会听话了。” “从前我做一个乖巧听话的弟弟,换来的是什么?是哥哥娶妃成婚,是哥哥瞒着我剖心取蛊,扔下我,这辈子都没打算再回来找我。” 萧鸿雪紧紧地攥着自己的袖摆,自嘲地笑了笑,“呵……” “哥哥,我不敢再听话了。” “哥哥,你知道当年我看着你在御园选妃,看着你一次又一次地推开我,去找谢韫,心里是什么感受吗?” “哥哥走后这许多年,我都在想,只靠听话是没有用的,我还需要做点别的,才能把你留在我身边。” “哥哥,你对我真的很狠心,但我爱你,我不能没有你。” “算我求你了,不要离开我,好不好?” 萧鸿雪见杨惜一直沉默不语,小心翼翼地靠近杨惜,将自己的头埋在杨惜的颈窝,轻声啜泣着,语气极其卑微讨好。 杨惜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萧鸿雪,这与他记忆中那个清冷高傲的人相去甚远,一想到他是因为自己,心理被影响成这样,杨惜心中情绪复杂,很不是滋味。 “我不会离开你。绑着不舒服,给我松开吧。” 杨惜抿了抿唇,望着偎靠在自己肩上的那颗银白色的头颅。 萧鸿雪依然没有动作。 他像是没听见杨惜的话般,扑到杨惜怀里,亲昵地蹭了蹭他的脸,语气温柔得令人有些毛骨悚然,“昭王府内也有一间密室,这些年我每次想哥哥了,就会去那里。” “等阿雉把哥哥带回京中,哥哥以后就在那里,永远陪着阿雉好不好?” 杨惜听了这话,垂下眼眸,轻声道,“我不想讨厌你。” “讨厌”两字一出,萧鸿雪猛地抬起了头,脸上的恐慌情绪一闪而过,“……阿雉这样做,哥哥会讨厌我吗?” 话音刚落,萧鸿雪就覆身而上,将杨惜死死地压在自己身下。杨惜的后背被这一下撞得生疼,抽了口冷气。 萧鸿雪单手撑着床榻,另一只手则充满迷恋意味地,缓慢地抚过杨惜的脸廓和颈线。 “可是,哥哥以为,我还会在乎你讨不讨厌我吗?” “只要哥哥还在我身边,其余的,我都不在乎了。” 萧鸿雪说这话的语气云淡风轻,脸上却是掩不住的伤心害怕。 杨惜看着萧鸿雪这副模样,叹了口气,伸出手,想替身上的萧鸿雪拭去眼泪。 萧鸿雪依然沉浸在方才杨惜的话语中,捉住杨惜伸往自己的手,轻声呢喃道,“哥哥,你讨厌我?” “那我们……就来做点更讨厌的事情。” 几乎是破罐破摔地坦白之后,萧鸿雪的情绪明显平静了许多,他轻轻笑了一声,俯下身,轻轻吻舐着杨惜的双唇,以舌尖撩开他的唇缝,堵住了杨惜想要说的话。 萧鸿雪的唇很冰,唇边细绒扫着杨惜的下颔,热息喷洒在他颊上。 萧鸿雪感受着杨惜双唇的温软,舒服得眯起了眼睛。 长久的朝暮相处下来,萧鸿雪对杨惜的身体有种难言的熟悉,因此掌控起来游刃有余。 “哥哥讨厌看到阿雉的话,把眼睛闭上,也可以啊。” 萧鸿雪俯身凑到杨惜耳旁,轻声道。 不待杨惜回应,萧鸿雪便俯下身,凑到杨惜腰腹处。 …… 一晌后,萧鸿雪抬起头,伸指揩了揩自己的唇,笑了。 “这么快就有反应了……哥哥,其实你不讨厌阿雉,你还是喜欢阿雉的,对不对?” 萧鸿雪也没等杨惜回答,便抽落自己的衣带,褪尽衣衫。 坐到腰腹上。 “哥哥……好爱你。” 萧鸿雪腰肢急促地起落,他轻轻含舐着杨惜的指尖,一边呢喃一边喘息。 床榻晃动着,杨惜身上的锁链随着萧鸿雪的动作不断发出清脆的声响,他看着在自己腿上动作的萧鸿雪,无奈地叹了口气。 ……人没长大多少,玩得还挺花。 杨惜在心里默默想着。 即便是现在这种境况,杨惜也并不觉得害怕,或者说,萧鸿雪从来都不会让他觉得害怕。只要在他身旁,他便是安心的。 萧鸿雪的手顺着杨惜腕骨的肌肤缓缓下移,试探性地攥住了杨惜的手掌。 杨惜没有抗拒,任由他攥着自己的手。 两人的手明明紧紧地交握,却依然冰凉,传递不了一点温度。 第123章 爱人“你比一切都重要。”…… 几日后,燕乐门。 雨淅淅沥沥地下着,回廊的檐角挂垂着几串欲断还连的水珠,滴滴答答地敲击着阶下生苔的青石。 廊外芭蕉数丛,被雨洗得翠绿欲滴,宽肥的叶子在雨幕里摇曳。 廊内二人,一坐一立。喻情坐在廊下,手里捧着茶盏,那袅袅的茶烟,极细弱地在微凉的空气里上升,又渐渐瘦去。 喻情的目光看似漫不经心地落在檐外的茫茫远处,实则一直注意着站在自己身旁的秦瓒。 秦瓒明显有些焦躁不安,频频朝大门处望去,像是在等个什么人,那人却迟迟没有出现。 秦瓒往外伸手,一把揪住了一片宽大的蕉叶。那片蕉叶颤颤巍巍,承积着许多雨水,已有些不胜其重。 秦瓒手指发力,将它生生拗断,撕出一声清脆的响。 “病秧子,你说,阿惜哥哥是不是遇上什么事了?” 秦瓒语气担忧,因为心绪不宁,手指无意识地重复着揪薅手中那片蕉叶的动作。 “那日阿惜哥哥和萧鸿雪下山,被我撞见了,我问阿惜哥哥去做什么,什么时候回来。他说去送送萧鸿雪,当夜就会回来……可这都好几日了,阿惜哥哥还是没有回来,他是不是遇到什么事了?” 喻情端起茶盏轻轻啜了一口,望着地上被秦瓒“分尸”成许多块细小叶碎的蕉叶,轻轻笑了一声。 “病秧子,你笑什么,说话啊。” 秦瓒手里的蕉叶已经被他薅没影了,他随手用袖口擦了擦掌心的绿色汁液,将手拍净,眸光紧紧地盯着一直没什么反应的喻情。 喻情眼波不动,只是将茶盏轻轻放回手中,杯中清茶微漾,映出他沉静的面容: “首领和他那满心满眼都只有他,时时刻刻都要缠着他、黏着他的姘头待在一处,除了可能会在榻上受累,能有什么危险?昭王殿下武艺卓绝,你还怕他护不好他么?” 喻情的语气非常平淡,明显对此事不以为意。 秦瓒见喻情面不改色地提到那两人会在榻上亲近温存的事,有些失语。 / 秦瓒忽然想起自己去给杨惜送鸡汤面的那日,在他和萧鸿雪争执吵架,赌气离开杨惜卧房,躲在假山后偷偷哭时,被偶然路过的喻情撞见了。 当时喻情难得收敛了戏谑神色,认真温柔地捧着秦瓒的脸,问他,“这是怎么了,怎么哭得这么伤心?” “不要你管!”秦瓒觉得这个年纪还哭鼻子很丢人,当即低下头捂住自己的脸,语气激动。 “我想管你。” 喻情没生气,反倒笑眯眯地将秦瓒的脸抬了起来。 秦瓒泪眼朦胧地看着喻情,呆愣了一会儿,然后,他委屈地扑进喻情怀里,脸贴着他的胸口啜泣了一会儿,将眼泪悉数抹在了喻情的衣衫上。 素有洁癖,衣上出现一丝褶皱都要仔细理平的喻情竟然没生气,反倒温柔地拍抚起他的脊背,“是不是有谁欺负你了?和我说说吧。” “你……你得保证不笑话我,不告诉别人。”秦瓒抬起头,用袖角抹了抹眼泪,刻意装出一副凶狠威胁的语气。 喻情看着他这副模样,没忍住笑了一声,“好。” “我不笑你。”喻情不动声色地将秦瓒往自己怀里带得更近了些。 秦瓒用带着浓重哭腔和鼻音的声音讲完事情原委,向喻情抱怨“那个萧鸿雪不知给阿惜哥哥下了什么迷魂药,明明发酒疯把阿惜哥哥打得满身伤痕,阿惜哥哥还那么护着他”。 喻情听罢,心中了然,他笑而不语,伸手轻轻摸了摸秦瓒的头,“首领身上的伤痕,不是被萧鸿雪打的。” “是……”喻情凑到秦瓒耳边,轻声说完了接下来的话。 听完喻情的话,秦瓒当场就愣住了,许久都没反应过来。 “很惊讶吗?依门主的说法,他们两个可是旧相识,许是从前就互通心意,私定过终身了,做这种事,没什么可稀奇的。” 喻情的语气漫不经心,目光却紧紧盯着秦瓒,接着道,“还是,你觉得,两个男子在一起……很恶心?” 喻情的话语里带着不易察觉的试探意味,秦瓒没听出这层意味,只是低着头沉默。 许久后,秦瓒抬起头,回道: “爱人就是爱人,何关性别?……我只是惊讶阿惜哥哥居然真的是自愿和萧鸿雪在一起的,他那么凶,对谁都冷冰冰的,阿惜哥哥喜欢他什么?” 喻情听着秦瓒这小孩争宠吃醋般,很是不服气的语气,笑了,“昭王待旁人态度冷漠,但对首领可是相当在意。他平日目光总是落在首领身上,旁人若靠近首领一点,他便会炸毛驱赶。” “这人看似冷漠危险,其实可黏首领了,只怕首领随便朝他勾勾手,他就要冲过去摇尾巴撒娇。” “本是明眼人都能瞧得出的事,偏偏无双你是个不开窍的呆子,总爱黏着首领阿惜哥哥长阿惜哥哥短的,只怕昭王殿下吃你的醋都快要把自己酸死了,他不凶你凶谁?” “哦……”秦瓒懵懂地点点头。 “怪不得萧鸿雪对我那么凶,原来他是把我当情敌了。” “病秧子,你怎么知道这么多,连……”,秦瓒顿了顿,艰难地组织词汇,问了下去,“两个男子之间的情爱这种事都清清楚楚?” “不是我知道得多,”喻情顿了顿,微微勾了勾唇角,竟无端有些苦涩落寞的意味,“是你,什么都不知道。” “你呢,你是怎么想的,你真的喜欢首领?” “喜欢。”秦瓒毫不犹豫,语气笃定。 喻情的眸光黯淡了些许,还没来得及怅惘,然便听见秦瓒接着道,“但肯定不是你方才和我说的,那种谈情说爱的喜欢。” “我把阿惜哥哥当亲兄长爱敬。” “那……我呢?”喻情认真地看着秦瓒,明显很在意他的回答。 “你?” “你是大讨厌鬼。天天逗我气我,老逼着我喊你哥哥,占我便宜。” “不过,看在你今天安慰我的份上,我以后也不是不能勉强喊你一声……” “哥哥。” 秦瓒双颊微微泛红,他声音很轻,却听得喻情的心脏猛地一颤,被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侵袭,许久后,喻情才回过神,应道,“哥哥在呢。” …… / 秦瓒收回思绪,他听喻情说杨惜和萧鸿雪待在一起,除了榻上受累,不会有危险,不由自主地脸红了,声音嗫嚅,“话虽如此,可我还是担心。” 喻情看他一副坐立难安的模样,将手中的茶盏搁到一旁,道,“你实在担心的话,再多叫上几个人,我们一起去山下驿署找找看就是了。” “好,”秦瓒笑了笑,亲昵地挽住了喻情的手,“病秧子,你真好。” 喻情望着秦瓒挽着自己的手,没说话。 秦瓒推着喻情走出回廊后,“啪嗒”一声,兜聚芭蕉叶上的雨水倾倒下来,沉重地扑落在湿漉漉的泥地上,溅起几星微小的泥点。 —— 这几日多雨,一直被萧鸿雪桎梏在榻间的杨惜迷迷糊糊地听着窗外响亮的雨声,心想这场雨应是下得很大的。 萧鸿雪两膝跪在榻上,将杨惜压在身下,一边紧紧地攥着他的手腕,一边疯狂急切地吻着他。 萧鸿雪对这个人总是有种难言的,对失去的恐慌。只有在榻上,在同杨惜做最亲密无间的事,看他在自己身下逐渐意乱情迷的模样时,才能让萧鸿雪切实地感受到真正的拥有。 即便杨惜这几日都没有再和萧鸿雪说一句话,做这种事也全程都保持沉默,偏着头,一眼都不看他,萧鸿雪依旧不管不顾地抱拥着他。 两人身躯紧紧相贴,喘息急促而灼热,清脆的锁链碰撞声在满室回荡。 连日来一直被萧鸿雪折腾索取,此刻,杨惜瞳孔已有些涣散。 眼前萧鸿雪的面影他已有些看不真切,只觉得这一切都像做梦般虚幻。 杨惜听着窗外那越来越响的雨声,只觉得这场雨仿佛直直浇在他身上似的,寒意渗入骨髓。 萧鸿雪又一次动作时,杨惜轻呓了一声,声音沙哑轻弱,带着极其颤抖的哭腔,“……好冷。” 杨惜下意识抱叠起自己的双臂,将自己蜷成一团。 “哥哥,你说什么?” 萧鸿雪微微喘息着,伸手拨了拨杨惜额上被汗浸湿的发丝,发现自己手触及的温度烫得灼人。 “我冷。”杨惜迷迷糊糊地呢喃了一句,主动伸出胳臂回抱住萧鸿雪,以此汲取暖意。 萧鸿雪知道杨惜这是发烧了,当即停下动作,用衾被裹住杨惜满是旖旎痕迹的身躯,紧紧地抱着他。 “哥哥,你等我,我去给你买药。” 萧鸿雪当即将杨惜轻柔地放在榻上,盖好衾被,然后披衣起身,朝屋外疾奔而去。 —— 一晌后。 萧鸿雪怀抱药纸包,满身的雨水向下淌流,满头银发被打湿,紧紧地黏在脊背上。 他喘息急促,将眼前门扇推开,“哥哥,我……” “回来了”三个字还没说出口,一线利刃寒光便已经逼上了他的颈喉。 萧鸿雪怔了一会儿,转头望去,持匕者是一个他眼熟的燕乐门弟子。 秦瓒、喻情,还有一众燕乐门弟子,正围在榻边。 杨惜手脚上的锁链已经被劈碎,秦瓒见杨惜被折腾成这样,红着眼给他披上衣袍,将他搀起,“阿惜哥哥,你受苦了。” “我们这就带你走。” 喻情见萧鸿雪已经折返,指尖漫不经心地摩挲轮椅座旁的暗纽,朝他微微一笑,“我们来接我们不省心的门主回家,这些时日,他对昭王殿下多有叨扰。” 萧鸿雪抿了抿唇,没有说话。许久后,他垂下眼眸,极轻地笑了一声,“……燕乐门诸人之间,果然情深意重啊。” 然后,萧鸿雪无视那柄横在他颈前的利匕,径直向前走去,动作间,脖颈被割开一道血口,渗出几滴鲜红的血珠。 萧鸿雪却像毫无痛觉般,继续朝前走着,将那持匕的燕乐门弟子吓得不轻,赶忙扔掉了自己手中的匕首。 眼看萧鸿雪就要走到杨惜身前,秦瓒连忙往前一挡,瞪着萧鸿雪,“……疯子。” “你要干什么!” 萧鸿雪平静淡漠地瞥了一眼秦瓒,便将视线收回,落在他身后的杨惜身上。 萧鸿雪不再往前,伸出手,将手中的药纸包递了过去,“他发烧了。” 立马有人将纸包接过了,道,“我去煎药。” 萧鸿雪送完药后便走了回去,一直倚在门边,沉默不语地望着眼前这乌泱泱许多人。 一晌后,杨惜将汤药服下,稍微恢复了些气力。 “我们走。” 秦瓒将杨惜搀起,眸光紧紧地盯着门边的萧鸿雪,警惕着他突然动手抢人。 周围的燕乐门弟子们也纷纷攥握着手中兵器,俱是一副提防戒备的模样。 然而萧鸿雪只是轻轻摩挲着溅了些雨水泥浆的剑穗,没什么过激反应。 直到,秦瓒扶着杨惜,经过萧鸿雪,快要行至屋外时—— 萧鸿雪倏地拔剑出鞘,快到众人来不及反应,眼前便寒光一闪。 “噗呲——” 利器割开皮肤的声音。 滴答、滴答、滴答…… 在场众人俱愣住了,循着声音望去,萧鸿雪的胳臂上已被划开一道豁口,鲜血淌流。 萧鸿雪没有攻击燕乐门弟子,而是毫不犹豫地选择了自伤。 众人还没反应过来,萧鸿雪苍白纤瘦的胳臂上便已被他自己划刺出多道血口,衣衫被血洇了个透。 但萧鸿雪全程都表现得异常平静淡漠,仿佛伤害的不是自己,也感觉不到痛似的。 萧鸿雪没有歇斯底里地质问杨惜“你真打算和他们走吗?”,更没有以此威胁杨惜,让他回到自己身边。 他只是低着头,安静地,认真专注地做着划自己手臂这一件事。 从很小的时候开始,就没有人会在萧鸿雪害怕的时候温柔地安慰他、开导他。 义母为了生计,终日忙着浣衣,想着如何挣回过冬的棉衣和米粮,没有空暇照顾一个孩童的情绪;后来的疯娘穆忆又总是呆呆地站在门口,倚着门框,盼一个不会出现的人来,从白日生生等到入夜。 有时候,穆忆回屋望见正安安静静吃饭的萧鸿雪,便会突然大发一通脾气,劈头盖脸地咒骂他,将萧鸿雪连人带碗一起搡落在地,然后回房蒙头便睡。萧鸿雪会自己爬起来,蹲在地上,用摔破皮的手默默收拾满地的碎瓷片。 没有人在意他的情绪,后来萧鸿雪便自己学会了借自伤排遣,每次感到难过或害怕的时候,便用这种安静的,充满血腥气的方式来控制情绪,让自己安定。 一个能因流血感到安定的人。 真疯子。萧鸿雪心想。 一刀、一刀、一刀、又一刀…… 萧鸿雪手上动作利落,决然,毫不犹豫。 燕乐门众人都怔住了,呆愣地看着萧鸿雪。 本来烧得昏昏沉沉的杨惜见萧鸿雪这样对他自己下狠手,瞬间清醒了大半,又生气又心疼得不行。 他眉头紧蹙,当即冲过去抢掉萧鸿雪的剑,将他抱在自己怀里。 萧鸿雪怔了一下,苍白的面容上浮起笑意,他用染血的手指轻轻抚过杨惜的眉眼,“哥哥,他们在等你呢。” “现在和他们走还来得及,再晚些,阿雉就真的……不会放人了。” 萧鸿雪的语气听着轻松,杨惜却能感觉到他的身躯在自己怀中不易察觉地颤抖着,他伸手抚了抚萧鸿雪的脸颊,答道,“不走了……” “为什么?”萧鸿雪怔了一下,出声问道 “哥哥不是放不下这群人,放不下你的燕乐门吗?为什么……” “因为……你最重要。” 杨惜似是认命般合上眼,紧紧地搂着萧鸿雪的腰肢,叹息了一声,“你比一切,都重要。” 第124章 哭包“你宠的嘛,哥哥。” 萧鸿雪听杨惜这么说,当场怔住了,反应过来时,眼前视线已被温热的泪水模糊。 杨惜抱拥着萧鸿雪,感觉到有泪珠啪嗒啪嗒地砸在自己颈窝,他愣了愣,转过脸,发现萧鸿雪在哭。 杨惜用指腹揩了揩萧鸿雪眼尾边的泪水,轻轻吻了吻萧鸿雪的额头,笑着道,“笨蛋啊……这里这么多人看着呢,阿雉也要哭吗?” “不怕他们出去四处传,我们平日里威风凛凛的昭王殿下其实是个哭包?” “雪儿乖,不哭了。自打和哥哥再见面以来,不知道哭了多少场了,雪儿哪来这么多眼泪啊?” 杨惜尚未完全退烧,嘴唇仍有些发白,但他对萧鸿雪说话的语调极其温柔,萧鸿雪被他这么柔声安慰,眸中泪意更加汹涌。 萧鸿雪完全不在意还有旁人在场,满眼都是眼前这个人,他往杨惜怀里靠得更近,伸臂紧紧回搂住杨惜的腰肢,他用的力道极大,杨惜被他抱得身形往后晃了两下。 萧鸿雪将脸贴在杨惜胸口,嗓音闷闷的,带着哭腔,委屈至极,“还不是因为哥哥总欺负我。” “现在还反倒嫌起阿雉爱哭了……” “哥哥,你好讨厌。” 杨惜听着萧鸿雪这撒娇似的嗔怪,眼中笑意盈盈,故意逗他道,“阿雉说……讨厌我?” “那,哥哥现在就和他们走了?”杨惜转头望着等在门外的燕乐门弟子,做出一副马上要转身离去的样子。 “不许走!”萧鸿雪听了这话,猛地抬头,语气激动,陡然收紧了缠在杨惜腰肢上的手。 “哥哥是我的。” 萧鸿雪重重地咬了一口杨惜的脖颈,威胁似的,靠在杨惜耳旁恶狠狠道,“哥哥如果选他们不选我,我就提剑上山,把他们有一个算一个,全部杀了,再把哥哥抢回来。” 杨惜听了这话,有些失笑,他静静地垂眸,望向萧鸿雪那苍白纤瘦,却刻着数道鲜血淋漓的狰狞血口的手臂,心疼不已。 杨惜知道萧鸿雪只是嘴上话说得凶狠,如果自己真和他们走了,萧鸿雪其实也只会默默挥剑向他自己,惩罚他自己。 杨惜见萧鸿雪胳臂上的伤口还在往外渗血,亟待处理,当即转头吩咐让燕乐门众人先自行返回,自己留下照顾萧鸿雪。 秦瓒一听了这话,当即出声反驳道,“可是……” 喻情目光淡淡地扫过杨惜与萧鸿雪两人,然后轻轻抓起了秦瓒的手,带着他向外走去,“走吧。” “看样子,只是他们小两口之间寻常的吵架斗嘴,小打小闹而已。” “……小打小闹?” “又是用锁链把人锁在榻上好几个日夜,又是拔剑划自己手臂的,这是小打小闹吗?”秦瓒愣住了,不可思议地看着喻情。 “他们两个都不是寻常人,自然也不能以寻常人的方式揣度。昭王殿下看着病态偏激,但他就是对自己动手,也绝对不会害首领的,你没看见方才他冒着那么大的雨出门买药么?” “听话,小宝,走吧。”喻情加重了握住秦瓒手的力道,极其自然地喊了句“小宝”。 秦瓒脚跟着喻情走着,但还沉浸于对杨惜和萧鸿雪两人相处模式的震惊诧异中,没回过神来,故而也没有注意到这个饱含爱怜意味的称呼。 待燕乐门众人离开后,杨惜将门扇合上,牵起萧鸿雪的手,带着他走向榻边。 萧鸿雪任由杨惜牵着自己的手,极其乖巧地跟在他身后,专注地望着他的背影。 杨惜带着萧鸿雪到榻边坐下,想到方才萧鸿雪在自己耳边说的,如果自己选了燕乐门众人,没选他,他就要杀上山门那番话,杨惜伸手摸了摸萧鸿雪的头,无奈道: “动不动就喊打喊杀的,又凶又霸道,也不知道是谁宠出来的?” “你宠的嘛,哥哥。” 萧鸿雪主动用头蹭着杨惜的掌心,轻轻哼了一声,“都是哥哥太宠太惯着阿雉了,阿雉才能这么肆无忌惮地和哥哥撒娇和发脾气。” 撒娇和发脾气,对于这个从来不会被旁人在乎和照顾情绪,时常没有安全感的人而言,几乎是绝不可能的,只有当他意识到了会被谁无底线地包容和偏爱时,才会做出这样的举止。 “你还知道啊,就仗着哥哥疼你宠你,做尽了坏事。每次把哥哥惹到了,刚一冷脸,你又哭得可怜兮兮的,比谁都委屈,让哥哥不忍心和你生气。” “坏小雪。” 杨惜一边说,一边仔细查看起萧鸿雪胳膊上的伤,裁下自己袖角的绸布充作布绷,轻柔地覆上伤处,慢慢给他止血。 萧鸿雪听了杨惜这话,笑了笑,将头埋在杨惜颈窝蹭了蹭,“哥哥又喊坏我小雪了。所以哥哥之前在榻上叫我乖乖,只是为了哄我。觉得我脾气又差又难应付,才是哥哥的真实想法吧?” “唉,阿雉真是好可怜啊,从前过得不好就罢了,后来遇见了哥哥,那么小便跟了哥哥,视哥哥为自己的夫君托付终生,还生生守了五年活寡,到头来,竟还要被哥哥嫌弃脾气差……” 萧鸿雪越说越委屈,活像个一边拭泪一边控诉郎君负心的妻妇,听得杨惜又好笑又无奈。 他抬手轻轻敲了敲萧鸿雪的额头,学着萧鸿雪的语气回道,“雪儿嘴里的哥哥也太不是人了吧,雪儿平时就是这么看哥哥的?唉,哥哥好后悔啊,找了这么个泼辣刻薄的小鬼做媳妇。” 萧鸿雪听完杨惜的话,轻轻哼了一声,“后悔?晚了!哥哥方才说了不走了的,就是再后悔,也只能一辈子陪着这个泼辣刻薄的坏小雪。” 说话间,萧鸿雪胳膊上的血暂时止住了,杨惜取出随身携带的伤膏,以指腹挑捻,焐热后,往萧鸿雪的伤处涂去。 尽管杨惜的动作已轻柔到可以称得上是小心翼翼,萧鸿雪在被杨惜指尖触碰伤处时,仍旧疼得倒吸一口冷气,“哥哥……疼。” 杨惜听萧鸿雪喊疼,紧张得手上动作更轻了些,手心都沁出了汗,但嘴上却不饶人,冷哼道,“疼?” “现在知道疼了?” “方才对自己下狠手的时候怎么不知道疼,哼都没哼一声?上药比割手疼是吧?” “疼也忍着点。” 杨惜垂眼望着萧鸿雪手臂上那纵横交错的血口,心疼得不行,越看越生气,声音陡然冷了好几分,“总是这样,等你哪天知道惜命了,我才是叹为观止。” “萧鸿雪,你是不是存心气我呢?” 杨惜指尖擦过萧鸿雪的伤处,声音微微发抖,脸色倏地沉了,瞪了萧鸿雪一眼。 萧鸿雪见杨惜态度陡然冷了,知道他是心疼自己,萧鸿雪笑着,轻轻抓住杨惜的手,回道,“哥哥是心里有我,才这么在乎我,对不对?” “受多少伤,都值。” 杨惜听了这话,心中怒火愈炽,脸色很不好看,冷言道,“就你这副德行,哪天把自己玩死了都没人给收尸。” 萧鸿雪主动凑到杨惜怀里蹭了蹭,满不在乎地笑着道,“这不是还有哥哥吗?” “阿雉就是再不心疼自己,也还有哥哥心疼我啊,哥哥怎么会看着阿雉落得个无人敛尸,变成孤魂野鬼的下场?” 听萧鸿雪这么轻飘飘地提起生死话题,杨惜心中有种说不出来的感觉,他抬头看了萧鸿雪许久,张口语气依旧又冷又刺,“我没兴趣给别人收尸。” 萧鸿雪听了这话,怔了一下,旋即低下头,声音很轻,“那……阿雉到时候去外边死,死远一点,不给哥哥添麻烦,也不会吓到哥哥。” 杨惜听萧鸿雪这么说,已有些怒不可遏了,他深吸一口气,道,“……我想听到的是这个吗?我说我没兴趣给你收尸,是想听到你说你会自己死远一点,不要我管?” 他强忍着心中的火气,将萧鸿雪胳臂上的布条包扎好,便转了过去,背对着萧鸿雪坐着,一句话也不说。 萧鸿雪怔了怔,知道杨惜这下是真生气了,赶忙凑到杨惜身边,伸手搂住他的脖颈,“……哥哥。” “谁是你哥哥?”杨惜冷哼一声,“怎么管教都不听,还是这样,伤害起自己来眼睛都不眨的,我看,你也没把我当哥哥。” “可以,既然昭王殿下我管不了,那从今以后,我也不白费心力管你了,你爱怎么样就怎么样。” 杨惜背对着萧鸿雪,气得两眼发红,声音带着哭腔,又被他极力压抑住了。 萧鸿雪听杨惜这么说,瞬间慌了,赶紧下榻绕到杨惜身前,但杨惜蓦地转过了身体,再次背对着萧鸿雪,一副抗拒模样。 无论萧鸿雪怎么努力,杨惜都不肯再看他一眼,最后,萧鸿雪只能像个犯错的孩子似的,在杨惜面前罚站。 他垂着头,伸手轻轻去牵杨惜的衣袖,声音很是委屈,“哥哥……你好凶。” 杨惜以两手捂着自己的脸,没有反应。 萧鸿雪小心翼翼地朝他靠得更近,道,“哥哥,我错了,我不该不爱惜自己身体,惹你生气的,你理理我嘛,好不好?” 杨惜依然没有反应。 萧鸿雪在杨惜身前蹲了下来,从下往上去看杨惜的脸,倏地,有泪珠自杨惜指缝间滚落,啪嗒啪嗒地落在萧鸿雪双膝上。 见杨惜捂着脸哭得一抖一抖的,萧鸿雪心慌得不行,立马紧紧地拥住了杨惜,“哥哥……别哭。” “阿雉真的知道错了,不气了,好不好?” “哥哥说什么就是什么,哥哥要阿雉怎么做阿雉就怎么做,哥哥不要不管阿雉,好不好?” “哥哥,你真的生气的话,怎么打我骂我都好,不要哭……看你哭,比杀了我还难受。” 萧鸿雪轻轻拨开杨惜挡着脸的手,见杨惜已经哭得满面泪痕,但除了肩头发颤外,硬是一点声音没出,心疼得不行,慌乱地用手指和衣袖去擦拭杨惜脸上的泪水。 萧鸿雪见杨惜一直不理他,只是无声地流着泪,立刻急切地亲了、抱了杨惜许多下,慌得面色苍白,生怕这人真的不再理会自己了。 但杨惜显然不是那么容易被哄好的人,任萧鸿雪怎么努力,他也硬是忍着没看他一眼。 萧鸿雪无计可施,抿了抿自己发白的唇,索性坐在了杨惜脚边,小心翼翼地将头靠在杨惜膝上。 两个人之间沉默无言,就这样静静地靠偎了许久。 一晌后,杨惜的心情稍微平复了。 他狠眨了几下朦胧的泪眼,见萧鸿雪像只被雨打湿的小猫一样,乖巧地蜷在自己身边,将沾着雨水的脑袋枕在自己膝上,手指还小心翼翼地牵着自己的袖摆,原本复杂的心情不自觉变得柔软。 杨惜深吸一口气,主动打破了平静,“……昭王殿下好能耐啊,三言两语就能把我惹得又气又哭。” 虽然依旧是冷言冷语,但萧鸿雪明显很惊喜杨惜主动和自己说话,当即抬头看着杨惜,发红的眼尾边也悬着泪珠,“哥哥,你终于肯理我了。” “阿雉方才真的好害怕,哥哥不会再理我了。” 杨惜冷哼了一声,没说话。 非常懂得察言观色的萧鸿雪知道这是撒娇纠缠的好时机,当即站了起来,主动将脸往杨惜面前凑,道,“哥哥,你亲亲我嘛。” 杨惜还没缓过劲来,就见萧鸿雪要自己亲他,生生气笑了,道,“……谁要亲你?” “我还没消气呢。” “哥哥……”萧鸿雪红着眼,极委屈地嗫嚅道,“你就亲我一下嘛,好不好?” 杨惜抱着两臂,依旧不为所动。 “哥哥不愿意亲我……那我亲亲哥哥,可以吗?” 萧鸿雪小心翼翼地观察着杨惜脸上的神色,试探性地凑过去吻了吻杨惜的唇角,见杨惜没什么抗拒反应,这才放心大胆地吻住了他的唇。 撩开唇缝,撬开齿关,缠舌交吻…… 萧鸿雪接吻的技术已比最初娴熟了许多,他紧紧地扣着杨惜的后脑,吻了他许久。 动作下来,杨惜已经被他亲得浑身发软,大脑有些缺氧,他挣出了萧鸿雪的怀抱,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惹了我…又急着来亲?”杨惜伸指揩了揩自己唇上的水痕,试着将自己的手从萧鸿雪手中抽离,萧鸿雪却紧紧地攥着,丝毫不放。 “放开。”杨惜道。 “不要……” 萧鸿雪从未被杨惜如此严厉冷漠地对待过,心中委屈情绪积攒到极点,直接扑进了杨惜怀里,放声大哭。 杨惜看着在自己胸口处哭得发抖的那颗银白色头颅,沉默了。 这是萧鸿雪今晚哭的第几场了?这个人到底有多少眼泪能哭啊? 第125章 和好“哥哥,我是你的。” “……做完坏事,就知道哭。” 杨惜垂着眼眸,无奈地看着将脸埋在自己胸口,哭得跟个受了极大委屈的孩童似的萧鸿雪,伸手轻轻拍了拍萧鸿雪的脊背,“这么能哭,眼泪不要钱吗?全蹭我衣服上了。” 萧鸿雪听了这话,哭泣的动作顿了顿,他抬起头看了杨惜一眼,又很快低下头,将脸埋回了杨惜胸口,哭得比之前更凶了。 他边哭边嗫嚅道,“哥哥……你嫌我。” “哥哥以前从来没对我这么凶过,今天又吼我,又不理我……哥哥,你是不是不喜欢我了?” 萧鸿雪一边啜泣,一边用哭得通红的两眼偷偷看杨惜,观察杨惜脸上的神色。 杨惜注意到了萧鸿雪的小动作,觉得好笑,伸手用力揉了揉萧鸿雪尚沾着雨珠的发顶。 “谁吼你了?哥哥生气的时候态度差了点,就是吼你吗?那我以后要是随手掐掐捏捏你,你是不是还要出去说我打你?” “再说了,哥哥往日也没怎么和你动过气吧?还不是因为我们昭王殿下实在太有本事了,”杨惜冷笑了一声,接着道,“不仅把自己的手划成这样,还说得出什么‘自己会死远一点,不麻烦我’这种混账话,不然,我至于这么生气吗?” 杨惜微微垂着头,轻轻捏住了萧鸿雪的下颔,抬起,让他和自己对视。 “我想让你好好听话,别再伤害自己了,好好活着,才说没兴趣给你收尸的。本来你只需要乖乖点头答应,说以后不会了就好了。” “结果,你倒好,连自己会悄悄死外边,死远一点这种话都说得出口,这不是存心和我作对吗?我当然生气了。” “还不喜欢你,不喜欢你的话,哥哥还会主动留下来照看你这个将我锁在榻上折腾了好几日的小混蛋?” “不喜欢你,我犯得着因为你对自己下狠手跟你生气吗?真不喜欢,我看都不会看你一眼,直接撇下你跟着他们走了,你划不划自己的手跟我有什么关系。” “雪儿,你要是再这么不讲道理地哭哭啼啼下去,不肯好好和哥哥说话的话……哥哥可就去追他们了,我想,他们应该还没走远吧。” “……不要!” 萧鸿雪听了这话,瞬间止住了哭泣,他猛地抬起头看杨惜,一双眼睛已哭得通红,“阿雉好不容易才把哥哥抢过来的。” 杨惜叹了口气,自怀里取出绢巾,轻柔地拭去萧鸿雪脸上的泪痕。 “……我要是不阻拦你,你是不是还能哭上一会儿?明明眼睛都肿成这样了。” “不听话的也是你,因为哥哥生气不理你,委屈伤心、哭成这样的还是你。” “不管闯了多大的祸,做了多大的坏事,都是这样。被哥哥一说就哭,一不理你就缠上来撒娇,见撒娇装可怜不管用了,又哭这么大声,变着法儿让哥哥心疼你,不忍心说重话责怪你。” “坏小雪,真是拿你一点办法也没有。” 杨惜给萧鸿雪拭完泪,正要将手收回时,萧鸿雪陡然伸出手,紧紧地攥住了杨惜的手腕。 “轻点,疼。”杨惜轻轻嘶了一声。 “爪子小小的,劲还挺大,抓人这么疼。” “……哥哥之前不都说我是坏猫了,抓人肯定疼呀。”萧鸿雪轻轻哼了一声,放轻了攥杨惜手腕的力道。 萧鸿雪将杨惜的手带往自己的脸,把下颔抵在杨惜掌心来回蹭。 然后,萧鸿雪垂着眼,就着方才杨惜说他一做坏事就撒娇耍赖的话接着道,“阿雉这样做,也只是想让哥哥别生气,让哥哥多心疼阿雉一点嘛……” “而且,哥哥,你知道的,阿雉只敢,也只会和哥哥这样撒娇耍赖啊。从前不认识哥哥的时候,以及哥哥不在的这几年,阿雉都过得很不好……” “除了哥哥,哪有人会纵着我撒娇耍赖,会因为我哭而心疼我,会因为我撒娇耍赖而一次又一次地心软?” “生死睽隔这么久,阿雉原以为再也见不到哥哥了……好不容易和哥哥重逢,阿雉自然喜欢和哥哥撒娇耍赖,在哥哥面前哭了。” “因为阿雉知道,哥哥会心疼我。” 萧鸿雪的声音很轻,神情哀伤而柔弱,他见杨惜神色已有些动容,轻轻勾了勾唇角,接着道,“哥哥,阿雉做错了事,你凶我吼我,甚至是打我都没关系,只是,哥哥,你别不理我嘛。” “你不理我的时候,我心里好难过。” 然后,萧鸿雪垂眸看着缠在自己胳臂上的,那染血的布绷,道,“哥哥,我会这么做,不是想要借此威胁你不和他们走,把你硬留在我身边,而是因为……从前我难过的时候,就是靠这种方式来排遣的。” “我太怕了,我怕你更在乎他们,害怕你会毫不犹豫地跟他们走。” “但是,哥哥,我好高兴。我本来以为……哥哥不会选我的,不会愿意一直陪着我,尤其是在我做出将哥哥锁起来,限制人身自由这种事后,哥哥一定会觉得继续爱我是一件很辛苦、很窒息的一件事,肯定会想离开我。” “我害怕哥哥讨厌我,是我自顾自地想把你留在我身边,但你其实根本就不想被束缚,这只是我的一厢情愿。” “看见燕乐门的人来救哥哥后,我脑子里想的是,完了,哥哥一定会毫不犹豫地扔下我,和他们走。” “但是,”萧鸿雪顿了顿,搂着杨惜的腰将他整个人抵到墙上,伸指摩挲着他的唇,“哥哥,你没有走,你选了我。” “你说……我最重要,我比一切都重要。” “哥哥,我好高兴。” 萧鸿雪声音微微发抖,眼尾边泪痕未干,苍白的脸上却泛起了笑意。 杨惜听了萧鸿雪这番真挚动人的话,轻叹了口气,认真专注地捧起他的脸,看着他的眼睛道,“……因为,比起那些人和事,我更心疼你,我舍不得看你哭。” “你锁我这几天,我其实很生气。我说你再给我一些时间,等我把所有事都处理完就跟你走,但你却偷偷把我打晕,还把我锁了起来。” “我气的是你根本就不相信我,所以这几天一句话都没和你说。” “……不过,在看见你眼睛都不眨地对自己下狠手的时候,我的脑子里瞬间就只剩下一个想法。” “在你面前,其它的人和事都不重要,我一定要一直跟在你身边,紧紧地盯着你,不让你再伤害自己。” 杨惜微微仰脸,在萧鸿雪讶然的眼神中,主动凑上去吻住了萧鸿雪的唇,两人交吻了许久,那些言语无法表达的情感和心绪,尽数通过这一个极致温柔缠绵的吻传达给对方了。 “所以……”亲完后,杨惜揩了揩自己唇上的水痕,转身向榻边走去,拾起散落在地上的铁锁碎片。 然后,他捧着铁锁碎片,走回萧鸿雪身前,将碎片递到了萧鸿雪掌心。 “如果只有这样,只有将我牢牢地锁在你身边,才能让你有安全感,让你不害怕我会离开你,继续锁我也没关系。” “因为我爱你,我不希望你总是害怕,总是因为我哭。这会让我觉得很歉疚,身为哥哥却没有照顾好你,让你总是担忧害怕、患得患失。” 杨惜的语调温柔而专注,萧鸿雪听罢他的话,愣神了许久,然后,他扑进杨惜怀里,紧紧地抱拥着他。 “哥哥不用歉疚,不是哥哥的错。” “是阿雉自己太敏感太自卑了,总是觉得自己不够好,不能把哥哥长久留在自己身边,才一直猜疑、害怕哥哥离我而去。” “哥哥,对不起。” 一直积在胸口的情感终于得以宣泄出来,萧鸿雪的身躯在杨惜怀中发着抖,面上前所未有地笑得轻松,声音却染着浓重的哭腔。 “哥哥,你知道吗?我这辈子最后悔的事情,就是哥哥为了我剖心取蛊的时候,我在养心殿里毫无所知地安睡。” “我真的太怕太怕,这种事又上演一次,自己还是没办法留住哥哥。因为这样,我一时受情绪裹挟,才会做出把哥哥锁起来这么偏激的事。” 然后,萧鸿雪看着杨惜递到他手里的铁锁碎片,摇了摇头,轻轻笑了笑,将手掌翻了个朝向,将碎片悉数抖落在地,“不需要了。” 他紧紧地抱拥着杨惜,将下颔抵在杨惜肩头,阖上眼眸,轻声道,“这样就可以了……” “哥哥选了我,甚至还因为照顾我的情绪和想法,主动提出可以继续锁下去……知道哥哥这么包容我,在意我,我根本就不需要靠那堆冷铁来获得安全感。” “对不起,哥哥,这几日的事,是我不知道怎样好好地去爱你,是我太自私了,一心想要留住你,却没有思考过这样会伤害你。” 萧鸿雪睁开眼,用因为常年使剑,生着薄茧的手指,小心翼翼地抚过杨惜腕口被磨出的红痕,语气认真,“以后我绝对不会再做这种事了。” “哥哥,我爱你。” 萧鸿雪看着杨惜的眼睛,认真地说道。 杨惜怔了一下,旋即勾唇一笑,“……雪儿突然变这么乖,好不习惯啊。” “雪儿,我忽然很想知道,如果我方才和他们走了,你会不会追上来,强行把我留下,然后真真正正地锁我一辈子?”杨惜语气平静地问道。 萧鸿雪沉默了一会儿,而后认真答道,“哥哥,其实我想过,如果你和他们走了,我应该会很伤心,很难过,想追上去,把你强抢回来。” “阿雉这辈子很少喜欢过什么,既然碰上了,按理来说,是应该强留的,不管用何种手段。” “可是,哥哥不是物件,是我珍爱的人,我舍不得……” “爱不应该是束缚。” 杨惜看着萧鸿雪认真的表情,听着这个原本在感情方面很是生涩稚拙的人说出这番话,内心触动,伸手摸了摸他的头,“乖乖……” “哥哥,我们这算是和好了吗?”萧鸿雪抬头看着杨惜,眼神专注。 杨惜点了点头。 “那,哥哥,”萧鸿雪顿了顿,主动环住杨惜的脖颈,将自己的脸凑了过去,“现在可以多亲亲我了吗?” “方才阿雉让哥哥亲我一下,哥哥理都不理我……”萧鸿雪明显还对刚刚的事耿耿于怀,声音委屈至极。 杨惜看着萧鸿雪这副委屈的小模样,轻笑一声,轻轻按住萧鸿雪的后脑,细细啄吻着他的唇,“整天净想着亲亲,嘴都要亲秃噜皮了还不嫌腻?” “怎么会腻?”萧鸿雪的喘息声略显急促,他一边回吻着杨惜,一边伸手抚摸着杨惜的腰,将他整个人带进自己怀里。 “而且,阿雉也不是整天只想着亲亲,还想着……”萧鸿雪笑得暧昧,故意顿了顿,靠到杨惜耳旁道,“和哥哥做。” 杨惜还没来得及笑骂萧鸿雪一句没正形,便又听见他语气认真地靠在自己耳旁说: “哥哥……我是你的。” 第126章 噩梦“别害怕,哥哥在呢。” 过了几日,杨惜将燕乐门事务交给喻情暂代处理后,便和萧鸿雪一同坐上了回京的马车。 路途迢遥,车行颠簸,萧鸿雪全程都依偎在杨惜身旁,两手紧紧抱着杨惜的手臂,将头抵在他肩上,阖眼睡觉。 唯有靠在杨惜身旁时,萧鸿雪不必警惕或防备什么,难得地感到安心与放松,很快,困意上来了,他便直接倚着杨惜的肩入眠了。 杨惜偏过头,看着将自己蜷成了小小一只,紧紧地贴着自己安睡的萧鸿雪。 萧鸿雪一头银发倾泻,呼吸清浅,蝶翅般的睫羽轻轻颤动,在脸上投下一小片阴影。 他整个人看上去宁静又安谧,像一只玩耍累了之后,便直接倚着主人睡着的小猫,画面美好至极。 杨惜看着萧鸿雪这副乖巧的模样,内心一片柔软,伸出手,轻轻摸了摸他的头,然后极其小心翼翼地调整了一下自己的坐姿,让萧鸿雪可以靠得更舒服。 时间一长,杨惜的肩膀被萧鸿雪靠得有些发麻发酸了,但他因为害怕弄醒萧鸿雪,强忍着没有挪动。 一会儿后,杨惜忽然听见原本很安静的萧鸿雪发出一阵急促而有些模糊的哼音。 杨惜转头望去,见萧鸿雪背部弓起,整个人蜷缩着,仿佛遭遇了某种危险,整个人呈现出一种自我保护的防御姿势。 萧鸿雪整个人发着颤,无意识地摇着头,他脸色苍白,呼吸声愈发急促明显,额边也渗出了涔涔的冷汗,手指紧紧攥握着杨惜的肩。 他做噩梦了。 杨惜很快便意识到这点,他侧身抱住萧鸿雪,将萧鸿雪那张精致苍白、此刻满是汗水的脸摁贴在自己胸口,然后一下又一下,轻柔地拍抚着萧鸿雪的脊背。 “不怕不怕……哥哥在呢。”杨惜将下颔抵在萧鸿雪肩上,温柔地轻语道。 但萧鸿雪明显难以轻易从这个噩梦中脱身,他的呼吸与梦呓声越来越大,身体在杨惜怀里剧烈颤抖挣扎。 最后,他猛地翻了下身,喉腔内无意识发出叫喊声,仿佛在梦中呐喊哭号。 萧鸿雪眉头紧蹙,显然被梦中浓烈的恐慌与哀伤情绪浸染,脸上神色可怜又狼狈。 杨惜看着萧鸿雪这副模样,有些怅然和内疚。 这些年,萧鸿雪是不是时常这样做噩梦,然后满脸泪汗地醒来,身边却无人陪伴? 杨惜想到这里,心疼得不行,一边亲吻着萧鸿雪的侧颈,一边伸出手,轻轻揩拭着萧鸿雪脸上的泪水与汗滴。 杨惜不停地在萧鸿雪耳边轻声重复着,不怕不怕,只是梦而已,哥哥在呢。 但萧鸿雪并没有醒过来,反而摸索着,一把抓住了杨惜的手,用尽气力紧紧攥握住,像攥握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般,攥得很死,攥得杨惜生疼,“哥哥,不要走……” 杨惜看着自己被萧鸿雪攥得发红,完全无法挣出的手,轻轻叹息了一声,捏了捏萧鸿雪的脸颊,“……怎么睡着了都有这么大力气。” 这声音让梦中的萧鸿雪清醒了些许,虽然他眼睛依然没有睁开,喉咙里却发出了一道低低的、很是迷茫的声音,“……哥哥?” “嗯,哥哥在。” 杨惜温柔地应着他,用指腹轻轻抻展萧鸿雪那紧蹙的眉。 萧鸿雪听见杨惜的回应,顿了顿,然后捧起杨惜的两手,一边轻轻哼咛着什么,一边用自己的脸颊来回蹭杨惜的掌心。 须臾后,萧鸿雪终于迷迷糊糊地从梦中醒来,睁开了两眼。 萧鸿雪睁眼第一件事便是去确认杨惜是否还在,见那人正眼神温柔地将自己搂在怀中,萧鸿雪紧绷的心弦松了下去,眉头不再紧蹙,主动伸臂环着杨惜的脖颈吻他。 接连吻了好几下,萧鸿雪才恋恋不舍地从杨惜唇上离开,他一边回抱着杨惜,一边认真专注地看着杨惜的眉眼,低声唤道,“哥哥……” 萧鸿雪咳嗽了几声,唤杨惜的时候声音有点哑,带着些微哭腔,以及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深深的依恋意味。 被他这么唤,杨惜心软得不行,伸手摸了摸他的发顶,“嗯,哥哥在呢,怎么了?” “阿雉做了一个噩梦。” 萧鸿雪伸手拂去自己脸上冰凉的泪水,声音轻弱,心有余悸地说道,“我又梦到那天了。” “哥哥走的那天。” “东宫起了好大的火……宫人们都在惊叫救火,梦里的我却被死死地钉在养心殿的榻上,动弹不得。” “挣扎到肢体终于能活动的时候,我赶紧跑出去,跑到东宫,却还是迟了。” “哥哥……这么多年,我时常梦见那天,却没有一次在梦中救下过你。” “我好没用……” 萧鸿雪红着眼,将头埋在杨惜颈窝里轻声啜泣。 听完萧鸿雪的话,杨惜怔住了,一股酸意涌上眼鼻,被一阵剧烈的心疼感吞没,他紧紧地拥住了萧鸿雪,声音也带了哭腔,“对不起……那个时候,是哥哥一意孤行,不是你的错。” “因为同命蛊,我们阿雉那个时候眼睛看不见,也只有孩童心智,哥哥有意要这么做,阿雉又能怎么阻止呢?” “哥哥回来了,哥哥不会再走了,阿雉也不要再害怕,再自责了,好不好?” 杨惜偏头吻了吻萧鸿雪的额头,借此安抚他。 萧鸿雪两手紧紧环着杨惜的腰,抬起头,声音又轻又缓慢,哀伤而委屈: “阿雉真的好怕一觉醒来,哥哥就突然不见了,和哥哥重逢,哥哥回到我身边……一切都是梦,我醒过来,身边又只剩下那间挂满了哥哥画像的密室。” “哥哥,你知道吗,那些画都是我自己一笔一笔画的,我实在是,太想你太想你了。” “笨蛋。”杨惜狠眨了一下在眼里打转的泪花,伸手将萧鸿雪抱到自己腿上坐着。 “别害怕,不是梦,哥哥不会走了。” “不要哭,哥哥会一直陪着我们阿雉,等我们回了京,阿雉再带哥哥去看看那些画吧,好不好?” 杨惜轻声哄着萧鸿雪,手轻轻抚挲着萧鸿雪的长发,心念一动,动手给萧鸿雪辫起了辫子。 “阿雉方才做了噩梦,没休息好吧?要不要靠在哥哥怀里再睡一会儿?” “好。” 萧鸿雪乖巧地任杨惜摆弄自己的头发,将脸贴在他胸口,再度阖上了眼眸。 …… 一个时辰后,马车途径某处城镇时,杨惜掀开车窗上纱帘,吩咐在旁随行护卫的卫官们在此暂候,自己要去办点事情。 然后,杨惜极其轻柔地将自己怀里的萧鸿雪挪了挪,让他暂时倚在车壁上睡。 杨惜站起身,正准备往外走时,腰肢倏地被萧鸿雪自背后牢牢地扣住,动弹不得。 “哥哥,你去做什么?” 萧鸿雪满头银发已被杨惜辫束成数条精致长辫,他睡得很浅,感觉到一直把自己搂在怀中的人离开后,便猛地惊醒,睁开了眼睛。 萧鸿雪见杨惜要走,瞬间警觉了起来,一双纤长白皙的手在杨惜腰前紧紧交扣。 杨惜怔了一下,转过头去,看着萧鸿雪鬓边的细辫,笑着道,“阿雉现在这个模样,不像弟弟,像一个漂亮的小妹妹了。” “哥哥不跑,别怕。” “只是想去弄点阿雉不是很喜欢的东西回来。” 萧鸿雪轻轻哼了一声,明显没打算这么轻易放人,“什么东西?” “药。” “你那小爪子要是就这么放着,伤会好得很慢,哥哥去给你找点汤药配着吃,好得快一些。” “哥哥,不用药,会好的,以前也是这样……” “哥哥别走嘛。” 萧鸿雪在杨惜背上蹭了蹭,以一种极柔软的语调撒着娇。 “撒娇也没用,这种事,哥哥才不会听你这个不惜命的小疯子的。” “照说亲王应是日日锦衣玉食,可我的阿雉竟然能把自己养得比从前和哥哥在一起时还瘦,还苍白许多,你根本就不会照顾自己。” “这种事,以后还是听哥哥的吧。” 杨惜轻轻敲了敲萧鸿雪的额头,“乖,阿雉,放开哥哥。” 萧鸿雪没有动作。 杨惜叹了口气,柔声哄道,“我不会走了,真的,我保证。” “阿雉要是不放心,可以派一个卫官跟着我。” 萧鸿雪沉默了许久,最后抿了抿发白的唇,不情不愿地松了手,道,“……那哥哥快些回来。” “哥哥如果又偷偷跑掉,再被阿雉抓到的话……” “你就真的锁我一辈子。” “别怕,宝宝,”杨惜伸手摸了摸萧鸿雪的头,“不会骗你的。” 杨惜下车后,萧鸿雪抱着双膝将自己蜷在一处,掀开车窗上的帷帘,紧紧地盯着杨惜的背影。 一晌后,杨惜果然带着几个药纸包和一碗煎好的汤药回来了,他将那几个纸包放进车内的木柜中,然后举着药碗坐到了萧鸿雪身边。 “来吧,昭王殿下,来喝你最讨厌的东西。” 杨惜笑意盈盈地托着下颔,将药碗递了过去。 萧鸿雪看着那碗黑乎乎的药汁,闻见那苦涩发酸的气味便皱起了眉,可怜兮兮地看着杨惜道,“哥哥,这个闻着就好苦,可不可以不喝?” “不可以。” “哥哥喜欢漂亮的,你那小爪子要是因为不喝药留了疤就不漂亮了,到时候哥哥可就被其他人轻易勾走喽?”杨惜为了哄萧鸿雪喝药,故意开玩笑吓唬萧鸿雪。 萧鸿雪听了杨惜这话,哼了一声,当即夺过杨惜手中的药碗,一口气饮尽了,被苦得直蹙眉。 杨惜笑眯眯地用绢巾替萧鸿雪擦拭着他唇边的药渍,“呀,一下就喝完了,好乖呀。” “……做哥哥的花瓶真是要时刻担惊受怕。”萧鸿雪明显很在意方才杨惜的玩笑话,他握住杨惜的手腕轻轻哼了声,委屈地嗫嚅道,“这药好苦啊,哥哥。” “苦?怕苦就别对自己下狠手啊。” 杨惜收拾好药碗,坐回萧鸿雪身旁,将他搂进自己怀里,“哥哥知道你怕苦,方才喝得那么乖,哥哥奖励奖励你,亲你一会儿,好不好?” 萧鸿雪点了点头。 两人相拥,无声交换了一个药气很重的,绵长的亲吻。 亲完以后,萧鸿雪将下颔抵在杨惜肩上,冰凉的手指轻轻滑进杨惜的领口,轻声道,“哥哥,和你在一起,我好高兴,好幸福……被哥哥抱在怀里,有一种就算明天就去死,也心满意足的感觉。” “那可不行。” “雪儿要是不努力活久一点,哥哥可就另觅好姻缘,把新人领去你坟头气你了。”杨惜笑了一声,有意逗逗萧鸿雪。 萧鸿雪听了这话,脸色一沉,“……哥哥想都别想,阿雉就是做了鬼,也会缠着哥哥和你的新欢,扰得你们夙夜不宁。” 杨惜笑了,伸手撩起萧鸿雪额上的发丝,于他额前落吻,“这么容易吃醋嫉妒的话,就好好对自己,争取把命活长些,最好走在哥哥后头,就不会忧虑哥哥找新欢了。” “……不要。”萧鸿雪听了杨惜这话,心里有种难言的难受和低落,他捧起杨惜的脸,对他轻声道,“哥哥去哪阿雉都陪着你。哥哥如果走在阿雉前面,阿雉一定自尽相随。” “上穷碧落,下尽黄泉,阿雉都不要再和哥哥分开了。” 第127章 常棣“这不是在吃我们雪儿的软饭吗?…… 其实杨惜原本只是想借这充满玩笑意味的话,劝萧鸿雪多在意他自己的身体一些,不要再轻易伤害自己,但他见萧鸿雪如此认真地回复,一时有些愣住了。 杨惜看着萧鸿雪发红的眼,很是歉疚地拥住了他,柔声哄道,“阿雉,对不起,好端端的,哥哥不该提这种不高兴的事的。” “暂且不论生死,眼前,我们还有几十年的光阴可以一起走呢,阿雉。” 杨惜伸出手,轻轻撬开萧鸿雪的指掌,与他两手交扣,语气坚定而郑重:“哥哥保证,绝对不会再放开你的手了,哥哥要牵着你,一直走下去。” “……嗯。”萧鸿雪重重地点了下头,回握住杨惜的手,指尖轻轻摩挲着杨惜掌背上的青筋纹络,然后慢慢下滑,落到杨惜腰间,灵巧地挑解了他的衣带。 然后,萧鸿雪在杨惜讶然的眼神中,坐到了杨惜腿上。 他伸臂环住了杨惜的脖颈,以一种撒娇般的亲昵口吻靠在杨惜耳旁说,“哥哥,方才那碗药真的好苦好苦,阿雉现在都还是满嘴苦味。” “这么苦的药,阿雉都喝得那么乖,哥哥给阿雉的奖励只是亲亲,还不够。” 萧鸿雪亲了亲杨惜的脸颊,语气委屈兮兮的,“阿雉还想要点别的。” “……还想要什么?”杨惜从来都招架不住萧鸿雪以这种语气说话,很快便妥协了。 “还想……和哥哥睡。” “好不好嘛,哥哥。”萧鸿雪伸手褪解起了自己的衣衫,将双腿搭在杨惜腰后。 “……在这里?”杨惜怔了一下,目光下意识向车窗外飘去。 萧鸿雪看出了杨惜的忧虑和不好意思,笑了笑,靠到杨惜耳畔轻声道,“哥哥不用担心,阿雉会喘小声一点的……” 萧鸿雪的声音很轻,尾音带着惑人的小钩子,仿佛一片落羽般,在杨惜心上轻轻挠了一下,催得他双颊发烫。 “那……来吧。”一番心理挣扎后,杨惜轻声叹了口气,伸手托住了萧鸿雪的腰肢。 …… 两人在颠簸的马车上温存过后,萧鸿雪肌肤泛着水光潋滟的红,额上发丝被汗水粘湿,喘息声有些紊乱,他靠在杨惜胸膛上,素白的手指紧紧攥握着杨惜的肩头。 杨惜伸手抚了抚萧鸿雪柔软的发顶,突然想到了什么,轻声道,“……雪儿,之前就想问你,你和哥哥这么久没见,把哥哥锁起来的那几天……” 杨惜顿了顿,斟酌着措辞,“为什么……技术好了那么多?是不是……” 有过别人。 这四个字哽在了喉间,杨惜说不出口,但他明显很在意这件事,问话的语气很酸,带着浓重的幽怨意味。 “没有。”萧鸿雪怔了一下,很快反应过来杨惜话里的意思,毫不犹豫地答道。 “哥哥放心,没有别人。” “这些年是有很多人自作聪明,把和哥哥生得很像的男男女女往王府里塞,但我把他们都扔……让他们从哪来回哪去了。” “这些年,阿雉都是坐在那间密室里,看着哥哥的画像,想着哥哥,自己纾解。” “很可怜吧,哥哥?”萧鸿雪语气委屈至极,他仰起脸,轻轻咬了咬杨惜的锁骨,“所以哥哥要把这些年欠阿雉的,全部慢慢还上。” “等阿雉稍微缓口气,就换哥哥在下面。” 杨惜听了这话,眉头终于舒展开,他轻轻摸了摸萧鸿雪的脸颊,平静而宠溺地应道,“……好。” —— 二人回到京城后,萧鸿雪日日上朝理政,杨惜则终日留在王府内写字喝茶,看看话本,日子过得清静悠闲。 萧鸿雪除了出入朝堂以外,时刻都黏在杨惜身边,与他同寝同吃,形影不离地生活了很长一段时间。 府内的下人们在外传说,昭王殿下待这位蜀郡来的客人就像对待自己的王妃般,温柔细致,千般迁就。 这日,萧鸿雪因一件有些棘手的政事,下朝后前往御书房同幼帝、包括谢韫兄弟在内的几位辅政大臣一同商议,待返回王府时,天色已经很晚了。 暮色四合,京都的喧嚣渐渐沉寂。昭王府的马车碾过青石板路,发出沉闷的声响。 萧鸿雪靠在车厢内,回想着方才御书房内几位朝臣的争执,轻轻揉按着太阳穴,眉宇间是一片化不开的疲惫。 待马车驶过坊街,昭王府的宅院已隐约可见。萧鸿雪习惯性地掀起车帘,往宅内望去,瞥见一隙暖黄色的光——那是自正院寝殿的窗棂透出的灯火。 杨惜每晚都会特意给萧鸿雪留灯,守着一桌子菜等他回来一起吃饭,照他的说法,是“不愿意雪儿深夜回府时一片漆黑,无人等候”。 萧鸿雪望着那盏灯在浓墨般的夜色里晕开渺渺光线,唇边漾起清浅的笑意。 马车在府门外尚未停稳,萧鸿雪因为急着去见那个人,便直接自车上跃下,径直朝着灯亮的方向走去。 此时夜已经很深了,院内虫鸣响亮,萧鸿雪快步走到正院寝房门外,他没有立即进去,而是细心地在门外站了会儿,将自己身上浓重的夜露气散了散,才轻轻推门进去。 寝屋外间的灯亮着,里间却只余一盏小小的暖黄烛火。 萧鸿雪放轻脚步走进去,只见杨惜和衣斜倚在藤椅上,手中还握着一卷书,显然是在等自己时实在撑不住,睡着了。 烛光映在杨惜白皙清瘦的面庞上,勾勒出柔和的轮廓。 案几上摆着几样精致的小菜和一壶温着的茶,都是萧鸿雪平日爱吃的。 萧鸿雪目光扫过案几,内心一片柔软,绕到杨惜身后,伸手想为他披上薄毯,尽管动作极其轻柔,但还是惊醒了浅眠的人。 “唔……阿雉,你回来了?”杨惜睁开眼,眸中尚带着几分朦胧睡意,声音还有些哑,却已下意识地勾起唇角,露出笑容。 “今天怎么回来这么晚?唉,我真得说说五弟了,这么压榨我的雪儿。” “饿了吧?哥哥陪你吃饭。” 杨惜笑着站起身,一把拥住萧鸿雪,他感觉到萧鸿雪身上很冷,心疼地捧起他的双手,用自己的手搓了搓,“怎么这么冰?” 萧鸿雪回拥住杨惜的腰肢,将头埋在他颈窝处亲昵地蹭了蹭,语气愉悦,“哥哥在心疼我。” “没事的,习惯了,我其实没什么感觉。今天是因为谢韫和朝里几个糟老头子吵架吵得有点凶,被他们拖着,就回来得晚了一些,哥哥不用担心。” 几位辅政大臣在御书房内语气激烈地争执吵架时,萧鸿雪全程都平静淡漠地站在一旁,轻轻摩挲自己发间那根杨惜送的银簪。 眼见天色越来越暗,萧鸿雪等得有些不耐烦了。这帮人多吵一句,他回去的时辰就更晚一分。 因此,素来冷静沉稳,会耐心听取旁人意见再共同商榷的昭王殿下难得厉声开口制止了他们,雷厉风行地敲定了解决方案,不待众人反应,便急匆匆地拂衣离去了。 “倒是你,哥哥,这么晚了还等我做什么?哥哥你日后困了直接去榻上睡便是,不用等我,哥哥若是受寒着凉了,阿雉真要心疼死了。” 萧鸿雪吻了吻杨惜的脸颊,整个人挂在他身上撒娇。 杨惜笑眯眯地捧起萧鸿雪的脸,对着唇亲了一口,语气认真道,“因为……我想多陪陪你呀。” “我们雪儿每日在外辛苦打拼,哥哥却在王府里被好吃好喝地供着,只管安逸享乐,这不是在吃我们雪儿的软饭吗?”杨惜以一种玩笑口吻说道。 然后,杨惜伸出手,故作轻佻地抬起了萧鸿雪的下颔,“哎,我们昭王殿下生得这么美,每晚任我亲任我搂,给我暖床榻不说,天一亮又出门挣俸禄回来给我花,这口软饭吃得我好不好意思啊。” 萧鸿雪听杨惜这么说,双颊泛红,笑着回道,“阿雉乐意给哥哥吃。再说了,哥哥是阿雉的王妃啊,王妃在王府内享清福,本就是应该的吧?” “现在每晚回府,看见哥哥给我留的灯,心就好软,”萧鸿雪亲昵地咬了咬杨惜的耳垂,“阿雉从来没有这么盼望着快些回府里过。” “谢韫之前问过我,说我往常下朝都是最后一个走的,为何如今变得这么急切?” “哥哥,你知道我怎么回答他的吗?” “嗯?”杨惜眼神宠溺,伸手抚了抚萧鸿雪的脸颊。 “我说,因为……金屋藏娇。”萧鸿雪笑着亲了一口杨惜的额头。 杨惜听了这话,害羞得耳尖泛红,不自然地咳了两声,拉着萧鸿雪的手坐到桌前,“……先吃饭。” 萧鸿雪在杨惜身边坐下,乖巧地捧着杨惜递给他的碗,看着杨惜道,“哥哥,我明日休沐,哥哥有什么想去的地方吗,阿雉陪哥哥出去走走散散心。” “嗯……”杨惜往萧鸿雪碗里夹了一块肉,回道,“那陪我去趟书肆吧,正好手上的话本看完了。” “好。”萧鸿雪笑着点了点头。 —— 翌日。 城南的翰墨轩藏在一条窄巷深处,青砖黛瓦的门脸并不起眼,却因贩售种类丰富的各式话本而在京中颇有名气。 书肆内人声鼎沸,几乎挤不进脚去。但杨惜身形修长,站在人群后方也能将店内情形尽收眼底。 柜台后坐着一位身着淡青色襦裙的年轻女子,正手脚麻利地收钱递书,她乌黑发髻间只簪一支木钗,衬得肌肤如雪。 “这位姑娘,可有新到的话本推荐?”杨惜排了许久的队,终于挤到柜台前,温和发问。 女子没有抬头,将一本书册递到了柜台上,道,“今日刚到《常棣》下册,上册已卖断货了,这本可是大文家‘玉婵娟’的新作,抢手得很呢。” “哦?这《常棣》讲的什么故事?”杨惜接过那本装帧精美的书册,随手翻了几页。 女子听他这么问,抿唇一笑,颊边现出两个浅浅的梨涡,她有意压低了声音,答道,“讲的是当朝昭王殿下与故太子的……呃,风月旖事。” “此书文笔极佳,情节曲折,不少闺阁小姐都看得茶饭不思呢。” “……她还真写了?” 杨惜看着书上以自己和萧鸿雪为主角的,那些旖旎香艳的描写,震惊到说不出话。 他记得那时明月来向他告别时,曾说过要靠卖他和萧鸿雪的话本发财。 而且……杨惜看着书封上的“玉婵娟”三字,“婵娟”不正是明月的别称吗? 由此,杨惜笃定这“玉婵娟”便是明月,她真的写了自己和萧鸿雪的话本,而且照这女子的说法,已成了京中的一大文家。 而柜台后的女子在听见杨惜无意识说出的“她真的写了”后,瞬间抬起头,一双清亮如水的杏眼紧紧地盯着杨惜。 这时,杨惜转过身,扬着手中的书册招呼不远处的萧鸿雪,“阿雉,你过来看。” 萧鸿雪走上前来,自背后亲昵地环住了杨惜的腰肢,“怎么了,哥哥?” 女子在看清萧鸿雪面容的瞬间便浑身僵住了,她看了看眼前面孔陌生的青年,很快便想明白了,两手撑着柜台,激动站起身,指着杨惜问道,“你……你是惜惜?” “惜惜”这个称呼,只有明月唤过,杨惜被这么一唤,愣住了,他看着眼前这个青衣女子,试探性地唤道,“……明月?” “是我。”明月点了点头,神情激动。 很快,她脸上又换上了一副凝重的表情,“借一步说话。” 明月自柜台后走了出来,带着杨惜往外走。 萧鸿雪眼神幽幽地看着他们两个,虽然有些不高兴,但也没有硬跟上去打扰他们说话。 “你也来。” 明月往外走了一截,回头看见只有杨惜跟上来了,朝萧鸿雪招了招手。 “我有事要和你们说。” “关于……我们为什么会穿到这里。” 杨惜和萧鸿雪听了这话,对视一眼,两人牵着手跟在明月身后。 萧鸿雪垂着眼,感觉到杨惜的手紧张得发抖,沁着薄汗,安抚地握紧了他的手。 很快,三人在京郊的一间别院前停下。 明月领着二人穿过层掩的花木走去了里间,她伸手叩了叩门扉,对屋内唤道,“先生,我进来了?” “嗯。”屋内传来一道有些沙哑的少年声音。 杨惜跟在明月身后进屋,屋内正焚着香,有股怪异的味道,又腥又苦,像是血味混杂着药味,闻得杨惜眉头轻轻蹙起。 明月掀开挡在榻前的纱帘,露出榻上的一个人影来。 当杨惜看清侧躺在榻上的那少年的脸后,瞬间汗毛倒竖,瞪大了两眼。 怎么……是他? 第128章 昔年雪(一)昭王殿下才是真正身负天…… 萧幼安。 那个于魏后之乱时换上一身内侍衣饰混出宫,去投奔赤衣盟盟主吕敬的,下落不明的四皇子。 他一身病气,脸色苍白虚弱,隐隐有些发青。如今天气并不算很寒冷,他却盖着很厚很厚的衾被,呼吸间咳嗽了好几声。 萧幼安见有人来,艰难挣扎着坐起。一条枯瘦的手臂自衾被中探出,皮肤上的褶皱多得浑若老叟般,看上去有种触目惊心的怪异感。 在看清他面容的那一瞬间,杨惜便僵住了,没有再往前走。 这时,走在杨惜身侧的萧鸿雪也看清了榻上那人,他当即冷了脸色,拔剑出鞘,将杨惜护在自己身后。 而榻上的萧幼安见萧鸿雪和杨惜一副如临大敌的戒备模样,竟也不慌乱,只是轻轻笑了一声。 一旁的明月见萧鸿雪已经拔剑,被吓得脸色一变,赶忙走上前来,轻轻按住了萧鸿雪的手,劝止道: “鸿雪你别……别冲动,我知道萧幼安之前陷害惜惜,把他弄到宗人府去受了很多苦,但是,现在的萧幼安已经不是之前那个萧幼安了。” 听了这话,萧鸿雪手上动作顿了顿,转过脸和杨惜对视了一眼。 萧鸿雪总觉得明月这话并不是“萧幼安已经悔过自新了”这么简单,于是疑惑地扬起剑尖,指了指榻上的萧幼安,冷声问道,“什么意思?” 明月叹了口气,面色凝重,声音轻缓地答道:“先生他不是萧幼安。” “他是一个夺舍了萧幼安身体的人。你们应该知道他,他叫……” “吕敬。” 吕敬,也就是之前的国师孔仪宣,后来的赤衣盟盟主,当年正是他将那诡物惑心花赠给萧幼安,使其得以罗织那起黄金台案。 听了这话,杨惜和萧鸿雪面上神色一滞,只觉得悚然。萧鸿雪脸色没有好转几分,执剑的手也并没有放下,反而以一种更加警惕戒备的眼神看着吕敬。 有风吹过,吕敬咳嗽了几声,咳得双颊泛起潮红,嘴角竟还有血缓缓流下。 “如两位所见,在下已是风中残烛,一副什么事都做不成的残躯病骨,你们其实不必如此紧张……” 吕敬笑了笑,转头看着杨惜接着道,“在下对太子殿下其实并无恶意,只是……当年四皇子殿下与在下做了桩交易。” “在下会给四殿下一切他想要的,为他夺位提供助力,作为交换,在下的那副旧躯腐化之际,他要把自己的身体渡让给在下。” “……夺舍?” 杨惜轻声呢喃着,听着吕敬的描述,愈发觉得耳熟,思绪飘得很远。 然后,他猛然想起,当初在心鳞幻境中,从楚玉秋口中听到的他和萧客情的故事里,出现过的第三人——吕宣。 当时楚玉秋对杨惜说过,这吕宣原是随楚玉秋和萧客情一同征战的谋士,被羌人称为“妖巫”。 吕宣自言自己是不死之身,能凭风卜断吉凶,楚玉秋和萧客情将他从羌人手中救出后,有了他的助力,打了许多险仗和奇仗。 当时杨惜便问过楚玉秋,“这世上真有人是不死之身么?” 楚玉秋的回答是:“如果不停夺舍他人身体,以他人的身体活在世上还算是‘活着’的话,那么,吕宣的确算是不死之身了。” “吕宣说他乃是前朝的一位大术师,靠夺舍他人身体一直活到如今,不过那些身体毕竟不是他本人的,每用十年便会腐坏,他便要去寻找下一个身体。” “和吕宣做交易的代价很昂贵,动辄要付出身体被吕宣抢占的代价。” 而萧客情为了在利用吕宣获取对行军打仗有利的信息和情报的同时,保住自己的身体,不惜以情爱哄骗吕宣,与他在一起。 待萧客情顺利登基,坐拥山河之后,当即以术士乱政的罪名,用一把贴满符咒的铁剑处决了吕宣,还下旨将吕宣的尸首丢给野狗啃食。 如今仔细想来,孔仪宣、吕敬这两个名字,合在一起……不正是吕宣吗? “你是……吕宣?”杨惜紧紧地盯着榻上之人,声音有些颤抖。 榻上的吕宣原本那种气定神闲的轻松神色消失了,神情一僵,认真地打量起杨惜来。 “殿下比在下以为的,知道的多。” “让在下想想……”吕宣沉思了一会儿,像是猛然想起了什么,恍然大悟,“先帝在时,殿下去过交趾啊,难怪。” “不错,在下就是吕宣。”吕宣点了点头,朝杨惜一笑。 “你是吕宣,可楚将军告诉过我,你那时分明已经被萧客情……”杨惜神色很是困惑,轻声发问。 “杀了?”吕宣轻笑一声,接着杨惜的话说了下去。 “那个人什么德行,在下其实一清二楚,在下只是舍不得而已……”吕宣垂下眼,叹了口气,“那个时候,在下用了一点障眼法,赔上了一具好用的身体,勉强活了下来。” “这许多年里,在下一直行走于世间,靠术法为众生实现愿望,以此换取他们的身体,十年又十年,拖着一具又一具陌生的身躯活下去。” “但是这回,不管用了,”吕宣垂首望着自己枯瘦如柴的手臂,笑得苦涩,“死生终有尽时,在下行了太多逆天篡命之事,如今却被天命反噬,只能被困锁在这具衰老速度快得不可思议的身体里,等死。” “魏后之乱被平定后,朝廷镇压诛杀赤衣盟门人时,在下将萧幼安的身体夺舍,结果竟遭反噬,四肢无法活动,被身边人弃于深山道旁。” 吕宣转头看了明月一眼,“若不是明月姑娘恰好路过,将在下救下,只怕在下早已被山中鬣狗咬食得骨头渣都不剩了。” “明月姑娘将在下带回这里照料了数日,朝暮相处间,在下发现她的命理很奇怪,就和当初看见的殿下的命理一样。” 说到这里,吕宣转头看着杨惜,语气凝重,“照说命线早就该断掉的,却又被一道‘天命’给强行粘续上了。” “明月姑娘于在下有恩,在下便将此事告诉了明月姑娘。明月姑娘以写画的方式委婉地向在下传递了她是异世而来之人的讯息,在下便有了猜测。” “是‘天命’将你们两个人带到这个世界的。” “天命?”杨惜轻声吟啄着这个词,神情困惑。 “太玄奥高深了,是吗?”吕宣轻笑一声,忽地目光灼灼地望向挡在杨惜身前的萧鸿雪。 “那在下不妨说得再显明一点,天命,就在那里。” 吕宣抬起手,朝萧鸿雪一指。 杨惜见吕宣指着萧鸿雪,很是惊愕,“……这是什么意思?” “天命是由人背负的,换句话说,天命落在谁身上,谁就是天命。” “太子殿下,您还记得吗?当年在下在钦天监外第一次见到太子殿下,便感觉到太子殿下身上有‘天命’的气息。那个时候,在下以为太子殿下便是那个天命之人,日后的天下共主。” “但后来在下遇到了明月姑娘,察觉到明月姑娘身上也有‘天命’气息的时候,在下非常疑惑。” “按理来说,一个世代只会出现一个身负天命之人,那人定有常人难以企及的卓越天资、文韬武略,是真正能挽狂澜于既倒、扶大厦之将倾,成就惊天伟业的人。放眼前史中,这样的人往往被民间称为‘紫薇星’命格。” “后来,在下有一日在天街道旁偶然得见昭王殿下,观其命气,方知这才是真正身负天命之人。” 吕宣目光紧紧地盯着萧鸿雪,“太子殿下和明月姑娘身上的‘天命’,与昭王殿下身上的,同出一源。换句话说,将太子殿下和明月姑娘身上那早已断掉的命线粘起来的,正是昭王殿下。” “而且,那断掉的命线并非萧成亭或魏书萱的,确确实实就是你们二人的命线。” “但明月姑娘告诉在下,昭王殿下对于你们二人为何从异世来到这里,一无所知,一开始甚至连你们并非身躯原本的主人都不知道。” “前些时日,在下于病隙间忽地想起一桩旧事,那是好几年前了……”吕宣的目光凝于空中一点,思绪飘远。 “那日在下在曲江旁夜钓,因为身佩能与鬼通的犀角香,竟见一幽魂在桥上久久徘徊不去,在下便主动上前与她攀谈。” “她告诉在下她原本是要与情人一同跳江殉情的,那人却迟迟未来。在下便替她算了算,当夜,殒命江中的只会有一个人。” “她不相信,在下便陪她等到了翌日天明,鸡鸣之时。” “那人果然没有来。” “在下同情她的遭遇,觉得她和在下一样,都是被情人哄骗,枉送了性命的人,于是将她的魂魄收入幡中,带着她下了江南,为她找到了一具可以夺舍还魂的身躯。” “……当初救了绛真的方士,是你?”杨惜有些怔住了,语气惊愕。 吕宣点了点头,“在下突然想起这件事是因为,通过夺舍还魂,便可在一个人命线断了之后,将它强行粘续上。” “在下认为,太子殿下和明月姑娘,也是这种情况。本是已死之人,却因为身负天命者,也就是昭王殿下,才得以夺舍还魂,死而复生。” 杨惜蓦地想起当年绛真自戕前和他说的,“其实殿下和我,是一样的人呢……死而复生之人。” “……已死之人?”杨惜回过神来,轻声喃喃道。 “意思是说我们两个在原本的世界已经死去,才被召来这个世界,以萧成亭和魏书萱的身份继续活下去?” “非也。在下只能看到属于这个世界的人的命数,其实你们二人本就是这个世界的人,只是二人都已身死,魂魄入了轮回,失去记忆,投生到了你们来到这个世界前的现世。” “你们二人在这个世界身死之后,是天命者做了些什么,又将你们已经转生到现世的灵魂召回这个世界。” “至于为什么你们会夺舍两个不相干的人的身体,这就要问问,昭王殿下了……” 萧鸿雪听了这话,和转脸看他的杨惜对视,神情依旧迷茫疑惑。 吕宣笑了,道,“若在下没猜错,这一世其实是你们三人重新来过的一世,现在的昭王殿下是不清楚发生了什么的。真正做了些什么的,应该是上一世的昭王殿下。” 吕宣一边说,一边摸出了一枚锦囊,自囊中取出了一面形制古朴的小镜子。 “此镜名为前尘镜,是我师傅的旧物,滴血于镜面便可以窥看前世记忆。” “你们三人同时将指尖血滴到镜面上试试,若只是一个人的血,看到的前世记忆便是残缺不全的,你们三人的血,或可补全前世真相。” 明月面色凝重地走到榻前,将吕宣手中古镜接过,正要返回杨惜和萧鸿雪身边时,突然看见了什么,面露惊恐之色,哆哆嗦嗦地往杨惜身后一指,“那……那是什么?” 几人连忙顺着明月手指方向望去,一片白烟香雾缭绕中,竟然直直站立着一个黑色斗篷人,仿佛凭空出现般悄无声息。 那人白发及地,斗篷遮住了面容,只露出了颜色很淡的双唇。 杨惜看见那斗篷人时便一阵心惊,猛地回想起这便是当年宁国侯府大火后,自己在梦中梦见的,那个救了自己性命的神秘斗篷人。 榻上的吕宣反应最快,当即坐直了身体,仔细端详着站在杨惜身后的那个斗篷人,道,“近日在下难以寝眠,屋内终日燃着药香,香料里混着一味犀角。” “这斗篷人原本只是一缕看不见摸不着的残魂,在犀角香中显形了,我们才能看见。” “看来……他一直都在太子殿下身后跟着呢。” “殿下,你现在可以触碰到他了。不妨去揭下他的斗篷,看看他到底是谁。” 杨惜一直紧紧地盯着那个身姿异常高挑瘦削,肤色苍白的斗篷人,像是已经有了某种预感似的,紧张得心脏仿佛快要跳到喉口。 他深吸一口气,主动朝斗篷人走去,正欲伸手揭下那人遮住面容的斗篷时,那人却主动抬起了脸,头上的斗篷随动作滑下。 杨惜看清那张脸后,瞬间僵住,连呼吸都停滞了。 那人生着白发紫眼,除了瞧着年岁大些、颜容憔悴许多,完全就是萧鸿雪的模样。 与那人没有光彩的,深紫色的眼眸对视了许久,杨惜仿佛听见了一道声音在脑海中响起: 其实有一个人,自你来到这个世界的第一天起,就一直跟在你身后,看着你了。 他与你同寝同出,共同生活,还曾在你遇到攸关性命的巨大危难时,悄无声息地出手将你救下。 你……发现他了吗? 第129章 昔年雪(二)我们能交个朋友吗,殿下…… 还不待杨惜从惊诧中反应过来,那斗篷人便小心翼翼地走到杨惜身前,带着一种极其珍重的意味,轻柔地抚了抚杨惜的脸颊。 然后,斗篷人伸出胳臂,将杨惜轻轻拥入自己的怀中。 “我想…你…”斗篷人的声音嘶哑模糊,仿佛一阵微弱的气流般,极其努力地发出几个音节。 一旁的萧鸿雪见状,瞬间沉了脸色。他一边因那个斗篷人与自己生得一模一样感到悚然,一边又因为他对杨惜又是摸又是搂的,感到很不高兴。 但还不待萧鸿雪走上前把那个斗篷人从杨惜身边拉开,那个斗篷人竟然很快松开了杨惜,径直来到萧鸿雪身边。 斗篷人盯着萧鸿雪看了一会儿,笑了,伸出手摸了摸萧鸿雪的头,然后俯下脸,靠在他耳边说了许久的话。 萧鸿雪全程都很沉默,只是表情慢慢变得很复杂,最后,他点了点头。 斗篷人朝萧鸿雪苍白地笑了笑,“谢谢。” 最后,斗篷人回过头,深深地看了杨惜许久。他眼中是毫不掩饰的,深沉的爱意与不舍,仿佛要把杨惜的容颜深深铭刻在脑海中。 在炉内的犀角香快要燃尽之时,那斗篷人缓步朝明月走去,整个人彻底化作一缕淡青色的烟气,飞入了明月手中的古镜中。 冰凉的古镜突然烫得灼手,原本澄黄的镜面变得雾蒙蒙一片,什么也看不清。 明月将自己的指尖咬出一个小口,滴了一两滴血上去,那雾突然散开了一片,显出一些朦胧的画面。 明月将手中的古镜示露给杨惜和萧鸿雪二人看,二人见状,也一起走到明月身边,咬指滴血。 很快,镜中出现了清晰的画面,甚至还有人声。 众人皆屏气凝神,注意力都集中在了镜面上: / 我叫明月。 在被皇帝派来监视义王萧鸿雪平日举动的监国谒者用白绫缢杀时,我发不出一丝声音,脖颈疼得好像要断掉,因为窒息太久,胸肺也烫如火烧。 我的手在死命挣扎,想要扯断那条系颈的白绫,脚也在用力地踢蹬,却无济于事。 眼皮渐渐变沉,彻底合上两眼前,我忽然想到,我这一辈子,有过一个很喜欢的人,和一个很讨厌的人。 喜欢的人,是我师兄。 讨厌的人,是萧鸿雪。 如果那日我们没有下山去,师哥也没有遇见萧鸿雪就好了。 是萧鸿雪害死了我师兄。 我一直是这么想的。 …… 我爹是隐居于终南山中的一名剑客,我娘则是十里八乡最有名的铸剑师,两个剑痴头回在剑庐见面,隔着一把剑看对了眼,便成了亲,生下了我。 我六岁那年,我爹去京中论剑,回来的时候,身后多了一个脏兮兮的男孩。 我爹说,那是他从乞丐堆里捡回来的。当时他在街边打酒,看见那男孩抱着一条被京中贵人豢养的六条黑犬给咬得血肉模糊的老黄狗喊爹,还哭得撕心裂肺的。 我爹觉得这真是奇事,靠着那点儿不多的良心,将他捡了回来。 听说这事后,我有点不太高兴。 我看着我爹身后那个瘦小的,紧抿着嘴唇,一句话也不肯说的男孩,转头朝我爹瘪了瘪嘴,“就这么喜欢给别人当爹。” 我爹愣了,然后转头重重地拍了拍那男孩的肩,笑骂道,“我倒是想给他当爹,只怕这臭小子还不情愿呢。” “这臭小子心里有个狗爹,不肯认我的。” “我要收他当个徒弟,以后,他就和明月你一起跟着我学剑,日后两个人一起接我的衣钵。” “来的路上我问过,这小子比你大两岁,明月,叫师兄。” “……他没名字吗?” “爹没问他呢,应该没有吧?唉,这么小的年纪,没爹没娘的,可怜呐……” “我有爹,也有名字。” 那个一直沉默不语的男孩抬起头,定定地望着我,“我叫杨惜。” 被他这么一看,我的脸突然有些烫,竟难得感到些莫名的局促不安,赶忙将脸扭到一旁去,不再看他,“……这什么名啊,不好听也不好记。” “我的名字就好听又好记。” 我深吸一口气,走到他身边,主动牵起他的衣袖,带他到院子里看月亮。 我踮起脚,指那着清白明亮的月轮对他说,“喏,看见了吗?” “那就是我的名字。” 他沉默了一会儿,点了点头,“看见了,师妹。” 从那以后,我们便日日生活在一起,师兄从小就很照顾我,我们一起吃饭,一起练剑,一起坐在檐下看落雨和星星,一起长大,一起送走先后病亡的,我的爹娘。 我爹死的那日,我偷偷从门缝里看见,我爹将师兄唤到床前,握着师兄的手问他,“你喜不喜欢明月?” 师兄没有回答,他沉默了很久,最后只是说,“……我会照顾好她的。” 听到他这种回答,我很不高兴。在我的预想里,我就应该和师兄永远在一起,嫁给他,与他有一个家,生一个孩子,然后过我爹娘的那种生活。 我们从小一起长大,互为彼此最亲近的人,我们两个成亲,余生相互扶持、同舟共济,本就是理所应当的吧?我想。 但我每次问师兄他愿不愿意娶我,他总是神色闪躲,从来没有认真回答过,即便被我逼急了,也只是垂着眼睛说,他一定会照顾好我的。 “就像照顾自己的亲妹妹那样吗?” “对。” “可是师兄,你明明知道,我喜欢你,我想做你的妻子……” “师妹,”那日师兄的语气难得严肃认真,他轻轻按住了我的肩,对我说,“是你见过的人太少了,你并非喜欢我,只是习惯身边有我的陪伴,理所当然地觉得我们应该一辈子在一起。” “但是,我们之间,不需要夫妻娶嫁那一层关系,在师兄眼里,你本就是我的家人,我的亲妹妹。师兄保证,一定会好好照顾我们明月,让你无忧无虑地过完这一生。” …… 骗子。 / 我叫杨惜。 如果问我这平凡庸碌的一生里,做过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那就是,我曾和这天下最了不得的人相爱,还曾代君受虏。 元嘉十年,暨燕武帝萧鸿雪在位第十年,尚书左仆射谢韫造反篡国,他变国号为秦,将萧鸿雪改封为义王,圈禁在长安京郊,并令萧鸿雪身边亲信悉数迁往边邑凉州。 萧鸿雪为暂避谢韫锋芒,以义王身份俯居京郊,卧薪尝胆了数载,过了一段常人难以想象的,含垢忍辱的日子。 我就是在萧鸿雪俯居京郊后,带着师妹下山,在田垄边偶遇他的。 他是我此生见过的,生得最美的人。 即便那时萧鸿雪穿着最不起眼的粗布烂衣,手脚上满是灰尘与伤痕,脚腕上还拖着一指粗的铁锁链,蹲在田间洗衣刷桶时,说不出的狼狈。 但当我无意间与他对视,瞥见那双幽湖般的紫眸后,目光便再也没能从他身上移开。 一直到我死都没能。 第一次见萧鸿雪,我站在远处看了他许久,我觉得他好奇怪,那样的容貌和气度,绝不是寻常人家能养得出的,可他却穿着最粗陋的衣衫,干着洗衣刷桶这种最鄙贱的活计。 明明是萍水相逢的陌生人,我却对他很是好奇,甚至下意识走上前去,想要和他说话。 ——然后,我被一直站在远处监督他干活的两个侍卫拦住了。 “这可是义王殿下,这天底下,最尊贵的囚犯。” 两个侍卫“啧啧”了几声,唇舌弹津,他们望着萧鸿雪瘦削的背影,语气轻蔑至极。 听了他们的话,我顿住了脚步。 原来,他是义王,曾经的皇帝陛下。 我自有记忆起便随师傅一家隐居终南山,甚少下山,不知人间事。 我不理解“义王”这个词对于曾经的帝王来说,是多么大的耻辱,也不理解萧鸿雪从昔日的人中龙凤沦落到这般境地,为何还能如此平静地做那些明明是在有意羞辱他的活计。 不理解,但我很在意。 在意萧鸿雪。 他的眼睛很漂亮,却又空洞又平静,仿佛已经遭遇过许多绝望的事,心如死灰,再无任何波澜般。 是怎样一个人,才能拥有那样的眼神呢? 那个时候,我还不知道,这种在意,其实就是喜欢。 后来,我时常悄悄跑到京郊去看萧鸿雪,躲着那些侍卫,踞在墙头之上,偷偷看他干活。 我发现他在京郊的生活根本就不像是一位君主,一位亲王的待遇,甚至比普通囚犯还更加屈辱。 或许新帝与萧鸿雪之间有什么旧怨,新帝有意羞辱萧鸿雪,他在陵寝旁修了一间茅草屋,让萧鸿雪住在这个阴森简陋的地方。 更为屈辱的是,萧鸿雪还成了新帝的专属马倌。他必须照顾新帝所乘的御马,甚至连割马草、洗马粪这种事情也要他去做。 新帝有时候会来京郊“探望”萧鸿雪,新帝出行的时候,会特意要求萧鸿雪来当自己的牵马人和“垫脚凳”——上车的时候,萧鸿雪要主动地跪在地上,用自己的背托起新帝的脚,让他上车。 这样连奴仆都不如的折辱,萧鸿雪从来都是平静淡漠地承受。 我以为萧鸿雪就是这样一个冷静到可怕的,没有任何事物能够牵动他心神的人。 直到有一日晚间,夜深人静的时候,我坐在墙头上,望见萧鸿雪坐在墙边,手握一把冷亮的匕首,无声地,狠狠地割划着自己的手臂。 白天的时候,有侍卫挑起萧鸿雪的下颔,摸着他的腰,对他又是调戏又是嘲笑。 那个时候,萧鸿雪没有任何反应。 可现在的他,眼神倔强又狠辣,与白日里判若两人。 看着萧鸿雪被鲜血洇透的素色衣衫,我忽然明白,他不是不在乎,从一朝天子变成被万人嘲笑的对象,人们路过京郊时总指着他的背影议论纷纷,在这样的屈辱中挣扎,他也很痛苦。 但是在白日里,他的自尊和傲气不允许他流露出一丝一毫的痛苦。 那个时候,我被萧鸿雪自伤的举动吓坏了,以为他是在寻死,再也顾不得隐蔽自己,主动扔出石子打掉了他手里的匕首。 萧鸿雪猛地站起来,望向墙头,冷冷地瞪着我。 那一瞬间,我不知道我哪里来的勇气,竟径直跳下墙头,轻轻握住了萧鸿雪鲜血淌流的手,对他说,“别怕。” “人只要活着就会遇到这样那样的难处,所有现在觉得怎么也过不去的坎,在多年以后,都能笑着讲出来。” “我偷偷看了你好几天了,我觉得你很有意思,所以……我们能交个朋友吗,殿下?” 我坐到萧鸿雪身旁,咬断自己的袖布给他包扎。 萧鸿雪看着我愣了许久,可能是觉得我莫名其妙,一时间竟没有任何反应。 我很想和他说说话,所以即便他不理我,我也自顾自地说起了话。 “殿下,你知道吗,我幼时睡过下雨下雪的街道,和恶狗抢过饼吃,我腿上现在还有一块疤呢。” “后来,我遇到了我爹——不是人,是一只眼睛上有刀疤的大黄狗,很厉害吧?那个时候,我饿得快死了,去抢它的骨头,想着大不了就是被它给咬死呗,可它只是静静看了我一眼,就把骨头让给我了。” “后来,它老带着我去街上找吃的,把我当自己的孩子养着。” “……几年过去,它老了,一日在街上冲撞了贵人的轿辇,被那贵人养的六只恶犬给围着咬死了。” 我看见萧鸿雪抿了抿苍白的薄唇,冰冷淡漠的神情忽然变得很复杂。 “殿下,我说这些,只是想告诉你,没什么的。” “我那个时候也觉得人生无望,上天薄待,一心求死了,后来咬着牙也活到了今天。殿下这么厉害,纵暂时失意,肯定还能东山再起的,不要自己伤害自己,也不要自己放弃自己。” 萧鸿雪漫不经心地听着,低头看着我包扎在他手上的袖布,忽然冷不防地问了一句,“……你叫什么名字?” “杨惜。”我笑着回答他。 第130章 昔年雪(三)我此生唯一爱过的,也最…… 我叫萧鸿雪。 元嘉十年,尚书左仆射谢韫发动宫变,挟天子、拥六军,造反篡国。 一开始,我对这事感到很惊异,在朝十数年,我以为我对朝臣心还算了解,以帝王权术驭之,从未出过什么差错。 谢韫身为门阀士首,其人虽颇有心计城府,一心为身后众士族牟利,但绝非能做出此种会使家族遭天下人指摘、诟病的篡逆之事的佞臣。 我的疑惑,在谢韫在他的胞弟御林军将军谢韬的掩护下一路杀到养心殿,以剑指着我脖颈时,得到了解答。 那时,谢韫命人将我的手脚皆以铁链捆缚,扔在殿中央,然后当着我的面勒死了当时与我同在殿中的一位贵妃。 说来不可思议,这些年我与宫妃们感情淡薄,平日甚少见面,我其实已不记得那位贵妃是谁,又是谁家的女儿。 那日她提着羹汤来养心殿见我,说要告诉我一个好消息,她已经怀有身孕。 听了这个消息,我没有任何反应,只是平静地端起食盒里的那碗羹汤喝了几口。 我看着她脸上那发自内心的,喜怯幸福的笑,突然感到有些困惑。 我登基多年,宫妃人数不少,一直未有子嗣,太医为我诊病时曾面色凝重地告诉我,我这是天生的弱精症,绝不可能有子嗣。 这件事本是无人知晓的秘辛,我一直打算等自己年老时就传位给宗室所出的孩子。 因此,当贵妃挽着我的手臂,笑着告诉我她会为我生下我的第一个孩子时,我没有任何反应。 但那孩子最终也没能出生。 贵妃刚将怀有身孕的消息告诉我,养心殿的门便被撞开,谢韫带着谢韬,将几名禁卫染血的尸体扔了进来。 贵妃一张脸被吓得极其苍白,尖叫着躲进我怀里,又被谢韫拽了出去,生生以白绫缢杀。 事发突然,连佩剑都不在我身边,手脚俱被铁链缚住后,除了眼睁睁地看着一切发生,我什么都做不了。 他们将贵妃的尸体拖走处理后,其余人都退到了殿外,独留谢韫在殿内。 他抬起我的脸,笑了,脸上露出了我以前从未在谢韫脸上见到过的癫狂神情,“别来无恙啊……萧鸿雪。” “还记得我吗?这十年,你坐着我的帝位,拥着我的江山,风光得意的时候,我在宗人府里可是过得生不如死啊……” 听了这话,我身体一僵,仔细思考他话中深意后,脑海中产生了一个可怕的猜测。 这个人,不是谢韫,是萧成亭。 “一国太子,竟像爬虫一样在地上爬来爬去,受尽了苛待与折磨——你是不是觉得我这一辈子就这样了?我告诉你,你错了。” “你和选了你,不选我的谢韫都错了!” “我亲手砍下了自己的头颅,凭借术法得以与谢韫双魂同体。而我之所以能忍受这种常人难以想象的巨痛,都是为了回来报复你,把本该属于我的一切都抢回来!” “你让我所受之苦,我会百倍,千倍地从你身上讨回来……对了,你那贵妃腹中已有胎儿,眼睁睁地看着他们母子被我勒死,感觉如何?” 萧成亭轻轻哼笑了一声,脸上带着一种天真到残忍的痴气。 “呀,瞪我瞪得这么凶,觉得我残暴吗?比起你对我的狠,不足挂齿。当年我只是想睡睡你,何况还没真的睡成,你便生生废了我的双腿,让我过尽了连猪狗牲畜都不如的日子。” “现在单是看见你这张脸,我就特别火大,好想把你生生做到死。” “不过嘛,我现在好像也没有从前那么喜欢你了。我最喜欢的人,会和我永远在一起,生生世世不分离。” 萧成亭细细地抚摸起那副本属于谢韫的脸廓与眉眼,带着一种深深的迷恋意味,看得我有些毛骨悚然。 “我不睡你,我要像对待最低贱的奴才那样使唤你,折辱你。” “萧鸿雪,哦,不,现在该叫你义王殿下了,我们,来日方长啊。” …… 后来几年,在亲信大臣的协助下,我艰难地活着。我默默地忍受着新帝的侮辱,甚至在新帝乘车的时候主动为新帝牵马。 这种低三下四的行为让新帝对我放松了警惕,认为我已经彻底地屈服了。 但实际上,我并没有认命,从帝王变成囚犯,自云端坠入泥潭的屈辱与磨砺只使得我的内心变得更加坚定和冷酷。 白日里,我装疯卖傻,忍辱负重,隐藏自己的真实情感,毫无怨言地完成那些下贱活计,但我心中燃烧着复仇的火焰,这火焰在我的内心深处烧得越来越炽盛。 夜深人静时,我总以随身所佩的短匕狠狠地割划自己,以此提醒自己不能忘记过去的耻辱。 我一直在等待着一个复仇的机会,我要让那个侮辱我、作践我,将我踩进泥尘中的人付出代价。 复仇之路是艰辛的,难行的,我时有崩溃痛苦,觉得熬不下去,整个人都快要疯掉的感觉。 在那根弦彻底绷断之前,我遇到了那个人。 我此生唯一爱过的,也最对不起的人。 有一日晚上,我又在借割划自己的肌肤这种举动使自己近乎崩溃的情绪安定下来时,有石子扔过来,打掉了我手里的匕首。 我沿着石子落下的方向望过去,看见了他。 身形挺拔,马尾高束,眉眼明光亮洁,意气风发得浑若天上星辰。 他笑着给我讲起了发生在他身上的,那些伤心的故事,然后告诉我,他叫杨惜,想和我交个朋友。 望着那样温暖明亮的一双眼睛,我鬼使神差地点头答应了。 后来,他时常来看我,监督的卫官不在身边时,他会默默替我做那些活计,我平日里若受了谁的欺负,他便会偷偷用暗器替我教训回来。 两个不相熟的人,竟有着一个眼神便能领会彼此意思的熟稔与默契。 日子明明还是这样过,可我却渐渐觉得,不似从前那样难过了。夜晚与他一同坐在房檐上看星星时,竟也难得地,久违地感到高兴与幸福。 时间一长,我开始向他,我唯一的心灵寄托敞开心扉,告诉他那些不曾为第二人所知的,过往。 告诉他我不认命,我想要,复仇。 但这也是我一生中做过的,最后悔的事。 他为了我,为了我的复仇,送了命。 / 师兄近日往京郊跑得越来越勤了,我感到很奇怪,有一天我悄悄跟在他身后,发现他是去见那个我们几月前曾有过一面之缘的人。 我以为我藏得很好,但师兄在推开那道门之前,突然转过身,朝我的藏身之处道,“日头毒,跟这么远很辛苦,一起进去坐坐吧。” 我只好咬着唇,不情不愿地走了出来,跟在他身后。 “师妹,这是雪儿,义王殿下,我的朋友。” 那位义王殿下朝我颔了颔首。 我看着那个近看时美到令人连呼吸都不敢太大声的人,被那双平静淡漠的紫眸扫过时,我的心脏剧烈震颤了一下,胸口忽然涌起一种难言的无名情绪。 “……只是朋友吗?” 我轻声喃喃着师兄的话。 那为何他看你的眼神,和你看他的眼神里,都是我能很轻易地读出的爱意呢? …… 他们果然在一起了。 那日我来京郊寻师兄,屋内门扉紧掩,传来一阵阵刻意压低的喘吟声。 我大概猜到他们在做什么,但我的身体比我自己更快一步反应过来,我走到窗前,用手指在窗纸上戳开了一个小洞。 透过这个小洞,我看见萧鸿雪头发披散、衣衫不整地坐在我师兄的腿上,腿还缠着我师兄的腰。 萧鸿雪很敏锐,很快便察觉到我的视线,但他也只是转过头,淡淡地看了我一眼。 我看见他素来冷冷清清的脸蒙着一层豔丽的光彩,充满情欲色彩的两眼泛着雾气,微张的双唇间有气音轻轻流泻。 我正因为被发现而感到惊慌,不知作何反应时,萧鸿雪好像并不在乎我正在偷偷窥看他们,很快便将脸转了回去。 他就像没有看见我般,手指紧紧地攥着我师兄的肩,专心致志地,将他拥搂得更紧。 我忽然觉得一阵心惊肉跳,初见萧鸿雪时那种说不上来的无名情绪再次侵袭胸口,我背倚着墙壁,缓缓下滑,抱着双膝在地上坐了许久。 过了一阵,师兄推门出来,发现我正坐在窗下,非常慌乱,声音都发着抖,“……师妹?” 我紧蹙眉头,转过头去,用发烫的两眼狠狠地瞪着他。 “你……你们刚才在房间里做什么?” 一阵静默。 师兄下意识看向身后的萧鸿雪,但萧鸿雪没有任何情绪波澜,只是轻轻握住了师兄的手。 他们不说话,我便更生气了,一时间,最刻毒尖利的言语一起冒出来,最后,我骂累了,便以一句话潦草地作了结:“恶不恶心?” 他们依然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站在我对面。 “明月,我、我们……” 师兄明显手足无措了,他自小就最怕我生气。 而一直站在师兄身后的萧鸿雪漫不经心将自己褪到臂肘上的衣裳拢了拢,遮住了那大片旖旎的痕迹。 泪水夺眶而出,我没有站在原地听师兄支支吾吾地解释,转身便逃。 …… 再次见到师兄和萧鸿雪,是在几日后。 我现在都记得,那夜的雨下得很大很大,师兄站在门外,整个人从头到脚都被雨水淋湿了,却还小心翼翼地为他怀中那个昏迷的人撑着伞,不让他被雨淋到。 “什么意思?” 我抱着双臂,看着师兄怀里昏迷的萧鸿雪,眉头紧蹙。 “今夜值守的卫官吃醉了酒,我趁他们不备,偷偷将雪儿打晕,把他带出来了。” “但这无济于事,他们很快就会醒来的,所以,师妹,师兄求你,暂时替师兄照看一下他,等他醒了之后,告诉他,什么都不要想,去凉州吧——他和我说过,他所有的亲信都在那里。” “我从前在街头流浪时,从江湖艺人那里学到过易容之术,我会将我自己易容成雪儿的样子,代他回京郊受虏,此夜过后,他就自由了。” 师兄眼神温柔地看着自己怀里的萧鸿雪,轻轻伸手抚了抚他的眉眼,“雪儿他从前吃了太多苦了,不该再苦下去了。” “师妹,算师兄求求你了,想办法帮我把他劝出去,劝去凉州,不要去京郊找我。” “那你呢?”在这一刻,我忘记了我还在生他的气,紧张担忧地问道。 “我不会有事的,无非是做些割草喂马、清洗痰盂一类的活计,对雪儿那样的人来说又脏又贱,是彻彻底底的折辱,对我来说不是。” “我从前过的日子,可连这个都不如啊……”师兄苦涩地笑了一声。 我没有说话。我知道,师兄决定了的事,旁人如何劝阻都没用。 就像小时候他犯犟,在冬日的院落里跪了整整一天,唇都被冻得发紫了也依然倔强地紧闭,没有开口认错。哪怕他只要认一句错,我爹便会心软原谅他。 “再见,师妹,等雪儿完成他的复仇夙愿,我就可以回来了,你也要好好的。” 师兄下意识想摸摸我的头,被我躲开了,他只好无奈地收回了手,转身下山。 “……烂好人。” 泪水模糊了视线,我咬牙切齿地望着他远去的背影,没有追上去。 那个时候,我不知道,这会是我此生做过的,最后悔的决定。 130-133 第131章 昔年雪(四)你知不知道你把他害成了…… 当夜,我骑上马,带着尚处在昏迷之中的萧鸿雪,奔往凉州。 等萧鸿雪醒过来时,我们已经走出了很远的路。 我将师兄的话转达给萧鸿雪后,萧鸿雪眼神空洞地望着天上落下的灰雪,半晌没说话,将指掌紧攥,泪水怆然盈面。 师兄很了解萧鸿雪。萧鸿雪听说师兄要代他受虏后的第一反应果然是想要马上回京,去找我师兄。 但我很生气地拦住了萧鸿雪——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那么生气。 可能是因为嫉妒吧,我嫉妒萧鸿雪。 “你还在矫情什么?”我看着萧鸿雪的眼睛说。 “你赢了。你知道吗,我和我师兄相识十余年了,可你刚一出现,便轻易地从我身边抢走了我师兄。” “我师兄什么都愿意为你做,为了你,可以抛下一切,抛下我这个师妹不管不顾,甚至愿意易容成你的模样替你受苦,让你自由,你现在是不是特别高兴,特别得意?” “我看着你这一副胜利者的洋洋得意、耀武扬威的姿态和模样就生气。” “滚去你的凉州,想办法早点把我师兄救出来,让他少受些苦。” 我恶狠狠地瞪着萧鸿雪,主动跳下了马,风雪飘摇间,目送着他骑着那匹马奔往北方的天地。 那是义王殿下俯居京郊的第七年。 …… 我再一次见到师兄时,他已经变成了痴傻。 认不出人,不会说话,终日蹲在角落里发抖,害怕别人靠近。有时候会突然嚎啕大哭,有时候又啃着指甲痴痴地笑。 我呆怔站在他身前,看着他瘦到显得佝偻的身躯被一件油脏的破衫裹住,鬓发间掖着泥土与草屑,唇角还挂着涎水,身边飞蝇环绕,完全没认出这是我的师兄。 我看着他,许久都说不出话。 不是说没事的吗?不是说只要干一些脏活贱活就可以了吗? 那怎么……会变成这样? 我用手帕将师兄的脸拭净,然后暗中陪在他身边。有一日晚上,我终于从几个醉后乱语的卫官口中,得知了师兄疯掉的缘由。 原来,就在我送萧鸿雪去凉州的时候,与大燕关系紧张的北戎派来了使者,新帝对由师兄假扮的“义王”下达了一道命令,让他去侍奉远道而来的北戎使者一晚,以此证明他的忠诚。 这无疑是莫大的侮辱。义王是一国亲王,更是曾经的皇帝,怎么能和一个北戎使者同床共枕? 但师兄无法拒绝,或者说,那些人根本没有给他拒绝的余地。 作为代萧鸿雪受虏的人,他深深地感受到了生活的无情和现实的残酷,身处这复杂的政治环境和深深的困境之中,根本无法摆脱或是自救,只能接受这个现实。 无论如何抱头痛哭,心也在泣血,依然无法改变即将受辱的命运。 本该属于萧鸿雪的,命运。 师兄深爱萧鸿雪,甘愿为他付出一切,在他看来,萧鸿雪的屈辱就是他的屈辱,萧鸿雪的自由就是他的自由。 为了萧鸿雪这么多年卧薪尝胆,只为一雪前耻的愿望,师兄在无助与绝望之中,选择了顺从,用自己的牺牲,换取了萧鸿雪的生存和希望。 不能让萧鸿雪多年的隐忍功亏一篑…… 不能跑,不能逃,那只会惹来更大的麻烦,新帝不会轻易放过他,如若在追捕过程中发现,他这个义王其实只是一个赝品,那一切都完了。 他应该是这么想的。 他的每一个决定,都会影响到萧鸿雪的命运。他不能因为一时的冲动,而让萧鸿雪失去最后的希望。 所以最后,卫官将师兄架起,送到了北戎使者落榻的驿馆。 师兄看着那个北戎使者,心中充满了愤怒和屈辱。但他也知道,这些都不重要了。现在最重要的是,保护远在另一方天地的,萧鸿雪。 所以,在经过那充斥着无尽的恐惧和悲痛的一晚后,他疯了。 后来,我从一个卫官口中听到,新帝之所以执意把义王送给北戎使者,不仅是为了羞辱他,更是为了从这件事中渔利。 北戎使者一夜春风过后,第二日清早,新帝身边的内侍前来拜访,问他说:“大人,昨夜的人还满意吗?” 北戎使者毫无防备地回答说:“是个世间难见的美人……很好很好,我很喜欢。”内侍一看对方上钩,笑了,接着说:“大人,你知道吗?昨夜那个人其实是我大燕的义王!” 北戎使者一听这句话,被吓得当场脸色惨白,他心知肚明,虽然义王现在是阶下囚,但毕竟是一国亲王,各国都讲究礼制,他这样的行为无疑是极端僭越了,若大燕有心,随时可以借此原由处置了他。 眼看时机成熟,内侍走到北戎使者面前,以轻柔却坚定的声音说:“眼下贵国与大燕形势紧张,这事嘛,就要看大人回去怎么说了,咱家这边可以替大人保守秘密。” 在得到了内侍的承诺后,北戎使者归心似箭地回到了北戎。 在北戎汗王的宴会上,使者满面笑容地讲述着、编织着大燕那繁荣和谐的盛世景象。他口中那个美好的大燕,是那样地引人入胜,使得北戎汗王及其臣子们都被深深地吸引。 北戎使者巧妙地夸大了大燕的优点,弱化了其缺点。他口中的大燕,是一个人民安居乐业,君臣和谐共处,国家昌盛繁荣的地方。 他讲述了燕帝如何英明神武,如何领导国家走向繁荣,也描绘了那儿的百姓如何安居乐业,如何享受和平与宁静。北戎汗王听后大为欢喜,对大燕充满了向往。 北戎使者又接着讲述了若与大燕交恶,西边的突厥会如何虎视眈眈,极力主张北戎与大燕两国之间修好,以实现共同繁荣。 他宣称,为了两国人民的福祉,北戎应当与大燕建立友好关系,互相帮助,共同发展。 北戎汗王十分认可使者的说法,在北戎使者的鼓动下,两国之间的修好进程开始加速。 北戎正式派遣了使团前往大燕,带去了和平与友好的意愿。而大燕也热情地接待了他们,表达了对于北戎的深深的善意。 两国之间终于在经历了长时间的分裂和争斗后,开始了新的友好关系的篇章。 这件事便欢喜圆满地落下帷幕,兵戈化玉帛,从始至终只疯了一个人。 疯得静悄悄,轻飘飘,无声无息的。没有人知晓,也没有人在意。 …… 最开始的时候,师兄有时候还清醒,但他不让我将发生在他身上的事告诉萧鸿雪,求我千万替他隐瞒。 师兄红着眼,哭着抱住我的胳臂,求我将那几十封早已准备好的,给萧鸿雪报平安,请他不要挂念的书信,每月寄去一封,假装真的什么都没有发生。 我气得不行,狠狠甩了他几个巴掌,说都是他活该,都是他自找的,爱当烂好人的下场! 我说我不会再管他了,他死在哪都和我没关系。 师兄苍白地笑了笑,抱着那沓信件,一瘸一瘸地回屋去。 然后,他就再也没有清醒过了,疯得很彻底。 看着他那副模样,我还是心软了,咬着牙抢过信件,按月给萧鸿雪寄去。 听说师兄疯了以后,新帝很高兴,竟也不要他再干活了,就像养马养猪一样,命人简单潦草地养着他,每天给几顿馊饭就了事。 他就那样无知无觉,痴痴傻傻地,又捱过了六年。 我发现,师兄虽然变成了痴傻,但当他每次走到铜镜前、湖水边,看见铜镜里、湖面上“萧鸿雪”的模样就会突然大叫,然后暴怒,将镜子砸碎,将水面搅浑,最后,捂着自己的脸躲起来,蜷在角落发抖。 我知道,那是因为他潜意识里很害怕。 他害怕萧鸿雪,害怕被萧鸿雪看见自己如今这副狼狈残破的模样,害怕心上人觉得自己污秽肮脏。 因此,这六年间,即便萧鸿雪多次提出自己想回来看看,都被我回绝了。 直到最后一封信寄出去。 我咬着牙,在师兄那些报平安的字眼末尾,添上了一句,“滚回来。” 萧鸿雪果然赶回来了,当他满怀期待地推门走进,只看见因为过于痛苦,所以失去了一切记忆,变成了痴傻的师兄,一句话也说不出。 四十三岁的杨惜,其实就是四十三岁的萧鸿雪。 四十三岁的杨惜以牺牲自我的方式,让四十三岁的萧鸿雪得以成为另一个自己。 那个时候,师兄已经忘记如何用双腿行走,近乎瘫痪,牙齿和头发都掉了很多,终日攥着那只我折给他的草蛐蛐,一坐就是一天。 他不再有任何情绪波澜,好像已经完全听不见旁人说话,也彻底失去言语能力了。 但当他再度与萧鸿雪对视,便呜呜啊啊地叫喊起来,躲进屋内将门锁死,任萧鸿雪怎么劝哄,也不肯出来。 “别逼他了。”我恶狠狠地瞪着萧鸿雪。 “如果我师兄从来没有遇见过你,就好了。” “你知不知道,”我深吸一口气,顿了顿,极力压抑住落泪的冲动,“你知不知道你把他害成了什么样子?” “算我求求你,你别害他了,你放过他,好不好?” “你不是很厉害吗,为什么花了这么多年都没能复仇,没能把他救出来?” “我……”萧鸿雪难得有些说不上话,发白的指节嵌进掌心,划出了深深的血痕。 其实凉州与京城之间山遥水阔,新帝背后的世家势力更是盘根错节,一夕之间难以轻易剪除。 同时,凉州诸人时时被朝中监视,金蝉脱壳的萧鸿雪要小心避人眼目,行动极其困难,每天歇息两三个时辰,练兵布政,这些苦楚,萧鸿雪有很多理由可说,最后却只回答了一句,“对不起,我……” “废物。” “你这个废物!” “萧鸿雪,我恨死你了!恨你抢走了我师兄,恨师兄肯为了你做到这种地步,却不肯为了我好好活。” “如果知道事情会变成这样,我,绝对绝对,不会让他代你受虏的。” “滚。”我瞪着萧鸿雪,声音气得发颤。 萧鸿雪一动不动。 “我让你滚!” 压抑多年的悲怒情绪终于在这一刻彻底爆发,我伸出手,用力将萧鸿雪搡出门外。 然后,我走到师兄所在的那间房屋前,敲了敲门,但是半天都无人响应。 我的眼皮忽然跳起来,觉得心慌和不安,像是产生了某种预感似的,我拔出腰间的剑,将门划开,视线刚往里一探,便看见—— 师兄僵紫的脸上带着笑,颈上系着一条白绫,尸体就那样挂在房梁上,随风轻轻晃荡着。 第132章 昔年雪(五)他一次也没有回头。…… 我错了。 我原以为,萧鸿雪会是师兄最后的那根救命稻草,却不成想,他会成为催师兄自尽的那根上吊绳。 失去所有记忆,无知无觉、浑浑噩噩地活了六年的师兄,在再度与爱人重逢的时刻,因为自己最不堪最狼狈的模样被爱人尽收眼底,猛然惊醒,于强烈的耻辱、羞愤和痛苦情绪之中,选择了自尽。 他害怕被萧鸿雪嫌弃,更害怕被萧鸿雪可怜,所以用尽最后的力气,给了自己一点体面。 “好蠢啊……”我轻声喃喃。 不知道是在说师兄,还是在说我自己。 头脑一阵昏眩,耳边传来尖锐的鸣响,眼前突然发黑,除了梁上那点在风中飘摇的模糊的白影,什么都看不清楚了。 我手脚发软,手中的剑“当啷”一声落在地上,整个人向后倒去,在快要重重摔倒在地的时候,有人自背后轻轻托住了我。 萧鸿雪。 萧鸿雪随风飘扬的银色发丝沙沙地、轻轻地扫过我的脸颔,将我扶坐起后,他转头朝屋内看去。 “别过去……”我艰难地吐出几个字,急得伸出手,生生拽住了他的头发,想将他留在原地。 萧鸿雪转过脸,看了我一眼,眼睛里蒙着一层水雾,叫我看不清情绪。 我仰脸与萧鸿雪对视,方才一直没有仔细看过他,我这才发现,萧鸿雪的眉梢眼角,也俱是疲惫憔悴的神色。 他轻轻推开了我拽他头发的手,继续朝屋内走去。 萧鸿雪走到门边的那一瞬间,看清屋内景象后,脚步明显顿了一下,没有很大的情绪反应,接着平静地,缓慢地往里边走。 他在师兄的尸体前,停住了脚步,仰头看着那具尸体,沉默了许久许久,没有任何反应。 我忽然听见萧鸿雪很轻很轻地叹息了一声,轻得让我觉得仿佛只是幻觉般。 我正为他这过分平静冷漠的反应感到惊异时,眼前倏然闪过一道寒光,剑声铮鸣,紧接着是利器切入皮肉的,裂纸一样的声音—— 萧鸿雪毫不犹豫地拔出自己腰间的长剑,横在自己颈前,自刎了。 鲜血瞬间将墙壁溅得很斑驳。 望着墙壁上绽开的巨大血斑和倒在师兄尸体前的萧鸿雪,我一时间呆愣得忘记了呼吸与眨眼,静默了许久,我听见我的喉间突然爆发出了一阵又一阵锐利的尖啸。 这个时候,我的身体和意识仿佛是分离开的,身体在尖叫,意识却只是平静恍惚地想着,咦,原来是我在叫吗? 身体依然比意识先一步反应,我挣扎着站起身,朝那道倒在血泊里的雪色影子狂奔而去…… / 萧鸿雪救回来了。 只是他颈上留下了一道极其狰狞可怖的长疤,如同一条扼紧他脖颈,勒入他皮肉的绳索。 萧鸿雪醒来后,发现自己没能死成,什么话都没说,漂亮的眼眸再无生气,只是空洞地凝望着空气中的某一点。 “真难看。”我一边给萧鸿雪喂药,一边嫌弃地瞥着他颈上的伤痕。 萧鸿雪抿了抿自己发白的嘴唇,垂下眼,很轻地对我说,“对不起。” 有温热的液体一颗一颗地砸在我手背上,我愣住了,低头一看,是眼泪。 “都是我的错。” 萧鸿雪声音哽咽,一边不停地道歉,一边扬起手,机械地重复着扇自己耳光的动作,力道大得将自己雪白的脸颊生生扇得青紫肿胀,扇出了血。 “是我不好,我是废物。” 见萧鸿雪浑身抑制不住地发抖,依然在毫无痛觉似的打自己,嘴中不停喃喃着都是我的错,我是废物,我的鼻头忽然一酸。 我讨厌萧鸿雪,我恨死他了,但在这一刻,我竟觉得,天地间,好像只剩下我们两个人,相依为命。 鬼使神差地,我轻轻伸出胳臂,抱了他一下。 …… 后来,师兄的尸体被新帝下令埋在陵寝旁的一处野坟之中,没有立碑。 我和萧鸿雪一道,给师兄立了块碑。 那日阴雨连绵,萧鸿雪用剑清理着坟旁的野草藤蔓,摆放清酒贡品,点燃线香和纸钱。 而我从头至尾都只是坐在那块碑前,恶狠狠地嚼着从贡品盘碟里捞起的白糕,望着石碑后那座瘦瘦的坟包,一阵出神。 曾经那么意气风发的一个人啊……死了,就变成这么一个小小的,孤单的坟包。 我看着一直蹲在地上烧纸的萧鸿雪,忽然没头没尾地说了句,“师兄以前承诺我说,会好好照顾我一辈子的。” “骗子。” “我最讨厌骗子了。” 说着说着,突然又想掉眼泪,我一边嚼着没味的白糕,一边抽噎,“我恨死你了,杨惜。” 但恨来恨去,其实也只是恨师兄你不够在意我,恨你为什么可以为了萧鸿雪去死,却不能为了我活着? 可也是因为知道你对我好,所以我才更贪心,更任性,想要你对我更好一点。 不恨了,我不恨了,我想你了。 我的指尖轻轻抚挲过碑上的“义王”两字,触及的石料很有些冰手,我恍惚地想着,真可怜啊…… 因为不能前功尽弃,所以连碑上都不能镌出师兄的真名姓。 什么都是假的,脸,名字,身份。 惟有痛苦是真的。 这个人,就像一粒渺小的埃土,被风吹挟到世间来,吃了那么多苦,最后又被风裹卷而去,轻飘飘的,什么都没留下,就像不曾来过。 萧鸿雪看着纸钱在炭盆中烧尽后,抬起脸,认真地看着我说,“你不和我一起走吗?” “阿惜没有做到的事情,我来替他做,好好照顾你。” “……妹妹。”他喊出这句称呼的语调很轻很轻,极其郑重,带有一种小心翼翼地靠近的意味。 我听了这话,轻轻哼笑了一声,“好恶心的称呼,真当自己是我家寡嫂了?” “我师兄还没娶你进门呢,看给你得意的。” “我看见你的脸就犯恶心,滚远点吧。” 萧鸿雪沉默了许久,朝我点了点头,“……保重。” “凉州那边,差不多了,我很快就会回来。”萧鸿雪将指掌攥握成拳,眼中燃着两簇明亮的、焰焰的火花。 我只是漫不经心地“嗯”了一声,淡漠地目送他上马离开,没有特意起身相送。 后来的时日,新帝似乎察觉到了凉州的异动,察觉到了义王之死或有蹊跷。 一日,我在师兄碑前和师兄说话时,被一直躲在暗处的,新帝派来的监国谒者抓了个正着。 其实萧鸿雪来信提醒过我,要我千万小心,最好不要再去师兄坟前。 但我不在乎了,我没那么想活下去。 我想娘,想爹,也想师兄了。 监国谒者见我来历不明,形迹可疑,对我严刑拷问,逼问我义王是否金蝉脱壳。 我笑了。被打得皮开肉绽,浑身没有一块好肉了也只是笑,对天狂笑不止。 “不知道啊,”我说,“我什么都不知道。” “贱人!” 那人勃然大怒,拽起我的头发,语气凶狠,“本官这便送你这个嘴硬的贱人上路!” “你想怎么死?白绫,用棉被活活捂死,还是牵机药?” “白绫吧。”我平静地回答着他的问题,语气就像回答今天想吃什么一样平淡轻松。 选了白绫,因为我想知道被白绫活活勒死到底是何种感觉,师兄死得痛不痛。 监国谒者便命人取来了白绫,套到我脖颈上。 我觉得我应该是很恨萧鸿雪的,恨之入骨的那种恨,如果没有他,我和师兄绝不会是这样的下场吧?我想。 但我受了那么重的刑,指甲被一枚枚拔掉,胸乳被火钎烫得凹下去,竟然真的到死都没有出卖他一句。 为什么? 我也不知道。 我这一辈子都是这么不明不白。 …… 好痛。 迷迷糊糊中,我的耳朵听见了不甚明晰的落雪声。 好像又下雪了。 / 几载苦心经营,萧鸿雪终于积蓄起了足以返京复仇的力量。 他先派刺客毒杀“谢韫”,功成后,他当即携剑亲征,带着凉州军围京,于阵前亲手将谢韫的胞弟,当时已被封为柱国大将军的谢韬枭首。 萧鸿雪复位后,正式昭告天下,改当年年号为贞明元年,在诏书中指斥谢韫“攘位”以及幽禁自己等种种失德罪行。 他下旨抄了谢氏满门,夷其三族,在谢府门前垒起数米高的人头塔泄愤,还亲自前往皇陵将谢韫的尸首掘出,悬曝于城墙之上,以震慑其士族余党。 一夕之间,朝代翻覆。 无人知晓的真相是,起事前夜,萧鸿雪曾站在凉州城墙之上,于漫天风雪间凭栏远眺,血泪沾襟。 他一手握着一份手下人偶然揭回的,柱国大将军谢韬张贴于凉州城内的寻子告示——据传谢韬的幼子谢藏璞生于凉州,于战乱中失散,身上佩有一枚玉玦,这些年间,谢氏全族上下一直在鼎力寻找那个孩子。 而他另一只手,则握着宫中探子寄来的,当初负责监视义王在京郊的生活的监国谒者向新帝呈报的,一份审讯记录: “此女应是山中人氏,不知来历,常往义王坟前祭奠,行迹可疑。然其虽受刺鞭笞打、拔甲烙乳之刑,终未吐一言,后以白绫缢杀。” 萧鸿雪将两张文书一齐扔下城墙,将手探进自己的襟口,拽出那枚玉玦来,他盯着那枚玉玦看了许久,然后拢合手指,亲手将它攥得粉碎。 萧鸿雪摊开手心,将那堆染血的碎玉扬散于风雪间。 最后,萧鸿雪转身向城下的军帐中走去,步履坚定决然,一次也没有回头。 第133章 昔年雪(六)春天快要来了。…… 在完成复仇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我时常梦见阿惜和明月的脸,然后猛地惊醒,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喉头一阵冰凉。 我开始不断回味我们相处的细枝末节,将记忆反反复复咀嚼到无味、苍白。 我现在能想到的,所有关于他们的一切,从最初对视的那一眼,到日常谈话的腔调陈句,都伴着窒息的剧痛。 明明我们吃了那么多苦,好不容易,终于要迎来一个好的未来了,我夺回了皇位,我终于可以给他们这全天下最好的东西,但他们怎么可以就这样,抛下我走了呢? 这样形影相吊地活久了,我忽然觉得心里很空。 夜晚,我披着大氅走在宫道上,风过时白纱摇动,很快就停下,只有灯火不歇,照着地上扫洒留下的水与灰。 我从廊头走到廊尾,即便身旁有许多人簇拥,也只能听见我一个人的脚步声,衣衫簌簌作响,动的只有衣服,不是人。 我时常站在某处宫院里发呆。 对于我这个能生生隐忍十三年再归来复仇,以极残暴可怕的方式屠杀谢氏和谢氏的亲族,至今还将谢韫的尸首挂在城墙之上的,喜怒无常的暴君,在旁侍奉的宫人们总是感到惶恐和不安的。 所以,我发呆的时候,院子里没人敢说话。 有时候我随便指着一些不太满意的陈设,说,拆了吧,身后那些总是在揣度圣意的宫人们便战战兢兢的,生怕我心情不好将他们砍了头,紧张得汗流浃背,齐刷刷跪下,跪满了一整个院子。 我看着他们,只轻笑一声,便拢着两手走出去了。 不怪他们怕我,有时候我自己都害怕自己,怎么能为了报仇眼都不眨地毒死自己的亲伯父,亲手杀死自己的亲爹,还为了震慑世家,将自己亲族上下全部屠戮殆尽? 大概我就是一个这样冷血的人。 我抬起头,望见一隙青天,城墙将天空框得四四方方的,没有云,没有太阳,只有一年四季都一成不变的,空荡。 “真空啊,这人世间。”我想着。 一日下朝后,我在御书房内批阅奏折的时候,身边的内侍忽然笑得有牙没眼的,对我说: “陛下,您知道吗?最近民间出了个戏本,名叫《紫薇降世》,大江南北的梨园都在唱。” “里头最有名的唱词是,‘恰皇天降下紫薇星,除妖灭怪得安宁’。” 内侍哼唱了两句,接着对我道: “这戏本唱的正是陛下您啊!您是天命之人,于乱世倾颓、世衰人怨之际,横空出世,不仅中兴燕室,还在狼火不休的乱世之中开疆辟土、鞭及戎狄,开‘迩平之治’的盛世局面。” “民间百姓皆很感佩陛下恩德,纷纷歌颂陛下的伟业……” 听见内侍这么说,我只是淡淡地笑了一下,没什么反应。 三年的时间,够我做很多事情,夺回皇位后,我只用了三年便使突厥和北戎来朝称臣,不敢来犯。 为了不被痛苦和对亡人的刻骨的思念吞没,我日日宵衣旰食,处政勤勉,在旁人眼里,或许我真是个伟大的人物,三年而已,便有如此政绩。 但是,他们不曾想到,我也花了整整十三年的时间,才从京郊走出来——用了七年走到凉州,再用六年走回长安。 这十三年,太长了,是我的阿惜的一生。 从他邂逅我、认识我、和我相爱,再因我而死……十三年。 我在凉州经营六载,才得以踏上返京复仇的路途,夺回权位后,我这一生最重要的两个人都已不在身边,我都没能护住。 我到底是个伟大的人物,还是一个懦弱无能的废物呢? 我不知道。 时间过得真快,我都四十六岁了,身体渐渐老迈,颜容憔悴,从前的一头银发变成了彻底的白。 回想我这一生,前二十年在腥血淤泥、狼狈屈辱之中挣扎求存,二十岁时因魏后之乱登基,称帝十载,正是扬眉吐气、平步青云的时候,忽又从云端坠入泥渊。 上天惯爱和我开玩笑,给我“天下第一大族之后”这样显赫的家世,却让我出生不久便因战乱与家人离散,一生辗转颠沛。 凉州、突厥人的营帐、昭王的妾宅中、昭王府……我受尽屈辱苦楚,人生无望之际,又来了“魏后之乱”,让我被自己的亲伯父推上皇位。 以为自己苦尽甘来的时候,上天又迎头浇来一瓢冷水——我的亲伯父被我的仇人夺舍,篡了我的位,将我赶到京郊,去过连豕犬都不如的日子。 我本来都快要慢慢习惯那样屈辱的,不见天光的日子了,为什么上天突然又将我的阿惜,那样一个温暖美好的人,送到我身边? 一开始我以为那是上天不忍心,垂怜我的不幸,所以让我遇到了我的阿惜。后来我才发现,那只是上天又一次存心作弄我。 它让我被我的阿惜拯救,却又让我眼睁睁地看着我的阿惜因为我,死得那么痛苦,那么屈辱。 我现在才渐渐想明白,什么天命之人啊,我从来都不是被天命眷顾的人,只是天命觉得好玩,所以酷爱嬉玩捉弄的一只坚硬的木偶。 因为轻易打不碎,玩不烂,所以天命总爱在给我希望之后,再将它们收走,想看我一蹶不振,想看我在痛苦中癫狂发疯的丑态。 但我没有,所以上天对我的折磨和戏弄从未停止。 如果早知会是这样,我就该早点去死的。 和亲娘一起死于战乱,被冻毙在凉州的风雪里,或是被突厥人抹了脖子,被穆忆那碗掺了砒霜的甜汤带走……怎样都好,至少不会再害得我的阿惜因我而死。 如果没有我,如果没有遇见我,他应该会和明月有一个家,生几个孩子,在山中平淡幸福地过完一生。 我的阿惜不该是这个结局,妹妹……明月也不该是这个结局。 是我害了他们。 欠了命,就要还的。 …… “那位临邳方士何时入宫?”我搁下批奏折所用的朱笔,靠在椅背上,揉了揉眉心,随口问道。 “快了,陛下,午后便至。”内侍恭谨地回复道。 / 据传,那位临邳来的方士可以通过术法招来逝者的魂魄,使其与生者相见,于是,我召他入了宫。 然而那方士几番努力,皆没有成功,他叹息着对我说,无论是阿惜的魂魄,还是明月的魂魄,俱已往生去了异世,他以术法是招不回来了,劝我放下。 放不下的。 怎么可能放下? “先生可有什么别的法子能让我再见他们一面?什么代价都可以。”我看着那方士,说。 那方士叹息一声,深深地看了我一眼,“陛下心有执障……唉,如果陛下真的什么代价都能接受,那么,通过‘泰山府君祭’,或可实现您的愿望。” 方士对我说,人死之后会去往幽冥,饮下忘忆汤,再投胎往生。 活人去不到幽冥,但是能够去到泰山。 泰山的山神,也就是泰山府君,正是掌管阴曹地府的神祇,传说人死后魂归蒿里山,由其统领幽冥事务。 “泰山府君祭,唯有曾封禅泰山的天命之人才能主祭,陛下您身为天子,本就身负天命,恰好满足祭祀条件。” “泰山府君脾性古怪,要借助他手招回魂魄,除了用心精诚外,恐怕也要付出……魂魄性命被他带走的代价。” 我点了点头,向方士询问了祭祀仪式的详尽步骤。 将国政交接给几位能干的臣子,择立一名宗室少年为太子后,我只身去往了泰山。 严冬的漫天风雪中,祭祀仪式完成后,我真的见到了那位泰山府君。 凡间寻常的牲醴贡品他果然看不上眼,听罢我的诉求后,府君告诉我,我想要换回什么,便要以同等价值的,相反的东西来换。 要赎回他们的魂魄,就要献祭我的身体。 要救回自己最爱的人,就只能让他们以我最恨的人的身体复生。 此外,府君告诉我,若放弃明月,那么我便可以带着记忆,与阿惜的转世再续前缘。 若执意让明月也回来,那么我便只能做一个游荡于世间的,无知无觉的幽魂,只能眼看着阿惜的转世与十五岁的我,产生一段不再与现在的我有关的,新的故事。 我沉默了一会儿,最后摇了摇头。 不能放弃她,明月也很想阿惜吧。 所以……我做一个跟在阿惜身后的游魂就可以了。 即便阿惜的故事,不会再和我有关。 但十五岁的我,会很感谢现在的我吧? 我想,这个世界上,除了阿惜,最爱他的,就是现在的我了。我亲手把这个世界上最好的阿惜送到了他身边。 十五岁就遇到阿惜的萧鸿雪,真让人羡慕啊。 我一边笑,一边开始向泰山府君献祭这具,所谓受天命眷顾的身躯。 我在漫天风雪里缓慢行走,手攥贴满祭祀符咒的短匕,一刀一刀地划破自己胳臂上的血管,血液星星点点地滴在素白的雪地上,凝成大片腥诡绝艳的血斑。 渐渐的,我的步伐变得踉跄,最后彻底倒在了血泊之中,身体明明被冻得没有知觉,在这一刻竟产生了慢慢回温的幻觉,在幻觉里,我看见了阿惜。 他很生气,责怪我为什么不好好活下去,但没责怪多久,又满脸心疼地看着我,问我是不是过得不太好。 我笑了,对他说,不是过得不好,我现在过得很好,会做出这样的选择,我只是,太想你了。 我们下一世再见,阿惜。 最后,我躺在冰冷的雪地里、暖热的血泊里,幸福而安心地闭上了眼。 ……好暖啊。 春天快要来了,对吧? / 府君告诉我,明月的魂魄中还存有部分不完整的前世记忆,在异世的她,靠着这些残缺的记忆和自己的创造想象,写了一本名为《燕武本纪》的小说。 而阿惜,因为上辈子到最后已经变成痴傻,失去记忆,所以没有留下任何关于前世记忆的影像。 但命运就是如此神奇,即便没有前世记忆,他依然被出自明月之手的《燕武本纪》吸引,通过明月的描写,喜欢上了书中的“萧鸿雪”。 与府君的交易达成后,阿惜和明月在异世的魂魄被我以“系统”的谎言重新召回了这里,借萧成亭和魏书萱的身体存在。 府君说,萧成亭本来也想通过术法与谢韫再重活一世,但泰山府君作为司掌阴司魂魄的神祇,在我这个身负天命的人完成泰山府君祭后,为实现我的愿望,他不会让萧成亭如愿重生的。 后来的我,只是一个游魂,只剩下一点儿稀薄的力量,在宁国侯府救下我的阿惜之后,我便再也没有化形救人的能力,只能那样悄无声息地跟在他身后,看着他…… 世道凶险,我实在担忧他们两个,便用最后的一丝魂力,以“系统”的身份,给了明月两颗转生丹药,希望可以借此多保他们一命。 在这个世界正常死亡之后,他们依然可以回到现世。 说到底,我做这些,只是想再见他们一面而已。 …… 要幸福啊。 —— 前尘镜上不再有任何画面,也不再有声音了。 围着那面澄黄铜镜站立的三个人,明月,杨惜,萧鸿雪,呆怔地站在原地,皆已泪流满面。 第134章(全文完) 第134章 春来那阿雉一定不会让哥哥…… 自吕宣落榻的别院回来后,萧鸿雪什么话都没说,只是紧紧抱着杨惜,放声大哭了一整天。 杨惜也默默流了会儿泪,转头看着眼睛红肿得像核桃的萧鸿雪,没忍住笑了,捏着他的脸颊肉柔声安慰: “哭成这样,明日还怎么上朝?不知道的,还以为昭王殿下在家被我欺负了。” “对不起,哥哥,我一想到我以前对你那么坏……我就……好难过。”萧鸿雪越哭越起劲,说话也抽抽噎噎的。 “好啦,都过去了。笨蛋。”杨惜一边用绢巾给萧鸿雪拭泪,一边轻柔安抚地拍着他的脊背,摸了摸他的头发,道,“乖。” 谁知萧鸿雪被杨惜这么一哄,直接扑进了杨惜怀里,抱着他大哭。 萧鸿雪比杨惜高半个头,杨惜被萧鸿雪撞得身形一晃,伸臂回抱住他,无奈而宠溺地笑了笑。 萧鸿雪在杨惜怀里哭着哭着,忽然抬起脸,没头没尾地问了句,“……像吗?” “什么?”杨惜怔了一下,问道。 萧鸿雪深吸一口气,极力压抑着声音里颤抖的哭腔,接着说道,“所以,哥哥喜欢的,一直都是那个话本里的萧鸿雪,对不对?” “我……和他像吗?哥哥……喜欢我吗?”萧鸿雪抿了抿自己发白的唇,紧紧地盯着杨惜,似乎想从他脸上神情来确认。 杨惜看着萧鸿雪这一副把自己当成替身了,还要反过来问他和书里的萧鸿雪像不像,自己喜不喜欢他的模样,心疼得不行,俯下脸吻了吻萧鸿雪沾着泪珠的发红眼尾。 “不太像。” “但比起书里那个,哥哥更喜欢眼前这个总是爱哭,喜欢撒娇发脾气,总是担心害怕哥哥不喜欢他了的笨蛋。” “这个才是我的小雪,我的弟弟,乖乖,宝贝,夫君。”杨惜伸手撩开萧鸿雪额前的发丝,虔诚郑重地吻了吻他的额头。 萧鸿雪听杨惜以认真笃定的语气这么说,泪水又盈满了眼眶,温热的泪滴一颗一颗,蜿蜒划过他的脸颊。 “……我忽然想起一件事,雪儿,斗篷下的那个雪儿当时和你说了什么悄悄话?”杨惜用指腹揩了揩萧鸿雪的眼泪,凑到萧鸿雪耳边,轻声发问。 萧鸿雪搂着杨惜的腰,将头埋在他肩颈处,声音闷闷的,道,“他和我说,他很想你,很想很想。” “他说自己做梦都想看看你白头发的样子,你是他用命送到我身边的,让我对你好一点,不要惹你生气,让你伤心。” “……他还和我说,这个世界上,除了哥哥你爱我,他也很爱我。不要讨厌自己,也不要伤害自己,未来好好和哥哥一起走下去。” 杨惜听了这话,鼻头又一酸,眼泪再度从涩疼的眼眶里淌流,他仰头看天,极力让泪不落下来。 两个人就这样静静靠偎着,肩头微微发抖,不时传来一声不知是谁发出的,很轻的啜泣。 这时,寝间的帷帘倏地被人掀起了。 明月站在帷帘后,视线往里一探,见杨惜和萧鸿雪正靠着流泪,身形比杨惜高大许多的萧鸿雪还整个人都被杨惜抱在怀里哄着,没忍住笑了一声。 “我原想着来昭王府蹭顿晚饭吃,你们两个怎么在这儿哥哥弟弟哭哭啼啼的?” 明月走到杨惜和萧鸿雪身前,笑意盈盈地俯下身,凑近去看他们的脸,“真哭啦?让我看看。” 萧鸿雪没有说话,闷闷地哼了一声,将自己的脸完全埋在了杨惜胸膛前,明显很抗拒被明月看到自己哭的模样。 杨惜随手擦了擦自己脸上的泪痕,笑着招呼明月,“嗯,你来得不太巧,今夜昭王府怕是只有泪水泡饭吃了。” 然后,杨惜凑到萧鸿雪耳边柔声哄了几句,便轻轻推开了他,起身去吩咐府内仆役准备晚餐。 寝间内只剩下了萧鸿雪和明月两个人。 明月坐在萧鸿雪对面,漫不经心地掂起一只茶盏把玩,两人正相顾无言时,待旁人一向冷淡沉默的萧鸿雪竟先开了口,望着明月道,“明月……”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明月将茶盏搁在桌上,笑了笑,“我们在没有任何前世记忆的情况下,你先爱上他,他也爱你,所以,不必歉疚。” “我现在过得很好哦。” “靠卖你们两个的话本发了一笔大财,我很厉害吧?” 萧鸿雪听明月这么说,怔了一下,然后轻轻点了点头,勾唇一笑。 心中千言万语,尽付于和明月的相视一笑间。 当夜,三个人一同吃了一顿气氛温馨的晚饭,席间杨惜最忙碌,忙着给坐在自己身侧的两个人夹菜盛汤,自己都没顾上吃几口。 若换作从前,萧鸿雪见杨惜给自己之外的人夹菜盛汤,定会十分吃味,脸色阴沉,但他今夜一直很平静,甚至也主动给另外两人夹起了菜。 明月看着自己碗里摞成小山一样高的饭菜,有些哭笑不得,以玩笑的口吻道,“感觉像是在我哥嫂家里蹭饭一样,你们真没把我当外人。” 杨惜和萧鸿雪对视一眼,唇边都漾起了清浅的笑意。 一顿饭吃完,三人又小坐了一会儿,聊了会儿闲天。 到了明月要回去的时候,杨惜主动提出要去送送她,但明月只是不在意地摆了摆手,笑着道,“不用送了,哥,你好好陪陪我嫂子。” 还不待桌上两人从对她称呼的震惊中回过神,明月便已经轻轻哼着一支无名歌谣,越过门槛走远了,徒留一道裙裾与飘带随夜风飘扬的背影。 杨惜和萧鸿雪目送着她的背影,俱已泪眼朦胧。 —— 过了些时日,萧鸿雪忽然提出想带杨惜去一处僻远的乡镇走走,杨惜虽然不明白萧鸿雪的用意,依旧点头答应了。 两人同乘一车,往城外驶去。 半日过去,终于到了地方。马蹄踏过青石板路,镇口的老槐树下,几个孩童正在追逐嬉戏。 萧鸿雪先下了马车,然后转身去牵杨惜的手,扶他下车。 见有生人进镇,原本在嬉闹的孩童们纷纷停下脚步,好奇地张望。 萧鸿雪环顾了一下四周,走到一个扎着羊角辫的小姑娘面前,蹲下来温声问道,“小妹妹,能不能告诉哥哥,镇上的私塾在何处?” 小姑娘乍然被这么个神仙似的人物问路,怔了许久,最后红着脸指向村东:“就沿着溪水走,看见一株老梅树就是了。” 溪水潺潺,落花逐流。杨惜和萧鸿雪转过几道田埂,果然见一株老梅斜倚兰溪水畔,树下几间房舍,檐下悬着“兰生书院”三字匾额。 书院窗棂半开,隐约可见里面整齐排列的书案,和墙上悬挂着的“天地君亲师”字画。 萧鸿雪牵着杨惜的手往里走了几步,忽然驻足。 透过那扇雕花轩窗,萧鸿雪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萧淮流执卷而立,不时俯身指导孩童写字,他一身素色布衣洗得发白,发间已见银丝,神情却无比闲适自得。 杨惜感觉到萧鸿雪的指尖在微微颤抖,轻轻握住了他的手。 窗内,萧淮流似有所觉,抬头望向窗外,与萧鸿雪目光相接的刹那,时间仿佛静止了一般。萧淮流微微怔了怔,随即朝萧鸿雪展颜一笑。 萧鸿雪也笑了,眼中却泛起泪意。萧淮流指了指学堂里的孩子们,又指了指西沉的太阳,做了个“稍候”的手势。 萧鸿雪会意点头,牵着杨惜退到梅树下的石凳上等候。 夕阳将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学堂里传来孩童们清脆的诵诗声:“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 天色渐晚,孩童们陆续离开。萧淮流送走最后一个孩童,这才缓步走向在梅树下等候的两人。 “雪儿来了。”萧淮流朝萧鸿雪点了点头,声音温和,他视线移向萧鸿雪身侧的杨惜,“这位是?” “我夫人。”萧鸿雪转过头,温柔专注地看着杨惜,满眼都是幸福甜蜜的笑意。 “是这个世界上最好的,我最爱的人,想带来给兄长见见。” 萧淮流看着杨惜,有一瞬的惊愕,但很快,恢复如常,笑得依旧亲和温柔,眼角露出几丝岁月刻下的细纹。 杨惜也回以一笑,正要行礼,却被萧淮流虚扶住:“不必拘礼。” 萧淮流坐下后,转头看向身旁的萧鸿雪,眼中满是欣慰,“雪儿长大了。” 简单的三个字,却让萧鸿雪喉头一阵哽咽。 他想起幼时自己被魏书萱动了鞭刑,晚上萧淮流握着药瓶悄悄来给自己上药;想起魏后之乱被平后,作为傀儡皇帝被扶上位的萧淮流本欲自裁,被自己拦下后,萧淮流自脱衮冕,步行离宫时,那决绝又孤独的背影。 “兄长……”千言万语涌到萧鸿雪嘴边,最终只化作一句,“你近来过得好吗?” 萧淮流笑了,伸手指了指近处的房舍、远处的稻田,哼唱道:“草舍茅屋有几间,行也安然,坐也安然;粗茶淡饭饱三餐,早也香甜,晚也香甜……” “这里,比王府,比宫里,好上百倍。” 斜阳余晖下,兄弟二人相视而笑。杨惜静静地看着他们俩,有些触动。 “时候不早了,乡里人家睡得早。”萧淮流站起身,“你们若不嫌弃,可在学堂的偏厢里将就一晚。” 萧鸿雪摇了摇头:“我们已在镇上的客栈安顿好。今日得见兄长安好,心愿已了,明日便启程回京了。” 萧淮流听了这话并不挽留,只是拍了拍弟弟的肩膀:“保重。” …… 夜晚,客栈厢房内。 刚刚沐浴完,杨惜只着一袭宽大的寝衣坐在榻边,发梢淌着水珠。 萧鸿雪以手托着脸,趴躺在杨惜腿上,两腿轻轻晃荡着。 “弄得这么神神秘秘的,原来是带我来见你心心念念的‘亲’兄长。” 杨惜低头看着躺在自己腿上的萧鸿雪,轻哼了一声,故意加重了“亲”字的发音。 萧鸿雪听出了杨惜话中的醋味,捉过杨惜的手掌,吻了吻他的掌背,“嗯,带我马上过门的妻子来见见亲兄长,应该的。” “哼……” 多年相处的默契,杨惜很轻易地听出了萧鸿雪这看似不动声色的一句话的含义是:他是亲兄长,但你是我妻子。 对此很受用的杨惜便不再纠结此事,随口问道,“对了,雪儿,你为什么不愿意睡学堂偏厢?” “因为……” 萧鸿雪轻笑一声,凑到杨惜耳旁,咬了咬杨惜的耳垂,将声调拉长得旖旎暧昧,“我要找个不会被打扰的地方,同我的妻子好好亲热啊。” 话音刚落,萧鸿雪便伸出素白的手指,顺着杨惜的寝衣下摆探了进去。 “流氓!” 杨惜脸颊发烫,将萧鸿雪作乱的手捉了出来,朝手背拍了几下。 “哪里流氓……哥哥明明也想阿雉了,被阿雉碰一下就……”萧鸿雪委屈兮兮地捂着自己被拍开的手。 但他没委屈多久,很快就撒起娇来,“哥哥……给我嘛。我想要你。” “求求你了。” “阿雉一直在想哥哥……” 萧鸿雪伸臂环住杨惜的腰肢,一个翻身便将杨惜压倒在榻上,动作间,杨惜身上的寝衣滑落了些,露出一大片光洁白皙的肌肤。 萧鸿雪看着杨惜微微泛红的雪白肌肤,目光晦暗了些,俯身轻轻啃咬起杨惜的锁骨,嗓音低沉沙哑,接着撒娇般唤道,“哥哥,宝贝……” “夫君。” “给我嘛……” 萧鸿雪又是软磨又是撒娇之下,杨惜很快妥协了,不再抗拒,任由萧鸿雪施为,语调无奈而宠溺,“坏小雪,每次都这样,想和哥哥亲近,撒娇的时候最乖。” “真亲密起来了,哥哥喊停下和不要的时候,一点也不听话。” “哥哥不都说了,我是坏小雪呀。”萧鸿雪笑意盈盈地解落了杨惜身上的寝衣,将他紧紧抱拥在自己怀里,与他两掌相扣。 “哥哥,抱紧一点……” —— 过了几年,杨惜和萧鸿雪一同送玉奴公主萧成碧出了嫁。 对方是个性格温和、知书识礼的官家公子,据说他幼时随父出游,曾见玉奴公主在乐游原扬鞭纵马,惊鸿一瞥,那明丽恣扬的身影便再也抹消不去,暗自心悦了多年。 他虽天生体弱多病,为了公主,常出席公主最爱看的马球会、蹴鞠赛,虽总因赛场出丑惹旁人讥笑,也不以为意,只一心追逐着心中所爱。 虽然公主并不待见他这种文弱公子,不曾回应过,但他依旧写诗赠物,坚持了十数年有余,曾扬言此生不再娶。 这些,公主都看在眼里,多年相伴,终成眷属。 …… 杨惜因为挂念燕乐门,时常会离京返蜀,亲自回山门内巡视布置,萧鸿雪虽会口头抱怨几句“又有一月见不着哥哥了”,但并不会阻止杨惜离开,还会主动向燕乐门提供财力人力、各式物资的援助。 按萧鸿雪的话说,这是“爱乌及屋”。 只是杨惜每每从蜀郡回京,都会被萧鸿雪格外凶狠地按在榻上,一连折腾好几天才肯罢休。 日子就这样平淡幸福地过着,又过了几年后,一日,宫内突传丧讯:幼帝原来有自胎里带来的心疾,前些年一直悉心将养着,没有什么大碍,但一日他弯腰去捡拾落到地上的奏折后,竟再也没能站起来。 幼帝薨前,曾留诏一道,指明由摄政王继位。 杨惜与萧鸿雪一同前去看望探慰了李太后,回来路上,萧鸿雪握着杨惜的手,叹息道,“生死原来只是忽然之间……昨日看着还好好的一个人,可能明日就见不着了。” 杨惜回握住了萧鸿雪的手,道,“生难死易,更要好好对自己,珍惜当下了。” 萧鸿雪半晌没说话,伸臂紧紧搂住杨惜的腰,声音颤抖,“哥哥,我好怕。” “我好怕哪天醒来,就看不见你……” “不怕,”杨惜温柔地摸了摸萧鸿雪的头,“哥哥去哪了都会等着我们小雪,就算是黄泉幽冥,也等你一道走。” “那阿雉一定不会让哥哥等太久的。” 萧鸿雪抬起脸,扣紧了杨惜的手,语调认真道。 —— 幼帝薨逝后,新帝登基,以蜀郡为总舵的“燕乐门”本为江湖义团,新帝下旨允其与官府同护家邦,时常通过燕乐门听取民间疾苦声。 新帝封禅大典当日,由燕乐门门主一路亲随,新帝还不顾百官阻拦,坚持由燕乐门门主执皇后礼。 祭典结束后,二人回到宫中,同穿喜服,在养心殿成婚。 烛影摇红,纱幔轻晃。 杨惜坐在铜镜前,一头青丝瀑落,眼尾洇开薄红,喜服收腰剪裁间露出清瘦腰身,衣袍上的鸳鸯饰纹华美繁复。 萧鸿雪站在杨惜身后,望着铜镜里杨惜的脸,发了许久的呆。 “怎么了?”杨惜见萧鸿雪一直盯着铜镜发呆,有些疑惑。 “是……我这样穿,太奇怪了吗?” 杨惜垂下眼,有些不自在地抚了抚自己身上的装饰。 “不是。” 萧鸿雪当即回过神,牵起杨惜的手,郑重道,“哥哥这样穿,很好看。” “哥哥,我从前在梦中也梦见过和你成婚,你穿喜服的样子……都没有现在我眼前的你好看。” 萧鸿雪眸中有泪光闪动,他轻轻抬起杨惜的下颔,亲自执笔给他画眉。 认真细致地画了一会儿,萧鸿雪突然声音闷闷地说了句,“可惜……第一个和哥哥同穿喜服的人,不是我。” 杨惜听了这话,没忍住笑了一声,“但第一个和哥哥洞房花烛的,是眼前这个小醋精啊。” “哥哥就哄我吧,我可是个妒夫,旁人只是看哥哥一眼我都生气。” “那哥哥只好不看旁人了,”杨惜笑意盈盈地转过身,搂住萧鸿雪的腰,“一辈子都只看着我们陛下,我们小雪。” “哼。” 萧鸿雪将手中的笔搁下,但他还没来得及反应,便被杨惜拦着腰抱了起来。 “春宵苦短……我来给我们最爱吃醋的陛下侍寝吧?” 杨惜眼梢染笑,将萧鸿雪横抱在怀中,走向榻边。 萧鸿雪以手勾住了杨惜的脖颈,对着他的唇深深地吻了上去。 —— 两人相濡以沫,同舟共济了四十余年。是爱人,更是携手定鼎、共筑盛世的同伴与战友。 四十载长路共走,削世家、息兵燹、立商约,白虹贯日处,总见黑衣纵马与玄旒并辔。至四海宴然,武帝亲执燕乐门门主之手以告太庙。 后来,燕乐门门主先去,武帝哀情不能自已,罢朝一月,为门主亲自拣选下葬陵地,并向礼官吩咐自己薨后要与其同葬。 几月后,武帝郁念成疾,重病在榻。 他将国政交托几位重臣,择立了一位宗室少年为太子。 一日夜间,武帝身边的内侍外出如厕时,忽见一眉眼清秀的黑发青年在周围徘徊,疑是鬼影,当即执棍棒驱赶。 谁知那青年竟直接闪入殿中,须臾后,他与已经满鬓白发的武帝相携向殿外走去,言笑晏晏。 内侍心中大惊,赶忙回殿查看,但他回到殿中时,发现陛下明明还好好地躺在榻上。 内侍笑自己真是人老眼花了,继续坐回榻边守夜,打起了盹。迷迷糊糊间,听见一声尖锐的鸡鸣。 翌日,内侍醒来,睁眼发现榻上的陛下竟双眼紧阖,已无呼吸。 …… “是夜,武帝薨。” ——《燕武本纪》 杨惜迷迷糊糊地醒来,发现自己在课桌上枕着一本比砖厚的小说睡着了,睁眼看见的第一句话便是这五个字。 杨惜环顾四周,教室里的人已经走完了,空荡荡的。他心中产生了一股无名情绪,怅然若失地独坐了许久。 最后,杨惜将小说合上,收拾东西走出教室,一路上都有些心不在焉的。 走到拐角处时,他不小心撞上了一个人,臂弯里的书被碰掉了一地。 “走路要当心啊……” 被杨惜撞到的那人也没生气,他轻轻握着杨惜的手腕,扶了杨惜一把,替杨惜把那本《燕武本纪》和落了一地的历史系专业书捡起来了。 “……你爱看这个?”那人看着杨惜手里那本花花绿绿的《燕武本纪》,愣了一下。 “我也有这本。”那人笑了笑,语调温柔至极,“到饭点了,要一起走吗?” 杨惜听着这道无比熟悉的声音,怔住了,抬头望去—— 那是一双琉璃般的幽紫色眼眸。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