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疯犬驯养手册[gb]》 1、狗男人 洛焉睁开眼睛的时候,还以为自己是在做梦。 记忆有些模糊不清,她只能隐约记得自己应该在回家的大巴上。 可眼前的场景却全然不是那么回事…… 陌生的房间,昏黄的光线,棕红的壁纸,墙上挂着她不认识的油画和交叉的西洋剑,空气中是很暖的木调香气,隐隐还有些腥甜的气味,仿佛是小说电视里描述的什么吸血鬼居住的中世纪古堡。 她感觉到自己穿着浴袍,赤着双脚,一脚踩在柔软的地毯上,另一只脚下的触感却有些奇怪,有些硬,圆润的弧度,而且要更温热一些,脚趾间还沾着一点粘腻的,像是液体的东西。 洛焉脑子还不太清醒,下意识用上了点力气想分辨情况,就听见一个沙哑隐忍的声音。 “唔……” 洛焉有些懵地顺着声音低头看去。 她的脚下是一个人。 ……呃,一个没穿衣服,长着狗尾巴的,男人。 男人跪趴在地上,看不清脸,只能看见微长的垂落的黑发。男人上半身整个贴着地毯,大腿却绷得很紧,腰很深地陷下去,一个让人心神一晃的弧度,使得人的目光忍不住掠过那遍布鲜血的脊背,顺着弧度往上落在翘起的的尾椎上。 然后就看到那里,一条黑色的,毛茸茸的尾巴正微微颤抖着垂挂在股间。 鲜红的血,雪白的皮肤,纯黑的犬尾。 而洛焉的脚正踩在他的肩膀上,碾着上面一道渗血的伤口。 她的手里,还抓着一根鲜血淋漓的鞭子,鞭子上挂着倒刺,碰到就能刮下一条血肉。 洛焉:…… 洛焉:啊啊啊啊啊—— 洛焉身体在脑子都还没反应过来之前就刷的扔开手里的鞭子后退几步,慌乱间左脚绊右脚。 毫不意外地摔倒了。 洛焉痛得惨叫一声,手脚并用地往后缩了两步,嘴里稀里糊涂地小声碎碎念跑火车:“那那那什么我虽然没啥雷点xp奔放百无禁忌但二次元三次元还是分得清楚的二次元脑子里想想不犯法对吧但是我真的不是变态如果我有罪请让……” 男人突然动了一下,稍稍抬起上半身。洛焉这才发现他两只手被红绳绑缚在一起,手腕已经磨出了血。男人用手肘撑住自己,微微抬起头来。 洛焉消声了。 无他,太好看了。 那是一张算不上惊才绝艳,但温润端整的青年面孔,皮相看上去很年轻,但一双眼睛里能看出些许岁月的沉淀,带着久居象牙塔内的书卷气和宽仁温柔,几乎让洛焉想起大学里那些文学系的老教授。 但偏偏这样一张脸搭配着这样的姿势,□□地出现在这样一个地方,眼里带着水光,这么自下而上地望着她…… 然后洛焉注意到,男人脸颊边垂下的,除了漆黑的头发之外,还有两只毛茸茸的,漆黑的耳朵。根据耳朵的形状,洛焉甚至能大致判断出,这应该是伯恩山之类的犬种的耳朵。 洛焉幻肢石更了。 她的呼吸微微粗重了一些,脑子晕乎乎的。 这是在做梦吧?难不成她在车上睡着了? 必须得是做梦吧! 如果不是梦的话,怎么可能会有……这么,仿佛把她最重要的几个xp从脑子里扒拉出来,揉吧揉吧混在一起,又捏成最妥帖的样子放在她面前的人呢? 既然是做梦的话,那应该做什么都行吧? 不对,如果是做梦,刚才摔那么疼怎么还不醒啊? 可如果不是做梦……男人怎么可能长狗耳朵!还长尾巴! 咳,虽然也有可能是道具,那种塞进去……个鬼啊! 她看得清清楚楚,那耳朵尾巴就是贴着皮肤长出来的,特效化妆都没这么逼真! 洛焉心里天人交战,甚至没注意到,那男人已经用手肘和膝盖撑着身体,低头咬住被扔在地上的鞭子,悄无声息地爬到了洛焉面前。 男人好像很习惯这样的爬行,姿势虽然狼狈但并不难看,脊背呈现出一种温顺的驯服。 他咬着刚刚在他身上抽出无数血痕的鞭子,微微抬着脸,很矜持温柔地朝洛焉笑了一下,依旧是自下而上的视角,眼尾有细微的笑纹,衬着眼眸中迷离的水雾,几乎像是……带着爱意一样。 洛焉吞咽一下,脸颊涨红了,一时间脑子里只剩下一句话。 纸上得来终觉浅。 随后,男人松口将鞭子放在洛焉手边,低头亲吻了洛焉的脚背。 而洛焉的脚趾上,甚至还沾着男人肩头流出的血。 洛焉下意识缩了缩脚,眼神都不知道该放哪里。 一时间,她脑子里什么想法都被炸没了,只能呆呆看着眼前的男人亲吻之后,又将自己的脸贴在她的小腿上,沙哑低沉的声线带着迷恋。 “主人,不继续吗?” …… 洛焉麻了,在心中深深地唾弃自己。 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可见你平日里脑子有多黄,你下贱啊。 男人见她不吭声,垂眸思索了一下。他身上伤痕累累,一张脸却是干净的,思考的样子像是在看一篇艰深的论文。 他很快有了结论,温驯地问道:“主人,是玩腻鞭子了吗?要选择一些别的吗?” 说着,男人忍着疼痛艰难地换了个姿势,挺胸跪坐,洛焉可以看到他胸口红肿的烫伤,只一眼就移开目光。 滴蜡嘛,她懂,看来玩得很花啊。 虽然没上过手,但她理论知识也算丰富…… 洛焉在心里给了自己一巴掌! 洛焉花市有号,压力最大的时候她就靠看各种重口味的东西放松身心,但脱离了纸面,她也算是个自小品学兼优甚至会扶老奶奶过马路的好孩子。 洛焉目光游离,用力抿了下唇,最终决定直面自己的意/淫幻象,小声问道:“那个,有……咳,纱布碘酒什么的吗?” 她磕巴了一下,但好在,后续内容说的还算顺畅。 她的想法很简单,她毕竟不是变态,面对一个伤痕累累的人,无论他是否在自己的xp上疯狂蹦迪,不管他是否自愿甚至引诱,洛焉身为一个正常人,要做的终究应该是先帮他消毒治伤,而不是继续玩弄他。 虽然他看上去真的很香! 男人似乎微微一怔,立刻又露出温驯平和的笑容,沙哑地问道:“主人,您哪里受伤了吗?” 洛焉有些不自在地搓了搓手指,耳朵有些热。 眼前这人也太……自己都伤成这样了,还关心她有没有受伤。 洛焉的语气轻柔下来:“我没事,是你……我给你消下毒,然后去医院看看吧……咳,不是,我先把你手解开吧。” 说着,就低头去解男人手腕上绑着的粗糙红绳。 这次,男人愣得更久了一些,垂头看着洛焉的发顶,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一直到洛焉解开绳子抬头看他,他才重新扬起笑容,温柔地说道:“谢谢主人……这种小事,叫团子拿来就好,您别弄脏了。” 洛焉眨了下眼睛,重复道:“团子?” “嘀嘀,大小姐有什么吩咐吗?”伴随着突然响起的欢快机械音,一个小腿高带滚轮的白色圆筒形滴溜溜滚了过来,把洛焉吓了一跳,一句“什么东西”卡在喉咙里差点砸出去。 圆筒滚到洛焉面前,长出了两只机械手,上方一个小屏幕闪了闪,变成了个笑脸的图案。 “嘀嘀,智能管家机器人团子为您服务,大小姐需要什么?” 洛焉:…… 她看了一眼古堡式的房间,遍体鳞伤的兽人,和眼前极具现代化气息的机器人,感觉她这个梦做的……有点杂揉啊。 洛焉试探着开口:“那个,我需要碘酒,棉签和纱布。” 团子挠了挠银白色光秃秃的脑壳,问出了和之前男人一样的问题:“大小姐受伤了吗?” 洛焉忍不住指了指依旧跪在地上的男人,说道:“是他受伤,这么大个人杵在这里你看不见吗?算了,要不还是直接送医院吧。” 男人的狗尾下意识地缓慢甩动了一下,但很快控制住了。 团子顺着洛焉的手指转了一圈,屏幕对着男人,清脆的机械音带上了疑惑:“没有人啊。” 洛焉:…… 总不会是她见鬼了吧。 但团子的下一句话解释了她的疑惑。这个显然智商不太高的管家机器人用它那带着点电子音的声音,脆生生地,理所当然地说道:“段饮冰是狗,不是人。” 说着,团子绕着被称作段饮冰的狗……不,男人绕了一圈,平平板板的声音仿佛洗脑似的:“段饮冰只是个不干净的杂种狗,别说医院,连宠物医院都是不收的。大小姐留下他是大小姐的仁慈和善良,这只杂种能跪在大小姐脚下是他的荣幸。大小姐怎么对待他都是理所当然的……” 洛焉瞠目结舌,但下意识阻止团子继续说下去……那些几乎踩碎尊严的话对着当事人说出来,实在是…… 她有些尴尬地看向跪在地上的男人。 男人的表情没有丝毫改变,衬着满身伤痕温驯地笑道:“是,这是主人的厚爱。” 疯了。 这个梦疯了。 ……等等。 洛焉突然意识到什么。 那个叫团子的机器人是不是说,眼前这个男人名叫段饮冰? 段饮冰…… 她对这个名字有印象。 段饮冰,狗,宠物…… 这些词语像是拼图一样嵌进脑子里,忽然就引出了更多的记忆。 她坐在回家的大巴上,她要回家参加弟弟的周岁宴。 她在看书,不知道从哪里翻出来的一篇兽人小说。她心情不好的时候需要看一些比较刺激的东西来放松。 但身后有个很烦的小男孩,总是时不时拽她的头发,害得她看得断断续续,很不专心。 段饮冰,是这篇小说中出现过的一个名字。一个戏份不多的男配,但是出场描述很合她的审美,所以多关注了几眼。 身后小男孩的尖叫声响起来时,她正看到段饮冰准备毒杀他主人。 然后,她感受到了剧烈的疼痛和冲击,仿佛一瞬间天翻地覆…… 车祸。 所以,她其实已经死了吗? 那现在这又算什么? 大概是洛焉看上去状态实在不太对,段饮冰又缓缓叫了一声:“主人……” “你,你先出去。”洛焉急匆匆地打断他,她现在需要一个人静一静,“那个团子,你也出去,都不许进来!” 团子立刻往外滚去,段饮冰沉默一瞬,没说什么便转身离开,依旧是犬行的姿势,后背的伤随着肌肉起伏往外渗着鲜血。 “等等。”洛焉突然叫道。 段饮冰并不意外地停下,含着水泽的眸子望向洛焉。 但他没等来鞭子,而是被突然罩下来阴影遮住了脑袋——洛焉把自己的浴袍脱下来扔到了他的脑袋上,自己只穿着件吊带睡裙。 洛焉:“衣服先披一下,站起来,走出去。别忘了给伤口消毒。” 说着,洛焉摆摆手,蹲下保住自己的膝盖,不再动作了。 段饮冰看着眼前这缩成小小一团的女孩子,尾巴疑惑地缓慢晃动。 在洛焉视线之外的地方,他的脸上并无笑意,眼睛黑沉。 他稍微眯了下眼睛,试图看清洛焉的神情,但一无所获。 但他很快自嘲地弯了弯嘴唇,将洛焉这件显然有些小的浴袍披在身上。他在起身时踉跄了一下,漫长的跪姿让他的骨头有些错位,骤然拉伸的小腿肌肉几乎痉挛地抽搐着。 段饮冰撑着膝盖缓了好一会儿,才终于挺直了脊背,一步一步,平稳地往外走去。 2、耳朵!耳朵!耳朵! 洛焉用半小时梳理了现在的情况。 大巴和货车相撞,把她创死了。 所以现在的状况,很显然可以用一个她很熟悉的词解释。 穿书。 很合理,毕竟众所周知,大货车就是异世界通行证,每年小说动漫里被大货车创进异世界的没有一千也有八百,她看都看腻了。 但现在的问题是,这是个什么性质的穿书。 洛焉思索了一下,小心翼翼地开口叫了一声:“系统?” 无人回应。 好吧,看来不是系统文。 不是系统文的话一般来说就是纯穿,也没什么完成任务就能获得复活道具的设定,所以估计想回去是不可能了。 况且…… 洛焉想到自己的父母和刚满周岁的弟弟,忽然觉得,自己回去也没什么意义。 根本没有人期待自己,要是就这么死了,他们没准还能拿一笔意外死亡保险金。 洛焉闭了闭眼睛,拍拍自己的脸,很熟练地把心里积压的情绪全都赶跑。 现在还是先好好想想当下该怎么办吧。 受那熊孩子的影响,这篇小说洛焉看得断断续续,能想起来的内容实在有限,就大致记得女主叫温栩,是个冷清清的兽医,有天意外捡到了流浪狗男主,于是一人一兽人开始一起生活。 在这本书的设定里,宗教和科技杂揉,近未来的世界里,兽人是一个仿佛诅咒一样的存在。任何人都有可能在一定年龄突然出现兽化的特征,一般表现为兽耳和兽尾,可以短时间完全变为兽形。 教会用罪孽来解释兽人的存在,认为兽人是受到了来自神的天罚。在教会的推波助澜下,兽人完全失去了人权,地位甚至不如纯种的动物宠物,成为了黑市中可以随意买卖的物什,是主人的绝对所有物,生死不论。 如果运气好,遇到个温柔点的主人,或许能有普通猫狗宠物的待遇。 而段饮冰显然是运气不那么好的一个。 段饮冰在书中出场并不多,他和主角的联系基本也就限于,每次在段饮冰被折磨得奄奄一息时,温栩就会被他的主人请来给他治疗,并得到一笔不菲的治疗费。 段饮冰的主人实在是个变态,所以段饮冰算是温栩的常客。 但或许是因为段饮冰的主人过度精通pua之术,在小说前中期,段饮冰几乎是予取予求,简直像是得了斯德哥尔摩,并且对一切羞辱伤害都接受良好,还能微笑着说这都是因为他被主人爱着。 以至于洛焉憋屈了大半本书,总算在临近结尾看到他决定毒杀主人时,第一反应居然是这孩子终于彻底被逼疯了,但同时心里也不禁感慨了一句杀得好。 人渣,该杀,段饮冰终于支楞起来了。 只可惜,还没能看到段饮冰成功反杀主人获得自由,洛焉就出车祸了, 洛焉忽然意识到什么,随即有点崩溃地抓了抓头发。 这间屋子里有一面很大的复古落地镜,想必也是用来羞辱段饮冰用的。洛焉慢吞吞地挪到落地镜前面,看着镜子里陌生的少女。 段饮冰的主人在小说中几乎没有正面出场,就是一个给段饮冰带来苦难的背景板,洛焉连她的名字都没见过,只记得小说中以温栩的视角描述过几句她的长相,并称她为“洛小姐”。 个子娇小,很长的黑发,面色苍白长相甜美的少女,一双眼睛很黑很冷,笑起来的时候里面有森森的,仿佛野兽的光亮。 和镜中倒映出的一模一样。 再加上刚才的场景,很显然,洛焉现在的身份,就是段饮冰那个变态的主人,被她在心里感叹着“杀得好”的洛小姐。 洛焉:…… 哦,原来人渣竟是她自己啊。 好像她最后的结局是被终于疯了的段饮□□杀来着…… 要不现在直接自裁谢罪吧。 一通胡思乱想之后,洛焉彻底冷静下来,甚至能有心情跟自己开个玩笑。 洛焉时常觉得自己最大的优点大概就是适应能力强,好像没什么她不能接受的事情。就像现在,她已经轻易接受自己死去且穿书的事实,准备在这里安安稳稳过日子了。 她不想一直呆在这个阴森森的房间里,搓搓胳膊就准备往外走。 一推开门,倒是把门外正准备敲门的人吓了一跳。段饮冰小小地后退半步,没有任何犹豫地顺势跪了下来,肩上还披着洛焉的浴袍,浴袍底下…… 洛焉看了一眼,移开了目光。 非礼勿视。 洛焉尴尬道:“你先站起来,别跪着了。” 段饮冰只是微笑,从善如流地站起来,膝盖红肿青紫,一双眼睛湿润温和。他轻轻拢紧了浴袍的前襟,把该遮的遮了起来。 洛焉总算松了口气,想到这小可怜在原著中受了多少苦,心里简直油然而生一股愧疚之情……虽说不是她干的,但毕竟她现在占了那位洛小姐的身份。 原主做的孽,她来还吧。 咳,虽然也有一点馋他身子的原因啦。 洛焉语气很轻,带着点哄孩子似的温柔,虽然段饮冰看上去是个十分端正瘦高的成年男人,且年长她不少,但洛焉总觉得自己看到的是一只伤痕累累还贴在主人身边的大狗狗。 洛焉:“不是让你去治伤了吗?怎么样了?疼不疼?” 说着,目光忍不住飘到了段饮冰的耳朵上。 这可是货真价实的犬耳!长在人身上的犬耳!好想摸好想揉! 段饮冰微微眯着眼睛,低头注视着洛焉的表情,稍微掀开一点领口给她看肩膀上已经包上纱布的伤口,柔声道:“谢谢主人垂爱,已经上过药了,不严重。我不会弄坏任何属于主人的东西。” 洛焉满脑子都是耳朵耳朵,一下子没回过神来,顺着问道:“弄坏什么?” 段饮冰只是很温柔地笑了一下,手指试探性地,很轻地碰了一下洛焉的手腕。 没有感受到拒绝,段饮冰于是更进一步,松松握住了洛焉的手腕,将它抬起来放在自己的耳边,让她触碰自己柔软垂挂的犬耳。 洛焉:啊啊啊啊啊耳朵!!! 她努力绷着脸,不让自己露出太变态的表情。 段饮冰:“我。” 他的声音很低,带着一点不明显的沙哑,温柔下来的时候仿佛在说着情话:“我是属于主人的东西,不会弄坏,所以主人放心吧。” 洛焉一颗心简直痒了起来。 她忍不住弯了弯手指,段饮冰耳朵上覆盖着一层黑色的长毛,触感和头发完全不同,细软冰凉。 洛焉拼命才克制住自己抓着他耳朵揉一揉的冲动,义正言辞地说道:“段饮冰,你不属于任何人,你就是你自己。” 段饮冰沉默了一会儿,垂眸间似乎抿出了一个嘲讽的笑容,转瞬即逝。他用温和而充满爱意的目光望着洛焉,低声问:“主人,您要丢弃我吗?是对我感到腻烦了吗?” 他的手指攥紧了一些,掌心温热干燥,贴在洛焉的手腕上,引着洛焉的手掐住了自己的脖子,喉结上下滚动,一个献祭似的姿势。 段饮冰:“我可以做任何事,主人。” 洛焉:“!” 她xp真的要被踩爆了。 不行,忍住! 眼前是个被原主折磨到斯德哥尔摩的可怜人,现在他说出来的话都不是他的本心。洛焉你是个正常人!你别变成原主那样的人渣啊! 洛焉强硬地收回手,转头掩饰性地问了一句:“现在什么时间了?” 她有点不敢看段饮冰,怕看到大狗被抛弃的那种令人心软的表情。 段饮冰顺从地回应道:“刚才看了一下,已经过十二点了,主人您要休息吗?” “啊对对对。”洛焉如蒙大赦,迅速打了个浮夸的哈欠,“我困了,睡觉睡觉,晚安。” 说完,洛焉尴尬地发现,她还不知道自己的房间是哪间。 好在段饮冰非常习惯地后退了半步,伸手引了一个方向便退到洛焉身后,看上去像是要送她回房。 洛焉余光打量着段饮冰的动作,看他有往哪边走的趋势就跟上去,等他像是要停下时就停下,俩人就这么磕磕绊绊地停在了一扇房门前。 大概就是这里了。 洛焉松了口气,开门进去,正准备摆摆手跟段饮冰说晚安,却在看到屋内陈设的瞬间愣住了。 很漂亮很华丽的房间,没什么问题,毕竟原主是个大小姐。 但谁能告诉她房间里那个半人高的大铁笼子是干什么的? 等等这铁笼子上是不是还沾着血? 正当洛焉愣神的时候,段饮冰已经很自然地走了进来,曲下膝盖爬进那个笼子,黑色的犬尾从浴袍下摆露出半截,正微微晃动着。 段饮冰蜷缩在狗笼里,仰着苍白的脸,温和地微笑道:“晚安,主人,祝您好梦。” 洛焉:“啊……晚……晚安?” ** 庄园的夜晚很静,因为洛小姐不喜欢人,所以庄园中一个仆人也没有,各式的家用智能机器人悄无声息地来来回回,打理着庄园中的一切。 管家机器人团子无声地在走廊上滚动前行,按照洛小姐的习惯,她会在每天睡前喝一杯热牛奶助眠。 然而团子刚靠近洛小姐的房间,就听到里面传出叮呤哐啷的响声,夹杂着段饮冰的闷哼声。 团子那不怎么聪明的智脑转了转,得出结论。 大小姐正在兴头上,牛奶晚点再喝吧。 团子转身准备滚走,就看见房门突然打开,洛焉抓着段饮冰的手腕将他拉出房间,段饮冰头发凌乱眼尾发红,勉强披着的浴袍大敞着,里面真空,只在伤口处包裹了一些纱布。 洛焉看到团子,抿抿嘴唇开口道:“那个……团子对吧,你去给他找个房间。” 团子歪歪头:“狗窝的话,就在……” “不是狗窝!”洛焉忽然抬高声音,“我的意思是,房间,有床的,给人睡的房间!” 团子不明所以,但机器人的规则还是让它迅速接受命令,下达指令让家用机器人收拾房间去了。 洛焉转头看了段饮冰一眼。 她在看小说的时候,因为段饮冰顺从而悲惨的姿态喜欢他,她喜欢狗,喜欢忠诚,也喜欢看美人落入泥淖。但这样一个悲惨又顺从的人真的出现在她眼前,她又只觉得心疼。 洛焉转头尽量放轻声音:“段饮冰,你先去休息,我以后不会再让你睡笼子,也不会再欺负你了。” 她说话的时候注视着段饮冰的眼睛,但什么都没捕捉到,于是有些失望地随手拿起团子端给她的牛奶递给段饮冰,说道:“你喝吧,补充点蛋白质。” 段饮冰手指缩了缩,微笑着接过牛奶,说道:“主人……” “啊,对了。以后不要叫我主人了,就叫我名字吧。”洛焉打断他的话,注意到段饮冰的眸子忽然有些悲伤起来,洛焉快速补充道,“我没有不要你,只是想听你叫我的名字。” 说起来,她还不知道这个“洛小姐”的全名叫什么呢。 段饮冰的目光闪烁一下,缓慢地把一杯牛奶喝下去:“好,我什么都会听您的,洛焉小姐。” 洛焉一愣,随即无语。 好吧,果然重名就是容易穿书。 3、什么考什么试? 这一整层的房间都是属于洛焉的,客房在楼下。家用机器人很快收拾出一间,团子带着段饮冰往楼下走去。 团子绕着段饮冰转了一圈,好像不明白这条狗怎么就变成人了。 团子自言自语道:“嘀,大小姐今天好奇怪啊。” 段饮冰垂眸看了一眼这个只到他大腿高的机器人。 他的目光沉静,气质温和,仿佛最温柔的老师在包容地看着一个不听话的学生,很轻地笑了一声:“她不是一直这样吗?” 只是顺从的看腻了,想找新的玩法了。 团子不明所以,突然发觉,这好像是这只狗第一次搭自己的话。 然而它的脑瓜子实在不大,没法从对方的声音中判断出什么微妙的情绪,只读懂个表面,屏幕轻快地闪了闪:“嘀,可是大小姐今天的行为异常值已经超过百分之六十了。异常值超过百分之八十就会判定为有极高的兽化可能,大小姐也会变成狗吗?” 段饮冰没有再说话。 团子将段饮冰送到房门口。 段饮冰进门,垂头靠在门板上缓了缓,突然快步冲进房间的内卫,张嘴呕吐起来。乳白的液体混着胃酸冲出喉咙,秽物喷溅在洗手池里,段饮冰迅速将水开到最大,掩盖一阵一阵干呕的声音。 胃部的抽搐终于平息下来,段饮冰面无表情地鞠起水拍在脸上,抬头眯起眼睛看镜子里狼狈而湿漉漉的自己。 伤口很疼,纱布沾湿了水,不处理的话大概很快就会发炎化脓,而且……那个的时间也快到了。 段饮冰没有管,反正洛焉不会放任他因为伤口感染这种事这么轻易地死掉,等他真的半死不活的时候,洛焉会找兽医来救他。 那是他少有的,和外界接触的机会。 段饮冰的冷漠只维持了很短的时间,那张脸上的表情很快温和下来,和平日别无二致——这里的监控系统无处不在,哪怕洛焉本人都无法摆脱。 段饮冰擦干净脸上的水回到房间,犹豫片刻后,缓慢坐在床边。床铺柔软的质感让段饮冰一时恍惚,他已经不知道多久,没有像一个正常的人那样睡在床上了。 团子说的没错,洛焉今天很奇怪。 但是…… 段饮冰自嘲地笑了一下,脑海中浮现出那张甜美如浆果的面孔。洛焉就这么笑着看着他,一双眼睛却仿佛野兽,瞳仁很大,森然漆黑。 洛焉的声音也是甜腻的,流溢着毒汁。 她叫他:“老师。” 她笑着捻着他的耳朵,说:“老师,你现在看上去真可笑。一只狗真的以为,我稍微对你好一点,你就成人了?” 那是洛焉囚禁他的第四个月,某一天,洛焉突然态度大变,温柔殷切地向他道歉,甚至维护起了他岌岌可危的破碎的尊严,仿佛她其实本性不坏,只是误入歧途,是可以沟通的。 但是他错了。 洛焉是个喜欢玩弄他人的恶鬼,所有温柔都只是为了更进一步的羞辱,是她想要看到更有趣的戏码,想要碾碎他所保有的最后的东西。 今天……也不过是故态复萌罢了。 段饮冰在柔软温暖的被子下蜷缩起来,心里划过一丝淡漠的恨意。 这次又是什么游戏? 但没关系,不管是什么,他奉陪就是了。 ** 段饮冰辗转反侧,几乎一夜没睡好。 洛焉倒是心宽,简单在网上查了查这个世界的常识和最近的热点,搜了搜原主的身份,转眼收拾了所有情绪睡了个好觉,第二天神清气爽地出门,就看见像只大狗狗一样靠坐在她房门边,垂着头犯困的段饮冰。 段饮冰还披着她昨天给他的浴袍,洛焉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他可能没有衣服。 要不今天去给他买几身衣服吧,哦对了,还有眼镜。 她昨天注意到段饮冰总是眯眼看她,洛焉前世近视,对这样的神情再熟悉不过了。 他这样的气质,应该会适合暖色调的针织毛衣搭配大衣,或者西装也不错,再围一条暗色的围巾,戴上金丝边的眼镜,看上去会很像温雅的学者。 洛焉心思飘忽着,手指已经下意识落在了段饮冰的耳朵上,把下垂的犬耳往上掀开摸了摸耳根。段饮冰顿时浑身一个激灵,有点迷朦地张开眼睛。 洛焉刷的收回手,轻咳一声解释:“咳,就是说,我的手有时候会比较有自己的想……法……” 洛焉磕巴了一下,段饮冰已经抓着她的手贴在自己的耳朵上,温柔笑道:“可以摸的,主……” 他顿了顿,换了个称呼:“洛焉小姐。” 段饮冰站起来,脸上的神情像是有几分不好意思。 洛焉收回自己的手,低头掩饰自己发红的脸颊,转移话题道:“那个,去吃早饭吧。以后如果想找我,可以直接进房间,不用蹲在门口。” 等坐到餐桌边,看着桌上琳琅满目的早餐,洛焉忽然想起什么,很心虚地往桌子底下看了一眼,生怕看到装着食物的狗饭盆。 还好还好,没有。 看来原主还没变态到那种程度。 这会儿功夫,段饮冰已经在桌边坐下,铺开洛焉面前的餐巾,推了几盘水果到她面前:“原本,我是没有资格和洛焉小姐坐在同一张餐桌上的,我应该跪在下面。” 洛焉:“不不不,不应该,我没这么想!” “嗯,洛焉小姐是很好的人。”段饮冰舒展地笑了,“所以我想,或许很偶尔的,您会希望我坐在您身边。” 洛焉的心脏很重地跳了一下。 她迅速低头扒了一大口食物,余光看到段饮冰垂在椅子后的黑色尾巴欢脱地晃着,尾巴尖的毛一下一下扫过地面,跟他表面上的温柔宁静完全不同。 段饮冰他……好像真的因为被允许坐在自己身边,非常开心。 会为你少有人会不喜欢一个符合自己心意,又全心全意满心满眼都是自己的人,哪怕其中夹杂着不道德的强取豪夺,洛焉也不能免俗。 洛焉忍不住微微翘起嘴角,下一刻就听见团子的机械音在身后悠悠响起。 团子:“嘀,大小姐,您的心跳频率不太对,需要团子给您传唤医生吗?” 洛焉差点把自己呛死,赶紧狂喝牛奶。 团子不明所以地看着餐桌上的一人一狗,尽职尽责地滚到洛焉身边,开始宣读她今天的行程。 早上8:15前往黎城中心大学参加法理学的期中考…… 洛焉一口牛奶喷在了团子脑门上。 什么考?什么法? 她一个理科生怎么就要参加法学的期中考了? 洛焉看了眼时间,很好,七点半。 洛焉骨子里的好学生dna动了,她就算什么都不会交了白卷也绝对不能无故弃考,那是态度问题! 当下洛焉也顾不上别的,连早餐也不吃了,火急火燎地喊团子送她去学校。 如果团子有真的五官,大概能生动演绎一下什么叫目瞪口呆。 不到十分钟,洛焉已经收拾整齐站在玄关,但一时之间不知道鞋放在哪里,急得额头冒汗。 团子还没有反应,段饮冰已经起身走上去,给洛焉递了一个三明治,又熟练地找出一双鞋,单膝跪在洛焉面前,抬起她的一只脚搭在自己的膝盖上,伸手散开鞋带要给洛焉套上。 洛焉抖了一下,说道:“我自己来。” “考试的时候不能不吃早餐,不然原本会做的题也要做错了。车上吃东西容易恶心,洛焉小姐趁现在对付几口吧。”段饮冰微微眯着眼睛,苍白漂亮的手指弯折几下,很快系好了一只鞋的鞋带,动作轻柔地换了一只脚,“这点小事就交给我。法理学是基础课程,期中考范围不大,不用紧张。” 洛焉愣愣地咬了一口三明治咽下去,饥饿的肠胃忽然熨帖了。 她鬼使神差地说道:“那我先去了,你在家乖乖等我好不好?” 话刚说完,她就觉得有点羞耻,移开目光小声道:“如果有事就联系我,或者直接喊团子,我让它听你的话。” 段饮冰晃了晃尾巴:“好。” 洛焉也放松下来,微微笑了笑:“我给你带礼物回来。” 段饮冰抬头柔声笑了:“好,我很期待。” 洛焉三两口吃完三明治,直接冲出门外。团子有些忧愁地看着洛焉的背影,屏幕闪动:“行为异常值超过百分之七十了。” 段饮冰轻飘飘地收回目光,感觉大脑有些发胀,但一个念头却异常清晰。 那边,大概已经接到消息了。 不管这个游戏,洛焉到底想怎么玩。这么高的行为异常值,那几个天天盯着恨不得往洛焉身上撕下一块肉来的人不可能轻易放过。 虽然不一定能给洛焉造成什么致命的打击,但总归能给她弄出点麻烦,让她没有功夫折腾自己。 段饮冰淡漠地想着,脑海中忽然划过少女方才抿唇的笑脸,腼腆而羞赧,和过去洛焉脸上那带毒的甜美笑意截然不同。 礼物……吗? 会是什么? ** 车已经在门外等着了,洛焉一开门就看到一个少年站在车边。少年见到她就明媚地笑起来,打开后座车门叫了一声:“大小姐。” 啊,好灿烂的笑容。 晃眼。 这还是她穿过来后,除了段饮冰之外遇到的第一个人。 是个帅哥,但年纪看上去跟她差不多,一团青春蓬勃的少年气,不是她的菜。 既然叫她大小姐,估计是洛家的佣人之类的吧。 洛焉赶时间,随口应了两声钻进车门。少年嘴角笑容僵了僵,关上车门坐进副驾驶座。 洛焉低头翻着手机查今天的考试内容,埋头狂背,前排的少年叫了两声才回过神,问道:“你说什么?” 少年眼里闪过一丝阴郁,面上依然笑容灿烂:“大小姐和段老师相处得很好,您把他带回庄园的时候,我还以为会很快看到他的尸体,如今倒是很出乎我的意料。” 洛焉一怔,问道:“你叫他什么?” 少年立刻解释道:“是我失言了,我只是担心您,毕竟段饮冰曾害得您异常值飙升,差点惊动了教会。我只是怕大小姐您被他的表象骗了,或者受他影响……” 洛焉硬邦邦地重复了一遍:“你刚才叫他什么?” 少年沉默一瞬,有些无奈地回答道:“段老师。” 他有些紧张地觑着洛焉的神色:“我知道,段饮冰现在是大小姐的狗,但是他毕竟,之前的确是我们的老师,在黎大也……算了,刚才只是一时顺口,您别生气。” 洛焉的目光有些恍然。 她好像下意识忽略了,在被原主囚禁前,段饮冰……也是有他自己的社会身份的。 他曾经教书育人,他本该衣衫齐整,带着温和的笑容穿行在校园中,站在讲台上,面对的应该是求知的眼睛。 但后来,他只能活在那个狭小的房间里,忍受原主日复一日的凌/辱。 前座的少年又问道:“所以大小姐,昨晚发生了什么?您对他的态度似乎不太一样了。” 洛焉从对方隐藏得不是很好的迫切中感觉到一丝不对劲。 他好像,急着想听她证实什么。 洛焉升起警惕,没有直接回答,反问道:“你实在盘问我吗?你算我什么人?” 少年立刻闭上了嘴。洛焉回忆少年刚才的话,从中挑出一个陌生的名词。 异常值。 洛焉将这几个字输入手机,只是这几个字在网上似乎讳莫如深,洛焉从各种信息里拼凑了好一会儿才弄清楚。 随即,洛焉忍不住在心里骂了声脏话。 异常值,全称行为异常值,是教会推出的一套用于判断兽化前兆的标准。 教会认为兽化是天罚罪孽,因此人在出现兽化之前必然会有所预兆,其中概率最大的就是情性大变,因此这个世界上所有的手机终端和监控系统都被植入了行为异常判定装置。一旦异常值达到百分之八十后,便会被认定为存在高危兽化可能,仿佛中世纪的猎巫,无论你是否真的出现兽化,都会被带往教会关押,并被剥夺居民身份。 如果真的发生兽化,教会就会在兽人身上钉入宠物牌,刺激兽人易感期以强化兽人的认主本能,防止兽人对人类造成伤害。 洛焉感觉自己的脑子抽痛起来。 这不就跟就跟那些带不能ooc系统的穿书小说一样了吗?有这种设定为什么不早说啊! 洛焉狠狠打了个寒噤,在手机终端上找到查询异常值的地方。 百分之七十四。 ……这跟落地成盒有什么区别? 4、教授 百分之七十四…… 她知道自己必然是达到了所谓的“性情大变”,但一上来就直逼百分之八十,还是让洛焉心头一凉。 等车到学校门口时,距离考试还有十五分钟,洛焉已经没有心思能放在考试上了。大脑空白地交了张同样空白的白卷后,洛焉再次仔细琢磨了原主的信息。 原主的生母是豪门洛家的大小姐,只是身体不好,早早去世。深爱女儿的洛老爷在去世前一份遗嘱,直接跳过女婿将所有财产留给了当时只有10岁的外孙女。 洛家以医药起家,在生物科技上做到了顶尖,其他产业也多有涉猎,是个名副其实的庞然大物。现在大部分洛家产业暂时由原主的生父和职业经理人共同打理,按照遗嘱,等原主大学毕业后就必须全数交回原主手中。 然而原主的生父是个入赘的凤凰男,表面人模狗样,其实狼子野心,有一个比原主年纪还大的私生子,正是今天的少年。他如今在黎城中心大学商学院进修,比洛焉大一级,名叫夏煊。 结合夏煊早上的举动,一切显而易见。 他们在监控原主,一旦她因为异常值过高被教会带走,洛家的亿万资产就会落在原主的生父头上。 打的好一笔算盘。 洛焉有私心,她不想放弃原主优渥的家境和生活,更不想被囚禁失去公民权,为此,她就必须完全伪装成原主才行。 可要伪装原主,其他方面还好,毕竟原主的对外形象算得上是个温和有礼的高岭之花,朋友不少但都不亲近,并不难扮演,但对段饮冰…… 她该怎么对段饮冰? 难道要像原著中一样,重新让他跪下身体,忍受折磨吗? 就算她能昧着自己的良心干出这种事,那最后她的结果不就跟原文里一样,会被终于不堪折磨的段饮□□杀吗? 简直无解。 洛焉又去学校官网里搜索段饮冰,查无此人。 学校论坛里和他相关的东西也几乎被删了干净,只有只言片语,但已经足够证明,段饮冰真的曾是这里的教授。 洛焉:…… 以下犯上虽然也算她的xp之一,但作为一个生在红旗下账在春风里循规蹈矩了二十多年的好学生,真要她对自己老师动手臣妾可能做不到啊! 正当洛焉带着痛苦面具苦思冥想,一通电话打进她的手机,屏幕上显示的名字是宋以宁。刚接通电话,那头就传出一个欢快的大嗓门。 “焉焉我已经到机场了,你不会还在学校没出发吧?” 洛焉有点懵,发出个疑问的气声。 “哎呀你考试考傻掉了,我说又不是人人都是段饮冰那个没眼力见的,你就算交白卷还有老师敢给你挂科吗?”电话那头的女生语速很快,背景音是机场的航班播报,“焉焉你快点啊,我已经叫司机去校门口接你了,宝贝说好考完试就去林都旅游的你要是再放我鸽子我这次就真不理你了!” 说完直接挂断电话,洛焉目瞪口呆一阵后,意识到这大概就是瞌睡来了送枕头。 正好她不知道怎么面对段饮冰,不如干脆出去呆几天,等想好怎么办再回去。 这个叫宋以宁的女生算是原主的朋友,没准还能多套点原主的信息出来。 做好决定,洛焉松了口气,又想起还在家里的段饮冰,犹豫着是不是应该跟他知会一声。 按照原主的性格,绝对不可能吧。 洛焉最终放下了手机,赶到机场和宋以宁碰面。 宋以宁身材高挑,打扮中性,剪着利落的短发画着个小烟熏,性格风风火火得厉害,一见到洛焉就拽着她一阵狂奔,在飞机上又叽叽喳喳地跟她聊接下去的行程,整整一周满满当当,一句话都不需要洛焉插嘴。 洛焉原本还想着见缝插针地打探消息,然而被拉着高强度上蹿下跳好几天后,洛焉已经没力气想段饮冰的事了。 军训都没有这么累的,她算是知道为什么原主老放宋以宁鸽子了。 行程的最后一站是林都有名的狗舍,总算不是特种兵旅游了,洛焉没反对,她现在真的急需撸狗放松一下。 然而等到了目的地,洛焉顿时后悔了。 混蛋,没人告诉她居然是这种狗舍啊!!! 狗舍位于偏僻的小巷深处,没有玻璃窗,穿过玄关可以看到里面,铺着绒毯的地面上趴着大大小小数只狗狗,品种从吉娃娃到松狮藏獒,非常丰富,这是正常的。 而那些兽耳兽尾,或是跪在地上爬行,或是用脑袋去蹭客人的小腿,或是抖着手在客人的亵/玩下端茶倒水的兽人。 这就实在有些不正常了吧! 狗舍老板热情地迎上来,给他们介绍新到的小狗,又暗示他们,后面有私密的房间,里面什么道具都有。要是有看上的狗,只要多付出一点价格,就能带去房间好好把玩。 洛焉走也不是进也不是,偏偏宋以宁兴致勃勃地直接拉着洛焉往里走,笑着说道:“我就知道你没来过这种地方,我们焉焉天天面对着段饮冰那只没情趣的老狗,那跟出家有什么差别?姐妹我带你看看更有意思的。” 说着,忽然眼睛一亮,指着一个角落激动道:“焉焉你看那只!是我的菜!白毛红瞳啊!” 洛焉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被盯着的少年已经背过身去,冷清清地靠在角落里,头上一对毛茸茸的白色竖耳抖动了一下。 宋以宁拍拍洛焉的肩膀,见色忘友地走开了。洛焉有点无奈,不知道该把眼睛往哪儿放,只好要了杯咖啡找个地方坐着,盯着一只翻着肚皮打滚的比熊发呆。 她觉得自己好像都要习惯这个世界兽人不算人的认知了。 人果然很容易被环境同化。 忽然,她的手背被什么舔了一下,热烘烘的。洛焉转头,看到一只体型明显还未成年的伯恩山犬。 她下意识想到,段饮冰好像也是伯恩山…… 眼前这只小狗很通人性,舔了一下,见洛焉神情没有不悦,就靠得更近一些,抬起爪子搭在洛焉的膝盖上,轻轻叫了一声。 跟一般狗叫不一样,夹得很。 洛焉前世一直想养狗,只有狗永远不会背叛她抛弃她,但可惜,洛焉始终没能如愿。原本她已经做好打算,等大学毕业工作之后,第一件事就是给自己买一只小伯恩山。 她忍不住手痒,握着小伯恩山的手上下晃了晃。晃完之后还不忘维持原主人设抽了张酒精湿巾擦手。 但刚擦完,又忍不住去摸小狗的耳朵。 触感跟段饮冰的耳朵还挺像的,只不过那耳朵长在段饮冰脑袋上的时候,她不太敢放肆摸。 小伯恩山从喉咙里发出很舒服的呼噜声,洛焉也就愉快地呼噜呼噜狗头挠挠下巴,又顺势往下去摸它腹部柔软的毛,一时间感觉自己被治愈了。 世界破破烂烂,小狗缝缝补补。 小伯恩山自始至终没有丝毫反抗,顺从地躺下来敞开肚皮,营业态度极其良好,堪称最佳员工。 然而洛焉摸着摸着,察觉到一点不对劲。 她好像,把这只小狗摸爽了。 ……不会还没绝育吧。 小伯恩山一双眼睛湿淋淋的,黑而清亮,而那双属于狗的眼睛就这么在洛焉眼皮子底下慢慢变了,变成了一双微微发红的人眼。 小伯恩山的四肢抽长,骨骼变型,身上毛发褪去,最终只留下标志性的犬耳和黑色长尾。 一个纤细白皙,面色潮红的少年。 而洛焉的手还停在他的胸膛上,手指下按着某一点。少年下意识挺胸,连声音仿佛都是湿漉漉的。 “客人……”少年的尾巴抖得厉害,“不要在这里,我们……我们去房间里,好吗?” 她早该知道,这个世界能有什么正经狗!洛焉你堕落啊! 洛焉在心里发出惨绝人寰的尖叫,手指却下意识地又摸了一下。 少年剧烈一抖,眼泪晃了出来。 洛焉赶紧收回手,一个粗声粗气的声音突然在她不远处炸响。 “老板,这狗老子要了。”身形健硕的男人踢开旁边的小狗,大步走过来,男人带着很粗的金链子,用恶心的目光刮着洛焉的面孔。 少年脸上的血色一下子褪去。那男人弯腰抓住少年的头发把他整个人扯起来:“小美人,这种狗崽子有什么好看的?随便花点钱就能给你□□的货色。” 洛焉皱了下眉。 少年的尾巴紧绷得几乎要炸开,痛得发抖却不敢惨叫,只能颤抖着声音讨饶:“客……客人……” 但那男人显然已经兴奋起来,带着一种要在美女面前展现自己阳刚气质的傲慢,脸上横实的肉颤抖着露出恶心的笑容,粗暴地掐着少年的脸,掰开他的嘴巴。 “小美人,第一次来玩狗吗?知道这种贱货该怎么玩吗?要不叔叔带你去后面开开眼界,这种狗东西一发/情,那就是个骚……操!” 男人突然怒骂一声,把少年整个甩了出去。 他的手指上一圈圆圆的牙印,虎牙位置刺得很深,渗出血丝,显然咬得不轻。 男人大概没想到一只狗居然敢忤逆他,又因为在洛焉面前丢了面子,瞬间暴怒破口大骂,店主这才上前再三陪笑脸,许诺给这只狗打折,让男人带回去好好调/教。 少年听着店长的话脸色惨白,已经想到了自己日后的命运。 他一双泪眼朦胧的眼睛求助似的看向洛焉,像是抓着最后的救命稻草一样手脚并用地爬过来,抓着洛焉的裤脚哀求:“客人,客人您带我走吧……” 他的行为显然再次激怒了男人,男人直接一脚踹在他肚子上,少年凄厉地惨叫一声,捂着肚子蜷缩着痉挛干呕。男人显然还不尽兴,抽出自己的皮带凌空甩了一下,大步就要走过去。 狗舍中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过来。 客人的目光兴奋而充满兴味,仿佛在看一场表演。 兽人的目光麻木而灰淡荒凉,因为这就是他们的命运。 惨叫,求饶,皮带甩在空中咻咻的,仿佛能令人皮开肉绽的声响。 所有声音挤在一起,几乎压出了实质,硬石子一般刮着鼓膜,带来一阵阵战栗的疼痛。 洛焉突然有了某种干呕的欲望,脑海里不合时宜地飘过一个念头——段饮冰在刚开始被原主囚禁,在还没能跪下膝盖的时候,也会露出这样的目光吗? 她忽然上前一步,挡在少年前面,将手里那杯还热着的咖啡兜头浇在了男人脸上。 声音终于消失了。 洛焉总算轻松地笑了一下。 “抱歉,我爱干净,看见脏东西就想拿水洗洗。” 5、有趣 男人愣了三秒,怒火冲天。此时宋以宁终于听到动静,提着裤子从后边房间冲出来,后面跟着那个面无表情的白毛少年,不过十来分钟的时间已经搞出了满身暧昧的印子。 宋以宁一下子明白了怎么回事,勾着手挽住洛焉的肩膀,笑着说:“哟,哪个不长眼睛的想抢我们洛大小姐看上的狗?大小姐,您看是让他赔点钱算了,还是直接安个罪名送去教会做狗算了?我家老头子可还没退下来呢。” 说着笑嘻嘻地捏出张名片晃了晃,上面印着的名字几乎人尽皆知。 店长顿时管不上那个被浇了一身咖啡的男人,堆着笑对她们二人嘘寒问暖。 少年抬起头,呆呆地看着洛焉,狗舍平淡的灯光下,他仿佛看到有光芒勾描着洛焉的每一根发丝。 这是他的神明。 少年恍惚这样想。他拼命嗅闻着,试图从空气里斑驳的气味中分辨出属于洛焉的气味,身体内部仿佛有什么本能在叫嚣。 他想让她成为自己的主人。 洛焉只是抽出一张湿巾擦拭着手指发呆。咖啡从男人脸上流到了地毯上,一点一点肮脏的褐色,仿佛父母争吵中打碎在她脚边的酱油瓶。 洛焉忽然就觉得没意思了,伸手指着那少年说:“双倍价格,我买他。” 少年的眼睛几乎要迸射出光芒来。 店家陪着笑脸,哪里敢不卖,连忙应承着不用双倍,原价就行,他包邮费,洛小姐什么都不用操心,等着在家享受就好。 洛焉这才又看了一眼那个满身狼狈却不敢吱声的男人:“狗本来不是多大事,但我不太喜欢被人冒犯。你骚扰了我,这就不是能轻拿轻放的事了。” 洛焉语气轻缓地笑了一下:“我不接受私了,但也不想滥用权力,所以还是请警察解决吧。” ** 这是洛焉两辈子第一次进警察局。异常值没有变动,看来因为自己被冒犯而做出这些事对于原主而言是合理的。 洛焉松了口气,安静地坐在警察局里,对给她倒水的女警说了声谢谢。另一边,那个男人还在情绪激动地争辩,话语里不乏对狗舍那些狗的侮辱之词。 女警已经知道了前因后果,轻轻叹口气,小声问道:“洛小姐,您这么做,是为了帮那些兽人吗?” 洛焉没有正面回答,只是说:“需要的话我可以带那个被他踢伤的人去做伤情鉴定。” 女警有些无奈地摇摇头:“没有用的。洛小姐用侮辱罪的名义把他送到警察局,而不是故意伤害罪,不正是因为您明白兽人是不享有人权的吗?针对兽人的保护法案没有出台,兽人即使被虐待致死,主人也不会被判处有罪,毕竟教会……” 女警说到教会,突然用力闭上嘴。 洛焉垂下眼……这一点,她当然清楚。 毕竟原著中,段饮冰不正是几乎被虐待致死吗?但谁会觉得那位洛小姐有罪呢? 女警过了一会儿才再次开口:“总之,他的侮辱罪证据确凿,我们可以依照法律将他拘留几天并且罚款……但等他出去之后,那间狗舍里的其他兽人……恐怕要遭殃了。” 洛焉点点头,没有再说话。 到傍晚时,夏煊带着洛家长期合作的律师赶了过来,处理好收尾工作后,洛焉和宋以宁坐进后座,夏煊在前面开车,絮絮叨叨地关心道。 “大小姐,那只狗已经送到庄园了,您回去应该就能见到。” “您真的不该这么冲动,又没带着保镖就这么跟个壮汉起冲突,就为了一只狗……要是他恼羞成怒弄伤您怎么办?” “这么危险的事情,要是段老……段饮冰知道,肯定也会为你担心的……” 洛焉心不在焉地听着,左耳进右耳出,宋以宁翻了个白眼,冷笑一声:“喂,小煊子,我看你适可而止一点,下人就别叨叨主人的事。” 夏煊脸色难看地闭上了嘴。 宋以宁把脑袋埋在洛焉的颈窝嬉笑:“焉焉,看来这次我们俩收获都不错,不过我看上的那只没你看上的乖啊,听到我要买他差点咬我一手血。啧,我那么喜欢他,没想到还真有狗好好的家养宠物不想当,非喜欢当在外面卖的。” 洛焉默默地看了宋以宁一眼。 说实话,和原主比起来,宋以宁算是这个世界概念里的正常人了,把兽人当宠物,喜欢的就养着玩不喜欢的就懒得看一眼,而原主则是个虐猫虐狗的变态。 今天她能救下一个兽人,让他免遭侮辱,是钻了原主性格的空子。 但是她不可能救下那家狗舍里所有的兽人,遑论更多,因为那不是原主会做的事情。 洛焉不会为了不够善良而苛责自己,但这种失力感依旧会在某个瞬间击中她。 她忽然很想听到段饮冰的声音。 不知道是不是心有灵犀,她的手机震动起来,团子那个小机器人头像欢快地在屏幕上跳动着。 洛焉有某种预感,电话另一头的是段饮冰。 她离开前曾告诉段饮冰可以联系她,但这似乎是段饮冰第一次使用这个权力,肯定是出了什么重要的,他无法解决的事情。 洛焉也是在这个瞬间忽然想起,她有意无意地对段饮冰失约了许多。 接个电话应该不会有太大影响,就算是原主也会接家里电话。 洛焉抬手示意宋以宁先安静一下,滑动屏幕接通,收拾好情绪进入表演状态。 果然,那头并没有传来团子的声音。 “晚上好,洛焉小姐,希望我没有打扰到您。”段饮冰的声音有些沙哑,像带着细微的电流麻麻地穿过耳道。 他并没有向洛焉询问这不告而别的几天和画大饼似的礼物,好像他从来就没有对这些有过期待一样,只是隐忍而喑哑地说道:“洛焉小姐,很抱歉,我或许需要一名兽医。” 病了吗? 洛焉顿时有些着急。 从小说里就能知道,段饮冰可能忍了,如果不是真的忍不下去,绝对不会给她打这个电话。 洛焉刚要开口,余光却瞥到了正假装不在意实则竖起耳朵偷听的夏煊和一脸八卦的宋以宁,心里一下子像是浇了盆冷水。 宋以宁用夸张的口型无声地问她:“段饮冰?” 洛焉点点头,宋以宁顿时更兴奋了,把耳朵凑到手机边,偷听得光明正大,显然这是她和原主非常习惯的相处方式。 洛焉只好把脸上关心的神色收起来,问道:“哪里不舒服?” 段饮冰回复得很快也很坦诚:“是易感期……伤口有些化脓,起了点热度,导致易感期提前了。” 洛焉愣住,没想到居然是这个,耳朵红了一下,被头发遮住没被看出来。 按照原文设定,易感期瑟瑟是会认主的。 认主以后,兽人只能接受主人的抚慰,也永远只会忠于主人。 她的思绪飘开,下意识思考段饮冰从前易感期的时候,是不是已经和原主做过什么了。 他已经认了主吗? 洛焉感到一丝隐晦的不适,她迅速收回自己发散的思维,在心里琢磨了一圈原主当下可能有的反应。 原主共情能力很低,矜贵甜美的外表下隐藏着一切尽在掌握的傲慢和天真残忍的动物性,同时也喜欢追求一些掌握外的刺激,对事物的最高评价就是“有趣”。 她会和宋以宁交好,也正是因为宋以宁天马行空又家境优越,是她无法完全掌控的存在。 所以,她不是没可能,为了所谓的“有趣”刻意改变对段饮冰的态度,能解释通。 但是段饮冰本身是无法改变她的任何决定的。 一个低共情的人,面对她发/情的“宠物”,正巧她最近准备和她的小宠物玩个游戏…… 原著中有过类似的桥段。 想到这里,洛焉尽力放松身体靠在座椅上,脸上挂起笑容,学着原主的语气轻声回应:“哦,只需要兽医吗?” 电话那头的呼吸停了停,传来一声隐忍压抑的:“是。” 洛焉笑了一声,又问:“好好想想,还需要什么?” 终于,段饮冰的声音更哑了,但即使如此,依旧温和柔顺。 他仿佛彻底放弃一般,轻声说:“……需要您,主人。” 如果洛焉能选择,她一定会当场定飞机飞回去。 但是按照原主的性格,她甚至不会轻易给段饮冰请医生。 于是洛焉没有再去纠正段饮冰的称呼,温柔而残忍地说:“真乖,可是我的飞机是明天。你会忍耐到我带着兽医回家的时候,对吗?” 又是一片只有呼吸声的寂静后,段饮冰轻声说道:“是,主人,我会忍耐。” 洛焉心情沉重地挂掉电话,忽然有些烦躁。 宋以宁扑哧一声笑起来,抱着她的手臂说道:“我还以为段饮冰就是个老古董,当初他在黎大的时候不就是这样,调戏一下都调戏不动还敢真给我挂科,我们焉焉厉害啊,给调/教这么乖了。要不我把那小白毛给你,你也帮我教教呗?” 洛焉忍着不适,戳戳她的脑袋:“你不是说喜欢他吗?” “是喜欢啊,但也就是一只狗嘛。”宋以宁想到什么,又摆摆手,“哎不过还是算了。我怕你手一重把我家小白给玩死了,那我上哪儿哭去?” 洛焉不再说话,在心里默算着时间。 原定飞机是明天下午,两点登机三点半到达,从机场到庄园还需要一个小时,就算提前联系医生在庄园门口等着,也至少需要五点之后才能给段饮冰治疗。 而现在,是晚上七点。 二十二个小时。 得多难熬啊。 可能是注意到她的情绪,驾驶座上的夏煊突然开口:“大小姐如果实在担心的话,我现在就叫父亲派专机过来……” 洛焉打断他:“不用,只是一条狗而已。” 夏煊隐晦地皱了下眉毛,有些失望,强颜欢笑道:“我还以为,大小姐对他这么好,是有点喜欢他。大小姐是因为段饮冰才突然对今天那只狗起了恻隐之心吗?” 洛焉闻言,在心里冷笑一声。 她知道夏煊想要干什么。 只差百分之六,只要引诱她说出些原主不会说的话,做出些原主不会做的事,他就能名正言顺地把她送进教会。 哪怕不提家产争夺,原主对他的态度一向和对奴隶没什么差别,夏煊也就是靠着伏低做小才总算能在原主面前说上两句话。 而现在他有了一个把他这个和自己有着一半血缘却身份尊贵的妹妹拉入地狱的机会。 他怎么可能不心动。 好在她已经有所准备。 洛焉微微笑起来,甜美的面容衬着漆黑森然的眼睛,仿佛进食后舔着嘴唇的餍足的野兽。 “我只是觉得,对他温柔点,让他以为我喜欢他,给他希望又看他绝望,这件事很有趣而已。” 6、来自主人的礼物 洛焉说完,趁宋以宁不注意,打开异常值查询界面,想看看自己刚刚的表演有没有合格。 界面上显示,她的异常值降低到了百分之三十六。 洛焉微微一愣。 这东西,原来是可以降的啊。 难不成时这个来自教会的评判系统接受了她的说辞,认同了她因为一时兴起,为了追求刺激做出异常行为的可能性? 洛焉不敢太确定它的评判标准,但却意识到这一点可能可以利用。 她突然开口:“等等,我改变主意了。现在就定飞机回去,另外马上请个医生过来。” 话音刚落,异常值又突的涨到了百分之五十三。 宋以宁不明所以,问道:“焉焉你怎么了?” 洛焉假装无趣地笑了一下:“没什么,突然有点心痒罢了。你说段饮冰现在会不会特别好玩?反正这边也没什么事了,不如再找点乐子。” 宋以宁恍然大悟,兽人的易感期每半年才出现一次,这段时间肯定是最好玩的,要是浪费难免可惜,洛焉估计是怕一时收不住手玩过火了,连医生都打算提前准备好。 她伸出大拇指感慨道:“哇哦,不愧是我们焉焉,会玩。” 洛焉又偷偷低头瞥了一眼手机屏幕,异常值曲线波动了一下,犹犹豫豫地降到了百分之三十七。 成了。 洛焉一瞬间松了口气,差点想要大笑出声。 夏煊也听懂了洛焉的言外之意,只好顺着她问:“是给段饮冰请的吗?还是请温医生吗?” 温医生? 那不是这篇小说的女主吗! 洛焉眼睛一亮……女主在原文中的医术是有目共睹的,几次将段饮冰从死亡线上拉回来,有她在,段饮冰一定很快就能好起来。 更重要的,女主温栩是原文中少有的,能称得上一声善良的正常人。 洛焉立刻点头,心里对和女主的第一次会面产生了一些期待:“对,就请温医生。” 另一边,黎城洛家庄园,在洛焉正准备登机的同时,一个巨大的箱子被运进了正厅。 段饮冰原本好不容易迷迷糊糊昏过去,却被楼下的声响吵醒了。他对时间失去了概念,还以为已经到第二天,是洛焉回来了。 段饮冰艰难地从地毯上爬起来,拢着浴袍,扶着墙壁一步一步往楼下挪。 他在易感期,整个人像是刚被人从水里捞出来,往前走一步就留下一个沾水的脚印。 如果洛焉愿意找个兽医来给他打上几针抑制剂或许会好很多,虽然那些抑制剂的副作用很大,但比起做一只发/情的狗,那些副作用也就没什么可怕的了。 可是洛焉不会轻易给他派兽医,她对他没有性方面的兴趣,但洛焉喜欢看人狼狈,一定是要看他忍到最后生不如死,才会看心情给他一点施舍。 就像这次,洛焉也一定要看完他狼狈的样子,才会给他解脱。 这没什么,她爱看就给她看好了,段饮冰早就不觉得自己还能被如何羞辱。 人的心从来都是硬而脆的,碎掉了就什么都没有了,剩下的那一点支撑着自己活下来的东西,反正一定不会是自尊。 等挪到楼下,段饮冰的眼前已经是一片白光,几乎什么都看不清楚。血丝浸透纱布,又浸透外面披着的浴袍。段饮冰缓了好几分钟,才眯着眼睛勉强看清眼前的东西。 一个一人多高的大箱子。 团子正围着箱子绕圈,屏幕一闪一闪:“嘀,确认收件者为大小姐。嘀,确认大小姐有一笔购物支出并由要求寄送。嘀,确认其中无危险物品……” 团子转了一圈,正准备开箱,就看到段饮冰勉强撑着身体站在一边。团子在屏幕上拼出个笑脸,欢快地说:“嘀,段饮冰,这是不是大小姐走之前说要给你的礼物?” 得益于前几天洛焉态度的改变,团子对段饮冰的态度和善了一些。以前把他当杂种狗,现在好歹是一只受宠的杂种狗。 段饮冰并不觉得这种态度的改变是什么好事。 他只是有点茫然地看了一眼那巨大的箱子……说实话,他根本没想过洛焉真的会给他送礼物。 有些东西连抱有幻想都是令人恶心的,更何况洛焉那天晚上没有回来。 段饮冰垂下眼睛。易感期加上高烧,已经几乎烧干了他的大脑,思考任何东西都是一阵尖锐的头疼。所有细胞仿佛都在叫嚣着,要他去找一个主人,要他去交/媾,要他从此跪在主人脚下心甘情愿地再也站不起来。 他吐出一口灼热的呼吸,本能在逼他期待来自主人的赏赐,他不想顺应。 但还是忍不住朝箱子看了一眼。 团子已经拆开了最外层的纸箱,一个巨大的,描金的笼子就这么展现在了段饮冰眼中。 他的瞳孔微微一缩。 笼子里,是一个漂亮的,有着犬耳的少年,看上去甚至还没有成年。 少年脖子上套着黑色的狗项圈,被狗链拴在笼子里,身上只零星挂着几条红绳珠链,情趣一般,若隐若现地遮挡着重点部位。他抓着笼子的横杆,带着些好奇和希冀张望着。 看到段饮冰,少年似乎一下子愣住了,纠结犹豫一会儿之后才红着脸小声问:“那个,你也是主人的狗吗?我叫安翊。” 就连团子都没想到居然是这样的结果,很用力地歪了一下脑袋,发出机械故障的咔嚓声。 段饮冰只觉得自己原本因为易感期而沸腾的血液一下子冻结成冰,一张潮红的脸刷的白了。 他还是高估了洛焉的人性。 即使已经不对她抱有任何希望,即使已经接受了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一切。 但哪怕是装的也好,他以为洛焉至少还有一点基本的礼义廉耻,至少该知道,不该对一个孩子下手。 那少年还在天真地望着他,红着脸问:“那个,你知道主人是个什么样的人吗?我……我该怎么称呼你?” 声音仿佛被堵在嗓子深处,段饮冰面无表情地开口,却没说出一个字,只是爆发了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发软的双腿再也支撑不住身体,他踉跄着跪倒下去,掐着喉咙痛苦地干呕起来,仿佛要呕出一整个灵魂践踏踩碎。 安翊被吓了一跳,团子也有些不知所措,飞快地滚来滚去,嘀嘀声响成一片,轮子都要烧了。 而段饮冰就在这一片混乱中笑了起来。 太恶心了。 他在自己从未有过的疯狂的笑声中,仿佛一个漂浮起来冷眼旁观的灵魂。 他漠然地想:真是太恶心了。 ** 洛焉回到庄园已经是深夜,温栩据说正好在另一户人家出诊,需要再过至少一个小时才能到。 医生还没有到,洛焉想到原著中某次段饮冰易感期时经历的事情,默默搓了搓袖口……那些事情放在小说里她都有点看不下去了,更何况是在现实中…… 好想跑。 但不能再跑了。 好在她已经印证了自己的猜想,只要用原主的逻辑解释清楚异常行为的原因,就能够降低异常值。 这就说明,只要做的不太过火,她其实能在百分之八十的异常值以下大鹏展翅,只要她能解释清楚翅膀是哪里长出来的。 洛焉一身轻松地进了家门,没看到段饮冰,顿时产生了一丝失落。 她还是想过,会不会一进门就能看见段饮冰迎接她。 洛焉把脑子里的幻想拍走,准备回房间换身衣服,等温医生来了再一起去看段饮冰。 但刚上楼,就看到一个人蜷缩着躺在自己房间门口的地毯上,尾巴遮着大腿,背上的纱布浸透了血,已经发黑。段饮冰紧紧抱着洛焉那件浴袍,整张脸都埋在里面,只露出黑得浸水的发丝,犬耳温顺地垂着。 洛焉眨了下眼睛,下意识问道:“段饮冰?” 段饮冰听到声音,缓缓从浴袍中抬起头,脖子上挂着黑色的项圈,长长的狗链垂在地上。 他的脸已经烧得通红,原本沉静温和的气质也像是被火烧透了,仿佛圣人学子的男人目光迷蒙地笑了一下,抬起湿淋淋的手,只用一点指尖捏住洛焉的衣角。 “主人。”段饮冰很轻缓地叫道,又换了个称呼,“洛焉小姐。” 洛焉一时间说不清自己的心情。 她发誓,上次见段饮冰的时候,他绝对没在脖子上挂狗项圈。 她不明白为什么?她没有过这样的要求,也无法想象段饮冰有什么理由主动做这件事。 但更让洛焉无法接受的是,她能感觉到自己内心深处因此而兴奋了起来。 拥有一只属于自己的狗,这个愿望从来没有从她心中消失过。 她只能再次告诉自己,洛焉你不能轻易被这个世界腐化,这是人,不是狗。 段饮冰见洛焉没有回应,知道自己躲不开羞辱,低头去亲吻洛焉的脚背,肩胛骨微微耸起,薄薄的一层肌肉起伏。 洛焉后退半步,躲开了段饮冰的嘴唇。 段饮冰的动作微微凝滞,混乱的大脑少见地闪过迷茫和不知所措。 他甚至有一丝退缩了。 但身后洛焉的房间中,那个大概刚刚成为兽人没多久,万事不知少年还在笼子里等着洛焉。他就这么连同笼子一起直接被团子运进了房间,和另一个笼子毗邻,仿佛等待被拆开的礼物。 那个少年太天真,或许听了什么错误的童话,又或许被洛焉的外表欺骗,以为这是一个温柔的主人,以为做宠物也是件美好的事情。 不切实际的幻想总是要被打碎的,但至少不该跟尊严一起被打碎,从此过于直接地陷进绝望的深渊里……那还只是个未成年的孩子,甚至还没到上大学的年纪。 段饮冰很浅地抽了口气,呼吸灼热,充斥着水汽,再次挂起笑容。 洛焉在此时忽然弯下腰,用指尖摸了摸段饮冰濡湿的脸,轻声问:“你一直忍着吗?” 段饮冰一怔,错觉洛焉的声音中居然心疼的意味。他随即自嘲,柔软地点头,身体仿佛被抽去了脊骨,只有尾巴扫动着地面。 面对段饮冰的反应,洛焉不能说不心疼也不能说不心动。 她最终只是轻轻应了一声,声音温柔道:“再忍一忍,温医生马上就到了。” 说着,洛焉准备去房间里再找件能给他蔽体的衣服。 但她这个举动在段饮冰眼中却变了意味。 段饮冰大脑昏沉,只觉得洛焉似乎心情很好,好到连对她的冒犯都毫不在意,只是敷衍地推拒。 是因为洛焉的温柔游戏还没有结束,还是……她兴致勃勃,急着去玩弄新的宠物,对他已经腻味厌烦,反倒能收敛起自己的本性了? 段饮冰咬咬牙,再次抓住洛焉的衣角,撑着易感期最后一分理智拨开了自己身上的纱布,声音沙哑,充斥着洛焉想要听到的祈求。 “带我去惩戒室好吗?” “我的背上还有伤,不好看,但其它地方都没有关系。” 他垂头叼住挂在自己项圈上的狗链,用最后的力气,将链子的一端递到洛焉的手心,他知道自己现在看上去大概真的像一只狗。 “我想要……您给予的疼痛,我的主人。” 7、我在碰什么地方? 洛焉定定地盯着段饮冰好一会儿,心里涌上了一股愤怒和委屈,以及恨铁不成钢的怨气,几乎让她想冷笑起来。 她好像突然明白那些霸总小说里想把人干服是什么心理了。 她费那么多心思是为什么? 她不想伤害他!她想让他活得像个人!她从看小说开始就喜欢他也心疼他,如今这个令她心疼的人真正站在了她面前,她希望能让他活得开心一些,有尊严一些。 洛焉一时火气上头,口不择言地冷声道:“既然你这么说,那就走吧。” 惩戒室,洛焉第一次睁眼时所在的地方。 段饮冰已经拆去了身上所有的纱布,浑身上下只剩下脖子上的项圈。他咬牙正跪着,皮肤被情/欲蒸成淡淡的粉色,看着洛焉在那一箱道具里翻来覆去。 洛焉头皮有点发麻,说实话,她刚走进来就后悔了。 冲动是魔鬼。 但箭在弦上不得不发,要是她这会儿不发,恐怕异常值直接突破八十大关,一切都白搭。 洛焉努力试图在那箱道具里找出伤害性小一点的,只是……原主喜欢的东西还真是,几乎都已经脱离了青趣玩具的范畴,混在一起恨不得搞出个十大酷刑。 例如之前她见过的那鞭子,可不是软绵绵抽在身上麻中带痒的散鞭,是正儿八经带倒刺,能抽下一条肉来的鞭子! 还有一些小夹子,看上去好像是简单的用在某处的玩具,洛焉偷偷在手指上试了一下,锯齿尖锐夹子死紧,一下就咬进肉里去了,痛得她差点惨叫一声,瞬间就渗出了血珠。 而且这夹子……好像还能通电。 这种情况下,洛焉也不指望那些蜡烛是安全的低温蜡烛了。 这一箱子刑具翻过来,居然没一个洛焉觉得有可能能用的。 但不上不行,硬着头皮也得上。 洛焉挑选得越久,段饮冰的心就越沉。 兽人在易感期总是会更加软弱一些,身体感知会因为激素变化变得更加敏锐,无论疼痛还是其他感受,一些平日里可以忍受的折磨也会显得格外可怕。 段饮冰忍不住回忆起上一次易感期时鲜血淋漓的记忆,整具身体有不明显的战栗。 终于,他看见洛焉转头向他走过来。 但手里却什么都没拿。 “那些玩腻了,我们今天玩些新的花样。”洛焉一边说一边扯下自己领口处用来绑成领结的藏蓝色缎带,柔软的缎面覆盖在他的眼睛上,最终在他脑后绑紧。 他失去了他的视觉,于是洛焉的声音更加清晰起来。 “我最近突然对一些新的东西感兴趣,你会配合我,对吗?” 段饮冰的身体紧绷了一下,又很快放松下来,温驯地点头。 他不明白洛焉想做什么,但总归他已经达成了自己的目的,为此付出一些代价也是理所应当。 段饮冰呼出一口灼热湿润的热气,尾巴无意识地扫动着,这是他刻在身体上的恐惧。 他听见洛焉打开门小声吩咐了一句什么,过了一会儿,房门轻轻关上。 洛焉向他走过来,脚步很轻,在厚厚的地毯上几乎听不见。 他感觉到洛焉用指尖碰了碰他的耳朵,已经被情/欲折磨到濒临崩溃的身体瞬间颤抖起来,段饮冰无意识地在空气中捕捉洛焉的气味,身体也不受他控制地朝洛焉的方向倾过去。 随后,一个冰冰凉凉的东西抵住他的眉心,好像是一团沾水的棉花,但应该不是水,没有气味,触碰到皮肤上时有一种隐约的酥麻的刺激,像是正在冒泡的汽水。 那团冰凉的东西顺着他的鼻梁往下,轻轻擦过脸颊,停在了耳根处。洛焉这才缓缓开口:“告诉我,我在碰什么地方?” 段饮冰吞咽了一下,不太明白她想要做什么,只好声音沙哑地回答:“……耳朵。” 冰凉的棉花收了回去,又很快重新贴了上来,这次没再游弋,直直地按在殷红的皮肤上。棉花蘸饱了液体,水珠划过战栗的皮肤,细密的刺激从瞬间肿胀起来的红点向下蔓延。 段饮冰一时没忍住声音,所有的感官都聚集在了一起,连背部的疼痛在这一刻仿佛都被改造成了别的东西。 “主……”段饮冰忍不住想制止洛焉……他被洛焉囚禁了大半年,早就在洛焉残忍的手法下习惯了疼痛,洛焉给予他的痛苦甚至在上一次易感期时盖过了生理的渴望。 她的恶意那么直白,段饮冰也因此学会了如何忍耐和喘息。 但这次不同。 没有撕心裂肺的疼痛,但他却从未如此想要逃走。他感觉到自己的身体和意识都仿佛有些不受掌控,这种失控感带给他的恐惧远超任何一次被鞭/打的痛苦。 洛焉的声音远远近近,仿佛隔着水雾地落在他耳中。 “现在在碰什么地方?” 段饮冰死死咬着嘴唇,挣扎着吐出一个几乎听不见的字:“……胸。” “这个回答范围太大了。”洛焉听上去却并不满意。 段饮冰大口喘着气,思绪在一片黑暗中仿佛被溺毙的鱼,荒诞的,无法理解的想法充斥着他的大脑。 终于,段饮冰吐出了洛焉想要听到的那两个字,眼前仿佛闪过白光。 洛焉总算笑了一声,又如法炮制地触碰了几个别的地方。 直到段饮冰彻底跪不住,整个意识都仿佛飘在云端,身体软得如一条被抽去骨头的蛇,洛焉才轻轻叹了口气,用棉花蘸着液体擦了擦他汗水淋漓的额头。 那点清凉让他感到舒适,但意识依旧被远远飘在云端。 下一刻,段饮冰感觉到洛焉将某种液体倒在了自己背部化脓的伤口上。 液体触碰到伤口的瞬间就发出“刺啦”的一声响,仿佛带水的生肉落进了油锅,灼烧一样的感觉瞬间令他整个人都无意识地微微抽搐起来。 上次听到这样的声音,还是洛焉突发奇想地用一块烧红的烙铁按在他的腿根。 或许是因为意识恍惚,他的理智知道自己现在应该很疼很疼,但大脑却并没有清晰地感知到。 洛焉往段饮冰的伤口上倒了两瓶双氧水。 刚开始她还担心万一段饮冰疼得突然暴起自己会按不住他,但事实上,段饮冰只是抽搐了几下,连声惨叫都没发出来。 双氧水适合给化脓这种已经产生严重污染的伤口杀菌,但刺激性很强,一接触伤口就会产生大量的白泡,将伤口处的软肉腐蚀得发白。 洛焉曾经摔伤,被医生拿双氧水洗过,摔伤时尚且一脸淡定的洛焉在双氧水倒上去的瞬间哭得死去活来。 她不禁再次感叹,段饮冰,是真的好能忍。 做好伤口的基础消毒,洛焉瞥了眼手机终端,异常值果不其然往上飘升了一些。 但好在还在可以接受的范围内。 洛焉摘下段饮冰蒙眼的缎带,伪装出充满兴味的笑容,轻佻地拍了拍他的脸颊,笑问:“我听说这种东西很好玩,而且碰到伤口会发出很有趣的声音。怎么样,是不是比抽鞭子有趣多了?” 段饮冰似乎还在发懵,目光飘散了几乎半分钟才勉强聚焦。他像是终于明白洛焉刚才在做什么,表情有些复杂地看着她,定定的几秒后,才绽开一个温驯和缓的笑容。 段饮冰:“谢谢主人的垂爱。” 异常值的增长停滞了,又缓慢往下掉了一点。 毕竟评判系统不能读心,只能根据监控拍摄到的行为和语言来进行判断,其实本质很粗糙,也容易欺骗。就像刚才,在洛焉解释她只是突发奇想打算玩玩新鲜玩意,并且想听伤口腐蚀的有趣声音后,系统就不会判定洛焉的主观行为目的是为了“清洗伤口”。 因此,符合人设。 此时,时间已经过去了一小时,团子滴溜溜滚进来,表示温医生已经到了。 洛焉现在胆子大了一些,让团子去给段饮冰找套衣服,自己则下楼去接温栩。 从楼梯走过拐角,就能看见楼下大厅走在正中沙发上的女人。 一身白大褂,束成低马尾的中长卷发,身形清瘦,手边放着一个很大的医疗箱。 女人听到声音便站起来,抬头向洛焉示意,一张美丽清冷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眼下有一点不明显的青黑,展现出些许疲惫。 等到洛焉站到她面前,女人才淡淡叫了一声:“洛小姐。” 声音超好听! 洛焉忍不住多看了她几眼,内心只想感慨,不愧是女主角,站在那里脑袋上仿佛就顶着个光环一样。 洛焉轻轻咳嗽一声掩饰失态,端出原主面对外人时的营业笑容:“温医生,请进,大晚上让你跑这么远,麻烦你了。” “洛小姐开的价格对得起我走这一趟。”温栩拎起医疗箱,态度虽然冷淡却也礼貌,“请问病犬在哪里?” 洛焉微妙地不太喜欢“病犬”这两个字,她皱了皱眉,把温栩带到了惩戒室。 段饮冰已经穿上裤子,他似乎恢复了一些力气,勉强靠着墙站着。 温栩没什么废话,展开一张简易的手术床让段饮冰趴着,戴上口罩和手套动作利索地做了些基础检查。 在看到刚刚被清洗过的伤口时,温栩微微愣了一瞬,余光扫过正故作淡定的洛焉。她没说什么,拿出两针抑制剂进行肌肉注射。 段饮冰潮热的脸很迅速地苍白了下去。 洛焉见他似乎舒服一些,刚暗自松了口气,就看见温栩拆开一包新的一次性手术刀片装在刀柄上,转头询问道:“洛小姐,现在我开始剔除掉伤口上的腐肉,请问需要麻醉吗?” 8、另一条狗 需要麻醉吗? 这个问题把洛焉问愣了。 需要切除腐肉洛焉没意见,毕竟段饮冰伤口化脓太严重了,她也没指望一点双氧水就能搞定。 但麻醉……这是需要问的吗? 温栩面无表情地站着等待洛焉的答复,好像她要是说一声不需要,她就真的会直接下刀生切。而洛焉也迅速意识到,以前温栩来给段饮冰治疗的时候,原主大概把观赏治疗过程也当成了这场凌/虐的一部分。 所以原主,是不会给段饮冰麻醉的。 洛焉垂眸抿了抿唇,吐出几个字。 “麻醉吧。“她说着,又补充道,”我今天累了,不想听惨叫。“ 段饮冰目光闪烁了一下,温栩听到答复,没有半句多余的废话,局部麻醉后便手起刀落。 一些感染得比较深的伤口除了清创还需要缝合,等温栩敷好药绑好纱布,已经是凌晨三点多。 洛焉无知无觉地靠在椅背上睡着了,温栩疲惫地拧了拧眉心,弯腰收拾器材药品,声音冷淡地叮嘱段饮冰后续恢复要注意的事情。 虽然他们都知道,能不能做到这些注意事项,不是段饮冰能决定的。 温栩瞥了洛焉一眼,确定她睡得正熟,才借着收拾东西的姿势掩护,在段饮冰耳边轻轻说道:“昨天晚上我接到了你母亲的电话,她已经不太相信我的解释了,想自己来黎城找你,你最好找机会回个电话。” 段饮冰沉默了一瞬,开口:“温医生……” 温栩伸出手,五指张开掌心向外,一个拒绝的姿势,阻止了段饮冰接下去的话。她面无表情地压低声音:“再要我帮别的忙,就是另外的价钱了。” “我知道,多谢你了,温医生。”段饮冰顿了顿,露出一点无奈的笑意,轻声说,“能瞒这么久已经很不容易了,剩下的,我自己想想办法吧。” 温栩于是不说话了,段饮冰撑着手术床慢慢站了起来,低头将放在一边的丝质衬衣套在身上,一颗一颗扣上扣子,仿佛将一个袒露的血肉模糊的灵魂重新包上肉身。 他终于穿好了一整套的衣服,几乎变成了一个可以走在街上的人。 但段饮冰没有走出去,而是轻轻走到洛焉身边,就这么轻易地屈膝跪下。 “主人,回房间睡吧。”他小声唤道。 洛焉皱了皱鼻子,没醒。 段饮冰轻轻叹了口气,伸手将洛焉打横抱起。 站起来的瞬间段饮冰的脸不明显的扭曲了一下,一直用余光看着这边的温栩的眉角也微微一抽。 是真不怕刚缝好的伤口裂开吗? 她那双一贯冷冰冰的眼睛难得有些复杂……毕竟她上次来到这里时,段饮冰的绝望和死志尚且清晰分明,洛焉的病态和故作天真的羞辱也有迹可循。 但这次,似乎一切都有些变了。 段饮冰注意到温栩的眼神,很轻地笑了笑,笑容中甚至带着一丝谦和的羞赧,像是不小心被目睹秀恩爱的情侣。 “温医生,上次你告诉我,兽化之后,就该当从前作为人的自己已经死了,因为兽化本就是宣判死亡的不治之症。”段饮冰小心地将洛焉抱在怀里,乍一看仿佛真的是一对爱侣。 他微笑着说:“我也终于明白,死后本就一无所有,所以主人给予的一切都是恩赐。” 温栩终于无话可说。 温栩离开庄园时,屋外下起了瓢泼大雨。气温就这么突然地降了下来,卷着雨滴的风吹得人心发寒,温栩坐在车上,意识到什么一般回头看向了庄园。 在模糊的暴雨和闪电中,庄园仿佛森然鬼影,张牙舞爪地吞噬着其中的一切。 她想,段饮冰大概并没有真正明白,何为宣判死亡的不治之症。 真正的绝望从不是社会的偏见或是他人的折磨,而是——兽化的进程不可逆转,不可缓解,一旦开始,便终有一日,成为真正的兽。 所以,挣扎无用,反抗无用,仅此而已。 ** 闪电撕破天空,笼子里的犬耳少年瑟缩了一下,隐约的光线中,可以看见房间中两个并列放在一起的巨大狗笼。 房门吱呀一声打开了,安翊下意识转头看去,身上零零碎碎的挂饰叮当作响。 他看见那条本该和他一样的狗抱着他的主人一步一步走进来,没有看他一眼,只是小心地将主人放到床上,脱下她的外套和袜子,将被角掖好。 “你果然是主人的另一条狗。”安翊突然开口,他跪坐在笼子里,脖子上锁着项圈。眼前这另一条狗也带着项圈,却衣着整齐,行动温雅,简直让人以为他是个人了。 段饮冰没有回应。 安翊抓住狗笼的栏杆,锁链敲在上面叮啷一响。 “我刚才听到了,主人原本是要回房间来找我的。你拦在门口,勾引走了她。”安翊睁大眼睛,死死盯着段饮冰的背影,“她也是我的主人,你不能独占,她花了双倍的价钱买我!双倍!” 段饮冰动作一顿,他终于转过身,目光依旧是温和的,只是深处隐隐带上了一丝难过。 他控制住自己的表情,尾巴蓬松地低垂着。 “说话不要这么大声,会吵醒她。”段饮冰走过去,站在狗笼两步开外,垂头看着笼中少年。 安翊在那目光下突然有点心虚,像上课开小差被老师抓住一样,一种天然的敬畏让他下意识往后缩了缩。但他很快意识到自己早已经离开了校园,眼前也不是什么老师,只是一只和他一样的狗,甚至不如他年轻也不如他漂亮。 “我原本想跟你好好相处的。”安翊壮了壮胆,直视段饮冰的眼睛,“但……但你不该耍这种下作的手段!” 段饮冰感到荒诞,但也了然。 床上的少女安然沉睡着,就这么看着仿佛真的像个天使,优雅且富有,甜美而温柔。那是一张太容易骗人的面孔,如此轻易地就能贴合少年人心中的某种幻想。 ……算了。 段饮冰无意解释什么,在庄园几乎无孔不入的监控系统下,很多话也不能被说出口,反正只要看到几次惨状,不切实际的幻想终究会被打破。 他无法打开这个笼子,但至少能做到一件事——不让这个孩子和洛焉单独呆在一起。 段饮冰回到床边,屈膝跪在那里。 雷声远远近近,玻璃窗也被大风震得哗啦作响,安翊虽然被他提醒,但依旧会时不时说几句话,仿佛想要证明自己的存在。 洛焉难受地动了动,似乎想把整个脑袋埋进被子来躲避嘈杂的声音。 段饮冰注意到,挪近床沿,向前探出身体伸手捂住她的耳朵。 这一行为完全出于下意识,伸出手的瞬间,段饮冰也愣住了。 他有很多理由可以解释它,无论是出于何种目的。 他也有很多理由可以收回自己的手,但看到洛焉被捂住耳朵后安定下来的面容,段饮冰终究没有这么做。 下一刻,一道雷在很近的地方劈落,轰然巨响之下洛焉几乎浑身一个哆嗦,本能地伸出手想抓住什么,于是一下子环住了段饮冰的腰背,用力往下按了下去。 段饮冰微微睁大眼睛,用手肘撑在床上,控制着自己没有压到她。背上刚缝合的伤口渗出了一点血,但麻药还没过去,并不算痛。 而他怀中,洛焉用力地将头埋在他的胸口,额头抵着不久前被狠狠刺激过的地方,异样的触感几乎让他错觉自己刚被抑制剂压制的易感期卷土重来了。 段饮冰有些痛苦地咬住自己的嘴唇,说不清是想用疼痛让自己清醒还是用来惩罚自己。 随后,他听见了洛焉模糊不清的呢喃声。 洛焉在说,对不起。 那样悲伤恐惧的语气。 段饮冰的身体僵硬了一会儿,又慢慢放松下来,原本撑在床上的右手很轻地按住了洛焉的后脑,安抚似的抚摸着柔软的头发。 转瞬之间,他轻易地做下决定。 段饮冰能感受到安翊正在盯着他,用一种愤愤的,嫉妒的目光,锁链碰撞着铁栏,细碎的声音不绝于耳。 他就在这样的目光中慢慢收紧手臂,将洛焉搂在怀中。 ** 往日熟悉的噩梦做到一半突然消失了,洛焉很难得地在雷雨天睡了个好觉,甚至噩梦之后还做了个美梦。 美梦里没有车祸没有穿书,不需要回家参加那个见鬼的周岁宴。顺利毕业后,她找到工作租了属于自己的小屋,买了心心念念的伯恩山,黑白相间威风凛凛的大狗,眉毛有两摸棕黄色,浑身皮毛油光水滑,扑上去就能抱个满怀。 洛焉醒来时,梦中的她正把头埋在伯恩山刚洗完澡后香喷喷的皮毛里猛吸,两只手一只也不空地揉着伯恩山软软的耳朵。 一睁眼,面前是光/裸的肌肤,缠着一些绷带,一点殷红缀在上面,周围是带着水渍的红痕和半深不浅的牙印,明显是人的身体。但手中正揉着的东西从触感上看倒的确是伯恩山的耳朵,柔软冰凉。 嗯,人的身体,伯恩山的耳朵。 洛焉:…… 她禽兽啊!!! 9、兽人的“卑贱” 洛焉盯着眼前凌乱的牙印,目光都不敢往上移。她唯一庆幸的大概就是,这些都是梦里咬的,至少没让她一睁眼发现自己正含着某个部位嘬。 但问题是现在该怎么办? 段饮冰是怎么睡到她床上来的?不对,她自己是怎么睡到床上来的? 等等等等,这些暂时都不重要,重要的是现在该怎么办? 段饮冰醒了吗? 她现在装睡还来得及吗? 不对她现在是不是应该先继续揉他的耳朵?不然突然停下了明显就是醒了啊! 洛焉绝望地闭上眼睛,觉得自己现在做什么都摆不脱这个颠鸾倒凤不知天地何物的狂徒名头了。 段饮冰的白色丝绸衬衫都已经挂到她腰上了! 正当洛焉打算破罐子破摔,却听见房门被敲了两下,团子欢快的电子音配合着叮叮当当的音乐隔着门板传进来。 “嘀,大小姐!大小姐!有客来访!大小姐起床啦!宋以宁小姐来访!” 洛焉在心里骂了句脏话。 但好在段饮冰没有为难她,他永远这么善解人意,轻手轻脚地将自己的耳朵从洛焉地双手中解放出来,小心地拢好衣服下床,这才轻轻拍了拍洛焉的肩膀,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般温声道:“洛焉小姐,您的朋友来找您了。” 洛焉得以顺其自然地睁开眼睛,甚至假模假样地打了个哈欠问道:“什么时间……” 她的声音戛然而止,因为她看到,段饮冰的嘴角好像也肿了一小块。 这个位置……不能是磕到的吧…… “过十二点了。”段饮冰他微微笑道,仿佛并不在意,蓬松的尾巴轻轻晃着,瞳仁在光线下带着墨玉的质地,触手生温:“您昨晚睡得太晚,辛苦了。我没经过您的允许就上了您的床……” 洛焉想到昨晚自己是在“辛苦”什么,耳根微微发烫,隐没在黑色的长发下。 她掩饰性地别过头,挥手打断他:“别说了,我去见宋以宁,你随便找个地方呆着……” 话说到一半猛地卡住了,洛焉懵逼地看着房间里莫名多出来的另一个笼子,和笼子里抓着栏杆一身清凉满脸写着始乱终弃的狗耳少年,脑子里某根螺丝嘎嘣一下卡住了。 她差点发出一声尖叫,还好忍住了。 这谁来着?为什么搞成这样在她房间里? 狗耳少年眼睛都红了,委委屈屈哀哀戚戚绕梁三日地叫了一声:“主人……” 少年看上去是真伤心,眼泪刷的就掉下来了,一颗一颗都不沾脸,晶莹剔透让人恨不得把他塞进琼瑶剧里做主角,他说起话来也是一口“山无棱天地合”的味道,直让人头皮发麻。 “我一直在等您。”少年从铁栏的空隙间伸出手,细嫩柔弱皮肤雪白的一截手臂挂着细细的链子,“您是喜欢我才将我买回来的对吗?我很喜欢您,我会做得比别的狗更好,您别抛弃我……” 洛焉听到这里,总算在满身鸡皮疙瘩中想起来这是哪位了。一时间洛焉下意识心虚地看向那少年口中暗指的,段·别的狗·饮冰。 段饮冰眼里闪过一丝复杂,很快被藏好。他露出一个宽容的笑容,恍若正宫。 “他是昨天在您回来前送到庄园的,团子不知道该怎么处理,就放进了您的房间,是个可爱的孩子。”段饮冰跪在床边理了理洛焉睡皱的衣服,又将她戳进领口的长发撩出来,用手指理顺。 他注视着洛焉的眼睛,眉目温和带着爱意:“虽然这个想法可能有些自以为是,但是……这个孩子就是您说要送给我的礼物吗?因为我无法为您生育孩子?” 洛焉:……啊? 笼子里的少年也呆住了,连眼泪都忘了掉。 段饮冰盖棺定论,低头吻了吻洛焉的衣角。他抬头,醺红着脸笑了:“主人,我很喜欢。” 洛焉耳根爆红。 笼子里的少年瞠目结舌,用几乎破音的声音凄厉地尖叫道:“不对!主人,不是这样的对吗!你不是要把我送给这只狗当孩子对吗!” 伴随着少年的尖叫,宋以宁不见人影先闻人声,很有穿透力的声音直直越过门板,把本来就乱的局面彻底搅成了一滩浑水。 “焉焉真没想到你是这样的焉焉!” 宋以宁推门进屋,目光很不上流地掠过段饮冰和笼中少年。她嘿嘿笑了两声,大型犬一样扑到洛焉怀里。被她用狗链牵着的白毛少年被扯得一个踉跄扑倒在地上,摔在段饮冰身边。 “焉焉,果然还是你会玩。”宋以宁在洛焉脖子上蹭啊蹭,“我还以为一次两只狗就已经是你的下限了,没想到两只狗还能搞出这种剧情来,把儿子关在笼子里逼他看你和他父亲……我怎么想不出这种玩法?” 这什么跟什么! 洛焉绝望看天,目光都不敢落在屋里其他几个人身上……这到底是什么品种的搅屎棍! 笼中少年的表情已经几乎要崩溃了,宋以宁带来的白毛自从那下摔倒后就再也没有抬起头,白色立耳耷拉下去,看上去如一座雪塑的雕像。 段饮冰掩藏起目光中的暗色,依旧只是微笑,温声打破僵局:“宋小姐,主人刚醒,大概已经饿了。有什么话不如在饭桌上说吧。” 洛焉如蒙大赦。 ** 十分钟后,一群人坐在了餐桌边。 洛焉本想让段饮冰他们单独去别的房间吃,省得再出什么尴尬的事情,但作为客人的宋以宁实在不太客气也不太讲究,大手一挥让他们一起来吧。 于是情况就变成了现在这样。 洛焉和宋以宁面对面坐着。 段饮冰和那个叫安翊的少年一左一右坐在洛焉身边,白毛少年坐在宋以宁身侧。 段饮冰用公筷分了一些餐前水果,放在洛焉和安翊的盘子里。 安翊本来想要扔开,但转念一想那样岂不是在主人面前落了个性格不好嫉妒心重的坏名声,恨恨地把水果吃了下去,把一颗圣女果咬得红汁四溢嘎嘣响。 洛焉脊背一毛,差点以为他在咬自己脖子。 安翊啃完两个圣女果,不甘示弱地起身要给洛焉夹菜。段饮冰伸手挡了一下,轻轻吐出几个字。 “要用公筷。” 安翊动作僵住了,一筷子炒牛肉掉在桌上。段饮冰叹了口气,对着洛焉微笑起来,神情中有种诡异的慈母感,好像在向人夸耀自家终于长大但还是没啥长进的孩子。他温和道:“小孩子就是这样,有些不讲究,主人,还是让我来吧。” 说着,往洛焉盘子里夹了一些食物。 洛焉只觉得,安翊那一瞬间的表情好像要碎掉了。 虽然很想继续看这活的修罗场,但她还是伸手捏了捏段饮冰的尾巴,示意他别欺负人家了。 她自己都没意识到这个动作有多自然多暧昧。 段饮冰尾巴一抖,顿时低头坐下,不再说话了。 洛焉垂眼犹豫一瞬,将段饮冰夹给她的东西全部拨开,换了个新的盘子。 按原主的性格,不太可能吃段饮冰夹给她的东西。在这种小事上,她没有必要冒着违背原主人设的风险。 安翊目光一亮,挑衅似的看向段饮冰。段饮冰眼观鼻鼻观心,只是小口喝着自己碗里的汤。 餐桌对面,宋以宁饶有兴趣地看着这场官司,拿叉子叉了个圣女果抵到白毛少年唇边,笑着说:“看他们吃这么开心,小白你不尝尝吗?” 被随便称作小白的白毛少年连目光都没有聚焦,听到声音反而抿紧了嘴唇。 宋以宁也不生气,反而笑得更开心了些,鲜红的圣女果将几乎没有血色的苍白嘴唇压得微微凹陷:“不想用嘴吃吗?那我换种方式喂你?” 小白瞬间浑身僵硬,终于慢慢张开了嘴,将圣女果含进嘴里。 宋以宁有些失望地撇撇嘴,朝洛焉做了个怪异的鬼脸:“你看啊焉焉,一点情趣都没有,没意思死了。” 洛焉……洛焉只想叹气。 好一场强取豪夺的大戏,要是只出现在文字里该多好啊,那看着肯定很精彩。 洛焉:“所以,以宁你今天来找我有什么事吗?” 没事的话别怪她要下逐客令了。 谁知她这话一出,宋以宁顿时暧昧地笑起来,神秘兮兮地说道:“当然有事,我是来给我们焉焉送礼的,先吃饭先吃饭,一会儿说。” 不知道为什么,洛焉就是下意识觉得,宋以宁送的不会是什么好东西。 一顿饭磕磕绊绊结束了,宋以宁把几个男人赶走,自己抱着个大包拉着洛焉进了会客厅。 随着会客厅的门关上,安翊脸上的表情瞬间冷下来。他羞愤地瞪了段饮冰一眼,找了个离他最远的角落蹲着,尖锐地嘲讽道:“假惺惺的贱狗。” 段饮冰只当没有听到,小白却冷冷地看向安翊。他舌头似乎受了伤,说话有些含糊,隐约能听见金属和牙齿磕碰的声音。 “我还是,第一次见,这么喜欢当狗的人。” 安翊一下子像是被踩了尾巴一样,尖叫道:“你不也一样!别忘了你是被人牵进来的!” 段饮冰无力参与这种孩子气的争吵,他只是觉得有些难过,两个被剥夺了人权的孩子在试图以证实对方卑贱的方式刺伤对方。 但他们明明是一样的,他们的敌人,本不该是彼此才对。 段饮冰微微恍惚,脑海中浮现出过去的场景,明明只是过了一两年,却已经是恍若隔世。曾经他还站在黎城大学的讲台上,他说起未被通过的兽人人权法案,他试图向台下一些失望的学生们解释法律虽然尚不完美,却依旧崇高。 那时的洛焉坐在讲台下的第一排,撑着脸仰头看他,浆果一般甜美的脸上是似有若无的笑容。 她举起手,脆生生地问:“段老师,如果法律必然崇高,那不受法律保护的兽人,不正是理应卑贱吗?” 后来他成了兽人。 后来,洛焉果然向他证明了兽人的“卑贱”。 段饮冰不想继续听这场争执,低头转身离开。 ** 会客厅里,宋以宁一脸变态的笑容,伸手在她那硕大的背包里掏掏掏掏。 洛焉:“……你好像要掏出一把菜刀来砍我。” “怎么可能,我真的是来送礼的呀。”宋以宁眯起眼睛笑,看上去像正在阳光下打盹的大狮子,整个人都散发出一种暖融融的锋利感。 然后她眼睛一亮,从背包里掏出个东西,单膝跪地跟举起捧花似的双手举到洛焉面前。 “焉焉你看,喜不喜欢!” 洛焉在看清那东西的瞬间,表情轻轻地碎掉了。 一个仿真玩具,仿得非常真,各种细节分毫毕现。 洛焉:……啊啊啊什么脏东西! “我靠,拿错了!”宋以宁皱了下眉头,随手把那东西往地上一扔,看得洛焉幻肢一痛。 宋以宁转头扑向她的大包,从里面掏出另一个扔进洛焉怀里:“这才是我要送你的,刚才那个太丑了,我猜也知道你肯定不喜欢。这个漂亮,半透明少女粉,手感很舒服吧。焉焉你是终于开窍了,这么好玩的东西就该早点试试,你那些玩法也有腻的时候嘛。” 宋以宁说着凑过来,无视洛焉彻底麻掉的神情,兴奋地伸手不知道按了个什么。 少女粉的玩具一下子变硬变长,伴随着轻快的音乐发出七彩的光…… 洛焉:…… 她有点想离开地球。 宋以宁满意地笑起来:“你看,我就说很适合你吧。” 10、你也太快了吧 盯着眼前粉红色正在边唱歌边发射出霓虹灯一般光束的玩具,洛焉一时间都不知道该做出什么反应。 就是说,玩具什么的她在各大平台阅文无数也不是没个概念,但是亲眼见到这种离谱玩意,还是有点…… 然而,就在洛焉呆滞的时候,宋以宁已经手脚极快地将一个小小的圆片贴在洛焉后颈上。 一瞬间,洛焉觉得自己仿佛和什么东西建立了某种诡异的链接,一种从未有过的感觉骤然冲上她的大脑,她在一片头晕目眩中反应了好一会儿,才忽然意识到这种感觉来自被她拿在手里的荧光玩具。 宋以宁跟个推销员一样,兴奋地在洛焉耳朵旁边介绍:“这可是还没发售的最新品,我自己都还没试过就先搞来给你了,那些研究员跟我说这款的射液功能提升超级大,量足够让肚子都鼓起来,特别持久,而且完全实现了意识控制,我来给你试试啊……” 说着,宋以宁居然真的打算直接上手。 洛焉终于回过神。 她在脑内发出无声但尖锐的爆鸣,刷的把玩具扔了出去。玩具落地的瞬间洛焉脸上的表情扭曲了一瞬,下意识捂住裆。 这下不是幻痛,是真痛了。 这世界太疯狂了,科技树歪成什么样子了!洛焉虽然本身就有那方面的取向,但这辈子都没想到自己二十年的幻肢居然有一天能赛博化形! 宋以宁茫然地张大嘴看着滚到门边的玩具,撩了把短发,瘪瘪嘴问道:“所以这个你也不喜欢啊?没事,我还带了别的,都全新未拆封。对了,有一款的极限长度超赞,昨天小白哭得死去活来。焉焉你要是想的话甚至可以多贴几个感受器,让那两只狗一起……” “宋以宁!”洛焉耳朵爆红,甚至都顾不上维持人设,急匆匆地阻止宋以宁继续说下去。 她现在真的很想堵上宋以宁的嘴! 洛焉伸手就要去摘后颈上的感受器,会客厅的门却在这时被敲响了。洛焉还没开口,宋以宁就先扬声说了句“进来”,一副主人样子,拦都来不及。 房门打开,段饮冰端着茶走进来,脸上带着温雅和顺的笑容。 “主人,我来给您……” 他感觉到自己踩到了什么东西,话音顿住。 沙发上,洛焉一张脸猛的一红又一白,双目发直地往后瘫倒下去,整个人陷进抱枕中,后背瞬间出了一层热汗。 段饮冰张了张嘴,感觉有水喷溅在自己的脚上,质地更加粘稠一些,挂着脚背缓慢向下滴落。 随之而来的是宋以宁大惊小怪的笑声。 “不是,焉焉你也太快了吧!” 洛焉闭上眼睛,这下是真的想去死一死了。 ** “咳,焉焉,你毕竟第一次玩,也正常啦……” “……” “别难过啊,快快的也很可爱啦。” “……” “没事焉焉我亲手教你,我保证……” “……真的,宋以宁你闭嘴吧!” 宋以宁嘿嘿笑了一声,小媳妇似的拿手在洛焉脸边扇风。洛焉目光有些复杂地靠在沙发上,低头看向跪在一边沉默不语的段饮冰,在无边的羞愤中感到了一丝头疼。 丢了这么大的脸,依照原主的性格,绝对不会轻易放过段饮冰。 怎么就偏偏在这时候进来了呢? 洛焉心烦意乱之下,一个不留神将疑问问出了口。 段饮冰的脊背僵硬一瞬,回答的声音依旧平稳温柔:“宋小姐带来的那个孩子,和安翊起了些冲突……” 他没说完,但意思已经很明显了。 他担心那两个孩子争吵起来闹大了,所以借着送茶水的名义想来提醒一下。 “小白吗?他居然会吵架?”宋以宁的注意力瞬间就被吸走了,笑着摆摆手,“焉焉我先去看看,你们玩。” 说着,还暧昧地朝洛焉眨了眨眼睛,示意她包里还有别的玩具。 ……洛焉不是很想理她。 宋以宁走了,洛焉和段饮冰面面相觑。 空气好像一下子凝固了,薄透的阳光越过玻璃窗,没有一点力道地落在他们身上。段饮冰的头发和垂落的耳朵都是漆黑的,在日光下显得顺滑柔软。 洛焉恍然想起一句话,说耳朵软头发软的男人脾气好,下意识觉得这句话配上段饮冰简直过分合理了,他在黎城大学的时候大概也是那种,会在期末考试面对“老师,菜菜,捞捞”的可怜学生无奈微笑,但依旧大义灭亲的老师吧。 但现在这个本该光风霁月的老师正跪在自己身侧,赤/裸的脚背上还沾着淡色的液体,而自己必须想办法做一些羞辱他的事情,否则就会崩掉人设。 洛焉轻轻抿了下嘴,感觉随着自己的沉默,那见鬼的异常值大概已经在往上爬升了。 没办法了。 洛焉:“段饮冰,你知道你刚才踩了什么吗?” 段饮冰:…… 粉色的玩具摆在茶几上,已经变回了最初的大小,形状分明,用途清晰。 段饮冰就算没有深入了解过这些玩具,但一些常识也总该明白。 昨晚消毒的时候洛焉就意识到,比起鞭打甚至滴蜡之类的令人痛苦的事情,一些特殊的语言可能反倒更能让段饮冰羞耻。 果然,一向顺从,甚至时不时能把洛焉弄得面红耳赤的段饮冰嗫嚅了一下嘴唇,没有说出话来。 洛焉:“嗯?不说吗?” 段饮冰的耳朵抖动了一下,尾巴僵直着,终于开口:“是……玩具。” 中间几个字被含糊过去。 洛焉:“哦,具体点,什么玩具?做什么的?用在什么地方?” 段饮冰整个人几乎要烧起来。 洛焉甜美地微笑着,声音像是天真又像是威胁:“还是说,你也不懂,所以想试试实践出真知?” 空气说不清是凝固还是暧昧,渐渐沉落的太阳将他们二人都染上了红晕。 “是您的……”段饮冰的声音很轻,他在这样美丽的夕阳中说出粗鄙的字眼,“用来……我的,您的……。它会进入我的身体,在我身体里……,让我……。” 洛焉愣了一下,她本以为段饮冰会用一些更学术的说法来规避尴尬,或是直接含糊过去,假装不知。 但他却选择了最直白,最粗鄙,最不适合他的词句。 洛焉欲言又止,最终也只是故作无情地笑了一声:“既然知道,那你差点把它踩坏了,是不是该有惩罚?” 她歪着头,慷慨地说道:“不过看在昨天温医生刚来过的份上,我给你个机会吧。你想我怎么罚你?” 这对原主来说几乎算得上温柔了,不过理由还算过得去。只要段饮冰提出一个简单点的,他能承受的惩罚方式,她再手下稍微留情一点点,应该就能过了这个坎吧。 洛焉在心里泪流满面地想道。 但是段饮冰在沉默许久后,慢慢仰起了头。 那种羞耻的痛苦从他脸上消失了,依旧是温驯甚至充满爱意的模样,好像能立刻低头去亲吻洛焉的脚尖。 “鞭笞我吧,主人。” 段饮冰解开一颗纽扣,微笑着,这么说道。 11、鞭笞我吧 门外静悄悄的,但段饮冰知道,安翊正将耳朵贴在门板上偷听里面的动静。成为兽人后他的嗅觉灵敏了很多,能够从气味中获取很多的信息。 鞭笞他吧。 她本该在今早发现他竟敢爬上她的床时就勃然大怒,就露出残酷的一面。 但她没有。 好在,现在这个场景,洛焉不会再放过他了。 所以,就这样,让他再次濒死,让他痛苦不堪。 然后安翊会明白洛焉是个什么样的人,会明白兽人究竟是如何活在世上,好不再抱有那些天真的希冀。 而他也可以借由这副奄奄一息的可怜摸样,从施/虐欲得到满足的洛焉那里求得一些什么,比如一个给他母亲打电话,让她能够安心的机会。 洛焉的大棒之后总会伴随一点点甜枣,他都明白。 段饮冰微笑着等待疼痛降临。 洛焉沉默了许久,手指柔软地落在了他的头顶上,指尖没有用一点力,仿佛他是个玻璃做的,轻轻一碰就会支离破碎一样。 他知道,这几天洛焉不知为何很喜欢触碰他的耳朵,那双代表兽化的犬耳。 但这次,洛焉的手指从他的耳边绕了过去,只是很轻地摸了摸垂落的头发。 洛焉的声音也是轻飘飘的,不是曾经那种故作的温柔甜美,仿佛一阵风似的,就这么轻轻吹过了。 “你怎么这样啊。”洛焉叹了口气,捧起段饮冰的脸。 她看见自己在段饮冰眼中的倒影,和她印象中那个自己完全不同的一张脸。 洛焉知道,自己的异常值大概正在上升到一个岌岌可危的地步。 但她还是说了。 “看着我就只能想到鞭子吗?”洛焉轻声说,“你啊,怎么跟我一点默契都没有。” 默契? 段饮冰有点茫然地眨了下眼睛。 但没等段饮冰追问,洛焉已经后退半步,一如往常地笑起来:“我可不想天天把温医生往这儿请,该让人以为我是个虐待狂了……今天的事就算了吧。” 说着,洛焉就要离开。 段饮冰微微晃神,鬼使神差地叫住她:“主人。“ 一叫完,立刻后悔了。 洛焉回头看他,目光专注,等着听他的话。 段饮冰抿了下唇,垂落的黑发显得温和柔软。他很重地呼吸一下,开口关切地问道:“昨晚,主人做噩梦了吗?我听见您很慌乱地道歉,所以才越界想要抱一抱您。“ 如果是洛焉,不可能允许一只狗看到自己的狼狈。 她应该震怒,无论她现在想要伪装出什么游戏。 但是洛焉只是愣了一下,随即整张脸腾的红了。 靠,做梦都没想到自己会说梦话! 段饮冰试图乘胜追击,他不知道自己想证明什么,但本能意识到自己凿开了某个混沌事实的一角:“主人,您……对不起谁?” 对不起谁? 那个梦里,被年幼的她带回家,偷偷养在阁楼的小流浪狗。 那么小那么乖,从来没有发出过一点声音,没有乱拉过屎尿,会热哄哄地舔她的脸。 然后在某一天被她父母发现后,就这么从窗户扔出去。十三楼的高度,电闪雷鸣的一个夜里,血淋淋地砸在地上。 已经是太久以前的事情了,洛焉熟练地用胡思乱想盖过所有的情绪,口不择言:“哦其实我梦见两只老鼠抢大米来着……” 段饮冰怔住了,洛焉恨不得给自己一巴掌。 正当洛焉觉得空气都要凝固了的时候,她听见段饮冰带着笑意的声音。 印象里,段饮冰好像从来没有笑得这么轻松柔软过。 “所以……”段饮冰的语气有点像在哄孩子,“您是其中一只老鼠?为抢了其他老鼠的大米道歉?” 洛焉:…… 她深吸一口气,正色道:“不,我是被抢的大米。” 洛焉扔下这句话,落荒而逃。段饮冰慢慢收起笑容,跪在渐渐西沉的日光下。 不知过了多久,团子带着扫除机器人滚进会客厅开始收拾。 团子滚到段饮冰身边,唉声叹气:“大小姐异常值又上升了,过百分之六十了。” 段饮冰沉默地看了它一眼。 团子作为洛焉的管家机器人,却总是在他面前透露洛焉的异常值,这本身是不合理的。 但有一个原因,让这件事变得合理。 这本就是那些监视洛焉的人,故意想让他知道的。人工智能就是这样的东西,稍微动一点设定,或是输入一条隐藏代码,就能轻易让它意识不到自己的叛变。 不算遥远的记忆中,那个姓夏的,自称洛焉哥哥的人找到他,满眼睛藏不住的野心,却还假装出一副歉疚的样子,替妹妹向他道歉。 “段老师,您会帮我们的对吗?要知道洛焉一旦毕业,洛家的一切就会落到她手里。即使不为了您自己,您也不会希望这样一个残忍疯狂的人掌握洛家的权势吧。” “最好的办法就是让教会带走洛焉,否则……或许我们只能采取更极端的手段阻止她。段老师您放心,我们会打好招呼让教会好好照顾她,她是我妹妹,我终究不忍心让她吃苦的。” “段老师,这是只有您能做到的事情,只有您让洛焉的异常值有过大幅度的波动。” “洛焉她,其实很在乎您的。” 段饮冰在初夏的阳光下骤然浑身发冷。 他用手指擦去脚背上的液体。那液体粘腻,有淡淡的香气。 并不像曾经洛焉无时无刻不散发出来的,如同腐烂的浆果一般甜腻的气息。 反倒像是洛焉现在身上的味道,如同某种草木,清爽干净的,让人几乎能感受到善意。 洛焉变了吗? 洛焉会在乎他吗? 怎么可能呢? 可是……那些下意识的反应,那一瞬间眼睛里的恐惧和悲伤,真的是能装出来的吗? 段饮冰起身走到门外,安翊缩在门边的角落里,通红着一双嫉妒的眼睛盯着他。 “你就是这样勾引主人的。”安翊抖着嘴唇吐出几个字,“你真下贱。” 没错,他真下贱。 竟然再一次,对洛焉生出了期待。 但有些念头一旦产生,就如枝枝蔓蔓的野藤疯长,转眼间就将所有思绪都缠绕得密不透风。 12、是段饮冰来了吗? 当天晚上,安翊就脱了衣服跪在了刚吃完饭的洛焉面前。 洛焉:???什么情况? “主……主人。”安翊磕巴了一下,努力挺起胸,尾巴疯狂扫地,“主人,鞭笞我吧,我……我喜欢被你鞭笞,什么玩法我都会喜欢的,真的。” 洛焉:…… 洛焉头都要大了。 在洛焉开口之前,段饮冰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拦在他们中间,轻飘飘地说道:“小孩子不懂事。” 安翊一听这话彻底炸了,看上去恨不得扑上来挠花段饮冰的脸。 段饮冰不动如山,微笑道:“洛焉小姐,早点休息吧,您今天看上去也累了。” 一个喊着主人,一个喊着洛焉小姐,有种微妙的高下立判。 但可惜现在洛焉真的哪个都不想见。 洛焉干脆自己回了房间,把两只狗都关在门外,自己缩进被子里,看着高达百分之六十七的异常值欲哭无泪。 她原本还想着,她毕竟不是原主,百分之零不可能,但要是能维持在百分之三四十上下徘徊那就是胜利,就算超过百分之五十也不是不能接受。 但现在……一朝回到解放前啊。 之后数日,洛焉始终没能找到降低异常值的机会,只好尽量避免和段饮冰安翊接触。安翊几次出现在她面前试图勾引,段饮冰永远及时出现打断,之后又在主动想和她要说话时被她拿别的借口敷衍过去。 洛焉每天早出晚归,白天去黎城大学上课,晚上跟着宋以宁到处花天酒地,通过宋以宁捡起了一些原主以前的人脉,重新回到原主的社交圈中。 黎城的春夏阴晴不定,傍晚又下起了暴雨。 这天洛焉回得比往日早,明早她有一个特殊的行程,要和原主的生父一起前往教会参加祝祷。 这是原主和她那便宜爹一月一次的例行会面,同时也是洛焉第一次见这个妄图吃绝户的凤凰男,洛焉需要点时间休整准备。 然而,她意外地在正门口被段饮冰堵住了。 “主人。”段饮冰轻轻叫了一声。 洛焉所有神经都紧绷了起来,大脑飞速运转——她得想办法躲开,异常值都快到七十了,真的一点波折都遭不住了啊! 洛焉:“你一个人吗?安翊呢?” 段饮冰目光躲闪了一下,轻声说:“他……今天睡得早,已经休息了。” 洛焉:“哦。” 又是无话,段饮冰似乎也没有再说话的意思。洛焉咬咬牙,打算敷衍两句离开。 “段……” “主……” 两个人的声音撞在一起,并同时被突然响起的铃声打断——洛焉的手机响了。 段饮冰闭上嘴,洛焉松了口气,如释重负地拿出手机。 电话那头是宋以宁。 她大概在什么聚会上,背景音嘈杂夹杂着劲爆的音乐和各种尖叫大笑,差点给洛焉耳朵炸聋了。洛焉把手机挪开到耳边十厘米开外,才听清宋以宁的喊声。 “焉焉,来玩!”宋以宁声嘶力竭,“地址发你了,一定要来!今天江衍他们都在!” 这些日子她渐渐摸清了一些东西,江家算是黎城的豪门,江衍的爷爷持有不少洛氏的股份,和他们打好关系对洛焉而言没坏处。 洛焉瞅了一眼屋外的大雨,叹了口气准备出门。电话那头,宋以宁似乎听人说了什么,又喊道:“对了焉焉,你要不把段饮冰也带来吧,江衍想见见他。” 洛焉微微皱了下眉:“江衍认识段饮冰?” 段饮冰身体一顿。 洛焉的目光落在段饮冰身上,用口型问道:“你认识?” 段饮冰垂下眼睛,只是说:“以前的学弟,有过一些……不愉快的事。” 电话那边,宋以宁已经解释道:“你还不知道吧焉焉,江衍出国前段饮冰好像是他学长来着……啧,那家伙在想什么用脚趾头都能猜到,毕竟是当年高岭之花一样的学长,如今调/教成这样,可不想亲近亲近吗……” 宋以宁说着,有点神经质地大笑起来,声音估计连段饮冰都能听得一清二楚。 洛焉只觉得脑袋抽痛了一下。 原主的圈子都是非富即贵的二代,没有真傻的。她如今的困境他们心里都门清,哪怕宋以宁这个看上去没心没肺的家伙在某些事上也极其敏锐,刚才的话几乎已经明晃晃地告诉她,那个叫江衍的对段饮冰有兴趣,想要得到他的支持,非常简单。 毕竟在他们眼中,段饮冰只是一条狗罢了,给别人玩玩也没有关系。 洛焉摩梭了一下手指,看着段饮冰平静温和仿佛什么都能接受的脸……和微微颤抖,显露出紧张恐惧的尾巴,张口吐出几个字。 “段饮冰不去。” 尾巴的颤抖停止了。 宋以宁愣了愣,声音有点失真:“等下,可是焉焉……” “我马上过来,段饮冰就算了,他来也只会扫兴。”洛焉打断宋以宁的话,转头吩咐团子备车。 目光掠过段饮冰的脸,洛焉本想说点什么安抚,但碍于已经过高的异常值,还是狠狠心撇过头就走。 “洛焉小姐。”段饮冰突然开口,“如果您需要我……” 洛焉脚步顿了顿,匆匆说了句“不关你的事”,继而匆匆走入雨幕里。 段饮冰木然望着门外连绵的大雨,洛焉的背影很快看不到了,车灯闪过,又归于黑暗。 但那转瞬的光亮,确实照亮了一些什么。 对于洛焉而言,明明将他带去是最好的选择。 只要他承受一些……或许对那些人来说都算不上侮辱的亵玩,洛焉就能轻易获得她想要的东西。 但洛焉没有把他推出去。 洛焉刚才的态度仿佛没什么问题,她从前也的确没有带他去过那些杂乱的聚会——但那只是因为没有必要。 粗糙的异常值判断系统并不能分辨每个行为背后真正的逻辑,只是捕捉表象而已。 可如果是过去的洛焉……不可能放过这样轻而易举就能得到的利益。 段饮冰在大厅枯坐到凌晨。 他在等洛焉回来,虽然有些事情还没有梳理清楚,但他有话想对洛焉说。 只是段饮冰没想到,他没等到洛焉,却等到了慌慌张张一脑袋从楼梯上栽下来的团子。 团子脑壳着地,履带在半空中空转,电子屏幕一闪一闪发着红光,大概被摔坏了某个零件,连声音都是一卡一卡的。 “嘀嘀,大小姐,宋,车祸!嘀!医院!昏迷!怎么办!” 段饮冰脑子里轰然一声。 ** 黎城中心医院急诊室,值班医生将双氧水倒在洛焉胳膊上的一片擦伤上。 刺啦一声响,洛焉龇牙咧嘴,好险没惨叫出声。 真是跟记忆中一模一样的酸爽痛,不由让她再次感慨,段饮冰是真能忍啊! 洛焉一手举着手机,忍着疼,嘶嘶地吸着气问道:“医生,我朋友怎么样了?” “左腿,右手中指和无名指骨折,全身多处擦伤,轻微脑震荡,不严重,但什么时候能清醒不一定。”医生小心挑着洛焉伤口里的沙子,“我真的不太明白,为什么会在大雨里飙山地自行车?咳……现在的富二代,都这么有创造力的吗?” 洛焉:“……” 洛焉:“我没飙。” 她是被创的那个,宋以宁这个神经病飙的。 洛焉有点尴尬地把医生的话转告给手机那头宋以宁的父母。 宋以宁的母亲松了口气,又问起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洛焉只好把不久前发生的事情仔仔细细解释了一遍。 “阿姨,真的没嗑/药,这是以宁自己组的局,不会搞那些东西。” “以宁喝醉睡过去,可能是做了噩梦,半夜突然惊醒,不管不顾就往外冲。她没驾照又喝酒了,我们不敢给她开车。叫司机过来需要点时间,但她一秒钟都不愿意等,硬生生拖了辆山地自行车出来就要骑走。” 洛焉再一次回忆起当时的情景还是觉得一脸懵逼,甚至离谱到怀疑宋以宁是不是也突然被穿了:“抱歉阿姨,我原本想拦着,但被她甩开了,只能眼睁睁看着她骑车冲进沟里。” “以宁那孩子……”宋母听得一头雾水,也不明白自己女儿突然发了什么疯,只好关心道,“焉焉,你没事吧?我刚才好像听到你应该也受伤了……严不严重?” 洛焉:“我没事,就是一点擦伤。” “这真是……等以宁醒了我一定让她好好给你道歉。”宋母抱歉地说道,“我和她爸爸准备上飞机了,明天下午就到黎城,我已经通知管家来照顾她,焉焉……还麻烦你在人来之前稍微照应一下以宁,有什么问题就给我打电话好吗?” “好,阿姨我知道了。”洛焉挂掉电话,手臂上的擦伤也处理好了,白色的纱布裹在上面,遮盖了所有伤痕。 洛焉捏着手里的手机,翻看了一下通话界面,心中产生了一些难以言喻的情绪。 原主的父亲,甚至一个关心的电话都没打来过。 与之产生鲜明对比的,是正在国外参加画展的宋以宁父母火急火燎的十几个电话,和当场安排好的专机。 洛焉有点自嘲地弯了下嘴角,低头看着自己狼狈的样子——全身都湿透了,半边身体沾满了泥水。 好想赶紧洗个热水澡。 走廊处突然传来一阵嘈杂的声音,一些细细碎碎的惊呼传进来。 “喂你别跑啊!” “啊……” “怎么回事!谁把狗放进来的!” 狗? 洛焉僵木的大脑动了一下。 等等,不会是…… 她刷的站起来。 医生:“洛小姐,肩膀那儿还有块划伤没处理……” 洛焉直接把医生的声音甩在脑后,抬腿往嘈杂传来的方向走去。 在洛焉的记忆里,她从很小的时候开始,生病时就是自己去医院的。 没有父母在身边,无论打针还是吃药,她都没有哭闹的权力。 好在她很聪明,很小就学会了将一切处理得轻车熟路。 她是那个“别人家的孩子”,是父母口中那个对外夸耀时“永远不用操心”的“懂事”的孩子。她一个人做了所有的事情,一个人读书,一个人去医院,一个人去往离家千里的大学。 她以为自己早就没了期待,但却在听到“狗”的瞬间,某个念头像烟花一样在脑海中炸开了,她几乎觉得自己整颗心都飞扬起来。 是段饮冰来了吗? 是段饮冰来了吧! 13、高高的围墙 是段饮冰来了吗? 洛焉穿过挤在一起的人群,看到了那个被保安拧住手臂的兽人。 白毛红瞳,白色的耳朵和尾巴,极其漂亮的狐狸犬少年。 一颗飞扬的心轰然坠地。 洛焉眼眶红了一下。 她迅速整理好情绪,上前出声道:“等等,你们先别抓着他。” 保安停下动作。 洛焉:“嗯……你是,小白?你来找以宁吗?” 她的语气十分之不确定。 小白看上去狼狈不堪,浑身湿淋淋的,头上还沾着半片树叶。他剧烈地喘着气,艰难地开口道:“洛,洛小姐。我听说,宋……出了车祸……很严重……” 洛焉的神色有些微妙起来:“哦,自行车翻了,也算车祸吧,毕竟腿都摔骨折了。” 小白呆住了,水滴顺着他狼狈但漂亮的脸滚下来,看上去晶莹剔透。 洛焉:“不过就算宋以宁真出了很严重的车祸,现在快死了。” 她的目光落在小白呆滞的脸上,叹气道:“你为什么要这么着急?” 小白的呼吸几乎都停了。 洛焉又想叹气了。 宋以宁对小白什么态度她还是清楚的,一个最近比较称心的玩物罢了。看上次他们的相处,洛焉还以为小白会是对宋以宁的车祸拍手叫好的那个。 现在看来……有些说不清啊。 洛焉倒也没为难他,跟医生保安解释后将小白带到了宋以宁的病房。 小白低声道:“谢谢你,洛小姐。” 洛焉摆摆手关上门,坐在病房外的长椅上发呆。走廊上没什么人,算得上安静。 期望落空之后,就好像整个人都被抽掉了力气,洛焉长长地吐出一口气,刚才被情绪压制住的疼痛卷土重来,从手臂的伤口处密密麻麻地漫上来,一直蔓延到大脑。 不知道过了多久,一个模糊的声音轻轻响起。 “主人……” 熟悉的声音像是隔着水雾,在大脑的抽痛里听不清晰。 似乎因为没有得到洛焉的回应,那个声音顿了好一会儿,在更近一些的地方轻轻响起。 “……洛焉小姐……” 洛焉呆呆地抬起头看过去,脑子反应了一会儿,才后知后觉地处理好当前的场景。 是段饮冰。 他站在医院走廊刷白的灯光下,狼狈纤毫毕现,比起小白有过之无所不及——浑身都湿透了,衣服下摆破碎稀烂,沾满了泥水,手上擦伤了一块,浸着污水往外冒出血丝。 段饮冰的手掌不自然地握紧又松开,他艰难地露出一丝微笑,整个人都紧绷着,尾巴僵直。 “还好,您看上去似乎没有大碍……” 段饮冰的声音戛然而止,因为洛焉扑进了他的怀里。 像是一朵云落入怀中。 段饮冰张了张嘴,下意识想提醒洛焉这里是医院,是在监控之下。 但他听到了洛焉带着点哭腔的声音。 “你怎么才来啊。”很轻的声音,甚至应该无法被监控捕捉到,但那么清晰地落在了段饮冰的耳边,“我等了好久……” 段饮冰沉默一会儿,轻轻拉好洛焉破碎的裙摆。 “对不起。”段饮冰似乎想要露出一个笑容,但是失败了。他的头发不断往下滴落着水珠,掌心大片的擦伤被他轻轻藏起。 “我……不太擅长翻墙。”他的声音如同叹息,“庄园的墙太高了。” 轻描淡写的话,几乎再次逼出了洛焉的眼泪。 ** 医院的走廊寂静无声,几乎只能听到洛焉不明显的哽咽和段饮冰轻缓的呼吸。 大约过了十分钟,洛焉才慢慢平静下来。 然后她意识到自己现在身处的地方,身体瞬间僵硬。 完蛋!异常值! “洛焉小姐。”段饮冰依旧善解人意,没有让她尴尬太久,动作自然地松开了她,温和道,“您好像还有伤没处理好。” “嗯。”洛焉有点僵硬地应了一声,亡羊补牢地试图捡起一点原主的人设,“我的事,用不着你管。” “我知道。”段饮冰温驯地微笑。 洛焉有些别扭地站起身,悄悄确认了一下异常值。 七十六……快到临界了。 不过还好,至少没过八十,那就还有救。 她回到急诊室继续处理肩膀上的伤口,段饮冰不远不近地跟在她身边,过于明显的犬尾和耳朵引来了围观。 段饮冰在窃窃私语和各种目光中低垂着眼睛,身体微微颤抖起来。 洛焉于心不忍,正打算找个借口让医生给段饮冰安排个没人的隔间呆着,然而还未开口,一个不怀好意的声音先响了起来。 “我刚刚还以为认错了,好久不见,段学长。” 人群自动散开,露出站在人后的江衍,跟电视剧里男主角出场似的。 这位江家的大少爷露出邪魅一笑,咬了咬后牙,目光在洛焉和段饮冰身上来回一扫。 洛焉没眼看了。 好油。 虽然今晚上见面的时候就已经发现这位江大少爷是这种油腻画风了,但这么直面上还是过于有冲击力了。 江衍:“哦,不过我差点忘了,一只狗已经不配做我的学长了。你做人的时候看上去平平无奇,做狗了倒是显得……漂亮了不少,没想到那药还真……哼哼。” 什么药? 洛焉捕捉到江衍这句含糊没说清的话,偏偏现在的情况她不适合开口询问,只能先按下疑惑。 江衍也没有解释的意思,一只手不安分地朝段饮冰伸过去:“怪不得洛小姐金屋藏娇,不愿意拿出来分享了。不过既然你送上门来了,洛小姐现在又受着伤恐怕有心无力,不如借我一晚?” 洛焉的脸色刷的冷了下来。 段饮冰伸手抓住江衍的手腕,用了几分力气。 江衍眯了眯眼睛,声音里流露出被忤逆的不快:“怎么,迫不及待了?你要是不介意被你主人看着,我也不介意……” 洛焉瞬间恶心起来:“你……”闭嘴! “这里是医院。”段饮冰没有给洛焉开口的机会,语态前所未有地强硬,“江少爷要发/情也看看场合。” 江衍冷笑:“一条狗,也敢要我看场合?” “是,一条狗。”段饮冰抬起眼睛直视着江衍,压低声音,“我记得江家一贯最厌恶兽人,甚至将把玩兽人作为家丑。想必江少爷也不想在明早的热搜上看到,江洛两家的继承人在医院争抢一条狗的新闻吧?” “你!”江衍听着这赤裸裸的威胁,眼睛里简直要烧起火来。但他忽然像是想起了什么,邪魅地看向洛焉:“没想到洛焉小姐这么擅长训狗,真是让我更加期待了……” 他舔了舔牙,自满而恶意的目光黏在洛焉的脸上,意有所指一般地笑道:“不过不着急,洛小姐。我们,来日方长。” 14、我看着,你自己来 江衍甩开段饮冰的手,打了个电话让人来给围观者封口,随即大步离开。 段饮冰的肩膀微微垮下来,他回头对洛焉微微笑道:“抱歉,主人,我自作主张了。” 洛焉张了张嘴,最终也只是违心地说出一句:“没事,等回去了,我会好好惩罚你。” 处理好伤口,和宋以宁的管家对接完毕。洛焉和段饮冰回到庄园时已经快要三点了。 洛焉举着手臂小心地冲了个澡,心里不断回想着医院里段饮冰的样子。 他究竟,为什么出现在那里?又是怎么翻过庄园的高墙,出现在那里的? 如果段饮冰其实是能够逃出庄园的,他为什么……没有逃走呢? 但这些都不是最重要的,洛焉不想再继续这样口不对心的相处了,她想要找个机会告诉段饮冰,自己从不想伤害他。 但在这个遍布监控的地方,顶着高达百分之七十六的异常值。 她什么都不敢做。 正在洛焉发呆纠结时,团子嘀嘀嘀地滚进了浴室。 洛焉差点捂胸喊非礼,但下个瞬间,她昏沉沉的脑袋一转,突然后知后觉地想到什么,皱眉问道:“团子,这家里不会连厕所都有监视系统吧?” 团子茫然地歪了下头,说道:“嘀,就团子所知,为了维护隐私,法律是禁止在会暴露身体隐私的地方装监视系统的。” 就是这个! 不过这座庄园的厕所有没有还真不确定,鬼知道那些人能丧心病狂到什么地步,她得先想办法确认一番。 但至少,这说明公共厕所肯定是没有的,别人家的厕所大概率也没有。 洛焉眼睛发绿,已经幻想到自己把段饮冰一把推进公共厕所隔间,跟他酱酱酿酿地让他配合自己在监控面前演戏的场景了。 至于进男厕所还是女厕所……咳,再说吧。 洛焉拿浴袍把自己裹起来就要出去,团子这才想起自己是来做什么的,滴溜溜地汇报道:“嘀,大小姐,原定行程周一,也就是明天,哦不,今天早上,您要和夏先生前往教会祝祷,您没有忘记吧?” 所谓夏先生,就是原主那凤凰男便宜爹。 洛焉心情顿时糟糕起来,含糊地说了句:“没忘。” 团子:“夏先生还说了,希望这次祝祷,小姐能带段饮冰一起去。” 段饮冰? 洛焉立刻否决:“不可能,他这是要命令我?” 团子屏幕上的表情变成了害怕:“可是……段饮冰,已经同意了呀……” 同意了? 不知道这是鸿门宴吗! 洛焉脑袋一热,直接冲去段饮冰的房间,把团子关在外面。 结果一闯进去,就看见段饮冰背手正跪在地上,手边是那根黑色的鞭子。 好在已经换了身干净的衣服。 洛焉:“你……”知道你在干什么吗? “我自作主张了。”段饮冰认错得毫不犹豫,神色和顺目光温良,和他说出来的话完全不同,“如果主人生气,就现在鞭笞我吧。” 洛焉脸上表情都要扭曲起来,刚才医院中的温情仿佛一瞬间成了笑话。 洛焉:“你到底……” “七十六。”段饮冰忽然轻轻吐出一个数字。 洛焉顿时失声了。 百分之七十六,她的异常值。 段饮冰为什么会知道? 段饮冰轻轻往前爬了两步,用指尖触碰了洛焉湿淋淋的小腿。他温柔地微笑着,说道:“兽人自愈能力很强,背后的伤已经没事了。” 他的手指有些粗糙,指腹干燥,能感觉到薄薄的茧,向下滑落到脚背时,带着缱绻的麻痒。 “我知道,主人忍耐很久了,是顾及我的伤势,是给予我的厚爱。”段饮冰的声音放得很轻,摇篮曲似的轻轻飘着,“只是今天,我多次自作主张,您生气也是理所当然。刚才在医院,您不是也说了,回来会好好惩罚我吗?” 洛焉哑口无言。 段饮冰露出温顺柔软的微笑:“而且您受伤了,受伤了心情不好也是理所当然,需要发泄……明天您的情绪或许会有一些波动,对此,我也有些担……” 段饮冰的话被迫打断了,因为洛焉将鞭子的手柄抵进了段饮冰的嘴里。 段饮冰:“唔……咳咳。” 手柄算不上很粗,表面裹着皮革,但终究不是柔软的,轻易就压着舌头抵到了舌根,引起一阵阵干呕。 生理性的泪水溢出发红的眼眶,段饮冰的手指无意识地用上了点力气,在洛焉小腿上压出一道红痕。 “咳……主……咳咳……” 他透过模糊的泪膜试图看清洛焉的表情,但没能成功。 很久之后,洛焉才扔开鞭子,段饮冰趴在地上捂着嘴干呕,黑色的耳朵簌簌地抖动着。洛焉低头居高临下地看着他,许久之后才轻轻问:“你喜欢这样吗?” 段饮冰咬住自己的掌心,直到见血,才用沙哑的声音吐出两个字。 “……喜欢。” 洛焉:…… 她忍不住叹了口气,伸手摸了摸段饮冰汗湿的发顶。 虽然不知道段饮冰是不是意识到了什么,又为什么要帮她,但洛焉不得不承认,段饮冰说的是对的。 她不能用现在的异常值去见原主的生父,容错率太低,太危险了。 洛焉望着眼前和顺温柔,泪光敛敛的兽人,终究缓缓开口:“跟我去惩戒室。” 段饮冰顿了顿,嘴角露出了一个飘忽的笑容。 “好。” 洛焉:“我受伤了,很累,所以这次我不动手。” “您的意思是?” “你自己来。”她的声音冷硬,但几乎带着爱怜,“我看着,你自己来。” “……好。” ** 洛焉的房间里,床上的被子隆起一个小小的鼓包。 安翊抱着自己的尾巴蜷缩在里面,浑身只挂着第一天来到这里时的银链装饰。他这些天花了好大力气和这庄园里的智能管家,以及段饮冰那只贱狗斗智斗勇,才终于想办法溜进这个房间藏在这里。 至少今晚,那只贱狗绝对不可能再跟他抢主人了。 那明明是他们两个共同的主人,他才不是主人送给别的狗的礼物。 安翊闭上眼睛,回忆起初见洛焉时狗舍淡白的灯光,那灯打在洛焉的头发丝上,像是将每一根发丝都涂成了闪闪发亮的模样。主人温柔地抚摸着他的身体,温柔地笑着挡住了旁人对他的伤害,温柔地说,她愿意花两倍价格买下他…… 他本该是幸福的宠物才对…… 安翊怀抱着记忆和幻想,就这么静静等待着,直到陷入昏沉的睡眠。 而在他不知道的地方,惩戒室中则是一夜无眠。 15、这是她的“狗” 惩戒室中一夜无眠。 洛焉靠在窗边,莫名觉得现在的自己很适合来一根事后烟,然后对着窗外忧郁地吐一口烟圈……咳,虽然没真的发生什么该抽烟的事就是了。 段饮冰在一地玩具中勉强撑起身体,他身上还绑着红绳,挂着细小的银铃——段饮冰自己绑的。洛焉正如她所说,全程都没有动,只在最后象征性地搭了把手。 然后就天赋异禀地把绳结都卡在了要命的地方。 虽然并非她本意就是了。 “祝祷的时间是上午八点。”洛焉望着窗外升起的朝阳,忽然开口,“七点必须出发。” 段饮冰的嗓子已经彻底哑了,绳结在他的脖子上绕了一个圈,有些紧,磨红了脖子也逼得他难以说话和呼吸,只能小口地吸气,发出几不可闻的气音:“是。” 洛焉:“绳结和银铃不能摘掉,这是兽人进入教会的规定。” 段饮冰:“嗯。” 洛焉:“你……” 她本想问,都这样了,你真的还要一起去吗。 但她终究没把这句话说出口,只是说:“你这次做得很好,有什么想要的,我可以满足你一点不过分的要求。” 一整晚,段饮冰几乎算是把原主那些玩具都用上了,满身的痕迹虽不致命,可终归他是个人,他是会疼的。 虽然好不容易才勉强降到四十七的异常值,不能因为一句话再升回去,但洛焉还是想尽量给予他一些安慰。 段饮冰于是微笑了一下,哑声道:“那么,主人,可以让我在出发前打一个电话吗?” 洛焉:“打给谁?“ 段饮冰并无隐瞒:“我母亲。“ 他的家庭情况,洛焉在决定囚禁他的时候就一清二楚。 段饮冰微笑着,目光却一错不错地盯着洛焉脸上的神情,像是要从琢磨出一些东西来认定些什么。 洛焉只是一愣,随即嘴角很微妙地抿了一下,露出一个转瞬即逝的苦笑。 她随意地摆摆手:“趁我换衣服化妆的时候,给你十分钟。” 段饮冰收回目光,眼角是隐约的笑纹。 “谢谢您,……小姐。“ 由一圈智能机器人服侍着梳洗整理后,洛焉和段饮冰在庄园门口碰头。 段饮冰穿的很端庄,内搭的衬衫将绑缚满身的红绳遮得严严实实,犬尾被及小腿的黑色风衣盖住,垂落的黑色犬耳隐没在偏长的黑发里,鼻梁上架着一副无框眼镜,看上去果真如洛焉想象的那样,是个很适合走在校园落叶小道上的学者。 如果忽略他脖子上的项圈,和衬衫下摆延伸出来的细细的银链。 洛焉走过去,团子就自然地将那根链子扣在洛焉的手腕上。 因为这是她的“狗”。 有主的狗,在外必须牵绳,这也是教会的规定。 洛焉:“打完电话了吗?说了什么?” 段饮冰只是微笑:“告诉母亲我过得很好,只是有些忙不能回去看她,请她不要担心。” “你和你妈妈……”洛焉似乎想问什么,但话说到一半咽了回去,最终只是点点头道:“算了,我们走吧。” 段饮冰和顺地应答,看向缓缓打开的正门,眼中慢慢浮现出无法克制的恐惧。 真是神奇,昨晚翻出庄园的时候,冲进医院的时候,面对人群的时候,他几乎都把这刻入骨髓的恐惧给遗忘了。 但这恐惧却在朝阳升起后卷土重来。 段饮冰用手指掐着自己的掌心,一遍遍无声地安抚自己。 没关系,这次是你自己选择的。 冷静点,这次不是作为一只狗被牵去黎城大学。 你的学生不会看见你,你也不会玷污本该神圣的地方。 你终究要跨出这一步,你不可能一生都活在这座庄园,所以别发抖了,抬起头来。 一只柔软的手突然按在段饮冰的手背上。 指尖很冷,渗出细密的冷汗。 段饮冰微怔,抬头看见洛焉挺直脊背的背影。她的手被他们的身体遮挡着,先是轻轻碰了碰,随后慢慢握住了他的两根手指。 她的手似乎也有一些颤抖。 她也在紧张着什么,仿佛也在寻求着某种后盾和安慰,又好像是即使害怕,也依旧想要告诉身后这个人,没关系,还有我在。 于是段饮冰奇异地平静了下来。 ** 洛焉的手很快松开了,她牵着段饮冰走出门。 二楼的楼道上,安翊从洛焉房间冲出来,一身零碎的装饰品。他抓着栏杆想要叫住洛焉,他不明白为什么。 为什么偏偏是昨晚,洛焉没有回房间。 段饮冰似乎感觉到什么。他轻轻一个跨步严严实实地挡在洛焉身后,回头望着安翊瞬间变得愤怒的脸,伸手轻轻抵在唇边。 嘘。 安翊一瞬间说不出话来,而只是这犹豫的一瞬间,沉重的大门已经关上。 他输了,又一次。 他再次输掉了跪在主人身边的权力。 安翊紧紧咬着手指,嫉妒得双眼发红。 ** 庄园正门口,夏煊正在车外等,目光微妙地在二人间相连的银链上顿了顿,正准备收回时,意外看到了洛焉小腿上一个不明显的红印。 看上去像是……被人用力抓住后留下的指痕。 夏煊的面容扭曲了一下,迅速恢复正常,露出灿烂的笑容:“早安,大小姐身上的伤没事吧?” 洛焉摆摆手,不想跟他说话。 夏煊目光阴沉了几分,他为洛焉打开车门:“委屈大小姐暂时和段……和狗同乘了。” 洛焉没理他,低头往后座一看,里面已经坐了一个人。 中年男子,一身考究的衣服,即使上了年纪依旧能看出面容清俊,眉眼间和原主有几分相似。 洛焉垂下眼睛,有些僵硬地坐进去,往里挪了一点,给段饮冰空出座椅。 一个面对亲生女儿的车祸还能不闻不问的男人。 一个婚内出轨,还妄图吃亡妻绝户的男人。 洛焉对他的印象,只剩下了这两条。 段饮冰正要坐进去,那男人先发话了:“狗跪在下面。” 这种过于熟悉的高高在上的语态让洛焉有点恶心。 不太美好的记忆让洛焉面色发寒。她瞥了这便宜爹一眼,忽然露出微笑,紧随其后:“段老师,坐好,系上安全带。” 段饮冰一向很明白这种时候应该听谁的,立刻坐在后座上,和洛焉靠得很近。 便宜爹夏卓成的脸色青了一下,他有些厌恶地看向洛焉和段饮冰,但居然强忍着没有再发难。 洛焉不想靠近夏卓成,她怕自己吐出来,所以只好努力往段饮冰身边靠。两个人的腿贴在一起,洛焉的手也无意识地搭在段饮冰大腿上,按下去能隐约隔着裤子摸到绑在腿上的红绳。 段饮冰很急促地吸了一小口气,忍着没发出任何声音。 一路无话,直到车子快到教会,夏卓成才僵硬地开口:“你年纪也不小了,毕业后既然要继承家业,也该考虑终生大事,别天天跟一只狗鬼混在一起。我这里有几个人选……” 洛焉开口打断他的话:“行啊,那就麻烦父亲给我找个家世顶尖又天真的富家公子,然后我就去勾引他结婚,骗他给我生孩子再弄死他,然后拿着他的家产跟我们段老师做真爱,是不是就完美了?” 说完,洛焉爽了。 某些现实中始终没有没能发泄出来过的情绪,仿佛借着这个缺口,从胸腔里直接冲了出来。 段饮冰睫毛颤动一下,不动声色地握住了洛焉放在他大腿上的那只手。 不是像之前那样只虚虚捏住指尖,而是将整只手都握进掌心。 夏卓成听着洛焉连珠炮似的话,先是一愣,大脑运转了几秒才反应过来洛焉到底是什么意思,顿时勃然大怒,伸手就要扇她。 洛焉下意识抬手挡住脸,动作几乎称得上熟练。 但巴掌没有落下来,只有一阵铃铛的响声。 夏卓成的手在半空中被抓住,段饮冰前倾身体护住洛焉的头脸,浑身绑缚的红绳因为动作摩擦着皮肤,深深勒了进去,逼得他紧绷起身体,也就没有心思去拦夏卓成的另一只手。 于是第二个巴掌狠狠打在了他的脸上,无框眼镜本就只是松松搭在犬耳根部,一下子被打飞出去,落在洛焉怀里。 夏卓成:“洛焉,你养的条好狗!” “夏先生。”段饮冰嘶哑着开口,因为呼吸受阻,声音艰涩,“教会已经到了。” 夏卓成粗重地呼吸了几下,强逼着自己冷静下来:“暂时先放过你。” 他抽出湿巾仔细擦干净每一根手指,捋顺外套上的褶皱。 段饮冰一直盯着,直到他下车关上车门,才退回原本的位置,轻轻说道:“我自作主张了。” 洛焉的情绪似乎有些低沉,她沉默着摇摇头,伸手碰了一下段饮冰红肿的脸。 “您是洛家的继承人,不能带着掌印出现在众人面前。”段饮冰垂眸,目光温和地轻声解释,“但……狗没关系的。” 洛焉定定地看着段饮冰,最后只是低头把眼镜拿起来,细细的镜腿已经扭曲,没法戴上了。 段饮冰一时间不知道自己该拿出什么态度,他有些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自己刚才的语气不像是狗对着主人,仿佛是老师在安抚受惊的学生。 老师和学生……这两个瞬间冒出的词语让他的思绪飘开一些,想到了曾经某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洛焉小姐,我曾经见过一次夏先生。在我……出现兽化症状之前,黎城中心大学的办公室里。”段饮冰很轻地讲述起了过去的事情,“那时候我挂了您的期末考,夏先生来拜托我网开一面,看上去……对您非常慈爱。” 洛焉愣了一下,这种原著里没写的小事她是不知道的,只是她瞬间就明白了前因后果,嘴角浮现出一丝嘲讽的笑。 她有些不想听段饮冰继续说下去了,要是从段饮冰嘴里听到什么“他只是刚刚被您冒犯了太生气”,“夏先生其实是很爱您的”之类的话,洛焉甚至觉得她会忍不住连段饮冰也一起恶心起来。 但是段饮冰却说:“您从小受了很多委屈吧。” 16、教会 洛焉的笑容僵住了,她睁着一双漆黑的眼睛,仿佛两颗过大的黑曜石嵌在眼眶里,僵硬得一动不能动。 段饮冰低头将洛焉的衣服理顺,声音水一样地漫过来:“夏先生作为生父,仿佛有一种天然的权力,只要他对外表现出爱你的样子,那无论他实际如何对您,所有人都只会觉得,是您不理解父亲的苦心。” “毕竟,我也被他表现出的样子欺骗过。” “可如果真的爱您,他不会在您昨晚刚刚受惊受伤的情况下,依旧要求您出席祝祷。” “所以您其实受了很多委屈吧。“ 洛焉的眼圈难以抑制地发红,她吸吸鼻子忍住,含糊地小声嘟囔了一句:“我爸妈也是这样。” 爸妈?也? 段饮冰捕捉到这几个字,一时间愣住。 但没等他细想,洛焉已经收拾好脸上的表情,轻轻推开他:“下车吧。” 段饮冰:“……好。” 今天是教会的祝祷日,不允许任何记者靠近,黎城名流正陆续顺着长长的台阶,进入教堂落座,远远看去简直像是蚂蚁搬家一般。 夏煊和他的母亲站在一起,看上去称得上一声赏心悦目。 然而洛焉目不斜视地从他们旁边走过去,夏煊扬了一半的笑容僵在脸上。 教会内部和现实世界没什么太大的不同,但段饮冰作为“有罪”的兽人是没资格坐在教会长椅上的,应该跪在主人身边。洛焉不想看他在人前下跪,干脆拉着段饮冰一起找了个角落靠墙站着。 空气中弥漫的类似檀木的香气,每个月只会在祝祷日出现在人前的圣子手握着卷经,站在透过玻璃彩窗的阳光下,姿态优雅地翻着页。 柔和空明的声音也仿佛被彩色的日光染成了温暖的,静静回荡在教堂中。 “神以自己的样子创造人,以智为灵,以爱为目。神如此叹息,人啊,你当爱你的邻人,不可屠戮,不可劫掠,不可妄言,不可背信……” 令人昏昏欲睡的车轱辘话。 洛焉的眼睛一点一点地闭上,昨晚彻夜未眠的疲惫这时候像是终于缓缓涌上来了。 段饮冰无声地靠近洛焉一些,让她可以把身体的重心压在自己身上。 洛焉手腕上的银链连接着他身上的束缚,哪怕无意识的晃动也会带来一阵难以形容的摩擦。段饮冰很缓慢地呼吸着,听到那冗长的教义已经念到了兽人相关的内容。 “兽化是罪,是神将罚于罪人。” 段饮冰缓缓抬头,眯起眼睛盯着高台上的人。 些许模糊的视线中,圣子一身过于宽大的描金红袍,兜帽遮着面容,只能隐隐看见闪着金光的面帘和一小块白皙的下颌。他的身体没有一寸皮肤暴露在外,即使翻书的手指也被纯白的指套紧紧包裹。 面帘后淡色的嘴唇一张一合,怜悯而圣洁地吐露出残酷的话语。 “神不曾宽恕,兽耳的人类不再是兄弟姐妹,将被天罚的火焰净化……” 如果没有教会吹鼓兽人有罪,如果没有教会推波助澜。 或许…… 段饮冰再次垂眸——他这种兽人,不被允许直视圣子,这世上也从没有所谓的或许。 ** 洛焉恢复意识的时候,祝祷已经到了尾声,圣子简短地说完结束语,在唱诗班齐声合唱的圣歌中退至幕后。 人们坐在长椅上闭目祈祷,洛焉用力睁开肿胀的眼睛,拼命忍住一个哈欠。 洛焉踩着点准备开溜,可惜有人早就盯着她了,两个看上去不算年轻的女人几步挡在了她的路上。 其中一个满脸笑容,眼里透着慈爱:“焉焉,好久不见。江夫人也好久没见焉焉了吧?是不是女大十八变?” 洛焉反应了好一会儿才意识到,这陌生女人应该就是夏卓成的情妇,夏煊的亲妈林芙青,而这个江夫人……八成就是江衍他妈。 洛焉顿时感觉自己像吃了屎。 但这是在外人面前,更何况是在教会里。洛焉只好上前一步,勉强自己端出原主的社交营业笑容:“您好,江夫人。” 江夫人目光有些挑剔地上下打量洛焉,又看向洛焉身后的段饮冰,面上敷衍地笑了一下,抬手遮住自己的鼻子:“洛小姐,虽说江家并不是什么老古董,但女孩子总得洁身自好……你既然要嫁进江家,就别再和这种不干不净的东西有接触了。” 洛焉的笑僵在嘴角。 谁嫁谁? 大概是洛焉脸上“你是不是有病”的表情实在太明显了,江夫人皱起眉,轻斥道:“洛小姐,你身为洛家人,也该有点基本的教养。” 林芙青立刻接嘴,一脸愧疚:“抱歉江夫人,这孩子被我和卓成宠坏了,我们之后一定会多加教育,不会让她辱没两家的名声。” 洛焉这会儿才总算是回过味来了。 什么意思?把她嫁给江衍? 怪不得江衍昨天晚上说什么来日方长,原来是这个来日方长!怎么,以为她嫁了人成了别家的儿媳妇就能瓜分掉她手里的股份财产吗? 而林芙青和江夫人你一言我一句的,简直就像已经要把她下半辈子连生几个孩子都定好了,全然不在意这个当事人就杵在眼前。 太恶心了。 洛焉几乎要冷笑出声。 洛焉:“林女士家教严格没被宠坏,也不玩宠物也不玩男人,而且都生过一个私生子了,说明肯定至少能生。我看不如就让林女士嫁进江家,那不就皆大欢喜。” 两个女人脸都青了,段饮冰差点漏出一声笑音,连忙忍住,很轻地握住了洛焉的手腕。 洛焉垂下眼睛,上头的火气降了下来。 林芙青还试图陪笑:“你这孩子,就喜欢开玩笑……” 说着试图伸手来拍洛焉的胳膊,做出副“慈母打孩子”的姿态来。 洛焉理都不理,挂着凉飕飕的笑拉着段饮冰就往外走,在教会门口和夏煊撞了个正着。夏煊刚挤出个笑容,洛焉劈头盖脸道:“你妈要嫁进豪门了,正跟她未来婆婆说话呢,你收拾收拾准备跟去磕头认祖宗当少爷吧。” 夏煊一下子被两句话砸懵了。 洛焉不打算再理会这些人,干脆拦了个穿神袍的侍者问明白厕所在哪里,直接在那位神职人员微妙的目光下把段饮冰推了进去。 没监控,不分男女,干净整洁,非常完美的一个地方。 不愧是搞宗/教的,就是有钱。 空气中没有丝毫异味,只弥漫着淡淡的檀香。汉白玉的洗手台一尘不染,甚至占据了一整面墙的巨大镜子上也没有一滴水垢。 于是理所当然的,洛焉脑子里冒出了一些少儿不宜的画面。 什么公厕啦,放置啦,对镜啦,有人经过啦…… 没办法,她情绪不好的时候,某些方面的思维就会格外活跃一些,仿佛某种代偿。 但再一想自己为什么情绪不好,洛焉又觉得自己可笑了。 她连对自己真正的父母都早就没了期待,没想到还能因为这几个和自己毫无关系的假亲人气闷,简直是滑稽了。 洛焉的情绪转眼归于一片平坦——她太知道应该怎么处理这些负面的东西,怎么平心静气,怎么转移注意,怎么让自己看上去若无其事。 她把手机关机,正准备和段饮冰好好谈谈。 不过到底要不要告诉他自己是穿书的,洛焉还有些犹豫……太离奇的事情说出来反倒会降低其他话的可信度,要是段饮冰因此觉得她在逗他玩就不好了。 犹豫再三,洛焉还是决定先隐瞒身份,于是深吸了口气,回头道:“段……” 段饮冰突然伸手捂住她的嘴,他站直的时候比洛焉高太多,虽然身体单薄,但依旧足够将洛焉整个拢进怀里。 洛焉瞪大眼睛,条件反射地伸手推在段饮冰的胸膛上,就要挣扎起来,手掌透过衣服布料可以清晰感受到红绳和突起的铃铛。 段饮冰发出一声细微的闷哼,把手指抵在唇边,很轻地用气声说道:“嘘,洛焉小姐,有人。” 洛焉顿时安静了,身体也放松下来,一动不动地任由段饮冰揽着。 这种仿佛能轻易给出的信任让段饮冰心中一颤。 随后他们都听到了从最里面隔间传出的,隐隐约约的动静。 “……好……好孩子……咳,别……” “唔……羔羊啊……啊……不该……” “……别……别碰……” 伴随着细微但有规律的撞击声,在做什么显而易见。 洛焉一双耳朵转眼红了,整张脸烫得能煎蛋,但脑子里冒出的第一个念头居然是——太好了,这里果然没监控。 第二个念头,她现在和段饮冰的姿势好像不太安全。 第三个念头,可恶,没带宋以宁给的小玩具。 咳,第三个念头是开玩笑的。 洛焉抬起头看向段饮冰,发现段饮冰虽然脸上表情平静一如往常,但脖子红透了。 洛焉忽然就想逗逗他。 毕竟,只要我不尴尬,尴尬的就是别人。 于是洛焉拨开段饮冰的手,暧昧地凑在他耳边用气声说道:“段饮冰,那几个隔间你挑一个,我们也进去吧。” 话音落下,段饮冰的耳朵快速扇动两下,红色从脖子蔓延到了脸上。 洛焉心满意足,正打算说正事。 段饮冰艰难地抬起手,指了指最外面那个隔间。 洛焉:……嗯,也行。 怕引人注意,段饮冰一举一动都尽量平稳,防止银铃发出声响。 进了隔间,外头的声音弱了很多,只偶尔溢出一两声来。 洛焉松了口气,觉得在这里边说话总算不用跟做贼一样了,结果一转头看见段饮冰正沉默着低头解扣子。 ……要不要这么自觉。 17、不体面的事 纯色的外套下,白色的衬衫被一点点剥开,露出挂着银铃的红绳,一道道印子勒在苍白的皮肤上,看着让人口干舌燥。 洛焉咽了口唾沫,在没有监控的情况下也不用再装什么,伸手将那些扣子重新扣上,段饮冰解一颗她就扣一颗。 一直到衬衫所有的扣子都被解开扣上一遍,段饮冰才终于抬起头注视着洛焉,轻声问:“洛焉小姐,您不想吗?” 洛焉:“也不是不想……咳,我的意思是,我很喜欢你,但我没想打野战。” 段饮冰的瞳孔微微一缩。 这些日子的洛焉,和过去是截然不同的,但是段饮冰能看出,她在竭力装出和过去相似的样的,那些样子也的确总能骗过并不足够智能的异常值测算系统。 但在段饮冰眼中,这种伪装漏洞百出,时常让他百思不得其解。他只能根据过往的经验,尽量做出不会让洛焉发怒的行为。 但从那个晚上,从他看见洛焉的梦魇,将她抱进怀中的那个晚上开始,似乎一切就有了不同。 上一次洛焉伪装良善,是纯粹的伪装良善。即时在她伪装得最温良的时候,异常值的波动也不过在百分之五十上下。 但这一次,如果洛焉还是在装,那她就是在伪装一个,因为迫于异常值的威胁试图伪装成过去的洛焉,但本质善良温柔的女孩。 这种说出来都绕得让人头痛的事情真的有人会去做吗?真的有人能做到吗?真的有人能坚持坚持这么长时间吗? 接近百分之八十的异常值,一不小心就会玩脱失去一切,这种过山车一般的现状对洛焉而言究竟有什么意义? 太不合理了,无论从什么角度都无法解释。 洛焉躲着他的那些日子里,段饮冰甚至连“双重人格”这种荒诞的可能性都认认真真思考过了。 但他没有想到会听到这样一句话。 有人会喜欢一条狗吗? 从前他不会有这样的想法,他曾被很多人喜欢过,也拒绝过很多人。他认知中的情感应该像他的父母那样,相互尊敬相互深爱,直到一方死去,另一方依旧可以平和地长久怀念。 洛焉摧毁了他身上的太多东西……不,不是洛焉,是教会,是时代,是兽化的事实,是始终无法通过的兽人人权法案。 他从不认为兽化是一件应该羞耻的事情,从不认为自己犯下了什么应该被惩处的罪责,他身上的罪印不是犬耳和犬尾,是这个世界莫名烙印在他身上的,那些莫须有的东西。 无论如何,他都已经放弃了自己,也已经被一切放弃。 所以……他究竟还有什么值得喜欢的呢? 段饮冰愣愣地望着她,一双眼睛褪去了伪装的深情和笑意,虽然依旧温和,却显得有几分距离感。 段饮冰忽然说道:“您和从前相比,就像是变成了另一个人一样。” 洛焉……洛焉有点心虚,没敢说话。 段饮冰并没有在这个话题上纠缠,他开口,忽然问了个不相干的问题:“洛焉小姐,那天,您究竟为什么要把安翊带回来?” 这跳跃的话题把洛焉搞懵了,不过见段饮冰是真的想知道,她也就从善如流地暂时放下自己想说话,将当初的来龙去脉先讲清楚。 段饮冰听着,露出一丝苦笑似的神情:“是我想错了。” “啊?”洛焉眨了下眼睛,没懂段饮冰的意思。 段饮冰也不想解释自己以为洛焉要对个未成年的孩子下黑手时有多么惊怒,只是半真半假地说:“我当初还以为洛焉小姐带他回来是因为喜欢他,倒是因为嫉妒和吃醋做了些不体面的事情。” 洛焉:“……不体面的事,你是指认他当儿子?” 段饮冰:“咳。” ……重点不应该在嫉妒和吃醋上吗? 他露出一点无奈的笑意,那点笑容落在洛焉眼里,好像什么东西在她心上轻轻敲了一下。 对,就是这样。 这种属于老师……或者说,属于长辈的,带着点无奈的温和的笑容。 她多想见到她的父母,或是她的老师,这样对她笑一笑。这意味着她说了什么傻话做了什么傻事,但却是在被纵容着的,而不是只有成为一个无可挑剔的优秀者,才能从他们脸上获得一点赞许和满意。 所以无论多少次,她都会对这样的笑容心生欢喜。 洛焉放松下来,准备向段饮冰解释些什么,段饮冰却伸出食指抵在她的唇上。 “洛焉小姐,我之所以会知道您的异常值,是因为团子嘴不严,您还是小心一些。”段饮冰仿佛已经不需要她再说什么问什么,轻声道,“至于别的,您希望的一切,我都会配合。” 这是终于有默契了吗? 洛焉的心绪仿佛在这一个瞬间,变得异常轻盈:“好,那你等我回去研究下家里的厕所到底装没装监控,要是没装,以后厕所就是我们的秘密基地。厕所外我对你坏一点,要是你受不了就直接往厕所跑……哦对了,既然这样,以后厕所就是我们的安全/词了!” 洛焉沉浸在自己的想象里,歪了歪头:“不过你也要注意一下频率,不然别人可能会以为你肾亏。” 段饮冰:…… 段饮冰下意识想梳理洛焉贴在脸颊上汗湿的头发,但在触碰到之前缩回手,语气温和地问道:“那洛焉小姐有没有想过,您要怎么解释自己总是和一条狗……和我一起呆在卫生间里的原因?比如现在,应该有不少人看见您把我推了进来。” 洛焉一愣:“……对哦。” 该死,她刚刚应该避着点人。 更糟糕的是,她是当着夏煊的面拉走段饮冰的,现在大概率夏煊和他爸妈就在厕所门外等着逮她呢。 段饮冰静静看了她一会儿,低头撕开了衬衣的领口,几颗刚被扣好的扣子迸出去。 他抬头对目瞪口呆的洛焉微笑了一下:“把我带到这里,是因为主人心情不好,但又碍于这里是教会不能失态,于是想要避开监控躲开人群教训我一番。” “不过主人身体还没完全康复,所以……我也应该体谅。”段饮冰说着,把一颗崩落的纽扣放进洛焉的掌心,“我说的对吗,主人?” 洛焉慢慢握紧手掌,嵌着珍珠的纽扣没入掌心的软肉,微微疼痛。 洛焉:“……对。” ** 洛焉牵着段饮冰走出隔间的时候,最后那个隔间里的声音还在断断续续。 真是……体力太好也太能玩了。 洛焉在心里翻了个白眼。 厕所外,夏卓成几个果然在那儿等着,还有几个不知道哪儿来的看热闹的人不远不近地站着。洛焉挂着原主标志性的甜美笑容,身后的段饮冰被她拉扯得一个踉跄,衣衫不整满头冷汗,嘴角有红色的压痕,一张脸却惨白得仿佛下一秒就会死去——他刚才在隔间用手指插喉咙催吐催的。 见到他们,夏煊先喊了声“大小姐”,目光在段饮冰身上仔仔细细扫过,脸上隐隐露出一种夹杂着痛快和失望的表情。 夏卓成满眼失望,但苦口婆心地劝:“洛焉,这是教会,怎么能在这儿做这种下作的事情?还好江夫人不在,不然你……” 洛焉只是眯着眼睛晃晃手中的银链,段饮冰浑身一僵,哀求似的轻轻吐出两个字:“……主人。” “这算您眼中的下作事情吗?又跟江夫人有什么关系?”洛焉皮笑容甜美地说,“哦对了,您的情妇要给江夫人当儿媳妇了,那您是不是也得叫江夫人一声妈才够本?江夫人赚了啊,白捡一个便宜儿子。” “焉焉,你怎么能这么说我。”林芙青当场梨花带雨,“我一直把你当我的亲生女儿……” 洛焉:“我的亲生母亲已经入土十多年了,您要是提副骷髅架子,没准我还能认。” 夏卓成气得脸色发青,但还要装着在外的那副慈父样,一副痛心疾首的样子:“焉焉,你怎么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虽然你母亲早逝,但我自认从来没有亏待过你,这些年是我对你太纵容了吗?” “纵容?”洛焉轻声笑起来,摇摇头道,“的确,既然都纵容这么多年了,那您就再‘纵容’一回。我们段老师身体不太舒服,就先回去了。” 她再次晃晃银链,衬着段饮冰隐忍痛苦的神情微笑道:“毕竟您说的,下作事情,还是回家搞比较好。” 说完,也不再搭理他们,拉着段饮冰直直走过。 擦肩而过时,夏煊突然开口很轻地叫了声:“段老师。” 同时,段饮冰感觉到自己的风衣口袋中被塞进了什么东西,微微有些分量地坠着。 他们的目光在空中交错,最后漠然移开,像是两个并不相识的陌生人。 等到他们的背影彻底消失在视野中,附近看热闹的人也散去,夏卓成才铁青着脸色不再伪装,硬邦邦地问道:“小煊,那条狗真的能用吗?” “放心吧,爸爸。”夏煊明亮地笑道,后牙轻轻咬着,“毕竟,他肯定比我们更希望……焉焉能在教会这个绝对安全的地方,安全地度过余生。” 18、莫林实验室 洛焉这两天没课,但下周四有门随堂小测,正是她在期中考交了白卷的法理学。 一连几天,洛焉直接把自己关进书房,开始一个头两个大地背那些基础理论。 天知道,她当初高考选理科就是因为讨厌背书。 但无论如何,就算宋以宁说她就算交白卷也没人敢给她挂科,洛焉还是无法允许自己手里出现那种见鬼的成绩。 更何况,她和宋以宁还有些不同。宋以宁是真正的天之娇女,万千宠爱,无论做什么都有家人全权兜底,但她如今的“家人”却恨不得将她敲骨吸髓。 按照洛老先生的遗嘱,洛焉要继承洛家家主的身份,必须等到大学毕业。 如果在这种节骨眼上被原主他爹抓住成绩作弊之类的空子一通操作逼她被开除,那就前功尽弃了。 因此,哪怕是原主,在现在这样的情况下,开始废寝忘食努力学习也是合理的。 “法律维护阶级统治的作用体现在……体现在……”洛焉合着书喃喃自语,拿笔敲了敲自己的脑袋,甚至没注意自己把笔拿反了,在脑门上画出两道黑线。 “体现在,调整统治阶级与被统治阶级之间的关系。” 熟悉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一杯冒着热气的红茶被轻轻放在桌子上,旁边还放着一小瓶鲜奶和蜂蜜。 洛焉一下子仰起头,段饮冰穿着合身的衬衫长裤,低头给洛焉调了一杯奶茶,温和道:“我刚刚有敲过门,主人。” 洛焉略感不自在地“哦”了一声。 按照他们的约定,现在处于监控下的洛焉得是那个对段饮冰很坏的洛焉,他应该尽量少来招惹才对。 洛焉捧着奶茶,小小地喝了一口。 嗯,比以前大学旁边那些连锁店里买的好喝。 段饮冰:“还有两点,体现在调整统治阶级内部的关系;体现在调整统治阶级与同盟者之间的关系。” 洛焉读书读得有点晕,思索了一会儿才理解,段饮冰刚才帮她把法理学的这个知识点背完了,有一点诧异地看着他。 段饮冰抿抿唇,微笑道:“您可能忘了,之前……我教过这门课,您也在我的班上。” 洛焉突然想起,她期中考当天,段饮冰似乎也安抚过她,说这只是门基础课,不难。 所以为什么原主一个临近毕业的人还要上这种本该在刚入学那两个学期就学完的基础课程? 答案只有一个,因为是补修。 至于为什么要补修…… 结合段饮冰的话,洛焉终于意识到。 这大概就是原主那门被段饮冰挂掉的课程,甚至有可能……就是原主对段饮冰施/虐欲最初的缘由。 简直是阴差阳错。 洛焉的声音忽然有些生涩:“你还教过什么?” “没什么,都是一些基础课。”段饮冰没有正面回答,只是翻开洛焉的笔记看了看,带着点笑意轻声说,“我那时候,进黎大的时间不长,还是副教授,开的课也比较简单。” 还这么年轻,就已经是副教授了。 如果在洛焉原本的世界,那个没有兽化的世界,段饮冰这样的人……应该会被称为青年才俊,前途无量吧。 就算在这个世界,学校制度和现实不同,段饮冰依旧本该有灿烂的未来。 虽然这些她早就明白,但洛焉还是难以抑制地难受起来。 但现在在监控下,真正的洛焉不会容许段饮冰用老师的姿态对她指手画脚。 洛焉只好按照原主的人设笑起来,声音甜美,带着点高高在上的嘲讽:“哦,是吗?那可真是可惜啊。毕竟,你现在已经不是黎大的教授,也不能挂我的课了。” 洛焉一边说,一边眼抽筋似的给段饮冰使眼色。 我们不久前刚说好的,你懂的对吧! 段饮冰脸上的笑容倏然消失了,面色几分苍白。 段饮冰:“您说的对,主人,一只狗不该妄想从前,是我僭越了。” 洛焉:…… 她怀疑今晚自己会半夜惊醒打自己一巴掌,大骂一声“我真该死啊”。 洛焉喝了口奶茶,甜甜的味道弥漫在唇齿间。她试图找补:“我的意思是……” 段饮冰抬头看她,神色悲伤,眼睛里却含着不大明显的笑意,轻声道:“您的意思是,我应该被惩罚,对吗?” 洛焉于是意识到,自己好像被捉弄了。 还挺坏的。 洛焉:“你想被怎么惩罚?” 段饮冰稍稍和洛焉拉开一些距离,单膝跪在地上说道:“全凭主人的心意。” 洛焉咬了下自己的舌尖,有点微微刺痛,一些隐秘的念头冒了出来。 对段饮冰而言,再次恢复到老师这个身份上,哪怕实际依旧身处屈辱之中。 但他会因此开心一些吗? 而她…… 对于有些事,也并非毫无欲/念。 洛焉深深吸了口气。 “那就来玩玩惩罚游戏吧。”洛焉笑起来,“你的教学能力我很相信,我对于角色扮演也不是完全没有兴趣。所以……段老师,我很期待。” 段饮冰的耳朵微微抖动:“不用这么叫……” “可我愿意这么叫。”洛焉故意似的,一字一顿,“脱掉衣服,来上课吧。段,老,师。” * 段饮冰的身体很白,皮肤细腻平整,肌肉起伏不大,用来写字再合适不过了。在段饮冰不惜献身的帮助下,洛焉一个下午记住了大半本书,还具体分析了两个实例,自觉进步神速。 一直到夜深,段饮冰离开书房回到自己的房间时,身上几乎已经没有一处空白的地方。 他将自己泡在浴缸里,慢慢揉搓身上的字迹。 洛焉的字迹和从前也有所不同,虽然也有可能是因为书写材料的差异,但说实话……洛焉在他身上留下的字迹,看上去有点乖。 是那种没有刻意练过,但一笔一划力求清楚不出错的写法。 段饮冰的身体在揉搓下泛起了红色,洛焉的笔在他的胸口停留得格外久,那里的文字写得也更小,笔尖一下下戳在皮肤上,绕着嫣红色一圈一圈往外写去,像是一朵盛开的花。 甚至都有点洗不干净。 段饮冰叹了口气,拿出一个拇指大小的金属挂坠。 这是祝祷日那天,夏煊在他们擦肩而过时偷偷塞进他口袋中的。 按下上面的一处突起,挂坠里就传出他很熟悉的,略显嘈杂的声音,如同某种诅咒,飘飘荡荡地回响在狭小的浴室中。 这段话,他在前往洛焉的书房前,就已经听过许多次。 “一只狗罢了,没有必要。” “我还以为,大小姐对他这么好,是有点喜欢他。大小姐是因为段饮冰才突然对今天那只狗起了恻隐之心吗?” “我只是觉得,对他温柔点,让他以为我喜欢他,给他希望又看他绝望,这件事很有趣而已。” …… 很有趣而已。 倒是贴合了他一开始的猜测。 挂坠里的音频还在继续,变成了夏煊略带歉意的声音。 “段老师,很抱歉让您听到这样的对话。但我知道洛焉是个善于骗人的人,我担心您被她的表象欺骗。我虽然没上过您的课,可也听说过,您一贯是个很心软的老师。” “您应该没有忘记,上一次洛焉伪装温柔导致异常值上升的最后,她对您做了什么。” “洛焉牵着狗进黎大的时候有不少人拍照发了论坛,虽然我将帖子全删掉了,但也保留了很多照片和视频。” 段饮冰微微颤抖起来,但他依然在听着,像是要把每一个字刻进脑海。 “另外,还有一件事,我也无法再隐瞒段老师了。如果被洛焉知道我把这件事说出来,我可能会被灭口吧。” “洛氏医药起家,它在黎城的moil,也就是俗称的莫林实验室,一直在秘密从事和兽人相关的研究,大约半年多前,洛焉在江衍的帮助下,从实验室带走了一份研究中的试剂。” “这份试剂的临床反应显示,有可能引发兽化。” “段老师,您应该明白,该如何做出正确的……” 段饮冰很轻地笑了一下,手指用力,将挂坠掰断。 声音终于戛然而止。 19、年长者与年幼者 在小测中拿了个高分的洛焉心旷神怡,觉得自己终于和段饮冰磨合出了完美的相处模式,这个角色扮演游戏可以一直持续下去。 江衍居然没再来找她麻烦,异常值有了段饮冰的配合暂时也不用太担心。 倒是宋以宁前几天醒了,哭着闹着发了一通疯,被她爸妈关在家里禁闭,现在还没放出来。洛焉往宋家跑了几次都没见到人,一时也不知道到底是什么情况。 书房里,洛焉趴在段饮冰身上,撑着脑袋一边翻着笔记,一边对着案例写答案。写到想不出的地方,就下意识用笔尖轻轻戳一戳红点。 段饮冰抽了口气,无奈地问道:“哪里卡住了吗?” “你先别提醒,我一定能想明白。”洛焉头也不抬,眉头紧锁苦思冥想。 段饮冰抿起嘴,忍耐着不再说话。 太痒了。 他的耳朵微微颤动着,尾巴也忍不住一下下扫在地面上。 那一点已经被戳得红肿起来——他的身体似乎产生了一些细微的变化,更加敏感也更加脆弱。 段饮冰忍了许久,终于在洛焉终于写完这道题时轻声说:“主人,我……想去一趟卫生间。” 洛焉颇有点可惜地麻溜爬起来。 安全词嘛,必须遵守。 段饮冰轻轻拢起衬衫站起来,指着洛焉刚刚写下的那一片小字说:“这个案例答得不全面,可能会扣掉一半分,您再看看第三章。” 说完,低头走出书房。 段饮冰的脚步突然顿住。他抿了下嘴唇,不动声色地合上书房的门。 安翊站在书房门口,他的目光一直落在门后,直到门被关上,才慢慢看向段饮冰。 他好像已经过了前些日子歇斯底里的时候,耳朵和尾巴都耷拉着,整个人呈现出一种争无可争的有气无力。 “……主人是喜欢我的。”他苍白着嘴,突然吐出这么一句,“否则早就可以把我扔掉了。她把我买了回来,还愿意一直养着我。” 段饮冰一时无言。 他一直在阻止安翊接触洛焉,最初是为了保护他。既是希望他看清自己的处境,也是不想他太早破灭掉希望,成为洛焉的下一个用于凌/虐的玩具。 ……如今,他还是为了保护他吗? 安翊:“但是主人为什么从来不看我,不跟我说话?是因为我不会背那些莫名其妙的法条,还是因为我学不会像你一样犯贱?” 他说着,又笑起来:“不对,我学了。可是每次,你都会比我更贱。” “安翊。”段饮冰终于开口,“抱歉,我做了一些你不能接受的事情。只是你还很年轻,还有机会……” “还有机会什么?”安翊后退两步,少年个子不高,一张漂亮的脸上挂着飘忽的笑,“我的机会,不是一直在被你抢走吗?” 段饮冰一时说不出反驳的话来。 安翊与他不同,安翊见到的,一直是那个温柔的洛焉。那个如神明一样,将他从绝望中拯救出来的洛焉。 安翊的目光,嘲讽地落在段饮冰布满字迹的皮肤上。他慢慢解开纽扣,露出一具平整的,雪白的身体。 “我现在想要进去。”安翊笑着看着段饮冰,那笑容里缓缓带上了讨好的意味,“你的身上已经写满了,就写在我身上吧。我不打扰你们讲课,我会安静地,好像只是一张纸一样……但是让那些字写在我身上吧。” 段饮冰定定地看着眼前的少年。 他明明是想要保护这个孩子,这个孩子也的确如他所愿,没有受到那些折磨和虐待。 但为什么,依旧落进了尘埃里呢? 是因为他只是试图阻止他受到伤害,而没有真正去理解过他的内心吗? 安翊颤抖着,缓缓问道:“段老师,我求求你,就让给我这一次,好吗?” 段饮冰缓缓吸了一口气。 现在的洛焉,不会伤害安翊。 他明明知道这点。 现在这个世界,他自己也尚且不明白,兽人该如何脱离宠物的身份,独自有尊严地生存下去。 对安翊来说,或许拥有一个温柔的主人,真的是他能够触及的,最好的未来呢? “抱歉。”段饮冰说,“但是不可以,你不能进去。” 安翊居然没有吵闹,冷冷地扯了一下嘴角,甚至连衣服都没套上,转头离开。 段饮冰进了卫生间,鞠起一捧水泼在自己的脸上。冰凉的温度舒缓了情绪,他慢慢吐出一口气,靠在水池边,卷起袖子低头看自己手臂上布满的文字,轻轻念出声音。 “法律有其局限性,它概括,滞后,有限,受到现实,社会,人文的共同影响……” “但局限仅仅意味着,它并非万用,但也并非虚无。” 那些刻板的条文中,夹杂着一些洛焉神游天外时写进去的东西。这些文字写得特别小,字迹模糊无法被监控系统捕捉。 “大学生哪儿有不疯的不疯的不疯的……” “天生我材烧火棍,千金散尽不复来……” “考试什么的都去死吧……我要回家,种我的田吧……” 很美妙的,和曾经的洛焉截然不同的精神状态。 如今距离洛焉的毕业,只剩下不到两个月了。 卫生间的门突然咔嚓一响,洛焉一条游鱼似的滑了进来,脱去了监控下伪装出来的甜美恶意,脸上带着一点很乖的腼腆。 是那种很讨老师和长辈喜欢的样子。 洛焉:“我是不是演过分了?你很难受吗?” 她花了点心思,终于确定了庄园的厕所的确没装监控,算是这天网之下唯一能够喘息的空隙。 段饮冰露出温和但有距离的笑容,他摇摇头,稍微后退半步,薄薄的衬衫将身体整个遮住。 在卫生间独处的时候,洛焉意外地发现,段饮冰正在渐渐变得像一个真正的老师一样。 他开始跟自己这个学生保持距离了。 这原本是她应该希望看到的才对,因为这意味着段饮冰重新拾起了一些作为人的尊严。 但洛焉说不出什么感觉,心里有些闷。 “段老师。”洛焉突然开口,“等我毕业能够执掌洛氏,能摆脱夏煊那些家伙之后,我去贿赂一下教会让他们别盯着我的异常值了……然后,我就放你走吧?” 段饮冰怔了一下,脸上血色一涌。 这是洛焉第一次提出放他走这种话。 她很真诚地在说这句话,但奇怪的是,他却没有感受到本该喷薄而出的欢喜。 段饮冰问:“那安翊呢?洛焉小姐要留下他吗?” 话问出口,段饮冰就后悔了。 不该这么问的。 这么问,简直像在嫉妒着什么一样。 但洛焉却没意识到段饮冰的情绪。 她好多天没见过安翊了,差点忽略了这个家里还有一个被她带回来的人。 洛焉对这个被自己带回来的孩子感到些许抱歉,但同时心底难以抑制地浮起一点酸涩来。 她提出放段饮冰走,段饮冰却只关心安翊怎么办。 他就完全没有想过,一旦他离开,自己就真的变成孤零零一个人了吗? 那一瞬间的感觉,就好像她拿了国奖,高高兴兴打电话回家告诉妈妈,想要听到一两声夸奖,但电话那头却没人在意这个,只欢欢喜喜地告诉她,她的弟弟出生了。 她那时甚至都不知道,妈妈居然怀孕了。 她本以为,相较于冷漠得明明白白的父亲,她妈妈总是相对更爱她一点点的。 但爱或许是有的,只是她永远是天平两端更轻的那个罢了。 洛焉移开视线,有一点难得的赌气:“他跟段老师不一样,应该挺愿意留在这里。” 段饮冰沉默了,洛焉也对自己说的话有点后悔。她深呼吸两次,打算如往常一般平复情绪转换话题。 段饮冰却突然单膝跪下来,执起洛焉的手,牵引着她的指尖触碰自己的耳朵。 在教会那次对话后,段饮冰不再向洛焉祈求疼痛和虐/待,但他知道洛焉喜欢他身上的哪些地方。 洛焉的手指一抖,感受到柔软的触感。 “我说错话了。”段饮冰轻易地认错,耳朵蹭了蹭洛焉的指尖,“兽人没有人权,在人权法案能够顺利通过出台之前,即使我离开这里,也只不过是从一个人的宠物变成另一个人的宠物。” “如果要在这样的命运中选择,我想要选择您。” 洛焉有点懵,好一会儿之后才意识到。 段饮冰好像……在哄她? 而且哄得很认真,和之前将她当主人时的语气有着些微妙的不同。 洛焉抿了下嘴唇,故意阴阳怪气地刺了一小句:“所以段老师的意思就是,只要法案能出台,你就会头也不回地离开我吧?” 段饮冰只是有些无奈地微笑:“真是这样,我大概,会想要以另外的身份重新和您相遇。” 洛焉微微一怔,似乎就这么被哄好了。 不需要转移注意,不需要刻意平心静气,那些阴郁的情绪忽然烟消云散,只留下指尖的触感。洛焉忍不住捏了捏他的耳朵,从垂下的末端一直摸到耳根。 段饮冰的脖子红了一片,耳根几乎发烫。 洛焉:“段老师,一会儿上课的时候我可以捏你的耳朵吗?” 段饮冰几乎有点哭笑不得——怎么就这么喜欢这对耳朵。 这被认为肮脏的,有罪的,兽化的证明,在洛焉手中仿佛成了珍爱的玩具。 段饮冰:“……好。” 洛焉得寸进尺:“那偶尔也能摸摸尾巴吗?” 段饮冰吸了一小口气:“咳,别摸到,尾巴根的地方……” “段老师。” “我在。” “你对学生都这么纵容吗?” 段饮冰的眼前蒙了一点水雾,他哑然失笑:“怎么可能呢。” 若是作为老师,本该和学生保持距离。 若是仅仅作为年长者,也该引导年幼者走上正确的道路。 本应该是这样。 只不过刚才那一刻,洛焉说话的语气让他想起了许多个瞬间。 那个雷雨交加的晚上,洛焉梦魇,扑在他怀中不断道歉的情景。 前往教会的车上,洛焉面对父亲落下的巴掌,那一霎的恍惚和垂落的目光。 他不想见她那么难过,也不想见她转眼轻易地压下难过,又对他露出仿佛什么事都没有发生一般的笑容。 20、他们这样轻轻靠近了一瞬 随着洛焉毕业的时间越来越近,夏卓成他们也越来越坐不住,几次往庄园递了请帖,邀请洛焉和他们进行“家庭聚餐”,甚至有几次直接上门来堵。 正好临近毕业答辩,学校没什么事情,洛焉干脆埋头闭关写毕业论文,直接谢绝会客。 大学生写毕业论文没有不疯的,更何况洛焉本人压根不是法学这个专业,几乎是最后半个学期才赶鸭子上架,通过段饮冰学了点基础。 段饮冰提出过,洛焉定好框架后他可以帮忙“修改”,被洛焉义正言辞地拒绝了。 “你是老师啊。”洛焉顶着黑眼圈,在厕所里故作轻松地鞠起水给脸降温,笑道,“老师怎么能做这种学术不端的事情。” 段饮冰听到自己的心很轻地跳动了一下,就好像他抛下的,砸碎的某些东西,被人重新捧到了他的眼前。 他也忍不住露出微笑:“只是给一点修改意见的话,算不上学术不端。” “放心吧段老师,需要的时候我会直接开口问的。”洛焉从善如流,“如果段老师真想帮我,多给揉揉耳朵吧,解压。” 段饮冰:“……” 他算是看出来了,这孩子本质有点顺竿爬。 “洛焉小姐。” “嗯?” 某个不该问出口的疑问在舌尖绕了一圈,终究还是被吞了下去。 段饮冰:“您初稿写到哪里了?再过一个月就是毕业答辩了吧。” 洛焉:“不要问这种残忍的问题啊啊啊!!!” 洛焉崩溃地跑回书房码字。 段饮冰失笑,逗留了一会儿才走出厕所,抬头看见走廊尽头,安翊正静静地盯着他。 这些日子,他不再试图纠缠洛焉,只是这么远远盯着他们。 段饮冰不知道该如何面对他,只能垂下眼睛。 即将擦肩而过时,安翊突然开口:“段老师。” 段饮冰顿住脚步。 安翊问:“我……我不缠着主人了,段老师,你不跟主人在一起的时候,可以抽空教我一些东西吗?” 他有点腼腆地笑了一下,依稀还是刚刚被带到庄园时的样子,有点面对陌生环境的惴惴不安:“我之前……没兽化之前,上高中的时候成绩就很一般,考不上什么好大学。我听说,你之前是黎大的教授,我想……跟主人学点一样的东西……” “好。”段饮冰轻轻接住了不安的尾音。 安翊愣住了,段饮冰露出温和的笑容:“不管是为了什么,想要学东西总是好事。我会安排好课程和时间,如果以后真的有机会重新回到社会上,或许……能帮到你一些。” 安翊慢慢低下头,一言不发地转身走了。 段饮冰慢慢收起了脸上的笑容,望着那个孩子离开的背影,心中无可避免地升起了对自己的厌恶。 他并不想承认,但也不得不直面自己的内心——在安翊提出这个请求的瞬间,他其实如释重负。 但这样的情感分明是不合时宜的,也就更显得恶心至极。 他终究也成了为了自己的目的不择手段,甚至不惜利用一个孩子的人。 * 在段饮冰贡献出自己的耳朵以供蹂躏解压,陪着洛焉通了几个宵之后,洛焉的毕业论文总算凑了个七七八八。 和导师对接修改了几版之后,距离毕业答辩只剩下不到两周,正好做完答辩ppt。 洛焉一边熟练赶工,一边感慨作者的脑洞大概全放在了xxoo的事情上,都已经是未来社会了,大学制度居然还如此传统。 又一个通宵之后,洛焉洗了个冷水脸,晃晃悠悠地下楼吃午饭。 段饮冰已经荤素搭配地在她的盘子里布好了午餐,调了一杯奶茶,在满室的日光下仰头冲她温和微笑。 洛焉很喜欢这样的场景。 像家一样,让她觉得自己在被宠爱照顾着。 然而午饭没吃两口,团子举着一封请帖打破了暖融融的氛围。 “嘀,大小姐!来自夏先生的请帖,请大小姐查收。” 洛焉:“不看,扔了。” 干脆利落。 这种时候请她出门的都是鸿门宴,她疯了才去。 “嘀,可是大小姐!”机器人歪了歪脑壳,屏幕上放起了小烟花,“这是一封喜帖!夏卓成先生和林芙青女士将在六月十四,也就是下周五举行婚礼哦!大小姐作为洛家未来的继承人,这样的场合是一定要参加的!” 洛焉手一抖,一筷子青菜掉在了桌面上。 段饮冰霍然看向洛焉。 虽然他已经基本确信了眼前这个人对夏卓成大概没有什么亲情,但还是忍不住担心。 毕竟,在他的印象中,这个孩子少有的几次情绪失控言辞尖锐,几乎都是在面对夏卓成几人的时候。 她其实不是全不在意吧。 但洛焉其实并没有难过。 她只是在发呆,思绪仿佛越过自己短暂的生命,不自觉地想起许多事情。 她的爸爸妈妈为什么会结婚? 既然结婚,又为什么会那么轻易地相看两厌? 既然相看两厌,又为什么,在她爸爸甚至都将出轨对象带回家后,依然没有离婚,反而又生了一个新的孩子? 是因为她不够好吗? 这好像是她曾经最想弄明白的问题。 到了现在,她死了,穿书了,到了一个新的世界,拥有了新的身份,但却好像还是面对着这些。 不过这次,她倒是能想明白。 夏卓成和林芙青为什么会在这个节骨眼办婚宴? 理由太显而易见了。 洛焉再次稳稳地夹起一筷子青菜,细嚼慢咽地吃下去,好像将所有思绪都嚼碎了吞咽下去一般。 她吐出两个字:“不去。” 团子屏幕上的表情有点慌了:“嘀,可是,大小姐……” 洛焉打断它:“夏卓成是什么人?” 团子不明所以:“嘀,夏先生是大小姐的亲生父亲呀,可以验证血缘关系的。” “不对,他那轻松一射对我来说没有任何意义。”洛焉喝了一口奶茶,甜甜的味道安抚了她,“他的身份是洛家入赘的女婿。” 团子喀拉一声歪了下头,段饮冰已经明白洛焉想说什么,安静地往洛焉盘子里又夹了一些她喜欢的食物。 “一个入赘的女婿,既然要和别人结婚,那他和洛家,和我就没有任何关系了。”洛焉说得麻木,认真吃着盘子里的菜,“那天我要毕业答辩,没时间去参加陌生人的婚礼。” 团子只好离开。 这顿饭吃的时间格外长,洛焉一边吃一边发呆,一直到菜全都冷了,才推开盘子回到书房。 段饮冰走进书房的时候,就看见洛焉抱着腿缩在宽大的椅子里神游天外,面前电脑已经黑屏了。 异常值大概正在波动——洛焉现在的情绪举动不像她平日的作风。 段饮冰在门口站了一会儿,悄声走过去,将自己的耳朵送到了洛焉手边。 洛焉一怔,随即感受到,段饮冰毛茸茸的尾巴正轻轻扫动着她的腿,慢慢缠了上去。 是在安慰她吗? 洛焉感受着腿上毛茸茸的触感,突然开口问道:“段老师,你父母是什么样的人?” 段饮冰沉默一瞬,微笑道:“我父亲很早就去世了,我印象不深。我母亲……是当地的老师,是个性情温和,正直善良的人。” 洛焉无意识地点点头,心想,好像的确只有这样的母亲,能教养出段饮冰这样的孩子。 几乎有些让人羡慕了。 洛焉装着无动于衷的样子,一只手却悄然垂了下去。 段饮冰接住了那只手,柔软地握在掌心。 他们不该这样温软平和地相处。异常值一定会上升,然后,他们需要做一些糟糕的事情,将危险的数值再次降下来。 但这个瞬间,他们都没有动。 无孔不入的监视下,他们这样轻轻靠近了一瞬。 21、开端 之后的日子和收到喜帖前并无不同,仿佛这件事情被轻轻揭过了。洛焉依旧埋头准备毕业答辩,往黎大跑了几次和导师讨论。 段饮冰几乎一直陪在她身边,只每天抽出固定的时间给安翊讲课。安翊算不上聪明的学生,但听课时总是认认真真,脸上也渐渐有了笑影。 夏卓成,甚至夏煊都没有再来找他们麻烦,一切似乎都在往好的方向发展,洛焉一颗心却始终提着无法放下。 仿佛暴风雨前的宁静,但问题在于,洛焉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大学生,家境普通,人生也是按部就班,虽然阅文无数但终究没经历过什么真正的阴谋诡计。 她猜想到婚宴一定是一场要命的鸿门宴,但是那些人究竟会做什么,能做什么,洛焉一无所知。 洛焉能做的,好像只有稳定住自己的异常值,认认真真完成答辩,确保自己能够顺利毕业。 时间倏然而过,转眼就是六月十四,答辩当天,也是夏卓成和林芙青的婚宴之日。 庄园的厕所中,段饮冰低头给洛焉系上领结,洛焉絮絮叨叨地嘱咐:“一会儿我出门,你就把自己关房间里锁好门,我之前弄回来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都武装上,我回来前谁敲门都别开。” 段饮冰听着这仿佛家长嘱咐小朋友的话,轻轻笑了笑:“我知道。“ 洛焉:“团子不靠谱,也别让它进你房间。我之前偷偷给你弄的手机藏好了吧?出问题就给我打电话。” 段饮冰:“好。” 洛焉:“对了,还有……” “洛焉小姐。”段饮冰无奈地打断她,“不用担心我,今天对您比较重要。放轻松一些,那些导师不会为难您的,只要把准备好的问题一点点叙述清楚就好。” “唔。”洛焉舔舔干涩的嘴唇,应了一声,又问道,“真的不会为难我吧。” 天知道她出车祸穿书的时候才大二,距离毕业还早着呢,就已经听学长学姐说过无数毕业答辩时导师大义灭亲自清门户的悲惨故事。 段饮冰失笑,牵着洛焉的手摸摸耳朵。 段饮冰:“洛焉小姐,您不会被为难。无论发生什么事,您只要在今天完成自己的答辩,仅此而已,别的都不必多想,很快一切就都结束了。” 洛焉定下心来,跟个即将上战场的将军一样昂首挺胸地出门了。 段饮冰安静地望着她的背影,忽然开口唤了一声:“……小姐。” 洛焉回头看他。 他似乎也有些怔愣,脸上笑意凝滞了一瞬才重新绽开,暖玉一般的眼睛里是温柔的期许。 “一切顺利。” 他这样祝福道。 就好像大考前送考的家长。 当初中考高考,她独自一人前往考场的时候,总能在围绕考场的那些家长目光中看到类似的东西。 洛焉忍不住露出微笑,仿佛曾经某些隐秘的,她曾以为早已不在意的遗憾忽然被填补了。 “嗯,一切会顺利的。” 洛焉的背影渐渐消失在视线中,段饮冰垂下眼睛,一直挺直的脊背微微弯下来。 他闭着眼睛靠在洗手台边许久,才终于像抽干了全身力气一般慢慢走向自己的房间。 正要关上房门时,他的动作忽然顿了顿,目光中流露出一丝了然,随即含上失望又痛苦的笑意。 “安翊,有什么问题找我吗?” ** 洛焉走出庄园,第一眼就看见了笑容灿烂的夏煊,当即捂了下眼睛。 伤眼。 她面无表情地走向自己的车,夏煊脸上的笑差点挂不住:“大小姐,爸爸知道今天是您毕业答辩的日子,良辰吉日不小心撞上了也是难免……爸爸让我送您,答辩完成之后再接您去酒店。” “不需要。”洛焉转头直接就打算换辆车。 夏煊阴魂不散地继续纠缠上来,按住车门:“大小姐,那毕竟是您的亲生父亲。” “我记得我姓洛。”洛焉扬扬眉毛,挂上了一丝笑意,“今天结婚的那两个人,一个姓夏,一个姓林,跟我有什么关系?” 夏煊眼中郁色一闪,居然真的松开了拦住车门的手,做了个“请”的姿势:“是,大小姐,是我僭越了。本来我今天有些事想在车上偷偷告诉您,算是哥哥对妹妹的一点关怀。” 洛焉微微皱眉,一言不发地盯着他。 夏煊笑道:“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既然大小姐赶时间,那就等答辩结束后,去婚宴的路上,我再慢慢跟您说吧。” 他顿了顿,阳光灿烂的笑容下是一双被野心浸满的眼睛:“大小姐,很多事情,您能骗过异常值判断系统,但骗不过人的眼睛。” 他说完,直接转身离开。 车子开得很平稳,很快就到了黎大。洛焉找到答辩的教室,坐在门外的长椅上等待,身边同龄的学生们正在紧张地翻看自己的论文。 纸张翻动的声音,窃窃的私语。 洛焉深吸了一口气冷静下来,将担心吞进肚子里,正准备翻出论文。 手机忽然震动了一下,又立刻停止,仿佛某个信号。 洛焉心脏一跳,划开手机。 居然是宋以宁的电话。 刚打过来就挂断,让人怀疑是不是手滑。 自从上次车祸之后,宋以宁就一直没跟她联系过。听说她往国外跑了几趟,满世界地找什么人,就连往日热衷的聚会都很久没办了。 怎么偏偏在今天打电话过来了? 洛焉正犹豫着要不要打回去问问情况,手机再次震动起来,这次是一个陌生号码。 接通后,里面传来的声音也是陌生的,但说话的语气却让人觉得熟悉。 “你好,请问是洛焉小姐吗?” 一个有些年纪的女性的声音,语调平淡温和,有着教养良好的礼貌,也藏着些小心翼翼的焦急和慌张。 “冒昧打扰了,我是段饮冰的母亲。” * 有风灌进耳朵,夹杂着某种难言的情绪呼啸而过。 风中包裹着段饮冰含笑的声音,他说起自己父母的时候,语气比平日更加温柔。 “我母亲……是当地的老师,是个性情温和,正直善良的人。” 电话那端……是段饮冰口中那个美好的母亲。 她久久没有听到洛焉说话,似乎更加焦急,但声音依旧是柔和的,有种令人信服的安稳。 “抱歉,饮冰上次和我联系的时候,我察觉到有些异样。”她柔声道,“我托人查了一下号码,才知道他一直跟你在一起……作为老师,呆在自己学生家里实在不太合适。饮冰他现在在你身边吗?” 洛焉慢慢抿住嘴唇。 已经不用再去问,是谁告诉她段饮冰和自己学生搞在一起这种事了。 “洛焉小姐?” 洛焉终于艰涩地开口:“您现在在哪里?身边有谁?” 最糟糕的情况,她已经被夏煊那些人带到了夏卓成的婚宴上…… 电话那头愣了一下,轻声道:“饮冰在之前的电话里暗示我了,不要来黎城,不要留在家里,也不要告诉任何人自己在哪里。洛焉小姐还请放心,我没有被胁迫。” 洛焉狠狠松了口气,随即意识到,段饮冰似乎比她更早地做下了一些布置。 “所以洛焉小姐,饮冰他,真的处在危险中,是吗?” 洛焉捏紧了手机。 她轻轻吐出一口气,伪装出原主的语气,挤出笑容。 “我想您可能误会他的意思了。”洛焉目光沉沉,声音甜美,“他过得很好,比之前要好太多了。要是您实在不放心,等我忙完再让你们聊聊吧。” 说完,她也不等对面回应,直接挂掉了电话。 她也不想用这种态度面对段饮冰的母亲,但直觉和逻辑都告诉她,这仅仅只是开始。 果然,没过多久,洛焉收到了一条信息。 来自一个关系不错的学妹。 “学姐,你看看学校论坛吧。” “有一条之前被删掉的帖子突然被顶上来了,而且有人跟贴,内容感觉对学姐你不太好。” 界面上交替显示着备注和正在输入,显然对方还想说什么,但正在纠结,打了删删了打。 洛焉没心思等着,直接先联系了管理员准备删帖,自己翻进论坛。 那个帖子正好被顶到了最上面,看时间应该是洛焉穿过来一个多月以前。帖子的内容不含恶意,甚至可以说只是一个尖叫捞捞帖,主楼挂了几张照片。 【[海底捞]救命!!!美女跟狗狗真的超配!!!心脏一万点暴击!万能的铁铁们一分钟我要这个美女学姐的全部信息!!!】 照片中,是洛焉……或者说,原主。 原主的脸上带着甜美的笑容,仿佛能嗅到弥散开来的,甜腻到腐烂的浆果香气。 一截黑色的狗绳被她握在手中,绳子的另一头,牵着一只黑色的伯恩山犬。 洛焉几乎能透过像素并不高的照片,从那双熟悉又陌生的眼睛里看到某种正在逐渐崩塌的东西。 学妹的信息终于弹了出来,飘在照片上方。 “顶贴的人说,上次学姐牵到学校里来的那只狗,其实是法学院的段老师。” 22-30 第22章 血腥盛宴(入V) 从第一次见到段饮冰, 一直到现在,段饮冰的脸上总是挂着温和的笑容,那双眼睛, 墨玉一般光泽温润, 仿佛触手生温。 他贴着洛焉心中的欲/念, 脱下衣服时和顺温柔,穿上衣服时又如同最儒雅矜持的学者。 他在她的面前, 似乎也已经露出了许多面,他的微笑,颤抖, 羞耻,洛焉一一看在眼中,即使是为了异常值不得不伤害他的时候, 也总是舍不得让他过分难受。 他原来曾经有过这样的目光吗? 他原来是这样彻底被打碎, 最后捡拾着残破的粉末, 终于变成了现在的模样吗? 洛焉想起宋以宁口中那个曾经“不识趣的老古董”,那个不肯接受调戏,甚至敢给她们挂科的段老师。 她早该想到才对。 对段饮冰而言,多少身体上的伤害都不如内心的崩塌。 原主将他以这样的形态牵到学校,逼着他作为一只狗踏足于曾经传道授业的地方, 面对他曾经的同事, 曾经的学生,曾经心中崇高干净的象牙塔。 洛焉在这个瞬间不再相信那个斯德哥尔摩的假想。 管理员并不想得罪洛家的大小姐,迅速屏蔽删帖。 洛焉靠在墙上,额角一阵阵地冒出冷汗。她感到恶心反胃, 眼前发黑,难以抑制的疼痛沿着骨血渗进心脏。 耳朵里远远近近地听见有人在叫她的名字, 马上就轮到她进行答辩了。 洛焉手脚冰凉,无法抑制自己的颤抖。 但混沌的思绪依旧告诉她,还没完。 无论是让段饮冰的母亲打来电话,还是故意顶上原主和段饮冰的帖子,这些都只是临门的试探。夏煊并不知道她这个壳子里已经换了芯,这些举动未必会对原主造成重创。 这些只是用来影响她的心情和判断的前菜。 他手里,应该还有杀手锏——至少是他自己认为的杀手锏。 洛焉逼迫自己直起脊背,闭上发红的眼睛狠狠呼吸几次,脑子有意识地去想一些凌乱的,刺激的,其他的事情。 但这次,她无往不利的,甚至曾经引以为豪情绪控制能力失灵了。 她的手依旧在抖,呼吸越来越急促,脑子里充斥着这些日子段饮冰的面孔。 初见时跪伏在脚下的伤痕累累的身体,亲吻她脚背时仿佛含着爱意的眼睛。 交到她手中的犬绳,为她挡住巴掌的手,布满文字的皮肤。 还有他牵引着她的手,触碰那双犬耳的瞬间。 和今天早上,他笑着对她说出的那句“一切顺利”。 她从没有被这样当成孩子安抚过,期待过。 那时的段饮冰,到底是抱着什么样的心情,在对她露出微笑呢? 助教又喊了一声她的名字,这次直接走到她的面前。 “洛焉同学。”助教有些无措地看着她,“你是身体不舒服吗?实在不行的话答辩先延期吧,我让同学送你去医院……” 洛焉的手机再次震动起来,电话和消息同时跳出在屏幕上。 来自宋以宁的电话,来自她偷偷让段饮冰藏起来的那只手机的信息。 洛焉一时顾不上助教,手指颤抖着,一边接通电话,一边点开那条信息。 信息是一张照片,段饮冰被困缚着双手倒在地上,头发凌乱地遮住面孔,领口被扯开一半,露出的那部分脖颈布满汗水,几乎被染成通红。 “大小姐,段老师来婚宴找您,好像意外赶上了易感期。您不打算来接他回去吗?” 文字消息跳出来的同时,宋以宁的焦急的声音也从听筒中传出来。 “焉焉,千万别去婚宴!” “我最近忙疯了居然把这件事的时间给忘了。” “总之焉焉,你今天一旦去了婚宴,你那个脑残爹立马按头你跟江衍那个傻逼订婚!” “再过几个月江衍就会被人剁掉命根子,焉焉你只要撑上几个月就没事了……” 再后面的话,洛焉已经听不清了。 她的大脑一片混乱,但结论却异常清晰。 算不上阴谋的阳谋,一股脑堆上来的底牌。 最终目的不过是逼她去婚宴。 助教又催促道:“洛焉同学,你是要继续答辩还是延期?” “麻烦稍等两分钟。”洛焉咬了咬牙,拨通了夏煊的电话。 夏煊接得很快,洛焉不等他开口,直接开口道:“让他跟我说话。” 夏煊笑了一声,没有拒绝。 电话那头悉悉索索一阵,过了一小会儿后,段饮冰沙哑的声音轻轻响起。 “……小姐,答辩顺利吗?” 洛焉喉咙微动,大脑在混乱中抓住了一丝清明。 今天离家前,段饮冰就曾对她说,无论发生什么,她都只需要安安静静地完成答辩。 他甚至早早暗示了他母亲躲好,不要被夏煊的人带走。 他明明预料到了什么。 那为什么还会放任自己被抓走?他是不是早有准备,要利用这次机会做些什么? 洛焉的手指紧紧捏着手机,骨节森白。 “会顺利的。”她的声音几乎也哑了。 她想,她应该相信他。 “嗯,会顺利的。”段饮冰的声音有些渺然,“答辩结束后,回家好好睡一觉吧,您最近太累了……” 又是一阵嘈杂之后,电话被挂断了。 异常值的波动已经超过了百分之五十,她不该再犹豫。 她应该收起那些担忧和情绪,冷静地,面带微笑地,转身走进身后的教室,完成自己应该做的事情。 她应该这样。 洛焉深吸一口气,朝助教露出一个甜美的笑容。 洛焉:“抱歉助教,我身体不舒服现在必须去趟医院,答辩可以延期吗?” 助教一愣,倒是很好商量:“按规定可以延期一周,和下批答辩的同学一起进行。但如果下次还出问题,可能就要延毕。哦对了,记得开病条。” “好,谢谢助教。” 洛焉应声,转头朝校门口飞奔而去。 去他爹的应该!去他爹的相信他! ** 洪都南府,黎城最昂贵的酒店,夏卓成和林芙青举办婚宴的地方。 大厅之内,往来宾客觥筹交错,微笑和祝福不绝于耳。 二楼的包间中,段饮冰躺在地方,目光有些模糊地望着墙上大片的繁花。 黎城婚宴的传统,需要在婚宴上布置大片的花墙,红白的蔷薇仿佛幽魂,影影幢幢地挨挤在他眼中,一时又化作安翊将那管药水注射进他身体时,满眼终于隐藏不下去的恨意。 段饮冰的身体几乎全部湿透了,汗水和生理性的眼泪一层一层。 药物强行激发的易感期比正常时更加来势汹汹,他觉得自己几乎是一个装满了水又被猛然扎破的袋子。 而这个袋子即将被彻底扯碎。 夏煊的声音仿佛隔着水雾,连其中的恶意也听不清楚:“段老师,我可不是让你跟大小姐说这些的。” 他顿了顿,又笑了:“不过也好,你这么说,她没准会更心疼。” 段饮冰的脑海中几乎只剩下了交/媾的欲/望。 这是兽性。 兽人不同于人的兽性,无法被理智掌控,如同堕落成最原始的野兽。 另一个声音响起。 “洛焉真会来吗?啧……以前觉得她就是条滑不溜秋没有心的毒蛇,没想到还真能对一只狗动心思。”那声音笑得邪魅恶毒,“上次在医院就让我开了眼,这种情况跟她结婚倒是有趣多了。” 他说着,抓住段饮冰汗湿的头发将他的头提起。 段饮冰无意识地从喉咙中发出一个痛音,涣散的目光落在眼前的人脸上。 江衍。 江衍恶意地笑起来,手指掐在他的脸上:“买一送一,还真是个划算买卖。段饮冰,你是怎么讨了那位洛大小姐的欢心?某个地方有什么过人之处吗?” 段饮冰定定地望着他,恍然笑了。嘴唇嗫嚅着,发出几不可闻的声音。 “当初,我……抓住你,作弊。你一直,耿耿于怀,到现在吗?” 他们之间的关联不过如此,几年前段饮冰还在黎大读博时,给导师做助教。 当时的江衍,正好是他导师某门课的学生,期末考试明目张胆的作弊,本就不该姑息。 仅此而已,就像他曾经和洛焉的关系,也不过是洛焉在他的课上写了一篇过于糟糕,几乎反人性的期末论文,于是他给洛焉批了一个不合格。 他从来都只是做了他作为学生,作为老师应该做的事情。 江衍的脸色顿时青了。 他狞笑一声:“你还敢说,当初如果不是你,江黎那个杂种怎么可能有在老爷子面前露脸的机会。” 他又想起了什么,眼睛里露出得意和满足:“不过也算你咎由自取,谁让你招惹完我之后,偏偏又要去招惹洛焉。要是没有她,我要搞到莫林实验室的药估计还没那么容易,这下好了,连那个杂种也顺便一起解决掉,江家就只剩了我一个继承人。至于你们这些狗,就该一辈子拴着铁链跪在我脚下。” 说着,江衍拿脚尖踩在段饮冰的手上,缓缓用力碾下去。 “我记得,兽人要是在易感期被上了,再钉上宠物牌,就会一辈子认主对吧。”江衍冷笑,一手撕开段饮冰的衣服,“我看你身上连宠物牌都没打,看来洛焉其实也没把你当自己的东西。” 段饮冰涣散的瞳孔一缩,因为疼痛而脸色刷白。 “不过你放心,我可不是洛焉。我会把宠物牌,钉在你身上最漂亮的地方。”江衍有些畅快地笑起来,“只是也不知道你能不能认清,到底哪个才是你的主人。” 夏煊闻言立刻退出房间,另外几个早就等在门口的男男女女嬉笑着走进来,在看到段饮冰的瞬间,眼里闪过一丝惊艳。 江衍转身向刚进来的那群人张开双臂:“下面的婚宴很无聊吧,我给大家找好乐子了,这里隔音够好,只要不弄死,随便怎么玩都行。大家好好开心一下,一会儿高高兴兴地参加我和洛焉的订婚仪式。” 回应他的是小声的欢呼。 段饮冰合上眼睛。 当他再次听到江衍的名字,当他从夏煊的录音里得知他的兽化可能是药物所致,他就已经预想好了今天的结局。 这是他做下的选择,他需要付出的代价。 一个本就已经被打碎的人,无论怎么使用,都是值得的。 段饮冰在药物和易感期的双重刺激下,一边克制不住地流着眼泪,一边恍恍惚惚地笑出声来。 所有的人都已经就位,如他所愿。 而她在远远的地方,不必参与其中,不该参与其中。 她的答辩会顺利吧? 等她答辩结束,这里发生的一切也应该到了尾声。 今天将是一场盛大的,鲜血淋漓的表演。 只希望她看到新闻的时候不要被惨烈的场景吓到,不要为他而感到难过。 这一个瞬间,段饮冰几乎觉得有些对不起那个孩子了。 没错,那个孩子,而不是洛焉。 时至今日,他依旧不知道那个孩子究竟叫什么名字,也不知道,她究竟是所谓的第二人格,还是怪力乱神传说中夺舍的孤魂。 但她就这么出现在了这里,仿佛翩然落下的一个奇迹。虽然拙劣地伪装着洛焉的样子,一双眼睛却始终不曾真正染上过恶意和残忍,笑容如同清新的草木。 她叫他,段老师。 她说,等她能够执掌洛氏之后,就放他走吧。 她说这话时,目光隐隐不舍。他当时没有发现,如今回忆,却忽然意识到她的寂寞竟然那么明显。 好在,她将得到整个洛氏,未来会有很多人愿意聚集在她的身边,不再只有自己可以倾听她的秘密。她也终会脱离名为“洛焉”的枷锁,理所当然地露出属于自己的笑容。 他们都将获得真正的自由。 第23章 婚礼现场 洛焉按着司机一路狂飙到了洪都南府, 下车的时候差点绊了自己一个趔趄。 她甚至顾不上站稳,直接就着前扑的趋势往婚宴现场冲过去。 和她一样匆匆赶到的宋以宁看见洛焉,一把抓住她的胳膊:“焉焉, 焉焉你赶紧回去!不是说了今天别来吗这儿就等着你瓮中捉……” 洛焉抬头看她, 第一下居然没发出声音。 她咳呛了一声, 再次张口时才终于说出话,声音仿佛揉进了一把沙子:“以宁, 你帮帮我……” 宋以宁忽然就说不下去了。 最终,她只是轻轻搂了搂洛焉的肩膀:“你去吧,我会帮你。” 洛焉点点头, 再次朝婚宴厅狂奔。 风声刮过她的耳朵,无数画面在她脑海中呼啸而过,最终紧紧串联在一起。 原著中, 段饮冰试图毒杀原主。但并没有文字写出, 他是从哪里, 从谁手中,获得了毒药。 但如果推算一下,原著中除了段饮冰,谁最想要原主去死,那一切似乎显而易见。 夏煊。 如果是这样, 那就能够解释, 为什么团子会向段饮冰透露自己的异常值。 他们是什么时候联系上的? 应该就是原主逼迫段饮冰以狗的形态,被她牵到黎大之后。段饮冰被彻底打碎,仿佛斯德哥尔摩一般,对残忍伤害自己的人展现出柔顺的, 充满爱意的姿态。 不,或许不是所谓的斯德哥尔摩, 而是……伪装。 伪装成一只深爱主人的宠物,伪装成和顺温柔,伪装成原主想要看到的样子,一步一步削弱原主的警惕,为了在最后一刻完成自己的报复。 原著中写的,段饮冰最后的报复,是毒杀原主。 但现在的洛焉不相信。 他是教授律法的老师啊。 洛焉大口喘着气,双手撑在婚宴大厅的门上,厚重的大门后,仿佛已经能听到婚礼的乐声和司仪的祝祷——他们在交换戒指,许下一生的誓言。 荒唐的是,这个誓言却不是出自真心,只是为了将这里布置成一个绞杀她未来的陷阱。 可她不能退。 她怕一旦她退了,段饮冰就会让自己死在这里。 她曾提出过放段饮冰离开,段饮冰却说,兽人没有人权,即使离开这里,也只不过从一个人的宠物变成另一个人的宠物。 他们永远无法站在阳光下。 能改变这一切的,从来不是某个坏人的死亡,段饮冰对此一定看得清清楚楚。 兽人人权法案。 洛焉在写论文时仔细查过,这个被三次提出,又三次因为各种干预而驳回的法案,从某种意义上才是现状唯一的解药。 段饮冰想要做什么? 他想用自己掀起一场舆论吗? 一个清白无辜,本该拥有一定社会地位的,“无罪”的法学系教授;仅仅因为兽化,就被道貌岸然的所谓上层折磨致死的完美受害者。 他甚至刻意将她摘除在外,一遍遍地提醒她,安心地完成答辩,不要来。 仅仅只是这么推测,她就感到浑身战栗而冰凉,仿佛有谁将血液抽离她的身体。 她希望所有一切都只是自己毫无逻辑的猜想罢了。 洛焉推门而入。婚宴大厅中,人声戛然而止,只剩下静静流淌的音乐。 厅内所有人的目光都钉在洛焉身上,林芙青用手抵着嘴唇,炫耀似的展示着手上的婚戒,温柔笑道:“焉焉来了?来了就快来主桌坐下,一会儿借着今天,还有一件喜事要宣布。” 洛焉面色苍白地抬起眼睛,话音尖锐:“什么喜事?白喜?” 林芙青顿时露出委屈难过的样子,夏卓成安慰地抱住她,仿佛对叛逆女儿无可奈何的慈父:“焉焉,我知道你可能一时接受不了……但你母亲去世已经十多年了,这十多年,你林阿姨一直无名无份地陪着我……” “只陪了十多年吗?应该是二十多年吧。”洛焉高声打断他,目光在厅内神色不一的众人脸上滑过。 段饮冰不在这里,江衍也不在,只有夏煊站在人群中,忍不住露出一点得逞的笑容。 她微微抬起头,一步一步走向繁花簇拥的高台。 “我原本说了,今天我不来,随便你们怎么折腾。一个姓林的一个姓夏的,你们结婚跟我一个姓洛的有什么关系?但是夏先生,你是非得我来提醒你一下,你是洛氏的赘婿吗?” 夏卓成当场脸色铁青,但又逼着自己露出笑容。 他们的目的已经达到了,不在乎这点丢脸。洛焉越疯他们就越能证明家庭的破裂是洛焉的错,夺走她的东西时就越能理直气壮。 洛焉也明白这点。 眼前花墙靡丽,大片的红白蔷薇如同缠绕她的鬼魂,她已经落入了陷阱,她不得不落入这个陷阱。 因为布下陷阱的人不是眼前这些家伙,而是段饮冰。 因为会在这个陷阱里粉身碎骨的不是她,而是他自己。 洛焉忽然笑起来。 “说起来,不是说今天要给我订婚吗?”她忍住将眼前这对新婚夫妻全推进身边一人多高的婚礼蛋糕的欲/望,一字一顿,“我的准未婚夫呢?” 一片寂静之后,宾客中自有笑着打圆场的人。 洛家究竟由谁继承还没有真正的定论,这种时候没有人想得罪任意一方,洛焉肯给这个台阶,自然有人愿意去走。 “原来今天还是洛小姐的订婚宴,双喜临门……” “洛小姐的未婚夫已经在这儿了吗?” “是哪家的青年才俊?” 夏煊终于动了。 他打了个电话,于是婚厅二楼一排包间中的一扇门打开,江衍一边理着袖口,一边笑着走出来。 洛焉在众人让开的道路中一步步朝江衍走去。 如果忽视前因后果,他们现在倒真像一对正接收着众人祝福,将要走到一起的未婚夫妻。 两人面对面站定,江衍笑得邪魅:“洛焉,看来你想通了。也是,畜生哪儿有人好,对吧。” 洛焉也笑:“那也得你是人才行啊。” 江衍一愣,洛焉忽然往前踏了一步,用整个身体的力量撞向江衍,将他撞得向后倒去,后背砸在虚掩的房门上。 两个人在惊呼声中一起倒进门内,江怒目而视正要发难,瞳孔却突然缩紧。 一道寒光贴着他的眼睛插在地上。 是原本放在台上准备切婚礼蛋糕的长餐刀。 洛焉用膝盖死死压着江衍的胸口,一手抓着刀斜压下去抵住他的脖子。 她抬头,对上了段饮冰漆黑的,空洞的眼睛。 这双眼睛和照片中伯恩山的眼睛重叠在一起,轻易逼红了洛焉的眼眶。 他们的狂欢似乎刚开始,段饮冰的衬衫却已经沾满血迹。几个男男女女拿着各种可怕的刑具,此刻都停下了动作,目瞪口呆地看着门口。 “滚出去……”洛焉额角的青筋突突地跳着,一开口声音就哑了,几乎听不见。 她不得不再次大喊:“滚出去!” 眼泪随着声音一起砸在地上,那些人终于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事情,尖叫着慌不择路地从洛焉两侧冲出房间。 江衍咬牙:“洛焉,你找死……” 洛焉面无表情地将刀往下压了一分:“现在是谁找死?” 江衍终于露出恐惧的表情:“你疯了?你为了一条狗?” 洛焉的手微微颤抖,掌心大片大片的冷汗让她几乎握不住刀柄。 她甚至没有意识到,自己已经流了满脸的眼泪。 这一刻,她觉得她是真的想杀了江衍。 不只是江衍,还有很多人。 出着轨又道貌岸然结着婚的人,阴谋算计又自称哥哥的人,拿着刑具对着段饮冰的人,无知又残忍充作看客的人…… 还有……自以为被逼无奈,但实则一步步将别人逼进深渊的人…… 他们,还有她,难道不是都该死吗?! 她听到宋以宁的叫喊声,但声音几乎进一步刺激了她的情绪。 只要用力按下去,眼前这个人就会死。 只要…… 洛焉抓着刀柄的手忽然被握住了。 她愣愣地抬起头,看见段饮冰沾血的面孔。 段饮冰拖着身体爬到她身边,手指滚烫无力,虽然剧烈颤抖着,却依旧慢慢将她的痉挛的手指从刀柄上一点点拨开,艰难地握进掌心。 “您……怎么哭得这么厉害?”他的声音几乎在飘,混乱而温和,“答辩,被为难了吗?没关系,我会教您……” 洛焉在这个瞬间失去了所有的力气。 她一时甚至顾不上宋以宁将江衍连拖带拽地扔出房间,又往他们手边扔下一个未拆封的盒子,最后还贴心的关上了大门拉着一列保镖堵在了门口,皮笑肉不笑地示意婚礼继续。 洛焉只是慢慢弯下脊背,将段饮冰的手抵在额心,泪水汹涌而下。 “你不要死。”洛焉的手指痉挛着,声音几乎都是混乱的,“我的毕业论文,我写的是兽人人权法案!我花了好久找了很多资料,又想了很多说法才这件事变得合理,没影响异常值!我本来是想给你一个惊喜的……” “这件事我来做!我会做的!我可以得到权力,我会救你!我会救和你一样的人,我应该早点告诉你……” “所以你别逼死你自己……” “对不起。”洛焉哭着重复,却不知道是说给谁听,“对不起……真的,对不起……” 段饮冰的眼睛抓不住焦点,情/热一波一波,几乎要蒸干他所有的想法,甚至让他无法明了现在的处境。 他只是在一片混乱的思绪中恍然想道。 她哭了。 她在哭着道歉,哭得那么难过,就像……那个晚上。 是……又打雷了吗? 段饮冰浑浑噩噩地捧起洛焉的脸,用耳朵蹭蹭她的脸颊,忽然没有任何预兆地低头吻在洛焉的嘴唇上。 洛焉睁大眼睛,一时间连眼泪都止住了。 段饮冰于是笑起来,贴的更深一些。 他浑身滚烫,汗水几乎将血迹都冲成了淡粉色。他自己仿佛也成了一滩水,眼睛半合着,往日淡色的嘴唇烧得红透。 那个雷电交加的晚上也是这样,洛焉抱住他,咬了一下他的嘴唇后,忽然就停止了恐惧和颤抖。 这是有效的,真好。 这样的话,这个孩子……就不会再害怕了吧…… 第24章 从此,我永远不会背叛您 他们在接吻。 什么叫接吻?只是嘴唇贴在一起吗? 洛焉慢慢闭上眼睛, 颤抖着舔了舔段饮冰的唇缝,然后就感受到那条闭合的缝隙微微张开,近乎宽容地接受了她的探索。 来的路上, 她已经打电话问过温栩。 段饮冰正常的易感期不可能是在今天, 这是被药物强行刺激出来的。 这种情况, 抑制剂没有效果,强行忍耐也无济于事。 所以洛焉其实做好了心理准备。 只是这个由段饮冰开始的吻依旧让她内心震颤。 人总是贪心, 得到一点就想希求更多。 洛焉贴着段饮冰的嘴唇,手指小心地避开那些渗血的伤口,慢慢拨开湿透的衬衫。 她问:“段老师, 我是谁?” 段饮冰顺从地被剥了个干净,眼里露出恍惚的茫然,随后, 变成了低落和悲伤。 “我还……不知道, 您的名字。”段饮冰的呼吸灼烫。他似乎在躲避洛焉的目光, 无力地仰躺下去,抬手遮住双眼。 “我要死了,但……还不知道您的名字……” 洛焉没有想到这个回答,但她随即意识到什么,微微睁大了眼睛。 好像在这个瞬间, 她终于读懂了段饮冰的那些改变。 洛焉觉得自己的眼眶又染上了潮湿。她吸吸鼻子忍住眼泪, 按住段饮冰的膝盖。 宋以宁扔给她的那个盒子里果然是眼熟的粉色玩具,在现在的场景下显得几乎有几分滑稽,洛焉忍不住挂着眼泪笑了一下,将圆片形的感受器贴在自己的后颈上。 她俯身垂下头, 长长的头发落在段饮冰遍布伤痕的胸口。 “段老师。”她轻声说,“请抱紧我。” 易感期的兽人是滚烫的, 由内而外的烫,仿佛正在发高热的病人。 但也很柔软,由内而外的软。即使紧紧抱着也感受不到什么压力,一双苍白的腿无力地垂着,尾巴却痉挛着缠住洛焉的手臂。 他的腹部有一点不明显的弧度——正如宋以宁介绍的,这一款的输液功能确实很强大,段饮冰有时甚至想要逃开,但只要洛焉说抱紧她,他又会忍耐着用无力的手臂攀住洛焉的肩膀。 如此温顺。 段饮冰已经说不清自己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清醒的了。一片混乱的思绪中,他仿佛成了海浪上漂浮的枯木,而那个孩子趴在他的身上,小小的一团,如同蜷缩在枯木上避难的小松鼠。 他不能让这只松鼠掉下去,下面就是无尽的波涛大海。 从未有过的感觉冲刷着他的神经,让他慢慢理解了现状。 而后,他终于无可抑制地流下眼泪。 小松鼠张嘴松开他的胸口,蹭着他的脸颊问:“段老师,哪里难受吗?” 段饮冰缓缓摇头,试图露出一个微笑,却终究没有成功。 小松鼠有点慌了,又问:“那你……你不愿意?你讨厌我吗?” “怎么会呢……”他的声音全哑了,夹杂着深重的情/欲,“我很喜欢。” “段老师。”小松鼠就露出笑容,“我叫洛焉。” 段饮冰微微一怔:“你……” “我也叫洛焉。”她打断他的话,语音重了一些,有一种异常的认真,“段老师,这下你知道我的名字了。” 段饮冰喘息一声,眼泪再次溢出眼角。他想起自己意识不清时说过的话,一时竟觉得,或许真是命运合该如此。 他问了,于是她答了,连带着那些隐秘的猜想,她全都一并承认。 只是她明明应该遇到更好的。 不应该在这样的时候,这样的地方,对着他这样的人。 但他依旧不合时宜地感到欣喜,为她的坦诚和笑容,为此刻充盈在身体里的满足,为某个不该存在在他身上的,兽性的卑贱的念想。 今天之后……她就真正成为他的主人了吧。 ** 易感期带来的热度暂时退了下去,段饮冰的身体瘫软着,大脑却终于恢复了清明。 他踉跄着站起来,慢慢穿上刚才被脱下的衣服。 洛焉把头埋在自己的胳膊间,有点不好意思看他。 一直到段饮冰艰难地挪到她身边,洛焉才别扭地抬起头,一张脸仿佛被水洗过,在一场酣畅淋漓的情/欲之后反而显得更加干净稚嫩。 “段老师。”洛焉仰着脸,目光澄澈坚定,“我会对你负责的。” 段饮冰的手指顿住,尾巴却在这一瞬的恍惚中欢快地摇了摇。 他露出一点虚弱的笑容,正要开口说话。 “咚”的一生巨响打断他们的声音,仿佛有什么被重重砸在门上,连地面都震颤了一下。 房门被砸开一条缝隙,屋外的声音终于传进来,宋以宁震惊的吼声异常清晰。 “你敢在我面前动枪?裁判庭疯了吗?” 她的声音很快被消失,像是被什么堵住。随后房门被拉开,一个陌生女人走进来,反手关上门。 洛焉心头一跳,伸手将段饮冰拦在身后。 那是个看上去很年轻的女人,身形修长结实,短发,眼睛深黑,皮肤呈现出微微的蜜色。 她虽然只是面无表情地站着,却让人轻易地联想到正准备狩猎的豹子。 女人野兽一般的目光落在洛焉身上。 “洛小姐。”她的声音比大部分女性低沉一些,浑厚冰冷,“我是教会下属裁判庭执行官,编号十三。” 她顿了顿,抬起左手,持枪对准了洛焉……或者说,被洛焉挡在身后的段饮冰。 “裁判庭接到举报,这里有未登记在册,未挂宠物牌的兽人违规闯入人类聚会地,并且伤人,按照律法,需要当场处决。”十三寡薄的最准一张一合,十足的无情和冷漠,“洛小姐,请不要妨碍公务。” 在这个世界,未挂牌的宠物,裁判庭有直接扑杀的权利。 而原主不知道为什么,明明将段饮冰囚在身边,却甚至没有给过他一个“宠物”的身份。 因此,段饮冰只是一只野狗。 虽然这对段饮冰而言,本是件值得高兴的事情。 洛焉嘴唇惨白,她两辈子第一次面对这种被枪瞄准的情况。 她深吸了口气,顶着枪口,忍住颤抖问道:“谁的举报?宋以宁怎么样了?她和这件事没关系。” “举报者涉嫌保密条款,不能透露。”十三的手很稳,声音平稳却坦诚,“宋小姐妨碍执行,但她身份特殊,我无权处置。我让人送她回去,自有宋老先生管教。” 洛焉咽了口唾沫,感觉眼前这人似乎可以沟通。 但下一刻,十三拉开了抢的保险栓:“洛小姐,请让开。” 洛焉剧烈颤抖了一下。 但她死死挡在段饮冰身前,紧握着他潮热的手,没有退让。 十三慢慢皱起眉头,最后一次警告:“洛小姐,妨碍裁判庭公务者,如果意外因此死亡,裁判庭不负责任。” 这是属于教会的权威,裁判庭是教会的鹰犬。 洛焉:“可是举报人说谎了,根本没有人受伤,你们可以检查在场的所有人,受伤了的明明只有段……” 她突然停住话语。 她眼前,十三的目光冰冷平静,凿不出一丝裂缝。 他们根本不在乎有没有人受伤,也不在乎有没有人说谎。 他们只是要处理掉一只没有主人的野兽罢了。 洛焉觉得几乎窒息,今天一系列的事情,太多的恐惧悲伤和发泄已经几乎将她的大脑都榨干了。 她想自己应该再机灵一点,找到什么漏洞,或者什么可以改变现状的办法。 他们刚刚做了那样的事,她好不容易把段饮冰从他给自己设下的死局里拉出来,怎么可能允许他再死在自己面前? 洛焉:“你不能杀他,他是我的……” 十三:“这个兽人没有挂上洛小姐的宠物牌,也没有被登记为洛小姐的宠物。” 洛焉差点脱口而出一句“我现在挂”。 但是……不可以。 洛焉的嘴唇颤抖起来。 段饮冰不是宠物。 他不是宠物,他是人。 这该是个宁愿站着死也不愿跪着生的人,他们已经打折了他的腿骨逼他跪在地上,难道还要由她来抽掉他的脊梁,再将真正的项圈扣死在他的脖子上吗? 她做不到,也不愿意做。 洛焉几乎有点破罐子破摔地梗着脖子,寸步不让。 十三微微皱起眉头,目光中含上了某种复杂的东西,但很快归于冰冷。 近乎凝滞的寂静中,段饮冰的声音很轻缓地响起来。 那是一个笑声。 洛焉微怔,感觉到段饮冰松开了她的手,跨步走到她的身前。她下意识要去阻拦,段饮冰却挡住她的动作,微微低头,朝她温和地笑了。 两个人的位置对调,十三的枪口瞬间对准段饮冰的后脑。 段饮冰视若无物,只是目光恍然地看了一眼红白蔷薇簇拥的花墙,今日第一次觉得,这样的布置其实非常美丽。 也算是……恰合时宜。 他执起洛焉的一只手,单膝跪了下去。 “洛焉小姐。”段饮冰的眉眼都弯着,墨玉般的眼睛温柔亲顺。 他跪在地上,仰头看着洛焉略微慌乱的面孔,笑容中甚至带着一丝谦和的羞赧,这样的神情看得洛焉心尖一颤。 如果忽略对准他的枪口,忽略物种满地凌乱的痕迹,这个场景几乎像是…… 洛焉不敢去想。 段饮冰却注视着她,柔声笑了。 “主人。”他叫出这个已经许久没有叫过的称呼,将一个小小的,已经沾染上他体温的金属制品放在洛焉的掌心,又牵引着她的手,触碰自己黑色的犬耳。 他问:“您愿意将宠物牌钉在我的身上吗?从此,我永远不会背叛您。” 第25章 百分之九十四 “您愿意将宠物牌钉在我的身上吗?从此, 我永远不会背叛您。” 洛焉的嗓子干涩,几乎发不出声音。 她下意识想,如果段饮冰说出的不是这句话, 该多好。 如果段饮冰说出的, 是这个场景下更常听到的另一句话……那她应该会很高兴吧。 这个念头冒出来的瞬间, 洛焉才忽然意识到,不知不觉的时候, 自己原来这么喜欢他啊。 永远不会背叛……多么好的一句话。 为什么,只能作为宠物才能说出口? 段饮冰安静等了一会儿,见到洛焉的眼泪再次簌簌落下, 不禁失笑——她今天比往日爱哭太多。 他安抚道:“不愿意也没关系。” 洛焉摇头。 “我不愿意。”洛焉带着点哭腔,“但是……我……我愿意的。” 段饮冰微微怔愣一瞬,再次露出笑容。 “那就不钉在容易看见的地方。”段饮冰哄孩子似的, 引着洛焉的手指, 按在那小小的耳钉状的宠物牌上, 录入指纹。 这是之前江衍带来的,本就是要用在他身上的东西。 原本也是不愿意的啊。 所以即使已经决定死在这里,即使已经神志不清,他依旧趁着某个间隙将这个东西死死抓在手里,无论被如何鞭打都没有松开。 宠物牌录入指纹后, 红光闪烁一下, 细细的针尖从中弹出。 将它钉在身上,针尖会死死绞紧在身体里,除非挖掉整块血肉,否则永远无法摘除。 被挂上牌子的宠物, 从此再也不得自由。 这些常识,洛焉早就知道。 “段老师。”洛焉叫出了他们私下的称呼, “对不起……” 段饮冰微微笑了,刚被压制的易感期似乎再次卷土重来,蒸腾得整片皮肤都微微泛起红色,胸前肿胀着,色泽越发艳丽。 “是我对不起您。”段饮冰的声音很轻,他拨开自己破碎的衬衫,引着洛焉的手指,落到了殷红的地方。 是他对不起她,所以至少做一点她会喜欢,会高兴的事情吧。 这个孩子是有着某些癖好的,他能在往日的相处中看出来。 除了喜欢这对变异的兽耳,那些癖好不算明显,总是被一些仿佛正直的,礼法的,应该羞耻的情绪包裹着,但依旧会在某些不经意间流露出来。 段饮冰并不觉得这糟糕,他几乎抱有期待。 洛焉微微睁大眼睛,呼吸急促了一些。 针尖刺进殷红的皮肉,段饮冰整个身体剧烈颤抖,沾血的脖子近乎痉挛地仰起。 他再次闻到了某种香气,来自洛焉,来自眼前这个也叫做洛焉的灵魂。 草木一般的,清新而温暖,仿佛雨后阳光照耀的青草地。段饮冰一时觉得自己正如刚出生的某种幼崽,正抱着自己松软的尾巴被日光环拥。 他的主人在他身边。 小小的银白的坠子垂挂在某个隐秘的地方,血珠被洛焉用手指抹去,却因为这个细微的动作带来了更大的刺激。 段饮冰涣散的视线缓缓收拢,目光所及之处,是洛焉湿漉漉的脸。 她低头亲了亲他的额角,他就因此感受到欢愉。 洛焉抱住段饮冰的肩膀,抬头看向十三:“现在他是我的了,不是无主的,裁判庭不能杀。” “……您说的对。”十三并不纠缠,也没有出手阻止,好像对她而言,这只是一件职责之内但却无关紧要的事情。 然而她并没有离开,而是调转枪口,再次对准了洛焉。 “洛焉,公民编号3001,行为异常值百分之九十四,为高危兽化潜在人群。”十三的声音冷硬漠然,“按照规定,我需要将你带回教会,裁判罪责。” ** 这是一个连环局,除非她彻底不管段饮冰,放任他就这么去死,否则往哪里走都是错。 从夏煊发现洛焉是真的在意段饮冰开始,一切似乎就已经不可逆转。 前往教会的车上,十三坐在前座,洛焉和段饮冰并肩坐着,被两个身穿神职服饰的裁判庭侍者禁锢在中间。押送他们的车两侧,则是三四辆裁判庭的车。 大概是看他们根本没有逃脱的可能,十三甚至没有给他们上手铐这些束具,只是向下属要了件外套扔给他们,随后就没再出声。 洛焉已经收拾好了所有恐惧的情绪,她无意识地用手指摩擦着段饮冰的膝盖,小声道:“你其实可以不用跟来。” 异常值破线的只有她,应该被教会带走的也只有她。 段饮冰摇摇头,虚弱地笑道:“你是我的主人了。” 言外之意,无论发生什么,他都会和她一起承担。 洛焉听懂了潜台词。 段饮冰将十三扔过来的外套折好,轻轻披盖在洛焉裸/露的腿上,轻声安抚道:“而且如果失去您,无论是夏煊还是江衍都不会放过我。对他们而言,想要杀死一只无主的狗实在太容易。” 洛焉也笑起来,整个人仿佛彻底松垮了,呈现出一种前所未有的放松。 她靠在段饮冰的肩膀上。 洛焉其实一直想这么做,想靠着他的肩膀,想枕在他的腿上,想无所顾忌地对他笑对他好。但因为异常值的限制,所有原本应该温情的,最后都成了亵/玩,原本应该倾吐心意的,终究吐出的都是带刺的尖锐的话语。 “我会保护你的。”洛焉说道,“虽然我可能连自己都保护不了了,但我会努力保护你。” 负责扣押他们的裁判庭侍者听到他们的对话,发出轻蔑的冷笑声,冰冷地吐出几个字:“肮脏的罪人。” “闭上嘴。”十三冷冷地阻住属下的话。 段饮冰什么都没说,安静地握住了洛焉的手。 日近黄昏,车子开上山路,窗外的风景彻底变得陌生。 一名侍者突然低声道:“执行官,宋家的车追在后面,有好几辆。” 洛焉微微一怔——难道是宋以宁追上来了? 她对宋以宁产生了愧疚。 宋以宁是原主的朋友,而她是那个占据了原主身份的人,却从宋以宁这里得到了这样近乎不计代价的帮助。 “宋家?”十三皱了皱眉,“不用管,继续开。” 她的话音忽然顿住,似乎想到了什么不敢相信的东西,豁然抽出枪拧身向后。 “趴下!” 洛焉一时没反应过来,被段饮冰按着头弯下腰去。 枪声和玻璃炸响的声音一齐响起,车尾砸在地上摩擦出大片火花,堪堪停在道路边缘,失控的惯性将洛焉整个砸在座椅上。洛焉听到尖叫,她的眼前一片模糊,温热的血夹杂着刺人的玻璃碎片喷溅在她脸上,流进眼睛里。 大脑还算清楚,看现在的状况,不可能是宋以宁,也不可能是冲着她来的。她已经被教会带走,即将失去公民权,这种时候无论夏煊还是她那便宜爹都不会多此一举。 所以……这次袭击是冲着裁判庭,甚至冲着教会来的,而她和段饮冰是被殃及的池鱼。 车外有人围上来,枪声响成一片,锁死的车门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透过浓重的红色,她恍惚看见段饮冰的面孔也有几分痉挛,看上去好像比她还要更加痛苦。 哪里受伤了吗? “段老师……”洛焉伸出手去想要触碰段饮冰,却摸到了冰凉的皮毛。 黑色的伯恩山犬。 和照片里一样,也和她曾经梦中一样,白面黑耳,眉毛处有两撮棕黄的毛。伯恩山一口咬住入侵者持枪的手,拖拽着对方甩出去。 伯恩山嘴里滴着血,朝车外发出威慑的低吼。 车外全是敌人,虽然敌人并非冲着他们来,但也未必会放过他们。 执行官十三从小腿绑带中抽出一把短刀翻出车窗,伏低身体如一只迅猛的猎豹,转眼间手起刀落抹了几个人的脖子,鲜血淋漓喷了她一身。 裁判庭这边已经只剩下她一个活人,而敌人还在源源不断地汇聚过来。 洛焉的呼吸急促起来,她用力抹了一把眼睛,碎玻璃扎进皮肤划出一道道长痕,但视线好歹清晰了一些。 她看到窗外。 车已经贴在了道路边缘,她这边的车门外,像是被树影覆盖的悬崖,几乎看不出到底有多深。 但这是唯一的路。 “段老师!”洛焉扑在座椅下捡起入侵者掉落的枪,“坚持一下!” 伯恩山再次咬向试图闯进来的敌人。 洛焉没有用过枪,几乎只是凭着想象将枪口对准车门,身体剧烈颤抖着,却依旧咬着牙扣下扳机。 好在,保险栓是拉开的。 一声枪响,枪在巨大的后坐力下瞬间脱手,洛焉差点以为自己会倒飞出去,嘴里全是血的腥味。 她的后背被顶住,毛发柔软的伯恩山垫在她的身下,发出一声闷哼。 十三发现他们的动作,甩开缠着她的人冲向车子。 “你们敢逃!”这个一路都面无表情的执行官第一次露出惊怒的神色,“你们想背叛神吗!” 洛焉牙齿打颤,将怀中的伯恩山抱得更紧。 伯恩山温热的舌头舔过洛焉的手背,仿佛一个轻轻的安抚。 洛焉:“我他爹的是社会主义接班人!唯物主义的!这辈子就没信过神!” 她猛的翻身抱住段饮冰,借着这个躺倒的姿势用力踹向车门。轰碎了门锁的车门轻易被踹开,车门外是不知深浅的山崖。 或许是死路,或许是生机。郁郁葱葱的密林衬着大片殷红的晚霞,仿佛志怪故事中诱人深入的蜃景。 到了这样的关头,洛焉却忽然冷静了下来,脑海中只剩下一个念头,异常清晰。 ——就这么和段饮冰一起埋骨在这样一个美丽的地方,好像也不是不可以。 黄昏,寂静的盘山公路上突然传来爆炸一般的巨响,随后升腾而起轰然的火光。冲天的火焰烧透了云彩,鲜红灿烂,仿佛预示着,明日一定是个晴朗的艳阳天。 第26章 他的意义 洛焉缓缓恢复意识的时候, 只觉得自己陷在一片毛茸茸热烘烘的云朵里。 耳边是稍快的心跳声,洛焉下意识伸手扒拉扒拉,摸到了小小的冰凉的金属挂坠。 一个很轻的呜咽声短促地响了一下, 又迅速消失。 而洛焉就在这个声音中彻底清醒, 艰难地睁开了眼睛。 浑身肌肉都酸痛着, 脚踝已经高高肿了起来,此时正浸泡在冰冷的溪水里。黑色的伯恩山将自己的身体垫在她的下面, 见她终于醒了,松了口气一般用湿润的鼻子蹭了蹭她的脸颊。 洛焉:“……段老师?” 段饮冰从嗓子里发出很轻的呜声,像是回应。 天已经彻底黑了, 身下是落叶密布的松软土地,脚边一条涓涓小溪,放眼望去则是一望无尽的树林。 他们从山崖上滚下去, 沿途应该撞到了不少树干得以缓冲, 因此现在他们状态都还不错, 洛焉除了裸/露皮肤上的擦伤之外,最严重应该就是扭伤的右脚踝,但在溪水里冷冰冰地浸泡之后,整只脚已经麻木了,倒是没有多疼。 这样看来, 已经足够幸运了。 洛焉艰难地坐起来, 段饮冰有点焦急地绕着她转圈,用头拱着洛焉受伤的腿,毛茸茸的大脚搭在洛焉的膝盖上,阻止她把腿从溪水里伸出来。 “没事, 已经好多了,这水太冰我受不了。”洛焉吸了口冷气, 苦中作乐地笑了一下,“段老师,是你把我弄到这里来的吗?你怎么做到的?不会是咬着我的衣服拖过来的吧?” 段饮冰身形一顿,尾巴扫了扫,不动了。 ……看来真是这么拖过来啊。 洛焉叹气:“段老师。” 段饮冰:“?” 洛焉:“你要不要先变回去?” 段饮冰扭过头,温热的身体贴着洛焉的小腿,有些为难似的用爪子刨了刨地面的落叶。 洛焉茫然一阵,忽然福至心灵恍然大悟。 “段老师,是不是你现在变回去就会是全/裸的啊!”洛焉笑得咳嗽起来,“那还是不行,野外裸/奔不好……” 段饮冰的耳朵簌簌抖动,但最终只是无奈地咬住洛焉的裙摆。 如果他现在还是人形,大概连脖子都已经红透了吧。 洛焉这么想着,笑着抓住他的前爪,手指按了按粉嫩的肉垫,引得段饮冰轻轻哆嗦了一下。 他们滚下来陡坡崎岖陡峭,想要顺着这里爬回盘山公路是不太可能的,更何况他们也不能确定公路上究竟是什么情况。 最好的当然是两边自相残杀双双死光,但万一有人活着,无论是哪边都不会对他们有利。袭击者目的不明,而教会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不过好在这片山林距离黎城不算很远,经常会有人来这里露营郊游,所以大型野兽肯定不会有,只要没人追着他们灭口,安全反倒不是最需要担心的。如果他们运气好,还可能找到可以捎带他们一程的露营车,隐瞒身份偷偷回到黎城。 所以当下要做的,就是好好休息,先养足精力。 做下决定后,洛焉紧绷的神经也放松下来,肚子就这么咕噜叫了一声。 她今天跟赶场一样到处跑,几乎都没能吃上什么东西。 段饮冰原本趴在她脚边休息,听见声音一下子站起来,安抚似的用头蹭了蹭洛焉的肚子。 洛焉:“……” 洛焉:“段老师,你觉不觉得你现在这样特别像在听胎动?” 段饮冰一下子僵硬成了一条。 洛焉:“不过按我们俩的体位,我也生不了啊。就算能生……咳,时间也还不……” 洛焉满嘴跑火车地说着说着,把自己说脸红了。 段饮冰撒开爪子逃跑一般地冲进山林,留着洛焉在原地愣了一会儿,随即笑到捶地。 大约十来分钟之后,段饮冰就回来了,黑白的长毛全纠结在一块,跟在土里滚了几圈一样灰扑扑的,脑门上还沾着几篇羽毛,嘴里则叼着一只血淋淋被咬断了喉咙的山鸡。 洛焉目瞪口呆。 段饮冰把山鸡放下,又钻进山林。 一回生二回熟,这次他只花了更短的时间,叼回来一只还在扑腾的野兔。 洛焉:“……” 等段饮冰第三次要转头的时候,洛焉一把抱住它,乐不可支地笑起来。 “够了够了,真的够了。”洛焉想象了一下段饮冰那么个温和书卷气的人徒手抓鸡抓兔子的场景,再次被自己的想象逗笑了,“我们段老师真厉害,都能抓兔子了。” 段饮冰舔舔嘴边的血,尾巴快速甩动,差点要飞起来。 嗯,看得出来,他在洛焉的调侃下非常羞耻。 不过光有肉也没用,他们不会处理,也不知道该怎么生火,更何况野生动物也不能随便吃。 段饮冰反应过来这点后,颇有点尴尬地把头埋进腹部的毛里——他好像有点被兽类的本能影响了。 最后,段饮冰再次钻进树林,这次回来时,拖回来了一丛木莓。红色的果实在绿叶间若隐若现,勾人食欲。 洛焉一瘸一拐地往溪水上游挪了一些,一边洗木莓一边吃。段饮冰犹豫了许久,自己默默地把那只兔子和山鸡吃了下去。 正如洛焉需要进食保存体力,他也需要。 洛焉是人,不能生吃这些。但他作为一只狗,这样吃东西……也算是理所应当。 洛焉慢慢停下了进食。 她没有忘记,上一次段饮冰变成这样完全的犬形时遭遇了什么。她不敢想象段饮冰对那件事有着怎样的阴影,也不知道为什么段饮冰在脱离危险之后依旧保持着伯恩山的样子,只能试图插科打诨地让气氛轻松一些。 但好像还是搞砸了。 洛焉低下头,慢慢抱住了眼前沉默地撕扯着生肉,顺从而颤抖的大狗,用手指梳顺杂乱的毛发,将脸缓缓埋了进去。 “段老师,你不是狗,不是宠物。”洛焉感觉到耳边的呼吸急促起来,“你是人,和我一样的人。” “段老师,你现在这样吃这些,是因为你爱护我。如果没有你在身边,只有我一个人,到了这种时候,别说生吃动物了,我觉得我可能什么都做得出来。” “所以段老师,谢谢你。” 洛焉的声音轻缓而温柔,段饮冰就在这样的温柔中停止了生理性的颤抖。 他依旧没有发出声音,只是仿佛遵从着某种本能一般,将头埋进洛焉的颈窝,用沾着血腥的舌头轻轻舔了舔那里蹭上的泥土。 ** 夜色渐渐深了,山林越发寂静。头顶的星星很高远,如同散落在漆黑天鹅绒上的碎钻。 这个夜晚还很漫长,而这里只有他们两个。 没有怀着目的的恶意的人群,没有无处不在的监视,没有需要恐惧的异常值,甚至没有人和兽人的差分。 这里只有他们,和这片沉默的,已经注视了世间千万年的星空。 洛焉在溪水里简单清洗了一下,擦干净脸上的血迹,碎玻璃划出来的伤口很细也很浅,但触碰到水还是微微刺痛。 她小口瞅着气,枕在段饮冰柔软的腹部,眼前是隐没在胸腹部长毛间的,小小的金属坠子。 宠物牌。 已经录入了洛焉信息的宠物牌。 段饮冰牵着她的手,将宠物牌挂在了这个惹人瞎想的位置。 洛焉无意识地伸手拨弄着,听到段饮冰隐忍的哼声,彻底感觉到安全后,难以抑制的疲惫和后知后觉的委屈恐惧慢慢从指尖爬了上来,在一片寂静里轻而易举地发酵成某种难言的愤怒。 但这次,洛焉不想控制自己的情绪了。 “段老师,你现在这个样子不能说话对吗?” 她感受到段饮冰点了点头,于是轻巧地笑起来,知道自己先来的行为应该叫做秋后算账:“那就我说,你点头或者摇头,好不好。” 段饮冰似乎意识到什么,犹豫了一会儿,才缓慢地点了头。 洛焉:“段老师,按照你的计划,今天你会死在这场婚礼上,对吗?” 她没有等段饮冰的回答,声音平稳地继续道:“你早就知道今天他们打算用你来威胁我,所以你将计就计。” “今天,段老师,你没有听我的话好好躲在房间对吗?夏煊不至于趁我不在闯进我的庄园,那样会落人口舌。你也不可能自己主动出去,那样任谁都能看出你有别的心思。” “谁帮他带走了你?团子?还是……安翊?” 洛焉纯然的目光落在他的脸上,没有放过一丝变化:“是安翊吧,夏煊曾经试图利用过你,也就会试图去利用别人。段老师,你这些日子和安翊的关系忽然变好了,为什么?” 段饮冰试图用耳朵蹭蹭洛焉的脸,被她躲开了。 洛焉依旧微笑。 她笑着的样子比她生气发怒更让段饮冰震悚。 “你早知道安翊被利用,却什么都不说,放任他行动。你的目的就是让自己凄惨地死去……你应该早就想好了怎么将自己的死亡呈现在大众面前,利用自己的悲惨来掀起针对兽人人权的舆论,逼迫教会让步……段老师,你肯定自己能成功吗?” 段饮冰这次沉默更久,先是点头,后又摇摇头。 他承认了洛焉所说的一切,但否认了最后的问题。 这从不是个十全十美,必然成功的计划。甚至这个计划过于粗糙,如果不能雷霆一击,事后复盘必定会被发现漏洞百出。 他所做的,仅仅只是用自己这已经破碎的毫无意义的生命,去赌一个可能性罢了。 他也从不是什么高尚的人,他卑贱地利用了一个误入歧途的孩子。 洛焉也明白他的意思,声音哽了一下,“可是段老师,我不相信这是你最初的想法。” 段饮冰微微一愣,感觉到少女用颤抖的手臂抱住了他的脖子。 “你最初的计划里,那个会将你折磨致死,然后站在舆论风口上的人,是‘洛焉’,对吗?” “比起这场危险的,未知的婚礼,洛焉要好用太多。你了解她的想法,认清她的本性,知道谁是她的敌人,看到所有人的目的和野心,也明白谁可以利用。” “夏煊找过你了吧?你从那时候开始就决定这么做了对吗?夏煊一直在监视庄园,他手里会有洛焉伤害你,折磨你的所有证据。” “但还得有人帮你,毕竟夏煊的目的只是毁掉洛焉。还需要有人在你死后,在幕后操盘舆论,将所有人的视线引向你想要的方向,否则这就只是一场豪门争权的内斗。” “谁在为你传递消息?谁为你布置死后的一切?谁……和你有一样的愿望?” “是……温医生,对吗?” 段饮冰的身体僵硬着,又缓缓放松下来。 他点了点头。 至此,段饮冰这个角色在原文中隐藏的真正作用终于被拼凑出来。 他是一根线,或者说,一把火,存在的意义就是为了在这个被作者创造出来的,极端不平等的世界里,用死亡给男女主的爱情劈开一条透着些许光亮的路。 他如此重要,又如此苍白。 “疯子。”洛焉轻声道,声音有着难以抑制的委屈,“段老师,我今天是真的,拼了命地赶过去救你啊。” “即使我明明知道,是你自己,要让自己去死。” 这两条路,无论哪一条,段饮冰都没有给自己留下存活的可能。 殉道者怎么能活着呢? 他就应该凄惨死去,将血涂满前路的每一块墓碑。 可是啊…… 洛焉:“段老师,你是什么时候,又是为什么改变主意,要让洛焉……要让我,离开舆论中心?” 她转过头,直直地看着段饮冰温润的眼睛,那样的目光几乎让段饮冰生出无边的心疼来。 段饮冰早就知道,洛焉是个非常聪明的孩子。 她只是温柔,只是天真,甚至……只是善良。 如今,这个温柔的,天真的,善良的孩子,将一切剖开在他面前,来质询他的一颗真心了。 “段老师,你改变主意,是因为你发现我不是曾经的洛焉,不愿意伤及我这个无辜。” “还是因为,你像我想要保护你一样,想要保护我?” 第27章 这是他的答案 “还是因为, 你像我想要保护你一样,想要保护我?” 段饮冰在这声质询中握住了洛焉的手。 不是用狗的爪子,而是用属于人的手。 他的身体一寸一寸从皮毛中脱出, 五指扣进洛焉的指缝。不知道为什么, 洛焉想到了从月光琳琳的海水中跃起的人鱼。 她低下头, 他支起赤/裸的身体。 心跳贴得很近,近到几乎让人怀疑, 那剧烈的鼓动到底来自于谁的胸膛。 他们在星空下接吻了。 这就是段饮冰的答案。 洛焉任由他贴着自己的嘴唇,过了一会儿,又轻轻别开脸。 洛焉:“段老师, 我在生气。” “洛焉小姐。”他柔软地呼唤她,又在一声叹息中慢慢吐出两个字,“洛焉。我承诺了, 我永不背叛。” 如果不是自甘堕落, 有谁能让他自愿在身上钉下那块宠物牌呢? “只是我比你年纪大太多, 也比你卑鄙太多。你明明有更好的选择,而不是踏上这条荆棘路来。”段饮冰闭着眼睛,几乎只是浅浅地蹭着她唇角的皮肤。 但他的嘴一直微微张着,仿佛愿意接受所有的探索。 他轻声说道:“我看你,本应该像是看一个孩子……你和我学生的年纪都差不多吧。对你产生欲/望这件事, 连想想都是罪恶的。” “我成年了。”洛焉嘀咕道。 “嗯, 成年了,真厉害。”段饮冰很轻地笑了一下,洛焉的耳朵瞬间烧红起来,“那么, 已经成年的洛焉小姐,要惩罚我这个让你生气的宠物吗?” 她觉得自己又饿了。 木莓吃不饱, 这没什么问题。 洛焉伸手摸了摸段饮冰的耳朵,手指抵着耳根慢慢揉捏。 她觉得自己太容易对段饮冰心软了,这样不好。 洛焉:“段老师,不是你对我产生欲/望,是我在对你产生欲/望。” 她咬住一块皮肤,仿佛这样可以阻止饥饿。 洛焉:“我目无师长,我强取豪夺,我囚禁你,我凌/虐你……一切都是我,段老师只是,无力反抗。” 段饮冰艰难地喘息了一口,额角浸出汗水——易感期的余韵还未消退,犬形时尚且还不明显,能够勉强掩藏,一旦恢复人形,几乎瞬间就被拨撩起了欲念,无处遁形。 段饮冰:“这些……都,不是你做的……” 囚禁,凌/虐,这些都是真正的洛焉做下的事情。 “可我也想过啊。”洛焉又咬了一下,小小的金属坠子咬在齿间,舔到隐约的血腥味,“虽然脑子里想想不犯法吧……这点段老师应该特别清楚……” “嗯……嗯,不犯……嘶,小心脚……” “段老师知道我都想过些什么吗?” 段饮冰混乱地摇头,吐出灼热的呼吸。 夜风微凉,吹在洛焉汗湿的脸上。她微微支起身体,才突然意识到他们的姿势有些怪异。 段饮冰的右手一直虚虚环抱着她,像是怕她从他身上掉下去。但又绝不落到实处,给了她近乎无限的自由。 就这么一直悬空着,即使在他颤抖落泪的时候,也没有放下。 这样的姿势……仿佛一个父亲在保护蹒跚学步的孩童。 洛焉恍然想到,伯恩山是一种喜欢孩子的犬种。 它忠诚却脆弱,温柔而友善,甚至有种傻傻的,近乎天真的美好。 洛焉的心里仿佛被什么胀满了,所有的气恼委屈仿佛在这一刻烟消云散,只剩下充盈温暖,几乎要满溢出来。 她掬起溪水擦了擦段饮冰的脸。 段饮冰几乎失去了意识,遍布痕迹的身体在隐约的水声中再次变成了伯恩山的样子,大大的,温热的,毛茸茸的一团。 洛焉蜷缩起身体,将这团毛茸茸抱了个满怀。 她似乎断断续续说了很多,她的来处,她的家庭,她原本乏善可陈的人生。 真的概括起来,几句话罢了。 一对不爱她,但满足于她优异成绩的父母;一个突如其来尚在襁褓中,却得到了所有人珍爱的弟弟。 这几个人组成了她的家庭,一个最普通的家庭。没有糟糕到家暴和贫穷,但总是让人觉得自己亏欠了什么,又被亏欠了什么。 这是一个极其适合倾诉的夜晚,虫鸣微弱,星光灿灿。她不确定段饮冰有没有听到,但没有关系。 “我其实想过我为什么会喜欢你,你别看我这样,其实我是个成绩很好的尖子生。”洛焉小声地自言自语。 她曾用各种理论分析过自己的性/癖。 她未被真正满足过口欲期,她的成长缺失来自长者的关爱,所以她喜欢年龄大一些,游刃有余的异性,说得通俗点,大概是有一点恋父情结。 但真正的“父”却又不行,她厌恶爹味的老男人,恐惧来自长者的掌控感。她喜欢狗,喜欢自己被绝对忠诚。她需要自己能够在关系中占据高地,否则就仿佛站在悬崖边,随时可能会重温童年“不被爱”的噩梦。 所以她喜欢段饮冰,从看书的那一刻起就喜欢。 他年长而广博,他凄惨而卑微。 他是她偏爱的长者,他是她安心的弱者,他甚至可以是她向往的忠诚者。 原本矛盾的东西,在这个设定异常的世界里,奇异地在一个人身上结合了。 可是这样的扭曲的喜欢,让洛焉觉得有些愧对段饮冰。 洛焉垂下眼睛,手指无意识地抚摸着宠物牌。那里有些肿起,红得鲜艳。 “对不起啊,兽化对你来说,明明是糟糕的事情,它毁掉了你原本的人生。” 但对洛焉而言,偏偏成了她最初喜爱他的起点。 洛焉枕在一片柔软中,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也就没注意到,段饮冰在她呼吸平稳后,缓缓睁开了眼睛。 他用一双狗的眼睛注视着这个因为喜欢他而向他道歉的孩子,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他调整了一下身体的姿势,让洛焉可以枕得更舒服一些,歪过头贴着洛焉的脸颊,和她一起陷入沉眠。 一夜好眠后,两个人都神清气爽。 洛焉扭伤的脚踝稍微好了一些,能勉强一瘸一拐地走路了。 他们顺着溪流往下走,希望能找到一些露营营地,最好能遇到正在露营的人,好向对方求助把他们捎回黎城。 “不过回黎城之后直接回洛家也不行,夏煊他们估计就等着逮我呢。”洛焉拿着根树枝当拐杖,一边走一遍碎碎念,“要不我们去找温医生?她不是你的线人吗?说起来如果去找她,没准还能看到男主……” 她说着顿了顿,撇嘴道:“不对,我还在生气,我不跟你说话。” 段饮冰纵容地点点头,走在她身边,小心地注意着她的脚下。 他忽然闻到了一丝异常的血腥味,咬住洛焉的裙摆晃了晃。 “别撒娇,我们还在冷战呢。”洛焉一边嘀咕,一边顺着段饮冰的力道看过去,在溪水边看到一个半截身子搁浅在浅滩上的人。 也不知道是昏迷还是尸体。 洛焉吓了一跳,一瘸一拐地走过去。段饮冰已经小跑上前,咬着衣服把人从溪流里拖了出来。洛焉定睛一看,顿时愣住。 短发,蜜色的肌肤,包裹在裁判庭制服里,仿佛豹子一般的女人。 执行官,编号十三。 看来她终究没能在那么多人的围攻下单枪匹马地全身而退。 十三看上去很不好,身上几个枪眼正在往外冒着血,呼吸也低弱得几乎感受不到,偏偏身体滚烫得不正常。 她的嘴唇几乎完全没了血色,似乎感受到有人,勉强翕动着吐出几个破碎的,几不可闻的字眼。 “瑟……尔,伊瑟……大人……我……” 洛焉和段饮冰对视了一眼。 洛焉没听懂十三说的是什么,也没有好心到要去救一个敌人。 但是他们终究要回到人类的社会中,而洛焉正因为异常值,即将被教会裁判庭抹杀掉作为人存在的资格。 这种时候,一个裁判庭的执行官,无论是挟恩图报还是威逼利诱,都可能成为他们的助力。 打定主意后,洛焉苦笑了一声,也顾不上跟段饮冰冷战。 “看来真得去打扰温医生了。” 毕竟他们可以想办法自己躲藏,但这位裁判官的情况,必须得得到医治才可以。 ** 黎城下城区,被上城的人称为贫民窟的地方。 肮脏,混乱,黑市林立,连监视系统都没有覆盖的垃圾场。 温栩面无表情地走过狭窄的巷道,突然脚步一顿,从口袋里抽出手术刀往后挥去。 身后正准备朝他伸出咸猪手的男人顿时后退半步,目光淫/乱,龇出一口已经快掉没了的黑牙下流地笑道:“温医生,你那只见谁咬谁的疯狗呢?怎么没带在身边啊?你这么个小美人……” “我这么个小美人,没捡到那只狗的时候,也一样在这里活。”温栩冷淡地打断他的话,“在这种地方,死个人也算不上什么要紧事。” 男人呸了一声,目光黏在温栩清丽的面容上。 往日也就算了,但今天他偏偏抽了新药,药效上来根本分不清自己几斤几两,偏不信这个邪了。 然而那只脏手还没伸出去,男人突然惨叫一声。 一只黑色的大型犬咬住了他的小腿,几乎从那里撕下一块肉来。男人被疼痛刺激得大喊大叫,还以为是温栩那只疯狗来了,顿时连反抗的心都生不起来,连滚带爬地逃出巷子。 温栩怔然半晌,目光空空地看着眼前陌生的狗。 “温医生。”一个不算熟悉的女声在不远处响起,“好久不见,我来找你帮个忙,咳,付钱的。” 温栩终于回过神,抬头看去,却是慢慢皱起了眉。 她似乎明白了什么,一贯冷淡的目光震惊地在眼前的狗,和不远处满身狼狈的女人身上徘徊了几圈,才极其不确定地吐出几个字。 “……洛小姐?” 第28章 正确的事情 洛焉一瘸一拐地把十三拖进温栩的诊所, 捧着温栩刚泡好的泡面狼吞虎咽。 温栩翻出一套男性的连帽衫放到段饮冰背上,示意他可以去卫生间换衣服,自己则一脸微妙地看着刚洗完澡换上她的衣服, 仿佛饿了三个月还抢了她午餐的洛焉, 和被拖到手术台上生死未卜的陌生女人。 “……洛小姐。”温栩冷淡地说道, “我记得我这里是兽医院,并没有可以给人医治的营业执照。” 洛焉喝了一口面汤, 开口先报出了一个数字:“二十万。” 她穿成豪门大小姐那么长时间,早就想尝试一下这种“有钱能使鬼推磨”,“开出一个让对方无法拒绝的价格”的快感。 温栩默默吸了口冷气:“可是洛小姐……” 洛焉:“三十万。” 温栩:“这不是钱的问……” 洛焉:“五十万。” 温栩:“……我要不连号的现金支付, 一笔付清。” 洛焉:“成交。” 交易结束得太快,让洛焉都有点失望了……她原本以为能叫价到几百万来着。 温栩一头扎进简陋的手术室,洛焉吃完一碗泡面, 心满意足乖乖地坐在候诊区, 目光扫过狭小的诊所。 虽说是宠物诊所, 但似乎并没有什么生意,诊所里也没有任何正在看诊的宠物,甚至连一般宠物诊所常见的待领养的流浪猫狗都没有。 所以,男主呢? 被藏起来了吗? 洛焉琢磨片刻,倒也没太放在心上, 她记得原著里提过, 温栩这个宠物诊所有两层,楼上是她居住生活的房间,没准男主被塞在楼上也说不定。 休息了几分钟后,洛焉安静地低头翻看起了从温栩那里借来的手机终端。 如她所料, 昨天她刚被教会带走,夏卓成那些人几乎就迫不及待地在网上透露出了, “洛家继承人因为异常值问题被教会抓获,很可能发生兽化”的消息,并稳步推进着公关宣传,做出一副洛氏试图压热度,但却无奈被网民反复扒出以至于无法掩盖的假象。 【这年头还真有人能因为那个不可说被带走啊,活久见了。】 【不是已经被扒出来了吗,百分之九十四啊,我记得之前最高的不可说也才八十七吧?】 【离谱,这不是性情大变,这得是直接人格分裂或者换个芯子吧。】 【假的吧,哪儿有人真能九十四啊!】 【洛氏在压热搜了,炸了我两个号,要不是真的他们干嘛此地无银三百两?】 这些,算是在正常讨论事件的真假可能。 另外一些则已经起了狎昵猥琐的心思,口嗨起了洛焉日后的归属。 【来来来,要不要开个盘口,赌赌这位大小姐会兽化成什么。】 【狗吧,不是有小道消息说她是在跟狗那啥的时候被带走的吗?啧啧,有钱人玩得花啊。】 【所以多少钱能买到她的所有权?我之前在黎大见过她,妈的长得真带劲儿啊。】 【也不怕人大小姐一口给你咬没。】 【她敢?大不了手脚砍了牙齿拔了,反正都是狗了谁管她啊?】 【哈哈哈这话倒是……】 真恶心。 洛焉几乎觉得刚吞下去的泡面一阵阵叫嚣着要从胃里反出来。 恶心得要吐了。 洛焉反复深呼吸,试图压下胃里的那些翻滚,逼着自己继续在满屏的污言秽语里寻找有效的信息。 他们遭遇的那场枪/击案似乎被压下去了,在网络上完全没有水花,但有几条昙花一现的帖子提到昨晚上裁判庭倾巢出动,好像在找寻什么。 不过看发布的IP,教会应该还没有把目光对准下城。 洛焉又翻了几页,目光定在一条刚刚发布的博文上,心脏重重地跳了一下,仿佛能听到疼痛空荡的回声。 【有个黎大内部传出来的小道消息,洛焉之前牵过条狗去黎大,后来有人说那条狗原本是黎大的一个教授,跟洛焉有过节的那种。】 【结合一下之前的传闻,洛氏的莫林实验室在搞兽化人体实验这件事,你说会不会是这大小姐心怀不满……】 洛焉的眼前突然黑了,带着薄茧的手指盖住了她的眼睛,熟悉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 “洛焉小姐,先别看了,这些事我来吧。” 温软的身体就在她的身后,只要她轻轻往后仰一点,就能靠进令人安心的怀抱中。段饮冰目露厌恶地看了一眼终端屏幕上的内容,伸手试图将它从洛焉手中抽出来。 洛焉的手指收紧,阻止了段饮冰的动作。 “段老师,你知道这件事吧?” 段饮冰没有说话。 是默认了啊…… “段老师。”洛焉的声音仿佛风雨中的浮木,虽然飘荡,但却也不会轻易沉没,“你不能永远遮着我的眼睛,不然就和这次一样,等我自己发现不对,我就得拼命飞奔着才能挽回一点点。” 段饮冰犹豫着,没有松手:“你还是个……” 洛焉:“我不是孩子,我都能上你了。” 小小的,语出惊人的一句话。 洛焉的身体裹在温栩稍显宽大的家居服里,袖子盖过了手背,看上去更像个孩子。 但段饮冰终究得劝服自己,这不是叛逆期需要他来照顾,来给出未来的小孩。洛焉正如她昨天同他剖白的那样,已经一个人成长了这么多年,她渴望来自长者的爱和来自弱者的忠诚,但她并非必须依靠着这些才能向前行走。 有时候,甚至她才是那个能够认认真真看清,最终抬手挺胸直面一切的人。 遮着眼睛的手颓然垂下了。段饮冰似乎想要走开,但洛焉往后靠了过去,拉起他的一只手臂横在自己胸前。 一个环抱的姿势。 洛焉仰头冲他笑了一下,仿佛一个乖乖的学生:“一起看吧,段老师。我们还得想想怎么破这个局呢。” 这么一会儿功夫,那条新发出的博文已经被点了上百个赞。 博文的内容无外乎是常见的猜疑论,从洛氏莫林实验室兽化实验的传言,洛焉被挂科和老师不合的事实,捏合了一大堆捕风捉影的东西,最后得出一个结论。 洛氏的继承人因为气愤法理学教授段饮冰给她挂科,用莫林实验室研究的兽化药剂将自己的老师变成了狗,肆意凌/辱玩弄。 而这件事,就是洛焉的原罪,是她异常值高达百分之九十四,最终成为高危兽化潜在人群的原因。 洛焉默默地翻看着,段饮冰就有些紧张地晃动起尾巴,手指微微蜷缩着。 “洛焉。”怀中的孩子沉默了太久,段饮冰忍不住开口,“你别相信这些……而且就算是真的,那也不是你。” 洛焉还是没有说话,她颤抖着,却仿佛陷进某种思考里。 段饮冰知道她的善良和心软,担心她因为这种分明与她无关的事苛责自己,低头用柔软的兽耳轻轻蹭了蹭洛焉的耳垂。 “……不对。”洛焉忽然开口。 她像是发现了什么漏洞,几乎有些着急地转头,嘴唇擦在对方的面颊上。 段饮冰的目光就这么撞进洛焉黑白分明,清亮澄澈的眼睛里。 洛焉:“我们要让他们相信,要让所有人相信,段老师,你之所以会发生兽化,就是因为我丧心病狂,给你使用了特殊的药剂。” 段饮冰一愣,随即意识到洛焉的想法。 那理所当然被他忽略的,某种可能性。 “现在兽人为什么会被认为卑贱?因为没有人知道兽化为什么会发生,而教会给了这个‘为什么’一个理由,因为‘有罪’。”洛焉的语速很快,眼睛一寸寸亮了起来,仿佛被什么追赶着,必须不断从高速运转的大脑中将结论抛出。 “但是如果兽化可以是因为某种药剂,那么这个‘有罪’论还能站得住脚吗?” “不可以了,因为段老师你清白无辜,所有人都能证明你的清白无辜。” “如果按照这个方向进行辩驳,兽人并非有罪,他们本该是人,他们又凭什么没有人权?” 洛焉抱着段饮冰的肩膀跨坐在他的腿上,额头抵着额头,眼睛里似乎是纯然的高兴:“这样的话,段老师你不用付出生命去掀起舆论,现在舆论已经被掀起来了。我们只需要做最后的引导,我们可以否认兽人‘有罪’的事实,只要这一点能被否定,教会再也不能干涉人权……” “但那样有罪的就会变成你。”段饮冰第一次这样厉声直白地打断了洛焉的话。 洛焉愣了一下,那双过于干净的眼睛几乎让段饮冰想要躲闪。 “对不起,洛焉小姐。”他轻轻将头靠在洛焉的颈弯,耳朵贴着跳动的脉搏,仿佛能感受到那里,血液正鼓胀着流动。 他知道自己不必再多说什么,洛焉会明白。 一旦这件事情被敲定,洛焉就成了那个理所当然的“坏人”,千夫所指。 他怎么舍得这样一个孩子成为“坏人”? 他分明可以自己去死啊…… 段饮冰环抱着洛焉瘦小的身体,尾巴也卷了过去。 在某一个瞬间,他仿佛觉得,年长者和年幼者的身份倒置了,因为洛焉正温柔地抚摸着他。手指顺着脊背,一下一下,从后颈开始,一直到手指没入尾巴冰凉柔顺的长毛。 “是吗,这次是这样的选择啊。”洛焉软软地笑了笑,“段老师,我发现我们好像总是不小心就走进这样两难的死局里呢。” “曾经,我必须选择。如果我想要维持自己的异常值,保住自己作为人的生活,我就必须做出鄙夷你,伤害你,让你痛苦的事情。那时候我选择了我自己,但最后,我好像还是没能把自己从异常值的枷锁里救出来。我还是引来了教会,必须受到审判……不过我完全不后悔。” “段老师,你觉得这会不会是在说明,有些事情错了就是错了,将错就错,就连老天都会看不下去?” 洛焉说到这里,忽然顿了顿。 她感觉到脖子湿了。 洛焉后知后觉地意识到,段饮冰在哭。 不是那种时候让人看了想要欺负的生理性泪水,他哭得很安静,仿佛遭遇了某种比死亡更为绝望的打击,已经做不出别的反应,只剩下眼泪一串串毫无预兆地滴落下来,沾湿了洛焉的脖颈。 眼前的这个人啊,总想着能自己解决所有事,总是把自己放在保护者的立场上。 哪怕已经成了世俗意义上最卑贱的族群,被踩进尘埃里,依旧愿意拿自己的粉身碎骨去换旁人微不足道的安然无虞。 洛焉甚至一时都不明白,该称他高尚还是病态,他怎么能把自己放得这样轻? 事实上,就算她认下了谋害师长,致其兽化的罪名又怎么样呢?相关法案尚未出台,谁又能定她的罪?只是在网上或是现实中被人骂骂,又怎么可能比段饮冰为自己设计的惨死更加痛苦绝望? 哪里就值得这样哭呢? 洛焉微微笑起来,心里甚至升起了一点小小的报复般的快感:“段老师,你现在是不是知道,我在意识到你准备死的时候,是什么心情了?” 段饮冰木木地点了下头。 洛焉就这么捧起段饮冰的脸,先是亲了亲微颤的嘴唇,再往上亲了那双被泪水洗过,却更显得温润的眼睛。手指顺着不太合身的卫衣下摆伸进去,恶作剧似的拨弄了一下宠物牌,勾得这具身体剧烈颤抖起来。 “所以这次,我们去做正确的事情吧,段老师。”洛焉露出明艳的笑意,“然后,我们把这块宠物牌摘掉,在这里钉上别的,真正属于我的东西,好不好?” 段饮冰无法拒绝,只是贴过去,想要亲吻洛焉,好像只有这样才能确定对方在自己身边。 嘴唇将要相接的瞬间,温栩冷冰冰的声音在不远处响起。 “你们两个,在别人家诊所的候诊厅干什么呢?” 第29章 爱情? 平地一声惊雷, 洛焉瞬间萎了,急忙从段饮冰腿上跳下来。 甚至忘记自己脚扭伤了,落地时一个趔趄, 差点摔倒屁股着地。好在段饮冰眼疾手快地拉了一把, 却又导致她整个人改为往前扑去。 于是, 洛焉就这么在温栩微妙的目光下,光天白日明晃晃地把段饮冰扑倒在了窄小的沙发上。 洛焉:…… 洛焉:“温医生, 其实我们刚才就是……呃,坐在身上纯聊天,你信吗?” 温栩递给她一个“我傻吗”的眼神, 但也没兴趣对这种事多加探究,只是一边撤下口罩,一边疲惫地拧着眉心说道:“那个人救回来了, 不过她失血过多, 至少得昏迷到明天才会醒。说实话, 我很少见到对活着这件事欲望这么强的人,上次还是……” 她说到这里,忽然意识到自己说的太多了,静静地闭上嘴,给自己倒了杯水, 又朝洛焉伸出手。 洛焉福至心灵, 恭恭敬敬地把温栩的终端双手奉上,惹得温栩又朝她看了两眼。 洛焉特别傻白甜地朝温栩笑了一下,温栩瞬间别过脸,低头翻着终端掩饰。 她的动作突然顿了顿, 很轻地吸了口冷气,将终端翻转过来, 把屏幕对着洛焉。 “刚刚发布的新闻,洛氏集团决定在明天召开记者会,全网直播,解释继承人被教会带走这一事实。” 温栩那张总是很平淡的脸上露出一丝隐晦的担忧,看得洛焉心里一暖。 不愧是善良的女主角,虽然看着冷冰冰的吧…… 正当洛焉这么想时,温栩真心实意地说道:“洛小姐,事先说好,五十万,我最多宽限到记者会当天。如果我确认您真的拿不出来,我可能会把您拆了送去黑市上卖掉。” 洛焉差点不小心骂出一句脏话。 段饮冰靠在旁边,已经擦掉了眼泪,整个人又恢复了一贯温顺柔和,游刃有余的样子,带着点不明显的鼻音缓声说道:“温医生,要是真到了那个地步,还是拆我吧。” 温栩:…… 她刚要开口,楼上突然传来了一阵疯狂的犬吠,仿佛是刚从噩梦中被惊醒,声音里恐惧和愤怒夹杂在一起,伴随着有东西被砸在地上的声音。 洛焉吓了一跳,温栩脸色也顿时变了,甚至顾不上和洛焉他们解释什么,直接从隐在后门处的楼梯爬上去。 开关门的声音后,楼上的犬吠声很快弱了下来,只隐约听到撒娇一般嘤嘤的哼声。 洛焉叹了口气,双手捧脸,一种极其复杂的甜蜜荡漾在她的眼睛里,看得段饮冰有些莫名。 段饮冰:“刚才那是……” “是爱情。” 洛焉满脸粉红泡泡地打断他,斩钉截铁,又略带怜悯地看了段饮冰一眼,伸手摸了摸他的耳朵,“没事没事,这次你不是他们play的一环了。” 段饮冰不明所以,洛焉乐不可支。 短暂的插曲后,夜色很快降临。 下城的夜晚嘈杂而漆黑,路灯几乎都是黑的,只有零星的几盏还在闪烁,路灯下聚集着浑浑噩噩的人,烂醉如泥的栽倒在自己的呕吐物里,嗑/药发疯的撕扯着自己的衣服乱喊乱叫。 肮脏,下作,令人作呕的一个地方,就连教会都不愿意将目光停驻在这里。 也正因此,这里成为洛焉最完美的隐藏地点。 温栩到底还是没把他们从诊所赶出去,除了执行官十三留在手术室之外,温栩帮洛焉处理了一下脚上的扭伤后,从楼上抱了一床被子下来,在候诊厅打了个地铺。 嗯,一床被子。 而且是一床不大的被子。 一半垫在地上一半盖在身上,那她和段饮冰就必须面对面,手抱着背腿缠着腿才能勉强盖得过来。 真是……干得漂亮啊。 洛焉悄咪咪给温栩竖了个拇指,收获温栩一个莫名其妙的眼神。 等真到了要睡下的时候,洛焉率先钻进半垫半盖的被子里,露出一张微微发红的脸,掀起被子的一角。 “段老师,来睡觉吧。” 段饮冰失笑,最终只是坐在旁边,帮洛焉掖好被角。 “教会估计也该往下城来了,那个执行官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会醒过来。”段饮冰拨弄着洛焉的头发,将她一缕缕理顺,铺在自己的大腿上,好让洛焉能舒服地把自己的腿当枕头,“你睡吧,我在这里守着你。” “好吧。”洛焉有点失望地撇撇嘴,舒服地抱住他的大腿,“那等后半夜,你要把我叫醒,我们轮换……” 洛焉的声音越来越轻,最终慢慢沉静在浅浅的呼吸里。 段饮冰柔软地拍着洛焉的脊背,恍然间想到自己年幼时,父亲刚因为救助一个自杀的学生而去世的那段时间,他母亲也是这样让他枕着自己的腿,轻轻拍着他的脊背,柔声细语地说着对与错,生与死。 那时候的他,想必比现在的洛焉要幼稚且不成熟得多,甚至即使是现在,洛焉在某些地方,依旧远比他更加旷达。 直到现在,段饮冰才终于感受到无可辩驳的后怕。 他差点把洛焉抛下了。 不过好在,洛焉一路狂奔,硬生生抓住了这个本该坠落向悲剧的结局。 “一起做那件对的事吧。”他用几不可闻的声音喃喃,“这次,绝不会再抛下你了,我的……主人。” 他的主人,他理应为之付出一切的……主人。 原来,他真的会有这样的想法。 洛焉的呼吸平稳安静,显然已经陷入了深眠。段饮冰伸手捂住她的耳朵,抬头看向正勉强倚靠墙壁站立的女人。 “我以为执行官会一直装睡到我们所有人都睡着为止。”段饮冰怕吵醒洛焉,只是用气声说话,语气平稳温和,“还是说我醒着没有关系,因为您并没有将我看作是人?” 十三眯起野兽一般的眼睛,即使苍白虚弱,目光依旧如同伺机而动的捕食者:“教会不会允许背叛神的人。” “嗯,兽人是背叛神的人,异常值超过百分之八十,也是背叛神的人。”段饮冰含着不明显的微笑,一贯温润的眼睛也写上了冷漠的意味,“但是执行官,你的命是两个背叛神的人救回来的,你的神,可没有救你。” 十三冰冷地盯着他,段饮冰笑意更深了一些。 “你的教义里,恩将仇报不是罪吗?”段饮冰不再看她,目光柔软地落在洛焉沉睡的面孔上,“温医生说,你的求生欲很强……你要活着去见什么人,对吗?是你在昏迷时喊的,那个名字的主人吗?” 随着这句话落下,空气几乎凝固了。 话已至此,无需多言。 “……”许久之后,十三终于紧紧咬着牙,最终从唇齿间逼出一句话来,“异常值判定系统有误。” 段饮冰呼吸一滞,随即整个人几乎都瘫软下来,在这一瞬间几乎感受到了劫后余生的庆幸。 这样,无论他最终怎样,至少洛焉…… 像洛焉这样的孩子,怎么能冒任何一点,可能与他共坠地狱的风险呢? 诊所外,混乱的下城渐渐响起一些混乱之外的,异常的声音——大概是教会的人已经找到了这里,正在一寸一寸地搜查这个地方。 段饮冰从一开始就没有指望过他们能一直扣着这位执行官,也并不觉得,他们有力量在这个世界明目张胆地与教会为敌。这场突如其来的枪/击案是一个机会,但如何把握需要分寸,绝不能逼得对方鱼死网破。 段饮冰:“既然有误,修正就好。感谢执行官仗义执言。” 十三的目光逐渐复杂,她静默地注视着眼前的一人一狗……不,两个人,忽然缓缓开口:“判定系统的确有误,忽略了一种情况。爱情刺激的激素分泌会引发性格变化,但这与兽化无关。洛小姐是典型的案例,我会向裁判庭及教会提出。” 段饮冰沉默一瞬:“……我并不配作为爱人……” “这是唯一的可能性。”十三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他,目光如刀,仿佛要将眼前的人一点点剖开,好看清皮肉之下究竟包裹着什么。 但段饮冰滴水不漏,十三也就漠然地收回目光。 “不过你应该明白,爱慕有罪之人,也是罪。”她冰冷地说道,“除非你能够证明,否则,洛小姐依旧逃不掉审判。” 如果要在教会的教化和体系下证明他的兽化是无罪的,那就只能是莫林实验室的药物。 但他们说这些的时候,这个执行官明明在手术室里。哪怕她其实没有昏迷,清醒着生抗手术和缝合,又是怎么在连温栩都一无所知的情况下,探听到他们所说的话? 段饮冰忽然有些庆幸,洛焉已经睡着了。 他不想放她面对这个危险的人,即使会被洛焉嘲笑保护过度,也绝对不想。 “执行官十三,或许您已经不记得,但在此之前,我虽然没有见过您,却知道您。”段饮冰缓缓吐出一口气,“三年前,我曾经递交过兽人人权法案的草案,当时草案被教会和裁判庭驳回,驳回文件上签署的,就是十三这个编号。” 十三身形不动,只是很不明显地挑了下眉毛,流露出一丝意外。 段饮冰带着真心实意的困惑问:“您的立场究竟在哪边?” 诊室外,裁判庭的搜查队渐渐近了,有灯光闪过,穿透诊所狭窄的窗户,照在十三那张毫无血色的脸上。段饮冰微微俯身,尽量遮挡住洛焉的眼睛,好叫她不被光线惊醒。 “我的立场是神。”十三的脸浸在锋利的白光下,如同从黑暗中被切割出去一般,“我是神的鹰犬。只要圣子,只要教会还是神的代言,我就永不会背叛。” 段饮冰定定地看了她一会儿,浅笑着低下头。 段饮冰:“执行官离开的时候麻烦走窗户,不要开门让人进来,也不要被人发现这里。我相信执行官能够打发掉那些教会的人。” 十三:…… 她冰冷的脸上终于裂开了一条缝隙,在这个瞬间突然觉得蠢的那个分明是自己。 搜查队的灯光更亮了,已经隐约能听到一些流浪汉被瞬间捂住的叫骂声。十三深吸了一口气,拖着重伤残血刚刚从死亡线上救回来的身体—— 真的从窗户翻出去了。 段饮冰环抱着洛焉,一直等到屋外的光线渐渐灭了。他有些疲惫地弯下腰,身体已经昏昏欲睡,大脑却依旧亢奋着,不愿意陷入休眠。 他还在本能地警惕着可能到来的危险。 夜色深沉如水,搜查队离开后,更是只留下一片万籁俱寂,仿佛整个天地间都只剩下了自己的心跳声。 而洛焉的声音,就在这一下又一下的搏动中,平静安然地响起。 “段老师,她走了对吗?” 段饮冰微微一惊,但洛焉什么都没有问,只是稍微支起上半身,再次掀开已经温热的被子,朝他露出干净的笑容。 “那段老师,现在要进来睡吗?” “……要。” 第30章 我的爱人 在洛焉怀中, 他仿佛成了一只幼犬,于是就这样安心地睡去了。 一直到天光大亮,段饮冰才惊觉, 自己居然和洛焉保持着这么拧巴的姿势睡了一整晚。 两个人从被子里钻出来时, 骨头都是一阵咔啦咔啦的响, 洛焉一边拧着脖子肩膀一边惨叫连连,楼上的狗不知道是不是被洛焉的惨叫影响, 和她此起彼伏地大叫起来。 段饮冰:…… 洛焉:…… 然后他们听到温栩在楼上冷冷说了声:“闭嘴。” 一瞬间,狗和洛焉都安静了。 段饮冰掩着脸,忍不住发出一声笑音。 洛氏的记者会在下午两点, 他们从温栩这里要走了段饮冰所有的就诊记录。温栩知道他们要做什么之后,沉默了片刻,从抽屉最深处摸出一个档案袋:“我在以往给段饮冰的检查中, 并没有发现受到药物影响的痕迹, 我不确定他到底有没有被用过相关药物, 但他的兽化大概率和药物无关,就诊记录里也没有相关的证据。” 洛焉愣住了,一时间甚至说不清自己是失望还是庆幸。 但温栩没有给他们态长度思考时间,从档案袋里抽出几张纸递给他们:“不过你们可以用这个。” 洛焉一愣:“这是什么?” “另一只狗的。”温栩语焉不详地含糊了一句,眼睛低垂下来, 声音机械而麻木, “受药物影响变成的狗,你们想要的证据。你们可以假装这是段饮冰的诊疗记录,上面该抹的信息我都抹掉了。” 洛焉眼里闪过一丝惊喜,但随即意识到温栩异样的情绪。她张了张嘴, 最终什么都没有多问,只是说:“温医生需要我用多少钱买下这个?” “附赠的。”温栩疲惫地摆摆手, 一副不想再说话的样子。 洛焉:“既然都附赠这个了,温医生再附赠一点路费吧,我现在真穷。哦,另外如果不介意,还请温医生帮我联系个人。” 温栩无语地看了她一眼,洛焉夸张地做着嘴型。 五!十!万! 这年头,欠钱的是大爷。 温栩认命地拿了钱打了电话,堪称赔了夫人又折兵。 洛焉和段饮冰用这笔钱在黑市雇了辆黑车,避开检查关卡,一路躲躲藏藏地到了记者会的现场。 ** 记者会在洛氏的总部大楼,来自裁判庭,编号十七的执行官带着教会的侍者坐在大厅一侧,作为教会对这场记者会的隐形支持。 几个洛氏的董事坐在高台上,正中间则是夏卓成——洛家的赘婿,洛氏集团现任的代理董事长。高台边的角落里坐着他的新婚妻子,和他新婚妻子带来的儿子。 这几个人均是一脸悲痛,仿佛遭遇了什么亲人离世的惨痛之事。 下午两点整,记者会正式开始。简单的开场之后,被夏卓成授意过的记者主动提出了他想要宣告的疑问。 记者:“夏董事长,关于近期网上疯传的,洛氏继承人洛焉因异常值突破百分之八十,而被教会认定为高危潜在兽化人群,即将被审判剥夺公民权以及洛氏继承权的新闻,请问夏董事长有什么需要解释的吗?如若洛焉小姐果真失去继承权,那洛氏原本属于洛焉小姐的股份将会如何进行分配?” 夏卓成沉默片刻,当场流下了眼泪。 记者们疯狂拍照,图片几乎瞬间就覆盖到了网络上,轻而易举地证实了传闻中的某些信息。 等到觉得演得差不多了,夏卓成才擦擦眼眶,悲痛地说道:“这件事……是真的。” 一片哗然后,夏卓成面对着镜头抬起一张仿佛一夜苍老的脸。 “焉焉是我和我妻子唯一的女儿。我深爱着她,在妻子去世后,我一直愧对着焉焉,所以对她,我总是无限纵容。即使她叛逆乖张,我也从没想过责怪,没想到竟然因此……反而害了她。”夏卓成声音哽咽,“我放纵了她被魔鬼引诱,犯下罪孽,最终性情大变,成为了背叛神的人……抱歉,我说不下去了。” 夏卓成抽泣一声,转头看向翘着腿坐在台侧发呆的执行官十七,示意由他来代表教会宣布对洛焉的最终处理结果。 然而那位执行官没理他。 夏卓成皱起眉头,但又不敢在镜头前和教会有任何冲突。 几个懂事拍了拍夏卓成的肩膀表示宽慰和支持,夏卓成深吸一口气,勉强说道:“总之,焉焉如今已经被教会带走,所有的,由她引发的罪责,便到此为止吧。洛焉的那部分股份,我们将会在集团内部重新拆分,但这属于集团内部机密,就不在此赘述了。” “夏董事长,我觉得不能到此为止。”坐席后排,一个将帽檐压得很低的记者突然站起来,哑着声音,直白而尖锐地说道,“夏董事长还没说清楚,洛焉小姐有什么罪责?” 夏卓成被这排演之外的问题弄得一愣,他旁边的董事立刻小声在他耳边说道:“这应该是宋家那边派来的记者。” 宋家……那就是向着洛焉的了。 真是麻烦。 夏卓成冷笑——可惜,就算有人还想向着洛焉,她如今都已经在教会了,没准下次再见就是条拴着链子的狗,又能掀出什么风浪来? “有些事情,我想要给我最爱的女儿留一点最后的体面,所以请原谅我无法在镜头面前说出口。”夏卓成虚情假意地擦着眼泪,“只是洛焉的罪责已经是板上钉钉,百分之九十四的异常值就是证明。如今她已经被教会带走在,再也不会出现在公众面前,还请诸位对一个已经失去了未来的女孩子,抱有最后一点怜悯吧。” 他说着便泣不成声,那些被夏卓成授意的记者立刻顺坡下驴,开始问起洛氏集团日后的发展方向,试图就这么将洛焉的事情就此定调。 然而那个宋家的小记者只沉默地听了几句,忽然再次站起来,手里挥着两张不知道是什么内容的纸,扬声道:“夏董事长,有些事情还是分明了好。既然您不愿意说,那我来告诉大家。” “洛焉的罪名,她罪名的证据如今就在我的手里。” 随着这平地一声惊雷,记者的相机纷纷对准了那个小记者。 全网直播,那张被帽檐遮挡的脸展现在无数屏幕之上,夏卓成尚且没反应过来什么,坐在角落的夏煊忽然瞳孔一缩,惊声叫道:“暂停!记者会先暂停!” 但来不及了。 小记者掀开了棒球帽,洛焉那张带着些许伤痕,却依旧极其甜美漂亮的面孔就这么毫无遮挡地出现在了无数镜头中。她扬起头,越过人群看向高台上坐着“父亲”,扯开嘴角笑了。 “听别人讲有什么意思?”洛焉扬唇笑了起来,几乎能让人感受到恣意张扬的意味,“你们想知道什么,我亲自,一桩桩一件件地跟你们说。” ** 话音落下,一片鸦雀无声。 夏卓成请来的记者面面相觑,面对这过于意料之外的情景,一时间都问不出话来。好在还有专业能力过硬的记者坚强地意识到这是个惊天爆款,拼命往前挤着大声问道。 记者:“洛焉小姐,您是如何从教会离开的?能不能说一下您口中的罪责到底是什么?” 夏卓成这时候终于反应过来,转头瞪视向台边的执行官:“执行官大人,洛焉为什么会在这里?” 十七吹了下指甲,了无生趣地扬起眉毛,似笑非笑:“哦,为什么会在这里呢?” 夏卓成差点气得心梗,连那副慈父面孔都装不出来了:“不管她是怎么逃出来的,她的异常值高达九十四,您不应该现在立刻扣住她带走吗?” 十七好脾气地点点头:“啊对对,是应该这样没错。” 夏卓成:“那还不快去……” 十七:“可是不巧,教会刚传来了个新的信息。” 众人的目光聚集到了这位代表教会的执行官身上,十七终于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扳正身体挂上严肃的表情。 “教会口述裁判结果,针对公民洛焉,公民编号3001的异常值判断有误,盖因异常值系统未能考虑——爱情,对体内激素刺激并产生性格突变等症状的可能性。经过教会重新评估,洛焉小姐行为异常并非兽化导致,因此,不予收押。” 十七的目光饶有兴趣地扫过在场众人,嘴角绷不住差点喷笑出来:“咳,具体文书会在三个工作日后发布。” 话音落下,在场所有人都傻了。 太荒唐了。 怎么可能有这么荒唐的判决结果?裁判庭,不,教会疯了吗? 但谁都没敢说出声,最后,还是刚才向洛焉提问的记者跟坏掉的机器一样猛的拧了一下头,嘴里吐出干巴巴的几个字。 “呃……爱情?” “对。”洛焉微笑着,从善如流地坦白道,“我爱上了一个兽人。” 她的手指往众人身后指去,于是那里,一个穿着宽大衣服,戴着帽子,几乎将整个身形都遮蔽起来的男人缓缓站起身,在无数镜头前,像洛焉一样摘掉了头上的帽子。 一对垂落的犬耳异常清晰地呈现在众人面前,男人似乎并不以之为耻,甚至微微抖动了一下耳朵,对着镜头露出平和温雅的笑容。 洛焉笑着介绍道:“这就是我的爱人,原黎城中心大学副教授,段饮冰。我的所有罪孽,只与他相关。” …… 又是一颗炸弹,在场的所有记者此刻脑子里大概都只剩下了一个念头。 今天的头条要爆了。 30-40 第31章 那些是我的兴趣 无数亮起的闪光灯中, 段饮冰走向洛焉。 他们仿佛在被所有人见证着什么,但又什么都不必多说。 反应最快的记者已经想到了昨晚那条很火的博文,在段饮冰终于走到洛焉身边后, 迫不及待得把相机怼了上去。 “洛焉小姐, 所以莫林实验室真的在进行兽化人体实验吗?您是否因为对自己的老师怀恨在心, 所以对他使用未公开的药剂导致其发生兽……” 记者的话没说完就被旁边的同伴拐了一下,痛呼一声硬生生停住了。 同伴小声骂道:“你疯了, 执行官在!” 那个记者才后知后觉突然反应过来。 兽化是因为罪恶,这是教会的定论。 要是真能通过某种药剂造成兽化,那岂不是打了教会的脸? 网络上的各种匿名猜测也就算了, 教会不至于一个一个去扒马甲,但是他居然在裁判庭执行官的眼皮子底下问出这种问题……跟不要命了有什么区别! 但洛焉却正等着这个问题。 她很轻松地笑了,仿佛不是在认自己的罪, 而是在轻描淡写说今天天气真好。 洛焉:“这个问题, 我的回答是……” “莫林实验室的确在进行兽化相关实验, 但我和洛焉之间没有私怨,甚至我和她一直私交密切。”段饮冰很突然地握住了洛焉的手,抬高声音打断她的话,“一年前,我自愿参与了莫林的药剂实验, 并成功产生兽化特征, 洛焉手里的检测报告就是证明。” 记者目瞪口呆,连洛焉都愣住了,手指下意识想要蜷缩起来,但却被段饮冰紧紧握在掌中, 一动也不能动。 他的掌心温暖干燥,在这样的情况下甚至没有一丝黏腻的冷汗。 在场一片寂静, 记者面对着这显而易见的惊天新闻,一个个几乎都是有嘴不敢问——谁都知道,这件事不管怎么问,怎么答,都是对教会权威的挑衅。 而教会的执行官就坐在高台一侧,半点参与的意思都没有,甚至仿佛看戏一般饶有兴趣地翘起腿,就差拿把瓜子了。 而谁都没有想到,在这个僵持的局面下,最后冷笑出声的居然是夏煊。 他紧盯着洛焉和段饮冰交握的手,甩开他母亲的阻拦,满目荒唐地笑起来:“你……段老师,你什么意思?你自愿?你和洛焉是爱人?怎么,这一年来你被她折磨疯了?” 夏煊笑着看向执行官十七:“执行官大人,您刚才说,教会之所以决定不追究洛焉的异常值,是因为教会认可了洛焉因为……呵,因为爱情,因为爱情带来的激素影响性情大变,甚至异常值达到百分之九十四这一观点,对吗?” 十七挑挑眉毛:“对。” “那么我可以证明,洛焉在说谎。”夏煊的神情里带上了一丝扭曲的痛快,“洛焉不爱段饮冰,我手里有证据。” 十七却并没有先关注他口中的“证据”,反而颇为有趣地笑了一声,好奇地问道:“请问你谁?你以洛小姐什么人的身份,来证明她说谎?” 夏煊脸上血色一涌。 他是夏卓成的私生子,是洛焉有着一半血缘的亲生哥哥。 偏偏,他继承的是夏卓成那卑贱的,肮脏的,只能依附于妻子的那一半,而不是洛焉母亲那高贵的,富裕的,生来即被万千宠爱的那一半。 即使现在,夏卓成和林芙青已经结婚,即使明眼人谁都知道他是个私生子…… 夏煊咬着牙关:“我是……她哥哥。” 十七:“哦……哥哥。可惜教会不承认非血缘,非婚姻的亲属关系。” 夏煊:“我和她是……” 夏卓成脸色变了:“小煊!” 他是入赘洛家的,即使许多人已经知道夏煊明面上说是林芙青上段失败婚姻留下的孩子,实际上是他的私生子。 但这和当众承认是不同的! 夏煊也瞬间冷静下来,意识到自己根本没有必要陷入这个自证陷阱,毕竟证明洛焉说谎这件事根本不需要什么特别的身份。 他差点被这个执行官绕进去了。 但想到这里,夏煊又隐隐心惊……教会偏帮的态度太明显了。 可是为什么?昨天他们带走洛焉和段饮冰的时候,明明是公事公办的! 夏煊立刻想要转换话题直接将众人的注意力放到他拿出的“证据”上,洛焉却不会轻易放过这个已经递到嘴边的话头。 她坦荡地朝执行官笑了一下:“执行官大人,如果按教会的说法,他和我的确有亲属关系。” 洛焉的目光落在夏煊身上。 她毕竟不是原主,对这一家人本来并没有什么深到骨子里的仇恨,无非就是觉得恶心罢了。 如果没有答辩那天发生的事情。 洛焉:“毕竟,一半的血缘也叫血缘,同父异母,也是哥哥。你说对吧,哥哥?” 夏煊的脸白了。 他没有想过,洛焉第一次叫自己哥哥,会是在这样的情况下。 他所期待的,明明是洛焉在教会的囚禁地,可怜地跪在他的脚下,一边哭着叫他哥哥,一边哀求他帮帮自己,然后就这么做一只很乖很乖的小狗。 明明该是这样才对。 为什么会变成在所有闪光灯下,在所有人面前,扒下了他最想要藏起的出身? “哈?”夏煊有点尖锐地笑起来,在晃眼的镜头下,看上去居然诡异得冷静了下来,“洛焉,你还在嘴硬吗?” 他的脸上带着模糊的笑意,再也藏不住眼睛里的欲/望和野心:“我手里有证据,视频,图片,什么都有。你将段老师囚禁在身边,你虐/待他,侮/辱他,伤害他……你要是不怕,我可以给所有人看你们是怎么相处的,看看段饮冰几次被你折磨到濒死的样子。这样你还敢说,你的异常值变化是因为你爱他?你在说笑话吧!” 他的目光缓缓落在段饮冰身上,从口袋里摸出一个小小的椭圆形金属,按了上面的按钮。 鲜血淋漓的画面瞬间被打在高台后的屏幕上,夏煊为了证明他们之间不可能有温情,挑的都是段饮冰伤口的特写,和鞭子铁夹在皮肉上咬出鲜血的瞬间。 在场的记者一片哗然,闪光灯连绵不断。洛焉紧紧抿起嘴唇,段饮冰的脸色惨白一片,几乎没有任何血色。 这是夏煊手中他们最无可辩驳的东西,原主对段饮冰所做的一切。 “执行官大人。”夏煊干脆放弃了和洛焉他们辩驳,直直地看向执行官,“您敢相信,这样的两个人相爱吗?” 话到如今,所有人的目光再一次钉在了洛焉身上。她有点无奈地笑了一下,几乎明目张胆地晃了晃段饮冰的手,眼里含着笑意,责备又安抚地看向他。 早知道,按我们原本说好的来就可以了,你不该临时改说法的。 我知道,你是想帮我,你不舍得我被任何人骂,舍不得我沾上任何一点脏污。 但是没关系,到这里够了。 剩下的,该我来背负了。 段饮冰在她眼中读出了这些话来,他看着她向前走了一步,挡在了他的面前。 因爱生恨也好,追夫火葬场也好,这并非一个圆不回来的爱情故事。洛焉看了那么多小说,虽然不会写,但随便掰扯掰扯,倒也是一段茶余饭后不错的谈资。 无非就是她在故事里扮演了那个最开始强取豪夺,后来幡然悔悟的人渣罢了。 “那些是我的兴趣!” 洛焉愕然回头。 段饮冰的嘴唇颤抖了一下,喃喃重复一遍:“是我的兴趣……” 他深吸了一口气,脸上挂上了笑容。 只是那笑容如一张飘忽的纸,就连阳光都能轻易刺破。 “夏少爷,我不是说了吗,在兽化之前,我就和洛焉……私交不错。她知道我的一些兴趣,她喜欢我,她愿意满足我,即使她以前从未接触过这些。”段饮冰的嘴唇麻木地张合,那双犬耳难以抑制地颤抖着。 但他的声音很稳,稳得仿佛在陈述什么再直白不过的事实。 “她对我做的一切都是我教她的,虽然一开始可能有些手生,把场面弄得不太好看。但这不是洛焉的错,是我没有教好。”他轻轻地微笑着,手指向前探过去,直到轻轻将洛焉颤抖的手再次握进掌心,“我是……她的老师啊……” 洛焉:“段老师……” “事实上,我现在看到这些影像,回想起当时的感觉,依然会觉得……心动和兴奋。”段饮冰没有让洛焉说话,目光扫过连绵的镜头和闪光。 他将自己包装成一个可以被赏玩的玩具,就这么血淋淋地剖开在镜头面前,让所有人看里面虚假脏脏的欲/念。 “洛焉是善良的,善良,干净,美好,世界上最好的词都可以用来形容她。如果不是因为爱我,她怎么可能为我做这些事?”他最终看向夏煊,微笑着问道,“夏少爷,在您浅薄的认知里,这不能被称为爱情吗?” 洛焉的鼻子微微酸了,但是她知道,她不能哭。 绝对不可以。 夏煊咬牙切齿:“你疯了,段老师。你有没有想过,今天的直播,你以前的学生可能都在看。你要让他们知道,你是这种人吗?这种……贱种?” 是啊,他的学生可能也在看着。 曾经这个因为被原主用狗的形态牵到学校而崩溃的人啊,他的心里本有那么一块不允许被侮辱的净土。 “只是个人兴趣而已,怎么哥哥你说得段老师好像做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洛焉咽下哽咽,反握住段饮冰的手,“倒是,哥哥。我想问问你,我和段老师在自己家里玩自己的情趣,你怎么会有这么多视频图片。” 洛焉逼着自己笑起来,仿佛真的好奇又失望似的,叹气道:“哥哥,你监视我啊?” 她不等夏煊回答,将声音提得更高:“还有前天,夏卓成和林芙青的婚宴。你趁着我去学校的时候强行从我家带走了段老师,还找了一群人试图虐/杀他。哥哥,你安的什么心?” “还是说,你就喜欢抢我的东西。很久以前就抢走了我爸爸,之前想抢走段老师,今天又想靠这场记者会抢走整个洛氏!” 第32章 恭喜毕业(完) 话到此处, 无论夏煊,还是夏卓成林芙青的脸色都变了。 所有人都喜欢自己能站在道德的制高点,好像这样以后, 就能肆无忌惮地评判旁人的低劣。如今道德的枷锁被扣在了夏煊身上, 而留在洛焉和段饮冰这边的, 反而更多是狎昵的情趣和幻想。 猜想他们的性/癖,好奇他们的相处, 甚至想要加入其中,就连段饮冰兽人的身份都成了这场集体高/潮中某个令人兴奋的要素。 如今闹剧到了这里,洛焉不再理会夏煊, 转头看向执行官:“执行官大人,您是否要评估我手里的这份报告,好证明段老师的兽化, 的确是药物所致?” 十七饶有兴趣地看了洛焉一会儿, 忽然笑了:“当然, 教会及裁判庭都对洛氏的研究成果很感兴趣。虽然兽化是神为罪人降下的惩罚,但教会也的确曾发现过,虽然存在兽化特征,但却其实是由外在原因硬生生导致出现相似性状的……不能称之为兽人,但也不能称之为人类的存在。” 他说着, 慢慢走向洛焉, 伸手捏住了洛焉手中薄薄的几页纸,一双有些像蛇的眼睛锁在洛焉脸上:“比如说,我们的执行官十三就曾处理过一个类似的案件……一个医生为了报复,硬生生在仇人身上移植了兽耳和尾巴, 并宣称其为兽人,意图剥夺他的公民权。” “至于最后的处理结果……既然是人造的, 无端受害的无辜者,自然应该归还他原本就有的人权,而害人的医生也得到了应有的审判,可喜可贺,可喜可贺。” “不过如果这种异常兽化真的是由洛氏的实验造成的,那洛氏进行非法人体兽化实验这件事,咳,就算受害人称自己是自愿,但教会也需要对负责人进行处理。”十七暧昧的用两根手指摩挲着薄薄的纸张,仿佛这是什么值得赏玩的东西。 “啊,不过我记得洛小姐要等到毕业之后才能接受洛氏对吗?在这之前,洛氏的负责人,应该是您的父亲,夏卓成先生,对吧?” 洛焉几乎瞬间听懂了这名执行官的潜台词。 教会可以退一步,将段饮冰的兽化定性为这种异常外力导致的结果,否决他是兽人的结论,让他成为“人造的,无端受害的无辜者”。 他们甚至愿意帮她一把,把夏卓成作为莫林人体实验的负责人直接处理掉,省了他们后续的所有麻烦。 但前提是,他们接受这个判决,不去死咬所谓的兽人无罪,继续挑衅教会的权威。 洛焉的手指用上了几分力气,没让他把报告抽走。 十七眯起眼睛笑了笑,忽然靠近她,贴在她耳边轻声道:“洛小姐,耐心一些,好好想想你今天为什么会站在这里。” 他意味深长地抬眼看向段饮冰:“教会今日的态度,是圣子送给你们二人的谢礼和赔偿,至于更多的……现在还不是时候,还请洛小姐稍稍忍耐。” 洛焉目光一闪,后退半步,一字一字清晰地问道:“如果教会确认了段老师的兽化是莫林的药剂导致,洛氏的负责人会遭到怎样的审判?” “虽然最终判决需要裁判庭敲定,但我觉得吧……既然是意图将他人变为兽人的罪人,自然得体验一下兽人的人生。毕竟,这是他的原罪。”十七微笑着,也和洛焉一样稍稍扬起声音道,“既然是罪人,即使是亲生父亲,也还是请洛小姐大义灭亲,这才是公民应做的事情。” 高台上,夏卓成已经完全瘫软了下去,无论如何都没法理解,局面怎么会变成这样。 几乎是两级反转,原本要被囚禁,被剥夺公民权,被变成狗的人应该是洛焉才对! 为什么教会……为什么裁判庭,会在这种时候,在那么多镜头下明目张胆地偏帮洛焉。 她到底是什么时候……是怎么在他们眼皮子底下勾搭上了教会? 洛焉用余光看着段饮冰和自己相牵的手,段饮冰的手指用了点力气,拇指安抚似的摩挲着她的虎口。 洛焉明白他的意思。 洛焉:“执行官,也就是说,教会承认,这个世界上有因为外部原因,而非原罪产生的兽人,对吗?” 十七滴水不漏:“我刚才说了,这一部分,教会并不认可其为兽人。” 洛焉松开了手里的纸张,咬牙切齿地笑了一下:“看来我们达成了共识,这一点,教会愿意承认就好。” 十七依旧微笑,将检测报告拿过去,从口袋里取出一个小巧的仪器扫描了一遍。 几乎像是只走了个过场,不到十分钟,十七就笑着说道:“根据裁判庭判定,这位……段饮冰先生,的确是因为某种药物产生了类兽化的性征,并非兽人。因此裁判庭判决,恢复段先生的公民编号。” 一片哗然中,洛焉紧绷的神经瞬间松懈下来,整个人大喘了一口气。 他们的确已经几乎得到了今天所能得到的最好的结果,而那些更长远一些的目标,今天已经种下了一颗正在发芽种子——有了段饮冰这一个特例,人们就会自发地想着有没有更多特例,有没有更多被冤死的罪人。 没有人不恐惧兽化,不恐惧这不知如何产生的,突如其来的灾难降临在自己头上。 即使发生兽化,谁都希望自己不是罪人,能够夺回原本应有的权利。 最终的结果,这场火一定会烧起来,直到逼迫教会承认,这世上已经没有纯粹因为“罪行”诞生的兽人,所有还保留着兽化特征的人,都只不过是“外部环境造成的特例”。 他们不会等太久。 只是,洛焉也隐隐明白,他们今天这一遭……不,甚至可能从更早一点。从那场枪击案,从执行官十三闯入婚礼现场,甚至从夏煊试图利用异常值处理掉洛焉这个障碍开始,他们这一群人大概就已经在教会那位圣子的谋划中。对于现在的结果,他乐见其成。 那位圣子到底想要什么? 他不应该是神的代言者,是神最虔诚的信徒吗? 洛焉百思不得其解,而夏卓成已经被裁判庭的侍者押下了高台。他那张一贯虚伪慈和的脸上是从未有过的狼狈和恐惧,所有表情分毫毕现地被摄像机捕捉,又这么明晃晃地挂在了每一块正在直播的屏幕上,作为这场狂欢的落幕。 直播结束,在网上掀起了热议,正如他们原本期待的一样。兽人的原罪,兽人的人权,兽人原本作为人应该拥有的一生,这些东西似乎从未被这样拿出来大范围地讨论过。 宋以宁松了口气地关掉直播,朝不远处的几个白毛少年招了招手。 她找不到小白,但没关系,她有的是钱,有的是权,有的是替身愿意源源不断地凑到她身边。无论是白猫还是白狗还是白兔子,最终脱了衣服,都是一个样子。 只是宋以宁忽然觉得,自己这个房子好像有些太大了,即使装了那么多人,也依旧空荡荡的。 遥远的下城,空荡荡的诊所中,温栩按灭手机终端,疲惫地看着屋外盛大的阳光。 楼上传来慌乱的犬吠,但这一次她却没有任何动作,仿佛一座沉寂而麻木的雕塑。 神的雕塑微微低垂着目光,庄严肃穆,悲悯温和。 教会狭窄的祝祷室,金发的圣子被按在桌上。他跪在神的脚下,拼命仰起头,发出近乎濒死的喘息。他的眼中含着水色,碧绿的瞳仁微微翻白,仿佛承受着极端的欢愉和痛苦。 十三面无表情地抓住他被剪断过,只剩下一小节根部的尾巴,引得他剧烈颤抖了一下。 十三:“大人,这是您想看到的吗?” 过了许久,圣子的嘴唇才微微翕动着,微笑着吐出几不可闻的话语:“好……好孩子,这是……神想看到……” 十三收紧手指,圣子的声音就这么卡在喉咙里,溢出了一串无法抑制的眼泪。他恍然意识到自己已经看不清神的面容,眼前只剩下大片如闪光灯一般炸开,连绵不绝的白光。 无数闪光灯连绵不断地刺在眼睛里,几乎让人看不清任何东西,只能听着一阵阵绝望的快门声,于是清晰得明白自己这个瞬间的丑态正在被所有人观摩。 夏卓成被裁判庭的人扣押着,面对着无数闪光的镜头,发出慌不择路的尖叫声。 “等等!我不知道啊!莫林实验室不是我的!我从来不知道那里面有什么东西!我一直信奉着神,信仰教会……是洛焉!是洛焉害我!她勾结了教……呜呜呜……” 夏卓成的话没说完,裁判庭的人已经一电棍按在他的背上——脱离了直播,裁判庭的动作变得更加粗暴。夏卓成浑身颤抖地瘫软下去,被刺激出一片腥臊,又被一条狗一样地直接拖走。 林芙青已经吓得瘫倒在座椅上,夏煊剧烈地喘息着,看着正向他走来的洛焉和段饮冰。 “……大小姐,段……段老师……”夏煊的声音也在抖,他是个识时务的人,几乎瞬间就已经给自己挂上了如往日一般讨好的笑容,“我……我可以解释一些误会……” “留着去跟警察解释吧。”洛焉抬起下巴,“我说,你应该还没忘记,你找人试图虐杀段老师这件事吧?现在段老师恢复公民编号了,故意伤人,杀人未遂……哥哥你觉得能判几年?” 夏煊:“……你没有证据。” “怎么会没有呢?哥哥你给我发的消息,你给我打的电话,还在我手机里啊。”洛焉笑着歪了下头,“那天的所有人,江衍他们我也不会放过。只不过,先从你开始吧。” 事到如今,也没什么能够挣扎的了。夏煊惨笑一声,目光有些痴迷地掠过洛焉的脸:“大小姐,我一直以为,有一天你会是我的……” 洛焉莫名其妙地看着他,跟看个疯子似的,最终冷笑一声:“是吗?那可真是太恶心人了。” 不过好在,这恶心人的念想,从此再也不会落在她的身上了。 ** 一周后,洛焉完成了毕业论文的答辩,题目是《兽人人权法案的社会性构建》。整个答辩过程很顺利,于是洛焉赶上了这一界的毕业典礼,得以穿着学士服领取毕业证书。 夏煊的庭审就在典礼当天,除了江衍被江家想办法强行保了下来,其他几个人作为从犯一起接受了审判,安翊则被那名编号十七的执行官带去了教会。 庭审上,犯罪的证据,情节都很清晰直白,庭审结束的时间甚至比洛焉的毕业典礼还要早半个多小时。 段饮冰在法庭作为受害者出席庭审后,辞别了已经在法院工作的他曾经的学长朋友,独自坐地铁前往黎城中心大学。 一路上,有人认出了他就是那天直播里被教会重新赋予公民编号的兽人,有人则只是震惊于一个兽人居然在没有主人牵绳的情况下堂而皇之地出现在上城的公共场所。 但无论是哪方,都会忍不住一直盯着他,目光里是参差不齐的情绪。 看他异常的兽耳,看他理所当然的淡定。有人狎昵,有人厌恶。 要想要改变一些现状,还需要很漫长的时间。 但至少,他们开始了这条路。 地铁在黎城中心大学站停下,段饮冰深吸了口气,没有直接进校门,而是在距离学校不远的花店里买了一束向日葵,仔细挑选了每一朵花,抽了彩纸和缎带,照着手机里的教程一点一点包好。 一整个过程中,店老板的目光总是尴尬地停在他的脸和耳朵上,又很快收回。段饮冰假装没有看见,只是在完成后抱着花询问道:“老板,多少钱?” “原价是二百七。”老板有点犹豫地笑了一下,但笑容里并没有什么恶意,“你是黎大的老师,按照教师价打八折,再抹个零,给二百就行。” 段饮冰一愣,耳朵轻轻抖动:“我已经不是……” “以前是也算是。”老板拿出收款码在他面前晃了晃,“段老师快点吧,毕业典礼要结束了,那些学生都等着花拍毕业照呢。” “……”段饮冰忽然有几分恍然,然后也是忽然间,在这一刻真正有了自己正在一步一步踏回曾经生活的实感。 他笑着付了钱,在灿烂盛大的阳光下走向黎大的正门。 脚步很轻,就像地心引力突然在他身上失去了作用一般,原本令他充斥着恐惧的校门此刻就这么静静伫立在那里。 很久以前……其实也不算太久,他曾每天出入这里,从不觉得这道门有什么特别。 后来的那一天,他被牵着,视野那么低,只能看到无数双来来去去的腿,即使用力仰起头,也看不清黎大辉煌的牌额。 那一天是他人生的分水岭,是他自我的分水岭,那些学生带着好奇的目光在洛焉身边停下,询问她能不能摸摸小狗时,洛焉笑着的声音是他连续几个月逃避不开的噩梦。 但如今他抱着花,再次走到这里。 而洛焉穿着学士服站在那道门下,大概因为太热,帽子抓在手里。 她看到他,就高兴地挥起帽子,流苏在阳光下一晃一晃,好像一只振翅欲飞的飞鸟。 “段老师!”洛焉喊他,眼角眉梢都是笑容,“接着呀!” 她抛起她的学士帽,于是那只飞鸟真的飞了起来,段饮冰一伸手,长长的流苏就挂在了他的手心,而飞鸟也撞入他的怀中。 洛焉在向日葵的簇拥下抬起脸,脸上的笑容灿烂而让人心动。 “段老师,我毕业啦!” “嗯,恭喜毕业。” 第33章 番外:假学生 黎城中心大学, 又一个郁郁葱葱,临近期末的夏日。 下课铃响起,段饮冰摘下眼镜合上教材, 微笑着说道:“重点就划到这里, 下周的课是期末考, 不要迟到了。” 教室里传来一片哀嚎,段饮冰听若未闻, 低头收拾东西。手机终端突然震动了一下,收到一条匿名的消息。 【段老师,S, 会用道具,会玩,技术超好还嘴严, 随叫随到绝对不粘人, 约不约约不约?保证不会让洛小姐发现!】 他哑然失笑, 有点无奈地把信息删掉。 距离那场记者会已经过去了快两年,之后又发生了太多事情,但总归,一切在往好的方向发展。 大概半年前,段饮冰终于有机会再次回到黎城中心大学, 虽然只是从讲师重新做起, 但对他而言已经是曾经做梦都不敢幻想的事情了。 不过唯一的一点小麻烦……大概是当初他在记者会上暴露的“性/癖”太深入人心,这半年的教学中他总会收到这种让人哭笑不得的消息。 咳,尤其在期中考和随堂小考前最频繁。 不过好在黎大的学生大部分还是要点脸面,暂时还没有遇到过分纠缠的。段饮冰也就没把这些告诉洛焉, 毕竟她赶鸭子上架接手了洛氏,这两年几乎都在焦头烂额地忙工作, 恨不得一天拆成两天过。 “期末考当天的规定应该也不用我多说了,作弊是绝对不允许的,也不要想着找我考前透题,所有考试内容都在我这节课划的重点里了。法理学只是一门基础学科,稍微用点心思都不可能不合格。”段饮冰说完,在学生们又一次的哀嚎中摆摆手,“下课吧。” 学生很快离开了教室,段饮冰收拾好东西,一边思考着今晚的菜单一边准备关灯,抬头却看见有个戴着帽子的学生还坐在教室后排。 段饮冰眯了眯眼睛试图看清楚一些,温声问道:“同学,已经下课了,你是准备在这里自习吗?” 那个学生站起来,压着帽檐走向段饮冰。 某种熟悉的香气压过教室中混乱拥挤的气味,向段饮冰涌过来。段饮冰一愣,随即弯起眼睛笑道:“啊,你今天不忙吗……哎……” 他被那个学生压在了讲台上。 学生暧昧地咬了一下他毛茸茸的犬耳,瞬间引得他哆嗦起来。 “等等,这里是……” 学生:“S,会用道具,会玩,技术超好还嘴严,随叫随到不粘人,还保证不会让洛小姐发现。” 熟悉的手从被扯出的衬衫下摆伸进来,在什么都看不到的情况下精准地捏住了某个小小的白金环,扯了扯环上晶亮的钻石。 段饮冰无法抑制地拱了下背,从齿缝间溢出一声抽泣般的喘息。 那里原本挂着宠物牌,后来宠物牌被洛焉花了大功夫终于逼得教会想办法取下后,那里挂上了一枚戒指,有一点分量的钻石微微坠着,使得两边变得不太对称。 也使得这总是肿胀的一边变得更敏感。 学生抬头亲了亲他被眼泪模糊的眼睛,笑着问:“所以,约不约啊,段老师?” 段饮冰:“……” 他摸了摸学生垂落的长发,将发丝勾缠在手心,垂眸笑起来:“可万一被洛焉发现了怎么办呢?更何况你是我的学生,和我在教室……这里可是有监控的……呃。” 学生又拽了一下戒指。段饮冰的声音咽在喉咙里,没能发出来,只能隐约感觉到,眼前的学生似乎将纤细的手指伸进了戒指的环中,揉面似的重重捏了一把。 段饮冰用力将头埋进学生的颈窝,忍着破碎的声音:“呃……别,可能……咳,会有学生过来……” 这学生倒也没有继续折磨他,粗暴的动作温和下来,轻轻摩挲着戒指上的钻石。 她抽出手,拉顺段饮冰的衬衫。 学生:“段老师的意思是,换个地方就可以,对吧?” 段饮冰意识混乱地点了下头,心里模糊地闪过一个念头。 看来今天的晚饭是来不及亲手做了。 宽敞的黑色轿车停在少有人烟的学校一角,夜色朦胧,车窗玻璃上蒙着一层水雾,一只手按在那里,指骨森森泛白。 车子底座很稳,即使在激烈的运动下也没有明显的晃动,偶尔会有夜跑的学生经过,每当这时,那只手就会痉挛着抽搐一下。 “段老师,好像又有人过来了呢。”学生咬着他的耳朵,“要是被发现是不是很糟糕呀?” 段饮冰目光涣散,生理性的眼泪几乎完全止不住,源源不断地滴落在真皮的坐垫上。 段饮冰:“对,不能被……发现……” “嗯……”学生有点狡黠地笑起来,手指捉住他颤抖的舌头,轻轻揉捏,“那段老师告诉我,期末考最后一道大题考什么好不好?” 段饮冰:“……” 他忍不住轻轻咬了一下学生的手指,听到她小小地痛呼一声,又温柔地舔舐过去,小声抱怨道:“……主人,别玩了,*我。” 他身后的洛焉抽了口气。 她已经很久没有听到过段饮冰喊她主人了,也很久没听到段饮冰说这种直白粗鄙的话了。一时间简直像是热油浇上烈火,燃起来了。 于是,他们都没吃上晚饭。 一直到月过柳稍,洛焉才神清气爽地打开车窗散去车里的味道。段饮冰瘫软着躺在后座,无力地抬起泛红的眼皮。 “焉焉。”他轻轻叫了一声,声音已经彻底哑了,“今天怎么有空来黎大?云安的事已经忙完了吗?” “放心吧,都已经搞定了。”洛焉伸了个懒腰,“接下来我要给自己放个假!必须放假!不然我真的要死掉了!” 因为云安那边的制药厂出了些问题,洛焉这些日子都在出差,几乎忙得脚不沾地,他们就连视频都很久没有超过十分钟了。 不得不说,洛焉今天突然出现,还在他的课上扮了一节课的假学生,这件事本身就足够让段饮冰高兴了。 虽然说,这场角色扮演的后续有点让人难以启齿吧。 偷/情什么的……咳,真是…… 段饮冰哭笑不得,又忽然想起什么,有点意外地问道:“所以,一开始我收到的那条信息真的是你发的?” “当然不是,是坐我旁边那个人,我也不认识。”洛焉说起这件事,有点气愤地鼓鼓脸,“她就在我旁边,大大方方地拿手机打的字,我一转头正好看见。” 她像只张牙舞爪的小兽:“我都看见了她甚至都没觉得不好意思,还对我笑了一下!她怎么好意思!” 段饮冰忍不住发出一声笑音。 洛焉哼了一声:“段老师,你还笑!我会生气的!” 自从记者会得到教会的首肯和偏袒后,洛焉不再受到异常值的限制,日渐活成了和从前完全不同的样子。不过段饮冰觉得这个样子很好,像个在爱中长大的孩子。 当然,面对公众外人的时候,她还是会稍微装一装成熟稳重。 段饮冰:“嗯,不笑了,我错了。” 洛焉撇撇嘴,又忽然垂下眼睛,小声问:“段老师,你经常收到……那种信息吗?” 段饮冰下意识否认:“也没有经常……” 洛焉:“是因为当初你在记者会上说的话对不对?” 段饮冰沉默下来。 他早就知道,洛焉很聪明,也擅长对已知的信息抽丝剥茧,否则当初也不可能仅仅只是知道那么一点模糊的线索,就立刻串起了所有因果。 “焉焉,你要知道,我在人群中永远都是个异类。”段饮冰晃动着尾巴和耳朵,沙哑的声音平稳温和,“想要作践我的总会想办法作践我,即使那天你背负了所有骂名,也是一样。” “而且,我也不算说谎,你对我做的事我都是喜欢的。”他柔软地笑道,“咳,你一开始手法比较粗糙也是真的……” “段老师!”洛焉红着耳朵打断他,有点羞耻地捂了下脸。 夜风算不上清凉,但好在也不闷热,轻易吹去了身上黏腻的汗意。洛焉肚子叫了两声,在体力消耗后开始觉得饿了。 段饮冰于是笑起来:“饿了吗?想吃什么?” “都行。”洛焉给出一个标准答案。 “嗯……我刚发了工资。那我们就先去酒店洗个澡换身衣服,然后去吃顿贵的?” “好耶!” 一顿美食之后,洛焉如她所愿休到了长假。昏天黑地睡了一天半后,又拉着段饮冰天昏地暗到处胡搞,黏黏糊糊地缠在对方身上不肯下来,开始过上了吃了睡,睡了做,做了继续吃的米虫生活。 一直到段饮冰必须回学校监考,洛焉才不情不愿地放行。 段饮冰把领子立起来遮挡脖子上的痕迹,但无奈连手指上都布着红痕。 好在,黎城夏天的蚊子的确多。 等到期末考试结束,卷子一张张收上来,某个学生突然发出了一声惊呼指向教室门口,瞬间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过去,又暧昧地看向讲台。 段饮冰的心跳突然跳得有些快。 他顺着学生们善意的目光看过去,看见抱着一大捧鲜红的玫瑰花,站在教室门口笑容灿烂的洛焉。 “段老师。”她一如往常,清脆地叫了一声。又从玫瑰花里摸出来一个小小的,黑色缎面的四方盒子,就像那天扔给他学士帽一样,轻轻抛向了他。 段饮冰本能地伸手接住。 学生的尖叫声几乎要掀翻整个教室。 那个盒子太经典了,根本不用打开就知道里面会装着什么。 段饮冰的嘴一张一合,几乎有点傻掉似的,居然还问了一句:“这是什么?” “你猜。”洛焉促狭地歪了下头,但又忍不住羞涩地笑起来,一张脸腾的红了。 她捧着玫瑰花,向段饮冰伸出一只手,天鹅一般美丽的姿态,“我的戒指已经戴在你身上啦,现在,我允许你给我戴上戒指。” 还没走的学生们再次爆发出兴奋之至又惨绝人寰的尖叫,洛焉就在这一阵阵的尖叫声中,温暖而清澈地看着他单膝跪下。 “段老师。”她叫他,“我来宣誓主权。” “嗯。”他答她,“我属于你,永不背叛。” 第34章 if番外:现世(1) “喂, 焉焉,你准备上车没?你弟弟周岁宴,红包记得要包一个的。” 电话那头的声音模糊不清, 隐约可以听到各种笑闹声。洛焉把手机夹在肩膀和耳朵之间, 费力地拖起行李箱。 “知道, 马上出发了。” 电话立刻就被挂断了,嘀嘀嘀的忙音惹人心烦。 室友从床上探出个脑袋, 打着哈欠问:“这才六点呢,这么早赶车啊?” “嗯。”洛焉抱歉地笑了笑,“不好意思啊, 吵醒你了。” “没事没事。”室友挥挥手,又睡回去了,“走好。” 距离大巴车开还有半个多小时, 学校坐地铁到车站大概二十分钟, 时间有点紧, 得跑着去地铁站才行。 洛焉胡乱地把围巾裹起来,一出寝室楼的大门,屋外夹杂着雪粒子的寒风就像刀一样割在脸上,呼出的气瞬间凝结成水,把脸前面的那块围巾打湿了。 好像更冷了。 洛焉有点委屈地抽了一下鼻子。 那个她从没见过的弟弟一周岁了。 一个比她小了二十多岁的弟弟, 终于用最直白的方式证明了, 她不被父母爱着的原因。 那些失落很轻易很熟练地被洛焉压了下去,趁着雪没下大,可以不用打伞,赶紧跑到地铁站才是最重要的。 洛焉深吸了口气, 把头一低,拖着硕大的箱子冲了出去。 咚——嘭! “啊——!!!” 然后很不巧地, 在刚出宿舍区的主路上撞到了人,连人带箱子压在了对方身上。对方深蓝的雨伞被撞飞出去,孤零零地被风越卷越远。 “对不起对不起!”洛焉连忙手脚并用地爬起来,都不敢去看“受害者”,小声问道,“那个……你没事吧?有没有受伤啊?我不是故意的……” 然后她听到“受害者”低低地笑了一声。 很温和好听的声音,但这声笑把洛焉笑懵了。 这……是什么好笑的事情吗? 她小心翼翼地看向倒在地上的人,目光就这么撞进一双暖玉一般漆黑温润的眼睛,那双眼睛里含了太多的情绪,复杂得仿佛久别重逢。男人捡起身边被撞落的眼镜戴上,再次抬眼时,眼中的情绪只剩下了温和的笑意。 “怎么这么冒失?”男人问她,“是有什么急事吗?” “……对,我……我赶车。”对方过于温和,洛焉反而更加愧疚了。 “那得说声抱歉,你可能要赶不上车了。”男人自下而上地看着她,眼里带着点水光,一张被雪粒濡湿的脸算不上惊才绝艳,但端整温润,带着久居象牙塔内的书卷气和宽和温柔,几乎像是隔壁文学系的那些老教授。 是一张很合她心意的脸。 洛焉被美色晃得失神,下意识接话道:“啊?为什么?” “因为我的腿好像折了。”男人笑吟吟,毫无痛意地说出了离谱的话,“嗯……被你撞折的,现在疼得动不了,你不会丢下我不管吧?” 洛焉:“……啊?” 她现在有点怀疑自己是不是遇到了碰瓷。 大概是她防备的表情太明显了了,男人有点无奈地笑了一下。 “不用这么怕我,我是……咳,你们学校的老师。”他从手机里翻出电子身份证递给她,“真的,你要是担心,我手机可以先在你手里扣着,你也可以查。我刚来你们学校任教不久,所以你没见过也正常。” 洛焉看着电子身份证上的名字和一寸照。 段饮冰。 十年饮冰,难凉热血吗? 很漂亮的一个名字,简直有点像小说里才会出现的那种。 再去翻一下学校官网,果然是法学院刚入职不久的新教授,一串履历闪瞎人眼。 洛焉双手把手机递还给段饮冰:“段老师,不好意思,我真不是故意的。” “没关系。”段饮冰依旧好脾气地微笑着,微微仰着头看她,轻轻伸出一只手,仿佛很习惯这样自下而上的姿势,“那……同学,可以麻烦你扶我一把吗?” 最终,洛焉果然没有赶上回家的巴车,扶着一瘸一拐的段饮冰去了校医院。 * 校医院里,段饮冰在屋里做检查,洛焉坐在走廊的长椅上等着,摸出手机查看今天晚一点的车票。 不管怎么算,都没法顺利在今天晚饭前赶到家。 正在洛焉苦恼的时候,她感觉到有人在身边坐下了,和她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让人感觉到安全。 段饮冰:“在看车票吗?” 洛焉点点头,小声问道:“段老师,检查结果怎么样了?腿没事吗?” 段饮冰笑笑,目光注视着洛焉时专注而温和:“没什么大事,是我一惊一乍,耽误你的时间了。为了补偿,我给你买张车票,再送你去车站吧。” 洛焉连忙拒绝,但段饮冰也没有退让。来回推拉一会儿后,洛焉还是坐上了段饮冰的车。 她在坐上副驾的时候都还是懵的,下意识想,是不是要给室友拍个车牌让她要是过半小时联系不上自己就直接报警比较安全。 但……毕竟是学校的老师,应该没事吧…… 胡思乱想的时候,段饮冰已经放好她的行李坐进驾驶座,侧头朝她靠近了一点。 洛焉往后一缩,段饮冰也没有再靠近,只是微笑道:“系上安全带。” 洛焉耳朵红了。 段饮冰买的是高铁票,比大巴车舒服很多。车子平稳地开到火车站,距离检票正好还有二十分钟。洛焉松了口气,又为自己无端猜忌别人的好心而愧疚,都有点不敢看他,只是低着头小声说:“谢谢段老师。” 段饮冰抬起手,好像想要整理一下她的衣服和头发,但最终也只是轻轻放下了。 他微笑道:“嗯,去吧,一路顺风。” 洛焉耳朵更红,抬起脸乖乖地笑了笑,拖着行李箱跑向车站。 段饮冰在冷风中呼出一口气,冰凉的水汽凝成白雾,模糊地遮挡住他的面容。 口袋里的手机响了,段饮冰接通,一个学生的声音传出来:“段老师,你说的那辆大巴车,我撒泼打滚拖了五分钟的出发时间,这样够了吧?哇他们差点报警抓我,要是我真进局子了段老师你要记得来捞我……” “你回忆一下刚学的条文,如果还需要我去捞你,那你的绩点是白拿了。”段饮冰笑着说道。 学生在电话那头哀嚎一声,但显然没出什么问题。段饮冰挂掉电话,靠在车边抬眼看着洛焉正排队过安检的背影。 拖了五分钟,应该能阻止那场车祸吧? 他做了他能做的,但终究不敢完全确信,所以还是想办法把洛焉拦了下来,用其他方法送她回家。 段饮冰抬起头,洛焉在队伍里东张西望,一回头发现他还没走,有些不好意思地挥挥手。段饮冰就对她微笑起来,向她告别。 要慢慢来。 他对自己说:不要吓到她,慢慢地,一点一点靠近就好。 正如他曾经所说的,在这个没有兽化的世界,他们会以另外的身份和方式重新相遇。 * 车到得比洛焉原本预计的时间稍微晚一些,她在车上给妈妈发了消息,但没收到回复。 等下了高铁,家里的电话也已经打不通了,洛焉只好拖着行李去坐公交,又顶着夜色和越来越大的风雪慢吞吞地从公交站挪回家。 家里的灯黑着,门锁不知道什么时候换成了密码指纹锁。洛焉尝试了下按指纹,无果,又敲了好几分钟,里面也没有半点声响。 洛焉几乎瞬间傻眼了。 最初的懵圈过去后,洛焉立刻明白了是怎么回事——他们把她给忘了,把她今天要回来这件事忘了,甚至可能在很多时候,都把家里还有她这么个人给忘了! 所以没人告诉她家门换锁,没人等她回家,所有人都簇拥着去酒店参加她弟弟的周岁宴,好像她是个根本不需要存在的人一样。 那为什么还非要她千里迢迢回来这一趟?为了让她包一个大红包吗? 洛焉气得整个人都要哆嗦起来。 太过分了! 夜晚漆黑,楼道的感应灯隔一会儿就会熄灭,需要用力跺脚才能让它再次亮起。洛焉的手脚很快冻麻了,从楼道的玻璃往外看去,是小区里的万家灯火。 洛焉十几个电话都没有打通,手机的电量已经岌岌可危。 又不知道过了多久,洛焉突然把整个行李箱摔在门口,里面那些省吃俭用买下的,送给爸妈和弟弟的礼物洒了一地。她狠狠踢了两脚,又把手机和证件,以及包着现金的红包揣在兜里,面无表情地转头走出楼道。 风雪越来越大,洛焉也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只是顶着不断刮在脸上的风雪走出小区。 然后在昏淡的路灯下,看到了意料之外的人。 是段饮冰。 他似乎比她还要诧异,几乎是一路小跑着到了她面前,把伞撑在她头顶上,有点发抖地用手指拂去她头发上落满的,已经在渐渐融化的雪花。 “怎么回事,焉焉?”他几乎有点慌不择路地问道,声音放得很轻,像是怕惊扰到小孩子,“你不是回家吗?怎么弄成这样?” 洛焉问道:“段老师,您叫我什么?” 段饮冰一愣,别开眼转移话题道:“先找个暖和点的地方,把头发擦干,我给你点杯热饮……” “段老师。”洛焉打断他,这个世界真正的洛焉有一张端正清秀的面孔,皮肤瓷白,此刻半点血色也没有,“您是跟着我过来这里的对吗?今天早上您也是故意的对不对?为什么?您之前认识我?” 段饮冰目光躲闪了一下。 洛焉静静地盯着他,又问:“段老师,您是想……”洛焉斟酌了一下,挑了个稍微好听些的词汇,“潜规则我吗?” 忽而风声大作,大片的雪花连雨伞也遮挡不住,洛焉看着那些雪花飘在段饮冰漆黑的头发上,又凝结成水珠,贴着脸颊滑落下来。他的眼睛微微发红,这样乍一看,仿佛是流泪了一般。 洛焉有些心软了,她意识到自己的错,她不该因为自己的难过就试图用言语去刺伤别人,即使这个人的行径的确很可疑。 她低头,小声说了句抱歉。 下一刻,她感觉到段饮冰握住了她冰冷的左手。先是很轻的,捏着指尖的试探,见她没有抗拒,才慢慢捏住整只手。段饮冰曲起膝盖将整个身体放低,牵着洛焉的手,轻轻触碰了他的耳朵。 耳廓很薄的耳朵,在冷风中冻得发红,摸上去仿佛一簇柔软的雪。洛焉有点茫然地看向对方,只见眼前面容温和儒雅的男人轻轻弯起眼睛,露出纵容而宠溺的笑容,仿佛会原谅她对自己做的任何事情。 段饮冰轻轻开口。 “汪。” 第35章 if番外:现世(2) 段饮冰带洛焉找了一家咖啡馆, 给她点了一杯热可可。甜食总是很容易让人的心情平静下来,更何况洛焉本就是一个擅长控制情绪的人。 半杯可可喝下去,洛焉呼出一口热气, 小声说道:“段老师, 我的癖好和大部分人都不太一样, 我喜欢异性,但是……可能跟你想的有些差别。” 段饮冰一边用纸巾慢慢擦拭着她的头发, 一边和顺地微笑道:“嗯,我知道。” 洛焉一时说不出话了,不确定他是不是真的知道。 她仰头, 在咖啡馆暧昧的灯光下看段饮冰的脸,那张极其贴合她心意的脸,嘴唇抿得很紧, 也不敢问那一声“汪”究竟意味着什么。 段饮冰叹了口气:“刚才那些, 就当是个意外吧。喝完这杯可可暖和暖和, 然后……如果你不想回家,我送你回学校。” “段老师。”洛焉忽然开口,“我想养一条狗,但学校不让。” 段饮冰笑着答:“我住在校外,你可以养在我那里。” 洛焉鼻子酸了酸, 她小声提出要求:“我想要伯恩山。” “嗯, 好。” “可是我没有钱养它,我爸妈不怎么给我生活费,我家教挣的钱也只够日常开销……” “没关系,我有工资, 可以养的。” “……段老师。”洛焉的眼泪从眼眶里滚出来,她哭得很安静, 一点声音也没有,是个连哭泣都不会给人惹麻烦的孩子,“你会不会觉得我现在是在自甘堕落?” “不会。”段饮冰用纸巾吸干她脸上的泪水,轻声说,“就算堕落,也是我在堕落,我在勾引你。你只是……今晚很伤心。” 洛焉眨眨眼睛,终于露出了笑容。 他们赶上了今晚的最后一班高铁,段饮冰的车刚进学校大门的时候,洛焉妈妈的电话终于姗姗来迟地打了过来。 “焉焉,门口这个箱子是你的吗?怎么会这么东西乱扔!还有你人呢?” “我已经回学校了。” “回学校了?你弟弟周岁宴都不来参加,你怎么这么不懂事了!我就说让你爸爸不要天天惯着你,惯成什么样子了……” 洛焉没力气争辩,直接挂掉了电话。 手机安静了两秒,再次震动起来。 好在电池电量终于告罄,震动没一会儿,手机屏幕彻底黑了下去。 段饮冰什么都没问,平稳地驱动车子开到洛焉的宿舍楼下,末了才轻声开口:“再过两年,你就毕业了。” 洛焉:“……段老师,你果然早就认识我,今天早上也是故意的对吧。” 段饮冰笑了笑:“我没有否认过这点。” 他低头解开她的安全带:“等毕业后,你就可以自己生活。养猫也好养狗也好,想回家也好不想回家也好,很快,你就都可以自己决定了。” 洛焉撇撇嘴:“哪儿有这么简单。” “简单的,我明天就会去买只小伯恩山。”段饮冰将自己的伞递给洛焉,忍了又忍,最终还是没忍住,摸了摸洛焉的头发,“你现在觉得难,只是因为你还是个学生。有些事情是自然而然发生的,虽然那时候你可能要面对更多更加困难的事,但回过头就会发现,曾经很多愿望,你都已经可以轻易实现了。” 洛焉怔怔地看着他,一直到回到宿舍,洗了个热水澡躺在自己的床上,洛焉都恍然觉得今天一整天的经历仿佛是在做梦。 然而第二天,段饮冰给她发来了一条好友验证。 战战兢兢通过之后,那头很迅速地传来了一张照片。大概是在宠物店,四只一两个月大的伯恩山犬挨挨挤挤地凑在一起,晶亮的眼睛对着镜头,傻傻地吐出粉嫩的舌头。 【段饮冰:选一只吧。】 洛焉:!!! 洛焉狠狠倒吸了一口冷气,用力掐了把自己的脸,疼得嗷呜一声。 不是做梦! 洛焉赶到宠物店的时候,段饮冰已经抱起了她选中的那只伯恩山犬。 那是雪后的艳阳天,段饮冰站在冬日难得灿烂的日光下对着她微笑,怀中黑白相间的小狗有着一双漆黑湿润的眼睛,脆生生地冲她叫了起来。 洛焉不知为什么,忽然想起儿时看过的《小王子》。 “驯养的意思,就是建立联系。” “你驯养了我,我们就是彼此不可缺少的。” “对我来说,你是世界上唯一的小男孩;对你来说,我是世界上唯一的狐狸。” 洛焉恍然,觉得自己好像在这个瞬间,找到了某个 “唯一”。 于是,他们这样建立了联系。 一开始只是很偶尔地一起遛狗,洛焉省吃俭用地给那只被她起名为卡卡的小伯恩山买狗罐头,然后被发现她没吃饭的段饮冰投喂了许多以前嘴馋但始终舍不得买的美食。 后来,洛焉开始偷偷去法学院旁听段饮冰上课,最初只敢躲在人群里坐在最后排,但渐渐地,座位一排排往前移,再抬头时,对上了他温和的眼睛。 一起吃过的饭,一起散过步的林荫小道,雨后落在他办公室的雨伞,生病时立刻送到手中的药和热水,每次考试前的祝福,和获得好成绩后从来没有迟到过的礼物…… 直到某一天,洛焉将他按在教学楼背阴的角落,垫脚亲在他的下巴上,然后落荒而逃。 一夜黏腻的春/梦后,洛焉又顶着黑眼圈醒来,看到了他发来的消息。 【要来看看卡卡吗?它很想你了。】 谁都没有明确地说出什么,但好像一切又都这么自然而然地发生了。 洛焉毕业的那天,小小的伯恩山已经长成了威风凛凛的大狗,性格活泼精力旺盛,最喜欢叼着狗绳追着他们跑,洛焉和段饮冰都受不了它的撒娇,最后总少不得被它拖出去一通疯跑。 但那天它被关在了房间门外,呜呜叫了两声也没人理,最后只好蔫蔫地趴回自己的狗窝。 房间里,段饮冰将自己清洗干净,绑成了一个礼物。此刻礼物已经拆开,水淋淋地摊在床上,任人把玩探索。 她很早就跟段饮冰坦白过自己的性/癖和取向。当时忐忑不安,怕被说成是个变态。但段饮冰只是笑着眨眨眼睛,轻声问她:“那你希望我怎么配合你?” 只这一句话,给洛焉闹了一个大红脸。 如今他们终于走到了这一步,段饮冰却意外的比她要输练得多,甚至一开始还能笑着教她应该怎么玩弄自己。 但他显然低估了洛焉的学习能力。 洛焉像只小松鼠似的咬着一小块红肿的皮肉,在对方抽泣似的喘息声中,终于问出了一直以来好奇的问题。 “段老师,你为什么会喜欢我呢?” 洛焉擅长剖析自己,她很清楚地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喜欢上段饮冰,也很清楚地明白这份喜欢里有多少来自于段饮冰刻意的引诱。 但她始终不明白,为什么这个男人,会在自己第一次见到他时,就表现出那样仿佛久别重逢的温柔。 段饮冰睁开被泪水和汗水浸透的眼睛,轻轻笑了笑。 “因为你是最好的。”他喃喃着,撑着手肘,艰难地支起上半身,轻轻在洛焉下巴上落下一个点水般的亲吻,仿佛面对一个珍贵易碎的瓷器。 “是你把我捡起来了。” 洛焉并没有明白段饮冰话中的意思,只是无端地,在这样温暖缱绻的时刻,突然落下了眼泪。 她用玩具进入他的身体,在对方剧烈的颤抖中哭到上气不接下气。 段饮冰如同一块浮木,在自身难保的激流中,依旧抬手轻轻抱住了她的肩膀。 “恭喜毕业。啊……今天,过后……你,就真的长大啦……” 相拥而眠的晚上,洛焉做了一个遥远的梦。梦里是漫天的大雪,她缩着身体坐在回家的大巴车里,恍然间想起,自己要回去给弟弟过周岁宴。 这件事让她心烦意乱,于是她打开了一本重口的小说排解压力。琳琅满目的字一页页翻过去,然后她的目光在无数模糊的小字中捕捉到了那个名字。 段饮冰。 这个故事里的段饮冰,是一只狗,她所喜爱的伯恩山犬。 他在这个故事里,被凌/辱,被虐待,被折磨,却一直如斯德哥尔摩一般,甚至对凌/辱折磨他的主人怀抱着爱意,对对方所做的一切照单全收。 洛焉看得气闷,一页一页快速翻过去,终于看到段饮冰被彻底折磨疯了,勾结主人的敌人,拿到了见血封喉的毒药。 下一步,应该是报复和毒杀了吧。 洛焉这么想着,心里总算开心了一些,几乎有点迫不及待地往后翻去。 然而一行行文字读下来,洛焉愣住了。 段饮冰的主人没有死,她在段饮冰的故意透露下,发现了自己的狗竟想要反咬自己。 于是很轻易地,她将段饮冰折磨死了。 只是杀死一条狗,这个世界没有人会觉得有什么不对。一直到后来,主人在家产的争夺中落败,她受尽折磨最终惨死的狗被人推到台前,无数凄惨的证据向世人宣告一个人变成一条狗后所经历的,莫名而悲惨的命运。 一条可能透光的道路就此被开辟,而那只狗在世上留下的最后一句话,被他用血写在尸/体旁的地面上,暗红刺目,仿佛殉道者的墓志铭。 “我已先行至彼方……” 洛焉几乎一个激灵,意识骤然清晰,另一个世界的记忆纷至沓来。 她睁开眼,眼前是段饮冰肿胀着,布满红痕的胸膛。洛焉咽下一声抽泣,用力抱紧他的腰。 段饮冰迷迷糊糊地睁开眼,轻声问:“焉焉?怎么了?” 洛焉埋在他胸口用力地摇头,哽咽着问:“段老师,我真的把你捡起来,拼好了吗?不会再碎掉了吧?” 一瞬的沉默,段饮冰似乎明白了什么。 他微笑起来,将小小的孩子整个抱在怀中,仿佛怀抱着星辉与明月。 “嗯,拼好了。只要你不把我砸在地上,我就永远是完整的。” 第36章 流浪狗 “彼得死掉了……” 小孩子的哭声充斥在耳边, 七零八碎此起彼伏。温栩远远站在围成一圈的孩子之外,低头把算术绘本放进小小的书包。 幼儿园的老师也在流泪,但依旧安慰着大家:“大家不要伤心了, 彼得肯定也不希望看到大家哭。虽然只陪伴了我们短短一年, 但彼得是这个世界上最好的小狗, 对不对?” 童声清脆,齐声答道:“对!” 一群虚伪的骗子。 温栩记得, 这个正在流泪的老师,曾因为感情不顺一脚把彼得踢出过好几米。 围着彼得哭泣的孩子们,其中又是谁天真残忍地用剪刀剪掉了彼得的半只耳朵? 温栩终于收拾好了背包, 慢慢拉起拉链,抬头张望了一下。 还没找到她要找的人,一个小孩不知从哪里冒出来, 一把抓住她的书包:“温栩!你为什么不哭?彼得是不是你杀掉的!” 所有目光汇集过来, 都钉在她们身上。 温栩面无表情地问:“你有什么证据?” 小孩哑口无言, 但孩子的思维最不需要证据,只需要声音够大。 “就是你!是你杀了彼得!老师你叫警察叔叔把温栩抓起……啊!!!” 小孩被重重地推在地上,熟悉的背影张开双臂挡在温栩面前,仿佛一只张牙舞爪的幼兽。 “你才要被抓起来!不许你这么说我姐姐!” …… “温医生?温医生?” 温栩惊醒,车窗外的暴雨还在下。她茫然了一瞬, 意识到自己做了那个久违的梦。 大概是因为……今天见到了一只似乎终于认清了命运, 却又分明绝对没有真正低下头来的狗吧。 洛家的司机有些不好意思,小心翼翼地说:“温医生……前面的巷子车开不过去了,可能得麻烦您自己走一段,车上有伞您可以拿着。” 温栩揉了下额头, 冷淡地应了声:“没事,我自己回去。”她撑开伞, 下车走进雨幕中。 时间过了凌晨四点,诊所前的小巷肮脏狭窄,堆砌着恶臭的垃圾。恶心的脏水被雨水冲刷着流了满地,浸湿了温栩的鞋子和裤脚。 如果是平时,她大概宁愿绕一圈也不愿意走这条路。但今晚温栩刚去洛家出诊,为了救治洛小姐那只饱经折磨的狗,她一刻不停地忙了近两个小时,脑子已经麻木得不想思考任何事了,只想赶紧回家洗个澡睡一觉。 巷子里的路灯早就坏了,温栩在一片潮湿的黑暗中中突然被什么绊了一个踉跄,伞面倾斜,雨水瞬间浇湿了温栩的头发和肩膀,湿哒哒地贴在手臂上。 脚下的东西发出一丝微弱的呜声,仿佛濒死的野兽。 温栩甩了下头发上的水,借着一点月光低头看去。 她看到了一条狗。 准确的说,温栩不知道应该把它称为狗,还是称为垃圾。 就在距离诊所门口不远的地方,这只狗被压在大袋的垃圾下面,皮毛已经脏污得看不出原本的颜色,和垃圾、污水融为一体,如果不是它刚才的确发出了声音,温栩甚至会以为,这是个被熊孩子蹂躏后随便丢掉的毛绒玩具。 ……或许毛绒玩具都会比它稍微干净一些。 温栩收回目光,木然地从那只仿佛尸体一样的狗身上跨过去——救活一条生命有多麻烦,温栩非常清楚。而且这显然是一只流浪狗,所以甚至没有人为会为了她的辛苦支付哪怕一枚硬币。 这世界上每天都有无数条狗在死去,没必要有什么泛滥的同情心。 明天早上……不,不需要到早上,它很快就会死,成为和压在它身上的东西一样的垃圾。 然后它会慢慢腐烂,现在是夏天,又泡了水,腐烂的速度大概会更快。它会从身体里生出蛆虫,肚皮因为充斥气体渐渐鼓胀,**渗入本就肮脏的污水中,在她经过时沾上她的鞋底,甚至可能溅上裤脚。 听上去很糟糕,但并不会比花费大力气,弄脏自己弄脏诊所,把它搬回去救治更糟糕。 再走不到三分钟就是她的诊所,温栩费力地拉起诊所的铁门。这间铺面房有两层,下层做了宠物诊所,上层是温栩居住的房间,上楼的楼梯隐藏在诊所后面的拐角。 没等温栩摸到灯的开关,楼上的房间里突然传来了一阵慌乱的犬吠声,伴随着一些零碎的东西被扫在地上的声音。 温栩的动作顿住,疲惫地揉了一下眉心。 她没有管楼上的动静,按部就班地开灯,放下医药箱,换好鞋子,在诊所的浴室里简单冲了个热水澡,将东西收拾好后上了楼。 楼上的犬吠声持续了十多分钟,终于慢慢微弱下来,变成了一阵委屈的呜咽。温栩打开房门的瞬间,一个小小的雪白的毛团子炮弹一样砸在了温栩的腿上,愤怒而暴躁地想要去扯她的裤脚,但意外一口咬在了温栩的脚踝上。 不用力,没出血,只是留下了浅浅的牙印。 温栩面无表情地弯腰在毛团子嘴上拍了一下,把毛团子抱起来,走进一片狼藉的卧室。 衣服被从衣柜里扯出来了大半,床单也被扯得一塌糊涂,床头柜上的一包抽纸被一张一张碎尸万段地扯落在地上,怀中的毛团子还很委屈似的用鼻子拱着她的颈窝,到处嗅闻着。 好在温栩已经在楼下洗过澡了,否则让这个占有欲极强的小家伙闻到别的狗的气味,估计又要闹。 温栩曲起手指敲了敲毛团子的脑袋,淡淡地问道:“小然,需要我把你关进笼子里吗?” 被叫做小然的白色小博美天真无邪地“汪”了一声。 温栩没脾气了,安安静静地做好狗饭,趁着小然埋头狂吃的时候把地上乱七八糟的东西捡起来,衣服一件一件重新叠好。 床边的窗子正对着那条她回来时经过的小巷,那只濒死的狗大概还泡在小巷的污水里。而温暖舒适的房间中,小然风卷残云地吃饱了饭,迈着小短腿跳上床,用柔软的舌头舔着洛焉的手。 温栩摸着小狗的头,听着它发出舒服的呼噜声。 截然不同的命运,但终归……都是狗罢了。 温栩的额头突突地疼起来,她意识到自己已经太累了,不应该再继续思考,于是干脆拉上窗帘不再看向窗外,躺在床上合上眼睛。 小然团在她的枕头边,毛茸茸的一团,散发着宠物沐液的清香。 不过两三个小时后,天便一寸寸亮了起来,大雨已经停了,浅淡的赤金色流溢在下城破旧的楼房之间,钢筋铁泥支棱着搅碎了日光,在污水横流的地上漏下点残破的光斑。 温栩没有睡着。 她说不清这次失眠的原因,也不想去探究自己。只是麻木地起床,将还没睡醒的小然塞进被子里,洗漱后换上兽医的白大褂,像是缺少润滑的机器一样僵硬而缓慢地下楼拉开诊所的门,准备去买罐咖啡。 她又想到了昨晚巷子里的那条狗。 现在……应该已经是尸体了吧。 鬼使神差的,温栩选择了往那条巷子走。 “我*,这什么东西?” “狗?死了吧?一起铲走行了……妈的这谁吐在这儿了啊!” 巷子里传来两个男人扯着嗓子粗鲁的对话,温栩很快确认了那两个人的身份——下城虽然跟垃圾堆差不了多少,但总还是得有人定期把这些垃圾搬出去,所以就有了这样一份工作,从财政里支出一点微博的薪水,也算是上城那些体面人对下城贱民一些可歌可泣的关怀。 不过那只狗,果然已经死了啊。 温栩看到其中一个男人已经用铲子将那只狗连同一些滴水的垃圾一起铲起来,准备塞进黑色的垃圾袋里。 她转过身,觉得自己还是从另一条路走更好。 “我*!还活的!” 温栩猛的停下脚步。 “妈的还想咬我?个狗日的……” “行了行了,跟条狗骂什么,一铲子敲死装走赶紧的,这里边臭死了。” “知道了,你看我这铲子下去……” “这是我的狗,昨晚从店里跑出来了。” 两个男人的动作停下了,转头看向温栩,其中一个有点吃惊地问道:“温医生?这狗你的?” “对。”温栩朝他们伸出手,目光平淡冷然,“请把它给我。” 两个男人对视一眼,差点被咬的那个冷嗤了一声,挥动铲子把那只尸体一般的狗和垃圾一起甩到温栩脚下,溅起的泥水再次弄脏了温栩的裤子。 她是这片唯一算得上是个医生的人,虽然是兽医,但谁家孩子头疼脑热没办法的时候也只能指望她来看一眼,因此大部分人并不太愿意直接和她产生什么冲突。 那只狗呜咽一声,居然真的还活着,眼睛勉强张开一条缝隙,忽然挣扎着用已经折断的前腿往温栩的方向挪动了一分,张开沾满血的嘴。 “温医生,小心这畜生咬你!” 但流浪狗没有咬她,只是轻轻叼住了她的裤脚,眼睛几乎像是闪着光。 温栩为这旺盛挣扎的求生欲微微一震。 她向两个男人道了声谢,弯腰把那只彻底昏迷的狗半拖半抱着带回了诊所,搬进简陋的手术室,简单检查了一番。 狗身上零部件倒还都齐全,不过右前腿弯折成了一个不自然的形状,得拍个片确定骨头的损伤程度。 其他外伤因为肮脏结块的毛无法看清,温栩甚至觉得,比起诊治,她应该先把这东西扔进浴室洗刷干净。 当然,只是想想罢了。 然而等她换上工作服,整理好一会儿会用到的所有用具和药品,转头准备先把那只狗身上的毛剃掉时,温栩突然愣住了。 一瞬之后,她缓缓皱起了眉头。 手术台上已经不见的流浪犬的影子,取而代之的,是一个蜷缩着的人。 一个蜷缩着的男人。 一个蜷缩着,长着狗耳和尾巴的男人。 温栩:“……” 她有些头疼地揉了揉眉心。 果然,这世上烂好心不会带来任何好处。 * “冲上去!咬啊!” “下一场,来看看我们小少爷对上斗王比特犬能留下几块肉!” “下注,我赌他死!” 不……疼……太疼……太黑了…… 他必须逃走……他会死…… “连条狗都看不住吗?!” “去找!把那些狗都放出去,就地咬死撕碎也行!” 他不能被抓住…… 谁能救救……不,没人救他…… 他必须……必须…… 男人在无边的惊痛和恐惧中睁开眼睛,一阵发黑的眩晕后,他终于看清了眼前的场景。 森白一片的狭窄房间,眼前是刺眼的白灯。 一个人,一个苍白如鬼的女人面无表情地低着头,沾满血的手捏着刀,刀尖落在他的腹部,就这么切了下去。 啊啊啊啊啊啊!!! 谁?这是谁?谁在把他开膛破肚? 男人野兽一般的瞳孔剧烈缩紧,他试图挣扎,试图攻击,试图发出威慑的吼叫逼这个女人远离自己! 但是他惊骇得发现,自己的身体根本无法动弹,四肢全被黑色的皮带绑缚在铁床边缘,赤/裸得呈大字型摊开,仿佛案板上任人宰割的鱼。 他甚至无法发出声音,因为他的嘴上套着金属笼子一般的止咬器,中间一根横亘的金属条死死勒住他的嘴角,按死了他的舌头。他几乎连吞咽都做不顺畅,只能任由涎水顺着嘴角淌落下去。 女人的刀划过他的小腹,漆黑冰冷仿佛机器一般的眼珠微微转动,对上了他的目光。 他的大脑一瞬间被冻住了,身体里的血依旧在狂躁地沸腾,叫嚣着要咬死眼前的女人。 但是他不敢有丝毫动作,甚至不敢移开目光。 直觉,野兽对于危险最本能的直觉告诉他,一旦他有丝毫反抗,绝对就会死在这个女人的刀下。 他感觉到女人伸出手,沾着满手他身体里流出的血,隔着止咬器拍了拍他的脸。 很清脆的两声。 “醒了?”女人的声音冰冷。 她垂着眼,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目光漠然,仿佛不是在看一个人,而是在看一个没有生命的,无需在意的东西,一个路牌,一张纸,甚至一粒灰尘。 她命令道:“既然醒了,就变回狗。” 第37章 是人,还是狗 “既然醒了, 就变回狗。” 温栩理所当然地说出了这句话——兽人在完全兽化形态时的用药量和兽化的动物是一样的,也就是说如果他变成狗,她只需要用狗通常剂量的药品就够了。 那比人所需要的剂量要省得多。 这只狗显然不能为他的治疗费买单, 那么能省则省总算他能做到的事情吧。 温栩觉得合理, 但这只狗却蓦然瞪大了眼睛, 一双兽化特征明显,仿佛狼眼般的金瞳几乎森然发光, 透出嗜血的愤怒和杀意。 如果不是四肢和嘴全都被控制着,他大概会扑上来一口咬住温栩的脖子。 很明显了,和昨天医治的那只狗一样, 又是个对未来还抱有妄想,不愿意承认什么的蠢货。 温栩冷然地看着他,直起腰, 轻轻把手里的手术刀扔进铁盘里。 叮啷一声脆响, 几滴血飞溅出来, 男人在这声音中颤抖了一下,随即呼吸更加粗重,有些尖锐的牙齿狠狠咬在止咬器的金属条上,几乎要把它咬断。 温栩:“我只会医治动物,你要是不愿意那更好。人形的身体里, 能用的总是比较多。” 她用带着医用手套的手不轻不重地按在他的胸口, 掌下是异常的心跳,冰冷诡异的滑腻触感让这只狗再次哆嗦起来,眼中杀意更盛。 “你身体的很多东西都坏了,但有些拆一拆, 还能卖……只要我伪装一下,让人看不出这是从条狗身上取下来的。” 那只手顺着他的皮肤慢慢往下, 摸到哪里,哪里就起了一片鸡皮疙瘩。他抗拒着本能的恐惧和服从的欲望,努力驱动着被金属条压住的舌头,淌着口水挤出几个字。 “我……不……是……” 我不是狗。 温栩听若未闻,继续说道。 “心脏还在跳,肾有两个,都还没有病变,肝和肠子……黑市上要的少,如果卖不出去,炒一盘也不是不可以。” 她的手落在了某个地方,那只狗从胸腔深处发出一声哀叫,如果不是身受重伤,还被锁住四肢,他已经挺腰跳起来了。 “还有**和**。”温栩说着学名,又嫌脏似的,慢慢把手上的手套摘下来扔在一边,换上一双新的。 “下城那些有钱人喜欢拿这个泡酒,就要人的。如果是狗的,他们就不收了。” 他遇到了一个疯子! 他浑身剧烈颤抖着,眼睛不受他控制地一直往外流水……该死!为什么! 他应该冷静一点,只要能活下来,无论复仇也好,别的也好……先活下来…… 他需要跟这个女人讨价还价……对,他可以许下承诺,他可以给出很多东西…… 他忽然僵住了,杂乱疯狂的大脑在这个瞬间一片空白。 他能……给出什么?能许下什么承诺? 他……是谁? 记忆里只剩下嘈杂的狗吠和人群听不清的吼叫,破碎的画面交错着穿插在一起,他在和狗撕咬,他在和人撕咬,满嘴满身都是血的味道。 他……究竟是人,还是狗? 他呆滞地看着眼前的女人,这个他睁眼来看到的唯一一个人,占据了他所有清晰记忆的人。她的脸大半都被口罩遮挡着,只能看见一双眼睛。那目光冷淡漠然,仿佛眼前只是死物。 女人问他:“所以,你选吧。是人,还是狗。” * 这里是兽医院。 做人,只会被分拆卖掉;做狗,才有那么一丝被救助的可能。 温栩说得直白而冷漠。她也累了,昨晚失眠时消失无踪的睡意在这时候忽然探出一点柔软的触手,让她觉得现在躺到床上睡一觉也很不错。 她漠然地想:如果这只狗还是这么固执得不愿意接受现状…… 没等温栩把后半句补全,她听到这只狗很轻地呜咽了一声——是那种拼命试图忍耐但终究没能忍住的哭音,随后他像是崩溃了,又或是终于绝望了一般闭上眼睛,含糊地吐出几个听不清的字。 “救……救……我……” “求……你……” 他的皮肤上慢慢覆盖了脏污的皮毛,修长的身体扭曲着蜷了起来,逐渐变小,四肢从绑缚的皮带里脱出,止咬器倒是还卡在嘴上,只是松了一些。温栩面无表情地将止咬器重新勒紧,金属横条死死卡住尖锐的犬牙。 狗浑身一颤,但没有攻击她。 温栩避开伤患处,轻轻摸了摸他的头:“乖狗。” 既然乖了,那也可以得到一点奖励。温栩抽出一支兽用麻醉剂,双手平稳地抽取出适宜的剂量,缓慢地推进狗的身体里。 麻醉剂开始生效,狗紧绷的身体慢慢瘫软下去。温栩剃掉狗伤处的毛,清洗后重新拿起手术刀,手起刀落地切除伤患处的腐肉,引出脓液,剔除扎进血肉的骨碴,固定断掉的伤腿,再将一道道伤口缝合起来。 诊所简陋,手术室也做不到无菌。温栩处理完所有的伤口后,挂上抗生素和消炎药,吊瓶里透明的液体缓慢滴落,注入狗的静脉。 剩下的,就看他自己能不能扛过来吧。 温栩洗干净手,换掉沾血的手术服,拿起放在桌上的一管血液样本——这是她在开始给这条狗动手术前抽取的。 这条狗在人形的时候,可以看见手肘内侧和后颈处的大量注射痕迹,温栩提前抽了血样,走出手术室拨通一个电话。 电话很快接通了,对面是一个声音温和的男声。 “小栩?” “我这里有一份血样需要你检测。”温栩公事公办地说道,“价格照旧。” 电话那头轻笑一声:“又是哪家的兽人?小栩,我应该一直有提醒你,和兽人相关的东西很危险,你这样行黑医,一旦被教会发现……” “学长。”温栩淡淡地打断对方,“我们之间的关系,只是一手交钱一手交物,你从我这里挣钱,我需要你提供检测报告,仅此而已。” 电话里的声音沉默了,好一会儿,才再次笑着开口道:“我最近在云安出差,血样你先寄到我的地址,我会让手下的学生保管好,一周后我回来再进行化验。” 一周…… 温栩很轻地眯了眯眼睛——加上化验需要的三天,她至少得把那只狗留在诊所十天。 “可以,我今天就寄出,麻烦注意签收。”温栩应声,却在即将挂断电话的瞬间,听到电话那头传来一声颇有深意的叹息。 “小栩,这么多年了,你还没放弃吗?” 温栩按断电话——她很烦听到这种自以为是的话,也不喜欢有人来揣度自己的想法。 她早就已经放弃了。 面对不可能的事情还固执着自己那点可怜的期望……只有那些愚蠢的狗才会这么别无选择。 一通折腾之后,已经是下午。楼上的小然大概终于睡醒了,没看到温栩也没看到狗饭,委屈地大叫起来。温栩冲了个澡,上楼拌了狗饭,又随手从一箱泡面里拿出一包,心不在焉地烧水泡开。 等泡面的香味散发出来并轻易充斥整个房间的时候,温栩才突然发现,她随手拿到了自己最不喜欢的味道。 温栩:…… 诸事不顺的一天。 温栩皱着眉喝了两口面汤,感觉自己的腹部隐隐绞痛起来,恶心的感觉也越来越强。这种熟悉的感觉让温栩很快明白,她混乱的生理期到了。 刚才在手术中精神紧绷的时候大概没注意到,现在一放松下来,温栩的额头上几乎瞬间就布满了冷汗。 她摸出止疼药就着面汤咽下去,换上卫生巾,把自己整个砸在床上。 小然闻到隐约的血腥味,顿时顾不上吃饭,两条小短腿迈得几乎要飞起来,咚的一下跳上床,被温栩熟练地捞进怀里。 这只一向娇气爱撒娇的小狗仿佛有灵性一般,此刻安安静静一动不动,只是用暖烘烘的身体紧紧贴着温栩的腹部。 温栩的手机震动一下,她冷汗涔涔地微微睁开眼,解锁屏幕看了一眼。 有些模糊的视线中,可以勉强看出是洛家的汇款记录——昨晚出诊的费用,治疗的费用,还有药费,杂七杂八加起来接近三万。 算是今天唯一的好消息。 温栩深吸了一口气,将脸埋进小然雪白的毛里。 她喃喃开口,声音轻得仿佛是在飘:“我已经放弃了……放弃你了,小然……” 小然依旧睁着一双天真无邪的眼睛,吐着粉红的舌头,湿漉漉地舔了舔温栩的手背。 * 流浪狗醒来时,已经是又一个深夜。 活下来了…… 做了一条狗,所以……活下来了。 他的嘴上依旧套着止咬器,金属横杆上充斥着血腥味,四肢虽然没有再被束缚,但一个项圈扣在他的脖子上,铁链的另一端锁在床边的铁栏上,链条缩得很短,他甚至连抬头都做不到。 只能这么,像一条狗一样地趴在这里。 狗的视觉并不灵敏,手术室里没有开灯,只透着一点屋外的灯光,流浪狗的瞳孔散到最大,试图看清自己所处的环境。 然而就像狗一样,他的嗅觉比他的视觉更早捕捉到什么。 是一股……和他身上不同的,腥甜的血气……是,那个女人的气味! 她受伤了? 他的大脑几乎一瞬间进入了戒备状态,但还处在麻醉中的身体却没法跟上思维,依旧瘫软成一滩垃圾。 他只能勉强转动眼珠,终于看到了那个女人模糊的影子。 她坐在靠墙的椅子上,一身雪白,只有头发和眼睛是深黑的,仿佛石膏塑成的雕像,甚至让人怀疑她的身体究竟是不是柔软的。 女人很缓慢地站起来,脊背很直,但走过来的脚步有几分凝滞。等到靠近一些,流浪狗才看到她布满冷汗的,如同尸体一般惨白的脸。 “我现在把你的止咬器解开,你可以暂时变成人形。”她一字一字,冰冷而清晰地说道,“但如果你敢咬我,我就把你嘴里的牙全部敲掉,你不会再有需要用到牙齿的时候。” 第38章 彼得潘 止痛药已经起了作用, 但温栩的腹部还是如同坠着冰冷的金属,冷汗一层层地冒出来。 但即使这样,她的手依旧很稳。 止咬器被摘下来, 中间的金属条上沾着血, 已经被咬的微微弯曲了。 手术台上的流浪狗变回了人形, 一双狼一样森然的金瞳盯着温栩,但脖子依旧被项圈拖拽着扣在手术台的边缘。 温栩将栓着他的铁链从横杆上解下来, 稍微放长一段,安静地向前拖拽了一下。 那只狗踉跄着从手术台上摔下来,麻醉还没完全过, 导致他的动作有点扭曲。好在他虽然右手折断了,但腿没有问题,趔趄了一下, 勉强撑起身体坐稳了。 过于狼狈的姿态让他愤怒地看向温栩, 又狠狠忍了下去。 他不能暴露出攻击性, 不能让她看出杀意。 否则他会死,一定会死。 这个女人是怎么将他缝起来的,就会怎么将他一块块切开。 温栩没兴趣去琢磨一只狗的心思,拖着铁链缓慢地往前走。项圈勒着狗的脖子,让他喘不上气, 只能勉强挪动软绵绵的腿, 半跪半爬着跟上她的速度,被她就这么牵进卫生间。温栩哐啷一声将铁链扣在水管上,拿下花洒拧开水递给他。 流浪狗猝不及防地被浇了一头一脸,大一些的伤口上都严严实实地涂了透明的防水胶, 但一些细小的擦伤依旧在冷水的刺激下渗出血丝。 温栩:“把自己洗刷干净,我问什么, 你回答什么。” 他用左手拽着花洒,试图遮挡身体的重点部位:“……你出去。” 他大概太久没有正常说话,声音嘶哑含糊。 温栩目光不动,看着死肉似的抱臂靠在洗手台边:“名字?” 流浪狗用尽所有的力气紧紧抓着花洒,指甲几乎要兽化变成利爪——他必须这样才能克制住把手里的东西砸向眼前这个人的欲/望。 他不知道这个女人到底想做什么,甚至不敢去想自己身体里是不是已经少掉了几个器官。 她是打算先养着他,然后慢慢地切下来卖吗? 流浪狗再次颤抖着抬高声音:“出去!” 温栩抬脚向他走过去,流浪狗的金瞳惊惧地颤动一下,尖锐的犬牙咬入下唇,整个人踉跄着试图往后缩去,但却被脖子上的锁链扯住,发出一阵凌乱的响声。 “你别……”别过来! 温栩面无表情,在手上挤了一泵洗发水,手指插/进流浪狗纠缠在一起的黑发里。 流浪狗的声音戛然而止。 泡沫很快淹没了他的头发和紧张立起的耳朵,顺着水流渗进眼睛里。流浪狗刺痛地眯了下眼睛,再次听到温栩问他:“叫什么名字?” 依旧是冰冷漠然的语气,甚至她揉着他头发的动作也并不温柔,像是在洗狗。 温栩从他手里拿过花洒,已经暖起来的水静静地浇在他的头上,洗去发黑的泡沫。流浪狗抬起左手抹了一把脸,把那张异常年轻的脸仰起来,眼睛里充斥着混乱和无序。 看起来像个大学生。 他缓慢而生涩地询问:“你到底想……对我做什么?” “你的一身伤,按照市场价,我一般会收一万三到一万六,不算后续治疗费用。”温栩冲干净泡沫,再次挤了一泵洗发水,重复之前的动作。 这次流下的水清澈了一些,“我需要从你身上挣回这笔钱,不管你是卖/身还是卖肾。” 那只狗微微颤抖起来,眼睛里再次流露出耻辱。 大概因为身体沾了水,腹部的坠痛再次隐隐发作起来。但温栩并没有离开,人在赤/裸脆弱,被完全压制的时候最容易趁虚而入,也最容易说实话。 看这只狗的样子,他有着人类世界的廉耻观。 惩罚奖励,大棒糖果,无论是训人还是训狗,都不过如此。 温栩的声音稍微温和一些,几乎让人受宠若惊:“所以在你还清这笔钱之前,至少要暂时留在这里给我打杂,我也需要对你有个称呼。如果你不介意我叫你旺财,也可以。” 流浪狗差点呛了一口水:“我介意!” 温栩颔首,在无关紧要的事情上展现出了最大的宽容。 大概这种沉默的宽容鼓励了他,流浪狗张了张嘴,最终含糊地开口:“我……不知道我叫什么,不记得了……” 他的立耳耷拉下去,毛茸茸的尾巴浸在身下满是泡沫的污水里,做出近乎乖顺的姿态。 不记得了? 她原本以为经历过这么多注射,这很有可能是一只逃出来或者意外没被处理掉的实验犬,至于实验内容……哪怕是万分之一的几率,万一和兽化有关呢? 温栩有点失望地垂下手,依旧淡淡地追问了一句:“你兽化之前是什么身份,兽化之后又发生过什么,也不记得?” 流浪狗摇摇头。 温栩漠然看了他三秒,确定他没有说谎,抬手把花洒扔到他脚边,抽下毛巾一边擦着手一边往外走。 浪费她时间。 “等等。”流浪狗有点慌张地往前倾过去,却被脖子上的锁链勒住,整个人咳嗽着摔在地上,只勉强捏住了温栩白大褂的下摆。 “咳,名字……咳咳,我不叫旺财……” 温栩:…… “彼得。”温栩随口抛出一个名字——这是她对“狗”这种生物最初的概念,幼儿园养的小狗,名字源于当时大家都很喜欢的一本童话,“你呆在这里的这段时间,我叫你彼得。” 她将衣角抽/出来,不再管里面的狗,抬脚走出浴室。 浴室里安静了一会儿,才慢慢响起洗漱的水声。温栩去楼上擦擦头发,安抚一会儿因为闻到其他狗的气味而焦躁的小然,又吞下了一片止疼药。 等她回到诊所的时候,浴室里的水声已经停了。 她这里并没有男人能穿的衣服。 温栩干脆拿了块给小然新买但还没来得及用的粉红色浴巾——要是他愿意可以用这块浴巾遮遮重点部位,要是不愿意裸/奔也行。 她走进浴室时,那只狗静静地站在不再出水的花洒下,仰头看着头顶的灯。 之前他一直蜷缩着,这样站起来才发现他其实个子很高,目测在一米八五以上,腰细腿长,只是太瘦了,而且布满伤痕。 如果骨肉匀条,应该会是一具赏心悦目的身体。 温栩微微挑起眉毛。 锁链只是简单扣在水管上,并没有上锁,他用左手也能轻易地解开,然后再把脖子上的项圈扯下来。 温栩进浴室前甚至做好了被突然扑过来的白眼狼袭击的准备——她没漏看过这只狗眼睛里的杀意。此刻她藏浴巾下的手里正捏着电击器,手指就扣在开关上,随时准备反杀。 但没想到,居然这么乖。 “我什么都会做。”那只狗转过头,直勾勾地盯着温栩,“我会把欠你的钱都还清。” 把钱还清,然后呢?一口咬死她? 温栩在心里嗤笑一声。 一只没有记忆的狗,思维混乱情绪不稳,再自以为是的伪装也仿佛一块透明的玻璃板。 她不动声色地将电击器放进外套的口袋,把粉色的浴巾甩到他的头上揉了揉湿漉漉的头发,看着他在身体一僵后慢慢咬着牙乖顺地低下头,任由自己动作。 温栩:“晚上你睡在楼下,看门。” 她按住狗差点豁然抬起的脑袋,手指抵在他颈侧的动脉,似有若无的威胁。 在检测报告出来前,温栩不会让他离开。 虽然他现在什么都不记得了,但没关系,检测报告会给她最直观的结果——十天后她就能确定,这只狗对她有没有用处。 不过兽人的恢复的速度太快,等这只狗身体好起来,温栩再想要控制他,就得花更多力气。 所以不如先把小象拴在木桩上,在他无力反抗时就把他的尊严和人性踩到最低,让他明白自己无法挣脱痛苦,但会因为顺从得到奖励。 “我劝你不要想着逃跑,你现在感觉状态不错,是因为止痛药还在发挥作用。”温栩大致擦干他的头发,将浴巾搭在他的肩膀上,“但再过六个小时,药效就会过去。你可以趁这六个小时好好想想,要用什么从我手里换新的止痛药。” 温栩惨白的嘴角平平地扯开一点,一个森冷的,仿佛微笑的表情,“彼得。” * 不知道为什么,温栩今晚睡了很好的一觉。 昏天黑地,完全无梦的酣甜睡眠。醒来时刚刚七点,她只睡了不到五个小时,但大概是因为睡得够沉,她自然醒时几乎感觉到舒适。 痛经已经好了很多,只剩下一些隐隐的恶心感。 温栩忍耐惯了,这点不舒服她完全不放在心上。 她精神不错地起床,昨晚死人一样的脸色好了很多。洗漱完后,温栩拆开一包面包啃了两口,从冰箱里找出各种冻干和鲜肉,整整齐齐码在小然的饭盆里,又拆了一个罐头用舒化奶泡开,用勺子仔细地压成肉糜。 小小的白色博美绕着她的脚欢快地小跑着,温栩做好狗饭,小然就迫不及待地吐着舌头冲过去,呼噜呼噜地吃起来。 个子不大吃得不少,温栩揉揉小然的脑袋,埋头在它的背上吸了一口。 吸了满嘴的毛。 小然吃得满脸都是,温栩用宠物湿巾擦干净它的脸,拿出粉嫩的狗绳和四只小鞋子,把小然抱在膝盖上穿鞋套绳。 温栩粘上小粉鞋的搭扣,声音冷淡温和:“前两天太忙了,今天带你出去散散步。” 小然:“汪!” 温栩摸摸小然的头,清理好狗厕所,将绑好的垃圾拎在手里,一手抱着小然打开房门。 小然突然很警惕地大叫了一声,浑身紧绷。温栩单手拍了下小然的嘴,低头看去。 果然看到楼梯最下端,那只狗已经浑身颤抖抽搐着倒在那里,惨白布满伤痕的手指扒着台阶,似乎是想要往上爬,但却又不知为什么没有动。 他听到动静,艰难地抬起头——昨晚温栩没有给他再上什么束具,甚至没有锁上诊所外的铁门,像是某种忠诚测试。 流浪狗……或者说,现在暂时叫做彼得。 彼得勉强张合着嘴唇,冷汗涔涔地吐出一个不太清晰的字。 “痛……” 温栩淡淡看了一眼,反锁上房门,抬脚越过他走下楼梯。 彼得嘴唇颤抖一下:“等等……” “距离药效彻底过去至少还有一个小时,现在就算开始产生疼痛,也绝对不是你无法忍受的。”温栩稍微顿了下脚步,头也没回。小然趴在温栩肩头,小小的雪白的一只,看上去娇生惯养,此刻正幸灾乐祸似的吐着舌头。 彼得瞳孔一缩,恐惧夹杂着一种直观的兽性的欲/望不受他控制地突然冲出脑海,几乎瞬间将他的血烧到沸腾——他想要把那条狗从这个女人的肩头扯下来,撕咬得粉碎,血淋淋地砸在她面前。 无论是因为莫名其妙无法解释的敌意,还是因为他意识到,那条白狗的死会让她伤心痛苦。 他咬牙忍下冲动,只听见温栩淡淡地宣判了最后的结果:“本来因为你昨晚没有闹腾,没有逃跑,我打算奖励你,但是你愚蠢的试探和演技让你失去了今天的止痛药。” “真可惜,我不喜欢自作聪明的狗。” 第39章 乖狗 诊所的门无情地关上了。 温栩扔掉垃圾, 将小然放在地上,看着它踢踢踏踏撒欢似的跑。 狗绳放得很长,绝不会影响到它的活动。 避开那些特别脏的地方陪它转了一圈后, 温栩单手拎起小然走向卖场——那是一片本来要建造成大商场的烂尾楼, 上城人总会有各种突发奇想的念头。 总之, 那个原本被命名为下城之心,意图拉动下城经济消费的地方如今成了各种混混和小贩聚集的地方, 因为位置的确不错,比起下城其他地方也稍微宽敞干净一些。如果忽略每天都在发生的暴力事件和犄角旮旯里明目张胆的药品交易,或许也像个不错的市集。 温栩熟练地避开混沌的地方, 只走最明亮的主道。她在这里有熟识的店家,准备囤一点新鲜的肉类和内脏。 “温医生。”肉摊的摊主是对夫妻,妻子有一张在下城极其难得的温厚的脸, 但此时那张脸上遍布着愁苦。 看到温栩时, 她的眼睛才忽然亮了亮, 但随即熄灭下去,勉强笑着地问:“温医生,这次要点什么?” 温栩估算了一下小然的食量,算好一周需要的肉量。小然最近好像突然喜欢上了肝冻,除了日常的食物之外可以多准备一些当做零食。 所以这次, 温栩多要了一整块生肝。 丈夫是个五大三粗的壮汉, 粗黑的皮肤上蒙着油腻的汗水,他沉默地将温栩挑的肉分切装袋,妻子轻声细语地和温栩说着话,仔仔细细地告诉温栩生肝要怎么处理才会比较好吃。 温栩安静地点头, 时不时说一两个字附和,并没有坦白这些肉都不是她打算自己吃的。在这个人都吃不饱饭的下城, 有些东西说出来才是缺心眼。 温栩也看出对方欲言又止,似乎有什么想要求助她,但始终没有主动开口接过这个话头——她不是做慈善的,她的一切都明码标价,干净清晰。 肉很快切好了,妻子将肉袋子递给温栩,堆笑着说道:“温医生下次不用自己过来,打个电话说一声,我们给你送到诊所去就好……” 温栩支付了钱,礼貌地颔首:“不必麻烦,我偶尔也需要稍微走走。” “那个……温医生……”她犹豫半天,终究是在温栩准备转身离开的时候叫住了她,油腻的手拧着洗得发白的围裙,“温医生今天有空吗?我……我女儿昨晚上开始发烧拉肚子,不严重的,就是小孩子嘛可能着凉了什么的,她奶奶也在照顾着了……” 温栩知道他家的孩子,先天有基因病,是不能随便用药的。 之前他们也因为孩子头疼脑热找过温栩帮忙,温栩拒绝了,让他们带孩子去上城的医院做全身检查。所有利害陈述清楚之后,这对夫妻也只是愁眉苦脸地对视一眼,妻子小心翼翼地问:“温医生……你就当一般小孩子发烧治就好,没有那么严重的。” 如今又发烧了,他们依旧是这样的论调,温栩无力多说什么,只是回应道:“既然已经在照顾了,我也没什么能帮上忙的。” “温医生,就开点药……”妻子小声哀求道。 “她的情况必须去医院做全面检查。”温栩的目光很薄,没有任何力度地落在眼前两张忧虑的脸上,“我给她开药,是杀人。” 温栩不再理会身后的声音,只是静静地想,自己需要物色一家新的肉摊了。 又买了一些其他东西,定制好小然的新玩具,等温栩回到诊所时,已经接近午饭的时间。 一个小时的期限早就过去了。 彼得蜷缩在地上,这一次是真的。 他整个人像是一个被用胶带缠起来的包裹,所有的肌肉都痉挛着用力,来保证他的腰可以重重地弯起来,双臂能够死死抱住蜷缩的膝盖和尾巴,昨晚刚洗干净的头发浸满冷汗,那些含着盐分的水渍蹭在诊所干净的地面上。 他甚至没有对温栩的归来做出任何反应。 温栩从他旁边绕过去,先将小然送回楼上,脱掉小鞋子和狗绳,再将刚买的东西分门别类整理好。 做完这些之后她翻出一袋泡面,这次挑了最后一包她喜欢的口味,番茄牛腩。没有简单用热水泡,而是取出个很久没用过的小锅,咕咚咕咚煮了起来。 温栩往番茄牛腩口味的泡面里奢侈地多加了一颗番茄,端着锅子下了楼,坐在诊所里一边看着那个颤抖的包裹,一边慢吞吞地把泡面吃下去。 吃到一半,她发现那个紧绷的包裹悄悄动了。 他在往她的方向爬,动作幅度很小,甚至依旧保持着蜷缩的姿势,蜗牛似的一点点挪动着,那只断掉又被接好的右手时不时碰在地上。 温栩放慢了吃面的速度。 喝到最后一口面汤时,汤已经差不多凉了,彼得也终于成功爬到她面前,伸手扯住她的裤脚。 “我……错……了……”他咬牙切齿地从齿缝间逼出几个字,手颤抖得像得了帕金森。 如果一直处在疼痛中,感官迟早会麻木。但麻醉之后卷土重来的剧痛却仿佛能够猛然击垮精神的海啸。 温栩很了解这一点,也明白彼得撑不过去。 他受的伤有多重没有人比温栩更清楚,哪怕兽人恢复能力逆天,他需要承受的痛苦也足够让任何人彻底崩溃。 温栩抽出一双医用手套戴上,弯下腰,捏着他的下巴抬起他的脸。 那张被汗水浸满的脸年轻而漂亮,异常的金瞳此刻瞳孔紧缩。两颗比普通人更加尖锐的虎牙咬破了嘴唇,稀薄的血将他惨白的嘴唇染出一丝艳色。 温栩用拇指指腹按住他的下唇,轻声命令:“张嘴。” 这次,他顺从的速度变得更快,几乎在话音落下的瞬间就松开了紧咬的牙关。 两根包裹着橡胶的手指捏住了他右侧的虎牙,玩弄似的晃了晃,让他回想起了戴着止咬器被金属条勒紧嘴角时的酸胀,舌侧几乎条件反射地分泌出唾液,顺着不敢合上的嘴角溢出来。 他听见一声模糊的笑声,随即那两根手指压着他的舌头伸进口腔,又翻转向上,擦过上颚的黏膜。 “呜……”他发出模糊的干呕声,一时觉得,自己就像是在被检查牙齿的牲口。 舌尖有橡胶的味道,他下意识蜷起舌头想要躲避,然后就被轻而易举地捉住了。那双属于医生的手异常稳定,那是一双可以在跳动的心脏上动刀子的手,捉住那根想要逃走的舌头时也干脆利落。 彼得不知道对方到底想做什么,浑身的爆发的疼痛已经模糊了他的思考,本应该没有心思再去理会这些动作,偏偏那两根手指在口腔里的感触过于清晰,夹住舌头后,又慢慢往里压下去。彼得几乎有了被捅到喉咙的错觉,咽喉本能地抽搐试图呕出异物。 “放松,你的喉咙没有受伤。”温栩的声音依旧平淡冷静,垂落的目光没有一丝波动。她衣着整齐地坐在椅子上,甚至连手都被医用手套包裹得严严实实。 她的脚下是满身伤痕,赤身裸/体的兽人。毛茸茸又蓬松的尾巴被汗水浸透,原本应该因为疼痛脸色惨白,此刻却像是被打开了一般,整张脸都浮上艳丽的潮红,不停咳呛着流着眼泪。 看上去真漂亮。温栩漠然地想,平静地开口道,“对,放松,身体也是一样。肌肉紧绷着导致伤口撕裂,只会更疼。” 彼得勉强抽着气,目光涣散开来,一双眼睛几乎微微翻白,身体却仿佛被耳边平和的声音诱惑了,紧绷颤抖的肌肉不自觉地松弛下来,原本充斥在脑海中的尖锐的疼痛此刻也仿佛蒙上一层异常的白纱。 他的喉咙仍在条件反射地收缩,口腔高热,在温栩的触摸中一下一下轻轻夹着她的手指。 温栩:“说吧,你想要什么?” “止……痛……呜……”喉咙在说话的时候,收缩得更加明显。他忍不住再次干呕了一下,黏膜的每一次颤抖,都清晰地被温栩触感敏锐的手指感知。 “我说过,你今天不会有止痛药了,因为你的愚蠢和你的试探。”那两根手指从他的口腔离开了,牵出暧昧的银丝。彼得在这个瞬间忽然有了几乎超越疼痛的惶恐,和随之而来的,几乎喷薄而出的委屈。 仿佛宠物总是会对自己将被抛弃这件事有着本能的,敏锐的认知,在这一刻他体内这种说不清是人性还是兽性的本能几乎淹没了他所有本属于自己的思想。他对这个医生的怀疑,恐惧,恨意,耻辱,在这一个瞬间,在她手指离开的瞬间全部变成了被抛弃的恐惧,在本就因疼痛而模糊的脑海中用钢针刻录下去。 “不……别……”他甚至努力抬起头,微微张开嘴,哭着试图去追逐那两根手指。 如果就这样不管不顾,等他彻底清醒后回想起这一幕,时过境迁,清晰的愤怒会重新洗刷这一刻病态的情感。 但温医生不会让那些眼泪落在地上,她捧起了他的脸,依旧是带着橡胶手套的手,真正的皮肤没有丝毫接触。 棍棒之后,合该是糖果。 温栩将声音放轻一些:“别咬到舌头。我先给你挂上生理盐水,一直这么哭会脱水的。” 他在恍惚间,好像真的觉得哭到脱水是自己的错。 “对……对不……” “没关系,我原谅你。”温栩的面容在诊所白色的灯光下仿佛一尊石膏塑像,平静,淡漠,没有一丝情绪和瑕疵。 她抹去彼得的眼泪,将他带到诊疗室,知道自己已经将项圈的绳索初步握在掌心。 虽然只是松松的,随时可能被挣脱,但没关系,这跟绳索会被她一点一点勒紧。 “我说过的话不会改,那是对你的惩罚。”温栩精准地将针头刺入彼得手背的静脉,彼得轻轻抽搐了一下,没有缩手。 “忍到今天结束,十二点后,乖的小狗会得到奖励。” 第40章 珍珠 温栩并没有真的要他忍到午夜十二点, 毕竟十多个小时的疼痛足够逼疯一个人。反正他现在因为疼痛意识模糊,已经失去了准确感知时间的能力,手术室也见不到外面的阳光, 温栩估算着他能够忍受的极限, 不动声色地将时间报快了一些。 “十二点……了吗?” “没有, 还有五个小时。” “现在……呢……” “已经九点了,还剩三个小时。” “我……痛……” “再忍一忍, 这是对你的惩罚。” “对不……起……” “嗯,我原谅你。还有最后半小时。” 令人欣慰的是,他在这种模糊的意识中接受了惩罚的说法, 又或者是大脑已经无法思考其他,总之,他没有一次表达出攻击性和否定拒绝。 大约午后六点左右的时候, 温栩松口, 声音近乎温和:“时间到了, 我现在给你注射止痛药。” 彼得微微掀开目光涣散的眼睛,在注射之前,脸上就先流露出了终于放松下来的安心表情。他挪动了一下身体,虽然还保持着人形态,却像是狗一样伸出舌头, 轻轻地, 讨好地舔了舔温栩戴着医用手套的手背。 温栩没有拒绝。这是一个好现象,说明他在潜意识里接受了温栩的“规则”,并相信了“规则”一定会被严格执行。 她平稳地将止痛药注入静脉。狗在止痛药的作用下慢慢睡了过去,那张年轻的, 漂亮而锋利的脸上依旧带着眼泪,看上去像是一朵被蹂躏的玫瑰。 等到他睡熟后, 温栩静静打量了那张潮红的脸一会儿,拿体温枪测了一下他的额温。 39.1度,果然发烧了。 重伤之后又那么折腾,感染发烧也是理所当然的。而且不仅是伤口发炎,他右臂原本接好的骨头也有些错位。温栩迅速地刮去他伤口上的防水胶,重新固定了骨头的位置,将积液挤出来,剔除创口发炎的部分,上了一层厚厚的敷料,又用绷带缠紧。 处理完伤口,温栩拆出一颗退烧栓剂。 白色的,类似子弹形状的栓剂,直接从肠道被吸收,药性温和不容易和其他药物起冲突,药效却足够快,对于现在这种情况是最合适的。 虽然大部分时候,这种药都是会由病犬自己,或是主人亲自来使用。 温栩将手术台上的人翻过来趴着,像是翻动一块死肉,再慢慢控制手术台,抬高他的下半身。 黑色的,毛茸茸的尾巴此刻松松垂着,遮住了尾椎下的缝隙。 温栩见过很多狗,各种各样的品种,所以在捡到这只狗的第一天她就认出来,这家伙比起狗,在品种上大概更偏向于狼。 所谓狗狼暮色,没有被驯化的狼,认主的本能终究会弱很多。 温栩在医用手套外沾上凡士林,她的手一贯冰凉,油润的膏体甚至没法化开。 她面无表情地将药塞进去。 沉睡的狗本能地瑟缩了一下,眼睛在眼皮下混乱地转着。 止痛药对肌肉有松弛作用,温栩的行医过程并没有遭到任何阻碍。缓慢地将药推到最深处后,温栩停顿了一会儿,才抽/出手指摘下手套,在掌心挤了一点免洗消毒液,慢慢揉搓着。 她不想用防止药滑出来这种借口欺骗自己。 她的手指太冷了,于是她也只不过忽然意识到,自己很喜欢这种手指被滚烫柔软的东西挤压包裹的感觉,这让她想要再往里面多放一些手指。 无论是放进口腔,或是别的地方。 仿佛是在用别人的血来暖自己。 温栩抬头,看到彼得不知什么时候微微睁开了眼睛,他的头无力地垂在手术台上,目光却落在了她身上。 他的腿根微微抽搐着,身体很瘦,能看出饱经虐待和欺凌。 温栩叹了口气,走上前,伸手遮住了他的眼睛。 “睡吧,醒来之后你会好很多。”她轻声说,“这次醒来之后,你可以试着开始慢慢进食。能吃下东西,你就会一天一天好起来。” “兽人就是这样的东西,经得起摔打。不过你的确……比我见过的大部分兽人,都活得更拼命一点。” “这样很好,没什么不好。哪怕最后真的变成狗……活着,也没什么不好。” 温栩止住声音,意识到自己莫名其妙说了些不该说的话。 好在掌心下,转动的眼珠重新归于平静——他再次陷入了深睡眠。 * 彼得在做梦,他说不清这个梦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是从喉咙被侵入开始的?还是更早一些,他蜷缩着颤抖的时候开始的? 总之在梦里,他变成了一个外壳坚硬的蚌。 他分不清哪里是自己的嘴,哪里是自己的身体。他被包裹在壳中,剧烈的疼痛消散后,他感觉到了安全。 但是有什么冰冷的东西将异物送进了他的身体。 好像是侵入到蚌肉中的砂砾,他是一只蚌,所以他本能地将异物绞紧,他要用自己的身体暖热它,用自己的**一层一层将异物包裹起来,直到它在他的身体里变成一颗圆润的,美丽的珍珠。 可是孕育出珍珠的蚌会走向什么命运呢? 被用刀硬生生剖开蚌壳,刮开蚌肉,无论怎样痉挛着挽留,依旧会被剖走那颗原本带给他痛苦折磨,最后却成为他珍爱的一部分的珍珠。 他的思绪在这种失去的恐惧中清晰了一瞬,忽然意识到自己身处何处。 他是一只没有记忆的……狗,他现在在一个疯子医生手里,医生甚至没有告诉他自己的名字。 她叫什么名字呢? 他恍惚地思考着这些,然后骤然意识到,自己身体正包裹着的异物,是医生的手指。大脑还处在混沌中,他甚至没觉得这有什么不对,只是被冻得哆嗦了一下。 好冷,好冷的手指。 然后那根手指离开了,但依旧在他身体里留下了奇怪的东西,于是他恍然大悟,这是医生用手指放进他身体里的砂砾。 他要用这个孕育出珍珠。 他试图抬起手指,想要去触碰正在孕育着什么的小腹,只是身体太累太重,大脑仿佛已经失去了对神经的控制权,这让他感觉到有些焦躁。 一直到医生冰冷的手蒙在他的眼前,黑暗再次降临,他闻着医生身上隐约的消毒水的气味,精神忽然放松下来。 在医生身边,听从她的话,遵守她的规则,意味着不会疼痛,不会被切割,不会被卖掉。 所以……是安全的。 * 再次醒来的时候,手术室里空无一人,只留着一盏小灯亮着。 彼得茫然地眨了眨被眼泪泡透了,已经微微红肿的眼睛,第一反应居然还是抬手去碰自己的腹部。 这次他成功了。 随着药物融化,身体的异物感已经消失无踪,彼得一团浆糊的大脑终于缓慢清晰起来,昏迷前发生的一切走马灯似的在脑海里转着。 从他哀求医生,到他张开嘴任由医生触碰他的喉咙,再到吊着生理盐水时撒娇似的对话,以及最后,那个医生将手指放进他的身体。 混蛋! 他要杀了她!要咬碎她!要把她的骨头一寸寸嚼碎吞下去! 彼得挣扎着从手术台上爬下来,攀着墙壁步履混乱地挪出手术室。 屋外已经是天光大亮,灿烂的日光将狭小的诊所照得清晰干净。彼得在强光中收缩着瞳孔,视线模糊一瞬后,他看到了靠在桌边的医生。 她依旧是一身白大褂,黑长微卷的头发在背后束成一个低马尾,瓷白清冷的面孔上没有一丝表情。她正低头看着一个药瓶似的小瓶子,拧开盖子,将里面半透明的淡黄液体滴了几滴在桌上一个散发出肉腥味的小盘中。 她听到动静,回头看向手术室的方向,目光平静,毫无波澜地落在他身上,好像他面目狰狞地站在手术室门口是一件理所当然的事情。 “过来。”医生平静地命令道,他就真的抬脚走了过去。 他想,医生应该注意到了,他的眼睛正盯着她的脖子,那里脆弱柔软,有微微搏动的血管。 但医生只是抬起手,将手背贴在他的额头上。 “退烧了。”医生平淡地说,“身上应该没有哪里痛吧。” 他受惊一般地往后退了半步,脑海里再次浮出那个念头:她的手太冷了。 彼得的喉咙上下滚动了一下,模糊地应声。 即使他现在不疼,他现在没有要求这个医生的东西,但他却惊骇地发现,自己没法拒绝医生的提问。 身体比他的思维更早做出了回应。 医生点点头,将桌上装着肉糜的小盘推到他面前,很鲜的肉香刺激了他的嗅觉,舌侧开始不受控制地分泌唾液。 随即他看到了桌上放着的一个已经被挖空了的罐头——宠物罐头。 他用力咽下唾沫:“我不……” “吃掉。”医生是个不允许被拒绝的暴君,虽然她看上去冷淡柔弱,手无缚鸡之力,“这是很贵的东西,专门做给有钱人家的宠物兽人。” 医生捏起一个金属小勺,递在他面前,“如果你现在吃,我给你勺子。” 言下之意,如果事后后悔想吃,那就只能像狗一样去舔。 他盯着眼前小小的勺子,犬齿有点不受控制地咬紧嘴唇。 至少,不是真的狗罐头,是专门供给兽人的食物,是……特意给他买的吗? 他垂下头,忽然发觉,自己满身的伤都被重新包扎过,露出的那部分皮肤干净清洁,没有一点脏污和汗渍。 十几秒后,他抬手,接过了那把勺子。他的左手并不熟练,一次只舀起一点点肉糜,一种难以形容的口感在舌尖上炸开。 没有盐味,只有黏糊糊的死肉,诡异的奶味,药物的苦涩和某种类似鱼油一样的腥气。 他的身体僵硬了一瞬,忍着呕吐的欲望,卷动舌头将肉糜咽了下去。 不管怎么样,他都必须吃东西。吃得下东西,才有可能好起来。 医生没有打扰他进食,甚至没有再看他。等他勉强吞了小半盘肉糜后,医生已经收拾好东西,扔给他一件带帽子的套头衫,拎起一个大箱子。 “今天我要出诊。”医生理所当然地说道,“楼下的诊所你想待在哪里都随意,楼上不要上去。” 彼得愣了愣:“你……”不怕我逃跑吗? 医生静静回头看了他一眼,缓和地叮嘱道:“衣服穿好,耳朵和尾巴藏好。不然万一被人看见拉去黑市卖掉,我不会管你第二次。” 她说完,没有任何犹豫地推门离开,甚至没有给诊所的大门上锁。 彼得呆呆得站了一会儿,慢慢套上衣服,挪动着脚步走到门口,小心翼翼地探头,看到了医生远去的背影。 门边的墙上挂着诊所的各种证明,营业许可证,还有医生的行医许可证。 彼得盯着上面那张面无表情的一寸照,慢慢念出了旁边的两个字。 “温……栩……” 他知道了医生的名字。 40-50 第41章 江时月 客人派的车就在诊所外一条街的地方等着, 和洛家昂贵张扬的车型不同,今天的车在外形上称得上一声低调。 司机见到温栩,恭敬地下车给温栩开门, 全程一言不发, 像是一个机器人。 这次出诊的目的地在上城的富人区, 车子七拐八绕,最后停在一间偏僻的小别墅前。温栩下车, 已经有佣人等在门口,沉默地引着温栩进去。 别墅里的样子却和外面看上去截然不同,整体是很舒服温馨的木质结构, 落地窗做得很开阔,使得里面光线充足,窗外的小院子里色彩合宜地分布着各种鲜花。几个低饱和度的纯色懒人沙发看似随意地堆放在客厅里, 好几只不同品种的长毛狗舒服地趴在地上, 对于外来的闯入者也毫不在意。 佣人小声说道:“小姐, 温医生到了。” 一只柔软的手臂从那一大堆懒人沙发里抬起来,很随意地挥了挥。佣人无声退下,随后一个头发有些凌乱的少女扒拉扒拉懒人沙发,从里面探出张温婉漂亮的脸。 少女朝温栩伸出一只手,懒洋洋地笑道:“嗯, 温医生, 可以麻烦拉我一把吗?” 对温栩而言,付钱的是大爷,这种无关紧要的事情她一贯不放在心上。 她换了拖鞋走过去,刚伸出手, 少女就勾着她的手没骨头似的贴上了温栩的手臂。少女穿着米色的长睡裙,蓬松卷曲的头发在阳光下泛着淡淡的金色。 她抬头冲温栩软软地微笑:“我姓江, 叫江时月。我听人介绍,说温医生是最好的兽医,一定能治好那个孩子。” “江小姐。”温栩不适应这种距离,不动声色地试图抽/出自己的手臂,“请问病犬在哪里?” 江时月颇为可惜地收回手,赤脚踩在木地板上,一只金毛凑过来蹭了蹭她的小腿。江时月温柔地摸摸金毛的脑袋,抬头笑道:“在这边,温医生请跟我来。” 温栩跟着江时月上到二楼,走进走廊尽头的房间。 血腥味扑鼻而来,温栩瞳孔微微一缩。 榻榻米上瘫倒着血肉模糊的一团人形,看耳朵和尾巴应该是比特之类的斗犬,一眼看过去已经能看到他浑身大概因为撕咬之类的原因裂伤的,已经溃烂的肌肉。 温栩给他注射了一针凝血剂,快速地支起临时手术台,但这只狗显然已经不能自己爬到手术台上,她也不可能劳动“柔弱干净”的江小姐帮她一起搬。 正当她试图让江时月把刚才那个佣人叫过来帮忙时,江时月主动伸出了手。 “需要帮忙吗?”江时月柔声问道,“是要把这个孩子搬到上面吗?” 温栩沉默一瞬,安静地点头。 身为兽医,她一直明白自己真正要“服务”和“满足”的对象,从来不是她手术刀下那些伤痕累累的兽人,而是他们的主人。 即使大部分时候,这些主人,正是兽人不得不求助于医生的最大原因。 温栩没有去问他们的关系,也没有问这些伤是怎么造成的。有钱人喜欢的把戏温栩看得太多,哪怕洛家那位几次差点将狗虐待致死的大小姐,面对外人的时候也是一副温和可亲的样子。 她们花了不少力气,终于将人形的狗搬上了手术台。江时月是个很大方的主人,麻醉也好,别的用药也好,只要温栩提出,她一件也没有拒绝。 她米色的裙子上蹭满了血迹和脓液,看上去一片狼藉,但她却毫不在意,一双关切温柔的眼睛只注视着手术台上的兽人,主动开口说道:“温医生,我是三天前捡到他的。那时候他还能勉强发出点声音。我也找过其他人,可是不管是给人治病的医生还是兽医,都对兽人束手无策,这才辗转找到你。” 她在说谎。 温栩淡漠地在心中下了结论——愿意医治兽人的医生虽然不多,但绝不是只有她。 之所以找到她,大概更多是因为,她是个好拿捏的下城贱民,而且她沉默寡言拿钱办事,没有任何好奇心和倾诉欲。 处理伤口花费了近三个小时,那些被利齿撕咬出来的裂口狰狞杂乱,没法轻易缝合。整个过程中,江时月一直站在旁边关切又好奇地看着,甚至轻手轻脚地在温栩额头冒汗的时候拿手帕帮她擦去。 等终于处理好伤口,江时月才轻轻开口问道:“温医生,你能看出,这个孩子是为什么会受这么重的伤吗?” 他身上的伤很明显是被恶犬撕咬出来的,而且新伤叠旧伤,连耳朵都被扯掉半只,整体状态和刚被她捡到的那只流浪狗有相似的地方。 通常来说,野外流浪狗之间的普通斗殴,不会惨烈到这种程度。 温栩想到彼得,慢慢捻动包裹着医用手套的手指。 长时间的精细操作,她的手指又变冷了。 “温医生?”江时月歪头看她,笑着问,“你在发呆吗?” 温栩回过神,冷淡地回答了江时月刚才的问题:“基本都是撕咬造成的伤,既然是江小姐捡回来的流浪狗,那大概率是在和别的狗争抢食物的时候被群攻了吧。” 江时月看了温栩几秒,用手帕擦了擦手术台上兽人血污的脸,温柔地低声赞叹道:“温医生,好聪明呢。” 她走到墙边按了一个铃,转头询问:“现在已经是午餐时间了,我让林姨做了招待客人的饭菜,温医生要是不介意就留下来吃顿便饭吧。吃完之后,还麻烦温医生给客厅里另外几只狗狗做一下基础检查。” 温栩:“那是另外的价格。” “当然。”江时月乐不可支地笑起来,蜜糖一般偏棕的眼瞳在光照下有种暖融融的甜美,“我听介绍人说过,温医生的一切都明码标价。” 温栩并不否认,江时月的目光微动,似乎还想说什么,却被突然推开的门打断了。 “江时月,你还真把这条狗捡回来了?” 江时月咽下刚才的话题,微笑道:“哥哥,进妹妹的房间应该先敲门。” 温栩顺着江时月的目光看过去,看到一个陌生而高大的男人。男人穿着一身休闲西装,神色带着藏得不太好的傲慢和厌恶,楼下的金毛似乎是跟着他上楼的,正试图从他脚边蹭进屋子。 男人显然不喜欢被狗靠近,下意识想踹一脚,但却硬生生忍下来了。他扯扯江时月身上的裙子低声抱怨:“把自己弄这么脏,还不去洗个澡换身衣服。要是让爷爷看到你这个样子跟条死狗呆在一起……” 他的话音顿住,像是这时候才发现温栩的存在,朝着温栩抬抬下巴:“这是谁?” “这是温医生,给那个孩子治伤的。”江时月拍拍男人的手,“温医生,这是我哥哥,叫江衍。” 温栩的目光落在江衍脸上,寡淡而礼貌地叫了声:“江先生。” “嗯。”江衍有些吃惊地挑挑眉毛问道,“所以那只狗你治好了?能活?” 温栩:“具体是否能存活得看接下来这48小时,会不会突发心衰之类的意外。” 江衍这才正眼看向温栩,仔仔细细上下打量了一番,忽然勾出个志在必得的笑容,朝温栩伸出手:“温医生是吧,医术这么好,在哪里高就?我这儿有笔生意……” 话没说完,江时月身体一晃,挡在了他和温栩中间,嗔怪似的笑道:“哥哥,哪儿有在妹妹家谈生意的。温医生也辛苦了,我让司机送你回去吧,接下来48小时的注意事项我知道了,会好好照顾这个孩子。” 说着,也不再提让她留下来吃饭的事。 温栩本来也不想接这种一看就是烫手山芋的事,她的确在行黑医,但倒也不至于为了挣钱什么危险都不顾。 等温栩离开后,江衍瞥了一眼已经被仔细包扎好的兽人,冷笑一声:“干嘛拦着我?这医生医术不是很好吗?这么个快死的你都要捡回来救着,直接把她送给我,省得你麻烦,也省得我天天往外丢尸体。” 江时月将被冷落的金毛抱起来,手指抚摸着金毛腹部一道长长的伤疤,脸上依旧挂着暖融融的笑:“哥哥,你那儿太脏了,温医生见不得那么脏的东西。” 江衍被噎了一下,但却没反驳,只是不爽地看了眼江时月身上的血污:“算了,你快去换衣服。这可是比特,我那儿最顶尖的斗犬,差点把江黎那畜生咬死的家伙。而且他打多了药,就算能醒过来也是个乱咬人的疯子,你小心点。” “听着好凶。”江时月的笑容越发温柔,她看着伤痕累累的狗,目光中流露出真情实感的悲伤和怜爱,“可是哥哥你看,这个孩子现在,多么可怜啊。” 临时手术台上,已经被包扎好的兽人在昏迷不断转动着眼珠,身体止不住地微微抽搐颤抖,就好像即使在梦中,也依旧在与什么厮杀搏斗。 * 他在一片黑暗中厮杀,肌肉抽搐着,眼前是卷着血肉的犬牙。肌肉虬结面目狰狞的恶狗咬在他的肩上,疯狂甩动着嘴试图从那里撕下一整块肉。 有时他觉得自己是个垃圾,是一块将被野狗分食的死肉。他已经记不太清自己是怎么活下来的了,一开始对疼痛的恐惧,对求生的追求,对尊严的渴望,在一阵轻微的刺痛之后,身体里被注入了什么,于是那些属于人性的东西消失了,血液一阵一阵地沸腾起来。他听见自己发出愤怒的,疯狂的吼叫。 是犬吠的声音。 他咬住面前的狗,这种触感刺激了他的神经。他兴奋起来,眼前仿佛烟花一片片炸开,就连疼痛都变成了最好的兴奋剂。 他的耳朵嗡鸣,排山倒海模糊不清的尖叫和欢呼声中,他听到了某个冷淡的,急促的声音。 “彼得!” 是在……叫他? 他是叫这个名字吗? 齿间是清晰的血腥味,不知道为什么,这种味道几乎让他觉得甘甜。 下个瞬间,一阵无法形容的疼痛酸麻突然直直刺穿了他的大脑,他在一瞬间失去了控制自己的力量,眼前一片雪花似的频闪后,他终于看清了眼前近在咫尺的脸。 温栩,他今天刚知道这个医生的名字。 他压在她的身上,身体很近地贴在一起。 这里是医生的诊所,诊所最里面的手术室,密闭,安静,只要关上门关上灯就透不出一丝光来……但是温栩打开了门,所以光垫在他们的身下。 看上去,很温暖。 然而温栩的嘴角有一个小小的破口,温栩冰冷地看着他,眼睛深黑,仿佛吞噬光亮的黑洞。彼得听到刺啦的电流声,不知道为什么,下意识舔了舔自己锋利的虎牙。 那里沾着稀薄的血液,甜的。 第42章 伤口 嘴唇上传来鲜明的刺痛, 提醒着温栩,她被眼前这只狗咬了。 这只狗可能被电傻了,手脚无力地压在她身上, 混乱的金棕色眼睛直勾勾地看着她的脸, 甚至再次低下头埋到温栩的颈边, 好像想在那雪白柔软的地方再咬上一口。 温栩缓慢吸了一口气,抬腿狠狠一踹。 狗发出一声不明显的闷哼, 被掀翻在地上。 他茫然地眨了下眼睛,忽然重重地一抖,浑身肌肉都有种不受控制的抽搐, 温栩看出他在勉力控制,但那种纯粹生理性的抽搐依旧无法缓解。 温栩微微皱起眉。 她走的时候明明还一切都好,他甚至已经可以开始进食。结果不过几个小时, 她回到诊所的时候就看见诊所的门敞开着, 里面空无一人, 一些档案和药品散落在地上,楼上的小然也很安静。 她少有地对自己的判断产生怀疑,差点以为这条养不熟的狗跑了,或是更糟糕,他发疯上楼对小然做了什么。 但等她近乎急迫地跑上二楼, 那扇门依旧紧闭锁着, 但却明显有撬锁的痕迹。大概是听到她的脚步声,小然在屋里发出中气十足的叫声。 最后,温栩警惕地拿着电击器推开所有可能的门,终于在手术室里找到了他。当时他很诡异地蜷缩在那张他缝合伤口的手术台下面, 像是要把自己努力藏进阴影里,漆黑的头发被汗水黏在脸上, 漂亮的面孔扭曲成一个近似狰狞又像是在笑的表情,眼下的肌肉微微抽动。 他陷在梦魇里,眼珠痛苦地转动着。温栩试图叫醒他,但却被突然发疯的狗扑倒在地上,狠狠咬住嘴角。 一瞬的愣神之后,温医生毫不犹豫地把电击器按在这条狗的身上。 温栩站起身,目光扫过蜷缩在地上的狗和漆黑一片的手术室。嘴唇上的伤口不算深,她伸出手指擦了一下,指尖沾上了一层薄薄的血迹。 “牙挺尖的。”她淡淡地评价道,“野狗。” 好在经过前两天的检查,至少能确定没得狂犬病,不需要她打疫苗。 温栩按住手里的电击器。 刺啦一声,电流的亮光在两个金属接头之间闪现。这只狗在身体逐渐回复的同时也正在慢慢恢复属于雄性的力气,如果在手无寸铁的情况下,温栩知道自己很快就不再能轻易控制住他。 她看到那只狗抖得更加厉害,一双惊慌失措的眼睛里溢满了水。他试图开口说什么,但还不能很好地控制舌头的肌肉,最终只发出一声含糊的呜咽。 温栩轻轻用指甲敲了敲电击器的塑料外壳,一瞬的沉默后,松开了按在开关上的手。 电流的光亮随着刺啦的声音一起消失,温栩后退两步打开手术室的灯,背靠着门边,轻缓地开口:“为什么跑到这里来?” 针对他的回答,温栩会决定,他应该得到安抚还是惩罚。 彼得艰难地动了动嘴唇,肌肉依旧在不自觉地抽搐,目光却难以从温栩渗血的嘴角移开。 他记得温栩说过的话,如果他咬她,就会把他所有的牙齿一颗颗敲掉。 但那是昨天……又或是前天说的话了,彼得不确定这句话现在是不是依旧适用。 他看着温栩用指尖抹去血迹,姿态轻慢而冷漠,好像拂去皮肤上的灰尘,忍不住再次驱动自己僵麻的舌头,去捕捉那一丝血的腥甜。 十秒的沉默后,温栩再次开口,这次的声音更加淡了一些:“如果你是因为很喜欢这间手术室,或者是跟野狗撒了尿一样把这里当成了你自己的领地,我也不是不可以从你身上摘下一些纪念品永远放在这里。” 彼得发现,他好像已经逐渐学会从这个医生永远平静的,毫无波澜的声音中,判断出一些什么。 比如现在,他绝对不能再继续保持沉默。 “有人,进了诊所。”他艰难地吐出几个字。 “那是客人,或者未来可能会成为客人。”温栩淡淡地说道,“我说过,你需要用在这里打杂来抵扣你的医药费。遇到这种情况,你应该告诉客人温医生出诊了,暂时不在,让客人留下联系方式。” 不知道为什么,彼得在温栩过于理所当然的态度中慢慢停止了颤抖。 温栩继续问:“来的客人长什么样,你见到了吗?” “……没有。”彼得小声说道,有点羞愧似的低下头,“我只听到声音,那个脚步声跟你不一样,你也不会那么用力地拍门拉门……” 温栩回忆着凌乱的诊所和楼上撬锁的痕迹,了然地点点头……应该不是小偷,但大概也是来者不善。 这里是下城,最不缺的就是疯子。 的确,有理智的人大部分时候不会来招惹温栩,没人想招惹医生,即使只是兽医。 但也不是没有例外的时候。 而狗的直觉总是比较灵敏,更何况是一只差点死过的伤狗。 温栩:“可能是家里宠物生了急病,客人着急也是正常的。” 彼得很迅速地开合着嘴唇,声音破碎而凌乱:“不对,不是的……” 他直觉事情并非温栩说的那样轻描淡写,但是一时却又无法解释自己恐惧的来源,他在不知不觉间已经能够辨认出医生的脚步声,平稳的,安静的,每一步都好像踏出了相同的距离。 但今天的脚步粗重杂乱,好像在狠狠踩踏血肉模糊的尸/体。 “你被吓到了。”温栩很轻地吐出一口气,“过来,你需要冷静一下。” 彼得怔怔地看着她,一时间仿佛被什么东西诱惑了。 他陷在恐惧中,他明白,他的精神一直在被什么撕咬着,也催促着他去撕咬着什么别的东西。 比如,眼前这个淡漠的,冰冷的,威胁着他但又没有真正伤害过他的医生。 他的呼吸急促起来,立耳颤动着微微充血,身后毛茸茸的尾巴扫动着地面。兽化让他的犬齿咬出嘴唇,在下唇处陷进一个微微凹陷的洞,就连面孔也扭曲异化起来。 恐惧和某种难言的欲/望催动了他的身体,他现在看上去应该像个怪物。 如果医生惊惧逃跑……如果她把后背留给他,他一定会扑上去咬住猎物的脖子。医生扎着很低的马尾,但行动时发辫晃动,偶尔可以看见那一小块苍白的皮肤若隐若现地露出来。 但是不可以。 为什么不可以? 彼得无意识地吞咽了一下,因为太瘦而显得异常明显的喉结上下移动。 他缓慢地挪动还有些发麻的身体,刚迈出一步,就听见温栩轻声说:“变成狗,过来。” 大概是她的声音太平静,里面没有一丝羞辱的意味,彼得居然没有在听到这句话的瞬间愤怒起来。他眯了眯兽化严重的眼睛,哑声问道:“为什么?” “因为我不想抱一个男人。”温栩简短地解释。 彼得愣了一下,在意识到潜台词的瞬间,身体已经伏低下去——他的身体总是比他的思想更快做出决定,灰白毛皮布满他的全身,森冷的金棕色的狼眼仿佛闪着寒光,左前腿还没有恢复,微翘着垂在身前。 看上去像是嗜血的凶兽。 而温栩平静地面对着他,目光没有丝毫恐惧和偏离,甚至伸出一只手,带着薄茧的指尖缓缓勾动两下。 那动作仿佛在空中勾出了一条细细的线,一端变成了无法逃开的项圈。 彼得缓慢地走过去,那只手轻轻落在他的头上。 下一刻,彼得身体一轻。 彼得:!!! 他以为自己会获得一个俯身的拥抱,结果温栩直接把他整个抱了起来,细瘦的手臂避开他的伤口扶在他的背上,被他坑坑洼洼的毛淹没。 甚至是一个公主抱的姿势! 温栩垂眸瞥了他一眼:“真重。” 彼得脑子里所有的想法瞬间都被炸没了,不管是闯入诊所的人还是撕咬温栩的欲/望,他现在只想赶紧从这个怀抱里挣脱出去。 但后腿刚蹬了一下,他就听见医生平淡的声音:“乖一点。” 彼得僵住了,就连尾巴都僵直着,一整条狗僵成了一条狗棍。 他就这么被温栩从狭窄的手术室抱了出去,下午的阳光很灿烂,他的瞳孔因为强光而缩紧,从他的角度,能看见温栩淡色的嘴唇和单薄的下颌。明亮的光落在她垂在颊边的头发上,将每一根发丝都涂抹得闪闪发光。 温栩将彼得抱到候诊室低矮的沙发上,放松地坐在上面,手指一下一下穿过长毛抚摸着脊背和僵硬的肌肉。于是这条狗棍又慢慢放松下来,最后软软地瘫在温栩的腿上。 彼得再次睡了过去——重伤之后,无论是人还是狗都需要比正常时多得多的睡眠。 温栩试图把他搬到旁边站起来,被两个爪子扒住了。 说实话,一只狗做出类似人类拥抱的动作有点诡异,两只短短的爪子也并不足以环抱住温栩的腰,温栩心里平静无波,无情地把狗扒拉开了。 温栩泡了一包泡面……最喜欢的味道吃完了,只能拿出一包次喜欢的味道。吃饭的时候嘴唇上的伤口有点刺痛,温栩忍不住伸出舌头舔了舔。 下午诊所没有客人,温栩很放松地把脸埋在小然的毛里睡了个午觉,醒来的时候已经到了黄昏。她拍拍自己的脸起床,给小然做了狗饭,顺便把小然不喜欢的罐头清出来,给楼下那条狗也做了一份。 温栩下楼,看到候诊室的沙发上,那条狗还在睡,甚至还保持着他被温栩拨拉开时四脚朝天的睡姿,后腿时不时蹬一下。 这下比起狼,更像狗了。 温栩拿了块毯子盖在他身上,组装好两把手术刀,拿起电击器放进白大褂的口袋,静静地走出了诊所的大门。 天很快黑了下来,下城的肮脏被藏在了无灯的黑夜中,嗑/药的颠倒着撕扯着自己破烂的衣服,醉鬼谩骂着在自己的呕吐物里翻滚,稍远一点的街上,穿着暴露的男女吞吐着烟雾,松弛的皮肉装载着下城最直白的肉/欲。 一直到靡乱的声音也渐渐歇止了,一个漆黑的人影鬼鬼祟祟地摸到了诊所前。他这次带足了工具,肌肉喷张的胳膊抡起锤子,就要砸向诊所的大门。 一个平淡的声音极其突然地在他身后响起。 “晚上好。” 黑影豁然回头,一个冰凉的东西突然贴上了他布满汗渍的油腻的脖子,一阵剧烈的疼痛几乎在一瞬间劈裂了他的大脑。他连惨叫都没有发出来,浑身肌肉瞬间同时抽搐起来。 倒下去的瞬间,他看见一截雪白的衣角。 “诊所已经打烊了,如果有就诊需求,应该白天再来。”那声音没有一丝情绪,宽容得仿佛面前是个刚闯入人类社会,不谙世事的大马猴。 “毕竟,医生也是需要睡觉的。” 第43章 斗犬 温栩借着一点稀薄的月光看着脚下抽搐着, 却依旧用一双通红的眼睛死死盯着她的男人,认出了对方的身份。 肉铺的老板,那个一向沉默寡言只管砍肉切肉, 将一切迎来送往都交给妻子的人。 温栩于是了然地垂下眼睛, 问道:“郑老板, 你女儿怎么样了?” “琳琳是被狗瘟了。”郑庄流着口水,咬牙切齿, “教会的大人说了,琳琳的病就是因为那些罪人,那些罪人活该被神惩罚, 琳琳受了牵连……” “你的意思是,你没钱带你女儿去上城的医院,但却有钱给教会。”温栩打断他, “现在你女儿不好了, 所以你要来杀小然。” 郑庄粗重地喘了几口气:“你那条狗瘟了我的女儿, 你却连给她开药都不肯……她昨天晚上一直吐一直吐,最后连血都吐出来了……要不是教会的大人,我都不知道是因为你……”他说着,崩溃地哭出了声。 温栩甚至都不觉得荒唐了,下城本来就是这样一个地方。七年前她刚来到这里的时候, 砸店的事情几乎三天两头都能遇到。 冠冕堂皇一些的, 扔给她一只快被虐待死了的猫狗,当着她的面踩死后,叫嚷着她是治死动物的庸医,目光兴奋地要她补偿, 要么用钱,要么用身体。 更多的连借口都懒得找, 直接抬脚就想踹开她紧锁的门。 那段日子她和小然都不敢睡觉。每个晚上,小然都瑟瑟发抖地抱着她的手臂,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房门,随时准备扑出去咬人。 温栩从一开始就意识到,她不能有丝毫让步和妥协,否则就会在这里被啃碎骨头。 她始终在挥舞武器,但这些让人不胜其烦的骚扰依旧没有停止。 直到某个晚上,温栩设下陷阱药倒了想要劈开房门闯进来的男人,然后将他紧紧绑缚住,倒挂在诊所门口,安静而冷漠地在他身上不致命的位置捅了十七刀,像杀猪一样将男人挂着放血直到他奄奄一息,才在没有麻醉的情况下一针一针慢条斯理地将那些伤口缝好。 这是第一个,第二个依旧不信邪的人被温栩倒挂在诊所门口,手起刀落切掉了下/身——绝育手术对于兽医来说,算是基本功。 总之,那些凄厉的惨叫和温栩挂在门口的“战利品”,用最直观的方式告诉了所有暗中窥视的眼睛,不要试图惹怒一个医生。 和那时候那些男人比起来,眼前的郑庄简直算得上理由充分情辞恳切。 只是太蠢,被人当了枪使。 温栩:“为什么会觉得小然是兽人?你没见过小然兽耳人身的样子。” 郑庄愣住,浑浊的眼珠僵硬地一转。 温栩垂眼,一手拿着电击器,另一手捏着薄薄的手术刀,锋利的刀刃贴着郑庄的眼角:“下城有很多兽人,他们一般在堕街黑市,还有那些有钱人的地下室。如果你认定你女儿的病是因为兽人,应该提着砍刀冲进那些地方。” 郑庄:“大人说了……” 温栩的声音几乎称得上和善,“所以是那个教会的大人让你来找我的?他是谁?” 说着,刀已经往下陷了一分,锋利的手术刀轻易割开眼角的皮肤,一滴血混进脏污的眼泪里。 “温医生!温医生!您别这样!求求您放过他……”女人的哭声从不远处传来,是郑庄的妻子,姓林。温栩面无表情地转了下手术刀,用力刺穿了郑庄的左手手背。 她抬起头,在男人疼痛的惨叫声中看向身后抱着孩子冲过来的林秀,和缓地开口:“如果今晚我让你们毫发无伤地回去了,明天想要强/奸我的人就会砸碎诊所的大门。既然现在后悔了,当初就该拦住,别让他走出家门。” 她说着,慢慢转动刀柄,并不算太宽的刀片绞在骨头和血肉间,慢慢拧成一个凄厉的血洞。郑庄的惨叫声几乎已经变了调子。 “我们是真的没办法了温医生……”林秀几乎直接摔倒在地,她不敢去看地上的血,也不敢看在刀下面容扭曲的丈夫,只好拼命把怀里不过五六岁的小女孩举到温栩面前,“温医生我求求你了,你看琳琳一眼……我,我其实是不相信那些话的,再说我又不是没见过温医生你家那只小狗,那就是普通小狗啊……对不起温医生,老郑真的,就是被琳琳吓糊涂了……” 温栩漠然地收回目光。 “我提醒过你们,带孩子去上城的医院。” “我们没有钱啊……”林秀哭着说,“温医生,你看一眼,琳琳不动了……” 郑庄的血越流越多,在温栩脚下积起了一个小小的血洼,沾染了温栩的鞋底。 她看着这些,感觉自己本就不那么健康的胃痉挛绞痛起来,一阵阵地往上反酸。 “基因病我无能为力。我说过我不能给她开任何药,那会害死她。”温栩脸色青白,声音依旧毫无波澜,“你们给了那个神棍多少钱?” 林秀抖着嘴唇:“三……三万多……老郑这是被骗了啊!” 温栩:“嗯,足够你女儿好好完成检查,再多凑一凑,大概也能完成至少一个疗程的治疗。所以与其在这里求我,不如告诉我那个神棍住在哪里,把钱要回来,她或许有救。” 林秀已经绝望的眼睛亮了一下,但看着在地上死肉一般的丈夫,又惊恐地抱紧女儿:“那……那个教会的人就住在平水街最头上那间房里,这里过去拐两个街道就能到……温医生,他肯定是要害你,才来骗我们的钱……” 温栩没说话,只是拔/出插在肉里的手术刀,将刀片上的血擦在郑庄已经被冷汗浸透的衣服上。 这个女人倒是比她的丈夫聪明不少,一直将自己放在最绝望无助惹人怜悯的位置上,错误的是丈夫,盲信的是丈夫,试图对无辜者动手的是丈夫,而她不过是多么伟大又悲伤的一个母亲,如今又想让温栩来替她做那只出头鸟了。 温栩没兴趣理会这些算不上恶毒但的确恶心的小心思,今晚这场闹剧也该落幕了。 她转头看向诊所旁漆黑的小巷,稍稍抬高声音:“麻烦你们送他们回去,今晚辛苦,下次如果身体有什么不舒服,随时来诊所拿药。” 话音落下,小巷里嘻嘻哈哈走出来几个年轻人,男女都有,为首的一个染着杂乱的黄毛,笑着看向终于彻底瘫软在地上的林秀郑庄,轻佻地吹了声口哨:“小事。不过温医生,看来你是太久没在诊所门框上挂人蛋蛋了,什么阿猫阿狗都敢来找你麻烦。” 温栩瞥了他们一眼,知道剩下的不用自己操心。 但她也清晰地知道,如果刚才她展现出任何一点心软无力,那么她找来的帮手,大概也不介意成为撕碎她的一份子。 下城就是这样一个地方。 ** 她在诊所门口发了会儿呆,脑子里将那个神棍的可疑人选排查了一遍。 下城已经被教会彻底放弃,这也是她明知这里污秽肮脏,充斥着堕落和暴力,却依旧带着小然生活在这里的原因——只有这里远离教会无处不在的监视,远离所谓的规则,远离加注在兽人身上重重的枷锁和镣铐。 那些真正的“大人物”不可能来到下城。 温栩揉了揉眉心,回到诊所打开灯,却微微一愣。 候诊室的沙发上空了,原本在那里睡觉的狗消失不见,毯子掉在地上。温栩推开几扇门,但这次无论是卫生间还是手术室,都没有彼得的影子。 一扇原本紧闭着的窗子被从内部打开了,窗外是另一条巷子。巷子尽头一拐,就是平水街。 温栩慢慢皱起眉头,一个可能性很快速地在她脑海中闪过去。 “那个教会的人就住在平水街最头上那间房里,这里过去拐两个街道就能到……” 林秀说这句话的时候,那只狗……醒了吗? 他听到了多少? 温栩算不上特别冲动的人,相反,她一向对要做的事情准备周全。 她一直知道自己的优势,也知道自己的弱点。她并不是什么强壮的人,手无寸铁的情况下,任何一个成年男人都可能轻易撂倒她。所以她需要小心谨慎,需要借助外力。 对于平水街那个神棍,她原本也不打算在今晚贸然处理。毫无准备的莽撞是最愚蠢的,知道有这么一个人,等到天明之后,她会有很多方法解决这个问题。 她在这里住了七年,早就对下城的规则驾轻就熟。 更何况,那也只是一种可能性。 那只狗也可能是被外面的声音吓到,跑出去躲起来了。 温栩在这一个瞬间思考了很多,她轻轻吐出一口气,慢慢合上了那扇被打开的窗户。 理性地,冷漠地。如果明天早上彼得还没有回来,她会去试着找一找。 但也只是找一找罢了。 窗户即将闭合的瞬间,小巷尽头传来隐约的惨叫和狗吠。 温栩动作一顿,她用力拉开窗户,将头探出窗外。 稀薄的月光下,一个人影惨叫着,慌不择路地向这边踉跄着跑过来,灰白毛发狼狗发出疯狂的吠叫,金瞳森冷。狼狗将那人影扑倒在地,一口咬住他的腿撕扯着。 男人的惨叫声变了调子,浑身被撕咬得几乎不剩一块好肉,而那只狼狗仿佛因为嗜血而兴奋起来,左前腿还吊在胸前,走路瘸着腿,却依旧咬住那个人影向诊所的方向拖拽过来。 温栩幼年时曾在电视上见过野狼撕咬猎物,那些狼有着在黑暗中发着幽光的眼睛,锋利的牙齿绞住血肉,刺啦一声,随着猎物的惨叫,一块鲜血淋漓的皮肉就这么被整块撕扯下来。 仿佛此刻眼前的场景。 那时小然被吓得躲到她身后,而她定定地看着电视里,狼眼中森冷的凶光。 温栩按住电击器,抬高声音叫了一声:“彼得。” 彼得的耳朵抖动一下,抬头看向温栩。 他现在看上去,全然就是真正的野兽。 地上的人影已经被扯烂了两条腿,根本无法再站起,只能挥动着手臂哀嚎。彼得扔下他,嘴边的皮毛上沾满血和碎肉,一瘸一拐地跳上诊所的窗户,满是腥气的湿热气息喷在温栩的脸上。 温栩没在目光中流露出恐惧,手指却紧紧扣住电击器的按钮。如果他试图扑进窗户撕咬自己,那么自己也能在瞬间制服他…… 彼得扑上了窗户,没受伤的前腿扒拉着窗沿。他用沾满血肉的舌头舔了舔温栩的衣领,将白大褂蹭的一片鲜红。 “汪!”彼得叫了一声,完全没注意到温栩手里的电击器,只是兴奋地咬着温栩的衣袖,示意她看那个月光下奄奄一息的人影,眼里疯狂的凶光在这一瞬间变成了一种炫耀,或者邀功似的期待。 好像斗兽场里,将敌人撕碎后,等待着夸奖的斗犬。 第44章 止咬器 温栩伸手重重弹了一下狼狗的脑袋, 在狼狗的痛呼声中转身走门,绕了一圈走进后街窗外的小巷。 那个被咬得血淋淋的人还躺在地上艰难地抽着气,彼得绕着温栩的小腿转了一圈, 蹲坐在地上舔了舔自己的爪子。 温栩:“脏不脏。” 彼得一下子瞪圆了眼睛, 喉咙里发出一点不可置信的气声。 温栩没理他, 低头用脚尖拨开男人的手臂,摆正他的脸。 不算特别熟悉的一张脸, 但温栩记忆力很好,从上学的时候开始就几乎是过目不忘。所以她还是很迅速地将眼前这张许多年都没有见过的脸和记忆中的人对上了号,和缓地开口问道:“就是你让郑老板来找我的?” 男人惊恐地抽着气, 嘴硬道:“什么郑老板,关我什么事?温栩你养的疯狗,这是兽人吧?我去报给教会……” 温栩一脚踹在他的脸上, 两颗牙齿瞬间崩落。 彼得原本正狰狞地龇着牙威慑, 结果被温栩这一脚吓得一抖。 他突然觉得, 温栩对他好像……其实……也许……还行吧。 温栩踩在男人的脸上,脚尖缓缓用力碾下去,直到听见下颌骨发出异常而脆弱的响声:“说实话,一般对付男人,我偏向于攻击下三路。不太好看, 但很有效。” 她说着, 似笑非笑地扯开苍白的嘴唇:“但对你没什么用,毕竟已经被我切掉了,真是可惜。不过听说教会要禁欲,我这也算帮了你吧, 教会的大人?” 男人似乎想起了什么,眼神比被恶犬扑咬时更加恐惧。 事情到了这一步已经很清楚了, 眼前这摊垃圾就是七年前试图闯进温栩房间,结果被温栩吊着阉了的男人。他在那天之后就离开了下城,或许真的勾搭上了教会,或许没有只是骗人,但这都不重要。 总之不过是个怀恨在心又被温栩搞怕了的废物,不敢自己来找她麻烦,所以借着自己年纪大知道点别人不知道的事情,一个敢说一个敢信罢了。 既然和上城,和教会都无关,只是私怨。那么要处理,也非常简单。 下城有自己野蛮的规则,不过自从温栩渐渐在这里扎根之后,的确很久没有在门框上挂些什么了。 温栩麻木地从口袋里抽出手术刀,踩着男人的脸迫使他吐出舌头,将手术刀撬进他的牙齿之间:“我还想睡个好觉,所以也不想听你说话。放心,从医学角度来说,舌头上虽然有动脉,但是及时拿点东西堵上,出血达不到致死量。” 刀锋划过,血喷涌而出。温栩迅速收回刀,从男人身上撕了一块衣服揉成一团塞进他的嘴里,捡起那截鲜红的软肉,直起身体看向呆住的彼得,轻轻勾勾手指:“回去了。” 彼得低低“呜”了一声,跟上温栩的脚步。 回到诊所,他就被温栩塞进了浴室,还没反应过来,项圈又锁住了他的脖子,另一头扣在水管上。 他变回人形,不可思议地用左手去扯脖子上的项圈,满眼震惊:“你干嘛……” “觉得我应该夸你?”温栩打开淋浴,冰凉的水浇得彼得一个激灵,“夸你差点把人咬死?” 彼得气急败坏地躲开水柱:“你不是还切他舌头吗!你说我?” 温栩沉默了一下,居然没反驳,颇有道理似的点点头:“你说得对,所以我没把你扔了或者杀了。” 她走过去,手指穿过水雾,轻轻揉了揉彼得沾着血污的头发:“下次,我叫你咬你再咬。” 彼得在那温柔的触摸中愣住,随即才反应过来温栩说的话,一张脸顿时红了:“我又不是你的狗!” 温栩忍不住轻轻笑了一声。 并不算特别明显,但这的确是彼得见到这个冷冰冰的变态医生以来,第一次听见她的笑声,揉在浴室逐渐温暖起来的水雾里,几乎让彼得错觉自己在被温柔对待。 “洗完澡出来吃饭。”温栩收回手,用毛巾擦干净手上的水,很随意地挥了挥,“或者算宵夜,暂时不吃罐头。” 彼得有点发愣地伸手摸摸自己刚被揉乱的头发,慢半拍地反应过来温栩的意思。 不用吃那个死肉一样的兽人宠物罐头了! 不用吃宠物罐头! 她要给他做饭吗? 她是不是……有一点点,把他当人看了啊! 彼得忽然感觉自己身体里有什么躁动了起来,一种很奇妙的轻快感顺着弥漫的水汽渗进他的身体,他几乎有些直觉地想,自己应该多咬几个人。 早知道白天不应该那么慌乱地逃进手术室的。 他应该在那个男人闯进诊所的时候直接扑到他身上,咬断他的喉管,把那双想要撬开医生房门的手臂撕下来塞进他惨叫的嘴里。 这样温栩当时回到诊所时,肯定就会高兴了吧。 没关系,现在也还来得及。吃完夜宵他可以顺着门口残余味道找到来找麻烦的那家人,把那个男人的手臂叼回来给医生当成惊喜。 滚烫的血液轻快地流过他的血管,彼得很快速地给自己洗了个澡,冲干净头发上的血沫,迫不及待地走出浴室。 热腾腾的食物香气已经飘了过来,很浓的人造香精的味道,呛得他打了个喷嚏。 桌上是一碗泡面。 彼得雀跃的心往下掉了一点点,但只是一点点,很快又轻快地扬起来。因为他看到温栩正咬着叉子,将热水倒进另一碗泡面里。 他要和她吃一样的东西,这个念头轻易地盖过了对食物本身的失望。 那碗泡面被彼得连面带汤地全部吃了下去,温栩坐在一边看得微微挑起眉。 大概没见过他正常吃饭的样子,温栩现在才发现,他吃饭的动作虽然很快,而且有点不熟练,但却并不粗俗,就连吸面条都没有发出唏哩呼噜的声音,甚至举止间有种隐约的教养。 只是…… 温栩看了一眼泡面桶的颜色,确定这的确是她最讨厌的那个味道,不禁有点感慨。 这么难吃的味道,是怎么吃这么香的? 狗的味觉和人不一样吗? 温栩卷起一叉子面慢条斯理地咽下去,心想:倒也算是件好事。 她为了便宜成箱成箱地买混装口味,剩下这个离谱的味道一直堆着怎么也下不了口,这下有人喜欢就不用浪费了。 彼得喝完最后一口汤,抬起头,抽抽被呛红的鼻子:“真难吃。” 温栩:…… 温栩:“觉得难吃就自己做。” 彼得:“我做饭,你不许把我当狗。你见过狗做饭吗?” 温栩颇有点无语地看了他一眼:“我也没见过人咬人。” 彼得耳根一红:“那是你见得少了!” 说着,突然撑着桌子探过上半身,抓住温栩的手放在嘴边不轻不重地咬了一下。 牙齿和皮肤相触的瞬间,温栩和彼得一起愣住了。 那些轻快上头的情绪一下子沉降下来,彼得想起这个医生之前对他的威胁,也想起她今天对那两个男人手起刀落的狠辣。 他怎么会对她做出这种几乎亲近的举动?他疯了?他真把自己当她的狗?他在干什么?对主人撒娇吗? 就因为她今天对他态度好了一点,他就这么犯/贱了吗? 彼得整个身体都僵住了,尾巴高高地竖起来。他锋利的牙齿贴着温栩右手略带薄茧的皮肤,温栩只要稍微动动指尖,就能摸到他温热的口腔内壁。 她没有戴医用手套。 温栩伸出左手拍拍彼得的脸,脸上的表情淡了下去:“松口,野狗。” 彼得受到惊吓一般松开口,慌乱后退间弄翻了椅子,一下子跌坐在地上。 温栩起身去了杂物间,出来的时候,他依旧保持着刚才的姿势,一张脸上带着茫然。温栩把手里的东西扔到他怀里,平静地坐下继续吃她的面:“自己戴上。” 彼得茫然地低头看了一眼。 笼状的犬类止咬器。 于是彼得明白了,这是医生对他的惩罚,因为他刚才咬了她。 对医生来说这是再正常不过的行为了,他醒来的第一天她不就是绑着他的四肢,将止咬器勒到最紧吗?比起她之前所说的,敲掉全部牙齿,这个惩罚已经算是难得的温和了。 温栩一边吃面,一边用余光注意着彼得的情况。 兽人的恢复能力太强,而眼前这只狗即使在兽人之中,也是温栩见过的佼佼者。不过几天,他就已经从重伤濒死到能够将一个成年男人撕咬得奄奄一息。 温栩必须再次评估他可能对自己产生的威胁,确定他是否还被框在自己的规则之内。 彼得紧紧拽着止咬器,最终缓缓将笼状的开口扣在自己脸上,张嘴咬住了中间的金属横条。他的右手还不太灵便,两只手抓着皮带在脑后鼓捣了好一会儿也没能扣上搭扣,只好抬起头看向温栩,金瞳里含着一点羞耻的愤怒。 温栩慢慢呼出一口气,知道这只狗算是养熟了,撑着下巴问:“需要帮忙?” 彼得别过头不想看她,但还是轻轻点了点。 温栩于是站起来,一口气将搭扣拉到最底,彼得从喉咙里发出一声急促的痛呼。 “睡前记得摘掉刷牙,然后再戴回去,弄不好的话可以来找我帮忙。”温栩扣好搭扣,轻轻揉了揉他的头,手指顺着皮肤向下,抚摸着僵直的脊背——这些都是可以安抚狗的位置。 “明天你来做饭,想烧什么列个单子,我早上去买菜回来。”温栩打完棒子开始给甜枣,“如果做得好吃,之后的一日三餐就交给你了。” 彼得蒙着泪膜的眼睛微微一亮,又想到什么,有些失落地暗了下去。 戴着止咬器,就不能去咬死那个来找麻烦的男人了。 但想到明天可以做饭,他的心又雀跃起来。 第45章 占有欲 第二天, 温栩从楼上搬了电磁炉下来,但可惜彼得亲自下厨的第一顿饭以失败告终。 他的两只手还不太灵便,脑子也不好使, 虽然能看出是会做饭的, 身体有肌肉记忆, 但还是一通手忙脚乱,最后端了一盘糊了的番茄炒蛋。 温栩很给面子地尝了一口, 温和地给出评价:“真难吃。” 彼得:…… 彼得气得磨牙。 不过温栩大方地给了他第二次机会,于是在浪费了三颗番茄一颗大白菜和一条五花肉之后,彼得总算熟练起来, 在温栩因为“经济原因”勒令禁止他继续烧饭前做出了一盘卖相还不错的菜,保住了自己的“一日三餐”做饭权。 然后彼得才知道,温栩是真的不会做饭。 说到这件事时他们正坐在饭桌上, 那天的菜是蛋黄鸡翅和清炒豆角, 彼得啃着鸡翅, 有点惊讶地睁大眼睛,忍不住问:“所以你那么多年是怎么过的?一天三顿吃泡面吗?” 温栩吃饭的动作顿了顿,含糊地回答:“以前有人给我做。” 这句话不知道戳到了彼得的那根神经,他忽然觉得有点烦,鸡翅骨头在锋利的牙齿间嘎嘣咬断, 流出一些鲜味很浓的汁液。 彼得:“那个人现在为什么不给你做了?” 温栩瞥了他一眼, 没回答。 彼得舔舔自己有些发痒的犬齿,觉得那两颗尖尖的牙似乎又要探出来,想要咬住什么东西:“那个人和我谁做的比较好吃?” 温栩夹了块鸡翅堵住他的嘴:“吃你的饭。” 这个话题就这么被搁置了,但彼得每次做饭的时候, 某个看不清的模糊的影子还是会时不时从他脑海里冒出来刺他一下。 不过比起之前温栩动不动就把他拴起来,那天之后, 他们陷入了一种几乎算得上和谐的相处模式。他在这种近乎和谐的相处中,好像也忘记了自己还有离开这个选项。 或者说,这个选项在最初的那两天,温栩一次次勒紧他脖子上的项圈时,就被潜移默化地从他脑海里抹除了。 诊所很冷清,几乎没有客人,但温栩偶尔会拎着箱子出诊。出诊的时间不定,有时候凌晨两三点,彼得趴在候诊室沙发上睡觉的时候,就听到温栩锁门下楼的声音,于是他就迷迷糊糊爬起来开一盏灯,省得她摸黑摔倒。 温栩披着清晨稀薄的雾气回来时,彼得已经打好了豆浆。温栩给他买了一些衣服,都是很宽大的套头帽衫和宽松的工装裤,帽子戴上可以遮住毛茸茸的尖尖的兽耳。 裤子没有开洞,所以只好穿得很低,好让尾巴可以从裤沿上方露出来,没人看到的时候那条尾巴就轻轻晃动着,有人经过就将尾巴蜷起来藏进衣服的下摆。 于是下城渐渐传开,温医生的诊所里住了个男人。 温栩倒也没解释什么,虽然她一开始的期待是让彼得长期变成狗呆着,别在人前变成人形,毕竟宠物诊所里有一条受伤的狗再合理不过。 但现在这样……似乎也并没有什么不好。 就像他说的,毕竟一条狗不会给自己做饭,也不会蹲在她旁边叽叽喳喳地说话。 一条狗……就像小然,毛茸茸的,温暖的一小团,可以抱在怀里,但永远不会听懂你在说什么。 于是温栩默许了他默不作声把自己当人的小心思,遇到有人询问,也只称他为助手。 不出诊的早上,温栩通常会带着小然出门散步。小然明显不喜欢彼得这只突然闯进他们生活的狗,每次下楼见到他,都会扭动身体冲他大喊大叫。 “安静点。”温栩这时候就会轻轻拍一下它的脑袋,转头看向彼得,“你换个地方呆着,别让小然看见。” 彼得只好狠狠地把咬住下唇的尖牙收回去,野兽一样的金瞳威慑地瞪向那只缩在医生怀里耀武扬威的小狗。 几次之后,他终于忍不住,在温栩又一次准备带小然出门的时候蹭到她身后,小声说:“我也想出去散步。” 温栩:“你可以自己出去,饭点前记得回来。” 彼得牙都要咬碎了:“你是不是就喜欢真的狗?” 小然大概感觉到危险,蹬着小短腿就要扑过去咬他,被温栩一把捞进怀里。温栩安抚地摸了摸小然的后背,转过头平静地问:“所以你是希望我用链子把你栓出去散步吗?” 这句话跟盆冷水似的,哗啦一下浇在彼得热血上头的脑袋上。他惊恐地睁大眼睛后退半步,脑子里忽然冒出模糊的想法。 他好像对这个医生产生了占有欲。 彼得的喉结上下动了动,最终小声吐出一句话:“这不公平……” 那只狗可以被医生温柔地抱在怀里,可以进入那个上锁的,他不能进的房间。甚至他每天给这个医生做饭,医生却每天给这条狗做饭。最好的最新鲜肉永远整整齐齐地码在饭盆里,被她端上楼去放在这只小白狗面前。 但这是不正常的。这不是人与人交往的占有欲,更像是……宠物对主人。 医生现在在怎么看他?给了口饭所以被流浪狗缠上了吗? 温栩什么都没想——狗总是会有这样一个阶段,在感知到安全和归属感后,开始试图独占一些什么。就像四五岁的小孩子开始将自己和周边区别开来,渐渐有了“这是我的东西”的认知。 小然……也有过这样的阶段。 她扣好小然的狗链,转头说道:“储物室里有适合你的项圈,去叼过来,我带你出去。” 彼得跟烧了尾巴一样跳起来:“我不……” 话没说完,诊所的大门吱呀一声,被人推开了。 “怎么这么热闹?”温润低沉的男声轻轻响起来,来人穿着一身休闲西装,手里捏着一个牛皮纸装着的档案袋,另一手提着纸袋。他的目光扫过正藏起自己尾巴的彼得,最后落在温栩平静冷淡的脸上,“小栩,我是不是来得不巧?” 彼得的呼吸停滞了一瞬。 这是谁?为什么会对医生用这么亲近的语气说话? 那个男人理所当然地走进了诊所,甚至笑着跟温栩怀里的小白狗打了声招呼:“小然,好久不见啊,我给你买了小零食。” 好在那只一向惹他生气的小白狗这时候倒是和他同仇敌忾了,皱着鼻子凶巴巴地朝那个男人叫了一声,完全没被零食收买。 男人叹了口气:“它还是这么不喜欢我。” “小然被我惯坏了。”温栩好像这会儿才回过神来,“你怎么自己过来了?” “我等了两天,你都没来找我拿报告,所以我只好亲自送一趟。”男人晃了晃手里的档案袋,“这还是第一次,你没卡着时间来找我。怎么,最近是有什么麻烦的事情绊住脚了吗?” 他说着,目光穿过温栩异常的沉默,似有若无地在彼得身上刮了一下,“就是这只狗?” 彼得慢慢蜷起手指,藏起已经不受控制变形的利爪,死死盯着男人脖子上跳动的血管。 可以咬断,然后血会喷出来,那张嘴就再也不能这么亲昵地叫医生的名字。 “彼得。”温栩往前走了两步,挡住他的目光,“去倒杯水给客人。” 彼得背上的肌肉绷紧,又在温栩叫他的瞬间本能地松弛下来。他阴沉沉地咬住自己的下唇,转身去拿水壶。 男人轻轻笑了一声:“他看上去想扑上来咬我。小栩,就算想养着,你还是栓条链子吧,不然我会担心的。” “林学长,这是我的事。”温栩说,“检测报告出了你打个电话通知我就行,不需要特意往下城跑这一趟。” 林旭言勉强扯了扯嘴角:“小栩,不用这么见外。而且我这次也是想来见见小然。” 说着,伸手想要表示友好地摸摸小然的头。 “林学长。”温栩挡住他的手,“不要乱碰它。” 三番两次的拒绝之下,林旭言脸上的笑容终究有些挂不住了。温栩接过档案袋,当着他的面打开,将里面厚厚的一叠纸抽出来,一张一张翻看过去。 血液指标,基因序列,激素含量,所有能从血液中检测到东西被清晰地列在这一张张纸上。温栩的呼吸一开始是平稳的,直到翻到某一页时,她的手忽然微微一抖,一贯没有情绪的眼睛缩紧,手指重重地点在其中几个曲线图上,再开口时声音居然有一丝哑。 温栩:“这是……” “我不知道是不是该说一声恭喜。”林旭言苦笑一声,“这个基因序列的异变是人和兽人在生物学上最重要的分歧,你那管血样的主人,虽然不能完全确定是不是和他身体里的那些药物残留有关系,但从曲线上很明显……他的兽化成因和自然异变有差别,而且有很明显的诱导特征。” 温栩抿着嘴唇,手指下脆弱的纸张被折起一个小角。小然似乎被她抱疼了,委屈地呜咽一声。温栩在这叫声中骤然回过神,小心地安抚着怀中白色的小狗。 林旭言看出她的动摇,趁热打铁:“小栩,孙教授昨天还跟我提起你,说你是他带过最好的学生。他一直觉得你很可惜,觉得你哪怕没有成为顶尖的医生,也本该成为优秀的研究员。” “你不该把自己埋没在下城这个垃圾堆里,尤其是现在,小栩,你看到希望了不是吗?” 温栩久久没有说话。 林旭言抬起手看了一下腕表,起身道:“这份档案我没有给任何人看过,所有数据也都是我亲自测出来的,除了你我没有第三个人知道。小栩,离开这里,我研究所的大门始终为你打开,你随时可以来找我。” 温栩没有抬头,只是僵硬地,麻木地,仿佛一个锈掉的机器一般,将手中的报告翻到下一页。 这份报告,她期待已久的东西。 七年,她借着给兽人行医的机会,暗中抽取过数百的血样,杂物间的柜子里堆满了血样的检测报告。 她留下这只狗,最初也是为了这个目的。虽然她已经不抱希望,只是仿佛惯性一样,继续着这个令她自己都发笑的行为。 温栩猛然回过神,突然意识到,诊所内过于安静了。她将报告仔细地放进牛皮袋,封紧开口,抱着小然在诊所内找了一圈。 她没有找到彼得。 水壶静静地放在桌子上,旁边是倒了半杯的水。诊所后的窗户被打开了,窗外是狭窄的巷道。 十多天前,她在这条巷子里捡到了彼得。 几天前,彼得在这里撕咬拖拽着试图伤害她的男人,流出的血将地面染得鲜红。 温栩的目光缓缓凝住,她在这无边的寂静里冷漠地询问自己,为什么会忘记和林旭言约定的日期,一直到逾期两天他找上门来,才回忆起那管本该是最重要的血样? ** 林旭言穿行在小巷里,小心地不让自己的衣服碰到油腻的满是青苔的墙壁。 他的车停在小巷尽头,他摸出钥匙开锁,。 正要打开车门时,一股大力突然从身后压过来,将他重重地砸在车上。林旭言发出闷哼,随即手腕被反拧在背后,陌生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像是黑夜中窥伺猎物的野狼,狰狞而森冷。 “你想把医生带走?” 第46章 不公平 “你想把医生带走?” 林旭言瞬间知道了袭击者的身份, 冷汗涔涔地笑起来:“所以我劝小栩,应该给狗栓好链子。” 身后的兽人沉默下来,就在林旭言以为他要一口咬断自己动脉的时候, 只听见身后阴恻恻的声音:“就是你以前给医生做饭?” 林旭言:? 他好像明白了什么, 忽然觉得有点可笑:“虽然我很想承认, 不过可惜,不是我。” 彼得冷嗤一声, 松手甩开他——嘴上叫得亲密有什么用,连饭都没给医生做过的垃圾,医生肯定不会扔下他跟这种垃圾走。 林旭言:“你不想知道以前都是谁给小栩做饭吗?” 彼得的脚步一下子顿住了。 “你其实已经见过了, 那个孩子叫小然。我认识小栩快十年了,那时候小然就在她身边照顾她,收拾卫生, 洗衣服做饭……虽然我没尝到过, 但据说很好吃。”林旭言揉着疼痛的手腕, 脸上挂着讽刺的笑容,“对了,那个时候,小然还能维持人形的状态。” 人形的状态? 彼得呆住了,僵硬地回过头, 看到林旭言打开车门, 从后视镜旁抽出一张照片。 “你从来没有试图去了解过温栩吧?也是,一只狗对自己主人的了解,只需要维持在主人什么时候会给你喂食,什么时候会带你出门遛狗就足够了。至于她为什么这么对你, 狗不需要知道。”林旭言推了推眼睛,彼得有点惊恐地发现, 这个男人这个瞬间流露出的气质和温栩有那么一点相似。 那是一种和他相去甚远的,属于“人”的气质。 虽然温栩不会这样笑。 林旭言:“不过我倒是可以告诉你,温栩是谁。” “她不是黎城人,听说家离这里很远,她在上大学前就和家里断绝了所有联系。” “她十六岁的时候考上了黎城中心大学医学部,半工半读,靠着助学金和家教打工,三年学完了原本五年的本科课程,是那届有名的天才。当时不仅黎大的教授,就连国外也有不少学校向她抛来橄榄枝,甚至给了很高的奖学金。” “可惜,她一个都没有选择,在本科毕业后,突然地消失在了所有人面前。” 林旭言将照片翻转过来,展开在彼得面前。 这是一张偷拍得到的照片,照片里,温栩穿着学士服站在气势宏伟的大学校门下。她看上去比现在年轻一些,眉眼还不想现在一样冷淡麻木,漆黑的眼睛半垂着,里面含着淡淡的郁色和悲伤。 如果算算这个男人说的年纪,温栩那时候应该才十九岁。 像一个纤细的玻璃制品,不小心就会被砸得粉碎。彼得很突兀地产生了一个念头,他想将自己的肚子剖开,把这个易碎的玻璃人深深埋进血肉里。 林旭言继续说道:“她放弃了原本唾手可得的未来,她来下城这个肮脏混乱的地方做一个兽医,甚至她把你留在身边……这一切,都是为了小然。” “我只不过是这段故事里一个拿钱办事的旁观者。”林旭言将照片收好,小心地放进胸口的口袋里,冷笑出声,“所以你来咬我,咬错人了。” ** 当彼得失魂落魄地回到诊所时,里面空无一人,温栩在桌上留了张字条,说她要去出诊。 彼得难看地扯了下嘴角……还真是,不知道是该高兴她相信自己,还是该嘲笑她的自信自负。 她是真的觉得自己已经拿捏他了吗?可以这么随随便便地敞开着门任他来去,她是相信他绝对不会逃走,还是不值一提的一天狗,哪怕逃走也没有任何关系? 诊所的空气里飘着淡淡的消毒水的味道,像是温栩被浸染的衣服。彼得忽然意识到,一直以来,都只有他自己在纠结。 纠结自己是狗还是人,痛苦自己应该被怎样对待才会满足,恐惧医生毫不留情的惩罚,期待医生偶尔的温情和抚摸…… 而医生从来漫不经心,是否治愈他,是否拘束他,甚至是否杀死他。 对于医生而言,抉择会是一件困难的事情吗? 彼得游魂一样地走到了二楼,这个地方医生是不允许他上来的。 可是……他为什么要这么听话? 彼得控制不住地伸出手,他虽然还保持着人形,但手已经在混乱的情绪中异化成了兽爪,锋利的指甲按在门上。 医生的房门紧锁着,里面那只小白狗似乎感知到危险,冲着门大叫起来。 彼得有种想要对着叫回去的冲动。 不行,不可以。 他的爪子微微颤抖。 但是为什么不可以?为什么?凭什么?那天那个男人根本没冤枉温栩,里面这个根本不是什么小狗,是兽人!和他一样的兽人! 既然是一样的,医生凭什么……凭什么只对那只狗这么好? 因为他没有照顾她,没有给她洗衣服做饭收拾卫生吗?他已经开始做饭了,别的也可以慢慢开始做…… 彼得整个人抽搐着颤抖起来,脑子里仿佛有两个人在打架。 一个横眉冷斥地怒骂:“你疯了?被她喂了两口饭就真把自己当她的狗了!” 另一个小声反驳:“但你没有别的地方可以去啊……” 他是被医生缝合起来的。 他觉得自己的骨头又疼了起来,这种爆发式的疼痛让他想要舔一舔医生冰冷的手,医生会给他止疼药,医生的身边是绝对安全的,医生会将自己的手放进他的身体里…… 屋子里的狗叫声仿佛隔上了水雾,彼得的心脏一下一下重重地跳着,眼睛渐渐看不清东西,身上一层一层地冒出汗水……他的耳边仿佛听到了久远的嘲笑声,那个令他恶心的声音踹着他瘫软的身体,嘲笑道:“发/情的野狗。” 他只能拼命翕动鼻翼,想要去捕捉空气里残留的,那一点属于医生的气味。 ** 血腥和腐烂的气味充斥着阳光灿烂的房间,污血和脓液几乎浸透了原本浅色的被褥。 江时月依旧穿着淡色的长睡裙,一双蜜糖一般的眼睛含着稀薄的悲伤:“温医生,这个孩子没撑下来,对吗?” “他已经死了。”温栩从那具尸体身上收回目光,“江小姐节哀。” 温栩没有问江时月又是从哪里捡来了一只重伤致死的狗,也没问上次那只被她救活比特现在怎么样了。她一贯平静的情绪难得有一丝焦躁,想要早点回到诊所。 至于上城富人的游戏,一向和她没什么关系。 温栩将东西收拾好就要告辞,江时月也没有阻拦她,只是含着泪笑问:“温医生,如果你不介意的话,周末或者有空的时候,我想约你喝喝下午茶好吗?” 温栩顿了顿,婉拒道:“我最近没什么时间。” “是吗,温医生这么忙啊,那我就不打扰了。”她轻轻叹了口气,一直到温栩的背影消失在房间门口,才轻声道,“真可怜,原本明明是一个前途璀璨的天才……” “不过没关系,我会救你的……”江时月轻轻笑了笑,将白布盖在尸体上,一片洁白瞬间沾染了血污。 她叹息道,“好孩子,你已经很努力了,辛苦了。” 温栩穿过走廊下楼,楼下依旧是她上次来时的样子,采光很好的客厅,低饱和的纯色懒人沙发,几只狗懒懒散散地趴在地上,温栩目光扫过,忽然一顿。 多了一只比特犬。 缺了半只耳朵的比特犬舒适地趴在懒人沙发间,幸福而温驯地舔着自己的爪子。 温栩垂下眼,将猜测藏在心里,安静地离开江时月的别墅。 回到诊所时,彼得没有像之前几天一样到门口迎接她。 温栩皱了皱眉,以为他还没有回来。她将医疗箱放在候诊厅的桌上,打算上楼换身衣服去找人。 刚走到楼梯口,温栩就停住了脚步。 地面和墙壁上蹭着一些水渍,看位置分布,像是有人扶着墙,半走半爬着经过时沾上的汗水——可是一般而言,哪怕剧烈运动也不会有这种程度的出汗,简直像是被大雨浇透成了落汤鸡一般。 但如果是兽人……那么,还有一种可能。 温栩快步走上楼梯,房门紧闭着,门板上有两道被指甲刮出的白痕,但门锁没有被撬动的痕迹。她不知道是为谁松了一口气,然后再这个瞬间,听到了自己剧烈鼓噪的心跳声。 她拿上电击器,慢慢顺着滴落在地上的水渍,走到了手术室的门外。 手术室的门也紧闭着,里面隐隐约约地传出痛苦的呼吸和金属碰撞的声音。 温栩拧动门把,缓缓推开门。 一股巨大的力量将她扑倒在地,湿漉漉的人流着汗流着泪,异化的爪子紧紧抓着温栩单薄的肩胛,几乎疯狂地试图去咬她的脖子。 但是他被止咬器阻挡了。 温栩在意识到这个瞬间,原本要按下去的电击器停在半空中。 他给自己戴上了止咬器,阻止了自己伤害她的某种可能。 脖子边是金属笼子的质感,细细的金属条在剧烈的动作中擦过皮肉,将那里蹭得通红。身上的兽人已经失去了理智,金棕的眼瞳蒙着水雾,湿哒哒的尾巴缠着温栩的小腿。 眼泪滴落在温栩的脖颈间,温栩能感觉到他想要舔/舐那里,但是舌头被止咬器压着,不得自由的委屈让他哭得更加可怜。 “对不起……”彼得咬着止咬器的横条,呜呜咽咽地哭着,但手上的力气却很大,利爪划破了温栩的衣服,也挂破了肩胛的皮肤,留下一道血痕,“救救我……医生……温栩……别扔了我……” 温栩闭了闭眼睛。 最糟糕的推测成了事实,这是,易感期。 第47章 易感期 兽人的易感期, 兽性彻底压倒人性的时候。 洛氏的莫林实验室研制出了针对兽人的易感期抑制剂,但这些抑制剂曾一度被教会禁止使用,因为易感期本身也是神对兽人的惩罚。 兽人是有罪的, 即使没有人能说出他们的罪是什么。 温栩从不相信这荒唐的言论, 如果兽人是有罪的, 那么为什么小然会出现兽化?为什么那个温柔的,纯善的, 牵着她的手挡在她身前的孩子必须遭受这样的命运? 而现在正趴在她身上颤抖的这个男人,他有罪吗? 他没有。 他不可以有。 温栩手里的电击器落在地上,轻轻的一声脆响。温栩抬起手, 抓住了彼得湿漉漉的尾巴。兽人易感期的尾巴很敏感,碰一下就是一阵颤抖。 “你现在还清醒吗?”温栩问。 兽人从喉咙里发出模糊的回应,抓着温栩肩膀的手软了下来。 温栩目光平静地望着漆黑的天花板:“我现在向你说明, 我接下来要做的事的原因。” 她往后拉了拉他的尾巴, 兽人吃痛地“呜”了一声, 难耐地挺起胸膛,这种并不剧烈的疼痛成了某种隐秘的刺激,激得他流下眼泪。 温栩抓住他帽衫的下摆,往上掀上去,不透明的布料蒙住了他的脸, 被止咬器顶出铁笼的形状。温栩勒紧了衣服, 将他的两只手拧在一起,拖拽着绑在手术台的边缘。 兽人的声音变得闷而潮湿,温栩站起身,将医用手套慢慢套在双手上。 “你身上被注射过大量激素类兴奋/剂, 还有一些我没有见过的药剂。这些药剂对你的身体和神经都造成了一定的损伤,但我尚且不能确定是哪种成分诱导了你的兽化。”她的手落在兽人赤/裸濡湿的胸膛上, 手指冰凉,激起一阵战栗。 兽人的呼吸粗重起来,混乱而无序的祈求和呻/吟在狭小的手术室里回荡,蒙在他脸上的布料随着呼吸慢慢晕开深色的水痕。 “这是我不能给你使用抑制剂的原因,这种兽人专研的药剂可能会和你身体里药物残留发生冲突,导致我不能预料的后果。”温栩抬起深黑的眼睛,“所以,我会用别的方法,让你度过易感期。” 水汽蒸腾的手术室里,兽人是潮湿的,混乱的。而温栩是冰冷的,清醒的。 她的手被保护在医用手套内,隔绝了所有的触碰和液体,但偏偏温度和挤压透过了薄薄的橡胶,清晰地在她冰凉的指尖勾勒出难以忽视的存在感。 温医生是精确的,从不出错的。 她可以捏着手术刀精准地剃下伤口上的每一丝腐肉,可以轻易地对准折断的骨头。如今,在另一个人混乱的时候,她依旧可以精准地找到最合适的,足以让对方疯狂的点。 兽人瘫软的腰猛的绷直了,崩溃的喘息被止咬器压着,漏出来的一点又被衣服牢牢蒙住。 到最后的时候,那声音更加低弱下去,细细碎碎的,残破的音节组成了能够被人听懂的词句。 “救救我……”兽人含糊地发出声音,几声喃喃后,变成了带着哭腔的另一个词,“亲一亲我……” 温栩垂着眼睛看他,眼前的人浑身都被汗水浸湿了,从上到下都一塌糊涂,那些横亘在皮肤上的伤疤也被浸透得鲜明透亮。 他的脸被蒙着,温栩看不见他有没有流泪,但能够猜到,那双狼一样的金色眼睛一定已经被迷离的泪水浸染。 温栩慢慢摘下自己的手套,像是从手上剥下一层皮肉。 兽人细碎的喃喃还在继续,重复着那几个音节。 温栩伸手松开束缚他的衣服,露出那双被水洗过的脸,那双眼睛正如她想象中的样子,湿润的眼眸倒映出她的面孔。 温栩抬起手,遮住他的眼睛。 然后她轻轻俯身,吻在自己的手背上。 兽人的声音戛然而止,鲜红的舌头被压在金属条下,湿润地微微颤抖着。 她疯了。 温栩在这个连她自己都感到意外的动作中冷静地想。 ** 温栩打开手术室的排风扇,闷湿的气味渐渐散去。 她看了一眼时间——已经过了晚餐的饭点,小然应该饿了,但不知为什么居然没有在楼上乱叫。 得给小然准备点吃的,还有今天接二连三被打断,还没能带它出去散步…… 温栩一条条罗列着接下去要做的事情,裤脚却被轻轻扯住了。 她回过头,看向靠坐在手术台边地面上的彼得。 说实话,彼得很少有这么……几乎让人感到沉静和专注的目光。他甚至还戴着止咬器,说话时舌头在金属条和齿缝间游鱼似的穿梭:“你要走了吗?” 温栩:…… 易感期容易激发兽人的认主本能,所以面对现在的这个状态,她有一定的预期。 但她也的确有点受不了这种始乱终弃的气氛。 彼得小声问她:“为什么……要做这种事?” “……”温栩,“理由我在开始前告诉你了。” 彼得抿抿嘴唇:“我没听见。” 温栩:“你当时的状态可以听见我说话。” 彼得:“没听见!” 温栩沉默了。 彼得顿了顿,又说,“你对楼上那只……咳,那个兽人,做过这种事吗?” 温栩跟看疯子似的看了他一眼,就看到彼得的脸绷着,一双水淋淋的眼睛里满是藏不住的焦躁和紧张。 他居然真的是在认真问这个问题。 温栩揉揉眉心,深深吸了一口气:“你去找过林旭言了。” 直接而笃定的语气。 彼得一团浆糊的大脑还没完全清醒,愣愣地没反应过来温栩说的是谁,但想起了另一个问题:“你要离开这里吗?你是不是只打算带楼上那只狗走,去那什么研究所,不想要我了?” 温栩的声音冷淡平静:“没人说过我要离开这里,我也不会去林旭言的研究所。” 彼得:“为什么?” 那个讨厌的家伙说过,医生是一个天才,本来应该可以轻易过上更好的生活,而不是在这个充满危险的地方做一个小小的兽医。 哦,对了,是为了楼上的那个…… 彼得的头又低了下去,一种夹杂着暴戾的委屈慢慢涌上来,他的身体里还残留着医生的触感。 他们明明做了那样的事情。 彼得忽然僵住了,手指剧烈颤抖一下,松开了医生的裤脚。 他意识到,整个过程中,医生好像都没有对他产生过欲/望。 医生进入他的身体,和初见时,医生缝合他的伤口,对医生而言有区别吗? 还是仅仅只是又一次治疗而已? 温栩不知道他的胡思乱想,平静地回答他刚才的问题:“我和他不适合共事,所以我们的合作也只会限于此,不会有更多。” “而且他的研究所,就算背后有江氏注资,也算不上什么特别好的选择。”温栩理所当然,仿佛谈论天气一般地说,“如果我真的决定要回到上城做研究,洛氏的莫林实验室,黎大的赫尔斯研究中心,甚至教会秘密注资的乌塔研究所,都比林旭言更有可能达成我想要的成果,唯一麻烦的是得先读到博士,要耗费一两年。” 彼得怔怔地看着温栩,有一瞬间觉得,自己的眼睛被灼伤了。 温栩已经走到了门口,脚步顿了顿,微微朝他侧过脸:“你在这里休息一会儿吧,今晚……我会做饭。” 随着手术室的门关上,医生的气味也渐渐被隔绝远去。 彼得用力翕动鼻子,但那气味还是慢慢变淡了。 他想起他还没有问医生为什么会在最后亲他,但他不敢开口了。 就好像不问的话,他还能告诉自己,那个隔着手掌的触碰就是真正的亲吻,是医生对他的与众不同。 傍晚的风已经带上了日渐逼近的暑气,显得温热沉闷。 温栩泡了两碗泡面放在一边,将冻干放在小然的饭盆里,又将新鲜的牛肉慢慢切成大小均匀的肉片。 一只手突然从桌边身上来,从菜板上捏走了一片肉。温栩转头,看见彼得把那一小片肉塞进嘴里,一边有点恶心地嚼着一边小心观察温栩的脸色。 温栩:“这是生的。” 彼得硬生生把那片肉咽下去了。 温栩拍了一下他的脸:“傻狗。” 她大概明白彼得这么做的原因,她被当成了主人,这只狗在和小然争夺她的注意力,所以虽然被骂了傻,但他看上去却有点高兴起来了。 “还是我来做饭吧。”彼得从温栩手里抢过菜刀,“楼上那个……我一起做了,你去坐着休息。你看,如果我不在,你就只能吃泡面了。” 温栩没拒绝,她本来也不喜欢这些琐事。 吃饭只是为了生存,比起花一两个小时洗菜烧饭最后十分钟吃完这种低效行为,付出和得到能够相抵才是温栩更偏向的选择。 和她比起来,小然总是喜欢做这些无用的事情。 无论是花很多心思摆盘,还是仔仔细细挑选好看的碗筷。 温栩从飘远的思绪中回过神,后退半步让出位置,从口袋里摸出一把小小的钥匙扔向他:“你做吧,我去洗澡。如果切完了我还没弄好,你送到楼上去。” 彼得手忙脚乱地接过钥匙,愣了足足半分钟。 他突然重重掐了自己一把,疼得差点痛呼出声,尾巴一下子翘了起来。 医生把房门钥匙给他了!医生允许他上楼!!医生允许他进她的房间!!! 医生那时候就是亲了他!她肯定不会去亲楼上那只小狗!肯定也不把手放进那只小狗的身体里!那只小狗也放不下啊! 所以医生只会这么对他! 第48章 研究所 温暖的水流渐渐覆盖全身, 水珠滚过手指时,带来了一些异常的触感。 温栩在花洒下捻动着自己的指尖。 和指检差不多的动作,但是夹杂了交融的呼吸和声音之后, 好像有什么从指尖燃烧起来了。 情/欲。 温栩默念这两个字, 没有想到有一天这两个字会和自己联系起来。 只是真要这么说也很奇怪, 从生理学上说,女性和男性都通过一些特殊的位置获得情/欲, 触碰,抚摸,震动……那些部位聚集的敏感的神经会让大脑产生超乎寻常的愉悦, 她明白彼得为什么会沉溺其中,因为她给予了合适的刺激。 那么她自己呢? 她的身体没有被触碰,她的手并非那些用于交/媾的器官。 她现在产生的情/欲, 是为什么? 她现在产生的情/欲, 会改变什么? 温栩缓慢地从胸腔中吐出一口气。 什么都不会改变。 温栩擦干净身体, 穿上家居服,用手机拨通了一个电话。 “孙教授您好,我是温栩。” ** 打完电话的时候,饭菜的香味已经飘满了诊所。温栩收起手机走出去,电磁炉上正咕嘟着肉片粥, 旁边是两盘很清爽的小菜。 彼得不在电磁炉前, 温栩过去拿小勺尝了一口粥,肉片滑嫩,米粒煮的正好,软糯地吸满了肉汁的咸香, 因为过度饥饿有些僵冷的胃部仿佛被安抚了一些。 温栩猜测彼得应该是去给小然送饭了,放下勺子走上楼。 结果刚走上台阶, 就看到了让她哭笑不得的一幕。 房间门敞开着,小然占据了她的床,龇牙咧嘴地伏低身体,喉咙深处发出呼噜呼噜的威慑音,衣服被子已经全被掀到了地上。彼得则占据着门口的位置,虽然还是人形的状态,但曲折着膝盖将两只手按在地上,一副野兽“预备攻击”的样子。 他俩就这么互相瞪着,一盘刀工很好摆盘精致荤素搭配的狗饭位于两点一线的正中间,跟拔河绳上的红旗似的放在那里。 温栩:“怎么回事?” 温栩的声音打断了对峙,彼得瞬间回过头,张口就要控诉。 但他第一个音节还没发出来,床上的小然已经像个炮弹一样弹射出来,小短腿在地上打了个滑,直接四脚打架着扑进温栩怀里,声音委屈成了夹子。 小然:“汪呜……汪汪汪汪汪……” 闻者伤心见者落泪。 彼得震惊地瞪大眼睛:“你叫什么?我一进门你就扑过来咬我,我又没咬回去!” 小然凶巴巴地转头:“汪汪汪汪!” 彼得的耳朵高高竖起,尾巴都要炸开了:“你这跟恶人先告状有什么区别!” 小然:“汪,汪呜……” 温栩伸出两根手指,夹住了小然的嘴,手动闭麦。彼得眼睛一亮,得意洋洋又委屈巴巴地给温栩展示手臂上的牙印。 嗯,咬得挺狠,出血了。 但也就一点点,再不治疗都要愈合了。 “去吃饭吧。”温栩把小然放在地上,用手指弹了一下它的脑门,“乱咬是不对的,今晚的罐头没有了。” 小然汪呜叫了一声,在温栩跟前倒是乖得很。彼得显然不满这样轻描淡写的惩罚,还红着的眼角更加靡艳。温栩一向不怎么关注别人的长相,此时却心念一动。 彼得本身的长相就是一种近乎锋利的艳丽,鸦羽似的眉毛压着金棕的眼瞳,鼻尖嘴唇都是削薄的,身体渐渐恢复后,原本苍白的嘴唇也恢复了鲜艳的血色,好像写意画上点了金粉朱砂,是那种站在阳光下会让人觉得不敢接近的惊艳。 可惜,头上灰黑的立耳和身后蓬松的尾巴意味着他再也没有理直气壮站在阳光下的权力。 她的声音稍微放轻了一些:“下楼,我给你消毒。” 易感期的兽人因为体内激素水平的变化,情绪波动总是很大,类比一下甚至可能相当于人类的“孕期”。 温栩见过很多在易感期不堪折磨自杀的兽人,那些血一直弥漫到她的眼前。 彼得听到温栩的话,顿时忘了屋里的小狗,漂亮的面孔上浮上一层轻薄的幸福。 甚至连吃完饭后洗碗时,他的动作都是轻快的,尾巴膨松松地晃动着,耳朵平平耷拉下来成了飞机耳。 等到了晚上要睡觉的时候,快乐的飞机耳变成了委屈的飞机耳。温栩看见他趴在会客厅小小的沙发上,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盯着她,目光中的意思显而易见。 如果放在之前,温栩大概会头也不回地直接走开。 这次,温栩轻轻叹了口气。 她走过去在沙发上坐下,彼得一下子跳起来,手脚都有些不知所措,最后温栩拍了拍身边的位置:“我在这里坐一会儿,你睡吧。” 彼得几乎受宠若惊。 接下来的几天仿佛做梦一样,彼得从没想过医生会对他有这样温和纵容的时候。他的易感期反反复复,人在清醒和潮热间交替着沉沦,医生的气味萦绕在鼻尖,冷的,清的,并不难闻的消毒水的气味。 医生的手也是冷的,但却在这几天之间渐渐温热了起来。 医用手套远远超过了平时的用量,一双双地扔进垃圾桶里,彼得偶尔会问,为什么要一直戴着手套。 医生的回答如她这个人一样,干脆而平静:“因为干净。” 他混沌的大脑总会因为这个回答而难过,但下一刻又会被刺激地战栗,顿时忘记了刚才那个瞬间的低落,也忘记了去问医生,是在觉得什么脏? 这种行为,还是他? 他只是,开始因为这层隔膜而不满足,于是更加迫切地将医生的手指含进嘴里。 一直到几天后的清晨,他抱着医生的衣服醒过来,鼻尖萦绕的气味渐渐淡去,身体里躁动的,难以抑制的轻飘飘的情绪也终于沉寂下去。彼得愣愣地动了动酸痛的腿,感觉到有液体缓缓往外流出。 哦,对,是因为他哭着缠着医生想要生一颗珍珠。 医生茫然了好一会儿,才终于明白他的意思,于是神色微妙地往他身体里灌了一针管不知道什么液体。 现在这针管液体流出来了。 彼得:…… 他想死。 他用医生的白大褂蒙住脑袋,无声地在心中哀叫了一声。 温栩下楼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副鸵鸟一样的场景,从她的角度,可以看见彼得湿漉漉的,满是指痕的大腿和僵直炸开的尾巴。 她默默抬了抬眉毛,知道这场漫长的易感期终于过去了。 兽人的易感期症状和时间因人而异,通常在两天到三天,一般不会有这么长时间的反复,温栩推测和他身体里的药物,以及他被诱导产生兽化的原因有关。 她跟孙教授的约的时间就是今天,倒是正好。 彼得听到温栩的声音,从衣服底下竖起耳朵,咬牙切齿地发出微弱羞耻的声音:“你……你往我身体里,弄了什么东西进去?!” 温栩坦诚地回答:“甘油混合液,正规医用级别的。” 彼得差点一口气没上来,整个人都在抖。 温栩很轻地笑了笑,拿了件帽衫扔到沙发上:“穿上衣服,我带你去上城。” 下城往上城没有公共交通,温栩租了一辆车,车窗开了一条缝,清晨还算得上凉爽的风从缝隙里灌进来,吹开温栩披散的头发。 她少见地没有穿白大褂,穿了一身休闲的衬衫长裤,头发放下来,看上去显得更加年轻一些。 有点像那张照片里的样子了。 彼得的喉结上下动了动,想到拿出那张照片的人——那个男人应该就在上城吧。 想到这里,他小声问道:“我们去上城干什么?” “去见我的老师。”温栩半合着眼睛,声音带着淡淡的倦意。 为什么要去见她的老师?为什么要带上他?他是以什么身份去见的? 彼得满腹疑问,但是温栩平静的神情总是能轻易地安抚他心中的不安。他感觉到温栩昏昏欲睡,忍不住想要靠近她,贴着她的手臂,甚至趴在她的腿上…… 彼得用力摇了摇头,暗暗骂了自己一句。 别这么不值钱啊! 上城和下城相比,几乎就像不在一个世界一样。街道宽阔明亮,街道两端是锋锐反光的高楼,银白的清扫机器人在人行道上伸着两个金属小爪子来来去去地滚动着,目之所及一尘不染。 车停在一栋全玻璃外墙的建筑外,温栩下车,抬手将彼得的帽子拉得更低一些:“尾巴藏好,上城基本没有监控死角。” 彼得看到车外往来的人,轻轻往里缩了一下。 人太多了……这是什么地方……他不是不能见人吗…… “彼得?” 医生平静的声音清晰地响起,彼得猛地缓过神,鼻尖是医生身上淡淡的消毒水气味。 没事的,医生在这里。 医生在这里,意味着,这是安全的。 彼得催眠似的在心里重复着,慢慢握着温栩的衣角下了车。 他几乎不敢抬头看什么,紧紧贴着温栩,把自己变成了一条尾巴。 温栩几次差点踩到他的脚,但看他紧张的样子,也就没有多说什么,甚至伸手松松握住了他的手腕。 彼得身体一颤,僵硬的肩膀稍微放松下来。 “小温,好久不见。”一个上了年纪的声音在不远处响起,很快的靠近过来,“就是这个孩子吗,看上去挺腼腆的。” “孙教授。”他听见医生温和地叫了一声,声音里有他从未听到过的尊敬,“今天麻烦您了。” 这就是医生要带他来见的老师吗? 他是不是应该也打声招呼? 彼得心里天人交战,结果就错过了开口的时机,温栩和孙教授已经一人一句地聊了起来。他有点慌乱地抬起头,看到了一双沧桑宽和的眼睛。 眼睛的主人对他慈和地笑了笑:“不用紧张,今天只做一些基础内容。说起来还得谢谢你,如果不是因为你,小温这家伙肯定已经把我这糟老头子扔一边想不起来了。” “您说笑了。”温栩有点无奈地说道,松开他的手腕,“他就交给您了。” 彼得的身体一瞬间僵住了,不敢相信地睁大眼睛,瞳孔缩成一点。 交给谁? 她要把他交给谁? 他想伸手去抓住医生的手,但不知道为什么,身体在这个瞬间一动也不能动,只剩下越来越急促的呼吸,那声音太响,几乎占据了他所有的听觉,嗡嗡地震荡着他的大脑。 他的手指蜷缩着,几乎要伸出利爪,又被他狠狠掐进掌心。 医生……不要他了? 第49章 狗链 黎城中心大学, 赫尔斯研究中心。 不同于偏重研发的洛氏莫林实验室,这里更倾向于学术研究,拿的是国家补贴, 里面的研究员大部分一生都没有走出过学校这座象牙塔, 虽然也有利益往来勾心斗角, 终究还是更加干净纯粹。 孙教授在这里有一个专门研究兽人异变基因链的小组,温栩在读大学时与他往来频繁, 了解且信任他的人品。一直到三年前,她还会定期带着小然来这里进行基因链检测。 温栩看了一眼手表,原本还担心彼得会对这个陌生的地方产生应激反应。 但好在彼得看上去很平静地接受了这件事, 温栩也没有再浪费时间,缓和地说道:“身体检查需要两个小时,因为你刚结束易感期, 一些可能产生刺激性的都推后了, 两个小时后我就接你回去。” 温栩说完, 看见孙教授似笑非笑的目光。 “我原本以为会看到你用链子把他栓过来。”孙教授轻轻叹了口气,又有些欣慰地说道,“几年不见,你身上倒是多了点人气,这样很好。” 温栩抿了抿嘴唇:“他最近比较听话, 如果还没训好, 当然拴起来比较方便。” 孙教授笑起来:“嘴硬。” 检查室内外用透明的玻璃墙隔开,温栩转身准备走出去时,就看见了站在门外等着的林旭言。 “孙老师。”林旭言和孙教授打了声招呼,朝温栩笑道, “小栩,没想到你这么急着就带他来找孙教授了。” 温栩冷淡地扫过他的表情:“换个地方, 我有话要对你说。” 林旭言眯起眼睛,缓缓地,带着点轻鄙地瞥了一眼实验室里瞪大了眼睛盯着他们的兽人,声音温和:“好。” 温栩对研究中心很熟悉,和孙教授告别后,径直走到拐角的售卖机买了一听最便宜的咖啡,拉开拉环灌了一口。 浓烈的,几乎不带任何香气的苦味漫过舌头,在产生生理性反胃之前被咽了下去,冲刷过食道,冷冰冰的咖啡进了胃,在那里激起隐隐的疼痛。 温栩疲惫地揉了揉眉心:“学长,你对我的狗说了不该说的话。” 林旭言:“他跟你告状了吗?还是他因为我说的那些事对你发脾气了?” 他靠近温栩半步,镜片反射着单薄的灯光:“那他有没有告诉你,我是在什么情境下告诉他那些事实的?” 他的语气算不上控诉,倒像是在跟温栩分享一个有趣的小故事:“他突然扑出来咬我,逼问我跟你的关系,可凶了。如果是在上城,他这样的野狗应该早就被举报到教会,由裁判庭扑杀了吧。” “他不在上城,也不会被杀。”温栩并不关心这些,“我打算怎么养他,我想要告诉他什么,这都是我的事情。学长,你越界了。” 说着,温栩皱起眉头,仰头把一罐咖啡喝完,手指用力将罐子捏扁,扔进售卖机旁边的垃圾桶里:“我们之前的账单应该已经结清了,之后我也不会再需要找你进行血样检测,不管你跟他说过什么,都到此为止吧。” 她斩断一段关系就像扔掉一个不需要的垃圾,林旭言的脸色瞬间苍白起来。 他一直旁观着温栩的冷漠,她从在学校时就是这样,关系不错的同学也好,欣赏她的老师也好,甚至他没有见过的她的父母也好,有时候林旭言甚至怀疑过,温栩是不是天生缺少共情和爱人的能力,所以才会将一切靠近和离开都视为理所当然。 除了小然,小然是她唯一在意的,抓紧的,绝不会放开的。 他和她认识了这么多年,他一直小心翼翼维系着这段关系,他以为自己至少对她有用,而有用之外,或许也该有那么一点点特别。 他甚至幻想过,当初如果温栩不是为了小然离开了黎大离开了上城,或许他们之间……已经不止是如今这样。 或许,他们会是更加亲密的关系,或许他能抚摸温栩的面孔和身体,让那张总是冷冰冰的脸对他露出笑容。 但温栩随手就将他们之间的那点关联割断了。 林旭言艰难地吞咽了一下,难看地笑道:“小栩,你别开玩笑了。就算你不需要血样检测了,我们也还算朋友吧?难道要老死不相往来吗?” “如果你遇到需要救治的兽人或宠物,可以预约我的外诊,当然,我的收费并不低。”温栩平淡地说出令人更加绝望的话语。 不是相视成仇,甚至不是形同陌路,如果是这两者那至少意味着曾经有过一丝情感的纠缠。 但是没有。 仅仅只是理所当然的漠视。 林旭言张了张嘴:“就因为,你觉得我对那条狗说了小然的事情?” 这个问题,温栩没有回答。 她的理智告诉自己不是的,结束和林旭言的合作有很多原因,她有了更好更值得信任的合作对象,她腻烦了林旭言高额的检测费,她已经找到了她想要找的特殊样本……这些理由都是合理的,经得起推敲的,仅此而已。 但极少出现的感性却破开了理智的外壳,从里面探出一小根柔软的触手,晃晃悠悠地问她:这些原因里,真的没有彼得吗? 林旭言似乎也明白自己得不到回答了,他来时原本含着喜悦和期待,在上城见到温栩对他而言是件难得又愉悦的事情,他觉得温栩不应该站在下城残破的墙壁和肮脏的街道之间。 可如今那点喜悦像是被刀一层层从他脸上刮了下去,最后剩下面目模糊的一团血肉,事到如今,他居然都没有真心被辜负的愤怒。 大概因为从一开始就是一厢情愿,到最后,他居然只想知道一个问题:“小栩,等你觉得那条狗像我一样没有用了的时候,你会像现在扔掉我一样,把他也扔掉吗?” 而温栩只是莫名其妙地看了他一眼,平淡地回应:“我并没有扔掉你。” 毕竟,曾握在手里过,才能谈所谓扔掉。 最后一刀刮下,林旭言的脸彻底失去了血色。 温栩谈完了最后的对话,正准备回到实验室那边,就听见刺耳的警报声极其突然地响了起来。温栩的手机在警报声中疯狂震动,接通后,居然是孙教授难得慌乱的声音。 “小温,你赶紧回来!” 背景音里,有模糊的人声在喊“快!释放镇定剂!”,一些短促的尖叫夹杂着沉重的,**撞击在玻璃上的声音。 温栩顾不上林旭言,快步返回。 玻璃隔开的实验室中已经充斥了白色的烟雾,一眼看去只有白茫茫的一片,什么都看不清楚。烟雾里含有适量的镇定剂,会随着呼吸进入毛细血管,像是切断大脑对四肢的控制一般强行让里面的凶兽镇静下来。 温栩赶到时,几个学生样的研究员惊魂未定,各种检测器械发出尖锐的爆鸣声,年长些的研究员快速报着各项飙升的数值,往日规整寂静的研究中心被各种声音直接塞满了。 “兽化曲线异常!基因异变的速度怎么可能这么快?按照之前那份报告他开始兽化到现在绝对没超过一年,这种曲线一般得兽化到五年以上才会出现!” “这种狂躁状态一般也是在六到七年的时候才会出现,等一下……CW检测器数据异常,他在攻击提取器!!!” “增加镇定剂浓度!现在的浓度没法控制他!” 温栩扯过一个高声叫喊的研究员:“现在镇定剂浓度多少?” 研究员盯着满屏的乱码,一边满手冷汗地去按调试按钮,一边嘴比脑子快地回答道:“现在是c-25,加到40!” “等等!”温栩抓住他的手,“40会对脑神经造成损伤……” 她话音没落下,被一个重重的闷响声打断,年纪小的研究员发出惊叫。 一滩血砸在实验室透明的玻璃上,呈放射状飞溅开来。已经看不出是人形的怪物贴在玻璃上,锋锐的利爪死死扣住光滑的玻璃,原本惊艳漂亮的面孔此刻扭曲着浸满血迹,灰黑色的短毛覆盖了大半的面孔,犬齿尖锐地刺出下唇,金棕色的瞳孔缩成一线,露出野兽一般冰冷凶残的光亮。 像是在夜晚的荒郊野岭中,盯住猎物的巨狼。 他开始试图挣脱束缚他的玻璃,一下一下地将整个身体砸在上面,不断地溅开血液,嘴唇蠕动着,发出含糊不清的声音。 被温栩抓住的研究员这撞击声中哆嗦了一下:“教……教授!孙教授!现在管不了脑神经损伤了!这样下去他会把里面的器械全毁了!他自己可能也会死!” 孙教授少有地皱紧了眉头,他没有看实验室内的情景,只是低头盯着屏幕上如同巨蛇一般疯狂浮动的曲线。 “温栩。”他严肃地叫了一声,“把镇定剂浓度增加到c-40。” “现在还没弄清他突然出现狂躁症状的原因,40很可能会直接让他变成傻子,脑神经损伤不可逆。”温栩快速而清晰地说出理由,伸手在操作台面上按了几个按钮,拿起净化面罩,“增加到c-32,我进去控制住他。” 孙教授的眼里闪过惊讶,但立刻否决道:“不行,你知不知道他现在有多危险?” “等他清醒之后,我会弄清楚原因,再好好惩罚他。”温栩将面罩扣在脸上,随手将披散的头发绑住,“他是我的狗,没栓链子是我的错。所以现在,我去把他拴上。” 第50章 养一条狗 乳白的气体随着急促的呼吸被卷进肺里, 其中的药物渗进毛细血管试图抚平焦躁的情绪,但又被沸腾的血液烧的一干二净。 彼得身上满是鲜血,面孔因为兽化狰狞扭曲。他像是动物一样半蹲在地上, 尖锐的爪子在地面上缓慢地剐蹭着, 发出刺耳的声音。彼得冷冷盯着不远处进入密闭实验室的人影, 像是狼在盯着自己柔弱且易于玩弄的猎物。 他会咬断猎物的腿,再咬断猎物的手, 但不会一下子让猎物死掉。他会听着猎物惨叫的声音,让猎物以为自己有机会逃脱,然后在猎物最接近希望的那一个瞬间, 咬断柔软的脖子。 猎物朝他走过来,带着熟悉的气味。 “彼得。”猎物开口说道,平静冷淡, “过来。” 他的身体比他的思维更早作出反应, 下意识朝她的方向迈了一步。他迅速反应过来, 现在应该是猎物向他求饶,而不是他听命于这个猎物。 他伏低身体,从喉咙里发出威慑的声音。 猎物的脸上戴着奇怪的东西,遮住了整张脸。他觉得指尖发痒,利爪无意识地屈伸着, 想要去把猎物脸上的遮挡物抓下来。 这样他就可以咬住柔软的嘴唇。 这个念头让他兴奋起来, 眼睛里爬满了血丝,背部肌肉隆起,身上的帽衫已经被撕裂了,一条条残破的布条挂在半人半兽的身体上。 所有人都摒住了呼吸, 实验室外,孙教授的手指按在控制键上, 一旦这个兽人攻击温栩,他就会瞬间把镇定剂的浓度拉满——即使这么做,可能会导致那个兽人的死亡。 剑拔弩张的气氛下,温栩却只是缓缓叹了口气。 她从口袋里摸出一把薄薄的,被硬纸制作的刀鞘包裹着尖端的手术刀——她随身携带武器,这是在下城养成的习惯。 彼得看到那小小的武器,脸上肌肉抽搐着,发出可笑的冷嗤。孙教授震惊地打开通话器,这个一向慈祥儒雅的老人第一次对着话筒直接咆哮出声:“温栩,你不会以为你能用一把小刀对付野兽吧!赶紧出来!” 温栩听若未闻,慢条斯理地取下手术刀尖端的纸壳,在孙教授焦急的声音和彼得嘲讽的目光下翻转反转刀尖。 然后,轻轻刺破了自己的指尖。 血顺着刀尖挥过的方向溅出一滴,伤口不深,血珠缓慢地渗出又滴在地上,一滴一滴落在这个弥漫着镇静剂和血腥味的实验室中。 她理所当然地朝僵住的野兽递出手指,像是高高在上的国王赏赐忠诚的骑士:“过来,舔。” 属于温栩的气味随着滚落的血珠散开,彼得的眼珠剧烈震动着,喉结上下滚动。 他盯着眼前鲜红滴落的液体,只觉得自己的舌根酸涨了起来,涎水不断分泌。 这根流血的手指应该捅进他的喉咙,他的口腔中会充斥着熟悉的气味。 几乎像是想象到了那个场景,彼得的呼吸急促起来,脑子里后知后觉地冒出来一个念头。 医生受伤了。 昏天暗地的那几天,他偶尔也会弄伤医生。通常是因为他忍不住小口咬着医生的肩膀,虽然他努力克制,但医生的皮肤柔软细腻,一不小心就会溢出血珠。 那时候医生通常会轻轻抽一口气,停下所有动作不说,还会伸手堵住他。 医生喜欢看他在临近最高点的边缘颤抖着翻起白眼,喜欢听他哭着求饶。 彼得的眼神恍惚起来,缩紧的瞳孔微微散大。他试探着靠近温栩,翕动的鼻尖像某种小动物似的嗅闻着。温栩很耐心地伸着手指,缓慢朝自己勾了勾。 没有戴着医用手套的……手指。 他伸出殷红的舌头舔了一下,随即被那两根手指夹住了舌头。 彼得:“呜!!!” 惊惧只是一瞬间,他呆呆地望着温栩,脸上狰狞的灰白兽毛终于渐渐褪去,金棕的眼睛浸了水。他小心地收起利爪,捧起温栩受伤的手指,慢慢含进嘴里。 舌尖扫动着渗血的伤口,唾液带来些微的刺痛。温栩缓慢地吐出一口气,伸手抬起彼得的下巴,冷淡地打量着他脸上被自己弄出来的伤。 “事不过三。”温栩轻声说道,“这是我第三次处理你发疯,下次,我会把你拴着吊在诊所门口。” 彼得很轻地颤抖了一下,身体终于在镇定剂的作用下慢慢软了下来,趴在温栩怀中缓慢滑落。他竭力睁大眼睛,还没褪去利爪的手勾住温栩的衣领。 “医生……”彼得蠕动着嘴唇,声音虚弱,却带着深深的,毫不掩藏的依恋,“把我拴起来,吊起来,绑起来……都可以,别扔了我……” 别扔了他,其他的做什么都可以。 他扒着温栩的胳膊,努力抬起头。 他想得到一个肯定的,明确的答复。只要是从医生口中说出来的,他就会相信。 无能为力地站在原地,站在一个被隔开的世界里,只能眼睁睁看着医生转身离开的背影……无论这是兽类的本能也好,是所谓的感情也好,无论这是正常的也好病态的也好。 他没办法允许这样的事情再发生。 “给我……挂宠物牌,好不好?” 他看着医生和那个男人的背影,听着将仪器戴上他身体的研究员小声议论着他们的关系。 他们说,连宠物牌都没挂,就不是属于医生的东西。 乳白的气体迷住了他的眼睛,医生的所有表情藏在面罩之后,研究所的冷气开得很低,虽然外面已经接近盛夏,这里冰凉透骨的冷风依旧让他忍不住哆嗦起来。热血熄灭后,寒意一层层涌起。医生冰凉的手指擦过他的眼角,抹去泪水的同时也在那里蹭上了血迹。 “先睡一觉吧,醒来就好了。” 温栩朝实验室外打了个手势示意可以排出镇静气体,却被彼得轻轻环住了脖子。 他的意识已经很浅了,只剩下一点执念飘在脑海中,努力将温栩的手放在自己的头上,轻轻蹭了蹭掌心,终于满足地闭上了眼睛。含糊的声音裹挟着胸中湿热的气息,微微发痒地扫在温栩的耳畔。 “医生,你这个坏人……” 温栩沉默一瞬,接住他终于彻底瘫软下来的身体。 白色的气体散去,等到实验室内的空气镇静剂残余低于c-4后,温栩反手摘下了面罩,深深吸了一口气。 孙教授带着研究员进来,几个年纪大些的研究员默不作声地去处理那些可能出现损伤的仪器——兽人大部分时候并不受控,尤其是他们在小组成立初期接管过很多实验用犬,那些被打药打疯了的兽人偶尔也会出现这种情况,不算完全的特例。 虽然扛着浓度高达c-25的镇静剂还能继续发疯的,这是第一个。 孙教授神情有些复杂地站在温栩面前,看着她抱在怀里,已经恢复了人形,只剩下耳朵和尾巴依旧保留兽化特征的青年,有些感慨地叹了口气:“小温,今天先带他回去吧,你……好好安抚一下他。” 温栩缓慢地抬起眼睛,“不,教授。如果设备没有问题可以继续运行,那麻烦继续检测吧。反正基因检测并不需要他保持清醒。” 别说孙教授,就连检查设备的研究员,甚至站在实验室外差点把掌心掐出血的林旭言都愣住了。 林旭言死死盯着温栩怀里的男人,忽然发出一声自嘲的笑声。 不愧是温栩,无论对谁都是一样。 这个看似获得她那么多温情和帮助的男人,终究也不过就是一条野狗罢了。 ** 彼得再次恢复意识的时候,是在回下城的车上。 窗外树影郁郁葱葱,被夕阳染成近似鲜艳的红色。温栩单手支着下巴坐在他旁边,而他枕在温栩的腿上,鼻尖充盈着令人安心的气味。 属于温栩的气味。 他有点想要再次闭上眼睛,假装自己还没有醒,再多骗到一点可以这样躺着的时间。 但是他的伎俩永远骗不过温栩。 “被我捡到之前的事,你还记得多少?” 彼得的身体僵硬了一下,但温栩的手随即落在了他的头发上,指尖柔软地没入发丝。 她没有要求他起身,这件事让他有些隐秘的欢喜。 温栩:“随便说点什么都行。” 彼得将头埋进温栩的腰腹,声音闷闷的:“我真的不记得什么……我好像一直在打架,有人逼我跟别的狗咬在一起,你死我活……有很多人,很多人在看,然后我逃走了……有人在追我,我跑了很久……然后,就看到了你……” “很多人在看……斗兽场吗?”温栩一下一下梳理着彼得的头发,眼睛看向窗外飞速后退的街景。 就好像有人喜欢看打黑拳,有人喜欢斗鸡斗狗,哪怕在下城黑市,也并非没有用于斗兽的兽人。那里有一家偏僻的黑酒吧,老板买了一些快死的兽人养着,每隔几晚就会拉出两个来厮打助兴。 那些兽人大多是上城流出来的,被送进黑市前就已经缺胳膊少腿,低价抛售掉,在酒吧挣上三四场钱后,也就被榨干了最后的价值,于是一条死尸随随便便被扔进垃圾桶,又随着各种肮脏的残骸一起被焚化厂烧成漫天的黑烟。 不过下城的斗兽场不会有这么好的货色,彼得这张脸如果被下城那些变态买了,可不会甘心让他做只擂台上发疯的狗。 捡到彼得的时候,温栩就知道,一只来历不明的兽人必然是麻烦的。 “你需要学会怎么控制自己的情绪。”温栩面无表情地开口,“我不打算养一个疯子在身边。” 彼得颤抖一下:“我需要怎么做?” 这次,温栩沉默了许久。 一直到彼得开始有些惊慌失措了,她才缓缓开口:“去接触人。” “你欠我的治疗费,我保守估计在一万五千。你每天做饭收拾房子,这部分我抵扣掉五千。”温栩平静地开口,“剩下一万……孙教授今天告诉我,他希望你帮忙配合一个实验,报酬在一万出头,不会对你的身体造成损伤。” “每隔三天,你需要去一趟赫尔斯研究中心跟进实验进度。我会再陪你去一次,认熟路之后,你就得自己去。” 彼得的耳朵一下子竖起来,尾巴缠住温栩的腿,紧张地叫道:“医生……” 温栩:“我可以养一条狗,我可以对一条狗没有任何其他的期待,也可以给一条狗挂上牌,因为狗只需要会吃会喝会对我摇尾巴,不需要自我也不需要人生。” 她没有继续说下去,但彼得听懂了她话里的意思,脸上的血色瞬间褪下去,一种隐秘的,难以形容的欣喜却反常地漫了上来。 “好。”彼得抖着嘴唇,深深吸了一口温栩身上的气息,“我会去,我……要做个人。” 温栩没有说话,只是轻轻地闭上了眼睛。 她抚摸着彼得的头发,在傍晚闷热的风中想到了小然。 很久以前的小然,披散着头发,脸上狰狞地遍布着兽化的白毛,一双原本形状清秀的眼睛变了形,透出野兽的无知残忍。 “救救我……”小然咬着她的手臂,在疯狂和眼泪中哭着叫她,“我不想变成狗,你救救我……” 那时的小然,是兽化的第六年。 而第七年,温栩的生日。从那天起,小然再也没能够变回人形。 50-60 第51章 道歉 第二次前往赫尔斯研究中心时是一个阴沉的雨天, 正好有人约了温栩的出诊,温栩将人送到,直接拎着医药箱离开了实验室。 她在门口等了半个小时, 和孙教授通着电话, 确定了彼得虽然心率过快表现出明显不安, 但没有兽化和攻击的倾向之后,才匆匆坐上了顾客派来接她的车, 一直到黄昏才回来。 彼得蹲在研究中心门口的台阶上,戴着宽大的连衫帽,鼻尖抽动一下闻到温栩的气味, 直接跟一直大狗一样三步两步跳下来杵到温栩面前,热烘烘地在她脖子边闻了个遍。 “有别的狗的味道。”他小声嘀咕了一句。 “你再闻闻,没准还有别的猫别的兔子别的蜥蜴的味道。”温栩拿一根手指抵着他的脑门把他推开, 去找孙教授告别。 打开了一个缺口之后, 一切似乎顺利了起来。 温栩教彼得怎么跟下城的黑车司机讨价还价, 怎么避开上城偶尔出现在街道上巡逻的裁判庭卫队,跟他聊起孙教授的喜好和一些过去的事情。 彼得告诉温栩实验室里发生的事情,吐槽有这个研究员特别怕他,见他就跑,那个研究员好像在脚踏两条船, 他老瞥到他切着号跟不同的人撩骚。 餐桌上的菜色渐渐丰盛起来, 原本只是塞满各种生肉罐头的冰箱放进了一些熟食饮料。 温栩偶尔会在夜风里拉开一罐啤酒,她倒不喜欢喝酒,但觉得罐头拉开后气泡上涌绵密的声音配合着弥散的啤酒清香,很让人放松。 以前她不太想花钱去满足自己这个“奢侈”又略显浪费的爱好, 不过现在她倒是不担心了——因为那罐她打开却没有喝的啤酒大概率会在第二天变成炖老鸭的原料。 彼得渐渐将从家到研究中心的路走熟了。 温栩看着他脸上日渐生动的表情,垂下眼睛, 慢慢喝了一口啤酒。 彼得正在跟温栩说着上次去赫尔斯时的实验,那个脚踏两条船的研究员好像终于翻船了,那天去实验室的时候脸上被刮花了好几道。 冷冰冰的酒液滑过温栩食管,她斜靠在候诊室的沙发上,用手撑着下巴,一手捏着啤酒罐的上边沿,在半空中轻轻晃了晃。酒液撞击着金属罐的内壁,发出气泡被砸碎的声音,溅出来的一点泡沫落在医生的手指上。 彼得慢慢止住话音,喉结顺着温栩晃动酒瓶的动作上下滚动了一下。 他不确定自己的内心有没有过挣扎,但回过神来时,自己已经蹲在了温栩的脚边,仰起头舔了上去。 温栩的眼睛黑白分明,她定定地看了彼得好一会儿,被酒液浸湿的嘴唇动了动,缓缓吐出两个字:“小狗。” 彼得吐出温栩的手指,小声说:“我不是狗。” 温栩似乎模糊地笑了一下:“那是什么?小狼?” 彼得:“我是个男人!” 温栩点了点头,认可道:“的确,还没绝育,还是个公的,不是公公。” 彼得的耳朵竖起来,尾巴毛差点炸了。 温栩似乎模糊地想起了什么,伸手压在自己的眼睛上,轻轻说:“养宠物不绝育是很糟糕的事情,那些小东西的发/情期总是会让人措手不及。” 彼得被逗弄起来的怒气在这句话里忽然熄火了,想起了温栩之前处理他易感期的情景。 但是自从易感期结束……不,是从他们第一次去那个研究中心之后,温栩就再也没有那样触碰过他了。 没有再将手指伸进他的喉咙,也没有再放进他的身体。 彼得小狗似的蹲在沙发前,试探性地叫了一声:“医生?” 温栩应道:“嗯?” 他翘了翘嘴角,小心地加了一个字:“温医生?” “……嗯。” 两次回应之后,彼得深深吸了一口气,轻轻叫出了从没叫出口过的名字:“温栩?” 温栩用手指弹了一下他的额头:“傻狗。” 彼得往后倒了倒,又回到原位:“温栩,我会一直在这里。” 有什么在夜色中流动着,像是啤酒的味道,发酵后清苦的麦芽香味。酒罐上结着水珠,在温栩的指尖凝结,慢慢滑落下来,冰冷而悄无声息地落在彼得的脸上,像是一滴掉落的眼泪。 温栩沉默一会儿,不为所动地扯了扯苍白的嘴角:“你刚见到我那两天,可是卯着劲想要咬死我。” 暧昧的气氛被戳出了一个漏风的洞,彼得报复似的抓着温栩的手,不轻不重地咬了下指尖,在那里留下一个浅浅的牙印:“那两天你还威胁我,要是敢咬你就敲掉我所有的牙,还要挖了我的内脏拿去卖掉!” “嗯,对不起。”温栩干脆利落地道歉了。 这几个字一出,彼得瞬间愣住了,一种有些无措的红色从脖子一层层漫上脸颊:“你……你今天吃错药了吧……” 温栩站起来,把易拉罐随手放在桌面上。 “晚安。”温栩说道,“明天你要去研究中心,早点休息。” 这是结束对话的意思,而且不容他反驳。 但温栩的异常也实在难以解释,彼得辗转反侧一整晚都想不出温栩那个暴君怎么可能道歉,又是为了什么道歉。 完全不符合她的性格啊! 第二天一早,彼得盯着黑眼圈准备好早饭写好便条,独自去了赫尔斯研究中心。 “天,昨晚小温对你做什么了?”孙教授已经和他混得很熟了,看见他的样子,有点吃惊挑起眉毛笑了笑,语气很是为老不尊。 “失眠。”彼得简短地解释,不想多谈什么,“今天要我做什么?” “暂时没什么需要你做的了,现在最主要的工作在我们身上,今天就是指让你例行过来,我们聊聊。”谈起正事,孙教授叹了口气,“虽然算是有了点方向,但还是……难。正向诱导和反向诱导本身就截然不同,而且也无法确定是否是你身上的个例。” 跟了这么长时间的实验,彼得大致搞明白了他们想要做什么。 有人用某种药物,把他从人变成了兽人。 而孙教授和温栩,想要从他入手,研究出如何让兽人重新变回人。 彼得有些坐立不安地抓了抓自己的尾巴:“温栩研究这个,是……想让那只叫小然的兽人变回人吗?” 他终于还是忍不住了,将不敢问温栩的问题抛了出来:“教授,那只狗跟温栩是什么关系?” 孙教授看着他脸上的表情,人精似的笑了:“有些事情还得当事人告诉你才好,不过……小温她想要小然重新变回人,已经不太可能了。” 彼得愣了愣,刚皱起眉头,孙教授已经继续说道:“你也不用觉得是我们拿个无法实现的目标诱骗了你的温医生,她比谁都清楚,甚至我们接触的兽人远没有她多。” 彼得:“那她为什么……” “她为什么还要救你?为什么还要参与这件事?”孙教授笑起来,“因为她是个好孩子啊。” 好孩子。 这个看上去跟温栩毫不相干的词让彼得有些茫然。 “百分之七十以上的兽人,会死在发生兽化的第一年。”孙教授在屏幕上操作了几下,将屏幕上的数据和曲线放大,“这时候兽人的死亡一般是外部因素和自/杀。扛过第一年之后,因为自杀死亡的兽人会显著减少,但百分之九十九的兽人,活不到兽化的第四年。” “教会的有罪论,让这个世界对兽人而言过于残酷了。”孙教授叹气道,“但是小然已经兽化超过十年。” “因为有温栩在身边,这十年,它都没有受到过任何来自外界的,针对身体的伤害。” 一年,四年,和十年。 极其鲜明的对比。 彼得想起了那张照片中,站在黎大校门下,纤细得仿佛玻璃一般的温栩。 她看上去几乎整个人都要融化在那薄薄的阳光中。 孙教授:“被温栩纳入保护中的人,一定是幸运的。” 的确,遇到温栩对他来说,无疑是最幸运的事情。 彼得觉得自己的心被胀满了,他想见到温栩,对那只小狗的嫉妒依旧盘踞在他的身体里,但是他觉得自己可以克制。 那是温栩在这个颠倒的,残忍的世界里,费尽心思保护了十年的小狗。 那大不了……以后他跟温栩一起保护它好了。 反正,它现在只是只小狗。 他是个人,人不应该和小狗计较。 彼得:“今天没事的话我想回去了。” 孙教授了然地笑了一下:“行。哦对了,还有个什么事来着……今天好像是个什么日子……你等等我翻翻。” 孙教授装模作样地带上老花镜翻了翻手机:“想起来了,今天是小温和小然的生日。” 彼得:“!!!” 彼得:“她都没告诉我!” 孙教授哈哈大笑了两声,递给彼得一张磁卡:“预支的工资,去买个蛋糕和礼物吧,不过我也不知道小温喜欢什么,就不瞎说给你参考了。” 彼得匆匆道了谢,头也不回地跑了。孙教授慢慢收起笑容,望着眼前的背影,缓缓叹了口气。 一个研究员拿着报告走过来:“孙老师,这是上次的数据,具体的基因排序和对比已经出来了。” 孙教授:“你说。” 研究员:“对比实验体D-076和正常兽化兽人不同时段的基因链,可以确定他的基因异变程度大体和兽化六年左右,也就是进入剧烈异变中一期的兽人基因相同。再根据其他基因序列判断,他兽化的时间在七个月到十一个月之间。” 孙教授将报告接过来,一页一页地翻看着:“小然……实验体D-004是什么时候结束剧烈异变期的?” “D-004的最后一次记录是三年前的五月十七日,那时候异变已经是晚三期,您判断最多不超过一周,就会彻底结束。” “那就是兽化后的七年零三个月。”孙教授闭了闭眼睛,“已经是最后的时间了,希望不要留下什么遗憾吧。” 雨后的艳阳天,阳光轻薄温暖,又没有惹人厌烦的暑气。 彼得奔跑在上城宽敞干净的街道上,手里汗津津地捏着孙教授给他的磁卡。 蛋糕,鲜花,礼物。 祝福的人群,整齐的生日歌,还有在许愿后吹熄的蜡烛。 彼得的脑海中很突然地闪过这些画面,他站在人群中,看着被簇拥在人群中间,面对着足有一人高的蛋糕合目许愿的,仿佛公主一样少女。 他不太喜欢记忆中的这个女孩子,但那个场景给了他某些奇妙的灵感。 如果那个被众人围拥着的,幸福的人,是温栩,该有多好啊。 ** 温栩被一群狗围拥着,江时月的狗。 依旧是那个房间,依旧是鲜血淋漓的兽人。这位江大小姐似乎又捡了濒死的狗的回来,急匆匆地用两倍价格约到了温栩的时间。 “江小姐。”温栩将重伤的兽人缝合好,很突然地开口询问,“这附近有斗兽场吗?” 江时月抱着乖顺的比特,有点吃惊地睁大眼睛:“怎么突然这么问?温医生这样医者仁心的人也会对斗兽感兴趣吗?” 温栩呼出一口气——除了斗兽场之外,大概没别的地方能有这么多因为撕咬而伤残的兽人等着给这位江小姐“捡”了。 “对。”温栩点头承认,“我感兴趣。” 第52章 永无岛 上城的斗兽场, 和下城那些脏污的黑酒吧截然不同,却也并没有本质的差异。 江衍从恭敬的侍者手中接过面具,一个戴在自己脸上, 一个递给温栩。这种面具在上城不算什么高级的科技, 戴上后可以直接重新设定面部信息, 轻易就能掩藏住身份。 “上次我就想请温医生过来看看,不过不巧没成功, 早知道温医生其实感兴趣,我就该再死缠烂打一点。”江衍笑起来有种刻意的风流邪魅。 温栩客气而疏远:“谢谢江少爷。” 江时月自称不喜欢斗兽场的氛围,所以把江衍叫了过来, 说清楚原因之后,江衍就饶有兴趣地开车把温栩带到了这里。 位于上城郊区,几乎算是和下城交界的地方, 地上是普普通通的平房, 斗兽场建在底下, 一进入就是满眼的金碧辉煌。 “这儿是赌钱的,今天正好有一场,虽然只是些玩玩的小钱,但如果温医生想试试,我可以给你推荐推荐。”江衍的面具是一个棕发碧眼高眉深目的英俊男人, 大理石雕一般标准的面容引来了一些宾客的侧目——即使是面具, 他也不允许自己不在视线的中心。 他暧昧地朝温栩笑道:“保证能让温医生赢。” 温栩婉拒:“上城的‘小钱’,我消费不起。” 江衍有点无趣地挑了挑眉毛:“温医生,我是看在我妹妹的面子上。但你一直这么拒绝别人的好意,容易吃亏。” “那谢谢江小姐的好意。”温栩结束了这个话题, 江衍嗤笑一声,没再说话。 这里的观看台是半透明的悬浮包间, 面积不算大,每个包间大概能坐下三四人,桌上摆着精致的茶点,玻璃同时承担了屏幕的功能,既可以直接透过玻璃看底下圆型的斗兽场。 两个赤/裸的兽人被牵了上来,面部和身上有一定的兽化特征,但整体还保持着人形。 ……也对,观看兽人的斗兽大部分是为了这一份猎奇,如果单纯想看狗咬狗,反倒未必非得用兽人。 温栩平静地注视着已经厮咬在一起的两个人形的怪物,忽然开口:“他们看上去不太正常。” “哈。”江衍笑了一声,“这些畜生难道还有正常的吗?” 温栩摇摇头:“他们药打得太多了,那只……应该是杜高,他现在的整个生理状态已经基本崩溃了,大概率会直接猝死。” 江衍不信,脱口而出:“那可是我的王牌,他把敌人咬死还差不多。” 温栩手指顿了顿。 “我的”这两个字很明显,明显得不加掩饰。 这是江衍的斗犬,这里甚至很可能是江衍的斗兽场。 那么江时月“捡到”的那些伤犬就足够合理,第一次和江时月交易救治那只比特犬时,江衍想让她做的事情也很明显了。 现在的问题只在于——彼得,曾经是不是这里的斗犬。 如果是,那么这里必然不只有彼得一只药物诱导的兽人,意味着更多的样本而非孤证。 “那江少爷要跟我赌一赌吗?”温栩说道,“我赌您的王牌会输,原因是心肺骤停。” 江衍慢慢拧起眉毛,脸上流露出一点被冒犯的不快。他冷笑一声:“温医生刚不是还说,上城的钱,你赌不起吗?” “有时也需要以小博大,不过你们玩闹的金额,我的确付不出。”温医生打开随身携带的医药箱,从里面取出医用手套戴上,将口罩蒙在脸上,“但我对江少爷而言,应该有其他的价值。” 江衍的眼里闪出一点征服欲,他随手摘下一个红宝石的袖口扔在桌上:“好,我跟你赌。” 外面突然传来一阵意外的惊叫声,兼职解说的裁判员震惊地高声叫道:“怎么回事!我们的王牌科尔突然倒下了!现在修斯正在科尔身上撕咬,看来这场战斗已经变成了单方面的屠杀!” “这是爆了大冷门啊,何等精彩一幕!自从小少爷不再出场之后,这种反杀场景已经很久没出现过了。” “科尔还有机会再站起来吗?还是说这场胜负已定!” 江衍脸色略微有些难看,温栩已经绑好头发,将桌上价值数十万的红宝石袖口放进口袋里,抬头平静地说道:“最佳抢救时间是六分钟,江少爷知道我的价格吗?” 狭小的包间里,空气近乎凝滞了。江衍再次正眼看向这个来自下城的贱民,她戴着的面具展现出一张普通的苍白的脸,被口罩遮住后,只能看见平凡纤细的眉眼和冷淡的眼珠。 一分钟过去了。 江衍慢慢抬起下巴:“如果你能救活,价格双倍。” 说着,江衍拍了包间里的一个按钮叫停了这场比赛,斗兽场的侍者很快赶过来,将温栩带往后台。 那只叫修斯的斗犬已经被止咬器勒着嘴关进笼子里,仍旧发出疯狂的嘶吼和叫喊,又被工作人员用电棍用力敲了一下后腿,顿时流着口水瘫倒下去。 已经不会动了的杜高被拖到担架上,在温栩的指使下,被平放在高度勉强合适的桌子上等着温栩治疗。 掀开兽人眼皮查看瞳孔反射的瞬间,温栩就知道,自己赌赢了。 这个兽人并非心肺骤停已经猝死,而是因为药物和极端刺激状态导致的突发性木僵,她能救。 温栩迅速开始抢救流程,一直到三个多小时后,一切尘埃落定。温栩将刚才偷偷抽取的血样藏进袖子,转头对着江衍摘下口罩:“幸不辱命,但至少一个月内它不能再上场了。” 江衍上下打量着她,许久之后咧嘴笑了:“怪不得江时月,哦,还有洛焉那家伙都那么喜欢用你,温医生的确比我之前请的那些废物强上不少,我都想跟你建立点长期合作了……毕竟你看,这里三天两头就有兽人会被咬死咬残,虽然那些畜生本来就是消耗品,但有些好不容易养成王牌,结果不小心死掉,也挺可惜的。” “我的时间都是明码标价的。”温栩并没有很热络地争取什么,只是陈述事实,“如果同时有不同的约诊,那么价高者得。” 江衍笑着凑到温栩身边,手指在她的医用手套上轻轻滑过:“那温医生不必担心,我肯定会是那个出价最高的。” 温栩敛眸看了一眼,将沾血的医用手套脱下来扔进垃圾桶:“对了,它之前都注射过哪些药物?我需要保证我现在给它开的药不会和其他药物发生对冲。” 江衍听到这个,脸上浮起一种微妙的炫耀。 “这算是机密了,那可都是我从莫林弄出来的不外售的好东西。温医生开点不容易出问题的基础药物就行,至于能不能用,我会决定。” 温栩没有在这个话题上继续纠缠,干脆地告辞离开,仿佛只是职责所在问一嘴,没有任何好奇心。 离开斗兽场后,温栩借口回母校看看,与江衍告别独自前往黎大,在校门口的花店买了束花,亲自包好,血样掩藏在重重叠叠绽放的白色蔷薇之下。她已经通知了孙教授的学生,这束花送出去后,就会被悄悄送往研究中心。 做完这一切,温栩长长地吐出一口气,坐在黎大的大草坪上仰头看着日光西斜的天空。 她在上大学的时候,好像始终没有时间这样在草坪上什么都不想地安安静静坐一会儿。那时候她总是很忙,忙着跳级,忙着修比同学更多的学分,忙着家教和打工,她总是想走得快一点,更快一点,好像只要她走得足够快了,就能挽回一些什么。 她从小顺风顺水,从小听着优秀和天才的赞叹,所以曾经真的天真到,以为靠着自己可以改变一切。 但是她什么都没有做到。 这一次,她将所有期待放得很低很低,仿佛自己只是去做这件事情而已,至于结果……任何结果对她而言,其实都没什么意义了。 小然已经不可能再回来了。 兽化是一场宣判死亡的不治之症,不可逆转,不可缓解。 小然已经成为了真正的兽,而彼得正站在那条临界线上。 她其实……并不想养任何一条狗。 温栩闭着眼睛,在黎大的草坪上安静地享受了一个无事的午后,等到黄昏时,接到了孙教授的电话。 电话里告诉她,虽然还有一些其他检测没有做,但基本能确定,她今天送去的样本和彼得有着相似的诱导结构。 温栩应了一声,告诉孙教授自己已经有渠道可以获得更多的样本。 她用了一个下午,像走马灯一样回忆着。从她昨晚和彼得说的话,到她第一次见到彼得时漠然而毫不犹豫的抬脚离开,再到上大学时狭小的出租屋,她忙了一整天后回到那里,小然就穿着围裙从电磁炉边探出头,脑袋上是白色的,毛绒绒的兽耳。 记忆如飞鸟,逆着时光而行,最终落在了幼儿园那个小狗彼得死去的清晨,小然张开手臂挡在她面前,张牙舞爪如同一只小小的野兽幼崽。 “不许欺负我姐姐!” 那个晚上她们缩在同一个被窝里,她在写数学题,小然在看一本童话绘本,肉乎乎的手指点着上面的拼音,念得抑扬顿挫。 “当第一个婴儿发出第一声大笑的时候,他的笑声碎裂成一百万个碎片,散落一地。那就是仙子的由来。” “邪恶的海盗船长虎克对他说,你可爱的温迪最终还是会离开你。彼得潘从天空坠落,无力抵抗,此时他的心中充满忧伤。”* 小然突然凑到她的面前,脸上还带着跟人打架留下的小伤口,一双眼睛却亮晶晶的:“姐姐,你说长大是什么样子的?” 是什么样子呢? 大概就是,温迪终究会回到自己的生活中,这个世界上,从来没有永无岛,也没有跳上风的背,于是飞来飞去的彼得潘。 ** 温栩回到诊所时,月亮已经挂上屋檐,温栩走进屋,被扑面而来的金粉彩带喷了一身。 她愣住了,看着焕然一新的诊所,有点浮夸的气球彩带,满天星被仔细地粘在墙面上,簇拥着拼成生日快乐几个大字,很大的蛋糕放在正中间的桌子上,蛋糕边是丰盛的菜肴。 小然气鼓鼓地,龇牙咧嘴地被彼得抱在怀里,甚至也被打扮了一番,翻在背部的毛绒绒的尾巴上被打了个粉红色的蝴蝶结。 彼得穿着围裙……只穿着围裙,光裸的皮肤上有浅色的伤疤,耳朵和尾巴都翘着,看上去紧张而生动。 他说:“生日快乐,温栩。” 温栩定定看了他许久,什么都没问,平静地笑了一下:“谢谢。” 那一瞬间的笑容让彼得心脏怦然跳动起来。 温栩低头吹灭了蛋糕上的蜡烛,彼得愣了一下,才着急地说:“你还没许愿,还没唱生日歌……” “彼得。”温栩打断他的话,声音几乎称得上温柔,“今天孙教授把你参加实验的报酬打给我了,一万元,你在我这里的医药费付清了。” 彼得一愣,撇了撇嘴:“你好煞风景,温栩你是财迷吗?一定要这种时候说这件事!” 温栩又笑了,她今天笑的次数几乎比以前一两个月加起来还多,彼得看得有点晃神,尾巴无意识地扫着地面。 明明没有到易感期,但他觉得自己的身体慢慢热了起来。 他有点想把围裙也解掉。 温栩依旧用温柔的声音继续说道:“我和孙教授说好了,明天你再去一趟赫尔斯研究中心。” 她抬起平静的,漆黑的眼睛,静静看向他泛红的脸颊,苍白的嘴唇张合着,吐出最后的宣判。 “然后,就不用再回这里了。” 第53章 告别 “然后, 就不用再回这里了。” 温栩的声音轻飘飘的,没有一点重量。她像是说了一句最普通的话,将小然抱过去, 低头拿起餐刀切了一块蛋糕。 蛋糕上的“生日快乐”几个字被切开, 白色的奶油如同在刀锋下陷出一个缺口, 仿佛伤疤。温栩切了一块精准的三角放在盘子里,用叉子刮着奶油尝了一口。 很清淡的甜味。 彼得像是这会儿才猛的回过神来, 慌乱地问道:“你……你说什么?为什么?我,是我……是我做错什么了吗?因为我把诊所弄乱了?还是不喜欢过生日?我会收拾好的……” “你没有做错什么,我很感谢你布置的这些, 蛋糕也很好吃。”温栩又切了一块蛋糕,推到彼得面前,“你已经把钱还清了。” 彼得呆愣地看着她, 一双原本神采奕奕的金瞳变成了凝固的琥珀, 瞳孔是虫子的尸/体。 温栩并不躲避他的目光, 虽然那目光就像是想要从她身上削下一层皮肉,好看看皮肉下流淌的到底是不是热的血。 “孙教授提出想要将你留在赫尔斯,这很好。他对兽人带着怜悯,是个善良的温和派,你在那里的义务就只是参加跟进一些不会伤害身体的实验, 会比在这里过得好很多。” 这种仿佛为他着想话让他萌生出了一点希望:“我不想要更好的生活, 我,我可以继续参加实验,继续挣钱,我留在这里就可以了。” 他绞尽脑汁地想要把自己剖开, 将所有的价值都陈列在温栩面前:“要是我不在的话你甚至吃不上饭,也没有人在你出诊的时候帮你照顾这只小狗……而且下城这么危险, 我要帮你对付坏人!我不用你的钱,不用你养我。我也……我也不嫉妒它了温栩,我会听话的……” 他的声音在温栩的沉默里渐渐变轻,眼泪刷的掉了下来,大颗大颗落进眼前的蛋糕里。 他的耳朵耷拉着,尾巴无力地垂在股间,他的身体被围裙虚虚包裹着,像是一份香甜的,等待拆开的礼物。 温栩抬起眼睛,福至心灵地意识到他今晚原本准备做什么。 她伸出手,摸了摸彼得湿漉漉的脸。 彼得的眼睛亮了一瞬,小声叫道:“医生……别扔了我……” “我捡到一只狗,并不意味着我一定要养它,世俗对人类没有这样的道德要求。”温栩轻柔地擦着他的眼泪,“我偶尔去赫尔斯的时候,或许还会见到你。” 彼得说不出话来,他的腿几乎失去了力气。温栩没有对他说任何羞辱的话,甚至没有初见时冰冷的威胁。温栩的声音很温柔,是他原本渴望的温柔,这样的温柔应该出现在其他时候……他对着她打开身体的时候,她垂眸抚摸他的时候,任何时候。 他比温栩高许多,挺直脊背后可以将温栩整个拢在他的阴影里。 他本不该是在温栩面前如此无力的一个人。 但是他蜷缩了起来,颤抖着抓住温栩的衣角,声音已经全哑了:“温栩,如果你根本不想养这只狗,为什么要这么对我?为什么要让我喜欢你?” “喜欢”两个字像是早早地卡在喉舌间,几乎不受他控制地顺着汹涌的情绪一起满溢出来,甚至不需要他去恍然大悟。 喜欢上这个人是一件太轻而易举的事情,那些神志不清时的冷语,冰凉却温柔的手指,令人安心的气味…… 他几乎有点慌乱地去扯自己身上唯一的一条围裙,握着温栩的手试图把自己光裸的胸口和滴水的身体送到温栩手下。 “我喜欢你啊,温栩。” 温栩静静听着这带着哭腔的声音,终究只是垂下眼睛。 “我不确定你的失忆对你的常识产生了多大的影响,但是我可以告诉你,兽人在易感期如果进行了性/行为,那么它是会对行为对象产生认主本能的。这是野兽的天性,你的兽性会影响你的思考,让你形成了类似爱情的错觉。” “不是的……你不可以……”彼得整个人都颤抖起来,他意识到温栩在否认什么,铺天盖地的委屈和恐惧几乎要把他淹没了,“我是人啊……” “是人的话,也有雏鸟效应这样的说法,人也只不过是动物的一种。” 他独自一人的混乱中,温栩就像是冷漠的旁观者。她观看他的疯狂,剖解的他的内心,手中仿佛拿着冰凉的手术刀,一寸一寸切开他的大脑。 “爱情是很容易产生的东西,也很容易消失。”温栩抽回自己的手,她的掌心沾满了彼得身上流下来的水,有泪水也有汗水,“激素,错觉,性,你或许享受或许沉溺,这都没有错。” “但是彼得,我只是不需要你了。” 抽泣声终于慢慢微弱了下去,温栩慢慢吃完了一块蛋糕,低头看着瘫坐在地上的彼得。他像是虚脱了,眼睛没有焦点,空蒙蒙的一片。 蛋糕上,“生日快乐”四个字已经只剩下了“快乐”,荒唐又滑稽地观看着这场并不快乐的闹剧,温栩的衣服上还沾着刚才进门时挂上的金粉,小然最看不懂气氛,摇晃着它那扎着蝴蝶结的尾巴,暖烘烘地咬着温栩的裤脚。 小然突然感觉到危险,小型犬的本能让它转头吠叫起来。 黑影扑了上来,温栩被重重压在了桌上,右手正好陷进蛋糕里,甜蜜的气味飘散开来。 彼得的呼吸很急促,眼睛几乎微微变形,狼一样的瞳孔剧烈震颤着。他不自觉地将舌头探在齿间,艳红的舌尖随着呼吸时隐时现。 他想撕咬她。 撕咬出血,撕咬下皮肉,咬断骨头吮吸里面的骨髓,一点一点全都吞咽下去。 温栩轻易地看出了他眼中迸射的凶光。 “狼再怎么样也装不成家犬。”温栩平淡地说道,目光不偏不倚,“蛋糕被砸坏了,真可惜。” 随着她话音落下,彼得低头用力咬在了她的肩膀上。 小然着急地狂叫着,张嘴去咬彼得的小腿,但咬得血淋淋了也没有撼动分毫。彼得埋头在温栩的颈间,用舌头舔着渗血的牙印。 “医生。”彼得阴沉地叫道,眼泪却浸湿了温栩的头发,“温栩,你会后悔的。” 温栩很轻地闭了下眼睛:“撒娇的话就不用现在说了。” 彼得浑身一僵,他慢慢抬起头,咧开沾血的嘴角笑了起来。最初只是闷在胸腔里的笑声,逐渐越来越响越来越放肆,他好像在这个瞬间才意识到自己的荒唐。 对啊,医生只是把他捡了回去,甚至已经救了他的命。 从头到尾,都是他在奢望什么呢? 他踉跄着后退两步,终于落荒而逃。 诊所外月色沉寂,下城的夜晚难得有这样安静的时候,大概,最混乱无序的夜生活还没有完全开始。 温栩半躺在桌子上,慢慢举起沾满奶油的右手。天花板上是五颜六色的氢气球,它们本应该飞得很高很高,但如今狭窄的天花板阻挡了它们的去路。 小然跳上桌子,着急地舔着温栩的脸,小声呜咽着。 温栩忽然笑了一声。 “也不把这些收拾干净再走。”她很轻地喃喃道,将指尖的奶油送进口中,“……真麻烦。” 要收拾干净锅碗瓢盆,清理掉满桌黏糊糊的奶油,扫掉地上的金粉彩带,弄掉天花板上的气球,撕掉墙上那一大片满天星。 然后,就像结束一场仪式,或是梦境,她将重新回到本该如此的生活中。 ** 第二天清晨,天还没亮的时候,温栩在辗转反侧中醒来。 自从彼得来之后,她很久没有失眠过了。 楼下诊所里空空荡荡,平时她正常醒来的时候,彼得总是已经在楼下做好的早餐,一般是各种甜粥咸粥配着一些面点和小菜,香味会顺着门缝飘进二楼的房间…… 不对,彼得在这里的日子只是短暂的意外,这个空荡冰冷的地方,才是她的“平时”。 温栩坐在彼得平时趴着睡觉的沙发上,缓缓放松了身体。 今天没有预约,她可以放任自己的脑子僵木一些,不用保持思考。 等到天色亮起来,又过了许久,诊所外渐渐有了嘈杂的声音——下城新的一天开始了。 温栩才摸出手机,给孙教授打了个电话,询问他彼得是否去了赫尔斯。 “没有。”孙教授的回答很干脆,“我刚让学生看了监控,他没有来过。” 温栩的呼吸停滞了几秒,随即恢复了平静:“是吗?那大概是跑走了。” 孙教授叹了口气:“小温,你到底为什么……我这个老头子就不说别的了,但至少你应该,还是挺喜欢他的啊。” “孙教授,他现在已经在剧烈异变期的中一期,其他兽人六年才会进入的阶段,他只用了不到一年。”温栩的声音毫无波澜,“如果等比换算一下,最多两个月,他就会和小然一样了。” 她轻声问道,但答案已经了然于胸:“孙教授,赫尔斯难道有把握在两个月内研制出可以缓解兽化的药物吗?” 孙教授沉默了。 “所以就这样吧,他对我们而言已经没有用了。”温栩望着诊所外铺满地面的灿烂阳光,慢慢呼出一口气,“跑了也好,最后一点还能勉强被称为是人的时间,就别让他在实验室里过了。” 孙教授的声音几乎有些悲伤:“可如果让那孩子选择,他肯定希望能跟你在一起……” “我也需要选择。”温栩轻轻打断他,“孙教授,我其实……最讨厌狗。” 第54章 无罪 日上三竿, 温栩开始给小然做狗饭了。 做完之后,她将烧水壶接上电源,去柜子里拿自己的泡面。 泡面箱居然已经空了, 柜子里面整整齐齐码着小然的罐头, 柜门后面贴了一张纸条。 “胃不好就不要天天吃垃圾食品!冰箱里有新鲜的!” 温栩永远稳定的手指很轻地颤抖了一下。 她伸手把纸条揭下来, 慢慢在手里揉成一团。 这些原本熟悉的日常变得有些生涩起来,但是没关系, 一两天之后她就会重新习惯。 第一个发现温栩不对劲的应该是小然,不过可惜,它无法说话。 温栩通常是繁忙的。 下城并没有多少正常养宠物的人, 所以诊所一般也是门可罗雀。温栩的钱主要来自出诊,她在黎城上城那些养兽人的圈子里很有口碑,要价虽然不低但随叫随到, 医术精湛且沉默寡言。 尤其现在她和江衍达成了合作, 斗兽场几乎每隔一两天就会有伤痕累累的兽人等着医治, 有时甚至不止一只,温栩离家的时间也越来越长。 以前,如果预判出诊需要很长时间的时候,温栩会提前给小然放好一天的食物和水。 但这次温栩忘了。 回到诊所的时候已经是深夜,电饭锅里没有保温着的宵夜, 也没人从沙发上跳起来给她开灯。温栩忙了一天都没吃什么东西——江衍并不是会关注这种细节的人, 温栩专注的时候也容易忽略自己的身体,结果就是回到家时胃沉沉地坠痛着,但想要一杯热水吃止痛药也只能临时烧。 这是很正常的事情,温栩烧上水, 惨白着一张脸翻出止痛药和胃药,面无表情地直接吞咽下去。 水壶里的热水咕噜咕噜冒起泡, 温栩倒出一杯,捧在手里慢慢等它晾得温热,热乎乎的蒸汽扑在她麻木的脸上,细小的水珠挂上面颊透明的绒毛。 然后温栩突然意识到,她没听到小然的叫声。 她出门这么久,一般来说,小然应该在听到她进门的时候就大叫大闹起来——尤其是它和彼得特别不对付,把他们放在一起那就是拆家组合。 虽然彼得肯定会在她回来前把房间和小然都收拾得干干净净。 温栩捂着胃部有点匆忙地赶到楼上,一打开门,就看见已经饿没了力气,趴在门口跟望夫石似的小然。它甚至看到温栩都没力气叫了,一直到温栩把它抱起来,才呜呜咽咽地哼唧了一声,舔了舔温栩的脸颊。 小然在她怀中,轻飘飘的一团,温栩安抚地摸着它的脊背,将脸埋进柔软的白毛里。 “对不起,下次不会了。”温栩喃喃道,“我应该记得,已经没有人会在家里照顾你了。” 人总是太容易习惯那些让自己觉得舒适轻松的东西,她会理所当然地以为小然有人照顾,会下意识期待早上醒来时温热的早餐,也会不经意地将目光落在那张矮小的沙发上。 但是温栩并不后悔。 随后意识到温栩身边缺了什么的,是下城那些觊觎她的眼睛。 说来可笑,温栩已经独自在下城生活了七年,算不上得到了尊重,但也至少得到了畏惧。只是彼得来了之后,那些畏惧似乎就有一些转移到了他的身上。 下城那些眼睛记得被彼得在巷子里撕咬到鲜血淋漓的男人,记得那个男人拖着稀烂的下半身流着血爬了一路,最后在太阳升起时烂成了一滩腐臭的尸体。 但是他们似乎忘了温栩割下的那根舌头还挂在诊所的门檐,在那里风干腐烂。他们有意无意地在脑海中再次将温栩塑造成了一个被男人被恶犬保护的,柔弱的女人,否认他们曾被这样一个女人吓破胆子。 现在,保护她的男人和恶犬不见了,于是她又是可以觊觎的。 温栩感受到了那些似有若无地黏在她身上的目光,冷冰冰地扯了下嘴角。 没关系,她等着第一只出头鸟。 温栩并没有等太久,很快就有男人在诊所后那条阴暗的小巷里跟上了她。脚步虚浮晃晃悠悠,大概是打了什么药——下城的人几乎可以在每个犄角旮旯里买到这些劣质的药剂,用最堕落的方式刺激已经难以兴奋起来的神经。 一个很适合杀鸡儆猴的对象。 男人脸上带着淫/邪的笑,满嘴牙齿几乎全掉光了,剩下一点根部黑漆漆盘踞在萎缩的牙床上:“温医生,你那只见谁咬谁的疯狗呢?怎么没带在身边?你这么个小美人……” “我这么个小美人,没捡到那只狗的时候,也一样在这里活。”温栩打量死/尸似的看着他。 干脆把他的肚子直接剖开,让所有人看看他肚子里团着怎样恶臭的肥肠脏器。 “在这种地方,死个人也算不上什么要紧事。” 男人有一瞬的犹豫,随即被药物冲昏了头,朝温栩伸出手。 “啊啊啊!!!” 没等温栩削掉他那只咸猪手,男人就发出了惨叫。一只大型犬咬住了他的腿,用力将他往远离温栩的方向拖。 温栩的嘴唇颤动一下,目光在她自己都没意识到的时候就带上了期待。 “彼……”脱口而出的名字卡在唇齿间,温栩的情绪几乎在瞬间冷却,像是被一盆冰水兜头泼下。 那是一只伯恩山犬。 不是彼得。 男人连滚带爬地跑走了,小巷尽头,一个形容狼狈个子娇小的少女拖着另一个昏迷的女人,有点尴尬地朝她露出笑容。 温栩的脑子有点僵,比平时慢了许多拍,才终于反应过来,有些震惊地看了一眼不远处黑色的大狗。 “……洛小姐?” ** 洛焉给她开了一个无法拒绝的价格。 温栩对上城豪门里事没有好奇心。面对洛焉同她印象中相比截然相反的性格和段饮冰荒诞的情深意重,面对深夜下城突如其来的嘈杂声响,以及那个刚被她从死亡线上救回来却半夜离奇失踪的女人,温栩什么都没问,拿钱办事干脆利落。 但她不问,耐不住洛焉竹筒倒豆子一样吧嗒吧嗒,从莫林实验室研究的兽化药物到她给段饮冰下药,再到他们打算在记者会上做的事情,一口气全都倒了个干净,末了还睁着双亮晶晶的眼睛,一副你问什么我回答什么的样子。 温栩:…… 自从离开上城无处不在的监控来到下城后,温栩已经很多年没有往异常值这个东西上分过一丝心思了。 但这回,她算是知道为什么洛焉的异常值能超过百分之九十了。 温栩和段饮冰有一些交易,段饮冰用他一部分私藏的财产买她做两件事——一件是想办法隐瞒他母亲他发生兽化被洛焉囚禁这件事;另一件则是保留他的所有伤情报告,在他死之后看准时机将这些东西发布出来。 但说实话,温栩觉得段饮冰都没洛焉这么相信她。 温栩:“……洛小姐就不怕我说出去吗?” 洛焉嘀咕了一句:“你可是人美心善的女主角啊。” 温栩没听清:“什么?” “没什么没什么。”洛焉摆摆手,“所以事情就是这样,温医生你这里应该有段老师的所有检查档案吧?有没有能证明段老师的兽化是药物导致的?” 温栩沉默片刻。 “洛小姐。”她轻声问道,“你所说的莫林实验室的兽化药剂,除了你之外,有可能流出到了其他人手里吗?” 洛焉似乎没想到她会问这个问题,“其他人?” 她皱起眉头,和段饮冰对视一眼,很快地抽了口凉气:“江衍?” 温栩目光一顿,在洛焉“哦对了,温医生你可能还不认识那个人渣”的解释声中进杂物间翻出了彼得之前的血液检测报告,从里面抽出能够证明他的兽化存在药物诱导的那几张递给洛焉。 她在医治段饮冰的时候偷偷带走过他的血样,但是检测结果和其他普通兽人并无不同。 孙教授的研究是秘密进行,里面的数据她并不能带出。 她手里有的,能够证明这一点的,只有最初彼得血样的检测。 “另一只狗的。”她含糊地解释,一时间觉得有些异常的,如附骨之蛆一般盘踞在骨头里的情绪随着这几张轻飘飘的纸被刮走了,疲惫迅速涌上来填补了那些空隙。 最后,洛焉笑眯眯地从她手里坑了一笔路费。离开前,段饮冰避开洛焉找到她,向她问起了他留在她手中的伤情检测和一系列证据。 “如果可以的话,请把那些销毁掉吧。”段饮冰很轻地颔首,衣着整齐目光温润,如果忽视他的耳朵和尾巴,看上去全然就像个人,“麻烦你了,温医生。” 温栩漠然地看着眼前的的狗,终于还是问出了她以前绝不会问的问题:“你和洛小姐,你们现在算什么?相亲相爱的主人和宠物吗?” 段饮冰有点吃惊于她从未在他面前展现过的尖锐,但他是个脾气很好的人,温和的声音几乎让人觉得宽容:“我喜欢她,不论是作为兽,还是作为人。” 温栩忽然觉得恶心。 她想起那个夜晚——仔细数数,已经过去了24天。那个夜晚有甜腻的香气,灿烂的金粉,浑身赤/裸狼狈的兽人哭着抓住她的手,用力贴在自己的皮肤上。 “我喜欢你啊,温栩。” 她记得段饮冰曾经应该是恨洛焉的,他受到的伤害鲜明清晰,每一道鲜血淋漓的伤口,每一场不被允许麻醉的缝合,每一次濒死绝望的挣扎……这些她都一路看着。 温栩:“你钉了宠物牌。” 段饮冰愣了愣,旋即微笑道:“是,但我喜欢洛焉,在这之前。” 温栩沉默了,好一会儿,慢慢扯开一点尖锐冰凉的笑意。 她冷漠地想,兽人就是这样贱的。 段饮冰也好,彼得也好,他们要的是爱人还是主人,自己分得清吗? 温栩送走了洛焉和段饮冰,按照段饮冰希望的,找出所有和他相关的东西,一叠厚厚的纸捏在手里,又慢慢被火苗吞噬变成再也看不清一个字的飞灰。 她应该从这件事中脱身出去了。 既然兽化药剂的来源是莫林实验室,那么剩下的就是他们这些豪门的游戏。孙教授或许可以勉强参与其中,但她没有往里面插手的资本。 她这些年从那些富人手里攒了足够的钱,可以带着小然去一个比黎城下城区更安全一些的地方,做一个普通的兽医,不再牵扯任何和兽人有关的事情。 但她会跟孙教授保持联系,如果真的有什么突破,她凭着之前给出的信息和帮助,也能够低价从孙教授手中拿到最新的药剂。 怎样卖掉现在的房子,哪些城市是教会管控松散可以去的,怎样在新的城市重新开始生活……温栩在脑海中一条一条罗列着方案,手却不自觉打开了记者会的直播。 实际属于彼得的那份血样检测被裁判庭的执行官亲口承认,无罪。 温栩一直知道,他们从来无罪。 诊所里,午后艳阳盛大灿烂,楼上的小然大概午睡醒了,大声叫嚷起来。 温栩静静坐在沉重的阳光下,漆黑的长发映衬着苍白的面容,仿佛一尊没有生命的石膏雕塑。 手机在直播结束后暗了下去,又再次伴随着震动嗡鸣亮起,接听界面上跳动着三个字。 江时月。 第55章 小少爷 “温医生, 这边。”江时月朝温栩挥挥手,“我还从来没进过这地方,温医生你知道往哪儿走吗?” 江时月的车停在距离斗兽场不远的地方, 她怀里抱着只小狗靠在车边, 暖融融地微笑道:“温医生, 你看上去脸色不太好,我是不是不该现在约你?” 温栩摇头, 轻车熟路地将江时月带进斗兽场:“没想到江小姐也会处理这边的事情。” “没办法,谁能想到洛焉真的会因为一只小狗非要咬死我哥哥不放。”江时月叹了口气,“我原本还以为洛焉会变成我嫂子, 想跟她好好相处呢。现在我哥哥被爷爷拎回老宅上家法,这里这么多狗狗也不能没人管啊。” 温栩没有接话。 事实上,她本来应该拒绝这次出诊——既然已经决定离开了, 没有必要非得来挣这最后一笔危险钱。 更何况, 约诊的还是江时月, 而地点是江衍的斗兽场。 但她还是来了。 温栩并不想承认,自己来这里是因为担心某种可能。 斗兽场的员工很快迎出来,将她们带到病患处。 这次这只狗身上倒没什么伤,但是精神明显不正常,勉强还维持着人形, 面部覆盖了一层兽类的短毛。他被项圈锁着喉咙, 充血的眼睛里满是嗜血的光,不断撞击着面前的铁笼,完全感受不到自己的身体已经鲜血淋漓。 温栩微微眯起眼睛,松了口气。 这只狗现在的状态……有点像彼得第一次去赫尔斯实验中心的时候。 但并不是彼得。 那只从她身边跑走后再无音讯的小狗, 至少没有再被这间斗兽场抓回来,又在她眼皮下变得伤痕累累。 江时月怀里的小狗被浓烈的血腥气和疯狂的嘶吼声吓了一跳, 瑟瑟发抖地将头埋在她的胸口。 “江小姐。”员工压低声音说,“这种其实不算是异常状态,如果是老板的话,不会为这点事请温医生过来的。” “但我觉得它太可怜了,比照片里还要可怜。”江时月从温栩身后探出头,温柔地看着笼子里发疯的凶兽,“而且我也想见见温医生。温医生你喝茶吗?我泡茶很好喝,我哥哥夸过呢。” “不用了。”温栩戴上手套和口罩,看向站在一旁的员工,“既然不是异常状态,那应该本来就有处理方法吧。” “这就是那些兴奋剂的后遗症,一般来说就这么放着,大部分疯过了也就好了。”员工犹豫了一下,还是回答了。他已经隐隐把这个虽然冷淡但脾性温和从不多嘴的医生当成了半个自己人,除了江衍严令禁止的,别的倒也不会刻意隐瞒,“这个状态其实不太致命。不过也有例外,当初小少爷据说就是因为这个猝死的。” 小少爷。 温栩之前偶尔也听这里的员工提起过这条狗,据说是江衍最喜欢的一条,凶得很,在斗兽场上几乎没有输过,但可惜还没给江衍赚够就意外死了。 江时月却似乎对员工口中死掉的“小少爷”很感兴趣,追问道:“我记得哥哥的狗都叫皮特科尔卡洛之类的名字,小少爷?这是他起的吗?不太像他的品味。” “这其实算个外号。”员工不敢不回答江时月的问题,见她有兴趣,立刻殷勤地说道,“其实那条狗没名字,我们私下有时候也叫他疯子,不过老板经常这么叫,我们也就跟着叫叫。听说好像变成兽人前是个富家公子,我觉得跟老板可能还有什么过节。” 江时月看着正靠近铁笼准备检查的温栩,笑着问道:“跟哥哥有过节?为什么这么说?” “没过节谁把摇钱树折腾成那样啊。”员工摸了摸脑袋,“那条狗应该是大半年前被老板带来的,刚来的时候还像个人,长得真漂亮,我还以为是老板养的小情……咳,不过后来就不这么觉得了。” “说真的,哪个正经宠物会被带到这种地方来,更别说老板带他来的第一天就直接把他扔下场了,对上的还是打过药的凶兽。那时候他估计刚兽化,整个人还是懵的,耳朵尾巴都不会控制,也不会变成犬形,被咬得那叫个可怜,浑身上下都没块好肉。” “啊。”江时月平平地吐出一声惊呼,“那他没事吧?” “快死的时候被老板叫人拖回来了,然后就开始打药。”员工叹气道,“药量直接打了别的狗的两三倍,那时候整个狗舍就听见他没日没夜的惨叫,怪渗人的,但老板还特别喜欢听。就这么过了挺长一段时间,那只狗才渐渐不叫了。” 员工用食指敲了敲自己的太阳穴:“脑子被药打坏掉了,什么都不记得,甚至有段时间听不太懂人话,扔进场就只会疯了一样地咬,也不怕痛也不怕死,倒是成了老板的常胜将军。” “本来以为这样老板会对他好一点了,不过也没有,还说一只狗奈何不了他没意思,有一次直接放了一群……不过那次,小少爷还是赢了。江小姐,这些我也就跟您说说,您可别告诉老板。” 江时月像是发了一会儿呆,又温柔地笑起来,轻声问出最后一个问题:“那……那个小少爷是什么时候死的?” “应该是两三个月之前,具体哪天不记得了。”员工说着,有点毛骨悚然地搓了搓手臂,“我没亲眼看见,但听人说,小少爷的尸/体被老板直接扔给一群斗犬分吃了,什么都没剩下。” 空气异常地凝滞了,笼子的里的疯犬依旧在疯狂地撞着狭窄的牢笼,伤痕累累的躯体砸在铁栏上,飞溅的血沾上了温栩雪白的衣服。 三个月前,她捡到了彼得。 虽然在她从这个斗兽场的兽人身上采集到和彼得异状相似的血样时,她就已经推测,彼得大概曾是这里的兽人。 他是怎么逃出去的?又是在那个雨夜里逃了多久,才终于倒在诊所外的那条小巷? 如果那天她没有从那里经过,他又会在哪里成了尸/体呢?会被野狗分食掉吗? 温栩垂下目光,将飘远的注意力放回眼前的狗上:“这只狗今天刚打了药吗?” “对,原本是今天要上场的。不过老板突然被人带走了,所以今天这场斗兽临时取消。”员工这才想起温栩还在,有些后悔自己是不是说了太多。 毕竟小少爷的事,老板也不愿意下面人提起。 “所以他现在发疯了。”说话间,温栩已经靠近铁笼拽住了兽人项圈上的铁链,将兽人掼倒在地上,隔着铁笼的栏杆抓住他的头检查他的瞳孔,“你们的药刺激神经,原本应该在斗兽场上通过生死撕咬发泄出来,但他现在过渡兴奋但又没有发泄途径……” 温栩在兽人一口咬向她之前快速收回手,“你们打的药没有配备抑制药物吗?” 员工有点为难地摇摇头。 温栩:“那你说的那只打了两三倍药的……狗。” 温栩很重地闭了下眼睛:“他都是这么抗的。” 哪怕在她刚捡到彼得,有意用近似熬鹰的方法驯化他的时候,也没真的让他生抗太久的疼痛。 她还是提前给了止痛药。 温栩:“麻烦把他使用过的药物都给看看,另外准备一下麻醉枪。他现在的状态没办法进行注射,但是如果这么放着不管,可能不会死,单一定会疯。” “这……”员工犹豫了。 “去拿。”江时月端庄地抬了抬下巴,声音温柔,“不用担心我哥哥,反正他一时半会儿估计下不了床,这里我还是能说了算的。” 员工转身匆匆跑开了,温栩的目光缓缓落在江时月身上。 从第一次见到江时月开始,她好像就是从淤泥中开出来的一朵纯白的花。她悲悯,温柔,干净无暇,在江衍的衬托下几乎成了完美的圣人。 温栩不相信圣人,但这并不妨碍她轻轻低下头,向江时月道了声谢。 “不用谢,温医生。”江时月微笑道,“应该是我谢谢你。你看这些孩子,他们因为我哥哥变得这么可怜,温医生,你是那个能救他们的人。” 她有些可惜地轻轻叹息道:“只是温医生,有时候我觉得有点心疼你。就像你救了他们一样,我也想要帮帮你。” 温栩沉默片刻,没有接这个话头。 治疗用了近三个小时,结束时天色已经晚了。 江时月的车还停在斗兽场外,和她们进斗兽场时一模一样的位置,完全没有挪动过。江时月拉开后座的门,微笑着邀请道:“温医生,有点晚了,我送你回去吧。” 这次,温栩没有再拒绝江时月提出的好意。 车子的前后座被挡板隔开,江时月坐在温栩旁边,她怀里的小狗像是累了,昏昏欲睡。 江时月一路都在说个不停,从天南聊到海北,温栩不咸不淡地应着,渐渐看着窗外的风景变得熟悉。 车停在了那条漆黑的小巷外,江时月送温栩下车,捏着小狗的爪子朝她挥挥手,笑着道别。 一直到温栩的身影渐渐消失在小巷尽头,车子贴着防窥膜的副驾窗户慢慢降了下来。 江时月有点诧异地笑起来:“我还以为你路上就会忍不住了,没想到你真的能一言不发忍到现在。” “听到温医生的声音心情怎么样?我这一路逗她说了不少话。”江时月靠在车门上,弯腰朝副驾看去。 副驾上坐着的人一动不动,只是死死盯着漆黑不见光的小巷尽头,血腥味已经溢了出来。 尖锐的,不似人利爪刺破了掌心的皮肤,血珠蹭脏了一尘不染的坐垫,滴落进灰黑的颤抖的尾巴。 江时月有趣地瞧着,噗嗤一笑。 “你要是现在打开车门追出去,我也不会拦着的。”江时月安抚地摸着怀中因为血腥味有些焦躁起来的小狗,蜜糖似的眼睛弯起来,看上去异常愉悦。 “不过那样的话,你就真的是条狗了,哥哥。” 第56章 不需要 那天之后, 江时月开始频繁地约温栩去上城,刚开始还拿着约诊做幌子,最后干脆明说了——她就是想约温医生喝喝下午茶逛逛街, 价格按照约诊费用给。 温栩拒绝过几次, 江时月干脆追到了诊所, 这么个软绵绵娇滴滴的小姑娘就像是下城一块鲜美的肥肉,引来了许多投向诊所的目光。 但好在江时月不是个傻子, 应该带着保镖。温栩每次见到她时,都能看见藏在巷子里直直盯着诊所的漆黑人影。 温栩的目光一扫过去,那个人影就会快速将自己缩进黑暗中。 “温医生准备搬家吗?”江时月打量着日渐空荡的诊所, 歪着头问道,“不会是因为我老来找你吧?” 温栩给她倒了杯水,下了逐客令:“江小姐想多了, 我今天已经有约诊, 时间快到了。” 江时月毫不在意在温栩这里碰的无数次冷屁股, 捧着水杯吹了吹,就将它放在了桌上,一口也没有喝,“那好吧,我相信温医生不会为了找借口拒绝我刻意说谎。不过既然出诊的话应该是去上城吧?温医生, 你要去哪里?我送你去。” 温栩:“……洛家庄园。” 江时月脸上的笑容一顿, 没再说话。 这种沉默一直延续到坐上车,江时月才眨眨眼睛,忽然说了件好像不相干的事情:“我记得洛焉这几天就要毕业了吧。” 温栩:“我并不了解。” 江时月也不在意,笑着说道:“运气真好, 洛家的独苗苗,按照遗嘱, 她一毕业就能拥有一切。” 她看向温栩,诚恳地说:“温医生,虽然不太好意思,但我想请你帮个忙。洛焉那只兽人……啊不,爱人。我哥哥对他做了点坏事,虽然爷爷想办法把哥哥捞出来没让他进监狱,但一直被洛焉咬着不放也是个麻烦……” 温栩听着江时月的话,微微皱起眉。 江时月双手合十,“温医生,求求你帮我哥哥说两句好话吧。” “我只是个兽医。”温栩没答应也没反对,一如既往地客套冷漠,“就算说了好话,也没有任何意义。” 温栩话音刚落,就听到被挡板遮住的前座传来轻轻的响声,像是玻璃制品因为挤压碎裂的声音,随后车厢中飘起淡淡的血腥味。 “怎么那么不小心。”江时月赶在温栩开口前软软地呵斥了一句,“弄碎什么了?” 前座的人——应该是一直跟着江时月的那个保镖——没有回答江时月的话,只是轻轻敲了两下隔板。 “他不会说话,温医生见笑了。”江时月笑着解释,突发奇想似的将右手握拳敲在左手手心,“对了温医生,我之前一直担心下城鱼龙混杂,如果温医生不介意的话,我把他借给你吧。” 江时月弯起眼睛,被自己的主意取悦到了:“他虽然不会说话,也不爱见人,但是身手是很好的。有他在的话,肯定能保护温医生。” 温栩将目光从隔板收回,静静地将车窗打开一条缝隙。稀薄的血腥味很快随着风卷到了车窗外,也卷起了温栩柔软的黑发。 “谢谢江小姐的好意。”温栩依旧油盐不进,“但我不需要。” 前座的呼吸声稍微沉重了几分,江时月颇为有趣地看着温栩,小声嘀咕道:“被嫌弃了呀,真可怜。” 她将头发卷在手指上,笑容在阳光下显得松弛又和软:“温医生可真难讨好。” 车停在庄园门前,温栩下车告辞,走过的时候,不知道是有意还是无意,目光在前座的车窗上轻轻一扫。 车窗上贴着防窥膜,在日光下看过去只有漆黑一片,但从内往外却看得清清楚楚。 坐在车里的人就这么死死盯着温栩的背影被合上的大门遮蔽,掌心扎满了碎玻璃。 江时月的声音从后座传过来:“你这几天弄脏我好多坐垫了,哥哥。” “别叫我哥哥。”前座的人阴沉地开口。 “好好好,我知道你还没想起妹妹我来,也不想知道你原本真正的名字。”江时月将前后座之间的挡板降下来,歪头笑道,“你现在愿意这么安安静静坐在这辆车里,也不是因为你相信我,只是因为这是你唯一能再看到温医生的地方。” 江时月摊开双手,“毕竟哥哥你没被温医生挂宠物牌,放在上城就是会被教会带走的野狗。” 温栩的身影已经彻底看不见了,彼得回过头,冷冰冰的金瞳仿佛不通人性的嗜血的野兽。 江时月在那样的目光下下意识做出了保护自己的动作,又缓缓放下手,继续道:“不过哥哥,你运气很好。洛焉在记者会上闹的那一出戏倒是帮了你的大忙,教会已经被迫承认了兽人可能存在无罪的可能。而你,你自己就是那个‘因药物而导致兽化’的证据。爷爷虽然讨厌兽人,但他是教会虔诚的信徒,会认可你的‘无罪’。” “我一直觉得,喜欢的东西还是养在身边比较好。”江时月笑着说,“不管是狗,还是人。不过温医生需要的笼子,肯定要比一只小狗大很多。” 彼得没有说话。 ** 庄园内,温栩给段饮冰做了检查,确定他的身体现在非常健康。之前引起易感期的药物已经被完全代谢掉,或许还会引发一两次的假性易感期紊乱,但是既然洛焉在他身边,那这就不算需要担心的事情。 做这些的时候,洛焉全程抱着椅背直勾勾盯着,满眼都是紧张。如果不是温栩确定自己真的只是在做基础检查,大概会以为段饮冰是在生孩子,洛焉就是产房外焦头烂额紧张兮兮的孩子她妈。 温栩:…… 她把诡异的幻想从脑子里扔掉,平静地摘下手套口罩。 温栩现在接触洛焉的目的很简单——她要在洛氏莫林实验室和孙教授的团队间牵线搭桥,既然洛焉已经成了洛家的实际掌权人,那么通过她就是最方便的。 这也算是她带着小然离开黎城前能做的最后一件事。 温栩不动声色地试探着洛焉对莫林实验室的掌控力和对兽化药剂的想法,洛焉几乎知无不答,坦诚得让温栩都有些说不下去了。 “温医生。”段饮冰早看出了温栩的意图,微笑着倒掉她面前冷掉的茶水,重新注入芬芳的新茶,“你有什么需求,其实可以直接说。” 温栩沉默一会儿,慢慢吐出一口气。 一贯用理性思考一切的温医生静静地想,这世界上终究存在很多她无法用逻辑推演出来的,无法理解的东西。 “黎大附属,赫尔斯研究中心,我在那里认识一个团队,在进行关于缓解甚至逆行兽化状态的研究。”温栩斟酌着字句,缓缓说道,“如果洛小姐不介意,他们希望能和莫林有一些合作。” “我不介意啊,合作吧。”洛焉答得很快,段饮冰都来不及拦。 温栩也被这速度弄得一愣,她抿抿嘴唇:“洛小姐,我想我以前对你可能有一些误解。” 洛焉就当温栩是在夸她了,刚想接话,就听见温栩冷淡却真诚地说:“如果洛小姐受到人格分裂一类的疾病困扰,我在黎大读书时也认识专攻这个方向的导师。” 洛焉:…… 段饮冰已经忍不住轻轻笑出了声音,被洛焉羞愤地拽了拽尾巴。 温栩一直微绷的脊背也放松下来,想起了来的路上江时月拜托她的事情。 替江衍求情吗? 她冷淡地扯了下嘴角。 温栩以前从不参与这些恩怨,沉默让她能够游走于上城那些沾满鲜血的兽笼,并且有口皆碑。 但现在,她已经要离开了。 温栩想起斗兽场里疯狂的兽人,那样子和实验室的彼得渐渐重合在一起,最后化作了初见的那个雨夜,被掩埋在重重垃圾下,如同被丢弃的玩偶一般残破濒死的野犬,和斗兽场员工口中已经被斗犬分食的“小少爷”。 “洛小姐,你想把江衍送进监狱对吗?” 洛焉有些吃惊地看向温栩,重重地点头,又苦恼道:“但是他已经被捞出去了。当初对段老师做的那些事,江衍没有直接参与。药是夏煊下的,对段老师进行直接身体伤害的人里面也没有他。江家还买通了很多人,硬生生把他从这件事清里摘了个清清白白。” 洛焉越说越气,“早知道当初就该一刀下去!” “现在有一把新的刀悬在他的脖子上。”温栩在洛焉诧异的目光中,平静地在手机备忘录里打下一个地址,推到洛焉面前。 “江衍,在这里有一家非法的斗兽场,斗的是兽人。” “这件斗兽场里,有不少兽人,都使用过莫林的兽化药剂,除此之外还有大量不合规的兴奋剂使用。” “洛焉小姐。”温栩露出一点冰凉的笑容,“现在江衍被关在江家老宅行家法,这里,还没有被销毁。” 温栩点到即止地说完,收拾好自己的东西,告辞后走出了洛家的庄园。 黄昏时分,天边云被烧成一片鲜红,像是染着血,几乎给人一种温暖的错觉。 温栩蜷起冰冷的指尖,苍白的面容也被夕阳染出了一点鲜艳的色泽。 江时月的车居然还在,温栩目不斜视地经过时,前门突然打开,一只被黑色手套紧紧包裹着的手抓住了温栩的手腕。 几乎同时,温栩的另一只手已经捏着手术刀抵在了对方的手套上,位置精准,轻轻向下一刺就可以挑断手筋。 温栩垂眸看去,看到了一个把自己包裹得严严实实的人。 从头到脚,一寸裸露在外的皮肤都没有,甚至眼睛上都戴着暗色的护目镜。那个人紧紧抓着温栩的手腕,完全不在乎自己被刀尖威胁着。 “放手。”温栩的手指用上了点力气,锋利的刀尖刺穿皮质手套,浅浅没进皮肉,鲜血顺着缝隙溢出。 那人似乎剧烈颤抖了一下,依旧没有松开,只是用另一只手递过来一张纸条。 【江时月让我跟着你】 温栩漠然扫过这一行字,目光轻飘飘地落在了车内看不见面容的脑袋上。 她沉默了很久,耳边只能听见风的声音,太阳终于收拢了最后一束光亮。 温栩才终于用力抽回了自己的手。 “……不需要。” 第57章 杂种 温栩抽回自己的手, 坐上了洛焉派给她的车。 她在车上给孙教授发了一条信息,跟他说明了洛焉的答复,指甲在已经有些旧了的手指外壳上轻轻敲了几下, 又输入一段消息。 “研究有进展吗?” 孙教授很快回复:“如果能和莫林合作, 那研究一定会快很多。” 这就是还没有进展的意思了。 温栩说不上失望, 毕竟她早就预想到了。 手机又响了,是她联系的房产中介。她挑选的城市叫做鹤城, 经济一般,物价便宜,是个很适合养老的地方, 她这些年攒下的钱在鹤城哪怕坐吃山空也可以吃上很久很久。 听说那里一年有小半年都在下雪,如果下个月搬过去,正好能避开黎城的酷暑, 再过两三个月就是鹤城的冬天。小然年幼时很喜欢雪, 如今也是个雪团样子, 想必会很合适。 她在鹤城看中了一套小两层的店面,结构和下城的那套房子很像,一楼依旧可以开成宠物诊所,但二楼要比这里大得多,可以隔出一室一厅, 甚至有一个包窗的小阳台, 小然在家的时候也总算可以撒欢地到处跑一跑了。 中介说已经谈妥了价钱,还算让温栩满意。 只是下城的房子不好卖,不过温栩并不急着要这笔钱,既然那边已经定了, 这边就挂出去慢慢等就好。 温栩给中介打着回复,确定了付定金的时间, 按灭手机屏幕。 她真的要离开这个已经生活了十年的城市了。 她在考上大学时候一无所有地带着小然来到这里,那时候就确定,这绝对不会是自己未来将要生活一生的地方。 ** 回到诊所时,沙发上坐了个不速之客。 一身漆黑从头包裹到脚的男人心安理得,非常熟练地坐在候诊室的小沙发上,面对着温栩冷冷扫过来的目光,慢吞吞地递了张纸条。 【江时月说我必须跟着你】 温栩很缓慢地揉了下眉心:“你是……江时月的保镖?” 男人一愣,随即不情不愿地点了下头。 温栩沉默片刻,转开目光:“……我说了,我不需要你。别让我赶你第二次。” 保镖低下头,像是将某种情绪硬生生咽了下去,一言不发地经过温栩,走到了被当成厨房用诊所角落,打开小冰箱。 里面整整齐齐放着一些内脏和鲜肉,下面一层是各种冻干,除此之外什么都没有——温栩显然已经很久没有往里面放过自己吃的食物了。 他又打开冰箱旁的柜子,果然,里面已经放了一箱新的泡面。 保镖盘腿坐在地上,将柜子里的泡面箱抽出来,低垂着头,一包一包恶狠狠地把里面的面饼全捏碎了。 温栩什么都没说,就这么靠在沙发边上静静地看着他作。 保镖捏完泡面,一言不发地走出诊所,过了十来分钟,又拎着一袋子鼓鼓囊囊的菜回来了。 他就跟没见到温栩一样,直挺挺地从温栩旁边走过,从冰箱里挑了一块肉慢吞吞地开始切。 温栩总算抬了抬眉毛,提醒道:“这是给小然吃的。” 保镖动作一顿。 他扭过头,眼睛被护目镜挡住,看不见神色。但温栩觉得,她大概被狠狠瞪了一眼。 保镖继续切肉,带着要把肉剁成肉泥的怒气,菜刀一下一下“咄咄”地砸在砧板上,肉泥黏糊的声音令人毛骨悚然。 他切完肉切菜,一个西红柿被他切得汁水四溅,红通通地和肉泥搅和在一起。 温栩大概看明白了他在做什么,轻飘飘地开口道:“肉馅不要放蒜。”转身上楼去,准备带小然出去散步。 保镖给她的回答是用力剁下一刀,把一颗蒜尸骨无存地劈成了两半。 小然一下楼就对着保镖的背影狂叫,被温栩捏了下嘴才安静下来。被放到地上后,四只小短腿穿着粉色的鞋子,哒哒哒哒撒欢似的跑得飞快,拽着温栩绕着这一片街区跑了一大圈。 一圈结束后天已经彻底黑了,诊所里水汽缭绕,电磁炉上的锅里,水咕咚咕咚烧开,白胖的饺子随着升起又破裂的水泡上下翻滚。保镖站在一边继续包饺子,手上黑色的皮质手套总算摘下来了,手指在面皮上灵活地捏出一个个褶子。 保镖捏完最后一个,锅里的饺子浮起来了。保镖将生饺子放进冰箱的冷冻层,拿勺子把锅里的饺子捞出来端上桌。 温栩将小然放回房间,慢吞吞地过来尝了一个。 很烫,咬破皮之后,肉馅溢出鲜甜的汤汁,和番茄的酸味揉在一起。 温栩:“江时月就是让你来给我做饭的吗?” 保镖原本正在收拾,听到温栩的声音后动作顿时静止了。他沉重地呼吸了几下,没有回应,用力地擦洗着砧板。 “我并不了解江家的人。”温栩轻轻开口,“我没有必要去了解我的客人,知道太多不是件安全的事情。对于我来说江时月是个不错的客人,对于宠物来说,她可能……也是个不错的主人。” “只是比起人形的兽人,我想她大概更喜欢狗。”温栩想起她在江时月那里救治的那些兽人,有些死去了,活着的那些,温栩都没有再次见到过。 但是每救活一个,江时月身边就会多一条温顺的狗。 哪怕在温栩的判断中,那些兽人应该还没有到达彻底兽化的临界点。 水柱砸在砧板上,溅开的水珠沾湿了保镖的衣服,只是因为漆黑,所以看不出来。 温栩莫名觉得自己这几天简直有点像在安排后事,有点无奈地扯了扯嘴角。她没有继续多说,垂头慢慢地吃着饺子,脸上因为热气染了一层薄汗,没有血色的皮肤几乎能看见底下淡青的血管。 “走之前收拾干净,把诊所的门锁上。”温栩吃饱站起身。 保镖再次抓住了她的手腕,摘了手套后,带着伤疤的温热的手心贴着温栩细瘦的腕骨,正微微颤抖着。 他递过来一张纸条,温栩觉得他有点可笑,已经这样了,还是自欺欺人地不肯说话。 纸条上一行有点凌乱的字。 【你是不是觉得,我有病,我疯了,我贱】 温栩收回目光:“我只是觉得,你包的饺子很好吃。” 温栩挣开保镖的手,把看上去仿佛完全不设防的背影留给他。她的脚步很轻,如果不是兽化之后的感官变得更加敏锐,他或许都听不到。 他站在诊所熟悉的灯光下,听着温栩上楼的声音,开门的声音,小然撒娇的叫声,温栩轻声安抚的声音,最后咔哒一声,门上了锁的声音。 他想起刚刚被江时月找到的时候,江时月笑着对他说:“温医生是个很体面的人。” 江时月说他是江家的另一个少爷,是和她有一半血缘的哥哥,她愿意帮他拿回属于自己的东西。江时月给他的许诺他一句都不相信,但江时月对温栩的那句评价,却像钢针一样狠狠扎进他的大脑。 “温医生不在乎,所以她永远体面,所以哥哥,你永远狼狈。” 就像现在,他咬牙切齿地把自己作践到这种程度,蒙着脸蒙着身体,躲躲藏藏不敢透出任何一点自己的信息……因为他是被温栩扔掉的,他已经被扔掉了,可他终于再次见到温栩的第一眼,恨却始终没能涌上来。 他只是觉得,温栩变瘦了。 脸颊上他好不容易养出来的那点肉又没了。 他知道温栩认出他了,也知道,温栩今天对他行为的放任,并不是对他以后可以继续来这里的默许。 温栩只是不在乎,又自负,坚信她已经养熟的狗,即使被踹开了,也不会咬她一口。 彼得慢慢拉下已经被汗水和泪水浸湿的口罩,从温栩的碗里捏起一只吃剩的饺子,慢慢放进嘴里,几乎嚼也没嚼地吞咽下去。 今天是最后一次了。 饺子顺着喉管滑下去,生铁一样,沉痛地坠进胃里。 彼得收拾好诊所的一切,将它恢复成自己来时的样子——比起他记忆里的样子,诊所现在空旷了很多。 他开车去了江时月的别墅,满地懒洋洋的狗甚至都没有抬头看他一眼。 江时月一如往常地抱着狗被懒人沙发埋住,听到声响才扒拉着爬起来,摘下耳机笑着问:“哥哥,你回来了?要不要一起来听个相声?我哥哥……哦,江衍。他这两天估计才刚好一点,今天又被爷爷抽了一顿,他妈妈刚刚还在求情,结果被一起骂了,骂得可精彩了。” 江时月颇为怜悯地摇摇头:“还好我今天跑得快,不然我也得被骂。也不怪爷爷生气,裁判庭不知道从哪儿得到了消息,知道了那家斗兽场,直接派执行官上门跟爷爷要人……这下可不是欺负了洛焉的兽人这么简单的事了。” 彼得避开满地的狗,站在了江时月面前。 他算不上健壮,但身形很高,一双眼睛在背光的阴影中像是在发光——那种属于野兽的,森冷的光。 “江时月。”他一字一顿地喊她的名字,“你之前说,我真正的名字叫什么?” 江时月一愣,随即笑了。 “温医生总是比我更有办法,你之前可是一直不愿意认呢。”她真诚地赞叹道,目光落在彼得的脸上——他们长得并不像,气质也完全不同,站在一起时看上去也不像兄妹。 事实上,他和自己,还有江衍,他们都没有任何相似的地方。 江时月从手机中翻出一张合照,放在自己的脸前,遮住了自己所有的表情。 “江黎,你叫江黎。”江时月说,“你是我同父异母的哥哥,我哥哥江衍同父异母的弟弟,江家有资格竞争继承人的人之一。” 她说着,又噗嗤笑道:“说来有意思,江衍总喜欢叫你杂种,觉得你上不得台面,就应该活在阴沟里。” “但是啊,我们三个,明明都是杂种呀。” 第58章 他要做人了 “你叫江黎, 和我,还有我哥哥江衍一样,是江家的私生子。值得一提, 我们三个都不是同一个母亲生的, 至于除了我们之外, 江家还有没有更多的私生子……”江时月懒洋洋地斜躺在汽车后座,“我也不知道, 不过我猜应该没了吧。” “我和江衍都是一出生就被接到江家了,但你是在教会养大的。一直到十六七岁我们才第一次见面,我也才第一次知道, 原来我们这辈还有个孩子。” “至于你突然被接回来的原因……”江时月笑了起来,“江衍那时候在黎大读书,被人抓住作弊, 当时闹得很大, 差点被退学, 爷爷气得第一次对他动了家法。” “然后你就被接回来了,大概是爷爷觉得江衍不堪大用,所以想换个人培养吧。” 彼得按着脑袋,安静地听着这些于他而言完全陌生的事情。 江时月在这些天跟他说过许多他所不知道的过去,所有的语言就像苍白的纸。她口中的江黎是一个养在教会深居简出的豪门贵公子, 聪明而富有心机, 圆滑且长袖善舞。他在兄长失势的时候带着教会的祝福回到江家,对上哄住了长辈对下笼络了旁支,将江衍对比得近乎不堪。 他无法想象自己是这样的人。 车缓缓停下,提前被打好招呼的佣人上前打开车门。彼得戴着能遮住耳朵的兜帽, 尾巴藏在宽大的风衣内侧。 佣人显然认出了他的脸,露出惊恐的表情:“您……二少爷?您怎么……您……” “张阿姨。”江时月从车后座钻出来打断她, 担忧地说道,“里边怎么样了?哥哥还好吗?” 张阿姨小心地瞥了彼得一眼,迅速低下头一眼也不敢看:“恐怕是……难了。” 这个态度,很异常。 不像是失踪的少爷回了家,倒像是死了的人突然诈尸了。 彼得将这些看在眼里,他不知道曾经没有失忆的自己究竟是什么样子的,但他想起了温栩。 如果是温栩在这里,肯定会轻飘飘地扫过所有人的脸,随后安静地垂下眼睛,将自己当做一个漠然的旁观者。 她不需要针对每个细节每个异常紧张恐惧歇斯底里,她只会在说话之前,先把一切看清。 彼得后退半步,跟着江时月往里走。他们刚走进老宅的大门,还没进入主屋,就已经听到江衍凄厉的叫喊声。 “爷爷?爷爷!爷爷您别吓我!去叫救护车!快点啊!医生呢!” 江时月的脸色微微一变,和彼得一起直接冲进主屋。 里面已经乱成一团,江衍满背血地跪在一个倒下的老人身边哭天抢地,江夫人似乎腿已经软了,扶着沙发瘫坐在一边。一个穿着神职服饰的男人抱着手臂看戏一样地靠在墙边,甚至在他们进来时转头挥挥手算是打了个招呼。 江家的佣人大部分进行过急救训练,但此时面对江老却也是面面相觑不敢去做这个出头鸟。 毕竟已经是个八十多的老人了,要是没救成功死在自己手上,那赔一条命都不够。 江时月一把推开江衍,低头将耳朵贴在江老的胸口。 心跳已经停了。 她咬着牙,脸上终于挂不住笑了,几乎愤怒地看向江衍:“哥哥你看看你都干了什么!你把爷爷气成这样!” 江衍脸色刷白地后退两步:“这是洛焉的错……她那个贱人……” 江时月:“现在说这个有什么用?急救啊!” 江衍已经被吓蒙了,抖着手居然跪着爬过去想要自己上,被江时月再次推开。江时月抬起头想要叫佣人,肩膀却被轻轻一拍。 “让开,我来。”彼得将帽檐拉得很低,整张脸几乎都藏在阴影里。 他跪坐在江老先生身边开始做心肺复苏,江衍刚想质问他是谁就被江时月拉开了,再看过去时,视线已经被执行官挡住了。 “江少爷。”执行官十七吊儿郎当地笑着,对于急救的情况毫不在意,“既然没了江老先生打岔,我们就继续刚才说的事吧,关于斗兽场里究竟有没有因为药物而产生的……仅仅拥有兽化特征的人类。” 家庭医生来得很快,接替了彼得的工作,救援直升机也迅速准备好。在十七的逼问下冷汗涔涔的江衍终于找到了个借口,大喊着要跟去医院守着。十七烦躁地啧了一声,对这种毫无美感的死皮赖脸有点厌烦。 他还是比较喜欢有趣一些的状况。 彼得已经戴上口罩退到人群边缘,冷眼看着每个人的态度,却突然对上了一双带着轻佻笑意的眼睛。 那双眼睛的主人,来自教会的执行官吹了声口哨,平地惊雷开口道:“唷,江黎,好久不见。早知道你在这里我就多叫两个人一起来了。” 一瞬间,所有嘈杂声几乎都静止了。 彼得很重地吸了一口气。 江时月说过,他是在教会长大的。 看来这条信息是真实的。 刚刚还在试图跟上直升机的江衍瞬间僵住了,不可置信地看过去。 江夫人满眼讶异和慌乱,这神情和刚才的“张阿姨”,以及屋中大部分佣人都很相似……是一种看着死人诈尸的惊恐。 江时月大概是最冷静的几个人之一,她拉平裙摆,用手指梳顺头发,转眼间又恢复成了平日温和无害的样子。 每个人,他们的目的是什么?他们在这个场景下想要得到什么?而他自己……他现在需要什么? 彼得试图让自己像温栩那样去思考,目光却忍不住死死钉在江衍的脸上。 他记得他,在他仅有的那些记忆里,最黑暗,最绝望,最让人生不如死的那些残破碎片中,这个人的脸频繁地闪烁着,像是狰狞的鬼/片。 这个世界对兽人并不友好,兽人是有罪的,而有罪论本身来自教会。 江家的掌权人,他的“爷爷”,是教会最虔诚的信徒,明白而清楚地将对兽人的厌恶写在家法里。 兽人不可能在江家获得任何权利,甚至不被允许在这里存在,看这些人的态度,他应该在发生兽化后,已经被“扔掉”过一次。即使回来,也不可能得到承认。 所以江衍只是震惊,并不恐惧。他脑子转得太慢,还没有想到,他一定要在今晚来到这里的原因。 彼得僵硬地拧动着头,转向执行官,忽然笑了。 他在这个瞬间无师自通了某些据说属于曾经的自己,但他无法想象的特质。 他是属于这里的。 “好久不见。”他对着这个陌生的人熟稔地打着招呼,“你们的调查好像遇到点麻烦,所以我来给你们送证据了。” 说出这句话时,彼得的脑海里闪过温栩的面孔。她坐在诊所狭窄的沙发上,手里捏着一罐冰镇的啤酒,绵密的气泡发出莎莎的声音。 她很轻地撇过眼看他,白瓷一般冷淡的面孔,深黑的头发和眼睛,淡色的嘴唇沾染上酒液。 她叫他:“傻狗。” 也有很偶尔的,她会叫他:“彼得。” 这个她随口起的名字,一只狗的名字,他其实爱这个名字。 可现在他要做人了。 他叫江黎,他会拥有人的身份,比温栩更高,更显赫的身份。一个足以囚禁,逼迫,甚至让温栩在这个世界上消失的身份。 再次出现在温栩面前的时候,他会站着,站在温栩必须仰视的地方。他会堂而皇之地问她:“既然温医生的一切都明码标价,那我花多少钱,能够买下你未来的所有时间?” 他不会,也不需要再摇尾乞怜。 江黎摘下头上的兜帽,灰黑的立耳露出来的瞬间,屋里是一片压抑的惊呼,就连执行官都露出诧异的目光。 他微笑道:“我就是那个斗兽场里,因为药物而产生的,仅仅只是拥有兽化特征的……人类。” ** 诊所里的东西已经收拾得差不多,机票定在了第二天,小然的托运还在办理。 温栩把房子挂上了中介,她没什么需要告别的人,就仅仅只是去和孙教授说明了情况。 孙教授似乎有些欲言又止,最后也没多说什么,只是问她要不要去跟林旭言说一声。 温栩摇头:“没有必要。” “你这孩子。”孙教授叹气道,“总是这样,当初毕业的时候也是,一声不响地就不见了。林旭言……他大学时候是真喜欢你,可惜了。” “他挺好的。”温栩拂去衣袖上的一点灰尘,“只是我不需要。” 孙教授问:“那你需要什么呢?” 温栩没有回答,孙教授也没有再多说什么。 离开研究中心的时候,温栩接到了洛焉的电话。自从上次告诉洛焉斗兽场的事情,洛焉似乎就打开了什么开关,或是误会了她们之间的关系,开始三天两头给她打电话闲聊。 温栩并不热络,但也没有拒绝过。这次接到电话,温栩忽然觉得,自己应该跟洛焉也告一声别。 “温医生,你看新闻了没有!”洛焉的声音很轻快,“江家刚刚公开了他们的另一个继承人,估计未来会跟江衍打擂台争家产的那种,而且这个继承人居然是个兽人!网上已经直接炸锅了,话说兽人都能当集团继承人了,段老师回黎大教书指日可待啊……” 温栩在洛焉的絮叨中愣住了,甚至忘了告别。她掐断电话,在手机上点开智网。 首页还没跳出来,几辆漆黑的车子突然将她团团围住,车上下来几个人,态度强硬而恭敬地给温栩拉开车门。 “温医生。”为首的人说道,“我们二少爷,想要买您一点时间。” 智网终于连上,首页的视频开始自动播放,视频里是一张她很熟悉的脸。那张脸上带着她陌生的的笑容,坦然地展露着兽耳,看上去体面而衣冠楚楚。 简直……像是一个真正的人了。 第59章 别墅 温栩被带到了一场宴会, 场所外清一色的豪车,身着礼服衣装华贵的男男女女挂着营业式的笑容。司机将副驾上的一个礼盒递给温栩,里面是一整套的礼服和首饰。 司机:“这是二少爷准备的, 我带温医生去客房换衣服。” “不用。”温栩凉凉地开口, “穿过了不好卖。” 司机差点把礼盒砸了。 他刚听到什么?卖? 他家少爷找顶尖设计师专门设计定制, 全世界就这么一套的礼服,更不要说那条项链上的主石可是少爷从江老爷子的收藏里挑出来的, 极其珍贵的克什米尔蓝宝石。 卖? 司机愣神的当口,温栩已经自己推开门下车,平静地跟在那些身着礼服说说笑笑的人们身后往里走, 远远看见了宴会厅门口,江时月正站在那里迎接宾客。 她看到温栩,露出点惊喜的神情:“温医生, 你怎么来了?我哥……咳, 有人给你发请帖了吗?” “被绑来的。”温栩没什么表情地回答。 江时月扑哧一声笑起来, 促狭地说:“那绑你的人就没给你准备身礼服吗?今天这个场合温医生这么进去,可能有些格格不入了。” 温栩不可置否。 江时月没有拦着温栩,把她送进宴会厅,简单介绍了一下。 这场宴会的最主要名目是庆祝江老爷子病愈出院,同时也为了向各界公开介绍他们刚刚找回来的江二少爷, 江黎。 “哥哥大概一年前被江家的仇敌注射了兽化药剂, 因为无法忍受兽化的事实,又是教会的虔诚信徒,所以自认有罪从江家离开,这一年我们一直在找他。”江时月遥遥一指, 示意温栩看过去,“不过哥哥运气真好, 洛家的大小姐捅出了兽化药剂的事情,他也被教会和裁判庭认可,重新获得了公民编号。” 温栩顺着江时月的手指,很轻易地看到了站在一个老人身后,被众人团团围聚着的身影。 他姿态优雅地端着一杯香槟,正在微笑着侧头听人说话,灰黑的耳朵立着,头发上打了发蜡,整个往后梳过去,露出那张艳丽而漂亮的面孔,鸦羽般的眉毛下,金棕的眼睛疏离但礼貌。 他的视线似乎越过人群虚虚落在了温栩的身上,又跟什么都没看到一样轻轻划开了,脸上笑容更深一些。他似乎说了句什么,引得他身前的老人愉快地笑了起来,拍着他的手背一脸欣赏。 ……像只开屏的孔雀。 江时月感叹道:“我哥哥还真厉害……要知道,爷爷最讨厌兽人。江家明文规定,不允许沾上任何和兽人有关的事情,所以我哥哥开个斗兽场都必须偷偷摸摸,我救那些孩子也只能躲在我自己的别墅里,不敢被发现。搞不好,江家真的能够属于他。” 温栩没接话,只是顺手从桌上的餐盘里夹了块水果——她今天还没怎么吃饭。 江时月看着无动于衷的温栩,试探道:“温医生,要不要我带你去敬他一杯?” “我不喜欢喝酒。”温栩拒绝了。 江时月歪歪头,有些好奇地说道:“我还以为温医生今天来是后悔了之前做的事情,想要补救一下,不然我可不觉得,我哥哥派去的人真的能把温医生绑过来。” “我只是来处理一桩未来可能出现的麻烦。”温栩很认真地在自助餐盘里挑选了一碟合心意的食物,“顺便来吃个饭。”毕竟冰箱里的饺子吃完了,泡面又全被掰成了渣渣。 江时月在温栩这里碰过太多冷钉子,也不在意温栩的态度,带着看好戏的笑容转头去招呼别人了。温栩知道自己和这个场景的格格不入,也并不打算融入,干脆端着碟子找了个角落的位置坐下,有一叉子没一叉子地吃。 时不时有异样的目光投过来,伴随着一些隐约的窃窃私语,无非就是看她寒酸,不明白这样一个连礼服都没穿,只披着一身白大褂的女人是怎么进到这么个场所来的。 “仗着脸长得不错来这儿攀高枝的吧。”有人恶意地轻笑了一声,“网红?还是哪家娱乐公司的小演员?这一身是什么?医生?玩角色扮演的是吗?” “角色扮演?所以底下不会穿着情/趣/内/衣吧?” “谁去上个钩,一起玩玩?” 温栩左耳进右耳出——毕竟白大褂下可不是情/趣/内/衣,是一排贴在衣服内侧的手术刀片,他们应该不想看到。 几句话间,那群无聊的家伙已经商量出了“上钩的鱼”,一个男人挂着笑在她身边坐下了,用好像卡了块痰的气泡音问道:“这位小姐,能不能认识一下?” “抱歉,不能。”温栩垂着眼睛,客气地让出了这张桌子。 男人脸色扭曲了一下,起身正想跟上去,人群中间的江家二少突然往这边走过来。刚才的几个人连忙挂上笑脸,“江少爷,您之前应该不认识我们……” “幸会。”江黎笑着,走位有点微妙地挡在了他们和温栩中间,“怎么都坐在角落里?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我们待客不周。” “怎么会怎么会。”他们连忙摆手,受宠若惊地跟着江黎一起走进了人群中。 自始至终,他都没有往温栩的方向看过一眼。但是他离开后不过几分钟,就有服务员悄悄靠近温栩,“江先生请您去包间等他。” 温栩估算着时间,将手插/进口袋站起来。 “十分钟。”她说道,“我等他十分钟。” 于是,在第九分五十九秒的时候,脸颊微微透着艳色的男人推开了包间的大门。 他看上去喝了不少,当然,也有可能其实是因为他一杯倒。毕竟这条狗在她身边时没有喝过酒,最多只是舔着她手指上的酒液。 温栩靠坐在包间的沙发上,轻描淡写地评价道:“很准时。” 江黎很深地呼吸了两下,脸上带着营业式的标准笑容,目光礼貌地扫过温栩的脸,没有多做停留,“温医生,好久不见。” 温栩的眼睛垂下来,意味不明地应了一声。 江黎在温栩对面坐下:“为什么不穿我送你的礼服?我觉得那应该会很适合你。礼服是一片式的裁剪,纯白色的,和你给人的气质很像。搭配的项链上的蓝宝石被称为矢车菊,我一直觉得,温医生很适合这种海面一样的深蓝色。” “温医生,之前我失去记忆了,所以像个小孩子一样不太懂事。我们之间如果从头清算,你是我的救命恩人,就算别的全都不谈,我也是需要报答你的。” 江黎气定神闲地笑着,双手交叠,一个谈判一样的姿势。 如果忽略他身后一直在不受控制地晃动的尾巴的话。 “下城终究是个鱼龙混杂,不宜久呆的地方。这样吧,我在上城刚刚置购了一套位置很好的别墅,附带很大的花园。如果温医生不介意,这套房子就作为我对你的感谢,我特地专门做了一层狗屋,小然也不用一直跟你挤在同一个房间里了,一整层的空间可以任它撒欢。” 江黎一边说着,交叉的手指慢慢扣紧,血液不畅下,手指前端慢慢胀红了。 他全无所觉,简直像个正在推消房产的中介一样,恨不得把那套别墅有几个房间几个厕所几盏灯都讲清楚,顺便吹得天花乱坠。 其实在他说到房子的时候,温栩就已经了然了。 不同于江黎的正襟危坐,她几乎是放松地靠在沙发的靠背上,轻声开口打断他:“江少爷。” 江黎的声音戛然而止,他像是愣了好一会儿,才把温栩口中的这个称呼和自己对上号,脸上的肌肉几乎瞬间僵硬了。 他努力扯出笑容:“温医生有什么问题吗?” 温栩静静看着他——这种强装的,像是一张纸一样脆薄的高高在上不应该出现在彼得的脸上:“江少爷现在的意思,是想用这套别墅买断那三个月我们之间发生的,你身上的污点,对吗?” 她直接给出了结论:“可以,今天走出这扇门之后,我就再也没有认识过你。” 江黎脸上血色一涌,又瞬间惨白下去。他的上半身支起来微微前倾,脊背的肌肉发力,耳朵和尾巴都绷直了:“我不是这个意思!” 这下看上去有点像她记忆里的那只傻狗了。 只是这只傻狗好像还没有被告知,他能够维持人类形态的时间已经所剩无几。 否则,他不会产生那样荒诞的念想。 温栩在意识到自己怀念的瞬间,脸上的神色淡了下来:“那真是可惜了。” 她将自己的目光从江黎那张脸上移开:“那就只有另一个可能……你监视我,并且想要把我关起来,在你那间大别墅里做你的狗。” 刚才还在宴会厅能说会道站在众人目光焦点的男人脸色煞白地张了张嘴,却什么都没能说出来,只有一双眼睛慢慢爬上了血丝。 他用一种几乎仇恨的目光盯着温栩,好像被骤然撕掉了伪装的画皮,又好像委屈于自己竟然被这样误解。 温栩轻轻叹了口气,“你的想法很有意思,但我不喜欢。我今天是来跟你告别的,顺便也提醒你,有空的话去孙教授那里一趟吧,他会告诉你一些重要的事情。” “另外如果你一定想要报答‘救命之恩’,麻烦把你打算送我的房子折算成钱。” 温栩站起身走到门边,最后一次回头凝视眼前男人的面孔,忽然露出了一点笑容。 “再见了,傻狗。” 这几个字仿佛触发了什么开关,江黎几乎在一瞬间暴起,一把抓住温栩的手腕将她按在墙上,湿润的液体浸在温栩的后颈上。他混乱地嗅着温栩的脖子,用力在那块洁白柔软的皮肤上咬了下去,像是想要在对方身上留下自己的味道。 温栩疼得吸了口冷气,就听见她熟悉的,颤抖哭泣的声音。 “你不能走,温栩!你凭什么跟我说再见?这次你没有资格跟我说再见了你又想扔掉我……”江黎再也端不住体面的样子,依旧是狼狈至极。 他哭着,又怪异地笑起来,伸出舌头轻轻舔着温栩后颈的牙印。 “温栩,小然现在就在我送给你的别墅里,它很喜欢,非常喜欢……” 温栩的目光瞬间冷下来。 “怎么样?终于被自己养的狗反咬一口了?”江黎慢慢跪了下去,强硬地抓着温栩的手腕放在自己的头上,耳朵兴奋地颤抖着,好像孩子被抚摸夸奖。 “跟我走吧,看看我送给你的新家。” 第60章 愤怒 入了夜, 附近似乎只剩下了寂静的虫鸣——上城的高档小区比起下城嘈杂的小巷来说,的确舒适得多。 江黎低头在门锁上按着密码。他能感觉到温栩站在他身后,冰凉的目光轻飘飘地落在他的尾巴上。 这让他的尾巴缓缓僵直了, 尾椎之下, 他的身体仿佛回忆起了某些触感。 戴着橡胶手套的, 冰冷的,修长的手指。 江黎呼吸急促, 手颤抖起来,几次按错了密码。 他知道,温栩在生气。 不需要她说什么, 他几乎本能地从她的目光,她的呼吸,甚至她的气味中判断出了这一点——温栩现在几乎怒火滔天。 密码锁发出嘀的一声, 终于打开了。江黎刚想让开身体, 引温栩进去, 后背就突然被推了一下。 江黎踉跄着跨进房门,还没站稳就被一脚踹在膝盖后弯,他重重跪下去,膝盖砸在地上——还好这栋房子到处铺着厚厚的地毯,但即使这样, 膝盖肯定已经青肿了。 温栩随手带上房门, 抓着他的头发把他的脸按在墙壁上,锋利的手术刀片已经抵在了脖子上。 “唔……” 温栩的声音很轻地吹在他耳边:“想张嘴咬人吗?野狗。” 他的心脏疯狂跳起来,浑身血液奔涌着,将皮肤染上艳色。他庆幸在黑暗里没人能看见他的表情, 尾巴却已经慢慢缠上了温栩的小腿。 江黎在心里唾骂一声:真是犯贱的尾巴。 温栩又问他:“你想我对你做什么?一次性说完。” 江黎的脸蹭在墙壁上,温栩压在他脑后的力道不算很重, 他明明可以轻易挣脱。 但他一动也没有动,沉溺在温栩身上散发出的,让他安宁的气息中,哑着声音冷笑一声:“我要把你养起来,再把你扔掉。” 停留在他脖子上的刀片顿了顿,江黎听到温栩模糊的嗤笑。温栩屈起膝盖,抵在他的尾巴下,江黎浑身一颤,从喉咙里发出难以抑制的呜咽。 温栩慢条斯理地在膝盖上施加道:“衣服贵吗?” “痛……温栩……”彼得的尾巴缠不住了,绷直起来。 手术刀片慢慢移动到他的后颈,往下轻轻一挑。 “江少爷财大气粗,贵不贵的也不重要了。” 刺啦一声,材质再好的布料也无法抵御锋利的手术刀,一道裂痕从后领撕开了他的西装外套,温栩将断成两截的领带抽下来,随意卷了一下塞进他的嘴里。 他身上只剩了破损的衬衫,刀片顺着他的脖子游走到身前,一颗一颗挑开了宝石的纽扣,刀尖时不时碰到皮肤,在上面留下一道道极其细小的血痕。 江黎发出痛楚的闷哼,身体微微颤抖着。 他知道温栩的手有多稳,那些伤口,是温栩对他的惩罚。 挑开最后一颗纽扣,刀尖抵住了腹部:“江少爷,尾巴是怎么放出来了,你在裤子上开了个洞吗?” 温栩稍稍用力,冰凉的刀锋贴在了灼热的身体上,“需要我帮你在前面,开另一个洞吗?” “呜……别……”江黎的眼泪刷的流下来,糊满了那张漂亮艳丽的脸,口水和眼泪一起洇进昂贵的领带。他大张着嘴,领带几乎塞到了舌根,引起一阵阵干呕,连带着声音也断断续续,听不清楚,“医生……别……别这么……对我……” 他记得,除了最开始的那段时间,温栩对他是很好的。 易感期的时候,还有后来,温栩是个不容质疑和反抗的暴君,但是她对他明明是温柔的。 江黎在混乱的思绪中感到无法抑制的委屈,身体却因为压制和疼痛越发兴奋,他的身体也背叛了他,悲伤和快感争夺着他的神经。 温栩垂下眼睛,平淡而冷漠:“我以为你就是想我这么对你。” 她很轻地扯了扯嘴角,手指已送,刀片轻轻落在地毯上,甚至没有发出一点声音——就像这落下的刀片一样,温栩的愤怒平息了,她又觉得眼前这条狗可怜。 可怜也可恨,但身体滚烫温暖。 温栩将自己冰凉的手贴在他的心口处,感受到那里薄薄的肌肉颤抖着,再深一点的地方,是剧烈鼓噪的心脏。 “……我去看看小然。”温栩的声音终于缓下来,她直起身体收回膝盖,却突然被抱住了小腿。 “我……去宴会之前,就,把自己,洗干净了……”眼前的狗将耳朵平平地垂下去,仰起脸,涕泗横流的面孔狼狈万分,一双眼睛却几乎在发亮。 “温柔一点,医生,我什么都会给你……” 温栩盯着他的脸,突然从他口中扯出领带,低头咬住了他的嘴唇。 牙间的唇瓣柔软,因为刚才的领带已经充血艳红,碾在齿间有种奇妙的触感。小狗呜咽一声,震惊却顺从地献上了自己的唇舌。 一直到很久之后,温栩都没有弄清楚这个瞬间,自己究竟是被什么迷惑了。 或许有一点被算计的愤怒,或许因为这张脸太漂亮,又这么毫无保留地说着奉献。 也有可能,只是一时心血来潮。 温医生一生少有的心血来潮。 她没有戴手套。 毫无阻碍的时候,触感其实更好,湿润温暖,像是要融化一块冰。江黎的胸口和脸贴在凹凸不平的门板上,被摩擦得发红,又在战栗中断断续续笑起来:“温栩……啊,上城,有一种玩具……可以让你,感受到我的……” “不需要。”温栩用力按下手指,在一声长长的哀叫声中轻轻呼出一口湿热的气,“我正在感受你。” 他们从玄关一直到沙发,最后江黎几乎是像狗一样爬进了卧室,身后的尾巴成了他的狗绳,被温栩抓在手里,扯一扯就是一阵抽泣。 等到江黎终于从昏迷中睁开眼睛,阳光从没有拉紧的窗帘缝隙间刺进来。他的眼睛全肿了,眼前一阵黑一阵白,几乎什么都看不清楚。 失策了,又被温栩牵着鼻子走了……昨晚,不应该是这样的。 昨晚,他应该是体面的那个。他甚至连合约都准备了,他相信自己给温栩开出了一个她不会拒绝的价格,甚至提前把小然抓在手心。 他本以为,即使把自己送上温栩的床,他也应该是风度翩翩的,像个人的,能让温栩对他刮目相看的。 结果还是……在温栩手下做了一条狗啊。 但奇异的是,江黎并没有为此感到屈辱或者愤怒,甚至想起温栩冷漠的面孔,身体依旧会感到兴奋。 他摸了摸身边,空无一人。 温栩不在。 江黎愣了愣,几乎瞬间从床上弹射跳起,因为酸痛的尾椎一下子摔倒在地。他踉踉跄跄地扶着床爬起来往外跑。 “温栩!”嗓子彻底哑了,即使用尽全力大喊也只能发出轻而沙哑的声音,江黎推开每一扇房门,呼吸越来越急促。 温栩居然真的敢扔下他跑了? 她的飞机是几点?她是不是已经到机场了? 她要走?要离开黎城? 她又把他扔下了? 江黎在越来越混乱的思绪中,突然听到了一声清脆的狗叫。他突然反应过来,手忙脚乱地爬上顶层,推开唯一的房门。 被完全打通的巨大房间里,温栩靠着一个软垫坐在阳光下,白雪团子拱在她怀里,听到动静抬起小脑袋看向门口,却一下子被温栩捂住了眼睛。 温栩皱了皱眉,按住怀里挣扎的小然,平淡地说道:“去穿衣服。” 江黎这才发现自己还是昨晚睡着时的样子,赤/身/裸/体,满身红痕,腿根腹部都残留着大片干涸的水渍。 他的脸腾的红了,却舍不得离开,一点点地凑到温栩身边,收获了温栩嫌弃的眼神。 “温栩。”江黎轻声问,“你为什么没有走?” 温栩:“大门自动上锁了,我也不打算砸窗翻窗,像个落荒而逃的贼。” 这不是江黎想要的答案。 但他也知道,更多的,不可能有了。 只可惜,他甚至还没能让温栩心甘情愿地留在这里,就已经开始贪恋更多了。 温栩不喜欢这种黏糊糊的目光,抱着小然站起身:“江少爷,你准备什么时候放我走?” 江黎握住了她的脚踝,低头没有说话。 “或者如果你希望,我也可以换个问法。”温栩并不挣脱,只是静静地问道,“你打算什么时候扔掉我?” 江黎说:“温栩,我想跟你结婚。” 温栩人生几乎是第一次说不出话来,甚至一时间都不知道自己应该摆出什么表情。 好一会儿,她才张了张嘴:“……一条狗?” 江黎忽然笑了:“我已经被重新赋予了公民编号,我是人。” 温栩这次沉默了更久,她苍白瘦削的脸在阳光下被切割出锋利的阴影,漆黑的眼睛揉不进一丝光亮,如同深井。 沉默就是一种态度,江黎对此心知肚明。 他惨笑了一声,他跪在温栩的脚下,他在这里卑微祈求,但……他终究真正获得了社会上的地位。 “温栩,你可以把我当成一条狗,你怎么对我都行,甚至再过分一点也没关系。”江黎慢慢站起来,袒露着身上的痕迹,“但是,我不会放你走的。” “温医生,不要忘了,这只狗是你亲手捡回去,又亲手,调/教成这个样子的啊。” “作为兽医,你知道的吧。狗这种东西,一旦认了主,怎么可能还甩得掉呢?” 他说着,闭上眼睛,等着听温栩叫他滚。 但温栩只是叹了口气。 “我不会一直留在黎城,不是因为你,我只是不喜欢这个城市。”温栩把小然放在地上,脱下外套扔在江黎身上,“你关不住我,彼得。” 60-70 第61章 温医生 温栩很平静地在这栋别墅里住了下来, 就像给自己放了一个长假,每天早晨睡到自然醒,这里躺躺那里转转, 或是上顶楼跟小然玩接抛球。 江黎把她的通讯设备全砸了, 铁了心不让她跟外界有任何联系, 把囚禁的戏码做了个十成十。每天他不在的时候,只有一个从不说话的阿姨会来给温栩做饭, 收拾房间,做好后就带着生活垃圾沉默地离开。 好在温栩本来就不是一个需要社交的人,闲下来也不会觉得无聊, 只是偶尔感叹,有钱还是很好的。 她在过去的十年间,冒着行医执照被吊销甚至锒铛入狱的危险行黑医, 也不过是因为, 这是对她而言来钱最快的方法。 江黎每天晚上都会过来, 如果来得早一些就会亲自做晚饭。 “洛家那位大小姐在到处找你,我去跟她说你在我这里,让她不用担心。”餐桌上,江黎直勾勾地盯着温栩的脸,“结果她以为是我把你关起来了, 差点叫保镖揍我。” 温栩没说话, 微妙地抬眉瞥了他一眼。 这不是事实吗? “还有林旭言,他也找过我……”江黎的声音有点委屈,“温栩,你为什么认识这么多人?他们都想见你, 都想……” 温栩:“别发疯。” 别发疯。 这些天,温栩对他说的最多的, 就是这三个字。 江黎感觉自己的犬齿发痒,于是重重咬在嘴唇上,尝到了鲜血的味道。他站起身走到温栩身边,低头用血淋淋的嘴唇蹭了蹭她的嘴角。 他想看温栩露出点不一样的表情,无论是喜欢还是厌恶,但温栩只是拿纸巾擦去嘴唇上的血迹。 江黎觉得他有时候简直恨死温栩了,但忍了又忍,最终还是忍不住红了眼眶。 “温栩。”他的喉结上下滚动, “我想跟你上/床。” 温栩并不拒绝这个。 于是,晚餐没有吃完。 江黎知道温栩肯定会走,而且走之前不会再跟他告别了,也许哪天他回到这里就只能看见空荡荡的房子。即使他在这间房子里装了再多监控,雇上再多保安二十四小时地巡逻,这种不知何时就会失去的恐惧依旧牢牢拽着他的心脏。 他的本能让他相信,温栩绝不会有说出口了却没能办到的事情。 所以他只能在所有的空挡缠住温栩,在床上,在客厅,在厨房,在任何地方。有时候他甚至不明白这件事对温栩而言到底意味着什么,但温栩或温柔或强硬地抚摸着他身体内部的时候,他会产生一种,好像将温栩完整吞吃下去的错觉。 精疲力尽之后,江黎抱着温栩的腰,很轻地用耳朵蹭着她的小腹:“医生,就算你要逃,也不要现在逃走好吗?” 温栩靠坐在床头,对着灯光看着自己沾染着液体的手指,那些滑腻又粘稠的液体在指缝间拉起银白的丝线。 然后她发现,自己的指甲有点长了。 她把手指上的液体擦干净,语气冷淡而松软:“为什么?” “江衍从裁判庭被保出来了,江家还是要保他……他在查,斗兽场的事是谁透露给了洛家小姐……他动不了洛家,但不会放过……医生,如果不是今天洛焉找上门来,我还不知道,原来是你告诉她的……”他带着一点希望嘟囔,“温栩,你是为了我吗?所以得罪江衍?” 温栩避重就轻地回答:“我不能未卜先知,不可能预料到你是江家的人,要跟江衍争继承权,所以提早把刀递到你手上。” 江黎喉咙里发出一点委屈的呜声:“那就是因为,你单纯讨厌江衍?” 温栩沉默了。 “也好,至少你讨厌他。”江黎的眼睛慢慢合上了,“医生,我会保护你……我不会放过他……” 男人在无意识中变成了灰白的狼狗,毛茸茸地蹭在温栩的大腿上,耳朵耷拉成了飞机耳,似乎在熟悉的气味中感受到安宁和舒适。 温栩的手悬在半空中,犹豫了一会儿,才缓缓没入厚实柔软的毛皮中。 江家的人,尤其是江衍。他既然开了那家斗兽场,就不可能不知道,兽人到了最后终究要面对彻底兽化的结局。在有效的药物研究出来前,不可能有人会真的押宝在这个兽人二少爷身上。 就像他现在,在无意识的时候,其实已经不再能维持人的姿态了。 “所以我原本想尽快离开黎城。”温栩微微仰起脸,侧头看着占据了正面墙壁的落地窗。窗帘没有拉上,因为她刚才把他按在那里,赤/裸的前胸紧紧贴着冰凉的玻璃,落地窗外是空荡荡的院子,院子外是行人往来的道路。 “有些事情,掺和进去总是麻烦的。”温栩一下一下抚摸着大狗的耳后,大狗的眼睛舒服地眯起来,从喉咙里发出呼噜呼噜的声音,“不过麻烦……还是处理掉比较好。” 温栩顿了顿,缓缓垂下头,将脸埋进大狗的毛里。 “傻狗。”她喃喃开口,“这么傻,就别想着还要保护别人了。”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江黎几乎忙得脚不沾地。 他以实习的名头空降到了江氏的公司,要重新学的东西太多。他现在在江家获得的重视源自于江衍的失势和教会对他隐性的支持,以及社会对于“人造兽人”的关注,但这是无根浮萍,随时可能消失不见。 更糟糕的是,他并没有真正恢复属于江黎的记忆,而来自其他人对他过去的叙述,他并不完全相信。 江黎今晚没能去别墅,被江老爷子留在了江家老宅。饭桌上,江衍和江时月都在,而那个和他们三个都没有血缘关系的“江夫人”坐在老爷子身边,恭敬温和地布着菜。 至于他们共同的父亲,据说已经去世很多年了。 “小黎,你这段时间做得很好,虽然没什么经验,但几件事都做得不错。”江老爷子是个眉目慈善的老人,一双浅色的眼睛却如同两颗尺寸不合适的琥珀嵌在眼眶里,似笑非笑深不见底。他大病初愈,身体还不能大动,只是转动着眼珠,缓缓扫视着餐桌上的人,最后落在江黎脸上。 江黎站起来,挂上虚假的微笑:“谢谢爷爷,我还有很多东西要学。” 江衍冷冷瞥了他一眼,江时月暖融融地笑着,并不说话。 “你刚出生的时候,我就觉得你是个被神祝福的好孩子,所以才会将你送去教会,怕你身上染上世俗尘埃,所以才从来没有去看过你。”江老爷子露出一点让人毛骨悚然的笑容,“但是每年教会的神官都会给我看你的照片,他们都说你是个好孩子,很受教宗的喜爱,他甚至把你和圣子放在一起亲自教养。前些日子我去见了圣子,他告诉我,你过去的苦难只是因为神过于爱重你,所以考验你。” 江黎神色不动,目光中带上了一点嘲讽。 神的考验? 他这个哥哥对他所做的一切,居然就这么轻飘飘地用这么几个字定调了。 既然是神的考验,罪人自然也就不是罪人,不过是执行者罢了。而他作为“被神祝福的孩子”,不仅不应该怨恨,还得感恩才对。 江黎根本不需要考虑这话究竟是不是那个所谓圣子说的,只是用余光看到江衍微微一愣后,露出了自得的笑意。 江老爷子放下筷子:“不过既然通过考验,那就需要奖励。小衍这段时间不适合再出现在公众面前,我送你出国放个长假,你的职务就暂时由你弟弟顶上吧。” 江衍脸上的笑容顿时凝固了,不可置信地看向江老爷子:“爷爷,你怎么能让这……” “还不闭嘴!就因为你招惹洛家的小姐,结果结亲不成结成仇了,我不送你出去,她非得把你咬进监狱才会罢休。” “爷爷……” 一顿饭不欢而散,但这不是胜利。 老爷子讨厌狗,讨厌兽人,所以从他兽化的那个瞬间,无论缘由,他在老爷子这里都已经“出局”了。 现在,很明显了。 他只是江衍的磨刀石,一块磨刀石,是不可能比刀更重要的。 除非,那把刀彻底折断。 他必须深深在江氏扎下根,并且做实江衍的罪名,绝对不能让他翻身。 江黎深深吸了一口气,只是一顿晚餐的时间,他已经开始想念温栩了。 在这里吃饭太难受,他多想跟温栩在他准备的那间别墅,或是下城那间小小的诊所里吃一顿热乎乎的饭,温医生胃不好,每一餐都该仔细关注着。 他要是不管的话,她又会有一顿没一顿地随便拿泡面度日了。 江黎不再逗留,江衍恨恨地踹了一脚椅子,转头瞪向江时月:“你也不替我说说话,就这么看着这个杂种爬到我们头上吗?” 江时月慢悠悠地吃着餐后甜点,无花果蛋挞上垒着清淡的奶油。她一点点刮着,笑着说:“哥哥,你们都是我的哥哥,最后谁当了家,我都是大小姐啊。” 江衍气急:“蠢不蠢,那是个中途才认的杂种,我可是当了你二十多年的哥哥!谁以后会对你更好你心里没数吗?他难道会帮你养那么多狗?” “但是他看上去多可怜啊。”银叉落下,温热的蛋挞被切成两半,酥皮碎了一盘子。江时月抬起眼睛,暖阳一般,“哥哥,你知道的,我喜欢帮可怜人。” 她吃完甜点,离开了老宅。 江衍皱着眉头啧了一声,打算去找江夫人聊聊……虽然都不是她的亲生孩子,但毕竟他才是她养大的那个。 刚要抬脚,口袋里的手机震动起来。江衍看了眼号码,有点不耐烦地接通。 “老板。那个姓温的兽医,我们找到了。” 江衍眯了下眼睛,冷笑一声:“一群饭桶,找个人也要这么久。我现在没工夫搭理她。跟洛焉那贱人勾搭着背叛我是吧?直接拉去填海算了。”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下:“但是老板,还有件怪事。” “说。” “那个温医生现在正居住的那套房子,虽然中间转了几手做得很隐蔽,但我还是查出来,那应该……是二少爷名下的。” …… 电话的另一端,江衍雇佣的人按断电话,朝身边的人恭敬地弯腰小声问道:“我这样说,应该没问题吧。” “没问题。”那人答道,“拿着钱离开这里吧,最好,永远不要回黎城。” 第62章 绑架 一盆冷水浇下来, 刺激了后脑的伤口,流下来的血水呛住口鼻。 温栩从昏迷中惊醒,剧烈咳呛起来。她眯起因为浸水而发酸的眼睛, 在一阵阵眩晕中看清了眼前的人。 江衍。 在温栩记忆的最后, 一群人突然闯进了江黎的别墅, 二话不说很粗鲁地直接用棍子打昏了她。小然像是感应到什么,在楼上疯狂地大叫。 好在, 他们匆匆忙忙,似乎没精力理会一只小狗。 真是……过分心急了一点啊。 本来这段时间,随着江衍要被送出国的日子越来越近, 江黎也越来越紧张,几乎二十四小时不离地守在别墅里。 也就是江衍临行的当天,江家在老宅开饯别宴, 江黎才不得不抽身离开。 所以, 果然是这天。 江衍咧开嘴笑了一下, 阴森森地问道:“温医生,好久不见。我记得我们一直以来相处也挺愉快的,该给你的钱我也一分没少。洛焉那贱人给了你多少钱,让你把我给卖了?” 温栩慢慢止住咳嗽,脑袋有些晕, 因为重击而反胃恶心, 柔软的长卷发湿淋淋地贴在脸颊上,看上去是从未有过的狼狈。 她像是发了一会儿呆才终于理解了江衍的意思,平静地抬起眼睛:“江少爷有什么证据吗?” 在规则中的人,才会在乎证据。 江衍满脸嘲讽, 冷笑着拍拍温栩的脸:“没有证据又怎么样?你已经落到我手里了,不会是想等那个杂种来救你吧?” 温栩已经不再看他, 目光缓慢移动,看清了这里的全景。 看上去像是一个仓库,集装箱堆叠着,空气潮湿粘腻,隐约有海水的腥味。江衍带了五六个人,他们大概根本不觉得温栩能掀起什么风浪,所以甚至没绑住她的手。 江衍被温栩忽视了,脸上的神色越发阴沉,“说起来温医生,我还真没想到,居然是你救了那个杂种。我们认识也算有段时间了,那个杂种居然就这么在我眼皮子底下好好活着……温医生,你还真是让我伤心啊。” “我也没想到,江少爷这么粗鲁。”温栩的声音有些虚弱,“江少爷可能看多了奇奇怪怪的电视剧,在现实里,用棍子砸人后脑是很容易出人命的。” 这种毫不在意的态度几乎瞬间点燃了江衍的怒火,他在温栩脸上抽了一巴掌,骂道:“狗/操的婊/子,你以为那杂种是什么东西?你还以为抓着他能攀上高枝吗?” 温栩脑袋被抽得一嗡,脑后本来已经凝结了血块的伤口似乎又被撕开了一点,她没发出声音,很缓慢地调整着自己的呼吸。 手下的人提醒江衍船快到了,江衍拧了拧脖子,冷笑着站起来。江老爷子说是送他出国游玩放松,就真的没委屈他,虽然不让他张扬,私下却直接包了一艘邮轮供他玩乐。 江衍摆摆手,一个壮汉拎着温栩的手臂把她从地上拖起来,用刀威胁地抵住了她的脖子。 “我不在这儿动你。等你上了船,进了公海。我再把你的死状拍给那个杂种。” 江衍说着,忽然想到什么,表情忽然异常温柔下来,伸手捏住了温栩的下巴:“那杂种现在在疯了一样到处找你呢,说真的,我当初真是打死也没想到,你们两个是怎么扯上关系的?温医生,你难不成其实是个助人为乐的圣母吗?” 温栩有点恶心地皱了下眉:“别拿这种话恶心人了。” 江衍顶着腮笑了,从容地拿出手机开机,一个电话几乎是瞬间就打了进来。江衍挑衅似的看着温栩:“要接通吗?” 他根本不等温栩的回答,直接接通了电话,打开免提:“小狗崽子,找到你要找的人了吗?要不要我让她最后跟你说句话?” 江黎有些失真的声音从手机里传出来:“江衍,绑架杀人是什么罪名?温医生是人,不是你以前随便杀掉的那些兽人!” “听你说这种话我可真痛快。”江衍冷笑,“对啊,你早知道不就好了?我可是个人,你一条狗,凭什么跟我争?” 江衍把电话举到温栩面前:“也别说哥哥欺负你,来,温医生,最后跟这条狗崽子说句话吧。江黎,你要是还有点脑子记得开电话录音,以后就抱着这句遗言去死吧。” “江衍!”手机里,江黎的声音几乎像是压着哽咽了,“温医生,你别怕,我会来救你……” 温栩被刀挟持着,刀锋在脖子上刮出细小的血口。她轻飘飘地抬起手指按了挂机键,打断江黎的话。 一片突兀而寂静的忙音中,连江衍的都愣住了,上下打量着温栩,发出有趣的嗤笑声。 “硬气。”江衍低头看了眼手表,距离邮轮靠岸已经不到二十分钟了,“温……栩,是吧?你真不怕死啊?” “我只是觉得我不会死。”温栩用手指抵住脖子上的刀,将它稍微推离动脉一分,声音平缓冷静,“我们之间也不是没有可以用来谈判的东西。” “哦?” “我可以证明,段饮冰的那份兽化检测证明是造假的。他并非药物导致,而是真正的兽人。” 江衍的呼吸一下子急促起来,他瞪大眼睛,眼睛浮上血丝:“温医生,你的意思是,你又打算为了活命背叛洛焉?” “我并不是你们任何一个人的奴隶,也不是你们任何一个人的朋友,所作所为都是利益,应该谈不上背叛。”温栩坦然地看着江衍,“而现在,江少爷,你的手里握着对我来说最有价值的东西——我的性命,仅此而已。” 耳中只余下沉重的呼吸声,尘埃仿佛凝滞在空气中,温栩数着自己的心跳,大约二十来下之后,江衍的笑声打破了寂静。 “厉害。”江衍清脆地拍了两下手,“怪不得那杂种被你耍得团团转。不过也是,毕竟狗的智商不高……” “对了,温医生你还不知道吧,兽人最后都是要彻底变成野兽的。一般需要六七年,不过江黎那杂种打多了药,估计也就是这几天了。爷爷早就知道这件事,现在不过是拿他给我当个靶子,等他彻底变成狗了,江家二少爷也就该‘因为药物副作用,急病身亡’了。” 江衍一边说,一边盯着温栩的表情,差异地挑起眉毛,“看你的样子,温医生,你早就知道?” “我见过很多兽人。”温栩简单地回答。 江衍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你早就知道,但是你完全没告诉过他?完全不让他有任何提前的准备?而他现在还在费尽心思想要救你?” “他刚才肯定在查这次通话的位置,他急着想要救你。我当然会让他查到,我铁石心肠的温医生啊,你猜猜,我会让他查到我们在哪里?” 温栩并不言语。她的脸很白,没有一丝血色,衬得那双眼睛如同深潭,漆黑而深不见底。 她纤细而瘦弱,她无力且无害。 她的目光很薄,凉而透骨,好像轻易能轻易刮开一层层皮肉,看到深埋于其中的善恶欲/念。 她的小狗会被引到哪里,她当然能猜到。 而正如温栩所想的一般,几乎已经疯了的江黎收到了下属传来的信息——刚才那通电话已经成功定位,坐标落在地图上,是一片上城区和下城区交界处荒废烂尾楼。 他认识这个地址,他在假装成江时月的保镖时,曾送温栩去过一次。 江黎知道,这一定是个陷阱。 但只要想到温栩有可能在那里,哪怕只有一丝可能,他都没办法劝服自己放弃。 ** 仓库中,江衍低头看了一眼手表。 “时间到了。”他摆摆手,挟持着温栩的男人就推搡着温栩向外走去。 仓库外,邮轮已经能看到影子。只要上了那艘船,生死就真的不再由自己掌控。 江衍盯着邮轮,忽然伸手抓住温栩的头发,脑后伤口被用力扯动,温栩终于露出一瞬间狰狞痛苦的神情。 “温医生,虽然你的提议我很心动,你这个人也真的很有意思。”江衍毒蛇一般,阴恻恻地在温栩耳边轻声道,“但我真的,很讨厌你们这种自以为聪明的人。” “所以,还是请你去死,我比较开心。” ** “在这里见到你,我很开心。”骤然亮起的灯光中,轻柔的声音空荡荡地在斗兽场响起。 上城与下城的交界处,地上是荒芜的烂尾楼。 地下——是辉煌的斗兽场。 江黎脸色惨白,他站在斗兽场的中间,无数残破的记忆仿佛恶鬼撕扯他的身体,他在兽笼中,他在斗兽场上。他在苟延残喘,他在垂死挣扎。他下贱他堕落他没有人性他活该去死…… 他是一条狗。 但他不是这里的狗。 他叫……他叫…… 彼得。 温栩曾经垂着眼睛,这样轻轻地呼唤他。 记忆中虚无的声音让他安定了一些,足以嘶哑地向看台上的人质问:“温栩呢?” “她不在这里。”看台上的人说,“只有我在这里等你。” 随着那人的声音,兽笼打开,一只滴着口水的狗慢慢走了出来。 看台上的人笑了笑:“今天……有一场比赛,我看过很多录像,但这是第一次观摩现场。” “我很期待。” 第63章 黄雀 海风卷着腥咸湿润的气息, 远远的,邮轮的汽笛发出长而悠远的鸣声。 温栩的双手被反拧着控制在身后,她耳中嗡鸣, 额头上冷汗涔涔。江衍拿过壮汉手里的刀, 有趣地用尖端扫过温栩的脸, 划出一道细长的血痕。 “你怎么还不求饶?”江衍挑眉问,“不会事到如今, 你还觉得你能从我手底下活命吧?” 温栩睁着酸胀的眼睛盯着远处,忽然收回目光,轻轻笑了。 冷漠的人乍然露出的笑容总是更让人心动一些, 更何况温栩如今的样子——头发湿漉漉地贴在苍白到近乎透明的脸颊上,脸上那道细长的伤口像是美玉上的裂缝,随着笑容牵动肌肉, 嫣红的血珠泪水一般滑落脸颊。 江衍眯起眼睛, 忽然觉得, 在杀之前,干点别的事更有意思。 温栩的声音很轻,像是在讲述故事。 “江少爷,我生活在下城。那里的人,可没有你这样绅士的风度, 和喜欢说废话的天真。” 江衍一愣。 温栩突然抬起脚, 狠狠踹向了江衍的两腿之间。 她没什么力气了,但某个部位过于脆弱,这一脚下去依旧让江衍发出凄厉的惨叫声,手里的刀瞬间松了。江衍手下的保镖立刻反应过来, 两个去扶江衍,另外几个朝温栩围过来。抓着温栩的那个保镖直接一拳砸在她的头上。 温栩被砸倒在地上, 蜷起身体保护住内脏,张嘴发出一声痛苦的干呕。她竭力睁开眼睛,在一阵阵发黑的视线中抓住了江衍掉在地上的刀。 “弄死她!妈的贱人!”江衍在温栩身上踹了一脚,惨叫着痛骂。 他的声音被骤然响起的喇叭声淹没。 一辆越野车尖啸着,隆隆的声响裹挟着滚动的黑烟,如同咆哮的巨兽直直冲向他们。保镖惊慌地向两边躲避,有两个直接被横冲直撞的越野车撞倒在地。 江衍立刻反应过来是有人来救温栩了,狠狠抓着温栩的头发把她从地上拖起来,当场就要把她直接扔进海里。温栩浑身浸满了冷汗,手和脚几乎都是软的,在一阵阵的眩晕中痉挛着抓紧手里的刀。 “温医生!” 剧烈的耳鸣声里,她听到洛焉的尖叫和凶恶尖锐的狗叫声,随即是江衍的惨叫,拽着她头发的手瞬间松了。 温栩再次摔在地上,艰难地睁开眼,瞳孔瞬间震惊地缩紧了。 雪白团子狠狠咬在江衍的手臂上,那么小那么轻软的一只,爱撒娇爱耍赖,在这个瞬间却仿佛爆发出了斗犬一般的狠恶,江衍甩了两下都没有甩开,猩红着眼睛就要将它狠狠掼在地上。 这一幕映在温栩眼中,她终于嘶吼出声。 “温然!” 声音响起的瞬间,温栩的眼泪刷的掉落下来。 小白狗仿佛听懂什么,松开口大叫一声。温栩单薄的身体炮弹一样地撞向江衍,小然被甩出去几米,一身白毛在翻滚中裹上乌黑的泥水,又冲过来咬住江衍的脚。 江衍掐住温栩的脖子,他的力气终究比温栩大太多,轻易翻身把温栩压在身下,抡起拳头砸在她的头脸上。 一拳下去,温栩的鼻子喷出鲜血,他狰狞着要砸第二下,脖子却突然被从后方勒住。 洛焉死死用手臂卡着江衍的脖子,拼命向他往后拖倒在地上。 江衍挣扎着,吼声被卡在嗓子里。洛焉咬着牙,一贯甜美的面孔绷紧,此时已经浸满了汗水。 “温医生!”她艰难地大叫着,不远处,江衍的保镖正要冲过来。 温栩沉重地呼吸着,紧紧捏着刀,手指的肌肉僵硬抽搐。她睁大充血流泪的眼睛,爬起身将刀高高举起。 “脑震荡,多处软组织挫伤,开放性伤口,绑架,死亡威胁。”她很轻地开口,声音嘶哑微弱,却恍若恶鬼。再远一点的地方,警车的声音隐约传来。 “所以现在,是正当防卫。” 刀锋落下,溅起鲜血和惨叫。 温栩在溅到脸上的鲜血中想起了很久以前,下城的诊所,第一次将人吊在诊所门口一刀刀捅进去后,她在诊所的卫生间吐得天昏地暗。 但也只是那一次罢了。 温栩用力闭了下眼睛,刀从手里掉落。她低下头抱起小然,刚才还狰狞凶恶的小狗在温栩怀中忽然安静下来,伸出软软的舌头舔着温栩狼狈的脸颊。温栩浑身颤抖着,在这一瞬间被抽空了所有力气,几乎抱不动它了。 保镖终于冲上来把她们从江衍身上拖开,但没等他们做出更多的行动,洛焉的人已经带着警察围住了他们。洛焉这才从刚才极度的紧张中放松下来,才发现自己两只手都在发抖。 “太疯了。”洛焉脱力地喃喃,“这小说里都是疯子吧……” 所有人都被控制住,江衍痛苦地惨叫着——他被切断了下/身和膝盖的筋脉,双腿和腹部被捅了数刀,几乎连肠子都要流出来。但医生的手稳得可怕,即使在这种情况下,都没有一刀是落在致命处,以至于江衍甚至现在还保持着清醒。 令人绝望的清醒。 他无法理解地惨叫着,眼睛盯着眼前两个女人:“你们……你们什么时候……” 洛焉带来的医生正在给温栩的伤做紧急处理。洛焉没理江衍,声音有些发抖地对着赶到的警察解释:“我和被害人温栩是朋友,我今天去找她时发现她被人绑走,所以立刻一边报警一边追上来……” 温栩安静地抬起满是伤痕的脸,目光越过来来往往的人群,和洛焉遥遥一碰。 数日前,温栩被江黎带到江家宴会的那天。 独自一人在包间中等待江黎时,温栩拨通了洛焉的电话。 “洛小姐。”她平静地问道,“你想不想彻底废掉江衍?” 那次对话曾一度让洛焉震惊,但洛焉相信她,不仅仅因为她是这部小说的女主角。 “我赶到的时候,江衍差点要杀死温栩,我知道我应该等警察到,但是情况太危机,我脑子一热就冲出去了。”洛焉后怕似的拍着胸口,可惜没能挤出眼泪,“当时处于侵害进行状态,并且犯罪者有足够的能力继续加害,他还有那么多保镖,我们只是两个女孩子……” 那天,温栩在电话里轻描淡写地说出了她的计划。 “我现在确定了,江衍不可能会被任何官方组织明确地定罪。教会裁判庭也好,司法机关也好,无论哪边,只要他健康,正常,江家都会强行保下他。” “所以警察和其他人必须来迟一步,而我们,必须是受害者。” “我是个医生,洛小姐。如果我想,就算我捅他三十刀,他也可以只是轻伤。” “他不会死,但是,他会被彻底放弃。” 洛焉对这个提议不可谓不心动,但还是忍不住在一切谈拢后,小心地问道:“温医生,你这么针对江衍,为什么?” 她毕竟看过一部分原著,脑子里七弯八绕,硬生生把江家刚公开的二少爷和书里那只流浪狗对上了:“是为了帮你的小爱人吗?帮他和江衍争权?” 温栩当时愣住了,对于“爱人”这两个字几乎觉得茫然且莫名其妙。 到最后,她也只是冷淡而平静地说道:“和他没关系。不过是因为江衍的存在对我而言变成了一个麻烦,我在解决麻烦。” 洛焉终于对警察说完了约定好的台词,温栩抱着小然一言不发,仿佛终于放空了大脑,展现出前所未有的虚弱。 她后脑的伤需要缝针,医生暂时先止了血,用纱布按着,更多的处理需要去医院解决。 江衍被抬上担架,他倒也不是完全的傻子,终于弄清了一切的来龙去脉,狰狞地瞪向他们,又神经质地笑起来。 “原来是这样……我真是小瞧了……”他死死盯着温栩和洛焉,“被人当了枪,做了出头鸟,你们还很得意?你们以为江家会落到那个杂种手上?” 温栩终于正眼看向他:“你想说什么?” “那杂种是条狗啊!我亲自把他变成了狗!好手段,一条狗怎么可能继承江家?如果我也倒了,谁得利?就算爷爷看不上,但只剩下了那一个有用的血脉,谁会变成继承人?本来就算我和江黎那杂种争个死去活来,能有她什么事?” 江衍阴狠地大笑着,肚皮上的伤口几乎要露出颤抖的内脏。 “洛焉,洛大小姐,要不要我提醒你一下。”江衍狠狠看向洛焉,“我大你这么多岁,又早就出国去了,其实原本扯不上什么关系。那么当初,是谁介绍了我们两个认识?让我们恰好一拍即合,从莫林搞到了那支药剂?” 洛焉茫然地看着江衍,又看向温栩——这件事她的确完全不知道。 温栩闭了闭眼睛,脸上的神情没有一丝变化,手指轻柔地抚摸着小然的脚爪。 那里蹭破了一大块皮,白色的毛染着脏污的血,看上去很疼。 那么疼。 ** 斗兽场中,江时月抱着一只金毛坐在高高的看台上。她脸上带着温柔的笑容,蜜糖一般的眼睛轻轻弯起来。 最好的结果就应该用最盛大的表演谢幕,无论成功还是失败,这都会是她最后一次观看这样的表演。 江家的继承人应该完美无瑕,她是从变态而疯狂的兄长手中拯救可怜兽人的善良者,是教会虔诚的信仰者,是江家那片泥淖里绽放的纯白的无辜者。 空气中飘着血的气味,斗兽场中间,两只撕咬的疯犬。 真可怜。 江时月安静而温柔地想。 但是没关系,她会拯救每一个可怜的孩子。 第64章 温然 他在和狗撕咬。 身体的疼痛很清晰, 尖锐而疯狂地刺进大脑里。他的眼睛已经被血浸满,视野里一片猩红血色,几乎什么都看不清楚。 凶恶的斗犬一口咬在他的肩上, 想要从那里撕下一整块肉。 他为什么在这里?为什么在厮杀? 他应该在找温栩。 温栩被江衍绑走了, 她现在处于危险中, 这是他带给她的危险。 如果温栩当初没有捡到他,没有留下他, 没有拯救他。 如果他没有抓着她,没有囚禁她,没有离不开她。 温栩应该已经带着那只小白狗远远离开了黎城, 在一个他所不知道的地方开始了新的生活吧。 但即使明白这一点,他依旧无法想象失去她后独自安好的人生。 头顶的白炽灯影影绰绰,江时月温柔和暖的声音越过嘶吼和嗡鸣落在他的耳中:“哥哥, 你是想起什么了吗?” 江黎被恶犬扑倒在地, 被咬掉半只耳朵的比特面目狰狞, 显然被打了药,腥臭的口水滴在他的脸上。江黎抓住比特的嘴,已经兽化成利爪的手指刺入比特的眼光,斗犬嘶吼一声,因为疼痛而更加兴奋, 红的血淅淅沥沥飘洒下来。 这样的场景, 他经历过太多次了。 混乱的大脑中,许多碎片般的人影拥挤在他的身边,无数声音在叫着他的名字。 遥远的某个身处教会的午后,与他一起长大圣子裹着一身坠挂着银链的红袍, 苍白的脸被面帘遮住,看不清神情。 “阿黎。”他叫他, “黎,这个名字,多像神的孩子啊。” 远处,执行官十七勾着执行官十三的肩膀,被她一脚踢在小腿骨,龇牙咧嘴地笑着:“喂,江黎,你真的要离开教会啊?我还以为你以后会在教会当一个神官呢。” 他当时做了什么? 他似乎只是,冲他们遥遥挥了挥手。 他跟着面无表情如尸体一般的管家走进江家华贵而腐朽的老宅,抬起头就看见二楼窗台上站着目露厌恶的男人。他居高临下地瞥着他,好像看到了衣服上爬了一只恶心的小虫。 “杂种。” 他转身离开,留下眉目温柔的少女懒懒地趴在栏杆上,长长的卷发衬着漂亮精致的脸,像是教会分发给那些孩子的圣母娃娃。 “哥哥。”她和善地微笑着,“我叫江时月,是你的妹妹哦。” 他不喜欢他们,从第一眼见到的那个瞬间。 走进正厅,面容肃穆的老人端坐在那里,他看到他,忽然就明白了不喜的原因。 江衍像他,江时月也像他,他们气质迥异,却都这样融合地站在这个阴森腐朽的地方,从骨头里透出高人一等的傲慢来。 江黎面部一层层覆盖上了灰黑的短毛,他一口咬住眼前的斗犬,利爪如钩刺进犬腹,用力扯出里面的肚肠。 医生诊断过他的失忆,源自于过量刺激性药物的副作用,并非完全不可逆。但一直以来,他其实一直在逃避。 他的人生很长,和温栩相遇却仅仅只是几个月。这几个月原本是他的全部,他恐惧于这些记忆被稀释在漫长的人生中,也不想去面对那个旁人口中令他陌生的自己。 江黎抬起头,用一双如同野兽的眼睛盯着看台上模糊的身影。 “温栩,在哪里?” 江时月歪着头,目光悲伤而柔软地略过地上的渐渐停止了抽搐,最终沦为一具尸体的斗犬,叹气道:“哥哥,就在刚才,你杀人了呢。” 她有些难过地笑起来,抱紧怀中曾经伤痕累累的金毛:“不过如果算上你之前在这里的时候,哥哥,你已经杀过很多人了。那些孩子总是鲜血淋漓地被送到我那里,有的得救了,有的死去了,真可怜。” 江黎恍若未闻,口中溢着鲜血:“温栩,在哪里?” 江时月低头望着他,柔声道:“温医生的话,大概……在杀人?” ** “是江时月啊。” 江衍躺在简陋的担架上,在痛苦又痛快的疼痛中咳呛得满脸狰狞,“现在江时月就在斗兽场,和江黎那个杂种在一起!我原本还以为这是她终于决定交给我的投名状,现在看来……哈哈哈哈,是她收网的庆典吧!” 温栩却没有给江衍他想看到的回应。 温栩的目光太冷了,不是愤怒的冷艳,而是一种令人心惊的平静。 “我知道。”她轻声说。 江衍一愣,脸上的肌肉抽搐着:“温栩,你到底是在为谁做事?” “我一直都是在为我自己。”温栩目光不动,狼狈却平静,只是抱着小然的手微微颤抖着,“我将斗兽场的存在告诉洛小姐时,原本是确定,她和江小姐马上就会一起把你彻底咬死。” 她从不是个冲动的人。 她说不清自己为什么做了这件事,彼得究竟在其中占有了多大的分量,但她一贯不喜欢给自己留危险。 江时月知道斗兽场的存在,江时月别墅里的狗是铁板钉钉的罪证。她唯一没想到的,是彼得居然是江家的二少爷,而江时月直到这样的机会送上门来,却依旧想把自己放在暗处,看客一般观赏别人的厮杀。 她给温栩的是阳谋,她知道温栩不可能就这么看着江衍平平安安地出国避过风头,又风风光光仿佛无事发生地回来,继续掌握庞大的财权……到那时候,他对温栩而言就会成为灭顶之灾。 “我只解决会针对我的麻烦,剩下的你们江家的事,是那只傻狗该自己处理的。”温栩不再看江衍,“我对你们那些争权夺势的斗争没有任何兴趣,也不是专门负责带孩子的幼儿园老师。” 江衍被送上救护车,他不会立刻死,但身体已经彻底毁了。他再也站不起来,也再也无法生育,他会一日日地衰弱下去,成为一个彻底的废人,最后的用处,大概就是背下所有的罪名,从原本无论如何都会被保下的天之骄子,变成一颗再也没有价值的弃子。 温栩坐上洛焉的车,剩下的警察那边的事情,洛焉那位擅长法律的兽人会去处理。 一直到彻底安全了,小然才忽然生气地闹腾起来,大叫着将满脸泥水蹭在温栩的脖子上。温栩安抚地摸摸它的头,轻轻说了声“安静”。 小然哼唧着,委屈得不得了,恨不得在温栩怀里打滚,但最终还是乖乖趴在了她的膝盖上。 洛焉一直神色微妙地注视着她们,犹豫了一下轻声问道:“温医生,我先送你去医院?” 温栩沉默片刻,报出一个地址,“麻烦洛小姐送我去这里。” 洛焉:“这个地方是?” 温栩:“斗兽场。” 很长的一段寂静后,洛焉用力地吸了口凉气:“温医生,我不太明白你。” 她用一双干净清澈的眼睛注视着温栩:“你总是让我觉得,我对你的判断好像错了。” 温栩很轻地闭上了眼睛。 “这个孩子,她的名字叫温然。”温栩很轻地抚摸着怀里乖顺的白色小博美,“是……我妹妹,同卵双胞胎。” 洛焉瞳孔缩紧,张了张嘴,但什么都没说出来。 “洛小姐,这就是江衍原本有恃无恐的原因,也是江时月敢这样布局的底气。这是兽人的末路,你的那位兽人,最终也会面对这样的结果。” 洛焉往后缩了缩:“……你骗人。” “这是真的。”温栩侧过头,平静地看着洛焉,“但那至少还有五年,五年的时间,孙教授和莫林合作,能缓解甚至停止这一过程的药物大概率能够被开发出来吧。” “但……我的兽人。彼得,或者说江黎,他等不到了。”温栩将“我的”这两个字咬在齿尖,吐出来的时候就带了点在她身上少见的柔软。 “他受药物影响,异变太快,大概这几天,就要结束他的‘人生’了。” 洛焉愣住了,她似乎因为温栩的话稍微松了一口气,却又在这瞬间觉得,自己的“幸运”几乎是对眼前这个人的一种伤害。 她艰难地叫了一声:“温医生……” 温栩轻轻打断了她。 “温然开始兽化的时候,是十六岁。她是个很好的孩子,和我完全不一样,温柔,开朗,幽默,偶尔会闹一点小脾气,但这些无伤大雅。” “那时候我跳了级正在准备高考,和她不在同一个班,又是住校。等我发现的时候,我父亲听说兽人在黑市上卖价很高,准备卖掉她……兽人是罪人,罪人是不配活着的。小然兽化了,她就算不上是个人,也算不上是他的女儿了。” 洛焉已经呆住了,好一会儿才小心地伸出柔软的手指,犹豫又安抚地碰了碰温栩的膝盖,被蜷在她腿上的小白狗轻轻舔了一口。 但温栩看上去不需要安慰,她的表情太平静,仿佛在说别人的故事。 温然兽化后,妈妈整天以泪洗面。妈妈痛恨父亲意图卖掉小女儿的贪婪,痛恨大女儿在这种时候依旧能毫不受影响继续准备高考的冷血,更痛恨小女儿不知从何处而来的“原罪”。 她神经质地批判责打着小然,要她忏悔要她认罪,好像这样就可以得到某种救赎。 但小然有什么罪呢?她这一生做过的最严重的坏事,不过就是为了保护姐姐跟人打架罢了。 于是温栩改掉了她的高考志愿,在没有告知任何人的情况下,填写了一个离家很远很远的大学。 拿到录取通知书的那天,父亲终于谈好了价格。 温栩在狭窄的阁楼,那个她们小时候总是一起躲着看书的地方找到了温然。那时候她拿着剪刀对着镜子,神情恍惚地想要剪掉头顶白色的兽耳。 “我让她跟我走,她就应了。我甚至没有承诺过会保护她。”温栩别过头看向窗外,“我们连夜逃跑,一无所有地来到黎城,原本以为找一个没有教会监视的地方也可以就这么像个人地生活下去。” “但是她变成了现在这样。” 温栩仿佛还能听到小然的哭声,博美这种小型犬情绪很不稳定,小然在异变后期受到了很重的影响,变得疯狂,尖锐,患得患失,让她无法面对。她一声声叫着姐姐,先是求温栩救救她,后来求温栩杀了她,最后她终于不再哭了,从此无忧无虑,天真无邪。 她其实不是个好姐姐。 “我面对小然,逃避过一次。面对彼得,也扔掉过他一次。”温栩脸色苍白,脸颊还沾着大片的血迹。 她说:“事不过三,第三次再做会让自己觉得后悔的事情,是愚蠢。” “我不会后悔放他独自面对江时月,这是他为人该有的尊严。” “但洛小姐,如果这就是最后的时间,我必须在场。” 第65章 认罪 洛焉没有再多说什么, 将温栩送到了她要求的地址,把温栩想要的东西交给她。 温栩下车时踉跄了一下,她满身的伤只做了最基础的处理, 额头上布满冷汗。洛焉吓得要下车扶她, 温栩已经站稳身体, 把小然交给洛焉。 洛焉突然接了个雪团子,慢一拍才反应过来这是温栩她妹妹, 自己刚刚才听完她们的故事,一时间手都不知道该怎么放。小然好像意识到什么,在洛焉手里挣扎起来, 大声叫嚷着,洛焉差点抱不住,手忙脚乱地抓住了小然扑腾的小短腿。 “斗兽场不是什么好地方, 麻烦洛小姐暂时帮我照顾她。” “温医生。”洛焉在这种托孤一般的行为中产生了不好的预感, “我叫人跟你一起去。” 温栩慢慢摇了摇头, 轻声道:“我不会有事,江时月也不会对我做什么。” 作为赢家,江时月和江衍的不同之处在于,她有胜利者的风度。 温栩转过头,拖着脚步向黄昏下的烂尾楼走去, 单薄的影子在温暖的日光下拉得很长, 看上去几乎让人觉得渺小而孤寂。 靠近烂尾楼时,温栩被人拦住了。 通往地下的入口被几个穿着裁判庭制服的人把守着,其中一个皱着眉打量着温栩的样子,声音刻板严肃:“裁判庭办案, 禁止入内。” 温栩悄然松了口气——看来他还不算太蠢。 “麻烦向里面的人通知一声,我是温栩。”温栩虚弱地说, “他……应该会让我进去。” 裁判庭的人不明所以,但似乎想起了什么,使了个眼色。另一个人就走到角落打开了通讯器,几分钟后,他回来朝温栩一点头,让开了道路:“执行官大人让我带您下去。” 地下的斗兽场已经被裁判庭控制了,江时月被两个人挟制着,手上甚至已经戴上了电子镣铐。但她的脸上依旧带着笑容,温暖柔和,还小声指着缩在角落的金毛提醒了一句:“小乙对外人有点应激,你们不要吓到它了。” 她转动目光,看到一身狼狈温栩,眼睛里流露出一丝满意的惊讶:“温医生,你这是跟人打架了吗?怎么伤得这么重?” 温栩不轻不重地刺了一句,“江小姐戴着手镣,还是这么喜欢多管闲事。” “啊,你说这个呀?”江时月很有趣地抬起胳膊晃了晃,“不过是发生了一些误会,也算是新奇的体验吧。” 她露出一点委屈的表情:“只是我一直在帮哥哥,他却不信我,还借着和教会的关系把裁判庭喊来了,我有点伤心呢。” 温栩并不打算继续和江时月扯皮,目光转了一圈没见到自己想见的人:“彼……江黎呢?” “哥哥在那边的房间里跟执行官打架。”江时月笑着说道,“温医生,你现在的样子就别去凑这个热闹了?哥哥现在精神不太好,要是不小心误伤甚至误杀了你,他要更疯了。” 她的话音没落下,温栩已经走向了那间屋子,门稍微推开一点,就听到里面疯狂不似人声的嘶吼和一个男人已经带上了火气的骂声。 “江黎你清醒一点!” “你……你别过来!你真给我逼急了我动枪了!” “早知道今天我就不该听你的自己带人过来,我就该把十三拉上让她来揍你!” “你信不信今天这事要是真闹到十三那里她会把我们两个直接毙了!圣子来了都救不了你!” “啊啊啊啊!混蛋!江黎!你真咬我!” 随着一声惨叫,一个男人连滚带爬身姿矫健地冲到了门口,刷拉一下拉开门,差点和温栩撞个人仰马翻。 他看见温栩,眼睛先是亮了一下,随后看见温栩满身的伤,吸了口冷气爆了声粗口。 但当下也管不了别的了,直接往温栩身后一躲快速道:“温医生是吧?里面那个交给你了,我是个文职我先撤了。” 说着,哐啷一声关门上锁。 温栩只愣了一瞬,目光已经落在眼前伏在地上的怪物身上。 他比起人,看上去已经更像狗,或者说狼。毛发覆盖了全身,面部也扭曲变形,口鼻向外突出,薄而长的舌头垂在尖锐的齿间,往下缓缓滴着血和口涎。 但他的骨架肌肉还没有完全兽化成犬形,保持着一定人形的状态,这使得他的身体扭曲狰狞,在异常的姿势下看上去更加可怕。 唯一熟悉的,大概只剩下了那双金棕色的眼睛。 只是那双眼睛里已经看不见人的样子,仿佛野兽盯着猎物,带着一丝残忍的好奇。 温栩很轻地叹了一口气,脊背靠着门,慢慢滑坐在了地上。 “彼得。”她叫他,又换了个名字,“江黎。” 怪物毫无所觉,前爪弯曲,将上半身伏得更低,被撕烂的衣服下,厚实的灰毛覆盖着隆起的肌肉。 “我现在没有力气像之前那样控制你,处理你。”温栩平静地注视着他,“你看到了,我受了很多伤。如果你现在要冲过来撕咬我,我会死在这里。我甚至没力气向门外的人求救。” 随着她平淡的声音,怪物已经认定猎物没有反抗的能力,裹挟着嗜血的杀意朝她冲过来,前爪用力踩住温栩的肩膀,在那里撕开一条深而长的口子。 温栩的脸色更加惨白,正如她所说,她已经在和江衍的争斗中用尽了全力,如今别说这样一只凶兽,或许一个小孩都能轻易地杀掉她。 怪物张开嘴,尖锐的牙齿浸满血腥,朝温栩的脖子咬过去。 温栩忽然低声笑了一下。 “骗你的,傻狗。” 一阵抽搐似的疼痛猛的从大腿根部窜上来,肌肉瞬间麻痹了。但这次的疼痛没有持续,只一下,温栩就扔开了电击器,张开双臂抱住了瘫软下来的怪物。 这种程度的电击只能让人暂时麻痹,不过十几秒就能恢复。温栩并不粗壮有力的胳膊也并没有办法真的禁锢住发疯的凶兽,她扔开自己身上唯一的武器,就好像面对一场几乎必输的赌局,却毫不犹豫all in了所有的筹码。 “很久之前,我说过的吧。”温栩抬手摸了摸怀中毛茸茸的脑袋,将它按在自己的颈窝,捂住了那双眼睛,“要是敢咬我,就把你所有的牙都敲掉。” 十几秒的时间过去了,怀中的凶兽却没有再暴起。 粗重的喘息渐渐平静下来。 “医生。”他开口,闷闷的,沙哑的,湿漉漉的声音,“你这个骗子。” “嗯。”温栩并不否认,轻轻应下了,“欢迎回来,彼得。” 江黎疲惫地闭上了眼睛,从发现温栩被带走开始就不曾闭眼的恐惧,和斗犬在江时月眼前厮杀的痛苦,那些汹涌冲入脑海几乎要将他淹没的记忆……所有一切都在此刻化作了疲惫,让他就这么无声地趴在温栩怀中,仿佛成了回到母亲怀抱的幼犬,不想思考也不想动弹。 身体所有的感官都麻木了,过了好一会儿,江黎才感受到鼻尖浓重的血腥味。他甚至一时分辨不出这味道是从他身上还是温栩身上散发的。 他试探着挣动了一下,但温栩没有松手,依旧牢牢按着他的脑袋,遮着他的眼睛。 于是他知道了,连声音都颤抖起来:“温栩,你受伤了?” 他有些混乱地自问自答:“对……你刚进来的时候就说过你受伤了……是江衍干的?还是……刚才我……我弄伤你……” “都是江衍干的。”温栩打断他的话,甩锅甩得毫不犹豫。 江黎咬牙切齿:“我要杀了他。” 温栩点头:“嗯,已经杀得差不多了。” 江黎沉默了下来,他深深吸着温栩身上气味,眼角慢慢渗出泪水,浸湿了温栩的颈项。 “温栩。” “嗯?” “我都想起来了,我是谁,我经历过什么,遇到你之前我有过怎样的人生。” “那对现在的你来说,有什么改变了吗?” 江黎轻微地摇了摇头。 “没有。”他轻轻说,“那些记忆什么都没有抹掉,我没有变成另一个人,我还是……最喜欢你给我起的名字。” 温栩闭了闭眼睛,心脏在这个瞬间很轻地颤动了一下。 她很突然地想,她在鹤城买好的房子,其实很大也很宽敞,如果独居的话,或许过分空旷了一些。 江黎花了十多分钟终于彻底平静下来,却在温栩终于松开他后,看到温栩满脸的伤痕和脑袋上包裹着的纱布,还有肩上新鲜的撕裂伤,差点又发了大疯。 温栩伸手安抚地揉了揉他的耳朵,目光平静地扫过他的脸,在某处微微一顿。 下颌处和脖子连接的地方,兽毛没有完全褪掉。 江黎似乎没有发现这一点,他沉浸在失而复得的喜悦中,像个小尾巴一样抓着温栩的手,跟着她走出房间。 铁门外,执行官十七手臂上过着纱布,对着江黎冷笑一声:“看见心上人就清醒了?还记得你是怎么咬兄弟的吗?” 江黎耳朵一下子垂下来,尾巴绷紧了:“十七!” 十七摆摆手表示秋后再算账,转头看向一直油盐不进的江时月,皮笑肉不笑地开口道:“江小姐,现在被害者也清醒了,你是不是也该交代交代自己的罪行?” 江时月蜜糖似的眼珠转动着,甜蜜而温顺地对江黎露出笑容:“哥哥,你的朋友好像很想让我上一次审判台。” “好吧,我认罪。”江时月轻松地耸了耸肩膀,“医生告诉我,想要我哥哥恢复记忆,需要一些……嗯,比较特殊的刺激。不得已之下,我选择了教会不太允许的方式,利用了江衍留下的……斗兽场和兽人。” 她的目光落到了斗兽场角落血淋淋的比特犬尸体上,再抬眼时,已经滚下了一串悲伤的眼泪。 “我的行为导致了那个孩子的惨死,这是我的罪啊,我认了。” 第66章 生与死 “这是我的罪啊, 我认了。” 江时月流着泪微笑着,轻描淡写地把自己的罪责变成了善意之下的意外。 十七差点气笑:“你的意思是,江黎还得谢谢你?” “嗯, 不用谢。”江时月叹息一声, “但现在对哥哥而言, 难道不是最好的结果吗?他恢复了记忆,温医生来了之后, 也让他恢复了神志,受伤死去的只是我心爱的小狗。” “而且我已经认罪了,我认下的罪名足以你们把我带去教会, 足以让我往审判台上站一站。”江时月目光流转,轻而温柔地落在温栩身上,“温医生, 你和哥哥, 你们还想让我认下什么呢?” 江黎阴沉地盯着她, 张口想说什么,被温栩轻轻拽住了手,往身后拉了一下。 他一怔,沉默地让出了说话的空间。 “江小姐,江衍在认罪的时候告诉我, 当初是你介绍他和洛焉认识的。”温栩斟酌着, 一字一字慢慢吐出,“是这样吗?” “对啊。”江时月回答得毫不犹豫,“有什么问题吗?我很喜欢洛焉,当初介绍的时候……嗯, 其实是想牵个红线。虽然后来发生了一些让人尴尬的事情,但她的确差点变成我的嫂子呀。” 江时月的眼泪已经收起来, 笑吟吟地看着温栩:“温医生要因为这种事情给我定罪吗?那我就太冤枉了。” “后来我才得知,原来洛焉是那样的人。而我的一个哥哥,利用我不懂事时想要结下的善缘,去对付了我的另一个哥哥……如果温医生一定要算,那我也认,我在无意中做了帮凶。” 江时月在手镣的限制下有点困难地撩起袖子,向众人展示胳膊上的一个疤痕,看上去是咬伤后留下的,微微凹陷带着深红的色素沉积。 “哥哥,如果你已经恢复了记忆,那你应该想起来了吧。当初是谁把你从斗兽场里救出来的?是谁让你有机会跟温医生相遇的?” 她笑得有点委屈,“我好不容易骗过江衍哥哥把你带出来,结果你却咬了我一口跑走了,我疼了好多天……不过没关系,我理解你也原谅你,毕竟那时候你吃了那么多苦,不相信任何人也是正常的。” “只是你不相信亲生妹妹,却相信了温医生,真让人难过。” 温栩没说话,十七倒是有点震惊地瞪大眼睛,询问地看了一眼江黎,得到一个默认的点头。 十七:…… 他在心里暗暗骂了一声——江时月做的这一连串事情组合起来,怎么也能编写出个严丝合缝的故事,来证明她的善良无辜。 虽然的确能抓出不少不合规,足以对她进行审判的事情,但在这种“善意”下,不可能顺利叛下重罪。 温栩脸色发白,轻微的脑震荡让她头晕目眩感到恶心。江黎注意到,轻轻往前挪了一点,让温栩可以稍微放松身体靠在他的身上。 江时月夜关切地开口道:“温医生不舒服吗?还是先把温医生送到医院去吧,反正我已经认罪了啊,如果还有什么疑问,审判台上再问也是一样的。” 不,不一样。 江时月今天一定会被裁判庭带走,但她不可能站上审判台。 就像江衍,曾经江家怎么把江衍捞出来,如今,就必然会怎么把江时月捞出来。所以她有恃无恐,因为她如今是江家唯一的,仅存的后辈。 甚至……或许这本身就是江时月期待的,所以她今天才亲自出现在了这里,让自己这只一直在影子里拨弄风云的手就这么摆在了众人眼前。 她变成了被误解的,被冤枉的,善良无辜将要被家族拯救的“可怜人”。 温栩漆黑的眼睛迎上江时月的目光:“江小姐,江衍少爷曾对我评价过你,他说,你就喜欢那些可怜的东西。” 江衍的原话是,江时月就喜欢救那些可怜的东西。 一字之差,天壤之别的含义。 江时月脸上的笑容淡下去,她似乎不想再听温栩说话了,转头询问十七:“执行官大人,现在可以把我带走了吗?” 温栩却并不想在这时候轻易放过她,平静地开口道:“江小姐,相比于江黎,你其实更喜欢江衍这个哥哥吧,因为他会源源不断地给你创造能够被你拯救的,所谓‘可怜的东西’。” “不过在江黎兽化之后,你的心大概就偏向了江黎一些,因为他也成了应该被你拯救的,‘可怜的东西’。” “江小姐,今天你应该很兴奋吧?终于在现场亲眼目睹了,原来凶兽是这样厮杀的。原来那些让你爱不释手的‘可怜的玩具’是这样变得残破不堪,等待你的拯救的。其实我觉得我应该把江衍也带到这里来,让你看看他现在可怜的样子,你的怜爱欲会满溢而出吧。” 温栩慢慢地拍了两下手掌,“很厉害,你一直在真情实感地满足自己的内心和欲/望,同时又顺手拿到了自己想要的所有东西。江小姐,你真的很厉害。” 温栩说得直白,像是捅破薄薄的皮肉,将里面的东西,无论是腐臭的肚肠还是霉烂的心肝全都一把扯出来,酣畅淋漓地摊在阳光下曝晒。 江时月的眼睛稍微冷下来,她目光冷漠时才能隐约看出,她和江黎果真是兄妹,他们其实有一双很相似的眼睛。 但江时月随即又笑了,声音如夏日清甜的糖水:“温医生,在我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我就觉得,你真可怜,是一种我以前从未见过的可怜。” 江黎皱起眉,他讨厌这两个字和温栩联系在一起。 温栩:“不要拿你的想法来定义我。” “不,温医生,你原本应该有很好的人生,但你怎么就被拖累成了这个样子呢?”江时月的目光几乎是缱绻地扫过温栩身上的伤口,从头上的纱布,脸上的青肿,到肩膀撕裂流血的伤口,“温医生,你很可怜,因为你只是自以为冷漠,但其实……太温柔了。” 她轻柔地笑了笑:“不过我会拯救你。等我离开裁判庭后,我会给你带来你原本该有的,很好很好的人生。” 江时月跟着裁判庭的人离开了,她毫不犹豫地认罪,理所当然地平静,好像自己不是将要被审判的罪人,而只是要去一个有趣的地方游玩。 温栩终于松懈了最后一口气,眩晕伴随着肌肉的松弛,漆黑的夜色仿佛瞬间覆盖了所有的视野。 昏过去之前,温栩只听到江黎在慌张地喊她的名字。 何必这么担心呢? 意识如同坠入深海,在寂静中浮沉。温栩觉得自己仿佛触碰到了什么柔软的东西。 她将自己埋入柔软中,却又冷漠地想:千万不要昏迷太久。 最后的时间本就所剩无几了。 ** 小孩子的哭声充斥在耳边,七零八碎此起彼伏。 “彼得死掉了……” 他们哭得那么伤心,这是真实的伤心吗? 温栩低下头看着自己小小的手,意识到这是个梦境。 久远的,让人茫然的梦境。 但不知道为什么,这一次,温栩忽然感受到了悲伤。她抬起头,在人群中找到了哭泣的温然。 温然穿着粉红色的小裙子,短短的头发扎成两个羊角辫,原本已经模糊了的样子再次清晰起来。她抽抽搭搭朝温栩伸出手,软软地叫道:“姐姐……” 温栩走过去,轻轻握住了那只手。 她低下头,看着被孩子围着的,死去的小狗。 “姐姐,彼得为什么会死掉?”温然哭着小声问她,“是不是我对它不够好?之前有一次,它来找我玩,我没有理它。” 不是,当然不会是这样的原因。 小然已经做了她应该做的一切,她在每次值日的时候都好好地给小狗放好狗粮,铲掉小狗拉下的粪便,把小狗的小房子擦得干干净净。 她也好,自己也好,无论是对眼前这只来自遥远记忆中的小狗,还是对现实中那个被她赋予了同一个名字的人。 她们都已经在这段关系中问心无愧,所以,哪怕最终结果不尽如人意,也应该坦然接受。 温栩面无表情地睁着漆黑的眼睛,缓缓伸出幼小的手,抚摸了眼前的小狗。 它似乎变了,不再是记忆中的小黄狗,灰黑的毛,狼一般金棕色,但已经失去神采的瞳仁。 “彼得。”温栩轻轻叫了一声,没有得到回应。 她忽然落下了眼泪。 她听到老师轻柔的安抚。 她的哭声淹没在孩子们的哭声中,眼泪掉进灰黑的皮毛。 日光盛大,而她尚且年幼。她在这个年纪时和那么多同伴一起第一次认识了死亡,然后理应从此明白,生竟然是如此珍贵又巧合的事情。 她想,自己大概终于能够和彼得,好好地告别了。 于是温栩睁开了眼睛。 吊瓶里的药水滴答落下,窗外鸟鸣清脆,干净的日光透过薄纱的窗帘,轻盈地跳跃在雪白的被子上。 手指被握着,指边是毛茸茸的脑袋。 温栩手指一动,那个脑袋就豁然抬起,江黎用力睁了睁眼睛清醒过来,惊喜地凑到温栩脑袋边:“温栩,你醒了?有没有哪里难受?我去叫医生……” 温栩勾动手指,握住了他的手。 于是江黎瞬间消声了。 “彼得。”温栩的声音沙哑,语气却是仿佛在温水中浸泡过一般,温暖柔和,“你喜欢鹤城吗?” 第67章 鹤城 黎城正是盛夏, 鹤城已经仿佛入了秋,干燥的风吹在脸上带了几份凉意,阳光虽好却也单薄, 已经是需要穿一件薄外套的时候了。 温栩买的房子和江黎的别墅自然没法比, 但比起下城区的诊所宽敞也干净了不少, 附近住着一些老人,傍晚的时候三三两两地坐在楼道门口的竹椅上说着温栩还听不大懂的方言。 所谓时间, 在这座城市或许真的会像宁静的水一样,在不知不觉中流淌吧。 温栩这么想着,抱着小然靠在躺椅上, 在二楼透进落地窗的夕阳下晃着。她刚出院,身体还不太好,脑震荡后总会有点头晕嗜睡, 但也不算严重。 她安安静静地看着江黎撸起袖子拿着抹布忙上忙下, 连地板都半跪在地上擦得干干净净, 擦到温栩脚边的时候就用胳膊拐一拐她的脚踝。 “抬脚。”江黎说道,又嘀咕一句,“你就这么干看着我干活吗?” 温栩从容地伸手捏了捏他的耳朵:“我是病人,病人需要休息。” 小然赞同地“汪”了一声。 江黎倒也没真想让她干什么,温栩那天昏倒的样子已经吓到他了。一直以来温栩似乎都是强大的, 无坚不摧的, 好像一个人就可以解决所有事情,还能冷漠地在敌人脸上扇上一巴掌。 但她也只是个人,而且甚至并不强壮。 江黎认命地继续从搬家的纸箱里一件一件地搬出各种家具,在温栩平淡地指手画脚下把那些东西都搬到合适的地方。叮叮哐哐整理到大半夜, 期间还烧了一顿饭。温栩一边吃一遍看着他扒拉两口之后继续干活,忽然有点调侃地问道:“江二少爷就没想过雇几个人来帮忙吗?” 彼时江黎正满头大汗地试图组装一个书架, 白色的单薄的上衣被汗水浸透了,半透不透地贴在流畅的肌肉上,松紧的运动裤穿得很低,尾巴从裤子上边沿挂出来,隐约遮住了往下的沟壑。 他头也不回地应道:“我们的家,为什么让别人来弄?” 温栩就这么沉默了一会儿,目光没有任何重量地落在他的脊背上。 家吗? 温栩选择这里的时候,并没有想要将这里当做一个“家”,只不过是一个落脚的地方,即使在这里生活上几十年乃至一辈子,这里也不会被称为“家”吧。 但温栩又觉得自己可笑了。 只不过一个称呼而已,如果他觉得这里会成为他的家,那也没什么不好。 月亮渐渐挂上梢头,二楼的布置也基本完成,小然拥有了单独的房间——那个原本温栩打算做成书房的房间被江黎布置成了小然专属,司马昭之心昭然若揭。 温栩挑一挑眉毛,没有阻止。 “剩下的明天再说吧。”温栩把声音放轻,仿佛担心惊扰了月亮。 她命令道:“去洗澡。” 江黎的尾巴颤动了一下。 他从空气中流淌的,无可名状的气氛中捕捉到了什么,呼吸微微粗重起来,一开口声音居然哑了:“医生,你不是说你是病人吗?” “嗯。”温栩靠在躺椅上,“可我的手没病。” 江黎的耳朵瞬间紧绷着,又耷拉下去成了飞机耳,尾巴扫地似的,都控制不住甩动的幅度。 温栩有点好笑地看着他,她站起来,将小然放进那个专属的小房间。 小然在房间里“呜呜”地叫了两声,在温栩的目光下乖乖转头找了个舒服的地方盘着睡觉了。 随着房门咔哒一声落锁,仿佛一点火星在空气中点燃了什么。 温栩回过头,目光平淡,手指却在空中轻轻勾了两下,那点火星就从她的手指引燃,在江黎的大脑里炸成了迷乱的烟花。 “去洗澡。”温栩再次命令,“然后……嗯。” 她露出一点笑意:“我生日那天,你原本打算做什么?” 江黎一愣,脸刷的红透了,又因为想起什么痛苦的事情瞬间惨白下来。 温栩的生日,他被扔掉的那天。 原本准备好的献身变成了惨痛的记忆,但事情到了如今,他并非不能理解当日的温栩。 那时温栩大概就已经知道,他能作为人的时间已经不多了吧。 “再做一遍吧。”温栩的声音拉回他的思绪。 “我定了蛋糕,马上就会送到。”温栩专注地望着他,惯常冰冷的脸,微微笑起来的时候却也是温暖的,“那天你想做的,再做一遍。” 房间里,灯光灭了。 然后烛光缓缓亮了起来,奶油蛋糕山插着两根蜡烛,烛光下,江黎只穿着一条围裙跪伏在地上,围裙后绑着的蝴蝶结恰好落在凹陷的腰窝。 温栩的手指沾着清甜的奶油,在他潮红的脸上划下一道白痕。 随后她轻轻俯下身,舔掉了那点奶油,甜美过后,尝到了眼泪的咸味。 “温栩。”江黎将自己整个送到温栩手中,温栩抽开围裙系带的姿势就像拉开礼盒上的蝴蝶结,将那两根系带在别的地方绑紧时,又带着她独有的令人着迷的冷酷。 温栩将蛋糕上的蜡烛取下来时,江黎终于浑身一颤:“医生……” “嘘,这是低温蜡烛,可食用的。”温栩垂眸,手指探进江黎的口腔,抓住逃避的舌头,“忍住声音,别把小然吵醒了。” 江黎呜咽一声,乖顺地含住温栩的手指。 温栩又笑了,她今天笑的次数几乎比往日加起来还要多。 “如果实在忍不住……”温栩低下头,在江黎的耳边轻轻吐出几个字。 江黎的眼睛瞬间睁大了,眼泪不受控制地涌入红肿的眼眶,争先恐后地掉落下来,几乎同时,他的身体猛的僵直,几乎在没有受到任何抚慰和刺激的情况下…… 他弄脏了温栩的裤子,却没有低头去舔,只是怔怔抬着眼睛,口齿含糊地问:“真的吗?” 温栩没有回答,低头咬住了他的嘴唇,用行动表明了她的答案。 如果实在忍不住…… 就亲吻我吧。 一夜绵长,再次清醒时,天光已经大亮。江黎艰难地睁开已经哭肿了的眼睛,发现温栩正被他抱在怀里。 温栩睡眠一向很浅,江黎不敢发出任何动静,于是一动不动地侧躺在床上,目光描画一般扫过温栩冷清的面孔。 过去二十多年仿佛一场大梦,而梦醒的瞬间,便是现在这一刻。 只是能够醒来的时间太过短暂,几乎立刻就要陷入另一场沉眠。 江黎忽然有点忍不住,伸手比划了一下温栩手指的宽度,却忽然听到了温栩困倦沙哑的声音。 “还有什么想要做的吗?” 江黎吓了一跳,像是做坏事被抓包,差点举起双手。温栩撑着上半身从床上坐起来,平静地注视着他。 江黎耳朵抖动着,小声说:“想……跟你一起在街上走,牵着手那种。” 温栩:“好。” 江黎:“如果有人问起我们的关系,你可以说我是你的狗。” 温栩:“我会说,你是我的男朋友。” 江黎瞬间哑然,他蜷缩着抱住温栩的腰,头枕在她的大腿上。 “还是说狗吧。”江黎小声回答,“不然要是过几天,他们再问你,温医生,你的男朋友去哪儿了?那可怎么回答啊?以后他们该怎么看你?” “那我就告诉他们,你被豪门抓走当继承人了。” “温栩!”江黎原本低落的心绪在听到温栩回答的瞬间炸开了,忍不住抬高了一点声音,“我是认真的。” 温栩平淡地点了点头:“嗯,我也是。” 最后,这场算不上争执的争执轻易有了结果——温栩永远会赢。 江黎把自己包裹了个严实,确保耳朵和尾巴不会露出来一点。温栩也随他去,她知道他在顾虑什么。 说到底,江家的二少爷作为被教会承认过,重新恢复了人权的兽人,他原本早就应该已经习惯顶着兽耳和兽尾理所当然地出现在大庭广众之下,不该这样扭扭捏捏。 如今他所顾虑的一切,不过是为了她罢了。 他不想她变成谈资,不想今天的一切变成未来隐秘的危险。 他们第一次就这么在街上,牵着手并肩走着,像一对随处可见的最普通的情人。鹤城的街道比黎城空旷萧瑟许多,并不见太多热闹的店面,但江黎对这里的一切都展现出了极大的兴趣,哪怕路边的一棵草一朵花仿佛也是有意思的,值得他驻足观赏。 温栩就这么陪着他走走停停,用脚步一点点丈量这座方寸小城,心理感受到一种平淡的幸福。 然后,那天晚上,江黎发生了兽化异变,伴随着兽性本能带来的强攻击性。 温栩废了一点力气控制住他,用止咬器和锁链将他牢牢锁住。 一直到清晨,江黎身上的兽毛才终于缓缓褪去,只剩下一点盘踞在下颌和眼角,让他看上去几乎已经不太像是人。 温栩很熟悉这个过程,她冷静,平静地处理着一切。 江黎清醒时,身上的束具已经被拆到,他怔怔地望着窗外已经盛大的日光,听见温栩在他耳边问道:“今天呢?还有什么想做的?” 江黎想了想:“我以前……还在教会生活的时候,祷告的人总喜欢向神祈求各种各样的东西。” 温栩沉默了一瞬:“想去教会吗?” 江黎摇头,他隐约意识到,现在的自己在温栩这里有着某种特权,让温栩愿意对他无比纵容。 虽然他们都明白,这种特权意味着什么。 江黎:“你不喜欢教会,我也不相信神。” 他抬头看着温栩,轻轻说:“温栩,我想吃你做的饭。” 说着,他又皱了皱鼻子:“不要泡面,行吗?” 温栩:“……” 温栩:“好。” 第68章 黎明(完) 温栩的确没做泡面, 她按着手机上搜出来的菜谱,把几个食材完美切成大小一致的块之后,分批加进炖锅里。 但说实话, 作为一个用药可能精确到毫克的医生, 她真的永远无法理解菜谱里的“适量”, 最后只是按照人一天需要摄入的食盐量,精准地加进了6克。 至于味道……温栩也爱莫能助。 江黎在吃第一口的时候脸就皱起来了, 在温栩平静无波的目光下咬牙切齿地说了句“好吃”。 “温栩。”江黎艰难地吃完一顿饭,钻进厨房做了份正常的炒饭放在温栩面前,“没了我你可怎么办啊?” “我不认识你的时候, 也已经活了二十六年。”温栩胃口一般,有一口没一口地吃着。 “对。”江黎回想起自己刚被温栩捡到时的场景,半真半假地抱怨, “毕竟温医生吃泡面也能活, 你倒是对小然好, 每天肉都是不重样的……你要是拿对它的心思花一半在自己身上,也不至于把自己搞出胃病。” 温栩没接话,觉得眼前这傻狗日渐有恃无恐。 还是欠缺一点教育……或者说,教训。 他们今天没有出门。 温栩从前喜欢背后的姿势,因为方便且能够轻易压制。无论是拽着尾巴还是按着后颈, 无论是压在冰冷的地面还是透明的落地窗, 都能够居高临下地观赏颤抖又放浪的脊背,看着那里的肌肉收缩隆起,支起的肩胛好像振翅欲飞的蝴蝶。 她用目光拆解眼前这个人,但似乎没有去真正触碰过他的目光。 这次他们终于面对面了, 她清晰地看见他水淋淋的脸,也在他金棕的眼瞳中看到了自己, 然后第一次意识到,原来自己的脸也是发红的,额头上布着淋漓的汗水。 原来自己沉溺在情/欲中是这个样子的。 温栩在这个瞬间的恍惚中几乎忘记了动作,江黎抽搐着流下眼泪,目光空荡荡的,尾巴缠在温栩的手臂上。 “医生。”他喃喃地叫她,“温栩……” “嗯,我在。” “救救我,温栩……” 他像是将要在水里溺毙的鱼,荒诞而悲哀地颤动着,已经几乎失去了意识。于是温栩也无从知晓,这句“救救我”,是真实的对于命运的祈求,又或者仅仅只是临近高峰时胡乱挥洒的爱欲。 屋子里终于安静下来,小然在隔壁房间抖了抖耳朵,换了个姿势继续睡。 江黎仰面躺在温栩的腿上,手指轻轻缠着她垂落的头发。温栩的头发很柔软,漆黑的颜色,在指尖打着不大明显的卷。江黎侧过头亲了亲那一缕头发,再开口时声音已经嘶哑了。 “温栩,你在我还清醒的时候把我先绑起来吧。” 温栩目光动了动,声音没什么波澜:“我没学过这种玩法,你很喜欢吗?” 江黎:“……我不是这个意思,咳,你思想真不干净。” 温栩很淡地笑了笑,伸手揉了揉他头顶充血的耳朵:“别想太多,如果有需要,我会控制住你。” 江黎沉默下来,好一会儿后,又忍不住轻声叫她:“温栩。” “嗯?” “你现在这样对我,是……觉得我可怜吗?” 温栩垂眸平淡地看着他,“看来你是真的很想被捆起来,龟甲?倒吊?或者别的?把你前面也绑起来好不好?” 江黎哑口无言,整个人都泛起隐约的红色。 温栩叹了口气,“彼得,我不是江时月,不喜欢可怜人。” 她的手指轻柔地扫过他的眼睛,指尖沾着湿润的泪水:“而且我早就见过你更可怜的时候了。” 她第一次捡到他的时候,才是他最狼狈的时候。 那时她只是吃惊于这条狗旺盛的挣扎的生命力,心念就这么瞬间动了一下。 她想,或许它是应该活下来的。 这个晚上,江黎没有不受控制地变成狗。 在鹤城的第四天,江黎定好了回黎城的机票。 他原本打定了主意要在温栩身边度过最后的日子,但却忽然开始恐惧让她亲眼面对自己的兽化。 他甚至不敢跟温栩告别,想趁着她睡着偷偷离开,结果刚走到门口就发现屋子的门不知什么时候被锁住了。 “风水轮流转。” 身后传来声音,江黎身体一抖,回头,看见温栩披着家居服靠在屋门边,心平气和地问:“需要我给你开门吗?” 野兽的本能让他不敢说“需要”。 但所谓尽头,可怖之处在于你知道它就在那里,却无法确定究竟何事会到达,哪一步脚下便踩空成了悬崖。 他们对此心照不宣,所以温栩没有为此生气,他也没有为此道歉,只是仿佛这张机票没有存在过,继续平静又异样的日常。 在鹤城的第七天,江黎的状态已经很坏了。 清醒的时候渐渐变少,哪怕清醒时也没有办法很好地控制自己的身体和形态,温栩不得不长久地把他锁起来。 江黎偶尔清醒的时候还会叫她,但不再叫她的名字,而是叫她“医生”。温栩有时甚至恍然,这好像是某种难言的命运。 她作为兽医,和重伤的野兽相遇,一切开端合该如此。 而后,命运轻轻扣响门扉,不速之客风尘仆仆来到她的家门前。 是孙教授和洛焉。 他们进屋,看到被锁着的江黎,洛焉有点惊恐地倒吸了口冷气——温栩猜到,她大概是联想到了一些自己将要面对的未来。 好在江黎现在还算清醒,看上去虽然被限制行动,但并不疯狂狼狈,否则温栩也不会放他们进屋。 温栩走过去将锁链放长,让江黎可以坐在她身边,“你们找我有什么事吗?江时月还是江衍出问题了?” 洛焉有点艰难地收回目光:“我不知道算不算很严重的问题……江衍应该没什么,反正没接回去,腿也废了。但是江时月,她没有被江家捞出来,教会挡下了江家的人。” 温栩缓缓抬了抬眉毛,和江黎对视一眼,眼中流露出诧异。 洛焉补充道:“但问题是,江时月也没有接受裁判庭的审判,教会把裁判庭也一并拦下了,我有点想不明白教会到底是什么态度。” 的确,很诡异的态度。 但如果是为了这件事,来找他们其实没什么意义。江黎已经走到末路,她也不可能再去平白插手这些麻烦事情。 不过他们来这里的目的不止于此。 洛焉退到一边,孙教授低头从手提箱里拿出一个盒子放在桌上,推到他们眼前。 温栩:“这是什么?” 孙教授有些勉强地笑了笑:“打开看看。” 温栩意识到什么,心脏突然剧烈跳动起来。 盒子刚从低温箱内拿出来,还冒着寒气。温栩轻轻打开它,里面是一管无色的药剂。 这种时候,给她送来一管药,温栩想不到别的可能。 “这是……”她几乎磕巴了一下,“谁突然灵感爆发了吗?之前的瓶颈打破了?” 孙教授很犹豫地看向江黎:“这管药剂没有经历过任何临床试验,事实上,我也不不能完全它到底能产生什么效果,有可能会好,但也有可能会更糟。” 温栩的胸膛起伏了一下,她抬手盖在盒子上方,在这一瞬间几乎有种被戏弄的愤怒:“孙教授,那您把它拿来,是什么意思?它是怎么做出来的?” 江黎感受到温栩少有的激烈情绪,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这管药剂可能是什么。 他比孙教授更快开口:“您是想用在我身上作为临床实验吗?” 孙教授咬咬牙:“可以这么认为。” 一瞬间,所有人都安静下来,只剩下略微急促的呼吸声,不知道来自谁的胸腔。 江黎缓慢地抬起眼睛,声音几乎和温栩同时响起。 “我做。” “不可以。” 温栩盖过江黎的声音,直直盯着孙教授的眼睛:“教授,我虽然没有全程参与,但不能说完全不了解这个实验。就算和莫林合作,就算有了大量新的数据,也不可能在这么短的时间里解决所有问题,除非莫林原本已经研发出了这个。” 她转头看向洛焉:“洛小姐,莫林实验室是否本就已经能够产出抑制兽化进程的药剂?” 洛焉犹豫了一下,摇了摇头:“没有,莫林实验室的研究方向一直是……促进和加速。” “孙教授。”温栩的声音几乎有些尖锐了,“我能知道其中的原因吗?” 她的手有点颤抖,温栩知道,自己不应该是这个态度。 这样的态度并不合适。 就算药剂没有用,现在难道还能更糟吗? 但人总是有点贪心,似乎原本已经被接受的,无边的黑暗突然破开一点口子之后,就无法忍受这隐约的希望背后不是真正的光明。 她在急促的心跳中再次确认:“孙教授,可以告诉我吗?” 孙教授沉默了很久,终于在几乎凝固的气氛下缓缓叹了口气。 他抬头看向温栩和江黎,目光复杂。 “你们离开黎城那天,乌塔研究所……不,教会。教会派人送来了一份资料。”孙教授的面孔似乎苍老了许多,脸上有一丝无奈的嘲讽,“这份药剂,是结合了那份资料,做出来的。我只能告诉你们,理论有效,但别的,我什么都不能保证。” 教会。 乌塔研究所属于教会,这本就几乎是一个公开的秘密。 一边拦下了江时月的审判,一边送来了这份未知真假的资料。 一面宣扬兽人的原罪,一面进行这样的研究。 温栩:“……教会到底想做什么?” 孙教授摇头,和他们同样不解,“送来资料的人,只留了一句话。” * 数日前,教会关押有罪者的牢室。 江时月缓慢地将手中的经书翻过一页,对门边的神官微笑道:“爷爷一直信仰教会,但我好像还是第一次,不是通过圣子的祝祷,而是这么一页一页翻阅神的教诲。” “江小姐。”神官遮掩着面部,浑身包裹在纯白的礼服中,仿佛能够批量生产的标准的玩偶,“圣子已经安排好一切,还请您安分地,不要让人操心地在这里生活一段时间。” “然后,你会拥有本该属于你的东西。” 江时月放下经书,“我有些好奇,圣子觉得,我本该有什么?” 神官的面具静默在阴影之中,冰冷又虚假。 他缓缓说道:“故事走到圆满的结局之后,所谓配角,才能真正开始属于自己的人生。” 没头没尾的一句话,江时月歪了歪头,无法理解地露出笑容。 而神官已经不再说话,低头行礼后,转身离开。 他经过关押着夏卓成的牢室,里面的男人呆滞地望着唯一透光的天井,脖子上锁着狗的项圈。 神官继续向前走去,渐渐走到了日光之中。苍翠掩映,白色的圣堂有着极其华美的尖顶,琉璃覆盖,金边勾勒,在阳光下璀璨而熠熠生辉。 他穿过布满壁画的走廊,神的雕塑向他投来遥远而温柔的一瞥。 远远的,圣子祷告的话语传来。 “我的羊听懂我的声音,我认识他们,他们便跟着我……神明低头垂问,你为何如此?” 神官走入燃着雪白烛台的祷告室,躬身行礼:“圣子大人,神的教诲已经带到了。” 祷告的声音微微一顿,随即平静而理所当然地再次响起。 “我是好牧人……” 圣子被紧紧包裹的手指缓缓翻过一页,声音如无波的井水,永远不见阳光。 * “好牧人为羊而死。” 孙教授缓缓说出这句话,有些无奈地拧了拧眉心:“教会喜欢说这种不着边际的话,我也不明白,他到底是什么意思。” 温栩沉默下来,缓缓收回了自己的手。 “彼得,你相信教会吗?”她问江黎,但没有等他的回答,“这件事,你自己决定吧。” 江黎没有任何犹豫,依旧是那两个字:“我做。” 温栩垂下眼睛:“我给你注射。” 孙教授带来了检测和急救设备,很快将这里布置成了基础的实验室,虽然他们都明白,这些大概率不会派上用场。 或是生,或是死,或是一成不变。 事到如今,一切都这么简单明了。 冰冷的液体抽进针管,又缓缓融入流淌的血液。 似乎没有任何感觉,也没有任何改变。 温栩用手背贴着江黎的额头,轻轻蹭去了那里的冷汗。 温栩:“你觉得怎么样?” 江黎摇摇头:“我不知道。” 他只是突然意识到,已经是黄昏了,落地窗外,太阳应该正在落下来,将整个世界都染得很温暖。 “温栩。”很久之后,他突然开口,“你再也不会扔掉我了,对吗?” 日光沉默,渐渐收拢最后的余晖。 太阳沉落了,夜色如同他曾逃离的那片黑暗,令人绝望的小巷里,他伤痕累累,濒死挣扎。 但温栩经过了那里。 所以,那片黑暗成了绝望的尽头,意味着所有苦难已经过去,他不必无望地等待不再到来的黎明,就会有一盏灯从此为他亮起来。 温栩注视着他,终于很轻地笑了起来。 房间里,灯啪嗒一声打开,柔和的灯光包裹住他们。 她回答,“除非你自己离开。” “那就是永远不会。”江黎轻轻握住温栩的衣角,兽化变形的手退回了原本的样子。 他的兽耳依旧,尾巴扫动着地面,抬起的脸褪去了灰黑的毛发,一双属于人的眼睛在灯下含着明亮的高光。 他说:“因为从此之后,我会一辈子缠着你,温医生。” 第69章 if番外:十八岁(1) 黎城的夏天热得让人心烦, 蝉鸣鼓噪,落在耳朵里就像是全世界就在那儿叨叨,好热好热好热…… 这么听着, 好像更烦了。 温栩踩着铃声进了教室, 在后排找了个座位坐下, 从包里翻出电脑打开,又很快地灌下去半瓶凉水, 一些头发被汗水浸湿贴在后颈上。 林旭言坐在她前面,趁着讲台上孙教授正在切换课件的间隙转头小声问道:“怎么来这么晚?今天也有家教吗?” “嗯。”温栩应了一声,苍白的脸上透出点运动后的红色。 “小栩, 你把自己逼得太紧了,这些……”林旭言刚想劝点什么,就被讲台上的孙教授点了起来, 只好赶紧转回去。 孙教授是黎大医学系出了名的辣手摧花笑面虎, 课程最难, 挂科率最高,被他在课上点起来简直是噩梦。 好在林旭言也算是这届数一数二的尖子生,勉强不打磕巴地按照课本答完问题,收获了孙教授一个似笑非笑的点头。 孙教授:“温栩,你来说说。” 温栩刚喘匀气, 面无表情言简意赅地举例了刚刚发布的最新成果。 孙教授满意了, 切了张课件继续讲课。 课程结束后,温栩揉揉眉心正想跟着人流下课离开,就被孙教授叫住了。 “小温,你应该打算明年就毕业吧。”孙教授单独面对温栩的时候, 脸上的表情更加柔和了一些,“有没有想过跟哪个导师?” 温栩是这一届年纪最小, 但绩点最高的学生。黎大医学系本科一般是五年,温栩不到三年已经修满了大部分学分,几乎所有人都觉得她会继续深造,一些导师已经开始暗中抢人。 “还没想好。”温栩稍微沉默了几秒,给出一个模棱两可的答案。 孙教授笑眯眯地问:“那要不要跟我?我研究的方向,我猜你应该挺感兴趣的。林旭言跟我说你一直在忙家教之类的事情,应该是经济上有一些困难吧。在我这里的话,我可以给你申请更高的补助金和奖金,支撑每个月的生活肯定不成问题。” 温栩苍白的嘴唇紧紧抿着,知道这是眼前这位老教授给她抛出的最大的善意。 她其实早就已经做好了决定,只是此时的温栩尚且没有日后那样冷淡漠然的从容,面对他人的善意,平淡的神情中带上了几分略显笨拙的踌躇。 最终她也只是回答:“……好,我会好好考虑的。” 孙教授也是人精,闻言叹了口气:“对了,还有一件事。” 他递给温栩一张纸条,上面是一串电话号码和一个地址。 “这是个刚……高一吧,一个男孩子,姓江。成绩不错想考黎大,但有点偏科。”孙教授掩饰性地咳嗽了一下,“小温,你要不看看有没有时间能安排一下?他给的时薪应该能有普通家教的两到三倍。” 温栩拒绝的话在听到时薪的瞬间从舌尖打了个圈,咽回去了:“他介意安排在晚上吗?”——别的时间都已经排满了。 孙教授笑起来:“这个你直接跟他联系就好。” 温栩谢过孙教授,用纸条上的电话加上了对方。 对面那个男生话不算多,基本问什么答什么,感觉算得上乖巧。温栩很快和他约定好了时间——每周三周五的晚上八点,每次两个小时。 把这件事告诉温然的时候,她抖了抖脑袋上的白色耳朵,捧着饭碗有点担心地问:“可是姐姐,那么晚,又是男生,会不会有危险?” 温栩莫名其妙:“才高一的小孩子。” “姐姐,高一的学生也十五六岁了。”温然无语,苦口婆心地碎碎念,“你别忘了自己是跳级,他也就比你小两三岁吧。万一是个牛高马大血气方刚的胖子,黑灯瞎火孤男寡女的,姐姐你跑都没地方跑!” 温栩夹了一块花菜,左耳进右耳出地听着。温然也知道自己不可能改变温栩的决定,皱着一张脸苦思冥想,突然想到了什么好主意,右手握拳在左手掌心里敲了一下。 “有了,姐姐,这样。”她兴奋地摇着尾巴凑到温栩旁边,“你把我装包里一起带去,要是那个男的想对姐姐做什么坏事,就关门放小然咬他……嗷呜!” 她被敲了下脑门,捂着脑袋眼泪花花地赖在温栩旁边撒娇:“我认真的呀姐姐!” “那我希望你别这么认真。”温栩吃完饭,收拾起自己的碗筷。 温然瘪瘪嘴,没再说话,快速吃完饭去洗碗,只是在温栩准备出发的时候往温栩背包里塞满了防狼道具。 温栩:“……浪费钱。” 温然:“这是为了人身安全的合理投资!” 温栩:…… 时间快来不及了,温栩也不打算在这种小事上跟温然纠结,背着一背包“安全投资”,坐公交到了纸条上的地址——一个卖价昂贵的高档小区。 小区门口的保安和业主确定了温栩的信息后,礼貌地将温栩送到了目的地。 温栩站在门外,按动了门铃。 清脆的声音刚刚响起,门就被从里面推开了,就好像这个人其实一直等在门口,只是在等待这一声轻响。 门里站着一个清瘦挺拔的少年,比她稍微高一些,穿着宽松的T恤和及膝的短裤,漆黑的头发整整齐齐,露出一张明艳如写意的脸,漆黑的眉压着金棕的眼,带笑的嘴唇红得鲜艳。 “温……”少年含糊地吐出一个字,又仿佛将什么咽了下去,朝她露出笑容,“老师。” 温栩仿佛被日光刺伤一般眯了眯眼睛,心里冒出来的第一个念头居然是——和小然猜的不一样,不是个胖子。 她收回目光,轻轻颔首:“我是温栩。” “我知道。”门里的少年很快地回应道,一双眼睛眨也不眨地钉在温栩的脸上,“我叫……” 他顿了顿,才满眼期待地看着温栩,继续道:“彼得。我叫彼得。” 温栩心念微动,目光微妙地看了他一眼。 英文名?网名?他看上去不像外国人,那这应该不是真名,而且孙教授说了他姓江。 不过这个年纪的男生,可能就是这样的吧。 就跟小然小时候也以为自己有一天会变身成奥特曼,或者光之美少女一样,还给自己起了个代号,天天在她耳边叨叨,让她绝对不能暴露自己的真名。 温栩在心中给这个学生下了个定义,而江黎尚且不知,他在温栩眼中,已经成了一个会对着镜子大喊“变身”的中二少年。 他正努力控制着自己的呼吸,防止自己露出太异常的表情惊吓到温栩。 实际上他的心里已经在尖叫了。 这是温栩!十八岁的温栩!还在上大学的温栩! 就像当初林旭言给他看的那张照片一样,十八岁的温栩扎着低马尾,脸上还带着些许稚气,漆黑的眉眼微微低垂着,透出隐约的郁色,看上去仿佛博物馆橱窗内珍贵的仕女瓷器,精美而易碎。 她那么年轻,仿佛一只刚刚振开翅膀的蝴蝶,还没有飞进过肮脏混乱的下城,在那里给自己裹上一身铜墙铁壁。 江黎的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教会的药剂停止了更加糟糕的异变,但并没有让他的兽耳和尾巴消失。他也早已经习惯了它们的存在,习惯了那条尾巴会在见到温栩的瞬间忍不住晃动,耳朵会在温栩注视或者抚摸他时舒服地往后翻下来。 但现在他还没有兽化,原本会不自觉展现出情绪的耳朵和尾巴不见了,让他几乎觉得有点别扭起来。 就像是缺了什么,这种“异常”的缺失感让他一开口就轻微地磕巴了一下。 “温……咳,温老师。”江黎侧开身体,“请进。” 这间屋子很宽敞,但显然只有一个人住。江黎拆了新的拖鞋,紧张而关切地问:“要喝水吗?吃过晚饭了吗?嘶……应该不是吃泡面吧?我煲了汤,要尝一点吗?” 温栩:…… 她有点怀疑自己是来干什么的了。 时薪时薪时薪。 温栩默念了三遍,冷淡地挨个回答道:“不喝,吃过了,不是,不要。” 江黎差点脱口而出一句“那要尝尝我吗”,好险不险地咽了下去:“咳,那,我们开始?” 温栩也稍微松了口气,放下包进入状态:“有做过的卷子吗?先给我看看。” 江黎翻出早就准备好的试卷,眼巴巴地交给她,看上去像只小狗。温栩有一瞬间几乎幻视他屁股后面有一条正在晃来晃去的尾巴——但眼前的少年显然是个养尊处优的人类,和兽人没有丝毫关系。 温栩收回思绪,几张卷子看下来,她心里迅速有了判断。 的确是偏科,文科不错理科薄弱,但基础都还可以,只是需要针对应试一点点往上积累更加灵活的解题思路和方法。 温栩准备的课件和习题都装在包里,确定补习方向之后就准备起身去拿。江黎注意到她的动作趋势,习惯性地站起来,非常自然地说了声“我来拿”,走过去提起温栩的背包准备从里面拿东西,并且异常熟练地知道温栩一般喜欢把东西放在哪一层,好像这样的动作已经做了几百次。 这种过于理所当然的态度让温栩愣了一下,甚至一时间没升起自己的私人物品未经同意被陌生人翻找的怒气。 足足过了三秒,温栩才猛的想起包里都装了什么,立刻冷下脸抬高声音:“放下。” 江黎完全是条件反射地瞬间松手,诧异且委屈地看向她。 背包一下子掉在地上,里面的东西咕噜噜从背包敞开的大口里滚出来。 警报器,电击器,甩棍……光防狼喷雾就有两瓶,一瓶辣椒水一瓶芥末水。 实在是,准备得很齐全。 江黎:…… 江黎:“所以这是拿来对付我的吗?” 温栩人生第一次觉得有点心虚。 第70章 if番外:十八岁(2) 江黎从地上捡起一瓶辣椒水, 捏在手里晃了晃,一时间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应该被气笑。 温栩干不出这种事,她不是这种不管有用没用一股脑往包里塞满东西的人, 如果她真的觉得有危险, 肯定只会随身带个电击器。 所以是小然那家伙吧。 温栩已经把目光收了回去, 决定无视这一尴尬的场景,仿佛看不见这满地东西似的捡起背包从里面抽出两本习题:“开始吧, 不要浪费时间。” 江黎也不想第一节课就给温栩留下什么糟糕的印象,从善如流地重新坐回她旁边。 大概是家教当多了,温栩虽然看上去是个不近人情的人, 但其实很擅长讲题教学。她的脑子里有严谨的知识体系,也有足够多的延展内容,下得来基础也上得了难度, 几个公式的变种就能串起一大片相似的类型题。 江黎努力试图认真听讲, 但奈何温栩坐在他旁边实在是个太大的诱惑, 眼神总忍不住晃到身边那张面无表情的脸上。 温栩注意到,停下声音,斜斜递过来一个冷淡的眼神:“会做了吗?” 江黎在草稿纸上画了条辅助线,列下几个式子,邀功似的看向她。 好吧, 做对了。 她一向结果导向, 只要能听懂做对,开点小差也不是什么大事。 第一次课的两个小时过得很快,温栩在十点钟准时下课,这才有点头疼地看向了地上那些被他们忽视了一整节课的“防狼神器”们。 哦, 其中一瓶辣椒水还被江黎放在了桌上,他写题的时候就提起来晃一晃。 “温老师。”江黎站起来, 自觉地帮她把那些东西都装进一个不透明的袋子里,“现在已经很晚了,我送你吧。” 温栩松了口气,摇头:“没有让学生送的道理。” 她从江黎手上接过袋子,背好自己的包:“周五见。” 江黎并不坚持,保持了一种让温栩舒适的距离感:“好,周五见,温老师。” 回到家,温然立马先扑了上来,挂件似的抱着温栩的胳膊。 “怎么样怎么样?有用上吗?那个学生乖不乖?晚上是不是超级危险……嗷呜!”她又被温栩敲了下脑门,“姐姐,要被敲笨了。” “现在才不到十一点,这里又是大学附近,外面灯火通明的。”温栩把袋子扔进温然怀里,“哪儿来的危险。” 温然撇撇嘴,把她搜罗的“宝贝”们从袋子里翻出来,突然轻轻惊叫了一声:“呀!” “怎么了?” “多了盒……”温然从里边摸出个巴掌大的盒子,“嗯……小蛋糕?你那个学生过生日吗?” 温栩也不明所以,只是检查了下,确定是新鲜未拆封的。 温然眼睛放光:“那姐姐,我可以吃吗?” “……随你。” 最后,温然笑纳了那块蛋糕,咬着叉子笑眯眯地想,这真是个会孝敬老师的好学生。 温栩洗完澡后,手机上已经收到了一笔转账,是今天的课时费。 她喜欢这样的交易,当场结清,干干净净。 于是这场家教就这么持续了下来,就这么不咸不淡地过了三周,温然被悄无声息投喂了三周的小零食,对这个不知名的学生好感激增。 又一次上课时,学生开始要求增加课时。 温栩婉拒:“我没有别的时间了。” 江黎咬着笔尖问:“那温老师,你周三周五最后一节课是什么时候下课的?” “六点半。”温栩一边改他的习题一边回答。 “我走读,六点放学。”江黎瞬间提起了精神,“我六点去黎大接你,这样就算还是持续到十点,也能多几个小时。” 温栩捏紧笔,头也不抬:“我觉得,人是需要吃晚饭的。” 江黎想也不想地说道:“我做给你吃。” 温栩:倒也不必。 江黎也意识到自己好像操之过急了一点,绞尽脑汁迂回地摆出了个借口:“温老师,你给我上了三周课,我数学提了二十多分。” 温栩:“……可喜可贺。” “所以我觉得,这份钱花得很值,我觉得再多花点时间肯定能提得更快。”江黎到底跟温栩一起生活过那么长时间,一开口还是能直击重点,“这样的话,就从我接到你,六点半开始算课时费,中间路程吃饭都算在里面。” 他小心翼翼地看着温栩:“这样可以吗?” 从六点半到八点,吃饭加上路程,本来也就差不多了。 这对于温栩来说其实不损失什么,基本上算是白给她送钱。 如果对面是个成年人,她会立马升起警惕,不动声色地断掉这段联系——她缺钱,但是也讨厌麻烦。她的身边还有小然,小然是兽人,经不起任何危险。 但眼前只是个十五岁的高一学生,而且是孙教授介绍的。即使做出了点出格的举动,温栩看他依旧像是在看个还没长大的孩子。 温栩不觉得这个孩子会伤害自己,但敏锐地从他的目光中察觉到了一些东西,还有一种异常的违和感。 “……这不合适。”温栩垂下眼睛,依旧还是拒绝了。 江黎整个人顿时跟被抽了脊梁一样耷拉下去,高中的男生露出了明显的失望,整个人靠在椅背上,像是被主人踢了一脚的大狗,似乎连尾巴耳朵都耷拉下来了。 温栩再次因为自己莫名其妙的幻视皱了皱眉毛。 她并不是什么喜欢小动物的人,对狗也没有特殊的偏爱,甚至因为温然,一度非常厌恶这种动物。 但不知道为什么,却在这么一个正常的人类男性身上,接二连三地产生这样的联想。 大概因为……他看上去真的狗里狗气的吧。 “再过几周,我原本安排在周末的两个学生要高考了。”温栩鬼使神差地开口,一直到话音落下,才意识到自己在说什么。 幻视里,那双耷拉下去的耳朵瞬间立了起来。 “那,那两个学生高考之后,温老师有安排别人吗?” 话已经说到这里,再否认也没什么意思了:“还没有。” 江黎笑起来,原本的阴霾一扫而空,一张脸仿佛被阳光熠熠地照在上面,几乎让人看得目眩:“温老师,可以把那段时间给我吗?” “可以。”温栩垂眸,又抬眼注视着他,“只是……嗯,彼得。” 她第一次用这个用点中二的名字称呼他,就看见男生的眼睛一亮,灯光圈在他金棕的眼里,璀璨夺目。 “十五岁是个很容易产生错觉的年纪,这是身体成长过程中带来的过量激素分泌导致的。”温栩斟酌了一下字句,尽量学术而平淡地开口,“我听说你的目标是黎大,这对你有难度,所以就不要在这种时候因为别的事分心了。” 温栩说完,安静地等待对方的反应。或是羞愤,或是否定,甚至恼羞成怒。这样的情况在以往的家教生涯中并非没有发生过,温栩也早有了自己的办法去处理它。 但这个学生却没有做出她想象中的任何一个反应,而是像想起了什么有趣的事情,一下子笑出声音来了。 温栩:? “没事没事,我就是想起我认识一个人,也喜欢这么说话。”江黎差点笑岔气,用力深呼吸了一下——他完全没被挫折到。笑死,这才哪儿到哪儿,比起当初的温医生,眼前十八岁的温栩可温柔太多了。 “那温医生,你的意思是,等我考上黎大了,就能因为‘别的事情’分心了对吧?” 他刻意重重咬了下某几个字。 温栩被截住了话头,手上的红笔在纸页上划出一道长痕。 而眼前的学生笑吟吟的,眼角眉梢带着点轻盈的得意,看得让人手痒。 温栩再次默念了三遍“时薪”,继续批改下一道题:“那也先等你考上再说。” 江黎当天兴致勃勃地狂肝了两套试卷。 又是三周后,原本安排在周六的学生停了课程进了考场,温栩周六空出了整个下午,于是高价卖给了江黎。 早上她有实验课,然而她培养的细菌大概因为她今早左脚进门,于是心情不好嘎嘣死掉了。温栩只好重整旗鼓,处理掉了被污染的培养皿重新开始培育。 实验步骤很多,时间就这么在温栩的专注中过了十二点,又过了一点,两点…… 等到温栩终于把培养皿放进恒温箱,设置好温度湿度参数之后,胃部忽然隐隐作痛起来。她这才想起约的课程是在一点半,现在已经迟了将近一个小时。 正当她满头冷汗地打算发条消息推迟时间,一个学姐探头进来,笑容暧昧地叫道:“温栩,有个小帅哥找你。” 很神奇的,温栩一瞬间就猜到了是谁,抬头也只是为了确认。 于是,她果然看到那个十五岁的漂亮少年站在实验室门口,身上穿着很简单的黑色T恤和牛仔裤,衬着冷白的皮肤,清爽而黑白分明。 他原本礼貌地笑着,却在看见温栩的瞬间变了脸色,两步冲过来,伸手就用手背贴在她的额头上。 “温医生!”他几乎脱口而出,“你忍一下,我现在就去买药。” “等一下。”温栩莫名其妙地拉住他,“你要买什么药?” 江黎熟练地报出两种胃药的名字,神色焦急。 又来了,这种奇怪的违和感。 他好像很习惯和自己相处,就像第一次见面时他自然地去帮她拿东西。这次也是,她并没有捂住胃部这样的行为,看上去应该只是脸色不好。 为什么他会这么精准地认为她是胃不舒服? 还有,为什么叫她……温医生? 她的确打算做个兽医,但这个念头,她甚至连小然都还没有告诉。 温栩收回手:“那两种药是治胃病的,我胃没什么问题,只是饿太久了。” 江黎一愣,随即恍然——她现在应该还被小然照顾着,没过上未来那种一天三顿泡面的日子。 江黎:“那我们先去吃东西。” 他顿了顿,有点不太好意思似的从拎着的手提袋里拿出一个保温桶,薄薄的耳廓红了:“咳,那个,其实我做了饭,原本就是……想等你一起吃的。” 温栩的目光缓缓落在他的脸上。 温栩:“那就一起吃吧。” 70-80 第71章 if番外:十八岁(3) 那天以后, 温栩开始观察这个学生。 自称彼得,真名叫江黎。 独居,从来没有提过关于父母亲人的事情, 但是出手阔绰, 家境本身应该很不错, 而且意外的很擅长照顾人。 他应该有长时间和非父母亲人的人同居的经验,这种经验让他几乎天然懂得在和人相处的时候留出令人舒适的空间, 但这种习惯又不像是宿舍寝室那种多人同住的状态带来的……算算他的年龄,温栩总觉得有些捉摸不清。 而且更古怪的……他偶尔,会有一点动物似的习性。 就好像他躺在沙发上休息时常用的是一个蜷缩趴着姿势, 常出现在猫狗一类四肢着地的动物身上,人如果这么做应该会不大舒服。 更细节一点的,他在开关进出房门的时候, 总会下意识地轻轻扭动一下腰腹和屁股……这样的动作习惯, 温栩曾在温然身上见过, 因为要防止门夹到尾巴,所以下意识甩一甩。 但他的身后,尾椎的地方,明明并没有一条象征兽化的尾巴。 温栩一向是不爱多管闲事的,对于以往家教的那些学生也都主打一个一手交钱一手交作业, 她不关心学生的家庭和状态, 也不在意他们对自己的看法,仅仅只是作为一个普通的家教老师,一旦离开课堂就瞬间断掉所有联系。 但这个学生让她觉得不太一样。 课时调整后,他占去了温栩周六的一整个下午, 顺便软磨硬泡地占去了午餐和晚餐的时间。 一般温栩昨晚上午的实验结束时,他已经背着包在实验室外等她, 背包里永远装着一些垫肚子的小零食,稍微吃一点后就是午餐时间。 从她第一次接受他的午餐开始,那一桌桌的食物永远是她偏爱的口味,即使她从没有和他说起过关于自己的任何事情。 从第一次起就合口味的食物,永远放在顺手地方的小物件,一个眼神就知道她打算干什么的默契。 过多的异常堆叠在一起,温栩甚至一度怀疑自己为什么还在继续这份家教? 她习惯趋利避害。 虽然他开出的价格足够她心动,但是按照她的个性,本应该在第一次意识到异常时就开始不动声色地远离。 但一直等到暑假开始,温栩都没有和他断掉联系。 江黎暑假之后没了学校固定的课程,干脆成天呆在黎大校园里。久而久之,温栩的同学几乎都认识他了,他对外人倒也嘴甜,明明还不是黎大的学生,一句学长学姐已经叫得欢脱,每次来又必带着各种零食饮料,随随便便就能讨人喜欢。 温栩开始准备考各种资格证,暑假除了家教之外几乎都泡在图书馆,江黎也就带着卷子堂而皇之地坐在她旁边刷题。 但刷题刷得也不认真,一根神经永远竖着关注温栩的动静,已有风吹草动,那双金棕色的眼睛就忍不住转过来。 温栩无奈地压低声音:“再看,就自己找个别的地方去做卷子。” 江黎悻悻地收回目光,把头埋进成堆的试卷里。 时间在这样的寂静和油墨清香中过得飞快,蝉鸣热闹着热闹着,渐渐歇止下去,温栩的大学生涯也走到了最后一年。 是选择毕业还是继续深造,她必须直白地,向所有想要争取她的老师说出自己最后的决定。 江黎高二了,分班后读了文科,抛掉了让他痛苦万分的物理生物之后,他的排名一路飙升,稳稳占据了年级前十。 这样的成绩,黎大文科的那些学院基本稳了。 第一次月考后,温栩拿了江黎的试卷回去,一道道看着他做错的题目,在笔记本上列着他有疏漏的知识点。 温然百无聊赖地靠在她旁边,趴在小桌上看着她写字。 “姐姐,你有没有数过,自从你接了这个学生,已经多久没和妹妹我吃饭了?” 温栩头也不抬:“刚刚不是才吃了晚饭吗?” “那能一样吗?你心不在焉啊!”温然控诉,不大高兴地揪着自己的尾巴毛,“我觉得他心怀不轨!他都学文科了,为什么还要找你一个医学生补习?黎大文学系哲学系法学系那么多人不够他霍霍吗?” 温栩笔尖顿了顿,温然立刻顺着杆子往上爬:“对吧对吧,姐姐,你也觉得我说的有道理吧!” “没什么道理。”温栩继续下笔,平平淡淡地回答,“你不是吃了他很多零食吗?这会儿打算恩将仇报了?” “那零食哪儿有姐姐重要嘛!”温然一把勾住温栩的脖子晃了晃。 温栩垂下眼睛,笔终于停了。 温然在小事上爱表现出点任性,但她说的话一向不是全无道理的。 江黎分科后,其实她能够给予的帮助已经很少了。温栩是纯正的理科生,几门早早扔下的文科课程也仅限于能保证不拖后腿,再往后,她能够给他补习的大概也只剩了数学一门课。 对江黎来说,这实在算不上划算买卖。 如果说有什么必然需要这么做的原因……那大概,也就只剩下了江黎那点明显得根本藏不住的私心。 十五岁…… 温栩在心里叹了口气——差一点点,都算得上犯罪了。 第二天正好又是约定的课时,温栩照例仔仔细细地上完准备好的课。课后是晚餐时间,江黎把准备好的食物一盘盘摆在温栩面前,一双眼睛邀功似的看着她。 温栩安静地吃完了一顿饭,抬起眼睛看向江黎,目光有一瞬间的闪烁。 “你这次月考考得很好。”温栩说着,看见江黎脸上露出被夸奖的兴奋和得意。 “温老师教得好。”江黎商业互吹。 温栩沉默一会儿,只是缓缓吐出一口气。 “不算我的功劳,而且这之后,我大概也教不了你什么了。”温栩没有看他,低头打量着自己布着薄茧的手指,“我会和孙教授说,让他帮你再找一个文学系的家教,今天的课时费结清之后……就到此为止吧。” 她第一次觉得,说出这样的话是一件有点艰难的事情。 房间里寂静无声,好像连两个人的呼吸都停下了。 温栩在这样近乎窒息的气氛里缓缓皱起眉,觉得自己是不是直接拿包离开比较好,但又不喜欢这样落荒而逃似的姿态。 就这么僵持了接近三分钟,江黎才突然很重地抽了一口气,总算回过神来似的张了张嘴。 温栩准备好听他说话,不管是愤怒还是哭诉,不管是恼羞成怒还是破罐破摔。 然而江黎却只是迟疑片刻,又忍不住笑起来。 “天啊。”江黎抬手捂住眼睛,“温栩,我的温医生,你怎么连赶我走的话术都是同一套啊。上次是你不需要我,这次变成我不需要你了吗?” 一句话仿佛捅破了最后那层薄薄的窗户纸,于是真相就如同纸后的阳光,理所当然地透了下来,将过往的所有猜疑都照得纤毫毕现。 温栩揉揉眉心,很笃定地抛出了结论:“在你的认知里,我们关系匪浅。你……认识未来的我。我们是什么关系?” 她犹豫了一下,缓缓吐出两个字:“……情侣?” 江黎:“如果我说是主人和狗呢?” 温栩:“……” 温栩起身就准备走,江黎连忙去拦,不敢再开玩笑。 “等等等等,是情侣,是的!” 温栩脚步一顿,目光终于落在江黎的脸上,牙疼似的吸了口凉气。 “你是兽人。”她轻声开口,“不,你未来……会变成兽人。你身上有兽人的习性。” 江黎:“对,在八年后。” 他的脸上浮现出一点幸福的红晕:“那时候,你是一个兽医。” 温栩:…… 悬着的心终于死了。 温栩无法理解,作为一个兽医,是怎么会和一个兽人搞到一起去的。 就好像她也无法理解,为什么八年后的人会出现在这里。 江黎解释他也不知道为什么,他只是在跟她翻云覆雨(此处被温栩自动忽略一百字详细描写)后睡着了,一睁眼就发现自己变成了十五岁,甚至还住在教会里,没被江老爷子接回江家的时候。 他用了点手段让江家提早承认他,然后就马不停蹄地通过孙教授找到了温栩。 “我原本其实想多逗逗你,毕竟未来你总是欺负我。”江黎笑着摊开手,“但是温医生,你太气人。你上次用这种理由把我扔掉的时候,我差点疯了。” 温栩正皱着眉消化他所说的话,闻言微微一愣,被江黎毫无阴霾的笑容晃得有点眼晕。 被丢弃,差点因此发疯,对于有认主本能的兽人而言,大概是精神上毁灭性的打击。 可是他就这么轻描淡写地提起了这件事,想必是后来,被很多的爱和笃信一点点填满了曾经的伤痕,所以在再次面对相似的事情时,居然还能这么笑着回应。 温栩不太相信这居然是自己能做到的事情。 江黎小心地打量着她的脸色,试探着伸手碰了碰温栩的手指。 温栩缩回手,他也就没有继续。 “所以。”温栩收回思绪,目光有些复杂,“你来找我,是为了……继续这场恋爱?” 她已经想好了拒绝的台词,但面对这双眼睛,有点难以开口。 江黎的眼帘微微垂下来。 “我其实……不知道现在的一切是真的,还是一场梦。我曾经一直想,如果我能更早一点遇到你就好了。”江黎轻声开口,“如果我遇到你的时候,我不是最狼狈的样子,是不是我就可以早一点保护你了?” 温栩:“……我并不需要。” “我知道,你一直都是这么生活的。”江黎轻轻笑了,“但是你看,我现在遇到了现在的你,我心里想的,其实就只剩下了一件事情。” “温医生,去深造吧。” “去做你想做的事,去从兽化的命运中,救救温然。” “曾经你没能实现的,这次我想看着你去实现它们。” 温栩怔住了。 她想,她不应该相信这么荒唐的现实,不应该相信自己以外的任何一个人。 但是她的心里有什么东西燃烧起来了,仿佛喷薄而出的烟火,轰然炸响后,火星子落入深海,明灭微光。 温栩垂下眼睛,掩住眼中的光:“如果这只是你的一场梦呢?” 江黎笑道:“那我就等醒来之后,告诉你,我见到了你十八岁的样子,而且还是喜欢着你。” 第72章 圣子 他诞生的时候没有名字。 被卖掉的时候, 贩子抓着他的脸,咋舌问道:“是个哑巴吗?” 卖掉他的人回答:“没听他出过声。不过往那地方卖的,就算会说话最好不是也灌哑了吗?这个天生的, 倒也给你们行了方便。” “行。”贩子冷笑了下, 把他装进笼子里, 连着许多和他一样的人。 他们是奴隶,比他们更卑贱的, 大概就只有那些连人都算不上的兽人。 但是他们比起兽人,又真的好到哪里去了吗? 他们被牲畜一样放上货船,第一天, 和他关在同个笼子的男孩死在了自己的呕吐物里,一直到尸/体腐臭了,才有人发现来把他拖出去。 但呕吐物留在了那里, 爬上了蟑螂和老鼠。 等到下一个中转站时, 他的身上布满了咬痕。 他发着高热, 觉得自己大概也要死了。 中转的地方摆着神像,笼子的铁栏将影子落在他的眼中,神像温柔肃穆的脸被这道影子一劈两半,他迷迷糊糊,朝神像伸出手去。 他想:神啊, 你真的, 在注视着什么吗? 然后他看见神像骤然倒了下去,白色的石膏摔成粉碎。神像后原来是门,门外是几乎能够灼伤他的,疼痛灿烈的阳光。 阳光裹着漆黑的人影, 她就这么踩着满地神像的碎片走进来,刺痛了他因为高热而模糊的眼睛。 一个……女孩? 贩子们在瞬间的惊吓和怔愣后, 互相使了个眼色,其中一个最强壮的朝她走过去,声音令人恶心:“小妹妹,迷路了吗?有没有大人在找你啊?” 她回答:“他们不会找我。” 贩子笑了一声:“那你……” 他的声音戛然而止在一声枪响中。 贩子往后退了两步,脚一软跪倒下去,血从他的腹部涌出,瞬间染红了原本雪白的神像碎片。他的惨叫声顿了几秒才发出来,却在发出第一个音节的瞬间被一刀割断了喉咙,甚至斩断了颈椎。 贩子的头向后掀翻下去,被后颈薄薄的皮挂着,血从腔子里失控地向上喷出来。 仿佛在屋里下起了红色的雨。 而杀人者只是在一片惊惧的尖叫中,甩了一下手里的刀:“裁判庭执行公务。” 她声音一顿,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她的目光似乎从他的脸上轻轻掠过:“……看来不用说废话了。” 她踩在神像的残骸上,杀死了笼子外的所有人。 她杀戮的时候面无表情,漆黑的眼睛仿佛捕猎的野兽。 血一层层漫过来,而她踏着血泊走向他,将手伸进笼子,抬起了他的脸。 她的动作与贩子检查他的面孔时几乎并无不同,只是手更小,手指上布着不算粗糙的茧。沾血的食指拂开他的头发,按着眼皮逼迫他睁开眼。 他竟然没有害怕被野兽咬断喉咙,只是嘶哑着开口。那是他有记忆以来第一次说话,大约只是发出了难以辨别的音节,直到现在,他都不知道为什么当时的自己会问出那样的话。 他问:“我……是……谁?” 她沉默一会儿,慢慢改变了动作。右膝跪了下去,白色的裤子浸在血里。 “圣子。”她回答道,“您是圣子,伊瑟尔。” 他是圣子……伊瑟尔。 他于是有了名字,虽然后来他才知道,这个名字,原本属于另一个人。 ** 伊瑟尔的脸紧紧贴在隔间白色的门上,在几乎崩溃的喘息中回想起了过去溅在脸上的那些血色的“雨”。 他的脸被那只熟悉的手抬起来,碧绿的瞳仁含着水,柔顺的金发被浸湿了,柔软地铺在他布着几道鞭痕的脊背上。 再往下,一条浅棕色的尾巴颤抖着,尾巴的长毛几乎被溢出的水完全浸湿了。 “……好……好孩子……咳,别……” 他忽然被掐住了尾巴的根部,眼前大片白光炸开,几乎如同闪光灯一般。他听见自己的声音,但已经不知道自己都喊了什么。 好一会儿,白光才渐渐沉寂下来,隔间的门上挂着粘稠的液体。 随后,他听到身后的人轻轻开口:“大人,刚才外面有人。” 伊瑟尔迟钝地转动了一下眼珠,从胸腔中泄出一点叹息:“……是吗。” “他们现在进了另一个隔间,其中一个,大概是兽人。”那声音一顿,“您不该选在这个地方。” 伊瑟尔忽然笑了。 脸上的潮红褪去后,他的面色就只剩下了苍白,似乎从没见过阳光的苍白。 他缓慢地转过身,身上只剩下胸口和腿根挂着象征“圣子”的金链,原本穿着的红袍已经落在了地上,溅着淅淅沥沥的水——他的红袍里没有穿金链外的任何东西。 不久前,他就这么用红袍,手套和面帘包裹着身体的每一寸皮肤,看似体面却实际仿佛赤身裸/体地站在教会中心,向无数信徒传递着神的教诲。 他告诉信徒,兽化是罪。 而信徒不会看到,他红袍下糜乱的身体,头上垂落的兽耳,还有身后在快感中颤抖战栗的尾巴。 “十三。”他略带痴迷地吐出这两个字,伸手抚摸了眼前人的脸颊,手掌按在她的肩膀上。 于是掌下的人顺从地坐在了坐便器的盖子上。 比起他的赤/裸,她甚至连外套都没有脱。拥有蜜色肌肤的女人被裹在裁判庭干净的整洁的制服里,每一刻纽扣都扣得整整齐齐。 “好孩子。”伊瑟尔喃喃道,轻轻坐在了她的腿上,感觉到原本整齐的裤子被浸湿了一小片。 他笑起来:“好孩子,是神选择了这里。” 一切结束的时候,外边另一个隔间的人已经离开了。伊瑟尔将脏污的红袍套在身上,慢慢扣上红袍上的金饰。 圣子的红袍是没办法自己穿好的,他扣了一部分,剩下的繁复装饰垂着。他看着十三设定好清洁机器人,机器人在隔间里上上下下清理,渐渐的,连气味也全部消失。 就好像刚刚发生的所有事情就这么被轻易抹掉了,他也没能在眼前这个女人身上留下任何痕迹。 “大人。”十三处理好一切,走过来口起他身上剩余的装饰,戴上手套,扣起兜帽,挂好面帘……红袍像是他的另一层皮肤,闷湿地将一切都裹在里面,“我送您回去。” 红袍中传来圣子如神一般空寂淡漠的声音,和意乱情迷时截然不同:“好。” 教会规矩森严,入夜后就是宵禁。 日光是神的恩赐,所以神的信徒理应拒绝夜间的外出,夜晚属于魔鬼,只有堕落的罪人追求夜间糜乱的欢愉。 这样的罪人,可能堕落为兽。 但裁判庭并不受这样的规则限定,因为裁判庭是神的鹰犬,是神在夜间扫除魔鬼的忠诚信徒。 十三离开教会的时候已经是傍晚,回到裁判庭时,天已经完全黑了下来。 十七在裁判庭门口等她,吊儿郎当地吹了声口哨:“你还真是次次祷告日都不落下,不过这次居然呆到这个时候……你也不怕有人打你的小报告?” 十三瞥了他一眼:“不关你的事。” “喂喂喂,我这可是在提醒你。”十七追上去,“今天审判台判了那宗恶兽伤人的案子,那个兽人还是你带回来的,结果你却不在,就让我来替你站台啊?我手头也是有很多别的工作的好吗……” 十三停下脚步,沉默了一会儿才问道:“判决结果是什么?” “还能是什么。”十七挑挑眉,“板上钉钉的兽人,伤的还是自己主人,当然是绞杀。” 对于裁判庭而言非常理所当然的判决,至于当初十三赶到现场时,那只兽人已经被折磨濒死,而他所谓的“伤人”也只不过是将他的主人咬出了一道流了点血的小口子,这种事情对于裁判庭而言并不重要。 因为兽人天生就是有罪,承受的折磨都是赎罪,都是理所应当。在赎罪的过程中竟然胆敢反抗,说明他根本没有认识到,眼前的一切本就是他应该受到的惩罚。 十七还在她耳边叨叨:“其实这种情况,十三你到现场的时候就应该直接杀掉兽人结案了,你把它带回来干什么?还让他多受点罪,现在正关着呢……” 十三:“心血来潮。” 她说完,不再搭理他,直接进了裁判庭。 十七反映了一会儿才明白十三刚才是在回答他的问题,饶有兴趣地挑了下眉毛。 她要是正儿八斤回答个理由,或者干脆直接不理他,那还算正常。 可是……心血来潮? 如果他没记错,将要被绞杀的那个兽人……似乎也有一双绿色的眼睛。 他有点看热闹不嫌事大地想,也不晓得那位圣子大人,是不是知道了这件事,所以今天才死活把十三拖在教会,直到现在才放她回来。 不过真可惜,那个兽人被他保了一手,没被当庭杀死。 十七几乎要忍不住笑,特别想知道那位圣子现在脸上会是什么表情。 裁判庭里,十三走过漫长的廊道,在最后一间牢狱中看到了前几天被自己带回来的兽人。他侧躺着倒在地上,嘴上扣着止咬器,浑身的伤只是简单处理了一下,露在衣服外的皮肤坑坑洼洼布满血迹。 他绿色的眼睛一动不动,像是两块镶嵌在眼眶里的啤酒瓶底。 十三在监牢的铁栏外看了他一会儿,铁栏在他身上投下切割一般的阴影。 眼前的场景仿佛和记忆里某个场景重合了起来,十三皱起眉,甩开这种有点烦人的想法。 她伸手敲了两下铁栏,监牢里的兽人终于在这声响中微微抽搐了一下,恐惧似的试图把身体缩起来。 “陈述你的罪名。”十三声音冰冷,“我重新判断,你是否应该死。” 第73章 戒鞭 十三在牢房呆了一整晚, 第二天一早才离开,随便拿冷水洗了一把脸,又穿过裁判庭后的层层廊道, 敲响了正中的办公室。 正在办公的首席说了声“进”, 十三推门进去。 半小时后, 一份文件从首席办公室内发出,紧急停止了伤人恶兽, 编号0471号兽人的绞刑。当天下午,他就被十三带出了牢房,安置在裁判庭的属于十三的住所里。 那个兽人名叫季徽宁, 绿色的眼睛来自于混血,兽化之前是一个很普通的公司职员,不算特别有上进心, 但是个公认的老好人。 突发兽化之后, 他往日因为不好意思拒绝而点点滴滴累积下的一些不合规操作成了他板上钉钉的罪名, 于是他很快被钉上了宠物牌,落到了如今的主人手里。 十三叫来的下属在房间重新处理他身上触目惊心的伤痕,十三自己则靠在门边,锤头看着下属送来的资料。 关于这个兽人的一生,裁判庭概括起来也就是短短这么几张纸。 十七匆匆赶过来的时候, 十三已经差不多看完了。她没有从资料里发生什么端倪, 更大的可能,这次的事情和之前那些并没有关系,只是意外而已。 “你疯了!”十七冲进房间,一眼就看到了惊恐的兽人, 直接倒吸了口凉气,“你真要把他放了?裁判庭没有这样的先例。” “没打算放, 文件上应该已经说清楚了,只是从绞刑改为终生囚禁。”十三头也没抬。 “就算终生囚禁,那他为什么会在这里?” “哦。”十三漫不经心地答道,“这里暂时就是他的牢房。” 十七脸上的神色有点挂不住了——他的确想看个热闹没错,但他没想到眼前这个人会做到这种程度,那群老家伙未免对她太纵容了。 他们就不怕圣子…… 没等十七组织好控诉的语言,十三已经看出了他心中所想,警告似的开口道:“十七,不要用你肮脏的思想玷污神的代言者。” 十七差点骂出一声脏话。 房门就是在这开始有些尴尬的僵持中被敲响的。 随后,一身雪白的神官走进屋,神官的脸上戴着平整的假面,完全看不到面具下的任何东西,看上去仿佛一个批量生产的可复制品。 神官停在门口,颔首行礼道:“执行官大人,圣子邀请您前往教会。” 这种时候,十七自然不会自作多情地觉得那位圣子是在邀请自己,非常识相地往旁边闪开,甚至还得意地朝十三低了个眼神——他就知道圣子不可能无动于衷。 十三的目光终于从手中的几页纸上抬起来,“是,我即刻出发。” 她甚至没有问原因,因为不需要。 圣子下达了指令,圣子是神的代言者,而她执行指令,她是神的信徒。 仅此而已。 教会的建筑风格和裁判庭几乎一样,就连后方的布局也极其相似。半圆的廊道和屋舍拱卫着中央的高塔,只是裁判庭的高塔内是下定判决的审判台,而教会的高塔则是历代圣子的居所。 圣子被找到后,便会在这里生活,一直到十六岁受洗仪式首次于众人面前露面,都不会离开这座高塔。 而受洗之后,圣子依旧会继续生活在塔顶,于每月的祷告日向信徒传递神的教诲,其余时间,几乎也都耗费在了这狭窄的高塔中。 高塔没有电梯,蜿蜒的台阶盘旋而上,十三一步一步平稳地走着,渐渐听到了圣子空远的声音。 “嫉妒是罪,嫉妒者应剪去搬弄的口舌。神如是说:我的孩子,你天生便拥有了你人生应当拥有的一切,他人所有的……” 圣子忽然停住声音,站在神像和烛台前端正而平稳地转过身,浑身的金饰没有发出一点脆响声。 “十三。”圣子没有戴面帘和兜帽,金发拢在红色的长袍中,头顶是浅棕的兽耳。 他的面容很年轻,神情却仿佛慈和宽容的年长者,一双碧绿的眼睛平和地望着她,“好孩子,过来。” 十三原本野兽一样紧绷的面容柔和下来,她脚步很轻地走进,在距离圣子不远的地方停下脚步,单膝跪下,手肘横搭在膝盖上。 这样的姿势让圣子能够微微低着头俯视她。 圣子的脸上带着很淡的,面具似的笑意,仿佛一张颤颤巍巍糊在脸上的纸。但若是仔细看去,又觉得那分明是已经焊在脸上,绝不会掉下的面具。 圣子问:“你知道我找你来做什么吗?” 十三摇头,诚实而平静。 圣子就笑了,他仰头望着神像,声音很轻:“我生了嫉妒之心。这是神所不允许的罪,我得罪让我长出了兽耳,我本已经不该继续在这个位置上。” 十三的目光微微闪动了一下。 叮当一声,是圣子解开了红袍最顶端的搭扣,十三这才发现,他的红袍本来就没有穿好,只是松松垮垮披在肩上,最顶上的搭扣一松,有着一定重量的挂坠就这么扯着红袍掉在了地上,正正落在她面前。 她的眼前是一双苍白的腿,腿上甚至还残留着昨天的红痕。 圣子说:“好孩子,你是裁判庭的执行官,神希望你惩罚我。” 他们之间的每一次似乎都是这么开始的,如果按照这样的“惩罚”频率,眼前这个人实在是个并不算合格的圣子。 但十三不会质疑,不会询问。 她甚至没有问是谁,是为什么,让他生了所谓的“嫉妒之心”。 十三的手里被塞进了戒鞭。 随后圣子转过身去,双手撑住了神像前摆放着烛台的桌子。 很长一段时间的寂静后,戒鞭终于扫过空气,发出轻轻的,“咻”的一声。 它落在尾巴下方,顷刻间肿起了一道红肿的痕迹。 圣子闷哼,热辣辣的感觉火星似的窜进大脑,先是疼痛,然后疼痛的地方变得滚烫而麻痒,甚至期待起了下一鞭赶紧落下,好止息那种痒。 十三没有让他等太久。 每落下一下,他会在心里报数。 一,二,三,四…… 他是有罪的,他对那个被十三救下的兽人起了嫉恨的心。他甚至可以想象到,十三一定是在阳光明媚的一天闯进了兽人被虐待的阴森的屋子,踩着满地的光进去,将奄奄一息的兽人带回了裁判庭。 就像那天她这样踩着光走到了自己眼前。 但这是不对的,他不该有这样的心。 他应该宽容,悲悯,即使是对着有罪的兽人,即使那个兽人有着一双让他心慌的绿色眼睛。 被抽打的地方渐渐麻木了,伊瑟尔在神像下忏悔着,一条条罗列自己的罪证。 嫉妒,色/欲,贪婪…… 神降罚于他的身体,他已然长出了兽耳,说明内心的罪已经无从解脱。所以他本该更加沉默,更加规矩,更加遵守一切教会设下的法则,以示自己正在潜心悔过。 但是他扬起头,看到神像低垂的眼睛,很突然的就想起了很久之前……大约是他刚来到教会的那几年。 某个夜晚,他想起十三曾告诉他的,在高塔某个窗户往外看去,能隐约看到裁判庭的塔尖。于是他顺着楼梯,从最顶层的房间一层层往下寻找,一直到听到奇怪的,熟悉又陌生的喘息声。 祷告室的门开了一条缝,祷告室里也有窗户,或许就是十三说的那一扇。 他走过去,于是从那条缝隙中,正对上了那双泪水涟涟的碧绿色眼睛。那张脸上垂挂着金织的面帘,美丽的眼睛微微弯着,从艳红的嘴唇中吐出破碎词句。 “十三……好孩子……” “别……轻一点……” “神啊……请惩罚我吧……” 伊瑟尔肯定,他看到了自己。 他甚至对自己微微笑了一下,又再次迷醉地喊出呻/吟。 所以怎么能怪他嫉妒?毕竟他所拥有的,也只是这一双眼睛罢了。或许再多一点,他还有圣子的身份,所以比昨日被她救下的那个兽人更像…… “啊……”伊瑟尔突然尖锐地抽泣了一下,尾巴下已经不能看了,红肿的鞭痕交错着肿起,连带着入口也微微翕动颤抖起来。 而十三就这么突然地将戒鞭的手柄按了进去。 “大人。”十三平静地叫他,“您希望的惩罚结束了吗?” 伊瑟尔的腰颤抖着,腿几乎已经站不住了。他额头上的汗水混杂着眼泪往下低落着,摊在桌上的书页被浸湿了一片,他泪眼模糊地看到书页上的一句话。 “神创造世界,万物生灵皆处于祂之掌心。人获得神的偏爱,于是被给予智慧的启迪……”他喃喃念出口,缓缓笑了。 “继续。”他艰难地将脊背挺直,“好孩子,继续吧。” 最后,圣子被十三抱回了顶层的房间,放进洒着适量药盐和消毒药物的温水。他几乎在浸没到水中的瞬间抽搐起来,原本已经麻木的地方再次因为这些刺激尖锐滚烫地疼痛着。 十三站在浴缸边,低头调制着药物,药杵将一些草药细细地捣碎,加入药粉和液体,慢慢变成了奇异的膏状。 伊瑟尔微微掀开眼皮,看着十三专注的神情。 只有这样的瞬间,他会恍惚觉得自己好像是在被她爱着。 “大人。”十三的声音依旧平静而恭谨,听不出任何情绪,“我给您上药。” 伊瑟尔静静注视她,忽而轻柔地笑了。 “可以用手吗?”他伸出湿淋淋的手,轻轻搭在十三的手背上,“用手,伸进来,摸一摸?” “大人,这是神不允许的。”十三沉默几秒,拒绝了。 戒鞭是惩罚,抚摸则是……更加糟糕一些的事情。 “神允许。”伊瑟尔柔声道,“你只是给我上药,你心如止水,我的好孩子,所以神不会怪罪你的行为。” 第74章 牧者 伊瑟尔从水中出来, 趴在浴缸的边缘。 十三手里的药杵捣着药,散发出并不浓烈的清香。她慢慢低下眼睛,短发扫在脸颊上, 漆黑的, 并不精致的眉眼嵌在蜜色的面庞上, 像是夜色中紧盯着一只兔子的猎豹。 与她相比,水中的圣子仿佛真的是一只白兔。一身被养得雪白的皮肤, 被水浸湿的长发蜿蜒铺在背上,但也挡不住上面落着的道道红痕,衬着颤巍巍的尾巴。 十三提起药杵, 冰冷的玉石质地,圆润的顶端沾着药,落在滚烫的地方。 眼前单薄的脊背微微一颤。 她慢慢将药杵塞进去, 手指刮下了药盅里剩下的膏体, 缓慢地抹在外露的那些伤痕上。 “嗯……”圣子吐出一点灼热的呼吸, 他含着眼泪,失望又温柔地看着眼前那双被包裹在裁判庭白色制服裤内的双腿,注意到大腿侧边的裤子有一点不明显的,凸起的褶皱。 他像是被迷惑了一样伸出手去,在那里碰了碰。 十三往旁边闪躲了一下, 手指意外碰到药杵露在外面的柄, 将它往里面推了一点。 伊瑟尔几乎瞬间窒息,眼前的白光好一会儿才散去,从胸腔深处发出一声绵长的哀叫。 他又弄脏了十三的裤子,但他却为此感到开心。 他再次触碰了那里, 碰到裤子下小小的硬块:“这是什么?” “衬衫夹。”十三这次没有躲,“裁判庭制服有着装要求。” 伊瑟尔微微扬起头:“所以, 这里戴着一个腿环,对吗?” 他这个姿势的时候看上去倒是多了点懵懂的样子,让十三想起了他刚被她带到教会时,他还是个幼童,瘦得让人心惊,头发像是枯乱的杂草,但却被包裹在圣子层层叠叠的华贵红袍里,鲜艳的红色几乎将他整个人都淹没了。 那时他总是这样抬着头看她,于是她只好单膝跪在他面前,将自己放得更低一些,好让这个孩子能够低头俯视她。 他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开始露出如历任圣子教宗一般无二的笑容,仿佛慈父一般垂头称她为“孩子”的? 十三忽然发现,自己对此的记忆几乎已经有些模糊了。 “是的,大人。”十三任由伊瑟尔隔着裤子触碰着自己的大腿,平静地回答,“这是裁判庭的统一制式。” 她上好药,后退半步,单膝跪下:“大人,已经完成了。” 药杵还留在他的身体里,伊瑟尔目光一晃,缓慢地改变姿势,披着寝衣坐下。 他脸上的表情平静下来:“好孩子,我听说你救下了一个兽人,他原本已经被裁定为有罪。” 绕了很大的圈子,最终他还是直白地问出了最想知道的事情。 神说,羔羊应该诚实,才能被告知通往天国的道路。 “他现在依旧有罪,只是改变了刑罚方式。”十三坦诚而无畏。 “是吗……十三,你是个很好的孩子,你聪明,而且有自己的坚持。你被神所祝福,所以我想,你这么做,大约是得到了神意的启迪。”伊瑟尔伸手搭在她的肩膀上,像是仁慈的父抚摸自己的孩子,“带他来见见我,好吗?” 十三皱了皱眉:“兽人是有罪者,不被允许进入神圣之所。” 伊瑟尔:“即使是我的请求?” 十三露出一点疑惑的表情,这样的表情衬着她冷漠野性的脸,看上去有点凶狠。 但她也只是犹豫了一秒,就重新低下头:“如果神如此希望。” 浴池的门打开又关上,伊瑟尔靠在高塔的窗边,透过狭窄的窗户往下,看着小小的人影来来去去。十三也变成了行人中小小的一点,但他总能轻易认出她的身影。 “圣子。”门外传来神官机械恭敬的声音,“裁判庭,还有下城传来的密报。” 伊瑟尔收回目光。 圣子的房间几乎没有任何科技的痕迹,他是最虔诚的清修者,空气中是很静的檀香,死的檀木燃烧,氤氲着新鲜花草散发出的“生”的气息,墙面上是木质的版画神像,神明面容怜悯,目光低垂,仿佛什么在祂眼中都会得到宽容。 神官低垂着头,恭敬地送进来一封纸卷——截获密报后,他们需要将密文抄录,然后送到这里。 神官:“下城的消息,江黎已经与公民编号098342的女性接触,我们暂时确保了他不会在接触前死亡。” 伊瑟尔很快地扫过纸卷上扭曲的文字,身上的挂饰几乎没有一点晃动:“那很好,神会祝福阿黎。从此以后,一切皆是坦途,至于我们这些旁观者,就没有必要再去打扰了。” “是。”神官将头低得更深,“裁判庭那边,执行官零六正在外追查云安的一起异常值事件,异常值在百分之八十二,已经有数名兽人牵扯其中。其中有一个,是乌塔逃出去的实验兽,编号472。” 伊瑟尔许久没有说话。 那起事件的信息在古老的羊皮卷纸上更加清晰地展现出来——一个性格突变的恶人,在云安那个本附属于黎城的小城市作威作福,他似乎对兽人很感兴趣,几乎在几天时间内将云安无主贩卖的兽人玩弄了一个遍。 有时是会出现这样的意外,异常值判定系统本就是为此存在。 乏善可陈的结果,执行官和裁判庭的介入足以轻易地,沉默地,最好是无人知晓地处理掉这些。 “执行官零六,我应该见过她一次。”伊瑟尔像是想起了什么,脸上带了很浅的笑意,“我受洗的时候,她站在十三身侧,对着十三说笑,是个笑容温暖,而且虔诚的孩子。” 伊瑟尔冲洗卷起羊皮纸,圣子的房间常年点着白烛,这是祷告所需要的仪式,是不容置疑的纯洁之火。他将羊皮纸放在火上,慢慢卷起的火焰灼痛了他的手指,让他不忍落泪。 “这样好的孩子,受到神的喜爱。”他缓慢地,轻柔地说道,“所以,神想要将她接回身边。只可惜,她大概没有机会再见十三一面了。” ** 将兽人带进教会并不是件容易的事情。 教会的规定,兽人必须被红绳绑缚,身挂银铃,由主人牵着才能进入教会,且这还仅仅只是进入对外开放的教堂。 教会后边,被层层拱卫的圣子的居所是绝无可能进入的。 所以想要让圣子见到他,唯一的机会只有等到下月的祷告日。 十三回到住所时,兽人正双膝跪在门边迎她。 这个兽人显然是个已经被驯化得非常标准的“宠物”,虽然不知道自己被留下的理由,但是身体早已习惯了服从——他甚至连换主人的过渡期都没有,毕竟他本就已经被经手了不止一个主人,身上打满了宠物牌,从耳垂到胸口,上一任主人将宠物牌钉在了尾巴根部,尖端直接狠狠刺进了骨缝。 他也是在那一瞬间,因为无法抑制的痛苦,意外咬伤了那个主人。 “主人。”季徽宁的嗓子几乎全哑了,拖着刚刚固定好,但已经残废的腿挪动到十三身侧,低头要去帮她脱掉鞋子。 十三进门的时候在想事情,几乎在脚尖被碰到的瞬间一脚踹了出去。 她的力气很大,她本就是裁判庭最强大的执行官,任何凶徒都能被她一脚踢断肋骨,更何况一个已经半死不活的兽人。 即使十三在最后关头反应过来收了力道,季徽宁依旧几乎连惨叫都没发出来,就直接砸了出去,一张嘴就哇的吐出一口血,看上去凄惨无比。 而十三只是皱了下眉毛,漆黑的眼珠里没有错愕也没有怜悯。 “噤声。”她冷漠地看着眼前肮脏的兽人,“执行官有戒律,不能豢养兽人。我只是看管你,不是你的主人。” 季徽宁浑身颤抖,嗫嚅着嘴唇,几不可闻地换了一个称呼:“执行官大人。” 十三点了下头,示意自己知道了,目光却在他绿色的眼睛上顿了顿。 最终,她传讯叫了懂医术的下属过来,自己转头进了书房处理公务。 季徽宁原本作为公民时的档案已经全部被调了出来,现在堆在她的办公桌上。除此之外,桌面上还放着一叠卷宗,十三打开投影,和卷宗一同送来的部分电子信息展现在眼前的虚空处。 一些照片在荧光中划过,几乎都是兽人,品种不一,从猫狗到鼠蛇。 但唯一的共同点,他们都有一双碧绿色的眼睛。 七年前,教宗死亡。 同年,原本应该继任教宗的圣子发生兽化。 她因此停止了继任仪式,也因此对乌塔实验室的研究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而这些拥有绿色眼睛的兽人,也正是从那时候开始陆续出现。 “新的圣子……”十三靠在办公桌边,静静望着那一张张闪过的照片。 不,还没有到那个地步。 十三垂下眼睛。 如今的圣子只是发生了兽化,这说明他背负原罪。 但他尚且没有做出违背教义的事情,他虔诚而干净,每次心生罪恶之意,也都会经由她的手以戒律惩罚。 这并非她的私心,只是,她所信仰的神尚未对她做出指示——由她来进行裁决的指示。 伊瑟尔依旧是神的牧者。 第75章 教宗 晚上, 十三做梦了。 这对她来说是件有些意外的事情,因为对她而言,没有什么是值得被带入梦中的, 很久很久以前, 久到她都快要遗忘的时候, 她在梦中注视神不可见的面孔。 一个人的诞生是存在意义的,她有生而为此的使命。 但这次的梦很奇怪, 十三在眼前清晰之前先听到了压抑的喘息声,她的手被高热的,粘稠柔软的东西包裹着, 她动一动手指,就听到更加清晰的喘息。 她没有过这样的触感。 这是不被神所允许的。 眼前迷雾渐渐散去,然后她看到了一双绿色的眼睛。 圣子? 不, 不对。 眼前的人仰面躺着, 脸上挂着金色的面帘, 他大红的袍子被铺在身下,上面盛着干干净净的躯体,两条腿无力地敞开着,雪白无暇。 十三张了张嘴,有几分茫然地吐出两个字:“……教宗?” “好孩子, 你终于来见我了。”教宗静静地笑起来, 他的面容看上去比如今的圣子年长许多,平和而悲悯,如同慈悲的父注视着顽劣的孩童。十三忽然意识到,自己明确地记得教宗死去时的年龄。 七年前, 三十一岁,刚刚过完诞生日。 然后她终于看清了这是在哪里。 处刑场。 她在处刑场上, 对着教宗做着神不允许的事情。她的手在他的身体里,她曾很多次用戒鞭惩罚这个地方,就好像现在,她用同样的方法,如他们所愿地惩戒如今的圣子。 教宗的额头上染出汗水,他的双手被钉在邢台上,缓缓往下流着血。可他看上去并不疼痛,甚至在她按向深处时绷紧身体微微弓起了腰。 他看上去脆弱又美丽,甚至性感。 但这样的词汇是僭越的,亵渎的。 十三漠然地站在处刑场的中间,她甚至开始思考,为什么会有这样一个梦。 神在给她怎样的启示?希望她从梦中理解到什么? “慢一点……”教宗终于无法承受似的哑声开口,十三几乎是惊觉了。 她意识到,这依旧是一种刑罚。 “教宗。”她开口,依旧这样叫他,甚至用着敬语,“您为什么,背叛神明?” 教宗绿色的眼睛含着水,空荡荡地望着无尽的天空,又缓缓将视线落在她的身上。他的手似乎想要抓紧什么,或是伸过来轻轻摸一摸她的头,就如从前每一次做的一样。但是他的掌心被刺穿了,于是也就只能微微抽动一下惨白的手指。 “好孩子……”教宗很轻地,用充斥着情/欲的沙哑声音宽容而温和地问道,“你的神明给予了你什么?你又为什么,会信奉神呢?” 十三愣住,她张了张嘴,却没有发出声音。 这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因为她本就是为此而诞生的。 她只是不明白,为什么这个瞬间,仿佛是她在接受拷问。 她想,她应该将手伸得更深,去抓住那个让他震颤,又引他堕落的地方,去破坏,去撕毁,正如神惩罚为欲望而堕落的魔鬼,用岩浆用火焰。 但没等她做出动作,一只手从身后轻柔地抱住了她的腰,随后柔软的躯体贴在了她的脊背上。另一只手捧住她的脸,轻柔地向后转过去。 她看到了垂落的金发,和另一双碧绿的眼睛。 圣子敞着红袍,棕色的兽耳蹭在她的下颌:“因为你是被神偏爱的孩子,是无辜虔诚的羔羊。” 他平和地微笑着,那笑容和教宗几乎如出一辙,过分年轻而美丽的面孔像是早晨刚刚绽开的白蔷薇,上面盈盈落着露珠。而身下,红色的蔷薇已经开到艳熟,颤巍巍地绽开了最后的花蕊,艰难承载着滴落的露水。 而后,圣子抬头试图亲吻她的嘴唇,十三目光一闪,偏头避开。 于是这个动作没有继续,但圣子没有离开,他的手落在十三的腿根,白色的制服裤下,是小小的金属夹。 他伸手按了一下,咔哒一声。 十三听到了什么被打开的声音,她从梦中醒来。 没有一般人被惊醒时的惊惧和心跳,她似乎仅仅只是睁开眼睛,窗外刚刚透进一点微光。 她的生物钟异常准确,一分一毫都没有偏差——现在是祷告的时间。 十三的屋里没有神像,也没有祷告所要用到的各种器具,她不需要这些,也不需要去念诵那些冗长的祷词。 她只需要陈述,剖白自己的内心。 短暂的祷告后,十三换上裁判庭的制服,穿好内搭的衬衫后,将腿环扣在大腿中段,那里的肌肉带着一点隐隐的印子,夹上衬衫夹的时候,十三不可避免地想起了梦中的场景。 圣子按开这个夹子的时候,教宗便这么仰头看着他们,永远平和宽容的目光中仿佛闪过某种满足又痛苦的东西。 咔哒一声,衬衫夹夹紧了衬衫的下摆,于是衣服不会随着身体的动作移动位置产生褶皱。 裁判庭清晨例行召开会议,没有外出任务的执行官聚集在顶层的办公室里。 执行官都没有名字,没有来处,唯一确定的是他们死后,灵魂一定会前往神的身边,因为他们是最虔诚的信徒。 他们以数字互相称呼,从零一到二十六,十三正好是正中间的,于是她的座位总是正对着首席。 首席是这里唯一拥有名字,拥有家庭的人。一个已经头发花白的老人,名叫宋循,作为裁判庭决策者的同时,也支撑着裁判庭庞大的财政。 首席不是个特别循规蹈矩的人,不喜欢按照顺序。执行官十七一向很得他的偏爱,所以汇报总是从他开始。 乏善可陈。 在神的指引下,世界本该如此,平凡平稳又乏善可陈。 一圈下来,首席听完后,十字交叉撑在下巴的位置,眼眶上的金丝边老花镜反着刷白的光。 他看向十三:“既然外界没有任何问题,那么也是时候考虑圣子继任教宗的仪式,同时,十三,你也应该准备着寻找新的圣子。” 十三觉得自己的眼球胀痛了一下。 这是合理的,甚至应该是理应如此的流程。就像上任圣子即将继任教宗时,也是由她去迎回新的圣子。 甚至……再上一任时,也是如此。 这就是神赋予她的,最重要的使命。 所以十三不明白,自己此时眼球的抽痛从何而起,于是只能归结于昨晚异常的梦境——异常的梦境让她没有睡好,仅此而已。 “新任圣子还没有诞生。”她听到自己的声音。 首席愣了愣,似乎没想到她会如此回答。 十三呼出一口气,在众人的目光中直直看向首席:“请再给他一点时间。” 她很快理顺了所有的理由——圣子不能继任教宗,他作为圣子时,每月仅有一次公开走到人前,且浑身不露出一寸肌肤,所以尚且能够保持兽人的秘密。 一旦继任,仅仅只是继任典礼,当他必须将兜帽摘下的时候,那对象征恶兽的耳朵就会暴露于所有信徒的眼中。 首席并不认同也不反驳,森然看了她一会儿,开口问:“十三,你认为他需要多久?” 十三没有回答。 首席摆摆手,让其他人离开,将十三留下。 十七有点担心地看了她一眼,和其他人一起离开了。议事厅的大门缓缓合拢,寂静随之而来。首席的脸大半被反光的眼镜和手背遮着,看不清表情。 他一个雕塑似的坐在那里,一个小机器人滚到十三脚边,向上在她面前投影出一份资料。 “零六现在正在云安追查一个异常值事件,但是她从昨晚开始就失去了联系,可能遭遇不测。我希望你去找到她,但是不要大张旗鼓。” “敢对裁判庭执行官动手,这是对教会的挑衅,更是对神的反叛。”首席浑浊的眼睛藏在镜片之后,“既然新的圣子还没有诞生,那这个任务,你应该很愿意接手。” 十三快速浏览一遍,行了一个标准的礼:“是,首席。” 她没什么东西需要准备,云安本也只是距离黎城不远的小城。十三吩咐下属先准备一趟去教会的车——她在数年前承诺过圣子,如果要离开黎城,一定先去见他一面,和他告别。 神说,承诺须得兑现。 回到住所时,季徽宁已经醒了,他安静地蜷缩在墙角,听到她回来的动静,僵木的啤酒瓶底似的眼睛动了动。 他爬行到十三脚边,有点不熟练地说道:“执行官大人,需要,我为您,准备早餐吗?” “不用。”十三这次记得屋子里有个兽人了,她往前走了两步,站在离他有一点距离的地方,“你可以站起来,囚犯也没有必须跪着的要求。” 季徽宁颤抖一下,听话地用胳膊撑着身体试图站起,但是左腿膝盖受伤过重,几乎完全无法承力,只能将所有重量压在颤巍巍的右腿上,跪着时尚不明显,若要走路,跛脚就很严重了。 那样的姿势实在不太好看,按照他上个主人的说法,像个蠕动的死虫。但好在十三只是说了这么一句,甚至没有看他就进了卧室,这让季徽宁稍微松了口气。 他不知道这个执行官将他留在这里是为什么,但是他还是想活着。 过了不到一分钟,十三从卧室出来,手里拿着一件足以将人整个包裹起来的灰黑色长袍。她把长袍扔给季徽宁,“穿上,跟我出来。” 季徽宁动作迟缓地照做,跛着脚往前挪动两步。十三觉得他速度太慢,大步走过来,季徽宁吓了一跳,整个人恨不得痉挛着蜷缩成一团,以为要被打了。 但他只是身体一轻,被十三抱着塞进了车后座。 十三坐进副驾,吩咐司机开车。 去云安调查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来,既然圣子想见这个兽人,干脆就现在带去。 还有另一个原因——或许是因为昨晚的梦境,她现在不大想独自和圣子见面。 教会没有人会真的阻拦她,更何况这个兽人被团团包裹起来后,几乎连个人形都看不出,直接扛进去倒也能掩人耳目。 十三想得干脆,于是也就这么做了。 她抱着灰黑布条包裹的柱状体,穿过教会的层层守卫,一步步踏上圣子居住的高塔。 圣子见到她时,眼睛习惯性地弯了起来,宽容神性的笑意展露到一半,忽然凝住了。 他定定看着她手中抱着的东西,碧绿的眼睛几乎在瞬间失去了光彩,简直像是—— 镶嵌在眼眶里的啤酒瓶底…… 十三很突兀地,不合时宜地这样想道。 第76章 嫉妒 伊瑟尔带着兜帽遮住耳朵, 面容僵硬了一会儿,才重新将那个笑容展露完全。 他仿佛没看到十三怀里的兽人一样,逼着自己把目光钉在十三平静的脸上:“你来了。” “大人。”十三没有将季徽宁放下, 所以也就没办法做出惯常的单膝下跪的姿势, 只是很轻地点了下头, 有点疏远地叫了一声,“您说想见见这个兽人, 我将他带来了。” 宽大的红袍下,伊瑟尔的指甲掐进掌心。 他的目光终于落在了十三怀里那张略带恐惧的瑟缩的脸上。 普通的,平淡的一张脸。 他有点想去镜子里照一照自己的面孔, 但又觉得这么做有点令人不齿。教会的教义并不提倡追求姿容的美丽,但他想自己应该是有一张很好看的脸。 但是他和教宗的面孔完全不像,即使他去学了他的神态, 几乎完美地复刻了他微笑的幅度, 垂下的眼睫, 可每次从镜中看见自己的时候,伊瑟尔依旧会觉得,自己眼睛里的欲/望太过明显,使得那张原本像极了板绘神父图的脸也染上了某种世俗的意味。 他想,十三是不喜欢这些的。 因为这些与教宗不像, 也不适合她所信奉的神明。 这些年他没有见过十三亲近别人, 教宗死后,十三的目光便长久地落在了自己的脸上。 所以他原本以为,自己做得很好。 伊瑟尔露出标准的,悲悯的笑容。他知道这个兽人是可悲的, 亦是需要被救赎的羔羊,在任何时候, 任何其他时候见到他,伊瑟尔都会愿意垂下自己的手,真心实意地为他祷告——悼念他所承受的痛苦,祈祷他来日的安宁。 只要……不是在十三怀里。 凭什么这样一个除了一双眼睛的颜色外没有一丝一毫相似的人也有资格被她抱在怀里? 他有罪,他不该如此嫉妒。 伊瑟尔:“嗯,我看到他了。” 他的声音轻飘飘的,并不像往日的语调。但他很快收起了眼睛里所有的情绪,依旧是宽和慈爱的一个圣人:“好孩子,他如今与你生活在一起吗?” 十三回答:“是,他暂时关押在我那里。” 伊瑟尔这次停顿了更久,直到十三都有觉得有点怪异了,他才缓缓开口:“是吗,这很好。” 这句话说出后,伊瑟尔感觉到有什么东西在凝滞的气氛中正在往下滑落。伊瑟尔知道自己必须将它拦住,将它抬起来,因为十三并不会阻止这种滑落。他对十三而言是必须的吗?他其实早就有了答案。 在教宗死去之前,在他主动脱下兜帽和红袍,向十三展露那具有罪的躯体前,十三从未长时间地,凝视过自己。 她的目光总是追着教宗的背影,然后教宗会回过头停下脚步,微笑着等待她和自己并行。 教宗叫她:“好孩子,你是神所爱的孩子。” 伊瑟尔在这个瞬间明白了,为什么教宗那么喜欢将十三称作“孩子”。 这一刻他多希望十三果真是自己的孩子,那样自己就可以理所当然地质问她为什么要将一个旁的,不干净的兽人抱在怀里?兽人难道不是有罪的吗?难道不是你的神摈弃的吗?他有些头晕目眩地试图拖住下坠的空气,他知道,他必须是一个完美的圣职者才可以。 他将嫉妒从自己的心中剥掉,想象着如若是教宗——那个他其实不愿意回忆起来的人如果面对这样的场景会做些什么,会说些什么。 然后不知为什么,他想到了那个夜晚,声声喘息中,从门缝向他看过来的,布满了情/欲的眼睛。 伊瑟尔轻轻念诵了一句祷文,说道:“十三,将那个孩子放下吧。你既然否认了他的绞刑,说明你对他的罪责有所疑惑。” 他平静地,像是完全为她着想似的提出一个意见:“不如就把他留在这里,让他在这里赎偿。” 将他留在这里? 十三几乎下意识就要开口拒绝——一个兽人怎么能长久地留在教会?甚至留在圣子的居所? 然后她后知后觉地想起,圣子如今也是兽人。 于是原本反驳的话停住了,她大部分时候不关心旁人在想什么,但对于伊瑟尔,她还是下意识的不愿意让他染上任何一点可能的脏污。 即使他兽化了,他在教义中正在堕落,她也试图举起手再次将他捧上去。 她还能争取到一些时间,她知道乌塔的实验有什么目的,等到他能够掩去兽耳兽尾的那天,她依旧会亲手为他挂上属于教宗的金色面帘。 十三想到教宗,于是无可避免地想到昨晚的梦境。然后她才发现伊瑟尔正在注视她,她几乎有种错觉,下一个瞬间他就会伸手按住她腿上的衬衫夹。 咔哒。 但伊瑟尔没有任何动作,甚至笑容依旧:“神希望信徒维持纯洁,非婚姻状态,非血缘牵绊的男女不应该生活在同一扇门后。当初教宗不就是用这句话阻止了我们……” “圣子。”十三近乎失礼地打断他的话。 伊瑟尔的声音顿住,再响起时,语速已经回复平缓:“我说起了禁忌,好孩子,是我的错。” 十三仿佛有点茫然地站了一会儿,而后垂下眼,像是什么都没听到一样,向伊瑟尔解释道:“大人,今天离开教会后,我会前往云安处理一些事情。这个……兽人。” 十三花了两秒钟想起怀中兽人的名字,她昨晚看了太多档案,几乎把名字弄混了:“季徽宁,他和案件可能有一些联系,所以我会将他带走。” 她说的是谎话。 这个兽人的情况已经完全清楚了,他和她将要追查的事情并无关系。 十三不清楚自己为什么说谎,就像她不清楚为什么圣子会突然对一个兽人产生这么大的兴趣,不仅要她带着来看,甚至想把他留在身边。 她意识到,自己已经耽搁太久了。 而圣子久久没有再说话,十三没有得到新的命令,于是只好抬起头来。 圣子的表情在银色的面帘后看不清晰,他低下头,白色的手套放在膝盖上。他将丝绸的手套拿起来,慢慢套上手指。 这样,他再没有暴露在外的皮肤。 “很快到祷告的时间了。”圣子似乎笑了下,“好孩子,我会为你祈祷,祝你此行顺利。” “感谢您。”十三回应道,感觉自己心里不知道哪个部位忽然松了一瞬。 她像是抱着季徽宁来时一样将兽人又抱出去,塞进车的后座。 十三垂头,皱着眉头看了季徽宁一会儿,依旧不明白他为什么会让圣子想要留在身边。 季徽宁的身体在她的打量下微微僵住了,他还是很怕这个执行官,但也明白自己此时的生命和自由都全部牵在她一个人的手上。 他犹豫了许久,嗫嚅着开口:“执行官大人……您……要带我云安吗?我……我和什么案件没关系……我已经,什么都说了。” 十三没有故意要吓唬他:“我知道。” 季徽宁就闭上了嘴,他试图转动僵木的大脑找到其中的症结,“圣子……为什……” 他没能说完一整句话,在十三冰冷的目光下惊吓得消了声音。 “罪人的唇舌不配呼唤神的代言者。” 十三声音没有一丝起伏。 季徽宁不敢再说话。 通讯器突然震动了一下,十三看了一眼,将耳机塞进耳朵,里边传来十七难得凝重的声音。 “十三,你从教会出发了吗?” “对。” “首席说,你的任务不变,还是去云安调查那个异常值事件,原本已有的资料首席已经给你了,我追加一份重要资料,你现在可以查看。” 十七说着,发来一份信息。 十三点开文件,最上面四个字跳进她的眼睛里。 尸检报告。 “半小时前,零六的尸体被送到了裁判庭门口。按照初步判断,她应该是在昨晚零点左右回归了神的身边。后续更加详细的内容我会逐步发给你,十三,你要小心。” 十七的声音哽咽了一下,迅速恢复平静:“零六的葬仪应该会在你回来前办完,大概率是赶不上了……你节哀,到时候我带你去给她送束花。” 通讯挂断,十三转头看向车窗外。 她送走过很多人,有很多时候,甚至一些人都已经记不清晰了,以至于十七提起零六,她的脑子里甚至一瞬间闪过了很多张脸。 某一个零六是个留着络腮胡的汉子,笑起来嗓门很高。 某一个零六很不擅长体术,被她训练的时候哭着一张脸嗷嗷乱叫。 现在这个零六……十三思索了一下,很突然地想起了她刚刚被选入裁判庭是红润稚嫩的小圆脸,宣誓效忠的时候眼睛闪闪发光。 而她记得这一幕,是因为那时,教宗站在她的身后,笑着说道:“看上去,这是个会跟你相处不错的孩子。” 但她们后来其实没有多少交集。 ** 教会的高塔内,狭窄的盥洗室内,黄铜的镜框生着发乌的锈迹,镜面很干净,洗手台的高度正好,能够很轻易地卡住腰腹,让人从后方将脸按在镜面上,面帘叮当碰撞,所有的一切都照得清晰明了。 曾经某些时候,他曾想象他还没被十三带回来,没有住进这间属于圣子的屋子的时候。 曾经那个已经死去的应该被称为教宗的人还是圣子,还住在这里的时候。 十三是不是曾把他按在这里过?会不会像拒绝自己一样拒绝他?十三对他也是使用戒鞭吗?十三会将自己的手伸进他的身体吗? 第一次产生这个念头时,他几乎觉得自己恶心起来。 可是这样的念头源源不断。 盥洗室里,祷告室里,书桌上,甚至那张床上。 伊瑟尔在镜中打量自己的容貌。 活着时的教宗有着一张圣父一般的脸,碧绿的宽容的眼睛,纯洁的漆黑的直发,标准得仿佛艺术家用石膏雕刻出来的人。 教宗比今日那个兽人优越太多。 仅仅几秒后,伊瑟尔掬起一捧水,浇在镜面上。 镜中的人变得模糊起来,伊瑟尔将帽檐拉得更低,转头离开房间。 有神官走上前来听他的吩咐,伊瑟尔用一如往常的声音说道:“从今天开始,我会在塔中独自进行每日的祷告,一直到下次祷告日,这座塔暂时封禁,不允许任何人进出。” 第77章 异常 十三到达云安时已经是傍晚, 路上十七发来了更详细的尸检报告。 零六死于迎面的刀伤,一刀封喉,没有任何转圜。从伤口的角度和撕裂状态来看, 刀刃并不算锋利, 甚至有些软, 但发起攻击的距离足够近,并且几乎没有受到反抗。 这很不寻常。 零六虽然并不是什么体能武力特别突出的人, 但她毕竟是裁判庭的执行官,从进入裁判庭开始就一直进行高强度的训练。 她不可能随意让有威胁的人近身。 所以只有两种可能——杀她的是她认识甚至相熟的人,或者杀她的, 是她认为绝对没有威胁的人。 具体是哪一种,十三暂时没有头绪。 她到达云安后就把季徽宁交给下属安置,自己独自前往了裁判庭开设在云安的执行分部——零六正在调查的那名异常者就被关押在这里。 分部的负责人怎么也没想到居然会有执行官死在自己的管辖范围内, 整个人不断冒着冷汗, 面对十三时也忍不住颤抖。 他恭恭敬敬地将十三带到关押的地方, 用尽量冷静的声音解释道:“执行官大人,这个异常者被送到这里的时候就已经是这幅样子。一个疯子罢了,想必是犯的罪太重,异常值都百分之八十二了,没准明天就兽化……” 十三抬了一下手, 负责人顿时闭上了嘴。 异常者被带到十三面前, 用锁链锁在铁质的座椅上。十三已经看过这个人的资料了,名字叫宋辉,父母早逝,一个人磕磕绊绊长大, 无妻无子,认了这儿的地头蛇做大哥, 干一些在律法边缘摩擦的小奸小恶。 在出现异常行为之前,他在云安开了一家黑酒吧,私底下也做一点兽人交易。但他算不上完全泯灭人性的恶鬼,对兽人也没有很严重的暴力行为。 这是教会希望引导向善的人,原本尚且不至于落入牢狱。 那个异常者的确像是疯了,他的目光完全是呆滞的,十三刚一靠近他,他就吱哇乱叫着想要把自己缩起来。 十三按照规定例行开始讯问:“一个月前的十二号,按照异常值记录,那是你第一次出现大幅度异常值上升,达到百分之五十七。根据执行官零六的调查,当天你对酒吧内一个兽人实施了高强度的暴力,并踩断了他的手骨和小腿。那天发生了什么?” 疯子当然不可能对十三的问题给到什么回复,宋辉咯咯笑起来,挥动着被手铐锁住的手,嘴里含含糊糊喊着什么。 十三仔细辨认了一下,发现他在说的是,“我要我爸妈把你们都抓进去!” 一句话说得颠三倒四,但的确是这个意思。 十三眯起眼睛,不再按流程开口,一直到宋辉笑累了,滴着口水似乎要睡过去的时候,才突然抬高声音:“宋辉!” 疯子刷的抬起头,眼珠子转了一下,朝十三的方向看过来。 十三换了个位置,再次等到宋辉安静下来,又叫道:“宋成明。”——这是资料里记载的宋辉父亲的名字。 疯子没有反应。 十三换了几个名字,有他的母亲林秀敏,认下的大哥陈喆,以及一众在他的资料档案中出现过的人名,无一例外没有获得回应。 最后,十三又叫了一遍:“宋辉。” 疯子再次看向她的方向,像是习惯了自己名字的狗。 十三摆摆手,宋辉被带下去,另一个人被带进审讯室——宋辉的大哥陈喆。 他倒是没疯,异常值在百分之二十四左右,是一个普通人在面对一些紧张或是非日常情况时比较正常的数值。 陈喆显然地头蛇当惯了,一进来就哐啷砸了一下铁桌:“执行官大人,能说的我都说完了,你还要问个球……” 声音戛然而止。 因为一把枪顶在了他的脑门上。 陈喆这才发现讯问自己的执行官换了一位,而且这位显然没有上位看上去温和可亲:“我问,你答,别的时候闭嘴。” “是……是!”陈喆背上冒出冷汗。 “近一个月,宋辉有没有说起过自己的父母或其他亲人?”十三问了一个仿佛毫不相关的问题。 陈喆愣了一下:“啊?他爸妈早死了……” 十三的枪口往前顶了一下。 “等等等等,我想想……我想起来了执行官,说过,说过!”陈喆惊恐地开口,“具,具体哪天我忘了,应该就这个月。有次喝醉酒之后说的,说他爸妈在市里做大官……我说他拉倒吧,他爸妈真的早死了,坟头草老子还去割过一次……” 他的声音在十三的盯视下慢慢变虚,但并不像说谎的样子。 身份的错位,这样的事情在以往讯问异常者的时候也偶有发生,不过他们很快就会被教会接管,从此失去交流的能力。 教会对此给出过解答——这是神对他们降下惩罚的一部分,用魔鬼的记忆混淆他们自身的记忆,让他们为此而感到痛苦,也因此导致异常行为的发生。 而异常行为发展到最后,便是兽化。 十三已经记不得给出这个解答的是第几任教宗,但那时候,的确有一小段异常行为者出现的高发期。而后异常值系统确立,与此同时,异常行为者也渐渐变少,到现在大约一年也只会有一两例,足以裁判庭在不影响公众的情况下进行秘密处决。 不,不对,这是面对后世修改过的可查阅文件里记载的版本。 十三抬手抵住眉心,将记忆从久远的角落里挖掘出来。 真正的历史……是反过来。 先是教会提出了异常值系统的提案,这个提案被否决过两次。这一过程中,甚至折损了一名教宗和一名圣子,差点导致教会的传承断代。 那大约已经是近百年前的事了。最后,新任的教宗阐述了异常行为与神罚罪责的关联。她于是认可,异常值系统作为兽化的预判断系统,是应该存在的。 第一次异常行为者出现的高发期,在系统确立之后。 这已经是太久远的,已经尘埃落定的事情。 那之后,神并未反驳,世界依旧按照原本应有的样子运转,甚至这个系统的确带来了帮助……它让世界更像神所期待的样子,毕竟罪恶和兽化能一定程度被更早预知。 但或许是因为零六死在了这件事中,十三心中很突兀地掠过一个念头。 导致行为异常的……所谓魔鬼的记忆,究竟是从何而来的? 但这也只是很轻地掠过,留下一点浅淡的痕迹。她是执行者,执行者不需要太多的思考。她的任务是查清宋辉的罪责和零六的死因,并确认他的罪责与零六的死亡是否相关,而非追查那些更加本质的,可能引起动荡的东西。 十三停止了这个问题,问起了其他的关于宋辉的细节,直到陈喆这里已经问不出更多东西了。十三准备离开,却又在离开前鬼使神差地突兀地问了一个问题:“你信仰教会吗?” “当然,当然。”陈喆忙不迭地点头,哪怕是地皮无赖一样的人也能够迅速做出最标准的祷告姿势,“我没有兽化,我是神的子民。” ** 最后所有的线索都指向了一个地方,宋辉在那里性情大变,被宋辉害死的兽人曾堆积在那里,零六记录中最后出现的场所也在那里。 宋辉开设的黑酒吧。 十三没有带人,处理异常者本就是裁判庭已经很久不进行公开的秘密行动,更何况如今还插进了一个执行官的死亡,使得十三的行动更加隐秘起来。 宋辉被关押的事甚至并没有影响到他那家黑酒吧的继续开业,他手底下的酒保酒托只知道老板要出趟远门,所有一切都按照他在时的样子继续。 黑酒吧位于云安的下沉区,靠近闵河,那里聚集了云安不上台面的各种交易,在夜晚中显得格外灯红酒绿。 十三换下了裁判庭的制服,穿着一身低调的黑衣前往目的地,各色闪光的招牌看得人眼花。 下沉区人来人往,鱼龙混杂。 十三很快注意到,有人在跟着自己。 而且已经跟了一路,在她进入下沉区之前,几乎是从她离开分部开始,就已经在跟着了。 只是这个跟踪者大概并不是什么专业的人,隐藏行踪的动作几乎称得上粗糙。 十三把脸埋得更低一些,突然脚步一拐,跨进旁边的巷子。跟着她的人被人群挤着,落后了几步才跟进去,一边走一边左顾右盼寻找着十三的身影,却走到了一个死胡同。 正愣神时,一个巨大的力道压上跟踪者的背,将他整个按在肮脏的墙面上。跟踪者发出一声惊痛的气喘,十三已经一把掀掉跟踪者蒙头的兜帽。 “谁!” 和十三的声音同时落下的,是一头金线一般的发丝,因为十三粗鲁的动作而凌乱了的发丝之间,浅棕色的耳朵晃动了两下。 被压在墙上的人疼痛地吸了几口气,随即柔声笑起来,好像现在不是在脏污的小巷中,而是在教会的圣堂上。 他沐浴着圣光,垂眸,作为牧首向羔羊布道。 “好孩子,你弄痛我了。” 第78章 苹果酒 “好孩子, 你弄痛我了。” 十三少有的彻底愣住了,一瞬间甚至没能理清现在的情况,手上的力道也没卸下来。伊瑟尔的脸擦过布满青苔的墙壁, 沾染上了一点脏污的泥水。 伊瑟尔叹了口气:“好孩子, 松手好吗?” 几秒的时间里, 十三几乎只能听到巷外混沌嘈杂的噪声。 她终于回过神,迅速松开手单膝跪下去。 圣子是不应该离开教会的, 更何况出现在这种地方。十三觉得自己的眼睛再次胀痛起来,就像是浑身的血突然涌了进去,眼球就像充水的气球几乎胀痛到要炸开。 她没意识到自己的眼睛里已经爬上血丝, 声音依旧是冷淡平稳:“大人,我让人送您回去。” 十三没有问圣子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直接做出了结论。 伊瑟尔重新戴上斗篷的兜帽, 脸上戴着黑色的口罩, 金发编成一股藏在斗篷下。他听到十三的话, 平静地抬起眼睛,“不可以。” “大人。”十三的声音重了一点,“教会有规定……” “教会有规定,但我已经站在了这里,我的孩子。”伊瑟尔将苍白的手指贴在十三的肩膀上, 眼睛含着笑意, “这说明,神允许了我来到这里。” 十三沉默了一瞬,忽然意识到,她刚才的情绪是惊怒。 她对圣子离开洁净的, 被神认可的教会,站在这脏污的陋巷中而感到惊怒, 但这惊怒却并不仅仅源自认为他做了不被允许的事情,而是更深一些。 他已经发生了兽化,却还做出了规则之外的事情。 伊瑟尔似乎看出了她在想什么,他在她面前蹲了下来,让自己可以抬头看她。 “十三。”伊瑟尔的手落在她的眼睛上,清凉的触感缓解了眼球的胀痛,“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在离开教会前,我在圣堂祷告。神垂眸看我,然后我忽然想起……好孩子,你应该记得,我同其他圣子不同,我并非从出生起就理所当然生活在神的恩沐之下。” 他的声音空远宁静,让十三回忆起了多年前的那个午后,倒在笼子中的小孩。 那时他看上去像是比鸟枪击中,于是支离破碎着掉在地上的飞鸟。 而现在,已经长成的圣子对她微笑:“神告诉我,牧羊者不可永坐于高台,他应该走在羊群之中,我也需要用这双眼睛看一看真正叛神的罪恶,才好引导着羔羊远离。” 十三心中的情绪一下子熄灭了。 “……您不能让任何人发现您的身份,不能离开我身边。”十三终究退了一步,“事情结束后,我送您回教会。” “好。”伊瑟尔温顺地说道,笑意更深了一些,漫进清澈的眼底,“但若是不能暴露身份,十三,你就不能叫我圣子,也不能叫我大人。” 十三皱了皱眉,伊瑟尔并没有给她反驳的机会,继续道:“神说过,谎言是罪。假名也是谎言,所以十三,你应该唤我伊瑟尔。” 圣子的名讳并不对外公开,也并非只一人独享。世界上有太多的人,无论怎样的名字都有可能重复,但伊瑟尔依旧有些紧张起来。 他和许多人共享着这个名字,但依旧希望能从十三口中听到它被唤出。 十三没有说话。 她没有如伊瑟尔所愿地呼唤他的名字,也没有拒绝这个提议,只是伸手拢紧了伊瑟尔的斗篷,将掉在外面的一缕金发收进去。 伊瑟尔静静看着她动作,轻轻问道:“为了不和你走散,好孩子,我可以牵住你的袖子吗?” 十三这次沉默了更久,将手递给了他。 酒吧里比外面更加嘈杂,十三拉着伊瑟尔在角落找了个位置坐下,立刻有酒保送上酒单——这里必须买点什么才能留下。 十三本来也没打算真的在这里喝什么,随便指了一种。 酒保满脸堆笑地点点头,目光又落在了伊瑟尔身上,打量他的神情像是在打量一个叛逆期的未成年小孩。 于是十三很突兀地意识到,脱下圣子那身红袍,褪去脸上那一层神性的慈父般标准的微笑后,眼前这个人在世俗意义上其实的确还算是个孩子,二十出头的年纪,甚至因为从未离开过教会,他或许会比这个世界上真正生活着的那些人看上去更加稚嫩一些,十三甚至有点担心他究竟知不知道应该怎么处理当下的情景。 但是她的担心多余了,伊瑟尔很快但很认真地扫过酒单,指着上面的一行字:“这是苹果酒吗?” “对。”酒保笑道,“这是拿我们这儿自酿的苹果酒做底调的,甜口,那些年纪小又喜欢来找乐子的小孩都很喜欢……” 他突然尴尬地笑了一下,觉得自己说错话了——毕竟来找乐子的小孩一般不喜欢自己被当成小孩。正当酒保准备说两句话圆场,却看见眼前的客人抬起脸笑起来。 他一笑就不像孩子了,目光中有一种近乎长者的宽容:“就这个吧,再上一个果盘。” 伊瑟尔转头,用手支着自己的下巴:“十三,你会付钱对吗?” 十三含糊地应了一声。 等到酒保离开后,十三低下头在轰鸣的嘈杂声中贴在伊瑟尔的耳边:“您应该记得,按照规定,您不能饮酒。” 伊瑟尔笑而不语。 酒和果盘很快上来,果盘很简单,最普通的几样水果中间摆着一叠扇样的苹果切片,鲜红的果皮留在侧边。 伊瑟尔用牙签叉起一片苹果,大概因为已经在空气中放了一会儿,原本雪白的切面微微发黄氧化,但还是能看出充盈的汁水,也能想象这薄薄的一片在口中炸开汁水的感觉。 “十三。”伊瑟尔笑着将这片苹果递到十三嘴边,“吃苹果吗?” 这样的喂食显得不太尊重,当然,是指她对他的不尊重。 若是在教会,这应该被严词拒绝。 但这里是一个过分世俗的地方,十三稍微一转头,甚至就能看到不少人用唇舌喂酒。相比之下,伊瑟尔的动作几乎算是矜持优雅了,那片苹果抵在她的唇上,很神奇,嘴唇明明没有味蕾,但是她在闻到苹果清香的瞬间,脑海里自动构建出了属于苹果的甜味。 伊瑟尔还在看着她,微笑道:“十三?” 十三终于缓缓张开嘴,将苹果咬进齿间。 如她想象中一样,很甜。 伊瑟尔注视着她咽下这一片苹果,低头晃动了一下眼前的苹果起泡酒,一些细小的气泡凝在杯壁上,随着他的动作缓缓上升。他的目光看上去有种让人无法理解的满足,就好像刚刚尝到了什么极其美味的东西。 “十三,你有没有听说过一个关于神的传说?”伊瑟尔笑着问道,又自顾自往下说道,用他向信徒诠释经文时相似的语气,“全知全能的父创造了第一个男人和女人,将他们置于神的花园。他们可以享用那里的一切,除了象征智慧的果实,因为智慧只属于神明。” “后来,一条蛇诱惑了可怜的人类,骗他们吃下了果实,从此他们被驱逐,这便是人的原罪。” 伊瑟尔又叉起一片苹果喂过去,笑道:“而那种果实,就是苹果。” 十三欲张的嘴闻言顿住了,她皱了皱眉,再次吃下这片苹果,声音几乎有一丝严厉:“教义并没有相关的记载。您……你,你从哪里听到了这些奇怪的故事?甚至用他们混淆了……” 话音未落,酒吧里灯光忽然全灭了。十三陡然一惊,抬手扣住了伊瑟尔的手腕,将他护在身后。 但周围并没有人因为这突如其来的黑暗恐慌,甚至所有人都异常地兴奋了起来,十三能敏锐地听到一些越来越粗重的呼吸声。 一束光打在了酒吧正中的舞台上。 舞台上有两个人,穿着一身皮衣,手持皮鞭,戴着面具身材火辣的女人,和赤身裸/体,被项圈和红绳束缚着,被捆缚在十字架上的兽人。 “这是第一场表演。”报幕者的声音平和悠远,几乎像是圣职者一般,“神说,兽人是有罪者,有罪者须得受到惩罚,用痛苦用欢愉,用热浪用火焰。” 伴随着他的声音,舞台上的女人行了一个标准的祷告礼。 皮鞭如戒鞭,落在兽人的身体上,一道道红痕交错——这的确是惩戒,她也曾这样惩戒圣子。 十三不知为什么,呼吸忽然停滞了一瞬。 随后她感觉到,伊瑟尔握住了她的手,五指缓慢地伸进了她的手指之间。 “十三,你看。他们也信奉教会,信奉我们的神。他们在教义之下做着这样的事,他们甚至不是异教徒。”伊瑟尔的身体贴在她的后背上,有一个瞬间,十三想到了刚才他故事中诱人堕落的蛇。 她似乎想象到伊瑟尔接下来所说的话不会是她想听到的,于是几乎本能地试图去阻止。但她的手被伊瑟尔牵着,她明明可以轻易挣脱开,但不知为什么,她顺从了,没有动弹,直到手背感受到衣服和肌肤的触感。 她听见伊瑟尔很轻地喘息了一声,而舞台上,兽人的声音已经渐渐变了调子,痛苦和愉悦似乎被混淆了,兽人放浪地呜咽着,被抽打的地方肿起道道鞭痕。 一瞬间,这两种声音几乎在十三的脑海中错位了。 然后她感觉到,伊瑟尔跨坐在了她的腿上。 “十三,好孩子,神的孩子。你说这里的所有人,他们为什么会信奉教会?他们为什么不信奉别的?这世上不存在别的神吗?”伊瑟尔脸色潮红,笑得几乎有一点恍惚,“我们的神做了什么?凭什么统一了他们的信仰?” 十三张了张嘴,声音几乎从灵魂深处发出:“神是唯一……” “对,祂当然是唯一。可是十三啊,神活在神话中,神话存在于千百年来我们共同构筑的脑海中的叙事……我们……啊,我们无法想象从未存在的东西,但这个世界有苹果,为什么,不可能存在,为了一个苹果驱逐了人类的神呢?” 伊瑟尔断断续续说着,牵着十三的手轻柔地摩擦。 舞台上,女郎取出了黎城上城流行的玩具,玩具塞进兽人的身体,女郎高高举着圆形的感受贴片,不断有客人在兽人一声高过一声的呻/吟中兴奋地叫价。 这个世界是这个样子,连淫/靡都可以变得体面。 伊瑟尔挺起胸,腰微微向后弯折过去,他碧绿的眼睛在黑暗中遍布水泽,轻微的喘息淹没在嘈杂的起哄和噪声中。 他产生了某种错觉,现在正被剥开,被摊在舞台上的那个人仿佛是自己。 “十三,这个世界的信仰,多么单薄和毫无理由啊。” 十三的嘴唇颤抖了一下:“不……不是……” 她知道自己应该反驳,但脑海中某个久远的影子忽然绊住了她的舌头。那个梦境中,刑场上,教宗在她的身下笑着问:“好孩子,你又为什么,会信奉神呢?” 她能说出理由,说出这是她生来如此的使命。 她的嘴忽然被堵住了,甘甜微涩的液体被唇舌裹挟着,渡进她的口中,带起细密的,微微刺激的气泡。 然后,她的舌头被缠住了。 苹果酒的清香在唇齿间蔓延,如果真有人为了这样的香甜被神逐出乐园,那也一定会是……心甘情愿。 舞台上,兽人发出最后的,绵长如释放一般的哀鸣。 第79章 爆炸 伊瑟尔轻轻抬起眼睛, 他在很近的地方注视着十三的眼睛。 那双一贯冷静锐利的眼睛此刻写着迷茫,那是伊瑟尔从没在十三身上看到过的情绪。 她看上去是个二十多岁的女性,十多年前伊瑟尔第一次见到她时, 她就是如今的样子。执行官十三是裁判庭中特殊的存在, 因为她仿佛一个不变的路标, 始终存在在那里,于是这也成为了她被神偏爱的证据。 唇舌纠缠着, 有一点酒液从十三的唇角溢出来。 舞台终于谢幕,灯光再次亮起来之前,十三将伊瑟尔从身上抱下去, 遮挡在了身后。 她舌头有点麻,下意识地舔了舔上颚……那里刚才被伊瑟尔的舌尖扫过,现在还残留着奇怪的感觉。 这种感觉让她的喉咙有些干渴。 十三深呼吸了几次, 而伊瑟尔也没有再做什么, 安静地站在十三的影子里, 就好像刚才那条诱人堕落的蛇并不是他。 平静下来后,十三招来了酒保:“我听说这里提供兽人买卖的交易,刚才那个要多少钱?” 酒保堆起笑脸:“这个……客人,以前是提供这种交易,不过就在这个月, 老板突然改了兴趣, 不做买卖改做表演了。您要是喜欢刚才那位,以后可以多来喝两杯。不过要是有那方面兴趣,买一个晚上也可以,我们这里的兽人都很干净, 而且也调/教听话了。” 十三:“既然这样,我想挑一个顺眼的。” 酒保笑着点头, 将十三和伊瑟尔带到酒吧后头的巷子。 “兽舍就在那边……”酒保笑着点头哈腰。 十三的目光扫过周围的地形。 按照裁判庭传来的消息,零六的尸体是被裁判庭分部的调查员在闵河下游的河岸上发现的,按照尸检结果,她从被杀死到被抛尸河中,时间应该并不长。 也就是说,她被杀的地点,不会距离闵河太远。 裁判庭对执行官有着一套统一的训练方式,所以要推算出她到达云安后的行为,并不难。 十三:“这两天,还有别人来买过兽人吗?” 酒保笑笑:“有这种兴趣的人还真不算少,不过也正常。有些对人玩不太合适,会被以犯罪论处的东西,对着兽人就没那么多顾忌了,反正他们有罪不是吗?” 兽舍就在眼前了,十三能听到里面传出一些兽类的叫声和隐约的嘈杂。伊瑟尔如之前约定的一样牢牢抓着她的袖子,但十三有些后悔了。 她应该在见到伊瑟尔的时候就决定暂时推后今天的行程,无论如何都应该先平安地把他送回教会,不应该被他三言两语说动了。 即使十三相信自己能在任何不利的情况下保护他,但有些东西,光是看见就脏污了他的眼睛。 而且如果没有带他来到这里,就不会让他说出刚才的话,做出刚才的事。 他只是被刚才的气氛迷惑了,他还很年轻,是个不那么合格的圣子,他需要更多的教导,好成为一个真正的,神的代行者。 但这是可以被原谅的。 十三面无表情,乱七八糟地想着些与案件已经不相关的东西,在兽舍门口停下脚步,忽然转头看向酒保。 十三:“你好像还没回答我兽人的价格。” 刀锋迎面而来,直接挥向十三的咽喉。十三本就做好了准备,却在后撤的时候猛的意识到身后的伊瑟尔,动作顿了一下。 只是这一下,刀已经到了眼前,很快的刀,难怪零六没有躲过。 十三一把抓住了刀刃,手心瞬间被切割出一条深黑的血线,几乎能直接切断手掌。 在那之前,她将酒保踹倒,另一只手反手拧住他的手腕,用膝盖将他的背钉在地上。 掌心的血隔了两秒才喷涌而出,伊瑟尔睁大眼睛,颤抖地抓住十三的肩膀:“十三,你的手……” “请退到墙边,背靠墙壁跟我走,不要把后背露给敌人。”十三打昏了酒保,抬头将没有受伤的那只手递给伊瑟尔。 伊瑟尔碧绿色的眼睛里流出一种难以辨别的情绪,他试图止住自己手的颤抖,但最终还是没有成功,手指落在十三掌心时依旧如同筛糠。 他轻声问:“是我妨碍到你了吗?” 十三:“是我准备不足。” 她没有再多说什么,撕了块衣服上的布条随意地将受伤的手心绑住勒紧。衣服本就是黑色的,被血浸透了看不出来。 伊瑟尔的目光落在那只手上,嘴唇轻轻颤抖了一下。 他说:“对不起,十三。” 十三不明白他为什么道歉,只是从腿根抽出枪,谨慎地推开了兽舍的门。 野兽的叫声变得清晰起来,兽舍中一片漆黑,稀薄的月光透过门扉,照亮了里面的一角。那里堆叠着铁笼,铁笼里空无一物。 这个兽舍里,没有任何一个人,也没有任何一个兽人。 一个扩音器放在地上,空荡荡地循环着那些野兽的嘶吼。嘶吼声中,夹杂着规律的,平静的,无机质的声音。 嘀,嘀,嘀,嘀…… 像是……倒计时。 十三在空气中捕捉到一点气味,瞳孔瞬间缩紧了。她几乎是瞬间将伊瑟尔搂在怀里,疾步朝巷外冲过去。 嘀—— 滚烫的热浪在狭窄的巷子里发挥出了惊人的威力,带着足以毁灭一切证据一切痕迹的,冲天而起的火焰,十三仿佛被烧红的铁锤砸在背上,在轰然响起的爆炸声中被整个击飞出去,喉头一口腥甜热血一下子喷出来,淅淅沥沥洒在伊瑟尔的脸上。 伊瑟尔的瞳孔缩紧了。 人们的惨叫声隔了几秒才冲破嗡嗡的耳鸣声,刺进混沌的大脑。 十三趴在他身上,头发被火烧焦了一些,伸手抹去,背上的衣服被燎去了一大片,热烫的血夹杂着黑的污渍。她的呼吸急促但微弱,眼睛充血发红,一开口,血就止不住地从嘴里滴落下来:“别怕……” 伊瑟尔很用力地合了下眼睛。 刚才,在十三打开兽舍大门的时候,他就站在十三的身后。 如果那时他伸出手,就可以很突然地,出其不意地将她推到里面,如果他动作再快一点,甚至可以关上兽舍的门。 那是别的任何人,都不可能做到的事情。因为自教宗死后,除了他,再也没有人能站在她的身后,还让她毫不设防。 十三是裁判庭最强大的执行官,但也是最虔诚的。 我罪。 他在心里轻轻说道。 我重罪。 裁判庭分部的人比消防车到得更早,分部的负责人大概心脏都要吓得骤停了,一边哆嗦着祈求着神的保佑,一边命人将十三抬上车。 他虽然没有认出伊瑟尔,但因为他是被十三护在身下的人,又因为刚才的冲击掀翻了兜帽暴露出了兽耳,负责人大概以为他是这位执行官拼死保下的证人,于是也一起带了回去。 十三在车上就醒了。 醒来后,她发现自己的手被伊瑟尔握着。裁判庭分部的负责人坐在他们对面,紧张地盯着他们。 伊瑟尔看上去很狼狈,他虽然被她护着,但也不是毫发无伤。握着她的那双手蹭破了大块的表皮,组织液夹杂着血丝肮脏地嵌在上面。 他见她睁眼,有些勉强地露出一点微笑,轻声念了一句祷言:“神会保佑你。” 十三直直地注视着他的眼睛,手指轻轻动了动,反握住伊瑟尔的手。 她看向负责人,命令道:“你换辆车,把隔离板拉上去,我不允许任何人偷听。” “是是是。”负责人巴不得这里能没他的事情,迅速听从命令离开。 “明天,天亮起来的时候,我就送你回教会。”等到确认车厢里只剩下他们后,十三缓缓开口,声音虚弱,但清晰冷静,“这次的事情,是有人在针对裁判庭……甚至可能是针对教会。您不该来这里,大人,这里太危险了。” 伊瑟尔:“可是十三,你受了很重的伤,你需要休息。” “今晚就会好。”十三皱着眉,慢慢坐了起来。 她呼出一口疼痛的热气,脸上已经恢复了平日的表情。 一段几乎令人窒息的寂静后,十三开口问道:“大人,您之前所说的,那个所谓苹果的神,究竟是谁告诉您的?” 伊瑟尔:“这很重要吗?” 十三垂眸道:“我担心教会里有背弃神的叛徒,或许有人用肮脏的话语诱惑您,让您怀疑神因而被神降罪,又引诱您陷入危险之中……” 伊瑟尔沉默一会儿,忽然露出了一点笑容。 那些焦急的,担忧的,像极了一个平凡人的情绪从他的眼睛中褪得干干净净。他满脸黑灰,但仿佛又是那个洁净到一尘不染的圣子。 “是教宗。”伊瑟尔轻声道,“啊,不……前任教宗。那个被裁判庭审判为背叛神明,于是……被秘密处刑了的,前任教宗。” 十三的表情瞬间只剩下一片空白。 “你说得对,好孩子,我竟然差点忘记了他是个背叛神的罪人。”伊瑟尔宽容地微笑着,不再握着十三的手,而是将手指搭在她的肩膀上。 “对。”十三的嘴唇动了动,像是在提醒对方,又像是在告诉自己,“他犯了不可饶恕的罪行。” “我知道,所以再记得他所说的妄语是不对的,产生怀疑亦是错误,好孩子,我会忏悔,我会忘记。” 十三不再说话了。 她闭上了充血的眼睛,大脑一阵一阵地胀痛着。 她有些庆幸,伊瑟尔没有向她追问教宗所犯下的罪行究竟是什么。明明如果从前他询问,她能够很理所当然地说出。 但不知道为什么,在听了那个苹果的神话后,在得知这个与当前教义完全不相同的神话后,十三莫名不知道该如何去解释教宗所犯的罪。 七年前的那天,教宗站在审判台上,他微笑着陈述自己的罪行。 只有一件事。 他试图,杀死江黎。 第80章 伊甸园 七年前, 审判台。 教宗赴死的时候并无反抗,只是用一双碧绿的眼睛,宽容地, 悲伤地, 仿佛看着一个孩子般注视着她。 她问他:“为什么?” 如果她赶到得慢了一步, 江黎就会死在他的手中。 但不应该是这样,作为教宗, 他本应该是那个庇护江黎,给予他磨难但也给予他未来的人。 江黎是很重要的,虽然十三并不清楚他为什么重要, 但是她天然有了这样的意识,她天生就明白自己应该怎么做。 “我从没真正爱过神。”教宗微笑起来,口中不断涌出鲜血。他用沾血的手抚摸了十三冷峻的, 无表情的脸。 血痕划过脸颊, 好像泪水落下的轨迹。 他最后说:“我一直, 深爱着你啊……” “只是……我的好孩子,什么时候……才能意识到,你不自由呢……” “十三……” 十三猛的回过神来,脸颊上有温凉的触感,伊瑟尔的手抚摸着她的脸颊, 而她抓住了他的手腕。 伊瑟尔绿色的眼睛仿佛和记忆中重合起来, 十三很快垂下了眼睛不与他对视。 “你刚才看上去想起了什么不开心的事,好孩子。”伊瑟尔收回手,车已经停在了分部门口。负责人带着医生打开车门,面对已经能够站起来的十三目瞪口呆。 十三让医生跟他们一起去了她的临时住所。 房间里, 季徽宁正蜷缩在角落里,一抬头看见进来好几个人, 吓得尾巴都僵直了。 “执行官大人……”季徽宁嗫嚅着嘴唇。 十三这才想起还有这么个兽人,更糟糕的是这个兽人是见过伊瑟尔的。 “转过去,闭上眼睛捂好耳朵。”十三将伊瑟尔挡在身后,命令道。 季徽宁本能地照做。 伊瑟尔低低地在十三身后开口:“你们住在一起啊。” 十三没有接话,转头吩咐医生:“先看看他身上的伤。” “我没事。”伊瑟尔将渗血的手背藏到身后,又被十三强硬地抓着手腕拎出来。 十三:“先处理这个。” 医生低头称是,很快包扎好了伊瑟尔的手。 十三身上的伤麻烦一些,主要集中在后背,需要将衣服剪开,把那些和血糊在一起的布片从她身上撕下来,才好仔细处理。 整个过程中,十三都没有发出声音。 伊瑟尔站在不挡光的地方,低头看着她后背的伤。背部的衣服已经基本全部褪掉了,狰狞的伤口横亘在蜜色的皮肤上,深一点的几乎已经能看见森然的骨头。医生的额头上都冒出了冷汗,不敢想象这个病人就是背着这样一身伤口走了一路。 医生对伤口做了基础的清洗和缝合处理,裹上纱布后,天光已经微明,分部按照十三的命令给他们准备好了回黎城的车。 十三原本想即刻启程,甚至准备在刚刚完成包扎之后就直接起身去穿执行官的制服,被伊瑟尔按着手腕拦住了。 “我很疼,也很困。”伊瑟尔看着她,“好孩子,我们休息一会儿再出发好吗?” 十三并不觉得自己需要休息,但伊瑟尔的眼睛里的确布着些不明显的红血丝——圣子原本有着严格的作息标准,有着绝对健康的生活,而不应该是像昨晚那样又是受伤又是熬夜。 “您在这里休息。”十三打算站起来,“我先去处理这次案件的后续事情,三个小时后我来叫您。” “可是十三,昨晚你说了,在云安时,我不能离开你的身边。”伊瑟尔没有松手,“陪我睡一会儿好吗?” 十三这次沉默了一会儿,没有动也没有出言拒绝。 伊瑟尔小心地侧躺到宽敞的床上,他们中间隔着一点距离,除了交叠的双手外,再没有其他接触。 “你看上去很疼。” “并不,您想多了。” “……看到祂所爱的孩子受这样的伤,神也会难过吧。” “……” 伊瑟尔伸手遮住了十三的眼睛:“十三……我其实……” 他没有把话说完,一点尾音散在沉静的呼吸中。伊瑟尔侧过头,看向角落里蜷缩的兽人,平和的眼睛慢慢冷下来。 三小时后,他们从云安出发,傍晚时到达了黎城。 将伊瑟尔悄悄送回教会后,十三回到裁判庭述职。 “这次的事情本质是前任教宗余党对裁判庭的挑衅。”十三将证据摆在桌上,对着首席陈述道,“他们潜伏在教会内,教会监察异常值,并将异常者告知裁判庭,由裁判庭进行处理。余党利用了这点,从这次异常者出现开始布局,意图将其作为绞杀执行官的陷阱。” “酒保的刀是第一个陷阱,如果能够一击即中,就可以以此引来更多的执行官。如果不能,那么兽舍里的炸弹就是第二个。布置这一切的人对执行官的行为逻辑和章程非常了解,现在整个现场已经付之一炬,但从动机和能力来推断,只有这一种可能。” 十三低垂着眼睛,声音冰冷清晰:“当初审判教宗时,我没有把他的人清理干净,也没有想到……他死后竟然还会有人继续他的意志。” 首席坐在厚重的办公桌后,鼻梁上的镜片反着光。他双手交叉抵在鼻子下,遮住了所有表情:“这不算什么严谨的推论,十三。你前往云安,我原本预计你应该会用十天左右的时间查清一切,而不是仅仅过了一天,就因为这种原因回到这里。” “的确如此,但现在不会有更多证据了。”十三低下头,“是我的失职,您可以处罚我。但这件事情,就此定论了。” 首席沉默片刻:“十三,圣子,他在这次的事情中扮演了一个什么角色?” 几可落针的寂静,仿佛连空气都凝固了。 十三抿紧苍白的嘴唇。 就算还留下了什么不利于他的证据,在他非要拉着她休息沉睡的那三个小时,应该也已经被他处理干净了。 “是被诱骗的受害者。”十三静静地开口,“教会中的叛徒用神的名义欺骗他前往云安,让他卷入这场风波,甚至试图让他也一起死在那里。” 首席发出一声模糊的冷笑,紧扣的手指放松了。 “回去休息吧,三天后是零六的葬礼,既然赶上了,就一起参加吧。” “是。”十**到门口,忽然停下脚步,转头看向首席。 “首席,您有没有听过一个故事?关于神因为最初的人类被诱惑偷吃苹果,而将他们赶出了乐园。” “伊甸园的故事?”首席反问。 十三收回目光转头看向门外,再抬起眼时,目光仿佛盯住了猎物的野兽。 “对。这次出事的酒吧擅长酿苹果酒,他们是被诱惑了的……叛神之人。”十三将最后四个词咬在齿间,含着一口冷风,一字一字地吐了出来。 十三离开后,办公室里恢复了寂静。 首席的呼吸越来越重,到最后,交叠抵在下巴上的双手都几乎颤抖起来。 就在他忍不住想要把桌面上的什么东西砸到地上时,通讯器终端忽然震动起来。 一个秘密通讯。 首席扯出一声冷笑,抬手按了桌上一个按钮,将整个办公室彻底封闭起来。 通讯接通后,红衣圣子的虚空影像出现在他的面前。 “圣子?”首席面无表情,镜片下的眼睛里流露出明确的嘲讽,“这还是我们第一次直接通讯吧?这次圣子不躲在那些人偶一样的神官身后了吗?” 伊瑟尔的影像闪烁了一下,声音从通讯器中传出,有种遥远的失真感。 “我想知道,她最终做出了什么裁决。” “看来圣子这个时候知道怕了。”首席一扯嘴角,“裁判庭损失了零六,把零六那孩子当成了试验陷阱的弃子和引诱她前去的筹码。圣子大人,您甚至亲自去了云安,我还以为您胸有成竹,不惜同归于尽,也要把十三永远留在那里。” 伊瑟尔没有说话。 这是一个陷阱,如十三所言。 但并非前任教宗余党针对裁判庭的陷阱,而是裁判庭和教会共同布置,只用于绞杀她的陷阱。 绿眼的兽人是裁判庭给他的暗号,他于是去了云安,因为只有他身处危险之中,十三才有可能为了保护他陷入掣肘,他才有可能给她致命一击。 首席重重吐了一口气,因为这次的失败而有些挫败,“圣子,这本是一次很好的机会,您知道,我们的时间不多了。” 他又冷笑道:“还是说,到了这个时候,圣子你怕了,你后悔了,你想走回神坛上做神的乖宝宝了?教会千百年的努力,你们把我拉到这个见鬼的地方,这个见鬼的位置上!你打算让这一切在你手中毁于一旦?” 首席近乎愤怒地瞪视着伊瑟尔的影像,他现在看上去不像个年逾半百的老人,几乎像是个血气方刚的青年,因为某个近在咫尺却没能成功的念想几乎暴躁起来。 他又忽然想到什么,脸上的表情有一瞬间的扭曲。 “啊,还是因为你以为你可以用感情打动她?” “你别傻了圣子。”首席发出沙哑又尖锐的声音,“你以为她有感情?你的那位前辈,曾经的教宗。若是论卑微求爱,他比你卑微太多,几乎什么都愿意做。膝盖可以弯下,尊严可以不要,甚至从头到尾都扮演了一个完美的圣职者,我都要以为十三真的爱过他了。” “但又什么用处?一旦他触碰了那条不容改变的红线,照样得上审判台。十三甚至连眼泪都没流一滴,你们究竟在对这种怪物抱着什么期待?” 伊瑟尔的呼吸几乎停滞了,他缓慢地盯着首席苍老的脸,面无表情:“执行官首席,你不应该说这种话。” “执行官首席?”首席惨笑一声,“这次,十三把这次的事情归咎到了教宗身上,没有怀疑你,看来你至少把尾巴扫得干净。但是圣子,别以为自己是特别的。我们所做的事到现在还没引起十三的反扑,不过就是因为我们这些小打小闹还没有影响最重要的那些东西,她也还不知道你都做了什么。” “但时间就要到了,如果她不死,那我们都得死。” 80-90 第81章 有罪者 葬礼结束后, 十三开始着手清理教会的神官。 任何存在隐患的人都不能留下,有没有无辜者并不重要,那些戴着面具身穿白色神官服, 如同批量生产的人偶一般的人有着什么样的想法和心思也不重要。 从伊瑟尔身边带走他最常用的神官时, 伊瑟尔端正地坐着, 声音平静又悲伤:“我刚来到教会的那年,第一个照顾我的神官因为我偷偷跑出高塔而消失了。” 他很轻地微笑了一下:“虽然那时候, 其实我只是想去找你。” “大人。”十三恭敬地回答道,“您不应该为任何人的离开而难过,您是侍奉神的圣子。” 伊瑟尔的脸色很白, 碧绿的眼睛放空了一些,他转过头,看向高大的神像。 幼年时他曾觉得这些神像可怖, 祂们在他眼中, 远没有那日将他救出牢笼的十三面目可亲。但所有人都告诉他, 不是十三救了他,是神救了他,因为他是神选中的圣子,因为他将要把自己的一生奉献给这些沉默的神像。 就连十三也这样告诉他,因为那场对他而言的拯救, 对十三而言不过是执行了神的旨意。 十三没有死在云安, 那么今日的结果也就可以预料。 他将会这样日复一日地被架空,一直到最终的那天到来。 又一个祝祷日,原本使用习惯的神官已经不剩下什么,其他的不被允许靠近圣子。 于是, 十三在祝祷日的清晨走进高塔,给圣子梳妆。 雪白的躯体扣上银链, 然后一层层裹上红袍,繁琐的装饰在挂上时发出轻而悦耳的碰撞声,白色的指套紧紧包裹着每一根手指,直到没有一寸皮肤暴露在外,就像是在他身上贴上了一层层假的皮肤。 十三单膝跪在他面前,用手指理顺垂落的银链,臂弯挂着他的面帘。 她没有同他说话。 事实上,十三不知道现在自己能够说什么,或是应该说什么。 她尽自己可能地保护了圣子,她并不介意圣子曾参与设下陷阱想要在云安杀死她这件事情,杀死她是不违背教义的,但可能引起裁判庭的不满。 不……现在看来,未必会引起裁判庭的不满。 总之,她在思考后决定了现在正在做的事情,整肃教会,清除叛徒。但在圣子的视角来看,她的行为实际大约算得上是在软禁他。 十三难得地发散了思绪,伊瑟尔叫了她两次,她才回过神来。 祝祷晨会的时间快要到了,圣子的装束也只剩下了最后的面帘。 他的兽耳被遮在兜帽下,只露出鼻梁到下巴的一小片皮肤,等面帘戴上后,这唯一的小片皮肤也会变得影影绰绰,看不清晰。 “好孩子。”伊瑟尔苍白的嘴唇张合,他的语气称呼都和过去并无不同,这让十三下意识松了口气。 伊瑟尔轻声问:“好孩子,祝祷结束后,来祷告室找我好吗?” “是。”十三站起身,将银色的面帘挂在伊瑟尔的耳后,“我会准时到。” 教会并未让前来祝祷的人看出其中的空荡,伊瑟尔站在圣堂上的样子一如往常,阳光透过穹顶的彩窗,圣洁而美好地洒落在他的红袍上。 他念:“兽化是罪,是神降罚于罪人。” 他抬头望着台下虔诚的信徒:“神不曾宽恕,兽耳的人类不再是兄弟姐妹,将被天罚的火焰净化……” 每月每月,念着同样的东西,一遍遍加深兽人的罪责。 信徒们低眉顺目,虔诚温顺。 十三坐在信徒之中,她没有如其他信徒一般合目祷告,而是仰着头,静静地注视着他。 又像是在透过他,注视着什么别的东西。 一切便如每一个祷告日,一日也如同重复的上一日,所有都仿佛静止的湖泊,人们在其中庸庸碌碌过着被设定好的生活,做着被设定好的人。 爱着邻人,恶着兽人。 演着好人,扮着坏人。 如此单薄,如此苍白,这里每个人的一生。 是夜,高塔狭小的祷告室内,伊瑟尔点燃烛台,跪在神像脚下。戒鞭上裹缠了铁荆棘,伊瑟尔背对着十三脱下了红袍和里衣,露出单薄的后背。 十三在看到这条已经可以被称为“凶器”的戒鞭时,眼睛胀痛地跳了一下。 而伊瑟尔的声音还带着笑:“好孩子,请惩戒我。” 伊瑟尔并不看十三,只是仰头望着神像慈和的脸:“对于之前的事情,我已经忏悔。十三,我希望我们之间,一切能够回到从前。” 他在这种时候反倒仿佛露出了点胸有成竹似的平静,十三咬了下舌尖,觉得苹果酒的味道似乎又漫了上来,夹杂着起泡酒特有的微微刺激的口感。 还有带来那丝甜味的,在她口中纠缠的柔软的舌头。 她的声音有点哑:“大人,我不明白,有什么变了吗?” 有什么变了,让他想追求从前? 十三思考了一下:“如果您是指我不愿意让神官接触您这件事,这只是暂时的。您知道,神官之中存在叛徒,我将一切清理干净后,您的生活自然就会回到从前。” 她的言下之意,圣子并不需要为此忏悔。 至少不需要用到这样的戒鞭,这条鞭子随便抽一下,上面的铁荆棘就会狠狠撕下一条血肉来,在神像面前鲜血淋漓实在不太合适。 伊瑟尔听着她的话,有些失望似的垂下了眼睛。 “你忘了我犯下的最重要的一条戒律。”伊瑟尔说道。 十三:“您是虔诚的圣子。” 她话音刚落下,伊瑟尔突然站起来。原本就只是搭在腰腹上的红袍随着他的动作彻底掉了下去,他踩着红袍很快地走向她,十三一动不动,让伊瑟尔几乎要以为如果现在自己手中拿着的不是戒鞭而是一把刀,就可以这么理所当然地轻易捅死她。 伊瑟尔吻住了十三的嘴唇,舌尖仿佛送来了苹果的香气。 十三愣住了,就像那天在酒吧中一样,甚至比那时更加僵硬。 伊瑟尔有点心神不宁地想,或许因为这是在神的面前? 一个很快的吻,伊瑟尔后退了半步,朝十三递上戒鞭。 “我已经忏悔了,这是罪,是错。”他轻声说,带着点破釜沉舟似的决绝,又忽然很轻巧地笑了一下,“十三,教宗这样吻过你吗?” 十三的目光终于缓缓落在了他的身上。 “你看,虽然我已经忏悔,但心里还是有些不合时宜的恶念。”伊瑟尔重新跪下去,“所以好孩子,惩戒我吧,让一切肮脏罪责随着鲜血流逝,而我将重归神的掌心。” 十三慢慢捏紧了鞭柄。 这样的鞭子,由她来抽,几下就是一条性命。 “大人,您其实在逼迫我。”她说,“您和教宗,你们其实,真的很像。” 伊瑟尔的眼睛瞬间缩紧了,原本的笑容凝固在脸上。 十三扔下了鞭子,手落在他的脊背上。那脊背瞬间颤抖了一下,仿佛被鞭子抽打了。手触碰到的地方,皮肉发烫起来。伊瑟尔跪得很直,十三低下头头就能看见他胸前肿了起来,看上去艳红而漂亮。 她有些困惑似的问:“你们究竟把我当做什么?” 一直以来,她服从教会,服从教宗,服从圣子。只要不是违背教义,只要不是违背神明,她可以为他们做一切,无论是杀死别人,亦或是杀死自己。 她从无私心,她毫无保留。 掌心下的心脏剧烈跳动起来,伊瑟尔似乎挣动了一下,但十三的手臂成为了他的囚牢,手指抓住了他的尾巴。 教义中有不可淫/乱的教条,而兽人的易感期与之冲突,这也是兽人的一桩罪证。 眼前的圣子显然并非易感期,但依旧欲壑难填。 十三冷漠地垂眸看着,仿佛受到了某种诱惑。 “十三……”伊瑟尔的声音终于有了一丝慌乱,“你怎么……” 他的声音戛然而止。 原本渴望但始终被拒绝的事情突然发生,却没有带来一丝快意,仿佛成了比鞭笞更加可怖的刑罚。 “你和教宗,你们总喜欢对我说一些似是而非的话,然后让我在一些本该两全的事情中必须做下选择。但我对你们的期待自始至终就只有一点,不要背叛,仅此而已。” 十三询问:“我们不应该是走在同样的路上吗?牧者将指引我们的方向,而我是跟随者,我跟随你们,直到跪拜于神的脚下。” 这个瞬间,伊瑟尔的表情让十三觉得,她似乎用什么狠狠捅了他一下,或是将刀片刺进他的身体,扭转着撕裂出一个鲜血淋漓的洞口。 十三问:“是因为你们真的这么渴求这件事吗?你也是,教宗也是?” 伊瑟尔没法再挺直他的腰了。他伏倒在地上,脊背在抽泣中颤抖着,颤抖的嘴唇吐出支离破碎的句子。 十三俯下身去听。 “别……”他说,“别再……提,教宗了。” 十三:“……” 她弯了一下手指。 伊瑟尔的腰腹剧烈弹跳了一下,仿佛一只因为离开水而缺氧弯折的鱼。 十三注视着这个动作,手指被柔软的东西包裹着,从未体会过的感觉缠绕在上面,让她几乎怀疑,这真的是自己的手指吗? “现在我也有罪了。”她说,“大人,在神的眼中,我们都是罪人吗?” 第82章 断尾 “大人, 在神的眼中,我们都是罪人吗?” 伊瑟尔跪伏在地上,皮肉滚烫, 眼前充斥着一阵一阵占满视野的白光。 一阵规律的敲门声突然传来。 十三如梦初醒。 她看着在自己手下靡/乱到颤抖的圣子, 她的手指还在圣子的身体里, 被温暖地包裹着。十三猛的僵住了,就要收回手。 伊瑟尔却动了。 他的大腿肌肉颤抖着, 却瞬间绷紧,用很快的速度支撑着他反转身体撞进十三怀里。十三依旧下意识保护了他,双手抱住他的腰, 后背撞在门板上。 敲门声戛然而止。 伊瑟尔的皮肤上布着一层薄薄的汗水,衬着昏暗的烛火,让他看上去几乎闪闪发光。他像一只大狗一样拱在十三的颈窝, 舔吻她的脖子和耳垂。 十三在这个瞬间感觉自己无法动弹, 然后她感觉到自己的手被抓住, 落在了刚才的地方。毛茸茸地尾巴浸了水,缠住她的小腿。 “继续,好孩子。” 圣子含着眼泪笑起来:“你明明知道的,你永远是神爱重的羔羊,神只将降罚于我。” “所以, 好孩子, 求求你,别停下来。” 十三的脊背紧紧贴着门板,她说:“这不对……” 但是她没有动作,明明她可以轻易地控制住眼前的人。 敲门声再次响起, 神官的声音从门外传来:“执行官大人,回裁判庭的车已经准备好了。” 这种仿佛被人窥探着的状况刺激着十三的大脑, 她的眼睛布上血丝,一抽一抽地胀痛着,但是手指却仿佛有了自己的意识,流连在罪恶之地。 “你觉得有什么不对?”圣子的声音轻轻落在她耳中,“你觉得这是错误,这是罪恶,但是十三,苹果酒多么甜美啊。” 十三将手指刺了下去。 伊瑟尔的腿根紧贴着十三的大腿,膝窝摩擦着制服裤下小小的金属突起。 衬衫夹,小小的夹子夹着衬衫的下摆,所以无论怎样动作,衬衫都会妥帖地包裹着身体,不会褶皱不会掀起,如同她原本期待的那条道路,完美,严整,清晰可见。 处死教宗的那天,她沾着满手的鲜血抬头仰望着神像,听到身后稚嫩的声音呼唤她。 “十三。”当时尚未成年的圣子一身红袍地站在她身后,伸手用洁白的帕巾擦拭着她手上的血。 “十三。”他叫她,少年的声音干净无暇,“从此以后,我会指引你的道路。” 正如数年前,教宗刚刚成为教宗,站在圣堂之上,由她为他挂上金色面帘。 “好孩子。”教宗微笑着,温柔而神性,“从此以后,我会成为你的道路。” 他们的身形在那一刻重合在了一起,又立刻被她分开。 但她的确,在那个瞬间,对这个新的,由她亲自从牢笼中带回来的圣子,产生了从未有过的强烈的期待。 她单膝跪倒在圣子脚下,执起他干净的手,贴在自己的眉心。 “我会辅佐您,我会追随您。”她如此许诺,“我永不背叛。” 然后,第二天,圣子长出了兽耳和尾巴。 在她许下诺言的第二天,她期待中的神的代言者,成为了被神厌弃的罪人。 十三想,在看到那双兽耳的瞬间,她大概是恨他的。 可是那兽耳属于喜乐蒂犬,一种很古老的牧羊犬。 微垂的,浅棕色的竖耳。 蓬松的,毛发长长的尾巴。 人类是神的羔羊,教会是放牧者。 她因此,劝服了自己。 敲门的声音持续着,稳定的频率,同样的轻重,神官像是不知疲倦的机器。 十三的背紧紧靠在门板上,神被欲/望很短暂地赶出了她的脑海,她觉得自己仿佛喝了酒,或是错吃了什么已经发酵的食物,眩晕的,应该被摒弃的快乐盘旋着。 但是还不够……有什么还不够的…… 伊瑟尔忽然笑了一下,他稍微直起身体,从不远处的地上捡起了那条戒鞭,又从铺展在地的红袍中摸出了一个圆形的磁片,咬在齿间。 十三有些失焦的目光落在那个小圆片上,一时没有意识到那是什么。 直到伊瑟尔再次抱住她的肩膀,咬着那个小圆片贴在她后颈上时,十三才猛然想起这是什么。 在那间酒吧中见过,黎城那些富人们喜欢的玩具,首席的孙女据说就很擅长。 “大人……” 十三的声音在伊瑟尔抚摸鞭柄时卡在了喉咙里。 鞭子上的铁荆棘没有去掉,鞭柄很长,上面包裹着漆黑的,不知名的材料,摸上去温热柔软。 伊瑟尔张开嘴,不大熟练地将鞭柄含进口中。 陌生的刺激不知是从后颈,还是从看着这一切发生的眼睛传入大脑,十三漆黑的眼睛缩了缩,薄唇里溢出一丝热气。 她劈手夺过伊瑟尔手里的鞭子,不敢碰鞭柄,直接抓在了缠着铁荆棘的鞭身上,掌心被铁丝刺破,但异常的刺激没有消失,激得她快速抽了口气。 这个东西的感知区域不止在鞭柄,而是布满了整条鞭子。 伊瑟尔被呛得咳嗽起来,却忍不住笑了,断断续续地开口:“他们,咳咳,他们没有做过这种形状的,但最终成品的效果,很好。好孩子,无论你想用它抽打惩戒我,还是用来做别的,你都会快乐。” 十三几次张嘴,最终声音微哑地问道:“这就是您今天将我叫来这里,真正要做的事情?” 伊瑟尔的回答是吻住了她的嘴唇。 * 祷告室外,神官不知疲倦地敲着门。 他不是教会原本的神官,按照正常流程,他应该还在学习中。他是刚刚被执行官替换上来的,执行官十三并非时常插手教会的内务,但一旦她要插手,教会其实没有任何拒绝的能力。 神官按照执行官十三的命令,在她进入祷告室后十分钟,就来这里敲门。 如果她没有出来,就一直敲。 这是个很古怪的命令,但是神官的职责是服从。 所以他什么都没有问,却听到那位面容冰冷的执行官很轻地,仿佛自言自语一般说了一句:“也许……我需要有人提醒我离开。” 于是神官明白了,他这次的任务,本质是一个十分钟后响起的闹钟。 可是闹钟响了,执行官却没有出来。执行官没有说过这种情况应该怎么办,于是神官只好继续敲门。 几分钟后,里面传来了异常的声音。 撞击声,哭声,水声。 神官慢慢敲着门,门内仿佛也有什么在敲着门板,一下一下,夹杂着细碎的难以辨认的话语。 后来说话声也渐渐没了,只剩下单纯的音节,在撞击时抽搐着响起。 持续了三个小时,神官的手快要敲断了。 门终于从里面被拉开,高大劲瘦的执行官站在那里。 她的短发很乱,被汗水完全黏在脸上,好像刚刚经历一场长跑,但衣着齐整,只是白色的裤子上明显有着一些濡湿的痕迹。 她身后,是一身狼狈倒在红袍中的圣子。圣子听到开门的声音,整个人紧缩了一下,试图用红袍包裹住自己。 圣子的头上长着兽耳。 圣子试图藏起,但没能来得及。 “十三……”圣子的声音发抖,和他在门外听到的哭声一样。 神官的脸被面具挡着,也没人能看见他现在的表情是否震惊。 “从今天起……”执行官静静地打断圣子将要说出的话,她像是想到了什么,眼睛垂了下去,伸手按住后颈。 她再次重复道,“从今天起,裁判庭会开始着手寻找新的圣子。” 圣子愣住了,他用一种不可置信的眼神望着执行官,像是信徒望着背弃他而去的神。 神官为自己的想法感到奇怪——他们之间,明明圣子才是神的代言者,而执行官才是信徒。 “最快七日,最多一个月,教会需要在此期间,做好迎接的准备。”执行官很慢地,一字一字地吐出。 她一眼都没有看身后的圣子。 神官应下,又问道:“那是否需要同时准备继任教宗的仪式?” 教会是不会同时存在两个圣子的,一般来说,新任圣子到来的时候,就是上一任教宗死亡,以及上一任圣子继任教宗的时候。 不过这个规则似乎本来就在这任圣子身上被打破了,原本他应该在七年前就继任教宗,教会也应该在七年前就迎来新的圣子。 好在,现在看来,是终于要重新步入正轨了吗? 但执行官摇头了。 “不。”她说,“兽人不应该,也不可能成为教宗。” 执行官吐出一口湿热的气,有水顺着她的脸颊滑落,汇聚在下巴,重重滴落。 大概是汗水。 “大人,我试图给过您很多的时间。” “如今我知晓了令您和教宗堕落的欢愉,大人。新的圣子,他不会再面对堕落的诱惑。” 执行官终于微微侧过头,但目光终究也没落在圣子身上。 “我是真的曾希望,你们能指引我走在正确的,通往神的道路上。” 圣子恍惚地仰着头,忽然轻柔地笑了。 “兽人是有罪的,不能成为教宗。你如今也想要放弃我,寻找新的,无罪的圣子了。”他轻缓地说道,执行官说了那么多,他似乎只听见了一句。 执行官没有反驳。 圣子的脸在烛火下显得很柔软,狼狈却漂亮得让人不敢直视。 圣子喃喃道:“你永远是神爱重的羔羊……如果,神真的存在。” 他又笑了,笑容如他身后慈和的神像。 没有人发现他是什么时候拿到短刀的——这把刀原本插在执行官腿根的皮带处,是执行官的佩刀,锋利得可以轻易砍断一个人的颈椎。 “十三。”圣子平静地叫道,“好孩子,回头看看我。” 他将刀剁下去,贴着根部,剁在尾巴上。 第83章 甜梦 血涌出来的时候和处刑场上没什么不同, 碧绿色的眼睛湿淋淋的,里面充斥着痛楚,但看着她的时候, 依旧带着些令她惊慌的柔和。 后颈传来异样的刺激, 十三忽然发现, 那条鞭子已经被浸泡在血里。 僵木的身体终于可以动弹了,十三在几秒后才反应过来自己的呼吸过于急促, 肺像针扎一样充斥着气体,仿佛平日熟悉的空气在肺中凝华成冰,尖锐地刺破了肺泡。 “叫医生……”她第一次开口时甚至没发出声音。 十三冲过去, 脚步踉跄了一下才稳住。她夺过伊瑟尔手里的刀摔在地上,用力掐住他仅剩的一截尾根试图止血。 伊瑟尔的身体因为疼痛抽搐着,血浸满了十三的手。她再次看向门口的神官, 这次终于大喊出声:“去叫医生来!” 伊瑟尔的手指僵直颤抖, 按在十三的膝盖上。 “我可以……把耳朵, 也……也割掉。”他断断续续地说,仰着的脸上布满汗水,“如果这是,你,所期待的……好孩子……” 十三下意识反驳道:“我没有……” 她没有说完, 因为这话并非真心, 她明白。 神官很快带着教会的医生赶来,一起到的还有十七,他看着祷告室里的场景,震惊地瞪大了眼睛。 “伊瑟尔?你们俩怎么搞成这样?”十七脱口而出, “十三你……” “闭嘴。”十三打断他。 伊瑟尔被送往医疗室,十三的身上沾满了血, 白色的执行官制服染得鲜红。她靠在墙上,慢慢捻着指尖。 指尖粘腻的,不只是血。 十七觑着她的脸色,伸手挠了挠下巴:“十三,你跟伊瑟尔到底怎么回事?” 十三用充血的眼睛冷冷瞥了他一眼:“你不可直呼圣子的名讳。” “嗤——”十七忍不住笑出声,“不是吧十三,你把伊……咳,你把圣子搞成这个样子,然后来跟我抠这点字眼?” 十三没说话,她突然弯下腰去。 一种陌生的,难以抑制的疼痛绞住了她的肠胃……不,不是完全陌生,教宗死去的时候,这种痛苦也曾造访她的身体。只是那时候她尚且可以站直,可以行走,可以让自己面无表情地忍受,直到看到圣子朝她伸出手。 但这次,她张嘴干呕起来。 不知道从哪里涌出来的血冲进口腔,砸落在医疗室血白的地面上,像是一朵溅开的花。 “十三!”十七吓了一跳,往旁边跳开一步防止被溅上血,“十三你……你还活着吧?没得什么绝症吧?别圣子没死你死……” “闭嘴。”十三再次打断他,声音已经彻底嘶哑了。 她喘息着,眼前一阵阵地发黑,明明呼吸顺畅却几乎有了窒息的感觉。 然后她感觉到十七靠近她,伸手摸向了她的后颈,试图从那里揭下白色的圆片。 十三猛的拽住他的手腕。 “疼疼疼,要折了!”十七惨叫道。 十三冷冷甩开他的手。 小小的圆形感受器还在源源不断传递着来自戒鞭的触感,那条戒鞭被留在祷告室的地面上,冰冷,麻木,浸湿它的血已经凝固了。十三的手颤动着,她按住自己的后颈,手指用力陷入皮肉。 神官站在一旁,面对现在的场景不知所措。 他犹豫了一下,还是问道:“执行官大人……教会需要现在就开始准备迎接新圣子的事宜吗?” 十三:“……暂停。” 十七惊异地看向她,受到惊吓似的抽了口冷气。 神官退下了。 十三擦去嘴边的血,抬起一双已经血红的眼睛看着医疗室的方向,伊瑟尔满身血污地躺在里面,让她想起初次见面时那个浑身都被蟑螂老鼠咬得残破不堪的小孩。 后来在教会的高塔中,日光总是轻盈地透过狭窄的窗户跳跃在他灿烂的金发上,他年幼时,偶尔十三会替他梳头,原本干草一样的头发在教会被养得很好,一把金线一样握在手心。 十三沙哑地问道:“十七,在你眼中,圣子是个什么样的人?” 十七又抽了口冷气,不知道的大概会以为他牙疼。 他没再看十三,伸手揪了搓头发:“这问题问我没什么用吧,我跟伊……我跟圣子关系没那么密切,你要问这个,要么得问教宗,要么得问江黎,再就是那些照顾圣子的神官……” 他说到这里,忽然觉得有什么好笑一样,颇为无奈地摇摇头:“不过我忘了,教宗被你处刑了,那些神官也已经被处理干净,至于江黎那小子……到现在还没找着人。江家肯定有问题,不然好好的一个人从教会送还回去,怎么就能突然兽化失踪了?” 十三沉默不语,十七靠着墙壁担忧地看了医疗室一眼,慢慢皱起眉头。 “我其实一直不太明白你,十三。”十七说道,“江黎当初是你亲手从江家带回教会的,这本来就挺古怪。后来教宗将他和圣子放在一起教养,以前应该也从没有过这样的先例,但你也没有反对。甚至你处死教宗,也是因为江黎……说实话要是从正常逻辑去分析我都要以为你其实真爱是江黎了。但结果你也不在乎他,不管他是兽化还是失踪你都没有半点关心。” 十三:“……有病去治。” “你才有病。”十七伶牙俐齿地反驳,“你知不知道当初伊瑟尔甚至吃过江黎的醋。” 他又忘了应该称他为圣子——十七算是裁判庭中和教会关系密切的执行官,真要说起来,他和圣子江黎几乎是一起长大的。 十三不大明显地抬了抬眉毛,一点仿佛愕然的神情。 十七回忆起了什么似的,轻声说:“他在教宗去世前,比现在像个人多了,不会满嘴教义。那时候其实他谁的醋都吃,还以为别人都没有发现。” “江黎那时候还骂过他,怎么就没点自尊,非要上赶着喜欢你这种捂不热冷冰冰的家伙,把他说得生气了。教宗就坐在树影下看着他们笑,你躺在教宗的腿上,你睡着了。教宗用手盖着你的眼睛,给你遮挡光线。”十七含糊地叙述着,低落地笑了一声。 “那时候多好。”他问,“可是十三,你们怎么变成了现在的样子?” 教宗死了。 江黎被送回江家,如今兽化失踪。 圣子躺在医疗室里,断掉了他的尾巴。 十三紧紧抿着嘴唇,眼前恍然是十七口中那个久远以前的夏日。教会没有蝉鸣,有光透过教宗的指缝,轻轻地落在她的眼皮上。江黎和伊瑟尔的声音在不远的地方,而教宗靠着树干,缓慢地念着一则祷言。 祝祷好眠的祷言。 半梦半醒的边际,她听见教宗温柔的声音,“伊瑟尔,你不想来摸一摸她的头发吗?” 然后她感觉到,有另一只手小心翼翼地,像是怕吵醒她,又仿佛触碰什么珍宝一般地拂过她的发丝。 十三说:“是神的旨意。” 十七气笑了。 就在这时,医生走出医疗室,向十三报告。 血已经止住了,大概再过三四个小时圣子就会醒来。 医生说话的时候不断往外冒着冷汗,脸上一阵青一阵红,有点难以启齿地开口:“那个,除了……尾巴之外,圣子的肠道有点器械性的撕裂伤和发炎,我处理了一下,但是……” 他有点说不下去了。 无论是兽尾,还是肠道的伤口,都是绝对不应该出现在教会的圣子身上的。 医生声音发抖,害怕自己知道了这样可怕的丑事,会直接被眼前这个执行官处理掉。 十三点头,“从现在开始,还请不要离开教会。” 医生松了口气:“……是,执行官大人。” 十三将黏在医疗室方向的目光撕下来,冷冷砸在了十七身上,“你今天到底是来做什么的?专程来讽刺我?” “不敢,我是个文职,被你揍两下我会死的。”十七皮笑肉不笑地扯了下嘴角,但到底没有再纠缠之前的话题。 他给十三发了一份资料:“我只是来传个话。首席让你盯一个人,如果不出意外,她的异常值应该很快会突破界限。” 十七发来的是一份近期的个人异常值曲线。两个月前,这个人的监控异常值在一夜之间达到了百分之七十四,随后降低。 但一直到现在为止,整个异常值曲线都在剧烈波动,最高峰几次堪堪擦过百分之八十的临界点。 “这是谁的?”十三问。 “洛氏集团的继承人,洛焉。” 十三眯了眯眼睛:“莫林实验室的那个洛氏?” “对。”十七将洛焉的身份信息同步给十三,“如果我没记错,当初建立莫林实验室,有教会的授意。” 十三没回答他,十七也没有继续问,只是冷笑着说道:“你知道,之前发生了云安的那件事,零六的尸体好像还在眼前,你也差点折在云安。所以现在首席也好,其他执行官也好,对于异常值案件的处理方式都有些犹豫。偏偏这种时候,你还天天跟住在教会一样,要是干点好的也就算了,还偏就非得不干人……” “这件事我来处理。”十三打断他,转身离开。 十七瞪大眼睛:“不是姐你不等伊瑟尔醒过来?你这什么始乱终弃把那啥无情?” “叫他圣子。”十三冷冷道,没有回头,“他现在,大概不想看到我。” 第84章 谎言 意识缓缓回笼, 伊瑟尔在一片虚无晃荡的白光中睁开眼睛,看见身边站着的高大的黑影。 等视线聚焦后,他看见是十七。 伊瑟尔面无表情地闭上眼睛。 十七:…… “双标这么明显不讨人喜欢的。”他有点阴恻恻地说, “你看教宗就从来不这样。” “教宗比我明显多了。”伊瑟尔的声音很虚, 跟只有气声似的, 但还是挣扎着反驳道,“教宗估计连你的编号都没记住过。” 十七一愣, 恍然大悟地点点头:“怪不得他从来不叫我,每次见我都只叫十三。” 伊瑟尔缓慢地呼吸着,胸口的起伏几乎看不见, 刷白的灯光照在他苍白到几乎透明的脸上,让人觉得这好像是一具新鲜死亡的尸/体。 十七捏着下巴:“伊瑟……啊不,圣子大人, 您今天好像特别不待见我。不管怎么说我可是十三亲爱的同僚, 还是说你就只在十三面前装啊?” “那个绿眼睛的兽人。”伊瑟尔说, “如果不是你在审判台上保了他,十三回裁判庭的时候,审判应该已经结束了。” 十七瞪大眼睛,忍不住酸得舔了舔牙根。 “你还记恨这事?这多久之前的事,我都快忘了……而且十三也就是把他放屋子里当个摆件似的, 又没干什么……” 他说着, 扬起眉毛,似笑非笑地说道:“圣子要宽容博爱,要爱世人。当初你在教宗面前那样晃来晃去,他都没给你穿小鞋。” “总不能因为自己是趁虚而入的, 就看谁都像小三吧?” 伊瑟尔终于睁眼看向他,苍白的脸上染了一点血色。 这样看上去总算有点过去的人样了。 十七差点吹一声口哨, 努力让自己幸灾乐祸地不那么明显。他倒也不是对谁有意见,就是真的性格欠,从小被十三揍到大也没改一点。 “话说我还以为你一醒看到我,会大哭大闹地要找十三,然后我就能跟你控诉她有多狼心狗肺始乱终弃。”十七絮絮叨叨地翘着腿坐下,心情放松下来后嘴更欠了,“也就你跟教宗能忍她。” 他说着,有点怪异地歪头笑了一下:“不过教宗没你狠。勾引她堕落,又让她看着你为她自残,真刺激啊。恭喜你圣子大人,你这圣子的位置暂时保住了。在十三搞明白自己到底在想什么之前,你能高枕无忧。” 伊瑟尔:“我不喜欢你这种无差别攻击。” 十七耸耸肩膀:“巧了,我也不喜欢。我在十三面前这么说话我怕被她揍,在你面前这么说话我觉得像在狗咬狗。只是伊瑟尔,我不知道你跟首席到底在密谋什么,但能不能别折腾十三了?教宗已经在她心上捅过一刀了,你再捅那算什么?凌迟吗?” 伊瑟尔沉默一会儿,静静地说:“我也不喜欢你总在我面前提一个死去的人。” 十七转头骂了声脏话。 伊瑟尔已经再次闭上眼。 他太虚弱了,虽然对睁眼后不会看到十三这件事早就有了预期,但真正发生时,失望和委屈依旧如泡满水的纸巾一样一层一层捂住了他的口鼻,让他觉得疲惫而无法呼吸。 这种窒息感仿佛曾经教宗轻轻抚过他的脸,那是他和教宗所见的最后一面,教宗笑着,依旧是圣洁的样子。 “我当然希望我可以是她的一切。”教宗轻轻地,捧着他面露震惊的脸,“我想做她的父母,做她的孩子,做她的老师,做她的爱人,甚至做她的杏玩具……我想亲吻她,我想哺育她,我想收回教宗本应挥洒于世人的爱,然后全部捧到她眼前。这没什么,真的。我如此期待着,伊瑟尔。若你有一日有了同我相似的欲/望,那也绝不是罪恶。” 那种庞大的,一瞬间崩溃了的爱意堵住了他的口鼻。 他几乎以为教宗落泪了,但教宗的眼睛干燥,甚至没有发红,碧绿的色泽盈盈如翡翠。 正如他的眼睛一般。 伊瑟尔从窒息中挣脱出来,觉得自己的声音好像从深海中传出:“洛焉的事情,她已经接手了吗?” 十七:“对,我刚刚将全部权限转移。” “嗯。”伊瑟尔缓慢地,轻飘飘地说道,“之后,会有需要你做的事情……这是很重要的。洛焉,还有她的兽人,他们必须活着。” “……是。”十七不想问原因,也不觉得他会告诉自己,只是理顺制服的袖口,端正行礼。 执行官的制服端肃严整,裁判庭是教会的鹰犬,执行官执行命令,信仰神明。 一切仅此而已。 一切本该仅此而已。 十三脱下制服的外套,笔挺的衬衫被塞在裤腰里,在腰部收得平整端正。 制服上沾满血,季徽宁看到的时候,绿色的眼睛收缩了一下。他没有说话,安静地坐在房间的角落里,他已经明白这个执行官将他带回来并非是想对他做什么,或是想成为他的主人。 仅仅只是救了他一条命,不论是不是因为善意,都足以让他心怀感激。 但今天执行官突然开口:“发现自己兽化的时候,你在想什么?” 季徽宁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这是在跟自己说话,一半惊恐一半受宠若惊,一开口时磕巴了一下。他抖抖耳朵,红着脸小声回答:“那……那时候。我想不太起来了……大概是,委屈。” 十三:“不应该是绝望吗?你的人生从此停止了。” “后来当然会绝望,但,第一反应的话。”季徽宁有点费力地表述着,“我……很委屈,我不知道自己,犯了什么罪。” 他垂下眼睛,用一种仿佛要说服自己的语气喃喃道:“但既然,神已经给了我惩罚,那我一定是有罪的。” 十三沉默一会儿:“你没有想过,或许是神判断错了?” 季徽宁露出惊惧的神情,结结巴巴地反驳:“不……怎么可能,执行官大人,我从未怀疑过教会……” 十三挥挥手,止住他的话。 窗外月明星稀,辉光勾勒着树冠的边沿,月色下的世界过于静谧,连虫鸣都没有一丝。世界仿佛琥珀中的标本,固化的,死亡的,纤毫毕现的。十三在冰凉的冷光中低头看着自己的手,一双杀人无数的手。 一句话就这么自然而然地从她口中溢出,像是喝了苹果气泡酒后,从喉咙里溢出的带着清甜气味的二氧化碳。 “这个世界的信仰,多么单薄和毫无理由……” 是圣子曾在那间酒吧里说过的话,伴随着那个陌生的,“伊甸园”的神话。 那日以后,她曾翻遍教会收藏的典籍,也在网络上搜索了所有可能关联的词句,但都没有找到任何相关的东西。 “执行官大人?”季徽宁一脸茫然,不明白十三话里的意思。 十三并不解释,她只是放下手。 “明天我会派人送你离开这里,你被赦免了。但兽人在社会上的处境你也清楚,所以我建议你暂时留在裁判庭,我会向首席申请,给你批一个偏远的住处,不要到外面乱晃。” 季徽宁震惊地瞪大眼睛,嘴唇剧烈颤抖了一下。 十三已经转身找了一套新的制服,“我还有事要处理。” 她离开裁判庭,月亮还悬挂在空中,却不知什么时候飘起了细雨。那雨水黏腻地连接着天和地,仿佛飘散在空气里的,令人无法挣脱的蛛网,一点一点网住其中行走的人。 绊住脚步,裹缠身体,最后,落入陷阱。 阴雨绵延了很久,数日后才终于真正放晴。 下属一趟趟地来报告,圣子已经能够站起来了。圣子可以离开医疗室了。圣子已经痊愈了。圣子今日午餐吃得不多。圣子今日在祷告室。不,圣子没有问起执行官大人。 这些报告有时过于琐碎,十三也只是听听便罢,那之后就一直没有再踏入教会。 但不管怎样,这些琐碎的日常报告,她终究每天都在抽时间听着。哪怕手上本来在处理其他事情,也会马上停下,面无表情地听完再继续。 当报告中的圣子开始如过去一般裹着遮挡全身的红袍,走下高塔同神官传递教义的时候,十三得到了两条新的消息。 一是,洪都南府有人举报,有未登记在册,未挂宠物牌的兽人违规闯入人类聚会地,并且伤人,需要裁判庭予以扑杀。 二是,洛氏集团继承人洛焉,公民编号1行为异常值达到百分之九十四,为高危兽化潜在人群。 而洛焉现在正在洪都南府,那个未挂牌的宠物,是洛焉的兽人。 十三配好枪/械,在将短刀绑在腿上时顿了顿,才继续流畅地做完准备工作,集结下属。 百分之九十四,几乎从未有过的高异常值。 如果按照异常值判断系统的标准,那应该像是直接换了一个人,从行为状态和行为逻辑分析都彻彻底底地改变了。 十三再次拿出终端,确认了一遍那个数值。 “百分之九十四。” 圣子将这个数字捻在口中,咂摸着念了一遍。他停止了自己的传教,断掉只剩一小截的尾根仿佛又隐隐作痛起来,但圣子却笑了。 一点……几乎称得上痛快的笑容。 “比我想的还要更……做得更好。”他喃喃,不再看那些神官,转头慢慢走回了高塔。 圣子走进祷告室,烛火长明,神的雕塑垂眸怜悯。圣子抬头,目如翡翠,含笑仰望着神像。 “神。”他说,“我是伊瑟尔,历任圣子之名,伊瑟尔。我,我们,现在同你说话。” 洛小姐,和段饮冰。 一个是一笔带过的死亡,一个是浓墨重彩的死亡。 已经被写定的,必然应该发生的死亡。 “但是现在,神,我们要开始哄骗你了。” 伊瑟尔笑着,念了一串祈福的祷言。 “还请您,祝福我们一切顺利。” 第85章 修剪 洪都南府正在举办婚宴, 十三出发前就已经把状况都摸清了。 这是洛焉父亲的婚礼,他把自己的婚礼当作了围剿这个女儿的陷阱。而洛焉居然真的为了一个兽人,跳进了这个陷阱。 这是原本的洛焉绝对不可能会做的事情, 正如她高达百分之九十四的异常值, 洛焉几乎算得上是“变了一个人”。 十三摩挲着枪柄, 跨出车门,大步朝嘈杂的婚宴厅走去。 太阳煌煌, 热烈灿烂,仿佛正在将整个世界点燃。 婚宴厅里,婚礼已经暂停了, 宾客们混乱地说着什么,两个新人一边安抚着众人,一边露出一副因为女儿叛逆而恨铁不成钢的忧郁神情。他们看见十三, 脸上瞬间亮起了一种阴谋得逞的贪婪, 像是看见腐肉的豺狼。 “执行官大人……” 十三抬手制止了夏卓成说话, 直接走到了众人围聚的那扇门前,看到了堵在门前的意料之外的人。 执行官首席宋循的孙女,宋以宁。 十三见过几次,是个被宠坏了,恣意妄为的大小姐。按照资料来看, 她和洛焉之间应该算得上朋友。 “裁判庭办案。”十三的声音很平静, “请宋小姐不要妨碍公务。” 宋以宁红色的短发削薄鲜艳,她咬咬牙高高抬起下巴,理直气壮地说:“这里没有需要裁判庭办的案子,你可以走了, 我会去跟我爷爷解释。” 十三的目光落在了她身后的房门上:“即使首席本人,也不能违背裁判庭的制度和规定。” 她抬起手, 吩咐下属:“请宋小姐离开。” 宋以宁后退了半步,宋家的保镖围上来把她挡在身后。 武力冲突是不可避免的了,宋以宁看上去简直铁了心要把她挡在门外,十三有些莫名地眯起眼睛,在一片混乱中擒贼擒王地拧住了宋以宁的胳膊。 “啊!”宋以宁疼得大叫一声,“我都敢拉拉扯扯!你什么东……” 她的声音被枪响打断——十三一枪打在了大门的门锁上,厚重的门板颤抖一下,萎靡地敞开一条细小的门缝,流弹划过宋以宁的脸,在上面留下一道焦糊的血痕。 宋以宁愣了两秒,才震怒地大吼起来:“你敢在我面前动枪?裁判庭疯了吗?” 十三的回答是把她扔给下属,大步走进包间,反手关上房门。 包间的空气里流淌着一些异常的味道,让十三回忆起狭窄的祷告室,颤抖的温软的身体,带着哭腔的喘息,还有从后颈源源不断刺入脑海的,应该被称为快感的战栗。 十三用指甲掐了下掌心,视线再次聚焦。 眼前是衣着凌乱的少女和兽人,少女挡在兽人身前,一双极其黑的眼睛紧张地盯着她,精致甜美的脸紧绷着。 十三见过洛焉的照片和影像,苍白的少女面容甜美,有着很长的黑发,一双眼睛很黑很冷,仿佛黑洞一般,笑起来的时候里面有森森的,空荡荡的,野生动物般的光。 不一样。 眼前这个人,眼睛太明亮也太干净了。 “洛小姐。我是教会下属裁判庭执行官,编号十三。” 洛焉的表情没有丝毫变化,只有手臂不大明显地动了动,将那个兽人往身后又推了一点。 十三很浅地吸了一口气,让自己公事公办地说道:“裁判庭接到举报,这里有未登记在册,未挂宠物牌的兽人违规闯入人类聚会地,并且伤人,按照律法,需要当场处决。洛小姐,请不要妨碍公务。” 洛焉试图与她辩驳,她不愿意交出那个兽人。十三冰冷而木然地打量着他们,一直到那个兽人主动请求洛焉,将宠物牌钉在自己身上。 那个兽人说:“您愿意将宠物牌钉在我的身上吗?从此,我永远不会背叛您。” 为什么? 宠物牌刺入身体,血涌出来又被擦去。宠物牌意味着什么?不对……不应该是这样,这个兽人不应该允许自己被挂上宠物牌。 十三忽然想起,她也曾对伊瑟尔许诺过永不背叛。 脑海中有一个声音告诉她,他们是应该死去的。 ……但并非死在执行官的枪下,或是裁判庭的处刑台。 不……甚至,他们不应该以这样的姿态出现在她面前。 这是异常的,应该被阻止的—— 为什么这是异常的?为什么这应该被阻止? 还有多少异常?还有多少需要被阻止的东西? 谁规定了这些?谁告诉她这些?谁让她明白生来就该如何去做,仿佛游鱼生来明白怎样活在水中? 是神啊。 可伊瑟尔的叹息犹在耳边。 “但是十三,苹果酒多么甜美啊……” 十三眼前接连不断地闪过伊瑟尔断掉的尾巴,那截尾巴仿佛缠绕在了她的手指上,阻挡了将要扣下的扳机。 最后洛焉抱住她的兽人,含着眼泪的眼睛狠狠瞪向她:“现在他是我的了,不是无主的,裁判庭不能杀。” 十三张了张嘴,喉咙干涩,几个字砂纸似的从里面挤压出来:“……您说的对。” 她很重地闭了下眼睛,调转枪口,对准了洛焉。 “洛焉,公民编号3001,行为异常值百分之九十四,为高危兽化潜在人群。”十三的声音冷硬漠然,“按照规定,我需要将你带回教会,裁判罪责。” 她在这一刻确定,这两个人,绝不能被直接带回教会或是裁判庭。 洛焉和她的兽人没有再进行无效的反抗,平静地上了车。十三看到洛焉有点凌乱的裙摆和光裸的小腿,向下属要了件衣服给她盖着。 十三迅速做好了安排,绕了一条偏僻的道路,等到脱离监控的地方已经有一辆车在那里接应,她会把他们换一辆车,藏到只有自己知道的地方。 日近黄昏,车子开上山路,距离十三安排的接应点已经很近了。 一名下属突然低声说:“执行官,宋家的车追在后面,有好几辆。” “宋家?”十三皱了皱眉,第一个反应想到了刚才那位大小姐,“不用管,继续开。” 她的声音突然顿住,本能的直觉让她猛的拧身向后。 “趴下!” 一瞬间,枪声和和玻璃炸响的声音淹没了她。司机被车外射/进来的子弹击中,车子一下子失控,车轮炸开,车尾擦在地上刮出大片的火花,失控的惯性几乎将十三都掼倒在地,但大片的子弹随之而来。 车堪堪停在道路边缘,而十三脑海中一片清晰。 和不久前在云安的那场袭击一样,只是这次,首席已经图穷匕见。 圣子参与其中了吗? 这个世界没有苹果和乐园的神话,但是首席脱口而出了那个名字——伊甸园。 不属于这个世界的神话,数十年前教会提出的异常值,因受到惩罚陷入另一段记忆的解释,疯掉的异常者,判若两人的洛焉…… 脑海中,“神”依旧在提醒她,现在的一切不对。 不该是这样。 有什么偏离了,脱轨了,她应该去,需要去矫正。 敌人逼近了车子,十三抽出短刀冲出副驾,最头上的几个人被迎面劈中,执行官的佩刀锋利至极,轻易砍断了喉管和颈椎,血向上如喷泉一样喷溅而出,染红了十三雪白笔挺的制服。 十三的眼睛一片深黑,仿佛剥离了所有人的情绪,最纯粹的野兽的眼睛。野兽依照什么行动?本能吗?她的本能是什么? 是剪除。 她是刀,是神的鹰犬,她修剪这个世界,修剪所有神不想要的分枝。 她忽然听到车里的动静,一声枪响,仿佛将她的灵魂重新拉回了这具身体。十三砍断眼前一个敌人的脖子,转头看去。 洛焉已经拿枪轰开了车门,正要带着已经化为犬形的兽人跳崖逃走。 愤怒和恐惧这两种几乎从未造访过她的陌生情绪几乎同时刺进了她的大脑,甚至一时之间十三都无法辨认自己到底为什么忽然面目狰狞。 她嘶吼出声:“你们敢逃!你们想背叛神吗!” 声音砸落的瞬间,她已经抽出枪对准了洛焉的脑袋,已经破损的挡风玻璃根本造不成任何阻碍,只要一瞬间,这么近的距离,甚至没有打偏的可能。 十三的手指扣在扳机上,指节森白用力。 洛焉大喊:“我他爹的是社会主义接班人!唯物主义的!这辈子就没信过神!” 将要扣下的扳机瞬间仿佛被冰雪冻住,一瞬间的凝滞,洛焉已经踹开车门,抱着她的兽人落下了不知深浅的山崖。 ——不信神的人。 血液仿佛全部被泵进心脏,将那里撑得近乎肿胀,像是即将涨破的水球。 然后,子弹穿过去,水球怦然炸开。 十三的胸口炸出大片的血,极速跳动的心脏碎成了喷溅的肉块。 她的喉咙里发出一个残破的音节,然后又是几枪接连不断,穿透肺部,穿透腰腹,卡在肋骨间,轰断了脊椎骨…… 死亡。 她清晰地认知到这两个字。 生命随着血一起流走了,生命本该是如此脆弱的东西。人出生时在哭,死去时在听别人哭,十三忽然冒出了一个念头,她死时,谁哭她呢? 然后,她仿佛真的听到了恍若实质的哭声。 圣子……不,伊瑟尔。 年幼的伊瑟尔站在医疗室刷白的灯光下,哭得狼狈不堪。教宗轻轻揽着他的肩膀,教宗的手也在颤抖着。 这是什么时候的记忆?她在哪里? 十三倒在布满盘上公路尘土的地上,袭击者的子弹终于停止了。 原本数十个袭击者已经只剩下了不到十人,其余全成了地上横陈的尸/体。那余下的几个人面面相觑,不敢上前检查这个执行官是否已经死透了。 贴在地上的那半张脸沾满了血和泥,十三漆黑的眼睛仿佛死不瞑目地睁着,忽然眨了一下。 她想起来了,那时候,她躺在医疗室里。她在出任务的过程中遭遇意外,被卷进了爆炸。 但是教宗蹲下身抱住了伊瑟尔的肩膀,声音颤抖,却坚定:“别哭,伊瑟尔,别害怕。这样的伤,她是不会死的。” 对,这样的伤,她是不会死的。 十三忽然用折断的手撑住地面,那些袭击者惊恐地后退一步,匆忙地要换弹匣。 但十三的刀锋已经瞬间逼到了眼前,一线白光后,血色冲天而起,又淅淅沥沥地落下。 这样的伤,杀不死她。 怎样才能杀掉她?烧成灰烬,或是剁成碎肉吗? 十三在血雨中茫然起来,一个念头很突兀地闯进她的大脑。 她是什么? “你是什么?”她听见遥远的笑问,温柔,平静,于是喃喃吐出两个字。 “教宗……” 漫天血雨下,她看到久远以前,年幼的,还是圣子的教宗朝她伸出柔软的手。 当时的执行官首席拦住他:“圣子大人,请不要靠近祂。” 但他摇了摇头,依旧走到了自己身边,手指虚虚触碰到她的时候,她意识到,这种感觉是温暖。 “愿意走出这里,走到人群中吗?拥有一个属于人的身份,去看看这个被神指引的世界。”他说着,又微笑向她介绍自己,“我是教会的圣子,名伊瑟尔。未来,我将成为神的牧者,所以我也希望引导你的道路。” “裁判庭的执行官,一直空缺着一个位置。我想这大约是神的授意,这是神为你所留的。”他吐出一串美好的祝祷。 “执行官,十三。” 血雨仿佛也落在了教宗的胸口,教宗的口中涌出鲜血,望着她的目光中是满溢的,鲜明的,让人无法忽视的情绪。 她喃喃问:“我是什么?” 教宗抚摸着这个杀死他的孩子的脸,“你是我从神像中捧出的婴孩。” 第86章 蜃影 她失去意识的时候, 感觉到自己被水淹没了。水灌进耳朵,于是所有属于现世的声音都远去了,记忆中虚假的光亮轻飘飘地打在她的眼皮上。 “你醒了。”熟悉又陌生的声音, 她侧过头, 看见教宗坐在病床边。他的身上带着很淡的檀香, 祷告室里常年燃烧着这种香,用最纯粹的檀香木制作, 里面没有加入一点人工香精,于是气味悠远沉静。 “教宗……”她轻轻吐出两个字,眼前重叠上血淋淋的画面。 混乱的, 不同的时间在她眼前交错着。 他的双手被钉在处刑台上,如同受难的神像。胸口是一个巨大的血洞,仿佛被掏空了心脏, 骨头支离地袒露着, 断口刺出皮肤, 森森可怖。 这是他背叛神必须付出的代价。 “总算是醒了,教宗和伊瑟尔守了你一整天。” 又一个声音,十三知道声音的主人是谁。 病床前站着十二三岁的少年,黑发金瞳,还没长开的面孔已经能窥见浓艳的轮廓。 江黎。 他的脸在十三眼中慢慢异化了, 眼睛变形瞳孔缩紧, 口鼻向前突出,灰黑的短毛一层层覆盖上来,伴随着竖起的兽耳和甩动的尾巴。 兽人,狗, 江黎,他在厮杀, 在众人瞩目的斗兽场中,一支支违禁的药剂被注射进他的身体,尖叫和欢呼夹杂着一捧一捧洒下的纸币,而他逐渐被撕扯得鲜血淋漓,金色的眼睛里再也看不见人性。 这是他生来注定要经历的命运。 江黎的脸上隐隐约约蒙着野狗的影子,再一眨眼,却依旧是那个漂亮矜贵的少年,红润健康的嘴唇张合着,声音带着笑意。 “毕竟十三,你再不醒,伊瑟尔他得吓得给你殉……” “阿黎。”圣子稚嫩的声音打断了这句话。 圣子那时和江黎一样的年纪,但看上去比他年纪小得多,腼腆温柔。大概因为幼年时悲惨的经历,明明是和教宗相同的碧绿色眼睛,但眼中总盛着一点紧张和闪避。 十三恍然想起,那时的圣子,是不爱与人对视的。 圣子最后也没能说出什么,只是小心地握住了她的一根手指,似乎在借由这根手指的温度确认,她还活着,还是温热的。 后来圣子强硬又卑怯地将这根手指放入他的身体时,也是在借着这根手指,确认什么吗? 十三慢慢弯曲手指,将那只手拢进掌心。 有温热的水珠滴在她的手上,一滴一滴,接连不断。 窗外有飞鸟扑腾而过。 “瑟尔……”喉咙里仿佛被水灌满,一开口没有发出声音,然后十三意识到,自己的眼角洇湿了。 “伊……瑟尔……大人……” 她其实想对他说,别哭了,没事的。 十三慢慢睁开眼睛,眼前是刺眼的灯光——手术室的无影灯。 戴着口罩的女人正低头缝合她的伤口,针刺穿皮肤的疼痛很清晰。十三没有丝毫动作,就再次合上了眼睛,假装自己仍在昏迷。 她从没见过这个女人,但是在看见她的第一眼知道了她的身份。 温栩。 和江黎一样,特殊的,生来存在理由,不可以被改变人生的人。 感知弥散了出去,她听见候诊厅里洛焉和她的兽人正在说话,说着一些零碎的信息。 她在那场袭击后掉下山崖落进河里,漂了一夜后被洛焉和她的兽人捡到,送到了温栩的诊所。 莫林实验室,兽化药剂,洛焉的高异常值被曝出。 洛焉决定,曝光莫林实验室研究兽化药剂的事情,并以此来反驳教会,来告知世人,兽人并非因为有罪,还可能因为药物。 十三的脑海中依旧嗡鸣着,这件事不该如此发展,不应该是这样的。 就好像七年前教宗意图杀死江黎的时候,或者更久远以前,教会试图建立异常值系统的时候,她就会被这样的嗡鸣提醒,神会告诉她,这是不应该发生的,需要被剪除的事情。 这样的警示有轻有重,杀死江黎是绝对不能触碰的,但异常值系统最终还是成功建立了。 就像现在,一个声音在催促她将一切拉回正轨,但那声音并不算强硬,甚至带着点模棱两可的犹豫。 因为……最重要的东西,尚且没有被改变吗? 最重要的东西…… 不能改变的…… 十三的脑海中尖锐地疼痛了一下,她得到了神的启示。 洛小姐的兽人段饮冰,以自己为殉道者,动摇了教会对兽人的绝对统治,动摇了兽人有罪的神谕。 而现在,虽然过程不完全相同,但洛焉他们决定要做的,的确也是这件事。 夜很快深了,下城的夜晚嘈杂而漆黑,路灯几乎都是黑的,只有零星的几盏还在闪烁。 路灯下聚集着浑浑噩噩的人,烂醉如泥的栽倒在自己的呕吐物里,嗑/药发疯的撕扯着自己的衣服乱喊乱叫。 候诊厅里,洛焉睡了,只有她的兽人还醒着。 伤口还在疼痛着,但已经勉强不影响行动。十三艰难地爬下手术台走出去,与那个兽人对视。 那是个胆子很大的兽人,他敢威胁她。 十三的目光落在他的脸上,她仿佛在这个瞬间明白了什么,也忽然明白了,伊瑟尔希望她做出怎样的选择。 许久之后,她缓缓开口,“异常值判定系统有误。” 她说:“判定系统的确有误,忽略了一种情况。爱情刺激的激素分泌会引发性格变化,但这与兽化无关。洛小姐是典型的案例,我会向裁判庭及教会提出。” 吐出“爱情”这两个字时,她自己都觉得荒谬,那两个字就像是早就含在了舌尖,突然地就从话语中溜了出去。 于是她明白,原来她早就已经处在异常之中。 不论是从教宗第一次朝她伸出手开始也好,还是从圣子的眼泪落在她手背上时开始也好。 诊所外,声音混乱。有人在搜查这里,只是不知道是来自教会,还是来自裁判庭。是来救她,还是来杀她。 “执行官十三,或许您已经不记得,但在此之前,我虽然没有见过您,却知道您。”眼前的兽人突然开口道,“三年前,我曾经递交过兽人人权法案的草案,当时草案被教会和裁判庭驳回,驳回文件上签署的,就是十三这个编号。” 这是理所当然的,那份法案,在那个时间,是“不被神允许的分枝”,是异常和应该除去的东西。 兽人困惑地问道:“您的立场究竟在哪边?” 从前可以脱口而出的一句话被梗在了喉咙里,十三抬起头,失血惨白的脸浸在窗外射/进来的锋利的白光下。 她最后一次说:“我是神的鹰犬。只要圣子,只要教会还是神的代言,我就永不会背叛。” 但她分明明白,神已经被背叛了。 十三不再说话,离开了这间狭小的诊所,走向搜查的队伍。 为首的是一名神官,他恭敬地朝她行礼:“执行官大人,圣子命我们来寻找您。” 十三问:“找到了,然后呢?” 神官道:“圣子在祷告室等待您。” 十三沉默了数秒,胸腔中,不久前被轰碎的心脏一下一下跳动着,将血液泵向四肢五脏。 “走吧。”她说道。 半夜时又落了一点细雨,在世间蒙了一层氤氲的雾,蛛丝似的雨水挂住了十三的睫毛,濡湿了漆黑的眼睛。圆月也被雨浸得朦胧了,月下有二三飞鸟,啼鸣着往远处飞去。 鸟的影子透过狭窄的窗户落在神像上,像是雪白的神也生了暗影。那暗影笼罩着跪坐于神像之下的圣子,他的头发散着,铺展在地面上,鲜红的外袍裹着苍白的身体。 十三推开祷告室的门。 她换了一身干净的制服,像是往自己身上包裹了一层坚不可摧的盔甲。眼前,圣子对她微笑着,笑意浸在翡翠般的眼底。 “好孩子。”他说,“你回来了。” 十三把声音放轻了一些:“对,我回来了。” 圣子伸出手,掌心朝上。他仰着头看她,像是期待她握住那只手。 但十三没有动。 圣子有些失望似的垂下眼睛,但依旧微笑。他看上去似乎很疲累,仿佛一场漫长的长跑终于到了即将冲线的时候,他对冠军已经胜券在握,但身体却那么累,于是连兴奋也成了负担。 “那么,来听我讲个故事吧。”圣子说,“七年前,教宗……被处刑的前夜,我在这里见到了教宗。” 一切仿佛对调,当时教宗如他现在一般跪坐在神像下等待结局,而他推门而入,他将接过真实。 圣子寂静地抬眼注视着十三,面孔在这个瞬间几乎和那个已经死去的人重合起来。 “教宗告诉我……” “这个世界是虚假的。” 十七岁的伊瑟尔微微睁大眼睛,有些不敢相信地想要后退:“您说什么?” 教宗露出惨淡而又宽容的笑,金色的面帘闪着光。他被笼罩在神的阴影下,仿佛下一刻就要走向死亡。 教宗,他的老师,他的引路人,世间羔羊的牧者。 他对他说,这个世界是虚假的。 “这是教会保有的秘密,原本,这应该等到你继任下任教宗的时候告诉你。”教宗转过头,捏灭了一盏烛火,“但是我担心,来不及了。” 他怔然询问:“为什么?什么叫来不及?” 教宗没有回答,只是轻轻叹了口气。 然后他看到,教宗落下了眼泪。教宗哭得很平静,仿佛神在悲悯世人。 他说:“伊瑟尔,你要记住,我们信仰的神并不存在,我们的神话也不过是一些杂乱的拼接。” 伊瑟尔摇着头:“我不明白,为什么您会说这种话?” 他曾经不相信神,被带到教会后,他用了很多的时间,劝服自己信仰了教会所信仰的神明。 因为那是十三的信仰。 可是教宗却说:“因为……六十年前,某一任教宗曾经做到了一件事。” “他成功地,将我们所认为的,‘天外的神明’,拉到了眼前。” 第87章 衬衫夹 六十四年前, 在教会有记载以来的,第十三任教宗。 那个头发花白的老人激动地,虔诚地望着降临于这个世界, 降临在这世界某个躯体上的“神”。 一个普通的, 怯懦的, 对自己的处境惊恐至极的……人。 教会的信仰从那一刻开始崩塌,然后他们终于明白了一切。 这个世界是神写就的一本书, 他们是神笔下的提线木偶。 故事的主角叫做江黎和温栩,他们的爱情是唯一的主调,教会的存在只是为了承载和解释兽人悲惨的命运, 只是为了让众人信仰,让兽人有罪。 而现在,书中的故事尚未开启。 可是……故事结束后呢?书中的故事结束, 男女主角幸福地生活在一起, 那最后一个字落下以后呢? 神降临的第七天, 神死了。 与神一起死去的,是当时的教宗。 与死去的教宗一起消失的,是他原本想要公之于众的真相。 那是第一场清洗,世界剪除了不该存在的分支。 他们的处刑者就此诞生,一个漆黑的, 盘踞于教会和裁判庭之中, 没有思想,依照本能行动的影子。 “好孩子,你是神……不,你是这个虚假的世界投注于我们身上的暗影。”伊瑟尔仰着头, 抬起手臂抚摸十三蜜色的脸颊。 她的脸颊瘦削,一向冷漠的眼睛因为震悚微微睁大, 很快地充血发红,眼角有点抽搐似的跳了两下。 十三:“……您在说什么?” 伊瑟尔轻轻笑了一下:“那之后,教会开始从……应该称为‘神的世界’吧。教会开始用特殊的手段,将那个世界的人,带到这里。” 这种方法是教会花了很长的时间一点点摸索出来的,有很多限制,比如那个人必须接触过这本书,必须在这里有一个名字相同的受体。如果他在那个世界已经死亡,那么成功的概率会更高。 伊瑟尔:“我们并不能完全控制究竟谁会来到这里,又到了什么样的地方。除了最初的‘神’,她和世界的联系过于紧密,所以我们精准地找到了她。其他的,都只是看客。但那些人的到来又总是会触动这个世界敏感的神经,也就总是会……触动你。十三,我的孩子。你是死亡,你是规则,你不可撼动。” “所以……” 十三的声音彻底哑了:“所以教会提出了,要建设异常值系统。” 聪明的,能够在这个系统中假装成原本那个人蛰伏隐忍活下来的,将成为世界被撼动的种子。 愚蠢的,没有用处的,就作为“异常者”,被裁判庭清除。 “对。”伊瑟尔毫不犹豫地承认了,“异常值系统最开始被提出的时候,那一任教宗被当场处刑,变成了高台上的一滩血水……十三,好孩子,你那时候可比现在粗暴得多。” 他甚至笑了笑,仿佛真的在夸赞似的。 十三慢慢收紧自己的手,手背上青筋隐约鼓起。 她不大记得这些了,成为执行官之前的记忆都是模糊的,她只是知道自己需要做什么,于是就去做,这其中没有思考也没有情感,自然也就无法留下什么深刻的印象。 她只是用理性分析了自己这么做的原因,或者说……“神”让她这么做的原因。 “因为异常值系统……并不是本就有,教会试图在这个世界增加原本没有的规则,所以……被世界拒绝了。”十三艰难地发出声音,“后来,新的教宗用神和兽人解释了异常值的必要性,并且严格限制了……它不会影响到真正重要的东西。” 所以它被允许了,所以在异常值系统的限制和保护下,教会源源不断地将另一个世界的人拉下天穹,六十多年,始终没有触碰到会带来处刑的红线。 首席宋循也是这样的“天外之人”吧,那个伊甸园的,关于苹果的神话,原本属于另一个世界吗? 她所信仰的神存在的世界…… 但就算有另一个世界,这里……怎么会是虚假的呢? 有什么东西沉重地砸在十三的大脑里,她扬起头,看见神像正朝她垂眸微笑。 而圣子用一只手撑着身体,他跪伏在神像之下,伸手轻轻握住了她的脚踝。 没有丝毫力道的动作,伊瑟尔轻缓地扬起头,露出了悲悯又如释重负的笑容。 “好孩子,十三。”他轻缓地叫着她的名字,“你能说出多少个城市?” 十三愣了一下。 “除了黎城,云安和鹤城,哦,还有一个不知名的遥远小城,你还能明确地说出其他城市的名字吗?这些城市属于同一个国家吗?或者,我们有国家这个概念吗?”伊瑟尔的面孔圣洁,姿势如同惑人的蛇。 “哦,是有这个概念的,因为江衍‘出国’避祸,这两个字创造了这个模糊的概念。”伊瑟尔轻轻问道,“可是十三,我们的国家叫什么?我们之外,还有别的国家吗?他们有着怎样的政治?他们和我们说同一种语言吗?也信仰我们的神吗?也将兽人当做罪人吗?” 伊瑟尔低头笑了一声:“我们甚至不知道,黎城是不是首都呢?啊……原本我们连首都这个概念也没有,这还是那些来自异世的人告诉我们的。我们这些本就生活在这个世界的人,总是会理所当然地忽略掉那些。” 窗外,天色将明。 一点日光刺破山间的缝隙,金红的太阳透出一半滚烫的边,仿佛世界是纸,而太阳正在将这薄薄的纸片焚烧起来。 “这个世界多么单薄啊。”那日光仿佛要烧着伊瑟尔的金发,“而我们都被困在这里,好孩子,你被困得最深。” 脚踝上的手柔弱无力,十三能够轻易甩开。 但是她一时间仿佛失去了力气,近乎茫然地低下头。 于是对上了伊瑟尔碧绿的眼睛,那双和教宗相似的眼睛。 二十五年前,还未继任的教宗穿过裁判庭重重的拱廊,走下高塔的底端,朝尚且没有拥有人形的影子伸出手,温柔笑道:“愿意走出这里,走到人群中吗?” “要走到人群中,你需要拥有一个人的样子,如其他被神垂怜的羔羊。”他笑着,寥寥数笔,在羊皮纸上画了一个高挑劲练,如野生豹子一般的人形。 她伸出一缕黑雾触碰着那幅画,黑雾茫然地鼓动了一下。 “你不喜欢吗?”他单手支着下巴,伸手揉了揉眼前的黑雾。 他身后,那任执行官首席吓得脸色刷白,像见了什么魔鬼。 然后,黑雾缠上了他的手指。 他似乎想了想,又说道:“身为圣子,按照规定,我是不能离开教会高塔的,今天已经是例外,为了来见你。” “但是每月初一是祷告日,那天,我会见到许多信徒。你藏在我的袍子下面,看一看那些人,然后变成你喜欢的样子,好吗?” “圣子……这可是处刑的……”首席执行官的声音都颤抖了。 而他只是轻轻摆摆手,在她如他所言钻入他衣服时,像是被戳到痒处一样抖动着笑起来。 “好孩子。”他那时的声音仿佛和处刑场上濒死的教宗重合在一起,交叠着在十三耳边回荡着。 “好孩子,神将予你自由的羽翼……” “只是……我的好孩子,什么时候……才能意识到,你不自由呢……” “你在想谁?” 十三的目光聚焦,眼前的幻象如水泡般破裂在日光里。伊瑟尔的眼睛直视着她,专注而悲伤:“是在想教宗吗?” 十三没有回答。 “不要想他了。”伊瑟尔很轻地,仿佛梦呓一般说道,“他对你不好。” 十三只是慢慢垂下眼睛。 她摸了摸伊瑟尔浸在阳光下的脑袋。 发丝很细,很柔软,耳朵上的棕毛似乎比头发更加蓬松一些,耳朵里有支撑的软骨,轻轻压下去之后,不大明显地支在她的手心。 伊瑟尔浑身僵硬了一瞬,又柔软下来。他模糊地笑了,声音从舌尖吐出:“可是,我也对你不好。” 十三问:“你们究竟想做什么?” “再过几个小时,是洛氏的记者会。洛焉和段饮冰会出现在那里……他们昨天没有引起你强烈的杀意对吗?” 十三沉默了一瞬:“对。” 虽然那个声音提醒着她,她知道一切有所偏移,但最终,她没有下杀手。 “因为这条分叉出去的,异化的枝干,最终拧回了原本的路,那个兽人依旧会发挥他原本应该发挥的作用——以自己为殉道者,动摇兽人有罪的信念。否则江黎……他是永远无法回到江家的。” “今天的记者会,他会完成这件事。如果他没能说出来,或者开口也不被信服,十七会帮他。” “为什么要绕这样一个圈子?”十三的脸上没有丝毫表情,仿佛笼罩在阴影里,“您在试探我的边界?” “不是,这样的事情历任教宗圣子都已经做了很多,有的在边沿勉强活着,有的越界于是死了。教宗让你成为了一个人,又因为你日渐太像一个人,于是踏过了那条不可逾越的线……到我,我已经不想做那些事。” 伊瑟尔缓慢摇着头,隔着制服的长裤轻轻吻了十三的大腿。 “我想看你做出选择。”伊瑟尔笑着说,“很凑巧,今天,原本是段饮冰应该面临的死期。” 十三忽然明白了什么,大腿的肌肉瞬间绷紧。 “在神书写的书中,名为段饮冰的兽人,在今天被凌虐致死。” “这是明确写着的,毫无疑虑的,不容更改的。教会动了无数的小动作,但还从未曾真正改写过已经落笔的白纸黑字。” 伊瑟尔的手如蛇一般,顺着十三的腿攀援而上,最终落在了大腿侧边,金属夹子将笔直的制服裤顶出细小的凸起。 “十三,好孩子。”伊瑟尔轻轻呢喃,“那他们总想着要绕过你,或是杀死你。但是十三,我想要勾引你。” 他轻轻拉开了一颗挂扣,圣子的红袍轻易地敞开了,红袍下是被银链装饰的雪白的身体。 “十三,你来选。是前往记者会,让段饮冰如他本要面对的命运一般,凄惨而死。” 伴随着话音,伊瑟尔的手指轻轻用力,隔着雪白的长裤按动了小小的金属夹。 咔哒。 夹着衬衫下摆的夹子脱开,衬衫仿佛很轻地弹跳了一下,一道褶皱跃然其上。 伊瑟尔笑了。 “还是……留在这里,对我为所欲为,做任何你想做的事。” 第88章 早安,午安,晚安 十三垂着头, 任由伊瑟尔脱下了她的衣服。 先是制服的外套,然后是松开的衬衫。她的身上裹缠着纱布,但纱布下对他人而言致命的伤口已经基本愈合, 只留下表层淡粉的新肉盘踞在胸口和腹部蜜色的皮肤上。 伊瑟尔仰起头, 轻轻吻了吻那些伤疤, 自下而上,一点一点。胸口炸碎了心脏的贯穿伤是最重的, 伊瑟尔舔吻过那里,舌尖染上了苦涩的药味和血的腥甜。 十三抓住了他的头发,试图把他拉开一些。 “嘶……”伊瑟尔轻轻吸了口冷气, 目光莹润如玉。 金色的发丝缠绕着十三的手指,仿佛一种天然的,欲拒还迎的诱惑, 灿烂得让人几乎眩晕。伊瑟尔轻轻笑着, 柔软地吐出一个字。 “疼。” 一滴水落入油锅, 砰然炸开的,热的烫的令人疼痛的。 供桌上长明的蜡烛熄灭了,伊瑟尔单薄的肩膀支棱着,肩胛骨因为痉挛和用力微微耸起,金发被彻底浸湿了, 一缕一缕挡住了视线。他的理智几乎在冲击中被烧没了, 甚至恍然想到了兽人的易感期。 他正处在易感期内吗? 不,他没有易感期。 乌塔的药用在他的身上,他没有易感期,也不会有兽人认主的本能。 他作为最能够证明一切的兽人, 未来将向世界展示的成果,保留了兽人的特征, 但没有被兽性控制。 仿佛心有灵犀一样,十三抽出她的手指,拂去他黏在脸上的金发:“大人,您究竟……为什么会兽化。” 终于开始怀疑这一点了吗? 伊瑟尔将脸埋得很低,滚烫的脸颊贴着冰冷的桌面,灼烧的大脑终于冷却。 “我……唔,我用了,莫林实验室的药……” 遥远的,万众瞩目的地方,记者会已经开始。 莫林实验室的药剂将会在这里被公之于众,兽人的原罪从此不再铁板钉钉。 十三用湿漉漉的指尖按在被咬得鲜红的嘴唇上,于是指尖被卷进了口中,温热的触感伴随着颤抖的呼吸。 十三没有问原因,只是轻声问:“什么时候?” “教宗,处刑的……那一天。”伊瑟尔明白她在意的是什么,口中含着手指,舌尖随着含糊的话音一下下舔舐着,发出模糊的笑音。 “在……我向你承诺,我将会引导你……啊……在那之前。” 话音落下的瞬间,黑色的雾气卷住了他的身体,直直闯了进去。冰冷,粘稠,带着死亡的气息——这个世界的处刑者。 “……抱歉。”十三平平板板地说,低垂的眼睛里有一丝茫然的无措,“我不知道还可以这样。” 十三的一部分躯体化作了黑雾,她在他的身体里。 仿佛回到了某种怀抱中,被孕育着,一只还未诞生的雏鸟。 伊瑟尔再也支撑不住身体,从供桌上滑落下去,汗水混杂着泪水滴在神像的脚背上,一只手痉挛地握住石质的冰冷的脚踝。 他跪在神像脚下,脸贴着神像的脚尖。短暂的窒息一般的沉默后,他发出近乎濒死的喘息,眼中含着水色,碧绿的瞳仁微微翻白,仿佛承受着极端的欢愉和痛苦。 冷…… 太冷了。 但他在暖着。 “没关系。”他有点艰难地笑了笑,一手艰难撑着身体,一手伸到背后,摸到了灌进他身体的黑雾。 那黑雾似乎在他手中胀动了一下,他听到十三很短促地吸了一口气。 和人类制作的,用感受器连接神经触感和不存在的器官的道具不一样,十三扬起脖子,有汗水顺着鼓动的血管流下。 他在作出承诺前就注射了莫林的药剂,他知道自己很快会发生兽化,他知道自己已经“背叛”,或者说至少会被她认为是背叛。 但他却依旧在这间祷告室找到了满手鲜血的她,笑着承诺指引和未来。 这让她感受到了很轻的刺痛。 她的身体能够承受任何伤痛,疼痛只是被刺激后的一种感觉,提醒着她这里有危险,本质上和快感也并无不同。 但是这种刺痛不源于身体。 她沉默着,抓住了伊瑟尔只剩下一小节根部的尾巴,引得他剧烈颤抖起来。那里遍布着细密的绒毛,握在手心里,能隐约捏到里面最后一截没有被斩断的骨头。 十三:“大人,这是您想看到的吗?” 过了许久,伊瑟尔的嘴唇才微微翕动着,微笑着吐出几不可闻的话语:“好……好孩子,这是……神想看到……” 这个回答让十三骤然收紧了手指,黑雾涌动着,仿佛想要从内而外将眼前这个人彻底剖开,好看看里边究竟是怎样的一副心肠。 伊瑟尔的声音就这么卡在喉咙里,卡出了一串无法抑制的眼泪。他恍然意识到自己已经看不清神的面容,眼前只剩下大片如闪光灯一般炸开,连绵不绝的白光。 他在闪光中笑起来,手指无力地攀附着十三的腿。 “十三,好孩子……”他咳嗽着,转身跨坐在十三身上。 十三自然地伸手护住了他的腰背。她扬起头,短发间露出凌厉却也毫无表情的脸,漆黑的眼睛像是某种野生动物,被单纯的本能充斥着,没有见过人,也没有入过人间。 “我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伊瑟尔的嘴唇被冻得发紫,眼泪接连不断地流下来,一颗颗砸在十三的脸上,渗进她的嘴角。 “那时候……我就觉得,神啊,如果真的存在神明……那就该,是你这样的吧……” 十三怔怔地睁大眼睛,嘴角用力抿了一下。 她按下伊瑟尔的后脑,仰头吻了上去。 日升日落,太阳吻上山脊时,黄昏便降临了。 已经被浸染得温暖的黑雾妥帖地收进十三的身体,伊瑟尔枕在十三蜜色的大腿上,手指勾动着漆黑的腿环。肌肉在腿环那里微微凹陷下去,即使摘下来后,也留下了一圈颜色不同的痕迹。 伊瑟尔累得几乎失去了意识,声音也轻得像是在飘:“十三,教宗说过爱你吗?” 十三:“……嗯。” “你一点都不会骗人。”伊瑟尔很轻地叹了口气,“那你今晚会留下来吗?” 十三没有回答,伊瑟尔也没有再问。 充斥着檀木香的祷告室,神像垂眸注视的地方,历任教宗圣子的净地。 她在这里拥有了自己属于“人”的形态,最终她没有选择祷告日时见到的任何一个人形,随心所欲地让自己变幻,只是后来照镜子时才发现,她的样子和教宗画中何其相似。 十三感觉到了某种异样的情绪,她的手指穿过伊瑟尔的发丝,于是忽然明白。 这是遗憾。 虚无的风呼啸过她的身体,未曾在她身体中沉淀下一颗砂砾。而曾经懵懂诞生过的,那些不知名的情感也就这么被吹散了,而她空荡荡地站在这里,终于发现一切已经无可挽回。 教宗已经死了。 伊瑟尔也会死去。 她是处刑者,她要剪去分枝,她需要……剪除掉所有的,不符合世界原本应有的发展的东西。 她应该在今晚杀死那个名为段饮冰的兽人,处刑圣子伊瑟尔,彻底清洗教会和裁判庭,抹除所有异世界而来的天外之人,她应该…… 她应该这么做。 这是……神给予她的……使命。 神存在吗?唯独她不可怀疑。 今夜无月,天空黑成了天鹅绒的质地,零星几颗碎星钻石般洒落在上面。 一辆车驶出神所栖居的教会,越过灯红酒绿的上城,下城已经在断壁残垣间寂静,车灯刺破黑暗,一路向着一个方向而去,周边的景色渐渐归于寂寥,砂和土卷起昏黄的风尘,不知道究竟过去了多久,时间仿佛已经失去了存在的尺度。 太阳再一次从遥远的,虚无的地平线跃出,金红灿烂。 十三走下车,这里是城市的边界,它一直存在在这里,却理所当然地被所有人忽略。边界内是被书写的故事,边界外是彻底的空虚,未知的,粘稠的,又如纸一般单薄的。日光直直刺入她的眼睛,生理性的眼泪在狂风和烈日中轻易地掉了下来,又被风轻易卷走。 伊瑟尔含着颤抖的声音仿佛依旧在耳边,他接受着冰冷肃杀的黑雾,紧紧抱着她的脖子,话音甚至还带着笑意。 “好孩子……宋循,他曾告诉教宗一个来自异界的故事,后来的那一天,教宗将那个故事告诉了我。” “他说,曾有一个人,他从出生开始,就生活在一个巨大的节目中。他所生活的地方……呼,是节目搭建的影棚,他遇到的每一个人,都是节目请来的演员。”* “他的人生在被无数人观赏,但只有他自己一无所知……好孩子,多么可悲的孩子。” “可是十三……”伊瑟尔剧烈地仰起脖子,数秒之后,才又恍惚地含住了她的耳垂,“我们……是不是也在被这样观赏着啊?” “不过我们,或许幸运一些,因为我们只是被一笔带过的配角。” 她的眼前仿佛也有炫目的光,很久之后才长长吐出一口气:“大人,那故事的结局是什么?” 伊瑟尔的声音飘忽,但清晰至极。 “结局……他站在影棚的边缘。” 十三站在这座城市的边界,披着裁判庭的制服,衬衫解开了两颗纽扣。 “节目的导演要求他回到节目中,像是……什么都不知道一样,他可以继续他完美的,无缺的人生……” 十三的大脑尖锐地刺痛着,熟悉的嗡鸣提醒着她,让她去做自己该做的事情,让她忘记边界外的空虚,让她回归本能的,杀戮的黑雾。 “最后,他笑着看向隐藏的摄影机……” 十三缓缓笑起来,她看向边界之外,笑容也被涂上了明亮鲜艳的色泽:“神……不,不对。你,或者说,你们。” 十三朝界外的空虚,朝滚烫的日光伸出手,手指仿佛浸入烈火,燎起漆黑的灰烬。 那灰烬如飞鸟,扑啦啦从她身上飞走了。 “他说……” 她说。 “如果你们还在注视,那么,祝你们早安,午安,晚安。” 第89章 窄门 日光再次照耀在这片单薄的土地上, 昨天的记者会在网上疯了一样地传播着,洛焉和段饮冰几乎都被扒了个底掉,一些固执的兽人有罪论者恨不得一秒一秒地检查段饮冰的生平, 从里头挖出那么一两个值得被指责的事情作为他兽化的罪责。 但从整体的舆论趋势来看, 大部分人依旧保持着对教会的信任。 这是可以利用的, 这也是必须被打破的。 十三驱车回到裁判庭,直奔首席的办公室, 果不其然看到了空空如也——十多年没迟到过的首席翘班了。 看来是已经得到消息,知道她没死所以不敢来了。 十三毫不犹豫地转身,直奔宋家的老宅, 直接闯了进去,和宋以宁打了个照面。 宋以宁瞬间瞪大眼睛,一头红发几乎要烧起来了:“好啊你!你居然还敢到这儿来!被我爷爷罚了吧?我告诉你你个混蛋就算跪下求我我也不会原谅……” “首席在这里是吗?”十三随口打断她, 根本没认真听宋以宁在讲什么, 把她气得仰倒。 “我才不告诉你……”宋以宁翻了个白眼, 刚想开口继续骂,却听到了身后屋子那边传来了异常的动静。她转头,瞬间瞪大眼睛。 “爷爷那是二楼你别跳啊!!!” 宋以宁的惨叫声冲破天际,原本还半只脚跨在栏杆上试探的首席执行官宋循被吓得心脏一哆嗦,脚底下一滑。 原本估计没打算跳, 结果真跳了。 死了死了不死也残了……宋循绝望地闭上眼睛, 但预想中的疼痛和七零八碎没有出现。 他被十三捞了一把,提溜着后领提在距离地面不到十厘米的地方,宋以宁张大嘴,都没看清这个执行官是怎么突然从自己身边窜过去的。 十三:“首席, 您是什么时候被拉到这个世界的?被拉来的时候年纪多大?” 宋循的眼镜已经掉在地上被十三踩碎了,他这会儿摆不出办公室里那手套黏脸故作深沉的装逼姿势, 在十三手中晃悠着,下意识回答道:“十……十一年前,二十岁不到……” 他话没说完,十三一松手,七十多的一把老骨头嘎嘣砸在地上。他忍不住发出一声惨叫,还没来得及爬起来,只听见十三平平淡淡的声音。 “挺好的。”十三捏紧手,一拳砸在宋循的脸上,“这就不算欺凌老人了。” 宋以宁原本还想拦,这边一真的打起来,她瞬间就跑没影了。 宋循被两拳砸蒙了,反应过来后挣扎着挥舞起他那把老骨头,但他怎么可能是十三的对手,最后只能被按在花园的地面上被揍得仿佛开了个染坊。 十三甩甩手腕,问道:“首席,您倒也真敢用宋家的车来追杀我,您是真的觉得我脾气很好吗?” “什么宋家的车?我傻吗我要杀你我用宋家的车?我明明安排的……”宋循已经彻底丢了原本撑在执行官们面前的那副沉稳样子,看上去居然有了几分血性,被揍得奄奄一息了还能梗着脖子大喊大叫。 他立刻意识到什么,张嘴骂了一句脏话:“圣子那混蛋!他要坑死我吗!” 十三踹了一脚他的屁股:“别对圣子口出不敬。” 宋循喘着粗气,眼睛已经彻底青肿了,血糊糊的一片。他努力睁开一条缝,要不是一嘴牙也都摇摇晃晃了,他大概恨不得从十三身上咬块肉下来。 “反正你都知道了,要杀要剐随你!”宋循死猪不怕开水烫地干脆躺在了尘土里。 十三:“……” 十三:“您要不要看看您现在的异常值?至少八十五了吧?” 宋循:“我都要被你弄死了我还管异常值这狗玩意儿?老子被你们弄到这个鸟不拉屎的鬼地方十一年了啊!十一年啊!我一个才刚考上大学青春正年少的学生,妈的我一睁眼眼前一个小鬼头管我叫爷爷!我做了什么孽我女朋友都没交过我成人爷爷了!中间这四十年你们赔给我吗?!” 十三捂了下耳朵:“圣子告诉我,一般来说,只有已经死去的人才能被带到这里来,活着的人虽然也有概率但很小。” 宋循中气十足的声音顿时卡住了,顿了两秒才用更大的声音吼道:“那又怎么样那也不能改变你们拐卖人口的事实啊……” 十三:……这点倒是无言以对。 十三没再接话,宋循终于喘着粗气安静下来,龇牙咧嘴地试图挪动身体,一时间居然觉得有点爽。他一个年纪轻轻的话痨被迫学着碇老头*口罩黏脸眼镜遮眼靠着反光扮深沉十一年,本来就已经快疯了,这会儿虽然疼,但好歹终于把该吼的都吼出来了。 就是骨头肯定已经折了好几根,但内脏应该还好——十三还是有点分寸,估计没打算杀他,所以没给他搞出什么致命伤。 也还好十三是个没什么好奇心的人,也没逼问他上个世界的死因。 因为高考结束终于放松下来于是肝了三个通宵狂打游戏结果猝死这种事情真的……死都不想说出口。 十三在来之前就已经通知了医疗室的人,这会儿听里面动静终于平静了,医生抬着担架进来小心翼翼地把地上血淋淋的一滩搬到担架上,和十三弯腰示意了一下,准备把人抬走治疗。 十三突然开口:“首席,所以您与圣……与他合作,是为了回到原本的故乡吗?” 宋循疼得小口抽气,闻言,脸上的表情忽然凝固了。 “我没觉得我能回去,我都死了怎么回?诈尸啊?”宋循轻声回答,“我就是觉得,这鬼地方现在太操/蛋了,人哪儿有一辈子都在演木偶戏的道理。” 十三垂下眼睛,她想起了零六。 零六是应该被牺牲的吗?她应该死在云安吗? 十三说不清楚,她只是觉得遗憾。 自从理解了这种情绪后,她忽然意识到,许多事情都是遗憾,许多为之而产生的牺牲也都是荒诞。 她忽然很想见见伊瑟尔。 她在这个瞬间,需要用自己的双眼去确认,伊瑟尔是尚且未被牺牲掉的,是依旧鲜活的。 伊瑟尔在祷告室内。 圣子能去的地方本就不多,他大部分时候无法离开高塔,于是也就只是穿行在长长的,盘旋的阶梯中。最上层是他的房间,他每天清晨在那里醒来。 他已经重新打理好了祷告室内的混乱,供桌上,白色的烛台再次点燃。 十三踏进这里时,心仿佛也沉静了下来。 “十三。”伊瑟尔回过头,苍白的脸上浮着不太正常的红色。他浅笑着朝十三张开双臂,像是等到幼鸟投入怀中,“过来,我暖一暖你。” 十三的目光下意识想要投向神像,却在中途打了个弯,用力钉在了伊瑟尔的脸上。她走过去,她比伊瑟尔稍微高一些,所以伊瑟尔搂住她脖子时微微垫了一点脚。 “我一直在担心,怕你不会回来了。”伊瑟尔闭上眼睛,平缓而温和地说。 十三沉默了一瞬,轻轻开口:“我并没有别的地方可以去,大人。” 颈边的温度很高,不是人类正常的温度。但伊瑟尔好像全无所觉,他依恋地,全无保留地挂在十三身上,红袍上繁杂的挂饰叮当作响。 他问:“好孩子,你离开我的时候,去做了什么?” 十三回答:“……我去看了这个狭窄的世界。” “嗯……好孩子,你觉得这个世界怎么样?” 十三沉默了。 她在朝阳升起后走入边界外的虚无,那里空荡荡的,不知是失去了空间还是时间的概念,只剩下一片灰蒙蒙的死寂。但边界内,人们正在开始新的一天。 她走过下城狭窄的街道,看见温栩靠在诊所的门边,双手插在白大褂的口袋里,仰头默默无言。 “很糟糕。”十三终于开口,“但是很美。” 那个异界神话中偷吃禁果的先祖是否也曾感叹过乐园的狭窄?是否也曾恐惧过乐园外的不堪?可既然他们作为神话流传了下来,那岂不是也正证明了…… “边界外亦是世界,是世界的可能性。” 十三揽住伊瑟尔的背,微微低下头,伊瑟尔身上带着檀木的香气,那气息令十三体内的黑雾涌动起来,身体的边缘有一丝模糊。 但黑雾最终没有被释放,她只是深深吸了一口气,轻轻开口:“我不能允许江黎和温栩死亡,否则我不确定,自己能否控制自己。” “我知道。教宗做错了,或者说,曾经所有人的想法都错了。”伊瑟尔的气息吹在她的脖子上,“这个故事应该好好地走到结局,而结局之后,才是我们需要改变的未来。” “到那一天,好孩子,你将会为我挂上继任教宗的金色面帘。” 他顿了顿,轻轻笑起来:“在教会将要崩塌的那一天。” 十三呼吸一滞,她慢慢点头。 风从狭窄的窗户外吹来,拂起伊瑟尔柔软的金发,也吹动了摊在供桌上的典籍,纸张莎莎地翻着页,一行行字也就这么被风阅读着。 兽化是罪,是神降罚于罪人。 兽耳的人类不再是兄弟姐妹,将被天罚的火焰净化…… 祷告室内,兽耳的圣子同神的处刑者在神像下接吻。银丝勾缠在唇舌之间,盛不住了,从嘴角溢出沾湿了红袍,温暖的情/欲,滚烫的亲吻。处刑者圈住圣子的腰,将他抱起放在供桌上,一寸一寸将唇舌吞吃进去。 圣子喘不上气了,原本因为高热而发红的脸颊几乎染上了汗水。他抵在十三的肩膀上,胸口剧烈起伏着,有点无奈地笑了笑,“原本我觉得我很好,现在我想……我需要你带我去医疗室了。” 十三额边的青筋胀了胀,她正想要退开,伊瑟尔却依旧紧紧圈着她的脖子。 “啊。”伊瑟尔微笑道,“可是我腿软了,是你的错,好孩子。” 第90章 药盅 舆论甚嚣尘上, 又一个祷告日,来教会的人变少了。 伊瑟尔烧还没退,念诵的声音带着微微的沙哑, 这点异常仿佛也被底下的信徒看在眼里, 原本寂静的圣堂多了一点隐约嘈杂的声响。 再次念到“兽化是罪”那一段时, 伊瑟尔微微停顿了一下,一种很难形容的气氛顿时弥散开来, 来自那一排排端坐的信徒,有不解也有疑虑,但更多的是麻木被敲打出一条缝隙时, 从里面涌动而出的惊慌。 伊瑟尔平静地吸了一口气,继续念诵后面的篇章。 入夜,祷告日结束, 伊瑟尔回到高塔摘下兜帽, 金发被虚汗黏在脸颊上, 耳朵恹恹地耷拉着。十三拧了块冷毛巾,轻手轻脚地去擦他的脸。 但还是把他的脸擦红了。 “我去看过那些隐藏在人群中的异世之人了。”十三松开手让他自己拿着毛巾,坐在一边把一些退烧的药片放进小盅,加了点蜂蜜和草药,用药杵轻轻研磨。 咯吱咯吱的声音慢吞吞地响着, 像是有节奏的白噪音。 教会并不知道谁会被带到这个世界, 也不知道他们会占据谁的身体,但通过异常值可以试图判断——在某个时间段内突然异常值上升但没有过线,并且在一定时间后迅速回落的,大概率会是不属于这个世界的人。 十三沉默了一下:“他们对那天的记者会反应很有意思。并不是所有异世界的人, 都想要改变这里。” 那些人中甚至有拥护教会的,或许因为他们知道得更多, 所以言语也更有煽动性,而且很显然,其中有不少其实希望这个世界维持原状。 十三问:“需要处理掉那些吗?” 伊瑟尔将发热的脸蒙在毛巾里,直到毛巾也吸收了他的热量,变得温软,他才从中抬起一双眼睛,宽容而温和地看向十三。 “十三,我并非没有期待过成为你的新神。” 最初知道这个世界的真相时,这个念头一直充斥在他的脑海里——十三所信奉的神其实不存在,而十三需要一个信仰,需要被人指引。 那他怎么就不能成为他的信仰呢? 这是比任何爱情都稳固的关系,十三将真正永不背叛他。 伊瑟尔笑了一下,他垂眼,看到十三依旧穿着裁判庭的制服,但外套敞着,衬衫最上面的扣子也没有扣上,随着她的动作,衬衫压出了一些褶皱。 她并没有再将衬衫下摆仔仔细细地夹起来,因此这一身制服居然有了点随意的意味,这让她看上去更像猎豹——并非被管束着,供人观赏的猎豹,而是真正行伏于高高的枯草间,随时会扑出去撕咬猎物咽喉的猎豹。 药杵的声音停了,十三有些不明所以地抬起头,嘴角就被很轻快地啄吻了一下。 “但如今我不想给你发布指令了。”伊瑟尔说,“你正在睁开眼睛,所以你应该自己作出决定。” 药杵捣进药盅,砸在湿润粘稠的药泥上,发出黏腻的,“啵”的一声。 十三从这有点暧昧的声音中回过神,不再询问其他事,只是用一根一指宽的薄木片刮了一层药泥,声音有点哑:“请张开嘴。” 伊瑟尔顺从地启唇,白齿红舌,因为发热而吐出湿润的水汽。十三将木片沾着药的那边朝下,送进他口中,慢慢按在舌根上。 “呜……” 苦味刺激着舌头,那条舌头有点不安分地动了动,像是想要逃离。伊瑟尔发出有点急促的鼻息,喉咙收缩着,舌头被压下去后,能够清晰地看见口腔深处的内壁挂着湿润的涎水,如清晨带着露水绽开的花。 十三收回木板,伊瑟尔咳呛了两声,吞咽下舌根苦涩粘稠的药。 他在十三刮起第二匙药时捂了下嘴:“十三,其实,教会外的人一般不会这样喂药。” 十三动作一顿,不解地问:“为什么?” “因为……”伊瑟尔的眼睛带着一点几乎可以被称为媚意的水汽,张嘴吐出了不该从圣子口中吐出的词语,“太**了。” 十三:…… 伊瑟尔:“是教宗教你这么做的?” 十三没说话,这种时候没说话等同于默认。 伊瑟尔的耳朵竖起来又垂下去,他依旧宽容平静地笑着,慢吞吞地说道:“教宗教了你好多坏事啊,十三。” “这算坏事?”十三用木板刮着药盅里的药膏。 “当然,舌根是最怕苦的地方。”伊瑟尔身体前倾,戴着白色手套的手指爬到了十三的手背上,“一般喂药,总会希望病人不要吃苦吧。” 十三轻飘飘地放下手:“所以,您希望我怎么做?” 伊瑟尔笑着用手指划过自己不大明显的喉结,抵在喉结下方柔软的凹陷处。 “用你的黑雾把药裹起来,伸进深一点的地方。”他的眼角有点泛红,字音在舌尖咬着,红舌一下下探出齿间。 “然后……射/进来。” 十三沉默了,她在脑海中想象了一下那个画面,小小地抽了一口气。 “大人。”十三真诚地说,“您才是那个想教我坏事的人吧。” * 一小碗药喂了半个多小时,结束时两个人都出了一身的汗。伊瑟尔擦洗过身体,刚换上干净的衣服,房门就被敲响了。 “圣子大人。”十七雀跃的声音在门外响起,“大人,江黎找到了!” 伊瑟尔和十三对视一眼。 十三走到门边,等着伊瑟尔细细地扣好每一个挂坠,才打开门。 房间里还有浓郁的草药味,其他一切气味都被掩去了。十七对十三深夜还呆在圣子房间没有任何好奇和疑惑——多大点事。 不过他是万万不敢在这个时间踏进圣子的房间,于是三人一起进入高塔的会客厅内。 “我今天原本是接了首席的命令去处理江家斗兽场的事情。”十七看上去心情很好,哪怕在圣子面前也藏不住吊儿郎当的姿态,“结果江黎居然回江家了!被我撞个正着!十三你今天没跟我去真的太可惜了,你们都那么久没见……” 十七说到这里,忽然想起什么,一下子咬到了舌头,血腥味刺啦一下飙满了口腔。 他差点忘了,伊瑟尔当年嫉妒过十三对江黎的关注来着。 结果现在,他俩居然一前一后都兽化了,也实在是有点……命运弄人。 伊瑟尔转过头看向十三:“好孩子,你觉得可惜吗?如果不是我病了拖住你,今晚你或许就会和十七一起去了。” 这什么送命题! 十七赶紧朝十三使眼色,眼珠子差点从眼眶里挤出来。 要是说之前他还有兴趣拿十三逗弄伊瑟尔,现在已经完全不敢了。上次那场断尾太惨烈,那血糊糊的样子现在还是他的心理阴影,他可不想再看一次。 十三正在想事情,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声——如果能见到江黎,就能更好地判断他现在的状态。 伊瑟尔笑容不变,十七却恨不得一口血喷在十三脸上。他那吊儿郎当的笑都快挂不住了,都不敢转头去看伊瑟尔,整个人跟落枕一样。 偏偏十三开始事无巨细地问他关于见到江黎的始末和江黎现在的状态,还大有一副准备当场去把江黎拎起来检查一番的架势。十七顾不得从小被十三揍的阴影,一把按在十三肩膀上。 “姐。十三姐。亲姐。江黎啥事没有,真的你信我。哦,就除了兽化。他的兽化应该是莫林的药导致的,他估计在江衍那斗兽场里受了不少罪,我明天就带他去检查,出个报告给您仔细看。”笑死要是他真的今晚从圣子床上把十三薅走去看江黎了,他怕是要被扎小人扎成筛子。 十七说完,也顾不上别的,一溜烟一样直接跑路。 十三不明所以,伊瑟尔将手指抵在十三的腿上,轻轻笑了:“好孩子,你不用担心。” 他说着,又无奈地摇头笑笑:“阿黎已经有了他命定的女主角,我难道还要吃这种……” 最后几个字没有被吐出,十三问道:“吃什么?” 伊瑟尔摇摇头不再继续这个话题,收敛一些笑意:“十七虽然个性这样,但他和阿黎是朋友。哪怕让他做点假公济私的事,他也一定会保证阿黎能够安全地,风光地回到江家。” 他顿了顿,“就像故事中原本描述的那样。” 江黎很快就会恢复公民权,再次成为江家的少爷,也是唯一拥有兽化特征的豪门继承人。原本在书中这段过程会更曲折一些,但是伊瑟尔提前给他铺好了路——段饮冰已经被教会承认为因为药物而兽化的无罪者,有了这第一个先例,江黎的事情只会更加顺利。 之后的事情不需要他们再插手,温栩和江黎都不是愚蠢的人,他们会自己挣扎着走向那个光亮的结局。 而他们手里保有的……则是最后能够一锤定音的东西。 “原本这个故事是个开放式结局,那位姓孙的教授获得了莫林的资料,但也只是在最后关头赶制出了一支不知道是否有用的药剂。故事的最后,温栩和江黎靠坐在一起,等待着未知的结局。” “但是现在,这个未来将会是确定的。” 乌塔实验室已经有了完整的,能够抑制兽化的药剂和所有相关的资料。 原文中,对于乌塔实验室只是一笔带过,阴谋论似的提了一嘴这是由教会秘密注资的实验室,并没有什么太大的用处。 所以伊瑟尔必须兽化。 这是他的一场豪赌,因为只有他兽化了,十三才有可能对乌塔进行的实验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他利用她那时尚且朦胧的,或许移情自教宗的情感,让她以为这些实验是为了他自己,哄骗她在世界规则未被明确打破的时候默许了这一切。 所以他们甚至将实验兽的眼睛染成了绿色,让他们看起来都像他,也都像教宗。 “我们手上都沾了许多的血。”伊瑟尔忽然轻轻叹了口气。 他伸手抚摸着十三粗硬漆黑的头发:“可十三,明天会是个好天气。” 90-100 第91章 睁眼 第二天, 果然是艳阳高照。 十七不断送来江黎的消息,江黎重新回到江家了,江黎今天要作为江家二少公开露面了, 江黎学坏玩起了金屋藏娇把之前救他的医生给关起来了, 江黎最近顺风顺水工作已经走上正轨了。 直到数日后, 十七满脸严肃地传来新的消息。 江黎向他求助,因为温栩被江衍抓走了, 现在他只有一条线索,但这条线索几乎百分之百是陷阱。 十七毫不犹豫地赶往江黎那边。 另一边,海边高大的集装箱上, 十三悄无声息地趴在那里。她透过狙击枪的目镜,将准心定在江衍的头上。江衍大概完全没想过自己可能被伏击,此时毫不在意地暴露着他的整个身体。 风很大, 会对弹道产生一定的影响, 但这对十三而言不是问题。 她在这里只是最后的保证, 如果温栩能够处理一切,她就不需要出手。 只是当十三看见江衍将温栩打到在地上的时候,她的手指用上了点力气,扣进了扳机。 她杀人,从来只需要瞬间。 不过这个瞬间被咆哮着向江衍的越野车打断了, 十三眯起眼睛, 看到洛焉冲下车勒住江衍的脖子,而温栩抄起短刀,手起刀落,凄厉的惨叫声被风送到十三耳边。 不远处是聚集过来的警车。 十三收起枪, 慢慢站起身,带着浓烈腥气的海风呼啸着吹起她只到下颌的短发。 她想, 洛焉也好,宋循也好,想要这样能够打破些什么的人存在,这大概就是为什么,教会一直源源不断从异世界将人带到这里。 纸片仿佛也会在这样的人身边鲜活起来,而温栩,她本就是被浓墨重彩描绘的主角,她也的确应该拥有真正的未来,而不是一个戛然而止轻描淡写的终章。 十三回到教会时,伊瑟尔正在用通讯器,面前是宋循的全息影像,他还躺在医院里全身裹着绷带,看到十三的时候脸上肌肉抽搐了好几下。 伊瑟尔很自然地朝十三笑了笑,牵过十三的手指抵在唇边闻了闻。 “十三,你的身上有海风的气味。”他有些开心似的,“没有硝烟的气味,看来一切顺利。” “嗯,温栩应该早就和洛小姐商量好了,和原本的走向不同,但最终的结局不坏。”十三忍着大脑的嗡鸣,用手背贴着伊瑟尔的脸,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如平常一般平静冷漠。 伊瑟尔沉默了一瞬,捏紧了十三的手指:“好孩子,你辛苦了。” “咳嗯。”全息影像里的宋循差点酸倒牙。他看不下去,极其做作地咳了两声,“圣子大人,我说,圣子是要守贞的!这不是你们教会自己的规定吗?” “是有这个规定,首席。”伊瑟尔却并不放开十三的手,“所以十三,你要惩戒我?那条铁荆棘缠绕的戒鞭,你很久没有用过了。” 十三…… 她下意识舔了下齿根,有点无奈地叫道:“……大人。” “好了,言归正传。”伊瑟尔垂眼收起笑意,“十三,我在和首席确认继任仪式的细节。” 他用手指在浮空的虚拟地图上指着:“裁判庭宣布一切后,火会从这里烧起来,直到将整个教会烧成灰烬。我作为有罪的,以神为名欺骗了世界的新任教宗,会同这个禁锢了信仰的地方一起消失。” 十三抿了抿嘴唇:“我会在逃生通道里接应你。” 伊瑟尔的目光晃了一下,他微笑道,“好。” 关于继任仪式的细节,其实早在这些天反反复复地确定了,从每个人要说的话,到每一项将会被摆出的证据,对前来参加仪式者的救援方案,以及最后将化为灰烬的教会和足以让教会中人秘密逃离的暗道。 只是随着时间越来越近,就越是担忧哪里会有还没被发现的漏洞。 宋循这具身体毕竟是个老头子,又被十三揍成了重伤,精力渐渐不济。 就在他打算结束通讯的时候,十七的汇报传回来了——江黎所经历这一切的幕后推手,江家小姐江时月已经被十七扣押。 宋循一目十行把汇报看了一遍,暗暗咋舌——倒是个狠角色,隐在幕后挑拨风云,但偏偏她的所作所为每一件单拎出来都是理所当然甚至心怀好意。 “这妹子,哪怕放在裁判庭也不好叛啊。”宋循自言自语地感慨,“说真的,她要不是最后下场亲自演了这一出,绝对可以全身而退。” 伊瑟尔很突然地开口:“既然首席有苦恼,不如把她交给教会吧。” 十三的头偏过一个很小的幅度,眼角余光落在伊瑟尔的脸上。 伊瑟尔只是轻轻笑道:“这样的人要是一生都被囚在江家,那倒是太可惜了。” 十三收回目光,没赞同也没反对。 通讯终于结束,伊瑟尔吐出一口气,眼睛里含了点疲惫的水雾。他向后靠了靠,正好就靠在十三的腰腹,那里肌肉柔韧,裁判庭制服的纽扣抵着他的后脑,一点点轻微的疼痛。 “十三。”伊瑟尔仰起头,视线有点模糊地看着十三的下颌,“今晚留在这里?” 十三下意识吐出几个字:“圣子需要守贞。” 伊瑟尔忍不住笑出声音,修剪整齐的指甲在腰腹的肌肉上划过。 很轻微的痒,十三不大明显地弯了下腰。 “哦,那你堵住我,也就算是了。” 十三在这种拨撩中咬住了舌尖,手指溢出雾气按在伊瑟尔的肩膀上,有一缕黑雾就像是有了自己的意识,不顾她的想法,坦诚地听从了伊瑟尔的命令。 干燥和生涩带来了异常的刺痛,伊瑟尔咬住一声痛呼,转身用力抱住了十三的腰。 十三有时会担心,自从那日的坦白之后,伊瑟尔对性/爱的欲求几乎让她觉得有点疯狂了。仿佛什么事情都能联想到身体的纠缠。 她的本体是杀戮和肃清,纯粹的冰冷,十三不认为这样的事情真的会为他带来快感,毕竟每一次他都会脸色惨白,就连嘴唇也失去血色,不受控制地颤抖。 就像现在这样,仿佛冬天里被剥光衣服推进雪地的人,任凭雪落在睫毛上。 十三按住她的肩膀,将自己的身体后撤:“够了大人,您受不了。” 汇成针状的黑雾骤然从伊瑟尔的身体离开,速度太快了,一时间伊瑟尔连声音都没法发出,只能崩溃似的勒紧十三的腰腹,很久之后颤抖的脊背才平缓下来。 十三:“先松手,我给您倒杯水。” 伊瑟尔仿佛没听到。 十三:“……大人,您这样,会让我觉得您还有什么在隐瞒我。” “……我只是在想。”伊瑟尔终于缓缓开口,仿佛被这样怀疑是比别的更加不可忍受的事情。 他说了一半又顿住了,思绪如同飘在云端。 十三耐心地等待着,过了一会儿,伊瑟尔的声音才重新响起。 “我在想,等到我继任教宗的那天,你会叫我什么呢?” 十三愣了愣,没想到居然会是这样的问题。 但伊瑟尔嘴边坠着笑,笑容看上去有点难过,“然后我又想,我希望你叫我教宗吗?” 十三:“所以您的答案是什么?” 称呼。 称呼意味着什么?意味着权柄,意味着人与人的不同,也意味着……他是谁。 十三回忆起之前在云安的那个夜晚,他希望自己能够称呼他的名字。但最终她也没有叫出口,因为这是不敬,对神的不敬。 然后她想起,教宗对她说过爱,但圣子并没有。 伊瑟尔这次沉默了更久,他的眼睛湿润,伸手捏住了十三刚刚化为黑雾的手指,那里好像还残留着一点粘稠的温度。 “如果是七年前,我大概是希望的。那会让我更像他,会更加让我觉得,自己在窃取他的一切。”伊瑟尔小声说,“我先是拿走了伊瑟尔这个原本属于他的名字,然后在他继任时拿走原本属于他的圣子的位置。他教我如你一般信仰神,我学会了他的笑和欺骗众人的说辞……到最后,我还想拿走教宗这个称呼,好像这些都拿到手之后,我也就会如他一样拥有你了。” 十三:“您……” 伊瑟尔没有让十三说下去,他露出释然一般的笑容:“但现在不想了。” 他成为教宗的时间,只会是那个瞬间,十三为他挂上金色面帘的那个瞬间。 而那时,十三望着他。 她心里想着的会是曾经同样的地方,拥有同样眼睛的那个人给予她的笑容和承诺,还是从此以后他们将一起度过的生活? 一切都将被火烧去。 “等离开教会之后,我希望我们生活的地方会有一棵苹果树。”伊瑟尔将十三的手指含进口中,“那会是在边界之外的地方,第一批踏入那里的人会开垦出能够生存的家园。人不会太多,我们也不会呆在人们聚集的地方。” “但也有几个邻居,偶尔我们会和他们打招呼,那一定会是很好的人。” “边界外的季节和时间或许都会有所不同,也许会很危险,但一寸一寸地往外走去,这个世界才会真正被一寸一寸地建立起来,而不再是如今纸糊的童话。” 十三听着他叙述近在眼前的未来,觉得她的身体忽然变得温热了,就连耳中嗡鸣也染上了苹果清甜的香气。 “会这样的。”十三承诺,“我带您去。” 伊瑟尔笑了:“好,带我去。” 去那虚无之中,去那边界之外。去神未曾注目的地方,去那里踩实真正的土地。 他们一起…… “你真的觉得,十三和你能够一起完成这件事?” 不久前,宋循的沉重的质疑声犹在耳边。那是十三回到教会之前,他们刚刚开始今天的通讯时。 “我不是怀疑十三这个人。毕竟共事这么久,我了解她的个性,甚至我欣赏她。我也相信,她愿意支持我们,支持你。” “圣子,我也不阻止你相信她,只是,把一切能够成功押注在她的情感上,我依旧不能认同。” “面对真正动摇世界本质的情况,她真的能压制住自己的本性吗?她真的能背叛她诞生的意义吗?就凭她对你的感情吗?那前任教宗是怎么死的?” 宋循的怀疑并不带什么私心,尖锐而直白地直刺红心,他因此几次三番试图杀死十三,几乎每一次都拼尽全力。 伊瑟尔咬了咬舌尖,仿佛尝到了苹果酒的甜味。 “不是对我的感情。”他答道。 宋循:“你说什么?” 伊瑟尔笑了,笑意舒展在脸上,居然有了几分少年意气,是和教宗截然不同的笑容。 “我押注的,从来不是她对我的感情。” “我所押的,是她已经睁开眼睛。” 第92章 福音书 一个故事注定会有一个结局, 或是王子公主幸福地生活在一起,或是一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这个自故事中诞生的世界漏洞百出,它没有宽广的地域, 没有完整的政治, 没有理所当然的发展。它是为了一段爱情被随意塑造出来的, 简单而扭曲的背景板。 他们是这个背景板中的影子,和众多其他的影子并无什么不同。 孙教授和洛氏莫林实验室合作后, 乌塔的研究报告被送到了他们手中。 原著故事完结在某个黄昏,温栩怀抱着注入新药的大狗,在落地窗后抬头望着夕阳, 那太阳煌煌沉落,而未知是否会再次升起。 而教宗继任的仪式,就定在第二日的清晨。 那个夜晚, 他们在将要举行仪式的圣堂中作/爱。那里圣洁而空旷, 明日的清晨, 前来祝祷的人将坐满那一排排座椅,他们将注视,他们将祈祷,他们将期待新的教宗为他们叙述对神的信仰。 伊瑟尔的哭声鲜明而柔软,他没再有丝毫抑制, 胸腔起伏着, 脸上布满红晕。他含着那些雾气,紧紧将自己的皮肤贴紧十三的身体,像是想要让灵魂也能够密不可分地纠缠在一起。 他冷得发抖,却依旧有汗水顺着额头和脸颊滚落, 颤巍巍地挂在下巴上,随着身体的动作滴落。十三像是受到了某种诱惑, 低头在覆着汗水的肩头咬了一下。 她以为自己咬了一口苹果,舌尖是汗液微微咸涩的味道,大脑却将其辨认成了迸溅的清甜的汁水。 他们在等待日出。 不只是他们,所有知道真相,或仅仅只是期待着仪式的人都在等待日出。十三的手几乎无意识地束在了伊瑟尔的喉咙上,黑雾缭绕蔓延,堵住了他的口舌,在那温暖而湿润的地方一点点深入下去。 “呜……” 伊瑟尔的声音被堵住了,因为窒息本能地挣扎起来,眼前白光乍现,层层叠叠的光亮几乎淹没他的意识。等到空气终于能够再次顺利地进入他的胸腔,他狼狈地趴在地上咳嗽起来,整具身体瞬间瘫软了。 他轻轻笑了,声音沙哑。 “我们现在的样子,就好像是打算在末日前最后一次放纵一样。” 十三“嗯”了一声,伸手去捞他的身体。 伊瑟尔抬手抚摸十三也染上了汗水的脸,仅剩的那截尾根左右晃动着。 “十三,我让你感到舒服吗?” “……嗯。” “那么,一直到日光刺破黑夜,都不要停下来。” 夏夜温暖寂静,教会中甚至连蝉鸣都听不见,只偶尔二三声鸟鸣,飞鸟扑啦啦越过树梢,漆黑的影子在圆月上映出飞行的轨迹。 十三觉得缺少了什么。 她的脑海中,嗡鸣越来越响,叫嚣着将眼前的人钉在处刑台上,长钉穿透两只手的掌心,黑雾化为利剑,剖开胸腔,刺穿人类脆弱的心脏。 那时他会如教宗临终前一般对她说爱吗? 十三咬住自己的舌尖,每一口吐息都灼热而温暖。 她问:“如果,太阳没有升起……” 伊瑟尔毫不犹豫:“那么,我们就在黑暗里活。” 在他话音落下的瞬间,太阳晃动着,从山峦的间隙透出光亮来了。 起初,神创造世界。神说,要有光,于是便有了光。 后来,传道者说,虚空的虚空、虚空的虚空,凡事都是虚空。 现在斧子已经放在树根上,凡不结好果子的树,就砍下来,丢在火里。* 仿佛被神祝福一般,这是个清爽的好天气。不再闷湿炎热的空气在建筑和人群间打着圈旋转,衣着素净的人们带着最后的虔诚端坐在圣堂内,这些日子关于兽人的言论和各种猜疑让虔诚的信徒们疲惫不堪,教会始终空悬的教宗之位让他们无法随时向教会倾诉自己的担忧。 好在此时,他们获得了一针强心剂。 时隔七年,圣子终于获得神启,将要继任教宗。 这是一场完全公开的仪式,教会第一次允许对继任仪式进行全程直播,也第一次没有设定参与者的门槛,圣堂虽大,但太多的信徒几乎占满了每一个位置,还有更多聚集在外没能进入。 但这么多的人,却没有发出一丝嘈杂。 高台上,身着制服的执行官站在那里,臂弯挂着金色的,象征着教宗的面帘。 她身量很高,漆黑的短发衬着蜜色的皮肤,五官锋利冰冷,仿佛一把已经开刃的长剑,笔直地钉在那里。 她的脚下是鲜红的长毯,据说是神从指尖滴落鲜血染就,连接人世和圣域,高台之上是教宗及圣子聆听神谕的地方。长毯另一端延伸至圣堂的正门,正门打开,白衣面具的神官簇拥着身着红袍的圣子,缓缓踏入。 众人几乎屏住了呼吸。 圣子的每一寸皮肤都被包裹着,手指戴着白色的指套,搭在引路神官的手背上。红袍束紧到脖子,兜帽的帽檐压得很低,唯一露出的那一小块下颌在晃动的银色面帘后也看不清晰。 引路的神官念唱起称颂的词句。 “神是最初,神是终末。神是昔在今在以后永在的全能者。”* 圣子在颂词中向前跨了一步,红袍上琳琅的挂饰碰撞着,发出清越的声音。 他走向她,从很久很久以前开始。 刚刚被带入教会时,他依旧不会说话,也恐惧任何人触碰他。高塔里的台阶很高,他虚弱的身体难以支撑他爬上爬下,于是他只能长久地呆在塔顶的房间,木木然望着狭窄的窗户。 似乎和曾经被关在笼子里时,也没有什么真正的不同。 他的情况被报告给教宗,后来,江黎进入了高塔。他是个很有活力的孩子,可以大气不喘地从最底层跑到最高层,他和他说话,说教会,说那些枯燥的神学课程,说穿着白衣服来来往往,永远认不清谁是谁的神官。 但江黎也没能让他说话。 又过了不知多久,教宗来了。 教宗看着他的目光带着温柔的苦恼,让他想到躺在笼子里时看到的那尊变成了碎片,又沾上了鲜血的纯白神像。 “伊瑟尔。”教宗柔声叫他,“想不想见见那天带你回到教会的人?” 他僵木的眼珠终于转了一下,碧绿的眼睛有了点神采。 教宗的神色有些复杂,他轻轻叹了口气,依旧露出笑容:“她叫十三。好孩子,叫出她的名字,我带你去见她。” 一下卷舌,一下平舌,嘴唇先是轻轻收紧,再向两边咧开。 最后定格的样子,像是笑脸。 十三。 “凡神所疼爱的,神将责备管教他。人当心怀规则和良善,并必将悔改一切罪责。”* 圣子再向前迈一步,他的脚也曾踩实在十三的住所,在他终于唤出她的名字之后。 教宗抱着他违背了教会的规定,悄悄来到了裁判庭。 十三有些吃惊,吃惊后便微微皱起了眉,“发生什么事了吗?” 这让他觉得她似乎是不欢迎自己的,自己好像做错了什么。 他当时还没到十岁,虚弱得浑浑噩噩,只呆呆地望着她。 “这孩子或许是有点雏鸟效应。”教宗一手抱着他,一手自然地伸过去理了理她杂乱贴在脸颊上的头发,“所以好孩子,我想邀请你在空闲的时候多来教会看看他,你在会让他安心。” 十三大约没想到会是这样的要求。她的目光终于从教宗身上挪开,落在他不知道如何做出表情的脸上。 十三问:“您需要我吗,圣子大人?” 如果他那时能够更加自然,更加顺畅地吐出回答。 如果他能够点头说是,他能够告诉她,我很需要你,我是最需要你的,和雏鸟效应什么没有关系,我只是单纯的,从初见的那一瞬开始,就恋慕你。 所以多看看我。 而不是慌张出了满额头的汗,最终也没能说出话来,于是眼睁睁看着教宗露出平和的笑容,轻轻吻了吻十三的额头。 “好孩子,就当是我的请求吧,我也在思念你。” 神官的唱诵声还在继续,国度,权柄,荣耀尽归于神,直到永远…… 他沿着长毯一步一步走向高台上的十三,仿佛走向他的神明。十多年前,教宗也曾踏着这条同样的路,在同样的地方,听着同样的唱诵,走向同样的人。 然后他落幕,他新生。 圣子站定在高台,点燃供神的烛火,火光闪烁一下,明亮地晃动起来。 十三伸手摘去他脸上原本的面帘,兜帽下,淡色的嘴唇衬着精致美丽的下颌,如玉雕一般。 十指的指套被抽去,轻飘飘在烛火上燃烧殆尽。 十三为他展开属于教宗的面帘,轻柔地挂在他的脸上。 “教宗。”十三唤道,她单膝跪下去,执起他苍白纤细的手贴在自己的额心,“我承诺,我将永不背叛。” 扣着兜帽的挂饰缓缓松开,仪式的最后一步,新的教宗将要向所有信徒展现自己的面容。 “十三。”伊瑟尔忽然轻轻开口,没有如正常的流程一般许诺引导,而是轻轻吐出了几个字。 “我爱你。” 十三一愣。 伊瑟尔说:“我一直……深爱着……” 兜帽轻飘飘落下,仿佛掀开新娘的白纱。 一秒的死寂之后,信徒惊恐的尖叫声撕裂了原本近乎神圣的宁静。 新一任的教宗袒露着他的面容,头顶,是一双代表罪恶的犬耳。 第93章 典礼 无数人曾问询过, 为什么人会发生兽化?为什么人会日渐成为野兽?最后教会给予了解答,因为他们是被神厌恶的有罪者,神将要收回曾赐予他们的智慧和人性。 尖叫之后, 信徒惊恐地望着高台上的人。金色的长发和碧绿的眼, 慈悲美丽的面容仿佛挂画上的神像, 他年轻而端整,本该是如他们所期待的完美的教宗, 完美的牧者。 但是他的头顶竖着一对耳朵,浅棕色的长毛和金发相得益彰,耳朵顶端微微垂着, 随着耳骨的移动缓慢向后耷拉下去,又很快再次竖起。 不知道谁先尖叫了一句:“这是个兽人!” 瞬间,更多的声音挤满了原本应该圣洁寂静的圣堂。 “兽人怎么能做教宗!不, 兽人怎么能成为圣子!” “教会背叛了神吗!” “裁判庭在做什么!裁判庭怎么能允许这种事发生!” “滚下神的高台!有罪者!叛徒!魔鬼!” 这并不是什么意料之外的反应, 伊瑟尔露出笑容, 那个笑容让信徒们更加愤怒。 “我是兽人。”伊瑟尔说,“可是啊,你们的神未曾拒绝,他允许了我站在神的高台上,以教宗之名成为你们的指引者。” 嘈杂的声音瞬间卡住, 像是音乐播放器被按了暂停键。寂静之后, 他听到人群中传来清亮的声音:“教宗大人也使用了莫林的药剂吗?” 洛焉。 她衣着低调,笑着坐在人群里,身边端坐着头戴帽子的男人。周围的信徒认出她来,同时似乎也意识到了她身边的人是谁, 顿时表情复杂地试图后撤,几秒钟的时间, 洛焉周围似乎形成了一个小小的真空圈。 “你来做什么!”有信徒厉声质问。 对到现在依旧虔诚的人们而言,洛焉的存在令人厌恶。教会的动摇,舆论的变化,几乎一切都是从洛家那场原本应该审判洛焉的记者会开始的。他们不止一次想过,如果没有洛焉和她的兽人,那么一切是不是就都不会有任何改变。 人还是人,兽人还是兽人,教会的权威也不会有丝毫动摇。 甚至今天,不会有这样一个长着兽耳的人站在圣坛之上。 信徒愤怒地大喊:“洛焉,你怎么有脸踏入教会!” “我当然有啊。”洛焉歪了下头,甜美的脸上依旧挂着笑,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身旁兽人的大腿,“毕竟我们段老师已经被教会亲口承认了无罪呀,而我是人,是……呵,神的子民。” 随着她的话音,她身边的兽人低头摘下了帽子,黑色的兽耳垂在漆黑偏长的头发里,眉目温柔的男人握住洛焉的手,遥遥看向高台,与十三对视了一眼。 十三收回目光,她仰起头,将指甲刺进掌心,克制着想要冲破她身体逸散出来的黑雾。人群中,洛焉依然笑着,轻描淡写地扔下第二个炸弹。 “而且,我今天来不是来参加这位教宗的继任典礼。”洛焉从随身的包里拿出一个小盒子,打开后便散出冰冷的雾气,里面是一管针剂。 “各位,这就是莫林研制的药剂,就是你们所知道的那个,能够将人变成兽人的东西。”洛焉抬高声音,她大概戴了扩音设备,清亮的声音盖过了所有细细碎碎的惊呼和恶语。 “而我今天,是作为洛氏莫林实验室新任的负责人,作为裁判庭的证人站在这里。”洛焉的声音顿了顿,她深吸了一口气,“在这里控告,数十年前,我的祖辈得到了来自教会的命令。” 洛焉将那个小小的盒子高高举起,信徒惊恐地试图远离她,仿佛她手里捏着的是什么能够杀人的魔鬼。 “——教会命令他,建立莫林实验室,研制能够将人兽化的药剂。” “不可能!”有人迅速尖锐地否定道,被信仰背叛的声音几乎像是空中被击中的飞鸟。他还想激烈地辩驳什么,可是高台上,新任教宗的兽耳几乎在一瞬间堵住了他所有的话。 洛焉轻盈地笑了,她说:“我已经整理好了全部的证据,曾经洛氏父辈和教会的通讯记录,教会的命令,以及这些年来,莫林的药剂几乎全部流入教会的证明。” 针管里药剂无色透明,被低温保存。兽化的药剂和阻止兽化的药剂在外表上几乎没有任何分别,昨天她和孙教授将另一种药剂推到温栩面前时,不同于现在恐惧愤怒的哗然,温栩和江黎几乎是惊喜的。 教会的乌塔实验室为他们送来了最重要的资料,传递了圣子不明所以的一句话。 “我是好牧人,好牧人为羊而死。” 江黎在听完之后沉默许久,最终看向她。 “教会马上就要完蛋了。” 江黎和她其实不熟,大概就见过一两次的程度。洛焉知道他是这个故事的男主,但在看书的时候就对他兴趣不大,所以对他相关的内容也只是一目十行看个大概,以至于跟他直接对话时还愣了一下。 “什么意思?” “我不敢说多了解教宗和伊……和圣子,也不确定他们到底想干什么,但我好歹跟他们一起生活了那么多年。”江黎有些犹豫,但依旧说道,“洛小姐,你和孙教授今晚回黎城,十七大概在等你们了。” 他说:“毕竟,上一个‘好牧人’,已经‘为羊而死’了。” 当晚他们赶回黎城时,那位一向吊儿郎当的执行官十七果然已经等在了庄园外,表情是从未有过的严肃。 她将成为裁判庭的证人。 那天记者会上,同她并没有任何交集的教会和裁判庭却始终站在她这边,甚至帮她处理掉了当时眼下最大的麻烦,为的也就是今天吧。 洛焉直视着高台上的两个人,最终看向十三:“执行官大人,裁判庭还不准备将证据公开吗?” 十三没有看她。 十三望着一双双看向高台的眼睛,人会为了自己的信仰不顾一切,他们会去寻找无数理由为教会脱罪,如果教会实在罪无可恕,那就再寻找无数理由为神脱罪。这个世界被教会奉行至此的规则也就仅此一条,被所有人刻在大脑里罢了。 人高贵而兽卑贱。 直播没有停止,这个世界的所有人都信仰着神,不信是主角的特权。 但是鸟若要挣脱出壳,蛋就是世界。 教会醒悟于看见神的那个瞬间,哐啷一声,曾经的信仰粉碎在地,而他们从深信不疑的束缚中鲜血淋漓地挣脱,在处刑者数十年的阴影之下终于展开了真正的羽翼。 她睁眼于踏在边境之上的那个清晨,教会一任任的教宗圣子铺就了血淋淋的道路,终于逼迫她直视了“神”的狭隘和单薄。 十三说:“裁判庭的证人还未到齐,洛小姐,您不必着急。” 一句话,原本的教会鹰犬向曾经的主人伸出了獠牙。 直播的镜头终于怼在了伊瑟尔的脸上,这位新任的教宗在笑,美丽的面孔被面帘遮挡着,和前任一般无两的碧绿眼瞳宽容地注视着每一个人。 “这太糟糕了,好孩子。”他的声音平静温淡,就像曾经每一个祝祷日的清晨,他站在这里诵读着一页页神的教诲,“我现在仿佛正在被你们围剿。” 十三的头侧过了一些,她并没有看他,开口说着她应该说的话。 “裁判庭为教会而存在,信仰教会的神,服从教宗和圣子。”她一字一字地开口,“但若是教会的一切皆为谎言,裁判庭也应当执行裁决。” 洛焉接上她的话,她们如咄咄逼人的判官,而被审判的是刚刚成为神明代言者的教宗。 洛焉:“关于莫林和教会的勾当,我是在接手莫林实验室的时候花了不少力气才知道的。说起来在我之前,应该是我父亲在和教会暗通曲款。啊……怪不得教会当时急匆匆从记者会把他带走了,不会是已经灭口了吧?” 伊瑟尔端正平静地望着她:“洛小姐的想象力太丰富了。” 洛焉:“那不然带出来遛遛?顺便也问问他,我说的这一切是不是真的。” 伊瑟尔露出了一点笑意,他轻描淡写:“夏先生是教会的罪人,不可再见阳光。” 一唱一和,火上浇油。 洛焉听到耳麦里传来执行官的声音,告诉她差不多了。洛焉隐晦地朝段饮冰挤了挤眼睛,深藏功与名地抛下最后一句话。 “教宗说的当然什么都对,谁让你是神的代言人呢?”洛焉笑眯眯地直刺靶心,“天呐,神的代言人都是兽人了,神是不是最近改了喜好,觉得兽人更好了?那以后是不是这个世界也得倒一倒,以后兽人才算人,人要被开除人籍了呀?” 洛焉笑着倒在了段饮冰怀里,“不过我是不怕的,反正段老师是兽人,段老师会保护我。段老师,接下去莫林的兽化药剂恐怕就要变成全世界最畅销的东西了,我们得赶紧申请个专利把技术垄断了才行啊。” 段饮冰忍不住微笑着捂了下她的嘴,肉眼可见,显而易见的亲密。 洛焉的话点到为止,但所有人都听懂了。 兽人的卑贱源自神的厌弃,源自教会一遍遍训导的有罪。 但若是一切倒转,兽人登上人的位置,而他们落到如今兽人的境地——洛焉不怕,因为她有一个兽人伴侣,感情正好。 可他们呢? 他们是如何看待兽人?如何对待兽人? “这不可能……” 第一个声音自人群中响起,逐渐蔓延成了此起彼伏的声浪。 “这不可能,兽人有易感期,还需要主人……” “对,会认主的玩意,怎么可能翻身上位!” “是高台上那个人欺骗了神,肯定是他隐瞒了兽化的事实,用恶毒的手段欺骗了神的耳目!” “裁判庭为什么还不处决他!我们需要新的圣子和教宗!” “兽人可以不认主,也可以没有易感期。”苍老浑厚的声音突然响起,声压盖过了所有嘈杂,众人朝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 头发花白的老人推开圣堂的大门,站在长毯尽头。他的身后,是一群拥有绿色眼睛的兽人——乌塔实验室的实验兽。 他用手杖敲击一下地面,发出沉闷的声音。 “我以裁判庭首席执行官的身份,向世界宣告真实。” “我宣判,神,是教会的谎言。” 第94章 新生 “我宣判, 神,是教会的谎言。” 宋循抬起头,手杖再次敲击地面, 也敲击在所有人的心头。 “兽人, 是教会的阴谋。” “裁判庭被欺骗百年, 终于自上任教宗那里窥得教会谎言的冰山一角,不仅仅是莫林, 教会注资的乌塔实验室也在对兽人进行研究,无数材料可以证明,兽化仅仅是一种药物导致的疾病, 而非天罚。” “所谓神惩罚兽人,从最初就是教会的谎言,不过是教会用于党同伐异的工具。但若兽人与神无关, 那神还做了什么吗?” “如今, 新的教宗已经掌控了能够控制甚至治愈这种疾病的药物, 利用了无数的牺牲……” “教宗,你的神认可你的行为吗?” 伊瑟尔静静站在高台上,微笑地颔首:“当然,兽人本就是有罪者,用于实验有什么不合适呢?” “教会研制兽化和抑制兽化的药剂, 为兽人冠以有罪之名, 叫所有一切引导成今天的模样……教会如今,是还想要更多的罪人和奴隶吗?” 伊瑟尔:“首席怎么这样说……这世上所存在的一切,不本就是神的造物吗?规训,服从, 虔诚,这是何等的美德。” 信徒几乎已经不知道应该去相信什么, 洛焉的话在他们心中种下了恐惧的种子,裁判庭的倒戈仿佛战争开始的号角。 宋循大声质问:“那么教宗,看看你头上的兽耳,你是病人?还是神的罪人?又或者你为了什么腌臜的目的使用了莫林的药剂,非要这样侮辱你信奉的神!” 伊瑟尔笑出了声。 无论教宗还是圣子,他们在人前皆为端庄,连微笑的弧度都仿佛是被尺量好的。而伊瑟尔这一瞬间的笑仿佛热油滴在隐隐埋着火焰的枯枝之上,原本还勉强掩盖着的火光瞬间冲天而起。 不……不只是情绪,随着他声音燃起的,是真正的火光和爆炸声。 信徒尖叫起来,慌不择路想要逃窜,但圣堂的大门轰然紧闭。 伊瑟尔说:“神在注视,我又何必同羔羊解释一切?” 可原本慈祥宽和的神像在火光映照下,一瞬间竟然恍若恶鬼。 伊瑟尔平静地笑问道:“所以,为什么不能是我们的神真的改了主意,忽然觉得,兽人纯洁天然,更值得受到喜爱?而人类,永远只会挥刀向更弱者,那不如便坐在最弱者的位置上,也好仰头看看自己到底是什么。” 几乎是一种逼迫。 火焰从神像之后涌动着,圣堂本该是众人祷告的地方,是被神护佑的地方,是能让任何信徒都安心的神圣之所。可是火焰带着仿佛要烧毁一切的热浪,而高台上那位神的代言人仿佛一个平静的疯子,依旧在向他们叙述对神的信仰。 “兽耳的人类不再是兄弟姐妹……”伊瑟尔微笑着,一字字地,仿佛今日不过是再寻常不过的一个祷告日,而他终于从圣子继任为教宗,能够坦然地向信徒们展现他那如神像一般完美无缺的悲悯笑容。 信徒惊恐地惨叫着,涌向紧闭的大门。 神正在同恐惧紧紧链接,即使他们不想放弃信仰,即使他们内心依旧无法摆脱被设定好的烙印,但生物终究有着自己的本能,当他们回想起教会回想起神明,他们会想起这一刻灼烧生命的硝烟气息,想起惊恐狼狈的呼救和咽喉里咳呛的疼痛,也想起此刻依旧萦绕在耳边的,诅咒一般的祷言。 “凡生者,将荣耀、尊贵、感谢、归给那唯一的神。”* 有人搬起了圣堂的长椅,狠狠砸向大门,一声巨响,厚重的门扉岿然不动。 “羔羊跪伏于神座之下,敬拜那活到永永远远的、又把他们的冠冕放在神座前。”* 有人哭嚎起来,泪水被高温蒸干。 “神啊……”他们哭嚎求救,但神未曾落下哪怕遥远的一瞥,只有宋循带来的兽人小心地将哭晕过去的人搬到人群外,防止他被踩踏致死。 “众生呼喊,我们的神、你是配得荣耀尊贵权柄的。因为你创造了万物、并且万物是因你的旨意被创造而有的。”* 终于有人崩溃了。 “疯子。”人们转头将绝望吐向圣坛上的人,“闭嘴啊!疯子!根本没有神!” 话音落下的瞬间,所有人都听到了巨响。 圣坛上,高大的,纯白的,被供奉被信仰的神像上,一道几乎将它整个劈成两半的裂缝延伸开来。 念诵的声音终于停止,高挑的执行官如一只矫健的,未被人类驯化过的猎豹。 她的眼睛里飞溅出一滴眼泪,被火舌舔去。十三一刀劈开了神像,碎石轰然溅落,而那把锋利的,足可劈断人颈骨的短刀刺穿了新任教宗的身体,刀尖带着迸射的鲜血,从红色的袍子中透出。 神像倒塌,白色的粉末被鲜血染红,仿佛要将他们淹没其中。圣洁的,脏污的。纯白的,鲜红的。罪人将得到惩罚,以火焰以利刃。 神像的头颅顺着劈裂的巨大伤口滑落,终于重重砸在了地上。 而求生的路——圣堂的大门在这一刻终于打开,屋外明亮的天光照进来,没有人再能去管那被践踏在地的神像,生的喜悦淹没了一切。 伊瑟尔在十三怀中侧过头,他望着信徒往光亮处逃生,于是想起在笼子里的那一天,神像也是这么碎在他的眼前。 神像破碎后,拯救者才踏着光和碎片走来。 “大人。”十三等到人们几乎逃尽,直播的镜头也被火焰彻底烧毁,她握住伊瑟尔的肩膀,“我们也该走了。” 刀只是刺穿了他藏在腋下 的血包,十三的刀法精准,这样的距离下不会有一丝偏差。 神像后是他们准备的,供给教会众人逃生的密道。 而伊瑟尔却轻轻笑了:“十三,我已经‘死’了,我为羊而死。” 十三一愣。 伊瑟尔宽慰地靠在十三的臂弯中,伸出溅满鲜血的手抚摸着十三的脸颊。 “所有人都看见了,我已经被裁判庭处决。而教会,既没有新的圣子,也不会再有新的教宗……甚至教会本身,都将在这场火焰中化为灰烬。” “我的面容已经暴露,我不能‘活着’了。”伊瑟尔推了推十三的肩膀,“我知道,火焰大概也无法杀死你,我的私心,咳咳,其实希望你能一直在这里陪着我,直到一起变成灰烬……但是太疼了,所以十三,你走吧。” “去我们约定好的……地方。带着那些终于可以摘下面具的神官,咳咳,去边界外,去开拓我们的世界……” 伊瑟尔被烟雾呛得咳嗽起来,声音也断断续续。 十三的眼睛仿佛也被烟熏红了,她的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这些年,无论是他还是教宗,似乎都没有真正教会她应该怎样露出笑容。 “大人。”十三缓缓叫了一声,又慢慢换了个称呼,“伊瑟尔,那苹果树呢?” 伊瑟尔的眼睛仿佛也蒙上了一层烟雾,他喃喃问:“苹果树……如果在边界外存活不了,就算了吧。” 十三定定地注视他,她的头发似乎被火焰燎着了一些,有异常的焦糊气味弥散。 “您欺骗了我,您和教宗一样,你们总是在做一样的事。先说爱我,然后离开我。你们甚至说了一样的话。”十三的声音冷漠平静,听不出任何情绪。 伊瑟尔脸上的笑容凝滞了一瞬,他试图吐出几个字:“那不一样……” 十三问:“有什么不同?” 他在这个瞬间哑口无言。 最终,他也只是自暴自弃一样地抬起手遮住眼睛:“你说得对,我一直在学他,一直在模仿他。学着他笑学着他说话,学着他是怎么对待你的,学得粗劣不堪,惹人笑话。可是十三,我做到了他没做到的事情,我……” 伊瑟尔哽咽了一下,忽然觉得无力。 教宗。 他如今成了教宗,又毁了教会,但这两个字依旧如同他无法摆脱的阴影。 十三有些困惑地皱了下眉头:“您为什么要学教宗?因为他是您的老师?还是因为所有圣子都是一个模子里印刻出来的?……是教会的规定吗?” 伊瑟尔没有说话,他的胳膊遮住了他的表情,只能隐约透过面帘看见紧抿的嘴唇。 十三不大明白伊瑟尔刚才突然爆发的情绪,但眼下倒也不是纠结这个的时候。十三握住他单薄的手腕,近乎强硬地拉开了他的手。 “大人,您想要死吗?作为教宗死在这里?哪怕死,也不能摆脱神的影子?” 伊瑟尔挂着眼泪的睫毛颤抖了一下,他咬着牙开口:“……想。” 十三吸了一口气,结果吸进了一口的烟,把肺胀得生疼。愤怒很轻易地,如同高温中窜起的火苗一样,她咬着牙笑了一下,笑声中带了点狠。 “我早该想明白。”十三说着,伸手勾住了伊瑟尔脸上的面帘。 金色的面帘轻易缠在她手指上,不需要多用力,就脱离了原本的主人。象征教会至高权利的金饰被用力投入烈火中,明亮的光一闪即逝。 于是伊瑟尔的脸再无遮挡,泪痕和渗血的唇瓣都一览无余。 十三在他刚开始慌张的瞬间抬手劈在他后颈上,“对你们这样的人,我从一开始就不该听你们说废话。” 第95章 破壳之鸟 日光落在薄薄的眼皮上, 底下的眼珠仿佛便也看见了光,带着很轻又很烫的触感。身下地面仿佛在晃动,规律地, 和缓地, 一时间仿佛令人想起遥远回忆中, 那已经被大脑抹去的,曾被抱在母亲怀中的记忆。 又像是八岁那年, 他趴在十三的背上。 日光那样盛大,他满身的伤口仿佛被晒去了所有的阴翳,浓疮染脏了十三沾血的白色制服。十三背着他在日光下慢慢走着, 一步一步,他的身体起伏,随着十三平稳的步伐感受到如同失重一般的惊慌。 这种惊慌让他下意识搂紧了十三的脖子, 艰难抬起眼睛时, 眼前便是她饱满的, 蜜色的耳垂。那色泽勾起了他腹中难以抑制的饥渴,胃酸带着几乎要腐蚀掉他整个胃的气势涌动着,逼迫他想要将那些酸性的,没有任何东西可消化的液体呕出来。 他忍不住艰难地动了动手指,捏住了那颗耳垂。 很久之后, 他才知道这色泽如同蜂蜜, 而蜂蜜是那样甜美令人沉醉的东西。 十三停下脚步,她没有挣脱他的手,只是微微斜过眼睛,问道:“圣子大人, 有什么事吗?” “啊……”他试图张开嘴,只发出了嘶哑的气音。 他在她的面前自惭形秽, 她那么干净,那么强大,那么轻易地劈开了他无法触及的道路。 十三很轻地皱了一下眉……她大概没有接触过这样的孩子,算算时间,那时的江黎和十七其实都是和他差不多的年纪。但十三面对他们,或许就像面对两只一天不打上房揭瓦的皮猴,她或许从未想过自己这双手竟然还会捧起一个这样脆弱,难以沟通,而且几乎一捏就会支离破碎的人。 最后,十三也只是平静地问他:“是哪里痛吗?” 他的身体里有什么在烧起来,饥渴从胃开始燃烧,盖过了所有皮肉的伤痛。他发着高热,眼泪忽然簌簌地落进十三的衣领中。 伊瑟尔睁开眼睛,有点模糊的视线中,是微微晃动的车顶。十三低下头,头发比起之前短了一小截,脸上沾满硝烟和黑灰。 “有哪里痛吗?”她问。 伊瑟尔张了张嘴,被烟熏哑的嗓子差点没能发出声音。 他躺在十三的大腿上,用力且艰难地续起一点唾沫吞咽了一下,终于软着声音沙哑地开口:“……哪里都痛。” 十三皱了皱眉,眼睛里有一点无措。 “哪里都痛是你活该。”一个清凌凌的声音突然从驾驶座传来,开车的人抖抖黑色的耳朵,趁着红灯回头看了他们一眼。 一双赤金的眼睛。 “十三你就惯着他,惯出毛病来了。”江黎在这种时候倒是伶牙俐齿,“非要赖在圣堂玩自杀耽搁时间,你要是再别扭五分钟密道都要烧塌了。” 伊瑟尔:“阿黎……” 他刚说两个字就忍不住咳嗽起来,江黎从前座捞了瓶没开封的矿泉水往后一扔:“抱怨的话不用说了。我可是赶过来救你了,结果我差点死的时候你们没一个管我的。” 十三拧开水瓶递给伊瑟尔,不轻不重地说道:“温栩不管你吗?” 江黎耳朵刷的红了,差点提前起步闯了红灯。 “咳。”江黎咳嗽一声,有光有点游移了,“你们怎么知道……” 他说到一半翻了个白眼:“好吧是我蠢了,你们都能把资料送到孙教授那儿,肯定是什么都打探好了,耍我们玩呢……” 江黎恨恨砸了下喇叭:“就该把你俩扔火场算了!” 伊瑟尔没说话,刺痛的喉咙艰难地咽了几口水,胃中那仿佛要灼烧起来一般的饥渴仿佛终于将要平复下去。 他始终没有再说话,十三也没有再问他什么,车中只剩下江黎偶尔有一搭没一搭地说上两句,但也很快沉寂下来。 车子开到了下城的边际,那里已经聚集了一些人。江黎眼尖地看到了某个人,脸上的表情变得有些僵硬。 十三扶着伊瑟尔坐好,自己先推门下车——还有些事情需要一一确认交代,但伊瑟尔现在显然没有这样的精力了。 车里只剩下了两个人,两个几乎能称得上是一起长大的人。 好一会儿之后,江黎有点烦地揉了一把耳朵:“伊瑟尔,你是故意的吧?你就是想看着十三心软。” 伊瑟尔垂头看着水瓶中微微晃动的水面,哑然笑了:“阿黎,看来你记忆恢复得不错。” 江黎:“生病争宠这种把戏你小时候也不是没用过,但是我没想到你这次胆子这么大……你差点真的死了。” 伊瑟尔就不再说话了。 他不太想同江黎解释他的想法,无论是他曾真心想要留在火场中,或是在发现自己依旧活着的瞬间从内心深处汹涌而出的庆幸欢喜。 他随口换了个问题,轻松引开了江黎的注意:“你的温医生呢?你把她扔在鹤城自己回来了吗?” “她不喜欢掺和这些,你们也别往她身上动什么心思。”江黎几乎瞬间警觉起来。 伊瑟尔很淡地笑了一下:“当然,毕竟江衍的教训在前头摆着呢。” 伊瑟尔转头看向窗外,十三正在和洛焉以及几个摘下面具的神官说着什么,脸上的黑灰擦了一半,露出的面孔上依旧没有表情。 江黎也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神色复杂,有些感叹地说道:“没想到你们还真……我以前还一直觉得你有病,怎么就会喜欢这么个冷冰冰捂不热的人。” 伊瑟尔:“这句话你早就说过很多次了。” “伊瑟尔,你怎么就会喜欢十三这个冷冰冰又捂不热的人?” 许多年前,教会的塔中,江黎把一块奶油涂到他脸上,又一次扬着声音控诉。 十七在一边哈哈大笑起来:“我说江黎,你又知道喜不喜欢了?至于在人家诞生日拿来刺人吗?再说谁不知道十三她和教宗唔唔……” 十七的嘴瞬间被浓郁的奶油塞满了。 那天是伊瑟尔的“诞生日”——他得以回到教会,回到神的脚下的日子。至于他真正的生日,就连他自己也不知道。 教宗称,这一天是他的新生。 不过教会并没有大张旗鼓过诞生日的规定,甚至原本这一天应该更加虔诚地苦修祷告。但是教宗是个过于宽和的人,甚至十三都曾皱眉提醒过,觉得他太宽纵这几个孩子。 那天的蛋糕也是教宗送来的,叮嘱他们悄悄吃掉,不要被十三发现了。 “伊瑟尔。”教宗轻轻抚摸他的眉心,念诵一句祝福的祷词,“神将护佑你这一年的顺遂和快乐。” 后来他们三个在高塔的一个不起眼的小屋中分吃那个不大的小蛋糕,江黎按照外面的习俗给他点了适配年纪的蜡烛,十七用跑掉的调子唱着生日歌。 切开蛋糕,江黎往嘴里挖了一点——他不大喜欢太甜的食物:“所以伊瑟尔,你到底喜欢十三什么?她甚至都不记得你的诞生日。” “该谢谢她不记得,不然她就会发现我们在这里偷吃蛋糕,教会的教义不可贪图美食。”十七抖着肩膀,“你们俩没事,你们有教宗护着,十三不欺负你们,我肯定得挨打。” 江黎和十七一唱一和地说话,自以为掩饰得很好,其实意图昭然若揭。 他们就恨不得把教宗和十三凑成慈父严母的典范,就差提醒他别大逆不道了。 但那时候就是所有人都这样想……所有亲近的,了解他们的人,所有人都知道教宗对十三的偏爱,十三对教宗的忠诚。 伊瑟尔一言不发地将盘子里的一小块蛋糕搅得稀碎,奶油黏在了手指上,带着沉重的香甜气味。 过了一会儿,他低声说:“有一天我也会继任教宗。” 江黎和十七的声音瞬间停了,十七夸张地捂住嘴,担忧地问:“圣子大人,您不会想欺师灭祖吧?” 他差点呛了一口气,重重地说:“我只是在陈述一个事实。” 那一年他十五岁,还不像他,藏不住心思也展不开笑脸。 他站在高塔庞大的阴影和狭窄的窗边看着十三和教宗并行在教会如茵的绿草地上,教宗一直微笑着,十三的脸上没有表情,但姿态却是放松的。 他想,这是他爱着的人,他尊重的人,他不应该对其产生丝毫恶念的人。 那一年,距离教宗被处刑,还有两年。 十三果然没有记得他的诞生日。 但后来,伊瑟尔知道了,十三也没有记住过教宗的诞生日。 那一瞬间他感到一种罪恶的快意和平衡,同时又仿佛感到一种更深切的绝望。 而那绝望仿佛也在教会的大火中被烧尽了,江黎打开车载电台,虚拟影响投在车子的前窗玻璃上,正是今日的继任仪式和教会的大火。 报道很混乱,理所当然的混乱。 没有任何一个官方能够真正给出足以信服所有人的答复,哪怕如今的裁判庭也已经失去了曾经教会鹰犬的权威,但这并不是坏事,人们会在混乱中建立起新的秩序,或许地基不稳,或许有些许动荡,但终究一切会被磨合,这个世界再也不需要所谓神的指引。 伊瑟尔笑了笑,他推开车门,轻声道:“之前给孙教授的资料并不是乌塔研究的全部,还有一些更深但还不太完整的,就当我送你们的礼物吧。我,还有教宗……阿黎,我们对你和温栩并非没有亏欠。” 江黎愣了愣,随即意识到什么,有些不可置信地问道:“你的意思是……” “关于已经彻底兽化的兽人,温医生……或许能够再报一点希望。”伊瑟尔留下最后一句话,推门下车。 十三似乎已经定好了接下来的路线,带着将要和他们一起出发的人走到他身边。 她没提火场的事,只是问道:“身体已经不痛了吗?” 伊瑟尔微笑着摇摇头,忍不住去握十三的手,看向未来的同行者。 有曾经的神官,有几位执行官,甚至有一个兽人——那个也拥有绿色眼睛的,名叫季徽宁的兽人。 伊瑟尔移开目光,落在了另一个人身上。 拥有一头长卷发和蜜糖色眼睛,神色温暖慵懒的少女。她注意到伊瑟尔的目光,笑着伸出一根手指,翘着指尖指了指边界外的虚无。 “圣子大人,啊,应该换个称呼了。”江时月轻松又苦恼地开口,“这就是您所说的,将要帮我夺回的一切吗?嗯……” 她斟酌了一下用词:“送我去……开荒?” 伊瑟尔问:“江小姐不喜欢吗?” “倒也不是。”江时月弯起眼睛,有点可惜地叹气,“只是觉得自己好可怜啊。” 她嘴上这么说着,笑容却很明澈,她即使在算计人的时候笑容也是不带一丝阴霾的:“不过对您来说,这一定是再正确不过的决定。” 伊瑟尔笑了笑,十三握着他的手,向前跨了一步。风呼啸过她的脸,漆黑的头发羽翼一般扬起。 “既然已经准备好了,那就出发吧。” “向,这个世界给我们框定的边界之外。” 这将是真正的诞生日,他们是第一批啄开蛋壳的鸟。 第96章 苹果树(完) 教会崩塌的第五年, 人们的生活似乎并没有太大的改变,只是每个月的祝祷日没有了,街上偶尔也多了些兽人来来往往。 教会刚崩塌时, 不断有人试图涌现出来, 有的想要恢复神的信仰, 有的希望获得统治的资格。所有人如同河中漂萍,被水流裹挟着流来流去, 许多人在午夜梦回时大概怨恨过教会那位最后的教宗,为什么非要打破一个已经持续了数百年的梦境,打破原本已经让所有人习惯接受的生活方式, 打碎他们心中想要去信仰的神明。 不过一切终究随着时间流过,然后在教会崩塌的次年,第一个从边界之外回来的人向这不断向内挤压的压抑尖锐的世界展现了另一个可能性。 一个更为宽广的可能性。 然后, 随着边界被一点点拓宽, 原本模糊的世界逐渐清晰, 完整的政府也终于渐渐脱离了教会的余晖,一寸一寸立实在这片怪异单薄,但已经如此存在的土地上。 最后,教会崩塌的那天甚至成了一个节日,没有具体的名字, 但却被写上了法定节假日。 十三和伊瑟尔在黎城下城的大卖场穿梭着。 这里早已经不是曾经肮脏堕落的样子, 逐渐从信仰中清醒过来开始思考的人们好像忽然意识到,为什么他们居然放任了在富人政客云集的黎城,原本应该寸土寸金的地方,却搞出了下城这么一个贫民窟似的地区, 随随便便浪费了大片的土地。 后来江黎用了点手段搞到了下城的开发权,一些基础设施还在建设, 但民用的,娱乐的却早早成了规模。 “还应该买一个蛋糕。”伊瑟尔认认真真地看着手机终端上列下的购物清单,在上面补充了一行,他戴着口罩,穿着带帽子的薄卫衣,浅蓝的帽子遮住耳朵,露出来的头发暂时染成了黑色。 “嗯。”十三应了一声,又问道,“为什么突然想买蛋糕?” 她的头发长长了一点,拿根皮筋在脑后绑了一个小小的揪,整张锋利的脸都露在外面,看上去利落清爽。 伊瑟尔用碧绿的眼睛轻轻瞥了她一眼,一个轻巧的,“明知故问”的眼神。 “因为是诞生日啊。”他说道,已经眼尖地看到了蛋糕店的招牌,于是拉着十三从人群中挤过去。 他们在橱窗前站定,十三站在伊瑟尔的身后,感觉到他那截短短的尾巴戳在她的腿根处,欢快地左右摇晃着。她觉得有点痒,几乎是下意识地隔着卫衣抓住了那截尾巴。 伊瑟尔原本正在和店员讨论要定制一个什么样的蛋糕,刚说到用糖苹果做内芯,话说到一半,突然被一个短促的气声打断,整个人打了激灵似的一抖。 “啊,意外。”十三平平板板地收回手,“你继续。” 伊瑟尔:“……” 他抓住十三的手牵住,手指仔仔细细地伸进每一个指缝里:“这样才能杜绝意外。” 十三不可置否。 橱窗后的店员小姑娘忍不住笑起来,又赶紧收敛笑容摆出标准的营业架势,但目光还是不断地落在他们的手上,带着明确的善意和火热的八卦心。 好在伊瑟尔在做圣子的时候就很习惯被人注视,依旧可以面不改色,平静温柔地将要求说完。 定好蛋糕正准备离开的时候,那个店员忽然凑近伊瑟尔,小声问道:“那个,可能有点冒犯,请问客人您是兽人吗?” 伊瑟尔感觉到十三瞬间紧绷起来,他几乎能感觉到十三肌肉起伏的弧度。伊瑟尔看向店员,声音依旧平和:“是贵店有不允许将蛋糕卖给兽人的规定吗?” “啊……”店员好像意识到自己的问法有点引人误会,赶紧摆摆手,“不是不是,没这个规定,我就是看到客人您戴着帽子……咳,刚才帽子上凸起来了一点。” 哦,是耳朵的位置。 大概刚才被抓住尾巴的时候,耳朵忍不住竖起来,于是把帽子也顶起来了。 “我真的没有别的意思,我家老板就是兽人呢,客人您千万别误会。”店员又看了看他们交握的双手,露出笑容,“那祝二位生活愉快,蛋糕之神保佑你们。” 伊瑟尔差点笑出声音。 买完所有东西,回家的车上,伊瑟尔摘下口罩,一边伸手玩着十三的袖口,一边笑道:“十三你看,这就叫一个神倒下了,会有千千万万个神站起来。” “那应该只是宣传手段和固定用语,这家蛋糕店老板的恶趣味而已。”十三捉住伊瑟尔不安分的手,将它平坦地展开,按在自己的大腿上。 伊瑟尔笑了笑,夏日过于灿烂的阳光落在他的睫毛上:“可是十三,你听见了吗,她说她的老板也是个兽人。” 十三应声,知道伊瑟尔在想什么。 兽人人权法案已经通过了,但这个世界上,兽人依旧是弱势的。这很正常,兽人数量太少,在没有乌塔药剂的情况下还必须面临认主和易感期,而曾经那些用于玩弄兽人的工具现在在黑市中依旧有着巨大的销量。 他们不会天真到以为做了一件事就能够摧毁掉一切不美好的东西。 失权并非能轻易改变的处境,但至少现在,他们在法律意义上已经能够做任何事情。 况且边界外还有那么广阔的地方,足以给任何人一点对未来的期望。 边界拓宽后,他们在新生的土地上建造了家园。如今还只是一个小镇的规模,距离现在的边界最近的那一片人烟稀少的地方,坐落着他们的房子。 并不大的一间独栋小屋,门前有大片的苹果树。靠近边界的地方气候总是比较异常,于是原本应该春日开放的苹果花反倒在盛夏时分,第一次挨挨挤挤地绽放了。 今天是诞生日,他们第一次踏出边界的日子。 小镇中心那边的庆典已经开始了,江时月倒也没让人来喊他们,和一群人在中心的小广场上玩敲蛋游戏。她这几年倒是养了几只真正的狗,这会儿那几只不同品种的大狗撒欢地绕着小广场狂奔,为主人加油助威。 季徽宁挑了一些食物和酒水悄悄放在他们家门外,很识趣地也没来打扰他们。 伊瑟尔将今天买的东西收起来,蛋糕放在粗糙的桌子上。十三见到,就这么走过去将他压在桌边亲吻。 他看上去已经没有了少年的影子,二十八的年纪,斯文温和的一个青年人,被亲吻的时候会很顺从地用手肘抵住桌面,腰向后弯折下去,好竭力仰起天鹅一般的颈项。 十三的气息很长,伊瑟尔很快喘不上起来,水液从嘴角溢出滴在不断起伏的胸膛上。就在十三想要将手伸进他的衣服时,伊瑟尔喘着气,笑着抵住了她的胸口。 “好孩子,先让我把头上的染料洗掉。” 他不太喜欢自己头发上黑色的染料,看上去会很像另一个人。 十三愣了愣,好在这么些年她终于练就出了一点微妙的敏感度,她伸手捻动了伊瑟尔黑色的发丝,向后退了一些。 她说:“嗯,金发会更漂亮。” 伊瑟尔闻言,抿唇轻轻笑了一下,转身去洗头发。 等到了晚上,灿金的长发因为被沾上了充斥着果香的奶油,于是不得不被十三握在手中再洗一次,直到发丝濡湿滑腻,柔顺地缠紧她的手指,在一声声喘息中如同金色的海浪,又仿佛铺展的阳光。 十三醒来时,伊瑟尔已经不在床上,窗外阳光灿烂,依旧是美丽的好天气。 她从床上爬起来,从窗外看见伊瑟尔正在屋前的那一小片果林里,伸手折了两朵苹果花。十三这才想起来他们还有重要的事情没有做——这是这批苹果树第一次开花,伊瑟尔查了资料,说需要人工授粉。 他们昨天去黎城时,除了购买节日需要的东西,也是为了购买授粉的工具。 十三爬上阁楼翻找着昨天被伊瑟尔一股脑堆在上面的东西,扒拉一会之后,翻到了她需要的东西。正当十三把工具拿起来的时候,喀喇一声,有什么东西随着她的动作掉在了地上。 她低头捡起来,是一本巴掌大小,纸页厚实的书。小羊皮的封面,上面是烫金的花纹。 十三再熟悉不过的花纹,属于教会收纳的典籍,其中记载着神的教诲。她还以为这些纸质的书籍都已经在教会那场大火中付之一炬,却没想到还有这样一本,在这个瞬间被她握在掌心。 是伊瑟尔的吗? 不小心夹带出来的吧。 十三拿着工具和书走下阁楼,漫不经心地想着,靠在窗边随手翻开扉页。 她的目光忽然顿住了。 书里的纸页上并没有她熟悉的那些经文,只有一行行手写的字。 她知道这是谁的字。 “在裁判庭的暗室中,我终于见到了祂。那个教宗口中被神祝福,也身负使命的孩子。祂如一团烟气,纯粹而懵懂,冰凉也残忍。神谕,我应爱世人,至世间万物,所以我也应爱祂。” “祂似乎很喜欢钻在我的衣服里,这有些令人苦恼。毕竟衣冠不整是对神的不敬,更何况祂……罢了,祂若是能因此觉得高兴,那就足够。只是祂依旧不愿意化为人的样子,或许我该带祂见更多的人……” “我走入祷告室,我看见祂……不,如今应该称,她。” “说实话,那吓了我一跳,差点以为被陌生人闯进了教会最深处的高塔。但是我看到她的眼睛,忽然就明白了这是谁……只是,她即将成为执行官了,那就不能时刻呆在这里,我应该是为她高兴的,她的身边将有更多的人陪伴……” “神啊,我罪,我犯下不可饶恕之罪。” “我肖想了神最爱的孩子,在梦中满腹私心,**不堪。我应该远离她,我为圣子,我将为众牧之首,我……” 混乱的字迹断在这里,之后数页,笔墨零零散散,似乎写了什么但又被墨迹抹去。十三一页一页向后翻着,终于翻到了新的字迹。 那段字迹似乎已经平静,但却能看出握笔的人手指虚软无力,落笔几乎绝望。 “我终于明白了一切的真实,而我将为教宗,将成为那个继续隐瞒这一切真实之人。新的圣子很快会来到这里,一切都无从改变,而时间已经接近尽头。” “杀死江黎,或许会是能够改变一切的契机……或者说,奇迹。只是,我真的相信这一切能够改变吗?又或者我甚至希望自己如曾经那些试图做些什么的教宗一般,在决定下手的瞬间被处刑者碾碎为血沫湮粉……” “可是十三,我的好孩子,你该怎么办?” “我们所有的期待仿佛都在逼迫你的毁灭,你被这个世界剪掉了所有的可能性,如被剪掉羽翼的飞鸟,于是只留下那唯一一条,在你自己尚且不知时就被推着走向那里……走向众所周知的死,无人知晓的灭亡……” 十三的目光轻轻颤动了一下,她回忆起许多年前,上一任教宗继任典礼的那天。她陈述忠诚,而他露出平静的笑容。 他说:“我会成为你的道路。” 原来如此。 而这最后一行戛然而止的文字下,是一行字迹相似,却又截然不同的文字。 那行字被写完之后,似乎还被刻意描摹的一边,颜色更深,字迹深深印下去,几乎穿透纸背。 “我会成为她新的可能性。” 十三怔怔抬起头,看向窗外。伊瑟尔躺在苹果树下,他合着眼睛,似乎睡着了,金色的睫毛上跳动着灿烂的日光,脖子上印着隐约的红痕。 他的金发绒毯一般铺展在身下,一阵风过,苹果花簌簌落下,小小的,白色的,如星辰一般落进金色的河流中。等到秋日之后,这些树上一定会结起红艳的苹果。 那是伊甸园中诱人堕落的圣果,而人的时代,本就是从此开始的。 十三在日光中轻轻笑起来,五官锋利的面容在微笑时也是温柔的,那些黑色的,杀戮的,本能的雾气仿佛在这一刻被太阳晒得干干净净,只剩下清甜的苹果香萦绕在她的鼻尖。 她说:“你做到了。” 第97章 番外:诞生日(1) 秋日的阳光不那么热切地落在高塔的砖石上, 从顶部房间狭窄的窗户照进去,在地面上留下一个清晰的,梯形的光影。 一双脚轻快地踩在光里, 纤长的小腿肌肉紧绷着。 “一句话回答我, 你到底敢不敢?”江黎的声音带了点恨铁不成钢。 伊瑟尔抱着被子坐在床上, 软绒绒的金发散着。他低头,手里捏着小羊皮包裹的教会典籍, 手指划过一条条文字,小声说:“圣子不能离开……” “但今天可是你的诞生日!”江黎的声音重了一点,“而且还是十三岁的诞生日!很重要的日子!我要是有一天回到自己家里, 肯定会按着所有人,让他们把我的每一个诞生日全补过一遍!” 这是伊瑟尔来到教会的第五年,他生活在这座高塔内的第五年, 他的十三岁诞生日。 高塔亦如牢笼, 只有狭窄的窗户透着白日的阳光和飞鸟的倩影。 伊瑟尔从书页上移开目光:“十三岁……也不是什么特别的年纪。” “真的吗?”江黎比他大上一岁, 是教会中的一个异类。他是这里唯一一个既非神官也非执行官,更不是圣子,却和他一起生活在高塔内,被教宗亲自教养的人。 但教会对江黎的限制比对他松得多,几乎算得上任由江黎为所欲为, 大概也因为这样, 江黎的神情总是艳丽而带着一点傲然的。 就像现在,江黎咧嘴笑起来,浓墨重彩的眉眼舒展着,有点夸张地做出口型:“十, 三,岁。你真不觉得这特别吗?不觉得这个日子应该跟某个人一起过吗?” 又艳丽, 又敏锐。 伊瑟尔有时甚至有点不喜欢他,大概就像阴沟里的老鼠总是不太喜欢过于灿烈的阳光。 伊瑟尔啪的合上了书页。 他的脸色很苍白,他幼年时吃了太多苦,到现在身体依旧不好,换季的时候更容易生病。 伊瑟尔问道:“那该怎么办呢?十三无事不会到高塔来,我也不能离开这里。” “怎么不能?”江黎信誓旦旦,“我前几天从教宗那儿听了个故事,说是有个公主被关在塔顶,所以就养了一头很长很长的金色头发,然后把头发当绳子用,让来救她的王子用她的头发爬上爬下爬上爬下。” 伊瑟尔:“……” 伊瑟尔:“阿黎,我的头发不够长。而且人的头发这么拽,会断掉的。” 他摸了摸自己刚过肩膀的金发,感觉发尾还是像枯草一样,有点毛毛躁躁。伊瑟尔抿了抿嘴唇,“再说了,我也不可能抓着我自己的头发爬上爬下,十三也不会来做我的王子。” 江黎:“……对哦。” 江黎一愣神后,迅速翻了个白眼:“差点被你带偏了,谁说要用你头发了?我又不傻。塔里那么多布,被子被单窗帘桌布什么的,我们全扯上还不够绑出一条绳子来吗?” 伊瑟尔不得不承认,他为这个提议心动了。 十三很久没来看他了,教宗似乎也在忙着什么——大概是,自从那天,他在祷告室的门外,透过门缝看到了那个场景后,教宗就没有再造访高塔。 心动的结果就是,一个小时后,他颤颤巍巍地被吊在高塔距离地面还有一大半的地方。 临时绑的绳子断在了接口处,好在他踩住了一小块凸起,但这会儿上也不行下也不是,被秋日的大风刮着,腰上绑着的断裂的布条卷在风里,荒唐地乱舞着。 好在现在**没有人,否则要是有神官抬头看一眼……那可真是不得了的景象。 江黎从小窗口探出脑袋,也没想到居然搞砸成了这样,慌里慌张地叫道:“伊瑟尔你坚持一下,我去找人救你!” 他话音还没落下,风突然变了个方向,原本飞舞的布条直直超伊瑟尔卷过来,哗啦一下蒙住了他的整个头脸。他甚至连一声惨叫都没发出来,就被布条裹着,从那唯一的只能放下半只脚的小凸起上跌落下去。 “伊——瑟——尔——” 江黎慌乱的声音仿佛也被失重感拉长了,伊瑟尔有点难以呼吸,他仰面朝上地向下坠落,视野全部被白布遮挡了,呼吸也因此堵在口鼻中。 他甚至在这个瞬间不知为何,没看到死前应该看到的走马灯,而是依旧很冷静地想:十三信奉的那个神,会让祂选择的圣子这么不体面地被摔死在地上吗? 伊瑟尔在半空中砸进了一个温暖的怀抱里,抱住他的人落地时在地上滚了一圈卸去力道,但伊瑟尔依旧听到骨骼错位的声音和一声闷哼。 他很熟悉的嗓音。 那个人掀开蒙住他的面部,几乎让他窒息的白布,低垂的头在他脸上洒下大片的阴影。他的心跳因为刚才的坠楼和濒临窒息的体验而跳得很快,血液飞速地泵进每一条毛细血管,将他的皮肤涨得通红一片。 “大人,发生什么了?” 伊瑟尔到这时候才猛的吸了一口气,瞬间将自己呛住了,狼狈地剧烈咳嗽起来。生理性的泪水溢出眼眶,全落在眼前白色的齐整的制服上。他抓着十三胸前的制服钮扣,咳得浑身颤抖,却又忍不住弯起眼睛笑了。 你看,救他的总是十三,而不是那个神。 十三皱着眉看他,声音有一点阴沉:“江黎把您扔下来的?” 这句话的声音淹没在咳嗽和耳鸣声中,伊瑟尔花了三四分钟才理解十三说了什么。 他非常快,几乎可以说毫不犹豫地做出了决定——把江黎卖了。 伊瑟尔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只是挂着刚才咳嗽出来的眼泪,把脸贴在十三的颈项边,小声沙哑道:“我们在闹着玩。” “这太胡闹了,大人。”十三说,“如果我没有经过这里,您可能会砸在地上。” 至于从那个高度砸在地上会有什么结果,十三没有继续说下去。她只是松开手,准备站起身:“这件事我会报告给教宗,放心,教宗会做出正确的……” 她话没说完,已经被伊瑟尔一把搂住了脖子。少年稚嫩的手臂并没有多大的力量,十三可以轻易挣脱开,但她只是皱了皱眉,停下了起身的趋势:“大人,请松开,我送您回去。” “我害怕……”伊瑟尔的哭腔都不用装,胸口还残留着剧烈起伏的余韵,沙哑的嗓音柔软可怜,“我从上面掉下来了……十三,我害怕,我不想进去……” 十三感觉到,自己的脖子被浸湿了。 眼泪,这对十三来说有一点陌生。 教宗也会在被“惩戒”的时候落泪,十七被她揍得半死不活时也会落泪,但十三能分辨出,那只是生理的刺激,是因为疼痛和其他原因从身体里排出的水。 伊瑟尔似乎是唯一一个在她怀中“哭泣”的人,明明她并没有对他的身体造成疼痛,但十三却隐约有了个模糊的念头。 他哭得太可怜了。 这让十三准备将他送回高塔的想法卡在脑子里,有点犯难起来。 过了一会儿,十三说:“那,我现在带您去找教宗。” 伊瑟尔细细碎碎的哭声停顿了一下,抱着十三脖子的手搂得更紧。 十三终于还是察觉到有什么不对,但那时她对人的情感尚且没有清晰的认识,她公事公办,古井无波:“大人,怎么了?” “圣子不能擅自离开高塔。”伊瑟尔将脸埋在十三的颈窝,声音也就仿佛从她的胸腔传出,闷闷的,“去找教宗,他就会知道……我没有遵循教义……” 十三吸了口气,“那……” “你把我藏起来好吗,十三?”这次,伊瑟尔没有再给她说出新提议的机会。 他可怜地抬起一张泪水满溢的脸,被眼泪洗过的碧绿色眼眸嵌在苍白的面孔上,金色的睫毛挂着细碎的泪珠。阳光落在那些泪珠上,仿佛要在他眼中折射出彩虹来。 “我知道这样也不对,但是十三,求求你啦。”伊瑟尔小声说,“把我藏在一个只有你能找到的地方,等我不怕了,再送我回高塔,好不好?” 十三沉默了。 伊瑟尔的心跳逐渐加速,他不确定自己是不是真的做了正确的事,他在心中唾弃自己的贪婪,于是忍不住向神祷告起来。 神啊,请宽恕我。 原本我只是想见到她,如今又想要和她多呆一会儿。 神啊,请宽恕我的贪婪,我将如她一般虔诚……只要今日…… 伊瑟尔忽然身体一轻——他被十三托着臀部和大腿抱了起来,下意识再次搂紧了十三的脖子。 这是个抱小孩的姿势,让伊瑟尔的脸再次红了起来。 他已经不算小孩子了,再过三年,就可以经过受洗仪式,开始在每月一日的祷告日上向信徒传递教义了。 十三叹了口气,将白布重新裹在伊瑟尔身上,遮住了圣子红袍,多出来的部分像兜帽似的挂在头上,只露出一截发尾。 “下不为例,大人。” 伊瑟尔的眼睛瞬间亮起来,枯草似的发尾仿佛也被阳光浸得金光闪闪,如同最华美的金线。 第98章 番外:诞生日(2) 十三避过来来往往的神官, 把伊瑟尔塞进车后座,自己坐进驾驶座。 正准备启动车时,伊瑟尔打开车门下车, 默不作声地把自己塞进的副驾的位置。 十三没说什么, 只是靠过去帮他扣上安全带。 伊瑟尔屏住呼吸, 他的手很紧张地蜷缩起来,指甲陷进掌心, 在十三靠过来的瞬间整个人紧绷地往后仰了一点,苍白的嘴唇紧紧抿着。 十三用余光瞥到他脸上的表情。 这位新的圣子,似乎总是有些怕自己。 十三不觉得自己是个容易亲近的人, 事实上她周边的所有人,除了教宗,对她都带了三分畏惧, 而圣子还是个孩子, 纤细脆弱, 看上去像是一折就会断掉的玻璃器皿。 易碎品总是恐惧刀锋,十三并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对。 但奇怪的是,他怕自己,却又总是喜欢凑到自己身边。 十三没有多问,只是在扣上安全带后平静地退回自己的位置上, 发动汽车。 车窗只打开了一条一指宽的缝隙, 风从那里吹进来。伊瑟尔用手指扒着车玻璃,从缝隙往外看去,看到车驶出了教会,穿过绿植密布的山路, 初秋尚且有些闷热的风卷起他露在外面的金发。 他不大敢直视十三,只敢用余光小心看着。十三开车的姿势很标准, 车速稳稳地定格在限速边界,几乎没有什么颠簸。 车子经过城市郊区,那里的商场大概在做什么促销活动,不少人聚集在道路上。十三停下车,伸手要把副驾的那条窗户缝也关上——无人的路上可以留一条缝透气,但现在车外人来人往,她不能留下任何隐患。 “十三。”伊瑟尔忽然小声叫了一句,随后十三感觉到他的手指试探着捏住了她的袖口。 “大人,有什么吩咐吗?” “我可以……或许我能得到一点……”伊瑟尔的声音像是在洞口犹豫不决的小老鼠,探出一点又缩回去,显得有些吞吞吐吐。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尽量顺畅地换了一种说法,“神亦愿投身于羔羊之中,去理解他们的喜乐悲苦……” 他的声音在十三的注视下慢慢变轻了,脸上透了一层很薄的红色。他知道自己又在得寸进尺了,贪婪是罪,等到回到裁判庭后,他可以接受惩罚。抄写神谕,或者被戒鞭抽打手心,又或者在神像前祷告一整夜,都可以。 他认罪。 所以既然已经认了,那总要把认下的罪责做完。 不过还没等他把剩下的话说出口,十三已经平淡地拒绝了他:“大人,这太危险了。” 伊瑟尔垂下眼睛,不让她看到自己还没能很好隐藏起来的失落。 他露出一点苍白的笑容:“你误会了,十三。我并不是想要你为难,想要把自己置入危险之中。” 伊瑟尔有点难以启齿似的缩回了手:“我只是想要……一瓶蜂蜜。” 十三一愣。 “不过教会是限制甜食的,肉/体的享受是对神的亵渎。”伊瑟尔的目光落在车窗外,不远处有一个小摊贩,正在将琥珀色的蜂蜜浇在新鲜出炉的烤布蕾上,雪白的云朵一般柔软的甜点被浸透得晶莹而美丽。 买甜点的是一个带着孩子的女性,那份甜点被精美地包装起来,小女孩穿着蓬蓬裙,手里拿着花里胡哨的气球,若有若无的音乐声挤过嘈杂的人群,从车窗的缝隙中钻了进来。 “祝你生日快乐……祝你生日快乐……” 伊瑟尔抿了抿嘴唇:“如果不可以的话……” 十三沉默一瞬:“只是这样?” 伊瑟尔将最后几个字吞回去,像是咽下了什么甜美的东西。 十三拔下车钥匙:“请在这里稍等一会儿,十分钟,我会将车门锁上,请您不要试图下车。” 伊瑟尔忍不住流露出一点诧异,随即几乎受宠若惊地捏紧手,很沉重地呼吸了一下。他的手扒着车窗,目光追着十三的背影,看着她穿过人群走到哪个小摊前排队,在轮到后低头和店主交流。 这样的场景让他有种错觉,好像十三是一个世俗中的普通人,而不是他所熟悉的那个踏在血雨中或教会的神像下,虔诚又纯粹的信徒。 十三很快买到了蜂蜜回到车上,十分钟,几乎一秒不差。 最密集的一波人群过去了,十三再次发动车子,这次没有再遇到什么阻挡,车很顺利地越过郊区,进入了裁判庭。 她把伊瑟尔带到自己在裁判庭的居所内,那罐蜂蜜就平淡地放在了桌上。伊瑟尔站在门口有点手足无措,做了两分钟心理建设,才终于跨过门槛。 这是十三住的地方。 这个认知砸在他的大脑皮层,让他微微有些眩晕。 但十三这里显然并没有招待过客人,甚至连可以给他换的拖鞋都没有。伊瑟尔在十三皱眉之前脱下鞋,赤脚踩在干净的地面上。 “大人。”十三拉过一张椅子示意他可以坐下,“您可以暂时呆在这里,直到太阳落下,教会宵禁。我会在那之前将您送回去。” 伊瑟尔很乖巧地点头。 十三想了想,又补充道:“蜂蜜,不可以贪食太多。” 她说着,脱下刚才因为在草地上滚了一圈而有些脏了的外套,伊瑟尔吓了一跳,立刻朝一边别过头,心脏擂鼓一样跳起来。 但十三完全没有注意到,只是很正常地换上一件干净的外套,修身的制服包裹着纤薄但紧实的肌肉,十三从下往上一个个扣上纽扣。 “我还有些事需要向首席汇报,还请大人不要离开房间。”十三颔首,行了一个标准的礼。 伊瑟尔坐得不太自在,两只手绞在一起:“我……我不离开,但我在屋子里可以四处看看吗?”这是十三生活的地方,这对他而言实在是个无法抗拒的诱惑。 “当然。”十三并不在意,平静地说道,“我对您并没有秘密。” 没有秘密吗? 那……那天她在祷告室和教宗做的事情,也不算是秘密吗? 伊瑟尔用拇指指甲掐着食指边缘,他在这个瞬间觉得自己像是被什么看低了,又或者甚至没有被纳入某种认知之中,食指传来些微的刺痛,而伊瑟尔忽然意识到这种行为的孩子气。 教宗就不会这样做,他也不会有这样的念头,他如果听到十三承诺的“没有秘密”,一定会…… 伊瑟尔几乎无师自通地露出了一个笑容,平静的,温润而宽容,嘴角的弧度和祷告室中石雕的神像相似,眼睛微微下垂,显出慈和与悲悯。 教宗会这样笑吧,然后说…… “好孩子,有秘密也没有关系,这是神允许的。” 伊瑟尔说出这句话,手腕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 他想,他到底在干什么?为什么说出这种话?为什么露出这样的表情?他在模仿谁?目的是什么? 十三怎么看他? 十三怎么看这场拙劣的恶心的模仿秀? 伊瑟尔几乎觉得自己的胃抽痛起来,酸涩的液体几乎要将胃烧透,再顺着食管冲进口腔,腐蚀掉说出这句话的舌头。他在这个瞬间无比渴望起那罐蜂蜜,如果能用一勺蜂蜜安抚这恶心的酸水…… “您这样认为吗?” 混乱的思绪中,伊瑟尔听到十三的声音。 伊瑟尔张了张嘴,但酸水仿佛已经腐蚀了他的嗓子,什么声音都没能发出来。 他太糟糕了。 伊瑟尔这样想着,目光只能落在自己的手背上。 而十三在他面前单膝跪了下来。她将自己的身体放低,好让自己能微微抬头仰视他,看见他脸上的表情。 “大人。”十三的表情和往日并没有什么不同,那张蜜色的锋利的面孔总是缺少情绪。 但她的声音几乎称得上温和,语气和从前对他说话时有微妙的不同……伊瑟尔很难清晰地描述出那种不同,但他意识到,他们在对话,而非一个下达指令,一个服从指令。 “如果神这样允许,那就是正确的。今天您曾呆在这里,这件事也会成为一个秘密,但是神在注视,祂知晓一切,并且允许。” “身为圣子,您理应理解这一切。” 伊瑟尔慢慢蜷缩起手指。 十三离开了房间,伊瑟尔才终于抬起头,看向紧闭的门扉。 蜂蜜依旧静静地被放在桌上,琥珀一样晶莹的颜色,像是十三透光的耳垂。蜂蜜配了金属小勺,用勺子挖起一点,让粘稠的液体随着重力滴落在舌尖。 于是,浓郁的甜味炸开在脑海里。 伊瑟尔张嘴,一串曲调被他很轻地哼唱出来。一直到哼唱完了,他才发觉,这调子正是不久前在街上听到的生日歌。 他第一次尝到了甜头,模仿教宗的甜头。 虽然这过于冲击的甜味堵住了他的嗓子,让他几乎想要弯腰呕吐出来。 第99章 番外:诞生日(完) 蜂蜜放回了桌子上, 只浅浅少了一层,有一滴蜂蜜不小心滴在桌面上,伊瑟尔有点惊慌地缩起手, 用指尖把它擦去。 于是蜂蜜粘在手指上, 伊瑟尔有点不知所措地望着指尖。 擦在衣服上肯定是不行的, 但这间屋子里似乎没有放餐巾纸,伊瑟尔也并不想去推开每一扇门寻找那扇门后是洗手间——虽然十三允许他在这里, 但他有些恐惧于做出任何仿佛窥伺一样的行为,也担心自己不小心打开十三的房间门,看到一些会让他更加浮想联翩的东西。 比如……一张床。 十三的屋子太整齐了, 几乎没有人生活的痕迹,好像这件屋子在最初装好时是什么样子,现在就是什么样子。 最后, 伊瑟尔将指尖含进嘴里, 舌尖一点点舔掉了指尖的甜味。 十三还没有回来, 他已经有点想念她了。 就在伊瑟尔下意识想去摸一摸十三刚换下来,叠整齐放在椅子上的外套时,房门突然被打开了。 伊瑟尔眼睛一亮,脸上不自觉挂上了笑。 “十……” “十三他们跟我说你在……” 两个人的声音都戛然而止,伊瑟尔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了。十七瞪圆了眼睛盯着里边原本绝无可能出现在这里的人, 脖子噶的拧了一下, 跟要折断一样扭头看了一眼门外,确定没人之后赶紧把伊瑟尔往后一推关上门。 “你怎么在这里!”十七压低声音,简直像在偷情,“赶紧的趁十三没回来, 我把你送回去……你是真不怕被她发现她告诉教宗啊?” 伊瑟尔:…… 他开口,莫名有点点骄傲:“就是十三把我接到这里的。” 十七瞪圆了一双眼睛, 牙疼似的抽了口凉气,满眼怜悯:“伊瑟尔,你干了什么天怒人怨的事情,她为了揍你还特地把你弄到裁判庭来?这不是连教宗都来不及赶过来救你了?” 伊瑟尔咬住了后牙。 他后退几步让自己离十七远一点,不知道抱了什么念头,他慢慢坐回了刚才的椅子,一双手很端庄地交叠在膝盖上,目光审视而宽容地看着十七。 伊瑟尔:“十七,你怎么能随随便便连门都不敲就闯进十三的住处?这既不礼貌也不尊重,十三是女孩子,神会谴责你的行为。” 十七:“……啊?” 他为这离谱的言论震惊了。 伊瑟尔盖棺定论:“所以以后不要这样了。另外,这里是居住生活的地方,不是谈论公事的地方,如果是有工作上的事需要十三出面,也不该在这里说。” 他看着十七,脸上一点笑都不带:“公私要分明。” 十七再次:“……啊?” 他挠挠下巴:“不是不是,我不是公事来找她。” “私事就更不应该了。”伊瑟尔迅速接话,“裁判庭内怎么能谈论私事。” 十七:“……” 他眼珠子差点从眼眶里掉出来,看怪物似的看着伊瑟尔,目光一斜,看到了伊瑟尔旁边的桌子上放着一瓶打开了盖子的蜂蜜,金属的小勺架在玻璃瓶上。 再看伊瑟尔的脸,那嘴唇看上去好像有点湿润啊…… 十七悟了:“可是圣子,你都敢在她屋子里吃东西了,这不是更严重吗?” 十七那时候年龄也不大,但个性已经初见未来的雏形,聪明但偏偏看热闹不嫌事大。他看到伊瑟尔明显有点慌了的样子,不由幸灾乐祸地笑起来:“我算是明白了,伊瑟尔,你就是嫉妒我可以随时随地来这儿找十三,但你只能在高塔里等她来……那词叫什么,哦对,等她来临幸你。” “临幸”两个字被咬得很重,一下子熏红了伊瑟尔的耳朵。 “但可惜十三去教会一般是去见正宫。”十七有点嘚瑟地开玩笑,“你要是想取而代之越俎代庖,那得欺师灭祖啊,否则就只能在高塔里当深闺弃妇了。” 伊瑟尔差点没说出话来,张了张嘴,从喉咙深处发出一个截断的气声。 十七:“哇,不会气哭了吧。” “你把谁气哭了?” 冷冰冰的声音随着开门声一起响起,十七瞬间僵住了,大大的脑袋就跟顶在脖子上的秤砣一样。 十三靠在门边,眉毛微微皱着:“说话。” 十七尴尬地哈哈笑了两声:“没谁哭,这儿又没什么人总不能是圣子被我气……” 他话还没说完,伊瑟尔的眼泪已经很顺畅地掉下来了。 伊瑟尔很迅速地用手背擦了一下,对着十三露出笑容:“十三,不是十七的错,是我不该违背教义规定来你的房间,所以十七误会也是理所当然的。” 十七嘶的吸了口凉气,差点跪下叫祖宗。 祖宗我错了我不该跟你开玩笑你别搞我…… 十三瞥了他一眼,抬脚走过来。十七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好在十三好像没有要发卖……不是,发落他的意思,直直从他旁边走过去了。 十七刚松一口气,就听到十三问:“今天的负重训练完成了?” 十七激烈抗拒:“啊……那个什么,首席答应我了,让我以后走文职,不用跟你们一样到外面打打杀杀,所以这些体能训练……” 十三:“看来没完成,今天加倍。” 十七试图挣扎:“首席说……” 十三:“首席不会想跟你一起做负重训练,所以赶紧去。” 十七……十七无可奈何,走之前哀怨地看了一眼伊瑟尔,脸上的怨气比鬼还重。 伊瑟尔诡异地开心了起来,嘴角刚翘起又压了下去——为这种事感到开心似乎不太好,像是幸灾乐祸。 十三的目光落到了他身上,伊瑟尔捏住自己的衣角,耳朵的红晕还没褪下去,烧得滚烫。 十三:“蜂蜜……” 伊瑟尔感觉自己不久前沾了蜂蜜的指尖也烫了起来,像是被抓住做了坏事,眼睛颤抖了一下:“……什么?” 十三没想到他会反应这么剧烈,有点诧异地问完了刚才要说的话:“蜂蜜很甜吗?” 伊瑟尔忍不住舔了舔牙尖,低下头应了一声。 他没有看到十三的脸,视线里只有十三笔挺的制服裤子,雪白的颜色,他曾见这片纯白沾上过血的鲜红。 十三似乎笑了一声,过于短促,让伊瑟尔以为是自己的幻听。 “那就好。”十三说,不知为什么,又重复了一边,“那就好。” 那个下午,十三没有再离开屋子。他们之间也没什么交流,只是十三坐在一边看着新拿到手里的案例资料,伊瑟尔则安静地坐在椅子上抱着膝盖,静静望着十三工作时的侧脸。 一直到日落西山,十三将他送回教会时,伊瑟尔终于还是没有忍住,抓住了十三的袖子。 “十三,能对我说一句话吗?” 十三专注地把车停稳,正打算用白布再次将伊瑟尔包裹起来,好“神不知鬼不觉”地把他带回高塔。她闻言停住动作,发出一个疑问的音节:“嗯?” “就说。”伊瑟尔捧着蜂蜜,露出笑容来,“就说,恭喜你诞生在这世上。” 十三似乎愣住了,她好像在这一刻才想明白什么,漆黑的眼睛里有一点恍然。她沉默了几秒,伊瑟尔的心跳在这几秒的寂静中几乎跳出胸腔。 最终,十三的手落在伊瑟尔头顶柔软的金发上,很轻,很僭越地揉了揉。 十三说:“感谢你,在这里重获新生。” 伊瑟尔缓慢眨了眨眼睛。 他的诞生日,并非出生的日子,就连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是在什么时候出生的。 所以他的诞生日被教宗定在了他来到教会的那一天,他新的人生从此开始。 一直到很多年后,教会崩塌,于是他似乎又拥有了一个新的诞生日……兜兜转转,这几个日子仿佛划定了他的人生。 幼年凄苦,而后两次浴血重生。 两次,十三都在他的身边。 所以他也就可以假装没有在被送回高塔顶层的房间后,捧着蜂蜜去而复返,于是在祷告室门外听到她和教宗的对话。 “教宗,您让我今天到高塔来,让我今天不要拒绝圣子大人哪怕有些不合规矩的请求,是因为今天是他的诞生日吗?” “好孩子,你觉得他今天开心吗?” “……我不知道。” “是吗……没关系,我想我会知道。只是十三,你会记住这个日子吗?” “如果这是神希望的,我会记住。” 后面的声音他有些听不清了,嗡嗡的耳鸣堵住了他的耳朵。伊瑟尔躲在门外的阴影里,不知道过了多久,十三似乎离开了,教宗金红的长袍微微晃动着,占满了他的视线。 “伊瑟尔。”教宗的声音带着一点叹息一样的悲悯,“我有时候想,那天……或许不应该让十三一个人去接你。” 伊瑟尔有些怔愣,教宗蹲下身去,微微抬着头看他,慈悲的面容挂着很淡的笑意。 “你还小。”教宗轻轻说,“这个年纪,抱有怎样的期待都不为过。只是伊瑟尔,我怕你终有一日会感到绝望,无论是因为爱,还是因为信仰,就像曾经的我一样。” 教宗叹了一口气:“我们大约会踏在一样的道路上吧。” 那时的伊瑟尔并没有听懂教宗话里的意思,他只是愣愣地松开手指,于是玻璃罐掉落在地上,清脆的一声,甜腻的蜂蜜的气味几乎盖过高塔中终年不散的檀香。 那之后,他再也没有奢求过蜂蜜。 但教会崩塌后,第一年,第一个新的诞生日,伊瑟尔将苹果切成薄片,淋上了新鲜的蜂蜜,端到了十三面前。 他几乎是笑着跟十三讲了这段往事,在十三显然已经不急的这些琐事的茫然神情中脱掉了衣服,将沾着蜂蜜的苹果片贴在了自己的锁骨。 “以前我接受了那一切。”伊瑟尔笑着说,蜂蜜流淌在他苍白的身体上,又被十三卷进口中。 苹果带着清香,染着蜂蜜甜腻的味道,被咬碎在两人的唇齿间。伊瑟尔在喘息的间隙笑起来,在十三的耳垂上留下了一个小小的牙印。 “但从现在开始,十三,我希望你记得每年的这个日子。” “然后,每一年,我们都会一起度过。” 番外:宋以宁X小白(1) 第100章 番外:宋以宁X小白(1) 十一岁的时候, 生日那天,宋以宁发现从小宠爱她的爷爷变成了另外一个人。 一个陌生人。 从前的爷爷虽然对外人总是沉着脸面无表情,但面对她的时候永远带着笑脸, 满眼都是宠溺, 还会抱起她任由她扯自己的脸和胡子。 那天之前, 爷爷刚刚答应她,会送给她一只心心念念的小白狗当作生日礼物。 但是生日那天, 爷爷突然露出了看怪物一样陌生惊恐的眼神,在她靠近的时候一把把她推倒在一米多高的蛋糕里,绵白的奶油瞬间把她整个淹没了, 甜腻的味道没入口鼻和耳朵,堵住了呼吸和声音。 妈妈的尖叫声很远,爷爷似乎呆住了, 不知所措地看着她。然后她被送进医院, 再次睁眼时, 爷爷满眼歉意地看着她,告诉她自己不是故意的,就是年纪大了身体不好,有时候身体突然不受自己控制。 他看上去似乎和从前一样了,但宋以宁知道, 爷爷的身体里住了另一个人。 那个陌生人忘记了爷爷承诺过的小白狗, 从此宋以宁明白了,这个世界就是这样的,无论谁都有可能在某一天突然变了,任何承诺也都会因此理所当然地烟消云散。 所以, 没有谁是值得被记住的,没有谁是值得用心的, 没有谁是值得付出期待的。 或许有一天,连她自己都会突然被人取代。 因此,那天在机场见到洛焉的时候,宋以宁也只不过是无趣地想—— 啊,又来了,又是这样。 洛焉的身体里也住了另一个人,不过无所谓,或者说这样也好,谁不喜欢一个新的乐子呢?更何况洛焉身体里的住着的那个看上去比洛焉本人更有意思。 而且,这也再次证明了,她是正确的不是吗? 宋以宁懒洋洋地笑着仰起头,强烈的刺激从后颈的感受器刺入她的大脑,她沉迷于这些,在意乱情迷中抿了一口酒,呼出灼热的气息。 “动一动腰,你这样不难受吗?”宋以宁笑着说,声音湿润沙哑。 刚买回来的那只白色小狗跨坐在她身上,蒙着眼睛,一双手被反绑在背后,腿颤颤巍巍跪在床上,整具身体几乎只有一处受力点,因此肌肉紧绷,用力绞紧了。宋以宁忍不住拽了一下他的尾巴,染着情/欲的声音依旧懒懒的:“哭什么,好像我在欺负你似的。” 小白狗发出一声呜咽,舌头被夹在勒紧嘴角的两根金属条之间,颤巍巍地伸出口腔,此时已经充血。 他浑身都湿透了,汗水淋漓地滴下来,内里也被浸得湿漉漉的——兽人的易感期就是这样,更何况宋以宁给他打了药,药物刺激的易感期总是会更加来势汹汹,所以无论他刚被从笼子里放出来时多么冷漠清傲,都可以轻易变成放/浪的野兽。 宋以宁喘了一声,伸长手臂从桌上拿起一个小小的耳钉一样银白色金属,手指按在上面,嘀的一声录入指纹后,金属上弹出一根细长的针。 这是宠物牌,刺激兽人的认主本能,也给他从此打上了自己的名字。宋以宁蛮喜欢眼前这个兽人,他的长相是她喜欢的,这种床下冷冰冰的气质也是她想征服的,更何况这个兽人*起来很舒服,虽然生涩,但她对教学游戏也不算没兴趣。 反正,乏善可陈的人生总得找点事做。 宋以宁支起上半身,针尖刚碰到兽人被止咬器固定的舌头,这只小狗仿佛忽然意识到她要做什么,居然从易感期的混乱中抽回一点理智,用力摇了摇头,水液顺着无法闭合的嘴角不断向下滴落。 “不……不要……” “不要什么?不要宠物牌,还是不要我?”宋以宁没因为拒绝生气,她不由感慨自己真是个脾气很好的主人。 她笑着一把抓住了兽人的头发,甚至扯住了他的一只耳朵,用力往后拽过去的时候,她听到一声短促的痛呼。她用了最新款,极限长度甚至可以说有些离谱,少年因为她的动作脱力彻底坐了下去,于是瞬间整个人像被钉进了一根刑具,脖子上青筋跳动,但连声音都没能发出来。 而宋以宁也就趁着他无法动弹的时候,随随便便,毫不在意地将手里的宠物牌钉在了他颤抖的舌头上。 蒙着兽人眼睛的白布滑落下去,兽人高高仰着头,一双鸽子血一般的眼睛瞳孔缩紧,又在易感期的作用下慢慢涣散。受伤的舌头往外渗着血,一滴两滴,滚进他的咽喉,被他本能地吞咽下去。 腥甜的血,他的血,他所有的一切仿佛也随着这滴血离开了他的身体。宋以宁像是个刚拿到有趣玩具的孩子,捏着他的舌尖晃了晃,毫不在意自己会不会扯到他的伤口。 “真可惜,你被我买了,从此就是我的狗。”宋以宁闭上眼睛,身体在兽人痉挛的收缩中紧绷了一瞬,又舒适地虚软下来。 她舔舔嘴唇,心情颇好地笑了:“作为我的狗,我得给你起个名字……嗯,小白,怎么样?” 但已经思绪涣散的兽人显然无法回答她。 宋以宁一边笑,一边伸手拍打兽人的脸:“看来你挺喜欢这个名字,那就这么说定了,小白。” 她抽身站起来,随手抓起松垮垮的外套披在肩膀上,往外走的时候不小心踩到了刚被命名为小白的兽人的小腿,绊了个踉跄。小白发出一声低哑的呜咽,身体僵硬颤动。 宋以宁抬抬眉毛,再次感慨自己脾气太好了。 要是原本的洛焉被段饮冰绊倒,她大概当晚就会让段饮冰生不如死。但是你看,她现在就打算轻轻放过了,甚至都不准备惩罚他。 圆筒似的家用智能机器人早就在旁边候着了,一看宋以宁这边结束,立刻滚过来:“滴,大小姐,有什么吩咐吗?哦对了,浴池已经准备好了,大小姐需要按摩吗?”说着,伸出两只机械爪子,咔哒咔哒转了两圈。 “不用你,笨手笨脚。”宋以宁笑着踹了它一脚,朝小白的方向扬扬下巴,“喏,去把他清理干净。嗯……身体里的东西先别取。” 她舔舔嘴唇,手指抵在后颈圆形的感受贴片上,打了个哈欠,笑得暧昧:“洗刷干净弄醒了,送到浴池来。啊,止咬器也别摘,我喜欢看他吐舌头的样子。” 机器人咕噜噜滚了两圈,乖巧地滴一声,目送他家大小姐只披着件外套施施然走进室内的温泉浴池,显示屏上冒出了一个黄色的小心心。 看来这只新的小狗是真的很得大小姐的欢心,居然拥有事后和大小姐一起沐浴的殊荣!要是让别的小狗知道要羡慕死了! 哪怕只是个机器人,这会儿它也忍不住系统设定的好奇心,想去看看这只迷倒了大小姐的狐狸犬长什么样子——谁让大小姐给它的初始设定是一只相当可爱的机器人呢。 机器人滴溜溜滚过去,探着黄黄的屏幕张望,忽然就对上了一双鲜红色的眼睛。 “妈呀!”胆小的机器人惊悚,屏幕变成了大片惊叹号,迅速往后咕噜噜滚进桌底,拿机械爪子捂住屏幕瑟瑟发抖。 但好一会儿,那只小狗都没有发出任何动静。机器人终于鼓起勇气放下爪子,小心翼翼蜗牛似的一点点挪了过去。 等靠近了,才发现这只小狗似乎在说话。 只是他的舌头还被止咬器夹着,舌尖染着血,红艳艳地肿胀着,银白晶亮的宠物牌浸在血液和涎水里,像是刺目的星星。 但那舌尖一直在不断颤动,让他得以从喉咙里发出三个不一样的音节,含糊得几乎完全无法说清。 机器人掏空了自己所有的语言体系,敲着显示屏将那三个音节反复对比,在得到结果的瞬间忽然愣住了。 如果分析没有失误,这只小狗在说的,应该是这三个字。 宋——以——宁。 一遍一遍,即使他的眼睛其实并没有聚焦,只是空荡荡地看着某个未知的方向。 可是…… “滴,你为什么知道我们大小姐的名字?” * 宋家的温泉浴池引的是真正的温泉水,里面的布置极尽奢华。这几乎是宋以宁独有的,她是她父母的独生女,也是她那位高权重的爷爷唯一的孙女,她天生就受尽万千宠爱。以她爷爷在裁判庭的权威,哪怕有一天她发生兽化,估计都能好吃好喝养着安享余生。 温泉上的木桶中装着饮料和啤酒,冰镇在整桶冰块里。宋以宁随手打开一罐,刺啦一声,绵密的泡沫滴进温泉池中。后颈的感受器依旧在传递着温软的触感,宋以宁有点不耐烦了,按了个铃催促机器人加快速度。 又过了五分钟,池外传来咕噜噜的声音,机器人在屏幕上挂着愁眉苦脸的表情。 “滴……大小姐,完蛋啦。”机器人小声说,“宋老先生不知道为什么提前回来了,而且……那个,在外面还没收拾干净的时候……” 宋以宁挑挑眉毛,机器人的声音更轻了:“宋老先生说,那个兽人带坏大小姐,要把他赶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