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敢教为师做人》 1. 第1章 逮人 江故翻过矿山,来到淘沙河的时候,已经月上中天了。 对岸的凛尘堡灯火通明,充斥着嘈杂人声,热闹非凡,但因为隔着厚重的围墙,又有宽阔的矿坑河谷横亘在前,一时听不清里头在闹什么。 沁春客栈的小二没有妄言,淘沙河不是个好通过的地方。 此河位于矿崖下,水流湍急,漩涡遍布,河底怪石嶙峋,时不时翻涌浪花,吞没漂浮之物。河畔没有渡船,河上也没有完整的吊桥,仔细看去,从崖边到对岸,只有三根绳索相连,两根稍高一些,可供人抓扶,一根稍低一些,是踩在脚下的独桥。 如此简陋的桥梁,俨然是凛尘堡刻意设下的障碍,以防外人上门打扰。 若是有不自量力之人非要渡河,运气好的话只是累个半死,运气不好的话,跌落河中,恐怕就再难上岸了。 当然,如果是曹家邀请的客人,他们自会安排专人迎接,在客人腰间束绳,挂上特制的木滑轮,只需扣到绳索上,便可直接滑到对岸,轻松省力,又很妥帖。不过看现下情形,显然无人来迎接江故,他只能靠自己渡河了。 夜晚风大,三根绳索被吹得不停晃荡。 江故立在崖边,衣袂翻飞,缚眼的黑色缎带亦随着青丝漫卷摇曳。 凛尘堡就在眼前,他却没有急着渡河,而是从背后抽出了一根漆黑镶银的圆棍,朝着暗处冷声道:“一起上吧,快点。” 少顷,从那里走出四个蒙面人。 领头者喝问:“你是何人!与曹家有何关系!” 江故实在懒得废话,直言:“我是来阻止你们的人。” 领头者微一愣神:“你怎知……”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今夜的刺杀行动属于机密,事前没有透露过半点风声,这人怎会知晓? 然而事已至此,多说无用,他们本就是在这里望风和断后的,自是要把这人处理掉。 四人打量一下江故,见他身姿挺拔、气息沉稳,料想武功不差,不过他双眼被黑布遮盖,应是患有眼疾。呵,一个目不能视的对手,单枪匹马,能有多大能耐。 领头者当即发话:“杀了这个瞎子!” 大风呼啸而过,将对岸的声响吹了过来,那里的热闹不是在饮酒飨宴,俨然是暴虐杀伐之声,其间兵器铿锵交错,妇孺哭喊,异常惨烈。 鲜血溅在了灯笼罩面上,将整座凛尘堡笼罩在猩红之中。 短短几息之后,江故收起圆棍,对头颅崩裂的四具尸体说:“谁说我是瞎子?” 他踏上摇摇晃晃的绳索,百丈宽的河谷,足间轻点三次,便翩然而过。 可惜,还是迟了。 凛尘堡中的屠杀已接近尾声,惊叫挣扎之声隐没,炙热的火势铺陈开来。 江故步入门中。 *** 大部分杀手已经撤到别处,只留下两个小队进行善后。 一队人在补刀,以防有漏网之鱼,另一队人大肆翻查,似乎在寻找着什么。 江故迎面撞上了那些正在补刀的杀手。 杀手们大概也没想到会突然冒出这么个人来,短暂愣神之后,迅速围住他发起了攻击。 唰—— 江故将圆棍甩出一道残影。 在他看来,这十二个人比外头那四个强点,但仍属于“喽啰”这个级别。 他的招式简洁而刚猛,所到之处,劲气附着在捶打上,中招者无不筋骨碎裂、脏器受损,一趟起手式还没有使完,对方就纷纷倒地,轻者重伤,重者身亡。 侥幸没死的杀手目露诧异,眼睁睁看着这个蒙眼的“瞎子”挨个走过他们身边,对着已然丧失战斗能力的同伴,无比精准地手起棍落。有的是敲碎头颅,有的是震碎心脏,杀得漫不经心,又井井有条。 这种任人宰割的绝望感太强了,强到让他们在恐惧之余心生愤恨:通常擅使棍子的武者不都心怀仁慈吗?这人既已胜了,为何还要如此虐杀他们! 一名杀手想拖延时间,问道:“你、你是要给曹家寻仇吗?你是曹家什么人!” 他很确定,他们持有的信报中并没有这么一号人的存在。可此人一来就对他们大开杀戒,想必与曹家有极深的渊源,是被他们遗漏的曹家亲友?还是承蒙了凛尘堡大恩的外人? 滴血的圆棍倒拖在身后,江故回答:“我不寻仇,就是跟你们一样……” 那名杀手不由愣住,跟他们一样是什么意思? 这人也是杀手?看着不像啊。 圆棍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犹在愣神的杀手当场毙命。 江故说完了下半句:“来都来了,杀都杀了,路过了就补一棍,不留后患。” 跟他们一样,杀光了心里才踏实。 此时他面前仅剩下一名活着的杀手了。 那名杀手刚才被他敲断了肋骨,趁他在杀其他人时踉跄爬起,顾不得胸口的剧痛,竭尽全力逃窜,只想离这个莫名可怕的人远一点、再远一点。 当然,这些挣扎都是徒劳的。 江故几步便追上了他。 这人急中生智,扑通一声跪倒在地,连磕了三个响头,嚎道:“大侠饶命!我们也只是听命行事!你既然插手了,总要留个活口,问出我们背后是谁指使吧?还有这次灭门的前因后果,我可以交代,只要你问,我什么都说!” 他想着,自己如此有用,至少能多活一会儿吧? 多活一会儿,撑到其他同伴和那位大人来,就有可能逃出生天! 江故平静地看着他:“我知道是谁指使的,也知道你们在找什么,你什么都不用交代,安心去吧。” 杀手:“……” 唰。 *** 杀完了这边,江故接着往前走。 来到凛尘堡的后院,他从左往右扫视了一番,又听了听四处的声响,而后径直走向东面的围墙角落。 这里也有杀手在找东西,他顺手干掉了几人。 绕到柴房侧边,江故捅了捅靠墙的柴堆:“出来吧。” 柴堆里没有任何动静。 他加点力气再一捅,那堆柴禾砰地一声四散崩开,树枝木块飞得到处都是,露出了藏在其后的狗洞,还有堵在洞口的半截屁|股。 圆棍捅了捅那半截屁|股,他又说了一遍:“出来吧。” 对方仍旧没有放弃,加快了钻洞的速度,眼见着就要把腿缩进洞里。 江故无奈,将圆棍在墙上敲了一下。喀啦——坚固的石墙顿时出现了裂纹,碎砖顺着开裂的部位簌簌下落,对方吓得顿了顿。 江故道:“我再敲一下,这墙就会倒,你会被砸死。” 对方权衡了下,终于接受了被逮住的现实,从狗洞里缓缓退了出来。 十五六岁的少年尚未束冠,头发在逃亡中变得散乱虬结,脸上泪痕未干,沾了许多泥灰,锦衣的袖口和衣摆被划了几道口子,好在之前被家中护卫尽力保全了,没受太重的伤。他的腿有些脱力发软,此时自知无处可逃,干脆靠坐在墙边,摆出一副任君处置的架势。 江故走到这个曹家唯一的幸存者面前,居高临下地说:“曹肆诫,随我来。” 少年愣了下,用手背抹了把脸,匆匆掩去狼狈:“你是谁?” 江故道:“我是江故。” 细品了下这个名字,曹肆诫确定自己不认识此人。 “你不杀我?” “不杀。” “那你是来救我的?” “也不是,但你必须跟我走。” “哦,只是来抓我的。”曹肆诫点点头,“你跟那些人不是一伙的。” “走吧。”江故不想多费口舌。 曹肆诫还是没动。 江故皱眉:“怎么?” 曹肆诫指指自己的下半身:“腿伤了。” 江故问:“你是想让我背着你走?” 曹肆诫也不跟他客气:“那最好了。” 江故瞥他一眼,见他小腿还在流血,便撕下他本就破烂的衣袖,给他包扎了一下伤口。 他处理伤口的手法细致妥帖,即便没有敷药,血也很快就止住了。 曹肆诫偷偷观察他被黑布蒙住的眼睛,琢磨着他找到自己后这套行云流水般的动作,一时猜不出他是真瞎还是装瞎。 还有,这人究竟是什么身份?属于哪方势力?为什么要带走自己? 他这一夜家破人亡,如坠地狱,心绪激荡之下,只觉得处处都是危险,谁都不能信任。 此刻他满脑子都是该怎么逃,或是逃不掉的话,该怎么死。 反正他已经失去了所有,不如同凛尘堡一起付之一炬。 收拾好曹肆诫的腿脚,江故见他在发呆,起身绕了个棍花,甩去上面残留的鲜血和脑浆,然后把棍子递给他:“自己拄着。” 棍子是干净了,可那些红红白白的浆液溅了少年满头满脸。 曹肆诫:“……” 接过棍子的那一刻,他不得不重回人间。 *** 曹肆诫拄着棍子,一瘸一拐地跟在江故身后。 残垣与火光中,他仰望着这个人的背影,故意嘲讽:“你一个瞎子,能带走我么?你知道来了多少杀手吗?他们甚至派来了无碑境的高手。” 多罗阁将世间强者划分为五个境界: 行者境为高手入门,武林新秀必须踏入这个层次,才算是有了名号; 千代境为高手中的千里挑一,其中佼佼者已可横行于江湖; 风华境则又要高出许多,开宗立派,可谓宗师; 无碑境乃宗师之上、不可言说之人,每每出手,必会掀起血雨腥风。 至于最后一级“渡天客”,通常被认为是多罗阁刻意杜撰的境界,以告诫后人学无止境、武无巅峰。毕竟提到无碑境,人们还算能举例说出个一二三来,而渡天客,至今未曾横空出世,也未见哪位无碑境高手登顶,不知其事迹,便只能当做一个虚名。 曹肆诫提到无碑境的高手,也是想探探面前这人的底。 可江故只反驳:“我不是瞎子。” 曹肆诫:“那你蒙着眼做什么?” 江故侧耳听听风声,继续走着:“凛尘堡有那么多密道,你为什么要钻狗洞?” “嗯?”曹肆诫没想到他会问这种问题,想了想说,“凛尘堡防卫向来严密,可这次奇袭之前,我们竟没有任何察觉。这么多屋舍,那些杀手熟门熟路,毫无阻碍地一路杀到小花厅,定是有人事先给他们透露了堡内的布局和我们的位置,密道未必安全。” “你怀疑有内应?” 曹肆诫咬牙。 父亲临终将他托付给身手最好的赵护卫,嘱咐他们从祠堂的密道出逃。他带着爱犬“将军”,跟着赵护卫等人突围,在前往祠堂的时候,他感觉不太对劲,整条路上的袭击骤然减少,像是等着他们往这里来,将军也表现出一丝烦躁不安。 曹肆诫当即决定放弃走密道,转而往柴房的方向跑去,那里有他跟将军玩耍时挖凿的洞口,以前用来偷跑出去逞威风的。 就是在去往柴房的途中,千代境的赵护卫被一剑穿喉,将军为了保护他,飞扑而上,死咬住了那名杀手的手臂,最终被生生开膛破肚。 只有他一个人活了下来。 曹肆诫说:“走狗洞是最安全的,内应不可能知道我和我的狗挖的这条‘密道’。” 江故“嗯”了一声:“难怪,我找你也费了些事。” 这样的突发情况本就无法预测,更何况这人还是他的视野盲区,以至于他这次来得晚了,差点造成不可挽回的后果。 曹肆诫心想,你能找到我已经很神奇了,怕不是瞎猫碰上死耗子了吧! 说话间江故突然停了下来。 曹肆诫拄着棍子喘气:“呼,怎么了?” 江故微微抬头,向着凛尘堡依山而建的楼阁看去,处处火光冲天,唯有那里万分冷肃。 蒙眼缎带的末端被风带起,扫在了曹肆诫的脸颊上。 他问:“那就是你说的无碑境高手?” 2. 第2章 星落 顺着江故的目光,曹肆诫看到了那个站在聚锋楼顶的人。 那人也是一身黑衣,蒙住了面孔,与其他杀手并无区别,但他站在那里,遥遥望过来一眼,给人的感觉却截然不同。 曹肆诫浑身的鸡皮疙瘩都冒了出来。 他是听那些杀手放狠话的时候说,今夜有无碑境的高手前来助阵,本以为一剑杀了赵护卫的那个就是,如今看到这个人,才知道自己错得离谱。 原来无碑境的强悍,真的是不可言说的。 聚锋楼承载了凛尘堡五百年的基业,是曹家矿场的命脉所在,里面存放着矿洞分布、开采进度、工匠名册、冶炼方术和账目往来等等秘档,楼中遍布机关,设有重重守卫,可对方仅派出了一人,便直取了凛尘堡的心脏。 浓重的无力感吞没了曹肆诫,此刻他才意识到,凛尘堡彻底沦为了他人的掌中之物。 面对如此强敌,他孤身一人,又有何胜算呢? 哦,差点忘了,还有一个莫名其妙的瞎子在这儿。 拂开扫在脸上的蒙眼布条,曹肆诫看向江故,讥诮地说:“没错,无碑境高手,想带我走,你要跟他比个高下吗?” 虽然这么问了,他却是不抱任何期待的。在看到那人的瞬间,他就认定自己要命丧今日了,能与家人死在一处,也算是种解脱。 不料江故淡淡道:“克林国的廖振卡,无碑中级而已。” 曹肆诫:“……” 什么叫无碑中级而已?这人怎么一副胜券在握的样子? 等等,他竟一眼就认出了那人身份? 他真的不是瞎子? 难道自己遇上的是位了不得的隐世高人? 曹肆诫心中澎湃:“你、你真的能与他一战?” 江故不动声色。 目光在二人身上扫了个来回,曹肆诫决定孤注一掷,将自己拄着的棍子还给江故:“好,那我们就拼死……” 话未说完,只见江故抡起圆棍,顺势挑进曹肆诫的腰带,把圆棍当扁担,把他当货物一般担在肩上,飞速撤离。 曹肆诫大惊:“打不过你装什么绝世高手!” 江故提气纵跃:“不能输了气势。” 曹肆诫被他堵得肝疼,不由嘲道:“也是,根据多罗阁的测算,只有魔教主君姬凭戈能力压克林国的廖振卡,你算个什么,听都没听说过。” *** 两人一路往凛尘堡大门掠去,到达淘沙河边时,廖振卡也即将追到。 江故脚下不停,径直往踏上渡河的绳索。 曹肆诫反应过来,当即轻叩腕间机括,弹出一个精巧的银质滑轮,牢牢锁在左上方的绳索上。江故足下轻点,让两人位置调换,由曹肆诫操纵滑轮,自己则抱住他的脖子,空出手来以圆棍防御。 有滑轮相助,两人渡河的速度极快,眼看就要到达对岸。 此时廖振卡出手了。 他甩出一条长约三丈的绳镖,镖尖闪烁着寒光,直逼曹肆诫而来。 江故横棍而挡。 叮! 两方兵器的金属部分相接,擦出一阵火花。 廖振卡似乎预料到了他的动作,绳镖被弹开,利刃直奔他们所依附的绳索,同时另有两道气劲追至,刹那间,淘沙河上的三根绳索俱断! 银质滑轮骤然松懈,曹肆诫急忙伸手,却还是没抓住断索。 眼见二人即将坠落河中,江故旋棍绕住廖振卡正待收回的绳镖,拉紧借力,向前窜出数尺,再猛地一松,够到了另一端的断索,就此荡到了对岸崖壁。 廖振卡不察,被他们得了逞,绳镖缠回腰间后略略沉吟。 圆棍抵在崖壁上卸去冲撞之力,江故挟紧曹肆诫,拉住断索攀了上去。双脚落地,曹肆诫惊魂未定,就看见死状惨烈的四具尸体。 扯掉他们的蒙面布巾,曹肆诫不禁皱眉:头骨碎裂,脸都变形了。 “我杀的。”江故道,“快走,不要松懈,他们还有后手。” “这里我熟悉。”曹肆诫凝神四顾,拉着江故继续逃亡,“跟我来,咱们走矿洞!” 江故任他拖拽,回头瞥了一眼远处的廖振卡。 对方止步于岸边。 *** 淘沙河中暗流汹涌。 瓦尼拉赶到廖振卡身旁,见那两人脱逃,正要绕道去追,被廖振卡拦了下来。 他很不甘心:“大人,就这么放过他们?” 身为千代境的武者,瓦尼拉的手臂被曹肆诫的狗咬得血肉模糊,这个仇还没有报,让他面子往哪儿搁! 廖振卡道:“不急着杀,围山就行。东西没有找到,留曹家一个活口,自有用处。” 头领都发话了,瓦尼拉只好听命。 想了想,他还有一事不解:“大人,曹家小子身边那人是谁?我已杀了那小子的护卫,怎么又冒出来一个?” 廖振卡摇头:“我也不知。” 瓦尼拉道:“那家伙杀了我们十几个人,极其嚣张,不过再怎么厉害,他也绝不是大人您的对手,下次碰面,定要取他狗命!” 回忆起方才种种,廖振卡望着那两人消失的方向说:“我与他交手,没有胜算。” 瓦尼拉犹在拍着马屁:“那当然,大人您可是……嗯?” 没有胜算? 廖振卡不再言语,转身重回聚锋楼。 瓦尼拉以为自己听错了,能让一位无碑境说出“没有胜算”,那得是什么人? *** 四十天前。 无月之夜,星辰主宰了整片天幕。 刻漏中的泉水缓缓流泻,格叉与关舌上升,漏箭随之下降,显示子时将过。本该静谧安宁的清琼山上,那座精巧华丽的楼阁内却还亮着灯火,其间人影绰绰,忙碌往来,像是在筹备和等候着什么。 这里便是多罗阁。 多罗阁遗世独立,但名震天下。 传言阁主能窥天道,可勘命数,乃当世奇人。 然而想见他一面难于登天,钱财名利一概入不了多罗阁的眼,最多只能算个添头,阁主全凭自身喜好挑选客人,索要的报酬只有一样,名为“因果”。 说白了,就是待所求之事了结之后,回多罗阁“还愿”即可。 因而无论贫贱富贵,在多罗阁眼中一视同仁。 世人皆赞阁主的侠义之道。 拜谒过他的人说,多罗阁主拥有知晓万象的神通,听他一席话,便如“仙人抚我顶,结发受长生”。 凡是受过他指点的,必能气运亨达,所有苦难迎刃而解。 不过从未有人见过他的真面目,每次他为人批命,都隔着厚重的黑色幕布。 此间的神秘莫测暂且不提,眼下多罗阁中的所有人都严阵以待,他们知道,这将是个不同寻常的夜晚。 原因无他,阁主早在三个月前便已预言,今晚子丑相交之时,便可观见星群陨落之景。 故而此时无人入眠,大家纷纷搬来蒲团软垫,又摆上瓜果点心,坐在那观天台的高处,准备好好赏一赏这难得一见的“星陨如雨”。 阁中弟子不多,也就三四十人,这会儿大多清闲,自是聊了起来。 某个新晋弟子往头上盖了个笸箩,紧张地问:“那么多星星掉下来,师兄师姐你们不怕吗?砸到脑袋可怎么办?” 旁人笑道:“有甚好怕的,如此奇异的天象,一生也见不到几回,纵给砸死了也甘愿。” 那新晋弟子被吓着了,按着头上的笸箩就想跑:“我、我年纪小没活够,我可不甘愿,要不我还是回屋里去吧。” 他这副胆小模样又惹得众人调笑。 “瞧你这没见过世面的样子,若真要砸你,这笸箩挡得住?那屋顶也挡不住呀!” “且放宽心,阁主说没事,那肯定没事,咱们就当看个乐子罢。哎哟!瞧瞧!那儿是不是掉下来一颗了?” “岂止一颗!好些都掉下来了!跟落果子似的。” “老天爷!当真要掉那么多星辰?” 新晋弟子原本还想躲藏,但见那些掉落的星辰都远在天边,怎么也不像是会砸到自己头上的样子,渐渐也不再害怕了。 身边的师姐塞给他一颗饴糖:“瞧见没,这不好好的么,哪里就要砸死人了。别人的话信不得,阁主的话还信不得吗?” 撒开笸箩,新晋弟子嘴里裹着甜津津的糖说:“说下星辰雨就下星辰雨,半点时辰都不差,咱们阁主可真是神仙一样的人物。” *** 看热闹的人在聊天,也有正经人在做事。 观天台的四个方位都有两名弟子在守着,每个方位的案几上铺着一块布帛,上面绘制着对应方位的星图,一人提灯看天,及时报数,一人躬身描画,详细统计。 少顷,身穿浅黄色罩衫的青年负手走到南方,沉声开口:“井宿,南河附近,掉落五颗,不是四颗,仔细些,不要漏数。” 观测弟子应声修改:“是。” 待他们调整后,那青年又去了其他方位指点。 见新晋弟子好奇张望,他身边的师姐解释:“你刚来不久,还不熟悉吧,那便是阁主身边的侍者甘棠君了。” 新晋弟子讶然问:“四面八方那么多星辰掉落,他看得过来么?全都数得清?” 师姐道:“甘棠君博闻强识,最是严谨细致,这方面几乎从不出错。不过他脑袋后面也没长眼睛,也不是面面俱到的。你细瞧着,那些掉落的星辰大多在南面,西面也有不少,东面和北面则未落几颗,所以他也只需要重点关照南面和西面两个方位即可。” “嗯……确实如此,师姐你也好厉害!” “我?我可差得远了。”那师姐闲来无事,就爱逗弄一下这样懵懂的小师弟,“你还没见过水荇君和红苕君呢,那两位姐姐也是阁主近身的侍者,各个都很有本事,你见到了可要恭敬点,不要冒冒失失的。” “水荇君、红苕君,他们长得美吗?比师姐你还好看吗?” “你个半大小子,嘴巴倒是挺甜的。”师姐笑着夸了他一句,继续说,“水荇君喜穿绿衣,负责打理阁主的衣食起居,还要统管整个多罗阁上上下下的内务,看着温柔婉顺,实际上颇有手段,阁里没有不服她的。 “红苕君喜穿红纱,风风火火的,很是爽快爱笑,那些上门来求咱们阁主窥命的,都要经过她这一道关,什么人她都能应付,什么人她都敢得罪,她若不肯放行,那些人就算在清琼山下磕破了头都没用。” “真了不得。”小弟子好奇心重,又问,“我听说咱们阁主从不面见那些外人,可是真的?多大的官也不见么?” “不见,都不见。”师姐说,“别说什么达官贵人了,当今圣上亲自来求,也没见着咱们阁主的真容。” 小弟子吓得嘎嘣一声咬碎了饴糖:“圣上也来过?” 师姐哂然:“来过啊,怎么没来过,还来过两次呢。第一次来的时候那位还是储君,第二次是北地入侵,也来问过。据说咱们阁主按照惯例只隔着黑布与他说了话,对饮了一盏茶,那位离开的时候却是补行了祭天的礼。” 小弟子更是激动了:“老天爷,连圣上都不得见,那我们这些弟子可有福分见见阁主?阁主不是从不出门吗,天天待在阁里,总有机会能见的吧?立功得赏可以见到么?或者让我偷偷瞧上一眼也行呐。” “想得美。”师姐点点他的眉心,“阁主是什么样的人物,我们这些打杂的哪里见得着。放眼望去,整个清琼山上能见到阁主的就只有水荇君、红苕君和甘棠君三人。什么偷偷瞧上一眼的浑话,可千万别让水荇君听了去,仔细你的皮!” “好、好吧……” 正是一轮星落如雨,漫天璀璨的银线划过,惹得众人惊叹。 就在此时,红纱女子领着一位身穿官服的客人走来,口中埋怨道:“三个月前不就与你们司天监说过了,这天象躲不开避不掉,也不会惹出什么祸事,怎地又来问了?” 那官员刚爬上山,又急又累,拢袖擦着脸上的汗,喘着气说:“可、可我们也没想到会有这么多陨星啊,现有的历法也没推算出这星象,这、这总是要谨慎些的,万一是个什么征兆,陛下问起来,我们司天监也不好交待啊。” “你们不好交待,与我们阁主又有何干了?”红纱女子怒斥,“司天监每旬都派人来找我们阁主问天祈地,这还不够,大半夜还要来烦!若不是阁主早有预料,让我今日对你们通融些,我才懒得理你!” “哎呀,不愧是多罗阁主,当真料事如神,胸怀天下……”那官员急忙奉承。 “废话少说,早问早了结,快些随我来。” “多谢红苕君!” 路过观天台正中,甘棠分神瞥了他们二人一眼。 红苕头也不回地冲他摆手:“你忙你的。” 望着那袭红纱渐渐走远,小弟子讷讷吞下饴糖,暗道今晚真是长了见识。 3. 第3章 换身 红苕领着司天监的官员来到多罗殿外,顿时一改之前的仓促急躁,变得恭敬起来。 殿内分三个隔间。 最外间为藏书阁,书架高低错落,摆满了各色卷宗,有些允许自家弟子和外界人士借阅,有些则束之高阁,又设重重机关,不知是什么朝代的哪种典籍,反正没人能接触到。 正中间为算历阁,供钻研星象、推演历法之用,有些客人只为研习交流而来,或者所求之事并不明确,多罗阁便提供了这间屋子,给他们自行占卜推算的便利。 最里间为问天阁,那里只有蒲团、香炉、灯烛和茶案,还有一面遮天蔽日的黑幕格挡,进到这里的客人,才可与阁主进行交谈,当然是全程见不到阁主真容的,最多只能隔着黑幕,被阁主触碰一下额头天心。 三个隔间均有机关设置,不定期更换解锁方式,实为讲究。 红苕依次解锁了藏书阁与算历阁的机关,将人带到了问天阁门前,这之后的事情便与她无关了。 身着绿衣的水荇迎了出来,柔声道:“魏监正,请进来吧,阁主已恭候多时了。” 魏监正哪敢怠慢,当即应声走了进去,熟门熟路地坐在了蒲团上。 红苕别有深意地看了水荇一眼,水荇抬腕做了个安抚的手势,便也转身进入问天阁内,时刻守在阁主身侧,是她的本分。 门扉紧闭,机关合拢。 红苕像往常一样抱臂靠在廊柱上等候,却没像往常一样神态轻松地放空休息。她紧蹙眉头,终于流露出压抑已久的忧虑。 *** 当啷。 问天阁内香炉倾覆。 水荇惊呼:“阁主!阁主你怎么了!” 紧接着是魏监正仓惶发问:“水荇君?多罗阁主出什么事了?这黑布也太碍事了,可否、可否让我看一眼?” “不可!”水荇厉声喝止,“今日事发突然,多罗阁稍后会给出一个交代。司天监若还想与我多罗阁长久来往,就请魏监正即刻退出殿外!否则莫怪我们不讲情面!” “这……好,好,我这就出去。” 水荇挥袖,以两道气劲冲开内锁,魏监正战战兢兢地推门出来。 紧接着水荇喊道:“红苕,阁主情况危急,叫甘棠一起过来帮忙!” 该来的还是来了,红苕闭了闭眼。 将那不知所措的魏监正关在殿外,红纱女子足尖微点,腾身飞掠到了观天台,在一众弟子惊讶疑惑的目光下,拉起甘棠就急忙回到问天阁。 甘棠一声不吭地跟着,只回头看了眼天边。 依旧星落如雨。 *** 三人立于黑幕之内,望着阖眼倒地的“阁主”,并不像方才表现的那样慌乱。 红苕叹了口气:“怎么办,咱们又要枯守空阁了。” 水荇收拾着倾翻的香炉:“而且这次留信说要出去很久,归期不定。” 甘棠问:“很久是多久?” 水荇:“阁主没讲清楚,通常他会说暂别几日或几月,‘很久’这个说法还是第一次出现,恐怕至少要有一年半载吧。” 红苕往外瞥了眼:“昨日阁主就偷溜下山了,今夜咱们特地上演这么一出,就是为了给司天监看的?这不是多此一举么,直接像以往那样说闭关不见就是了。” 水荇道:“阁主早前就嘱咐说司天监会来人,让我们好生接待,想来这都在他的计划之中,是故意要通过司天监昭告自己闭门谢客的。或许是想借此堵住悠悠众口,或许是想躲开不必要的麻烦,总之阁主这么做,必然有他的深意。” 红苕:“既如此,那多罗阁主究竟出了什么事,总要给个说法吧,否则司天监那帮人不会罢休的,他们也要找个理由对外传扬啊。” 水荇沉吟:“就说多罗阁主为苍生挡了星劫,神元受损,需长久闭关休养吧。” 甘棠嗤了一声:“星劫?” 水荇毫不在意他的讥讽:“会有人信的。” 红苕跪坐下来,为面前的“阁主”梳理鬓发:“甘棠,这次阁主上了哪个身?是那个白胡子老头?还是那个凶神恶煞的阎王脸?或者是那个玉雪可爱的小郎君?我是真想摸摸那个小郎君的脸蛋呐。” 拍开她正要触碰“阁主”眉目的手,甘棠面无表情道:“收好你的爪子。” “小气鬼。”红苕瞪他一眼,作势要去揽抱那具空壳,不怀好意地威胁,“你快告诉我阁主上了哪个身,不然我还要动手动脚。” “真身。”甘棠不耐道。 “哦真身啊……真身!”红苕愕然,“阁主这次到底想做什么?什么东西值得他这么想不开……咳,这样动真格?” “不知道。” “那可是真身,弄坏了谁赔得起?就你那点能耐,侍奉得了阁主的真身吗?” “管好你自己的事!” 水荇见时辰差不多了,打断了这两人的斗嘴:“好了,出了这么大的事,我马上去安排阁中的一应事务,尽快稳住局面。红苕,你去打发魏监正,就按我们商量的说,也让他们不要担心,不用时时过来问候。” 红苕心领神会:“知道,我自有分寸。” 水荇:“甘棠,你把阁主这副身子安顿好,其他的也做好准备,阁主的真身强悍归强悍,问题也不少……后续就交给你了。” 甘棠颔首:“嗯。” 待红苕和水荇各自忙活去了,甘棠这才跪到阁主这具身体侧面,先是解开繁复衣襟,将那白皙润泽的肌肤擦拭干净,之后仔细而慎重地整理起头发、内衫、外裳、配饰,重新给他穿戴妥帖,再收拢入怀。 自始至终,那张精致俊逸的面容睡得安宁。 皮肉腠理柔软、关节灵活,如果不是体温透凉,胸口不见呼吸起伏,这完全就是一个活着的、熟睡的人。 唯一的缺憾是,这具身体没有双腿。 膝弯以下,只挂着空荡荡的裤腿和衣摆,故而他在甘棠怀里显得有些矮小。 甘棠小心翼翼地抱着这具身体,来到多罗阁地底的密室。 这里存放着数个晶石棺椁,里面躺着类似的躯体,包括红苕说的白胡子老头、阎王脸和小郎君等等,而最中间的那个棺椁,已然空空如也。 甘棠将怀里这具最常用的身体放在了它的专属棺椁中。 这具身体缺少双腿,是个“残次品”,但在甘棠眼中,却是这间密室中最完美的残次品,甚至比那具真身还要完美。 因为它是悲悯的,愿意留在这里陪伴他们。 其实这里的每具身体,单论骨相都一样,与阁主的真身别无二致,但从身形、外貌、气质上来说,又是天差地别。 甘棠守在密室里,侍奉着阁主的每一具躯体。 来到真身的空棺前,他不由有些发怔。 红苕提出的那两个问题,他也深感疑惑——阁主这次下山到底想做什么?什么东西值得他用真身出马? 以往阁主也出去过,还换过不同的身体。 短则三五天,长则五六月,他这等未卜先知、料事如神的人物,一般会把明确的归期告知,他们对外就说阁主闭关参悟天机,也能糊弄过去。 只是这次,怎么看都不大寻常,启用真身,归期未定…… 想必这天下要有大事发生了。 *** 星群陨落之夜,多罗阁主骤然抱恙。 在司天监的协助下,此事顺理成章地宣扬成阁主为苍生抵挡星劫,以致心力交瘁,不得不长时间闭关休养。 三个月前多罗阁主就做出了预言,百姓亲眼看到了星落如雨的骇人奇景,只觉玄妙不已,又见天兆之后依旧四海升平,未有大灾,自是宁可信其有,越发感念多罗阁主的大善。 至此,清琼山下增设了天家防卫,告诫任何人不得入阁打扰。 就这样过去了四十天,多罗阁的动荡业已平息。 而后—— 江故来到了封寒城中。 沁春客栈的小二告诉他,想去凛尘堡,就要翻过矿山,渡过淘沙河,没有曹家的接引,那条河可不好通过…… 4. 第4章 谈心 “汪!汪汪!唔——汪!” “爹,爹,吃饭了!娘说你再不来就等着吃剩菜吧!” 夜幕降临,凛尘堡里点上了灯。 将军在前面摇着尾巴跑,曹肆诫追着它来到书房门前,正要拍门,下人拦住了他:“少主,堡主跟薛先生在小花厅议事呢,不在书房。” 曹肆诫“哦”了一声,摸了摸将军的头:“走,去小花厅!” 将军很通人性,撒丫子便带起了路。 小花厅的多宝格上摆着好些盆景花卉,个个都是曹霄的心头肉,尤其那株五针松,是曹霄亲手拗的造型,养了数年,宝贝得紧,连搭配的石子都是自己一颗颗挑拣进去的。还有许多南方迁来的嫩树娇花,怕它们熬不过封寒城的冬天,这里时时燃着炭盆,可说是整个凛尘堡最暖和的地方。 相比起书房,曹霄更喜欢在小花厅处理事务,闲暇之余,既能照看他这些小祖宗,又能将自己的风雅炫耀给客人品鉴。 曹肆诫自是知道他爹的脾性,幼时他撞翻了一盆鹅耳枥,被他爹拿戒尺追着满院子打,还被罚不准吃饭,要不是他娘求情,屁|股都要给打开花。后来他就学乖了,凛尘堡地界内什么祸都敢闯,就是不敢在小花厅撒野。 听见屋内几人在争论着什么,曹肆诫敲了敲门:“爹,我进来了?” 说话声中断,曹霄道:“进来吧。” 曹肆诫领着将军进屋,让它停在屏风前:“将军,坐下。” 训练有素的细犬老实坐好。 曹肆诫绕过屏风,就见薛先生和两名工匠围在案边,面前放着几块成色不同的铁矿石,显然在与他爹商量矿场上的事。 好奇之下,他也凑了上去。 案上有四种矿石,其中有三种是他熟悉的,还有一种,他从未见过。 “这是什么矿?”曹肆诫大大咧咧地拿起那块不认识的矿石,在手里掂了掂,又用其他矿石磕了磕,“哦哟好硬。” “依照军器监此次提出的冶炼和铸造要求,你看这四种矿石哪种更合适?”曹霄随他摆弄矿石,极为自然地将他拉进讨论中来,丝毫没有因为他年纪小而轻忽,“你薛叔叔觉得还是用赤矿比较稳妥。” “什么稳妥不稳妥,薛叔叔是觉得赤矿省钱吧。”曹肆诫语带讥诮,又不失亲昵,“薛叔叔哇,你管账是一把好手,可要说看矿的眼光嘛,啧啧,那是远远不如我爹和我的。” 薛仪捋捋八字胡:“哦?那你说该选哪种?” 曹肆诫挨个拿起案上的矿石,侃侃而谈:“这青矿的成色比赤矿要好,但是咱们家青矿近些年的开采量不如从前了,而且青矿的冶炼成本高,不划算。 “这褐铁矿嘛,虽然纯度不如青矿和赤矿,但它很好冶炼,就是产出精铁的质量不如那两种。若是寻常的铸造任务,用它来当主矿也不错,可惜这次军器监的要求太高,咱们多半糊弄不过去。 “至于这种矿石……我是第一次见,是咱们新开的矿场里出的?” 其中一名工匠说:“少主,就是你过年玩炮仗,偷偷炸的那个坑里出的。” 曹肆诫得意道:“薛叔叔你看,我就说我眼光好吧,随手就能炸出个新矿来。看看这色泽,灰中带黑,还带着闪,绝非凡品呀。” 曹霄泼他冷水:“新矿毕竟是新矿,我们对它还不够了解,就算再好也不能用在这次的任务里,太冒险了,还是在青矿和赤矿里做决定吧。” “哦。”曹肆诫意兴阑珊地应了,仍旧对那块新矿石爱不释手。 “其实少主的眼光还是不错的。”另一名工匠笑着奉承,“目前看来,这种矿石的确要优于青矿和赤矿,只是其中有种不知名的杂质含量较高,可能会影响精铁的冶炼。” “我知道啊。”曹肆诫道,“谁说我要用它来炼精铁了,要的就是留下这里面的杂质。” “要杂质?”工匠不解,从来都是想把铁矿越炼越精,没见过特意保留杂质的。 “我摸着挺趁手的,感觉这杂质比精铁要有韧性,虽然还不知道是什么,但只要把它炼出来,肯定很好玩!” “玩玩玩,就知道玩。”曹霄止住话题,“你到底来干什么的!” “哦对了!娘喊你吃晚饭!” *** “等你们爷俩吃个饭就这么难吗?”清丽妇人走进小花厅,嗔怪着瞥了众人一眼,手指点着曹肆诫脑门,“让你喊你爹来吃饭,你倒好,把自己都喊丢了。” “嘿嘿,娘,我给忘了。” “行了,山不来就我,我只好来就山。”曹夫人挥挥手,家丁便把晚膳连桌带椅搬了过来,“都别折腾了,就在这儿吃吧,还比正厅暖和,薛先生和两位师傅也留下一起吧。” “不了不了,不敢叨扰,内子也给留了饭。” 薛仪拱手告辞,两名工匠也赶忙离开,把小花厅留给了堡主一家。 曹肆诫自己吃着,还不忘给将军拌了狗饭。他来到外间,放下将军的饭盆,拍拍它的脑袋,示意它可以敞开吃了。 一家人其乐融融,美梦却到此为止。 曾经的寻常,被今日的阴霾覆盖。 他站起身,堪堪回头,就见两道鲜血喷溅在了屏风上。 ——爹!娘! *** 曹肆诫摆脱不了梦魇。 他看见父亲强撑着爬向已然失去生息的母亲,擦去她颊边的血污,握住她的手,终于安静地闭上了眼。 他听见赵护卫口中嗬嗬作响,涌出血沫,只能发出气声:“少主……快逃……” 将军倒在地上呜咽,内脏淌了一地,黑豆般的眼睛仍然看着他的方向。 他跑啊跑啊,跑得筋疲力尽。 有一瞬间他在想,自己为什么要跑呢?这世上还有什么值得他苟活呢? 还不如,还不如…… 在火光的尽头,他看到爹娘冲自己招手。 他跑过去,想要扑进他们的怀抱,对方却突然变得面目狰狞,愤怒且失望地瞪着他。 父亲说:“你这惫懒无用的软骨头!平日里教你习武,你偷奸耍滑,教你管事,你从不上心,只会到处闯祸!这偌大家业,终究是后继无人!” 母亲说:“娘舍不得你,事已至此,肆儿,下来陪娘吧。” 赵护卫嘲道:“凛尘堡都没了,哪里还有什么少主,我又何必舍身护你!” 他愕然后退:“不,不,我……” “呜——汪汪!” “将军!” 饥饿的细犬扑倒他,张开嘴巴露出尖牙,就要啃食他的心肝。 曹肆诫猛然坐起,急促地喘着气。 梦总算醒了。 *** 黑暗寒冷的矿洞里,传来一声淡漠的询问:“做噩梦了?” 曹肆诫呆坐了一会儿,喃喃道:“我好想跟他们一起去死,省得在这儿活受罪,可真让我去死的时候,我又害怕了。” “可不是么,你要真想死,就不会钻狗洞了。”江故说。 “……” “别要死要活的,想想其他事吧。” “好吧。”感觉包扎腿上伤口的布条松了,曹肆诫摸索着重新给自己打结,“既然留我独活,我总要干点什么吧。给他们报仇,找谁去报仇?那个无碑境的高手吗?还是重振凛尘堡?我能做到吗?聚锋楼都被他们给端了。” “倒也别想那么多……” “你不懂,我太煎熬了,每时每刻都是煎熬。” “你确实做不到。”江故把话说完,“让你想想其他事,不是让你痴心妄想。你现在孑然一身,什么都没有——要武功没武功,要靠山没靠山,要本事没本事。先接受自己家破人亡的现状吧,然后快点想想咱们从哪儿出去。” 曹肆诫快被这场深夜聊天给聊哭了:“你到底知不知道怎么安慰人啊。” 江故道:“我没在安慰你啊,你悲伤痛苦,跟我有什么关系。” 曹肆诫彻底没话说了。 他发现了,这人压根就不是什么热心知意的大侠,不能指望他出于同情拔刀相助。 于是曹肆诫也不装可怜了,问道:“那你到底是什么人?为什么要救……要带走我?”他总觉得这人的行事有些古怪,不像是单纯来救他的,多半也抱着什么不可告人的目的。 江故斟酌了一下说:“你小时候我抱过你。” “我小时候?什么时候?” “你刚出生那会儿吧。” 曹肆诫斥道:“胡说八道!我从没听人提起过你,别跟我们曹家装熟了!再说了,十五年前,你也不过是个毛头小子吧,就你这样的无名之辈,能有本事巴结上我爹?” 江故淡淡道:“不信算了。” 话到这里,曹肆诫是真的被勾起了往日回忆:“我爹说,娘亲在怀我的时候受伤中毒,多亏了一个姓简的老神医施救,才保住了我娘的性命。不过我也因此早产,之后也是简神医给我接生,帮我和娘亲调养的。” “哦。” “听说那会儿我孱弱多病,爹娘生怕我早夭,照护得极为小心,怎会随便给外人抱我,你莫要胡编乱造了,说点实话吧。” 江故又斟酌了一下:“因为如果不找到你,我就会生不如死。” 曹肆诫疑惑:“这是什么道理?” 江故没办法解释,搪塞道:“以后你就明白了。” 曹肆诫:“???” 5. 第5章 矿洞 两人在矿洞里转悠了三天。 倒不是曹肆诫带错了路,而是他们每每找到一个自以为隐蔽的出口,就发现外面驻守着杀手。显然对方在掌控了聚锋楼之后,没有浪费里面有关凛尘堡矿场的地形图,早已部署妥当,把他们围了起来。 守门的敌人不可怕,江故就能应付,可一旦他们冲出去,势必会暴露行踪,从而惊动廖振卡,那就等于是自投罗网了。因此不如暂时在洞里待着,充其量遇上几队搜山的喽啰,凭借曹肆诫对矿洞的熟悉,陪这些人玩玩捉迷藏还是绰绰有余的。 洞窟里有几处凝水潭,他们不至于渴死,但食物极其短缺,两人铤而走险,在一处矿工驻点引开喽啰,找到少许干粮,勉强能对付几口,实在是杯水车薪。 江故看着还好些,曹肆诫腿上还带伤,此时脸色惨白,已近虚脱。 又燃尽了一根火把。 曹肆诫新点了一根,火光照亮了小小一方天地。他们沿途搜罗了不少火把,此时手中还剩下四根备用。 江故问:“接下来往哪儿走?” 曹肆诫没力气了,拄着圆棍的手都在微微颤抖。他背靠着石壁,闭上眼,在脑海中勾勒出还能尝试的矿道路线。 半晌,他说:“没办法,只能走废弃的矿洞了。” “你确定他们不会驻守废弃的矿洞洞口吗?” “聚锋楼里的归档很全,所有曹家开挖过的矿道都有记录,无论是已废弃的还是刚勘探的。”曹肆诫睁开眼,看着黑黢黢的洞窟深处,“我说的废弃矿洞,是在曹家建堡之前,山里矿民自己挖的野道。” 那些矿道毫无规划,路线崎岖难测,死路颇多,而且很不安全,十之八|九都有塌方,彼时年年都有许多矿民死在洞里。后来曹家先祖买下矿山,只留下了几条相对稳固的旧矿道开采,其余的一律废弃,有些命人封住了洞口,有些连他们也不知道在哪儿,只能置之不理。 江故颔首:“那就走吧。” 曹肆诫提醒:“跟凛尘堡的矿道不同,这些野道我也没走过,可能很危险,我不能保证把你安全带出去。” 江故不以为意:“来都来了,还能怎么样?听天由命吧。” *** 两人又走了小半天,在石壁上看到一个用木板封住的小洞口,就是这里,连接着曹家矿道和一条旧时的野道。 江故拍碎了木板。 曹肆诫:“……” 江故:“……这么小?” 这洞口十分狭窄,他这样的成年男子只能趴着进去,就算是曹肆诫这样的少年身形,也要蜷缩着才能钻进去。 曹肆诫说:“我感觉这条路相对稳妥一些,要不你忍一忍?估计爬一段就宽敞了。” 江故嘀咕了一句:“早知道……” “什么?”曹肆诫没听清。 “没什么,爬就爬吧。” 两人费劲地爬了一段路,终于来到了稍微宽敞的矿道中,重新点起了火把。 曹肆诫腿上的伤被磨破了,包扎的布条散落,上面浸出了鲜血和淡黄色的脓水,伤口有些溃烂,他觉得脑袋昏昏沉沉,浑身发冷。 扶着石壁坐下,他喘着气抱怨:“这通道真长,我们爬了有一个时辰吧。” “这儿没日没夜的,你的感觉做不得准,刚刚我们只爬了一炷香的时间。”江故举起火把照着他,伸手摸摸他的额头,“你起了热病,先歇会儿吧。” “才一炷香?”曹肆诫难以置信,“我的感觉不准,你的感觉就准了吗?” 虽然家里是开矿的,但他从未连续这么久待在洞里不出去,刚进来那会儿他还能估算出大概是什么时辰,渐渐的他就不知昼夜了,要按照他的感觉来说,他们已经在洞里过了半个月了,但江故告诉他才不到四天。 他不知道江故为何那么笃定。 江故坐到他旁边,撕下自己的衣摆,给他重新包扎了伤口,随意聊着:“我用自己的脉动计时,准得很。” 曹肆诫的意识逐渐迷糊:“还能这样吗?我不信……你总不会时时刻刻都在数脉动吧?再说了,又是杀人又是钻洞……脉象不是忽快忽慢吗?” “我的脉象很稳,不会轻易变化。” “你趁我糊涂,唬我的吧。” “不信你给我把把脉。” 闻言,曹肆诫伸手搭在他的腕上,静静感受着那有力的搏动。 一下、两下、三下、四下…… 正如江故所说,他的脉象很稳,稳得像是精确的滴漏,稳得像是一颗可以依靠的心。 曹肆诫闭上眼,终于睡熟了。 这些天来,起初他偶尔入睡,总是被梦惊醒,之后越发疲惫,却怎么也睡不着了,忍着悲愤拖着伤腿,一直强撑到现在。 江故把那根被当成拐杖的圆棍收在腰间,等了一会儿,等这孩子的呼吸渐渐平缓,起身把他背了起来。 曹肆诫无意识地挣扎了下,江故去扶,被他再次握住了手腕。 像是抓住了救命的稻草,曹肆诫怎么也不肯放开。 为了行动方便,江故丢弃了火把,本来他也不需要这种东西照明,就这样背着人一步步走进废弃矿坑的黑暗中。 其间他们遇到了一次塌方,好在江故身手敏捷,带着曹肆诫躲过了。 因吸入了许多尘土,曹肆诫不住呛咳。他浑身滚烫,趴在江故背后越发迷糊了,呢喃着一会儿喊他爹,一会儿喊他娘,好不容易清醒了点,总算想起了他是谁。 “江故,”他小声说,“你怎么不点火把。” “火把烧完了。” “那你看得见么?你认得路?” “我说了,我不是瞎子。” 曹肆诫:“……”这已经不是瞎不瞎的问题了,在这种环境里探路,眼神也太好了吧!他想反驳他,可实在没什么力气。 江故托着他的大腿,往上抬了抬:“快了,我们能出去。” “嗯。”曹肆诫把脑袋搁在他颈窝,安心昏迷。 或许是因为眼下别无选择,他对这个骤然闯入的陌生人,竟产生了一点点信任。 *** 曹肆诫再睁眼的时候,他们已经在洞外了。 这是淘沙河谷里的一处缝隙,距离凛尘堡已有二十多里地,那些杀手们果然不知道这处矿洞,没有派人来驻守。 外面在下雪,封寒城入冬了。 见他醒了,江故就着雪水,给他喂了最后一小撮碎面饼。 曹肆诫艰难地咽了。 他知道,这人把仅有的食物全都留给了自己。 这是曹家被屠后的第六天,消息已经传遍了整个江湖。 江故继续背着曹肆诫,在雪地里踏出深深的脚印。 曹肆诫迷糊着问:“我们去哪儿?” 江故走得很稳:“先进城,给你看大夫。” “去城里?杀手会追上来吧?”曹肆诫渐渐缓过来,强撑着提醒,他可不想好不容易脱离险境,又自己钻进虎口。 “在这儿他们会追杀,进了城就不会了。”江故说,“他们总归是克林国人,不敢明目张胆在稷夏生事。而且,他们的目的没有达成,应该还有别的打算。” “目的?”曹肆诫冷笑,“到底什么目的,灭了我曹家满门都没达成?” “这不是还没灭完么。” “我……”那我还得跟他们说声对不起咯?曹肆诫又给堵住了,哪有这么说话的,这人是一点人情世故都不懂吗! 算了,气出病来无人替。 不知是不是幸运,这一路上没再遇到杀手,他们顺利来到了城里的医馆。 大夫见到他们十分惊讶:“曹家少爷,你、你还活着!” 曹肆诫道:“嗯,命硬,阎王不收。” 大夫给他的腿伤清理上药,另外开了个清热解毒的方子,准备让药童抓药。 一旁的江故接过药方看了眼:“再加一味血竭,一味黄芩。” 药童看看自家师父。 大夫想了想:“也可,见效快,就是猛了些,年轻人应当受得住,加上也无妨。”他问江故,“阁下也懂医术?” 江故点头:“略懂。” 少顷,药童送了药来,江故看向曹肆诫。 曹肆诫:“??” 江故:“??” 大夫:“……” 药童:“不会吧不会吧,你们不会没钱吧?” 最后还是大夫打了圆场,看在曹家信誉极好的份上,给曹肆诫赊了账。 离开医馆后,曹肆诫质问江故:“你出门不带钱?” 江故反问:“你一个大少爷身上也没钱?” 曹肆诫解释:“我钱袋早不知掉哪儿了!” 江故:“我也是。” 两人说着在沁春客栈门口站定。 曹肆诫:“……” 江故:“要不继续借你的脸赊账?” *** 曹肆诫在沁春客栈画押了一张欠条,给两人换来了暂时歇脚的地方。 草草安顿下来,曹肆诫思忖:“我觉得,既然那些杀手没达到目的,就算他们不急着杀我,也很快会跟过来的。” 江故却道:“无妨,未必是杀手先找上门。” “嗯?” “好饿,下楼吃饭。” 到了楼下,江故自顾自点了一桌子菜,给曹肆诫分了碗粥。 “我赊的银子,就给我吃这个?”曹肆诫翻白眼。 “饿了这么些天,骤然进食太多荤腥油腻,肠胃吃不消。” “你不也是吗?你比我饿了更久吧,凭什么能吃这么多好肉好菜!” “放心,我底子好,吃再多也没事。你带伤还体虚,吃这个好克化。”江故给他搅了搅粥,“看,有鸡丝的。” 两人都饿狠了,拌着嘴就呼啦啦吃了起来,对周遭的指指点点和小声议论恍若未闻。 曹肆诫从进城的那一刻起就引起了不小的骚动,凛尘堡毕竟是封寒城最响当当的世家,如今一夜之间被血洗,只留下曹肆诫这唯一的幸存者,怎能不教人好奇—— 是什么人做的?为什么要灭掉曹家满门?其中牵扯到什么秘辛? 他身边的蒙眼男子又是什么来历?是他救了曹家少主? 众人满腹疑问,却无一人敢上前掺和。 曹肆诫很快吃完了粥,觉得身上暖了不少,隐隐有些犯困。 江故才吃了一半,忽然抬头对他说:“别发愣了,寻你的人来了。” 话音未落,就见十几个人冲了进来,都快把客栈大堂塞满了。 领头的中年男子须发油亮,踉跄着走向他们这桌,脸上涕泪横流:“肆儿!” 咻——江故喝了口鸡汤。 客栈小二火速给其他食客上了瓜子。 6. 第6章 寻亲 中年男子激动地冲到曹肆诫面前,一时情难自抑,想要伸手抱住他。曹肆诫吓了一跳,端着粥碗张着嘴,本能地躲开了。 伸出的手僵住。 围观食客:“??” 曹肆诫:“……” 场面难免有些尴尬。 好在中年男子准备充分,没人接他的戏,也能继续演下去。 他说:“肆儿,你告诉舅舅,是谁害得凛尘堡血流成河,一夕间化为焦土,我定要找他们报仇雪恨!老天无眼啊,竟教我妹妹一家落得如此下场!” 食客们吐出瓜子壳:哦,原来是舅舅寻来了。 曹家少主的母舅家是哪儿? 容州卢家。 江故给自己夹了两筷卤牛肉。 曹肆诫回过神来,流露出乍见亲人的怔忡:“舅舅……” “哎!”卢望均颤声应道,“得知你们出了事,我便带着家中护从马不停蹄地赶来,只求能赶上帮你们一把,奈何……奈何还是晚了一步哇!” “表弟,我爹这一路心急如焚,寝食难安,着实为你们担忧。”跟在卢望均身后的白胖少年插话,“听说那些匪徒极其残忍,连老弱妇孺都不放过,幸好你没事!放心,若是再遇上歹人,我们会好好保护你的!” “嗯,舅舅费心了。”曹肆诫垂眸敛目,吸了吸鼻子,难掩心中悲戚。 “可怜见的,你这吃的什么清汤寡水,阿启,快给你表弟多点些菜!”卢望均嘱咐完白胖少年,又对曹肆诫说,“昨夜你娘托梦给我,说只剩你这么一个牵挂,让我好生照料你。我大悲过后却是大喜,你还活着,死里逃生,这是有大造化呀!果然,今日老天便教我们寻到你了!快让舅舅看看,你没什么大碍吧?” 曹肆诫抬了抬腿,恰好止住了卢望均再次上前的脚步:“我没事,只受了些皮外伤,舅舅且安心,已经给大夫诊治过了。” 说话间,卢金启喊来小二,洋洋洒洒点了十几样,誓要把封寒城能找出来的山珍海味全摆到曹肆诫面前。如此一来,就显得占了半幅桌子、左一筷菜右一勺汤、还在细嚼慢咽的江故特别碍眼。 卢金启狐疑道:“你是什么人?” 江故吃着饭没空说话。 曹肆诫瞥了他一眼,代为回答:“这位是救我出来的江湖义士,多亏了他,我才能逃过那些人的追杀。” 卢金启皱着眉犯嘀咕:“江湖义士?这个瞎子?” 什么样的江湖义士,能孤身从高手如云的灭门惨案里救人出来?瞧这蒙着眼的模样,莫不是眼珠子被剜了? 卢望均这才注意到曹肆诫身后这人,微愣了下后立刻堆起笑脸:“原来是肆儿的救命恩人!不知阁下如何称呼?” 肉吃多了,江故端起茶碗喝了一口,解解油腻,然后继续吃菜,依旧没搭理。 场面再次陷入尴尬。 “什么意思?又瞎又聋又哑?”卢金启看不惯他这副态度。 “阿启,休要无礼!”卢望均喝止。 曹肆诫早就领教了这人的古怪脾气,只是没想到他会如此无视自己的亲属——千辛万苦救了自己出来,眼下便是索取报酬的绝佳时机,这人当真什么好处都不要吗? 瞧着自家舅舅脸上的和气要绷不住了,曹肆诫适时打了圆场:“他叫江故,或许有些难言之隐,他不欲表明身份来历,但确实是他带我逃出来的。” 卢望均寻思着没听过这人名号,便暂且放下不管,轻咳一声道:“英雄不问出处,既然肆儿这么说了,我们卢家必有重谢。江恩公有什么要求,尽管跟我们提。” 江故终于吃完了,放下筷子说:“行吧,你们记得把这儿的饭钱房钱付了,还有给他治伤的花销,”他指了指曹肆诫,“他赊了账,别忘了把诊金和药钱给吴大夫送去。” 就这? 卢金启上下打量江故,只觉越发看不透此人,摆了这么大的架子,这么好应付吗?难不成真是个路见不平的大侠? 卢望均拱手:“江恩公高义。” 江故想了想,补充道:“再给我十两银子,权当来回路费了。” 卢家自然应允,相比于凛尘堡少主的性命,这些要求根本不值一提。倒是曹肆诫瞥了他几眼,像是有什么话要说,又碍于人多,终是咽了回去。 有了卢家的介入,沁春客栈这日算是赚了个盆满钵满。 卢家点的那一大桌子菜摆上来,曹肆诫瞅瞅江故。 江故侧头:“看我做什么?” 一直盯着他的卢金启暗自惊奇:他看得见! 曹肆诫推说自己身体虚没胃口,只在旁边干巴巴地看着,半点都没吃。当然最后也没浪费,卢家那帮人就地开席,而江故仿佛刚刚没吃饱,坐在一群卢家人中间,丝毫不觉得别扭,又跟着蹭了顿饭。 酒足饭饱,曹肆诫忍不住嘀咕了句:“还真吃得下啊。” 卢望均关切地说:“肆儿,你刚刚逃出险境,暂且先休息几日,等你身子康复了,舅舅再与你盘算后头的事。” 曹肆诫点点头:“好的舅舅,你们寻我这么久,也好好休整下吧。” 如此,两方各自安歇。 *** 伤口得到了救治,又吃了顿软和的,曹肆诫的状态迅速好转。 换上卢家送来的干净衣裳,闻着房间里愈发浓郁的药香,这会儿他倒是不怎么困了。 江故问客栈借来了药炉,坐在窗边给他煎药,有一搭没一搭地扇着火。 曹肆诫终于问出憋了很久的话:“不管是出于什么目的,你总归救了我的命,当真什么报酬都不要吗?” 江故奇怪道:“你能许我荣华富贵?” 曹肆诫:“我如今……唔,许不了你什么。” “那不就得了。” “不过卢家……” “我救的是你,关卢家什么事?再说了,我也不是什么好处都没得到。” “嗯。”曹肆诫心想,是了,这人从无碑境高手的剿杀中救了自己,有卢家传话见证,不出数日便会名震江湖,届时名利纷至沓来,以他的眼界,又何必贪图那些小恩小惠。 “我出这趟远门,来回只需要二两银钱,问他们要了十两,净赚八两。” 曹肆诫:“……”多虑了,这人的眼界就是八两银钱。 *** 江故打开药罐嗅了嗅,觉得差不多了,倒出浓浓的药汁,给他递过去:“喝。” 曹肆诫咧嘴,仰头灌了下去,苦得直作呕。 这下他脑袋更清晰了。 他问江故:“你这就要回去了?这么放心把我交给卢家?” 江故看着他反问:“不然呢?” 曹肆诫有些急了:“你不会没看出来卢家的别有用心吧!你、你不会真的以为他们寻我是为了帮我报仇吧!” “哦?我看你们舅慈甥孝,还挺感人的。” “什么舅慈甥孝!他卢望均何曾如此关怀过我娘和我,当初我娘被宵小谋害中毒,我爹请求卢家帮忙寻医问药,他们别说治病救人了,竟是急忙赶到凛尘堡要我爹给个交代,说他没照顾好我娘,要他把属于我娘的那份家产交出来给他们! “那时我娘病中煎熬,还怀着我,却要听这些人为自己的身后事吵吵嚷嚷,该是何等气怒绝望!好在我爹找来了简老神医,这才消停。此事我爹娘从未与我提过,我还是从薛先生那里得知的。 “在那之后,卢家与我们凛尘堡数年不曾往来,直至三年前他们遇上麻烦,卢金启与勋贵之子起了冲突,为了消灾平祸,卢望均求到我娘面前。我娘念在旧日亲缘的份上,略略帮了他们的一二,两家才勉强有些交集。 “就这样,还说什么我娘给他托梦,我娘就算给简老神医托梦都不会给他托梦!” 江故熄了药炉的火:“既如此,你为何装作与他们这般亲近?” 说出了一直憋着的话,曹肆诫心情平复了许多:“你不觉得,他们来得过于巧合了吗?你刚带着我逃出来,他们就找来了,比我的仇家还要快。” “只是这样?” “不止。”曹肆诫皱眉道,“他们见到我,丝毫不觉意外。药铺的大夫、客栈的食客看到我都很惊讶,可见传到外头的消息就是曹家灭门,卢望均怎么确定我还活着,还寻我这么些天?总不可能真是我娘托梦告诉他的。” “你的意思是,他有更准确的情报来源。” “卢望均不关心我受了什么伤,也不关心我饿了几天,能吃什么饭,要用什么药,他说了那么多废话,只是为了跟我‘盘算后头的事’。虚情假意谁不会,且跟他周旋着,我倒要看看,他所盘算的究竟是什么。” *** 房里药味太重,江故给窗户掩了条缝,顺手倒了杯茶凉着。 寒风吹进细小纷扬的雪沫,落在他鬓发和黑色的蒙眼布上,星星点点地化去。 他说:“还能是什么,无非是你们凛尘堡的矿场和冶炼权罢了。” 曹肆诫一愣:“你早就知道他们……对,你之前就告诉我,最先找到我的未必是仇家。你怎么会知道?你跟他们……” 江故道:“我只是消息更灵通一些,许多大事在发生之前,早早便会有征兆。正因如此,我才会来找你,我想得到的报酬,也只有你能给。” 曹肆诫犹疑地望着他:“你到底……”又道,“算了,问了你也不会答。” 江故继续说:“倒是没想到,你这么快就识破了卢家的意图,知道他们跟你的仇家有勾结。我还以为你会被他们雪中送炭的拳拳心意打动,用凛尘堡来换报仇的机会,然后在家破人亡之后,再被骗个倾家荡产。” 曹肆诫:“……”这是人说的话吗! “可见你还有救。” “你错了。”曹肆诫咽下喉间苦涩,决定押上最后的筹码,把这人拉入赌局,“他们不是跟我的仇家有勾结。” 这回轮到江故怔怔:“怎么?” 难道他的预估有误?克林国要端掉凛尘堡,卢望均想坐收鱼翁之力,就此接手曹家的生意,于是趁虚而入,事后来扮个老好人接盘,不是这样吗? 曹肆诫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眸中恨意翻涌:“卢家就是我的仇家本身。” 房中沉默片刻。 手指摸了摸微热的杯沿,江故问:“为什么这么说?” 曹肆诫凄然道:“我刚刚对你说的那些质疑卢家的理由,都是信口搪塞的,因为我不确定你有什么打算,猜不到你会站在哪一边。兴许你被他们施舍的名利财权打动了,就成了我的绊脚石。” 江故感到有些不可置信,自己竟被一个小孩儿忽悠了? 他恍然:“你一直防着我。” 自两人遇见起,这孩子从未停止对他的试探,一环套着一环,手法稚嫩,却终见成效。 曹肆诫正色道:“既然你表明了立场,那我也不再瞒你。打从一开始,我就知道卢望均是共犯,因为你在淘沙河边杀的那四个人,就是卢家的护卫。 “爹常夸我眼光毒,矿石什么成分构造,看一眼就知道了。 “所以哪怕他们的头颅被你敲烂了,我也认得出。 “我记性也好,三年前,卢望均来求助我娘的时候,身后跟着的就是这四人。 “至于卢家和克林国那些人谁是主谋,于我而言并不重要。 “我要他们家破,我要他们倾国。 “江故,你敢陪我赌这一把么?” 7. 第7章 拜师 江故把桌上的茶推给他:“倾国你应该做不到,克林国还是有几个厉害人物的,国运还没到衰落的时候。” 曹肆诫:“……放狠话你懂不懂,我放个狠话你也要计较吗!” 江故点了点桌案:“我是提醒你量力而行,就凭你,最多挫挫他们锐气,就别打肿脸充什么王霸之气了。” 满腔愤懑被一桶凉水浇熄,曹肆诫被噎得直翻白眼,顺手端起桌上的茶盏。 指尖碰触到温润的杯壁,他不由一顿,暗想这人可真细致,特意帮他晾凉了茶水,想来是刀子嘴豆腐心,言语上刺激他,行动上却诸多关照。 如此,他那股闷气也就散了大半。 正要喝两口润润喉,就听江故道:“做什么呢?这茶是让你拿来拜师的。” 曹肆诫愣住:“嗯?拜师?拜什么师?” 江故正襟危坐:“拜我为师。” 这一瞬,曹肆诫脑中转过无数念头。 他想,这人为什么要收他做徒弟?他拒绝了其他利诱,原来图的是自己? 又想,这人的武功还算不错,哪怕不是无碑境,也差不到哪儿去,若是能学到手,对自己报仇也是百利无害。可是这人身份成谜,自己对他一无所知,要是被坑骗了怎么办?不过如今的自己,似乎也没什么好被坑骗的了…… 曹肆诫问:“拜你为师,你能教我顶尖神功吗?” 江故:“教不了。” “呵,是你自己也不会吧。” “你底子太薄,入门太迟,这辈子练不了顶尖神功了,只能挑几个基本功法凑合练练,练成什么样看你自己造化。” “什么功法,举几个例子呢?” “你拜了师我再告诉你。” “你说了我再拜。”曹肆诫竭力套话,“世人皆知,当今最炙手可热的四大神功——居清派的虚极剑法,圆觉寺的万象轮回,无相门的镜水尘风诀,还有魔教的云想天外功。先别管我能不能学,类似这种水准的,你这儿有没有。” “大差不差吧。” “没有就没有,什么叫大差不差,还说我呢,你也别打肿脸充武学宗师了好吗。”曹肆诫使出激将法,“想让我拜师,我也要看看这个师门会不会太丢脸面吧。你就说几个你这儿能拿得出手的武功,我掂量一下。” 江故想了想说:“跟虚极剑法差不多的,有个伍陆剑法;跟万象轮回差不多的,有个叁叁掌法;跟镜水尘风诀差不多的,嗯,贰捌捌拳;云想天外还不错,类似的有个拾柒功。这几种你都能凑合学,拾伍以内的你都学不了。” 曹肆诫听得一头雾水:“你在说什么啊?什么五六七八的,这都是什么没名没姓的功法,在这儿数数呢?你诳我的吧,当我三岁小孩儿啊!” 江故:“你拜不拜,茶要冷了。” 曹肆诫把茶盏还回去,谨慎道:“拜不拜师的,不就是个仪式么,你随便教教,我随便练练,咱们先磨合一下看看,其他的后面再说呗。” 江故自己将茶一饮而尽:“行吧。” 曹肆诫:“……”这也行?这么好说话? *** 另一间房内。 卢望均面色凝重地说:“阿启,速速派人去查,这个江故到底什么来头。先前告诉我们曹肆诫逃出来了,可没说他身边有这么个人。” 卢金启不以为意:“爹,何必在乎这家伙,我看着也不像个难对付的,廖先生那边肯定也没把他放在眼里。” “哼,那边也不是什么好相与的。依我看,他们也不知晓这人底细,自己不想沾手,故意留着让我们来碰。”卢望均皱眉道,“我本以为是个好拿捏的,给点甜头就能收买,如今瞧着却不好打发。” “爹,您也别想那么多,那个江故总归是外人。眼下曹肆诫无依无靠,只能求着咱们帮他理事,咱们便好好利用他一番,等找到那边想要的东西交出去,卢家顺利接手凛尘堡,再把这小子处理掉就行了。” “话是这么说,但还是要多加留心。”卢望均对江故仍有忌惮,“从矿场那边撤两个人下来,去封寒城外打听一下,这个好管闲事的江湖义士是从什么地方来的。多防着点,别叫他坏了我们的大事。” “知道了。”卢金启应下,“几大矿场我们的人都差不多接手了,不过聚锋楼……” “聚锋楼的事情再议。”卢望均捋捋胡须,“我们此时还不便与那边起冲突。” *** 三日后。 在汤药和敷料的调理下,曹肆诫的腿伤已无大碍,精神也恢复了不少,江故给他削了根粗树枝做拐杖,再不用委屈自己的圆棍被拿来拄地。 曹肆诫激荡的心绪也终于平复。 吃早饭的时候,卢望均例行关怀,询问他的身体状况,哀叹命运何其不公。曹肆诫照旧不冷不热地敷衍,时不时还能回一个虚弱悲戚的微笑,那神色恰到好处,让江故都心生敬佩。能在仇家面前不露锋芒、镇定自若,这孩子也是真有本事。 本以为今天也要在这样的拖延中度过,谁知馒头还没吃完,一名卢家的护卫就匆匆来到卢望均身边,对曹肆诫拱手行礼,欲言又止。 卢望均介绍:“肆儿,这是我们派去凛尘堡打探消息的人,你可愿……” 曹肆诫放下馒头,垂眸道:“说吧,我受得住。” 江故便也放下了粥碗,静静听着。 那护卫禀报,外邦杀手已然撤离,凛尘堡被大火焚毁,主屋舍和聚锋楼尽数化为焦土,断壁残垣和遍地尸骸被大雪覆盖,尚在清理之中,不知死者几何。 曹肆诫闭了闭眼,双手紧紧攥着拳。 他仿佛又看到了脚下殷红的血河,黑暗中飘扬的火星,还有藏满疯狂的瞳孔。那是他终生畏惧的夜晚,却又不得不反复面对。 ——他逃出来了,却还要回去。 江故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梦魇:“聚锋楼也被烧了?” 护卫说:“主梁烧断了,塌了大半。” 江故点点头,没再说什么。 曹肆诫回过神。 那天他们逃离时,聚锋楼还是完好的,廖振卡显然是想控制住凛尘堡的核心,方便查找什么。如今聚锋楼也被付之一炬,而且特意放任他这个幸存者在外活动,想来他们要找的东西不在聚锋楼里,他成了他们仅剩的线索。 卢望均适时安慰:“肆儿节哀,莫要过度悲伤,熬坏了身子。” 曹肆诫心不在焉地“嗯”了声。 见他不接茬,卢望均话锋一转:“舅舅知道你还难以接受这般境况,然事已至此,凛尘堡偌大家业,也不能就此荒废。况且你父母的遗骨还埋在大雪废墟之下,头七都过了,总要有人去收敛祭奠,你看什么时候……” “今日便去吧。”曹肆诫早知他意图,也懒得再周旋,“想必舅舅都安排好了。” “哎,事情千头万绪,舅舅也是焦头烂额。”卢望均挥手让手下人去做准备,“那就听你的,咱们一会儿就出发回凛尘堡。” “你与我同去吧?”曹肆诫望向江故。自他失了怙恃,这人便一直陪在他身边,他自己都没意识到,对这人的依赖有多深。 “我不去。”江故说。 “怎么?你……”曹肆诫哽住。 他只是随口一问,在他的预想中,这人上赶着要收自己为徒,肯定是要与自己同行的,怎么会拒绝?而且他不是说过站在自己这边吗?怎么卢家开始出手了,他突然退缩了? 江故淡淡道:“你先跟他们回去吧,好好把人葬了。那边又脏又乱,我不想干活,等你们收拾好了我再去,记得给我留间朝南的客舍。” 曹肆诫:“……”不值得,跟这榆木脑袋置气不值得! 卢望均:“……”开眼了,遇上这种奇葩真是开眼了。 *** 简单收拾了随身之物,曹肆诫即将跟卢家人一起离开沁春客栈。 其实也没有什么好收拾的,他带着走的只有三段竹筒,还有他身上唯一属于凛尘堡的东西——腕间用于过河的机括。 竹筒里是江故给他提前煎好的汤药,说是没时间搓成丸子了,让他系在腰间带上山,每日一帖,到了时辰就喝。 曹肆诫问他,为什么不直接给他草药,让他回去之后自己煎,江故说,你煎不好,到时候你哪里还有心思煎药。曹肆诫又问,只有三帖药,是不是三天后他就来找自己,江故说不一定,只有三帖药是因为他再吃三帖就好清了。 至此,曹肆诫终于死心。 他不得不承认,江故的一切举动都不会被自己所控,他的事情自己无法了解,他的想法自己也无法左右。 他们之间,必然是不对等的。 *** 曹肆诫和卢家人走了以后,江故找客栈老板闲聊了下,确认卢家已经帮自己负担了所有开销,便心安理得地继续在这里待着。 这一待就待了四天,看上去无所事事的四天。 这日入夜,江故要了一壶酒,跳上客栈房顶独酌。 小二出来仰着头喊:“大侠行行好,敝店瓦片既脆又贵,屋檐下挂了牌子了,禁止江湖人士随意上房顶。眼下房顶都是雪,大侠若是一打滑摔砸下来,咱们客栈可就又要漏风了,到时候要给老板赔钱不说,其他住客也要找你麻烦的。” 听他啰嗦半天,江故好奇道:“你们房顶漏过几回?” 小二苦着脸:“自我前年来这儿做活儿,得有个七八回了。搞不懂你们这些会功夫的,怎么都爱往房顶上窜,我上去收拾杯碟也很辛苦的。” 江故点点头,手掌轻推,将饮尽的酒壶稳稳送到下头的小二怀中,随后朝远处说:“你也听到了,咱们换个地方,我不想赔瓦片钱。” 小二张望:“跟谁说话呢?”再回头,却见房顶上已然没人了。 随便吧,换地方就好。 他阖上客栈大门,将凛凛寒风隔绝在外。 *** 江故选了块冰湖作为落脚点。 这里是淘沙河下游用于灌溉的小湖泊,周围都是暂时空置的农田,这时节已经冰冻三尺,白天常有小孩在上面滑着玩。 他朝对面的人问:“你找我过招?” 廖振卡说:“有人让我看下你的眼睛。” 一股气旋搅动起湖面上的冰碴,掠过江故耳畔,扬开了他缚眼的缎带尾端。 江故抽出背后圆棍:“那就先过两招吧,看你本事。” 8. 第8章 过招 刹那间,冰湖上扬起了风雪。 廖振卡的绳镖甩出,如游龙般袭向江故。此招看似轻巧,镖上却灌注了内力,逸散的气劲割开冰面,划出道道白痕。然而绳镖到达江故身周之时,像是撞到了一堵无形的墙,骤然停滞,而后卸力。 江故横棍于身前,摆出防御的架势,足底聚风,衣摆与发丝升腾飘飞。 绳镖短暂撤回,先手未定,后招又至。 廖振卡擅长远攻,轻功亦是极佳,他以超长武器的优势把江故困于冰湖中心,围绕他展开极为迅捷的切入。他知道自己没有胜算,也并没有奔着打败江故而出招,只一味用绳镖接近江故的面部和脑后,意图挑断他的覆眼缎带。 ——他的目的就是看到这人的双眼。 虽然不知道自家军师祭酒为什么要下这个指令,但他还是得照做。以往的经验告诉他,如果不听那个血疯子的话,必定会倒大霉。 对方没有搏命的意思,江故便也没有很认真。 与曹肆诫不同,他与廖振卡之间没什么解不开的怨怼。徒弟的血海深仇,跟他这个师父有什么关系?所以说是过招,那他就单纯练练手。 廖振卡再次加快了攻速,绳镖铺展开来,将缠绕和穿刺发挥到极致。 为了闪避无所不在的侵袭,江故在冰湖中心错步腾挪,远看像是在惊险地跳绳。 廖振卡冷笑,一招能躲,十招能躲,那百招千招呢? 忽然,江故的脚步微顿。 不知是看错了路还是走岔了气,他竟踏入了绳镖锁定的圈内。 高手过招,机缘往往就在眨眼一瞬,廖振卡顷刻间抓住空隙,尖锐的镖头从乱麻般的残影中射出,直取江故眼前! 千钧一发之际,只见圆棍唰然立地,底部机括触发,伸出六只银爪,牢牢抓在冰面上。 江故以单手支撑,旋身绕棍,试图避开绳镖的攻击范围。但廖振卡操控绳镖的角度着实刁钻,仍是擦过他的鬓边,割到了缎带和几根发丝。 断开的黑色缎带和发丝随风飘落。 廖振卡摒弃凝神,为了看清那双眼,暂且停下了所有动作。 他看见那身形穿梭时扫过冷漠脸庞的发尾,看见袍袖翻飞舞出的棍影,看见六只银爪扣起一块圆形的冰面,给湖心开了个洞。 就在此刻,江故两指夹住坠落的绳镖,向湖里投去。 长绳蜿蜒到湖水深处,数息后,他牵住绳子向后抡出一个半弧。 哗啦。 一条大鱼被钉住了身躯,随着绳镖甩上了天,圆月映衬着摇摆的鱼尾,在这个冬夜狠狠烙进廖振卡的脑海。 他忽然明白—— 原来这人毫不在意。 不在意被他看见自己的双眼,也不在意他这样的对手。 江故扔掉绳镖,用圆棍上的银爪钩住鱼嘴,把今晚的收获挑在肩上。 细小的水珠还未落地,便在空中再度凝结成冰。 廖振卡终于看清了他的双眼。 那双眼银亮无比,正如月下碎冰闪烁的寒芒。寒芒随波流转,在转到他这个方向前,被阖上的眼睑敛住。 江故撕下一截衣袖,再次覆住了双眼。 他说:“看够了?棍子不好使,借你的绳镖钓个鱼。”说罢径自往客栈行去。 廖振卡怔在原地,收回绳镖的手心满是冷汗。 他从未见过那样的眼睛。 那是重瞳。 江故的每只眼中,流转着三颗银灰色的瞳孔。 *** 回到沁春客栈,江故把鱼递给小二,让他给自己炖个汤。 小二问:“客官是约人去冰湖夜钓了?” 江故“嗯”了一声。 小二满脸钦佩。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非要在自家客栈屋顶约人,但能钓回来这么大一条鱼,可算是不虚此行了。湖上的冰那么厚,也足见这人功力非凡。 只不知是用什么工具钓到的鱼,也没见这人带鱼竿出门啊。 小二把鱼送去后厨。 大厨已经歇息了,只有个学徒在值夜,专门应付客人的夜宵,当然,要加钱才给做。 小二叮嘱:“炖一锅鲜汤,那蒙眼的客人等着吃,工钱还挂卢家的账。” 学徒拎过鱼,麻利地去鳞剖肚:“嚯,这个天能搞来活鱼,好身手啊。” 小二道:“大半夜从冰湖里弄来的,可见有多馋这口鱼汤。”又补充说,“做完鱼汤,记得再下碗面。” “好嘞,鱼汤面?” “不不不,是另一个客人要的,阳春面就行。” “谁啊?” “卢家的一个护卫,可能有事耽搁了,没跟他们一起去凛尘堡。” “哦。”学徒漫不经心地煎鱼,“另起一锅太麻烦了,我直接就着点剩汤给他下碗面算了,反正都是走卢家的账。” “随你呗。” *** 江故正等着吃鱼,似乎没注意到角落里的卢家护卫。 那护卫也很是安静,心知自己的靠山远在凛尘堡,生怕哪里招惹到这来历蹊跷的蒙眼怪侠,恨不得把自己缩进墙缝里。 不一会儿,鱼汤先端上来了。 江故对小二说:“再添一副碗筷。” 小二干脆应下,心说还有客要来?或者是要与那护卫共食? 刚布好碗筷,就见客栈大门被推开,阻挡风雪的厚重棉被也被撩起。来人进屋后扫视了一圈,无碑境外放的气势把小二和护卫都震慑住了,只觉得背脊发凉、汗毛直竖。 廖振卡坐到了江故对面。 江故见他两手空空,随口问:“你没钓到?” 廖振卡:“……”以为谁都像你一样有闲情钓鱼吗? 江故示意:“那喝点鱼汤?” 廖振卡垂眼看看那嫩白鲜香的鱼汤,给自己舀了一碗。 两人默不作声地喝了碗汤,各自吃了些鱼肉。 小二揣测,这人就是与江故相约去冰湖夜钓的搭子,想来他们也相约一起吃鱼了,可惜这人钓了半天空手而归,所以很没面子。 而卢家护卫那里,早已惊得六神无主。 这不是跟自家老爷暗中联手的克林国高手吗?怎么会与这个蒙眼怪侠同桌吃鱼?难道他们另有牵连? 可这人不是还救出了凛尘堡少主?他到底站在哪一边? 老爷派自己去调查这个江故出身何方,他费尽心力才查到些许线索,这才耽搁了行程,若真如线索中所言…… 那么大的来头,明日必须赶早去给老爷禀报! *** 面条煮好了,小二给卢家护卫端了上来。 可惜护卫此时已没了吃面的心情,胡乱扒了几口,甚至都没尝出味儿来。他竖着耳朵,想听清那边在聊什么,却见江故喝完第二碗鱼汤后,侧头看向他这里。 明明隔着一层蒙眼布,那视线却犹如实质,骤然压得护卫喘不上气。 廖振卡吃鱼的动作稍顿:“怎么?” 江故问小二:“你们不会图省事,直接用我的鱼汤给他煮面条吧。” 小二吓得直起腰背:“怎、怎么会呢?”他嘴上否认,心里却在盘算这怎么把责任推到后厨学徒身上了。 这是什么料事如神的本领! 不过就这么点小事,哪能想到真有人会计较啊。 江故起身走向护卫那桌,俨然是要亲自确认。 就因为一碗面,气氛变得十分紧张,廖振卡甚至觉得,比方才自己跟这人过招的时候还要剑拔弩张。 卢家护卫无暇反应,捧着面碗看向江故。 江故低头看了眼…… 清汤缀葱,是阳春面,没有鱼汤。 *** 护卫和小二都松了口气。 不料江故说:“我也没同意你就着我鱼汤的香味吃阳春面。” 小二:“……” 廖振卡:“……” 护卫:“??” 以此为理由,江故一棍把这护卫揍到不省人事。 小二明哲保身,慌忙躲进了后厨。 他把刚刚惊心动魄的一幕讲给学徒听,说罢问他:“你不是说要顺手用鱼汤煮面的吗?怎么又做成阳春面了?” 学徒道:“我水放少了,要保证鱼汤味道鲜美,也不敢再往里加太多水,总之汤不够用,就还是另起了一锅清水来煮面。” 小二庆幸:“多亏你学艺不精,否则要挨骂扣工钱了。” 看来料事如神的人也算不到这样的纰漏。 学徒仍是心有余悸:“一碗鱼汤如此重要?旁人闻个味儿都不行?” 小二翻个白眼:“这哪里是鱼汤的事,这是在找茬啊!” *** 江故回到自己桌前,对满脸疑惑的廖振卡说:“我就是不待见他,这人到处打听我的事,揍他一顿算便宜他了。” 廖振卡明白了,这是在点他呢。 这人定是借着痛打卢家护卫的名头,告诫自己不要深究他的身份来历,不要表面一套背后一套,否则绝不会给他们好脸色看。 廖振卡说:“不用含沙射影,我们要想查你,不会用这么拙劣的手段。” 克林国不在乎这人是谁,只在乎这人要做什么、该怎么对付,所以那个血疯子才会让他来窥探江故蒙住的双眼。他们警惕的是这个人本身,至于他背后的势力是哪一方,不用急着确认,时机到了,自然会浮出水面。 江故用鱼汤给自己泡了饭,心道不就是揍了个碎嘴子么?我含沙射影什么了? 他说:“我请你吃这条鱼,是想跟你聊聊凛尘堡的事。” 终于说到正题,廖振卡凝神应对。 他琢磨着,像江故这样的人,一旦插手某件事,必然不达目的不罢休,看来他对凛尘堡也志在必得,是为了稷夏军方的利益? 江故说:“什么聚锋楼、矿场、军械库,都无所谓,唯独曹肆诫,你们不能动。” 廖振卡蹙眉,就为了那么个半大小子? “这我不能保证。”他用筷子掐断鱼头,“区区一条鱼,可换不来凛尘堡少主的命。” “那可不一定。”江故说,“你们想找的东西,至今没有找到吧?” “你知道我们在找什么?”廖振卡反应过来,“东西当真在曹肆诫那里?” “不,他看上去像是知情吗?他连你们为什么要血洗凛尘堡都不知道。”江故吃完自己的鱼汤拌饭,好意提醒,“但眼下只有他能找到。” 廖振卡不置可否:“我是杀他全家的仇人,他会愿意跟我做交易?” 江故说:“他不愿意。所以是我在跟你做交易,怕什么,你又没杀我全家。” “……你凭什么觉得自己能主导这件事?” “凭你打不过我。”江故剜出白色的鱼眼,放在廖振卡面前,“凭我能看透你们,而你们连我的眼睛都害怕。” 第9章 丧仪 相较于数天前,凛尘堡已然恢复了些许气象。虽无法比拟昔日的辉煌,好歹在卢家的悉心改造下,收拾出了能住人的地方,也重新修整了门楣。 一大早,曹肆诫披麻戴孝,坐在门槛上。 他身后是来来往往的卢家人,那些人身着素服,却洋溢着干劲满满的精神头,搬运木椽、堆砌砖石、摆放器物,在卢望均和卢金启的指挥下,把这里当成卢家的府邸伺候,从未有人来问过他的想法和意见。 也好,他想,乐得轻松,且让你们再嚣张一会儿。 他静静望着那座在山风中轻轻摆荡的吊桥。 上回廖振卡追击他和江故,斩断了凛尘堡特制的过涯绳索,如今卢家为了便于通行,在淘沙河上拉起了崭新的吊桥,从此谁都可以轻松渡河,踏足凛尘堡地界。这也让曹肆诫手腕上的机括彻底失去了效用,只能当做一个纪念了。 咔嗒—— 他按开机括,弹出那个银质滑轮,手指扫过滑轮表面,让它骨碌碌地转了起来。 这是父亲亲手给他做的,后来被他拆解过无数次,然后他自己组装,自己上油,在淘沙河与各个矿场的绳索上来去自如。这是他最喜欢的玩乐项目,娘亲常骂他像个猴子似的到处乱窜,又担心这滑轮哪天磨损了,害他摔下去。 吊桥上不时有卢家雇的杂役通过,但始终没有他等的人来。 曹肆诫百无聊赖地转着滑轮,觉得好没意思。 那人不是要收他为徒吗?怎么会有这么不负责任的师父?这都五天了,到底在山下忙活什么,看不见人影,武功也不教,连个口信都没有,别是丢下他跑路了吧! 骗子,这个大骗子! 收起滑轮,曹肆诫恨恨解下腰间的竹筒,仰头灌了几大口。 竹筒里的药早就喝完了,果真如那人所说,最后三帖药下去,他就基本痊愈了。眼下竹筒里装的是清水,带在身边解渴用的。 就在这时,一个匆匆过桥的人引起了他的注意。 那是个卢家的护卫,但曹肆诫这几日没在堡中见过此人,是个生面孔。 曹肆诫装作不在意,又开始把玩自己腕间的机括,等这个护卫匆匆进门,过了一会儿,他才起身跟了上去。 延迟上山,定然是卢望均给他交代了其他任务,现下是来回禀了。 不知道是什么任务?且让他这个凛尘堡正经少主来偷听一下。 *** 佟护卫的后脑还隐隐作痛。 昨夜他被江故找茬教训到昏迷,在客栈的地板上躺到凌晨,小二没敢扶他,只好心给他盖了床棉被。一醒转他就慌忙往凛尘堡赶来,生怕晚半刻再碍着那人的眼。 见到卢望均和卢金启,佟护卫连口茶水都来不及喝,先把昨夜遭遇的倒霉事说了一遍,尽可能把自己说得更无辜更凄惨,好问主子多要些伤药和打赏钱。 卢金启被他翻来覆去的什么鱼汤什么面条说得不耐烦,打断问重点:“廖振卡?你说他跟廖振卡约了去钓鱼?两人还在客栈谈事情?这两人什么时候搭在一块儿的?先前不是还为曹肆诫交过手吗?他俩之后聊什么了?” 佟护卫茫然:“我不知道啊,我后来就晕过去了。” 卢金启:“……” 卢望均道:“看来这个江恩公来头不小,他特意打晕你,多半是知道我们私下查他的事了,也不想让我们知道更多他的秘密。” 佟护卫摸着脑后肿包说:“老爷,我这伤是为卢家受的啊……” 卢金启随手丢了袋银钱安抚:“行了行了,知道你不容易,快点说正事吧。” 得了好处,佟护卫这才道:“要说这江故的来历,着实可疑。属下出了封寒城沿途打听,这人就是孤身前来的,一路上也几乎没有跟其他人闲谈交流。好不容易在邻近城镇找到点线索,还是因为那边在搜捕盗贼,有官差见他眼生,盘查了一下他的过所,才知道他是从闻昭城附近来的,可能是京都人。”(注:过所即通关文牒、路引。) 卢金启霎时警惕:“不会是京都里的大人物派来盯着凛尘堡的吧?兵部?户部?” 佟护卫补充:“后来我又辗转查到,江故此番出手干预,跟凛尘堡年初接下的那单军械铸造生意有关。” 卢望均捋须沉吟:“那他应当是兵部派来的人。这么说来,兵部也察觉到克林国在搞小动作了,廖振卡再找不到那个东西,怕是来不及了。”他突然想到什么,“等下,这消息应属机密,你从哪里查到的?” 佟护卫道:“老爷放心,这是特意从多罗小驿哪里买到的情报,绝对保真。对了,您给我的银票只够付这消息的定金,他们说后续会派人来收账。” 卢金启嗤了一声:“百两银子只够付个定金,这多罗小驿还真会狮子大开口,不是传言钱财名利他们多罗阁一概看不上吗?这不是收钱收得挺顺手的。” 卢望均对此倒不奇怪:“阿启,你是第一次接触多罗小驿,有些规矩还不清楚。多罗阁本身确实看不上钱财名利,那是因为他们阁主有通神之能,连当今圣上都要敬他三分,还要什么钱财名利? “但要想真的知天下事,又怎能不布下众多耳目?多罗小驿便是这些耳目,负责给多罗阁提供遍布天下的消息,同时也会收集求见阁主的拜帖,经过驿站掌签的筛选递到阁中,再由阁主定夺。要养活这么多耳聪目明的线人,自然就看得上那些俗物了。 “况且他们所说的‘收账’,并不单单是来收余款,更多是来复核自家出售的消息带来了什么影响,多罗阁的人称其为‘因果’,这就是他们另一套规矩了。” 卢金启不以为意:“神神叨叨的,照我看呐,都是一群骗钱的神棍!” *** 屋内盘算着要如何招待江故这个隶属于兵部的高手,屋外曹肆诫恨得青筋暴起,掌心已经被自己掐出了血。 这间屋子的窗户都还没封好,他坐在檐下就听了个一清二楚。 江故!你怎么敢! 他不管兵部派这人来做什么,不管他要利用凛尘堡做什么,但他怎么能与廖振卡约着钓鱼、同桌吃饭?就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好似他们是一双旧友? 那是他的仇人!廖振卡杀了他全家,是一切的始作俑者! 原来让他跟卢家先行回凛尘堡,就是为了私下会见廖振卡吗?因为他是个累赘?会阻碍他完成兵部那些了不得的任务? 那当初为什么还要救他!之后还想要收他为徒! 自己如此信任这个人,竟换来如此背叛! 虚伪!骗子! 曹肆诫愤然离开偷听的角落,满腔怒火让他想要马上下山去找江故对质,但走到大门口他就停下了脚步,凛冽的寒风让他冷静下来。 吊桥在他眼前晃荡。 此时去找那人又有何用? 迄今为止他的所作所为没几件符合常理,自己能找他讨回什么公道? 明日是曹家出殡的日子,他不能在这时候离开,也不想在这时候与自己的救命恩人撕破脸,否则父母在九泉之下也不会安心。 曹肆诫不愿承认,到了此刻,他仍对江故怀有一丝期望。 他期望那个人能陪自己走完扶灵的路,期望他不要辜负自己的那些信任。 哪怕只有一点真心。 *** 翌日,凛尘堡全府挂白。 因多有波折,堡主夫妇的丧仪拖延了许久,如今早已过了头七,只能勉强择了个日子,开设灵堂,从简下葬。 曹肆诫犹如一具被操控的木偶,按照卢家安排的丧仪流程一步步进行着。 江故没来。 曹肆诫心中冷笑,徒弟这么重要的日子都不出现,算什么狗屁师父!自己真是被猪油蒙了心,才会对这个靠不住的大骗子抱有期待! 他们之间,果然都是利用! 由不得多等片刻,凛尘堡上一任主人的丧仪就此开始。 挽幛左右悬挂,书曰:万古流芳,硕德长存。 讣告是曹肆诫亲笔书写,本打算亲自递送到昔日与父母来往密切的长辈和友人那里,还有与凛尘堡经营相关的官员、供销商,他也专门拟了拜帖,不过这些筹备最终都被卢望均截了下来,他向曹肆诫殷勤保证,会妥善处理他父母的追悼事宜。 于是在卢望均的安排下—— 前来吊唁的人寥寥无几。 曹肆诫静静跪在灵前,卢望均挟持他控制他,想从他手中夺权,套取所有凛尘堡的利益条线,这些龌龊的心思他统统知道,可现在的他根本无力反抗。 他深知自己必须沉得住气,才能抓住机会翻盘,让自己的仇人们付出代价。 可卢家……当真欺人太甚! 空荡荡的灵堂中,曹肆诫披麻戴孝,跪在灵前,言语中透着一丝冷漠。 他问卢望均:“舅舅,曹家天降横祸,确实是没落了,那些名门望族不稀罕来也是寻常,可仰仗凛尘堡生活的那些佣工、军户,他们也不愿来吊唁吗?” 卢望均故作感慨:“他们自然是愿意来的,可肆儿你可曾想过,那些人身份低微,什么三教九流都有,你父母亡故,他们最担心的就是以后拿不到工钱,指不定会在这儿闹出什么难看场面来。舅舅也是为你打算,省了这些糟心事。” 曹肆诫往火盆里递了张纸钱:“不是所有人都抱着如此心思,我等的那些,也正是能妥善处理后续事务的可信之人,譬如管账的薛先生、四位开矿大师傅、四位工匠大师傅,舅舅竟越俎代庖,将他们一并略过了?” “哎呀肆儿,这就不能怪罪舅舅了,那都是你们曹家的内务,旁人哪能摸清楚其中底细?”卢望均道,“要我说啊,人心隔肚皮,你说的那些人也未必是向着咱们的。他们不过是你父亲用着顺手的几个管事罢了,天下能人那么多,谁做不是做,不如趁机换了他们,还能一扫凛尘堡先前遗留的烂账疲敝。” “是么?”曹肆诫抬眼,视线穿过纸钱燃烧的火焰,定定望着卢望均。 谁想换谁,已是司马昭之心了。 既如此,他也不必再陪这些人演下去了。 曹肆诫给父母的灵柩磕了几个头,起身捧起牌位。 卢望均提醒:“时辰未到!” 曹肆诫朗声道:“既无人吊唁,这就出殡下葬吧,家父家母乐得清静,也省得让那些狼子野心鸠占鹊巢的假亲戚等急了。” 说罢,他当先走了出去。 卢金启大骂:“你小子说谁是假亲戚!” 卢望均拦住自家蠢儿子:“你上赶着认什么!” “爹,我早看这小子不爽了,我们卢家把他接回来,养着他供着他,他竟丝毫不领情!你看见他那眼神没有,真是瘆的慌,他、他不会知道……” “闭嘴!”卢望均斥道,“便让他逞几句口舌之快又何妨?凛尘堡已是我们囊中之物,他还能张狂几天!” *** 出乎曹肆诫意料的是,当他扶灵走过吊桥,目之所及,山路两旁尽是昔日的佣工和军户,他们被卢家护卫拦在此处,只能给老东家遥遥送行。 领头的便是薛先生和四位开矿大师傅、四位工匠大师傅。 他们殷切切地望着他,目中是悲伤,是安抚,是对他的怜惜与忧虑。 这就够了。 曹肆诫眼眶一热,冲他们颔首致意,有这些情意就够了。 他倏然想起,父亲曾与他说过:“凛尘堡的基业,从未锁在聚锋阁内。” 当时他暗自讥笑,爹就是爱装高深,不在聚锋阁,你锁它干什么?不在聚锋阁,你设那么多机关干什么?总不会想说,其实都在你心里吧? 如今他算是明白了。 原来,在这里。 *** 山路蜿蜒,漫天纸钱拼凑出他的凄苦,亦铺展出他的前路。 转过第三道弯,他忽然看到一个熟悉的背影。 江故! 他来了?既然来了,为何杵在这里,不去灵堂? 再走两步,他便知道了原因。 廖振卡率百余杀手和兵士堵在了此处,江故只身一人,正与他们对峙。 第10章 劈山 江故觉得有点烦。 他烦的是,这世上总有人听不懂话,总有人不守承诺,总有人自以为是。 今日曹家出殡,他特地提前找了廖振卡钓鱼谈心,就是警告他们消停点,谁承想他们还是要搞小动作,非要在太岁头上动土。 山路行至一半,他不得不停下来,转身堵人。 江故道:“我昨日应当说得很清楚,有事找我,不要想着动曹肆诫。” 廖振卡不想跟他起正面冲突,解释道:“我不会针对曹肆诫,只想检查一下曹氏夫妻的随葬品。如果我们要找的东西就在里面,这件事就此了结,也就不必再添纠葛。江兄也说了,曹肆诫虽不知晓,却是最有可能找到那东西的人,说不定他收拾的随葬品里……” 江故皱眉:“这么急?你们等不起了?” 廖振卡含糊其辞:“多一分拖延,就多一分危险,对我们是,对曹肆诫也是。这会儿拦下仔细查过,总比以后挖坟掘棺要好吧。” 抛洒的纸钱被风吹了过来,送葬的队伍到了。 江故转身问:“这么早?我还没去灵堂祭拜,你也等不起了?” 曹肆诫远远看着,阴阳怪气道:“哟,你还记得我呢?”压抑着怨恨与怒火,他朝廖振卡那边扬了扬下巴,“我以为你忙着跟他钓鱼叙旧呢。” 江故:“他不行,他都没钓上来。” 廖振卡:“……” 曹肆诫骂道:“我跟他不共戴天!江故,你不给我解释一下吗!” 江故茫然:“解释什么?” 廖振卡出声打断这如同捉奸现场的对话:“二位,先办正事如何?” 江故不耐道:“办什么正事,你可闭嘴吧!” 碰上这架势,曹肆诫自然明白自己该站在哪一边。尽管对江故会见廖振卡的行为仍旧心怀愤懑,但事急从权,先把眼前的障碍解决了,剩下的账再私下慢慢清算。 他走到江故身边问:“怎么,他又要杀我?” 江故道:“你先等会儿。” 刚刚廖振卡的那句话令他想通了。 他冷笑一声,质问对面:“你们从一开始就明确了,只要看过那东西的人都必须清除,是吗?曹肆诫不知道则已,他若是找到了、看过了,哪怕稀里糊涂放进棺材给父母陪葬,一样要被你们杀掉灭口。无论我如何斡旋,都是如此?” 廖振卡沉默不语。 江故继续说:“我知道那东西是什么,如果由我找出来交给你们,你们也一定会想办法杀了我,是吗?” 廖振卡忍不住问:“你究竟如何得知?” 东西被盗之后,他们一路都寻得非常小心,连自己人都只知皮毛,他实在想不通江故为何会那么笃定,是他装模作样?还是哪里真的走漏了消息? 江故回答:“太简单了,猜的。” 廖振卡:“……”真的吗?我不信。 江故甩出圆棍道:“我给了你唯一能保全的选择,奈何你不肯信我。看来不动真格的话,你不会罢休了。” 廖振卡一扬手,所有杀手和兵士严阵以待。 他坦言:“此非我所愿,让我们检查随葬品,只要你们都没经手过,便不用……” 曹肆诫啐道:“呸!我管你们找什么,就凭你们,也配碰我父母的遗物?你们只配给我父母陪葬!有胆就从我尸体上踏过去!” 江故道:“他肯定有这个胆。” 曹肆诫抓狂:“我在放狠话!你能不能别插嘴!” “好吧。”江故冲廖振卡叹了口气,“好好的鱼汤,我请你还不如喂狗。” “所以你为什么要请他喝鱼汤!还约他一起钓鱼!”曹肆诫实在咽不下这口气,他被这个人搞得头都疼了。 “这叫先礼后兵,你不懂。” “……”什么玩意的先礼后兵啊! 廖振卡不得不再次打断他们:“那就开打?” 江故点点头。 他看看对面百余人的阵势,又看看天上飞雪般的纸钱,对曹肆诫说:“正是送葬的好时辰,徒弟,我劈座山给你开开眼?” *** 曹肆诫觉得江故在说屁话。 他早在心里盘算过,此时最有胜算的方法是,让江故拖住廖振卡,他去求助薛先生和大师傅他们,能多叫一些人来,总归能多一分胜算。 曹肆诫跑到队伍末尾,三两句说明原委,请求道:“薛先生,帮帮我,那些贼人……” 薛仪抄起脚边石块:“少主,不用说了,当日我等未能守住凛尘堡,今日必定不能再让他们得逞!辱我东家,欺我良民,是可忍孰不可忍!” 几位大师傅也看不下去了,一时间群情激奋。 卢家那边与克林国私下有勾结,不指望能出多少力,但想要顺利接手凛尘堡,面子上的功夫他们还是要做的。有人要在曹家出殡的日子掀棺材,他们若是在众目睽睽之下当缩头乌龟,日后定然树立不了威信。以此为要挟,曹肆诫说服了卢望均。 他成功带了一批人来襄助江故。 在薛先生和大师傅的号召下,军户和佣工手里拿着石块、树杈、铁镐,捋起袖子冲了过来,打算悍守老东家的灵柩。 卢家护卫懒散地跟在后头,只当做个样子,凑个热闹。 这群人怎么也没想到,自己赶到前排的时候,竟见到了此生最震撼的景象。 *** 嗡—— 众人不知变故是如何发生的,只感到脚下地面动荡,头顶轰隆作响。 刹那间,山峦崩摧。 山顶的积雪如浪涛般倾泻而下,裂痕顺着山脊蔓延,碎裂的巨石接连滚落,裹挟着万钧之力,重重砸向了廖振卡等人。 曹肆诫这里也并非全然无碍。 覆巢之下焉有完卵,尽管大部分破坏是奔着对面去的,但在那股无形的气场之中,积雪、山石、枯树……地动山摇所带来的灾难也同样无差别地袭向了己方。 大家吓得惊叫哀嚎,纷纷抱住头,凭借本能逃跑躲避。 即便如此,面对这种排山倒海的力量,他们心中还是不免绝望,只觉得自己今日必然是要交代在这里了。 嗡—— 又是一声爆响。 曹肆诫下意识地捂住耳朵,但目光还是忍不住投向了声音的来源。 他看见江故背对他们,身周聚起风场,将他的衣摆吹起,整个人似被托于半空。 他横棍于身前,左掌平推,像是刚从那根圆棍的中段击打出了什么。随后,几束无形的气劲推向倒塌下来的山体和雪墙,两方对冲之处激起一片苍茫,接着这处苍茫被卷进那些气劲中,呈现为环状的漩涡,生生阻住了这场灭顶之灾。 漩涡虽然化解了大部分的冲击,但仍有许多杂物被甩了出来,江故脚踩碎石,棍击粗树,翩然间便清扫了残余的威胁。 不过一炷香的工夫,战事已歇。 廖振卡那边一片寂静,放眼望去,积雪覆盖了他们先前的所有痕迹。只偶有沾染鲜血的石头棱角露了出来,昭示着他们存在过。 反观曹肆诫身边…… 除了自己慌张逃窜时磕了碰了的,无一伤亡。 众人久久回不过神来。 薛仪手指一松,始终紧握的石块掉落在地。 他无措地看向四周,看向那座被劈开震碎的山头,喃喃道:“这、这是人力可为的?” 漩涡卸去了可怖的冲击力,逐渐放缓速度,无边萧索尽数落下,再度扬起雪舞烟尘。 收敛风场,江故重新坠于地面。 尽管看上去一切都游刃有余,但他也并不是毫发无损的。发丝凌乱脏污,袖口多处开线破口,衣摆也变得褴褛。蒙眼布条松散下来,这布条本就取自于袖口,不甚牢固,如今又被划破,还沾染了许多尘土,显然是不合适了。 曹肆诫回到这人身边,欲言又止:“你……” 他想问江故有没有受伤,又觉得实在是多此一问。这是他第一次见江故真正展露身手,而他发现自己甚至看不出他是如何出招的。 能有如此通天之能,又岂会像凡人那般轻易受挫? 于是他改口道:“你竟真的劈了座山。” 江故颔首:“所以你拜我为师,真的不亏。” 曹肆诫看向前面的百人冢,忽然觉得有些迷茫:“他死了?”他们曹家的仇人,那个无碑境的高手廖振卡,就这么死了? 江故看了看雪堆说:“应该没有,他的命太硬。” 曹肆诫略感遗憾,又松了口气:“我不想让他死得这么容易,最好能让我手刃他。” 江故:“我尽量吧。” 他觉得破损的蒙眼布把眼睛搞得有些不舒服,便随手扯下来扔了。 曹肆诫心中一动,忍不住去看他的双眼。 江故低头看他:“怎么?” 曹肆诫:“!!!” 第11章 瞳孔 方才那一幕,曹肆诫只觉自己窥见了天下武学之巅,窥见了一位遥不可及的圣人。而今,他真的相信江故不是人间客。 六颗银灰色的瞳孔在这双眼中流转。 映着雪,映着他,映着万物。 曹肆诫倒吸一口气,颤颤道:“你的眼……你是神仙吗?千眼观音那样的?” 千手千眼观音,可破除众生之无明、迷妄,救助世人免堕三途之苦。 江故回答:“我不是神仙。”他指着自己一只眼中的三颗瞳孔说,“它们有名字的,一颗叫主摄,带热成像的,一颗叫广角,一颗叫微距。” 曹肆诫如听天书:“什么意思?” 江故简单描述:“就是能让我看得更清楚更广阔的机关,你就当它们是我的法宝吧。” 在心里琢磨一番,曹肆诫颔首:“你有此等法宝,又身怀不世绝技,所以江故,你是修真之人吧,与我们寻常人是不同的。” 江故道:“这么理解也可。” 曹肆诫难免好奇:“那你修的是什么道?” 江故回答:“我向来只论因果,不通人情,硬要说的话,应是无情道。” 曹肆诫嘀咕:“无情道啊……”瞧你那气人的本事,确实很无情。 江故不解:“我这么厉害,你怎么还不喊我师父?” 曹肆诫老神在在地说:“我生来就是个俗人,不懂因果,眷顾人情,注定修不了无情道。所谓道不同不相为谋,何必做你徒弟。况且你来路实在可疑,谁知道当你徒弟要付出什么样的代价,万一我承受不起呢?” 江故索性不再纠缠:“随便吧,虚名罢了,你真是我最难收的一任徒弟。” “哦?你还收了其他徒弟?都有谁?”或许还是什么江湖名人? “说了你也不认识。” “我不认识?一个出名的都没有?那我更不要当你徒弟了!” “你师兄师姐都死绝了,出不出名的谁还在乎。” “死绝了?怎么死的?当你徒弟这么危险吗?” 江故突然想起一件事:“对了,你前面让我解释什么?” 曹肆诫看看劈开的山,再看看埋掉的人,叹道:“没什么,我大概知道是怎么回事了,不需要修无情道的人解释。” 相约钓鱼的交情而已,一言不合就给埋了。 江故说:“行,那就继续送葬吧。” 身后的送葬队伍重新集结,曹家夫妇的灵柩又被稳稳地抬了起来。 没走两步,众人看着前方堵了个严严实实的路,傻眼了。 曹肆诫:“……” *** 打架就打架,劈什么山! 说什么让他开开眼,起那么大派头,搞那么大动静,好了,这下无路可走了吧! 到底是来帮忙还是来添乱的! 曹肆诫在心里把江故数落了个狗血淋头,面上佯装镇定地指挥大家绕路。这一绕就要浪费大半天,幸好他们出发得早,否则可能都赶不上在天黑之前下葬了。 经过这么一番折腾,曹肆诫原本凄苦悲凉的心境荡然无存,反倒是燃起了熊熊斗志。 糊里糊涂的日子他过够了,既然仇家还在穷追不舍,那他自当奉陪到底。更何况江故又回到了他身边,无形中给他增添了底气。 重整完送葬的队伍,捧起爹娘牌位前,曹肆诫惦记着另一件事。 他喊住在旁边无所事事的江故,撕下自己丧服的袖口,踮起脚给他覆了眼。 江故垂眸看看他的袖子,似有担忧。 曹肆诫宽慰道:“无妨,你这双眼太过奇异,着实不便展露于人前。这段时日你帮我良多,为你损毁丧服,爹娘泉下有知,不会责备我不孝的。” “不是,你这丧服是麻制的,真气一崩就碎了,配不上我这样的高手。”江故说。 “……”心中默念三遍“不要跟他计较”,曹肆诫自顾自地说,“嗯,不用谢,不喜欢就扔了吧。”语毕面无表情地捧起牌位,带领队伍往前走。 江故没谢他,也没扔了这块蒙眼麻布。 他若无其事地跟了上去。 *** 卢金启被吓蒙了。 原本他和他爹是走在曹肆诫身边的,以彰显自己凛尘堡实际掌控者的地位,谁料中途杀出个廖振卡和江故,那你死我活的架势,逼得他们不得不退到灵柩后方静观其变。 克林国的人行事从不与他们商量,江故又是个完全在他们预料之外的变数,曹肆诫跑来找卢家借人反击的时候,卢金启觉得他真是异想天开,他们这帮杂鱼,都不够人家那边的高手塞牙缝的,还不如束手就擒。不就是开棺检查随葬品吗,让他们查就是了,早查早上路。 或者曹肆诫抵死不从,直接被廖振卡杀了,对他们而言更是方便,干脆这次送葬一并埋了,一家人整整齐齐,他们卢家还不用担心被世人诟病。 谁承想,形势竟会有如此大的反转! 惊魂未定之下,他问父亲:“爹,这江故……我们打得过吗?” 卢望均也被方才地崩山摧的一幕震得不轻,不过他心里已有盘算:“打什么打,堪比无碑境的高手,犯得着跟他硬碰硬吗!咱们要的是凛尘堡,只要他不插手矿场上头的利益,由着他就是了。总归他就一个人,我倒要看看他能护曹家小子多久!” 卢金启想想也是,这种人自然是少惹为妙,而且看他的样子,似乎除了曹肆诫本身以外,对其他的都不感兴趣。 那就好,那就好。 见最前面那两人似乎在交头接耳,卢望均朝儿子示意:“去,听听他们在说什么。” 卢金启缩了缩肩膀,继续躲在队伍后面:“我不,爹你自己怎么不去,或者随便找个护卫去就是了。” 卢望均拍他一下,骂道:“没用的东西!我一个长辈去偷听,像什么话!” 最后谁也没敢去打扰那两人。 *** 并肩走了一段路,曹肆诫提出了酝酿很久的问题:“他们要找的东西是什么?” 他以为江故不会认真回答。 毕竟从这人与廖振卡的对话来看,知道的越多,越容易招致杀身之祸。他猜测江故会以保护自己为由,不让他接触到这件事情的核心。 不料江故直言:“一张图谱,或者说是一份军机。” 曹肆诫愕然:“你就这么告诉我了?” 江故道:“本不应当告诉你的,因为这东西虽然害得你家破人亡,但其实与你没什么关系。只是廖振卡咄咄逼人到这个份上,再瞒着你也没什么意思了。” 曹肆诫攥紧牌位:“害得我家破人亡,却与我没什么关系?你说的这是人话吗?”他忿恨道,“就为了一张图谱……我从没见过什么图谱,也没听爹娘提起过。” “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你爹娘知晓其中利害,自然不会告诉你,也不会把东西放到任何你能轻易接触到的地方。”江故回头瞥了眼灵柩,“也不知廖振卡是真蠢还是被那个军师祭酒给逼的,竟然要查随葬品,怎么可能在随葬品里。” “什么图谱那么重要?”曹肆诫思忖,“和克林国军机有关,也和我们凛尘堡有关……难道是……兵甲图谱?” 江故不由侧目:“有时候真觉得,跟你说话挺省事的。” 曹肆诫冷哼一声:“是么,我倒是觉得跟你说话挺伤神的。”他想了想,继续说,“近来凛尘堡只接了稷夏军器监的单子,还有些江湖上零零碎碎的兵器单子,真没见过什么克林国的图谱。我家只是做生意的,从不参与两国之争,该不会是他们弄错了吧?” “你家做的是开矿冶铁、铸造兵器的生意,岂能真的置身事外?你且想想吧,你爹娘有没有见过什么可疑的人,做过什么莫名的事,兴许就是刻意欺瞒你之处。” “我……想不出来。” 这些天曹肆诫反反复复地念着曾经的日子,越是用力回忆,越像给一切都蒙上了一层细纱,美好闪亮,却渐生隔阂,日益模糊。 “想不出来便罢了,以后再想。”江故难得安慰他一句,“来日方长。” “嗯。”曹肆诫问,“若是有一天我找到了那图谱,又该如何?杀了廖振卡吗?” “杀一个无碑境,还会有别的麻烦来找你。最好的办法,就是在他们抢到手之前,让他们功亏一篑。” “什么意思?” “他们要把经手过图谱的人全部灭口,是因为不想让图谱上的东西泄露出去。既然如此,我们便将这样东西公之于众。 “把它拓印下来,把它打造出来,把它宣扬得人尽皆知。 “那些人杀得了你爹娘,杀得了凛尘堡上下七十六口,杀得了你,却杀不尽天下人。 “他们种下了铤而走险的因,这便是他们最怕的果。” 听他说完,曹肆诫忽然笑了。 他摩挲着冰冷的牌位,雀跃地说:“好啊,好啊,爹,娘,我定要找到那张图谱,让他们自食恶果,让他们给你们陪葬!” *** 最后一抔土覆在了坟冢上,曹氏夫妻得以安眠。 曹肆诫没有再哭。 回去的路上,又飘起了雪。 暮霭之下,他看见脚边映出一高一矮两道影子,有种难以言说的安心。天地辽阔,能有一人相伴,已是幸甚。 所以,尽管跟此人说话真的很伤神,他还是忍不住关心道:“江故,你因为我掺和到这些仇怨里,有没有想过,自己也可能被他们杀了?你真的甘愿吗?” 他想着,这人为他付出良多,或许自己真该给他一个“名分”? 如果下次他再提起拜师一事的话…… “哦,你多虑了,他们杀不了我。”江故不以为意,“要是你不能用那张图谱制衡他们,就先把我的事办了,然后再死,我会跟廖振卡商量下。” “这样啊,你还有什么事要我做?”曹肆诫和善地问。 “我还不知道。你是我的八厄之一,我也无法预测你会给我带来什么影响,只能顺其自然,到时候听我的就行。” “八厄是什么?” “就是劫数。” “嗯,我确实是你的劫数。”曹肆诫气怒,“江故,你这种自私自利、无情无义、始乱终弃之人,我脑袋坏了才会拜你为师!” “你不懂,我们无情道就是这样的。” “……” *** 注:八厄=Bug。 第12章 掌签 曹肆诫放弃在江故身上挖掘情义了。 他觉得两人之间像是有什么根本上的壁垒,明明他发自内心地感激那人的一路扶持,但在彼此的试探中,两人莫名其妙地变成了互相利用、各取所需的关系。有时候他怀疑,江故是刻意在他们之间设下隔阂的,那他为什么又上赶着收他为徒呢? 曹肆诫叹了口气,他都不知该怎么对待江故了。 是尊敬?是客气?是随性?是亲近? 好像怎么都不对。 那个人……似乎就是一个与伦理格格不入的存在。 罢了,多想无用。 外头寒冷刺骨,屋里燃着炭盆。不知道为什么,卢金启偏喜欢在这种地方克扣曹肆诫,分给他的银丝炭分量不足,常常撑不到后半夜。 为了不被冻醒,曹肆诫格外珍惜那点暖热,用作通风的窗户只留一丝缝隙。 坐到窗前,挑亮灯花,曹肆诫摊开一张宣纸,缓缓研磨着墨条。 按照江故的说法,为了保全他,爹娘有意对他隐瞒了兵甲图谱的讯息,但事情既已发生,定然有迹可循。获得图谱之后,凛尘堡不可能什么都不做,他想回忆起近半年来与矿场、冶炼和铸造有关的所有蛛丝马迹,从中找出不同寻常之处,或许能理出些头绪。 去岁腊月初五,烂柯门送来生锈的八百六十四枚门钉、十二副门环,嘱托养护修复; 今年三月廿二,刀宗宗主第十五次宣称要封刀,找凛尘堡再给他的宝刀定制一把刀鞘,并指明要镶嵌鸽血红的宝石; 六月十三,剑冢派人送了五千余斤破铜烂铁过来,说弟子铸剑手艺太差,仓库堆不下了,便宜出给曹家回收; 八月底,军器监命凛尘堡铸造三万兵甲,限期交付…… 循着几条明确的大动向,曹肆诫继续往下梳理与爹娘往来密切的人物,还有各个任务安排的工期、涉及的工匠,尽可能做到巨细靡遗,看其中是否有蹊跷。 *** 笃笃笃。 窗棂被敲响,连带着缝隙变大,冷风呼呼往里头灌,正处于纷乱思绪中的曹肆诫被冻得一哆嗦,不耐地抬头:“谁啊?” 江故从窗缝里看他:“你在写什么?” 凛尘堡大部分屋舍还在修缮,他们两人一个被卢家排挤,一个被卢家忌惮,就被安排在这座偏僻的小院中歇息。江故闲得无聊,看他大半夜还在灯下伏案,就来找他秉烛夜谈。 曹肆诫去给他开门:“你不冷吗?进来说吧。” 江故进门打量了下他这间屋子,瞥了眼炭盆:“你这炭不够。” 曹肆诫道:“是不够,你那儿有多的吗?” 他想着江故在人前展露了堪比无碑境的身手,卢金启应该不敢怠慢他吧。若是他那边有富余的银丝炭,可以匀给他一些。再不济,两个人的炭并一并,放一个屋里烧就是了,让江故把被褥搬来跟他挤挤。 岂料江故说:“我那儿没给炭盆。” “没给?”曹肆诫震惊了,“这个天没炭盆,想冻死你吗?” “要么是忘了,要么是想逼我早点走吧。” “……”曹肆诫明白了,卢家这是巴不得江故跟他分道扬镳。 江故此时还戴着曹肆诫撕给他的粗麻蒙眼布,来到案前,垂眸观看那张写满字的宣纸。 曹肆诫有点不自在:“只有我们俩在,就不用遮着眼了吧,你这样能看得清字?” 他始终不明白江故是怎么“看见”的,能感应到周围比较大的障碍物就算了,难道还能在遮挡下看清这么小的字吗?而且他已经知晓了那双眼睛的奇特,总觉得对于江故来说,自己应当是与旁人不同的了,又何必拘束呢。 江故说:“拿下来戴上去的太麻烦了,我能开透视。” “什么叫透视?” “唔,就是开天眼。”江故很快看完了曹肆诫的记录,评价道,“你这个法子不错……” “是吧!”曹肆诫兴奋地说,“我想着那图谱总不会凭空出现又凭空消失,只要我查得足够细致,定能找出蛛丝马迹!” “可惜没什么用。”江故把冷水泼完。 “……”曹肆诫不服,“怎么没用?现在凛尘堡里里外外都成废墟了,聚锋楼也早被廖振卡翻了个底朝天,找到什么了?什么都没有!我不这么找,还能怎么找?你不是说我是唯一能找到它的人吗?” 江故不理会他的急躁,慢条斯理地说:“方法是对的,可惜很难做到你所说的那般细致。你以为这样列出来的事务就是齐全的了?你爹娘有多少事是在你眼皮子底下做的?又有多少节点是你从来没有亲手接触过的? “再者,你信任自己的记忆,可记忆会有偏差,也会有疏忽,你不过是凛尘堡的少主,顶多炸过几座矿山,看过几块石头,敲过几次锤子,耍过几柄利剑,你能保证自己对自家的产业足够了解吗? “你觉得,凛尘堡的一切,这张宣纸就能书罄了吗?” 曹肆诫忽然无话可说。 是了,他自诩凛尘堡的主人,可正如江故所说,他对这个自己从小长大的地方,根本就知之甚少。 他所看见的,不过长辈们捧到面前给他看的罢了。 见他神情委顿,江故说:“先前防着我、算计卢家的时候不是挺机灵的么?难得看你犯这种傻,还怪有趣的。” 曹肆诫抿唇:“江故你适可而止!” *** 那么到底该从哪里入手? 江故的提议是,还需要寻找旁证。 单单曹肆诫一个人的能力是有限的,他本身能获取的讯息也少得可怜,但他最有用的就是他的少主身份。 他的思路没错,只要图谱在凛尘堡中,就一定会留下痕迹。 所以他首先要做的,就是全面接手凛尘堡。 谈到这里,炭盆里的炭火已经弱了许多,屋子里隐隐有些冷了。 曹肆诫打了个哈欠。 料想他累了一天,已是精神恍惚了,江故便起身离去。 浓重的悲伤和亢奋过后,困意沉沉袭来,曹肆诫收拾好桌案,鞋都没脱就倒上了床榻,拥着棉被睡着了。 半梦半醒间,他听见门又被推开了。 又一阵冷风刮了进来。 虚着眼看见是江故,想到他那边没有炭盆,估计是冻得睡不着,便迷糊道:“好冷,把门关上,你随便找个地方窝着睡吧。” 没人接话,只听到窸窸窣窣的声音。 曹肆诫又说:“等明日……明日我就想法子坑卢家父子一把,我堂堂凛尘堡小霸王……要让他们再不敢在咱们面前作威作福。” 江故说:“听见了吧?就问你怕不怕?” 曹肆诫在梦里哼笑:“怕什么,搞点炭来……就告诉你小爷复仇的大计策……” 江故踢了下炭盆:“炭给你搞来了,但我劝你不要现在说你的大计策。” “嗯?”曹肆诫被吵醒了,坐起来望向那边。 “问你呢,怕不怕?”圆棍在瑟缩的脊背上压了压,江故说。 只见卢金启身着里衣,正蹲在地上往炭盆里加炭,整个人哆哆嗦嗦地发着抖,也不知是冻的,还是被江故吓的。 曹肆诫:“???” 江故:“他不肯给炭,打一顿就好了。” 卢金启添完了炭,鼓起勇气问:“你、你打算怎么坑我们?我、我告诉你……我爹可不是好惹的!他已经找了多罗阁的人帮忙!” 江故:“哦?” 曹肆诫冷声逐客:“添完了炭就快走吧,还想我留你过夜不成?” 江故:“他应该还想听听你的大计策。” 莫名其妙在仇家面前露了底,曹肆诫烦得头疼:“行了,谁能想到你半夜会把他掳过来,能不能让我睡个安稳觉了!” 屋子里这才安静。 *** 有了足够的炭火,屋里暖融融的,曹肆诫索性睡到大天亮。 什么复仇大计什么军机图谱,徐徐图之,能活一天是一天,将就过吧。 可能因为卢金启昨夜被吓得不轻,回去找他爹哭诉告状了,今日卢家对他一改以往的掉以轻心,似乎格外重视他的存在。但凡他路过哪里,都会引起一片窃窃私语,有的说“恩将仇报”,有的说“卸磨杀驴”,有的说“娇生惯养”,有的说“难成大器”。 曹肆诫若无其事地吃着馒头咸菜,逛到了临时的议事厅。 反正都挑明了,他还装什么受气小媳妇儿,不如大大方方地给卢家人添堵。 卢望均正在会客。 看来卢金启没有妄言,他们当真搭上了多罗阁这条路子。 来人是个面白圆胖的中年男子,自称是多罗小驿的掌签十寸雨。 眼见曹肆诫寻了个位置坐下,卢望均顿了顿,还是继续说道:“随便派个人来收账就是了,怎么还劳烦十掌签亲自出面。” 十寸雨笑呵呵地说:“与凛尘堡有关的事,自然不是小事,这账要收得格外仔细,万一有什么错漏,我们要被上头怪罪的。” “既如此,十掌签若不嫌弃,便在此多住几日,在下还有许多事要向多罗阁请教啊。” “请教可不敢当。小驿要在这里收的账目较多,卢员外盛情相邀,我也就不推辞了,凛尘堡诸事繁忙,只需把我当个闲人便好。” “哪里话,十掌签是我们凛尘堡的上宾,我等自会好生招待。” 所谓收账,便是多罗小驿贩卖消息后要搜集的“因果”,卢望均有意模糊了收什么账的话题,言语间颇为亲近神秘,倒像是与多罗阁关系匪浅。 曹肆诫默默听了,把馒头吃完,起身离开。 他想起上次卢家护卫回禀的那些话,当时他被江故和廖振卡不清不楚的牵连蒙蔽了心神,这会儿他重新回味了下,似乎重要之处该是江故的身份吧。 卢望均也是想摸清江故背后的靠山,再考虑怎么对付他们。 如今多罗小驿的掌签都找上门来“收账”了,他也该提醒一下江故,不要被他们查抄了底细还不自知。 话说回来,江故的靠山是兵部? *** 曹肆诫有疑虑,就当面问了:“卢望均暗查了你,你是京都人?兵部派你来的?” 江故:“他们的消息从哪儿来的?” “多罗小驿给的,据说他们的消息最可信。” “哦,他们说什么就是什么吧。” “说什么就是什么?你能不能上点心?”曹肆诫无奈,“兵部是不是派你来监督那批兵甲锻造的?人家多罗小驿的掌签都住到堡里来了,卢望均摆明了要对付你,到时候在背后给你使绊子,我看你回去怎么跟秣汝城那些大官复命!” “十寸雨?” “对,那掌签就是叫这怪名字!” “他已经来找我收账了。” “什么……” 曹肆诫转过头,就见刚刚那位掌签躬身行礼。 十寸雨一改方才的圆滑世故,恭谨道:“水荇君已交代过了,贵客的账目是最优先的,有什么需要,尽管吩咐。” 第13章 贵客 江故问:“你们给我编的身份是不是太草率了?不怕兵部找麻烦吗?” 十寸雨回答:“贵客莫要担心,此事红苕君已打点过,若是粗略去查,兵部那边也能核实到确有其人的。” 曹肆诫彻底糊涂了:“贵客?编的?你们在说什么?” 江故给他解释:“你没看出来吗?多罗小驿跟我是一伙儿的。关于我来自兵部的事,我自己也是刚刚知道,还是要看他们怎么来圆。” 十寸雨说:“这个简单。从前兵部也欠过多罗阁不少人情,这次就当是抵债了。刚巧他们要派人来验收凛尘堡铸造的兵甲,红苕君与他们通过气了,贵客便是先行来私访的督造使,至于后续事宜,自有军器监的官员接手。” 江故:“唔,明白了,红苕惯会安排这些事宜,向来是妥帖的。” 曹肆诫心中疑问达到了顶峰,什么人能把兵部都打点清楚,还能硬生生安插一个什么督造使啊?多罗阁是欠了江故多少银两多少人情,要把他奉为贵客,给予这种程度的便利?所以江故到底是什么身份,依然是个谜团? 他指了指江故,忍不住问十寸雨:“你知道他是谁?” 十寸雨答得干脆:“我只知他是多罗阁的贵客,要好生招待。” 罢了,还是套不出话。 曹肆诫想,搞了半天,自己都是白操心了。 卢望均装得那么高深莫测,仿佛自己跟多罗小驿有多少人情往来,原来不过是个跳梁小丑,人家压根没把他放在眼里。他豪掷千金买到的消息,不过是人家随意编造的一个骗局,他处心积虑想要除掉的障碍,反倒是人家倾心巴结的贵客。 不知卢望均知道真相后会作何反应。 或许,他根本没有机会也没有能力知道真相吧。 曹肆诫嘲道:“看来你们多罗小驿买卖消息也不是很可靠嘛。你说江故的账目是最优先的,于是给卢家的消息就是假的,要是会被更重要的客人影响真实性,以后谁还敢找你们买消息?谁知道自己跟仇家哪个更优先呢?” 十寸雨道:“我们没有卖给卢家假消息,江故如今就是兵部的督造使,面上是真,那便是真了。至于哪位客人更优先,我们多罗小驿都是听上头吩咐的,这其中的因果,我等是无法运筹明白的。 “据我所知,我们鲜少会遇到这种冲突的情况,如果遇到了,有些生意我们不会接,有些生意……没有核实消息的必要。能决定胜负的,从来不是一条花钱买来的小道消息。” “你说得也有道理。”曹肆诫沉吟,“赢的一方,早已不在乎消息的真假;输的一方,又何止输在这条消息上,他们自身难保,更无力追究。” “其实也不必想太多。”十寸雨知道这孩子在暗暗衡量自己与卢家、廖振卡的实力,还是决定出言安慰一下,“阁主说过一句话,被我们所有掌签奉为圭臬。” “多罗阁主?他说过什么?”曹肆诫急问。 “他说,”十寸雨目露崇敬,“世人痴妄,爱信不信。” 曹肆诫:“……” 江故:“说得好。” *** 身份疑云暂且告一段落。 江故另有要事吩咐:“对了,给我找块结实点蒙眼布。” 十寸雨询问:“需要多结实?” 江故道:“能防住无碑境全力一击的那种。” 十寸雨:“……这个我们小驿怕是不能供应,要去问问阁里,不知甘棠君那里有没有。” 江故点头:“嗯,你问问吧。” 十寸雨:“……”真要问吗? 他这辈子还没跟甘棠君说过话呢……别说甘棠君这种不理外事的,就连水荇君和红苕君也只是给他下达过指令,面都没见过……就这么直接开口索要吗?会有人理他吗? 十寸雨心中忐忑,但也只能按下不表,琢磨着回去写封奏报请示一下看看,若是没有回音,就跟这位贵客推说自己尽力了,找不到如此结实的布料。 说实话,他也很好奇,这位贵客究竟是何方神圣,竟能让水荇红苕两位侍者如此重视,想必是闭关中的阁主特别留心的大人物。只是甘棠君多半不会搭理这类俗事,听说这位侍者心无旁骛,只对阁主本人唯命是从,料想不会出手帮忙。 十寸雨却不知,他这封讨要蒙眼布的奏报传回阁中后,掀起了怎样的轩然大波…… *** 涉及自身动向,江故提起正事:“你刚刚说,兵部要派人来验收凛尘堡铸造的兵甲?” 十寸雨道:“正是,约莫七日后军器监就会来人,按照他们的惯例,弩坊署和甲坊署会各自派遣官员来查验第一批军备。”说到这里,他看了眼曹肆诫,“眼下那些兵甲都在卢家手中吧?你自己去看过吗?” 曹肆诫皱眉道:“没有,我提过几次,他们防我胜似防贼,不让我接触。” 江故问:“灭门之前完成得如何了?” 十寸雨:“……”灭门之前?就这样提及孩子的伤心事吗?不委婉一些吗? 曹肆诫已然习惯了这人的口无遮拦,只道:“军部需求的量很大,给的时间很紧迫,就我所了解的,出事之前第一批货还没有完工,这时候要想赶上验收,必须尽快复工了。” 江故质疑:“卢家又要重建凛尘堡,又要赶工那批军备,忙得过来么?” 十寸雨告诉曹肆诫:“卢姓父子在找到你之前就已经知晓此事,近来也在彻夜赶工,只是一直瞒着你。” “我猜到了。”曹肆诫冷哼,“他们想在这次成交之后,彻底接手凛尘堡,把我排除在外。” “那你有什么打算?”江故问。 “我自然会送给他们一份恭贺的大礼。”曹肆诫说。 十寸雨眼中闪过精光。 他不急着问出因由,也不急着看到结果,反正这次要收的是笔大帐,他可以慢慢观摩,筹算清楚其中的每一步。 这样才好向阁里交差。 *** 十寸雨走后,江故也没有追问曹肆诫要送什么礼,这孩子自己有主意,总归是他“复仇大计策”里的一环。 曹肆诫先是出去了一趟,回小院的时候带了好几匹黑布和一个针线笸箩。 他把黑布全部放到江故面前:“这些是堡里能找到的最好的布料了,你挑吧。” 江故会意:“给我做蒙眼布?” 曹肆诫撇撇嘴,别扭道:“不然呢?某人不是嫌弃我孝服麻布不结实么,为一块布料挑三拣四,还让人家多罗小驿的掌签帮你去找,你面子可真大! “什么能防住无碑境全力一击的布料,这世上哪有这么强悍的布料!不就是故意说给我听的吗?呐,给你找来了,随便用!” 江故深感无辜:“我原先那块就勉强能防住,只不过我找廖振卡钓鱼的时候,故意让他削断了,不然我借不到他的绳镖。” 曹肆诫讶然:“你跟他不是单纯去钓鱼?你们交手了?” “不算交手吧,他想看我眼睛,我想借他绳镖,互相行个方便罢了。” “你还给他看到了眼睛!” “怎么?”江故吓了一跳,茫然道,“我的眼睛不能给他看吗?” “我……算了……”他还以为自己是最先看到的,没想到早就被廖振卡捷足先登了。这话说出来太奇怪,他给咽回去了。 曹肆诫终于得知那一夜的全貌,他想,廖振卡应该不会觉得这是在行个方便。 若有人观战,那至少是一场生死切磋,而不是在钓鱼。 到底是怎么传成了“暗中勾结”的,卢家探听消息的能力真的太糟糕了,合着只看到那两人一起喝鱼汤,其余全靠自行想象? 在曹肆诫胡思乱想之际,江故认真挑拣起了自己的蒙眼布。 他拿起一匹布,手指捻了捻说:“暗纹有点多,太粗糙了,会磨到我的眼皮。” 曹肆诫:“……” 江故又拿起另一匹布:“这不是我喜欢的那种黑。” 曹肆诫问:“你喜欢哪种黑?” 江故:“我喜欢犹如浸润过松山烟墨的那种黑,黑得要有灰蒙斑斓,黑得要有留白余韵。” 曹肆诫翻了个白眼:“你说的黑是什么黑?又有黑又有灰又有白?” 江故拿起最后一匹布:“似缎非缎,质感柔软,纹理细密,黑得还算沉稳纯粹。就这个吧,凑合戴着。” 曹肆诫:“怎么又要沉稳纯粹的了?罢了罢了,你挑好了就行,我来给你裁。” 他只见过娘亲挑胭脂的时候如此挑剔,那些在他看来别无二致的红色,到了母亲眼中好像每个都天差地别截然不同,而且还能说出各种比拟的形容,什么夕时晴雨,什么欲说还休,什么桃笑春风。 大概每个人都有自己挑剔的心头好吧,江故的心头好恰恰就是他的蒙眼布。 曹肆诫摆出针线笸箩,用剪刀裁出了长宽合适的布料,然后自己穿针引线,缝制了一下,很快一条蒙眼布就做好了。 江故有些新奇:“你还会做针线?这些不都是女红吗?” 曹肆诫道:“女红我就不能学了?以前将军的小狗衣都是我给它缝的,它可喜欢了。多精致的蒙眼布啊,快来,我给你戴上试试。” 江故听出他把自己比作小狗,不过并不在意。 在他看来,这份心意值得珍惜。 *** 曹肆诫给他围上蒙眼布,压在他的束发下方,在脑后打结。 他问:“因果对多罗阁来说很重要吗?” 江故听着布料细微的摩擦声,回答:“嗯,挺重要的。” “为什么重要?” “因为因果是多罗阁的立身之本。”江故难得有兴致给他解惑,“简单来说,多罗阁可以干预到万千俗事里,但又不能超过限度。 “这些因果是衡量限度的标尺,也是多罗阁监督下的天下大势,所以他们必须尽可能收账,来给自己做清查和评判。 “这是多罗阁的职责所在,也是阁主被创造出来的意义。” 打好了结,曹肆诫边收拾针线边说:“听起来你跟多罗阁真的很熟?” 江故没有否认:“嗯,我是他们贵客么。” 时机成熟,曹肆诫殷勤道:“江故,我想请多罗阁主指点迷津,你帮我牵个线吧。” 江故:“……” 第14章 挂炉 一秒记住本站地址:[www.aishu55.cc] 最快更新! 见江故不说话,曹肆诫不由对那位阁主更加好奇。 他也曾听说过多罗阁的许多事迹,比如天下高手排名、顶尖武学排名等等,这种说起来跟人们关系不大,却又惹得大家争相谈论的话题,大多都以多罗阁的更新发布为权威。 还有他们阁主身怀通神之能,知晓万事万物,连圣上都要敬他三分的传言,也被世人当做茶余饭后的佳话。更有人现身说法,讲述自己有幸获得阁主指点,如何化险为夷、逆天改命的鲜活例子,恨不能把阁主供起来天天上香跪拜。 曹肆诫说:“我猜那阁主定是个善解人意、慈悲为怀、温和宽容之人。且不说他是不是真的通神,至少是个有大智慧的人,能渡凡人凡心,破除大灾大厄,像是得道高僧那样的。” 江故:“嗯,应该是吧。” 曹肆诫又道:“数月前有场星辰雨,这事你知道吗?据说司天监差点没吓出个好歹,以为世间要有大动荡了,结果多罗阁主早就预知到了此事,以己为盾,生生化解了这番劫难,只是因此消耗过甚,不得不闭关休养。” 江故问:“你信这个?” 曹肆诫想了想说:“其实我不信。于我而言,家破人亡何尝不是场大动荡呢?要说那位阁主真的能预知未来,抵挡天灾人祸,为何没有来帮帮我呢?” 江故道:“或许他本就不是全知全能的,他也有自己的劫难。”他看向曹肆诫染上悲愁的眉眼,“如果你能见到他,想问他什么?” 曹肆诫哼笑:“想问我该如何破局,想问我爹娘为何要死,想问这些痛苦折磨凭什么加诸我身,想问那些恶人还能猖狂多久!” 江故啧了一声:“问题太多了,你想清楚了再去问,不然他会把你赶出去。” 曹肆诫:“……他脾气这么差吗?” 江故点点头:“他一年有三百多天不想见人也不想干活,但又不得不杵在那儿听人絮絮叨叨,你说呢?” *** 七日后军器监要来派人来验收第一批军备,在卢望均的督促下,凛尘堡的矿场、冶炼窑和铸造坊近来都在赶工。 曹肆诫不打算坐以待毙。 踩着三寸厚的积雪,他带着江故先去了冶炼窑。 之所以带上江故,是因为如果他一个人出门,就会被卢家的护卫拦住劝返,有江故这个能劈山的侠客在身边,那些人就跟瞎了似的,假装看不见他们。当然,私下里他们肯定还是通报给了卢望均,只是卢望均也拿江故没办法。 外头天寒地冻,冶炼窑却是四季如火炉。 这里常年烧着高温锅炉,越靠近中心区域越热,那里的师傅们都打着赤膊,浑身肌肉虬结,汗水淋漓,不断往炉灶里填燃料和矿石。 来回逛了一圈,曹肆诫发现,许多熟面孔都不见了,以往约有四五十名冶铁师傅轮换着干活,现下只有不到二十个了。 倒是来了许多白净体面的新人,在冶炼窑外围推着小车运送矿石,一会儿喝点睡水,一会儿擦下汗,还把煽火用的扇子拿来给自己扇风,嘴里抱怨着“太热了,不是人干的活。” 曹肆诫想要找老师傅说话,不远处的卢家护卫便要来阻。 江故若无其事地甩开了圆棍。 护卫又默默退了回去。 曹肆诫给几位师傅递了擦汗布巾和茶水,问道:“赵师傅,吴师傅,歇会儿吧,怎么就剩你们了,其他师傅呢?” 赵师傅擦了擦脖颈上的汗道:“其他师傅?哼,你去问你那个舅舅啊。” 吴师傅端起茶碗喝了口,用手肘推了赵师傅一下:“老赵,做什么呢,又不是少主惹你的,就事论事,不要迁怒。” 赵师傅又哼了一声,没说话。 气氛有些尴尬,吴师傅道:“少主,你也别怪老赵说话不好听,我们都连轴转了十来天了,累死累活的,难免有点脾气。” “没事,你们先消消气。”曹肆诫问,“卢望均做了什么?” “那位卢老爷说曹家倒台了,付不起那么多工钱,又说冶炼窑拢共就这么大,二十来个人干活绰绰有余,养那么多闲人做什么,就把其他师傅都开掉了。”吴师傅说。 “什么叫养闲人?”曹肆诫皱眉,“冶炼窑极耗体力,炉灶控温也离不得人,每日都要轮换着做工,区区二十来个人哪里够!” “可不是么。”赵师傅这才肯搭理他,“如今我们一个人掰成两个人来用,连喘口气的时间都没有,上回小李子添煤的时候睡着了,差点一头栽到炉灶里,你说这危不危险!” “这样不行。”曹肆诫看向外侧那些新来的年轻人,“那边是新来的人吗?实在不行让他们来干活,你们替换着休息一下。” “他们啊,他们可是卢家招来的金贵人,我们哪里使唤得动。”赵师傅道,“人家说了,又怕冷又怕热,只能帮着推推车,盘点一下矿场那边送来的矿石数目,顺道盯着我们干活,以防我们这些老家伙偷懒耍滑。” “什么玩意,他们才是闲人吧!” “哎,谁让人家有靠山呢。”吴师傅接过话茬,“听说那位是卢家管事的小舅子,那位是卢少爷贴身护卫的亲弟弟,还有什么人我也说不上来,总之是惹不起的。” 曹肆诫肺都要气炸了:“这算什么狗屁靠山,分明是一群蠹虫!不行,这么下去冶炼窑要完蛋了,必须先把其他师傅招回来……” 江故泼冷水:“你怎么招,招的回来么?” “我……”曹肆诫卡壳了,银钱账目都在卢望均手里,他们扼住了凛尘堡的咽喉。 *** “少主,我们知道你的难处,可再这么下去,我们也干不动了啊。”吴师傅不由叹息。 “干不动就别干了。”江故对他们说。 “你能不能别瞎搅合!”曹肆诫被他泼得透心凉,恼道,“军器监就要来验收了,这边全是烂摊子,你现在说丧气话,是想让所有人一起获罪杀头吗!” “对啊。” “江故你……” “你知道这样会获罪杀头,卢望均就不知道了么?”江故对师傅们说,“卢家可不傻,不过是仗着你们这些凛尘堡的旧人忠诚老实,就想多压榨一些,这时候你们该做的,不是给他想办法解决问题,而是罢工。” “罢工?”赵师傅和吴师傅都愣住了,看了看曹肆诫道,“这不好吧……” 曹肆诫却是反应过来了:“对!不干了!你们都不干了,冶炼窑便要停摆,到时候急的就是卢望均了!” 江故颔首:“不出一日,他便会把干活的人都招回来了。” 几位师傅豁然开朗,当即就要撂挑子走人。 曹肆诫道:“等一下,赵师傅,你刚刚说,矿场还有矿石运过来?” 赵师傅已经在收拾东西了:“嗯,是啊。” “怎么这时候还在开矿?”第一批军备需要的矿早在一个月前就开好了,收在了冶炼窑的库房里,按理说矿场那边应当停工准备过年了,怎么会还有矿石往这儿运。 “是因为卢老爷给铸造坊那边也换了许多新工匠,那边造出来的新货不行,跟先前堡主督造的那批不能比,浪费了好些精铁,所以矿场那边又在开挖了。要不是因为这事,我们这儿也不至于供不上。”吴师傅解释。 曹肆诫咬牙:“我知道了。” 看来凛尘堡是四面楚歌了。 赵师傅建议:“要不都罢工吧,让矿场和铸造坊也罢工,我看姓卢的怎么办!” “不行。”江故和曹肆诫异口同声。 江故见他心里有数,便让他继续说。 曹肆诫道:“矿场和铸造坊跟这里不一样,矿场很容易找到苦力来做,铸造坊已经被卢望均安插了足够的工匠,他们罢工构不成威胁。” 江故补充说:“还有,说是罢工,后续大家还是会回来的,所以不要把事情做绝,锅炉还是要派人看守,不要出岔子,否则吃苦的还是大家。” 几位师傅频频点头,表示知道了。 于是卢家护卫和那些“有靠山”的年轻人,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曹肆诫和江故教唆老师傅们罢工,眨眼间,冶炼窑就停摆了。 一个年轻人叫嚣道:“你们干什么!信不信我告诉卢少爷,让他给你们每人赏几鞭!” 他指着曹肆诫说:“这小子的话你们也听,当他还是凛尘堡少主呢?以后你们都要在我们卢家手底下讨生活,搞清楚谁是自己的主子!哎!哎!” 不等大家暴怒,就见这人被一根短棍挑进腰带,高高抬起。 江故纵身跃至房梁,按下短棍上的机括,咔嗒两声之后,使之伸长两截,刚好把这人拎在了锅炉上方。 下头是火红的铁水冒泡流动,上头是撕心裂肺的哭喊。 年轻人吓得痛哭:“啊啊啊!大侠饶命!饶命!我错了!我再也不敢乱说了!” 受够了怨气的师傅们终于出了口恶气:“活该!” 懒得听这种人忏悔,江故甩出一颗石子钉在横梁,然后把他吊在了石子上,就这么晃荡着。 江故一跃而下,欣赏着自己的杰作,似乎在怀念着什么,说了句:“挂炉烤鸭。” 曹肆诫:“……” *** 接下来他们又去了矿场和铸造坊。 天寒地冻,矿工们一个个冻得直打摆子,手指也生了冻疮,破溃流脓,本该在家喜乐融融等待过年的他们,每个人脸上都只剩下麻木。 两位开矿大师傅见到曹肆诫,躲避了他的目光。 他们两人因为卢望均开出的高价工钱留了下来,等于另觅了新主,自觉无颜面对曾经的少主。曹肆诫不怪他们,只让他们安心干活。 另外两位开矿大师傅,因为当面反对卢家冒进危险的开矿方式,被卢望均毫不留情地开掉了,留下来的那两位大师傅的工钱,正是从这两位大师傅身上盘剥下来的。 铸造坊的工匠也被撤换了大半,剩下的面孔,曹肆诫都没几个认识的了。他们对曹肆诫也颇为冷淡,仿佛不认识,或是看不上。 原先的四位工匠大师傅,有三位被开掉了,剩下的一位选择跟着卢家,但同行相忌,卢望均聘来的工匠不肯给他好脸色,以至于他这样一个手艺顶好的大师傅,只能给别的小工匠打下手,处理一些边角料。 可他不能不干。 他家中老人重病,又有三个幼子嗷嗷待哺,宁可不要尊严,不能断了钱粮。 目睹了这些,曹肆诫既怒且恨。 怒的是卢家苛待佣工,拿凛尘堡的声誉当儿戏,恨的是自己孱弱无力,对抗不了这般蛮横无耻的欺凌。 他问江故:“我该怎么做?” 江故挥了挥手里的兵器:“这刀不错,是哪位大师傅的手笔吧。” “……你从哪儿偷来的?快放回去!库房要对不上数目了!” “莫急。”江故拂过光可鉴人的刀身,“我教你用它片烤鸭。” “你到底在说什么?” 为您提供大神 河汉 的《谁敢教为师做人》最快更新 第14章挂炉 免费阅读.[www.aishu55.cc] 第15章 故门 回到小院,江故打了一盆水,摆上磨刀石,兀自磨着那把库房里摸来的刀。 怕曹肆诫嫌冷,他还燃起了屋里的炭盆。自从上回大半夜把卢金启从床上拖过来之后,他们这儿再也没缺过银丝炭。 片烤鸭的疑惑先放一放,曹肆诫坐在他旁边,仔细看了看那把刀:“瞧这刀身的锻造痕迹,还有开刃方式……是早期的那批货?” 他说的早期,是卢家接手凛尘堡之前,他爹娘健在时督造的那批。 江故道:“你能看出来?” “嗯,卢家造废了的那些不算,虽说现在铸造出的兵甲在工艺上已经跟先前差不多了,但细微之处还是有区别的。新工匠的锻造手法和习惯,多少跟我们之前的工匠不大一样。” “你眼光是挺毒的。” “熟能生巧嘛,我从小看得多了,自然能分辨出来。”曹肆诫说,“倒是你,你是随手拿的一柄,还是特意挑拣的?” “我要的就是最早那批样品,从里面挑了个最顺眼的。” “我看他们都没好好做标注,全都一股脑儿堆在一起,你是怎么看出来的?” 隔着蒙眼布,江故指了指自己的眼睛:“看出来的。因为锻造时间有先后,粒子状态不一样,还有些杂质的同位素不同。” 曹肆诫听不太懂:“什么栗子?什么同不同的?” “不用在意,其实跟你的观察方法差不多,就是从细微之处鉴别。” “好吧。”见识过这人的瞳孔,曹肆诫对他这些奇奇怪怪的话也都习惯了。 *** 哗——嚓,哗——嚓,哗——嚓…… 江故边磨刀边问:“回来之后,你跟薛仪好好聊过吗?” 薛仪总管着凛尘堡的账目,相当于掌握着这里的财权命脉,无论卢家想做什么,首先绕不开的就是薛仪这里。 曹肆诫道:“刚回来我就去找过他了,凛尘堡的账目都被锁在聚锋楼里,如今都烧成灰了,要想理清楚上上下下的开销紧张,只能去找薛先生。 “薛先生是我爹最信任的下属,管账极为细致,虽然没亲眼见过,但我猜他那里至少有堡中近三年的账册备份,还有以往的坏账烂账,也都有所记录。 “可惜……” “可惜,卢望均早就逼迫他移交了手里留存的所有账目,早些年的账他们或许不关心,近两年的肯定要让他理算清楚。”江故接过话茬。 “薛先生被卢家软禁了,我去找他几次,都被人拦了下来。”曹肆诫无奈道,“那日出殡,还是我回来后第一次跟他说上话,之后也没有机会再详谈。” 江故说:“放心,卢望均暂时不会动他。要想在凛尘堡站稳脚跟,他还需要继续利用薛仪一段时日,直到他自己的心腹可以完全取而代之。” 曹肆诫忙问:“取而代之之后呢?他会怎么对待薛先生?” “如果平稳过渡,那便像那些老师傅一样,开掉完事。如果有账目出了什么岔子,比如这次军器监来验收,发现用工用料浪费,有虚报账目之嫌,那么薛仪就会被卢家推出去,去做那个得罪官家的替死鬼。” “不行!决不能让他们得逞!”曹肆诫很清楚,薛仪是他收复凛尘堡的最大助力,没了他,自己千头万绪根本理不过来! “嗯,所以我们既要守住凛尘堡的利益,不能让卢家在验收和交易中出大岔子,又要让他们在军器监面前失了颜面,从而给你制造机会。” 曹肆诫皱了皱眉:“你说得对。” 江故往刀身上浇水:“我记得你说自己要送给卢家一份大礼,想好送什么了么?” 曹肆诫恍然。 原来江故是在点拨他。 他先前满腔愤怒,一心要让卢家在军器监面前出纰漏获罪,例如把这批货变成残次品,让他们验收时拿不出手,如今想来,这种念头简直盲目至极! 倘若真这么做了,不仅会害了薛仪这样忠于凛尘堡的老伙计们,更是毁了数代经营积攒下来的好口碑。到头来他接手的凛尘堡,只会越发满目疮痍,这简直太得不偿失了。 醒悟过来,曹肆诫沉声道:“我知道了,这份大礼,我一定会把握分寸的。” *** 江故没再说什么,接着洗刀磨刀,哗嚓哗嚓。 曹肆诫忽然说:“哎对了,我可不可以请多罗阁帮忙?喂,贵客,之前那些问题我都不问了,你去帮我问下阁主,怎么才能让军器监精准降罪于卢家,而不会牵连到凛尘堡?他们都能在兵部给你虚设一个名头职位,区区走后门,应该也很简单吧?” 江故:“……我觉得你有点得寸进尺,这个忙他不会帮的。” “是吗?”曹肆诫本就是开玩笑的,他心中对江故感激,只是想借机调侃一下他,“你怎么知道他不会帮?人家神仙一样的人物,你以为跟你似的一天到晚不务正业?” 他觉得,近来江故在他面前越来越有当师父的样子了。 引导他勘破,指点他行事,亦师亦友。 江故磨得差不多了,最后给刀身潮了水,就这么搁着。 曹肆诫提醒:“哎你做什么呢,不能这么放,要擦干!会生锈的!” 江故说:“我就是要让它生锈。” “要它生锈?那你还磨半天?” “因为我要它生锈的同时,还保持锋利。” 曹肆诫:“……你闲的吗?” 江故:“是啊,我不是一天到晚不务正业么?” *** 明日便是军器监来人验收的时候。 跟十寸雨说的一样,此次甲坊署和弩坊署各自派来了两名验收的官员,负责检查凛尘堡铸造的第一批军械。如果验收通过,朝廷钱款陆续到位,之后的单子也会继续让他们来做,有此功劳,卢望均便可如愿以偿地坐镇凛尘堡。 “但这里面门道很多。”十寸雨往铜锅里放了几块羊肉,望着咕嘟冒泡的汤水说,“甲坊署与弩坊署素来不和,碰面说话都是阴阳怪气的……你们懂我意思么?” “所以我们能在这上面钻空子?”曹肆诫添了些姜片和葱,“卢望均那边怎么说?” “我跟他们说了同样的话。”十寸雨道,“要想两边都讨好,是决计不可能的,我看卢金启今日去给甲坊署那两位接风了,还去了轻曲馆,点了头牌的姑娘。” “那弩坊署的人该怎么巴结?给他们送银两?我现在没有钱。”曹肆诫说。 “小小年纪,怎么这么世故。”江故往炉子里加炭,反正他这里银丝炭多得用不完,拿来煮羊肉锅最是合宜。 “我世故?他们可是把人带去了轻曲馆!我都没去过轻曲馆!” “下次带你去见识一下?” “哎?真的吗?” 江故说:“既然卢家已经有了动作,我们反倒省事多了。这时候再去刻意迎合,反而落了下乘。甲坊署走了与民同乐这条路,弩坊署这里,势必要做出不愿与之同流合污的姿态,我们一动不如一静。” 香气四溢,十寸雨迫不及待地夹起一块羊肉:“确实如此,与其在旁门左道上动脑筋,还不如多在正事上下功夫。” 曹肆诫:“正事……” 啪,江故打掉了十寸雨筷子上的肉。 他说:“里头没熟。” “熟了吧?”十寸雨不甘心。 “他能透视,看见肉的最中间,听他的没错。”曹肆诫附和。 十寸雨悻悻:“哦哦,那再等等。” 说时迟那时快,十寸雨刚刚收回手,就见左右两便忽然出招,速度之快已产生了残影,两双筷子在铜锅里来回一划拉,就将所有的羊肉缴获到自己碗中,蘸上酱汁就往嘴里送。 十寸雨急道:“慢着慢着!今天这顿不是你们请我吗!给我留点!” 三人吃得热火朝天,江故和十寸雨还温了些酒喝,曹肆诫也想喝,被江故阻了,说本门弟子未及冠不可饮酒。 曹肆诫只能多喝了些羊肉汤:“本门?什么门?你要收我为徒,倒是告诉我你是什么门派啊!十掌签你知道他是什么门派吗?” 十寸雨有些晕乎了,拍拍胖墩墩的肚子,笑呵呵道:“不知,我也不敢问。” 江故:“故门,我是故门的掌门。” 曹肆诫抓狂:“你现起的名!当我看不出来吗?” 江故自斟自饮:“你就是我故门的首徒。” 十寸雨笑得肚子痛。 屋里实在闷热,曹肆诫去开窗透气,外头的寒风吹进来,他和十寸雨头上都冒了白烟。两人互看觉得有趣,嘻嘻哈哈笑了一阵。 反观江故,却是什么变化也没有,他不热,也不冷,也没有冒烟。 曹肆诫抱怨:“你怎么一点鲜活气都没有。” 江故漫不经心地说:“我要是冒烟,就真的出大问题了。” 十寸雨吃饱喝足就告辞了,曹肆诫也准备回自己屋里睡觉,江故拉住他问:“明天怎么应对,你想好了?” 曹肆诫点头:“嗯,想好了,以我之矛,攻彼之盾。卢金启这小子老想压我一头,明日我就给他这个机会。” 江故走到炭盆边,从榻下取出那柄摸来磨过的刀,递给曹肆诫。 这刀浸过水,又脱了鞘,在连续烧了几天的炭盆边搁置,已生了许多斑驳锈迹。 曹肆诫不解:“怎么?” 江故:“你用这个做矛。” 曹肆诫抗议道:“都锈成这样了!你坑我呢!” 江故一甩袖,给刀套上鞘,随即赶他出门。 曹肆诫捧着把锈刀出去,嚷嚷着:“你早知道我要如何做?可它锈了啊!喂!” 为您提供大神 河汉 的《谁敢教为师做人》最快更新 第15章故门 免费阅读.[www.aishu55.cc] 第16章 锈刀 曹肆诫点着灯,坐在案前沉思。 他的面前放着两把横刀,一把是他爹督造这批军械时做出的样品,被他央求着讨了来,一把是江故给他的锈刀。 这两把刀的铸造工艺大体相同,最重要的两道工序——覆土烧刃和包钢,都是他爹和四位大师傅共同钻研出来的,经过了上百次的试炼,才最终敲定了铸造之法。 但要说差别,肯定还是有的,样品是单个打磨出来的,而军械库里如今放着的,俱是后面批量铸造的。曹肆诫不知江故说的那些栗子啊同什么素啊是怎么回事,只是于他而言,单用肉眼观察,也能分辨出这两把刀的区别,就像曹家造的和卢家之后造的那些一样,再相似,也有细微不同。 当然,现在其中一把锈得零碎斑驳,更是容易分辨。 吃羊肉锅时,江故和十寸雨一唱一和,引导他确定了明日的应对之法。当时他就琢磨着,要想重挫卢家的锐气,用他爹这把刀最为适宜,没想到江故又给了他一把。 而且江故六天前就在准备这把刀了,他那时候就知道自己会怎么做?这也太料事如神了…… 可他到底为什么要把这刀蹉跎成这样啊!这让他怎么用! 不行,锈刀太不稳定了。 虽然近来他跟着江故学了几招,说是什么《廿一刀法》,练得还行,刚把起手式学会了,加上自己之前边玩边学的一些功夫底子,耍起刀来应该没什么太大问题,可明明有好刀,谁会想不开用一把锈的? 反观他爹给他的这把,凛然锋锐,刀身光可鉴人,看上去就非常可靠。 还是用爹的这把吧,这样他更有把握些。 做好决定,曹肆诫便将父亲留给他的横刀压在枕下,安心睡去。 *** 次日是个好天气。 冬日暖阳照在雪岭上,白光晃得刺眼,表层的雪融化了一些,反倒让人感觉更冷了。 铸造坊旁有个演武场,此时场上摆了两排武器架和桌案,工匠们从库房搬来货物,整齐放上了这一批要验收的兵器与甲胄。 甲坊署的吴监作、张典事,弩坊署的徐监作、裴典事都已坐到了场边。 卢望均向四位官爷抱拳行礼:“各位大人从秣汝城赶来,一路辛苦了,我们凛尘堡地处偏僻,难免招待不周,还请大人们见谅。” 吴监作摆摆手:“卢老板哪里的话,军器监与凛尘堡合作多年,向来没觉得有什么不周到的。再说了,为朝廷办事,怎敢说辛苦。” 张典事端茶喝了一口,赞道:“好茶。” 这两位可以说给足了卢望均面子,想来昨夜卢金启的招待让他们很是受用。 曹肆诫背着一把横刀站在场边,仿佛事不关己,与江故私语:“轻曲馆这么好玩吗?” 江故:“挺好玩的。” 十寸雨腆着肚子评价:“菜不错,曲还行,那地方可是销金窟。” 曹肆诫问他:“你经常去?” 十寸雨咳了两声:“我那是为了给多罗小驿搜集情报,众所周知,秦楼楚馆最是消息灵通,自然是要与他们处好关系的。” 说话间,他们没注意到那边的裴典事起身朝这里走来,其余三位官员见到他的动作,往这儿一望,便也快步跟上。 四人朝江故见礼:“这位应是江督造使吧,久仰久仰。” 江故回礼:“客气了。凛尘堡突遭巨变,兵部只是派我来探个路,几位大人不用顾忌我,照章办事即可。” 卢金启撇撇嘴,对他爹说:“多罗小驿的情报果然没错,真是兵部派来的。” 卢望均示意他稍安勿躁:“无妨,挂名罢了,不是个有实权的。” *** 寒暄过后,验收就开始了。 四位官员挨个检阅着摆出来的货物。 在查看甲胄时,卢金启与甲坊署的吴监作和张典事眉来眼去,言语间极尽吹捧,说昨晚讨教了兵甲制作的要义,收获良多。 弩坊署的两位官员面露不屑。 曹肆诫沉住气,不动声色地向徐监作和裴典事点头致意。 裴典事先是一愣,随即目光停在他背后的横刀上,若有所思。 徐监作也注意到了:“这是曹家的孩子?” 卢金启口若悬河,着重介绍了这批甲胄,如何制作甲片、如何选用缕线,甚至自己试穿了,说这套将军铠多么威风凛凛,就算是敌人的疾驰箭矢、钢刀利刃也伤不到分毫。至于兵器部分,便只是草草带过,未敢多言。 他深知自己讨好了一方,势必要得罪另一方。 在他们路过兵器架时,曹肆诫寻到机会,插话道:“凛尘堡的兵器铸造在整个稷夏都是数一数二的,表哥是不是该多介绍几句?” 卢金启瞪他一眼以作警告,而后向徐监作和裴典事解释:“不是我不想给两位大人介绍,只是想着我们凛尘堡的兵器向来品质过硬,两位大人想必早已熟知,我若是说得多了,反倒显得班门弄斧了。” 曹肆诫顺势道:“表哥说得有理,光是动动嘴皮子确实无趣,也瞧不出实际优劣,甲胄和兵器,还是要上手演练一下才能知道好不好。徐监作、裴典事,你们说是吧?” 徐监作道:“嗯,我也琢磨着,今日天气晴好,又有现成的演武场,天时地利俱在,不如再添个人和?只不知你们打算如何演练?” 曹肆诫道:“古语有云,以彼之矛攻彼之盾,不如让我与表哥亲身示范,装备演练一番,看看效果如何?” 徐监作颔首:“甚好。” 一切发生得太快,卢望均尚未反应过来,已被迫站到了场地中央。整了这么一出,他自然知晓曹肆诫不怀好意,当即向他爹投去了求助的目光。 然而弩坊署下了战书,甲坊署岂肯退缩,张典事发话:“既如此,便试试刀试试甲吧。”到底还是顾念昨夜轻曲馆的交情,他又补充了一句,“不过仅仅是试验而已,下手要有分寸,莫要闹出什么龃龉来。” 曹肆诫恭敬回道:“小子知道了。” 卢望均总不能拂了人家官爷的面子,于是卢金启不得不从。 *** 卢金启身穿将军铠,银亮的甲胄映着天光雪影,煞是耀眼。既已无法推脱,他便在兵器架前徘徊挑选,考虑着什么样的兵器更能击溃曹肆诫。 曹肆诫解下背上的刀。 裴典事问:“怎么不用兵器架上的?” 曹肆诫微微垂首,敛了眸光:“大人们也知道,我家遭逢贼人血洗,我爹娘已……然而凛尘堡的家业还在,我是曹家子孙,便应担起责任,延续昔日荣光。 “不瞒大人,这把刀是我爹当初亲手设计打造的样品,也就是如今这批军备中横刀的模板,我当时不知世事,只一味贪玩,待到这批军备开模铸造后,便向父亲讨了来玩,所以这刀于我而言……有特殊的情谊。 “后续的兵甲制作都是我舅舅在负责监工了,当然,舅舅也还是照着父亲当初敲定的工艺来的,保证了这批军备的一致,大人们尽可放心。 “所以我有个不情之请,就是希望能先用父亲给的这把刀来演练,毕竟这批军备是他立下的最后一份承诺了,亦是他的遗愿。 “若是担心这把刀不足以证明其他兵器的品质,稍后我可以再用架上的兵器一试。” 痛失至亲的少年提出此等请求,若再有人驳他,倒显得自己不近人情了。 四位官员也是人精,说什么怀念父亲,不过是这孩子想用他们曹家打造的刀去挫挫卢家的锐气。这种家族恩怨他们见得多了,本不愿插手,但若刚巧能触触自己对家的霉头,也不失为一件乐事。 徐监作叹了口气:“孩子,节哀顺变。你父亲的为人我是颇为敬佩的,这刀既是他的心血,你想用便用吧。” 卢望均心中暗骂:好一个他父亲敲定的工艺,好一个他父亲最后的承诺!短短几句话,硬是把卢家的功劳抢了大半过去,这不就是在提醒军器监,这批货本是曹霄接手的,如今落到了卢家手上,要是做得出色,那是因为有曹家奠基,要是出了问题,就是他卢家技术不精! 卢金启也在心中暗骂:好家伙!拿我试刀呢!试了一次还不够,还想多试几次?好好的风头全给这小子抢去了! 十寸雨几乎要抚掌赞叹,小声对江故说:“你徒弟心眼不少啊,卢家处心积虑做局讨好,想跟军器监拉关系,他这么一搞,倒成了专门给他搭的台子了。” 会示弱,懂时局,这小子天生就会度量人心。 江故却皱了皱眉:“他用的曹霄留给他的刀?” 若是这样,只能多依靠曹肆诫自己的刀法技艺了,不是没有胜算,就是变数多了些,钻到空子的话,应该也不成问题……后续还要给出个说法,让几位官员觉得就算工艺相同,也是曹家铸造的更胜一筹…… 啧,这孩子不愧是他的八厄之一,总不愿按照他的计划来!平添那么多麻烦事! 十寸雨不解:“怎么?这刀有什么不妥吗?” 此时,曹肆诫忽然跪下,把刀放在额前,结结实实磕了三个响头,把众人吓了一跳。 随后他凄然道:“明明是父亲留下的遗物,我却没有好好珍惜保养,以至于刀身遭潮湿热气腐蚀,生了斑斑锈迹!爹,孩儿不孝,有负你的嘱托!不过请爹放心,即便是把锈刀,孩儿也会全力试出它的锋锐!” 说罢起身,曹肆诫褪下刀鞘,手持一把满是锈迹的横刀,朝向卢金启。 江故:“……”什么曹霄留给他的,这不还是我那把吗! 行吧,演的,都是演的。 还演得声情并茂,甚至下跪磕头,明明连拜师的头都不肯磕! 为您提供大神 河汉 的《谁敢教为师做人》最快更新 第16章锈刀 免费阅读.[www.aishu55.cc] 第17章 开甲 见曹肆诫拔出这么一把刀,卢金启顿时松了口气。 说是试验兵甲的演练,可刀剑无眼,谁知道曹肆诫会不会暗中下黑手,现下好了,不过是把锈刀,能奈他如何? 那小子话里话外暗示他们曹家铸造的兵甲更胜卢家,那正好,以刀拼刀,只要卢家造的刀赢了曹家造的刀,看他还有什么话说! 想到这儿,卢金启便去兵器架上取了把崭新的横刀,正是以曹霄那把为模板、使用凛尘堡最纯熟的工艺打造的。 锵啷—— 他拔出刀,转动手腕耍了几式。 那刀身光可鉴人,反射着天光与雪光,衬着他一身将军铠,更是气势逼人。 卢家作为容州望族,颇为注重小辈的培养,卢望均请了教书先生和习武师傅,悉心指导儿子和其他族中子弟,虽说卢金启学得不怎么成材,到底也不是个未经雕琢的朽木。 卢金启故作关心道:“表弟,你也选一身铠甲穿上吧?仔细别受了伤。” 场上只有一套将军铠,已被他穿在了身上,余下的铠甲品级没有将军铠高,工艺自然也简单许多,金属只用在了胸甲、肩甲和头盔上,其他部位大多为皮革或布料。 曹肆诫并不在意,随手取了一套穿上。 *** 场上两人对峙。 相比于卢金启的光耀夺目,曹肆诫就显得暗淡许多。他个头也比卢金启矮上半个头,没他生得壮硕,从气势上看,似是不怎么占优。 甲坊署的吴监作和张典事老神在在,弩坊署的徐监作和裴典事作壁上观。 卢望均微皱着眉头,他总觉得哪里不对。 两人同时出手。 即便是少年间的争斗,当金铁铮然相撞,仍旧有种肃穆紧张之感。两人先是快速交锋数次,两把刀的嗡鸣声即可听出不同。 刀身震颤,曹肆诫的刀要沉闷些,卢金启的刀则更为清越。 张典事评价道:“到底是生了锈,不如新刀锋锐。” 起手的试探之后,卢金启信心大增,陡然发难。他收招蓄力,倒退两步拉开自己与曹肆诫的距离,随后助跑跃起,朝着曹肆诫当头劈下! 曹肆诫知他意图,下盘扎稳,抬手扶刀,生生架住这一击。 然而他还是低估了卢金启的力道,锈刀硬扛之下,擦出了火星,被利刃砍出一道缺口。 裴典事摇了摇头:“鲁莽,何必硬扛。” 徐监作却笑道:“一方试探结束了,另一方还没有。用兵器,岂能不知自己兵器的极限。” 裴典事:“曹家小子故意挨了这一下?” 徐监作示意他耐心观战:“且看他有什么后招吧。” 正如徐监作所说,曹肆诫在之后的出招中,再也没有让自己的刀遭受到那样的直击,也就没有再造成新的缺口。相反,他不断变换着角度和力道,横砍、竖劈、撩转、推拉……试图找出卢金启的薄弱之处。 本以为会很快结束的比试,竟已僵持了一炷香的时间。 四位官员看得越发入神。 他们注意到,曹肆诫的身形移动越来越快,出招也越来越刁钻,连带着卢金启也不得不加快招架,好几次差点跟不上,脚下都有些打晃。 吴监作有点不耐烦了,盖上茶盏道:“这也看不出什么优劣来,要比到什么时候?” 卢望均很有眼力地让人给他们续了茶:“大人稍安勿躁,犬子与外甥少年心性,难免争强好胜,大人就当看个杂耍乐子吧。” 锵锵锵! 曹肆诫用上了江故教他的刀法,步步紧逼,招式变化密集如雨。 卢金启穿着数十斤重的铠甲,体力消耗甚剧,早已气喘吁吁。不过他想,没关系,再怎么样,曹肆诫伤不到他,而他只要证明曹肆诫的刀不中用就行了。 看到后来,裴典事也不得不赞了句:“好身法。” 徐监作揶揄道:“兵甲如何且不说,你是不是尽看曹家小子的功夫了。” 裴典事惊觉自己搞错了重点:“我……” 徐监作道:“不怪你,我也一样,只怪卢家小子那一身银铠亮刀,实在晃眼睛。” 十寸雨摸了摸自己圆胖的肚子:“快到吃饭的时辰了,曹家小子该赢了吧?就是不知他要如何赢?单单在刀法上赢的话,好像也没什么意思。” 说好是试验兵甲的,若只在武艺上比了个高低,岂不是白比了。 江故道:“先克人。” 曹肆诫迈着奇诡步法,将横刀在腰间轻旋,逼得卢金启避让后撤,随即握住刀柄,顺势上撩,卢金启已然力竭,只能靠在场边栏杆上,勉力抬刀。 江故道:“再克刀。” 锵锵锵! 又是三下刀身碰撞,然而这一次,曹肆诫的刀只蹭掉了些锈迹,反倒是卢金启的刀刃开了三道缺口。 曹肆诫用锈刀拍击对方的刀身,直把卢金启颤抖的手震松了开来,随后将那刀挑飞出去,旋转着插入场中地面。 卢金启吓得蒙头大喊:“我认输!不比了!” 江故道:“最后克甲。” 曹肆诫一刀挥下。 临近正午的阳光落在雪上,又映在卢金启的银铠上,刺得人眼疼,在场众人除却江故,都下意识移开了目光。 所以他们不知,那锈刀穿入了铠甲缝隙。卢金启伸手去推,却因锈迹粗糙,刀刃滑不出来,依旧卡在其中。而后曹肆诫轻轻一转刀刃,便割断了甲胄中的缕线。 哗啦。 卢金启身上半幅铠甲拖挂下来,胸甲与肩甲分离,露出心口位置。 他急于摆脱曹肆诫的刀刃,却因为过于慌张,挣动间反倒令锈刀割入肩膀,鲜血汩汩冒出,疼得他大叫:“杀人了!杀人了!” 砍到就算赚到,曹肆诫故作仓惶地“哎呀”一声:“表哥你没事吧?我都要收手了,你怎么这么不小心!” 说罢他撤刀退开,向场外喊道:“没看见卢少爷受伤了吗?还不快去找大夫!” 卢望均命人把儿子扶下来,见他还在呜呜叫唤,斥道:“闭嘴!区区小伤折腾什么!没用的东西!” 徐监作宣布:“能拼刃,能破甲,看来是曹家小子的刀胜了。” 曹肆诫倨傲地说:“我们曹家的刀是好刀,哪怕锈了,也是好刀。 “甲也是好甲,不过还是要看出自谁人之手。 “我娘常说,技艺好效仿,匠心却难得。 “各位大人见笑了,以后凛尘堡还要仰赖大人们照拂,小子先在此谢过。” *** 作为押宝了卢家的一方,吴监作觉得大丢面子,当场拂袖砸了茶盏。 原本曹卢两家相争,与他也无甚干系,奈何他们昨夜收了卢家的好处,今日又当着众人的面将他们的交出来的军备大夸特夸,明眼人都知道他们是主张让卢家接手凛尘堡了。 谁承想那卢金启竟被曹家小子一通比试闹成了笑话,这不是也给弩坊署看了他的笑话么! 关键到了这个地步,他们还是要跟卢家绑在一块儿。 凛尘堡与兵部合作多年,连圣上都赞过这里铸造的兵甲是“军之利刃、国之坚铠”,每年花在军备上的银两,有三成都流入了凛尘堡。他们这些当差的也不是傻子,光靠朝廷那点俸禄哪能过得滋润,自然要与这些富贾打好交道。 以往曹霄坐镇,对军器监上下颇为恭敬,但又敬而远之。他办事认真,交出的兵甲货物也都是极好的,然而他并不求取更多的便宜与利益,各处关系只做必要打点,如此虽然没有得罪人,可也不太讨官员们欢喜,毕竟他们能从曹霄身上盘剥的油水极为有限。 可现在不一样了。 凛尘堡终于不是水泼不进的铁桶一块,他们看中了卢家攀附,自是希望日后能从中获取巨大的利益,还能趁机打压一直与自己不对付的弩坊署,何乐而不为? 没想到啊,出师不利。 吴监作不欲在此处多待,正要与张典事离席,却听裴典事故意说:“曹家的铸造之术果然厉害,刀生了锈,还能劈开甲胄。” 从他们的角度来看,确实是劈开的。 张典事想为甲坊署争回一点颜面,便道:“其实那将军铠也没什么大纰漏,卢家没有偷工减料,显然也是花了心思的,主要还是曹家小辈武艺精湛,真是英雄出少年啊。” 这便是有意弱化两家铸造工艺之争,还想把主动权拉到卢家。 曹肆诫望了江故一眼,见他在跟十寸雨吃糕点,心中安定不少,说道:“大人谬赞了,小子不过是侥幸获胜罢了。 “凛尘堡的信誉还是过硬的,第一批军备已然备好,大人们可以放心交差。 “不过时间紧迫,单子上的第二批军备也要开始筹划了,我爹娘身故前……尚未来得及敲定工艺和做好样品,正好大人们都在,小子想请大人们多留几日,好给我们掌掌眼,也省得我们做好样品后再送去秣汝城,平白耽误时日。” 裴典事点头:“我们此番前来也正有此意。” 吴监作道:“曹家小子,你虽是凛尘堡的少主,终究年纪尚小,还是由卢……唔……咳咳,呸呸呸!什么东西!” 江故搓了搓手指上的糕点碎末,无辜道:“我是觉得这糕点不错,想请吴大人尝尝的,抱歉,手劲使大了。” 吴监作无语,两人离着十来步远,对方分明是把糕点当暗器用,想噎死他吗! 然而他面上只能陪笑:“多谢江督造使,本官不爱吃甜食。” “那真是可惜了。”江故说,“吴监作不要客气,我们这次相聚凛尘堡,不就是想为朝廷考察一下这里冶金铸造的本事么。无论曹家还是卢家,说到底,与朝廷来往的是凛尘堡。 “曹肆诫是在这儿长大的,耳濡目染,又有天赋,被称作少主,想必也不是什么无能稚子。卢家底子厚,人脉广,确实成熟稳重些,但先前没做过军备生意,能否胜任也未可知。 “不如借着这次机会,让卢家和曹家各自出一套样品,到时再试验一番,哪家做得好,便让哪家来接手凛尘堡的军备生意就是了。” 徐监作抚掌而叹:“甚好,甚好啊。” 碍于兵部的情面,吴监作也不好多言,只道:“试验可以,可不能再像今日这般……以武取胜。检验兵甲就是检验兵甲,不要搞那么复杂。” 目的达成,曹肆诫随他怎么讲,顺从道:“小子受教。” 怎么就又要比试了? 眼看煮熟的鸭子飞了半只,卢金启还想上前理论,却被他爹拦了下来。 卢望均算是看明白了,今日之事,俱在江故的安排布置之中,到了这个地步,他们也只能应下,否则只会更加被动,沦为弃子。 他忍下不忿,欣然道:“此乃尽忠之举,卢某自当全力以赴。” *** 首战告捷。 曹肆诫心中雀跃,回到小院后又拔出锈刀,刷刷刷地挥舞,把那套战胜卢金启的刀法又演练了一遍。 他兴奋道:“师……是吧,江故,你看到卢金启那幅吃瘪的模样了吗?敢在我面前耍威风,也不打听打听,我凛尘堡小霸王怕过谁!” 江故倚在门边,抱臂看了一会儿,踌躇道:“你是不是……” 曹肆诫停了下来:“怎么?” 江故问:“你是不是不想认我做师父,想认我做干爹?” 为您提供大神 河汉 的《谁敢教为师做人》最快更新 第17章开甲 免费阅读.[www.aishu55.cc] 第18章 不破 “你是不是不想认我做师父,想认我做干爹?” “……”曹肆诫看着他,反复提醒自己要心平气和,“我连拜你为师都没答应,你都想着让我认你为爹了?江故,你其实就是想过过当长辈的瘾吧?” “哎,我收过的徒弟,对我的满意度评价都很高的。”江故说,“我还没有过子嗣,其实收你为养子也是个办法……” “打住,这事就到此为止吧。”曹肆诫赶忙打断他,“你知道我为什么不肯拜你为师吗?” “为什么?”江故确实想不通,在他的盘算中,曹肆诫拜他为师是顺理成章的事情,他不知道这孩子到底在顾虑什么。 “因为我觉得,你不会长久地陪着我。”曹肆诫胡乱挥着锈刀,“你很厉害,有很多秘密,来找我好像就是为了完成某个任务,只是短暂地来一趟,很快就会走了。” “的确如此。”江故坦言,“相逢而后别离,世间的人都是这样。” “嗯,我明白,本就没有什么是长久不变的,连我爹娘都会突然离去,凛尘堡也会变得摇摇欲坠。”曹肆诫说,“所以我想,也许我们也不需要多么深的羁绊,离别的时候,也就不必太难过了。” 离别。 江故经历过太多离别,这对他而言仅仅是一个事件、一段因果,不过他也清楚,世人总受离愁之苦,万万年来,从未堪破。 “原来如此。”他说,“先前还以为你是怕我问你要拜师礼,交入门费。” “……” “我早说过,不拜也没事,我不是照样教你功法了么。” “话是这么说,可你明里暗里提过多少次拜师的事了,我都没想到你会这么执着!还要当我干爹,你是怎么想的?” “其实是分类的问题。”江故说,“你不拜师,我的账目里就无法给你归类,这会让我的修行……有点麻烦。” 在他的意识中,曹肆诫现在就是条孤零零乱糟糟的因果线,他本来就理不清八厄的走向,这样看着更觉得扎眼,因此希望有个“名分”,尽快给这段关系归类。 不过也确实没有什么大碍,等到此间事了,无论是怎样的因果,这些账目就都能够自动归纳、一键收起了。 曹肆诫嘀咕:“你们无情道的修行着实让人难以理解。” 江故问他:“曹霄也给过你一把横刀,你原先是想用那把的?为什么后来又换成了我给的锈刀?”他未曾料到这个前情,险些出了差错。 曹肆诫垂眸看看手中的锈刀,斑驳的刀身映不出他的面容。 倏而,他抬头望向江故,隔着蒙眼布,直望到他那六颗瞳孔中去:“因为我相信你啊,如今在这世上,我唯一信任的就是你了。” 瞳孔轮转,采集着这一刻的少年。 江故说:“嗯,这样很好。” 曹肆诫继续道:“而且,你还要求我为你做事的,定不会害我。昨夜我想明白了,你那日磨了半天刀,就是为了让刃口变薄一些,可以插|入甲胄缝隙对吧?既然你做了这样一手准备,那么锈迹也一定另有用处。” “原来不是盲目信我,倒也不错。” “来吧!师……施展拳脚的机会来了!江故,你我切磋一番?”曹肆诫今日力克卢金启,正是信心大增的时候,举刀摆好了架势。 “好,那我再传你一招口诀。” 江故脚下微动,便绕至曹肆诫身后,卸下了他的背上的刀鞘。 曹肆诫凝神应对,转身劈斩:“什么口诀?” 江故错步,以极为精妙的身法避开他的攻击:“天下武功……” 曹肆诫加快了速度,用上江故教过的功法,躬身旋腰,让刀身在自己肩背处翻转数圈,接刀时恰好可以拦在江故身前:“吃我一刀!” 蒙眼布的尾端扫过他脸颊,他本能地闭眼,抓刀便偏了几寸:“哎哎哎!手滑了手滑了!” 感觉到冰凉的刀刃贴到自己脖颈上,曹肆诫知道自己玩脱了,吓得缩起脖子。 锵。 曹肆诫回头,便见江故落袖,那把锈刀已归入鞘中。 江故顿了下才念完口诀:“……唯菜不破。” “菜?什么菜?”区区数招,曹肆诫已出了满头的汗,比跟卢金启打上一炷香还累,他坐到小院中央的枯树下,调匀呼吸,“不打了,打不过你。” “是我打不过你。”江故说。 “你在逗我?” “没有,菜到极致的新手,往往能出奇招。”江故抬起左臂,“你刚刚失手,差点割到自己脖子,我忙着去收刀……你这一刀,划到我手臂了。” 曹肆诫:“!!!” 江故无奈叹息:“哎,八厄啊……” *** 我伤到江故了? 那个一招劈山的江故?那个堪比无碑境的江故? 啊? 我是什么天赋异禀的高手哇! 这一瞬间,曹肆诫脑袋像被自家冶炼炉搅拌烤糊了。 早知道该让十寸雨来观摩的! 如此一来,多罗阁的高手排名就要添加上他的大名了!要排在无碑境上头,江故的前面! 嗯?高手排名上有江故吗? 乱七八糟想了一大堆,曹肆诫终于想起更重要的事,他抓起江故的左臂:“你伤得重不重?抱歉,我的刀意太强,一时没收住!” “……没事。”哪里来的刀意? “怎么没事,你都流血了!”眼见那伤口颇深,渗出汩汩鲜血,曹肆诫真的急了,手忙脚乱地回房找药箱给他医治。 等他回来的时候,却见江故自己已处理好了,伤处被干净的内裳襟带裹覆,地上只留下了一些撕下来擦血的布条。 曹肆诫略感疑惑,又不是在荒郊野外,明明有更好的医治方法,犯得着撕衣裳么? 他打开药箱:“你只包扎了一下?还是上点金疮药吧,好得快。” 江故推拒:“不必,真的没事。” 他如此坚持,曹肆诫也不好再强迫,收拾起地上带血的布条,他鼻尖微动,嗅了嗅说:“你的血……味道好怪。” “……” “不怎么腥,但是有点刺鼻。” 江故:“我们修无情道的都是这个味儿。尽快把这些布条烧了,切莫留下痕迹,就算只是小伤,也别让卢家人知道。” 曹肆诫恍然:“哦对对!不能让他们趁虚而入!” 说罢,他又匆匆回房,把这些布条全都扔进了炭盆里,江故的血一碰上火星,立刻燃烧起来,所有布条化为了灰烬。 *** 江故难得狼狈,也回自己房间换衣裳了。 最初的兴奋过后,曹肆诫便只剩下愧疚与担忧。他压根没想过自己有可能伤到江故,这种莫名其妙的误伤,说出去大概都没人信吧。 烧完染血布条,他坐立难安,还是去找了江故,心想自己至少要好好道个歉,再担负起照顾伤患的责任来。 曹肆诫敲了敲门。 江故还在换衣裳:“进。” 看见堆在榻上的破衣,曹肆诫道:“回头给你找几件轻裘来,穿这么薄,你不冷吗?” “还好,我不畏寒。” “哦。”兀自坐到案边,曹肆诫又觉得有点尴尬,只能没话找话,“晚膳我嘱咐他们多做点补血益气的,你多吃点啊。” “你嘱咐厨房?那卢家岂不是人尽皆知了?” “我可以说是我累着了想补一补,反正卢金启自己也受伤了,需要补补的。” “是你把他砍伤的,这不是去火上浇油么,他们怎会搭理你,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吧。” “也对。”打消了这个念头,曹肆诫沉默片刻,等他穿好衣裳了,问道,“你传授给我的这个什么廿一刀法,好像还挺厉害的,江湖上怎么都没听说过?” “本门所有武功都只有序号,没有花里胡哨的名头。” “为什么?你们懒得取名吗?等等,一般来说,各个门派都有自家专精的武学技艺,比如剑法、掌法、棍法,或者内功心法,以此来打响江湖上的名声,怎么我……你们门派什么功法都练?上回你还说了什么伍陆剑法、叁叁掌法、贰捌捌拳和拾柒功,看样子都挺厉害的?” “你还记得?嗯,本门是集各类收藏之大成者,这些功法都是考据古往今来各门各派、各式各样的武学,博采众长,然后辅以人体自然循环的原理重新编排的。” 曹肆诫听傻了:“这样也行?” 江故道:“取其精华去其糟粕,适合各类人群习练。有几门外功,哪怕是筋脉尽断之人,也可以练至行者境。若是天赋极高、根骨奇绝之人,则可修习本门拾以内的功法,只要不出意外,到无碑境不成问题。” “意外是什么?” “走火入魔。” “像魔教主君姬凭戈那样?据说他销声匿迹近十年,就是因为走火入魔了。” “他?他没有入魔,只是更新……修炼遇到瓶颈了。” “你怎么知道?” “……多罗阁搜集了他的消息,我打听过。” “原来如此。”曹肆诫骤然意识到什么,大为震撼,“拾以内的功法可登无碑境?那你们门派岂不是早就足以称霸武林了?” 江故摇头:“不行。” 曹肆诫不理解:“为何不行?这世上本就是强者为王。” “我们这个流派……曾经使用自认为压倒性的优势,尝试过得道封神,但终归失败了。不仅失败,还造成了不可挽回的后果。” “怎么会?” “用多罗阁信奉的因果来解释,我们倒置了因果,也就失去了自己的容身之处。”江故不再多言,“此后我们立下誓约,给自己下了禁制。其实我也有许多不解,今日听到你娘说的那句话,倒是有所体悟。” “我娘?哪句话?” “技艺好效仿,匠心却难得。”江故意味深长地说,“江湖百代不同,本门的武学也一直在更替,再丰富完备的信息库,也囊括不了人间的森罗万象。 “我得不到匠心,所以我还在修行。” 曹肆诫半懂不懂地听完,若有所思。 似乎江故这个门派经历了不少风云变幻,许是年代久远,许是夸大其词,总之他闻所未闻,但也没什么关系。 他把江故换下的破衣卷起,丢进炭盆中燃烧。 明灭的火光映照着他稚气的脸,他平静而笃定地开口:“江故,你就是多罗阁主吧。” 为您提供大神 河汉 的《谁敢教为师做人》最快更新 第18章不破 免费阅读.[www.aishu55.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