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冷首辅怀了王爷的崽后》 1、遇匪(有受轻微女装情节) 入冬,刚下过一场大雪。 落霞山像是被雪洗过一样干净,洁白一片银装素裹,本就人烟罕至的地方更显幽深僻静,寂静的四周依稀可见冰柱垂落水滴缓缓落下。 直到一阵锣鼓喧嚣的声音突兀响起,一抹刺目的红乍然出现在这片冰天雪地中,浩浩荡荡的人群,抬着一顶华贵优美的喜轿,从半山腰走了上来。 印着“囍”字的迎亲牌随轿晃动,四角轿檐上的彩铃丝带玉石随风碰撞,发出“哗啦啦”清脆的声音。 而喜轿木窗边缘,一只修长如玉、骨节分明的手正有节奏地敲击着。 一、 二、 三。 碧空如洗的天空,一只通体金黄的飞雀在从林中快速穿梭,掠过结冰的湖面,凭空飞起,那弯如银钩的尖爪上绑着一个不起眼的小竹筒,正随风发出簌簌声。 在听到熟悉的呼唤后,它毫不犹豫地从上空俯冲下来,破开长空,直冲喜轿而来。 而与此同时。 轿中坐着的人,阖眸闭着的雪亮眼睛倏然睁开,眼里划过一抹沉色。 来了。 窗帘被掀开一条小缝,他伸出手抓住悄无声息钻入轿子的金雀,从它脚下取下竹筒,拿出一张细长的纸条仔细看起来。 “禀大人,一切已准备就绪,现探得对方私藏军械的位置,需劳您拖延一刻钟,我们的人马便能全部安插其中。” …… 沈卿钰卷起纸张,拿出袖中火折,密令放到燃烧的火苗上。 火焰燃尽,他冷冷开口: “停轿。” 松雪般的声音。 闻声,抬着轿子的八个身材高大、腰佩胯刀的彪形大汉停下动作,互相征询地看向了为首的男人,有些犹豫。 为首的身穿貂皮、头戴巾帽异域男人走上前,掀开了轿帏,看到被扔到座位旁边的红盖头,微不可察地皱了下眉头,又很快恢复常色,用并不熟练的中原话问:“夫人,怎么了?” 沈卿钰听着他说的“夫人”二字,额角青筋隐隐浮现,修长的眉毛压住潋滟狭长的眼睛,本就冷艳的面容,此刻显得有些凌厉。 他惜字如金:“渴了,取水来。” 抬着轿子的几个大汉顿时不耐起来,用一般人听不懂的语言叽哩哇啦说着: “这中原人忒难伺候,冰天雪地的上哪去取水,马上都到寨子里了,存心拿我们开涮?” “寨主对她尤其特殊,我们还是不要轻易触碰他的逆鳞。” “哪这么多事,要我说,就应该把她和那些抓过来的女的一起绑起来,打一顿就老实了。” 沈卿钰听着他们自以为自己听不懂的交流,尤其听到“抓过来的那些女的”这几句后,眼里的寒意越来越深。 他不动声色地隔开了为首的人探寻的目光,转身上轿,高大的身影将藏在盖头下的金雀给挡住,随后坐下,不再言语。 为首的男人目光几度在他身上逡巡,直到面前的人上轿,帘幕又被重新放下,最终还是挥手阻断了身后的人的议论纷纷,说道: “别吵了!去凿冰取水来!” ——深邃的眼里划过一抹阴毒,若非寨主喜欢,叮嘱他们要毫发无损迎娶回来,以最大的恭敬和礼节对待,否则以他毒老鬼的名号,今天定要让这个不知好歹的人人头落地。 沈卿钰端坐轿中,目光镇静地盯着前方,直到听到对方四散开来寻水离开的脚步声,他将盖头打开掀开帘子让金雀飞了回去。 清凌凌的眼中一片寒意。 灼灼的目光仿佛能透过轿帘看穿这群为非作歹的匪寇。 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你非要闯。 擅闯我大棠国境,还敢烧杀抢掠、狂虐行事。 简直是找死。 …… 与此同时,落霞山不远处的一片梅林。 厚厚的积雪压在了粗壮的梅枝上,以至于树枝上停着的数道人影也被茫茫大雪给隐藏了起来。 一道迅疾的人影从树林中奔来,来到落满积雪的梅林前。 男人身材高大,行走轻快如风,树枝重重掩映下,一双灼灼桃花眼像浸水里洗过一样明亮。 他手上提着一杆银枪,银枪和胳膊上还沾着点点血迹,在树林中快速穿梭的动作却自在轻快,轻戳点刺间尘土飞溅,明明是简单的招式却被他做的极为好看。 “老大你总算来了,还以为你被那群孙子困住了呢。”见他到来,树上朝他伸出一只宽厚的手来,等他凑近了后,那人被他身上的血迹给惊住,“老大你受伤了?” “那是他们身上的血,爷还能被这群小喽啰给伤着?”浑不在意地一笑,拒绝了树上朝他伸出的手,陆峥安将银枪往雪地用力一掷,借着银枪的力量一股气坐到粗壮的树干上,问:“情况怎么样了?” “暂时没发现我们,但是今天黑老大好像在办婚宴。” 闻言,陆峥安皱了皱眉,向隔壁树上拿着远洋望远镜的李重招手,“望远镜给我看看。” 接过李重丢给他的望远镜后,搁着重重大雪和高耸的山头看到了隐隐约约的红绸和囍字,扬起一抹嘲讽的笑:“都火烧眉毛了,还在这娶亲呢?” 李重费解:“这黑老鬼怎么想的?他是不是上辈子色鬼投胎啊?好像脑子被驴踢了一样。” 陆峥安不以为意:“他也就那一身武功有两把刷子,身边跟了个会用毒的,其他不够看的。” “那我们要提前行动吗?趁他们守卫松懈?”身后陈飞跟着问道。 “不用。”陆峥安轻飘飘摘下望远镜的铁钩,往他怀里一扔,“我和老五打过招呼,他带着兄弟们在军械库附近守着,他们手上有火铳,等日落我们从西边进去,那边守卫最薄弱,一时辰一换岗,这样我们的损失能降到最小。” 随后双手一撑仰卧躺倒在树干上,他本就生的高大,随着他大开大合的动作,整根树枝都跟着晃动了几下,零零散散的雪抖落了一地。 “老大。”李重皱起眉头,神色犹疑看向他。 “嗯?”陆峥安挑眉,示意他说下去。 “探子来报,黑风寨里抓了很多年轻姑娘,据说黑老鬼准备把这些姑娘卖给海外的人伢子。” “呸,这帮狗东西。”胡斯淬了一口,“以前算他们命硬,今天让他们好看,让这群狗东西在普安县待着简直是侮辱了我们土匪的名声。” 陆峥安笑了:“土匪哪有什么好名声。” “我们跟他们可不一样。”胡斯愤愤然。 ——他们虽然也是土匪,但他们不干烧杀抢掠杀人放火这么下作的事。 胡斯转头问他:“老大,那些无辜的姑娘我们得救吧?” “当然得救,英雄救美,这不顺道的事吗。”陆峥安毫不犹豫。 胡斯思及那些惨死的弟兄,攥拳道:“去年我们在他们手上折损好多兄弟,今年这帮人还想捞完就走,哪来这么好的事。” “呵。”陆峥安轻哼一声,斜阳晚照,在他轮廓俊朗的脸上投下一片阴影,桀骜的眉宇间是一股掩盖不住的张扬,耳后根的淡青色“囚”字若隐若现,低沉的声音带上了一丝血腥味,“风水轮流转,他们死期早该到了。” “为我们死去的弟兄们报仇!”胡斯激动振奋。 气氛因为紧张而有些寂静。 直到前面传来一阵锣鼓喧天,打破了这片寂静。 树上的几人惊愕对视,眼里一片了然。 ——来得早不如来得巧,看来他们要迎面撞上黑老鬼迎亲了。 众人凝神。 一顶红色的喜轿出现在冰天雪地之中,前方是八个身材魁梧的大汉抬着。 胡斯愤愤:“这厮真是恬不知耻,强掳民女还学人家八抬大轿明媒正娶。” 李重说:“传闻黑老鬼很重视她。” 陈飞冷笑一声:“他娶的每个小妾都很重视。” 胡斯还欲说些什么,直到一道轿子里松雪般的声音传来: “停轿。” 众人一时之间被这道声音吸引住,朝树下看去。 一只修长白皙的手从朱红帷幕中伸出来,随后从轿子里走出来一个人。 那人一身红色喜服,身姿如雪,宛如傲然而立的寒梅。 当他转身正对着他们的时候,树上众人看清了他的脸,近乎同时屏住了呼吸。 然后由衷发出一声惊叹:“好美。” “就是气质好冷。”胡斯转头向树上安静卧着的陆峥安,有些激动,“老大,惊天动地的绝色大美人!你不来看看吗?” 陆峥安闭目养神:“没兴趣。” ——他是懂胡斯的,先前山脚下卖栀子花的小姑娘,他都能惊为天人,所以对他的话压根不信。 “你不懂,老大不喜欢这种类型的。”陈飞说,“老大说过,他心目中的寨主夫人,样貌只要一般漂亮就行,身材匀称皮肤白皙,性格要温柔大方体贴乖顺,重点是脾气要好不能跋扈,其他都不重要。” 胡斯一脸可惜:“那肯定不是老大喜欢的那款,这个姑娘长得比一般女孩子还要高大些,重点是看起来一点也不温柔,那眼神冷冰冰怪让人心慌的,无缘了。” 陆峥安不以为然地笑了声,没有反驳,顺手从身边的细小枝桠上摘了一朵开的正好的梅花瓣盖眼睛上,梅花冷冽清新的香气扑面而来。 身后几人还在说些什么。 松雪被踩动的声音传来。 “那姑娘要走了。” 这时不知是从哪刮过来的一阵风,吹散了陆峥安盖在眼睛上的梅花瓣,让他下意识想去捡,却在弯腰的一瞬间,透过树影,正好和一双清凌凌含着冰雪的眼睛对上了。 这一眼让刚刚还伸手的陆峥安顿时停在了半空中,此刻细密的红梅花瓣还在随风慢慢飘扬,几许落花荡在那一身红绸的人身上,而那双黑白分明的瞳孔中倒映着一片清雪,长长的睫羽微微翕动,皮肤比雪还要白,五官是恰到好处的比例,多一分嫌多,少一分犹嫌不足。 明明是一身喜庆热烈的红服,却因为周身恍若与世隔绝的清冷气质而在这冰天雪地中显得孤傲难当,一举一动都透着一股只可远观不可亵玩的气息。 就像绽放在漫天冰雪中的寒梅,虽艳却冷。 此刻那双清凌凌的眼睛,好像随着陆峥安的视线看了过来。 陆峥安知道,以对方的视角只能看到被重重积雪堆压的梅树而已。 但不知道为什么,他平静的心脏就是在对上对方的视线后,无端地心悸了一下。 随后便是密密麻麻如同擂鼓一样的心跳声,震得他耳膜都在发烫。 锣鼓奏乐声再起,他视线一直紧随着对方,直到对方转身进了喜轿里,连身边的胡斯他们喊他也没反应过来。 几个人在调笑: “老大看呆了。” “英明神武的老大也会被美色迷住眼哈哈。” “先前不是说不喜欢这类型的吗?” “看来不是不喜欢,是以前眼光太高。” …… 在众人喋喋不休的讨论中,陆峥安突然道:“他是个男人。” 众人愣住。 今天发生的一系列的事情都超乎了他们的意料之外,原以为他们才是替天行道的那一个,没想到有人先他们一步,可这人到底是哪方势力?于他们是敌是友? 胡斯问道:“老大,那现在该怎么办?” 陆峥安果断从树枝上跳下来,树枝都被他大开大合的动作给弹了起来,簌簌积雪掉落。 “跟上不就知道了。”他用力拔出雪地里的银枪,嘴里叼着根树枝,“看看他,到底想做什么。” 2、中毒 随着一路颠簸的轿子,沈卿钰到了黑风寨门前。 他掀开轿子里的帷幕,朝四周仔细看去。 这个寨子和他想象中差别不大,四周是白雪皑皑、高耸入云的山林,唯独中间一块巨大的平地上驻扎着几个帐篷和竹子做成的高楼,寨子里无论是看门的守卫还是生火的伙夫都身穿着兽皮做成的冬衣,几乎每个人都受过黥刑,脸上刻着大大小小淡青色的“囚”字,面目冷漠透着无尽的戾气,一看就不是善类。 “夫人,可以出来了。” 轿子里伸出一只手来,轿外传来那异域男人的声音。 沈卿钰没有理会那人朝他伸出的手,而是径直从轿子里走了出来。 在看清四周挂上了喜庆的红绸,各式各样的“囍”字贴满了寨子里的各个角落后,他冷冷地皱起了眉头,眼里闪过一丝不耐。 而他的出现就像雪地里的一株寒梅一样,瞬间就夺走了众人的目光,都不约而同地朝这个生的艳丽、气质冷傲的新寨主夫人好奇地看了过来。 那异域男人盯着他头上早被取下扔到一旁的红盖头沉默了半响没说话,最终吩咐人拿了个火盆放在轿子前,示意他让他跨过去。 沈卿钰连看都不看一眼,直接伸出一脚用力一踢,“哐啷”一声,火星子顿时从盆里飞溅出来,灰烬伴着雪块滚了一地,砰砰锵锵的声音在这片安静的寨子里格外突兀。 “来人!把我鞭子拿过来!今天必须让她吃点教训!” 异域男人早就忍了他一路,他们对他可以称得上是包容至极、毕恭毕敬,先前寨主娶哪个夫人有像对他这么照顾的?可他呢?骄傲跋扈、高高在上,不仅不像其他的新娘那样乖乖戴上红盖头,甚至对他们的态度可以称得上极其恶劣,本就心有不满的他顿时想在这之前替大哥给他一点颜色看看,不然以后娶了这么强势的一个婆娘,以后吃亏的可是他大哥。 还没等沈卿钰说话,一道粗犷的声音传来:“好了好了,毒老二,差不多行了,你要真把我的美人怎么着,我可要生气了。” “寨主。”众人对来人弯腰恭敬道。 一个身穿虎皮、身材魁梧脸上带着刀疤的络腮胡男人,笑意盈盈走了过来,上上下下盯着沈卿钰看了好几眼,尤其是见到他被红衣衬托的极为艳丽的容貌后,更是满意地眼睛都在发光,他朝沈卿钰伸出胳膊示意他揽着他,“走,我们去拜堂。” 沈卿钰不动如山,声音如雪一般冷:“那些被你们绑来的姑娘呢?” 那寨主却不仅没被他冷冰冰的态度给惹怒,还反而以为他这是吃醋了,不免有些欣喜,凑近道:“夫人你别生气,那些女的都不重要,有了你其他人我都不要,没人会威胁到你的位置。” 注意到他的“夫人”二字后,沈卿钰如雪一样的眉宇冻结了起来,忍住几欲作呕的怒意,冷冷说道:“先带我去看看她们。” 或许是对他的势在必得、或许是美人脾气越傲越让人有征服欲,又或许是他颇为计较的态度取悦了他,男人摆手挡住毒老鬼的阻拦,真的让那个异域男人带他去了后山关押的牢房,而他则去前厅去应酬那些来喝喜酒庆贺的下属们。 来到牢狱中,沈卿钰便看到几个衣衫单薄、手脚被捆缚住的女人低着头瑟缩在角落里,听到有人来的声音后,都不约而同地开始害怕颤-抖起来,有的甚至因为太过恐惧而发出抽泣的声音。 而为首的一个面色脏污、身上满是鞭伤的女人眼里却闪着倔强的光,见到来人没有其他人那般的害怕和恐惧,反而愤怒地抓住地牢的铁栏杆,骂道:“一群猪狗不如的禽-兽,人在做天在看!坏事做绝恶贯满盈,自有老天来收拾你们!” 沈卿钰缓缓蹲下身,扶住栏杆问她:“你叫什么名字?” 林秀儿倏然对上一双清凌凌的眼睛,来人竟是天仙一般的姿容,眉宇好像凝着寒霜一般,让她莫名其妙的心跳漏了一个节拍,红着脸“我、我”了半天后,她才注意到他一身喜服,顿感悲怆:“姑娘你也是被他们掳来的吗?” ——这般谪仙一样的人物,如今竟也要像她们一样,折损在这里了?! 这时,牢房外突然响起一阵炮火轰鸣的巨响,震地整片地牢都在晃动。 随后一个跌跌撞撞的人跑了进来,浑身血污的他扑通跪下:“二寨主!有人闯进来了!!” “是谁!”他喝道。 “是官府的人!是应天府的官兵!” 他面色剧变,怎么会惹上官府的人?他们一路上小心谨慎,官府的人又是怎么得知他们的位置的?! 可他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就在他分神的瞬间,“哗啦”一声巨响自牢门口传来。 众人这才注意到,那坚硬的巨锁被一把长剑斩开,剑光闪烁之间,那身穿喜服清冷如雪的身影就这样站在大牢门前,脖子上一直捆绑的红纱早被他摘下扔到一旁,此刻的他真正显露了出来,全然不是他们以为的那个冷傲娇艳的新娘,而是一个真真正正的男人。 毒老鬼紧紧攥住腰间的大刀,问:“你到底是谁!门外的官兵是不是你带来的!” 褪去了一直以来的伪装后,此刻的沈卿钰带上了几分上位者的气势和从容。 阴冷的牢狱没有照进一丝光,那张冷艳清绝的脸上镀上了一层寒霜,他的声音如雪一般冰冷: “圣上有谕,尔等贼首听令。” 一卷明黄色的诏令于他手心摊开: “天佑我大棠,怎奈落霞山有贼寇为非作歹、买卖妇女坏事做尽,乃致民不聊生、天|怒人怨,如今更私藏军火、拥兵自重,企图染指圣权,特派我大棠首辅沈卿钰协应天府数干将士,将其一网打尽,以儆效尤。” 他又继续道:“圣上有令,若尔等有一丝悔过之心,速速束手就擒,将罪行尽数交代,私藏军火全数上交朝廷,可功过相抵,留尔等一个全尸。” “你竟是大棠首辅!男扮女装、替人出嫁,施如此毒计!你骗的我们好惨!”毒老二恶狠狠地看着他,满脸不可置信。 沈卿钰垂下眼睫冷冷看了他一眼:“对你们这样的贼首,什么计谋都不为过。”然后看着他们逐渐往后挪动似乎要随时逃跑的脚步,提醒道,“你们跑不了,外面全是我带来的人,劝你们还是尽快束手就擒。” “我不管你是男是女!”那毒老二颇有些不平,“你扪心自问,寨主对你一片真心,你就不能看在昔日情分上,放我们一条生路吗!” 沈卿钰不为所动:“不能。” “哈哈哈哈,可怜我那大哥没有亲眼看到,玩鹰的被鹰啄了眼,这就是他要娶的夫人,你对他多好他都没心的!”那毒老二似乎知道时局已经无法逆转了,而是用一双恶狠狠的眼睛看着他,“枉我们寨主对你多番礼遇,路上更是叮嘱我们不要为难你,满足你所有要求,可你呢?心硬如铁,滴水不穿,不识好歹的东西!我毒老二只后悔没在路上一刀把你捅了,又岂会造成今日的局面!” 他颇为怨毒地看着被沈卿钰牢牢护在身后的女人们,咧出一丝阴嗖嗖的笑:“你既要做这救美的英雄,何不同她们一起下地狱!”说完,他不知从哪掏出一大片紫色的粉末,尽数朝着沈卿钰和牢中的人撒去。 可那片粉末并没有接触到他们,随着身形而动,沈卿钰迅速用长剑卷起牢中的草席,将其挑起后将那片毒粉给席卷挡开,然后再朝他们的方向扬去,尽数归还给了他们。 那帮人都有武功自然是没有被他真的打到,毒老二见他躲掉更是没有一丝恼怒,而是阴狠狠笑了一声,“你挡得了这断肠毒,挡得住我给你下的醉生梦死吗?” 沈卿钰神色骤变,倏然抬起眼看向他:“什么毒?你再说一遍?” “还记得你在来的路上喝的那碗水吗?里面被我下了醉生梦死,不消片刻,你就会像一个欲求不满的禽兽,只剩下交.配的动物本能。时间马上就到了,本来是想着你要是敢不听话违逆大哥让你听话用的,但现在——”毒老二阴阴笑了起来,故意没告诉他其实这个毒还有一个作用,女子吃了它只会发病没有其他用处,可若男子吃了它便可能会如女子一样怀胎生子暗结珠胎。 似乎终于找回了他的场子,他越笑越大声:“我倒要看看,高高在上的沈首辅,还怎么维持你的这幅盛气凌人的样子哈哈哈!” “你敢!”沈卿钰怒意冲冲地提起剑,可随着那毒老二掏出一个拨浪鼓击打起来后,他腹部狠狠一痛,顿时密密麻麻如同蚁虫啮咬一样的麻痒席卷了他全身,让他浑身僵硬随之豆大的汗珠从他额头落了下来,高大的身形隐隐有些站不稳,他撑着剑的手都在剧烈颤抖。 “沈大人!!”身后被他护着的林秀儿一把扶住摇晃的他,颇为担心地唤道,可她柔软的手刚刚触碰到他的胳膊,就被沈卿钰一把粗暴地挣开,咬牙切齿的声音传来,“别碰我!退开!” 一种强烈的、想把身后触碰他的人扑到的想法让他眼前都开始模糊了起来,腹部涌起来克制不住的热流让他扶着剑的手都在颤抖,他艰难地挪动着脚步离身后的人远点。 “把解药给我!不然、我会让你死的很惨!”他捂着轰鸣不止的额头,好像有一个手在他脑子里不停地搅动,让他脑髓都被碾的稀碎,只能勉强维持着不堪的意识。 “哼,做梦。”毒老二冷冷一笑,地牢外地动山摇的声音传起,担心大哥的想法还是占据了上筹,他需要尽快去支援。 “把这些女的全杀了,”他朝门口看守的牢狱挥了挥手,笑得残忍,“然后好好伺候伺候我们的首辅大人。” 说完,就朝着门外疾步追去,然后消失不见。 沈卿钰看着接近自己的两个狱卒,似乎在对自己垂涎地搓着手…… * 等陆峥安一伙人赶到的时候,看到的便是不复昔日辉煌、被炮火轰炸的破败不堪的黑风寨。 而更让他们意外的是,寨子里到处插满了明黄色的写着“棠”字的旗帜,四处可见身穿官袍的官兵,此刻除了正押解着众多黑风寨的人以外,好像还在四处搜寻着什么。 他们隐隐约约听见这些官兵在说:“沈大人还没找到吗?” 陆峥安蹙起眉头,直觉告诉他,他们说的那个沈大人就是他之前见到的那个气质如霜的男人。 正在这时,一个一身鞭伤的女人骤然从守卫中跑出来,哭着跪在了这群官兵前:“快去救沈大人!他中了贼人的毒,那两个贼寇把他带去了后山!” 胡斯观察着越来越多的官兵,很快他们藏身的这个地方也要藏不住了,于是斟酌地拉住身体前倾的陆峥安,说道:“老大,我们该撤了,这地方马上就要被发现了。” 陆峥神色一片肃然没被他拉动,而是提起银枪,丢下一句话给他们便奔向后山: “我去看看情况,你们先撤。” 3、解毒 由于在来之前早摸过方向,很快他便在后山找到了几排凌乱的脚步。 而更让他心惊的是,那红色的喜服此时破烂不堪地挂在了树枝上。 他连忙拨开重重树枝去看,看到地上躺着的两个浑身是血身穿貂裘的人,显然这就是那女人说的黑风寨的贼寇。 二人还没完全断气,看到他耳后根上刻着的“囚”字还以为是自己人,朝他伸出血淋淋的手:“兄弟,救救我们——” “闭嘴,小畜生,谁和你们这帮腌臜是兄弟。”还没说完,黑漆漆的靴子就踩在了他们脸上,随之就是狠狠碾压的力道,陆峥安带着所剩无几的耐心,冷飕飕道,“我只问你们一遍,那个被你们抓来的男人你们藏去哪了?” 二人生命垂危,连声求饶:“饶命啊壮士,你说的是哪个男人?大棠首辅沈卿钰吗?” 陆峥安微微一愣:首辅?他竟是当朝首辅? 也难怪,那种气质和风度,又怎么可能是一般人? “他在哪?” 二人老实告知:“他跟发了狂一样,我们还没拿他怎么样就被他伤成了这样,好像是往后山小溪林的方向跑去了——” 得到回答后,陆峥安松开了踩着他们的靴子,二人心下一喜:“壮士既已得知他的去处,是不是可以绕我们一命了——” 话还没说完,血花飞溅,银枪坠下,二人双双咽气。 陆峥安没有多余的表情,而是朝着后山小溪林的方向继续追去。 直来到一片静谧的地方后,潺潺溪流声从重重掩映的树枝中传来。 陆峥安站在地势较高的地方,面前的视线被积满白雪的树枝给盖住。 他缓缓推开树枝。 面前的视野陡然宽阔起来。 这是一个极为隐蔽中间镂空的山洞,一道悬挂半空的瀑布从山洞的石壁上垂落下来,瀑布流过的地方在地势较低的盆地中间形成了一个冒着热气的温泉,洞中岁月好像都比洞外面要流淌的慢一些,就连树木都留有一片余青,在热气腾腾的温泉飘起白雾的时候,竟宛如人间仙境一般。 而他苦苦找寻的人此刻正端坐在那温泉当中,旁边静静躺在石头上的剑还沾着血迹。 男人紧紧阖着眼,如剑一样的眉宇像是被冻住般凝着寒霜,他身上的衣服被他撕开丢弃在了一旁,他半裸着上半身皮肤,从胸前到腹部的薄肌呈现块状,如同造物主精心创造的一样完美无瑕。 似乎感知到了他这边的声音,男人倏然抬起头来看向他的方向,紧缩的眉头带给人一股难以言喻的压迫感,却又因为极其夺目的眼睛而显得艳丽无双。 他喝道:“谁!” 陆峥安轻轻一笑,从重重掩映的树枝中抱胸走了出来,挑眉说道:“你没事就好,我还以为你中了那老鬼的毒会变得六亲不认。” 对方仍然是坐在水池中没有说话,他便继续走近,走近后更发现眼前的人皮肤白的简直晃人眼,尤其是那形状完美的肌肉上还在滴着水直直流淌过两点,向更深处而去让人想一探究竟。 他刻意忽略掉自己喉咙间的干哑,转开视线,蹲下身想替对方诊脉,“他的毒非同小可,之前我很多兄弟都吃过他的亏,我先替你检查一下你身体有没有异样。” 还没等他接近那只修长的手,水面骤然翻起巨大的水花,接着他手腕被一股大力给擒住,温热的泉水涌上他的腰间,随后眼前一花,他后背便抵到了坚硬的石壁。 他抬头入目便是一张凌厉艳丽的脸,此刻那寒冰一样的黑漆漆的眼里却一片空洞瞳孔呈现放大,但因为过于黑白分明的眼睛和从上方俯瞰自己的角度,而显得有些奇异的专注,正一眨不眨地盯着自己看。 几根如墨一样湿透的发丝垂在了陆峥安的脸上,冰凉的发丝好像带着独属于这人的冷香,呼吸之间却是对方灼热的体温,让陆铮安迎着对方那空洞又冷冰冰的眼睛,心脏被烫的不受控制。 手腕上桎梏自己的手一点点强势又霸道地挤入他的指骨之间,两只骨节分明的手因为这过重的力道而碰撞挤压的有些生疼,入手间陆峥安感到的是一股冰凉又湿滑的触感,就好像要深入他骨髓一样激烈。 陆峥安忍着对方喷洒在他身上灼热的呼吸,随着他的力道,探查到了对方中的毒,感知到剧烈跳动的脉搏后,猛然一惊:“他竟给你下春|药?” 而中毒的沈卿钰却没有回答他的问题,而是用赤|裸的、近乎灼热的目光像盯着一个猎物一般、冷冷盯着他看。那狭长的眼中是掩盖不住的动物本能和肆虐的味道,就好像他是这闯入林间的肥羊。 陆峥安紧紧贴着对方炽热的皮肤,呼吸交织间,紧接着那红艳艳的、带着冷香的唇瓣就这样猝不及防地凑了过来。 这巨大的诱惑,让陆峥安心脏陡然失去节奏狂跳起来,眼看那红唇离自己越来越近,“喂喂喂!”他伸出手猛然一把推开了对方,平复着狂跳不已的心脏,深呼一口气,“简直了,老天爷——”他竟有一瞬间想按住对方的头狠狠吻上去的冲动。 他发誓,他这二十年来,行事虽然浪荡不羁了点,可除了面前的人,他从没和其他任何人有过这样亲密的时候。 他偏过头,对方头发上的水珠滴到他下巴上,顺着起伏的弧度一路往下滑,明明是冰凉的温度却让他喉咙像是被开水烫过一样,灼的他声音沙哑,他尽量用理智去陈述:“冷静点,你中药了。” ——却不知这句话到底是在提醒自己还是提醒对方。 但对方显然没听到,并且伸出一只手掐住他的下巴,然后带着梅香的吻就在他睁大眼睛的一瞬间,狠狠地覆盖住了他的唇。 周围的空气简直热的不像话,明明是寒冬腊月的山林却因为这一片温泉的滋养而热气沸腾,更加显得这片狭小的地方好似世外桃源一般美不胜收。 陆峥安却无心去关注美景,因为美景就在眼前,他根本来不及去细想对方这个吻是否是因为身中情毒的原因,因为在对方吮上他唇舌的一瞬间他脑子里就好像炸开了烟花。 本就激荡不平的心绪剧烈在起伏,随着对方的力道而去追逐他温热的唇舌,直到尝尽了梅花的清香和甘甜,他才急促呼吸着扣住对方秀长的脖颈拉开对方和他的距离,他喘着粗气道:“我承认我追上来,确实是因为担心你,对你也确实有些不一样的感觉,你亲我我也很喜欢,但我们现在是不是进展太快了点?你认得清我是谁吗?你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可很显然,对方不知道,并且再次将他压在石壁上急切且剧烈地吻了下来。 陆峥安放在他脖子的手被他再次十指相扣,却在即将按下去的一瞬间被对方控制住,陆峥安裤子早就湿透了一大片,他一把将手推拒在了对方贴近他的胸膛上,他觉得再这样下去自己的理智也要被对方给烧的殆尽,然后就是造成不可预料的后果。 陆峥安起伏着剧烈的胸膛,用所剩不多的理智、气喘吁吁地分析道:“我带你出去找解药,那个寨子里肯定还有——” 可话还没说完,对方却拉着他的手一寸寸挪动,直到贴近胸膛,那双空洞的眼睛里闪过一丝了然和欣喜,就像找到了上好的凉玉一样,那空荡荡一片的眼睛里的灼热和躁动在他们的动作中得到缓解。 陆峥安就这样看着对方用极其冷冰冰的表情做着与气质完全不相符的事,打眼看去那片红梅已经是红的彻底了,甚至在他抽回手后那个人还不满地看向他。 陆峥安终于是忍不了了,一把将他摁在身下,从背后揽住他控制住他不安分的手,男人的力气大的惊人,他险些控制不住他,只能任由对方在自己身上扭动,甚至还被掐的胳膊上青一块紫一块,有些地方都渗出了血迹,弄的他一双漆黑的眼又红又热,狠狠朝那不断扭动的人身上用力一拍,粗声道:“老实点!” 对方痛呼一声,被他拍的眼圈都红了一大片,用那双空洞的眼睛直愣愣地看着他,陆峥安竟从中读出了那么一丝委屈的味道,顿时心软的不像话,他安抚性地轻柔吻了吻他的鬓角,声音沙哑:“好了好了,拍疼了是不是?我给你道歉,你靠着我不要乱动,我来帮你疏解。” 他看着对方高高支起的帐篷,有些无奈地笑了:“这辈子我没帮别人干过这种事,更别谈是帮一个男人了。要是别人让我|干这事,我肯定会杀了他。” 然后又腾出一只手将紧紧贴在沈卿钰鬓边湿掉的发丝拨开,看到那圣洁如雪一样的脸和艳丽中透着凌厉的眼睛,轻笑着摇了摇头。 ——长得很美,但不是温柔那一挂的,看起来脾气也不是很好的样子,可不知怎么的,他却拒绝不了他,明明对方也不是个姑娘,是个和自己一样的大男人。 他将他牢牢按在自己腿上,一只手扣在他腰间,清亮漆黑的眼中显出一丝灼热:“靠紧我,我来帮你。” 远处阳光正下。 雪林中的梅枝从阳光中伸展开来,他伸出手触碰到梅花枝头,一点点地拨开枝桠。 …… 那高不可攀、滚烫的雪莲也渐渐融化起来。 陆铮安抱紧了浑身发烫的人,临了却想着一件极为重要的事: “你知道我的名字吗?” 意识模糊的沈卿钰却不满地催促着他,让他继续,陆峥安却牢牢堵住他:“叫我的名字,叫我陆峥安。” 身上的人却根本听不清他在说什么,而是凑过来吻他想让他继续缓解自己的燥热,陆峥安掐住他下巴和他交换了一个炙热潮湿的吻,重复地加重了手中的力道:“叫陆峥安,我就让你舒服。” 意识沉睡的沈卿钰仍然是没出声。 此刻的陆峥安却极为强势:“叫陆峥安!” 最终被折磨的快要崩溃的沈卿钰从牙缝里艰涩地、用力吐出不成调的几个字:“陆、峥、安……” 梅花绽放,清透的池水倒映出白云,梅花的香味充斥着这一方小小的天地。 “我带你去找解药。” 陆峥安平复过急促的呼吸后,替他擦干身上的水,脱下自己的衣服给他穿上,将他一把抱了起来,男人只比自己矮半个头,体重只比自己轻一点,陆峥安刚刚掂起他,就被他沉重的重量给坠的轻笑一声:“还好我力气够大,不然还真抱不动你。” 还没等他来得及动作,身上的人却又开始重新剧烈地挣扎起来,他本就刚刚站稳,天旋地转之间,一时不察脚下一滑踩在了温泉池底的青苔上,水花四溅,摔在了池子边的石壁上,被他牢牢护在怀里的沈卿钰倒是没有丝毫损伤。 他刚想说些什么,可风声赫起,身上那人再次翻身压在他身上,那双艳丽的眼睛像充斥着血一样红,然后霸道的吻顿时如雨一般急促的落在了他脸上,他扭头想去躲但对方不得章法的吻舔的他脸上湿漉漉的,急促的声音带着困兽一样的痛苦和挣扎,他手在陆铮安身上各个地方胡乱地摸,重复着喊:“给我!给我!!” 陆峥安明知对方是意识不清醒,可那催促的声音还是让他一瞬间又重新开始起来,他还没来得及按住对方作乱的手,对方却顺着他后腰一路摸索,到了他后腰往下…… 这极具暗示性的动作让陆峥安顿时浑身一僵,在反应过来他要做什么后,将他扣住手翻转过来,捋了一把垂下来的凌乱的墨黑色的发,勾唇笑了:“有没有搞错,沈大人,我帮了你这么大的忙,你怎么恩将仇报呢?” ——居然想强来。 他观身上的人比之方才还要意识不清,甚至因为难以纾解的欲望,那片黑白分明的眼珠呈现一种癫狂的猩红,他将手放在对方的脉搏上查看。 神色一凝,对方脉搏比方才更乱了,甚至多方冲撞隐隐有逆转断绝之象,很明显刚刚的舒缓并没有让他好受甚至更严重了。 “这毒老鬼害你至此,要是让我遇到我一定要将他碎尸万段。”他眼中划过一抹杀意。 而被他桎梏住的人却还在不安地扭动,身下的沈卿钰却还在重复性、没有意识地说着:“放开我!给我、给我……” 陆峥安将他翻转过来后,让他贴在温凉的石壁上。 沈卿钰却因为浑身的燥热,手指摊开在石壁上难耐地抓挠,坚硬的石壁都被他的手给抓出了几道细浅的印子。 “好了——”陆峥安抓住他的手,声音沙哑,“别乱动。” 他一把捋起自己垂到脸颊旁的头发,修长的手指穿插过鬓边的发丝,澄澈清亮的桃花眼浮了些难以言喻的红,直到一切做好准备后—— 似开水烫开的温度: “这就给你。” …… 意识模糊的沈卿钰有那么一瞬间清醒过来,余光中感到天地都在摇晃,眼前一个淡青色的“囚”字隐隐约约在发光。 那个压在他身上的男人在问他:“你叫沈卿钰对吗?名字真好听。” “我要杀了你——” “我一定要杀了你——” 男人声音带着笑意:“好好好杀了我,这话你都说了好多遍了,弄疼你了是不是?” …… 最后,那人问他:“我可以叫你阿钰吗?” 4、无耻狂徒 沈卿钰是在马车的阵阵轮毂声中醒来的。 浑身酸痛不已好像被碾压过的感觉让他骤然一顿,随之猛然坐了起来,接着某处滑腻的暖流汩汩流了下来,濡湿了身下的一大片软垫。 记忆中那晃动的淡青色的“囚”字愈来愈清晰,压在他身上的男人面容却模糊不清,林林总总的一切都在提醒着他之前那混乱的、令人厌恶的春情并不作假。 他自是知道那人不是那两个身受重伤的狱卒其中任何一个,可又不知是哪来的匪寇,竟在他意识不清的时候对他肆意妄为! 虽说男人向来谈不上什么贞洁,可他顺风顺水了二十年,如今身为一朝首辅位高权重更鲜少吃过瘪,如今却被一个不知从哪来的流氓给强/上了!这简直是奇耻大辱! 他咬牙切齿地在马车上狠狠一锤,无耻狂徒!他一定要杀了他! 这巨大的声响震的马车外赶马的阿林都随之一颤,随后掀开轿帘走了进来,看见他醒过来后,惊喜万分:“大人,您醒了!” 沈卿钰克制着自己跳动的额角青筋,用冷静的语气问道:“你们是在哪里找到我的?” 阿林恭敬回他:“回大人的话,我们是在一片溪林中找到您的。” “当时我身体可有异样?” “当时我们带了大夫去看,发现您身上中的余毒都清了,虽然不知道是怎么清的,但好在您身体无恙,真是谢天谢地。” “除了这些呢?没有别的了?没有什么可疑的人出现和可疑的事情发生吗?” 阿林有些疑惑:“啊?什么可疑的事?” 沈卿钰阖起双眸,剧烈起伏不平的胸膛被他平复下来,虽然事实已经发生,可现在看来目前只有他一人知道之前发生的事。 还好,还好没有第三个人知道。 至于为什么他会安然无恙出现在这个回景都的马车中,又为什么衣着完好地被他带来的人带回马车上,他已经不想去想这些细节了。 不然,他真的会发疯。 维持着表面的淡定和风度,他只是深吸一口气,然后让阿林出去自己先冷静一下。 “大人,李总兵已经在外面候着了。”出去之前,阿林轻声提醒着他。 “知道了,一刻钟后,等我传唤。” 沈卿钰揉着疼痛不已的额角,回复道。 他在马车上倒了杯茶一饮而尽后,闭目休憩了片刻,在检查完自己脖子上没有可疑的红痕后,重新掀开帘子朝外唤道:“请进,李大人。” ——若不是他身体有异,他早就如往常一般走下去了,何须在此坐着不动传唤别人。 身后某个地方随着他的动作还会隐隐作痛,强撑着走下去只会徒然惹人生疑! 很快,身穿银色铠甲的李总兵走了进来,在观察过面色如常、身体如旧的沈卿钰后心也放了下来,随后双手抱拳道:“末将见过沈大人!” “那黑风寨最后的大当家和二当家抓到没有,若是还活着,把他们带过来我有话问他们!”提起这两个罪魁祸首,沈卿钰就怒从中来。 李总兵面露难色,抱拳:“秉大人,那黑风寨寨主极力反抗被我们乱兵杀死了,至于那二寨主毒老鬼——” “说下去。”沈卿钰面色变冷。 李总兵低下头:“他自断一臂,逃走了。” “糊涂!”沈卿钰用力一拍桌子,却险些震得自己疼痛难忍,在李总兵请罪的声音中,他又深知这件事怪罪不了别人,只怪他不够小心中了对方的毒计,最终还是忍住怒气,揉着额角道,“那人擅长使毒,而且长相异域不似我中原人士,我怀疑他是敌国派来的奸细,意在乱我大棠,留着他是个祸端。其余的事,你继续汇报。” 二人就一些剿匪细节接着商议了一下。 之后发生的一些事,都是在沈卿钰意料之中,得知那些被绑到寨子里的无辜村民全部得救后他眉头稍松了些许。 之前他来这落霞山之前,就得知了山头黑风寨强抢民女、买卖人口的事,刚巧遇到山脚下一个无辜的姑娘父母被绑,为救父母,姑娘只能同意嫁入山寨里。 可报了官连官府都不敢管,还好沈卿钰及时来了。 他来之后先是整治了一下贪|污腐|败的县衙,然后安抚完村民后,得知黑风寨还有很多被绑的村民,他便决定以那位无辜姑娘的远房表姐的名义,替她出嫁到黑风寨上。 虽然朝廷攻打下一个山寨并不是什么难事,但里面关押了很多其他被绑进来的村民,所以扮作被抢新娘,混入寨子里将无辜村民先解救出来,已经是最安全的办法了。 黑风寨毕竟凶险险恶,他仍然有思虑不够周全的地方,才会中计。好在除了自己受了一些损失外,那些无辜村民全部得救了,此行也算成功。 得到自己想要的回答后,最后他问道:“那批走失的军火可有找到?” “已找到,唯独剩下的一批火铳和炸药,在清点的时候发现少了点。” “少了多少?” “火铳少了十个,炸药少了三十包。” “确定黑风寨的人如实禀报了?” “属下确定。” 沈卿钰修长的指节一下下敲击着桌面:“余下的军火和逃走的黑老二继续追寻下落,剩下的事我会在明日早朝和皇上如实禀报,你先下去吧。” “是,大人。” 待他退下后,沈卿钰维持了许久的镇定终于土崩瓦解,身后某处尖锐的疼随着马车的颠簸,更是让他汗如雨下面色发白。 可他只能紧咬着唇,一句疼也说不出口。 他要死死地、竭尽全力去维持他仅剩的自尊和骄傲,绝不能让任何人知道在温泉中发生的事! 等马车终于行驶到景都,李总兵和他住的不是一处方向,便先行离去。 来到首辅沈府后,等候他多时的下人阿牧迎了上来,刚想替他褪去身上的大氅换下,他便咬着牙推开了他:“先替我准备一桶热水,我要沐浴。”随后便扶着门框忍着疼痛极力表现出一副淡定从容的样子,走到院子卧房中。 阿牧有些不解地看向阿林,阿林连忙摆手:“大人剿匪辛苦了一路,还愣着干嘛,快去准备!” “噢噢!好!我这就去!” “哎呀笨手笨脚,我跟你一起!”阿林急匆匆追上,跟着他一起去了厨房。 等热水准备好后,沈卿钰只让他们抬进房间里,不用伺候先行出去。 在点亮的烛光下,他一点点褪去身上的外袍,直到露出里面雪白的里衣。 外袍刚被放下,一阵咕噜噜的声音传来,一个白色瓷瓶从外袍袖口中掉了下来。 他捡起去看,却看见那白色瓷瓶上刻着三个字:“金玉膏”。 ——用在何处不言而喻,是谁给他的更加不言而喻! 混账! 他捡起那瓶药用力往窗户上一砸,小瓷瓶撞击到窗柩上,发出“砰砰砰”的瓷瓶碎裂的声音。 随后门卫守着的阿林和阿牧同时一惊:“大人,您怎么了?!没事吧!” 沈卿钰紧紧攥着浴桶边缘,咬牙挤出几个字:“我、没、事,你们不用守着,温一壶酒来放在门口,然后退下,明日按时喊我上朝。” 等他褪掉里衣跨进浴桶中,近乎是刻意地、强行地,忽略掉自己胸前遍布在那两点上的牙印和红痕,以及腰间被掐出的淡淡淤青色的印记。 而更让他窒息的是,当那阵阵温热的水流涌向他的皮肤的瞬间,某处还微微翕张着的地方更是侵入水痕,那记忆中的炽热的、坚硬的温度像是要搅碎他一样,不容置疑且孜孜不倦地,一次又一次破开他最不可言说的柔软。 而耳边的呼吸灼热喷洒在他颈项,那个恬不知耻的人带着促狭、调笑地问他:“是这里吗?舒不舒服?要不要再重点?” “砰”地一声,木桶被他用力锤开一道裂缝,哗啦啦的热水流了一地,他倏然从浴桶中站起身来,穿上外袍打开门去,寒冷的北风袭来,门外被他吩咐退下的阿林和阿牧已经离开了,只留下地上一盘温好的酒和两个空盏。 将酒盏端起后,他再次将门关上然后牢牢上锁。 头一次、失了往日的端庄和矜持,坐在床边仅着一袭外袍,用来盛酒的空杯被他舍弃,拿起一整壶酒盏便往嘴里灌。 酒水沿着他下巴流了下去,直朝着白皙如玉的胸膛流淌下来,窗外月色如华,映照在他略显清冷的脸上,更显得灼灼如光。 他狭长的眼尾沾上了一丝不正常的水汽,带着醉意的脸颊上有了一丝酡红。 那些不为人知的、隐蔽的、不可言说的心事,最终被交托在这盏酒中。 最终这如寒玉一样高高在上的、清冷孤傲的人,倒在这无人看见的床榻上,咬牙切齿地吐出一句: “你竟然敢、竟然敢如此对我……” “我一定要找到你,然后杀了你!” 他将脸埋进了床铺之中,手中紧紧攥着一块玉佩,用力锤击着柔软的棉被,直把那整洁的床铺揉成了杂乱的一坨。 灼灼月光下,那玉佩上刻着的“陆”字在隐隐发着光。 5、玉佩 翌日清晨,沈卿钰没让阿林和阿牧叫他,是自己醒的。 多年来上朝的习惯和自律,让他养成了寅时醒的作息,即便是宿醉也没有受到影响。 彼时天未亮,阿林掀开马车轿帘,看着在烛火下誊写奏疏的沈卿钰眼角下的乌青,有些心疼:“大人,看您昨日都没睡好,早知道拦着您喝那一壶酒了。” ——早上他去替大人收拾房间的时候,闻见一室酒气,就见那一整壶酒见了底。 沈卿钰专注执笔并未作答,他的神态颇为疲惫,可执笔的动作却一丝不苟。 直到写完一行,他抬头问道:“为何还不启程?” 马车外传来阿牧热络的声音: “大人,羊奶刚刚热好,您喝了再走,醒醒酒肠胃也能舒服一点。”他蹬上马车夹板,将一碗热腾腾的羊奶放在他案边便在马车垫子上坐了下来,沈卿钰抬头在他注视的目光下,拿起瓷碗吹了口气喝了一口。 阿牧熟练地拿起锦帕递给他,等他喝完后,才心满意足松了口气,语带劝解地开始收拾碗筷:“大人您以后可不能再喝那么多酒了,没得伤了肠胃。” 沈卿钰揉了揉眉心,淡淡道:“无妨,我心里有数,你下去吧。” 他端好盘子,走之前犹疑地看了眼阿林又担忧地看了沈卿钰好几眼,知道他冷淡的脾性,便应了声退下了。 一切收拾好后,阿林扬鞭驾起马车,轮毂声便悠悠响了起来。 他朝后看去:“大人,还有半个时辰才到午门,您可在车上小憩一会儿,清晨霜寒,阿牧给您准备了暖手炉放在案边,您握在手里能暖和点。” 等他转过身,却发现沈卿钰掀开马车帘正呆呆地向前看,清凌凌的眼中是少见的一片空白和迷茫。 阿林从十四岁时就和阿牧一起跟着沈卿钰,见多了平淡无波冷清冷性的沈大人,从未见过这样茫然无措的沈大人。 似乎有什么事让他极为在意却又不知与谁说。 大人有心事。 他有些狐疑,那天在温泉池中到底发生了什么? “大人……”他轻声唤道。 漆黑的瞳孔骤然聚神,沈卿钰像是猝然被惊醒一样,回过神来:“怎么了?” “大人您刚刚在想什么,想的出神了。” 帘幕被放下,淡淡的声音传来:“无事,赶路吧。” 马鞭再度扬起,沈卿钰坐在马车里握着手中的一个青龙玉佩,眼中涌起思索。 他从小戴到大的玉佩在那个温泉池中丢失了,但醒来身上的衣服里衬中却又多了个刻着“陆”字的不知名玉佩。 玉佩的品相不俗,触感也极其温润。 这甚至让他怀疑不是那个狂徒身上的,可种种迹象表明,这个玉佩就是那个匪寇给他的,甚至把他的玉佩拿走作为交换。 他眼中一片沉色,手指攥的发白。 ——偷走他的玉佩,还猖狂地把自己的玉佩留给他。 就像堂而皇之地告诉他,他是如何雌伏在他身下,又是如何意识不清地任他摆弄,如今竟还以交换信物的方式羞辱他让他难堪! 这狂徒竟敢如此薄他! 别让他抓到他,不然他一定会让他亲口尝尝大理寺的牢饭是什么味道。 马车刚到午门,阿林的声音传来:“大人,太子殿下来了。” 沈卿钰掀开轿帘,从马车阶梯踏下脚步,便见到一坐着轮椅的月白身影在马车前静静候着。 来人正是大棠太子温泽衍,他生的儒雅俊美,再加上皇家的气度和储君风范,即便是坐在轮椅中,也自有一股芝兰玉树的尊贵气质,身边跟着大大小小穿着绯袍的三品以上的官员,还有一众腰间佩刀气派非凡的护卫,颇有几分压迫感。 太子温泽衍在朝中和民间一向富有谦逊君子的好名声,再加上他待人有礼、才情出众、行监国之职,泰和帝曾亲口夸赞他“慈孝仁恕,温良恭谦、群臣表率”。 本是风光霁月的天纵之才,可惜天妒英才,在十岁时他失足落水从此一双腿便再也不能行走,终日与轮椅为伴。 当今皇上子嗣稀薄,如今膝下只有两位皇子,一个是太子温泽衍也就是大皇子,另一个尚在襁褓不足半岁,其他的都是已经出嫁或待字阁中的公主。 温泽衍七岁被立为太子,太子之位他已安稳坐了十余年,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是否可以行走,如今局势并不会影响他的地位。 一众人见沈卿钰从马车上下来,都熟络地打着招呼:“沈大人到了。” 此时天光微亮,暮色皆晓,四处是白茫茫的一片,自沈卿钰下马车后,所有人目光又都汇聚到了他身上。 一身绯袍、面如春雪、神色倨然的沈卿钰在这人群中是极为亮眼的存在。 温泽衍眼含笑意,一双眼睛定定地盯着他目不转睛的看。 面对众人的招呼,沈卿钰一一点头回应过后,朝看着他的太子拱手行礼:“臣见过太子殿下。” “何须多礼,还未来得及恭喜子瑜成功剿匪得胜归来。”——子瑜是沈卿钰的字。 温泽衍笑着让他免礼后,便朝身后一众跟随他的人摆手示意,待众人退下,此处只剩了他们两个人。 他吩咐侍从推着他来到沈卿钰面前,语含关心,“听李总兵说,沈大人先前在黑风寨被歹人下药谋害,如今身体可还有恙?” 对于他消息的灵通,沈卿钰沉默不语,而是遥遥看着温泽衍身后临时搭建的一个飘着丝带、内设华贵的亭子,紧紧蹙起眉头,目有所思。 ——大雪漫天,来午门的官路都积满了雪,临时搭建这样一所设施完善的亭子,其中耗费的人力物力可想而知,而这样费力搭建,不过是临时起意,早朝结束后便要拆除,又是一番巨额耗费。 “阿钰?”温泽衍又唤了他一声,见他心不在焉,问道,“在看什么?” 沈卿钰这才回过神,“臣失礼了。” 然后回道:“劳殿下关心,臣安好无恙。” 他神色冷淡,眉宇间像是凝了一层霜,比这腊月寒冬还要冻人,带着一贯的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疏离感。 对他冷淡的态度,温泽衍身后的侍从脸上颇有些不满,刚要发作就被温泽衍拦下,低声斥责了一声:“不可无礼。” 他面上一派温润之色,挺阔的眉宇间微微蹙起,浮现一抹愁绪,“你我自幼便相识,阿钰又何必这般生疏?观你神态颇有疲惫之色,我实在不忍你太过劳累。在今日早朝前,我已向父皇请旨,文渊阁近日来积攒的一些事务,较为重要的部分,已着其他阁员帮着精简处理了,待你入阁后可以一并检阅票拟,如此也算节省了时间,至于其他不重要的杂事,可等你休整好后再慢慢处理,这样你也可以好好在家休息几天,不至于累坏了身体。” 温泽衍言语之间,俱是亲热之态,若换作一般臣子,会对他的态度感激涕零,而沈卿钰素来不喜攀附结党,在这朝中的亲朋更不过数几,现在应对这样亲近热切的太子,他却并无太多其他的感受,只是沉默不语。 唯独朝堂诸事,对沈卿钰来说,事虽繁琐,却要事必躬亲: “文渊阁诸事,臣须先看过后再做决定,阁内事不论大小,臣都需尽职一一处理,这是自先祖帝便定下的规矩,也是臣的职责本分所在,是以不必给臣特殊优待。” 他看着前方正盛的灯火,点了点头,“已近卯时,陛下还在等臣回旨,臣先行一步。” 绯红衣摆翻飞,掠过温泽衍身旁,温泽衍垂眸看着那绯红衣摆上绣的白鹤展翅欲飞一副生机勃然的景象,在他身后堪堪伸出手触碰好似拂过,轻声开口道:“子瑜留步。” 沈卿钰面色如霜,停下脚步,声线清冷:“何事?” 温润谦和的笑容展开,温泽衍抬手让身边侍从拿来一瓶精致的瓷白瓶:“这是安神香,我知你近日精神不佳,此香乃天竺进贡,睡前抹在鬓间可温神助眠,一番好意,还请子瑜莫要推辞。” 晨雾弥漫,琉璃瓦垂落下尖细的冰柱,雾气似乎凝在了沈卿钰的眉间,氤氲上一层朦胧,他微微垂下眼眸。 “咚——” 宗周钟响起,已卯时,有太监前来引导众人入宫。 “臣告辞。” 松雪般的声音传来,随之渐渐远去。 看着那渐渐消失在大雪中的绯红身影,温泽衍端坐在轮椅上轻轻转动拇指上的玉戒,眼中划过一抹浓重的沉色,几经翻腾后,最终化为眼瞳里的浮红。 喉间的干涩涌上,他握拳用力咳嗽了一声,身边的人连忙焦急上前却被他挥手止住。 目光投向身后的亭子,苍白的手指摊开在轮椅扶手上微微曲起,声线低冷:“把亭子拆了,往后午门不许再设观望亭。” “查,剿匪那天沈卿钰在温泉究竟遇到了谁。” * 芙蓉山上。 一间卧房中。 一块通体雪白巴掌大小的和田玉坠在雾气腾腾的半空中。 玉佩呈圆壁形,中间大片镂空,主体雕刻着青竹和梅花的意象,镂空的中心部分几许竹叶枝桠巧妙地汇聚成一个清篆的“沈”字。 玉佩顶部穿孔的红色丝线被房间的水雾沾湿,丝线的尽头吊在了一根骨节分明修长的手指上。 陆峥安趴伏在浴桶边缘,精壮赤|裸的胳膊伸出来,一双澄澈的桃花眼一眨不眨地盯着手中的玉佩看。 系绳晃动,手中的雪白玉佩也跟着晃动起来,玉的表面微微沾上了一层水汽,陆峥安伸出手轻轻触摸,温润又潮湿的感觉侵袭到他的指尖。 恍惚中他又想起那天冒着热气的温泉,手指间的皮肤触感也如这块玉一般,潮湿又光滑。 那人明明身量和自己差不多,但腰却比他细得多,掌控在手中时,会随着自己的触碰而微微颤抖,当他廷弄力道变重时,那凝着霜雪的眉眼会染上一层红晕,然后溢出呜咽一样的低泣…… 眼中渐渐变沉,他将玉佩收在手心,才发现身下起了头。 “哗啦——”一声,水花响起。 他捋了把额边湿发,往后靠在了浴桶边缘上,嘴里衔了根狗尾巴草,狭窄的浴桶支撑不起他高大的身躯,有些微微晃动。 水面浮动,一双桃花眼微微眯起,随后抚上渤发良久直到水波荡开百浊,他长吁一口气,放空地看向远方。 英挺的眉宇间是一片思索。 他的名字叫沈卿钰。 阿钰。 他唤他阿钰的时候。 无神的那双凌厉艳丽的眼睛会陡然有了光彩,汇聚起一股不怒自威的冷意,定定地有压迫感地盯着他看,偏偏眼角又因为某些原因沾了红意,多了丝说不出来的风情。 一想到这,他安静的心脏开始不受控制地跳动起来,愈来愈剧烈。 陆峥安握着手中的玉佩,轻轻笑了一声。 这真的很奇怪。 那天一切结束后,他抱着怀中如雪烤化了一般浑身湿透了的人,估算着对方的人找来的时间,在离开之际,不自觉就留下了自己的玉佩和他交换。 就好像他本就应该这样做一样。 他陆峥安自诩潇洒随性,春风一度不过意外,就算是个男人也没什么大不了。他又何故这般纠结、日夜辗转难眠? 若换作旁人,他断不会如此牵肠挂肚。 可辗转几夜,梦里却全是对方冷艳凌厉的眼和初见时大雪中如红梅一般傲立的背影。 好像胸腔之中,有某种不可抑制的热流和冲动,鼓舞着他,让他跨越重重山头,踏过月下积雪,穿过浩荡人海,去到他身边,去见…… 突然,“咚咚”的敲门声响起。 陆峥安回过神来,开口的声音有些沙哑:“什么事?” 门外的声音娇弱含蓄:“陆哥哥,你在里面吗?胡大哥说你没吃晚饭,我给你做了一碗面,加了你爱吃的肉臊子。” 6、某种冲动 门外的人见门内许久没动静,迟疑地唤了一声:“陆哥哥?” 陆峥安起身穿好衣服,朝外说:“进来吧。” 门外的林羽然一袭青衣,乌黑的发丝披散在肩后,柔顺的眉眼间秀气怡人,挺秀的鼻梁下是红润清透的唇,在看见浑身冒着热气的陆峥安后,他微微抿起了唇,眼中光华闪烁。 他将手中餐盘放在案几上,看着屏风后悬挂着的湿漉漉的汗巾,面前男人随意披了件外袍,衣服的里料包裹着依稀可见的饱胀肌肉,胸口衣襟处都在淅沥沥滴着水,直到滑入…… “你在看什么?” 淡淡的声音传来。 他猛然惊过神。 空气中弥漫着依稀没散去的热气,让他羞怯的眼波中含上了一股热意,开口的声音黏腻甜软:“没看什么,陆哥哥,你刚刚是在沐浴吗?” 陆峥安不置可否,而是自顾走到屏风边拿起汗巾准备开始擦湿透的头发。 还没拿到手,一只白皙的手却主动替他接了过去,他低头去看,正好撞进一双含羞带怯、波光粼粼的眼眸中。 林羽然红着一张脸,如含羞草一般、近乎不敢直视他,轻声说道:“陆哥哥……我来替你——” “擦”字还没说出口,陆峥安却啧了一声,将汗巾扔掉,转身拉开了和他的距离。 林羽然抿了抿唇,然后又走近将案几上的面转向他,语含柔意道:“陆哥哥,先吃面吧,再不吃就冷了。” 陆峥安垂眸看向那碗热气腾腾的面条,纤细的面条淋着油乎乎的肉臊子,看起来确实一副令人食指大动的样子。 但他没吃,而是说:“我晚上不饿,谢了。” 然后他将头发胡乱用案几上沐浴后换下来的衣服抹了几下,懒得等它干就直接往后一甩,擦完后大刀阔斧往茶几塌边一坐,抬眼看向僵在原地的林羽然,问:“还有什么事吗?” 林羽然惊诧地睁大了眼,听到他的话才明白他在赶自己出去。 这让他眼尾都沾上了一层水汽,声音好似泫然欲泣一般,带着浓浓的委屈:“陆哥哥……你这是、这是在嫌弃我吗?” 陆峥安挑了挑眉,露出一丝不明所以的笑:“抱歉啊,林公子。我是个粗人,向来随意惯了,不大会说话,更不习惯别人伺候我。搅和两把的事,懒得去大费周章。” “哪里谈得上嫌不嫌弃,你想多了。” “陆哥哥……”林羽然声音带着颤音,“小然只是想谢谢你这些日子对我的照顾,如果让你不舒服了,是小然错了,小然向你道歉……” 他的声音清甜可怜,态度也是极为乖顺的可人,眼中的情谊更是快溢出来了,可陆峥安却听的直犯困。 他烦躁地用手指敲击着桌面,想离开这个让他觉得沉闷的环境,正发愁,胡斯大大咧咧的嗓门传来: “老大,地窖那批货陈飞刚刚清点了一下,说——” 话还没说完,正好撞到了眼眶红通通的林羽然,再看看面露漠然的老大,一下愣住了,不好意思挠了挠头:“林公子也在,对不起啊我是不是打扰你们了。” “打扰什么,我们又没干什么。走,去地窖看看情况。”眼前瞬间一花,陆峥安热络地搂着他脖子大踏步跨出了门槛。 胡斯被搂的猝不及防,只能歉意地转头,朝目光灼灼看着他们的林羽然打了个招呼:“林公子,我们先走了。” 待出了门,走远后。 陆峥安一下放开他脖子,脸上的热络瞬间消散下去,不言不语地双手抱胸在月光下懒懒地走,眉目一片冷峻。 胡斯有些不好意思:“老大,我们就这样把那个林公子扔那,是不是不太好啊?” ——林羽然是之前他们一次走镖途中遇到的落难公子,在他被恶霸欺压的时候陆峥安和一众芙蓉寨的人救下了他,可自从跟着他们回了山寨后,陆峥安说送他回家,林羽然却说记不清回家的路了,言语之间俱是抗拒,说什么都不肯回家,这么个大活人,他们也不能弃他于不顾,无奈之下他们只好留下林羽然。 林羽然就这样跟着他们,平时会给他们做饭,只是他那双手一看就细皮嫩肉的没做过什么粗活,做的饭更是一言难尽堪比毒药,一来二去他们就让他只用干些不轻不重的活计,待他记起来回家的路了,再送他回家。 陆峥安不以为然: “有什么不好。这么大人,又不是三岁小孩。” 胡斯挠了挠头:“老大,林公子平时除了你都不爱亲近其他人,对你比对我们这些大老粗好多了,再说长得不是挺好看的吗。老大你眼光一向高,不是就只看得下好看的人吗?你为啥要躲着他啊?” “谁说我只喜欢好看的人?我也不是什么人都能入眼的好吗。”陆峥安轻轻笑了一下,拍了拍他头,“倒是你,言语之间一直替他说话,怎么?你喜欢他?” 胡斯连忙摆手:“没有没有,我已经有芸娘了,怎么可能喜欢旁的人,再说林公子一看就是有钱人家的少爷,我哪敢肖想。” 然后他看着月光照耀下,身形高大、英俊挺拔的陆峥安,似乎像是上天的宠儿一样,比起五大三粗的他们,女娲娘娘捏造起来显然用心多了。 不由得有些沮丧地感叹道: “而且老大,你看起来跟他才像一个世界的人,你们两个都不像是寨子里的人,还有之前遇到的那个沈大人,更是天仙一样的人物,和我们就感觉大不相同。” 听他说起“沈大人”这几个字,陆峥安心弦像是被拨动了一下,泛起丝丝痒意,不免失了神。 胡斯见他不说话,疑惑地唤他:“老大?” 陆峥安猛然回过神,他伸手拍了把他的肩: “我哪儿不像了,从小长在这里的还能和你们不一样了?”又说道,“我对林羽然没兴趣,你也别老想太多有的没的,自信点,在我眼里,你比绝大多数人好得多。” “老大,你为啥不待见他?” “扭扭捏捏的,没劲儿。”陆峥安兴致缺缺,路边拽了根草叼住,自顾往前走。 “那什么叫有劲儿?” ——什么叫有劲儿?他说不上来,只是觉得,那双眼应该是极其艳丽的,又带着霜雪一样的寒意看着他,冷冰冰的、凌厉的、疏离淡漠的。 这样才觉得是那个味儿。 什么味儿呢?他也说不上来。 只是觉得一想起那个人,心里刺挠挠的。 清点完地窖的军械后,陆峥安不想回去又碰着林羽然,大冬天非拉着胡斯在屋檐上喝酒赏月。 胡斯虽然也不是很想喝酒,但老大的命令他一向不会质疑,没有丝毫犹豫就上了。 两个人有一搭没一搭聊着,寒冬的风吹来阵阵梅花的香气,屋顶的月亮发着清冷的光辉,几片梅花瓣从山头零星飘散到陆铮安的身旁,他伸手去触碰,花瓣却又从指缝间流过,留下一缕淡淡的余香。 胡斯醉醺醺地拉着他要再来一杯,陆峥安没将酒坛给他,醉倒的他便歪倒躺在瓦片上,醉梦中喊着“芸娘、芸娘”的名字。 陆铮安自顾喝着,一口清酒下肚,酒水顺着他硬朗流畅的下巴滴落,没入衣襟。 他单腿屈膝,手挂在腿上轻轻摇晃着酒坛,望着漫天的星月,桃花眼中淌着细碎的光,极轻的声音像是说给风在听: “胡斯,你说,喜欢一个人,到底是什么感觉?” …… 第二天一大早天刚蒙蒙亮,陆峥安就被李重找上,告诉他胡斯病了,求他去帮他给芸娘传个信儿,说晚上他就不去她院子里了,怕把病气传染给她。 陆峥安翻过身,留下言简意赅两个字:“不去。” 李重无奈:“老大,芸娘那脾气你又不是不知道,哪次我们去了不是被她打将出来的,如今胡斯生了病,她肯定更不高兴了,谁敢触她霉头。” “也就见着你,她才笑着有三分好脸色,你去是最合适的。” “我们到底谁是老大?还使唤起我来了,找抽是吧?”陆峥安不耐烦,“她又不是我媳妇,她有没有好脸色跟我有屁关系。” 李重沉默片刻,然后发大招:“老大,大夫来看过了,胡斯是昨天晚上屋顶吹风,又喝了太多酒才病了。” “唰”一下,陆峥安认命地起床了。 ——他就说不该拉着胡斯喝酒! 事已至此,只能下山。 正好他近日心情颇为烦闷,下山走走散散心也好,顺路看看镖局。 一匹骏马,到了芙蓉山下的栾安县最大的青楼。 门口站着的老|鸨看着马上的鲜衣怒马、高大俊朗、气宇非凡的少年郎,一时之间竟看呆了眼。 那人扔给她一两碎银,单手握着马鞭往马背前一撑,高大的身影似乎盖住了这头上的烈日,一双桃花眼带着笑意和客套地问她:“姑姑,还请叫芸娘姑娘出来一下。” “哎呦,好,好。”老|鸨回过神来,戏谑着说,“公子如此好相貌和气度,我还以为是哪里来的贵客呢,没想到来了是找芸娘那个泼辣货,可惜了啧啧。” “老虔婆!再在我背后说我坏话,改明儿撕烂你的嘴!”一个身材高挑、云鬓斜插、容貌姣好约摸二十大几的女子从门口扭着腰走了出来。 待看见陆峥安后,她挑了挑细柳一样的眉,往他身后看去:“怎么是你,那呆子没来?” 陆峥安从马上取下一个木制首饰盒,扔到她怀中,“胡斯给你的。他生病了,让我来给你知会一声,让你晚上不用等他。” 芸娘捏紧了首饰盒,眼里藏不住的关切:“他怎么病了?病的很严重么?有没有事?” “小风寒,没多大事。” 然后再次脚踏马镫,行云流水地挥鞭,不再废话:“走了。” “哎别走啊俊弟弟。”芸娘在后面拉住了他的马缰,待他垂眸瞥过来时,她细长的狐狸眼促狭弯起来,“怎么,怕我吃了你不成?我芸娘半老徐娘你看不上,这香云楼有的是漂亮乖顺、知情知性的乖妹妹,不进来看看?” 她又凑近了,压低声音说:“再说,你这每次来都只传个话却不进来,上次我们香云楼的花魁苏妹妹请你进去坐坐你都不肯赏脸,现在整个香云楼都在传,你陆大公子是不是不行呢……” “滚蛋。”陆峥安骂了一声,一只手大喇喇握着马鞭支在腿上,用马鞭长柄挥开芸娘拉着他衣袖的手,嘴角勾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眉梢眼角邪气四溢,“爷行不行,轮不到她们去猜,爷是太行,怕她们招架不住。” 说完,“架——”地一声,在芸娘的目瞪口呆中,挥鞭扬尘而去。 良久后,她在原地噗嗤一笑:“真是个土匪头子。” …… 传完信后,陆峥安便去了一趟镖局,这个镖局是他办的,平时他们除了打猎、主要靠着这个镖局给一些商户送镖维持生计,年前镖局说不上忙,他去看了几眼交代了几件事就走了。 本打算骑马回去,可在路过赌坊的时候却不免手痒了一下,这段时间太忙,他已经有两个月没摸过牌,栓好马绳后进去玩了个够本出来了。 可心头的烦闷和焦躁,却并没有随之消退一分一毫,反而随着某种不可言说的冲动和渴望,让他像爬满了蚂蚁一样,心痒难耐。 走过路口遇到一个牵着一匹红棕高马的蕃子拉着他问他买不买马。 他没搭理。 那人却说:“壮士你可别小瞧我的这匹宝马,它正值壮年,全身毛发油亮光滑,颜色是如火般的烈红色,勇猛异常,堪比那吕布的赤兔也不为过。有了它,从栾安县到景都,平日三日的距离,现在只需一日就可以赶到。” 陆峥安刚准备走的脚步顿住,又问他:“你刚刚说有了它从栾安县到景都,最快可几日到?” “一日即可。” 彼时正午阳光正盛,照的他眼睛微微眯起,澄澈的桃花眼闪着细碎的光,似乎要越过重重积雪的山头,望向心头的远方。 从这到景都。 三百余里的距离。 一日即到。 真的吗? 心像是被羽毛在搔,痒的他发麻。 失神之间,旁边有人撞了他一下。 等他反应过来的时候,身边刚刚卖马的人像是凭空消失一样,连人带马瞬息没了踪影。 他神色一变,摸了摸衣袖内里。 一直随身戴着的玉佩不见了! 7、诊脉 和之前上朝的情况大致差不多,主要还是围绕沈卿钰此番剿匪、找回丢失的军械展开的。 重重纱帘之下,泰和帝的面容掩映在其中,模糊不清让人看不清他脸上的神色,似乎是卧在龙塌之上,期间寿熹跟在旁边伺候,间或有咳嗽声传出,一向威严沉稳的帝王,声音带上了浓浓的疲倦。 泰和帝摆摆手,寿熹便上前一步,示意大殿上最前方的沈卿钰接旨。 “闻沈爱卿剿匪得胜归来,念卿惩恶扬善,勤国济民,世之大义,据地方布政司所奏,沈爱卿所到之处,求治历民、端重循良,朕心甚慰,特赏黄金百两、锦缎千匹,以彰其功,嘉尔冠荣,永锡天宠。钦此!” 沈卿钰摊开衣摆,恭敬跪下,双手呈上,垂下眼睫:“臣沈卿钰接旨,隆恩浩荡,不胜感激。” …… 一切结束后,众大臣熙熙攘攘地走出玄武殿,沈卿钰忧心文渊阁的诸多累牍便欲前往文渊阁,转眼看到寿熹朝自己走了过来。 寿熹是如今的掌印太监,是从当今圣上还是王爷的时候就跟在身边伺候的,现在执掌内书堂,宫中大小事务都归他管,平时皇帝旨意也是由他颁布直接发放到文渊阁的。 寿熹拱着手,热络地寒暄:“恭喜沈大人此番平安归来。” 沈卿钰点过头后,问道:“陛下圣体可还安好?” 寿熹满面愁容:“老毛病了,太医刚来看过都说是头风病,吹不得风天气一凉便会犯病。” 然后对沈卿钰笑道:“陛下和殿下的意思是,连日文渊阁案牍所积甚多,事务也繁杂,沈大人刚回景都,领完赏便不若先行回去,待休整之后,再来处理也不迟。” 却看沈卿钰眉头微微蹙起,冰雪一样的脸上似隔了重重薄雾般让人看不清,便知殿下交代他的事今天怕是完不成了。 果然,下一刻: “烦公公告诉陛下,臣身体无恙不觉劳累,文渊阁诸事已积冗甚多,今日臣便一同处理,届时整理成册,一一供陛下审阅。” 寿熹轻笑一声,点了点头,“那如此便有劳大人了,大雪漫天,文渊阁空荡寒冷,殿下忧心您会感染风寒,特着宫人提前用炭火暖好宫殿,如此您可舒心不少,咱家内务那边还有事就先走一步。沈大人千万别累着,若有要紧事可唤傅荧随时叫我。” 说完便离开了。 沈卿钰眉宇凝结,沉默许久,并未说话。 没过多纠结,便朝着文渊阁走去。 净手后,沈卿钰叫来内阁剩下的三位阁臣,听完六部各尚书侍郎的汇报和积累的奏疏后,他便坐在案前开始一件件处理公务了。 期间他除了早上那碗羊奶,就只吃过案几上的几块糕点,忙的根本头不着地,还是户部侍郎韩修远看他太忙,捎随侍从宫里四合义做了几个清淡的饭菜端过来给他吃。 但沈卿钰却无暇拿起筷子去吃,等到饭菜都凉了他才得空,只从中挑了个酥饼吃了两口,点燃阁里的油灯,继续检阅六部的奏疏。 景都的冬天比先前在落霞山的时候还要冷,文渊阁内的诸多炭火业已燃尽沈卿钰让他们不必再添。 临近亥时空荡荡的文渊阁只有丝丝缕缕的烛火点燃,远不敌刺骨的寒风。 沈卿钰裹紧了身上的银白大氅,偶尔呼出的气都能凝结成为白雾,执笔的手指指尖泛着胭脂一样的红,曲张之间有些许僵硬。 子时的时候,在外候着的阿林才等到眼下布满乌青、神态疲惫的沈卿钰。 沈卿钰上了马车之后,刚坐下。 腹部一股钻心般的剧痛从脊椎到胸腔,传遍了四肢百骸,尾椎的阵阵麻意甚至震的他头脑一阵空白。 他刚想拿过案几桌上的茶杯喝一口,手却瞬间因为尖锐的疼痛而失力,杯盏“哗啦啦——”地声音倒了一地。 “大人?您怎么了?” 马车外赶马的阿林听到这动静,顿时停下了马鞭,连忙掀开轿帘看他,随即便一眼愣住。 “大人您……” 只见那霜雪一样的人紧紧攥着木桌边缘,枕在手上的头垂着看不清他脸上的神色,只看到那光洁的额头上布满黄豆大小的汗珠,鬓发都沾湿了,咬牙切齿、带着痛苦的声音从他嘴里传出: “阿林,立刻,去办两件事。第一,让侍卫立马去请段大夫来沈府,此事不能让任何人知道;第二,速速回府,快马加鞭!回府之后让段大夫进我卧房,其他人一律不准靠近!” 收到命令的阿林重重点头:“是!大人!” 待他出去后,沈卿钰蜷缩着捂住剧痛难忍的腹部,绯-红的后腰衣摆被汗水全部湿透,上面绣的鹤就像被折断了羽翼的孤鸟。 …… 回到沈府后,在阿牧关切的眼神中他什么话都没说,只是让他将门紧紧关上出去,然后坐在了卧房的案边,扶着冰凉一片的额头,心中思虑万千。 他心里清楚,此次身体有恙,大概率和之前中的醉生梦死有关,心如擂鼓般跳动,本就身体不适,再加上心里的不安和公事繁忙的疲倦,让他有颇有些精疲力尽。 大约过了一个时辰左右,等段白月推开卧房进来的时候,发现他已经撑着手在案边睡着了。 但仅仅只是阖眼了片刻,段白月一推开门他就被惊醒了。 “子瑜,阿林说你身体有恙,可是此前余毒未消?” 来之前他便听阿林说过沈卿钰剿匪中毒的事,但此前朝廷的太医都去看过说没事,病案他也亲自看过不是什么大问题,他又在忙顾太师的病抽不出空,便想等沈卿钰这段时间忙过后他再过来仔细替他检查一下,没想到现在被突然叫过来,脸上不免添上一分担心。 沈卿钰睁开眼,看向面前来人。 青年约摸二十来岁,长相清秀,一双眼睛明亮出彩,眉间凝着一种照见天下、慈悲悯人的柔和;唯独腰间别着的紫青葫芦万年不变,松松垮垮地坠在腰间。 由于风风火火地赶过来,此刻身上只简单搭了一件素色外袍,还有清晨的晨露沾在他衣袖间。 “夜深唤你,扰你清梦了。” “你我之间还讲这个?先让我诊一下脉。” 见到他满是疲惫,段白月敛了敛神,上前将手搭在他脉上,仔细查探着情况。 沈卿钰看着面前人的表情,从刚开始的平静渐渐转变为一片紧张,最后骤然瞪大眼睛愕然失色,似乎有极为离奇、超出他认知的事情发生了。 片刻后,段白月抬头看向他,眼里满是震惊和欲言又止。 他嗫嚅着唇似乎不知道如何开口。 “但说无妨。” 沈卿钰敛起眉宇,开口道。 “子瑜,先前你在黑风寨是怎么中的毒,可以再跟我仔细说一遍吗?” 沈卿钰垂眸,将先前黑风寨剿匪中毒的事,掩去一些细枝末节的事,和他说了。 “那毒老鬼太过阴毒!”段白月一拍桌子,语气十分忿然,“竟给你下这种下三滥的药!” 沈卿钰食指蜷缩,微微一曲,克制着情绪问道:“醉生梦死…到底是什么毒,现在是什么情况?你不必瞒我,如实说就好。” 段白月站起身,将腰间的酒壶取下来,喝了一大口后用袖子擦了擦嘴。 ——这是他行医多年,面对众多生老病死、药石无医后,养成的喝酒镇定的习惯。 人都说医者仁心,段白月无疑是个合格的大夫,可就是因为太称职、太悲悯,才会在见多了人间疾苦、生离死别后,无法轻易走出来,养成了酗酒的习惯。 当然现在还谈不上生死,只是遇到疑难杂症,他也会喝两口提神。 “醉生梦死这个名字我从未听过,想来是从南疆那边传来的。”他神色不无忧虑,“你的脉象现在十分混乱,原本沉稳有力,现在却紊乱一片,纯阳之脉中陡然生出一股阴脉,现在两股脉互相冲撞,更奇怪的是……在小腹三寸之处,好像陡然生出一块子胞之地来。” 他犹豫地看着沈卿钰,似乎是怕他不懂,于是解释道:“意思就是……你现在的身体,如同女子一般可以孕育子嗣。” 听到最后一句话,原本强撑着镇静的沈卿钰瞳孔骤缩,不可置信道: “你说什么?!……和女子一般孕育子嗣?” “对。”段白月艰涩地回答他,“虽是天方夜谭,但这件事确实做不得假。” “这不可能……这怎么可能!”沈卿钰攥紧了桌子边缘,仍然不敢相信,“我是男人!我怎么可能会孕育子嗣!”豆大的汗珠从他脸上滚落下来,竟是一副极为狼狈的样子。 段白月不忍地看着他,脑中快速思考着解决之法,突然一闪而过某个念头。 “事发突然我倒是忘了,虽然我暂时没办法找到这个毒的解药。但若要触发孕育胞胎这种情况,还需与男子交合,才有可能会怀上。” 看着沈卿钰在烛火下清冷依稀的脸,他用袖子擦了擦自己额头上的汗,松了口气: “你家中并无小妾通房,又何谈男子娈童?此毒虽诡异,但除了这种倒阳为阴的刁钻问题,于你身体并无其他害处,是以只需清心寡欲一年,等药效过去,你的一切生活皆可如旧,届时……” 还没说完,一道咬牙切齿的声音传来: “若有呢?” 段白月愣住:“什么?” 沈卿钰几度阖眸,近乎难以启齿道:“若和男子曾有…过呢?” 段白月僵在了原地,他是大夫,他当然明白沈卿钰是什么意思,能让他这样冷清冷性的人特意出言强调的,必然是板上钉钉的事实了。 看他沉默不语,沈卿钰脸色愈来愈苍白,竟一时之间觉得有些扶不住,险些从桌子上滑下去。 段白月连忙扶住他,收敛情绪,冷静分析道:“事非绝对。孕育子嗣讲究阴阳调和、精元相契,这样的巧合不到最后一刻看不出来。” 沈卿钰咬牙:“要多久才能看出来?” “寻常女子若有身孕只需一个月就能看出来,但你是男子,倒阳为阴,情况特殊,最少要两个月……” 沈卿钰沉默许久。 窗外清辉月色,映照在他如雪一般的脸上。 他道:“如此,便先给我一碗堕胎药吧。” 这是最快的办法。 段白月断然拒绝:“不可!不是我不给你开这个药,实在是你现在身体不宜用如此伤害大的药,如果一不小心导致毒性乱窜,你可能会浑身筋脉逆流,从此沦为一个废人,更有甚者性命难保!” 沈卿钰深呼吸一口气,指节攥的发白,眼眶微红、声音带上了一丝颤抖:“那依你的意思,若真的怀上孽种,我还只能生下来不可了?” 段白月心疼地看着他。 ——生为男子,离奇产子,换谁都接受不了,更何况是位高权重、冷傲如霜的沈卿钰? 他了解他,这样的奇耻大辱,比杀了他还让他难受。 段白月行医数十年,本是个江湖闲散侠客,由于替无辜买药百姓出头,得罪权贵导致被陷害下狱,是当时时任衍州知府的沈卿钰作主,为他寻找证据,才救下他一命,是以沈卿钰于他,可以说有再造之恩。 二人相识五年,此前他从南方来到景都本是受沈卿钰之邀,给顾太师看病,谁料中途竟遇到这样的变故。 他长长地叹息一声。 “子瑜,我当然知道这样的事对你来说意味着什么,以你我之交,我定会竭尽全力替你解决这件事。你给我个时间,终归是毒药,必然有解药,我去南山找我退隐的师傅,我记得他于此道研究颇深,想来可以找出一个万全之策。” “让你既不用伤身体,也不用采取如此极端的方式。” 后面的话沈卿钰神情恍惚地听完,段白月叫来阿牧,根据这些时日沈卿钰身体可能出现的状况,给他开了点清心静气、祛火安神的药后,让他们定时煎煮给他吃,便回去思考对策了。 等他走后,沈卿钰一直在卧房中枯坐良久。 月色如凉。 沈卿钰握着凉透的杯盏,脑中是段白月的最后一句话: “事无绝对,到时若真找不到解药,你又不巧真的…,为了你的性命考虑,还是先别轻举妄动,等我想出解决之法……” 阿林端上来的饭他一口没吃。 桌上的茶都凉透了。 沈卿钰摸到怀中一块玉佩。 他走到窗前,随着“砰——”地一声。 那块青龙玉佩被他狠狠砸到了院子泥土中,积雪后才干的泥土还很湿软,玉佩没有碎裂只是被泥土弄脏了些许,孤零零地躺在那里。 阿林看着摔窗关门的沈卿钰,担心地唤他:“沈大人……” 寂静的空气中。 只剩下沈卿钰沉冷的声音: “拿着我给的画像,通知应天府,全力抓捕一个姓陆的贼寇。” 8、解药丢失 这边段白月先出发去南山了,沈卿钰还在等抓捕消息。 可消息没等来,却等来一个意料之外的人。 傅荧邀他去浮云楼一聚,说是手里有他这几日苦苦追寻的东西,请他务必前往。 傅荧是在寿熹手下办事的秉笔太监,也是他十岁时便认识的“师弟”,之所以叫师弟,是因为他们曾同受过顾太师的教导,只是后面出了很多事后,沈卿钰便不再和他来往了。 二人于朝政和待人处事上风格截然相反、理念也相悖,长年累月,便成了彼此都看不顺眼厌弃的存在。 沈卿钰这次是孤身前去的。 脱下平时的朝服,他今日只穿一身青色劲装,手持长剑,策马前往。 刚到浮云楼的天云阁,就闻到一阵阵甜腻扑鼻的熏香。 沈卿钰深深皱着眉头,用剑挑开了天云阁的纱帘,抬眸往里看去。 只见重重纱幕掩映之中,软玉锦缎铺就靠窗边的榻上,躺着容资奇佳的一个少年。 他眉眼生的极为姝丽,和沈卿钰的冷若冰霜不同,绚丽的眉梢眼角自带一股阴柔的媚态,额心一点朱砂痣衬得他整张脸在这个珠光宝气的隔间里更显夺目耀眼。此刻身上裹着一件狐裘,白绒绒的狐狸毛捧着他的脸,就像捧着一颗熠熠发光的明珠。 旁边案上香烟缭绕、有娇美的侍女跪在他旁边给他捶腿,周围堆积着各种珠宝字画、古董名件。 最引人瞩目的是塌边那立着的屏风,看用料是来自江南巨贾世家李氏所造,极为奢侈稀有,细闻还能闻到一股淡淡的紫檀清香味。 珠光宝翠、鸣珂锵玉,不可谓不奢靡。 见他进来,少年的声音慵懒又阴柔,抬起的眸子如琉璃一般璀璨,猫儿一样的声音从他口中发出:“师兄这次来的可真早,倒是小荧失礼,没来得及出门迎接。” 话是这样说,可他懒懒躺榻上的动作却不动分毫。 沈卿钰懒得和他计较他阴阳怪气的称呼,而是直接问道:“解药在哪?” 傅荧却没回他这个问题,他挥手让身边的侍女退下,随侍太监跟着出去并且关上门。 直到这个房间只剩了他们两个人。 他抬起葱白一样的手指,指了指塌边那款紫檀镂雕四季花卉围屏,问沈卿钰:“沈大人觉得我这个屏风怎么样?好看吗?喜欢的话,我送给你?” 沈卿钰冷冷撇了那华丽的屏风一眼,缓缓吐出几个字:“浮夸艳俗,屏风如人,与你相配。” “如此劳民伤财之物,你又是从江南织造署那边搜刮了多少?” “沈卿钰!”傅荧被他尖酸的话气的胸膛上下起伏,用力拍了一下桌子,坐了起来,没忍住骂了,“你别忘了,解药在我手上!你现在这个态度,是想变成不男不女的怪物是吗?” 似乎终于想起这个至关重要的筹码,他不无得意道:“那毒老鬼被我抓到审问的时候,说起这件事,我还以为他还在跟我开玩笑,没想到是真的。” 然后看了眼站着不动如山的沈卿钰,他漂亮的眼里盛满了讥讽和恶意:“先前一直待在顾太师府上的那个大夫不见了,应该是来你府上了吧?我想,我们冷若冰霜、高傲自大的沈首辅,在剿匪那天,应该不仅仅只是中毒而已——” “傅荧。”话还没说完,就被沈卿钰冷冷打断,“私自扣拿贼寇隐瞒不报,越过大理寺擅自动刑,视大棠律法于无物。” “你是觉得我不会上报圣上参你一笔吗?” “你!”傅荧顿时僵住,他确实没有告诉圣上,就是为了拿捏住沈卿钰,可却忘了,面前站着的这个人,是连中三元、十六入仕、十八入阁,二十拜相、本朝最年轻的首辅。 更何况他们从小就认识,沈卿钰对自己可谓是了如指掌,无论是读书天赋还是才华智谋,都远远超出自己一大截,就连威望最大的顾太师,都对他青睐有加,将他视为己出。 他要拿捏他,谈何容易? 而且这件事他也没上报寿熹,虽然那个老家伙知不知道这件事并不重要,反正他迟早有一日会将他取而代之。 但这件事要是被多疑敏感的皇上知道了,那他辛辛苦苦坐上的秉笔太监这个位置,就很可能摇摇欲坠了。 是他掉以轻心了。 可这不重要,他敢打赌,沈卿钰绝不会让别人知道毒老鬼在他那,因为那段经历对他而言,无疑是屈辱且不愿提起的存在。 高高在上的沈首辅,怎么会让别人知道自己很可能会变成一个不男不女、可以产子的怪物呢? 他思索着,想到被分派的任务。 收敛了神色,选择率先妥协:“我今日请你来不是和你打嘴仗的,若你觉得我冒犯了你,那我为我刚才的态度向你道个歉。我知道你现在最需要的是什么,我们俩也别一见面就斗气,此番找你是有正事的。” “毒老鬼说了,这解药用料特殊,当今世上只有这一瓶,如果今日你不能从我这拿到解药,怕是往后一年,你都要承受这些非人的屈辱了。我诚心找你合作,也自然是会把解药给你。只要你答应我办一件事。” 说完后,他停顿了一下,等待沈卿钰的回复。 沈卿钰抬起眸子,问他:“什么事?” 傅荧笑了笑: “江南那边的收成今年不太好,一些商户找到了织造署,请求提高明年的大米粮价,这样一来稻田的租赁价格就会上涨,他们也可以交给给朝廷更多的税钱,这个票拟你帮我过一下,我就给你解药。” 沈卿钰当然明白,他这个话里的真正意思是什么。 当地商人和地方官府勾结,在收成不好的时候,压榨百姓,提高粮价,以租赁更多私田为盈利点。由于收成不好,很多百姓无粮可吃,便会将手中的田地给低价卖出去,蓄势待发的商家则会趁机低价买入、然后再高价卖出去,几番倒卖,既满足朝廷的征税要求,又可以给这些商家赚取最高的利益。 最终百姓就成了去掉一层皮的无辜受害者,连温饱都解决不了的他们,却要卖掉自己赖以生存的田地,沈卿钰几乎瞬间就可以越过窗边,看到饿殍遍野、尸骨无存、民不聊生的现象。 傅荧自是预料到他的犹疑,便说道:“这件事就算不经过你票拟,陛下那边如果知道,我想他也不会不同意的,毕竟江南的赋税,占着全国赋税的大头,国库空虚,急需这样有效的政策来充盈国库。” “只是我总觉得,如果这件事可以提前说服你,你不加以阻拦,我想会进行的更顺利一点,也可以解决皇上的担忧,不是么?” 沈卿钰知道,他说的没错。 泰和帝确实不会反驳,他作为离他最近的臣子,从剿匪事后皇帝并不关心那些无辜百姓有没有得到安置,而是更在意丢失了的军械有没有全部找回,和之前的诸多事迹,就可以窥见这个皇帝内心最真实的想法。 ——皇帝和太子并没有将天下百姓视为己任。 生民为草,君父不臣。 有时候他会感到一种由心而来的无力感,因为入仕后,他才发现这些,和顾太师从小教他的,太不一样了。 思绪却没有走太远,他回过神来,没有直接回他答应与否,而是问:“我如何得知,你说的是真是假?解药呢?” 傅荧看他不第一时间反驳,颇为惊讶了片刻。 他以为以沈卿钰的性格,肯定会断然拒绝,甚至拂袖而去都是很正常的,可没想到沈卿钰却没说奏疏的事,而是第一时间问解药。 这显然不符合他以前认识的沈卿钰的形象,谁都可能是沽名钓誉之徒,唯独沈卿钰不可能是这样的人。 他动作迟疑地拿出怀里的黑色瓷瓶,示意沈卿钰看:“这上面印着毒老鬼的字,你应该认得吧?” 沈卿钰眼神很好,当然可以看得出来。 傅荧看着他只是静静观察着并不说话,心里不由得疑窦丛生,刚打算将解药收进袖口中。 谁料变故却在瞬息中发生—— 一道凌厉的剑光突然闪过,直冲他的手腕而去,他近乎是躲避不及,拿着解药的狐裘袖口都被剑挑破了一大片,手腕上被剑划伤的地方鲜血顿时流了出来。 “喂!沈卿钰!!” 眼见着解药就要被欺身而近的沈卿钰给抢走,手腕上的吃痛却让他做出一个出乎意料的决定—— “砰——”地一声。 瓷瓶在窗外划过一道弧线,随之瞬间坠入湖中的声音响起,傅荧捂着吃痛的手腕连忙去够,却没够着。 身后的人却比自己动作更快,剑被他扔到一旁,一道青色的身影闪过,沈卿钰跨上榻边直接跟着跳了下去。 又是“扑通”一声。 傅荧趴在窗户边往下喊:“沈卿钰你疯了吗!这小苍湖有十尺深,掉下去我可不捞你!” 可回答他的只有湖面上冒起的泡泡。 外面守着的太监侍从听到这动静陆陆续续跑了进来,见到傅荧手上的血迹,都纷纷惊了,正欲演一出哭天抢地的戏码,傅荧却让他们赶紧拿金疮药过来。 扭过身看了好几眼窗外,最终是喊了几个人:“你们几个,去看看下面什么情况。” 可还没等那些人下去,浑身是水的沈卿钰便走了上来,他用寒潭一样的眼神凉凉看了眼傅荧,紧抿着唇走到了他塌边。 傅荧被他这个像要吃人的眼神惊得浑身一抖,问道:“你、你捡到解药了吗?” “闭嘴!”沈卿钰咬牙切齿地低斥一声。 黑色沾着水的瓷瓶被沈卿钰扔到了地毯上,里面除了流出来的湖水,根本是空空如也。 “解药全部融进了湖水之中!” “哗啦——”,丢在傅荧身旁的剑被他猛然抽走,刺目的剑光刺的傅荧险些失明。 他将剑抵在傅荧眼前,神色冰冷,“告诉我!毒老鬼现在到底在何处?!” 傅荧被吓得一抽,然后神色僵住,含糊道:“我怎么可能告诉你……” 冷冷的声音传来: “你觉得我查不到是吗?” 那锋利剑尖又往前一寸,傅荧觉得自己再不说真的会交代在这里,满头大汗道:“他被抓到的时候本就自断一臂时日无多了……没几天就死在了牢里,解药是从他身上搜刮来的,现在还被你……” 闻言,剑光乍动。 那锋利的剑刃堪堪斩断了傅荧几根发丝,沈卿钰的声音冰凉如雪,一向波澜不惊的脸上此刻满脸厉色,眼睛通红,涌现出一股磅礴的杀意来,“傅荧,有时候我真的想杀了你!” 傅荧被他这股气势吓得心虚非常,却要强撑着:“你敢!当街杀人,你还想不想要你这顶乌纱帽了!” “哼。” 他冷哼一声,用力拔出剑,便朝门外走去。 他的气场如此强大,让房间里一直站着的若干侍从竟无一人敢去拦,都呆若木鸡地杵在远处。 沈卿钰走了片刻,到了门口,却又像是想到什么似的,突然回过头,用讳莫如深、冰冷深沉的目光看着他,缓缓道:“与虎谋皮,当心玩火自焚。” “江南那笔账,我会和你慢慢算。傅荧,你最好是祈祷,不要让我抓到你。” 等他走后好久,傅荧才反应过来,自己竟然被他吓到了。 而他原本要办的事,竟然完全没办成!解药这个唯一的把柄也没了! 桌上的珍贵名器、鸣珂锵玉,“哗啦啦—”全部被他一把扫到了地上,尽数破碎,全部成了破铜烂铁。 他气的在原地跺脚:“沈卿钰!!你以为我会怕你吗!!我才应该杀了你!!居然敢威胁我!!” “气死我了!!” 可回答他的,只有窗棂上被剑刺穿的洞,空荡荡地出现在那里。 …… 阿牧踌躇着要不要上前,因为自那日沈卿钰从浮云楼回来后,一下朝就把自己闷在房间里喝闷酒,要不就是在院子里练剑,脸上的表情能冻死人。 “玉佩给我,我进去。” 一旁的阿林见不得他这副犹豫不决的样子,一把抢过他手里的玉佩,先行一步敲响了沈卿钰的院子的门,神色严肃,恭敬道:“大人,有要事禀报。” “进来。”院内很快传来声音。 阿林看见一身劲装的沈卿钰刚刚放下手中的剑,便将玉佩呈递给他:“您先前丢失的贴身玉佩,在栾安县找到了。” 沈卿钰抬起眸,接过他手中的玉佩,问道:“如何找到的?” 阿林却垂下头,神色略有些犹豫。 “我问你,玉佩是怎么找到的?” 沈卿钰又重复了一遍。 “在……在香云楼找到的。” ——香云楼是栾安县最大的青楼。 听到这个地方,沈卿钰瞳孔骤然一缩,随之滔天的愤怒涌现而出,他捏紧玉佩往地上用力一砸:“混账!” “大、大人……”阿林跪下请罪,“属下办事不力!请大人责罚!” 沈卿钰自然是知道这件事怪不得阿林,他当然也不会因为这件事而迁怒别人。 他摆摆手让阿林出去了并且关上了院子里的门。 望着地上碎成两半的玉佩,修长指骨紧紧攥紧了桌子边缘,胸膛上下剧烈起伏,眼里的冷近乎凝为实质。 这个狂徒未免太过嚣张!先是趁火打劫趁他中毒意识不清狎弄侮辱他,现在竟还拿着他的玉佩招摇过市,在青楼花天酒地买妓寻乐! 将自己轻视至此!着实可恨! 别让他抓到他,不然他一定会让他死的很难看! 而此时他嘴中无耻卑鄙的贼寇,正跃过重重山海,在飞速奔往景都城的路上。 一身黑色劲装的陆峥安在瓦片中足尖轻点。 他的动作矫捷又迅疾,在迷蒙一片的天地中,像是撕开了沉霾的飞雁,彰显出不一样的色彩来。 9、告白 元宵节这天,首辅府门前停了辆马车,阿林和阿牧正忙着往里面搬东西,院子里时不时传来剑气刺破长空的声音。 一身蓝色劲装的沈卿钰手持长剑,手腕翻飞,漂亮的剑花随之挽起,院中白梅随风旋停在了半空中,而后剑气震荡,如雪花般簌簌落下。 他行步极为讲究章法,长剑在他手中灵活如风,再加上他身形挺拔,和平日的端庄自持比起来,多了几分行云流水的洒脱。 阿牧呆呆站在门外看了好久。 直到沈卿钰停下动作,视线朝他投过来,他才回过神,恭敬道:“大人,东西已全部备好了。” 然后看着沈卿钰被汗沾湿的衣襟,询问道:“大人可要沐浴?阿林已经给您烧好水了。” “好,我换身常服便出发。”沈卿钰点点头,提着手中长剑,朝内室走去。 今日是沈卿钰的生辰,以往每年生辰他都是和顾太师一起过的。 自他剿匪归来后,因朝中事务繁忙,一直不得空去拜访顾太师,今日元宵节朝廷休沐,他便让阿林和阿牧准备了一些之前他从民间得来的新鲜玩意和礼物,一起带给师父。 阿牧看着大人离开的背影,在烛火的映照下似乎温暖了不少,心里不由得升起一丝期待。 他知道,在大人心中,顾太师总是不同于其他任何人的存在。 大人性情冷淡,对其他人总有一种若即若离的距离感,像隔着一层薄薄的雾。 唯独对顾太师,无论顾太师说什么,他的态度都会很温顺,言辞也会很和缓,远不像和其他人相处时那样冷漠。 他明白,大人是将顾太师当作亲生父亲一样尊敬的。 每次过生辰的时候,顾太师都会给大人亲手做一大桌好吃的还会给大人精心准备生辰礼,这次肯定也一样。 所以他们想,或许见了太师,没准大人就会高兴起来呢? 这几日大人愈发沉默寡言,一双如墨的眼中好似有化不开的愁绪,藏着无限的心事。 他和阿林看在眼里,急在心中,想要开解大人,但是也知道这也不是他们可以解决的事,所以他们很期待,有顾太师在,大人也许就不会再那么郁郁寡欢了。 沈卿钰沐浴完后,着一袭白衣,站在铜镜前,仔细确认过自己全身的装扮和仪态依旧如常后,然后才放心地拿起手中的剑,便抬步准备唤阿林他们出发了。 ——拿着剑主要是预备师父到时可能随时会抽查他的剑术,以备不时之需。 最近身边发了太多事,可他不愿在顾太师面前展露分毫,他知道这个聪慧的老人总是能看出他的情绪变化,但他不想让他担心自己,所以会极力隐藏自己这几日的情绪,在整理好之后,再去见他。 刚准备迈出门,屋内的烛火骤然被一阵风给熄灭,内室的大门被倏然关上。 沈卿钰皱起眉头,鼻尖骤然传来一股甘冽的青草味,还没等得及他细想这味道为何如此熟悉的时候,身后骤然靠上一个人影来。 他厉喝一声:“谁?!” “嘘——小点声。”身后一道低沉悦耳的声音从他耳后根刮过来,那个人刻意压低声音道,“我是不介意,但你想让他们都听到吗?首辅大人。” “装神弄鬼!你到底是谁?!又是如何闯入我府中的?”沈卿钰攥紧了手中的剑柄,朝身后袭去,可剑锋却被那人轻易避开,甚至抓住他的剑刃轻轻一挑,将他的剑轻而易举地夺在手中,不甚在意地丢到一旁案边,说道,“刀剑无眼,玩什么剑啊,当心伤着自己。” 然后那人自顾坐到案边,迈开大长腿,端起一杯茶喝了一大口,咽下去后,喘了口气,“两日,从栾安县跑到景都,再找到你的住所,马都被我跑倒了一匹,渴死我了。” 沈卿钰只能从黑暗中看到来人身形异常高大,看不清他的面容。 他凝神去看,深深皱起眉头,还没开口说话,窸窸窣窣的声音响起,一股梅香乍然在空气中绽放开来。 紧接着,火折声响起,一点烛火点燃,他终于看清了来人的面容。 那是一张极为英挺俊朗的脸,张扬不羁的眉宇间是一双澄澈透亮的桃花眼,此刻含着笑意在烛火中盈盈地看着自己。 微光映照下,他耳后根上的刺青“囚”字渐渐清晰起来。 沈卿钰双眼陡然睁大,随之漆黑的瞳孔剧烈震颤,他失声道:“是你!!” “是我啊,很惊讶?” 和他对视上后,陆峥安本来尚算平静的心绪又开始狂乱无章地跳动起来,就连手中折来的梅枝都险些拿不稳。 堪堪平复了几下,他才维持住脸上的笑意,将手中的梅枝递给他:“路过梅林的时候随手摘下来的,觉得很配你,希望你会喜欢。” 梅枝上还滴落着清晨的露珠,花瓣是绽放正好的浓红。 可沈卿钰却无心去看,而是眼眶泛红、情绪激动地大叫道:“你竟敢现在出现在我面前!!” 看见他的激动,陆铮安稍有些疑惑地蹙起眉头,随后心绪而至,眉头很快松开,他刚刚说“现在出现”?意思是怪他来迟了对吗? 思及此,他眉间泛起一丝惊喜,他站起身来到他面前轻声解释道:“对不起,是我的错,我来晚了,让你等了这么久,我需要时间去想清楚——” 还没等他说完,门外传来阿林和阿牧的敲门声:“大人,出什么事了吗?什么声音啊?” 陆峥安皱了皱眉,眼看沈卿钰要转过头,便不由分说地走上前,在他来不及反应之中,快速朝他胸口一点,沈卿钰便发现自己说不出话也动不了了,眼睛通红地看着离自己近在咫尺、放在桌边的长剑。 看见他一直盯着桌子上的剑,他替他收进剑鞘后塞进他怀中。 “喜欢就带着吧,但不准瞎玩。” “这里不方便说话,我们先走。”腰间传来一股灼热的温度,男人将自己牢牢抱在了怀里,视线猛然升高,窗户被他轻易打开后,男人足尖轻点,耳边很快传来阵阵呼啸风声。 他看着足下迅速掠过的匆匆人影和建筑屋檐,胸腔被不可置信和极为愤怒激动的情绪给震颤的剧烈起伏,眼眶红了一大片,又被冷风吹的十分刺痛,眼泪几乎快流了出来。 正在这时,一条柔软丝滑的白绫系在了他眼睛上,盖住了他眼里的神色。 似乎当不再看见那双冷艳的眼睛、不再和他对视后,陆铮安才感到一直震动不止的心跳终于安静了下来,他才能平静地说出话来: “我来了之后,才知道今日是你的生辰,来得早不如来得巧。” “我给你准备了礼物,只是现在先不能让你知道。” 他带着一丝笑意,看了看被盖着眼睛、露出精巧白皙下巴的沈卿钰,有如圣洁的白雪一般清冷,或许是风声太大,怀中的温热触感让他心绪又开始起伏不平起来,他轻轻捏了一下怀中人被风吹红的耳垂,“冷吗?” 随着他的动作,怀里的人似乎抖着震颤了一下。 “看来确实是冷。”他抬手将绑着他眼睛的白绫绕了一下盖住他的耳朵,然后收紧了手里的动作,将他牢牢裹紧在自己怀中,手贴紧他腰际的时候,发现比之前竟然细了一圈,他略有些惊讶,然后确认一般地环着他再次上上下下摸了好几下,确认是真的瘦了一圈,有些犯愁,“本就腰细,现在怎么更细了啊。” 他捏了捏眼前人挺翘的鼻尖,桃花眼中带上了一丝责怪,声音放轻:“不好好吃饭啊?嗯?首辅大人?” 怀里的人又震颤了一下,陆峥安闻到他头顶刚沐浴后的清新的水汽,看到他细嫩白皙的脖颈从衣襟中露出一角来,沁了点晶莹的汗珠,鼻尖萦绕着阵阵清冽的梅花香,起伏的心绪被痒意缠绕,他低沉的声音有些哑:“刚沐浴完吗?” 怀中人却久久不回复,他这才想起自己点了他的穴道,让他不能动也不能说话。 刚想替他解开,却又想到等下要说的话,眼看着眼前屋檐逐渐变高,马上快到了,他还是停下了手中的动作。 他想,他还是没办法平静地对他坦露心迹。 这样也好,先等他说完,他再解开他穴道听他说。 很快,来到景都最高的一处屋檐上,他从怀中掏出一块布给沈卿钰垫上,带着他坐在了琉璃瓦的屋檐上。 “这里是我找到的景都城风景最好的地方,能将景都城下的人生百态、街道繁华,一览无余,我想你应该会喜欢的。” 因为一路来的奔波,他脸上淌下了几点汗珠,滚落在流畅硬朗的下巴上,他浑不在意地用袖子擦了一下,然后双手撑在屋檐上,抬头看着已近夜幕、星光显现的天空,是个极好的日子。 他又转头去看坐在身边一身白衣的沈卿钰,那被白布遮住眼睛的人如雪一般清冷的面容和这几日在梦中见到的并无二致。 屋顶一阵风吹过,吹起遮盖在他脸上纤薄的白绫,在漫天星河,渺渺烟火之中,似要随风而去,飘然若仙。 心已经沸腾成了湖水。 他深吸一口气,笑了笑道: “接下来我要说的话,可能有些乱,但都是真心所至、绝不掺假。” 丝缎一样的墨发飘在他脸上,冷香袭来,他轻轻坐起身,替沈卿钰拨开他耳边的发丝,声音沙哑: “第一次见你的时候,你穿一身红衣,在冰雪之中如盛放的寒梅,格外的惊艳。” ——丛林雪中见卿卿,眼波明,羽眉轻。 他怎么都忘不了当时的感觉,可却又说不出到底是什么感觉,总觉得用简单的‘惊艳’二字,无法完全概括出来。 这是他翻遍了山中书籍,能找到的最准确的一句形容。 他的声音极轻,桃花眼里闪着细碎的光,漆黑的瞳孔中专注地倒映着眼前人的身影。 “我知道,我们当初的相遇有些突然,后来温泉中发生的一切也是情急所致,但我很庆幸,当时遇到你的人,是我。” “我没有喜欢过别人,也没有和别人这样亲密接触过,我不知道喜欢一个人到底是什么感觉,我们相遇不过短短数日,我总觉得轻易说喜欢会轻贱了你,也会太过草率,可这几日我辗转反侧,梦中模模糊糊、总是会出现你的身影。” ……他知道,心动只是瞬间的感觉,可能当时记得清楚,时间长了就会忘了。 可思念不会这么轻易饶过人,思念会在日日夜夜、无法相见的时候,从一砖一瓦、一草一木、一息一存中钻出来,驱使他跑到这里来。 他确信—— “我能确信的是,我会因为见不到你,而在梦中想念你,会因为想念你,就跨越千山万壑来见你,会因为见到你,就忍不住想给你准备惊喜。” “我知道我们的相遇太过仓促也过于戏剧,彼此的了解也太少,可我还是想说——” 沉吟片刻。 严谨又认真的声音传来: “从现在开始,我可以正式喜欢你吗?” 天空中突然飘起雪来,细密洁白的雪花柔柔地洒在二人的眉梢发间,像给他们盖了一层薄薄的羽毛,此刻安静|坐着的他们仿佛被蒙上了一层雾。 远处烟火渺然,依稀可以看见人间繁华和长街万里。 但此刻的天地是寂静万分的。 他抬手拂去沈卿钰眉梢的雪花。 随后手掌滑下,轻轻掌住他的脸,近距离面对面地看他。 他能看到他脸上细密的绒毛,在洁白无瑕的皮肤上轻轻扫荡,那轻柔的触感像扫荡在了他心上,泛起阵阵的痒意。 心快要从胸腔中跳出来了。 他缓缓闭上眼睛,将唇凑近了那形状完美的唇前。 天光在他们侧脸照出优美的弧度。 直到咫尺距离, 一片雪花飘落在他唇上,冰凉的触感让他睁开了眼睛。 轻笑一声: “对不起,我忘了,这件事应该先征得你的同意。” 看了看远处的天空,他道:“时间快到了,先看我为你准备的生辰礼物吧。” 盖在沈卿钰眼睛上的布帛滑落下来, 白色的丝带随雪而飞。 他解开了他身上的穴道,站起身来后退几步。 然后,朝身后摆放成一堆的烟花丛打了个响指。 烟火点燃。 “咻——”地一声响起。 接二连三、密密麻麻地、一声接一声。 五颜六色、缤纷绚丽的烟花从屋顶窜出来,冲上云霄照亮了这整座景城,屋檐上的琉璃瓦被璀璨耀眼的烟花照的发亮,漆黑的天空添上了浓墨重彩。 雪仍然在下,且有愈下愈大的趋势,远处街道上的人来人往、熙熙攘攘都被大雪裹进了风中,让人听不清,空气慢慢变得沉静下来。 唯独极轻、极轻的声音从面前人身上传出: “生辰快乐,阿钰。” 烟火照耀下,那张张扬不羁的脸被镀了层光,一双澄澈的桃花眼里波光粼粼。 10、抓捕(文案一回收) 空气只寂静了片刻。 然后,毫不犹疑地—— “噗嗤”一声。 长剑没入皮肉的声音。 血花渲染在他胸口。 沈卿钰手持长剑,不知何时来到他身前,用力将剑刃往他胸口捅了进去。 陆铮安视线一寸寸从埋入胸口的利刃,再移到眼前的雪白人影身上。 沈卿钰低着头,用力攥着剑柄,由于压抑的愤怒而浑身都在颤抖,一字一句咬牙切齿: “你这个!无耻之徒!” “竟然、还敢、出现在我面前!!” 陆峥安心脏有一瞬间的停滞,由于常年习武的潜意识,让他知道对方的剑只堪堪捅破了皮肉,伤口看起来血淋淋,其实并不足以伤及他的性命。 可他看着沈卿钰的愤怒和憎恶,油然而生出一种诧异和惊愕的感觉来。 为什么?事情会变成这样? 再次——“噗嗤”一声。 胸口皮肉被破开,眼前人用力抽出了剑柄,长剑剑尖上沾满了他的血迹,陆峥安胸口已经被血染红了一大片。 可他却并不顾及,而是第一时间去看沈卿钰的表情。 眼前的人全然不似他想象中的那样期待和情意,那双冷艳无双的眼睛通红成了一片,此刻带着冷冰冰的、噬骨的杀意,充满厌弃地看着自己。 就像在看一个死物一样,不带丝毫感情。 陆峥安心下一震,说不出来是因为胸口的伤还是因为别的什么。 他问道:“所以,刚刚我说的话,你一句都没听对吗?” “闭嘴!”沈卿钰再次将长剑对着他,言语里是掩不住的憎恶和冷意,“花言巧语、巧言令色,我为何要听!” “你就是这样看我的?”嘲讽的笑容从他嘴角扯出。 沈卿钰别开眼去,负手而立,眉宇间凝着霜,似乎看他一眼都嫌多余。 陆峥安捂着胸口,还想上前说些什么。 “大人!属下救驾来迟!” 就在这时,一道凌厉的长鞭从他面前挥过,他侧身一躲,胸口的伤口又被扯开了一点,瞬间一大片血迹晕染出来。 一个青色的人影跳到他身前,随即一道银白色的长鞭朝他挥了过来,陆峥安没带兵器,虽然此刻身上受伤,对他的来势汹汹竟也只是退了两步,行动间颇见有余。 看到将他挥退后,阿林朝沈卿钰跑去:“大人,您没事吧?!” 他看向持剑而立的沈卿钰,见他身上没有任何伤处后松了口气。 又看向面前胸口被捅了个血窟窿的男人,倏然愣住,怔了片刻。 随后,观察到沈卿钰手中沾上血迹的长剑,联想到之前他们闯进屋子后,只剩下被破开的窗和远去的两道人影,便有些猜想到了。 “大胆贼寇!竟敢挟持朝廷命官!” 阿林沉下脸来,拿着鞭子直直朝陆峥安呵斥道。 “呵。”陆峥安嘲讽一笑,无视胸口的伤口和他的阻拦,朝沈卿钰走近。 见状,阿林如临大敌地朝他挥去一鞭:“退开!不准过来!” “滚开。”陆峥安攥住他手中的长鞭,不知用了什么巧劲,阿林紧紧攥着的长鞭便被他轻易抢了过去。 “你敢抢我鞭子!” “哼,爷玩鞭子的时候,你还不知道在哪吃奶呢。”他将那银白色的长鞭往屋檐下用力一甩,不顾胸口汩汩流出的血迹,朝着沈卿钰继续走近,眉宇间埋着一片阴霾,“我有话和他说,不想死就别拦着我。” 闻言,和他擦肩而过的阿林神色一僵。 “今天,你谁也杀不了。” 沈卿钰让他看向他身后的一众跟上来的羽林军,朝跟上来的李总兵冷冷下令: “把他带下去,押入大理寺。” 陆峥安看到他面前气势汹汹的一群人,各个如临大敌的样子,勾起一笑:“看来今天你是铁了心要抓我进去了?” 沈卿钰冷哼一声,没有回他,甩袖离开。 将陆铮安逮捕入狱后,他也没忘记晚上和顾太师的约定,重新收拾了一下后便赶去了顾府。 回来后已近巳时。 李总兵告诉他,牢狱里今天抓的匪寇不肯配合,嚷着要见他,已经连着打伤了两个想提审他的狱卒了。 沈卿钰深深蹙起眉头,刚想说话,在一旁的阿林便拦道:“大人,此人受过黥刑,一身武艺高深莫测,就连我也看不出他到底师从何人。还对您毫无恭敬之意,流里流气的,我看他大概是身上背着人命、亡命江湖的流寇,您不如交给大理寺来处理,以免污了您的耳朵。” “不必。”沈卿钰刮掉茶盏浮沫,喝了一口茶,抬起清泠泠的眼睛看着前方,“我亲自来审。” …… 来到大理寺最右边的牢房。 狱卒见到他进来后,恭敬地给他将牢门打开,在他吩咐之后退了下去。 阿林跟在一旁不肯走,沈卿钰却坚持:“我心中有数,你们先出去。” 阿林将他随身带着的长剑交给他,又检查了好几次捆着陆峥安的铁链是否牢固后,才放心出去了。 等周围的人都走光了后。 “等你好久了,沈大人。” 懒洋洋的声音,还带着一丝嘲弄。 沈卿钰提起长剑,垂眸看向牢狱中直直盯着自己的男人。 他嘴角勾起一抹冷笑,霜月如华,擦拭着剑,缓缓道:“既想见我,那我就来送你最后一程。” “挟持朝廷命官、受过黥刑、戴罪之人,还敢大摇大摆出现在景都,私闯首辅府。” “陆峥安,你真的是胆大包天。” 听到他叫自己的名字,地上传来低沉的笑声:“你还记得我的名字。” “哼。”沈卿钰将长剑架在他脖颈上,眼里闪着冷漠的光,一字一句道,“这次,你死定了。” 男人身材高大挺拔,嘴边堪堪衔着一根草,没骨头地撑在地上的草席上,抬起的桃花眼像是水洗过一样明亮,没有丝毫害怕地笑着:“这么急着给我安插罪名?” 他撑着手从地上站了起来,桃花眼带着嘲讽的笑意,不顾架在脖子上的剑,一点点挪近沈卿钰:“好歹那日你中毒,我也是以身犯险、亲自救你于水火的救命恩人。” 他攥紧了沈卿钰的手中的剑,压低声音道:“堂堂首辅不思报恩,现在还恩将仇报,反咬一口?” “放开!”沈卿钰冷喝一声,让他放开他的手,“不然我现在就杀了你。” 陆峥安挑了挑眉,看到自己手心里渗出的血迹轻笑出声,笑意不达眼底:“怎么、谋杀亲夫啊?” “闭嘴!”听到他说的“谋杀亲夫”这几个字后,沈卿钰跳动着额角的青筋,难以忍受地大喝道。 他手上用力,将长剑又往前递了一分,直到锋利的剑刃在对方脖子上划出一道鲜红的血迹。 “哐啷”一声响。 长剑在地上砸出刺耳的声音。 “救我?信口雌黄!颠倒黑白!”他剧烈起伏着胸膛,咬牙切齿地看着面前这个罪魁祸首,“如果不是你趁人之危,我怎么会变成——” 他又怎么会变成这幅不男不女的样子!又怎会阴阳颠倒,以男子之躯…!他阖起眸子,最终还是没将事实说出口,可心里的恨意和耻辱并不会减少分毫,反而愈烧愈旺。 他冷冷地看着陆峥安:“你如此辱我,我必杀你!说到做到!” “杀我?”陆峥安手上因为刚刚握着剑刃已经流出了血迹,可他顾不上分毫,他此刻情绪也已经濒临冰点,他为了来见他,赶了两日的路,为他做了那么多,付出了自己的所有真心,可对方将他弃如敝履不说,还对他恶意满满甚至欲杀之而后快。 他陆峥安生平二十年以来,第一次以一腔赤忱去喜欢一个人,可对方言语之间却全是对自己的轻蔑和鄙夷,仿佛他是什么臭虫一样,眼里根本没有自己不说,还倒打一耙。 他第一次觉得,人和人之间隔着的不仅仅有身份和地位的差距,还有深不可测的成见。 他反问道:“我趁人之危?你是忘了你当日中药之时,是如何一副景象了吗?如果我不救你,难道眼睁睁看着你经脉逆流,从此沦为一个废人吗?” “谁要你多管闲事的?!”沈卿钰大声道,“我宁愿经脉逆流,也好过跟你这个无耻之徒苟且!” 思及面前之人是个流连青楼、轻浮浪荡的无耻之徒,他只觉得胃里在翻江倒海:“太恶心了!” “你说什么?”陆峥安面色一沉,向前钳住他的胳膊,“你给我再说一遍?谁恶心?” 沈卿钰掀开眼皮,用毫不掩饰地、冰冷刺骨的眼神冷冷看着他,重复道:“我说,和你这个肮脏不堪的匪寇苟且,让我感到恶心不适。” “沈、卿、钰!”陆峥安彻底沉下脸来,咬牙道,“我脏?我他妈这辈子只和你一个人这样过,你说我脏?我清白明明是毁在你手上的!” “放手。”沈卿钰挣开他的桎梏,整理了一下被他弄乱的衣袖,转过身去,连半分眼神也懒得分给他,显然并不把他的话当回事。 陆峥安见他这副高傲冷漠的样子,便知道他根本不信自己的话,是铁了心把自己当成了爱偷香窃玉的孟浪之徒了。 偏见! “你的罪证,我会慢慢查,但我告诉你,这不会太久。” “等着你的死期吧。” 冰冷的声音响在这暗无天日的牢狱中。 陆峥安扶着额头,突兀地笑了起来。 笑声越来越大,越来越放肆。 “你笑什么?”沈卿钰蹙眉看向他,见对方不回他,便冷哼一声,转身朝门口离去。 谁知,“咔嚓——”一声,好似铁链被崩开的声音响起。 胳膊被一股大力抓住,天地旋转间他便被枕着头压在了草席上。 压在自己身上的男人笑得轻佻,“首辅大人想走?羞辱完我就想走?有这么好的事吗?” 看着他压住自己的手,地上刚刚栓着他的铁链就这样被他打开了—— 沈卿钰眼中极快的划过一抹不可置信,可很快却又因为他接下来的动作而瞳孔放大——男人顺着他的胳膊一点点往下牢牢将他的手握在了掌心,指尖触碰之间,那沾了血迹湿滑的触感让他瞬间拧起了眉头,眼里凝起冰雪:“你想干什么?” “想干什么?想干|你你看不出来?” “你有种再说一遍?!”漆黑的瞳孔泛起冰冷的怒意。 “有什么不敢?”陆峥安牢牢控制住他,摊开掌心,将鲜血淋漓的手一寸寸挤入他冰凉的手心和他十指交握,“嫌我恶心?说我脏?嗯?” 他将沾着血迹的手指用力在他柔软的唇瓣上摩擦,直到摩擦到那张清冷圣洁的脸上染上鲜血的痕迹,高山雪莲落入凡间,他才满意:“这样才好看嘛,和当初我见你的时候差不多。” 他无视沈卿钰强烈的挣扎,见到他神色中的厌恶和化不开的冰冷,心中刺痛,嘲讽道:“都是男人,何必这幅不堪其辱的样子?我又没拿你怎么样?明明当初你也很享受不是么?当初伏在我身上,紧紧咬着我不放,求我用力,一次不够还要再来一次的人,不是你——” “啪——”地一声。 巴掌声突兀地响起,他被打的头偏移向了另一边。 随后,身下的人挣脱掉他的束缚,手腕骨一股刺痛传来。 沈卿钰从地上站起来,掐住他的脖子, 用力一把将他掼在了墙上。 泥土做的墙被成年男子高大的身躯砸的发出巨大的闷响,喉头涌上一股腥甜,陆峥安觉得五脏六腑都要被震出来了。 嘴角隐隐流出了血迹,他也没用手擦一下。 一双桃花眼里闪着挑衅的光:“怎么,生气了?” 颊口被狠狠掐着掐的他半边脸都快肿了,面前的沈卿钰一双眼睛黑如深潭,来自上位者的气势铺天盖地而来,冰冷又无情的话从那形状完美的唇中吐出:“继续、说。” “呵。”陆峥安被掐的脖子涨的通红,已经是进气多出气少了,可脸上不见丝毫害怕和恐惧,仍是那副桀骜不驯的样子,赤红的眼角溢出邪气,他笑着一字一句吐息,“用力啊、力气、太小了。” “哼。”沈卿钰放开手,冷冷将他甩到地上。 “咳、咳。”身后人咳嗽不止。 “牙尖嘴利,过了今晚,就是你的死期。” 丢下一句。 月白的身影很快消失在牢狱之中,只留下牢狱中那双漆黑明亮的眼睛,如狼一般,深深盯着他离去的方向。 11、破冰 腊月的北风没有了刺骨的寒意,仍吹的人止不住地冷,此刻的首辅府灯火通明,书房案上躺着李总兵快马加鞭从县丞呈上来的卷宗。 陆峥安被以“不敬首辅”的名义抓进了大理寺,可在大棠,这个罪名审理下来最多也就是打几十大板,然后关几天就会放了。 所以沈卿钰还要找其他罪证,才能真的对他做什么。 要找到陆峥安的罪证并不难。 本朝的黥刑在各个地方有不同的体现形式,其颜色和字迹以及位置都各不相同。 沈卿钰根据他耳后根上刻着的“囚”字的字体笔法和颜色,和他口中所说的从栾安县赶来的信息,就可以让当地官员协助调查,然后找到他以前的罪证,等罪证落实,想让他关在大牢里永远也出不来,也就是轻而易举的事了。 根据他的案件,沈卿钰还打算揪出他身后的贼窝以及一干为非作歹的同伙,上一道奏疏一起剿匪。 在一旁磨墨的阿牧从屏风旁拿了件大氅披在坐在案前的沈卿钰身上,轻声叮嘱了一声:“大人忙完后要早点休息,桌上有小暖炉您冷了记得暖手,有事随时唤我。” 直到出门关上房门的时候,对方也没回他,他不放心地从窄细的门缝中看了一眼。 灯火葳蕤,那一身白衣的人清冷似雪,昏黄的光线照在他圣洁无暇的脸上,却没有温暖分毫他脸上冰冻三尺的寒意。 疏离淡漠的眉宇此刻紧紧蹙起,眉目间凝着一缕化不开的浓愁,摊开卷宗的手却紧紧攥着竹简边缘,骨节都被攥的泛白。 关上房门,阿牧轻声叹了口气:“前日从牢里回来就这样了,那贼寇肯定和大人说了什么大逆不道的话,才惹得大人这样生气。” 思及那日大人回来后,脸上仿佛凝着可以杀人的气息,衣服上还有斑斑点点的血迹,当时他心里一惊问大人出了什么事,可大人却说无事发生,便回了房间没再出来。 他摇了摇头,叹息着走了。 …… 而此刻房间里的沈卿钰看到卷宗封皮上的“银州”二字后,眼里划过一抹熟悉。 他紧锁起眉头,打开卷宗,盯着卷宗上的字逐字逐句看了起来,直到看完最后一行字,眼神倏然一僵。 似乎是为了确认自己看到的内容,又重新翻到第一页又看了一遍,一连翻了好几遍,确认看到的内容并不是自己的幻觉后,手指松开又倏然攥紧,漆黑的眼眸骤然一缩,眼神彻底凝住。 只见烛光照耀下,那暗黄色看起来时间已经有些久远的卷宗上写着—— “泰和十四年六月,一伙贼寇在银州官府奉命征收田税之时闯入现场,打伤官兵十余人,被捕期间态度嚣张、拒不认错,其中以贼首陆峥安为最,其人极为猖狂,教唆一众刁民在一旁滋扰办案,为这伙贼寇求情,民匪勾结,县令下令将这伙贼寇连同刁民一起抓入大牢,以彰皇威,贼首却伙同众人,趁守备薄弱之时,带着一群刁民越狱,最终县丞大人施以巧计,诓那贼寇折返回狱才将其抓回,可终究是轻敌大意,黥刑施完贼首奋力抵抗乃至逃跑,至今下落不明。” 沈卿钰沉着眸子思索片刻,倏然从椅子上坐起来,开始翻书架上的卷宗,直到翻到最后一层,才终于翻出一个暗黄色布满灰尘的卷宗,那封皮上写着“银州”两个字。 他就着昏暗的烛火看了下去,终于翻到他想看的那几页,还原出了事实的真相。 银州知府贪|污受贿、征用民田的事,是他十六岁时任督察使办的第一件案子。 当时朝廷下达了必须在秋收之前收齐所有田税的命令,而地方百姓刚遇蝗灾,收成全无甚至都难以维持生计,因此无法缴齐赋税,官府担心完不成任务便领着一众官兵践踏稻田,逼百姓们若不交税,便拿田抵税,最后百姓们被逼的只能卖掉自己的田,可收来的田地大部分被当时的银州知府本人收入囊中,剩下的少部分则用来改种蔬菜瓜果,抵押田税了。 可李总兵递过来关于陆峥安的卷宗是他查银州知府贪|污案的一年前发生的,他当时去的匆忙并没有来得及去一件件看,这才发现原来这件事自己是间接参与过的。 ——换句话来说,李总兵给他的这个卷宗不仅无法给陆峥安定罪,甚至成了他当年无辜受刑翻案的证据。 卷宗“啪——”地一声被他合上。 漆黑的瞳孔中划过深深的震颤和不可置信。 然后几乎是急于求证一般的,他又跑到岸边翻看起后面的几个卷宗。 上面一个个记录着—— “时年七月,轵城衙役与一屠户发生争执,被屠户残忍杀害,在秋后问斩之时屠户却被一伙匪寇救走,为首男子姓陆,追查数日,几人至今下落不明……” “年一月,台洲挂大风,一群贼寇闯入府衙盗走……” …… 卷宗竹简如同倒豆子一样哗啦啦被他翻了个遍,一桩桩一件件像写尽了陆峥安的生平。 虽然言辞掩饰,可事实却总能抽丝剥茧被有心之人发现。 沈卿钰当然知道书写这些卷宗的执笔人在为谁隐瞒事实真相,真相和卷宗截然相反的事实了。 事实好像在告诉他,那被他抓入牢中的贼寇并不是他想象中的无耻之徒,相反是个有情有义、侠义心肠的江湖侠士。 “这不可能!” 用力一挥,哗啦啦一声,岸上的笔墨纸砚连同碎掉的那块“沈”字玉佩,一起落到了地上。 沈卿钰扶着案边垂着头,胸膛因为刚刚的动作而剧烈地起伏。 他盯着从案边滚落的玉佩,眼里浮现一抹痛恨。 就算他不是大奸大恶之徒,有着超乎寻常的侠义之心,难道就能抹消掉他曾对他做过的事吗?难道他就能恢复以往,不用承受阴阳颠倒、日后甚至可能怀上孽种的后果了吗?! 这些屈辱,并不会随着他对他的了解而减少,只会一直如影随形! 烛光模糊之间,脑海里,却闪过顾太师那日生辰在府中对他说的话: “听说子瑜你抓了个贼寇?他是不是欺负你了?惹我家子瑜不高兴,师父替你揍他。” “现在这些草寇一茬不如一茬了,以前我遇到的江湖草莽,各个都是有情有义的好汉啊。” 泰山当前,一叶障目。 他不得不承认,事无绝对,人也是复杂的。 可他一想到那人对自己是何等的轻佻放荡,还是个流连花丛、阅人无数的好色之徒,还趁自己昏迷之时对自己为所欲为,做尽了下流事,他就仍然放不下这口气,只想杀了他! 心乱的不成样,门外却传来阿林的敲门声。 他瞥了一眼桌上的案几,整理好自己的衣着后,将门打开走了出去。 阿林在门外快速看了他一眼,将手上的一封信递给他: “大人,应天府来报,您之前玉佩丢失的案子另有隐情,这是地方呈上来的。” 沈卿钰攥着手中的信封,垂下眸子没有说话。 他朝阿林点了点头:“知道了,你先下去吧。” “是,大人。” 拆开信封看完后,他静静站在原地良久,直到打开门转头看到被扫落在地的卷宗露出的一角,眼神变得更沉寂了。 就连何时出的门他也记不清。 直到“咻”地一声响起,烟花噼里啪啦的喧嚣声在耳边炸开,他才如梦初醒,抬头看向天空。 元宵节后的热闹仍在持续,景都城这几日灯火通明、昼夜不歇,远处热闹非凡的街道叫卖声和行人交谈声不绝于耳,晴朗无云的夜空星河交递绵延不绝。 街道中央宝津楼台上,有艺人在表演武术杂技,一个身穿黑色劲装的年轻男子来回穿梭在屋檐和高台之上,扎起的长发飘荡在风中,英姿飒爽的样子让台下一众看客纷纷叫好。 他有些恍惚地看了好几眼,直到脚下好像撞到什么东西,他低头去看。 一个粉雕玉琢的小女孩在地上哇哇大哭,身边是不知何时被他撞到地上的拨浪鼓。 沈卿钰蹲下身,想将她拉起来:“抱歉,别哭了,我赔给你——” 那小女孩看了他一眼后,盯着他右半边脸,哭的更大声了,边哭边往后退:“我不要!你看起来好吓人,离我远点呜呜!” 沈卿钰顺着她的视线,才注意到自己脸上不知何时沾上了墨水,他连忙抬袖擦掉。 这时从后面跑来一个妇人,一把抱住了地上的女孩,看了他一眼后,愣住了。 “事非所愿,实在抱歉,您是她娘吧?我把拨浪鼓的钱赔给你们。”沈卿钰从怀里掏出银子递给她。 “不用不用。”妇人爽朗一笑,然后捡起地上的拨浪鼓,“这个没坏,不用破费了公子!” 她怀里的女孩却还在哭,催促着她赶紧走。 妇人歉意地看了沈卿钰一眼,然后忙抱着怀里的女孩走了。 等他们走后,沈卿钰在他们身后隐隐约约听见他们说: “娘,那个哥哥看起来冷冰冰的,像是要吃人。” 可不知为什么,此刻。 他耳中恍惚间回响起那道低沉的声音: “你就是这样看我的?” 他愣住了身形。 一双清凌凌的眼睛迷茫地看着前方。 直到手心一动,有什么东西被塞入手中。 他垂眸去看,是一颗包着漂亮糖纸的橘子糖。 刚刚走了的小女孩折返回来,对他甜甜一笑:“大哥哥,对不起,请你吃糖。” 在妇人带着善意和鼓舞的眼神中,小女孩害羞地捂着脸,朝着妇人跑去扑入她怀中。 等二人走后。 他站在街边,摊开手掌心,缓缓剥开层层糖纸将糖果轻轻放入口中,静静看着前方。 远处酒楼还在放着烟花。 光点慢慢碎在他眸中。 只剩下橘子糖的酸甜留在他喉咙里。 沉思片刻,他攥紧手心,转身朝大理寺方向走去。 一路向西,进到最里面关押陆峥安的牢房,却发现看守牢门的狱卒们围在门口|交谈,其中一个狱卒还带着一身伤,各个满头大汗,神色焦急的样子。 “出什么事了?” 那群狱卒看他出现愣了一下。 然后让开身形,显现出此刻空荡荡一片的牢房。 “大人,那犯人逃跑了。” 12、打脸 陆峥安是在狱卒给自己送断头饭的那晚逃走的。 此刻的他正飞快地掠过景都城的屋檐,脚下的琉璃瓦映照着他轮廓流畅的侧脸,远处长街繁华依旧。 那双澄澈如洗的桃花眼中却不见往日的轻松,黑漆漆的眸子情绪不断下沉。 面色算不上好看。 甚至很臭。 他用铁丝解开了牢门的锁,然后将那个平时对自己骂骂咧咧的狱卒暴揍一顿打晕后,换上他的衣服堂而皇之地走出了大理寺的牢狱。 这样的越狱流程,对于他这样时常出入大牢的人来说,实在是小菜一碟,熟悉的不能再熟悉了。 得益于他这段说来并不算光彩的经历,所以那日,沈卿钰来狱中审他的时候,他能轻而易举地解开镣铐,还能将沈卿钰反制压在地上,也就不是什么稀奇事。 回到芙蓉山后。 胡斯一看见他,忙道:“老大,镖局说你没去那边,那你这几天去哪了?” “怎么脸色这么难看?”胡斯愣了愣,随后看到他胸口的血迹,心下一惊,“老大你身上伤谁弄的?!” 陆峥安脱下外袍甩在地上,语气沉着:“小伤,别担心。老二你替我打盆水来,我受伤的事先别告诉陈飞他们。” 然后,“唰”一声,内力至来,房门紧闭而上。 高大的人影瞬间消失在里面,只留下黑色的一抹衣角。 陆峥安坐在床边,一点点掀开沾在里衣胸膛上的布料,饱胀的肌肉上破了一个血洞,周边是烂掉的皮肉和血渍,血糊糊的让人看了害怕。 伤口因为很久不处理,浓稠的血渍粘在了胸口的里衣布料上,掀开的时候牵扯出伤口周围的皮肉。 按理说撕开皮肉的疼痛不是一般人能忍受得了的。 但他全程没有吱一声,连眉头都没皱一下。 对于他这样受伤成了家常便饭的人来说,这些都是小事,但脸上的郁结却摆着,这次非比寻常,不然也不会一直挂着脸。 直到胡斯敲门,给他打了一盆热水来,看见他在处理伤口,便怒了:“老大,这谁啊下手这么重!直接往心口捅,看着还是剑伤。” 拿出帕子沾水小心翼翼给他擦拭伤口,看着血淋淋的伤口眼睛都红了:“让我胡斯知道是谁,非给他活剐了!” “呵。”黑漆漆的桃花眸子里闪过一抹嘲弄,陆峥安拿过他手上汗巾,从铜盆里沾了点水开始擦伤口边缘的血渍,“老二你先出去吧,我自己来。” 胡斯犹豫了一下,见他面色沉着低头沉默不语,只能依稀看到他浮现阴霾的眉宇。 边走边不安地回头: “那、老大有事记得随时叫我。” …… 不知过了多久,桌上零零散散的瓶瓶罐罐东倒西歪摆了一桌,直到干净清澈的水彻底红了一片,洁白的汗巾也沾满了血迹。 陆峥安一把将沾满血迹的巾帕扔进铜盆,身体往后仰倒,双手交叉,交叠着一双长腿,躺在了床上。 黑漆漆的桃花眸子沉着一片湖水。 湖水波澜不惊,却暗含涌流。 胸口的伤因为他的动作好像又渗出了一点血迹,浮现在白色的布帛上。 这些只是皮肉之苦,远抵不上心里的情绪。 事情是怎么一步步变成这样的? 在狱中,一开始他是带着一点气的,他并没有真的想轻慢他,可当那如刀子一样的话刺进他心里的时候,他还是情绪失控了,说出了很多言不由衷的话。 他来景都之前想的是,对那个人,怎么着,都应该温柔以待、宠爱呵护的。 可现在他开始思考,这些真的值得吗?一个对自己全是偏见、只有厌恶的人,无论自己做什么,他都不会信。 可为什么,思及那双艳丽的眼睛,他就心悸的不行,脑中根本无法挥去那清冷如雪的身影。 那人一巴掌打过来的时候,冷艳的眼睛里的怒意磅礴又冰冷,手上掐着他脖颈的力道用力又精准,那股上位者的气息扑面而来,浑身的气势又美又惊人,就像是高山上怒意磅礴盛开的雪梅。 炙热从小腹处传来,他发现自己居然起了反应,仅仅只是想起对方一个眼神。 某些不合时宜又反应内心的想法渐渐让他眼里浮现一抹红。 当他对自己冷言冷语的时候,他是真想将他按在草席上,臀耸腰推、大力挞伐,让他只能迎合又无措地哭泣,狠狠碾碎这高傲又冷漠的雪梅,让他只为他而绽放,看他还敢不敢对自己恶语相向。 不知过了多久,呼吸急促之间,手上沾染上一片腥腻。 他不由得笑出声来,捋了把头发,眼里满是嘲讽。 啧。 他现在可真像一个求而不得、只敢背地里臆想的卑劣小人。 太阳西斜,晌午的光晒到了芙蓉山上,给这个偏僻寂静的山寨镀上了一层柔和的金光。 门外响起胡斯试探的敲门声: “老大,该吃午饭了。” 陆峥安睁开眼睛,声音有些喑哑:“进来吧。” 房门“吱呀”一声被打开,胡斯端着称得上是丰盛的几盘菜还有一壶酒上来了。 等陆峥安坐到了桌边,他布好碗筷后,坐在桌边给二人倒了一碗酒:“一起喝点?老大?” “行啊。”陆峥安夹了一筷子辣椒炒肉,刚准备放进嘴里被胡斯拦住。 迎着他不解的目光,胡斯笑了笑:“伤口还没好,别吃辣的。” 将他手下的小米粥挪给他:“吃点清淡点的。” 陆峥安抬眉看了他一眼,拿筷子敲了敲碗边缘:“唠唠叨叨的。” 但也没拒绝,拿起碗喝了一大口。 胡斯嘿嘿一笑,看见他喝下小米粥,放下心来。 “干。”陆峥安拿起碗和他碰了一杯,酒液倾洒下来,二人都一饮而尽。 空气寂静了片刻后,兀地一下—— “老大,你是不是有喜欢的人了?” 陆峥安喝酒的动作顿时停住,漆黑的眸子凝固了一下,倏然抬头看着他,然后夹了块咸菜拌粥,脚踢了他一下,不咸不淡地轻笑一声:“从哪看出来的?” “那天你拉着我屋檐上喝酒,你问我喜欢一个人到底是什么感觉,我就猜出来了。” “你当时没喝醉?” “醉了,但老大你说的每句话我都会认真听,喝醉了也会听。” 那黝黑的大汉,憨厚的脸上是少见的认真和专注。 陆峥安静静看着他脸上认真的神色,一时之间有些不知道说什么。 他和胡斯结识于江湖。 那时候,胡斯还不是草莽,只是一个认认真真卖猪肉供养家中生病老母的老实人,可官逼民反,只因为他少交了一点摊位费,就被当地的小衙役为难,刚开始胡斯都笑着忍了,每次那个衙役来拿猪肉他不仅不要钱还给他包好一根猪肋骨送他吃,可那衙役变本加厉,一次因为他晚交了几天钱,那衙役一把将和他争执的胡斯母亲推倒案上,导致八旬老妪当场而亡,一直隐忍的老实人就爆发了。 当时胡斯将那衙役狠狠按在菜刀边,毫不犹豫地割下了他的头颅,血溅三尺也洗不掉他的愤怒和颤抖。 当时所有街坊邻居都不明白,为什么平时看着这么老实的一个人,发起怒来会跟发疯一样,拉都拉不住。 不出意料地他被抓进了大牢里等候秋后问斩,当时陆峥安去买肉才从别人口中得知胡斯被抓入狱的事,得知事情经过后,他毫不犹豫带着所有兄弟劫了法场,从此胡斯便跟在他身边,对他死心塌地的,说什么都听,让他干什么就干什么。 平时看起来傻乎乎的,可只有陆峥安知道,胡斯其实是至纯至善的一个人,非但不傻还很通透。 “老大,我虽然不知道你喜欢的人是谁,但无论你喜欢谁,是男是女,我都会支持你。”胡斯放下筷子,“只是你要是有什么不开心的事,一定要和兄弟说,我胡斯没了老娘后,就剩下你和芸娘两个最重要的人了,我希望你们都能过得开心。” 他看了眼陆峥安渗出血迹的伤口,眼里是藏不住的关切:“两个人有话一定要好好讲,有矛盾也要好好解决,但千万别动粗伤着对方,互相包容理解,过日子不就这样的吗?相处有矛盾很正常,但应该讲究沟通方式。” 陆峥安无奈一笑,往后靠在椅子上,手指摊开敲了敲桌子:“你是不知道,他生起气来八匹马都拉不住,说啥都不信,还沟通,没给我活剐了就不错了。” ——事实上不仅是活剐,是真的想将他杀之而后快。 胡斯愣了:“这脾气不和芸娘一样吗?” “行了。”陆峥安站起身来,将床上外套披在肩上,“我去山下镖局看看,好几天没去了。” “老大——”胡斯还想说些什么,担心地看着他。 “我没事。”陆峥安拍了拍他的肩膀,“你这么大个子,别成天心比我还重,放宽心。” “那老大,你什么时候带他来给我们看看?” 身后沉默了很久。 然后嗤地,不以为然道: “带个屁,人家又不待见我,你老大我英俊潇洒,什么人找不着?非得要热脸贴冷屁|股?” 胡斯:…… 高大的人影消失在门口,只留下被夕阳照射的余晖。 …… 到了山下后,陆峥安去完镖局照常和总镖头交接了一下,让他把年后江南鹭洲的镖接下来,准备回去之后便安排众兄弟们开始干活了。 然后又去了赌坊玩了两把牌,可谁知刚进赌坊,便看到一个熟悉的人。 他面色顿时一沉,丢下手中的筹码,一把将那人肩膀抓住,那藩子不耐烦骂骂咧咧地扭过头,然后看见是他愣了一下,然后迅速反应过来:“怎么是你?” “爷爷找了你好久!”陆峥安用力在他肩胛骨上一按,那卖马的番邦子脸上立马浮现痛苦神色,陆峥安掐住他肩膀将他用力掼在赌桌上,一双桃花眼又沉又冷,“我玉佩呢?” “什么玉佩……啊啊啊!”那番邦子刚开始还想装傻,随之肩胛骨碎裂的噬骨疼痛顿时让那个番邦子惨叫出声,不敢再隐瞒,“我说我说!饶命饶命!痛死我了!” 一场闹剧结束后。 陆峥安从赌坊走了出来,脸上的表情却一扫之前的阴霾。 一块通体雪白莹润、精巧绝伦的刻着“沈”字的玉佩,被他用红绳系起来,指尖一圈圈缠绕着红绳,怕再次弄丢,被他牢牢地缠在了手腕上。 那番邦子的话回响在耳边: “之前偷到你的玉佩后,我看成色非比寻常没舍得当,就打了几块一模一样假的玉佩,去妓|院的时候送给那些小妓玩了,谁知道没几天就有官府找了来,说是一个高官大人的贴身玉佩,还好我找的人以假乱真的技术好,不然这块真玉佩我也留不住了。” 眉间攀上一层了然。 心中一直萦绕的迷雾终于拨开来,显露出真相来。 ——难怪,难怪他说自己是流连花丛的无耻之徒,怎么解释都不信,原来有这层误会在啊。 也就是说,他是因为误会他把玉佩随便送出去了还送给了风尘女子,觉得他对他不尊重,所以才生气了。并不是因为真的看不上他,也是因为这个原因才对他破口大骂、言辞冷漠的。 这误会可大了啊。 随即,嘴角不由得勾起一抹笑来。 像是驱散了乌云的晴光,畅快起来。 他要去见他,和他当面解释。 足尖轻点,朝着西北的景都而去,英姿飒爽的身影顿时飞上屋檐,像展开翅膀的大雁。 没走两步,却又突然想起胡斯的话来。 “两个人相处难免会产生矛盾,但也得讲究沟通方式。” 不对,在正式见面之前,他应该去取取经。 …… 于是,本来要去和媳妇赴约的胡斯被陆峥安抓到了房间里面。 那平日里玩世不恭、放荡不羁的男人,岔开腿往椅子上一坐,靠在椅背上,一脸认真地问他: “教教我,你当初怎么追到芸娘的?” 胡斯:“……” 神色难辨、有点无语。 ……白天不是还说自己不会一颗树上吊死,更不是那种喜欢热脸贴冷屁|股的人吗? 我看你可太是了啊! 13、重逢 “什么?你说沈卿钰真去了江南?!” 景都城西苑一处私人宅院里,傅荧捏着茶盏,朝座下太监失声问道。 随从太监跪在地上:“是的,自圣上旨意下达之后,您之前让属下留意他的去向属下守了一夜,今早沈大人就已出发,同去的还有户部侍郎韩大人、督查府李大人,一群人已经走了一个多时辰了。” “这个混蛋!!”傅荧扔下茶盏,挥袖朝桌上用力一扫。 才得的琉璃仙彩明珠瓶被他扫到地上,“哗啦”一声,精美华贵的花瓶顿时碎裂,瓷片散了一地。 “他就非要和我过不去了?还是说要报复我把他解药给弄没了?” 他气喘吁吁地撑在案边,漂亮光滑的脸就像剥了壳的鸡蛋,此刻却因为愤怒而涨得满面通红,腮如桃染。 “闲的没事去查什么江南织造署!还说什么拨粮赈灾治理水患,要查贪|污,两京十三省他就没别的地方可查了吗?非要去江南!” “不是存心和我过不去是什么?!一而再再而三的和我作对!当上首辅后,更不把我放眼里!上次还公然在酒楼里提着剑说要杀了我!” 想了想不由得有些后悔:“早知当时不让他看那个屏风了,没得引他猜忌,现在还真找了个理由来查我了!” 思及那日沈卿钰在浮云楼对他说:“江南那笔账,我会和你慢慢算。傅荧,你最好是祈祷别被我抓到。” 就气的不行:“我爬上来容易吗?得到的这些哪个不是我应得的?那些贱民是死是活跟我有什么干系!生为草芥就是被人践踏的命怪得了谁?” 骂累了还喝了口茶,然后继续骂:“我难道就是大富大贵人家出来的吗?好笑,从小被卖到净房谁又来同情我了?他们自己不往上爬怪得了谁?!这沈卿钰就是见不得我好过!是不是非要人人像他一样,粗茶淡饭、清贫如洗、餐饮夕露才开心!有病吧他!” 那下属安抚道:“大人别动气,不值得。那沈卿钰一向如此,自朝中任职以来,心比天高,查案整治、铁面无私也不是只对您如此,这些清流总是一副以天下为己任的样子,私底下指不定玩的比谁都花,也没高贵到哪去。” 傅荧顿住神色,思及沈卿钰身上中的毒,幸灾乐祸地笑了:“这倒也是,中了醉生梦死,以男子之躯阴阳颠倒,还和一个江湖草莽不清不楚,说来也是滑稽。” “大人,我们要不要趁机把这个消息传出去?听说前几日他还亲自将那匪寇抓到牢中,二人还起了争执。只要这个消息传出去,看那沈卿钰在清流之中还能如何有一席之地。”那侍从心生一计。 “不可。”傅荧沉思,“毒老鬼死在谁手中的你忘了?若是这件事传出去,我们也捞不着好处,没得还要引起寿熹那老东西猜忌。” 他说的在理,现如今的内阁内书房里表面一团和气,实则秉笔和掌印之间却暗中争斗,尤其以装作听话乖顺的傅荧为首,和寿熹有私仇的傅荧恨不得时时刻刻将他拉下马自己上位,难说其他秉笔们不抱有同样的心思。 “大人,那殿下那边呢?”那侍从给他又沏了一杯,询问道,“咱要不要告诉太子,让殿下拦着他,那江南制造署背后的当家可是殿下的门生。” 傅荧饮下一口茶,琉璃珠一样的眼睛波动了几下,想到那猜不透心思的人对他说:“臣心如水*,香满不及,过刚易损。” “殿下没有明说。” 傅荧摔下茶盏:“再说太子纵容他也不是一两次了,对他那个态度、眼里根本容不下旁人的样子。”哼了一声,“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就差明示了。” 然后有些不平:“真不知道那个顽固不堪的臭石头有什么好的这么多人喜欢他,小时候师父就偏心他不偏向我。因为那张脸?论脸,我也不比他差啊,也没见有人围着我转,就连个江湖草寇只是见过他一面,也被他迷的找不着边,大老远跑景都来吃牢饭。” 那侍从谄媚地给他捶腿:“您可比他好看得多,他冷冰冰的看着就不讨人喜,这些人都瞎了眼了真的是。” 傅荧颇为受用,刮去茶盏浮沫道:“这些都不重要了,殿下那边还是要去通报一声,早早想出应对之法。” 还没等他想办法,门口下人却通报道: “大人,太子那边来人了,说要来见您。” * 沈卿钰动身之前便找过师父,说来此行也是在他和顾太师的商讨之下达成的结果。 以傅荧为线,查出江南那边的隐情,涤清那边的吏治,这也是他上任以来做的最多的事。 他说过江南这笔账要和傅荧慢慢算绝不是仅仅只是威胁,而是真的要和他清算。 江南一带一向富饶,可今年还是有许多地方百姓过冬冻死,官贾却肥的流油,压低粮价欺压百姓,已经有好几波百姓因为田地被占、雪灾饥荒,来景都首辅府上、太师府中伸冤了。 坐在马车上,他回想起离开景都之前太子亲自找上他的那天。 温泽衍并没有阻拦他此行,全程没有提及一句江南之行,反而一如既往地对他温语脉脉、言辞关切。 叮嘱他路上小心风霜,还问他需不需要帮助,他可以派一批信得过的人协助他,只是协助让他不必有压力。 言辞恳切的太子端坐在轮椅之上,眉宇皆是一片温和,儒雅的脸上是不掩饰的关心,似乎真的拿他当一个朋友看待,毫无太子架子。 沈卿钰不喜他。 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因为,他觉得他看似温和的表面下实际上隐藏着深不可测的城府。 他也知道织造署背后的势力就是太子,可事实上若对方有备而来,他就算查也只能查到替死鬼。 可不管结果如何,此行他都会竭尽全力。 看着马车榻边被他放置一旁的玉佩,他眼神冷漠。 那块玉佩是太子临行前塞给他,让他务必带在身边的,说是可以辟邪。 犹记得他走之时,那人拉住自己的衣袖,顺着他手臂一直滑落到他手腕上,不容拒绝地将玉佩塞到自己手中的情形。 他下意识想挣开他,可对方却没有松开他的手腕,而是牢牢抓着他。 像要把他钉在手上的力道。 他垂眸去看,只能看到苍白又有力的手上微微鼓起的青筋,就好像即将破笼而出的禽,有着不同于以往的强势。 他皱起眉头,然后去看向那人的脸。 只消片刻,那神情莫辨的脸很快恢复成一派温润谦和的样子,就好像刚刚一切都是他的错觉。 那双清润的眼睛里,倒映着他全部的身影,专注又带着深意地、一眨不眨看着他。 玉佩便进入了他袖中。 轻若孤鸿的声音:“阿钰,别拒绝我。” 思绪回转。 他眼中一片冰冷,用眼角撇了一眼那个被他扔到一旁的玉佩。 ——无论太子对他有何种心思,他都厌恶万分,也懒得去猜想。 眼下时局复杂,行路上舟车劳顿,本应无暇去顾及其他。 可他这几日辗转梦中,竟然几次出现牢狱中那双澄澈如洗的眼睛,还有之前查过的那些卷宗上刻的密密麻麻的字。 心绪跌宕起伏,说不出是为何。 冥冥之中,事实告诉他,即便再不愿意承认。 那天他确实算得上是被救了。 段白月说过,醉生梦死只能由旁人来解,如果不管不顾,他真的会有性命之忧。 而对方也并非他误会的那种流连花丛的无耻之徒。 找回来的玉佩也是个假的,去青楼的其实另有其人。 …… 一切的一切…… 他眼中划过一丝少有的迷茫。 他是不是……真的对他有偏见? 可这些,已经不重要了。 他想,他们之间,应该再无见面的机会了。 可连他自己都没注意到的是—— 那块刻着“陆”字的玉佩不知何时被他带到了身上。 此刻在他袖中正安安静静地躺着,流淌着柔和的光。 * 可没想到刚到江南第一站鹭洲就遇到了问题。 刚下的大雪封了山,去往鹭洲的官道上被积雪堵住了。 这山头离地方官府大约八十余里,即便他们去传信,等信到了地方官府越过山头赶过来前前后后还需要大约一周的时间。 按理说他们在山脚下等等也不是不可以,反正去江南不急,但今早沈卿钰一个人站在山前看了一早上,便决定要在地方官府赶过来之前,先把封山积雪和路口的大块碎石给清了。 是先清封山的积雪,而不是官道上的。 随行的户部侍郎韩修远问他:“为什么啊子瑜?不应该把官道上的先清了吗?不然我们怎么走?” 那身姿如雪的人静静立在积雪重重的山前,指着山脚下的几户零星村民居舍,开口道: “韩大人你看,这些山脚下村民,有的是樵夫、有的是猎户,就靠着上山打猎、替户主砍柴谋生,他们干一周的活计也只能赚到不到一钱银子,如果不清理山口积雪,他们将一周都没有活可干。” “我们清好官道走了,他们只能等地方官府来,没有我们督促,这些地方官府真的会来吗?” 韩修远脸色也变得沉重起来,叹了口气,恭敬地朝沈卿钰拱手行了个礼:“还是沈大人思虑周全,万事以民为先,韩某受教了。” “不是我思虑周全,是你们想的太少了。”沈卿钰面凝寒霜,“今年大雪苦寒,路多冻死,寻常百姓过冬是一件生死攸关的大事,如我们此行不能解决实事,那么将毫无意义。” 韩修远肃穆:“五体投地,五体投地!受教!” 一旁的李大人却面露难色:“可沈大人,这鹭洲山何其之大,算上带来的侍卫,我们也不过数十人,就算叫上那些零零散散的猎户樵夫,得清到什么时候啊?” 周遭观望他们良久的山民不由得面露失望之色,摇着头互相说着什么。 沈卿钰蹙起眉头,神色也难辨。 就在这时。 一道懒洋洋的声音从重重掩映的树上响起: “这不还有我吗?一个不够,我还有二十个,愿为沈大人效犬马之劳。” 沈卿钰转头去看。 只见不远处的梅树上,屈膝坐着一个身材高大、五官俊朗的男人。 此刻正笑盈盈地看着他。 注意到他的视线后。 从树上跳了下来,动作干脆利落。 随之树上的梅树枝条在空中晃了几晃,积雪簌簌落下。 前方是一片沉霭、大雪压山。 那身材高大人朝他伸出手来。 挡住身后的暮霭沉沉。 用低沉悦耳的声音说道: “初次见面,久仰大名。” “我叫陆筝,是天地镖局的总镖头。” 14、试探 闻言,一片寂静。 韩修远和李大人都愣住了。 沈卿钰沉默不语,只是紧紧盯着眼前人的脸看。 来人比一般人还要高大一点,一张清秀英俊的脸,漆黑的眼睛清润透亮。 唯独嘴角的笑意和煦、又带着一丝无拘的洒脱,给他一种说不出来的熟悉感。 像极了那个—— 倏然,瞳孔震颤。 沈卿钰睁大眼,视线一寸寸从他脸上挪到耳后根,并未看到人皮面具的粘贴痕迹,而且面前人的肤色也要更白一点,装扮是常见的江湖镖局的样式,胸口上印着“天地镖局”几个字。 虽然江湖味浓了点,但并不是他想象中的那个人。 “在下韩修远。”韩修远先是行了个礼,“陆侠士若愿意帮忙自是最好,只是不知侠士说的剩下二十个人现下在哪里?” “陆筝”也就是陆峥安,朝后面摆了摆手。 配合他装大尾巴狼的陈飞默默在心里翻了个白眼,带着胡斯他们驶着镖车一起出来了。 约摸二十几个浩浩荡荡的人,各个身穿印着“天地镖局”的衣服,隐去脸上的“囚”字,陆陆续续从丛林雪山中走了出来。 “在下陈飞。” “在下胡斯。” …… 一群人一一介绍过后,朝着沈卿钰抱拳行礼、齐声道:“愿为沈大人效犬马之劳。” 韩修远看着齐心协力的众人,眼睛眨了眨。 果真是——豪气冲天啊。 他犹豫道:“各位好汉义薄云天,只是此番清雪耗费诸多时间,怕是要耽误各位走镖,而且朝廷可能拿不出钱来给各位报酬,不知——” “既是效力,自然不收取任何报酬,韩大人客气了。”陆峥安客观陈述着,“再说大雪不清,我们也没办法继续走镖。” 一双清亮的眼睛从头到尾没离开过沈卿钰身上,他笑道,“非要说什么原因,只是见到沈大人无私为民,心生敬仰,自发自感而已。” 然后他问:“不知沈大人,可愿接受陆某帮助?” 言语之间,俱是恭敬之态。 张弛有度、进退有礼。 既有江湖中人的洒脱,又有初见面的坦诚。 韩修远满意地点点头,和李大人一起征询地看向沈卿钰:“沈大人……” 那清冷如雪的人微微垂下眼睫,随后—— 微微弯下松竹一样挺立的腰,朝面前众人拱手道: “在下沈卿钰,表字子瑜,替山下村民,先行谢过诸位侠客。” ——初见他,除了胡斯,都以为,这位高高在上的首辅大人,会对他们的援助不屑一顾。 万万没想到的是,面前这个如霜清冷的人,远不是面上看来的那样高傲,心也并非冷漠如冰。 “沈大人客气了。”胡斯咧着笑,不好意思挠了挠头,“文化人说起话来就是好听哈。” 指着前面山路,陆峥安朝沈卿钰示意道:“沈大人不若跟我先去前面看看情况,然后再回来和诸位大人商量一下清雪对策?” 沈卿钰并没有纠结,朝前迈步:“既如此,劳陆兄前方带路。” 听着他喊的“陆兄”,陆峥安觑着眸子,不知是什么滋味儿,舌尖抵了抵腮帮子。 陆兄就陆兄吧,比无耻之徒好听的多。 这怎么不算是一种进展呢? 等二人到了前方雪封住的山路,沈卿钰才发现。 已经有陆陆续续的人开始清理了。 有的人在撒盐,有的人在铲雪,有的人在搬碎石和压倒的树枝。 来来回回的脚印交错,还有路上来回印了几道的车辙印。 而这些人,衣服上都印着“天地镖局”的字。 沈卿钰默默看着,一双清凌凌的眸子里流淌着不知名的情绪。 他动了动手指,轻轻问道: “刚刚陆兄说你们走镖也要清雪,在我们来之前各位便已经开始了吗?” 和他并肩的陆峥安说道:“是的,在你们来之前,已经清了一个时辰了。” 沈卿钰垂下眼睫,神色不明。 “为何不先清官道而是先清山路?官道可比山路好走,而且更好清。” “那你为什么不先清理官道?” 沈卿钰默了片刻,转过头看向他,静静不言语。 一向凌厉的眸子此刻变得平和起来,甚至有些迷茫。 盛着光华,像一颗上乘的黑玉。 陆峥安忍了几下,才忍住用手抚上去的冲动。 轻轻道: “因为我们想到一起去了。” “沈大人,我们都是为了那些山民在清雪,对吗?” 一双清澈的眸子笃定万分。 随后—— 带着冷意的声音传来:“把你手拿开。” 陆峥安垂眸看着不知何时搭到了他肩膀上的手,松开手。 挑了下眉,无奈一笑:“抱歉,平时和他们勾肩搭背习惯了。” 远远跟在他身后的胡斯有些费解,小声问旁边陈飞:“老大平时也不和我们勾肩搭背啊?他不是最烦我们跟他勾肩搭背的吗?嫌我们不洗手。” 陈飞看智障一样看着他:“什么都不懂,你怎么追到芸娘的?” 李重闷笑一声:“芸娘看中他的不就是他老实吗?” 胡斯:“……”他才不会告诉他们,前几天老大还来向他取经了,虽然最后还是作罢了,说感情这事千人千面,不是能复刻的了的。 然后他问:“那清完雪,咱这镖还走吗?” 陈飞:“走个屁,你没看见老大看见人都走不动道了吗?还走镖。” 李重:“少年怀春、春心萌动嘛,人之常情人之常情。” 然后道:“镖咱自己先走呗,让老大先忙追媳妇的事。” 陈飞:“李重,你说沈大人这样的人物,看得上咱老大?一个土匪?” 胡斯不高兴了:“怎么就看不上咱老大了?老大多英俊,配沈大人刚刚好。” 陈飞:“对牛弹琴是吧?咱说的是一回事吗?” 李重一人拉一个,止住他们又要争执的势头:“行了行了,在这节骨眼上吵架你们是嫌自己命长是吧?让老大知道了信不信晚上吃不了兜着走?再说看得上看不上的,咱说了不算,得问沈大人。” “眼下的事,先清完雪再说。” …… 沈卿钰这边看完情况后,便和韩修远、李大人几人商量完陆续的清雪事宜,一行人便开始行动了起来。 沈卿钰和陆峥安为一队,清理山路上的积雪;韩李二人则带着几个侍从,负责清理官道上的积雪。 满打满算下来,根据现有情况,原本需要半个月才能完成的事,因为有了陆峥安等人的帮忙,只需要三日便可以清理完。 只是晚上的住宿便成了问题。 沈卿钰和陆峥安本打算就在各自马车上将就几晚上,加上自己带的干粮,足够应付过去了。 但是那些村民却自发组织起来了。 许是见到他们这群人如此竭力帮助,在村长的号召下,村民们热情地留他们务必宿在自己家中,还要请他们喝热汤。 老村长眼含热泪:“沈大人,还有这位陆侠士,我们是真的感激你们啊。以往大雪封山,哪有朝廷管我们这群山民的死活,光是雪灾,就冻死多少人,封路后大家平时上山的活计都断了,日子是一年比一年难捱,还好有诸位帮忙。还请沈大人万万不要拒绝我们的好意,这大雪天的你们住马车上,万一冻着着凉怎么办啊?” 一众村民无不附和。 沈卿钰蹙起眉头,几番思索,道,“依大棠律法,官不可扰民,借住怕是不妥。” 那村长急了忙说怎会怎会,更加坚持了。 陆峥安捏了捏下巴,咂摸道:“若是老村长您实在想帮忙,那就请问问诸位家中此前曾聚集到一起清过积雪的青年,能不能跟着我们一起、听我们安排,这样就可以早点完成,我们也就可以早点走了。” 老村长连连称好,召集了一大堆人,过来一起帮忙。 只是到最后,还是想请他们晚上一起到他家中喝口热汤。 实在是拒绝不了他的热情邀请,晚上忙完后,一行人便就这样来到山脚下的村长家里。 热汤是南方的糊面汤,不是什么特别稀有的食材,但这已经是这群淳朴的村民能拿出的最大诚意了。 忙了一天后,一碗下去,确实驱寒。 白天一起干活的陈飞几人和韩修远他们就这样热络地聊了起来。 韩修远算得上是朝廷里面没什么官架子的人了,为人也比较谦和有礼、张弛有度,再加上年岁相当,所以和陈飞他们也算聊得来;李大人年纪稍大一点,话很少,只是静静在旁边抚着胡须笑。 等陆峥安去看的时候,便看到这几人不知何时搬来了马车里的酒,和那些村民们,一同推杯换盏了起来。 他摸了一坛酒,去找沈卿钰。 抬头,正好看到矮矮的土泥屋顶上默默坐着喝酒的他。 雪白的衣角迎风而飞,面前的人依旧是清冷如雪,只是在这片喧闹之中,显现出一点孤寂的感觉来。 不消思索,他飞身上去。 坐在沈卿钰旁边:“怎么一个人喝酒?” 拍开封泥,和他碰了一下:“我陪你一起。” 沈卿钰拿起酒坛,没有扭捏,迎着他碰了一下。 一口清酒下肚,嘴边留了些酒渍。 陆峥安就这样看着他,动作斯文、涵养极好地擦掉水渍,莹白如玉的手指修长又好看。 屋檐下是胡斯他们热络交谈的声音,喧闹嘈杂。 一旁的村长和村民,其乐融融地笑着。 陆峥安看着视线停在前方不说话的沈卿钰。 那张圣洁清冷的脸像是隔了一层雾,看不清他脸上的神色。 他托着下巴盯了他良久,然后问道:“沈大人在想什么?” “在想明日从哪开始下手?” “没有。”沈卿钰的声音情绪难辨,“我只是想,清完雪,他们的日子真的会变得更好吗?” 陆峥安静了片刻,敛眉道:“不会有很大变化,但能熬过这个冬天。” “沈大人何须忧虑?”他提起酒坛,闷下一口,摊开手往后撑在屋檐上,指节懒懒地敲着酒坛罐子,“人只要活着,就会有希望,毕竟有所改善,总比什么都没变化要好得多。” 然后转头看他:“你说对吗?” 沈卿钰没回他。 而是默默又喝了一口。 寂静片刻后。 他转过头看向他,开口的声音清冷如雪: “阁下是哪里人士?” 陆峥安没有瞒他:“栾安县。” 沈卿钰喝酒的动作一滞,倏然转头看向他:“栾安人?” 他声音变高:“你是栾安人?” “怎么?沈大人是想起谁了吗?”陆峥安眸子变沉,不由收紧手,攥了下酒坛。 “没…有。”沈卿钰垂下眸子,转过头去。 空气又沉默下来。 “你在躲我。” 声音变沉。 陆峥安紧紧盯着他脸上的表情,不放过一丝一毫,“沈大人除了我,在栾安县,还认识谁?” 他想问:你其实还记得我是不是? 沈卿钰迎着他的视线,伸进袖中的手不知何时摸到一块温凉的玉佩。 他心下一跳,这玉佩……他是何时带到身上的? 天上不知何时又下起雪来,周遭嘈杂的声音变得寂静起来。 依稀只可以闻得到呼吸声。 眼前人在追问他: “沈大人为何不说话?” 在那双清亮的眼睛中,他看到了自己的倒影。 渐渐地、这双澄澈的眼睛渐渐汇聚成一个桃花的形状。 他瞳孔骤然一震。 视线从他脸上一寸寸挪到他耳后根,干干净净、没有任何刻字。 他果真认错人了是吗? 近乎是狼狈地、扭过头否认:“没有,我只是认错了人。” 陆峥安静静看了他半饷,几度攥紧了手掌,直到骨节都泛了白。 终究是没有选择继续追问下去。 气氛变得沉默起来。 突然。 陆峥安晃了晃酒坛:“我酒没了,把你的给我喝喝。” 然后示意给沈卿钰看,沈卿钰垂眸看向空荡荡一片的酒坛子,蹙着眉刚想拒绝。 可谁料—— 极快的身影闪过,他手上的酒坛就空了。 他仰头去看站在屋檐上,提起酒瓶倾注而下的人。 夜色天幕下雪花成了清晰的光点,这个高大的男人就这样将酒坛倒灌,大口饮牛。 明明两个大男人这样互相借酒喝本属平常,他不应该拘泥于小节。 可沈卿钰就这样看着他的唇印着他刚刚喝过的地方,完全覆盖住他喝过的痕迹,让他有一种浑身发麻的奇怪感觉! 说不上来是哪里奇怪的地方,可他就是觉得很奇怪! “还你。”酒坛朝自己飞过来,沈卿钰下意识抬手接住。 那男人用袖口擦了下下巴上的酒渍,重新坐在他身边,看着前方屋檐下的众人,问他: “沈大人刚刚说,那些村民清完雪之后,日子能否过得更好。就像屈先生说的那样,哀民生之多艰,沈大人对民生又是何解?” 沈卿钰攥了攥身边的酒坛,想起顾太师说的话:“民生多艰啊,还多灾多难多寡多祸。” 一时之间没说话。 陆峥安屈膝垂着手,眼里碎着光:“作为行走江湖的人,我每天都在和不同的人打交道,这群村民知恩图报、民风淳朴,值得我们耗费这么多人力物力去帮忙。沈大人为官仁慈、博爱,可沈大人知道吗?天道有轮回,苍生有命。我们做不了救世主,而且有些穷凶极恶、心藏祸胎的恶人,就不值得你去救。” 沈卿钰蹙起眉头,听他意有所指的意思,问道:“比如哪些穷凶极恶的恶人?” “沈大人此前不是去剿过匪吗?”陆峥安转眸看向他,一双漆黑的眼睛如墨一般深重,“就比如那些常居山中的土匪。” “天道维常,不容有异。江湖草莽向来不为世道所容,土匪更是人人喊打、世人皆唾。” “土匪”二字,说的极重。 沈卿钰看着他,心像是突然被石头砸了一下。 大雪将屋檐下的嘈杂再次卷进了风雪中。 空气又变得沉寂下来。 面前的人用晦暗不明的眼神盯着他,寸寸逼近: “那么沈大人,对那些土匪又是怎么看待的?也把他们当普通百姓吗?” 随着他逼近。 沈卿钰往后挪了一步,抓紧了手下的屋檐。 面前男人却突然凑上来,脸突然在他面前放大。 沈卿钰匆忙别过头,心绪无端激烈起伏:“你离我远点。” “嗯。”那人只是淡淡应了一声,却没有退分毫,而是倏然伸出手,盖住了他眼睛—— 沈卿钰眼前一黑。 随之眉毛上一轻,痒意传来。 “放肆!”沈卿钰怒意涌现,横眉瞪他。 “别紧张。”那人伸出手,轻轻拂去他眉梢的雪花,在掠过他眼下皮肤的时候,喉结微微一滚,声音极轻,“你眉毛上沾了雪花,我只是替你擦掉而已。” “阁下是否太多管闲事了!”沈卿钰冷着脸,避开他转过身去,起身欲离开。 可衣袖一紧,他还没起身,就被面前人给扣住。 随之眼前一闪。 星空出现在上空。 头被枕着,整个人倒在了瓦片上。 雪花如鹅毛一样,絮絮落下,落在他收缩成一片的瞳孔中。 清凌凌,如同坠入湖水的羽毛。 “你从遇到我就一直在盯着我耳后根看,你在找黥刑?想看我是不是土匪?” 面前人眼里涌现某种光、专注地看着他。 沈卿钰瞪大了眼睛。 连对方扣着他手腕,都没反应过来。 直到冰凉的侧脸被温热的手掌抚上。 冰火交织的感觉让他浑身一震,颤抖了一下。 面前男人用低沉、沙哑的声音问他: “假如,我就是那个不为人所容的土匪呢?你会远离我吗?还会和我在这里把酒言欢吗?” 沈卿钰缩着瞳孔,面前是纷飞乱舞的雪花,还有在风雪中神情专注的男人。 牢狱中那张脸和面前人不断交织,让他一把从地上弹起来,扣住了对方的手腕。 他通红着眼睛、声音颤抖地问他: “你、到底是谁?!” 15、玩笑(修) 面前人沉默了很久,然后反过来,轻轻说出一句:“沈大人希望我是谁?” “是人是鬼就直说,不要遮遮掩掩!” 沈卿钰红着眼眶,加重了扣住他的力道,眼睛不放过他脸上一丝一毫的表情。 迎着他的注视,男人漆黑的眸子几度掀起一片波澜,在几次席卷后,褪下潮水,最终归于沉寂。 直到轻飘飘的、淡淡的笑意漾开,男人不着调地笑道:“开个玩笑而已,沈大人不会当真了吧?” “好笑吗?”沈卿钰抓紧了他的手腕,力道大的仿佛可以生生将他手给钳下来。 “我问你好笑吗?” 潋滟狭长的眸子里却沾上湿意,红通通的像个无措的兔子。 陆峥安心里一紧。 “怪我,我混不吝,嘴上没把门,别哭……”陆峥安伸出手想拭去他眼角的湿意,手还没靠近就被反手打开。 “一点也不好笑!”沈卿钰甩开他抓住自己的袖子,起伏着胸膛拂袖离去。 陆峥安就这样静静看着他离开,目光沉静如湖水。 …… 回去后。 在镖车上。 胡斯找到陆峥安关心地问:“老大,你们不是聊的好好的吗?沈大人怎么晚上招呼都没打就回去了?你们在屋檐上发生什么了?” 空气沉寂下来,他抬眼去看。 面前男人双腿交叉靠在马车垫上,一双漆黑的眸子里闪烁着不知名的情绪。 直到一声叹息传来:“没忍住,又把他惹生气了。” 胡斯:…… 一时之间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他问:“老大你是不是暴露自己真实身份了?惹沈大人反感了?” ——隐藏身份这件事并不是刻意为沈大人做的,每次他们走镖都会易容,只不过不是戴人皮面具而是涂抹了一种特殊药水让旁人看不出他们的真面目,不然身上刻着黥刑也太过招摇。 只是来了之后,碰巧遇到沈大人,陆峥安才让他们配合他一起演戏。 那日,陆峥安向他请教怎么追芸娘,他还没说几句,陆峥安又没让他教了。 所以现在他现在也不知道二人是什么情况。 听到他的提问,陆峥安神情一凝,沉默住了。 老实说,他现在也不知道自己暴露没有,但他也没打算瞒多久,本来就打算找个合适的时间和他坦诚相待的。 可现在,好像被他搞砸了,而且现在显然也不是他坦诚的时机。 “还没暴露,但我也不确定了现在。”陆峥安抓了根狗尾巴草衔在嘴边缓解焦躁,往旁边捋了一下头发,声音难辨情绪,“是我的错,今天是我冲动了。” “怎么冲动了?你对沈大人做什么了?”胡斯瞪大眼睛,“你不会强吻沈大人了吧?!” ——他就说在下面看到两个人怎么面对面凑那么近,果然事有蹊跷!老大果然憋不住了是吗? “你要不要再大点声,让所有人都听到,以为你老大我就是个色|欲熏心的色|魔?”陆峥安挑了挑眉,抱胸“啧”了一声。 胡斯捂住嘴:“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行了行了。没事就回你车上早点睡,明天还要起早干活呢。”陆峥安嫌弃地开始把他往外赶。 胡斯走之前不放心地敦促:“老大,追媳妇是这样的,当初我追芸娘也是差不多,得拿出个像模像样的态度出来,慢慢来别急。” “知道了。”陆峥安拍了拍他肩膀,示意他放心。 等他走后,双手撑着头,懒懒靠在马车了垫子上。 转眸间,抬手掀开马车轿帘,看向不远处仍然亮着灯的那辆马车,隐隐约约映着一抹清冷如雪的身影,心中起伏不定。 脑中想起胡斯的话。 做了什么? 有那么一瞬间,在屋檐上二人的距离离得真的很近,近乎是面贴面,只要他稍稍低下头,就能触碰上那片红艳艳的柔软。 ——他知道那片柔软尝起来是什么感觉。 喉结没忍住滚了几下,眼神深了几分。 他当然最终没有对他做什么,可他确实是急于求成了一点。 他在试探,他想知道,他是否如他日日夜夜思念着他一样,对他也有着不可取代的记忆?他想知道,他在得知他就是陆峥安的那天,会以什么样的态度面对他? “唰——”一下,盖住马车帘。 阖眸躺下。 窗外夜色如墨,只剩白茫茫一片的雪。 直到天边亮起鱼肚白。 陆峥安还没睡醒,就被老村长叫醒: “陆侠士,陆侠士。” “出什么事了?”陆峥安看着他焦急的满头大汗的样子,心里涌上不祥的预感。 “不好了,今天清晨后山上发生了雪崩,沈大人本来带了几个村民前去探路,可现在只有几个村民回来了,沈大人——” 还没说完,银光闪过,马车上的人影倏然消失不见。 老村长看着前面提着银枪飞速离去的陆峥安,一脸诧异,在原地愣愣道:“我还没说完呢,这孩子怎么火急火燎的…练了飞毛腿吗这是……” 陆峥安提着银枪,以一种旁人只能看到残影的速度,飞速在雪地上快速掠过。 细密的汗珠从他额头上滴落,平时轻松随性的脸此刻沉下一片。 等他赶到后山。 面前是一片刺目的白,大雪连同巨大的山上石块滚在了一起,堆成一堆小山丘,堵住了前面的关隘口,天地间只剩下白茫茫的一片。 他离近了去看。 然后瞳孔骤然缩起。 只见那片堆成山丘的雪块当中,触目惊心地露出一抹月白衣角。 朴素精巧的刺绣,是昨天他见过的样式。 “哐啷——”一声,手中脱力,银枪掉到地上。 “阿钰…”他颤抖着瞳孔,跪在雪地上,开始徒手刨雪块。 坚硬冰冷的雪块比石头好不到哪里去,由于他孜孜不倦的动作,很快他手上就被雪块摩擦出了血迹、还有冻出的红肿。 可他却顾及不了分毫,而是一下下、锲而不舍地朝那片衣角露出来的地方刨着。 可当祛除雪块,他看着面前空了一片的地上只有一片衣角时,眼眶瞬间红了,声音抖得不像样: “阿钰,你在哪?为什么我找不到你?” “你别吓我……” 声音已经是接近神智恍惚的崩溃了。 “哗啦啦”、“哗啦啦”,他蓄起内力朝雪块打去,成片成片的雪块被他如削苹果皮一样削掉一大片。 可即便是整片雪地山丘都快被他削平了,他也没见到那抹熟悉的身影。 不可能、他不可能有事!这里找不到他,他就算将鹭洲山移为平地、掘地三尺也要把他救出来! 远处渐渐天幕拉开白昼,而他这里仍然没有丝毫进展。 心渐渐沉下,眼泪不知觉地从他眼眶滴滴砸入雪地里。 他愣愣跪在雪地上,看着已经被自己移成了平地的雪地。 毫无踪影。 除了被自己握在手心里的一片衣角。 直到身后传来一声冷冷的声音: “你在做什么?” 失神的瞳孔骤然凝起光彩来。 他猛然转过头看向来人。 衣服上破了一角的沈卿钰正居高临下地看着跪在地上的他。 “你……你没有遇到雪崩?”陆峥安愣愣问道。 “我为什么会遇到雪崩?” 陆峥安讷讷道:“可村长说……” 沈卿钰眉间凝霜,耐着性子解释:“早前听村长说此处发生雪崩,我带了几个村民来探查了一下清雪的位置,特意绕开此处,临走时不小心被树枝勾到衣角,我没遇到。” 他一寸寸将视线挪到被他移为一片平地的山丘,再落到他手上攥着一片衣角、鲜血淋漓的手。 “你不会、在这里刨雪刨了一上午吧?” 沈卿钰垂眸撇着他,联想到他以前在北方冰川雪原上见过的一种拉雪橇的犬,那个狗的品种叫哈士奇,拉完雪橇后特别喜欢刨雪来解压。 他看着面前的人,感觉他和哈士奇有的一拼。 哈士奇刨雪是因为贪玩,那这人又是为什么? 眉头跳动,他明白过来: “你以为我被雪埋底下了?” 看到全须全尾、衣服上破了个角的他,陆峥安算是彻底明白过来了。 心里彻底松了口气。 然后浑身松懈下来。 他往身后雪堆一倒。 高大的身形将雪堆砸出道人形。 “起来。”沈卿钰弯下腰,朝他伸出手。 “腿麻了,起不来了。” 陆峥安的声音有些哑。 “我拉你,抓住我手。”沈卿钰再次朝他伸出手,重复道。 借着他的力道,陆峥安抓住他的手,借力从雪堆上站了起来。 然而,手却并没有及时放开。 沈卿钰感受到手心传来一股冰凉的温度,他皱了皱眉,“做什么——” 话还没说完。 伴着雪块的清冽扑面而来,腰被一双有力的大手牢牢圈住,高大健壮的男人将他抱了个满怀。 沈卿钰睁大了眼睛,僵在了原地,入目的是男人后脖颈上短粗的头发,还有干净的不带任何刻字的耳后根,胸腔贴上对方宽厚的胸膛,共振着对方急促狂跳的心脏。 “放开我。”沈卿钰眉宇凝结起冰霜,开始推他。 “对不起,阿钰,我再也不惹你生气了。”男人的声音低沉沙哑,还带着劫后余生的颤抖和后怕。 沈卿钰愣住,手僵硬地垂在了身体两侧。 树林里安静的只听得到雪落枝头的声音,阳光从丛林枝头中穿过,照在沈卿钰茫然无措、呆滞的眼睛上,像是误入林中的雀。 “你……哭了?”脖颈上传来的湿意,让他蹙起眉头。 沉寂许久后。 “怎么会,你看错了。”男人抓着他的手心,将他放开,扬起一抹轻飘飘随性的笑。 沈卿钰垂眸看向和他十指相扣的手,冷冷道:“手放开。” “好好好,放开放开。”陆峥安兴致阑珊,意犹未尽地松开他的手。 随之愣住—— 沈卿钰托着他的手,低着头从怀里拿出一瓶药膏,认真又仔细地给他已经红肿成一片的手开始涂药。 双手上下交叠,冰火融合成一个恰到好处的温度。 陆峥安低头看着他。 那光洁的额头露出如松雪一样的眉尖,阳光从头顶照下,只能让人看得清那双狭长漆黑的眸子里的阴影,唯独脸上的表情是认真谨慎的。 心头一热。 “阿钰……” 他轻声唤道。 沈卿钰给他涂完手后,侧过身:“不要叫我阿钰。” 然后独自往前走。 谁料肩膀上一重。 陆峥安嬉皮笑脸地把胳膊搭在他肩膀上,凑近了道:“可我刚刚叫你阿钰,你也没反对,这不挺好听的吗?” 沈卿钰转眸去看。 男人比自己要高半个头,伸展出来的胳膊修长又有力,揽过来刚刚好可以把他整个人都包进肩膀里。 让他想起昨晚屋檐上,对方拿着他的酒唇印着唇喝的那次。 一种私人领地被侵占、说不出来的奇怪感觉让他有些烦躁。 他蹙起眉头,刚想甩开他,或许是因为他挣扎,对方吃痛地叫了下:“疼疼疼,你借我搭一下借借力。” 沈卿钰瞥见他刚刚处理好的伤口,眉尖浮动几下,抿着唇终究没说话。 丛林的飞鸟时不时从雪枝头探过头,安静的空气中只听得到二人的脚步声。 还有某人叽叽喳喳的独角戏。 “哎你说,我叫你阿钰,要不你叫我阿筝?” 沈卿钰转过头静静看了他一眼。 漆黑的眸子里沉着一丝暗流。 陆峥安不察,追问:“你说好不好?这样才不见外嘛,咱俩现在可算得上生死之交的好兄弟了。” ——好兄弟个屁。 他心里否认,当然面上一副哥两好的样子。 沈卿钰忍着跳动的额角,冷声道: “再废话,就自己走回去。” * 而此时相隔数里的景都城皇宫中。 钦天监监正张丘陵刚拿到大理寺呈上来的画像,端详了不到片刻,匆匆掠袍奔向玄武殿的方向。 画卷被掀起一角。 日光照在画中男子英俊张扬的脸上,将那耳后根上的“囚”字映衬的微微发光。 16、身世(修) 腊月之后是少见的晴天,隆冬寒意已近尽头,玄武殿门口依稀能闻见喜鹊栖在枝头叫,寿熹见状让人捉了喜鹊装进笼子里,呈给泰和帝观赏。 “陛下,见到您圣体转安,这喜鹊儿都跑殿门口来给您报喜讨赏来了。” “就你这张嘴最讨喜,哪是它在讨赏,朕看是你在替自己讨赏吧。”已近耳顺的泰和帝卧在窗边榻上批阅奏折,和前几日相比,疲倦不堪的病气消退,那张威严端重的脸上添了一丝生气,气色确实好了很多。 还有心情伸出手拿鸟食逗弄被关在笼子里的喜鹊。 “哪能够,奴才就是和这喜鹊一样,见到您圣体大好,心中高兴,哪敢讨您的赏,见着陛下高兴,奴才就高兴。” 对他的奉承,泰和帝并没有回,而是继续逗弄着笼子里的喜鹊。 唯独被他刚放下的奏疏就这样大喇喇出现在案边,显然并不避讳寿熹的样子。 都是这宫里的人精,寿熹立刻就注意到,看着搁置在一旁的江南来的奏疏,封皮上写的那个遒劲有力的“沈”字,神色敛了敛,上前说道:“奴才去给您换一壶热茶,这些个伺候的也不懂事,净在您心情好的时候给您添堵。” 说着就上前要把茶壶旁边的奏疏一并带走,还没拿起来,威严的声音响起:“慢。” 然后又抬起威严的凤眸瞥了一眼寿熹,问道:“你认为沈卿钰此行,是好事还是坏事?” 寿熹连忙跪下,伏在地上:“奴才以为,沈大人此行为国利民,是为大义之举。” “大义?呵。”泰和帝一声嗤笑,然后将奏疏不甚在意扔到一旁,坐在榻边喝了口茶,“不管江南织造署的事与你、与东宫、或者是内书房有什么干系,朕都得让他去,不能拦他,你知道为什么吗?” 早前曾听说过傅荧和江南织造署那边牵扯的寿熹在心里把他骂了无数遍,面上却恭恭敬敬回答:“陛下自有自己的决断,奴才只知,陛下所为皆是为大棠黎民百姓,为大棠国祚昌盛,圣心可鉴。” “你就是小聪明有余,大智慧缺了点,这个问题的答案,若朕问太子,太子回答的会比你好。”说完,他便摆摆手让他退下。 门口却传来一声通报:“陛下,钦天监张大人求见。” ——张大人若来,必须让他第一时间知道,这是泰和帝亲口下的命令。 寿熹连忙退下,弯腰恭敬开门请张大人进来,走之前却注意到他手上拿着的一副画卷。 等寿熹走后,泰和帝朝张丘陵招招手,眼含期待:“怎么样?找着了吗?” 张丘陵跪下,双手恭敬呈上一副画像:“回陛下,找到了,确信是失散的二皇子无疑。” “快拿来朕看看。”接过张丘陵递给他的画像,他放在阳光下仔细端详,待看清那张英俊硬朗的脸后,上上下下左左右右换着方向看,最后满意地笑出声,“果然是朕的儿子,和朕年轻的时候长得一模一样,有朕雄风。” 盯着画像上男人耳后根的“囚”字,又皱起眉:“就是这个黥刑刻的太难看,不体面,谁给他刻的?主事官是谁?” 张丘陵道:“二皇子幼时跟随陆淑妃在民间流浪,吃了很多苦,最后流落草寇,遭受黥刑实非得已,涉事官员臣已命人处置过了。” “嗯,一个黥刑而已,洗了就是。”泰和帝点了点头,思及那个柔弱又倔强的女人,他面上浮现一丝回忆,“当时陆淑妃和朕情投意合,可能是朕太过宠溺这个女人,才让她和皇后争风吃醋,不顾圣恩跑去法华寺剃度出家,朕只是不想太惯着她,大怒之下将她贬为庶人让她自行离去,谁料她当时已经怀上朕的骨肉,一念之差,竟让朕的皇儿流落民间这么久,吃了这么多苦。”说完,脸上难免.流露出痛惜的神色。 “陛下保重龙体,往事不可追。”张丘陵扶着他坐到榻上,“二皇子少年英才,侠义心肠,而且武艺超群,据闻十八般武艺样样精通,为人聪慧过人,想来陆淑妃是悉心教导的。” “要是教的好怎会让他落草为寇?这个女人就是太不知好歹,要是早和朕说她怀了龙子,朕岂会让她出宫?违逆朕意,恃宠而骄,私藏龙子,没拿她问罪算轻的了。”不愿多想,泰和帝挥了挥手,“人已逝去,便不提她了。” 然后问张丘陵,“你适才说他十八般武艺样样精通,武状元都不一定做得到的事这怎么可能?你莫不是诓朕?” 未满半岁的小皇子年岁尚幼身体也不算好,太子又常年与轮椅相伴,是以泰和帝极其重视子嗣的身体。 张丘陵将大理寺卿禀报给他的消息说给泰和帝听,老皇帝听的啧啧称奇,眼睛都发起光来,最后抚掌而笑:“大理寺固若金汤他还能从里面逃出去?还徒手夺别人鞭子?真是个混世魔王啊哈哈哈。” 张丘陵知道这是泰和帝在夸二皇子,顺着他的话道:“绝不作假,二皇子身体强健着呢,我看这天塌下来他都能顶着。” “哈哈,他个高可不得他顶着?他大哥身体不好,朕也江河日下,霖儿又尚在襁褓,哎,还好苍天有眼,让朕找到他了。”说到最后,老皇帝都不禁潸然,眼含热泪。 “陛下福气绵延,定是要活百年与仙人齐寿的。” “不用哄朕了,朕知道自己的身体。”他看了看画像,爱不释手,又想起什么,问道,“你说这个混世魔王来景都找沈卿钰了?他们又是什么时候认识的?到底是什么纠葛让沈卿钰把他关进牢里了?” 张丘陵又放低声音,对他说了缘由,泰和帝眼神随着他说的变了几变,最终化为一片深沉。 而门口一直默默守着的一个小太监,立刻寻了个由头,去内书堂找了寿熹,趴在他耳边交头接耳。 寿熹神色一变:“立刻去通报太子殿下,说我有要事见他。” * 此时的东宫。 一袭白衣的温泽衍执着一颗白子落入棋盘,然后又执起一颗黑子落入下首,自己和自己对弈。 寿熹在一旁看他一副气定神闲的表情,急得要命:“殿下,您不急吗?流落民间的二皇子找到了!陛下要是认回他,到时候和您争储,那咱这么多年的筹划可要付诸东流了!” “沈卿钰在江南查出什么了吗?” 没想到,那温润如玉的人却又问了另一个问题。 “那边还没消息传来。”说起这件事,寿熹又有些急了,“殿下,您平日待那沈卿钰可不薄,他查案子倒查您头上来了,真是怎么都化不开的一个顽石。” “他要是不查我,那才不像他了。”温泽衍神色未见异常。 “您知道也不拦他?” “他查与不查,并不会影响事情的结果,我何必耗费时间拦他。”温泽衍落下最后一颗黑子,吃掉白子后,眼光闪动,漆黑的眸子沉下一片湖水。 放在膝盖上的右手攥紧一块玉佩,垂下眸子不辨悲喜,唯独流淌的暗流几度翻涌。 “奇怪的是陛下也不拦着他,任由他胡来。”寿熹也奇怪沈卿钰当时请旨的时候,泰和帝居然那么快就答应了。 “父皇更不会拦,他要的就是制衡你、我和内阁。”温泽衍淡淡道破。 经他点拨,寿熹总算是看透,刚准备顺着他的话说些什么,却又想起此行,又急道:“殿下这些已经不重要了,眼看着二皇子要回宫了,我们应该如何应对?” 空气变得沉寂下来,只听得到棋盘落子的声音。 直到淅沥沥的雨从屋檐上倾倒下来,哗啦啦惊退池水里的鲤鱼,池水中倒映着坐在轮椅上的人,脸上神色不温不喜。 一片风声赫赫,寿熹去看,不知何时那刚刚还光秃秃的屋檐上突然出现数十个身披黑甲、脸戴铁面具的人,各个都带着浴血的杀气,伏在屋檐上就像埋伏着的秃鹫,寿熹顿时心悸成一片。 棋盘上的落子声也停了,棋局中,白子被围剿而死,黑子胜。 “下雨了。”温泽衍静静摊开手,抬眸看向天空,雨滴落在他手心,砸的乒乓作响。 日光落在他几近透明的眼中,却照不见一丝亮。 17、社火节(修) 清雪的事告一段落,沈卿钰出发去鹭洲城本地官府报道。 陆峥安的镖也要送到鹭洲,只不过在他的安排下,进了城后胡斯陈飞他们先去送镖,而他则跟在沈卿钰身旁。 二人同路,所以一路上依然是相伴而行的。 沈卿钰领着一众人马,浩浩荡荡从鹭洲山脚下经过的时候,看见山头上人影攒动,几个村民在给他们送行。 迎着日光,那群山民朴素的脸上或带着感恩、或带着不舍地目送着他们。 而最明显的,是他们脸上的不舍。 就像老村长说的:“沈大人,我们知道你们有更重要的事要做,可我们是真的不舍啊,官居头顶,可无人会佑我们啊。”一把年纪的老村长摇着头擦着泪,“见过青天,才知头顶上是什么样的烈日,灼心呐。” 似乎见他神色沉重,又安慰道:“不过没事,好歹咱这个冬天比以往好过多了,还有沈大人留给我们的粮食米面,大家伙勤快点,今年怎么着都不会差哪里去,沈大人一路走好,我们会一路目送各位前行。” 沈卿钰骑着马,迎着他们的视线,漆黑狭长的眸子里照着日光,抿着唇没有言语。 直到旁边同样骑着马的陆峥安挤到他身边,问道:“阿钰,在想什么呢?” 沈卿钰回过神来,看了一眼骑着马,连马缰都没拉还能稳稳坐马上的人,淡淡道:“你何时走?” “走什么?” “走镖。” 陆峥安疑惑:“这不正走着呢吗?” 沈卿钰蹙起眉头:“我是说和我们分开走。” 陆峥安这才明白过来,无奈笑了:“你在赶我走?” 他挑了挑眉,环伺四周一圈,小声凑到沈卿钰耳边道:“我走了你多无聊啊,剩下韩修远那个毛头小子还有那个年纪大的李大人跟你身边,你不得无聊死?前路漫漫,我不得陪陪你说说话、解解闷儿?” 甩着马鞭,语气似认真似促狭:“你说对吧沈兄?我们可是过命的交情,我怎么能丢下你一个人走?” 说着说着又往他身上靠,眼看着要拉住他衣袖了。 沈卿钰蹙起眉头,垂眸看他接近自己的手,在他拉上的前一刻,勒紧马肚,甩绳离开,和他拉开距离。 “阿钰……” 身后人还在唤他。 “别说话了,你很吵。” 沈卿钰冷冷回他,骑着马往队伍最前面去了。 等他走后,陆峥安脸上的笑意渐渐淡下来,凝着神色,抬起头看向山坡上给他们送行、依依不舍的村民们。 骑马静静伫立了良久。 一双黑漆漆的眼睛渐渐沉下说不明的情绪。 随即摇摇头,重新扬起笑意,追上前面那抹渐渐远去的白色身影。 “等等我阿钰。” * 晚上,一行人到了鹭洲城,刚进城就被里面熙熙攘攘的人群给牵住了脚步。 里面不知在举办什么节日,热闹非凡。 因为人太多了,沈卿钰几个人也没办法再继续骑马了,只能下马牵着马绳走。 人群突然变得吵闹起来,一堆人喊着:“来了来了来了!” 沈卿钰凝眸去看。 只见街道中央,远远的几个颜色鲜艳的高台出现,高台上站着或坐着身穿戏服、妆容夸张的几个演员,沈卿钰依稀可以看得出这些装扮都是一些经典戏剧和四大名著里面的人物。 而高台上或插桃花、或种树,桃树上还挂着造型华丽的花灯,表演的戏剧角色演员们神情生动活泼,或挂在树上、或吊在枝头,而这些演员大部分都是体重轻的小孩子。 在高台在前面打头阵的时候,几根红色竖杆隐隐出现,随之群众们的呼声更大了:“这个好看!哇!好高!” 随着呼声,一众踩着十尺高跷的演员们出现在众人面前。 这些装扮同样奇特、身怀绝技的演员们,双足踩着十尺长的高跷扮演着戏曲名著、上古诸神里的人物,在熙熙攘攘的人群里面如履平地一样,大步流星,通街游行,极为震撼。 韩修远是第一次见到这样的场面,不由得惊了:“这是什么节目?奇人啊。” 沈卿钰还没开口说话,旁边抱着孩子的热心妇人替他解释了:“你们是外地来的吧?这是西北来的社火节,寓意着来年风调雨顺、时运昌盛啊。” 韩修远疑惑:“西北的社火节,怎么会到江南来表演?” “哎呀是赵老板花重金从西北请来的戏班子呢,赵老板是西北人,现在为了招揽客人,给酒楼增加人气,特意把西北最有名的戏班子给请了过来,咱也可以跟着一起开开眼界了。”然后妇人指着前面不远处一个刻着“长安客栈”的酒楼,示意韩修远去看。 果不其然,众人顺着妇人的视线去看,只见旁边一个新起的、高楼层叠的酒楼上,身穿华服、大腹便便的老板正笑意盈盈、热情宣传着: “感谢诸位支持,今天全场开业大酬宾,零嘴茶饮免费、客房削价三成!” 正在此时,那坐高台上扮演武松打虎的稚童还表演了一下喷火,又引发的众人拍掌叫好。 气氛一时之间热闹又喧嚣,表演的精彩让一众镖局的人和韩修远等人也随之沉浸了下去,都纷纷忍不住踮脚去驻足观看。 而在一众表演者中,最引人注目的是踩着高跷的关羽。 他身长九尺,面髯二尺、唇涂红脂,头戴红绸冠,手拿一把青龙偃月刀,身穿绿袍华服,威风凛凛地在人群中划着大刀踩着高跷、稳稳地过。 相比于其他扮演者,他的步伐更为稳健,脚下三尺长的高跷和他本人几乎融为一体,他的年岁也更长一些,神态表情做的神似关公本人,一看就是这群民间演员的佼佼者,是练了很久的练家子了。 韩修远几个人看的目不转睛,路都不走了。 而陆峥安却看着身侧的沈卿钰,看他清冷如雪的脸上不辨情绪,目光跟着前方一个抱着厚厚被子的妇人。 那妇人跌跌撞撞、神色紧张地挤过人群,来到人群最前面。 “扑通——”一声,跪在了关公面前。 在关羽扮演者匆忙驻足下,妇人满面怆然,声音颤抖却带着势不可挡的执着: “求关二爷,保佑我的言儿康复!” 然后,掀开怀里的被褥,从里面露出一张面色皆青、须发尽白、已然药石无医的婴孩来。 “哦哟——”一众刚刚还在看热闹的群众顿时唏嘘起来。 韩修远几个人也被这场面惊住了。 刚刚热闹非凡的气氛,因为这个突然出现的妇人顿时变得凝滞起来。 世间诸多贫苦无解,病痛也非医石可医,就如同眼前的一幕—— 当尝尽了所有方式,找遍了所有大夫依然治不好之后,处于绝境的人便会将希望寄托给缥缈的神明。 人活着总需要希望,若没有希望,那将没有活头了。 关公扮演者脸色变得沉重起来,在他的示意下,一旁的同伴给他递了张裱纸,他点燃裱纸燃尽。 敬完神明后。 在妇人期盼、虔诚的眼神中,他踩着高跷、掀起衣袍,从妇人头顶跨步而过。 ——关公胯.下过,关关难,关关过。 作为一个普通人,扮演着无所不能、英勇坚毅的关爷,给予同样是普通人的妇人所能给予的最大希望。 “谢关二爷!谢关二爷!”那妇人欣喜地双手伏地磕头。 陆峥安却注意到,那关公扮演者跨过之后,沉沉地叹了一口气,手中挥动的青龙偃月刀都变得不稳了起来。 可出乎众人意料的是—— 不知是不是因为这个妇人的带头,在她身后、陆陆续续拥挤上一群身穿破衣、神色麻木的人,纷纷自发跪在她身后,形成一长条的队伍。 他们当中或有年过花甲的老人、或有面色苍白的染病者、或有如那妇人一般抱着孩童的人、或有行走困难的乞丐,全是众生百态。 且陆陆续续全部拥了上来,甚至有越来越多的趋势。 那关公扮演者再次停在了这群队伍面前,沉重地、摇着头闭上眼,眼里留下的两行泪染花了他脸上的戏妆。 他挥起大刀,朝四周大喝一声:“拿酒来!” 在一群人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陆峥安挑起长枪斩断马上绑着酒坛的缰绳,枪尖托起酒坛,精准地朝他的方向飞过去:“请!” 关羽扮演者接下酒后,拍开封泥大口饮牛,哗啦啦全部灌下后,眼睛通红成了一片。 再次在众人期盼的眼神中,他颤抖着手挥动着青龙偃月刀,踩着高跷,在人群中步履沉重地跨过。 在他的前行中,一众信徒虔诚地跪伏在地上,等待着来自希望的信仰。 韩修远看的直摇头:“何其悲哉!关公胯.下过,关关难关关过,横刀跨步拦天劫,三分醉眼望苍生,虽大步流星,但心中无助,就算握尽了青龙偃月刀,又如何能斩尽这天下的不公,该何从下手啊?” “他也只是个被寄予希望的普通人而已。”陆峥安静静道。 韩修远叹息不已。 此刻的气氛已经沉重到了极点,一改之前的轻松。 平和、盛大的表象被撕开,露出生活的绝大多数真相来。 陆峥安视线所及之处,隐隐约约看到那个酒楼上的老板身着华服,弯着腰恭迎着出入的身份显贵的诸多客人;而面前却是跪在关公面前、衣衫单薄、队伍越来越大的众人。 这显然是鲜明对比。 陆峥安皱起眉头,不放心地看了一眼旁边的人,却发现,不知何时面前的沈卿钰消失不见了。 他随着拥挤的人群,找了好几次,终于在祈福台旁边找到了他。 这时候,乌云一片的夜空,突然下起大雨来。 众人欣喜地高呼: “下雨了!!关圣帝君显灵了!” “天降福雨啊!!” 真的下雨了! 熙熙攘攘的人群全都围着祈福台跪拜,关二爷的本人扮演者也卸下高跷,恭恭敬敬地在祈福台下跪下。 陆峥安就这样远远地去看。 伴随着淅沥沥雨水的降落,那身姿如雪的人就这样立在祈福台前。 如一根挺立又坚韧的青竹。 而此刻那人圣洁的脸上,如蝶一样的睫羽微微垂下,神情莫辨地看着台下诸人,就像站在神庙里的观世音,仁慈且悲悯。 他的脸模糊一片被雨水打湿,让人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泪水。 陆峥安心绪激荡,快步走向前,抓住他的衣袖,轻轻唤了一声: “阿钰。” 仿佛如梦初醒。 陆峥安终于看清,那潋滟狭长的眸子里此刻竟然空洞一片,显出少有的迷茫来。 就着雨水,他仿佛看到,清澈又细密的细流从那秋水瞳中流出来,形成了两道小溪,就这样清流永隽地流进他心里。 陆峥安心里一痛,抓住他的手往怀里一带,牢牢抱住了他。 抚摸着他被雨水打湿的头发,似乎要替他挡住风雨。 但手触碰到他额头的时候,却发现温度高的惊人。 “陆筝,你说,他们求神拜佛,真的有用吗?明知没用,为什么要去求?” 那倨傲冷清的人,在他怀里疑惑不解地问道。 ——语气却又好像带着答案,不知是问他还是在问自己。 随后,失去力气,从他怀中滑落下来。 “阿钰!” 18、私欲 社火节当晚,陆峥安抱着昏迷不醒、浑身高热的沈卿钰找了个客栈临时住了下来。 因陆母所授,他从小学了一些医术,虽然医术比不得段白月那么精湛,但给人看个小风寒是没什么问题的。 “怎么样了?沈大人没事吧?”一旁的韩修远着急地问道。 韩修远看着面前的男人紧紧蹙着眉头,神情专注万分,全然不似平日和他们称兄道弟时的随性轻松,不由得更加紧张了——沈大人不会得了什么不治之症吧? 陆峥安将手放在他腕上,几次探查之后,发现除了感染风寒引发的高热之外并没有其他疾病,稍稍松了一口气。 可总觉得脉象奇怪,好像有一股被压制的脉象,而这个被压制的部分不是他的医术、乃至普通大夫能检查出来的。 但医者敏锐,他能看出来或许沈卿钰有他不知道的事隐瞒着他,但目前他的身体除了因为这几日的连日奔波体力有些耗尽,以致感染风寒外,是没有其他异样的。 “无碍,他只是因为这几天辛苦奔波,感染了风寒,开个驱寒药休息几天就好了。”陆峥安朝焦急等待的韩修远解释道,“不必担心,我这几日会留在他身边照顾他。” 韩修远刚准备点头,又看了看周围一直等着他们的胡斯众人,连忙道:“陆兄还是先忙镖局的事吧,毕竟沈大人是我们同僚,怎好一直劳烦陆兄,沈大人交给我和李大人就行了,把开的药给我我来熬。” 陆峥安不动声色瞟了眼李重,李重心领神会,主动上前道:“镖我们剩下的人走就行了,已经到鹭洲城了接下来就没什么事了,沈大人现在身边不能缺大夫照顾。” 韩修远还想客气,李重揽着他肩膀拍了拍:“行了行了,这点小忙就别和兄弟们计较了,再说我家老大和沈大人一路上处挺好,他又会医术,肯定能照顾好沈大人的,有他在咱别操心。” “走吧,还是不要耽误沈大人静养,我们先出去吧。” 说着说着,便拉着韩修远往外走了,最终韩修远也认同了他的话,只是嘱托陆铮安有事一定要叫他。 门外,李重勾着韩修远肩膀,边走边打听:“我看韩大人心细如发,家中可有娶夫人?” 听韩修远回他家中已经替他定亲了,今年完婚,他才满意地点头——好在你小子不是要跟老大抢人,不然他也难做啊。 直到一群人走完,房间里才安静下来。 陆峥安将刚抓来的药用小炉子熬好,用瓷碗盛好后拿了进来。 自己先尝了一下,发现实在太苦又放了不影响药效的蜜枣进去,然后端进屋内将碗放在床边先晾会儿。 他将他额头上盖着降温的湿巾帕拿了下来,然后坐在床边,环住他的腰,将被子往上提了提盖到他胸口,让他靠在自己身上,将他完完整整抱在怀里。 窗外淅淅沥沥下着雨,床边桌上放着装着药水的瓷碗。 昏黄的烛火透过床帷,洒在沈卿钰如墨般的发上,暖意铺河,将他身上的淡漠清冷削减了几分。 看着安静靠在自己怀中,眉头却依然紧紧蹙着的人,摇头笑了笑,抬手替他将眉宇抚平,笑容之间可见惆怅:“每天在忧心什么事?眉头皱的跟小老头似的。” 处于睡梦中的对方显然没有回他。 “傻阿钰。”他轻轻抚了抚那稍显苍白的唇,眼里浮现一丝无奈,“这天下之事何其多,又岂是一人之力可解决的,还把自己搞的生病。” 转眸去看放在桌边的小药碗,用手探了探碗边,感觉温度适中,然后端了起来。 “喝药吧。” 将桌边的药小心舀了一勺,递到他嘴边喂他喝下。 可药进到他嘴里,不到半口就全部倒了出来,半碗下去流了一大半,根本喂不了几口。 陆峥安明白过来,此时的沈卿钰是昏迷不醒的,张不开嘴很正常。 “阿钰。”陆峥安用洗干净的巾帕替他擦拭掉流下去的药,又微微掐住他下颚让他张开嘴,再次尝试将药喂进他嘴里,压着声音,像哄小孩一样的,“听话,乖,张嘴。” 可依然是失败了,嘴是张开了但舌头压着喉咙,药进不去。 陆峥安眼里划过一抹沉思,曲起的手指微微攥紧,静静看着怀里的人。 垂眸望着沉睡在自己怀中的清冷如雪的人,那张艳丽的脸离自己近在咫尺,依稀可见细腻的皮肤上雪绒花一样的绒毛,唯独那红艳的唇瓣因为生病而变得有些苍白。 漆黑的眸子沉了几沉,没有过多纠结,毫不犹豫地—— 他端起药碗自己喝了一大口,然后放下药碗。 修长有力的手托住那圣洁清冷的下巴、掐开他的牙关,唇对唇地贴上他的唇瓣,以一种不容拒绝的力道。 也没管这样下去,他自己是否也会染上风寒。 窗外的雨仍然在下,淅淅沥沥地滴在窗格上,雨水将客栈外的嘈杂都隔绝了起来,被放在木桌上的瓷白碗里的汤药流淌着淡黄色的光,倒映着房间里交颈相拥的两个人。 陆峥安舌尖推着药汁越过他的舌关,挤入他的喉咙里面,压着他的唇舌,随即药水顺利进入他喉咙之中。 药汁推完之后,陆峥安退开些许让对方可以自由呼吸。 他用手探了探他额头,见到高热有退下去的趋势,心里松了口气。 垂下头,是怀中人云霞漫天,清山雪莲一样的脸。 烛火在眸光中跳动,倒映着他全部的倒影,柔光荡动。 再次圈紧他的腰,重新覆盖上那片柔软。 ——显然这次不再仅仅只是单纯的喂药,多了些别的意思。 撬开他的舌关,在他唇齿间缱绻勾勒、扫荡吸吮。 怀里的人安安静静地依偎在他怀中,没有反应也不会挣扎,张开唇舌任由他侵入其中,像收起尖爪的猫。 “阿钰……”重新尝到那片柔软后,他声音哑了几分。 他将手环在他精瘦的腰间轻轻摩挲,手掌的温度灼热滚烫,手心攥出汗水来。 陆峥安伸出舌尖,轻轻在他唇瓣边舔舐啄吻留在他唇瓣边的剩余药汁,动作温柔细致。 唇瓣微凉的触感和之前第一次尝起来的感觉差不多。 截然不同的是心态上的变化,当时他是一种被动的帮助、可现在却是主动地渴求… 水渍舔掉后,流淌在舌尖的药汁本应该是苦涩难当的,可陆峥安却尝到了清甜,不知是不是加在药水里的蜜枣起了作用。 直到最后一滴舔.舐干净,陆峥安才微微喘息着松开他的唇舌。 眼里划过一丝嘲弄。 ——啧。终于是找不到理由去满足私欲了吗? 他松开桎梏着对方腰部的力道,拿过铜盆里拧干的巾帕在他精致的下巴上擦拭,替他拭去药汁的黏腻。 一切处理完后,他再次环住他,想去探探他的脉象。 还没伸手,手腕处却突然传来一股收紧的力道,他一时没反应过来,天旋地转间,身位颠倒,他被对方攥着手腕压在了床上。 他盯着面前的人惊诧道:“阿钰?” 可对方却并没有回他,头顶被阴影盖住,让人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紧接着—— 唇上一重,热气喷洒在他脸上。 浓烈的梅花香混合着药香扑面袭来,唇瓣被碾压,面前的人贴着他的唇撬开他舌关,比他力道更重、温度更灼热的吻狂风骤雨般袭来。 19、抚弄 陆峥安睁大了眼睛,他垂眸去看面前的人,却发现对方一直都紧紧阖着那双不辨悲喜的眸子,并没有醒过来的趋势,只是那张清冷的脸上染上了一层不正常的酡红。 陆峥安急促呼吸着松开他,和他分开距离,伸手去探他的脉搏,发现他才平息下的脉搏变得急促、紊乱起来。 他皱眉去思索,结合对方现在似曾相识的反应,他可以确定,这是上次在黑风寨中的毒余毒未清,伴随着身体里的高热再次被催发了出来。 不应该啊?他上次已经帮他清过余毒了,又怎么会再次复发?还有深藏内府被隐去的脉象,到底是什么? 可当下来不及去考虑太多,当务之急还是先替他解掉余毒。好在他身上只存少量被高热引发的余毒,其实只要再喝一碗黄连解毒汤就行了,他抓来剩下的药材刚好够熬一碗。 “热、好热……” 靠在他身上的人发出一声痛苦的声音,紧闭着眸子,在他身前不安、急躁地扭动。 陆峥安本就有反应的地方因为他的扭动而变得渤发起来,不消片刻他的鬓角也随着身上人的挣扎湿了起来。 他一把按住他的腰不让他乱动,声音像在砂纸上磨过:“听话,别乱动,喝完药就好了。” 然后掀开被子,起身想去给他熬药,却被对方抓住了手。 他停步去看,却正好撞进那双潋滟狭长的眸子里,因为高热的原因而沾染上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湿意,此刻正睁开眼含着春.意地看着他。 而更致命的是对方因为挣扎滑落下的衣衫,如雪山尖一样的肩胛骨露出来,在胸前堪堪停下,如雪莲一样层层盛开出白的炫目的紧致肌理,唯独半遮半掩的一点红梅堪堪在雪山上露出枝头。 雪月相宜,梅雪清绝。 陆峥安大脑瞬间空白。 “热、冷……”那双微微睁大的瞳孔流露出无助、急躁、还有不耐。 很显然,此刻的沈卿钰又像之前中毒那样,在高热的催发下,变得意识不清了起来。 似乎是感受到手心的凉度,他用力将陆峥安一扯。 随后陆峥安被他扯进床间。 随之,被灼热体温烹的浓烈的梅香,一时之间充满了陆峥安的鼻尖,对方紧紧环住他的腰,整个人面对面地贴在了他身上,汲取着他身上凉意,却因为动作太慌乱而差点从床上掉了下去。 陆峥安连忙扶住他肩膀防止他掉下去,可手在抚上那片光滑的皮肤后,瞬间眼神都变了。 “凉、热、难受……”此刻冰火交织的沈卿钰埋首趴在他肩膀上,急切地、伏在他身上寻求着某种解决方式,在扬起头的时候,唇瓣轻轻擦过他的下巴,清冽的梅香再次朝陆铮安扑面而来。 陆峥安眼神几度沉浮,最终一把掌住他的腰,将他压在身下,然后伸出手牢牢扣住他的后脑勺,俯身吻上他的唇瓣。 梅花香再度在唇齿之间绽放开来,混合着白芷、栀子花的药香。 “阿钰……”他哑着声音,撬开他的唇勾住他的唇舌,刚刚缠绕上,对方如汲取甘霖一般,牢牢吸吮住他的唇舌,杂乱无章地在他唇舌之间扫荡,甚至发出渍渍吮吸声。 听着他无意识发出的声音。 陆峥安摁着他脖颈的手险些失力,因力道太大手背都鼓起青筋来,胸膛上下急促起伏。 窗外的雨终于停了下来,安静的房间此时只能听到潺潺水声。 那平时高不可攀的冰山雪莲,此刻如同化开了一样,呈现出任人采摘的乖顺模样。 陆峥安赤|裸着精壮的胳膊从后面拥着他,轻轻拨开覆盖在他肩膀上墨黑的发,冰凉如锻的发丝垂落在他手臂上,漆黑的眸子深如长夜,他附身在那白的晃人的肩膀上埋首,随后张开牙齿缓缓啮咬,不消片刻便留下一道妖冶的红梅印记。 “痛……”身上的人发出无意识的一声轻呼。 “那我轻点,好不好?”陆峥安哑着声音,安抚性地唅住他玉透的耳垂轻柔舔舐,话虽温柔,可片刻后来到他脖颈上的齿尖却没放过他,再度吮住微微浮现青筋的地方,一点点咬住,身前的人因为吃痛,青筋鼓胀,发出短促高昂的一声,“唔!”随之高高仰起秀长的脖颈,像瀕死的白鵝。 陆峥安沉着眸子,掐住他精巧的下巴,撬开他的牙关,以一种绝对贴合的力道狠狠吻了上去,让对方迎着他的力道与之共舞。 空气到了某种灼热的时候。 “给、我……” 那如雪一样的人发出压抑的、痛苦的声音。 陆峥安呼吸滞住,圈在他腰间的手微微发起抖来。 紧接着—— “给我!”一股大力传来,像之前温泉那次,对方又挣扎着把他掀开,压着他。 “别乱动!” 陆铮安将他双手反剪在身后,压制着他,不让他再胡乱动作。 “难受…” 枕巾成片洇湿。 卸力般地、陆峥安倒在他肩颈上,闭上眼睛,“阿钰……”他的声音挣扎嘶哑,“求你了,别沟我了行吗?” “你生病了。” 他抚上他鬓边的湿发,眸中沉着涌流:“如果,今天我真对你做了什么,你明天记起来,肯定会怨我的。” ——就像之前那次,会提剑问他为何要趁人之危,大骂他是个无耻之徒。 可高烧不退的沈卿钰却听不到,醉生梦死发作,意识模糊中,凭借下意识将他的手一路牵引到了前方塵柄上。 陆峥安浑身一僵。 客栈里卧房中架着一块檀木做的屏风,古朴的屏风上面刻着精巧的镂雕。 雕刻这个屏风的匠人手艺精湛,即便是周遭环境也打扰不了他的专心。 以一颗最虔诚的心雕刻出最完美的作品。 沿着沟渠、胫络、冠心。 不错过每一个地方。 第20章【VIP】 第20章 衔住 “我要你…” 整间卧房都被热气包围, 就连陆峥安本人也是如此,贴着怀中人的胸膛大片衣襟都被汗水蒸湿。 陆峥安看到面前的人缓缓抬起眸,用那双含着水意的潋滟眸子盈盈望着他, 轻启红唇,喃喃地、迟钝开口: “陆、峥、安。” “你叫我什么?”陆峥安骤然凝住神, 掐住他手腕,问,“你是不是醒了?” 对方疑惑地看着他, 手按住他的手不安地扭动。 可仔细去看, 那双泛着红意的眸子瞳孔呈现放大,并没有清醒过来的迹象。 见他这样,陆峥安失落地泄了一口气:“又是这样吗?一觉醒来你又什么都不记得了。” 可能是上次温泉他逼他叫陆峥安, 才让他只要发生这样的事情,便会下意识地喊他名字,以求得到满足。 “……陆、峥、安……” 渴求的、不满足地呼唤着他的名字。 “抓住我的胳膊。”陆峥安轻轻在他额头印上一吻, 顺着他的力道抚弄, 直到后背都被汗水沾湿了一片。 空气中终于绽放出梅花的香味。 可这只是刚开始。 面前的人仍然是不知死活地、一步步挑战起他的耐性,衣衫早因方才的荒唐而彻底凌乱,陆铮安将落在他臂弯的雪白里衣褪开, 从后扣住他的脖颈, 与他交换完一个炙热的吻后,喘息着稍稍退开。 将黏在那光洁额头上的发丝拨开,他用巾帕替他将汗水擦掉, 另一只手来到他下摆系带上,他的声音很哑,却透着沉稳: “如果,发生今天的事之后, 你要是还有印象,再永远也别想摆脱我了。” “这是你自己选的。” “不管是恨、是怨,你都得受着。” ——他早说过,别勾他,他就是这样经不起诱惑的人。 他俯身去看,竹节一样笔直的腿、优美的像蝴蝶谷的腿窝,一寸寸都如同造物主的恩赐。 仰赖天宝光华,人间至境。 印着腿窝他轻轻吻了上去,长长的睫毛扫荡在对方皮肤上,引起那人轻轻的震颤,足尖轻勾出粉意来。 梅枝在春季抽条,抽出嶙峋的一根。 他低头,衔住盛放的梅枝。 余光瞥过桌边雪白的汤匙。 原来,高山雪莲坠入凡间之时,留在人间的柄尘也是与众不同的,那颜色清雪如玉,干净剔透极了。 虽为腊月,但此刻房间的温度并不低,更多的是燥热带来的丝丝热气。 全部唅去后,清雪的人溢出无措的低泣。 陆峥安知道,如果此刻的沈卿钰是清醒的,一定会一巴掌框在他脸上,大骂他“放肆”! 可不管如何,今天他就是放肆了。 “阿钰,我喜欢你,你喜欢我吗?”他喘息着,那张易容过的脸渐渐难以维持镇定,额角青筋都在跳动,舌尖留着一截软玉,牙关没有收紧。 “唔!”一丝痛呼溢出唇齿间。 “喜欢我吗?嗯?说!” 牢牢掌握住他的尘贷,就像把握住了他的命门。 “说喜欢陆铮安。”一点点地挤压着塵袋,他逼问着,“说喜欢我,好不好?” “喜、欢……!”一寸寸咬牙切齿的稚童学语,最终让他得到他想要的。 梅花在雪中又一次开放。 自嘲的一声笑:“要是你醒着说出这句话就好了。” 人总是喜欢去问自己明知道答案的问题,也喜欢自欺欺人。 陆峥安咽下去后,用手擦了擦嘴边,将他抱入怀中,扣住他的下巴再次吻住他,直到二人唇舌都溢出猩膻味,他的声音带着笃定,黑漆漆的眸子里沉着一片暗流,“我会让你喜欢上我的,迟早。” 从散在地上的衣服里拿出愈合伤口的香玉膏,从指尖沾上。 進的很艰难。 他蹙起眉头,看对方浮现痛苦的脸,和光洁的额头上滴出豆大的汗珠,才记起自己忘了最关键的部分,他轻轻啄吻掉他的汗珠:“是我心急了。” 再次俯下身去。 春天的梅枝开的正盛。 梅枝上面细细密密的梅花花苞迎风而开,直到满树红意盎然。 有蜜蜂闻风而来,在那蘸着花蜜的梅花上采蜜,先是拨开层层叠叠的花蕊,再将花蕊上沾着的细密汁液一点点吞入腹中。 窗边不知何时又重新下起雨来,放在窗边格子上的盆景被雨水给打湿,从郁郁葱葱交错的绿枝中透出房间一角来。 剑亮起,是因为不得不亮。 逐渐地、雨水渐渐密集起来,碎珠落盘,击打在窗格上,如战鼓响起,怒涨的渤发,抵在那翕动的关口。 窗外雨有愈来愈大的趋势,砸的窗棂哗啦啦作响,而窗内却只有他一人的声音。 男人的声音哑的不像话:“阿钰……” 灼热的心根本藏不住沸腾的喜欢和迷恋。 “你凑过来点,不舒服就跟我讲。” 他细密地吻着他耳侧,汗珠一点点垂落下来。 尘柄抵达,在关隘难捱。 恍惚中他记起温泉那天,他说的是:“这就给你。” 但这次,他说的是: “我要你。” …… 城门即将破的刹那。 门口却响起突兀的敲门声: “陆兄,我带了舒芳斋的小米粥,你给沈大人喂点吧?他一天没吃饭了,怕肠胃受不了。” 韩修远的声音在门口响起来,见他不答复,又敲了起来:“陆兄、陆兄?唔——” 还没说完,门口又骤然急急传来一个脚步声,刚还在敲门的韩修远被跑来的李重捂着嘴拖走了,韩修远边走边挣扎,推开他捂着自己的手:“你干什么?!” 李重抢过他手上的食盒,根本不敢看身后紧闭着的门,冷汗直冒:“哎呀现在这个点了,沈大人早睡了,不然房门为什么关着呢?不白天刚说过要静养吗,你怎么又跑来了。” “静养也不能不吃东西啊,不然肠胃怎么受得了?”韩修远难以理解。 “沈大人都没醒,现在能吃什么东西啊?你是不是急糊涂了啊?”李重无奈。 “噢,也是也是,忘了这茬了。”韩修远悔恨地拍了拍头,“关心则乱、关心则乱!还好沈兄你提醒我了。” “好了好了,走吧走吧。” 李重搂住他肩膀推着他往前走,边走边忍不住回头,看了那紧闭的房门一眼,总觉得有一双冷冷的眼睛透过门缝紧紧盯着自己,下一刻就能让他人头落地。 而房间内,紧紧盯着门口的陆铮安听见他们走后,终于放下控制住大门的手,汗珠从他下巴滚落下来。 怀里的人紧紧闭着眸子,脸上的红晕也退却下来,而此刻似乎梦到了什么,开始剧烈挣扎起来,手紧紧抓住了身下的被褥,无助、彷徨、痛苦地喊着:“我要杀了你、我一定要杀了你……” 听到他的话,陆铮安彻底僵住。 果然,又是这样! 卸下力来,发出叹息: “爽完就不认人,每次都这样。” 烦躁地捋了把头发,放开控制住他的手,漆黑的眼里满是无奈,“你就欺负我心软,心疼你舍不得你吧。” 冷静下来后。 他想,他还是没办法狠下心来,如果今天真的对他做了什么,以对方的个性,肯定会勃然大怒,那他这么久的努力将付诸东流,俩人的关系会再次降到冰点。 可他不甘心,就这样轻易放过他。 怒发涨的他眼睛都有些发红。 他掌住他的脸,手一路来到他后脖颈,然后不容拒绝地吻上他的唇,手中抻住他和自己,开始并蒂。 一寸寸舔舐后,他急促呼吸着放开手中对他的掌控。 从腿弯处抱着对方来到窗边格子边,重新找了个干净的巾帕,给他和自己做着清洁。 不知怎么地、看着怀中脸上又浮现红晕的人,心里泛起一丝恶意,他又沾起自己的一点猩百,涂抹到那红肿艳丽的唇上,笑了笑:“我尝你的,你也应该尝尝我的,怎么样,好吃么?” 可不知是不是唇边沾着东西难受,沈卿钰无意识地皱起眉头,然后伸出舌尖舔掉了唇边的异物。 明明是一瞬间的动作,可在陆峥安眼里却呈现数倍慢放。 陆铮安眼睁睁看着那艳红的舌尖伸出,一点点舔掉然后喉结滚动,顺着喉咙咽了下去。 眼神僵住,然后瞬间暗成一片。 …… “哐——”一声巨响,窗户被幢出声音,惊的楼下远远守着的李重下意识回过头去看。 不看不得了,一看吓一跳。 隐隐约约见到莹白的一角,然后窗户紧紧关上,紧接着两道高大的人影交叠在窗边,呈现紧紧贴着的样子,窗格都被震的剧烈抖动,那映在窗格上的秀长脖颈,好像因为某种痛苦,呈现孤掌难鸣的弧度。 “我去……”李重大受震撼,匆忙移开视线,小声嘀咕,“老大这也太急不可耐了,人还病着呢,这么弄不怕弄出好歹来。” 捂住耳朵,躲到树干后面藏住身形,生怕被某人发现秋后算账。 而屋内的陆峥安平复过急促的呼吸后,放开了压着他的腿,再次将他抱起来轻轻放在床边,走到小火炉边上烧了壶热水。 洗干净帕子后,他挪开那笔直的腿替他擦拭,看到那被他摩擦过的地方好像破皮了,不由得有些头疼。 完了,让他并着腿承受他,怎么还弄伤他了? 人醒了怎么交代啊? * 沈卿钰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他梦到幼时流落街头收养他的寺庙阿婆,抱着昏迷不醒的他,四处求药,却被江湖骗子骗去全部钱财,求救无果的阿婆对着游街的关羽磕头跪拜…… 不知觉地,眼角流出眼泪来,却被一只温暖的手拭去,鼻尖传来一阵清冽的甘草味。 好像有人握住了他的手,在他耳旁说:“别哭,阿钰。” 声音温柔又沉稳,尾音是往下压的语调,带着一种熟悉感。 “陆、筝?”不由得呢喃出声。 然后,那张熟悉的脸突然朝自己凑过来—— 睫羽颤动,沈卿钰猛然惊醒过来。 四周却空荡荡的一片,床边并没有那个熟悉的人,鼻尖充斥着药香味,床边桌子上摆满了各种药罐子。 门被打开,韩修远走了进来,看到他醒来,带着惊喜道:“子瑜你醒了?” 沈卿钰疑惑问道:“我……那天到底发生了什么?” “那天社火节下大雨,你当街晕倒,我们把你带回了客栈,这几天你一直浑身发高热,昏迷不醒。” “我睡了几天?” “三天,还好你醒了,不然真令人担忧。”韩修远心有余悸。 这么久?沈卿钰有些惊讶,他沉思了一下,问韩修远,“这几日是你在我身边照顾我吗?” 韩修远摆手:“不敢揽功不敢揽功,是陆筝,陆兄照顾了你三天三夜,就没离开过你的房间,可谓是衣不解带,就没见他合过眼,子瑜你这次能无恙,真得好好感谢一下陆兄。” 沈卿钰眸中沉下思绪。 ——果然,这几日在他身边一直照顾他的是陆筝,梦中紧紧握着他手的人也是他。 “他现在人在何处?” “他见你一直不醒,心中担忧,怕你出事,跑去鹭洲山找能让你尽快醒来的药引子去了。” 沈卿钰蹙眉:“什么药引子?” “川芎。”韩修远道,“药材铺没有这个药,他听这边掌柜的说鹭洲山上有,现采去了。” 沈卿钰抬眸:“什么时候去的?” “早上去的,估摸着现在也快回来了。”韩修远不由得有些惋惜,“他要是晚点去就好了,正好碰到你醒过来,免得来回奔波,倒是不巧。” 又道:“你醒了也正好,子瑜,这边也有正事找你。” 沈卿钰凝神:“可是孙大人来找了?” 在来之前,他便已修书过给孙大人,朝廷旨意也传达过了。 “正是孙大人,他说等你病好后,请你去府上一聚。” 沈卿钰连忙起身:“帮我回话,我梳洗一下就去。” “不急不急,子瑜你还没吃过东西,先吃点东西再去吧。”韩修远劝道。 “让客栈掌柜打包几个包子,边走边吃。”沈卿钰已经开始穿外袍了。 他换衣服,韩修远自觉退出去在外面等。 坐上马车之前,沈卿钰却被胡斯叫住。 那黝黑健壮的大汉羞赧地挠着头,说有话想和他说,是关于陆筝的。 沈卿钰看了看时间,离孙大人约定的时间还差半个时辰,便先听他说:“胡兄你说。” …… 二人聊完后,沈卿钰坐在马车上,默了很久,一双清凌凌的眼睛带着沉思、迷惘地看着前方。 直到马车停在鹭洲知府门前,他才回过神来。 鹭洲知府孙元正算得上是顾太师的同窗,还和顾太师沾亲带故,再加上年岁比沈卿钰大三十有余,大棠注重礼法,从世俗意义上讲,沈卿钰应该唤他一声“师叔”。 但沈卿钰还没开口,对方便自觉地拉开和他的距离,态度比他这个晚辈还要恭敬,显然是久经官场的老人了,沈卿钰地位比他高,他是不敢倚老卖老的。 二人一聊便是聊到了亥时,等沈卿钰从孙府出来后,天已经彻底黑了。 他眉宇之间凝着寒霜,甚至可以称得上是凝重。 脑中回响着孙知府的话: “沈大人,这官府办药铺的药价、医馆的大夫,这些都是太医院定的,每天看病的人数和药材也都是有限制的,毕竟是利民药铺,终究是能力有限啊。至于那些商人办的医馆,只要价格合理,开多少价、每天看诊多少人,更不是我们能管得了的事了。” “江南这一带,富庶富饶,有钱的商人居多,有酒楼商人愿意出资来办社火节本是热闹的好事,谁料中途竟发生如此多的意外。” “我知沈大人心急,可实话说,江南的情况已经算是比较好的了,他们只是吃不饱饭,不至于饿死冻死,其他地方比我们这里更差,年年路冻死骨者,举不胜数。” …… 沈卿钰看着前方漆黑的夜,眼中沉着说不清的情绪。 他明白—— 贫者愈贫,富者愈富,民餐露兮,蝼蚁蓬蒿,历来如此,绝非一朝一夕可以改之。 可他就是不甘心,既然他身在高位,就不应该袖手旁观。 沉思着来到马车前,连马车前面什么时候多了个人都没看见。 “我们的沈大人又在想什么?眉头皱这么高?” 一道戏谑轻佻的声音从上方响起。 思绪被骤然打断,沈卿钰抬头去看。 只见马背上懒懒坐着一个高大的男人,男人手上甩着细长的马鞭,正抱胸看着他,月光洒在他清俊的脸上,点亮了他脸上盈盈的笑意。 沈卿钰看着他脸上的笑,一时之间有些出神。 自他遇到陆筝,他好像发现,无论发生什么,只要看见他,他脸上总会带着笑容,似乎没什么事是可以让他烦心和忧愁的。 “你何时回来的?”沈卿钰注意到他靴子上的雪泥,显然是从鹭洲山带来的,又看到他怀里露出的川芎一角,有些了然,“你是特意来接我的?” “对啊。”陆峥安挑了挑眉,“刚回来就听他们说你在这里,这么晚了,我不放心你一个人在外面,马不停蹄赶过来了。”朝他伸出手,示意他拉住他的手,“来,上车。” 沈卿钰没拉他手直接自己上了马车,蹙起眉头:“为何不放心,我能出什么事。”掀开车帘,走了进去。 梅香浮动,陆峥安看着掠过自己身旁的优美侧脸,在夜色中泛着皎洁的光。 不由得在心里补了一句——长这么美,他怎么可能放的了心。 随后掀开马车帘子,随他一起进去,让车夫驾车。 “手给我。”进去后,他朝他说道。 沈卿钰拧起眉头,刚想拒绝,手腕就已经被对方扣住了。 “做什么?”他冷着声音。 “别动,看看你病好了没有。” 男人的力气很大,他几乎挣脱不开,但他也没奋力去挣脱,而是垂眸看着他脸上的表情。 男人漆黑的眸子凝着神,褪去平日里的随性,多了些从未有过的认真。 就是眼下的乌青和风尘仆仆的装束,可以看得出来,为了他的事,他已经好几天没有好好休息过了。 联想到胡斯说的话,他渐渐放下了挣扎,任由对方握着他的手,安安静静|坐着。 陆铮安替他诊完脉后,发现余热已经清了,松了口气:“已经痊愈了,看来我没白费功夫,川芎也派不上用场了。” 说完他都准备松手了,却发现对方仍是一动不动,不由得有些诧异,抬头去看。 看见那张清冷的脸不似以往一般的冷漠,安静地坐在那里,表情也没有抗拒的意思,竟是乖顺万分。 这么乖? 陆峥安手指一动,突然想将他拢入怀里抱住。 “胡斯说路过的猎户看见你在后山采药时遇到了猛兽,你没事吧?” 头一次,沈卿钰主动开口问道。 陆峥安心里更热了,手攥了几下后还是松开了,神情不变:“我没事,要是有事现在也不可能好端端站在你面前了。” 沈卿钰敛眉:“深山猛虎不通人性,一不小心便会丧命,下次你不要再轻易涉险了。” “关心我?怕我出事?”陆铮安撑着下巴,敲了敲桌子边缘,眼里含着光,语气十分笃定。 沈卿钰抿唇没有说话。 “阿钰。”见他不语,陆峥安又凑近了点,声音放低,“假若……今天我回不来了,你会去后山寻我吗?” “你行事太冲动了。”沈卿钰看着他静静道。 ——你亲我一下,我就不冲动了。 陆峥安看着近在咫尺的红唇,喉结滚了滚。 嘴却比脑子更快:“没办法。见到你,我总是忍不住冲动。” 沈卿钰一愣,带着诧异地看着他。 陆峥安这才发现,自己竟然说出了心里的想法。 看着对方逐渐变得深意的眼神,他噎住,连忙想找个借口解释。 谁料对方却更快开口:“我知道你的意思。” 这下轮到陆峥安愣住:“什么意思?” 沈卿钰微微垂下眼睫,脸上的表情不辨情绪,仿佛隔着一层朦胧的雾。 空气寂静的只可以听见马车压在路面的阵阵轮毂声。 许久之后,在陆峥安的注视之下,那清冷如雪的人缓缓开口道: “前几日我卧病在榻时,你做的事,我全都知道了。” 瞳孔剧烈收缩, 陆峥安神色骤变: “你全都知道了??” ——知道他这几日在床边,是如何拥着他亲近亵渎、把玩狎弄了? 20-30 第21章 掉马 “扣着他的脖颈吻了上去”…… 陆峥安心中浮现疑惑: 他是怎么知道之前的事的?他之前在他身上留的痕迹已经被他用特质药膏祛除了, 除非是有人特意告诉他了,可不对啊,李重绝对没胆告诉他, 韩修远倒是可能,可韩修远呆头呆脑, 怎么可能猜到他们之间的关系? 那到底是谁? 空气一时之间变得尤其沉寂,他只能听到自己擂鼓一样的心跳声。 随后,陆峥安看到那清冷如雪的人微微侧过脸, 给予他最后的审判: “嗯。”!完了。 豆大的汗珠滚落下来, 陆峥安有些急了,拉住他衣袖,神色紧张道:“我可以解释, 阿钰,你听我说我……” 由于他太过着急去够他,甚至把桌上的茶盏都扫的茶水流了一地, 沈卿钰眼疾手快接住, 略带费解地看着他: “你为何要这么紧张?又不是什么很大的事。” “啊?”陆峥安讷住。 ——这事还不大吗?他们两都那样了,只差最后一步没做了…… “这……还不大?”他喃喃道。 沈卿钰看他流了满头的汗,皱着眉递给他一个锦帕让他擦汗, “本就不是什么大事, 你太过大惊小怪了。” 陆峥安看他不仅没像之前那样提剑杀他,还贴心给他递帕子,一时之间有些拿不准他的主意。 看着他那张波澜不惊的脸, 甚至可以称得上平和,他问道:“你不怪我?我……对你那样,还抱了你。” ——何止是抱他,可以说摸遍了他全身啊! 这也不怪他吗?这不符合沈卿钰性格啊? 沈卿钰蹙了蹙眉头, 眉宇之间浮现一丝波动,说道:“我为何要怪你?你是为了给我治病,情理之中。” 然后问道:“我看起来是很不通情理的人吗?” ——病中抱他上塌亲手给他喂药,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怎么会谈得上冒犯? 陆峥安一时之间:“……” 他该有什么表情,这完全是出乎他意料之外的发展。 他甚至怀疑自己听错了,又怀疑自己是不是出现幻觉,重复道,“你……真的不怪我?我这么过分……” “已经说过一次了,没必要重复一遍。”沈卿钰认真看着他,说,“我不怪你。” 陆峥安彻底僵住。 他静静看着面前的人,仔细观察着他脸上的表情。 面前的人神情淡然,完全不似之前那次那么激烈的反应,而是平和、从容,甚至带着一丝纵容。 他嗫嚅着想说些什么。 沈卿钰看他紧张非常的样子。 脑中回想起晚间胡斯对他说的话: “老大这几日为了照顾你,寸步不离你身边,沈大人你可能不知道,老大平时看起来是一个很随意的人,好像什么事都不放在心上,但实际他对你的事极其在意,我们江湖中人最讲情义,老大对你的情义我们都看在眼里。如果他有时候可能会冒犯你,你不要怪罪他,好吗?他不是有意的,只是太在乎你了。” “在乎?”他当时有些奇怪这个词。 那个黝黑大汉倒吸一口气,似乎想到了什么,补充道:“他很在乎身边的每一个兄弟,虽然他看起来不着调,但实际上对我们每一个人的事都很上心。镖局赚了钱,第一时间就分给所有人,自己占最少的一部分。当时我给我相好赎身还差很多钱,也是他拿出自己全部身家帮我的,还有很多…” …… 沈卿钰沉默下来,看着面前的人,男人脸上的表情可以称得上是惴惴不安。 眸光流转,他侧身朝窗外看去,然后用极轻又让人完全听得清的声音说: “我仔细想了想,你为我付出许多,待我一腔赤诚、真心实意。所以,我想重新考虑一下我们这段关系,是时候更进一步了。” ——他在江南留不了多长时间了,走之前他应该对真心为他付出的陆筝,做出回应。虽然他并不适应和别人如此亲近。 陆峥安顿时睁大眼睛,霎时间被从天而降的惊喜砸的有点懵——更进一步,是他想的那种吗? 他声音颤抖:“你……的意思是?” 沈卿钰垂下眸子,蝴蝶一样的睫羽落下阴影,声如松雪:“嗯,就是你一直想的意思。” 陆峥安呼吸都凝住了,心跳砸的他胸腔都在震动。 原来,用心真的可以融化冰山对吗?可这惊喜是不是来的太快了?他都没有做好准备,可不管如何,他的喜欢终于得到回应了不是吗? 眼眶一热,他拉住他衣袖想去揽他。 可手刚伸出去,马车突然停住。 马车外却传来车夫的声音: “沈大人,客栈到了,韩大人在门口等您,说有事找您。” 沈卿钰掀开轿帘:“好,我这就来。” 然后看见原地惴惴不安等着自己的人,他说道:“明日午时我来找你,到时候会给你一个答复。” 陆峥安喉咙一滚,声音沙哑:“好。” 看着那雪白的人影从身旁掠过,如敛起羽翼的白鹤。 心绪这一番跌宕起伏下来,他全身都被汗湿透了。 待下了马车,回到自己的卧房,他才察觉出事情的不对劲起来。 沈卿钰好像从头到尾并没有说过喜欢他,想要和他在一起这句话。 只是说,重新考虑他们这段关系。 到底是什么关系?他也没说是应承他啊? 可他说他已经知道了他这几日对他做的事了,也就是说他明明知道他对他做了那样过分的事,但仍然不介意,甚至理解他,觉得情非得已? 脑子乱的不像样,他拿来铜镜,在烛火旁,上下左右仔细端详自己的一张脸。 易容的他,虽然算得上英俊,但和自己原来的样子差远了。 沈卿钰对他原来那张脸都毫无兴趣,又如何能喜欢上自己现在这张平平无奇的脸? 或许,真的是精诚所至金石为开呢? 当即否定——不可能,沈卿钰绝不是那种会因为感动而答应别人的人。 不知觉的,袖口中突然摸到一个温凉的东西。 他凝神去看,正好看到露出“陆”字一角的玉佩。 ——这是他之前照顾沈卿钰的时候,在他身上发现的。 漆黑的眸子划过一抹沉思。 他这边胡思乱想了一整夜,而沈卿钰那边—— 翌日清晨他便和韩修远和李大人,去了一趟当地的米行、医馆、施粥铺等地方,旁边孙大人作陪。 一行人忙起来连午饭都是托侍从买的糕点将就了两口,主要是沈卿钰不开口,其他人也不敢随意离开。 期间他还记得和陆峥安的约定,只是赶不上只能让人去客栈通报一声,还让人买了两坛酒备好。 忙完后就到晚上戌时了,此时的天空挂着星辰,是一个万里无云的好天气。 一天的视察下来,他的表情比第一天还要沉重。 情况比他想象中更差,他已经有预感了,接下来的江南之行可能要提前结束了,心中原来的想法逐渐清晰、坚定起来。 ——乘时应运,斟乱催强,更迭制法,考成用典,已是刻不容缓。 思索着,却在穿过回廊时,看见有人抱胸靠在廊边悠悠等自己。 他凝眸去看,被一身劲装、发丝梳的一丝不苟、甚至还在发辫上串了时兴珠子的陆峥安给惊住,面色一怔。 眉间蹙起: “你为何作此打扮?倒像是——” “去赴宴”还没说出口,被一旁路过抱着酒的陈飞懒散抢过:“像花枝招展的孔雀。” 陆峥安维持着脸上的笑意,在背后狠狠给了陈飞一肘子。 朝沈卿钰说道: “等你很久了,阿钰,今晚你不是说有事找我的吗?” 想起晚上的事,沈卿钰点头道:“正要找你,随我来吧,一切我已安排妥当。” 到了地方,是客栈西边一个安静的院子。 院中种着一颗已经绽放花苞的玉兰树,玉兰树前方是一个一尺高的高台,高台上整洁地盖着红绸,正中间摆放着一个香炉。 陆峥安看着那香炉上插着三柱香,还有个果盘摆在香炉旁边。 接着脚步声响起,韩修远穿过回廊拿了两坛酒上来。 剑光闪过,陆峥安眼前一晃。 他眯着眼睛问道: “你拿剑做什么?还有这个香炉是干嘛的?” 旁边多了三个人,刚刚路过的陈飞,拉着胡斯和李重一起过来了,远远地在回廊边观望。 酒坛被沈卿钰打开,倒满两个碗之后,他递给陆峥安一个:“拿着。” 陆峥安懵然接住:“什么?” 空气寂静了片刻。 然后—— “桃园三结义你没听说过吗?”沈卿钰奇怪地看了他一眼,肃然道,“结拜兄弟,理应如此。” “什么?!”陆峥安瞪大眼睛,“什么结拜兄弟?” “噗——”站廊上的陈飞差点没憋住,被李重及时捂住了嘴。 而这边的沈卿钰神情慎重,没听到他们那边的动静,表情极其认真:“昨天我说过,重新考虑我们的关系,你以前一直喊我沈兄,我却从未回应过你,想来是我太过迟钝,只是朋友确实太见外了,你对我情义深重,我应该和你结为兄弟,以后你有什么需要帮忙的,我都会尽我所能、绝不推辞。” “既要结拜,那便按照你们江湖中的规矩来。” 剑在手指上一划,“咚——”一声,血滴滴入碗中。 沈卿钰:“歃血为盟吧。” 他的脸上是极其认真的表情,一点都看不出来开玩笑的成分,甚至眸中的光都含着“兄友弟恭”的温和。 可就是这诡异的认真让陆峥安眼眶欲裂,胸腔都快怄出血来。 “你认真的?”他不可置信。 “嗯,绝不作假。我大你半月,你可唤我哥哥,我便唤你陆弟了。” “这里没有桃树,但有玉兰树。”沈卿钰扫了扫桌子上的灰,对着玉兰树拿着香拜了拜,声音谨慎,“玉兰自古便有棠棣同馨的意境,我们对着玉兰树结拜,也算是符合规矩。” 看着他一丝不苟的动作,陆峥安脸上的表情一会黑一会白,五彩斑斓,精彩极了。 一旁的陈飞脸都憋紫了,连捂着他的李重都紧紧绷着唇线,一副辛苦忍笑的样子。 在这一片“兄弟情深”的氛围中,老实人韩修远热泪盈眶,大为感动:“陆兄虽为江湖中人,却至情至性侠肝义胆,沈大人虽身居高位,但仍放下世俗,回应陆兄的一番情义,不可谓不令人感动啊!” 他大手挥袖:“即有如此棠棣同馨,我又怎好落于人下,今日我便也随性一回!来,李兄!” 原本看戏的李重就这样被他拽了过来,他拿出两个碗倒满酒,咬破自己手指滴入碗里,示意李重一起。 李重看着他血呼啦嗞的手指嫌弃地吸了一口气,显然不是很乐意和这个呆子结拜,推拒道:“啊韩大人,要不等沈大人他们先结拜完,我们明日再来吧?” “不必,大丈夫何拘小节。我们先来打个样,他们是重头戏。”韩修远揽着他的肩膀非要拉他用刀子割他手。 李重使出九牛二虎之力推开他,挪开距离:“明天明天!明天一定陪你结拜!” 陈飞看好戏好久了,不嫌事大地凑上来拉着李重到韩修远身边:“人家韩大人都没嫌弃你是个草莽,你在这婆婆妈妈什么?” 李重骂他:“你再添乱试试?陈飞我早看你不爽很久了,信不信我揍你?” 韩修远急着:“李兄我们抓紧时间,别耽误沈大人他们结拜。” “差不多行了啊,你怎么也在这添乱?韩修远算我求你了行不行?能不能变通一下,你也不看看现在是什么情况……”李重极其无奈。 陈飞玩上瘾了,一时之间有些忘形,嬉笑着拉他们碰头:“我看要不直接拜堂吧哈哈,你们俩看着也蛮登对的哈哈哈。” 场面鸡飞狗跳、乱成一团。胡斯上来拉他们,不断使眼色,“你们别闹了!老大还在旁边呢!” 陈飞还拉过胡斯:“胡斯你要不要也来结拜?要不咱桃园四结义?” 李重:“陈飞你别他妈拉我……” 正在这时。 “砰——”一声巨响。 “够了!”一声暴喝。 随之,高台被轰然碎成两半。 几个人瞬间安静下来,转眸去看。 冰冷彻骨、寒意漫天的声音从那气势凛然的人身上发出: “我只说一遍,想死的话,就继续留在这里。” 空气只寂静了片刻。 瞬间,院子中的四人消失无踪。 挣扎不休的韩修远是被李重捂着嘴拖走的。 沈卿钰看着大发雷霆的人,男人脸上的表情仿佛沉着千年寒冰,让人望而生畏。 他疑惑非常:“你为何生气?” 听到他的问题,陆峥安喉头一腥,险些吐出血来,一张脸几近扭曲,从嘴角扯出声极其怪异的笑,看着他,笑声愈来愈大,一声比一声刺耳。 突然,笑声戛然而止: “沈卿钰你在耍我是不是?” 陆峥安觉得自己从来没这么丢人过,而且是在这么多兄弟面前。 他到底把他当什么?毒发的时候勾着他亲他、抱他、吵着要他给他,病好了又把他丢在一旁,现在为了和他撇清关系再玩桃园三结义这一套? 沈卿钰看着早已走远的几个人,以及碎裂了一地的高台,倒在地上的香炉,和他显然气极的样子,沉思片刻后,道:“我事先没叫他们过来,本想和你一人结拜的,今天的闹剧非我本意,我后面再挑一天时间,我们找个安静的地方结拜,不受别人打扰。” 陆峥安听他说了半天,竟没有一句是对到点子上的。 还在这执着于结拜的事! 牙都快咬碎。 也就是说,这么长时间他自以为是的默默陪伴、细水长流,全部都是白费功夫,对方不仅没有如他所料那般,对他产生好感,慢慢接受他,反而走向越来越偏了。 他一开始想的慢慢来那一套,根本行不通。 陆峥安笑的更讽刺了,眸中闪过晦暗不明的光。 随之——破空声响起。 男人动作极快,在空中留下残影。 他一把夺走他手中“歃血为盟”的茶碗,浇头淋在了自己脸上。 药水遇酒即化,他脸上的皮肤瞬间变为两种颜色。 易容术消失。 他将头发捋了起来,露出那张张扬不羁的脸来,眉梢眼角邪气四溢: “我真|他|妈受不了了,沈卿钰。” 扔掉茶碗,茶碗里的水流了一地,印着冷冷的月光。 情势陡转急下,沈卿钰瞪大双眼,瞳孔剧烈震颤,视线从被扔掉的茶碗,一路追随到面前人的脸上。 不可置信、早有预料在他脸上反复交错,错杂混乱,他失声道:“你是陆峥安!” “不是我是谁?” “这场独角戏,早就该结束了。”趁他不注意,陆峥安一把抓住他的后脖颈,将他扯向自己,额头抵着额头,用那双熟悉的桃花眼盯着他,一字一句,“我真的、受够了。” “谁他妈想和你做兄弟,谁想和你结拜啊。” “喊你沈兄你还当真了是吗?看不出这是我接近你的借口吗?那我做的更明显一点行不行?” 不等沈卿钰做出反应,他扣着他脖颈,吻了上去。 只是嘴唇贴上去的一瞬间就被睁大眼睛的沈卿钰用力给推开了。 他丝毫不意外这个结果,擦了嘴边被咬伤的血迹,嘴角上扬勾起一抹自嘲的笑: “现在,我以陆峥安的身份告诉你,我就是喜欢你,想亲你抱你想要你,不想和你做什么狗屁兄弟。” 身份能藏、容貌能藏,喜欢这种东西怎么藏? “无论你答应与否、喜欢或讨厌我也好,这件事就是改不了了,这辈子我都得和你纠缠到底。” ——早在客栈拥着他的那一晚,他就说了不是吗?别勾他,否则这辈子他别想再摆脱他。 他就是喜欢他,也不想再以其他的身份,在他面前扮演另一个人,和他演什么狗屁兄弟情。 看着他不可置信的表情,他嘲讽笑道: “我喜欢你这件事,这么长时间的相处,我不信你看不出来。哪个好兄弟会像我对你这样,事事顺从、亲昵暧昧、无微不至的?” “别说了!” “刷—”地一声。 银霜剑被沈抽了出来。 沈卿钰将剑抵在了他的喉间,目光冷然又带着一丝意料之中,他沉声道: “先前我只是怀疑你的身份,但一直找不出你的破绽,现在你竟自投罗网,你果然就是陆峥安。” ——他不明白,为什么所有接近他的男人,各个都藏着令人难以启齿的心思,让他近乎费解地厌烦。 手心发抖。 可对面前的人,他手中的剑却怎么也无法像之前那样刺进去。 只是堪堪空架在那里,像个装腔作势的花架子。 他越不说话,陆峥安却越要故意拉近和他之间的距离,又近了一点。 沈卿钰握着剑柄往后退,眼里是防备亦或者无措:“不许靠近我!” 一声嗤笑,男人倏然握住他的剑刃,鲜血顿时流了出来,沈看着他手上的伤口,躲避不及:“你做什么!疯了吗?!” 尽管手上全是血,男人却仍不闪躲分毫:“你杀了我啊,为什么不像第一次见到我那时候,在我胸口来一剑?” “杀了我,我不会躲的。” 面对他的步步紧逼,沈卿钰红着眼睛,呼吸开始急促起来。 “不要再靠近了!” 鲜红的血在滴滴落下,沈卿钰看他手上已经成了泥泞一片,心上焦急,而陆峥安一寸一寸逼近,已经到了他跟前。 陆峥安却还在催促:“杀了我,我就没办法靠近了。” “动手啊,沈大人。” “还是说,这几日的朝夕相处,让你下不了手了?你心软了?即便知道我就是陆峥安?” 最终,“哐啷”一声,剑砸在了地上。 那清冷如雪的人,头一次失措地愣在原地。 即便是再极力掩饰,他对他手上伤势的关注都难以克制,目光总是会落到他血淋淋的手上。 急促呼吸着,他倏然转过身去,掉头想走。 他的反应,全都一丝不差地落入陆峥安的眼中。 无论他是真的把他当朋友也好,或者只是出于善意。 当愤怒冷静下来后,陆峥安突然明白过来,此刻的沈卿钰就是关心他,像之前采药那样,怕他受伤出事。 甚至知道“陆筝”就是陆峥安之后,也只是惊诧了一下,并没有像第一次那样,想置他于死地。 他突然有些猜测,或许——沈卿钰只是喜欢而不自知呢?虽然这极可能只是他一厢情愿,但他就是想试试。 拉住他要走的手,在一片湿滑之中挤入他的指缝。 两只同样修长的手十指交握。 有风吹过,院中玉兰树簌簌掉落玉白花瓣,落在两个人肩头和发上。 院墙外依稀可以听到来来往往的人流声,而院墙内则寂静万分。 极轻的声音从男人身上传出: “你下不了手的,阿钰。” “你现在的心境和当初,有着天壤之别。” “你我也不再是当初的仇人敌对,这么长时间的相处,你早就对我放下成见了,对吗?” “放开我!”沈卿钰扑通着一颗心脏,眼圈因为无法摆脱他的桎梏而红了一片,他垂眸看到对方手上的伤口愈来愈大,血愈流愈多,声音逐渐变冷,“陆峥安,再不放开我,你明天手就会废掉。” “不放。”陆峥安依然紧紧抓着他的手,“你要是继续挣扎,我手不用等明天,今天就会废掉。” “你!”沈卿钰滞住,被他逼得眼睛发红,怒气冲冲,“你还是一如既往的让人生厌!” “只是讨厌我吗?” 沈卿钰眼前突然闪过一道光。 一块青龙玉佩吊在男人掌心: “既然讨厌我,为何要藏着我的玉佩,日日夜夜贴身带在身旁?” 第22章 你喜欢我 “你心跳的好快啊沈大人”…… 沈卿钰瞳孔震缩, 心中跌宕起伏。 玉佩为什么会在他手中? 随即明白,想来应该是在他卧病在榻那几天,陆峥安在照顾他的时候, 从他衣袖之中翻到的。 “这是你的东西,你若要拿回便拿走。”他垂下眼睫, 说道。 男人却不理他这个话头,而是继续追问:“沈大人为什么不回答我的问题,为什么把我的玉佩, 日日夜夜贴身带在身旁?” 他的声音很低:“既然讨厌我, 既明知我们不会再有纠葛,还带在身边做什么?把仇人的东西带在身上,只会令人心情不虞不是么?” 两个人的手仍然交握着, 滑腻的鲜血是温热的,掌心的温度也在逐渐攀升。 那清雪一样的人,脸上的神情让人摸不透, 而是半睁着一双潋滟的眸子, 轻如蝴蝶一样的睫毛在风中微微颤动。 可连沈卿钰自己都不知道,他为什么会随身带着陆峥安的玉佩。 当初来鹭洲那晚,屋檐上他手中摸到一块温凉的东西, 清完雪回马车上, 他握着陆峥安的这块玉佩失神了很久,本想扔到一旁,可白天太疲劳晚上睡着了, 于是便忘了这件事,第二天一切结束后,才发现这块玉佩仍躺在自己袖中。 从那之后,他便好像已经习惯了自己袖中总是会带着一块玉佩。 他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 直到沉默了良久。 他转过眸子, 看向前方郁郁葱葱的玉兰树,声音波澜不惊:“一块玉佩而已,我事务繁忙,带在袖口中,一时之间忘了也不足为奇。” 陆铮安对他这个回答不太意外,轻笑一声:“嗯,忘了。” 然后—— “那这个呢?也忘了?” 他扬起二人紧紧交握的手。 沈卿钰被他带动的胳膊被迫扬起来。 视线投向二人十指交握、泥泞一片的手。 鲜红的血液从肤色不同的两只手中流出来,就像从雪山中流淌出来的岩浆一样刺目。 陆峥安的手比他的手热很多。 炙热滚烫的温度沿着皮肤传入他掌心,连带着沈卿钰的手都跟着热起来。 ——就像是常年冰封的雪山被火焰融开一样。 “握了这么久,为什么不挣脱?”陆峥安定定看着他。 “我只是不想让你伤势扩大。”沈卿钰冷静说道,“放开我。” “你知道我不会放开的。”陆铮安说,“若你真的厌恶我、连看我一眼都嫌多余,早就不顾一切挣开了,又怎可能因为心软,在这里和我争论?” 他说的是事实,当初景都见面,二人误会丛生,起了争执,他也是受伤的时候这样握着他的手,当时沈卿钰看他就像看一个死物一样,掌框他、掐他脖颈的时候又几时心软过? “人都是这样,有了在乎的东西的时候,心就没办法硬下来了。对吗?阿钰?” 他阐述道。 “这只能说明,我不想伤害你,不能说明我在乎你。”沈卿钰并没有挣脱他的手,也没有认同他的观点。 “你心地善良,我一直知道。” 陆峥安并没有因为他这句话感到多失落,神情淡然。 随即低下头,松开他的手,随便撕开一片衣袖止住自己手上的血,做完一切后,突然朝他靠近。 沈卿钰蹙起眉尖,神情提防:“你做什么?” 陆峥安注意到四周连廊中已经有人在来来往往了,甚至有人都开始注意到他们,充满探究地打量他们。 “晚上客栈人越来越多了,这里等下就会来很多不相干的人,我们去屋顶。” “我不去。” 沈卿钰冷下眉眼,毫不犹豫拒绝,转身便想走。 可不等他反应,腰上一紧,男人甘洌的青草味传来,他就这样被他紧紧搂住了。 沈卿钰看着脚下越来越高的视野,脸上不由得染上一丝怒气:“陆峥安!你是真觉得你受伤了我不会对你怎么样是吗?放开我!” 陆峥安很肯定:“你不会。”神色不慌不忙。 “从见你第一面的时候我就知道了,你心性高傲,极其厌恶别人关注你的容貌,但剿匪那天,为救受困的无辜村民,你却自愿乔装打扮、独身涉险。” 视线升高之中,沈卿钰余光看到街角跑过一个满身是伤的乞丐,身后还有人在追逐他。 很快就到了不远处一处酒楼的屋檐上,男人松开手,沈卿钰从他怀中被放开。 男人静静看着他,眸光带着一丝笑意,接着话头:“因为我们的沈大人,就是这样一个,面冷心热、嘴硬心软的人。” ——他袒露想法的那天,陈飞李重他们都很奇怪,问他为什么会喜欢沈卿钰,仅仅是因为他长得美? 不是的,初见确实被他绝美的容貌、出尘的气质给惊艳到了,可了解他之后,他却喜欢上他隐藏在冰川下的真实性格。 坚韧不拔、心软仁慈、高洁无私的沈卿钰,是这世间最好的人。 他比谁眼光都要好。 不是么? 他抚上他的眉梢,将他的不安抚平:“我喜欢你的所有,即便我们不曾因温泉那一天发生什么,可我总觉得,这好像是冥冥之中的宿命。就算在其他地方碰到你,我还是会喜欢上你,阿钰。” “你是否太过自作多情,你从头到尾有问过我的心意吗?” 沈卿钰冷着声音,侧身拉开和他的距离,沉着表情,一字一句陈述结果:“我不喜欢你,陆峥安。” 话音落地,他看到面前男人流露出意料之中的表情,脸上是一丝苦笑,还有一闪而过的失落。 不知怎么地,看到他这样的表情,沈卿钰心像被一个小石子砸了一下,不痛但沉。 他本想再重复一遍不喜欢他的理由,话没出口就这样被哽在了喉咙里。 男人没说话,默默转开了身。 沈卿钰看见对方下了屋檐,手无意识地蜷缩起来,心中一重。 没等多久,对方又折了回来。 手里拿着一坛酒。 陆铮安拍开封泥,扬了扬酒坛,坐在屋檐上,示意身边位置:“一起喝一杯?沈大人?” 沈卿钰没有拒绝,接过他的酒坐在了他身旁。 一口清酒下肚,缓解了不少焦躁和不安的心绪。 望着屋檐下的街道,他突然发现,好像每次他和陆峥安单独谈话,都会在屋檐之上。 视线接触到屋檐下一角,是一个正在施粥的粥铺,他刚刚看到的那个乞丐不知何时跑到了这里,在一群人当中排队领粥,似乎方才的欺辱和打骂已经是习以为常的事了,没什么比现在的温饱更重要了。 他再次沉下情绪,脸上是凝着霜雪一样的表情。 然后旁边传来轻飘飘的一声: “可你睡了我啊,沈大人。” 沈卿钰险些被酒水给呛住,他睁大眼睛看向身边的人。 “我活了二十年,从没和别人这样亲密过。”男人一眨不眨地看着他,“沈大人,我清白没了,你得对我负责。” 沈卿钰被他的话噎的喉咙发胀,哽塞了几下后,他迅速转开眼睛,眼睛有些红:“那天的情况,你我之间!到底是谁…谁!你心里不比我清楚吗?” “我不清楚。”陆铮安看着他,撑着下巴,状似不着调道,“我只知道,假如我是个姑娘,遇到这样的事后,你得娶我。” “够了!”沈卿钰难以忍受,脸上一片怒意,终于挑明了说,“被你压在身下的人是我,被你狎弄的人也是我,那天到底谁欺负谁你还要再提吗?” 一定要拿以前的事反复提起吗? 他红着眼睛,声音颤抖:“羞辱我羞辱够了吗?” 已经不想再说,转身欲走。 “我只是通过这样的玩笑,让你别再为别人忧虑了。你要是不喜欢,以后我就不说了。” 陆峥安|拉住他胳膊,说:“从跟我过来后,你就一直在盯着屋檐下那个乞丐看,很同情他吗?就像同情你一路上遇到的那些人一样?你觉得你身处高位,他们所有人的命运都和你有关系?” “有时候,同理心过剩,不是什么好事,沈大人。”他静静陈述着事实,“你救不了所有人,你我都不是神。” 这几天的心思,就这样昭然若揭在对方面前。沈卿钰匆忙转过和他交汇的视线,抿着唇没说话。 “所以——” 陆峥安|拉着他的手腕,眸子沉下情绪,极其敏锐地问出一个问题: “所以你不断推开我、和我撇清关系,到底是为了什么?你想一个人去做什么事?” 沈卿钰垂下眼睫,微微低下头。 然后声音不辨情绪回复道: “我所有的事,我想做什么,都与你没有太大关系,这是我自己的选择。” ——他一开始就想好的不是吗?从江南回去之后,继续他要做的事,不会受到任何人的阻拦。 “你想选什么?沈卿钰,你到底想做什么?”陆峥安|拉着他逼问。 沈卿钰侧过身,没有再回答他这个问题了。 雪白的衣角在风中翻飞,清冷如山中雪莲,隔着让人看不清的雾。 然后,传来男人放低的声音: “沈卿钰,我带你去一个地方好不好?” “什么地方?”沈卿钰再次蹙起眉尖,不等他靠近就拉开和他的距离,声音很冷,“陆峥安,对你说的地方,我并无兴致,我也不想去,不准再带我——” 话音刚落,哑穴被点住,浑身僵硬动不了了。 陆峥安拥着他的腰,声音轻柔: “嗯,就一会会儿,到了地方就马上放开你好吗?” 话虽打着商量,可行为并没有商量。 足尖轻点,脚下视野和风景再次不断变幻起来。 就像今晚一直在变幻的情绪。 上下起伏、跌宕不平。 沈卿钰腰间是男人掌心炙热的温度,鼻尖全部浸染上他身上的味道,一度将他整个人都包围其中,让他无处可逃。 很快就到了陆峥安说的地方。 他们落在一处比较高的屋檐之上,往下刚好正对着一间占地半亩的宅院。 ——那是一间不大不小刚刚开业的镖局。 房梁上悬挂着“天地镖局”的牌匾,挂着新挂上的红绸和灯笼,有载着货物的马车不断来往,人来人往很热闹。 沈卿钰还在其中看到了胡斯他们几个人,显然也是从客栈刚过来的。 哑穴被解开,沈卿钰终于可以动了。 看着面前熟悉的人和陌生的地方,他眉间蹙起,有些不解: 走镖不都是送到当地商户吗?陆峥安他们的镖局不应该在栾安县吗?为什么这里也会有?还是新开的? 他还没说什么,陆峥安先替他解释了疑惑: “本来打算在其他地方开的,但是遇到你之后,总觉得江南鹭洲是个好地方,便也在这里开了一间。这几天你白天去知州府,我就在这边和他们忙这个事。” 这一晚上,陆峥安在他面前都是这副百无禁忌的样子。 甚至听多了之后,沈卿钰都有些习以为常了。 虽然他并不想这么快习惯,但身体的反应就是这么诚实。 “嗯,祝贵镖局开业大吉、财源广进,来日我会命人奉上薄礼庆贺。”沈卿钰有些疲倦了,“时间不早了,我先回去了,明日还有别的事。” “阿钰——” 身后人拉住他的衣袖。 “还要再纠缠不休吗?我已经说过了,”沈卿钰看着前面,情绪忍耐之中,额角青筋跳动,手都在微微发抖,“我于阁下无意,这话我还需要重复几遍?” “我没有想纠缠你,我只是想问你。”男人的声音很低,透着一股执着, “让你走可以,你告诉我,你到底想做什么?这几日你到底在筹谋什么?回去景都之后,你想做什么?” “我做什么和你有什么关系陆峥安?你是不是太多管闲事了?” 这一晚上情绪累积下来,沈卿钰被逼得眼眶发红,眼角浮动着泪,连声音都有些不稳:“我们只不过是萍水相逢而已,我的事、我的安排、我的一切,都与你无关,我为什么要告诉你我想做什么?” 他的人生、他的选择,本就是应该他自己做主的事,什么时候他做任何决定,还要给别人汇报了? 他质问: “你是觉得,我告诉了你,然后你就可以干预我的选择吗?” 空气沉寂许久后。 极轻的声音: “我从没想过干预你任何选择,阿钰。”眼角的泪被一只温暖的手拂去,陆峥安语调柔和地跟他说,“我只是想告诉你,无论你做什么选择,告诉我,我都陪你一起。” “什么?”沈卿钰愣住,带着愕然地看着他,“你说什么?” “我说,无论你选择做什么,我都会陪着你。” “什么陪着我?”沈卿钰像突然无法理解语言一样,被猝不及防的剖白撞的思绪都乱了。 “天地镖局,除了在这里有一家,我在景都也开了一家。”陆峥安指着前面人来人往的镖局,目光放在远方,“在景都那一家天地镖局,是在那日和你见过面之后,我就决定要开的。只不过现在只有一个地契和空宅子,还没开始置办家私。” “你——”沈卿钰睁大了眼睛,“你什么时候——” “从和你解开误会那一天开始,我就在想,如果要和你在一起,我应该做一些什么。” 他略显自嘲地捋了一下头发,“我暂时考取不到功名,没办法在短期内,做到像韩修远那样和你同朝为臣,胡斯他们也是我需要照顾的兄弟,但我舍不得放心不下你一个人,所以在首辅府附近开一家镖局,哪怕是两头跑,我都要陪在你身旁。” “重心转移到景都后,等到时候景都镖局做起来了,胡斯他们也能独当一面了,这样你每天下朝忙完后,我就来找你,陪你说话,解闷儿、干什么都可以;要是朝中有人敢欺负你,我就替你出头,你看谁不顺眼,我就替你出气。” 他每说一句话,沈卿钰心脏就被砸一下,眼前不知道是什么,让他有些看不清。 ——他自然知道这些对于一个长居山中的土匪来说,意味着什么。 改头换面、重新来过,千里奔赴,只为见他一面,陪在他身边,怕他被人欺负,时刻看着他。 可他是大棠首辅啊,他明明才是身居高位、位高权重的人,什么时候轮得到一个土匪来担心他、为他出头? 他默在了原地。 一双凌厉的眸子变得平和起来,几度流转,闪着懵懂又茫然的光。 可心,却不受控制地开始狂跳起来。 然后,手腕被箍住,耳边风声响起。 随之腰上一紧,他落入一个温暖又宽阔的怀抱之中。 鼻尖充斥着清冽的甘草味,男人轻轻抚着他的头发,带着戏谑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 “景都我人生地不熟的,到时候要是镖局生意失败,你可得收留我,首辅大人。” 沈卿钰手垂在身体两侧,茫然地看着前方。 他喃喃着想说些什么:“可我——” 男人却分开他的距离,用那双漆黑的桃花眼看着他,说:“你记不记得之前我问你的问题?” “什么?” 屋檐后面是浩渺烟火、人间长河,前方是眼前人清冷如稀的眉眼。 陆峥安指尖在他脸上触动,轻轻说: “清雪那天我问你,你为何不先清官道,而是先清山路。当时你没回答这个问题。” “可我知道,答案早就在你心里了不是吗?我们虽然身份迥异、性格相反、地位不同,但我们目标一致、所求相同。” 破开人和人身份地位距离的关键,就是灵魂深处的共鸣和渴求。 ——他们的灵魂是接近的。 “你说你不喜欢我,可从之前到现在,你都没有真正推开过我。” 空气寂静了许久,久到那人清冷的睫羽似被雪凝固住了一样。 心跳声在耳边轰鸣,沈卿钰脑中是不断交杂的混乱思绪。 直到眼睛被一只温热的手覆盖住。 “你做什么?”沈卿钰声音有些哑。 “阿钰……”男人渐渐凑到了他面前,呼吸轻轻喷洒在他脸上,声音同样沙哑,却带着一丝笑意,“你心跳的好快啊。”! 沈卿钰瞪大了眼睛。 随即,唇上一重。 轻柔的吻就这样落在唇瓣,像羽毛覆盖在他唇间。 沈卿钰彻底僵住,被男人用手覆盖住的眼睛颤动着睫羽,在那长着薄茧的手心轻扫。 “张嘴,阿钰。”男人在他唇瓣提醒,可没并没有等他反应,而是轻轻在他下颚一掐,在他被迫张开唇瓣的一瞬间,探进舌尖。 舌尖相触的一瞬间。 心脏顿时像被箭击中,震得他整个人都在发麻,甚至连呼吸都屏住了。 只是紧紧抓着对方的衣角,睁着一双潋滟狭长的眸子。 人生二十年,高高在上的首辅大人,像是初经人世的婴童,在此刻慌乱不堪、手忙脚乱。 他挣扎起来,想去咬他舌头推开他。 可在闻到他手上伤口的血腥味后,怎么都无法下手。 男人还在紧紧抱着他,手牢牢掌着他的腰,手越收越紧,力道越来越重,根本不容许他有一丝一毫的退却。 ——就像他一直做的那样,一如既往地、强势且不顾一切地、奉上自己所有的热忱。 唇齿都在被他扫荡,在他口中每一个地方仔细掠过,然后就是狠狠吸吮,汲取着他的一切。 沈卿钰已经来不及去管狂乱不止的心跳声了,因为脑中烟花炸开的声音让他更加应对不及了。 而当男人将手从他眼睛上挪开后,他才发现,真的有烟花在放。 远处不知是何处在放着烟花,烟火点亮了这一片嘈杂混乱的天地。 也点亮了面前男人脸上的表情。 张扬的眉目、高挺的鼻梁、硬朗的轮廓,明明是张桀骜不羁的脸,可此刻的神情却是柔和万分的,充满了软肋。 沈卿钰心尖一颤,错开视线。 在男人将手滑过他的腰际往下的时候。 一鼓作气地—— “够了!”沈卿钰一把推开了他,平复着急促的呼吸。 陆峥安擦了擦嘴边的水渍,他在笑,像是终于亲了个够本,声音也带着喘息: “你知道你刚刚心跳的多快吗?沈卿钰。” 漆黑的眸子沉着笃定:“还要说不喜欢我,你撒谎。” 空气再度沉寂下来。 随即,陆峥安看见那清冷如雪的人轻轻侧过身,摊开身上的衣摆,在屋檐上缓缓坐下。 烟花散尽,空气中飘着些许硝烟的味道。 二人一站一立,许久都没说话。 平静下心绪之后。 沈卿钰静静看着前方,一双狭长的眸子不辨悲喜,瞳色在月色中映的极浅,如一潭沉静的湖水,映照着屋檐下的百态人生。 “陆峥安。” 他轻轻开口,声音如松雪一般: “有时候看着你,觉得你很像池水中的鱼,逍遥自在、无拘无束。” 手心在衣袖之下攥紧。 而他,则是笼中的鸟,一举一动,都限制在铁笼框架之中。 他没得选,也不想选。 陆峥安上前一步: “所以呢?你要说什么?你想说我们人生本就不相同,何不大路走一边?让我远离你?又是这一套?” “你远不远离我,我都没得选。”沈卿钰转眸看着他,冷冷道。 “你到底想选什么?”陆峥安沉着眸子,步步逼近。 “我不是说了吗?无论你想做什么,我都会陪着你,是福是祸,我和你一起面对。” “你没办法和我一起面对。” 沈卿钰重复道。 “怎么没办法,我——” 还没说完,被他打断,一声冷漠的陈述: “我要娶亲了,你怎么和我一起面对?” 陆峥安瞪大眼,“什么?!” “师父已替我择好良家闺秀,回景都后便完婚。” 第23章 醉酒 “做什么?艹服你!” 陆峥安耳边开始出现嗡鸣声。 直到愣了很久。 他怀疑自己听错了, 重复问了一遍:“你刚刚说什么?成婚?和谁?” 沈卿钰沉默着没有回他,而是静静看着前方,显然并不打算再重复说一遍。 他看着沈卿钰沉默的侧脸, 眯起眼睛:“你在骗我,你怎么可能和别人成婚, 在来景都之前,我让李重调查过你,你府上连个婢女都没有!怎么可能和别人定亲!” ——早在第一次去景都城见他表明心迹的那一晚上, 他就提前打探过他的消息。 莫说婢女, 这二十年来,沈卿钰身边连见过的同龄女子都屈指可数,怎么可能这么草率定亲。 直到沈卿钰平静的声音响起: “和孙大人的侄女, 他有一个在郡主府上将养着的侄女,名唤孙清疏,年芳十六, 与我对过八字, 刚好相配。” 沈卿钰侧过头,将视线转移到前方。 “什么时候的事?”陆峥安攥起拳头。 “在你来景都城之后,过生辰的时候, 我师父给我定的亲。” “你师父你师父!”陆峥安怒气冲冲, “他给你定亲你就要答应吗?你不会拒绝他吗?” 他气极了,一想到那个时候他还被这个人关押在大牢里面,而面前的人前脚刚和自己见完面, 后脚就去和别的小姑娘定亲,他就又酸又醋。 他走到他面前,一把攥过他的肩膀,让他直视他, “沈卿钰你听我说,你去拒绝你师父,什么狗屁媒妁之言,你别听他的!他养你没错,但这不代表你要赌上你的一辈子!和一个不喜欢的人将就一生!” “闹够没有?”沈卿钰冷冷看着他,抖落衣袖,一把挣掉他的束缚,“我为何要拒绝?是我自愿的。” “你说什么?”陆峥安怔住。 “我曾在郡主府中见过孙清疏,她温柔娴淑、其貌芳表,是个合适的妻子人选。”他神情认真,“师父年纪大了,身体一直不好,对于他的祈盼,我会竭尽全力满足,况且,娶妻生子本就在我预料和计划当中。” 陆峥安觉得鼻子酸气直怄,整个人都快变成醋坛子了,什么温柔娴淑、其貌芳表,我看她是不知好歹、胆大包天!敢和他抢人,他就让她一辈子嫁不出去! ——这时候他在芸娘那群女人面前的君子风度是全然不要了。 沈卿钰看着他气愤不已、面似黑铁的表情,蹙起眉尖,似乎预料到他在想什么,说道:“你若敢对她做什么,我绝不会放过你。” “沈卿钰,你给我再说一遍,”陆峥安|拉住他衣袖,目光漆黑如夜,“你要为了一个才见过一面的女人,就跟我这样说话?” “我只是陈述事实,她将是我未来的妻子,沈府的女主人,我会尽全力维护她,不允许任何人欺辱她,这本就是我作为男人的应尽之责。” 那如松雪一样的人,坚定不移地说道。 他每说一句,陆峥安就像被刀扎一样疼。 “够了!”他沉着声音,“你是真的决意要娶亲了是吗?” “为何要作假?” 沈卿钰淡淡地反问,语气不慌不忙。 “你就是为了摆脱我对不对?”陆峥安一把拉住他衣襟扯向自己,神情极力保持镇定,语调却仓皇,“沈卿钰,为了拒绝我,你有必要编这么大个谎吗?” 沙沙声响起。 雪白的衣袖扬起,直到一张鲜红的聘书从那人雪白的手心中摊开,上面写着清隽小字,“尔卜尔筮、载明鸳谱”之类的贺词写满了一整张红纸,还有沈卿钰和另一个人的名字。 “若你不信,我可以带你去孙大人府上看,前几日我刚和她见过面,已经对好聘礼和婚期了。”沈卿钰又拿出一张聘礼清单,也是红彤彤的纸,上面还撒着金粉,也是写着他和另一个人的名字。 “行啊。”陆峥安双眼通红,笑的嘲讽,一把将他手腕攥住,连人整个人拉起来,示意他带路,“来,走,带我去看看你说的未来沈府女主人,看看她长什么样得把你迷成这样,见过一面就要娶她。” 沈卿钰由他拉起来,藏在袖子里的另一只手却在微微发抖,心在不安中上下跳动。 垂下眼睫的眼中是一片闪烁和说不清的波澜。 ——他果真要他带他去吗?他还没和孙大人串过气,这样贸然前去肯定…… 脑中思绪不断流转,可脚下动作却并没有丝毫停滞,面上更是一片清冷如雪不见波澜的样子,朝着屋檐下方走去。 陆峥安却见他丝毫不滞涩的表情,以及流畅的动作,心一点点下沉到底。 他先一步停下了脚步,在这个没有硝烟的心理博弈里面,一败涂地。 “沈卿钰,我不想看了。”他站在原地不动,看着前面坚定走向另一个方向的人,声音又轻又沉,“你真的要成亲是吗。” 沈卿钰手心全是汗,转过身,平静地看着他,缓缓点头:“嗯。” “呵。”陆峥安嗤笑一声,捋了一下头发,用手挡住眼睛,笑得突兀。 “沈大人还真是无情啊。” 他倏然转过头来。 风声赫起,沈卿钰衣襟被他扯住,两个人就这样面对着面。 “那你告诉我,你藏着我的玉佩贴身带着、对我的伤势关怀备至、百般忍让我对你的逾矩行为,刚刚我对你又亲又抱,牵你的手你也不曾拒绝,这些算什么?”陆峥安声音放低,一张邪肆狂妄的脸闪着嘲讽的光,“嗯?沈大人,这些是什么?这难道是两个毫不相干的人该做的事吗?” 沈卿钰用清凌凌的眼神看了他片刻,然后毫不犹豫转开视线,冷静陈述,“从头到尾,不是你在胁迫我吗?以你的能耐,真要束缚我,我动得了吗?” “嗤,胁迫。”陆峥安笑得越来越冷,又拉近了他的衣襟,声音放荡,“那沈大人再说一下,温泉那日你我亲密至此、毫无间隙紧紧相连,毒发之时你缠着我不放让我替你解毒,这些又算什么?” 面前人沉默了很久。 直到一声:“陆峥安,这些过去的事,揪着不放没什么意义。” “你我同为男子,春风一度不过意外,若论吃亏,你更加谈不上,又何必放在心上?” “我就是要放在心上!”陆峥安大声道,“沈卿钰,从头到尾这件事只有你没有放在心上过!” 他的声音带着轻微颤抖,连眼圈都泛着红。 明明是一张极其桀骜的脸,但此刻却显得有些狼狈。 沈卿钰即便做了很多遍心理准备,却还是有一种心被砸中的震动。 深吸一口气,推开他拉着自己的手,两个人分开距离,他说道:“你救了我是事实,若你需要,我可以给你我能给的报酬,除了你所求这件事之外,我会竭尽所能报答你。” “谁他妈稀罕你给我的狗屁报酬?!” 陆峥安彻底怒了,眼眶浮现猩红地看着他,一步步朝他走近,笑得讽刺:“你是真懂如何杀人诛心啊,啊,首辅大人。” “你明知我于你之意,你却偏要用这般客套生疏、不留情面的话来搪塞我。” 他本想的是——他若在庙堂,他在江湖可寻一桥梁,让他们之间可以往来,消退二人之间的距离。 可他没想到,他即便构筑一百座桥梁,对方也根本没想过朝他走一步。 他言辞激烈、语气愤然: “你朝我走半步,我就可以朝你走百步;你朝我走一步,我就朝你走千步万步!” “但你不信任我,连半分眼神也不想分给我。” 沈卿钰垂下头,眼里闪着迷茫的光,直到那道光变得沉着起来。 信任?人和人之间的信任何其难。 即便他再迟钝、于感情之事上再懵懂,也知道,此刻的陆峥是安全心全意信任着他的。 可他不能拉着他一起去送死。 他攥着手,重新抬起头,直到说出:“你喜欢我,可这对我来说是一种负担。” “你说什么?”面前的男人不可置信地看着他,重复一遍,“负担?” “沈卿钰,你摸着良心再给我说一遍?”喉间似乎涌上腥甜,他的声音都在抖,“我喜欢你、对你好、把心都交给你、护着你宠着你,对你来说,是负担?” 沈卿钰侧过身,没有看他的眼神,一双清凌凌的眼睛看着前方,一字一句重复道:“你的喜欢,对现在的我来说,毫无价值,我不需要。” 男人从喉咙发出一声突兀的笑声,像被斩断咽喉的鹰,一双桃花眼中似乎浮起了水雾,可始终没有让这片水雾弥漫出来。 他还记得身为男人的尊严。 “说完了,我可以回去了吗?” 没有等他回复,沈卿钰抬步朝屋檐下走去,没有回头。 陆峥安的声音从身后响起,如困兽一般: “沈卿钰,我他妈在你面前就是一条狗,你需要我的时候就牵着我,不需要我的时候,就扔到一旁。无论我对你多好,都融化不了你的心。最可笑的是,我刚刚还自以为是地觉得,你也喜欢我。” “你就是个永远融化不了的冰川,而我竟孜孜不倦地在你身上浪费时间。” 最后一句,让沈卿钰脚步一顿。 而陆峥安却没再关注那抹月白的身影,朝着相反的方向走去。 一黑一白、两个截然不同的人影。 背道而驰。 一滴水珠从黑色人影的脸上滑落,砸在了他脚下的屋檐上。 到此刻,陆峥安才发现。 他花一个月的时间原来是为了明白一个事实—— 他的喜欢,毫无尊严。 更没有价值。 * 这几日沈卿钰没有住在客栈,而是住在鹭洲的驿站里面。 孙大人邀请他去自己家里住,但还是被他推拒了。 一切按照大棠制度来,驿站的条件比不上知州府,但和客栈差别也不大。 昏黄的灯火下,清雪一样的人影被灯火照耀,伏在案旁,一只修长白皙的手在纸上写着什么,纸上的字迹遒劲又清隽。 一切写完后,他搁置好笔杆,蜷缩了一下手指。 一双潋滟的眼睛在烛火照耀下,闪动着清然的光。 自从那日之后,他便再没见过陆峥安一行人了。 一切都在他预料之中—— 陆峥安消失的无影无踪。 可在百忙之中,这几日他脑中总是会回想起那晚屋檐上发生的事。 ——他自然没有真的去孙大人府上去见他的远方侄女。 因为从头到尾,所谓的定亲都只是他临时编造的一个借口而已。 孙清疏他只在小时候见过一次,后面就没有见过。顾太师确实在他生辰的时候提过给他定亲,连聘书和聘礼都准备好了,但他当时就拒绝了,顾太师坚持让他先把聘书带回家,要是哪天想通了就告诉他,师父给他去提亲。 可能是阿牧帮他收拾行李的时候,得知他要去鹭洲,特意帮他把聘书带上的。 没想到在这里派上了用场。 也好,他本就是将生死置之度外的人,何必在死前拉着一个一腔热忱的人陪自己送死? 即便言辞冷酷了一些,但结果是好的不是么? 然后走到床边,拿起包袱开始收拾行李。 明日卯时,他便要启程回景都了。 江南之行并不顺利,他的计划要提前一步进行了。 窗格没有关紧,门外的风声突然簌簌响起。 一种不好的预感突然袭上心间。 这时,紧闭的大门被一阵大力突然踹开—— 随着巨大的砰然响声,他转头去看—— 一个高大的人影就这样堵住了门,挡住了门外的清辉月光。 一身酒气、头发凌乱的陆峥安就这样出现在他面前,看到他后,摇摇晃晃地朝他走了过来。 沈卿钰防备地往后退了一步,他想赶在男人靠近他之前,避开他朝自己奔来的动作。 谁料男人的动作却更快,他避之不及,一身酒气的男人迅速将他抱了个满怀,紧箍着他的腰将他压在了床上,他双手都被对方按住,随之男人朝自己面前骤然贴近,他挣扎着侧过头,下意识想避开他。 谁知对方猝然垂下头,卸力一般靠在他肩上。 充斥着酒气和男人干洌青草味的气息就这样扑满了他鼻尖。 声音沙哑:“阿钰……” 他听他压低的声音,心下一动。 他在说“我恨你”。 他去看男人脸上的表情,他才发现男人面色酡红、表情虚浮,俨然一副喝醉了意识不清的样子。 他语调冷静:“你喝醉了,冷静点。” “我没…没喝醉……” 男人醉醺醺抬起头,迷蒙的视线对上他,却突然注意到他身旁的行李,眼神显然愣了一刻,一双混沌不清的眼睛陡然清醒过来,面色阴了下来: “你在做什么?你打算走?!” 说到最后一句话的时候,他整个人都像是被点燃一样的爆竹一样,整张脸都蕴起风暴来,他怒气冲冲道:“你打算一声不吭地走是吗?!” 随着他的力道,沈卿钰感觉自己手腕都快被碾碎一样的疼。 “把我手放开!”沈卿钰皱着眉避开他喷洒在自己脸上的酒气,挣脱着他的桎梏,“你冷静点陆峥安,不要像个疯子!” “疯?对啊,我差点忘了,我就是个疯狗,你都那样羞辱我了,我还巴巴跑来找你。”陆峥猩红着一双桃花眼,眉梢眼角溢满邪气,一把掐住他下巴,声音冷然,“还有更疯的!首辅大人,要不要试试?” “你想做什么?唔——!” 沈卿钰陡然睁大眼睛,炽热又灼烈的吻袭来,男人强硬地撬开他的唇齿,混着酒味的吻就这样猝不及防侵占了他每一处口腔。 他反抗着咬住对方的舌尖,铁锈一样的血腥味顿时从二人唇齿之间弥漫开来,即便这样,陆峥安也没松开他的唇舌。 直到他在感到快窒息的时候,对方才稍稍松开了他。 男人手腕上的力道大到近乎可以碾碎他,然后一阵疼痛传来,手倏然被对方强行抬高到他头顶,以一种近乎屈辱的方式。 沈卿钰冷冷瞪着他,因为愤怒眼眶渐渐变红。 门窗不知何时紧闭,窗外好像下起了雨,淅淅沥沥下个不停。 沈卿钰冷眼看着扣着自己的人,此刻就像个失心疯一样,理智尽失。 他还没说什么,紧接着肩头一痛,那个人像狗一样咬在他肩头,有牙印被咬了出来。 沈卿钰疼的倒吸一口气,摸到枕下的一个匕首: “陆峥安!你不要太过分!” “过分?只是这样就过分了?” 陆峥安压着他的手稍稍起身,语气还带着喝醉的酒气伴随着喘息:“你知道客栈你生病那晚,我对你做了什么吗?嗯?首辅大人?” “我扒光了你的衣服,亵渎你、摸遍了你全身、亲遍了你全身每一个角落,让你把腿併起来,我就这样狠狠幢你,几次路过你最薄弱的地方,我真想不管不顾地幢進去,可我他妈的心软了!我他妈喜欢你!怕你生气!才让你这样无视我、把我当作可有可无、毫无价值的人!” “唰——”一声。 刀光闪过。 陆峥安舔去嘴边被他咬破的血,笑了,垂眸去看。 一把刀骤然抵在他腹部。 沈卿钰的声音比寒冰还要冷: “再在这里发疯,我就杀了你。” 被紧紧桎梏着的手都在微微发着抖。 “来啊,杀了我。” “就像第一次景都见面那样,往我心窝子上捅!”陆峥安没有丝毫避让,掌中蓄力,“你最好是不要留情!” 然后,哗啦一声。 沈卿钰身下一凉。 他连忙去看。 发现亵裤全部爆裂成碎条。 他睁大双眼: “你做什么?!” “做什么?”陆峥安笑得不管不顾。 沉沉的声音: “艹服你!” “现在就把你艹烂,看你还敢跟谁成亲!” 第24章 霸气护夫 “少说点话,沈大人,等下有…… “陆峥安你给我再说一遍!” 听到他的话, 沈卿钰脸上也浮现出蓬勃怒意。 人生二十年,他是位高权重的大棠首辅,有谁敢这样对他?还用如此粗鲁的话来羞辱他。 “嘘——”男人伸出手指, 阻止住他的话头,随即碾压在他鲜艳的唇瓣上, 不带怜惜地摩挲,“少说点话,沈大人, 等下有你叫的。” 那双桃花眼又沉又黑, 浮现出一抹猩红来。 还带着十分的酒气,俨然一副疯癫非常的样子。 “你冷静点。”沈卿钰沉着脸提醒他。 随着虎口一震,他手中的匕首被男人震开, 一下子甩到了枕边。 男人冷嗤道: “你都要和别人成亲了叫我怎么冷静?冷静不了!” 随之,“唰——”一下。 不知从哪抽出来的红色丝带,就这样出现在他手腕上, 陆峥安束缚住他的手, 动作迅速,像捆犯人一样,将他双手绑在了床梁上。 沈卿钰不可置信地盯着他缠绕自己手腕的动作, 心脏急促跳动起来。 他开始极力挣扎, “放开我!陆峥安你疯了!”因为剧烈挣扎,清冷的脸上浮现出酡红。 听到他的咒骂,对方则冷笑一声, 抓住他腰间的手如同铁箍一样快把他腰给掐断,随之炽热的带着酒气的吻就这样狂风暴雨一般朝他席卷而来。 带着浓厚的情.欲的味道,不仅压着他的舌尖不让他动分毫,就连抓着他腰的手都十分粗暴。 这时候, 沈卿钰才明白,发起怒来的陆峥安他根本不是平时的样子。 力气更是大的可怕。 舍弃了平时的嬉皮笑脸,正经下来的陆峥安压迫感十足。 此刻就像一座山一样,压的沈卿钰根本喘息不过气来。 压迫感和侵占味十足。 让他只能被动、无助地迎接他令人窒息的吻。 而他愈是挣扎,手上的丝带绑的愈是紧,再继续挣扎他不怀疑自己整个手都会断掉。 男人撬开他的舌尖,每一个舔舐他唇齿的动作都带着侵占的味道。 现下他是完全被动的。 除了另辟蹊径。 沈卿钰眼底沉过一丝破釜沉舟,在男人掐开他下颚的时候,他不仅没有去咬他舌头,反而轻柔地迎合着吻了上去,像是迎着暴雨的青竹,呈现出一种缱绻的味道。 察觉出他的迎合后,陆峥安明显浑身一震,眼里的猩红褪去些许,在被温柔的舌尖舔舐的瞬间,就像被舔去伤口的困兽,化解了不少他的暴虐和戾气。 “阿钰……”他哑声贴在他唇边叫他,混合着动情十足的声音,神情逐渐变得温柔,放开了箍着他的手腕,醉醺醺地抱住他腰盘旋,激烈地勾着他的唇舌吮吸。 不由分说地紧紧勒住他,近乎是带着小心翼翼的感觉像找寻安全感的小兽,轻轻在他唇瓣舔舐,湿漉漉试探着:“其实你也喜欢我,对不对……” 就在这时。 那双清凌凌的眼中闪过一抹光。 沈卿钰手握着在枕边摸索到的冰凉的刀鞘。 “唰——”一下,束缚住他的丝带被他极快地斩断,动作快到连手腕上被划出血痕都没有去管。 匕首被扔掉,在男人没有反应过来之前,往他肩颈重重肘击下去。 他往旁边侧开身。 “砰——” 酒气熏天的陆峥安就这样被他击晕。 倒在了他床边。 沈卿钰冷着脸推开趴在他身侧的体重庞大的男人,抚着手上的血迹毫不犹疑地从床上坐起身。 用丝帕裹好手腕后,他气喘吁吁地转过头看了一眼床上一动不动的陆峥安。 眼里闪着冷厉、气愤、还带着十足的杀气。 刚刚扬起匕首的一瞬间,他真想直接扎到压在自己身上人的脖颈上,只要偏一点点。 可他还是下不了手。 今晚这个人若换做其他人,早就被他大卸八块了。 ——敢这样对他不敬、百般羞辱。 “哼。”他冷哼一声,甩着袖子下床,走到门口叫了侍从,让他们去通知天地镖局的人。 顺便让侍从买了一副蒙汗药带过来,放到茶水中后,他给床上昏迷不醒的人喂了半碗。 一切忙完后,他坐在桌边将写好的信放进信封封好,唤来鸽子传送到景都。 一双清凌凌的眼睛看着前方即将大白的天,沉下一片思绪。 看来明日回景都的返程,得推迟了。 …… 翌日。 陆峥安是在胡斯一众人的注目当中醒来的。 看到四周熟悉的环境,却没有那抹雪白的人影,眼里极快地沉下一丝暗流。 他明白,此刻的沈卿钰应该已经在回去的路上了。 他从床上坐起来,撑着头,揉着猩红的眼睛和宿醉后疼痛的额角,对四周一双双注目的眼睛,挥了挥手: “你们先出去吧,我冷静一下。” 胡斯一众人含着担忧地看了看他,默默出去关上了门。 等他们出去后。 陆峥安用力捶了一下床榻,巨大的动作,震的床榻都裂了一条缝。 他当然知道昨晚发生了什么,他只恨自己一时疏忽,竟然让他就这样逃脱掉了。 …… 一直到下午,他才从房间里面出来。 刚出来就被神秘兮兮的陈飞拉到镖局前厅大堂,说有好东西给他看。 “做什么?”他皱起眉毛,带着一丝不耐。 还没接近,就闻到一阵腻人的脂粉味。 他抬头去看。 数十个身量纤瘦、容貌上佳的少年站在了大棠中,朝他恭敬地作揖:“陆公子好。” 他眯起眼睛,其中正中间一个身量高挑、长相清俊冷艳的少年尤其出挑,和其他人拉开很大的距离。 而他之所以多看了两眼,是因为他发现,那少年眉宇之间竟然有七分像沈卿钰。 似乎注意到他视线后,还含羞带怯地朝他抿唇,轻轻唤了他一声:“陆哥”。 陆峥安再看一眼都嫌多余,极快转开视线,将视线瞥向陈飞,沉着声音:“你找来的?” 陈飞在一旁不无得意:“老大你就随便挑,喜欢谁就让谁伺候你,兄弟我请你的!” 他舌尖抵了抵牙关,一把勾着陈飞脖子,声音带着警告,“赶紧让他们滚,立刻,否则别怪我翻脸。” “为什么要让他们滚?多好看啊?你不就好这口吗?” “一群庸脂俗粉丑得要死,没兴趣。” 陈飞不乐意了:“这是鹭洲最好的小倌楼找来的,都是清倌,不比那个冷清冷性的沈卿钰强吗?而且还听你的话,我废了很大劲才找来的。” “你说他什么?”陆峥安眼神冷下来,“你给我再说一遍?” “我说错了吗?他对你一点也不好,你老是因为他伤心!他根本不是做寨主夫人的最佳人选,我是在替你找适合你的人!” “我适合谁不需要你管陈飞。”陆峥安揪住他的衣领,一字一句说道,“你拿这些不干不净的人和他比较,不仅仅是侮辱他,也是在侮辱我。” 他又说道,“还有那日在客栈的事,我没和你计较不代表我不知道,他找我的时候你在旁边捣什么乱?当我看不出来是吗?”他忍耐着咬着腮帮子,“陈飞,那时候我不揍你,不是代表我纵容你,那么多兄弟看着,我不想让你太难看。” “我是为了你好,为了他,镖局借钱你也要开到景都去,土匪你也不做了,你为他做了这么多,他给过你一个好眼色吗?”陈飞丝毫不退让,反而觉得自己占着理。 “做土匪是什么好前途吗?没有他我也得开这个镖局,不要什么事都怪到他头上。”陆峥安冷着脸攥紧了他脖颈,语调越来越沉,“再敢羞辱他,我他妈就揍死你。” “你是我兄弟,他沈卿钰不是,我不怪他难道怪你吗?”陈飞脸红脖子粗,喘着粗气,攥着手,“让我就这样眼睁睁看着你在一个根本不值得的人身上越陷越深,作为你兄弟我做不到!” “那是我自己的事,轮不着你来管。”陆峥安用力甩开他的衣领,语气含着警告,“陈飞,你要是存心和他过不去,以后我们兄弟都没得做。” 陈飞站在原地气喘吁吁撑着膝盖,整个人气得不行。 看到眼前高大的男人捋了一把头发,不带感情地对他说:“你要是敢伤害他一丝一毫,我一样会不顾兄弟情,杀了你。” 然后朝旁边惴惴不安看着他们的一众少年,丢了一袋银子,冷冷说了一声:“滚。” 听到他发话,一群小倌战战兢兢接着钱,逃开了这里。 空气终于清新之后,陆峥安迈步离开这片地方。 “你这个被骗的傻子!”陈飞在身后不甘地喊他,“你知不知道你回来的时候被他下了蒙汗药!” “他连见你一面都嫌多余,你还在这为他说话!” 陆峥安脚步一顿,身体僵住。 倏然转过头,问道:“你说什么?” “他给你下蒙汗药!” 陈飞气喘吁吁重复道。 陆峥安神色一凝,眼里沉下一片。 瞳孔一缩。 “你做什么?!” 身后的陈飞,看着疾步离开的高大人影高喊。 可回答他的只有马鞭扬起的声音。 银枪挑起,系在院中的马绳被斩断,男人借着银枪弹跳到马背上,马蹄声响起。 尘土飞扬之间,黑色的人影,渐渐远去。 陈飞拔腿去追,只能看到他往官道方向奔去了。 不由得捶胸顿足——怎么又去追了! * 申时,沈卿钰抵达鹭洲官道驿站。 当坐在驿站当中喝茶的时候,本来一片晴朗的天空突然下起瓢泼大雨起来。 雨水溅在他茶碗里面,倒映出乌云一片的天空。 在他旁边擦桌子的阿婆念叨着: “哎呀,怎么好好的天下起雨来了。” “这群人是谁?都不躲雨的?” “老婆子别多管闲事了。”一旁茶行的老伯讳莫如深地带着擦着桌子的老阿婆走到一边去,“去收茶叶去走走走。” “借过。”一道声音从沈卿钰耳侧响起。 那声音像是沾着血腥气,仿若从地狱中爬上来的毫无生气,又冷又沉,让他陡然蹙起眉尖。 他抬眸去看,只见一群身穿铁甲、戴着铁面具、披着斗篷、身材高大的人坐在了他斜对面,刚刚的“借过”原来是对着旁边一个旅客说的。 自那群人进来后,整个茶行都安静下来,没有一个人敢说话。 沈卿钰和韩修远一行人是寻常打扮回景都的,因此坐在角落里面也没人注意到他们。 他看到那群人只将将喝了一口茶水,很快便行色匆匆地离开了这片地方。 沈卿钰却盯着他们背影在瞧,手上的茶盏没有动。 只见他们耳后根上刻着繁复古老的蛇形青印。 紧紧皱着眉头。 好似在哪里见过。 模糊中,一张温润如玉的脸出现在脑海中,那人手上的扳指好像也是蛇形印记。 他倏然睁大眼。 紧张之中,袖口摸到一块温凉的玉佩。 他错愕地低下头—— 不知何时陆峥安的玉佩又到了他手上。 雨越下越大,越来越急。 碎珠一般的雨滴砸落在泥地上,在扬起的马蹄当中被溅起水花。 一身黑色劲装的陆峥安单枪匹马出现在树林中,浑身都已经被雨水给淋湿。 而在经过一片树林的时候,他陡然勒住马鞭,停下脚步。 雨哗啦啦地从树叶上滴落下来,陆峥安竖起耳朵去听。 直到路过一颗白桦树,银枪倏然从他手中坠下,银光如冷月一般闪过,借着银枪的力道他用力一拍马背,腾空从马背上越起,突然从原地消失无影。 而在这时,箭矢破空声响起。 “唰——”一下,一根闪着寒光的箭矢击中他消失的地方,直直朝着马背而去,马蹄扬起,马被射中当场嘶鸣一声,倒在了原地。 “人呢?”刚刚藏在树上的一个头戴面具的铁面人,疑惑地问道。 “阁下在找我吗?”耳边一道低沉阴冷的声音响起。 “你——!”刚刚还在探头探脑的铁面人,瞬间头部从肩膀上分离,鲜血如注般喷涌而出,头颅上唯剩下一双不敢置信的眼睛死不瞑目地瞪大。 陆峥安偏过头微微躲过喷薄的血液,扔垃圾一样扔掉他的头颅,提起银枪朝树上跳跃而起。 而后,他身前突然响起一阵破空声,随之数十个箭矢朝他面部袭来,他提起银枪转动动作迅速地全部挥开,连根头发丝都没乱。 “好功夫。” 击掌声响起。 一道鬼魅般的身影突然出现在他面前,为首一个戴着铁面具、身披青袍,看起来是首领的人腾空负手而立,站在了单薄的树枝上。 “就是不知道,阁下可不可以以一敌十呢?” 然后他朝着身后挥了挥手,树枝被踩动的声音响起,黑压压数十个人渐渐从树林各个角落里出现在陆峥安面前,呈现包围状地围着他。 “哼,藏头露尾做什么?长相丑陋不敢以真面目示人么?” 陆峥安捋了一下头发,嘲讽地笑,眼神却冰凉,笑意不达眼底。 随之,极影掠过,那首领身后一个身材高挑的人迅速靠近他身旁,手中的弯刀堪堪划过他咽喉,那人冷笑着:“长得好不好看重要么?能要你命不就行了?” 陆峥安微微侧过身,脚尖勾着树枝,极快地躲过,银枪出手直朝那人面部袭去。 二人极快地交着手,近乎只能看到一片残影。 最后在那人贪功朝他下首攻击的时候,他抓住时机,银枪勾住他肩侧,回马挑月式迅速一划。 方才还气焰高涨的人,如残败的风筝一样往树下坠落。 而从头到尾,那个首领都没看过那死去的同僚一眼,似乎在看一个丢失的棋子一样,不带丝毫感情。 反而对身手了得的陆峥安露出显然的兴致,只不过是杀死猎物、慢慢折磨的兴致。 陆峥安知道今日这一战是避不开了,他看着他们耳后根的青蛇印记,声音沉冷:“消失已久的青鹰门,不是很久不管江湖中事了吗?是谁派你们来杀我的?” “没有办法,杀你的报酬实在太丰厚,有人开了一个我们无法拒绝的价,所以,今天你必须得死。” 那首领轻描淡写说着,声音带着嗜血的味道,然后轻轻说:“只不过,我们答应过那个人,不能让你死的太轻易,抱歉,阁下可能要受点苦了。” 随后,比刚刚那个高瘦人更快的脚步声响起,陆峥安的身侧突然多了两个人,不知何时握着他肩膀,似乎要折磨他一样,狠狠碾着他的肩胛骨。 钻心之痛传来。 雨下的越来越急,雨水蓄积在树叶之中,沉重地往下滴落,砸在地面上。 马蹄溅起地上的水窝,映照着瓢泼大雨中,一抹月白的身影。 一身白衣的沈卿钰提着霜寒剑,肃容骑马奔来。 身后跟着一群身穿官服的侍从,韩修远在后面将将追着他。 平时清冷一片的脸上此刻一片焦急。 “你!”那首领陡然惊愕住。 只见方才还和陆峥安打的有来有回的两个手下,全部被他掐着脖颈砸在了地上,再无了生机。 “你竟如此负隅顽抗!你真以为你能以一敌百吗?我可不止这十个人!” 那青衣首领气急败坏道。 “所以呢——?”只见那高大的人影,一只手在另一边垂下的胳膊上用力一扭,刚刚卸力的胳膊被他硬生生接了回去,声音轻描淡写,“那又怎样?” 那青衣首领沉着脸看着顽强倔强,即便断了个胳膊还能硬生生接回去的陆峥安,不由得惊住,失去了刚来的镇定,朝身后又新来的数十人,冷着声音道:“尽快解决他,不要再浪费时间了。” 破空声再度响起,数十人迅疾朝地面上的陆峥安奔去,如阴冷的毒蛇—— “呵——” 那高大的人浑身浴血,抬起骨节分明的手,捋开粘黏在脸上、混合着血迹的发丝,定定看着他们。 一双桃花眼里含着笑,笑意癫狂却不达眼底:“杀了我,来。” 看见他丝毫不惧的样子,那首领面色彻底阴沉下去。 从手心蕴起一道光,冷冷的针出现在他指间。 在陆峥安和几个人缠斗的时候,倏然朝他眉心飞去。 而此时已尽力竭的陆峥安则无瑕分心,眼看那针就要射入他眉心。 就在这时—— “老大小心!” 陈飞的声音陡然从树林中响起。 马蹄声奔来,陈飞提剑挥开了射向陆峥安的针,朝那青衣首领大骂道:“你这贼人好生歹毒!使阴招!” “哼!多管闲事!一起死吧!” 那首领终于下场,从背上抽出双剑朝着马背上的陈飞砍去,陈飞忧心颤抖在人群里的陆峥安,一时之间躲避不及,被砍伤了胳膊,鲜血顿时从袖口渗了出来。 即便如此,他仍然是忍着剑伤,不知从哪来的一股牛劲,硬生生闯入人群里面,死死将陆峥安护住。 此刻他身上脸上全是剑伤。 “我替你挡着!老大你快走!” 他朝身后陆峥安吼道。 “走个屁!”陆峥安骂他,抵挡住铁面人朝自己砍来的剑后,将陈飞往自己身后推,“你老大我老大!听我的,赶紧跑,他要杀的人是我!” “今天谁也走不了!” 那铁面首领劈开陆峥安的剑,将他砍倒在地上后,不朝他胸口袭去,反而剑光闪动,竟直接朝着他脚筋挑去,眼中似乎淬着毒,“先废了你的腿!” “你|他|妈敢!”陈飞怒气冲冲不管不顾朝他袭去,这行为显然惹怒了那首领,那人又将剑刃转向他咽喉,只消一刹那便能取他首级—— 陆峥安大吼:“陈飞!” 就在这时—— 一声威严的声音,在雨中赫然响起: “我看谁敢造次!” 只见那淅沥沥的雨中,由远及近出现一抹月白的身影,此刻正骑着马,朝他们极速奔来。 在见到浑身是血和剑伤的陆峥安后,那清凌凌的眼中一片震惊。 随即化为一片愤怒,冷冷瞪视那青衣首领:“是你伤的他?” 第25章 示弱 “被逼迫的眼尾沾上湿意……”…… 说完, 也不等那人反应过来,沈卿钰朝身后带来的诸多官兵挥手,冷声道:“拿下他!” 而那青衣首领用一种讳莫如深的眼神看了他良久, 挪动脚步朝后退去。 “阿钰……咳——” 一声虚弱的声音,从那浑身是血的人身上发出。 长枪再也支撑不住, 那高大的人影朝地上扑去。 “陆峥安!”沈卿钰疾步上前,将将搂着他胳膊,一把将他抱住, 男人沉重的头颅瞬间倒在他肩膀上。 “撤退!”那青衣首领看着雨中越来越多的官兵, 超周围沉声说道。 “尔等岂敢!”沈卿钰冷冷看向他,在他的示意下,一众官兵朝着那群铁面人追去。 但毕竟是没有武功的普通官兵, 和训练有素、身怀绝技的武林高手比起来,还是差了一大截,不消片刻就又折返了回来, 说那群人消失不见了。 而沈卿钰也没打算追击, 本来想将陆峥安背起来,最终顾忌着他身上的伤口,还是选择将他抱在了怀中, 韩修远牵来马车, 他抱着他朝马车走去。 男人身体很重,他虽然不算吃力,但也算是费了一番功夫。而且他身上到处都是伤口, 血腥味惊人,而一旁的陈飞虽然也浑身是伤,但比他的情况好得多。 陈飞问他:“为什么不追了?” 沈卿钰神色不变:“追上去只会徒增伤亡,况且我们打不赢他们, 只能拿朝廷压他们,让他们知难而退,是最好的办法了。” 他来之前也没很大的把握,万一那群人并不买他的账,反而杀心又起,他可能真的不一定能带走陆峥安,还要把自己搭进去。 但好在他赌对了,赌这样的亡命之徒不敢惹上朝廷,把事情闹大。 在走之前,他又命韩修远几人将地上的死尸带回衙门,他要仔细审查。 在马车上,他看着浑身是血、昏迷不醒、甚至可以称得上狼狈的男人,不由得敛起眉头,眉宇之间浮上一层沉思。 他也不知道为何他在见到他受伤之后会大怒不已,杀心四起,下意识责问那个伤他的头领,甚至在赶来之前,他都不确定这群人是冲着陆峥安来的,只是当看到手中的玉佩,再联想到宫里的传闻,起了一些怀疑,便毫不犹豫调转马头追了过来。 袖口的玉佩仍然是触感温凉,他攥紧玉佩,看着面前昏迷不醒的男人,那双清凌凌的眼中是少见的迷茫。 将陆峥安带回驿站后,韩修远找来的大夫就来替他诊治了,沈卿钰帮不上什么忙,在天地镖局的一群人来了之后,他将陆峥安交给胡斯一众人,便去衙门调查那群死尸。 而出乎意料的,摘下面具之后,那群人除了耳后根印着的青蛇印记以外,每个人的脸都被严重毁容,根本看不出原本的样子。 一看就是训练有素的死士,就是为了防止事情败露那天被人查到,连面容也被毁去,只留下耳根后面一个说不出从属的青蛇印记,根本算不上什么证据。 更加无法以这样理由,去追查到温泽衍身上。 查到一半的时候,韩修远说衙门门口有人找他。 他抬眸去看,胡斯站在门边歉意地看着他,脸上带着一丝焦急。 他几乎立刻就懂了:“可是陆峥安醒了?” “是的,沈大人,他在找你。” “我手上还有些事情要忙,你告诉他我等下就回去见他。” 沈卿钰静静回道,掀开其中一名死尸的白布,又低下头仔细查看起来。 没听到离开的脚步声,沈卿钰错愕抬起头,看见那身材魁梧的大汉仍然站在门口没动。 那张黝黑的脸上满头大汗,带着十分的恳求对他说: “沈大人,你还是尽快跟我去看看他吧,他……见不到你,不肯吃药,要不是陈飞他们拦着他,他都要负伤跑过来找你了。” 沈卿钰凝起眉宇,犹豫了片刻后,卷下袖口,在铜盆里净了下手,回道:“走吧,去看看。” 来到驿站之后,大夫刚好从卧房里面出来。 他连忙问道:“李大夫,他情况怎么样了?” 头发皆白的老大夫擦了把脸,手上端着一盆血水,刚准备说“伤得很重,但病人身体强健,并未伤及根骨,修养一下即可康复”的时候。 “唰——”一声,房门被打开,李重突然从房间出来,一把拦住准备开口的李大夫,抢先一步说道:“沈大人你可算来了!老大他全身骨头碎了好几处,胸腔有多处剑伤,背后全是致命伤,要不是找大夫找的及时,他差点连命都保不住了!病中昏迷不醒的时候还一直念你名字,啧啧啧简直惨啊!” 沈卿钰闻言蹙起眉头,脸色也变得沉重起来。 那大夫愕然地张着嘴想说些什么,李重已经替他接过他手中的水盆,推着他往前走:“您刚刚说的几味药材我应该去哪抓?我没听清,能不能再说一遍?” 边说边回头叮嘱,“沈大人我们先去煎药了啊,老大就在里面,床边有创伤药麻烦你给他涂一下,他一直不肯让我们帮忙。” 沈卿钰沉默着点了点头,在他走之后,转身推开了房门。 一股浓烈的药香味,伴随着血腥味扑面而来。 房中并没有其他人,除了静静侧身躺在床上的高大人影。 空气一时之间寂静万分。 他走近了去看。 只能看到一个精壮的背影,浑身都裹着纱布,纱布上渗着血迹,露在纱布外面的肌肉流畅又结实,只是有很多细小的伤口,看起来才刚刚止住血。 听到他的脚步声,那人也只是耳朵动了一下,并没有转过身来。 沈卿钰静静沉默了片刻,然后端起床边药碗,在他背后出声问道: “为什么不喝药?” 听到他的声音,那人渐渐转过身来。 沈卿钰沉默着,正好和男人一双泛着红意的桃花眼对上。 那双漆黑的眼眸中还含着一丝湿意,让沈卿钰一瞬间有些愣住。 男人哑着声音问他: “那沈大人又为何要来救我?不是说要分道扬镳吗?” 沈卿钰懒得和他争执,没回他这个问题,直直端着药碗递给他,冷冷道:“喝药。” 陆峥安沉默着,没接他的药碗,一副要跟他置气的样子。 沈卿钰又往前递了一点:“喝药,不然你好不了。” 空气寂静了片刻。 直到一声极轻的声音:“不喝,除非你喂给我。”‘ 沈卿钰看他这幅样子,额角青筋直跳,冷着声音: “三岁稚童吗?不喝就别喝了!” 说完,碗往桌子上用力一砸,药水瞬间哗啦溅出来一大片。 他甩袖朝着门口离去,已经是懒得搭理他了。 “别走,阿钰……唔!” 似乎挣到了伤口,男人压抑着痛苦的声音传来。 沈卿钰刚到门口的脚步停下,连忙回过头走到床榻边,将半个身体都往外够的陆峥安扶住,扶着他往床榻软枕上靠,拿过床边的药碗喂给他。 见到男人大口吞咽的动作,沈卿钰又连忙叮嘱:“小心烫,慢慢喝,不要贪快。” 喝完药后,八尺高的男人就这样靠在他怀里,倒吸着凉气、表情痛苦:“阿钰我胸口好疼,好像伤口又裂开了,浑身都疼。” 沈卿钰看到他胸口绑着的纱布已经渗出了新的血迹,不由得深深蹙起眉尖。 “金创药在哪?我先给你上药,上完药就没那么疼了。” 陆峥安指着桌子上的一个小白药瓶给他,他又将金创药拿了过来。 看着男人胸口和胳膊上都绑着的纱布,他紧紧皱着眉头,思索着从哪开始下手。 想了想后,他将他放平在榻上,给他拿了一个软枕垫在他头下,决定先打开他的纱布,再上药。 “你先躺着别动。” 他叮嘱着,净了一下手后,卷起袖口,一层层打开男人腹部上的纱布。 男人安静地任他动作,全程没有说一句话。 当看到呈块垒状的腹部上连着三处的血洞后,他还是慢下了动作,眼中的神色渐渐被一层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占满。 然后沉吟着,坐在床边,一点点蘸着药膏洒在那起伏着流畅线条的腹部肌肉上。 可能连他自己都没注意到,自己手上的动作温柔万分,但指尖却在微微抖动。 陆峥安就这样静静看着他。 看着低垂着头,敛着眉宇,聚精会神的沈卿钰。 雨过天晴。 窗外温暖的夕阳打在他清冷如雪的脸上,将他脸上的寒意融化了不少,就连那凌厉的眉眼都变得柔和起来。 陆峥安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看,眼底沉着一股暗流。 “好了,先把纱布绑上,等下再帮你把后背也一起处理一下。” 沈卿钰收起药瓶,转身去拿桌边的纱布。 可刚转身,手腕上一紧,一股大力朝他袭来。 只见刚刚还躺在床上虚弱万分的人,骤然将他拉进床间。 头上一片阴影,高大的男人就这样将他压在了床上,因为他的大力动作,腹部刚上好药的伤口就这样又裂开,渗出汩汩血迹来。 看着他的伤口,沈卿钰眼睛瞪大:“陆峥安你做什么?!” 脸上浮现一丝怒气:“你伤口裂开——唔!” 男人根本没等他说话,紧紧箍着他的手腕,就这样不管不顾地吻住了他。 唇齿再度被撬开,混合着药香和血腥味的吻就这样将沈卿钰堵了个猝不及防,那炙热的舌尖就这样勾着他的唇舌吸吮舔舐。 沈卿钰极力分开唇舌:“你冷静——唔!”然后再次被重新堵住。 男人松开他一只手腕,手抚上他的后脖颈,压着他的头靠近自己,两个人之间的距离只有咫尺,呼吸喷洒在对方脸上。 沈卿钰怒气涌现,挣扎着想一把推开他,可当他腹部的血滴到他衣摆上的时候,鼻尖涌上一股极其浓厚的血腥味,他又陡然愣住,推拒的手就这样尴尬地僵在了半空中。 “陆……”他就这样愣愣地睁着眼睛,竟然是一种无措的模样。 “痛……”男人在他唇瓣呢喃着,“阿钰我好痛……” 沈卿钰心中起伏,指节蜷缩,一点点垂下,垂在了塌边。 就在这时—— 男人重新抓住他的手,挤进他指间和他十指相扣,一把将他手扣在他了头顶,再度席卷上他的唇瓣,吸吮着他唇腔的汁液。 窗外的夕阳渐渐西下,光羽流转,照着床榻上纠缠着的两个人。 那清冷如雪的人微微抖动着睫羽,应对不及,惶然无措,被逼迫的眼尾都沾上了湿意。 在逐渐灼热的空气中,陆峥安强硬地搂着他的腰,将他压在软榻上和他严丝合缝更加紧密贴在一起,根本不管腰上渗着血迹的伤口,如小兽一样从他唇瓣一路舔到了他脖颈上,在那凸起的喉结上伸出齿尖,啃咬上去,声音动情:“阿钰……” 第26章 恳求 “挣扎着脱他亵裤,想進入他。”…… 那一晚的陆峥安到最后十分失控。 一度将沈卿钰压在床上, 不顾伤口,挣扎着想脱他亵裤,想進入他。 可当窗外雷声响起的时候, 他又停下动作,如梦初醒一样。 放开了沈卿钰, 啄吻着他在他唇边叫他名字。 如困兽挣扎。 沈卿钰看着他这样,沉默着没说话,心绪复杂。 理智告诉他, 他该早点回去了, 待在这里一日,给他一天的希望,就会带来最后无尽的失望。 可每次看到他浑身是伤, 鲜血淋漓的样子,怎么都无法说出要走的话。 就这样,受伤成了陆峥安最好的借口, 借着这个理由, 他几乎是有些肆无忌惮。 午间时刻。 给陆峥安送完药的李重带上了卧房的门,出去的时候陈飞路过,拉着他要和他一起喝酒。 拿好酒后, 胡斯也刚从镖局过来, 提着陆峥安爱吃的卤牛肉,刚准备送进去,就被李重一起拉上了, 还夺走了他的牛肉。 “你抢我牛肉干什么?”胡斯疑问。 “走吧,老大吃不了这么咸的,得吃清淡的养身体。再说沈大人在里面照顾他,你先别进去。”李重勾着他肩膀, “我们自己吃,一起去屋顶上喝一杯。” “行。”听到沈卿钰在里面照顾陆峥安,那黝黑的脸上浮现出一丝高兴。 或许习惯会互相传染,他们喝酒也喜欢上屋顶。 几个人上了屋顶后。 屋檐下的窗边映照着两个人影,是里面的陆峥安和沈卿钰。 胡斯看李重一脸忧虑看着那间卧房的样子,不由得有些费解:“沈大人现在留下照顾老大,对老大有求必应,你愁眉苦脸什么?” 他说的没错——这几日就他们亲眼见到的事实而言,沈卿钰确实一改往日冷淡,对陆峥安有着超乎寻常的纵容和容忍。 “我是担心老大。”李重语重心长喝了口酒,“老大现在陷得太深了,我认识他这么久,没见过他对谁这么在意过,几乎是赌上了一切。” 陈飞擦了擦嘴边酒渍:“他这样到最后根本走不出来,一头扎进去,只要剥离,就是剥一层皮,连骨带筋的痛。” 有些愤然地锤了锤屋檐:“我是真不想见到他这幅样子。” 李重:“他喜欢沈大人喜欢的根本不像自己了,以前他哪里会想这么多,以他的性格,直接抢过来才正常,现在畏首畏尾,患得患失。” 他们的话让胡斯也情绪低落起来。 八尺大汉望着前面的卧房,红着眼圈:“你们说,要不我去求求沈大人,这样他会不会答应老大?” “不是你能决定的事,别瞎操心了。”李重拍了拍他肩膀,安抚道,“再说,现在不挺好的吗?沈大人对老大予取予求,也算得上铁树开花了不是吗?” 说完,他指着窗影上的两个人,示意道:“不信你看。” 玉兰枝从窗边延伸进去,落下簌簌的白雪,落到屋内的窗格边沿上。 光影斑驳之中,映照着屋内一静一动的两个人。 陆峥安像个大爷一样,双手撑着头,嘴里叼着个狗尾巴草,吊着二郎腿窝在塌边,朝安静写字的沈卿钰喊道: “阿钰,我背上有点痒,够不着,你帮我挠挠呗。” 书页翻动,沈卿钰眉毛都没动一下,静静道: “自己挠。” 空气安静下来,没过一会: “阿钰,我想吃葡萄,口有点干。” 沈卿钰蜷缩着手指,忍了忍:“没有葡萄,干就喝茶。” “那你帮我拿杯茶过来,我够不着,胳膊疼。” 沈卿钰砸下笔杆,跳动着额角青筋,站起身把桌边一整壶茶拿过来,放到陆峥安身边,还给他旁边放了很多瓜子花生蜜饯果干。 刚准备走,就被男人一把拉住手腕, 然后腰上一紧,男人就这样将他拉入塌边,紧紧将他拥入怀中抱着,头搁在他肩上放低声音唤他:“阿钰。” 沈卿钰僵着手,垂下眼睫,看他肩膀上绑着的纱布,冷冷道:“你这样反反复复,伤口永远都好不了。” 陆峥安眼中划过一丝暗流:永远好不了正好,他就永远都别想走。 然后又分开距离,漆黑的桃花眼中扬起不着调的笑:“那你亲我一下,我就能好了。” “放开。”沈卿钰蹙起眉尖,可手刚伸出来推他,又被抓住十指相扣。 药香味袭来。 唇上一重,唇齿再度被撬开,湿滑的舌就这样钻入他口腔中,勾着他的舌尖扫荡。 就像这两天陆峥安每天都做的事一样,只要抱着他就要吻他。 每次都是拿受伤的借口,让沈卿钰下不了手,也推不开他。 窗外玉兰花瓣随风飘进房间里,落在沈卿钰眉梢发间,圣洁清怡。 听着男人逐渐变得急促的呼吸,和开始往下摸索的手,沈卿钰还是一把推开了他:“够了!” 潋滟狭长的眼角蘸着湿意,清冷如雪的脸浮上酡红。 像被欺负的狠了。 然后开始穿上被陆峥安褪到肩头的外袍,将桌子上的信封收起来,朝外走去。 刚走出门,身后焦急的声音传来:“阿钰你去哪?!” 然后床边窸窸窣窣,那人甚至要下床来追他。 沈卿钰紧紧皱着眉尖,看在床榻边手忙脚乱又把伤口挣开的陆峥安,说道:“我去衙门再去查查那群刺杀你的死侍的身份。” 男人脸上有一丝错愕,随后转为平静。 不知怎地,沈卿钰竟然从那双漆黑的眸子中看到一丝如释重负。 男人重新卧回榻上,吊起二郎腿,拿起桌边的桃子咬了一口。 含含糊糊、不着调的声音:“沈大人这么在意我的事?” 沈卿钰凝眸看着他,沉默了片刻,然后转身走掉。 走之前说道: “我怀疑他们背后的人,是太子。” 刚刚还在吃桃子的男人,手中动作一顿。 然后眼中沉下晦涩不明的情绪。 窗外晴朗的天空,不知何时乌云密布起来。 沈卿钰等到晚上才回来,回来的时候手上多了一封和白天不一样的信。 陆峥安看到他手上的信封,轻描淡写的神色明显凝滞了一下。 沈卿钰攥紧手里的信封,犹豫着应该怎么和陆峥安说。 破天荒的,他洗了一篮子葡萄,问陆峥安:“吃葡萄吗?” 陆峥安倚在塌边,轻轻笑着,眼中却不见轻松:“你喂给我我就吃。” 出乎意料的,沈卿钰没有拒绝,而是坐到塌边,一颗颗喂给他吃。 白玉般的指尖和紫黑色的葡萄形成鲜明的色差,衬得晶莹饱满的果肉格外诱人。 陆峥安看着在烛光中神色淡然的沈卿钰,那如雪一样的眉尖微微蹙起,就像高山上的冰川,他的眉毛比一般男人更细一点,长眉压眼,因此显得那双狭长的眼睛格外艳丽,极其夺目。 眼神一暗,他抓住他的手再次吻了上去。 他将他拉近了些许,略显缱绻地在他唇齿间扫荡,将葡萄的甘甜和酸涩一股脑全部传给了他。 沈卿钰垂下手,任由他吻着,眼中却沉着情绪。 想起师父在信中催促他的事。 门外响起敲门声,韩修远询问的声音传来。 “沈大人,沈大人。” 沈卿钰神色一顿,往后退着稍稍分开了他的唇舌,随后男人按在他后脖颈上,攥着他手腕将他一把压在了榻上,沿着他的唇瓣舔舐啮咬,手再次来到他腰间扣住他,从肩头分开他的衣袍想往下褪。 “陆峥安!”沈卿钰顾不得他身上的伤,用力一把推开他,擦着嘴边水渍,“你冷静点!” 这几天的陆峥安一直是这样,突然就疯劲上来,不管不顾肆无忌惮。 “他是来做什么的?”男人用一双漆黑的眼睛看着他,说道。 还没等沈卿钰回复他,门外韩修远又唤道:“沈大人,东西已经收拾好了,我们何时启程啊?” 陆峥安脸色一瞬间沉下来,再次握紧他手腕:“你又要走?!” 沈卿钰垂下眼睫,淡淡道:“我本就要回景都。” “回去和别人成婚?” 质问的声音。 沈卿钰神色一动。 这几日,一直横亘在二人之间的问题终于暴露出来。 他们虽然谁都没提这件事,可都知道这就是一根刺,横在两个人当中。 成婚明明是他自己编造的借口,可他还是被他掷地有声的质问砸的心中一沉。 他挣脱掉他的手,转身去回韩修远的话:“韩大人久等,我这就来。” 刚准备开门,手就被身后的人拉住。 沈卿钰身形顿住。 门外突然传来一声响亮的雷声,瓢泼暴雨骤然降临,惊得门外的韩修远倒吸一口凉气,开始催促起沈卿钰起来,“沈大人,下雨了。” 沈卿钰推开他的手,快步走到门边:“来了。” 扑通一声,男人从床边跌跌撞撞来到他身边,追着他不放。 手被狠力攥住。 沈卿钰皱眉:“陆峥安你做什么?!” 却听到,身后传来极轻极轻的一声:“求你,别走。” 沈卿钰猛然回头:“你说什么?” 那高大的男人垂着头,以一种半跪的姿势在他身后,攥着他的手青筋鼓起,用看不清表情的语气说道: “算我求你,别走。” 门外的雨越来越急,愈下愈大,大的人根本听不清说话声。 可沈卿钰却听得清晰。 清凌凌的眼中沉下一片。 第27章 收尾 “臣,恭迎二皇子回宫。”…… 骤雨从檐角碎珠般砸下, 沈卿钰垂眸望着桎梏在手腕间的修长手指。 那修长的手指泛着失血的青白,却固执地不肯卸力,彷佛一松手, 他就会化作雨雾消失不见。 眉尖蹙起。 许久后—— 如屋檐下碎落的雨珠一样的声音,轻轻响起: “我没说今晚要走, 你又何至于此?” 手指翻动,沈卿钰反手抓着他的手腕,将他扶了起来。 “阿钰……”陆峥安顺势逼近一步, 一把抓过的腰将他圈进怀中, 从后面揽住他,在他耳侧亲昵地蹭了蹭,声音很低, “那韩修远这么晚来是做什么的?” 烛火爆开一朵灯花,在沈卿钰眼底投下一片阴影。 避开他的灼热视线,沈卿钰神色不辨悲喜:“韩大人来找我商讨返程琐事, 并不是今晚要启程, 况且现下有雨,也不方便回程。” 见陆峥安并未说话,他道:“我去和韩大人交代一下, 不消片刻就回来。”又转眸看着腰间被抓住的手, 垂下眼睫道,“现在可以松手了吗?” 腰间的力道松懈,桎梏解除。 他转身打开房门。 听见身后极轻的一声: “我等你回来, 阿钰。” 沈卿钰神色一顿,遂点了点头,门外大雨瓢泼,他雪白的衣摆随风掀起, 消失在门口。 唯剩下身后一双眼睛在雨夜中盯着他和韩修远离去的方向。 或许是身后的视线实在太瞩目,让韩修远也注意到了,等进了大堂后,忍不住问沈卿钰:“子瑜,你和陆兄这几日……都住在同一间房里吗?” 因为陆峥安只在沈卿钰面前卸过面具,所以此时的韩修远还以为陆峥安就是“陆筝”,陆峥安遭遇刺杀那一天他也是听沈卿钰安排找到孙大人调兵支援,从头到尾对二人的关系也没有怀疑过。 沈卿钰喝茶的动作顿住,茶水险些烫到他舌头。——事实上,这两日陆峥安确实都赖在他房间里,虽然没有同塌而眠,但他宁愿睡在榻边也不肯离开他的房间,在多次争执也无法改变结果后他便随他去了。 他收敛起表情,用一张清冷淡漠的脸,神色不变地撒谎:“没有,只是在他受伤后,我偶尔会来看顾他,晚间留的晚了一些。” 韩修远了然,不由得感叹:“自从陆兄受伤后,我观子瑜你对陆兄无微不至,可谓是有求必应。”然后看着沈卿钰被烛火映照的清冷的侧脸,忍不住说道,“子瑜,有句话我不知当讲不当讲?” “请讲。” 韩修远道:“你待陆兄好像格外不同,这么些年来,没见你和谁如此亲近过。” 他说的是事实,因为即便他和沈卿钰相识五年了,沈卿钰平日里对他也总是客套中透着淡漠疏离,像隔着一层雾,更别谈秉烛夜谈至彻夜不归了。所以他猜想,两个人关系定然是非比寻常的好。 只是他很意外,身居高位的沈卿钰会和一个刚认识的草莽一见如故。 沈卿钰沉默下来,脑中思绪繁杂,捏着茶盏的手指微微蜷缩起来。 见他不说话,韩修远也习惯他的沉默,没有再追问下去,而是接着话头关心道:“陆兄现如今伤势如何了?” 闻言,沈卿钰下意识皱起眉头:“尚未痊愈,总是反复。”何止是反复,压根就是陆峥安不肯配合大夫,甚至他隐隐约约觉得,陆峥安巴不得伤势更重一点。 “那……我们接下来几日,是否还要留在这里?” 韩修远问出这个问题后,沈卿钰揉了揉额角,语气略显疲惫,但声音坚定道: “不,明日便走。” “那子瑜和陆兄商量过这件事吗?”韩修远隐隐约约觉得,陆峥安是不想看见沈卿钰就这样不告而别的。 沈卿钰蜷缩了一下捏着茶盏的手指,语气冷静道:“与他商不商量,我们都得尽快回程了。” 然后拿出一个信封给韩修远看。 韩修远就着烛火,看着上面熟悉遒劲的字迹,道:“顾太师送来的信?” “是的,师傅催促我们,需在明日之前赶到。” 看着他坚定的表情和不被凡事打扰的眼神,韩修远也不由得叹气:“子瑜,此去,你我便再难回头了。” ——像这样不受世俗打扰、江湖自在的日子,回景都后,便不会再有了。 “江湖路远,庙堂高寒,你我都是天下棋子,本就无路可退。若韩兄你心生退意,可先行——” 还没说完,就被韩修远打断,那张清秀的脸全是一片认真:“哎子瑜这话可是看轻我了,你我相识这么多年,况且顾太师也曾于我有教导之恩,对于革新这件事,我义不容辞!况且这也是我心之所向,何谈惧意?” 不由得抚掌:“匹夫之责,你我皆首当其冲,我是欣慰,可以和子瑜兄一起筹谋,子瑜兄不嫌某愚钝,还把我当同路人,我又怎能辜负子瑜一番美意?” 沈卿钰肃然:“有友至此,幸甚至哉。” 然后韩修远道:“我只是想劝诫子瑜兄一下,我们明日返程这件事,你还是和陆兄提前说一声,毕竟你我都清楚,回去可能就再无回头路了,怎么着,都应该和这位江湖侠士好好道个别,才不枉你们二人相识一场。” 沈卿钰垂着睫羽,淡淡道:“此事我自有安排,韩兄不必担忧。” 然后又和他说:“只是要拜托韩兄先别告诉李重等人,我们的行程还是越少人知道越好。” “好,那是自然。”韩修远神色认真道。 * 陆峥安是在不得不抽身去镖局处理事务的时候,发现沈卿钰走的。 李重等人和他一起回到驿站的时候,发现马车和行李已经消失不见,而且卧房也整理的格外整洁,看着都不像有过人住过的样子。 陆峥安静静看着房间内的摆设。 卧房沉香灰烬早已冷却,棉被叠成整齐的直角,连铜镜都被转向墙壁。 ——那个雪衣素袍的人,把自己存在过的痕迹消除的干干净净。 桃花眼中浮现一抹红。 二话不说,他转身就往院中牵着绳的马走去,看架势又要去追。 李重的惊呼从他身后响起,钉入他耳膜: “老大先等等,桌子上有一封信!” 陆峥安倏然停下脚步,接过李重递给他的信。 打开信封,淡淡梅香味传来,看见信封上清隽的篆体小字依稀熟悉,而信上只有寥寥几字: “飞蓬各自远,池鱼不同路。陆峥安,山高水远,你我就此别过,也不必寻我。” 看完信后,他站着久久都没有说话,一双漆黑的桃花眼沉的让人发慌。 李重小心翼翼看着陆峥安的神色,看他脸沉得黑如锅底,好似蕴含着风暴,心中大感不妙。 旁边的陈飞和胡斯也都沉默下来,虽然不知道那封信是什么内容,但看陆峥安的表情也知道个大概。 李重劝慰道:“老大,沈大人一定是有什么苦衷,所以才不告而别的,你别动怒。” “苦衷?”闻言,男人冷笑一声,紧紧攥着拳头往放信的桌子上用力一砸。 “砰——”一声巨响,木头桌子被他一拳碎成了两半,木屑四溅。 陆峥安的声音暴怒中又透着嘲讽:“他赶着回去和别人成亲!这就是他的苦衷!” 李重“唰”一下脸都白了,支支吾吾:“沈大人怎么会,这怎么……” “好了,你们先出去吧,让我想想办法。”陆峥安揉着跳动不已的太阳穴,语气疲惫道。 而此时,他身上绑着的纱布随着他刚刚的暴力一拳,又重新渗出了血迹。 可他的无奈,听在一众人耳中,却透着无尽的失落和彷徨。 陈飞上前一步,拍着他肩膀:“老大,他既然要跟别人成婚,就说明他不是你的良人,那你没必要再为他伤神,以后各走各的路就行了。” 陆峥安没说话,李重表示赞同:“是啊,老大,这几日你对他的……对他的在意我们看在眼里,这种喜欢一个人的心酸无奈,我们也能感同身受。但说实话,男子汉大丈夫,情爱这种事,求的到是好事,实在求不到,我们就轻拿轻放,没必要太放在心上。” 然后犹豫着,看着他伤口,道:“也没必要因为……这种小事,伤害自己的身体。” 胡斯也红着眼圈道:“老大,我也得说两句了,不管遇到什么样的事,你都不能一蹶不振,天塌下来又算得了什么?作为男人……我们更应该坚强、振作起来!” “等等——坚强?振作?什么玩意?”陆铮安打断他,听他们这味越来越不对劲,转过头,眯着眼看着他们一群人欲言又止的样子,琢磨了片刻,脑中划过一种不可思议的想法,“你们以为,我是因为太在意他,因为得不到他,所以不惜伤害自己,甚至一蹶不振?” 三人眼里全是笃定:难道不是么? 陆峥安无奈:“我是在演戏你们看不出来吗?” 李重:“演戏?” 陆峥安觉得头疼,还得解释,“我要是不使这出苦肉计,伏低做小,你们觉得以沈卿钰的性格,他会容忍我这样亲近他、日日留在他身旁吗?” 李重、陈飞、胡斯:“……” “所以老大你这几日的伤心、脆弱都是装的?” 陆峥安沉着眸子。 伤心不是装的,只有脆弱才是装的。 他没那么脆弱,但也不是不会伤心难过。 就比如现在,沈卿钰只给他留下一封信,就不告而别。 他就很伤心也很难过。 三人支支吾吾,还想说些什么。 “你们出去吧,让我安静一下行不行?” 陆峥安捋了一下头发,撑着额头说道。 一群人面面相觑,空气沉默了下来。 而此时远在数里外的鹭洲官道上。 一行行装低调的人,架着三辆马车,于天晓时分路过鹭洲,与回程的沈卿钰等人刚好错过。 为首的是身穿二品官服的钦天监张丘陵,此刻戴着官帽、手拿圣旨,坐在玄色官轿中,正往陆峥安镖局的方向走去。 此行,是奉圣旨秘密前来,张丘陵脸上是一片肃穆的神色。 于是,在镖局收拾行囊准备回程的陆峥安,就这样迎来了一群不速之客。 由于早前沈卿钰查案的缘故,陆峥安提前吩咐过让他们不要拦着朝廷官府的人,守卫就这样把他们放进来了。 所以当见到身穿官服、头戴官帽的张丘陵等人的时候,一群人有些愕然。 在熊熊燃烧着的火把之中,陆峥安逐渐沉下眸子。 ——这群人十分面生,显然并不是沈卿钰的人。 是这几日和沈卿钰朝夕相处,才让他丧失了对官府中人的基本警惕。 陈飞提起刀,眼里一片血腥气。 却听“唰——”一声。 只见清辉月色下,那为首的官员掀开官袍,朝着他们老大恭敬一跪,声若洪钟: “臣,钦天监监正张丘陵,恭迎二皇子回宫。” 第28章 革新 “脑中却出现一双澄澈如洗的眼睛…… 泰和二十年, 一月冬。 冬末的最后一缕寒风从玄武殿吹过时,朱漆宫门上的鎏金正在失去最后的光泽,宫殿木柱上的盘龙纹却愈发清晰。 御花园的太湖石在晨光中化为浮影, 河水中倒映着绵延起伏高低错落的宫檐。 一队身穿铠甲的带刀侍卫脚步匆忙地走过石桥,铠甲鳞片与桥栏上的石膏碰撞出细碎清响。 行步匆匆的他们在天光刚启的景都城中如黑云压城般不留缝隙, 直到来到那玄武殿前的八十八级玉阶上,呈鹰爪包围式将跪坐其间的白色人影团团围住。 穿堂风掠过琉璃瓦时发出细微呜咽,却在触碰到玄武殿金龙柱前又消失无形。 就连空气都屏住了呼吸。 无人敢替跪在玉阶前的雪白人影说一句话。 ——在这不久之前, 大棠首辅沈卿钰联合朝中一众官员上书, 提出“革新变法”,以求改善民生、革新国家。 而这群人全是清流砥柱,有户部侍郎、吏部侍郎、都察院御史、监察政正司等数十人, 而其中以沈卿钰为代表,主张“革新立政、以变求存”。 这一场注定腥风血雨的改革,以泰和帝龙颜震怒为开端。 不远处的玄武殿龙椅上, 端坐着身穿龙袍、脸色黑沉的泰和帝。 远远望着玄武殿玉阶上跪着的一众人影, 二十多名身穿官袍的各级官员,在晨露打湿的玉阶下跪为雁阵。 为首的正是挺立着背脊、面如清雪、傲骨铿锵的沈卿钰。 思及早朝时的对峙,呈递上来的三十二道奏章、六百五十条新政。 泰和帝那双狭长深沉的眼中划过沉重的光。 ——这是清党蛰伏十年对他这个九五之尊、天命所归发出的一声质问。 当时, 他拿着他们呈上来的奏疏, 问沈卿钰:“何为明君?何为贤臣?” 而沈卿钰说:“臣尊孔孟,以此作答:内圣外王、以民为天,方为明君;以民为重、求存革新, 方为贤臣。君为臣父,臣为君子,君仁臣忠,君圣臣贤, 君若有过,臣子当言。” 他勃然大怒:“过?你的意思是,朕身为你们的天、你们的君父,你作为臣子,要责问朕之过?你倒是给朕讲讲,朕之过在哪里!” “唰”一下,奏折被挥到青石地砖上,倒映着地面上那不辨悲喜的人。 许久后—— 他听到,他亲自扶上位的大棠首辅,就这样跪在他面前用冷静的语调说:“陛下若问何之过,臣近些年出使各地,看流民易子而食,河工贪墨自肥、江南清田,官府带兵践踏农田,饿殍遍地,而宫内华章用度、奢靡行风、无不其极,这些,是否为过?” “沈卿钰你好大的胆!流民?江南?你是在说朕眼盲心瞎!” 可那青年毫无惧色,用一双清凌凌的眼睛就这样坚定看着自己说: “陛下,忠奸两立朝纲振,能清并蓄国运昌*,臣本意并非斥责陛下,而是臣身居首辅之位,这件事只能由臣提起。若不变法,大棠国运渐衰,大厦将倾焉能存复,臣,不得不为。” …… 思忖良久后,他将视线再次转投到殿门外跪着的一众人影。 指节捏的龙椅簌簌作响,奏疏上的墨字和跪在地上的雪白人影,彷佛带刺的锁链,一寸寸绞杀他的咽喉。 “简直是放肆!一群无君无父的逆贼!” 他气喘吁吁地扫下桌上的茶盏,冰裂的茶盏纹路在地面中流淌下深色水痕迹。 立在一旁的宫人和婢女都跪了一地,寿熹急忙上前:“陛下息怒!” “咳咳咳——”他握紧拳头咳嗽,按着跳动不已的额头伏在案边,语气极为疲惫,声音带着苍老地问寿熹,“你说,朕真的如这群混帐所言,兢兢业业治国二十年,难道只有过错?毫无建树?百姓流离失所、天下动荡,还是朕治国无能的原因了?” 寿熹早已得过太子的命令,又为难现在要平息龙怒,斟酌着措辞,还没说话,就被泰和帝挥袖打断。 “算了算了,这些问你也得不到朕想要的答案,立马传太子来见朕。” 泰和帝扶着额头,语气倦怠。 寿熹踌躇着看着外面跪在玉阶上的一众人,试探问道:“那门外跪着的一众人,陛下想如何处置?” 泰和帝阖眸,沉下一双深重的眼睛。 气氛再度寂静下来。 直到威严、愤怒的声音在这空荡的玄武殿中响起,如宣告死刑一般: “他们这是要逼迫朕,要全天下看朕的笑话,那朕就成全他们—— “传朕口谕,午时三刻之前不散者,以谋逆罪论处,其中以沈卿钰为最,若还不散去,首当其冲拿他先问罪!叫大理寺的人来论他的罪!藐视天威,心无君父!” 寿熹额头汗唰唰流下来,接下口谕后,吩咐人赶紧去请太子。 而此刻的玄武殿前—— 傅荧拿着泰和帝刚下达的口谕,传达完后,居高临下地看着跪在石阶上的沈卿钰。 让侍从们走开后,他不无得意地伏在他耳边放低声音道: “沈大人,我说什么来着?你以为你去江南一趟,真的能查到什么吗?现在还不是,我好好地站着,你狼狈地跪着,早知如此,当初又何必和我作对呢?” 艳丽的脸上扬起一丝笑容:“你现在求求我,我还能在陛下面前替你美言几句,让你有个全尸,怎么样?” 而那青竹一样挺立跪着的人,连脊梁都没弯一下,半分眼神都没分给他,更别谈对他的挑衅能有什么生气的反应了。 “啧,死到临头了还这幅高高在上的样子。”没惹怒他,傅荧眼中浮现出一丝嫉恨和不甘起来。 ——总是这样,无论发生什么,天大的事,这个人也总是一副泰山崩于前面不改色的从容,好似全天下就他一人清醒一样,真是惹人厌恶的很。 而沈卿钰不言,他身后跪着的一众人等都开始驱逐起傅荧起来,言语之间可见对他的鄙夷和不屑,还有人骂他“阉党”、“阉货”、“奴颜婢膝”,等等诸多难听的词。 傅荧没被沈卿钰气着,倒是被他身后的一群人给气了个半死。 “你们都给我等着!午时马上到了,我倒要看看,你们这些所谓的清流,还能嚣张多久!” 傅荧气急,用力甩了一下拂尘,高高扬着下巴,离开了这个地方。 而等他走后没多久,一声簇拥着的声音从玄武殿阶梯下传来。 “太子来了。” 一众人连忙回过头,看着从天幕时分坐着轮椅来的一抹月白人影,正是面如温玉、气质尊贵的温泽衍。 沈卿钰没有回头,却听到轮毂转动的声音一阵阵响起,直接来到了他身边。 “阿钰。”一道温润的声音从他耳侧响起。 胳膊收紧,他垂眸去看。 只见一只修长的手扶上了他胳膊,温泽衍略含担忧地对他说:“你为何如此冲动,改革之事不可操之过急,毫无准备只会惹父皇动怒,适得其反。在这之前,你应该和我商量一下的,我必会为你想出一个两全之策,既不用你冒险,也可以让你的抱负实施。” 沈卿钰转眸看着他一双清润的眼睛,神色不明。 他就这样看着一个被他写进奏疏里的人,言辞恳切地和他说着所谓的两全之策。 许久后,在太子的笑意盈盈中,他转眸望着前方,声音冷淡道:“道不同不相为谋,殿下的计策恕臣无法听从,况且,臣奏疏中是何内容,殿下又岂能不知?毕竟,陈书表中也出现了您的名字。” 握着他胳膊的手一紧,那温润如玉的人神色一僵。 随之,青筋浮动,抓着他的力道更紧了。 殿门外出现寿熹的身影,是朝着他们走来的方向。 温泽衍看着前方,松开沈卿钰的手,神色不变:“阿钰大公无私,我一向明白,我没有怪你的意思子瑜。” “若阿钰你信我,我会在父皇面前替你求情,绝不会让你出一丝差错。” “不必。”沈卿钰淡淡道。 “好。”温泽衍笑了笑,随后伸出手,拍了拍沈卿钰的肩膀,用所有人都能听到的语气说,“大棠不可无沈首辅,这是我大棠之福。” 又转头安抚着一群朝臣:“孤会在父皇面前禀明事实,劝解一二,也请诸位稍安勿躁。” 身后一群臣子对他的话,无不潸然:“太子仁德慈善,秉公无私,臣等谢过殿下。” “谢过殿下。” 走远后。 听着身后的道谢声,寿熹推着温泽衍的轮椅,不无赞同:“殿下此举实在明智,和那群死心眼的清流不能硬着来,还是得柔性实施。” 看轮椅上的人神色淡漠,他又放低声音问道:“殿下打算如何处置沈卿钰?陛下龙颜震怒,听意思还要论他的罪,殿下可要替他求情?” 温泽衍转了转手中扳指,神色淡淡道:“为何要求情?父皇震怒,现下迎着风头去求情,只会激怒父皇。” 寿熹不由得大惊:“那殿下的意思是?殿下不想救他?” 见温泽衍不说话,他自若点头附和起来:“也是,那沈卿钰顽固不堪、妄图以卵击石,还要搅浑这朝局,留着就是个祸害。” 然后他又小心看了一下温泽衍的神色,道:“只是您一向待他极好,他死了便死了,辜负您的美意不说,死前还徒惹您伤心。” “谁说我想让他死?”男人突然开口道。 “啊?那您是……什么意思?”寿熹不明白。 男人扳动着手中的玉扳指,漆黑的眸子不见一丝光亮: “驯养天鹅,不能只是一味地给它好处,还应当恩威并施,才能一步步折断他的翅膀。” 寿熹睁大眼睛,愕然地愣了片刻。 经过屋檐下的时候,那张温润如玉的脸忽明忽暗,将表情隐藏在黑暗中。 唯独想起那个跪在玉阶上的人,那双漆黑的眼里沉下一缕极重的颜色,混杂着一种毁灭性的侵占,心中有着最根本的盘算—— 现在沈卿钰还没沦落到处境凄惨的那一天,即便救了他也无济于补,他也不会心生感激。唯有等他沦落到众叛亲离、无人可依的那一天,他再出现,才算是雪中送炭,不是么? 温泽衍的神色漠然,身后是跪在玉阶上一群乌泱泱的人影。 心绪流转,其实他明白,沈卿钰以死求变,以一腔热忱血染长阶,不过是以身赴死,也要掀起这一场风波,在这大棠国运中豁开一道口子,连皮代筋地让所有世家大族、贵族皇亲利益受损,就连皇权天命也被他振聋发聩的质问,逼到不得不改的地步。 ——这是成则为功,不成则万劫不复的结局。 他不会拦着,他只需要等天鹅自己撞进笼子里。 正在这时。 乌云密布的天空,突然下起雨来,雨水顺着长阶碎玉滚落,砸的青石板噼啪作响。 那不染纤尘的素色衣摆被雨水冲刷,沾上了污泥,衣摆绣着的白鹤如折断羽翼的孤鹤,唯独挺立着的背脊始终坚韧不拔。 沈卿钰伸出手,接住落下来的雨水,清凌凌的眸子被雨水冲刷的看不清神色。 他的目光投向玄武殿前的日晷,看着上面的时间—— 快午时了。 他神色毫无惧意,只剩下死寂一般的淡然。 人在生死面前,总是会看淡一切。 可不知为何,在这片沉疴混沌中。 他脑海里,总是会出现一双澄澈如洗的眼睛。 手心蜷缩起来——无论如何。 他总归是在慷慨赴死之前,做了一件对的事,不是么? 而他刚刚想到的那个人,此刻如一只迅猛的大雁,正迎着风雨,朝大雨倾盆的景都城奔来。 一身黑衣的陆峥安骑着一匹快马,马蹄阵阵,挥鞭的身影坚定又匆忙。 第29章 文案二回收(三合一) “沈卿钰主动吻…… 泰和年间、由沈卿钰主导掀起的“革新变法”, 史书称其为“泰和变法”。 虽然起初并未成功,但后世仍永隽流传,据史官记载, 变法的意义不在于是否真的成功,而在于它的警醒和领头作用, 可以引领着后世历朝历代几代人的精神。 当然史书是由成功者书写,至于功过,也是由上位者敲定的。 很显然, 史书中的上位者是此时还只是个土匪的陆峥安。 在沈卿钰掀起变法之前, 陆峥安被钦天监监正张丘陵找到,请求他回宫。 时间倒回到那一天晚上。 熊熊的火把燃烧出火星子,“唰——”一声, 银光闪动。 鸦雀无声的气氛随着陆峥安一枪斩断了玄色官轿上的锦旗,而走到最剑拔弩张的时候。 一声极其不屑的冷嗤: “什么狗屁王爷,你去告诉温天睿老儿, 我不当。” 最后三个字一字一句加重语气, 极尽厌恶。 当时的陆峥安听着张丘陵讲完事情经过之后,只是满心的冷笑。 ——对于当年的事情经过,他不是没有猜测, 起初他以为抛弃他娘亲的人或许有些身份, 也有些权势,毕竟以他母亲的气质和容貌,怎么都不像是普通人, 嫁的人也不会普通,但他没想到是当今皇上。 陆思沐也就是陆母,当初并没有和他提起过他的身世,也从未当着他的面诉说过自己的委屈, 因为自始至终她都不想让他活在怨恨别人的仇恨当中,希望他做一个心无怨怼的人,希望他无忧无虑长大,维持着一个母亲最深重的爱。 自己的经历和过去并不重要,也没必要将这些旧事再带给自己的孩子,徒增孩子的心理负担。 这些还是陆峥安在陆母去世后,一点点从其他人口中和陆母留下的旧物中抽丝剥茧得知的真相。 当时的陆思沐带着三岁的陆峥安,遇到了如今的芙蓉山寨寨主,也就是陆峥安的养父,寨主自从偶然救了陆思沐后,对陆思沐一见钟情,虽然是土匪,但从未胁迫过她,反而对她敬爱有加,也没有提过要和她有什么结果,只是默默陪在陆母身边,对陆峥安和亲生儿子没什么区别,陆峥安也由一开始的防备渐渐变得信任起那个沉默寡言的男人起来,最终陆思沐感动于他的付出,二人在征求过陆峥安意见后,在寨中人的见证下,结为夫妻。 三人在山高水远的寨子里面度过了可以称得上幸福平和的一段日子,寨主深爱陆母,对陆峥安就如同亲生父亲一样,会教他武术,也会像普通父亲一样责备他练功偷懒。 小时候的陆峥安掏鸟窝、倒地笼、炸池塘,也不好好读书,陆母对他极其宠爱,导致他从小就比别人调皮,总是欺负寨子里的其他小孩子,然后陆母和寨主就会跟在他身后道歉,回家陆母就打他屁|股,寨主就在旁边拦着。 虽然陆母宠爱他,但该有的礼仪廉耻、道德准则都会教他,可以顽皮,但绝不允许他随意欺负别人。 可这样的日子没过多久,由于早年的颠沛流离和心中忧思,陆思沐还是在陆峥安十一岁那年就因每况愈下的身体去世了,寨主也因为思念亡妻日日酗酒心念成疾,没多久也跟着去了。 当时只有十四岁的陆峥安就这样成了芙蓉山寨的少主,带着一众芙蓉山的兄弟走南闯北、到后来成立镖局,安身立命。 虽然陆母从不在他面前提起过往,陆峥安仍然是能从母亲时常晚上对着烛火发呆的模样中,得知她曾经肯定经历过非常难过的过去,她对那个抛弃自己的男人肯定也是动了真感情的。 所以陆峥安根本不想听张丘陵在他面前替皇帝讲什么好话,也更加不想听他说那些借口。 在他心中,他真正的父亲是抚养他长大、教他武艺和为人处世的寨主,而不是什么狗屁皇帝。 他现在跟他们回去,才是背叛自己母亲曾经受过的那些苦。 面对他的气势汹汹,张丘陵却并没有生气的样子,反而转头看着被斩断的旗帜,眼神可见高兴,围上去仔细端详,见到陆峥安银枪扎地上有大概一尺深,力道极重,浮现出一种诡异的欣慰起来。 ——看来打探的消息不假,二皇子身体真的很强健,而且武艺高强,看谈吐也不俗,陛下得知后肯定会喜笑颜开。 他命人拔出银枪还给陆峥安,笑道:“二皇子年轻气盛,好武艺啊。” 陆峥安像看失心疯一样看这个被自己下了面子还一脸高兴的人。 最终将他不寻常的原因归结于朝廷中人尤擅伪装,跟他表里如一的阿钰差远了。 想起那个悄无声息走掉的人,他又沉下眸子。 “只是二皇子可要慎言,不可对陛下不敬,更不能直呼陛下名讳。” 陆峥安拿过银枪,冷凝着一张黑沉沉的脸,显露出极其厌恶的表情:“我最后跟你讲一遍。你回去告诉他,我不稀罕当他儿子,也不可能回宫当什么劳什子王爷。” 闻言,张丘陵也有些愣住——事情的发展似乎完全出乎他的意料。 按道理来说,一个没有身份的草莽,突然得知自己是皇子,即将拥有常人无法想象的尊贵地位和身份,应当感激涕零才对,怎么好像他是仇人一样? 他劝解道:“您可能不知道,像您这样刚入宫没有任何建树、就有封号被赐封为王的待遇,可不是一般皇子公主能有的,可见陛下对您的看重,而且陛下还吩咐过我——” 他指了指他身后一群虎视眈眈看着他的胡斯等人,说,“只要您肯回宫,这些跟着您的弟兄都可以摆脱罪籍,还可以跟在您手底下做事,您只要哄陛下高兴了,让他们在您身边任一官半职也不是什么难事,您也不必担心他们的归属了。” 李重首先道:“谁说我们稀罕给朝廷办事,你们是不是太高看自己了。” ——他说的没错,因为在芙蓉山能落草为寇的人,基本上都是被官府逼的,有些甚至和朝廷有不解之仇,就比如被衙役杀害老娘的胡斯、被官兵害死妹妹的陈飞、还有给知县当差被陷害的他自己,各个都和官府有着血海深仇,虽然经过这么多年,他们都已经报完仇了,但这不意味着他们能立马和朝廷化干戈为玉帛。 陈飞也冷笑:“说得像多大恩赐似得,想招安问过我们意见吗?” ——他说的也没错,因为这些年来,像张丘陵这样的官员也确实没少提过要招安他们给朝廷办事,可他们也不是傻子,真的被招安的话,到时候让他们干的都是一些容易送命吃力不讨好的脏活累活,他们才不干。 胡斯拿起大刀:“立刻从这里滚出去,不然别怪我老胡不客气!” 陆峥安抱着胸,冷眼看着面前一众官兵,显然对陈飞等人所言极为赞同。 张丘陵一众人略有些不知所措,却不肯挪动脚步。 银枪再次破空,他提起枪尖,堪堪擦过张丘陵的耳边,钉入他身后大门上。 冷漠又低沉的声音:“还不滚?” 张丘陵并没有被他的杀意吓到,而是沉默了片刻,收敛起神色,恭敬地对他行了个礼: “圣上有旨,皇命必达,我为人臣,绝不敢不遵从,若二皇子心有疑虑,臣可以等。臣等就宿在旁边的客栈,明日再来问您的答复。” 陆峥安这时候才正眼看了他几眼,这个张丘陵虽然受皇帝老儿所托算得上一丘之貉,但胆魄还不算差。 看来这朝廷中人,也并不全是阿谀奉承、胆小如鼠之辈。 所以他并没有为难他们,而是挥手让门口一众侍从放他们走。 “请留步。” 陆峥安看着他离去的背影,那摆动的官袍衣角上绣着的金丝鹤纹,让他突然想起一件事。 “何事?”张丘陵停住脚步。 陆峥安沉着一张脸,问他:“你可知沈卿钰沈大人?” 张丘陵点头道:“那当然,首辅沈大人,同朝为官,我怎能不知?”然后想起之前大理寺跟他说的事,他又掠过一丝了然,“之前曾听说您和沈大人有些过节?如果是为了这件事,臣可以替沈大人——” 还没说完,就被陆峥安打断:“我是想问你,你可曾听说过他要娶亲的事?” “娶亲?何来此事?沈大人在朝中私交甚少,我从未听过他要娶亲的事啊?”张丘陵不知他和沈卿钰的过往,以为二人只是有些过节,所以对他的问题并没有想太多,有些愕然,“难道沈大人没打算邀请我喝喜酒?可娶亲这么大的事,怎么都不可能随意决定啊,光是下聘到对婚书都需要一月时间,以沈大人性格,也不像草率行事的人啊,我怎么会一点风声都没听到过。” 陆峥安漆黑的眸子里划过一丝光,得知事实的真相和自己猜想竟然差不多,胸膛都剧烈起伏起来。 等张丘陵走了之后,他仍久久不能平复。 一晚上,经历了身世的真相、沈卿钰娶亲是骗他这两件事的变故后,陆峥安脑中思绪杂乱不堪。 李重等人找上他:“老大,现在官府的人找过来了,你有什么安排?” 对于他们的不安,陆峥安可以理解——毕竟于他而言,似乎回去当皇子是个不错的选择,毕竟在江湖打打杀杀的日子,终究是比不得皇宫的锦衣玉食好。 陆峥安心很乱,但仍然语气坚定道:“你们放心,我不会回去当那劳什子王爷,也不会扔下你们不管,我知道你们没有人想当朝廷走狗。” “可是目前看来,沈大人娶亲的事也只是他编造的一个借口,以他的性格能编出这样的理由来,一看就有重要的事瞒着你,你放心他一个人在景都吗?” 怎么可能放得下心! 这才是问题的关键。 陆峥安一晚上焦急忧虑的原因也在此——身世之事或许真的让他猝不及防,但现在有事瞒着他的沈卿钰更让他担心。 胡斯先表示:“老大,你要是实在不放心沈大人,我们可以陪你一起去景都看他,有任何事可以一起商量着来,总不能让沈大人真的出什么事。” 李重说:“嗯,我也同意,虽然那群狗贼令人生厌,但这朝廷还是有好官在的,这些日子我们都看在眼里,沈大人和他们这群人不一样,是不可多得真正为民的好官,我们不能眼睁睁看着他出事。” “你们先别急,他瞒着我到底要做什么事我还暂且不知,先不要轻举妄动。你们明天去打听一下景都最近发生的事,看看有没有什么风吹草动。”陆峥安冷静说道,“明天我再去见一趟张丘陵,再从侧面打听一下。” “行。” 一众人点着头,只是走之前,胡斯又犹豫着回头。 “怎么了?”陆峥安问道。 那个黝黑的大汉摸了摸头,还是说道: “老大,我说实话,如果你不肯回宫的原因是因为我们,我觉得没必要。他毕竟是你亲爹,你若想认回他,也是人之常情,我老母常说,孝义是人之根本,所以你不要太过顾虑我们。” 陆峥安安抚着拍了拍他肩膀:“我确实会顾虑你们,你们是我出生入死的兄弟,他又没有养过我一天,在我心里的地位肯定比不上你们。我不回去的主要原因你们应该也能猜到,我只是不想辜负娘亲,我不能因为贪图锦衣华食就将她受过的苦视若无睹,这样太没良心,也辜负她的心血。再说,当王爷哪有现在自由自在的日子好,皇宫里那么多规矩,我是真不乐意学。” 然后又冷笑道:“况且,我真的看不上一个抛妻弃子的男人,无论他是皇帝也好是走卒也罢,我不会认这样的人做父亲。” 然后不等他们说什么,催着他们先回去休息,他来想想办法。 他一个人对着烛火坐在桌子上想了一夜,彻夜未眠。 天刚蒙蒙亮,他闭着眼皮打了会瞌睡,一觉就睡到了下午,醒来之后,还没来得及去找张丘陵。 就听到李重焦急的声音传来。 “老大!沈大人出事了!” 他连忙打开门。 一个暗黄色的信件在他面前展开,他打开之后,看着画像上的熟悉面容,陡然愣住。 只见那平时端庄矜贵的人在信中作为画像出现,而信中写的内容更让他目眦欲裂。 “现有逆贼沈卿钰,勾结乱党企图乱我朝政,特赐午门斩首,以示警惕,此昭罪书通告全天下,凡有此类者皆不姑息。” “怎么回事?”陆峥安惊住。 “我找人打听过了,景都那边刚传来的消息,说是沈大人主张变法,惹怒了圣上,找了大理寺和诸多老学者,来论他的罪,现在已经押解到大理寺昭狱了,明日就要处置了。”李重道。 “现在启程,去劫法场。”陆峥安毫不犹豫,扔掉手上的纸,要去拿枪。 刚走两步,李重在他身后,声音极轻道:“老大,你忘了吗,这次不是普通的法场了,是皇宫刑场。” 陆峥安身形定住,默了下来。 他忘了,以前的法场都是一些小打小闹,现在他是在公然和皇帝抢人,和整个皇权作对。 可那又如何?他也不怕,难道让他眼睁睁看着沈卿钰死在他面前吗?他办不到! 李重看着男人焦急万分的样子,心里叹了口气,说道: “老大,张丘陵来了,他在外面等你。” 这时,陆峥安才记起自己的身世。 他又忘了,他现在是皇帝想认回的儿子,他若肯求情,是否…… 他僵在了原地。 昨天被他鄙夷嫌恶的身世,现在好似成了破局的关键了。 他得选,是为了沈卿钰重回皇宫,认回那个令他厌恶的身份,喊他想一枪毙喉的老毕登为一声“父皇”? 还是不管沈卿钰的死活,就这样看着他死无葬身之地? 他清楚,无论他想做什么,后面一个选择是他绝不能接受的结果。 他攥紧拳头,将面容影藏在阴影之中,转身朝外走去:“走,去见张丘陵。” 张丘陵一早就在门口等着他了,由于他一心记挂着皇帝交给他的事,事情又显然受挫,也就没心思注意景都那边的动静,所以他还不知道景都风云变幻的事。 他拿出最大的诚意,也是最后的筹码,对走过来的陆峥安说道:“陛下曾交代过我,若二皇子您有任何要求,尽管提,无论任何事,他都会回竭尽全力满足您,只要您肯跟我一起回宫。” “任何事?”那个匆匆赶来的男人,眼神一顿。 “假若——我想让他放人呢?” “放人?”张丘陵没想到是这么简单的一件事,“放人当然可以,二皇子您想放谁?是您之前在江湖中认识的哪个兄弟吗?” 放谁?陆峥安沉默不语。 于是—— 在大雨倾盆的景都城中,出现一个骑着黑马冒雨奔来的青年。 男人眉目硬朗,一张桀骜不羁的脸上显露出一片焦急。 在来景都之前,他曾问过胡斯等人。 对于他这样的选择,他们并不意外。 他说终归到底是他自私,他舍不下那个清雪一样的人,无论如何他都得先用王爷的身份稳住皇帝,其他的事等他回来再说,胡斯等人没有丝毫犹豫,立刻就策马和他一同前往景都去救沈卿钰,他们说,他走到哪他们就跟到哪,绝没有分开行动的说法。 他们说——就算他真的想回去当王爷,他们也会跟着他,他做王爷,他们就陪着他做他的侍从,保护他。 他说自己还没想好这件事,但当务之急得先救下沈卿钰。 可没想到一见到皇帝,他就将原本的放人,改成了赐婚。 * 冬末的瓢泼大雨洗刷着这座皇宫的旧尘,依稀有一丝光线从雨幕之中透露出来,展现出不一样的生机起来。 早已得知消息的皇帝此刻端坐于御书房藤椅之中。 他看着行色匆匆赶来的儿子,全须全尾、身材高大、身体强壮,他的面容比画像之中更为生动英俊,眉眼之间可见少年英气,桀骜不羁的样子和自己年轻时候简直一模一样,就是耳后根的“囚”字都连带着十分的野性和生气,和这座庄严肃穆的皇宫有着大相径庭的气质。 他嘴上不说,心里却极为满意。 他喜欢这个儿子身上的野性,也喜欢他身上鲜活的生命力,他相信他的到来,会给这个日渐衰弱的王朝,带来不一样的活力。 只是下一秒,对他提出的要求,他脸上的满意,倏然转变为困惑—— “你说什么?你要朕给你赐婚?你想娶谁?” 陆峥安重复一遍:“想让我当王爷不是不行,但我得娶一个男妃。” “娶谁?” “大棠首辅,沈卿钰。” 泰和帝震惊:“什么!” …… 陆峥安来之前本来想的是让老皇帝放人,但来了之后,看到复杂的朝局和庄严肃穆的皇宫,他突然明白,若此刻他不将沈卿钰牢牢捆绑在自己身边,趁老皇帝对自己有着那么一丝“父子之情”,他后面再想救他就很难了。 至于为什么要娶他—— 捆绑他和自己的关系,从而用王爷的身份保护他是一方面,心里的私心却好像更显著: 他想得到他,全方面占有这个清冷如雪的人,他不想再听到他当着自己的面,说和别人成亲的事,哪怕是借口也不行。 如果沈卿钰这一生非要和一个人成婚的话,那这个人,只能是自己。 泰和帝久久不能平息震惊:“你知道你自己在说什么吗?他是男人,现在还是罪臣,你为什么想娶他?他再好看,能给你生一儿半女吗?” 陆峥安心里对他冷笑,果然这个抛妻弃子的人只会在意这些表面的东西,但面上不显,“我朝并不缺乏娶男妻的先例,前朝就开过先例,我喜欢他非他不可,这就是我想娶他的原因。” “无稽之谈!你要朕放了他朕还能考虑一二,娶他你想都不要想!你想让全天下的人看我们皇室的笑话吗?!” 泰和帝极为反对,拜沈卿钰所赐,他这几天已经让全天下人看过他的笑话了。 而座下跪着的青年,弓起的眉眼桀骜张扬,眼中的执着却不见消减,一看就是一副不答应他就会掉头走的样子。 泰和帝气的头疼,平息着呼吸。 视线扫到桌边的一个仿佛还存着气息的虎头帽——这是他刚逝去的霖儿的遗物,天不佑温家,他那不满一岁的幼儿在今年冬天,没撑过病痛早夭了。 他现在只有两个儿子了。 一个是不良于行与轮椅为伴身体也不好的太子,另一个则是眼前身强体壮、却要求娶罪臣的逆子。 他疲倦地叹了一口气。 无论如何,他都不能再承受失去儿子的痛了。 左右不过是一个男妃而已,他本就没打算留沈卿钰在朝继续为官,要不是那群清流极力反对,他甚至当时就会将他处死也不会等到后面了。如果能赐给他刚认回来的儿子,让他心甘情愿留在皇宫,也算是个划算的交易。 在他眼中——无论那个惊才绝艳、能力出众的人有何本事,只要质疑他这个皇帝、质疑皇权、损害大棠根本,不能为他所用听他命令,留着都没什么用。 首辅又怎样?倒了一个首辅,还有另一个,再有能力的人,在皇权面前,也不过是一个好用的工具而已。 现在这个人,若他要就给他,不过是当个玩意而已,再说男人有什么好的?他改日再给他赐一个乖顺温柔、娴淑得体的王妃,他就懂得女人的好处了,到时又何惧他王室血脉不能延续? “朕可以答应你,但在这之前,你得答应朕一件事,若你能做到,你想娶谁朕都不拦着你。” 一双深沉的凤眸微微眯起,他朝陆峥安说道。 陆峥安并不怕他的要求有多难完成,神色认真:“尽管说,我肯定能做到。” “这么有信心?这个事会很难,你确定你能办到吗?” “我能。” 泰和帝拊掌笑:“好,有胆魄,不愧是朕的儿子。” 在一旁的张丘陵欣慰地点头,也不由得对泰和帝显而易见的偏袒而触动。 ——很显然,现在刚回宫的二皇子极其受陛下偏爱,人都说对自己喜欢的人,就算他做错事,也会给他找借口。 所以即便是二皇子提出要娶男妃这样惊世骇俗的要求,陛下也并不责怪他,反而真的答应他了。 * 景都下了三个月的雪,好不容易见晴,暴风雪在冬末又卷土重来。 冬季的雪卷过午门时,总带着些不近人情的铁锈味,将从午门前穿过的单薄身影,映照的格外雪白。 当沈卿钰跨过最后一道门槛的时候,刽子手正在擦拭刀上的铁锈。 乌靴沾了满地的雪,踩在流着沉旧血迹的青石砖上发出咯吱的清脆声响。 但那人的脚步却从容不迫,脸上的神情依旧坦然,鬓边的发丝没有凌乱丝毫,就连一身囚衣都被他穿的好似锦缎,仿若被处斩的人并不是他,此刻狼狈不堪的人也不是他。 刑台前人影攒动,他看到好几个之前和自己一样跪在玄武殿前的人,在皇帝颁发口谕处死他的那天,临阵倒戈反过来攻讦他,长长的檄文写了整整十页,从他生平写到他在朝中的一举一动是如何包藏祸心,竭尽全力地将“勾结乱党”这个罪名安在他身上。 他的变法失败了,是他意料之中的事。 只是人心难测,他无法想象之前和自己同仇敌忾的人,转头就来攻讦自己。 这一变故,是他谋算中的最大错漏。 但他没有太多反应,因为身后零零散散站着的、戴着镣铐的人中不乏一直信任他的人——就比如韩修远。 那平日里割破手指都要喊疼的人,此刻在生死面前却表现的极为淡定。 韩修远跟他说:“我已退亲,若要在家国大义和个人生死之中选一个,我的选择子瑜你应该会懂。” 刀光闪过,他被架到了行刑台前。 “沈大人,您还有遗言要说吗?” 刽子手在午门处置过无数人,对像沈卿钰这样的清流忠臣,他一向是敬畏有加的。 他转眸看向大雪纷飞的天光,白雪将他狭长漆黑的眸子映照的格外浅,也将他的心境映照的如湖水一般寂然。 “无。” 刽子手听那比雪还要清贵的人,淡淡开口说道。 暮鼓响到第三声时,天际的雪白突然挣出血色。 "罪臣沈卿钰,勾结乱党,妄改祖宗成法"监斩官的声音忽远忽近。 刽子手往刀锋上喷出一口酒,刀光带着逼人的寒意,直直朝垂眸不语的沈卿钰挥去。 风声响起,锋刃将至。 大刀划过的刹那—— 沈卿钰脑中回想起无数个画面,有亲朋有好友,可偏偏印象最深的,竟然是一双含笑的澄澈桃花眼。 手再次蜷缩起来。 他无法得知,这些日子相处以来,自己对陆峥安究竟怀着什么样的心思。 那个人和自己产生了千丝万缕的联系,温泉中毒的意外亲密、江南出行的对酒谈话、屋檐上的烟花碎裂、大雨中的回身相救。 他该是厌恶他的,因为平日里那人对自己总是调戏狎弄、言语放荡,可他在听他说起那些真挚又热忱的话、相处中了解渐深的为人、亲眼见过他对自己毫无保留的一颗真心后,总是会不由自主地心软。 是的,心软,不是因为他受伤或者其他的原因,仅仅只是因为他这个人,他只要看到那双含笑看着自己的眼睛,他就会心软。 他从未喜欢过谁,也从未觉得自己会和谁相伴一生,所以自加冠之后,他拒绝了所有给他说亲的媒人,他不愿意娶亲,也不想耽误别人。 他宁愿自己是孑然一身,也好过给别人期望和承诺、徒惹他人伤心难过。 他羡慕陆峥安的自由自在、无拘无束,他也知道自己的选择是与这样的生活截然相反的,可能越是没有,才越羡慕别人。 是的,他羡慕陆峥安,也总是会对他的无拘无束产生一种纵容。 所以他难免心生动荡,纵容他对自己的亲近、拥抱、乃至亲吻。 而在明确自己心绪动荡的最后,他就决心要和陆峥安分道扬镳,拿成婚作为借口,让他和他再无瓜葛。 他想,这是他最后一次想起陆峥安了。 既然是最后一次,那多想想,好像也不是什么大事。 他阖眸静静等待着自己的审判。 可想象中的疼痛并未传来。 风声骤停,嘈杂声由远及近传来。 浩浩荡荡的脚步声就这样来到了午门行刑台前。 耳边响起一道熟悉的声音: “有本王在,我看谁敢动他。” 沈卿钰睁开双眼,抬眸看向来人。 只见那高大的身影一身锦裘,耳边的“囚”字被药水隐去,鬓发一丝不苟束缚在玉冠中,额心编着的辫子穿插着名贵耀眼的珠宝,气度极显华贵。 在漫天风雪中,来人朝自己伸出手来,笑容却是一如既往的不正经: “我来接你回府啦,阿钰。” 沈卿钰顿时愕然,那和自己曾朝夕相处、约定要相忘于江湖的匪寇, 突然摇身一变,成了王爷。 ——这一切早在他回景都之前就探听过的消息,终于在今天被证实。 只是没想到,这一天来的居然这么快。 * 沈卿钰就这样被放了。 连带着一起的韩修远等人也被放了,虽然没有官复原职,但也只是降级,还能继续做官,只是可能要从小官从头做起了。 只是关于沈卿钰的下场和去留,却一直没有明确的说法。 因为朝中有一件更为重要的事发生了,轰动了整个朝野。 皇帝从民间找回了失散多年的二皇子,刚入宫的二皇子没有丝毫建树,就直接被封为“宸王”,取意“众星捧月、馨如北宸”的寓意。赐的王府就在景都城皇宫脚下不远的地方,据说方便皇帝随时传唤。 据闻这个民间认回来的皇子,好像还曾落草为寇做过土匪,只是无人看到他身上的黥刑,再加上皇帝明令禁止讨论宸王的身世,所以也只是传言,无人证实。 沈卿钰更多能听到的是,那些侍女对新王爷相貌和身材的评头论足: “王爷孔武有力、身体强壮,据说还擅骑射,那天我见过一面,从我身边经过的时候,通身的气派,还有一种江湖来的野气,真是与众不同潇洒极了!” “哎呀只是身材强壮倒也没什么稀奇,那些侍卫武夫哪个不身强体壮的,更难得的是他那张俊美无涛的脸,那双含情脉脉的桃花眼朝你瞥过来的时候,简直让人心酥!” “也不知何人有福气做这个王妃,据说他至今都没有婚配呢!” “嘻嘻,总不可能是你我去做,要是能被陛下赏到他身边做个婢女,也能一饱眼福了……” 沈卿钰听着她们的谈论,神色淡然。 自那日从刑场被救下后,陆峥安就消失了几天。 他就这样被他安放在了他新赐的府邸上。 皇帝也没有出现在他面前过,甚至那日的问罪处斩也仿佛都成了一个过去。 无人再谈论这件事了。 他筹谋许久的事,就这样被突然出现的陆峥安给彻底打乱。 说不上是什么心情,他需要时间去消化陆峥安现如今的身份。 他总觉得,陆峥安也不像是突然放弃自由自在的江湖生活,为了他而转身投入皇宫这样朝局混乱的地方的人。 即便他知道他对他的心意,可他觉得,这不像他认识的陆峥安。 就这样怀揣着忐忑的心情。 静|坐在房中的时候。 突然听到门外传来敲门声。 “是谁?”他神经有些紧绷。 “是我,阿钰,我回来了。” 眉尖蹙起,他心念一动。 起身打开房门。 铺面而来一股酒气。 手腕处突然收紧,他被来人抓住手腕反手扣住。 关门声响起。 披着大氅的男人带着一身的酒气,就这样搂着他的腰,将他压在了房门上。 “陆峥安。”他抬头看着来人,不知为何,自雪中见过他之后,看到穿戴华贵的陆峥安,他就适应的很快,觉得一点也不突兀,就连他额头发辫上的串着的珠子也闪着光,好似——好似他生来就应该是这样的身份,和他桀骜的气质,极为和谐地融合在了一起。 男人面容被酒气熏得微红,但一双桃花眼里却荡着清柔的光,此刻含着十分的笑意,盈盈地看着他。 “抓到你了。”男人笑着,用一种撒娇的语气说,“阿钰,见不到你的这几天,我好想你。” ——他说的没错,陪那群老顽固喝酒的时候,他几次都想当席离去,回王府找他的王妃。 二人面贴着面,离得极近。 呼吸喷洒在他脸上。 男人一只手抬起他的下巴,圈紧他的腰,逐渐闭眼凑近他的唇。 他扭过头,避开他亲上来的脸:“你醉了。” “你夫君我这个酒量,从小烧刀子喝过来的,哪有这么容易醉,都是逗那帮老头玩的。”男人浑不在意地笑。 “你说什么?你说你是我谁?”沈卿钰险些怀疑自己听错了。 他刚刚听他自称他是他夫君? “夫君啊,沈大人,你和别人成亲这个借口都已经不攻自破了,我又救了你,都说救命之恩以身相许,现在我不就是你夫君?” 陆峥安亲昵地挠了挠他鼻尖。 沈卿钰离得近能看到男人脸上干净的绒毛,他冷冷道:“陆峥安,你觉得你救了我,我就应该自甘堕落,沦为你的娈宠吗?” “阿钰又瞎说话。”陆峥安一把搂紧他的腰,不顾他的挣扎,从腿弯处将他打横抱到床边。 然后将他放到床上,青草气息伴随着酒气袭来,他就这样再次搂住了沈卿钰,整个人压在他身上,将头枕在他肩膀上,“你我之间干嘛算这么清楚,假如今天出事的人是我,我相信阿钰你也会来救我的,对吗?” 沈卿钰推拒的手垂在了床侧,就连男人圈着他腰的手他也没有顾得上,而是问出他心中最大的疑惑:“你和陛下说了什么?他为何会答应放我?” 又道:“你是不是和他做了什么交易?” 不然以他对皇帝的了解,绝不可能这么轻易答应放了他。 “先不说他的事,先说你的事,阿钰。” “什么事?” “瞒着我的事啊。”陆峥安在他头两侧撑着手,从高处往下看着他,“说一下,为什么要瞒着我去做这么危险的事,你是真打算赴死是吗?一点退路不给自己留,还骗我说自己要成亲,故意气我。” “我没有故意气你,而且我要做的事是我自己的选择,告不告诉你我都会去做,谈不上瞒着你,只是不告知你而已。”沈卿钰别开脸,避开他触碰自己脸颊的手。 “那你知不知道,”男人看着他的眼神很深,“我看见大雪之中,孤身一人跪在行刑台上的你,有多心疼多着急?” 当他匆匆赶到刑场的时候,他就这样看着跪在大雪中的人,面色苍白、形容单薄,那高高在上的人在他面前狼狈万分地抬头看着他,他就觉得心都好像被掏空了。 ——这几日他应皇帝的要求,没少陪那些世家大臣、宗亲贵族喝酒,几次他都想离席而去,想回去看看他心心念念的人是否安好,有没有跪伤膝盖,有没有染上风寒、心情怎么样有没有郁结于心。 但他抽不出空,只能尽快完成所有的事,然后再来见他。 他不想当王爷也是这个原因,一旦当了,很多时候就身不由己了。 沈卿钰心念触动,沉默着垂下眼睫,没有说话。 他知道,所以他才选择瞒他,他了解他,他要是知道实情,肯定会拦着自己、甚至过来陪自己涉险。 “你知道,但你怕我担心,所以瞒着我,对吗?” 陆峥安就这样说出了他心中的想法。 沈卿钰转头,仍然没有说话。 “不说话,那我就亲你了。” “陆峥安你——唔!” 双眼陡然睁大,手腕被箍紧,男人带着酒气的吻就这样侵入他的口腔。 陆峥安亲他从来不打招呼,他差点忘了。 但此刻他手腕并没有被什么绳索系住,醉醺醺的男人力气也不如以前那么大,他其实是可以挣开的。 或许是脑海中这几日积蓄的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或者是经历过生死的跌宕,或者是回景都之后,梦中出现的身影重新出现在自己面前——让他终究没有推开他。 而是反手攥住他的手腕,分开唇舌之后—— 压着身下的男人,扣着他的手,俯下身,主动贴着他的唇吻了上去。 如梅花绽放的香气熏得陆峥安险些睁不开眼睛,而唇上的力道又青涩又急促,像是要将他整个人吃进去一样的,让他只能顺着本能去勾着他的舌尖反客为主,不同于以往的被迫,此刻的沈卿钰的主动成了催化他的药剂,让他有一种舌尖都在迸发烟花的快|感,拥着身上的人,声音急促又动情:“阿钰,阿钰……” 床上拥着的两个人连衣衫何时褪的都不知道。 只是梅花渐渐在空气中绽放。 当衔住梅枝后。 陆峥安握着他的足尖,笑着问他: “我喜欢你,阿钰,你肯主动吻我,是不是代表着,你也于我有意?” 而被他衔着的人,垂下眼的模样依稀清冷,不辨悲喜,像是端坐在观庙中的菩萨。 ——如果忽略他肩头滑落的衣襟、清冷的脸上浮现的酡红的话。 他并没有回他的话。 而是用沉默,无声又无息。 陆峥安眼神变深, 彻底埋下头。 第30章 放松 “阿钰,给我好不好?”…… 陆峥安以前见过一种汉白玉做的箫, 通体玉润,白皙无瑕。 他不是第一次见到,但明白, 高山雪莲坠落凡尘时,留在人间的尘柄也是洁白温润的。 吹玉箫的时候, 萧会发出清脆的声音,从冠心脉络之中溢出涎水。 他埋首其中,全部不放过地晗着。 梅花香愈来愈浓烈。 当他细品的时候。 掌心控制的青竹一样笔直的蹆, 突然无措又剧烈地晃动起来, 像晃动的玉带,晃人的紧。 他安抚着不安又无措的人,掌心向内拢住软玉。 “别怕, 阿钰,别怕,听我的放松。” 终于, 梅花彻底绽放出来, 梅香夹杂着腥风就这样全部被陆峥安收入唇舌。 咕昸一声,喉结滚动,他全部呑入。 沈卿钰攥紧了床帷, 修长的手都攥的指节泛白, 直到光洁的额头上密密麻麻地沾满了汗水,像是沾了水珠的珍珠一样饱满。 他红着一张脸看着全部呑進去的陆峥安,有些无措地呢喃:“陆峥安。” “嗯, 阿钰很香。”陆峥安擦掉嘴边的残留,带着醉意的笑又含着侵占的意味看着他,桃花眼里浮现一层红。 “你!”沈卿钰呼吸一滞,转过头索性不看他了。 唯独雪白耳尖上攀爬上的一点红, 像是染在雪莲上的胭脂。 腿弯又被一双有力滚烫的大手抬起,沈卿钰挣扎问:“你做什么?” “看看你腿有没有受伤,在大雪中跪了这么久。”男人认真地握着他的腿弯,端详着他的膝盖。 沈卿钰刚从行刑台回来,他担心他以后会落下什么隐疾,虽然太医来看过说没问题,他也给他诊了脉,但还是有些不放心。 在看到那如雪尖一样的膝盖完整无缺,也没有伤口后,他总算是放下了心。 只是看到那片雪尖因为刚刚的情动沾了粉意,他突然眼神一顿。 如果是他跪着……从后面,眼神变得更深了。 “看够了吗,放开我。”沈卿钰用力一蹬,摆脱他手掌的桎梏,将被褥扯过来想盖住自己。 ——尤其是看到他自己现下的情状,刚刚的荒唐又洇的被褥到处都是,他就不想再看男人的眼神,翻过身耳尖已经彻底红透了。 太超出寻常他的认知了,事情怎么会一步步变成这样的,早知就不放纵他这样对自己狎弄了…… 可陆峥安岂会这么容忍他逃脱掉,男人哑着声音拿开他盖着自己的被褥,用一只精壮的赤膊从后面揽住将脸埋在枕头里的他,声音喑哑:“阿钰……” 因为在出门之前,陆峥安担心沈卿钰一个人留在房间里面会冷,房间里摆了三个熏炉,房间的温度现在比外面高很多。 所以他早就褪去了全部汗湿的外袍。 沈卿钰就这样听他在自己耳侧喷洒的热气,拥着自己的胳膊又长又有力,只是滚烫皮肤接触到他肩头的时候,他还是不免颤抖了一下。 陆峥安拨开他肩头的衣襟,像拨开层层雪莲的花瓣一样,灼热的呼吸急促地喷洒在他脖颈之间。 他有些难以忍受,后背都渗出汗来,挣扎着想推开陆峥安:“陆峥安你先放开我——唔!” 吃痛声传来。 男人就这样埋身在他肩头,狠狠在那脆弱的脖颈上用力一咬,皮肤被尖锐的齿尖刺入的痛感甚至让他有一种快要窒息的错觉。 “你是狗吗!”沈卿钰倒吸一口凉气,高高仰着脖颈,手将床幔都差点给扯下来。 人生二十年,他没见过这样爱咬人的人。 他别过头,想推开沉在自己肩颈上的沉重头颅,可刚刚转过头,又突然看到他胳膊上的伤痕。 那鼓胀的肌肉上布满大大小小、深深浅浅的伤痕,伤口都透着粉色,有些还没有结痂,丑陋又狰狞的几条。 他心中一沉,抓着他的胳膊,问道:“你之前的伤还没好?” “阿钰这是担心我?”陆峥安笑着看他,拨开他额边湿发,亲昵地在他额边吻掉他的汗珠,说道,“快好了,但可能是淋了雨,刚长出来的痂又破了,明天涂个药,避开水,很快就能好。” 沈卿钰被他的唇搔的有些痒,躲避不及:“你……先退开些许,说话就好好说话,不要总和鬣狗一样,动不动就——”最后一个词他没说。 虽然早已习惯他的厚脸皮,但还是会被他时不时的肆无忌惮和生冷不忌给惊到。 “怎么?舒服了就不认人了?”陆峥安捏着他的鼻尖,戏谑道,“刚刚主动亲我的不是你吗?我的阿钰好哆啊,麝了夫君一——” 还没说完,就被沈卿钰掐住下颚,低沉的声音带着恼怒的冷意:“闭嘴。” 然后又道:“不要总是自称我的夫君,这个称呼很奇怪。” “怎么会奇怪?”陆峥安垂着眼睛枕在他肩头,“阿钰真是伤我的心,我为了你连土匪都不做了,一个人跑到这个人生地不熟的皇宫来,天天和一群令人生厌的家伙虚与委蛇。”状似泄气地感叹,可若仔细看,他那双澄澈如洗的桃花眼里分明不见丝毫伤心。 沈卿钰沉默下来,他蜷缩着手指:“景都不比山寨,到处都是看着你的眼睛,你真的想好了吗?放弃自由自在山水田园的生活,做受人掣肘的王爷。” “没想好啊,可那能怎么办,总不能眼睁睁看着你死吧?”陆峥安吊儿郎当地挑着眉。 沈卿钰静静看着他:“自由对你而言,应该比所谓情爱更重要。” “我的阿钰很懂我,但凡事都有例外。”陆峥安认真地看着他,“你和自由都很重要,为了你,我舍弃一下自由也算不上什么。” 空气一时间有些沉寂。 风吹动耳旁,耳边嗡嗡作响,像撩动心弦的声音。 沈卿钰别开脸,忽略耳旁嗡嗡作响的心跳声:“陆峥安,我应该很早之前就说过——” “你的事不用我管?”陆峥安捏住他扣自己的手,一点点挤入,和他十指交握,漆黑的眸子里沉着执着,声音很低,“我早说过,你别想摆脱我,这辈子都别想,你的事就是我的事。” “如果你提前知道这件事的话,”沈卿钰垂下眼睫,声音波澜不惊,“你一定会拦着我。” “你知道吗阿钰,你跪在那里的时候,我真的很心疼,但如果我知道这件事的话,我不会拦着你,我会以我的方式支持你、陪着你。” “为何?” “让你做你喜欢做的事,你会开心。你开心,我也就开心了。” “无论生死吗?”沈卿钰静静看着他。 “好不容易相聚,说什么生生死死,多晦气。”陆峥安反手将他的手腕扣住,再次将他压在了床上,吻住了他的唇,“来,继续。阿钰专心一点,先给夫君好不好?” “给什么?”沈卿钰被吻的有些懵。 “你说呢,撩拨我这么久。”陆峥安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曲着腿幢了他一下。 沈卿钰愣住,一双清凌凌的眼睛稍显无措睁大。 唇舌却没有推拒的动作。 他的默许,被男人抓了个正着,掐着他的下颚,和刚刚轻柔试探的舔舐不同,带着侵占和情欲的吻压了过来。 “唔!”沈卿钰只来得及发出一声短促的音节,舌尖就被对方带着酒气的舌头给席卷住,抓住他狠狠吮吸和碾压,酒香伴随着难以言喻的猩味就这样全部被卷入他的口腔之间。 男人圈住他腰的手简直快要将他腰给勒断,而手心灼热的温度又再次朝着他呯息的地方逐渐往下。 再次圈住了他。 沈卿钰别开脸,总觉得有些奇怪的地方。 他的再次默许,简直让陆峥安快要控制不住。 陆峥安近乎是咬着他的唇,求他: “阿钰,给我好不好?算我求你。” “我想要你,想要你……” 沈卿钰看男人又像雨夜那晚要失控,危险袭来的感覺,让他本能地想推开他,却被对方桎梏着手腕,接着就被反剪到身后,紧着蹆被强行摒住。 “陆峥安你做什么!”他怒气冲冲。 陆峥安扶着自己,捋了一把早已乱糟糟的头发,看着眼前白的滉人的雪坵,声音带着无奈: “这他妈太难忍了,这谁能忍得住我叫他一声爹。” 接着男人俯下身,带着祈求地压低声音,凑近他的肩胛骨轻柔在上面啄吻: “阿钰算我求你了,你要是现在不愿意,至少先让我舒服好不好?” 沈卿钰回过头,正好对着暴怒的渤发。 他顿时惊了,可随即—— 蹆心一热,男人已经不顾他的挣扎强行凑了过来。 可不知是不是知道挣扎也没用,或者沈卿钰确实没有用力挣扎。 只知道,最后眼前的盆景晃动着,虬曲的枝干在他瞳孔中模糊成一片。 而他连反抗都忘了。 看他难得的乖巧。 …… 陆峥安觉得自己已经快到极限了,他无法平息自己的燥热。 如果不是还有一点点自制力,知道不能强迫他,他不怀疑今天晚上他会在床上把沈卿钰艹死。 紧着着,压抑地—— 空气都浮现猩味。 陆峥安喘息一声,红着眼在他耳边说:“阿钰,再来一次好不好?” “陆峥安你——”沈卿钰咬着牙一把推开他,刚准备找到被褥盖上。 这时,门外却传来侍女的声音: “王爷、王妃,该用膳了。” 沈卿钰陡然有些愣住。 王妃? “什么王妃?”他看向还在擦拭的男人,眼神逐渐浮现一丝疑惑,“陆峥安,为什么她们喊我王妃?” 看着男人眼神变得有些闪烁,他声音变沉,声调清冷:“陆峥安,我问你,为什么她们喊我王妃?” 30-40 第31章 解除误会 “男人掐着他下巴,吻了上来…… 看着他的沉默。 沈卿钰冷冷道:“说话, 陆峥安。那天在玄武殿,你到底和陛下说了什么?” ——他生气其实是他因为有一种敏锐的预感,从一开始陆峥安自称他的夫君, 到理所当然将他接到自己府邸,还有那些下人对他这个戴罪之臣莫名其妙的恭维, 这一切将最终结果推向一个可疑的走向。 陆峥安攥住手,低下头神色不明。 气氛一扫刚刚的暧昧旖旎,变得有些沉滞起来。 门外的侍女不知道里面的气氛, 还在问:“王爷、王妃?” 这一句“王妃”无疑是加剧了沈卿钰的怒意, 清冷洁白的脸上浮现出一层不正常的酡红来。 “你先退下。”陆峥安朝着门外的侍女吩咐道。 等侍女退下后,陆峥安迎着沈卿钰质问的眼神,开口坦白道:“我向温天睿求娶你, 让他将你赐给我做王妃。”——温天睿就是泰和帝,陆峥安私下从不叫他父皇。 瞳孔骤然睁大,沈卿钰不可置信道:“你说什么?!” “现在你是我的王妃, 婚礼定在三个月后的春至。” 漆黑的眸子因为太过不可置信, 而呈现出一种空洞。 沈卿钰不敢置信,更不能接受。 从一朝首辅变成一介素衣,变法失败险些丧命, 他都可以坦然接受。 因为这是他自己选择的结果, 他甘之若饴。 而现在,他在陆峥安的干预下,变成了他府上的一个金丝雀, 变成了他的王妃? 一股夹杂着难以置信的气愤让沈卿钰胸腔上下起伏,他将手攥的发白,失声质问道: “陆峥安,你为什么要、为什么要不经过我的同意, 私自向皇帝求娶我!” 然后一把扯住陆峥安的衣襟,怒上眉梢,“是不是在你眼里,沦为罪臣的我,刚好可以趁虚而入、成为你的禁脔、成为你豢养的金丝雀?” 看男人毫不反抗,只是静静用一双漆黑的眼睛默默看着自己,眼里还留着刚刚和他耳鬓厮磨的缱绻柔意,丝毫没有因为现在的剑拔弩张而生气的样子。 他就更气了。 他急促呼吸着,垂下眼刚好看到一片晃眼的白,才意识到他们现在身上未着寸缕,男人精壮的腿还压着自己的腿。 还有床上搅成一团、到处是粘液不明污渍的棉被,以及自己身上大大小小的牙印,荒唐又离谱。 他当然记得,前一刻,自己是如何雌伏在这个男人身下,任由他对自己极尽狎弄和亵玩,又是如何在他一次次的恳求下摒着腿做出各种屈辱的姿勢,以满足他泄慾。 屈辱。 屈辱和被玩弄的感觉,让他整个人肺腑翻滚,如鲠在喉。 一把推开男人压在自己小腿上的身体,找到床边的衣袍穿上。 一双清凌凌的眼睛已经红成了一片。 他想走。 刚走就被男人从后面拉住衣袖。 男人也穿好了衣服,衣衫整齐,身上是刚赴宴穿回来的华服,无不彰显着此刻他这个宸王的身份。 但对他说的话却是低眉顺眼、语气称得上祈求:“阿钰,是我的错,你别生气好不好?” “放开我。”他红着眼眶,挣开他抓着自己衣袖的手,眼圈又红又泛着冷意。 陆峥安当然不会放开他,看他一双狭长的眼睛因为磅礴怒意而浮现一丝红,他心揪着似的疼,想替他拭去他眼角盈上来的泪珠,但又知道此刻的沈卿钰根本不会让他这样做。 而让他心更疼的是——此刻的沈卿钰看他的眼神,好像一夜之间,突然又变成了之前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的样子。 ——充满厌恶、鄙夷、憎恶地看着他,就像他是他什么仇人一样。 他不免有些焦急:“我没有事先跟你商量是我的问题,但当时你出事,事出紧急,如果我不这样做,不把你紧紧绑在我身边。以温天睿那个多疑和猜忌的性格,又怎么可能轻易放过你?你知道你的变法多危险吗?你在动摇皇权根本,温天睿这把年纪了,早已习惯守成不变,又怎么可能因为你的一面之词,因为你们的逼迫,他就真的听从你们去变法?你联合这么多人参奏,当众驳他面子,他又何止只是想杀了你?他甚至还想对你身边的人动手,在他眼里,留着你就是一种耻辱,这会让他无数个日日夜夜都能想起,当初你是怎么让他颜面尽失的。” “只有通过这种方式,牢牢将你绑在我身边,和我一命同体,他才会忌惮,他这个人最重视的就是子嗣,我不知道他让我当王爷有什么别的安排,但至少目前他对我称得上是倚重,所以我才能让他顾念着刚认回儿子的所谓父子亲情,有这么三分新鲜热度,趁机让他放你一马,以后都不会再为难你。” “所以,阿钰,用这个办法来救你,是最管用的了。” 沈卿钰手都在微微颤抖,陆峥安对泰和帝的剖析他又岂能不懂? 在他手下为臣,他难道不了解泰和帝的性格和习惯吗?他难道不知道应该韬光养晦、静待时机吗? 可在陆峥安出现之前,只有温泽衍这一个储君,温泽衍很可能就是以后的皇帝,他提早行动、或者晚一点行动,有什么区别吗? 他们准备了这么久,他总不能将他们的努力付之东流。 可现在这些问题不是重点,重点是—— 沈卿钰抬起眸子,静静看着他,缓缓道破: “你救了我是事实,但陆峥安,我想问你,有那么多办法——” “为什么你一定要用娶我为妃这个办法?” “难道,不是因为你自己的私心吗?” ——没有错。 他说得对。 其实不用娶他,甚至陆峥安只需要跟皇帝求情,也可以平安无事放了他。毕竟说服皇帝娶他,比只是放了他,要难得多。 但陆峥安非要用这种办法,就是因为他有自己的私心。 闻言,抓着他的男人终于沉默下来。 这也是他一直隐瞒沈卿钰的原因。 他不敢告诉沈卿钰,因为他知道沈卿钰肯定不愿意,即便现在经过他的不懈努力,沈卿钰松口了,对他也确实有些不一样的情愫,但这不意味着,沈卿钰就会心甘情愿以男子身份,嫁给他。 沈卿钰看着他的沉默,声音颤抖地说道:“陆峥安,你真的很自私。” 闻言,陆峥安抬起头重新看向他,攥着他的手青筋隐隐浮现,他沉着声音说道: “是,我自私。我是为了自己的私心才用这样的办法,但沈卿钰,我喜欢你,想要你、想得到你、想占有你,这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罪大恶极的事,除了瞒着你以外,我也不觉得自己有什么做错的地方。你既然这辈子总要和谁成亲,和谁结为连理,为什么这个人不能是我?” 沈卿钰:“这一样吗?陆峥安我选择和谁成亲是我自己——” 还没说完,就被男人止住话头,平时那双不着调的桃花眼里,此刻沉着深不见底的执着,男人的声音很低: “沈卿钰,这辈子,我都不想再听到,你当着我的面,说和别人成亲这种话。” “我只知道,如果我错过这个机会,我可能永远都没办法得到你,所以我才提出要娶你为妃的要求。” “够了!不要再说了!”沈卿钰忍无可忍,挣脱掉他抓着自己的手腕,眼泪再也没忍住从眼眶中砸落下来。 因为急促呼吸,他几乎是撑着手整个人伏在了桌子上,情绪激动到了极点。 看到他的激动,陆峥安有些后悔自己刚刚将话说的太强硬了,柔着声音想扶他:“阿钰……” 沈卿钰往后避开他,撞倒了桌子上的茶盏和果盘,来到身后挂着剑的墙边。 “阿钰我刚刚不是——” “闭嘴!” 衣袖翻动,沈卿钰一把抽出墙上的剑,剑光闪动,“唰——”地一声—— 剑尖对准了靠近他的陆峥安。 看着近在咫尺闪着寒光的剑尖,陆峥安陡然愣住。 沈卿钰哽咽道:“陆峥安你说够了吗?你知道因为你的私心,因为你的无理要求,我会遭遇怎样的非议吗?世人只会说,我沈卿钰堂堂大棠首辅,现在只不过是你府上的一个脔宠,你知道他们会怎么样议论我吗?你知道史书上会怎样写我吗?” ——而他没说的是,他现在变成陆峥安的王妃,还想再度为官、甚至再做什么建树、做什么改善民生的事,都很难了。 这也是他深层次忧虑的原因。 但人在气急的时候,会掠过自己的本质需求。 陆峥安看着气急、愤怒、不甘的沈卿钰,就这样拿剑抵着自己。 前一秒这个人还在自己怀里喘息呻|吟、还和自己亲密无间、在自己身下予取予求,现在又拿剑抵着自己。 这是他第三次拿着剑抵着自己了! 第一次景都见面二人存有误会,他拿剑抵着自己情有可原。 第二次是在戏剧的桃源结义玉兰树下,当时这个人非要拉着本就心悦于他的自己,和他歃血为盟结为义兄弟,在他忍受不了暴露身份又一次坦露心意的时候,这个人也拿剑抵着自己,让自己退开。 现在,在他抛下一切为他千里奔赴的时候,明明都看到心意相通的苗头了,这个人还拿剑抵着自己! 他不免也红了眼眶,没被剑刺中的心比被剑刺中更痛,但他仍然是忍着脾气,说: “阿钰,我不懂。为什么这两者之间不能兼顾,别人怎么看你、看我们重要吗?我们为什么要在意别人的眼光?史书怎么写重要吗?史书就一定是对的吗?” ——从小他娘亲就教他不要在意世俗眼光,做自己就好了,况且在山寨中的生活相对封闭自由,他就只用做自己就行了。 所以他很少在意别人对他有什么看法,无论是土匪也好、王爷也罢,他觉得这终归到底只是一种身份而已,并不代表这二者有什么高低之分。 这也是为什么,他自从遇到沈卿钰,明确了自己非他不可的心意后,就一直迎难而上追逐他心中所念的原因。 因为他从未觉得沈卿钰位高权重、身份贵重,自己会不会配不上他;也从未想过,当沈卿钰跌落泥潭的时候,他成了身份尊贵的皇子,这时候的沈卿钰会不会配不上他。 他是想拥有沈卿钰、占有他,但他从未想过把他当金丝雀一样圈养起来。 他觉得,他们成亲了,沈卿钰依然可以做自己想做的事,无论是革新还是归隐,他都会陪着他。两个人只要好好在一起,有任何困难一起面对就行了,为什么总是要在意别人的眼光?这样活着不累吗? 最重要的是他明明感受到——沈卿钰对他绝非无意。 所以他觉得,别人怎么看他们、怎么看沈卿钰,这些根本不重要。 可他的想法,并不能让沈卿钰赞同。 “谁告诉你这些不重要的。”沈卿钰声音颤抖,“这些对我来说就是很重要!” ——为什么不重要? 他活这一辈子,宁愿死在行刑台上,以死明志,也要留一个无愧于心的名声,也好过被别人当成娈宠,轻视鄙夷。 现在又算什么?所有人都只会耻笑他、鄙视他就是个男妻。 他又凭什么这么自我、自以为是地来决定他的人生? 陆峥安不明白他为什么这么在意别人的看法,但不想看到他这么难过,于是走上前来想抱住他,“阿钰,你听我说,我不是为了折辱你,我有别的安排,我们只要——” 还没说完,“不准过来!”沈卿钰下意识地提起剑,剑光闪动,剑刃挑开了他的手。 剑刃划开皮肤,他手上立刻显现出一条深深的血痕。 他有些怔然。 沈卿钰反应过来的时候,才发现自己竟然划伤了他。 “滴—哒—滴—” 血滴滴在地砖上的声音极其刺耳。 沈卿钰眼前都是一片红。 心却比刚刚得知事实的时候,还要跳的更快,一下一下砸的他整个胸腔,又沉又重。 在空气沉默下来的时候。 他擦了一下眼泪,极力平复着心绪。 扔下剑,转身就走。 还没出门,就被陆峥安抓住了手腕。 他没有回头,声音很冷:“放开我,我要出去。” 男人张开唇想说些什么,正在这时,门口突然传来下人的通传: “王爷,太子殿下来了,想见您。” 听到这个人,沈卿钰心中一跳。 “你让他在前厅等着,我这就来。” 随后,男人说道。 手腕一松,沈卿钰看到男人从他身侧经过:“这么晚了,你先留在这里休息,我出去。晚上我去偏房睡。” 男人走的匆忙,沈卿钰只能看到他右手上的伤口,在黑夜中格外醒目。 地上的血腥味,混杂着房间的熏香。 一时之间充斥着他的鼻尖。 让他整个人久久回不了神。 * 沈卿钰在房中枯坐了一整夜,彻夜未眠。 陆峥安也如他所言信守承诺,晚上没有再来滋扰他。 第二天一早,他开始收拾东西,准备回自己的府邸。 他已经彻底想好了,无论他和陆峥安到底有何瓜葛,他是否真的对陆峥安有别的心思,他都不想在这里继续待下去了。 刚打开房门,就听到门外侍女们的议论: “昨天王爷和太子起争执了好像,前厅动静闹得好大,好像还提到了沈大人的名字。” “你们说王爷刚来,是不是锋芒太露了?太子可是未来的储君,他这样和他大动干戈,让皇上知道了不会责怪他吗?” “这可不一定,我看王爷现在很受宠,这不一大早就被皇上叫去春围了吗?” “以后的储君是谁可不一定……” “这话你少说,当心杀头。” 沈卿钰听着她们的议论,不由得心绪起伏起来。 余光瞥到地上昨晚留下来的血迹,他突然联想到之前被他一直忽略的一件事—— 太子曾派人刺杀过陆峥安。 思及在登上午门行刑台之前,那个温谦如玉的人找上自己的情景。 他就不安起来。 当时他不想和他多说,转身欲走。 谁料男人拉住他的手腕,笑着对他说:“若阿钰愿意,我可以担保你平安无事,父皇那边也不会再责怪你,你还能继续在朝为官,实现你想实现的理想。” “只要你肯与我同谋,我会敬你重你,尽我所能地对你好。” 最后一句话,听在沈卿钰耳朵里,让他想起之前吃过的一种坏果干,让他有一种黏腻的恶心感。 “不必,还请殿下自重。” “嗯。”温泽衍没有说太多,而是突然淡淡道,“阿钰对我总是这样生疏,可对旁人似乎不这样。” “什么意思?”他说道。 “据我所知,你在出使江南的时候,好像和一个江湖草寇极为亲密。”手攥的他极紧,然后男人看着他静静道,“有时候我会不明白,孤贵为太子,难道比不上一个江湖草莽吗?” 男人问他:“我到底哪里不如他?” 沈卿钰不想回答他这个问题,也不想拿他和陆峥安比较。 在他心里,他觉得陆峥安是不同于任何人的存在,也从未拿他和任何一个人比较过,但他没有说。 而是沉着眸子,脸上绷着,似乎隔着一层薄薄的雾。 最后,温泽衍对他说:“你好好考虑一下阿钰,我会一直等你的答复。你放心,就算等不到,我也一定会保你性命无虞。” 思绪回转。 他不知道昨晚的陆峥安和太子说了一些什么,甚至还提到自己的名字。 太子对他的心思已经昭然若揭,而之前他亲口和陆峥安说怀疑刺杀他的人是太子,以陆峥安的性格,他不觉得他会对他好言相待。 春围。 皇帝每年二月份就会在景都的小苍山皇家山林中举行狩猎,期间会有很多皇子公主、士族大臣参与。 皇帝对如今的陆峥安极为看重,很可能借着这一场春围,将陆峥安正式介绍给诸位宗亲,也可以顺便考察一下陆峥安的能力。 如果太子还想对陆峥安动手,此时是最好的时机。 他眼睛陡然睁大。 陆峥安会有危险! * 而此时的陆峥安。 和昨日赴宴装扮不同的是,他此时一身玄色猎装,银狐裘镶边的披风斜斜系在右肩,左臂是一块蟒皮护腕,腰封嵌着玛瑙的犀角扣,玄铁箭囊牢牢固定在腰侧。 此刻正策马奔腾在山林之中,随着马蹄阵阵,身后墨色织锦的外袍被山风掀起,额心编成辫子的发辫上碎着珠光,衬得他整张俊美的脸更显夺目。 唯独脸上的表情,黑沉如冰。 跟在他身后的也是一身猎装的李重,骑着马追他,说道: “老大,你今天一整天都不太高兴的样子,昨天你和沈大人说什么了啊?” ——陆峥安回景都后,他们一群人,暂时以他护卫的名义暂居在他府中,这次春围,他们就跟着他来狩猎。 陆峥安神色不变,拿起箭矢,拉开箭弓,对准前面的一个野兔射去,箭风响起,野兔被射中倒地,他跳下马,将兔子放进马背上的篓子里,开口说道: “我告诉他我向皇帝求娶他的事了。” “……”李重愣住。 然后他说:“那你真勇。” 陆峥安没听清:“什么?” “我是说,老大你这个决定也太仓促了,沈大人这么心高气傲的一个人,怎么可能答应你这种要求。” 陆峥安沉默住了。 ——是啊,所以昨天勃然大怒,还拿剑刺他。 前面三三两两有一些皇族世家大臣走过,言语神态间透露着对他这个新皇子的好奇。 李重也注意到周围的视线,凑近了问他:“老大,咱以后真的要在景都安身立命了吗?那山寨其他兄弟怎么安排?” 陆峥安神色一顿,说道: “我已经给他们提前写过信,让他们正常走镖,等我后面得空了回头去安排他们,其他的我还没想好。” 然后拍了拍李重肩膀:“这段时间委屈你们,可能要先陪着我一起留在这里了。” “自家人说什么两家话。”李重道,“这皇宫龙潭虎穴危机四伏,作为兄弟我们当然应该陪着你。”然后语调一转,开着玩笑道,“总得帮你把媳妇儿追到手不是?” 陆峥安闻言无奈笑了笑:“还媳妇儿,他死活不肯嫁给我做王妃,明明昨天我们俩都——”都那么亲密无间了。 李重好像听到了什么关键信息,扒开耳朵凑近道:“都怎么?详细讲讲。” “滚蛋,讲个屁。”陆峥安笑骂着推开他,脸上好歹没那么沉重了,又恢复到以前,和他插科打诨起来。 这时,陈飞提着一只色彩斑斓死不瞑目的山鸡走到他们面前,一脸认真地问陆峥安:“吃鸡吗老大?” 陆峥安:…… 李重忍不住笑了:“你小子跑皇家园林来烤野鸡来了是吧?你以为这是芙蓉山啊?” 陈飞有些烦躁:“鸟不拉屎屁大点地方还来狩猎,跟过家家似的,里面的山禽野兽还都是抓好了放进来的,脚上都打着皇家烙印,不知道演给谁看。我是真待着无聊,还那么多规矩,没劲。” 然后问陆峥安:“老大,你不无聊吗?我看你可比我们累,天天穿的人模狗样的,还要被介绍来介绍去,我看着你都累。” 听到他的话,陆峥安有些绷不住了,从路边揪了根狗尾巴草衔在嘴边,找了个石头坐了下来,一双桃花眼里呈现出一种无奈,虽然没说话,但也看得出他的烦躁。 ——要不是为了追媳妇,他跑这么远来做什么?昨天还被媳妇给骂了一顿,真|他|妈不是人干的活。 他们停住脚步,倒有几个跟着家中兄长来出游的世家闺秀们跟过来了。 大棠民风开放,因为是皇家狩猎,一些贵族闺秀们,也可以跟着家中的兄长来看个热闹,虽然不会上场狩猎,但很多其实都抱着联姻的想法来的。 隔着远远的,香风阵阵之中,几张娇俏的脸在看到坐石头上小憩的陆峥安正伸展着大长腿伸懒腰,纷纷红透了脸。 还有个胆大的姑娘被推搡着,以扇遮面,言语闪烁,一副想过来和他们搭话的样子。 陈飞啧啧道:“老大,她们好像看上你了。” 李重也幸灾乐祸地笑:“这景都民风开放,皇宫不比山野,这些大家闺秀也是落落大方的,老大你要不要仔细看看,好像前面那个姑娘长挺漂亮的,唇红齿白的。” 陆峥安没搭理他们,而是仰着头盯着前面天空一直在看。 李重随着他的视线,看到前面的一群迁徙的大雁在天空掠过。 不由得问道:“老大你在看什么?” 倏然,簌簌声响起—— 男人从石头上站起身来,抖了抖身上的落雪,借着银枪的力道跳到马背上,动作流畅又利索。 他本就生的高大长手长脚的,再加上容貌俊朗、气质不羁,所以很简单的动作被他做的极为潇洒,惹得一旁不远处的大家闺秀们纷纷作捧心状,言语之间可见:“王爷好英俊、太养眼了、真男人也……”等等话,让一直被忽视的陈飞和李重,在旁边牙都要酸掉了。 但陆峥安却没太关注,而是视线盯着前方不远处天空极其专注地看,似乎在逡巡着什么一样。 然后“驾——”一声,挥动马鞭。 李重忙不迭问:“老大你去哪?” 男人的身影消失不见,只留给他一道孤影。 李重依稀能看到他往大雁雁群的方向追去了。 * 沈卿钰在来猎场之前,是拿着陆峥安给他的令牌来的。 因为变法一事之后他的事还没有个定论,所以也不一定能独自出王府,再加上进入猎场也需要身份,所以他刚开始还准备费一番功夫进去。 但是有陆铮安提前安排,所以他刚出门,一个侍从就将一个腰牌递给他,说让他有事可以凭借腰牌找王爷。 他看着手中的腰牌,心中有些情绪触动,当初的土匪,变成了现如今的王爷,而他出门还得拿着他给的腰牌,这地位瞬息的转换,让他有些适应不过来。 可来的路上,不知是心中对他的担忧冲淡了昨天二人的争执,还是他逐渐冷静了下来。 他其实这几天都在思考这件事,或许真的是他太过敏感了。陆峥安喜欢他的事他一直知道,他在这之前也对他多有纵容,或许就是这样的对待,让陆峥安觉得,瞒着他求亲并不是什么很大的事。 但其实他心里清楚,无论是什么原因,陆峥安绝没有把他当金丝雀圈养的想法,充其量可能就是对他的占有欲强了点。 他昨天…… 有些冲动了。 无论他们发生什么样的争执,现在他的安危更重要。 他清楚,陆峥安的回归,对太子而言,显然是一种极大的威胁。 不然也不会赶在他回归之前,就不惜重金派杀手杀他,应该是一开始就想将他的威胁扼杀在摇篮中。 刚匆匆策马赶到围猎场中,正好遇到秣马经过、一身劲装、踏碎一地雪泥的陆峥安。 男人墨黑的头发扎成马尾束在玉冠之中,额前的碎发随风扫过刀刻一样的眉骨,脸侧被宫人用朱笔勾起一道猎印,以顺应宫中狩猎习俗。 生机勃勃拿着箭矢瞄准前方猎物的陆峥安,在晨阳下如跳动的烈火般瞩目。 他站在原地有些愣住。 他没见过这样的陆峥安。 和平时的吊儿郎当比起来,多了几分正经又认真的味道。 骑着马狩猎的他好像和山融为一体,生来就是属于这片山林一样的自由。 而男人似乎注意到他的视线,不经意往旁边一瞥。 只是瞄了一眼,又不可置信地定住视线。 待看清他后,陡然睁大了眼睛。 “阿钰?你怎么来了?”男人勒住缰绳,扬起唇发出一道惊喜的声音。 在他愣神之中,紧接着一道箭矢划破长空,倏然来到他胯.下黑色骏马腿上,乌骓马发出一声长鸣,痛苦嘶鸣着想甩掉身上的重物。 “小心!”沈卿钰挑起随身携带的长剑,在第二道箭矢来到陆峥安身上的时候,策马来到他身边,提剑替他挥开。 而随之眼前一花,身后马背一重,男人提着银枪来到他身后,从身后拥着他呈一种保护姿态将他圈在怀中,然后接过他手上的缰绳,夹紧马腹策马:“先离开这里。” 只是还没走两步,身后的马蹄追逐声也响了起来。 沈卿钰拧着眉头往身后看,却看到几个熟悉的人。 “王爷请留步,臣让王爷受惊了。” 陆峥安也勒紧马缰,转过头随着他的视线看去。 正好看到张丘陵带着一队人出现在他们身后。 他挑着眉调转马头,声音不见笑意:“张大人这是在做什么?” 话虽然说着,拥着沈卿钰的手却没松开,还是紧紧搂着他的腰。 张丘陵一脸歉然地从马上下来,看到他搂着沈卿钰的动作后,显然从眼中划过一丝怔愣,但面上不显,接着从身后带着一个一身黑衣一看就武艺不凡的青年来到他面前:“外甥不懂事,惊到王爷的马了。” 然后拉着那个青年给陆峥安道歉:“还不快给王爷道歉?” 青年双手抱拳,表情沉着地向陆峥安和沈卿钰行礼:“宋靖策马失误,让王爷和沈大人受惊了,请王爷责罚。” 听到他的称呼,沈卿钰不由得认真端详起他来。 然后顺着晨光,看清了那个青年的脸,青年长相俊朗、身材高大,眉宇之间满是英气,看起来比他们还要小几岁约摸十七八岁的样子,尤其是一双漆黑的眼睛,深若寒潭,明亮如星,格外引人注目。 只是他……好似在哪里见过他? 陆峥安见他一直盯着青年看,还看的目不转睛甚至眼神带着明显的打量,心里开始直冒酸气。 声音却不显: “既然是失误,那就回去好好修习马术,练好了再来。” 然后勒紧马缰,调转马头离开这片天地。 由于走的匆忙,二人连身后张丘陵的声音都没注意到:“王爷王妃慢走。” 沈卿钰蹙着眉头,被男人的甘洌气息包围住:“为何急匆匆要走?” “再不走你就要把那小子从头到尾都看个遍了。”陆峥安略带一丝吃味说道。 “什么?”沈卿钰不解他话中意思。 “不提他,阿钰我带你去看个东西。” 男人带着一丝兴奋说道。 “看什么东西?” 没等他说完,马蹄声就急促响起。 陆峥安圈紧了他的腰,夹着马腹急速奔往一片山林。 等到了地方后,陆峥安勒住马腹,从马上跳了下来。 沈卿钰坐在马上,就这样看着他拨开草丛,似乎寻找着什么。 直到来到一片凹槽的地方,男人弓下腰,从草丛中拿出什么东西来。 然后来到他面前,提着一个飞禽递给他。 沈卿钰看着被他抓在手中、伤了一只脚还活着的大雁。 大雁颈部的羽毛闪着金属渐变的光泽、背脊铺陈着灰褐雪白的渐层云纹,腹部的容貌如蒲公英一样蓬松透亮。 即便沈卿钰不爱赏鸟,但也能从它光泽的羽毛、靓丽的翎羽中看出来—— 这只大雁的品相极为上乘。 男人带着笑意看着他,缓缓说道: “这是我给你猎的大雁,阿钰。” 沈卿钰有些愣住,随后眼中浮现不解:“为何要给我猎大雁?” 男人将大雁放入马背上的篓子中用绳索捆住,用马背上随身携带的水壶擦了擦手上的血迹,蹬着脚镫重新上了马背,再次从后面拥住沈卿钰。 将头枕在他肩膀上,亲昵地蹭着他耳朵,缓缓说道:“因为大雁是忠贞之鸟,传说得到大雁眷顾的有情人,就可以白头到老。” 他的声音很低又带着缱绻依恋,吹过沈卿钰耳边时,掀起耳垂的一阵酥麻。 沈卿钰有些僵住,稍稍别过头去,没有回他的话。 马蹄声渐起,男人再次策马,但没有急着奔跑,而是让马放缓脚步在这片山林中踱步。 沈卿钰垂眸,看到男人勒住马绳的手边缘还留着昨天被他刺伤的伤口。 沉默了一下,然后缓缓开口说道:“你昨日和太子起争执了?” 提起这件事,陆峥安就不爽,淬了一口道:“早他妈看他不爽了,先不提之前找刺客杀我的事,大晚上跑我府邸上,还侧面打听你消息,说个话带几层意思,让人听的生厌。” ——昨天他就差揪着温泽衍衣领给他揍一顿了,要不是对方带来的侍从拦住了他。 倏然想到什么,骤然蹙起眉头,沉声问沈卿钰:“他不会对你有什么别的心思吧?” 不是不可能,他家阿钰这么好看,又气质出尘,不排除太子惦记他的可能。 然后声音变低,“这小子要是敢打你主意,我非给他弄残废不可。” 沈卿钰不想提这件事,更不想让陆峥安现在因为他的事和太子起争执,节外生枝。 而是转过话头,问道:“你手上的伤怎么样了?” 说着,自然地抓起陆峥安攥着缰绳的手,想要仔细查看。 却被男人反手攥住。 男人笑意盈盈地看着他,声音促狭:“阿钰又担心我了?” ——他说他怎么大老远跑这边来,明明俩人刚刚起完争执,原来是担心他被太子谋害,怕他出什么事。 那这是不是说明,其实他气消了? 沈卿钰没回他的话,而是从衣袖中掏出一个白瓷药瓶,让他将手心摊开,仔仔细细地顺着伤口倒着粉末,直到将他伤口覆盖好后,又拿出干净的白布替他将手缠好。 “这几天不要碰水,也不要用这只手干重活。” “阿钰……”陆峥安看着他一丝不苟认真的模样,心头一热,不由得圈住他的腰,在他耳边亲昵啄吻,声音放低试探道,“阿钰你是不是不生我的气了……” 看沈卿钰不回他,而是敛着眉宇,别过头避开了他的亲昵,脸上的表情不悲不喜,但也不像是抗拒的样子。 他不由得乘胜追击,真诚道歉:“我这次知道错了,我不应该不经过你的同意,擅自做决定,阿钰你别生气了,看在我给你猎大雁的份上——” 还没说完,听到极轻的一声: “我也有错。” 陆峥安愣住,看垂着眼睫、面如冰雪的人亲启唇瓣这样说道。 “你说什么?” 他有些懵。 “我也有错,不应该拿剑刺伤你。” 他再次听到那个清雪一样的人,轻声开口道。 心中一热。 山林中树叶随风荡下,荡在那人清冷的眉间,像是在营造一种让人不可置信的幻梦。 望着那人红润艳丽的唇,轻轻吐着暖人肺腑的话:“我以后,不会再对你随意动手了。” 陆峥安松开马缰,然后将手伸到他脸侧掌住他极小的脸—— 带着沙哑的声音: “阿钰,先闭眼好不好?” “为什么?”沈卿钰凝着眉头转眸看向他。 还没说完,眼睛被手覆盖住。 随之唇上一热,男人就这样掐着他的下巴,吻了上来。 第32章 阿钰你真色(修) “你解我亵裤做什么…… 清晨的阳光从雪松枝叶中穿过, 照到马背上相拥而吻的两个人身上,在墨绿的枝叶间晕染出流动的光斑。 而远处的灌木丛中时不时有矫捷的野兔和贪吃的松鼠经过,踩动树枝和草丛的时候, 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显得此刻他们这边的天地寂静万分。 直到一道急促的声音倏忽响起, 伴随着某种慌乱的挣扎: “够了陆峥安。” 沈卿钰推开紧紧拥着自己的男人,擦掉嘴边的水渍,一双潋滟狭长的眸子里泛着红, 眼角沾着不明泪珠。 心跳如擂鼓:又是这样, 每次亲他的时候就像狗一样,非要抵着他舌尖舔遍他每一处牙关,像是要将他整个人都吃掉, 明明这个人平时一副顺着他的模样,每次遇到这种事,总带着十足的侵占, 还攀着他脖颈想咬他。 真的像条鬣狗。 不想再看男人盯着自己灼热的眼神, 他别开了视线。 “阿钰……”男人哑声应了他一声,将头埋在了他脖颈处意犹未尽地啄吻,声音带着缱绻的味道。 他灼热的呼吸喷洒的沈卿钰整个脖子都很麻, 他稍稍避开了他的头, 可随即腹部上感受到一种指尖骚动的痒意,他不由得低下头去,只见男人修长的手来到他衣襟下摆系带处缠绕勾勒着。 这直白的动作让沈卿钰瞬间惊住:“陆峥安你做什么?!” 直接攥住他的胳膊将他整个人推开, 谁料力气太大险些将男人从马背上推了下去。 陆峥安猝不及防,但也没有狼狈摔倒,将将使了几次力气,好歹才在马背上稳住身形, 本来有些懵,转头看沈卿钰一副防备的模样,他顿时就懂了,然后失笑道:“阿钰你以为我想做什么?我只是看见你衣襟乱了,帮你整理一下而已。” 沈卿钰清冷的脸上浮现一层薄红:“整理衣襟你解我亵裤系带做什么?” 陆峥安本来真的只是帮他整理衣带,但看他红着脸眼神闪烁的模样,不由得呼吸一紧,突然想起某种不合时宜的想法。 他深呼一口气,牵住他手上的马绳和他十指相扣,挑了挑眉,带着笑意道:“阿钰瞎想什么呢?这里人来人往的,我要是真想对你做什么也得等回府之后,怎么可能在这里乱来。” ——他说的没错,皇家林场毕竟不比山头野外,这里时不时就有各个世家大族、朝臣贵族出现,他就算色迷心窍也不可能真在这里对他做什么。 沈卿钰当然明白他话里的意思,也知道自己确实错怪他了,但转头想想也不能怪自己,这几日某些人对自己总是亲昵狎弄,也一直都生冷无忌,他错怪他属于情理之中。 偏偏男人见他不语,还得寸进尺,带着戏谑蹭他耳朵:“阿钰你真色,天天想些有的没的。” 对他的倒打一耙,沈卿钰简直无语,冷声道:“陆峥安,一直以来我们俩到底谁色迷心窍你心里没数吗?” ——一见面就抱着他像条狗一样啃,哭着求着要缠他,他才应该是烦不胜烦那个才对。 “放开我!”说完就不耐烦地挣扎着想推开他。 见媳妇被惹怒,陆铮安连忙去哄:“我色迷心窍我色迷心窍,阿钰你别生气。” 沈卿钰往后挪了挪身体,随即感到某处坻住了他的腰椎处,顿时让他浑身一僵。 声音冷然道:“陆、峥、安。” 带着咬牙切齿的意味。 “这也不能怪我啊阿钰,”陆峥安有些泄气,将头搁在他肩膀上,手牵着他的手,细细在他手指上摩挲把玩着他的每一节指骨,声音放低带着哑意,“你又不肯彻底给我,我吃不饱,抱着你亲当然会很容易有反应了。” 说完还故意幢了他几下。 沈卿钰感觉尾椎处都在发麻,跳动着额角青筋,忍无可忍道:“吃不饱就滚下马,去找个草垛埋里面吃个饱!” “别生气别生气,我道歉。”陆峥安抓着他手追着道歉,沈卿钰顺着他力道恨不得给他脸上两拳,但又觉得会给他打爽了,最终还是随他去了,只是冷着脸没理他。 陆峥安见他沉默,又跑他耳边问:“阿钰……” “什么?” “你觉得现在场合不合适,那等晚上场合合适了,我们可以继续昨天的事吗?”陆峥安一想起昨天的情状,现在又好不容易解开误会,想着他是不是可以得偿所愿了,于是试探着问,不由得有些心猿意马,“阿钰我们昨天都那样了,什么时候可以再进一步啊。” 可对方却沉默不语。 “……” 陆峥安见他彻底不语了,以为给人气狠了。 可却见到怀中的人盯着马背上的篓子看,篓子里是刚猎的大雁,眼里沉着思索。 “陆峥安,你给我猎了大雁,有没有给陛下猎什么?” 突然,怀中的人轻轻开口道。 陆峥安心念一转,明白了他的意思:“你想让我迎合他的喜好?” “嗯。”沈卿钰说道,“陛下喜欢麋鹿吉祥如意、长寿安泰的寓意,对抓捕麋鹿的人也会不吝赞扬,每一年抓到麋鹿的人也会摘得春围的头冠。” “所以你想让我给他抓麋鹿?” “对,以他带来你春围的目的,很可能就等着你抓给他。”沈卿钰淡淡说道。 陆峥安看他认真分析的模样,平时清冷的脸此刻因为他的事而带上了十足关心的味道,不由得心中再次一暖。 “阿钰,你想让我讨老皇帝欢心,对吗?” “嗯,现在你孤身一人来景都,想要尽快站稳脚跟,最大的助力是皇上。” 陆峥安来之前确实是打算为了沈卿钰留在景都的,只是一直犹豫是因为他不知道怎么安排陈飞他们,但他还没来得及和沈卿钰亲口讲过自己这个想法,但看沈卿钰的意思已经默认他就是会留在这里。 ——不由得产生一种猜测,或许,阿钰潜意识希望他留在景都,所以才会为了让他站稳脚跟,开始替他筹谋。 替他筹谋,不就是替他们两个人筹谋?不就是其实就是把他当自己夫君看了? 一双桃花眼里不由得浮起一丝高兴,他的阿钰果然嘴硬心软。 完全不知道他内心戏的沈卿钰,只是神色认真地逡巡着四周的灌木丛。 沈卿钰看着四周足足一人深的草木灌丛,说:“如果我没猜错,大概率就在这一片附近,我们去找找。” 说着,“驾——”一声,就准备扬鞭启程了。 这时的陆峥安却按住他的鞭绳,笑道: “阿钰,不用去找了。我之前已经抓好了,就藏在林中。” 沈卿钰怔住,略带疑惑地看向他。 陆峥安笑了笑,带着他来到一片灌木丛中,拨开重重树叶,显现出里面的一头小鹿。 幼鹿只有约摸不到一岁,此刻腿上还留着伤,身上捆绑着绳索,被束缚在树干上。 沈卿钰看着幼鹿,有些愣住:“你何时抓的?” ——他可以看得出来,陆峥安不喜老皇帝,又怎么可能花费精力去给他抓麋鹿取悦他,这不像陆峥安做的出来的事。 “是,我一开始确实没打算给他猎鹿,”陆峥安道,“但后来无意中撞到了幼鹿,还是想办法抓起来了。” 他嘲讽一笑:“虽然我讨厌他,但我也明白,想在皇宫站稳脚跟,还是要依靠他的宠信,我知道老皇帝带我来春围,是为了考验我的能力。” 然后在沈卿钰的怔愣中,他又捏了捏他鼻尖,放低声音说道:“我不想给他猎鹿,但我想保护你,就得想办法在景都城尽快站稳脚跟。” ——基于母亲的缘故,他对泰和帝心里总是有根刺,没当面驳他面子就算好的了,给他捕鹿简直是痴人说梦。 但沈卿钰的话他都会听,他也会在乎他想要做的事。 他可以不为了皇帝着想,也应该为两个人的未来着想。 沈卿钰心中跌宕,看着他认真一片的神色,略有些不自然地别开了头,耳根又红了些许。 “阿钰害羞了。”陆峥安笑道。 “闭嘴。” …… 虽然麋鹿的个头并不大,但去交差应该也足够了。 但马只有一匹不够放麋鹿,于是他们就将腿部受伤的麋鹿用绳索困在树林中,等叫来陈飞他们一起将麋鹿运到营帐中。 沈卿钰和陆峥安还打了一些别的猎物,一起装到篓子里。 一切做好后,二人策马准备回营帐中。 却在路上遇到两个不速之客。 太子似乎早知道他们要回程一样,在路边亭子里静静等着他们。 一身宫装的傅荧则推着他的轮椅,静静立在他身后。 待看清马上的两个人后,尤其是看到一身玄衣、身姿飒爽的陆峥安,眼睛都亮了,眼中划过显而易见的惊艳,可这抹惊艳在看到马背上的沈卿钰后,随即又变成一种晦涩的嫉妒。 ——这是他第一次近距离见到新来的二皇子,原以为从山野里来的莽夫能好看到哪里去,可不诚想竟是俊美的惊人,身材也十分高大,玄衣包裹下的肌肉一看就很扎实和皇宫里那些草包大相径庭,再加上气质带着十足的野性,更显得张扬万分,夺目耀眼得很。 若不是看他紧紧揽着沈卿钰的腰,他又素来讨厌沈卿钰身边的所有人,不然他都要忍不住对这人心动了。 隔得远远地,傅荧就看到一马同骑的二人,虽然在看到他们后两个人就刻意分开了一些,但他还是看的很清楚。 他看到那一向清冷如雪的人脸上带着说不出的纵容,和之前淡漠疏离大不相同,拥着他的男人神态更是满眼宠溺,一双眼睛里除了他再也看不下旁人,二人分明是一副亲密无间、形影不离的模样。 傅荧心里震惊万分,还直冒酸水,他一直以为冷情冷性的沈卿钰这辈子也就是孤身一人,和他这个阉人好似也没什么区别,他在比较中也就没那么失衡了。 可现在看到新皇子对他的爱护宠溺,他也听过这个男人来景都是为了救沈卿钰,几乎是舍弃一切千里奔赴,他就嫉妒的要死,他嫉妒他命好能找到良人。 又看到沈卿钰对那个男人有着和一般人大不相同的态度,他又嫉妒那个男人,他记得这样柔和的沈卿钰他只在小时候没和他闹掰的时候见过,那时候的沈卿钰对他也是纵容随和的,还会唤他“师弟”,会教他剑法教他读书,也不是像现在对他满眼厌恶。 这种诡异复杂的心绪一直像拧麻花一样,搅的他心绪不宁极了。 而他推着轮椅上的温泽衍却好似没有太多神色,只是静静看着他们二人靠近,脸上一直带着若有似无的笑意。 好似真的是一个和蔼仁善的兄长一样。 陆峥安虽然厌恶他,但也不是一点礼节都不懂的傻子,于是和沈卿钰下马对他行礼:“参见太子殿下。” “何必多礼。”温泽衍让傅荧将他推到二人面前,在弯着腰的二人中,他转动轮椅朝着沈卿钰的方向,握着沈卿钰的胳膊将他扶了起来,语意含着关心,“阿钰你现在身体可好些了?此前在大雪中跪了那么久,孤担心你膝盖会受损。” 沈卿钰蹙起眉头,对他的话心起疑窦,这个人明明在他行刑前就说的很明白了,现在又是什么意思? 心中浮起一丝不好的预感。 温泽衍又继续道:“我府中有几个医术高超的大夫,阿钰你若不介意的话,我让他们来替你看——” 他的话还没说完。 “演够了没?” 一股大力将他的手给甩开了,男人站在了沈卿钰面前,高大的身影将他整个人挡住,也隔开了温泽衍的视线。 温泽衍笑意微微僵住,但面上的神色并没有太多变化,他淡淡开口问道:“二弟这是何意?” “我是何意?还没问你是何意呢,”陆峥安嘴角勾起一丝嘲讽的笑意,旁若无人地双手撑在温泽衍轮椅两侧。 他高大的身影将轮椅中的温泽衍给覆盖住,就这样居高临下地盯着温泽衍,挑起眉毛,声音虽然在笑但却带着十分的冷意:“大哥这么关心我的王妃做什么?” 温泽衍没有丝毫惧意,眉目舒展,带着笑意道:“二弟多虑了,阿钰与孤相识多年,孤只是——” 话还没说完,陆峥安就打断他: “阿钰是你叫的吗?” “你说什么?”温泽衍皱起眉头。 傅荧没想到这宸王这么野,直接和太子叫板,脸上不动声色地浮现一丝看好戏的神色。 “我说,他好不好轮得到你关心吗,有这时间不如多关心关心你的腿吧,都残废了还天天想些有的没得。” 话音刚落。 远处一声震怒: “逆子!怎么跟你大哥说话的!” 沈卿钰心下一凉。 第33章 偏心 “陆峥安桎梏住他挣扎的手” 听到泰和帝的斥责, 陆峥安站起身,抱胸勾起唇,嘲讽地“啧”了一声。 “还不快给太子道歉!” 泰和帝本来得知二皇子猎鹿的消息后, 喜滋滋地赶了过来,就想看看自己这个刚认回来的儿子是如何表达孝心的, 谁曾想看见这个逆子这么跟自己哥哥说话,顿时一股火直冲肺腑,就差指着他鼻子骂了。 但见陆峥安不言不语, 挑着眉显然一副不服气的样子, 又觉得这孩子是真像年轻时候的自己啊。 ——先帝生了五个儿子,当时的他是最小的一个,年轻时候的他骁勇善战、征战四方, 英武极了,也对自己另外的四个哥哥很不服气,也是这副天不怕地不怕不服输的样子, 就是这股气儿支撑着他立下赫赫战功, 让他在龙争虎斗的夺嫡中,逐步夺得先帝的青睐和朝臣的支持,从而顺利登基。 所以这也是他为什么越看陆峥安越顺眼的原因, 因为他实在太像自己了。 沈卿钰看泰和帝显然在等陆峥安服软的样子, 但陆峥安又一副不想服软的态度,他皱起眉头刚想说些什么。 却听到从身后灌木丛中传来阵阵脚步声。 他回头去看。 然后视线陡然定住。 只见被他们藏在灌木丛的幼鹿不知何时被牵了出来,一身劲装的宋靖就这样牵着麋鹿走了出来。 他步伐稳健, 神态从容,看见泰和帝后,朔风骤起,衣摆被他掀开, 他恭恭敬敬朝泰和帝跪下行礼: “启禀陛下,这是宸王给您猎的麋鹿,吩咐属下牵过来给您。” “你是?”泰和帝眯起眼睛。 身后的张丘陵及时上前:“回陛下的话,这是臣的外甥,名唤宋靖,今年刚满十七,跟着臣一起来春围见见世面,之前偶遇宸王,得殿下照拂有加,殿下猎到麋鹿后,就吩咐他照看,等您来再呈送给您。” 刚刚还一脸怒气的泰和帝看见腿上还带着伤的小鹿,神色稍显缓和,他沉声问陆峥安: “这头鹿真的是你猎的?” ——张丘陵惯会察言观色,所以泰和帝对他的话只信一半。 傅荧自宋靖出现后,就一直盯着他的脸看,视线从他尤为英俊的长相到他坚毅硬朗的神态最终移到他被黑衣包裹下的出众身材,眼前一亮又一亮,简直挪不开眼了。——这人以前没见过,怎么生的这么合他眼缘? 温泽衍则从宋靖出场后,再观察到泰和帝缓和不少的神色,脸上一直保持着的笑意就淡了不少。 手转动着扳指,不动声色地打量着。 ——这个叫宋靖的人,他也没见过,张丘陵这个外甥以前没见他带出来过,又是从哪冒出来的?一切不提,只是这个人为什么一见面就帮陆峥安? 沈卿钰也看到宋靖和张丘陵显然是来帮陆峥安的,心思流转,突然拉过陆峥安的手,朝他被他用剑划伤的手心狠狠用力一掐。 陆峥安被他掐的猝不及防,下意识地倒吸一口凉气,用眼神问沈卿钰:阿钰你掐我|干嘛? 他的反应引起了众多人的注意,尤其是没等到他回复的泰和帝。 泰和帝看他形状无故,还龇牙咧嘴攥着手,一副痛不欲生的模样,皱起眉毛问他,“你手怎么了?” 话音刚落,沈卿钰就跪了下来: “回陛下,宸王方才猎鹿的时候,急着追逐,追到深林中,手不小心被箭矢给划伤了。” 沈卿钰一番观察下来,对泰和帝脾性熟悉不已的他明白,泰和帝这是在给陆峥安找借口让他顺坡下驴,既然如此,那此时的苦肉计就很管用了。 泰和帝早就注意到一旁的沈卿钰了,本来看到宸王和他在一起,亲密无间的样子,他就心里不舒服,本就是被迫答应宸王求亲的他刚准备训斥这俩人两句,但现在对儿子受伤的关心大过了对沈卿钰的关注。 “手抬起来给我看看。”他说道。 这时候陆峥安才明白过来他家阿钰是在给他使苦肉计,再傻他也明白现在的情况不是自己想任意妄为就任意妄为的。 出于不想辜负沈卿钰一番好意的目的,当即决定顺势而为,握着拳对泰和帝行礼,声调沉稳:“只是一点小伤,父皇不必忧心。” 这句父皇显然叫的泰和帝龙颜大悦,要知道自从二皇子进宫,还没叫过自己父皇,再加上肯花心思给自己猎鹿,看来这孩子对自己还是有那么点孝心的。 刚刚的气就这样彻底消了,他笑着朝陆峥安招手让他过来,等陆峥安过来后,他仔细看了看陆峥安的手上长半尺的伤,朝身后的一队人挥手,“男人虽说受点伤不算什么,但也不能不当回事,回头让太医给你瞧瞧。” 沈卿钰全程看着对陆峥安宠信纵容的泰和帝,平时那张威严的脸上也不复严肃,看来是真的对这个新认回来的皇子很喜爱了,只是不知此刻的陆峥安是何感受? 此刻的陆峥安心中确有波澜,但也只是一瞬。 他叫他父皇只是因为他不想让为他筹谋的阿钰算盘打空,全是权宜之计,更谈不上什么真心。 但看老皇帝对他这幅模样,到好似真的舐犊情深的样子,他又只觉得讥讽。若真舐犊情深,又怎会将身怀有孕的母亲赶出宫,即便陆母没有跟他说过这件事,可从别人口中,他也知道当时走投无路的母亲是在一个破庙中一个人将自己生下来的,也就是因为这样,陆母才落了病根,才导致年纪轻轻不足三十就去世了。 ——不过是一个刚认回儿子的老皇帝的自我感动罢了。令他作呕,要不是沈卿钰还在一旁,他是真演不下去了,面上还得做一副父慈子孝的样子。 而被遗忘在一旁的温泽衍则静静看着一群人,围在不过是手被划了个口子的陆峥安身旁嘘寒问暖,就连平时对他人不假辞色的沈卿钰也满含关切地看着他。 就好像他才是那个外人。 那双清润的眼中划过一抹深重的郁色,藏在衣袖里的手将指节攥的发白。 ——他自然是提前知道泰和帝会路过此地,所以才在陆峥安回程的路上等候,在他面前对沈卿钰表现出不一般的关怀,为的就是一步步让他方寸大乱刺|激他对自己说出狂悖之言,让路上经过的泰和帝刚刚听到,对这个新认回宫的二皇子会大失所望,也就一步步消除他对自己的威胁。 但现在看来,他这一切努力,也不过是无用之功。 他算到了所有,唯独没算到——父皇的偏心。 这样的父皇,好似从他十岁那年双腿出事后,就再没有见过了。 或者说,在崇尚武艺的泰和帝心中,一个不良于行的皇子,终归到底不符合正统所归。 竹林中的风吹过来,没有了冬季的寒意,却吹得他脸整片发凉,吹得他一双漆黑眸子掀起波澜,独独照不见眼里的光。 或许是他身上的气质太过寂寥萧瑟,让泰和帝终于想起了他。 泰和帝对陆峥安重新板起脸来:“不要以为给朕猎鹿这件事就算了,还不快给你大哥道歉?” 到目前为止,所有人都看得出来,陆峥安只用道个歉这个事就到此为止了,更别谈陆峥安本人了。 陆峥安刚刚弯不下的腰在看到吃瘪的温泽衍后也变的曲折有度了起来,他恭恭敬敬朝着坐在轮椅上的温泽衍道歉:“臣弟为刚刚的出言不逊、言辞无状,向大哥道歉,还请大哥责罚。” 温泽衍淡淡一笑,连忙扶起他:“二弟率性坦诚大哥又怎忍心责怪你,快快起来。” 泰和帝见状,脸上浮现出一丝满意,然后还不忘打圆场:“这小子一点礼节都不懂,他既然自己讨罚,太子你就尽管说,他要是敢说一个不字,朕第一个饶不了他。” 温泽衍神态谦和道:“兄弟之间小打小闹正常,二弟刚回来应该是有些不适应,并非有意与儿臣为难,终归到底,是儿臣的问题,若儿臣一开始就多些包容,二弟也不会和儿臣起争执。” 陆峥安虽然面上不显,但心里却咬牙:好话都被你说完了是吗?要不是你小子滋扰我媳妇我会跟你起争执吗?混淆视听还整得你多大度的样子,真是令人生厌的千面狐狸。 泰和帝这才彻底满意,拍着陆峥安肩膀道:“你大哥对你包容至此,逆子还不好好像你大哥学学!” 话虽然这样说,但却没说真让陆峥安学什么,陆峥安自然是神态谦卑应答。 一场争执就这样落下帷幕,最后沈卿钰一个人回了王府,抓回来的麋鹿被宫人带回了皇宫,陆峥安被泰和帝留下,说要带他去北大营看看,正好那边事情多,他刚回来可以先熟悉熟悉。 傅荧也跟着皇帝回了宫,走之前咬唇盈盈燕燕瞄了宋靖好几眼。 他的暗送秋波宋靖当然全部看到了,但仍是目不转睛目不斜视一派正直,他这副油盐不进的样子,反倒让傅荧更起了兴趣——我一定要把他弄到手,谁让他姓宋呢。 温泽衍被随从推着轮椅静静离开了猎场。 无人注意到,他攥在袖子里的手心已经被他攥出了血迹,一双清润的眸子却没有分毫异样。 等走远后,随从问他:“殿下您刚才为何不说实情?倒让宸王顺杆往上爬了。” 温泽衍轻轻一笑,笑容在风中扯得极为惨淡—— 说?实情?实情重要吗? 泰和帝对宸王的纵容几乎是人尽皆知,他说多了,只会徒然惹怒皇帝,不仅不能达到他的目的反而会适得其反,还不如在他心中留一个宽和大度的印象。 随从又说:“那北大营军机重地,陛下就怎么带他去了。真是偏心。” 太子没说话,听着身后遥遥传来泰和帝的笑,眼里沉着深沉的光:偏心?只是偏心么?怕不止是这个吧。 随从替他不平:“您为陛下监国殚精竭虑数十年,没成想一个山野里来的莽夫倒是得了陛下宠信,真是不公平。” 看温泽衍抬起眸,淡淡瞄了他一眼,那侍从连忙低下头认错:“奴才多嘴,请殿下责罚。” “自行领罚。”温泽衍淡淡一声,转动轮椅,那随从闻言瞬间面色煞白。其他跟在他身后的人则上前,接过他的轮椅推着他继续往前走。 沈卿钰从始至终都默默注意着他们离去的背影。 看着这样情状下仍然不悲不喜、让人猜不透心思的温泽衍,他心中却浮现出前所未有的不安。 ——温泽衍百忍成金,比起冲动率直的陆峥安而言,在这座皇宫之中显然更符合生存之道,也更具优势。 陆峥安虽然现在深得皇帝倚重,但又能否敌得过早已扎根在这朝中、得尽了人心的太子呢? 这一切都是未知数。 怀着心事重重,沈卿钰就这样心情复杂地回了王府。 等到了王府,看到桌子上自己刚刚收拾好的行李,他才察觉出事情的不对劲起来—— 沈府现在被查封了,他本打算收拾行李回顾太师府中,可为什么他下意识竟然就回了陆峥安的王府,连行李都忘拿了? 拿起行李,他转步就想离开这里,但走了两步,又折了回来。 他应该先等陆峥安回来,和他交代一下他再走,他不应该在陆峥安不知情的前提下不告而别,毕竟这次和之前的情况不一样,他也不应该让陆峥安再为他担心。 思及那个执着万分的男人,他又神色沉了下来——他如果真和陆峥安说了自己的安排,陆峥安绝不可能轻易放他走。 头疼。 就这样一直怀着纠结的心思,几度辗转,一直等到天黑的时候,他才打好主意——算了,皇帝把陆峥安叫去北大营,应该有重要事情交代给他,他先留下来和他一起商量接下来的安排。 门外回廊点上层层烛灯,烛光映照在一尘不染的青石台阶上,还有洒在地上的清辉月光,照着门内静静等候一身清雪的人。 在沈卿钰撑着手在桌边快睡着的时候,不远处传来侍从们通报的声音:“王爷回来了。” 睫羽颤动,沈卿钰回过神来,睁着眼睛醒了过来。 看见门外的陆峥安正迎着月光走了进来,他还穿着日间狩猎身上的猎装,一身黑色的大氅将他整个人衬得格外高大,在跨过门槛的时候,脸埋在黑暗阴影中,让人看不清他脸上的神色。 沈卿钰站了起来:“陆峥安你回来了。” 话刚说完,门被紧紧关上,紧接着手腕一紧,一股夹杂着军营寒潮的湿气朝他袭来,腰间抚上一双大手,他就被男人紧紧从后面搂在了怀中。 “又做什么?”沈卿钰不耐地蹙起眉头,谁料腰上的力道反而收的更紧了,圈的他有些呼吸不过来。 “真好,阿钰。”男人埋在他脖颈上,蹭着他颈边皮肤,轻轻说道。 “?”沈卿钰不解。 “一回家就看到你在等我,真好。” 沈卿钰手指微动,沉默了一下。 然后说道:“我当然会等你回来。” ——他还有事要和他说,当然会等他回来一起商量了。 “阿钰真乖。”男人埋在他脖颈的声音有些哑。 热气吹的沈卿钰有些发痒,他刚想推开他,然后下巴就被掐住,腰间搂着他的手将他整个人转了过来,“陆峥安——唔!” 唇上却一重,炽热的吻朝他唇舌间袭了过来,随之话被淹没在唇齿中,这猝不及防的吻让沈卿钰皱起眉头,刚准备推开他,谁料腰间一紧—— 下身一凉,“滋啦”一声,好似布料被撕开的声音传来。 这声音让沈卿钰浑身一僵,他低下头,看到自己整个亵裤都被撕毁了,瞪大眼睛,不可置信道:“陆峥安你疯了吗?” 陆峥安桎梏住他挣扎的手,然后喘息着开始解自己的亵裤系带,咬着他的唇,声音带着急切: “不是说好的吗?阿钰,等关起门来场合合适,你就给我的啊。” 第34章 急于占有 “身後人一概如注,猩味瀰漫…… 听到他的话, 沈卿钰一片惊愕,到底是何时何地他说过这样的话?为什么他竟然毫无印象? 恍惚中,他记起好像是在小苍山猎场中, 陆峥安单方面提起过这件事,但他当时在想泰和帝的事并未应答他啊, 倏然反应过来——这人当他不知道在浑水摸鱼呢! 殊不知,在他的怔愣中,亵裤被彻底撕了下来。 “陆峥安!” 沈卿钰开始极力挣扎。 可他的挣扎在力气比他更大的陆峥安面前也只是小打小闹, 不消片刻男人就从腿弯处将他抱起, 一路来到床榻边将他放下。 卧房内的温度很高,在他们回来之前下人早就将熏炉摆好了,所以陆峥安一边抱着他一边将自己身上的大氅和外袍也全部褪去了, 两个人就这样不着寸缕地来到床榻上。 沈卿钰看着毫不避讳、脱了个精光的男人,又惊又愕,尤其是视线瞥到某些不可明说、暴涨的渤发, 他就像被烫到一样, 匆匆移开视线。 疯了吗这个人?为什么这么生冷不忌,偏偏神态还满是虔诚,简直诡异的无可复加! 这荒唐的场景几乎是瞬间就让他清冷的脸上浮现出薄红, 红意从他脸上蔓延到了耳尖。 ——但不是因为害羞, 而是因为愤怒。 他往后退了一步,然后一把推开男人圈在他腰间的手,怒气冲冲道:“你再这样, 别怪我对你不客气了!” 话虽说得无情,但他“不客气”的动作也只是将将往后退并没有做出什么很有力的威胁,声音也含着一丝无措,就连眼尾都被逼迫地沾上了湿意, 在男人往下幄住他后他眼尾的红更是渲染到极致,他倒吸一口凉气,急促喘息道:“陆峥安你冷静一点!我有事和你商量!” “阿钰…”陆峥安急切地一把坻住他的腰开始蹭了起来,这行为无疑是引起了沈卿钰的剧烈挣扎,本来扬起手想扇他,但又想起刚承诺过的不再随意对他动手,憋得脸都红了,而男人还在往他身上拱,甚至听到了某些瓶瓶罐罐被打开的声音,他闻到这个熟悉的味道好像是金玉膏,而这个药膏他在温泉中毒那天见过。 顿时愤怒不已,直接一个腿弯直朝陆峥安袭去,绕过某人的关键部位,袭击在了他的大腿根处。 男人终于放开对他的挣扎,捂着大腿,倒吸一口气:“阿钰你谋杀亲夫吗?” 金玉膏顺着床边滚落到地上,发出咕噜噜的声音。 空气一时之间变得寂静起来。 “陆峥安你要再浑水摸鱼、对我發情,我就杀了你!”沈卿钰气的发抖,一双眼睛显现出凌厉的冷光。 因为刚刚的剧烈挣扎,他白雪般的脸上浮现出一片酡红。 看到他生气,浑水摸鱼失败的陆峥安放弃了继续下去的动作,卸力一样趴在他肩膀上,抵着他不解又疑惑道:“我不明白,阿钰,既然你也于我有意,你也喜欢我,为什么不能给我?” 每天只能抱着他,只能亲不能干别的,他真的要憋坏了好不好? 沈卿钰被逼迫不说,还被强行安了一个这样的名头,不由得咬牙切齿道: “谁说我也喜欢你的!一直以来不是你缠着我、逼迫我、强迫我的吗?” “阿钰说这话真让夫君伤心。”陆峥安赖在他肩膀上,挑着他绸缎一样的墨发把玩,嘴上说伤心,神态却不见丝毫伤心,“我们俩昨天都那样了,你还说你不喜欢我。” “放开我,我说我不喜欢你。”沈卿钰推他压着自己的头,语气还是很生气。 “阿钰你听我说。”陆峥安起身,将手撑在他身体两侧,伸手拨开他挣扎中粘在他脸侧的湿发,见到那浮现薄红盈盈只有一掌的脸,再看那双潋滟凌厉的眼含着怒意地看着自己,在烛火中好似闪闪发着光。 他没忍住还是低下头在他光洁的额头上印下一吻,在沈卿钰蹙起眉头要抬手扇他的时候,抓住了他的手,用一双漆黑的桃花眼笃定看着他,轻轻问道:“你一直等我到现在?是不是想问我北大营的事?” 沈卿钰本来怒意渤发的脸,骤然冷静下来,红意退散,他沉声道: “陛下叫你去北大营,到底说了什么?是不是给你派了什么职务?” 陆峥安轻轻一笑,用“果然如此”的眼神定定看着他,这眼神看的沈卿钰心脏一跳,别开脸道:“你到底想说什么?想说什么就直说,不要老是试探来试探去的。” “阿钰,”男人的声音放低,抚着他脸侧的手带着灼热的温度,“我想说的话你猜得到,先前怕我被太子谋害孤身前往猎场来救我、今日猎鹿一事在皇帝面前对我的维护、我对你的亲密越界你也从不抗拒,诸多种种,阿钰我问你,若换其他人,你会这样吗?” 沈卿钰神色顿住,沉默了下来,手心蜷缩着不言语。 心里却有着显而易见的答案——当然不会,他素来冷淡,更不喜旁人的刻意亲近,又怎能忍受旁人对他像陆峥安一样越界?那……是为什么呢? “因为沈大人你喜欢我啊,你关心我、在意我、肯为我竭力筹谋、妥协纵容,不就是喜欢我么?”陆峥安轻轻触碰着他如蝶一样的睫羽,说出口的每个字都很轻,但却带着十分的笃定,“因为喜欢,所以才会想办法保护我,对吗?就像我想保护你一样。” 沈卿钰被他触碰的眼睫微微颤抖,手心不知何时又冒出汗来。 ——他果然喜欢陆峥安吗?他这么多年来,从未喜欢过任何人,真的对这个强势又粘人、不顾一切如火一样闯入他生活的人心动了吗?因为心动,才会为他谋划、下意识地想保护这个刚来景都城、人生地不熟的土匪? 是的,他也如陆峥安想保护他一样想保护陆峥安,不知是何种目的。 心乱如麻。 他没有去想太多,却更加关注陆峥安刚刚说的北大营的事,他别开脸躲避陆峥安的触碰,继续问道: “所以,陛下叫你去北大营到底想做什么?” 陆峥安看这件事今晚不说清楚他也别想干别的了,只得老实交代: “他让我担任北大营中郎将,把整个北大营全部交给我了,明日我就得去任职,要不了多久我还得去西北和那帮鞑靼打仗,他让我立个战功回来,说不然北大营那群人不会服我。” 说着,就不舍地拱着沈卿钰的脖颈,“到时候阿钰你和我一起去好不好?面对那帮蛮夷,我一个人害怕。” 沈卿钰当然不信他这么大个人会害怕,先前雨林中孤身一人面对武林高手数十人都不害怕,现在只是打个鞑靼又怎会害怕?况且打仗对善武的陆峥安来说,应该是最简单不过的事了。 所以很明显,他在向自己撒娇。 同样是大男人的人朝自己撒娇,他本该感到厌恶,却没有丝毫这种感觉,反而心中一软。 这真的很奇怪,他难道真如男人所说,喜欢上了他? 压下心中的异样。 他冷静分析道:“陛下此番用意,应该是为了给你兵权。” “兵权?”陆峥安神色一顿。 “对,想给你兵权。”沈卿钰沉思道,“陛下年轻时作为先帝的五皇子,为先帝立下汗马功劳,最终顺利登基,现在估计是想让你走他的路,历练你一番后将兵权给你。再说,北大营是军机核心,不仅仅离景都城最近,而且还掌握着各地军机消息,你如果去的话,他应该会让你一步步接管下来,后面地方和西北的军事都要经过北大营的手。” 陆峥安没说话,他也没等他回,而是自顾蹙起眉头,“先帝传位给现在的泰和帝之前,很重要的一个决策就是将兵权交给了泰和帝,那如今泰和帝此举,是否想传位于你?” 然后又分析道:“但圣意难测,如今西北战事快起,很可能他是看你于军事有天赋,也不能说就想传位于你了,况且现在温泽衍行监国之责,他没有犯错陛下不会轻易废除他,一国储君轻易变动会引起国之震荡,他不会这么草率,所以这也不能说他心中的储君就是你了。” “阿钰……” 沈卿钰又想起什么,攥着他的手:“不管怎么说,西北你还是得去,这个仗你得打。” “阿钰。”陆峥安笑着再次唤他。 沈卿钰这才回过神,疑惑道:“什么?” “你刚刚替我着想的样子,好认真啊,我打都打不断你。” 沈卿钰不觉有异:“那当然了,你孤身一人来景都城,没有丝毫助益又怎么行?我作为你身边的人当然得——唔!” 还没说完,就被陆峥安轻轻捧着脸吻住,沈卿钰不知道这人这种时候为什么又开始了,但男人只是轻轻在他唇瓣上啄吻没有深入,只是如小兽一样的缱绻舔舐,不含丝毫的情欲。 “阿钰。”陆峥安揽住他的腰,将他抱在怀中,声音有些哑,还有些挫败,“怎么办啊……我好像真的爱上你了。” 听到他的话,沈卿钰手中动作顿住,他微微睁大了眼睛:爱?爱是什么意思? 陆峥安回过头,看他出于懵然中的样子,叹了口气:“胡斯他们说我陷得很深的时候我还不以为然,但现在发现,我好像真的如他们所言,可能是真的爱上你了……所以一见到你就忍不住,总是急于占有你。” “到底……什么是爱?”沈卿钰心跳的有些不规律,更多的是对这个词的陌生。 “这个问题你问我我也不知道确切的答案。”陆峥安将头靠在他肩膀上,“我从没爱过谁,我也不知道爱一个人是什么感觉,但一见到你就挪不动脚步,看你哪哪都好哪哪都顺眼,看别人就味同嚼蜡,特别想占有你、想和你水乳|交融,看到你就忍不住想亲你,看到你身处险境就不顾一切想救你,我不知道这是不是爱,但我好像真的离不开你了。” 沈卿钰手心蜷缩,垂下眼睫。 ——这就是爱吗?为一个人不顾一切、倾其所有去替他谋划,是爱吗? “那阿钰,你爱我吗?” 陆峥安满含期待,试探着问他。 “我……”沈卿钰抬起眸,看着他满含期待的眼神,有些懵然,“我”了很久后,然后攥紧手吐出一句,“……我、我不知道…” “哎,真是栽你手上了。”陆峥安有些失落,对他只是震惊万分、却没有羞涩和他想象中的反应,有些泄气,“很显然,你还没有爱上我。” 沈卿钰心绪波荡,知道此刻的陆峥安很失落,看见他的失落自己更是心乱如麻,更多的是不解—— 他连自己是否喜欢陆峥安都不明白,又怎么理解自己是否爱上他了呢? 既然不喜欢他,他又为何总是纵容他对自己的亲近呢? “皇上让你何时启程去西北?” 他缓缓别开头,选择了别的话题。 “七日后。”陆峥安提起这就有些不舍,“阿钰,到时候你真的不和我一起去吗?” 沈卿钰蹙眉摇头,冷静道:“我不能和你一起去,我得留在景都城,替你观察朝中局势,有任何事我们书信往来。” “才相聚就要分开了。”陆峥安蹭着他的脖颈,声音沙哑,“一想到要和你分开,我都不想去了。” 沈卿钰本对他说的分离没什么太多的感觉,但看他这副不舍的样子,自己又不知为什么心里也很乱,还有一种奇怪的酸涩的感觉。 他突然想起一件事,问道:“你去北大营了,那你身边的陈飞他们去向何处?你是如何安排的?” “他们先暂时跟着我一起去北大营,我给了他们三个月时间考虑清楚,确定真的要陪我留在景都,再给他们在军中安排职务,如果想回芙蓉山想继续当土匪,我就秘密送他们离开,以后逢年过节再抽空去看他们,和他们相聚。” 沈卿钰点头:“也好,这样的安排是最好的。” ——通过这些日子的相处,还有陆峥安告知他的信息,他明白胡斯他们和一般人不同,他们无心追求所谓的功名利禄,和朝廷又有着不解渊源,于他们而言最好的结局,可能在朝廷任职还不如纵情山水间来的逍遥自在…… 神色一顿,他又转眸看向陆峥安: “那你呢?你真想好了吗?去了北大营就彻底回不去了,你真的舍得放弃以前自由自在山水田园的生活?” “我早就想好了,我得一直陪着你啊,你有你未完成的抱负,我也不忍心留你一个人在这龙潭虎穴里,让你跟着我走你也肯定不乐意对不对?”得到他的肯定的眼神后,陆峥安捏了捏他的耳垂,“再说我回去干嘛?等我回来后就春至了,到时候我们就可以完婚了。” 说到最后一句的时候,他笑着在他唇边啄吻:“我终于可以娶到我的阿钰了,这辈子我们都不会再分开。” 沈卿钰神色彻底僵住,瞳孔呈现出一片放大。 手因为用力而将指节攥的发白。 ——成婚? 他真的要以男子身份彻底雌伏在他身下,以王妃的身份活在这个世界上吗? 他不愿意。 “陆峥安我不想和你……” “成婚”这个词最终哽在了他的喉咙中,尤其是当他正好对上男人含着期待、莹着晶亮的光、蕴着一池认真的眼神后,他就更加说不出口了。 他心下一跳,匆忙别开头。刚刚的话突然有些说不出口,心如沸腾灼烧的湖水,涌动的他波荡不平,喉咙像是被卡住了一样,哽塞万分。 而他的犹豫,却被男人误解为另一种意思。 陆峥安拥着他的腰倒在床榻边,轻轻吻着他的耳垂,声音放低道: “既然阿钰你现在不愿意,那先用其他方式好不好?” “什么?”沈卿钰转眸。 可他的犹豫只是片刻,甘洌的气息包裹住了他,那人湊了過來,隨即蹆被摒了起来,後蹆心一热。此时窗外不知是哪里来的狂风呼呼作响,砸的窗格震动不已,脆弱的窗格无法承受突如其来的疾风,在呼啸中发出嗚咽声。 室内红烛高照,一片灯火通明,低垂的幔帐被映得朦胧半透,馨香在四壁间幽幽飘荡。烛影也在随风搖晃。 对于燃烧至尽的火苗,那清冷如雪的人却仍然没有拒绝,只是默默埋首。 然后一道压抑的声音:“阿钰,可不可以……” 沈卿钰攥紧被褥,其声沙哑,“什么?”那人附耳声音极低,他静待没有听清。但倏忽,他深解其意,盖因蹆心暖流襲來,身後其人一概如注,猩味瀰漫。窗外激烈作响的狂风终于停了下来,室内除了留有余温的缱绻温度,一切恢复寂静。 燭光也停滯搖晃,温煦弥漫,溫熱的蜡烛就这样流淌在竹心上,诉说着脉脉的眷恋。 第35章 随从(修) “阿钰,夫君伺候的你舒服…… 二月初, 陆峥安出征前一日。 初春的风不再夹杂寒意,带着冬天的尾巴缱缱绻绻柔柔拂过王府屋檐上的角铃,发出清脆的声音, 风吹过窗边,映照着上面交叠的两个身影。一条笔直如竹枝的腿在空中勾着足尖乱晃, 像是承受不住某种冲击一样,猛然一颤—— “唔!” 沈卿钰深吸一口气,用脚蹬开埋在自己腿间的陆峥安, 因为刚刚的荒唐, 他鬓角的发丝汗湿凌乱成一片,粘在冰雪般锋利的下颚上,显现出一种凌厉的美。 “阿钰这次也好哆啊。”陆峥安拿出锦帕, 擦干净嘴边的残留,将其余的全部吞咽下去后,握着他的腿弯一路往上来到了他的腰间, 带着缱绻地在他耳边埋首, “刚刚舒服吗?” 沈卿钰胸膛急速起伏,抬眸看着外面明明还是白昼的天,眼前却因为闷热的空气和环境而有些模糊。 ——这七日以来, 每天都是这样, 每天两个人只要关在房间里面,陆峥安就会拉他到床榻上没日没夜地做这些荒唐事,就好像色鬼投胎几辈子没吃饱一样, 聊着聊着就开始干这种事,每天王府里的床铺被褥都得换,那些侍从们虽明面上不说什么,但不知在背后几次议论过他们了。 再看看自己全身上下甚至胸前、腿上、腹部各个地方, 都遍布着牙印红痕,本来光洁的皮肤也变得浮红一片,他就生出一股烦躁感。 …… “阿钰,说啊,刚刚夫君伺候的你舒服吗?”陆峥安看他不答,还非要追着他促狭问。 “陆峥安,”沈卿钰平复了一下急促的呼吸,缓缓别开头,声调清冷,“万恶淫为首,君子立身当克己复礼,修身自好,这种事,以后应当克制一点,多了不好。” “啧,阿钰不厚道,这几天因为伺候你,我嘴都快秃噜皮了,”陆峥安笑着揉了揉他的耳垂,“自己舒服完倒来和我讲大道理了。” 见怀里的人横眉一竖又要生气,他连忙揽住他哄:“明天我就要出征了,再不和你多亲近亲近,以后三个月都没机会了。”然后勾着他的发丝玩了起来,“体谅体谅嘛。” 沈卿钰闻言也沉默了下来,静静看着前面横斜在窗上的树影出神。 ——按道理来说,陆峥安出征他应该才是最高兴的那个,没人再在他耳边成天促狭调笑他了,也没人再天天缠着他没羞没燥地干这种事了,自己从此可以落个清净,可为什么感受到他的不舍后,自己心中也涌起了一丝离愁别绪。 陆峥安顺着他的视线看到窗外的梅树,突然提了一个要求:“阿钰,我出征后,你可以每隔几天寄一根梅枝给我吗?” 沈卿钰有些怔然,他也注意到了院中的梅树——这颗红梅梅树是前几日陆峥安百忙之中特意着人搬来的,由于这是一颗老树,所以工匠们光重新挖坑种植就花了三天。 他蹙起眉头,有些疑惑,不知道为什么陆峥安会提这个要求。 察觉到他的疑惑,陆峥安笑着抚了一把他的头发:“梅枝寄相思,看到梅树就像看到了你,我会很安心。” ——他尤记得,初见沈卿钰时他一身红衣站在大雪中,羽眉轻如黛眼波明如昔,从此梅树就成了他心中沈卿钰的代表,他看到梅花就会想起那道惊艳的身影。 沈卿钰手心蜷动,垂下眼睫,对他这个要求没有拒绝也没有答应,沉默着没有言语。 陆峥安本就是兴致起来顺口一提,也没有太放在心上,转念想起了别的事: “阿钰,我这次出征只带了陈飞一个人,胡斯和李重留在北大营里面,王府的腰牌留给你,北大营我也打过招呼,你可以来去自由,想去哪都可以,想做什么让李重他们替你去做。” “我知你有自己的主意,但我还是放心不下你。”陆峥安拨开他鬓边的发丝,轻轻吻了一下他光洁的额头,声调缱绻,“若遇到任何事一定要告知我,虽然我在西北,但你的事在我这里永远是第一位。” 沈卿钰心中确实自有打算,这几日被陆峥安缠着他没办法出门,想回去看一下师父也不得空,而且他还要去看看那次和他一起变法失败后的韩修远和诸多同僚,还有接下来的其他安排。 所以对陆峥安给他的这么多特权和令牌并没有太多感受,换以前他可能还觉得陆峥安手伸的有些长,但现在他好像自从和他相处时间长了之后,他好像有些懂了这些粘稠但又暖心的关怀,也不会像以前那样不发一词地拒绝了。 他虽然不需要,但他不想再说一些冰冷的话让关心他的人伤心。 于是默然没有说话,也没有拒绝陆峥安的安排。 对于他的沉默,陆峥安也是习以为常,他家阿钰总是有什么就放在心上,也不喜欢情绪外露。 但他素来活的自我,所以就算沈卿钰真的对他冷言冷语他也没觉得多伤心。 门外突然传来一阵嘈杂声,好像还伴随着争吵。 “你们把我家大人藏哪了?!” “把沈大人交出来!” 沈卿钰听着这熟悉的两道声音,不由得皱起眉头。 这声音——怎么听着这么像阿牧阿林? 可他们不是在自己变法之前就已经遣送走了吗?何时又回来了? 陆峥安也注意到这个动静,不由得失笑:“真是两祖宗,我倒是把两活佛请来了。” 然后走到床边开始拿衣服给沈卿钰:“走吧阿钰,你的两个老熟人来了,我们出去看看。” “是你把他们找回来的?”沈卿钰下床开始穿衣服,紧皱眉头,语气却不见高兴,“我把他们送出景都城就是为了保护他们,让他们远离旋涡,陆峥安你为什么要多此一举?” “这你错怪我了阿钰,”陆峥安不由得失笑,无奈道,“是他们先找上我的,不是我找的他们。” 沈卿钰不由得愕然,但随即也反应过来——是了,阿牧阿林从小就跟着他,又怎么可能信他说的有事要办先让他们在老家呆一段时间再接回来的借口,变法失败的事肯定也传遍了整个大棠,他们不用找都会自己跟过来,因为心系自己的安危。 有下人来传: “王爷,有两个自称是沈大人随从的人来了。” “请他们到前厅等候。” 陆峥安吩咐了一声,然后和沈卿钰一起去了前厅。 到了前厅后,一身素衣行装匆匆的阿牧和阿林见到沈卿钰后,眼睛一红眼泪就唰地掉了下来:“大人!” 阿牧哭着抹眼泪,看到一身白衣、神色如常、完整无缺的沈卿钰后,不由得放下心来:“还好大人你安然无恙,不然我和阿林都要担心死了,大人您怎么一个人去做那么危险的事,都不跟我们讲。” 沈卿钰见到他们如此情急的样子,心中也不免掀起波澜,劝慰道:“我无事,让你们担忧了。” “大人您瘦了。”阿林也言语哽噎。 “瘦了吗?不应该啊。”跟在沈卿钰身后的陆峥安首先第一个急了,他连忙伸手圈着沈卿钰的腰上下围着检查,嘴里还念叨着,“怎么会瘦呢?好吃好喝养着的啊。”而沈卿钰被他靠近的一时不察,再加上这几日两人成天厮磨,所以下意识并没有推开他。 阿林这才看清眼前的宸王居然就是当日他在景都屋檐上见过、亲手抓到牢狱里的匪寇,不由得瞪大了眼睛。 ——来之前不是没听过泰和帝新认回的二皇子是来自山野间的传言,刚开始他只当个谣言听没当回事,可现在见了他才发现这人不就是那个土匪吗? 传言竟然是对的! 他连忙再去看沈卿钰,只见那一向冷清的人此刻微微垂着眼睫,任由男人圈着自己的腰上下检查,神态不辨悲喜也不做推拒,竟是纵容万分的样子。 当从沈卿钰脸上掠过的时候,他陡然发现他雪白的脖颈上一个可疑的红印,像是蚊子咬过似得红的惊人,他目光四处逡巡见到这样的红印还不止一处,顿时不可置信地倒吸一口凉气。 所有事情的来龙去脉也变得清晰起来——变法失败的大人走投无路,而这个土匪则山鸡变凤凰一朝升上天,再加上这人对自己家大人早就心生觊觎,于是趁人之危,而孤立无援的大人则在这个土匪的胁迫之下,屈居于他的身下,日日受他的凌|辱和欺凌!! 一股气夹杂着悲愤盈满肺腑,让他双眼通红,倏然从腰间抽出鞭子,朝那个还在对大人动手动脚的淫徒挥去: “你这个无耻之徒!竟敢侮辱大人!!” 银鞭挥出,在空中如凌厉的白蛇一样,闪着银色的光芒,直朝陆峥安打去,陆峥安虽然没注意到,但直觉让他躲避的也很快,所以阿林并没有打到他。 长鞭没有打到陆峥安,却打到了他们身侧的岸边茶几上,茶水和茶盏顿时被凌厉如风的鞭子打碎,发出破裂的声音。 场面一时之间陡转急下。 沈卿钰也没预料到阿林竟然会这样,惊诧让他一时之间愣在了原地。 偏偏被打的当事人陆峥安丝毫不恼,反而寻了个空隙,一把抓住阿林手上的鞭子,开始指导起来: “你这个鞭子不错,就是你使的力气太凶蛮,力道也过猛,技巧不足,你这段时间是不是偷懒了,怎么比之前在屋檐上那一日还不如。” ——他说的是景都城他第一次和阿林动手的那日。 不提还好,提了阿林反而更怒了:“不需要什么技巧,打你这个无耻淫徒刚刚好!” 陆峥安懒洋洋侧身躲开:“什么淫徒话别说这么难听,本王现在可是陛下亲封的宸王,你对我不敬可是要被杀头的。” “你是王爷我就怕你吗!就算你今天杀了我我也要替大人讨个公道!”阿林看着一旁呆呆站着的沈卿钰,神色悲怆,“你竟敢这样侮辱我家大人,今日我就算是死在这里,也要杀了你这个狂徒!” “这么大口气,这次不怕鞭子被我抢了?”陆峥安躲过脸上的一击,失笑道,“再说,怎么就侮辱了呢,阿钰现在是本王的王妃,和我待在一起不是很正常的事?” “无耻!”听他对沈卿钰的称呼,阿林简直咬牙切齿。 “阿林你住手啊!” 旁边的阿牧大声阻拦道。 ——他虽然也对沈大人如今的境遇感到震惊和悲愤,但终归到底这是在这个土匪的王府,他不敢轻举妄动,没想到阿林竟然直接对宸王出手,心下一凉,连忙想动身去拦。 可他还没动身,旁边的白色人影却比他动作更快,沈卿钰负手站在了陆峥安面前,替他挡住阿林的奋力一击,沉声道: “够了,阿林,住手。” “大人……”阿林在鞭子落在沈卿钰面前及时停住,语气愤然,“大人您何须怕他!阿林今日就算是死,也要拼死把您救出去!” 沈卿钰冷冷陈述:“你对他使十分力,他只应三分,尤让你拼尽全力应付不及,你觉得你能在他面前带走我吗?” ——他说的是事实,他看的明白,陆峥安这次虽然没像之前景都屋檐上那一天徒手抢阿林鞭子,更多的是一种观察的心态,也分毫不想伤到他,即便阿林每一招都是冲着要他命来的;但他也明白,陆峥安要是动起真格起来,十个阿林也不是他对手。 他站出来,不仅仅是不想让阿林伤到陆峥安,也更加不想看到陆峥安伤到阿林。 “大人!”阿林讷讷,在看到被沈卿钰护到身后的那个土匪还在挑眉笑,甚至顺着大人的话还靠在了他肩膀上,一副柔弱不能自理的样子,给他气的鼻孔冒烟,刚准备再次挥起鞭子的时候,沈卿钰又对他说道: “把鞭子收起来,不要伤到人。我是自愿的,他没有逼迫我。” “……什么?”阿林彻底愣住。 一旁的阿牧这才瞧出事情不对劲起来:沈大人多么冷情冷性的一个人,怎么可能真的因为权势就屈居于别人府中,所以只能有一种可能——沈大人就是自愿的。 阿牧嗫嚅着,似乎还想要和沈卿钰说些什么。 陆峥安从听到沈卿钰这句自愿后,高兴的险些笑出声,却还记得要在下人面前维持住王爷的威严,面色不显。 看沈卿钰和阿牧似乎有话要说的样子,他决定留下空间给这主仆二人。 等阿林收起鞭子后,他大度地上前勾着阿林的肩膀哥两好推着他往前走,“走,爷带你好好练练鞭子,别浪费了你手中的银月鞭。” 阿林犹自挣扎:“谁需要你教了!” 陆峥安直戳他肺腑:“你不想学会了有朝一日打败我吗?” “……” 看他沉默,陆峥安就知道这招有用:“这不就得了,走吧走吧,趁我现在还有空,包你日进千里,打败我指日可待。” 走到门口了,还转过头朝身后的沈卿钰眨眼:我先带他走咯阿钰,晚上等夫君来找你哦。 对他的挤眉弄眼,沈卿钰别开视线,没有回应。 …… 由于沈府被查封,阿林和阿牧就暂时先和沈卿钰一起留在了王府,和其他下人住通铺不一样,他们有自己的房间,甚至出入自由。 只是晚上陆峥安还是没有抽出空回王府,沈卿钰对他的失约习以为常,这几天的陆峥安北大营王府两头跑比谁都忙,有时晚上到半夜才回府,回府没来得及和他说几句话就累的拥着他倒头就睡。 他叫上了阿林和阿牧一起用晚膳。 几人坐在王府的院中石桌上。 阿牧看着夹着筷子、神色淡然的沈卿钰,几次犹豫,心中复杂难当。 “你有话想说?”沈卿钰放下筷子,问他。 “嗯。”阿牧点头,心绪波荡,却不知从何开口。 阿林早憋了一天了,已经憋不住了,他放下手中没吃几口的碗,问道: “大人,您真的要留在这王府,做他的王妃吗?” 闻言,沈卿钰神色一顿,抓着筷子的手无意识蜷缩了起来。 他沉默了下来。 院中的红梅簌簌绽放,香气浮动,花瓣随风漩在了石桌上,落在他如玉一般的指尖,勾起他的一丝痒意,让他有些失神。 ——白天陆峥安还说看到梅树就会想起他,会让他安心。 那人连种植树木的喜好也是因他而起。 “大人?”阿牧轻声提醒他。 沈卿钰回过神来。 再度夹起筷子,放了一根青菜到碗里。 因他的沉默,空气凝滞了很久,一时之间只闻得到风裹挟着梅花花瓣的声音,轻的让人听不清。 无人再继续这个话题。 过了许久后,到饭都快吃完了的时候。 阿牧听到那清冷如雪的人淡淡开口,声音不辨情绪: “不会。我只是暂时留在这里,不会做他的王妃。” 第36章 相思 “那人抱着他亲昵狎弄” 陆峥安走的那天没有和沈卿钰打招呼。 等沈卿钰醒来的时候, 发现身边是空荡荡的一片,床上仍留有余温,那个人只在他身边睡了两个时辰就出发了。 天刚蒙蒙亮, 他起身正常洗漱,穿好衣服后便开始如往常一样, 来院中练剑。 对于陆峥安的不告而别,他神色淡然没有丝毫异样,甚至可以称得上是淡漠。 剑气震荡, 院中梅花花瓣簌簌落下, 悄无声息地落在地上,前方未白的天空还留有一片暮色。 暮色之中,一队训练有素的军队从景都城的边关刚刚出发。 “老大, 你真的不跟他打声招呼就走了吗?” 陈飞骑着马跟在陆峥安身后问道。 前方一身银色铠甲、行装肃然的男人懒懒抱胸,嘴里还叼着根狗尾巴草,声音淡然:“有什么好说的, 又不是不回来了, 婆婆妈妈的。” 由于背着他,陈飞看不清他脸上的神情,但听他声音可以称得上是风轻云淡。 陈飞心中啧啧称奇:这还是他认识的那个老大吗?按他以往的认知, 此刻的老大早就应该抱着自己媳妇抱头痛哭才对, 再不济也会在出发之前依依不舍留恋关照半天,怎么会这么淡定?? 他问:“老大你真舍得沈大人?不难过不伤心?” “啧。”男人的声音不屑一顾,“舍不舍得都不能耽误正事啊, 再说,你老大我这么有男子汉气概的男人,怎么可能会沉溺于情情爱爱这种小事之中,根本不伤心好吗。” 陈飞:…… 事出反常必有妖。 他看见男人抱着胸的肩膀在抖, 幅度越来越大,越来越明显。 他策马来到陆峥安前面,看见男人用手捂着眼睛,心道果然如此,他翻了个白眼:“手拿开,看看你的眼睛。” “……”陆峥安不语,只是默默别开了脸。 “别装了。”他拿剑戳了戳陆峥安。 “好吧。”陆峥安把捂着脸的手拿开,露出通红的一双桃花眼,眼角还沾着泪水,声音含着哽噎,期期艾艾道,“陈飞,我舍不得我家卿卿,离开我他可怎么办啊,他孤身一人留在景都,我是真不放心啊,没了我有人欺负他怎么办。” “嗤。”陈飞无语,冷笑道,“我看离不开他的是你吧,还要硬撑。再说,人家沈大人本事不比你小,你还担心他,多担心担心自己吧。” “敢嘲笑你老大,”陆峥安演够了,挤出来的眼泪瞬间消失不见,他笑着摇摇头,拍了一下他脑袋,“没大没小。” 虽然笑着,但弓着的眉宇却不见轻松。 两个人并肩骑马走了很久。 陈飞看着前方即将日出、暮色将退的天色,还有随着大军出伐扬起的尘土,静了片刻。 除了刚刚在他面前刻意的表演,旁边的陆峥安又恢复了往常沉着一片的面色。 陈飞手指戳了戳他的胳膊:“喂,既然不舍,为什么不告诉他,让他来送你,而是一个人默默出发。” 陆峥安懒懒地摸了摸手上的银枪,望着前方盘旋的大雁默默不言语,没有回他这句话。 许久后,当空气中只能听到阵阵马蹄声的时候。 陈飞听到他说: “就是因为舍不得,才不想当面离别,我怕我看见他就不想走了。” …… 霜寒剑在空气中划出一道白光,攥着剑的人清冷如雪,目光迥然,面色肃然。 行云流水的一个收尾动作做完后,沈卿钰将剑收入剑鞘。 练完剑后,他如往常一样坐在石桌上擦汗,觉得口干,拿起茶盏刚准备倒水,却发现里面没有茶水了。 下意识地,他朝身后喊道: “陆峥安,帮我拿——” 话出口,才发现身后一片寂静。 往常陆峥安总是会等他练完剑,侯在他旁边给他倒茶准备早饭,和他一起用完早膳后才会出发北大营。 但现在陆峥安已经出征了,没有人再在他身后抱胸等着他,也没人再在他练剑的时候在旁边指导他,更没有借着指导剑术的名义对他浑水摸鱼、抱着他亲昵狎弄了。 他耳边彻底落了个干净,再也没人烦他了。 但为什么? 手边触碰着凉透了的茶杯,他的心就像空落落的少了什么一样? 心下烦躁,他也不想继续练剑了。 拿汗巾擦了一下汗,他收敛神色,走进房间里准备换身衣服,去见提前下过拜帖的韩修远。 坐到床边穿好衣服的时候,他总觉得好像少带了什么,目光在床上逡巡着,视线突然触及到床边的一块玉佩。 神色一顿,那是陆峥安的玉佩。 ——自从二人住在王府后,先前曾多次引起二人之间误会的玉佩,被陆峥安当成了和他之间的定情信物。 按照那个男人的话来说就是:“你拿着我的玉佩,我拿着你的,这样我们分开的时候,可以彼此睹物思人。” 当时他想要回自己的玉佩,陆峥安非要他把玉佩送给他,还非要他随身带着自己的玉佩,导致他也养成了穿衣的时候随身携带玉佩的习惯。 只不过以前是随身带着自己的汉白玉佩,现在是戴着陆峥安的青龙玉佩。 陆峥安还说这块青龙玉佩是他母亲留给他的,以后要送给儿媳妇的,现在送给他刚刚好。 他从床上捡起玉佩,眼中浮现出复杂难言的情绪,漆黑的眸子几度沉浮。 最终,他将陆峥安的玉佩收入袖口中,随身携带了起来。 刚准备出门,走到院子中却听到阿牧的声音: “这梅花好看是好看,就是难打理,一晚上就落了这么多花瓣在地上。” 沈卿钰驻足停在了远处。 他抬眸去看那颗梅树。 约摸有十多年的老梅树种植在院子正中央的位置,郁郁葱葱的梅枝在春初展开最后一波绽放,红梅披着此刻的晨光绽开点点红玉,新抽的枝桠似泼墨般晕开暮色。 这时不知是哪里的风吹过回廊,惊起花瓣簌簌落下,冷香随风袭来,一丝不留地全部侵入他的鼻尖,惊的他一个激灵。 “大人,您起床了?”阿牧放下手中的笤帚,擦了擦手,“我去给您准备早膳,您想吃什么?” 沈卿钰却望着梅树出神,没有说话。 阿牧朝他走过来,脚边却被不知被什么绊到,他连忙弯腰去捡,嘴边念叨着:“这梅枝是何时断的?昨天风也没这么大啊。” 闻言,那站在门口的人却浑身一震,似喃喃道:“梅枝?” 梅枝? 熟悉的声音突然从脑中响起: “阿钰,我出征后,你可以每隔几天寄一根梅枝给我吗?” “为何?” “梅枝寄相思,看到梅树就像看到了你,我会很安心。” …… 沈卿钰快步走上前,朝阿牧伸出手来:“阿牧,梅枝给我。” “啊?什么?”阿牧有些懵,“大人您要这个做什么?” 虽然奇怪大人现在的要求,但他还是听话地把手中的梅枝递给了沈卿钰。 沈卿钰接过手中的梅枝,转身刚准备走,但又注意到手中的梅枝只剩下零星几朵花瓣了,他又蹙起眉头。 这个不够好看,他转身朝身后开的正盛的梅树望去,视线瞄准了开的最盛、花瓣最多的一根细枝,然后快步上前,起身折下。 将梅枝藏在胸口的时候,他朝身后怔愣的阿牧吩咐:“替我给韩修远传句话,我晚一个时辰后来找他。” 说完,就朝王府马厩的方向奔去。 等那道白雪一样的人影消失后,阿牧这才反应过来: “啊,哦,好,好的。” 骑上马后,沈卿钰挥动着马鞭,夹紧马腹催促着胯.下骏马加速前行。 神色却是少见的焦急——希望可以赶得上。 疾驰时凛风灌满耳边,呼啸声中他撞碎了数里外的薄雾,也撞破了他心中始终萦绕着的那层薄雾。 ——刚开始得知他不告而别的消息,他并没有多么不舍和惊讶,而是神色如常地做自己的事,因为他觉得分别并不是什么很大的事,发生天大的事也不会影响他想做的事,他还是该做什么就做什么。 可当身边那个吵闹、喧嚣、滋扰的声音消失后,他却逐渐感到了一种不适应和寂然。 或许这样的不舍和离别愁绪来的很晚,但却像拨开迷雾一样,让他心中的感受逐渐清晰起来,清晰到他无法不去面对。 是的,他不舍陆峥安的离开。 马蹄甩开数道风痕,掠过耳边的风声似千层梅树绽放。 远处暮色退散的天空逐渐升起朝阳,隔开了天地之间的距离。 当马蹄踏过最后一片晨阳的时候,他终于抵达了景都边关大军出征的山头。 峭壁如剑刺破鱼肚白的天空,笼罩着连绵起伏山脉的雾气也被晨阳驱散,远处错落的天地被缝合成一片。 天地之间只剩下立于山头那抹雪白色的人影,独自寂然地迎着前方硕硕的风。 他垂眸望着脚下的天地—— 尘土飞扬,此刻的山谷空荡荡一片。 峡谷地上只剩下几排交错有序的脚印。 陆峥安他们,已经走远了。 修长的手指将嶙峋的梅枝攥的极紧,直到攥到手心发白。 然后,卸力地放开。 那清雪一样的人,脸上的情绪埋在阴影中,让人看不清。 怀中的梅枝还沾着清晨的露珠。 远方似有羌笛响起,回荡在高低不平的山谷中,从北方来的大雁独自在空荡的山谷中徘徊,尤不肯离去。 而他手中的梅枝,没有送出去。 第37章 怀崽 “沈大人您腹中胎儿,已一月有余…… 离陆峥安出征的时间过了一个月, 沈卿钰收到了段白月传给他的信,说他找到了可以替他解毒的法子,今晚就到景都。 关于段白月替他看诊这件事, 发生在他剿匪中毒后的两个月前。 由于醉生梦死的药性,据段白月所说, 他腹部长出了子胞之地,如同女子一般可以孕育子嗣,而在此之前, 他曾因中毒和陆峥安在温泉池春风一度…… 因出使江南不想节外生枝的他, 当时便让段白月帮自己把脉给封住了,所以在这期间,无人能探查到他身体的异样, 就连会医术的陆峥安也丝毫没察觉出异样。 他怀着复杂的心绪,坐在王府大厅之中等候段白月的到来。 烛光从他侧脸打过,映照出他忐忑不安的心。 门外如约响起脚步声, 守在门外的阿牧朝来人唤道:“段大夫您来了。” 他手心都攥出了汗, 随即抬眸去看。 一道月白色的修长人影来到门外,那人腰间挂着一个紫青葫芦,面容慈悲、眉目柔和。 “段兄。”沈卿钰凝眸道。 “多日未见, 子瑜可还安好?”段白月语含关切地问道。 “一切都好, 劳段兄关心。”沈卿钰轻声寒暄。 段白月一路走来看到王府里面的环境,观察到王府里的下人不少,但大都比较安静, 沈卿钰所居之处更是清净,除了他认识的阿牧,其他值守的下人都远远站在走廊边,好似特意被人关照过一样的。 来之前他便已听说过沈卿钰这两个月发生的事, 但仍然是对这个新王爷和沈卿钰之间的关系而有些疑惑,再加上一路走来的听闻,心中不由得浮现出某种猜测。 他将身后的门关上后,最终还是问道:“子瑜,有个关于你的问题,在我心中疑惑不解,我可以问你吗?” “何事?”沈卿钰蹙起眉头。 “你……和当今宸王是什么关系?为什么那些下人喊你王妃?”最终,还是没忍住问出了这个问题,一路走来他听了不少传言,什么王妃和王爷伉俪情深、二人形影不离什么的。 他心中对这些传言感到不可置信,先不说那突然冒出来的宸王是个男子,再者他也不信一向冷清冷性的沈卿钰会突然和别人走的这么近、还甘心做别人的王妃。 这简直难以置信。 他看到自己说出这句话后,刚刚还沉默的沈卿钰顿时脸上浮现某种晦暗不明的情绪,段白月能从他表情中看出烦躁、不安、惆怅,唯独看不到他想象中的鄙夷和厌弃。 见他不说话,段白月道:“是否这个宸王逼迫你所致?不然以你的个性,又怎会屈居在这里?” “……事情说来话长。”沈卿钰思绪乱的不成样,他蜷着手心,声音却很低,“我……我是自愿留在这里的,他没有逼迫我。” 段白月不解:“怎么会?先前没听说你和他有什么来往啊?” 迎着段白月的眼神,他又道出事实:“先前曾替我解醉生梦死的那个人,就是现在的宸王。” 段白月震惊地瞪大了眼睛:“什么?!” 他大感震惊:曾让沈卿钰愤恨不已的那个趁人之危的匪寇,竟然就是现在的宸王!这也就不难得出,关于现在的宸王是陛下从山野之中找回来的传言,也是真的。 “劳烦段兄先替我诊脉吧。”沈卿钰敛眉,没有再继续这个话题了。 段白月收起心中疑虑,连忙点头: “好,子瑜你把衣袖挽起来,手摊开在桌子上。” 他肃容从随身带着的药箱里面,拿出诊脉的脉枕垫到沈卿钰手腕下,解开了对沈卿钰脉象的封禁后,开始替他诊脉。 沈卿钰静静垂眸,随着他的动作,心开始不受控制地跳动起来。 他看到段白月的脸上浮现出意料之中的震惊表情,心像是漏了一个节拍,突然停滞了跳动。 虽不想面对,可他还是阖着眸,揉着额角,干涩着喉咙问:“到底,结果如何了?” “子瑜……你现在确实怀有身孕,醉生梦死果然起了作用。”段白月虽有犹豫,但面色认真,“而且胞胎比我诊断的成型时间还要早些,你腹中的胎儿,如今一月有余了。” 手都将桌角快攥了下来,沈卿钰几乎是瞬间面色发白。 即便是早已做好了最坏的准备,可得知这个结果的瞬间还是让他震惊不已。 ——他果然因为那一天的春风一度,怀了陆峥安的孩子。 心绪如沸腾的湖水,灼烧的他整个人都在发抖。 即便是他于陆峥安确实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可真的以男子之躯怀上孩子,他又倍感难以接受! 豆大的汗从额角滴落,他的面色惨败都被段白月看在眼里。 段白月也没比如今的沈卿钰反应好到哪里去,从探知到那如盘走珠、挑动有力的脉象后,他心中就久久难以平复。 ——结合沈卿钰目前告知他的信息,他可以得出:沈大人怀的是宸王的孩子。而在他所有的行医生涯中,这还是第一次遇到男人怀胎的情况,更别谈这两个人物在景都中近乎人人皆知。 他观察着坐在案上的沈卿钰的反应,虽然看得出很震惊,但却远远不及之前第一次得知他身体有异样时候来的剧烈。 相反,更多的是无措和惶然。 他有些疑惑:“在这期间,子瑜你身体可有感到异样?” “没有。”沈卿钰攥紧了手,他确实没有感受到任何异样,不然又怎会在陆峥安痴缠之下和他日日做那些荒唐事,提起这个罪魁祸首,他又想咬牙,可又知当时事态紧急,确实怪不了他。一时之间肺腑又酸又辣,搅得他杂乱不已。 “也确实,毕竟你是以纯阳之体怀子,和一般女子自然大不相同。” 段白月犹豫了一下,皱起眉头问出了一个关键问题:“子瑜,你对现如今的宸王,可有情意?” “什么?”沈卿钰茫然抬眸,似乎没反应过来他的这个问题。 “若你无心和他纠缠,我有法子助你。”段白月从放在桌子上的药箱中,拿出一袋用牛皮纸包裹着的药包放在他桌面上,斟酌道: “这是能让你堕胎的解药配方,你只要每天按时服下,在三次腹痛之后,你腹中胎儿就可以慢慢滑下。期间你会感到剧痛还会昏迷,所以在你滑胎的时候我会在你身侧照看以防你出现不测,辅以针灸药草给你提神,一切结束后,你便只需要休养一个月,就能和往常一样恢复如初了,从此以后,你都和普通男子没什么不同。” 沈卿钰看着近在咫尺的解药,手心蜷缩着往前,却又在接近的时候猛然一颤,垂下眼睑让人看不清他脸上的神情。 段白月看着他犹豫的样子,心中松了口气,他说道: “当时得知你身体有异,情况紧急,而你又无法接受这个可能到来的孩子,所以在来之前我就做好了最坏的打算,我寻到南山找我师父帮忙,最终在他的帮助之下,寻到了醉生梦死的解药。” 他将药包往前推了一下,说道:“但我不知你这两个月和如今的…宸王,到底发生了什么,所以现在这个孩子是否要留下来,全在你自己的选择。” “所以刚刚我才会问,你于现在的宸王是否有意,若你也于他有意,那一切问题就迎刃而解了。”他解释道,“以你目前的身体情况,能生下来是最不伤身体根本的做法,药草虽灵却不敌剥胎之痛,终归到底还是会伤及身体,不到万不得已我也不想用这么危险的办法;但若你自愿生下,那就是最两全其美的办法了。” “我……”那清冷如雪的人,脸上浮现出少见茫然的情绪,对他的问题竟不知从何回答。 就在这时,窗外响起一道声音,惊醒了房中的两个人。 “谁?!”段白月心下一紧,连忙起身打开门去看,却刚好看到一条长长的尾巴,随之屋檐上一道灵活的影子闪过,注意到他视线后,一只黑猫跳上屋檐回过头来用绿油油的眼睛看了他一眼。 “是谁?”沈卿钰在他身后蹙起眉头。 “无事,只是一只黑猫。”他又坐回了案边,看身边的人凝着眉宇,似乎仍久久不能从刚才的震惊当中恢复过来。 段白月又从药箱之中拿出一个药包,这次比起那个苦涩难当的药包闻起来要柔和了不少,他道:“这是安胎药,也是一日一帖,足足喝满一个月即可。” 他又道:“根据我探查到的脉象,你现在腹中孩子身体康健,稍稍有些胎气不足,这些可以帮助他补气益血,也可以减少你孕期身体不适的反应。” 沈卿钰攥着桌子边缘,看着眼前的药包,沉默着没有言语。 段白月拍了拍他肩膀,说道:“子瑜,孩子月份大了就不好拿下来了,尽快考虑好后,随时告知我,我来替你施诊。要留下来的话,也要告知我,后续的保胎生育,我也要给你出一套诊断法子。” “你好好考虑,我回客栈休息一下,明天再去一趟顾太师府上。” 他转身开始背药箱,却在出门前被门口的阿牧拦住:“段大夫连夜赶来辛苦了,今晚不如歇在王府,沈大人明日也要去看顾太师,你们可以乘马车一起去。” “也好。”他点头。 等他走后。 空气再度沉寂下来。 月色如墨,被风吹散的烛火在窗纸上摇曳,清冷的月光打在房中沉默不语的人身上,给他增添了几分孤寂,而他脸上的神情藏在半明半暗的烛火中,让人看不清。 * “沈大人,李总兵在外求见。” 阿牧端了一壶茶进来,对沉默在案边的沈卿钰小心开口道。 但座上的人却并没有回复他,只是静静注视着前方某个方向。 “沈大人。” 他又轻声提醒了一遍。 沈卿钰猛然回过神来,然后道:“请他进来。” 穿着一身常服的李总兵走了进来,然后对沈卿钰抱拳行礼:“属下参见沈大人。” “我现在已经不在朝廷任职了,李大人不必多礼。”沈卿钰走上前扶起了他。 “沈大人切莫推辞,若不是沈大人在宸王面前举荐,我又岂能在北大营担任上尉?沈大人于属下有再造之恩,这个礼沈大人受得。” 李总兵面带恭敬,仍将礼数做全。 “李大人何须妄自菲薄?于军事上你的能力不比任何人差,现在让你跟在宸王门下,也是你帮了我一个大忙,应该是我谢你才对。” 沈卿钰肃然道。 李总兵也沉浸官场许久了,当然不会真的觉得是自己所谓能力的原因,他是农民出身,仰赖着顾太师和沈大人的信任,才能一步步从地方官被提拔到景都城做武将。 若不是沈大人和宸王如今的关系,北大营上尉这个位置怎么可能轮得到他一个毫无背景的人来做。 但现在他也有背景了,沈大人和宸王就是他的背景,只要他忠心跟着沈大人,又何愁以后的仕途?况且,不仅仅是为了自己的仕途,也为了报答沈大人的恩情。 他将北大营最近的一些动向如实和沈卿钰说了后,又提起一件事: “大人,王爷的两个兄弟,胡斯和李重在军营里面待了也有一个月时间了,您要去看看他们吗?正好北大营今天休沐。” 沈卿钰愣了愣,手心无意识蜷缩了起来。 没有犹豫多久,起身道: “好,我让阿林备些酒水,等下和你一起去看看他们。” ——终归到底,陆峥安的这帮兄弟放弃做土匪,选择暂时留在北大营为朝廷办事,还是由于他的原因。 陆峥安现在出征西北,没办法照看他们,他作为留在景都中的人,无论怎么说,光是凭借以往的交情,他也应该去看看他们。 只是自从段白月来访后,他一想到那个出征的男人,心绪总是复杂难当,也就把看他们的这件事给忘了。 就这样,他怀着满腹心事和李总兵一起到了北大营,李总兵临时有事他就一个人去找李重他们去了。 公休的北大营傍晚比寻常还要热闹,或许是前方陆峥安打了胜仗,这几日的北大营到处充斥着捷报的喜讯。 陆峥安人还没回来,关于他在前线的战绩却已经如雪花一样飞进了景都。 几个士兵围着篝火眉飞色舞地讨论: “据传王爷深得陛下真传,在关隘一战中于万军丛中取敌首级,一手银枪使得神乎其技,让那群鞑靼胆寒不已。” “不止,我还听说他于军法上也天赋异禀,我看着都头疼的那些军书,据说他一个月就能全部背下来。” 有人质疑:“有这么神吗?他才第一次打仗啊?” 那人笑:“有没有你们听胡斯和李重说说不就知道了,他们可是和王爷交情匪浅的好兄弟。” 在旁边喝酒的李重被推到前面:“来来来,李重你说说。” “我有什么好说的,我也没见过他打仗啊。”李重笑着想推辞,视线挪动中,却看见静静站在篝火旁边如清雪一般的人。 一群热烈讨论的人也顺着他的视线看到站在旁边的沈卿钰,不由得纷纷停住话头。 “沈大人。” “沈大人您来了。” 沈卿钰稍稍点头回应,李重和胡斯首先站起来:“沈大人,您是过来找我们的?” 沈卿钰轻轻嗯了一声,摇了摇手中提着的两坛酒:“我带了你们爱吃的卤牛肉,不介意的话,一起喝一杯?” “当然不介意,走吧,刚准备去老大府上找您来着。” 李重爽朗一笑,和胡斯一起走向他。 三人挑了个安静的屋檐,坐在上面喝酒。 李重喝下一口,擦了一下嘴,望着前方天空缺了一半的月亮,笑了笑:“不知是不是被老大影响的,现在总觉得酒不在屋檐上对月喝就没意思。” “沈大人,你今天来找我们,有什么事吗?”胡斯也说道。 “这话说的。”李重拍了拍他肩膀,“没事就不能来看看我们?” 胡斯挠挠头:“怪我,我不会说话,我以为沈大人平时很忙,像今天这样能抽出空来看我们还是头一次。” “还能因为什么,”李重笑道,“沈大人来看我们,不就是因为看在老大的面子上吗?” 一直默默喝酒的沈卿钰骤然停下了手中的动作,放下酒壶后略微怔愣地看着前方屋檐。 ——他好像,确实是因为陆峥安的原因才会来这里。因为从私交上来看,他和胡斯李重来往的并不多。 “这几日你们在这里还习惯吗?有需要帮助的随时和我讲,也可以和李总兵说。” 他转眸看着他们,诚挚开口:“终归到底,若不是因为我,你们也不会留在这里,是我耽误你们了。” “怎么会,沈大人不必内疚,而且我们留下的最终原因其实还是因为放心不下老大,也不只是因为您。”李重连忙摆手,解释道,“这北大营自成一体,我们刚来的时候确实有些不习惯,但是待久了,发现军营中的生活还挺适合我们的,待着待着,倒生出了一种自在的乐趣。” 他又喝了一口酒,转头对沈卿钰笑道,“再说,哪里用得着沈大人帮我们,老大吩咐过,沈大人要是有个好歹,他回来可饶不了我们。所以应该是我们帮沈大人才对,沈大人要是有任何需要帮助的,千万别和我们客气,虽然我们平时大部分时间都在军中,但只要沈大人你捎个信,我们就可以出来帮您。” “对的,沈大人,老大对你的事格外在意,即便他人在西北,但心却记挂着您这里,总是会差人来信给我们,打听您那边的消息。”胡斯诚实道,“老大真的把您当媳妇疼,对您的事比谁都要上心。” 李重向他挤了挤眼睛:不要当沈大人面提媳妇这个词。 胡斯费解:明明就是啊,为什么不能说。 李重拍了拍他胳膊,然后对沈卿钰笑道:“沈大人您别介意,我们这些山野来的粗人,总是笨嘴拙舌的。” 沈卿钰却沉默了很久。 再次喝了一口酒后,他望着前方半缺的月亮,轻轻问出一句:“你们平时认识的陆峥安,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提起这个李重就有话聊了,当然他也不会当着兄弟媳妇的面拆兄弟台,只挑了一些重点去说。 掠过陆峥安小时候各种掏鸟窝、炸池塘的光荣事迹,重点说了一下,他长大后拒绝了很多向他表明心意的姑娘,然后徐徐突出一个重点:在陆峥安心里,沈卿钰真的是最唯一、最特殊的人了。 “他……为什么会拒绝别人?” “老大说,在他心里,相伴一生的人很重要,不能随便就找一个人凑合,他不喜欢的一个都不会要,喜欢的用尽各种办法也要追到。” 对于李重说的这些,沈卿钰了然——这确实很符合陆峥安的个性:对于势在必得的人,他总是有着超乎寻常的执着。 但他不明白的是,为什么陆峥安就独独喜欢上他,还非他不可了。 李重又看了看他神色不明的脸,然后斟酌着说道: “您可能疑惑,老大为什么就喜欢上了你,还放弃一切,抛弃自由自在的生活,追您追到了景都城。” 沈卿钰抬眸看着他,眼神中的疑惑确实如他所料。 “我以前也疑惑这个问题,但现在我和您相处时间长了之后,好像有点明白了。”李重说道,“或许,是因为您身上有他母亲的影子。老大这辈子最敬重的人,也是陆伯母,所以才会对您见过一面后就念念不忘吧。” “陆母?”沈卿钰问道,“你见过陆峥安的母亲?” “嗯,我在小时候只见过陆夫人几面,但她留给我的印象还是很深刻。” 李重提起陆母神色回忆,然后又详细和沈卿钰说了一下陆思沐的事情,以及前任寨主的事。 “您的相貌和陆伯母大不相同,但是你们性格却有共同之处。” 沈卿钰问:“共同之处?比如?” 李重沉思着,喝了一口酒:“你们都一样的坚韧、独立、倔强。”又道,“以前老大总说您身上有股劲儿,应该就是这种无论遇到任何打击,都不被影响,能从风雨中快速站起来的坚韧吧。” ——他眼中的沈卿钰,对自己想要达成的目标向来都是矢志不渝、竭尽全力地去完成,哪怕变法失败,也打击不到他,他很少受到结果的影响,而是一直坚定不移地朝着心中目标前进。 他又看向沉默的沈卿钰,说道:“您像她又不像,您比她更坚强一点,因为老大以前总和我说,他每次看到对着蜡烛垂泪的娘亲,都会感到很心痛,但又无可奈何。但您不一样,您不会为过往的事追悔,您总是会往前看,在您的身上,看不到太多的脆弱,更多的是一种向上的生命力。” “所以,就是这样坚韧不拔、风雨不催的您,才让老大为之锲而不舍、一心追逐吧。” 沈卿钰没有应答,而是道:“听陆峥安说,你以前曾做过官?” ——他其实看的出来,李重比其他人更通透一点,这种通透在他和陆峥安身上都没有,但在李重身上却有,他对很多事都有自己的独到见解,甚至句句都鞭辟入里。 “嗯,但很快发现自己不是这块料。”李重笑了笑,喝了一口酒,眼中沉着过往,低声说了句,“做官可比参军难得多。” 然后又想起什么,摇了摇头,道:“当然,做王爷,比当官更难。” 听到这句,沈卿钰也沉下心来。 ——在这复杂的时局当中,做土匪反而是最简单的一件事,但陆峥安却选择了最难最危险的一条路。 这一切,都是因为他。 手却无意识攥紧,垂下如蝶翼一样的睫羽,遮住了眼中的神色,心在思绪中几度起伏,脑中突然回响起段白月问他的那个选择。 看到他的心事重重,李重突然想起件事。 “噢对我差点忘了。”他从怀中掏出一封信递给沈卿钰,“这是老大今天寄过来的信,交代一定要亲自送到您手上,我和胡斯都没拆开看过,本来打算今天去府上交给您的,但现在您来了,我们也不用跑一趟了。” 说完,就站起来和他打了个招呼:“您可以回府后慢慢看,我们晚上先去当值了。” “好。” …… 回府后,沈卿钰拿着手中的信封,缓缓拆开了封泥。 信封还带着墨香,显然是快马加鞭送过来的。 打开之后,映入眼帘的是陆峥安狗爬一样的字,还有一贯肉麻的语调。 信上写着: 【卿卿见字如晤。 自出征以来,阿钰没有给为夫寄过一封信,是不是还在生我的气,怪为夫那日不告而别?阿钰见谅,离别愁绪总会伤人,我一人承受就算了,不忍心再传递给你,更怕见到你后就不想离开了,所以阿钰不要怪为夫好吗? 这几日西北战事吃紧,我在晚上巡完营后才得空给你写信,当提笔写信的时候,发现实在有太多话想说,阿钰切莫嫌我啰嗦。 西北的捷报传到景都了,你夫君我在战场上的英勇事迹应该也传遍了大街小巷。怎么样,有这么一个英勇无畏的夫君,有没有感到三生有幸?玩笑讲完,只是想告诉阿钰,莫要担心我,我在西北没有受伤也没有中毒,全须全尾的(各个方面)。 只是尤其担心远在景都城的你,我担心你有没有食欲不振、是不是又瘦了、有没有遇到什么难解的问题、有没有被谁为难,以至于每次上战场的时候,我都会想尽一切办法去赢。 我怕我回不来,我怕没人再给你撑腰,我怕没了我你一个人应付不来朝廷中那群豺狼虎豹。所以我已向老皇帝传信,此战结束后,我要留在景都陪着你,我不想再和你分开了,看不到你我夙夜难寐。 西北的太阳很毒,但风景却别有风味,这里有景都没有的连绵起伏的雪山山脉、有流沙干涸的沙床、有比大雁飞得还高的秃鹫、有民风淳朴的牧羊人、有被流沙吞噬后呼啸的风墙,波澜壮阔、风景迥然。 本该是令人赞叹的奇景,但看多了,却总有些乏味,总觉得还不如我们院中种的那株红梅好看。 怀念院中拥着你一起赏梅的日子。 西北的风是刮刀子一样的疼,在这大漠之中,风霜也要夹在脸上,真担心来日回到景都后,阿钰都不认得我这张英俊潇洒的脸了,唉,要知道我也就这张脸能入你法眼了。 这里到处都是大雁,我本想猎两只寄回来给你,但想了想寄回去也不大好看,还是算了吧,免得把本就诗意的相思弄得啼笑皆非。 塞外大漠孤烟直,长河总是在落日之前圆了一次又一次,我望着几次落下的夕阳,心中只想起了你,归家的路变得格外漫长,我想念你想念的寝食难安。 人总是在离别后幡然醒悟,我在一次次月圆了又缺的时候,才终于明白了自己的心: 我爱你,阿钰。 等我,我会尽快回来和你相聚。 ——爱你的夫君 陆峥安亲笔】 看到最后一句话的时候。 指尖猛然一颤,手中的信再也拿不住,信纸哗啦啦掉在了地上。 而那一向清冷淡漠的人,此刻的眼眶却不知何时红了一片。 第38章 得知真相 “你自己王妃怀孕的事,你不…… 三月底。 初春的风从边塞刮到了景都城的皇宫, 当玄武大殿前方的石阶中的一缕浮光掠过时,殿中端坐龙椅上的帝王眼神凝聚起来。 而此时金吾卫的传令声穿透三重门阙:“宸王凯旋归来——” 尾音撞上殿中垂落的七十二道珠帘,发出清脆的叮铃声, 像迎接凯旋归来的将军的奏乐。 而分立于两旁的百官们举笏回头张望。 急切的议论声。 “来了。” “王爷来了。” “将军回来了。” 正在这时,最后一缕阳光刺破晨雾的遮挡时, 男人银甲上的鳞片正巧发出冰裂般的光,身材高大的男人手持银枪步伐坚定沉稳地从门外走来。 直到走到殿正中央。 抬手卸下刻着古老罗纹的头盔,男人掀起铠甲衣摆, “扑通”一声, 单膝跪地抱拳朝座中的泰和帝行礼: “儿臣,参见父皇,幸不辱命, 平安归来。” 随着他走近,有那么一瞬间他的身影近乎是挡住了整个玄武殿门口的光,近乎是遮天蔽日, 当他跪下去的时候, 才能从他宽厚的肩膀上窥见片刻天光。 随着他的跪地称臣,立在一旁的文武百官无不惊愕和赞叹:“二皇子年纪轻轻气势非凡”、“后生可畏年少有为啊”、“此番战役算是崭露头角了”。 从头到尾用一双欣赏和激越目光看着陆峥安的泰和帝,从陆峥安单膝跪地的那一刹那, 露出极其满意的笑, 他含着笑意道: “起来吧,二皇子,让朕仔细看看你。” 陆峥安沉着一张脸, 缓缓抬头站起身迎像泰和帝的目光。 泰和帝仔细端详着他这个新认回来的儿子,看到他比以前晒得更黑了,但目光却更坚毅,身上还带着战场回来的煞气, 唯独那弓着的眉宇现在因为有了战功,更显桀骜。 整个人都仿佛锤炼过的宝刀,闪着凛然又锋利的光。 越看越满意。 他甚至,有那么一瞬间彷佛透过他肩上铠甲鳞片上的光,恍惚之中穿过那些梦中出现的岁月,见到了那个首次告捷、在大殿中同样朝着先帝俯首、扬着眉宇的自己。 这是他心中属于下一代的承接。 此次早朝,主要围绕着陆峥安深入漠北、大败鞑靼、斩获敌方首级,收复西北被侵占的城池的话题进行。 为了给陆峥安封赏,已经很久没有上过早朝的泰和帝,今天在他班师回朝的时候,特意召集朝中大臣来开这个早朝。 一场朝会下来。 年仅二十岁的宸王被赏世袭爵位,因其西北战功,还被封为北大营的骠骑将军,统领北大营军机事务。 也就是说,从此以后,陆峥安在景都也不再只是挂名的闲散王爷,还有了兵权实权。 从头到尾,端坐在龙椅右首的温泽衍,全程静立其旁、神色安然,无人见到他深藏衣袖下那只攥紧的手。 温泽衍不是没有听到那些大臣交头接耳的声音,其中最刺耳的是:“以后这太子谁来做可不一定”、“我看陛下是想扶持宸王”、“宸王深受陛下宠信啊”…… 而对这些大臣的议论,主角本人陆峥安却没有太多反应,直到封赏结束后,他都是神色如常,一众大臣的目光却始终追随着他。 直到看到那身披铠甲、威风凛凛的宸王在经过大殿外旁的束身镜的时候,停住了脚步,还一脸严肃地在镜子前仔细端详。 一众朝臣纷纷侧目。 ——殿外的束身镜本是给上朝官员自省容貌、保持礼仪用的,王爷这是何意? 陆峥安却没有注意到身后注视着自己的视线,或者说注意到了但不在意。 因为他正对着镜子里变黑的皮肤而发愁,阿钰皮肤那么白,会不会嫌他黑? 而且怎么感觉,这胡子好像没剃好啊?到时候见面的时候,阿钰会不会嫌他扎人? 又隔远了看,看到自己肌肉更结实了、身材也更好了,又满意地点头。 果然,还是很有男子汉气概。 皮肤是晒黑了点,但应该能变回来。 而这时,寿熹的声音从他身后响起。 “宸王殿下,陛下有请。” 眉毛挑了挑,陆峥安虽归心似箭,神色却不变,转身道:“请带路。” …… 御书房中。 泰和帝正倚在塌边,一只手支撑在椅子上,懒懒地翻着奏折。 低头看奏折的神色不变,耳朵却随着脚步声动了动。 直到青年沉稳的声音响起: “儿臣参见父皇。” “起来吧。”泰和帝放下手中本就没看几眼的奏折,抬起眼睛看向陆峥安,示意寿熹给他看座。 寿熹搬来一个椅子给陆峥安坐下后,就关上房门离开了。 只是在转身的一瞬间,刚刚还笑容满面的脸,陡然间变得阴沉一片。 叫来门口一个招风耳的小太监,低声吩咐:“认真听,说了什么,到时候一句不漏告诉我。” 而此时的书房内。 “父皇叫儿臣来所为何事?”陆峥安问道。 “口有点干,给朕剥个橘子吧。”泰和帝指了指旁边放在果盘上橙黄的橘子,示意陆峥安。 “儿臣一路策马,手上泥腥味重,我去叫宫女来给您剥。” 说完,陆峥安就起身去叫侍从,还没走两步,背后却被泰和帝拿橘子给砸中。 “叫你剥你叫别人来,懒不死你是不是?看看别人家儿子都怎么给父母尽孝的,再看看你,立了点战功就骄傲自满了?” 泰和帝在他身后骂他,“还是你不想给朕剥,觉得朕不配?” 被说中心思的陆峥安连忙转身:“儿臣不敢。” 然后老老实实拿起橘子给他剥,剥的速度却快的惊人,泰和帝都没看清,他就剥完了。 “父皇还有什么事吗?” 他又问道。 “急什么急?急着见谁?”泰和帝简直懒得看穿他心思,悠悠拿着剥好的橘子吃了一瓣, “你这性子该磨磨,战场只能锤炼你的韧性和血气,倒是让你生出几分急躁来,隐忍不发、谋定而后这几个词你该学学了。” 陆峥安心里一嗤:一出征就是两个月,好不容易才班师回朝,结果连媳妇面也没见着,现在还被你找借口留在宫里,玩什么父慈子孝的戏码,换你你不急? 拿手帕擦干净嘴边后,泰和帝敲了敲桌面,问道:“说正事吧。” “你杀了兀那齐,鞑靼王没怪你?听说当时在走廊关隘,你孤身一人取了他首级?” 兀那齐是鞑靼王的小儿子。 思及那个和自己打的有来有回、但却总是爱使阴招的鞑靼王爷,陆峥安刚开始其实没有想要他性命,可在交战中他不小心把怀中玉佩落战场上被对方给捡到了,从此以后就是无休止地拿他玉佩调侃沈卿钰,言语之间全是不敬。 他既找死,他便再懒得和他周旋,宁愿冒着风险也要取他首级,最终把玉佩抢了回来。 “战场之上,瞬息生死,是他太慢了。”陆峥安神色没有太多异样,眼神沉着不屑,“怪只怪他学艺不精,绣花枕头,在我手里过不了十招。” “你这话说的不错,就是太急躁了,”话虽责怪,泰和帝的眼神却见欣赏,“杀得好,鞑靼王最疼的就是他小儿子,你杀了他儿子,可以大大挫他的挫气。” 提起这件事,陆峥安神色凛然:“鞑靼王曾派使者找我何谈,说朝中若有公主肯和亲,他们可以与我们休战十年。” “你答应了?”泰和帝问。 “当时我就拒绝了,此事事关重大,况且我觉得他别有用意。”陆峥安思及此,眸色变深。 “你做的很好,还想和亲,简直是做梦,就他们也配?”泰和帝面色嗤然,“你杀他儿子他还来跟你何谈,何谈估计是假,使诈才是真。” “用兵之计堪比用人,技法为佐,攻心为真,”泰和帝拍了拍陆峥安的铠甲,“这些你需要好好学学,很多时候,打仗用兵、分析敌情,都是建立在你了解人心的基础上,只有懂人心你才能真正用好兵,敌方的那些乌合之众、奇技淫巧、声东击西,你才能分辨出来,才能真正在战场上战无不胜。” 他这边认真教授,却看陆峥安神色并不热切,反而一副心游天外的样子。 他扶了扶额头,沉声问道:“急着回去见沈卿钰?” 闻言,男人一双眼睛可见亮光,陆峥安诚恳道:“阿钰在景都城等了我两个多月,我回来还未曾见过他,望父皇体谅儿臣思妻心切。” “啧,还没成婚呢。” 一改往常的,泰和帝却并没有反对,反而赞成他的做法,而是说道:“回去吧,回去看看他,他现在的情况你确实应该回去看看。” “什么情况?”陆峥安察觉到他话里的不对头来。 泰和帝也很惊讶:“他没告诉你?” ——这么大的事,他以为陆峥安应该是第一个知道的才对,毕竟陆峥安曾多次寄信回来,他寄信的消息他从北大营那边也探查到了。 陆峥安蹙眉:“他告诉我什么事?” 泰和帝也发现事情不对劲起来,他招手叫他过来,声音放低:“沈卿钰怀有身孕的事,他没有告诉你?” “什么?!” 陆峥安愣住,然后皱着眉头,不可置信地又问了一遍,“你说他什么?” “他腹中有你的孩子,一月前便已确诊了。”泰和帝十分惊奇,“这件事你还真不知道?” “你自己王妃怀孕的事,你不知道?” 陆峥安彻底懵住,先不说沈卿钰在他出征期间从未给他寄过一封信,他当然不可能知道了。 而更离奇的是,为什么沈卿钰会怀孕?他和自己一样是个男人啊? 这巨大的信息量,简直超出他二十年来的认知,惊的他的心像在擂鼓一样,跳的急促不平。 “他此前剿匪的时候,中过醉生梦死,导致他如女子一样可以怀胎生子,这件事你应该知道。” 看出了他的疑惑,泰和帝在他上首开口说道。 陆峥安听到他的话,脑海中某些零散的记忆和片段终于连接起来了,难怪此前他替沈卿钰诊脉总觉得有所滞涩,有一些他诊断不出来被封存的脉象。 现在看来,极大可能那个时候沈卿钰就知道他身体构造发生了变化,因为醉生梦死的药性,他如女子一样可以怀胎生子,所以才要背着他封存脉象,就怕东窗事发被他发现自己身体的异样。 而寻常怀孕需要一个月才能看出来,当时沈卿钰剿匪中毒不过几天就去了江南,还不能看出是否真的怀上了他的孩子。 也难怪,第一次在景都城屋檐上,沈卿钰见到他的时候,情绪激烈又愤恨,现在想来一切都说得通了。 他当时只觉得奇怪,他一腔真心剖白,为什么沈卿钰会提剑对着他? 现在想来,大概是因为当时他和他在温泉曾肌肤交融,而他因为当时身体异样,极有可能以男子之躯怀胎生子。 所以当时见到他就像见到仇人一样愤恨,欲杀之而后快。 这一切的一切,终于串联起来,解决了他心中一直存在的疑惑。 而这一切,都成了一个让人难以置信的巧合,形成了一个无比奇异的因果。 沈卿钰真的怀了他的孩子。 确认这个信息后,他那双漆黑的桃花眼中骤然乍现出夺目的光来,心跳的又快又急: 他和阿钰,有了自己的孩子。 泰和帝就知道他会是这个不值钱的样子,摇了摇头叹了口气,他的二儿子怎么一遇到沈卿钰的事,就变得这么傻? 陆峥安却倏然抬起头,眼中沉下一片,他沉声问道: “你是怎么得知这件事的?阿钰一直在我府上也没进过宫。” 然后眯起眼睛:“你派人监视我们?” “你想娶男妃,朕不监视你,难道任由你胡来?你知不知道,他得知自己怀胎的那天,让大夫给自己开了堕胎药?” “什么?”陆峥安瞪大眼睛,心却陡然下沉:他怎么忘了,以男子之躯怀胎,那个心高气傲、如霜如雪的人,怎么都不可能接受,更何谈生下来了? 在不明确他心意的前提下,他几乎可以断定,沈卿钰八成会选择堕胎,又怎么可能大发善心生下属于他们的孩子? 可那是他们的孩子啊,他真的忍心吗? 心却在惴惴不安中反复跳向一个可能:沈卿钰忍心,并且极大可能已经喝下那碗堕胎药了。 一想到这个可能,他眼睛都红成了一片。 连身后的泰和帝也不想管了,拔腿就朝殿外跑。 “朕告诉你。” 泰和帝在他身后冷哼一声:“事已至此,无论如何,沈卿钰是男是女都不重要,朕给你们的婚期定在了四月十五,你们要尽快成婚,这个孩子只能姓温。” “你肯让我们尽快成婚,难道只是因为孩子的原因?”陆峥安走之前的脚步突然停下。 他冷冷瞥了一眼他桌边的奏折,道出事实:“难道不是因为朝中清流联合上书,请求恢复沈卿钰的首辅之职?你怕沈卿钰借此发挥,死灰复燃,再度掀起变法?你好借此打击他身后势力,让他和你们站到一边吗?” “你这个逆子!他要变的只是朕一人的江山吗?你别忘了你是谁儿子,他要变得是我们温家的江山!” 泰和帝被气的不行,却是因他说中了事实:皇室血脉不能流露在外是事实,但借此机会让那帮清流死了变法的心也是事实。 陆峥安不为所动,他从没把自己当温家人过,更不觉得自己要和他们同流合污。在某种程度上,他和沈卿钰想的很接近,在他心里,这万里江山只是温家人谋私的一个借口而已,弱百姓而强自己。 但他知道现在不是时机去说,也懒得当面和泰和帝说这些,更何况说了并不能改变泰和帝的想法。 何况现在当务之急是回王府。 在走之前,挑了个重点说:“撤了你在王府的眼睛,不然我就一个个挑出来全部杀了。” “反了天了你!”泰和帝抚着胸口,开始觉得把他单独叫到御书房是个错误。 而此时御书房中只剩下一道疾影,男人早已消失在殿门口。 第39章 彻底占有(微墙纸) 得知沈卿钰怀有身…… 得知沈卿钰怀有身孕的消息后, 陆峥安从皇宫赶到王府没有耗费太多时间,没让身后那群武将跟着他,他连战甲都没脱就孤身一人策马赶回了府中。 由于回来的匆忙, 王府里的下人都没注意到他。 他一路策马,动静不小, 而这一路上,他并没有看到如他期待的那道白色身影站在门口等他的情景。 这时,有下人注意到了他。 “王爷, 您回来了。” “你们先退下。” 等走到内堂的时候, 突然闻到了一股浓烈的药味。 他听到阿牧的声音: “药给我吧,我给大人端过去。” 闻言,脚步一沉, 陆峥安倏然定在了原地。 厨房伙夫说:“药性苦,要不要从厨房拿点蜜枣放里面?” 阿牧摆手:“不用了,这药大人都喝了一个月了, 再苦也没感觉了, 而且大人不喜甜,觉得蜜枣腻,特意吩咐我不要放蜜枣。” 厨房伙夫也不无叹息:“也是, 就是苦了王妃了, 这一个月王妃是真辛苦啊。” 阿牧摇头:“没办法,大人铁了心要做的事,没人可以拦得住他。” 铁了心?铁了心要拿掉他们的孩子是吗? 站在原地的陆峥安心都在发冷, 他沉着声音问: “你们在做什么?” 阿牧这才注意到站在院外的陆峥安,看到一身铠甲、行装匆匆的男人,他有些愕然,手里的药碗都差点没拿住。 他连忙行礼:“属下见过王爷。” 陆峥安攥着拳头, 重复了一遍:“我问你,你们在做什么?” “啊,”阿牧有些懵,答道,“按段大夫叮嘱的,奴才在给大人熬药啊。” “你刚刚说,他喝这个药喝了一个月?” “对、对啊。”有点被他的样子吓到,阿牧声音都有些结巴。 得到他的肯定回复后,肉眼可见的,陆峥安整张脸瞬间黑的如锅底一样,整个人呈现出一种令人胆寒的气势来。 他盯着他手中黑沉沉的药碗,眼神比药水还黑,他朝阿牧伸手: “药端过来给我看看。” “王、王爷……”看着他气势汹汹的眼神,阿牧被质问的有点发怵,一时之间被吓在了原地不敢挪步,“王爷您要做什么?” 连带着抓着的药碗的手都在发抖,而那旁边好心的伙夫不由得替他说话:“王爷,您别怪阿牧,这药是我熬的,您要是不满意我重新熬一遍给王妃喝。” “重新熬一遍?”陆峥安冷笑一声,“你还敢替他说话?” “扑通——”一声,阿牧跪在地上,声音发抖:“王爷,是阿牧的错,您别动怒,要打要罚奴才不敢说一句话。” “罚?” 一道劲风袭来,阿牧手中的药碗瞬间被陆峥安卷到了地上,瓷碗破裂,苦涩的药味流淌了一地。 二人彻底被陆峥安吓到,跪在地上连连请罪。 而站在原地的陆峥安,闻着地上流淌着的苦涩难当的药味,心却比吃了黄连还苦,又涩又痛。 “只是罚你们吗?”陆峥安红着一双眼睛,声音带着即将爆发的怒意,道,“是谁给你们的胆子,让你们熬这些药的?!” “是我,怎么了?” 远处一道如松雪一样的声音传来。 陆峥安回过头去看。 一袭素白长袍的沈卿钰站在不远处的梅树下,身影是如月如雪一般的清姿,连吹过他发梢的风都特意停留了片刻,显得他整个人有一股说不上来的沉静,那张圣洁的脸依稀清冷,那潋滟狭长的眸子一如既往的艳丽,带着淡淡的冷意看着他。 这几个月,在他梦中出现的身影就这样出现在了他面前。 而他却没有想象中的高兴。 因为当他视线停留在他平坦的腹部的时候,整个人都如坠冰窟一般。 …… 沈卿钰则从陆峥安出现的那一刻,就一直在盯着他看。 当视线挪到男人身上的时候,他显然愣了片刻。 男人身材高大,一身银色铠甲穿在他身上尤其合身,再加上眉宇间自带的桀骜和野性,显得他整个人有一种从战场上回来的煞气和杀气,像磨得锋利的宝剑,寒光凛冽却很夺目。 他真的很适合战场。 视线再转移到男人的脸上。 他的面容和以往没有太大的变化,就是如信中所言,皮肤被西北的太阳晒黑了一点,整个人好像还变高了一点,眼神变得更亮更坚毅了。 只是为什么用这样一副好像他做了什么对不起他的事一样的眼神看着自己? 难道是在怪他吗? 怪他在得知他凯旋归来的消息后,没去景都城关迎接他? 可他这一个月以来,心绪都极为复杂,他根本没有想好怎么面对他。 但他还是就这样出现在了自己面前。 事情总要面对。 沈卿钰默默别开视线,朝身后跨步朝自己走过来的男人说道:“进屋去说吧。” 然后对阿牧吩咐:“药收拾一下,再重新熬一碗。” 陆峥安听到他的话后,眼神再度沉下去:再熬一碗?哪怕得知他回来了,也丝毫不避讳他是吗? 心里的怒意都在翻腾,他沉声斥道:“不准熬!” 沈卿钰冷冷瞪了他一眼,默了几下后,终究是没有和他计较,而是朝吓得发抖的阿牧说道:“先别熬了,你们先下去吧。” 然后对陆峥安说:“你跟我来卧房。” 二人回到卧房后。 沈卿钰前脚刚迈进卧房。 后脚就“唰——”地一声,房门被陆峥安劲风关上。 沈卿钰冷着脸坐在案边,端起茶杯喝了一口,看着面色黑沉的男人,开口问道:“说,你到底想做什么?” 一回来就跟个疯子一样,见人就咬。 陆峥安看他背着他堕胎还一脸淡定、好似做错事的人是他一样的表情,就心中忍不住发笑。 他也坐在了案边。 沉着声音问道:“你说一下,我出征以来,为什么一封信都不寄给我。” “不想写,就不寄。”沈卿钰没有丝毫犹豫。 “好啊。”陆峥安捂着脸,低着头笑出了声,笑声如争鸣的寒剑一样,连带整个胸腔都被震的发抖,但笑意却远远不达眼底。 “我再问你,沈大人。”陆峥安扶着额头,眼角泛着猩红,声音越来越沉,“今天整个景都城,都知道我凯旋归来,你在朝为官这么久,我又提前给你寄过信,你应该也知道我回来了吧?” 果然问到这个问题了吗? 沈卿钰早有预料,但却并没有太多感受。 所以呢?先是寄信,再是不去接他,因为没有达到他想要的预期,他就在这里像个疯狗一样,见人就咬?拉着他质问? 他声音不变,只是沉默了片刻,很快回道:“知道,所以你想说什么?” “知道你也不来接我?”男人攥紧拳头,快咬碎了牙,“你把我当夫君吗沈卿钰?” 听到他的质问,沈卿钰攥紧了捏着茶盏的手,直到手被茶水烫到他才回过神来。 他放下茶盏,心开始急促不平地跳动起来。 他沉着声音,转眸看向他:“陆峥安,我拿不拿你当夫君重要吗?事已至此,这些问题还重要吗?” 已经不想再呆在这个沉闷、剑拔弩张的气氛中,他放下茶盏,转身就想走。 只是还没走两步,一只铁箍一样的手突然钳制在了他手腕上,让他被迫停下脚步。 “重要,你只要回答我,沈卿钰,你到底,有没有把我当过你的夫君,为什么,知道我回来,也不来接我?” 男人在他身后,他看不清男人的表情,但可以听得出男人的语气好似蕴含着风暴,下一刻就要将他卷入其中。 他不胜其烦,想甩脱他的手,但发现男人的力气竟然比之前还要大,他根本挣脱不掉。 一想到这一个多月以来,自己每日如在火上炙烤一般煎熬的心绪,再加上身体的异样和不适,让他去哪都不方便,而此刻这个男人,竟然还在因为这些小事,就在这里拉着自己斥责、询问,从未有过的委屈,让他的眼圈也红了起来。 他忍着从肺腑爬上喉咙的气,忍着眼角泛上来的泪,冷冷吐出一句:“不想见你,所以不来接你,这个答案你满意吗陆峥安?” 男人抓着他的手一僵,他则趁机用力挣脱掉男人对他的桎梏。 空气变得沉滞起来,他平复了几下急促的呼吸,整理好情绪后,走到门外想离开这个令人窒息的环境。 而身后再度传来男人如寒冰一样的声音: “最后一个问题,沈卿钰,对于今天那碗药,你不想解释什么吗?” 沈卿钰呼吸一滞,肺腑之中的气流窜到四肢百骸,他只觉得脑海中某根一直紧绷了一个月的弦,突然断掉。 他倏然转过身盯着他,眼眶彻底红透,再也克制不住情绪,大声道: “解释什么?陆峥安,你告诉我我解释什么?” 他用力甩袖,眼中的泪水砸到地上,声音含着哽噎的怒意: “我需要向你解释什么?!要不是因为你,我用得着喝这种药吗!!我会沦落到这般田地吗?!” “都怪你!!”他怒气冲冲对坐在桌边的男人骂道,“如果不是你当初非要闯入温泉池,趁人之危,拉着我狎弄,还非要,非要弄到……”提到最后,他已不忍再说,阖上了眼睛,泪水沿着脸颊滴到了地上,他的胸膛急促地上下起伏,一双眼睛因为情绪激动而又红又肿。 ——他沦落到这般境地,有巧合所在,终归到底,还是因为陆峥安非要闯进来,非要对他极尽狎弄,才把事情弄成现在这样不可开交的模样! 而这个罪魁祸首,现在还反过来质问他! 男人也抬起眼睛看着他,一双漆黑的桃花眸已经猩红成了一片。 似乎是失了神智一样,他还在笑,边笑边点头:“是,都怪我,怎么不怪我呢。” 沈卿钰冷冷别开视线,已经不想和他多说,转身打开门就想走。 他要回顾太师府上,他不想再呆在这里,被这个罪魁祸首质问和责怪了。 可刚打开门,不知是哪来的劲风袭来,刮在他脸上,刚开了一条缝的门倏然“唰——”地一声,就这样在他眼前紧紧闭上了。 “你想做什么陆峥安?”沈卿钰冷冷回头。 “你说的对,沈卿钰,都怪我。”男人不知是何时来到了他身后,紧紧握住了他的胳膊,一把将他扯进了自己怀中,声音虽然在笑,却带着冲天的寒气,“怪就怪我心慈手软,怪我太宠你爱你,尊你重你信你,才让你一次次践踏我的真心!连我们的孩子也弃之不顾!” 沈卿钰倏然蹙眉,“你说什么?什么弃之不顾?” “果然,”陆峥安看到他竟连孩子的事也完全没放在心里,不由得悲怆笑出声,眼角可见泪水,“这个孩子,只有我记得。” “什么?”沈卿钰深深皱眉,有些不理解他的话。 可随即,门栓被紧紧合上,天地晃动之间视线升高,他发现自己被男人抱了起来。 “放开我陆峥安!”他含着怒意地骂他。 可随即,天地摇晃,他被倏然扔到了床上。 “你到底想做什么?”他撑着手往后退,而男人根本没有回他,而是如山一样朝他压了过来。 身上的战袍被他一把扯下,男人的声音不管不顾: “做什么?振夫纲做服你!” “什么?!”沈卿钰不可置信,可随即,唇上一重,如暴风雨一样的吻朝他唇上袭来,窸窸窣窣的声音响起,亵裤系带被解开,男人一把往下幄住了他。 沈卿钰倏然瞪大眼睛,开始极力退拒,奋力挣扎起来。 而很快,随着男人朝他身上迅速一点,他发现自己动不了也说不了话了。 劲风再度袭来,他就这样眼睁睁看着自己身上的衣物被爆裂成碎条,整个人不着寸缕地躺在了榻上。 窗外的风依稀刮响,而房内熏炉早被撤掉,空气却依然很热,衣服如山堆叠在地上,而男人就这样一边急促地吻着他,一边滑到他身後,这次他没有再心慈手软,金玉膏再次发挥了在温泉池那次的作用。沈卿钰睁大眼睛,他看到了在温泉池那天林中的草木和水池,被劈开的感觉让他发抖,雾蒙蒙的湿意就这样顺着他的眼角流到枕间。 “别怕,阿钰,别怕。”似乎感受到他的颤抖,男人安抚地在他唇边啄吻,温柔地舔去他唇边的泪珠,动作却不停,“很快,你还会再有一个我们的孩子。” …… 此时的门外。 刚刚出门回来的阿林挥着鞭子走向沈卿钰和陆峥安的卧房。 阿牧在院子门口拦住他: “阿林你干嘛去?你打不过他的!” “打不过就不管了吗?”阿林满脸不平,“先前跟我说大人交给他让我放心,还说把大人当心肝宝贝甜蜜饯一样疼,说有了大人他再也不想要其他人,舔着脸从芙蓉山追到了景都,现在好不容易得到人了,就开始暴露本性了!” “还敢对大人动手!大人何时受过此等耻辱!别拦着我,我要教训教训这个不知好歹的土匪!” 阿牧听得心惊肉跳,恨不得捂住他的嘴:“现如今我们才是寄人篱下,他现在可是王爷,我们是大人的下人,你还敢叫他土匪!不要命啦!” “我才不管他是什么王爷,只要欺负大人,我就得教训他!” 他又转头对阿牧说道:“阿牧,大人对我们恩重如山,你别忘了是谁把我们从鬼门关拉出来的,是谁将我们视若亲人,我们无父无母,大人就是我们唯一的亲人。别再拦我,否则,我就连你一起打。” 正当他挥着鞭子上前时,却被不知何时来到府中的李重从背后一个肘击打晕。 “你干什么!” 阿牧连忙抱住昏倒在地的阿林,抬起头质问他。 “赶紧把他带走,听我的,吵架这事不是我们能掺和得了的,他要是真敢闯进去,以我对王爷的了解,他今天真会死在里面。” 李重本来是听回北大营的陈飞说老大脸色很不好,于是便想来看看他和沈大人,谁知道一进来就看到陆峥安和沈卿钰争执的场面。 但他素来明白一个道理:夫妻床头吵架床尾和,况且他觉得沈卿钰对老大绝非无意,这事应该交给他们自己去解决,外人不应该掺和。 阿牧却急的在原地抹眼泪:“你知道什么?我家大人怀孕了,他在里面被王爷欺负!” “啊?”李重彻底蒙住:男、男人,也可以怀孕吗? …… 而此时的卧房里。 就像案板上的鱼一样,沈卿钰被翻过身,却一点都动不了,他的颤抖扔在继续。 在恍惚之中他好像听到了暴风雨击打在窗格上的声音,觉得整片视线都在晃。 但更多的,是一种极力想要挣扎、却又被桎梏住无法动弹的愤怒和颤抖。 这种愤怒,让他整片肺腑都在翻搅,还有就是痛恨和想要杀人的心,以至于因为过于激越的心绪,眼睛呈现出整片通红,一股一股地流出泪来。 泪水沾湿了枕巾。 眼神中的痛恨却如火炙烧。 沈卿钰心里想:不要让他挣脱掉,不然他一定要杀了这个压在自己身上作恶的男人! 男人却掰过他的下巴,一点点吸吮吻去他眼角的泪珠,动作明明强势万分,语调却偏偏很温柔:“我知道你现在肯定恨死了我,想要将我千刀万剐。可你告诉我我还能怎么办?你那么高傲又那么倔强,若不是我一开始死皮赖脸地缠着你,你连半分眼神也不会施舍给我,我们又怎么会有机会在一起,你又怎么会住到这里来?” “我以为,从江湖追到朝堂,再到西北大漠战场,再硬的石头我也应该捂化了,你沈大人心中,总该有我的一席之地,不然你又怎么会心甘情愿留在这里?不就是因为你也喜欢我、于我有意吗?不然还能是因为什么?” 他紧紧拥着他的腰圈住他,不放过每一寸地方,却只能幄到软绵绵一块,他声音带着悲然、还有失去稚子的沉痛,甚至含着哽咽: “好不容易,我以为我们心意相通的时候,我们有了个孩子,老实说,刚开始得知这个消息的时候,我并没有做好当父亲的准备,我向来自由惯了,更不觉得一个孩子对我来说是什么轻松的玩意,如果放在以前,这孩子对我来说就是个不折不扣的负担。可我还是欣喜若狂地期待着他的降临。” “你知道为什么吗沈卿钰?” 空气一片寂静,只剩下沉闷的声音。因他的欺入,沈卿钰额上汗珠悉数伴着泪水滴落,但却因为被点穴根本动弹不了,也说不出话来,只能紧紧咬着牙关被动承受。 也不管他说不说得了话,陆铮安尤自顾说着,他的声音越来越低越来越沉,就像挣扎深陷在沼泽里的求生者一样,带着得不到回应的挣扎和痛苦: “因为有了这个孩子,你和我就有了斩不断的牵绊!只要生下他,你沈大首辅多么风光霁月,端庄君子的一个人,怎么可能会弃他不顾!我和你,又怎么会分道扬镳!!” “可你,却将他视若敝履、将我们之间在这个世界上最牢固的联系,无情斩断。那么一个小生命,你就这样舍弃他,如同舍弃我一般!毫不手软,你到底把我、把我们的过往,当做什么?我陆峥安,是不是在你眼里,和路边的野狗没有任何区别?那你又为什么从不拒绝我对你的亲近、又为什么会在我受伤的时候关心我?这些又算什么!” 沈卿钰根本无法回答,因他的动作他此刻满头是汗,身下如同劈开一样的痛,而身上的人却比他更痛,分不清是汗水还是泪水滴在了他的脖颈上,灼热的温度烫的他想瑟缩,事实上他也确实颤抖着皮肤缩了一下。 这一下也无法逃脱身后牢牢掌控他的大掌,直到腰间被那带着薄茧的手掐出一道红痕,势如破竹的声音传来:“我告诉你沈卿钰!别想甩开我,这辈子都别想!” 床间的帷幕都在晃动,似乎有风沙沙从身边吹过,而陆峥安却仍不停滞,看怀中的人埋着首似乎极其难以忍受一般沉默不语,他心沉的越来越深。 那双曾经自在随性的桃花眼被心里没底的慌张折磨的红了一大片,他掐着沈卿钰的下巴将他扭过来吻,唇瓣却见泪水的苦涩:“阿钰,你要恨我就恨吧,我爱你。” 他的声音痛苦又低沉,沈卿钰甚至能感受到他贴在自己后背的胸腔都在震动。 可突然,不知是不是因为他的挣扎起了作用,亦或者是他点的穴时效过了,他骤然感到来自经脉的桎梏突然解开,浑身一轻。 双眼陡然睁大,额角青筋暴起,朔风骤起。 他一把从床上弹了起来,然后用力推开了身后压在自己身上的男人。 随后就是一声暴喝:“你这个!混账东西!”攥起拳头,狠狠砸在了陆峥安脸上。 从他體內退出来的陆铮安被打的懵然,眼冒金星,可还没等他来得及反应,接着喉间一紧,沈卿钰紧紧攥着他的脖颈,声音含着愤恨:“我要杀了你!” 他终于反应过来,捏住沈卿钰攥着他脖颈的手,迫使他松开然后将他手包住,愕然道:“阿钰?” 他是何时挣脱掉他点的穴的? “你这个无耻的混蛋!竟然、竟然敢强迫我!”沈卿钰眼睛哭的红肿,气势却不减分毫,带着痛恨、愤怒、颤抖的眼神冒着火一样盯着他,像是要将他盯出个窟窿。 这种看仇人一样的眼神,让陆峥安心痛的无以复加。 他攥住他的手腕,重新将他抱入怀中,眼睛也红了一大片,他牢牢桎梏住他挣扎的手,和他十指交扣,声音带着疼惜道:“我混账、我无耻,别哭,阿钰,别哭。” 他伸出手抹掉他脸上的泪水,语气温柔态度却依旧强硬:“可我告诉你,你哭我也不会再心软了。” 然后不顾他的挣扎,再次将他压在身下,声音带着某种破釜沉舟的执着,沉着黑沉沉的一片:“今天就算你杀了我,你也逃不出这间屋子。我会日日夜夜干|你,直到你重新怀上我们的孩子,如果你想逃,我就会打断你的腿,如果你还敢堕胎,我就杀了阿牧和阿林!” “陆峥安,你真的是个混蛋!”沈卿钰眼泪都干涸在脸上,他扭开头,紧紧攥着拳头,愤恨又带着哽咽地说道,“我没有堕胎,孩子还在我腹中!” 男人的手彻底僵住,不可置信道:“什么?!” 第40章 我错了阿钰 “沈大人回娘家了” 而惊诧之下, 陆峥安的第一反应是去查探沈卿钰的脉象,凝神将手搭在他手腕上后,感觉到的是一股跳动有力、如珠走盘的脉象。 他确实没有堕胎。 心中一跳。 看着面前被自己欺负的满身通红、发丝凌乱的人, 他嗫嚅着唇:“阿钰,我……” 他想道歉但又不知道从何说起, 懵神的状态让他语无伦次。 脑子是一片根本没反应过来的空白,怔愣之中还有一种冲天的惊喜直冲他脑海,让他的心急促狂跳起来。 然后鼻尖闻到了一股猩味, 他才反应过来。 “阿钰先让我检查一下, 看你有没有受伤。” 看着面前的一片狼藉,耳朵轰鸣四起,他一把拉着沈卿钰的手, 开始给他检查。 他紧紧蹙起眉头,又再次给沈卿钰诊脉,刚刚自己那么过分, 阿钰肯定受伤了, 凝神之后察觉到他身体并无内伤,但是现在肯定有外伤,尤其是那个地方。 他又揽着人想将他翻过来:“阿钰, 让我再看看你后面有没有受伤。” “够了!陆峥安!” 沈卿钰一把甩开他的手, 擦了一下已经干在脸上的泪水,从床上坐了起来,可一起身, 某处的撕裂一样的疼痛,让他还是没忍住倒吸一口凉气。 他脸上的吃痛,让陆峥安简直肺腑都被搅动一样的疼,他红着眼圈想去触碰眼前的人, “阿钰我错了……”但还没靠近就被沈卿钰冷冷的眼神瞪的不敢说话了。 沈卿钰扶着腰自己缓缓坐了起来,呼吸几口气平复着刚刚的疼痛。 他那张清雪一样的脸因为刚刚的挣扎和情绪激动,脸上浮现出大片的酡红,墨黑色的发丝粘在两鬓上,而身上更是惨不忍睹,到处都是红痕和牙印,还有某处被破开的不适,让他涌起某种屈辱和难堪。 在朝为官以来,他从来都是受人仰视、被人尊敬的,何曾受过这等奇耻大辱? 哪怕是变法失败,大雪那日站在行刑台上的时候,他也是从容不迫、坦荡自若的,又怎会像现在这样狼狈不堪? 而这一切,都是因为眼前这个如疯狗一样的始作俑者! 他冷冷看着面前赤|裸着的男人,看到男人脸上那黑沉压迫的表情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忐忑不安和悔恨的模样,他就不由得咬牙。 思及这人刚刚是如何强势万分不顾自己挣扎,又如何在自己身上逞凶作恶的,现在得知事实又一副悔恨不已的样子,他反而觉得更气了。 “啪——”地一声,一巴掌毫不犹豫打到男人脸上,由于他的力道,男人半张脸上瞬间留了个巴掌印。 收起手,他别开头不无愤恨道:“早知我就喝下那碗堕胎药,何须今日看你在这里发疯!你就是条见人就咬的疯狗!” “好好好,我混账我无耻我是疯狗。”即便是刚刚被他打了一巴掌,陆峥安却没有分毫生气,但却对他说喝堕胎药的话有点吓到了,他忍着心中的焦急,拉着他的手低眉顺眼地道歉,“阿钰,你别说气话,我知道错了,你想打我骂我想让我怎么样都行,先让我替你看看伤处好吗?” “滚开!不要碰我!”沈卿钰再次一把挥开他的手,但因为手劲太大,挥开的手就又一次扇在了男人脸上。 皮肉打在他手上的感觉,让他有些错愕,但也只是片刻,并没有让他感到愧疚,仍是冷冷别开眼。 可手腕再次被攥紧,男人趁他错愕的片刻又一次将他穴道点上,不过这次只不过是让他不能动,他还能说话。 “你要做什么!”愤怒和惊诧袭来,让他不由得骂出了声。 “听话阿钰,”男人声音很沉,握住他腰的手依然很炙热,可动作却是小心翼翼的,“我看看你后面,看完后,你想怎么扇就怎么扇,你想杀我骂我打我,想干什么都可以。” 然后声音放低:“先让我替你检查一下伤口,好吗?” 最后一句话虽然是温柔商量的语气,但手上动作却依然强势。 在他的翻转下,沈卿钰就这样被迫伏在了枕上,臀部被男人抬起小心翼翼放在腿上,随后身后一只炙热的手从他腰椎处往下慢慢游走,那炙热的触感让沈卿钰尾椎都开始战栗起来,烫的他整片皮肤都开始泛红。 这种像稚童一样看诊的方式,让沈卿钰心中浮上一种难言的屈辱和难堪: “陆峥安你这个混蛋!解开我穴道!” “听话阿钰,我检查完就给你解开。” 陆峥安在这件事上呈现出一种强势的执着,让沈卿钰根本反抗不了。 他还没有什么反应,但替他检查的陆峥安却立刻红了眼睛,看到泥泞红肿的地方,心像被捅了一刀,眼眶瞬间浮现出泪水。 颤抖着手从床头柜子里拿出愈合伤口的金疮药,净完手后,小心翼翼地用手沾好后洒在他伤口处。 看到身下因为药粉的刺痛,又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的人,那洁白的皮肤上都因为疼痛而浮起了细密汗珠,他心中就涌上浓浓的悔恨和自责。 上完药后,他哽着声音,将人拉入自己怀中,拥着他诚挚道歉:“对不起阿钰,是我的错,我不应该伤到你。” 而男人的手就这样拢着自己,沈卿钰感觉他手上的温度烫的自己发抖,撒在身上的药却冰凉,灼痛的地方被缓解了不少。 一时之间,又凉又热,冰火交织。 愤怒却不减分毫,他刚想说什么,却感到腹部被一只手抚上。 他惊愕睁大眼睛。 只见男人轻轻抚摸上他光滑的腹部,声音像羽毛一样轻:“阿钰,这里,真的有我们的孩子,对吗?” 沈卿钰的身材匀称,腹部上覆盖着薄肌,但因为身怀有孕,此刻有些微微凸起。 陆峥安神色一片认真:刚刚探查到他的脉象,他肚子里的孩子已经两个月了,所以现在腹部会轻微凸起,但不仔细看看不出来。 他轻轻低下身体,头低下凑到他的腹部前,耳朵在他微微凸起的腹部上贴住,认真去听心跳声。 可等了半天并没有听到什么动静,但也并不失望,而是轻轻隔着柔软的肚皮,再次用手摸了摸他的皮肤,最后以一副虔诚无比的神情,蜻蜓点水似的,在他光滑的腹部皮肤上印下了一个吻,声音带着珍视,却可见沙哑:“阿钰,我们有孩子了,这是属于我们的孩子。” “我一定会保护好你,保护好我们的孩子,倾其所有倾尽一切。” 男人抬起一双漆黑的眸子,郑重对他承诺,明明是双含情的桃花眼,但此刻却显现出一种雀跃又郑重的无辜,瞳孔还微微放大。 一副不值钱的样子。 像个傻子一样。 沈卿钰蹙着眉别开了他朝自己投过来的视线,心中烦不胜烦,心乱如麻。 他至今都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接受这个孩子,为什么真的按照段白月的叮嘱喝了一个月的安胎药,还处处小心万事忌口。 他有时候觉得,他才是那个傻子! 他冷着声音不耐烦道:“把我穴道解开!” 陆峥安这才反应过来,连忙把他穴道解开。 才解开,他就立刻挣脱掉男人环着自己的手,开始下床穿衣服和套靴子。 “阿钰,你想去哪?”陆峥安在他身后惴惴不安地问。 “和你无关。” 他没有太多表情,穿好靴子就开始往外走。 男人匆匆从身后下床,一把抓住他的手,脸上的紧张和忐忑呼之欲出,声音又哑又低:“阿钰,我真的知道错了,你别走好吗?你要是打我不解气的话,我跪下给你道歉好不好?” 还没等他反应,说完就真的“扑通——”一声往地上一跪, 还抓着他的手往自己脸上招呼,“或者你再扇我一巴掌?想扇几次都行,别走行不行?” “陆峥安,”沈卿钰一把甩开他抓着自己的手,语气又冷又沉,“我不想打你也不想让你下跪,我只想你现在离我远点,不要来烦我。” “那你总得告诉我你去哪吧?”陆峥安不肯放手,简直心如火烤,“你现在还怀着孕,又要到处乱跑,让我怎么放得下心?” 看见他只是沉默却没有反对,陆峥安连忙乘胜追击:“你只要告诉我你去哪,我就不追问也不派人跟着你,就当我求你好不好,阿钰?” 看见那清雪一样的人静静垂下了眼睫。 然后终于舍得吐出几个字:“我去顾太师府上。” 他扭过头,看着男人抓在自己肩膀上的手,声音很冷:“不准跟着我也不准过来找我,不然以后我都不会再见你。” 说完,就转身打开房门,毫不犹豫地离开,一眼都没看身后。 “阿钰——” 陆峥安在他身后将将唤他。 可人很快就消失在了眼前。 他焦急的无以复加,转身去床边捡起衣服换上,换好衣服转身就想去追。 刚走到门口,却出现一个意料之外的身影。 “老大。” “李重?”陆峥安看见他,皱起眉头,“你是什么时候来的?” “在你们发生争执之前。” “你都听到了?” “那倒没有,我离得很远,一直在观察你们这边的动静。” 李重看着他行色匆匆的样子,说道:“要去追沈大人?” 陆峥安没有隐瞒,脸上不掩焦急:“他现在身怀有孕,我担心他出事。” “老大,看沈大人那意思,你现在追过去他估计会真生气。”李重诚挚劝诫道,“你还是先让他缓缓吧,派个人远远跟着沈大人就行了。” 陆峥安凝着眉宇,沉思了几下后,总算是冷静了下来。 他怎么忘了?刚刚阿钰说过,让他别跟过来。 安排好人跟着沈卿钰后,但心绪却仍然十分不宁,攥着拳头仍不肯放松。 “喝酒吗?一起聊聊?”看他沉默,李重问他。 犹豫了几下后,陆峥安点头:“也行,走吧,正好有北大营的事也要找你聊。” 和往常一样,两个人坐在王府的屋檐上喝酒,旁边是一盘花生和几碟小菜。 俩人聊了聊北大营的事,陈飞跟着陆峥安去了一趟西北,因为立了军功也被封了个小将,此行陆峥安还带上了宋靖,说起那个默默跟在自己身边,沉默寡言却能力超群的少年,陆峥安不免多提了两嘴。 “改天你去抽空查一下他的身世,总觉得他的身世有些蹊跷。” 李重也认真起神色:“行,我到时候查查。” 说完正事,两个人又聊到沈卿钰。 “老大,沈大人一个人去哪了?” “回娘家了。”陆峥安捋了捋头发,有些烦躁,“一吵架就回娘家。” “沈大人娘家是哪里?”李重惊讶睁大眼睛。 “顾太师府。” “噢我差点忘了,顾太师是沈大人师父。”李重了然,然后又道,“听说沈大人和他师傅关系挺好的,从小相依为命,老大,你改天要去拜访一下顾太师吗?” “要去的,我来景都城这么久,还没拜访过他老人家。”现在他和阿钰又快成婚了,更应该去拜访一下了。 看他仍面带愁容,李重不免安慰道:“听北大营的兄弟们说,顾太师一直很疼沈大人,沈大人回去应该不会有事的,你就放心吧老大。” “怎么可能放心得了啊。”陆峥安喝了口酒,叹了口气,“他现在在气头上,见不到他我总是心慌。” 李重斟酌了片刻,还是问道:“老大你到底对沈大人做了什么。” 陆峥安只挑重点说了一下,听得李重频频侧目,最后他还是忍不住道: “老大你这次真的太过分了,难怪沈大人会这么生气。”——这谁能不生气?回娘家都算好的了。 沈卿钰坚持要走,陆峥安虽然表面上放他走了答应他不会来滋扰他,但其实心里根本就没底,现在被他说的更慌了,他不由得扶着额头,将一颗头埋在膝盖里,忐忑道:“完了李重,我感觉这次他是真生气了,他不想要我了。” “他应该不至于不要你,但生气肯定是真的生气。”李重语重心长地叹了口气,说道,“沈大人这两个月以来,曾多次来北大营照看我们,他这么一个不善交际的人,但为了你真的付出了很多,做了很多他原来根本不会做的事。” 他道:“我们能看得出来,他其实是很在乎你的。” 真的吗?在乎? 在和伴侣相处过程中,人有时候会因为另一方的沉默和不主动,而感到迷茫。 陆峥安现在就觉得很迷茫。 他沉默了很久,道:“你说的这些,他从来没跟我提过。” “老实说李重,”他默了默,又喝了一大口酒,肺腑灼烧中,他朝自己的兄弟说出了自己内心真实的想法,“我知道阿钰不爱表达自己的心意,可他不说,我有时候,真的很难感受到他对我的在乎,我甚至觉得,他其实根本不在乎我。” 然后攥了攥捏着酒坛的手:“也不喜欢我。” ——所以他刚开始看到他们熬药的时候,才会误会他导致做出很多很极端的事。 因为他觉得沈卿钰从头到尾都没有真正喜欢过他,一直是他在强迫他、逼着他跟他好,而他作为主动的那一方,总是患得患失,害怕失去。 而那个清雪一般的人,总是冷眼旁观、站在一旁,从不主动、也不回应。 …… “你真的是当局者迷。”李重拍了拍他肩膀,语重心长说道,“你也不想想,沈大人这么一个冷情冷性的人,都肯为你生孩子了,听阿牧说,他喝了整整一个月的安胎药,这还不在乎你不喜欢你吗?” “若是换别人,他会这样做吗?他会心软留情吗?”李重不无感叹,“很明显,他是属于那种喜欢一个人就默默付出行动的人,不善言辞也不喜欢直抒胸臆,但会付诸很多常人做不到的行动。” “这就是他对你的在乎啊老大,他肯为你付出就是一种主动和在乎啊。” “是吗?” 听完他的话,陆峥安喉结微动,语气虽有疑问,攥着酒壶的手却越来越紧。 眼前好似拨开迷雾一样,呈现出豁然开朗的真相来。 关心则乱,他怎么忘了呢? 他家阿钰,最是嘴硬心软了,无论是关心他亦或者是之前种种纵容,都说明了他在沉默中默许的态度啊。 而一想到沈卿钰得知自己怀有身孕,还默默留下了这个孩子,他的心就暖的不像样。 再想到能让沈卿钰心甘情愿生孩子的人,是自己。 就觉得整片肺腑都活了过来,一双眼睛乍现出雪亮的光。 ——说不想让他追上来,没准就是等着他去哄他呢?他要真不去哄他接他回来,阿钰得多生气多失望啊? 他现在就得去哄他,不管用什么办法也得把他哄回来! 说完就走,脚步都没停留。 李重看他离去的背影笑了笑,他这也算是功德无量了,朝他喊道:“要好好过日子啊老大,以后别再吵架了。” 可还没等他走多远,突然男人又折返回来。 正在收拾准备回去的李重有点懵:“你怎么又回来了?忘带什么东西了吗?” 陆峥安却拍了拍他肩膀,慎重道:“你应该知道这个重点吧,我想我应该重申一遍。” “什么事?” “我家阿钰确实怀了我的孩子。” 李重莫名其妙:“我知道啊。”所以呢? “他是个男人,但他怀了我的孩子。” “对啊,因为他在乎你啊,所以即便他是个男人,他也肯怀你的孩子啊。” 又一遍得到满意的答复后,陆峥安点点头,挑着眉极其满足地笑出了声。 然后对一脸懵的李重拍了拍他肩膀,说道:“我有孩子了,你知道的当父亲不容易,但这种喜悦非常难得。” 李重点头:“确实,当父亲不容易。” 陆峥安又安抚地拍了拍他肩膀:“没关系,李重,你也别急,以后你也会有自己的孩子的!” 说完,就消失在了原地。 什、什么别急?李重看着他消失的背影,久久愣住。 过了好久,才反应过来。 ——搞半天,这小子搁这跟自己炫耀呢是吧? …… 无语。 心态却被这种莫名其妙的比较给影响,甚至有一种奇怪的酸涩涌上喉间。 有那么一瞬间他突然觉得,对比起妻儿双全的陆峥安,自己真的像个孤家寡人。 可立马,脑中的不对劲让他刹住车——他为什么要有孩子?单身不香吗? 不由得对着离去的背影口吐芬芳。 这小子被媳妇骂是真活该啊。 太嘚瑟了。 40-50 第41章 原谅和好 “买下整个景都城的果脯。”…… 三月的风从顾太师府上的青砖瓦旁刮过时, 沈卿钰仍没有回王府。 此时的他正坐在顾府院中的青石板凳上,拿着一本书静静观看。 石桌上放着一盏茶水和几个果干碟,碟中盛着堆成小山丘的话梅、酸枣、陈皮等果脯。 细看之下, 那盛着果干的碗碟极其精致,做工也十分讲究, 边缘是一圈金丝细纹,繁冗的图腾从中间汇聚成了一个“宸”字。 而在他不远处的池塘边,竹影婆娑摇碎绿波, 蜻蜓在水面上点过。 突然, 碧波荡漾,一圈涟漪泛起。 “有了有了!”随着一声惊呼,垂在青石边上的竹竿弯成新月的形状, 银线绷直,池塘中的鲤鱼从水面跃起,一口咬中竹竿上的鱼食。 “好凶的咬钩!”抓住疯狂摆尾的锦鲤, 一身素衣的顾维安, 布满皱纹的脸上露出心满意足的笑容。 放下手中的《青苗法》,沈卿钰从石桌上边一件银白外袍,走到顾维安旁边替他披上:“天还没彻底暖起来, 您当心着凉。” “阿钰看我今天钓的这个鱼大不大?” 像寻到宝物的小孩子, 扬起手中的金鲤鱼,顾维安兴奋地转头问沈卿钰。 沈卿钰垂眸看着他手中的鲤鱼,金色的鳞片在阳光下泛着熠熠生辉的光, 认真点头道:“个头很大,也很漂亮。” “钓功见涨,姜太公莫非如是。”得到徒弟称赞后,顾维安满意地抚须。 然后又弯下腰, 松开抓着鲤鱼的手,将鲤鱼放回了池塘中。 沈卿钰静静看着他的动作,神色却不见丝毫异样。 ——因为这几日来天天如此,他已经见怪不怪了。 年逾六十的顾太师酷爱垂钓,生病后便没办法去野外,只能在自己家池塘过过干瘾,钓完就放生,按他的话说这叫有钓有还、下次不难。 沈卿钰走到他身边,熟练地替他收起鱼竿,说道:“该休息了,师父。” 顾太师按住他想背自己的手,指了指不远处石桌上的棋盘,“不急,先和我对弈一局。” “好。”沈卿钰点头。 …… 顾维安伸出手从瓷罐中取出一枚黑子,“啪——”地一声落到棋盘上,将沈卿钰侧首位置上的白子给吃掉。 “子瑜,下棋要专心,不然这盘棋你怕是很快就要输掉了。”顾维安抬眸看向坐上的沈卿钰,敲了敲他面前的棋盘,问道,“为什么不专心?” 在青年的沉默之中,他笑道:“在想宸王那个小子?” 听到这个名字,沈卿钰愣了片刻,然后摇了摇头:“不是,我前几日刚见过韩修远,学生在想他跟我说的话。” “韩家那个小侍郎?他跟你说什么了?”顾维安问道。 静默片刻,青年骨节分明的手抬起,从瓷罐之中取出一枚白子,落在下盘。 抬起一双漆黑的眸子,迎着顾维安的视线,沈卿钰静静说道:“他问我,何时重新举棋?” “他倒是比你我都要执着一点,”顾维安笑了笑,又点头赞许,“或许至纯之人,向来如此。” 然后捏着棋子,声音透着沉稳:“只是子瑜,万事不能操之过急,我们需要等,等一个时机。” “但学生觉得,韩修远说的没错,有时候等待,从另一种层面上来说,更像是坐以待毙。” 他再次放下一颗白子,迎着黑子的厮杀中杀出重围,吃下处于首座的黑子后,他的语调很沉:“师父,我们可以等,百姓等不了了。” 说着,就从袖子中掏出一封好几页长的信封,放在桌面上给顾维安看:“这是各地的请|愿书,自变法以来,这样的请|愿书,学生每隔几天就会收到一封。” 顾维安沉下一双清明的眼睛,似有波涛在他眸中掀起。 沈卿钰:“依韩修远所言,若我们不行动,即便他孤军奋战,他也要把这件事继续做下去。” “学生想。学生也是一样的,虽举步维艰,我也要进行下去,哪怕孤军奋战。” 几度沉寂后。 随后顾维安拿起沈卿钰手中的白子,开口说道:“子瑜,你有没有想过,借势而为比孤军奋战,要好用的多。” “借谁的势?”沈卿钰蹙起眉头。 顾维安没有说话,而是放下执棋的手,从旁边的果干碟里面拿了颗话梅,放嘴里嚼了两下就吐了出来:“怎么这么酸,子瑜你怎么吃得下的?” 沈卿钰:…… 他也不知道怎么吃的下的,就是这一个月多来,他尤其喜酸,不吃点酸的他连饭都吃不下去。 “师父,您刚刚说,借谁的势?” 回归正题,他问道。 “诺,”顾维安推了推石桌上的果干碟,朝沈卿钰扬眉,“借这个送果干给你的人的势咯。” 雪山尖一样的眉头微微蹙起来。 沈卿钰僵住了执棋的手。 …… 不远处的北大营中。 一只锋利的箭矢刺破校场上空的空气,以不可阻挡之势射向一百步外的正红靶心,劲道十足的力量将那靶心射了个对穿。 “好准头!” 不远处守在靶子旁边的陈飞从地上捡起地上的箭矢,将地上散落零零散散的箭矢全部放进了箭筒中,走到正前方递给陆峥安,“老大,给。” 一身黑色劲装的陆峥安从箭筒之中再次拿出三只箭矢,拉起弯弓,三箭并拢在指尖。 弓起的眉心之中凝聚一片认真的神色,一双漆黑如墨的桃花眼聚精会神地盯着手里的箭矢。 手指松开,破空声响起,三箭齐发。 陈飞转头去看,正红的靶心再次被射中。 没忍住再次称赞起来:“百发百中,老大你最近箭术见涨啊。” 视线却突然注意到前方走过来两道熟悉的身影。 扬起笑意,他兴奋地朝他们招了招手:“李重,胡斯。” 陆峥安也放下手中长弓,转头问来到身边的李重:“东西送到了吗?” 李重抹了把汗,点头道:“送到了,我在兰桂坊排了好长队才买到的。” 陆峥安这才放心,“那就行,他最近特别爱吃这家的果脯。” 李重心里说道:那可不吗?这几日以来,除了果干能送进去,其他的什么古籍啊乐器啊剑谱啊,全部被扔了出去。 最离谱的是有一次陆峥安非要他送婴儿的虎头帽、长命锁、拨浪鼓。 还没走进去,就被赶了出来,顾府下人说沈大人看到这些东西以后大发雷霆,让他别来了。 陆峥安又不放心问他:“你一次买了多少?分量够不够?” 他摇头无奈道:“怎么可能不够,就我买的那些分量,他吃一年都吃不完。” ——还害得他因为买太多了,被其他排队很久的人给鄙视了,说他囤积果干要报官抓他,看他亮出王府腰牌才闭口不言了。 “你们在说什么?”陈飞在一旁不解,“送什么?” 自从他被封了小将后,比其他人忙多了,这几日来,他今天还是第一次和他们相聚,所以李重替陆峥安送果干给沈卿钰的事,他还不知情。 胡斯在旁边解释:“沈大人不是因为——” 还没说完,就被陆峥安打断:“我来说,阿钰自从怀了……” 李重抽动着眼角,瘪着嘴在旁边亦步亦趋道:“阿钰自从怀了他的孩子后,尤其喜酸。” 他说话的节奏和陆峥安的语调完美重叠,看得出是快听出茧子的熟练了。 陈飞看这俩人鹦鹉学舌,抽着嘴角:…… 不,有必要吗? 老实说,他也不是第一天知道沈大人身怀有孕的消息了,但有必要像个布谷鸟一样,不厌其烦地传遍整个北大营,让所有人都知道吗?要不要写进军规里啊? 离谱。 陆峥安笑了一声,拍了拍李重肩膀:“学得不错,深得我的真传。” 然后开始脱手中的护腕,脱完护腕后还把鬓边刚刚乱掉的头发拨正,整理了一下仪容。 又开始脱穿在身上的护甲,挽起袖子就准备朝外走。 “老大你干嘛去?” 胡斯在旁边问道。 陆峥安瞥了眼地上的日晷,淡淡道:“申时了。” 胡斯疑惑:“对啊,申时怎么了?” 陈飞也纳闷:“所以呢?”也没到饭点啊? 而知情的李重,面无表情,根本不想提醒他们,也不想参与这场话题。 终于等到他们问他,男人转头朝他们露出一个明朗的笑容,挑了挑眉,说道:“时间到了,该去顾太师府上负荆请罪接阿钰了。” 胡斯:…… 陈飞:…… 等男人走后,陈飞皱着堪比宿便一样的脸,转头问李重:“这几天他天天这样吗?” ——他没听错的话,他是要去负荆请罪、而不是受封加爵吧,为什么一脸骄傲雀跃的样子? “呵。” 深受其害的李重不语,只是默默站在原地。 看男人消失在了原地,走之前还带了一把藤枝,陈飞又不免好奇: “他这招有用吗?沈大人吃这套?” 李重:“有用你不早就见到沈大人了?” “倒也是。” 虽然很不厚道,但是看他这么嘚瑟,陈飞越来越不是滋味,“沈大人还是应该给他点苦头吃吃,不能太快原谅他。” 不然这一天天的,他们受到的伤害可太大了! …… 而此时的顾府。 执棋的沈卿钰垂眸不语,静静看着前方的棋盘,缓缓说道:“我从未想过借他的势。” “你觉得这对他而言,是一种别有用心的利用?” 看破的顾太师说道,然后捡了个没那么酸的枣子放嘴里,在青年的沉默中,他继续说道:“一家人分这么清干嘛,再说,你怎么知道,他不愿意被你利用呢?” 听到“一家人”这几个词,沈卿钰心绪像被撩动的弦一样,波动了几下,却最终没有说什么。 “好了好了,先不聊这个话题了,我们聊聊正事吧。” 顾太师又说道。 沈卿钰问:“什么事?” 顾维安手撑在石桌上,笑道:“什么时候把他带回来给我看看的事啊?我总得见见,这混小子得多大本事,居然能骗到我家阿钰?” 听到他的话,沈卿钰再次愣住。 这时候,突然走过来一个侍从,走到顾太师耳边说了几句话。 他的声音不小,沈卿钰听得很清,他说的是“太师,那个人又来了”。 下意识的,他攥紧了手。 顾太师笑着看向他:“见不见他?” 沈卿钰蹙起眉头,心绪起伏之中,刚想出口拒绝,就被顾太师拦住。 顾太师摆着手:“好了好了,走吧,天天跟着我一个老头子钓鱼下棋多没意思。” “师父,我不觉无聊,您身体一直不好,就算没有这件事,我也本来就想留在这里照顾您。” “你不无聊,我无聊啊。”顾太师拢起袖子,“天天这个不能吃那个不能玩的,看我跟看犯人一样,让我喘口气吧我的好徒弟。” 沈卿钰:…… “再说,堂堂王爷,天天来我府上背着个荆条负荆请罪,站在门口一动不动,跟个门神一样,多惹人非议啊,赶紧让他走吧。”顾太师一脸嫌弃,“你们一起走。” …… 就这样,沈卿钰被赶出了顾府。 说是赶,实际上是顾太师的良苦用心:“有什么问题是不能面对面解决的呢?两个人在一起,要学会沟通,逃避也不是办法。” 门外熙熙攘攘,不远处还有人在旁边指指点点。 见到他出来后,一道带着欣喜的声音: “阿钰,你终于肯见我了。” 沈卿钰抬眸去看,正好看见不远处的树下,背着数根藤条的陆峥安。 男人一身黑色劲装,头发束在玉冠之中,由于他身材比一般人还要高大,所以背着藤条也不显狼狈,反而举重若轻。 看到他后,一双漆黑的眼睛乍现出惊喜的光芒,熠熠生辉。 而沈卿钰却别开了他注视着自己的视线,攥着手看了看四周不远处围着议论的一群人,有官兵在旁边维护秩序,将他们挡在离顾府十米远的地方。 但随着他出现,他们喧闹的声音更大了。 听着他们的议论,沈卿钰烦躁万分。 他朝男人走近,蹙着眉头,冷声道:“把你背上藤条取下来。” “怎么,又心疼我了?” 陆峥安勾着唇笑出了声。 看他顺杆往上爬,沈卿钰彻底懒得搭理他了。 转身就走,还没走两步就被男人抓住手腕,“我取我取,阿钰你别生气。” 背后窸窸窣窣的声音响起,陆峥安将藤条拿了下来。 男人抓着他的手,声音放低:“阿钰,你肯出来见我,是不是代表你原谅我了?” 沈卿钰任由他抓着,没有说话。 清冷的眉宇似凝着霜一样,蹙起一个山尖的弧度。 看他不说话,陆峥安又抓紧了他的手,声音再次压低:“阿钰,我这次真的知道错了,我以后再也不会那样对你了,这几天我辗转反思,我特别想你和我们的孩子,见不到你们我都——” 话越说越肉麻,还没说完,就被沈卿钰给打断: “不要再说了陆峥安。” 沈卿钰一把甩掉了他抓着自己的手腕,再次背过身去。 随着远处人声越来越嘈杂,他心中的烦躁就越来越盛。 不管站在原地的陆峥安,他抬步转身走掉。 心绪几度起伏的陆峥安看着他快步离开了原地,有些愣住。 果然,还是不肯原谅他吗? 心中涌现出一股失落。 直到两人拉开很长一段距离。 不知过了多久。 前方的人突然停住了脚步。 他疑惑地抬起眸子。 那人停在了河边柳树下,朝他转过身来。 跳动不安的心脏随着那人停住的步伐,陡然停住。 他听见那人朝他张口说着什么。 待听清后,心彻底停住。 此时三月的柳树刚抽出细枝,随风摆动着细丝一样的绿绦,柳絮飞扬在空中,柔光洒在波光粼粼的湖面,随风荡起层层涟漪。 他听见那站在柳树下,如清雪一样的人对他说: “还不跟上,回家了。” 第42章 查看孕肚 “阿钰,胀的难受,好想…”…… 二人从顾府回家后。 晚间的王府, 二人一起坐在院中石桌上用膳。 石桌上摆满了一桌子的菜,但沈卿钰却并没有吃多少,而是将将夹了几根青菜放碗里。 陆峥安怕他没吃饱, 又给他夹了红烧肉放碗里,边给他夹菜边在旁边说话: “阿钰, 我明天让他们把兰桂坊的点心师傅请过来,你到时候想吃什么就跟师傅说,让他做给你吃。” “明天我不去北大营, 专门告假在家陪着你。” “从西北回来我寻了不少新鲜玩意, 那边有一种乐器叫埙,其音远寒,其韵厚重, 特别好听等下我教你怎么吹。” …… 叽叽喳喳说个没停,但沈卿钰却食不言饭不语,一句都没回他。 直到—— “陈飞他们说要来看你, 你看你想见他们吗?” 听到最后一句, 沈卿钰停下筷子,抬眸问道:“三个月时间已到,他们决定留在景都了吗?” 陆峥安敲着筷子, 笑着看他:“你夫君我从西北回来这么久, 不关心我倒是关心起他们了?” “不想说就别说。” 沈卿钰没有理他这个话头,擦了擦锦帕站了起来,看样子像是要吃完了。 陆峥安|拉着他起身的袖子:“好嘛我说。” 眸子中闪烁着一片认真的神色:“他们决定好了, 跟着我一起留在景都城,我也承诺过他们,只要他们跟着我一天,我能给他们办到的事, 一样都不会差,办不到的我也想办法给他们办到。有福同享,有难同当。” ——其实兄弟之间当然不会算这么细,李重说他们本来就打算留在景都城,更何况现在沈卿钰身怀有孕,朝中格局又瞬息变幻,他们若真的走了陆峥安就孤立无援了,朝中一个可信的人都没有,他们哪能放心。 所以他们要陪着陆峥安一起,哪怕是上刀山下火海,干什么都陪着他,不然兄弟真的白做了。 以前是这样的,现在也是这样。 虽然不意外这个结果,但沈卿钰还是为他们之间这种纯粹的感情而受到触动。 他当然明白,陆峥安是为了他留在景都城的,而那群真挚坦率的人,是为了自己的兄弟才留在景都城的,和他本人其实关系不大。 或许就是志趣相投、性格相似的人才会聚集到一起做朋友,他和韩修远一样,陆峥安和陈飞他们也是一样。 他说道:“好,我随时有空,如果他们想过来,我备好酒席,盛情款待。” 男人悠悠说道:“这事你就不用操心了,我来办就行,你只需要做一件事就行。” “何事?”他蹙起眉头。 陆峥安撑着下巴,笑着说道:“让我亲一口吧。” ——从顾府回来,从阿钰跟他说回家的时候,他就一直在馋这件事。 听到他的话,沈卿钰却倏然愣住。 沉寂许久后,他冷着脸转身离开,也没理他。 “阿钰你去哪?” 沈卿钰依然没回他,而是静静走回卧房,关上门开始换衣服,换好劲装后提着剑走了出来。 有那么一刻陆峥安以为他要提剑砍自己,因为自己刚刚才调戏完他,但现在看那清冷的人脸上神色不变,而是来到以往练剑的空地上,就什么都明白了。 没等他拔出剑,陆峥安来到他身边抓住他的手,说道:“好了阿钰,今天先别练了,我有话跟你说。” ——天知道他看见身怀有孕的沈卿钰要练剑有多触目惊心。 沈卿钰蹙眉挣他的手:“放开。” 只是这句斥责并没有被陆峥安放心里,相反男人从腿弯处一把抱起了他,将他抱进了卧房中,并带上了门。 而他手中的剑被男人拿过来扔到了地上:“以后不要练剑了,你现在身体不适合练剑,改天我找个温和点的法子,让你既可以锻炼身体,又不用冒着风险。” “陆峥安,”沈卿钰脸上浮现出一丝怒气,“放不放开我?我练不练剑用得着你管吗?” “我是你夫君,我不管你谁管你?” 男人不顾他的挣扎,抱着他来到了床边坐下。 他就这样被男人放在腿上,而陆峥安则抓着他挣扎的手腕,然后伸手轻轻拨开他鬓边的发丝,亲昵地捏了捏他的耳垂,低沉着声音问他: “从顾府回来后就不怎么搭理我,是不是还在生我气?嗯?” 被他说中心事的沈卿钰别开了头。 ——怎么可能不生气,日子该过是得过,但不代表他不生气了。 任何人被点穴然后被强迫着做那种事,当然会生气了,更何况是一向心高气傲的他。 但本来在师父那冷静了几天之后,他都不怎么生气了,在看到男人背着藤条大张旗鼓在那请罪的时候,又看到旁边围着一群对他们指指点点的人,他就又生气了。 看他拧着眉宇别开脸不说话,紧绷着下颚,脸上似凝着霜,一副显然没有气消的样子,陆峥安叹了口气。 他轻轻吻了吻他光洁的额头,温柔地将他抱入怀中,就让他坐在自己腿上,然后开口对他坦白道: “我知道我做出那种事是我的错,但我就是太着急了。你不爱表达,又不善言辞,所以那天我看到他们熬药,我是真以为你不要我们的孩子了。一直以来,都是我在主动付出、赖着你求着你跟我好,但我主动久了也会有迷茫的一天,我担心你不喜欢我,也不在乎我,所以总是没什么安全感,急于去证明什么,所以最后才会不小心伤到了你。” 男人的声音低沉又悦耳,还透着十分的认真。 听完他的剖白,沈卿钰颤着睫羽,指尖微微蜷缩起来。 “阿钰,”陆峥安用手托着他盈盈一掌的脸,让他看向自己,诚挚说道,“如果你生气,或者因为什么不高兴,或者有任何想法,一定要及时告诉我好吗?不然我真的没办法知道你在想什么,有时候就会像个无头苍蝇一样乱撞,这样我们永远也沟通不到点子上。” 沈卿钰攥住了手心,终于抬眸看向他,然后说出了自己内心的真实想法: “你不应该在那么多人面前负荆请罪,搞得人尽皆知,太子一党一直对你的言行都很关注,如果让他们抓到错处,肯定会大做文章来抨击你,毕竟你现在深得陛下看重,又刚刚立过功。” 他又道:“温泽衍这个人我还算了解,他极擅忍耐,喜怒不形于色,城府极深,自你出现后,他便一直在暗中观察着你,伺机而动。他绝不可能容许你对他有任何威胁,想尽一切办法来抹杀你才符合他的作风。” 陆峥安看他就这样诚实地剖析出了自己的内心,而他话语之中却没提到半句自己之前做的混账事,反而全是出于替他着想为他考虑,心里一时间,暖的不像话。 他家阿钰为什么这么心软?还是说,他其实只对自己心软? 他更趋向于后者。毕竟通过旁人的口中他可以得知,这样的沈卿钰没有人见到过。 只有他可以。 心如擂鼓一样雀跃激动。 沈卿钰看他不回答,沉浸在思绪中,仍自顾分析道:“如果我猜的不错,现在民间泛滥的关于你身世的谣言,也是他下的手。” “还有——”突然想到什么,他又转眸看向他,只是刚准备开口,倏然注意到男人眉骨上一道新添的疤痕,骤然愣住。 陆峥安除了平时会用药水遮住耳后根的“囚”字以外,脸上不会用药水去遮掩什么,所以这道疤痕很明显。 他没忍住,凝眸认真去看,伸出手摸到他眉骨上显然新结的疤,问道:“怎么弄的?在西北战场上伤的?” 陆峥安能感受到他温凉手心的温度,那温度从皮肤传递到了自己心底。 他说道:“捉兀那齐的时候伤的,不过只是不小心被他用刀划了一下,没有伤到眼睛。” ——就那绣花枕头,要不是他旁边围了那么多保护他的人,他真不至于受伤。 沈卿钰拧着眉头:“你下次还是应该小心一点,即便有把握也不应该冒险。” “嗯,阿钰,说完正事,我们可以做别的事了吗?” “什么事?”沈卿钰疑惑,可很快他就明白过来了,男人伸出手扣住了他的脖颈,压在了他唇上。 低哑的声音:“亲你这件事啊。” ——他想了好久了。 男人的唇舌带着独属于他的灼热温度,而甫一闯入他的口腔,就急不可耐地勾着他的舌与之共舞,扫荡着他唇齿间的每片地方,吸吮舔舐,带着十分的留恋和依偎的味道。 这是从他回来之后,二人除却那次误会的正式亲昵。 男人的脸离沈卿钰只有咫尺,他能看到他弓起的眉宇,在西北两个月的时间,又增添了几分战场的煞气,更显得他的气质桀骜万分,但此刻紧紧闭着的眉宇却是温柔缱绻的,随着在他唇瓣间辗转,那硬朗深刻的轮廓变得柔和了不少。 只是那道眉宇上的疤痕有些刺目。 他静静垂下手,并没有如以往一样推拒他,而是颤着眼睫,闭上了眼。 感受到他无形之中的顺从后,男人扣在他腰间的手稍稍有些收紧,又很快放开,似乎是怕伤到他,又将手放在他后背,小心翼翼地往上扶住他的脖颈,拥着他往后倒。 二人慢慢仰躺在床榻之上。 “阿钰……”陆峥安从他身后抱着他,唇瓣来到他秀长的脖颈上,轻轻在他耳边啄吻,动情地叫他的名字。而随着他将那玉润的耳垂卷入舌间细细品尝时,那清冷的人脸上浮现出一丝薄红。 这一次,二人的亲密没有强迫和抗拒,只有温存和缱绻。 床帷间依稀传来低哑的呢喃: “阿钰,这两个月出征我好想你,你有没有想我?” “……”沉默万分。 …… “阿钰,胀的难受,好想要你啊。” “!”紧蹙起来的眉心。 “放心,我会忍住的,还没到三个月。” …… 窗外似乎有风吹过,三月的风柔波荡漾,从屋角的风铃吹过时,发出清脆又悦耳的声音。 而室内的气氛灼热万分。 …… 然后突然,一只修长如玉的手攥出青筋,用力推开男人压着自己胳膊的手: “陆峥安!” 清冷的脸上一片红晕,沈卿钰抬手挡着脸,声音无措:“你到底要做什么。” “听话阿钰,我不会碰你的别担心。”陆峥安却再次按住他挣扎的手腕,侧身小心地解开他的亵裤系带,掀开盖在他腹部上的里衣,神色认真,“让夫君看看你的肚子。” 看到那光滑洁白的皮肤上隆起越来越明显的腹部,他又低下头将耳朵贴在他腹部上,仔细去听。 这次他终于听到了急促有力、跳动规律的心跳声。 哒哒、哒哒。 如马蹄一样。 轻轻在那腹部印上一吻,惊起那人轻微的战栗。 他又抬头问道:“阿钰,这两个月你有孕吐、或者其他身体不舒服的地方吗?” 沈卿钰不想回答这个问题,而是再次别开了头。 一双潋滟艳丽的眸子里蕴着烦躁。 即便是已经过了两个月,但每次一面对自己怀孕这个事实,他总是无法做到心平气和去面对。 某种莫名其妙的羞耻和烦躁一直萦绕在他脑海中,让他心绪难当,浑身不自在。 见他不说话,陆峥安又不放心地伸手搭在他脉搏上替他检查脉象,察觉到依然是平稳有力的脉象,他稍稍松了口气。 “阿钰,我也是大夫,你要是不舒服的话,要随时告诉我,知道吗?”他说道。 沈卿钰攥了攥手,挣扎片刻后,轻声开口道:“没有不舒服,也没有孕吐过。” 说完,那片玉雪一样的耳尖已经彻底红透了。 陆峥安这才注意到他的不对劲起来,看到自己手中雪白的皮肤渐渐透露出粉意,如层层绽开花蕊的雪莲。 心中泛起一丝了然的涟漪。 “害羞了阿钰?嗯?”桃花眼中闪着灼灼笑意,他戏谑着问。 “闭嘴陆峥安!”沈卿钰扒开他放在自己肚子上的手,将里衣盖好,脸却渐渐爬上红晕。 陆峥安将他小心拥入怀中,亲昵地蹭着他的耳垂:“别害羞,阿钰,这是我们的孩子,他身上留着我们的血,我们应该为他的到来感到高兴。” 从头到尾只有谁高兴他不想说!除却愤然,沈卿钰心中更多的是一种不平感:为什么不是陆峥安替他生?他是男人陆峥安也是,他能生陆峥安为什么不能? 可随即,又立马否决自己的想法,他为什么非要和陆峥安有一个孩子? “阿钰,要是害羞的话,有个办法可以缓解,你要不要试试?” 男人拥着他突然说道。 “什么办法?” 随即腹部一轻。 他看到男人重新低下了头,里衣被再次掀开,男人抚摸着他光滑的腹部,笑着道:“多面对面对,多看看就不害羞了。” 这是什么办法?! 沈卿钰睁大眼睛,可随即腹部皮肤上一热。 他看到男人低下头,轻柔地吻在了他的肚子上。 柔软的唇瓣带着灼热的温度从他肚脐眼,一路来到他的腹部边缘,沿着他微微隆起的腹部轻轻覆盖摩挲着。 男人炙热的呼吸喷洒在他腹部,如羽毛搔动的触感让沈卿钰有些不适应,他攥着被褥想推开男人,呼吸越来越急促:“陆峥安你起来。” “嗯,马上起来。只是我要是起来,你怎么办?”男人却促狭着往下看去,“你好像有反应了呢。” 沈卿钰倏然愣住,怒意开始涌上眉间,“陆峥安你——!” 梅枝被衔住。 饱满的额头开始沁出密密麻麻的汗来,而男人却不放过每一处沟渠和脉络,卖力地雕刻着。 瞳孔渐渐开始涣散起来,挣扎的手也变得越来越无力。 可随即,腿弯被一双炙热的手握住,他被抱着小心翻了过来,腹部被他用枕头垫住,男人随着他的腰椎游走,手来到了两丛之间。 沈卿钰下意识挣扎:“你要做什么!” “看看你后面的伤好了没有。” 这几日陆峥安经常挂心这件事,所以现在找到机会当然要仔细检查一下。 当看到那片红肿已经消散,恢复以往,他终于松了口气。 “好了吗?”沈卿钰挣扎着想推开他,“看完就放开我。”而随着覆盖上的温热,他却抓紧了手心,无措地睁大了眼。 而此刻,院中腊梅树上盛起的风,却停止了吹动,而是柔柔地刮过梅花花瓣,连同花蕊一起卷入其中,带着春季缱绻又温柔的潮湿。 第43章 夺嫡 “我愿意被你利用。” 到最后, 搞得一片狼藉,第二天还是让下人过来换了床单。 天刚蒙蒙亮。 陆峥安看沈卿钰静静看着下人们把床单拿走,呆呆愣在原地不发一言的样子, 突然觉得好笑的很。 站在门边,等下人走后, 他将门口的沈卿钰扯进怀中抱住,安慰道:“好了,没事的, 我下过令, 他们不敢乱说的,别怕。” 沈卿钰冷着脸瞥了他一眼:“闭嘴。” 非要缠着他狎弄,到最后还脱了他裤子非要给他疗伤, 疗着疗着又开始搞起荒唐事来,最后还…… 他已经不想去想,陆峥安却亲了亲他, 非要提醒:“你昨天不是挺舒服的吗?到最后还哭着求我——” 还没说完就被沈卿钰推开了怀抱, 和他隔开距离后,沈卿钰没有看他,淡淡开口道:“陆峥安, 从明天开始, 你我分房睡。” 陆峥安:…… 不儿? 什么叫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这才亲热了几天?他就要独守空房了?? 但很快,他又想,没关系, 他也不是不会开锁,再不济爬窗,还能锁得住他? 想分房睡?做梦! 门口驶来一辆马车,二人一起看向来人。 阿林牵着马车走了过来:“王爷、大人。” 自从被李重拉着劝解过后, 阿林已经不像以前那样对陆峥安和沈卿钰在一起的事那么抵触了,因为李重跟他说:如今沈大人身怀有孕,并且心甘情愿留在这里,你如果非要反对,不就是棒打鸳鸯?做下人应该体恤主子,而不是替主子做主。 所以他暂时放下了之前的恩怨,但还是对陆峥安没什么好气,只是面上不显。当然如果王爷要还敢欺负大人,他还是会挥着鞭子去保护大人,义不容辞。 只是该做正事的时候,他也从不耽误。 看着他牵来的马车,沈卿钰对陆峥安提醒道:“已近卯时,你该出发了。” 本来陆峥安今天都告了假,但宫里来信,说陛下圣体欠安,他就算再大逆不道,也应该去宫里尽尽孝看看他。 “自陛下生病以来,一直是太子监国,今日早朝你莫要和他起争执,让他下不来台,惹御史参你。” 沈卿钰在他出发之前,还是叮嘱道。 朝中现在人人尽知,陆峥安和温泽衍关系不好,一见面就容易起争执。 “放心,这点表面功夫我还是会做的。” 陆峥安摸了摸他头发,笑着道:“晚上等我回来一起用膳?” “晚上我约了韩修远。”沈卿钰开口说道。 自从顾府回来之后,他就一直打算找韩修远聊聊。 陆峥安又伸手将他揽入怀中抱住,头枕在他肩膀上,声音缱绻:“那我中午早点回来,和你一起用膳。” ——他现在是一天也离不了自己媳妇,见不到就心慌。 沈卿钰静静垂下眼睫没说话,他猜的是,大概陆峥安中午也回不来,自从皇上龙体违和后,他这段时间都会很忙,要留在皇帝身边照料。 但他也没再开口拒绝他。 …… 沈卿钰依约在王府等陆峥安回来吃午饭,只是和他预料的差不多,他并没有等到陆峥安。 而是等到了给他传消息的李总兵。 “沈大人,王爷出事了。” 他心中一紧:“什么事?” “宫里传来消息,好几个御史大夫一起联|名|上|书,要陛下严查王爷的血统,说王爷血统不纯,还拿王爷以前流落山野的旧事说事,说王爷品行不正、曾为阶下囚,不配为皇子。” 沈卿钰蹙起眉头:“陛下呢?陛下怎么说?” “陛下龙体欠安,今日早朝是太子主持的,陛下没有出面。” 沈卿钰又问:“那王爷是怎么应对的?” 李总兵说道:“王爷……王爷说,他的血统容不得任何人质疑,质疑他就是质疑陛下,问他们到底有几个头可以砍,敢违逆圣意,拿他身世说事,还说谁要再敢传谣,他就拿别有用心的人问罪。” ——倒是符合陆峥安的性格,也像他能说出来的话。 但沈卿钰却明白,那群御史大夫肯定不会轻易善罢甘休,毕竟以血染龙柱死谏留青名,才是他们的最终目的。 李总兵说完就得走了:“沈大人,北大营还有其他事,若没有其他安排,属下就先走了。” “好,你先走吧。” “对了,王爷还让我给您传个话。” “什么?” “王爷说让您别担心他,他晚上就回来,让您记得按时喝药吃饭,注意身体。” “……”沈卿钰默了很久,然后说道,“知道了,你先回去吧。” 等李总兵走后,沈卿钰一个人坐在院中沉思起来。 太子果然下手了,而且也按照他想象中那样,拿陆峥安的身世说事,传播谣言,就是为了让陆峥安在朝中惹人非议,到时候支持他的人也就自然变少了,也可以慢慢一步步减弱陆峥安为朝廷立军功的影响力。 心中虽有所忧虑,但下午他还是按照约定和韩修远见了一面。 他将顾太师的话和韩修远说了一遍,出乎意料的,韩修远在某些方面和顾太师想的差不多。 一切忙完后,晚间回到王府,他就坐在大堂中等陆峥安。 一直等到子时,因他最近身体总是容易犯困,所以等他无意识撑着头在案边睡着的时候,才终于等到男人。 感到自己被人抱起来,他醒了过来,迷蒙中睁着眼睛看着眼前人,说道:“你回来了?” “怎么在这里睡着了?”男人从腿弯处将他抱在怀中,吻了吻他的额头,一路带着他来到了卧房,声音带着责怪,“也不怕着凉。” 他摸了摸沈卿钰凉透的手,皱起眉头不悦道:“下次再这样,我就要罚阿牧了。” 阻止男人将自己抱上|床的动作,沈卿钰自顾站了起来:“无碍,我不冷。” 然后走到桌边,示意男人一起坐下。 “说正事吧。”点燃了檀木桌上的油灯,他坐在桌子旁,神色肃穆道,“李总兵和我说,今日在玄武殿上,你和那些御史大夫起争执了?” “你先吃点东西,我再和你细细说。” 都不用猜,以陆峥安对他的了解,一想就知道他没吃晚饭,陆峥安叫来阿牧给他暖了壶茶,拿了几盘点心进来,亲手喂他吃下后才开始说正事。 “如你之前所言,民间流传起我身世的谣言。”陆峥安胳膊撑在桌子上,笑道,“就像商量好一样的,温泽衍还没开口,已经有御史大夫提前站了出来,开始争论这些谣言,还叫嚷着要削我爵位。” 嘲讽道:“老皇帝还躺着呢,他们倒是在大殿上大声质疑起我的身世,还有几个胆大的要我当场滴血验亲,也不怕给他气醒过来。” ——关于身世这回事,没有人比泰和帝本人更清楚,陆峥安到底是不是他儿子了。 毕竟刚开始来景都城之前,泰和帝就已经找人验证过很多次了,来景都城之后,更是当面验过血。 一点错都没有,又岂是谣言可以打破的? 沈卿钰当然也知道这个事实,但是任由对方出手而他们一点作为都没有也肯定不行。 若非要拿身世和血统说事,他也不是没有办法去应对。 就比如……以彼之道还彼之身。 他喝了一口茶,却没有选择直接说,而是转眸问陆峥安:“你有何应对办法?” “等等,嘴边沾了一点。”陆峥安拿出干净的锦帕替他擦掉嘴边的水渍,然后收起锦帕,往果盘拿了一块芙蓉糕放嘴里吃。 沈卿钰看他一口全吃了进去又拿了块开始吃,问道:“你晚上没吃饭?” “我哪敢在宫里用膳,我怕温泽衍给我下毒。”陆峥安又喝了口茶,看着他笑着说,“再说,我不是和你约好晚上一起用膳的吗,想留着肚子和你一起吃。” 沈卿钰“啪”一声将茶盏放下:“又不是三岁稚童,吃个晚饭还要一起吗?有事要忙就各吃各的。” 又蹙眉道:“况且以我推测,温泽衍应该不敢在宫里大张旗鼓下毒,毕竟这样行事也太过明显。” “他都能散播谣言,这种事我觉得他不是做不出来。”陆峥安吃饱后擦了擦嘴,扬起一丝意味不明的笑,“有时候我看着他总觉得,这人比我还要疯,也就表面上看不明显。” 然后又说道,“所以,对于今天这件事,我没打算忍他。” 看他胸有成竹的样子,沈卿钰说道:“你已经有打算了?” “对。”陆峥安敲了敲桌子边缘,笑的很损,“他既要散播我血统不纯的谣言,那我就以彼之道还彼之身。” “准备怎么做?” “我联合了张丘陵,正好过几日要去承安寺给皇帝祈福,到时候他会开坛卜卦,用不了几天,朝中就会开始流传太子紫薇宫斜、残年暮景、于国体有损、位不配储君的谣言。” 自从宋靖跟着他上了西北战场立功回来后,张丘陵就成了他的人。 只是,这种办法确实很损,太子不良于行,而泰和帝又素来注重国体颜面,到时候即便不用钦天监出手,太子不配位的说法也几乎是很快可以站住脚。 但是虽然损,却实在很好用。 沈卿钰道:“我觉得可行,这样一来,朝中注意力很快就会转移到他身上去,关于你的谣言也就很快平息下去了。” 陆峥安:“我也是这样想的。” …… 二人又商讨了一下具体细则和实施办法,关于承安寺祈福的檄文到时候由沈卿钰亲自书写,还有朝中一些原来跟随他变法行事的清流大臣,沈卿钰也打算亲自去走动一下,尽量将他们拉拢在陆峥安名下。 只不过在这之前,他需要确定一个问题。 手微微攥紧,一直盯着桌子上的烛火发愣,他踌躇着到底怎么说。 一直以来,他们都没有直接谈过这个话题。 陆峥安看他一直盯着桌上的烛火发愣,微微张着嘴却不说话,便知他有心事。 “阿钰。”他伸出手将他放在桌面上攥紧的手心摊开,握在自己手心,低着声音问道,“昨天不是和你说了吗?有任何事,一定要告诉我,不要藏在心里。” 沈卿钰任由他抓着,静静看着他沉默。 沉默许久后,他缓缓出声道:“你想当皇帝吗?” 陆峥安没想到他问的是这个问题,一时之间有点愣住。 沈卿钰见他不回答,便自顾说道:“或者说,你想夺嫡吗?我知道,或许于你而言,当个闲散王爷比夺嫡要来的简单的多,你也不喜欢和他们勾心斗角,毕竟你现在有战功,什么都不用做就可以衣食无忧。” “我——”陆峥安刚想说话,又被沈卿钰打断: “刚开始你孤身一人来景都,我原本想的是能让你在这里安身立命,性命无虞就可以了,你若想当个闲散王爷也可以。”他的眸子中闪着严肃的光,声音低沉,“但朝中格局风云变幻,温泽衍容不下你,皇上龙体欠安,他的庇护显然不知还能撑到何时,若你不夺嫡,莫说功名,性命也很难保住。” “所以,你应该去夺嫡。” “但一开始我没有和你提这件事,是因为——”他又抓住桌子边缘,声音很轻,“我有自己的私心。” “若你为帝,我之前想实行的那些抱负和理想,也有了施展的余地。”他看着他,一字一句,眼眸如漆,“或者说,我想…借你的势,希望你能帮我。” 手心冒出了汗,他的声音很低:“但我不知道,你愿不愿意。” 毕竟出手去干涉别人的人生,改变别人的人生轨迹,在这之前首先应该去征得别人的同意。 以己度人,他向来厌恶别人干涉自己的决定、改变自己的选择,所以他不知,陆峥安是否愿意,和他一起踏入这龙潭虎穴,哪怕最后生死不明,身首异处。 而夺嫡,是场冒着极大风险的豪赌,谁也不能保证最后能赢。一着不慎,轻则性命不保,重则死无全尸还会留后世骂名。 这一切的一切,都和他所了解的陆峥安原本设想的人生轨迹,实在相差太远。 他不能这么自私,所以他想问清楚。 陆峥安笑意盈盈听他说完,实在没忍住,一把扯过他的手,将他抱入了怀中:“你说这么多,还问我愿不愿意。那你说,你觉得我愿不愿意?” 他又亲了亲他的侧脸,又说:“或者你想想,以你我现在的关系,你觉得我会不会不愿意?” 沈卿钰当然明白他的意思:陆峥安既已和他走到今天这一步,当然是存着要和他一起走下去的目的,又岂会不愿意?但他心中却不这样想,因为他觉得—— “这不一样,如果是因为你我现在的关系,我拉你入局就是存心利用,但我从未想过利用你。”沈卿钰看着他想解释,“我也是最近才想清楚这个问题的,我——” “我愿意。”陆峥安没有让他继续说下去,而是定定看着他,重复道,“我愿意被你利用。” 沈卿钰愣住:“什么?” 男人抓着他的手,一点点挤入他指骨之间,和他十指交叉紧紧相扣,声音轻柔,语调坚定,神色透着认真又严谨: “我说,我愿意被你利用。” “只要是你,让我做什么都可以。” 第44章 不后悔 “阿钰,你爱我吗?”…… 在遇到沈卿钰之前, 陆峥安听那些茶楼里的话本、山寨里的古籍,即便是看着自己母亲和寨主在一起,他也没觉得和一个人相濡以沫是多么值得期待的事情。 被人束手束脚天天管着, 哪有纵情山水来得自在? 他觉得自己生来就应该驰骋天地,不应该被情情爱爱给束缚。 更何况, 人怎么可能无条件去信任一个人,爱一个人? 那这个人得是什么样的天仙啊? 所以在那之前,他遇到的所有向他表明心意的人, 都被他果断拒绝了。 不喜欢的人没必要纠缠, 他素来喜欢自由,所以更不会去耽误自己无意之人的一生。 可这一切,在那日雪地中遇到沈卿钰之后, 全部推倒重来。 那时,他才明白。 原来这世上真的有天仙。 为什么会有人一举一动、一颦一笑、一言一行,都这么好看?哪哪都合他眼, 简直是戳着自己心窝子长得? …… 可他的内心剖白此刻的沈卿钰却不清楚。 沈卿钰沉默了片刻, 低下头说道:“陆峥安。你于我之意我一向明白,但你有没有想过——” 他攥紧手,抬头看着他, 眼眶泛红地说道:“一时之间的爱意和冲动, 不能支撑你我今后的一生,如果你为了我舍弃一切放弃所有,还扯上了其他人的命运——” “其他人”他是指的是胡斯和陈飞他们。 他可以骗自己说, 陆峥安是因为喜欢自己,他的付出是自己心甘情愿的,即便改变人生轨迹,也是他自己的选择。 但其他人呢?其他人若真的有朝一日, 因为站到他们这一边,去参与这场危险万分的夺嫡,最后命丧黄泉,他又如何担这个干系? 是一句“抱歉”可以抵消的吗? 不是。 说到最后,他攥紧了拳头,然后哑着声音说:“我怕你后悔,怕你到时候追悔莫及,到时候怨我、憎我、恶我。” 陆峥安静静看着他,即便沈卿钰有些话没直接跟他说,他也明白他的意思。 可他又怎会后悔呢?他若真的不来这景都城,才是真的会后悔。 但他想解释,也想替他卸下为别人命运主动担责的这些心里负担。 “你就是太把别人的命运当回事了,把包袱全揽在自己身上。”陆峥安托起他的脸,让他看着自己,然后用手轻轻擦掉他眼尾的泪珠,语含疼惜道,“慈悲心肠是好事,但有时候责任心太重,反而容易加重自己的心理负担。” 陆峥安曾听过一句话,叫:“福祸无门,惟人自召”。这世上的因果都有定数,他一向觉得,不要轻易干涉别人的命运,也不要去改变别人的因果,这对自己毫无益处。 他家阿钰什么都好,就是有时候思虑过多,最后让自己走入死胡同。 他吻了吻沈卿钰的鼻尖,说道:“何况你怎么知道我们会陷入险境呢?当土匪和为国效力,这两样选择,后者对于胡斯他们而言,又何尝不是一个正确选择呢?多少人想要这个机会都没有,而他们却可以有这个机会,你怎么知道他们不会为之感到庆幸呢?再说,如果夺嫡真的成功,他们以后就是跟着我飞黄腾达了,到时候还得谢你呢。” ——他反正觉得,他一定会成功,所以他从来没像沈卿钰那样担心过失败会怎么样,他觉得跟着他的陈飞他们,肯定会跟着自己飞黄腾达,可以在朝中大施拳脚。 这不比做土匪好吗?这是好事啊。 他就是有这种自信。 “所以他们不会后悔的。” 说完陈飞他们,陆峥安又郑重地抬起他的下巴,吻了吻他的唇瓣,神色真挚道:“再说我,你说一时的喜爱不足以支撑往后余生,从某种程度上来说,这确实是事实。” “刚开始遇到你的时候,我为你倾倒也很迷恋你,但那个时候,我潜意识里也并没有想过,要为了你放弃所有,放弃自己在芙蓉山的一切,我想的是你在朝为官,我就在景都开镖局,日日可以见到你。” 沈卿钰睫羽颤动,脑中回响起陆峥安和他在鹭洲城屋檐上那一晚说的话: “我暂时考取不到功名……但我放心不下你一个人,所以在首辅府附近开一家镖局,哪怕是两头跑,我都要陪在你身旁……这样你每天下朝忙完后,我就来找你,陪你说话,解闷儿、干什么都可以;要是朝中有人敢欺负你,我就替你出头,你看谁不顺眼,我就替你出气。” …… ——哪怕是刚开始遇到自己,这人也是想着要保护自己、替自己出气,即便他那时候不过是个无权无势的土匪而已。 他攥紧了手心,心脏起伏跳动。 陆峥安抚摸着他的头发,继续说:“但后来你变法失败,被押解刑场,我出于无奈不得不顺势而为认回老皇帝,用王爷的身份保护你。即便是这个时候,我想的也是先把你救下来再说,以后的事以后再做打算,我仍然没有想清楚到底要不要参与景都这场权力角逐。” 手在他腰间圈了圈,抚摸上沈卿钰微微隆起的肚子,声音认真道:“可自从得知你怀了我的孩子后,我又变了。我原来想保护的人由你一个人变成了两个人,不日后我们还会成婚,作为你的相公、作为一个父亲,我的心态变成了想要一生一世守护你们,我很高兴可以拥有属于我们自己的家。而现在朝中格局变幻,温泽衍不容我我也不容他,你也有自己想要施展的抱负,所以夺嫡当然在所难免。” 他又拢着他吻了吻他的发顶,声音温柔且虔诚:“况且,不仅仅是责任心,我爱你,爱我们的孩子。所以不要怕,哪怕你说要利用我,我也是心甘情愿的。” ——他愿意被他利用,愿意为他付出所有,原因也没有那么复杂,一切仅仅只是因为他爱他而已。 听着他的再次剖白,沈卿钰彻底松开手心,垂着眼睫心绪波荡起伏。 或许一直以来,是他太过紧张了,他是不是该学一学陆峥安这种,放松随性、船到桥头自然直的心态了? 沉默许久,空气有些寂静。 似乎是解释累了,男人又无力地卸在他肩膀上,无奈道:“我以为这些你都知道的,我爱你这件事不是所有人都知道了吗?好像你还是不太明白我的心。” 往他肩膀上拱了拱:“我这么信任你,你还要问我会不会后悔,我为什么要后悔,我都被你迷得没边了,还后悔。” 他挑着他背后如丝缎一样光滑的青丝,缱绻地在手心绕了绕,还说:“我还怕你后悔呢,那阿钰你说,你后不后悔遇见我、认识我?” “不后悔。”沈卿钰静静看着他,声音很轻,“我不后悔。”心怦怦作响。 “那阿钰,你爱我吗?” 陆峥安屏息着,和他稍稍分开距离,扬着语调、含着期待地问他。 “我……”对他的疑问,沈卿钰却感到无比的迷茫。 他到底爱不爱陆峥安?爱到底是什么感觉? 如果以陆峥安对自己炙热情感对照而言,为什么他好像并没有这种热烈、不顾一切的感觉? “那换种说法,你信我吗?” 这次,沈卿钰没有丝毫犹豫,抬起头无比确信地看着他道:“我信你。” 然后又似乎怕男人不信,他抓紧了他的手,语气认真地重复道:“我相信你。” ——他当然相信他了,并且只信他。 虽然没有获得自己想要的答案,但这个答案好歹让陆峥安也还算满意。 眼中漾着笑意,他一把抱起了他,来到床边,将他轻轻放在床榻上。 “做什么?”看着罩着自己的高大身影,沈卿钰略微攥紧了手。 “现在这种气氛,你说我们该做什么?嗯?”似乎感到好笑,陆峥安撑在他身体两侧,眼里全是笑意。 “你先放开我的手。”沈卿钰垂眸望着他抓着自己的手,低着声音道。 “好了阿钰,”陆峥安却附身压在他耳边,右手拨开他鬓边的发丝,一双桃花眼里闪着柔柔的光,声音压低含着情慾,“情话听够了,心意明确了,我们是不是该做一些亲密无间的事了?” “什、什么?”沈卿钰的声音有些无措,手无意识地抓进了被褥,却并没有推开男人压着自己的身体。 直到唇上一重。 下颚被男人掐住,牙关被撬开,然后就是唇齿交融。 陆峥安本想的是三个月时间还没到,阿钰现在的身体不能承受他,他要克制住,等到了新婚夜那一晚再水到渠成。 可身下的人却一改往日的抗拒,变得听话乖巧的要命,甚至主动张开唇舌任他侵入,这让他简直快要忍不住,喘息着采取了之前的方式。 呼吸越来越灼热。 …… …… 肩头衣衫滑落。 “唔——!”那清雪一样的人皱起眉头,转头看到咬在自己肩膀上的男人,看到那光滑的皮肤上一个显眼的牙印,开始挣扎起来,“别咬了陆峥安!” 是狗吗?!每次都要咬他! 房间熏炉里燃着安神香,缕缕青烟从香炉中飘到空气中,“阿钰,阿钰……”正蹭的起劲的男人摁住他挣扎的手,又重新吻上他秀长白皙的脖颈,晗住他的喉结舔舐,压抑的声音带着浓厚的情慾,“马上,很快……”接着,猩味襲来一溉如注。熏炉里的安神香,是陆峥安让下人给睡眠不佳的沈卿钰点的,香味接近黄梨,淡然悠远,但此刻却夹杂了些其他的味道,空气一时间浓郁又让人感到灼热。 擦干净二人身上,他又伸手将沈卿钰捞进怀中,在他唇边啄吻,声音缱绻:“阿钰,这次你好乖啊。” 沈卿钰后背都在冒着汗,而如墨一样的发丝则凌乱地沾在了鬓边,汗黏的他全身都不舒服,他挣扎着推开了在自己颈边啄吻的男人。 待坐起身后,看到荒唐又凌乱的被褥还有洇上的几团,他又顿感烦躁无比。 眉头都紧紧蹙了起来。 “阿钰……”陆峥安看到他皱着眉压抑着情绪的样子,从后面拉住了他的衣袖,放柔声音道歉,“别生气嘛,这次怪我,可抱着你亲,我真的很难忍住不做别的。” 然后又伸出精壮的胳膊,起身从后面圈住他,吻住他的耳垂小心绕过他的肚子,手刚伸到系带上。 就被沈卿钰一把攥住了手。 随后头上压来一片阴影。 沈卿钰就这样压在了他身上,牢牢按住了他的手腕。 陆峥安抬眸去看。 男人抓着他的手,高高在上在他上方垂眸,如端坐祠堂的神邸一样,神色晦暗不明不辨悲喜,唯独一双潋滟狭长的眸子却紧紧盯着他的眼睛看。 这毫无阻碍的视线交错,让他呼吸都跟着急促起来。 而从沈卿钰的视角,却看到男人略显张扬的脸,敛着眉宇,轮廓十分硬朗深邃,下颚线紧绷,还有随着刚刚的荒唐,额角下巴上沾上的一些汗珠,正顺着他的脖颈往下流去,流到饱满鼓胀的肌肉上。 眼神不自觉变深,他抓住他的手,便往下俯身。 看他动作,陆峥安连忙垫着他的腹部,声音焦急:“小心肚子阿钰。” “闭嘴。” 随之陆峥安眼前覆盖上一片阴影,一只温凉的手来到了他额头上,拨开他额边的头发轻轻推到鬓角两边,修长的手指交叉着他的发丝,浓郁的梅香袭向他的唇边—— 紧接着,唇上一软。 柔软的唇瓣就这样覆盖住了他的唇。 在他愣神的时刻,温凉的舌尖探入他的口腔内,然后不甚熟练地勾着他的唇舌与之共舞,含着他的唇瓣吸吮着他的津液。 在怔愣片刻后,他终于明白了眼前的事实—— 阿钰这是在主动亲他! 鼻尖涌上一股股热烈的梅花香,醺的陆峥安的心简直狂烈作响。 近距离,他能看到男人光洁皮肤上的绒毛在随着呼吸扫荡,那清冷如雪的人闭着眼睛,神色是从未有过的专注。 “阿钰……”瞬间嗓子哑的不像话,他牢牢扣住了压在他身上的人的脖颈,加深了这个吻,深深回应着他。 紧接着,手中劲风团起。 然后房间内突然传来亵裤布帛撕裂的声音。 这突兀的声音和身下一凉的感觉,让沈卿钰顿时愣住。 随后,愤怒的声音响起来: “陆峥安你做什么!” “再来一次啊,把握住机会!” ——要知道,上次阿钰亲他还是上一次。 这次他要牢牢把握住机会! 空气一片死寂。 然后“砰”一声,某个重物被踹下床,房门突然被打开然后又重重关上: “滚去隔壁,今晚分房睡!” “不是吧!怎么又分房睡啊!” …… 门外吹冷风的陆峥安感到费解: 怎么怀孕的人,变脸都这么快的吗? 明明上一刻还柔情缱绻,下一刻又让他滚出家门了? 第45章 争斗 “现在,二弟满意了吗?”…… 不久后, 承安寺祈福祭坛如期举行,而在张丘陵和陆峥安的计划下,对于太|子|党传谣一事的反击, 也开始行动起来。 沈卿钰联合顾太师旧部势力,和朝中站在陆峥安身边的清党一流, 联|名|上|书,以钦天监卦象为辅,还有之前沈卿钰赴江南一行调查的太|子|党门客贪墨受贿、残害百姓的案件证据, 也一起呈到了泰和帝面前。 经过这一番注意力被转移后, 朝中关于陆峥安血统不纯的谣言,顺势不攻自破。 而其中泰和帝的态度却并不明朗,说纵容太子也算不上, 他下令惩治了几个不痛不痒的太子门客,但却并没有惩罚太子本人,态度极其暧昧。 陆峥安犹记得, 在离宫之前, 老皇帝看自己的那一双深沉的眼睛,沉着如海一样的情绪。 临别前,老皇帝拍着他的肩膀, 意味深长地对他说:“你要记住, 这世上,你哥哥是你为数不多的亲人,兄弟之间, 应当互相照顾,万不可阋墙。” 陆峥安不语,心里却想:互相照顾?他找刺客来杀我的时候,想过互相照顾吗? 他无法理解老皇帝的意思, 也懒得去理解。 在他看来,和一个一心只想让他死的人谈兄友弟恭、互相照顾,本身就是非常可笑的一件事。 要不就是温泽衍死要不就是他亡。 …… 于是,事情就这样告一段落。 而在今天,陆峥安和沈卿钰准备一起去北大营,亲自邀请陈飞他们来王府做客。 按陆峥安的说法,这是婚宴前的提前邀约,属于对客人的尊重,沈卿钰本就打算邀请他们来,虽然和陆峥安的目的不一样,但结果是一样的,于是就顺势答应了。 只是二人刚到北大营,还没靠近就听到不远处争执的声音。 注意力被牵扯,他们看到胡斯几个人被一行人围在中间,旁边是一辆华贵的马车,看制式规格是太子所乘的马车。 沈卿钰凝眸去看,他能看到为首的人有些熟悉。 好像是一直跟在温泽衍身边的随从。 他蹙起眉头。 越靠近声音越大。 那随从面带狠厉,语气愤恨道:“你们到底捡不捡?这可是殿下的马车,让你们捡个马粪而已,你们敢违抗殿下!” 陈飞抱胸:“可笑,你不过是一个奴才而已,还敢指使本大爷做事?” ——他现在被封了小将,自然不会怕所谓太子的随从了,说话也更有底气了。 “你!”那随从因为早年跟着温泽衍立过功,又和先皇后有点远房亲缘关系在,因此自诩在太子身边有点地位,和太子身边的普通随从不一样,再加上捧高踩低的其他随从平时也确实不敢违逆他,于是就十分心高气傲。 见陈飞竟敢这样对他,他愤怒指着他,怒气冲冲:“你敢这样说我!” “我怎么了?”陈飞不屑,“我就这样说你怎么了?” 李重拉了拉他,往前一步劝解:“我兄弟他不太会说话,我替他道歉,只是——” 他顿了顿,语气虽随和态度却明确:“他说的也在理啊,我们为北大营办事,不是为殿下办事,让我们给北大营草场捡马粪,是我们的应尽职责我们也会义不容辞,只是给殿下的私人马车做清洁,这显然不在我们职责范围内啊,怕是恕难从命了。” “哼!”那随从冷哼一声,颐指气使道,“我告诉你们,我的意思就是殿下的命令,殿下去找李总兵有事商谈,他特意跟我吩咐过,让你们清理好马车,你们要是敢抗命,就是对殿下不敬!这可是杀头的重罪!” 李重皱起眉头,开始怀疑起他说话的真假。 心中奇怪万分,以他对太子的了解,那人又怎么会下这种命令?难道奔着让他们难堪来的?因为之前陆峥安和他在朝中的争斗? 听完那侍从的话,陈飞却冷嗤一声,就要直接动手:“一看这厮就是假传主子命令,理他干嘛,直接把他打将出去。” 李重抓住他胳膊拦住他,低着声音道:“朝中现在流传着老大和太子不和的流言,陛下也颇有微词,我们不要和太子的人直接起争执,到时候让老大难做。” 似乎看到他们的犹豫,那随从仿佛有底气了,更嚣张了: “不想死的话,就快点捡!不然到时候我在殿下面前参你们违逆主子、对殿下不敬!谁知道你们违逆殿下是不是奉了宸王的命令!” 在几个人沉默不语的时候。 一直在后面的胡斯上前,憨厚的脸上挂着笑意道:“我来捡,我这几个弟弟不太会做这些,小哥莫怪,这点事没必要闹到殿下面前。” 说完,就真的弯着腰来到马车前去准备捡马粪。 陈飞瞬间红了眼睛,刚准备去拉住胡斯,就被身后的随从嘲笑: “一群莽夫,还敢和殿下争,也就只配捡捡马粪了,真是贱命。” “你|他|妈再说一遍!”陈飞提着刀就转身想给他一刀。 还没接近,一道黑色的身影比他更快。 “砰——”一声。 那方才还嚣张万分的随从被一身黑衣的男人踹到了地上。 李重看着来人:“老大。” 男人的脸埋在阴影里面,声音却如寒冰一样带着十分的戾气,黑色靴子踩在那随从的脸上,其力道之重,几乎将他碾入泥里:“他们是贱命,那你又是什么?你不过是一条仗势欺人的狗而已!” “王、王爷,您什么时候来——”还没说完,就被陆峥安踩住了喋喋不休的嘴。 “就在你狐假虎威的时候来的!”说着手心一攥,一把拔过陈飞身上的刀,就要朝那侍从砍去,“凭你还敢欺辱他们,现在就送你上西天!” “我是太子的人!你、你敢杀我!”那随从惊恐地睁大眼睛。 “杀的就是太子的人!”陆峥安双眼通红,根本不留情,一刀朝脚下头颅掼去。 “老大!”李重在旁边惊声阻拦。 可男人却不管不顾,根本听不进去。 谁知那侍从竟然还会一点功夫,也许是死前的恐惧激发了他的本能,竟然拼尽全力从他脚下滚了出去。 一边跑一边惊叫:“杀人了!宸王狂性大发杀人了!” “还敢逃!” 声如寒铁,陆峥安握紧刀把,正准备直接朝他后背袭去。 这时,却听一道温如良玉的声音: “二弟这是在做什么?” 众人连忙转身去看。 只见一袭白袍、坐着轮椅的温泽衍缓缓被推了过来,随之而来的还有一旁的李总兵。 见到温泽衍来,那侍从连滚带爬来到他身边,抓着他的白袍衣摆惊恐道:“殿下、殿下,求殿下救属下,属下不过是替您说了两句话,宸王就要杀属下!” “两句话?”陆峥安冷笑一声,扬着刀,冷冷道,“你刚刚做了什么事你给我说清楚,你是不是让他们去捡马粪?” “你一个狗奴才,还敢对着他们发号施令,是谁借你的胆的?” 那侍从恐惧地盯着陆峥安手上闪着寒光的刀刃,语气颤抖:“我、我,我只是……”然后忙转身求温泽衍,揪着他的衣摆哭喊,“殿下,奴才只是急着维护您而已!” “你还敢大放厥词!”陆峥安怒意勃然。 温泽衍蹙起眉头,淡淡朝陆峥安说道:“不过是随从之间的一点争执,宸王又何必放在心上?” 陆峥安勾起嘴角嘲讽一笑,将刀扔到地上,朝坐着轮椅的温泽衍靠近了几分,声音低冷:“温泽衍,不管你把不把你的随从当人,我都懒得管。” 他虽然在笑,笑意却透着寒冷:“但陈飞他们,是我的兄弟、朋友、亲人,若你的人再敢欺辱他们,就是欺辱我,我绝不会放过。” “殿下,殿下,奴才真的没有欺辱他们,奴才只是让他们替您清洗一下马车,谁知他们这群人竟然嚣张跋扈,不把您放在眼里,奴才这才想替您教训教训他们!” “你配吗?轮得到你教训?”怒到极致就想笑,陆峥安反而笑了出来,“你算什么东西,你敢教训他们?” 而一旁的沈卿钰全程听完,却注意到这个侍从言语间的错漏,他问道:“你刚刚说让他们、替殿下教训,殿下也从未承认过他下过这样的命令,所以你是在假传殿下命令了?” “奴、奴才没有!”那侍从一脸慌张,看众人眼神,连忙跪着去拉温泽衍衣袍,“求殿下救奴才!” 而温泽衍从头到尾则垂着眼睫,静静不语。 既没有说要教训他,也没有对这件事置一词。 沈卿钰朝着温泽衍冷静陈述道:“殿下,此人既在北大营就应该遵守北大营的规矩,敢问殿下一声,在北大营,以权谋私、假传命令,滋扰办事,按军法应该怎么罚?” “阿钰是在责备我?” 轻轻的一声,温泽衍抬眸看着他,攥紧了手心的轮椅扶手。 听到他唤这句“阿钰”,陆峥安眼神瞬间就沉了下去,要不是沈卿钰攥着他胳膊他就又要发作了。 他抬手朝李总兵挥手:“李总兵你来回阿钰,这人犯了什么军法!” “是,王爷。” 等了很久的李总兵上前道:“回沈大人,按北大营军规来算,此人私闯北大营,滋扰办事,当众挑衅,应该被罚一百军棍,然后逐出军营。” “那就按这样来做。”沈卿钰冷然道。 李总兵挥手,让人把这个人带下去。 “先慢,阿钰。”陆峥安将沈卿钰护在身后,高大的身躯站在沈卿钰面前,挡住了温泽衍一直注视过来的视线。 他又转头对太子沉声说道:“把这人交给我。” “二弟想做什么?” “做什么?他今日敢口出狂言,假传主子命令,明天不就骑到你头上了?” 谁都以为陆峥安会寸土不让,谁料男人却是换了个说法,唇角勾着笑意,笑意却没有温度:“父皇一直让弟弟照顾大哥,弟弟自然是义不容辞了。大哥身体欠康,这种货色哪用得着大哥来操心,把他交给我,我来处理,也算替你清理门户了。” 沈卿钰看着眼前气势汹汹的男人,便知道陆峥安没打算饶过那个侍从。 理智上知道要拦,但从情感上还是没有拦他。 他垂着眸子,默默不语。 空气一时之间因为此刻的剑拔弩张变得沉寂万分。 谁料,带着笑意的一声—— “好啊。” 端坐在轮椅上的温泽衍轻轻抬手,朝躲在身后的那随从挥了挥手。 那随从战战兢兢地道:“殿下……” 还没说完,“噗——”一声。 血花从他胸口绽放出来。 众人顿时惊愕。 剑光闪过,温泽衍扔掉从他身上拔出的剑,神色淡然地拿出手帕轻轻擦拭着手上的血迹。 举止端方、姿态优雅。 唯独那修长如玉、苍白病弱的手上沾满了血,如开在彼岸边的曼陀罗,灼灼刺目。 悠悠地、他朝沉着脸的陆峥安轻轻一笑: “现在,二弟满意了吗?” 第46章 不得不争 “不争就有活路吗?”…… 而北大营这番闹剧则闹到了宫里, 还传到了皇帝耳前。 在有心人的授意之下,本来是太子随从无理欺压,却因为那随从死在了温泽衍手中, 变成了陆峥安逼迫太子斩杀随从,以平息自己的怒气, 而太子却是被弟弟威胁,不得已顺从。 朝中有大臣开始以宸王残暴不仁、跋扈专制的名义弹劾起陆峥安来。 而此前他们布局的太子紫薇宫斜、不配为储的谣言,就这样被温泽衍借此事又给化解了。 其实在事发之前, 沈卿钰便已经提前有预感了。 坐在王府院中, 他不无忧虑地对陆峥安反省: “怪我,如果一开始我拦着你,也不会让太子一党找到时机反制。” “怎么能怪你呢阿钰。”陆峥安握住沈卿钰的手, 将他拉入自己怀中,“怪我,是我没有及时反应过来。” “我的问题占主导, 你本就是这种性格, 我明明有机会拦住你的。”沈卿钰却依然坚持。 “好了,阿钰,不要怪来怪去了, 看到你怪罪自己比怪罪我还要让我难受。”陆峥安吻了吻他耳侧, 摸着他的头发说道,“再说,阿钰, 以当时那种情况,即便我不在,如果让你遇到了,你会坐视不管吗?” 沈卿钰攥了攥手心, 没有丝毫犹豫:“不会。” ——胡斯他们是间接因为他而留在景都城的,他怎可能做到坐视不管? “所以这件事不是我们的错,敌人的手段很多,我们永远应接不暇的,况且,胡斯他们是我的兄弟,我承诺过不会让他们跟着我受委屈。”提起之前北大营的事,陆峥安眼里再次涌起一丝暗流。 沈卿钰抬眸说:“他们也是我的朋友,我也不会放任他们被欺压不管的。” ——只是方式不会那么直接,他一般都会看准时机行事,不会像陆峥安那样坦率而为。 他凝眸说:“你那天,确实不应该直接和太子起冲突,我们其实有很多办法,可以迂回着来。” 他太了解太子了,那人擅长抓住时机就极力反击,要找到温泽衍的错漏太难了,而要找陆峥安的错处,实在简单。 他抓着他的手,眼神沉着:“今日陛下寿宴,你要向陛下亲自解释,也不可当着陛下的面再和温泽衍起争执。” “我知道嘛,阿钰。”陆峥安低下头往他怀里拱了拱,声音放低,“都听媳妇的。” 本来气氛很严肃,沈卿钰刚点头准备再说些什么,就感到唇边一痒。 他还没反应过来,男人就吻了上来。 愣了一下,他眉心蹙起:“放开我。” 聊不了一点正事是吗?聊着聊着就像条狗一样开始舔他嘴! “就亲一会会儿,我马上都走了。”陆峥安嘴上服软,手却来到他后颈上扣住,撬开他舌关加深了这个吻。 …… 沈卿钰被他按着亲了很久,有些呼吸不过来,而这时男人的手却绕过腰部一路往下去,这动作几乎是瞬间让沈卿钰反应过来。 “够了陆峥安!”他用力推开扣着自己脖颈的男人,从男人怀中站了起来,起伏着胸膛擦掉嘴边的水渍,红着一张清雪般的脸对陆峥安说,“时间快到了,你乘马车去皇宫,不要让陛下久等。” 陆峥安却一改往日的痴缠,站起身开始收拾自己:“确实,今天除了寿宴,还有一件很重要的事要和他说。” 沈卿钰问:“什么事?” 陆峥安扬起笑容,朝他挑了挑眉:“七日后,你我的婚宴啊。” 沈卿钰怔愣了片刻,然后冷静道:“这件事不急,等这段时间过去后——” “别的事都可以等。”男人拦住他的话头,凑到他面前抓住他的手,神色透着认真,语调坚定,“但这件事不能再等了。” ——这几日他心中一直有一种预感,如果错过这个时机,可能他和阿钰的婚宴就又得延后了。 …… 泰和帝寿宴当晚如期举行,宫中隆重举办了一番,宴席上载歌载舞,场面十分盛大。 而因为有沈卿钰提前叮嘱过,陆峥安一改往日的行事,全程都食不言饭不语,静静|坐在位置上,有人来敬酒就站起来礼貌回敬。 他本就生的俊美,身材又格外高大,敛着张扬的眉宇默默喝酒的时候,颇有一副冷面王爷的架势在那,倒是惹得诸多来赴宴的女眷频频侧目。 而坐在他对面的温泽衍则也是静静喝酒,一袭白衣温润如玉,骨节分明的手端起半透明的酒樽别有一番君子风范,格外雅致,也格外引人注目。 于是一黑一白的两人,相对而坐,再加上朝中盛传不和的流言,反倒成了这宴席之上的主角,惹得不少人纷纷投来视线。 老皇帝坐在上首,默默观察着坐下的温泽衍和陆峥安,还有围在他们旁边的朝中大臣和各个亲王,一双狭长的眼中沉着如海一样的思绪。 如今局势,宸王一党和太子一党,分礼抗衡,各坐一旁,十分明朗。 心中却因为这几日宸王和太子的争斗,而涌上一股忧虑。 自从得知自己多了个儿子后,他一直期待的都是兄弟齐心、携手前进的场面,但局面却不如他心中所愿。 心中焦虑,不由得捂住嘴,用力咳嗽了一声。 寿熹连忙上前给他端来茶:“陛下,您喝点润喉的茶。” 皇帝抬手摆了摆:“朕不喝,拿下去吧。” 他没心情喝茶,也不想喝。 只是刚让寿熹把润喉茶拿下去,他又喉头一堵,再次捂着嘴咳嗽起来。 寿熹在旁边犹豫着要不要给他端茶来漱口:“陛下您——” “朕说了朕没事,不要——咳、咳咳——” 咳嗽声越来越剧烈,越来越大。 在下首忍了好几次的陆峥安终于忍不住了。 没有丝毫停滞的、大步流星走向皇帝:“都咳成这样了,还说没事,我来看看。” 说完,就蹲下身,要给皇帝诊脉,手刚碰到就被皇帝给挪开,“不用你这个逆子操心,天天气朕,迟早把朕气死。” “手拿过来。”陆峥安忍着额角跳动的青筋,心中却因为他的不配合有点着急,跟哄老小孩一样的,“让我给你看看,听话点。” 而因为他们两人的对峙,座下喝酒的朝臣和跳舞的歌姬,都停下了自己的动作,错愕地盯着上首看。 泰和帝丢不起这个人,挥手让他们继续,然后伸出手给陆峥安看,看着男人低头专注的神色,心绪却忍不住起伏起来。 开口问道:“你还会诊脉,跟你母亲学的?” “嗯。”陆峥安简单应了一句,心却因随着手中探查到的脉象而愈来愈沉。 他手中的脉象微颤不平、急切且短促、尺脉弱于关寸。 显然已经是药石无医的情况了。 心像是石头被砸中一样,砸的他眼前有点模糊泛红,生疼不已。 却又为自己的反应感到奇怪:为什么?老皇帝死不死和他有什么关系呢?他不就盼着他早点死,好给自己被辜负的娘亲报仇吗?为什么看到他现在的身体,自己又开始难受起来? 想来,难道是因为跟着他家阿钰在一起时间长了,心肠也学软了? “朕知道朕的身体。”泰和帝似乎早就料到他如今的表情,不无叹息道,“你还非要来给朕诊脉,自讨没趣嘛这不是。” “不会。”陆峥安低着头忍住泛红的眼眶,抬头神色又恢复了一片轻松,“阿钰认识一个江湖大夫,医术了得,明日我和他一起来宫中替您诊脉,给您开个药方,吃几帖就会好转的。” 泰和帝皱着脸摇头:“还是别了。药太苦了,喝了作用又不大,朕这把年纪了,是真不乐意喝。” 陆峥安却神色不变,坚持道:“往后每隔一日,我就来宫中看您,盯着您把药喝完我再走。” “为什么不能每天来?”泰和帝问。 男人没有犹豫:“阿钰身怀有孕,若无其他重要的事,我得尽量留在家中照顾他。” 就知道这小子就一心扎沈卿钰身上,刚顺的气又起来了,但忍了半天,终究还是没发作。 心中思虑着:毕竟现在温家的血脉,全靠那个被他贬谪的男人延续了,他也很关注沈卿钰的身体。 事实虽然无奈,但也是事实。 “你们的婚期,该如期举行了。”泰和帝说道。 “正要和父皇说这件事。”陆峥安说起这件事就提起劲了,提了一些婚礼的具体细则,还想找宫中的娘娘帮忙。 而他们二人在这里商谈,坐在陆峥安旁边的朝臣则看准时机,朝泰和帝举杯庆贺: “臣观陛下和王爷舐犊情深,不无感慨啊,宸王有勇有谋,又对您孝心可鉴,恭喜陛下,得子如此,令人羡艳。” 对面的温泽衍也淡笑着举杯:“确实如此,恭喜父皇,二弟坦率奋勇,对父皇孝心一片,对自己身边的人也极尽维护,至纯至性,实乃难得。” 陆峥安闻言,挑了挑眉毛。 坦率、奋勇。 话里话外绵里藏针,意思就是提起他之前和他在北大营起争执的事了呗? 被温泽衍一提醒,皇帝刚刚还放松的脸色,也变得沉重了起来。 “来,把你哥哥推过来。”泰和帝朝陆峥安示意,让他把下首的温泽衍推过来。 “遵命。”虽然心里不乐意,但陆峥安还是记得沈卿钰对他的叮嘱,没有拒绝。 就这样,两个人一起来到泰和帝面前。 “你们继续。”泰和帝朝座下宗亲招了招手,“朕去后殿换件衣服。” “是,陛下。” 没走多远,他又淡淡朝原地等待的温泽衍和陆峥安说道:“你们两个,跟着我一起来后殿。” 说完,就转身离开。 盯着泰和帝离去的背影,陆峥安在原地看了很久。 温泽衍却对他淡笑道:“劳烦二弟,推我去了。” 陆峥安扬起一笑,笑意却泛着冷,手攥住他的轮椅:“大哥客气了,顺手的事。” ——看我不给你倒御花园池塘里。 在一路推的过程中,陆峥安并没有避开路上的石子,只是面无表情地推着他。 而即便是被石子颠簸,温泽衍却神色依旧如常,甚至嘴边还挂着笑。 春天来后,耳边是御花园的花鸟声。 温泽衍坐在轮椅上,真的好似一个照顾初来乍到弟弟的大哥一样,竟似毫无芥蒂一样,和他介绍着御花园的花鸟和风景。 陆峥安左耳朵进右耳朵出,听了半响,静静看着被自己推着的人,终究是没忍住,扬着调子懒懒说道:“温泽衍,这里就我们两个人,一直装就没劲了。” 温泽衍敛了敛眉,神色没有太多变化。 陆峥安扶住了他后背的靠椅,微微俯下身,压低声音道:“你猜猜,等下老皇帝想和我们说什么?劝我们握手言和、一笑泯恩仇?你再猜,他知不知道,你派刺客杀我的事?” 温泽衍拢着手,淡淡道:“二弟这话,有证据吗?” 陆峥安手攥紧了他肩头旁的轮椅靠背,直到手背都攥出青筋后,又放松下来,终究是一言不发。 空气沉寂了很久。 他低着声音道: “温泽衍,人的面具戴太久,会不会有时候连自己都不认得自己?” …… 直到从后殿出来后,陆峥安整个脑子因为一晚上的使用过度,而嗡嗡作响。 脑海中回响着老皇帝在后殿和他们说的话: “宸王,你大哥身体不好,你作为弟弟,理应照顾他。” “太子,你作为大哥,更要以身作则,对弟弟包容教导,一点小事没必要天天计较,放在心里。” “朕身体不好,不知何时就驾鹤西去了。所以要守住这温家的江山,还得靠你们兄弟二人,只有你们一起携手,我温家的江山才能永保太平、大棠才能长治久安,不管你们有什么样的纠葛,从今天起,你们都要放下心中芥蒂,齐心效力,方是长久之治。” “从此以后,朕不想再见到你们兄弟相争、阋墙攻讦,谁要再敢对对方下手,朕饶不了任何一个人,你们明白了吗?” …… 离开时。 在大殿门前,为他送行的温泽衍,一袭白衣端坐在轮椅上,烛光映照着他,使得他半张脸显在烛光中,半张脸埋在黑暗里。 此刻正对站在殿外的他,拢袖摇扇,恬然淡笑: “二弟,夜深露寒,一路当心。” 而陆峥安却盯着他手中摇着的扇子目不转睛。 待看清那扇面上的字迹后,眼底如寒冰一样沉下情绪—— 只见那扇子上的书法笔触如梅,遒劲清隽,意蕴留长,分明是他每日在家中见到的熟悉。 一时之间,沉默了很久。 他才重新扯出笑意:“劳大哥挂心,臣弟自会珍重,告辞。” 转过身,脸却瞬间沉下去。 抬步朝着前方的路走去。 而他身后,是被无数烛火给照亮的巍峨宫殿,唯独眼前风景秀丽的御花园却埋在黑暗中,就如前路一样,怪石嶙峋让人看不清。 心海起伏不定。 不争? 有活路吗? 第47章 大婚(一) “自己竟然,真的和陆峥安…… 这边陆峥安和温泽衍的争斗, 在老皇帝的出手制止下,来到了一个短暂的平衡期。 二人暂且按兵不动,朝局也随之平静了一段时间。 但彼此都明白, 这只是短暂的风平浪静而已,风浪下暗藏着的波涛汹涌, 也只有自己知道了。 但不管怎么说,夺嫡争斗暂停,时间来到四月十五号, 也就是沈卿钰和陆峥安举办婚礼的这一天了。 在泰和帝的安排下, 二人婚礼如期举行。 对比隔着几条街道王府内张灯结彩、喜气洋洋的布置,此刻的顾府内却是大不相同的景象。 侍女们端着一个个精致的金色托盘,神色恭敬地递给坐在桌旁的沈卿钰: “沈大人, 这是并蒂红莲玉冠,取‘并蒂而开、多子多福’的彩头,皇上吩咐奴婢给您戴上。” 而那如清雪一样的人, 垂着睫羽, 瞥了一眼她手中喜气冲天的颜色,神色冷淡:“拿开。” “这……”那侍女犹豫了一下,她身旁的一个侍女又双手呈上一个托盘, “沈大人您再看看这件喜服, 这件喜服是用琉璃浮光缎织就的,是江南织造署特意上贡到给您的贡品,衣薄如羽、其色绚丽, 皇上让奴婢一定要给您换上。” 那坐在桌边的人连看都没看一眼,攥紧了捏着茶盏的手:“不换。” “还有一般出嫁都会点上的口脂,奴婢给您点上……” 那侍女从胭脂盒中取了点口脂,朝沈卿钰凑近。 还没靠近, 沈卿钰就“唰”一下从桌子上起身,避开了她伸过来沾着红脂的手,语调冰冷:“我不会点口脂的。” “可……”那侍女犹豫道,“可今天是您和王爷的大婚之礼,您若不作任何打扮的话,会不会不合规矩。” 看到神色不为所动的男人,想起圣上下达的命令,她们跪在地上祈求道:“沈大人,奴婢们奉陛下旨意来给您梳妆打扮,即便您再不乐意,怎么说都得把这喜服穿上,不然陛下肯定会怪罪我们的。” “奴婢们求沈大人配合……” 沈卿钰垂下眼,看着跪了一地的侍女,紧绷着唇,沉默起来,手在袖口中无意识攥紧。 ——泰和帝的意思很明显,若要成婚,必须按照三书六礼、三媒六聘的规矩来,方才符合皇室规矩和体统。 即便陆峥安成天在他耳边磨他也没有明确拒绝过,可等真的到了这天的时候,他也绝不愿以一副女子的打扮,来行这拜堂之礼。 这实在过于荒谬,也让他感到难堪。 正当他沉默不语的时候,紧闭的房门却被打开。 “好了,你们起来吧。”门外的阿牧端着托盘走了进来,拿出一个令牌对跪在地上的婢女们说道,“王爷有令,沈大人不愿意穿的衣服,不准任何人强迫他穿,也不准强行给他打扮。” “你们先下去吧。”阿牧朝她们吩咐道。 几个侍女还想说些什么,最终看到他手中的腰牌,犹豫了片刻,还是带上门走了出去。 阿牧将托盘放在桌子上,朝沈卿钰说道: “大人,这些是王爷吩咐的,知道大人您不喜欢按照陛下吩咐的那样打扮,但大喜之日也不能真的如平常那样随意装扮,所以按照您平日里的喜好,特意吩咐奴才给您拿来了定制的喜服。” 沈卿钰低头看着放在桌子上的托盘,上面只有一件月白素锦长袍和一个简单精致的白玉冠,除了长袍衣袖袖口上绣着的暗纹“囍”字可以看得出是喜服以外,其他确实都很低调。 也符合他平时的穿衣喜好。 心颤动了些许,但却仍然没有触碰桌子上的衣服。 他只是默默站在那里,没说要穿这套衣服,也没说不穿。 神色不辨悲喜,甚至有些游离。 阿牧叹了一口气:“大人,阿牧知道您身为男子,却被迫嫁给另一个男子的别扭,更何况您心性高洁、向来都端重自持,这对您来说无疑是一种屈辱。但大人,这些日子您和王爷的相处,阿牧都看在眼里。” “我知道,您是喜欢他的。若不喜欢,您怎么可能以男子之躯怀他的孩子,还住在王府和他日日相处。” 他看着沈卿钰凝着霜雪的眼睛,静静盯着桌子上的月白长袍出神的样子,认真说道:“大人,即便您不说,但我也可以看得出来,您看王爷的眼神,和其他任何人,都不一样。” “我也不知道,在这个世道,男人和男人成婚是否符合规矩,但我只知道,这一切若是合乎大人您的心意,那就是合规合理的,我和阿林就会支持您。”他的声音很轻,“我们都希望能亲眼看到大人您幸福。” 沈卿钰指尖微动,淡淡对他开口道:“这些话,是陆峥安教你说的吗?” 阿牧认真摇头:“阿牧是您的仆人,又怎会来当王爷的说客?” “只是作为您身边亲近的人,阿牧想亲自来给您换一身正式一点的衣服,送您上喜轿。” 他拿起桌子上的托盘,看着静待不语的沈卿钰,眼里似乎闪着泪花,“虽然依我以前的想象中,您应该会娶一个体贴贤淑的女子,然后幸福平安地过一辈子,但现在看来这些显然只能存在想象中了。您没有娶妻,以后应该也不会再娶妻了。” “都说洞房花烛夜是人生四大喜事之一。今天的婚礼,是您人生当中,最重要的日子,这一生可能也就这一次。” “虽然和我想象中的不一样,但您找到了您心悦并且值得您交付的人,即便这个人是个男人,但阿牧觉得,只要他能让您高兴,男人或者女人也就无所谓了。更何况您现在又怀了……虽然阿林颇有微词,但王爷平时待您的好我都看在眼里,他是真心喜欢您的,您也于他有意,事情既然走到今天这一步,所以……不论嫁娶,阿牧都想看到您穿着喜服,高高兴兴和心悦之人成婚的样子。”说到最后,阿牧已经开始擦眼泪了。 沈卿钰静静看着桌子上的托盘很久,当看到阿牧擦眼泪的时候,他还是在心中叹了一口气。 他说道:“阿牧,别哭了。” “大人,”阿牧拿出巾帕擦了擦鼻涕,“奴才只是感动,可以亲眼看到您成婚。” 沈卿钰淡淡说道:“给我换衣服吧。” 阿牧愣了一下,闪着泪花高兴地重重点头:“嗯!” 说完,连忙跑去铜盆边净手。 可当他将手中的月白绣袍拿给沈卿钰的时候,却看到男人蹙起眉一副犹豫的神情。 他疑惑道:“怎么了大人?” 沈卿钰蜷着手心,问道:“今日,他……穿的什么颜色的衣服?” “一身红色喜服。” 沈卿钰转眸看了看桌上被搁置在一旁的红衣喜服,再看了看阿牧手中的白衣,默了很久。 一白一红,在婚宴之中确实少见。 所以,他到底要不要…… “大人?”阿牧看他犹豫,有些拿不准主意。 “把那套红色喜服拿过来吧。” 最后,他声音极轻道。 闻言,阿牧眼睛都变亮了起来。 …… 一切准备好后,沈卿钰身穿一身红衣上了喜轿。 当锣鼓声伴随着鞭炮声响起的时候,沈卿钰静静|坐在轿子中,看着前方晃动的轿帘发呆。 事情是怎么走到今天这一步的? 从落霞山剿匪二人于温泉池初遇,到鹭洲一带重逢纠缠,最后到景都变法失败…… 那个本应该纵情山水、和自己陌路不相逢的土匪,突然摇身一变成了王爷,还和自己产生了千丝万缕、斩也斩不断的联系。 他们甚至,还有了一个共同的孩子。 手不由自主地抚摸着微微隆起的肚子,他垂着眼睫沉思: 这一切,是他所愿的吗? 非他所愿的。 那这一切,他后悔过吗? 曾经后悔过的。 那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对他说出那句“我不后悔”的呢? 是从什么时候呢? 或许,是从景都屋檐上,烟花伴着雪花绽放,而他在大理寺牢狱中,翻看那个人的经历过往,当发现那个人和自己想象中截然不同的时候,开始产生了一丝质疑和好奇? 或许,是从鹭洲清雪那一天,当他发现眼前人和自己志趣相投,所求一致的时候,他又产生了一丝迷茫? 亦或许,是那人在鹭洲屋檐上对自己说“若你在朝为官,我就在首辅府旁开一个镖局,有谁欺负你我就替你出头”的时候,他由衷产生的触动?——明明那时,那人只是一个无权无势的土匪而已,却还想着替自己出头。 再或许,是变法失败后,那个人跟在自己身侧不离不弃,舍弃所有、以身犯险踏入这场权力角逐,所求的不过是和他惺惺相惜的时候,他从心底产生的动摇? ……桩桩件件。 即便到现在,他都很难理解“爱”到底是种什么感觉。 但他不得不承认,他是为之而深深触动的。 当被一个赤诚热烈、真挚坦率的人,毫无保留真心爱着的时候,人都会心软吧? 所以在那晚陆峥安问他认识他后不后悔的时候,他才会说:“我不后悔。” 遇到一个这么好的人,又怎么会后悔呢? 所以,现在这番锣鼓喧天、鞭炮四起、男子嫁娶的荒谬场面,也就顺理成章了。 即便有所荒谬,也是自己纵容所致的,不是么? 当他掀开轿帘,抬头去看,看到远处飞在天空中的大雁,心却起伏不定。 ——那么,那些自己所为之坚持的信仰和尊严,到底应该置于何处呢? 那些被自己放在心底的理想和抱负,绝不该被这漫天的红绸和喜色给掩盖,它们应该是跟着天空中的大雁一起展翅而飞的。 但现在坐在轿中的他,此刻却感到迷茫。 这个选择,到底对吗? 和一个男人,在世俗的议论之下,结为连理,到底对吗? 以男子之躯,怀胎生子,合理吗? 这一切,都无法从他以前阅读的那些古书典籍、史书策论中找到答案。 可当轿子停下、锣鼓暂停、轿帘被一只修长的手掀开的时候。 这一切,又似乎有了答案。 他听到一声低沉悦耳的男声。 那人唤他:“阿钰。” 他抬眸去看。 只见漫天红绸之中,一身红衣喜服的男人,站在了自己面前。 男人本就生的俊美,一身红衣让他张扬深刻的五官更显耀眼万分,一头如墨长发被束于玉冠之中,鬓若刀裁、面若春晓,桀骜的眉宇张扬不羁,一双桃花眼含着灼灼情意,正专注又认真地盯着自己看。 他能从他眼中,看到自己完整的倒影。 含着情专注盯着自己的桃花眼,如闪烁着微光的湖水,波光粼粼、柔意荡漾。 看到这样的陆峥安。 他一时之间有点怔愣。 耳边的喧嚣都好似暂停,空气变得沉寂万分。 连呼吸都停滞了起来。 恍惚中,这几晚梦中的场景好似再现,他好似看到了眼前男人盖着盖头的样子。 而当自己掀开盖头的时候,男人就是含着这样一双熠熠灼目的桃花眼,柔情脉脉地盯着自己看。 心霎时如擂鼓一样开始狂跳。 喉结滚动。 这就好像是……是他在娶陆峥安一样。 一身红衣的陆峥安在他眼里成了一团浓墨,晕在了他眼中,晕染成浓墨重彩的颜色,让他眼前一片模糊,只剩下眼前男人的面容。 手心都蜷缩起来,彻底愣在了原地。 而他的愣神,面前的男人却没有注意到。 因为此刻,看着一身红衣的沈卿钰,陆峥安也彻底愣住了。 恍惚中,他好似回到了初次雪地中,遇到沈卿钰的时候。 那时的他,就如现在一般,一身红衣,乌发红唇,气质清冷又艳丽,就如同绽放在雪地中的红梅,一举一动都透着一股只可远观、不可亵玩的气息。 而现在,这株红梅,竟然为自己开了。 心比初遇那一日还要跳的更快。 他没想到——阿钰今天,竟然舍弃了他送过去的素衣,主动选择穿上了一身红色喜服。 是……为了和自己登对吗? 他起伏着胸膛,沙哑着声音着朝他说道:“阿钰,你今天……真的好美。” 他的声音惊醒了还在愣神的沈卿钰。 沈卿钰凝神站起身,掀开帘子从喜轿中走出来,避开了男人朝自己伸出的手,声调带着一丝哑:“我自己下来。” 说完,就从喜轿台阶上走了下来,自顾往王府中走着。 从恍神中恢复的陆峥安从媒婆手中拿过红牵巾,追上前递给沈卿钰:“阿钰,牵着这个一起走进去。” 沈卿钰垂眸看着那团如火云一样的牵巾,默了片刻,还是接住了他递过来的红绸。 王府门前绿树交错枝蔓,树枝之间合抱洒下金辉漫漫,胭脂红的纱幔从枝头垂下,被风吹起恍若一场令人眩晕的梦境,十步一系,十里红妆的盛状蜿蜒了整片街道。 而身穿喜服的二人则一同迈步,步履坚定地朝着大堂中走去。 陆峥安却频频侧目,看着一身红衣、气质如雪,姿态挺拔目不斜视的沈卿钰,心跳的耳朵都在轰鸣。 尤其是注意到男人腰侧别着他给他的玉佩,似有微风袭来,让他的眼前都有些模糊。 唯剩身旁的身影格外清晰,此刻的沈卿钰,不沾世俗、恍若谪仙一样,唯一身红衣热烈如枫,给他清冷的气质当中,增添了一丝烟火气。 他甚至都怀疑自己处在梦中,可眼前的事实告诉他,这绝非梦境。 他真的……娶到了他的阿钰。 心跳如擂,舌尖泛甜,好像吃了这世间所有的椴花蜜一样,甜的他整片胸腔都在发颤。 ——原来,这就是娶到心悦之人的感觉吗? 心却在起伏不平中变得愈发紧张忐忑,这种紧张,甚至远超他第一次上战场的时候。 无意识之中,他隔着手中的红绸花带,一把握住了男人微凉的手。 手心都在冒着汗。 被他握住后,沈卿钰侧目看向他,注意到他此刻的情态,问道:“紧张?” “嗯。”刚说出口,又立马改口,“不紧张,我不紧张阿钰。”——有些苦恼,怎么能让他家阿钰看出来呢?这也太丢人了吧。 沈卿钰感受着手心被汗水沾湿的触感,终究是静静垂眸没有说话。 在沉默了片刻后,陆峥安又问他:“你呢?阿钰你紧张吗?” “我不紧张。”刚说完,又对上那双灼灼盯着自己的桃花眼,沈卿钰心脏骤停,再次愣神。 不得不承认……陆峥安真的很适合穿红色,也……很好看。 隔了半响,又垂眸看着男人紧紧抓着自己的手,带着安抚性地,他攥了攥陆峥安的手心,然后轻轻说了一句:“你别紧张。” 说完后,自己手心却又开始冒起汗来,心跳的也越来越快。 莫名其妙的,他也好似变得紧张起来了。 心下讷然,原来紧张是会互相影响的吗? 来到王府前厅中。 此刻的王府,高朋满座,座无虚席,坐满了朝中大臣和各族皇亲,还有从北大营来的胡斯陈飞等人。 恍神中,他好像看到胡斯几个人在抹眼泪。 他还能注意到,在陆峥安的提前安排下,婚礼过程省略了很多繁枝末节,简化了不少。 正中央坐着泰和帝,下首坐着顾太师。 在众人的注视下,二人如世间无数的普通夫妻一样,拜堂行礼。 “礼成——” 浑厚唱礼声中,沈卿钰忽觉掌心传来细微颤抖。侧目望去,陆峥安紧绷的下颌线在喜服立领上投下青影,喉结随着赞礼官的祝词而上下滚动。 交杯酒盏相碰时,琥珀光晕在男人高挺的鼻梁投下暖色。沈卿钰嗅到他身上草木香混着酒气,忽而想起那夜烛火摇曳,这人也是这般眼睛泛光,将青龙玉佩珍而重之地系在他腰间让他务必日日戴在身上。 龙凤烛爆开灯花,他望着两人纠缠的衣摆,两片艳红在青砖地上开出艳丽的花。 才明白,原来男子成婚的喜服,也能灼灼如烈焰焚天。 …… 当一切礼节结束后, 独自坐在婚房中的沈卿钰却对着漫天红烛和床上的喜被开始发起呆来。 到此时,他才彻底反应过来—— 自己竟然,真的和陆峥安成婚了。 第48章 大婚(二) “今晚是我们的洞房花烛夜…… 沈卿钰抬起头环顾着四周, 明明这间卧房之前自己天天住着,但当他看着四处摆满的红绸喜烛,还有被褥上铺着的“早生贵子”, 却生出了一种奇怪的不适应的感觉。 如果他之前可以骗自己,待在王府和陆峥安住在一起, 是因为情势所迫,再加上受不了陆峥安的日日厮磨。 但现在,对着满账红烛, 他再没办法骗自己了。 他是真的和一个男人成婚了。 而更奇怪的是, 心里除了一种无法适应的感觉,还多了一些从未有过的忐忑和紧张。 在忐忑之下,又涌起一丝理所当然。 就好像顺应时局、本该如此一样。 喉结滚动, 他端起桌上的茶盏喝了一口。 或许是因为陆峥安提前吩咐过,婚房没有侍从和侍女来打扰他,房间里很安静。 他凝眸看着四周摆满的红色, 整间卧房色彩艳丽喜气洋洋, 而他待久了却有种滞闷的感觉。 他看了看紧闭的房门。 陆峥安还在前厅陪着来宾喝酒,一时半会儿回不来。 放下手中的茶盏,他起身, 在桌上留了个字据, 打开了房门。 往院中的假山花园走去。 他想散散步。 在离开卧房来到院中后,起伏不定的心绪也随之平复了不少。 不远处似有宾客觥筹交错的声音,而后院暮色之中的假山丛此刻十分安静, 树木郁郁葱葱,林荫倾斜,石子路旁边的池塘中游着几条鲤鱼。 沈卿钰坐在石桌上,静静看着在身边池塘中游荡的鲤鱼, 注意到有几条体型格外大的鲤鱼。 ——这几条鲤鱼是师父送过来的。 或者说是陆峥安从那日拜访过顾太师后,见他总是盯着看,向顾太师讨要的。 月光洒在湖面上,鱼翔浅底本是十分宁静的气氛。 直到身后传来一道声音: “阿钰。” 声若清泉,其声温润、语调悠然。 不是陆峥安的声音。 沈卿钰转眸看向来人。 一身白衣坐着轮椅的温泽衍被侍从推到了他面前,在见到一身红衣的他后,眼神有片刻的凝滞。 那视线在他身上停了很久。 直到沈卿钰蹙眉看着他,温泽衍方才挥手让身后推着自己的侍从退下,抬眸含笑看着他,由衷夸赞道: “阿钰,这身红衣,很配你。你穿红色,格外好看。” 自从见到他后,沈卿钰方才还放松的神情,就逐渐紧绷起来。 绷着下颚,他并没有直接回他的话,而是站起身弯腰恭敬行礼:“参见殿下。” “何必多礼,你知道的,你我之间不用讲这些礼节。”温泽衍淡笑着想扶起他。 手还没碰到沈卿钰的胳膊,就被他避开。 那清冷如雪一样的人,凝着眉宇,神色无比疏离对他说道:“若无其他事,殿下,我先告退了。” 说完,就转身准备离去。 “阿钰又何必急着走?”还没走多远,就被身后的温泽衍叫住,“今日你大婚,孤还没来得及亲自向你道喜呢。” 说完就从袖口拿出一个精致的礼盒,递给沈卿钰:“这份贺礼,你应当亲自收下,也不枉你我二人相识这么久。” 沈卿钰没有接:“殿下何须客气,殿下留下来喝杯喜酒便好,贺礼还是免了。” 然后就准备走:“先告辞了。” “又何须这么着急?二弟还在前厅喝酒,现在应该暂时回不来,你从卧房中出来,不就是因为想透透气吗?” 见他不收,温泽衍也不生气,而是自顾收起礼物,朝沈卿钰笑道:“都说主随客便,我今日也算得上阿钰的客人了。若阿钰不介意的话,陪我在二弟这花园中逛逛?” 听到他提到陆峥安,沈卿钰就蹙起了眉头,转眸看坐在轮椅上的温泽衍,抿着唇沉默了很久,终究还是停下了脚步,来到他身后,推着他往前走。 但虽然是逛,他也并没有开口说一句话,只是静静推着眼前的人走。 温泽衍也不说话,二人就这样沉默着往前漫无目的地走着。 一时之间,静谧的空间里只听得到轮椅车轱辘的声音。 而沈卿钰神情却不见放松,反而越来越紧绷。 似乎是注意到了他的紧张,温泽衍从怀中拿出一把折扇,淡淡摇着道:“阿钰,只是逛花园而已,你又何必紧张。” 沈卿钰松开手中的轮椅,刚准备向他辞行,却注意到他手中的折扇,待看清那上面的字迹,一时间有些愣住。 这扇面上的题诗字迹,分明出自自己的亲笔,他又是从何得来的? 眉宇间再次凝结起了一层霜,他默默盯着看了很久,最终并没有直接问。 松开轮椅,行礼道:“殿下慢慢逛,我先回去了。” 不再看身后之人的神色,他转头便走。 谁料极轻的一声: “阿钰这么着急走,是怕孤说出什么惊世骇俗的话吗?” “殿下说与不说、想说什么,都是殿下自己的事,与我无关。”沈卿钰停住脚步,神色不变。 “是吗?”温泽衍在他身后悠悠开口,“哪怕我说,我喜欢你、心悦你,不想你和二弟成亲呢?” 沈卿钰攥紧拳头,眼里好似冻着风雪,胸膛开始起伏起来。 温泽衍抬眸看着他的背影,语调有些沉:“这么多年,我对你的心意,应该人尽皆知,我不明白,阿钰你是真的看不出来,还是看出来了但不在乎。” 沈卿钰本不想回他这个问题,喉结滚了几下,还是转过身说道:“那正好,借此时机,我便将话讲明白。” “我不喜欢你,你的喜欢让我很抗拒,也深觉打扰,所以,请殿下注意分寸,以后莫要再来打扰我了。” “嗯。”温泽衍似乎并不意外他这个回复,而是盯着他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看,说道,“是因为二弟吗?你喜欢他,对吗?” “与殿下无关。”沈卿钰神色冷淡,抬步便走,“告辞。” “急着回去找二弟么?”温泽衍在他身后再次问,“你确定,真的选他了?” 沈卿钰没有回他也不发一言,仍是沉默,神色一片冷漠。 他静静站在树下,和轮椅上的人隔开很远一段距离。 温泽衍静静看着离很远的他,突然轻声说道:“阿钰,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你开始疏远我的。” 见他不答,他又道:“是从你发现我私藏你画像那一天开始吗?” 被他提起很久之前都快遗忘的记忆,再看到温泽衍手中的扇子,沈卿钰神色有些漠然,但手却越来越攥紧。 ——他当然记得,十三岁那年,他受邀去东宫习书,偶然见到东宫内室上挂着自己画像的情景。从那时起,他就对温泽衍的靠近开始感到莫名的抗拒。 “我已经说过很多次了,那画像不是我挂的,是那些奴才自作主张,只是意外,非我授意。”温泽衍还想向他解释。 “不是因为画像,只是因为我们道不同不相为谋而已。”打断了他的解释,沈卿钰说道,“况且,我从未想过,我们会有别的关系。” “阿钰说的倒是轻松,一句“没有别的关系”,就把我们这么多年的相识,全部抛之脑后。”温泽衍攥着手中的折扇,神色很沉。 他回忆着说:“孤还记得,儿时我们在国子监相遇的时候,你那个时候还会叫孤太子哥哥,也不像现在这样总是下意识疏远我,你还记得,那个时候我带你去后山放风筝,你对孤说,你想继承师父志愿,说你的理想抱负,孤那时和你说,孤会帮你。” 温泽衍驱动着轮椅朝他走近了两步,声音虽然轻松,但一双漆黑的眸子中却沉着如波涛一样的情绪。 他说道:“孤也确实一直在帮你不是么?不然你以为,为什么你做任何事都毫无阻碍,为什么宫里人人都对你毕恭毕敬,为什么你每走一步总会步步高升,你以为这些,真的只是因为你聪慧过人、少年英才、天赋过人吗?” 随着他靠近,明明是开阔的环境,却让沈卿钰倍感压抑。 还没等沈卿钰反应过来,他的手就突然被抓住,这让他神色一凝,整个人都紧绷起来。 “放开我。”他垂眸对抓着他手的温泽衍冷冷说道,“温泽衍,你帮我是为了给自己培养势力,还是真的是为了我,你自己心里不清楚吗?” 谁料温泽衍看似病弱,力气却并不小,沈卿钰竟然一时之间挣脱不开他,被他抓的手腕都泛起红来。 而这个温润如玉的人,在黑暗中好似展示出他本来的面目来,他离沈卿钰极近,一双清润的眸子里微微泛着红:“为什么要分那么清?阿钰,你若跟我在一起,我的不就是你的,你为我做事又有什么关系呢?” “就像现在这样,你不就是在替二弟做事吗?可想而知,你不是不肯为别人做事,你只是不想为我做事。”温泽衍笑了笑,笑意却好似藏在湖底的旋涡,夹杂着风暴,“孤就不明白了,就那个莽夫,不通礼数、冲动粗鲁,为什么你会喜欢上他,孤到底是哪里不如他?” 他看着沈卿钰的腹部,声调下沉:“以男子之躯倒阳为阴本就匪夷所思,而更令人难以置信的是,你竟还肯怀他的孩子。” “他到底有哪里好?让你这么死心塌地跟着他?就连半分眼神都不肯分给孤?” “放开!”沈卿钰一把用力甩掉他的手,声音比冰还冷,“我和谁在一起,是我自己的选择,这些,与殿下无关。” 说完,就彻底转身离去,不管身后注视着自己的身影。 “哈哈。” 他听到男人还在他身后笑,笑意越来越寒,笑的人通体发凉。 直到一声极淡的:“是么?希望阿钰,到时候不要为自己的选择而后悔。” 走了两步的沈卿钰再次折返回去,他起伏着胸膛,走到温泽衍面前,一把揪住他的衣领,声音含着怒意:“温泽衍,若你敢伤害陆峥安,我绝不会放过你。” “人都说有情饮水饱,没想到一向冷情冷性的沈大人,竟也还会有替别人担心的一天。” 即便是被他抓住衣领,温泽衍神情却淡然万分,还在自顾笑,笑意不达眼底:“那个莽夫在你心里这么重要?” “只是阿钰会不会太天真了,如今局面,你觉得我和他可以共存吗?”然后在沈卿钰寒冰一样的眼神中,他又倏忽扬起一笑,“若我偏要呢?” “你尽管试试。”沈卿钰加重了手里的力道,刚准备说些什么。 余光却瞥到不远处一道熟悉的红色身影。 心中一跳。 是陆峥安。 没再管面前还在注视着自己的灼灼视线。他甩袖放开他,从身边假山上的石洞另一个地方钻了过去。 匆匆收拾了一下自己后,他来到那道红色身影面前。 凑近了,沈卿钰闻到男人身上浓烈的酒气,显然是刚从宴席上下来的样子。 “阿钰,你去哪了?”陆峥安看见他,一把抓住了他的手,神色焦急,“那些侍从说没看见你,我找了你好久。” “房间里闷,我去花园里逛了逛。”沈卿钰朝他开口解释道。 陆峥安却看着他行色匆匆的样子有点质疑,他往他身后张望,突然注意到一片月白色的衣角。 他眯起眼睛:“温泽衍?他怎么跑这来了?” 然后看着面前的人,看他神色不像如常的样子,脸瞬间沉了下来:“他来找你了?” 说完,满脸戾气:“这小子找死是吧?偷偷摸摸跑我后院来要干嘛?” 然后又问沈卿钰:“他是不是滋扰你了?!” “没有。”沈卿钰将被温泽衍抓红的右手往衣袖藏了藏,一把拉住陆峥安,神情镇静,语调轻松,“他没有找我,我刚出来,还没来得及和他碰上,我就走开了。” 陆峥安神色存疑,显然一副不信的样子。 “走吧。”沈卿钰用另一只手抓住了他的手,牵着他往回走,“我们回去吧。” “阿钰。”陆峥安皱着眉,止住他拉着自己的势头,语气不好,“你是不是有什么事瞒我?” 然后就张望着还是想往温泽衍那个方向去:“我去追上他,问问他到底想做什么。” 还没走两步,就被沈卿钰拉住。 “陆峥安。” 男人的声音很淡,不含情绪,让陆峥安下意识停住了脚步。 他听到面前的人对自己说: “今晚是我们的洞房花烛夜。” 听到他的话,陆峥安呼吸有一瞬间的停滞。 面前穿着喜服的人朝自己轻轻问道: “吉时快到了,还要再耽误时间吗?” 陆峥安彻底停住了脚步,就这样愣在了原地。 直到耳根,爬上一丝红意。 第49章 大婚(三) (孕期)“灌满。”…… 此刻的王府内。 室内红烛高照, 灯火昏暗,低垂的幔帐隐约朦胧,馨香从熏炉在四壁间静静飘荡, 此刻的门窗紧闭,唯有一丝燥热的风从红幔中吹过, 掀开床帏间别样的光景。 沈卿钰伏在枕上,任由身后的陆峥安拨开他肩头的发丝,来到他耳侧含住他的耳垂, 然后就是熟悉的啮咬。 “唔!”一声闷哼, 沈卿钰绷紧下颚,额上沁出滴滴汗珠,直到一只手往下圈住了他, 潋滟狭长的眸子随之瞳孔放大,眼尾泛起了红意。 带着掌控的意味,男人从后面拥着他按住他挣扎的手, 将他脸侧过来吻住了他, 在探入舌尖的时候,吸吮着他的唇舌逼迫他与之共舞,在他因为呼吸不畅而被迫发出喘息声的时候, 手上一紧, 男人动情地含住他的唇瓣:“阿钰,阿钰……” 沈卿钰一把推开了男人扣着他的手,往后躲了一下, 躲掉男人对他的掌控后,他分开二人的距离,擦着嘴边水渍,想要打商量:“陆峥安, 你冷静一点,不要这么——” 还没说完,就被男人捞在怀中反剪住了手,不让他再挣扎接着暴涨的渤发抵着他,他有些吃痛和不适应,“放开我。” “阿钰。”陆峥安小心地避开他的腹部将他重新捞进怀中,声音沙哑,“是你说的,今天是我们的洞房花烛夜。” 他往他肩膀上拱,含着难耐:“你答应我的。” “是我说的没错,但你……能不能轻点,不要…总是咬我,像野狗一样。”用野狗形容他都算轻的,更多的是像野兽,自从他和他回房后,还没说几句话就被扑在床上,一副要把他拆吃入腹急不可耐的样子。 他有点后悔自己说出了那句“今晚是我们的洞房花烛夜”这句话。 再次推开身后拥着自己的男人后,错开他含着期待的视线,他坐起身起来:“你先等等,我喝杯茶。”说着,就准备下床。 “我等好久了,好不容易等到你愿意。”陆峥安|拉着不让他走,声音急切,“三个月时间过了,我问过段白月了,你现在胎象很稳,可以做的。”说着就开始胡乱吻他,沈卿钰推了几次都推不开,看男人精壮的胳膊覆上的薄薄汗水,还有赤红一片的眼睛,竟一时之间有些愣住。 他不知道他在急什么。 “阿钰……”陆峥安吻着他,急促呼吸着,似感受到他的挣扎,绕过他的腹部,紧紧圈着他的腰不让他动,声音越来越失控,“我要你。” 沈卿钰能看到男人由于过于急切,饱胀的肌肉间流着的汗水,正顺着他肤色稍深的皮肤下往下滴去,整片胸膛都在剧烈起伏。 睫羽颤动,他微微别开了视线,在再次呼吸不过来的时候,一把推开了男人圈在自己腰上的手。 平复好呼吸后。 重新坐起身来,拢起肩上被褪去的衣袍,他走下床去,将衣襟系带系好,端起桌上的茶盏喝了一口。 动作从容淡定,神色不辨情绪。 看他这幅疏离淡漠的样子。 陆峥安一时之间摸不准他的主意,着急地从床上下来,一把拉住了他的手: “阿钰……” 由于神色焦急,他也没顾得上自己不着寸缕的情状。 “把衣服穿上。”沈卿钰皱着眉头看向他。 陆峥安却顾不上这个茬,反问他:“阿钰你是不是后悔了?” 正忐忑中,就被男人挣开了手腕,他看着沈卿钰挣开自己的力道不算轻,分明是抗拒的意思。 心中浮现一丝“果然如此”的感觉,他问他:“你是不是不愿意?” 沈卿钰放下茶盏,沉默不语来到了床边。 “阿钰……”陆峥安唤他,跟他来到了床边。 而沈卿钰看着眼前男人丝毫不避讳,尤其是直愣愣在空中的地方,有些烦躁地避开了视线。 可陆峥安不知他在想什么,还想问他:“阿钰你说——” “我没说我不愿意。” 陆峥安愣住:“什么?” 不想再看他这幅衣不蔽体的样子,沈卿钰一把拉过他的手腕,力道加重想将他扯到床边坐下,谁料动作幅度太大,竟将男人一把扯在了自己身下。 沈卿钰看着被自己压在身下的男人,默了片刻,缓缓开口。 声音很轻:“我说,我不是不愿意,只是让你别那么急。” “阿钰……”陆峥安微张着唇,有些发愣,额边的发丝仍被汗水沾湿,黏在了他鬓边两侧。 沈卿钰垂眸默默看着他,看到面容俊朗的男人躺在赤红色的枕边,空气一片寂静,唯剩灯花爆在烛间,映照着满堂的红意。 叹了口气:今日,确实是他和陆峥安的洞房花烛夜。 将床边帷幔的钩子放下,将手撑在男人头两侧。 伸手来到他额边,拨开他额边被汗水沾湿的头发,低下头,附身吻住了他。 雪白清透的指尖在粗硬的墨发间交错,形成色彩鲜明的对比。 霎时间,夹杂着梅花的冷香侵入陆峥安的鼻尖,让他有些恍神,可随即唇间探入的舌尖更夺去了他全部的注意力。 心狂跳起来。 “阿钰……”陆峥安声音哑的不像话,当二人舌尖相触的一瞬间,好似有烟花绽放,他紧紧扣住了男人放在他身侧的手。 而今晚的沈卿钰比以往都要主动,甚至一路往下晗住了他的喉结。 随着他的动作,陆峥安呼吸一滞,放在床边的手有些失控地攥起了青筋,而随着男人往下幄住了他,他瞬间整个人绷成一条直线。 很明显的舔舐和吸吮的动作,让陆峥安彻底明白过来,他家阿钰到底在做什么。 阿钰竟然会在床上讨好他。 有那么一瞬间他都在怀疑自己是不是在做梦,竟然遇到这样主动的沈卿钰。 因为过于难以置信,连眼前的床幕都有些晃眼看不清,他急促呼吸,带着忍耐,“阿钰,唔……”声音因为压抑而显得沙哑万分。 而沈卿钰的手和他本人一样,刚抚上去的时候带着微凉的温度,但随着时间久了,会慢慢变得炙热起来,陆峥安以为自己自制力会很强,但实际上到最后因为他的生疏,还是没忍住一概如注,当猩味弥漫的时候,他想将沈卿钰抱在怀中吻他,而沈卿钰却推开他来到床头。 他哑着声音问:“做什么?” 当看到沈卿钰从床头壁龛上取下金玉膏,他又明白了,连忙起身拉住他的手: “这个我来,怎么能让你自己来呢。” “你来?”沈卿钰看着他,有些疑惑。 “当然我来了,你自己看不见容易弄伤。” 沈卿钰蹙起眉头:“怎么会弄伤,我会很小心的。” 然后又压着他的手腕,让他别动:“我来就行。” 看他这么主动,陆峥安别开脸,眼底沉下猩红:“阿钰,虽然我很喜欢你主动,但你再这样下去,今天晚上我会控制不住的,等下要是弄伤你就——” 然后瞬间停住话头。 因为沈卿钰抬起了他的腿。 他一脸懵然:“你在做什么?” 沈卿钰神色认真,回他:“帮你啊,你不是说不用这个会痛吗。” 陆峥安睁大眼睛,皱起眉头:“等等,你的意思是?” 看沈卿钰沾着金玉膏,握着他腿弯的动作,徐徐回过味来,表情僵硬:“你是……想上我?” 沈卿钰没有迟疑:“不可以吗?” “当然不行了!”陆峥安将他手推开,一脸不可置信,“你觉得这样合理吗?” “为什么不合理?” “我?我这个体型。”陆峥安指了指自己,再指了指沈卿钰,“你,你的体型,你觉得你这小身板能压住我吗?” “陆峥安。”沈卿钰沉下眸子,“我常年习武练剑,身体不比你差哪,身量也和你差不多。” “重点不是你身体差不差,身量足不足,重点是这样很奇怪啊。”陆峥安语气僵硬,“你不觉得奇怪吗?阿钰?” “哪里奇怪了?” “我是你夫君,你想上我?这不奇怪吗?哪有洞房花烛夜这样过的?!”陆峥安险些气不过来,语气都急了。 “我们都是男人,”沈卿钰看着他,静静陈述道,“只能你在上面,不能我在上面?这种事为什么只能你主动,不能我主动?” 然后看他显然一副不高兴的样子,沈卿钰扔下金玉膏,神色不愉:“你要是不乐意就别做了。” “不是,阿钰我不是这个意思。”陆峥安连忙圈住他,抱着他哄,“你想在上面当然可以,我也没有瞧不起你的意思。” ——心里却想着:当然不可能让他在上面了,其他事他都能让着沈卿钰,就这件事不行。 但目前的当务之急,还是要哄住突发奇想的沈卿钰才行。 他吻了吻他的耳侧,抚摸着他微微隆起的腹部,声音放低解释道:“只是你也该为我们肚子里的孩子想想,你现在的身体,适合做剧烈运动吗?万一伤到宝宝怎么办?” 沈卿钰蹙起眉头,不知他从民间何处学的“宝宝”这个称呼,但当看到到男人放在自己腹部的手,他又回过神来。 ——他好像确实忘了这回事了,目前来看他确实不适合主动。 他有些懵神,陆峥安趁机连忙吻住他,拨开他的衣襟将他重新压在床边。 “还是交给我吧,阿钰。”带着技巧性地他一路往下吻住,直到来到尘柄处仔细雕刻起来,沈卿钰不消片刻就被他带入其中,急促呼吸着往旁边攥着什么,直到红色的丝幔被他一把扯住。 很久之后,陆峥安坐起身来,看着红着脸凌乱着发丝的沈卿钰,将嘴里的东西全部咽进去,然后擦了擦嘴边的残留,他又越过沈卿钰,将床头的壁龛打开,似乎在里面找着什么东西。 沈卿钰平复着呼吸,看着他的动作问他:“你在找什么?” “找段白月给我的东西。”陆峥安往里面翻着,然后停下了动作,“找到了。” 沈卿钰看他手上拿着一个羊脂玉颜色、形状类似鱼泡的东西,问:“这是什么?” “羊皮套。” “羊皮套……是做什么的?”沈卿钰疑惑。 陆峥安抱住他,拨开他黏在鬓边的发丝,温柔地吻了吻他的耳侧,往下给自己戴上,解释道:“因为你现在身体的特殊情况,之前他给你看诊的时候,我私下向他取过经,特意让他帮我做的这个。毕竟男子和男子行周公之礼,与一般男女大不相同,你现在又身怀有孕,初次承受,我担心你明天肚子会痛,所以用这个,可以减少你的不适。” 听到他的解释,沈卿钰愣了片刻,心头浮起一丝异样的感觉,就好像被猫挠了一下。 他没想到的部分,陆峥安替他想到了。 弄好后,陆峥安让他卧躺着,手撑在他身体两侧,脉脉注视着他:“现在,我们可以开始了吗?阿钰。” “开始……什么?”沈卿钰有些愕然。 陆峥安轻轻一笑,笑意缱绻,低下身啄了啄他的唇瓣,声音很轻,带着哑意:“继续洞房花烛夜啊。” 迎着男人的眼神,沈卿钰攥紧了被褥。 默默看了他很久,眼底沉下漆黑,最终迎着他低下的头,吻了上去。 …… 当龙凤烛快燃尽的时候,那雪白圣洁的皮肤都蒙上了一层粉意。 虽然不适,却仍默默配合。 陆峥安不怀疑再这样下去,自己会死在这张床上。 汗珠从额头砸到那片雪白的皮肤上,滴滴沉重,如砸在雪莲上的雨滴。 最后,他在那秀长白皙的脖颈印上一个吻,声音压抑:“阿钰……” 沈卿钰像是从水中捞出来的一样,浑身是汗,咬着唇默默不语,直到风雨彻底停歇,唇都被咬出红印。感受到拥着他的男人在他颈边啄吻,含着情欲声声唤他时,雪山一样的耳尖不经意红透,竹节一样的腿还在轻微颤动,如风中摇曳的细枝,默了很久他想转身,而男人又再次从后面捞住了他,再次将他扯入黑夜,许久,直到烛液流满了烛芯,烛台上的龙凤烛才终于彻底燃尽,烛火熄灭,远处天光微启,暮色破晓。 第50章 风月图 “阿钰,你怀孕后好像格外敏感…… 今日在东宫举行家宴, 奉皇帝之命,陆峥安晚间赴宴。 泰和帝本欲让陆峥安将沈卿钰带来赴宴,而沈卿钰却因身怀有孕的情状并不想去这场带着政治观察的宴席, 陆峥安又当然不会强迫他,所以今日他便只和陈飞一起去。 新婚燕尔, 二人这几日算得上是如胶似漆、形影不离,当然可能是陆峥安单方面的如胶似漆、形影不离。 就如现在这样: “阿钰,晚上我就回来了, 你不要卧在书房太久, 一定要记得用膳和喝药。” 陆峥安扒在书房门框上,朝坐在案边的沈卿钰叮嘱着。 而此刻沈卿钰并没有回他话,甚至头都没有抬一下, 因为他旁边是堆积成山的竹简书册,他正在提笔编纂。 ——自从二人成婚后,在陆峥安向皇帝争取下, 以及朝中诸多大臣的联|名|上|书中, 沈卿钰重新回归官场,现从事翰林院编修一职。 皇帝有令,沈卿钰可以不用去宫中点卯, 在家处理公务即可, 这些也是陆峥安的要求。 说到底,其实翰林院编修和曾经的内阁首辅职责差了很远,公务也远比不上之前忙, 属于是朝中很闲的一个官职。 但沈卿钰做的一如既往的认真,处理起来也是一丝不苟,认真的让陆峥安都有点担忧他的身体。 只是担心虽然是事实,但他也不会拦着他, 只会格外让阿林阿牧关注他的身体,自己一有空也会盯着他照顾他。 虽然这些沈卿钰觉得自己并不需要,就如现在这样,在陆峥安期待的眼神和轻声呼唤中,他神色淡然地回了一句“嗯”,然后继续埋下头提笔。 陆峥安走进书房,拿过他的笔,搁置在笔架上,短暂打断了他的注意力,然后捧着他的脸轻轻吻了吻他唇瓣,语意关切:“不要累着自己,等我晚上回来给你做酸梅汤喝。” ——自兰桂坊师傅告假回了老家,而沈卿钰又格外喜酸,陆峥安便亲自下场,一有空就给沈卿钰做各种酸食,每次看着他全部吃下去,他都特有成就感,这种成就感甚至远超他在北大营练箭时百发百中的兴奋。 沈卿钰没有挣脱他的手,静静看着他,淡淡道:“嗯,不会。” ——他说的是不会累着自己,因为他不觉得累。 或者是因为有陆峥安的精心照顾,也或者是自己身体本就不差,所以即便身怀有孕,除了每天感觉肚子越来越沉外,他也没觉得身体多么不适。 似乎想起了什么,沈卿钰抬起眸子,对他说道:“今日兵部尚书步卫也从西北回来了,在宴席中,你可与他结交一二,他曾在北大营担任过总督,于现在的你也有诸多经验,你可以向他取取经,若能将他收入麾下当然是最好。” “好,我有备礼。” “嗯,当在景都站稳脚跟后,接下来我们都要尽快拉拢朝中大臣。”沈卿钰冷静说,“清流一党我还会走动,而有一些能用的人,我在整理名单,晚上等你回来一起商议。” “好,等我回来和你一起商议。” 看了看他,陆峥安还是没忍住,将他揽怀里抱住,自己则坐在他刚刚坐在的位置,让沈卿钰坐在他腿上,抬起他的脸,将人亲了个够本,吻够后,他才不舍放开他,蹭了几下他的耳垂,对沈卿钰说:“那我先走了?” “嗯,我等你。”沈卿钰淡淡点头。 看他待在自己怀里,格外乖巧温顺,陆峥安捏了捏他耳垂,声音放低,突发奇想道:“阿钰,我们晚上要不要试试那天我说的那个姿势?” 说着,他圈着他的腰轻轻抚摸他的肚子,声音有些跃跃欲试的哑:“你怀孕后,好像格外敏感,我昨天都没坚持多久就交代在你——” 还没说完,就被沈卿钰扒开了手:“陆峥安,若你再白日宣淫、形状无度,晚上你就去隔壁房睡。” 这几日都是这样,自新婚那一晚后,这个男人就像开了荤的急色鬼,脑子里就只有那种事,每天都要拉着他逞欲,甚至白天没事也要拉着他一起荒唐,搞得他不胜其烦焦头烂额,想做点正事都要受到阻挠。 说完,他神色严肃地瞥了他一眼:“这次,我是说认真的。” 陆峥安:…… 得,又是“分房警告”。 老实起身收拾自己:“那夫君真走了?” 这次,沈卿钰彻底没回他了。 陆峥安无奈一笑,转身自顾出门。 等他走远后,刚才还坐在案边的人静静抬起头来,看着他离开的地方,一双漆黑的眸子流淌着光。 …… 坐上马车的陆峥安,掀开轿帘,看着不远处的王府屋檐,眼里的柔意随着渐渐消失的王府,而逐渐褪去。 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沉色。 脑中回响着王府密探和自己说的话: “回殿下的话,据下人来报,您大婚那晚太子确实是来找王妃了,他们在花园中交谈了片刻,只是没说两句话,王妃就走了。” “还有,太子口中的‘画像’一事,也确实是事实,据传太子府上有一间密室,他酷爱收藏字画,早年间确实收藏过王妃的画像,是画师画好后送给他的。” ——自那日知道府上有皇帝给自己安插的眼线后,陆峥安将府上所有下人全都换了一遍,而留在沈卿钰身边近身伺候的只有阿牧和阿林,其他人都不准靠近沈卿钰。 而除了普通的侍从以外,王府还安插了很多自己的眼线,为的就是防止太子一党的迫害。 那日在王府新婚之夜,他分明看见了温泽衍的身影,但他家阿钰不想让他担忧,就拿“洞房花烛夜”的名头掩盖过去。 他知道阿钰是不想让他在这个节骨眼和温泽衍起争执,惹皇帝不悦。 他当时也不想让沈卿钰担忧,何况那一晚本是二人的洞房花烛,他不想因为这种人而浪费时间,所以他只是按下不表,但不代表他不会查。 一想到这个表里不一的人,竟然堂而皇之在大婚夜跑到自己王府后花园来,不知找阿钰说了些什么,他就格外在意和生气。 再想到自己心中猜想和调查的蛛丝马迹,他又攥紧了拳头。 温泽衍,最好是让我查不出什么来,不然若查到什么,他绝不会放过他。 …… 宴席上陆峥安还是不可避免地喝了很多酒。 觥筹交错之间,他坐在席间摇着酒杯,看温泽衍在那里宴请宾客,言笑晏晏,彬彬有礼。 泰和帝没有呆多久就已经回宫了,时间却还早,没到散席的时候。 他虽然也想早点走,但也不想被太子一党参一个“不敬兄长”的骂名,所以只能坐在那看太子演戏。 看他一身白衣、温润如玉,真的是一副翩翩君子的样子。 就是这身优雅的皮囊下,不知藏着什么样的心思。 嗤。 扯着嘴角嗤笑了一声。 站起身来,他带着微笑说道: “殿下,臣弟去更衣。” ——也就是出恭。 温泽衍朝他淡淡点头,没有多说什么。 “你们慢慢喝。” 朝着身边站起来的一些朝臣吩咐了几句,他便转身离开了原地。 等出了门后,来到假山丛中,他刚刚脸上挂着的笑容,瞬间消失不见。 转身看到身后空无一人,四周是一片寂静的样子。 他又沉下脸来。 朝空中吹了个口哨,立马从树上跳下一个身穿黑衣的人。 来人眉目俊朗,目光坚毅,正是被他提拔到北大营的宋靖。 他半跪到陆峥安面前: “殿下。” “查清温泽衍密室的位置了吗?” “查清了,就在西边第二间房。”他神色认真,却又露出一丝犹豫之色,“但有人在那边值守,而且密室有机关,属下……暂时闯不进去。” 陆峥安神色没有犹豫,抬手朝宋靖示意,“把面具给我,我亲自查。” 戴好面具后,他又想起什么,然后朝宋靖吩咐:“你去和陈飞说一声,让他看着温泽衍,不要让他发现我不见了,实在必要的话,就让他涂药水假扮我,等时间到了就辞行。”——陈飞因身带官职,今晚也和他一起赴宴了。 “是,殿下。”宋靖恭敬说道。 等宋靖消失在路边,陆峥安便朝着他所说的西边去了。 到了后。 看着四周的侍从,各个身挂大刀,确实如宋靖所言,有人把守。 但陆峥安却没有太在意,而是戴着面具,飞到房顶,从房顶揭开瓦片,然后往里面扔了一个石子。 声音不大不小,刚刚引起那群值守的人注意。 “谁!”一群人听到声音就跑了进去。 这时,陆峥安从房顶飞身下来,在空无一人的门口大摇大摆、动作迅速地走了进去。 而其中,竟无一人发现他的踪迹。 ——不得不说,得益于以前当过土匪的经历,这一切对拿越狱当饭吃的陆峥安来说,进行的既顺利又熟练。 而很快,在那群人回来之前,陆峥安就摸到了温泽衍密室的地方。 密室并不难找,但里面的机关却错综复杂。 陆峥安虽然确实算得上是越狱经验丰富,但并不是像武侠话本写的那样,无所不能。 所以找机关还是颇费了一番功夫,其中避开了无数的致命机关和暗箭毒药,他才摸到一片石壁。 石壁上有一块中间凹进去的地方,一看就是需要拿什么填补然后才能打开机关。 陆峥安没有耐心去找这个所谓的机关密钥,直接用一根铁丝从中间的缝隙穿进去,往旁边使了一道巧劲,强行打开了锁芯。 “哗啦——”一声,沉重的石壁门自动打开,灰尘扑鼻。 当门打开的时候,他闻到了一阵刺鼻的熏香,那熏香味道很像梦蝶香。 在灰尘没有散尽的时候,密室里面的景象也无法看清,他心里还在想: 这温泽衍到底在密室里面藏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重兵把守,还层层机关。 难道里面藏了龙袍,或者什么传国玉玺?亦或者是金山银海、盖世宝物? 等灰尘散尽后,他终于看清了里面的景象。 首先注意到的是一片明黄。 ——确实如他所料,温泽衍真的在密室里面藏了龙袍。 而这并不让他意外,甚至不藏才让他感到稀奇。 而真正让他意外、甚至震惊的是,当他靠近之后,看到的挂在墙上的或大或小的画像。 那画像中,一身白衣、身姿如雪、容貌清冷的人,分明是他日日夜夜朝夕相处的王妃。 是沈卿钰。 在不可置信中,他用力一扯,掌中蓄风,一把将那泛黄的画卷扯了下来撕碎,可不知是不是因为他的力道太重,而触碰到了什么机关。 机关声响起,一道沉重的石门从刚刚挂着画卷的位置渐渐打开。 完整无缺的墙上露出一个洞,显现出里面的光景来。 他眯着眼睛去看,待看清后,额角爆裂。 一双漆黑的眼睛,似卷入风暴,蓄起沉沉的浓墨,显现出滔天的愤怒来。 ——那墙上,依然挂着沈卿钰的画像。 这幅画卷比外面那些画卷都要新很多,显然是新画的。 只是,不同于外面的密室正常的起居画像,这幅画像却暧昧横生。 因为那画中的人衣衫半解,正对月独酌,情态半醺,眉目含情。 …… 而更引人注目的是,他露出来的高高隆起的腹部。 这是一副风月图。 是孕中的沈卿钰的风月图。 或者,直白一点说,是沈卿钰的春宫图。 而藏这个图的人,藏着什么心思,近乎昭然若揭。 颤抖的手用力攥紧,直到攥到指骨发白。 时间不知过了很久,密室内一片寂静。 他都没有从这冲击性极强的画面中回过神来。 直到身后一道声音响起,他转头去看。 “不知二弟,今日这一副梁上君子的做派,来我密室,到底意欲何为?” 坐在轮椅上的温泽衍朝他轻轻一笑,面带不解地说道。 50-60 第51章 暴怒 “就凭你、也配和我争?”…… 在沉寂了片刻后。 鼻间的梦蝶香越来越浓, 熏得他眼睛有点睁不开。 眼前密室的画像和温泽衍伪善的笑容,好似扭成了一个奇异的雾团。 意识一时之间有些模糊。 而不远处的温泽衍还在问他:“二弟这是怎么了?” “闭嘴!”额角青筋跳动,他用力甩了甩头, 睁大眼睛,让模糊的意识回归清晰。 待意识回归后, 他重新看向眼前的温泽衍。 拳头攥的咯咯作响,眼里的滔天愤怒不减分毫,他咬着牙刚想开口。 却在见到推着温泽衍的侍从的脸的时候, 再次愣住。 ——那侍从身量削瘦, 而令人难忘的是他那张清冷如霜、眉眼熟悉的脸。 和沈卿钰竟然只差分毫!! 陡然间,他一把摘下了脸上的面具,劲风袭来, 身上的黑袍因为他的蓄力,而猎猎作响,整个人显现出一种可怕的气势。 身影如鬼魅的风, 极速朝坐在轮椅上的温泽衍逼近。 只消片刻, 他就赤红着一双眼睛逼近了温泽衍。 随着他逼近,那推着轮椅的侍从被他蓄满风暴的眼神,吓得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 语含恐惧地朝他说:“王、王爷, 您——” 还没说完, 就被陆峥安迅速点穴,话音只留在了喉咙间,身体也瞬间僵住, 一动不能动。 只能看着如鬼刹一样极速逼近的男人,一把掐住了坐在轮椅上的太子。 那男人一字一句、咬牙切齿地说:“温泽衍,你这个畜生!!” 而随着他用力,温泽衍苍白的皮肤上瞬间出现红印。 可即便是被男人用极大的力道给掐住脖子, 温泽衍也没有分毫惧色。 他顺着男人身后往后看,也注意到了墙上的画像,在涨红的脸上扯出一丝极其不以为然的笑容,语气淡然道:“只是一个画像而已,二弟又何必动——” 最后一个“怒”字没有说出口,因为很快,男人一拳打在了他腹部,瞬间肺腑都被打碎的感觉,让温泽衍唇边都流出鲜血来,可即便这样,也并没有让他有多少狼狈,依然是嘴角含笑,神色从容。 “只是画像??”陆峥安紧紧掐着他的脖子,额角青筋都因为极端的怒意而跳动不已,整张脸黑如锅底,眼里蓄着十足的杀气,他攥着他的脖子,用力推他,直到连人带椅一把掼到墙边,轮椅和墙壁发出碰撞的巨大闷响,在这爆响之中,他的语气含着十分悲愤,“你画的什么像!你知不知道你画的什么!” 而那侍从看着这样恐怖的陆峥安,无法发出声音只能从喉咙间发出恐惧的呜咽,而这声音也引起了陆峥安的注意。 他转眸用赤红的眼睛冷冷扫了一眼那长得和沈卿钰七分像的侍从,用几乎要将温泽衍掐死的力道狠狠握着温泽衍的脖颈,声音沉着杀意:“还敢找一个和他长得这么像的侍从,日日肖想觊觎!你这个心思龌龊的混账!!” “哈哈哈,二弟好、好急啊、哈、哈,”温泽衍几乎快呼吸不过来了,却还有力气讥笑陆峥安,他的声音也透着冷意,“看到你这幅样子,真的、太好笑了,哈——哈——” “哼!”陆峥安没有给他留太多机会说话,收紧了手上的力道,青筋暴起的瞬间,他一把将他从轮椅掼到了地上。 扬起的拳头还没砸下去,就听到门外一阵喧闹声。 一群带刀侍卫闯了进来,看见如今的一副景象,纷纷惊诧不已,连忙拔刀: “保护殿下!!” 说完,就拔刀朝着陆峥安挥去。 在长刀从自己身侧挥过的刹那,那方才还在地上的男人不知是何时起身,快速来到那挥刀的侍从身后,而那侍从手上一轻,刚刚还握在手里的刀瞬间被他夺了过去,接着眼前一黑,他就失去了意识,倒在了地上。 那好似头领的人看到同伴倒下,疾步朝陆峥安挥去大刀,眼里划过一抹狠厉,用所有人都能听到的声音大嚷: “宸王狂性大发杀人了!!宸王要杀太子!!” 只是还没喊几句,一道黑影从他身旁掠过,刀光闪过,脖子上一凉,他就失去意识,倒在了血泊中。 而那如鬼魅一样,埋在黑暗中的男人,手上和脸上全部溅满了他身上的血迹,如从地狱中爬上来的修罗。 即便到现在为止,他只杀了那大声叫嚷的侍卫一个人。 可全身的气场仍然可怖又惊人,让人不敢靠近分毫。 剩下的侍卫都拿着刀,在一旁兢兢战战、不知所措。 有人还在颤抖着喊:“你、你放了殿下……” 刚说完,就失去意识,再次倒在了血泊中。 而那双眼充血的男人,握着刀光凛冽、锋利的大刀,扬起冰冷的笑容,沉着声音问他们:“我给你们两个选择,留下来救他,然后被我杀死,或者是赶紧跑,保住自己的狗命。” 不用多纠结,那群战战兢兢的人,瞬间消失的没影了。 而劲风袭起,墙上挂着大大小小的画卷,被陆峥安挥着刀全部粉碎了个干净。 做完这一切后,他从地上一把拽起已经失去意识的温泽衍,足尖轻点,离开了原地。 …… 来到了一个破庙。 破损的庙宇灌入狂风,映照着供奉在神庙中的地藏王,吹开盖在地藏王脸上的红布,显现出神像上那双破损又涂着猩红的眼睛,而庙内寂静万分,唯剩下坐在神佛前喝酒的男人,和被他扔在佛前的太子。 整个氛围,好像是来自地府的审判一样阴森。 男人提起酒坛,再次灌了一大口。 酒液顺着喉间,滴到衣襟前,沾湿了一大片衣襟。 鼻尖已经没了那股令人狂躁不已、血液沸腾的梦蝶香。 眼前也变得清晰了很多。 可愤怒和杀意却并没有消减分毫。 耳边回响着那在王府中等着自己、清冷如雪的人,对自己的殷切叮嘱: “万不可和太子起争执,他大抵是会借势发挥,引你发怒,让你受到掣肘。” “我知你对他不满,但今非昔比,我们需要忍耐。” 忍耐? 忍耐是建立在什么基础上的? 而这世间,到底是什么样的男人,在见到自己放在心尖上的妻子,日日夜夜,年年月月,被挂在墙上恶意侮辱、刻意肖想,还能无动于衷的? 而这样的日子,他无法想象沈卿钰居然过了二十年。 将酒坛倒灌,清液横流,似要洗净一切罪恶,浇醒了浑身脏污、处在昏迷中的温泽衍,然后将酒坛往地上一砸。 揪起他的衣领,用力砸下拳头。 眼底沉着可怕的杀意。 ——即便他今天将这个人渣,打死了,他也不会后悔。 夺嫡? 若皇帝只剩他一个长子了,那还需要夺吗? 根本不需要夺。 打死他,也好过让这种人渣怀着龌龊不堪的心思,日日夜夜觊觎自己的妻子。 拳头砸在皮肉上的声音,带着闷哼和错骨的声音。 而此刻的温泽衍终于醒了过来,他睁着一双红肿的眼睛,嘴角扬着笑意,倏然,在男人再次挥拳的瞬间,用力攥住了陆峥安的胳膊使其停顿在半空中,他问:“怎么?忍不住了,想打死我?” “打死你,不是你自找的吗?”陆峥安眼睛红的惊人,漆黑的眼底沉着恨意,“你明知他是我的王妃,竟敢找人画这种画像,你到底把他当什么?” “我把他当什么?我对他的心意和你一样,我喜欢他,画他的画像怎么了?”温泽衍嘴边全是血迹,眼里的笑意不达眼底,“只允许你喜欢他?不允许我喜欢他?” “少用喜欢来粉饰自己的龌龊!提喜欢你配吗?!” 看陆峥安用含着恨意的眼睛看着自己,他又似乎倍感高兴,他不无愉悦道:“恨我吗?恨我才好,你以为我不恨你?你知不知道,在每个无法安睡的夜晚,我恨不得将你挫骨扬灰、碎尸万段啊哈哈哈。” “温泽衍!”陆峥安揪着他的衣领,青筋暴起,咬牙切齿,“你恨我就冲我来!为什么要画这种画侮辱他!” “这怎么是侮辱呢?这是爱,我爱他,这是欣赏、钦慕。” 陆峥安再次朝他挥去一拳,砸的他鼻青脸肿,语意愤恨:“欣赏?你这种扭曲的心态是欣赏?你是把他当玩物、当金丝雀来羞辱!你的一言一行,何来欣赏!你的眼里,只有对他的觊觎和摧毁!” “这二者有何区别吗?摧毁也是一种欣赏不是吗?”温泽衍竟然还有力气争辩,“你凭什么就说你是高贵的?嗯?我的好二弟?” 他用力攥紧了陆峥安的手腕,一双眸子里藏着暗流,他说道:“上古神话中,牛郎织女一直被传为美谈。而事实的真相是,织女被无耻的牛郎偷走了衣服,还被迫为他生孩子,最终因为牛郎的胁迫,她无法回到天庭,只能做一个普通人。” “你和牛郎有何区别?你日日夜夜将他囚在王府中,用孩子困住他,让他哪也去不了。你以为你比我好哪里去了?你比我还要龌龊,你们都是打着爱的名义,行欺骗、占有之实。”话音刚落,他又露出一丝费解,“只是我不明白,为什么他这么聪明的一个人,会被你这种莽夫所骗,竟真的嫁予你做王妃。” “闭嘴!”陆峥安根本不想听他的诡辩,“我跟你这种人最大的不同是,我喜欢他就直抒胸臆、对他好尊重他,尽我所能达成他所愿,而不是像你这种阴沟里的老鼠,觊觎他却不敢直面他,更不是因为所谓的孩子,他的一切都是出于心甘情愿,我承诺过一辈子保护他、守护他,从他自愿嫁我那天起,就足以证明我们之间是两情相悦、惺惺相惜的情谊!像你这种人永远都不会懂!你的心里根本没有所谓的喜欢和爱,你的心里只有毁灭和破坏!” “两情相悦哈哈哈,多么可笑的词。”温泽衍的眼神越变越深,语气也越来越不忿,“我很好奇,这世上,是不是只有你这种看似真挚、实则愚蠢的人,才能获得别人的偏爱?沈卿钰是这样,父皇也是这样。” “我就不明白了,你这种没用的草包,四肢发达头脑简单、冲动任性,为什么父皇会对你委以重任,甚至可以称得上是极为纵容。” 说到最后,温泽衍的眼神变成一片浓墨,只有零星碎着的光,方才揭示他心底隐藏最深的伤疤—— 十多年来,本就一帆风顺的他,却因这个弟弟的突然出现,而被迫面临储君地位的威胁,哪怕在这之前,他曾一直是一个好人,为大棠兢兢业业监国十年,也丝毫不影响父皇的偏心。 只有他自己才懂,那些从内心油然而生的不公,和日日夜夜无法安睡的恐惧,是如何一步步吞没他本就不多的良知和善意的。 如果不是陆峥安的出现,他本可以演一辈子的好人的。 而陆峥安却不想再听,或者说他已没有耐心去听。 “你不会明白的。”陆峥安放下揪住他衣领的手,从地上起身拿刀,眼里泛着寒光,“你这种阴沟里的老鼠,永远也不会明白,爱到底是什么东西。” 他喝了口酒喷在刀刃上,语气森然:“你若非要明白,就去地狱里明白吧。” 弑兄? 弑兄又怎样? 他就是要杀了这世界上最不应该存在的人。 这个扭曲、阴森、心怀叵测的人,哪怕杀了他自己最后会堕入阿鼻地狱,他也绝不会有半分后悔。 刀光凛冽、寒意冷峭。 “呵。” 那躺在地上、满面狼狈、浑身是血的人,眯着眼睛发出一声冷哼。 当远处脚步声响起的时候,他伸手挡住头上覆盖上的一片阴影,嘴角勾起一笑: “你输了,二弟。” 泰和帝暴怒的声音由远及近:“你这个逆子!还不放下刀!!” 万籁俱寂中。 而陆峥安耳边,只剩下地上那人对他发出的讥讽:“就凭你、也配和我争?” 第52章 劝说 “等他归家。” 在温泽衍策划下, 陆峥安被泰和帝以“目无尊长、狂悖无礼”的名义暂时关押在了宗人府。 陆峥安下手极重拳拳到肉,温泽衍几乎全身没有一块好骨头,本就身体不好的他, 在床上昏迷了三天三夜,期间各个太医和宫人日夜伺候, 其中泰和帝本人尤为关心,几乎是寸步不离在他身侧照顾。 而密室画像一事,因最终沈卿钰的画像被陆峥安亲自摧毁, 所以在场除了那个长相肖似沈卿钰的侍从以外, 无人知晓温泽衍私藏画像的事。 但很蹊跷的是,那个侍从也不知何时死于非命了,事情根本无从查起。 所以现在朝中, 在一番断章取义后,只剩下宸王“狂性大发、密室弑兄”的传言,朝中沸沸扬扬, 太子一党的朝臣纷纷上书请求泰和帝割去宸王“镖旗大将军”的名号、以及授予的世袭爵位。 但目前为止, 泰和帝只是令人将他关押在宗人府,并没有说要废他爵位和功绩。 此刻的宫殿内,戍时的后殿已全部点燃灯烛, 青铜香炉青烟断断续续, 玄色纱幔在微风中若隐若现,宽大的床边摆满了药瓶和参汤,纱幔掀起露出里面温泽衍苍白病弱的脸。 灯火照耀下, 坐在他身旁的泰和帝的身影却显得愈发佝偻孤独。 而床边的参汤,在他的吩咐下,已经换了好几次。 他在这里守了三晚,眼下一片乌青, 此刻因为难敌疲倦,撑着额头,在床边睡着了。 直到床边浑身裹着纱布的温泽衍,从喉咙间溢出一声微弱的“父皇”的时候,撑着头睡着的泰和帝,才醒了过来。 “泽衍,你醒了。” 泰和帝含着关切地替他掖被子,“渴不渴?要不要喝水?” “不渴,不用喝水父皇。”温泽衍咳嗽着从床边想要起身,泰和帝将他从床上扶了起来。 温泽衍抬眸看着他,似乎有什么话要问他:“父皇……” 泰和帝给他后面垫了一个垫子后,看着抬眸看着自己的温泽衍,久久没有说话。 他微微弯着背脊,沉默许久。 然后说道:“我知道你想问什么,想问宸王对吗?” 浓墨沉入眼底,温泽衍攥紧了被褥,神情不无悲愤道:“父皇,宸王屡次三番想要谋害儿臣,儿臣——” 还没说完,泰和帝拍了拍他的手,用低沉的声音说道:“他的事先等会再说,在这之前,朕有个故事想讲给你听。” 他端起桌上的参汤,亲自喂了一口给温泽衍,用一双深沉的眼,似乎要望穿这玄武殿的门阙一般,缓缓说道:“先帝在位时,生了五个皇子,包括朕在内,朕是他们当中最小的一个。” “除了从小志趣相投的三哥对朕格外照顾外,这几个哥哥,没有一个人接纳朕的存在,所以虽然我们不是一个母妃所生,朕仍和他情同手足如亲兄弟般互相爱护。可不知从何时起,你的皇伯父温承嗣突然像变了个人似的,在朕在西北立下战功后,开始就想尽办法谋害朕,先是下毒后是构陷,可以说无所不用其极。” “朕当时多番忍耐,起初以为他只是看朕崭露锋芒有些嫉妒而已,但朕的忍耐并没有改善多少,反而让他变本加厉。终于在一次争执中,朕彻底和他决裂。” “和你的弟弟宸王一样,朕当时年轻气盛、嫉恶如仇,近乎是对他的这些手段痛恶万分,我们只要一见面就会争执。” 温泽衍从喉间溢出一丝鲜血:“可是,儿臣并未——” 泰和帝拍了拍他的手,说:“朕知道,先听朕把故事说完。” 温泽衍苍白着脸,掩盖下心绪,默默点了点头。 “你还记得在你之前,你有一个哥哥吗?” 温泽衍张唇:“是……大哥?” “对,他尚在襁褓中,不足一岁就夭折了。” 回忆起这段经历的时候,泰和帝的手攥成了青筋,眼底沉着痛苦:“在一日宴席上,他将手对准了朕的儿子,也就是你的大哥,等朕发现的时候,他已经药石无医七窍流血而亡了。” “所以,朕那一晚,也是在一间破庙中,朕拿起刀对准了自己的大哥。” 他站起身,不知从何处拿出一把短刃,短刃上还沾着旧血,他将匕首递给温泽衍看:“那是下着暴雨的一天晚上,庙中的神佛都模糊成了一片猩红,朕的眼前只有杀戮和复仇,却忽略了一个最致命的关键——” “温承嗣向来有仇必报为人直率,为何他会在众目睽睽之下,对朕的儿子下手?这显然不符合他的性格。” “可朕当时被愤怒冲红了眼睛,根本听不进去其他人的劝解,一把将刀掼进了他的心脏。”泰和帝的眼中闪烁着陈年的光,“当时血溅三尺,血在他胸膛模糊成了一片,而从头到尾,他竟分毫不反抗,朕这才发现——他好像中蛊了。” 温泽衍攥紧了拳头攥的指节青白,低垂下头,用极轻的声音说道:“可是父皇,二弟……并未中蛊。” “皇儿,你先听朕说完。”泰和帝继续回忆道,“当时朕的刀刺偏了一点,他并没有丧命。” “后来,在朕的调查中,才发现,原来从小和朕玩的很好的三哥,是被二哥下了蛊,所以总是会狂性大发。二哥的目的也很简单,让我们兄弟俩分崩离析而已。” “三哥的蛊毒被清除后,他自请休书一封,远离景都去了边疆镇守,一去就是五年,在这五年间,朕也铲除了另外三个哥哥的威胁,登基了。” “在这期间,朕给他写过很多封信,他……没有回过一封。”他眼睛闪着光,鬓边的白发在烛火的照耀下愈发刺目,他说道,“等朕稳固朝政后,去边疆亲访,那时候他已经病入膏肓了,在病榻前,他拉着朕的手说,‘对不起阿弟,我和你置气了一辈子,临死了不想再置气了,我们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兄弟啊。阿弟的眼睛该映着万里河山,不该染上至亲的血。’” 他的声音好似在抖:“那晚狂风大作,营帐里透着无尽的寒气,朕带来的太医,没一个能救得了他。朕就亲眼看着,从小情同手足的哥哥,就这样死在了朕的怀里。” “从那之后,破庙那一晚就成了朕梦里挥之不去的梦魇。”他的声音颤抖,“朕时常会梦到那一晚高坐庙宇上的神佛,连神佛都在质问朕,为何要手足相残?” 烛火飘荡,在无人看到的角落,有泪从那双威严的帝王眼中流出,他哽噎道:“太子,宸王是你的亲弟弟,朕不想见到你们当中有任何人对彼此刀剑相向,这不是朕期望见到的局面。” 温泽衍也流出泪来,而这泪却含着无人知道的痛恨,但他面上却笑,笑的惨淡,声音很轻:“所以,父皇想说什么?” 在泰和帝的沉默中,他抬眸,用一双含着泪的眼睛看着他,说:“想让儿臣,不要再计较这件事了,原谅二弟,对吗?” “朕能懂你心底的愤怒和痛苦。”泰和帝用一双枯槁的手抹了抹温泽衍眼边的泪水,说,“可是皇儿,我们得想想,在你之前,宸王曾流落民间二十年,在你做太子期间,他被迫和一群土匪日日相处,最终养成了一个好武冲动的性子,做事也不考虑后果,全凭一腔热血,抛洒头颅,这是他的性格。” 温泽衍抬头去看殿中烛火,从熊熊燃烧的火焰中,他仿佛能看见那双愤怒充红的眼睛,只有看见那愤怒的眼睛,他好似才能消解心中的恨意。 而皇帝沉重的劝导却尤自在耳畔响起,耳边好似弥漫了一层雾,这雾中夹杂的偏好和态度,好似隔着大山,让温泽衍根本听不清,或者说心底沉着的黑流,让他千疮百孔根本听不进。 “泽衍,你是他的大哥,从小到大你受到的教导和遇到的环境,都要比他好,他不比你,懂事、知礼、谦和,他有致命的缺点,这些都是在朕归鹤西去之后,你作为他的兄长,需要去包容和教导他的地方。可是他也有自己的优点,他真挚坦率、热烈如火,对人全凭一颗真心,善武骁勇,所以朕才让他去带兵打仗。” 泰和帝声音哽噎:“在朕预想当中,你们兄弟二人一文一武,你坐镇朝堂他镇守西北,我大棠江山何愁不能千秋百代?我温家的家业,又何愁不能永续?” “他今日犯下如此大过,又岂不是因为操之过急所致?”泰和帝指着殿外跪着的一抹月白人影,说道,“他的妻子,身怀六甲,还在殿外跪着等他归家。” 他伸手拍了拍温泽衍的肩膀,说:“这一辈子,朕弑兄夺位,临了子嗣稀薄,或许这是朕的报应。” “朕活成了孤家寡人的样子,可朕不希望你们活成这个样子。朕只是想让朕的儿子、朕的孙子,有机会可以尝尝这寻常夫妻间的暖意。” ——所以,在宸王向他提出求娶沈卿钰的时候,他虽然心有不愿,但在见到那个肖似自己的少年眼中的光后,又心软了吧。 或者说,人年纪大了,就会变得心慈手软起来了。 他摇晃着身影起身,转过身去: “朕已下令,宸王从宗人府出来后就禁足,他自该反省。” “皇儿——这件事,就这样到此为止吧,好不好?” 他抬手:“来人,宣宸王王妃,沈卿钰进殿。” 说完这句话,年过六旬的皇帝,就像老了十岁一样,连起身的步伐都变得极为蹒跚,鬓边的白发怎么藏都藏不住,身影摇晃,还没走几步,就脚步一软,彻底倒在了大殿门前。 扑通巨响,如玄鸟坠地,轰然倒地。 门口的宫女侍从,发出阵阵惊慌失措的声音: “陛下!” “陛下您怎么了?” “来人啊陛下晕倒了!” 眼泪已经彻底濡湿了温泽衍的面庞,抚摸着肋骨处的绷带,他忽然低笑出声,笑声如檐下栖鸦,沙哑低沉。 殿外嘈杂成一片。 而此刻靠在榻上的人。 面对这个轰然倒地的父亲,眼睫凝冰,毫无暖意。 第53章 出宗人府 “对不起阿钰,我食言了。”…… 泰和帝病倒在了照顾太子的那天晚上。 而离陆峥安被关押宗人府, 已经过了半个月。 明黄色的纱帘中伸出一只枯槁的手,苍老病弱的声音从里面响起: “传、传朕旨意,让沈卿钰去宗人府接、接宸王回家。” “遵旨陛下。” “太医叮嘱, 让奴才给您喂药。” 傅荧上前给病床上的泰和帝递药,神色如常, 握着药碗的手却在细微发着抖。 但病的不清醒的泰和帝丝毫没察觉他的异样,只是颤巍巍接过他手中的药碗,一口喝下。 再次躺回榻上阖上了眼睛。 泰和帝问:“太子呢?” “太子还在大殿和朝臣商议朝事。” 本想召他过来的泰和帝挥了挥手:“让他、注意身体、不、不要太过操劳, 朕这几日生病无力上朝, 他也才病愈不久。” “遵命。” “下去吧。” 傅荧端着盘子,从殿中出来。 刚出来就碰到寿熹,在寿熹的示意下, 他跟着他来了后殿无人处。 寿熹神色焦急:“怎么样?吩咐你办的事办好了吗?” “办好了。” 看他点头,寿熹放下心来:“那就好,咱家就知道, 这事交给你来办准没错。” 傅荧在心底翻了个白眼, 这老东西就知道让自己干这种事,什么脏活累活都让他来,自己却躲老后面。 老东西老毕登, 迟早有天给你下毒让你归西。 想到榻前见到的景象, 他仍有些心有余悸:“可我们这样……真的妥当吗……陛下再怎么说,也是九五之尊啊…” “住嘴!”寿熹挥了一下拂尘,斥责道, “这是殿下吩咐我们做的事,你要是不做就是抗命。只要是主子让我们做的事,那就不分好坏,别忘了, 我们是谁的奴才。” 傅荧表明恭敬,心里却不以为然:他来这皇宫是来当主子、享荣华富贵的,才不是来当狗奴才的,要当奴才你自己当,老毕登。 寿熹扬了扬下巴,神色不无警告:“告诉你,在这宫里待着,得分清主次,今非昔比,也不看看如今是谁做主。你若还这么心慈手软,小心咱家在殿下面前参你。” “儿子不敢,干爹。”傅荧连忙放低声音,然后在心里补充了一句:老东西,我才是你爹呢。 但寿熹听不到他的心声,见他还算乖巧,满意地哼了一声:“这还差不多。” 说完便转身离开,在离开前给他带了句话:“殿下有事找你,宣你戍时去玄武殿,不要误了时辰。” “遵命。” …… 等寿熹的身影消失不见后,傅荧吁了一口气,对着他离开的身影翻了个大大的白眼。 虽然面上不在意,但是心里总觉得哪不对劲。 回想起陛下的旨意,突然想到沈卿钰。 一想到那个严肃正直、清冷高傲的人,再想到之前江南一事,他突然浑身发抖,心里有点发毛: 要是被师兄知道自己现在干的事,肯定会杀了他的。 然后又转念一想:他这纯属多想了,沈卿钰现在自身都难保,自己那个土匪夫君都被关宗人府了,哪有空来教训他。 想到这,有些幸灾乐祸。 看到沈卿钰吃瘪比看话本还好玩,然后又琢磨着:他等下一定要在沈卿钰去宗人府的路上等他,然后走到他面前,好好嘲笑他一番。 一想到这件事,瞬间整个人心情都好了起来,甚至可以称得上是兴奋。 边想边往玄武殿走,在快到的时候,压下翘起的嘴角,整理了一下心绪,对着被擦得发光的大理石上映出的倒影,扯出一个死爹脸的沉重表情,然后肃容进了玄武殿后殿。 刚进去,就听到一阵悠扬的笛声,忙放轻了脚步。 待看清殿前人影后,他有些惊讶: “殿下,您怎么坐地上了。” 褪去朝服的温泽衍,身着白衣,舍去了他平时坐着的那个轮椅,静静|坐在殿前门槛上,手中捏着一管玉色长笛,正放在嘴边吹奏,玉青色的长笛衬的他手指格外修长,清辉月光洒在他身上,显得他整个人儒雅沉静极了。 傅荧静静看着。 其实他一直都觉得,太子长得也挺好看的。 如果忽略他身上那股阴鸷的气质的话。 他又注意到,太子手中拿着的这管长笛,末尾系着的红带颇显陈旧,一看时间就很久了。 见他来,温泽衍并没有回他,仍是自顾吹着长笛。 傅荧便静静垂手立在一旁,等他吩咐。 直到一曲毕,温泽衍才收起长笛,问他:“事情办妥了吗?” “办妥了,殿下。”傅荧神色恭敬地上前回道。 “父皇跟你说了什么?他下旨了吗?” 傅荧跟他说了一下泰和帝的旨意,却见到他说完后,温泽衍本来淡然一片的神色如下暴雨一样沉了下来,还看见他额角青筋有些跳动,脸色阴沉了不少。 他有些忐忑,斟酌着问他:“殿下……要去通知宗人府吗?” “不急。” 温泽衍沉默着敲了敲地面上的大理石,然后又拿起了那管玉笛。 傅荧便再次静静垂立在一旁。 百无聊赖中,他默默放空视线往殿内看,在恍惚中,他好像看到了殿中的一碗面,他眨了眨眼,才看清,那是一碗长寿面。 他不由得再次惊讶起来: “殿下,今天是您的生辰?” 悠扬低沉的笛声嘎然而止,温泽衍静静抬眸看了他片刻,顿了几下,他朝他说道:“你先去旁边候着,等孤唤你。” “遵命。”傅荧往旁边偏殿走去,远远看了一眼坐在殿前的那个人,分明是病弱苍白、不良于行的人,可总觉得他刚刚看自己的眼神,好似蓄着风暴一样,夹杂着寒冰,凉的他有些心颤。 等他走后,温泽衍仍然继续吹着笛子。 刚刚还低沉悠扬的笛声,却越来越幽深,远方的风从殿外吹来,吹起了他身上的白袍衣摆,殿外是高悬的明月和无尽的长夜,唯独一双漆黑如墨的眼睛,在这长夜之中好似泛着幽深的光。 似乎吹累了,他又一次放下笛子,屈起手指,看着殿外长夜,眼底沉着无尽的暗流。 身后大殿中,长寿面的面香味越来越淡,唯独手中的玉骨笛触感依旧清晰。 他将笛子拿到面前,伸出手指仔细端详起来,端详片刻后,他又握紧了玉骨笛,冰凉的触感,瞬间传递到他的指腹。 他可以看到上面斑驳的旧纹,还有变淡的面漆,和刚开始第一次拿到手的样子大不相同。 长笛虽旧,记忆却犹新。 是什么时候学会吹笛子的?他记得是在九岁那年,在御花园中,父皇教自己吹的。 在他生辰那天,父皇送他这管笛子做生辰礼,一向政务繁忙的父皇,还亲自上手教他吹,但那时,他年岁尚幼,曲不成调,远不如现在熟稔。 拿起笛子,再次吹了起来。 笛声似乎带着远方的对话声音传到了耳边,他听到幼年的自己问父皇:“父皇,您以后可以经常来这里陪我玩吗?” 那时,父皇对他说:“不可以,你要谨记,你是大棠太子,未来的一国之主,不可沉湎于玩乐,做任何事,都要发乎情、止乎礼,克己复礼、勤勉修学,方为储君之道。” 笛声越来越激昂。 他又想起病榻上,父皇对他说:“在你之前,宸王曾流落民间二十年,在你做太子期间,他被迫和一群土匪日日相处,最终养成了一个好武冲动的性子,做事也不考虑后果,全凭一腔热血,抛洒头颅,这是他的性格……你作为他的兄长,需要去包容和教导他……” 他抬头望着悬在天边的冷月,又想起,那个清冷如雪的人,对自己说:“温泽衍,若你敢伤害陆峥安,我绝不会放过你。” 从唇边扯起一丝惨淡的笑,而随着他的吹奏,唇边笛子发出撕裂一样的声音,越来越刺耳。 而远在偏殿等候的傅荧,听着越来越刺耳的笛声,意识恍然中,看不远处藏在黑暗中的身影越来越模糊,似乎即将被无尽的黑夜给吞噬,从心底油然而生一种发毛的感觉。 直到“呲——”地一声,似东西被折断的声音,如刺破长空的悲鸣一般,让傅荧浑身一抖。 他听到温泽衍唤他:“你过来。” 傅荧忍着恐惧,走到前面低下头行礼:“殿下有何吩咐。” 从他的余光中,恰好看到被折成两段、断在地上的玉骨笛。 而温泽衍则侧着脸,脸隐在黑暗中,让人看不清他的表情,他的声音很轻: “传陛下旨意,通知宗人府,放二皇子出来。” “遵命。”傅荧点了点头,刚准备走,又被温泽衍叫住,“等下。” “殿下?” “告诉宗人府的宗令,二皇子狂悖无礼、目无尊长,陛下的旨意是,务必要严惩,才能起到训导的作用。” 温泽衍拍了拍衣袖,又从衣袖中拿出一瓶白瓷瓶,他的动作从容,声音不辨悲喜:“宗人府的十二道鞭,还有这瓶生死符,他一个都不能少。” 他问:“听明白孤的意思了吗?” 傅荧战战巍巍地接过白瓷瓶,声音颤抖:“明、明白,殿下。” …… 最终,本欲嘲笑沈卿钰的傅荧,最终还是没有嘲笑成功。 因为当他做完这一切,看着那清冷如雪的人静静等在宗人府门口,神色不掩焦急的时候,他由衷产生了一种心虚的感觉,连见他一面都不敢,匆匆坐着轿子便走了。 * 而等到子时的沈卿钰,一眨不眨地盯着宗人府门口看。 阿林神色焦急地给他递来水壶:“大人,您等了两个时辰了,喝口水吧。” “不必。”沈卿钰摇头,“我不觉口渴。” 阿牧抹眼泪:“以您现在的身体状况,一直站着又怎么受得了,还是回马车上等吧。” “我身体无恙,不觉劳累。”沈卿钰依然坚持。 阿林和阿牧还欲说些什么。 直到门口,传来一阵声响。 几人连忙抬头去看。 只见一个浑身是血、身材高大的男人被侍从架着走了传来。 随着他们出来,沈卿钰疾步上前,连忙从侍从手中接过那个高大的男人。 看着男人苍白的面色,他的声音难掩焦急:“陆峥安,你怎么样了?” 听到他的声音后,那个满面血污的男人抬起眸来,对他扯出一个笑容:“阿钰,你来接我了。” 那笑容极为牵强,配合着他满面的血污,显得惨淡万分,而沈卿钰看着他浑身大大小小的鞭伤,以及凌乱的头发,瞬间眼睛都红了。 似乎不忍他担心,男人轻轻将他抱进了怀里,不让他再看自己的脸,还在安慰他:“我没事阿钰,我没事。” 他抚摸着沈卿钰的头发,还想说些什么,却突然从嘴里呕出一口鲜血来,心口一绞,骤然失去力气瘫倒在了沈卿钰肩膀上。 “陆峥安!”沈卿钰惊声,连忙扶住他,让他靠在自己怀中,扶着他的手都在抖,声调更是不成声,眼泪都砸了出来,“陆峥安!” “对不起,阿钰。” 男人靠在他怀中,半睁着眼睛,似要抬手给他擦眼泪,“我食言了,说好给你做酸梅汤喝的。” 可手将将只抬起片刻,就失去了力气。 轰然一下,砸在了地上。 第54章 中毒 “在意,就是爱吗?”…… 陆峥安从宗人府回来后便高烧不止、浑身冒冷汗。 而沈卿钰衣不解带地在床边照顾了他整整四天, 他都没有醒过来。 他背后遍布着十二道狰狞的伤口,这样严酷的鞭刑,历朝历代, 是惩治谋朝篡位、通敌卖国的宗亲皇族的时候,才会用的。 显然, 有人在滥用私刑。 而这个人是谁沈卿钰心知肚明。 晚间,沈卿钰坐在塌边。 看着躺在床上昏迷不醒、面色青白、嘴唇发紫的陆峥安,脸上表情不无凝重。 ——段白月在事发之前因临时有事, 回了趟南山, 所以沈卿钰现在只能找普通大夫来给陆峥安看病。 而大夫的诊断结果,也让沈卿钰的心也越发下沉。 “禀大人,老夫只能诊断出王爷中了毒, 但具体是什么毒、如何解,老夫医术浅薄,实在解不出来, 还请快快另请高明, 莫要耽误王爷的性命啊。” …… 一连找了好几个城内有名的大夫,还有信得过的太医,都差不多是这个结果。 所幸在事发之时, 他当晚便已修书给段白月了, 而段白月也很快回信,已经在赶来的路上了,今晚便到。 但等待的时间却无比焦灼。 频频望向门外。 门口突然出现一个人影, 他眼前一亮,随后又沉寂下去。 他朝奔来的阿牧问:“可是段大夫的消息?” 阿牧回道:“是的大人,阿林让我给您传口信。” “段大夫说,有一味药材他临时要找一下, 需要耽搁一会儿。” “好。”沈卿钰攥了攥手,轻轻点头道。 “我先给王爷换盆水,再去厨房给您做点吃的。” 阿牧擦了擦汗,转身再次跑开。 不久后。 他重新进来,给床边的铜盆换了一盆水,又从厨房端了一碗瘦肉粥递给沈卿钰。 然后抬起头去看沈卿钰,当看见他眼下一片乌青,有些心疼道:“大人,您在塌边守了这么久,人都瘦了一圈,看着都憔悴了不少,我来看着王爷就行了,您去休息一会儿吧,吃点粥。” 说完,就将粥递给他,沈卿钰接过粥却只吃了几小口,就没再吃了。 “再吃点吧大人。”阿牧央求道。 “不必,已经饱了。”沈卿钰神色淡然地拒绝,视线却一直望向门口,显然心事重重的样子。 阿牧站在旁边垂手拿着盘子,神色焦急:“大人……” 还想再劝,可门口又传来急匆匆的脚步声。 阿林高兴的声音:“大人!段大夫来了!” 沈卿钰连忙看向门口,只见门口一道素白的身影,披着夜色走了进来。 他点头示意:“段兄。” “沈兄,抱歉,久等了。” 段白月行色匆匆地背着药箱走了进来,看一屋子等着自己的人,神色歉然地道歉。 “无碍,还请段兄,先替他诊脉。” 段白月颔首:“好!” 见他进来,沈卿钰让开床边的位置,一旁阿林和阿牧也放下手中的东西,一起过来帮忙。 在阿林的帮助下,段白月将药箱放在桌上后,就坐在床边开始给陆峥安诊脉。 而沈卿钰则一眨不眨地盯着段白月的表情看,不错过一丝一毫。 心绪跌宕,竟比发现自己身怀有孕那天,还要忐忑不安。 可当看着段白月越发凝重的表情,就像石头砸在心口一样,砸的他心情沉重万分。 他喉咙干哑,问:“他到底……中了什么毒?” 段白月擦了把额头上的汗,叹了口气:“他中了生死符。” “生死符?是什么毒?” “生死符,是一种极为凶险的剧毒,其毒性发作,可威胁人性命。如果十日内找不到解药,中毒者五脏六腑会在毒性中慢慢腐烂,最终全身经脉寸断、溃烂而死,死时候的痛苦,比之穿肠过肚、油锅烹煮还要痛苦。” “什么?!” 虽然早有心理准备,可当得知结果的这天,他还是倍感愤怒。 神色瞬间沉了下来,攥紧了手,拳头都捏的咯吱作响。 极力维持镇定,他问:“你有办法十日找到解药吗?” “我尽力。”段白月的神色也并不轻松,显然这个毒十分棘手。 他取下腰间的紫葫芦,灌了一大口酒,缓解了一下压力后,神色不由得愤然:“这下毒之人真是居心叵测!这般歹毒的药也能找得到!这个手笔,倒是让我想起了你之前中的那个醉生梦死。” 似乎想到什么,他倏然看向沈卿钰:“你说,这个毒会不会是毒老鬼研制出来的?” 然后又摇头:“也不对啊,我记得你说过,他已经死在狱中了。” 沈卿钰心中早有猜测,他其实也怀疑,因为此前傅荧跟他说毒老鬼身死狱中,但当时他派人查探后,却并没有找到毒老鬼的尸首。 “毒老鬼应该没死。” 沈卿钰攥紧了手,眼神冷然:“怕是这人,当时就被太子救了出去,现在已经为他所用了。” 阿林在旁边不无忿然:“这种心思歹毒的人救他干嘛!这群人真是蛇鼠一窝!当真可恨!” 阿牧:“就是!” 沈卿钰沉默了下来,然后道:“现下追溯毒药的源头,已无太大意义,还是需尽快找到解药。” 他望向段白月,神色诚恳:“段兄,请求你,务必要帮这个忙。” “你我之间何须客气这个?你不说我也要救他,医者仁心、救死扶伤,我又怎会推辞?”段白月擦了擦嘴边的酒渍,扶起他后,开始从药箱里掏药材,朝递给沈卿钰一瓶小药瓶,“得知他中毒,我在来的路上就折返回去拿了这瓶紫金丹,你每日给他服一粒,确保他毒性延缓。我再给你开一副缓解他痛苦的药方,这几日你用人参汤、当归,吊着他的精神气,我去南山寻解药,你务必要等我。” 沈卿钰接下药瓶,点头:“好,我等你。” 段白月开好药方后,又叮嘱了一下阿林阿牧,就背着药箱,准备启程了。 在走之前,被沈卿钰叫住:“段兄稍等。” “?”段白月神色疑惑。 沈卿钰让阿林将王府腰牌递给他:“你拿着这个腰牌,我会让宋靖跟着你保护你的安全,如果路上遇到问题,一定要及时给我传信。” 段白月接下腰牌,并没有回绝,神色慎重:“我会当心。” 沈卿钰起身,转头看了看床塌边的人,神色极为郑重地朝段白月行礼:“他的安危,就劳烦段兄了。” “义不容辞。” 段白月重重点头。 走了两步,他又倏然回头,用复杂的神色地看了看他,缓缓道:“子瑜,我有个话想和你讲。” “请讲。” “下毒之人,可能目的并不是王爷,如果真要治他于死地,比这个慢性毒药药性剧烈的,比比皆是,但他却选择了生死符,还偏偏留下十日的期限。” 他神色担忧道:“子瑜,我担心,他是冲着你来的。” 沈卿钰默了下来。 ——其实段白月说的,他早就想到了。 只是默了片刻,神色又恢复如常:“不必担心,我自有办法应对,段兄专心寻解药便好。” “好,你一切小心。” 没有回头,段白月背着药箱,再度行色匆匆地离开王府。 等他走后。 阿牧却对他的话,开始担忧起来:“大人,怎么办?太子真是冲着您来的!” 沈卿钰静静替陆峥安掖了掖被角,对他们吩咐道:“按照段大夫说的药方,先去熬药。” “大人……段大夫说的话,我们是不是该想想对策!” 阿林神色有些焦急。 “药熬好后端过来。” 而那静静|坐在床边的人,却并没有再回他这个话头,而是冷静下令,神色淡漠。 见他如此,阿林和阿牧只得压下焦急,先下去熬药。 等房间内安静下来后。 沈卿钰凝着一双漆黑如墨的眼睛,看着门口的方向。 门外夜色无尽,院中的红梅树也随着季节的更换而逐渐凋零,红意秾丽的红梅消失不见,嶙峋的枝桠上只剩下稀稀落落的树枝,光秃秃的一片。 显得格外黯淡。 正如此刻躺在床上的陆峥安一样,面无血色、生机黯然。 他的神态虽看不出太大端倪,但心却随着门外无尽的黑夜,仿佛沉进了一片深不见底的湖水当中。 而此刻,床边的人额头一直在沁着冷汗,紧紧闭着眼睛,在意识不清中,呢喃一声,攥紧了床边守候的沈卿钰的手,在噩梦中唤他:“阿钰。” 沈卿钰回过神来,这几日都是如此,陆峥安昏迷不醒的时候,偶尔会在梦中唤他名字。 眼中的情绪比门外的夜色还浓。 他拿过铜盆旁的巾帕,替他擦掉额角汗珠,握紧他的手,声音放低:“我在。” 刚刚说完这句,神色顿住。 恍惚中,他记起了,江南社火节那一晚,自己身体感染风寒,也是在昏迷不醒当中叫他的名字。 那人就这样握着自己的手,跟他说“我在。” 但此刻,躺在病榻边的人,却由自己,变成了陆峥安。 而男人的病情,远比当日的他,严重得多。 似乎是感知到了他的存在,方才还噩梦缠身的陆峥安,神情又恢复一片宁静。 沈卿钰握紧了手中北大营的腰牌。 眼如寒冰,压抑着深深的愤怒。 ——他曾对温泽衍说过,若他敢伤害他,他绝不会放过他。 在某方面,他和陆峥安很相似。 他们不畏惧对方的手段多么阴险、多么龌龊。 对方对自己下手或者冲着自己来,他们也不会因此感到愤怒或者害怕。 即便是知道温泽衍私藏自己画像的那天,他也没有多么愤怒,他也不觉得这种龌龊手段,有什么值得愤怒的。 但当那人,将手伸向他在意的人的时候,他就感到无比的愤怒。 眉心蹙起,神色倏然一顿。 在意? 再次看着床边沉睡在梦里的男人,那苍白的面色和紧绷的下颚,那张张扬的脸,不复以往的神采飞扬。 心头一紧,脸上浮现出掩不住的担忧。 攥紧了捏着被褥的手,又替他往上掖了掖被子。 心绪起伏。 他……真的在意陆峥安,对吗? 对的。 他很在意他,从得知他中生死符的一刹那,他甚至想亲手杀了温泽衍。 他想起陆峥安问他的话:“阿钰,你爱我吗?” 手心蜷缩。 眼中一片迷茫。 在意,就是爱吗? * 第二天,沈卿钰叫来一群之前被他挡在王府门外、想要来看望宸王的人,让他们进书房议事。 他首先问李总兵:“查了吗?宗人府那个动用私刑的宗令?” 李总兵神色凝重:“大人……当晚他就畏罪自|杀了,据他临死前的供词所说,毒也是他下的。” 对于他说的结果,沈卿钰蹙起眉头,神情没有太多意外。 ——温泽衍既然要下手,当然不可能留下什么把柄。 但他还是要问。 默了片刻后,他叫来在门口等待的应天府府尹:“鹭洲知府孙大人,你请来了吗?” “在路上了。”应天府府尹恭敬道,“他说,关于您之前让他在江南调查的事,他已经有结果了。” “呈上来。” 应天府府尹从袖口中取出一封密封良好的信递给他。 沈卿钰拆开封泥,一点点查看起来。 ——信中是之前他根据刺杀陆峥安的江湖刺客身上的蛇形印记,提供的线索,让孙大人找的证据。 里面有详细的供词和证据,足以证明太子曾派人刺杀陆峥安的事实。 这时,在旁边候着的韩修远上前道:“沈兄,太子一党既已下手,我们业已收集了他这么多证据,是否该上书启奏皇上了。” 围着的一群皇室宗亲和朝臣,不无着急道:“是啊,沈大人,我们该还击了!宸王如今躺在榻上,生死不明,太子一党,竟给王爷下这种毒!可见其心险恶!” 说着,就一群人开始挤在一起,议论纷纷地吵了起来。 这群人,都是在陆峥安出事后,衷心效忠的宸王一党。 面对如今的现状,他们不无愤慨,同仇敌忾。 沈卿钰静静看着他们争执,神色不变。 不管他们在这里争执,是出于真的对陆峥安的关心、亦或者背后的利益,他都不在意他们的目的。 只要最后结果,是他想要的就行。 ——从刚开始着人调查温泽衍刺杀陆峥安的事后,他就一直在布局着,为的就是搜集温泽衍所有的证据,将其势力一网打尽。 现在结果和他筹谋的差不多,但他的神色却不见轻松。 总觉得一切进行的太过轻易,有哪里不对。 他捏着手边的茶盏,蹙起眉头,脑中沉思着。 到底,是哪里不对呢? 众人见他不语,纷纷急道: “沈大人,快给个主意啊。” “是啊,沈大人。” 韩修远道:“太子弑弟、德行不修,何以继承大统?子瑜,我们一起向陛下上书!” “务必一起上书!” “一起上书!请求陛下,废黜太子!” 面对他们的争执,沈卿钰却一片默然,并没有赞同,眉头越蹙越深。 犹自思索。 ——温泽衍一向隐忍,为何会采取这么激烈的措施? 这显然不符合温泽衍的个性。 或者是,他到底,还有什么招? 他凝着眉宇,细细思索着,突然一个不可思议的想法划过脑海,然后心顿时一紧。 就在这时。 从门口急急走进来一个面白无须的太监。 此人行色匆匆,打断了众人的争论。 沈卿钰抬眸去看,这侍从是自己安插在宫里的人。 那侍从跪在地上,对坐在案边的沈卿钰哭道: “不好了!大人!” “发生什么事?” “皇上、皇上驾崩了!” “什么?!” 沈卿钰睁大眼睛。 第55章 收网 “殿下!宸王率兵打过来了!”…… 泰和二十一年。 泰和帝因病于宫中驾崩。 景都皇宫, 被禁卫军和御林军层层包围,如铜墙铁壁,除了太子一党的人, 无人能进得去。 可以说,温泽衍占尽了先机, 先行一步控制了整个皇宫。 而此刻的宸王府内。 陆峥安依旧是昏迷不醒。 宸王一党急的焦头烂额。 “太子一党如今把控了整个朝政,我们的人根本进不去,据说林大人想硬闯, 结果被就地处决!” “国不可一日无君, 皇上驾崩,那温泽衍监国十年,趁此机会, 岂能不顺势登基!” “我们又怎能坐以待毙,不如杀进去,也比在外面干等要好!” “不可, 王爷还未醒过来, 我们岂能轻举妄动,再说,以什么名义呢?” “太子好歹是储君, 他作主东宫, 把持朝政也算师出有名,我们闯进去,岂不是无诏入宫?” “现在情况来看, 有诏无诏,我们都得闯,不然有朝一日太子登基之时,就是你我人头落地之时。” “依我看, 贺大人思虑不无道理,他们有御林军,我们就没有北大营吗?” “就是!北大营后面的军队有数十万人,硬闯又如何?!” “我同意!” “我也赞同贺大人!” …… 一群人商量后,看向坐在正中间的沈卿钰,寻求一个最终办法: “沈大人,还请您快快拿主意,贼子登基,吾等岂能安然以待?” “吾等只等沈大人一声令下,愿为王爷效犬马之劳!” …… 而端坐在案边的沈卿钰,身着宽松长袍,素白衣袍下,是高高隆起的腹部。 而在这一群人当中,刚开始见到这样的沈卿钰,无人不为之惊奇,但随着时间长了,大家便习以为常了。 看着静静端坐的沈卿钰,即便是身怀有孕,也丝毫不影响他身上那种清冷如霜、上位者的气质。 沈卿钰明白他们的意思,兔死狗烹,若太子真的登基,他们当中无一人可活着安享余生。 当然包括他和陆峥安。 现在优势在温泽衍那一边,而面对这样的时局,却无一人敢叛逃到太子一党,原因也很简单: 温泽衍生性多疑,若早期不可取信于太子,此时去投奔太子一党,也只是徒劳送死而已。 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上了一条船后,船若倒了,无人可以置身事外。 只是让沈卿钰格外意外的是,泰和帝竟然值此时机驾崩,他甚至有时候,都怀疑这是太子的手笔。 他攥紧了手心,不知若陆峥安醒来,得知皇上驾崩,他会是何心情? 此刻的他,却没有心思去想太多,而是心存犹疑: 其一,陆峥安仍然昏迷不醒,段白月才刚去南山,若他们举棋,岂非师出无名,即便成功,也难免惹后世猜忌,史书上评陆峥安就是谋朝篡位。 其二,他总觉得,泰和帝肯定提前留有遗诏,而依以往皇帝对陆峥安的态度,大概率是想传位于他。 他抬眸,说道:“诸位觉得,先帝是否留有遗诏?” “沈大人的意思是,借先帝遗诏的名义,进入皇宫?” “先帝在位时,本就身患顽疾,以老臣对先帝的了解,他不可能不提前留遗诏,只是若太子一党把持皇宫,即便有遗诏,他也绝不会留给我们看。” “温泽衍虽为储君,但历来帝位继承,都以遗诏为优,而先帝向来于宸王多有青睐,很显然,于帝位顺承之意上,先帝显然于宸王有意。若太子真的无诏登基,岂不是夺位?” “此乃名不正言不顺,沈大人高明,从遗诏破局,确实是一个好办法。” 有人迟疑:“可……遗诏到底在哪里?” 沈卿钰从案边抬起头:“此事,正为我所忧虑之事。” 有御史比较愤然,上前一步,激烈道:“沈大人,那温泽衍狼子野心,先是弑弟,后意图篡夺皇位,吾等可以‘清君侧’名义,杀入皇宫,夺取遗诏!” “臣等附议!” “臣附议!” 就在诸臣激烈商议之时,照顾陆峥安的阿牧却突然进来,神色焦急: “沈大人,大夫说,王爷……好像病情加重了……” 沈卿钰愕然片刻,站起身,神色凝重:“我去看看。” 然后对身后一群等着自己的群臣吩咐道:“请诸位明日再来,我先去看看王爷。” 就这样,一群人怀着忐忑不安的心,各自纷纷散开了。 …… 而沈卿钰回到房间后,不知在里面待了多久,直到出来,整片后背都被汗水给打湿。 阿牧和阿牧看着这样的沈卿钰,感到深深担忧:“沈大人,王爷他……” 沈卿钰问阿林:“段白月可有来信?” 阿牧声音很小:“……并无。” “大人……”阿林和阿牧,神色忐忑地问他。 沈卿钰沉默很久后,道:“阿林,你现在骑快马,去催。” “好的,大人!”阿林抱拳。 阿牧在一旁看着沈卿钰,拿着锦帕往前:“大人,你身上都是汗,阿牧给您擦一下。” “不必。”沈卿钰抬手拒绝,揉了揉额角,“阿牧,你先退下吧。” 阿牧含着担忧地看了他好几眼,最终还是退下了。 空气沉寂下来后。 沈卿钰就这样静静|坐在案边看着门外月色,眼里蕴着化不开的浓墨。 门外月色如凉。 他攥紧了手。 依大夫的意思,陆峥安的毒好像蔓延至全身了。 本来按照段白月意思,他断不会提前病发,但身处睡梦中的陆峥安,因心焦过虑,反而急火攻心,引起病情恶化。 漆黑的眼眸沉着不知名的情绪: 他明白,此刻的陆峥安,比谁都想醒过来。 因为他担忧他的安危。 他揉着额角,思及陆峥安,紧绷的眉宇虽化开,神情却见疲惫。 陆峥安担忧他,他又何尝不担忧陆峥安? …… 也许是这几日的思虑过于让他紧绷,他只是撑着头在案边思虑了片刻,虽疲惫,却没有分毫困意。 几度思虑之下,他从大堂中,再次回到卧房内,看着睡梦中的陆峥安,他坐在床边,又听到沉睡在梦中的陆峥安唤他:“阿钰……” 但这时,沈卿钰却没有回他。 鼻尖充斥着浓郁的药香,而床边的人,面无血色、生机黯然。 看着这样的陆峥安,他阖上了眼睛。 其实每次来卧房,沈卿钰总会倍感烦躁。 因为,他很讨厌这种恐惧、和无法掌控的感觉。 每天,都活在失去的恐惧当中。 他比谁都明白。 他其实,是在害怕失去。 握紧了床边陆峥安的手,心如沉下的湖水。 得知他身消魂陨的可能,竟比得知夺嫡可能失败,还要让他难以接受。 眼眶泛酸,竟是不知为何,红了一片。 而被他握着的手似乎感知到了手上的湿意,几乎是随着主人的下意识,抬到他眼边。 而床上的男人,虽意识模糊,却仍在睡梦中轻声安慰他:“阿钰别哭……” 一瞬间,沈卿钰放开了他的手。 别开头去,擦了擦脸。 …… 而第二天,他还没醒,就听到一阵喧闹的声音。 “阿林!阿林你怎么了!” “宋靖!你把阿林怎么了!” “他只是昏过去了而已,不会有性命之忧。” 他连忙起身,来到门外,却在见到宋靖的一刹那,脸都沉了下去。 此刻本应该在护送段白月寻药路上的宋靖,就这样出现在了他面前。 他身边是昏迷不醒的阿林,正被阿牧抱着。 此刻。 沈卿钰终于明白了过来。 他道:“你是温泽衍的人。” 少年一身黑衣,从见到他后,神色便带着深深的内疚,几乎是不敢直视他,但还是神色恭敬地向他行礼: “大人,受人之托,实属无奈,还请见谅。” 阿牧放下阿林,倏忽站起来,给了宋靖一巴掌:“这个狼心狗肺的叛徒!大人和王爷对你这么好,你竟敢背叛大人!还敢请求原谅!” 而被他扇了一巴掌的宋靖,则全程默默站在一旁,没有分毫怨言。 看着昏迷不醒的阿林,沈卿钰道:“阿林为何不醒?你给他下毒了吗?” “属下——”宋靖说到一半,连忙改称呼,低下头道,“他要和我动手,我只是下了一点蒙汗药,让他昏睡过去,没有给他下毒。” “张丘陵被温泽衍抓了?”沈卿钰问道。 “是。”宋靖神色严肃点头。 得到意料之中的答案,沈卿钰没有意外,别开了头。 宋靖喉咙滚动: “大人,殿下命属下,接您进宫。” 沈卿钰攥紧了手,沉默不语。 宋靖神色却焦急: “大人,殿下已命人包围了整座王府,北大营的胡斯陈飞兄弟也被他抓了起来控制住了,不消时日,殿下就会顺势登基,您根本毫无胜算!” 站在一旁的阿牧又想打他,但被沈卿钰制止住:“你先将阿林带回去。” “大人……” “听他说完。” 宋靖滚了滚喉咙:“大人,您就算不为其他人着想,也得为王爷着想,段白月已经被我关起来了,没人可以救得了王爷。您若不跟着我进宫,王爷……就会毒发身亡。” 他又道:“从一开始,殿下就布局了,只等您入局。” “他要的,就是您,自愿入宫。” 无人看到,那清冷如雪、一身白衣的人,在衣袖下紧握的手。 阿牧神色凄哀:“大人,太子居心险恶,您绝不能跟他进宫!” 宋靖道:“殿下说过,只要您跟着属下进宫,进宫后,属下就将解药送到王府,确保王爷性命无虞。” 空气沉寂了下来。 不知何时下起雨来。 雨珠串成线,从屋檐往下坠落,砸的青石板哗啦作响。 砸到那静静站着的人身上,沾湿了他不染纤尘、雪白如霜的衣角。 直到一声极轻的: “我跟你走,你把解药拿出来。” …… 五月份的风裹挟着雨滴,从宫殿琉璃瓦边刮过,掀开宫殿内的层层纱帘,有高台筑于宫内。 高台上的纱帘被风吹起,隐隐约约,露出里面精致构造的铁笼子。 那铁笼可容纳三人,高约十尺。 而那一身白衣、腹部高高隆起的人,脸上毫无血色。 就这样垂眸,静静看着高台下的宫殿琉璃,神情莫辨。 而他周围,则是为他精心铸造的金丝铁笼。 被困在笼子里的沈卿钰,面不染尘、眼睫凝霜,端坐高台,好似被困在天宫的笼中鸟。 而悬于高台的牌匾上写着:“朱雀台”。 * “阿钰即便沦为阶下囚,仍临危不惧、胆色过人。” 一身锦袍的温泽衍,就这样坐着轮椅出现在了朱雀台。 “这个朱雀台,阿钰待着可还喜欢?” 沈卿钰没有抬头。 “二弟将你日日困在王府里,我连见你一面也没有机会。”隔着重重铁栅栏,温泽衍笑着看他,“这还是你进宫后,我们初次见面。” 沈卿钰转过眸子,注意到他旁边的宫人手中端着的托盘。 那托盘宽约一尺,上面是一件极为华丽、绣满月荷、用轻薄的天鹅羽毛织就的千羽衣。 给谁穿的,显而易见。 蹙起眉头,他别开了视线。 “温泽衍,你的喜好,真是令人厌恶。” 闻言,那轮椅上的人,轻轻一笑。 风从高台铜雀吹过,温泽衍掸掉衣袍上的灰尘,眼底的情绪似波涛涌动。 许久后,他静静说道:“可能也只有喜欢你这件事,在我生命里,才算得上高雅吧。” “哼。”沈卿钰不置一词。 对他的冷淡,温泽衍没有在意,而是轻轻笑道:“听说阿钰,不愿意穿这件衣服?” 沈卿钰依然沉默,眉宇凝霜。 温泽衍轻轻一笑,笑意冰凉,他抬手招来侍从,在侍从靠近的时候,命人一把攥住了那侍从的咽喉,声音阴鸷:“定然是这些奴婢不懂规矩,惹怒了阿钰,不然阿钰又岂会不高兴?” 那侍从不敢反抗,发出濒死的呜咽声。 沈卿钰将视线转向他,声若含冰:“够了温泽衍。” “你若对我不满,冲着我来,没必要欺凌一个下人。” 温泽衍让人放开那个侍从,仍然是笑,笑意却冷:“阿钰菩萨心肠,既不想让我为难他,那是不是该穿上这件无数绣娘为你精心织的千羽衣,也不要让我为难呢?” 沈卿钰垂眸看着那侍从手中的托盘,绷着下颚没有说话,神色冷然。 温泽衍命人打开笼子,将衣服给他换上。 而从头到尾,沈卿钰就如站着不动的青竹,沉默挺拔,任由他们给自己换上华丽的囚衣。 直到外袍褪下,千羽衣穿上,千层的羽毛随风而展,羽毛上绣了精致的南海珍珠,颗颗华丽,沈卿钰本就生的谪仙气质,这件衣服更显得他有如踏月而来的仙人,清冷中透着一种梦幻美,就连那高高隆起的腹部,也显得有一种特别的情致。 而即便是被如此折辱,他圣洁的脸上也没有丝毫惧意,只是紧绷的唇线,可以看出他的不耐和冷意。 气质如霜、眉目凌厉。 但此刻被关在笼子里的他,就仿佛困于牢笼的天鹅,再高傲的性子,也终究是被折断了翅膀,再也飞不出去。 温泽衍静静看着他,眼里的暗涌几乎涌为实质。 苍白的手攥的指节发白。 ——这个清冷如雪的人,终于,沦为自己的金丝雀了。 “阿钰穿上这件衣服,真的很美。” 温泽衍支着下颚,眼中浮现欣赏和喜爱。 沈卿钰一句也没回,冷着脸别开了头,侧身避开他投向自己的视线。 温泽衍挥退下人,一把攥住了他的衣袖,声音低沉:“我爱你,你知道的,只要你听我的话,我可以放你从这里出去,哪怕是你要当皇后,或者继续在朝为官,我都会满足你。” “滚开!”沈卿钰挥开他抓着自己衣袖的手,呵斥道。 而对沈卿钰的冷言冷语。 “呵。”温泽衍浅笑一声,眼底沉下一片漆黑。 用力攥过他的手腕,一把将他握紧,而沈卿钰本欲用力挣脱,谁知看似病弱的温泽衍竟然藏着巨大的力量,让他来不及,就这样被他牢牢攥紧了手腕。 距离极近,扑鼻的梅花香从沈卿钰脖颈上,扑进温泽衍鼻间,让他险些回不过神来,他的声音很轻:“阿钰身上,依然带着梅花香。”——就像他,曾极力追逐的那一片纯粹一样,无瑕纯白。 “放开我!”他的语气虽然温和,但却透着一股寒气,让沈卿钰愈加愤怒。 “可以啊。”温泽衍声音透着冷意,阴恻恻的,“只是你若想二弟死的话,就继续挣扎。” 感受到手里的人不再挣扎,温泽衍攥紧了他的手,借着月色,看清了他腰间高高隆起的腹部,被撑起来的部分像高山一样,他将手放在他的腹部试探,这动作立刻引起了手中人的剧烈挣扎,甚至皮肤都在颤抖,看手中被逼的眼眶泛红的人,温泽衍从喉间溢出一丝沙哑:“别怕,阿钰,我不会伤害你的。” 又转而声音放低:“但你若还要继续挣扎的话,我就难以保证,你和二弟的孩子,还能不能保得住了。” 将手放在他的腹部,温泽衍眼中映衬着无边的夜色,眼前是精致牢固的铁笼,他缓缓道: “阿钰应该知道一个典故,这个典故叫‘铜雀春深锁二乔’,阿钰现在,像不像被锁在铜雀台的金丝雀?” 说完,他一把拉过了沈卿钰的手逼近,以往那清润的眼眸中,此刻透着无尽的红。 他抬起修长的手,一把掐住沈卿钰的下巴,力道之重,掐的那雪白一片的皮肤瞬间红了一片,像染上胭脂的雪泥,而温泽衍只是静静看着他,声音含着笑意:“阿钰,你真的很美,美得让人,有一种想要碾碎你的冲动。” 含笑说这句话的他,像蛰伏在黑暗中的毒蛇,带着阴森的气氛。 沈卿钰别开头,攥紧了拳头,凌厉的眼中一片是恨意:“温泽衍,我一定要杀了你!” “别紧张,在你同意之前,我不会对你怎么样的。” 在沈卿钰再次想挣扎的时刻,温泽衍伸出手,用力攥住他的手腕,一把将他扯过来,让他凑近到自己面前,眼神笑意盈盈,语调悠然,眼底透着深不见底的浓墨:“我只是很好奇,二弟和你,是怎么在一起的?” 他攥着沈卿钰的手发烫:“那样的阿钰,会不会比现在更美?” “滚开!”沈卿钰眼眶泛红,冷冷别开头,从眼角流出泪来,泪水砸到温泽衍掌中,被他接住。 “别哭阿钰。”想要替他擦眼泪却被他厌恶地躲开。 “别怕。”温泽衍不在意地笑了笑,声音温柔,却含着偏执疯狂,“我爱你阿钰,你知道我很爱你,从小就爱你,只爱你。所以你别怕,我只是喜欢你而已,我不会伤害你的。” “闭嘴!”沈卿钰再也忍受不了了,挣开他握紧自己的手,用力一把推开了他,“太恶心了!你根本不懂什么是爱,你只爱你自己而已。” 他冷冷看着他,冷静陈述:“你眼中,只有摧毁和破坏,根本没有爱。” “嘘,阿钰。”温泽衍将手竖起在唇边,制止了他的话头,语气忍耐,“我劝你,最好是不要当着我的面,用二弟的语气,来和我说话,这样,我会忍不住伤害你的。” 沈卿钰冷笑一声,看向他,逼问道:“温泽衍,陛下是不是你杀的?” 温泽衍抬眸看着他,眼眶泛着癫狂的红,额角青筋跳动:“这重要吗?” “这不重要吗?”沈卿钰问。 沉默片刻后。 “人总喜欢问原因,就如兵败垂成的将领、棋差一着的国手、还有濒死沼泽的猛兽。”温泽衍淡淡转了转扳指,“父皇死与不死,有什么差别吗?反正,他早就病入膏肓了不是吗?” 他说这句的时候,就连闷窒的空气,都变得寒冷起来。 透着无边的寒意。 “你不爱我,那么阿钰,你爱二弟吗?” 沈卿钰侧面对着他,神色如雪山冰川,透着无尽的疏离,连半分眼神也不想分给他。 温泽衍静静看着他,声音带着肯定:“你应该也很爱他才对,不然又怎会心甘情愿在这里被我锁住。” 而对他的这些诡辩、或者揣测。 沈卿钰却从头到尾都没有再回过他一句。 如霜一样的眉宇凝结,冻着冰冻三尺的拒绝。 但猎人,向来喜欢玩弄手中的猎物。 温泽衍笑道:“没关系,我会让你愿意的阿钰。” 然后招来随从,推着自己离开原地。 胜券在握的声音,远远地、传到沈卿钰面前: “总有一天,你会哭着来求我。” 就如现在这样,自愿被关在这里,难道不对么? * 从朱雀台台阶一步步往上走,越靠近那金丝铁笼,傅荧神情就越紧张。 ——他今日是奉太子之命,来劝沈卿钰的。 一想到要即将面对的人,他就忐忑不安。 等到了朱雀台后,他看见那羽衣翻飞的人,静静望着远方,眼中映衬着无边的月色。 傅荧吸了一口气。 说道:“师兄。” 沈卿钰转眸,看向他。 傅荧端着饭菜,放到他面前,照例当着他的面用银针试过毒后,递给他:“师兄,吃饭吧。” 沈卿钰没有推辞,静静拿起筷子开始用膳。 看着他淡然的神色,傅荧有些意外。 自沈卿钰被关进朱雀台后。 他就一直沉默寡言,但他并没有如傅荧想象中食不下咽,相反,他胃口还可以。 神色虽然憔悴,但丝毫不见受挫,依然是气度从容,甚至还透着一种淡然。 傅荧轻声道:“师兄,太子已召集群臣,明日就昭告天下,登基为帝了。” 沈卿钰顿下手中的筷子,抬眸看向他。 迎着他的视线,傅荧抿了抿艳红的唇,说道:“师兄,我知道有些话你不爱听,但是你和太子这样僵着,谁也得不到好处不是么?” “反正你那个短命夫君,即便活下来了也不像能对抗殿下的样子,你跟着谁不是跟,太子也喜欢你,你只要不违逆他顺着他,他不会拿你怎么样的。” “事已至此,何不放下过往,重新开始呢?” “更何况,你现在又身怀有孕,急需寻求……” 还没说完,就被沈卿钰冷冷打断:“闭嘴,傅荧。” 傅荧胸膛起伏了片刻,然后鼓起勇气道: “这些话我必须得说!” 他一把攥住了铁栅栏,贴在上面朝沈卿钰急急说道:“你知不知道,除了你以外,以前跟着宸王一党的群臣宗亲,全部被太子下了昭狱,就连师父——” 说到一半,他才自觉说漏嘴,立马闭口不言。 沈卿钰冷冷看着他:“你刚刚说师父怎么了?” 傅荧抿着唇,别开视线:“没怎么。” “唰——”地一下,沈卿钰来到他面前,攥住他眼前的铁栅栏,语调含冰:“我问你,师父他,到底怎么了?” “我、我……”傅荧被这样气势凛冽的沈卿钰吓得哑口无言,只知道“我”个不停。 最终,在他慑人的眼神之下,傅荧声若蚊蝇:“师父因率群臣弹劾太子,被太子关在了大理寺,现在……染上了时疫。” 随着他话音落地,空气瞬间沉寂下来。 然后—— 突然爆发: “你没去给他找大夫吗?!” “我找了!可我怎么进得去…那可是昭狱啊!私闯要、要杀头的!即便今天我来找你,也是得了殿下口谕才能进来。”汗从额角滴落,傅荧扭过头,唇色发白,心虚不已,“我……我已经尽力了,我…我救不了他的……” 涌上蓬勃的怒意,沈卿钰声音冰冷刺骨:“你这个混帐!” 他愤怒地拍了一下铁栏杆,栏杆被震动,发出“砰”的一声。 一字一句,从他唇齿间迸发出来彻骨的寒意:“你这个为虎作伥、不忠不孝的混帐!” 对他的指责,神情紧张的傅荧被震住,愣了片刻。 然后,再也忍不住,他握紧了拳头,神情愤慨:“你凭什么说我!你以为你是谁!” 他转过头,似乎说给自己听:“再说,我凭什么要救他!他是你师父,又不是我师父!他根本不认我!” “他对你和对我、分别是什么态度,你不是最清楚吗?”说着,眼中闪过嫉恨,“明明都是徒弟,可他却只喜欢你!从小就这样,你干什么都是对的,我犯一点错就要被骂,他根本就不把我当徒弟,他不配当我师傅!” 他愤然道:“他就是个偏心鬼!” “偏心?” 沈卿钰冷笑一声,看着他道:“傅荧,你时常说师父偏心于我,可你知不知道,在我面前,他时常为你做的恶行开脱,甚至把过错全揽到自己身上,说你出身寒苦,从小就受尽了苦楚,是他没有教好你,才让你误入歧途!若不是你恶贯满盈,他又怎会弃你不顾?!他为你妥协过多少次,你不知道吗?!” 对于他的话,如被雷击中一样,傅荧瞬间愣住。 “我……我……” ——是这样的吗,所以,师父从未放弃过他? 他面色苍白,脸上是一片错愕不已。 沈卿钰冷着声音,一字一句道:“可他老人家哪里知道,你这种天生坏种,根本就没有心!自私自利、心肠恶毒!欺辱宫人、鱼肉百姓、以权谋私,你知不知道,光是江南一事,就有多少人因为你的恶行,而饿死冻死?” “我、我……” “我不是这样的!”一把扔下手中的食盒,傅荧擦着泪极力辩驳,“是、是他们自己贱命一条、生如蝼蚁!关、关我何事!” 说着,就神色慌张地跑开,连食盒都没拿。 而等他走后,沈卿钰瞬间蹙起眉头,顿时从心上浮出一丝绞痛。 肚子好似被重重踢了一脚的感觉,让他捂着肚子,小心翼翼地蹲在了角落里。 他低着头,却没注意到藏在角落、紧张兮兮的傅荧,朝他隔空伸出、想要扶他的手。 一双艳丽的眼中,闪着矛盾不已的光。 …… 夜深人静时。 面对眼前的铁笼。 沈卿钰取下头上的发冠,从里面掏出一根极细的细丝,然后将铁丝对折,靠近铁笼旁边的铁锁。 他抬眸,冷冷看了看四周。 四周空荡荡一片。 算好今晚侍从轮值的时间后。 眼中沉下一片漆黑。 时间到了。 他是时候该出去了。 伸出铁丝,缓缓插入铁锁锁芯中,脑中却回想起那个教自己开锁的人对自己说的话: “阿钰,锁芯通常由多个锁片组成,这些锁片通过凹槽和凸缺的方式实现锁定或解锁。当插入铁丝时,铁丝接近锁舌,会精确移动锁舌,使其脱离凸缺,从而打开锁具。” 可是第一次开锁没有经验,伸进铁丝后,他还是费了一番周折,尝试了好几次,都没能成功打开。 额心都冒出汗来。 他维持着镇定,擦了一把额头上的汗。 恍惚中,他又听到那带着笑意的声音在自己耳边说:“别紧张,阿钰,每次开锁的时候,你要相信自己,肯定能打开,别忘了,你是谁的徒弟。” 锁芯撬动。 还是没打开。 手心都在出汗。 深呼吸一口气,沈卿钰垂下头平复情绪,再次抬起头,神情带着从未有过的坚毅。 似乎冥冥之中有一双温暖宽厚的手,从背后握住了他的手,让他颤抖的手都变稳了起来。 无形之中,他就这样找到了锁芯。 “嚓——”一声。 胸膛剧烈起伏。 他打开了。 掰开沉重的铁锁,刚准备打开铁门。 却听到匆匆的脚步声。 他神情一凛。 连忙将铁锁重新锁住。 待看清人影后,他愕然:“傅荧?” 鬼鬼祟祟的傅荧往四周看了看确定没人后,拿着钥匙打开了铁锁,然后将他一把拉了出来:“快走!我好不容易趁他睡着偷到的钥匙!” “什么?”被拉的一跄,沈卿钰没反应过来。 “快点!我已经备好马车了!王府那边我也找人帮你打了招呼,出了西门,你赶紧带着你那个短命鬼夫君跑!跑的越远越好!别做什么皇帝梦了,当个普通百姓吧!” 这巨大的反差,砸的沈卿钰十分懵,他蹙起眉头,神色犹疑:“可我……” 刚准备说什么,就被傅荧在颈项重重一击,昏了过去。 “哎呀废话怎么这么多!时间来不及了!”傅荧接住已经昏迷过去的沈卿钰,小心绕过他的肚子,从腿弯处一把将他搂了起来,因为过于恐惧,抱着的男人又因为怀孕而格外的重,让他分外吃力,心跳如擂鼓,浑身都被汗水给淋湿了。 好不容易跑到楼下的马车上,将沈卿钰放在马车上,泪流满面,自言自语:“要是被那人知道了,我肯定会死无全尸的……” 却来不及想太多,忙不管不顾地挥鞭:“驾!” 恍惚中,他转头看着昏迷在马车中的人,神情有些恍然: 他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跑回来救他,明明他一向极为讨厌这人的。 他讨厌这人动不动拿教条来规训自己,讨厌他总是一副清高高傲的样子。 他明明比谁,都希望这人可以早点死。 可当他真的看到他陷入绝境的时候,又从心底涌上由衷的不忍。 他想,若他真的袖手旁观,亲眼看着他们死在自己面前,他可能这辈子都无法原谅自己了。 他们,是自己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亲人了。 眼泪从他苍白的脸上划过,砸到马车甲板上,砸的他心都在抖。 ——他可能,这一辈子,也只能勇敢这一次了。 可很快,在他出西门后,身后的追兵也随之而来。 整片地在震颤,连马车也随之颤抖。 可一向贪生怕死的眼中,却闪着坚定的光。 在声音逼近的时候。 他拿出匕首,在呼啸的风声中,从马车上甲板上跳了下来。 任由身后马车往未知的前方奔去。 他转过身,从刀鞘中拔出匕首。 孤身一人,挡在马车前,面对黑压压的追兵。 最前方坐在轮椅上的人,静静拢手,在无边的夜色中,抬眸看向他,说道: “傅荧,孤实在是搞不明白,你为什么要背叛孤。” “哼。”傅荧擦了一下眼泪,握住匕首的手都在抖,但声音却强装镇定,“你不明白的事情多了去了。” ——你这种人,永远也不会明白,爱,到底是什么。 不是破坏、也不是摧毁,而是成全。 “好啊。”温泽衍拍了拍手,极为赞扬,“勇气可嘉。” 在冲上前的浩浩荡荡的追兵中,他的声音没有温度:“留他一条命,带回去。” 黑夜,沉着深不见底的光。 而那孤身站在月光下的人,面对朝自己袭来的黑暗,却没有分毫畏惧。 还没等人群靠近他。 空气中传来烈火焚烧的焦味,众人转头看向不远处的皇宫。 暮色沉入宫墙外的远山,被突如其来的烈焰撕的粉碎,浓烟裹挟着火星升腾而起,像是千万只烧红的乌鸦扑棱着翅膀,将整片夜空染成诡异的绛红色。 而这时。 万马奔腾,于火光中形成铺天盖地的黑夜,如猛虎冲入火山,朝他们席卷而来。 马蹄如雷鸣般响彻云霄,震颤的整片山林都在抖。 一个浑身是血的人扑倒在温泽衍面前: “殿下!宸王率兵打过来了!” 第56章 太子下线 “阿钰你去哪了,我找了你好…… 马车跑进了深林里面, 最后撞到了一颗树上,沈卿钰是被巨大的撞击声震醒的。 待从马车上下来后,他才看见不远处冲天的火光和焚烧的烈焰。 鼻尖涌上一股股焚烟的焦味, 但把他带出来的傅荧却不见了人影。 看着眼前这幅乱象,他便知道:陆峥安提前行动了! 一开始他和陆峥安的计划本不应该提前行动, 谁料中途泰和帝竟然突然驾崩。 联想到那一天他和温泽衍的对峙,看那个男人的反应,他便知道泰和帝的死因有蹊跷。 他即便算好了温泽衍会对陆峥安下手, 都没有算到过温泽衍竟然会对先帝下手!这一点属实意料之外。 那时的陆峥安昏迷不醒, 可泰和帝的遗诏却不知在何处。 从温泽衍封锁皇宫那天,他就知道温泽衍必然会对自己出招,他便想顺水推舟进宫, 然后趁机去寻先帝遗诏。 虽然这一招很险,但他却不得不做,终归到底他不想陆峥安得位后, 被史书编排得位不正。 可看着远方不远处冲天的浓烟和火光, 他已经来不及去思考太多了。 他必须去皇宫里找陆峥安汇合,但是不难猜,陆峥安应该也在派人找自己。 马车已经不能用了, 马也不知跑向了何方。 他只得徒步走向皇宫的方向, 所幸距离不算太远,不需要多久应该就能走到。 …… 而此刻的温泽衍,在命人将傅荧捆起来抓住后, 他率着兵马回到了皇宫中。 首先是宫人来报: “启禀殿下,宸王率北镇抚司、应天府、北大营,率兵包围了玄武殿,现在御林军和羽林军都被控制住了!” 在冲天的大火中, 他看见从宫门内进来烈焰一样浩浩荡荡的兵马,如黑压压的浓雾,朝着他的方向吞噬而来,一路砍杀,他带的人根本抵挡不了多久。 有将领站在他面前,沉着下令:“保护殿下!带殿下先走!” 血色蔓延过三重汉白玉玠,温泽衍看见身边将领手中的剑在潘龙柱上擦出星火,而他身前是千军万马、杀之不尽的宸王军队。 而他凝神去看,却发现跟在自己身边、那个一身黑衣、面目俊朗的少年,不知何时消失不见了。 “退!” 有嘶吼声被马蹄声吞没,而温泽衍坐在轮椅上,看着脚下如黑潮般涌动的军阵,和猎猎作响的骑兵玄色披风,血色漫天的整座皇宫都在震颤。 到了此刻,他终于明白了一个事实: 他如今,已经退无可退了。 在冲天的喧嚣中,他的血液也彻底冰凉下来。 而当兵戈声靠近时,他被包围着簇拥到了玄武殿。 听着身后震天的喧嚣声,而面前是那座无比尊贵的龙椅,他突然对旁边的将领发出一个命令:“替孤更衣。” 那将领倍感费解:“什么?!” 他又重复了一遍:“孤说,替孤更衣。” …… 紧闭的玄武殿大门围满了身穿铠甲的士兵,而这些剩下的死士,却抵不过门外的阵阵袭击。 直到,“砰”地一声,门被一脚大力踢开。 门内守着的诸多士兵,也被|插着“宸”字旗帜的军队给全部包围控制住。 然后是一声暴喝: “温泽衍!!把阿钰交出来!” 本该躺在病床上的陆峥安,此刻一身银色铠甲、手持长枪出现在了门口。 除了他身边一直跟着的陈飞、胡斯、李重三人以外,还有一个从刚开始宫变便消失不见的人:宋靖。 闯进来的陆峥安胸口绑着纱布,面色算不上好,但比起之前病体支离的样子,已经算得上是生龙活虎了。 没看到自己苦苦寻找的人,陆峥安眼中流露出失落来。 待看清端坐龙椅、蟒袍加身的人,他又愣了片刻。 然后一声冷嗤:“死到临头了,还做这幅打扮?” 而从头到尾,面对来人的气势汹汹,端坐龙椅上的温泽衍,面不改色、神色淡然,好似陷入囹圄的不是他一样。 他冷笑道:“朕是大棠太子,正位储君,尔等无诏宫变,不过是谋朝篡位而已。” “哼。”陆峥安将手中的长枪朝那端坐龙椅上的人一把掷去,长枪没有击中龙椅上的温泽衍,而是击中了他身后的万里江山蟠龙图。 被击中的大理石从中间碎裂开来,仿若被击碎的皇帝梦。 陆峥安拿出手中的明黄色的诏令,说道:“谁说我没有诏令的。” 在看清他手中的诏书后,温泽衍神色有一瞬间的凝滞。 “我只问你一句,你把阿钰藏哪了?”陆峥安眼底沉着漆黑的光,定定看着龙椅上的温泽衍说道。 “呵。”温泽衍笑了一声,然后缓缓道,“我为什么要告诉你?” 陆峥安冷冷看着他:“你觉得以现在的情况来看,你还逃得掉吗?” 咬牙道:“你到底把他藏哪了!” 温泽衍看着他手中的诏书,突然道:“想知道他的下落,单独来和我谈。” 陆峥安耐心有限:“你到底想说什么!” “谈不谈随你。” 将视线钉在那坐在龙椅上的人良久,陆峥安说:“我和你谈。” 他朝身后的人吩咐:“你们先出去,我有话单独跟他说。” 一众人想拦。 “殿下,恐怕不妥啊。” “殿下,还是让属下跟着您吧。” “不必。” 陆峥安沉声对宋靖吩咐道:“你带着人马,继续去寻阿钰的下落,不要放过每一个角落。” “剩下的人在门外守着,关好大门,没有命令不准进来。” 等所有人都退下后,大门再次被紧闭上。 一切安静下来后。 温泽衍问道:“宋靖是你的人。” 陆峥安:“是。” “让他来我身边,是你的主意还是沈卿钰的主意。” “这不重要,你已经输了。” …… 一片沉默。 温泽衍突兀地笑了声:“我很好奇,你手上的诏书是哪来的,真正的诏书,不是早就被我销毁了吗?” ——早在那一晚,他将那明黄色的诏书烧毁在了火中,无人看到诏书的内容,包括他自己。 “你说,有没有可能,这个遗诏,总共有两份呢?” 沉默很久后,那坐在龙椅上的人,攥紧龙椅扶手,发出一声冷笑:“二弟真是好手段,另外的一份你从哪找到的?” “这不用你操心。”陆峥安懒得和他周旋,而是直奔主题,“阿钰到底在哪?” “宋靖都是你的人了,你还找不到他在哪?” 温泽衍讥讽地看着他。 陆峥安捏紧拳头,因为宋靖也不知道沈卿钰在哪,等他跟着宋靖赶到朱雀台的时候,早已经人去楼空。 “哦,朕差点忘了。”温泽衍好像才想起来,“他好像被傅荧带走了,傅荧我倒是知道在哪。” “傅荧在哪!”陆峥安疾步上前,揪住他的衣领,咬牙道,“说!” “就不告诉你。”温泽衍被他揪着衣领,没有分毫惧色,笑着说道,“二弟越是着急,朕就越开心呢。” 笑意不达眼底,带着森森的寒意。 “你这个混蛋!”陆峥安一拳打在他脸上。 温泽衍擦了擦嘴边的鲜血,扯着嘴角道:“你应该看到了我为他精心打造的朱雀台了吧?好看吗?你知道吗,得知你身中剧毒后,他是自愿被锁进去的。” 目光带着回忆,他说道:“当穿上千羽衣的时候,他真的格外的美,其实那时候,他很听话,我就是太循礼了,若我对他提更加过分的要求,他应该也会答应我,如果我——” 还没说完,腹部被一拳袭击,让他肺腑如被搅动一样的疼。 可他还有力气笑出声,笑声透着解恨: “二弟被惹怒的样子,有时候让我觉得,真的太好笑了,可怜的蠢货。” 听完他这句话,陆峥安却停下了动作,而是垂眸看着笑意癫狂的他,冷冷道: “温泽衍,你看我可怜,我看你又何尝不可怜?” 他抬起手中的明黄色的诏书,说道:“想惹我生气是吗?来,你看看这个诏书。” 从他拿起诏书的那一刻,温泽衍便停止了讥笑,而是注视着他手中的诏书,默默停滞了视线。 陆峥安:“想不想知道这个遗诏上,写着什么?” “哼。”温泽衍别开了头,眼中掀起暗涌,眼底泛上猩红,“写给你的遗诏,我有必要看么?” “写给我?”这下轮到陆峥安笑了,“我见到你之前还只是猜测,你可能并没有看过他写的遗诏,不然你怎么会对他下手呢。” “但我现在确认了,你是真的没看过,就直接销毁了。” 手心摊开,他将诏书展现在温泽衍面前,声音冰凉:“从某种程度上,你自称为‘朕’,其实是对的。” 从他摊开遗诏后,温泽衍只是匆匆一瞥,却恍惚中看到了自己的名字。 他险些怀疑自己看错。 眼睛都眯了起来。 待确认真的是自己的名字后,浑身一震,瞳孔紧缩起来。 一把抢过陆峥安手中的诏书,借着昏暗的烛光仔仔细细、不放过一个字地开始看了起来。 前面的内容都是一些套话,直到看到:“太子秉性仁慈、居心孝友,圣祖皇考于诸子之中最为钟爱,抚养宫中,监国十年,鞠躬尽瘁,恩宇常格,著继朕登极,即皇帝位*;二皇子宸王英姿特立、匪直荣茂,统御万邦,战功卓著,忠勇纯孝,特封为摄政王,辅佐太子继位。” 简单概括为一句话: 传位于温泽衍,封陆峥安为摄政王,辅佐他继位。 “这不可能!不可能!”温泽衍拿着诏书的手都在抖,眼中全是不可置信,“你伪造遗诏!想诓骗我!” “我伪造也不会伪造你顺位的遗诏,你觉得这合理吗?再说,这字迹,你日日都能见到,还不熟悉吗?”陆峥安一把拿过他手中的诏书扔在地上。 “抓到寿熹的时候,他说老皇帝是被你杀的我还不信。”他再次揪住温泽衍的衣领,额角青筋难以忍受地跳动,“我无法想象,你竟然真的对他下手!他可是你的父皇!他临死之前,还想着让你继位!” ——在陆峥安心中,老皇帝于他或许只是一刹那的亲情闪现,所以他刚开始看到遗诏,只是惊讶,并不失落。 他只是没想到,老皇帝和温泽衍可是相处了二十多年的亲父子,而温泽衍竟然真的丧心病狂地杀了他。 对于他的质问,温泽衍沉默下来。 空气有瞬间的滞涩。 然后是一声讥讽的冷笑: “有什么无法想象的?” 一声暴喝: “怪只怪他偏心于你!他就该死!” 那平日里温润如玉的人,终于卸下了伪装,眼角的泪流了满面,他攥紧拳头,愤懑不平:“他难道不该死吗?他就该死!我为他监国了十年,他怎么对我的?将你认回来就算了,还对你委以重任,居然让你这种莽夫土匪掌管北大营,他怎么想的?他把我当什么!他有把我当儿子吗!他活该!他就该死!他死得太轻易了,我就应该亲手把他捅死!我已经给他留了最后颜面了!活该他被自己儿子杀死!” “还敢大放厥词!你真的无可救药!”陆峥安怒气冲冲地抓住他,眼眶都因为愤怒而泛红,他哽噎道,“他让我掌管兵权,最终只是想让我替大棠打仗而已,他对你才是真正的偏袒!可你真的对不起他的偏袒爱护!” “他偏袒我?!他偏袒的是你!宸王,所有人都偏袒的是你!难道你没发现吗,啊?” 温泽衍声音凄凉,透着无尽的寒意。 他抓住了陆峥安攥着自己衣领的手腕,语气癫狂:“不管是沈卿钰还是父皇,所有人都偏袒你!你想要的人、喜欢的东西,全部都可以轻而易举获得,沈卿钰那么高傲的一个人,我对他毕恭毕敬、极尽爱护,他有看过我一眼么?反而是对你这个毫无礼节、不知进退的莽夫另有青睐,还心甘情愿给你生孩子!还有父皇,无论你做什么,他都会赞扬你,哪怕你做错事,哪怕你把我打的半身不遂,他还让人把你从宗人府放出来,让你妻儿团聚,还劝我不要和你计较!包容你、教导你!我是不是要被你打死,才应该计较!!” 他永远也无法忘记,那一天是他的生辰。 而躺在病床上的、他敬重了二十多年的父皇,不仅不记得他的生辰,还对他下令,让他放了宗人府的弟弟,让他原谅他。 从喉咙间溢出一丝腥甜,他犹自笑,涕泪横肆,自言自语:“他真的该死,真的该死。” “你这个疯子!”陆峥安揪起他的衣领,让他和自己面对面。 “你挨打的原因自己心里不清楚吗?”陆峥安怒道,“你欺凌我的妻儿,我难道不该打你吗!” 温泽衍抬眸看着他笑,笑的疯狂,笑声如破锣一样:“对,我就是疯子,我就是要将他关在朱雀台,就是要报复你!让他怀着你的孩子被我观赏,我就是要折辱他!” “人渣!”陆峥安眼眶泛红,又一拳打向他的脸,“我只后悔,当初顾忌老皇帝的心情,没有一刀砍死你!” ——当初破庙一晚,他本有机会一刀砍死温泽衍,哪怕是当着老皇帝的面,他又有什么不敢下手的? 可他还是心软了,看见那身形佝偻的老人,眼中布满悲痛的时候,他发现自己,怎么都挥不下手中的刀。 眼底浮现愤恨,他一把将温泽衍从龙椅上掼了下来:“你到底把阿钰藏哪了!” “哈哈哈。” 从龙椅跌落,温泽衍满面血水混着泪水,看着他的双眼赤红,冷漠冰凉:“我不可能告诉你的,你休想我告诉你。” ——即便,他根本没有抓到沈卿钰,但他就是要让他着急担心。 看着咬牙的陆峥安,他的眼中透着彻骨的恨意:“恨我是吗二弟?我就是要你恨我,就如同我恨你一样,生生世世,让这份仇恨,裹挟你我,永坠阿鼻地狱,永世不得超生。” “巧言令色、诡辩癫狂。” 陆峥安一把扔开他,起伏着胸膛,摇头道:“要下地狱你自己去,我会活得好好的。而你这种人渣,才应该永坠地狱。” 他将地上的遗诏捡起来,用力砸在躺在地上温泽衍的脸上。 “抱着父皇的遗诏,你去地府好好跟父皇解释!” 眼中闪着泪光,不知是在心疼谁,他的声音哽咽: “他永远也不会知道,自己看中的储君,不过是一个弑父弑弟、无恶不作、被仇恨吞噬的人渣而已。” “你根本不配当皇帝,大棠交给你这样的人,才是真的生机断绝。” 被诏书砸中的瞬间,温泽衍停止了讥笑,而是呆呆看着诏书上的字,反复地看。 直到干净的诏书被他手上的血迹染红,手指尖的温度透着彻底的冰凉。 他抱着诏书,泪水干涸在面庞,从喉间溢出一声干涩的低语:“父皇……” 而站在他身前,身材高大的男人,背对着他,声音很轻:“人年纪大了总会变得心慈手软,他不想见到我们兄弟相争,但他哪知道,棋局之上,向来只有输赢,何况夺嫡?今天的局面,早就是命中注定的。” ——你死我活,又如何能避免? 抬手将大殿的门打开,鱼贯而入的是守在门外的禁卫军。 让人呈上一盘托盘,上面有毒酒和白绫。 门外是千军万马、火光冲天,而身后不见天光的大殿仿佛在冒着寒气,裹挟着被黑暗吞噬的那个偏执疯狂的人。 偏执?疯狂? 他又何尝不是这样呢? 命运玩弄的,向来不是一个人,他们当中所有人,都在被命运玩弄。 陆峥安抬步朝外走去,看着门外将破的破晓,他的声音干哑: “被我关一辈子,或者自行了断,你自己选。” 他能给予父皇最后的承诺,就是给这个疯狂的人,最后的体面。 身后一片沉寂。 地上的人从喉间溢出破风般的冷嗤: “我都不选。” 剑光闪过,旁边禁卫军的剑被温泽衍抢过去。 “唰——”地一声。 血腥味在空气中蔓延。 指尖微顿,陆峥安没有回头,喉结被火灼烧一样的滚烫。 而从身后,传来温泽衍气息微弱、阴沉冰冷的声音:“宸王,你以为你赢了吗?” “西北的敌军,早就在边关城外盘旋了,你猜猜什么时候打入大棠境内?” ——从宫变的那一刻起,他就给敌军发了信号,要的就是这样的结局。 谁都别想赢! 喉结滚动,陆峥安倏然转过头,双眼通红:“你竟然敢、通敌卖国!” ——这个彻头彻尾的疯子! 癫狂的笑: “那又怎样?朕得不到这个江山,你也别想得到。” 血从温泽衍的脖颈中蔓延到大理石上,他的眼前越来越模糊,好似见到震怒的父皇怒气冲冲地骂他:“逆子!” 逆子便逆子吧。 反正弑父的他,本就不配做他的儿子。 但,已经不重要了。 他不能好过,那就谁都别想好过。 …… 因他的一句话,方才安静的一众人瞬间躁动起来:“此贼人太过可恨!” “现下该如何是好?” “我大棠史上,何曾有过此等通敌卖国的皇子!实乃耻辱啊!” “国不可一日无君,当务之急,还请殿下先行登基!” …… 身后是一道焦急的声音,由远及近传来:“陆峥安!” 陆峥安连忙回头,却看见一身白袍的人朝自己跑了过来。 双眼瞪大,他不可置信地唤: “阿钰!” 推开身边围着的一群人,他朝玉阶下的沈卿钰疾速跑去。 二人于染血的玉阶上重逢。 陆峥安一把将身怀六甲的人紧紧抱住,埋入他颈间。 眼角有泪流下,声音哽噎: “你去哪了,我找了你好久。” 第57章 胜利 “按住他的腿,极重的几下…”…… 空气中那股浓郁的焚烧味依然很重, 沈卿钰从他怀中抬起头来,看着前方狼藉一片的大殿,还没看清就被陆峥安遮住了眼睛:“别看阿钰, 脏。” 心绪起伏。 沈卿钰挪开他的手,问道:“温泽衍死了?” “嗯。” 对于这个结果, 沈卿钰并不意外。 在赶过来的路上,看到遍地插着的“宸”字旗帜,各大宫门出入口都有北大营的人看守着, 而他一路过来, 几乎是畅通无阻,甚至有人带路,他便已在心中有了猜测。 所以…… 心绪跌宕, 看着前方的宫殿,他还是有些没有反应过来。 陆峥安紧紧抱着他,喉结滚动, 道出结论:“阿钰, 我们赢了。” 随着他的这句话,数月来辗转的思虑、为之筹谋布局的棋盘、隐忍压抑的情绪,如松开闸口的洪流一样, 让沈卿钰心海掀起波涛。 他有一瞬间的怔愣。 他们, 真的赢了。 鼻间充斥着男人混杂着血腥气的药香味,他不由得蹙眉:“陆峥安,你身上的毒……” “我没事阿钰, 已经好了,让我抱抱你就好。”陆峥安牢牢抱着他不放,嗅着他脖颈上好闻的梅香味。 从进入皇宫开始,体内狂肆暴虐的血, 在这漫天的火光冲天中,几度沸腾,某种无法抑制的愤怒和灼烧焚天的情绪,在闻到熟悉的梅香后,才终于一点点平息下来。 对于此刻紧紧相拥的二人,一众人在旁边默契地移开视线,一时之间空气中只听得到火星子噼里啪啦的声音。 气氛有些沉静。 李重在旁边“咳”了一声,提醒陆峥安:“老大,接下来的事,我们是不是该……商量一下?” 有他带头。 旁边一众朝臣也终于按捺不住了。 “殿下,还请您尽快主持事务。” “当务之急,还请召开朝会,一同商议接下来的事。” “登基之事,已是刻不容缓。” …… 众人七嘴八舌。 本在人群中逡巡着视线的沈卿钰也反应过来,推开男人抱着自己的手,刚准备说什么,就被陆峥安再次拥住,男人将手搭在他肩膀上,勾起一抹笑:“具体怎么办,我听我家阿钰的。” 众人愣住。 然后齐刷刷看向沈卿钰:“还请沈大人拿主意。” “是啊,沈大人。” “先放开我。”沈卿钰蹙起眉头,对陆峥安低声说了一句,挣脱掉男人后,他看向众人,沉着声音道: “诸位,此次宫变,皆因太子一党作恶多端、弑父夺位,吾乃“清君侧”顺应时局、顺势而为,当务之急,首先应该清除太子余党,清洗皇宫玄武殿。” “其次,立刻召开朝会,商议登基事宜,论功行赏、体恤安抚,及后续的安排。” “最后,还请礼部孙大人,主持先帝国丧,为王爷誊写继位诏书,昭告天下,务必传遍大棠。” 一切安排好后,沈卿钰再次在人群中找了起来,还是没找到熟悉的那道身影,他朝陆峥安问道:“傅荧呢?你是否见过他?” 陆峥安听着不是滋味,阿钰自从见到自己,不多关心关心自己就算了,怎么还关心起别人来了。 不由得有点吃醋:“阿钰,你找他干嘛?” “是他救的我。”沈卿钰见他不答,又看向宋靖,“宋靖,你可知道他在何处?” ——安插宋靖接近温泽衍身边传递消息,也是他的安排,所以他对宋靖的出现,也不意外。 宋靖向前抱拳:“如果属下猜得没错的话,以那人以往的习惯,傅大人大概被关在了密室。” “走,跟我一起去救他。” 说完,沈卿钰就要去找傅荧,还没走两步就被陆峥安|拉住手腕:“阿钰,我跟你一起去。” 沈卿钰蹙起眉尖:“不行,你留下来。” 他看着身后一众等待着的朝臣,说道:“你留下处理后续事务,我寻到他便来找你。” 不等陆峥安回复,就自顾带着宋靖走了。 刚刚脸上还挂着笑意的陆峥安,等他走远后,脸上的笑意瞬间消失不见,沉着一双眸子,格外沉寂。 攥在身后的手,还在轻微发着抖。 空气中的血腥味依然很刺鼻。 而他身后大殿中,还躺着那个被他亲手处决的人。 相处时间长了,李重等人都知道陆峥安此刻的沉默,到底是因为什么原因。 刚开始见到沈卿钰,不想让他担心所以还是照常插科打诨,可温泽衍到底是陆峥安的亲兄弟,没人能轻易过得了亲情这一关,何况是一向重情重义的陆峥安。 李重在旁边拍了拍他肩膀:“老大,我们清洗一下大殿,你就不用再进去了。” 陈飞:“对,老大你就在外面等着吧,交给兄弟们。” “不必。” 抬手让人将银枪扔给他,陆峥安沉着眸子朝殿内走去:“一起进去。” …… 傅荧被关入了黑漆漆的密室,按照温泽衍的话来说就是:“不要让他轻易死掉。” 温泽衍了解他的弱点。 傅荧有密闭恐惧症,他极其害怕一个人待在黑漆漆的房间,连夜晚睡觉他也要点着灯。 因为漆黑的环境,会让他想起十岁那年,被父亲骗到净房的那一天,也是黑漆漆不见五指的地方,旁边笑着拿刀的人像是恶魔,一刀斩掉他所有的希望,让他往后余生只能苟延残喘,像条狗一样过活。 他身上到处都是伤口,脸上和腿上有各种剑伤,全身骨头被碾碎一样的痛,让他神智有些模糊。 他听不到外面的欢呼声和火光声,只是静静蜷缩在角落里。 他在这难熬折磨的恐惧和黑暗中,开始用指甲抠手腕,抠的手腕上的筋络血淋淋的,白嫩的手已经不成了人样。 由于伤势严重,他现在浑身又臭又脏,脖子上挂着粗大的铁链,毫无尊严地像条狗一样拴着。 时间越长。 他总会想起以前。 想起那些和沈卿钰针锋相对的过往。 他有时候都觉得自己很可笑,没想到有一天自己竟然为了救沈卿钰,把自己命都给搭进去了。 明明他一直都很讨厌这个高傲冷漠、自以为是的人的。 可到底是什么原因呢? 他想,大概是他从来就没有真正恨过沈卿钰吧。 他自以为是的所有针锋相对,不过是想回到对方第一次见到自己的那天,在晨曦初现、旭日东升的清晨,那如山雪一般的仙人哥哥,沐着一身晨光,朝自己伸出手,轻轻唤自己一声:“师弟”罢了。 不过是希望在做了那么多伤天害理的错事之后,能得到他一句理解和认同罢了。 不过,一切都不重要了。 密室的黑冻的他心里发抖。 他觉得自己快死了。 就在他拿出偷藏的破刀片想自尽的时候,牢门被大力破开。 “轰——”地一声。 他睁开迷蒙的眼睛,看向来人。 当看到那道白色身影时,他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睛。 然后他听到那个一向高傲的人,对自己焦急地唤道:“傅荧,你没事吧?!” 有眼泪从眼角流出,他喃喃着:“师兄……” 心中某个常年累月积压在心里坚不可摧的信仰,在此刻好像被什么坚硬又柔软的东西给完全破开了。 轰然倒塌,却又模模糊糊地、新起高楼。 “沈大人,他好像受了重伤,属下去叫太医。” 一旁的宋靖说道。 “不要叫太医!”傅荧大叫道,“带我离开这个地方!” 他的声音极其惶恐,还透着颤抖:“师兄,我不想呆在这个地方了!” 泪流满面,他一刻也受不了了。 “先带他离开,然后再找大夫给他看。”沈卿钰让宋靖背着傅荧离开这里。 “遵命,大人。” 三人就这样走出了暗无天日的密室。 …… 出了密室后,天外暮色破晓,旭日已经升起来了。 见到阳光后,方才还战战兢兢的傅荧仿佛变了个人,或许是周遭环境让他放下戒心,也不再那么惶恐了。 还有心思观察背着自己的少年,看少年肩膀格外宽厚,离近了还闻得到一股冷木香。 他不由问:“木头,你叫宋靖?名字真好听。” 宋靖默默背着他,并没有言语。 “说句话,木头。”他戳了戳少年的脸颊。 宋靖依然没有回他。 少年背着他的手,格外稳健,一点颠簸都没有,健壮的手臂上是鼓起来的肌肉,看的傅荧目不转睛的,他不由得问道:“哎木头,你娶亲了吗?” 还是沉默。 傅荧则自顾道:“没娶亲的话,你要不考虑考虑我?” 宋靖:…… 傅荧见他不回,非要揪着他头发问:“说啊,你娶没娶亲?” 似乎被他弄烦了,少年终于停下脚步,转过头看了他一眼,眼神漆黑一片,定定看了他好久后,惜字如金道:“没有娶亲。” 被他专注的眼神看的心中一跳,傅荧红着脸别开了视线。 耳根爬上红意。 他又看向默默跟在一旁的白色身影,看着皇宫遍布的宸王的兵马,心中打起一个主意,他问道: “师兄,这次,我算不算救了你?” 沈卿钰没有否认,认真道:“算。” “那……你们得势了,这天下都是你们说了算了,我可不可以提个要求?” “你想提什么要求?” “我想当九千岁!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就像大睢的傅宴灯一样威武!*” “不行,权力太大,宦不掌权,我朝没有九千岁的说法。” “那我想当掌印。” “不行,除非你立功。” “我救你还不算立功吗?” “这是两码事。” “哪有这样的,那我救你根本没好处,话本里面不都说滴水之恩涌泉相报的吗?” “你救我是私情,国家大事上,向来公私分明,不徇私情。” “那我什么都捞不着。”傅荧瘪着嘴嘀咕,“我还受这么重伤,以后没有靠山,谁都可以欺负我,想把我关密室就关密室。” 对他的话。 沈卿钰沉默下来。 许久后。 指尖蜷缩。 他看着他,定定说道:“不会。” “啊?”傅荧有点懵,看向沈卿钰,“什么不会?” “不会有人欺负你。”沈卿钰眼中一片认真,“以后,你跟师父,都是我的亲人,我会护着你,不会让别人再伤害到你。” 看着阳光下,神色认真对自己承诺的人,傅荧咽了咽喉咙。 心有点发麻。 然后轻轻点头:“嗯。” 看向远方的天空,连远处的鸟也飞的格外好看。 眼神闪着光。 今天,真是他十八年以来,最开心的一天了。 * 经此一变,皇宫里面血腥冲天,有的建筑物还因兵变而被摧毁。 皇宫暂时不能住人,所以沈卿钰和陆峥安先回王府暂住,等皇宫修葺好后,他们再搬进皇宫。 白天的事忙了一整天,等到丑时二人才回到王府休憩,夜深人静,王府卧房的下人在陆峥安的吩咐下,全部退开了。 无人见到在月光映照下,映在窗边交叠的两道人影,呈现出一种极其亲密的姿态。 那清冷如雪的人,此刻脸上一片酡红,眼角因为身后人的欺近,而流出泪来。 “唔!等等!” 沈卿钰起伏着胸膛,想缓解过胀的呼吸,握紧男人圈着他的手:“陆峥安,我有话想问你。” “嗯。”陆峥安绕过他的腹部,握住他的腰加深动作,“阿钰你问。”相连后,汗水从他额头上沁出,他的胸膛还裹着纱布,上面依稀能看到渗出的血迹,已经凝结成团。 “你是不是强行冲开穴道,才受伤的。”沈卿钰轻轻伸出手,触碰到他的胸膛上,“段白月说,若中毒之人,强行破开穴道,经脉倒灌,还可能会有性命之虞,你这次只是运气好没有受重伤。” 他蹙起眉头,神色忧虑:“按我们计划,你应该是两天后才醒来,为什么要冒这么大风险。” “我太担心你了,阿钰。”陆峥安拨开他肩头的发丝,来到他脖颈处轻轻啄吻,按住他的腿挞伐,极重的几下,他在他颈边阖眸,“听到你要进宫,我就心急如焚。” 心海灼烧。 他扣住他的脖颈,吻住了他的唇,他的吻很强势,甫一进入他的唇腔后,便勾缠着他的舌尖用力吮吸舔舐,扣着他的手掌心带着灼热的温度,掌心轻轻摩挲着他颈下皮肤。 就像在求索一样,寻求着某种安全感。 分开唇舌,他吻了吻他的额头,抚摸着他的发丝,轻声道:“阿钰,说我冒险你又何尝不是,孤身一人进宫寻诏,你知道这样多危险吗?其实遗诏拿不拿得到,都不影响我们行事。” ——就是这种担忧,才让他心急如焚,强行冲开穴道醒了过来。 他无法想象,若沈卿钰真的在宫里出事,他会做出什么来。 而一想到那个人渣做的事,他眸中又划过暴虐的光,这抹不对劲被沈卿钰捕捉到。 沈卿钰急促呼吸了一下,握住了男人抚摸他背部的手,问道: “陆峥安,你和温泽衍,到底在大殿发生了什么?” 陆峥安静静抬头看向他。 然后道:“那个人渣,通敌卖国,怕是不久后,我们又要打仗了。” “什么?!” 第58章 双帝 “阿钰,你动一动……好不好?”…… 略过一些腌臜污秽的细节, 陆峥安和他说了一下他和温泽衍在玄武殿发生的事。 在听到遗诏内容的时候,沈卿钰格外意外:“陛下遗诏中,并没有说传位于你?” “对。”陆峥安点头, “这一点我开始也很意外,寻到遗诏的时候, 我都怀疑那份遗诏是假的,但找了几个熟悉父皇字迹的老臣来看,这份遗诏确实是真的。” 沈卿钰拧起眉头, 眼中沉下一片。 看着他意外的神情, 陆峥安轻轻揉了揉他的侧脸:“所以,刚开始你就不应该去寻遗诏,即便寻到了, 结果也不是你想要的。” 危险不说,还徒增失望,不是么? 对于他的话, 沈卿钰眼里沉着思索。 静默很久, 说不意外是假的,因为他和其他朝臣,都以为先帝更属意陆峥安。 先帝将兵权传给陆峥安, 而历朝历代, 兵权所归,几乎就可以说是正位所归了。 所以,让先帝突然改态度的原因是什么? 他的疑惑, 几乎是瞬间让陆峥安看出来了。 因为他这个疑惑,陆峥安也曾有过。 一个人对自己好不好,外人可能看不出来,但当事人最清楚。 他不得不承认, 老皇帝对自己母亲可能并不好,但对他,确实算不上差。 而让他做摄政王,让温泽衍为帝,无非是出于朝局平衡和一个父亲的……愧疚吧。 老皇帝身上……其实是存在父爱的。 但夺嫡之争,向来凶险。 最终的兄友弟恭,只能是一个无法实现的理想。 在玄武殿上疯狂暴虐的一晚,让他从此以后,在这个世间真的……血缘断尽了。 思及被他亲手处理的人。 漆黑的眸子里溅起一片红,那红有如长剑割断颈脉的血墨,溅的陆峥安眼前模糊万分,沸腾的血液好似又开始狂啸起来,让他手臂有些发抖。 王府外是一片漆黑的长夜,这长夜好似要吞噬掉一切的伦理和理性,让人变成争权夺利的野兽,神志尽失,直到走向灭亡。 不由得抱紧了怀中的人,再次将头埋入那细嫩的脖颈间,冷冽的梅香钻入鼻息,终于让他安定下来,可手依然在发抖。 “陆峥安,你怎么了?”沈卿钰察觉出,他从回王府回来后就很不对劲。 “阿钰……”陆峥安在他肩上枕着,下颚线紧绷,“你说,后世史书上,会不会留下我弑兄篡位的骂名。” 他的眼前,总是会闪过一抹溅在盘龙柱上的血腥,而那混乱又嘈杂的一晚,几乎是让他一闭眼就可以看得到,搅的他心脏肺腑都如火灼烧,那些嘈杂的声音灌入耳蜗,他想闭耳不听,但那声音夹着疯狂和毁灭的风暴,在他耳边喧嚣不宁。 “不会,温泽衍通敌卖国、德不配位。”沈卿钰蹙起眉,极快否定,“即便是从后世影响来看,你做的依然是对的。” “老皇帝……其实不想让他死吧。”陆峥安声音哽住,阖上双眸,“或许我……真的辜负了他对我的期待。” 他亲手……杀了自己的兄长。 有泪砸在沈卿钰脖颈,惊的沈卿钰心尖一颤。 他极少见到这样脆弱的陆峥安。 平日里他见到的陆峥安,插科打诨、不着调又不正经、总是带着随性又自在的笑容,遇到再大的事,也好似不在意,更别谈在他面前落泪了。 心绪起伏不平。 好像……自从来了这景都城后,他就变了。 但沈卿钰清楚,若一个人陷在死胡同里走出不来,最终等待的,就是无止境的灭亡。 他要把他拉回来。 “陆峥安。”沈卿钰分开二人距离,抬起他的头,“你听我说。” 他的神色极为认真,眼中凝着光:“温泽衍其人城府极深、为达目的不择手段,而他隐忍近二十年,一个人若能忍这么久,到最后他若得势,必不会善待群臣百姓,这是历代王朝的铁律。” “而你若不杀他,他必会杀你。你觉得你留他一命,他会放过我们吗?” “这显然不可能。而更重要的是,从一开始我选择辅佐你,没和你说的一个原因是——” “在我眼里,你比他更适合当皇帝。” 沈卿钰声音很沉:“鹭洲相遇,你只是路过而已,但你不计得失,替那群村民清雪,即便那时你只是一个无权无势的土匪,这说明你能感他人所感、忧他人所忧,你其实比你表面上看起来更良善;到后面的许多事,从你身上,我都可以看得出来,相比较他的毁灭和疯狂,你有着与生俱来的希望和温柔的力量。” “其实若我真的一开始就选择辅佐他的话,会容易得多,不费吹灰之力、不需要太多筹谋,我就可以达成我所想要实施的计划,但我并不愿意与虎谋皮、为虎作伥,与他共事,非我所愿。” 他捏紧了拳头,神色坚毅:“我甚少拿你与他比较,在我眼中,他也不足以和你比较。一个人即便身居高位,而他若本身毫无怜悯之心,弱他人而强自己的话,其实从这一点上,就可以看出他并不强大,更谈不上一个合格储君。但你不同,即便你登基为帝,即便你手握重权,你也不会欺压他人欺压百姓、为己谋私,因为你的遭遇、你这些年的境遇,让你可以理解这世间的贫苦和不公,你会为那些不公平站出来,你会为那些弱者出手,就如你在鹭洲清雪的那一晚、就如你落草为寇的原因。” “而很显然,温泽衍不会,从他的疯狂和偏执、以及他最后的选择都可以看出,他对这万里江山,心中无爱也无怜悯,得不到便选择摧毁。我们杀了他,方为最合理的选择。” “一个通敌卖国的皇子,不配当皇帝,大棠交给他这样的人,才真的会国祚衰退。” ——最后这句话,和陆峥安在玄武殿处决温泽衍那一天,说的一模一样。 陆峥安神色有一瞬间的停滞,静静看着眼前人极度认真的神色。 神情恍惚,他家阿钰……说这些话的时候,表情真的好真挚,甚至一点都不用斟酌措辞,就像由心而发、思虑了很久一样。 “他比不上你,也不配做你的兄长。” 分析完后,沈卿钰捧着他的脸,满脸认真:“所以,你不要再自责了。” 似乎见陆峥安不说话,他又将声音放低:“在我眼里,你真的很好,比其他任何人,都要好。” “真的。” 或许是因为他的言语过于真挚,砸的陆峥安懵在原地。 一时间竟忘了开口。 随着他的沉默。 空气有一瞬间的沉滞。 一时之间只听得到灯烛爆开的火星声。 直到极轻的一声轻笑—— “噗。” 随着陆峥安的这声笑,沈卿钰回过神来,怔愣中,他注意到,面前男人朝他挑了挑眉,嘴角上扬,一双桃花眼微微眯起,脉脉流淌着绚烂的光。 这时,他才察觉出不对劲来。 不受控制地、耳尖几乎是瞬间红了起来,烧的他整片面颊都红了。 有些后悔,他到底说了什么? 说陆峥安德行配位是真心话,后面的都是什么啊? 然后放开男人,就想转过身去。 但陆峥安哪能让他轻易跑掉。 抓过他的手不让他动,笑着问他:“所以阿钰,这是在向我表明心意?” “原来我在你眼里,这么有魅力啊。”嘴角的笑根本停不住,他将声音放低,吻落在他耳侧,“以前这些话,为什么没听你和我说过?” 见他不答,他又将手放在他脸侧逗弄:“嗯?说啊。” “把手挪开。”沈卿钰灼烧着脸,别开了脸,想躲避他喷洒在耳边的呼吸,却怎么都躲避不及。 他挣着被他桎梏住的手腕,烦躁道:“陆峥安你放开我。” “不放。”陆峥安不依不饶,“你先说,为什么说这番话?” 沈卿钰滚了滚喉咙,声音干哑:“心之所念,想到便说,没有为什么。” “你喜不喜欢我?”陆峥安轻轻捏了捏他耳垂,“不对,你肯定喜欢我。我应该问的是,你爱不爱我?” 因为他的逼问,沈卿钰的心像是要从喉咙跳出来一样,狂跳不止,但他却根本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这个问题。 “快说,不准逃。”陆峥安揽住他的腰,发力顶了顶他,“不然我就惩罚你了。”——他都这么爱他了掏心掏肺倾其所有,当然希望沈卿钰可以亲口说,他也爱他。 这是人之常情。 因他的力道,几乎是瞬间,让沈卿钰溢出一声呻|吟,他这才反应过来,二人如今亲密相连的现状。耳膜震动,他避开脸,垂下眼沉默不言,眼中闪着游移不定的光。 ——他到底应该怎么说? 他到底爱不爱陆峥安? 爱又是什么? 他到现在都无法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 而男人非要不依不饶问,不仅有意往最里面弄,甚至还在他腰上作祟挠他,他本就怕痒,被挠的更痒了又躲避不及。 不由得低叱一声:“好了别闹了!” 他翻起身,一把将男人手桎梏住,附身压住男人,垂眸静静看向男人。 他的目光极为专注,被烛火映照的眼底闪着不知名的光,隐约还能看见他的倒影。 目光落在他身上,带着一种温柔厚重的力量。 每次被他用这样专注的眼神看着,陆峥安都觉得心跳的呼吸不过来,喉咙干涩不已。 他轻唤:“阿钰……” 还没等他说完,眼前阴影覆盖住他。 唇上一重。 柔软的唇瓣夹着梅花冷香,钻进了他唇间。 手被按住,压在他身上的人,慢慢舔舐着他的唇齿,勾住他的唇舌吸吮起来。浑身燥热,情欲几乎是瞬间被带动起来,气氛也变得灼热万分。 唇齿分开后,陆峥安哑着嗓子,想说些什么,沈卿钰就垂眸看向他,低着声音道:“别问了,好不好?” 说完,再次俯身深深吻住他。 鼻间的梅花香越来越浓烈,熏的陆峥安好像误闯梅林一样,一时间都迷失了方向。 迷迷糊糊、有些睁不开眼睛,而现在二人更是——紧紧连接在一起,像是可以抵达对方灵魂一样亲密。 他的声音有些难耐的沙哑:“阿钰……” “嗯?” “你动一动……好不好?” 如他所愿,沈卿钰曲腿动了几下。 而红梅绽开的浓香让空气也变得灼热,他身上的汗滴落在陆峥安胸膛,眼神变深,陆峥安桎住他的腰,按自己的节奏來,然后才算满足。 看那压在身上的清冷如雪的人,肩头衣襟滑落,露出一片粉意的肩头,像被胭脂染红的冰山雪莲,让他简直挪不开视线。 他抬手拉住沈卿钰,坐起身,抽身出来,护着他的肚子,让他侧着身,就这样进去,轻轻吻了吻他的耳垂,放低声音:“这样不容易伤到孩子。” 沈卿钰额头上全是汗,面颊绯红一片,埋在枕间没有说话,默默忍受。 因为满足,陆峥安眼里沉着灼热的光,他抬起沈卿钰的下巴,和他交换了一个炙热的吻。 心绪却几度起伏。 他知道他家阿钰这是在逃避。 眼中闪过一丝无奈。 却还是轻轻啄吻了一下他红润的唇瓣,笑着道:“谢谢你,阿钰。” “听到你说这些话,我真的很高兴。” ——是安慰也好,是怜悯也罢。 那些话,那些对他的认可,他都相信,是沈卿钰发自内心说的。 而从深林中迷路的人,当见到明亮的灯火,就会找到方向。 带他走出迷雾的人,是他的妻子,是这世间,最无私仁慈、心软高洁的人。 他不是血缘断尽,他还有亲人,而他的亲人,就是沈卿钰和他们的孩子。 他在这世间,最幸运的事,就是拥有他们。 …… 空气到了某种程度灼热的不像话,房间里梅香混合着熏香,气氛热烈又透着缱绻的味道,倾泻后,陆峥安摘掉羊皮套,他用锦帕替二人清洁了一下,再次从后面揽住沈卿钰,轻轻拨开他黏在鬓边的发丝,柔声道:“你也很好,在我眼里,你比谁都好,是唯一不可替代的人。” 吻了吻他的侧脸:“是我最爱的人,毕生挚爱。” 迎着男人专注的视线,沈卿钰静静看着他,眼里蕴着光。 轻轻点头道:“嗯。” “我家阿钰真乖。”陆峥安笑着将他搂进怀里,吻了吻他额头,“阿钰既然这么乖,能不能答应我一个事?” “什么事?” “登基大典上,你和我一起继位。” 沈卿钰没听太清,只是凭借下意识答了句:“好。” 当说完,他才察觉出不对劲来。 刚刚陆峥安说什么?一起继位? 他蹙起眉头,转过头看向他,确认道:“你刚刚说什么?” 陆峥安走下床,从床边桌子上拿出一个诏令,给沈卿钰看:“我说,登基大典上,你和我一起继位,诏书都已经让他们写好了。” 沈卿钰紧紧皱着眉头,接过他递给自己的诏书,认真看了起来。 待看清上面的内容,他眼睛越睁越大。 “暨我皇考大行嗣统,我朝首辅沈卿钰夙夜兢兢,变法为民……与二皇子一同登基,顺应民心,共治国家。” 一起继位?一起登基? 几乎是不可置信、他眼睛陡然睁大。 眉心蹙起,不由得有些生气: “陆峥安,你拿登基当儿戏吗?” “不是儿戏,我一开始就想好的,你忘了吗阿钰?”陆峥安伸手将他揽住,二人一同靠在床边,伸手接过他手中的诏书。 将诏书放在床边,他拉过他的手,在他手指上轻轻一吻,声音温柔:“我说过的,我愿意被你利用,你让我做什么都可以。” 他的声音很和缓,却透着坚定的力量:“你可以借我的势力,来达成你所有的目的,哪怕是让我当你的垫脚石,这些我都愿意,区区皇位,又算得了什么?” 看男人认真的表情不似作假,沈卿钰心海剧烈起伏起来,他犹自犹疑:“可——” 双帝并存?哪朝有过这样的先例。 “先例都是先开创才有的,我们何必拘泥于秩序?而且其实,你比我更适合当皇帝。从一开始,我来景都,夺嫡夺权,都是为了保护你,让你实现你想实现的政治抱负而已,我于权力本身并不热衷。但我继位,可以堵住那群老儒臣的嘴,而你和我一起继位,我们并肩为帝,这样一来,朝中大事你不用再借我的手间接施展,你可以直接按照你自己的心意来。” “况且,我若登基为帝,你真的愿意做我的皇后吗?你最讨厌的就是屈居人下,可你若不做皇后,或者继续在朝为官,我们的孩子又怎么办?他以何名义立足宫中?还能有比一起继位更好的办法吗?” 看着他犹豫的神色,陆峥安继续道: “其实,朝中大臣推举你的、信服于你的,比我要多,所以比起做皇后,和我并肩为帝,更适合你。” “如你所言,谁为帝都不重要,最重要的是,谁能一心为民,你一开始做这么多,不就是为了可以效力天下、实现抱负吗?” 说完一切后。 沈卿钰仍是沉默不语,更多的是犹豫不定。 陆峥安摊开那诏书第二页。 指着上面的奏表、和那些大臣的联|名|上|书给沈卿钰看。 密密麻麻的字迹在烛火映照下格外清晰。 空气有一瞬间的沉寂。 男人的声音却很坚定: “于血统上,我是顺应时序,于民心上,你才是众望所归,阿钰。” 第59章 出征 “乖,夫君替你清理一下。”…… 景明元年, 二皇子宸王携宸王妃沈卿钰,一同登基为帝,陆峥安为“轩明帝”, 沈卿钰为“景熙帝”,史称为“双帝”。 是以明年为景明元年, 先帝入陵,大赦天下,与民更始。 与此同时, 西北的号角吹响, 北翼敌军在北溪盘旋试探,敌我交战一触即发,昭告天下后, 轩明帝率二十万大军出征西北塞外,景熙帝留守朝堂,百废待兴。 而此时。 陆峥安御驾亲征的前一夜。 鸾和宫中。 二位圣上的住所。 ——这座大殿原是先帝的居所, 而陆峥安自同沈卿钰登基之后, 后宫空无一人,唯有的几个女眷还是先帝遗妃,有的青灯伴佛、有的自请出宫, 所剩不过寥寥数几。 数十尺高的鸾和宫中, 重重纱帘拂过,高高隆起的腹部时而从纱帘中露出,如巨大的珍珠鼓起来, 天鹅般秀丽的长颈扬起,然后被一只精壮有力的大手扣住,破碎的呻|吟从那张红艳的唇中倾泻,声调无措, “陆峥安……唔…”汗水滴落在刚铺好的红丝绸被中,像溅在胭脂上融化的雪滴,身体的交错映照在被烛火照亮的墙上格外清晰,而被他呼唤的那个男人小心地捞住他的腰,从后面双膝分开他,一声低语,再次踏上挞伐的征程,“阿钰,阿钰,我要你阿钰…”墙壁上映照的两道身影再度重叠在了一起,蜡烛滴下的泪滴已近干涸、殿外黑夜仍昼夜不息,时而不远处有大雁飞过,而征战西北的号角也即将吹起,唯有此刻离别前的纠缠格外缱绻。 …… 在灯火微明中,陆峥安将满身是汗气喘吁吁的沈卿钰放在床头让他靠在枕上,起身简单披了件外袍,从壁龛中不知拿了什么东西,就开始在铜盆旁净手。 净完手后,他又拧干锦帕擦了擦床上的人的额头,帮他把脸上的汗擦干净后亲了亲他的额头,再次洗了一次帕子后,绕过他腰间中途却被沈卿钰拦住:“做什么……” 他的声音沙哑,透着某种因体力被迫透支的无力。 陆峥安揉了揉他的头:“乖,夫君替你清理一下,不然睡觉不舒服。”他的神情极为认真,甚至都看不出一丝旖旎。 倒是让沈卿钰感到难堪,雪白的面颊染上红意,他微微别开了头,却也没拦他清理的手。 一切做好后,陆峥安放下锦帕上|床将其揽入怀中,声音带着一丝心疼:“都红了好像。”刚说完这句话,就被沈卿钰别开头斥了一声,“闭嘴。” 男人轻轻一笑:“害羞?”沈卿钰眉头皱起没有回他,却不敌他非要狎弄他,那人还低着声音回味,“阿钰刚刚舒不舒服?”见他不答,陆峥安就拉着他手,促狭不已,“应该是很舒服的,不然也不会咬着夫君不放还那么——”没说完,就被沈卿钰恼怒推开打断,“闭嘴别说了!” 一张脸已经涨的通红了,狭长的眸中好似喷着火一样,陆峥安知道不能逗弄太狠,不然气出好歹来,他还得心疼。 只是拿出刚刚从壁龛上拿到的药瓶,用锦帕擦了擦自己的手,刚刚掀开怀中人腹部上的衣襟,手就被条件反射地攥住,带着惊疑的声音传来:“又要做什么?” “替你擦妊娠油。”陆正安小心挪开他抓着自己的手,起身来到他床侧,不容拒绝地掀开了他腹部单薄的里衣,待看到雪白一片高高隆起圆润的腹部,他没忍住低头在上面温柔地亲了亲。 在沈卿钰疑惑的眼神中,他解释道:“你之前总觉腹胀,孩子踢你让你难受,擦油可以缓解你的肿胀,也可以保护你的皮肤,以免日后诞下孩子的时候,突然松懈下来,到时候肚子上就容易留纹路。” 他拿着药油往手心上倒,药油化开一股药香味传来。 他伸出手在他腹部上,往从下往上、从四周往中心拢靠,抚摸涂抹,声音含着笑意:“我们阿钰长这么美,肚子上留纹就不好看了。” 他的动作轻柔又极为讲究手法,一看就知道练了很久。 对于腹部时而随着摩挲传来的温度,沈卿钰没有再拒绝,这几个月来,陆峥安无微不至地照顾他,甚至还有些过度关心,所以他早已经习以为常。 静静抬眸,看向殿外已近丑时的夜色,沉默下来。 陆峥安也注意到他的视线,随着他往殿外看了看,轻声唤道:“阿钰……” 沈卿钰回过神来:“嗯?” 看着床上的人,陆峥安笑了笑,没有说什么。 涂完药后,自顾起身净手,再次来到床上,揽住沈卿钰,叮嘱道:“我已和段白月说好了,以后每隔一日他便来替你擦药油,你若不喜旁人亲近,自己擦也可以,但一定要小心腰,别伤到自己和孩子。” “若你实在不喜擦药,我也让他替你做了个外服的药,熬制喝下,也可以缓解你现在的肿胀不适。” 因他突然提起来的话题,气氛一时间有些沉滞。 沈卿钰沉默下来,目光几度在他抱着自己的手和殿外月色中逡巡。 陆峥安揽着他,避开他涂抹过药油的地方,在腰际细细摩挲。 沈卿钰有点痒,挣开他的手:“别揉了。” “阿钰。”男人像突然想到什么,在他耳边问道,“你想好我们孩子的名字了吗?” 对于他这个问题,沈卿钰有些愣住,摇头道:“尚未。” ——从一开始意外怀孕,再到后来二人成亲,他都很长时间之内,没有办法接受自己即将产子的事实,所以关于孩子的名字,他真的还没有认真想过,也没有思路。 后来,他们忙于夺嫡争斗一事,更加没空去细想这些细枝末节的事。 可陆峥安真的提起的时候,他才记起,确实应该给孩子想个名字了。 腹中孩子随着月份变大,性别也早就明了。 他知道自己怀的是男孩。 陆峥安作为大夫,当然也知道。 只是,取名一事,是否应该仔细考虑,择最好的名字方才寓意吉祥呢? 他在这边自顾思索,拥着他的陆峥安却轻轻一笑,突然道:“我倒是有个主意。” 沈卿钰转眸看向他:“什么?” “叫包子怎么样?” “什么?!” 原以为他想到什么好名字的沈卿钰,险些以为自己听错了。 他蹙起眉头,确认道:“你说叫什么?” “包子啊。”陆峥安抚摸着他的肚子,回道,“陆包子。” 沈卿钰不太理解:“为什么要叫包子?” 包子?不是吃的吗?为什么要取一个食物的名字? “很简单啊。”陆峥安伏在他肩上,压低声音,在他耳边低语,“天天被他爹爹顶,又软又嫩,不就是包子吗?” 说着,他还故意曲腿在沈卿钰臀部用力顶了两下。 “陆峥安!”沈卿钰顿时怒了,一把用力推开他,满面怒气,“取名乃人生大事,你竟如此草率!还拿这个调笑!” 陆峥安双手撑着头,靠在床头,笑意盈盈:“我这不是见气氛太严肃了吗,开个玩笑,缓解一下气氛嘛。” 对他的解释,沈卿钰仍然是没好气,转过身没理他了。 “好嘛,我错了。”见他真生气了,陆峥安连忙揽过人抱怀里,认真道歉,“我不开玩笑了,孩子名字由你来取,姓沈或者姓陆都可以。” “取好后,你修书一封告诉我。”陆峥安轻轻吻了吻他耳垂,笑着道,“你学富五车、博古通今,取名字肯定比我取好听。” 沈卿钰任由他圈着,没有再说话,而是静静看着殿外长夜。 殿内长明烛火业已燃尽,室内一片安静。 陆峥安将头伏他肩头,嗅着他脖颈上的梅香,往他肩头拱,声音不舍:“哎,真舍不得离开你和孩子。” 本以为一切尘埃落定,他们可以长相厮守的,哪知好不容易赢了,还得被迫分离。 垂下眼,眼中闪过一丝暴虐的光,要不是因为那个人渣,他何至于和自己妻儿分离? 而因那个人的通敌卖国,边塞流离失所的百姓,不知有多少。 所以这一仗,他必须得打。 但责任是责任,不舍是真的不舍啊。 他轻轻啄吻着他的耳垂,问道:“阿钰,你会不会也如我不舍你一样,舍不得我?” 闻言,沈卿钰静静背着他,目光沉静如湖水。 并没有回他这个问题,手心却不由自主地蜷缩起来。 但他的异常,陆峥安却没注意到,见他沉默,以为他还在为刚才取名的事生气,又道了一次歉:“好了嘛,我知道错了,你就别再生气了。” “其实……”热气喷洒在沈卿钰颈间,陆峥安说道,“也不是想问你舍不舍得我,而是想问你爱不爱我。” 他将声音放低:“因为我这么爱你,真的很想听你亲口说,你也爱我。” 他的声音带着期盼、和长久以来得不到回应的失落。 沈卿钰滚动着喉结,在床侧攥紧了手。 男人却没在意,很快从失落中恢复过来。 “不过没关系。”陆峥安搂着他的腰,不在意地亲亲他的侧脸,“等我得胜归来,届时,我要亲耳听你说你爱我。 吻了吻他鬓边发丝,他的声音温柔:“我走后,你一定要照顾好自己,待你生产之日,我会抽空回来,亲眼看着我们的孩子出世我再走。” 沈卿钰任由他抱着自己,没有说话。 唯有烛火轻轻摇晃,墙上映着二人相拥的身影。 沉寂片刻后。 “阿钰……”陆峥安看着怀中的人尤其乖巧,眼前冰玉一样的耳垂格外诱人,他的声音有些沙哑,“你转过来好不好?我想亲你。” 不等沈卿钰回答。 他便轻轻抓过他的手让他转过身来,抬起手掐住他的下巴,唇印在他唇上,撬开他的舌关,和他交换了一个炙热缱绻的吻。 沈卿钰放松手心,抬头微微迎合着他,顺从地张开唇舌与他纠缠,放在床侧的手,也轻轻揽住他。 一吻毕,二人静静相拥。 殿内一片寂静,连烛火也好似燃尽。 夜色如墨,而涌动在那漆黑瞳孔中的情绪,好似蕴含着不知名的风波。 有低语来到沈卿钰耳边:“阿钰,你明天送我出征,好不好?” 没有沉默太久。 极轻的一声: “好。” …… 而此时,殿外不远处天光,暮色褪去,黎明将至。 黎明最后一缕月光落下地平线的时候,大军开拔。 战鼓声、唱和声、马蹄声响起,狼烟割裂天穹,城墙上遍插黑红色的“棠”字旗帜,随风而猎猎飘扬。 城关外不远处排列着黑压压一群、由陆峥安带领的整齐划一训练有素的大棠军队。 陆峥安独自立于队伍首列,一身银白战袍,手持长枪,他身后是被陈飞牵着威风凛凛的战马。 虽已为帝,沈卿钰却只是简单身着一身素白长袍,来为他送行。 他们身后是千军万马,但此刻的两位陛下,却在做着最后的告别。 沈卿钰的手被陆峥安抓着,男人不放心地对他叮嘱:“到了边关,我会每隔一周给你寄信报平安,你一定要记得给我回信。” “好,我会给你回信。”沈卿钰点头,又说道,“兵部尚书步大人与你同行,此前他于北翼一战中,颇有经验,你若有不懂之事,可向他取经。” “好。”陆峥安又看向他腹部,眼里带着担忧,“奏疏累牍,切莫过于劳累,量力而行;至于变法一事,不用操之过急,徐徐图之,若有拿不准之事,可修书与我,我与你共同商讨。” 他极为关切地拉紧了他的手腕,语气严肃:“一定要照顾好自己身体、万事以自己为先,不准让我担心,知道吗?” “好。”沈卿钰看向他,认真承诺,“我会注意身体,你别担心。” “嗯。”陆峥安一把将他拉住怀中,抚着他的发丝,眼圈泛红,“好。” ——早知便不让他来为他送行了,可真的在离别之前见不到他,更让他心悸。 鬼知道他在第一次出征之后,有多后悔没亲自再见他一眼,往后在西北那些无法安睡的夜里,他都寝食难安。 所以他才做出让他为自己送行的决定,能抱着他好好道别,他也能放下心,见他一面,往后对他和孩子的思念,也算得以慰藉。 似乎怕坚硬的铠甲咯着他,陆峥安很快放开了他,注视着他的眼睛,滚动着喉结,刚想说什么。 步大人便在他们身后斟酌道:“两位陛下,大军已集结完毕,是否出发?” 沈卿钰没有丝毫犹豫,点头下令:“出发。” 摸了摸他的头发,陆峥安便挪开视线,转身掀起战袍,提起银枪翻身上马,大喝道:“大棠将士,随我出发!” 整整齐齐的一群人高喊: “斩杀敌寇,直取北翼!天佑大棠,陛下万辉!” 陆峥安没再看身后的人一眼,生怕再多看几眼就不想走了。 坚定地挥起马鞭:“驾!” 马蹄声起,尘土飞扬。 一切尘埃落定。 沈卿钰就这样看着那匹银色战马,逐渐消失在眼前。 心在喧嚣中起伏起来。 他攥紧了手心。 他……应该很长时间都见不到他了吧。 下颚紧绷,神情却不明。 转过头来,他朝着一众群臣说道:“走吧。” “遵命,陛下。” 却在这时,突然听到一声高呼:“阿钰!” 沈卿钰连忙回过头去。 却看到那前面银色战马突然停在了不远处。 他陡然睁大眼睛。 只见那一身战甲的人,从马上飞身而起,足尖起点,一下飞到了最前方的登高架上。 朝他挥着大棠旗帜喊他:“阿钰!” 喉结滚动,沈卿钰停下脚步。 他听到那人喊: “沈卿钰,我爱你!” 沈卿钰彻底愣住。 心绪急剧沸腾。 千军万马都好似凭空消失,眼前就只剩下那一人的身影。 他剧烈起伏着胸膛,静静注视着前方朝他大声示爱的男人,眼眶泛红成一片。 他听见男人问他: “你爱我吗?!沈卿钰,你爱陆峥安吗!” 远处似有大雁飞过,在天空由远及近地盘旋,空气中是飞扬的尘土泥腥味。 气氛一时间沉寂。 唯独他高喊的声音格外清晰。 沈卿钰收缩着瞳孔,思绪好似回到了孤身折梅的那一天。 也是在他出征的时候,他策马来到山谷中,却只见到一排排脚印,人已经消失不见。 他攥紧了手心,攥的骨节泛白。 似乎是喊累了,男人得不到自己想要的回答,便飞身下台,从登高架上重新回到马上。 再次挥鞭,马蹄阵阵,人影越来越小。 那抹白色的身影渐渐消失在沈卿钰眼中,他好似听到身边傅荧的声音: “师兄,你好像……哭了。” 他这才回过神来。 面颊上留着干涸的泪水。 他突然转头,对驾马的傅荧道:“你的马借我用一下。” “什么?”傅荧没明白他的意思,却还是听话地下了马。 他刚下马,就见到那身怀六甲的人突然踩着马镫爬了上去,然后扬起手,“唰——”地一下挥起马鞭。 傅荧目瞪口呆。 却见那抹白色身影,极速消失在了原地。 “你做什么!小心肚子啊!”傅荧心悸不已,连忙从旁边的士兵手上抢过马翻身上马,策马追了上去,“简直了!等等我!” 沈卿钰却没听到身后的呼唤,而是夹紧马腹朝着前方大军,极速地奔去。 面上泪水已经干涸,心海却在马蹄声中掀起波涛。 在恍惚中,他好似看到那根送不出去的梅枝,再次出现在了他眼前。 带着他说不出口的思念和情绪。 攥着马绳的手攥的发白。 “驾!”一声低喝。 而没走多远的陆峥安,还在马上自顾失神,就听到身后士兵的议论声:“陛下追过来了!”、“陛下骑马追过来了!” 心下一惊,他倏然回过头,便看到那抹白色身影骑着骏马,飞速出现在了他眼前。 不可置信地、他连忙夹紧马腹,朝沈卿钰追来的方向跑去,放开缰绳,从马上飞身而起,来到对方马上。 待接过那马上身怀六甲的人,他牢牢抱住,带着心疼斥责道:“你胡闹什么!谁让你骑马来追的?你知道这样多危险吗,如果我——” 却见怀中的人沉默不语,而是攥着他的胳膊默默抬头看着他,他又不忍心继续斥责了。 深呼吸一口气,他刚想说些什么。 却听怀里的人轻轻说道:“我想好了,陆峥安。” “想好什么?” “昨晚,你问我孩子叫什么,我想好了。” “叫什么?” “叫陆鸣。” 呦呦鹿鸣食野之苹*。 或许是因为风沙太大,有泪从那张清冷如雪的脸上流下来。 “阿钰……”陆峥安喉结滚动。 抬手替他擦掉他颊边的泪水,声音哽噎:“别哭阿钰。” “陆峥安。”沈卿钰牢牢抓住他的手,话语在喉中滚了几滚,“你之前问我爱不爱你。” “这个问题——” 风从二人耳旁刮过。 于万籁俱寂中。 他的声音比风还轻, “等你回来,我就告诉你。” 所以—— “所以,你一定要,平安归来。” 第60章 押送粮草 “朕亲自去。” 十月下旬。 丑时。 玄武殿灯火通明, 一道挺立的身影端坐龙椅上,正在批折子。 自推行新政以来,沈卿钰每日在玄武殿待的时间都占他时间的大半, 宵衣旰食是常态,可以说他比大棠以往所有的帝王都要勤政。 烛光照在他脸上, 却不见暖意,唯剩凝结的眉宇显示出他神情的凝重,每次都要看好几次奏折内容, 沈卿钰才能下朱批。 在位期间, 他曾微服造访过多个地方,惩治了不少贪墨污吏,也因此, 得罪了不少宗亲贵族。 老实说,他的新政实施的并不顺利,但也在他意料之中, 毕竟触犯宗亲利益又如何能顺利实施?也终归是他操之过急了, 但他不会因此而收手。 如霜一般的眉宇凝着冷雾,他抬眸看着前方殿外漆黑的长夜,眸中沉着冰冷的情绪。 越是阻拦, 越说明新政的实施必要性。 急?急才说明他做的是对的。 ——这也是陆峥安和他一起商议的结论。 直到一声响亮的婴儿啼哭声响起, 在空荡荡的大殿中,格外刺耳。 沈卿钰停下笔,蹙起眉头看向后殿。 他问道:“出什么事了?” “陛下……小皇子不肯睡觉……” 此时后殿喂奶的乳娘满脸为难, 她都哄了一晚上了,吃完奶也不安歇,连喜欢的小玩具也不想玩,孩子这么小也不能一直哭, 看来是非要陛下亲自来哄了。 “我来吧。”一道脚步声响起,阿牧接过她手中的小团子,小心地合好他身上的襁褓,来到前殿。 看着忙于政务的沈卿钰,他不由得抱着小皇子劝道:“陛下,您歇会儿吧,这都丑时了,这几日您天天都忙这么晚,小皇子都想您了。” “给朕吧。”沈卿钰揉了揉疲惫的额角,将笔搁置在笔架上,站起身在旁边的铜盆中净了净手,接过阿牧手中的小团子,轻轻抱在怀中,按他最喜欢的姿势,抱着他摇晃了几下,逗弄他玩,压低声音哄,“爹爹抱好不好?” “呜呀——”小团子一靠近他的怀中就不哭了,睁着一双亮晶晶的眼睛,喜笑颜开地笑了起来,奶声奶气地在他怀里撒娇,还伸出柔软的小手要摸他眼睛。 “鸣儿乖。”沈卿钰轻轻握住他的小手,将他的小手包裹住,放在自己脸侧,神情柔和。 而在旁边的阿牧看着他们父子互动,脸上露出欣慰的神情。 ——这样神态柔和、表情放松的大人,也只有在照顾小皇子的时候,才会显露出来。 自从大人继位当了父亲后,就变得和以前大不一样了。 更有耐心也更温柔了。 阿牧说道:“陛下,这么晚了,小皇子也困了,奏折明天再批吧,奴才去后殿给您放热水沐浴。” “好。”沈卿钰抱着小陆鸣去到后殿,将在他怀里睡着的小团子放在床旁边的小床上,轻轻摇着小摇篮,哼着刚学的摇篮曲,轻声哄他睡觉。 沈卿钰看着襁褓中那张肖似陆峥安的脸,伸手轻轻在他脸上触碰,有些出神。 ——九月初,他在宫中生下陆鸣,期间陆峥安提前得知消息后,从西北赶回景都城,连换了十匹马,昼夜不停地赶路,想提前见到他,可毕竟路程遥远,最终虽然没能亲自在他身侧照顾,但紧赶慢赶,也还是亲眼见到了小陆鸣。 一切都进行的很顺利,在床上抱着刚刚产子的沈卿钰的时候,男人脸上的笑就没下来过。 见到父子平安的陆峥安虽然很高兴,但看清了小陆鸣的脸后,男人就有些郁闷了: 因为孩子和陆峥安小时候几乎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连在襁褓里爱踢褥子的小动作,都和他小时候一模一样,又好动又爱哭,一看以后就是个混世魔王。 按陆峥安的猜想,他原以为,他家阿钰能生一个缩小版的沈卿钰,冷冷清清、乖巧听话,多可爱啊,没想到生了一个缩小版的自己,真的头疼。 但这也只是个小插曲,最重要的是,沈卿钰和孩子都平安无事,他也就放下心了,不然每天打仗,心里总会记挂他们。 可没待两天,西北战事正盛,军中主帅不能缺席,他不得不再次赶回了西北。 时间便来到了十月下旬,此时距陆峥安回西北已经有两个月了。 而寝殿桌上,是他不久前刚收到的陆峥安寄给他的信。 信里的内容也和以往差不多,多数是报平安和表达思念,每次还会伴随着一些陆峥安亲手给孩子做的小玩意,如西北四季青做的小竹球,猛兽皮做的拨浪鼓、西北陶土做的陶哨…… 不得不说,陆峥安是懂小孩子心思的,这些玩具,陆鸣都很喜欢,也可能是因为带着爹爹身上的味道,他每天晚上都会抱着睡。 但近十日,他却没再收到陆峥安的信,不知是不是边境战事走到尾声的缘故。 “呜啊——”小陆鸣还不会说话,只是伸出藕节一样的胳膊在摇篮中翻身,好像梦到了什么好吃的东西一样,抱着旁边的拨浪鼓,在摇篮中睡的正熟。 沈卿钰拿出锦帕,擦掉他嘴边的涎水后,阿牧也进来告诉他,说热水已经放好了。 他刚准备去后面沐浴,却从门外传来一阵急促的敲门声。 他蹙起眉头,让阿牧去开门。 他也走到门口。 却见来人是宋靖。 自陆峥安出征以来,宋靖一直留在北大营,处理军机要事和传递情报。 匆匆赶来,他的额头上还流着汗,见到沈卿钰,他连忙拱手行礼: “不好了,陛下,西北出事了。” 闻言,沈卿钰沉下声音:“出什么事了?” “粮草督运使那边来信说,押送粮草的周大人自尽了,押送的二十车粮草也不知所踪!” “什么!”沈卿钰陡然变了脸色,他还记得,周清儒是他亲自从寒门中一路保举过来的,人品可靠、为人清廉,不然押送粮草这么大的事也不会放心交给他,岂料这么快陨落? 而更重要的是,二十车粮草如今竟不知所踪?他记得,他下达让督运史那边押送粮草的命令,是七天前,而现在宋靖收到地方消息来回需要三日,也就是说已经过去了十日!本该送到西北的粮草,早就断了! 难怪他最近根本没收到陆峥安寄给自己的信。 前方战线吃紧,后方却粮草断绝,他哪有空寄信!肯定忙的焦头烂额! 宋靖递给他一封信:“陛下,这里有一封臣调查的密信,您看一下。” 待看完后,沈卿钰眼中沉下一片:“传朕口谕,一个时辰后,通知各方官员,召开朝会。” 宋靖抱拳:“是!” 于是,寅时不到,玄武殿再次灯火通明,本该在睡梦中的各个朝臣,都聚集到了玄武殿。 但此刻,却因前方战事吃紧,他们却毫无睡意。 大殿里面,各种议论声层出不穷。 直到傅荧一声高喝:“肃静!” 端坐龙椅上的沈卿钰朝前方大理寺卿问道:“于大人,查清周大人自尽的原因了吗?” 大理寺卿举笏上前:“回陛下,据粮草督运署来报,周大人是在运输粮草半路上自尽的,待发现的时候,尸体已经泡在河中泡了三日,捞起来的时候已经不成人样了,原因也无从查起。” 说完,神情就有些犹豫。 沈卿钰却捕捉到了,于是问道:“你还有什么调查出来的真相吗?” 大理寺卿继续道:“回陛下,据臣……派遣的仵作来报,周大人喉中有铁锈,不像自尽,更像被灌毒而死。” 闻言,一众朝臣纷纷惊讶不已:“是谁竟如此大胆!敢谋害我朝命官!” 要知道,押送粮草的押运使乃三品官员,到底是谁有这样的胆子? 沈卿钰静静看着座下朝臣,有愤懑不已的、有居安思危的、有神色惴惴的。 唯独第二排的宗亲王誉王,神色却不见异常,甚至还有些得意的样子。 沈卿钰朝他问道:“誉王,你对凶手有什么看法吗?” 誉王挑了挑眉:“没什么看法,要本王来看,此人死有余辜罢了。” 一众朝臣不由得纷纷吃惊:“誉王何出此言?粮草失窃,前方战事吃紧,我等后方朝臣,又岂能不思危?” “王爷此言大为不妥!身为我朝宗亲,更应该为国思虑才是,又岂能说这种风凉话?” “陛下还率军在前方与敌方血战,如今粮草失窃,陛下在前方肯定心急如焚!吾等又岂能旁观?” 那誉王不屑甩袖:“本王只是陈述事实罢了,那周清儒平民出身,还能让他做到三品,如今更是担任押运使这样的官职,若不是背后有人替他保驾护航,以他这种刚直不阿的性格,不知得罪了多少人,让他一路顺风顺水,已经是很抬举他了,他好日子早该到头了!” ——他的神色有所愤然,但言辞却全是一股言外之意和阴阳怪气。 对他的言外之意,在场众人都听得懂,他虽然表面在说周大人平民出身,实则在阴阳沈卿钰平民出身,若不是得了陆峥安保驾护航,又怎会如此顺遂?甚至还登基为帝,如今更是站在了他的头上。 而随着他话音落地,朝堂中瞬间鸦雀无声。 各个神色莫辨,一片沉默。 还有朝臣举笏遮面,龇牙咧嘴,面露不解:这誉王怎么如此蠢笨,难怪先前争不过先帝,现在更是当着当今圣上的面作死,怎么想的?依靠从龙之功,安享晚年不好吗?难道是人年纪大了,脑子也不清醒了? 沈卿钰却静静垂眸看着他愤然不已、指桑骂槐的样子,脸上并没有太多表情。 ——自他施行新政以来,像誉王这样的反对势力并不在少数,他也不会在意背后那些宗亲是如何骂他的。 但事关西北战场一事,就触犯到他的底线了。 他沉下声音,朝宋靖招手:“宋靖,你来和誉王说。” “遵命,陛下!”宋靖上前一步,从怀中掏出一封血|书,“誉王可认得这封血|书?” “什么血呼啦次的东西,本王为何要看?”誉王只是神色不屑地瞟了一眼,待看清上面的字迹后,陡然神色一变,本来嚣张猖狂的表情,顿时变成不可置信、惊疑不定。 像活见鬼一样地—— 他后退了好几步,神色慌乱:“你、你从哪得到的!这封血|书,本王明明、明明当着周清儒的面,亲手销毁了!” “誉王这是亲口承认,谋害周大人的事实了?”大理寺卿上前一步,肃声道。 待看清周遭群臣一副果然如此的表情后,誉王总算明白过来了,他指着宋靖鼻子骂:“你竟敢伪造血|书!诈本王!” 沈卿钰沉着脸朝宋靖挥手:“拿下他,关进大理寺。” “遵命,陛下。”宋靖朝朝外的带刀侍卫招手,众人冲着一脸愕然的誉王涌去。 “尔敢!”誉王步步后退,然后朝座上的沈卿钰骂道,“你这个妖人!你敢捉拿本王!本王可是先帝亲封的亲王!是你的皇叔!你敢以下犯上!” “有何不敢?”沈卿钰却没有太多表情,一把扔下桌上的奏疏,冷着声音,“像你这样的国之蛀虫,为非作歹、以权谋私、朕为何不敢?” 他指着地上堆积的誉王罪证的奏折: “因一己私利,欺压地方、侵占田地、强抢民女;如今更是在国家大事上下手!谋害押运使,致使西北战事吃紧,粮草缺席,危害我大棠朝政!” 他冷冷下令:“传朕旨意,誉王谋害轩明帝,致使朝政受损,依我大棠法令,数罪并罚,关进大理寺水牢,无朕之命,永生不得出狱。” 最终,宋靖带着侍卫将挣扎不已、破口大骂的誉王捆了起来,用破布堵住了他的嘴,交给大理寺卿,一起带走了。 等他走后,朝中一片死寂。 都以为新登基的新帝沈卿钰,会像对百姓一样,心慈手软、手段柔和,没想到今天竟然借誉王一事,给了那些蠢蠢欲动的势力,一个震惊朝野的下马威。 人人自危。 在寂静的空气中。 隔着重重冕旒,沈卿钰垂眸看着座下诸臣,静静道:“朕处罚誉王一党,非为立威,而是想告诉诸位,施行新政,总免不了利益受损,因此,朕会给予各种补偿和后利,但若因施行新政,而从别的地方想办法牟利,甚至危及前线、动摇我大棠根基,朕绝不姑息。” 他冷着声音,神情冷冽:“如今轩明帝在西北,鞍不离马,甲不离身,日日与敌军奋战,昼夜不息,而竟然还有人拿这件事来做文章,以粮草来威胁朕,想阻止新政,实为荒谬!” “像今天誉王一事,朕不想再见到,否则,后果如他。” 诸臣汗颜,举笏跪拜:“圣上明察,臣等遵命,不敢违逆,吾皇万岁万万岁。” …… 而处理完誉王一事之后,宋靖奉旨来到御书房。 看着御书房中,抱着小皇子的人,神态柔和,全然看不出早朝时那副严肃冷然的样子,俨然一副慈父的样子。 他有些愣住,但很快恢复过来,刻意压低声音行礼:“陛下。” 见他来,沈卿钰令人将睡着的陆鸣小心抱了下去。 “粮草找到了吗?” “找到了,陛下神机妙算,果然在誉王的私宅里面。”宋靖拿出一封密折,呈给沈卿钰看,“这是臣率羽林卫抄他家时,发现的巨额赃款。” 说着说着,他神色露出犹豫:“甚至……甚至还有龙袍。” 沈卿钰垂眸看着他递过来的密折,冷笑一声,神色却不见意外。 “陛下……似乎也预料到了?” “不足为奇,他曾跟着温泽衍一党谋事,最终却在轩明帝宫变那一晚,临阵倒戈倒向我们,往后更是借着从龙之功为己牟利,朕开始并没有收拾他,一是朝政百废待兴朕精力不足,二是顾忌着先帝的关系,但没想到他居然对西北粮草下手。” “现在押运史周大人身陨,陛下可有想好的人选?西北战事吃紧,不能再等了。” “有。”沈卿钰静静望着桌上来自西北的信封,将手中密信扔到地上。 迎着窗外升起的朝阳,他的声音低沉清晰:“朕亲自去。” 60-67 第61章 夜袭 “想老婆孩子了。” 景明元年, 十月二十日。 沈卿钰率军一路秘密北行,亲自押送粮草。 而与此同时,在他们抵达西北的夜晚。 月色晦暗, 北风呼啸。 北翼敌营西侧粮仓。 一队黑衣蒙面的人伏在土坡后,盯着百米外亮着零星火把的北翼敌营, 看着轮值的敌方士兵,目不转睛。 “亥时三刻,西南角巡逻换班, 只有半炷香空档, 火油泼好了吗?”为首的是一身黑衣,蒙面的陈飞。 “禀将军,泼好了。”身后的人低声点头。 “那就行动!”陈飞朝后挥了挥手, 而他身后土坡中涌现出无数个黑衣人,有拿着火把的、有拿着火铳的、有拿着沾着火星的箭的。 首先站起来的陈飞则挽弓拉箭,箭头上绑着油脂, 在火桶中点燃, “唰——”一声朝着北翼粮仓射了过去。 而他身后的士兵,则乌拉拉从土坡中涌出,以包围粮仓的方式, 朝敌方袭击而去。 随着这一群训练有素的军队袭向西侧粮仓, 冲天的火光从北翼营帐中卷起,而此时守卫薄弱的对方在这漫天硝烟中,终于反应过来, 自己被夜袭了。 敌方守将提刀一声大喝: “保护粮草!!将士们随我冲!” 在漫天硝烟中,一身黑衣的陈飞沉着一张脸,他眼底倒映着对方燃烧的营帐,看着对方越来越多、不断涌动的大军全部围了过来, 他冷笑了一声。 亲眼看着敌方值守将领朝天空发出求救的信号弹后,他放下了手中箭矢,往身后退去,朝身后的人挥手:“不要恋战!退!” 接着,一群训练有素的士兵,就这样按照原计划往后退去。 陈飞则骑马率军朝着陆峥安说好的地方汇合而去。 而在西北侧粮仓受袭的时候,北翼东南侧粮仓处。 三更天,营帐骤起锣声,地窖守卫踉跄冲出大喊:“闹鼠灾了!米面漏了一地!” 岂料刚刚说完,一群黑衣人涌上,在包裹着黑布的刀刃中,那守卫瞬间倒在了血泊里。 而不知何时躲藏在营帐角落的大棠士兵,如夜空中的蝙蝠包围住营帐,悄无声息地解决掉了值守在粮仓各个角落的守卫。 站岗岗哨的守卫似乎发觉不对劲来,刚抽出烟火要发信号,就被一只破空的长箭刺穿咽喉,信号弹还没有发出去,就从高高的哨岗坠落而亡。 此时不远处的山坡上,陆峥安放下手中箭弓,从被炸出来的山洞中走出来,一声冷笑:“今日爷爷就要搬空你们这伙贼寇的棺材本。” 沉声喝道:“行动!” “遵命!” 紧接着,从山洞后,涌出一群推着轮轴上裹着棉布的独轮车,每车由两人值守,沿着排好路线的小径朝粮仓训练有素地推行,直冲粮仓而去。 而本应该轮班值守在各个粮仓的北翼军,此时却被调到了西侧粮仓支援,所以剩下的守卫几乎不费吹灰之力就解决掉了,一众推着独轮车的士兵竟如入无人之地。 等进了粮仓后。 李重首先拿出长刀往面前堆积成山的粮袋上一扎,颗粒饱满的粟米和白面就这样流了出来,粮食的香味瞬间扑面而来。 朝为首的陆峥安说道:“没跑了老大,都是真材实料。” “那必须的,我胡斯打探消息就没错过。”胡斯有些得意地挠了挠头。 “一起搬,速度,不要多做停留,我们只有半炷香时间,不要有无谓的伤亡,胡斯你推个车过来。”陆峥安朝胡斯示意,不消片刻胡斯便推着一辆独轮车来到他们面前。 陆峥安首先往肩上扛了两袋粮面,然后就往独轮车上放下,李重也不遑多让,也扛了两袋粮食朝独轮车放。 就这样,放够了六袋粮食后,胡斯便推着车往山洞后跑去。 一来一回,半炷香时间,三个人便已经搬了二十四袋粮食。 陆峥安朝还往山洞那边还在往这边推车的士兵说道:“够了!时间到了,立刻撤退不要耽误时间。” 几人面面相觑:“陛下,敌方还没赶到,我们不趁机多拿一点吗?” “不要贪战,兵者输赢,只差毫厘。” 陆峥安没有回头,率先朝着营帐外走去。 一众人不敢违抗,都跟着他迅速撤离。 等出了山洞后,一群士兵迅速将独轮车搬到更大的驴车上,等待陆峥安检索。 在检查上没有多费时间,陆峥安派了四个鼻子灵的士兵,检查没有空袋后,朝身后黑压压的大军挥手: “听我号令!撤退!” 等沿着此前先安排好的猎户小径上离开北翼管辖区后,天光乍晓。 从不远处峡谷中走来陈飞率领的先行队,和陆峥安等人汇合在了一起。 陈飞亲自向陆峥安汇报了一下西北粮仓的情况,几人便重新上马离开。 看着身后满满的收获和粮食,陈飞不由得有些兴奋: “老大,你这招是真的妙啊,首先是大肆宣扬我方在种植小麦,提前散布我们不缺粮草的假象放松他们的警惕,然后声东击西、夜袭粮仓,一下就解决了我们近日的难题。” 李重点头:“是啊,自从周大人失踪后,弟兄们已经十天没吃饱饭了,眼见着粮仓要见底了。” 陈飞又策马来到陆峥安身边:“老大,我一直很奇怪,这件事我们为什么不上报朝廷,周大人的失踪,一看就有问题。” 李重问:“是因为顾念陛下施行新政,忙于朝务,不想让他担心?” “也不仅仅只是这个原因,从战略上来看,偷袭他们的粮仓充实我们的粮仓是一个风险收益都很大的决策,也可以从后方断掉他们的粮食供给,压制他们的心里优势,侧面让敌军在和我军交战中失利。”陆峥安抱着长枪,弓着眉宇,“更主要的是,恶心一下北翼,谁让他们没完没了的。” “没完没了?” “对,跟苍蝇一样的这群人。”陆峥安捋了一下头发,眼里沉着烦躁的光,“杀也杀不完,真是烦死了妈的。” 李重懂了:“想媳妇孩子了?” 陆峥安没说话,但眯起来的一双桃花眼却望着远方即将落下的月亮,闪烁着晦暗不明的光。 李重道:“自你从景都回来,分开有两个月了吧?陛下和小陆鸣肯定想你了。” 陈飞没见过陆峥安的孩子,不由得有点好奇:“老大,小皇子,长得像你还是像陛下?” “更像我一点。”陆峥安从路边揪了根狗尾巴草含嘴里,提起就有些头疼,“一点都不像阿钰,一看就很调皮。” “小孩子调皮一点好,调皮才说明他活泼生命力旺盛啊。”胡斯策马来到他身边,“我家小宝也是,长得很像芸娘,又活泼又好看,从小就跟其他女孩子不一样,喜欢舞刀弄剑,还说以后要做女将军呢。” ——自从他来景都后,便把芸娘也接了过来,在出征之前二人便成了亲,还有了一个可爱的女娃,胡斯被封为二品将军,芸娘也做上了将军夫人。 一提起这个陆峥安就有话聊了:“我跟你说,我可太羡慕你了,我家那个臭小子……” 两个有家有室的男人,就这样开始你来我往聊起来了。 被晾在一旁的陈飞和李重:…… 见到刚刚嘴上说嫌弃的男人,眼睛里的光却看不出丝毫嫌弃,反而话里话外都透着一股炫耀的劲儿。 有那么一刻,他们真的觉得自己孤寡又多余。 无语,真的无语。 而他们还在自顾前行,却突然从身后传来疾驰的马蹄声。 震彻山谷的怒吼从几人身后响起: “你们这群不要脸的家伙!站住!” 陆峥安几人回头,只见在漫天尘土和将破的天光中,一群黑压压的北翼军正在朝他们追来。 为首的是北翼将领慕容尤,此刻他们身后跟着无数的士兵,朝着他们急速奔来,尤其是气急败坏的慕容尤,脸红脖子粗的样子一看就是气急了。 “撤退!”陆峥安沉着声音下令,挥起马鞭便带着众人急速跑。 “不准跑!”那慕容尤骑着马边追边骂,“你们这群无耻的大棠人!不是说自己在种小麦吗?还偷我们的粮草!” 他大喝一声:“你们使诈!无耻!” 喊到最后都破音了,可见其急火攻心。 “我北翼的粗粮你们吃得惯吗!不怕吃了拉肚子啊你们这群白那奇!” ——白那奇是北翼人骂中原人的脏话。 眼见眼前的人带着自己的粮草跑的没影,慕容尤冷下脸来,从身后弓箭中拉弓,直接朝着陆峥安一行人的粮车而去。 当然还没接近,就被陆峥安一群人给挥刀展开了。 眼见对方越来越近,交战不可避免,骑着马的陆峥安却突然调转马头,挥断了几道箭矢,秣马停在粮车后。 “老大你做什么?”陈飞首先回过头,急道。 “我在后面保护粮车,你们在前面走。” “我和你一起保护粮车!”李重也跟了过去。 看他跟过去,陈飞和胡斯没有丝毫犹豫:“我们也来!” 而此时的慕容尤怒喝声响起: “你们谁都跑不了!” 随着他一挥手,从峡谷山头,突然冒出一群黑压压的弓箭手,万箭齐发将箭对准了他们。 陈飞等人仰头看见包围着他们的一群人,脸色瞬间变了。 而从峡谷山头滚下簌簌巨石,挡在了他们前面,迫使他们不得已勒住缰绳,停下脚步。 慕容尤则在他们身后气急败坏地骂:“你们这群无耻的中原人,偷袭我粮仓!不讲武德!” 对于他的嘲讽,陆峥安悠悠一笑:“兵不厌诈慕容将军没听过?你是来打仗还是来过家家的?还讲起武德来了。” 慕容尤手持长刀,冷目斥向他:“哼!我必杀了你这个无耻的中原皇帝!” 说着就朝身后黑压压的北翼军挥手,一冲而上,战斗不可避免。 陈飞和李重胡斯则挽弓对准头顶峡谷上的一群弓箭手,朝陆峥安说道:“东西两侧一共有二十三个弓箭手,我们先解决他老大。” “你们先别冒险,那慕容尤性格刚烈、眼里不容沙子,我先引那慕容尤和我单打独斗,单独擒下他,你们再趁机杀掉那些弓箭手。”说完,陆峥安便擦拭着银枪上的剑刃,直指慕容尤,“来战!” 见他犹豫,陆峥安冷笑一声:“你不会不敢和我打吧?怕打不过我?” 慕容尤果然被他刺|激的满面通红:“谁不敢!你这个卑鄙小人!” 说着,吹胡子瞪眼就要和他单打独斗。 二人交战一触即发,却听不远处的苍穹,突然传来震天的马蹄声。 那马蹄声回荡在山谷中,震起山谷的阵阵激荡,碎石坠落尘土飞扬,带着一众黑压压的援兵,犹如金石击碎长空出现在众人面前,势不可挡。 而随着这群援兵的出现,埋伏在山谷高处的弓箭手如被吞噬的黑雾,迅速被控制起来。 这巨大的形式扭转,让一众人都不由得仰头去看。 却见那站在高处的人一身白袍,眉目凛然,气质出尘,在这山谷中,骑着马屹然而立。 在千军万马中,那人视线朝着峡谷地上逡巡,待注意到马背上的陆峥安后,陡然定住: “陆峥安!你没事吧!” 迎着他的视线。 陆峥安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睛:“阿钰!” 第62章 调笑 “只是更黑了?没有更大?”…… 慕容尤观来人气质斐然, 却非常眼生,竟是从未见过,不由得有些诧异。 可见到瞬息间扭转的局势, 心火骤起,油然而生出一股怒意。 大喝一声:“你这个小白脸又是谁!放了我的人!” 沈卿钰冷冷瞥了他一眼:“我是谁没必要告诉你。” 说完, 袖袍一挥,让手下的士兵控制住对方的弓箭手,将其取而代之后, 数百人挽弓对准了峡谷地上的北翼军。 不待对方反应, 他冷声下令:“放箭!” “唰唰唰——”几声,箭如急雨,朝着慕容尤而去。 “将军!我们先走!”他身边的人拉着他, 便要离开这个地方。 慕容尤回头看了粮车好几眼,再次挥刀斩断几根冲自己来的箭矢后,终于挥鞭骑马走了。 “哪里跑!”陈飞挥着马鞭, 便打算乘胜追击。 “不用追了。”沈卿钰及时制止住他, “这里是北翼的地盘,以防他们会设置陷阱。” 闻言,陈飞也停下了脚步。 陆峥安沉声下令:“先带粮草回去。” 说完, 便勒近马缰, 先策马来到峡谷前的夹道小路上等沈卿钰。 沈卿钰让人将北翼军捆好抓起来后,从峡谷下坡和陆峥安他们汇合。 见他来,陆峥安勒紧马绳, “阿钰,”声带焦急,“怎么不跟我说一声就来了?” 沈卿钰:“周大人那边出事了,我担心你粮草供给不上, 亲自率兵来送了。” 自二人汇合后,他们各自率领的人马,从马上下来,朝着二人恭恭敬敬行礼:“参见两位陛下。” “免礼。”沈卿钰点头,然后朝还欲说些什么的陆峥安道,“这里形势复杂,先回去再说。” 说完,没有过多逗留,先骑着马往前走了,陆峥安则策马跟上了他。 不消片刻,俩人便并排骑着马走到了一起。 陈飞和李重则远远跟在后面,见二人的马越靠越近,不知在说些什么。 又见陆峥安似乎伸手想够那抹白色身影,又被避开了,好似顾忌着什么一样。 陈飞不由得有些好奇:“哎李重,你说,老大和他媳妇在说什么?” 李重淡笑道:“还能说什么,人夫夫两这么久没见,说悄悄话呗。” 此时天光大亮,陈飞看着前面二人越走越远。 见那抹白色的身影披着晨光,凛然出尘,清冷如雪,周身带着晨霜一样的寒气,只有在旁边人靠近的时候,身上的寒意方才消散一两分,露出一点暖意来。 不由得啧啧称奇,爱情这玩意,果然神奇。 …… 沈卿钰在来援助之前,便已经兵分两路,把自己带来的粮草首先放到了陆峥安驻扎的营地上。 等陆峥安再带着北翼粮草回来,两个人的粮草就安置到了一起。 白日间,沈卿钰来的匆忙,还有许多事情没有和诸位将领交代,于是便先召开了一个临时的军会,听他们现在的战况和汇报,陆峥安则在旁边作陪,两人一起忙到了晚上。 此次陆峥安行动虽然冒着风险,但好歹最终有惊无险,收获满满。 再加上沈卿钰带来的粮食,本来空荡荡的粮仓,突然都塞不下了。 所以,在沈卿钰的提议下,陆峥安决定先消耗一部分,也算犒劳这段时间辛苦的将士们了。 晚间的大棠军营,篝火堆积,火星子夹杂着肉香味,勾得众人垂涎欲滴。 李重本以为沈卿钰带来的粮食,只有普通的米面,没想到沈卿钰还带了几车风干的腊肉和秘制的熟肉。 肉香味飘荡在这座大营中,让不少路过后厨的士兵,都伸着脖子往里面看。 李重朝周围瞄了一眼,对沈卿钰笑道:“陛下心细如发,知道我们很久没吃肉了,真就差这一口。” 陈飞点头:“是啊,这里的走禽肉又老又柴,难吃的很,还是咱家乡的肉到味。” 说着,就站起身来,想去厨房催:“我去看看肉好了没,馋死了。” 没走两步就被旁边喝酒的陆峥安|拉住:“行了,多大人了,还跟那些士卒抢。” “当将军就有个将军的样子,急吼吼的,像什么话。” 陈飞:…… 得,就吃个肉,他还不算将军了。 这时,胡斯端起酒杯朝沈卿钰敬酒:“敬您一杯。” “好。”沈卿钰抬袖挡住酒杯,一饮而尽。 这时,伙夫和几个士兵,端着一大盆肉上来,还没放桌上,就被众人给围住了,还有几个人忍不住想伸手拿。 陆峥安“啧”了一声,用筷子敲了下碗:“军纪、军规!没教过你们吗?抢什么抢?排好队一个个来!” 被军规罚怕了的众位士兵收起跃跃欲试的手,规规矩矩地开始排起队来。 陈飞在旁边看着,心里琢磨着,总觉得他家老大今晚上尤其注重军规军纪,平时都没这么严厉的……他转头看了看面如清雪的人,心里升起一丝猜测,好像是当着他的面老大才这样?? 军中的后厨伙夫笑着道:“诸位别急,厨房还有好多呢,够吃的,奉陛下旨意,今晚一定让大家伙吃个饱!” 没安静多久的士兵们一片欢呼:“谢陛下!!” “陛下万岁!!” 在篝火旁的沈卿钰站起来示意:“诸位为我大棠效力,一路辛苦,是朕该谢诸位。” 说完,便扬起酒杯:“敬诸将士一杯,请各位放开吃,尽兴便好。” 众人站起来回敬:“敬陛下!” 也不用排队了,伙夫们端着一盆又一盆上来,众将士算是吃了个饱。 有陆峥安下令,等伙夫们给其他士兵盛好后,他们这一边的桌子上才有人陆陆续续端着肉过来。 对于这个顺序,沈卿钰颇有些意外,但也没多说什么。 陈飞他们早就习惯了,陆峥安治下的军营,一般是先让普通士兵吃饱,他们这些将领最后再吃。 等肉上桌后,胡斯这才注意到居然是豆干炒腊肉和熏牛肉。 他将面前的肉和陆峥安面前的馒头换了个位置,然后才坐下来开始吃。 这举动惹得陆峥安不由得抬头:“干嘛?” 胡斯吃着馒头:“老大,这两道菜都是你喜欢吃的,你多吃点,你平时要侦查地形、又要指定战略,还要忙着练兵,比我们辛苦多了。” “没必要,这么多一起吃好了。”陆峥安又抬手让伙夫给他们上了一盆。 陈飞嘴里塞满了牛肉,对胡斯说的不无认同:“对,我才发现,今晚上两道菜,好像都是老大平时爱吃的。” “这菜单还蛮巧。” 有他强调,陆峥安也察觉出不对味来。 停下筷子,他转眸看向旁边的沈卿钰。 沈卿钰甫一接触到他的目光,就挪开了视线。 面上一派淡然,从容不迫。 唯独雪山一样的耳尖却染上一片红意。 见他这样,陆峥安饭也不吃了,将手支撑在下巴上,悠悠盯着他脸看,像要把他看出个窟窿一样。 迎着他灼热的视线。 沈卿钰却没看他,食不言饭不语。 看他躲自己,陆峥安不由笑了:“躲什么?我记得这菜单不是你安排的吗?” 另一只在桌下的手,却往沈卿钰腿上摸,还没碰到中间就被瞪视一眼,不动声色地被拍开了。 陈飞也反应过来:“对哦,这菜单简直是为老大量身定做的,陛下你有点偏心啊,好不容易来一趟——” “肉堵不住你嘴啊。”李重往他嘴里塞肉,“什么量身定做,这些不都家常菜吗?你没吃过这几道菜?” 说着,就去抢陈飞碗里的菜:“你不吃给我吃,看你一点都不饿。” 陈飞连忙去拦:“李重你别欺人太甚!跟狗一样还抢食,自己碗里没有吗?” 他们这边抢的你来我往,旁边的沈卿钰却倏然“砰——”一声放下筷子。 刚刚还在闹的两个人停住动作,忐忑不安地看向那白色人影。 “你们慢慢吃,我去换个衣服。”沈卿钰轻轻点头,朝饭桌上的几人示意。 说完,衣袖轻展,转身离开了原地。 盯着他离开的背影,陆峥安舌尖抵着牙关,身体往后倒在椅子上,双手撑着头,一眨不眨地看。 没多久后,他也起身:“我吃饱了,去看看粮仓。” 陈飞看他离开的方向,分明不是往粮仓方向去的,站起身想提醒他:“老大你走错方——” “好了!”还没说完,袖子就被李重拉住,然后被强行按住坐下,拉他的人好似很无语,“你安静点吧,一路上叽叽喳喳的,人去哪关你啥事啊?” “我这不是看他走错方向了吗?”陈飞费解,“你拦我|干嘛?” 李重都懒得再提醒了:“非要我直说,老大去找他媳妇了吗?” 刚刚还急吼吼的陈飞顿时:…… 李重放下筷子:“去,怎么不拦了?去啊。” 见人沉默,李重摇着头:“我赌你还没接近营帐就被老大揍出来,长点心吧陈飞。” 极其无语:“真不是我说,难怪你找不到媳妇,这心眼子跟木头墩子一样,实的没边。” “你说的对。”陈飞面色讪然,坐下吃饭,“难怪到现在我都找不着媳妇。” ——爱情这东西,也太弯弯绕绕了。 …… 此刻主帅营帐内。 沈卿钰将脱下来的白袍放水盆中泡了起来。 因为某人刚刚饭桌上的胡闹,他刚刚的衣摆沾上了油污。 直到营帐外传来一阵脚步声,他顿住了手中的动作。 放下手中沾水的衣袍,他擦了擦手中的水,淡淡道:“你来了。” 轻笑声传来。 风声刮过耳畔,腰间袭上一只大手,来人将他抱了个满怀,头还往他脖颈上拱。 鼻间涌上青草干洌的味道,那人带着笑意的声音压入他耳间,“你知道我会来?” “嗯。”沈卿钰没有推开他的手,静静垂眸。 “那就是在特意等我咯?”男人笑意更深了。 沈卿钰攥起手心:“没有。” “嘴硬。”男人扣紧了他的腰,在他腰际摩挲,声音促狭,“晚上那个菜单怎么回事?” 见怀中人不答,他犹自笑:“我们陛下,夹带私货啊?千里送粮、万里奔赴——” 声音越来越低:“还担心你夫君吃不好,特意让人做了我喜欢吃的?” 沈卿钰神色不变:“不是,突然想到就安排了,不是为你特意——” 还没说完,就被男人扣住下巴吻住。 下颚被掐开,舌关被闯入,炙热的唇舌勾住他的舌尖缠绕,在他口腔内扫荡。 “阿钰的嘴比心硬,想听句好听话都听不到。”陆峥安从腿弯搂住他,一把将他抱在了床榻间,然后就去褪他的衣服,“既然这样,那就用做的吧。” 刚碰到就被沈卿钰拦住手:“陆峥安,这里人来人往的,你注意一下举止。” “别怕,这是主帅营帐,没我的命令,无人敢靠近,放心。”陆峥安也褪下自己的衣袍,简单沾了一点玉膏后就挤了進去,待相连后,他喘息一声,抱着怀里大汗淋漓的人,埋首在其颈项之间,嗅着蒸腾扑鼻的梅香味,粗喘着气,“想不想我?”边说边圈紧了他的腰,起伏着胸膛,握紧他的臀用力往下按,声音沙哑,“这两个月,我特想你,想你想的晚上睡不着觉。”说着,吻了吻他耳垂,压低声音,“说说,为什么不打声招呼就过来了?准备待多久?朝中到底出了什么事?” “此行匆忙,朝中变故突起,周大人被誉王所害…… ”沈卿钰抑住声音,平息了一下呼吸后,解释起朝中发生的事。 说完,他握住他的手:“所以,我便亲自来押送粮草了,两军对垒,粮草为重中之重,后方不能出事。” “竟有此事,你做得对。”陆峥安凝眸,眸中沉着暗涌,“誉王狼子野心不是一两天了,你不处置他我还要处置他。” “说完朝政,聊聊家事吧。”他问道,“鸣儿呢?留在宫中了?” “对。”沈卿钰点头,“乳娘和阿林阿牧在照顾他,他太小,不能跟着我一起来。” “确实。”陆峥安点头,语带思念,“鸣儿还小,不适合跟着我们奔波,只能等我回去后再陪他。” 想到什么,他又笑着问:“那小子还听话吗?是不是很调皮?爱不爱哭?” “还好,不怎么调皮。”沈卿钰握紧他的胳膊,突然大喘一口气,声音不平,“陆峥安,唔……” “怎么了?”陆峥安明知故问,压在他耳边调笑,“阿钰怎么比以前还不耐受,难道是因为生了孩子的原因……”随着他的调笑,他身下的人,抬头静静望了他一眼,眼里含着细碎的光。 陆峥安以为他又要斥责他,却没想到,沈卿钰抬手抚上他的眉宇,语气平静: “你比两个月前,更黑了一点。” “这些日子,辛苦吗?” 他的眼神太过专注,还带着一丝平时看不出来的温柔,看得陆峥安喉结滚动,眼热不已。 伸手抓住他抚摸着自己的手,放在唇边轻柔吻了吻:“不辛苦。” 沈卿钰静静看着他,没有说话。 空气沉寂了片刻。 陆峥安又倏然扬起一笑:“阿钰……” “嗯?” 男人笑的不着调:“只是更黑了?有没有更英俊一点?” 见他不答,还特意追问: “那里呢?有没有更大?” 第63章 练箭 “拿着玉佩自渎…” 对于陆峥安的调笑, 习以为常的沈卿钰,并没有回应他,当然, 他也不会回应他。 对他的沉默不语,陆峥安却没太在意, 只是一味地埋头苦干,待一切结束后,他替浑身是汗、鬓发皆湿的沈卿钰仔细清理了一下, 吻了吻他的额头, 将其重新抱上|床,再次拥住了他。 此刻营帐外的篝火渐歇,月亮也高挂山坡, 营帐内除了噼里啪啦的火星子声,和床间二人偶尔的交谈声外,一片寂静。 床边衣服乱了一地, 有风偶尔拂过帷帘, 露出里面静静相拥、一浅一深的两道人影。 气氛除却刚刚的热烈,沉静又温馨。 陆峥安压着沈卿钰的腿,亲昵地啄了啄他耳垂, 低声道:“新政实施可还顺利, 进行到哪一步了?” 沈卿钰抬眸看向他,轻声说道:“不太顺利,和我当初设想的差不多, 在改革田税这一步上,就遇到了问题。” 陆峥安皱眉问他:“是民众的问题?还是地方官员阻拦?” “都遇到了问题。”沈卿钰平静陈述道,“我先前私访的时候,发现还有很多田地没有被丈量入册, 而这些未记录在册的田地,竟被当地豪绅霸占,而更意外的是,他们背后的靠山是那些地方……” 就这样,沈卿钰详细和他说着这两个月来遇到的问题和做过的事。 陆峥安神情认真听着,遇到关键处也会反过来问他,在这过程中,他发现,一向寡言少语的沈卿钰,在说起民生民政的时候,话就变得很多,虽然提到问题的时候,脸上会浮现出焦虑担忧,但神情却不见疲惫,反而神采奕奕格外认真。 那双潋滟狭长的眸子里,好似微微闪着光。 陆峥安静静看着他,心海起伏。 这样朝着自己心中目标前进的沈卿钰,比平时还要夺目。 他喜欢这样的他,因为看到这样的他,他就会觉得,自己一直以来坚持做的,都是对的,一切努力也就有了意义。 轻轻抚摸上他垂在枕边的发丝,他在他光洁的额头印上一吻:“不急,这些问题和我们当初设想的差不多,西北战事已近尾声,等我到时候回去,我们一起施行,两个人的力量比一个人大。” “好。”沈卿钰淡淡点头,神色认真道,“新政毕竟刚开始实施,所需耗费时间和人力物力不在少数,也不是一日可以完成的。当务之急西北战事更为重要,待战争结束,能安置的流民也要尽量安置,战线拉的时间越短越好,但也不能操之过急。” 他又道:“经此粮草一事,我已在朝中颁布新的诏令,特设督察使一职,在粮草运输线上加了一道督察的关卡,往后不会再出任何差错了。” 陆峥安看他言辞谨慎,把之后的事也想的一清二楚,不由得问道:“阿钰?” “嗯?”沈卿钰回过神。 “你打算几时回程?” “三日后。”沈卿钰没有犹豫。 陆峥安:“……” 沉默片刻后,他卸下力来,枕在他肩上,声音带着丝不高兴:“怎么这么早。” 恋恋不舍地:“都不多留几天,好不容易见到面,下次见面只能等战争结束了。” “不想让你回去。”说着,就圈紧了沈卿钰的腰,开始撒起娇来,和刚才一本正经分析朝堂局势的样子,截然相反。 见他这幅样子,沈卿钰默了下来。 看他不说话,男人便索性直接提要求:“再多留几天吧,好不好,别这么早走。” 喉结滚动,沈卿钰冷静陈述道:“不早,朝中诸事繁多,鸣儿还小,不能把他一个人留在皇宫里太久。” “鸣儿要照顾,那我呢?” 沈卿钰蹙起眉头,看向他:“三岁吗?和稚子争什么?他需要照顾你也需要照顾?” 陆峥安不乐意了:“谁说成人就不需要照顾的,我也需要照顾好不好,没有你照顾,我这朵太阳花都要枯萎在西北了。”越说越委屈,“你走了我怎么办?每天在大漠征战沙场风吹雨淋生死难料就算了,还见不到你,想你了只能拿着你的玉佩和衣物自渎——” “够了。”还没说完,就被沈卿钰抓住了手,“闭嘴,别说了。” “可是阿钰——” 沈卿钰捂住了他的嘴。 沉默许久后。 带着叹息般、极轻的声音传来:“延后三天,七日后我再回去。” 陆峥安原本没抱着什么期望,开始耍赖也只是想试试,但没想到他真的松口了。 眼里不由得雀跃出光来。 哑着声音:“阿钰……” ——他就知道,他家阿钰果然心软。 沈卿钰没再看他,别开头想转过去:“不早了,睡吧。” 没转过去就被陆峥安扣住手,“睡什么睡,时间宝贵,”说着,就着刚刚的湿潤抵了進去,急喘一声,陆峥安拨开他肩头发丝,在他颈边亲吻,“阿钰乖的夫君心都化了,再来一次……”沈卿钰扬起脖颈,脸沾上红意,攥紧了手,不声不响地承受。月光照耀下,那白玉一样的修长手指泛着光,被单从指缝间挤出来,偏偏身后人还附在他耳边问,“是这里吗?舒不舒爽?”见他久久不答,男人又急簌入着,喟叹一般,“阿钰好棒…”沈卿钰想让他闭嘴却说不出话来,手背攥出压抑的青筋来,整片耳根都透着鲜艳欲滴的红。直到云层遮住明月,账内旖旎光景隐藏在夜色中。 …… 战事仍在继续,自从上次陆峥安夜袭北翼粮仓后,本以为对方还需时日休整,却没想到第三天,慕容尤就率兵来到了城门前。 或许是因为上次被偷袭粮仓的愤怒,或者因粮草被盗不愿再拖时间的原因,敌方没有太多准备就直接闯了过来。 虽然对方来的时间比他们预计的要早,但陆峥安他们也不是毫无准备,早在夜袭粮仓之后,他们便已经紧急部署过防御,所以此战并不慌乱,仍是从容应对。 或许是因为被逼红了眼,对方竟然学他们一样,在防线外直接筑了一个高台,用沾着火的箭朝他们城内孜孜不倦地袭击。 当然这样的方法并不能威胁到他们大本营,毕竟他们的营帐驻扎地是两天一换的,对方也无从找到,更不用谈秘密保护的粮仓了。 只是这样的火流箭射多了,也会伤到城楼上防御的士兵,还会损坏城楼设施。 陆峥安便率军出城迎战,沈卿钰也跟着他一起骑马迎战。 ——这是他第一次真正意义上参战,陆峥安本来不太放心他担心他受伤,想让他留守后方军营,但沈卿钰却坚持要一起。 他不觉得自己会出什么问题,他自身也会剑术,防身不成问题,自然不愿意留守后方,要和陆峥安一起上阵杀敌。 待他们率骑兵出城后,骑着马的慕容尤首先注意到跟在陆峥安身侧的气质出尘的青年。 自上次他回去后,便调查过这个白衣人的身份,却怎么都查不出他的身份。 不由得眯起眼睛,心中疑窦丛生。 ——殊不知,他查不到是因为沈卿钰刻意隐藏了自己的身份,陆峥安也下令军中保密不准宣扬沈卿钰的真实身份,所以到现在北翼还不知道大棠的两个国君竟然一起来了战场。 慕容尤在看沈卿钰,沈卿钰也在看他,盯着他背后背着的一个通体玄黑、气势非凡的弓箭看。 注意到他的视线后,陆峥安朝他解释道:“慕容尤背后背着的那个弓,名字叫玄铁弓,是他命工匠为自己量身定做的铁弓。” 说完,他又加了句:“慕容尤在北翼军中以一手精湛的箭术闻名,在整个西北,他的箭术甚至可以称得上数一数二。” 沈卿钰蹙眉:“竟如此出名?” “确实,他的箭术比他的领兵能力出彩,不然也不会每次和我交战,都战败而归了。”陆峥安客观说道。 沈卿钰转眸看向他:“我记得你也精通箭术,和他比如何?” 陆峥安被他这个问题问的有些愣住,然后看向他,悠悠笑道:“你觉得呢?我厉害还是他厉害?” 说着,不等沈卿钰回答,他提枪起身,踩着马镫,单脚站在了马背上,让身后士兵递弓箭给他。 沈卿钰一时间因他的反应而愣住,静静看着单脚踩在马背上的男人。 男人身材高大,但单脚踩着马背的身形却十分稳当,抽箭弯弓的动作又准又快。 只见他凝眸望向前方,指尖拉紧长弓。 “唰——”地一声,破空声响起,长箭朝着远方高台奔去。 而那箭又急又蚊,如贯长虹,在抵达高台之时停住,随后,“砰——”地一下,最前方高台上的一个士兵倏然坠落。 一箭穿喉。 他这一箭极其出人意料,动作又极其精准,再加上占了个先手的优势,在破空声响起的瞬间,无人反应过来,那士兵便穿喉而死。 空气沉寂下来,变故却是瞬息之间。 沈卿钰全神贯注,看的目不转睛。 男人收起弓箭,朝他勾起唇:“那个蠢货,在我手上丢的不只有粮仓,还有城池和领地。” 说完,勒住缰绳,重新回到马背上。 沈卿钰视线从高台回到眼前的陆峥安身上,见到重新回到马背上、此刻意气风发的男人,有些出神。 男人又问他:“现在阿钰觉得,我们俩谁更厉害?” 沈卿钰回过神来,静静看着他,没有回复。 陆峥安却没忍住,侧过身靠近他,脸上带着点炫耀的表情,眨着亮晶晶的眼睛,压低声音:“当然是你夫君我更厉害了。” 一旁看完全程的陈飞和李重:…… 表情僵硬,神情麻木。 原因无他,对于这样乐于在沈卿钰面前表现的陆峥安,他们早已经习以为常了。 而此时远方的慕容尤,见到从高台坠落的士兵后,立马怒了,连骂了好几声,便朝身后的千军万马发号施令:“冲!!杀了他们!” 战鼓声伴随着马蹄声响起,敌方朝他们冲了过来。 尘土飞扬、黑压压的士兵朝他们席卷而来。 陆峥安夹紧马腹,对身后的沈卿钰殷切叮嘱:“战场刀剑无眼,一定要保护好自己,不要受伤。” 然后吩咐陈飞:“保护好他。” “不用。”沈卿钰拒绝了陈飞的保护,凝神提剑,“我和你们一起。” 陆峥安回头看向他,看他神色坚定、表情认真,没再多说什么,提枪朝前方迎战,一枪将敌方小将锁喉。 随着兵器声响起,刀光剑影和尘土喧嚣中,那抹白色的人影也并没有落於下风,沈卿钰虽然是第一次上战场,但他出手也很快,对敌人丝毫不心慈手软,没多久,死在他剑下的敌军也有数十人了。 两军交战,陆峥安抽不出空来关注身后的人,作为主帅他更不能分神,但有陈飞跟在他身后,他也不算太担心。 再次一剑挥开敌方向自己的马刺来的长枪后,沈卿钰夹紧了马腹,定住身形。 这时,破空声倏然从耳边响起,箭光闪动。 下意识地—— 沈卿钰拧起眉头。 凝神提剑,挡住了那朝自己脸袭来的箭羽,可动作还是慢了一点,颊边一阵凉风袭来,鬓边的发丝倏然断成了两节。 “你没事吧?”陈飞显然也注意到了他这边的动静,连忙策马过来,带了几个士兵将他圈了起来,视线在沈卿钰身上不放心地逡巡,“怎么样,有没有受伤?” “我没事,没受伤。”沈卿钰擦了一下脸,神色没有太多慌乱。 视线却朝远方望去。 刚好和不远处的慕容尤对上。 慕容尤骑着马在远方山坡上停住,他手中还攥着那把刚刚出手的玄铁弓,注意到拿着弓箭的沈卿钰后,朝他扬起手中的弓,勾起一丝极尽嘲讽的笑容。 沈卿钰视力本就极好,几乎是一瞬间就看到了他眼中的讥讽。 对方似乎知道他在看他,还特意扬起弓炫耀,张着嘴说着什么。 待他说完。 沈卿钰攥紧了手中长箭,冷冷睇视向他。 ——很显然,此前从陆峥安那儿找不到破绽的慕容尤,便从箭术不如他的沈卿钰身上找存在感了。 陈飞随着他的视线往慕容尤身上看,但他听不懂唇语,于是疑惑道:“那家伙在那叽叽歪歪什么呢?” 沈卿钰收回视线,挥袖一把甩掉箭矢,沉着声音:“没什么。” 但眉尖蹙起,似沉着霜雪。 陈飞皱眉,刚想说些什么,沈卿钰便一剑挥开靠近他的士兵,提醒他:“小心后方。” 陈飞这才回过神来,也来不及去关注其他的,认真参战了。 兵戈再起。 而很快,陆峥安这边优势明显,慕容尤率领的北翼军几乎是节节退败,连搬来的高台也被砍的不成型,但主动来挑衅的慕容尤这次却没恋战,见优势不在他们,很快就鸣金收兵了,连落下的马也没牵,一路跑了回去。 在众士兵的摇旗呐喊中,这次交战又以陆峥安一方压倒性的胜利结束。 …… 沈卿钰虽第一次上战场,但其出色的应变能力和精湛的剑术,也在军中打响了名声。 晚间的军营,篝火再起,四处充斥着打胜仗的喜悦。 众将士围在一起朝沈卿钰敬酒:“陛下这次初出茅庐,却打的北翼那群孙子落花流水,实在厉害,敬您一杯。” “是啊,陛下胆识过人,令人钦佩,敬您。”旁人附和。 对于他们的庆贺,沈卿钰一一回敬。 简单吃了两口后,站起身来,朝众人点头:“诸位慢慢吃。” 说完,便离开了原地。 周身似萦绕着寒霜一样,好似隔着一层雾,让人捉摸不清。 “陛下是不是不高兴了?”见他神情凝霜,有个将领忐忑不安,“我这个话术有问题?” “你夸的太假了,一点都不详细,都是些套话,陛下肯定看出来了。”旁边那个小将说道,“所以才不高兴了。” “等等,什么夸不夸的?”陆峥安咬着腮帮子,阻止了他们的议论,神情不耐烦,“谁让你们自作主张夸他的?” 旁人费解:“不是您说的吗?陛下初出茅庐,比很多新兵都要强啊,不就是让我们夸他的意思吗?” 有人附和:“对啊,这点人情世故,我们还是懂的,再说陛下确实厉害啊,才第一次上战场,就表现突出、以一当十,我们这也不算违心啊。” “不需要,他不需要夸奖,也不可能因为没人夸他就不高兴,以后别搞这套。”陆峥安朝陈飞招手,示意他过来,“你说说,你下午一直跟在他身边,到底发生了什么?” 待陈飞说完后,陆峥安便皱起眉:“那杂碎到底和阿钰说了什么?” “不知道啊,反正从战场回来后,我就看他心情一直很不好。” 陆峥安沉着脸,扔下筷子,站起身来。 “老大,你干嘛去?不吃饭了?” “还吃个屁。” …… 找遍了营帐也没找到沈卿钰,从守着营帐的士兵口中,打听到他原来在校场。 陆峥安心生疑惑,他一个人去校场干嘛? 待看清校场上站在靶前的那抹月白身影后,他又明白了过来。 因为军中有时晚上也会练兵,所以校场四周燃烧着火把,因此光线并不昏暗,一切都能看得很清晰。 由于现在正是饭点,士兵们都去吃饭了,校场山只剩下沈卿钰孤零零一个人。 一人来到校场的他,一身白色劲装,身姿挺拔,正在凝神弯弓拉箭。 “唰——唰——唰——”几道破空声响起,草地上全是散落各处的长箭。 陆峥安放轻脚步,往他身边走去。 似乎注意到了他的到来,那专心练箭的人只是耳朵动了动,并没有放下手中的箭。 “怎么一个人跑这里来了?”陆峥安来到他身后,轻轻从后面抱住他,关心道,“晚饭也没吃多少,心情不好?” 被他抱住的沈卿钰只是停顿了一下,没有回他,也没有推开他的手,仍是专注于手中的箭,再次“唰——”地一声,松开了手心。 箭弓弹起,箭啸破空,陆峥安凝神去看,箭矢正中靶心。 “阿钰真厉害,一箭穿心。”陆峥安由衷夸奖道。 闻言,沈卿钰终于停下了手中的动作,转眸看向他,静静说出一句:“可是还是不如你。” “跟我比什么?我练了二十年了,这怎么比?” ——陆峥安说的是实话,练箭和武术这些东西,虽然也很看体质天赋,但也得勤学苦练,只有从小就打下扎实的基本功才能学有所成,他小时候不爱读书唯爱舞刀弄剑,比旁人也确实更有天赋,所以才能练就这身本事。 陆峥安从他手中拿过弓,扔到地上,让他转过身来。 捧起他的脸吻了吻他唇瓣,声音放低:“就因为觉得箭术不如我,所以一个人来练箭?” 沈卿钰没有说话,别开了脸,手心蜷缩起来。 看他眉间似凝着霜,眉心紧紧蹙起,显然情绪不高的样子。 陆峥安有些心疼地拉住他的手想哄:“别不高兴了,我亲自教你练好不——” 还没说完,沈卿钰便打断了他: “不是因为你,不是因为你不高兴。” “那是因为谁?”陆峥安默了默,心中浮现一丝猜测,弓起眉宇,“是不是因为慕容尤?” 见面前人脸上浮现细小的波动,他顿时明白过来,声音都冷了下来:“那杂碎到底和你说了什么?” 见他不说话,他便沉下脸来,咬牙:“肯定不是什么好听的话,这狗东西敢对你大放厥词,真的是找死,我迟早杀了他。” 沈卿钰却倏然抬起头来,重新看向他:“不用。” “?”陆峥安神情疑惑。 “不用你动手。”沈卿钰弯下腰,捡起地上的弓,再次凝神弯弓搭箭,“唰——”地一声,破空射穿前方草靶靶心。 在看到箭矢连带着草垛倒下后。 清冷的眉间映着月光。 他的声调沉稳、目光坚毅:“我会亲自.杀了他。” 第64章 大漠 “不够,要伸舌头才可以……”…… 说出这句话的时候。 沈卿钰神色一片认真, 还带着几分察觉不出来的执着。 说完,就从箭筒中抽出一只箭,开始新的一轮练习。 陆峥安静静看了片刻, 然后从后面再次拥住了他。 从他手里接过箭,一手握住他的手将箭放在他食指和无名指中勾弦搭好弓, 另一只手从他胯部往下让他分开底盘稳住,在沈卿钰疑惑转头看向他的时候,凝眸瞄准, 手心松开, “唰——”地一声,破空而啸,直射而出。 急速破空的长箭, 不仅仅正中靶心,甚至直接将靶心射了个对穿,长箭带着靶心草垛一起向后飞去。 手心被绷直的弓震的发麻, 沈卿钰看着前方中心被射穿空心的草垛, 转眸朝身后的男人说道:“同样是射箭,我们精准度差不多,但是你的力道却比我重很多。” 疑惑看着他道:“难道是因为力气的原因?所以你能射穿草垛, 我却只能射中靶心?” “不是出在力道问题上, 力气只是其中一个原因,还有一部分是射箭的姿势。” 陆峥安纠正他,然后弯起膝盖, 朝沈卿钰胯骨顶了一下,说道:“底盘要稳,中心的力量从腰部汇聚,只有底盘稳了, 你手上的箭才会稳。” 沈卿钰拧眉思索片刻,点头:“言之有理,我姿势也有点问题。” 说完,看向陆峥安:“你教我正确的姿势,调整底盘。” “腿岔开,往下沉下腰。”陆峥安双掌牢牢掌住他的腰往下挪了一下,又调整了一下他握着弓的手,直到摆出正确的姿势来。 全程沈卿钰都严格按照他说的去做,丝毫不偷懒,神情极为专注,难得的听话。 可陆峥安却有些出神,鼻间不断传来扑鼻的梅花香,手中的腰更是细的没边,这让他不禁想起昨日怀中的人在自己身下是如何…… 喉结滚动,咂摸了一下,心中有些后悔:要是刚刚在阿钰请教他的时候,再趁机索要一些好处就好了,就比如主动…… 这时,“唰——”地一声,破空声传来,打断了陆峥安神游天外的思绪。 只见远方长箭正中靶心,草垛中间也缺了一大块。 这次掌握要领后的沈卿钰,只用了一次,就学到了他传授的精髓所在。 “是这样吗?”沈卿钰转头看向他。 “是这样,力道非常精准,你学的很快。”陆峥安由衷夸奖,笑着道,“阿钰天赋超群。” ——他说的没错,沈卿钰确实比一般人更有天赋,在射箭这一项运动上,沈卿钰的视力非常好,即便是在昏暗的晚上,也能精准找到百步外的靶心,光是这一点就很难得。 而更难得的是,沈卿钰的调整速度和学习速度也很快,他只要教一遍要领,他立马就能掌握精髓,然后学以致用。 从箭筒中拿出三只箭来,陆峥安手把手握着沈卿钰的手将三支箭搭在弦上,俯在他耳边说道:“现在教你三箭齐发,三箭和一只箭从要领上来讲差不多,唯一不同的是三只箭可能会干扰你的视线判断,所以你在射箭的过程中,只需要关注中间那只箭,其余两只会随着你手心力量,一起射出去,你现在试试。” 按照他说的,沈卿钰凝神将视线放在中间的箭上,然后拉起弓,“唰——”地一下。 三箭齐发,一起射中了中间的靶心。 每只箭之间的距离只有毫厘,又准又快。 “很厉害阿钰。” 陆峥安亲了亲他的耳垂,亲昵地揉了揉他的头,问道,“还想不想再更进一步?” 沈卿钰看向他:“更进一步?进阶?” 陆峥安解释:“对,进阶的箭术就是众所周知的骑射了。” 他道:“草垛是初学者最基础的练习方法,因为目标是静物会相对容易一点,而骑射的话,目标由静物变成活物,难度会更高,但也更实用,毕竟在实际的场景中,没有人会站着不动被你打的。” “你说的对。”沈卿钰点头,表示认同,“实战当中,骑射会更实用一点。” 于是转头看向他,认真道:“我想学,你教我。” “教你当然可以,可我想提个要求——” 沈卿钰问:“什么要求?” “你亲我一下。”陆峥安揽着他的腰,让他转过来,“你多亲我几下,我就教你。” 看着他,滚动着喉结:“你都好久没亲我了,上次亲我还是在洞房花烛夜的时候。” ——要知道,自从二人见面后,一直都是他在主动亲他抱他,而沈卿钰还没主动亲过他呢。 他有点怀念以前主动吻他的沈卿钰了。 对于他的要求: 沈卿钰:“……” 沉默了下来。 然后移开视线:“陆峥安,你真的很擅长顺杆往上爬。” “怎么会是顺杆往上爬呢,我是你夫君,你亲我不是很正常。” “亲哪里?”沈卿钰转眸望向他。 “当然是嘴。”陆峥安被他认真的表情看得有些喉咙干哑,试探道,“不然你想亲哪里?还是说你想亲下——” “啵——”地一下。 沈卿钰捧住他的脸,一触即分:“够了吗?” “不够。”陆峥安|拉住了他,然后重新捧住他的脸,一双桃花眼里似闪着光。 “陆峥安你——”沈卿钰挣扎着想摆脱他的手,脸上却覆盖上一层阴影,接着唇上一重。 睫羽颤动间,唇舌被撬开。 沈卿钰愣住。 男人带着笑意的声音传来:“要伸舌头才可以。” 沈卿钰攥紧了垂在身侧的手,动作静止。 男人就着捧着他脸的姿势,舔了舔他的唇瓣,接着勾住他的唇舌开始吸吮起来。 完成一个热烈的吻后,他才放开沈卿钰的脸,整理了一下怀中人乱掉的几根发丝后,牵起他的手,朝空中吹了个口哨。 马蹄声响起。 沈卿钰望见一匹通体黑亮的骏马从草场不远处朝他们的方向奔来。 直到跑到二人面前停住,乖顺地主动侧着身体,好似等着他们骑上去。 “这不是你白天骑的那匹马。”沈卿钰说道。 “这是我之前训练的一匹听得懂哨声的乌骓,这匹马更温顺、骑着更稳当点,也更适合骑着练箭。”陆峥安朝沈卿钰解释了一句,然后圈着他的腰,想将他抱上马。 却被沈卿钰拦住:“不必,我自己会上。” 说完,便踩着马镫上了马,动作流畅。 骑上马后,他又往四周看了看:“只有一匹?你骑什么?” “我和你同骑。”陆峥安清爽上了马,绕过他腰后接过他的缰绳,迎着他怀疑的眼神,笑了笑,“干嘛用一副防备的眼神看着我?你以为我想在马上对你做什么?” 沈卿钰淡淡瞥了他一眼,显然懒得搭理他。 陆峥安却故意扣住他的手,俯在他耳边压低声音:“你不会以为……我想在马上对你乱来吧?” 闻言,沈卿钰倏然蹙起眉,冷冷瞪着他:“陆峥安。” 见他马上要发火了,陆峥安连忙调整神色,正色道:“好了嘛,我不开玩笑了,和你同骑,只是方便手把手教你而已。” 沈卿钰抿起唇,没再多说什么。 而身后拥着他的陆峥安却想:好像他们还真没试过在马上…… 眼神变深,啧,改明儿一定得试试。 …… 二人骑着马从草场出去的时候,正好遇到陈飞和李重。 陈飞朝他们招手:“老大,陛下。” 见二人的马背上还驮着箭筒,不由得好奇:“你们这是要去哪儿?” 李重在旁边拉住他,朝他使了使眼色。 陆峥安悠悠扬起一笑,回他:“练箭。” “这么晚了练箭,看得清——”陈飞刚表示疑惑,就被李重在胳膊上一掐,吃痛让他瞬间止住了话头。 不由得瞪向掐他的人:“你干嘛啊?痛死我了!” 李重勾着他脖子不让他说话,朝二人打了声招呼:“老大,你们慢慢练,我们先回去休息了。” 说完,就带着李重转身离开了。 等二人走后,陈飞揉着淤青的胳膊,回头看了看远去的两道身影,感到费解:“你说这俩人大晚上去练箭,黑灯瞎火的,能看清猎物吗?” 李重拉着他走:“这是人夫夫两情趣,你就别管那么多了。” 陈飞默了一下,然后道:“李重你刚刚掐的我好疼,手劲儿太大了吧你。” 说着就不对味儿起来:“不行,你让我也掐一下。” “报复心怎么这么重!”李重灵活躲开他,“行了行了,回去给你涂点药行了吧!” 然后趁人没反应过来,一溜烟儿地往前跑。 陈飞在后面追:“你小子给我站住!” …… 而此时不远处的大漠边,一只通体火红的赤兔正从绿洲边飞速跑过。 直到一声箭羽破空声从它身后传来,在箭羽接近它的一瞬间,毛发竖起膨胀,连忙扒着锋利的爪子加速,在路过一片丛林的时候,钻入其中,消失不见。 一匹通体漆黑的骏马来到灌木丛边,坐在马背上的白色人影朝脚下的灌木丛逡巡着视线:“去哪了?” 说着,就拧起眉头,挑着剑尖翻动绿洲中的灌木丛树叶,却怎么都找不着那片熟悉的火红,只看到一个不起眼的沙洞,旁边堆积着小片沙丘。 像想起什么一样,突然愣住。 他收起剑,朝身后男人问道:“这里的兔子……和山林中的寻常兔子不一样,好像——” 思索到关键,睁大眼睛:“会打洞?” “没错,沙漠里的野兔很聪明,为了搜寻食物,它们学会了打洞。”陆峥安点头,然后又拉起他刚刚扬弓的手,指正道,“阿钰,你知道刚刚你为何没有射中它吗?” 沈卿钰蹙起眉头:“为何?” ——他按照陆峥安教的方法和姿势去练习,但这次却并没有成功。 “因为心态,你心态若不稳,再稳的手再准的眼神,也会出错。”陆峥安握住他的手,从马背背篓中拿出一块准备好的食物,扔在了不远处的沙漠中,骑着马来到一颗树后面,“以前我练箭的时候,会在手臂上放三碗水,但现在晚上看不清,也不适合放水练平衡,只能带着你来打赤兔。” “赤兔的特点就是贪吃和不记仇,不久后它闻到食物的味道就会出来,我们只需要等待时机、守株待兔。” 沈卿钰凝眸,重新搭好了箭,瞄准了那个食物出现的地方。 “在这过程中,你需要一直盯着那片地方,等它出现你再一击毙命。”陆峥安稳了稳他的胳膊,擦了擦他额头滴落下的汗水,放低声音道,“战场之上更是如此,瞄准时机才能真正置敌人于死地,而在敌人露出破绽之前,你需要做的就是不停地守株待兔。” 看着神情认真的沈卿钰,他又补充道: “如临渊射箭,不要想着自己会不会失败,也不能过早射出那一箭,心无旁骛,不然就会像射那只野兔一样,操之过急导致失败。” “想要短时间内练好骑射,没有什么特别的技巧,练好心态,全神贯注、才能成功。” 没过多久,那只赤兔果然出现在了食物面前。 这一次,沈卿钰屏蔽周遭嘈杂的声音,在赤兔躲在草后,专心啃食食物的时候,凝起眉宇,射出了手心的那一箭。 “唰——”地一下,长箭射穿了赤兔的胸腔,鲜血流了出来,那赤兔发出“吱吱”的挣扎声。 沈卿钰下马去看,长箭正中心脏,分毫不差。 神色一片淡然,但微微散开的眉宇,可以看出他对这个结果,有种意料之中的满意。 “阿钰见微知著,果真天赋异禀。”陆峥安笑了笑,由衷夸赞道。 沈卿钰没有回他,而是重新转身,回到马边。 陆峥安在他身后问:“去哪?” “继续练习。”那抹白色的人影淡淡回了句,说着便开始拿箭筒。 陆峥安看他神情坚毅,颇有一副要练一晚上的架势。 “好了,阿钰。”走到他身后,拉住了他的手,“休息一下,现在该进行一个很重要的事了。” 沈卿钰疑惑转头:“什么重要的事?” “当然是——”陆峥安悠悠拖着语调,转身提起被箭射穿的赤兔,将其扔在马上背篓里,牵起沈卿钰的手,迎着他疑惑的眼神,勾起一笑,“这么好的天气,当然是花前月下、对月赏心了啊。” “陆峥安——”沈卿钰蹙起眉心,睇视向他。 “好了,劳逸结合嘛,一直神经紧绷也练不好箭术。” 说完,没等沈卿钰反应,将其腰搂住,抱着他上了马,从后面拥着他,牵住缰绳: “走,带你去看看这里独特的沙漠风光。” 马蹄声响起,骑了几里路后,二人来到一片广袤无垠的沙漠上。 这里离军营大概有十几里的路。 听着规律的马蹄声,沈卿钰转眸看向四周的景色。 夜色已深,远方天空格外清澈,无边无垠的沙漠和天际交汇,碧空如洗的天上铺满闪烁的星辰,清辉月光洒在砂砾上,泛着淡淡皎洁的光,寂静中透着一股荒凉之美。 有风刮过,带着一丝秋末的寒意。 陆峥安从后面揽紧了他,替他挡去风,轻声说道:“以前晚上我睡不着的时候,会经常一个人骑马到这里来,看着塞外广袤的天空,心情就会平静很多。” 沈卿钰转头看向他:“经常?” 陆峥安|拉过他的手和他十指交握,触碰着他的指尖,笑道:“也没有经常,就是刚出征的时候,会不习惯这里的气候,才容易睡不着。” 刚出征? 也就是他们登基不久后。 指尖触动,沈卿钰垂下了眼睫。 那段时间他忙于朝中政务,加上新政刚刚实施、朝中百废待兴,他一时之间忙的焦头烂额。所以即便陆峥安给他寄信他也没空每封都回,对远在西北的陆峥安……他好像造成了无形中的忽视? 那时候陆峥安出征的季节,正值夏季,整片中原都极其炎热,更何况是北方树木稀少的大漠呢? 他怎么忘了:即便是有过出征经验的陆峥安,也会有因不适应西北炎热的气候而睡不着觉的时候呢? 手心蜷缩起来。 这种细节,他总会忽视。 ——好像,在二人相处过程中,他真的很少去主动关心他,或者是相比较陆峥安对他的无微不至,他的关心总显得不够充分。 远方银月弯钩,清冷的月光洒在起伏不平的沙漠山丘上,映照着此刻跌宕不平的心境。 在他的心绪起伏中,男人勒住缰绳,让马停住了脚步。 在一处高高的沙丘旁,陆峥安|拉着他下马,然后将马栓在了梭树树干上,从马背背篓中拿出捡来的几根树枝。 搭好篝火后,他用水壶里带来的水将兔子洗干净,串在树枝上放火里烤。 待肉香味传来后,他又拿出孜然撒在兔肉上。 沈卿钰看着他这一套流程格外熟练,又联想到刚刚他说的话,心中触动。 所以,这几个月,他在大漠中打仗,那些晚上无法入睡的日子,就是这样过来的吗? 烤好后,陆峥安将兔腿撕下来递给沈卿钰:“晚上你都没吃多少,练箭又消耗这么大体力,肯定饿了。” 沈卿钰接下兔肉,看向他道:“……你刚刚带上兔子,是为了烤给我吃?” “对,怕你饿着。”陆峥安又拿出锦帕给他垫在地上,“坐着吃。” 沈卿钰望着手中的兔肉良久,却迟迟没有下嘴。 陆峥安见状笑道:“怎么?这兔肉上有花?盯着看这么久?” 说完,又捏了捏他耳朵:“赶紧趁热吃,凉了就不好吃了。” 沈卿钰看了他一眼,最终咬了下去。 兔肉烤的很焦,带着孜然的调料香味,又香又嫩,很好吃。 而男人把两只兔腿全部给他后,自己则吃剩下的边角料。 他将手中的兔腿递给男人:“你也吃。” 男人愣了下,然后笑道:“我不爱吃兔腿,你吃。” 沈卿钰默了片刻,没再说什么。 睫羽颤动,眼眸似沙漠中的水洼,倒映着无边的月光。 吃完后,两个人躺在沙砾上枕着头看星星,旁边是噼啪燃烧的篝火。 星辰无边,空气一时之间有些寂静。 静到陆峥安以为沈卿钰都已经睡着的时候,却听他传来一声极轻的提问: “陆峥安,你以前在大漠的那些夜晚,是如何度过的?” 陆峥安愣住,转头看向他。 迎着他的视线,沈卿钰问他:“你刚刚说,那些无法入睡的晚上,无法入睡的原因……是因为什么?” 陆峥安嗫嚅:“阿钰……” 默了良久后。 似安抚般,不在意笑道:“那些日子……都过去了。” 簌簌声响动,身侧的人动了动。 声音仍在继续: “第一次上战场时,你在信中和我说,西北的风景虽然别有特色,但看多了却总觉乏味,风霜刮在脸上,是刀子一样的疼。” “而夏季的西北,大漠无边无垠,四处无阴,天气更是酷热,所以——” 似乎憋了很久,沈卿钰索性直接坐了起来,拉住他的手,说道:“…你在西北,其实吃了很多苦,对吗?” 他的声音很轻:“但你却从来不告诉我,是因为怕我担心,对吗?” 陆峥安被他问的愣住,看着在月光映照下的人,看那清冷的眉尖蹙起弧度,不再如以往一般隔着一层雾似的让人琢磨不清,带着显而易见的情绪。 显然——此刻的沈卿钰,在关心他。 突然,轻笑一声: “阿钰——” 陆峥安也坐起身来,握紧了他的手,扬起语调,问道:“阿钰这是在关心我?” 见被他握着手的人不说话,心似海浪一般波荡起来。 “先是得知我粮草被盗,担心我出事然后亲自来押送粮草。” “后是带了几车的牛肉熏腊肉,还让厨房做我喜欢吃的菜。” “刚刚还要把兔腿让给我吃,又问我是不是在西北吃了很多苦。” 说着说着,一把扣住他的手,将他压在了身下。 头顶是广袤无垠、星光璀璨的星空,身下是那清冷如雪的人,涟漪狭长眸中映着的光。 他抬手,轻轻扫了扫他眼尾,感到长长的睫毛在指尖触动的酥痒,笑了笑: “一桩桩一件件,所以阿钰这是——” 笑意变深:“心疼我了?” 沈卿钰抬起头,静静望着压在自己身上的男人。 在星空之下男人硬朗的轮廓好似镀着一层光、表情含笑,明明是戏谑的语气,眼中却藏着一片认真。 心海跌宕。 起伏着胸膛,喉结滚动。 见他沉默,陆峥安还想继续说些什么。 还没说出口,就被沈卿钰打断,一声坚定的:“是。” 本来话在嘴边的陆峥安突然愣住:“什么?” 沈卿钰却抓牢了他握着他的手,语气坚定地看着他,说道: “是,我心疼你。” 没有丝毫掩饰和否认,诚实又坦率。 迎着他如海一样深沉的目光。 陆峥安喉结滚动:“阿钰……” 顺着他的视线,沈卿钰神色认真地说:“我心疼你,就如你心疼我一样。” 手心攥住,他又仰起头吻了吻他的唇角:“所以……你以后不要再骗我说你不爱吃兔腿了,也不要再把你喜欢吃的让给我了,这样我也会很心疼。” 盯着他看了良久。 陆峥安眼圈泛了层红。 一把将他揽入怀中抱住,吻了吻他耳侧,哑着声音道:“可是阿钰,你记住,无论我做什么,只要是为了你和孩子,我都不会觉得辛苦和累,因为你们值得,你们是我穷极一生都要去保护的人,我要是倒下要是觉得辛苦,还怎么保护你们?” “所以,不用心疼我,知道吗?” 沈卿钰从他怀中起身,拉住了他的手:“不是的,陆峥安。” 陆峥安愣住:“什么?” “不是这样的,不是只有你能保护我。”沈卿钰蜷缩手指,垂下眼睫,轻声说道,“我们是平等的。” 他抬头看着他,说道: “我也可以为你付出、为你牺牲,因为、因为——” 几次攥紧手心,话像是卡在喉咙里。 陆峥安问:“因为什么?” 急促起伏着胸膛,沈卿钰抬起头,直视着他: “因为——” 雪白的耳尖泛起一层红: “因为我于你之心,就如你于我一般。” 闻言。 陆峥安睁大了眼睛。 彻底愣住。 第65章 和谈风波 “阿钰这是吃醋了?”…… 不久后, 陆峥安率兵乘胜追击,本就强弩之末的北翼随着他们的步步逼近,渐渐分崩离析。 就这样, 西北的战役来到了收尾阶段。 大棠国力强盛,而陆峥安骁勇善战、屡战屡胜, 本来大棠军队有他一个就已经很难搞了,现在不知何时突然多了一个一身白衣、行踪不定、清冷出尘的神秘将领。 在北翼军中,这个人的名声随着几次对战逐渐大了起来, 此人手拿一把白玉弯弓, 箭术十分了得,战场上出手又快又准,再加上用兵如神、谋略过人, 竟丝毫不输陆峥安。 一时之间,令北翼敌军闻风丧胆。 在战场上,一身白衣、身份神秘的沈卿钰还得了个“玉面修罗”的称号。 但无论沈卿钰出现与否, 北翼常年亏空的国库、稀薄的人口、贫瘠的土地以及平庸的将领, 都决定了他们最终一败涂地的结局。 所以,到了战局已成定局的阶段,北翼求和的使臣也来到了大棠军营。 此时大棠军中营帐内, 正中间坐着吊儿郎当岔着腿的陆峥安和一身白衣的沈卿钰。 ——这段时间, 因北翼战况步入尾声,本欲在三日后回景都的沈卿钰临时改了行程。 因为朝中新政实施进度暂缓,朝堂一时风平浪静无事发生, 而西北战事激烈,他便决定先留在西北,直到打完北翼这场战后,他再和陆峥安一起回去。 而那北翼来的使臣, 则惴惴不安地坐在座位下首。 等沈卿钰看完那写满和谈条件的信封后,皱眉递给了陆峥安:“你看看。” 陆峥安接过信封,本来懒散坐在虎皮主帅椅子上的他,待看清内容后,登时眯起了眼睛。 手里扬着那字迹歪七八扭的信卷,朝那使臣笑出了声: “朕没看错吧?这是和谈书?” 他指着那信封上的内容,笑得嘲讽:“想娶我朝年轻貌美的公主,还要我们降低盐税、关税、布税,还把塞河以北最肥沃的土地让给你们养牛居住?你们想什么呢?” “请您别生气,作为交换条件,我们也可以割让领土给贵国,我们还会每年上贡我们的珍贵贡品,珠宝牛羊、美酒葡萄、犀角乌漆给你们。” “作为最大的诚意,我们将把我们部落最美丽的部落公主——阿茉公主,嫁给您。” 随着他话音落地,原本还老神在在的陆峥安连忙坐直了身体。 迅速朝旁边神态自若的沈卿钰看了一眼,突然放大声音道:“谁想娶你们公主啊!朕作为一国之君,有妻有子家庭和睦,岂容你在此挑拨!” 那使臣对他的反应感到奇怪,更多的是疑惑,他不知道这个大棠国君为什么在和谈的时候,几次都要看向旁边那个沉默不语的白衣人,好像真正做主的是那个白衣人一样。 见到他提出嫁公主的时候,这位大棠国君还万分抗拒、丝毫不欣喜的样子,他更加感到费解了。 ——要知道,阿茉公主可是整个北翼最美丽的女人,心高气傲,多少人想求娶她都被她拒之门外。 他解释道:“您别误会,绝无挑拨离间的意思,吾来之前便听过大棠的男人一向可以三妻四妾,何况您作为一国之主,这么尊贵的身份,后宫三千又算得了什么?我们的公主不仅美丽无比而且热情奔放、能歌善舞,是那些中原女子比不上的,别有一番风情,您看了一定会喜欢的。” 陆峥安神色不耐打断他:“我对你们公主没兴趣!也不屑于和你们这群牺牲女人的人和谈!” 那使臣连忙道:“您又误会了,阿茉公主是自愿的。” “自从见过您在战场上的英姿后,公主便一直心悦于您,自愿请求嫁给您做妃子以换取和平,或者做您的侍妾也可以,绝无怨言,我们也没有逼迫过她,所以请您——” 还没说完,就被一长卷和谈书给砸在了身上:“赶紧滚!朕不想再说第二遍!滚!” 那使臣犹豫着:“尊贵的陛下,您真的不再考虑一下?” “不考虑,送客。”陆峥安毫不犹豫摆手,让人带他走。 那使臣一顾三回头,擦着汗走了。 却在离开营帐的前一秒被陆峥安叫住。 “对了,你等等。” 那使臣疑惑转过头:“陛下还有什么事?” “你回去给慕容尤带个话。” “什么话?” “你就告诉他——” 陆峥安拖着语调,双腿岔开,漫不经心地甩着手中匕首,朝他悠悠勾起一笑,“让他准备好他的项上人头,等我们来取。” ——很显然,他还记得之前慕容尤在战场上对沈卿钰大放厥词,让沈卿钰回去后心情烦闷勤学苦练的仇。 听他说完,站在门口的北翼使臣顿时愣住,见男人明明在笑,笑容却不达眼底,一双漆黑的桃花眼中好似沉着寒潭,让人胆颤不已。 冷汗瞬间顺着额头滴了下来,踉跄着走了。 等他走后。 陆峥安重新看向旁边悠然喝着茶的沈卿钰:“阿钰,你别听那个使臣瞎说,我根本都没见过他们所谓的那个公主,怎么可能和她有什么牵扯。” “你做的是对的。”沈卿钰放下茶盏,淡淡看向前方,“此战不能何谈,北翼毫无诚意,而且他们说的那些条件,现在居于上风的我们,根本不费吹灰之力就能获得,和谈纯属多此一举。” “阿钰我——”陆峥安还想说些什么。 谁知男人突然加了句:“也包括那个公主,如果你想娶,亦可不费吹灰之力。” 本来一脸认真的陆峥安:…… 瞬间急了:“阿钰你瞎说什么呢,我怎么可能娶那个——” 这时,站在旁边的李重上前道:“陛下您说得对,优势在我们这边,我们根本不需要耗费多余的时间去和他们和谈。再说,兄弟们辛苦了这么久,凭什么他们想和谈就和谈?之前这群狗东西在我们边境烧杀抢掠、无恶不作、滋扰我大棠百姓的时候,怎么不来和谈?现在被打怕了就怂了?” 陈飞赞同:“对啊,我们占这么大优势,他们这群蛮夷还敢挑三拣四讲条件,打的赢就真刀实枪来打,打不赢就乖乖认输举旗投降,还想娶我朝公主,做梦呢?” 沈卿钰端起茶杯喝了一口,平静道:“不仅仅是因为资源不能浪费,更重要的一个原因是——” “若此次和谈达成,无论于我方有利,亦或者他们得利,都是昭告天下:我大棠毫无国威,人人皆可来犯。长此以往,我大棠就会沦为边境笑柄,未来的忧患更是难以计量。” “所以,出于威慑的目的,我们绝不能和谈。” 他的神情静默,清雪一样的脸上肃然一片,端坐于椅中的身影挺拔如松,神态更是从容不迫。 话音落地。 账内七嘴八舌的众人顿时默然。 在一片静默之中,俱跪在地上叩拜: “陛下言之有理、思虑深远,臣等敬佩,万岁万岁万万岁。” …… 等此次和谈风波过后。 晚间用完膳的沈卿钰却一改往常,没等陆峥安来就先离席了。 陆峥安因事耽搁很久才有时间吃饭,等他回饭桌上,才知道沈卿钰早已经离席了。 惦记着白天的事,他在校场找了半天,都没找到人。 后山沙漠也没找到,一时之间困惑又着急。 哪都找不到他,但军中晚间还有事务要忙,心中明白沈卿钰不是那种没有分寸的人,他只得怀着忐忑不安的心,在忙完事务后,坐在营中等他。 等到晚上子时,他才听到守营士兵的声音:“陛下您回来了。” “嗯。”冷淡的声音。 他起身掀开营帐去看,却看见一身劲装的沈卿钰刚从马上下来,马背上背着背篓,仔细看还能看到他身上的晨露。 陆峥安迎着他走上前,神色焦急:“阿钰,你去哪了?我找了你一晚上。” 男人没看他,也没回他,而是自顾走向旁边的一个副将的空营帐。 陆峥安连忙拉住他:“阿钰你走错方向了,这儿才是我们的营帐。” “我没走错。”沈卿钰没回头,神色淡然。 “什么?”陆峥安愣住。 “今晚我们分开睡,我睡旁边的营帐,你睡主帅营帐。” 他的神情波澜不惊,似隔着一层雾一样,让人捉摸不清。 看到这样的沈卿钰,陆峥安彻底愣住。 在男人又想走的时候。 他一把扯过他的手,从后面揽住他的腰,强行将他抱进了账内。 待进到账内后,陆峥安将他抵在了柱子上,看着神色不虞的男人,伸手刚想触碰他蹙起的眉头,还没碰到就被避开:“放开我!” 看他神色抗拒的样子,陆峥安笑了:“这是吃醋了?因为白天的事?” 沈卿钰避开他的触碰,扭过头没说话。 陆峥安略显无奈,揉了揉他头:“怎么吃醋到现在啊。” “那个什么公主我都没见过,怎么可能娶她,更何况,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于你之心何等热烈,再说我们孩子都有了,旁的人我怎么可能多看一眼。” 见人仍是不言不语,抿着唇似乎气的不行的样子,他笑道:“以前怎么没发现,原来我家阿钰,还有这么较真的一面。” “还因为这种事吃醋。”亲昵捏了捏他耳垂,一双桃花眼里似闪着光,“记仇记到现在,心眼这么小啊。” 闻言,沈卿钰冷冷瞥他一眼:“自然是比不得你那个公主大度,毕竟她美丽又热情,还对你情根深种,不惜远嫁也要做你的侍妾。” 得,醋坛子打翻了。 第66章 主动亲昵 “沈卿钰,你知道自己在做什…… 越说越气。 沈卿钰烦闷不已, 他一把推开男人抱着他的手,冷着脸:“滚开!放开我!” 自觉刚刚说错话的陆峥安连忙按住他的手: “我不是这个意思阿钰。我是说,没人能比得上你, 在我眼里,你美得和天仙似的心地又好能力又超群, 哪有人能比得过你?有你珠玉在前,我哪看得下旁人一眼?” “你还说那个公主热情真挚,我一点都不觉得好不好?你辛辛苦苦为我生了鸣儿, 我们一家人又这么和睦美满, 有你们我就已经很知足了,那个公主明知我有妻儿还倒贴上来,这不叫热情, 这叫不知好歹破坏别人感情才对。” “至于刚刚——” 他俯下身,吻了吻他,解释道:“我只是高兴, 高兴你也有为我吃醋的一天。” 放低声音:“我喜欢你为我吃醋, 我觉得这样是你在乎我的表现,知道你在乎我,我很开心也很满足。” 闻言, 刚刚还挣扎的人瞬间停住了动作。 陆峥安连忙趁机将人从膝弯捞起, 一把将他抱在床上,压住他:“但是不能吃醋太久,你还吃一晚上的醋, 晚饭也没吃多少,心情烦闷到现在,这样会让我心疼的知道吗?” 见人依然沉默不语神色淡漠,他心下一动, 一把褪下他的亵裤,往下而去,随着他的动作,沈卿钰顿时抓住了床褥:“陆峥安,唔!”陆峥安捧住他两边尘袋,边吮吸边仰头看向他,因晗着东西说话的声音含糊不清,“别不开心了好不好?看见你不高兴我也不高兴。” ——要不是两军交战不斩来使,他早就把那个乱说话的使臣杀了。 还让他胡言乱语,影响他们夫妻之间的感情。 这人真是该死啊! 沈卿钰别开头埋在枕间,整片雪白的脸染上一层红晕,狭长的眸子中闪着某种不知名的情绪。直到男人起身,吞咽声传来后,他终于松开了攥着被褥的手,转眸看向擦着嘴的男人。 陆峥安拥着他,抬起他下巴和他交换了一个吻,猩膻味传来,待分开唇舌后,男人啄吻着他唇瓣:“现在有没有好点?还生为夫气吗?” 沈卿钰别开脸,平复着急促的呼吸。 男人又在他耳边道:“阿钰,答应我一件事好不好?” “什么?”沈卿钰转眸看向他。 “答应我,以后要是不高兴,一定要跟我说,打我骂我都好,就是不能一个人跑掉、一个人生闷气。”陆峥安牢牢拥着他,“知道我找不到你后,有多担心你吗?大晚上的,生怕你出什么事,要不是知道你一向有分寸,现在战事又吃紧,不然都差点发动整个军营一起寻你了。” 沈卿钰静静看着他,男人的焦急和担心不似作假,神色一片认真,眼里全是对自己的担忧和关心,在得知他不高兴的时候,还想办法让他开心起来。 而自己却因一时之气和猜测怀疑而对他冷言冷语。 心中不免涌上一股愧疚。 可还是感到烦闷不已。 原因无他,盖因那个使臣说的话: “我们公主又美丽又有风情,热情似火,定能让你见之欢喜。” 他蹙起眉头,沉思: 风情?热情似火? 这两样,他好似都没有。 他又默默望向拥着他的男人:他……会不会也有觉得自己冷淡冷情的时候呢? 他当然知道陆峥安对他的情意,也相信他不会为别人动心。 可他就是生气,现在想来……可能是因为气自己不如别人那样热烈真挚吧?他的人生经历和性格,让他生不出这样的情绪。 他素来冷淡自持,自觉天底下没有什么事值得大动干戈,更不至于因为一点小事而方寸大乱,热情主动更不是他所信奉的人生信条。 可他却没想过,或许于陆峥安而言,他更喜欢热情主动的呢?毕竟……谁不喜欢对自己热情似火、真挚热烈的人呢? 就如他喜欢陆峥安身上的特点一般,不就是因为他热情似火、对自己真挚热忱吗? 攥紧了手,心中因为猜测而起伏不平。 他的想法陆峥安却不知道。 见他不说话,陆峥安又顶了顶他:“你要是再不说话,我就用做的了?” ——在他看来,如果沟通解决不了问题,那就先深入交流一下,等出完汗了心情放松了,两个人也就什么都能摊开讲了。 说着,他就想伸手去拿金玉膏。 手伸到一半,却被沈卿钰握住。 手腕被桎梏,男人压在了他身上。 而接下来更让他惊讶的是,男人扣住他的手松开又一路往下,紧接着亵裤系带被他修长如玉的手解开。“阿钰……”陆峥安声音沙哑,“你要做什么?”随即,他便因男人的动作咬紧了牙关。盖因男人跪了在他腿侧,俯下了身晗著了他,他顿时紧绷起来,紧接着热腾腾的呼吸喷洒在他腹部,发麻的感觉震得他浑身颤抖,在浓郁的梅香中,陆峥安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睛。 瞳孔放大,如死鱼一样僵硬不已。 手攥出青筋来,他一把扣住了他的脖颈,强迫他仰起头看向自己,红着眼睛道:“沈卿钰,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顺着他的动作,沈卿钰抬起头来,嘴被撑满,眼角因为泛红而沾上泪珠,悬而未滴,开口的声音却坚定万分:“我知道。” “那你——” 沈卿钰一把推开他的手,冷声道:“闭嘴!”说完,便双手扶住他,垂下眼,“你只要好好躺着就行了。”随后,勉強地、生涩地开始吃起来。忍耐让陆峥安额角跳出青筋,在他刮到牙齿的时候,他抓紧他的发丝,急促喘息着教他,“阿钰,乖,收起牙齿,对——”声音却越来越不稳,鼻间梅香浓郁的惊人,在最后他咬着腮帮子想抽出来,却因为来不及还是弄了他一脸,看着那张被自己染脏的脸滴下灼液,在烛火中好似发着光,明明是张圣洁的脸此刻却糜丽不已,尤其是那眼尾沾着泪的眼睛狭长又艳丽,带着懵然地看着自己,顿时心跳的如擂鼓般起伏不平。窗外夜色渐深,月亮躲进了云层里。 他连忙拿出锦帕想给沈卿钰擦脸,却被他自己接了过去。 “我自己来。”男人整片耳后根都是红的,别开视线不看他。 陆峥安将他拥进怀中,不吝夸赞:“阿钰真的好厉害,伺候的夫君很舒服,才第一次就这么——” 还没说完,就被沈卿钰拉住手:“闭嘴,别说了陆峥安。” 但陆峥安却不轻易放过他,而是追着他问。 “说说,以前我求你都不愿意,为什么今天突然愿意主动做了?”见他不答,陆峥安自顾猜测着,“该不会是因为白天的事吧?” 他仍是怀疑,沈卿钰却已不想去再说了,而是压住他,再次吻住了他:“别说了。” 说完,就拿起了金玉膏,问他: “还要不要继续了……” “当然要!”对于难得主动的沈卿钰,陆峥安自然不会错过,一把扣住他的手将他压在身下,热烈地吻了上去,“阿钰……” 空气再度灼热起来,偶尔听得到床震动如鼓啪打的声音,伴随着塞外大漠风声,起伏不平,倒映在墙上的两道影子,却亲密无间连接在一起。 …… 伏在枕边的沈卿钰,满头是汗,却在睡过去之前想:这次,陆峥安还会觉得别人热情主动吗? …… * 十一月的塞北大风不止,天气也逐渐变得寒冷起来。 当战鼓声再度响起的时候,两军对垒,气氛紧张,有士兵吹响了号角。 风声赫赫中,一身黑衣和一身白袍的两个人影,首当其冲扎进了敌军中。 单手拿起长弓,沈卿钰勒住马僵、踩着马镫,立于万军丛中,阳光洒在他不染纤尘的衣袍上,如身披霞光般夺目。 待找到不远处拿着玄铁弓的慕容尤后,他凝神拉弓。 这次的慕容尤不复以往的神采飞扬,此刻正因己方军队的节节退败而焦躁不已。 待注意到不远处钉在自己身上的沈卿钰后,他愕然抬起头来。 视线从那一身白衣、出尘脱俗的人身上,转移到他身后背着的一个通体玉白、做工精巧的长弓上。 他眯起眼看了很久。 他的打量沈卿钰自然也注意到了。 ——这把长弓,是陆峥安托军中擅长打造武器的工匠,用两根象牙打磨做成的。 早前他第一次出使鞑靼获胜后,斩获了敌方的军需,从中就有两根断截整齐、通体玉白的象牙,他一直带在身边寻不到用处,正好沈卿钰自练箭后便缺一个趁手的弓,他便让人将象牙打磨成了弓给他用。 沈卿钰抬眸看向他,用他能听得懂的北翼语朝他唤:“慕容尤!” 待他说完,骑在马背上的慕容尤顿时睁大了眼睛。 而比他反应来的更快的是沈卿钰的箭。 风声簌簌之中,只见那站在马背上的人弯弓拉箭,弓弦崩的笔直,而当那修长匀称的手松开力道时,三箭齐发,箭羽如贯长虹。 “唰—唰—唰—”三声,慕容尤挥刀斩掉三箭。 他沉着脸,指挥着军队往后退:“撤!” 一群北翼军,被他指挥着往城内退去,在城门即将关上的刹那—— 一声气势如虹的冷喝:“哪里跑!” 随着箭雨袭来,关城门的守兵被沈卿钰一箭刺穿咽喉,倒在地上。 铁链轰然倒塌,大门被冲上的大棠士兵砸破,阻断了他们的逃跑。 而紧跟上的陆峥安骑着马出现在阵前,长枪如坠雷霆,将慌乱逃跑的北翼军打了个措手不及,凡被他扫到的敌军,只来得及在死前发出“荷”地一声短促叫声,便倒在了血泊之中。 战鼓越响,战火越旺,炮火如雷雨般砸向城池,北翼敌军已是退无可退。 而在此时。 一片混乱之中,陆峥安却抬眸去看,只见一身白衣的沈卿钰坐在马上,神情冷然地拉弓朝对方射箭。 破空声传来。 陆峥安又转头去看,只见骑着马脸色黑沉的慕容尤也在弯弓射箭,而他对准的方向正是被他一直关注的沈卿钰! 他大喝一声:“阿钰,小心!” 比他的提醒来的更快的是慕容尤手中的长箭。 在沈卿钰射箭的同时,速度极快的箭雨簌簌从他耳侧和身侧经过,全部被他闪避开来。 见一箭不成,慕容尤大喝一声,朝身旁士兵抬手:“拿我的铁箭来!” 可随他话音刚落,一只破空的长箭便朝他手心直射而来,他收手挥刀斩开才堪堪避开那直刺自己手心的急雨。 待看清不远处一身白衣的人朝自己觎着眸子,神态冷漠的脸后。 他再也沉不下气来,抓了三只长箭便弯弓朝那白衣人射去。 慕容尤旁边的士卒拦他:“将军!危险!快退回城内!” “给老子滚开!我一定要杀了那个小白脸!”越说,神情越不镇定,一双眼睛因为杀意翻滚而红透。 对他的猛烈攻击。 沈卿钰凝眸蹙眉,只堪堪闪了一下身影,熟练地避开所有朝自己射来的箭。 待注意到对面马上那人已乱了心智后,他倏然从马背上站起身,长臂展弓,手心攥住几只长箭,凝神朝他射去。 再次, “唰—唰—唰—”三声。 “故技重施!”慕容尤不以为然挥开朝自己射来的长箭,正打算弯弓拉箭的时候,胸口倏然传来一股锥心之痛,拉弓的手僵住,他不可置信地低下头。 只见一只长羽箭贯穿了他的心口,胸口血流如注,他不可置信地抬头看向对方,待见到对方空空如也的手时,他才明白过来: 原来对方手里有四只箭,但他却出于惯性地以为,对方只射出了三只,还有一只被他趁他不注意射了过来,此刻正插在自己的胸口上。 变故只在瞬息之间。 ——他输在了轻敌和焦躁上。 连对方手里有几只箭都没看清。 呼吸顿时变得急促,只来得及发出一声短促的呼唤,他便眼前一黑,在众人的急呼声中,从马上栽了下去。 在倒下的时候,他好似见到不远处的那抹白色人影朝自己张唇说着什么。 待分辨后,他才听清,那人说的是: “慕容尤,我说过,我一定会亲手杀了你。” 随着他的轰然倒地。 来自大棠军队的欢呼声此起彼伏: “我们赢了!” “慕容尤死了!” “北翼主帅死了!” “尔等贼人,还不速速束手就擒!” “终于可以回家了!!” 在一片嘈杂中,沈卿钰浑身被汗打湿,手心被弓震得发麻,他静静看着前方倒下的人,神色漠然。 马蹄声响起,一身黑色战袍的陆峥安来到他身旁,上下将他检查了一遍后,终于长叹一口气,放下心来。 注意到他的到来后。 “陆峥安,我们赢了。”沈卿钰转眸看向他,朝他开口说道,“我做到了,我真的亲手杀了他。” 他攥紧了手心。 陆峥安牵住他攥紧的手,重重点头:“你做到了!阿钰,你是凭自己能力杀的他!” ——只有他知道,这段时间以来,日日苦练、昼夜不息、手上磨出茧子的沈卿钰,为了能今天亲手射杀慕容尤,到底付出了多少努力。 在振聋发聩的庆贺声中,全军齐喝: “陛下威武!!扬我国威!大棠必胜!” 在一片激荡的气氛中。 马蹄声却倏然响起,一抹身影朝二人急速跑来。 这时,正在前方处置敌军的李重出现在了二人面前: “不好了,老大!陛下!” 沈卿钰蹙起眉头:“发生什么事了?” “前线来报,北翼敌军传来消息,这座城内埋了两百多包炸药!” 陆峥安沉声:“派人去查了吗?消息是否属实?” “查过了!一切属实。”李重神色焦急地看着他们,说道,“而且、而且——” “那慕容尤生前曾下过军令,和谈失败,每个人都有不可推卸的责任。若北翼战败,这座古城里的所有居民都得为他们陪葬!” 沈卿钰勒住缰绳:“什么!” 第67章 炸药 “只是想听你说句我爱…… 景明元年, 在大棠和北翼的最终决战中,北翼节节败退,而出于和谈失败和战争屡次失利的报复心, 北翼将领慕容尤命人在北翼城中埋了两百三十一包炸药,誓要将这场生死决战的天平拉到他们这一边, 在临死之前给予陆峥安等人最后一击。 而最终,深受其害的却是北翼都城的老百姓。 当天,陆峥安和沈卿钰不得不临时召开军会, 对这次慕容尤留下的问题商议出一个解决办法。 商议到最后, 无非是两种办法: 第一种,弃城逃跑。毕竟北翼都城不归大棠管辖,里面的百姓也不是大棠百姓, 大棠军队没有义务冒着风险去营救他们,这样我方损失也可以降到最小。 第二种,尽全力疏散营救。北翼都城一共有五千多人, 这些人大都是深扎在这里的居民, 他们往往携家带口,这样疏散下来,最快也需要三个时辰, 而其中还要防范北翼的叛党在背后使诈点燃炸药, 所以还需要在疏散百姓的同时,派遣懂得侦查地形的人去排除炸药所在地,这样一来, 风险就会极大,我军很可能造成伤亡。 此刻,大棠临时驻扎在北翼都城外的营帐内。 坐在上首的沈卿钰没有太多犹豫,在得知消息的第一时间, 他就下令:“必须得救。” 在众人疑惑眼神中,他说道: “首先,我大棠有一个一直不成文的规定,凡收复的失地,城中的百姓和牲畜土地一律归我朝管辖,也就是说,先祖曾下过令,我们绝不可遗弃那些失地百姓。” “其二,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若此次事故我们弃都城百姓不顾,北翼其他地方的民众得知后是否会唇亡齿寒?”在众人沉默中,沈卿钰又继续道,“长此以往又有远虑,北翼是由少数游牧民族部落组成的散民,他们生性彪悍崇尚武力,而此次我们若弃城,北翼各地反派势力将有借口揭竿而起,这样的话,战争将永无止境,以前付出的所有努力都将付之东流。” 在一众群臣皆低头不语时,他命人摊开一张北翼都城的地图,指着地图某处道: “其三,此座都城里不仅仅有北翼百姓,还有一座被开采了一半的铜矿山,这座铜矿的资源,可以维持我军三年的铜器开销,我们绝不能轻易放弃。” 等他说完后,刚刚还沉默一片的军营内顿时炸开了锅。 方才还犹豫万分的众人,开始七嘴八舌起来。 可吵到最后,却又因为谁当冲锋争执了起来。 “陛下,这铜矿虽然珍贵,可那慕容尤却狡诈非常啊!谁知城里面会不会有诈,都说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即便救了这群蛮夷,他们也不一定会感激我们,尽告知义务就算是我们仁至义尽了,可若真冒险很可能会有去无回啊!” “吴将军所言差矣,那慕容尤虽然可恶,可城内百姓何其无辜?更何况,我大棠若想收复失地,西北的仗打赢了,失地收复了,但没有居民居住耕种,这些收复的城池岂不是浪费了?” “赵将军这是何意?敢情每次冲前面的不是我?话说的轻巧,锅里滚油里烹的哪次不是我老吴冲在最前面?要当圣人你去当,我老吴有妻有子,答应他们要平安归家的,我可不去。” “我只是客观陈述事实,你别在那混淆视听,我就是吃干饭天天闲着不干活的吗?我身上的哪道疤不是为大棠留的?你凭什么说我就不干事了?再说,你才是军队先锋!要去也应该你先去!吃干饭似的这么爱推卸责任!” “你什么意思!找茬是吧!” “我就是找茬!你要怎么样?好好跟你说话你不听!” “嗨我还不信……” 说着说着,东西两个代表将领,突然当着一群人面互相打了起来。 “够了!”一旁的陆峥安实在忍不住了,发出一声大喝。 旁边的李重和胡斯,赶紧一人拉一个,将他们手中的刀和剑夺开后,才算止住了两个差点砍伤对方的人。 陆峥安看着两个战袍都快扯开的人,在那脸红脖子粗的干瞪眼,简直是忍不住气笑了。 “来,放开他们。”他朝李重和胡斯招了招手,让陈飞过来,“陈飞你把他们的刀和剑分别还给他们。” “啊?”陈飞蒙然,但还是按照他说的去做了。 两个刚刚还怒气冲冲瞪着眼睛的将军拿着自己的武器,面面相觑地看向高位坐着的陆峥安,看男人面含笑意但笑意显然不达眼底,不由得有些犯怵,一时之间拿不准他的主意,嗫嚅着:“陛下……您这是?” “来,你们看这样行吗?”陆峥安坐椅子上岔着腿,笑的冰冷,朝二人分别招了招手,“你们互相捅对方一刀,谁活下来了就听谁的,这样行不行?” “这……”二人愕然。 “朕问你们,这样到底行不行?!”陆峥安又提高了声音,声如寒冰。 二人额上汗珠如豆大,心如擂鼓中,“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 战战兢兢抱拳道: “陛下,臣不敢!” “臣冲动失礼,请陛下责罚!” “朕看你们敢的很!”陆峥安掀开衣袍,倏然站了起来,“我大棠军士三十万,竟拿一个小小的慕容尤没办法?朕平时怎么教你们的?战者无畏、生死置之度外,怕死你们就不要上战场!” “只有你们有妻儿吗?嗯?你们看看这里!谁不是有妻有子的?!朕的小皇子孤身一人在景都城这么久,从生下来就离开自己的父皇、得不到父亲的陪伴,朕又有说什么吗!朕和景熙帝一个日夜出征、一个宵衣旰食,从未有过一刻的松懈,为的又是什么!天子尚且无奈,你们这帮酒囊饭袋!倒是开始互相推卸起责任来了!” 他用力拍了一下桌子,桌子被他震得砰砰响。 在一片安静如鸡的气氛中。 他目光如隼一般逡巡着周围所有人:“朕今天告诉你们,这北翼百姓必须得救!铜矿也必须保住!既然收复了西北,从此以后北翼百姓和我大棠百姓是一样的待遇,只要他们安分守己,一样可以受我大棠庇护,两百多包炸药就把你们吓破胆了?在这里和军营外面站着的人都不止两百人了!一人扛一包都能把北翼都城搬空!你们在怕什么!” 最后一声:“若有人想做鼠辈,就自己把头盔摘下来扔火篝里,再找个土坑把自己埋了以死谢罪!一群丢人现眼的家伙!” 一众将领连忙请罪:“臣等知罪!请陛下息怒!” 沈卿钰在位置上默了半响,蹙起眉头,朝陆峥安看了一眼。 只见男人注意到他的视线后,飞快地朝他眨了眨眼睛,眼里全是宽慰,就像在说:“阿钰你就看我的,自然有办法把他们收拾的服服帖帖。” 说完,又板着张脸,朝陈飞下旨道: “把他们俩个带下去!一人打二十军棍!” 又沉声道:“传朕口谕!凡今后军中有违抗军令、不服管教者,一律按照军法处置!再有当众互殴、计较得失之人,就自己请罪脱去身上的乌纱帽!再敢犯的,就提头谢罪!” 一众人跪下:“臣等遵旨!” …… 就这样,闹剧结束,军内总算是统一了口径,展开了营救活动。 …… 陈飞率领一群人去挨家挨户敲锣打鼓将消息传递给每个北翼百姓,胡斯率人疏散民众,李重则带着精通地形的人和抓到的北翼叛军,去找埋炸药的地方,尽可能地在保证安全的前提下,泼水让炸药包失效。 而陆峥安也并没有闲着,相反,他和李重一起去进行最危险的排除炸药的活动,沈卿钰则指挥胡斯一起疏散百姓。 在一切进行的仅仅有条的时候,沈卿钰在旁边,看着城内惊慌逃窜的北翼百姓蹙起了眉头。 看着远方不远处一片阴霾的天空,还有那片高高耸起的铜矿山,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劲。 为什么这片铜矿北翼只开采了一半就不动工了?真的是人力、资源不足? 顺手抱起一个摔倒在地哇哇大哭的孩童,将那孩童递给了那位异族母亲,在忙不迭的道谢声中,他简单地说了声:“不用谢。”便策马带着几个士兵来到了那片铜矿山的山脚下。 从马上下来后,闻到四周弥漫着浓郁的硝烟味,他蹲下身捻起了地上的泥土。 见此情状,旁边士兵想拦:“陛下,泥土脏,交给属下来检查就行了。” “无碍。”他神色淡然道,“朕亲自检查。” 他将手中大块泥土凑到眼前看。 只见焦黄色的泥土伴随着晶莹剔透的物体,和之前练术士说的材质几乎是一模一样。 看着近处绵延的山脉和凸起焦黄的石头,他这才最终确定,不这片地方就是铜矿。 旁边是被扣押的北翼守矿的大臣,他见沈卿钰神色疑惑,对他说道:“尊敬的陛下,这里就是我们北翼最大的铜矿山了。” 然后又道:“若您不介意的话,我可以带您去前面看看,在山的西面还有一些质地宝绿的珍贵矿石,极其稀有。” 说着,又谄媚笑道:“以后采矿我也可以配合你们,只希望陛下可以放了我和我的家人。” 沈卿钰蹙眉盯了他一会儿,然后道:“带路。” 等走到西边的方向后,那北翼的大臣又指着一块地方惊讶地对沈卿钰说道:“陛下!快看,就是这里!祖母绿的宝石矿!” 在沈卿钰示意下,他身边的士兵连忙上前查看,待检查无误后向他点头:“此人说的没错,确实是宝石矿!” 沈卿钰便走向前仔细观察起来,但随着他凝神去观察,却没注意到旁边的那个大臣突然眼冒精光,随后他用力朝那石头一拍,“砰——”地一声轰然巨响。 变故横生,而更令众人惊奇的是,刚刚还在原地的沈卿钰,竟像人间蒸发似的,突然消失不见! 还没等众人拿那个北翼大臣问罪,那个北翼大臣便当场服毒自尽,死之前对着众人骂:“你们这群该死的白那奇!就应该为我北翼陪葬!去死吧!” 说完,便倒在了原地。 一众人瞬间六神无主,还是刚刚好心提醒沈卿钰的那个小兵迅速反应过来,迅速骑上马,快马加鞭地向陆峥安等人所在的地方跑去。 就这样,原本还在往炸药包上浇水的陆峥安,突然得知这个消息后,顿时脸都白了: “什么?!你们说他凭空消失不见了!” 说完,根本来不及去管身边的人,立刻骑上马,带着众人,朝着那片矿山跑去。 …… 等赶到矿山后,陆峥安却只能闻到一片梅花香,还有沈卿钰消失原地后,留下的一片白色衣角。 握着那片衣角,从未有过的心慌和恐惧席卷了陆峥安的心脏,让他险些失去理智,眼眶瞬间红了一大片。 勉强维持着最后的理智,他朝众人下令:“传朕旨意!加派人马过来!搜!” “哪怕把这座矿山搬空!也要找出他在哪!” 靠着石壁,他拍着山上的巨大石块,眼中却沉着漆黑的一片,连他自己都察觉不出来自己手抖的不像话,他无法想象,若沈卿钰真的出了什么事,他会不会让整个北翼为他陪葬! 而上天好似听到了他的心声,在他再次拍打着一块石头的时候,突然脚下一空,眼前倏然被一片漆黑覆盖住。 “咚——”地一下,他好似掉进了什么洞穴中。 就这样,一群人再次面面相觑,眼睁睁看着刚刚还在的陆峥安,也故技重施地、消失在了他们面前。 …… 而此刻的陆峥安,身体却不受控制地往下坠落。 在坠落的过程中他却并不慌张,伸出匕首往旁边黑漆漆的石洞上一扎,一下子就固定在了石洞墙壁上。 簌簌碎石滚落,巨响中他听到一道熟悉的声音:“陆峥安!是你吗!” 他陡然睁大眼睛:“阿钰!” 连忙拔下匕首,脚踏石壁,从石壁上快速来到地面。 四周仍是黑漆漆的一片,但鼻间是熟悉的梅花香,恍惚中有人影朝自己靠近,他一把揽过那人抱入怀中,颤抖着声音:“阿钰!我终于找到你了!” 说着,声音还带着后怕:“你没事吧?” “我没事。”沈卿钰被他紧紧抱着,男人的力道很重,勒的他腰疼让他有些呼吸不过来,不由得挣扎道,“陆峥安,你先放开我。” “对不起,阿钰。”如梦初醒,陆峥安连忙放开他,又从怀里掏出火折子,不放心道,“我先给你检查一下。” 话音落地,“唰——”地一声,火折子被点燃,黑漆漆的山洞瞬间亮了起来。 陆峥安看到近在咫尺的那张熟悉的脸,拿着火折子上上下下检查了他好几遍,又搭着他的脉诊断片刻,即便确认没有内伤,却仍是不放心,他抓着他的手腕,关心道:“有没有哪里伤到?有没有感觉哪里疼?” “别担心。”沈卿钰由他抓着自己,向他解释,“我掉下来的时候拿剑在石壁上挡住了冲击,所以没受伤也没有哪里疼。” 他擦了擦脸上的灰,又抬眸看向他,看到他身上也有灰还有手上的匕首,了然道:“你也是触到机关掉下来的?” 陆峥安点头,详细和他说了一下他掉下来之前发生的事。 …… 一番沟通下来,二人发现。 他们前后掉下来的时间不过半个时辰,连触到机关的地方都一模一样。 这不得不让人怀疑是一种巧合。 “先跟着我走,这个地方有光看得清。”等陆峥安说完后,沈卿钰带他来到自己之前来过的一个地方。 天光从石洞缝隙中撒下来,二人到了一处有微弱光线的地方,那里是一大块空地,中间是一块凸起的大石头。 这片地方空荡荡,按理说石洞内本该是潮湿的霉味才符合石洞的构造,但陆峥安却从空气中闻到了一股硫磺的味道。 待转眸看向沈卿钰,默契地从彼此眼神中看到同样的讯息后,陆峥安便知他也早就发现了这个事实。 不由得冷哼一声,他拿过沈卿钰手中的剑,一刀斩向旁边的石壁:“先是矿山引我们入城,再是为我们量身定做的机关,那慕容尤和北翼国君,看来早就想将我们一网打尽!” 沈卿钰蹙眉,揉着额心:“怪我,若不是我基于寻找矿山,也不会落入他们的圈套。” “阿钰,你没错。”陆峥安牵住他的手,捏了捏他的手心,“你寻矿山也不是为了自己,只是珍惜铜矿资源,想节省国库耗费而已,不准怪自己。” “这里硝石和硫酸味竟然如此浓郁,不难猜测这里肯定布满了火药。”沈卿钰看向他,“可火药需要引子点燃,所以需要有人为点燃,不然它又如何能自燃?” “而这个点燃火药的人,又会是谁?” 他自顾思索,陆峥安却凝眸:“有可能这个人从我们进来的时候,就已经藏了起来。”待他看向四周想去找那个隐藏在黑暗中的人,正在这时,从不远处传来一阵夹杂着硝烟味道的浓雾。 这股味道极其浓烈,本能的反应让陆峥安睁大了眼睛,在那股浓烟弥漫过来的时候,他一把抽出沈卿钰身上的霜寒剑,剑鞘用力往石壁墙上一掷,在震掉大片墙皮后,露出里面点燃引信的火药来,在那引信即将点燃炸药包的时候他再次提剑一斩。 “哗啦——”一声,引信被斩断。 火药燃烧停滞下来,那股浓烟也突然消散。 沈卿钰见状连忙将在石壁前仔细观看的陆峥安拉到自己身后:“危险!” 他的神色很沉:“这里并未藏人,全是机关,从我们进来的那一刻起,点燃火药的机关就已经开始运转了,也就是说,机关才是点燃炸药包的关键。” 陆峥安却突然想起一件事,对沈卿钰说道:“阿钰,有个事非常蹊跷,我和陈飞他们去找埋炸药的地方,却只找了零星几包,数量非常少,两个时辰我们只找到了两处埋炸药的地方。” 沈卿钰深深蹙起了眉头,来到石壁前,他敲了敲石壁,待听到沉闷的声响后,脑海中思绪流转,当想到某种可能性的时候,突然瞪大了眼睛:“城内并没有埋多少炸药包,这座矿山里面才埋了两百多包炸药,所以连石壁都是闷响!” 似乎是为了验证猜想,他再次提剑想斩断墙皮,陆峥安却接过剑用力一挥,哗啦啦,石壁骤然破了一大块下来,露出里面密密麻麻、层层叠叠的炸药包。 见此情景,沈卿钰胸膛急剧起伏,他说道: “从北翼屡战屡败的那一刻,他们便知道自己最终会战败的结局,自然不可能好心将这么大一座矿山留给我们,他们宁愿摧毁这座矿山、毁了这座城的百姓,也要让我们一无所得。” “而我们一开始来这里,并不是他们的计划当中,但是巧合之下,触动机关,也被慕容尤设计了!” 陆峥安起伏着胸膛震惊不已,但只惊讶了一刻,然后迅速将沈卿钰拉到自己身边说:“阿钰,你听我说,外面陈飞和李重肯定也会想办法救我们,我们有剑也有破开石壁的武器,等下我把炸药包放在那个有缝隙露出光的地方,那个地方最薄弱,炸开一个洞后,我们就一起出去,你看这个办法行不行?” “可你怎么挪动炸药包?”沈卿钰问道。 “我自有我的办法,你忘了你夫君我一身武艺,还怕挪不动这些小炸药包?”陆峥安亲了亲他的唇,勾起笑道。 “可是引信不知何时又会点燃,你这样会很危险。”沈卿钰犹疑。 “我用剑斩断引信,你只要等在出口就行,出口炸开你就立马出去。”陆峥安说着,就要开始提剑行动起来。 沈卿钰握紧了他的手,阻止道:“你一个人怎么兼顾搬炸药包和斩断引信两件事?” 毫不犹豫说道:“我和你一起,你搬炸药包,我来斩断引信。” “阿钰。”陆峥安拉住他的手,神色认真地看着他,“你听我说,交给我,我一个人来做这两件事。” 他捧着他的脸,又亲了亲他脸侧,说:“你相信我,我能完成,也能保护你安全出去。” “你一个人怎么完成?”沈卿钰深深皱起眉头,“你三头六臂吗?你一个人留后面,我出去了,你要是慢一步,不就有可能——” 说到最后,他露出难以置信的神色:“你想做什么?陆峥安,你不会想让我一个人活着出去吧?” 他揪着他衣领,眼眶突然红起来:“你想把活的机会让给我?!你就没想着活着出去!” “阿钰,我当然想活着出去了,好不容易和你在一起,我们还有了一个可爱的孩子,我怎么可能不想活?这样的好日子,我都没活够。”陆峥安深深看着他,“可是现在的情况你也见到了,如果我们两个人之间只能活一个,这个人只能是你。” “谁说的,我不同意!”沈卿钰握住他的胳膊,一字一句,“陆峥安,我不同意你这个决定!” “时间来不及了,阿钰。” “你忘了吗?我们的鸣儿还那么小,还在景都城等着他的父皇回去,再说,大棠才交到你手上,你若不能活着出去,大棠百姓怎么办?你想实施的抱负怎么办?”他包住他的手,声音坚定,“所有人都需要你,阿钰,你必须得活着出去。” “谁同意你这个自以为是的决定的!”沈卿钰声音哽噎,泪从眼泪砸下来,“陆峥安,你真的太自以为是了,我不会一个人活着出去的,要出去就一起出去!” “时间真的来不及了阿钰,下次火药点燃不知道是什么时候。”陆峥安再次捏紧了剑,不容拒绝,“阿钰你乖好不好?你只要好好活下去,我就算到了地府里也能放下心来。” “你忘了吗?所有人都需要你,我只是最不重要的那一个。”陆峥安再次推开了他,“算我求你,在这个时候不要和我争了好不好?” “谁说你不重要的!”沈卿钰不允许他推开自己,眼泪啪嗒啪嗒砸地上,他捧着他的脸,印着他的唇吻了上去,当苦涩的眼泪吞入唇中的时候,他的声音颤抖又清晰,“在我眼里,你比这些所有都要更重要!” 而被他捧着脸的陆峥安滚动起喉结,刻意将手中捏着的东西藏在了手心中,别开脸,眼中含泪:“可是阿钰,你从未说过你爱我,我真的有时候察觉不出来,你到底爱不爱我,所以——” 他拉着他的手,声音哽咽:“在弥留之际,我可以听你说一句——” 还没说完,声音戛然而止。 手心被攥住,沈卿钰好似攥到了什么东西,他蹙起眉头:“你手上是什么东西?” 陆峥安手心一抖,连忙将信号弹卷入袖中,神色自若看向他:“啊?什么什么东西?” 沈卿钰却一把拉过他的手,摊开他手心看却发现一枚极小的信号弹,他皱起眉:“这是什么?你为什么会带着这个东西?” 沈卿钰抬眸,眼里的伤心全然被一片质疑给取代。 他问他:“你刚刚是不是、在演戏?你在来之前就已经和陈飞他们商量好了,不可能孤身一人闯进来,对吗?” “啊,我——”陆峥安支支吾吾。 正在这时,石洞突然传来一声巨响,洞口突然被炸开了一个大洞。 随着轰鸣传来,陆峥安和沈卿钰几乎是下意识地将对方拉在了自己身后,但因动作同步,所以两个人变成了并肩的姿势。 陈飞咋咋呼呼的声音响起: “老大!你们没事吧!” 闻言,陆峥安转过脸去,在无人看到的角落捏紧了拳头,开始龇牙咧嘴起来。 沈卿钰看向身边别开头的陆峥安,再看向陈飞带着的一群人,好似突然懂了什么一样,他问陈飞道:“你们是不是早就知道这座铜山埋了炸药?” “对啊。”粗神经的陈飞回道,“早在进城的第一时间,老大就察觉出不对劲来,所以吩咐人来提前排查过,安排人毁掉了这里的机关引,还没来得及告知您,您就跑到这里来还掉进了陷阱里,老大急着救您,就让我们先准备炸药炸开山洞入口,然后他来里面寻您。” “还好你们没事,还好我们提前排查过这里,如果机关真的启动,这里这么多火药真的很危险。” 沈卿钰问:“所以,这里的火药已经没用了对吗?” 陈飞点头:“对啊,这里就只剩下空壳子了,我们搬完这些炸药包这座铜山就能恢复如初了。” 旁边的陆峥安:…… 听完全程的沈卿钰,冷冷看了一眼旁边不发一言的男人,默了片刻。 然后,冷哼一声,甩袖走向了洞口。 身后的陆峥安瞪了一眼陈飞后,连忙追着他身后跑:“阿钰,阿钰你等等我,你听我解释。” “放开我!”沈卿钰怒气冲冲,“骗我着急好玩吗?” “别生气好不好,我这不是爱之深情之切吗。”陆峥安拉着他的手,握紧他的手腕,不让他走,“我只是想听你说句我爱你嘛。” ——而这句话,他到现在都还没和他说过。 说到最后,声音越来越低。 沈卿钰却不想再看他,还是自顾甩袖走了。 陆峥安看着他离开的身影,烦躁地捋了下头发:哎,想听句真心话真难啊。 差一点点,他就能听到那句动人至极的告白了。 而走出去的沈卿钰,却在走了半天回过神来。 看着身后好似还在和陈飞商量的陆峥安等人,还有男人刚刚说的那句:“我只是想听你说句我爱你”。 又骤然停住了脚步。 手心攥紧。 突然想到:他好像,真的没有和他说过这句话? 第68章【大结局】 第68章 大结局 “元宵节,一家人团团圆圆。”…… 在清除完铜矿所有炸药、铲除掉北翼余党、接手了城池后, 这场持续了半年之久的北翼之征,彻底迎来胜利的结局。 此战硕果累累,他们不仅收复了被北翼侵占的四座城池, 还大大扩充了领土,边境三千二百多里的土地连同居民, 一并纳入大棠版图之下。 而战争虽然结束了,战争的收尾工作却并没有结束,在沈卿钰和陆峥安的安排下, 围绕西北边境的一系列措施, 也在同步进行。 为了防范反抗势力卷土重来,陆峥安从朝中调遣大量的军队驻守,在边塞构建起一道铜墙铁壁般的防御线。 其次在沈卿钰颁布的诏令中, 于西北各地设置郡县制,派遣大棠官员担任地方郡守职务,保留原有的当地部分官员协助管理, 循序渐进;还包括施行针对西北改革的新政, 改革田地关税,促进两地贸易等。 最后是推广大棠的科举制度,推行书院学堂的建立, 推行大棠文化, 加强西北民众对我朝认可。 …… 这样一来,沈卿钰便又在西北多留了一个多月,但朝中政务, 也因他的停留而停滞了很久。 朝中不能长时间无人主持事务。 所以他便赶在陆鸣百日宴之前,先行回了景都,而陆峥安则留在西北处理后续事宜。 等这几样落实的差不多后,时间来到了正月初三。 忙的脚不沾地的陆峥安, 在错过了和沈卿钰团聚的春节后,终于收完尾,急急忙忙地率领着浩浩荡荡的军队,踏上了班师回朝的征程,于正月十五前抵达景都。 …… 陆峥安班师回朝,在沈卿钰的主持下,朝会照例举行。 不出意料,朝会惯例依然是围绕着西北的战争后续事宜、以及各大将领论功封赏而展开。 一切忙完后,二人携手回到鸾和宫。 刚进宫,就听到响彻整座大殿的婴儿啼哭声,牵着沈卿钰手的陆峥安笑了:“人还没见到,这小子哭声倒是惊天动地了。” 阿牧看见他们来了,抱着孩子想行礼,就被沈卿钰阻止:“不必多礼。” “给我吧。”沈卿钰从他怀中接过小陆鸣抱在怀里,熟练地拍着他背哄,随着他一下又一下的安抚,刚刚还哭声震天的小团子立刻就停止了哭声,睁着晶亮的眼睛看着他,咿咿呀呀伸出一只柔嫩的手想要触碰他的脸颊。 沈卿钰低下头神色柔和地蹭了蹭他的小手,然后抬头看向站在原地不动的男人,问道:“要不要抱抱鸣儿?” 虽然刚刚嘴上还在嫌弃陆鸣哭声大,但这么久没见,陆峥安心里还是很想念他的。 可真到了孩子跟前,反而有种近乡情怯的感觉,想抱又不敢抱的复杂心绪,让他杵在了原地。 ——他怕,怕这么久没见,小鸣儿怪他,怕小鸣儿不认他这个爹爹了。 这下听到沈卿钰唤他,他如梦初醒般,连忙走上前,小心翼翼地接过他手里的小团子,轻轻抱在怀中。 浓郁的奶香味袭来,裹在厚厚襁褓里的小团子,好似比出征前长开了一些,藕节似的小手臂和小脚比以前更长了,眼睛也睁开了,随着他轻轻抱着他晃的动作,那双黑漆漆、亮晶晶的眼睛正充满好奇地打量着自己。 被这小团子一眨不眨地盯着看,陆峥安心都好似化了一般,这一路上千里奔波的劳累也好似瞬间消失不见,从未有过的满足由内而外地填满了他的心脏。 他抬起头朝沈卿钰傻乎乎笑:“阿钰,他好小好软啊,而且好像还记得我。” 沈卿钰看了他一眼:“你是他生父,他如何能不识你?” “这倒是,这倒是。”陆峥安小心翼翼抱着他,“我就是太高兴了,好久没见到孩子了,生怕他不记得我。” 在他怀里的小陆鸣被他抱着晃,伸出一只小手去触碰他。 但陆峥安回来的匆忙,还未来得及换下甲胄战袍,当小团子伸出手触碰到他肩上铠甲的时候,他连忙包住他的小手,生怕他划伤了那柔软的手,低下头在他干净的额头轻轻印上一吻:“爹爹铠甲硬,别乱碰,乖。” 可不知是不是回来匆忙,这几日忘记刮的胡茬扎到他了,刚刚还乖巧靠在他怀里的小团子突然张大嘴,“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那哭声极其嘹亮,中气十足,震的整座大殿都好似在抖。 被孩子的哭声给震住,陆峥安一时间有些懵。 “给我吧,我来哄他。”沈卿钰看他哭的声音越来越大,怕他呛着气,想从他手上接过来。 陆峥安却阻止他:“没事阿钰,我有办法让他不哭。” 说着,跟变戏法似的,从怀里掏出一个竹制风车来,对着风车呼呼吹了吹,风叶哗啦啦转动起来,他举着转动的小风车哄陆鸣:“快看父皇给你带了什么!” 风车随着他在空中来回滑动哗啦啦地转个不停,小陆鸣盯着看得目不转睛,刚刚还愁云密布的脸,跟变脸娃娃似的瞬间见晴,展露出可爱的笑颜来,盯着小风车好奇地想伸出手够,“咿咿呀呀——”地叫。 随着陆峥安再次转动风车,小陆鸣又拍掌“啊啊”地笑,一双黑亮的眼睛因兴奋眯成了缝。 沈卿钰在旁边静静看着。 看男人身上铠甲未脱,明明是张英俊桀骜的脸,却偏偏抱着孩子笑的傻气冲天,而小陆鸣则被逗着笑的越来越大声,张开手掌又开心又激动地拍手。 一时间。 心绪起伏。 此刻孩子的笑声和男人的笑声好似带着某种感染力,让他的心似被汩汩暖流侵袭一样,有一种温暖又深厚的力量传递过来。 接着,男人一身欢呼: “举高高转圈圈咯!” 穿着小棉袄的小陆鸣被他举起来转了个圈,随着他的动作,被他稳稳举着的陆鸣发出“咯咯”开心的大笑,咿咿呀呀个没完,一次不够还要咿呀拍着手让陆峥安再举他一次,非要玩个够本。 两父子就在这大殿内嬉闹着玩了起来,小陆鸣被哄的笑个不停,大殿内一时间热闹极了。 这时,端着一盘汤圆的阿牧进来,刚准备开口说话,就在视线触碰到静静站在一旁的沈卿钰时,突然愣住。 大人刚刚……是笑了吗?! 跟见了鬼似的,他又用力揉了揉眼睛。 待看清后,他才发现原来大人真的笑了。 只见那张冰雪般的脸上,微微勾唇,似雪莲盛开一般,绽出一抹极淡的笑容,让人见之难忘。 他就这样呆呆地愣在了原地。 等沈卿钰注意到他,出声唤他的时候,他脸上的惊愕都没恢复过来。 直到沈卿钰连唤了好几声,他才如梦初醒一般,反应过来,连忙端过盘子:“陛下,汤圆好了。” “好,你放下后就退下吧。”沈卿钰点了点头。 阿牧在桌上摆好碗筷,又偷偷瞄了好几眼沈卿钰才退下,离开时满脑子都是那个不可思议的笑容,让他险些怀疑自己是不是出现了幻觉。 可随着惊愕而来的,却是由衷的高兴——见到这样的大人,他真的很开心,和平时冷冰冰的样子截然不同,在面对自己家人的时候,大人是放松愉悦的。 就像突然有了软肋一般,原本高高在上的人,也开始变得有烟火味儿了。 脚步轻快,他要告诉阿林这个好消息。 …… 等他走后。 “汤圆?”陆峥安好奇看了眼桌上的碗,看见碗里省着热腾腾圆乎乎的汤圆,旁边还有他喜欢吃的腊牛肉,用来解腻。 “嗯,净手吃饭吧。”沈卿钰从他手中接过小陆鸣,等坐到桌边后,看男人还愣在原地,又解释了一句,“今天是元宵节,所以御膳房煮了汤圆。” “我知道。”陆峥安走到铜盆边洗了洗手,拿锦帕干净后,笑看向他,“我其实是想问——” “是你特意吩咐御膳房为我做的?” ——得知他今日班师回朝,在元宵节这天吩咐御膳房特意给他做了一碗汤圆。 随着他话音落地,刚刚还拿着汤匙给孩子喂奶喝的沈卿钰顿时停住动作,抬眸望了他一眼,抿起了唇。 沉默半响,却没回他。 陆峥安早习惯他的沉默,自顾舀了一勺热腾腾的汤圆放嘴里,芝麻馅儿的糯米入口即化,馅料又香又甜,不由得出口赞扬:“真好吃。” 谁料旁边的人突然“嗯”了一句。 “嗯什么?”陆峥安随口问了句。 沈卿钰放下汤匙,看着他说:“是特意为你准备的。” 垂下眼睫,低声道:“今日是元宵节,一家人团团圆圆的日子,应该吃汤圆。” 陆峥安就这样盯着他愣在了原地。 “快吃,冷了就不好吃了。”面前的人见他不动筷,又将碗朝他推了推。 “阿钰……”陆峥安滚了滚喉结,眼眶有些发热。 沈卿钰只简单回了他一句,就继续给小陆鸣喂乳娘的奶,边喂边用锦帕小心擦掉孩子嘴边的奶渍,动作认真仔细。 陆峥安看他抱着小陆鸣的动作虽然小心翼翼,但却看得出日日夜夜精心照料的熟练,甚至还带着股他自己都察觉不出来的温柔,不由得心热不已。 他放下了汤碗,撑着下巴盯着他看个没完。 阿钰对他们的孩子真的好温柔。 阿钰肯定也很喜欢他们的孩子,对吗? 就如他亦深爱着他们一样。 下午的阳光洒在他身上,连带着他身上那股清冷的气质也柔和了不少,尤其是看他抱在怀里用勺子给他喂奶的动作,竟然让陆峥安有那么一瞬间好似怀疑自己在做梦一样,感到一种奇异的不真实感。 更多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满足,让他整颗心扑通扑通地跳。 不由得说道:“阿钰,你今天真的好温柔啊。” 又补充了一句:“像贤妻良母。” 没忍住,他拉住了他的手握住,亲昵地攥了攥他,诚心实意道:“我喜欢这样全心全意照顾孩子的你。” ——这样温柔照顾孩子的沈卿钰,哪里看得出平时在朝堂上雷厉风行的样子? 而这样温柔的沈卿钰,是属于他一个人的。 沈卿钰被他握的猝不及防,手上拿着的勺子突然一抖,里面盛着的母乳就这样滴在了自己胸口。 “不要用贤妻良母这个词来形容我。”他蹙起眉头,拿出锦帕擦自己胸前的奶渍,谁料怎么都擦不干净,一时之间有些烦躁。 陆峥安见状连忙站起身,唤来乳娘将小鸣儿先抱了下去,然后走到铜盆边拧了个湿帕子替他擦衣襟上的污渍,擦了半天,才终于把那片沾了奶渍的衣领擦干净了。 又看男人纤尘不染的衣袍上全是水,不由得说道:“先脱下来换掉吧。” 沈卿钰停下动作,抬眸看了他一眼:“那你先出去,我换件衣服。” 刚说完,男人就拉住他的手一把揽过他的腰抱进怀中:“出什么出,你身上我哪个地方没见过?” 说着,索性直接从膝弯处捞起他,直接将他抱了起来,来到床边。 陆峥安干净利落地卸下自己的甲胄,拥着他倒在了床上:“这么久没见,先让夫君好好抱抱。”闻着他衣服上的奶香味,配合他身上夹杂的梅香味,有种奇异的感觉,脑中一个想法闪过,他突发奇想问了句,“哎阿钰,你说,你会不会也可以产奶啊?” ——毕竟都能以男子之躯生子,那会不会某方面也…… 想着想着,他喉咙滚了滚,眼神都深了些许,开始心猿意马起来。 “闭嘴!”沈卿钰冷冷瞪了他一眼,打断了他的遐想,“即便生下鸣儿,我也是个男人。” 见他生气,陆峥安连忙去哄:“好嘛,我就开个玩笑,不是真要取笑你。” “以后再胡言乱语就滚去偏殿睡。”沈卿钰不接他的茬,冷着脸别开了眼。 “噗,又是这招。”陆峥安无奈笑了一声,捏了捏他耳垂,宠溺道,“算我怕了你了。” 沈卿钰却没理他,仍是冷着脸看都不看他一眼,方才的温柔平和,好似一场镜花水月的梦,瞬间消失不见。 “阿钰……” 见他绷着脸,陆峥安滚了滚喉结,在沈卿钰转眸瞥向他的时候,他又一把扣住了他的腰,接着曲腿压在了他身上。 “陆峥安你做什么?”沈卿钰挣扎着蹙起眉头,刚想推拒就被男人扣住手腕扬到了头顶按住,衣襟系带被解开,灼热的手扣住他的腰际,男人盯着雪白一片盛放红梅的地方看了半天,笑着抬头看了他一眼,然后说道:“好不容易回来,你说做什么?”埋首在他胸前,声音含糊不清,“当然是吃乃了。”这句话瞬間让沈卿钰耳根爆红,不是因为羞耻而是因为愤怒,他骂着推他,“无耻!放开我!”陆峥安却牢牢桎梏住他的手不让他挣扎,甚至一路往下圈住了他,在被他长着薄茧的手握住的一瞬间,沈卿钰的呼吸也变得急促起来,男人还伏在他胸膛啮咬吮吸,又痛又痒的感觉让他整张脸都红透了,而随着男人手中越来越讲究技發的动作,持续很久后,他急喘一声,“唔!”紧接着空气中猩传来,男人握着他的手心被一片黏腻粘湿,他还要在他耳边促狭调笑,“都这样了,还说不要,阿钰惯会口是心非。”说着,便扣着他的手将他翻了过来,想去拿金玉膏,在空气来到最炙热的时候,突然一声嘹亮的婴儿啼哭声打断了他们: “哇—哇—哇—” 顿时。 陆峥安的动作僵在了空气中。 而刚刚还在他怀里喘息的沈卿钰,则顺势一把用力推开了他,拢好衣服下床:“我去看看鸣儿。” “呼——”被他推开的陆峥安瞬间泄气,双手摊开倒在了床榻上,神色无奈地揉着额头:“这是生了个祖宗,专门来克我的。” 话虽然这样说,但还是跟在沈卿钰身后去看陆鸣了。 说来小陆鸣也奇怪,在别人怀里没多久就容易哭闹,一躺在沈卿钰怀中,就立刻乖顺了下来。 陆峥安刚开始也有些惊讶,但很快就明白过来,小孩依恋母亲,虽然沈卿钰是男人,但从某种程度讲,他也算生下他的“母亲”,更何况沈卿钰又待他极为宠溺温柔,这种母性和温柔也能让小陆鸣感受到,依赖他也是很正常的事。 这一闹就闹到了傍晚。 …… 等沈卿钰把小陆鸣再次哄睡后,陆峥安就这样蹲在摇篮旁,将手撑在摇篮扶手边,伸手替他掖了掖被子,看着睡颜宁静的小家伙,对旁边的沈卿钰说道:“这孩子白天精力无限,闹了一下午,总算睡着了。” “他什么都好,可爱活泼,长得好看,而且还聪明。”又叹了一声,有些可惜,“就是皮的没边,爱哭又爱闹,太不让人省心。” “没关系。”沈卿钰轻轻伸手碰了碰小陆鸣的脸,“小孩子精力无限、活泼调皮,说明他身体强健,这是好事。” 陆峥安看他每次在小陆鸣的事上,都极有耐心,甚至在他开口嫌弃他的时候,还极尽维护,平时照顾他的时候,更称得上是溺爱,连那张冷冰冰的脸,每次在看到小陆鸣后,都会瞬间软化下来。 在小陆鸣面前的沈卿钰,整个人跟变了个人似的。 不由得心下一动,一把揽过他的腰,将他抱入怀中,戳了戳他柔软的脸颊,说:“你说,要是孩子像你多好啊,冷冷清清乖巧听话,肯定从小就爱读书也不爱闯祸,多可爱啊。” 说着说着,摇着头,哭笑不得:“哪知道生下来后,和我小时候一模一样,贪玩又爱哭。” “哎。”叹息着,“以后肯定是个混世魔王。” ——他其实是有些失望的,在当初沈卿钰怀孕的时候,他多么希望他能生一个缩小版的沈卿钰,哪知生了个调皮捣蛋缩小版的自己。他当然很高兴,能和沈卿钰有一个属于他们的孩子,但如果孩子能更像他喜欢的沈卿钰那样,乖巧又懂事,平时安安静静的,那多好啊。 哪知事实却截然相反,孩子才三个多月大,就已经很闹腾了。 他很心疼平时过度关注孩子的沈卿钰,他能看得出来,男人对小陆鸣格外在意,态度近乎算得上是溺爱,在照顾他的事上,如果有空,从不假手于人。 虽然他本人在教导孩子上并没有那么紧张,更多的是一种放手任其自由生长的心态,但他担心沈卿钰会累着,所以更希望孩子能听话乖巧一点,这样他也能省点心。 “不会。”沈卿钰却摇着头,说,“像你也挺好的。” 殿内安静了一瞬,他的声音很轻: “像你……会很可爱。” “什么?” 闻言,刚刚还在追忆以往的陆峥安顿时愣住。 愣愣地、他转眸看向他:“阿钰,你刚刚说什么?” 这次,沈卿钰没有回避他的目光,而是静静看着他,重复道:“像你,会很可爱。” 似乎是感受到了他疑惑的眼神,他又解释了一句:“在我眼里,你一直都很可爱。” ——在他心里,“可爱”这个词包含很多意义,他觉得重情重义、待人热忱、勇敢真挚、真心对他好的陆峥安,是天底下,最可爱的人。 也是他心悦之人。 而随着他话音落地,陆峥安却僵住了身形。 心海剧烈震荡。 沈卿钰的话如羽毛一样在他心尖扫荡,让他的心爬起了阵阵酥麻。 他滚动着喉结,笑了一声。 捧住了他的脸,近距离地看着他:“有个问题想问你。” “你问。”沈卿钰定定看着他,迎着他的眼神,像要知道他要问什么一样的,神情认真,衣袖下的手心却无意识地攥紧。 在烛火摇曳中,他灿烂的眼眸好似发着光一样。 “你爱不爱——” “我爱你。” 异口同声的。 在陆峥安问出口的一刹那,他就给予了他肯定回答。 他的声音极其轻柔,又透着一种早有定论的坚定。 在陆峥安的怔愣中,他又拉住男人,诚挚道歉:“怪我,其实这句话,我早就应该和你讲的。” ——从那日,他在山洞中问他的时候,他就应该告诉他的。 是他说的太晚了。 “阿钰……”陆峥安嗓子哑的不像话,随后一抹笑从他嘴角扯出,到最后,笑容越扯越大,直到绚烂的笑意绽放开,他再次揽过了他,声音很轻,“不怪你,这怎么能怪你呢。” “是我太迟钝,是我发现的太晚了。”他震动着胸腔,笑出了声音,在大雪纷飞中,含着笑意,捧着他的脸吻了上去,“我早该知道的,这个问题的答案。” ——还不明显吗? 从他自愿留下小陆鸣的那天,再到二人结为连理,后来经历种种、二人生死相依,直到今天这句“我觉得孩子像你很可爱”,男人的爱早就藏在了他的言行和举止当中。 在丝丝缕缕无人察觉的细节中,他对他的爱意如春雨般润物无声,却有着和他一样的纯粹浓烈。 沈卿钰仰起头往前凑了一步,贴近了他凑过来的唇,和他唇齿相依。 烛火照耀在二人的侧脸,映照出优美又动人的弧度。 这时,殿外有侍从在小声议论:“下雪了,好大的雪啊。” 二人转眸去看,只见簌簌飞扬的雪飘进了殿内,殿外天地白茫茫的一片。 陆峥安看着那片白雪,眼前人的眉目如浩渺烟波一样,清澈又撩人心弦。 恍惚中,他好似回到了第一次见他的那一天。 平复着急促跳动的心脏。 他揽着他,抚摸着他肩后垂下的青丝,对怀中的人说道:“尤记得,第一次见你的时候,就是这样的大雪天。” ——无人可以形容他当时的惊艳,当时梅林丛中匆匆一瞥,一身红衣的沈卿钰就这样站在大雪地中,气质不染纤尘,透过梅枝朝他淼淼看了过来,那双凌厉的眉眼,有着与众不同的艳丽,朝他看过来的时候,让他的心有种被击中的悸动感。 当时那极具冲击性的一眼,让他回去以后,整晚都难以入眠,梦里总是会出现这一幕。 当时他不知道,这原来是喜欢的感觉。 又怎能想到,人生轨迹大不相同的他们,最终却会有这样的结局? 他又道:“以前总怀疑,你是不是梅花化的人形,为什么可以这么美。” ——不仅美的如梅花一样艳丽,还如梅花一般品性高洁,让他过目难忘。 静静望着殿前飞舞的雪花。 他吻了吻怀中人的额头:“在我心里,你是独一无二的,我很爱你,特别特别爱。” “陆峥安。”沈卿钰握住他的手,唤了他一声。 “嗯?”陆峥安转头看向他。 沈卿钰定定看着他,认真说道:“你在我心里,也是独一无二的。” ——他这一生,在待人接物与人相处上,向来冷淡,他总是习惯性地和人保持距离,却从未想过,自己会和一个素不相识的人纠缠到底,还最终有了个孩子,放在以前他可能会难以置信。 但当这个人是陆峥安的时候,他又觉得,一切都变得合理了起来。 只要是他,他什么都可以接受。 在他的再次告白中,陆峥安眼眶渐渐泛起了湿意。 为什么今晚的沈卿钰,竟如此温柔又坦诚? 不容拒绝地、他再次捧起他的脸,吻住了他。 心海随着殿外飘荡的大雪一起,沸沸扬扬。 ——他总会怀疑这一切是不是梦境,不然为什么会有如此不真实的感觉。 他和高山上那遥不可及的雪莲产生了千丝万缕的联系,甚至还有了一个可爱的孩子。 而在听到他说的话后。 时至今。 他又发现,自己一直以来,忽略了一个事实: 在他眼里,沈卿钰一直都是独一无二的,这点无可厚非。 但他却忽略了,在沈卿钰眼中,他也一样是独一无二的。 眼角有泪滴落,捧着他的手微微颤抖。 到此刻,他终于明白。 原来,他早已摘下了这朵悬于枝头、傲雪凌霜的梅花。 而从此以后,这朵梅花,都只会为自己绽放。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