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负心女》
1. 第 1 章
寒露之后,江边的渡口便再也没有船只来往。
江边有一家逆旅,少说也有百年历史,一日夜间忽然被人放火烧了个干净。
是夜,缨宁正在山里采药,她背着箩筐,在山顶开阔处将这一切尽收眼底。
那些人密密麻麻,一人一刀,将店主砍成肉泥。
天将亮的时候,那一场大火总算烧到尾声。
缨宁亲眼看着那些人离开,方才现身。
空气里弥漫着一股烤肉味,地上则是已经干枯的血迹。
那一年缨宁十岁,五年之后,到她十五岁的时候,她偶尔还是会梦到那一夜的景象。
背着箩筐的少女穿梭在密密麻麻的人群里,踮着脚尖,将他们的面具一一摘下。
那些模糊的面容在火光的映照下狰狞异常,她强忍着恐惧感,在梦里不断重复这样的行为,直到最后,她看到了一个在此之前从未出现过的人。
“缨宁!醒醒!”
伏案的少女猛地一惊,她睁开眼,身体却不受控制地向后倒去。清晨的阳光映着春日透彻的绿,从她面上流过。
“缨宁,公子都醒了,你却还在这里睡大觉,成何体统!”
一个穿着藏蓝圆领衫的少女出现在她的视野里,她声音尖细,一面说着话,一面就将缨宁揪了起来。
少女名叫洗秋,自小跟长在公子身边,缨宁能够进府,多亏她当年的随手一指。
那是在一个初秋的傍晚,一行人乘船自西向东去,路过一片芦花地,芦花迎风招摇,枯败的颜色中闪现过一道灰黑色的影子,瘦瘦小小,似乎是一只野鹿。
“公子,你瞧!有只鹿。”
因她这一指,少年人拈弓搭箭,一箭将缨宁射了个对穿。
等到仆人下船去岸上寻找猎物,这才发现倒地的根本不是鹿,而是一个活生生的人。
多亏缨宁福大命大,当时还留有一口气,少年人在得知她的际遇之后,不仅请了郎中来医治她,还将她带回了江都老家。
缨宁不像别的丫鬟,她没有卖身契,可她又不像是府外的良家子,因为这五年来她一直活在当年那个少年的庇护之下,在外人眼中,她早已经是他的奴隶了。
她就这样在江都的月家度过了五年春秋,直至今天这副模样。
安静的屋舍内,缨宁翻开镜子,根据自己的审美,开始描眉画眼。
只不过——
“缨宁,你画成这副模样,比看门的老婆子还要俗气,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我嫂子。”
洗秋站在她背后,看着镜子直皱眉头。
她大抵是想不通,十五岁的缨宁怎么将脸画得这样白,将眉描得这样长,又将嘴巴擦得这样红!
“怪不得公子不喜欢你在他面前伺候,换成是我,非得给你脑袋拧下来,丢到池子里洗刷干净。你这样,实在是……有碍观瞻。”
说罢,她大手一挥,扯着缨宁去洗脸。
可缨宁急着要去吃饭,又怎会顺从她!
两人一拉一扯,谁也不让谁,洗秋一使力冷不丁将她那襟口扯了开来,这一幕正好又叫路过的画琴看在眼里,闹了个尴尬不说,后面不知是谁,竟还将缨宁那日所穿的肚兜的颜色传了出去,让她本就不多的清白彻底消失,还背上了些许风流艳闻,让人苦恼万分。
这传闻自然也落入了公子的耳中。
公子姓月名春英,少小的时候模样十分秀气,家中上下都当他是大小姐,宠在手心里,后来由于年纪渐大,他的模样不复少时那般雌雄莫辨,这才改了称呼。
因他在家中排行第七,故又称他为七郎。
月七郎现年二十岁,不久前才行加冠礼,师长为其取字鹿台。
缨宁见到月七郎时,他正在书房里翻找旧日的一方砚台,翻来找去,一双眼就不曾瞧过她。
他果然是生气了。
入夏后,日光明亮异常,缨宁站在门首,张口想要打断月七郎的动作,可话都堵在喉咙里,磨蹭半天也不知如何开口。
她十五岁这一年,月七郎跟从前似乎有些不一样了。
他开始有意无意地侵占她的空间,在她面前摆起主子的谱。
这样的变化让她清楚地察觉到了两人之间的差距。
是时候要离开这里了。
可该如何开口呢?
她呆呆地像是一块木头,柔顺的黑发盘在两侧,如果不是因为那样的妆容,月七郎不介意走到她身边来,低下头,在她眉梢落下一吻。
可现在,看着她那张脸,月七郎真有点下不去嘴。
他找不到自己那方砚台,于是转身询问起缨宁。
男人年轻的声音温柔和缓,一如既往,只是眼神不复少年时的清澈,黑沉而又危险。
缨宁思忖片刻,直视他的眼,摇了摇头。
“可惜了。”
月七郎微微一叹,甩着手里的念珠,缓缓走到她面前。他朱红的唇角微微翘起,连带着眼角眉梢也多了丝笑意。
可缨宁知道,月七郎远没有今日看起来的这样和善。
“那方龙尾砚纹似丝罗,坚劲耐磨,砸起人来最是趁手。从前都是画琴收着的,今日叫他找来,也不知人是不是睡糊涂了,到我跟前寻了半天也不见踪迹。”
“咱们搬到江都,时日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一个个的做起事来总是丢三落四,也不知该如何说你们好。当然,也怪我平日气性太好,由着你们懒散度日,这原是我的过错。”
月七郎念了两声罪过,转而话头一转,冲她而来。
“缨宁,你是最让我放心的,可我前几日听说,你跟画琴有些不清不楚,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缨宁杵在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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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他弯下腰身,呼吸洒到颈侧时,才猛然惊醒。
“您误会了不是的……”
“不是什么?”
“我和画琴清清白白。”
“如何才算是清清白白?”
他垂眼看着身前只到自己胸口的少女,看着她欲言又止的模样,冷笑出声,伸手点了点她的脑袋。
“我就知道,你年岁大了,心也不安分了。画琴这样的泥腿子你也看得上。他平日一得空就去江都的花街柳巷喝花酒,大抵是嘴里有些甜言蜜语,所以才哄赚了你,是不是?”
“没有!”
缨宁见他越来越过分,脸几乎要贴上自己的脸,忍不住大喊了一声。
书房里外没有外人在,月七郎笑道:“被我说中了?”
缨宁蹙着眉,被他问的心烦意乱。
“我和画琴清清白白,那日不过是个意外,洗秋也在,公子何必穷追不舍。况且我马上就要走了,再追究这些实在是毫无意义。这些年多谢公子的照顾……”
缨宁将打了多日的腹稿逐字逐句道出,正要跪地给他磕三个头,不想月七郎一把揪住了她的领子,面无表情地看着她。
这变脸之快,让缨宁措手不及,她吓得闭上眼,生怕他要一巴掌扇歪自己的脑袋。
可想象中的狂风骤雨并没有即刻到来,耳畔是男人莫名其妙的质问。
“原来你想走。”
“因为我一直没有给你名分吗?”
“不是为了这个。”
“公子待我恩重如山,缨宁无以为报,更不敢痴心妄想,前些日子听说老夫人要在江都为公子订一门亲事,缨宁为了公子的清誉着想,适才如此,并非是为了名分。”
“清誉?说的好听。”
月七郎稍稍松了些力道,却也没有完全放开她。
“你放心,我早已打听过了,江都唐家的女儿,各个温良贤淑,绝不会苛待你。”
缨宁微微一诧,纵然是再迟钝,此刻也明白了。
“公子你……真的误会了。”
缨宁拼命挣扎,恨不能跳出三丈外。
可他似乎跟自己杠上了,她越是挣扎,他越是用力,她身上薄薄的衣衫霎时间又裂开了口子,露出了亵衣的颜色。
月七郎看着素白缎面上起伏的莲花瓣纹路,忽地就想起了那些风言风语。
他捏着她的下巴,端详过后,低声道:“男女之间,其实也不过那点事罢了。你想不想……”
“不想!”
缨宁斩钉截铁说罢,月七郎忽而用力推开了她,力道之大,让她踉跄了几步,若非背后有门扇挡着,她怕是要翻出门槛外,翻个四脚朝天的狼狈样子。
缨宁站稳了,抬眼。
月七郎清俊温润的眉眼上似挂了一层薄薄的怒色。
他为什么会生气?
2. 第 2 章
缨宁扶着门框,缓缓往后退了一步。
小时候因缘际会她得以进入月家的大门,这些年却又因举目无亲,养成了这样乌龟王八蛋的性格。
这让她分外苦恼。
她想在月七郎爆发之前溜走,奈何男人的视线一直落在自己身上,那刻薄的目光上下一扫,让她浑身起鸡皮疙瘩。
晨光落在肩上,似有千钧之重。
缨宁望着地上的影子,忽然没出息地跪了下来。
她学着丫鬟们做错事极力求饶的模样,举起双手,伏下身体,抖如筛糠道:“公子请恕罪,我再也不敢了……”
“你!”
缨宁擦了擦脸上挤出来的两滴泪珠,也只有在月七郎面前她的胆子才会大一点。
她哇哇哭出声来,一边哭一边接着道:
“缨宁对天发誓——唔!”
原来是月七郎弯腰捂住她的嘴,鹰捉小鸡一般,将她整个人夹在胳膊下面,半拖半拽,丢到月洞门外几竿瘦竹之后。
“滚罢。”
月七郎十分失望。
话说完,头也不回拂袖而去。那背影像是画中斜飞的一笔枯墨,陷在大片留白之中,远远观之,洒脱极了。
缨宁看了许久,眼神有些许黯淡。
青绿的竹影下,她拍打着身上沾染的尘土,低头摸向自己快走烂的那一条路。
但见路的尽头,一座小小抱厦缀着一座三开间的书堂。
其形式古朴典雅,听说大有来头,奈何多年过去,月家搬来此地后又修建了一座更为气派的书堂,这里便搁置多时。
缨宁就住在抱厦之中,日常清扫灰尘,看守房屋,这一年懂事之后,除了吃饭,甚少去府中其他地方。常来看她的除了洗秋外,就只有月七郎身旁的亲随画琴了。
说起画琴来,缨宁其实并不讨厌他。
画琴细致入微,待人处事样样周到,是书堂的常客,看到他,缨宁就像是看到了……自己的哥哥。
如果她有哥哥,就一定是画琴这样的。
小小的抱厦里,缨宁打来一盆冷水,荡漾的水波上很快飘起一层油腻的斑块。
亭亭玉立的年纪,她用细长的手指擦拭着唇瓣,卸下脸上这些累赘东西后,展露真容。
少女一双圆润的眼眸干干净净,下唇微厚,狠狠擦过后像是饱满的山楂,白皙的面皮上还有几颗小痣,一颗在眼尾下,为一张稍显稚嫩的脸平添了不少姿色。
可这张脸总让她吃亏。
缨宁看着水中破碎的倒影,有些不甘。
那些厨房里的婆子们看人下菜,轮到她的碗碟,只抵别人一般的分量,除此之外,用的穿的,皆是别人剩下匀给她的。
当初年纪小,府中也没有指派给她的事,众人都当她是月七郎捡回来的小猫小狗,不怎么理会,可随着年纪的增长,缨宁渐渐察觉到了不对劲。
她的以后,似乎离不开月七郎了。
上次去打热水,一些婆子在水房里说说笑笑,猜月七郎几时纳她为妾,猜她几时生子,又猜她几时失宠。
叽叽喳喳的声音像是一把刀,割肉一样,一种难以言喻的痛苦从心头往四肢百骸蔓延。
她不是这里的丫鬟,可没名没分的,谁会把她当一回事?连月七郎自己也是如此。
五年过去,正当缨宁想着讨一份差事来做,日后当个丫鬟安安稳稳过日子时,这些人却在背后这样编排她。
今日再看月七郎这样子,她是非走不可了……
缨宁打定主意,打开自己装钱的小盒子。
这里头都是她从牙缝里省下来的铜板,细细一数,竟然已经有三吊钱了!
窗外花开花落,五个年头,没想到她还有这样省钱的本事。
缨宁哼了一声,举手拜天拜地。
既打定主意要走,她便着手收拾自己的行李。
她的行李简单至极,如今正值盛夏,一套换洗的衣裳足矣,待她日后赁下房子,出去找个活计,就安稳了。
想着以后的日子,缨宁心情大好,只是这样子落在有心人眼中,倒生出别的意思。
月七郎在跟她赌气,一连七天不曾唤她,连带着洗秋与画琴两人一起,将她冷落在此。
然而,缨宁一点没放在心上。
趁着日头大,有闲暇功夫,她将自己挖的笋干摆在外面去湿气。这些笋都是学堂附近竹林里的,春日里到处乱窜,既没人打理,她便扛着锄头一天挖个一筐,直挖得腰酸背痛方才收手。
后门外的三花顶街上有家卖干货的铺子,这一日趁着天气晴朗,缨宁将晒了两三天的笋干装好,早早地扛着麻布袋子去干货店出脱掉,等再回来时,手里多了一串铜板。
只是钱还没焐热,进门就瞧见了一张险些让她魂飞魄散的脸。
“这是到哪寻开心了?怪不得骨头硬了。”
床边坐着一个男人,衣衫淡雅,干净得像是一捧雪,雪色绸缎间流水暗纹,日光下微微有些耀眼,就像是他这个人一样。
缨宁缩着手,低下头,膝盖一软。
“免了。”
一柄湘妃竹洒金川扇扫过她的裙摆,四目相对,月七郎微笑道:“你想走?”
她的包裹就放在梳妆台上,一眼能看见。
缨宁心跳到嗓子眼,不知为何,竟说不出那个“是”字。
她缓缓抬起头,橘色的光线横亘在膝上,像楚河汉界,将月七郎搁在遥远的另一端。
“我可以走吗?”
她的声音跟她软弱的性格如出一辙,听在耳里,叫人无端生出一股恶念。
月七郎捏着她的下巴,眼神里意味不明。
两人僵持片刻,缨宁泫然欲泣:“脖子要断了。”
他当即松开手,却是一掌又拍在她的头上,教她低下头,藏住了倔强的眼。
这样一个瘦小的身板,竟还妄想出府。
“你想去哪?家中可还有叔伯亲戚?”
“江湖之大,总有去处。就算家里人死光了,我也想回家。”
月七郎不由得想起了那一条波澜壮阔的江水,两岸刀削斧凿的山峦,芦花满地,飘飞似雪。
他支着手,余光觑着身旁的少女,一掌的距离,缨宁呆呆地坐在地板上,乌黑的发丝像是风一样,撩拨过来。
鬼使神差地,月七郎从袖中取出自己备好的金簪,轻轻地插在她的发髻中。
缨宁不明情况:“这是……”
手指一摸才发现是一根用料极足的累金丝双鱼金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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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上的盘缠再也不必费心了!
缨宁不觉嘴角绽开一点笑,两面相觑,凝眸流盼,她又埋下脸道:“多谢公子。”
月七郎十分受用,用折扇拍了拍她的脸,动作略有几分轻佻,只因分外喜欢,不免又得寸进尺,凑近了,在她鬓角落下一吻。
缨宁悚然一惊,侧过脸,潮湿的吻就落在了浓密的发髻上。
月七郎伸手揽住她的肩,微微喘了口气,贴耳道:“要是让我知道,你将簪子卖了或是熔了,定打断你的腿。”
他的眼里都是她,语气沉沉,指腹压在了她的唇角之上,柔声道:“你方才笑起来的时候,好看极了。”
怀里的人一动不动。
月七郎不免想到了初次相见的场景。
缨宁一贯就是这样的性格,旁人跟前三棍子打不出个屁来,这些时日冷落了她,心里定然不快。
“明日等表弟来家,一切安排妥当,我送间绸缎铺子给你,如何?”
缨宁抬眼,见他正在兴头上,于是点了点头。
金簪能当掉,绸缎铺子能抵掉,他一片好意递到跟前,不要白不要。缨宁壮着胆子,当下伸手摸了摸他,也算是凑成了“郎情妾意”四个应景的字。
月七郎心满意足,抱着怀里的少女,仰倒在小小的床榻上,看着帘帐中因风摇晃的竹影,起了瞌睡。
不觉过去一个晌午。
缨宁的身子渐渐松软下来,枕着男人的胸口,伴随着一起一伏的呼吸,睡梦中隐约像是回到了那艘大船上,江上浪千层,天气时好时坏,她的伤口彻夜的疼。
而始作俑者就守在床前,嘴上不饶人,端茶送水偏又亲力亲为。
小时候的月七郎像是她的姐姐。
那样标致的人,一尘不染,降贵纡尊照顾她,过后更是想方设法弥补她,照拂她一个孤儿长到如今。
所以,哪怕是月七郎后来因为游学在外,忘了自己,缨宁也并不觉得委屈。
这些年来,她一直记得月七郎的好,可越长越大,她发现,自己竟然是个王八蛋……
她不仅没有以身相报,反而欲拒还迎图谋他身上的钱。
钱——
没钱的人像是草,有钱的人像是猪。
缨宁冷不丁竟在梦中想出了这样一句至理名言,转瞬之间,船变成了大宝船,照顾她的少年变成了金光灿灿的猪,她伸出手摸了又摸,亲了又亲,恨不能囫囵一口吞到肚子里,跟它长长久久。
金子在不断的摩挲下发烫发热,她死死抱紧了,力气之大,像是要把它的脖子勒断。
“我的——”
“是你的,不急。”
耳边有笑语声传来,接踵而至的是一阵灼热而又急切的雨,洒在脸上,身上。
江上的大宝船仿佛被狂风暴雨吹了个颠倒,压覆在身上,金子银子从四面八方滚了过来,滚到了衣缝里,混杂着潮湿的雨水,将她裹挟进深渊热浪之中。
缨宁高兴坏了,猛地睁开眼,不期然梦境戛然而止,映入眼帘的是一片白。
月七郎的衣衫正覆在身上,像雪。
他抬起头,唇如血,眼如墨,浑身发烫,还有东西抵着自己,像吃人的妖怪,下一秒将她拆吞入腹。
“啊啊啊啊啊!”
3. 第 3 章
缨宁伸手抓着帘子,像是溺水之人抓中最后一根稻草,然而,窗外的蝉声实在是太聒噪了,竟将她那点微不足道的尖叫遮得严严实实。
她大口喘着气,不觉身上已被汗湿。
此刻月七郎就如一座山,褪去了衣衫,雪就堆在半山腰,露出的坚实、膨胀的山岩,向她再一次倒过来。
缨宁有些害怕,抻开的身体蜷缩不及,只能眼睁睁看着他撞上来,眼眶里摇摇欲坠的的几滴泪被撞成两条条细细的珠链。
月七郎胸膛里火烧一般,垂着黑沉沉的眼,想要解渴,因她这般可怜的模样,只能轻轻舔去几滴泪。
“是你自己招惹来的,这会儿却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拿我寻开心?”
月七郎捏着缨宁的脸肉,卸了一身力气,躺在一侧,望着床上的承尘,久久无声。
日头往西,光影斜长,昏黄耀眼,偏僻的房舍内闷热异常。
缨宁擦着眼泪,耳畔是沉重的呼吸跟砰砰的心跳,她疑心这是自己的,不然为何四肢百骸的血都在沸腾……
浑身湿透的少女勉强起身,去够茶几上的水壶,像三百年没喝过水,慌张的水沿着红肿嘴角往下,干渴的肌肤愈发潮湿。
怎么都不够。
身后有目光落在背上,逡巡着缨宁泛红的每一寸肌肤,伴随着窸窣的声响,月七郎闭上眼,微微叹了口气。
杯水车薪。
缓过之后,他起身穿戴,只是亵衣脏了,因不愿让人知道这日午后发生了什么,月七郎借着这儿的溪水,难得洗一次衣裳。
屋内,缨宁收拾床褥。
幸好是夏日,床上铺了席子,可纵然月七郎已擦拭过一遍,仍有一股异样的味道散不去。
缨宁卷起竹席站在窗边。
窗外的假山上晾着雪白的亵衣,月七郎刚从溪边起身,不妨撞见了少女弱柳迎风的姿态,凤眸春意甚浓。
“怎么了?”
缨宁眉头微蹙,将竹席递给他,小声道:“腰疼,洗不了。”
月七郎似想起了什么,当下接了过来,轻笑道:“是我不好。”
他转身再将竹席洗干净晾晒起来,等忙完一切,亵衣也干了,正好换上。
眼下时辰不早,月七郎临走前道:“明日冯家的表哥要到宅下,祖母让我带人去城外码头接他,你同我一起,正好出去透透气。”
缨宁颔首,等他不见影了,当下关起门来,将簪子藏好。
冯家的表哥前些日子她听洗秋说过一回。
人是老夫人娘家的侄儿,天生的读书种子,父母双亡,靠着叔伯亲戚过活,不巧今年宣州发大水,田地淹了大片,族中亲友生计困难,不得已求到老夫人跟前,老夫人一向慈悲,便点了头。
此番让月七郎亲去码头接人,一则是显出月家的尊重来,二来,或是想让冯家表哥日后伴着月七郎一块儿读书。但究竟如何,还得看明日老夫人的安排。
说起老夫人,那是有口皆碑的菩萨心肠,平素吃斋念佛,五年前老太爷去世后,老夫人便领着亲眷回到江都祖宅。现下府中掌事的是大儿媳。
三月给老夫人办六十大寿时,缨宁还被抽到厨房搭了把手。
那时候府里风言风语就不少,沾了月七郎的光,她也成了一盘佐酒菜。
缨宁一想到明日还要跟着月七郎到那香烟馥馥的禅房里向老夫人问安,心里不由打起了一阵退堂鼓。
上了年纪的老人家眼睛大多浑浊,再映着那缥缈的烟气,就像是夹着棉絮的玉,老夫人用那滚圆的眼看着她,不知心里想的是什么,总让她汗毛耸立,如坐针毡。
缨宁魂不守舍,捡着明天穿的衣裳,临镜自照,照了又照,日头竟就这样从穿衣镜里晃了过去……
——
是夜,南风起。
这天真是说变就变。
江都城外春澜江上刮起大浪。
不少船为避风躲了起来,放眼望去,只有泼天的浪,万千的银蛇,流天照野。
忽然,一艘船破浪而出,顷刻间叫喧嚣的春澜江陷入一息的寂静中。
船在其中像一片柳叶,人在其中像一粒沙尘,血在其中则像是一闪即逝的电光。
电光一闪,甲板上的瘦弱少年被人抛下去,眨眼间血迹便被雨水冲了个一干二净,甚至为了让这一切不复存在,更高的一浪扑了上来,直将摇摇欲坠的船撞得四分五裂方才罢休。
“不好!江上有船!”
码头上守夜的船老大远远地就听见轰然一声巨响,他以为是雷,可举起通红的灯笼,接着周遭的光使劲看,却见一艘稀烂的船倒在江面上,离着码头近在咫尺。
附近的力工、纤夫并几个船老大带人冒着雨下去捞人。可巧,也是老天保佑,暴雨只在这一阵,不多时雨势转小,几个水性好的汉子捞起两个还有气的人。
一个十六七的少年,一个六七十的老头,老的老,小的小,急救之后小的先睁开了眼。
“小兄弟?身子可还好?”
少年浑身湿漉漉的,乌黑的发丝贴着半边脸,像是水鬼一般。他恍恍惚惚,举目望着众人:“这是哪儿?”
“这是江都的东码头,方才好大的雨,天变了怎么不停船上岸?不过捡了一条命回来,也算是福大命大了。那位可是你家爹爹?”
少年看着那头发花白的老者,伸手探他的鼻息,手未到,他眼睛已睁开了。
“啊啊啊啊——”
老人竟是个哑巴!
见他又吐了几口水,气喘过来了,少年刹那间也像是活了过来,扶他起来后,朝着一行人叩首谢恩。
船老大摆摆手,扶起老者,笑道:“小兄弟快请起!咱们靠水吃水,这江上但凡有人落水了,咱们瞧见都要伸把手救起来,什么报恩的,就免了,日后千万小心,这样的天气,宁可耽误几日,不要出船。”
一屋子人,三教九流,船老大见两人虽狼狈不堪,但身穿锦缎,想是富贵人家出身,又叫手下捡了两套干净衣裳供他们换上。
“两位且在我这儿对付一宿,等明早城门开了,不妨再进城。”
少年捧着姜汤,谢过船老大的好意。见船老大问名问姓,便将自己旧衣里夹着的名帖取出来。只是名帖浸了水,纸上字都花了,勉强能看清一个冯字。
“晚生姓冯,名子规,这位是家中的老仆哑叔。我二人祖籍宣州,今岁家乡发了洪水,迫不得已,只能北上寻亲。”
“怪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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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这样坏的天气,船夫怎就如此一意孤行?你们也不拦着点吗?”
少年冯子规笑了笑,抬起眼,船老大见多识广,四目相对,料有隐情,压低声道:“我这儿但说无妨,都是本家兄弟,最是可靠。”
冯子规于是将主仆二人搭上黑船,深夜险被谋财害命一事道出,为了活命,又或是为了同归于尽,他将船上缰绳斩断,将船拖进了风浪之中。
船老大佩服他的胆识,只是这般举动太过冒险,小小年纪,就敢赌命,想来也不是寻常庸才,当下给两人安排了两间干净的房舍,一夜无梦。
第二日,天早早亮透了,江上还飘着木板,一些捞尸人听说了昨夜有船倾覆,纷纷下水捞尸。
一共捞上来两具男尸。
月七郎到的那会儿,就瞧见两具尸体齐齐躺在一处空地上,周围人指指点点,谈话间隐隐说了个冯字。
他等候许久,不见冯子规踪迹,便踱步到那头,画琴挤开人墙,但见里面有一具年轻尸体,被人围着叽叽喳喳。
“昨夜里好大风浪,这些外地人偏要行船,可见是自作孽。”
“听说是月家的一门远方亲戚,想来是心急,还这么年轻,就丢了性命,可惜,实在可惜!”
“你说什么?”
画琴拉住说话的那一人,方才还说的起劲的人顿时没了大声,只敢小声道:“得罪,得罪。”
缨宁站在月七郎身后,歪着身,觑了一眼。
一老一少,小的那个是真年轻,估摸着与她一般大小,夜里淹死了,清早捞上来,肚子里都是水,将瘦弱的身体撑得有些饱胀,老的那个兴许被什么扇中了脸,皱巴巴的一张老脸上眼睛烂了半边。
“有什么好看的,也不怕做噩梦。”
身后有人捂着她的眼。
听着月七郎的声音,缨宁便装作害怕的样子,又藏在了他身后。
风吹着锥帽,透过白纱缝隙,她看着波涛滚滚的江水,嗅到了一丝腥味。
幼年的惨剧浮现在脑海中,少女脸色一白,只是浸在晨光之中,愈白的脸衬得唇色愈红,眼眸愈黑,像是一件精致的、温润的瓷。
风很快停息,这短暂的一幕却被人尽收眼底。
月七郎正要回报祖母,不期然人群里有人姗姗走到了面前,拱手行礼,甚是恭敬。
月七郎微微笑道:“你是?”
与他一道的船老大将昨夜之事一一道出,见是活着的冯子规,月七郎多看了几眼。
祖母只说家里有这么个侄儿,这么多年不曾登门,是以家中上下无人知其面貌。现如今有递上来的名帖与祖母的书信,虽然浸水损毁了,可查看纸张笔迹以及落款,勉强可以瞧出月家的一点痕迹。
月七郎拱手,笑容和煦:“原来是冯表弟,昨夜你受惊了,且随愚兄回家,祖母念你多时了。”
冯子规于是辞别了船老大,带着哑叔便上了马车。
这一辆马车走在月七郎后面。
车内少年撩开车帘,初来江都,哑叔见他目不转睛盯着外头,忍不住小声提醒了一句:
“高门大院,腌臜龌龊,你当真要进去?”
“既做了,就没有回头的道理,难道不是吗?”
4. 第 4 章
冯子规向来果断,这些年迎来送往,练就一双好眼,初初领略了江都的好风光便收回了手。
茄紫的帘子一垂,车内光暗了下来,哑叔一张皱巴巴的老脸在暗沉的阴影下,看起来心事重重。
“一把年纪陪着你胡闹,以后怕是不能善终。”
“你自己做了什么自己门儿清,这会子怪我,实在是没道理。”
少年眯着眼,方才的劲头过了,如今蜷缩着脑袋,神情恹恹。
哑叔冷哼了一声。
爷俩个一个朝东一个朝西,俱不言语,刹那间这里头安静异常,衬得四下过于嘈杂,水一般的声音围过来,那晃晃悠悠的马车就像船一样。
不知行过多久,忽有人掀开车帘,微笑道:
“表少爷,咱们到了。”
外头光亮射进来,刺眼极了,冯子规眼前一白,因听到这声音,想到是月七郎的亲随画琴,当下也笑道:“有劳。”
月家老宅在江都孔庙附近,占了有半条街,月七郎领着自己这个表弟从侧门进去,缨宁随他一起。这里弯弯曲曲,众人走过花草园子并许多房头,方才到一个极清净的所在。
但见院落敞亮,屋舍甚是高爽,中庭有梧桐一树,枝繁叶茂。
挂着白蘋二字匾额的门首下有四个齐整丫鬟,穿着草青色薄衫,月白裙子,一个老妈妈领着道了个万福,像是恭候多时了。
老妈妈姓傅,一张刻薄相,平素随老夫人深居简出,因是老夫人的陪嫁兼心腹,公子小姐们见到了都得当半个长辈敬着。缨宁是最怕她的,福过身叫了一声,却不敢抬头,进了正堂,更是连呼吸都放缓了,生怕惊扰了堂中央挂着的观音。
今日老夫人刚念完经,众人见过礼各自坐下,缨宁站着不是,然而,又无人让她坐下,趁着月七郎跟祖母说话的工夫,她从角落里一点一点挪到了外头。
月家上下都知道她是这样的人,外头几个丫鬟笑了笑,让她来院里的石凳上坐一坐。从那儿望里头,门扇正好挡住了老夫人,单单只能瞧见坐在右侧的亲戚冯子规。
在码头时缨宁不曾仔细打量他,这会儿度日如年,目光瞥见了,就怎么也挪不开,上上下下,仿佛是要将他刻下来一般。
这位冯表哥生得很讨巧,眼秀眉清,齿白唇红,看人时分外认真,老夫人问起老家的情况,他答得分外仔细,过了会儿,听见茶盅落桌的响动,便将今岁宣州老家的遭遇道了出来,步入正题。
他是来认亲的。
老夫人吃了口茶,浑浊的眼有些看不清远处的少年,听他声音朗朗,人又清瘦,像个斯人的读书人,家事也听了大半,当下招手,叫他上前来看。
“你叫冯子规?倒跟我三哥有几分相像,怪不得大爷在宣州见了你,写信给我。既是骨肉连着筋的亲戚,早已安排下了。”
老夫人指着月七郎,道:“这是我的嫡孙,族中这一辈排行七,算起来只比你大四岁,先生为他取字鹿台,平时待人最是赤诚,吃了不少亏,今你来了,就跟你表哥一起读书,时常也伴着他,若有那些不学好的来带坏他,你多劝着点。”
月七郎于是朝冯子规笑了笑,然而,心里却道,这位表弟一双眼乌黑溜圆的,怕是鬼心思多着呢。
不过祖母开口,这会子也拒绝不了。
几人说了会儿话,老人家上了年纪,渐渐有些困乏,强撑着点精神头让傅妈妈带着人先去安置冯子规。
月七郎吃着茶,晚一步出来。
院里缨宁还在候着。
四个绿衣丫鬟自说自话,将她撇了开来,独独留在角落里。月七郎假意咳嗽一声,她当即抬头,捡了锥帽一路小跑出去,如蒙大赦。
“没出息。”
月七郎在外面抓住了她,昨日他捅破了窗户纸,今日抱在一起,隔着皮肉,心却像是更近了一分。有些难以言喻的情谊满溢了出来,叫他看见缨宁这胆小怕事的样子,就恨不得揉到骨血里。
“你刚才是不是在外面偷看我?”
缨宁哪里看得见月七郎,只是他问了,不免要安抚一回。
耳边传来月七郎的笑声,低低的压在了耳根上,酥痒极了,顺着耳根往耳朵里钻。
“今日先生准了一日假,我带你去看看铺子,你喜欢什么料子顺带着裁几身?”
“真的?”
“难道还有假吗?”
月七郎将她的衣裳扯了扯,半旧不新,袖口又磨损得厉害,疑心她是故意的,可瞧着缨宁又傻又贪财的样子,不免叹息一声。
她那些衣裳,有多少都叫人借去了。
自己往日出门在外,鞭长莫及,这一年在家住得久,才发现她变成这个鬼样子,少小的机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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劲都丢光了。
“以后洗秋问你借东西,不许给她。”
“可是……”
“要是被我发现了,我要罚你。”
月七郎掐着她的纤腰,昨日的乌青红肿尚未消退,不曾用力,就逼得她叫了一声。
缨宁捂着嘴,不知怎么就这样了,竟连这点疼也受不了,方才像是被烧火棍烫了一般,让人浑身发软。
她眉头皱起,下意识看向周围,生怕有傅妈妈在。
缨宁刚来月宅的那两年,因为年纪太小,老夫人发了慈悲,亲自照看她,只是热闹劲过了几天,身子不济,又托给了傅妈妈。
傅妈妈无儿无女,死了丈夫后似乎心也死了,待人处事严苛至极,高门大户的礼仪缨宁一点不懂,几乎是两天挨一顿骂,三天挨一顿打。
傅妈妈带着她读书识字,两年下来缨宁将《女训》、《女则》背得滚瓜烂熟,言行举止也称得上是“端庄”,可纵如此,傅妈妈仍是看她百般不如意。
缨宁心下忍耐不过,狠狠哭了一回。却又不知哪里得罪了傅妈妈,叫她一脚踢开了,踢到了旧书堂。
这之后的日子似乎眨眼间就过去了。
缨宁闭了闭眼,心下哀伤,可月七郎作乱的手拨乱了心弦,脑子里竟是越来越乱,傅妈妈干瘪的声音回荡在耳边,时时警醒她。
这是淫.乱,向来只有不自爱的女人才会热衷于此。
她为了一点银子,就豁得出去,这般没骨气,实在该打。
无形中,傅妈妈的竹鞭已落在了她的背上、小腿肚上,沿着薄薄的肉,往骨头里抽。
“我错了……”
月七郎一惊,就见缨宁在瑟瑟发抖,险些站不稳,不得已蹲下身来,紧紧抱成一团。
她声如蚊哼,泪流如雨:“我不要你的东西了。”
“宁宁,我说的是玩笑话,怎会真的罚你。”
月七郎忙要解释,面前的少女却哭红了眼,像是被人冒犯狠了,一时神志恍惚。
月七郎给她擦眼泪,哄道:“不就是个绸缎铺子么,再送你一家脂粉铺子。”
他的声音近在咫尺,缨宁模糊的泪被擦干净,一刹那仿佛是云开雨霁。
哪还有什么傅妈妈的责备。
缨宁捂着脸,明明想哭,嘴角却又翘了起来:“真的……吗?”
5. 第 5 章
月七郎盯着她笑:“我何时骗你这个?”
不过两家铺子,只要她开心,这点还不足挂齿。
缨宁忍不住破涕为笑,放下手,透亮的光照来,半边脸又烫又红,月七郎心里发痒,低着头,趁她不备,咬住了女孩饱满的唇。
像山楂一样,轻咬一口,嘴里的津液就止不住,连着喉咙都有些酸,不住地想要吞咽,吃下更多。
夏衫轻薄,月七郎揽着软腰,躲在树影下,一双眼眸热的微微泛红,蹭着她肌肤间的香气,隐约觉得难以收手,不觉用了点力气,下意识竟又冲撞了她。
缨宁脸贴着他的颈项,心下一阵慌乱。
“会被人看见的!”
她推着月七郎的肩,汗湿的发丝贴着额头,像水里捞起来一般,可嘴里的话落到了月七郎耳里,都成了无关紧要的呢喃。
“宁宁,我娶你好不好?”
“你在说什么胡话?”缨宁喘着气,凑到他的耳边,唤了声七郎。
月七郎怔了一下,疑心自己是听错了。
这是她第一次这般喊自己。
他不得不停下来,略缓上一缓。
怀里的少女垂着眼,委屈道:“七郎,我不要在这里,若被人瞧见了,说我勾引你,到时候名声不好。”
月七郎收紧手,道:“这里确实不好。”
他盯着缨宁红透的唇,低声道:“再让我亲一下。”
缨宁捏着袖子,心下想要自重,偏又抗拒不了他的诱惑,于是乖乖张开嘴,让他得偿所愿。
树影婆娑,蝉鸣嘒嘒,这一方偏僻角落几乎无人发现。
不远处,只有望风的画琴隐约窥了个大概。
他的眼睛像是被烫了一般,浑身不自在。只等月七郎唤自己,方才一路小跑过去。
此时已经磨蹭了一个时辰。
月七郎好一番整理,带着缨宁出府,送了铺子并若干好东西不在话下,只说冯子规那头。
傅妈妈将他带到安置的院子,哑叔口不能言,择了门首的一间耳房落脚,主仆二人放下行囊,打发了两个伺候的丫鬟后,将这里里外外打量一遍。
冯子规到了东面的书房,见窗明几净,是个读书的好地方,不免道:“说不定我也能考个功名出来。”
哑叔摇摇头,想说话,又怕隔墙有耳,于是拍了拍他的脸。
那意思再简单不过了,少年眯眼一笑,坐在官帽椅上,眉眼间隐隐有着一丝愁绪。
这院子离月七郎的新竹小筑不算远,走过前头一片竹林便到,中间隔着一个旧书堂,若要借书,十分方便,可见府中这位老夫人是上心的。
思量着以后的日子,冯子规起身,欲要拜访月七郎。
然而,到了门口,却听新竹小筑的丫鬟道,公子外出了。
给他开门的是个穿着鹅黄衣衫的丫头,年纪约莫十五上下,圆圆一张脸蛋,笑起来两个酒窝,看起来可爱极了,少年微微一笑,将袖中的小玩意儿奉上。
“多谢姐姐,不知表哥几时归来?”
洗秋留他进屋小坐片刻,估量着月七郎一贯的行踪,开口道:“大抵一盏茶后就要回来了。”
她给新来的表少爷递了盏凉茶,又得他一声谢谢。
洗秋笑了笑坐在一旁,看着手里那根绒花,却是别样的精巧。
“这花你从哪买的?”
“从老家一家绒花铺子里购置来的,姐姐若喜欢,还有几枝,稍后奉上。”
洗秋乜了他一眼:“不必了,我平日也不爱簪花。”
冯子规心里笑了一声,面上恭维几句,顺了她的毛,洗秋果又笑起来,卸下一点防备。
大宅里的女人平素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月七郎只留洗秋看门,轻易不会带出去,洗秋乍见冯子规,只因生的好,多说了几句话,不觉就被撬开了嘴。若不是丫鬟雪莹提水回来,怕是还要再说上一会儿。
“姐姐,他是……”
莹雪拉她到一旁问话,洗秋小声道了冯子规的来历。
两个丫鬟一面说一面躲在门扇后偷看。
坐在窗边的少年低着头像是浑然不觉,嘴角噙着礼貌的笑容,外头微微绿的光晕模糊了棱角,竟让他显得有些许的雌雄莫辨。
“跟公子有些像。”
“不然怎么是亲戚呢?”
“老夫人让他陪着公子读书,今日收拾好了就过来,人坐了有一会儿了,偏偏公子不在,你知道他今日忙什么去了么?”
莹雪掩嘴笑道:“你都不知道,我问谁去?”
洗秋捏了她一把:“我又不是公子身后的跟屁虫!”
两个人窃窃私语,花厅里只留他一人。
冯子规见日头过了晌午,起身告辞。
不过说来也巧,两个丫鬟送他到门口,迎面便撞上了归来的月七郎。
月七郎人材俊雅,素来洁身自好,连个通房也不曾有。今日在外头逛了这半天,身上却沾了不少脂粉气息,冷白的道袍上印了一两点嫣红的口脂,像是石头缝里蹦出了朵花。
实在是……不像样子。
洗秋头一回见这样的公子,眼珠子都要掉下来了,偏偏有外人在,只能先将表少爷推出来。
冯子规拱手行礼,月七郎笑着看了眼自己的表弟,抬手道:
“表弟快免了,以后抬头不见低头见,无需这般与我客气,今日有事在外,让你苦等多时,快请进。”
冯子规跟随他的步子进屋,想到传言,心里又是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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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抵男人就是如此,任凭外头传的有多好听,背地里谁还不偷腥。
他在月七郎这里坐了会儿,谈到上学一事,月七郎让他每日巳牌来找他,到时候正好一起去读书。
“朱先生现今讲的正是治水,你来也算是赶上了。另外祖母让你每日伴着我,其实不须如此麻烦,下了学,你自忙你的。”
“姑母若是问起来……”
“这个你不必担心,她老人家日常念经诵佛,不喜喧闹,不怎么见人。”
冯子规与他通了气,今日便不算走空。只是见月七郎隐隐有些敷衍,当下也不再多留。
而月七郎时下正想着缨宁,虽是勉力应付,可见这个表弟已经识趣地跑了,不免生出一丝的玩味。
月七郎将洗秋跟莹雪叫到跟前,细细盘问了一回,得知冯子规只是规规矩矩在他这里坐了一个时辰,怎么也不信。
他这位表弟看着像个正人君子,偏偏一双眼瞧着有些不老实。
此番远道而来,祖母待他分外尽心,虽不知具体来历,但地久天长,他总有露尾巴的时候。
月七郎心里给他定了性,因明日要去朱先生那儿读书,姑且将此事搁置了。
——
晌午日头毒辣,宅子里丫鬟仆妇都躲在屋檐下。
冯子规自竹林往回走,一身月白的袍子不过走到半途就湿透了,贴着脊背,人有些狼狈。
转过一处曲折,周围有流水声,少年举目望去,从竹叶间窥见斜飞的翘角。
旧书堂伫立在竹影之中,边上是小抱厦,里头隐隐有着响动。
“嘶——”
对着镜子,缨宁正在给自己上药。
她今日不仅腰上添了新的瘢痕,就连胸口也多了不少,整个人像是被人狠狠抽打过,不仅看着疼,摸着更疼。
两日功夫,她从月七郎那儿得了不少好处,如果说从前那几吊钱能让她出江都,那么现今她手里这些钱能让她一路到西京。
届时山高路远,谁也寻她不到,这些上不得台面的事就算被议论起来,她也听不见。
缨宁笑了笑,可刚上一点药,面容又止不住地扭曲,费了好大功夫,方才吐出一口气。
药膏子才抹上,不能让衣裳擦掉了,这里四下无人,她便壮着胆将上半身袒露出来。
小小的卧房内窗扇半合,偶尔有热风钻进来。
镜子里的少女趴伏在案几上,发髻盘在头顶,垂落的几缕像羽毛一般,顺着呼吸,顺着外面的热气,微微拂动。
一直拂到他心尖上。
窗外的少年眼角眉梢湿透了,连带着指尖也湿的厉害,纵然用力攥紧衣袍,也擦不干掌心的汗。
他像是一个初出茅庐的贼。
6. 第 6 章
缨宁不知有贼,半梦半醒间,只听得耳边有一声闷响。
她强撑起眼皮,却见云生东南,雾障西北,两面冲撞过来,不多时便落了好大一场雨。
方才想来应该是雷。
缨宁忙着将这里的所有窗户关上。
一番动作下来,肌肤潮湿透了,汗越擦越多,黏腻难受。
听着连绵不断的雨声,她叹了口气,只觉得今日分外劳累,等草草洗了个澡,撂下脏衣服便倒头睡去。
到了傍晚,西边透出点日色来。
新竹小筑那头,洗秋带着丫鬟去厨房里担食盒。
缨宁不在,她想起两人已经有好几日没碰头,便特意捡了几样下酒小菜,只等月七郎休息了,方才挑了个空档去她的住处。
到旧书堂的这一路落了不少残枝树叶,黄衣少女一手提灯笼,一手提着小食盒,到了门口,见里头静悄悄的,故意放轻了脚步,缓缓踱进去。
抱厦之中窗户紧闭,闷着一股苦涩的药味。
洗秋本想吓唬吓唬缨宁,可见床上人躺着一动不动,渐渐便有些慌了神。
缨宁该不会是雨天滑断了腿,因没人知道,这会儿一个人悄悄地疼死了罢?
“缨宁!”
她丢下手里的东西扑过去,越想越觉得是了,眼里掉了几滴泪。
“我早说要看你,又怕公子骂我,今天才来,是我来晚了呜呜呜呜。”
沉睡中的少女被猛然惊醒,身子一动,吓得洗秋大叫:“你别吓我!”
缨宁重重叹了口气,睡眼惺忪看着她,弱声道:“你才吓人!”
“原来睡觉,还以为你摔死了。”洗秋抚着心口,“要是哪天你真不在了,也就我惦记你。”
“今晚上是不是还未吃饭?我给你带了点好吃的,快起来,我去点灯。”
缨宁把头发扎起来,茶几上一盏灯照亮周围,洗秋摆了两个小马扎,见她脖子上红印子多,道:“你这里树多,蚊子也多,明天我给你送十个驱蚊的香囊来,你就挂在床头,也好睡觉。”
“又吃你的又拿你的,多谢多谢。”
缨宁拉着衣领,将好酒好菜摆在她碗前头,举杯道:
“好菜好酒你先,以后我就跟你后头,改日你当了咱们大宅子的管家头,别忘了我。”
“一家人不说两家话,到时候有好的还能忘了你?”
这儿没有别的丫头,洗秋待着也自在,酒过三巡,两个人酒量都差劲,闹了两个大红脸,坐倒在了床上。
“缨宁,你有没有瞧见咱们那个新来的表少爷?”
缨宁点点头。
洗秋于是翻过身,小声道:“他上午拜访公子,送了我一根绒花簪子玩儿,那簪子十分精巧,是白绿白绿的栀子花样。”
“那戴在头上一定好看。”
“我也觉着是,可惜我那些衣裳都太花了,没一件搭的,你柜子里可有素一点的?”
缨宁当即起身。
那柜门一开,有股潮湿的霉味,里头是她家常穿的几件。冬天的白绫袄,夏天的水纬罗对襟衫,几条合腰百褶裙,偏偏洗秋近来吃胖了点,穿不上去。
“入秋了府里要裁秋衣,到时候再看看罢。”
她看了眼月亮,觉时候不早了,新筑小筑要锁门,当下收拾了一番,又提着灯笼回去。
缨宁送她出了竹林。
云破月出,眼前皎皎一片。
缨宁步子有些摇晃,不知是不是酒喝多了,周围凤尾森森,龙吟细细,寂静无人时像是走在山里。
如果出了府,她要先回一趟老家,月七郎给她的东西,该琢磨琢磨怎么出手了。这般想着,眼睛一时忘了看路,脚下打绊,差点摔了个狗吃屎。
“小心!”
一双手及时扶住她。
缨宁走了几步,后知后觉。
这偌大的园子夜里都要落锁,附近只有一个月七郎,他不是月七郎,又是谁?
面色酡红的少女站定了,眯眼细瞧,心里一阵慌张。
“冒犯姑娘了,子规借书过来,因见这里有人,方才近前看了一眼。”
扶她的少年退了几步,作了个揖,抬起头来,面上带着笑,两点星眸映着四周的竹影,依稀有些暗。
原来是表少爷。
缨宁忙谢过他,只是谢过之后,又不知说些什么好。除了月七郎跟画琴外,夜里鲜少有人伴着她走,她甚至下意识提防他。
少年送了几步,许是看出缨宁的僵硬,识趣地停住脚步。
“就送姑娘到这了,我住的院子在那一头。”
缨宁松了口气,只是走着走着,总感觉头皮发麻,她忍不住一路小跑着往回赶,将门赶紧锁上。
靠着门,缨宁这才大口喘气。
表少爷走路没声音,夜里跟个鬼一样。
这一夜,缨宁躺在床上,大抵是白日睡长了,辗转反侧总不得安眠,迫不得已,她只能起来将衣裳洗了洗,忙了半天,方才有困意,一觉到天明。
这往后些许日子平平常常,月七郎早起读书,表少爷陪着,熟络了,闲暇时也走在一起,只是来旧书堂时,月七郎不许人跟着。
缨宁的樟木箱里渐渐地也藏了不少好东西。
入秋后府里裁衣裳,洗秋照旧过来瞧她的,翻着翻着将这箱子找着了,因这箱子上有把大锁,缨宁轻易不会锁箱子,她见了,心里就跟猫抓了一样。
缨宁对她向来不会隐瞒,她这儿也只有自己过来,何必弄这把大锁。
洗秋看这把锁怎么都不顺眼,疑心她是防范自己,于是下决心要撬开来,只是力气太小,于是趁她不在,将屋里翻了个遍,最后在她的钱匣子里找到钥匙。
这日府里菊花开了,小姐们约着一起赏花,缨宁收拾席面带了半壶酒,二小姐对她好,还赏了几样精致点心,她统统包起来,路过新竹小筑进去找洗秋,听说她在自己这儿,当下马不停蹄赶回来。
屋檐下站着一个人,缨宁满载而归,远远瞧见便挥了挥手。
洗秋不像平时迎上来,单倚着栏杆,懒洋洋微笑。
到了跟前,见她脾气不对,缨宁解释道:
“我早间走的忙,没过去跟你打招呼。你等我多久了?我给你带了些好东西,若是饿了,正好填肚子。”
洗秋看她放下的那些东西,不屑道:“别人吃剩下的东西你跟献宝似的。”
她箱子里那些倒是藏的深。
而缨宁看着桌上的荷叶糕、雪花糕、酥油泡螺、木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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荷花酒,当下也审视起来,只是审半天,仍觉得是好东西,亲自送到她嘴边。
“刚做的,你尝尝看。”
洗秋勉为其难吃了口,随后朝她勾了勾手指头:
“你跟我来。”
她带着缨宁悄悄从后门出去。
“今日就让你长长见识。”
文庙边上的竹叶巷子里有一家戏园,洗秋听画琴说过一回,上头包厢要一两银子,今日荷包鼓鼓,她便一路找了过去。
缨宁瞧着气派的门首,隐隐不敢进去,洗秋拍胸膛道:“这还用你花钱?我爹是府里的二管事,平素也有些零花给我,今日算我请你的。”
缨宁被她拖进去,陷在锣鼓喧天的聒噪声里,手足无措,四周都是眼睛,像是好奇,为什么两个小丫头会到这儿来。
她躲在洗秋身后,跟着伙计上了楼。
洗秋安排妥当后,说道:“你在这儿等着我,我出去给你买些咱们江都有名的吃食,等回去了,你别求着那些小姐们,又不是丫鬟,反倒叫人轻视了。”
“我同你一起。”
洗秋瞪她:“非要不领情?”
缨宁低头,皱着眉,只是觉得这样不好,可她执意如此,只能一个人憋在心里。
洗秋从小跟她情同姐妹,因为极有主意,向来是她领头,说一不二。
洗秋走后,缨宁干坐在椅子上,眼前的茶喝了不知几杯,她人才回来,果然大包小包的,摆了满满一桌。
这半日看得尽兴。
傍晚两个回去,分别前,洗秋不忘叮嘱道:“今天的事你可不许外扬,连公子也不许说,我只请你一个,就当是提前为你庆生了。”
缨宁点点头,心下有一块软塌塌的。
她回到自己屋里,桌上还摆着白天从赏花会上带的糕点酒水,她放到另一张小桌上,留着明天吃。
月七郎这几日去了外地,难得清净,樟木箱子被她藏在角落里,等里头装满了,她就该走了。
洗秋待她这样好,临走之前,她一定要请回去。
深居简出的少女开始埋头做针线,只是她绣的十分不像样子,除了月七郎,无人中意。
缨宁绣完第二十条的时候,正巧是重阳节。
重阳节午间她去厨房端饭菜,两个婆子得空在吃酒,见她来了,招手道:“方才老夫人席上喊你呢,可巧你来了,快快去罢。”
缨宁不知是何事,心跳如擂。
早不早,晚不晚,吃饭时候找她,决计没有好事,偏她又想不起自己干了什么坏事。
她缓缓进了正堂,脸色涨红,抬眼看了老夫人,就叫大太太呵斥了一声。
“这样的节下,本不想叫你难堪,只是偷窃事大,一定要查个水落石出才好。”
缨宁喉咙一紧,硬着头皮道:“不知太太说的偷窃是什么?缨宁近来不曾去过别处,只在园子里专心做针线。”
“傅妈妈,瞧瞧你教的人,不但手脚不干净,现下还学会顶嘴。长辈话未说完,就赶着狡辩了。”
缨宁心跳一滞,浑身冒冷汗,随后就听大太太拍了拍桌子,小丫鬟取出一只金镶红玉的镯子来。
“人证物证俱在,想来不会冤枉你。二小姐的镯子是不是你偷的?”
7. 第 7 章
缨宁抬起头,等看到那只镯子,方才想起来,月七郎似乎送过这样的一只。
可她明明锁在箱子里,如今怎么会出现在这?!
大太太见她装傻,冷笑一声,对身旁少女道:“枉你平日一番好心,竟养出这样的贼。”
二小姐咬着唇,大失所望。
“缨宁,那是哥哥送的生辰礼,我只在上次赏花时戴了一回。依着咱们往日的情分,你若真心喜欢,我情愿送给你,只是……”
她眼里的意思不言而喻。
缨宁心里一阵刺痛,张嘴欲辩解,又怕将自己那点见不得光的事暴露出来,担个水性杨花的骂名,然而,若是闷声吃下这个哑巴亏,她就成了忘恩负义之徒。
实在是左右为难。
“虫娘,那不是我偷的。”
缨宁犹如笼中困兽,还未发誓,便听身后有丫鬟道:
“太太,平日小姐的闺房除了咱们几个,就只有她能随意进出,上回缨宁从小姐那儿带了好多东西回去。隔日,我再收捡小姐的首饰时,这镯子就不见了。”
缨宁认出那是二小姐身边的大丫鬟瓷青。
“仅凭这一点,你就料定是我偷了?”
“你别急,自然不会冤枉你。昨日袖香去公子院里送东西,瞧见过这镯子,就戴在洗秋腕子上。”
袖香也是二小姐的大丫鬟。
她当下站了出来,向众人说道:
“小姐吩咐我去送几锭上好的朱砂墨,公子不在,洗秋留我吃了盏茶,我瞧她那镯子跟小姐的一模一样,便多嘴问了一句这是从哪儿来的。”
“她说这镯子是你送她的。”
袖香一贯来轻声细语,今日难得指责道:“缨宁,小姐平日待你不薄,我当那是小姐赏你的,没成想却是你偷的。”
缨宁愣在原地,真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
周遭都是眼睛,她脸上烫得厉害,回想起洗秋近来大手大脚的花费,缨宁心中隐隐有了个猜测。
或许那镯子是自己的。
“洗秋呢?”
老夫人听着两个丫鬟尖利的声音,耳朵疼,撑着头催道:“方才就叫你们找人,怎么找到现在?家里进了贼,可不是小事。”
那找人的丫鬟急忙道:“回老夫人的话,洗秋今日跟着公子出去了,我们刚从新竹小筑过来。里外找遍了,确实不在。”
“那她爹娘呢?”
听说在外候着,老太太无奈地看了缨宁一眼,叫人先进来问话。
一屋子女眷,穿青布衣衫的中年人低头走进,他给老夫人磕完头就跪在地上,大抵是知道自己女儿惹了事。
老夫人叹了口气:“宋明,我听人说你近来阔气了,是这样吗?”
宋明就是洗秋的爹,听说这话,有几分惶恐。
“小人做事一向安分守己,托老爷跟夫人的赏识,这些年家里头攒了几个余钱,只是女儿还未嫁人,这些预备给她做嫁妆。”
老夫人笑了笑:“你做人做事踏踏实实,这个家里头有目共睹,不然也不会让你做府里的二管事,只是近来传言你女儿那里多了些金银来历不明,你就这么一个女儿,可是你偷偷贴补她的?”
宋明默了几息,开口道:“夫人明鉴,洗秋是我的独女,平日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里怕摔了。有的好的自然要紧着她。”
老夫人于是盯着瓷青看了一会儿,沉吟半晌,叫傅妈妈带人去二小姐房里。
“丫鬟们年纪小,或有粗心大意的时候,你带人亲自去看看。”
“缨宁是你教的,我自然是相信你。况且这么个傻孩子,平时笨口拙舌的,再说下去,她怕是要一头撞死,到时候岂不是罪过。”
傅妈妈应了一声,路过缨宁身侧,见她眼睛通红,又是要哭,忍不住低声呵斥道:“夫人跟前,哭什么哭?”
缨宁抬眼,却是怎么也止不住泪了。
大太太那头脸色有些难看。
瓷青、袖香站在二小姐身侧,愤愤不平,还要开口说话,老太太不悦道:
“二丫头性格好,平时管不住你们,那么大一只金镯子丢了,也不声张,就憋在心里,若是没有洗秋手上那一只,你们是要瞒到地老天荒不曾?”
两个丫鬟忙跪下认错,大太太沉着脸,见婆婆有意要给缨宁翻案,心有不甘:
“先前这几个孩子也怕冤枉人,毕竟东西找不到了,又没证据,空口白舌的,岂不是闹得大家都难看?”
“你也知道难看。”
“二丫头是你女儿,你这个做母亲的实在不上心,东西丢了好多天,这会儿才来找贼,还得等贼自己跳出来。要是没有这个贼,你就不替她找了?七郎好好的心意,丢到水里还能听个响,到你们这儿,凭空消失了也不见声儿,此刻非要大节下闹得大家都不安宁!”
老夫人常年吃斋念佛,许久不曾动过怒气,今日难得语气重,倒叫大太太想起了婆婆年轻时候的脾气,不由得慌了。
“夫人息怒……”
上上下下的丫鬟俱跪了下来。
厅堂里一时安静得连根针掉地上都能听见。
二小姐满脸惭愧,站在祖母跟母亲中间,左右为难。
不知过了多久,门外传来脚步声。
“可是傅妈妈回来了?”
“是我。”
月七郎穿着雪白氅衣,一路骑马回来,面庞叫风吹得微微泛红。他用扇子抵开那半边门,面上挂着一个笑,一双眼冷冰冰扫了进来。
“祖母,听说家里有贼?”
老夫人看了眼身旁的儿媳,打了个马虎眼:
“家里头能有什么贼,是你二妹妹一个镯子丢了,正好洗秋手腕上有只一模一样的,就想找她问问,兴许那镯子是一对,大家伙儿只是误会了。”
月七郎到老夫人身旁坐下,看到缨宁小小一个人跪在地上不敢起身,按捺住那股火气。
方才小厮流墨已将府里发生的事一五一十告诉他。
当初那镯子确实有一对,二妹妹生辰送出去一只,剩下一只给了缨宁。
缨宁跟他厮混在一起后,将他送的那些都藏了起来,轻易不会拿出来招摇,此番镯子出现在洗秋手上,大抵是叫她看见了。
洗秋那丫头坐马车,估摸着还要一盏茶的功夫到,趁此间隙,月七郎问二妹妹:
“你亲眼瞧见缨宁偷你东西了?”
“我的屋里除了丫鬟外,就她去的多。瓷青跟袖香说,她一走,我东西就丢了,改天便出现在洗秋身上。”
“你们就没怀疑自己院里的人?”
二小姐坚定地摇了摇头:“瓷青跟袖香自幼跟着我一起长大,忠心可靠,不会做出这样的事。”
月七郎顾及自己这个大伯母的颜面,笑了笑不再言语,只是将目光压在了人群里那个畏畏缩缩的少女身上。
被人这样误会,竟然不为自己辩解。
他若是没有赶回来,她难道还要将一双眼哭瞎吗?
月七郎端坐在椅子上,眼神冷淡。
缨宁似乎有所察觉,抬起头,正撞上他的审视。
他怕是又要对自己失望了。
缨宁知道,月七郎只消付出一点真心,便有无数女人挣着抢着爱他,自己不过是近水楼台先得月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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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是这月亮烫手,如今捧在手里,已然有引火上身之势。
镯子虽然是她的,可如何得到这只镯子的过程却是有些不齿。今日这么多人,老夫人、傅妈妈知道了,想必会更失望。
缨宁恨不能挖个地洞逃出去。
好不容易,傅妈妈回来了,洗秋紧跟着也赶到这里。
她慌慌张张一双眼搜寻着缨宁的踪迹,找到了,伸手拉住她,关切道:“她们可有为难你?”
缨宁摇摇头,洗秋松了口气,于是捏了捏她的手,小声道:
“老夫人在这里,等会你好好认个错就好了。以后可千万不能偷东西了,你那些窟窿,我让我爹出钱先替你补上,你后头再慢慢还,不着急。”
缨宁微微一诧,想了半天,明白过来,她是以为自己真偷了二小姐的东西。
怪不得镯子在她们手上。
缨宁扯着嘴角,笑容苦涩。
等傅妈妈回完话,老夫人叹了口气,屋里霎时间又安静下来。
胆小懦弱的少女握着洗秋的手,心绪不宁,老夫人浑浊的眼,月七郎的冷淡,统统压在身上,若说自己偷了镯子……
比起偷人,还是偷物的罪责轻一点,她想。
到时候也不必再等候好时机。
这些东西不仅带不走,反倒还会为她招来猜忌。
连自己最好的朋友也如此,不必说其他人了。
缨宁终于想通了该如何选择,心一冷,此番跪下来静静等着老夫人的宣判。
老夫人先将傅妈妈搜查到的东西摆在桌上,叫来母女二人查看。
“二丫头,我记得你原先有根金簪子,是那年你哥哥游学回来送的,家里姊妹几个都是统一样式的,后来不见你戴,是不是弄丢了?方才傅妈妈在你屋里床缝里找着了。”
二小姐见了,又惊又喜,捡在手里,猛然间想起来,月七郎送姊妹的东西都是大差不差的。
祖母既然这么说,想必是要息事宁人,若哥哥真的还有一只一模一样的,届时等他开口,就是打自己的脸。
她看向月七郎,男人正捧着茶,茶香氤氲,他朝自己笑了一笑,抬起茶盏,像是在问她要不要也尝一尝。
二小姐谢过他的好意,正要顺着祖母的话说下去,大夫人却不依不饶。
“二丫头屋里时常丢东西,簪子找到了也罢,总不能边边角角一些不易察觉的地方都有这些,缨宁这丫头看着就不老实,我看势必要好好盘问一番,若真手脚不干净,乘早撵了出去。”
她话说的十分不客气,缨宁斗胆看了她一眼,想要快刀斩乱麻,硬着头皮上前就要认下。
傅妈妈走到跟前:“地上凉,跪不住了?”
缨宁摇头:“是我……”
“你要是敢偷东西,我现在就当着老夫人的面,打断你的腿。”
缨宁最怕的就是傅妈妈,此刻进退两难,一张脸通红,而月七郎也在一旁瞧着,笑容愈发温柔,叫人捉摸不透他的意思。
大夫人见傅妈妈如此,冷笑道:“我知道缨宁是您养的,总不能如此惯着她,国有国法,家有家规,做错了事,就要自己担着!”
月七郎听不下去,此番终于放下茶盏,缓缓起身,站到了缨宁一侧:
“大伯母,缨宁何错之有?”
“你也要护着她?”
月七郎笑着点头:“因为那是我送给她的。”
众人都惊住了,堂厅比之前更为安静,只是几息之间,周遭的私语如潮水一般涌来。
傅妈妈皱紧眉头,回头看了眼老夫人。
而她正面无表情看着自己,像是看一个陌生人。
8. 第 8 章
缨宁这样的外人,连穷亲戚也算不上,竟勾搭上了月七郎,任谁也不敢相信。
众人跟前,月七郎伸手将缨宁拉起来,见她扭头就想逃,心下愤恨不已,一把攥住她的手腕,微微笑道:“这么不懂礼数?祖母跟大伯母还在这儿,走之前也不打声招呼?”
缨宁耳边是砰砰的心跳声,勉强听到他的话,指尖一直颤抖。
她刚要屈膝行礼,却不知为何,一口气提不上来,眼睁睁看着头往地上倒,紧跟着眼前便一黑。
“缨宁?!”
昏迷前的最后一刻,一双手及时托住了她的脑袋……
月七郎似乎叹了一声。
老夫人看不清缨宁的脸,让二小姐搀她过去。
“她这是怎么了?”
“像是……晕了过去。”
月七郎打横抱着怀里的少女,匆匆去找大夫。
瞧那着急忙慌的样子,老夫人气不打一处来。
她万万没想到月七郎会在这个节骨眼上为她撑腰。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若明日张扬出去,亲家那头听到了,又该怎么回话?
她闭了闭眼,心里懊悔不已,恰在此时,身旁的大夫人道:
“母亲,七郎今日也太不像样了。”
老夫人扭过头,瞪着她,念佛多年,强忍着没啐她一口,只是拐杖重重拄在地上,冷冷道:“七郎再怎么不好,对二丫头可没的说,今日若不是你非要纠个水落石出,大家何必如此?”
大夫人暗暗咬着牙,忙低头说了声是,心里却将婆婆骂了个千八百遍。
婆媳二人不欢而散不在话下,只说月七郎那头。
他带人回到新竹小筑。
莹雪开的门,见公子怀里抱着一个女人,眼珠子都要掉地上了,原以为那是洗秋,可瞧见洗秋后头跌跌撞撞跟着,还以为自己眼花了。
洗秋喘着气,路过她跟前,皱眉道:“你还傻站着干什么?没听到公子吩咐么?”
莹雪一头雾水:“公子吩咐什么了?”
“快喊大夫!缨宁晕过去了!”
莹雪愣在原地,听到“缨宁”二字,难以置信。
可眼下容不得她多想。
老大夫很快被人请进园子。
到月七郎屋内,但见碧烟青的纱帐垂了半边,一只纤细的手腕伸了出来,腕子上有一圈乌青红肿的痕迹。
床边的年轻人看他诊脉,一双眼隐在了昏暗的影子里,声音极温和,老大夫在他的注视下,额头却在冒汗。
诊了半天,他要来纸笔,将女子的症状以及调养的方子写上,恭恭敬敬递给那年轻人。
月七郎一目十行,见并无大碍,只是惊着了,方才将药方细细看了一遍。
他自幼懂些药理,通篇看罢,倒也用的过去,便给了赏钱,让画琴送老大夫回家。
丫鬟们煎药的煎药,洒扫的洒扫,手头上各自有活,唯有洗秋,本想进屋瞧瞧缨宁,不料却被月七郎赶了出去。
秋风扫尘,晌午的天日头依稀还有几分毒辣。
黄衣丫鬟走在路上,失魂落魄。
公子向来善待下人,凭着她和缨宁的关系,本以为会有几分薄面,可月七郎方才的眼神竟让她不敢开口,仿佛将她整个人看透了。
她走起路来跌跌撞撞,好不容易到了缨宁的卧房,少女手指有些颤抖,险些连钥匙也握不住了。
上回趁着缨宁听戏,她将偷来的钥匙又配了一把,神不知鬼不觉从箱子里拿了好些东西。
如今怕是补不全了,届时缨宁问罪起来,又该如何是好?
若单单只有缨宁一人,她现如今也不至于如此。
偏偏她身后有公子在。
泛着霉味的屋内,她屏住呼吸,睁大了眼,看着钥匙穿过锁孔,伴随着“咔哒”一声,陈旧的锁掉落在地,将她耳膜重重一刺,连累整个头脑都在嗡嗡响。
原先快装满的箱子现如今就剩下几匹布,角落里的珍珠像融化的雪,她伸手翻了翻,更多的珍珠掉落下来。
这些原来是公子送给她的。
缨宁却什么都不告诉自己,让她像是台上的丑角一样,洗秋疯了一般捡起珍珠,往自己怀里揣,她左顾右看,心脏剧烈跳动,像是要跳出这一具皮囊,将她整个人撑裂开来。
公子一定会责罚她的,爹也会怪她,园子里的其他姊妹定然要在背后嚼舌根。
至于缨宁……
洗秋拍了拍脑袋,此刻头疼欲裂,忍耐不及,只能重重撞着墙。
咚咚的闷响传至隔壁。
破旧的书堂里,一墙之隔,少年人打了个盹,以为又到了船上。日头照墙,他撑着头,看到竹影像浪一般,淡淡的书香中,袖中的一卷残卷滚落出来。
冯子规捡起书,一面锤着自己的肩,一面起身活动。
他穿梭在书架之间,脚步轻盈,离那声音越来越远,可那声音持续不断,让他生出好奇。
一向安静做针线的少女怎么会闹出这样的动静。
她是有什么苦恼吗?
这一向晚间他都在这里,可他却甚少去看她。
今日实在是忍不住,冯子规从二楼跃下,沿着屋脊,到了竹影倾覆的屋头上,揭开瓦。
鹅黄衣衫的少女头撞出了血,凌乱的头发里,半张脸显得有些狰狞。
冯子规认出她,是月七郎身边话最多的那个婢女。
她爹是府里的小管事,只她一个女儿,小时候娇养大的,后来托关系送到了新林小筑当差,月七郎不怎么管束她,以至于初见时,他还以为这又是月七郎的哪个妹妹。
这是谁给她受气了?
冯子规盯着看了一会儿,瞥见了地上圆润的珍珠。
珍珠滚落一地,她余光看到了,忙伸手去抢,豆大的泪珠冲洗着脸上的血迹,最后像是下定了某种主意。
“缨宁,对不起。”
她喃喃自语,伸手沾血写了几个字,像是写遗书一般,末了,疯了一般踩了几脚,将那字迹模糊了,匆匆逃开。
鹅黄的影子渐行渐远,仿佛是飘落的一片叶子。
冯子规料她做了亏心事。
可舍得抛下父母家人,又撞成这番模样,惹下的祸患肯定不小。
少年放下瓦片,悄声往回走,等听到丫鬟说到月七郎与缨宁私相授受时,茅塞顿开。
那丫头是畏罪潜逃了,只是这算是什么事呢?
眼下似乎还无人察觉。
而冯子规望着秋日的艳阳天,想到月七郎那些时日提防他的举动,忍不住想笑。
原来是怕自己撞破他的好事。
傍晚时分,少年携书造访新竹小筑。
龙吟细细凤尾森森,他叩响门扉。
月七郎不在书房。
卧房里,一抹残阳落在雪白的窗纸上,四周静悄悄的,月七郎正坐在床沿上,手边的药汤已经温温热了,此刻入口最宜。
“宁宁,喝药了。”
昏迷的少女面颊微红,呼吸绵长,对此毫无反应。
这还是缨宁第一次睡在这里。
月七郎在人前替她捅破了窗户纸,没想到她竟晕过去了。
她总是这样胆小怕事,以至于洗秋都能骑在她头上。
但凡她有一点脾气,一只镯子也不会牵扯出这一场风波。
月七郎不知道自己爱她什么,可此刻看着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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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睡着的样子,恍惚间像是回到了从前,祖父去世不久,他们举家北上。
芦花荡里,他一箭射中的鹿,变成了一个小女孩。
他费尽心思照顾她,想从她身上发现妖怪变成人的端倪,可她挂着个冷脸,只有做了噩梦,才肯躲在他怀里,絮絮叨叨说些谁也听不懂的鬼话。
她小小的身体紧紧攀附在自己身上,身下的浪一阵一阵推着船往前,他透过窗户看到江上的月亮,周围安安静静的,像是人都死光了,只剩下这两个人。
如今也像是。
月七郎盯着她的唇,俯下身,唇齿间的苦涩一阵一阵扩散。
隔着一床薄被,月七郎抱着她,和衣卧在一侧,只是尚未来得及合眼,门外有丫鬟通报道:
“表少爷来了。”
月七郎默了片刻,直至残阳彻底湮没在黑暗中。
……
月七郎姗姗来迟。
花厅里的少年见他脸色略有些阴沉,睁眼只当看不出来。
月七郎收了他从自己这儿借的书,便要打发他离开,喊了声洗秋,见没人,当她是小姐病犯了,转而让莹雪送客。
冯子规起身,笑道:“不劳相送,表哥今日事忙,是我叨扰了。明日巳牌,我在门外等表哥。”
月七郎想到祖母那头,当下转过身,道:“明日你不必等我,请代我向朱先生告一日假。”
“好。”
冯子规答应的很干脆,等了他许久,似乎只是为了还书而已,月七郎回到屋里,叫风一吹,方才的倦意已经散了个干净,眼下天黑了,门关了起来,他想起了洗秋。
“洗秋藏哪去了?快把她找过来。”
月七郎要好好审她。
可画琴找遍整个园子,最后也没能找到她,众人都以为她是惹到了月七郎,因害怕逃回自己家里。
月七郎给她留了一点颜面,不曾道破真相,第二日亲自上门要人,不料宋明却变了脸色。
知女莫若父,想到洗秋一贯要强的性子,宋明忙去求老夫人。
老夫人不明白她如何就丢了,以为是月七郎看顾不当,有了缨宁,将她抛在脑后,小姑娘闹脾气适才躲了起来。
她让丫鬟婆子在家里找了一圈,见确实不在,方才知道不对劲,让家人赶紧报官。除此之外,还派人手与他一起寻找,但这偌大的江都,她小小一个人竟像是凭空消失了一般。
洗秋的失踪缨宁是最后知晓的。
老夫人找她问话时,缨宁脸色苍白,肚子里的真相怎么都说不出口。
檀香袅袅,端坐在佛堂里的老人声音苍老,一双眼失望透顶了,她摇了摇头,坦言道:
“往日我是小瞧了你,既有这样的手段,我们月家怕是容不下你了。”
“缨宁,你走罢。”
跪坐在地的少女抬首,心里像是被人揉烂了一样,泪眼模糊。
就这样走了吗?
寄人篱下这几年,她有无数次想要离开,如今真要离开了,却像是梦一场。
什么都没了,洗秋也不在了。
而错都在她身上。
她真的错了吗?
缨宁咬着牙,擦干净眼泪,最后一次将话吞下。
老夫人既开了这个口,再赖着不走反倒没脸。
她依着老夫人的安排,默不作声跟在一个陌生的婆子身后,上了马车。
不知行了多久,老妈妈在外道:
“缨宁姑娘,我们到地方了,你就在这儿下罢。”
不是码头,不是渡口。
老妈妈掀开帘子,她抬起头,映入眼帘却的是一块斑驳的匾额,上面写着三个大字——明镜庵。
9. 第 9 章
老夫人竟将她送到了这里。
缨宁手提裙摆,缓缓下车,一双眼微微泛红,隐隐有泪光。
老妈妈看在眼里,笑了一笑,劝慰道:“老夫人送姑娘来这儿,实则是心疼姑娘。”
“眼下世道不平,姑娘只身一人难免会遭歹人惦记。这明镜庵是家庙,你在这里衣食无忧,平日只需随着师父念经诵佛就好,要知道,这样的日子许多人求还求不来呢。”
缨宁低眉垂首,一言不发。
那老妈妈当她舍不得月七郎,等庵里的主持师太来了,亲自将她送到跟前,另还附耳说了几句话。
明镜庵主持师太法名慧静,现今不过四十出头,一双吊眼梢子,干瘪的面上褶子堆在一起,活像半截入土的老人,笑起来有几分凶相。
她早已得了消息,如今亲眼见了缨宁,心下十分欢喜,嘴里谢过老夫人后,她伸手拉过缨宁,端的是一副和善模样,笑道:
“你随我来罢。”
慧静师太一面走一面道:“我这庙小,里面不过两个徒弟,平日十分清净,只要做完了早晚课,或读书,或习字,凭你的意愿,是个修身养性的极佳之处。”
“不过,你从高门大院出来,见识的多,往后既入了这扇空门,就要跟我念经诵佛,参禅打坐,个中枯燥自不用说,你可想明白了?”
缨宁对着青灯古佛,料到今日必然走脱不了,当下只好低着头,双手合十,恭顺地喊了一声“师父”。
这一幕落在外人眼里,但见苍白面孔的少女闭上了眼,仿若认命一般,眼角泪痕盈盈,分外动人。
老妈妈心里啐了一声,骂了声狐媚,而后以眼神示意慧静师太动手。
老师太盯着她看了一会儿,伸手拔了缨宁的簪子。
“今日设戒坛已然来不及了,况且过了晌午,不是剃度的时刻。”
老妈妈皱眉,刚要催促,慧静又道:
“为师先将你这头发剪去一半,断掉回路,后日有林居士前来进香,正好行受戒礼,由她做个见证,正式收你做门下弟子。”
“什么?还要等到后日?”
“你这里路弯弯绕绕,我来一趟可不容易。正所谓择日不如撞日,我看就今天得了。”
老妈妈急着回去复命,偏慧静搬出一箩筐的道理。眼见天色不早了,想到女人剪了头发,多少有点不像样子,像她这样的年纪跟性子,一时半会也不敢出门,于是也答应了。
……
午后清光如水,古刹寂静安宁。
穿着碧青薄衫的少女跪在大殿里,影子缩成小小一团,慧静师太抓起那一把青丝,狠心一剪刀下去。
缨宁觉得脑后一轻。
慧静为她取名观宁,老妈妈拿着那一把断发离开后,她叫来自己另两个徒弟,观瑛,观行。
观瑛年约二十,自幼出家,灰布僧衣下,清瘦身材,一张脸上甚是寡淡,她到跟前来,恍若一具行尸走肉,木木讷讷。
缨宁叫了声师兄,观瑛颔首,脸便转向了另一头,再无别话。
观行在她身旁倒是笑着与缨宁打了声招呼。
两人年岁相差不大,观行因家中生计困难,不得已出了家。
她个头略矮一点,容貌有几分娇俏,看着缨宁时一双圆眼里冒着点精光,慧静最喜欢的就是她了,当下按着她的肩,吩咐道:
“以后观宁就跟你一间屋子,凡事你教她一点。”
观行应了一声,目光落在眼前少女身上,转了一圈。
慧静还给她留了一半头发,她柔顺的发丝如今垂落在面颊两侧,沾染了几缕金光,比起自己的光头模样,确实要好看上千百倍。
看她衣着,想来是大户人家出身。
观行带着缨宁去自己的院子。
院子里有三间净室,床榻桌椅齐全,布置的十分精雅。
她指着其中一张没有铺盖的小床,道:“等会我将被褥铺上,你夜里就睡这里。”
缨宁谢过她,暗暗打量着四周。
这里虽说是僧房,可看一应摆设,倒像是个小姐的闺房。
观行故意晾了她半天,见缨宁真傻傻站了半天,心里倒是乐开了花。
“观宁,你过来,我有话要问你。”
她招招手,偷笑的样子像只小老鼠。
缨宁到她跟前,被拉着坐在了腿边上,嗅到了一点胭脂香。
观行问她:“你为何被赶到了这里?”
缨宁想着那些梦一样的日子,不知该从何说起,陷入长久的沉默之中。
观行当她跟自己一样,有着苦衷,当下也安慰道:
“这里不愁吃穿,你只要好好听师父的话,日子过得比外头还好。”
缨宁微微抬眼,露出一个胆怯的微笑,不多时,她鼓起勇气,开口询问道:“我看观瑛师兄脸色不好,她是病了吗?”
“她呀,老毛病了,我来时就这样,师父说过些天送她下山,找个大夫好好瞧瞧。”
原来如此。
“咱们庙里人这样少,师父不在的时候,你一个人不害怕吗?”
观行眨着眼,伸手摸了摸缨宁的脑袋,开玩笑道:“现如今你来了,我倒不害怕。若有劫匪闯进来,瞧见了你,只怕将我忘在了脑后,单单只劫你一人走。到时候我还要多谢你。”
缨宁被她那模样逗笑了,或许是同龄人,说说笑笑之后,方才的拘束消失了一点,她略微放松身子,坐在床榻的另一侧,看着窗外秋光。
墙头外,山里枫树通红一片,像烧烂的云霞,裸露的岩壁上挂着细细的瀑布,几只鹰隼盘旋在空中,四下除了流水鸟鸣声,便只有观行微微的鼾声。
她撑着脸,看了多时,门那头晃过一道影子。
观瑛从灶房出来,手里端着一碗黑漆漆的汤。
她皱眉一口喝了个干净,药汤太苦,苦得她扶着墙柱摇摇欲坠。
不多时,她便蹲了下来,捂着肚子,整个人十分痛苦的模样。
缨宁忙出去想要扶她一把,可还未走到面前,就被观瑛冷冷盯着,吐了个“滚”字。
缨宁头上冒汗,伸出的手还悬在半空中,心里畏缩,眼睛又容不得她如此坐视不管。
“师兄,我喊观行师兄过来?”
“我让你滚!”
她咬着牙,仿佛是恨极了眼前的少女。
这一声惊醒了后面佛堂里的慧静,等她过来,就瞧见缨宁一人站在原地,像是做错事的孩子一样,望着她结结巴巴说不出话。
“观瑛师兄方才似乎肚子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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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是老毛病了,你不要往心里去。”慧静道。
她将缨宁哄回了屋,神色略有些慌张,而后径直去了观瑛的院子。
隔着墙,不知里面是何情形。
观行伸着脖子,心里又急又痒。
她刚才醒了过来,听缨宁如此说,隐隐觉得自己这个师姐像是一个将死之人,疑心她要喝药自尽。
她“嘘”了一声,拉着缨宁从那一头窗户出去,绕了个大圈。
西院里有哭声,血腥味弥漫开来,观行嗅到了,当机立断又拖着缨宁回去。
“怎么了?”
她抱出被褥给缨宁铺床,装着漠不关心的样子,随口道:“师兄吃错药了。”
她抖开被子,如果仔细看,就会发现她的手指在颤抖,冒着冷汗,不得已握成拳头。
“等会若师父来了,你可说漏了嘴,咱们一直在这里睡觉。”
缨宁察觉到了这里的不对劲,当即点头,而后弯下腰来,将观行衣摆上粘黏的草叶拍走。
两个人睡在一起,不知过了多久,门外传来脚步声。
慧静阴沉着脸,只将门开了一道缝。
两个丫头横七竖八躺在床上,看起来没心没肺的。
想到缨宁才来不久,慧静将门窗彻底关上,上了一把锁,随后匆匆出了庙门。
缨宁闭着眼,胸膛里心又狂跳起来。被褥有些霉味,好在是秋日,没有梅雨天的潮湿黏腻,她半边胳膊都压麻了,却不敢睁开眼。
慧静走后不久,观行在她耳边道:
“你胆真小。”
“师父知道咱们装睡,现下她肯定去了圆通寺,回来估计要到明日了,你饿不饿?我这里还藏了一些点心。”
观行仿佛是习惯了这样的日子,果然从柜子里掏出两大包。
“师父跟师兄究竟是怎么了?”
观行瞥了她一眼:“你既来了这里,这些还是晚点知道的好。否则师父瞧你不顺眼了,下手可没轻没重的。我刚来那会,差点被打断腿。”
缨宁毛骨悚然。
观行幸灾乐祸:“现在知道害怕了?”
“我来这里有三年了,如今一身的胆,你别怕。”
观行还存有几分仗义,她瞧着缨宁那凌乱的头发,泛红的眼睛,于心不忍。
两个人夜里睡在一起,到清晨时分,天落了一场大雨,天阴沉沉不见光亮。
雨点敲着瓦片,缨宁早早醒了过来。
她望着雪白窗纸外,树木狰狞的影子,想起观瑛那张脸。
雨越来越大,观行还在睡觉,缨宁隐隐听到一道异响,她缩在床上,眼睛盯着外面模糊的影子,觉得那就是一个人。
雨声最终盖住了异响,她屏住呼吸,披着衣裳到门边,伸手戳破门上糊的纸。
门外,瓢泼大雨倾洒到了门廊之下,地上的血迹被冲刷了大半。
枯瘦的女人此刻爬到了门边,她将枯瘦的手指伸到了门锁的眼中,伴随着刺骨刮耳的转动声,一道雷轰然炸开。
缨宁脑子一片空白,突如其来的失重感让她睁开了眼,大口大口喘息。
雨停了。
居然是在做梦……
可此时此刻,门外却真的有人。
10. 第 10 章
像梦里一样,她屏住呼吸,披着衣裳到门边,伸手戳破门上糊的纸。
外面天色一碧如洗,不染纤尘,墙角的树下,有四个人。
土挖了一半,杉木做的寿材摆在地上,四角垫着砖头。
慧静师太站在干净的屋檐下,指挥那三人将坑再挖深一点。
三个人想来是挖了很久,站在坑里,眼下只能望到光头。
不多时,几人爬了上来,大汗淋漓,一起用力将寿材放下去倒土填埋,从前到后,并无一人说话。
周围静悄悄的,叫她不由得忆起了方才的梦。
屋檐下有一道水迹,此刻已半干,真像是有谁来过。
缨宁想了一会儿,忽然间汗毛耸立,失了魂一般转过身,不妨撞见身后的观行。
那一刹脸贴着脸,眼对着眼,脑子里似乎有一根弦绷断了,她声音堵在喉咙里,一时竟失了声。
观行不知情,仍手忙脚乱捂住她的嘴,吓得大口喘气。
她“嘘”了一声,见缨宁失魂落魄的,却也听话,不由得松开手,自己凑在洞眼边上看。
外面土已填了小一半,天也亮透了,料到会有这一天,赶在慧静查房前,观行拉过缨宁,到床上将被子盖在头上,极小声地跟她说道:
“你别多管闲事,师兄这病拖了多日,想必是昨夜去了。你不要难过,她这是享福去了。”
缨宁不懂,为什么这是享福,更不懂自己为何会做那样的梦。
她开口想要告诉观行,但张开嘴,才发现说不出话来了。
“再睡个回笼觉,别怕。”
观行知道她胆小,拍了拍她的背。
缨宁埋在她怀里,隐隐察觉到,她瘦弱的身体有些发颤,像是冷得厉害。
她伸手学着观行的样子,两人依偎在一起,慧静师太进来查看时,就见到这一幕。
“都醒了!这般惫懒还怎么念经?”她挂着一张冷脸,将被掀开。
慧静看着女孩杂乱的头发,皱巴巴的衣裳,伸手替她扯了一把,然而,用力太过,却是将外面的中衣扯脱开来,露出一片白花花的肉。
她光看这张脸便觉得很不错了,现下里里外外都瞧一遍,愈发觉得是捡着了宝。有观行在一旁,左右一比,立分高下。
观瑛不在了,靠一个丫头片子过活不了,可巧观宁到了跟前。
这一定是天意。
慧静那双老眼里渗一点森森笑意,伸手将缨宁拉了起来。
“你师兄回家去了,那一头空着,屋要人住才有人气不至于荒废了,你等会去那头。”
缨宁摇着头,抱着自己,像一头犟驴。
慧静:“这么快就不听话了?昨天还跪下给我磕头呢。这山里有狼,不听话就丢出去喂狼。”
缩在床脚的少女依旧不肯挪动,慧静四下扫了一圈,先瞪着观行。
小丫头捂着嘴,眼珠子可怜地转了两下:“我可没有乱说话。新来的小师兄人本来就胆小。”
慧静于是到了屋里各个角落,连边边角角也不放过,最终在窗户的一角查到了一个戳破的洞。
外头的事已经被看见了。
她转过身,高大的身材像一座山,堵在跟前,那气势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你被吓到了?”
观行忙点头。
慧静赏了一巴掌,将她的小光头当木鱼敲,观行疼得龇牙咧嘴,却又毫无办法。
她余光瞥着缨宁,心里哀叹一句,果然,下一秒就轮到缨宁了。
慧静爱惜缨宁的皮肉,于是只揪她的头发。
头皮像是要裂开来,缨宁紧闭着眼睛,伸手拉她的腕子,努力张嘴,发出吚吚呜呜的声音。
慧静停手:“哑巴了?”
她眼泪往下流,手上的动作乱七八糟谁也看不懂,见状,她寻来纸笔,将自己晨间做的梦写了出来,最后在纸上写了个歪歪斜斜的“鬼”字。
慧静一向有些忌讳,对着扭曲的字,脸色不对劲。
身后秋风刮过来,凉意顺着脚跟往上跑,她眉头一皱,狠狠夺下那张纸用力撕了个稀巴烂。
缨宁还是被拖走了,雨后的天气有些凉意,她穿着单衣,连鞋也没有,跌跌撞撞走过回廊,和尚已不见了踪迹。
慧静懒得装好,将缨宁随手丢在了那张死过人的床上,打来热水,将她擦洗一遍。想到老妈妈送她来时说的几句话,慧静又抽来绳索将她牢牢困住。
“小小年纪就知道勾引汉子,也是个没骨头的贱.货色。”
她贪婪地看着年轻的身体,检查一遍,见没了清白,顿时阴沉着脸,一巴掌扇了过去。
“不会说话也好,到了这里头,汉子有的是。”
缨宁脸上火辣辣的疼,此刻什么都明白了。
老夫人将她送到这里来,哪里是什么慈悲……
该怎么逃出去呢?
慧静像是看出她的心思:“你别想逃出这里,这里山路难走不说,附近村子都在十里开外,出了门就叫狼叼走。你不听话,老娘有的是法子整治你。”
她冷冷一笑,将那堆衣裳抱走。
凉意从四面八方袭来,缨宁冷的起鸡皮疙瘩,她漫无目的望着这间房。
观瑛将这里收拾的分外干净,纵是死了,也没有一点血迹。
也不知这老尼姑干了多少坏事,可怜观行还嬉皮笑脸地瞒着她。
原以为出了府哪里都去得,哪成想进了这里寸步难行。
月七郎知道自己被关在了这里吗?
缨宁心里酸涩,苦熬了一日,幸好老尼姑没给她喂水,否则就憋不住了。观行晚间提着小食盒来给她喂饭,见她这般屈辱模样,没有半点惊讶,想必也是经历过一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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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观宁,你只要听话,师父好吃好喝供着,倒比外头过得更自在。”
她从鸡汤里捞出一只大鸡腿喂给她,“我刚来时吃了好多苦,正因吃过了苦头,又真心喜欢你,适才说点真心话劝你,你千万别觉得我是她的说客。”
缨宁毫无胃口,心如死灰。
“你多少吃点罢,明日有个大香客要来,怕是要好一通折腾,你不吃点,怎么经受得住。”
缨宁隐隐知道她说什么,压低了眉,十分不愿。她动了动手脚,老尼姑捆的绳结巧,越挣扎越收紧,勒得肉疼。
她咬着牙,绞尽脑汁,然势单力薄,就凭她一个人,如何能挣脱这些?
缨宁随后用哀求的眼光看着她。
观行不为所动,只是一双溜黑的瞳仁里,一点火光在缓缓跳动。
“观宁,吃口肉。”
“没有力气,你怎么跟那个老尼姑斗?”她用筷子撕下肉,喂到她嘴边,极小声说道。
缨宁艰难吞咽着,看到她肿起来的脑袋,眼里泪止不住。
观行给她擦泪,嫌弃道:“你再哭我就走了!”
床上的少女连忙眨着眼,露出一个笑。
观行点头:“你明晚上也要这样。”
她按照老尼姑的吩咐劝好了缨宁,出了门,才发现天又下雨了。
雨落在身上黏黏糊糊,像是夜里在床上滚了一遭,她低头嗅了嗅自己,跟缨宁在一起,身上都是皂角香气,哪像那些臭男人。
不过等到明天,观宁也就跟自己一样了。
这一夜大雨冲干净了泥地上的脚印,东西院两个人都睡不着。
缨宁又冷又憋得慌,想要小解,可四下无人,老尼姑故意如此。她喊不出声音来,憋得头上冒冷汗,雷劈过,外面一瞬间亮如白昼。
一个人影又冒了出来。
她双腿打颤,无声喊着观瑛的名字。
像是受到召唤,那道影子真的过来了。骇人的雷声中,外面挂的大锁悄悄落下。
身着黑衣的贼悄无声息走进来,他身上干干净净,像是落雨之前便潜伏在了这里。
“救我。”
他看清了缨宁的口型,果然一双巧手解开了她的绳子。
最后一个绳结打开,手腕上粗糙的布条不慎擦到她的心口,柔软的身体落在怀里,她死死咬着牙,眼角还是因刺激滴出了泪。
小贼眉心有一点痣,见状,温柔说了声对不起。
他擦着泪,擦着擦着,手腕就被她一口咬住,可惜没什么力气,伴随着一阵淅淅沥沥的雨声,他总算舍得放开她了。
彼时缨宁已经空了脑袋,一双眼盯着他,心里生恨。
小贼笑了一笑,开口说了第一句话:
“你是观瑛?”
“有人央我来救你。可惜他的钱不够,只凑够了一半,所以——”
11. 第 11 章
“我也只能救你一半。”
门开了,绳子解了,他也要走了。
外面雷声大作,他当真说到做到。
床上的少女抱着自己光裸的身体,寒冷被抛之脑后,此刻对她而言就像是做梦。
她抬起头,但见眨眼之间,他已进了雨幕之中,忽闪的电光里,雨水打湿了他的衣裳,年轻小贼肩宽腰窄,身形高大,动作迅捷,很快就隐在了夜色之中。
她忍不住露出一个笑,正所谓山穷水复无疑路,柳暗花明又一村。
眼下事不宜迟,缨宁轻手轻脚在柜子里翻找衣裳,观瑛的那些衣裳还留着没来得及烧,她草草穿上,即刻去西院找观行。
观行的院门没有锁,缨宁冒着大雨到她屋里,先吓了她一跳。
原来观行也没睡着,见她这般模样,脸上挂着傻乎乎的笑,以为见了鬼,连连转着佛珠念阿弥陀佛。
缨宁拉着她,手里比划了一番,见她不解其意,在她掌心写了个“逃”字。
观行精神为之一震,却又怕是那老尼姑故意如此,她犹犹豫豫的样子急死缨宁了,她神色恳切,拉着她的手,不断写着逃。
在这里蹉跎了三年,观行对着她明亮的眼,心里某一处像是被刺了一般,当下一咬牙,用力回握住她的手,将自己偷偷攒的体己找出。
“我们走。”
哪怕是被老尼姑打一顿,她也要再逃一回。
今夜这么大的雨,脚步声都被掩盖了,两个少女潜行在屋廊下,为了不惊动后面的慧静,观行带着缨宁走前面。
庵里院墙极高,从客堂到大殿这一段有回转的楼梯,站在转接处,离墙头堪堪只有两米不到。
缨宁明白她的意思,当即弯下腰,让她踩着自己的肩头,先爬上去。
“你行吗?”
缨宁点头,只是扶着墙,余光看着身后,心里隐隐有些不安。
雨已经小了,观行手摸到了墙头,奋力瞪着脚,往上攀爬。
缨宁腿在颤抖,憋着一口气想要站直身体,再送她一截。
慌乱之中,观行不慎将墙头的瓦片蹭落在地。
绵绵细雨中,这一声格外清脆,兼有后院的鸡鸣声,那一头很快传来脚步声。
不好!
观行使出吃奶的劲,这一回总算登顶。
“观宁,快把手给我!”
缨宁心如火烧一般,伸着手让她死死抓住,腿也胡乱往上蹬,那一头脚步声越来越近,她咬着唇,蹦蹦跳跳,可就是上不去。
怎么办……
慧静怒气冲冲过来,身后是两个老香公,几人衣裳胡乱穿着,想来是查过了东西两院,见两个丫头不在,急急过来抓人。
慧静大叫道:“你们还想跑?!观行你这个贱蹄子,教唆她帮你,等会老娘就打断你的腿。”
观行被她骂得手指颤抖,险些抓不住缨宁。
就差一点了!
只要放手,她跳下去就能逃出这里,可看着缨宁泪汪汪的眼,观行怎么都松不了手。
正当这危急关头,一颗石子不知从哪投来,打在慧静的膝盖上。
陡然射来的力道让她一时软了脚,扑通一声从台阶上摔了下去,身后两个香公跟得急,不留意一道扑了下去,其中一个更是坐到了她脑袋上,不多时就听见她在哪儿呜呜噫噫哀嚎。
缨宁像是有所察觉,猛地抬起头,却见客堂屋顶上站着一个人。
是方才的小贼!
他居然还没有走。
虽蒙着面,可她知道,他一定笑了。
缨宁憋着一股劲往上爬,而观行受了大刺激,又迸出一股力量,竟真将她拖了上来,只两人还未来得及站稳,就双双掉到另一边。
“你有没有事?”
观行手在颤抖,见她摇头,连忙拉着她就跑。
两个少女跌跌撞撞冲下山,路上不知翻了几个跟头,滚了一身泥,等那明镜庵彻底望不见了,方才敢停下喘气。
观行水里洗了把脸,难得逃出来,又哭又笑。
“我们真逃出来了。”观行还要喊她的名字,只是想到那名字是老虔婆取的,连忙呸了几声,询问道,“你原先叫什么名?”
缨宁用树枝沾着水,在裸露的石头上写出“缨宁”二字。观行见了,连连点头。
“我本名叫翠翠。”
如今出了明镜庵,还要想好去处才是。
她掏出自己的体己,仔细数了数,见有二两银子,当下便做了安排,带着缨宁往城里走。
她要赁个房子,届时再去寻个谋生的活计。
这样一双有力气的手,难道还能让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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己饿死吗?
伴着歪歪斜斜的月光,两人走在山间的羊肠小道上。
缨宁看着翠翠,不知为何,想起了从前的自己。
她做事总是犹犹豫豫,如果能像翠翠一样就好了,否则也不会是这样的下场。
这般想着,她三步并两步,上前拉着她的手,快速写下了几个字。翠翠闭眼感受了一会儿,咧嘴笑道:“这怎么教你?人的胆都是天生的,不过有我在,你别怕,以后我给你撑腰。”
现如今唯一让她烦恼的大概就是这光头了。
翠翠将衣袍下摆撕了一块,包在头上,到了城里头,赁房子却又是个难处。没有户帖,又怪模怪样的,谁肯赁给她?不得已,她只能带着缨宁借住在一个瞎了眼的老寡妇家中。
这老寡妇不知什么名字,众人都叫她许奶奶,住在私园巷子里,单只有一个儿子,前年不知去了哪里,再无音讯,她靠着周遭邻里的接济才勉强度日。
翠翠跟缨宁夜里翻过院墙,斗胆与她相商。
这老寡妇本就对儿子死了心,现下有人愿意给自己养老,思忖一番,因实在是难以度日,便答应了她们。
她将她二人藏了两天,见照顾的周到,又没什么坏心,方才对人说这是自己的两个外甥女,过来投亲。邻居虽有怀疑,可许奶奶一口咬死了,不许人怀疑。
许奶奶常年吃人救济,这会儿有人牵挂,街坊四邻除了议论几句,倒也乐得放开手。
一两个月后,都相熟了,若有人问起,众人也真当那是她两个外甥女儿。
一个哑巴,一个生了癞子剃了光头,乡下过活不了,才到了这里,是两个孝顺的孩子。
缨宁这两个月间到处找活,因为说不出话来,处处碰壁,不得已,只能捡起绣花针,替人缝补衣裳,再日常替人抄点书。
那一夜的事被她压在心底,本以为一切都过去了,可这一日天晴,她到屋里整理床铺,预备将被褥抱出来晒一晒,那一头就听许奶奶扯嗓子叫她。
“宁丫头,快出来,外头有个人叽叽咕咕说话,我听不清。”
缨宁探出脑袋,却是一个青衣小仆,见了她,脸上先堆起笑,作揖道:
“打搅姑娘了,不知观瑛小师父可在这里?”
观瑛……
缨宁脸色一瞬间白了。
12. 第 12 章
她指着自己的嘴,摆摆手,青衣小童瞬间明白过来。
原来不会说话。
他转身知会了主人一声,不多时,一个病弱男子现身出来。
缨宁看他衣冠简朴,身上又缠着病气,想到那夜男人的话,心里慌张。
他定然是出了大价钱来救观瑛。
现今观瑛人已不在,她既承恩惠,便没有瞒着的道理。
缨宁抬手做了个写字的动作,男人会意,正好随身带有纸笔,便将她请到巷外街面上的茶馆中,细细询问。
眼下正值秋末,天气冷寒。
粗布衣衫的少女搓了搓手,提笔蘸墨,脑中将几个月前的事通通过了一遍。
她笔走如飞,不多时便积下了四页纸。
看罢,男人眼眶湿透了。
其实他们两人的相遇并不光彩,想当初他也不过是其中一个恩客罢了,情之所至,叩开了她的牙关,隐隐知道了些许内情。
观瑛自幼出家,老师父还在时,平平安安过了几年清净日子,等到慧静当家,这里就成了个淫.窝。她勾结外头的风流和尚,庵中几个香公使着她的钱财,对观瑛严加看管,后来又添了几个女童,死的死病的病,就剩两个招财树。
他想救她出苦海,可慧静怎肯轻易放人?
他报了几次官,明镜庵那头总能摆平官司,反倒是他,生意因此受了牵连,林家在他手上一日不如一日。
这一回到南边做生意前,他卖了几块田产,借了一点银子,找人相救,没料到却是这样的结果。
这算救什么人?!
林净将四张纸收在袖子里,微微一叹。
他看着缨宁脏兮兮的脸,不知想起了什么,脸上摆出恳切的神色,道:“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姑娘难道不想见一见自己的恩人吗?若不是他,只怕你还要在明镜庵里蹉跎一辈子。”
缨宁放下笔,窥着茶盏中青绿的影子,手指紧紧抓着膝盖。
林净说的十分在理。
况且那个人确实好心,只是略微有些顽劣罢了。
他嘴上说着只救一半,可还是亲眼看她逃出去才罢休。
月光下,他眉心一点痣,像是低眉垂首的观音。
杯盏中,秋风吹皱了影儿,连着女孩心尖也跟着一颤。
沉思良久的少女舒展了眉眼。
她很想见那个人。
缨宁于是起身行了一礼,无声道:“麻烦公子了。”
林净笑了笑,嘴里道不麻烦,结了账,将她带上了马车。
车厢里的苦涩味较他身上的更重,像是药罐子,她坐在药罐子里,心里却像吃了蜜一样。
马车走了长长一截路,路过文庙,月府就在不远处,望着熟悉的轮廓,缨宁眼疾手快放下帘子。
林净不明所以,却是关切道:“怎么了?”
缨宁摇头,双手抱着自己,做了个冷得发颤的动作。
林净这下就懂了,忍不住想笑,可看着她生动的模样,心里竟又扭曲地生出一丝恨。
他再次叹了口气,想到观瑛,心里堵的慌。
好不容易到了城墙根附近两间茅草房边上,林净咳嗽一声。
“到了。”
地上泥泞,他踩在枯草上,隔着低矮的栅栏,朝里喊道:“楚兄?你在家吗?!”
缨宁无处落脚,站在泥巴地里,翘首以盼。
不多时,门开了一条缝。
她睁大眼睛,那门很快又合上了。
林净翻过栅栏,一脚踹开门,因为怒气,身上的病弱感消失殆尽。
“怎么了?大老爷们敢作敢当,这么躲着跟个小媳妇儿一样,多不像样子!”
“快进来!”他朝缨宁也喊了一声,“进来记得磕头,咱们楚大爷架子大着呢。”
屋内的男人无奈一笑。
他身上只穿着中衣,像是刚醒来不久,睡眼惺忪,懒懒散散地站在那儿,眼睁睁看着自己的狗窝里走来一只更脏的“小狗”。
她一声不吭,进来果然就磕了头。
他一把拉住她,可见到那一双眼,想起了明镜庵的那夜,又松了手。
“怎么把她带来了?不该藏在家里吗?”
“你说谁?观瑛吗?”林净咬牙切齿地笑,像是疯了一般,竭力克制着,“她死了,你来之前她就死了。”
“那这位是……”
“你救下的小可怜,如今寄居在一个寡妇家中,我见她无依无靠的,特意送给你。”
年轻男人受了他一腔子火,等火泄了,方才安抚道:“此事过错在我。”
“林兄委托我的那日,我便去了明镜庵,只是夜里雨急,见了这位姑娘,不曾验明真身。此番有负所托,叫林兄白高兴一场,钱财当如数退还。”
他转身将一匣子银钱取出,几个银锭成色很新,应当是新熔的,林净夺过银子,眼也不瞥,就将缨宁就留在了这里,匆匆离去……
低矮的茅草屋里,缨宁斗胆抬起头来。
没了黑布遮脸,他完全暴露在自己面前。
像是雪里的一株墨梅,四目相对,他眼底透着股淡然,皙白的面上,那一点痣正点缀在眉间,慈悲又隽秀,跟月七郎的阴柔决然不同。
“你是个小哑巴?”
男人抱着手臂,将她上下打量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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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笑道:“怪不得那夜一声不吭。”
他从缸中舀来一盆清水,叫她:“把脸擦干净了。”
缨宁乖乖擦脸,一有空却还是盯着他。
她手指蘸水,在桌上写了几个字。
“你问我名字?”
“楚盈。”
缨宁咧嘴笑了笑,不料下一秒就被他一巴掌摁在水盆里,咕噜咕噜吐了几个水泡。
“你还好意思笑,这一回叫姓林的找上门来,白白少了五十两。”
听着他的埋怨,缨宁不知哪里来的豪气,她一咬牙,在桌上写道:“我赔。”
楚盈笑了,眉眼一弯:“你拿什么赔?”
缨宁写了个大大的“钱”字。
楚盈笑出了声。
他难得发善心,将她轰出了门。
“不要你赔,别来烦我!”
他见缨宁笑得灿烂,忍不住又抹了一把泥,拍在她脸上。
砰——
门关了。
缨宁在这周围徘徊了一阵子,等记住周围的景物后,才开始往回走。
私园巷子跟这城墙根的距离少说也有二十里,缨宁走到天黑,翠翠在家正焦急万分。
看到她完好无损回来,翠翠松了口气,抱怨道:“你一声不吭去哪了?我跟许奶奶急死了!”
她打水给缨宁洗脸。
一旁的许奶奶问:“怎么有股包子的香气?”
缨宁笑了笑,将刚才买的包子分给她两人,而后在练字的石板上,用水写着今日发生的事。
她字迹端正秀丽,翠翠看了,沉吟道:“这也算是咱们福大,改日备些礼送过去,谢他一回。他要不要那是他的事了。”
缨宁颔首。
她拉着翠翠,有许多话说不出口,只能傻傻笑着。
离了明镜庵后,势头越来越好。
翠翠的头发长了,附近的周举人家雇她做了个帮佣,自己虽不能言语,但在家能抄点书、接点缝补的活计挣钱,再也不是坐吃山空了-。
缨宁以为靠着自己这双手,能挣到很多钱。
为此,她继续钻研挣钱之道,这之后,竟跟巷子里做扇儿的那家谈妥了。
她每月交上十五张扇面儿画,换他们五百文钱。
除掉笔墨纸张的费用,还能净赚二百文。
她赚来的这些零零总总加在一起,一个月能有八百文,数目可观,以至于闲暇时分,她总要买点东西送到城墙根那头。
楚盈十有八九都不在家,缨宁就放在他门口,写上小纸条。
入冬后,天气冷寒,缨宁仍旧如此,难得,这一日门里有人叫住了她。
13. 第 13 章
仅容她一人侧身挤过去。
茅草屋里没有灯,窗户也甚少打开,身姿秀颀的男人在暗处盯着缨宁,角落里是一堆她送来的东西,占了不少地方。
缨宁站在原地,动也不敢动。
孤男寡女共处一室,照理说该提防着点,可见他,她总是会有一种自惭形秽的感觉。
就比如今天,她脸上抹了好多黑灰,一路走来,迎着风,发丝也乱糟糟的。
脏兮兮的少女不自觉低下头,想说话,嗓子里声音都堵在一处。
她手指揪着衣角,心里也像是打结了一样,好不容易抬起眼,却瞥见一道玄色绣着暗纹的衣角。
他不知什么时候到了跟前。
昏暗的屋内,悄无声息像是鬼魅。
楚盈问道:“你这哑巴的毛病,是先来就有吗?”
缨宁摇头。
这还是在明镜庵的那日,天蒙蒙亮之际,撞见观瑛下葬时被吓出来的。
怕他不信,缨宁憋了一口气,大叫一声。可心口乃至喉咙,像是被人掐住一般,只有低而干涩的几声呜咽。
楚盈点点头,见她沮丧不已,笑道:“既然不是先天的毛病,就还有医治的余地。”
她眼里刚透出点雀跃之情,楚盈又道:
“这些天让你破费了,以后不要再送这些。”
原来这才是正题。
缨宁看着角落里的咸菜、猪油、干货以及一些布匹,脸上发烫。
这些楚盈几乎没有动过。
她曾听翠翠说过,他们这些出来混江湖的,背后都有山头。楚盈看着落魄,可言行举止又不像寻常百姓。自己这些对他而言,想必是很难上眼。
她再次低下头,慢慢往后挪,准备到了门边就冲出去。
楚盈开口:“你要走了?”
看女孩身上的破补丁,泥巴糊脚的鞋,他没有急着谢客。
救她说起来也不过是举手之劳,偏她就这样看重。小门小户攒点钱十分不易,况且还是个哑巴,又是这样胆小的性格。
他今日开了个玩笑,回去了,只怕又要难过的睡不着。
不过,她哭起来的样子倒真是可怜。
楚盈弯腰将自己那个破镜子翻找出来,而后招了招手。
她傻傻到了跟前,等看到镜子里白一道黑一道的脸,险些站不住脚。
他笑了笑,胡乱替她擦拭泪水,哄道:“怎么就哭了呢?没有嫌弃你。我三天两头不着家,东西放着也是坏了。”
缨宁拍了拍脸,慌乱无措,眼泪像是不听使唤。
一对上他的眼,就会想起自己角落里那堆东西,进而脸更烫了。
这些东西她怎么就送出手了……
她鼓起勇气,拉着他的手,见他没有抽回去,当下写了好多的字,但写来写去,无非也就那么几个意思。
“我会努力挣钱。”
“以后我要送你大房子。”
楚盈翘着嘴角,末了拍了拍她的脑袋:“你怎么就是个哑巴呢?”
“眼下有桩差事,你做不做?”
缨宁好奇。
楚盈道:“我如今在城外一户人家作护卫,主人家尚还缺几个侍奉的人,平日需伺候笔墨,洒扫屋宇,一个月能有一两银子,你愿意去吗?”
缨宁指着自己的嘴,楚盈笑道:“就要话少的,这才不好找。你是不是还有一个姊妹?回去问问她,若是答应了,就一道过去。我在那头还能说上几句话。”
缨宁想了想,写道:“那我回去问一问。”
许奶奶一个人,她们两个总不能抛下她。
夜里头,缨宁等翠翠回来了,将这事写给她看。
跟举人家的差事比起来,这一户听着还不错,只是往来不易,去了就要长住下去。
缨宁看翠翠生疮、破皮的手,想替她谋这一份差事,可经历了明镜庵那一遭,翠翠打心底却还是怀疑。
“真有他说的那么好?别又是骗人的,咱们好不容易逃出来。届时若要签什么卖身契,我可不干。”
缨宁点头,写道:“我明日去看看。”
第二日天还未亮,她便起身了。
缨宁先将许奶奶的饭食备好,见天色昏昏沉沉,隐隐要落雨,又背了一把雨伞出门。
巷子长而窄,来往三两行人,纤瘦身材的少女裹着新袄子,沿着墙根往前。
她这一去就花了将近三个时辰,到了日午,方才在路边野店里打听到些许消息。
店主人奉上热茶,告诉她,这附近有一处红蓼别院,主人乃是城中大户人家,近来正缺几个粗使的侍女,因要求颇高,周围的庄户人连门也摸不着。
缨宁在他这买了几个包子,谢过店家后,顺着他所指的方向,又走了一个时辰,总算到了地方。
孤桥影晃,穿过这一片残荷,朱红门首现在绿树荫中。
缨宁躲在湖边的树后。
她探头看了几眼,那三个门子都是和善模样,对上她这鬼鬼祟祟的人,竟还笑了一笑,朝她招手。
胆小怕事的少女不免生出一丝希望来,鼓起勇气上前。
她将事先写好的纸条递给他们。
一个身材高挑的门子看罢,将她引入府内。
他笑道:“来得早不如来得巧,管事的李妈妈刚回来,我你去见见她。”
缨宁走在他身侧,心内忐忑。
连个看大门的小厮都这般斯文有礼,做侍女的,想必也要一顶一的好。不过翠翠一向懂眼色,能屈能伸,在庵中时也学过琴棋书画,除了话多一点,哪哪都合她们的要求。
两人转过前院回廊,二重院里,打扮齐整的老妈妈正在逗弄檐下的鹦鹉。
捉襟见肘的少女福身见过老妈妈,不敢四下乱看,一双洗干净的手伸入怀中,将那些写好的字条递给她看。
除了穷一点外,到是十分乖巧。
李妈妈笑眯眯接着字条,余光瞥着她身后的门子。
秦思颔首,将人送到了,却还是在门外留了一会儿。
晌午日头晒在身上暖洋洋的,李妈妈轻而缓的声音随着沉檀的烟气一齐飘了出来。
“正所谓耳听为虚,眼见为实,你想替姐姐谋这里的差事,改日让她亲自上门。”
“来我们这儿做事,不是非得签上死契,若是品貌端正,心灵手巧,话又少的,我还要上赶着求她来呢。”
李妈妈将糕点摆在桌前,拉着缨宁坐下,大有长谈的架势。
她受宠若惊,隐隐又觉得不对劲。
李妈妈格外健谈,缨宁的笔险些都要写秃掉了。
几杯茶下肚,李妈妈拉着她的手,心疼道:“你们姐妹两个真不容易。难得有孝心,只是照顾老婆婆的时候,也得顾着身体。”
“瞧瞧你,一天到晚抄抄写写,眼睛都熬坏了,红通通的,我小时候就见过这样一个抄书的读书人,为了挣点盘缠,还没熬到秋闱,一天夜里头就瞎了。”
“他瞎了还有一张嘴能说话,你要是……诶。”李妈妈摆摆手,“这话说的有些冒犯了,你别怪我老婆子嘴欠,我就是心眼太实了。”
缨宁苦笑,她揉了揉眼,手指酸涩不已。
听了李妈妈说了大半天的话,倒像自己是客一般。
她打算找个借口告辞,可李妈妈窥了眼天色,道:“走了这么远,多少在我这里吃口饭罢。我们这儿眼下就缺你这样品貌端正的小丫头,多个人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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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嘴也不是什么大事。”
缨宁不解其意,下意识要摇头。
李妈妈怪道:“是不是当我好说话,就以为我这是在哄你?”
“还没跟你算月钱呢。”
缨宁听到钱,当即竖起耳朵,将茶双手奉上,让她喝点润润嗓子。
李妈妈笑道:“你们姐妹都来别院里干活,月钱得折半,老婆婆若是愿意,可以去别院后头的苗圃里住着,这也不是让她白住的。闲暇时你们要去苗圃里搭把手。我们这儿活不多,凡事却都要上心。”
“听明白了吗?”
缨宁小鸡啄米,连连点头。
吃过饭,天色不早了,李妈妈留她不得,只好让人送了缨宁一程。
马车停在城外,走回去又是深夜。
夜里更深露重,翠翠围着炭火,止不住地打瞌睡,被她敲门声惊醒,险些尖叫出声。
“你怎么才回来?我就差要出门找你了。”
缨宁笑嘻嘻又掏出自己买的夜宵,她烤了一会儿手,随后奋笔疾书,将今天的事都写了出来。
翠翠眉头紧锁:“这倒不像是大户人家的做派,他们这些人眼睛都长在头顶上,舍得这样发善心?这当中一定有诈,明日我随你一道。”
翠翠防备心甚重,因此在举人家里头招来不少排挤。
此番肯上门,到底也是存了一丝幻想。
在明镜庵蹉跎几年,出来做这些生火、浆洗的粗活,竟不大习惯了,若真有缨宁说的那样好,不妨一试,到时候把许奶奶带着,月钱就算少了一半,那也比现在强多了。
两个人一计较,翠翠第二日便去告假。
缨宁带着她一路走到红蓼别院。
第二次上门,李妈妈倒显得没那么好说话了。
翠翠硬着头皮在她眼下写字,得了个“勉勉强强”的评价,因刀工利索,原先在举人家里头学了点灶上的功夫,李妈妈让她去厨房里试试。
至于缨宁——
“你就去书房,平素家主不在时,里头的书籍要常爱护。我要是发现书册有遗漏或是虫蛀,就是你的不是了。别怪我罚你。”
翠翠跟缨宁得了安排,俱松了口气,这就是还有留下的余地。
李妈妈走后,翠翠埋怨道:“你就是太好心了,这叫好说话?方才那眼睛跟刀子似的,快把我切成臊子了。”
“不过到厨房里去,不是生火挑水这些,就比周举人家强多了。”
她有点羡慕缨宁,可看着她一言不发的笑,又叹了口气。
这大概就是傻人有傻福。
两个人把许奶奶接过来,不久后就是立冬。
水始冰,地始冻,天愈发寒冷。
城墙根下,先前扮作门子的秦思出现在了茅草屋内。
楚盈这几日不知去了何处,如今姗姗来迟,仍是一副游侠打扮,只是尚未靠近,秦思就嗅到一股血腥味。
“少爷受伤了?”
“你眼瞎了。”
楚盈进屋脱去衣裳,只着单衣,身上干干净净不见一点血迹。
他从箱子里取了新衣裳,听秦思说了小哑巴的事情后,夸了他一声机灵。
今日族中祭祖,他多少要回去一趟。
整理罢衣装,姿容秀彻的男人走出这座茅草屋。
外头不知何时已落雪了。
雪越来越大,等到了月府跟前,地上已积了雪白一层。
他下了马,循着声音,从暗处一路走至光明。
祠堂里人头攒动,不过好在祖宗的牌位下面,还给他空着一个位置。
家仆唤了他一声三爷。
听这声音,月七郎扭过头。
“三叔回来了?”
14. 第 14 章
两人年纪相仿,却要以叔侄相称。
这说起来就得怪月家的老太爷了。
老太爷六十岁时纳了个美貌妾室,妾室次年生下一子。
这便是楚盈。
他在月家排行三,老太爷取单名一个“出”字,后来加冠之时,先生又取了一个表字“盈”,合二为一,走江湖时他索性就取了这样一个名字。
今日到祠堂跪祖宗,老夫人许久不见楚盈,倒是笑眯眯的样子。
月老太爷现已成了众多牌位中的一个。
跪在案前的男人眼神平静,他望着月老太爷的名字,脑子里模模糊糊的记忆此刻竟又清晰起来。
因生母早逝,他三岁时就被抱到老夫人跟前。
那时候老夫人的膝下已经有诸多儿孙,他跟自己的子侄辈们一起长大。
幼年时众人都好得不得了,后来各自忙各自的,渐渐就疏离了。
这当中属月七郎最甚。
祠堂内,灯烛影晃,烟雾缭绕。
月七郎一身素白衣裳,外头披着一件黑狐裘,眉眼在雾气中显得有几分缥缈,眼底不见一丝笑意,十分的不近人情。
楚盈见此情形,眉梢挑起,颔首应了一声,这便是打了个招呼。
祭祖的礼仪十分繁琐,月七郎的父亲是主祭,楚盈跟着他的唱和有条不紊进行着,礼毕之后,他特意留下楚盈。
兄弟二人站在一起犹如父子。
而他的大哥也果真像是骂儿子一样,将他劈头盖脸一顿骂了。
“你这些年也太不像样子了!”
“我不传信,你就一辈子死在外面了?整日不读书,在外头跟些江湖上的人混在一起,旁人要知道你是我们侯府的三老爷,怕都要笑死。”
……
楚盈袖手站在角落里,一抬头就撞见月大爷那张恨铁不成钢的脸。
虽然不是他儿子,可识时务者为俊杰。
楚盈连忙致歉,月大爷看他没一点脾气,火发够了,这才想起兄友弟恭来,于是劝道:
“此番回来了,就不要出去鬼混,搏个功名才是正经的事。”
“七郎眼下正跟着朱先生读书,你和他的这些同学们年纪相仿,改日一道去读书。”
楚盈苦笑不已,往后退了一步。
“我可不是读书的料。”
“放你娘的屁,你小时候还是我开的蒙,有几斤几两我不知道?你这个人,就是玩心太重!”
月大爷一掌拍在楚盈肩上。
长兄如父,他要操心的事太多了,眼下逼着楚盈读书只是其一,成家立业还在后头。
老夫人从小不爱管他。
母亲什么心思月大爷心知肚明。
如今长房子嗣凋零,旁支又过于繁盛,若弃三弟不顾,于长房而言有弊无利。
他打定主意要纠正楚盈的不良习气,竟真将他拘在了府内。
这一夜好大的雪。
楚盈没有回去。
隔日,李妈妈得了信,将红蓼别院管事的担子卸给了自己的儿子,忙收拾着去了月宅。
各处的仆人见她不在,俱松了口气。
翠翠难得抽空,去书房找缨宁。
书房在第三重院,跨过门槛,内外不见一个人影。
翠翠险些以为自己走错了,可想到缨宁,还硬着头皮往里走。
过了几重门后,眼前豁然开朗。
朱红亮槅的屋内,四面粉墙,亮着三五盏珠灯,几排书架后头,一个穿着粉白衣裳的少女正站在梯子上,整理书籍。
缨宁来这里时日不多,却将所有书目都过了一遍眼,如今正分门别类,不妨梯子忽然滑动,她手上没拿稳,一册书籍哗啦啦如流水一般落下。
她抬眼往下看,就瞧见了翠翠一张笑脸。
“刚刚喊你好几声,都没听见,真是看书看傻了。”
接过缨宁的茶,翠翠坐在紫檀木官帽椅上,四下扫了一圈,由衷羡慕道:“怪不得说读书好,我以前要是跟你一样,多读了点书,兴许也能到书房来伺候笔墨。”
厨房里头烟熏火燎的,大师傅跟厨娘都是大嗓门,初来乍到,纵然再激灵,她还是挨了几顿骂。
缨宁看着她的手,心疼地找来膏药。
翠翠将手上的刀伤说给她听,剁肉的、削皮的、切菜的……
见缨宁眼里又冒泪花,翠翠笑道:“其实我一点都不疼。咱们多攒些钱,以后出去了,我就当灶上的大师傅,你在前头收钱。”
缨宁向来捧场,况且她也没有什么主意,赚了钱都与她放在一处。两个人这会儿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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算积蓄,离十八两还差远了。
翠翠叹了又叹,沮丧不已。
可等喝干那杯茶,她又振作起来,见要到晌午了,她道:
“厨房里还有活,我抽空出来的,如今要回去了,外头人多眼杂,你就乖乖的在这里。”
缨宁将她送到门口,看着翠翠疲惫的步子,心里想要多分担一点。
书房里清净,笔墨纸砚又是现成的。
缨宁思来想去,还是打算捡起老本行——抄书。
入冬后,早间天气格外寒冷。
书房里抄书的少女冷得受不了,写上几页就要蹦一会儿,院里跑一圈。
那一日倒也巧,刚一出门,就与迎面进门的人撞了个满怀。
缨宁跌跌撞撞后退,衣裳穿多了十分笨重,一不留神就坐倒在了地上。
她抬头看着来人,只觉得他分外高大。如此居高临下看着自己,就像是主人家看到了一只偷粮的老鼠。
过了几息,不见他有反应,缨宁颤颤巍巍爬起来,低着头,站在一旁等候他的发落。
书房里没有炭火,冷如冰窟,门又开着,瑟瑟发抖的少女抖得越来越厉害。
来这里好多天,还从未见过家主,刚一面,竟就冲撞了他,她心里酸涩不已,静静等着他的发落。
红衣男子故意晾她一会儿,转身出去小声吩咐了几句,再回来,方才开口道:“我听李妈妈说了,你是个哑巴。”
缨宁摸来纸笔,写了个“是”。
“一个人在这里,刚在做些什么?”
“抄书。”
红衣男子走到身旁,缨宁硬着头皮,回头看了一眼。
他就在身后,如此近的距离,她此刻竟才看清他的样貌。
有些逼人的秾艳,像是宿雨海棠,一身红衣,神采昳丽,只是这般盯着自己,不辨喜怒,让她惴惴不安。
“家主有何吩咐?”她手指颤抖,写下了一行颤抖的字。
他总算笑了一声。
门外小厮搬来炭火,屋内暖和起来。
他抽出缨宁手中那张纸,又靠近了几分,提醒道:
“小哑巴,你认错人了。”
缨宁僵在原地,血气往脸上涌,纸上字迹杂乱,暴露了她的心悸。
“你是谁?”
15. 第 15 章
他看着歪歪扭扭的字迹,大发慈悲,却是握着她的手,蘸了朱砂,在杂乱的墨迹上,缓缓写下了三个字。
“何凝之。”
鸾飘凤泊,分明是极飘逸潇洒的字。
桌案前的少女却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像扭曲蜿蜒的蛇。
在她的手背上,冰冷的身躯纠缠着,不断收紧,勒得她快喘不过气。
缨宁想要服个软,偏他连这点机会都不给,四下无人之地,他手里的笔或重或轻,一点一点,落到了她的唇上。
“之前没见过你,今日头一遭,给你长点记性。”
朱砂干透了,她也惊出一身汗。
何凝之离开前夸了她一句乖。
只因她自始至终都没有声音。
旁人听不见,只有他能看见,这样不为人知的隐秘取悦到了他。
缨宁喘息剧烈,屋内炭火烧得太足,她后背都湿透了。确认他人走远了,她连忙躲到自己的屋里。
对着昏黄的铜镜,她用力擦拭自己脸上的朱砂,可擦来擦去,情况越来越糟糕了。
怎么会这样……
他到底是谁?
无计可施的少女一头扎到冷水中,像是做了一个噩梦,睁开眼来,一切还历历在目。
她冷得发抖,换了衣裳,强装镇定出来,桌案上竟多了一只水头极好的玉镯子。
她一刹那白了脸。
缨宁想砸了这只镯子,又担心被他当场抓住,思来想去,她将镯子放在了原来位置,装作无事发生,继续抄自己的书。
等到抄完了三本,她向府里的管事告假。
新管事踪迹难寻,她找了半天,方才寻见一个熟面孔,是李妈妈跟前看账本的少年锦心。
锦心此刻正揣着袖子在外头晒太阳,看到她,扬着笑道:
“妈妈近来跟着家主去城里了,你要告假的事,我会转告新管事,你先走吧。”
缨宁写了几个字,少年点点头:“我说话也算话,你走就是了。”
见她还是不放心,锦心站起身来,想跟她开个玩笑,可到了跟前,对着那一双妩媚的眼,又说不出话来。
跟一个哑巴开什么玩笑!
况且后头还有个风流种子,届时若让他知晓了,自己这日子怕就不好过了。
他催促缨宁赶紧走。
而缨宁见他那信誓旦旦的样子,信了他一回。这之后,她到厨房里见了翠翠,将翠翠要的东西记下,背着包裹往城里走。
从别院到城里,光靠脚,要走上一天。
穿着月白袄子,宝蓝裙子的少女深一脚浅一脚,踩着雪,走在乡间路上。这一路她不怎么休息,饿了啃几口干粮,冷了则将裹头布系紧一些。
从月府出来之后,缨宁的日子一向有些艰难,只是凭本事赚了一点小钱,便觉得往后盼头大着,眼前这些都不算什么。
日头慢慢西斜,她加快脚程,赶在日落之前进了城。
晚风将头发吹得乱糟糟的,碎雪融了湿了又结成冰,伴随着温热的呼吸,一半化作水汽,面庞泛红的少女擦了把脸,走到相熟的书肆。
眼下店里的主管要关门了,门板插了一半,见了她,大为吃惊。
“姑娘这是去了哪里?好些日子不见,近来可安好?”
缨宁笑了笑,点着头,将自己包裹里的书拿出来。
她已经事先写好了字条,主管与她相熟,知道是卖书,当下进店来看。
三本都是幼童的启蒙书,字端端正正,干干净净,没有一处擦改,跟印出来的有的一比,只是书堂里人手一本的书,纵然抄的再认真,也卖不了高价。
不过好在她是个哑巴,也向来不讲价。
书肆依旧按市价给她结了。
缨宁接着那三百文,连连道谢。
聚沙成塔,集腋成裘,这往后就是她跟翠翠出去闯荡的资本。
缨宁揉了揉脸颊,心满意足。见天黑了,她循着记忆去私园巷子里的老房子睡了一夜。
第二日,天还没亮,她就赶着去置办两人要的东西。
翠翠近来在厨房里偷学了一手,让她买一口铁锅,以后两个人闲来无事,可以去外头开个火。而她自己则要买些针线络子。
缨宁跑动跑西,挑挑拣拣,不觉天色大亮,红日高悬。
天依旧冷得厉害,她呼着白气,胸前是包裹,背后是铁锅,出了城,一路小跑着。
下过雪的地经日头一晒,有些泥泞,她踩在草上,草又在林子里,隔着树,过山坡,泥泞的道上人越来越少。
等她发现自己走到一处阴暗的地界时,心里忽然慌张起来。
像是察觉到危险,缨宁赶紧往泥泞的大路上逃。
身后脚步声越来越近,她那时候不知想到了什么,鬼使神差地,凭着感觉往下一蹲,竟堪堪躲过了脑后的一闷棍!
“居然还会躲?小看你了。”
一个蒙脸大汉诧异之余又补了一棍子。
缨宁这回没站稳趴了下来,竟又躲了过去!
她扭头看着粗长的棍子,还没挨打,头就已经开始疼了,身体不受控制,开始手忙脚乱往外爬。
这里剪径的贼人非要等她满载而归,才下手。
缨宁将这点钱看作是命,性命垂危之际,迸出一股巨大力量,竟让她逃脱了身后的几个贼人,一路跌跌撞撞上了大路。
路尽头有一辆马车正驶来,狼狈的少女张开手,一边跑一边挥。
“别跑!”
身后的声音像是催命符,她拖着沉重的脚步,朝这唯一一辆马车跑去,此刻已然忘了对生人的恐惧。
马车越来越近了。
那车夫似乎发现了这点异样,叩了叩马车的车门。
“怎么了?”
秦思看着邋里邋遢的少女,迟疑道:“那好像咱们别院的小……缨宁。”
“小哑巴?”
何凝之露面。
寒风料峭,只见不远处,一个少女正没命地在跑,身后是几个蒙面大汉。
都道这一路有贼人,没想到光天化日就冒了头。
当真是年关难过,连规矩都忘了。
秦思抽出身后的佩剑,当即跳下马车。
冬日的光照冷如寒冰,落下的影子更是单薄如纸。
裂帛声响起,剑刃越过缨宁的肩膀,挑开了身后砸来的木棍。
那贼人见形势不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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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领头的即刻转身,其余人等停了步子,见那马车里又出来两个男人,手中剑刃极为锋利,方才有逃离的意思,只是此刻为时已晚,秦思已先一步追了上去。
而缨宁跑了一路,如今得脱险境,浑身酸涩发软,一时间竟没站稳,“咚”一声倒在地上。
不好!
她的锅!
她挣扎着爬起来,却如泥潭里滚过一般,更狼狈了。
身上落了一层阴翳,她撩着垂落的头发,抬起头来,看到两抹亮眼的色泽。
一红一白,在周围的萧瑟中显得那般格格不入。
红的如火一般,烧得她眼睛发烫,不自觉想要抠掉自己的眼珠子,强当做没见过。
白得那个则又像雪一般,干净得让她自惭形秽。她情不自禁捂住脸,伏在地上,不愿让他看到自己的狼狈。
“怎么了?摔疼了?”
男人收了自己的佩剑,弯下腰来,可任凭怎么劝说,地上的少女都不肯抬起头。
她肩头轻微颤动,不用猜就知道,此刻想必在掉眼泪。
何凝之见状,蹲下身来,曲起手指,对着她那口锅敲了两三下,揶揄道:“以后不能叫你小哑巴了。瞧瞧,这口锅扣在身上,多像个水龟。”
“你喜不喜欢乌龟?哭得这么厉害,应当是喜欢极了。以后回去了,就让李妈妈给你改个应情应景的名,叫……水龟如何?正好你眼泪也多——”
“啊!”
缨宁咬着牙,见了楚盈,本就羞愧,偏他又在一旁叽叽喳喳,更是让她无地自容。她恨极了,大叫一声。
楚盈微诧:“你能发声了?”
缨宁愣住,又喊了一声他的名字,只是喉咙里的声音分外模糊。
楚盈见状,伸手摸了摸她的脑袋,欣慰道:“这样已经很好了,免得以后有歹人,你连个声都没有。方才凝之说话有些难听,你切勿放在心上,他人其实不坏。”
缨宁垂着眼,脸颊涨红。
她悄悄侧过身子,打理头发,稍稍捯饬之后,这才转身面对着他。
“他是谁?”
楚盈感受着掌心上划过的笔画,余光瞥了眼身侧的男人,似笑非笑道:“这是红蓼别院的主人。”
何凝之侧身,却是不应答。等到楚盈以眼神示意他时,方才接下了这个假身份。
他将两人的动作尽收眼底,隐隐猜到了什么,于是以不容拒绝的口吻吩咐两人赶紧回去,自己留下跟秦思处理这一伙贼人。
不多时,缨宁上了马车。
楚盈叫她把湿哒哒的脏衣服换下,免得染风寒。
车内有干净衣裳,缨宁红着脸,趁四下无人,蹭了一蹭。
男人的衣裳有些宽大,她将腰带系了几圈,袖子挽了几道,勉勉强强才算有点合身。
楚盈驾着车,马车哒哒压过积雪,没了外人在,她露出脑袋,心里有太多话想说了,只是一时间无法开口。
她伸出手,先轻轻点了男人宽阔的肩。
楚盈会意,笑道:“这一路颠簸,你好好写,我尽量往对的猜。”
缨宁想要将那日何凝之对自己做的事写出来,但落笔之际却犯了难。
这样写真的好吗?
16. 第 16 章
她迟疑了一会儿,楚盈似乎有所察觉,道:
“是有什么难言之隐吗?
缨宁硬着头皮,写了几个字。
“家主平日待你如何?”
楚盈低垂着眼,神思飘在风中。
风里是料峭的寒意。
马车过了荒村野店,男人放缓速度,温声道:
“他不怎么着家,二十岁加冠之后,便一直在江湖上闯荡,平日一向与人为善,待我倒是极好。”
缨宁转而写道:
“好些天没见你,是跟着家主出去了吗?”
“有任务在身,便是他在家,你也看不见我。”
这听起来倒有些像是暗卫……
缨宁看着他磨损的护领,蹙着眉,轻轻写道:“那你这么辛苦,每个月例多少?够用吗?”
楚盈沉默半晌,笑了笑道:“其实你可以写重一点,这样的轻,我怕会错了意。”
缨宁当即又写了一遍。
一笔一划,字的框架极为清晰。
楚盈认清了每个字,余光瞥着她,心弦一动,忍不住逗她:
“方才我还在想,你为何要问我的亲事。原来是这个意思,幸亏没应你,否则就是自作多情了。”
身后的少女愣住。
她盯着他的侧脸,见他笑得颤了起来。
像是看穿了自己的心事!
一阵风来,缨宁忍不住打了个喷嚏,往里退了一点,不妨又碰到自己的锅,金属清脆的响声唤醒她心里的莫大的羞耻。
她怎么就这样没出息!
心里居然又装了一个男人。
男人的一颦一笑竟然能让她方寸大乱……
她揉了揉脸,脑子里就跟浆糊一样,骂过自己,又忍不住想:
他到底有没有成亲?
那样破的房子,想必是难说亲事。
不过他一表人才,身量又高,性格又好,难保不会有人上门嫁他。
马车里传来窸窸窣窣的响动。
楚盈扭过头,隐隐像是猜到缨宁此刻的模样。
他一双眼抬起,望着周围的乱山碎雪,肩背上仿佛又被挠过一般。
这条路太短了,不等自己再去猜她的心思,红蓼别院已到了跟前。
楚盈叩着车门,笑道:“到别院了,下车。”
候了半天没动静,车门被他推开。
一口锅先冒出来。
车内的少女遮着脸,脖子红透了,素白的领口掩到了锁骨,明明暗暗的雪光下,纤细多娇,像是谷底幽兰。
楚盈看罢,转身将那些门子挥退了,迟迟没有伸出手来。
他耐心等候着,直到她自己走出来。
大门前十分清净。
顶着那口锅,缨宁目不斜视,只盯着脚下的地。
可身后的目光落在身上,如有实质,压在了肩头沉甸甸的,她险些连路也不会走了。
好不容易进了门,她逃一般往书房跑。
书房里一如既往的安静。
喘息剧烈的少女望着满屋的书,暂时获得了片刻的安宁。她抚着心口,脸上红晕散不去,周围摆放的炭火热烘烘的,她眼睛竟然有些模糊了。
这还是头一次这样。
缨宁挣扎着起身,回屋休息,等到第二日,楚盈不在跟前,日子如往常一般,她方才恢复正常。
先将翠翠要的东西送给她,再就是描些花样做针线。
做针线是精细活,缨宁手艺差劲,如今卯着劲练习,往往一坐就是一天,饿极了才去厨房。
不过好在翠翠那头总会给她留饭菜。
这回去吃饭,饭菜丰盛了不少。
翠翠给她端了个小马扎,两人在灶膛边上挤在一起取暖。
缨宁看着碗里的大鸡腿,受宠若惊,翠翠笑嘻嘻看着她吃,又将自己做的大肉包子拿出来,往她怀里塞。
“今日柳大师傅夸了我的手艺,送到家主那儿的鸡汤剩了不少,她都留给了我。我吃了一对翅膀,想着你还饿着肚子,就把汤煨在小火炉上,炖得烂烂的。你吃着怎么样?”
缨宁不住点头,竖起大拇指,无声夸了个“鲜”字。
翠翠跟她咬耳朵,小声道:“柳大师傅这几天跟转了性一样,我又偷了几手,你什么时候有空?改日我们去外头开个火。”
缨宁算了算,伸出三根手指。
“那就说好了,三天后出去。我们明儿去苗圃,看看许奶奶,顺手拔点野菜。”
缨宁点点头,灶膛里柴火烧干净了,余温烘烤着脸颊,她看着翠翠,心里沉甸甸的,像是有东西满溢出来。
“怎么了?这么盯着我看,我脸上有东西?”翠翠抹了把脸。
缨宁伸手,将荷包里的钱全递给了她。
这是她卖书挣的钱。
翠翠接了钱,眼笑眉开,托着脸,将她看了又看,惋惜道:“我要是男人,就娶你回家了。手又巧,人又好,以后谁会有这个福气呢?”
缨宁咬着牙,偏偏脸又红了,她掐了翠翠一把,捂住了脸。
“嗐,跟你开玩笑,别生气别生气。”
翠翠笑着将自己做的大包子捡给她,送她回了书房,嘱咐道:“你要是怕跑路,就吃包子。做这些包子不花我的钱,你千万别不舍得吃。”
缨宁小鸡啄米,果然将包子吃光。这后头去苗圃,想到是翠翠头一回在外头开火,她特意拔了好些野菜,又使钱找锦心买了一块肉。
可锦心这小子不知哪根筋搭错了,第三天一大早,不仅给她带了一块上好的五花肉,还塞了好些牛肉、鹿肉,并一些鲜嫩嫩的青菜。
“这点钱能买这么多?”缨宁难以置信。
锦心揣着手,不住点头,见她还要跟自己掰扯,忙闭上眼睛,捂住耳朵。
他也是奉命行事。
缨宁不知情,误以为是他一片好心。
她将这人情记下,因时辰到了,随后便匆匆跟着翠翠去了别院外的枫林中。
枫林离别院有五里路,也是红蓼别院的产业之一,周遭没有别的人家,如今灿然若锦的时节已过了,只剩下无数光秃的枝干。
两个人在溪边歇了一会,翠翠搭着土灶,缨宁捡柴火。
等东西都齐全了,翠翠洗干净手,料理着缨宁带来的肉。
柴火烧得很快,缨宁见状忙去拾柴。
周围的捡光了,不免就要去更远的地方。
她沿着小溪往上走,捡着捡着,忽听到头顶传来一声异样的鸟叫。她抬头看去,却是一只鹰隼正在捕食一只麻雀。
缨宁心里隐隐不安,正要转身离去,不妨身后传来一点轻微的响动。
像是有人踩断了枯枝。
她连忙回头。
来人穿着灰扑扑的衣衫,树干后露出半个身子,脸上神情淡漠,与从前轻佻的样子判若两人。
可他就算烧成灰,缨宁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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认得出来。
她抱着柴不自觉往后退了一步,扭头就想跑。
何凝之开口道:“跑什么?”
他一大早就被派了过来,说是以防万一,可这么个破林子,能有什么危险?
楚盈如今待她很不一般。
他看着眼前的少女,趁着四下无人,朝她招了招手:“我有话跟你说。”
等了半天,见她不敢上前,也不敢逃跑,何凝之嗤笑道:“既然当我是家主,家主的话怎么不听?”
“你也不想自己的小姐妹在厨房里头受欺负?过来!”
他冷着一张脸,果然吓住了缨宁。
想到翠翠,缨宁不情不愿到了跟前,抱着柴火,仍是一脸防备的模样。
他说:“我跟你的事,最好烂到肚子里。”
缨宁用力点头。
“我给你的镯子,收好了。”
缨宁皱着眉,却是从身上掏了出来。
她怕被人看见,又不敢带在手上,今日出来,也是为了把镯子丢掉。
现在他既开口问,正好还给他。
何凝之对着这一张倔脸,像是一拳打在棉花上头。
“就这么嫌弃我的东西?这一只镯子够买十个你这样的丫鬟。”
缨宁轻轻哼了一声,往后退了一步,眼里的意思不言而喻。
何凝之盯着她,望着那一张嘴。
“以为有楚盈给你撑腰,你就能挺直腰杆了?”他笑了一笑,压低了声音,朝她逼近,“我打探过你的来历。既然是从明镜庵那个脏地方出来的,人也干净不了。”
“楚盈家世清白,人更不必说,你哪里配得上他?连话也不会说,日后叫人看见了,连累他也要被人取笑。”
缨宁脸色微微一白,面上却还是强撑着。
何凝之叹了口气,眼波流转,手背拂过她的脸颊,问道:“你被几个男人糟蹋过了?”
脸上像是被蚰蜒爬过,黏腻又恶心。
缨宁此刻心跳得极快,她看着眼前想看她笑话的男人,不知哪里来的勇气,咬着牙扇了一巴掌。
“啪——”
声音十分清脆。
何凝之有些错愕,他摸着半边脸颊,眼神暗沉,视野里只有她那张脸,一向胆怯,如今却带着一股恨意。
恨自己揭了她的底吗?
“凭你再怎么遮掩,事情已经发生了,你装得再清白也无用。”
缨宁眼眶发热,这一刻恨不能叫出来。
“你赶我走罢。”她对着他无声道。
何凝之笑得开怀,却又故意装作看不懂的样子,弯下腰来,道:“你想说什么?”
缨宁抽泣着,看着他唇角的弧度,只觉得自己分外的可笑。
她嘴里一股腥味,眼眶模糊了,一股强烈的恨意从心底往上爬,她吸了口气,想要叫破天际。
“我要走!”
何凝之的耳朵差点被这一声叫聋。
缨宁浑身颤抖,后知后觉自己又能说话了。
她欣喜若狂,此刻破罐子破摔,就将他晾在这儿,转身要去找翠翠。
而那一头,翠翠也听到了她的声音,生怕她出了意外,丢了手上的东西就往这边赶。
何凝之赶在翠翠到来之前离去。
现如今她能说话了,难保不会挑拨关系。
何凝之思忖片刻,想到了一个下下策。
若将她在拉下水,又当如何呢?
17. 第 17 章
何凝之心里有了决断,继续在暗处盯着缨宁。
而缨宁跟翠翠碰了头,竟将他的出现瞒了下来。
翠翠见她终于能说话了,一面高兴,一面又问起方才的怪异。
“我在前头捡柴火,瞧见了一只鹰。那只鹰扑过来,我一脚踩了个空,情急之下竟然喊出声了……”
缨宁拍了拍身上的枯枝落叶,几步往回走,果然地上有一堆柴。
翠翠心里疑惑,但熟知缨宁的性子,到底是没有再多问,安慰了她几句,自己将那柴火抱起来。
两个人结伴走到原来的位置,火苗像草一样,迎着风,微微晃动,风情万种。
翠翠预感不好,等看到锅里的肉,大叫一声“不好”。
然而,为时已晚。
对着一锅烧焦的肉,缨宁还想补救一番,翠翠无奈叹了口气,自我安慰道:“多亏这回锦心捎来的肉多,这一块烧焦了不妨事。”
她在篮子里挑挑拣拣,重新再烧锅,缨宁也学聪明了,知道暗处有眼睛,她只在周边捡些枯枝落叶。
两人忙活半天,总算是吃上了热乎东西。
吃饱喝足,收拾了东西,翠翠似想起什么,拉着她的手,嘱咐道:“等回去了,你还要装哑巴,千万别让人知道你会说话,听明白了吗?”
缨宁不解:“为何?”
翠翠点了点她的脑门:“你真傻,那府里的人岂是那么好相与的?要是知道你会说话了,大家背地里还不知道怎么编排你呢。说你心思深沉,为了进书房,竟然装哑巴!”
缨宁经她一解释,茅塞顿开,只是——
“我要是忍不住说出话来了,怎么办?”
翠翠气笑了:“那书房里除了你之外,连个鬼影子都没有,你跟谁说话?你顶多也就是到厨房里找我时说那么几句话,放心,到时候我会堵住你的嘴。”
缨宁心放回了肚子。
先前叫何凝之惹出的火气此刻竟也消了干净。
两人趁着晌午的日头,不紧不慢往回走。
缨宁偷看她,难为情道:“翠翠,你以后挣大钱了,会丢下我吗?”
“瞎说什么?咱们这是过命的交情。我要是丢下你,当初在明镜庵的墙头上就把你丢下了。”翠翠拍着她的嘴,“以后不许说这话,太晦气了。”
缨宁傻傻一笑,心里松了口气。
有翠翠在,便是配不上楚盈,被赶出去,也还有翠翠在。
她脚步轻快,将身后跟着的那人也抛到了脑后。
是家主又如何?
她等着他的责难。
可是,回去后好多天,缨宁却再也没见过他。
到大寒那日,别院里除旧布新,厨房做腊肉,照理说该热热闹闹的才是,可缨宁晌午时分去晚了,厨房里竟没一个人,她险些还以为自己走错了。
寻了半天,只有一个刚留头的小丫头从别处跑过来,满头的汗。
缨宁开口想问人去哪了,才张嘴,猛地想起了翠翠的警告,只能弯腰比划着,笑了一笑。
那小丫头像是认得她,不等询问,一边走一边道:“咱们院管事在吩咐年节的事宜,大家伙都聚在堂下,翠翠姐抽不开身,想到你还没吃饭,悄悄吩咐了我一声,让我把灶上热的饭菜端给你。”
缨宁望着空荡荡的院落,胆战心惊。
正当她打算挤到人堆里去凑个数时,小丫头已经利索地将饭菜装到了食盒中,给她提了过来。
“管事的说了,姐姐是个哑巴,年节下帮不上什么忙,反倒容易添麻烦,叫你在书房里做好自己的事。没事不要出来。”
缨宁点过头,只是听着小丫头的语气,隐隐觉得有些熟悉。
她摸了摸她的脑袋,将荷包里的桂花糖塞给她几颗。
小丫头吃着糖,嘻嘻一笑,又蹦蹦跳跳走了。
缨宁看着她的背影,不自觉想起了一个熟悉的人。
她垂着头,念着洗秋两个字,眉头皱紧,心里喘不过气来。
离开月家还没有一年,如今想起来却觉得恍如隔世。
月七郎若真爱她,为何对她不管不问。他们月家有权有势,他又是嫡长孙,若真心要找一个人,难道还会找不到吗?
幸好她逃出来了。
推开门,望着满屋的书卷,缨宁像是回到了家。
大寒天气,外面冷得厉害,锦心每天都会送些炭火过来。
缨宁搓了搓手,坐在火盆一旁,将食盒打开。
今日是乌鸡汤、青虾卷、蒸茄、萝菔面,味道有些清淡。
吃到一半,炭火烤得面庞微微泛红,缨宁晃了晃脑袋,觉得闷得慌,起身将那窗户又开大了一点。
冷风扑到面上,她打了个寒战,身上却更热了。
不对劲……
她扯了扯雪青的领子,将身上的短袄脱了下来。
书房里,透亮的窗纸上映着纤薄的竹影,穿着单衣的少女眯着眼,头脑愈发昏沉。
外面不知是风声还是雪落的声音,十分的嘈杂。
她跌跌撞撞起身,想要出去一看究竟。
“小心。”
朱红槅扇甫一推开,便有一双手将她拦了回去。
缨宁看着眼前雪白的颜色,脑中的思绪似被一双无形的手扯住,她顺着声音,一步一步往后退。
“怎么穿得这样少?”
男人的声音离她极为遥远,她险些听不到这声音,只能看到他靠近的高大的身形,以及一张模糊的脸。
“楚盈?”
来人动作一顿,低垂着眼,而后一双手捧起了她的脸。
“你好好看看,我是谁?”
缨宁踮着脚,眯起眼,使劲地看:“你是楚盈!”
一巴掌推开了她的脸。
何凝之耐心拆了她的发髻。
她眼神迷茫,雪青色的中衣褪了一半,犹嫌不够。
何凝之想到缨宁之前横眉冷对的样子,忽然涌现了作画的兴致,于是将那中衣也剥了去,将她摁坐在了交椅上。
这里笔墨纸砚齐备。
只她一人,坐不住,十分的不配合,他看在眼里,笔下的轮廓似也动了起来。
蜿蜒的墨迹一直从眼底落到心底。
男人今日弃了红衣,一身雪白狐裘,作画时眉眼间神色极为认真,较之初见时的秾丽多情,此刻倒有些温柔,像是雪一样,暖风一吹,即刻又融为水。
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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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时,一幅画作毕。
但见那摊开的画卷之上,朱砂蘸了水,在腻白的肌肤上晕出一片红晕,少女衣衫不整,只手扶头,浓墨染出的云鬓摇摇散散,一双眼水一般柔媚。
何凝之吹干墨迹,珍之重之将画轴收起,心下在犹豫。
这是乘人之危。
只是她朝自己笑,像在做梦一样,不知何时,一双手也攀到了他的肩头。
男人斜倚着桌案,温香软玉在怀,此刻偏要躲着她的吻。
她软得像风里的火苗,贴到了自己,便四处点火。
耳边是小声的呼唤,一声一声,跟招魂一样,连累他又恨又爱,忍不住一双手掐住了纤细的腰身,牢牢桎梏住她。
“楚盈?”
自始至终都没有回应。
神志模糊的少女抱着怀里的人,心里是空荡荡的,因得不到回应,她便放肆地更进了一步。
“这些都是谁教你的?”
下巴被人抬起,她看不清他的脸,只是这声音分外的低沉,仿佛是解药,离得越近,越能救她心里的病。
她凑到他的唇边,壮着胆子,吻男人朱红的唇,但很快就被他别过脸,避开了这湿润的爱意。
“我说,这是谁教你的?你有几个男人?”
他声音低缓而又危险,若即若离,故意吊着她。
他对她的过往,似乎耿耿于怀。
等了片刻,她开始蹭他,酥软的身子不多时就倒在了怀里,再也不动了。何凝之冷笑,拍了拍她的脸,淡声道:“你不说,自己解决罢。”
言罢,竟毫不留情将她推开。
书房内温暖如春,门扇短暂的开合卷进几片碎雪。
缨宁倒在桌上,脸颊烫得厉害。
她咬着手指,眼里流出几滴眼泪。
脑子里模模糊糊像是察觉到了什么,她埋着头,羞愧不已。
外面又落了大雪。
何凝之的脚印很快被掩盖住,三重院内,积雪滑落的闷响声慢慢唤回了缨宁的思绪。
她扭过头,泪水模糊的眼望着窗外。
像是有一个人在看她,高大的剪影藏匿在昏黄的烛火之下。
缨宁开门,门外空无一人。
她湿乱的头发贴着面颊,一双眼茫然无措,冷风拂面,她方才想起来自己的衣裳几乎都被扯开来了,薄而软的肚兜下,一颗心在扑通乱跳,仿佛是要跳出来,她赶紧抱住手臂,缩了回去。
不远处。
被掐灭的灯落在脚边的雪地上,楚盈靠着墙,一身湖青茧绸直裰。
他在冷风中待久了,鼻尖微微泛红。
身旁翠竹被积雪压弯了,到了临界点,轰然一声响,雪雾之中又恢复原样。
他眨着眼,脑子里还是方才看见的那一幕。
碎雪沿着缝隙落到了脖子里,他浑然不觉得冷。
楚盈今日突发奇想,去书房里借阅一册书,不料却是这样的画面。
自己不在的时候,她也是这样吗?
他不受控制想到初见那一回,明镜庵里,那个被绑得不能动弹的少女。
大抵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时隔多日,今夜楚盈果然又回到了明镜庵。
18. 第 18 章
夜里黑透了,伸手不见五指。
外面是瓢泼的大雨,雷电交加,白光偶尔一现。
这样潮湿又混乱的雨夜,楚盈看着被五花大绑的少女,毫不犹豫抽出了腰间的匕首。
绳索齐断,在她重获自由的那一刻,他怀里一沉。
身无寸缕的少女紧紧抱着他,微弱的声音钻到耳里,滚烫极了,最后一直烧到他心里。
“你叫缨宁罢?”
她用力点头。
楚盈摸着她的头发,眼神阒暗,低声道:“我救了你,你要怎么报答我?”
怀里的少女仿佛洞悉了他此刻的心思,妩媚一笑,一双手如藤蔓钻到他的衣裳里。
窗外雨声愈发嘈杂。
他在黑暗里摸索着潮湿的身体,晃动的轻纱白帐似一叠一叠的白浪。
雨下得永无止境,他沉溺其中,不期然一声炸雷响在耳边。
一刹那天就变了。
在巨大的失重感中,他猛地睁开了眼。
碧青的纱帐遮挡着明亮的雪光。
床榻的年轻男子眼神有一瞬的茫然。
等察觉到身下的异样后,那一刹说不清是难堪还是羞愧,他捂着脸,重新倒了回去。
如今时候尚早,到了巳牌,秦思才在外提醒了一声。
楚盈今日要去赴宴,当下起身换了衣裳。
将近年关,别院里看起来忙忙碌碌,只有他这里安安静静。
一墙之隔就是书房,说起了来,除了昨日,他几乎不曾踏足过自己书房。
楚盈离开别院前,鬼使神差地从书房门前走过。
朱红的槅扇紧紧合着,只有窗纸上映着一道单薄的影子。
雪纷纷扰扰,秦思在他身后候着,像是看出了苗头,余光一瞥再瞥,嘴角忍不住挂了个笑。
等出了门,他一面赶车,一面道:
“少爷既然喜欢她,何不养在身边?”
隔着一堵墙,只能看又吃不着,岂不是把自己馋坏了。
车内的男子没有回应。
秦思叹了口气,想起什么,提醒道:“咱们别院里还有个风流种,自小就调戏小丫鬟,被李妈妈一顿揍,手脚老实了,嘴就难说,缨宁那样的小哑巴,见了漂亮男人,几句话一哄,难保不会思春,少爷真不防着点?”
楚盈开口:“凝之不是那样的人。”
他醉心丹青,小时候做出的混账事不过是以讹传讹罢了,楚盈每每都在场,看在眼里。所谓的捉弄、调戏小丫鬟,不过是哄她们到跟前供他描摹作画。
不过他要是哄了缨宁——
楚盈揉了揉太阳穴,一时间竟也没再为他辩白。
他生母早逝,常伴在身边的老人就是李妈妈。何凝之与他同年,李妈妈做了他的乳母,对自己的儿子难免就有些力不从心。
有一年夏天两人贪玩,躲在荷花池里捉鱼,池子里烂泥软塌塌的,深处一脚踩进去就跟陷到了沼泽地里一般,难以拔出来。他一脚踩空不慎陷在里面。何凝之那时候正背对着自己,摸到了好大一条鱼,听到他的呼喊,连鱼都丢了,忙来找他。
可那周围的荷叶有半人高,绿茵茵伞一样大,好不容易找了过来。李妈妈也听到了声,她叫来护卫将他救起,随后竟不管三七二十一,当众一巴掌将何凝之扇得说不出话来。
何凝之无声流泪,没有一点哭声。
那是楚盈第一次看到何凝之这般的委屈。
李妈妈爱他胜过爱自己的儿子,听到风声也懒得追究,叫他到跟前就是揍,骂他跟那个死鬼爹一样。
何凝之只有背着众人,才一个人躲着哭出声来,否则叫李妈妈听见了,非要扇得他把声音咽下去。
他们两人从小一起长大,像亲兄弟一般,后来老太爷死了将这红蓼别院分给他,他便带着自己的人搬了过来。
别院里的事宜但凡是他们过手的,楚盈也从来不疑。
今日秦思如此说道,楚盈不曾放在心上。
两个人入城按照月七郎下的帖子,去了江都的橘林巷子。
这一处许多房头,都是临水而建,粉墙内丝竹箫鼓,余音不绝,深处一户门庭甚是清整,一棵橘树压在墙头,隆冬天气,这抹绿意却分外幽静。
秦思叩门,门内的刘妈妈迎了上来。
两个人来的早,两个伶俐的小丫鬟先奉上茶来。
“这是今年石门的谷雨茶,你们有心了。”秦思道。
小丫鬟看着两人的装束,将他误认成了主人,一旁陪着笑,说是云娇姐姐的主意。
“从前怎么没听说过你妈妈还有这样一个女儿?”
刘妈妈摆上茶点,笑着解释道:“云妩年初嫁了人,家里头空落落的,就把云娇从老家那头接了过来。她性子娇,打不得骂不得,这会儿还不敢出来见客。可月大爷今夜要点她,我哪敢不从,方才好一番劝,这才肯露面。届时还望各位爷不要笑话她。”
秦思了然一笑,不再多话。
楚盈听着弦乐,只觉得自己这个侄儿今夜怕是别有目的。
他这一年回去,听说他跟一个丫鬟有了首尾。那丫鬟后来不知所踪,依着老太太的性子,就是打死了也有可能。
月七郎若是来此寻她,那还真是有几分痴情所在。
他向来孤傲,难得为一个丫鬟折腰。
楚盈耐着性子,等了片刻。
月七郎姗姗来迟。
刘妈妈听到声,忙去相迎,两个小丫鬟看着来人,倒是愣了一会儿。
但见漆门外的年轻人衣衫素雅至极,鬓如裁,眼如星,冷冷有林下之风,进了门,他竟朝着身旁年龄相仿的男子叫了声三叔。
楚盈笑道:“怎么到现在?我还以为你有什么要紧事,一早就来了。”
平常时候,这些院里做的都是晚上的生意,偏他赶了个大早。
月七郎拱手致歉。
“家里头有些事情绊住了脚,三叔见谅。”
话说罢,他便要刘妈妈设席。
看来是有事相求。
两个人坐毕,那头就在催云娇。
“好姐姐,你快些,人都等着呢!”
小丫鬟领命前来催人,却被挡在了门外,话没说几句,里面的云娇就骂骂咧咧道:
“这有什么可着急的,若是等不急叫他们走就是了,老娘还不伺候!”
屋里声响极大,像是哪哪都不如意。
坐在铜镜前的少女穿着银红衣衫,颜色娇俏,铜镜里更是照着一张“花容月貌”。
惨白的脸,通红的唇。
不知抹多少粉,擦了多少胭脂。
少女眉毛细长,一双眼含着恨,细看之下,眼底通红,像是整整哭了一夜。
“快出来罢,妈妈要骂你了!”
小丫头叫完了,不多时刘妈妈果然就来了。
“好闺女,昨夜里跟你说得好好的,怎么这会儿又磨蹭起来。今日来的两个衣冠楚楚,你也是好命,哪像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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们,对着的都是酒囊饭袋。”刘妈妈到她跟前,却是好言好语劝说着。
见她糟蹋脸,刘妈妈笑着打来热水,真像是对女儿一般,一点一点替她擦干净。
“过了今日这一遭,后面就习惯了。在咱们家吃好穿好,可比外头强多了。你大伯送你来的时候,我可是付了足足有五十两的银子。你就算再不情愿,好歹也要让我把这本赚回来罢?”
“不就是五十两银子吗?你放我回去,我送你一百两!”
刘妈妈替她描眉画眼,敷衍道:“你今日听话,我就放你回去。不然人人都像你这样哄我,我这生意还做不做了?”
银红衣衫的少女坐在那里,不多时眼里就积了一汪泪。
刘妈妈上完妆,微笑着,眼里却不见一丝笑意。她扶她出来,警告道:“你要是敢哭,坏了这些公子哥儿们的兴致,就别怪我跟你算账了!”
少女敢怒不敢言,只能随着她的脚步,缓缓踱到花厅里。
转过那一侧屏风,她缓缓抬起眼。
腊月寒冬的天气,她整个人如遭雷击。
“公子……”
眼泪夺眶而出,她一把挣脱开刘妈妈,扑上去。
楚盈看着月七郎略显慌乱和震惊的模样,心下觉得好笑,袖手旁观之余,将刘妈妈喊过来,询问身价。
那一头,月七郎没想到这竟然是洗秋。
怀里的少女瑟瑟发抖,眼泪很快打湿了他的衣襟。他伸手推开她,不料她却会错了意,脸颊贴了上来,像是抓到了救命稻草,哭诉道:
“公子,我就知道你回来救我!”
“这个老虔婆坏极了,你不在的时候,还让我去伺候那些老东西,我闹了几回上吊,方才守到今天。”
月七郎朝里张望,失望之余,唤来画琴,让他拉起洗秋。
“你怎么会在这儿?”
洗秋擦着眼泪,一双眼瞪着刘妈妈,委屈道:“那一日公子不理睬我,我害怕,又担心缨宁怨我,情急之下出了府,想要找我舅妈。没成想舅妈改了嫁,那男人嗜赌如命,谎称是我大伯,竟将我卖到了这里!”
楚盈正要掏钱,闻言笑吟吟又将钱收了回去,对刘妈妈道:“原来你是逼良为娼。”
刘妈妈慌了神,连忙辩解道:“这丫头就会鬼扯!她大伯送她来,她乖得很!我也是不知情,花了白白五十两,还打不得骂不得,就是扭送我到了官府,我也是不知情的。”
楚盈笑道:“五十两买来,五百两卖给我。这左手倒右手,净赚了四百五十两,就算不是逼良为娼,这拐卖良家妇女,也是要受牢狱之灾的。”
刘妈妈还要辩解,可洗秋听到这声音,恨上心头,一头就撞了过去,直撞得那刘妈妈“哎呦”一声坐在地上,爬不起来。
月七郎站在一侧,扶着头,大为失望。
他叫人过来收拾残局,出了门,上了马车,洗秋偎着他不放,显然是受了好大的委屈,如今哭结巴了,连话都说不全。
月七郎耐着性子,好声好气问她:
“你走之后,缨宁也不见了,祖母说缨宁是去找你了,你见到她人了吗?”
缨宁……
洗秋慢慢收了泪,却是一脸茫然。
“她怎么也不见了?她是去找我了?”
“她胆子那么小,怎么可能去找我?是不是老夫人在骗你?”
一连串的问,让月七郎心里某一处轰然碎了。
她胆子那么小,又能去哪里?
19. 第 19 章
正所谓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听到“缨宁”二字,楚盈险些还以为自己听错了。
可那胆小的两个字眼配上这样一个名字,他眼前就浮现出了别院里的那一张怯生生的小脸。
他垂着眼帘,敛去眸中那丝暗沉,随着月七郎回月府。
此番月七郎阴差阳错带回了洗秋。
众人都为她高兴,就连老太太也过来了。
新竹小筑内,洗秋哭得好不可怜,老夫人抱着她,安慰道:“你能回来就好,为了这么点小事就害怕得不得了,以后可不许这样了。”
“可是缨宁不见了,她定然是为了寻我,走丢了……夫人,您一定要找到她。”
老夫人点头,叹息了一声,却是道:“这世间万事万物都看中一个‘缘分’,当初你们捡她回来,她在我们家中锦衣玉食过了足足五年,这是她的福分,如今因一个镯子走丢了,人海茫茫,若苦寻不到,那也是她的命。”
“人力终有穷,天道终有定。”
老太太一席话说罢,周围的丫鬟纷纷点了头,深以为然,独独月七郎,偏不信这个邪。
老太太对他寄予厚望,如今见他为了个女人魂不守舍的,隐隐有了宠妻灭妾的苗头,不悦道:“改日就要下聘了,还这般耍小孩子的气性,你爹就是这样教你的?”
月七郎自缨宁离去后,就跟变了一个人一样。
现如今冷冷淡淡,闻言也只是敷衍地认个错,显然没有将她的话听到心底。
不过这也没什么。
男人都是这样的,她早早就见识过了。
老夫人安慰过洗秋,被这丫头哭烦了,借口身子疲乏,便要离去。临出门前,似想起什么,叮嘱道:“你爹还在外头,他这些日子急得茶不思饭不想。等会记得给他报个平安信。”
老夫人走后不久,她父亲宋明就进了园子。父女二人甫一见面,眼泪又掉了下来。
宋明谢过月七郎,带着女儿回家住了三天。洗秋搬回来那日,他还跟着进来向老夫人谢恩。
离着年关还有三两天,府中分外喜庆,唯独禅房里,一片死寂。往常还有老夫人敲木鱼的声音,今日除了风声之外,就只有滴答滴答,屋檐下一排排冰锥缓缓融化的声音。
青灰帘栊外,面庞圆圆的胖丫鬟缩成一团,打瞌睡,脑袋一点一点,就连生人来了也没发现。
这里竟是这样的安静。
父亲还在的时候,楚盈可是记得清清楚楚,他夫妻二人隔三差五就吵,有一回甚至打起来,他父亲年纪大,人又生了病,被她一拳打掉了一颗牙。
没想到他死了,她却念上了佛。
楚盈拢着氅衣,缓缓上前,未曾惊动胖丫头。
此番有事要禀告老夫人,他到了帘栊前,透过缝隙,见屋里还有个人,动作一时顿住了。
不是寻常丫鬟。
他闪身躲到一旁,却是将那边窗户撬开了一条缝隙。
屋里的男人穿着水青的程子衣,虽看不清面庞,可他记性好,认了出来,是早间送女儿进来的宋明。
楚盈背过身,耳朵尖,听到了杂乱的呼吸声。
老夫人按着男人的肩头,一口气险些喘不上来,心里后怕极了,制止住了他的动作。
“真是不服老不行了,难为你,快起来罢,地上凉。”
屋外是风刀霜剑,屋内却春意浓浓。
宋明谢过老夫人,鬓发微乱,拍了拍衣裳,擦掉了脸上的水。
老夫人系着衣裳,和他说起了一件事:
“照理说也该给洗秋定个人家了,她是我看着长大的,若许配给家里的小厮们,岂不是拂了你的面子?我先前看上了丝铺掌柜的儿子。那孩子一表人才,读书又有出息,秋闱榜上有名,更要紧的是性格好,可洗秋这档子事出来,他母亲赶着定了个女孩……”
宋明摇摇头,拉着她的手,温顺极了。
“一切单凭夫人做主,小女顽劣,若是嫁不出去,小人情愿养她一辈子。”
老夫人心疼:“做爹的能做到你这个份上,我这辈子还真没瞧见几个,可惜,你就是出身低了一些。你想要些什么?”
宋明笑了笑,依旧是摇头:“夫人青睐小人,这些年贴补了不少,足以锦衣玉食,哪敢再肖想其他。”
他人到中年,性子如水一般温吞,难得不像其他浸了酒色的男人,身段好,声音也柔。
老夫人思忖片刻,与他道:“你要是愿意,等七郎成了亲,就抬你家洗秋做个贵妾。缨宁那个丫头我已经赶了出去,再不会回来,他们年轻人都是见一个爱一个的。洗秋跟七郎从小一块长大,七郎就是不爱了,也会护她一辈子。”
宋明低头道了一声好。
两个人肩抵着肩,膝并着膝,角落里无人察觉,寂静的禅房中,不觉又贴在了一起。
到了下午,老夫人心情舒爽,想起来自己还有个儿子,当下叫人唤楚盈到跟前来,也要提他拉纤保媒。
可丫鬟找到他落脚的院子,里面空空如也,李妈妈收拾东西,前脚刚走。
“翅膀硬了就敢这样,正好,眼不见心不烦,以后他来了,我不见。”老夫人数着念珠,冷笑一声,转身对着墙上挂着的白描观音像,顶礼膜拜。
屋里檀香浓郁,静悄悄的,而后响起敲木鱼的声音。
哒哒——
马蹄踩着积雪,深夜的官道上,马车正缓缓向前,李妈妈出了月宅,嘴里的话像是说不完,直到此刻也无倦意,秦思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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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个哈欠,渐渐没了声。
楚盈在另一辆马车上。
车门开了一条缝隙,碎雪冷风挤进来,男人皙白的面上没有一丝笑意,眉心的痣红得暗沉,眼神隐匿在了昏暗的光线下,像是一尊黑色的玉石佛像。
下半夜,马车到了别院跟前。
门前的红衣男子提着一盏灯,肩上一只鹰隼,恭候已久,四下再无他人,几人像是鬼魅,一言不发,吹熄了光。
“今日趁夜赶了回来,是那头出了什么事吗?”何凝之跟在楚盈身侧问道。
楚盈笑了一声,拂落肩上的雪,道:“只是想到这里有个人,要孤孤零零过除夕,心里便过意不去。”
“我一个人有什么可担心的。”
楚盈扭头看了他一眼:“我是说书房里那个小哑巴。”
何凝之微诧,揶揄道:“什么时候你还怜香惜玉起来了?”
“近来开窍了,你要是想学几招,我教你。”
何凝之愠怒:“我早就说了,那些烟花巷子不是个好地方,你去了一趟,回来人也不正经了。”
“改日带你一起?”
“免了!”
见他严厉拒绝,楚盈道:“方才不过跟你开玩笑,缨宁那里,我若不在时,你多看顾着一点。我们月家的主母瞧她不顺眼,届时那边要是把手伸到了这里,我就告诉你娘,何凝之办事不力,该罚。”
何凝之无奈笑了一声。
冷月悬在天上,他顶着雪,从书房门口路过。
里面已经熄了灯,今夜实在是太晚了。
缨宁来了癸水,冷得厉害,早早睡下。梦里混乱一片,幼年纠缠她的梦境卷土重来。
火苗簌簌,随着风,落到四处,不多时,周围都是熊熊大火。
她在火焰里四处躲藏,刀光似雪,落在脖子上,浑身都凉透了。
尸首分离,那颗头咕噜噜躲到了芦花丛里。
她努力睁大眼,无数带着面具的人从她头上跨过,最后一个人短暂停下了脚步,像是可怜她,又像是嘲笑她。
他轻轻摘下了那只面具,一张极模糊的脸。
面具转瞬落在了她的脸上。
黑暗碾灭了所有的火,她拼尽全力想要从中醒过来,近乎要喊破嗓子,好在将窒息的最后一刻,面具被人取下。
床上的少女猛地睁开眼,外面天已大亮。
她久久回不来神。
“别怕。只是梦而已。”
床沿边坐着一个年轻男人,轮廓秀挺,面容依旧是模糊的。
她不知哪里来的力气,非要看个清楚。
她靠得越来越近,对上一双含笑的眼,瞬间又清醒过来。
“你!你怎么会在这里……”
20. 第 20 章
楚盈见她似乎忘了如今是个什么日子了。
他将帘帐挂在银钩上,笑道:“李妈妈回来现缺个帮手。知道你写字漂亮,特意让你跟着一道。总待在书房里不会闷吗?”
缨宁擦了擦头上的虚汗,虚弱地笑了笑。
她刚醒来亵衣还是松松垮垮的,肩颈上的系带像是白纸上的一线朱砂,落在雪地里,刺眼又带着一股别样的旖旎。
被人这样近的盯着,缨宁心中忐忑。
她缓缓抬起羽睫,对上男人暗沉沉的眼,想起了一个人。
月七郎从前也是这般。
有他作对比,楚盈这般只看着不动手已然算十分守规矩了。
这里没人知道她和月七郎那点别扭的情谊,她捂着衣裳,一旁的矮几上叠放着她的衣裳,她想让楚盈出去,可伸出手来,他却像是误会了什么。
男人修长的手指带着粗糙的茧,交握在一起,难分难舍。
像做梦一样。
他眸光潋滟,朱红的唇角微微翘起,那一点红痣让俊美的脸看起来多了一丝秀气。
缨宁看呆了,等回过神,猛地收回手。
不妨却将他拉了过来。
柔软的床榻上,他身上是一股浅浅的荼蘼香,醉人心扉。
缨宁被压得喘不过气来,慌乱推搡着,却惹来他一阵笑。
楚盈一手撑在她身侧,眼里笑意快要溢出来。
四目相对,缨宁别过脸,心跳如擂,手指抓着被褥,想要开口说话,临到关头一口咬住嘴,忍住了。
千万不能让他知道自己能开口说话了,否则……
她那会儿可不是为了装哑巴勾引他。
缨宁心里忐忑不安,面上浮出一片红云,耳边传来楚盈的声音:
“你在这里觉得好不好?”
她点点头,而后又想到什么,拉着他另外一只手,一笔一划写道:“这里很好,只是我跟翠翠日后另有安排,他日还会离开这里,多谢你,以后我会想你的。”
她抬起眼,黑而润的眼像是珍珠,藏着几分羞赧。
楚盈笑意不减,温柔声道:“为什么要走?”
缨宁道明缘由,楚盈已枕在了另一端。
男人气息逼近,隐隐有着些许压迫,像是风雨欲来之际。
书房附近安安静静,没有人来打搅。
缩在一侧的少女明知这是越界,可同床共枕,她脑子里花心的那一个开始鼓动她,她刚想动作,另一个小人又开始警醒她。
香味、气息交织在一起,楚盈看着她颤动的眼睫,想到月七郎。
两人暗通款曲,事后一个下聘择日娶妻,一个则被丢到了明镜庵。
他们这辈子都不会再走到一起了。
他听着潮湿的呼吸,伸手握着她的肩。
“你在府中有三个月了吗?”
缨宁不知他为何问起这个,仔细算了算,在他掌心写了个四字。
她是夏天被赶出去的,如今已经要到第二年的春天了。
少女指尖勾过男人的掌纹,手腕内侧,最后缩了回来。
她脑子里两个人正在打架。
许久没有做这样的事,以至于如今只是勾勾手,心就要跳出来一样。
她害怕又期待。
余光瞥着身侧的男人。
楚盈翻了个身,就枕到了肩膀一侧,近得毫无间隙。
她慢慢闭上眼,等了很久。
一双手抚着她的脸,最后在她的耳边落下一吻。
“缨宁,你要不要嫁给我?”
她恍如雷击,难以置信睁开眼。
楚盈果然在笑,不过眼里神色认真,像是经过深思熟虑,如今开了口,就等她的回应。
缨宁从没有这样煎熬过。
照理说有他这一句话,自己该非常高兴才是,可是——
“等会我要问翠翠。”
女人嫁人,这是终身大事,她爱楚盈自然愿意答应,但在男人身上吃过一次亏,缨宁不得不谨慎。
从前恩爱时,月七郎不止一次说过要娶她,可结果显而易见。
她甚至起了一点防备心。
想的越多,愈发觉得这个决定不该随便。
哪怕是同床共枕,也不能轻易许给他。
她抱着被褥,又变成了人前老实又木讷的样子。
楚盈慢慢敛了笑意。
翠翠?
楚盈想起来,那是庙里另外一个小光头,他见过的,有一点小聪明,性子强,恰好缨宁又像面团一样,唯她马首是瞻,如今竟连婚事也要她的同意吗?
“为什么要问她?难不成你的一应人生大事都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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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她做主?”
缨宁摇头,一双眼有些倔强。
灼热的气息烫得她脑袋发热,她掀起被褥,浑身不自在。
说来也奇怪,情.欲当头的时候谈婚论嫁,她忽然就清醒了。
明明自己也很喜欢楚盈,为何就——
“我要找翠翠。”她写下这几个字,匆匆换了衣裳就要出门。
外面落了一夜雪,今日出了一点太阳,却是冷得吓人。
缨宁连袄子都没有穿,一路跑出去。
她喘着气到了厨房,里面热火朝天,每个人手上都是事情,菜刀落在砧板上,哒哒哒响个不停。
众人甚至没有闲工夫来看她这个闲人,只有翠翠。
看到缨宁这样慌张,她放下手上的事情拉她出去。
“这是怎么了?”
话还没问完,厨房里就在喊她,缨宁怕她受责骂,让她先忙,自己坐在边上给她烧火,搭把手。
好不容易能休息片刻,她才敢将早上的事说给她听。
翠翠知道楚盈,当初正是他出手相救,两个人才得以顺利逃出明镜庵。
如今他竟然向缨宁求亲。
“你为什么不愿意?我觉得这是好事。”
缨宁沉吟良久,皱眉道:
“我总觉得,这样不好。”
翠翠思来想去,想到缨宁那些日子跟老鼠搬家一样,有好的东西就给他送去,像是庙里的信徒给菩萨送米送油一样。
“他救了你,你定然是把他当做佛龛上的菩萨了。如今男菩萨在床上要渡你,你怕是一时接受不了。”翠翠绞尽脑汁,终于想到了一个词,叫“亵渎”。
“你怕亵渎了他。”
缨宁觉得她说的有几分在理,末了小声道:“我怕我嫁人了,就没法子跟你去别的地方开店。”
翠翠愣在那里,看着腰间系的围裙,眨着眼不知说什么好。
“你这个人,怕这怕那的,你成婚了,有你的事要做,我也不可能跟着你一辈子,咱们早晚有分开的一天。”
至于开店——
“我自己会去找个活计。”
她转过身,到厨房里给她拿了点吃的。
缨宁看着她稍显落寞的背影,心里却已经有了主意。
她可以用别的方式报恩,除了跟他成亲。
21. 第 21 章
缨宁回到书房,心湖澄澈,于是又开始抄书。
笔锋落在纸张上,摩擦出沙沙的声响,外面日光映着雪光,寒冷中又透出一股明媚。
她沉浸其中,不觉窗外有一双眼睛盯着她看了许久。
日头过了晌午,翠翠抽空过来看她,将厨房里新炸的银丝芋泥卷带来些。她身上一股油烟气,进了这里,倒有些手足无措,怕脏了东西。
缨宁给她泡了一壶热茶。
两个人躲到了她睡觉的屋子里。
翠翠见四下无人,小声道:“楚盈那里,你怎么想的?”
“我不嫁他。”
难得见她有主意,翠翠悚然:“为什么?”
床边的少女捧着茶,思忖片刻后道:“我怕日后变心了,佳偶成怨偶,反倒不好。”
“你这句话说对了,男人最容易变心,吃着碗里看着锅里。不过……你真的想好了吗?你从前天天都想着去看他,如今他要娶你,你也算得偿所愿了。”
缨宁摇了摇头:“得不到才最好。”
得到了,那就是明珠蒙尘,终不似旧时模样。
就像是月七郎。
缨宁拍拍头,猛灌了一口茶。
她不能再犯同样的错。
翠翠见她态度坚决,不再多劝。
除夕那天,厨房里最是忙碌,缨宁早间跟翠翠打了个招呼去了苗圃。
许奶奶一个人在那头,别院里虽然说多有看顾,可到底是孤零零的一个人,儿子也不在身边,是她跟翠翠把人带了过来。
好几天没见,许奶奶如今听脚步声就能把她两个人分得清清楚楚。缨宁烤着豆腐,火光熏烤着半边脸颊,她抱着膝盖坐在小板凳上,看着滋滋冒油光的豆腐皮,微微叹了口气。
许奶奶年纪大,絮絮叨叨说个没完没了,只是如今年纪大了,有时候记性差,男的说成女的,女的又说成男的。
“等我家囡囡回来了,你叫她到我坟头磕几个头。”
许奶奶有些困倦:“我眼睛瞎,身上又有病,囡囡出去挣钱,想带我过好日子。只是这么几年没见,我有些担心,昨天晚上我做了个梦,梦到有人要带我走。你平日要是去家里,多在附近打听打听,有没有人回来找我。”
缨宁心里感觉不好,抬起头,许奶□□发又白又稀疏,脸上皱纹更是成了水波纹,说话间一颤一颤的,嗓门也没有平时大了。
她赶紧抓着她的手,周围的炭火烘烤得人身上暖暖的,许奶奶拍拍她的手,说道:“你别担心,我好着呢。你跟你姐姐做人实诚。以后去哪里都不至于没饭吃,要是没地方去,就到我家里。那房子给你们了。”
她这是在交代后事,缨宁预感不祥,忍不住开口道:“我等明日去城里打听打听,年节下大哥怎么也要赶回来。他在外面待得够久了,到时候我带他来看你。”
许奶奶以为是自己耳朵坏了,眼皮子半合着,盖住了那双浊白的眼,手紧紧抓着缨宁,嘴里呢喃道:“明天是什么时候?”
“明天一大早,你等我到晚上,我来给你报信。”
“好呀。”
缨宁看她人没有精神气,晚上估摸着也吃不了太多,又熬了一点豆腐肉沫汤。从前几个人在家就吃这些,如今有了油水,添了些肉,除夕夜摆了一桌豆腐菜。
翠翠极晚的时候过来,缨宁朝她使了个眼色。
看着许奶奶无精打采,她放轻了脚步声。
两个人到私园巷子的时候,许奶奶就已经很老了,那时候就想一口吃的,她跟缨宁绞尽脑汁赚钱,这时节刚宽裕不少,她就不行了。
难道人真的有命吗?
翠翠瞥着缨宁,欲言又止。
明镜庵里,在没有遇到缨宁之前,她怎么也逃不出去,遇见了她,似乎什么都好起来了。因为楚盈的缘故,她们甚至到了别院里头。缨宁自然又是傻人有傻福,不过自己跟着她,也免去了不少烦恼,甚至学得了些许的手艺。
缨宁给她舀豆腐汤,翠翠如今尝来不过觉得厨艺平平,可一想到是她自己亲手做的,又觉得很不容易。
两个人在许奶奶这里守夜,下半夜缨宁打瞌睡,翠翠也趴在了桌上,外头有人影晃过。天蒙蒙亮之际,缨宁猛地惊醒。
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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惦记昨夜许诺给许奶奶的话,她梦里也在找许奶奶的那个儿子。这回没有幼年的血腥,她走在私园巷子里,远远就看到一个人,一路找过去,天就亮了。
像是冥冥之中有感应,见翠翠还在睡觉,想她近来太过操劳,缨宁没有唤醒她,只是写了一张纸条就离开。
她简单洗漱,背着包裹出去,谁料外面有人恭候已久。
不是楚盈又是谁?
寒冬腊月的天,他依旧是一身黑色衣袍,在薄光里显得像石头一样坚硬,他那匹马也是黑色的,静静立在石狮子一旁,眼睛盯着她,像在看稀奇东西。
缨宁愣神,脸上的表情像是在说:“你怎么在这儿?”
楚盈走上前来,拉着她的包裹,几步往前拖拽,一言不发丢上马。
她乖极了,横挂在马背上一动不动。
“害怕?”楚盈终于开口了。
缨宁笑了笑,呼出几口白气。
她摸了摸马鬃,下一秒,楚盈翻身上马,就将她拉到了怀抱中。
眼前有一瞬间的地转天旋,等定了神,鼻端就是男人身上那股被风吹淡的荼蘼花香。
像石头里开出花来。
“你一大早就要出去,是要回你们从前的住所吗?”
怀里的人小鸡啄米,楚盈便也不在磨蹭。
他几乎是听了一夜,从城外到城内,光靠她走,几乎一个白天就走完了。也不知她为什么要这样笨,但凡跟锦心说一声有急事,也不至于如此。
楚盈不愿意看她如此辛苦,又不愿此刻暴露了身份,将她吓走,方才出此下策。
早间雾气晨晨,缨宁身上被他裹了一件貂裘,几乎将半张脸也遮住了,人几乎是要埋在他怀里。
若是以往这般,她怕是要红透整张脸,可如今他既然捅破了男女间的窗户纸,缨宁不知怎么,竟然觉得有些理所当然。
似乎情投意合的男女就该如此。
她脸贴着他的胸膛,冷风从耳边呼啸而过度。
马背上跌跌宕宕,女人的身体像水一样朝他撞过来。
楚盈渐渐觉得有些不对劲。
22. [锁] [此章节已锁]
这样冷的天气,身上烫得厉害,更不必说脸了。
道旁枯枝挂冰,偶尔有积雪从枝头坠落,发出簌簌声响。
缨宁汲取着他身上的温度,垂眼思忖片刻,起了个促狭的心思。
他越是往后,她便越是要挤过去。
“别……”
马背上到底位置有限,楚盈拉着缰绳,迫不得已伸出一只手来,言词间有几分告饶的意味:“这马越跑越歪,仔细掉下去。”
怀里少女闻言抬起头,眯眼一笑,笑里似有千种风情,他不由得看呆了。
“从前怎么不知道,你笑起来像个小狐狸?”
温热气息拂过缨宁的耳尖,她瑟缩着,收回视线,开始催促他赶路。
她的态度不比从前,一猜就透,楚盈却因一股悸动,将怀中人又搂紧了些。
一面是冷风吹拂的寒意,一面则是春心荡漾的煎熬。
缨宁尽收眼底,脸颊乖乖贴着他的胸膛,听着如马蹄声一般杂乱的心跳,手指勾勒着几个轻浮的字眼。
他应当是猜出什么字,压在她腰间的手掌愈发用力,仿佛是要揉断她的腰肢。
这样看不清脸,好像是月七郎。
缨宁不知道怎么又想到这个名字,像是存心报复,热乎乎的手钻到了他的衣服里。
这一举动着实吓到了楚盈,他低下头,白色领口已被冷风吹开一点,直到寒意贴到胸口的肌肤上,他才如梦方醒,耳朵不觉红得厉害。
缨宁一点一点折磨他,心里带着一点报复的快意。
楚盈洁身自好多年,年纪虽比她大了点,却不如她老练,支撑了片刻,颠簸中缴械投降,一双眼像是被水冲洗过,潮湿的情意要溢出来。
他咬着她的耳朵,四下无人,两人一马驰骋在路上,他有太多话想说,只是声音到了嘴边,想到她的过往,又通通咽了下去。
毕竟这也没什么好说的。
晌午时候,两个人到了城里。
许奶奶的老宅在巷子深处,除夕刚过,地上放过爆竹,红彤彤一片,只是越到她门前,越发的冷清。
缨宁取出钥匙开门。
几个月没有人住,门轴转动的声音便格外刺耳。
门开后,院子里本该积着厚厚的雪才对,如今却干干净净。
缨宁一时愣住,警惕地看向门内。
楚盈跨过门槛,一手按在刀鞘上,扬声问道:“谁在里面?”
无人回应。
空旷的院子里只有屋檐上的冰棱滴下水珠,嗒,嗒,嗒,敲在石阶上。
缨宁深吸一口气,快步走向正屋,一股淡淡的霉味扑面而来,屋内的陈设依旧,蒙着一层薄灰,不像是有人常住的样子。
她正要转身去柴房再看看,不料楚盈忽然拉了她一把,腰间短刀已然出鞘。
只见昏暗的角落里,一个人悄无声息站在那儿。
那是个十七八岁的少年,身姿挺拔,面容苍白,一双黑眸正静静打量着缨宁,像黑暗里的一只猫,随时随地会扑上来。
“你是谁?”他的声音有些沙哑,像是长久不说话的样子。
缨宁从他眉眼中隐隐看出了几分许奶奶的影子。
她拉了拉楚盈的袖子。
只是不等楚盈开口,少年又道:“你是那个哑巴?”
缨宁点点头,少年于是抬手,止住了楚盈接下来的解释,在脸上艰难地扯出一点微笑:“母亲的事,我昨夜已从街坊四邻口中知道了。多谢姑娘。”
那笑意未达眼底,他的目光越过缨宁的肩膀,落在静立一旁的男人身上,迟疑片刻后,道:“这一位是你夫君吗?”
缨宁余光瞥着楚盈,按照如今两个人的关系,既然不是夫妻,那就是姘头了。
可当着他的面,鬼使神差地,缨宁点了头。
楚盈逆着光,笑得很是吝啬。
他跟缨宁紧紧站在一起,如今就像是她的嘴巴,因少年方才那一问,楚盈也不再隐瞒,将昨夜在窗外听到的长话短说,末了催道:
“你娘如今不大好,你们好几年不见,她心里一直记挂你。你若是还有点孝心,尽早去看看她罢。”
“她在哪?”
楚盈笑了一笑,摸着缨宁的脑袋,像开玩笑一般道:“在你姐夫家里。”
穿着茧白绸袄的少女脸颊微红。
角落里的少年人将这一幕看在眼里,拱手道:“小子许照,烦请姐夫带个路。”
楚盈笑了一声,招了招手:“那就随我来。”
缨宁将门再关上。
几个人出来,巷子里有人探头看,楚盈一一与他们打了招呼。
如今有许照在,两个人一人说上几句,她就成了有妇之夫,而许照也成了有钱人家的小舅子。
不少邻居路上道喜,对着无数的笑脸,缨宁脸都快笑僵了。
没想到自己只是点个头,这八字还没一撇的事,就被楚盈这般认下来了。
要是日后他知道自己这一切不过只是权宜之计,又该是何反应……
缨宁垂着脑袋,到了马边上,做贼心虚地看了楚盈一眼。
三个人,只一匹马。
楚盈将她扶上马匹,道:“我自有安排,一定趁在天黑前将人带到。”
他牵着马,将人带到一家临湖的酒楼。
年节下漂泊在外的客商在这里摆了好几桌,伙计像是陀螺一样传菜,各种声音此起彼伏。
缨宁先时还不知他的意思,等看到酒楼里的一个男人出来,恍然大悟。
这不就是当初将她错认观瑛的那个病弱男子?
“你来做什么?家里穷得没饭吃了?”男人话说的很不客气,对着缨宁,脸上又露出耐人寻味的笑。
缨宁低着头,听楚盈跟他嘀嘀咕咕说了几句话,他适才将目光移到许照身上,夸赞道:
“你这个小舅子倒是一表人才,看在他的份上,我就将马借给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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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现如今有两匹马,楚盈却还是将缨宁留了下来。
“你就在这里等我,等会要刮风落雪。”
缨宁抓着他的袖子,显然不愿。
楚盈抱着她,语气极温和,安抚道:“想要马跑得快,自然人越少越好。你跟着岂不是人受罪?马也受罪?”
好像是这个道理。
况且他执意要留下自己,缨宁只能站在屋檐下。
楚盈几乎将这里的招牌菜点了个全,因赶路要紧,将剩余银两塞给自己后,便带着许照上路了。
外面天气阴沉沉的,两个人的身影很快消失在人群中,缨宁收回视线。
她身旁的男子袖手笑了笑,将人请入酒楼的雅间里。
酒楼有些年头,楼梯的木质踏板在脚下发出细微的呻.吟。缨宁提着裙摆往上走。楼上有光从缝隙里漏下来,光越来越多,最后一层台阶走完,转个身,眼前豁然开朗。
穿着鸦青衣衫的男人笑道:
“你们何日成亲?到时候我要去喝你们的喜酒,说来我也算是你们的冰人了,到时候可是要做首席的。”
缨宁点点头,而后指着嘴,脸上带着一丝歉意。
男人一瞬间想起了楚盈的嘱咐,连忙道歉。
将她送到雅间后,他陪着说了几句话才离开。
一门之隔,外面依旧吵吵闹闹,靠墙的少女滑坐在地上,角落里抱着膝盖,直到此刻心里才稍微松了口气。
她不过只是点了个头而已,没想到楚盈当真了。
她捏着沉甸甸的荷包,有几分愧疚。
自己为什么要点头呢?
楚盈如今不仅把身上的钱全给了自己,还破费点了这么多的菜。她一个人根本吃不完。
以后再回去,照那两个人的大嘴巴,估计别院里人人都会知道,自己要嫁给他了……
缨宁烦躁地拍了拍脑袋,屋里来回踱步。
雅间里炭火烧得太旺了,她心里也如火烧一般。
缨宁垂着眼,忍不住将窗户缝开大了一点。
冷风呼啸,厚而沉的云絮几乎要压到屋檐角上。
在窗边透气的少女百无聊赖看着楼下,不料却瞥见了街上一道熟悉的影子。
腊月荒天里,那一抹鹅黄色过于鲜嫩。
她只瞥了一眼,就再也挪不开眼。
鹅黄衣衫的少女从马车上跳下来,银楼为她开了一道门,她站在门口催促马车里的另外一个人。
千呼万唤,车里人方才露面。
一身银白狐裘,贵气逼人。
外面已经起风了,雪从东面飘来,缨宁有些看不清她的面孔,只是望着那两个人站在一起的身影,她感觉像是做梦一样。
脸颊上有星星点点的凉意。
他们还跟从前一般,好像只有自己,变得不像是自己了。
缨宁眼角沁出一点泪,而后用力观关上窗户,心里的恨一瞬间压过了愧疚。
23. 第 23 章
第23章
她再也不要回去了,可这个哑巴亏不能不还。
酒楼里,病弱男子林净亲自上菜,推开门,就见那个跟楚盈一道的少女此刻面色极冷。他以为是自己服侍不周,当下上前来,轻声细语问候着。
缨宁揉着眼角,提起一个笑,问他要了一坛子酒。
“我们这儿最好的酒就是松醪春,即刻给姑娘送上来。”
不多时,他果然抱着一壶酒上来,还殷勤给缨宁倒了一盏温酒。
“这酒入口绵甜,最适宜姑娘了,只是一个人喝酒十分没趣,不如我陪姑娘饮几杯如何?”
年节下生意红火,外面催得紧,百忙之中他还顾着自己,缨宁知道这是他的好心,不过自己是装哑巴,到时候要是喝多了露马脚出来就不好了。
她摆摆手,起身将他送走。
对着满桌佳肴,缨宁味同嚼蜡,只有酒灌入喉咙里,才像是久旱逢甘霖。
这时候,她的脑子变得十分清醒,与此同时,沉睡的记忆也纷纷开始苏醒。
如果她早点离开月府,没有被人丢到明镜庵,此刻她早就在回家的路上了。她的那个“家”在一条大河边上,有一处古渡口,那一夜大火将其烧为灰烬。她天亮之后想要为大家敛尸,可人的血肉都被烧了个干净,唯有几根焦黑的骨头。
她将那些骨头葬在了河边,随后沿着河岸一直向北边走。
等还了这个哑巴亏,她要原路返回。
就是不知道翠翠愿不愿意跟着自己去南边。
缨宁捏着酒杯,心里忐忑。
翠翠向来极有主意。
不过两个人是过命的交情,回去先跟她说一声,若是她不愿意,那也无妨。总会有办法的,如今摆在眼前最大的难事说起来也不过一个字——“钱”。
只要有钱,哪里不能去呢?
她喝了一肚子酒水,打了个饱嗝,看眼前饭菜几乎都没动过,实在是浪费,缨宁擦了嘴,起身到楼下写字问伙计可不可以打包带走。
林净欣然点头,当下又遣了几个手脚麻利的活计上来帮她装盒,笑着道:
“方才我们收到信,楚爷说晚间还会过来接您,姑娘且先在我们这里坐一会儿。若是烦闷了,斜对门是一家银楼,也可以去看看头面首饰,看中的只管买下,楚爷说了,帐都记在他身上。”
缨宁照旧是摆摆手,在雅间里待了约莫有半个时辰,林净掌柜了却手头的事,上门请她出来。
“晚间风雪大,楚爷一时半会来不到,姑娘坐着也是坐着,我陪您去对门瞧瞧罢。”
他一改当日在茅草屋前嚣张的模样。
可缨宁头还是摇得跟拨浪鼓一样。
见状,男人只好坐下陪着她,因她是个哑巴,大多时候都是他在说话。
他料理了观瑛的后事,依旧是在暗中打探着明镜庵的情况,如今隐隐有了些脉络,不过他人微言轻,眼下也只能干等着罢了。
缨宁余光瞥着他,林净说话轻声细语,一股病弱气,字里行间都是对观瑛的深情,但她听着却十分刺耳,最后忍不住写道:“那她活着的时候你到底都在忙什么?”
“忙着筹钱的时候怎么也不去看她?她跟那些男人上床的时候你又在哪?”
男人一脸灰败,像是被她戳中心思,痛苦道:“你说得对,我那时候总觉得可以再等一等,哪里知道人命这样卑贱,况且那时候我也不知道,她死了我会这样难过。”
“人都死了,再说这样的话就没意思了。”
缨宁放下笔,咬着唇,开始为自己方才的冲动感到懊悔。其实她跟林净的关系算不上有多熟,何必要为此得罪他呢?可想到观瑛,她就想到自己。
月七郎口口声声说爱自己,但自己不见了,他却一点不着急,日后相见,他要是跟林净一样说这番话,那就证明了一点,这世间的男人大都如此。
楚盈也是男人,想必也不能免俗。
缨宁叹了口气。
她拍着脑袋,无论如何也驱散不了这个念头。
不知不觉竟然对男人生出了这样的偏见。
她强压下这股厌恶,脸朝着林净,露出一个带着歉意的微笑。
林净无声无息在一旁看了她多时,烛光映照下,面色透红的少女身上酒味十分浓,眼里烫得像要滴水。
“姑娘方才肯定是贪杯,喝醉了。”他自己给自己找了个台阶下来,随后又将窗户推开一些。
外面天渐渐暗了,街头巷尾亮起灯。
今日是元正后头一天,沿街的彩棚挂灯无数,歌舞百戏喧哗不休,纵有一点风雪,也淹没不了这花团锦簇的热闹。
“姑娘在这儿坐着十分无趣,我带姑娘去楼下看木偶戏罢。”林净回头道。
缨宁正襟危坐,酒喝多了,人看起来既精神又傻气。
她刚才拂了他的面子,如今点头,像是做了错事一样,林净嘴上说没当回事,可脸上已经没了方才的笑,只有声音依旧是温柔的。
酒楼里木偶戏唱得不好,林净将她带出来。
这还是头一回,缨宁四周都是人,林净给她在附近找个座,棚里看戏,吃的喝的自然也少不了,他忙前忙后,最后顺手送给她一只面具。
是小孩子才喜欢的猴面具,戴在脸上显得脑袋十分大。
“此地人多,这样我一眼就能瞧见,到时候才不会弄丢姑娘。”林净解释道。
缨宁戴上面具,透过两个窟窿,只觉得看起戏来不受干扰,更能专心致志。
木偶戏演着一出白蛇传,明明是老掉牙的戏目,可它跟台上唱得不一样。她看到白蛇剑斩许仙时,没来由地感到一阵畅快,以至于身后有人喊她她也不曾听见。
林净听到声音回头,却见是一个白衣公子,带着一只狐狸面具,身上披着一件雪白色的狐裘,雍容华贵。
他喊了缨宁好几声,背对着他的少女无动于衷。
见他还想上前,林净及时拦住他,微笑道:“这位公子怕是认错人了。”
戴面具的男人低下头:“你是谁?”
见来者不善,林净:“我是她的……仆从。”
最后两个字小得可怜。
戴面具的男人似乎笑了一声:“她很像是我认识的一个人。”
他正好也没听见,或者说并不在乎,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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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就要推开他。
“公子此举不妥。”林净依旧挡在男人面前。
台上木偶戏正在高潮上,没人看他们两个,何况这又是角落。
戴面具的男人再次唤了缨宁一声。
她仍旧无动于衷。
难道真的又认错人了吗?
他站在原地,冷风穿过缝隙,寒意一点一点顺着指尖,爬到他的心里。
等缨宁再回过头时,木偶戏已唱完一出。
她看得意犹未尽,差点就要叫出声了,回头见林净苦大仇深蹲在角落里,方才回神。
她想说话,只是不好写在他手上。
林净看她把小马扎端到自己面前,笑了一笑:“我不累,姑娘坐罢。”
缨宁手比划着,林净大约猜到她的意思,便道:“这天黑透了,要是楚爷没有赶在城门关闭之前进来,我就送姑娘到私园巷子里住一晚。这些楚爷已经在信里说了。”
缨宁点点头,林净看着眼前的大脑袋,嘴角翘起。
两个人出了棚子,外面放烟火,缨宁抬头看天,林净就看着四周有没有拐子,一双眼时时刻刻都紧着缨宁。
如今他的家产已经败光了,还是楚盈找到了他,他不知什么时候买下了酒楼,让自己在他手下做事。
在楚盈手下干了一段时间,林净渐渐发现自己这个朋友,或者说主人有多么低调。但很显然,眼前这个少女还不知道。
如果没有意外,她或许就是自己未来的女主人。
林净心里有种说不出的微妙的感觉。
他带着缨宁在外头玩了一个多时辰,见风雪大了,提着灯将她送到私园巷子。这原先就是她住的地方。
因昨夜有人打扫过,屋里都还算干净,被褥他早早让人换上新的、厚的,进屋就有一股晒干的棉花香。
缨宁回到自己原来的小房间,林净就在堂厅里待着。
他烧了些热水,剩下一些炭就点在盆里,一个人百无聊赖等候楚爷的到来。
缨宁原本想让他到另一个空房间里休息,可林净说什么也不肯,无奈之下,缨宁只好将自己的房门锁上睡觉。
虽然说林净不是个坏人,为了保险起见,缨宁睡前还反复检查了一下房间的锁,确认无误后方才躺下。
外面雪落无声,只有风的呼啸,透过门缝,拂在耳边。
她脸也冷得厉害,于是把头埋到被子里。
这下什么声音几乎都听不见了。
今日吃饱喝饱也看饱了,缨宁心里沉甸甸的,她只要眼睛一闭,眨眼间似乎就到了梦乡。
黑暗厚重,她整个人毫无意识,半夜时分外面传来响动。
林净把院门打开。
雪积了厚厚一层,门一开冷风直往里钻。
床上的少女愈发蜷缩着身子,察觉到有暖意在身侧后,一个劲地往里钻。
又暖又软,她脸贴了上去。
一双手捧着她的那张脸,大概是越看越喜欢,于是将她整个人都抱到了怀里。
第二日,缨宁睁开眼,首先看到的就是揉皱的白色亵衣。
以及亵衣下面看着坚实紧绷的肌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