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日情报:从猎户开始打造长生仙族》 第1章 陈淳安 临远县,青牛村,后山。 六月流火。 陈淳安一身粗麻短褐,背负长弓,轻车熟路地踏进一条山间野径。 身后,十二岁的大儿子陈景明手持镰刀,背着箩筐,低头紧随。 七岁的小女儿陈景巧则像个脱笼的雀儿,在两人身后蹦蹦跳跳,挥舞着不及半身高的木剑,对着路旁野草花木,好一阵挥砍劈刺,看着低伏一片,便满意点点头,大呼自己功力大进。 “爹!瞧我剑法,能打大老虎不!” 陈淳安回头,看向小女孩汗津津,写满“天下无敌”的小脸,嘴角上扬,“景巧女侠驾到,那大虫怕是早躲进深山了,今天猎上野兔,一半都得记你功劳。” 小姑娘登时双手叉腰,咧开缺了门牙的小嘴,哈哈大笑。 三人涉过清凉溪涧,钻进一片墨绿松林,松针清气混着泥土的潮润,瞬间压下了灼人的暑气。 “唔~凉快哦!”陈景巧深吸一口,小胸脯挺得老高。 “嗯,是比山下舒坦些。” 陈淳安应着,放慢脚步,开始打量起四周。 林深少人迹,杂草蔓生,枯枝败叶堆了厚厚一层。 很快,这个经验老道的山间汉子在一株老松树前蹲下,拨开杂草,两根手指捻起地上一撮干枯灰毛,放在鼻尖轻嗅。 淡淡腥臊味。 “运气不错,刚进山就有发现。” 利落挽起袖子,从腰间皮囊取出柔韧牛筋绳和削尖的木楔。 “景明,看仔细,这压梁套,捕兔最是得力。” 他先将一根弹性极好的幼松枝用力弯下,用短木楔卡死在弯枝顶端,另一段灵巧挽成活套,平铺在野兔惯行的兽径上,在用细土落叶仔细遮掩绳圈痕迹。 最后,在活套旁斜插几根细枝丫,看似随意,实则将兔子的路径精准导向套中。 十数息间,陷阱已成,浑然融入周遭草木,若不是亲自所见,很难察觉。 “搭陷阱,位置找对了,最紧要的是藏匿。” 陈淳安指着几乎看不见的绳套,对靠在身旁的大儿子低声传授。 “藏到连人眼都瞧不出来,猎物才会上当。” 又指向地上灰毛。 “位置选在必经之路,毛发,粪便,啃咬的的草皮,都是记号。” 皮肤黝黑的少年紧盯陷阱,暗自点头。 “景巧,记住陷阱位置,别乱跑,小心套你的脚。”陈淳安回头叮嘱。 小姑娘早就被一只斑斓蝴蝶勾了神,头也不回敷衍地应了几声“记住了知道啦”,举着小木剑轻呼着跑远了。 看到这一幕,陈淳安忍不住嘴角上扬,思绪也有些恍惚。 遥想前世迈出大学,踏入社会,进了家不大不小的公司,原以为前尘似锦,却被车贷房贷压弯了腰,熬夜加班更是家常便饭。 熬到三十五岁以为晋升有望,却在某次下班前听到风声,公司打算降本增效,要裁掉一批业绩不好的老员工。 像他这种“老而无功”的老家伙,首当其冲, 本就身体抱恙,也只能更卖力工作,终于在某天晚上突发心脏病,猝死在工位……再睁眼,已是这青牛村的猎户陈淳安。 相比前世,如今日子过得清苦却好在踏实安稳,凭着一手祖传本事傍身,家境还算殷实,山里野味也能尝个新鲜。 妻子是村上富农齐纵的小女儿,不仅温柔贤惠,还给自己生了一儿一女,凑了个实实在在的“好”字。 本以为老婆孩子热炕头的安稳能长久。 未曾想,数年前一次在山里抓野鸡,鸡窝里摸出一枚古旧竹简,不慎被边缘毛刺划伤,几滴血液渗进竹简,竟化作一抹青色流光钻进黄庭识海。 自那之后,每日子时,脑中必会浮现一行字: 【明日午时,县夫人忽思野兔,必要活物,派下人在市集急寻,可高出市价十文售出。】 有类似这般的情报,也有像是模糊的警示。 像是今天这般能多挣些铜钱的活计,他通常不会错过。 两个孩子不管是去学塾,念书识字;还是去药铺、糕点铺子当学徒学手艺,都是一笔不菲花销。 更别提去武馆学点真本事,自古穷文富武,那些打熬筋骨、促进气血的药膳,加速恢复的药浴,哪一样不是银子哗哗往外淌? 想到这些,这辈子以家庭为重的陈淳安手上动作更快更稳。 这次所带陷阱材料充足,在林间兔径,灌木丛旁,水源附近,因地制宜,或压梁套,或翻板坑,或吊脚索……前前后后布下了十数个大小陷阱。 深山里,时间一晃而过,常年以打猎为生,体力不俗的陈淳安,这时也不免汗透衣衫,可仍是不时抬头确认四周安全,不忘给始终跟在身旁虚心请教的大儿子讲解技巧。 期间,偶尔开弓引箭,弦响处,几只肥硕山鸡应声而落,成为箩筐中额外收获。 约摸两个多时辰后,草草啃完两块干硬糙饼,陈淳安开始逐一检查陷阱。 渐渐地,露出笑容。 成果丰得出奇。 十数个陷阱,竟有六个成功捕获了活蹦乱跳的灰毛野兔。 再加上陈景明屏息凝神,守在一处被陈景巧意外发现的兔窝,竟真让他“守株待兔”,眼疾手快地扑住了一只出门没看黄历的笨兔子。 足足七只! 陈淳安地麻利将这些挣扎蹬踏的战利品一一捆好腿脚,放入箩筐。 箩筐顿时热闹起来,短促的蹬踏声和细微的呼噜声密集响起。 掂量一下,沉甸甸的,虽不及白露时节的鹿兔肥硕,也有三十几斤的样子。 陈淳安特意拎出一只相对温顺些的小兔子,递给一旁看热闹的小女儿:“景巧,拿着玩会儿。” “呀!” 刚才还威风凌凌要打老虎的小女侠,此刻吓得跑开老远,下巴尖尖的小脸皱成一团,指着那吱吱叫唤的小东西。 “爹!它怎么叫得像小人儿!” 陈淳安爽朗大笑。 就连一直不爱说话的黝黑少年也咧起了嘴角,顺手背起箩筐,背绳往身上勒了勒,说什么也不让父亲分担。 日头西斜,树影逐渐拉长。 “爹……”少年望向正在将陷阱材料收回腰包的陈淳安,欲言又止。 陈淳安回过头,了然道:“想问村里的张猎为何连日空手而归,我们却回回丰收?” 陈景明点头。 陈淳安自然不会提那竹简,略微沉吟后,笑道:“爹像景巧那丫头差不多大就跟你爷爷上山,经验是一方面,运气,也是一方面。” 少年黝黑的脸上顿时露出崇拜,缓缓道:“爹…厉害。” 陈淳安揉了揉他的脑袋,目光转向前面挥剑开路的小女儿,忽地古怪道:“景巧,你娘昨儿个才给你缝好的新裤子,这屁股上……怎么又开了道口子?” “爹!” 原本兴高采烈的小女孩,瞬间涨红了脸,慌忙捂住屁股,一溜烟跑回来,扑进陈淳安怀里,把头埋进壮硕臂弯,小拳头砸个不停。 “羞死人了!不准看!” 瞧着她那副泫然欲泣的模样,陈淳安心头软了下来,笑着告饶,应承买根糖葫芦,才勉强哄得她收回泪珠。 夕阳西下,将三人影子长长拖在身后。 脚下是粗壮如蟒蛇的黄土大路。 远处是暮色里的青牛村,炊烟袅袅,熟悉的泥院小屋,渐渐清晰起来。 第2章 未来打算 陈淳安踏进小院,怀里的小姑娘正举着半串晶亮的糖葫芦,咯咯笑着,小嘴油亮,瞧着娘亲端着温水迎上来,像是意识到什么,赶紧收敛笑容,下意识并拢双腿。 “当家的回来了,快喝口水润润嗓子。”齐素兰递去水碗,心思细腻的她,自然注意到景巧的小动作。 “景巧,糖葫芦的事就不说了,娘昨儿才给你补的裤子,是不是又破了?” 小姑娘眼珠滴流乱转,一会瞧瞧被她封为护院将军的大黄狗,一会又瞄向咯咯踱步的芦花鸡,就连檐上停着的麻雀都瞧了个遍,偏不敢看娘亲。 瞧见妻子秀眉愈发蹙起,陈淳安连忙打圆场:“怪我怪我,那会儿我拿镰刀,不小心划着了,不怪景巧。” “是嘞是嘞。”陈景巧点头应和。 齐素兰看着一唱一和的两人,指尖在小姑娘光洁额上轻点,佯嗔道:“尽是你爹惯的,快去换了,别忘洗洗手脸,脏得跟花猫似的。” 见平安无事,小姑娘欢呼一声,泥鳅似的滑下爹爹臂弯,捂着屁股一溜烟窜进屋去。 妇人视线转向墙角。 黝黑少年已卸下沉重背篓,将捆扎结实的野兔、山鸡一只只提溜进篱笆围着的鸡圈,又抓了把用来喂鸡的萝卜缨子,撒进鸡圈,默默进屋。 小院一时清寂。 陈淳安自怀里取出一朵野山茶,轻轻簪入妻子微松的鬓角,还想埋冤几句的齐素兰耳根蓦地通红,一拳锤在丈夫肩头,转身快步进了灶房。 陈淳安咧开嘴角,目光扫过纤尘不染的石地,码放整齐的柴垛,吃得正欢的家禽,一股暖流自心底涌起,疲惫似乎都消散了些。 吾心安处及吾乡。 笑着进屋。 换了新裤的小姑娘早忘了某些出糗事情,趴在桌上,小手托腮,叽叽喳喳地向娘亲讲述着山中见闻,说到兴起,挂在凳边的纤细小腿,来回晃荡。 从出生起就很少言语的黝黑少年正帮着娘亲端菜,几盘鲜亮的时令小炒在桌上依次摆开,少年先后给每个人盛了碗糊糊,又特意掰下半块饼子,塞给一向不好好吃饭的妹妹手中,自己才拿起筷子,安静吃了起来。 吃了糖葫芦明显有些涨肚皮的小姑娘,不敢违逆哥哥,只好望着对她疼爱有加的爹爹,那双继承了娘亲葡萄般的大眼睛,不停眨动,好像在说爹,快救救我呀,我实在吃不下啦。 陈淳安只好端走她面前满满一碗糊糊,陈景巧顿时眉开眼笑,甜腻腻道:“爹爹最好了!是天底下最最好的爹爹!” 暖意融融,温暖而安然。 陈淳安提起了正事。 “素兰,明儿我去趟县里,新开的酒楼,专收这些稀罕山珍,那些讲究的食客肯花大价钱尝个新鲜,加上那几只山鸡,能多卖不少铜板。” 齐素兰眼前一亮,“能多多少。” “一只…能多个十几文。”陈淳安略去了竹简的事,将话题自然引开,“这些年攒的积蓄,该想想用处了。” 妇人望向埋头吃饭的儿女,大儿子已初具少年筋骨,小女儿也抽条拔节,点头道:“是该打算了。” 陈景巧竖起耳朵,陈景明依旧埋头吃饭。 “前次特意打听过,城里新开了家威远武馆,正招收门徒,景巧这丫头自小就比男孩还活泼好动,筋骨也灵便,年岁也到了,不妨去试试看。” 转向大儿子。 “景明这孩子,性子稳,能吃苦,心思虽不像那些读书种子般活络,但筋骨结实,天生一把子力气,不去习武,倒真可惜了,也一道去试试。” 齐素兰秀担忧问道:“拜师费不是笔小数目,景巧终归是个女儿家,习武…这以后……” “我晓得。” 陈淳安温和地打断妻子,看着目不转睛盯着自己的可爱丫头。 “从小我就由着这丫头性子,她想做什么,只要路不走歪,就由她去做,咱家不兴那套女子无才便是德的繁缛规矩,以后的事,谁也说不准,不必现在缚住手脚。至于银钱,只要孩子有心学,肯下苦功,我这把身子骨还硬朗得很,一二十年还是撑得起。” “爹……”黝黑少年眼神复杂。 陈淳安抬手制止他:“不用说了,不指望你封侯拜将,便是做个走镖的汉子,或是给大户人家看家护院,也是一门立身的行当,总比一辈子给人做长工强,你这身随了我的力气,不去练练,埋没了可惜。” 少年脸膛紧绷,重重点头。 “咱家这些年攒下的银子……”齐素兰仍有迟疑。 “放心,这笔野味若能按高价出手,加上咱们这几年积蓄,头几年的嚼谷是尽够的。” 有着竹简的陈淳安,这些年确实攒下不少家底,再算上娘家时不时的接济,数目还是相当可观的。 “后面,我再想法子看能不能搭上县里更多的路子,后山那么大,方圆百里就咱们青牛村一个村子,猎户拢共也就那么几家,只要肯钻肯跑,这山里野味,供得过来。” 他看向已经兴奋地在凳子上扭来扭去的女儿, “即便去不成,咱也不至于没了出路,县里桃李街听说有位姓柳的夫子,学问高,人也厚道,送孩子过去,不说学些圣贤大道理,学学算账写契的本事,也算是一门手艺。” 向来对丈夫远见和筹划深信不疑的妇人,听到这些后,心里踏实了许多,起身收拾碗筷,脸上有了笑意。 “好,依你,真到了紧巴时候,我就回趟娘家,找我大哥他们借上一点,大哥向来最疼我,总能帮衬些。” …… 夜色沉如水。 里屋。 陈景巧睡得横仰八叉,毫无女儿家矜持,一只光溜溜的小腿垂下床铺,小嘴微微张着,偶尔含糊几句梦话。 陈景明蜷在角落,努力给妹妹腾出更大的地方,呼吸轻浅。 外屋。 油灯将屋内照得昏黄,齐素兰借着桌上光亮,细细缝补着那条不知缝补了不知多少次的旧裤子。 陈淳安仰卧榻上,枕着手臂,望着被灶火经年累月熏黑的房梁,耳边是妻子的轻声细语。 “当家的,你说老张家铁铺的小子,壮实得跟牛犊似的,不也没熬过武馆的头一年,咱家这两个,能吃得了这苦吗?”针尖在布料上顿了一下。 陈淳安侧过身,瞧着那副温婉端庄的模糊轮廓,“咱陈家的孩子,吃点筋骨皮肉的苦头没什么。咱们现在手头宽裕,趁着机会就让孩子试试,成了,是他们福气;不成,就接上我这老猎户的班,守着这山这院,饿不死也丢不了人。” 齐素兰点点头,将手中缝补好的裤子对着灯光仔细照了照,又轻轻向两边抻了抻,确保新补丁结实后,收起针线,凑近灯盏,吹灭火苗。 她在黑暗里摸索着躺下,依偎在丈夫怀里,两只手轻轻覆在腹前的宽厚手掌。 “往后,怕是要更忙了。” 陈淳安没有回应,只是那只被妻子握住的手掌缓缓上移。 “当家的…时辰还早呢,孩子还没睡沉呢…” “你听…景巧那小呼噜打得响,早睡熟了。” “就你身子骨硬实……每回夜里都就折腾人…嗯……轻些……” …… 床板在一阵富有韵律的吱呀声过后,窗外的蝉鸣也识趣地安静下来,齐素兰呼吸逐渐绵柔安稳。 陈淳安没有立刻入睡,闭目凝神。 识海深处,一卷竹简虚影静静悬浮,一行墨迹从中浮现,清晰无比。 【今日午时三刻,东临县西市鱼厮,灵尾鱼现,食之可壮筋活血,蕴养窍穴。】 第3章 赶往临远县 灵尾鱼? 识海中浮现的文字,让这个常年跟野物打交道的汉子,不由愣住了。 方圆百里大小湖泊的鱼,不敢说全认识,但跟着某个爱钓鱼的老头也识了八成。虽不敢自比一提鱼就侃侃而谈的老头,寻常鱼虾在陈淳安眼中也鲜有秘密,可灵尾鱼的名字,真真是头回听说。 尤其那“壮筋活血,温养窍穴”的功效,让他忍不住犯嘀咕。 这几年碰见的稀罕物事,也就一些珍惜药草、野物筋骨皮毛有着舒筋活血、固本培元的效用,那都是一年到头见不到一个巴掌的玩意,药铺里当镇店之物供着的宝贝,这……一条鱼也能有这等本事?老头也有没见过的东西?还是这鱼有什么非同寻常的地方? 琢磨一阵后,向来以眼见为实的陈淳安回笼心绪。 不管如何,趁着明日去县里卖货,去碰碰运气,看能否捡漏拿上,转手有风险,留给孩子媳妇补身,也是桩美事。 抚着身旁妇人柔顺发尾,陈淳安心头安稳,缓缓阖上双眼。 次日,天还蒙蒙亮。 陈淳安早早起身,让准备给众人热饭的妻子再多睡会,唤醒了两个孩子,独自去了灶台。 陈景巧瞧着屋外尚未露脸的日头,还想赖床,一听到去武馆,立马精神抖擞,一个鲤鱼打挺翻身下床,床底下摸出珍藏木剑,又不知从哪拿了条绳子系在腰间,木剑随手一挎,胡乱扒拉两口糊糊,便冲到院里,“嘿嘿哈哈”地抡打自创的王八拳。 陈景明简单洗漱后,叼着块粗饼,去了趟屋后的牛棚,牵着那只脖子上挂着铃铛的老黄牛进了院子,套上板车,又独自走向鸡圈好一阵忙活。 待陈淳安用过早饭出门时,一辆堆放野兔野鸡箩筐的牛车已稳稳停在院门前。 两个孩子端坐筐旁,连那个素来寡言的黝黑少年,眼中也满是期待。 “路上警醒些,早去早回。”齐素兰叫住正要扬鞭的丈夫,伸手为他仔细抚平领口褶皱,轻声叮咛。 “晓得了。”陈淳安挠了挠头。 叮当一声铃响,黄牛拖着三人缓缓驶离。 陈淳安回首,向着倚门而望的妻子用力挥手,直到那身影彻底隐入晨霭,才缓缓转过身来。 路途迢迢。 比起沉默寡言的兄长,妹妹陈景巧则话痨许多,对这趟首次县城之行,满是好奇。 “爹,青牛村因为有个像青牛的大石头才叫青牛村,那临远县为啥叫临远县呀?” “因为临近远沧河。” “爹,打猎的人叫猎户,练武的人叫啥?” “要是记得没错,是叫……武夫。” “爹,里面的师父会不会吃小孩啊,铁匠铺那小胖子去了就再没回来过,是不是给吃啦?” “你是说李小胖,送去念书了。” “爹……” 童言稚语,倒也不觉路途漫长。 近两个时辰后,牛车吱呀作响,穿过东临县高耸的北门。 刚一入城,喧嚣的热浪扑面而来。 占地顶数十个青牛村的县邑,青石街道宽敞平整,人流如织,两旁商铺鳞次栉比,伙计的吆喝、商贩的叫卖、车马的辚辚声交织一片。 “豆腐!豆腐!比琉璃坊清倌还滑嫩的豆腐!” “快来瞧瞧,玉容斋新上的胭脂!” “童叟无欺!算不准不收钱!” “……” 从未见过如此气派景象的陈景巧,骑在爹爹的肩上,小手搭棚,东瞅瞅西望望,看什么都觉新鲜有意思。 牛车熟门熟路地穿过几处宽敞青石街道,停在了县城北隅一座气派的府邸前。 汉白玉狮威严,朱漆大门巍峨,门楣上高悬一块乌木烫金大匾。 威远武馆。 陈淳安将牛车拴在门口一株柳树上,叮嘱两个孩子不要乱跑后,独自走向大门,整了整有些凌乱的领口衣角,咚咚咚三声,敲响大门。 片刻,足有两人高朱红大门缓缓敞开肩宽的缝,一位身穿灰色短打,瞧着约莫十五六岁的清瘦少年,走了出来。 抱拳,作了一礼。 “对不住,这几日报名弟子众多,门房实在忙不开,敢问有何贵干?” 听着门内呼啸成浪的出拳声,陈淳安抱拳笑着说道:“叨扰了,想送家中两个孩子来试试筋骨,不知……这敬茶钱,是个什么章程?” 清瘦少年歪过头,视线正对上陈景巧不断挥舞的小手。 “两个?”他收回目光,确认道。 “对。” 少年略微沉吟,伸出指头,一项项算来:“拜师费也就是敬茶钱,一人一年十两银子,这是入门规矩,药膳药浴是打熬筋骨的根本,这块开销省不得,每月最少也得半两银子。” “此外,练功的衣裳鞋袜,跌打损伤的膏药散剂,还有寄宿的铺盖被褥等一应杂物……零零总总加起来,一个孩子一年下来,没个二十两银子怕是打不住。” 陈淳安下意识咽下口水。 尽管心里早有准备,可听见这般骇人银钱后,还是不免忍不住咽着口水,若没这竹简,光是这一笔下去,估计后半年裤腰都得系紧些。 未等他细问,清瘦少年再次开口:“不仅如此,师父还有三个月考察期,要是不合哪位老人家的法眼,还是要乖乖回家,银钱也只能退一半。” 陈淳安点点头。 少年话锋一转:“不过,新来的弟子,都可先试试根底,若是天赋尚佳,被哪位教头或师父相中收为亲传,那便不同了,不仅能学到些压箱底的独门功夫,还能免掉大半的银钱开销,看你们像是远道而来,进去试试手?” 陈淳安眼中微光一闪,立即转身,向两个孩子招了招手。 两个孩子利落地跳下车,跑到父亲身边,陈淳安简单交代几句,目送他们在少年引领下走进那扇厚重的朱红大门。 “一个时辰后,自有结果。”少年的声音从逐渐合拢的大门中传出。 陈淳安瞧着紧闭的大门,心头忽然升起一抹不舍,在原地默立好一阵,终才长呼一口气,转身走向牛车,驶向西市。 日头渐高,来往行人渐涨,集市愈发热闹。 陈淳安来过几趟这里,清楚其中门道,向市户缴了几枚铜钱的摊位费,找到专卖家畜的地界,寻了处树荫,拴好牛车,将装着野物的箩筐一字排开,算是摆起了摊子。 有情报在身,只是象征性地吆喝几声后,静静等待。 约莫一炷香的光景,陈淳安来了精神。 一个身材矮壮的中年男人从路口走来,挨个在摊位前驻足观望一阵,又失望摇头,走向下一处。 踱至陈淳安摊前,脚步忽然一顿,蹲下身,拎起箩筐里一只野兔,翻来覆去地打量,语气随意问道:“野的?” 陈淳安搓着手,一副老实模样,“昨日山里才捕的,新鲜着呢。” 矮壮男人眼神在他身上打了个转,缓缓道:“猎户?” 陈淳安憨厚点头。 矮壮男人伸了指箩筐,“加那些野鸡,全要了,便宜些。” 陈淳安面露难色。 从小就在权贵府邸摔爬滚打的采买管事,察言观色的本事极高,敏锐捕捉到陈淳安的神色变化,念起自家夫人催得紧,这条街上合眼缘的野货又独此一家,略作思量后,脸上堆起笑:“老哥,瞧你也是个实诚人,与其做这一锤子买卖,不如我出个主意,咱们商量商量?” 陈淳安面露疑惑。 男人缓缓道:“不瞒你说,府上夫人好一口野味,可这东临县上上下下的猎户眼皮子都浅,价咬得死不说,货还以次充好,你这野兔野鸡我瞧了,不错,按一斤十五文的眼下行情价,你若应了,往后我府上采买,只要货色像今日这般新鲜肥美,保你月月有钱进账。” 顿了一顿,遗憾说道:“若不应,我也可卖你一斤二十五文,这一锤子下去,我再找人就是。” 陈淳安脸上为难之色更甚,半晌才长长叹了一口气,声音干涩道:“诶,十五文就十五文,瞧你面善信你一回,小兄弟,说话算话,只要钱给得利索,这野味管够。” 矮壮男人从怀里掏出钱袋子,拍在陈淳安手上,笑眯眯道:“县衙的人向来诚信,老哥怎么称呼?” “叫我老陈就行。” “老陈是明白人,明白人自有明白人的好处,钱袋子里我另加了些。日后送货,来县衙府邸报我姚老五的名号,记住,只要货好,好处少不了。” 陈淳安掂量了下沉甸甸的钱袋子,咧嘴憨笑,帮着把野货装进对方带来的背篓里,寒暄几句后目送离去,直到身影彻底消失在人群,他脸上的笑容才缓缓收敛。 方才的纠结与为难,有七分是作态。 野兔一斤二十五文钱固然是一笔横财,可他同样知道比铜钱更精贵的,是路子,搭上这条县衙线,于情是多条不深不浅的实用关系,于理是份细水长流的长久营生,这般稳赚不赔的生意经,倒也通透。 将空箩筐摞起背上牛车,陈淳安估了估日头,估摸着距离情报时间不远,便驶向位于集市角落的鱼铺。 第4章 梨花带雨 鱼腥气混着水汽扑面而来,摊前几大盆活鱼翻腾,水珠飞溅。 “掌柜的,这,这,这几条要了。” 陈淳安站在摊前观察了好一阵,这才选中四条,其中就包括一条模样似长鲫,巴掌宽,四五寸长的黑鱼,除了脊背连接鱼尾有抹淡淡青痕,再无异处。 摊主的是个光膀子系围裙的精瘦汉子,正埋头刮着鱼鳞,抬头应了声:“好嘞,您稍等……” 话未说完,眉头猛地一皱,抄起手边的扫帚就朝摊前一个身影挥了过去。 “去去去!臭要饭的,别败了老子生意!滚远点!” 摊前不知何时蹲了个乞丐,一身破洞麻衫,沾满污垢油泥,头发蓬乱,遮住了大半张脸,像是从哪来的难民。 被扫帚驱赶,乞丐也不恼,嘿嘿干笑几声,目光在陈淳安要的那几只活蹦乱跳的鱼身上溜了一圈,咂咂嘴:“可惜,可惜喽,看来今天没这个口福啰……” 说罢,站起身子,趿拉着一双露趾的破草鞋,一步三晃地走到不远处树荫底下,身子一歪,倒头就睡。 陈淳安收回视线,状似随意地问道:“听口音不像本地人。” “可不是嘛!” 精瘦汉子熟练地从盆里捞出一条草鱼刚准备摔在案板上,陈淳安连忙阻止,递去了新买的木桶,“要活的。” 男人从水盆舀了一瓢清水倒入桶里,把鱼丢了进去。 “听说是京城那边过来的,姓陆,叫啥名儿记不清了,据说祖上还是个大户人家,阔气得很呐,后来家道败落,跟着他爹流落到咱们这东临县,不知怎的,迷上什么求仙问道,长生不老,那点微薄家底儿早些年就让他折腾光了,买些个乱七八糟的仙丹,结果被骗得精光,他爹活着的时候,还能管束着点,看着也还体面,哪成想,他爹一蹬腿儿,这位陆少爷就落了个疯疯癫癫的光景。” 说到这里像是来了兴趣,声调拔了几度:“嘿,您说奇不奇?这人看着风吹就倒,命却硬得很,好几次冬天,人都冻僵了,都以为熬不过去,嘿,第二天又瞧见他拄着根破棍子,满大街晃悠,像是饿不死冻不死似的,邪门。” 陈淳安听着,脸上没什么波澜,只微微颔首:“也是个苦命人。” “谁说不是呢?就是太膈应人了。”老板麻利拎着水桶放在陈淳安跟前,“喏,老哥,您的鱼,算您十文钱。” 陈淳安付了钱,看了一眼桶里游曳的鱼影,又看向乞丐,略一沉吟,从桶里捞了条草鱼,走向树荫,轻轻放在乞丐面前地上。 乞丐似有察觉,缓缓坐起身,双眼透过蓬发丝缝隙,定定看了陈淳安片刻,含糊不清地笑道:“一条哪够吃,再给我两条。” 陈淳安没有理会这得寸进尺,只吐了两字:“没钱。” 转身离去。 为什么送鱼陈淳安自己也说不清,出于同情?出于心善?似乎都不贴切,陈淳安只当是福临心至,想做便去做了。毕竟,上一次凭直觉行事,还是在山中忽然想绕行回家,恰巧在溪边撞见一位中暑晕倒的钓鱼男人,又恰巧……那人成了他老丈人。 按着原路折返,拐过几个路口,遥遥就看见气派府邸的璃玉石狮跟前,蹲着两小团人影。 看那褐衫样式,正是自家儿女。 不过瞧着小女儿抱头痛哭的架势,形势不太乐观。 还是将牛车拴在柳树,陈淳安走到一大一小跟前,蹲下身子,轻轻拍了拍把头埋在臂弯里,肩膀一抽一抽的小女儿,问道:“挨欺负了?告诉爹是谁,爹帮你出气。” 听见声音,哭得梨花带雨的陈景巧猛然抬起头,伤心欲绝地皱起小脸,一头扎进陈淳安怀里,两只纤细胳膊死死箍着他的腰,嘴里呜呜咽咽地嘟囔着,见说的话自己都听不清,哭得更凶了。 陈淳安只好一下下抚着小女儿后背,温声软语地安慰着,同时朝一旁手足无措的陈景明递了个眼色。 黝黑少年双手使劲绞着衣角,脸颊涨红,好半天才磕磕绊绊憋出一句话:“妹妹…测试…没过。” 话音刚落,陈景巧也不管口水鼻涕是否糊了爹爹一身,头往胳膊一埋,爆发出更响亮的哭声,陈淳安赶紧又拍抚她的后背,声音放得更柔:“没事儿,这家武馆馆不要咱景巧,是它没眼光,咱去下一家,爹就不信了,咱家景巧这么厉害,还能没武馆要?” “我…我不学武了!”陈景巧哭喊。 “好好好,不学不学,爹带你买糖葫芦,景巧最爱吃糖葫芦了是不是?吃了糖葫芦,什么忧愁全丢掉。” 陈淳安索性将他整个抱起来,哄婴儿似地轻轻颠着,一边柔声安慰,一边招呼上闷头跟在后面的大儿子去牵牛车。 一路上,哭闹不休的陈景巧在吃上“治病良药”,除了偶尔抽噎,奇迹般地止住眼泪,耳根子终于清净的陈淳安难得歇上片刻,瞧着上车后就一直低头不语的陈景明,问道:“你怎么样?” 陈景明抬起头,先小心翼翼地看了看背对着他们,独自坐在车尾,小口啃着糖葫芦生闷气的妹妹,犹豫了一下,才挪到父亲身边,凑近他耳边,用气声极轻极轻地道:“过了。” “好……”陈淳安刚想提高声音夸赞儿子,立刻又压了回去,只用力拍了拍儿子的肩膀,眼中满是欣慰,“好小子!爹回去取钱,过几日你就在这儿安心好好学!” 陈景明摇了摇头。 “不用钱。” 陈淳安一愣,随即想到什么,嘴角抑制不住地咧开:“被教头看上了?” 陈景明还是摇头。 陈淳安更惊喜了:“该不会是……总教头看中你了?” 陈景明依旧摇头。 陈淳安这下真有点难以置信了,仔细打量着大儿子平静无波,甚至有些木讷的神情,一个更惊人的猜测浮上心头,生硬都放轻了些:“馆主?” 陈景明这次终于点了点头。 一时难以接受现实的陈淳安,瞧着那张黝黑朴实的脸,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不过好像知道自家闺女为什么哭得这么伤心了。 落差…也太大了。 陈景明忽然记起一事,轻声道:“爹,馆主让我跟你说,妹妹的路不在此处。” 陈淳安心中了然。 确实,本就做了两手准备,若是学武不成,那就改弦更张,送去学塾读书识字,总不能连习文也批一句资质不足吧? 第5章 桃花学塾 赶往学塾的路上,父子俩为照顾小姑娘情绪,一直都压低了嗓门交谈,小心翼翼,生怕一个不小心又惹得陈景巧哭天嚎地。 事实上这份担心全然多余,烦恼来时快,去也极快的小姑娘,一手捏着被啃的七零八落的糖葫芦,一手挥着木剑,小嘴里哼着“哦啦啦…”的山歌,自个儿在板车上玩得开心。 父子俩的交谈渐渐明晰,陈淳安终于从儿子那磕磕绊绊、词不达意的描述里,拼凑出他被武馆馆主破格收为亲传的缘由,只可惜关于武馆的其他东西,陈景明嘴上功夫实在欠些火候,憋了半天,只道出个外家拳和内家拳的粗浅分别。 外家拳重锤炼筋骨,招式刚猛无铸,大披大挂,讲究声势夺人,人未至,势先临;内家拳则靠打熬一口连绵不绝的真气运转,招式多是浑柔内敛,主蕴养体魄。陈景明一手举起数十斤石锁的骇人力气,再加上似乎有身上某些窍穴天生闭塞,真气运转阻滞,本是坏事,却歪打正着,正对上了那位号称“外家拳宗师”的馆主胃口,稍加问询,一纸亲传便落了下来。 至于为何没带上妹妹,黝黑少年说得支支吾吾,陈淳安却听得明白,与他猜想相差无几。不同于寻常人家的闺女,陈景巧自幼便生就一副跳脱性子,爬树掏鸟、抓鹅摸虾,一口乳牙一半都是摔在村子的各个角落。这次站桩还不到一盏茶的功夫就被偷闲抓住,被教头一声”心性浮荡,难成大器”当场取消资格。 向来疼爱小女儿的陈淳安没有出声训斥,只是瞧着板车上开心挥剑的小身影,摇了摇头,感慨一声:“个人有个人的缘法,强求不来,也羡慕不来。” 学塾前身是几经拆改修饰的寻常宅院,静卧在桃李巷一处僻静地方,青瓦白墙,庭院深深,若添上平日琅琅书声,倒显得新雅清致。仰首可见门楣悬一四字匾额,题曰“桃花学塾”,字迹经年,斑驳而古朴。 牛车吱呀停下,陈淳安跳下车,掸了掸身上尘土,回身叮嘱一大一小见了夫子,礼数周全些,莫要失了分寸,轻轻叩响那扇贴着褪色门神的院门。 咚咚咚。 三声轻响落下,院内传来一阵不疾不徐的脚步声,随后木门从中间缓缓向内拉开。 门后站着的,并非陈淳安想象中清癯严肃的老学究、酸秀才。 一位青衫女子。 女子生着少见的男相,轮廓俊朗,两鬓微霜,腰杆笔直如一杆新竹,自有松风傲骨。 见陈淳安微怔,她先一步微微颔首,行了读书人礼节,声音清越入耳:“是为开蒙而来?” 陈淳安这才回神,慌忙依样画瓢地回了个不甚标准的礼,“正是正是,打扰姑娘了,不知…柳夫子可在?” 青衫女子淡然一笑。 “在你面前。” 陈淳安愣了一下,连忙拱手道歉:“对不住对不住,不知夫子是个…是个…女先生,失礼了。” 青衫女子并无愠色,笑道:“无妨,大周礼部规矩,女子向来不得为官,自然也鲜有人觉得女子可为师,人之常情,你若介意,我回去即可。” 陈淳安摇头。 “柳先生哪里话,我是个山里刨食的粗人,肚子里没几滴墨水,但也绝不看人下菜碟,先生大名,学问道理,县里谁人不夸一句顶顶好的,错过先生,怕是打着灯笼也再难找到这般好夫子了。” 青衫女子笑而不语,歪了歪头,目光越过陈淳安,落在他身后。 陈景明老老实实站着,瞧见女子目光,连忙低下头。 而那个更小的身影打过招呼后,便撅着屁股,蹲在路边,聚精会神地瞧着地上连成一条黑线的蚂蚁,时不时挪动几步,瞧得津津有味。 “两个一起?”女子收回视线,轻声问道。 “就我家这丫头一个,大的这个,打小就不是块读书的料,笨头笨脑,怕气着了先生。”陈淳安笑着解释。 青衫女子微微颔首,轻声问道:“姑娘叫…” “陈景巧,耳东陈,良辰美景的景,巧夺天工的巧。”陈淳安答得仔细。 “好名字。”青衫女子目光移向小姑娘腰上挎的木剑,向前缓行两步,停在离小姑娘几步远的地方,微微俯下身子,与小姑娘同高,轻声喊道:“景巧。” “诶!”小姑娘脆生生应道,瞧见是柳夫子开口,连忙起身,似乎又觉得不妥,小手拘谨抱在腹前,满脸乖巧,小声问:“柳夫子,找我啥事?” “想不想跟我念书?” “想啊,爹爹让我跟你好好学学,将来有出息。”陈景巧毫不犹豫地点头。 “我是说…你自己想不想跟我念书?”青衫女子放慢了语速,特意在自己二字,声音重了几分。 “我…我也不知道。”陈景巧眼珠转了转,下意识回头,望了望自己刚才蹲着的地方,那里被她扔了一块糖渣,引得无数蚂蚁辛勤往返。 “念书累不累啊,有没有蚂蚁搬家那么累啊。” 柳夫子顺着目光看去,稍作沉吟,如实说道:“不比它们,也并不轻松。” “那我得好好想想。”陈景巧挠了挠小脑袋。 思索间,陈淳安跟青衫女子默契地没去打扰,只是小姑娘再次开口差点让陈淳安呛到。 “柳夫子你除了念书,你还会什么啊。” 陈淳安刚想说自家闺女心直口快,冒犯了先生,女子却摆了摆手,轻声道:“还会些剑术,能给我看看你的剑么。” 陈景巧小嘴撅了起来,小手下意识护住木剑,犹豫一阵,还是摘下递给了这位眼神很奇怪的夫子。 “柳先生,你…用剑很厉害么?” 青衫女子没有回应,接过这把轻飘飘的木剑,端详一阵,唰一声,木剑朝下一挥,划破空气,剑尖斜指向下。 动作简洁,毫无花哨。 正当夫子三人都不知所措时,一片翠嫩绿叶,打着旋儿,从院墙边那棵老桃树缓缓飘至三人跟前,距离地面还不足一尺时,忽然,从中间断成两截。 这一手剑术抖露,看得在场所有人瞪大眼睛,不敢置信,尤其是陈景巧本就明亮的眸子,此刻像是藏着闪耀星辰。 唯独青衫女子本人,似乎对这一手“神技”不太满意,微微蹙眉,随手从腰间摘下翠绿葫芦,顶开木塞,清洌酒香顿时飘逸而出,仰头轻抿,气势陡然一变,一股更加恣意带着市井烟火与江湖气的凛冽气息,骤然升腾。 握剑手臂再次一挥。 天地寂静。 正当陈淳安三人不知所措,一阵迎面而来的风势,骤然吹拂。 只见女子青衫紧贴身段飘荡,鬓发肆意飞扬。 “我的剑…倒比我教得书,要好上一些。” 第6章 将来打算 “师父!” 陈景巧扑通跪向青衫女子,磕头如捣蒜。 方才那一手剑术抖露,她看不明白,但显然夫子信手拈来的招式,比起武馆那些直来直去的拳脚有意思多了!招式厉害,模样潇洒,像极了外公江湖故事里讲的那种深藏不漏的大侠,若能跟着夫子学上两手,到时行走江湖谁人不称一句“陈女侠”?至于面子,她陈景巧像是在乎的人? 本就不善言辞的陈景明,下巴微张,呆若木鸡地望着妹妹。 素来性子沉稳的陈淳安目睹此景,一时也显得有些懵然。他这闺女,心思活络他是知道的,只是没想到“顺杆爬”能到这个地步,悄悄看了一眼柳夫子,发现后者坦然受得此礼后,默默收回阻拦的念头。 青衫女子周身凌厉气势倏然收敛,重归儒雅平和。 她面色古怪地看着小姑娘一副“你要不答应,我今天就磕到你答应”的无赖模样,笑着摇了摇头,轻轻扶起,声音温和:“念头转得倒是快得很,想清楚了?跟我学,书本子要啃,剑架子要站,苦得很,可没这么多甜头。” “不怕苦!”陈景巧揉着磕红的额头,嘿嘿笑着,嘴皮子利索,“爹爹说了,有苦才有甜,师父你本事大,我要是学成了,往后天天都是好日子!” 青衫女子闻言,眼底那点笑意淡去,不再多问,伸手揉在小姑娘稀疏泛黄的头发,转而对陈淳安道:“既然想学,就得守我的规矩,寄宿学塾,一周归家一次,耐得清静,吃得了辛苦,至于束脩……” 顿了一顿,将界限划得分明,“识字明理是一份,加上衣衫被褥吃食,一月五两银子;习剑练功,是另一份。” 陈淳安拱手,语气沉稳:“夫子直说就是,既然来了,便是信得过夫子,下次送来景巧,都会准备妥当。” 青衫女子笑意爽朗,冲淡了周身的书卷气,带上几分江湖底色:“我这人,和别的夫子不同,不爱枯坐打谱,也懒得附庸风雅,偏好一口酒水聊寄闲情。不过放心,误不了事,寻常酒水可喝不醉我。往后每旬,捎一坛好些的桃花酿来,便抵了学剑的耗费。” 陈淳安自是欣然应允。 两人又相互说了几句闲话,陈淳安便招呼儿女上车驾车离去。 临行前,青衫女子目光似有若无地掠过板车上那只水桶,双眼微不可察地缩了一下,终未言语,静静目送牛车远去。 归途上,暑气闷得人发慌,陈淳安不停地用手掌扇风,觉得不过瘾,干脆扯开了衣襟,任由微风吹拂,才稍稍驱散了燥热,也压下了对板车上某个一直“哦啦啦…”哼唱个不停小姑娘的无奈。 苍凉的余晖渐收,天边浓烈的火烧云缓缓褪色。 伴着清脆的铃铛声,牛车驶入村子,向着那间用篱笆围起的熟悉小院行去,早已守候在院门口的齐素兰,隔着四五十步便小跑迎了上来。 她先是看到两个孩子脸上掩不住的喜悦,又对上丈夫笑着点头,心中立时了然。 “快都进屋,今儿得吃顿好的!” 陈景巧欢呼一声,蹦跳下车,那不成调的“哦啦啦…”一路唱进了家门。 陈景明则闷不吭声,挽起袖子,露出精瘦胳膊,接过娘亲手中沉甸甸的水桶,摇摇晃晃地向灶房挪去。 齐素兰走到卸车的丈夫身边,刚想开口细问,却见男人从怀里摸出个造型精巧的胭脂盒,递过来。 “又瞎花钱……”齐素兰嘴上埋怨着,手指却捏住了那小盒,红着脸进了灶房,炊烟袅袅升起。 陈淳安笑而不语。 安顿好牛车,添足草料,陈淳安看着老黄牛熟练地卧下反刍,心下稍安,独自坐在院中老榆树下的石墩上,目光扫过正与家中大黄狗追逐嬉闹的陈景巧,又落在角落里那个沉默黝黑的少年身上,少年正专注地处理着鱼鳞,动作麻利。 他收回视线,望向暮色笼罩的后山,心绪如潮。 今日这番际遇,让这个久居深山,本以为此生便如此波澜不惊了的汉子,真切地触摸到了一些不同寻常的东西。先是灵尾鱼温养窍穴的神异,后有柳夫子那非比寻常的气势,乃至江湖中流传的求仙问道传闻……这些碎片拼凑起来,无不昭示着,这方天地间,极大可能存在着一些他从未真正触及的存在,以前只是模糊听闻,如今却有了实感。 陆地神仙?得道高人?还是别的什么称谓?前世类似读物多有涉猎,自然生出这般联想。陈淳安没敢奢望拜入虚无缥缈的仙家府邸,去学飞天遁地的神通术法,毕竟在小山村生活了三十多年,御剑飞行、呼风唤雨的玄妙神通再令人向往,也终究要比一家团圆逊色几分。若真有机缘,他也所求不多,只盼侥幸得到一些粗浅的吐纳功夫,强健体魄,延年益寿,多享几年这人世间的天伦之乐,便已是莫大福分。 陈淳安是个现实的人,梦想要落在实际中。 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腰间那枚磨得光滑无比的旧护身符,是素兰早年用攒下的鸡蛋钱去山神庙诚心求来的,他一直戴着,求个心安。 陈淳安摇了摇头驱散这些不切实际的幻想,路要一步步走,现在首要任务,是琢磨琢磨往后实实在在的事。 大儿子景明,即便按武馆规矩能免去大半学费,可自己这个当爹的,总不能在人情世故上毫无表示,儿子或许不懂这些,他不能。 礼,是一定要送的。 家里那株压在箱底最深处,用红布包了又包,须尾俱全的老山参,是三年前他在老林子深处悬崖边险险采到的,金贵得很,一直舍不得卖,想着万一家里谁病重了好应急,是压箱底的救命钱。 想那武馆馆主年轻时,多半也是个走南闯北的人物,加上这些年想把儿女塞到武馆的人愈发地多,送的礼只会愈发贵重,价值数十两银子的老山参,倒是个不错的礼。三天后进城,得寻个稳妥机会塞给馆主,不指望能换来什么特殊照顾,只求对方看在这份诚心上,日常训练中能稍加留意,对景明那闷葫芦性子多点耐心,关键处指点一二,别让孩子走了弯路就行。 为何定在三天,陈淳安也有别的打算。 此番进城匆忙,未曾细问那位在县衙当差,自称“姚老五”的矮壮汉子究竟想要何种野物,那人察言观色的本事不低,眼神滑溜,话里话外又有官家人的算计。稳妥起见,各样都猎上一些,山鸡要羽毛鲜亮的,野兔要肥硕的,若能碰上獐子更好,香囊值钱。 而三天,恰好是猎物排空肠胃秽物,肉质最为紧实纯净,又不至于掉太多膘,影响卖相的最佳时机,还能恰到好处地吊一吊矮壮男人的胃口,试着抬抬价位,多添些家用。 两个孩子,吃穿用行,哪都要钱,那点微薄家底远远不够,作为家里顶梁柱,他得拼了命挣。 “开饭了!”灶房传来呼唤。 陈淳安抹了把额头汗水,将纷繁思绪压下,起身,大手一把捞起玩的小脸红扑扑,还在咯咯笑的陈景巧,将她稳稳架在自己宽阔的肩膀上,一同走进屋里。 桌上,那只形似鲫鱼的灵尾鱼,已与另一条寻常鲫鱼一起,混着雪白的豆腐,炖成了奶白浓郁的鱼汤,香气四溢,几乎要盖过旁边那盘咸香油亮的腊肉炒山菇的风头。 陈淳安先是给妻子碗里夹了一大块最肥美的的鱼腹肉,又给儿女各夹了扎实的一块,然后才自己轻轻拨开一片鲜嫩的灵尾鱼肉,小心送入口中。 妻子的手艺本就精湛,火候掌握得极好,加上这灵尾鱼得天独厚的鲜美,鱼肉入口即化,毫无腥气,滑嫩鲜香,唇齿相交,泛起淡淡的回甘。 陈淳安默默感受着体内的变化。 不同于烈酒灼烧,也不同于寻常饱食的满足,那感觉更纯粹深入,如同春日照耀下冰雪初融的溪流,温和又持续有力地从胃里升起,向四肢百骸渗透。 陈淳安惊讶发现,连一些陈年旧伤处都微微发热,似在恢复。不多时,整个人仿佛由内而外被温和地涤荡了一遍,浸泡在温汤中,一种难以言喻的松快与通透,弥漫全身,连眼神似乎都清亮了些许,耳聪目明。 “好鱼!”陈淳安由衷赞叹,抬眼望去,才发现桌上妻儿三人脸颊都已泛着健康的红晕,尤其是景明,眼神都比平日亮了几分,扒饭的动作也快了少许,齐素兰也感觉身上暖烘烘的,往日里针线活做久了会酸软的腰肢也舒坦了许多。 显然,他们远不及自己这常年奔走山林的体魄,一时难以吸收,但好处是实实在在感受到了。 这一顿饭,吃的格外满足。 夜深人静时,连那老旧床板发出的吱呀声,似乎也比往日更加欢快而响亮了几分。 正当陈淳安带着舒坦,沉沉睡去时,猛然瞪大双眼。 【今日巳时,远沧河下游,龙须溪水位将下落二尺有余,一场山火蔓延在即。】 第7章 处理山火 陈淳安瞬间睡意全无,眉头紧锁。 龙须溪一带草木繁茂,接壤数亩松林,松针本是极佳引火之物,若真起了火头,借这近日的燥烈山风,一旦烧起来,怕是要燎原数日,其中损失不堪设想。青牛村虽在上游,但风势无常,谁都不敢拍着胸脯保证烧不到自家眉毛,且对陈淳安这个山间汉子而言,那片大山的苍翠林莽与身家性命没什么差别。 瞧了眼身旁熟睡妻子,不愿惊扰,轻轻翻身下床。 距离情报还有五个时辰,这山火可说不准在哪埋了苗头,真要烧起来,眨眼工夫,不亚于天灾霍乱,必须趁着还没升起苗头,尽早掐灭。 陈淳安按下出门去喊几个帮手的心思,一是昔日旧友早已成家,这大半夜敲门,难免被人当作醉汉闹事,平白落人话柄;二是即便说通,事情尚未发生,自己这预卜先知的能力根本解释不清,一旦暴露,或传出什么不好的风声,遭人妒忌眼红是轻的,若是再引上一两个拥有类似“勘破虚妄”神通术法的奇人异士,更是后患无穷。 拿定主意,正欲出门的壮硕汉子,袖子被轻轻拉扯,一回头,发现那个快有他胸口高的黝黑少年,揉着惺忪睡眼,一脸茫然地看向他,轻声问:“爹…去哪?” 陈淳安手指比在嘴前,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抬头静静听着两屋里此起彼伏的呼吸声,略作沉吟,凑到少年耳边,小声道:“景明,穿利索些,带上水囊和绳,跟爹进趟山,有急事。” 少年向来信任父亲,听他语气紧迫,没有去问缘由,迅速回屋穿衣整束,紧随父亲出门。 月色皎洁,映照山路。 父子二人一路无话,埋头疾行,半个时辰的脚程,抵达龙须溪下游。 这条龙须溪是远沧河的数条分支之一,陈淳安上山打猎,平日经常路过,自然熟悉,他走到一片溪水回溯处,那里有一颗形似牛背的青色石崖,被村里老人称为青牛背的地方,看着露出水层的一大截干涸石面,不由双眼一眯。 果然,水位比记忆中低了许多,应是一尺有余。 景明指着变宽的河床,闷声道:“爹,水,少了。” 陈淳安点头,忧心忡忡:“嗯,天干物燥,水退得厉害,更容易起火了。” 陈淳安将怀疑山上要起火的预感告诉少年,嘱咐一旦有了发现,不用特意告知,尽早扑灭,两人便分头行动。 陈景明负责溪畔的干枯草木。 陈淳安则凭借多年的经验和对地形的熟悉,在周围十几丈草木最茂盛,风向最不利的区域内仔细搜寻。 不知是不是错觉,干燥空气里,总能闻到有股淡淡草木焦糊味道。 龙须溪下游十余里,陈淳安几乎是一刻不停地奔走,不时涉溪到对岸林间排查,就这么来回窜着,连一些不起眼的藤蔓枝丛,都要掀起来瞧瞧。 以后吃饭的东西,可容不得半点马虎。 一晃,近三个时辰过去,天边泛起了蟹壳青。常年翻山越岭的陈淳安此时也不免精疲力尽,更不用提黝黑少年,也是脚步踉跄,走起路深一脚浅一脚,时不时还要走到溪畔,捧起水,用力拍脸,才勉强驱散困顿,打起精神。 陈淳安看着逐渐亮起的天色,脚步愈沉,却也更快。他将搜寻范围扩至溪畔数十丈,一遍遍穿梭于林径草窠、灌木棘丛,生怕遗漏任何角落。 渐渐地,那股焦糊味愈发浓烈。 多年打猎养成的远超常人嗅觉的陈淳安,叫上正将脸埋到溪水的大儿子,一路寻味而去,钻进草木茂盛处,则用柴刀开路,劈开藤蔓和灌木,直到无路可走,眼前赫然出现一面岩壁。 陈淳安觉得此处有些眼熟,幼时曾跟着村里孩子一同来过,记得这里有一处被当时他们称为“秘密山洞”的所在。循着记忆摸索,很快再次停下脚步,一条仅仅容半人侧身通过的幽深裂缝赫然出现在岩壁,拨开覆在其上的藤蔓枝条,丝丝缕缕的灰白色烟雾从中冒出。 陈淳安脸色瞬间难看。 他当然清楚这里,入口虽窄,里头却别有洞天,足有一院大小。小时候曾和玩伴钻进去烤地瓜,被父亲发现后痛骂一顿,说稍有不慎点燃枯草引发山火,便是全村罪人,那回他差点被吊上房梁痛打,即便算上前世三十多年的阅历,也是头一遭挨那么狠的揍,估计又是哪家不知死活的小崽子重蹈覆辙,在里面学大人生火做饭。 缝隙太窄,陈淳安魁梧的身形几番尝试都挤不进去,只能扒着缝隙,向里面张望,只觉热气扑面,烟味更浓,深不见底。 一旁察觉父亲焦急的黝黑少年,看了看狭窄裂缝,没有半点犹豫,上前一步,闷声道:“爹,我进。” 不等陈淳安回应,少年揣着装满水的水囊,深吸一口气,侧身挤了进去,陈淳安见状,只得连声几句“注意安全”,便在原地来回踱步。 约莫一炷香的时间。 一个满身尘土,小脸被熏得灰黑的人影从缝隙中钻了出来,有些狼狈地干咳几声,含糊不清的说道:“深处,有洞,大洞。有……炉子,石头做的,烧过火,我灭了火,没人。” 手忙脚乱地比划着里面场景。 陈淳安听到“烧过火”“炉子”几个字样后,紧绷的神经稍稍松了下去,嘴上却忍不住爆了几句粗口,忙活大半夜,竟是几个野小子搞的鬼,烤东西也不选个地方! 没太在意景明努力比划的“炉子”形状,只当是孩子过家家的玩意儿。 不作休息,立刻指挥景明和自己一起,用带来的水囊浇灭缝隙口所有可能复燃的火星灰烬,又费力搬来几块大石头,将缝隙入口堵住大半,防止再有火星飘出或小孩进入。 反复确认无碍,转身离去。 父子二人拖着疲惫的身躯往回走,路过一处更小的溪涧时,陈景明又指着水面:“爹,水,更浅了。” 那里,溪水几乎断流。 陈淳安眉头皱得更紧,抬头看了看刚泛起鱼肚白却已显灼热的天空,叹道:“是啊,这天旱得邪乎,回去得跟你娘说说,水缸得多存些水,后院的菜地也得勤浇。” 少年默默点头。 天已大亮。 齐素兰刚收拾好灶台,一抬眼,瞧见父子俩一前一后,满身尘土地回来,吓了一跳。 “怎么了这是?摔着了?遇事了?” 陈淳安摆摆手,尽力让语气显得平稳:“没事,别慌,就是后山靠近溪边的地方,发现了点小火星,估计是哪家淘气孩子偷摸着玩火留下的,已经彻底扑灭了,洞口也用石头堵严实了,放心,不碍事。 刻意说得轻描淡写。 齐素兰是个心思细腻的女人,看着丈夫难掩血丝的眼睛,又看看儿子累得几乎睁不开眼的模样,心里知道绝不止“小火星”那么简单,但丈夫既然这么说了,人也好端端地站在眼前,也没有刨根究底,只是连声催促:“赶紧换下衣裳,我烧点热水,你爷俩洗个澡。” 转身忙碌起来。 这时,小女儿趿拉着鞋子从里屋走出来,看到爹爹和哥哥如同从土堆里刨出来的模样,立刻瞪大了眼睛,好奇地扑到陈淳安腿边,仰着小脸问:“爹,哥哥,你们干嘛去了?怎么变成泥猴子啦?” 第8章 儿女离家 一连三日,竹简所传多是山间野物与草药的情报,再未有如那日突发山火的急讯,让一直悬着心的陈淳安稍微松了口气。 只是听见儿女都要离家寄宿,习惯了操持家事的妇人,心里是七上八下。 陈景明那孩子,从小都是不爱说话的闷葫芦,去了武馆会不会挨欺负?会不会跟人动手?馆主会不会嫌他不机灵?自家小女儿跟的那位夫子,听说是罕见的女夫子,本事到底如何,学问又深不深,待景巧严不严厉?每至深夜,妇人便扯着陈淳安的袖口,絮絮叨叨,忧心忡忡,说到难受处,还会轻声抽泣。好在陈淳安这做丈夫的从不嫌烦,温言安慰,答应每次去县里送货时,多去瞧上一眼,才稍稍抚平了妇人忧虑。 这日,天光未明。 齐素兰赶在所有人睡醒之前,早早起身,再次检视这几日赶工缝制的贴身内衫和换洗衣裤,是否都已妥帖收进包袱。她看着那块洗得泛白的靛蓝裹布,蹙了蹙眉,转身回屋,从陪嫁的箱里扯了一匹红底缠枝纹的细棉布。虽是压箱底的好料子,此时却毫不吝惜地换了上去。 她没出过远门,见识不算广,但也知道出门在外,行头重要,体面要紧,莫让孩子叫人看低了。 收拾停当,又钻进灶房忙碌,除了日常的稀粥小菜,还特意摸出自己都舍不得吃的几枚鸡蛋,蒸了一碗黄澄澄的鸡蛋羹,想着临行前再给孩子补补身子。 等到一家人起身,陈淳安只瞧见了一桌热腾腾饭菜,却不见妻子踪影,屋前屋后的转了转,最后在后院牛棚停下脚步,看着早已套好的板车,捆扎结实利落的野货,陈淳安心下了然,无声地笑了笑。 将牛车牵到院门前,一路上东瞅西望的小姑娘忽然仰头问道:“爹,娘嘞?咋一早上都没见着?” 陈淳安替她理了理衣领,温声道:“娘,一直都在呢。” 小姑娘眨巴着眼,似懂非懂。 日头渐高,牛车停在了威远武馆那两扇气派的朱红大门前。 开门的不止是上次所见的清瘦少年,身旁还跟着位身形高大肩宽背厚的男人,一路上跟儿子闲聊,陈淳安得知清瘦少年叫王宁远,是距离临远县东边几百里的王家村人,比陈景明早到几日,说是根骨不错,办事麻利,被教头相中收了亲传;身旁那位高大男人则是威远武馆大名鼎鼎的馆主,周通。 上次回去之后,陈淳安曾专门跑去老丈人家一趟,向那位在县里开了布匹铺子的“万事通”大伯特意请教,据他所言,周通早些年曾是镖局的把总镖头,师承大家,一手凶狠霸道的八极拳,出了名的刚猛无铸,若不是遭人冷箭,废了一条腿,如今恐怕早是哪家豪门大族的客卿供奉,护院武师。 陈淳安上前几步,挨个拱手行礼,和气道:“见过周馆主,宁远师弟,这几日准备敬茶钱,耽搁了几日,实在不好意思。”说着从怀里摸出个沉甸甸的钱袋子,递过去。 高大男人眼神示意身旁清瘦少年上前接过,稍作掂量,纳入怀中。瞧见眼前壮硕汉子一副笑眯眯的模样,并未离去,这位老江湖便先让清瘦少年先领走陈景明,见两人走远,开口问道:“有话要说?” 陈淳安左右撇了一眼,确保周围无人,从身后行囊里取出一个半臂长的木匣,在高大男人略带探究的目光中缓缓打开,露出其中一株形态俱佳的上好老山参。 “周馆主,山里人拿不出什么金贵东西,也就这些山野玩意儿还算稀罕,上回无意间听见周馆主喜欢搜罗年份足的野货,就想着带来请您掌眼,若是合了周馆主的意,不知,能否换一本不入流的招式拳谱,我这人自小就爱这些,可惜家里穷,姊妹又多,一直没机会,您看,能不能行个方便?” 高大男人看着一脸朴实笑意的陈淳安,先是愣神,随后朗声大笑起来,“哈哈哈,一本拳谱能值几个铜板?陈老弟这根山参可是有些年头了,拿宝贝换糙货,不后悔?” 陈淳安笑意依旧,“我这人,碰上一心喜欢的东西,就顾不得这么多了。” 高大男人笑声更甚,伸手真要接匣,却见陈淳安又利落抽出一块干净麻布,将木匣包裹严实,才递到他手上。 两人对视一眼,高大男人使劲拍着陈淳安肩头,说了句等着,转身回馆,再回来时,将一本边缘磨损的土褐册子,拍在后者手上,郑重其事道:“也别怪我小气,这只是本调整呼吸的粗浅功夫,你身骨已然定型,给你些基本拳法,没人领你入门,自己很难寻得脉门,属于不得其法而入,一辈子也只是个门外汉,将来伤了身子不说,到晚年易积一身暗疾。这本册子,是我早些年从一位苦行僧手里换所换,中正平和,适合你平时养气养身。” 陈淳安受宠若惊,推辞几番后,郑重收进行囊。周通又言,日后若再得此类好药材,可直接送来,若有闲暇,亦可指点他几手。 陈淳安自是满口答应,笑容恳切。 退出武馆,陈淳安叫上一直躲在石狮后,一脸疑惑的小姑娘,问道:“怎么了,景巧。” 小姑娘跳上车沿,一双小腿悬空晃荡:“爹,你刚才说的话,我咋有些听不懂?你也喜欢练武呀?” 陈淳安想了想,笑道:“当然喜欢,以后景巧学成了本事,说不定爹都打不过你了哩。” 陈景巧被逗得咯咯直笑。 去往学塾,开门的不是柳夫子,而是一位熟人,准确来说是陈景巧的熟人,那个青牛村李家铁匠铺的小胖子,一瞧见长相清秀的小姑娘,立马眉开眼笑,扯着嗓子喊“哎呦!终于见到熟人了!苍天有眼啊……” 被吓了一跳的陈景巧,跳起一脚踹在李小胖的肚子上,后者趴在地上龇牙咧嘴,哎呦半天,可瞧着小姑娘双手叉腰,柳眉倒竖的凶狠模样,又一骨碌爬起,挠着头嘿嘿笑道:“你们来真巧,今天刚好到柳夫子打酒的日子,走,景巧,我知道县里有个地方好玩,咱哥俩去瞧瞧。” 小姑娘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心想这家伙怎么还跟从前一样缺心眼,一点眼力劲没有,没看见自己爹爹站在身边,去玩这事不能等爹爹走了再说? 陈淳安无奈看着瞬间端起“大师姐”架势的小女儿,不好多言,只将备好的束脩放进她的小包袱,又从牛车上搬下一小坛密封好的桃花酿,轻轻放在夫子住处门檐下。 这一番举动,引得学塾正堂那边冒出好几个小脑袋,一个挨一个地摞在门旁,好奇张望着。 陈淳安嘱咐了句“莫要欺负同学“,便一步三回头地离去。 “爹,不要忘了接我回家哦!”陈景巧站在门槛使劲挥手。 陈淳安转身,忽然抬头,留下个挥手的背影。 望着突然空荡许多的板车,陈淳安赶车去往县衙的一路上,心里都空落落的,两个孩子突然都不在身边,实在有些不习惯。 直到临近县衙所在的宽敞巷弄,他深吸了好几口气,慢慢平复心绪,上前敲响了那扇比威远武馆更为高大也更显森严的宅院大门。 “受姚老五所托,来送山货。” 第9章 谋划 不多时,那扇县衙私邸大门侧面的小门“吱呀”一声开了条缝,一个年岁颇长,眼皮耷拉的门房探出脑袋,见到眼前风尘仆仆的汉子一身粗褐麻衫,脸上那点恭敬瞬间敛去,眼神疏淡,将陈淳安及其身后那架老牛板车上下打量一番,才拖着官家特有的拖沓腔调,问道:“何事?” 陈淳安只得将话又递过一遍:“老先生安好,我受府上姚老五所托,来送些新得山货野味,都是才从山里出来的新鲜东西,麻烦老先生代为通报一声。” 那老门房听见“姚老五”的名字,脸色稍霁,那身倨傲架子也收敛几分,走出小门,绕到板车后,掀开盖着的粗布瞥了几眼,瞧见都是些活蹦乱跳的野鸡野兔,还有几捆品相不错的山野菜与时令草药,确是山野间的时鲜货色,伸出两根干瘦手指,随意拨弄几下,眼皮一抬,瞥向陈淳安,拉长声调:“没了?” 陈淳安面露疑惑。 老门房踱至不懂世故的山间汉子跟前,捶了捶自己的腿,哀怨道:“唉,人老喽,不中用,我这腿脚,近些日子不知怎的,颇有些不利索,通报时快时慢,不知什么时候能好利索……” 陈淳安恍然,快步走到板车前,利索翻捡,从一堆草药当中取出一株年份中等的牛膝,用随身带的干净粗布仔细包好,回身塞到老门房手里,笑容恳切道:“老先生辛苦,我这山里人,不懂别的,只听老辈人讲,这牛膝煎酒,最是舒经活络,您老不妨试试。” 见到这汉子颇为上道,老门房不动声色地将那布包拢进宽大袖口,脸上皱纹都舒展了些,撂下句“候着”,方才还抱怨不利索的腿脚此刻显得颇为轻快,转身迈进小门。 不多时,一个身着青色绸缎管家服饰矮壮男人,带着几个下人从小门走了出来,老门房紧跟其后,收敛眉眼,恭顺退到一旁。 矮壮管家一见到陈淳安这张面孔,未语先笑,脸上堆起一团和气:“陈老弟!可真是让我好等啊!上次你托人送来那几只肥嫩野兔,夫人尝了,真是念念不忘,直夸味道鲜醇,念你许久啊。”一边说着,一边亲切地拍了拍陈淳安的胳膊,神色络热络至极。 陈淳安言连称不敢,感念夫人抬爱。 寒暄几句,矮壮男人一挥手,示意身后下人将货物搬进去,一旁有个年轻下人手脚麻利,就想掀开粗布仔细翻检,却被姚老五眼疾手快,“啪”的一巴掌打在手背上,声音不轻不重,却让那下人猛地缩回了手。 姚老五脸上皮笑肉不笑,厉声呵斥:“摆清楚自己的位置!什么东西该做,什么东西该碰!做下人心里得有个掂量,再有下次,铡刀伺候。” 老门房浑身打颤,吓得一头冷汗。 陈淳安沉默不语。 搬运完毕,姚老五使了个眼色,让一旁垂手侍立的老门房也退入院内,见四下无人,与陈淳安走近几步,声音压低了些,推心置腹道:“五日后府上准备宴请几位官场贵客,那些个老餮吃惯了寻常菜色,独独念着山里獐子这一口,腌的鲜的都要,这几日,有劳老弟多多费心。” 陈淳安点头应下。 姚老五语气赞赏道:“就知道陈老弟可靠,还有一事,想请陈老弟帮着参谋参谋。” 陈淳安有些疑惑。 姚老五语气平和:“陈老弟是个实在人,不瞒你说,夫人近日又念叨远沧河特有的青鲶,要那清水急流里才有的鲜嫩货色。这市面上买的,总欠些意思,我便想着,在左近地界物色一处合适的水源,买下些地,挖个鱼塘,专养好鱼。” 他顿了顿,观察着陈淳安的神色,循序渐进道:“只是夫人金贵,只想尝鲜,不耐俗务,明确说了不愿操心,也不图那点租子。若是塘成了,每月只需往府里送上几条便罢。我呢,府里事务繁杂,也分身乏术,正缺个稳妥可靠的自己人帮着看管鱼塘……不知陈老弟,对此事可有什么见解?若愿帮忙,这月钱嘛,自然好商量。” 陈淳安闻言,心中雪亮。 这哪里是让他提意见,分明是借夫人之名,行自家便利,有意将这看管鱼塘的油水差事交给他,其中选址、采买、营造,只怕都暗藏玄机。 面露思索,犹豫片刻,谨慎答道:“姚管家信重,陈老弟感激,只是这挖塘养鱼之事,我得与几位熟知水土鱼性的老把式商量商量,再给姚管家回话?” 姚老五闻言双眼一眯,伸出三根手指贴在陈淳安胸前,“勘察风水,购置地契,引水筑塘等琐碎事物,都不用陈老弟劳神费力,夫人娘家是个老钱家,账目往来向来由我这心腹把关,你只需以未来塘主的身份,在收官账册上多添上一笔,事成之后,你我三七分账。” 矮壮男人见陈淳安神色担忧,趁热打铁道:“我知陈老弟是担心其中风险,放心,这里面所有的跑腿打点,疏通关节,都是自己人亲力亲为,现在唯独陈老弟这边,不知……” 故意拖腔。 陈淳安将姚老五中指按回,轻声道:“二八,那一成算我跟姚管事结个善缘,买个心安。” 姚老五微微一愣,看着面前憨厚汉子突然通了窍,不由高看他一眼,然后抚掌笑道:“还叫姚管事?” “姚老哥。” 二人相视大笑,笑声传到门房耳中,一脸愁怨。 姚老五继续说道:“我想鱼塘建址就选你家附近如何?在家主那边也好交代,你回去瞧瞧有没有合适地界,这两天我给夫人多吹吹风,等下次陈老弟再来,想必会带来好消息。” 说罢,从腰间摸出一个沉甸甸的粗布钱袋子,塞进陈淳安手里,“这里是这次的货钱,另加上次夫人赏下和我特意留给老弟的,一共九百文,收好了,陈老弟,老哥这棵树下,好乘凉。” 陈淳安入手一掂,便知只多不少,连忙恭敬道谢。 辞别姚老五,陈淳安驾着板车,离了那县衙私邸的威严地界,市井的喧嚣渐渐充盈于耳,陈淳安心思也不由活络几分。 事实证明,跟对人,远比自己埋头苦干来钱快。往日里,这九百文钱,若无一两个月的跋山涉水、起早贪黑,根本想都别想。这还得是山上兔鹿正肥的丰饶时节。若到鸟尽弓藏的寒冬腊月,连续数日空手而归也是常事。如今揽下这鱼塘的差事,上山打猎的时候自然少了,可獐子肉这笔钱又不能不赚。光靠自己定然不行,须得找几个信得过的帮手。 村里前两年伤了眼的老张猎户,是把好手;老丈人家那个一身牛劲的二伯,也能喊上;再带上张铁匠那个一直想跟自己学打猎的大儿子,人手暂且够用。 正思索池塘事宜的陈淳安,忽见一个衣衫褴褛的乞丐蹲在墙根下,正用一根枯枝有一下没一下地敲击着面前的破陶碗,口中念念有词。 是前几日有过一面之缘的那个有些疯癫的乞丐。 陈淳安并非滥施同情的烂好人,只能说刚得一笔巨款心情舒畅,从刚才那沉甸甸的钱袋里,小心摸出一枚磨得发亮的铜钱,手指一弹,那铜钱划了个弧线,“当”一声脆响,准确落入乞丐的破碗中。 “有手有脚的汉子,干什么营生不好,非要做这伸手告讨的勾当。” 陈淳安语气听不出情绪,不作停留,向远处驶去。 他要赶在太阳落山前去一趟老丈人家,那个成天和鱼打交道的老头,正是合适人选。 第10章 喊人(一) 住在村东头,手上攥着四十良田的齐纵,作为陈淳安的岳丈,齐素兰的爹,可谓一方富农了,家里帮工佃户加起来得有两个巴掌之多,老爷子为人和气,在村里一直是个和善老头的好形象。自从上了年纪将田地移交给几个儿子打理,便每日落得清闲,总爱拎着鱼竿,挎着烟枪,漫山遍野的转悠,专找那些人迹罕至的野塘幽潭垂钓点。不过每回陈淳安撞见他问起渔获,老头总爱说钓鱼是门养气性的活,只有穿开裆裤的娃娃才炫渔获,鱼不鱼的他根本不在乎。 当牛车停在明显比自己大了不少的砖墙小院门口,院门未闩,喜欢自称齐老头的老爷子,坐在院子中央,拿着块软棉布,专心擦拭着他那根宝贝鱼杆,脚边搁一只水淋淋的空竹篓。 陈淳安站在门前轻咳几声,听见动静的齐老头立马回头,撂下鱼竿,三两步跑到门前,没等女婿开口寒暄,就被他拨到一旁,自己探出身子朝外张望,问道:“我孙子孙女没跟来?” 陈淳安无奈,如实说道:“爹,上次不说了,家里那俩被我送去县里上学了。” 身形略显佝偻的老头,叹了口气,双手背在身后,慢悠悠走回原先的小竹凳,语气淡了下来:“别杵门口了,直说吧,又有啥事求到我头上?” 陈淳安从一旁也搬来小竹凳,坐在老人对面,笑道:“爹,最近身体……” 佝偻老头一抬手,打断陈淳安的寒暄,不耐烦道:“一家人这么多年了,这些客套话等你爹我埋土里再说。” 陈淳安尴尬赔笑,老爷子话说这份上了,实在不好继续说什么,只好如实道:“这次卖山货,从县衙那边拦了个差事,说是要在村里附近挖个池塘,给那富贵人家做个私人鱼塘,刚好和那管事有些交情,便想让我做这塘主,帮着打理看管。” 老头一瞥眼前憨厚汉子,面色微妙,“你?做塘主?你给那管事塞了多少好处?” 陈淳安挠着头,不好意思道:“没有,就是想收我做自己人,最后在账目流水上多写点东西,拿点回扣,用别人他不放心。” 齐老头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慢悠悠道:“这还像句实话,不过我还是劝你一句,你这小子除了跟牲口打交道是一把好手,跟那官面上的人混,还嫩点,那帮人精,吃人不吐骨头,别到头被卖了还帮人数钱。” 陈淳安连连称是,“还是爹有见解,这次来找爹就想专门问问这鱼塘修在哪合适?” “打算养什么。” “远沧河的青鲶。” 老爷子一听,顿时来了精神,身子朝前倾了倾。 “这种鱼性子独,爱静,水不能太浅,也不能太肥,最好是活水缓注、底层沙石的地方。它们畏光喜阴,白天常窝在石缝潭底,晚上才出来觅食。水温要凉,但不能冰,盛夏若晒透了塘,一死就是一窝。还有,青鲶爱吃活物,小鱼小虾螺蛳肉,若是光喂粮粕,长得慢不说,肉也柴。” 腰间取出烟枪一敲地面,斩钉截铁道:“要我说,就选龙须溪青牛背下那块深水区,倚着大青石,水深、水凉,又僻静,我觉得再合适不过。” 陈淳安默默记下。 齐老头说到最后,叫住推辞不在这吃晚饭,赶回去见他闺女的汉子,板着脸问道:“是不是还有话没说?” 陈淳安装作一脸茫然。 齐老头举着铜烟锅,狠狠敲在陈淳安屁股上,骂道:“别以为我不知道你这兔崽子跟我装傻充愣,不知道我好哪一口?你就空着手来,白讨个主意,脸皮咋这么厚?” 陈淳安边躲边笑,“应该的,应该的,爹只要帮忙养鱼,别说钓了,就是跳进去游两圈,我都拍着胸脯说里头凉快。” 没想到老头又是一烟锅砸过来,瞪眼道:“你娘的,我要不说,你是不是连门都不让我进?” 陈淳安咧嘴耍赖:“我可没说。” 齐老头气顿时不打一出来,手中烟锅上下翻飞,打得陈淳安上蹿下跳,连连求饶。 原本鸡飞狗跳的场景,忽然被一声粗犷男声打断,“爹,老陈也来了。” 齐老头这才罢手,气喘吁吁。 陈淳安各处揉,疼得龇牙咧嘴。 从门口走来个穿着草鞋的壮硕汉子,满腿泥点,显然是从地里刚劳作回来,草鞋汉子瞅见陈淳安,第一句竟和齐老头如出一辙“我侄儿侄女没来?”随后嘟囔着“可惜”,便要去灶房弄饭。 村里可没有过午不食的讲究说法,尤其是他们这些常年在地里劳作的庄稼汉子,一日三餐必不可少,不然晚上躺床上饿得都能啃床板子,要是按照陈淳安喊大伯,汉子称大哥的那位大大咧咧的汉子说法,天黑不吃饭,晚上只有嘴皮子硬得起来。 陈淳安叫住了草鞋汉子,一脸和善地笑道:“老齐,这两天地里忙不?不忙的话,带你挣点铜钱,贴些家用。” 一听铜钱,原本还耷拉着脑袋的草鞋汉子,瞬间抬头,几步凑到陈淳安跟前,惹得齐老头连骂“见钱眼开,比见了你爹还亲”,草鞋汉子懒得搭理,搓着手,笑眯眯地问:“老陈,咱这几个亲戚就你门道最多,不瞒你说,最近你嫂子管得紧,酒钱半点不给,可把我馋了几天,你说,这像话吗?” 陈淳安偷偷看了一眼齐老头,见后者懒得搭理自己,坐在小竹凳上,擦拭鱼竿,斟酌开口:“我这手上有条供货的买卖,要收不少山上獐子,新鲜得最好,腌的也成,咱家就属你气力足,搭弓射箭的本事估计只你学得快,这样,晚上我教你几手,明儿再叫上几个人,一起去山里转转。” 被夸得飘飘然,又被齐老头骂了几声“没主见玩意儿”的草鞋汉子,问出了他最关心的问题,“一斤能卖多少钱?” 陈淳安自然早就准备好措辞,神秘兮兮地伸出一根手指。 草鞋汉子顿时心花怒放,不敢置信地压低声音,问:“一百文?” 陈淳安皱了皱眉头,轻声道:“老齐,没事多去县里走走,眼下獐子肉什么价?一百文一斤的獐子肉我全要,自从知道獐子的香囊值钱,曾有不少药铺专门雇人捕猎,导致这玩意越发稀罕,肉价也翻着跟头上去了,最少一千文钱,也就是一两银子,我那货主给的价格又只高不低,但我保证一斤到你手上,至少这个数…” 五指一张。 草鞋汉子眼睛顿时直了,呼吸都粗重起来。村里买酒的周寡妇,一坛掺了水的烧刀子都敢喊十文钱,五百文那可是整整五十坛,若多打几只,岂不把她那小店都搬空? 陈淳安见鱼饵抛食完毕,拍了拍咧嘴傻笑的汉子肩膀,说道:“晚点来我那,细说,天不早了,我还得多跑几家。” 陷入幻想的草鞋汉子猛然醒悟,拍着胸脯,豪气干云道:“没问题,老陈兄弟。” 余光瞧见齐老头一副山雨欲来的可怕模样,陈淳安赶紧溜之大吉。 听着牛车渐渐驶离,齐老头叼着烟锅,从腰间挂着的烟袋捏了一小撮,点燃后啪嗒啪嗒抽了几口,一阵烟雾缭绕过后,齐老头露出严肃面孔,缓缓开口:“近来地里光景是不是不太好。” 草鞋汉子脸上喜色顿时消失,嗯了一声,回忆道:“最近天气热得邪乎,一瓢水浇下去没多久地就干了,我瞧村子西边的几条小溪都已经断几天了。” 齐老头微微抬头,看了一眼日头,沉吟片刻后,让草鞋汉子晚上不用等他吃饭,一人出了门。 …… 第11章 喊人(二) 这一边,陈淳安将牛车停在李家铁匠铺子前,正准备打烊的汉子瞧见陈淳安,赶忙让正收拾屋子的大儿子先停下,自己迎出来,笑着问道:“还是老样子,打点箭头?” 陈淳安点头,同时装作不经意间看了一眼那个抱着扫帚,眼巴巴望过来的敦实少年,道:“说来还巧,前些日子送闺女去学塾,正好碰见你家小儿子,还那样,虎头虎脑的。” 汉子走回铺子,朝炉膛撂了几根木柴,叹气道:“还那样就好,这小子,能吃能睡,一说读书,跑得比兔子还快,要不是我答应每次回来带他去县里的糕点铺子敞开了吃,小兔崽子估计都要把他娘气死。” 陈淳安不好接这话,毕竟与他做同窗的自家闺女,乖是乖,但比起他爹嘴里的李小胖,也好不到哪去。整天嚷嚷着长大后,让自己买匹高头大马,再让面前师傅打一把绝世神兵,鲜衣怒马,闯荡江湖。陈淳安每次听着都感到头大如簸,满脸愁怨,于是只好转移话题,问道:“怎没见孩子他娘?” 汉子拉动风箱,呼呼的风声压入炉膛,火势更旺。 “病了,估计晚上受了寒,咳得厉害,怕扰了铺子生意,一直在屋里歇着。” 陈淳安不再多问,将话题引到一旁正在添柴的敦实少年身上,“李带……什么来着?” “李带旺。”敦实少年回头,咧嘴说道。 “我记得你比我家景明长个几岁,这架势是准备以后接你爹铺子?” 敦实少年用力点头。 “老李,你这儿子瞧着踏实,以后多栽培。” 汉子从炉膛里钳出一枚烧红的铁块,在铁砧上摆正,拎起地上铁锤猛地一砸,火花飞溅。 “别提了,不知道随了谁,这俩儿子性子一个比一个倔,前两天还闹着要跟你学打猎,都说了他走道都喘不合适,偏不听,今天揍一顿老实了。” 敦实少年咚的一拳锤在汉子背上,满脸涨红。 陈淳安捂嘴偷笑,看向偷偷小声埋冤的少年,问道:“这两天手头刚好有个活碌,跟我上山试试?” 少年眼睛一亮,使劲点头。 汉子见状,当陈淳安在打趣,说了句煞风景的话:“别给你陈叔添乱,这两天就在铺子里待着哪也不去,多挣点铜钱,给你娘治治病才是正事。” 少年顿时蔫了下去。 叮叮当当的打铁声此起彼伏,不到一刻钟的功夫,数枚生铁箭头打制而成,经历反复打磨淬火之后,装入小竹篮,递到陈淳安手中,后者也将早就备好的小钱袋,递到汉子手里。 汉子常年跟铁器打交道的宽厚手掌,钱袋一接过来,就察觉到重量不对,打开一瞧,果然多出不少,抬头一脸疑惑看向笑吟吟的陈淳安,问道:“老陈,你这数目不对……” “我那还有些治咳的草药,明儿我让素兰送来,嫂子的病拖不得。” 汉子执意将钱袋塞回去,却被陈淳安拦下,赶忙说:“还没说完,我找了个活碌,缺些人手,外人我信不过,李带旺我觉人不错,踏实稳重,老李让他跟我去试试?” 汉子坚持把多出的几枚铜板塞回陈淳安手里,“一码归一码,雇钱是雇钱,铁钱是铁钱。” 陈淳安拗不过,只得收下。 汉子继续道:“这孩子毛手毛脚,别误了你的事。” “也就搬搬抬抬的力气活,能有多麻烦?” 汉子仍犹豫不决,见陈淳安一再坚持,只好先答应李带旺晚些时候去家里细聊,又转身叮嘱敦实少年,要学会看眼色,在外头不比家里的话后,才千恩万谢地送别陈淳安。 擅长将最困难的事放在最后解决的陈淳安,一路上一直琢磨怎么跟这最后一位,因伤了眼睛脾性变得异常古怪的张猎户商量这件上山事宜。 张猎户早年是林中一把好手,一手旁人都难拉开的五石弓,被他耍得出神入化,数十丈距离向来例无虚发,就是陈淳安见了也得夸赞一句望其项背的精湛箭艺。只可惜这人,身手越是了得,性子越是孤高。 他向来瞧不起陈淳安这种擅用陷阱的同行,在他眼里,只有开弓射箭的猎户,才是有真本事的家伙。 自从被伤了眼睛,箭术大不如前后,他便一直把自己锁在院里,闭门不出,为此他妻子曾大吵几架后,见仍是不听,终是心灰意冷,带着仅三岁的女儿,远走娘家再也不回。 陈淳安一路斟酌,也没想到个两全办法,又不能不找,一个村里就他和自己是猎户,有了他加入,收获起码再上一个档次。 打算走一步看一步的陈淳安终是下定心思,叩响了张家那扇久未迎客的木门。 门内久久无声,陈淳安又叩两次,才听得一声沙哑喝问:“谁?” “是我,陈淳安。” 里头沉默片刻,冷冷道:“不见。” 陈淳安不意外,只对着门缝低声道:“不是来瞧你笑话,是有桩买卖,非你不可。” 里头嗤笑一声:“陈淳安我说了多少次,你那些坑洞绳套的玩意儿,我瞧不上。” “这次不用陷阱,”陈淳安心平气和,“是围山,找了个营生,去捉獐子,给得不低,但它们狡猾得很,闻人味就钻深林,需要个好箭手压阵,卡死退路。” 门内无声了。陈淳安知道说中了要害,张猎户向来不屑陷阱,却最擅围猎调度,一箭定局。 他又添了把火:“我带李铁匠家的小子扛物望风,但他没经验,得有真懂行的人镇着场子。” “老子瞎了一只眼。”声音闷沉,却已不如先前冷硬。 “林子里辨踪察迹,靠的是耳力心思,你当年蒙着眼都比旁人射得准,”陈淳安顿了顿,“再说,给的不少,够你过到明年冬天,村里就你我是猎户,我自己不行。” 门吱呀一声开了条缝。 一只浑浊却锐利的眼睛打量着他,另一只覆着灰翳,隐在阴影里。 张猎户瘦了许多,胡子拉碴,但脊梁笔直。 “你承认不如我?” 陈淳安郑重点头。 张猎户默然半晌,终是哑声道:“考虑考虑。” 陈淳安嗯了一声,转身离去,牵起牛车踱入暮色中。 远远飘来一句:“若是答应,鸡响一声,青牛背见。” 第12章 动身准备 陈淳安推开吱呀作响的院门,鸡圈里抱着浅底食箩的妇人,正撒着糠皮,听见门响和狗吠,猛然转身,瞧见是自家丈夫,嘴唇嗫嚅几下,却什么也没说出口,仰起脸,眼角斜上挑去。 借着天边最后那点残余霞光,眼力极好的陈淳安瞧见被妻子极力掩饰的红肿眼眶,赶忙上前,轻声安慰:“孩子一路上都在念叨娘亲,让我告诉你,景巧景明都是大人了,用不着牵挂。” 妇人放下食箩,扑进丈夫怀里,单薄的肩膀微微颤抖。 陈淳安轻轻拍打后背。 过去半晌,二人松开,陈淳安从怀里掏出个用青布裹着的布裹,递给妻子,说道:“你不是一直想要个玉簪子,这次挣了些钱,给你去玉铺专门挑的,给你花的钱,哪有什么乱不乱花钱的说法。” 妻子嘴唇抿紧,生怕多说一句眼泪就要滚下来。 陈淳安识趣转身,捡起地上食箩,抓了一把糠皮,朝脚下打圆一撒,咯咯踱步的老母鸡立刻扑腾着翅膀一拥而上,落了满地鸡毛,陈淳安也缓缓将叫了二伯、铁匠铺大儿子等诸多安排,一件一件细讲给妇人。 妇人对自家丈夫的打算一向支持,在听到一斤獐子肉能卖将近一两银子,刚好转些的情绪变得讶异,“当家的,这价听着叫人心慌,咱家十几年可都没做过这样的大买卖,你小心些。” 齐素兰不懂做生意门道,也给不了好主意,只觉得自家丈夫跟个陀螺似的,一直转个不停,一件事推着一件事,难得清闲。双手牵过那副宽厚手掌,紧紧握在手心,不停叮嘱要注意身体,明明还没到不惑的年纪,瞧这长相还以为知了天命。 陈淳安笑着打趣,老叶才配嫩花嘛,惹得妇人一阵捶打。 二人温存之际,院门外传来一声粗犷声音,“老陈,我见门没关,就自个儿进来了啊!” 二人连忙丢开手,只见一皮肤黝黑的汉子拎着一袋土黄麻袋迈进院门,背后跟着个已有成人个头的敦实少年,汉子扬了扬手里麻袋,笑着说:“给你俩带了点精米。来的时候,瞧见这小胖子一直蹲门口,就一块给你领进来了。” 少年眼神躲闪,尴尬挠头。 齐素兰俏脸一红,说了句炉上烧着水,钻进屋子。 草鞋汉子挠着头一脸疑惑看向陈淳安,后者岔开话题,聊起正事:“既然都到齐了,我就说说这几日的打算。老齐,带旺,若有不明白或要补充的,随时开口。” 二人郑重颔首。 “这批货要得急,时间紧迫,我打算三日后不论收获多少,都要送往县里。这几日咱们吃住都在山上,若是顺利,赚的银子抵得上几个月的工钱。” 陈淳安话锋一转,神色凝重,“但有句话得说在前头我已一连大半个月未见獐子踪迹,山上恐怕所剩无几。很可能空手而归,到时我也会给你们辛苦钱作为补偿。” 草鞋汉子摆摆手,毫不在意:“一家人说什么两家话,地那边不用操心,全部交给大哥了,这次上山若真不行,钱就算了,给我在你这留坛好酒,平时我来尝尝味,别告诉你嫂子就行。” 汉子咧嘴一笑。 陈淳安点头答应,看向敦实少年。 本就一心想跟着陈淳安学打猎的少年,自然对钱这方面看得没这么重要,一脸认真地说了句陈叔以后多来叫我上山就行。 陈淳安应了一声,心下稍安,村里人比起县里那些老滑头,基本上没有太多弯弯绕绕,直来直去,聊得舒心。 “带旺,你待会跟着我学完最基本的拉弓射箭,再传你几个简易陷阱的法子。”陈淳安仔细叮嘱,“切记要记牢每个陷阱的位置,莫要伤着自己人。这三日你的任务就是帮忙扛货、望风。獐子狡猾,动作又快,你一个人应付不来。若有发现,切莫惊动它,立即通知我们。” 敦实少年用力点头,满脸兴奋。 “老齐,你气力大,我家里放着把三石的铁角弓,但不是让你去射杀獐子,你初学难免准头失准,这次可能深入山林,你负责保护你跟带旺的安全,不到万不得已,不要开弓。三石的弓打在人身上,那就是个对穿,打在要害上,神仙难救。” 草鞋汉子皱眉,轻点下巴。 接下来一个时辰,陈淳安体会到当年某个年迈男人的艰辛,也终于明白村里的猎户为什么只有两户,打猎这门手艺,自己倒不觉多难,实际上水比想象深得多。不说那些简易陷阱,敦实少年前前后后尝试了几十遍,愣是没有一次触发成功,难得成功一回,还是自己踩着陷阱故意让绳索套上,导致原本兴致高昂的少年一脸挫败。不过少年听见眼前那个经验老道的猎户说,他当年跟着他爹足足学了半个月还没学明白后,又扯起嘴角乐呵,原来自己也没爹说得那么笨嘛。 至于齐素兰的二哥,则更让陈淳安头疼不已,拉弓最讲究肌肉与心神之间的联动配合,汉子常年在地里劳作,气力是大,四肢却不够灵活,肌肉僵硬,关节活动角度不便,原本能拉成满弓,却因身体勉强拉到七成,若是强行拉满,动作变形不说,整个人更是仰头撅腚的奇怪姿势,准头自然无从谈起。 这一幕,连一直端茶送水的齐素兰都捂着嘴,一脸笑意,打趣道:“大哥还好不在,要是大哥瞧见二哥这般模样,怕是能笑上一年。” 一提起那个混不吝的大哥,汉子就懒得吭气,若不是答应给他带些琉璃坊特产那些花花绿绿的神仙打架画册,才不答应给自己看地。 夜深人静。 整个村子六十几户的人家,只有陈淳安的泥墙院子还传来光亮,那位性子温婉的妇人,在院子四角都点上油灯,昏黄光晕笼罩在整个小院。微风拂过,灯火摇曳,整个院子都在轻轻晃动。 多次交代各项事宜和集结地点、时辰的陈淳安终于瘫倒在床上时,已经临近子时,迷迷糊糊中对妻子说了句不必带太多干粮,意识便渐渐朦胧。 双眼合拢,一则情报闯入心神。 【明日辰时,牛耳山将有獐子出没。】 第13章 林间遇险 翌日,旧月未沉,新日未升。 陈淳安背着干粮,不等鸡鸣便早已出门,穿街过巷,步履轻盈。此时若有细心人在侧,定会讶异这个山间汉子行进时的呼吸方式,搭配步伐,浅吸一口进入肺腔,凝滞数息才缓缓吐出,仿若潺潺流水,生生不息。 这是他昨日教人闲暇之余,翻看那本周馆主所给名为《淞泉决》的呼吸功夫所学,上面记载,吸气时如闻松涛在谷,携带草木清冽;吸气时似有清泉流石,裹挟泥土温润。最多算是粗通文字的陈淳安对这写虚手法,只得囫囵领会,加上常年狩猎时的屏息习惯,说是模仿,更像是自悟其道,但就是这细枝末节的改变,让大感呼吸不适的陈淳安真切地感到腿脚轻便不少,两条腿迈得更开更快。 本以为是馆主随意所给的旁门小技,没想真有奇效,不禁让陈淳安升起一丝对武学的好奇心思。 陈淳安此时蹲在那片巨大的青牛背下,借着天光未明的微薄亮意,从怀里摸出一卷牛皮卷子,铺在地面,手指轻抚图上的山峦脉络,一点点滑动。 这卷山势地形图传到他手里已不知过了多少代,除了卷面褶皱些,无论字迹仍是图形却清晰深刻,不见半点儿模糊。四十六座山峰走势、野径迂回、溪流分布皆详录其上,还有许多字迹不一的蝇头小楷在一座座山头附近详尽标注,放眼扫去,何处生珍草,哪溪多肥鱼,一览无余。 陈淳安手指在图上某座小山头,轻轻点了点。 正是此次情报所给的牛耳山,因远观山廓形如牛耳,故而得名。距他所在的青牛背,约莫有一个半个时辰的教程,若算上敦实少年的脚力,这一趟得两个多时辰,如此看来,距离情报所给的辰时,时辰上仍有盈余,可以适当绕些小路,遮掩真实目的。 收回牛皮卷,陈淳安走到溪畔,蹲下身子想掬起一捧溪水洗个脸精神精神,忽然眉头一皱,发现这次的水位似乎比上次还要矮上一些,随意抹了把脸后,陈淳安走到大青石旁,看着石面比上次还要长处一大截的干涸水痕,忧虑喃喃:“今年的天,不仅是热得邪乎这么简单了。” 陈淳安猛然转身。 一个披着蓑衣,肩背弓箭,头戴斗笠的清瘦汉子不知何时已经站在身后,汉子抬起下巴,露出一副满脸胡茬和一只蒙着灰色阴翳眼睛的面容,粗声道:“这才多久不见,听声辨位的本事就饭吃了?” 陈淳安没想到第一位赶到这里,竟是这个男人,脸上担忧瞬间转喜,道:“老张,许久不见。” 清瘦汉子没有理会陈淳安的热络,按下斗笠,独自走到青石旁,摸向石面上的水痕,像是对自己开口,又像是对陈淳安轻声道:“早就觉得地气闷郁难散,看来今年会有异常。” 有着同样感触的陈淳安,深以为然,却缄口不言。毫无任何情报下,他不敢盖棺定论,若是这些话传到那些守着一亩三分地的庄稼汉子耳里,便是扰人心神的无端妄语。 随着一声轻唤,将二人思绪瞬间回笼,循声看去,一胖一瘦的两个模糊身影沿着溪畔走来。待二人走近,皆是颇感好奇地打量着这位神神秘秘的斗笠汉子,昨日可没见过,难不成是哪个别村人?在瞧见斗笠下那片灰色阴翳后,二人忙移开视线,除了被村里孩子称为“独眼龙”的张猎户,还能有谁? 陈淳安简单叙述了今日行程,现在他们所处位置在群山最西边,也是被陈淳安称为进山处的地界,一行四人需要一路向东走,起码翻过五六个山头,彻底走到平日樵夫都不曾涉足的深山老林,碰碰运气。麦穗山,牛耳山,宝珠山……陈淳安一连说了几个着重注意的山头,确定了目标,四人又相互检查干粮装备有无备妥,正式起程。 四人一字长蛇,陈淳安腰佩柴刀,手持长弓,走在最前开路,中间是各看一个方向的草鞋汉子与敦实少年,压在最后则是一路上一言不发的斗笠汉子。 此时天还未亮,四人不得不谨慎而行,谁也说不准哪片林子里突然钻出个吊睛大虫,虽然这几年传闻听得不多,可谁都不敢拿自家性命不当回事。 两刻钟的时辰,一晃而过。 正如李带旺父亲所说,走道都喘的敦实少年,体力逐渐不支,显得跟不上其余三人,一直留意队伍情况的陈淳安,自然注意小胖子上气不接下气的狼狈模样,减缓脚步,举起右拳示意,轻声道:“步子放缓可以,不能停,一停再想走就难了。” 少年圆脸煞白,一头黄豆大的汗珠噼啪落下,用力点头。 身旁的草鞋汉子从腰间取下水袋,递给少年,轻声道:“少喝点,湿个嘴。” 压在队伍末尾的斗笠汉子随意瞥了一眼少年,又用那双独眼深深看向陈淳安,一脸不悦,那副神情好像在说“找了一个什么东西,才走几步就不行,遇到猛兽不是第一个死?” 陈淳安装作没看懂斗笠汉子的神色,目光巡视山林。 正当所有人心神全在少年身上之际,陈淳安和斗笠汉子几乎是同时拉满长弓,朝准同一方向,齐齐一射,咻咻两道破空声起,只听见两声轻微的穿透声从林中传来,紧接着就是震天响的嚎叫,一头体型硕大,满背利刺的豪猪猛然从树林里窜出,带出几片打旋树叶,慌不择路间直奔敦实少年所去! 陈淳安反应极快,长弓朝身后一甩,大步上前,一把抓在被吓得不知所措的少年衣领,向后猛地一拽。 哧啦! 衣帛碎裂声响起。 这一拽连陈淳安都没想到会有这般力道,可他现在哪有功夫理会这些,顺势将反应慢上半拍的草鞋汉子向旁一推,手往腰间一抹,那把磨得锃亮的柴刀已入手中,可不等他朝前劈砍。 咻咻咻。 三条快到几乎连成直线的箭影,贴着柴刀射出。 这次不再是轻微的传统声,更像是爆竹炸裂,三发特制箭矢从豪猪身侧直接斜入向下,噔噔噔三声先后响起,竟透体而出,钉死地面,硬生生杀停了这畜生的前冲势头,爆发出更响亮的惨叫。 这一切过于电光火石,以至于连陈淳安反应过来时,一切早已结束,一柴刀捅进野猪脖颈,洞口大开,避开鲜血激射面门同时,陈淳安看向早已将劲弓斜挎回肩,将面容重新隐在斗笠之下的清瘦汉子,瞧不出丝毫慌张,仿佛做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四周寂静。 原本抱着怀疑态度的草鞋汉子和敦实少年,面面相觑,心中骇然。 经过昨日练习,也算个门外汉的二人知道这一箭的时机、准头、力道,绝非他们现在所能及,这位被孩子奚落为“独眼龙”的汉子,身手似乎比传闻更加恐怖。 而作为内行人的陈淳安,心中则更加震惊,三连珠的射箭技巧,平时刻意为之都很难施展出来,别说是刚才这种危急关头,看来这位许久未见的张猎户,不只是把自己偷偷关在院子里这么简单。 斗笠汉子见三人不说话,只是瞧着自己,沉声道:“没事了,收拾一下,尽快离开这里,血腥味可能会引来别的东西。” 第14章 言传身教 陈淳安点头,将柴刀别回腰间,从随身的麂皮腰包里抽出一把造型古朴的短刀,五指握住刀背,就着林间漏下的天光端详刃口,片刻后,回头招呼那敦实少年,“带旺,过来,我教你给野物剥皮。” “来啦。”李带旺相当听话。 陈淳安手上动作利落,即便往后不当猎户,做一位庖宰匠人手艺也绰绰有余。 “这野物一旦断了气,里头的脏器就开始败坏了。尤其是肠肚,腐得最快,若不及时取出,不过两个时辰就能染坏整副肉。血水积在腔子里,闷着热气,更是加速腐坏。”刀尖轻巧一挑,精准避开胆囊,“小心别戳破这苦胆,胆汁沾肉上,任你怎么冲洗都去不掉那苦味。肺腑、肠肚这些,处理繁琐,在家里还好说,在山里,要么深埋,要么扔远些,免得引来其他猛兽。” 拨皮分割,刀刃紧贴皮肉游走,“剥皮要顺势而为,逆着毛囊容易破皮,皮子就不完整了。这豪猪皮厚,勉强能做些小物件,但价值不高,不如好好取肉。” 少年圆脸绷紧,一件一件认真记在心里。 将一块块肉块用宽大叶片包好,擂进背篓,又将周围血迹用土块石砾尽数掩埋,将血腥气减至最少,确保明面上看不出破绽,四人重新起程。 队伍队形没变,只是李带旺显得有些心不在焉,看着身前那个壮硕背影,少年几次抬头,似乎有话想讲,却还是又将头低了下去。 在他身旁一直紧盯周围的草鞋汉子,无意间注意到少年的异常,胳膊肘轻轻怼了怼他侧腰,轻声问:“有话想问你陈叔?” 李带旺见陈淳安闻声回头,眯成一条缝的小眼睛左右转了转,满脸为难。爹说过,出门在外需得多做事少说话,要学会看人眼色。除非是要紧事或关乎大伙儿的,其他闲事莫要给人添麻烦。他想问的显然不合规矩,这才踌躇不定。 “没…没事。”李带旺摆摆手。 陈淳安跟自家那沉默寡言的大儿子打交道多年,自然一眼看出了对方藏了心事,走到少年身边,搂过他的肩膀,笑问:“有事瞒着我?” 李带旺连称没有,见陈淳安一副“你看我信不信”的样子,只好道:“陈叔,这个豪猪肉要是拉到县里去卖,一斤要多少钱?” “豪猪啊,别指望卖大价钱,这东西腥气重,肉质又柴,就算拿大料腌卤,最多也只是盖上那股味道,很难彻底祛除。县里那些人吃惯了家养猪的老餮,手艺差些的灶头师傅可伺候不来,自然鲜有人问津,价格也只比山鸡野兔多出一斤十几文,你要是想要,等晚上得空,我给你拿松针草药熏上些肉干,味道能好些,你可以提到县里支个摊子卖着试试。” 李带旺摆摆手,继续说道:“不用不用,谢谢陈叔。嗯,我是想……我爹给村里人修锄头,打铁锹,一年到头也挣不到二两银子,可我爹给我说,上次你来我家打箭头,给的铜钱起码多了十几枚,你一定是有钱人,我听我娘说过有钱人一定见过大世面,陈叔,你能不能教教我怎么挣钱,最好还又多又快。” 陈淳安神色如常,“怎么突然想挣钱?” 一旁不说蛇鼠一窝,但也跟着大哥耳濡目染许久的草鞋汉子,幽幽道:“有啥突然的?小胖子今年快十五了,按村里习俗,转眼就到说亲的年纪。我看八成是相中了哪家姑娘,急着攒聘礼呢。” 李带旺顿时涨红了脸。 瞧见估计没被说中,也八九不离十的少年,陈淳安打趣道:“你先说看上了谁家的闺女,我再考虑要不要告诉你。” 李带旺咽口唾沫,支支吾吾半天,才慢吞吞地吐出三个字:“周姨家的……周芷。” 陈淳安摸着下巴,仔细回想。那女孩只有个粗略印象,那个被村里光棍汉子茶余饭后老念叨起的“俏寡妇”周氏,膝下一儿一女,小儿子周宁尚在总角,生得俊俏;女儿周芷娉娉袅袅,也到了豆蔻年纪,除了说话有些结巴外,清秀模样算得上村里数一数二的俏丽胚子,若不是周氏放话太过骇人,说什么要娶自家闺女可以,要不拿上十两黄金当礼钱,要不就请个大夫治好周芷的结巴,提亲的门槛早被踏破了。 想来少年着急挣钱的原因正是在此。 陈淳安问道:“你是觉得不管十两金子还是请个有名大夫都要一笔不少的开销,想挣得快些,免得那小姑娘许了别家?” 李带旺使劲点头。 陈淳安闻言,看着嘴角已然生出胡茬的少年,沉吟许久,选择压下说教心思。从腰包里重新抽出那把短刀,抓过少年手指短粗的手掌,一把拍在手心,声音压低些,“陈叔身上现在有两百余文的铜钱,柴刀又给了你齐叔防身,身上最后的家伙事也在你手上,晚上我又睡得死,所以,懂了我意思不?” 不止李带旺一脸震惊,一旁看热闹的草鞋汉子也是满脸错愕,就连一路上鲜有言语的斗笠汉子也不由抬高了斗笠,投来目光。原以为是长篇大论的耐心开导,没想到陈淳安的解决方式竟如此直截了当。 李带旺瞧着陈淳安一脸认真的神色,眼神茫然,愣在原地。 陈淳安见效果达到,仍不忘添一把火,“你看,你要是晚上把我们全杀了,不只是豪猪肉,还有这百枚铜钱都是你的,岂不又多又快?” 李带旺圆脸皱在一起,两腿打颤,显然吓得不轻。 “不敢?不敢我就收回去了,你彻底没机会了。”陈淳安慢慢抽回短刀,又故意露出胸膛大开的破绽。 少年终于憋不住,哇一声蹲在地上大哭起来。 身旁草鞋汉子还想安慰少年几句,却听见陈淳安喝斥:“不用管,没想通就让他留在这。” 说罢,转身就走。 斗笠汉子紧跟其后。 草鞋汉子看了看两边,长叹一声,给少年留下一句快点跟上,向着陈淳安追去。 走在最前的陈淳安其实走得很慢,几乎将所有注意力都放到身后少年身上,听见李带旺咚咚咚地跟了上来,放下心来。 这番突如其来的举动并不是他心血来潮,说来也巧,他在少年这般大的年纪,也问过同样问题,那是一位与如今年岁差不多的山间汉子,汉子的回答便是他对少年的做法,至今记忆犹新。当时不懂,现在设身处地想来,似乎明白了些。 人教人,记不住;事教人,一次就好。 陈淳安一路在山路上走走停停,这只心思堪比老狐狸的男人,没有直奔情报所给的牛耳山,而是领着三人先后在附近的宝珠山,麦穗山,鱼脊峰的几处山头,搭下数十个简易触发陷阱,对此满心不悦的斗笠汉子还想痛骂他不讲信用,说好不用陷阱这种腌臢玩意儿,可听见一斤能给自己高达五百文的巨额报酬,念起自己只剩一身蓑衣还能见人的可怜光景,只好暂时压下心中微词,瞧见陈淳安再搭陷阱,干脆扭过头去,眼不见心不烦。 眼见辰时将至,一行四人在陈淳安的引导下,牛耳山近在眼前。 第15章 满载而归 四人立于山脚,陈淳安将早已备好的说辞,一一分说明白。 “按计划,牛耳山周围山头都已走过,陷阱也布下了,现在只剩牛耳山一座山头,不是不能继续深入,老张做了多年猎户清楚,过了牛耳山,便是熊睾林虎的地界。我不能保证老齐跟带旺的安全,所以这最后一座山头,咱们巡得仔细些,还是那句话,要是有发现,先告知我和老张,确保万无一失再出手,我不想咱们有谁缺胳膊少腿地回去。” 草鞋汉子嗯了一声,闷闷不乐的李带旺点点头,斗笠汉子将劲弓挽在手上,淡淡应了一句。 一路走来,时间不长,斗笠汉子尽管看不惯陈淳安的一些丢人做法,可也不得不捏着鼻子承认,这男人有两把刷子。他一直看不起的腌臢玩意儿,竟有几处还没走远就逮住了几只平时少见的刺猬、穿山甲,值不少铜板不说,过去查看,甚至连损伤都少有,确实相当高明的捕猎技巧。 啪嚓—— 刚交代完毕,耳力极好的陈淳安忽然听见一声极轻的树枝断裂声,立即伸拳示意,四下无声。 与斗笠汉子循声看去。 身前大概六七十步的树旁,有只体态丰硕的獐子,毛色棕黄间杂,在疏落林影间若隐若现,缓步前行,时不时低首啃嚼青草,浑然未觉已被人盯上。 二人对视一眼,心照不宣,陈淳安挥手示意身后两人做好准备,长弓悄然握入手中。 “要活的。”陈淳安轻声交代。 斗笠汉子瞥了他一眼,轻声道:“你的弓不行,我来。” 说罢,一根被他加固加长的箭矢已然搭在弦上,雪白箭翎被他两指一捏,这张劲力足有五石的角弓,发出噔噔噔的轻响,拉成满圆。 视线所及,獐子正好扭身,前后腿的关节处在他眼中连成一根完美线路。 瞬间,寒芒乍现! 咻—— 箭矢划破空气,声响却比之前更小,显然连箭尖都被这位一心沉浸在箭术的汉子特制,三人只见一根黑线,陡然激射! 咔嚓一声! 獐子左前和右后的关节被一箭贯穿,硕大体型猛地一歪,扑通坠地,惨嚎着还想挣扎逃跑,却再难保持平衡,蹄子徒劳刨地,哀嚎惨叫。 “上!”陈淳安一声下令。 身后的人先后窜出,一人持绳,一人拿袋,迅速扑上,草鞋汉子仗着高大体型直接压住獐子,少年随即利索捆牢四蹄,又掏了小孔的布袋套住兽首,用力勒紧。 默契十足。 陈淳安走近,打量着地上呜呜咽咽的獐子,起码有四五十斤,换做铜钱那就是四五十两,堪称惊喜的开门红! 陈淳安朝斗笠汉子竖起拇指,后者转过头去。 众人将獐子拖到开阔处,升起篝火防止野兽靠近,陈淳安留老齐看守,自己带着带旺随着斗笠汉子再次入林。 “老张,你有这本事,怎不重操旧业?”陈淳安忍不住问。 斗笠汉子恍若未闻,一言不发。 陈淳安讨个没趣,也不再多说。 自此直至日暮,二人目标不限于獐子,还有各种飞禽走兽,与其说捕猎,不如说是一狼一虎入山角逐。 陈淳安打法务实,讲究效率,弓弦响处多半是山鸡、野兔之类易得之物,箭出必求实用,不尚花巧,也偶用陷阱,捉些小兽。 斗笠汉子迥然不同,他箭出必取难猎之物,山鹊飞掠林隙,他一箭穿翼不伤其身,狡兔奔突草莽,他连珠两箭逼其转向,第三箭正中后腿而不入骨,甚至一箭射出,能在树干上反弹角度取刁钻角度,再张囊接住。其箭术精妙,用意之巧,近乎于艺。 一连整日,二人手中弓响不断,原本还有些不开心的李带旺大开眼界,哪还有别的心思,不停帮二人收拣捆扎,身后比他人还高的背篓,甚至都有些不够装了。 夜幕逐渐低垂,草鞋汉子看着“满载而归”的三人,刚想过去迎接,脚步忽然一顿,愣在原地。 刚才没看清,这下他看得清楚,何止背篓,三人身后分别牵着一根长长的绳子,绳上捆满各式山货,野鸡、山兔、獾子、甚至还有数头肥硕獐子,一眼望去,竟无一不是值钱货色。 “老陈,你们进山里进货去了?”草鞋汉子不由地咽口口水。 这根本就不是他印象中猎户该有的收获,三人绳上再加背篓,起码顶了半个市集,这得换多少铜钱,不对,这得多少银子!汉子眼红归眼红,但一点不羡慕,三人身上的衣裳裤子没有一处是好的,尤其是李带旺这胖小子,衣裳本就紧,又被陈淳安撕开一道口子,现在再看,都不能称是穿在身上,而是零散几根布条挂在身上。 陈淳安已经累到一句话也不想说了,身旁那家伙自从被问到“怎么不重操旧业”后,就像是杠上自己,从开始一直到天黑,这座足有四五个普通山头大小的牛耳山,愣是被他们实打实地绕了两遍,自己抓一獾子,汉子就得捕一獐子,除了年份不好的野物有所保留外,几乎是见什么就捉什么,到现在射箭的肩膀手臂还忍不住发抖。 一见到老齐,还没交代两句,陈淳安眼前一黑,脱力栽倒地上,随后就是扑通两声,另两人也相继倒地,李带旺更是直接昏死过去,手脚抽搐,像累丢了半条命。 草鞋汉子无奈摇了摇头,先把陈淳安三人一个个搀扶到篝火旁躺稳,又开始收拾那些堆积如山的山货,将活的、死的、伤的分门别类。一直忙活到半夜,两座堆成小山似的猎物后面,还有不少没来得及处理。 先缓过劲来的陈淳安,是被腹中一阵剧烈的空虚感搅醒的,饿得心里发慌,嘴里不停冒着酸水,只觉现在给他一头牛,他也吃得下去。 挣扎坐起,将早些时候猎杀的一块豪猪肉,也不管许多,一股脑丢进篝火余烬里煨着。见外面烤得焦黑,便拿树枝插起,随便拍了拍灰烬,大口撕咬起来,肉块半生不熟,腥臊扑鼻,他却咀嚼得嘶嘶作响,津津有味。 饿呀。 一旁的草鞋汉子几次想要出声提醒,其实他那带了点粗盐和香料,可以配着吃,祛祛腥味。可陈淳安却不管不顾,吃得更快,生怕多说一句话就要少吃一块肉。 汉子见状,只好摇了摇头,从猎物堆里挑了只肥硕山鸡,自顾自地拔起毛来,打算另弄吃食。 陈淳安感觉自己的肚子像是一个无底洞,肉块吃下去,不出片刻已彻底消化。每一次吞咽,能很清楚地感觉到身上似乎恢复了些许力气,一股微弱却清晰,纤细却灼热的暖流自胃中升起,盘踞于下腹位置,像一尾不安稳的小泥鳅,活泼泼地来回窜动,在全身各处打个转后,又会悄然流回下腹,如此周而复始,循环不息。 渐渐地,一股通体舒泰的暖意驱散了疲惫,充盈全身,连过度用力而酸痛不堪的臂膀也松弛舒缓下来。 第16章 体内异像 直到第二日黄昏,一直昏睡的陈淳安才悠悠转醒。 一睁眼就先对上了一双幽怨双眼,草鞋汉子蹲在三堆猎物小山中间,活像个受了委屈的妇人,嘟囔道:“老陈你可算醒了,就我一个守这鸟不拉屎的深山老林,后背都发毛。” 陈淳安撑起身,环顾四周。 李带旺正四仰八叉地靠在一棵树旁,浑身精光,鼾声如雷,时不时还挠挠圆滚滚的肚皮,翻个身接着睡。 “老张呢?”陈淳安揉了揉发胀的额角。 “不知道,大清早就背着弓没影了,到现在没见回来。” 陈淳安目光落回那三堆颇为壮观的猎物上,山鸡、獾子、野猪还有几头体型硕大的獐子都被结实地捆着腿脚,“这都是你一个人收拾的?” 汉子顿时张开一双磨得起泡的手掌,“你觉得呢?” 陈淳安歉意地笑了笑,起身活动下筋骨。奇怪得很,要在平时这么劳累,起码得缓上几天,而现在仅仅一夜过去却像是睡足了三天三夜,除了肌肉轻微酸胀,精力充沛得很。 他一边琢磨这反常感觉,一边道:“今天耽误时间太长,明儿得早些进山,赶在明天太阳落山前回去。” “不用等到下午了,现在回。” 不等汉子回话,一个低沉的声音突兀响起。 两人抬头,只见斗笠汉子不知何时已悄无声息地站在几丈外的林下,身影与树影几乎融为一体。 草鞋汉子吓了一跳,拍着胸口:“老张!你这脚法真是……上回也是,我这耳朵都没听见半点动静!” 斗笠汉子并未接话,只是重复道:“昨天打得太狠,山里野物已经惊了,散了。今早我去看了几处惯常出没的地方,痕迹很少,不值当再多留一天。” 草鞋汉子立刻看向陈淳安,他这人从小就没什么主见,孩时听老爹,老了听媳妇,早就习惯听人拿主意。 陈淳安略一思忖,点头答应:“这一趟回程艰难,还要赶着超出预料的山货去县里出货,是该早些动身。” 草鞋汉子长长松了口气,心想再让你们打上一些,自己估计要累的跟树底下那小胖子差不多了。 陈淳安走向树旁,叫醒了睡得口水直流的李带旺。 少年迷迷糊糊醒来,只觉得浑身像是散了架,酸软得不行,听见要提前回去,欢呼一声,再这么折腾一天,他都担心自己还能不能活着回去。 几人草草将昨日剩下的几只鹌鹑烤了分食,便收拾行装,开始返程。 或许是亲眼见过陈淳安和老张昨日山林间犹如神助的身手,又或许是这一趟收获远超预期,李带旺心底那点因为被否决了“快钱”路子而产生的不快彻底烟消云散。 他蹭到陈淳安身边,黝黑的圆脸上带着罕见的郑重:“陈叔,昨天是我不对,这来快钱的心思从开始就不对,以后铁匠铺子不忙,我能跟着陈叔学打猎不?我想……我想今年攒够给周家闺女的礼钱。” 陈淳安欣然同意。 一路闲聊,三人无意间将话题扯到陈淳安傍晚的惊人食量上,不止他们惊讶,就连陈淳安自己以有些纳闷。他这三十好几的年纪,早就不是年轻时候,经过昨日泥鳅似的热流钻涌后,胃口大得吓人,比身旁那十几岁的半大小子还能吃,两三只鹌鹑下肚竟还没感到饱意,身上力气也似乎大了些,刻意保持着那《淞泉诀》的呼吸方式,从也之前最多一刻钟延长到将近一炷香的时间。 对自己几斤几两再清楚不过的陈淳安,绝不会狂妄到自认是什么大器晚成的练武奇才,这身已经定型的身子骨,哪还比得上八九岁娃娃的进步潜力。就好比他们猎户在十四岁前无意练就的技艺,远比他现在苦心钻研数月还要印象深刻。 陈淳安见思索无果,打算下次见面周馆主,问问情况。 等一行四人拖着沉甸甸的背篓,浑身汗臭却意气风发地走进村子,引起的轰动可想而知。从未被村里人用如此热切羡慕的目光注视过的李带旺,挺直了腰板,圆脸扬得老高,像个得胜归来的将军。 路过周氏院子门口,敦实少年更是使劲咳嗽两声,等到院里那位丰腴妇人,停下砍柴望过来,李带旺立刻装作不经意侧过身子,向她展示背后那装得满登登的背篓,只可惜狐假虎威炫耀半天,那妇人的目光半点没分给他这打着光脊梁的白胖子,而是直勾勾地盯着走在最前头的陈淳安。 陈淳安袖管卷起,露出的手臂因用力而绷得紧紧的,常年在山林里穿梭晒就的古铜皮肤,结实可靠。久旱未逢甘霖的妇人对这扑面而来的成熟男人气息,先是咽口口水,然后低声暗骂起来。 “那齐家闺女除了兜里有几个子儿,还有啥好?腰细的一阵风能吹折,下巴尖得能戳死人,没二两胸脯也没半两屁股,成亲十几年就下俩崽儿,换做老娘,一年一个都算少的!这姓陈的看着龙精虎猛,该不会晚上那事不行吧,也不该啊……” 这些话陈淳安听见一些,却当作没听见。这妇人是村里出了名的难缠,利嘴一张从不饶人,曾有过不开眼的光棍扒在墙根,偷看她那对沉甸甸的饱满果实,就被她堵在家门口骂了整整几个时辰,最后还是住隔壁老人实在听不下去,让光棍赔了几块腊肉赔礼道歉,才勉强消停,不然这民风淳朴的妇人,谁知道还会干出惊天动地的事来。 陈淳安不想惹一身腥。 四人将山货全都卸在陈淳安家的小院里,整日操劳的齐素兰看着几乎堆满了小半个院子的猎物,尤其是那几头还在蹬腿的硕大獐子,一时竟不知说什么好。 她本以为男人提前回来是山里情况不好,可见他们个个累得气喘吁吁,萎靡不堪的架势,分明是收获太好,好到人都快累垮了。 她帮着自家丈夫千恩万谢地送走了死活不肯留下吃饭,只想赶紧回去躺倒的二哥和李带旺,老张则早已点点头,背着弓甩了句“明早走时叫他,帮你压车”,自顾自离开了。 送走外人,齐素兰搬来小竹凳让陈淳安在院里歇着,自己走到那几个按个头、死活分开放置,塞得满满当当的背篓前,又蹲下身看了看那几头被捆得结实的獐子,伸出手指粗略估量了下分量,再抬起头时,脸上已满是压不住的惊喜,眉眼弯成了月牙:“当家的!这光是这几头獐子,怕是都得有小百斤吧?这得是多少银子啊!咱家四五年加起来,怕是都没这一趟挣得多!” 陈淳安咧嘴憨笑。 “这回运气好,老齐他们也累坏了。你去,把孩他大伯叫来帮把手,再想法子多借几辆板车。明儿个一大清早,我就得赶着把这些鲜货送到县里去,迟了就不值钱了。” 齐素兰连声应着,脚步轻快地回屋换了身出门的整洁衣裳,留了句“饭在灶上热着呢,记得吃”,便匆匆出门。 拿着一笔“横财”的陈淳安,一直提心吊胆等到子夜,瞧见情报所给只是一个无关痛痒的拳桩谱子在售卖,明日无任何风险后,这才放下心来,沉沉睡去。 第17章 再次赶往临远县 旭日东升,薄雾渐散。 陈淳安和与一个瞧着斯文瘦弱的男人正将獐子与箩筐一一装上停靠在院门外的板车,陈淳安瞥见对方喘着粗气的狼狈模样,忍不住笑问:“齐大哥,你整天念叨那琉璃坊的清倌儿,到底是个什么名堂” 斯文男人一听,顿时眉飞色舞,刚要开口,瞧见从院门里走出的清瘦身影,一双秋水眸子正恶狠狠瞪着他,到嘴边的话只好咽下去,赶忙摆手道:“没啥没啥…” 没转过弯的陈淳安还想接着追问,突然腰间一疼,一双纤细却粗糙的手指狠狠拧在腰窝,瞧见自己妻子一副要吃人的眼神,陈淳安轻轻拍着她的胳膊,笑着讨饶,“不问了不问了,看来不是什么好地方。” 齐素兰轻哼一声,抬起袖子,指向那位村里风评极差的大哥,肃容道:“哥!你要是敢带他去那种脂粉地方,你立马告诉爹,我让你……” 话未说完,齐素兰突然扶住院门,整个人弯下腰干呕起来。 陈淳安连忙上前搀扶,轻拍后背。 擦了擦眼角呛出的泪,轻声道:“没事,应是昨日夜里寒,少盖了被子,我去村里何大夫那抓点药就行,你们早些赶路,别误了行程。” “晚些走也行,我陪你去何大夫看过在走。”陈淳安仍不放心。 “真不用,二哥离的不远,叫他陪我就行。景巧那丫头估计早就想你了,别忘了去看看她,还有景明的零花你得备好,别落下,叮嘱他该花就花,别太省……”妇人又开始了絮絮叨叨。 陈淳安一一应下,可还是放心不下,从板车上拎下一只嘎嘎乱叫的肥硕野鸭,扔进院子,说道:“晚上回来炖汤,给你补补身子,有什么记得去喊二哥。” 齐素兰强压下翻涌的呕意,把陈淳安推到牛车旁,焦急道:“快走快走,再晚些,赶不及晚上回来了。” 没办法的陈淳安只好妥协,跟着一旁撇着嘴满脸不悦的斯文男人,相继上车,挥手离去。 在路口与等待多时的张猎户汇合,一行三人驶向临远县。 走在队伍中间的斯文男人,看着走在最前头陈淳安的背影,打趣道:“妹夫,你不是想听琉璃坊的趣事?给你念叨念叨?” 虽没去过,但从妻子态度上得知不是好地方的陈淳安,高高扬起胳膊,头也不回地挥了挥手背。 “不用了,素兰知道估计又得念叨。” 斯文男人啧啧道:“没看出来,那个让周寡妇日思夜想的梦中郎君,竟然是个怕老婆的主,你这样,人生可少了一大乐趣。” 陈淳安无动于衷,他对齐家长子的印象素来一般。 早年被齐老头送去学塾,识得几个字,念过几句圣贤书,也算有点文采。可惜跟纨绔子弟混久了,染上饮酒作乐、勾栏听曲的毛病。往往一坐就是十天半个月,一直在钱财上不拘限制的齐老头,到月底一对账,发现账簿上少了大几十两的银子,千方打听,才知他终日流连酒池肉林,学那文人雅客吟风弄月,气得齐老头险些昏死,自此勒令他在家务农,再不多管。 斯文男人见陈淳安不搭理,没有停嘴,反倒自顾自的说了出来:“这琉璃坊的姑娘丫头啊都是一等一的美女胚子,嫩豆腐吃过吧,那些刚来的姑娘身上比那还要滑,一张樱桃小口也是出了名的灵巧诱人,但这些都比不上那个只卖艺不卖身的清倌头牌小山葵,那身段啊……” 用手比画了个饱满浑圆的模样,咽口口水继续道:“让人很难忍不住咬上一口。” 陈淳安算是彻底明白妻子眼神含义了,这个打了一辈子光棍的男人,本性难移啊。 男人见陈淳安不搭理自己,转而望向身后戴着斗笠的汉子,煽惑道:“你是没去过,里头的姑娘一个个体贴入微,恨不得拿小勺一口一口喂你吃饭。若肯花些银子,还能留宿春宵……她们床上打架的功夫,那叫一个了不得!” 斗笠汉子压低笠檐,默不作声。 斯文男人自觉无趣,长吁短叹,只道这两人皆是榆木疙瘩。 一路无话,牛车顺利驶入临远县。尚未在熟悉的朱门前停稳,曾向陈淳安讨要四年牛膝的老门房便小跑迎上,一一作揖,而后凑到陈淳安身前,躬身恭敬道:“陈爷,您可算来了!姚管家这两日总来门房转悠,问您到了没,早已等候多时了。” 说着从怀中摸出个巴掌大的布包,塞到陈淳安手中:“陈爷,一点心意……上回的事是小的不对,您千万别往心里去。” 陈淳安瞧着比自己大了不少的老门房,心里说不上的别扭难堪,可看他满脸殷勤,只得随手收起,摆了摆手背,让他回去多叫点下人出来搬箩筐。 老门房应声而去。 朱门大敞,熟悉的矮壮男人姚老五,在一群下人的簇拥下笑着迎出,看见陈淳安身旁三车的山货,微微一怔,随即满面春风道:“我就说今天眼皮怎么直打架,原来是贵人登门,昨日府上还在催我赶紧去寻獐子,结果陈老弟今日就来了,真是惊喜啊。” 他逐一与车旁几人寒暄,又道:“才几日不见,陈老弟的队伍又壮大了?看来建个供货渠道,也未尝不可。” 陈淳安听出了姚老五话里有话,并未急着开口。 姚老五吩咐下人轻拿轻放,又压低声音道:“此事府上尚未定夺,我先卖个关子。一有消息,定第一个知会你。” “多谢姚老哥。”陈淳安拱手道。 姚老五笑容可掬,目光扫向一旁的斯文男人与斗笠汉子:“二位是?” “齐延庭,老陈的大哥。”斯文男人抢先道。 “张礁,猎户。”斗笠汉子闷声回应。 姚老五点头,却迟迟不说下句,笑吟吟地望着二人。 陈淳安会意,对两人道:“你们先去别处转转,稍后我去寻你们。” 二人对视一眼,未多言,转身走出巷弄。 见其走远,搬货的下人也退回府内,姚老五收敛笑容,轻声道:“鱼塘的事怎么样?” 陈淳安从麂皮腰包里掏出一枚事先备好的手绘地势图递上,“位置确定,就等动工。” 姚老五将手绘图直接揣在怀里,“陈老弟的东西不用看,你做事,我放心,只是……有一事想跟你说下。” 陈淳安有些疑惑。 姚老五左右看了一眼,凑近几步,语气缓缓道:“我手上有一批成色不错的鱼苗,我想到时寄养在你那,不知未来塘主能否行个方便?” “姚老哥的这批鱼,看来不好伺候。”当然知道这批鱼有说法的陈淳安,没有把话说绝。 “我就喜欢跟聪明人说话,这批鱼苗是这次老爷贵客从外边带来的登门礼物,我截下来了些。价值自然不用我多说。只是这鱼不像寻常鱼类,不吃水草螺狮,偏吃一种名为石灵根的草药,难生伺候,我这有些草药种子,想请陈老弟,代为费心。” 第18章 博弈 陈淳安当然不傻,远道而来的贵客专程携礼登门,所备厚礼先不说历经多少人手和心思挑选的稀罕物件,光是那价码,估计就让他这山里汉子听着咂舌,要是真在手上出了什么差池,怕不是赔得倾家荡产。 于是面露难色道:“姚老哥,你让我照料些青鲶,找对人找对料我还有些底气,就算养坏了,折了本,我砸锅卖铁也能凑出些银钱补上亏空,可这……” 他顿了顿,眼角余光扫过对方神色,“这金贵鱼种,万一碰上天时不正,风雨大作,嘶……陈老弟没有姚老哥这样处变不惊的定力,手里没颗定心丸,实在不敢贸然施展拳脚。” 姚老五的目光在他脸上转了转,眼中闪过一抹极淡的讶异,没想到这汉子言语间竟比上次还有分寸,不明着推拒,也不露怯,反倒话里话外留着余地,还想顺势讨些好处,真是越来越有意思了。 姚老五唇角一扬,笑纹从眼角漫开。 “这灵尾鱼,据说是京城那些高门大户专门采买给家中公子千金补身用的,滋养体魄、温润窍穴,金贵得很。习性倒与让你养的青鲶有几分相近,都是恋冷畏热的主,一块儿养并不相冲。我也明白你是头一回经手,所以不苛求你全数养活。” 他伸出粗短的手指,比画了一下,“这七十五条鱼苗,只要你保下一半,到时我会找专人来收,你我二人到时二一添作五,便足够咱俩发一笔不小的财了。” 陈淳安微微怔神,蓦地想起上次在鱼厮所购得的那条灵尾鱼,似乎就是吃下这鱼之后,身上才隐隐发生了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变化。 姚老五见他沉吟不语,回头低唤一声,早就等候多时的下人立即从偏门中钻出,快步趋前,奉上四张银票,又迅疾退去。 姚老五将那四张银票轻轻拍到陈淳安掌心,语气放缓:“我一向自认眼光不差,陈老弟也绝不会是那家养冒充山货,以次充好的黑心汉子,那些山货,我替夫人全收了,再加上预付的养殖费和我自己给你的赏钱,一共四百两银子。” 语气忽然意味深长起来,“整整四百两啊,够你一对儿女跟媳妇过几年舒坦日子了。” 陈淳安如遭雷击。 他可从未给姚老五说过自家人口家事,看来这矮壮男人高明手段倒是不少,齐老头说这些官门上做事的人个个都是人精,并不是空穴来风,实际城府比传言怕是还要再深数分。 姚老五见敲山震虎已达成效,便打算再塞一颗甜,笑容更甚,“陈老弟,你也莫怪老哥窥探你家事,你也晓得,我们这些在贵人门下讨生活的家伙,手上不攒些把柄,那是成不了事的。咱俩或许不是很好的兄弟,但作为谈买卖做生意的哥俩,我觉得你我二人再合适不过。关系嘛,你来我往才能长久。” 姚老五略向前倾,语气诱人,“再透些底给你,这回要是办得漂亮,你陈老弟说不定就能翻身当个家底殷实的土财主了。” 陈淳安神色恢复如初,只垂眼道,“一切听姚老哥的。” 姚老五似乎极为享受这种将人握于掌心的感觉,朗声大笑:陈老弟,我真是越瞧你越觉得对胃口!日后若飞黄腾达,可千万记得你姚老哥今日的栽培啊。” 招了招手让陈淳安俯下身子,与他矮小身材还要低上一头后,抬起手,不是轻拍,而是近乎摁压的重重落在他发顶,脸上笑意未减,再敲一棍子:“老哥我没读几年书,但也晓得‘弄巧成拙’这四个字怎么写。人啊,最怕就是心思太活、想得太多。一边想着挣便宜,一边又怕担风险,天下哪有这么两全的好事?安下心,做好该做的事,该你的,一分不会少,别动不该动的心思,嗯?” 话至此,意味已明,却又留了半分未尽之意。 姚老五收回手,转身负手而去,再没回头。 陈淳安直起身,立于原地,望着那两扇严丝合缝的朱红大门,半晌,嘴角轻轻一扯,转身走向停在一旁的牛车。 刚近车旁,忽然浮现出一道魁梧身影。 “这钱不好挣。” 陈淳安看向张礁,笠檐将他面容遮挡得严实,看不清神情。 陈淳安面色如常,从怀中抽出那四张银票,点出一张递过去:“答应你的。” 见对方不接,便往前又送了送,“去银庄兑成现钱,添几身体面衣裳,总披着蓑衣蹬草鞋,像什么?” 张礁微微抬起下巴,笠檐阴影下,那只独眼锐利地盯住面前瞧不出喜怒的汉子。 许久。 张礁用只有二人能听见的声音,说了一句不长不短的话,随后转身跃上车辕,一挥鞭子,赶着牛车辘辘远去。 陈淳安看着斗笠汉子的背影,双眼微眯,轻声道:“老张也是个心思细腻的家伙啊。” 陈淳安这只老狐狸,面上仍是那副山野村汉的敦厚模样,心里却对那句评判照单全收“你陈淳安不是那种会吃亏的人,刚才那些,你是刻意为之”。他自然是故意的,上次在姚老五跟前,他已恰到好处地流露出几分山里人的活络与算计,这才顺水推舟揽下这桩买卖。若此番再显得过于深沉老练,全然不像个寻常猎户,只怕那刚敲开的门缝,立刻又得严严实实地合上。 姚老五的话说得透亮,在两人这般高低分明的位置上,他陈淳安必须有那么点无伤大雅的“把柄”捏在对方手里,才足以让人安心。他得是姚老五眼中那个有点小聪明、爱占些便宜、能使唤又能拿捏的山里汉子。 于姚老五这般人物而言,用人驭下,自有一套法则。 用那些有求于己有些微瑕疵的小人,最能稳住人心;必要时,剔除一两个不得力的小人,又可立起威势;而与这般有些小心思却又知进退的小人合作,反倒易于笼络,令其死心塌地。 陈淳安深谙此道,他不能不够聪明,否则攀不上这高枝;却也绝不能聪明过头,失了那份令人觉得可控的“俗气”。 这其间的火候,他必须将自己恰好嵌在这个微妙的平衡里,生意和关系才能走得长远。 陈淳安整理了下衣领,准备赶往最近的威远武馆看望儿子,身后传来一声略显急促的呼唤:“哎!妹夫!走也不吱一声,等等我!” 齐延庭一路小跑过来,热气腾腾,一把熟络地揽过陈淳安的肩膀,挤眉弄眼地笑问:“咋样咋样?这高门大户的,出手肯定阔绰吧?这回捞着多少好处?” 陈淳安想起妻子千叮万嘱,银钱绝不能经这位舅哥的手。任凭齐延庭在旁边抓耳挠腮、唱念做打,他只绷着脸,反复就那一句:“有什么话,回家再说。该你的,自然少不了。” 齐延庭急得心痒难挠,想骂又不敢真得罪这财神爷,只得悻悻然跳上空了的牛车,嘴里嘟嘟囔囔,一鞭子抽在老牛背上,发泄似的赶车往回走。 第19章 窍穴 一路上,见“晓之以理,动之以情”都打动不了陈淳安,斯文男人只好使出了压箱底功夫“扰”字诀,一会儿凑近问陈淳安饿不饿,要不要他帮忙买烧饼,跑腿钱只收一个铜板;一会又探过身来,劝他去三弟的布匹摊子转转,说凭他这张大哥的脸面,扯几匹好布花不了几个钱,事后给几枚铜钱意思意思就行,读书人嘛,视钱财如粪土。 陈淳安自认经受住了自家闺女每日叽叽喳喳、问东问西的考验,早已练就万事不扰其心的淡泊性子。可齐延庭却突然转换攻势,当街讲一些琉璃坊传出的风流韵事,引得路上行人纷纷侧目,窃窃私语。陈淳安终是脸皮薄,忍不住从怀里摸出个干瘪袋子,砸了过去,语气带着几分不耐:“别让素兰知道,自己去买点东西。” 齐延庭见钱眼开,高呼陈淳安简直是救世活佛、圣人降世,可一瞧见陈淳安从身后板车抽出扁担,赶紧扬鞭调转车头,撩下一句“要回去的时候记得喊我,我去三弟那儿转转!” 陈淳安懒得提醒他铺子方向在另一头,继续向着武馆行去。 上次馆主周通给的呼吸功夫,有几处注释他始终想不明白,就比如,这《淞泉诀》开篇所言的武夫最重窍穴积淀和气息流转,这窍穴到底是何物?怎么看?如何寻?还有被称为山峦大川纵横交错的奇经八脉,到底怎么做才能‘开山辟路‘,把一条狭窄如羊肠的小道,变成能够容纳马车通行的宽敞驿路,又如何以通报关隘为节,将这些各司其道的驿路如串珠般连为一体?所谓的抻筋扒骨为何做完之后,晚上跟年轻小伙般生龙活虎,是不是练错了位置…… 一想到这些,问题如雨后春笋般不断冒了出来。陈淳安摇头感慨,老话确实说得在理。 练武不进门,惹得鬼神笑。 转眼间,那对熟悉的汉白玉狮近在眼前,陈淳安安神收心,将牛车栓好,上前叩响武馆大门,一位年迈的门房应声而来,陈淳安略述来意,被引入院内。 “门口风大,先请到客堂用茶。”老门房佝偻着腰在前引路。 陈淳安低声应了,目光不着痕迹地扫过四周。 这是座宽敞的三进宅院,中央辟出一片练武场,数个与景明年岁相仿的少年少女正立于木人桩前,挥拳踢腿,一板一眼。击打之声清脆回荡,如幼虎初试啼声,虽未成气候,已见心性坚韧。 他被引入一间雅致的客房,门房奉上清茶后便掩门离去。 不多时,房门被敲响,身材极为壮硕的男人牵着皮肤比以前更黝黑、更清瘦的少年站在门口,少年一瞧见是自己父亲,几步抢上前,嘴唇动了动,最终只低低唤出一声:“爹…” 陈淳安伸手抚过他的头顶,温声几句,继而转向门口的周通,歉然道:“才几日不见,又来叨扰馆主,实在过意不去。” 周通朗声大笑,大步流星地走进来,大马金刀地坐在陈淳安对面,“陈兄弟客气了,其实我也有事找你。” 陈淳安瞥了一眼身旁默不作声的儿子,自怀中取出一枚鼓囊的钱袋,塞进他手里,“收好,你娘嘱咐了,别省着,该花就花。” 见儿子这般模样,忽然想起某个白胖身影,不由含笑补充:“若有中意的姑娘,更不必吝啬。买些女儿家喜欢的物件送去便是,你爹在这事上,开通得很。” 少年脸颊黑里透红,一脸不知所措。 陈淳安笑着拍了拍他肩膀,让他先出去,自己跟馆主单独说上几句。 少年紧紧攥着钱袋子离开,一步三回头。 陈淳安收敛玩笑心思,正色望向周通,眉头微蹙:“是不是景明给武馆惹了麻烦?” 周通连连摆手:“陈兄弟哪里的话!在我这,只有亲传弟子招惹别人的份,断没有旁人欺负我们的道理。” 陈淳安不明白馆主葫芦里卖什么药。 周通继续道:“实不相瞒,我这腿脚自从出事之后,就一直落个跛脚的毛病,每到阴雨季节,总会有蚂蚁噬咬般奇痒难忍,可上次吃了陈兄弟送的山参后,这次症状竟然少了一些,所以我厚着脸皮,想找陈兄弟再买上一些,放宽心该多少钱,就是多少钱,一分不少。” 陈淳安一脸为难。 “周馆主,你也知道那山参的年份,寻常药铺就是打着灯笼也难找,我这几年也才找到这么一株而已。” 虽有预料的周通,闻言还是不免黯然神伤,叹气道:“陈兄弟若是再有,请务必先送来。” 陈淳安郑重点头。 一番寒暄中,周通盛赞景明天赋出众,又肯下水磨功夫日夜操练,已引起多位教习注目。陈淳安嘴上谦逊,心中却不无自豪,称景明这小子再好,也得要馆主做伯乐才行,二人相聊甚欢。陈淳安又顺水推舟将一路思索的疑问,逐一道出。 周通听后,若有所思,让陈淳安将那呼吸功夫当面演示一番,瞧见能保持一炷香的时间,一脸骇然。 “陈兄弟最近可服过什么特殊食材,身上可有什么异常反应?” 陈淳安摇头。 周通站起身来,在陈淳安身旁兜着圈子,仔仔细细地打量着,困惑道:“这就奇了……未藉药力,未行药浴,竟能自生真气,实属罕见。” 驻足沉吟,似在整理思绪,继而解释道:“人身窍穴,犹如山川之间的关隘要冲,是真气蓄积、流转之所。真气初行,好比重甲骑兵叩关攻城,而食补药浴便是保障大军攻城拔寨的粮草辎重。你如今一无外药支撑,二无汤浴滋养,竟能连破数道关键窍穴,让体魄重焕生机,难不成景明他爹,竟是个百年难遇的武道奇才?” 陈淳安听得云里雾里。 周通朗声一笑:“无妨,不必深究,记住便是。武道之途,除却个人勤勉,更讲机缘造化。陈兄弟常年在山林行走,或许无意间服食过什么灵物野果,自己却未察觉。待你这呼吸法门练到不需刻意维持,也能自如运转之时,我便传你几手拳脚功夫。到那时,真气自有其路,劲力自生其道,一切便是水到渠成。” 陈淳安乐的听闻,将早就备好的铜钱塞进周通手里,又是一阵心照不宣的拉扯下,周通终是收下,告辞离去。 房中只剩父子二人。 陈景明自入武馆后,性子确比从前开朗些许,话也多了,可陈淳安何等眼力,一眼就看出了这小子兜兜转转半天的真实意图。 这小子有心仪姑娘了,想要多要点银钱,给人家买簪子。 当爹的自然乐见儿子开窍,呵呵一笑,伸手从腰包侧面的暗格中摸索出几块碎银子。这是他悄悄攒下的私房钱,一直贴身带着,藏得相当好,就连心思细腻的妻子也从未发现。 他将银子一把塞进儿子手中,板起脸道:“追姑娘可以,但若让我知道这钱用在不当之处……爹可不会像今日这般好说话。” 黝黑少年紧紧攥住银子,用力点头。 陈淳安笑着拍了拍儿子的肩,起身道:“走了,你这边我放心,还得去看看景巧那丫头,不知她又闯出什么祸事。” 少年忽地想起什么,从怀里掏出本巴掌大的小册子,迅速塞进父亲怀中,挤了挤眼,转身跑开。 陈淳安面色如常,将册子收好,转身出院,解绳驱车,一路朝桃花学塾缓缓行去。 第20章 学塾趣事 并未直接赶往学塾,陈淳安先走了趟银庄,将那一百两银票破成五十两银票和用不同材质钱袋装起来的散碎银子与数袋铜钱,熟稔装在怀里的各处内兜。这是他几十年间养成的老习惯,一部分是用来打点关系,一部分是要贴补家用,另一部分专门闲置的闲钱,见什么人拿什么钱袋子,是有讲究的。 陈淳安走进路旁一间挑出酒招子的热闹铺子,掌柜的是个腰上缠着围裙的妇人,膀大腰圆,气性彪悍,穿着黑布鞋的一只大脚踏在凳上,跟一群大白天就喝得大醉的酒鬼,高喝划拳。 女掌柜显然是这方面高手,十把下来,九把都是一拍桌案,逼得对面输钱喝酒,面红耳赤的男人还想借故推辞,可被女掌柜用拇指掐着小指指尖讥笑,又架不住同伴起哄,只好硬着头皮捧起大瓷碗一饮而尽,随即不出意外地一头栽下桌子,不甘心偷偷瞄了两眼妇人波涛汹涌的伟岸山峰,吞口唾沫,连呼几声不亏不亏,再被人拖到一边,呼呼大睡起来。 陈淳安绕开人群,去到铺子最里摆放散酒酒坛的地界,有个青衣少女正拿着湿抹布,脸儿向里,挨个仔细擦着跟她半蹲身子大小的酒坛,听见脚步,青衣少女侧过脑袋,露出一张白净圆脸,笑着问:“客人打酒?” 陈淳安点头应道:“三斤上好的桃花酿,再拿个干净坛子。” 青衣少女生了对眼角上翘的狐猸眼眸,乖巧应下,从一旁酒架子上随手拎下个黝黑瓷坛,一边舀酒一边问道:“客人是送给学塾夫子的吧。” 陈淳安好奇问道:“你怎么知道?” 青衣少女狐媚眼眸眯成月牙儿,笑吟吟道:“全县只我家有这桃花酿,历来多是夫子与求夫子办事的人来打。若不然,这个点来我家打酒的汉子,早都挤在外头跟我娘划拳吃酒啦。” 陈淳安顺势看了一眼那个膀大腰圆的妇人,恰好妇人也转头望向他,见妇人上下打量一番,然后大手一抹嘴,不知是咂巴酒水,还是咂巴陈淳安壮实身板,赶紧扭过头,看向一脸无辜眨着眼的青衣少女,急忙道:“多少钱?” “一斤十五钱,收您、收您……”青衣少女掰着手指,显然算数对她而言有些头痛。 陈淳安从怀里摸出专盛铜钱的钱袋子,数出足数,刚放在一旁柜台上,青衣少女如临大敌,翻来覆去算不明白,最后还是陈淳安帮忙,青衣少女才勉强完成这项艰巨任务。 陈淳安抱着酒坛出门,回头看了一眼站在原地歪着脑袋,还不停掰手指苦算的青衣少女,摇头喃喃道:“果然,古话诚不欺我,不知道谁家混小子能享福喽。” 赶着牛车路过市集,顺道买上情报所给的拳桩谱子,让他颇为意外的是,被卖鱼摊主称为姓陆的落魄乞丐,也正好在附近溜达,瞧见陈淳安拿上那本被油纸裹着封面缺失的黄旧小册子,怔怔站那看了许久,看得陈淳安后背直发毛,开玩笑,身上还有整整三百多两,说一声“持金过市”也不为过,这要是给他惦记上,指不定路上多点小意外。 陈淳安装作肚子饿,寻了个烧饼摊子花了两枚铜钱买上一些,像是施舍一般甩到乞丐脚边,还好,瞧见他抓起烧饼狼吞虎咽,无暇顾及自己,陈淳安赶紧溜走,打算见了陈景巧这个丫头后,赶紧回家。 “伐木丁丁,鸟鸣嘤嘤。出自幽谷,迁于乔木。莺其鸣矣,求其友声……”读书声琅琅,字句清越,抑扬有致,时有温润声音停下纠正,显是夫子讲解。 桃李巷所居大多是上了年纪的老人,惯常静谧,此时有琅琅书声自青石巷陌流转,如清泉漱玉,泠泠然涤人心扉。 陈淳安停好牛车,还在细细分辨其中哪一个才是自家丫头的读书声,没曾想一回头就瞧见院墙上蹲着两道身影,贼眉鼠眼,窃窃私语,不知道在说什么。 身穿淡绿衣衫的小胖子刚说两句,就被一旁同样装扮的学童打断,扎着羊角辫的小姑娘一巴掌拍在头上,瞧那模样应该是在训斥。 陈淳安抚着胸口,安慰自己不生气不生气,起码没闯祸。 可心绪未落,听见轰隆一声,年久失修的院墙烟尘四起,两个灰头土脸的小家伙从地上一骨碌爬起,目瞪口呆地望着自己杰作,小胖子登时吓得小脸煞白,旋即绷不住,“哇”的一声大哭起来。 一旁小姑娘一脸恨铁不成钢的嫌弃,跺脚愤愤道:“早让你少吃些!墙都坐塌了!” 这边的动静很快吸引到正堂那边,读书声戛然而止。 片刻后,一袭青衫的女子自墙内走出,未先斥责,先是检查一番哭得最凶的小胖子,发现一切无碍后,又检查起一旁平时被她丝毫不敛赞赏之情的得意弟子。 小姑娘满脸倔强,紧紧抿着嘴唇,柳夫子好不容易掰开羊角辫小姑娘紧紧攥着的拳头,发现手心扎着小截尖砖,不深,没留多少血。 柳夫子轻叹一声,问道:“不疼啊?” 羊角辫小姑娘一脸愤然,“不疼不疼,痒痒的,像蚊子叮了一口。” 柳夫子轻轻拔去尖砖,羊角辫小姑娘顿时倒抽一口凉气,呲牙咧嘴,可就是不喊疼。 柳夫子回头看着挤在一起看热闹的半大孩子,喊道:“蒹葭,你带景巧去我书房,我柜子里有些药膏,给她敷上。” “来了。”一个婉转声音从院里响起,随后就是扑腾扑腾的脚步,一个比陈景巧长上不少的女孩牵过羊角辫小姑娘,向院里回去。 柳夫子看着一旁小脸煞白,以为要大难临头的小胖子,无奈道:“还站那,不回去念书。” 小胖子如蒙大赦,使劲点头,屁颠屁颠跑开。 柳夫子直起身子,看了一眼倒塌院墙还有无修缮可能,正好余光撇见主路上赶着牛车的陈淳安,走过来打招呼。 陈淳安赶忙上前,赧言道:“实在不好意思,景巧那丫头给你添麻烦了,那院墙我去找泥瓦匠来修,费用全算我的。” 柳夫子见汉子一副焦急认真,摆摆手道:“那院墙本就是学生们砌的,不结实才是对的。” 陈淳安一脸茫然。 柳夫子继续解释:“这堵墙本就是先前带着孩子们体验‘百工之术’时,亲手垒砌的。土坯未夯得极实,泥浆比例也是他们初次尝试,算不上完美。倒塌虽出意外,却也在情理之中。让他们亲眼见见何为‘失之毫厘,谬以千里’,何为‘根基不牢,地动山摇’,亦是学问。回头我再带着他们重新砌过便是,哪能让你再破费。” 陈淳安神色稍缓,却仍有些尴尬,不知该如何接话。 柳夫子目光落在他牛车上那坛酒,原本温和神色忽然绽开真切笑意,打趣道:“不是说好一旬一坛么?上回的还未见底,这新的又送来了。” “先生骗人!上回那坛一天就见底啦,好大坛呢!”院墙那边探出个小脑袋。 柳夫子回头望了一眼,那小脑袋立刻缩了回去。可她刚转回头,更多的小脑袋从缺口处自上而下叠罗汉般冒了出来。 被学生当场拆穿,柳夫子到嘴边的客套话只得咽了回去,不由朗声大笑起来,笑声爽朗,毫无窘态:“罢了罢了,让你见笑。酒我厚颜收下,却也不能白拿。我这儿尚有几分校勘过的善本书籍,陈先生若是不弃,可挑些带去翻阅。” 陈淳安点头应下,二人从正门走进院内,那些原本挤在缺口处张望的孩童,立刻如受惊的雀儿般一哄而散,纷纷奔回正堂。不一会儿,那清朗整齐的读书声便再度响起,充盈院落。 由旧式两进院落改建而成的学塾,并无高门大户的豪奢气派,处处透着质朴用心。青砖铺地,扫得干干净净。正堂最为轩敞,原是主屋,如今摆了二十余张高低不一的木桌条凳,虽略显陈旧,却擦拭得油光发亮。东西两厢房则改为书屋和存放杂物之所。檐下廊角,挂着几串风干草药,微风过处,带来淡淡药香,也与书香混在一处,叫人心旷神怡。 陈淳安被请进东厢的书房,此处陈设更是清简,一桌一椅一书架而已。 两人隔桌而坐。 方才手上松松垮垮缠了绑带的羊角辫小姑娘,听得同窗报信说爹爹来了,立刻一阵风似地跑来书房,见到果真是日思夜想的父亲,欢呼一声,一段助跑,高高跃起,落入陈淳安怀里。 这一番举动,不止陈淳安有些疑惑,就连在门口探个脑袋张望的李家小胖子,也长大了嘴。 这家伙啥时候能跑这么快了? 青衫女子缓缓道:“你也别责怪景巧,强求一律反而扼杀天性,我让他们修习诵读的时辰也因人而异,景巧是完成了今日既定功课才出去的。” 陈景巧乖巧点头,“是嘞是嘞。” 见爹爹果然没有责怪的意思,欢喜地“吧唧”一口亲在陈淳安脸上,咧嘴笑道:“还是爹爹最疼我!今天是来接我回家的吗?柳先生说读三天书就能回家一趟哩!我等了好久不见爹爹来,还以为你忘了,就想翻墙出去……可不是我不想走正门,是那门总吱扭吱扭怪叫,吓人得很!” 陈淳安抚了抚女儿柔软发顶,温声道:“嗯,带你回去,让你娘给做顿好的。” 小姑娘顿时两条纤细胳膊高高举起,欢呼雀跃。 柳夫子从书案抽屉里取出一封折叠得极为仔细的信笺,递给陈淳安,道:“这是景巧这几日在学塾的些许表现,与我的一些浅见评语,陈先生回去后得空可一看。” 说完,她又从身后书架上取下两本封面已有折痕却保存完好的线装书,递了过来,“这是我平日搜集抄录的一些民间验方,多与辨识草药、处理山间常见伤病有关。听景巧说陈先生常入山行猎,或许能有些微末用处。” 陈淳安接过书信和书籍,郑重道谢。 此时,正堂那边的读书声似乎因夫子不在而稍显纷乱嘈杂起来。柳夫子侧耳听了听,两人便结束了这番简短交谈,相互道别。 陈淳安牵着欢天喜地的羊角辫小姑娘,告别青衫女子,还没离开学塾,甩着膀子大踏步的小姑娘,忽然回头大喊道:“李小胖,等大哥明天回来,给你带糕点!” 第21章 琉璃坊 一路上,听着小姑娘如出笼雀般谈着学塾趣事,陈淳安心中渐渐踏实下来,这些日子她不在家里,反倒觉得院落空落,屋子寂静,连平时嫌聒噪的狗吠都显得格外冷清不适应了。 陈淳安一边驾着牛车,一边给她讲这几日见闻,当说到哥哥在武馆中颇受欢迎时,小姑娘眼睛一亮,将背后小书箱转到身前,翻找出那把宝贝木剑,在颠簸的板车上站起身来,摇头晃脑地展示起这几日跟着柳夫子所学名为“桃花剑法”的高深剑术,惹得陈淳安连连鼓掌,高呼真乃女子剑仙风范。 大受鼓舞的陈景巧一手负后,一手横举木剑,也不知是从哪个江湖说书人那儿学来的腔调,朗声道:“以后若有冒犯我陈家之人,无论官籍,无论身份,我景巧大侠——” 手腕一抖,剑尖轻颤。 “一剑破之。” 陈淳安面色顿时古怪起来,哪敢继续恭维,生怕说到兴头上的小姑娘真一个大跳,路边打盹的野狗野猫就要无端遭殃。 牛车拐过几个弯,驶入市集,停在齐家三哥经营的布匹铺前。小姑娘兴冲冲地跑到里屋,飞起一脚,踹向专心致志看着武侠志怪,不搭理她的表哥,少年猝不及防摔了个狗吃屎,小姑娘捧腹大笑,可瞧见他气得抄起棍子就要追打,连忙一阵风似地跑出来,边跑边喊:“表哥打人啦!表哥打人啦!” 陈淳安揉着眉心,将目光从追逐打闹的一大一小身上移开,落在眼前稍显富态的中年男人身上,可问到那个外表斯文瘦弱的大哥,对方也只是摇头。陈淳安叹了口气,寒暄几句,叫回已经躲在牛车后探出半个脑袋偷看的小姑娘,转向城中的琉璃坊行去。 第一次听见琉璃坊名字的小姑娘,好奇心大起,扯着爹爹衣袖问个不停,啥名字起得这么好听?比柳先生给桃树起的“小绛雪”还文绉绉嘞!里面是不是堆满了琉璃?闪闪发光的那种? 顿感心力交瘁的陈淳安不知如何对这纯真的小女儿解释,只好将从路边摊顺手买的拳桩谱子塞给她,谎称是“武林绝学”,小姑娘这才安静下来,埋头翻看。 好在大多是图案,上了两天学,大字仍不识几个的小姑娘,看得颇为认真。 叫上正跟一位卖斗笠的老者讨价还价的张礁,三人同行。 尚未驶入那条花街,风中就送来甜腻扑鼻的脂粉香气。陈淳安眼见巷口蹲着一群无所事事的闲汉,个个眼巴巴地望着二楼窗台的旖旎动人风景,实在不想让自家闺女听到这些人的污言秽语,便将牛车停在一僻静处,交代景巧跟着张叔,小姑娘看着满脸胡茬眼神凶悍的男人,揪了揪爹爹袖子,小声开口:“那你快些回来。” 陈淳安点头应下,走向这被齐延庭怒斥“流金淌银、号称文人竞折腰、坐拥方圆三百娇丽”的头号勾栏,在楼底下转了一圈,没瞅见斯文男人的身影,只能硬着头皮走进传闻几百纹银只能打个水漂的销金窟。 坊里的年轻姑娘何等心肝玲珑,听见眼前黑着脸的汉子说来找人,一群穿着清凉的莺莺燕燕顿时围了上去,一个个软玉温香往他胳膊上贴,你一言我一语地笑道:“来咱们这,都是来找人的,就看你找个什么样的?” 陈淳安也是个正常男人,很快被这“你看看我怎么样”“人家等得你好辛苦啊”“我知道官家是来找我的”给羞得面红耳赤,瞧着姑娘一笑一颦,百转柔肠,分寸恰到好处,深知再待下去就要深陷其中的陈淳安,快步走到一处屏风后,抓过倚在女人怀里享乐饮酒的男人手腕,引得一片鼓掌夸赞好力气的惊呼,一把拽起,扭头就往门口走。 还未出门,几个比陈淳安身形更为五大三粗的劲衫汉子挡在门口,其中一位明显是管事的人从一旁走来,喝道:“来这里撒银子的倒是经常见,来这里拿银子的还是头一回。” 被陈淳安一巴掌打醒的齐延庭,瞧见眼前骇人阵仗,酒再次醒了大半,赶忙摇头否认道:“我没拿我没拿!妹夫!你得相信我!” 管事饶有兴趣地看了一眼陈淳安,慢悠悠道:“齐公子的妹夫?” 陈淳安沉默以对。 管事拍了拍手,一旁小厮立马躬腰递上一本簿子,管事手指在舌尖上一抿,簿子被一页一页翻开,忽然动作一停,眼神跟着手指顺流直下,停在某一行,清清嗓子念道:“齐公子,所欠银两四十七,铜钱七百二十三。” 齐延庭愕然,“我就喝了一壶酒,娘的,手都没摸过,你收我这么多银子!” “没摸过?”管事随意点来一位姑娘。 姑娘立即用衣袖掩住眼角,楚楚可怜道:“公子,真是好狠的心,妾身到现在胸口还疼呢。” 管家又连续点了几位姑娘,说辞多是大同小异。 齐延庭百口莫辩,明白主家存心敲诈,两腿一软跪在地上,抱住陈淳安大腿,哭喊道:“妹夫,救我这一次,救我这一次,我以后给你当牛做马都愿意,求求你……” 陈淳安实在想一脚踹开,转身就走。可念在自家妻子跟齐老头的面子,他实在做不出这样的事,但他同样也清楚,像他大哥这样的人有这一次就有下一次,只要填上这一次窟窿,永无尽头。 听着管事催促,一脸烦躁的陈淳安猛然伸手,说道:“刀给我。” 这个挺着肚子的中年管事,满脸诧异,不知道眼前汉子想做什么。 可这一番说辞,将一位躺在角落绸缎大椅上穿着雍容华贵的妇人目光引了过来,手中折扇轻摇,遮住面容,只露一双深邃眼眸,眼神玩味。 本想拒绝的管事听见不远处轻咳一声,立即投去眼神,瞧见妇人眼神示意后,正色道:“刀,不可能给你,但棍可以。” 说罢,从门口的柜台后面拎出一根足有胳膊粗的结实顶门棍,扔到陈淳安脚边。 陈淳安看着还在苦苦求饶的齐延庭,原本烦躁的神色顷刻而空,抄起棍子,不由分说,一棍砸下! 这一次,陈淳安是动了真火气,也铆足了力气,甚至不惜动用窍穴中泥鳅似的真气,呼的一声,来不及闪躲的齐延庭,被这一棍重重砸中小腿。 啪嚓! 木屑飞溅。 木棍应声而断,半截斜飞出去,落在被这一幕吓得魂不守舍抱在一团的姑娘跟前。 一阵短暂的寂静,齐延庭惨叫倒地,抱着耷下地面的小腿裤管,几乎疼晕过去。 陈淳安甩开棍子,径直走到管事面前,从怀里掏出那张才捂热不久的五十两银票,递了过去。 管家颇为惊讶地望向手里的银票,没想到眼前这个其貌不扬,甚至穿着打扮都寒酸不堪的汉子能掏出这么一大笔钱来,仔细验着真假。更未曾想那位连富家公子哥登门都不曾理睬移位的半老徐娘,竟缓缓起身,一步步走来。 沿途姑娘小厮客人管事,无不敛眉垂眼,纷纷避视。 这位风韵犹存的半老徐娘,一袭红袍,瞥了一眼早已昏死过去的齐延庭,眼中并未表露出多少厌恶,仅仅像是路过一段不起眼的地方,从身上一步跨过,站在陈淳安身前,摇扇遮住面容只露出一双摄人眼眸,声音软糯道:“客人真是好威风,这根抵门棒就不问你要钱了,需要将他抬出去?” 早已没了男女心思的陈淳安,沉声道:“不劳夫人,家事,自己处理。” 妇人淡然一笑。 “无趣。”转身轻呵,“送客!” 陈淳安默不作声,一手揪住齐延庭领口,甩在肩上,一手接过小厮递来的找零,大步离去。 妇人瞧着陈淳安背影,那双深邃眼眸微不可察地眯了一下。 第22章 有喜 “爹,大伯他咋啦?” 回村的路上,坐在陈淳安身边的小姑娘还是没忍住,眨巴着眼睛问出这句话。 陈淳安瞥了一眼张礁车上那个不知是真昏迷还是没脸见人、索性装睡不醒的齐延庭,语气平和道:“你大伯犯了错,被人收拾了。” “哦,那咱们要帮帮大伯吗,我看他腿好像有点不太好。”小姑娘对从小就爱惹她生气的大伯没什么好感,手指挖着鼻孔。 陈淳安笑了笑,伸手抹掉她抠鼻子的小动作,道:“没事,回村找何大夫瞧瞧就行。你大伯身子骨硬朗得很。记得他年轻时也犯过错,被你外公提着棍子从村头撵到村尾,全村人都趴墙头看,不信问你张叔。” 他朝左手边赶车的斗笠汉子努了努嘴。 小姑娘赶紧拿爹爹的袖子遮住半张脸,只露出一双滴溜溜的眼睛,悄悄望过去,只见斗笠汉子微微晃了晃斗笠,没吭声,又看了一眼他身后昏迷不醒的大伯,打了个冷颤咦了一声,连忙从屁股底下掏出那本爹爹给的“武功绝学”,装模作样举在眼前,左摇右晃地看了起来。 斗笠汉子自始至终一言不发,只沉默地赶着两架牛车,车轮压过土路,吱呀作响。 一路无话。 牛车慢悠悠驶进村子,陈淳安让张礁带着齐延庭直接去找何大夫,自己则牵着蹦蹦跳跳的小女儿往家走。出门前妻子身体就不舒服,他这一路心里都揪着。 推开院门,小姑娘撒开他的手就一连声的娘娘娘!眼见面色微黄的齐素兰扶着门框走出来,欢呼一声就要扑上去,却在半空中被陈淳安一把拎住后领,轻轻放回地上。 “咋啦爹?”小姑娘挠着脸,不明所以。 “你娘今天身体有些不舒服,你先自己玩会。”陈淳安揉了揉小姑娘头顶。 “哦,那娘亲要好好休息。”小姑娘乖巧道,自个儿跑到院角宽敞处,把那本拳桩谱子往地上一摊,撅着屁股,有模有样地摆起架势来。 陈淳安走来看着有些憔悴的妻子,担忧道:“怎么样?何大夫怎么说?” 齐素兰脸上忽然飞起一抹红晕,低下头小声道:“景巧……怕是真要当姐姐了。” 陈淳安先是一怔,随即嘴角控制不住地往上扬,又赶紧压下去,下意识回头瞥了眼正扎马步憋得小脸通红的景巧,还好没听见,生怕这个脑袋有些拎不清的小丫头知道了,又要做什么惊世骇俗的事,上次家里大黄生了几条小土狗,拿个破锣挨家挨户扯着嗓子吆喝,巴不得让全村人都知道大黄是个添丁发财的能手,有过前车之鉴的陈淳安决定等她去学堂之后再说。 “何大夫…原话是啥?”陈淳安声音有点发颤,忍不住又问一遍。 齐素兰没好气地睨他一眼:“还能说啥?说你这当爹的往后得使劲挣钱,不然可养不起我们娘几个。” 陈淳安搓着手憨笑,连声道:“是嘞是嘞……” 齐素兰又问起这趟货的收成,听到竟能分到一百两时,呼吸都急促起来。一百两银子!就在她那有着四十亩良田的娘家,也得整整四年才挣得回来。几天就赚了四年钱?怎能不欣喜?可又听见自家大哥的事后,原先的喜色僵在脸上,那双如细蛾的秀眉越蹙越紧。 一边是十几年相濡以沫的丈夫,另一边是一母同胞的大哥,犹豫一番后,终究站在陈淳安这边,什么也没说。家里已经替他垫了五十两,这次一半的货款都填了进去,情分上……到底也算仁至义尽了。 齐素兰长长叹了口气,握住陈淳安宽厚粗糙的手掌,轻声道:“做妹妹的情分得尽,吃完饭,你陪我回爹那一趟,爹是明事理的,不会怪你。” 陈淳安点头,转身要去搬凳子让她歇着,自己做饭。齐素兰却剜他一眼:“都是两个孩子娘了,什么该做我不知道?” 不留余地,转身就进了灶房。 “爹爹爹!”院角又是一连串急呼。 发现木柴不用劈,鸡也不用喂,连院子都干干净净不用打扫,正愁没事做的陈淳安连忙应道,“来啦。” 走到跟前,看见地上摊放的两本册子,陈淳安忽然一拍身上,发现儿子所给还没来得及看的册子好像也顺手塞给了她,瞧见小姑娘满脸通红,手背连忙贴去额头,触感微烫,又蹲下身用额头贴了贴,温度明显偏高,抓住两边胳膊担忧道:“怎么回事?” 有些晕乎的陈景巧,抖开爹的手掌,小手拍了拍脸,嘿嘿笑道:“这本破皮的倒挺厉害!有点像柳夫子教的剑桩,我就试着俩一块练,练着练着就热乎乎的,神奇的嘞。” 说着,下盘一沉,又要另起架势,一个暴栗却从天而降敲,小姑娘刚起的势头瞬间破功,揉着脑袋龇牙咧嘴,“爹,你干嘛!” 陈淳安将地上两本册子一一捡起,卷起的书角压平,揣在怀里,蹲下身子语重心长道:“爹不懂这些门道,但爹知道,没师父领着自己瞎练,要出大事。等你回去,让柳夫子教你。” 陈景巧小嘴一瘪,眼泪说来就来,准备用这屡试不爽的绝招对付爹,可还没哭出声,就见爹把头扭到一边,连忙跟上,又瞧见爹把眼闭上了。小丫头没辙,只能气得捶他胸口两下,一溜烟跑掉,钻进了那松木搭的狗屋,找她册封的“护院大将军”大黄诉苦去了。 日头渐渐西沉,原先明晃晃的光变得醇厚温柔,炊烟从各家屋顶袅袅升起,晚风一吹,四下飘散,带着淡淡的柴火香。 吃饭时,陈淳安一直翻看这两本册子,说实话没正经念过书,识得字顶多算够用,对这两本图册理解上,他不比陈景巧强了多少。尤其是陈景明给的那本《形意拳图解》,光是开篇一个“开筋撑架”的图式,四周就密密麻麻批了十几行小字。陈淳安看的是云里雾里,半点头绪没有,只好暂时收起,专心研究起那本由情报所给,少了封面的无名拳桩。 这本倒是较为浅显,与周馆主所授的呼吸功夫同属一类,皆是打熬根基的法门,就算没有师父领路也能自己摸出一些门道。 无名拳桩记载,分“站桩、走桩、睡桩”三大式,每一式又演化出数种桩架。光是一个站桩,就有“如立苍松,根植大地,头顶青天,肩沉气敛”的十六字要诀;走桩则是“步若蹚泥,轻中有重,如履薄冰,周身一家”;睡桩更玄乎,说是“卧如弓,气如丝,神内敛,念勿驰”。 深知自己天赋资质一般的陈淳安,吃完饭后,挑了个最简单的青木站桩,独自在院里摸索起来,没想到往日自认不错的结实体魄,仅仅不到洗碗的功夫,就站得腰酸腿疼,双腿打颤,半点没有书中所讲站桩后大汗淋漓浑身通透之感。 不等他继续摸索,咚咚咚三声敲门声响起。 一声苍老沙哑的声音从门外传来,“陈淳安,出来,给你商量点事。” 第23章 地脉灵眼 打开门,腰间别着烟锅的齐老头一脸凝重地站在门口,递了个眼色,示意把门关上,后者给正准备出门的妻子支会了一声,二人一起出门。 在一处树荫底下站住脚,齐老头点起烟锅,深深吸了一口说道:“齐延庭那小子的事,齐延昌跟我说了,不怪你,从小就是惯坏了东西,打得好,回头我让他二弟把钱给你送来,老头子还丢不起这人。” 正欲婉拒的话被齐老头一个眼神按了回去,听他继续道:“这次不是来找你问罪的,你去山里这几天,我跟着家里那几个佃户在地里转了几圈,情况不太乐观。地面裂口,刚浇的水转眼就干,再加上今年太阳实在毒辣,我怀疑今年应大旱。按说官府早该派人来圩田陂塘,组织挖渠打井,今年迟迟不见动静。我们能等,秧苗不能,咱家和佃户几十口人都指着这田吃饭。我想着干脆不等官府,咱们几家自己从龙须溪引一条水渠过来,刚好那口旧井离得太远,再雇人在田头那边打几口井,也能方便些。” 陈淳安坦诚问道:“爹直说就是,还差多少?” 齐老头一愣,随即一烟锅砸来,笑骂道:“你真当老子到你这打秋风来了,你那点银子好生留着养家,修渠的钱我出。只是这些年我常在外,认识的老家伙多半进了城,年轻一辈又不相熟,想让你找几个靠谱的来帮忙,给自家挖地得用点心。” 见陈淳安还要说什么,老人叹了口气打断道:“诶,齐家那几个能有一个像你这样的脑袋,也不至于还让我一把年纪的老头子操心,老大是个混不吝的,老二是个软骨头,老三又在城里……娘的,想着都来气!带把的没一个有出息!” 陈淳安赶紧出言安慰,齐老头却摆摆手,“行了,假模假套的别用我身上。我晓得你担心官府到时刁难。放心,县太爷那,咱家还有点儿沾亲带故的关系,加上这几年打理,还是能说上两句话,再说我出钱修渠,赈灾款下来,他们乐见其成。” 陈淳安挠着头小声问道:“真不用帮爹垫点?挖渠雇人可不是个小数目。 齐老头扬手就打,陈淳安眼疾手快地拦了下来,投降道:“不垫不垫,刚好顺路去趟李铁匠那送钱,把他爷俩叫上,夏收还没到,应当还不算太忙。” 齐老头疑惑看向陈淳安:“送钱?你这趟进山,听村里人说收获颇丰,说来听听?” 陈淳安从怀里掏出一张还带着体温的银票递给齐老头,有些不好意思道:“麻烦爹给二哥拿去,这是这次的酬劳。” 齐老头眉毛一挑,颇是意外道:“一百两,你小子踩上狗屎了?几天跑山能挣我几年的钱,有点出息了。” 忽然又想起什么,“对了,你上次说的鱼塘的事咋样?” 陈淳安如实说道:“估计这两日勘址选地的人就该来了,我把位置就定在爹说的青牛背跟前,这次大旱过去,爹随时来钓。” 齐老头呼出一口白烟,淡淡道:“说吧,又让我做什么?” 陈淳安挠头嘿嘿笑着。 “少给我装疯卖傻。”齐老头轻哼一声。 “还得是爹慧眼识人,还是那人,不止要养青鲶,还要在河里养一批外地来的珍稀鱼苗,到时想请爹帮着参谋参谋。” 齐老头抽烟的动作顿了顿,烟雾中目光如炬:“大旱之年,衙门反倒让你养鱼?”烟锅在掌心转了转,“那人掺了一脚没?我的意思是,跟你是不是一条船上的人?” 陈淳安犹豫片刻,如实道:“没有十成把握,但也有八成。” 齐老头揉了揉下巴,“那就试试,大不了拼掉那点香火情,再给你捞出来。” 陈淳安咧着嘴,“还有,那人给了一袋石灵根,说是那金贵鱼的饲料。爹也知道,这打猎我行,但是这地里的东西还得爹亲自出马。” 齐老头斜了他一眼,“晓得了。” 二人在一处路口分道扬镳,齐老头去选定水渠走向,陈淳安则去了趟铁匠铺,铺里还只是李带旺跟他爹两个人在忙。当一百两银票递到那打铁的汉子手中,对方愣在当场,同样没见过这么多钱的小胖子腿肚子都在发抖,要不是陈淳安好说歹说把那小胖子从地上拽了起来,怕是当场就要多个干儿子。婉拒了晚上的盛情招待,见实在推脱不过,陈淳安只好答应日后打铁具不收钱的便利,这才脱身。至于雇人挖渠打井的事,两人当即拍胸脯保证没问题。 回去的路上,陈淳安先后去了几家关系还算不错的农户家里,这些靠着樵夫白事勉强糊口的汉子,自然答应。 毕竟,谁跟钱过不去? 值得一提的是,张礁那个斗笠汉子自从拿上这一笔巨款后,整个人变得没有之前孤僻,连以前颓败不堪的院子,在陈淳安来时也收拾得井井有条,看着满脸胡茬都剃得干干净净的男人,陈淳安笑着没点破,尽管提到水渠之事后,也只是说了“考虑考虑”,但陈淳安依旧热情不减,说了句“老张,以后闺女嫁妆得多备些”,扬长而去。 只留那个怔在原地半天的汉子,喃喃道:“本事没有,拿捏人心倒有一套。” 直到天色彻底晦暗,被自家闺女拉着看了一下午东倒西歪的“桃花剑法”加自创的疯魔王八拳后,原本就被勾起一丝学武兴趣,在默默练习《淞泉诀》试图延长时长的陈淳安,不由想到武馆馆主所讲窍穴一事。 现在身体既然能初步感受到那一股真气流动,就让这股真气在不停破开关隘要冲之时,找到一两处安营扎寨的歇息之地,让真气在窍穴中休养生息,真正做到兵粮相接,不作无垠之水。也不能操之过急,练武本就是个水磨功夫,最讲究厚积薄发。若说三年教头的崩掌杀力如坑洼积水,五年教头便该有湖泊之量,而十年老师父一掌便能打杀前两人,其中差距,不可以道里计。 忙碌一天的陈淳安躺在床上,按照习惯等待情报再睡去时,今日子时的一段文字,让他不由来了兴趣。 【龙须溪青牛背河床,向下连挖三丈,可发现微弱地脉灵眼,对无数水裔大有裨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