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生后清冷国师对朕步步紧逼》 第一章 囚禁 金銮殿厚重的雕龙殿门终于在令人窒息的死寂中缓缓合拢,隔绝了外面惨白的天光。 空旷的大殿里,最后一丝脚步声也消散了,只余下沉重的死寂,压得人喘不过气。 一道尚未干涸的新鲜血液,正缓缓在光滑如镜的金砖上蜿蜒着,痕迹触目惊心。 沈殊依旧高踞在冰冷的龙椅上,一身玄底金绣的龙袍衬得他面容愈发俊美,却也愈发阴鸷。 他微微后仰,指尖无意识地敲击着鎏金龙首扶手,发出细微而规律的轻响。 嗒、嗒、嗒……如同催命的鼓点,敲在每一个还留在殿内,恨不得将头埋进地砖缝隙的宫人心尖。 沈殊狭长的凤眸低垂,目光扫过殿中央那片尚未来得及擦拭的血痕。 那里,刚刚拖走了一个办事不力的礼部官员。 沈殊甚至记不清那人的名字和脸孔,只记得他匍匐在地时,抖得如同秋风里的枯叶。以及,自己那句轻飘飘落下的裁决:“聒噪。拖下去,杖毙。” 散朝后,出宫的路上,一片低气压。众人讳莫如深,维持着劫后余生的惶恐。 两个落在后面的官员,身着深绯官袍,在转过一处僻静的宫墙拐角时,终于忍不住放缓了脚步。 其中一人回头望了一眼森严的宫殿轮廓,心有余悸地长叹一声,声音压得极低:“唉~陛下今日,雷霆之怒更甚往昔了。” “噤声!慎言!” 另一人连忙扯住他的衣袖,神经兮兮地左右张望,确认四下无人,才凑近同伴耳边,声音细若蚊蚋。 “这宫里宫外,如今谁不是提着脑袋当差?能在陛下面前说得上话,让他稍稍收敛些的,”他顿了顿,声音更低,带着一种尊敬又畏惧的复杂。“怕是只有那位了……” “那位?”发问的官员瞬间了然,气声吐出两个字。“国师?” 两人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不再言语,只匆匆加快脚步,仿佛多停留一刻,那无形的杀机便会缠绕上身。 暮色四合,宫灯次第燃起。 沈殊脚步沉稳,昏黄的光晕在玄色龙袍上跳跃,映照着他的侧脸,将帝王的孤绝与沉郁无限放大。 他最终停在一处僻静宫殿外。殿门上方悬着一块乌木匾额,上书三个瘦金体大字——静思殿,笔锋清冷孤峭,像极了里面囚着的那个人。 殿门外,一个小宫女垂手侍立,瘦小的身影在廊柱的阴影里几乎难以察觉。她瞥见那抹玄色身影,惊得魂飞魄散,膝盖一软就要跪倒行礼。 “嘘——” 一道凛寒锐利的目光扫来,沈殊竖起一根手指抵在毫无血色的薄唇前。 眼神比冬夜的风更寒,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硬生生将小宫女冻结在原地。 “他……还是不肯用膳?” 小宫女脸色煞白,头垂得更低,抖如筛糠,只能拼命点头,惜字如金。 闻言,沈殊眸色一沉,似乌云蔽日,翻涌着戾气,却又被他强行按捺下去。 他不再看战战兢兢的小宫女,只烦躁地挥了挥手,像驱赶一只无足轻重的飞虫。宫女如蒙大赦,几乎是连滚带爬地退下,消失在回廊深处。 月光寂然,强势挤入殿门裂开的缝隙。细微的吱呀声,衬得满地月华的庭院愈发安静。 殿内陈设极简,透着一股清冷孤绝的意味。 一缕月华透过高窗斜斜射入,在地面划出一道长且孤寂的光影。光影的尽头,一道素白的身影静静伫立窗边,背对着门口。 裴清昼一袭素白长衫,身形清瘦挺拔,墨发仅用一根毫无雕琢的朴素木簪松松束着。他就那样站着,仿佛一尊没有温度的玉像,隔绝了身后的一切声响,也隔绝了整个世界。 沈殊的脚步顿了顿,目光贪婪又痛苦地盯着那道背影,喉结滚动。 他眸光不自觉温柔下来,压下万般情绪,尽量使嗓音柔和。刻意为之的柔和,与他周身散发的阴鸷气息格格不入,甚至生出几分怪异的扭曲。 “清昼,” 他走近两步,视线落在旁边小几上——一碗尚冒着微弱热气的清粥。他端起白瓷碗,玉勺触碰碗沿,发出清脆的微响。 “多少吃点。你这样,身子怎么受得住?” 他试探着将盛着粥的玉勺递向裴清昼的唇边,姿态近乎一种卑微的讨好。 窗边的人影猛地一动。 裴清昼霍然转身,动作快得带起一阵冷风。 那张清冷如谪仙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一双眼睛,如同万年不化的寒潭,冰冷彻骨,清晰地倒映着沈殊的身影,毫不掩饰厌恶之色。 他没有开口,不耐似地随手一挥。 “哐当!” 精致的白瓷碗被狠狠扫飞出去,砸在坚硬的地面,瞬间粉身碎骨。 温热的米粥四散飞溅,几滴液体甚至溅到了沈殊衣袍下摆,留下几处粘腻的污渍。 沈殊僵在原地,递出的手还悬在半空。 他低头,视着几点碍眼的污痕,又抬眼看向裴清昼。 对方苍白的脸上因这剧烈的动作泛起一层薄红,嘴唇紧抿成一条直线,胸口微微起伏。眼睛里的恨意,如同淬了毒的冰棱,狠狠扎进沈殊心底。 一抹暴戾的猩红染上瞳孔,沈殊如同被激怒的凶兽,几乎要挣脱理智的牢笼。 但下一秒,猩红被强行压了下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为幽深,更为痛楚的东西,混杂着一种近乎疯狂的掌控欲。 他死死盯着裴清昼那因长时间未进食而脆弱透明的脸庞,嗓音陡然沉了下去。 “好,”他缓缓点头,每一个字都像从齿缝里碾磨出来。“你不吃,你有骨气。” 他向前逼近一步,高大的身影自带压迫感,几乎将裴清昼完全笼罩在自己的阴影里。 他伸出手,以一种极其轻佻又充满占有意味的姿势,猛地攫住裴清昼紧绷的下颌,强迫他抬起头,直视自己那双黑雾翻涌的眼睛。 “那朕便让林映,”沈殊嘴角勾起,绽开一个近乎病态又得意万分的笑容,淬着剧毒的残忍。“也尝尝这饿肚子的滋味,如何?国师大人,你说,他能撑几天?” “呃!” 裴清昼身体一颤,如同被无形的重锤击中。刹那间,冰封的寒潭碎裂,燃起滔天的怒火。 清冷无波的面具彻底崩裂,他死死盯着沈殊,往日清冽悦耳的嗓音因为极致的激动和愤怒而颤抖起来: “沈殊!你无耻!” “朕无耻?” 沈殊低低笑了起来,笑声在空旷寂静的殿宇里回荡,令人毛骨悚然。他指下力道加重,苍白的肌肤逐渐浮现红痕。 他凑得更近,灼热的呼吸喷在裴清昼冰冷侧脸,语气恶劣。 “呵~裴清昼,收起你这副冰清玉洁的样子!” 声音如同毒蛇吐信,冰冷而黏腻地钻入裴清昼的耳中:“你这一生,清高孤傲,视万物如尘埃,视世人如蝼蚁……可你心里,除了你那个早就化成灰的死鬼师父虚云,” 沈殊刻意顿了顿,欣赏起对方眼中剧烈翻涌的痛苦和恨意。“不就只剩下这个不成器的师弟林映了么?” 每一个字都像一把淬毒的匕首,精准捅进裴清昼最深的软肋,再狠狠搅动。 裴清昼胸膛剧烈起伏,牙关紧咬,齿缝间似乎能听到咯咯的轻响。燃着怒火的眸子死死瞪着沈殊,仿佛要将他生吞活剥,刻骨的恨意几乎凝成实质。 然而,恨意深处,却有一丝无法掩饰的恐慌和动摇——为了那个远在千里之外,生死系于眼前暴君一念之间的师弟。 时间在令人窒息的僵持中缓慢流淌,每一次心跳都如同擂鼓。 终于,在沈殊携着冰冷命令意味的示意下,另一个面色惨白的宫女端着一碗新盛的清粥,几乎是爬着送到近前。 沈殊松开钳制裴清昼下颌的手,接过那碗粥,玉勺再次舀起,递到裴清昼紧抿的唇边。 这一次,没有激烈的反抗。 裴清昼唇瓣屈辱地颤抖着,泪水模糊了视线。在沈殊近乎残忍的注视中,名为林映的砝码压迫下,终究,极其缓慢地张开一道缝隙。 玉勺抵入。 裴清昼闭上眼,浓密的睫毛剧烈地颤动着,宛若濒死的蝶翼。喉结艰难地上下滚动,那口温热的象征着屈辱的粥,被他挟着无比的憎恨,咽了下去。 凝视着对方被迫完成吞咽的动作,一股扭曲而巨大的满足感瞬间淹没了沈殊。 像驯兽师终于让最烈的鹰隼低头啄食,像收藏家终于将绝世珍宝锁进只属于自己的宝匣。他听到自己内心深处满足的喟叹。 然而,没过多久,一股尖锐的刺痛感升起,愈演愈烈,隐隐有盖过病态满足感的趋势。 他只能用这种方式靠近他,只能用他最在意的人作为锁链,才能让他稍稍低头,咽下自己给予的东西。 他中了名为裴清昼的毒,如神魂颠倒的瘾君子一般,抓心挠肝,欲罢不能。 殿内烛火跳跃,将沈殊的影子无限拉长,像一头守着唯一珍宝,却又随时可能将之撕碎的困兽。 一碗粥,在令人窒息的沉默中,一勺,又一勺,见了底。 第二章 玉石俱焚 踏出静思殿的瞬间,沈殊脸上刻意为之的柔和,如退潮般消失得无影无踪,只剩下森寒的阴鸷沉在眼底。 夜色浓稠如墨,将他玄色的身影彻底吞没。他径直走向那座象征着帝国最高权柄的心脏——养心殿。 殿内灯火通明,奏折堆积如山,快淹没了宽大的紫檀木御案,像一座座亟待征服的险峰。沈殊埋首在奏折群山之后,只露一双幽暗深邃的眸子。 烛火不安地跳跃着,在他轮廓深邃的侧脸投下明明暗暗的光影,更添几分鬼魅般的森然。 朱笔在奏折上划过,留下或凌厉或敷衍的朱批,笔锋间透着一股压抑不住的戾气。然而,这份掌控生杀的暴戾,却被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声骤然打断。 他猛地弓起身子,痉挛让他的身体摇摇欲坠。他紧攥住胸口龙袍的衣料,指关节因用力而扭曲变形,浮现骇人的青白色。 咳声一声紧过一声,沉闷得像是要将五脏六腑都从喉咙里咳出来。喉头一甜,一口猩热喷溅在摊开的奏折上。 猩红灼目,正正落在一个凌厉的“准”字旁边,血点迅速在宣纸上洇开一小片,将朱砂的威严染成不祥的血色。 殿内死寂无声,只有他粗重艰难的喘息。 一道黑影如融入夜色的幽灵,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御案前几步之遥。 暗卫首领凌虚单膝跪地,垂着头,阴影遮住了他大半张脸。 “陛下,” 他顿了顿,像是鼓足了毕生的勇气,才将后面的话挤出牙缝。 “龙体为重。夜已深,这些折子明日再批不迟。您不能再熬下去了。” 沈殊抬起头,烛光映照下,脸色白得像一张新糊的窗纸。唯有一双眼睛,深陷的眼窝里燃烧着两簇幽暗,固执到近乎偏执的火焰。 他看也没看跪在地上的凌虚,掏出锦帕,擦过自己沾着血迹的唇角。 随后,重新握住了冰冷的朱笔,笔尖悬停在染血的奏折上方,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 “滚出去。” “朕死不了。” 凌虚身体几不可察地一震,头垂得更低。 他沉默了数息,终是未再发一言。一如来时,隐入阴影之中。只留下单调而压抑的沙沙声,在空旷的殿宇里孤独地回响。 时光在无声的煎熬中缓慢流逝,静思殿内的气氛愈发紧绷,如同拉满的弓弦,随时可能断裂。 裴清昼的抗拒,已从最初的沉默,演变成一种尖锐的敌意。 内心煎熬,如烈火烹油。他本就清瘦的身体,愈发单薄脆弱,像一尊随时会碎裂的薄胎瓷。 每一次沈殊试图靠近,哪怕只是踏入殿门,冰眸中都会燃起足以焚毁一切的烈焰。 而这一次,沈殊甚至还未真正靠近。 他只是像往常一样,以一种连自己都厌恶的,近乎自虐般的执拗,踏入了这座囚笼。 殿内檀香清幽,裴清昼背对着他,站在窗边的阴影里,身形在宽袍大袖下显得有些伶仃。 沈殊顿在门口,喉头有些发紧。 他刚处理完一桩棘手的宗亲事务,心力交瘁。此刻,他只想靠近一点,哪怕只是汲取一点那人身上清冷的气息,来平息自己翻腾的血气。 他向前走了一步。 仅仅一步。 窗边的身影倏地转身。 这一次,裴清昼眼中不再是冰冷的厌恶,而是一种近乎绝望的疯狂,如淬毒的利箭,铺天盖地地飞向沈殊。 紧接着,在沈殊错愕的注视下,裴清昼抓起了身旁高几上一个细颈的青瓷缠枝莲纹花瓶。 花瓶线条优美流畅,釉色温润,曾是沈殊亲手挑选,摆放在这里的。 砰! 瞬间,脆弱的瓷器炸裂开来。白色的瓷片和深青色的莲纹碎片,混合着瓶底残留的清水,如同肮脏的泪,狼藉一片。 裴清昼动作快如闪电。他几乎是扑倒在地,以一种玉石俱焚的决绝,抓起一片最大,最锋利的,边缘闪烁着寒光的碎瓷。 然后,他猛地挺身,将刃口毫不犹豫地抵在修长脆弱的脖颈之上。 “别过来!” “沈殊!你让我恶心!滚开!” 霎时,瓷片边缘在他莹白的皮肤上划出一道红痕,一丝极细的血线缓缓沁出,如同雪地里蜿蜒的红蛇,惊心动魄。 沈殊被这突如其来的惨烈反抗彻底钉在原地。 脸上血色褪得干干净净,瞳孔骤然收缩。胸腔里那颗疲惫不堪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揉捏着,痛疼让他几乎无法呼吸。 裴清昼朝他看来,眼神不仅是憎恶,更有一种彻骨的绝望和鄙夷。 “你以为这龙袍加身,就是天命所归了吗?” 裴清昼的嗓音因为激动而微微发颤,却字字清晰,如丧钟之鸣。 “弑父杀兄,手足相残,踩着至亲骨肉的尸骸爬上来。你这皇位,每一寸都浸满了无辜者的鲜血,狼子野心,天地不容!” 弑父杀兄——手足相残——浸满鲜血——狼子野心 “嘶——”沈殊倒吸一口冷气,身体不受控制地晃了一下,像是被人当胸狠狠擂了一拳。 他下意识抬起了手,一只习惯于施暴的手,掌风凌厉,直指那个将他的罪恶赤裸裸撕开的人。 这时,裴清昼脖颈上抵着致命瓷片的肌肤映入眼帘:蜿蜒而下的血痕,在苍白得近乎透明的皮肤映衬下,红得那样刺眼,那样脆弱。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 高高抬起的手,僵在了半空。 所有的暴怒,所有的戾气,所有被羞辱激起的毁灭欲,都在那道血痕前,如同撞上无形壁垒的潮水,轰然溃散。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深,更沉,几乎将他灵魂都拖拽下去的无力感。 像跋涉了千山万水,最终发现尽头是万丈深渊的旅人。 像用尽毕生力气去抓住一缕光,最终发现那光只是断肠草的幻影。 茫然的疲惫感,从骨四面八方涌来,抽干了他所有的力气。 最终,那只抬起的手,没有落下。 所有的愤怒和痛苦,只化作一声沉重得仿佛承载了整个王朝重量的叹息,从唇间溢出。 他深深看了裴清昼一眼。 眼神复杂到了极点。有爱而不得的疯狂,有被彻底否定的痛楚,有被戳穿原罪的狼狈,更有一种万念俱灰的死寂。 仿佛有什么东西,在这一眼之间,彻底熄灭了。 随后,他什么也没说。没有咆哮,没有威胁,没有惯常的阴鸷冷笑。 视线下移,在抵着瓷片的手指上停留了一瞬。随即,像是鬼怕被光灼伤一般,猛地移开视线。 他转过身。 殿门在他身后无声地合拢,隔绝了内外两个世界。 静思殿内,死寂重新降临。只有地上狼藉的碎瓷片和那一道红痕,无声诉说着刚才那场惊心动魄的交锋。 裴清昼依旧维持着那个姿势,急促地喘息着,胸膛剧烈起伏。燃着怒火的眸子,在沈殊的身影彻底消失后,剧烈地闪烁了一下。 一丝复杂晦涩的情绪,犹如投入寒潭的墨滴,在眼底深处,极其短暂地晕染开来,快得让人无法捕捉。 随即,又被更深更冷的寒霜覆盖。 第三章 刺杀 沈晏殊终于从那座几乎将他淹没的奏折山峦中抬起头,长时间的伏案让他的肩颈僵硬如铁,眼前阵阵发黑。 他抬手用力按了按刺痛的额角,指尖冰凉。 窗外,不知何时已被夜色笼罩。 与殿内的死寂不同,窗棂之外,竟透进一片暖色的光晕,还夹杂着宫人低语行走的细微声响。 他有些茫然地望向那扇紧闭的窗。 推开雕花木窗,一阵裹挟着冬日寒意的夜风灌入,吹得他单薄的龙袍紧贴在身上,激起寒颤。 然而,眼前的景象却让他微微怔住。 沉寂了数月,因那场血淋淋的夺嫡而萧瑟死寂的皇宫,此刻竟被无数灯笼点亮了。 各色光晕在寒风中摇曳:正红的宫灯庄重,粉色的荷花灯精巧,走马灯上影影绰绰映出瑞兽的图案…… 暖色光晕连缀成片,驱散了些许冬夜的酷寒,也带来了喧嚣与热闹。 远处隐隐传来宫人悬挂灯笼时的欢声笑语,衬得养心殿如同被遗忘的坟冢。 一片热闹里,一盏被人遗忘在回廊的粉色荷花灯,在寒风中滴溜溜打转。 沈殊的注意力,瞬间被那盏荷花灯攫住。 一个念头冉冉升起——给裴清昼做一盏灯。一盏只属于他的荷花灯。 这个念头甫一升起,便以星火燎原之势,压过了连日忙轴转的疲惫。 布满血丝的眼睛里,竟然亮起了一丝微弱光,像溺水者抓住了最后一根浮木。 制作过程笨拙得近乎可笑。 那双习惯了执朱笔批生死的手,此刻却要对付柔韧的竹篾,脆弱的宣纸和粘稠的浆糊。 御案一角被清空,成了临时的工坊。 他屏退了所有宫人,像一个初学的匠人,全神贯注,甚至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紧张。 竹篾的边缘锋利,轻易在他手指划开口子,渗出细密的血珠。 他浑不在意,随意用拇指指腹抹去,竹篾上留下淡淡的粉红印记。 糊纸时用力不均,灯面有些地方鼓胀,有些地方又凹陷下去。荷花形状歪歪扭扭,花瓣的形状透着几分稚拙的可笑。 但他不管。 他眼中只有那渐渐成型的灯影,裴清昼看到它时,那双寒冰似的眼眸,是否会有些许松动?哪怕只是瞬间的讶异,或一丝不易察觉的暖意? 灯骨扎好,素白的宣纸糊上。 他提笔蘸墨,悬腕在灯面空白处。笔尖微微颤抖,不是力有不逮,而是过于郑重。 他思索良久,才无比认真地落下笔锋: “愿逐月华流照君。” 字迹并不算顶好,却倾注着前所未有的专注和孤注一掷的祈求。 写完,他对着那歪斜的荷花灯和这句诗,看了很久很久,惨淡的唇角竟勾起一个清浅的弧度。 做完这一切,他像是耗尽了最后一点精力,脸色比纸还白。 沈殊小心翼翼地拿起荷花灯,灯内的烛火摇曳,映照着眸中卑微的希冀。 他孤身一人,踏着被各色宫灯照亮的石径,走向一处他再熟悉不过的宫殿。 手中的荷花灯散发着微弱而温暖的光晕,每一步,都带着一种近乎朝圣般的期待,以至于真正靠近时,反而升起隐秘的不安。 终于,再次站在朱漆殿门前。 殿内一片死寂,没有任何声响。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胸腔莫名的悸动,空着的那只手抬起,正欲叩响那冰冷的门环—— 殿门毫无预兆地,从里面打开了。 裴清昼就站在门内。 依旧是那身素白得刺眼的长袍,墨发松松束着。清冷如月的脸庞上没有任何表情,寒眸映着门外灯笼的光,反射不出丝毫温度。 意外的是,他的语气,少了往日的抗拒,多了几分近乎平静的意味: “进吧。” 两个字,平静无波。 沈殊的心跳漏了一拍。旋即,巨大的狂喜湮没了他,方才那点隐秘的不安消散得无影无踪。 他进去了!他竟然主动让自己进去了! 惊喜冲昏了头脑。他好似踩在棉花上,踉跄地跟着裴清昼走进殿内,手中荷花灯摇摇晃晃。 他完全忽略了裴清昼脸上挥之不去的清冷孤傲,也忽略了殿内诡异的檀香。 沈殊眼中只剩下对方反常的平静,自动将其解读为冰山的消融,是自己不懈努力的回报。 裴清昼走到桌边,主动提起案上的素瓷茶壶,倒了一杯清茶。 “坐。” 裴清昼的声音依旧没什么起伏,将茶杯推到他面前。 沈殊依言坐下,指尖因激动而微微发颤。他将那盏宝贝似的荷花灯放在身侧,生怕烛火燎着了灯面。 他端起那杯茶,滚烫的杯壁熨贴着他冰凉的手指,生出暖意。 他近乎贪婪地看着裴清昼近在咫尺的侧脸,连日来的疲惫和此刻巨大的喜悦交织,让他精神有些恍惚,只想多停留片刻。 他仰头,将温热的茶水饮下大半,淡淡的苦涩在喉间蔓延。 “清昼,你看这个……” 他放下茶杯,脸上洋溢急于献宝的雀跃笑意,侧身去拿放在椅上的荷花灯,想要将灯面上那句诗指给他看。 这一刻! 所有的温情表象被撕碎! 一道寒光毫无预兆地从裴清昼袖中射出,撕裂空气。 噗嗤—— 利器穿透血肉的钝响,扎进沈殊的耳膜。 沈殊脸上的笑意还没来得及完全绽开,便彻底凝固。 他伸向荷花灯的手停在半空,难以置信地低下头。 一截闪着幽光的短剑剑尖,正从他的心脏,狰狞地透体而出。 冰冷的金属上,温热的,粘稠的鲜血,正顺着锋利的刃口,蜿蜒的小溪一样,争先恐后地涌出,迅速染红了龙袍上精致的金线龙纹。 剧痛迟滞了一瞬,才猛地席卷全身。痛楚并非仅仅来自于被贯穿的肉体,更来自于灵魂深处某个被瞬间粉碎的核心。 他掀起眼帘,那张脸,依旧清冷如谪仙,美得不似凡尘。 可那双眼睛……那双他曾无数次沉溺其中,奉为救赎的墨眸,此刻,只剩下铭肌镂骨的寒意,不起一丝波澜。 千年玄冰,冻结了一切情感,倒映着他濒死前可笑至极的惊愕。 “呃、” 沈殊喉间溢出一声破碎得不成调的短音。一股腥甜猛地涌上喉头,他硬是咬住牙关咽了回去。 握着荷花灯柄的手指,再也坚持不住。 倾注了他所有笨拙心意,承载着他最后卑微希望的荷花灯笼,从他无力的手中滑落,重重摔在地上。 脆弱的竹骨发出心碎的断裂声,糊着宣纸的灯面被砸得凹陷破裂。里面那支小小的蜡烛倾倒,滚烫的烛泪泼洒出来,浸透了绘着歪斜荷花的灯面,也无情地浇灭了那簇曾温暖过他的微弱烛火。 烛火在碎裂的灯罩里只挣扎地、微弱地跳跃了一下,便彻底熄灭,留下一缕绝望的青烟。 像极了他可笑又可悲的一生。 而灯面上那句墨迹未干,饱含祈愿的“愿逐月华流照君”,此刻,正被从他胸口汹涌而出的鲜血,浸染,覆盖,模糊…… 最终,只剩下一片无力的暗红。 身体里的力量急速流逝,凉意从四肢百骸疯狂蔓延。沈殊眼前发黑,仿佛断了线的木偶,直挺挺向后倒去。 视线开始模糊旋转。殿顶繁复的花纹扭曲成一片混沌的暗影。 轻快的脚步声,由远及近,踏碎了殿内死一般的寂静。 “呵……” 一声低沉而愉悦的轻笑响起。 一张满是得意的脸缓缓俯下,占据了沈殊涣散的瞳孔焦点。 六皇子,沈昭。 那个在夺嫡之争白热化阶段,如同丧家之犬般“消失”了数月的六皇兄。 此时,他穿着亲王常服,脸上挂着一种猫戏老鼠般的,居高临下的残忍笑容。 “我的好七弟,” 沈昭的刻意放慢语速,字字淬毒。“没想到吧?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你以为你赢了?杀光了所有的兄弟,坐稳了这龙椅?” 他啧啧两声,摇了摇头,眼神轻蔑得好似在打量一件垃圾。“若非国师大人忍辱负重,假意被你囚禁于此,暗中助我远遁海外,联络旧部,筹谋今日,我又如何能坐收你这渔翁之利?” 原来……如此! 精心策划的逃亡,数月杳无音信的蛰伏……原来背后,站着的是他! 所谓的囚禁,日复一日的抗拒……原来都是假的!是将计就计的潜伏!是麻痹自己的伪装! 他视为唯一救赎,不惜用最卑劣手段也要锁在身边的光,原来从一开始,就是只为刺穿他心脏而存在的利刃! 沈昭转向依旧面无表情的裴清昼,脸上堆起虚伪的赞赏:“国师大人,委屈你了。待朕登基,虚云真人的遗骸,朕必以亲王之礼,风光大葬于皇陵之侧;至于林映小师弟,” 他故意顿了顿,瞥了一眼地上气息奄奄的沈殊,笑容加深。“也重重有赏,保他一世荣华富贵。” 裴清昼微微颔首,清冷无波的嗓音在殿中响起。 “谢陛下。此獠伏诛,天下可安。” 此獠! 这两个字,像是最恶毒的诅咒,将沈殊残存的最后一丝意识,最后一点念想,最后一丝可笑的希冀,彻底碾碎,打入万劫不复的无间地狱。 心死,莫过于此。 生命流逝的尽头,沈殊的意识反而陷入一种诡异的清晰。 过往的一切,走马灯般在眼前疯狂闪回:少年时经历的磨难,金銮殿上的暴戾,静思殿中的卑微,还有那盏碎裂的,被血浸透的荷花灯…… 他所有的暴戾,所有的偏执,所有卑微的讨好,所有倾尽一切的付出,所有那些在深夜里支撑他活下去的幻梦……在这一刻,都成了天底下最荒谬、最可笑、最不值一提的笑话! 血淋淋的领悟,如同烙印,刻入他即将消散的灵魂: 舔狗没有好下场。他千方百计,倾尽所有去爱一个人,最终只换来穿心一剑和一句此獠。 强扭的瓜不甜。他以为囚禁就能得到,殊不知从一开始,他强求的就是一场注定毁灭他的劫难,一场精心为他准备的死亡陷阱。 视野彻底被浓稠的黑暗吞噬。 最后一点感知,是胸口那柄短剑带来的蚀骨之痛在疯狂蔓延。 在意识彻底沉入不见天日的深渊前,滔天的不甘,好似最后的回光返照,支撑着沈殊用最后一丝残存的气力,在灵魂深处发出泣血般的诅咒: 裴清昼 若有来世 我沈殊 定不再爱你 绝不! 无声的嘶吼在识海中轰然炸响,随即,一切归于虚无。 静思殿内,烛火依旧。 碎裂的荷花灯躺在冰冷的地砖上,浸在粘稠温热的血泊里,灯上那句被血模糊的诗句,极具讽刺意味。 第四章 重生 彻骨的冰冷。 不是短剑贯胸的剧痛,而是一种字面意思上的天寒。 沈殊如溺水者一样破出水面,大口喘着粗气。他下意识地摸向左胸心脏的位置——那里,光滑平整,隔着单薄粗糙的里衣布料,只有年轻心脏在胸腔里疯狂跳动的震颤感。 没有贯穿的伤口。 没有粘稠温热的血。 没有那把由裴清昼亲手送入的短剑。 他猛地坐起身,动作剧烈得带起一阵眩晕。 眼前是陌生的昏暗,窗外透进的微弱白光,勉强勾勒出房间的轮廓。 硬板床硌得他骨头生疼,身上盖着的旧棉被,散发着淡淡的檀香。空气里,夹杂着雪后特有的凛冽寒意。 这是哪里? 他不是死了吗? 沈殊脑海一片茫然。环顾四周:简陋到近乎寒酸的禅房,一张缝缝补补的旧木桌,一个磨得光滑的蒲团,墙角一个半死不活的炭盆。 旧木桌上,还放这一个缺口的粗陶碗,墙角,堆放的几卷蒙尘的佛经。 确认了眼前环境后,记忆的闸门大开。 不是养心殿的金碧辉煌,不是静思殿的窒息囚笼,是净业寺! 是那个困了他近十年的,皇家流放不详之子的牢笼。 半信半疑,劫后余生,欣喜若狂,完美诠释了沈殊的心情变化。 他想也没想,跳下了床。 门外,大雪初停,万籁俱寂。 覆雪的松枝低垂,青灰色的寺庙屋脊在雪光中沉默着,整个世界被一种近乎圣洁的宁静笼罩。 前世的一切:步步惊心的夺嫡、无尽的猜忌、冷漠的一剑穿心……在眼前急速掠过。窒息感铺面而来,仿佛背上有无数座大山,压得他喘不过气。 太累了。 上一世,真的太累了。 从冷宫弃子到踏着尸山血海登顶,再到被心爱之人亲手终结……他像一根绷紧到极限的弦,在仇恨,野心,偏执和绝望中耗尽了所有力气。 如今,重活一世,那根弦,彻底断了。 他望向院中纯净的雪色,情绪渐渐归于平静,最终化为一片深不见底的死水。 “呵……” 一声极淡的自嘲,消散在冰冷的空气里。 这一生,好好活着就行。 皇位? 谁爱争谁争。 沈殊合上房门,心血来潮,整理起角落的佛经。 上一世,他忙着回京,忙着夺嫡,忙着 从未翻开过其中一本 白白让这些佛经蒙尘, 这一生,或许会有不同的收获。 少顷,禅房木门被轻轻推开一道缝隙,一股寒气涌入。 一个身影侧身进来,手里端着一个冒着微弱热气的粗陶盆和一个小小的食盘。 来人约莫十八九岁,面容清秀,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旧棉袄,袖口和膝盖处打着不起眼的补丁。 是阿蛮。他母亲,那位早已在冷宫中香消玉殒的可怜弃妃,留给他的唯一忠仆。 见沈殊已经坐起,阿蛮脸上露出惊喜和担忧混杂的神情,脚步都加快了些:“殿下,您醒了?昨夜您看书看得晚,又受了些风寒,方才摸着还有些烫,可好些了?” 语气里的关切,是毫不作伪的纯粹。 他快步走到床边,将热水盆放在一旁的小几上,又把食盘端过来。里面是一碗寡淡的清粥,一小碟腌得发黑的咸菜,还有一个拳头大小的杂粮馒头。 “快,殿下,先用热水擦把脸,再喝点热粥暖暖胃。” 阿蛮拧了把热毛巾,动作麻利地递到沈殊面前。 沈殊视线落在阿蛮尚且年轻鲜活的脸上。 记忆的潮水再次翻涌——是阿蛮,陪他从阴冷潮湿的冷宫泥沼里挣扎出来,又跟着他来到这清苦的佛寺,默默忍受着所有白眼和苛待。 前世他登基后,阿蛮依旧本分地跟在身边,却在一次针对他的宫闱暗算中,替他挡箭而亡…… 愧疚,瞬间占据了他的心脏。 沈殊没有像前世那样,因自身烦躁而挥手让他退下,或是冷漠无视。他伸出手,不是接过毛巾,而是轻轻覆在阿蛮冻得发红的手背上。 手的温度,比沈殊预想中要暖和一些。 “无碍了,阿蛮。” 沈殊嗓音里,是前世从未有过的温和。“辛苦你了。” 阿蛮浑身一僵,难以置信地抬起头。映入眼帘的是一双平静温和的眸中,一改平常的阴鸷戾气。 酸涩冲上鼻尖,他慌忙低下头,嗓音不自觉染上哽咽:“不、不辛苦,伺候殿下是奴才的本分。” 他飞快把毛巾塞到沈殊手里,又手忙脚乱地去端粥碗,动作都有些失了章法。 洗漱过后,沈殊拿起粗陶碗,小口喝着那几乎没有米粒的清粥,目光却一直在忙着收拾房间的阿蛮身上徘徊。 这一世,至少要护住他。沈殊无声立誓。这是他重活一世,唯一明确想要抓住的东西。 雪后初晴,阳光难得慷慨地洒落下来,在堆着积雪的庭院和松枝上跳跃,折射出点点碎金般的光芒。 净业寺后山,一处视野开阔的观景亭内,亭边残雪尚未消融,黑白两色的棋子错落其间,构成一幅无声的战场。 沈殊执黑,与寺中主持慧觉大师对弈。 慧觉大师年逾古稀,须眉皆白却精神矍铄,神采奕奕。他正捻着手中一串光滑油润的檀木佛珠,沉静地注视着棋盘。 空气清冽,只有棋子落在石质棋盘上的清脆声响,以及远处大雄宝殿隐约传来的梵呗诵经声。 这份宁静,与前世静思殿上的肃杀,形成了天壤之别。 沈殊落下一枚黑子。动作从容不迫,指尖稳定。 棋盘上的局势,黑棋不再像前世少年时那般,展露出压抑不住的,急于证明什么的戾气,总是追求凌厉的进攻和刹那的屠龙快感。 此刻的黑棋,布局沉稳,更注重实地积累和全局呼应,甚至有几处被白棋逼迫的角落,他选择了看似软弱的退让和转换,实则避开了无谓的纠缠,将力量悄然投向更有价值的地域。透着一股超乎年龄的沉稳与一种近乎俯瞰棋局的疏离感。 慧觉大师捻动佛珠的手微微一顿。 他没有立刻落子,而是缓缓抬起眼帘,那双洞悉世情的睿智目光,探究地落在沈殊的脸上。 眼前的少年皇子,仍旧穿着那身半旧的棉布僧袍,身形清瘦,但眉宇间常年笼罩的,浓墨一般化不开的阴郁愁苦之气,竟似消散了大半。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云淡风轻的平静,甚至带着一丝……看透世事的倦怠? “殿下近日,” 慧觉大师的声音苍老而平和,如同古寺的钟声,打破了亭中的宁静,“心境似乎大有不同。” 沈殊执棋的手在空中悬停了一瞬,并未抬头。 “棋风由刚猛凌厉,转为沉静开阔。” 慧觉大师扫过棋盘上几处体现沈殊新思路的落点,缓缓道:“眉宇间的郁结之气消散不少,倒似多了几分天地开阔,我自岿然的意味?” 语气里蕴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欣慰,更多的则是探究。 沈殊闻言,终于抬头。他没有看慧觉,也没有看棋盘,而是望向了亭外。 阳光洒在白雪皑皑的山峦和寺院屋脊上,一片澄澈光明,刺得人微微眯眼。雪地反射的光芒,纯净得不染尘埃。 他弯了弯唇,笑容里没有欣喜,没有得意,只有一种历经千帆后的释然,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 “大师,” 沈殊声音很轻,好似亭外吹过的微风,却清晰传入慧觉耳中,“落子无悔。” 他顿了顿,目光终于转回,落在棋盘上那枚刚刚落下的黑子上,指尖轻点了点。“过去的,便让它过去吧。执着太过,” 他抬眼迎上慧觉深邃的目光,平静道:“反受其累。” “落子无悔,执着太过,反受其累……” 慧觉大师低声重复了一遍,捻动佛珠的手指停了下来。 他凝着沈殊古井无波的眼眸,里面不再是少年人的迷茫愤懑,而是一种近乎勘破的清醒与通透。 半晌,老和尚双手合十,脸上浮现真挚的笑意,仿若古莲绽放,语气中满是赞赏与了然。 “阿弥陀佛。善哉,善哉。殿下能于此刻悟得‘放下’二字真谛,实乃慧根深种,善缘所至。” “净业净业,净除的,又何尝仅仅是旧日业障?更是盘踞心头的妄念,执着与无明心魔。看来这十年清修砥砺,殿下终是拨云见日,心有所得了。” 沈殊笑容很淡,很快便隐没在唇边。 他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目光重新落回纵横交错的棋盘,捻起一枚黑子,专注地思考着下一步。 阳光落在他平静的侧脸,那份历经生死劫难后看透爱恨情仇的通透与清醒,无声流淌。愁苦愤懑的少年已然死去,活下来的,是心藏丘壑的沈殊。 第五章 半年之期 对弈结束,沈殊婉拒了慧觉大师品茶的邀请,独自一人踏上了寺中小径。 咯吱、咯吱……靴子踩在松软的积雪上,发出单调的声响。四周是佛门净地的宁静,松柏的清气混合着未散的寒意,沁人心脾。 然而,沈殊的内心,犹如冰封的湖面下涌动的暗流,并不平静。 阳光穿过稀疏的松枝,在他身上投下斑驳的光影。他缓缓踱步,思绪却已飞越了这方佛寺的围墙。 重生。 这是上天给予他最大的,也是唯一的筹码。 前世完整的记忆:未来十年朝堂的风云变幻,几位皇兄的性格手段,朝中重臣的派系立场,还有一些看似无关紧要,实则可能致命的宫廷秘辛和潜在危机……都清晰地烙印在他脑海中。 这是他在即将到来的风暴中,赖以生存的根本。 然而,优势之下,是赤裸裸的劣势。 身份? 冷宫弃妃所出的皇子,生来便带着“卑贱”的原罪。 更遑论六岁那年,国师虚云一句“此子命格孤煞,刑克至亲,恐于国祚不利”的断言,将他钉在了不祥的耻辱柱上。净业寺十年的祈福,不过是皇家体面的流放。 说起来,虚云那个老东西,如今骨头都该化灰了吧。 根基? 身处远离权力旋涡中心的佛寺,他就是一个透明人,一个被遗忘的符号。 身边除了忠心耿耿却手无缚鸡之力的阿蛮,再无一人。没有母族支持,没有朝臣依附,没有属于自己的势力。 半年。仅仅半年之后,他便年满十六。 按照前世轨迹,也按皇家那点可怜的规矩,他必须结束所谓的祈福,返回京城。 虚云虽死,但他的预言如附骨之蛆,影响力犹在。 他沈殊回京,注定不会受到任何欢迎,只会是众人眼中晦气的累赘。 处境,只会比前世他回京后便积极钻营取巧,试图撕咬出一片天地时,更加微妙和危险。 最致命的危险,来自于那场无法避免的血雨腥风——夺嫡! 争?他早已倦了。这一世,他只想带着阿蛮,离那龙椅越远越好,安安稳稳地活着。 可是,不争,就能独善其身吗? 沈殊嘴角勾起一抹残酷的讥诮。 天真! 夺嫡一旦拉开帷幕,那便是你死我活的修罗场。 他沈殊,只要还顶着皇子这个名号,只要他还活着,对于那些野心勃勃的皇兄们而言,就是天然的靶子。 一个完美的,用来混淆视听,或者在最关键时推出去顶罪的替死鬼。 尤其是当他无权无势,名声狼藉,简直就是砧板上最肥美的那块肉。 久居佛寺,不好培养势力,到时必然无力反抗。 没有力量,就意味着在即将到来的风暴中,他连挣扎的资格都没有,只能沦为任人宰割的鱼肉,无声无息地消失,甚至可能再次连累阿蛮。 避无可避。 半年后,必须回京。 但这一次,回去不是为了那染血的龙椅,不是为了证明什么,更不是为了那个人。 回去,只为了在即将席卷一切的惊涛骇浪中,拥有足以保全自身和阿蛮的自保之力。 思路在冰冷的空气中逐渐清晰凝练。 上一世,回京的消息来得突然,浑浑噩噩近了十年的他还未来得及谋划什么,便被动卷入棋局。 这一世,筹谋,从现在开始。 方向必须明确:低调,务实,利用一切可利用的资源,不择手段地活下去。 净业寺虽是清修之地,但终究顶着皇家二字。 每逢初一十五或重要佛诞,往来香客络绎不绝,其中不乏京城达官显贵的家眷,消息灵通的商贾。 这些人的闲谈碎语,抱怨牢骚,往往包含着朝堂风向,官员升贬,秘闻的碎片。 他需要做的,是像一个真正的修行者,出现在这些场合,默默观察倾听,利用前世记忆的筛子,将沙砾中隐藏的金子筛选出来。 此外,还要留意寺中僧众和挂单的居士。 是否有因家族犯事被送来静修的纨绔子弟?这种人往往家世不凡,虽暂时失势,但其家族关系网仍在,且容易接触。 是否有身怀绝技却不得志的能人异士?医术精湛的游方郎中?精通机关消息的落魄工匠? 无需刻意巴结讨好,只需在偶尔的交谈中,展现出一个温和沉静,略显孤僻但颇有佛缘的少年形象,留下一点微末的好感。 重点是要埋下可能种子的同时,不暴露意图。 关系有了,接下来便是钱。钱是胆,是根基。 如何在回京前,以不引人注目的方式搞到一笔启动资金? 利用重生信息差是最隐蔽的途径。比如,知晓未来几个月某地某种药材会因疫病而价格飞涨,知晓某位低调入寺上香的巨贾家中即将发生的变故。 这些信息,如何通过一个完全与七皇子无关的渠道转化为实际的银钱? 这一点,阿蛮派得上用场,可以通过其宫外的亲戚转手。 大梁律法规定,皇室宗亲一律不得经商。钱上面的事,一定要隐秘,不留下任何与身份关联的痕迹。 至于终极武器嘛,则是示弱。 一切行动的核心,是维持并强化他此刻展现在慧觉大师面前,以及未来回京后需要展露给所有人看的形象:一个在佛寺清修十年,被预言所困,性格孤僻懦弱,毫无野心甚至有些呆板木讷,只求安稳度日的废柴皇子。 让所有人,尤其是他那几位虎视眈眈的皇兄,彻底忽略他,觉得他连作为棋子的价值都微乎其微。 示弱,是现阶段最好的、也是最坚固的盔甲。 “既来之则安之,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沈殊自语,呼出的白气在空气中迅速消散。活下去,是唯一的目标。 日影西斜,将净业寺后山最高处的积雪染上了一层凄艳的橘红。 沈殊独自一人立在山崖边,棉袍在寒风中猎猎作响。他拢了拢衣襟,远眺南方——京城的方向。 那里,是权力的中心,是繁华的象征,也是,吞噬一切血肉的漩涡。 此刻,在他眼中,那片遥远的天际线之下,不再是前世令他魂牵梦绕,誓要夺取的龙椅所在;不再是证明自身价值,洗刷耻辱的战场;更不再是藏着某个清冷身影的囚笼。 那是一片即将被血色浸染的的深渊。 沈殊拂过耳侧碎发,眼神平静得好似结了冰的深潭。潭水之下,是对未来风暴的绝对清醒和审视。 一阵猛烈山风卷过,掀起他额前散落的碎发,也卷起亭角堆积的残雪,纷纷扬扬,飘飘洒洒。 “半年……” 沈殊嘴唇翕动了一下,声音被风吹散,轻得不能再轻。 时间紧迫,但也足够他落下几颗暗子,织起一张无形的,只为自保而存在的蛛网。 活下去。带着阿蛮,好好地地活下去。 至于裴清昼? 这个名字在心湖中划过,没有激起丝毫涟漪,好似湖边一颗无关紧要的石子,被一脚踢开。 绝不再爱。 暮鼓声自山脚下的寺院中沉沉传来,一声,又一声,悠远苍凉,亘古不变,似为这重生的灵魂,也为那即将展开的未知命运,敲响序幕。 一片枯黄的松针被寒风卷起,在他眼前打着旋儿。最终被风裹挟着,飘飘荡荡,坠向京城的方向,消失不见。 第六章 清规戒律 净业寺的晨钟穿透薄雾,古韵悠长,唤醒了沉睡的山林。 诵经堂内,檀香缭绕,数十位僧人盘膝而坐于蒲团之上,虔诚的诵经声汇成一片庄严的声浪。 角落里,一个不起眼的蒲团上,沈殊身着素净的灰色棉布袍端坐着。 他双目微阖,唇瓣无声,看似沉静。 低垂的眼睫下,墨眸却锐利地逡巡着来往香客与僧众的面孔。十年古刹囚居,加上上一世的经历,早已磨砺出他在这方寸之地捕捉风云变幻的本能。 一片肃穆之中,诵经堂厚重的木门被“吱呀”一声推开,一股浓烈的酒气与喧嚣粗暴地撕裂了宁静。 “啧,这鬼地方,清汤寡水,连个肉星子都见不着!念经念经,念得小爷头都要炸了!” 一个带着浓重不耐与骄横的年轻嗓音响起。 来人约莫十七八岁,一身织金锦缎的湖蓝色箭袖长袍,腰间玉带叮当,缀着价值不菲的羊脂玉佩,手里拎着个青玉酒壶。身后跟着两个精悍家仆,愈发衬得他张扬跋扈。 诵经声戛然而止,众僧面色各异。 住持慧觉大师眉头紧锁,宣了一声佛号:“阿弥陀佛。郑施主,佛门净地,清修之所,还望……” “知道知道,清规戒律嘛!” 郑潇然不耐地挥手打断,脸上挂着玩世不恭的笑。他随手掏出一锭沉甸甸的雪花银,啪地砸在功德箱上。 “喏,香火钱!小爷就在这待会儿,沾沾佛气,行了吧?” 他目光审视,傲慢地扫过堂内,掠过一张张或木然或隐忍的僧人面孔,最终,钉在了角落那个始终低眉垂目的灰色身影上。 沈殊识海中,前世的冰冷记忆翻涌:承宣侯府庶子郑潇然,京城纨绔。前世他回京不久,侯府便被扣上“私通敌国”的帽子,满门倾覆,此人亦如尘埃消散。一个炮灰。 然而此刻,沈殊借着低垂的眼睑缝隙,精准地捕捉到郑潇然袖口内侧,一道不易察觉的磨损暗纹,以及那层浓重得脂粉也盖不住的眼下青黑。 炮灰?不。这分明是侯府这棵大树内部朽烂,风雨欲来时,一只焦躁不安的困兽。 郑潇然似乎觉得这角落里的怪人有点意思,携一身酒气和香料味,晃悠过来。就在他即将擦身而过的瞬间,沈殊搁在膝上的手指几不可察地一弹。 “哗啦——” 沈殊身侧一摞码放整齐的经卷,仿佛被风拂过,骤然倾倒在地,零散的经页铺在了郑潇然光亮的鹿皮靴前。 郑潇然脚步一顿,低头看看狼藉,又抬眼看向始作俑者。 目光交汇。 沈殊适时抬头,面上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属于被打扰的清修者的愕然与歉意,声音清朗温润:“一时失手,惊扰了公子,实在抱歉。” 措辞谨慎,模糊了身份,只以一个客气的公子相称,姿态却无半分僧侣的卑微,反而有种内敛的疏离感。 郑潇然挑眉,唇角勾起玩味的弧度,上下打量着沈殊清瘦却难掩贵气的面容,语气轻佻。 “哟?这破寺里还藏着个会喘气的活人?看着……”他刻意拉长语调,“倒不像个吃斋念佛的主儿?” 几日后,寺后凉亭。 郑潇然百无聊赖,独自对着石桌棋盘,黑白子杀得激烈却章法全无,漏洞频出,如同他此刻心境。 沈殊的身影无声出现在亭外,负手而立,目光落在棋盘上,片刻,才缓步走近。 “这一步,若弃此子,中盘尚可一搏。”沈殊的嗓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郑潇然耳中,带着一种旁观者的冷静。 郑潇然嗤笑抬头:“你懂棋?” 他这才注意到是诵经堂那个怪人。 “略知一二。”沈殊语气平淡,既不谦卑,亦不倨傲。 郑潇然将信将疑,按沈殊所指落下一子。几招之后,原本颓败的棋局竟真被盘活。他眯起眼,重新打量眼前人,“有点意思。” 之前的轻佻收敛了几分,多了点探究,“喂,听说你在这鬼地方待了十年?不闷?” 沈殊目光投向亭外苍茫山色,语气平静得听不出情绪:“命运使然,暂且栖身罢了。” 他转回目光,落在郑潇然脸上,话锋似无意一转,“倒是公子,心绪不宁,棋风急躁,似有烦忧缠身?” 郑潇然捏着棋子的手一顿,随即故作轻松地丢下棋子,靠向椅背,带着几分自嘲:“烦忧?呵,我那老爹整天念叨什么‘侯府命数将尽’,神神叨叨的,能不烦么?” 沈殊心中了然。前世侯府被诬陷的罪名正是“私通敌国”,郑潇然此刻的焦躁印证了风暴已在酝酿。 这步棋,可以落了。 夜色深沉,经阁灯火如豆。 沈殊并非在研读佛经,指尖划过的是几份誊抄的邸报摘要。后院传来的压抑争执声打断了他的思绪。 “京城来的信呢?是不是又被那帮狗东西截了?!”是郑潇然怒吼。 沈殊放下手中纸页,拿起一盏备好的灯笼,步履从容地走了出去。 后院角落,郑潇然正揪着一个家仆的领子低吼,酒气浓烈,眼神却异常情绪,在崩溃边缘挣扎。 “郑公子,”沈殊的声音在寂静中响起,一只灯笼递了过去,“更深露重。” 昏黄的灯光下,郑潇然脸色惨白,双眼布满血丝。或许是酒意,或许是绝望,或许是沈殊身上那种奇异的,令人不自觉地想要倾诉的沉静,郑潇然竟对着这个素昧平生的陌生人发泄。 “那群豺狼,他们盯上侯府了!我爹……我爹还天真地以为能谈和,他们是要把我们连根拔起啊!” 沈殊静静听着,待他喘息稍定,才缓缓开口,嗓音不起一丝波澜,如同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见闻。 “我曾听一位往来北境的云游商人提过,近期边境摩擦加剧,朝廷对此极为敏感。值此多事之秋……” 他顿了顿,目光平静地迎上郑潇然骤然锋利的眼神,“勾结外敌的罪名,最是能一锤定音,株连九族。” 郑潇然浑身剧震,酒意瞬间化作冷汗,死死盯着沈殊。“你……什么意思?” 沈殊神色依旧淡然,仿佛只是在分析棋局。“没什么特别意思。只是想到,若有人欲行此连根拔起之事,首要的,必是断绝内外消息,混淆视听。耳目闭塞,则百口莫辩。” 侯府内部有鬼!郑潇然如遭雷击,眼神从狂乱转为一种近乎凶狠的清明。 他深深看了沈殊一眼,再不多言,猛地转身,对家仆低吼:“备马,立刻派人回京!给我盯死二房那边,尤其是二叔身边的王管事,查他最近三个月所有行踪和接触的人,快!” 第七章 虚云真人 净业寺后山凉亭,雪后初霁。 阳光穿透云层,洒在覆着薄雪的松枝上,融化的雪水如断线的珠玉,滴落在青石板上,响声清脆。 亭内,石桌之上,黑白二子纵横交错,杀伐无声。 沈殊一袭素袍,端坐石凳,指尖拈起一枚黑子,稳稳落下,封死了白棋一片大龙的生路。棋盘上的局势,恰如他此刻的心境,看似平和,实则步步为营。 对面,净业寺住持慧觉大师捻着雪白的胡须,眉头微蹙,陷入长考。良久,他喟然一叹,投子认负。 “殿下棋风愈发沉稳凝练,如山岳磐石,已臻化境。此等心境,倒让老衲……”他顿了顿,视线投向亭外苍茫的远山,带着一丝追忆,“想起一位故人。” 沈殊执壶为老和尚续上半盏清茶,动作不疾不徐,面上恰到好处地浮起一丝好奇。“哦?不知是哪位高人,能得大师如此惦念?” “虚云真人。”慧觉大师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岁月沉淀的沧桑,“玄清观前任观主,亦是上一任国师。他生前亦酷爱弈棋,棋风如云似水,变幻莫测,却又暗合天道,令人叹服。” 他端起茶盏,却并未饮下,目光变得悠远而复杂,“只是……” “只是?” 沈殊的声音很轻,仿佛怕惊扰了老和尚的思绪,心弦却悄然绷紧。前世,他囿于自身困境,对这位名动天下的前任国师之死并未深究。 如今,裴清昼那张冷寂如霜雪的面容在脑海中一闪而过——他的性情大变,是否与虚云之死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慧觉大师放下茶盏,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光滑的杯壁。 “只是……圆寂得太突然了。前一日,他还在玄清观开坛讲经,神采奕奕,阐述《道德》妙理,闻者如醍醐灌顶。老衲亦在场,彼时观他气色红润,声如洪钟,绝无半分病兆。孰料次日清晨,道童便发现他已在静室中坐化……” 话语里是深深的惋惜,“更令人不解的是,他坐化时的面容……并非安详,反倒隐隐透着一股青灰之色,眉头紧锁,似有心事未了,郁结于心。” 沈殊指尖在温热的杯壁上轻轻划过,眼底深处掠过一道寒光。面色青灰,心事未了?这绝非寻常坐化的征兆。 慧觉大师并未察觉对面皇子的异样,继续低语,仿佛在倾诉一个积压心底多年的谜团。 “更蹊跷的是他身后事。虚云真人贴身佩戴的那枚象征国师传承的玄鸟青玉佩,以及他晚年常常翻阅,据说记载了许多推演心得和秘事的一卷手札……竟在坐化后不知所踪! 皇室派人前来,只匆匆查验一番,便以‘国师功德圆满,羽化登仙’为由,下令厚葬,严禁玄清观及我等与真人相熟之人再行详查……此事,一直令老衲耿耿于怀。” 老和尚最终化作一声沉重的叹息,仿佛卸下了某种负担,却又添了新的迷雾。 沈殊端起茶盏,借着氤氲的热气遮掩住眼底翻涌的思绪。玉佩失踪,手札消失,皇室匆匆盖棺定论……重重疑点,如同一张无形的网,从四面八方笼罩下来。 前世被他忽略的暗影,此刻变得无比清晰而危险。裴清昼,你在这其中,扮演了什么角色?那枚玉佩和手札,又隐藏着何等秘密? 夜色如墨,吞噬了白日的雪光。净业寺陷入一片沉寂,唯有经阁深处,一盏孤灯如豆。 沈殊并未如往常般研读佛经。他屏退了阿蛮在外守候,自己则悄无声息地潜入了经阁最里侧一排布满灰尘的书架后。指尖在书架侧板一处不起眼的木纹上摸索片刻,轻轻一按。 咔哒一声轻响,一块木板向内弹开,露出一个仅容一人侧身进入的狭窄暗格。 这是他在净业寺十年囚居生涯中,无意间发现并保留的秘密,里面存放着一些寺中尘封多年,并非佛经的往来文书和旧档。 腐朽纸张和灰尘的气味扑面而来,他侧身挤入,借着手中微弱烛光,快速翻检着那些蒙尘的卷宗。 鹰隼般锐利的目光,掠过一份份泛黄的纸张。倏地,他的动作停住了。 那是一份十年前的香客名录抄录簿。某一页,一个名字和一行简短的记录,刺入他的眼帘: 玄清观弟子,裴清昼。 入寺:戌时三刻(备注:亥时初方至客堂登记)离寺:寅时正。 备注:未走正门,由西角门入出。神色哀戚,称祭奠故人虚云真人。寺僧引至真人曾居静室凭吊。 沈殊的瞳孔骤然收缩。 虚云死后第三日,亥时入,寅时出,整整三个时辰。更关键的是未走正门,由西角门入出,这绝非寻常的祭奠。 西角门是寺中最偏僻,少有人知的侧门,便于隐秘出入。 裴清昼,你在那三个时辰里,在虚云曾居住的静室中,做了什么?寻找那失踪的玉佩和手札?还是……抹去某些痕迹? 烛火跳跃,将他凝重的侧影投在斑驳的墙壁上,如同蛰伏的猛兽。 门外,传来阿蛮刻意压低的,带着颤音的呼唤:“殿下,殿下?快四更天了,您好了吗?万一被人发现……” 沈殊小心将那份名录原样放回,合上暗格,拂去身上的灰尘。他吹熄烛火,推开经阁沉重的木门。清冷的月光和雪光混合着涌入,映亮他毫无波澜的脸。 “发现?”沈殊唇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嘲弄,“阿蛮,在这座寺里,谁会真正在意一个废柴皇子在经阁里做什么?” 阿蛮看着自家殿下在月光下显得格外深沉的眼眸,咽了口唾沫,不敢再言,只紧紧跟在他身后。 几日后,一封家书让郑潇然脸色惨白如纸。临行前,他摒退左右,独自来到沈殊暂居的僻静禅院。 此刻的他,褪去了所有纨绔浮华的表象,神情冷肃,盯着站在院中松树下的沈殊。 郑潇然开门见山,“你到底是谁?” 沈殊转过身,负手而立,山风吹动他素色的袍角,在松影下显得莫测高深。 他嘴角勾起一丝极淡的弧度,既非僧侣的慈悲,也非凡俗的谄媚,而是一种属于上位者的从容。 “一个与公子在此处,恰巧都看到了一些风雨的人罢了。” 郑潇然呼吸一窒。 他不再追问,猛地从怀中掏出一枚非金非铁,刻着奇异暗纹的令牌,塞进沈殊手中。入手冰冷沉重。 “侯府暗卫的令牌,”郑潇然嗓音压得极低,带着孤注一掷的决绝,“凭此可调动十名死士,只认令不认人。若他日我郑家还在,你持此物来见。” 这是他能拿出的最大诚意和信任。 沈殊掂了掂手中令牌,感受着那份沉甸甸的承诺与风险。他抬眼,目光穿透稀疏的松针,望向郑潇然。 “净业寺的松树,年年长青。愿公子,亦能如此。” 郑潇然回眸良久,仿佛要将这个立于松影山风间的身影刻入脑海。旋即,他不再多言,转身大步离去。 山门外,他翻身上马,勒缰回望。 只见沈殊依旧立于原地,身影在飘落的细雪中显得孤高清绝,雪落肩头,竟似谪仙临世。 这一眼,彻底颠覆了郑潇然心中所有关于他的轻慢印象。 禅房内,灯火葳蕤。 沈殊指间把玩着那枚冰冷的令牌,暗纹硌着指腹。 离前世承宣侯府覆灭的时间……还有九个月。 指尖在令牌边缘缓缓摩挲。施恩郑潇然,借他之手在京城埋下这颗暗棋,是一步险招。 侯府这潭水太深,漩涡之下藏着不止一条恶蛟。二叔的背叛或许只是冰山一角。 若郑潇然能活下来,未来京城便多了一双眼睛,一把藏在暗处的利刃。若失败……也不过是棋盘上一枚注定被弃的棋子。 “只是不知……”沈殊的声音低得几乎融进窗外的风雪,“这一世,你能否活过这场大雪。” 他的目光投向窗外,似乎穿透重重山峦,落向了遥远的,暗流汹涌的京城。 承宣侯府。 书房内烛火摇曳,气氛凝重如铁。 承宣侯郑嵩面色灰败,看着跪在面前的庶子。郑潇然双手捧着一叠密信,指节因用力而泛白,俨然不再是浮躁纨绔的模样。 他斩钉截铁,“父亲,证据在此!二叔通敌,勾结外族,构陷我侯府,铁证如山!” 郑嵩颤抖着手接过密信,老泪纵横,又惊又怒。 呈上密信后,郑潇然眼中并无半分轻松,只有更深的凝重。他清楚,扳倒一个二叔容易,但背后那只真正要将侯府连根拔起的黑手,还隐在更深的黑暗中,伺机而动。 此刻,净业寺中那双仿佛看透一切的眼睛,那枚冰冷的令牌,成了他心中唯一的异数和希望。 风雪,正从北境席卷而来,扑向京城。 第八章 异常 净业寺大雄宝殿的肃穆,被初融的雪水洇开了一丝不易察觉的裂隙。 檀香袅袅,梵唱低徊,早春稀薄的日光透过高窗,在冰冷的地砖上投下斜长的光柱。 沈殊跪坐在角落的蒲团上,双目微阖,手中菩提珠缓缓捻动,唇间无声默诵着经文,仿佛与周遭的香火信徒隔绝。 殿内走进一个身着簇新湖蓝绸缎褙子,头戴赤金点翠头面的妇人。妇人体态微丰,在两名丫鬟的搀扶下,格外惹眼地完成了三跪九叩大礼。 她起身时,帕子掩着口鼻,似有若无地朝沈殊的方向瞟了好几眼。随即,她又状似随意地拦住一个洒扫的小沙弥,笑容和善。 “小师傅,听说七殿下也在此清修?不知殿下平日……是如何修行的?可还虔心?” 闻言,侍立在沈殊身后半步的阿蛮,身体绷紧,如同嗅到危险的猎犬。他微微倾身,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气音提醒。 “殿下,那妇人不对劲。” 沈殊捻动佛珠的手指没有丝毫停滞,同样以气音回应。“无妨。跳梁小丑罢了。且看她要唱哪一出戏。” 前世记忆的碎片瞬间闪回——周夫人,二皇子母妃的心腹陪嫁嬷嬷,一个专司阴私,手段狠辣的暗探。 她出现在这里,绝非偶然。 二皇子的关怀,终于还是穿透了这深山古寺的屏障,刺探而来。 三日后的清晨,净业寺的宁静被一阵急促的马蹄声踏碎。 一名身着礼部差役策马直闯山门,马蹄溅起未干的泥泞。他勒马于大殿前,翻身落地,声音洪亮得足以让半个寺院都听见: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赐七皇子沈殊《金刚经》一部,玉如意一柄,钦此~” “七殿下,还不速速接旨谢恩!” 两个小厮上前,捧出两件恩赏。所谓的《金刚经》,书页泛黄卷边,封皮破损。显然是宫中库房角落积压多年的旧物。 而那柄玉如意,是个尾端缺了一块的残次品,玉质浑浊,通体布满细微的棉絮状杂质。 这两件东西本身,便是无声而刻毒的羞辱。不祥之人,只配用这等废弃残缺之物。 差役鼻孔朝天,扫过闻声赶来的僧众和沈殊主仆。“七殿下,这可是二皇子殿下特意为您在陛下面前求来的恩典。您可要感念二殿下这份兄弟情谊!还不快谢恩?” 少年仿佛被这突如其来的天恩砸得晕头转向,踉跄着向前几步后,便扑通一声跪倒在地,甚至膝行了两步,靠近那差役的脚边,才伸出双手,以一种近乎卑微的姿态去接那两件赏赐。 他抬头的瞬间,眼眶就红了,哽咽着道:“臣,臣弟何德何能。蒙陛下天恩,更得二皇兄如此,如此厚爱。臣弟感激涕零,无以为报,无以为报啊!” 他颤巍巍地捧着经书和残如意,试图起身之际,意外发生了。脚下似乎被自己那过于宽大的的僧袍衣摆绊了一下,整个人猛地向前一栽。 伴随着一声清脆的碎裂,那柄本就残缺的玉如意,从他手中脱出,狠狠砸在青石板上,瞬间四分五裂,变成了一堆毫无价值的碎片。 “啊!” 少年发出一声惊恐到变调的尖叫,仿佛天塌了一般。顾不上膝盖的疼痛,徒手就去抓碎片,试图将它们拢起。 锋利的玉石边缘瞬间割破了他的指腹,殷红血珠涌出,滴滴答答,不偏不倚地溅落在手中那本破旧的《金刚经》扉页上,晕开几朵污秽的红梅。 “血……血……” 少年眼神涣散,仿佛被自己的晦气彻底吓傻了,只会喃喃自语。“我,我不是故意的,不是……” 那差役先是愕然,随即脸上爆发出幸灾乐祸的嗤笑:“啧啧啧~七殿下,您这,您这可真是,连御赐之物都捧不住,还见了血光污了经书。这,这可真是……” 他摇着头,连场面话都懒得再说,直接转身,对着带来的小厮一挥手:“走,回京复命,晦气!” 差役扬长而去,徒留尘土飞扬。 躲在廊柱阴影后的周夫人,将这一切尽收眼底,嘴角勾起一抹满意的弧度。 很快,一只不起眼的灰鸽从净业寺后山悄然起飞,振翅飞向京城的方向。鸽腿上绑着的密信核心,只有短短五个字:“废物,不足虑。” 夜深人静,万籁俱寂。净业寺后山那间简陋的禅房内,只亮着一盏孤灯。 白日里那个惶恐狼狈的废物皇子,此刻正端坐于灯下。懦弱惊惶早已消失无踪,只剩下一种近乎冷酷的平静。 染血的《金刚经》摊在面前。他伸出未受伤的左手,指尖蘸了少许清水,均匀地涂抹在扉页那几行御笔题写的、冠冕堂皇的赐语空白处。 片刻之后,被水浸润的空白宣纸上,一行行淡褐色的字迹浮现,散发着极淡的的药水味,这是二皇子惯用的密写药水。 字迹清晰,带着居高临下的试探与毫不掩饰的威胁: [七弟清修辛苦,日夜诵经,可有所悟?京中风雪甚寒,兄亦忧心,望弟珍重自身。] 沈殊眸中浮现星星点点的笑意:果然,他这个二哥,还是一如既往的心急,坐不住。 他拿起一支毛笔,在另一个干净的碗底,蘸取了一点熬得浓稠的米汤。 笔尖悬于经书扉页另一处更大的空白上,左手手腕微动,落笔姿势笨拙,写出的字迹自然也歪歪扭扭,如同蒙童初学,透着一股愚钝的气息: [弟愚钝不堪,终日唯诵经扫地,浑噩度日。京中繁华,弟心惶恐,唯盼皇兄垂怜,赐一隅安身,足矣。] 翌日清晨,这本破旧的《金刚经》,被粗心地遗落在了香客前往大雄宝殿祈福的必经之路:回廊转角一个不起眼的石凳下。 几乎是它出现后不到半个时辰,一双保养得宜,戴着金戒指的手,便如获至宝般将它捡起。 当夜,周夫人甚至等不及天明,便以家中急事为由匆匆下山,怀揣着这本蕴藏着七皇子心声的铁证,快马加鞭,直奔京城二皇子府邸。 第九章 风雪 禅房内,油灯依旧。 荆芥面无表情地坐在沈殊对面,枯瘦的手指正利落地处理着他白天割伤的手指。清洗,上药,包扎,动作干净利落,一气呵成。 “嘶……” 烈性药酒触碰到伤口,沈殊倒吸一口冷气,眉头微蹙,脸上浮现出真实的痛楚。 荆芥嗤笑一声,直接戳穿对面的谎言。行医多年,他还不至于连这一点都看不出。 “啧~这伤口割得真是恰到好处。避开了筋骨血脉,只伤及皮肉,看着流血唬人,实则三五日便能愈合,连疤都未必留下。殿下这对自己下刀子的分寸感,拿捏得如此精妙。” “怎么?殿下也曾学过岐黄之术?还是……专门练过如何恰到好处地弄伤自己?” 沈殊包扎好的手指几不可察地蜷缩了一下,眸中满是茫然和无辜。 “先生说什么?我不懂。这伤是摔碎玉如意时不小心割到的,怎么” “呵。” 荆芥又是一声冷笑,打断了他拙劣的辩解。他慢条斯理地收拾着药箱,眼神却像钉子一样钉在沈殊脸上。 “老夫行医半生,走南闯北,装疯卖傻,扮猪吃虎的人见得多了。但像殿下这样,为了扮得像,能对自己下这般狠手,算计到每一分痛楚,每一滴血的人……” 他站起身,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坐在蒲团上的沈殊,丢下一个药瓶,里面是上好的金疮药粉。 “你是老夫见过的第一个。” 留下这句冰冷而意味深长的话,荆芥拎起药箱,头也不回地推门离去,融入门外的夜色中。 禅房重归寂静。 沈殊弯腰拾起药瓶,指腹摩挲着冰凉的瓶身,露出棋逢对手般的兴味。 “有意思。” —— 净业寺山门。 残雪未尽,寒风料峭。沈殊依旧是一身洗得发白的素袍,立于石阶尽头,遥望着京城的方向。 层峦叠嶂之外,那座象征着无上权力的城池轮廓,在灰蒙蒙的天际若隐若现,如同蛰伏的巨兽。 阿蛮站在他身后半步,望着主子清瘦挺拔,仿佛承载着千钧重担的背影,眉宇间是化不开的忧虑。 他忍不住低声道:“殿下……京城……会比这里更危险吧?” 寒风卷起沈殊鬓角的碎发,拂过他沉静无波的侧脸。他没有回头,只是极轻地笑了一声。 “是啊,阿蛮。” 他轻声回应,目光依旧锁定着京城的方向,仿佛穿越了时空,看到即将到来的狂风骤雨。 “京城的风雪,只会更冷,更烈……” 山风呼啸,卷起残雪,掠过寂静的山门。沈殊伫立在风雪中,显得孤绝而深沉。 午后,寺中为香客准备的茶房内,暖炉烧得正旺,驱散着冬日的寒意。 沈殊选了个靠窗的僻静角落,面前摊开一卷佛经,看似在静心阅读,实则耳廓微动,心神早已凝聚在隔间传来的絮絮低语上。 那是两位头发花白,衣着体面,难掩宫中旧人仪态的老嬷嬷。她们显然不知隔墙有耳,正喃喃追忆着宫中旧事。 “要说这净业寺,清净是清净,就是太冷了些。比不得宫里,冬日里地龙烧得多暖和。”一个略显沙哑的声音道。 “宫里?”另一个声音带着几分唏嘘,“宫里的暖和,底下可都是冰窟窿啊!你是没赶上,当年虚云真人在的时候……唉,那才真是神仙人物。可惜啊,走得太突然。” “谁说不是呢!”沙哑声音立刻附和,带着神秘兮兮的意味,“老姐姐,你记不记得?就在真人圆寂前,那天下午,可是被圣上紧急召进宫去了!” “怎么不记得!当时宫门都快下锁了,传旨的内侍跑得满头大汗。听说……” 声音压得更低,染上惊悸,“真人从紫宸殿出来时,脸色可难看了。脚步都有些虚浮,还是他那个冷面徒弟裴清昼扶着出来的。结果,唉,结果当天晚上,就传出了真人坐化的消息。” “唉,可怜呐……都说那枚能窥探天机的国师玉佩是个宝贝,可老身看,那分明是催命的符咒。” 另一个声音充满了世故的感慨,“宫里那些弯弯绕绕,神仙卷进去了,也得脱层皮,真人怕是知道了什么不该知道的,惹了滔天的祸事哟~” 两位老嬷嬷的叹息声此起彼伏,渐渐被茶水的氤氲热气淹没。 窗边,沈殊缓缓合上手中的佛经。指尖在冰冷的经卷封面上轻轻敲击。 面圣当夜便离奇坐化,玉佩惹祸,来自宫中旧人的闲言碎语,如同破碎的拼图,与慧觉的叹息,经阁暗格里的名录记录,一点点拼凑出一个令人不寒而栗的轮廓。 虚云之死,绝非偶然。 矛头隐隐指向了深宫,指向了龙椅上的那位。而裴清昼……他在这盘巨大的沾满血腥的棋局中,究竟是执棋者,还是另一枚身不由己的棋子? 风雪不知何时又起,细密的雪霰敲打着茶房的窗棂,沙沙作响。 夜色已深,风雪更急。 夜深知雪重,时闻折竹声。 沈殊踏出茶房,裹紧了身上的素袍,拒绝了阿蛮撑伞,独自一人沿着覆雪的青石小径,走向自己居住的偏僻禅院。 寒风卷着雪沫,扑打在脸上,冰冷刺骨,却让他被茶房暖炉熏得有些昏沉的头脑愈发清醒。虚云,玉佩,手札,父皇,裴清昼……这些名字和线索在他脑中激烈碰撞、缠绕。 转过一道覆满积雪的松墙,禅院那盏熟悉的孤灯已然在望。 就在此时,沈殊的脚步蓦然顿住。 禅院前那片不大的空地上,积雪已被踩踏出两行清晰的脚印——一行是从禅院通向松墙小径的,属于他自己。 而另一行,却是笔直地延伸向自己禅房那紧闭的房门。脚印沉稳,步幅均匀。 有人在他离开时,来过。 一瞬间,沈殊全身戒备,肌肉无声绷紧,目光如电,迅速扫视四周。 松林在风雪中呜咽,禅院在雪幕中静默,除了风雪声,再无其他异响。来人似乎已经离开。 他屏住呼吸,放轻脚步,如同雪地上的灵猫,悄无声息地靠近自己的房门。 门内景象映入眼帘。 一切似乎如常:简陋的木桌,蒲团,床榻,他离开前翻阅的几卷书册依旧摊开在桌上。 等等,沈殊一顿。 桌角,那盏他习惯性放置在固定位置的粗陶油灯,灯盏的边缘,赫然多了一抹极其细微,几乎难以察觉的水渍。 像是被带着雪花的手指无意间触碰过,雪水融化留下的淡淡痕迹。若非他观察力惊人且对自己房内陈设了如指掌,绝难发现。 有人进来过,而且,就在不久之前,风雪未停,这水痕尚未完全干透。 沈殊神情凝重,一股凛冽的杀意自心底升起。他猛地转身,望向禅院外那片幽暗的松林。 风雪呼啸,老松摇摇欲坠,似要与风雪融为一体。除此之外,再无旁物。 沈殊合上屋门,一脸纠结地回到床边坐下。人,大抵早就走远了,这个时候追出去,也追不上了。 深夜,窗外风雪哀嚎,沈殊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觉。 不知为何,前世裴清昼曾对他低语过的话,蓦地缠绕上心头,挥之不去: “殿下,风雪夜归人,最是容易撞见不该看的秘密。” 前世,这句话是裴清昼将他逼入绝境时的诛心之语。 而此刻,在这风雪交加的净业寺禅院前,这句谶语,仿佛以另一种方式,提前降临。 沈殊缓缓抬起手,指尖触碰到窗棂上那一抹雪白。寒意沿指尖蔓延,他条件反射一般收了回去。 第十章 启程 薄雾氤氲,净业寺山门显出一种褪色的庄严。残雪消融,浸湿了青石板路,也洇开了沈殊素白僧袍的下摆。 春风料峭,吹动他额前碎发,露出底下过分沉静的眸子,又被刻意垂下的眼帘迅速遮掩。 “殿下心魔已净,然红尘浊浪,望持此物不忘本心。” 慧觉大师的声音如同古钟余韵,将一串深褐色的菩提佛珠递到他面前。珠串油润,显然常被摩挲,尚带着老僧掌心的微温。 沈殊双手合十,深深躬身,肩膀微微瑟缩,再抬头时,眼中只剩下怯懦和茫然。 “弟子,弟子只求安稳度日,不敢再奢求其他。大师教诲,弟子谨记。” 老和尚目光在他低垂的头上停留片刻,终是化作一声悠长的佛号。 山道旁,简陋的车队早已等候。一辆半旧的青帷马车,几匹瘦马驮着简单的箱笼行李。 队伍最末,一个身着灰布长衫的瘦削中年人,背着巨大藤编药箱,牵着一匹不起眼的矮脚马,正冷眼旁观。 中年人眉峰如刀,嘴唇紧抿,周身散发着生人勿近的孤傲。他便是荆芥,沈殊耗费重金,以治疗多年顽疾的名义将他从云游途中“请”来,这将是他在京城漩涡中保命的第一道屏障。 沈殊即将登车之际,一个小沙弥匆匆跑来,将一枚边缘有些磨损的铜钱塞进侍立一旁的阿蛮手中,压低声音飞快道:“郑公子说,京城松枝已备好,静待东风。” 阿蛮不动声色地将铜钱攥紧,指节微微发白。沈殊仿佛全然未觉,只是在阿蛮的搀扶下,笨拙地爬上马车,身形透着一股文弱不堪的孱弱感。 “咳、咳、咳、” 车轮碾过湿滑的山路,净业寺的飞檐斗拱在视野里渐渐模糊缩小,最终被苍翠的山峦彻底吞没。 京城的方向,隐约传来沉闷的雷声,一场春雨正在天际蓄势。 官道尘土飞扬,简陋的车队行至半途,便被另一队人马截住。为首者骑在高头大马上,身着礼部从六品官服,正是周禄。 他生得肥头大耳,肚腩几乎要将腰带撑断,睨着刚从马车里探出身子的沈殊,眉头嫌恶地拧成一团,仿佛看到什么不洁之物。 “七殿下,陛下开恩,允您结束清修回京。您可得仔细着点,莫要再惹出什么不祥之事,连累旁人!” 周禄嗓音尖利刻薄,在空旷的官道上格外刺耳。他刻意咬重了不详二字,视线扫过沈殊素净的袍服和苍白的脸,鄙夷几乎要溢出来。 沈殊慌忙下车,脚步虚浮,脸上堆起讨好的,近乎卑微的笑容。“周大人辛苦,我,我一定谨记,安分守己。” “哼!” 周禄鼻孔里喷出一股气,用马鞭遥遥一指那辆青帷马车,“山路颠簸,这破车怕是撑不到京城了。为殿下安全计,您就委屈委屈,跟在车队后面步行一段吧。反正殿下在佛寺清修多年,想必腿脚功夫也是练过的。” 沈殊身体微微一僵,随即脸上的惶恐更甚,连连点头。“是,是,大人考虑周全……应该的,应该的。” 他顺从地退到队伍末尾,与那些驮运行李的仆役走在一起。 阿蛮气得浑身发抖,眼里的怒火几乎要喷出来烧死那个周胖子。他猛地向前踏出一步,却被沈殊状似无意地一把握住了手腕。 沈殊的手冰凉,指尖却异常稳定,在阿蛮滚烫的掌心划下一个字——忍。 阿蛮如遭雷击,咬住下唇,几乎尝到血腥味,才将那股沸腾的杀气压了下去。 走了约莫半个时辰,日头渐毒。 周禄的马慢悠悠踱到沈殊身侧。他似乎有些口渴,拿起水囊灌了几口,手腕“不经意”地一抖。 “哎呀!” 冰水兜头泼了沈殊半身,衣襟和袖子瞬间湿透,紧贴在皮肤上,狼狈不堪。 周禄假惺惺地惊呼一声,脸上却毫无歉意,反而带着看好戏的恶意:“殿下恕罪,手滑了!不过……” 他拉长了调子,慢悠悠地道:“殿下命格硬,当年克死生母,后来又在宫中引动邪祟,这点子寒气,想必对您来说也算不得什么吧?” 刻毒的话语如同淬了冰的针,狠狠扎来。周围随从有的低头,有的则发出压抑的嗤笑。 沈殊像是被彻底击垮,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脸色惨白如纸。 他慌乱地起擦拭身上水渍,不知是谁伸出一只脚,使他脚下却一个踉跄,噗通一声,整个人结结实实地摔进了路旁一个浑浊的泥坑里。 泥浆四溅,瞬间将他素白的袍子染得污黑一片,脸上头发上也都沾满了泥点。 他挣扎着想爬起来,手忙脚乱,却越弄越糟,如同一个笨拙的提线木偶,引得周禄一行人爆发出更加响亮的哄笑声。 “哈哈哈哈……殿下果然,身娇体贵啊。”周禄笑得前仰后合,眼泪都快出来了,仿佛看到了天底下最滑稽的场面。 沈殊在泥泞中抬起头,沾着泥点的脸上浮现惊慌失措,无地自容的表情。 然而,在无人看见的角度,他低垂的眼睫下,一丝冰冷的嘲讽,如同毒蛇的信子,一闪而没。 暮色四合,车队终于抵达官驿。 驿丞显然早已得了周禄的吩咐,点头哈腰地将周禄迎进唯一的上房,而对沈殊主仆,则只指了指后院角落一处低矮破败的柴房。 “殿下,实在对不住,上房都满了,就剩这柴房还算干爽些,委屈您了。”驿丞的话毫无诚意。 周禄抱着胳膊站在上房门口,皮笑肉不笑地补充。“殿下清修之人,想必也住惯了清静地方,这柴房正好,还省得扰了殿下清修。哦,对了,殿下的份例饭食,待会儿自有杂役送来。” 沈殊依旧是那副逆来顺受的样子,唯唯诺诺地应着。“无妨,无妨,有地方栖身就好,多谢大人安排。” 他领着阿蛮,默默走向那间阴冷的柴房,背影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单薄又可怜。 晚饭是杂役端来的:一碗漂浮着些许米粒的稀粥,两个硬得像石头的粗面馍馍。 阿蛮看着猪食不如的东西,气得胸膛剧烈起伏。沈殊却平静地接过,甚至还对那杂役露出一个感激的笑容。 月上中天,驿站里渐渐安静下来。 周禄上房的方向却突然响起一阵惊天动地的呕吐声,间或夹杂着不堪入耳的咒骂。 整个驿站都被惊动了。 沈殊惊慌失措地披上外袍跑出来,脸上满是担忧,跌跌撞撞冲进上房。“周大人,周大人您怎么了?” 只见周禄瘫在地上,脸色蜡黄,额头冷汗涔涔,抱着肚子蜷缩得像只煮熟的虾米,旁边是秽物狼藉。 “快!快给大人喂药!” 沈殊焦急地对闻讯赶来的驿丞喊道,自己则去扶周禄。俯身之际,衣袖不小心带倒了矮几上一个冒着热气的药碗。 漆黑药汁精准地泼了周禄满头满脸,烫得他发出一声杀猪般的惨嚎。 本就翻江倒海的肠胃被滚烫刺激,顿时又是一阵更为猛烈的上吐下泻,整个人臭气熏天,奄奄一息,连骂人的力气都没了。 “哎呀!大人恕罪,恕罪,我、我不是有意的!” 沈殊吓得连连后退,手足无措,懊丧地抓着衣袖。 驿丞等人手忙脚乱地收拾残局,看向沈殊的眼神满是嫌恶:真是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废物皇子。 深夜,柴房的门被推开。 荆芥带着一身夜露寒气走了进来,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径直走到坐在草堆上的沈殊面前,不由分说,三根枯瘦的手指搭上了他的腕脉。 片刻后,荆芥那双锐利如鹰隼的眼睛猛地眯起,刮过沈殊看似虚弱的脸。 “殿下脉象沉稳有力,气血虽略有亏损,但根基稳固,循环不息。这风寒入体,体弱畏寒之症,老夫半分也摸不出来。” 柴房里只有一盏如豆的油灯,光线昏黄跳跃。 沈殊脸上那惯有的怯懦与惊惶如同潮水般褪去,他缓缓抬起眼,迎上荆芥探究的目光,露出一抹深不可测的笑。 “先生医术通神,慧眼如炬。只是,京城的风寒,可比这驿站里的要刺骨得多,也诡谲得多。我这病,不在肌骨,在心。” 荆芥定定地看着他眼中一闪而过的冰冷锋芒与深沉的算计,沉默了片刻。锋芒像冬夜里的寒星,转瞬即逝,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 他冷冷哼了一声,“老夫受聘于殿下,只负责治病解毒,保殿下身体无虞。至于这京城的风寒是冷是热,是明枪还是暗箭” 他转身走向门口,留下最后一句,“那是殿下自己的造化。” 门扉轻合,隔绝了外面的寒气。 沈殊脸上的笑意加深了几分,指尖无意识地捻动着腕上的菩提珠。这孤傲的老毒物,并未揭穿他,这便够了。 第十一章 长京 京城城墙巍峨,宛若沉睡的巨兽,匍匐在地平线上,透过青灰色晨雾,初见它历史积淀的厚重轮廓。 城墙由青砖砌成,车队在厚重的城门洞前排成长列,缓慢前行。 车轮辘辘,沈殊乘坐的破旧马车即将通过城门时,前方突然传来一阵肃穆的铜锣开道声。 “国师大人回城,闲人避让——” 开道声劈波斩浪,人潮自动向两边分开,匍匐跪地。 一队仪仗森严的车驾缓缓驶来。十六名身着素白道袍,面容肃穆的道童在前引路,其后是四名力士抬着一顶宽大的步辇。 辇上轻纱低垂,隐约可见一人端坐其中,白衣胜雪,玉冠束发,身姿挺拔如孤峰寒松,气质清冷得不似凡尘中人,拒人于千里之外。 正是当朝国师,裴清昼。 步辇经过沈殊的马车。 车帘掀起,露出一张清秀的面容。少年想要下车行礼,却因过度紧张,笨手笨脚地被车辕绊了一下。 他整个人狼狈地向前扑跌出去,怀中抱着的几卷在佛寺誊抄的经卷哗啦一声散落开来,滚了满地。 清秀少年自己也重重摔在冰冷的青石板路上,尘土沾满了本就破旧的衣袍,发髻松散,几缕头发垂落下来,遮住了半边脸。 清秀少年忙不迭用手去拢地上的经卷,仓皇笨拙,像只受惊的兔子。 步辇并未因此有丝毫停顿。 轻纱微动,里面的人似乎朝这个方向投来一瞥。如同九天之上偶然垂落的月光,冰冷漠然,甚至没有一丝情绪的涟漪,仿佛扫过的只是一堆碍眼的垃圾。 随即,纱帘恢复平静,步辇在肃穆的仪仗簇拥下,毫无阻滞地驶入了深邃的城门洞,将地上的狼狈身影彻底抛在身后。 周围的百姓匍匐在地,无人敢抬头直视国师,自然也无人关注这个摔得灰头土脸的落魄皇子。只有阿蛮慌忙冲过来搀扶。 沈殊在阿蛮的帮助下,低头收拾起散落的经卷,身体微微发颤,似乎还沉浸在惊吓和羞耻之中。 无人看见的阴影里,他低垂的眼睫之下,灵魂深处却发出一声浸透了前世血与火的冷笑: [裴清昼,这一世,你连我的名字都不必记住。这样最好。] 同一时刻,国师府那间永远弥漫着清冽松香与淡淡药味的静室之内。 裴清昼已换下外出的华服,只着一件素色的常服,端坐于紫檀木案前。 案上,一份摊开的密报墨迹未干。他修长如玉的手指正执着紫毫笔,笔尖悬停,墨汁在尖端凝聚成欲滴未落的一点。 最终,落在密报其中一行简短的字迹上: [巳时三刻,七皇子沈殊,自净业寺归京,入安定门。] 指尖在七皇子归京这五个字上,极其短暂地停顿了一瞬,好似蜻蜓点水,连他身后的心腹侍从都未曾发觉。 随即,笔尖落下,在旁边的空白处批下几个清峻的小字。他淡漠地合上密报,将其置于案角一摞待处理的文书之上。 静室重归寂静,唯有更漏滴水,声声清晰。 —— 穿过重重宫门,走过漫长而压抑的宫道,沈殊主仆最终被带到了一处紧邻着西边冷宫的荒僻院落前。 宫墙高耸,墙皮剥落,露出底下灰败的砖石。院门上挂着一块歪斜的的匾额,漆皮斑驳:听雨轩。 名字倒是风雅,可眼前的景象只有破败。 木门轻轻一推,吱呀作响,仿佛随时会散架似的。 庭院里荒草丛生,石阶碎裂。正殿门窗破败,糊窗的明纸早已千疮百孔,几根枯草在窗棂的破洞里随风摇曳。抬头望去,屋顶的瓦片缺失了大片,露出黑黢黢的椽子。 一个佝偻着背的老太监带着两个同样老迈不堪的宫人,慢吞吞地迎了出来。老太监脸上堆着假笑,声音尖细,带着一股子挥之不去的阴阳怪气: “老奴赵全,给七殿下请安了。这听雨轩……咳,是清净了些,地方也偏了点。不过殿下在佛寺清修多年,想必也习惯了清苦日子,住这里正好,修身养性嘛。” 他挥挥手,后面一个老宫女端着一个破旧的托盘上前,上面放着一小碟咸菜、一碗粟米粥、两个馒头。 “殿下的份例,内务府刚送来的,您趁热用?” 瞬间,少年感激涕零,仿佛见到了山珍海味,双手接过托盘。“多谢公公,已经很好了,很好了。清苦是应当的,应当的。” 他像是忽然想起什么,慌忙从自己那个简单的行囊里摸索一阵,掏出一串木质粗糙,做工低劣的佛珠,讨好地递向赵全。 “公公辛苦,一点小小心意,不成敬意,还望公公笑纳……” 赵全斜眼瞥了一下那串灰扑扑的佛珠,嘴角撇了撇。磕碜的,能值几个子儿啊。他随手一挥,像是拂开什么脏东西。 “哎哟,殿下这可折煞老奴了。老奴哪儿配用佛寺里的东西?您还是自己留着,慢慢修行吧。” 佛珠被他一挥,掉落在积满灰尘的地上,滚了几滚,沾满污迹。 少年脸上闪过受伤和窘迫,讷讷地收回手,低头看着地上的佛珠,肩膀垮了下来,显得更加可怜无助。 赵全最后一丝顾虑也消失了,彻底认定这是个毫无油水,也掀不起风浪的废物。他敷衍地行了个礼,留下单薄的衣食,带着两个老宫人慢悠悠地走了。 直到那令人厌恶的身影彻底消失在宫墙拐角,沈殊才缓缓直起身,掏出帕子,擦了擦佛珠上的浮尘。 脸上所有的懦弱,讨好,窘迫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只剩下冰封般的漠然。他看也没看地上的饭菜,对阿蛮使了个眼色。 阿蛮会意,立刻行动起来。 身形敏捷,好似一只灵活的狸猫,闪身出了听雨轩,趁着夜色掩护,将早已安排好的荆芥悄然送出宫去,安置在京城一家不起眼的小药铺:回春堂内。这将是他们在宫外一个重要的支点。 更深露重,整个皇宫陷入死寂。 听雨轩的破窗在风中呜咽,屋顶的破洞漏下几缕惨淡的月光,照在地上积着的一小滩雨水中。 沈殊独自站在那漏雨的破窗前。外面不知何时又飘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雨丝顺着瓦缝滴落,敲打起残缺的窗棂。 他伸出手,一滴冰冷的雨水恰好落在他摊开的掌心。水珠在他掌心微微晃动,倒映着窗外一片混沌的的夜空。 他凝着掌心这滴来自京城天空的水,唇角缓缓勾起,嗓音轻得宛若叹息。“京城的第一场雨……来得真快。” —— 二皇子府。 书房内,灯火通明,熏香袅袅。 沈逸斜倚在铺着白虎皮的紫檀木榻上,面容英俊却带着几分阴鸷。他指尖把玩着一枚温润的羊脂玉佩,听着下首一个幕僚的低声禀报。 “七殿下已安置在听雨轩,内务府那边,赵全都打点好了,日子绝不会好过。” 幕僚顿了顿,抬眼小心地观察着主子的脸色,“殿下,老七突然回来,虽说看着是个不成器的废物,但终究是个皇子名分,要不要,再找人试试他的深浅?看看是真废物,还是装的?” 沈逸把玩玉佩的动作微微一顿,眼中闪过一丝玩味。 与此同时,国师府。 方案,那份关于七皇子归京的密报旁,又多了一份墨迹新鲜的密函,修长的手指将其展开。 上面只有一行简洁却足以在知情人心中掀起惊涛骇浪的字迹: [戌时末,玄清观藏经阁暗格遭窃,虚云大师遗物《玄机手札》下册……不知所踪] 清冷如冰玉的眼眸凝滞,玄清观失窃的时间,与沈殊入城的时间,微妙地重叠了。 指尖无意识地在七皇子归京那行字上划过,留下一个极其浅淡的指印。 窗外,雨声渐密,敲打在庭院新发的芭蕉叶上,声声入耳。 第十二章 暗涌 是夜,墨云翻涌,月残星疏。 温辞换上阿蛮从浣衣局偷来的杂役服,指尖沾了些炭灰。铜镜里,清秀少年面无表情地在脸上,颈上细细涂抹。 镜中七殿下常带懦弱惊惶的脸,迅速被一层粗粝的灰暗覆盖,只余下一双眼睛,在昏暗中亮得惊人,似冰封之下灼灼燃烧的暗火。 阿蛮还欲阻止,“殿下,不可,万万不可啊!若被抓住私逃出宫,是万劫不复的死罪。” “奴才愿意代劳,反正奴才只是个阉人,性命卑贱,死了也不会有多少人理睬。” 沈殊倏地起身,一根一根,缓慢而坚决地掰开阿蛮紧攥的手指。 他侧过头,目光直直刺入阿蛮慌乱的眼瞳深处。“听着,你在,他们才信我安分地待在听雨轩养病。” “若我出事……记住,你只需咬死不知情。你只是守着昏睡的主子,什么也没看见,什么也没听见。” 阿蛮嘴唇哆嗦着,再说不出一个字,只能眼睁睁看着那道灰色的身影如同幽灵一样融入夜色。 长京南,回春堂药铺的幌子在微凉的夜风中晃动。铺面不大,充斥着极具象征性的幽幽草药苦香。 柜台后,一个留着稀疏山羊胡的老掌柜正就着油灯拨弄算盘,眼皮耷拉着,一副昏昏欲睡的模样。 沈殊掀起门帘,扫了一眼室内场景,没有多余的动作,径直走到柜台前,拍了一枚铜钱。 铜钱边缘磨得光滑,正中央,松枝纹路在昏黄灯光下若隐若现。 “三钱松针,三钱雪水。” 老掌柜拨弄算珠的手指猛地一顿。 瞬间,老脸上的昏沉之色褪尽,取而代之的是敬意与严肃。 他微微躬身,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种心照不宣的谨慎:“更深露重,贵客随我来后堂暖暖身子。” 他示意沈殊跟上,脚步无声地引向药柜后一道不起眼的窄门。 窄门之后,别有洞天。 穿过堆满药材的狭窄过道,老掌柜在一排药柜前停下,手指在柜子侧面几个不起眼的凸起处按特定顺序连点数下。 轻微的机括声响起,药柜连同后面一小片墙壁无声地向内滑开,露出一条仅容一人通过的向下阶梯。 密室不大,四壁是夯实的泥土,仅靠一盏固定在墙上的油灯照明。一张旧木桌,两把椅子,便是全部陈设。 空气凝滞而沉重。 两人落座。老松浑浊的目光在沈殊脸上逡巡,似乎在确认什么。沈殊没有废话,开门见山:“二皇子的人,近日频频出入禁军南营。” 老松的眉毛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 “目标,副统领赵猛。” 沈殊的声音在狭小的空间里异常清晰,“此人好赌,尤嗜骰子,在城西快活林欠下巨债。二皇子府上的长史,已暗中接触过放债之人。” 这是前世记忆里一个关键的转折点,赵猛最终被沈铎的解围所收买,成为其掌控禁军的一颗重要棋子。 老松眼中精光一闪,这条情报的分量极重。 他沉吟片刻,“公子有信传来。世子已初步掌控了侯府暗卫,正在梳理人手。然” 他顿了顿,语气凝重,“二皇子一系,近日在朝中弹劾侯爷纵容子弟,结交江湖匪类,图谋不轨。” 沈殊眼神微冷。果然,沈铎不会坐视郑潇然接管侯府。这弹劾是警告,也是提前泼来的脏水。 他面上不动声色:“知道了,他打算如何应对?” “公子暂以年少无知,误交损友搪塞,闭门谢客,自请禁足侯府。” 老松回。 “还不够。”沈殊摇头,“须有更实质的反击准备。此事再议。” 话锋一转,“我要的地方,可备妥?” 老松不再多言,从怀中取出一个不起眼的粗布小包,推到沈殊面前。 打开,里面是一叠银票,最底下压着叠得方正的地契文书。 “公子吩咐,此乃一点薄资与安身之所,万望笑纳。地契户主已落定,是江南药商荆芥。” 沈殊没有推辞,将东西收入怀中。“替我谢过潇然兄。” “另外,”老松补充道,“荆芥先生已在宅中略作布置,或可合用。” 西市槐树胡同深处,一座小院孤零零地伫立在阴影里,门可罗雀,但好在环境清幽,位置偏僻,方便行事。 小院的幽静被开门声打破。 沈殊行在青石砖上,依照老松的提示,拨开枯井内壁上厚厚的苔藓,手指下行,直至触到一块微微松动的青砖。 用力按下砖块,井壁内侧无声滑开一道仅容一人侧身进入的缝隙。 点燃火折子,沿着狭窄的石阶下行数步,一个约莫丈许见方的地下空间豁然眼前。 四壁是新砌的石墙,坚固异常。头顶有隐蔽的通风孔道。墙角固定着结实的木架,上面空着,显然是为武器预留。 另一侧则是一面墙的药柜,柜门紧锁,这便是荆芥的手笔了。 沈殊的目光扫过密室,最后落在墙角一堆看似随意堆放的新砖上。他走过去,撬开几块松动的砖石,从空隙中取出一个沉甸甸的布袋。 倒出来的,是数十颗龙眼大小的金珠。 这是他数年隐于佛寺,借着讲经抄经之名,暗中经营香火田产甚至放贷,一点一滴积攒下的原始资本。 金珠被一颗颗塞入砖后的空隙,再用砖石严丝合缝地垒回去。 他点燃桌上油灯,摊开一张粗糙的京城简图,手指在几个点上重重敲击: “老松。” “属下在。”黑暗中,老松的声音如同从墙壁里渗出。 “银钱由你支取,尽快发展人手。三类人:其一,京城各处乞丐,盯紧每日宫中采买出入各门的车辆人员变动;其二,东西两市青楼楚馆的龟公老鸨,探听官员私会,酒后失言;其三,各坊更夫,摸清夜禁巡守路线、换岗间隙与漏洞。” 指令清晰冷酷,无形间布下一张蛛网,“宁缺毋滥,单线联络,以银钱驱动,以把柄控之。” “是。” 老松的应诺声消失在阴影里。 夜色更深,寒意侵骨。 沈殊换回那身灰扑扑的杂役服,将脸上的炭灰重新抹匀,如同一个真正的的底层宫人,融进归途的黑暗里。 他特意选了最偏僻的路径,贴着墙根快速移动,像一道无声的灰影。 拐入窄巷后,他脚步一顿,顿感一道寒冷的杀机陡然升起。 三个蒙面黑衣人从天而降,堵死了巷口和退路。 为首一人身材魁梧,一双黑眸闪着凶光,“殿下,这么晚了,不在宫里安歇,这是要去哪儿快活啊?” 他狞笑着逼近,腰间佩刀在黑暗中反射着幽冷的光,“我们主子说了,请您过府喝杯夜茶,请吧!” 沈殊心一沉。 电光火石间,脸上堆叠起惊恐慌乱的神色,脚下一个踉跄,仿佛被吓软了腿,身体失去平衡蹲在地上。 “你们……你们是谁?为什么要来杀我?” 黑衣人哈哈大笑,“这点,殿下没有知晓的必要。殿下只需知道今日” 黑衣人一顿,怒目圆睁,“就是你的死期!” 沈殊边寻找着时机边后退,终于,他手腕一翻。 下一秒,药粉借着手劲和袖风,精准砸向正前方的两个黑衣人。 “咳咳咳咳……” 咳嗽猛烈异常,仿佛要把肺都咳出来,两人顿时弯下腰,涕泪横流,连刀都几乎握不住。 “妈的!使诈!” 侧翼那个没被药粉波及的黑衣人怒吼一声,拔刀便砍。 沈殊一个滑铲,黑衣人躲闪不及,重重摔倒在地。 等三人反应过来时,沈殊早已溜之大吉。 回到宫内,沈殊寻了一处背风的角落,将灰布衣裳迅速脱下,掏出火折子点燃。 他冷静地看着火焰吞噬掉最后一点痕迹,末了,将灰烬混入御膳房倾倒炉灰的灰堆里。 天衣无缝,不留一丝痕迹。 做完这一切,他悄无声息地潜回了死寂的听雨轩。 次日午后,听雨轩内弥漫着浓重的药味。沈殊不慎摔伤的消息传了出去,被获准召熟悉伤情的荆芥先生入宫诊治。 荆芥背着药箱进来时,沈殊正半倚在榻上,脸色苍白,一条手臂缠着渗血的布条,看起来虚弱不堪。 阿蛮被屏退在外。 荆芥行至榻边,枯瘦的手指搭上沈殊脉门,片刻后,洞悉一切的嘲讽响起。 “脉象浮紧,气血略虚,倒像是真受了点惊吓风寒。至于这伤……” 他另一只手毫不客气地揭开包扎布条一角,露出底下那道刻意撕裂,边缘红肿翻卷的皮肉,“啧啧,伤口本浅得很,殿下却偏要自己撕裂几分,弄出些狼狈血污来……对自己,够狠。” 沈殊任由他检查,脸上没有任何被戳穿的窘迫,反而在荆芥话音落下的瞬间,手臂一抬,从枕下摸出一个扁平的紫檀木匣,推到他面前。 “先生慧眼如炬,既已看透,”沈殊的声音平静无波,眼神却异常锐利,“不如合作?先生坐镇回春堂,悬壶济世,消息灵通。我所需不多,只求耳聪目明。作为回报” 他微微倾身,刻意压低的嗓音富有蛊惑力,“我保先生,可遍阅这大内深宫之中,所有封存的宫廷医案,秘方,乃至一些见不得光的病亡记录。” 荆芥捻着山羊胡须的手指,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他那双阅尽沧桑,仿佛对一切都漠不关心的眼睛里,终于掠过一丝渴望。 宫廷秘案,尤其是那些牵扯着隐秘死亡的记录,对任何一个醉心医道,追求极致的人来说,都是无法抗拒的诱惑。 半晌,一声意味不明的冷哼从他鼻腔里发出。 “哼,老夫行医半生,只懂得治病。” 荆芥慢悠悠地开口,手指却已伸向了紫檀木匣,“可治不了那些七拐八绕。” 话音落下的同时,木匣已被他纳入宽大的袖袍之中。 沈殊唇角勾起一个极淡的弧度,一切尽在不言中。 第十三章 琼花宴 阿蛮捧着那份新送来的烫金请帖,神色凝重。“殿下,二皇子突然设宴,琼林苑赏花还特意点了您的名字。这宴,怕是不好吃。” 沈殊的目光从窗外沉沉暮色里收回。 宫墙的影子投在他脸上,切割出明暗的界限。他触到请帖表面,缓缓划过琼林苑赏花宴几个鎏金小字。 琼林苑,赏花宴。 上一世,也是这般的烫金帖子。 那时,他年轻气盛,满腹才情无处挥洒,更不愿在那些趾高气扬的世家子面前露怯。 当礼部侍郎之子周显假惺惺地请教时,他提笔挥毫,泼墨如雨,一首《春雪赋》顷刻而就。辞藻如星月交辉,意境清绝孤高,字字珠玑,满座皆惊。 然而,换来的不是赞誉,是二皇子眼底那抹意味深长的笑意,是顷刻间席卷整个京城的流言蜚语:七皇子恃才傲物,目中无人”,“小小年纪便如此猖狂,全无尊卑之心” 无形的刀锋,比战场上任何明枪暗箭都要锋利,精准刺穿了他尚未丰满的羽翼,将他钉死在狂悖的耻辱柱上。 而今日—— 他唇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弧度,指尖从请帖上移开,似是掸去一粒微不足道的尘埃。 “阿蛮,去取那件素青的袍子来。” 阿蛮眼中全是惊愕,“殿下?您不穿皇子常服赴宴?” 皇子常服,是身份,是体面,是行走宫闱的护身符。 “不必。”沈殊的目光再次投向窗外的深沉夜色,嗓音轻得像落在深潭上的一片羽毛,“越不起眼越好。今日这场戏,” 他顿了顿,眼底深处,似有暗芒一闪而逝,“主角不是我。” …… 是日。 琼林苑内,春光堆砌到了极致,浓烈得几乎令人窒息。 牡丹、芍药、海棠……各色名品佳卉竞相怒放,织成一片华丽锦绣。甜得发腻的花香混合着酒香,侵占了每一寸空气。 丝竹管弦之声靡靡流淌,却掩不住花丛间,曲水畔高谈阔论或低语浅笑的嘈杂。 世家子弟们华服锦带,玉冠金簪,或三五成群,围在精雕细刻的石桌旁击节品评新诗;或独立水榭,对着满池锦鲤高谈阔论朝野逸闻。 人人脸上都挂着得体的笑容,眼神却在觥筹交错间飞速扫视掂量,在花影中无声碰撞。 上首的锦棚下,二皇子沈铎端坐主位。一袭绛紫云纹锦袍,衬得他面如冠玉,头顶的羊脂白玉冠在宫灯下流转着温润的光泽。 他嘴角噙着恰到好处的笑意,眼神温和地扫视全场,如同春风拂过湖面。 沈殊踏入苑门时,脚步放得极轻,几乎无声。 少年含胸低头,视野里只有自己的素青色云头履,仿佛一个误入仙境的凡夫俗子,被眼前的繁华盛景惊得手足无措,生怕惊扰了这份不属于他的喧闹。 一袭素青色常服,混在满园姹紫嫣红和锦绣辉煌之中,显得格外寒酸扎眼。 “七弟来了?” 二皇子沈铎嗓音含笑,携着一种刻意的亲昵,似一条滑腻的丝带,穿过嘈杂的丝竹笑语,远远传来。 少年身体一颤,瑟缩着抬起头,露出一张苍白的脸庞,眼神仓惶地循声望去,对上沈铎视线的刹那,像受惊的小鹿般垂下眼睑。 他踉跄着快步上前,行至锦棚前,深深一揖。 “二、二哥……臣弟来迟,请二哥恕罪。” 满座的声音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扼住。前一瞬还在谈笑风生的众人,目光齐刷刷地汇聚过来。 惊诧、审视、鄙夷、玩味……无数道视线如同芒刺,扎在那单薄的素青身影上。空气凝固,连丝竹声似乎都滞涩了一瞬。 临水的一处雕花廊柱旁,白衣青年随意倚靠着。 青年一身月白锦袍,领口和袖口用极细的银线绣着流云暗纹,低调内敛。 他一手执白玉酒杯,杯中漾着琥珀色酒液。方才还带着几分疏离倦怠的目光,此刻,精准锁定了那个被众人目光凌迟的身影。 ——太假了。 裴清昼眼底掠过一丝近乎玩味的涟漪。 这位七殿下的惶恐演得太过用力。 低垂的长睫下,他捕捉到一瞬抬眼的余光,并非真正的惊惧,而是一种深潭般的沉静。与瑟缩的肩膀,颤抖的声线,构成了一种刺眼的违和。 像一幅匠气十足刻意描摹的赝品,越是完美地展现怯懦,那骨子里透出的沉冷气息,就越是破绽百出。 有趣。 裴清昼无声呷了一口杯中酒,辛辣滑过喉间,奇异地驱散了几分之前的乏味。他微微调整了倚靠的姿势,目光并未移开。 短暂的寂静被几声嗤笑打破。 周显,礼部侍郎家的公子,着宝蓝织金锦袍,眉眼间那股世家子弟惯有的倨傲与刻薄,如同精心描绘的工笔,清晰可见。 他端着酒杯,脸上挂着夸张的热忱,几步便从人群中踱出,径直走到沈殊面前,声音拔高了几分,带着刻意的恭敬: “哎呀!七殿下今日难得大驾光临,真是令这琼林苑蓬荜生辉啊!” “久闻殿下才思敏捷,学富五车。今日琼林雅集,群贤毕至,殿下何不赋诗一首,为这满园春色,为二皇子殿下的盛情,更添几分雅韵?也好让我等粗鄙之人,开开眼界?” 青衣少年抬眼看了下周显,又像被烫到似的立刻低下头,手指紧紧攥住袖口。 声若蚊蝇,“周公子谬赞,我素来愚钝,不擅诗词,实在不敢献丑。” “哦?” 周显拖长了调子,眉毛高高挑起,故作惊诧,声音里的恶意几乎要溢出来,“殿下此言,莫不是瞧不起我们这些凡夫俗子,觉得我们不堪入耳,不配聆听殿下的锦绣文章?” 他环视四周,眼神挑衅,“还是说……殿下觉得,二皇子殿下的宴席,配不上殿下的墨宝?” 席间顿时响起几声更为清晰的嗤笑和低语,目光中的鄙夷和不屑更加赤裸。 第十四章 解围 席间顿时响起几声更为清晰的嗤笑和低语,目光中的鄙夷和不屑更加赤裸。 二皇子沈铎端坐上首,并未出言阻止,只是唇角的笑意加深了几分,眼神满意地掠过周显,又落在沈殊低垂的头顶。 很好,这效果,比他预想的还要好。一个懦弱无能的皇子形象,正被清晰地烙印在在场每一个人的眼中。 廊柱阴影里,修长如玉的手指在玉石案几上,极轻地叩了一下,清脆的微响被周遭的嘈杂吞没。 裴清昼向来厌恶这等恃强凌弱,当众折辱的把戏,骨子里的暴戾几乎要破开他惯常的冷硬外壳。 可今日,看着那素青身影近乎夸张的畏缩,那股暴戾却被一种奇异的烦躁压了下去。 ——演得太过了。 过分的颤抖,刻意的怯懦,像一层厚厚的脂粉,试图掩盖什么?那低垂的眼睑下,究竟是怎样的眼神? 这种强烈的违和感,非但没有平息他的烦躁,反而像投入油锅的水滴,激起一种更深的,想要撕裂一切的探究欲。 周显脸上得意之色愈浓,二皇子眼中算计之光更盛。 就在众人以为尘埃落定之时,一道温润平和的嗓音,如同清泉流淌过燥热的石滩,不急不缓地插了进来:“周公子此言差矣。” 众人循声望去,见六皇子沈昭不知何时已从自己的席位起身。 他今日穿着一件素锦常服,衣料上乘却无过多纹饰,只绣着几枝疏淡的墨竹,衬得他身姿挺拔如修竹,气质温润如玉。 他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谦和笑意,手中执酒,缓步上前。 他走到沈殊身侧,并未看周显,而是先对着上首的二皇子沈铎微微颔首示意,随后才转向周显。 “七弟自幼体弱,深居简出,于这诗词一道,确实涉猎不多。今日能应二皇兄之邀,亲临琼林苑共赏春光,已是难能可贵,足见对皇兄敬重之心。 周公子才名在外,满腹经纶,若要助兴,何不亲自挥毫泼墨,一展风采?又何必强人所难,为难一个不善此道的人呢?” 沈昭语调平和,绵里藏针,不仅点明了沈殊不善诗词的事实,更将强人所难的帽子,巧妙地扣回周显头上。 周显脸上的得意瞬间僵住,像是被掐住了脖子的公鸡。他张了张嘴,下意识地看向主位上的二皇子。 他再蠢也知道,沈昭这番话,搬出了兄弟情谊和体弱的由头,他若再纠缠,就成了那个不识大体,欺凌弱小的恶人。 沈铎脸上的温雅笑意也淡了几分,眼底闪过阴鸷,端着酒杯的手指收紧。 老六! 这个素来以贤德谦和闻名的六弟,他为何会突然跳出来替老七解围? 他目光如电,在沈昭和沈殊之间徘徊。 沈昭神色坦然,笑容谦和,仿佛只是出于公心,说了一句再自然不过的话。 而沈殊,则像是抓住救命稻草般,怯怯地抬眼看向沈昭,满眼感激。“多谢六哥。” 沈铎心中念头急转直下。 沈昭在朝野素有贤名,清流一派对其颇多赞誉。他站出来,理由冠冕堂皇,若自己再强行施压,反倒显得刻薄寡恩,有失兄长风度,更可能落人口实。 这口气,他只能暂时咽下。 “哈哈哈……”沈铎面上重新浮现笑容,笑意未达眼底。 “六弟所言极是。是周显唐突了,关心则乱,关心则乱啊。” 他举起酒杯,对着众人,“来来来,莫因些许小事扫了兴致。饮胜!” 他率先饮尽杯中酒,警告似地瞥了一眼周显。 周显脸色一阵红一阵白,悻悻然退回了人群,再不敢多言。 席间气氛重新活络起来,丝竹声再起,笑语喧哗,仿佛刚才那场风波从未发生。 沈殊随着众人动作,小口地啜饮着杯中清酒,姿态卑微。 上一世,沈昭可是自始至终,都如同一个置身事外的看客,冷眼旁观他跌入二皇子精心设计的陷阱,未曾有过只言片语的援手。 这一世,他为何突然插手? 是心血来潮的伪善? 还是这看似温润如玉的六哥,也察觉到了什么? 抑或是,他的棋局中,自己这枚原本被视为弃子的懦弱七皇子,突然有了新的利用价值? 琢磨不透的善意,比周显明晃晃的恶意更让沈殊感到危险。寒意顺着脊椎悄然蔓延。 他不动声色地用眼角余光扫过沈昭,沈昭已回到自己的座位,正与身旁一位须发皆白的老翰林低声交谈,侧脸温雅平和,仿佛刚才那番解围之举,不过是拂去衣袖上的一片落花般自然随意。 宴席在一种看似和谐的氛围中走向尾声。 月上中天,清冷银辉洒在花团锦簇的琼林苑,给这过分秾丽的春夜添了几分疏离。 众人纷纷起身,向主位的二皇子告退。道别声此起彼伏。 沈殊混在离席的人群中,脚步匆匆,仿佛急于逃离。素青袍子,在月光下更显单薄黯淡,好似一团随时会被夜风吹散的云雾。 长廊深处,浓重的阴影如同凝固的墨汁。 裴清昼并未随着人流离去。他静静伫立在原地,几乎与廊柱的暗影融为一体。 目光穿透重重花影和人影的阻隔,锁定渐行渐远的素青背影上。 喧嚣彻底远去,夜风送来远处模糊的更鼓声。周遭只剩下风吹树叶的沙沙响,以及花枝在月光下摇曳的暗影。 “七殿下……” 裴清昼呢喃出声,唇角勾起一抹不易察觉的玩味。 明明浑身上下都透露着拙劣的伪装气息,每一个瑟缩,每一次颤抖,都在大声宣告着我在演戏。 可为何,偏偏就是这满身的破绽,像一根无形的丝线,缠绕过来,勾动了他心底最深处那点近乎暴虐的探究欲? 想撕开那层碍眼的素青衣袍。 想捏碎那副精心维持的,惊惶怯懦的面具。 想看看那漂亮的眸子深处,究竟藏着怎样翻涌的暗流,蛰伏着何等凶戾的猛兽。 一种久违的,近乎危险的兴奋感,似细微的电流,窜过四肢百骸,引发颤栗的酥麻。他向来厌恶虚伪,可此刻,他却对这场虚伪的表演,产生了兴趣。 踏出琼林苑那扇描金绘彩的朱漆大门,身后丝竹人声如同潮水般迅速退去。 宫墙高耸的阴影兜头罩下,将沈殊彻底吞没。他紧绷的脊背,在确认无人尾后,终于松懈了几分。 成功了。 没有锋芒毕露,没有意气之争,没有落入沈铎的圈套,没有得罪那些盘根错节的世家子弟,更没有…… 行在空旷寂静的宫道,脚步在青石板上发出单调的回响。月光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且孤单。 更没有像上一世那样,在满座惊艳或嫉恨的目光中,一眼撞见角落里那个遗世独立,清冷如霜的身影,从此泥足深陷,万劫不复。 夜风送来花香,拂过他的脸颊,吹动额前细碎的发丝。他深深吸了一口气,试图将胸腔里那股莫名的滞涩感驱散。 裴清昼依旧倚在长廊阴影里,反复摩挲着白玉扳指,温润的玉石表面被焐热。 他向来厌恶虚伪,如同厌恶附骨之疽。 无论是朝堂上道貌岸然的衮衮诸公,还是后宫里矫揉造作的莺莺燕燕,那些精心堆砌的假面,只会让他感到无趣和厌烦,甚至激起毁灭的冲动。 可今夜,琼林苑的喧嚣散尽后,他却对着一场堪称拙劣的表演,产生了一种近乎悖逆本能的浓烈兴趣。 可偏偏是这种拙劣,像一把生锈的钥匙,笨拙地捅开了他心底某扇尘封已久的门。 门后,是连他自己都未曾深究过的,对完美隐藏真相的渴求。 “七殿下……” 他又一次念出这个称呼,声音在空寂的回廊里荡开。这一次,不再是纯粹的玩味,而是狩猎般的笃定和期待。 他缓缓直起身,最后一次望向沈殊离去的方向,宫道幽深,早已不见人影,只有月光铺洒一地银霜。 往日清冷如月,波澜不惊的眸子,闪烁着志在必得的幽暗光芒。 “我们……”他对着空无一人的夜色,立下契约,声音轻得像一声叹息,却又重若千钧。 “来日方长。” 第十五章 六皇子 琼林苑那场暗流涌动的赏花宴虽已落幕,但其后的余波却在宫墙之下悄然扩散。 二皇子府,气氛压抑得仿若暴雨将至。 沈铎端坐于紫檀木圈椅中,手中把玩着一羊脂玉貔貅,指节因用力而微微泛白。面上再无半分宴席上的温雅,取而代之的是一片铁青。 “废物!” 他猛地将玉貔貅拍在案几上,震得旁边侍立的太监浑身一哆嗦。 “周显那个蠢货!连一个废物都逼不出原形,反被沈昭三言两语就堵了回来!丢人现眼!” 下首站着的周显,早已没了琼林苑里的倨傲,脸色灰败,冷汗涔涔,头几乎要低到胸口。 “殿下息怒。是臣无能。臣也没想到六皇子会突然跳出来,他搬出体弱多病那些话,臣实在不敢再……” “体弱多病?” 沈铎冷笑一声,“呵,老七那个病秧子,装得倒挺像。还有老六” 他眼神锐利如刀,刺向周显,“他素来爱惜羽毛,装他的谦谦君子,从不轻易插手这些浑水。这次,替老七出头,仅仅是看不惯你欺凌弱小这个理由未免太过牵强,是不是他察觉到了什么?” 周显一愣,茫然地摇头:“臣、臣不知……” 沈铎烦躁地挥挥手,“罢了,沈昭那边,本宫自会派人查探。” 他重新拿起玉貔貅,阴晴不定,“老七扮猪吃老虎,还是真的烂泥扶不上墙?本宫倒要看看,他这出怯懦的戏码,能唱多久。” 沈铎意味深长地笑了,“周显,你父亲在礼部,管着宫学采买修缮一应文书簿册,对吧?” 周显不明所以,连忙点头:“是,殿下。” “好。” 沈铎勾起一丝残忍的笑意,“既然诗词之道逼不出他的真面目,那就换个法子。过几日宫学小考,本宫会安排一个意外。 你让你父亲提前在账册上动点手脚,务必要自然,让人挑不出大错,却能足够恶心人,恶心到足以让一个怯懦的皇子,在众目睽睽之下,不得不露出点马脚来。 本宫倒要看看,当众出丑,被克扣用度,他还能不能缩在那件破袍子里装鹌鹑!” 周显眼中闪过狠戾和兴奋:“殿下英明,臣明白,定让那病秧子原形毕露。” —— 相较于二皇子府的阴霾密布,沈昭所在的清和殿则显得清雅宁和许多。殿内陈设简朴,多宝阁上摆放的多是古籍和几件朴拙的瓷器,书香气十足。 沈昭坐在窗边的棋枰前,自己与自己手谈。窗外一丛新竹在微风中摇曳,映得他眉目温润。 心腹内侍高全奉上一盏温热的参茶,“殿下,琼林苑那边……” 沈昭落下一枚黑子,发出清脆的声响,头也未抬:“嗯,都看见了?” “是。七殿下确实如传闻般,怯懦得紧。若非殿下及时出言,怕是要被那周显逼得下不来台。”高全斟酌着词句。 沈昭端起参茶,轻轻吹开浮沫,氤氲的热气模糊了他眼底的神色。 “怯懦?若真是怯懦到骨子里,被那般当众逼迫,眼神里该有羞愤,有恐惧,有屈辱,甚至会有泪光。” 他顿了顿,抿了一口微苦的参茶,“可你注意到没有,他垂下的眼睛里,有什么?” 高全努力回想:“似乎只有一片死水般的平静,甚至有点冷?” “是了。”沈昭放下茶盏,指尖在光滑的棋子上轻轻划过,“太平静了。平静得不像一个被折辱的皇子,倒像一个置身事外的看客。怯懦的伪装,像是套在外面的一件不合身的衣服。” “二皇兄想用这法子试探他,甚至毁了他,未免太急了些,也太低估他了。” “那殿下您为何” “为何帮他解围?”沈昭微微一笑,多了几分难以捉摸的深意,“其一,沈铎的手段太过下作,当众折辱兄弟,有失皇家体统,我看不惯。其二嘛” 他拈起一枚白子,在指间把玩,“水至清则无鱼。一个怯懦无能的七皇子,固然不会对沈铎构成威胁,但也同样毫无价值。可若这怯懦之下,藏着点别的东西呢? 搅浑了水,让沈铎疑神疑鬼,让他把目光从别处稍稍移开一点,对我们未必是坏事。” 他将白子落下,点在棋盘一个看似无关紧要的位置:“更何况,我也想看看,我这怯懦的七弟,到底能忍到什么地步。是真如表面那般不堪一击,还是潜龙在渊。” 他看向窗外摇曳的竹影,“给他一个喘息的机会,或许能看到更有趣的东西。” 高全垂首,心中凛然。 自家主子这步棋,看似随手解围,实则一石数鸟,既阻了沈铎的锋芒,又埋下了对沈殊的观察,更搅动了本就微妙的局势。 …… 琼林宴后一连数日,沈殊都严格遵循着他为自己定下的病弱怯懦人设。 每日除了必要的请安外,其余时间,都龟缩在他那偏僻狭小的听雨轩内。 听雨轩的宫人本就稀少,经过他的疏远和冷待,更是显得暮气沉沉,能走的下人都走了,走不了的,一般是老弱病残。 阿蛮是他唯一还能说上几句话的心腹。 沈殊半倚在靠窗的旧榻上,手中翻着一卷泛黄的前朝地理志。窗外春光正好,几株矮小的桃树勉强开了几朵花。 “殿下,” 阿蛮端着一碗刚熬好的药进来,看着沈殊眼下的青影,心疼不已。 “您这几日都没睡好,是还在想琼林苑的事,还是担心二皇子那边” 沈殊放下书卷,接过药碗,眉头都没皱一下,仰头将浓黑的药汁一饮而尽。 苦涩的味道在舌尖炸开,他却觉得这真实的苦味,比琼林苑里虚伪的甜腻花香要爽利得多。 “无妨,沈铎不会善罢甘休,这是意料之中。至于沈昭” 他顿了顿,“他的善意,比沈铎的恶意更需警惕。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他想要什么?” 阿蛮忧心忡忡,“我们接下来该如何应对?过几日,您就要入宫学了,按制,适龄皇子不得无故缺席。” 入宫学,意味着他必须再次走出听雨轩这方小小的龟壳,暴露在更多人的目光之下。 宫学,是皇子们另一个无形的战场,是世家子弟拉帮结派、攀比学识、暗中较劲的场所。对于他这样一个病弱愚钝的皇子来说,无疑是龙潭虎穴。 沈殊沉默了片刻,上一世,他就是在宫学崭露头角,锋芒毕露,最终引火烧身。 这一世…… 第十六章 宫学 “明日照旧,穿那件靛蓝袍子。少说话,多低头。无论遇到什么,忍。” 宫学设在文华殿后一处独立清幽的院落。青砖黛瓦,古木参天。 沈殊踩着点到宫学。 院中已有不少宗室子弟和世家伴读到了,三三两两聚在一起,或低声谈笑,或交流着新得的古籍字画。 沈殊的出现,瞬间吸引了众多目光。原因无他,琼林赏花宴后,在某些人的推波助澜下,沈殊“名声大噪”。 探究的,好奇的,鄙夷的,幸灾乐祸的各种视线交织在他身上。 他仿佛毫无所觉,或者说,他强迫自己表现得毫无所觉。 “哟,这不是咱们的七殿下吗?今日气色看着,还是那么精神啊。” 一个油滑的声音响起,毫不掩饰的嘲弄。说话的是安国公家的幼子,周显的好兄弟之一。 沈殊脚步一顿,头垂得更低,肩膀几不可察地缩了一下,没有回应,加快了脚步想绕开。 “七弟,这边坐吧。” 一个温和的声音及时响起,竟是沈昭。他独自坐在靠窗的一个位置,身旁留着一个空位,正含笑向他招手,笑容温煦如春风。 周围的目光瞬间更加复杂。有惊诧于沈昭再次释放善意的,也有更加鄙夷沈殊懦弱无能,竟需要兄长如此照顾的。 沈殊心中警铃大作。 他不能拒绝,拒绝便是不识抬举,驳了沈昭的面子;可若接受,便是将自己置于沈昭的羽翼之下,成为众人目光的焦点,更是坐实了他依附强者的无能形象。 就在他进退维谷时, “肃静,太傅到~”内侍尖细的通传声响起。 众人立刻收敛神色,各自归位。 沈殊趁着这短暂的混乱,闪身坐到了后排的角落。 沈昭似有若无地扫过他仓促选择的角落,唇边的笑意依旧温润,只是眼底深处,掠过一丝难以捉摸的微光。 讲学的是一位须发皆白,古板严肃的老翰林,讲的都是些经义,注重章句训诂,枯燥乏味。 沈殊支着头,不一会儿便昏昏欲睡。心思也飞到九霄云外。 他默默回忆前世关于宫学的零星记忆,尤其是上课考核相关的细节。 沈铎既然要动手脚,最大的可能,就是利用周显父亲在礼部的职权,在上面做文章,制造一个不大不小,却能让他当众难堪的意外。 斜后方,隔了几个座位的地方,一道深沉的目光,如同无形的网,早已将他笼罩。 裴清昼今日也来了宫学。 他身份特殊,挂着个太傅的名头,却无人真敢将国师视为太傅。 他随意地坐在靠后的位置,姿态依旧是那副惯常的疏离倦怠,仿佛对眼前的一切都漠不关心。目光不由自主地飘向角落里瘦弱的身影。 看他发呆出神,偶尔因经学博士提问而僵硬的肩背。 裴清昼端起手边的青瓷茶盏,指腹感受着温热的杯壁。 那日琼林苑的怯懦表演犹在眼前,此刻宫学角落的隐藏,让那份违和感更加浓烈,也更加诱人。 像一本故意用拙劣封面包裹着的禁书,越是遮掩,越是想撕开一窥究竟。 …… 沉闷的讲学终于结束。老翰林合上书本,众人起身行礼。沈殊几乎是第一个快步走出讲堂的,仿佛多待一刻都是煎熬。 他需要透口气。方才在学堂中,总觉得背后有道目光在注视他,如芒在背。 他下意识避开人流,沿着文华殿后一条僻静的小径走去,想绕到御花园僻静处稍作休息。 小径两旁栽种着高大的梧桐,枝叶繁茂,阳光被切割成细碎的光斑洒在青石板上。昨夜刚下过一场小雨,空气湿润清新,混杂着泥土青草的芬芳。 沈春日午后的暖阳透过枝叶缝隙落在他苍白的脸上,送来微弱的暖意。 少年低头想着心事,盘算着如何应对可能来自沈铎的刁难,以及如何不着痕迹地避开沈昭若有似无的关怀。 突然,前方小径拐角处,毫无预兆地转出一个人影。 那人似乎也没料到会有人在此,脚步有些快。沈殊试图躲避,却恰好踩在雨后湿滑的青苔上。 瞬间,他身体失去平衡,整个人不受控制地向前栽去。 预想中的疼痛并未传来。 一只修长有力的手臂横亘过来,稳稳地托住了他倾倒的上半身,另一只手则扶住了他的肘弯。 一股混合着淡淡檀香和雪后松枝的清冽气息瞬间将他笼罩。 沈殊心狂跳不止,慌乱地抬起头。 视线撞入一双深不见底的眼眸。长眸似一汪寒潭,幽邃冰冷,清晰地映着他仓惶失措的脸。 来人一袭白衣,衬得他肤色冷白,下颌线条利落分明。 正是裴清昼。 他居高临下,看着被他半扶半揽在怀中的少年。 近在咫尺的脸上,惊惶、羞赧、无措交织在一起,浓密的眼睫剧烈地颤抖着,像受惊的蝶翼。 因为刚才的踉跄,几缕青丝挣脱了发簪,散落在光洁的额角和微红的颊边,竟透出一种惊心动魄的脆弱美感。 视线细细描摹,过分的苍白,纤细的脖颈,毫无血色的唇瓣……每一处细节都强化着病弱的印象。 可偏偏,当他扫过那双因惊吓而睁大的眼睛时,敏锐地捕捉到了一闪而逝的警惕。快得如同幻觉,却实实在在地烙在了裴清昼的心底。 目光灼热,仿佛能烫穿皮囊直刺灵魂,沈殊被他看得浑身发毛。 他意识到两人的姿势过于暧昧,一股强烈的羞耻感和被冒犯的怒意瞬间冲上头顶,烧得他耳根发烫。 他猛地挣脱裴清昼的搀扶,踉跄着后退一步,脊背重重撞在身后湿冷的梧桐树干上,才勉强稳住身形。 “国师,多谢。” 裴清昼收回手臂,姿态依旧从容,仿佛刚才只是随手拂去一片落叶。 他看着沈殊如同惊弓之鸟般紧贴着树干,眼底兴味如投入火星的干柴,倏然燃起。 沈殊被他看得几乎要喘不过气,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撞击着肋骨,发出只有他自己能听到的轰鸣。 是恐惧?是愤怒?还是被天敌盯上的,源自灵魂深处的战栗? 他分不清。 他只知道,眼前这个人,比沈铎、比沈昭都更危险。 他必须立刻离开这里! “失仪,先行告退。” 第十七章 整蛊 沈殊语无伦次地丢下一句,不敢再看裴清昼一眼,几乎是落荒而逃。 裴清昼目光追随着狼狈逃离的背影,直到彻底看不见。 他缓缓抬起刚才扶住沈殊的那只手,指腹间似乎还残留着透过薄薄衣料传来的,纤细单薄的触感。 唇角一点一点地向上勾起。 “殿下……” “这戏,您还要演多久?” 微风拂过,梧桐叶沙沙作响,仿佛在回应着这意味深长的低语。春日午后的暖阳,落在裴清昼身上,竟也带上了几分清冷的意味。 初春,乍暖还寒。 宫学走廊上,回荡着学子们的脚步声和低语。 沈殊穿着一套皇子常服,颜色是黯淡的靛青,质地也算不上顶好,混在几位衣着鲜亮,前呼后拥的宗室子弟中,显得格外不起眼。 “哟,这不是咱们的七殿下吗?回京几日,可还习惯这宫里的富贵气儿?”一个明显讥诮的声音自身后响起。 沈殊脚步未停,不用回头他也知道,来人是周显,礼部侍郎周鸿的嫡次子,沈铎最忠实的跟班之一。 前世,正是此人,伙同其父,一手炮制了那场的考场作弊,将他打入万劫不复深渊。 他缓缓转过身,脸上已适时地挂上了一层茫然无措,眼神是小心翼翼的讨好,声音也怯怯的:“周,周公子。我还好,谢周公子关心。” 周显脸上总带着一种养尊处优的傲慢,此刻他正皮笑肉不笑地看着沈殊,身后跟着两个同样神态倨傲的跟班。 “关心是应该的嘛,毕竟殿下在外头吃了不少苦头。” 他话锋一转,眼神瞟向旁边端着水盆路过的粗使小太监,“小心脚下,地滑!” 话音未落,端着半盆脏水的小太监,像是被什么绊了一下,一个趔趄,手中水盆猛地脱手,直直朝着沈殊兜头泼来。 时机角度,都拿捏得恰到好处。 若是寻常反应,沈殊绝对避无可避,被淋个透心凉,成为宫学半日内的最大笑柄。 可水花即将触及身体的刹那,沈殊像是被脚下的青石板缝隙绊住,向侧前方扑倒,同时口中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呼:“啊呀!” 污水大部分泼空,溅湿了走廊的廊柱和地面。只有几点水珠,不可避免地溅射到了沈殊的衣摆下缘和鞋面上,留下醒目的污渍。 沈殊狼狈地用手撑住柱子才没完全摔倒,他抬起头,脸色瞬间变得煞白。看向那惊慌失措跪地求饶的小太监,又看看一脸关切的周显。 “这,这,我……” “哎呀,殿下,您没事吧?” 周显几步上前,假惺惺地伸手欲扶,“都怪这下人毛手毛脚,惊扰了殿下,该死的东西,还不快滚!” 他厉声呵斥那小太监,小太监连滚带爬地跑了。 周围的学子们被突如其来的变故吸引,纷纷驻足围观。 看到的景象就是:不受宠的七皇子沈殊差点被泼了一身脏水,虽狼狈避开,但衣鞋沾污,吓得脸色惨白,眼圈发红,一副惊魂未定的可怜模样。而肇事者周显,正在“义愤填膺”地斥责下人,并“诚恳”地向七殿下道歉。 “殿下恕罪,都是下人不当心。您看这……”周显指着沈殊衣角的污渍,语气里听不出多少真心。 沈殊似乎被吓得不轻,慌乱摆手。“没事,周公子不必介怀,是我不小心,没站稳。” 他低着头,手指无意识地绞衣袖,怯懦隐忍的样子,落在旁人眼中,更添几分同情。一些窃窃私语在人群中响起,多是觉得九皇子实在倒霉,也隐约觉得周显未免太凑巧了。 周显看着沈殊那副窝囊样,尤其是衣角那几点微不足道的污渍,和他预想中浑身湿透,狼狈不堪的效果相差甚远,心中一股邪火直往上蹿。 他强压下不快,又敷衍地说了几句场面话,便带着跟班悻悻离开。临走前,瞥向沈殊的眼神里,未得逞的恼火和阴鸷,清晰可见。 沈殊在众人或同情或漠然的目光中,默默整理了下衣袍,继续向学堂而去。低垂的眼睑下,那抹受惊的红色早已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深不见底的寒潭。 沈殊走到座位前,正要像往常一样将书箱放入桌下的抽屉时,腐败的腥气钻入鼻腔。气味极其淡薄,若非他重生后早有防备,根本难以察觉。 周显和他的两个跟班就坐在斜前方不远,看似在说笑,眼角的余光却若有若无地瞟向这边。 沈殊心中冷笑,面上却毫无异色。他似乎完全没发现异常,继续将书箱往抽屉里塞,一个没拿稳,手肘一滑—— 咚的一声闷响。 书箱的硬角,不偏不倚,重重地磕在了桌沿靠近抽屉口的位置。力道之大,让整张书桌都晃动了一下。 伴随着一股更浓烈的腥臭味,一个灰黑色,毛茸茸的东西,被震得弹了出来,掉落在沈殊脚边。 定睛一看,赫然是一只早已僵硬的死老鼠。身体扭曲,尾巴直挺挺的,几只苍蝇正嗡嗡地盘旋其上。 “啊——” 沈殊旁边,有胆子小的学子,发出一声凄厉惊恐到变调的尖叫,几乎要掀翻屋顶。 沈殊被吓破了胆,整个人猛地向后弹跳了一大步,脸色惨白如纸。 当看清地上那是什么东西后,教室里顿时一片哗然。有人吓得花容失色,掩口惊呼;也有人纷纷皱眉,露出嫌恶的表情。 “肃静!成何体统!” 负责晨课的教习闻声快步赶来,眉头立刻拧成了一个疙瘩,脸色铁青,“这是怎么回事?谁干的?” 所有人的目光,有意无意地瞟向了周显三人所在的方向。 周显脸上的得意僵住,随即换上一副同样震惊和嫌恶的表情,立刻站起身撇清关系: “教习明鉴,学生也不知啊,太恶心了。定是哪个下贱仆役打扫时不仔细,让这腌臜东西钻了进去!” 他的两个跟班也连忙附和。 沈殊指着抽屉,嗓音带着哭腔,浓浓的委屈和指控:“它就在里面,我刚想放书箱,吓死我了。” 楚楚可怜的样子,配合他不受宠的身份,瞬间坐实了被恶作剧惊吓的可怜受害者形象。 教习厌恶地挥挥手,立刻有侍从上前清理。他严厉的目光扫过全场,尤其在周显几人脸上停留片刻,虽然没证据直接指认,但眼神里的警告意味十足。 “宫学乃清静读书之地,再有此等龌龊之事,无论何人所为,定严惩不贷!再有下次,休怪本教习不讲情面,都坐好!” 周显讪讪坐下,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 精心准备的惊喜,不仅没吓到沈殊,反而弄得人尽皆知,自己还差点被怀疑,更让沈殊这废物在教习和众人面前博取了一大波同情。 这感觉,比吞了苍蝇还难受! 他气得攥紧了拳头,指甲几乎要掐进肉里。 第十八章 文博士 随着教习的训话结束,众人渐渐安静下来,各自归位,等待下一堂课的开始。 俄顷,文学博士文廷钧迈着沉稳的步伐走了进来,一袭青衫,气质儒雅,手中拿着一卷古籍,神情悠然。 文博士站在讲台上,目光温和地扫视了一圈教室,道:“今日,我们来讲……” 诗词歌赋,谈风花雪月、阴晴圆缺、悲欢离合。相较于之前枯燥的经义讲解,这样的内容顿时让课堂气氛活跃起来,沈殊也提起精神,坐得笔直。 文博士展开手中的古籍,开始讲解一篇赋。他先点明了这篇赋的创作背景:“此赋创作于国破家亡、颠沛流离之际,作者心怀家国之痛,将满腔悲戚融入了这篇文字之中。” 接着,他声情并茂地诵读起来,抑扬顿挫,富有韵律。 沈殊听得入了迷,仿佛能感受到作者在动荡岁月中的无奈与哀愁,每一个字都像一把小锤,轻轻敲打着他的心弦。 周显则完全是另一番状态,一上午他都在绞尽脑汁思索接下来该如何整蛊沈殊,文博士的讲解对他来说就像耳边风,一个字都没听进去。 赋讲到一半时,文博士例行提问。“周显,我刚刚念的那句表达了什么情感?” 周显一下子懵了,他支支吾吾,脸上露出慌乱的神情。偷偷向同桌求助,同桌悄悄指了一句给他。 周显也没多想,看到那句子里描绘的是繁花似锦,鸟语花香的乐景,便不假思索地回答:“这句表达了积极乐观的情感。” 文博士重重地叹了口气,没有说话。这句是典型的以乐景衬哀情,不提创作背景,他刚刚才对这句进行解读,这是半点没听进去啊…… 随后,他又叫六皇子沈昭起来回答。 沈昭神色从容,略作思索,顺着文博士教授的思路,说出一番还算符合背景的见解。 文博士点了点头,表示说得不错。 接着,文博士的目光转向了沈殊。“沈殊,你来谈谈你的看法。” 沈殊整理了一下思绪,有条不紊道:“此句以乐景衬哀情,表面上的美好景象更凸显出作者内心的悲苦。在国破家亡的背景下,短暂的美好反而让人更加痛心疾首,它是对往昔繁华的追忆,也是对当下凄凉的无奈。” 回答层层递进,深入剖析了诗句背后隐藏的复杂情感。 文博士赞赏地看着他,连道:“彩、彩、彩、”,眼中满是对这个学生的认可。 这时,周显还在一旁站着,站也不是,坐也不是,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十分尴尬。 文博士挥挥手,示意沈昭和沈殊坐下。 周显以为自己也可以坐下了,便悻悻一笑,准备顺势坐下。 谁知文博士厉声呵斥:“让你坐了吗?” 周显的笑容顿时僵住,心中对沈殊的厌恶又多了几分。 翌日清晨,沈殊踏入教室时,明显感觉到几道恶意的目光黏在自己身上。 周显几人已从前两日的挫败中恢复过来,换上看好戏的神情,隐隐兴奋。 沈殊心中了然。坐到座位上,像往常一样准备拿出今日要用的《论语集注》温习。 然而,当他拉开抽屉,伸手进去摸索时,指尖触到的不是熟悉的书页质感,而是一种潮湿。 他疑惑地将书抽了出来,昨日还完好无损的《论语集注》,此刻,封面浸透了浓黑的墨汁,污秽不堪。 翻开里面,更是惨不忍睹——讲解最为关键,也是今日教习重点要抽查的几页内容,被粗暴地撕掉了。 剩下的书页上,也被胡乱涂抹了各种不堪入目的猥琐涂鸦和侮辱性字句,整本书散发着墨汁的臭味,完全毁了。 “我的书,怎么会这样?” 周显几人差点忍不住笑出声来,脸上是毫不掩饰的幸灾乐祸。 毁书,尤其是撕掉关键页,这在宫学里是极重的过错。教习最厌恶学生不爱惜书籍,更无法容忍课本不全。 看你这次怎么交代! 很快,教习注意到了这边的骚动,皱着眉头走过来。“沈殊,何事喧哗?” 待他看清沈殊手中那本惨不忍睹的书时,脸色立刻沉了下来,厉声道:“这是怎么回事?你的书怎么变成这样,如此污秽不堪,还缺失重要书页,成何体统!” 少年像是被教习的严厉吓到,身体一颤,低下头不敢与其对视,深深自责起来。 “教习息怒,是学生不好。昨夜在寝殿温书,不小心打翻了墨砚,弄脏了书页。学生一时慌乱,想擦干净,结果反而把书页弄破了……” 他越说声音越小,头也埋得更低,霜打了的茄子一样。 “什么?你自己弄的?” 教习显然没想到是这个答案,在他眼里,沈殊这个学生,一向乖巧懂事,让人省心。 眉头皱得更紧,怒气未消,“那关键的几页呢?撕掉的书页在哪里?今日要讲的就是那几章!” “墨浸透了,学生怕被责罚,就……” 少年羞愧难当,下定了决心一般,从书箱里掏出几张叠得整整齐齐的纸,呈给教习。 “学生知道自己闯了大祸,昨夜一夜未眠,将那几页缺失的内容,重新抄录了一份,请教习过目。” 教习狐疑地接过那几张纸,展开一看。纸上字迹工整清晰,一笔一划都透着认真,虽然笔力稍显稚拙,但绝对看得出是下了功夫的。内容正是被撕掉的那几页《论语集注》的原文和注解,一字不差。 教习脸上的怒气稍霁,但依旧板着脸。 他看了看那本被毁得不成样子的书,又看了看字迹工整的补救页,再看看眼前这位闯祸后,连夜补救还抄得如此认真的可怜皇子。 心中的天平,在厌恶书本被毁和知错能改之间摇摆了一下。 最终,教习哼了一声,将抄录的纸张还给沈殊,语气依旧严厉,却少了些苛责:“既然知道补救,还算有点心。今日就先用这抄录的吧,下不为例!” 说完,拂袖走回讲台。 “谢教习。” 少年如蒙大赦般,赶紧收起抄页和那本破书,端正坐好。 斜前方,周显脸上的笑容彻底僵死,然后一点点碎裂。他死死盯着沈殊桌上的抄页,眼神像是要喷出火来。 怎么会这样? 他明明亲眼看着跟班把书毁掉,撕掉关键页。 这废物怎么可能会提前抄好?还抄得这么工整?这不可能! 难道真是他自己打翻墨砚,未卜先知连夜抄的?这运气未免也太好了。 一股前所未有的憋闷和无力感涌上周显心头,让他几乎要呕出血来。 精心策划的毁书,不仅没让沈殊受罚,反而衬托出他的勤奋和知错能改。这简直是偷鸡不成蚀把米,挫败感如同毒蛇噬咬着他的心。 第十九章 动真格 夜晚,听雨轩烛火微弱,描摹着主仆二人的轮廓,一坐一站。 阿蛮为沈殊捶着肩,后怕道:“太险了,若非殿下提前预判,今日恐怕” 言罢,他露出更深的忧虑。“只是周显此人阴险狡诈,恐怕不会善罢甘休。如今势单力薄,若是硬碰硬,大抵会头破血流。” “无碍,”沈殊回头,将一袋银钱递给他。“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怕什么?” 阿蛮掂了掂沉甸甸的钱袋,有些惊讶,“殿下,您前几天给的银子还未用完,那些就足够越余的开支,要不您还是” 沈殊坐在未动,“剩下的,可用来招揽几个忠心的年轻宫人。” 毕竟,听雨轩汇集了老弱病残和各种线人奸细,实在没几个人可用。 阿蛮点点头,将钱袋收了起来。“殿下放心,奴会办妥的。” “对了,”沈殊似突然想到什么一般,“明日还有一事,需你相助。” …… 连续几日的小动作都未能奏效,反而让沈殊懦弱可怜的形象在部分不明真相的学子心中更加稳固,周显耐心告罄。 他意识到,这些上不得台面的小把戏,对付这个看似懦弱实则运气爆棚的废物七皇子,效果有限。必须来点狠的。 机会很快来了。 这日午后有一节《尚书》精讲,由一位素以严厉古板著称的老教习授课。课前,学子们纷纷拿出自己的《尚书》课本准备。 临近上课,沈殊将自己的《尚书》课本放在桌角,起身对旁边的同窗道:“我去趟恭房,很快回来。” 沈殊离开不久,周显的一个跟班经过沈殊的座位,随后,若无其事地回到自己的座位,与周显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阴笑。 没了课本,看你上课拿什么听讲?老教习最恨学生不带书,轻则罚站斥责,重则上报学正记过。这次,看你怎么运气好。 少顷,老教习板着脸,迈着方步走进讲堂,学子们起身行礼。沈殊恰好在这时气喘吁吁地跑了回来,坐回座位。 “把《尚书·禹贡》篇翻开。” 老教习沉声道,目光如鹰隼般扫视全场。 学子们纷纷低头翻书。 沈殊习惯性地伸手去摸桌角——摸了个空。 “沈殊,你的书呢?” 老教习严厉的目光立刻锁定了他,声音带着浓浓的不悦。 “教习,学生的《尚书》刚才明明放在桌上的,怎么怎么不见了?” 周显低着头,肩膀却在微微耸动,极力压抑着快意。 “不见了?” 老教习的眉头拧成一条绳,眼神锐利如刀,“课前不准备好,丢三落四!像什么样子!” “不是的,教习,学生课前明明放好了的。就放在这里。” 少年急得几乎要跳起来,眼泪直飙。 老教习耐心耗尽,准备厉声呵斥处罚时,沈殊一拍额头,极度的惊慌被灵光乍现的恍然取代,激动不已。 “学生想起来了!昨夜学生温习得太晚,神志不清,鬼使神差地把《尚书》收进寝殿书桌最里层的暗格里去了。对,一定是这样,学生糊涂,竟然忘了。” 周显差点嗤笑出声,笃定沈殊在编造借口,那书明明就在他同伙的袖子里,他倒要看看,沈殊怎么凭空变出一本书来! 沈殊不等教习反应,立刻躬身,语速飞快:“教习恕罪,学生这就跑回去取。” 说完,他像一支离弦的箭,在教习不悦的注视中,冲出教室。 周显勾起一抹残忍而得意的笑。 跑? 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等你气喘吁吁跑回来,两手空空,看你怎么跟教习交代。 他仿佛已经看到沈殊被罚站墙角,被当众斥责的狼狈模样了。 时间一点点过去。 教室内气氛有些凝滞,老教习脸色铁青,显然对沈殊的丢三落四和课堂中断极其不满。周显则志得意满,只等着看好戏。 “殿下,这边。”宫学门口,一个怀里抱着本书的小太监,拼命冲神色匆匆的少年打招呼。 少年顿住脚步,“辛苦了,还要你跑一趟。” 阿蛮摇摇头,“不辛苦,这点小事算得了什么,应该的。” 沈殊接过书本,告别阿蛮后,没有直接往宫学里走,而是脚步一转,换了个方向。 大约一盏茶的时间,教室门口响起脚步声。沈殊再次出现,跑得满脸通红,满头大汗,大口喘着气。 手中,攥着一本蓝布封皮,干干净净的《尚书》课本。 “教习,书取来了。” 沈殊上气不接下气,双手将书呈上。 老教习瞥了一眼书,心中怒火虽然未消,但对方毕竟及时取回了课本,理由虽然荒谬,但也像是他能干出来的事。 他不耐烦地挥挥手:“坐下,开始上课!” 沈殊赶紧坐下,掏出帕子擦拭额头的汗水,气息未平,一副累得不轻的样子。 教室另一端,周显脸上的笑容彻底碎裂,化为难以置信的震惊和暴怒,眼珠子几乎要瞪出来。 怎么可能,那本书明明被他的人偷走了,就藏在袖子里,沈殊怎么可能从寝殿暗格里拿出一本一模一样的真书? 除非,除非他早有防备! 他早就知道有人会偷书?所以提前把真本藏好了,那本放在桌上的,根本就是个诱饵! 瞬间,一股寒意脚底板直冲头顶。 紧接着,爆发出前所未有的挫败感和屈辱感。 连续四次,整整四次精心策划的刁难。泼水、死老鼠、毁书、偷书……每一次,每一次都被这个废物,用各种巧合、笨拙、运气好的方式,轻描淡写地化解了。 不仅没伤到他分毫,反而让他一次比一次显得更无辜,更可怜,甚至更勤奋。 接连的失败像一记记响亮的耳光,狠狠抽在周显的脸上,抽得他头晕目眩,颜面尽失。 下学后,他铁青着脸,将两个同样垂头丧气的跟班叫到一处僻静的假山石后。 “废物,一群废物!” 周显再也压抑不住怒火,一脚踹在旁边的小树上,震得枝叶哗啦作响。 他双眼赤红,咬牙切齿,“泼水泼不到,死老鼠吓不死,毁书他妈的居然自己抄好了! 偷书,他居然能从寝殿里再变出一本一模一样的来,你们告诉我,这他妈是为什么,啊?” 两个跟班噤若寒蝉,缩着脖子不敢吭声。 “运气好?傻人有傻福?” 周显喘着粗气,声音因为愤怒而扭曲,“放屁!一次是运气,两次是运气,这都四次了。次次都让他恰好躲过去,次次都让化解了,这他妈是运气?这他妈是邪门!是这个废物在耍我们!” 他越想越觉得憋屈,被愚弄的耻辱感啃噬着他的心。 “这七皇子看着懦弱,难道真有点邪性?” 一个跟班小声嘀咕。 “邪性?” 周显猛地转头,眼神凶狠地瞪着他,随即,凶狠中又透出被逼到绝境的疯狂,“管他是不是邪性,小打小闹治不了他,再这样下去,丢人的不是他沈殊,是我周显,是二殿下的脸面!” 提到沈铎,周显的眼神更加阴鸷。 他深吸一口气,仿佛下定了破釜沉舟的决心,声音是一种孤注一掷的狠厉: “看来,是时候动真格的了,跟他玩这些小孩子把戏,纯粹是浪费时间。” 他凑近两个跟班,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字来,“得让我爹出面了。” 两个跟班闻言,猛地抬起头,眼中闪过惊骇。动用周侍郎的权势? “没错!” 周显眼中闪烁着疯狂而怨毒的光,“得让我爹跟负责下月策论大考阅卷的尚亦如尚教习好好打声招呼。 光靠我们这些小手段,治不了这个装疯卖傻的废物。得让他彻底翻不了身,就像他本该有的下场一样!” 两个跟班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彼此眼中的惊惧。周侍郎出手,加上尚教习的配合,七皇子沈殊,这次恐怕是在劫难逃了。 夜色如墨,沉沉地笼罩着皇宫。 听雨轩,灯火早已熄灭大半,只余内室书桌上一盏孤灯,在窗纸上投下一个寂寥而单薄的剪影。 沈殊并未就寝。他端坐在书桌前,手指在粗糙的桌面上划过。头脑异常清醒,复盘着这几日周显的“杰作”。 “呵~” 一声极轻的嗤笑响起,微弱得几不可闻。 “泼水、塞脏东西、毁书、偷书……” 沈殊嘴唇无声地翕动,每一个字都像是淬了冰,“果然还是这些上不得台面的手段。和前世如出一辙的幼稚。” 周显那气急败坏,恼羞成怒却又无可奈何的嘴脸,浮现在眼前。 沈殊知道,这种连续受挫的憋屈感,对于周显这种顺风顺水,惯于欺压他人的纨绔来说,无异于最剧烈的毒药。 “他接连吃瘪,按前世轨迹” 沈殊眼神骤然变得幽深锐利,“下一步,就该是狗急跳墙,借他爹周鸿礼部侍郎的权势,把手伸向策论大考了。” 前世噩梦般的场景涌入脑海:考场上“人赃并获”的作弊纸条,尚亦如道貌岸然的嘴脸,周鸿的推波助澜,父皇震怒下的废黜诏书,还有那些落井下石,恨不得将他踩入泥泞的嘲讽目光…… 刻骨的屈辱和深入骨髓的寒意,即使重生一世,也依旧让他指尖发凉。 沈殊缓缓吐出两个名字,“尚亦如……” 尚亦如是负责具体阅卷和监考的关键人物。前世,正是他,在周鸿的授意下,炮制了那场天衣无缝的诬陷。 第二十章 前世 雕花木窗半开,风却吹不开室内沉重的寂静,针落可闻。 今日是策论大考。 皇子皇孙,重臣贵胄们早已按序坐定。 沈殊坐在靠后的位置,一张孤零零的书案,像是遗忘角落的枯枝。他脊背挺得笔直,目视前方。 “肃静!”一声尖利的呵斥响起。 尚亦如,临时顶替了文廷钧博士的教习,板着一张仿佛被浆糊刷过的脸,卷着一沓纸,大步踏入考场。 纸张发放完毕,沈殊摊开雪白的宣纸,大致衡量着书写篇幅与位置。 “策论题旨”尚亦如嗓音骤然拔高,生怕有一个学子听不见。“《论衡赋税与民生之要》,限时两个时辰,开笔!” 题目展开,沈殊眸中爆发出微光。 赋税,民生。 这题,竟与他这数年来在佛寺青灯下,在冷宫漏雨的窗前反复咀嚼思虑的难题如此契合。 《孟子》之言如活泉般涌入脑海:“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 前朝税制改革的惨痛教训,地方官吏盘剥的触目惊心,在他胸中激荡冲撞,最终汇成一股激流。 他迫不及待,提笔蘸墨,悬停一瞬,随即如龙蛇般游走于纸面。引经据典,条分缕析,痛陈竭泽而渔之害,力倡轻徭薄赋,藏富于民,严惩贪蠹之策。 字字句句,皆是心血熬煮,皆是佛寺十年冷寂光阴里未曾熄灭的星火,此刻,终于找到了喷薄的出口。 他越写越快,笔锋越发凌厉,整个人仿佛燃成了一团看不见的火焰,旁若无人一般,将周遭环境隔绝开来。 世界,只剩下笔尖与纸张的摩擦,只剩下胸中奔涌不息的治国之思。 时间在专注的笔尖下无声流逝。考场内一片沉寂,只余笔走龙蛇的沙沙声。 沈殊已写到论证的关键处,关于如何监察地方官吏,杜绝税吏中饱私囊的切实之策。 他眉头紧锁,全副心神都凝在笔端,浑然忘却了身外的考场。 斜前方,周显那双狭长阴鸷的眼睛里,掠过一丝毒蛇吐信般的快意。他借着整理袖口的动作,手指在宽大的袖袍掩护下,轻轻一弹。 一个纸团,不偏不倚,落在了沈殊脚边,课桌的主人若不往下看,很难注意到。 几乎是纸团落地的瞬间,尚亦如恰好扫视到了这个角落。他猛地一拍桌案,震得笔架上的毛笔簌簌抖动,尖利刺耳的怒喝如同惊雷,狠狠劈开了考场的死寂: “七殿下,你脚下是什么东西?” 毒鞭一样的怒喝,狠狠抽在沈殊全神贯注的心魂上。 他浑身剧震,笔尖在纸上拖出一道长长的,丑陋的墨痕,仿佛心头被撕开了一道血淋淋的口子。茫然抬起头,映入眼帘的是尚亦如那张因严厉而扭曲的脸,和他指向自己脚边的手指。 目光触及陌生的纸团,瞬间,一股寒意瞬间从脚底油然而生,四肢百骸都冻住了。 “尚教习,我不知道这是什么……” 尚亦如根本不等他话音落下,一个箭步上前,三两下展开那张皱巴巴的纸:密密麻麻,写满了与赋税民生相关的典籍摘句和粗浅论点,正是最应急的作弊小抄。 尚亦如脸上浮起果然如此的鄙夷,高高扬起那张纸,一锤定音,响彻整个考场: “证据确凿,七皇子沈殊,你竟敢在策论大考中夹带小抄,作弊舞弊,好大的胆子,真当宫学规矩是儿戏吗?” “我没有,这不是我的,我根本没见过这张纸条!” 沈殊霍然起身,身后椅子发出刺耳的刮擦声。 “这是陷害,有人扔过来的。” 面对精心布置的陷阱和汹涌的恶意,他的辩解,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整个考场死寂了一瞬,随即嗡地一声,炸开了锅。 无数道目光,有赤裸裸的鄙夷、有难以置信的惊诧、有幸灾乐祸的嘲弄……如同无数支淬毒的利箭,瞬间将他钉死在原地。目光交织成一张无形的网,勒得他几乎无法呼吸。 落井下石的好机会,怎么少的了周显。 周显开始阴阳怪气,充满恶毒的得意:“哟,七殿下,平日里小测倒装得像模像样,原来真本事在这儿藏着呢?在佛寺净地,学的就是这等旁门左道?难怪都说你命格带异数,果然行事也不同凡响啊。佩服,佩服!” 他刻意咬重了异数二字,引来周围一片压抑的嗤笑。 尚亦如更是火上浇油,一把抓起沈殊案上已写了近半的答卷,粗暴地抖开,指着上面工整有力,见解斐然的字句,唾沫星子几乎喷到沈殊煞白的脸上: “写得倒快,写得倒像那么回事。若非早有准备,凭你一个佛寺里长大的,连《论语》都未必读全的皇子,也能写出这等言之有物的策论? 白日做梦,这纸条就是铁证。还想狡辩,你当本教习和满堂同窗都是瞎子不成?” 字字诛心,不仅坐实了作弊,更将沈殊在佛寺的清苦生涯污蔑成了无知的根源,将他呕心沥血写出的真知灼见,彻底踩入污泥。 “尚教习,我的文章都在这里。句句是我所思所想,您尽可细看。这纸条上不过是些粗浅摘抄,与我文章立意、文风、深度都截然不同。这分明是有人构陷,您不能不分青红皂白!” 沈殊目眦欲裂,苦苦哀求,试图抓住最后一丝希望。急切的辩白在尚亦如蛮横的武断面前,脆弱得不堪一击。 “住口!”尚亦如厉声打断,脸上是毫不掩饰的厌烦与不耐,“人赃并获,铁证如山。还敢攀诬他人,冥顽不灵。考场舞弊,藐视宫规,罪加一等!” 沈殊的答卷连同那张小抄被狠狠拍在案上,宣纸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本教习宣布,沈殊此次策论成绩作废,记零分。立刻离开考场,回你的地方闭门思过,等候宫学戒律堂发落。再敢狡辩,罪责翻倍!” 他手指如戟,直直指向门外,语气斩钉截铁,不容置疑。 沈殊浑身冰冷,血液似乎都凝固了。 第二十一章 诬陷 视线扫过墨迹未干的答卷:他关于严惩贪蠹的论述才刚刚开了个头,一个力透纸背的肃字被方才的震动拖曳出一道绝望的墨痕,像一道丑陋的伤疤,更像他此刻被生生撕裂的前程。 那是佛寺孤灯下十年苦读的凝结,是他洗刷污名,向命运抗争的希望,是他用全部心血熬出的星火……如今,却成了他“作弊”的罪证,被如此粗暴地践踏否决。 在满堂形形色色的目光注视下,在周显等人毫不掩饰的嗤笑声浪中,沈殊像一个被抽空了魂魄的木偶,踉跄走向考场门口。 每一步,都像踩在烧红的烙铁上。走到门槛边,他终究忍不住,最后一次回头。 目光越过攒动的人头,钉在自己那张孤零零的,被遗弃在案角的答卷上。未完成的肃清吏治构想,如同无声的嘲讽。 这一眼,耗尽了他最后一丝力气。 屈辱、不甘、愤怒、以及足以吞噬一切的绝望,似无数把钝刀,将他少年心中最后一点对公平的希冀,彻底搅碎碾灭。 他猛地转过头,不再看那张宣纸,不再面对满堂冷眼,脊背挺直单薄,仿佛下一秒就要折断。 身后,宫学厚重的门扉缓缓合拢。 佛寺十年,青灯古佛,未曾换得人间一丝暖意。 宫学一考,呕心沥血,只落得满身污秽狼藉。 原来这煌煌宫阙,这朗朗乾坤,竟容不下一个皇子想要证明自己清白的微末愿望。 才华?努力? 在权势与恶意编织的罗网面前,不过是一场自取其辱的笑话。 冷,刺骨的冷,从脚底蔓延到四肢百骸。 沈殊孤零零地站在宫学门外,阳光惨白地照在身上,却感觉不到一丝暖意。 挺直的脊背,在门扉彻底合拢,隔绝了最后一丝喧嚣后,终于控制不住地佝偻下来。 一闭上眼,考场中的场景一幕幕浮现眼前。 呕心沥血写下的策论,尚亦如那张写满厌弃与武断的脸,周显的落井下石,那张该死的纸条…… 它从何而来,为何偏偏落在自己脚下,为何尚亦如恰好看见? 一个大胆的认知注入脑海:这不是意外,这是精心策划的陷害。一场针对他这个灾星,堂而皇之的陷害。 谋杀他的努力,谋杀他的希望,谋杀他仅存的尊严。 佛寺十年,晨钟暮鼓。他曾以为清苦是修行,忍耐是美德。他以为只要足够努力,总能等到云开月明。 可如今,寒夜苦读冻僵的手指,一遍遍描摹的治国安民的蓝图……都成了笑话,一场用他全部心血和尊严做祭品的笑话。 “呵……” 一声压抑到极致的冷笑,从他紧咬的牙关中溢出。 这双手,曾挑灯夜读,曾执翻阅史册,也曾满怀希望地在决定命运的答卷上挥毫泼墨。如今,它们沾满了洗刷不掉的污名,成了作弊的铁证。 他闭上眼,再睁开时,闪着不屈微光的眸子,只剩深不见底的寒冰。有什么东西,在那片冰层之下,彻底碎裂了,沉没了。取而代之的,是冰冷的恨意。 清白,才华,努力。 这些他曾视为立身之本的东西,在这金碧辉煌的宫墙之内,在翻云覆雨的手掌之下,原来一文不值! 只有权势。 只有掌握在手中的、足以颠倒黑白、碾碎一切阻碍的绝对力量。 这个念头,如同地狱深处燃起的业火,蛮横地占据了他全部意识。 他需要力量。不是用来普度众生,不是用来治国安邦。 而是用来撕碎加诸于身的污蔑,用来将今日所受之屈辱,百倍、千倍地奉还!用来……活下去!以一种让所有人都不敢再轻易践踏的方式活下去! 沈殊最后看了一眼那扇紧闭的宫学大门。刺眼朱红,宛若凝固的鲜血。缓缓转过身,不再有丝毫留恋,迈开脚步,一步一步,沉重而迟缓。 佛寺里那个心怀微光的少年沈殊,死在了今日。 死在了这场精心构陷的污名之下。 从宫学门槛踏出的,是一个被权欲和复仇之火点燃的怪物。 策论后,沈殊一直待在听雨轩。然而,谣言像野火一样,很快就烧到了耳边。 “灾星七皇子策论作弊被抓现行”的消息传遍宫学和宫廷内外,他被彻底钉在了耻辱柱上。 原本对他只是漠视或轻微排挤的同窗,现在纷纷唾弃他,认为他品行不端,坐实了灾星的污名。 事情闹得这么大,自然传到了老皇帝耳中。听闻此事,他对沈殊本就不多的期待彻底化为乌有,更加确信他难登大雅之堂,甚至可能认为他德行有亏。 一月后,文廷钧博士处理完家事匆匆赶回,听闻此事后震怒,仔细查看了沈殊被中断的答卷,发现其思路清晰,见解独到,远超那张粗浅的小抄。 随后,其力排众议,在宫学公开为沈殊辩白,指出其答卷的价值与小抄内容的低劣,并质疑纸团的蹊跷。 然而,为时已晚。伤害已经造成,污名已然传播。 尚亦如咬定当场抓获,周显等人矢口否认陷害。文博士的据理力争,虽让一些明眼人内心存疑,但无法改变大多数人的看法,也无法撤销对沈殊的处罚。 官方的结论依然是事出有因,查无实据,维持原判。沈殊的清白并未得到正式昭雪。 看着曾经心怀壮志的少年,如今眼神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文廷钧心中满是担忧。 “七殿下,我知道这一个月来你承受了太多的委屈。我回来晚了,没能及时为你澄清,是我的失职。” 沈殊微微低头,脸上没有太多的表情,只是淡淡地回应:“文博士不必自责,木已成舟,多说无益。” 文廷钧见他这般反应,心里愈发焦急,继续道:“七殿下,你的才华我一直看在眼里。那次答卷我仔细研究过,字字珠玑,绝非作弊之人能写出。我相信你是被人陷害的。” 沈殊勾了勾唇,露出嘲讽的笑:“相信又如何?众人皆认定我是作弊之人,这污名怕是这辈子都洗不清了。” 文廷钧急切道:“殿下莫要灰心,时间会证明一切。只要你坚守本心,日后定有机会昭雪。” 沈殊抬起头,目光空洞地看着远方:“文博士,一个月过去了,我早已不再抱有希望。这宫墙之内,权势当道,黑白颠倒,我曾经的那些抱负,不过是一场笑话。” 文廷钧心中一阵刺痛,急忙拉住沈殊的手,语重心长。 “殿下,这世间总有公平正义存在。以后你遇到什么困难,随时可以来找我,不要对这个世界失去希望。” 沈殊点了点头,轻声说:“好。” 可他的心里,早已腐化成一滩烂泥,曾经的梦想、善良和希望,都在这场诬陷中被彻底埋葬。 第二十二章 赌 快活林的空气,是沉浊的,是黏腻的。 汗臭、劣酒气、铜钱锈味,还有无数赌徒焦灼呼出的浊气,在昏暗的烛火下蒸腾发酵,混成头昏脑涨的晕眩。 骰子在骰盅里疯狂跳动,骨碌碌的脆响撞在四壁,又被鼎沸的人声吞噬。 赵猛就陷在这片喧嚣的核心。 一身粗布短褂早已被汗水浸透,紧贴在虬结的背肌上,如同刚从水里捞出来。古铜色的脸涨得赤红,额角青筋暴跳。 他布满老茧的手死死撑在赌桌上,骨节因用力而泛白。虎口处一道狰狞的旧疤,随着他每一次急促的呼吸而扭曲。 那双曾令沙场敌寇胆寒的虎目,此刻却布满血丝,钉在庄家那双翻飞的手上,像饿狼盯着最后的血肉。 “开!” 赵猛一声咆哮,震得旁边赌徒耳膜嗡嗡作响。 手臂肌肉贲张,猛地将面前所剩无几的几块碎银子,连同最后几个铜板,狠狠砸在大字上。汗水顺着他的眉骨大颗滚落,砸在桌面,洇开一小片深色。 骰盅揭开。 死寂瞬间攫住了这一角。 赵猛呼吸一滞——一点、两点、三点……小! 他倒抽一口凉气,心中一片死灰般的茫然。 眼前阵阵发黑,堆积如山的筹码,腰间那柄祖传佩刀换来的银子,甚至身上这件还沾着昨日操演尘土的外袍……统统没了。 庞大的身躯晃了一下,手指抠进木制桌面,留下几道白痕。 绝望的死寂里,空气陡然凝滞。 几个身影,似嗅到血腥的鬣狗,迅速从喧嚣的缝隙里挤了出来,形成一个密不透风的包围圈。 为首的是个山羊胡的精瘦男人,穿着青布长衫,手里不紧不慢地拨弄着一把黄铜算盘,珠子碰撞的咔嗒声,在赵猛听来,如同催命的丧钟。 他嘴角噙着冰凉的算计,眼神像刀子,刮过赵猛汗湿的脸:“赵统领,手气似乎背了点。连本带利,这个数。” 他伸出几根枯瘦的手指,在赵猛眼前晃了晃,那数字庞大得足以压垮一头壮牛。 赵猛猛地抬头,血红的双眼几乎要喷出火来,胸膛剧烈起伏:“王先生?你们……” 他认出来了,这是二皇子麾下的狠角色! 一股被毒蛇盯上的寒意沿尾椎骨窜升。他想用自己这身沙场淬炼出的力气撞开一条路。 但肩膀立刻被两只铁钳般的大手死死按住,力量沉得像两座小山,纹丝不动。他挣扎,脖颈上的筋脉根根暴起,喉咙里发出困兽般的低吼,却撼动不了半分。 王先生的笑容更深了,带着一种猫戏老鼠的残忍,仿佛在欣赏猎物最后的徒劳。他身后的阴影里,似乎有更多无声的脚步在逼近。 千钧一发之际,一个夹杂着些许慵懒笑意的清越声音,划开了沉重的死寂: “哟,发生了何事?” 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盖过了周围的嘈杂。赌场里嗡嗡的人声诡异地低了下去,无数目光被吸了过去。 人群如退潮般向两侧分开,让出一条通道。一个年轻贵公子缓步踱来,亮色锦袍纤尘不染,在快活林昏暗污浊的背景里,亮得刺眼。 手中一柄玉骨折扇随意把玩着,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惊讶和玩味的笑意。正是承宣侯世子,郑潇然。 “承……承宣侯世子?”有人失声低呼。 “郑潇然?他怎么也来这种地方?” “他认识这莽汉?” 郑潇然恍若未闻,径直走到赌桌旁,目光掠过赵猛惨白的脸和王先生阴沉下来的表情,最后落在那把黄铜算盘上,眉头微不可察地一挑。 “啧啧,王管事,好大的阵仗啊。人纵使一时手头不便,你这般做派,怕是不太妥当吧?” 王管事脸上的假笑冻住,眼神阴鸷,腮帮子咬得死紧:“世子爷,赌场有赌场的规矩。欠债还钱,天经地义。这,可是二……” 他话未出口,刻意拖长的尾音里,二皇子的意味已是呼之欲出。 “二什么?” 郑潇然忽地打断他,笑容依旧温润,眼神却冷了下来,折扇唰地一声展开,扇面泼墨山水浮现。 字字清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压:“规矩我懂。赵统领这笔账,记在我承宣侯府名下便是。王管事,是要看我侯府的印鉴,还是要我此刻就立下字据?” 他微微侧头,语气仿佛在谈论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目光却如实质的冰针,刺向王管事。 瞬间,王管事的脸由铁青转为灰败,如同被毒蜂蜇了一下。 若今日郑潇然欲拿承宣侯府来压他,即使他背后有二皇子撑腰,也赢不了。因为,二皇子在暗,承宣侯府世子在明。 一国皇子,怎可与赌坊扯上关系,成何体统。若真要闹大查起来,赌坊里那些污秽腌臜事,别说皇子受罚,他这个快活林账房先生之一,一百个头都不够砍的。 周围赌徒的议论声更大了,无数道目光在王管事和郑潇然之间来回扫射,充满了探究和幸灾乐祸。 快活林的空气仿佛被无形的力量拉扯着,绷紧到了极致。 终于,王管事脸上的肌肉剧烈抽搐了几下,强撑的凶狠气焰似被戳破的皮球,迅速瘪了下去。 他几乎是咬着牙,从齿缝里挤出一句:“世子言重了。既有世子作保,自然无碍。” “我们走!” 几个如狼似虎的打手面面相觑,又惊疑地看了看王管事灰败的脸色,终究不敢造次,悻悻然松开钳制赵猛的手,丧家之犬般,狼狈地跟着王管事退入人群深处。 沉重如山的钳制骤然消失,赵猛仿佛被抽掉了筋骨,庞大的身躯晃了晃,才勉强站稳。汗水和劫后余生的虚脱感交织在一起,顺着鬓角往下淌。 他茫然地看着眼前这位光风霁月的贵公子,张了张嘴,喉咙里却像堵了团浸透水的棉絮,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是这个人,一句话,几个字,就轻飘飘地将自己从万劫不复的深渊边缘拉了回来? 赵猛抬起脚步,却不知该向何方而去。 郑潇然却已收起了折扇,冷冽褪去,又恢复了那副慵懒随意的世家公子模样,仿佛刚才那场无声的雷霆交锋从未发生。 他看也不看那堆代表耻辱的债务筹码,豪爽地拍了拍赵猛的肩。“走?赵统领,欠了人情就想溜?那可不行!” “方才看赵统领赌得豪气干云,想必酒量也定是海量。这快活林的烧刀子虽糙,却也够烈!今日你我不醉不归,小二,上酒,最大的坛子!” 他话音未落,已有伶俐的伙计应声拍开一坛粗陶烈酒的泥封。 灼烧的酒气轰然炸开,冲淡了快活林里的铜臭与汗腥。 郑潇然亲自抱起坛子,琥珀色酒液将两只粗瓷海碗注得满满当当,酒花激溅,打湿了桌沿。 赵猛目光呆滞,浓烈的酒气冲入鼻腔,辛辣直冲脑门。 方才的屈辱、绝望、后怕,还有眼前这世子爷令人费解的豪情……无数种情绪在他胸中翻江倒海,最后竟都化成了眼眶里莫名的酸胀。 他猛吸了一口气,不再犹豫,伸出那只布满老茧的大手,一把抓住那只粗糙的海碗。碗壁冰冷,碗中酒液却灼热。 “好!” 赵猛嗓音嘶哑得如砂石摩擦,却带着一种豁出去的狠劲,仿佛要将所有的憋屈愤懑,都砸碎在这碗酒里。 “世子爷今日仗义,赵猛这条命……”他喉头滚动,后面的话被浓烈的酒气堵住,只化作一声低吼,“干了!” 两只粗瓷海碗狠狠撞在一起,发出一声脆响,酒液泼洒出来,在桌面肆意流淌。 郑潇然朗声大笑,仰头便灌。 赵猛更是眼一闭,心一横,将那碗滚烫辛辣的液体,狠狠灌入喉咙。 酒液灼烧着食道,像一道滚烫的岩浆直坠胃底,引发燎原般的灼痛,却也奇异地烧尽了方才的恐惧,只余下一片解脱。 郑潇然放下空碗,抬手随意抹去溅到下颌的酒渍,白皙的脸上浮起一层薄红。 他向对面,赵猛被烈酒呛得双目赤红,仿佛刚从蒸笼里捞出来,嘴角笑意更深。 第二十三章 破局 文廷钧博士家中有事的消息传来时,沈殊的神经便已绷紧。他通过郑潇然确认了策论监考确为那位刻板严苛的尚亦如教习。 考试前几天,沈殊特意去问了尚亦如问题。 “尚教习,” 沈殊神态局促,拿着一本基础策论集,像是鼓足了勇气才上前。 “学生愚钝,斗胆请教。这策论开篇的破题,是否一定要用骈句?还是散句亦可?” 他问得极其基础,甚至有些幼稚。 尚亦如眉头一皱,脸上浮现轻蔑。 他敷衍地摆摆手,语气中的不耐不加掩饰。 “此等基础,考前未做功课?开卷破题,贵在切中要害,骈散皆可,速速准备去。” 见少年诚惶诚恐地退下,尚亦如嘴角勾起一抹讥诮的弧度。 考试当日,沈殊一反常态,早早到场,径直走向后排靠窗的位置。 这里视野开阔,后方无人,杜绝了纸条从后方飞来的可能。 而周显等人的惯常座位,就在他的斜前方,若要精准投递,需得转身,动作幅度注定无法隐蔽。 沈殊落座,将崭新的宣纸铺平,又将宽大的袍袖仔细挽起掖好。行云流水,自然流畅。 他从怀中取出一块通体黝黑的墨锭,置于砚台,加水研磨。墨汁浓黑沉厚,散发松烟清香,与普通墨锭无异。 无人知晓,这墨锭由他亲手特制,核心是上等松烟,混合了遇水变色的特殊矿物粉末,再以蜂蜡精心压制而成。 研磨时毫无异状,书写时字迹也与常墨相同。唯有被水浸润,纸面才会浮现那独一无二的标记。 “铛——” 钟鸣悠长。 霎时,考舍落针可闻。 尚亦如肃立于讲台,沉声宣布考题:“论衡赋税与民生之要!” 考题落耳,沈殊眸底精光一闪。与前世分毫不差。 他不再犹豫,提笔蘸墨,手腕沉稳落下。“沈殊”二字,力透纸背,用的是那特制之墨。随即,笔走龙蛇,思如泉涌。 重活一世带来的阅历与洞见,远超前世。关于赋税之弊,民生之艰,吏治之腐,改革之要,鞭辟入里的见解,新颖可行的策略,化作一行行铁画银钩的文字,跃然纸上。 他写得极快,笔锋流畅,仿佛胸中自有锦绣山河。偶尔有学子抬头活动脖颈,瞥见他案上密密麻麻,条理清晰的答卷,眼中不由掠过惊异。 解题的同时,沈殊时刻保持警惕,心神并未完全沉浸。眼角余光,时不时瞥向斜前方的周显。 时间悄然流逝,考舍内唯有笔尖划过宣纸的沙沙声。 考试已过大半,沈殊的答卷已写至精彩处,见解愈发精妙。 周显看似在苦思冥想,实则一直在瞟沈殊,见他奋笔疾书,毫无防备,露出一丝得逞的狞笑。 时机到了。 他佯装揉按因苦思而疼痛的太阳穴,右手借着宽大袖袍的掩护,探入袖中,捏住早已备好的,写有粗浅策论内容的纸团。 他微微侧身,手臂以一个极其别扭的姿势,瞄准沈殊脚边那片阴影,指尖蓄力。 几乎是纸团脱手的刹那,拍案声同时响起。 沈殊如受惊的兔子,猛地向远离纸团落点的窗边弹开,脸上带着十足的惊吓与茫然,指向地上那枚刚刚停止滚动的纸团。 嗓音洪亮,足以考舍内每个人听到: “尚教习,有东西,有东西扔过来了!从我前面飞过来的。” 这一嗓子,石破天惊,撕裂了考场的宁静。 所有埋头苦写的学子都骇然抬头,目光齐刷刷聚焦在沈殊身上,以及他手指所指的那枚小小纸团。 沈殊喊话的同时,身体已完全侧开,将纸条落点和自己的位置彻底分割。 他目光如电,带着震惊与难以置信,直直刺向动作还未来得及完全收回,僵在原位的周显。 “周显兄?” 沈殊的困惑恰到好处,“你那边掉了什么吗?方才似乎是你这边有动静?” 尚亦如一惊,下意识想要厉声呵斥沈殊扰乱考场纪律,但沈殊先声夺人的指控,让他硬生生把呵斥咽了回去。 他脸色铁青,嫌恶似地快步冲下讲台,捡起地上的纸团。动作粗鲁,但气势已弱了三分。 他习惯性地展开纸团,欲将矛头指向沈殊。 “尚教习明鉴!” 沈殊比他更快,更高亢,压过尚亦如的意图。他主动将自己的考卷高高举起,向尚亦如和闻声靠近的几位前排学子展示考卷上尚未干涸的墨迹。 “学生一直在此处专心答卷,身无长物。无论桌面还是脚下,开考前教习亲眼所见,诸位同窗亦有目共睹。此物突如其来,自前飞至,绝非学生所有。此乃栽赃陷害,请教习与诸位同窗为学生作证。” 他的话语如同连珠炮,逻辑严密,掷地有声。尚亦如看向沈殊高举的考卷,上面墨迹新鲜,字迹工整漂亮,内容一眼望去便觉不凡,哪里像是需要作弊的样子? 周围学子,面露惊疑和审视。 “空口无凭!”尚亦如强自镇定,色厉内荏地喝道,捏着纸条的手指却有些发白。 “证据在此!” 沈殊毫不退缩,斩钉截铁,“学生答卷所用,乃特制松烟墨。此墨书写时与常墨无异,但若被水沾染,接触之处便会缓慢隐现一层淡金色荧光。 此乃学生为防污损的一点微末心思。教习与诸位请看,学生卷上墨迹,皆为新写的松烟墨,绝无事先准备夹带之嫌。教习大可当场验证。” 闻言,尚亦如和靠近的学子都凑近细看沈殊的卷面,墨色沉厚均匀,确实是刚写不久的样子,且细细嗅来,有淡淡的松烟墨香。 尚亦如刚想嗤笑,冷宫皇子初生牛犊不怕虎,不知天高地厚。是不是他的小抄,根本不重要。 第二十四章 墨迹 重要的是,七皇子今日会被钉死在作弊的耻辱柱上。 谁知,沈殊语调陡然转冷,眸中锋芒毕露。 “倒是这张凭空飞来的纸条……尚教习,您不妨仔细看看。这纸条折叠痕迹簇新,边缘毛糙不堪,显是刚刚揉捏准备不久。更请诸位细看——这纸条上的墨迹!” 最后一句,使尚亦如一个激灵,猛地低头看向手中的纸条。考舍内温度不低,他刚才一番动作又急又气,手心早已渗出细汗。 此刻,在他汗湿的手指紧紧捏住的地方:几句粗浅策论的开头。 原本普通的墨迹边缘,被汗水洇湿后,竟毫无变化,根本不符合沈殊口中松烟墨的特征。 “这墨迹?” 尚亦如仿佛被毒蛇咬了一口,失声惊叫,脸色由铁青转为惨白,捏着纸条的手剧烈颤抖起来。 靠近的几位学子也看得分明,人群中顿时爆发出压抑不住的惊呼: “天!没变色!” “这不是松烟墨!” “这份小抄不是七殿下的!” “这纸条上的墨,与学生所用特制墨特性截然不同!” 沈殊嗓音冷冽,如金铁交鸣,响彻整个考舍。 “这分明是有人处心积虑,欲用此物栽赃构陷于我。却不知天网恢恢,松烟墨特殊,恰恰留下了这无可辩驳的铁证,其心可诛!” 他猛地转身,目光如同出鞘的利剑,裹挟着雷霆万钧之势,射向斜前方那个早已面如土色,抖如筛糠的身影——周显! “周显,证据在此,你还有何话说?” 周显如遭五雷轰顶,脸上血色褪得干干净净。脑子里一片空白,沈殊冰冷的目光,尚亦如惨白的脸,周围同窗毫不掩饰的鄙夷眼神,还有那张毫无变化的索命纸条……这一切都像噩梦一样,瞬间将他吞噬。 “不!不是我,我没有……沈殊,你陷害我!” 他语无伦次,身体抖得几乎坐不住。 铁证如山,他所有的狡辩可笑到了极点。 沈殊冷笑一声,“陷害?众目睽睽之下,纸条从你方向飞来。纸条墨迹并非与我所用特制墨同源,尚教习方才人赃并获的气势何在? 此刻证据确凿,反倒成了我陷害?周显,这栽赃陷害,贼喊捉贼的伎俩,你玩得倒是炉火纯青!” 这番话像一个响亮的耳光,不仅抽在周显脸上,更是狠狠抽在尚亦如脸上。 尚亦如拿着那张烫手山芋一样的罪证纸条,只觉一股热血直冲头顶,眼前阵阵发黑。脸上严厉的权威崩塌殆尽,只剩下无边的狼狈和难堪。 “胡言,一派胡言!” 突然,尚亦如似是想到什么,脸色一变,重振旗鼓,气势汹汹起来。“方才你说你用的是特制松烟墨,可有证据?万一你是在诓骗众人呢?你能保证你这墨一定会遇水变色?” 对,他的松烟墨肯定是假的,他只要抓住七皇子这个痛点,一定能一击致命。 “再说了,若你这松烟墨真的能遇水变色,岂不是可以串通阅卷老师,沆瀣一气,专为你这份遇水即变的试卷改一个高分?” 尚亦如越说越咄咄逼人,冠冕堂皇起来,不善地盯着沈殊桌案上的墨汁。 对面的少年没有如他所料,变得惊慌失措,反而异常从容淡定,粲然一笑。 “对于松烟墨,学生有两点想说。其一,今日,若非这特制的松烟墨,学生恐怕无可辩驳,要被师长不分青红皂白,泼上作弊的污水。” “其二,自本朝宫学建立以来,从未有过不得在宫学考试中使用自制墨的校规。此外,” 少年转身,对上众人好奇的视线,光明磊落道:“若是诸位同窗觉得此举有损公允,考试才到一半,学生随时可以换墨换试卷,重新写一份答卷。毕竟,脑子里的答案拿不走,也跑不了。” “诡辩!”被内涵到的尚亦如气愤甩袖,“既然你说得如此冠冕堂皇,不妨测一测,你口中的松烟墨是否会遇水变色。” “好啊。” 面对沈殊平静坦然的回复,尚亦如莫名有些心虚,心跳加速,生出不祥的预感。 不出所料。 沈殊借来一张多余的空白试卷,在上面划了几笔,热心学生提供水源,少顷,试卷上的字便变了颜色。 “哇塞!好神奇!真的变色了!” “淡金色,好漂亮的颜色!” “好厉害,也不知道七殿下的松烟墨买不买!” 望着浮现纸面的淡金色,尚亦如试图强撑最后的颜面,“此等奇技淫巧,焉能为证。定是你这孽障……” “奇技淫巧?”沈殊厉声打断,直指尚亦如。 “尚教习方才认定学生作弊时,仅凭一张来路不明,凭空出现的纸条便武断定罪,可曾问过这证据是否奇巧?可曾想过是否有人构陷? 如今铁证如山,人证物证俱在,教习却斥为奇技淫巧?莫非在教习心中,早有定论,只问结果,不问是非。只欲构陷于我沈殊,却容不得真相大白?” 这番质问,如最锋利的匕首,彻底撕开了尚亦如虚伪的公正表皮,将他内心深处的偏袒与不公赤裸裸暴露在所有人面前,字字诛心。 “你,你!” 尚亦如被怼得气血翻涌,脸色由白转红,又由红转紫,如同猪肝一般。他指向沈殊,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反驳不出来。 在无数道目光注视下,他感觉自己似被扒光了衣服游街示众的犯人一样,恨不得立刻找个地缝钻进去。 考舍内彻底沸腾了。 “栽赃,赤裸裸的栽赃。” “周显太下作了!七殿下写得那么好,用得着抄他那狗屁不通的东西?” “尚教习怎么回事?瞎子都看出来了,分明是偏袒!” “七殿下好厉害,那墨太绝了,心思缜密啊!” “周显完了!” “活该!平时就仗着自己有个好爹,恃强凌弱,在我们面前拽得跟二五八万似的,背地里,天天给二皇子当狗腿子!” “嘘,少说两句吧。” 议论声此起彼伏,风向彻底逆转。 之前对沈殊的漠视或轻视,尽数化为了佩服和同情。 “噗——” 巨大的舆论压力下,周显羞愤欲死,心理防线彻底崩溃。他想做最后的挣扎,刚起身,一股腥甜直冲喉头。 “沈殊!你不得好……” 诅咒的话未及出口,他身体一软,双眼翻白,像一摊抽去了所有骨头的肉泥,直挺挺地向后栽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