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匙》 1、第 1 章 杜晓飞和女朋友叶楠约好中午一起在公司附近吃饭。十一点半,他就提前从公司出来,坐了一站地铁到盛金中心旁边公寓楼下的一家烤肉馆子和女朋友汇合。 他到的时候,女朋友还没来,发信息给他,让他先占个座等她一会儿。 也许是周五的缘故,这家他俩常来光顾的餐厅这个时间已经人满为患,他不大愿意排队,想着换家餐厅算了,但女友非这家不吃,他只好取了个号先在外面坐着等位。烤肉馆子不大,等位的区域也是挤挤挨挨,杜晓飞见没地方坐,四下里一寻,找到个没人坐的空板凳走过去。 刚准备坐下,旁边的男人不客气道:“干啥啊?问都不问一声就坐吗,没见有人?” 杜晓飞一打量,对方穿着正装衬衫,戴副眼镜,似乎也是附近的上班族,就道:“不好意思,没留意。” 男人没再说话,从店里出来了个穿着碎花裙的女的,手上拿了些零食,走过来在他旁边坐下,瞟了杜晓飞一眼。 杜晓飞只得站着等。半小时左右,叶楠到了,餐厅叫号小桌18号,杜晓飞一看手里的票是自己的,就带着叶楠过去,没想到刚才那对情侣又不知从哪冒了出来,拿着17号的小票要求先安排他们就餐。 门口的服务员拦下他们,抱歉地说:“不好意思,17号刚才已经叫过了,我们过号是需要向后顺延一桌的。” 碎花裙女人把票往桌上一扔,“你什么时候叫17号了?我刚就离开了十几分钟去买了个奶茶,再回来就让我往后延,凭什么?” 杜晓飞等得不耐烦,道:“人家确实叫了17号,还叫了三次,你不在没听着就往后延呗,按规矩来。” 碎花裙便把矛头转向他:“我和他们讲理跟你有什么关系?你多什么事啊?” “怎么跟我没关系?我这儿等了半天了,人家现在叫我号了,你在这儿碍着我吃饭呢知道吗?” “你说谁碍事呢你?我号在你前面,要轮也是轮我们,你抢什么抢?” 杜晓飞排了半天队,本来心浮气躁,现在遇上这对不讲理的男女更是来气:“人家说你过号了得往后顺延,你听不懂话是吧?怎么,要不要我给你汉译中一下?” 碎花裙明显被他这话激怒了,但还没反击,眼镜男就替她出头了,上前一步指着杜晓飞骂道:“你嘴给老子放客气点儿,谁听不懂话?就你听得懂?再多哔哔一句信不信老子对你不客气?” 叶楠见两个男的再针锋相对下去是要动手的架势,连忙拉着杜晓飞不让他说了,但杜晓飞还是回骂道:“你给谁当老子呢?来,你对我不客气一个试试?” 店里的大堂经理出来帮着调解,和事佬似的把两边都先拉开了些,避免矛盾激化。叶楠也劝:“好了好了,别跟这种人一般见识……” 碎花裙听见了,被人劝着退后,却还梗着脖子不依不饶:“我们是哪种人?说得好像你们什么好东西一样,有娘生没娘养的。” 杜晓飞扒开拉他的几双手,急眼地叫道:“你骂谁呢?再骂一句你试试?” 眼镜男帮腔接茬:“骂了怎么了?骂得就是你这种货色,他妈的穿的人模狗样的怎么不会说人话呢?吼那么大声显得你了?驴叫什么,你家户口本上别是动物百科吧?” 叶楠本来攥着杜晓飞的胳膊,但是手心出汗打滑,一个没攥住,杜晓飞便冲上去一拳打在了眼镜男脸上。对方的眼镜被打飞出去,眼眶也被镜框划了道口子,眉角上顿时冒出血来。叶楠傻了眼,周围的人群乱成一锅粥,大堂经理一边喊人拉架,一边掏出手机慌里慌张地拨通了报警电话。 晚上八点多,作业改到一半,江鹭放在远处的手机屏幕亮起来。 是通来电。她习惯了忙工作的时候把手机开成免打扰模式,这会儿宋魁在应酬,同事领导也不会找她,本想着大概率是什么推销电话,但拿过来一看,来电的竟然是她的表舅妈李凤桃——外婆妹妹的儿媳,跟她关系不近不远,但也算是时有来往。 一接通,李凤桃就焦切道:“小鹭,飞飞出事了,进派出所了,你快来帮帮忙吧!” 江鹭心里一咯噔,连忙问:“出什么事了,怎么就进派出所了?” “他和楠楠吃饭,跟人家起了点争执,就动手把人家打伤了。中午的事,解决到现在解决不了,到这会儿楠楠这孩子才跟我说,说闹不好要拘留!”李凤桃声音都因为惊惶而颤抖了,“你说说这俩孩子……我也不清楚情况,正和你舅往过赶,想着咱家就你清楚公安的这些事,飞飞也听你的,所以赶紧给你打电话了。” “好好,舅妈你先别慌,你把派出所的定位发给我,我这就过去。”江鹭边说边起身往衣帽间去,匆忙换了衣服出来拿上包。 女儿秋秋听见动静,从房间出来问:“妈,怎么了?” 江鹭也顾不上解释,就安顿她:“妈去处理点事,大概率回来得晚,你写完作业自己睡觉。” 母亲这边的亲人,尤其是远房的几个亲戚,其实这些年江鹭都只在逢年过节的家宴上才见得到,来往并不算密切。但她这辈人留在平京发展的没几个了,杜晓飞算是一个,她当表姐的,能力范围内的也就多帮着关照一些。 赶到北环街派出所时已经快九点了,在派出所门口见到等着她来的表舅妈李凤桃和表舅杜国栋,杜晓飞的女朋友叶楠,几个人都是面色凝重。 “现在什么情况,小飞呢?”她上前问。 叶楠把来龙去脉跟江鹭讲了,说杜晓飞过不去心里这坎儿,坚决不认为是自己错了,一下午都在派出所里跟人家理论争辩。搞得人家现在不肯调解了,他又接受不了这个结果。说完便自责道:“都怪我非要去吃那个什么破烤肉,跟人家起了争执也没拉住他……” 江鹭这边安抚她,那边李凤桃又揪心地开了口:“小鹭,你快帮着进去问问,现在这个情况我们该怎么办?对方也真的是狮子大开口,一张口就要我们赔两万,这谁肯当这个冤大头啊!人家说按这个情况,我们不赔就得拘留呢,实在不行能不能找找宋魁,让他帮忙打个招呼?” “舅妈,你先别急,我先问问情况咱们再看。” 调解室外,杜晓飞一个人在长椅上坐着,显得垂头丧气。夜里的派出所正是喧闹的时候,喝酒闹事的,家庭纠纷动手的,小孩找不到的……民警忙得进进出出,已经没人顾得上搭理他。江鹭喊了他一声,他才抬起头来,先是一脸的茫然,随后懊恼地捂住脸。 “你搞这么大动静出来,自己也知道没脸见我?”江鹭走过去,坐在他旁边问了一连串问题,“怎么样,对方伤得重不重?谁处理你这个案子?已经调解完了?是个什么结果?” 2、第 2 章 杜晓飞一个问题都不答,抿着唇犯倔。 江鹭道:“你这样我怎么帮你?你爸妈都快急死了,你真是一点不替他们考虑啊?” 杜晓飞才道:“姐,我不出钱跟这种人调解,你也别听我妈的找姐夫打招呼,我犯得错我认,让我去拘留所我就去。” 江鹭恨不能给他一巴掌,“你少再犯浑了,哪个警官处理你这个案子,我去问一声。” 等了半天,江鹭才见上负责案件的王警官。对方态度不太随和,很不耐烦的样子,她也理解,毕竟成天都是处理这些负能量的事,又辛苦工作一天了,谁还能没点情绪呢。她也没拿自己是警属的事当话题套近乎,只是客客气气地询问了一下杜晓飞这个案件的情况。 王警官看了她一眼,道:“今天调解的情况,当事双方都清楚,你去问自己家人,我没有义务向你复述。你们要么就赔钱,要么就做好行政拘留的准备。” 江鹭又问:“今天这不是才调解了第一次吗?按理来说应该还会继续调解,直到达成和解为止吧?” “谁给你说能一直调解的?人家赔偿金额也提了,你们不接受,按法律就是拘留啊,这还有什么好调的?” “但这个金额确实有些让人难以接受,您看能不能再约对方过来调解一两次呢?” “调不调解是你说了算啊?” 江鹭不卑不亢道:“是,的确不是我说了算,但……只要双方能谈,公安机关就可以调解处理,对吧?我们还是希望能再谈谈……” 王警官打断她:“这位同志,我这么跟你说吧,不是我们不愿意调解,是你表弟晚上跟人家调解的时候嘴硬得很,坚决不承认自己有错在先,道歉态度也不诚恳。咱们也不说别的了,年轻人嘛都气盛,肯定是各有各的错,不管对方是骂你了、骂得多难听了、多么没素质了,怎样都好,可最后动手把人家打伤的是你们,对吧?” 江鹭连忙应是。 “那既然你动手把人家打了,人家受伤了、身体受到损害了,咱们就是说,你就道个歉服个软的事,不就得了吗?你这表弟可是骨头硬啊,我是苦口婆心的劝,他是坚决不低头。这种情况,把对方惹毛了,你说我们再怎么调?再调我怕是情况更糟糕,人家现在要你赔偿两万,你破财免灾的事嘛,对吧?你表弟可好,大呼小叫的又是说人家敲诈勒索了,又是说人家借机获益了,这不是激怒人家嘛!按这情况再调有什么结果?恐怕人家问你要五万都有可能,我也不是没见过。” 江鹭总算了解具体情况了,便道:“我清楚了,我表弟的工作我会跟家里人一起做的,一定让他认识自己的错误。还得辛苦您再费心,约对方再来调解一次。我的态度也很明确,一是一定向他们道歉承认错误,二是不管赔多少钱,我们认,只希望和他们达成谅解。” 从派出所出来,江鹭向表舅妈一家人转达了和王警官沟通的情况,两个长辈还没说话,杜晓飞先不情愿了:“不管多少钱我认赔?他就眼睛上边划了个口子,连缝针都不需要,能花两万?我进拘留所蹲五天挣两万块钱不香吗?” 李凤桃责他:“飞飞,不能这么说!你真拘留了,往后工作还怎么发展?你虽然不是公职人员,可好歹单位也是个国企啊,国企很看重这些的,不能因为这两万块钱把前途毁了啊!” 江鹭以为她是认可这个结果了,正要为此松口气,李凤桃却又试探地问:“小鹭,虽说咱们确实是过错一方,可是就这么赔两万,确实也是挺让人无法接受的。派出所有没有说,能给帮着往下调一点?” “这倒没说,人家派出所只是承诺会按流程再调解一次,至于金额,还需要双方协商。” “那……你能不能给宋魁打个电话,问问他,看他有没有什么好办法?” “舅妈,他再有什么办法也得按流程来啊。” “他好歹也是个局长呢……” “他人又不在平京,手哪能伸这么远?再说,当领导更得按流程办事、以身作则了。他都打招呼托关系的,下面还不乱套了?” 杜国栋却哼了声,道:“本来下面就乱套的,你倒是把你家宋魁管得严实了,但我认识的好些人,给派出所好处、求他们办事的可不少!你看刚那姓王的警官,对我们什么态度啊,要不是我顾不上跟他为这事置气,我真想投诉他去!” “表舅,也不能这么说,毕竟徇私的是少数,公安系统这些年也都在整治整顿,不能一面他们内部整顿,我们这些老百姓又一面败坏这个风气吧?好的社会风气也要靠大家共同维护。” “小鹭,你这话说得舅妈接受不了,我们怎么就是败坏风气了呢?我们这些年也没有求过你和宋魁什么事吧?怎么让他打声招呼问上一声就算是败坏风气了?” 江鹭知道,自己其实没必要这样不留情面地拒绝两个长辈,让气氛变得紧张,把关系也搞僵。她完全可以像对待那些无关紧要的人一样,敷衍了事地搪塞过去就是。当面一套、背后一套,话先应着,至于帮与不帮,则完全由她自己心情。 可面对自己的亲人,她又实在无法如此假惺惺地应承、说出那么虚与委蛇的话来,只有如实道:“可能是我表达的不对,但是确实这事去找宋魁不合适……” 她话没说完,李凤桃就将她打断:“好好好,你的态度我知道了,你就是爱惜宋魁的羽毛,连你表弟出事都不肯请他出面帮一下,对吧?那等会我自己给他打电话总行了吧?” 江鹭无言以对,杜晓飞先急了,吼道:“你打什么打?找姐夫说我这么丢人的事,你不问问我同意不同意?我都说了这是我自己的事,我自己处理,你跟我爸非得掺和进来就算了,还把我姐弄过来,咋了是不是还得在家族群通知一声,让大家都来看我笑话呗!?” 李凤桃被他气得半天说不出话来,一家三口僵持不下,最后杜晓飞拽着叶楠气冲冲地走了。 表舅妈和表舅虽然嘴上骂着他这个不孝子,但可怜父母心,骂完了还是又追了上去,只留下江鹭一个人有些怅惘地站在原地。 这只不过是十几年来她屡次面对的无数两难境况的其中之一罢了。多少次拒绝,多少次解释,多少次让亲朋好友的殷切期望落空,她坚守原则不为别的,只是为了宋魁的事业、仕途能走得顺畅、平稳一点罢了。 但他理解过她吗?也许理解过,也许没有,也许他表达理解和关切的方式还是如同曾经那样简单粗暴、晦涩内敛。这些年他在异地外任,她们沟通的频次一年比一年少,她为这个家付出的则一年比一年多,她心中的委屈也积蓄了太多、太满,始终找不到一个释放的出口。 她感到肩上的担子太沉了,很想放下来、停下来歇歇,可是宋魁又怎么可能接过去为她分担一些? 他为他的公安事业一拼就是二十多年,从没有停下来过,她没问过他的想法,但她知道他不会为了她、为了任何人停下。走到这个位置,恐怕也无法那么轻易地停下。她们婚姻的最初她就考虑过这些,做好过一辈子付出的打算,但如今……她后悔了吗? 江鹭没有答案。 原本她不想给宋魁去这个电话,但考虑到表舅妈要给他打,她还是不得不打过去问一句他是什么想法。 3、第 3 章 今晚的饭局是高铭临时通知的,下午四点多宋魁接到市府秘书长秦远诚的电话,只告诉他晚上有几个重要客人要到隗中来,市长请他务必出席陪同,其余的则什么也没有多说。 领导不提,宋魁自然也不便多问。作为分管公安和政法口的副市长,掌管几千民警的公安局长,他在一市之内的重要性是绝对靠前的,但地位在政府序列里却又是相对靠后的。 而且他资历尚浅、年纪尚轻,可以说处在整个隗中市政府领导班子的末尾也不为过。这一点,在班子会议的座次上体现的淋漓尽致。他的位置常常在会议桌的末端,属于领导在上讲话,他在笔记上乱涂乱画也不会被留意到的犄角旮旯。 但当他从市府回到市局,这种境况却又会完全翻转过来。当坐在桌首的人变成他自己,他便忍不住时常留意桌尾的那个位置坐着谁、他讲话时那个人又在干什么。但他发现那个位置总是被靠近他的与会人员层层叠叠地挡住,很难看得清楚。 这很像是他这些年在官场的缩影,向上望,是一层又一层的领导,向下看,亦有一双又一双下属的眼睛盯着。 归根到底,他不过是一个普通干部,不仅要对社会安定和人民安全负责,还要对这样那样的领导负责,对几千民警负责。要论自在、轻松,远赶不上他当年当队长的时候。起码那会儿在队里他还敢有几分脾气,领导喊他上酒桌陪同是想也不要想的。 现在呢,秘书长一通电话,他就只有应着的份儿,连回家这么大的事也只能靠边。 他有阵子没回家了,考虑到最近这段时间江鹭和他关系的疏离,他其实是很想推掉这个应酬的。但身在其位,有些事往往不能由他心意。 下面县区分局倒好说,他是一把手,一句话的事。上面压下来的招待和应酬则相当难以拒绝,推多了,拂了领导的面子,自己工作也难做。 饭局还是被安排在高铭常来的这家餐厅,他到的时候,只有秘书长秦远诚在席,秦远诚让他稍等片刻,高市长和客人很快就到。 七点多,门外响起高铭洪亮的大嗓门和爽朗的笑声,宋魁对高铭的风格很熟悉,赶紧起身和秦远诚一起迎出包厢去。 跟在高铭身边的是个个头不高、脸色润红、略有些发福的中年男人,看上去精力充沛。宋魁一眼认出他来,是平京市市长汪大川。两人身后的一男两女,男人是呈天集团隗中分公司的一把手吕少轩,也算是宋魁的老相识了。 来得是呈天集团的人,宋魁的疑惑才算有了解释。 这件事还要说回到前年,他刚调动过来不久的时候。当年全市有一千多亿的招商引资任务,把高铭和书记时毅中愁得抓耳挠腮,半年时因考核达成不理想,连着开了多次班子会议研究推进。 领导着急上火,下面的人也不可能好过。宋魁作为新进的班子成员,屁股还没坐稳,自然逃不开层层重压,最后迫不得已只好求到在呈天总部任高管的大学同学王廷龙头上。 多年没见面了,但凭着上下铺的兄弟情谊,王廷龙还是豪爽地答应下来邀请董事长邝必先赴隗中考察投资环境的事。 考察期间宋魁和时书记、高铭全程陪同,宋魁记着,那几天白天几乎都在外面调研,邝必先这人六十多岁了,精力却相当旺盛,爱玩、爱喝,晚上的场子市里自然也是安排得灯红酒绿,现在想来都让他忍不住大皱眉头。 所幸双方谈得很愉快,很快呈天便与政府顺利签约入驻隗中,一举解决了四十多亿产值的项目,两千多人的就业问题。 吕少轩是当时陪同邝必先考察的人员之一,此后又作为分公司总经理被长期派驻。在企业安全生产和各类与公安相关的行政审批方面,应优化营商环境的文件要求,宋魁对呈天给予了很大程度的照顾和政策倾斜,因此两人也算有了几分交情。 今天这个饭局,显然也与他促成的这项招商引资有所关联。 高铭先向汪大川介绍了秦远诚,之后便是宋魁。 在介绍宋魁时,他语气显得有点热情过头,措辞更是颇为夸张:“老汪,这就是我给你提过的,宋魁、宋副市长,市公安局局长。这可是我们隗中人民安全的金盾,更是民生福祉的金盾啊。” 宋魁听来多少有些尴尬,这样的溢美之词,或许还是免了吧。 他理应谦虚几句,但又因为了解高铭这个人而作罢。高铭对外是相当高调、张扬的,这番话与其说是赞扬他,倒听出了不少自夸的意味。下属的成就终究离不开上级的领导有方,他也就不好用自谦来否认领导的丰功伟绩了。 他没有开口,而是不露声色地笑着,听高铭继续道:“宋副市长,应该见过汪市长吧?” 宋魁问了声汪市长好,道:“当然见过,不过大都是在电视上。唯一一次有幸遇见,应该是在去年底全省安全工作部署会议上。” 汪大川点头应着,视线打量了他一遭,笑了笑:“你记性倒好。”又道:“不必老高来说,你的大名我是听过的,一举夺魁的魁,人如其名,很有气势啊。而且,也算咱们省警察系统的知名人物了,省厅都是上过墙、重点介绍过的吧?” 宋魁连称不敢当,汪大川又问:“听说脸上这道疤,就是当年立一等功时留下的?” “二十多年前的事了,不提也罢。” 高铭又引荐两位女士:“吕总是老熟人了,就不介绍了。这位是呈天总部过来出差的罗蓉,罗总,另一位是罗总的助理小姜,呃,姜……” 罗蓉身旁二十七八岁的年轻女孩上前一步,粲然一笑,接过高铭的话来自我介绍:“领导,我叫姜沐。姜子牙的姜,沐浴阳光的沐。我是总部战略事业部副总经理,也是我们罗总的助理。今晚的服务工作由我来做,希望能给大家带来如沐春风般的温暖,如果有哪里做得不好、说得不对,还请各位领导多担待、多批评。” 姜沐的青春活力和大方直爽一时感染了众人,大家都轻松地笑起来。高铭连声赞赏着罗蓉,不仅赞赏她的优雅和靓丽,更赞美她的慧眼识珠,给今晚的饭局添了姜助理这么一道风景。 领导们都笑,宋魁也只好跟着笑。边笑边忍不住对姜沐多了分留意。 她身上莫名有江鹭的影子,有些角度相似得像是一个人,名字也与江鹭读来相近。一颦一笑,刚才那样活泼特别的自我介绍,让他不禁想起二十出头岁,刚与他认识那时候的江鹭来。 他怀念那时的她,当然更怀念他们曾经有过的韶华年岁。谈恋爱那时的悸动、新婚燕尔的如胶似漆,这些年好像都随着他们的两地分居淡去、褪色。岁岁年年的忙碌之中,光阴一晃而过,他与她也都热情不再了。 他望向她,没想到姜沐却也正好朝他看来,两个人的视线撞在一起,宋魁便意外地看进了一双含着笑意、清澈如水的眸子——她们连这双眼睛也这么像。 他怔了一下,一瞬间仿佛看到江鹭就在自己面前。 也许是太久不见,太想她了。 回过神,他只得示好地笑了笑,姜沐也回给他一个笑意。 入席落座,高铭道:“欢迎汪市长和罗总莅临隗中指导工作,我就借用小姜的话,招待不周的地方,请两位多多担待、多多批评。” 宋魁生出几分疑惑,罗蓉是因公前来出差的,姑且算是莅临指导,但汪大川显然不是。他是私下里到隗中的,到隗中来是为了什么,高铭却只字没提。 汪大川这种份量的领导,很少会有一时起意的行程。他此番到隗中,或许最大的可能是为了见罗蓉,搭上呈天集团这条线。但至于还有没有别的目的,就不得而知了。 4、第 4 章 宋魁是游离在市委和政府班子边缘的一个角色。听起来是个副市长,好像能接触到不少高层的领导,实际上公安系统却是相对独立、自成一统的,在他这个位置上,能够掌握到上层之间的信息很少,有时候底下的小道消息都比他灵通。 另一面说,他也是个不愿过多揣测领导们关系和意图的人,因此在这种探不到深浅的场合,更需要谨言慎行。他只能按照他一直以来的处事原则,其他人聊什么,他便听什么,把酒敬到位,不该问的不问,不该说的不说。 在这桌上,宋魁正确的位置应当是在秘书长秦远诚之后,吕少轩之前。但要从支持经济发展、服务企业的角度来看,他或许还要往吕少轩之后挪挪。 无论怎么看,今天的场合他都绝对算是一个配角,他也有意地弱化自己的存在感,尽量像江鹭一直对他叮咛的那样,少喝些酒。 可话题却总是不可避免地饶回到他身上来,酒也自然越喝越多。也可以理解,他与王廷龙有这样一层关系,年初时听说王廷龙有上集团二把手的机会,那么无论罗蓉、吕少轩,还是今天特意到此的汪大川,自然都不可免俗地想视他为桥梁媒介。招商引资、经济发展问题,不论在何时都得是摆在前面的。这恐怕也是高铭今天请他来作陪的目的。 罗蓉是个豪爽的女人,酒量不小,而且喝得痛快、干脆。平时类似的宴席,女人总是配角,但今天罗蓉成了主角,又带着姜沐这样年轻漂亮、八面玲珑的助理,说是三个女人一台戏,但罗蓉和姜沐两个人就能把戏唱得精彩。更何况,有高铭的场合,话题更是百无禁忌,没多大会儿就开始荤的素的齐上阵了。 气氛越喝越热烈,高铭兴奋得满脸通红,兴致高昂,在罗蓉和吕少轩的撺掇下,或许更是在他自己的意趣下,讲了几个荤段子,惹得在场众人一片大笑。这笑有的是发自肺腑的,像高铭自己,有的则是为了捧场,像罗蓉和吕少轩,还有的则仅仅是碍于领导笑了而不得不笑,例如秦远诚和宋魁。 高铭的这种行事风格,宋魁已领教过不少回。有他在的场子,女人和荤笑话是标配。按照他的说法,男人的酒桌上没有女人、不讲笑话,那就像吃饺子不蘸醋,是索然无味的。甚至有的时候,饺子不是主角,这口醋才是。 一地的官场风气,很大程度上取决于领导的处事方式,尤其是一二把手的个人作风。宋魁从隋庆调到隗中,这种感受可以说非常深切。 像这样的饭局,在隋庆一个月也难见到一次,更不要说像高铭这样,喜欢把场面搞得声色犬马、灯红酒绿,不成样子。可等到了隗中,这些却俨然成了标配、例制了。 宋魁实际是相当厌恶这种作风的,甚至在公安内部,他也严厉批评和坚决杜绝这种作风。但作为下属,到了高铭的场子,他又不得不学会隐藏自己的真实态度。 高铭的荤段子讲完了,紧接着就调侃到了姜沐头上:“小姜啊,我看你偷瞄宋副市长半天了,是想敬酒,但不好意思,还是怕他啊?” 姜沐大大方方道:“上一轮酒都敬完了,这一轮是该从宋副市长开始了。我看他是在等您和汪市长指示呢,您二位不发话,我这杯酒当然敬不出去呀。” 高铭哈哈笑道:“宋魁,人家都点我了,这还不赶紧跟人家碰上一杯?” 宋魁只得起身与姜沐碰酒。姜沐面对他,将自己的酒杯压得低了些,更低些,望着他,脸上染上一抹霞色,“宋副市长,这第一杯敬您,是因为有您牵线,将呈天带到隗中这样投资环境优异的城市来,有幸遇到高市长这样开明的领导,为我们企业发展带来了新的可能。作为企业的一员,我代表自己、也代表我们战略事业部的全体员工,向您表达这份感谢。” “过誉了,呈天能来隗中,关键还是靠高市长支持的力度大、政策的引力强,是整个领导班子共同努力的结果。你这杯酒我喝了,但这功劳我可不敢揽在自己头上。”宋魁谦虚地推辞着,端起酒杯来。 姜沐等他喝完,冲他腼腆一笑,清亮的眸子闪烁着,重新斟上酒,又敬上一杯:“这第二杯,是感谢您一直以来在各个方面对呈天给予的关照。今后我可能会经常陪同我们罗总到隗中来,许多事没准还得麻烦您呢。” 宋魁客套地应,将杯中酒饮尽。 姜沐还没回到座位,高铭就笑道:“小姜这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啊,表达感谢不假、请他关照更真。你只管麻烦吧,我看宋魁是心甘情愿被你麻烦呢。” 高铭这一起头,其他人也饶有兴味地拿宋魁与姜沐调笑起来。这大概是酒桌上除过荤段子之外的又一恶俗趣味,随兴挑一对男女乱点一通鸳鸯谱,也不管人家是不是男有家女有室,这样的玩笑却成了应酬餐桌上调剂气氛的必备科目。 高铭开口,汪大川不能不附和,两个领导唱双簧似的你一言我一语,秦远诚这秘书长当仁不让跟作捧哏,罗蓉是底下笑作一团的观众,只有吕少轩碍于与宋魁日后的相处,不方便参与,又不得不捧场地虚笑着。 宋魁也笑着,但这笑却是无奈的,是迫不得已的。他摸了摸无名指上的婚戒,感觉到一种莫大的讽刺。西方这套所谓通过戒指来表明已婚身份,避免在社交场合引起不必要的误解的做法,如今来看更像是伪君子将自己置于道德高点的护身符。 实际上戴着婚戒却在私下里乱来、情人无数的男女不在少数。在中国的社交场上,更没有人在意什么劳什子婚戒,宋魁一度被不少领导半开玩笑地劝过,当然也包括高铭,“家里的黄脸婆能有外面的年轻姑娘好?那玩意儿箍在手上也就罢了,可别真被箍住了思想。” 这种硬拉郎配的笑话,或许也就和荤段子一样,大家会心一笑,笑过便罢,无伤大雅。调侃罢了,无需作真,宋魁活了四十多年,早已见惯不怪,自然也是左耳进右耳出地听听而已。 但姜沐却好似作了真,她窘得脸颊绯红,拼命解释。可这种事情是最不兴解释的,你一笑了之,对方自然无趣,你越使劲描摹,对方便越觉得自己说中了、猜着了,这里边肯定有几分故事,当然更加不会放过了。 姜沐越解释越乱,越解释越没了章法。看她这幅样子,众人便更笑得起劲儿。她连忙起身来向领导们挨着敬酒,请求大家口下留情,高抬贵手,殊不知这就钻进了圈套。用酒去堵领导们的嘴,那是永远不可能堵得住的。高铭和汪大川不止有一个肚子,还有秦远诚这秘书长的半个肚子。姜沐怎么可能喝得过?一杯接着一杯,她很快招架不住,求助地望向宋魁,眼波流转,柔弱地能汪出一泉水来。 罗蓉适时看向宋魁,道:“宋副市长,我们姜助为您冲锋陷阵呢,您不得英雄救美,帮上一把?” 宋魁心里是不情愿的,但被罗蓉架在这里,只好替姜沐代了一杯。 有了第一杯,自然就跟着有第二杯、第三杯。这一轮又一轮酒下去,宋魁便有些多了,头晕得不成,眼神也开始涣散,待望向姜沐时,那视线更仿佛隔了重纱、蒙了层雾般地缥缈起来。 她的面容与江鹭的恰到好处地重叠在一起,清亮的眸里盛着千种风姿,万般柔情。一个晃神,又觉得她好似是江鹭的一个虚影,远山青黛一般渺渺茫茫。 她们的确有诸多相似之处,相似的灵动清透的眸子,里面盈满了水一样柔情的笑意,相似的青春活力,相似的似嗔还羞和桃腮微晕。但宋魁知道,让他心湖微澜的并不是姜沐,而是她身上时隐时现的年轻时江鹭的影子。 这道影子只与她短暂地重叠,飘忽不定、转瞬即逝,他追逐的感觉也与姜沐本人如何毫无关联,他只是耽湎在酒精带来的这种幻影,像遥望着旧日的一场海市蜃楼。 5、第 5 章 后半程,高铭和汪大川开始有些不胜酒力,汪大川的脸几乎成了猪肝色,眯着眼靠在椅背里,不知怎地就扯回到隗中与呈天的合作上来,“老高,我羡慕你呀!手下一员大将给你解决了这么大一个难题,我的难题还不知要怎么解决呢!” “老汪,车到山前必有路,有些事你急也没用,顺其自然吧!”高铭拍着汪大川的肩膀劝。 这番没头没尾的对话就停在这里,没有再继续下去,秦远诚也不敢再任其继续下去,如果真让两位领导出了丑,他是交不了差的,于是便向高铭提议散场。 高铭大手一挥,酒席便这么散了。秦远诚送两位领导回去,吕少轩殷勤地表示送罗蓉,大家不约而同地又将宋魁和姜沐凑了一对。 罗蓉私下交代姜沐:“把宋副市长送到车上,照顾好。” 宋魁是想推辞的,但步伐已然有些不稳当了。只好半推半就地由姜沐扶着出了餐厅,六月中的天气已燥热起来,夏夜温热的晚风一吹,他的酒意更浓了几分。 齐远下车来扶他坐进车里,姜沐问:“宋副市长在隗中,是一个人住吧?喝成这样,有人照顾吗?” “我会照顾好的,您放心。” 姜沐却没法放心,毕竟宋魁是替她代酒才喝成这样的,否则看他的酒量,还说不好是谁送谁回去。她弯腰看向后排的宋魁,轻声问:“我送您到住处?” 宋魁靠在座位里,闭着眼,没有回应。 在姜沐看来,这是一种无声的拒绝,既是对她好意照料的拒绝,更是对从此刻起再发生任何交谈的拒绝。她心中一阵失意,只得道:“今晚给您添麻烦了,您回去以后好好休息。” 齐远没想到宋魁今天会喝成这样。 他的酒量一向很好,特别是陪同领导的场合,他不仅能陪得住、陪得好,还能陪到最后。哪怕是真多了,也有稳住自己不至失态的定力。 今天这种情况就很少见,特别是扶着他出来的这个女人,让齐远产生一种与以往都不同的感觉。 但身为一个司机,也仅仅是一个司机,齐远的职业操守和觉悟不允许他继续猜测、遐想下去。他感到自己愈距了,连忙抛开这些乱七八糟的想法,继续做回一个聋子,瞎子,哑巴。 车刚开,宋魁的电话就震动起来,他从裤兜掏出手机,看到是江鹭的表舅妈李凤桃。 这都几点了,怎么这个时间打电话?他意外地挑眉,接起来,问候了一声。 李凤桃的声音听来又急又气,一张口就道:“小宋,咱们还是不是一家人?小飞是你媳妇的表弟,也是你的表弟吧?他出了事,你帮不帮这个忙?” 宋魁一头雾水:“舅妈,这是什么话?小飞出什么事了?” 李凤桃把来龙去脉讲了一遍,宋魁才算是明白了,要不是江鹭拦着,这通电话早打他这儿来了。问题是,他哪儿做得了江鹭的主?尤其又赶上这阵子,他更不想为这么点事再和江鹭起争执。 他支支吾吾地应下来,刚挂了电话,齐远的电话就响了,看到来电显示是江鹭,他便问:“局长,嫂子电话,接吗?” 这事闹得……宋魁示意他接,齐远便关了耳机,用车载蓝牙接起来。江鹭的声音在车厢里响起,音响的音量很大,但她的声音却还算克制理智:“齐远,饭局散了吗?” 齐远从后视镜看宋魁没有答话的意思,便自己回她:“嫂子,刚散,我正在送局长回去的路上。” “他怎么样,还能接电话吗?” 齐远再次看了一眼后视镜,宋魁这才硬着头皮开口应声:“鹭鹭。” 江鹭开门见山:“表舅妈给你打电话了?” “嗯,刚挂。” “不管她怎么跟你说的,不许你给杜晓飞找关系。” “都是一家人,小飞也是你表弟……” “打住。这事不许你插手。” 宋魁看了眼齐远,只得应了好。江鹭便安顿齐远:“等会你把他送到家,督促他多喝水,等他酒醒些再走。辛苦了。” “嫂子放心吧。” “好,那你安心开车。”她对齐远说完,电话就挂断了。 本以为她会再跟他叮咛两句的,可是车里已经再度回归安静。 这是还对他有怨言。 宋魁在心底叹气,每次她家里出这些事,他夹在中间都是为难,帮也不是,不帮也不是,两个人总说不到一起去。他外任这些年,为这类事争执不是一两回了。 夫妻两个异地多年,电话里只言片语,更容易引起误解和隔阂。头些年还好,这几年,尤其是这一年来,他明显感觉到江鹭的倦意和对他的疏冷。 他真的想她,如果能当着面说些体己话,等待他的也许不会是这样冰冷的忙音。 他空洞地盯着车顶,从没有像现在这样感到如此形单影只,无比孤寂。七年了,如果算上在县里的那三年,应该是十年了,他飘荡在外,偶尔的归家早已无法慰藉他沧桑疲乏的灵魂。 他觉得自己很累,不只是身体累,心更累。他像一艘航行得太久的船,一鸢飘得太高的风筝,一只飞累了的鸟。他想要靠岸归港,想要飞得低一些、落下来,可是他没有这样的机会,也无法停下。 这半月来他只回家了一次,周一的晚上,江鹭的大伯过寿,一家人借着这个机会难得坐在一起吃了顿饭。回到家已经十点多了,他好容易回来一趟,自然又要过问女儿的生活学习。一整天的精力就这样分给亲人、孩子,等轮到江鹭,他已经疲累至极。第二天六点多还要赶回去上班,两个人没说几句话就早早睡了。 将时间拉长,过去的一个月、几个月、几年里,他的日子就是这样千篇一律陀螺般的转着。 这里面属于家庭、妻女、父母的部分几乎少得可怜,他更多地属于大大小小的会议,属于无穷无尽的调研考察,属于繁杂苛重的工作任务,属于各式各样的招待应酬。一个一把手,而且是公安系统的一把手,要考虑的民生民情是方方面面、巨细无遗的,这就是他的生活现状。 都说当官好,人人都想当官,仿佛当了官就可以安逸享受,为所欲为似的。这种官员不是没有,但实际上,对大部分普通领导干部来说,当官却是件难事,是实实在在的苦差。 有人说当官的都是被绑着手、捆着脚、捂着嘴的。这种说法或许是有那么点夸张,但不能不说反映了相当一部分的现实。别的不说,单就说捆着脚这点,你想去哪里干,是由不得你的心意的。近些年,省市县级的一二把手几乎再难见到本地成长的干部,像他这样漂泊在大江南北的一把手遍地都是,可以想见,这背后又有多少个残缺不完整的家庭? 当领导的也是人,也有人的七情六欲,有人的基本需求。他们的身体需要依靠,他们的心更需要得到安抚和慰劳,可家庭在离他们几百公里、几千公里之外的地方,身边最近处却充满着无穷的诱惑。 他常常忍不住地想,这破官真是不做也罢,若某天真遇到什么事,或许一个冲动就辞了也说不定。但他终究是不可能走到那一步的,在这一份痛苦之外,他到底也还是热爱着公安的事业的,于是他便又只能往回想,他究竟是怎么走上这条路的?如果当初……罢了,哪有什么如果,更回不到当初。 他真是喝多了,不然怎么又开始这样感怀万千、多愁善感起来。 6、第 6 章 因为表弟杜晓飞的事,江鹭最后跟表舅妈闹了个不欢而散,闹到姨妈跟前也没断清这官司。 大半夜,李凤桃又给宋魁去了电话,宋魁抹不开面子,最后还是答应给她找人打声招呼。江鹭一早从大姨电话里知道这事,憋了一肚子火,给宋魁打电话兴师问罪。 十点多,宋魁被一阵震动声吵醒,头有些发疼。 手机在床头柜上嗡嗡地响,旁边还放着昨晚齐远给他倒得半杯水和养护肝脏一类的保健品。他觉得那东西没用,但江鹭坚持要他吃,他遂敷衍了事地偶尔吃一两片。 来电显示是“鹭宝”——刚谈恋爱时她坚持让他改的这个昵称,用了十几年,用到现在。虽然放在这年纪看有些肉麻了,某些场合被人看到也略显尴尬,他几度想改回“鹭鹭”或者别的,但一直懒,也没顾上。 另一个原因是,他心里多少还有些不舍。这或许是仅存不多还能让他找回当年感觉的称呼。那时他这样喊她,她还会羞赧脸红,现在他们之间说话则很少再加称呼,态度也往往是公事公办的疏离。 宋魁揉着太阳穴,接起来。 电话里很快传出江鹭的声音,不算尖刻,但语气也并不怎么温柔。 “你在哪?” “宿舍。” 江鹭听他声音是哑的,估计他是刚起来,还在宿醉状态,也没有咄咄逼人,先关心了几句:“怎么样,头疼吗?” “有点。” “多喝点水。” 宋魁总觉得她这通电话绝不仅仅是来关切他的,心不在焉地应着:“知道了。” “现在能聊两句吗?还是晚点我再打?” 和他猜得一样。他想,长痛不如短痛,早说早了,便答:“不用,现在说吧。” “那说说昨天晚上的事?” “昨晚什么事?”他几分心虚地装傻。 “我跟你电话打完,表舅妈是不是又给你打电话,让你给小飞找关系了?” 他支吾着没答,算是默认。 “你不是答应得好好的,不插手这事的?” “你舅妈大半夜几通电话打给我,又是哭又是诉的,我怎么招架得住?况且我那会儿喝得晕晕乎乎的……” “你也知道你喝多了?你好好想过没有就答应?” “我想着,小飞本来是初犯,情节也不严重,又是口角纠纷引起的,这种情况能调解肯定是要按调解处理。” “那就是处理得有问题!人家对方表明了不调解,你告诉我这种情况下应该怎么处理?” 宋魁一噎,对她质问的语气不大舒坦:“你说该怎么处理?” “当然是以派出所的意见为准,派出所说调就调,调不了,该处罚处罚、该拘留拘留。托关系找人,这是什么歪门邪道?” “歪门邪道”这个词让宋魁心里更加不痛快:“你看你,小飞再怎么说也是你表弟,有什么必要非得那么死板?我听你这意思,你是希望他被拘?” 江鹭有理有据:“他是我表弟,可他也确实动手打人了,就算别人再爆粗口,他动手把人家打伤也是他错在先。如果不能取得对方谅解,他就该为自己的过错承担后果。他自己也是有这个担当的。总不能因为他姐夫是公安局的,他就要受到照顾。你给他开一次方便之门,他尝到甜头了,今后只会变得肆无忌惮、有恃无恐。” 宋魁有点来气了:“你是干公安的还是我是干公安的?一次没调成可以调两次,两次不成调三次,派出所就是干这个的,你当他们没有调解率考核?何况昨天刚出的事,还没个结果,你就要给他送进去拘留?再秉公执法也不是这么干的。” “我没有说必须要把他拘留,我也希望派出所能调解尽量调解,昨天也向人家求了情。我只是希望你不要插手干预,一旦你插手了,这件事的性质就变了。” “性质怎么就变了?” 江鹭提高声调,“你说怎么变了?你从上往下施压了,民警还能不能做到客观公正?明明该按照法律和流程办理的案件,为什么要听你怎么说?你有什么权力干预?人人都像你这样,还要法律制度干什么?” 宋魁一早起来就被她质问到脸上来,每回她都是这样,一副大公无私、大义凛然的模样,站在道德制高点上指责别人,丝毫理解不了他夹在她家人中间有多难办。她能六亲不认,他这当女婿的能吗?明明就是一点小事,最后总要演变成他们夫妻之间闹矛盾、起争执。 想着,他一肚子的火也憋不住了:“我就是有这个权力,我就是插手管了。为你家的事操心还成了错了?你怎么就不能设身处地为我想想,我怎么拒绝你家人?” “有什么不能拒绝的?我怎么拒绝你就怎么拒绝,该怎么相处就怎么相处。明明是正常的亲戚关系,就因为你有点权力,非得让你搞成这种权亲交易,不帮忙反而还要心怀愧疚了……” 宋魁听不下去了,打断她:“江鹭,你能不能不要每次什么事上稍微有一点不合心意,就来对着我一顿劈头盖脸地教训?我不是你班上的学生。” 江鹭此刻情绪也很激愤,但话赶话地,再争论下去更不会有结果,只会演变成更激烈的争吵,最后以他敷衍了事的退让回避作为收场罢了。 她停下来,给彼此冷静的时间。 听筒里,谁也没有再说话,无声的沉默震耳欲聋。宋魁沉着气没吭声,心情却七上八下地打鼓。 直到江鹭再度开口:“宋魁,你觉得我做这些,六亲不认、铁面无私是为了谁?这十几年我为你当这第一道防线,你觉得我容易吗?我的心里好受吗?如果不是为你的事业,为我们家庭的稳定,我又何苦这样……” 宋魁预料到她会说这些,也知道自己该为此感到愧疚、为她的辛苦付出表达感谢。但愧疚感就像是一道抛物线,只在头几年达到顶峰,此后便一路下落。十来年了,到今天,他已对她这样的陈述感到麻木、平淡,心中也几乎不再漾起任何波澜。 这是他的问题,他理应调整心态,认真对待她的怨气和委屈。但不知为何,疲惫和倦怠,或许还有因为了解她、知道她无论如何都会包容忍让他的有恃无恐,习惯性路径依赖,他几乎没有多想就搬出以前应付她的那套说辞来。 “好了,知道你是为了我好,以后我注意,行了吧。” 江鹭感到一阵无力。 除了结束这段对话,她不知道继续聊下去还有什么意义。 “就这样,你休息吧。” 宋魁还想说什么,想跟女儿说几句话,但听筒里已经传来忙音。 挂了电话,他又倒回床上睡了一觉。起来后,意外收到了姜沐发来的短信。 她先是自我介绍并表明发信息的目的,是向他致谢和道别: 宋副市长好!我是姜沐,我与罗总已于今天中午乘机返程。感谢您昨晚拨冗作陪,并在席间给予我诸多关照。今后来隗,或许还要劳您费心,期待与您再会的那天。 宋魁平静地读完,然后便将短信删除了。 诸如此类的信息他早已收到过无数,大部分是在各种场合接触的年轻姑娘发来的,内容以表达尊敬感谢、嘘寒问暖为主,当然也不乏大胆表白的,但更多还是这样隐晦地暗示,试图与他拉近关系。他往往一眼看出她们的企图,除了无趣、无奈,心中也不会泛起任何涟漪。 像姜沐这样不到三十岁就能做到呈天总部高管助理的人,绝非等闲之辈,可她面对调侃和玩笑时却又居然做不到一笑置之,这不矛盾吗?在他看来,前一晚她的自乱阵脚多少是有些表演成分在里边的,也正因为这露出马脚的稚拙,让她显得愚蠢,也让他更加嗤之以鼻。 她和他们的目的不会单纯,一个送到他面前的、长得像二十岁江鹭的年轻女人,处处符合他的审美和取向,如此巧合吗? 周三这天,杜晓飞的案子调解下来了,对方最后松口将赔偿金额从两万降到了八千。江鹭陪着杜晓飞去处理了赔偿,知道他刚买了房背着贷款,手头不宽裕,就取了五千现金偷偷塞到了他包里。 杜晓飞不愿意跟父母说,江鹭只得又给表舅妈打电话,告知他们老两口这事已经解决了,请他们放心。 李凤桃松了口气的同时也给她道歉:“小鹭,舅妈那天晚上没控制好情绪说了重话,你不要往心里去啊。” 江鹭道:“您是为小飞好,我理解。都是一家人,没什么。” 李凤桃连连应是:“对,都是一家人。你对飞飞的关怀我们也都记在心里的。” 7、第 7 章 晚上十点多,秋秋写完作业趴在床上玩手机,江鹭敲门进去,催促她早点去睡,怕她熬太晚起不来,明天还要上学。 秋秋咕哝着应了,虽然不大情愿,还是起来去洗漱了。 等女儿关灯睡下,江鹭又忙了会家务,洗完衣服正晾的时候,忽然听见门锁咔哒的响声。从阳台出来一看,竟然是宋魁回来了。 上次争执之后,他发信息给江鹭道歉,报备说争取周一或者周二回来一趟。江鹭未置可否,也没有再跟他赌气,本想见面再好好彻谈一次,结果他又爽约了。今天周三了,而且已经是这个时间,他又突然跑了回来。 江鹭有点意外地看他进了门,迎上去。 “怎么突然回来也不跟我说声?”她责备着,帮他拿出拖鞋放到脚边,没在他身上闻到酒味儿,就问:“从哪儿回来的?晚饭吃过了吗?” “局里回来的,点了外卖凑合了一口。” “这么晚还赶回来干什么,明天一早再跑回去?” “你不想我回来?” 她被问了一愣,不知答什么。 宋魁看她没有想答的意思,只得自己主动解释:“明天上午厅里有个会,我刚好开完会再回。” 江鹭没再多说:“衣服换下来,我给你洗了。” 宋魁边解衬衫扣子边问女儿:“小家伙睡了?” “刚睡一会儿。” 又没赶及跟女儿说话,宋魁有些懊丧,不过正好也给了他和江鹭拉近关系、温存的机会。有半个多月没抱过她、要过她了,只是望着她,他的心已耐不住一阵渴求,等江鹭把衣服扔进洗衣机回来,便迫不及待把她揉进了怀里。 他光着上半身,温热、结实的胸膛贴上来,粗壮宽厚的臂膀紧紧环上她的腰、笼罩她,像一座压向她的山峦,将她全然纳入他的怀抱和气息中。 江鹭无法控制自己对他产生恋慕和渴望,身体却有些不自在。 已不知道多少回,他们争执之后,问题就那样不上不下地悬在那儿、扎在心里难受,因为无法当面把话说清楚,自然也无法酣畅淋漓地彻底解决,最终只能随着时间翻篇揭过。 不止这次的事,以往的每一桩、每一件,无不是被他这样轻描淡写地带过去,无不是以她的退让包容作为结束。 她没有给他回应,宋魁感觉出来她的抗拒,低声问:“还在生我的气?” 她没答。 他揉着她,吻上来哄:“好了鹭鹭,别跟我一般见识。” 又是这话。 江鹭不是不想他,退一步说,她自己的需求也配得到满足。无奈叹了声,推开他:“洗澡去。” 趁他洗,她又去看了看秋秋,确定她睡熟了,小卧室的门也关严着,才回到主卧来锁好门。 有了秋秋以后,她和宋魁过夫妻生活就像做贼,千小心万小心,有时候还是会出意外。几年前的一回,刚做到一半,秋秋推门进来了,哭着说做噩梦了要找妈妈。宋魁当时魂都吓飞了,幸好是黑着灯,卧室床和门口还隔了个衣帽间,离着些距离,没那么容易看清楚。他一骨碌翻到床边,赶紧穿内裤。 秋秋不明所以地问:“爸爸你在干嘛?” 宋魁心有余悸,没好气地心道:□妈妈!嘴上还得找理由哄骗女儿:“你妈妈腰疼,爸爸给她按按。” 江鹭有时挺佩服他这随机应变能力的。 这两年秋秋上了初中,学校开了性教育课,孩子也多少懂了些,类似的事情也就再没发生过。但似乎从那之后,她与宋魁过夫妻生活的频次也明显下降了许多。他回家的次数愈发地少,偶尔回来,也经常是累得倒头就睡。 今天他不知为什么兴致高昂,江鹭咬着唇在底下轻喘,他则闷着声使劲儿挺进,像头看见红布红了眼的公牛,汗珠啪嗒啪嗒地往下落,落得江鹭脸上、身上到处湿哒哒的。等到风消雨歇,已经是半个来小时以后。他正当盛年,体格又壮,控制不好力度,每次都把她折腾得腰腿酸疼,得好半天才能缓过劲儿来。 办完事,看他缓口气之后的第一反应居然是拿起手机回信息,江鹭忍住心里的一阵失落,问:“我们这种状态有多少年了?” 宋魁的注意力短暂地从屏幕上收回,不知她怎么心血来潮问起这个:“什么意思,哪种状态?” “两地分居。” 他不太想应这个话题,“你不是比我算得清楚,我没概念。” “七年了。” 恐怕还少说了三年。但他敷衍地嗯声。 “你最近这半年回来的次数也越来越少了,平时应酬就罢了,周末也不回家?是不愿意回,还是回避不想见我?” “这不是周末有饭局,不想来回折腾,累。” 江鹭在心底叹气,沉默地盯着天花板。 想说什么,又觉得无从开口。 老生常谈的那些问题,即使再提出来也无法改变什么。作为警嫂,除了继续包容他,继续走这条望不到头的路,她没有别的选择。尽管无数次希望他能调动回来,但她也知道,这由不得她想与不想,于他们之间的问题更或许只是杯水车薪。 起初的异地是小别胜新婚,是两个人都更加珍视这来之不易短暂的相聚,倾尽一切地为对方着想和付出。后来,这样的异地则在他日复一日的忙碌、倦怠和对家庭责任的忽视下成了纷争和矛盾的蓄水池。 她这池水已经积蓄了太久,不知哪一天会因为哪件事而溃堤决口。目前为止,异地带来的距离,反而成了这已经暗藏汹涌的婚姻之上的遮羞布、缓冲带。 他们感情出现的问题他意识到了吗?她该挑明,还是稀里糊涂就这样把日子过下去? 她不是个得过且过的人,也一直努力经营他们的婚姻。但许多事并非努力了就有结果,更不是她一个人努力就能有结果。一步一步,发展到今天,她心中也只剩下一阵唏嘘。 宋魁看她心事重重,拍拍她:“别多想,早点睡。” 次日上午,从厅里开完会,齐远送宋魁回隗中。 回去的路上,电台里一首接一首地播着音乐,播到一首叫天天天蓝的歌时,宋魁心里忽而涌起一阵难言的酸楚。 他让齐远关了音乐,闭上眼靠在头枕上。可是那旋律却一直萦绕在脑海里,歌词也反复不断地浮现。 天天天蓝,六月末的隗中,确实已经到了天最蓝的时候,可这抹与平京的天空相连着的蓝,在他眼里却是带着灰的。 情是深、意是浓,离是苦、想是空。苦啊,这世上有什么苦能抵过离别之苦呢。 在外的这些年,每次回家再离开,他的心便要经受一次苦楚。很多时候在迫切的回家前,他反而生出一种抵触,恰恰是因为不愿意承受这样的分离。尤其是与孩子的分离,早上秋秋问他下次何时回家的时候,她眼里的渴求和委屈,让他几乎不忍回想。 在江鹭和女儿面前,他无法拍着胸脯说自己是个合格的丈夫、父亲。当初调到隗中的这个机会,他不顾一切地把握住,本是希望可以离家近一些,多回来几趟,弥补一些对她们的亏欠。然而如今看来,依然有这样那样的困难和阻碍。 在他看来,距家只有不到两小时路程的隗中,或许会是他政治里程中离家最近的一站。他到任以后没有别的奢想,只想在隗中多干几年再动,至于下一站会去哪,他一直还没有想过。但从昨天到今天,江鹭的沉默、女儿的思念和不舍都像一把小刀剜着他心口的肉。 他疼啊,疼得不能不去想,回到平京来到底现不现实? 几年前,他原本是有过机会能回来的,但最终他落选了。以现在来看,再肖想省会市局一把手这个位置是相当不切实际的。这其中有这样那样的因素阻碍,也有各种各样的不确定。况且,回来了,很多问题就能迎刃而解吗?还是只会让眼下的矛盾更尖锐、更突出? 他内心隐隐觉得恐怕会是后者。 8、第 8 章 省公安厅的半年工作会议结束后,隗中市局随即也召开了半年工作会和新闻发布会。 发布会上,宋魁在答记者问时介绍:“上半年,全市违法犯罪警情同比下降5.2%、刑事案件数同比下降43.8%、街面侵财警情下降38.1%,破案率较同期提升8%,移诉案件同比提升10.3%,实现了两降两升的目标,在全省考核中再次荣获第一,成为首个连续三个半年度考评位居榜首的市局……” 新闻发布会和两家官方媒体站台宣传,省人民日报还上了头版头条、公众号、视频号。这次考评过后,隗中市公安局可以说是出尽了风头。 宋魁的手机和办公座机随即接到大批恭贺、道喜、请教经验的来电。江鹭自然也成了不少人恭贺的对象,依照往常,她仍是一一感谢答复。但这次不同以前,她没有为这件事感到与有荣焉,反而生出几许自怜。 他在台前的风光、成就,有多少是靠她辛苦付出和支撑换来的?可又有什么来衡量警属的汗水与艰辛呢?即便他有心,也不过是说一句“这军功章上有你的一半”,聊以慰藉,何况他如今已是连这样的话都很少对她说了。 暑假过半,他一直折腾半年会议的事,中间只仓促回了一趟家。 日子继续这么不冷不热地过着,江鹭原想问他能不能请假回来一趟,带上女儿,一家三口一起出去旅游散散心,也借机弥补缝合一下这段关系。但她知道这样的诉求大概率是碰壁,最后也没有开这个口。 原本约好周末回家探望姑妈姑父,他又要去踏勘督导文化旅游博览会安保工作,她只得独自带着秋秋回去。 母亲去世后,父亲再婚重组家庭,十岁以后江鹭便一直跟着姑妈和姑父一起生活。姑父梁言衷从省属大学调离以后,这些年一路干到了省委副书记。省委宿舍统一安排在城北,位于雁青湖畔的悦然山庄。 因为常年外任很少回家,难得回来一次,出入这里显得太过敏感,所以宋魁跟江鹭过来的次数屈指可数。如今他们之间这种状态,江鹭更是不愿带他回来,就她和女儿两人,倒是轻省了。 没见着宋魁的人,江冠琴也没太意外,只是关心一句:“宋魁又忙,没回来?” 江鹭不想提他们之间的事,随口带过:“隗中不是要办什么国际旅游文化节,安保任务那么重,他能闲得了?” 梁言衷听见两人说话,从书房里出来,秋秋看见他,跑上去志得意满地道:“姑姥爷,我期末考试语文和英语双科满分!” “哟,那我们秋秋可真是了不起,值得表扬!”梁言衷笑着,揉了揉她头。 江鹭道:“你怎么不给你姑姥爷汇报一下你数学考了多少分?” 秋秋一努嘴,“扬长避短!” 梁言衷呵呵笑,“你这闺女跟你小时候一模一样,伶牙俐齿得很!” 坐下来吃午饭的时候,梁言衷说起宋魁来:“他最近可是风头正劲啊,全省考评拿了连冠,又被媒体宣传报道了几轮,上周省委班子会,郭颖才还借这话题提到他,可是成了著名人物了。” 江鹭笑笑,没接茬。 江冠琴道:“我女婿就是这点好,低调务实,踏实能干。当年要不是看上他这特质,我也不能非得把何崴挡着,把他介绍给你。你看宋魁啊,什么也不靠,就靠着自己努力和领导赏识提拔上去……” 宋魁他们这一家子老公安,还能叫没有背景?明面上他倒的确是没靠谁,但官场上的事,这种出身谁又说得清楚。 每回过来,姑妈总免不了夸赞宋魁这也好、那也好。颇有些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喜欢那味道。在长辈眼里,男人大抵是只要在事业上取得成功就可以代表一切了,至于家庭方面,顾及不到也是情有可原。 以往江鹭对这样的赞赏还愿意附和几句,今天这些话在她听来却有些不畅快,心里扎得那根一直没有拔出来的刺也隐隐作痛。 她现在不想聊宋魁,更不想听见何崴这个名字:“姑妈,这么多年了,咱能不提何崴了吗?我跟他本来也没什么,就算是你不拦着,我俩也不可能谈。” 旁边的秋秋插嘴:“你们说的,是我见过的那个何崴叔叔吗?” 江鹭夹一筷子菜到她碗里:“小孩子不该问的别问。” 梁言衷咂嘴道:“你看,孩子问还不让问了。就是你姑妈非得提这茬,都多少年的老黄历了,提它干什么。” 江冠琴不满地撇一眼梁言衷,他赶快把话题岔开:“宋魁应该是在忙那个博览会的事吧?” “是。” 梁言衷点点头,“他们公安口,是辛苦。这种重要大型活动的安保工作,一丁点差错都容不得,是得废寝忘食啊。下周开幕式,我还要过去一趟。” 江鹭提醒:“您要是碰上他,保持距离,维持工作关系。” 周四的上午,梁言衷出现在第三届国际文化旅游博览会的开幕式上,宋魁作为安保第一责任人到场监督警卫工作并随行陪同。 对江鹭和他来说,梁言衷算半个父亲、他的半个岳父。但宋魁还是和以往一样,没有上前问候、殷勤,而是跟在后边,站在自己的位置上做好本职工作。两人也自始至终没有过交流,当然,这种默契仅仅是在语言层面,眼神交流还是有的。 梁言衷到场看到宋魁的时候,给他递过一个关怀肯定的眼神,宋魁也很快读懂了,回给他一个尊重敬爱的笑容。如此而已,在外人的角度,是绝猜不到他们之间存在这样一层关系的。 但是,梁言衷还是忍不住在开幕会之后的市委座谈会上提起隗中市近几年来社会维□稳、护航经济发展工作方面的成果。表面上是肯定了市委班子、政法口的领导有方、工作扎实、作风建设卓著,但市委□书记时毅中,包括所有与会人员都听出了梁副书记话里话外对于隗中市公安局成绩的赞赏。 这激起了一些水花和猜测,不过也很快偃旗息鼓。梁副书记虽然没有分管到政法委,但曾经也有在司法系统任职的履历,会关注到公安工作实在是相当正常的。而且,他始终没提到过宋魁的名字,自然也就没留给那些喜欢揣摩领导意图的人丝毫遐想的空间。 全省公安综合绩效考评过后,可谓是几家欢喜几家愁。 喜得自然是隗中市委□书记时毅中,他这些天颇有些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的志得意满。对比之下,省会平京的市委□书记郭颖才就显得闷闷不乐,愁容满面。 他想着时毅中这个曾经跟他在□校做过同学的老伙计,想到给他打电话道喜时他声音的洪亮、掩饰不住的喜悦,想起上个星期隗中的国际会议上梁副书记的到场站台,便越发地觉得心头不是滋味。 不是滋味儿啊。 梁副书记在隗中进行工作指导时的发言,自然没有意外地传回来,传到他耳朵里。副书记对隗中这个地级市的肯定,字字句句都像一根针扎在他这个省会城市一把手的心窝里。 隗中的成绩越好,就越反衬出他工作的不足。甚至民间的声音都传过来,说隗中现在要坐省内各市的头号交椅,至于平京?什么啊,在各个方面都差远啦。还有老百姓编了顺口溜,在原本流传的“省内八大怪”上又加了一怪——“省会出丑忙表态,隗中名扬海内外”。 如此情形,郭颖才身为一市的市委□书记,能不感到痛心疾首吗? 他们的工作做得确实不足啊。最近这半年来,底下各个单位频频出现负面新闻,兴攀镇和橡胶厂的遗留问题还让他头疼不已、不知如何解决,市公安局又接连爆出多次执法问题,甚至闹上热搜、闹得全国都出了名。与之一并而来的,是雪片般飞向他办公桌的检举信。 检举这种途径,向来是不进入郭颖才的视野的,但现在也不能不引起他的重视了。 平京内部的混乱,已经不单单是一个个性化问题,而简直要成了共性问题、普遍问题,这是相当可怕的。 而这其中,最让郭颖才担心的就是市公安局的问题。仅从维□稳层面来看,问题似乎还没有那么严重,但是,作为省会市局,平京市公安局在综合绩效考评方面居然已经连续两年处于全省中游,这是历史罕见、甚至放眼全国也找不出第二例的。 一地公安局的重要性毋庸讳言,它承担着维护社会稳定、营造社会公平公正环境的职责,如果在公安这么关键的口子都发生了塌方,何谈社会公平、民生安定?更甚至城市发展、经济建设? 这是郭颖才主政平京的第二年,他不愿自己的政治生涯终止在这里,更不愿以这样失败的方式退出这个舞台。他决心要有所行动了,市公安局的问题不能再放任不理。 首先摆在面前的就是最让他头疼的人事问题。 局长王沿这个老家伙,简直已经是个官场老油条了。按说他才五十出头岁,但不知道是真干不动了,还是不想好好干,对市局现在这个成绩没有进取心,泰然躺平不说,对下面的乌烟瘴气更是睁只眼闭只眼。他自己说不定也存在一定问题,所以更没底气过问。 上个月,郭颖才以他到了退二线的年纪为由要求市委班子研究调整。但是研究了这么长时间,依然僵持着,市长汪大川是明里暗里地反对,阻挠。 郭颖才自来平京后就跟汪大川不对付,现在要动他扶起来的人,遇到困难也是早有预料的。只是他没想到情势已经发展到了这个地步,汪大川居然还要为了自己的利益,不顾大局地死拗着。 这个汪大川啊,什么时候才能想他之所想,急他之所急,跟他拧成一股绳地把平京的工作做好?他难道就不羡慕人家高铭吗?人家手下各个都是虎将,而且会用、敢用、重用,调动着把隗中的政府工作、甚至经济工作都搞得风生水起。手里有良将才能打胜仗啊,反观自己这摊子,都是些什么乱七八糟的。 郭颖才越想越羡慕得心里直发痒,给市委秘书长司宇打了个电话,请他叫上组织部长冯久生一起到办公室来,再研究一下给省里怎么汇报市局接任人选的问题。 9、第 9 章 不久,王沿即将调任省公安职业学院副校长的消息传了出来。 王沿要离开,谁来继任平京市公安局局长的位置?除了后备干部名单,省委组织部收到的推荐人选骤然多了起来,省里许多领导也接到了各方面的举荐。但是,对这一关键且重要的岗位人选的酝酿,实际上早就已经在暗中进行了很长一段时间了。 组织部经过初筛后,在与平京市委、省公安厅沟通的基础上,最终研究提出了四名考察对象。包括现平京市副市长侯嵩,省公安厅副厅长王肇兴,隗中市副市长、公安局局长宋魁,昌北市副市长、公安局局长韩志文。接下来,干部考察组便要集中对这四人开展考察工作。 从获知王沿要调走的消息开始,各候选人也都从不同渠道得知了自己已经或可能会进入考察对象的消息。 宋魁是从省公安厅政治部主任林刚口中得知的,林刚告诉他,市里头和省公安厅推荐了他和副厅长王肇兴两个人选,他们这两人也是厅里比较认可的,郑厅长在他们两人身上都投了赞成票。宋魁对厅长和林刚的支持表达了感谢,想问问市里头是哪位领导推荐的他,但又觉得似乎不妥,最终也没有问,挂了电话。 其实不必多问,市里能说得上话的领导,也就是市□书记和市长这一二把手了。 可到底是汪大川还是郭颖才? 如果是汪大川,倒可以理解,毕竟高铭攒的那次饭局上,他们是有过一面之缘的。汪大川也许是经过高铭这个层面了解到他、推荐他的。至于郭颖才……宋魁和他没有过交集,也并不熟悉这个仅到任平京不到两年的书记。 但无论是谁,推荐只是推荐,最终人选会不会是他,八字还没一撇的事,宋魁便犹豫着是否该告诉江鹭。 这不能不说是个千载难逢的机会,曾经他们两人翘首以盼,畅想着有一天他能回到平京来,回到她们母女身边。此前他也反复多次冒出过这似乎不切实际的幻想,然而,现在真到节骨眼上,未来要面对的诸多复杂局面还是盖过了单纯的欣喜。 更何况,以江鹭现在对他的态度,她还会对此抱有期待吗? 不论如何,宋魁还是觉得该知会她一声,有个准备。 整个暑假期间他们就见了寥寥几面,上周回家,她对他的态度虽不至于冷淡,但要说热络也是绝算不上的。宋魁觉得她现在只把他当一个室友、一个可有可无的人对待。即使他于心不愿接受这点,但客观来看又何尝不是如此? 电话接通了,他带着些讨好问她:“忙什么呢?” 江鹭平淡答:“备课。怎么了?” “秋秋呢?” “写作业呢。”江鹭放下笔,“你要跟她说话?我把电话拿给她。” 宋魁赶紧道:“别打扰孩子做作业,我就是跟你聊两句。” 江鹭有点意外,平时他来电就是问问女儿,随口关心两句,告知她什么时候回家或者因为什么事不能回家。有时她都觉得自己像他的秘书、家里的保姆而不是他的妻子。今天突然打来电话为了聊天,不像他的风格。 “闲聊?还是有事?” 有事倒的确有事,但宋魁不想他们之间除了这些正事、大事无话可谈:“先闲聊两句,再说正事。” 江鹭莫名感到一阵别扭,看看表,“快十一点了,你有正事还是赶紧说吧,我还得早点忙完早点休息。” 她知道自己这样的不解风情有些扫兴,但感情这种东西像是机器,长久没有磨合、润滑,出现生锈卡顿、迟滞抗力也是难免,他得容纳也允许她主观上的排斥。 宋魁只得直言相告:“我可能有机会调回去。” 江鹭一时没反应过来:“调回哪?” “平京。” “哦……”她愣了一会,心中涌上说不清的感受。 这曾是她所盼望的,现在却忽而感到一阵惶恐和退缩。 但不论如何这是个好消息,她还是重振精神答:“那是好事啊,这回可能性大吗?” “不知道,也可能最后还是白高兴一场。本来没想这么早告诉你,回头敲定下来人选不是我,又得失望。但是不管怎么说,有机会,我也想努力争取一下。” 江鹭忍不住想,如果他真能调回来,离得近了,他们的感情和心是否也会走近一点、贴紧一些?这些年因为距离而产生的隔膜、误解,因为无法相见带来的疏离能被消融吗?这颗几乎要冷了的心也可以再度被捂热吗? 她不可遏制地产生期待,心情也明亮起来一些:“挺好,我和秋秋都盼你回来。” “如果回去了,得跟何崴搭班了。” 他不提,江鹭都差点没想起来,何崴现在已经干到市局副局长的位置了。 何崴的父亲与她姑父是大学同学,两家素有交往,她与何崴也算是从小一起玩到大的。上大学后,他曾向她表白过,但她没同意,两边家长也不支持他们恋爱,他便进了部队。转业后分配到县公安局,凑巧也当了警察。 江鹭猜测何崴对她是没有放下的,但他不再提起,主动退回到普通朋友的身份与她相处。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何崴和她们夫妻算是维持着还不错的关系,经常借着请教宋魁的名义约他们吃饭,坐坐。直到宋魁调到县局去,各自的工作、生活都忙碌起来,这种联系才渐渐减少。 宋魁不算是个太小心眼的男人,但对何崴,大概因为他们同在公安系统的缘故,所以总展现出某种微妙的态度。 这种态度江鹭曾仔细地揣摩过,分析过,他在内心里对何崴应该是反感的,是摈弃的,但表面上又要伪装出友好,表现得大度。人前是对待一名故友、旧识,私下里却无法控制敌意,将他视为情敌。这就是男人吧,有时候他们身上的扭捏比女人也未见少到哪儿去。 她只得道:“这么多年的关系了,你们搭班不是应该配合更默契。” 宋魁心里冷哼声:“之前听几个老下属说,何崴这些年的所作所为,把市局搞得是乌烟瘴气。具体我就不给你转述了,省得你觉得我听风就是雨,对他有偏见。总之他和我压根就不是一路人,配合默契?怕是不添堵都不错了。” 不可否认,从各个方面看,何崴和宋魁都是大相径庭的两类人。只是她还从没有从工作方面了解过何崴。“把市局搞得乌烟瘴气”,宋魁能说出这话来,证明对他已经是相当有芥蒂和看法了。 回想起来,今年初,何崴去姑父家拜年时江鹭还见过他,那会儿她就觉得他是比以前有了不小的变化,但直到现在才意识到那种变化是什么,是市侩、是功利…… 平京的八月,夏已到了尾声,白天还被炙烤得滚烫的空气,到了夜晚温度却降下来,微风习习,凉爽宜人。晚风如海浪,冲刷着道旁的北国梧桐沙沙作响。 近些年,梧桐几乎已成了平京的市树,在街道两旁整齐划一地栽种起来。有一种说法,中国本土的梧桐,因为黄河流域气候变化,早已不能适应而被淘汰了。现今北方所见的大部分梧桐,都是引入外来的“法国梧桐”。 这样的梧桐,树干粗壮,生长迅速。由于枝繁叶茂,树冠遮荫面广,所以成为非常理想的行道树。但是,虽然是“法国梧桐”,它却并不属于梧桐科,而是因为叶形和梧桐很相似,所以才被一以贯之地称为梧桐了。 民间认为梧桐是吉祥之树,能引来凤凰。亦有传说,“梧”是雄树,“桐”是雌树,同长同老,同生同死。凤求凰、梧与桐,指代的便是长相厮守的男女情感。 选择梧桐作为城市的景观,未尝也不是出于这样美好的愿望。但是,法国梧桐却无论如何也成不了真正的梧桐,怎么可能引来“凤凰栖”,又怎么可能承托得起那样美好的情思与寄望呢。终究是一种代替、一种宽慰罢了。 谭婧走在微凉的夜里,每每看到梧桐,便想到自己。想到何崴心中那棵梧桐的名字,从来都不是她。像她这样的女人,也不过是这一列列、一排排平凡又普通的行道树而已,阴差阳错地在他的生活中占据了一席之地。 她回到家,偌大的复式二层小楼空空荡荡的,一点声响都没有。 儿子暑假去参加国外的游学夏令营,何崴便几周都难回家一次,但凡回来,也是后半夜了。 谭婧知道,他对她本就无多的感情早已在这么多年的磕绊与争吵中消耗殆尽,这段婚姻实际上也早已名存实亡。 何崴在外有情人,五六年前她就得知了这件事。当时她闹过,哭过,吵过,想过跟他离婚。可是分开了,她又能找到什么样的男人?彼时他已经是市公安局的副局长,下一步就该是二把手、甚至可能是一把手,在他这棵大树底下,她和儿子终归是好乘凉的。所以她忍了下来,也告诉自己,必须忍下来。她的感情和婚姻已经失去,失败,她不能在自己和孩子的人生上也落得一败涂地、凄凉收场。 门铃响了,谭婧想着这个时间了会是谁来,按下呼叫器的解锁。 来人是张熟悉面孔,谭婧一开门就认出他来,是盈达集团的老总吴一峰。他夹着个皮包,脸上笑盈盈地,客气恭敬地唤着她“嫂子好”,问:“何局没在吗?” 谭婧道:“他啊,忙着呢吧。吴总过来,有事?” “啊,也没什么事。”吴一峰道,“就是有事,跟嫂子您说也是一样的。” 谭婧请他进来坐,吴一峰坐下后,从包里掏出个牛皮纸袋放在茶几上,“嫂子,一点心意,您收着。上次那个工程,何局跟底下打完招呼,我们后边再开展就很顺利。多亏了您啊,否则这事情还不知道要拖多久都解决不了。” 谭婧看了一眼那个牛皮纸袋,没说什么,倒了杯茶给他:“也不是什么大事,举手之劳而已。吴总这些年也替我们解决了不少难题,互相帮衬,应该的。” 吴一峰眯着眼笑得更坦然了,又道:“听说,王沿要被调走了?” “吴总听谁说的?” “诶呀,嫂子您还不知道?底下这些消息传得可比上边快多了。有时候,上边要提拔谁、调动谁,可能领导自己还不知道,下面人却先他一步知道了。”吴一峰说得煞有介事,“我看,何局这是有机会往上走一步?” 何崴当然是想往上走的,谭婧也希望何崴能在仕途上更上一层台阶。一把手的位置,谁不想坐呢?她知道何崴最近一段时间往组织部、政法委书记那儿都跑得勤了,但是他们都清楚,这件事上最终拍板的还得是省里,市□书记郭颖才的一票更是至关重要,可是何崴一直没能搭上这条船。 想着这些,谭婧摇头笑了声,道:“你也知道,吴总,有机会跟能上去是两码事。且不说何崴这级别还差着,就算各方面条件都满足,有百分之九十九的机会,最后上面不定你,也是没用的。” “也对。”吴一峰点头应着,又话锋一转,道:“不过,嫂子您可是管着财政大权呢,这节骨眼上,您往上疏通疏通不就是了。这方面咱们可不能轻慢了,要是手头不够,您就跟弟弟吭气儿,我随时解囊相助。” 10、第 10 章 吴一峰走后,谭婧坐着思索了一会,觉得这事得和何崴商量商量,如果要往上面跑关系,那就得加紧了。组织从推荐、考察到确定人选就那么一段时间,一旦错过了窗口期,后边再找谁也都没用了。她于是立即给何崴打去了电话,但是一直响到忙音都无人接听。 谭婧知道何崴不是在应酬就是在那个女人那儿,便给他发了条信息:我找你是有重要的事,抽空给我回电。 微信上,她发给何崴的上一条信息还是上个星期四的晚上十点,她问他人在哪,何崴一直没有回复。 谭婧打电话的时候,何崴正和白雅珺在床上挥汗如雨。 前阵子,他为白雅珺采访宋魁还给隗中出报道的事跟她吵了一架。尽管他清楚,这只是白雅珺的工作,采访是台里定的,不由白雅珺说了算。但是看到文章之后,即使他再百般控制,内心那团嫉妒的火焰还是熊熊地烧了起来,也就不可避免地将这股火发泄在了白雅珺身上。 因为江鹭,宋魁几乎成了他这半辈子挥之不去的阴影。不知道为什么,他总能在他生活中不断地出现,不断地提醒他是如何地以一个失败者的姿态活着。 白雅珺跟他闹了别扭,一个星期都没理他,何崴也知道是自己不对,于是今天便买了鲜花和礼物到她这里来赔不是。两个人一见面就干柴烈火地滚到了床上,谭婧的电话打来,他也没留意到。直到完事了,他搂着白雅珺在怀里温存,白雅珺提醒他刚才电话响过,他才拿起手机看了一眼。 “谁啊?”她问。 何崴看着谭婧发来的信息,迟疑着要不要给她回电,一想到谭婧每回面对他那张了无生趣的脸,便没好气地答:“还能有谁。” “你家那口子啊?大半晚上的,打电话什么事?” “我问问,你别出声。”他说着,把电话给谭婧拨了回去。 白雅珺哼了声,从他怀里钻出去,下床去卫生间冲洗了。 谭婧接起电话,没有问他在哪,而是开门见山道:“吴一峰刚才过来了,放下了两万块钱。他还说了件事,王沿要调走,连他都知道了,建议我们从上面疏通疏通。我觉得你有必要回来一趟,我们当面商量一下这事究竟该怎么办。” 何崴皱眉道:“吴一峰一个商人,他还指挥上你了?” “我是觉得他说得有道理,也是为你的事操心,才着急给你打这个电话。不然你以为我愿意找你?你又跟那个女人在一起吧?你们做的那些事情,我想想都觉得恶心。” “那就别想!”何崴带着气挂断了电话。 白雅珺从浴室出来后,看到何崴已经起床穿戴整齐,准备离开,有些惊讶地问:“怎么,你居然要为了你家那个黄脸婆把我一个人扔下?” “不是为了她,是别的事。” “什么紧急的事非得大半夜走?你们局里又出事了?要是有新闻你得留着给我啊。” 何崴听她提起这个,顿时一阵火大:“新闻新闻,你就惦记着你的新闻,就不能盼我点儿好的?局里现在都成什么样了,我要是因为这个被弄下去,还有你什么事?” 白雅珺看他生气,知道自己失言了,忙贴上去搂住他,哄道:“好老公,是我口不择言,说错话了还不行?别生气嘛。” 何崴哼一声,烦躁地把她拉开了,出了卧室。 虽然最近一段时间他都有些阴晴难定,但白雅珺还从没有见他像这几天这样,为一点鸡毛蒜皮的小事也会发火。难道说,他们局近来发生的这些问题失控了?他真的有被换掉的可能性? 白雅珺想着这点,心跳有些加快了,如果换掉了他,那自己的事业、家人的公司可就都要失去倚仗了。更何况,她跟了他四五年了,也不是一点感情都没有的。 白雅珺跟了出去,何崴站在厨房的中岛旁喝水,她便走上前关切地问:“老公,最近是怎么了,情绪这么不好?有什么烦心事,也说给我听听,看看我能不能替你分担一点?” 何崴原本想,她一个搞媒体的,能给他分什么忧?可也说不准,媒体的圈子杂,说不定转来转去,还真能接触到郭颖才甚至省里的领导层面。 但是,有这个必要吗?就为了个职位,闹腾得四海皆知,上蹿下跳地像个小丑,恐怕影响也是很不好的,说不定最后这些还都会成了他的减分项。想到这个,就更不能告诉白雅珺了,她要是知道他有机会上一把手、副市长,进市政府班子,那还不得把他缠死,烦死?一个谭婧就够了,两个女人他是应付不来的。 所以他思前想后也没提这茬事,只告诉白雅珺他还是为了综合考评的事烦着。每回考评隗中都在前头压着,平京当然上不去,上不去就影响他的政绩,上边自然过问,他压力能不大吗。 白雅珺一听,这不归根到底还是因为宋魁嘛。说白了,就是他太卷了,把隗中干得那么好,不给别的市局留活路。这个问题上要想替何崴分忧,说来是不容易,但她们干媒体的,也不是完全没有手段的。 何崴回到家已经是十二点多,屋里的灯黑着,他原以为谭婧早都睡下了,没想到推门进去却发现她正坐在客厅的沙发上,一双眼睛朝他盯过来,活像个等着收他命的无常。 他气得打开廊厅灯的开关,骂道:“为什么不开灯,你要把谁吓死啊?” “你还知道回来啊?我以为你为了那狐狸精连前途都不要了。” 这些年谭婧的阴阳怪气让何崴早已受够了,他不愿意每回一进门就听到这样的冷嘲热讽,看到她那张带着讥诮的脸。可为了前途,他还是得忍着,听着,因为他和谭婧的婚姻已经不简简单单是一桩婚姻,更是他的政治筹码、前途保障。 一个婚姻稳定的干部才能够得到组织的信任,才轮得到谈未来。所以当谭婧放弃离婚谈判的时候,何崴和她达成了一种新的攻守同盟。在这种同盟的基础上,他不愿惹毛谭婧闹得关系破裂,她爱怎样说就让她怎样说去吧。 他放下车钥匙,换了鞋进屋,“你不是要跟我商量重要的事,有事就说事,我不想跟你吵架。” “你最近不是老往汪大川和谢行那儿跑?到底跑出了个结果没有?” “要是有结果,吴一峰今天来就不是拿两万了。”何崴走到水吧,给自己倒了杯洋酒,“我听说委里研究这件事,郭颖才还是不肯松口,他有想用的人,当然不会是我。” 谭婧冷冷道:“早就跟你说过了,郭颖才那儿要早去,你就是不听,觉得他外来的和尚难念经,念不过汪大川。再难念,人家也是一把手,是省委的人,现在再想临阵抱佛脚,晚了。” “既然晚了,还说这些有什么用?”想起这件事,何崴也不是没有懊恼的,但是已然如此,这个时候就更不能找郭颖才了,“就算是临阵抱佛脚,也不能再抱郭颖才的。更何况,我跟他本来就不是一路人,他能买我的账才是稀奇。” “那现在怎么办,像吴一峰说的,往上面疏通疏通,你觉得可行不可行?” 何崴回来的路上就在想这件事,他还是觉得,不能病急乱投医,“疏通,总有个对象吧,疏通谁?” “你要不找找梁叔,毕竟你们两家是有交情的。”谭婧说出这句话时,感到心口一阵苦闷。 提到梁言衷,何崴就无法控制地想到江鹭,想起春节去拜年时见到她,还跟以前一样美丽明媚,让他无可自拔却又求之不能。 这个让他魂牵梦萦了近二十年的女人,至今是他心尖上一处无法触碰的痂。他在江鹭之前的高傲和自尊让他不愿求到梁言衷面前,退一步说,即便他抛开这些桎梏,为自己升迁的事去找梁言衷更是愚蠢的。 他哼了声:“找梁叔,亏你想得出来。先不说他这个人两袖清风了一辈子,谁的口子也没开过,到现在都没几个人知道他跟宋魁的关系。就算他愿意出面打这个招呼,市局一把手这个位置,他侄女婿不是比我更合适?如果有这样的机会,你觉得他是会替他侄女婿想办法,还是会胳膊肘往外拐?” 谭婧倒是没想到这点,何崴一说,她才觉得有道理,“宋魁最近风头正劲,要是把他提出来,还真是个大麻烦。” “你放心吧,他这种人,不可能还没进入上面的视野的。他本来也比我高半级,天然就比我有优势。退一步说,他自己我看也未必不想回来,说不定也早都递了投名状了。如果他真动起来,我就消停着继续当我这个常务吧。” 何崴嘴上这样不咸不淡地说着,但是心里却是忐忑的,也是不服气的。这个位置,除了宋魁之外的任何人上去,他都不会有丁点意见,也不会置任何微词。 他现在虽然明面上叫个三把手,但布局了这么多年,基本上已经在市局形成了他自己的气候。政委曲向东被他按住、一把手王沿也跟他服了软,那再来个谁也是一样,他都应付得了。明里是三把手,实际他才是真正的大拿,是当家的。 但是,如果这个位置最终归了宋魁,那他还有安生日子可过吗?所以他现在忙活,也是为了不要有那天。如果这些努力最后都付诸东流的话…… 他没有再想下去,一切都还是未定数,还是不要杞人忧天了。 谭婧却把他拉回现实:“如果宋魁找梁叔提了这事,你就不会有任何机会了。” “我当然知道。现在看,我还是继续在汪大川那儿使点劲,你再想想办法,接触一下谢行他老婆吧。他如果能帮忙在郭颖才那里说上话,也许我的机会就大一点。” 何崴的算盘最后自然是落空了。 组织考察结束后,宋魁即将接任平京市公安局局长的消息也甚嚣尘上。几天后的□委会议上,关于平京市副市长兼公安局局长人选这个议题的表决,在省□书记岳清山的带头支持下,宋魁最终以高票通过。 10-20 第 11 章、 立秋以后,天气转凉,夏季尾声的这一轮高温终于过去,新一…… 立秋以后,天气转凉,夏季尾声的这一轮高温终于过去,新一轮人事调整也尘埃落定了。 刚收到消息不久,宋魁就接到一通陌生来电。 对方开门见山地表明身份:“宋副市长,我是汪大川。” 汪大川在这个时间点打来电话,似乎没有什么意外,但电话里他的言辞、态度,却让宋魁有些捉摸不透。 三个月前他饭局上的表现似乎显得他与高铭是一路人,但今天的电话里却又语气温和、态度平易近人。先是询问关切了一下他近期的工作,又告知他人大的任命下来也就是下周了,让他尽快熟悉一下平京的情况,做好到任的准备。 末了,还调侃道:“高市长在我这儿美言你那么多回,要是知道我最后挖了他的墙角,那还不得气得嘴都歪了啊。往后到了平京来,好好干,我相信你能把平京市局搞得跟隗中一样好,我也会全力支持你的。” 就是这段话,让宋魁忍不住反复地揣摩,体会着其中的深意。汪大川所说得“挖了高铭的墙角”,似乎暗示着是他向上级组织部推荐了他这个人选,而不是郭颖才?这样一来倒与他之前的推测一致了,他最后说“会全力支持”他,想必也是在给他递这根橄榄枝。 宋魁是从来不愿把自己放到官场中这些所谓的阵营、圈子里的,在很多人眼里,他是个让人猜不透的角色,看起来在圈子内,又跳脱于圈子外,在模糊的边界之间游离,却总能游刃有余地获得恰到好处的支持和青睐。 这些年他政途顺利,在外人来看似乎就是最好的佐证。但实际上,对于职务,他一直看得很淡,抱着一种“走到哪里上不去了,停下来正好”的态度干着。只是这一个不留神,就干到了公安局长的位置。这不能仅仅只用幸运来解释了,或多或少与所谓的圈子和站队有关系。 即便他从内心上是抵触的,但也不能不承认,一个人要做事就必定有立场,当他的立场与某位领导不谋而合时,他也就自然而然地被划到了那个圈子里。现在,汪大川又即将把他划到自己的阵营里吗?不,也许还言之过早了。 他给江鹭去了电话汇报这个喜讯,她声音听来很欣喜:“好,什么时候正式到任?” “应该很快,月底吧。” “隗中宿舍的东西,我抽空过去帮你收拾?” “不用,没什么可带回去的,我找几个小伙子帮我打包一下处理了。” 江鹭一时无言,宋魁也不知再说什么,想到不久就要回家,他再次体悟到什么叫“近乡情怯”。 本想说些舒缓气氛的话,诸如回去了,好好弥补弥补她们娘俩。但这样的话也不过只是一种口头上的安慰罢了,实际上,这一调回去,还不知道会忙成什么样,如果嘴上的承诺做不到,或许就还不如不提。 江鹭也默契地什么都没有说,两人不咸不淡地相互关心了几句,就挂断了电话。 放下手机,江鹭的心中一阵失重。 她感觉得到,他们都在谨小慎微地对待彼此。表面上看来一切尚好,可这样的“相敬如宾”能够维持多久?又会在哪一天迎来一场爆发? 周五的一早,宋魁履新平京市副市长、公安局局长这天,他还是照例按老时间去了局里,交代了几件要紧的工作,才带上个人物品准备走人。 离开时,一众班子成员把他送出来,在这群老战友、老同事,同时也是老朋友的送行中,宋魁上了齐远的车,向人群挥了挥手,道了再见。 隗中市公安局威严宏伟的办公大楼在后视镜中越退越远,直至消失在街的转角。宋魁知道,现在该把视线收回来,向前看了。隗中已经成为过去时,此刻起,一切与他有关的工作开展,都将冠上“平京市公安局”的名号。 他没打算回家,而是准备直接去局里一趟。 市局班子接到的通知是下周一正式召开干部大会,在会上宣布人事任命决定。有些人应该还不知道他今天报道的事。所以,向市委报道前,他想去看看,局里没有当家的,底下人是个什么工作状态,又是什么工作作风。 齐远的车一路开向位于省国宾馆斜对面的平京市公安局办公大院。宋魁已经十几年没回来过这儿了,当那栋熟悉又有些陌生的大楼从他视野中出现,他发现这里连同周围的建筑、景色、城市规划也都跟着变了。 当年市局搬迁到这个新址的时候,附近还有不少待开发的地皮,对面也还没规划修建省国宾馆。现在这周围居民小区、公园、学校、商业街一应俱全,都跟着发展起来了,比他在的时候繁华热闹了不少。 车快到正门,远远地就看到大门口围了十来个群众,不知因为什么堵在岗亭门口。齐远看不方便开过去,就问宋魁是否绕行侧门。 局长和班子成员的办公室都在主楼,内部人员分流分区,通常也走西门。可既然看到了这个情况,就不可能装作没看见,门口这群人是怎么回事?闹事还是什么?有没有人出面解决?堵在这里像什么样子? 他对齐远道:“就从正门进。” 公务车前挡风上贴着省公安厅的通行证,进门时执勤出来看了一眼,就开闸放行了。宋魁让齐远别急着开进去,停在这群人旁边时,他总算看到两个穿警服的工作人员匆匆赶了过来协调,将众人领进了大门。既然有人处理,他也就没有打算继续过问。但是,群众激愤叫嚷的声音却从车窗外清晰地传进他耳中。 带头的一个五六十岁的汉子,声如洪钟,中气十足地高声叫道:“我们谁也不见,就要见宋局长!”其他人听完,也是七嘴八舌地跟着喊起来。 宋魁十足意外,看来还是群众的消息灵通啊,不仅知道他要来,还知道他今天来?不,更可能是自他们得知市局换了一把手以后,就经常来、隔三差五地来,蹲点等着他。 那这影响该多不好?到底是为了什么事,别的人解决不了,非得由他来解决? 他让齐远就近找个车位把车停下,从车里下来后,看到这群人已经被引着去了大门口的信□访接待处,就跟了过去。 十几个男女将接待处门口和外面围得水泄不通,叽叽喳喳地吵叫着,内容无外乎还是他们的诉求得不到解决,现在他们不跟任何人谈,只要求见一把手反映问题。宋魁在远处不露声色地看,刚才出面的那位看似信□访室领导的人站到台阶上,高声道:“老李,跟你说了多少次了,你们反映的这个问题很复杂、牵扯的方面也很多,已经不单是我们公安部门能解决得了……” 被称作老李的黝黑汉子气道:“耿祈年伙同蔡江诈骗套走我们的血汗钱一千多万,怎么不是你们公安局能解决的?你们解决不了,我们就去政府门□拉横幅静坐!” 宋魁一听这还得了?他刚到任第一天就闹出民众去政府围堵的维□稳事故,那他这公安局长也就别干了。不能再观望了,他赶紧过去,拨开闹哄哄的人群,上前道:“大家静一静,拉横幅也未必就能解决问题。你们有什么诉求,可以先派个代表来,跟我到接待室里说。” 人群安静下来,纷纷转过头来看向他,一双双眼睛带着疑问、质疑等等不一而足的情绪。 老李也看着他,大着嗓门问:“你是局领导?我们跟你谈?你做不做得了主?” 信□访室主任范军一看来人,个子大、块头壮,还有脸上这道疤……虽然以前没见过,但是他不会认错,这不就是他们新来的局长宋魁吗?可是怎么连声招呼都没打就上这儿来了?不会是新官上任来暗访抓典型的吧? 范军脑子嗡嗡直响,也顾不上细琢磨,让室里的小张赶紧去找政委曲向东汇报局长过来了,自己则紧忙迎上去:“宋局,我是信□访室的范军,您这……您怎么突然到这儿来了,乱哄哄的……”他边说边请宋魁往外走,小声道:“局长,群众的问题我们来解决就好,您刚过来,别被缠住了……” 宋魁一摆手打断他的废话,“范主任是吧,要是怕被缠住我就不到你这儿了,现在我出面就是来解决问题的。” 老李总算反应过来了:“你就是宋局长!?是隗中调过来的,宋魁、宋局长?” 宋魁答:“是我。”又问:“你怎么知道我是从隗中调过来的?” “当然是新闻里看到的!你在隗中成绩好,都被报道好多回了嘛。之前还报道过,说隗中搞了个局长接待日,群众每周都能见到你,当面反映问题,这是真的吗?” 宋魁给了肯定的答复,老李便笃定地跟同来的群众高声道:“看吧,我就说咱们的事宋局长来了就能得到解决,大家现在该相信我了吧!” 众人纷纷附和着,脸上期待的神色更加熠熠了。 宋魁心道这才哪儿跟哪儿啊,连忙让他打住:“我连情况都没了解呢,还不能就这样给大家做这个保证。但是,我能保证的是,如果你们反映的问题属实,也确实在我们公安机关的职责范围内,我一定督促解决,不会拖延。行了,大家也别围在这儿了,派个代表进屋说吧。” 老李谁也没带,单枪匹马地坐到了人民来访接待室的办公桌上。 宋魁和范军也跟着坐下来,范军先把事情的背景简单介绍了一下,以免让局长以为他们之前什么工作也没做。 在他介绍下,宋魁得知这位带头的“老李”名叫李国纲,已经带人来上□访多次了,但是他们反映的问题确实非常复杂,不仅市局难以解决,市委市政府也不是没有研究过。正因为牵扯的各方太多,更关系到市府的重点项目,所以才一直拖到现在没能有个定论。 宋魁听了个大概,也感觉得出来范军不像是在推诿搪塞。但是,事情的真实情况不能只由范军一个人来说,他便请李国纲也再详细地讲一讲。 李国纲道:“好,那我就从头说吧。” 这个李国纲,看着像个不修边幅的糙汉子,但是表达起来却思路清晰、逻辑通顺,难怪成为一群人当中的代表。他自称是一家叫做国源建材有限公司的老板,跟他一起来访的,均是在“梧桐半岛”项目建设过程中受到耿祈年等人合同诈骗的民间投资人。他从自己如何认识耿祈年说起,还原了事情的经过。 第 12 章、 宋魁听完来龙去脉,提了几个问题,李国纲逐一回答道:“这…… 宋魁听完来龙去脉,提了几个问题。 李国纲逐一回答道:“这个项目根本就是一个被蔡江和耿祈年他们联手起来包装精美的骗钱项目。他们从一开始就对外部投资人和合作方隐瞒了这七宗地块的真实情况,这是原橡胶厂的工业用地,这些土地的环保检测是达不到住宅和商用标准的。耿祈年称投入了三个多亿实际上也是子虚乌有,这些融资借款实际上都被他套走用来偿还企业之前的债务了。至于项目现在什么进度,宋局长,你去现场看看就知道了,根本还是一片荒地。” 范军又补充:“这个案子,经侦部门是立案侦查过的,但从结果来看,耿祈年在项目中不存在诈骗行为,而且,耿祈年表示他也是受害者,涉及的资金损失他也在向盛江集团极力主张。这些欠款也不仅仅涉及李国纲他们的,还有其他的债权人的,大部分企业都已经通过诉讼途径在维权了。目前牵扯盛江、朔正还有大量的下游资方的诉讼案件都还在审理中,由于牵扯到政府的审批和环保检测,也引起了市政府和市委领导的关注。您过来前不久,也就是六月份的时候吧,市政府还专门开会研究了这个项目如何解决。” 宋魁还没问,李国纲就激动道:“宋局长,这个姓耿的纯粹满口胡言,他说他是受害人,你们公安机关就相信吗?我们就是不认可你们调查的这个结论才上□访的,你们的人敷衍糊弄群众,把耿祈年这种诈骗犯查成了受害者了,这不荒唐吗?” “老李,这个案子的结论正不正确,办案过程存不存在敷衍糊弄、违背事实的情形,我会督促相关部门再组织研究给我汇报的。但如果最终查实确实不存在犯罪行为,我希望你们还是跟其他人一样,通过民事诉讼途径解决,不要把公安部门当成是万能的。” “民事诉讼?我们这些最下游的受害者在诉讼里能有什么优势啊?那合同条款到处都是陷阱,我们请了律师看了,这就是打官司,也未必打的赢,还不知道要耗多久、花多少钱。退一步说,就是赢了、判了,也不知道是猴年马月的事了,钱早都被他们转移走了!” 宋魁道:“现在司法实践里不是可以进行财产保全,你们也可以申请啊。” “是可以,可是那也是轮候执行,轮候到我们恐怕也是什么都不剩了!” 宋魁可以理解李国纲的心情,但是即便如此,也不能把白的说成黑的。公安机关无论如何都要依法办事,即使他们的利益受到了损害,在这件事上是受害者,也不能谁弱势谁就有理,谁有理谁就能一直闹事。宋魁不是一味偏袒群众的人,正要好好说道说道这李国纲,信□访室的门开了。 两个穿警服的人走进来,打头的是政委曲向东,后面跟着的是何崴。 一看到他,曲向东立马热情地高声道:“宋局!哎呀,不是下周一才报道,正式上任吗?怎么还给我们搞起这突然袭击了?”说着就上来要拉宋魁出去,“走走走,跟我上办公室去。你说你刚来,怎么就干上这信□访的工作了?这儿交给底下人就行,你先去看看办公室满不满意。” 宋魁与曲向东早有交集,也有几分交情,但要论这交集和交情的长短与深浅,却是无论如何也比不上和何崴的。 但何崴见到他却并不怎么热情,只是朝他笑笑,点头道:“宋局。” 宋魁对待何崴那种复杂的心情又涌上来,他知道何崴看待他恐怕也是相同的情绪,甚至或许还抱有不小的敌意。 他和江鹭结婚这么多年了,何崴的这份感情却始终都没有放下。宋魁是个男人,更是个情深义重的男人,怎么可能忍受其他男人这么明目张胆地惦记着、打着自己妻子的主意? 每年借着给长辈拜年的由头见她,只要她在她姑父那儿,他必登门,还登门好几次。何崴的这种举止,当然让他感到不耻、反感,但是在工作场合,他又必须保持职业,不能带着个人情绪。所以两个人只要见面,无不是戴着面具似的维持着表面的和平和友好,正如此刻何崴脸上这皮笑肉不笑的神情。 李国纲见宋魁要被拉走,急得站起来:“哎!宋局,你不能就这么走了,这个问题怎么解决,你得给我们个准话啊!” 宋魁还没开口,曲向东替他把话说了:“宋局刚才跟你了解了这么多情况了,怎么处理他肯定会有定论的。你就别再不依不饶的了。”他说着给范军递去一个不满的眼神,“范主任,你赶紧接待一下。哪有领导过来耗在这,帮着处理你这摊子事的?” 范军诚惶诚恐,忙不迭地应是。 看这架势,曲向东是非把他拉走不可了,宋魁只得对李国纲道:“你先回去吧,这件事我会关注的。” 从信□访接待室出来,曲向东看了看表,道:“大早上过来的,这都十二点多了。走吧,我请你吃个午饭?何局,怎么样,赏光一道?” 何崴本来是想避着宋魁不见的,觉着他突然过来谁也不通知,玩这套有什么意思?而且又不是正式任命,他有什么必要热情相迎?曲向东非要请他过来,他本来有些不情不愿,就没说什么,一副两可的态度。 宋魁也意兴阑珊,道:“不吃了,没什么胃口。” 曲向东也没勉强,“行,反正以后多的是机会一起吃。”又道:“宋局,不是我说你。这种事,该信□访部门接待处理的让他们去处理不就好了,你一个一把手,哪能轻易出面呢?这再把你缠上,往后什么事都干不了了。” 宋魁得承认,曲向东的话有一定道理,但他是从基层一步步上来的,对待群众有自己的办法,还不至于招架不住。便道:“我是听他们说,这事再不解决要去政府门□拉横幅了,这还得了?还能放着不管吗?” 曲向东听他口吻有些质问的意思,就说:“宋局,这我可要给你解释解释啊。这李国纲啊,纯粹就是来胡搅蛮缠的。耿祈年的朔正和盛江,包括还有一大堆卷在里边的企业,甚至还牵扯到当年橡胶厂拆迁的工人、镇上居民的拆迁安置等等问题,这可是一本陈年旧账、烂账、糊涂账,谁也算不清楚。市委都为这事怎么解决头疼呢,我们能解决吗?他李国纲非要把我们公安局掺和到里头,你说他安得是什么心?你就是这些年不在平京,也应该听过吧?兴攀镇嘛,那一大片地都荒了多久了,能解决不是早都热火朝天地干起来了。” 兴攀镇这事,李国纲反映问题时一提到,宋魁就已经意识到其中的复杂了,“我知道,老橡胶厂拆迁那会儿我还在市局呢,当时拆完以后,以为那片地很快就会搞开发建设,没想到这都十来年了还在那儿撂着呢。” “就是嘛,所以咱们还是摘干净点吧,别在里头搅合,给领导添乱了。” 曲向东这人宋魁了解,说得好听点是性格比较谨慎温和,难听点就是唯唯诺诺,没什么魄力。指望他在这种事情上有什么敢作敢为的态度是不现实的。而且,这个问题讨论到这种程度也不方便再深入下去了,宋魁就没有再接话。 两人陪同下,宋魁进了办公楼,局长办公室在主楼的九层,办公室主任陈华已经在那儿恭候了半晌了。见着宋魁和两位领导一起上来,三巨头首次聚首,赶紧带着人迎上去,“局长,政委,何局。” 曲向东介绍:“这是办公室陈华陈主任。” 宋魁点点头,陈华道:“局长,您带过来的个人物品刚才我已经让人拿上来放好了。还有,办公室前几天刚收拾出来,您看看,要是觉得格局之类的哪儿还需要调整、有什么不趁手、不舒服的,您告诉我一声,我们这就重新布置。” 进了办公室,何崴的羡慕和不甘又涌了上来。 从王沿到宋魁,他已经经历两任局长了,自己还在副手的位置上坐得定定的。这间办公室,每回进来他都肖想着如果自己有朝一日坐在那张宽大的皮椅里,会是什么感觉?但他最后还是只能坐在对面,以后也只能坐在对面当汇报工作的那个。而且,今后还是给宋魁汇报工作。 他不忿地想着,直到看到桌上摆着的那张全家福照片——是宋魁和江鹭、女儿的,这种不忿和不甘又全部转为了嫉妒。他几乎无法直视照片里江鹭和宋魁依偎在一起幸福的笑容,可是他的视线又留恋着不舍从江鹭的脸上挪开。 宋魁看到何崴直勾勾地盯着桌上的相框,心下哼了一声,对陈华道:“陈主任,辛苦了,我看办公室就先这样吧。我这人不喜欢搞得太复杂,简单点就挺好。以后要是有什么不适应,再按照习惯改吧。” 何崴回神,脸上的面具也终于重新戴上了。宋魁觉得他还是这幅面孔看着顺眼一点。 陈华问:“局长,需不需要通知一下班子其他成员,开个简短的见面会?” 宋魁表示不必了,“我就是先过来随意看看,等会儿还得去报道,就先不打搅大家了。见面会还是等到下周一正式宣布任职以后再开吧,你们也好准备。” 陈华心道谢天谢地了,目前看这位新老大比前任好说话一些,办公室的工作应该不会太难搞。但……太好说话也不是好事,要是往后什么事上都被何崴压一头,那不是又跟曲向东一个德行? 市局这个情况,其实大家早都看透了,习惯了,虽然私下里很多人都对何崴很不满意,觉得他把市局的风气搞得很不好,甚至有些乌烟瘴气的。但是到了具体的事上,又都不约而同地站在何崴那边。没办法,人总要生存的,为了生存总得做出必要的妥协和牺牲。新老大来之前,有些人,包括陈华,其实是抱有一丝改天换地的希望的,可现在看,又觉得似乎有些希望渺茫。 从市局出来正是下午两点多,宋魁让齐远将他送到市委,向组织部报道以后,又去了政法委书记谢行那里点卯。 谢行这种领导,和宋魁在隗中的领导于文明属于一类人,都是那种和稀泥、老好人式的领导。他来之前就听说谢行有个绰号叫“平京市第一泥瓦匠”,好么,堂堂一个市委□副书记兼政法委书记,搞得好像在工地干活似的。 但是,这个绰号不能不说确实相当传神。 政法委说是管着政法口、指挥公检法,实则领导力很有限,更多只能是“协调”。协调嘛,公检法自来是谁也不买谁的账,政法委当然得当这个粘合剂、协调员,能不和稀泥吗?所以把谢行叫做“泥瓦匠”,还真是有些生动形象的。 宋魁在谢行办公室,听他唠叨了一个多小时平京市政法工作的核心要点,“三个突出”、“两个确立”……大下午的过来,屁股没坐热呢就开上了会,直听得宋魁昏昏欲睡,大脑宕机。 第 13 章、 总算,电话铃响了,谢行的滔滔不绝也终于被打断,停了下来…… 总算,电话铃响了,谢行的滔滔不绝也终于被打断,停了下来。 打电话来的是市委秘书长司宇,听筒里,宋魁听他对谢行道:“谢书记,宋副市长过去向您报道了吧?聊得怎么样?” 谢行看了一眼宋魁,似乎一下想起来什么似的:“噢,对,是郭书记找?” 司宇似乎应了是,谢行一拍脑门:“瞧我这记性。”应着挂了电话,起身道:“宋魁啊,郭书记还要找你谈话,那咱们今天就先聊到这儿。你快去市委吧,别耽误了书记的时间。” 郭书记找他谈话? 宋魁一下没做好这个心理准备,原以为第一个找他的人会是汪大川,没想到却是郭颖才。 下午刚去市委报道完,这会儿又要重新赶回去,宋魁心道自己这政治觉悟还有待提高,早就该先到郭颖才那儿挂个号的,现在这境况倒是有些被动了。 到的时候,司宇已经等了一阵了。他问了声司秘书长好,就跟着他上楼往书记的办公室去。原想问问司宇,书记找他谈话是谈些什么,想了想又觉得多余。谈什么,马上去了不就知道了,兴许也就是跟谢行一样,安顿一下工作,表达一下重视。 司宇将他领到郭颖才的办公室,门敞开着,他便敲了敲门,道:“书记,宋副市长过来了。” 宋魁看到郭颖才正在办公桌后边看文件,听到敲门声,才从文件上抬起头来,推了一下眼镜。 此前,在其他场合和新闻中,宋魁其实算是见过郭颖才的。他五十七八岁的年纪,但是人很干练,气宇轩昂,因此显得非常年轻。现在当面见到,更加深了这种印象。郭颖才的身上,没有高铭和汪大川那种官场涤荡多年的浊气和油滑,反而有一种清朗。这种清朗就像是雷雨过后的万里晴空,天高气爽、风朗气清,令人豁然开阔。 郭颖才看了宋魁一眼,就让他在办公桌对面坐。 司宇道:“那书记你们聊,我先下去了。”临走前,还特意带上了门。 领导谈话,关门与不关门之间是有着微妙的差异的。需要关起门来谈的事情,往往是不便其他人听到的大事、要事,是山雨欲来风满楼的那种压迫感。或者,又是营造出一种私人交情,代表谈话双方相较他人更加亲密无间的信任关系。无论哪种,这扇门关上所传递出的信号都是很复杂的,宋魁也在门被关上后感到了久违的参加大考一般的紧张。 郭颖才看他有些如坐针毡似的,就笑了一下,“怎么,头一回坐到我跟前,还给你紧张上了?担心什么啊,丑媳妇也总要见公婆的嘛。” 宋魁老老实实承认:“是有些紧张。” 郭颖才把笔帽一扣,眼神也变得严肃起来,指指他道:“紧张就对了。你这报道第一天,按说我是应该说些表示鼓励、支持的话,让你干劲十足地上岗的。我也不想第一次见面就打击你的积极性,显得我这个人很不近人情。但是,找你过来,是因为岳书记交代了,要求我一定要在你到任后第一时间找你谈一次。不为别的,主要是因为在干部选拔考察过程中收到的一些关于你的举报材料的问题。” 宋魁先是心头一紧,举报材料?随即又觉得这也属正常情况。 官场上谁会缺少竞争对手呢,背后捣鼓想搞臭他的人也从来都不是一个两个。省委既然最后决定任用他,那肯定也是查清了真实情况的。所以他没有着急为自己辩解什么,而是等着郭颖才开口。 郭颖才道:“这些材料虽然已经被查实了都是些空穴来风,但是,也说明了一个问题,平京市的局面目前来看是相当复杂的。即使我已经到任两年多了,依然深深感到这种复杂和敏感。岳书记提醒得很对,越是站在风口浪尖上,越要把自己武装到牙齿。我希望你能理解他的这番提点和苦心。” 平京市的局面复杂?那么复杂在何处、敏感在何处?郭颖才什么也没提、什么也不解释。对于已经离开多年的宋魁来说,这番话让他有些云里雾里,但又无法当面问个清楚,只好装作醍醐灌顶地连声应是。 谈话最后,郭颖才语重心长交代:“平京市公安工作的大局、市公安局的大局,从今天起我可就放心交到你手里主持了。你可得扛起这幅担子,当好这个班长啊。今后多向谢书记汇报,必要时,我也会经常叫你过来当面向我汇报的。不因为别的,就因为你这个人选,是我亲自研究推荐上去的。” 听到这里,宋魁眉间下意识抽动了一下。 这个微小的表情变化没有逃过郭颖才的观察,他笑了一下:“很意外吧?说实在话,我自己也很意外。当时我心里也是没底儿的,我感觉我像个赌徒,只想着,管他的,就押它一回!宋魁,我不希望我押错了啊。” 从郭颖才办公室出来,宋魁捏着手中略有些沉甸的装着举报材料的信封,又陷入了困惑和深思。 先是汪大川在电话里明里暗里表示自己是他推荐上去的,现在郭颖才又直接摆明了告诉他,是他亲自研究推荐的他。这可真是奇了,这两个人可能达成一致吗?他从各个渠道听来的情况可都是在说他们两个意见闹不到一起,经常在一些重要问题上发生分歧。 如果是这样,他这个公安局长可就太难当了。不论汪大川还是郭颖才,恐怕都是想把他拿来当剑使啊,那么他这把剑又是用来斩谁的呢?这次调动,究竟是不是一次一二把手的政治□斗争、官场洗牌?他又该在这场斗争中站在什么位置? 周一上午,平京市召开十四届人□大常委会第十次会议,决定任命宋魁为平京市人民政府副市长、市公安局局长。同日,在市局□委副书记、政委曲向东的主持下,平京市公安局召开了全市公安机关干部大会。会上,省公安厅□委委员、政治部主任林刚及市委组织部分别宣读了省委、省公安厅关于宋魁的任命决定。 何崴在台下注视着台上主位的这一排领导。 从左到右,分别是省厅政治部主任林刚,市委组织部部长冯久生,市委副书记兼政法委书记谢行,宋魁,以及主持会议的曲向东。 而他,作为市局的三把手,连坐到台上去的机会都没有,只能从下面往上眼巴巴地瞅着。何崴觉得,他和宋魁之间的鸿沟,或许就像此刻台上台下间的这段距离一般永远也无法逾越。 他父亲尽管与梁言衷是大学同学,可毕业后的人生道路却截然不同。梁言衷从高校教授到副院长、院长,再到市委、省委,仕途一路高升,他父亲却只是个埋头教学的普通大学教师,母亲则当了多年的家庭妇女。 这样的家庭环境,是不可能在政治道路上给予他什么支持的。他是兜了一个大圈、比别人多走了不知多少弯路、多耗费了不知多少努力才爬到今天这个位置上来的,怎么比得了一家子都是老公安,一出生就在罗马的宋魁? 可是这个世界就是如此,权力是它永远的通行规则。像他这样的人能走到这个位置,也许已经是到了天花板了,再往上的世界是只属于宋魁这类人的。他们不费吹灰之力就可以登上金字塔顶,可以拥有权力、女人、金钱,也可以轻易地摧毁他奋斗得来的一切。 何崴厌恶这种命运由他人掌握的感觉,尤其是宋魁,如果能踩着他的尸体做政绩,他能放过他吗?不,他一定会毫不犹豫地对他下手的。 今天起,他必须要有所防范和准备了。 第 14 章、 干部见面会以后,宋魁正式走马上任了。   有些新…… 干部见面会以后,宋魁正式走马上任了。 有些新领导,牢牢把握着“新官上任三把火”的宗旨,一到任上就立马着手开始大刀阔斧的革旧铺新。从平京市公安局的现状来看,革旧的确是刻不容缓了。但是宋魁没有急着搞大动作,制度要落下去、有效果,关键是在队伍。目前市局的一部分实权部门掌握在何崴及他提拔起来的派系上,他深知不能像王沿一样斗争到最后的结局是被架空,被踢走。整顿队伍、考评干部也不能一蹴而就,更不能一上来就在人事上面搞得翻天覆地。 他先安排了几次局□委会议,就现阶段市局全面工作、各委员的分管工作听取了汇报。汇报后,既没有表态也没有做出什么指示,只表示原有的工作先正常推进,不要受到影响,随后便开始紧锣密鼓地到各基层分局、队所调研、考察。 甫一上任,市局这面千头万绪,各方打来问候恭祝他履新的电话也响个不停,汪大川和政府工作的压力更是随之而来。 宋魁一时有些应接不暇、焦头烂额。调动回来几天了,却一直没有顾得上和江鹭、女儿坐在一起吃上一顿饭,庆祝一下。他心有愧疚,却也仍旧抱着一种侥幸——她会理解他的,就像这么多年来一样。 九月初开学,江鹭所在的市一中调来两位新领导。 她起初并未往心里去,自从几年前为工作累得病过一次后,她就不再在意领导对她的看法。只想着对学生负责、对成绩负责,其他的跟她一概没关系。但是这种一直以来与校领导和行政人员形成的默契,自然也在这次新校长上任后被打破了。 年级主任夏芸通知她,新学期要她带一个班的班主任,另外多承担两个班的教学工作。江鹭觉得相当难以接受,自然回绝,但夏芸为难地说,这是新来的副校长刘湄的意见,已经确定了,无法更改,如果她有调整的需求可以直接去找领导沟通。 她不解地问:“班主任之前一直是由老师自愿上报,以有评职称需要的老师为主。就算没人报名,也多少得考虑均衡分配吧,什么时候改成这种强制摊派了?再有,带班主任一般要求减少课时量,怎么还给我加呢?” 夏芸无奈道:“她在三中就是这种做法,过来当然也是依葫芦画瓢。课时量的问题可以调整,但现在安排班主任确实很困难,大家都不想当,都觉得费劲还不落好,每年这都是个老大难问题了。所以她要求这轮先安排长时间没带过班主任的老师,江老师,你也有四五年没带过了吧?虽然我也了解你的情况,但领导定了你,我们也没办法。” 这话让江鹭有些气愤,四五年算长吗?比她长得多的是,别人先不说,带初二语文的柳沁跟她差不多时间进校,就带过一次班主任,期间还不知因为什么原因撂了挑子,当时这担子还是她替学校扛下来的。 那段时间宋魁刚调到隋庆不久,她一个人带着两个班的班主任,秋秋还小,她又要顾孩子又要顾学校的事,最后身体累垮了,住院做手术,这事她抱怨过吗?现在怎么不提这茬了呢?柳沁倒是继续逍遥着,她凭什么不在名单里? 她自然要质问夏芸:“主任,工作不患多而患不公,如果这个事情上领导确实为难,那大家都该为领导、学校分忧,我自然也是当仁不让。但现在您觉得这个安排公平吗?没有厚此薄彼吗?” 夏芸有些尴尬地笑了笑,“江老师,你就别为难我了,有事找校长去说吧。” 江鹭知道她做不了主,没再和她纠结。 下午,跟江鹭同一办公室的纪萍回来,问她看到班主任安排通知了没有。江鹭答看到了,正酝酿要去找刘湄说说,看能不能合理调整一下。 纪萍道:“你现在才去找她啊?怪不得把你安排上了,还给你加担子呢。我一看政教处发这个通知就知道,你肯定又是状况外的那个。” 江鹭不解,问:“什么情况?我怎么就又成状况外的了?” 纪萍叹口气:“你这新学期也太不在状态了吧?这么重要的事都不关注。人家刘湄一到位,有些人跑得可快了,早都去表示表示、联络感情了。你没发现,柳沁和徐笑笑怎么不在名单里?” 江鹭确实不在状态。最近宋魁回来,两个许久没在一起过日子的人,忽然又要为生活中的诸多琐事重新开始磨合。期待中的解决问题还没轮上,反倒是预料中的冲突和矛盾更加尖锐了。江鹭不愿他这么多年不在家,一回来就是争吵,唯有先隐忍压抑着、包容着。可是这种状态也让她心力交瘁,哪有多余精力关注这些事情。 她只有尽力表现出从容:“我为这事还问了夏主任,为什么排我不排柳沁?还有这徐笑笑,她也进校一年多了吧,不评职称了吗,怎么也不带班?” “所以呢?夏主任怎么给你说的?” “让我问刘湄去。” 纪萍一笑:“当然了,她能怎么说啊,说人家柳沁、徐笑笑都巴结过刘湄了,就你没有,肯定拿你开刀呗。” “她刚一来就搞这些,装都不装一下?” “有的人就是这样,坦坦荡荡地搞这些人情交易,好像拜在她门下是光明磊落,不吃她这套的反而别有用心似的。传言真是一点不虚,刘湄这个人一看就是个唯利是图的,你还是早点去拜码头吧,以后毕竟还要在她手下干活呢。” 江鹭深吸了口气,感到胸口被什么堵着,莫名地不畅。 于心深处,她是最反感这种交往的。明明是单纯的上下级关系,明明一件事可以公平地按照规则处理,总要因这种攀附、巴结而变得复杂,掺入扭曲的情感和利益在其中。 如果她想,让宋魁开个口、打声招呼,不是什么太难的事。可是每到这些时刻,她总是想起母亲,想起当年她因为追求公义而付出生命,那已是三十年前的事了。可今时今日,一切为什么依然没有改变? 晚上,宋魁进家已是九点多钟。 秋秋在屋里写作业,听见他进门,赶紧从屋里跑出来:“爸,你可算回来了。” “怎么了,什么可算回来了?” “你都调回来了,怎么就不能早点回家?”秋秋先咕哝着抱怨一句,闻到他身上有酒味,更是皱眉:“又喝酒!” 宋魁正要解释,看她悄摸指指大门紧闭的书房,小声道:“你快安慰安慰老妈去吧,我看她今天心情可差了。” 听说江鹭心情差,宋魁就不太想去触这霉头,这几天他早出晚归、谨小慎微地,就是担心刚回来磨合这段时间再为什么鸡毛蒜皮的事跟她起争执。今天喝了酒,怕是又得遭她一通唠叨。 但女儿殷切地看着他,好像不将这重担交到他肩上就放不下心似的,他也只得应着,催她:“你写作业去,别操心大人的事。” 换了衣服,他敲开书房的门,看江鹭正在备课。 她头也没扭地瞥他,问了声:“回来了。” 他应着,进了屋。 江鹭看眼时间,略带嘲讽地说:“今天这酒局散得挺早。” 刚调回来,有些局确实是不大好推。宋魁知道她有怨气,不敢接茬,赶紧转移话题:“秋秋说你心情不好,怎么了?” 她不愿提,“没事。” 他酒意尚有几分,便靠在桌沿半坐着,低头看她:“女儿关心你,把这任务都交给我了,好歹告诉我个原因吧?” 江鹭也没多想,随口道:“就学校的事。换了个新校长,给我加了两个班,还安排我干班主任。” 宋魁眉一蹙:“你们领导不清楚你什么情况?” “新领导,不清楚也正常。” “那也不跟下面的人了解一下?当时为了替学校解决难题,把你拉出来牺牲了,说好的对你关照,不给你排班主任,怎么,换领导就不认旧账了?你当时能牺牲,现在别人怎么不能也牺牲一下?” 江鹭扭头看他,想起六年前的事来。 当时她因为被迫替柳沁接了班主任,累到身体吃不消住了院,后来还动了手术。宋魁知道事情来龙去脉以后气得找校长算账,她当时还傻拦着,觉得忍忍就算了,不想他跟校领导起冲突。结果被他一顿训斥,还在医院呢,当场就给大校长把电话打了过去。 在他一通劈头盖脸、连珠炮似的质问和质疑下,她几乎能想象到大校长在电话的那端一定是既有些恼火又全然无以招架、汗流浃背的。这通电话打完后,副校长回电向她表达了关怀和歉意,并承诺以后会考虑她的身体状况,在排班和班主任任命方面对她倾斜照顾。 那时他的这番举动看起来草率、鲁莽、好像还有些不分青红皂白的愣劲儿和冲动。可江鹭却真真切切地体会到,那是他作为一个丈夫对她的愧疚、关切和厚重炽热的爱意。 如今,六年过去了,相同的事由、类似的处境,他还会冲冠一怒为红颜吗?还会再为自己的妻子做出如此不稳重、不理智的事吗? 江鹭看他问得平静,其实已经隐约猜到了这个问题的答案。他已不是当年那个还怀有激情和热忱、做事带着股不管不顾冲劲儿的男人了,这些年他在官场的涤荡中走向稳重与成熟,磨砺出处变不惊、临危不乱的城府,却也掐断了他们之间某种纯粹的情感链接。 她在心底叹息,淡淡回答:“人家都登门送礼了,牺牲谁啊?没人可排,当然只能排我了。” “你们新校长是这么个人?” “传得是这样。” “那你怎么打算,就认了?” 对话到现在,江鹭还是没能听到自己期盼的那句话。哪怕他只是提一句、问一声,需不需要像当年一样,以家属的身份给领导打电话陈情一番呢。她又能真的让他去做这件事吗?是啊,他现在是省会市局的局长、进市府班子的副市长了,拉不下这个面子、放不下这个身段也是正常。 或许是她过于天真、求全责备了吧。 “不认还能怎么办?让我也去巴结她,给她送礼吗?我做不来这种事。” 宋魁心说,让她去巴结个副校长,打他的脸呢?拿起手机来翻通讯录,“你别管了,我找教育局局长卓世忠打声招呼。” 江鹭一听,顿时不快:“这多大的事需要找到教育局领导?” “不然怎么?你想干这班主任?” “我是不想,但我也不希望你用这种方式帮我。” “哪种方式?你能不能不要老这么钻牛角尖?打声招呼关照你一下又不是多大的事,别人都送礼托关系,就你清高坚守原则,最后你吃苦受累,这就叫公平了?” “别人这样,我就要跟别人一样?我宁可硬着头皮接这个班主任,也不想走这种歪门邪道的路子。” 第 15 章、  歪门邪道,又是这个词。      宋魁听着相当刺耳,只得放…… 歪门邪道,又是这个词。 宋魁听着相当刺耳,只得放下手机,“我干什么了就歪门邪道?你们有个姓杨的老师,你以前说她老公是哪个区的领导来着,人家拿着工资还不上课呢。我也没让你这样吧?现在别人巴结校长了就不用干班主任,担子全压你身上,这不就是欺负你没靠山?怎么了我是不配当这个靠山吗?” “你手里那点权力和关系就是用来给人当靠山的?所有人都像你这样,现在这社会环境能好吗?你也别瞧不上何崴,说他把市局搞得乌烟瘴气,我看你也差不多。” 宋魁好心好意被她顶回来,一下给噎得火大,“你少拿我跟何崴比!我有点权力怎么了,除了关心你、关心你家人,我给谁当靠山了?” 江鹭刚要驳斥,他放在书桌上的手机震动起来,亮起的屏幕上是一个陌生的北京号码。 争执只得暂停,他迟疑一下,拿起电话接起来。 听筒里,一个清晰、清脆的年轻女声响起,自然也传进近在咫尺的江鹭耳中。 “宋副市长好,不好意思,这么晚了还打扰您。” 是……姜沐?宋魁仔细分辨了一下,才听出声音的主人是谁。 不知为什么,当着江鹭的面,他有些不自在起来,想走出书房去接,又觉得这样反而让她误会。只得稍微踱开两步,干巴巴地应着:“你好,姜助理。” “太好了,看来宋副市长还留了我的联系方式没有删?”姜沐轻笑一声,语气还像之前一样大方爽朗,“听说您调动回平京了?” 宋魁敷衍地应:“是,刚调回来。” “下周我会陪同罗总去平京考察项目,届时不知能否请宋副市长赏光一起吃顿便饭?” “这样,那欢迎你们莅临平京指导。不过,吃饭就免了吧,刚回来,工作繁杂实在抽不开身,下周恐怕不太方便。” 姜沐听完有些失望,但还是轻松地回答:“好,那您忙,如果有机会见面自然最好,但一切还是以您为准,也祝您履新顺利。” 电话挂断后,宋魁看到江鹭那双眸幽深地盯着他,有些头皮发紧:“你这是什么眼神?” “这么晚了,谁打的?” 他只得如实交代:“呈天一个老总的助理,之前高铭硬拉我陪同的那个饭局上她也在。” 也不知多久前的饭局了,现在还记着给他打电话,而且都这么晚了还打来,没有丝毫边界感。如今的风气,这些商人和各类场合里的女人,对他这样有权势的人蜂拥而上,恐怕不光是出于功利的巴结、利益的交换,某些更是存有一劳永逸的心思吧。 江鹭回想起不些日前收到的那叠照片,照片中的女人她后来猜测分析,应该是应酬场合上他单位随行陪同的秘书。 她知道这些其实没有任何亲密接触的所谓“检举材料”的照片为什么会寄给她——在他到任前后的关键节点,搞这样的小动作意味实在太过明显。所以她压下来,一个字都没有提起过。她也清楚他不是那样拈花惹草的男人,但有时一个人的意志再坚定、再能抵御外界的诱惑,也不代表就永远不会有破绽、有失误,能够被人利用和攻克。 更何况,她作为妻子有对此表达不满的权力。 她轻嗤了声:“最近艳福不浅。刚调回来就有女秘书了,这半晚上还有红颜来电话。” 宋魁顿时像被戳了一下似的:“好好的说这种话干什么?” “提醒你洁身自好罢了。” “我怎么就没有洁身自好了?” 江鹭让他注意音量:“你不用那么高声,我只是尽到我的义务,至于有没有,那是你自己的事情。” 她表现得这样疏离、漫不经心,一副满不在乎的口吻和态度,像是朝着宋魁胸口重重给了一拳似的,叫他一口气憋着上不去下不来,气闷得不成。她怎么能这么轻描淡写地质疑他在男女关系上一贯以来的自律甚严,仿佛他们夫妻这么多年的信任关系早已经崩塌、不复存在一般? 宋魁接受不了,借着尚未消散的酒劲,难得朝她发了通火:“既然是我的事,那就不需要你提醒,我自己心里有数!” “最好是。你以为我想这样念叨你、管着你?我早都烦了自己总像个怨妇似的唠叨。” 他气得拍桌子宣泄:“不想管就别管!这么多年了,不是埋怨我的生活习惯、卫生习惯,就是动不动对我的事横加指责,你当我干到这位置容易?我压力不大?招待公务、陪同领导是我愿意?天天在单位开大会开小会,回来了还要听你唠叨开会,你考虑过我的感受没有?我说句实话,我也被你管够了!” 江鹭也红了眼,咬牙回视他:“好,我希望你对自己的言行负责。” 宋魁此刻已经被情绪冲昏了头,气也撒了、话也说到这份上,已是开弓没有回头箭了:“我当然负责,怎么了?大不了就是各过各的!” 说完这话,房间里一时静得出奇,只听得到他们各自因气愤而急促的呼吸声。 江鹭忍着泪没有哭出来,但胸口袭来突如其来的锥痛,眼眶也一阵发紧、酸涩。 早料到会有这一天,他们之间长久积蓄的矛盾必然会有一次爆发。她想过,想过许多种情形,想过争吵的内容无外乎就是这些琐碎,逃不了他对家庭的失职、离不开她积攒太久的怨气。她还以为她会是失控、哭诉的那方,他或许又会像以往那样息事宁人地道歉,翻篇。独独没有想过,今天失态、爆发的那个人会是他,也没预料到他会说出这样的话来。 看来这也是他憋了许久的心里话。 门被拉开了,秋秋站在门口,皱着眉埋怨:“你俩能不能别吵了?爸,我屋离那么远都听到你朝我妈大嗓门。” 酒意冲得太阳穴疼,宋魁看见女儿,翻涌喷薄的火气终于冷却下来。刚才的冲突和此刻一家三口齐聚的场景让他心情更加复杂、沉重,他一时间感到无法自处,逃避地从书房出来,径直去了客厅。 秋秋看看他,又看看沉默着坐在椅子里的江鹭,追着宋魁跑过去:“爸,不是让你去安慰老妈,你怎么安慰成这样?她心情不好,你干嘛还惹她生气?” 宋魁头晕口干,烦躁地靠在沙发里,不想听完江鹭的指责,现在还要再听女儿的。但他不可能对一个孩子说出什么重话,只得斥:“大人的事你别管,作业写完了没有?回你屋去。” 秋秋看他油盐不进,只得又折回书房。 趴在门边儿,瞅江鹭:“老妈?” 江鹭不想当着女儿的面落泪,但是女儿在她与宋魁之间选择对她维护,为了他们的关系、为了家庭和谐的努力却让她泪意更加汹涌。孩子的懂事,从另一面反衬得宋魁这个丈夫愈发不合格。 她转开脸,无声饮泣。 秋秋进屋来,抽张纸递给她:“老妈,别难过了……老爸喝了酒,肯定是脑子不够使,胡言乱语了。” 江鹭接过纸,啜泣了一会儿。 结婚这么多年,她的眼泪还从来没有这么不值钱过。以前她其实很少哭,但不论因为多小的事伤心、落泪,他都从不会吝啬耐心和陪伴,总是第一时间安抚她、拥抱她,即使不在她身边,也一定会抽出时间在电话里哄到她破涕为笑为止。 现在呢?他避之不及似的躲开了,眼前会为她疼惜、揪心的也只剩下女儿。 她不能再任自己这样哭下去,一个成年人,无论如何不该让自己的情绪成为孩子的负担。她擦掉泪,尽管肿着眼、鼻子也堵了,还是勉强挤个笑脸出来,拍拍秋秋:“我没事,刚才打扰你写作业了?” “我都写完了。” “那就早点洗漱睡觉去。” 秋秋担心地看着她:“你好啦?真没事啦?” 江鹭点头,表示不用为她操心:“去吧,早点睡,明天还上学呢。” 秋秋一步三回头地从书房离开,回了自己房间。江鹭还以为她经过客厅时会和宋魁再说些什么,但外面只是一片安静。不大会儿,传来她窸窸窣窣洗漱的动静。 眼前的工作显然是无法继续下去了,江鹭的心情像揉进兜里的耳机线,缠成一团解不开的死结。她对宋魁无疑是还抱有幻想的,期望着等他冷静下来,能回来找她谈谈,无论是为自己找借口开脱还是敷衍了事地解释道歉,不论什么,都至少说明他还在意她的感受,还愿意为维持这段婚姻做点什么。 然而她的心只随着这死水一般的寂然和静默逐渐地沉下去。 十一点多了,秋秋已经睡下,她潦草地处理完最后一点工作,从书房出来。 客厅只亮着灯带,有些晦暗,有些寂寥,宋魁在沙发上躺着,无处安放的一条腿斜伸在沙发外边。她走过去,才发现他睡着了,鼾声微响。 她一时间觉得自己在这样的场景下显得可悲又可笑。 十五年了,他还记得再过些天就是他们十五周年的结婚纪念日吗?恐怕早已忘记了吧。 他们迈过第一个七年时,她觉得七年不过弹指一挥间,他们也根本没经历过所谓的“七年之痒”。与他度过的每一天都被幸福包裹着,这样的日子她过一辈子都不会嫌腻。可如今,刚刚跨过第二个七年的门槛,一切却泥石俱下般将她吞没。 她禁不住又一遍地自问,他们究竟是如何一步步走到这般处境的?仅仅因为异地和分居吗?还是说距离不过是其中最微不足道的那个原因,更只不过是他们感情早已变质的最后一块遮羞布? 第 16 章、 第二天一早起来,宋魁已经出门了,给她手机上发了条信息:…… 第二天一早起来,宋魁已经出门了,给她手机上发了条信息: 「鹭,我去参加个干部短训班,周三回。昨晚的事是我不对,我向你道歉,别生我的气,回去再好好给你赔不是。」 江鹭在心底自嘲、苦涩地笑。 不愧是当领导的,心理素质的确强大,她尤其佩服他这点。家庭争纷之后不仅能立马放下,还能放下得如此举重若轻,寥寥数字,一笔带过,仿佛昨晚他们之间不过是为了脱下来的脏衣服该扔在哪儿而产生了一次普通的争执罢了。 她呢?辗转反侧,半宿没睡,今天起来,眼睛还是半肿着的。 江鹭没有回复他的消息,送秋秋出门,草草收拾好自己去了学校。 上午,她还是给副校长刘湄去了电话,没有提班主任安排的事,而是说最近家里一直忙,校长自调过来她都没顾上汇报工作,问她今天有没有空。 刘湄没说什么,只答她:“你过来吧。” 到了办公室,敲开门问候一声后,江鹭有些局促地坐下来。 刘湄还算热络地招呼着她,但脸上并无什么特别的情绪,对于她,既没有和颜悦色,也没有鄙薄排斥,让人看不出她的态度究竟几何。 她是个五十多岁但依然保养得很好的女人,个头不高,精精瘦瘦,脸上始终挂着一抹笑,但江鹭一点也没有感到她们之间的距离因为这笑容而拉近,反而是比电话中还生疏忐忑了。 江鹭硬着头皮,兜着弯子跟刘湄嘘寒问暖、家长里短地聊了半晌,终于感觉气氛松快下来,刘湄的态度也明显温和了,才婉转地把话题衔接到班主任的安排上。 她揣摩着用哪种方式比较容易让刘湄接受,组织一番语言后,对她表明了自己请辞班主任的想法。 刘湄却没有应她,而是摇头一叹,说起自己的难处:“江老师,这么和你说吧,这个班主任的安排过程,真是难比登天啊。我是从三中调动过来的,按理说,三中的学风不如一中,老师的整体素质也是不如一中的。可是在班主任安排方面,我却还从来没有遇到过今年的这种情况。还在研究这事的时候,就不停地有老师打电话、发信息来请辞、请退,等到了开会的时候,一算,没提申请的居然就剩下三五个人了。这真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啊!我原以为江老师你一直没来找我,是愿意替学校分这个忧的,没想到……倒是我会错意了。唉,你的诉求我也不是不能理解,只是,确实已经不好再调整了。” 其实从进门起看刘湄对她这慢热的态度,江鹭就感觉到今天自己此来恐怕是白跑一趟。刘湄这一声叹,一开口起手就是讲“难比登天”,又给她戴高帽子、把她抬到道德拷刑架上,说白了不就是区别对待完了还要把责任扣回她头上,怪她觉悟低、自己没早说? 江鹭已经凉了一半的心更是彻底凉透了,不仅凉,更有些气愤。 如果可以,她真是不愿意和她表演这出虚与委蛇的戏码。但她性格如此,面情软,脸皮薄,说不出太强硬的话来。也只好重重叹一声,以退为进地说:“我理解您的难,于心而言,我是愿意为学校分这个忧的,但也确实是有心无力。您可能不知道,几年前为了替学校解决困难,我一学期带两个班的班主任,累得心脏出问题住院、后来胆结石又动手术。虽说不算个太大的手术,但毕竟是切除了一个身体器官,术后需要长期恢复、更不能劳累。出于对我的关照,学校才不再给我安排带班的工作了。” 刘湄听完,颇有些意外地睁大眼,语气也显得又惊讶又懊恼:“是这样啊?诶哟,你这个情况,怎么不早点告诉我呢?也没人跟我提,我都还不知道你身体不好。” 江鹭知道,刘湄肯定清楚她生过病、做过手术这件事,就算她没有深入了解,也绝不可能全无耳闻。 当时她病倒住院,多数同事、校领导都来看过她,宋魁给大校长打电话发飙,质疑学校人事安排不合理,也是闹得人尽皆知。所以但凡开会研究讨论过这个问题,就绝对不存在所谓的不知道、不了解,她这纯粹就是在她面前演起戏来了。 既然她装傻,那她不妨就把话说得更明白一点、更无法拒绝一点。 “是啊,校长,我是真的没办法了,才不得已来跟您求这个情的。您看我这情况,身体不好,需要调养,可家里又只有我一个人操持。我老公,当警察的,根本没时间顾及家庭。家里四个老人,一个孩子,都指望着我照顾……我哪里还有精力带班主任?我知道,给您请辞的老师大多是各有各的困难,但我还是希望您也能考虑一下我的情况。” 刘湄嗫嚅了一下,支吾着点头:“好吧,好,我考虑一下……”她若有所思地,又忽然问:“江老师,你刚说你老公是当警察的?” “是啊。” “唉,你们做警嫂的,不容易啊。那你老公多大年纪了,和你差不多?” “没有……他倒还大我不少。”江鹭不知道她怎么又查上宋魁的户口了,问年纪又是什么意思? “哦,那得有四十好几了?这个岁数,现在职务应该不低了吧?具体负责哪一块?” 江鹭原以为刘湄是不想正面答复她,才故意把话题岔开聊些别的。听到这里才后知后觉地明白过来,这是奔着打探宋魁的职位背景来的。 在学校里,同事跟前,她从来没有跟任何人提过宋魁的情况。哪怕是共事了小十年的几个老师,也并不知道他的职务高低。学校填表,填关于配偶的各类资料,她都只写工作单位,这样稀里糊涂地也糊弄了这么多年。也兴许前任校领导和一些人是多少清楚一些实情的,但刘湄刚过来,暂时恐怕还了解不到这么深层。 于是,还跟以前一样,她答:“没有,说出来不怕您笑话,他也没什么职务,这些年也就是警衔升上去了而已。” 刘湄仿佛有些失望地“哦”了一声,眼神里透出一种对她的惋惜,甚至还有些同情,好像替她感到不值似的。 江鹭知道,一个普通民警是不可能引起刘湄的兴趣的。或许在她眼里,人到中年,四十多岁还停留在基层岗位的男人,手中无权、胸无大志,是既没有背景更没有能力的典型,当然没有任何再谈论下去的必要。至于江鹭自己,她相信刘湄想必也早已了解过了,母亲去世、父亲再婚,更加不会有丁点利用价值。 但仅仅因为这样,她就不能为自己争取一些正当的权益吗? 她挺直背脊,看着刘湄,严肃道:“刘校长,不瞒您说,我其实是深思熟虑了很久才来找您的。来之前,我也了解过,有些老师早就已经为这回工作分配的事找到过您。最后的结果有没有受到这方面的影响,我不想过多评价,但有些人自入校起一次班主任、行政工作都没有承担过,反而这些繁杂的工作总是在那么一小撮人里轮转,把这一小撮人累得喘不过气来。我相信您调过来以后,有改变和整顿的决心,不会放任这种情况继续下去。” 刘湄没应,她又补上两句:“我是没什么背景,但光脚的不怕穿鞋的,如果这个班主任工作只能安排给我,那我一定替学校分这个忧。但是,学校这样的困难和现状,我也一定会帮领导们向上级反映的。” “哎呀!江老师,你说你……”刘湄脸上的表情有几分慌乱,但很快又恢复了少许:“你的情况我这不也是今天刚了解到、还没研究讨论嘛。你也别急,还不至于到向上级反映那一步。” 江鹭点到为止地起身,道了告辞:“那您忙,我就不打扰您了。” 第 17 章、  周三上午,班主任安排重新调整了。群里收到通知,江鹭仓促看了眼,…… 周三上午,班主任安排重新调整了。群里收到通知,江鹭仓促看了眼,名单上她的名字已不在列。 刚回到办公室,就被纪萍拉住问:“嗳,你怎么把刘湄搞定的?” “豁出去了,说狠话呗。”江鹭放下书,叹口气,“还能怎么办,以前那义愤填膺的套路再来一遍。” “最后让徐笑笑顶你空出来的位置……”纪萍说到一半打住了,因为徐笑笑恰好回来,明显是带着脾气,“啪”地一下将书摔在桌上。 办公室一位男老师喝着茶笑问:“哟,火气这么大啊?看出来了,比学生还不想上课的是老师。” 本来人家只是逗趣一嘴,徐笑笑却冷哼声道:“不是不想上课,是不想上完课还要面对某些搞暗箱操作的小人。都定好了的名单也能改的吗,我真是活久见了。” 大家一听就都知道她在意有所指谁了,江鹭理也不理,权当她放了个屁,内容是什么一个字也不关心。 纪萍当着面给她发条微信:「看样子你把她惹上了。」 江鹭回:「这徐笑笑,之前没见她这样过啊,大家不都处的还挺不错的,怎么小小年纪还有两副面孔呢。」 纪萍:「以前处得好那是没妨碍到她的利益,现在这样当然是急了。她有点来头的,我也是前几天才知道,她爸好像是哪个公安分局的局长,怪不得人家进校以来就处处受优待。」 江鹭回了个“无语”的表情。 分局的局长,顶破天了是个副处,也就和刘湄差不多平级,看来这职务也没有让她太满意啊。 有这么个父亲,搬出来当靠山也无可厚非,但是既然想利用这点来吃红利,就得接受这招终归有失灵、行之无效的时候。连这点都玩不起,真当一个分局的局长能只手遮天吗? 下午下班,路过保安室,保安大爷老柴喊住她:“江老师,这儿有你封信件。” 江鹭应声,过去一看,一个不大也不起眼的牛皮纸信封,封面潦草地写着:江鹭(收)。 本来她还以为会是个邮政或者快递的文件袋,没想到这年头还有人用这么复古的方式送材料? 她十足意外,接过来问:“这是谁送的?怎么看着不像快递呢?” 老柴摆摆手:“嗐,我也就说呢,一般快递送来的我们都登记整理的。这个呢,也不知道啥时候送的、谁送的,那天我收拾台面,它就夹在老放外卖饮料那片儿的一堆废纸里。我都准备清理扔了,一瞅,写得你名字,掂手里还有点儿份量,这才给留下了。” 手里这封“信”,确实不算轻,里面大抵不单是纸张。江鹭捏了捏,感觉似乎是个钥匙的形状。 谁会给她送一封信,一把钥匙? 老柴提醒:“这也就是咱学校没有跟你重名的,不然还真不好整。你回头知道谁送的,也提醒一声,往后再送什么文件材料了,别这么乱掖着放下就完事了,得登记,否则丢了找不着了又得怪到我们头上……” 江鹭没走心地应着他的唠叨,拆开信封。 里面果然是一把钥匙。银色,看不出来用途,似乎与普通防盗门钥匙差不多,陈旧的齿上有不少磨痕,钥匙柄上贴着的标签也脏旧破损了,上面用蓝色圆珠笔写着组数字:89-16-08。 她又往信封里看了看,还夹了一封叠起来的信。但抽出来,才发现这也算不上什么信,因为纸面只有大约半截A4纸大小,应该是用一整张信纸裁开的,上面同样用潦草的黑色墨水笔写了两行文字: 盛江、耿祈年。 请先收下这把钥匙。再联系。 江鹭的第一反应是,这是送错人了吧?可市一中除了她,也没有第二个江鹭了。如果不是送给她的,这方圆几里之内刚好有另一个人与她重名,又歪打误撞地送到了她这里的概率有多大? 一整晚,从回家路上直到临睡前,江鹭满脑子都被关于这封信的问题充斥。 它会是谁送的,这把钥匙又是什么用途?送这封信的人,与之前寄给她宋魁照片的那些人是同一伙吗?耿祈年是什么人?盛江指得是平京当地的龙头企业盛江?还是别的,比方说,人名?亦或是地名? 她想到老同学蔡灏然,他就是盛江集团董事长蔡江的儿子。如果这封信真的与她有那么些许关联,也只能是这点了。 这个周末刚好是她们大学毕业十七周年的同学聚会,地点也恰好是在盛江集团的一处会所,在这个时间点上收到这样一封带有“盛江”字眼的信,以江鹭这匮乏的想象力和联想力,也只有这样简单粗暴地将两者划上等号了。 她满腹疑窦地将信暂时收了起来。 这突然冒出来的迷题让她本就不算明朗的心情又蒙上了一层迷雾。调查破案这事,这个家里有比她擅长的人,只是她现在无心搭理他,这两天他封闭参训,估计也顾不上她这头。 周六下午,盛江雅苑会所。 “我们钓鱼佬啊,平时都挂在嘴边一句话,叫‘打窝打得好,鱼儿少不了’。这打窝呢,也是讲求个技术的……” “行啊你老袁,不愧是老空军了。” 随着这声揶揄,袁洋应声抬杆,一条大鱼扑腾着被半拉出水面。他手上稍一试这力道,立马反应过来这是个大家伙,当即稳住下盘、绷紧肌肉,使出浑身力气与它较量起来。 几个在旁观钓的老爷们一看这情形,纷纷上前想帮上一把,又一时不知从何下手,只得大呼小叫地给他鼓劲儿。 一两回合过去,袁洋逐渐占据了上风,钓竿绷到了极限,他也已是满脸通红。眼瞅就要将鱼拖上来了,焦灼间却听铮地一响,鱼线应声而断,猎物也一个打挺,消失在了水浪翻涌之中。 “唉!太可惜了,就差一点儿!” “看看,我说啥,老空军了!” 男同胞们有的兴奋有的幸灾乐祸,围上去七嘴八舌地讨论起刚才的一幕。 江鹭和几个女同学则在不远处的茶座歇息,不时对那面的热闹点评一番。 这是省师范大学英语专业五班的十七周年同学聚会。地点被选在盛江这处环境清幽的会所,旁边临着一片小湖,既可观景休闲,也可垂钓。刚才高谈阔论钓鱼之法却最终实战失手的,就是这回同学聚会的组织者班长袁洋,旁边捧场的,则是场地提供者蔡灏然。 当年同窗毕业后各奔东西,这么多年过去,还能凑齐的也就剩下今天到场的这十几号人了。走出校园、走进社会,到了如今这年纪,这种同学聚会的目的早已不再是吃饭小聚、共话当年那么单纯了,更多是为了维持这种人际关系,在必要的时候能借着老同学这层身份相互关照。 于是,能来的、肯来的,大多是过得不错、混出了点名堂的。比如蔡灏然和袁洋,这么多年聚会都是他们两人操办。蔡灏然不必多说,盛江集团的公子哥,袁洋则是省内一家大型建筑企业的总经理。 虽然都是毕业于师范大学,可现在真正从事英语教育工作的却只有江鹭一人。而她似乎也是这些人里混得最不怎样的那个,至少在功利的角度来看是如此。 她原本是不想来参加这次聚会的,去年搞活动她就没参与,平常的小聚会也很少响应。之所以这次肯来,是因为袁洋打了两回电话请她,言辞恳切。她这人面情软,不好屡次三番谢绝人家的盛情,最后也就只好答应了。 不过,她也心知肚明袁洋这次一定要请她来的原因是什么。 江鹭望着湖面,又想起那张写着盛江的字条…… 正想着,思绪被身后的一阵聒噪打断了。 “局长夫人,怎么看着兴致不高啊?是对今天这安排不满意?” 问话的是袁洋,脸上带着有些虚谄的笑意。这些年,他也成了一个纯粹的商人,所有人中,他是唯一称呼她“局长夫人”的,某种意味可说是昭然若揭。 一阵厌嫌袭上心头,江鹭掩饰着,还是挤出个笑容:“首先就是不满意你这称呼。袁总,咱们同学一场,这么叫是不是显得太生分了?” 袁洋打着哈哈,蔡灏然在旁圆场,“哎,就是,人家江鹭当年也是市级优秀青年教师,你还是随我们的大流,叫人家江老师吧。” “好好,江老师。走,回包厢咱们准备开餐。” 第 18 章、 宴席进行到中途,几轮杯盏相碰以后,袁洋端着红酒杯过来了…… 宴席进行到中途,几轮杯盏相碰以后,袁洋端着红酒杯过来了,跟江鹭身旁的一位女同学换了座,非要给她敬酒。 江鹭酒量很差,开头不自量力地喝了两杯,头有些发晕,自然推脱不胜酒力。不过,更重要的原因是不想跟他发生交谈。 袁洋却豪爽道:“没事,我干了,你随意!”说完就仰头将半杯红酒灌了下去,在江鹭旁边坐下来。 江鹭只好抿了一小口,就听袁洋开了腔,说起当年念书的时候对她如何如何仰慕,如何如何欣赏,毕业后他们这些人为了挣钱抛弃理想是多么迂腐,只有她为人师表又是多么高洁云云。 还是这些矫揉造作、虚头巴脑的奉承话,江鹭这些年听得耳朵都要起茧子了。心下禁不住地想,人与人之间的交往一旦脱离了真情实意,只由利益牵动,赞美便可以与被赞美的对象毫无关联。 滔滔不绝了十几分钟,江鹭听得实在不耐烦,正准备找机会打断他,他话锋一转,忽然问:“诶对了,女儿是上初中吧?” 江鹭应,“初二了。” 他又问:“在哪个学校?” “实验中学。” 实验?这可是个不那么拔尖的学校,全市都没排进前三,袁洋纳闷:“咋不想办法给孩子弄到科大二中、青湖中学或者你们一中去?” 江鹭淡然道:“我跟她爸看得开,她考到实验,自己也想去,就随她了。虽然排名不高,但她学习成绩本来也就一直中游,硬把她往顶尖的学校塞,进去了也不适应。” “哎,不能那么说。初中阶段还是很重要的,正是打基础的时候,还是应该让孩子去个好学校。真的,你当老师的肯定有体悟,对别的孩子尽心尽责,也不能不抓自家孩子不是?”袁洋道,“你要是觉得你们本校不方便运作,我跟科大二中的校长是铁哥们,要想往科大二中转,那就是他一句话的事。或者,孩子要是需要补课、找家教,我这儿认识挺多不错的老师,反正要帮忙,你就吭气。” 这种明显是带着等价交换的好意让江鹭颇为抵触,但出于礼貌,还是笑着对袁洋表达了谢意。 袁洋又道:“之前跟耗子吃饭,听他说你家闺女特懂事,又多才多艺,英语演讲市里都拿过奖?我媳妇总盼着让两家孩子见个面,认识一下,这么优秀的姐姐给这弟弟当个榜样。可你们两口子老是忙,问你几次都约不上。这回好容易见着你了,我得腆着脸求你赏个光,什么时候带老公和闺女出来,一起吃个便饭?” 江鹭于心不愿,但不好直接拒绝,只道:“老宋这两天去外地调研了,没在家,等他回来我问问。再有,这段时间恐怕不方便,孩子这学期摸底考试,影响分班呢,还得重视。” 袁洋忙道:“理解。哎呀,你看我,话没说清楚。这吃饭聚餐肯定得安排到女儿考试之后嘛,再怎么也不能影响孩子学习。” 江鹭微笑一下,没再继续这个话题。 八点来钟,饭局过半的时候,宋魁发来一条信息。 「聚会怎么样,结束了吗?」 江鹭看到了,但不想回复。 九点多,他又连发两条: 「还没结束呢?」 「喝酒了吗?晚上怎么回去?」 江鹭还生他气,依旧扔着没理。 饭局散场后,袁洋和蔡灏然殷勤地忙前忙后,张罗着将同学们送出门,送上家属、司机的车。江鹭知道今天要喝酒,所以下午是打车过来的。但这里的位置偏僻,这会儿十点多了,不好叫出租,打车软件也一直匹配中,无人接单。 袁洋送走一波人,见她还捧着手机干等,便关切问:“江老师,老公不来接?” “他去调研了,没在。” “哦,对!瞧我这记性。”袁洋一合计,“这样,你也别约车了,你坐我车走,我让司机给你送回去。” 江鹭连连推辞:“不麻烦你了,再等会儿就能叫上了。” “麻烦什么,别跟我客气。” “真的不用……” “没事,我让司机开去了,你等会儿啊。” 江鹭实在很不想欠袁洋人情,但遇上这样盛情难却的,一时半会还真找不到什么有说服力的理由拒绝。 这片刻,手机响起来,是宋魁打来的。可她却不太想接,跟他闹着气,心里的疙瘩还没解开,接起来也不知该说些什么。 犹豫这阵,蔡灏然的车停到她面前,从副驾驶摇下车窗。 “江老师,怎么走?要不搭我车?” 袁洋抢先答:“我给她安排车了。” 蔡灏然这人,从小衣食富足,没什么心计,也从来不操心家里的这摊生意。跟他交往,比精于算计的袁洋要轻松得多。在这两人之间,江鹭自来是更倾向选择后者的,“你别操心我了,这刚好,我搭耗子车回就行。” 自己的贵客被截胡了,袁洋有点不爽,看向副驾驶的蔡灏然,“你还带着司机来的?” “是啊,那不然我咋回呢?指望你送啊?” “这不你家会所么,我当你就住这儿不回了呢。”袁洋一脸郁闷,只得道:“好吧,那你俩就个伴儿。” 江鹭松口气,拉开门坐上后座。 手机上,宋魁的来电变成了未接提示,江鹭解锁屏幕,但并没回拨过去,而是消除了那个碍眼的红点。操作完,听蔡灏然问:“家在哪儿?怎么走?” 江鹭回神:“哦,在昕悦湾,双河湿地公园旁边那个小区。” “了解。” “顺路吗?不麻烦你绕路吧?” “绕啥,咱们刚好在一条线上。” “那就好。” 江鹭和蔡灏然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着,半路上,女儿秋秋的电话打了进来。 她接起来,问:“秋秋,怎么了?” “老妈,你在哪儿?” “来参加同学聚会啊,不是告诉你了吗?” “我的意思是你结束了没有?” “结束了,我跟同学正回家路上呢。” 秋秋“哦”了一声,说:“老爸打电话给我,让我跟你说,别生他的气了。你给他回个电话吧,我感觉他还挺担心你的。” 江鹭一时又气又无奈,心下里翻了个白眼。 他一向如此,每次吵架后都搬出秋秋当救兵,就是抓准了她在孩子面前心软这点,屡试不爽。她的确是没辙,当着孩子,总不好再说什么重话、硬话,只好应下。 秋秋任务完成,将电话交到奶奶手里,江鹭便听婆婆余芳问:“宋魁那个臭倔驴又惹你了?你跟我说怎么回事,我替你骂他。” 婆婆余芳是个脾气爽利的北京老太太,对她从没说过重话,可怼起亲儿子来却是一把好手。有的媳妇头疼婆媳关系,江鹭从没这个困扰,这点上她倒是一直觉得幸运和窝心的。 “没事,妈,就一点小事。”当着蔡灏然,江鹭不想提吵架的细节,只说:“我这会儿和同学在路上,晚上到家,我再给他回电话。” 余芳听出了不便之意,没再多问:“好,那你注意安全,到家早点睡。别跟宋魁置气,犯不着被他气坏了身体。” 江鹭笑笑:“知道了,你们也早点睡。” 这周宋魁忙得头有点昏,刚参加完一个短训班回来,又马不停蹄地带队赴外省考察调研。这个考察从级别和人员配置上原本是要交给曲向东和何崴这个常务副局去的,但何崴临跟前突然掉了链子,身体不适请了假。 宋魁知道他这大概率又是故意给他撂挑子,上任这才多久,这类事已发生不止一两回了。他没多说什么,一来是给何崴留着面子,二来,人家拿身体做文章,他更不便置喙。 这回考察是公安部关注的重点工作,不能不重视。他只好为原定周四的政府工作会议请了假,亲自率队,周三晚上就乘飞机抵达了泗垣市。当地公安局领导班子和市府领导热情接待了他们一行人。 两天的调研工作结束,原定周五晚上返程,谁知泗垣突遭大面积雷暴降雨,航班因恶劣天气取消,其他时间段全满座,不得已只能改签到次日晚上。 这时间,机场候机楼里,宋魁焦灼地频频看表,计划八点半起飞的航班已经晚点了两个多小时。外面雷雨交加,看这样子还不知道今晚能不能飞。 航班迟迟没有传来登机的音讯,发给江鹭的消息也没有任何回音。宋魁想起五天前的争吵,更加心烦意乱,归心似箭。 陈华看他心神不宁,前后离开打了好几次电话,便对坐在对面的秘书科科长许天富示意了一下。许天富立刻意会,从包中掏出一个小塑料盒送上前。 陈华接过,递到宋魁跟前,低声关切道:“领导,来一颗?” 此一颗非彼一棵。 宋魁戒烟已经有十几年,但压力大或是情绪差的时候,时不时地还会犯起烟瘾,忍不住想抽上那么一根。可他知道这个口子是绝不能开的,一旦抽了这一根,这十几年的努力可能就彻底功亏一篑了。 当年戒烟他是靠着薄荷口喷和含片硬熬,所以这些年,他也总是随身备着这么一盒,无论是焦虑、烦躁,还是困倦、疲惫时喷上一下、来上一颗,有奇效。 月初他履新以后,陈华是第一个向他靠拢的。这老小子对待领导很有一套,说话做事的分寸总是拿捏得精准恰当,跟他肚里的蛔虫似的。 他这个喷薄荷喷剂和含薄荷糖的习惯,很快也被陈华摸清了,甚至连江鹭总给他买的那几个牌子他都记了下来。以至连他自己都还没想到这办法的时候,陈华的薄荷含片就递到眼前了。 但今天宋魁却没接,而是低沉着说了声不用,将陈华的手推开了。 他眼下正为与江鹭吵架的事情烦着,而他们吵架的一部分原因,实际也与陈华的人事安排脱不开干系。 第 19 章、  陈华安排过来的那个秘书,是怎么能让江鹭知道、对他产生不信任,又…… 陈华安排过来的那个秘书,是怎么能让江鹭知道、对他产生不信任,又最终成为他们吵架的导火索的? 即便他和江鹭的问题是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将这事的过错算在陈华头上似乎有些不公平,但他也的确从一开始就提出过这个人事安排不合理。如果他早些解决,又怎么会闹大、闹成这样? 回想那天晚上的争执,尽管言辞的细节早已有些模糊,但他也知道自己的确是借着酒劲说了一直以来不敢说的话。那番言论不尽然都是出自真心,但确实代表了他的一部分怨言和不满。尤其是她在男女关系上对他的不信任,这一点最让他无法忍受,或许这也是他爆发的根源。 只是,爆发完了,他痛快了、酣畅了,可快意的感觉也就维持了几秒,接下来他只感到内心被一阵惶恐和无尽的懊悔填满。 因为他看到江鹭眼里闪过他从未见过的失望、伤痛、哀怨等等不一而足的情绪。她没有如他预期的那样大吵大闹,也没有再与他争辩,这是否说明她已经对他失望透顶了? 他怎么会说出“各过各的”这四个字?现在想想,真恨不得抽烂自己这张嘴。 这两天发给她的信息没有一百条也有几十条,可没有收到她一个字回复。打电话也是一样,全都响到忙线,要么就是干脆被她挂断。他也知道自己这次实在是太过分了,结婚这么多年,这还是他头一次说出这么重的话,她怎么可能受得了? 宋魁从思索中回神,看到陈华的眼中难得闪过一丝尴尬,但很快就恢复如常,只将薄荷含片交回到许天富手中,提醒他:“小许,你要不去替咱们问问,看还要晚点多久。” 陈华这个人,就是这么让人既爱且恨。别说是拒绝他,恐怕给他脸色,让他难堪,他也能不着痕迹地化解于无形。遇上这么个滴水不漏的人,宋魁还能说什么?毕竟刚到任,工作开展需要取得底下这些人的拥护和支持,这也是他一直没再为秘书安排这事苛责他的原因。 许天富回来,说工作人员答复今晚应该能飞,肯定不会再滞留了。但是具体的时间暂时说不上,还在等指令。 不管怎样,听到这个消息,宋魁松了口气。 他又看了看表,马上十一点了,正犹豫要不要再给江鹭去个电话,她的电话恰好回了过来。 看到来电显示的“鹭宝”,宋魁几乎是从座位上弹了起来,边接起电话,边快步走到远处饮水机的旁边。 “鹭鹭,到家了吗?”他讨好地放低声音问。 “刚进门一会。”江鹭冷淡地回答,“你能不能不要次次都把秋秋摆到我俩中间当挡箭牌?成年人之间的事,把孩子牵扯进来干什么?” “我这不是几天了联系不上你,实在担心,才只好让秋秋问问,没有要拿孩子当挡箭牌的意思。” “不是各过各的吗?有什么好担心的?” 宋魁赶紧向她道歉:“那天那不是喝多了、说急了,所以口不择言了么。怎么能各过各的?你是我媳妇,秋秋的妈妈,我怎么离得了你?” 江鹭不想在电话里聊这些,未置可否,只问:“不是航班改到今天晚上八点了,怎么还没回来呢?又上哪个女人那儿春宵一刻去了?” 虽然知道她这么说有故意赌气的成分,宋魁心里还是一阵憋闷,赶紧澄清:“飞机晚点了,我这会儿还滞留在机场呢,哪来的什么女人?” “有也没事,你爱上哪儿上哪儿。” 宋魁叹口气:“鹭鹭,我是真的知道错了,别生我气了,行吗?” 旁边经过他的路人听到后纷纷侧目看去,就见一个高大魁梧、气势剽悍的北方汉子,嘴里却吐出这么一句柔声软语、低声下气近乎恳求的话来,不免□流露□出异色。 宋魁被这些瞟来的眼神盯得不自在,又往人少的地方走了走,正欲一鼓作气再劝劝,机场广播响起来,通知他乘坐的航班开始登机了。 他扭头看向大部队的方向,众人已经拿好行李准备去排队。陈华见他看过去,朝他招了招手,示意他不用急着回去,他们先去排。 电话里沉默了半天的江鹭也终于松了口,“不说了,等你回来再谈吧。我就不等你,先睡了。” 宋魁心放下来,“好,你早点休息。” 飞机落地已是将近凌晨一点半,从机场出来,公务车已经等着了,陈华先将宋魁和曲向东送上车,才跟秘书科的同事搭乘另一辆车离开。 宋魁回到家快后半夜了,江鹭在主卧已经睡下,他便没敢进去打扰,去客卫冲了个澡,在沙发上凑合了一觉。五点多钟江鹭醒了起来上厕所,见他躺在沙发上睡,便过去将他喊醒。 “怎么不睡床上去?” 宋魁一骨碌坐起来,“不敢睡太死,在这儿等着你起来。” 江鹭看他眼球上全是红血丝,脸上胡子拉碴的,一副憔悴模样,一时不知道说他什么好。气,也的确是还气着,但更多是感到疲倦,心累。 在他旁边隔开一点距离坐下来,扭头看着他,“谈谈?” “好,谈吧。” “先声明,我不想听你道歉,只想知道你当时为什么说出那样的话来?真的是口不择言、无心之失,还是它确实反映了一部分你的真实想法,或者说反映了我们之间关系的真实状态?” 宋魁不敢说实话:“真的是无心之失。” “行,就算是那天说话时没走心没过脑,那这种想法又是从什么时候有的?总不会是凭空出现的吧?不论如何,你肯定已经这么想过,恐怕也不止一次。” “没有。” 江鹭知道他嘴硬,也不跟他争,转了话题道:“那你觉得我们目前这种感情状态有问题吗?” 宋魁垂头盯着地面,陷入沉思。 对这个尖锐的问题,他无法再嘴硬说没有了。 他们感情出现问题,也许是在这半年多时间里,也许是更久之前。但他倾向认为是从他调动到隗中以后开始的,这点从夫妻生活的频次就可窥一斑。 他是个对性需求很高的男人,结婚这些年他们一直保持着不低的频率,忙的时候一周三四次很正常,如果空闲多,更是每天都会有。哪怕他到隋庆任职那几年里,离家几百公里远,但只要回家,都会抓住一切时间温存。 有时他赶不回去,江鹭便把秋秋送到她爷爷奶奶那儿,坐一两小时车去看他。小别胜新婚,两个人干柴烈火,可以在出租房折腾一整天都不出门。 那时他是真年轻,精力也是真的旺盛。可就是从前年末开始,在隗中这任上,他发现自己节奏不对了。整天从早忙到晚,应酬不断,像个陀螺似的转着。不知道在忙什么却无法停下来,即便回到家也累得只想瘫着,什么都不想干,更别说那事了。 他已忘了上回跟她温存是何时,至少不是上周,也不是上上周,或许快一个月了还没有过一次。这么明显的变化,这么急剧下降的次数,江鹭自然不可能没有意见,更不可能不起疑心。 今天在机场的那个问题,已不是她第一次问起,这半年里她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至少问过三四次,吵架时也不止提过一次。现在想,不怪她怀疑他在外面找了女人,连他自己都觉得自己不正常。 他们之间存在问题是不争的事实,但宋魁不想承认,不能承认。不仅仅是因为他害怕听到那两个可怕的字眼从江鹭口中说出来,更是对他自己无法掌控工作、更无法调和家庭的一种无能为力的愤怒。这种局面从没有在他过往的十几年中出现过,所以他急于否定,仿佛只要否定了,就可以当做它不存在一般。 第 20 章、  江鹭看宋魁久久不作答,便将相同的问题又问了一遍。     …… 江鹭看宋魁久久不作答,便将相同的问题又问了一遍。 他这才不情不愿地承认,是有些问题。但承认归承认,很快他又补充道:“我们俩就是异地分居惹出来的事,太久没好好沟通了,当然有隔阂。像现在这样挺好,把话说清楚,心里的疙瘩解开就好了。” 江鹭也不是没有想过是异地的问题,但她不认为这是最根本的原因:“你看来,只是距离和沟通的问题吗?” “婚姻里绝大多数问题都是沟通问题。” “我不这么想。” 他一噎,只好让她说:“好,那你是什么想法?” “一个人的能量是恒定的、有限的、此消彼长的,当你把更多的时间、精力花费在工作或其他方面的时候,对我和秋秋投入的感情和精力自然而然就会减少。你工作忙了、应酬多了,在家少了。哪怕现在调回来,真正在家的时间又有多少?回来后又为家庭做了什么?这是距离的原因吗?你有没有想过,有多少应酬是非去不可的?难道干到你这位置上,就不存在工作和家庭平衡的可能性吗?说难听点,我现在就是丧夫式育女,你自己看这还有家的样子吗?秋秋有一回问我,说爸爸会不会像电视上演的,还有别的老婆孩子,我听了真是哭笑不得。” 宋魁被电到似的看向她,“你觉得我出轨了?” 江鹭觉得他压根没抓住重点,但还是顺着他的话说下去:“我们现在过得日子不就是这样,你的心思不在家里,不在我跟孩子身上,跟出轨了有什么区别?至于出轨的是你的工作、领导,还是别的什么,对我来说都一样。你不愿意承认,那我来替你说:为什么会有各过各的这样的想法,因为你疲惫了、厌倦了、不够爱了,所以想逃避。” 宋魁没有反驳,而是陷入了良久的沉默。不知是因为她的一语中的而感到羞惭、无言以对,还是对她所说的表达一种不认同,又或者是某种复杂的兼而有之的状态。 两人许久都没有出声,江鹭等不到他回复,失望地站起来,“我的话说完了,你还有什么要补充的吗?” 宋魁也起身,道:“我承认我有做得不到位的地方,忽略了你的感受,这么多年习以为常了,把你的付出当做了理所当然。但我觉得你应该可以理解,我刚调回来不久,工作上还没有理顺、各方的关系也需要平衡顾及,留给家庭的时间少了,这也是迫不得已。至于你说的这些问题,根本不存在,没有厌倦,没有逃避,更没有女人。如果就是因为我说错了一句话,就给我扣上出轨的帽子,那我不能接受。” 婚姻里长期以来积攒的矛盾和问题,却被他如此肤浅理解、轻描淡写地对待。她的感受,不过是因他“做得不到位”而“忽略了”、“理所当然了”,又一次三言两语、草草带过。至于他自己的问题,则全部推给工作,“迫不得已”,需要她“理解”不说,还上纲上线成她给他扣了“帽子”。 江鹭不是不理解他,反倒恰恰是因为理解他,才能够隐忍至今。 而此刻听到他这样一番自我剖析,她简直嘲讽地想笑。领导讲话,真有几分水平,连表达歉意都能做到拿腔拿调,目中无人。 她是认真思索之后才决定与他谈这一次的,但他显然没有做和她一样的准备。这些天他在外调研,恐怕也无暇思及家中这一地鸡毛,更不要说往深里想、剖析问题了。 她感到心凉下去,无心再谈,“你回屋里睡吧,我去秋秋房间。” “什么意思?” “谈完了,今天就这样吧。” “这样是哪样?是什么样?你能不能把话说明白点,起码给我个提示,我改还不行?” 看来他还是停留在出现问题不找症结,只想着把她安抚住了就万事大吉了那个阶段。改还不行?听听吧,这是真心实意为婚姻想要做出改变的人的心态和口气吗?这样的话不知说了多少次了,哪一次不是没几天又重蹈覆辙?江鹭不知道这一回压垮她的究竟是哪一根稻草,但她知道,她不想再以这个状态面对这段婚姻了。 她不耐地回:“我现在很困,头也疼,没精力跟你聊下去了。我们都先给彼此一点空间吧,行吗?” 宋魁皱眉:“那你睡主卧去。” 江鹭没应他。 回笼觉睡到九点多醒来,江鹭发现宋魁不知什么时候睡过来了,跟她一起挤在秋秋的小床上。 他块头大,占去了床上大半地方,胳膊伸过来搭在她身上,压得她动弹不得。她被他挤到了床边,没有丝毫伸展空间,想起身来,只得抓住他胳膊试图掀开,奈何他半个身子重心都在这边,纹丝不动。 这人死沉死沉的,靠她自己是推不开了,只得把他弄醒。 “你怎么睡这儿了?我要起了,你回大屋去睡。” 宋魁不但不撒手,反而搂得更紧了。 江鹭皱眉:“你要怎样?” “不怎样,我抱我媳妇不行吗?” “我还要去帮妈买菜,一会儿菜场都没新鲜的了。” “让我爸买去。” 江鹭觉得他像个无赖,不耐烦起来,“别闹了,快点。” 他才不情不愿地松开了,“我跟你一起去?” 她瞥他眼,揶揄道:“你歇着吧。也不看看自己成什么样了,眼睛通红的。这几天晚上怕是又没少喝吧?” 宋魁不喜欢她这种语气:“说得我想喝一样,问题你也知道,国人的餐桌上酒这个东西根本是少不了的。” 江鹭给他个冷眼,起身去收拾了。 十点半,她出门去趟市场,买完菜到了婆婆家。 老两口几十年了一直还在公安小区的老楼里住着,前些年她想给他们换成条件好点的小区,公婆却坚决不同意。婆婆是不想这么大笔开销给她们造成负担,公公则是舍不得院儿里这些老伙计。老爷子几年前退下来,现在每天就是下下棋,遛遛弯,陪陪孙女,退休生活还是挺丰富的。 进门时秋秋在客厅玩手机,见她一个人来,有些失望地问:“老爸呢?” “在家睡觉,他晚点来。” 秋秋察言观色,“你俩还没和好?” 江鹭不置可否。 婆婆余芳过来把菜接去,“让他一个人在家反省去,咱今儿不带他。” 江鹭笑笑,没见公公的人,就问:“爸呢?又找人下棋去了?” 余芳哼了声:“最近又迷上下围棋了,茶不思饭不想的,天天找人研究棋谱呢。” “爸有个爱好挺好,您多包容他。” “他们父子俩,没一个让人省心的。就觉得我们做女人的为家庭付出是应该应份的一样,自己当甩手掌柜。”余芳边唠叨着边回厨房继续备菜了。 江鹭洗了手去帮她,她也没拒绝。 婆媳俩在厨房边干活边聊天,余芳问:“宋魁这臭驴这回又怎么气你了?” “没有,一点点小事,我就不给您告状了。” “你就让着他吧。”余芳道,“我还不知道他,让他做什么对不起你的事,那他做不出来,就那张嘴讨人厌。说吧,他是不是又说什么混账话了?” 江鹭心说知子莫若母,但抿着唇,没吭气。 过来扔垃圾的秋秋听着了,顺嘴道:“老爸说要跟老妈‘各过各的’。” “秋秋!”江鹭斥了女儿一声,心道,这孩子不是唯恐天下不乱嘛!她再对宋魁失望生气,也没想过要靠婆婆来解决他们夫妻间的问题。何况老两口七十好几了,她也担心让他们知道了,再把老人气出个好歹来。 但是已经拦不及了,余芳听完,将手里的菜一摔,“这个混账东西!等会他来了看我不收拾他!” 20-30 第 21 章、 午饭吃到一半,宋魁过来了。    他看起来心情…… 午饭吃到一半,宋魁过来了。 他看起来心情挺不错,仿佛她的心头千钧、半宿恳谈,在他这儿已经又翻篇了。 江鹭一直挺佩服他这种情绪调节能力,天大的事也就让他皱皱眉。可能当领导的人都要有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本事,跟她闹点小矛盾,大概也就像是风短暂地吹皱了湖面而已。毕竟,湖面何曾平静过呢,这样的微澜在他见过的风浪之前,或许实在算不上什么大不了的。 一进门,他先逗了秋秋两句,走过去要揉她的头,被秋秋皱着鼻子嫌弃地躲开了。他也不介意,绕过来,又亲昵地刮一下江鹭的脸,在她旁边自然而然地坐下。 桌上没备他的碗筷,江鹭也不想去给他取,就坐着没动,也没招呼他。 他便顺手拿起她的筷子夹菜:“饿死我了。” 余芳拿筷子把他一打,“你还好意思吃饭?” “我咋了?” “你咋了?”余芳心道他还有脸问,“你放着这么好的媳妇女儿不疼,这么好的日子不过,你想干啥?还‘各过各的’,你当个局长能耐大了是吧?我看你是飘了!反了天了!” 宋魁脸色沉下来,放下筷子,没说话。 往常这样的情况,无论江鹭是否还在生他的气,都会站出来主动替他解围,说上几句好话。既是表态,也是安抚婆婆,这事一般也就这么过去了。但今天她愣是任他挨了半天训,一声没吭。 宋魁皱着眉瞟她几回,她全当看不到。 最后还是公公宋茂林将余芳劝住了,插话打圆场:“好了好了,好不容易一家五口团聚一次,你就少说两句吧。都开开心心的,吃饭,吃饭。” 下午从公婆家离开,回家路上,宋魁问江鹭:“你给妈告的状?” 江鹭看着车窗外没说话,懒得否认。 “我妈这人爱着急上火,年纪大了又气性大,身体也不好,你又不是不知道。这事你告诉她干啥?不是说好了,我们俩吵归吵,别闹到他们老两口那儿。” “你怕她知道生气,早别说这话不就是了。” “我都解释多少回了,那就是口不择言,说错话了。不是也给你道歉了么?怎么,在你这儿别人一次错误也不能犯?犯了错连改的机会也没有?” “我看你也没打算真心改。” 宋魁放慢车速,“我没真心改?我这几天给你发了多少条信息,打了多少电话,你回过一个吗?我半夜到家觉也不敢睡地陪你谈,你说到一半不愿意说了,给我扣个出轨的帽子,你这不是无事生非是什么?我还想问你是不是真心实意想谈呢?” 江鹭听他话越说越刺耳,忍不住嘲讽:“我没见过谁说错了话伤害了别人以后还像你这样高高在上、一副要向别人施舍歉意的样子。是不是在你这里,只要你道歉低头了,对方就一定要原谅,否则就是无理取闹?你哪是当领导啊,我看这些年你在这个家简直都快成当皇上了。不好意思,我伺候不起了,你爱改不改,我也没有逼你。” 宋魁有点恼了,“怎么才不叫高高在上?跪地上求你原谅才不叫高高在上吗?” 江鹭没来得及还嘴,后排的秋秋忍不下去了,叫道:“有完没完了!你们俩能不能别再吵了!?” 车里一片寂静,几秒后,宋魁看了一眼后视镜,没好气地斥:“我跟你妈说话,你不爱听戴耳机!” 秋秋也从后视镜瞪向他:“你的状不是我妈跟奶奶告的,是我告的,你也跟我吵呗?明明就是你的错,有你这么道歉的没?你是不是不准备跟我妈过了,想离婚?” 听见这俩字,宋魁像被蛰痛了似的,彻底火了:“离什么婚!?谁给你教的这些?” 秋秋冷哼声,抱着手机看也不看她爸,“没人给我教,我就这么觉着。反正你俩要是离了,谁也别抢我,我跟爷爷奶奶过去。” 宋魁感到一阵胸闷气短,瞥向江鹭,“你就这么管她的?以后让她少刷手机视频,这都成什么样了?” 江鹭懒得理他,秋秋上初中后变成这样又不是一天两天了,孩子大了,进入青春期,有自己的想法了,叛逆、顶撞家长都是正常的。这才哪儿跟哪儿啊,他就受不了了,要是扔给他管教还不得给他心脏病气出来? 下午一到家,秋秋就回了自己房间,砰地把门一甩。 江鹭不管也不问,换了衣服开始做家务。母女俩一个在小卧室见不着人,一个忙里忙外,进进出出,对客厅里的宋魁视若无睹。 宋魁没开电视,也没心思碰手机,在沙发上独自闷坐了会儿,期间喷了两回薄荷口喷。江鹭余光瞥见,知道他现在焦虑烦躁得不得了,心中莫名有点解气。 快六点,她正晾衣服,他起身问:“晚饭吃什么,我去做。” 嗬,太阳打西边出来了。他都多久没做饭了,表现给谁看?她没好气:“我不饿,问你女儿去。” 他又去敲秋秋的门,敲了两下,里边没动静,一推门才发现落了锁。他忍着气,好言好语道:“秋秋,开门。” 里边传出秋秋不悦的声音:“我在睡觉!” “你下周四不是有摸底考试?作业写完了没有,考试复习怎么样了,你回来就睡觉?” “困!不睡写不了!” “你开开门,爸跟你说两句话。” “都说了我在睡觉,你烦不烦!” 刚在老婆那儿吃了瘪,扭头又在女儿这儿吃了闭门羹,宋魁被气得胸口生疼,叹了口粗气,换了外衣,走到门厅穿鞋,“我出去一趟。” 他出门以后,江鹭想办法把秋秋的门敲开了。 她哪是在睡觉,明明在偷着玩电脑,开开门以后,又抱着手机躺回床上聊天刷视频,就是不想理人而已。 对她上网、尤其是玩手机这个问题,江鹭也挺头疼,但这个时代根本不可能脱离电脑和手机了,不让她用也不现实。她试了许多办法约束她帮她自律,只不过至今还无一奏效。 她站在门口问:“刚你爸问你,周四摸底考试,你复习完了没有?卷子做了几份?觉得自己成竹在胸了吗,就抱着手机一直玩儿?” 秋秋像没听见,不回答也不说话。 这是跟她和她爸较劲儿呢。 江鹭便走过去坐在她床边,柔声说:“我跟你爸闹矛盾,对你心情多少有影响,是我们的不对,妈妈先向你道歉。但问题归问题,吵架归吵架,你刚才在车上不该提离婚的事。你爸忌讳听这个,我们也还没走到那一步。” “什么叫还没走到那一步?那意思就是总有一天会走到呗?” “可能会,也可能不会,未来的事谁也不能保证。先活在当下,解决当下的问题,以后的事以后再看。我和你爸当下的问题比较复杂,但我们会努力解决,维护好这个家庭,你的问题就是管好你的学业,对你自己负责。你玩手机我没怎么管过你,但你也得有个自律性。周四就分班摸底考试了,我不想唠叨你,但得提醒你,这次考试很重要,不能再这么吊儿郎当下去了。” 她说完,秋秋还是抱着手机没动,也没给她回应,不知道是听进去了还是没听进去。江鹭心想,随她去吧,自己去书房备明天的课了。 七点来钟宋魁回来了,从外面买了麻辣烫和一兜零食,喊秋秋和江鹭:“给你俩带了晚饭,出来吃。” 江鹭坐着没动,秋秋没一会儿就从屋里循着味儿出来了,“老妈,来吃麻辣烫。” “你们吃吧,我不太饿。” 秋秋平时虽然跟江鹭相处得多,对她这个当妈的也关怀、维护有加,但打小还是跟她爸更亲。孩子就是这样,家里谁管她少、疼她多,她就天然跟谁情感上靠近。 父女俩两小时前还针尖对麦芒,转头坐在餐桌上一起吃麻辣烫,又和乐融融起来。宋魁把这女儿当掌上明珠,从小就宠,现在看来更有点不讲原则不讲底线。被气成那样,出去转了一圈,还是买了她爱吃的麻辣烫和零食回来。 江鹭在书房听着俩人对话,觉得把秋秋扔给他爸管也不是不行。没准听腻了她的,换个人、换种方式更有效果。 第 22 章、 晚饭后,秋秋回自己房间写作业去了,宋魁敲了书房门进来,…… 晚饭后,秋秋回自己房间写作业去了,宋魁敲了书房门进来,将单独盛出来的一碗麻辣烫和筷子放在江鹭面前:“吃点儿,秋秋给你留的。” 江鹭实在没什么胃口,看着电脑上的课件,头也没扭,“不吃了,不太饿。” “那我放冰箱去了?” “嗯。” 他却站着没动,又问:“秋秋是不是青春期了?” 江鹭忍不住翻了个白眼,“你这爸怎么当的?她去年暑假的时候就开始有这苗头了,军训那会儿不比现在严重,跟我哭闹多少回了你不知道?这初二都开学马上一个月了,你才后知后觉她青春期了?” “我那不是在隗中,离得远,哪儿能知道这么清楚。再说,我以为那会儿她就是刚到新环境,不适应。你为什么不早点跟我说这个情况?” 江鹭心说又拿他不在跟前说事,哼声,“您局长大人多忙啊,要么山高水远的,我说了也没用。现在回来又日理万机的,天天晚上九十点钟才着家,我哪儿敢再拿这些琐事打搅您?” 宋魁皱眉:“你说话能不能别老这么夹枪带棒的?” “我说话就这样,不爱听别跟我说。” 宋魁触一霉头,只得转开话题,“她玩手机这事多久了?” “你还好意思问?不是你心软,我能同意给她买这个手机?买了你就不管了,连她沉不沉迷都不关心。反正自从买了就开始抱着不撒手,一天能玩好几小时,上学期到现在,就这半年吧,尤其管不住自己。为这事我也说了,劝了,但对待青春期的孩子,有些事也不能反复唠叨。” “你看要不要把她手机收了?” 江鹭否决:“那解决不了根本问题。她现在对手机是形成心理依赖了,得做她的思想工作,引导她发现别的兴趣事物,转移注意力才行。” “你既然发现问题了为什么不做她工作,就放任她这么下去?” “你觉得我之前没跟她谈过,没想过办法吗?”江鹭把笔摔在桌上,有些冒火,“你别总跟个领导视察工作似的到我面前来对我评头论足,你要真关心她,为什么不自己找她谈去?” 他势弱下来,找理由道:“平时都是你管,我突然为这事找她,她肯定有抵触情绪……” “我看你们吃饭的时候聊得挺融洽的,你说话她回应的不是也挺积极的。怎么,你就只当老好人,一点黑脸都不唱?她抵触,你就不想管了?” 宋魁被她怼了个哑口无言,没再说别的,端着碗出去了。 父女俩在屋里聊了两个来小时,江鹭备完课从书房出来,还听宋魁在给秋秋讲学习的问题。但是房间里基本只有他一个人的声音传出来,秋秋偶尔应一声,反驳两句,似乎不大配合。 江鹭懒得操心,早早回房躺下了。 没多大会儿宋魁也回了卧室,她瞟他一眼,他什么也没说,关了卧室门,进浴室洗澡去了。等他洗完澡出来,她已经在将睡欲睡的边缘,但被他躺下闹出的动静一搅扰,又有些清醒过来。 他翻过身来拥住她,贴紧她,无声地表达他此刻热切的需要。 但江鹭不想给他回应,既没说话,也没动作。 见她不表示,他总不好强迫,便诱哄地揉了揉她,“我俩有半个多月没亲热了吧,今天补上?” 岂止半个多月?上回到现在,已经过去快一个月了,甚至他调回来前的这两三个月里,他们也就亲热过两三次,或许四五次?她不太记得了。对于一个一向在这方面需求旺盛的男人,这样的转变实在是太过于不正常。 在江鹭看来,他只可能是已经从别处得到了满足,也许是他自己,也许是那些向他主动投怀送抱的女人。总之,除此之外她再为他找不到其他的借口。 想到他这些年在外、在各种应酬场合真真假假虚虚实实的应付人际,哪怕江鹭从生理上对他也有需要,此刻也已是兴趣全无了,冷淡地刺他:“你不是有解决的地方,找我干什么?” 宋魁的□□被她一盆冷水浇灭,脸上一愠,“你又胡说八道什么?” “我有没有胡说你心里清楚,这么多次应酬招待里没安排过一次那种活动,可能吗?” 这个问题到底怎么才能翻过去不提?她对他的信任到底为何一夕之间烟消云散,任他怎么解释也无可挽回了? 宋魁一时间觉得自己简直百口莫辩,心中窒闷、痛苦,无能为力,无法自证。她这一字字一句句真如千百针扎蚁噬,锋利地刺向他,剜心挠肺地啃咬他。他想怒吼、发泄、摔东西,如果可以,他真想拿把刀把自己这颗心剖开、挖出来给她看看,里头是不是清清白白地只有她一个人? 血液一股股地往他脑门上涌,他几乎要起身冲去厨房真这么做了,仅剩的理智又阻止他,强制自己冷静。这是他活了几十年至今,绝无仅有的如此心痛、如此绝望、如此失控以至想用伤害自己来博取她一丝同情的时刻。 他压抑这种情感,呼吸由急促到紊乱,再由紊乱到急促,最终勉强平息下来,胸腔起伏着,语气粗重着,总算有办法为自己辩解一二。 “现在公务招待有规定、有标准,谁敢胡搞?再说,这些年我出去应酬也不是一两回了,你最应该清楚我是个什么人,这些应酬又是为了什么。哪次是我主观情愿?哪次不是迫于工作?怎么你就突然对我连这点信任也没有了,非要给我安上个出轨的罪名不可?” “为什么突然没有信任了,难道还需要我来解释给你?你现在的状态,即使没有出轨,也已经是在开小差了。” 宋魁无法理解:“怎么算是开小差?不把精力全放在你身上就叫开小差吗?难道我现在还得像谈恋爱的时候一样,二十四小时地围着你转,满脑子都是你,其他什么都不能容下?好,就算按这个标准,我们结婚十五年了,也总有懈怠的时候吧,难道还不许人偶尔开个小差了?” 诡辩。江鹭在心底哼声,她何时要求他把精力“全”放在她身上了?那么高的标准他达得到吗?他还知道这是她们结婚的第十五年了,以往她体谅他,知道他没什么浪漫细胞,也没时间准备那些惊喜、仪式,都是她操持着,象征性地庆祝一下。今年她没心思过,他果然也是忘了干净。 她已经累了,爱怎样怎样吧。 “没说不许,你开吧,开多久都行。正好你也是这样想的,现在遂你愿了,我们各过各的。” 她摘下婚戒,放在床头柜上。 这番举动更像是往宋魁心窝里狠狠刺了一刀,他触电似地起身来,像只急于挣脱囚笼的困兽,压着音量朝她吼:“你到底要拿这做文章到什么时候?为这点事,有没有必要闹到这个地步?” 江鹭以为自己会被他的情绪影响,以往争吵,都是他镇静从容,她情绪激动,甚至失控崩溃。如今情势反过来,她忽然发现,他像极了以前的自己,竟也有那么狼狈的一面。 她平静地答:“这在你看来可能就是芝麻大的小事,但在我眼里不是。也许这个年纪再想回到谈恋爱那时的状态很不现实,但我们感情质量下降也是不争的事实。实话说吧,我现在觉得你已经没那么爱我、我也没那么爱你了。” 宋魁气得斥:“一派胡言!” “随你。” 他翻身过来拿起戒指,压在她身上,“你把婚戒戴回去。” “这不是给我上的枷锁,我有权摘掉它吧?你也一样,如果觉得碍事,你也可以摘掉。” “我怎么会觉得它碍事!?” 她嗤之以鼻。 “鹭鹭,能不能别闹了,好好跟我过日子?” 江鹭挣脱地推开他:“好好过日子?到底是谁没有在好好过日子?等你想明白我们的问题到底出在哪里,等你开完小差把精力和心思收回来以后,我们再谈好好过日子的事。” 宋魁沉默了一会,几次欲言又止,但看她如此坚决、软硬不吃,也自知再说什么都是徒劳无用,最终无可奈何道:“好,我反省。但现在我们俩关系这么紧张,对秋秋影响也不好。孩子今天跟我说,同学父母很多离婚的,不希望我们也走到那一步。” “那你怎么回答她的?” 他急切道:“我当然也不想跟你走到那一步,也告诉孩子不要乱想。但问题是,你这么跟我置气,我再说什么也没有信服力。”说完,他又低声恳求:“鹭鹭,起码咱们在孩子跟前,能不能维持一下和平?” 江鹭暂时同意:“行,我也不想影响孩子。” 宋魁算是舒了口气。 她又问:“玩手机的事,工作做通了?” “我也不知道。搞不清她脑子里在想什么,看起来像是答应了,但我觉得没那么容易。” 提起女儿,宋魁更加心乱如麻,愁闷不已。 女儿在他想象中一直还是小时候软萌可爱、乖巧懂事的样子。可是今天跟她谈完以后,他发现她真是一夜之间长大了,像彻底变了个人似的。不仅自己的想法多了,自我意识强烈了,也变得叛逆、对抗、难以沟通了。 她究竟是什么时候变成了这样的?连她妈妈也忽然跟他闹这么厉害,这母女俩是商量好在同一时间向他丢这么一颗重磅炸弹的吗?还是他缺席了真的有那么久,足以让他完全感受不到、也根本没有意识到她们如此翻天覆地的转变? 正想着,听江鹭道:“秋秋现在这个阶段很重要,不光是学业问题,还有身心发展和情感问题。我一个人精力有限,管不了她方方面面。而且我说她多了,她有时候也烦我。所以我觉得,以后我们俩得有个分工侧重,我管她学习和生活,你管她思想和情感。” 宋魁本想顺口反驳“我哪有时间管”,又立马忍住了。刚吵完偃旗息鼓,这话丢出来只怕又要掀起惊涛骇浪,还是老实点儿悄着吧。起码分给他的是思想政治工作,这幅担子比起学习成绩来说可轻太多了。 第 23 章、 第二天大早,宋魁起来时六点四十,江鹭已经在浴室洗漱了。…… 第二天大早,宋魁起来时六点四十,江鹭已经在浴室洗漱了。秋秋房门关着,还没起。 秋秋学校是七点半开始早自习,她这个年纪的小孩瞌睡多,起不来,一般都是睡到六点五十左右,被江鹭硬叫醒,才磨磨蹭蹭地爬起来收拾。 见这个点儿了女儿那边还没动静,宋魁过去敲敲江鹭这边的浴室门:“鹭,你喊秋秋起床了没?” 江鹭在里面答:“没,你叫她一下。” 宋魁应了,去敲小卧室的房门喊她起床,连敲了四五下,里边才传出哀怨的声音:“马上就起……” 五分钟过去,宋魁从浴室洗漱出来,还没见她起,又去叫了一遍。前前后后叫了三回,眼看马上快七点了,秋秋才拉开门出来,钻进卫生间上厕所。 宋魁心生无力,没想到居然连叫女儿起床都是这么艰难的一件事。江鹭之前是怎么做的?为什么他都不记得过程有这么困难?是他从来没关注过,还是秋秋就是比较听她妈的话? 他为这事冥思苦想的时候,江鹭已经在餐桌坐下,从容不迫地吃早点了。 她学校早自习是七点,以前都是家里出门最早的那个。现在不当班主任,时间便充裕了许多。每周只有一天需要看早自习,其他几天只要赶在七点五十上课前到校就行。今天显然她没有这个日程,才有功夫在家吃了早饭再走。 宋魁走到餐厅,却发现她面前桌上只放了一杯牛奶,一个盘子,盘子里是一只水煮蛋、两片面包,旁边一瓶果酱。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没我的吗?” 他疑惑地向她发问。虽然他自调回来以后还没在家吃过早饭,但之前他偶尔回家,她只要有空,刚好他也还没出门,都会捎带手地给他准备一点。他总喝酒,胃不好,她一般会给他熬点小米粥,配两个小咸菜,蒸一个馒头。她刚好跟他反过来,他是中国胃,她则是十几年如一日地面包牛奶。 现在桌上这些东西,显然没有一样是给他准备的。 江鹭端起杯子喝口牛奶:“你不是不在家吃么?冰箱有馒头,你吃的话自己热热。或者你愿意吃面包的话,在零食柜里。” 宋魁接受不来面包蛋糕这些甜的东西,也不喜欢在单位食堂吃早饭。一旦碰上下属,大概率又是连篇的请示汇报,他自己头疼不已,下属恐怕也不轻松。 想到这些天他们紧张的关系,昨晚的争执,她怎么可能还惦记他,若无其事地跟他坐在一张桌上吃早饭?他倒也不尽然对自己还配得到她的关怀抱有期待,只是心中多少有些不大好受。 他走过去,安抚且讨好地抚她的背脊,俯身问她:“等会送送你?” “不用。” “那晚上接你去?” 江鹭瞥他眼,忍住一句嘲讽。 被她这眼神质疑回来,宋魁也有些没底气了,没话找话地:“婚戒我放回盒子里了,在你床头柜的抽屉里。” “嗯,行。” “你要不,戴上吧……?” “戴不戴的,区别大吗?你与其纠结这个,难道不该好好想想别的问题?” 他叹声,半晌没吭气,再出声却是带着惆怅地唤她:“鹭鹭。” 江鹭很不耐烦地抬头:“怎么?” 他看着她,心头有千言万语,一时却不知从何说起。哽了哽,才要开口,秋秋收拾好从房间出来了,一副昏昏沉沉没睡醒的样子,着着急急地背上书包去了门厅换鞋。 她上初中后就很少在家吃早饭,都是和同学一起骑车上学的路上,顺便买点什么吃。 换好鞋,她从玄关抓上自行车钥匙,冲屋里打招呼:“老妈,爸,我走了啊。” 宋魁提醒:“骑车慢点,注意安全……” 话音还没落,她就应付地回了句“知道了”,带上门出去了。 他未出口的叮咛被噎在嘴边,转头再看江鹭,也是没有丝毫理会他的意思。 抬手看看表,时间不早了,到单位还有一堆事等着,他只得作罢:“那我走了,晚上回来咱们再说。”换完衣服,跟江鹭打了个招呼,也出了门。 下楼后,齐远已经在地库等着,车没熄火,看到他从单元口出来,赶紧绕过来给他拉开车门。 “局长,早。” 宋魁给他点头,“早。”坐进后排。 比起江鹭母女俩的规律,宋魁上下班的时间最不固定。有外部会议的时候,他要早早到会场候会,争取在会前见到领导汇报上一两句工作。赶上外出考察或是省市的重要活动,五六点就得起床出发。 他每周大部分时间都在开会、候会,奔波在市里各处,有时上午还在省厅参会,下午就要到企业考察,前一个考察刚结束,马不停蹄又要赶回市里参与活动。这种日程,一天下来辗转多个地方是再正常不过的。虽然公车改革以后,政策明确要求副部级以下干部不再配专车及专职司机,可对于如此紧密的行程安排,没有专车和司机是根本无法实现的。 前些年他调到隗中以后,齐远开始给他专职开车。小伙子二十多岁,但人机灵,话少,嘴严,很得他喜欢和信任。两人磨合了没多久,宋魁就开始让他帮忙处理一些私事。他的私生活和工作往往是无法完全区分开的,就像此时他的脑海里被江鹭和工作纠缠着占据,上一秒想着她,下一刻又不得不滑向今天繁重的公务。 八点不到,宋魁到了局里,这是为数不多他能坐在办公室里喝口茶,安心处理一些公文和工作的时间。 他没去食堂吃早饭,路上让齐远给他买了两个包子和一杯豆浆,但还没顾上吃,办公室的门就被敲响了。是分管治安的副局长魏勇辉,来给他汇报上周去下面督导的农村治安整改情况。 魏勇辉前脚刚走,陈华又来了,请示他等会儿的局□委会议是不是按照往常的安排进行。陈华出去,上来开会的分局局长李强又敲门进来。就这么一个接一个的,眼看八点四十五了,他这口早饭还没吃上,文件一个没看。 总算接待完下属,他起来准备关门谢客,刚走到门口,正碰上秘书科的郝韵抱着一摞文件准备敲门。 上个月,原来的兼岗秘书任彬因为笔杆子厉害,被政府办公室看上了要调走,宋魁一回来就面临无人可用的情形。虽然不想放人,但他刚到任,之前的事不能就这么否了,更不好影响人家仕途。任彬一调走,陈华就给他弄来了这个郝韵。 她二十八九岁,研究生毕业,办事能力也强,但宋魁对用她却是强烈反对的。不因为别的,而是这个岗位人选的性别必须与领导保持一致,这是体制内的规矩。陈华这个安排不知搞什么特殊,当然令宋魁大为不满。 他质问陈华什么情况,陈华先是道歉,再是为难地答复他:“领导,现在机关编制精简,各科室都人手紧张,总共没几个人能用,基本都是女同志了。本来是准备按您意见安排刘志东的,但是他个人意愿不强,身体不行,隔三差五请假,我认为他胜任不了这个岗位。能不能让郝韵先顶个把月,我跟田主任已经讨论安排人选了,这两天就报给您,抓紧调动?或者,实在不行,我去找小许谈谈,让他先顶上?” 许天富是秘书科的科长,没有让他兼任他秘书的道理。但是应酬场合,他总不可能带郝韵吧?最后两相权衡,对外暂时由许天富接管,局里日常工作还是郝韵负责。有时候许天富没有时间陪同,宋魁就干脆不带随行人员,自己单枪匹马上阵。但哪怕这样,偶尔还是免不了一同参加招待。这不,江鹭还是知道他身边多了这么个女秘书。 郝韵见宋魁要关门,会意地停了步:“局长,那您忙,我等会儿再来?” 别人来找他汇报都是琐事,她手里的这些才是要紧事,宋魁只得让她进来。 她递上手中厚厚一摞文件,都是上周他外出培训和调研时攒下的。几天时间就攒了这么多,粗一目测得有几十份。其中有省厅下发的红头,本级单位草拟要签发的文件,涉及人事、预算方方面面,各级单位的上报材料等等等等。郝韵依照他的习惯分门别类地整理在不同的文件夹里,标注了重要紧急程度和对口单位。 “有几份材料得您签字。” “好,我看一下。”宋魁有点头疼,让郝韵先把文件放下了,提醒道:“这周的日程安排发我一份。” 郝韵微笑道:“局长,我刚过来前已经发您手机上了,您应该是忙着没留意。” 宋魁拿起手机看了眼,点头,“行,辛苦,你忙去吧。” 郝韵又轻声问:“早饭冷了,需不需要帮您热一下?” “不用。” 她这才离开了,临走还贴心地为他续了茶水,关上了门。 第 24 章、  宋魁靠回椅背里,盯着桌上凉透了的包子和豆浆,此时已经没有了胃口…… 宋魁靠回椅背里,盯着桌上凉透了的包子和豆浆,此时已经没有了胃口。 抛开对郝韵的意见不谈,谁能拒绝别人的一番好意关切?他自来也不是那类难以相处的上司,待人接物和善、宽容已是习惯,对所有人都一样,难道因为对方是女性,以同样的态度对待就变了味吗? 退一步说,这难道就是江鹭口中所谓的“开小差”吗? 如果确然如此,也还不至于每遇到一个女性,产生些工作、生活上的交集,就要被打入到开小差的行列吧。 也许在她看来,这些各式场合形形色色的人看待他,都是带着异样的眼光的,是需要警惕和保持距离的。是,他得承认她的担心和疑虑不是没有道理,他也在许多女人的眼中见过类似的东西,见过那种倾慕、崇拜和热烈。即使这样的情感掺杂了太多外物,抛开他这身制服、这个位置和权力的加成,远不单纯是对他这个人,他也已经许久没有再从江鹭的眼里看到过这样的情感了。 她看向他的时候眼里是什么呢?也许是失望、冷漠,但更可能是厌弃、鄙夷…… 想到这里,宋魁有几分烦躁,这是她已经不爱他的证据,还是他为他们之间感情问题找到的借口?他或许是有些倦怠了,失去激情了,但仅仅是他吗?她难道不也一样吗?这个年纪夫妻的现状,不都是如此吗?她到底在介意些什么? 门响了,宋魁从沉思中回过神,郝韵敲门进来,提醒他该去参会了。 去会议室的路上,她顺便告知他下午山南县的调研有点紧,问他午餐是在食堂简单解决还是需要订餐。调研会议结束大概在四五点左右,晚上还得赶回来参加一个政府招待。 宋魁心想,好容易逃了一周,刚回来,汪大川这担子又给他压下来了。他真是从高铭那儿把这一套全搬来了,政府班子全开足了马力铆劲儿搞经济建设,他当然也不可能被放过。在隗中就是这样的高压,以为回来会好些,哪知道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当晚回到家,又是将近十点。 齐远仍是将车停在地库单元口,看了眼后座脸色微红,正靠着头枕休息的宋魁,轻声问:“局长,到了。需不需要我送您上去?” 宋魁睁开眼,“不用。” 齐远下车为他开门,又问:“您自己上去可以吗?要不我给嫂子打个电话下来接您一下?” 宋魁勉强下车来,感到头有些晕,站不太稳当。但他不想麻烦江鹭下来一趟,或者说,他现在没这个自信她能愿意下楼接自己。他还想在齐远面前维持一些自尊心,所以硬撑着摆摆手,“别打了,我自己上去就行。” 齐远将他送到电梯口,他想起早上的事,跟齐远说:“明天过来前帮我买一下早点。” 到家进门,宋魁先换了拖鞋,为免江鹭念叨责备他脱下来的鞋乱扔,又将皮鞋整齐地摆上鞋架,才转进客厅。母女两个都还没睡,在餐厅的长桌上并排坐着,秋秋在写作业,江鹭在旁边批改试卷。 秋秋看他进屋,喊了声:“老爸回来了。” 他应一声,期待着江鹭也和女儿做出一样的反应,但很显然这份期待注定要落空。江鹭连头都没抬一下,手上批阅的动作也没有丝毫停顿。 他有些失落地走过去拉开椅子,在母女俩对面坐下,问秋秋:“今天玩手机了没有?” 秋秋皱了皱眉头,不答反问:“爸,你喝了多少啊,这么大酒味儿。” “没多少。”他答秋秋,眼神却瞟向江鹭。 江鹭终于抬起头看他,语气不大热络:“你还是个干公安的,酒局有点太密集了吧。” 宋魁实在不想过多解释自己面临的处境,也无法三言两语就解释清楚,如果这种境况凭他个人意愿能轻易改变,还需要靠她来提醒吗? 看他不语,她也懒得再多说:“喝多了就早点去休息,别分她心,让她赶紧写完作业睡觉。” 宋魁被下了逐客令,只好去沙发上坐着。一坐下,天花板和四周围的一切就旋转起来。醉酒让他口干舌燥,他想喝口水,但晕得无法起身,只能靠着,视线盯着茶几上的水杯,近在咫尺、却无法触及,这是否也是他和江鹭现在关系的缩影?他在心底哀叹,思索自己究竟是如何到了眼下的处境。 没多大功夫,秋秋扭头提醒江鹭,“老妈,老爸睡着了。” 江鹭已经听到了客厅传来的轻微鼾声,但不想管他,“写你作业。” 虽然不想管,但当他鼾声忽然停下的时候,江鹭还是免不了担心,放下笔过去查看他的情况。 宋魁酒醒以后,江鹭和秋秋都已经洗漱睡下了。客餐厅一片寂静,只有两盏橘色的夜灯还亮着。他拿起茶几上的杯子,去餐台给自己倒了杯水,一饮而尽。轻手轻脚回到卧室,却发现江鹭并没有睡着,而是在床上躺着看手机。 “还没睡,还是我吵醒你了?”他问。 “没睡。” “那聊两句?”他走过去。 江鹭放下手机,犹豫一下,还是做出接纳的态度。 宋魁正要往下坐,屁股还没沾着床单,一下想起自己还穿着从外回来的脏衣脏裤,又扎着什么似的站起来。江鹭有洁癖,向来是不准他穿外衣在家乱坐的,刚才他已经坐了沙发,想来她明天又要洗沙发罩了。现在这卧室的床单他更不敢造次了,趁她还没为这事发作,赶紧解开皮带把裤子和衬衫都从身上扒了下来。 江鹭看他把脱掉的衣服就手扔在地上,忍了忍,没说话。 他脱得身上只剩个平角内裤,才在她旁边坐下来。 这些年他体重虽然上涨了些,但更多是壮了,身形看上去还是像以前一样结实、健硕。当年他在刑警队时,是非特警出身蝉联格斗大赛冠军的第一人,那时候就受不少警队内外的女孩倾慕,崇拜。不能否认,他一直是个很有魅力的男人,尤其到了这个年纪,一个不仅身材没有发福走样、气质也没有变得油腻,反而拥有了权力与地位的男人,怎么可能不让女人趋之若鹜?即使他自己坚守底线、严词拒绝,或许也难以招架那些扑上来的热情似火,更不用提别有用心之人的围猎。 江鹭盯着他宽厚粗壮的臂膀,禁不住地想,这双无数次将她搂在怀中的手臂,究竟有没有揽过别的女人? 这样的想法冒出来,很快又被她自己挥散去。她其实也并非全然怀疑他、不信任他,只是她的心已经有了裂痕,曾经满溢的安全感,现在却顺着这道裂纹不断地流失。她拼拼凑凑地修补自己,早已精疲力尽,无法完整。于是怀疑一旦有了苗头,自然也不可避免地疯狂滋长蔓延。 宋魁靠过来,用秋秋打开话题:“昨天我跟她说好,以后让她自己给自己定规矩,作业完成以后才能用手机,而且一天不能超过两小时。她今天落实得怎么样?” 江鹭摇头,“我一回家就见她在刷视频,看见我,才收起来去写作业。” 宋魁不太意外,但还是少许失望:“我就知道是这样,她就是嘴上答应得好。” “慢慢来吧,什么事都不是一蹴而就的。” “我们俩的事也一样?” 江鹭被他跳跃的话题搞得有些无言,“为什么突然说回到我们身上。” “你不是答应得好好的,在孩子面前要跟我和好如初的吗?” “哪来的和好如初?你的原话是维持和平。” “在你看来今天这样就叫和平?” “不然呢?你觉得应该怎样?” “那算我说错了,我换个词,维持恩爱。” 江鹭嗤一声:“恩爱?我做不到。” 他心里一扯,不甘但又无可奈何地叹息:“总能表演一下吧?不然她怎么相信我们和好了?她今天没再问你我们的事吗?” 江鹭对他的想法有点无语,“表演恩爱她就会相信了吗?宋魁,你女儿明年该十四了,不是三岁、四岁。她自己会观察,能判断得来事实究竟是怎样的。她知道我们没和好,只是暂时停战而已。” 暂时停战。宋魁苦涩地笑了一声,觉得她这个用词还真是精准,“什么时候才能永久停战?” “看你现在这状态,我也不知道了。” “如果你指得是应酬的话,这是汪大川硬性摊派给班子的任务,有上级领导来调研工作,或者企业来平考察投资事宜的,班子成员必须亲自招待。每个人都如此,不能例外。今天的场子八点半一散场我就撤了,是路上时间久,到家才这么晚。” 江鹭对他的解释兴致缺缺,但他还是继续说:“另外,明后天我还得陪省市领导招待北京过来的领导和农产品协会会长,这次活动很重要,晚上肯定要搞大阵仗,也提前跟你报备一声。” “你不必向我汇报你的行程,这是你的工作,我也没权力要求你不参加这些公务宴请和招待,只是希望你也能多想想家庭。” “我当然想着家庭,也想着你和秋秋,但是……” “好了。找借口的话我不想听了。” 江鹭把手机充上电,躺回枕头上,“我睡了,记得把你地上的衣服自己洗了。” 宋魁原想拥抱她、与她亲热的念头只好打消。想要安慰、抚摸她的手无力地收回来,静默地坐着,眼神灼痛地望了她一会儿,终究是重重叹了声,捡起地上的衣服出了卧室。 第 25 章、 上午第二节课下了课,江鹭从教室出来,看见手机上未接通话…… 上午第二节课下了课,江鹭从教室出来,看见手机上未接通话里“何崴”的名字,犹豫了很久,还是回拨了过去。 她和何崴有好一阵子没联系了,特别是最近,宋魁刚调回来,又似乎对他有不小的意见,她也就没有过问这事给他们两人都添堵。但回避总归不是解决办法,所以打回去,也是准备听听他打来这通电话是想说什么。 何崴接起来,一开口就亲昵地叫了她一声:“鹭鹭。” 江鹭很反感他这样称呼她,虽然说了多少遍了他就是不改,她还是不厌其烦地摆明态度道:“不是说好了咱俩互相直呼其名的?你要是觉着喊名字太生疏,那叫我小江、江老师都行。什么年纪了还‘鹭鹭’呢,听得我后背都一激灵。” 何崴笑笑:“不好意思,顺口了。” 顺口了?看他就是故意的。江鹭问:“打电话有何贵干?” “这不宋魁调回来也有阵子了么,我一直想着请你们两口子吃顿饭。前些天估摸着他忙、不太方便,最近应该空些了吧,怎么样,赏个光?” “你天天跟他抬头不见低头见的,怎么不当面问他?” 何崴干笑一声:“他忙得局里都逮不住人,也就开会能打个照面,还抬头不见低头见呢。再说,工作场合提这事不好吧?人家老宋现在是我顶头上司,我当下属的哪好跟领导开这个口。这不是才想借着跟你的交情邀约一下,恳请您两位给我个薄面。” 江鹭越听他这番话的语气越别扭,每个字都酸不溜丢的,一股子阴阳怪气。 以前她觉得何崴不论怎样算是个坦荡的男人,她和宋魁刚结婚的时候,他虽然接受不了,但至少是大大方方祝福的,也从来没有过惺惺作态。现在年纪越来越大,按说该比以前更成熟了才对,怎么反而越活越回去了。 她道:“先不说吃不吃饭的事,我是真心希望你跟宋魁两个人能团结协作地把工作搞好,咱们三个私下里怎么样、你对宋魁有什么心结,都别带到工作上去,影响工作开展。” “看你这话说的,搞得我好像多不职业似的。公是公,私是私,我这个人向来也是公私分明得很,所以这不都没好意思跟宋魁当面提这个事,才给你打电话。再说,我对宋魁能有什么心结啊?顶多也就是对你还有心结……” 江鹭听得头皮发麻:“好好,打住吧啊。你公私分明就好,吃饭没问题,就是时间得再议。宋魁刚到任,恐怕他还得手忙脚乱一阵子,我最近工作也多,等忙过这阵了,能抽出空来,我再约你吧。” “也行,过段时间老彭回来呢,咱们仨也好久没聚了。不然到时候把他一起喊上?” 江鹭应声好,挂了电话。 想起宋魁调回来前还跟她吐槽何崴来着,现在回来也快一个月了,不知道这两人工作中关系到底怎么样——她其实多少能猜到,宋魁这人无论私下里对何崴意见多大,到了职场上还是成熟的,公安的事没有小事,他也绝不会因为个人情绪就跟何崴闹得难看。 但……何崴对他可就没准了。 不论哪种情况,她现在都无心在意这个,大家都是成年人,又这么多年的交往,终归还是得碍着面情相处的,他们之间的事也该他们自己解决。 中午吃饭时,办公室老师们又聊起经久不衰的话题,最近马上要开始的职称评审。 江鹭自大学毕业进入市一中以来,从事教育工作也已经是第十七年。前些年她踌躇满志时,还跟许多老师一样,拼着命想评一个副高职称下来。为了这个资格,又是积极参与带班主任,又是到处赛课、评优,搞课题、写论文,最后累得大病一场不说,本就不多的名额最终也没落到她头上。 这年头,各行各业里都是这么个现状,办事、升职、甚至挂号、看病,处处都要拼资源,靠关系。学校个别老师忍受不了这种风气,向校长投诉,更有豁出去了向上级反映问题的。但大多最后激不起什么浪花,最终也是石沉大海,杳无音信。 江鹭也许是个异类,也有些执拗,社会环境越是这样,她越反感这样,抗拒这样。以至这些年为这类的事与宋魁争执过许多次。他大抵也曾理解过她,知道她如此钻牛角尖的原因是她母亲的过世,但也仅限于刚结婚的那些年。这几年,大约是职务高了,他身在局中,思想也慢慢有了转变,很多事的边界也渐渐开始模糊。 只有江鹭一直没有变过。母亲的死成为她此生永远不可能抹去的一道伤痕,这道伤痕总是在不经意间刺痛她,提醒她这飞蛾扑火般追求公义的勇气,需要有人铭记和传递。 评副高职称这事上,主观因素和人为因素太多,干扰也太多,早就不是那么纯粹的考评水平和能力了。江鹭知道如果不放弃自己的底线,继续努力下去也大概率会是徒劳。于是,自那次病过之后也没了评职称的心气儿,彻底躺平了。 同事聊今年的形势,她也不插话,直到有老师问她:“江老师,你今年要不要再试试?我们分析你有很大希望。” 江鹭笑着摇头:“不试,嫌累。” “我看人家江老师现在状态挺好,无欲无求才能心宽淡定嘛。我也想通了,何必辛辛苦苦奔这职称,有些事就不该是我们普通人肖想的。” “怎么说都别跟钱过不去啊,真有希望,还是得拼一下。” “有啥希望,按今年这态势,我感觉也就是那一两个人了,其他人大概率又是被画饼,当牛做马义务劳动。” “我觉着怎么轮也该轮到江老师了吧?” 江鹭心里一点波澜没有,还是摇头,“可别鼓动我了,哪轮到我啊,前面那么多老资历,后面还有后起之秀,我卡中间多少年了,可竞争不过。我就安心搞教学吧。” 大家唏嘘打趣着继续聊下去,江鹭的注意力自他们的谈话中模糊,也拒绝自己的思绪总是控制不住地滑向宋魁或与他有关的事。视线落在斜对桌老师随手扔在桌上的那串档案柜钥匙,随之想起自己收到的那封信和那把钥匙来。 前些天同学聚会前,她将信封又拿出来仔仔细细地检查了一遍,仍旧一无所获。 纸条上的内容她反复读了好几遍,盛江,钥匙、再联系。到底想传达什么信息?以何种方式再联系? 她记得宋魁以前提过,对警方来说,想要追查这样一封匿名信件的来源是轻而易举的,无论是通过技术手段还是调取监控,甚至走访、摸排,在国内这个环境,想要真正做到匿名不被追查,实际上是基本不可能实现的。 但这不是一起刑事、治安案件,截止目前也根本没有造成任何影响、损失,以她对基层警力的了解,她是不可能寄希望于派出所有限的人力为此立案的,更不可能让宋魁动用公权力去调查这种仿佛恶作剧般没头没尾的小事。 恶作剧。是,她开始禁不住怀疑是不是自己太过敏感、小题大做了,如果这单纯就只是一场恶作剧呢? 饭吃到一半,忽然接到秋秋班主任的电话。 自打秋秋升初中,这还是头一回班主任直接打来电话找她。江鹭心下里一揪,赶紧起身走到办公室外接起来:“您好,易老师。” “是宋韫秋妈妈吧?” 江鹭无法克制语气的急切:“是,秋秋怎么了吗?” “没事,你先别担心,不是什么严重的事。就是她早上语文课的时候玩儿手机、传纸条,被语文老师看到,就先将她的手机没收了。秋秋这个问题发生不止一回了,我觉得有必要跟你说一声,你要是有空的话,方便今天放学来接她一下吗?咱们聊聊,顺便也得把手机交到家长手里。” 江鹭是下午五点半到的实验中学。 很讽刺,作为一名中学老师,经常约谈家长的她,居然也第一次被约谈了。她给宋魁发了个信息,告知了他女儿今天惹出的祸端。不出意料地,没收到他答复。 易老师见到江鹭后,向她解释了早上课堂的情况:“语文老师领读课文的时候,她一直跟前座成知远传纸条。这是老师收上来的,你看看。” 江鹭从易老师手中接过一张被揉得皱巴巴的纸条,展开,看到上面两个小孩的笔迹:- 手机带了没- 带了,抽屉- 看信息- 上课呢,不敢用啊 易老师接着说:“本来传纸条,只是违反课堂纪律。但是马老师提醒了以后,两个人还是不断搞小动作,后来变成在课桌下玩手机、打字交流。马老师反映,他们俩不是第一次这样了,以前为了照顾他们自尊心,就没有严厉批评,但今天他特别生气,就把手机收了上来。” 说完,易老师从抽屉将手机拿了出来,交到江鹭手里。接过来的时候,江鹭感到头皮发紧、无地自容,仿佛做了错事的不是秋秋,而是她。 第 26 章、 秋秋现在用的手机,是她小升初之后,暑假期间管她爸爸要的…… 秋秋现在用的手机,是她小升初之后,暑假期间管她爸爸要的。理由是,同学都有,她没有,和小伙伴没有共同语言。 宋魁起初是站在江鹭这边,坚决不同意给她买的,但没几天就被他女儿攻陷,又转过头来改做她的工作了。也怪她当时耳根子软,没能坚守原则,害怕孩子被孤立,影响身心健康,最后也就做主给她买了。谁能想到因为一个手机,事情发展到这地步。 但江鹭现在更关心的却不是玩手机的事,而是前座的这个成知远,便问:“易老师,您刚说秋秋和坐她前排这个成知远同学经常传纸条、发信息,已经不是第一回了?” “是,不光马老师反映,数学老师也给我反映过。” “两个孩子会不会是早恋?” 易老师想了一下:“有没有早恋我不太能确定,但他俩平时关系确实比较要好,经常在一起。这也是个问题,还需要你们当家长的了解孩子情感动向,平时也多观察留意。” “成知远成绩怎么样?” “比秋秋好一些,但两个人差不多,都是中游。”说到成绩问题,易老师就接着道:“秋秋偏科很严重,语文、英语好,这正常,毕竟你是英语老师嘛。但是她数学成绩很差,上周数学随堂测验,她只考了五十几分,是全班倒数第二。这周四就要摸底考试,如果她成绩名次不好,是要被调换到慢班去的,这你知道吧?” 江鹭凝重地点头。 “我准备把她和成知远的座位换开,换到不太熟悉的同学旁边。数学老师也找她谈过两回话,希望她在这科上多投入一些精力。秋秋是个挺好挺聪慧的孩子,我们都很重视她,但不能光我们重视,家长也要配合。玩手机和课堂纪律问题,得跟孩子好好沟通。” 回家路上,秋秋一直沉默,没了手机,她显得有些焦虑。头扭开朝着车窗外,不知道在想什么。 江鹭问她:“今天的事,你怎么想?” 她没有答话,也没有转过头,但是两只手紧张地反复绞着,能看得出她心中多少是有些不安和愧疚的。 江鹭没有逼问她,而是先检讨自己:“我知道这段时间我和你爸的关系紧张,给你造成了影响和压力。这是我们的不对。但是就像我说的,我们在努力寻找办法解决,这节骨眼上,你更要对自己负责,我和你爸的事不能成为你不自我严格要求的借口和理由。” 她嘀咕了一句什么,江鹭没有听清。 她也没追问,继续说:“手机和课堂纪律的问题,我会让你爸找你谈的。当时这个手机是你管他要的,他也来给我做工作,帮你打包票,我才同意给你买。你爸信任你,但是现在看你没有对得起这份信任,我觉得你应该向你爸解释一下。如果没有让人信服的承诺和行动,那你就暂时过一段没有手机的生活,我觉得也不会有什么太大的影响。” 秋秋没有反驳。 江鹭接着问:“数学成绩,你觉得有什么办法可以提高一下?你是学不懂,找不到方法,还是太懒,做题做得少了?” “学不懂。”她总算开口,“太难了。” “那需不需要帮你报个班,找老师辅导一下?” 她没主意,摇头:“不知道。” 江鹭觉得这件事有必要找宋魁商量一下,尽快提上日程。她自己上学时数学就不好,平时也没法辅导秋秋什么。宋魁当年倒是理科尖子生,但是这么多年了,恐怕早没有辅导的水平了,更不要说他现在连辅导的时间都抽不出来。 手机和成绩问题都暂时找到了解决方向,江鹭终于问到自己最担心的问题:“你跟你前座那个成知远,关系挺好的?” “还行吧。” “上课都要传纸条、发信息,就只是还行吗?” “我俩就是聊得来,玩得好而已,那还要我怎么说?”秋秋不耐烦道,“我知道你想问什么,我跟他没有谈恋爱。” 江鹭被她反噎回来,一时倒显得她自己想法有些龌龊了。还好,起码没有早恋。她想着,不然她一个人还真是搞不定这件事,按宋魁这德行,更是别想指望上的。 八点来钟,宴席到后半程的时候,氛围也随意起来,领导们都喝得七七八八,红光满面,起身各找对象敬酒、攀谈,也有人开始进出洗手间。宋魁才趁这空档顾得上看一眼手机,三通未接来电——市监局局长廖飞,高冶集团的老总季正昌,还一个是他以前的老部下,去年刚调到源冈的邵明。 他向郭颖才递了个抱歉的眼神,示意要回几个电话,郭颖才点点头,他便从包厢中出来。 廖飞是他以前在□校的同学,工作上也有几分浅薄的交往,来电是想让他在分局最近一个一千多万的招标项目上关照一下他的老同学。 这么远的关系,绕来绕去也能找上门来,宋魁自然表示有些难办。廖飞听他勉为其难,恐怕也不尽然是想欠他这么大个人情,也就没再多说什么,寒暄几句作罢。 季正昌打电话来是为了问候,顺便邀请宋魁下周拨冗去企业考察安全开展工作。临中秋国庆前,以节假日考察之名为企业站台,是每年市局领导的固定项目,班子都得往下跑,无非是个优先次序问题。季正昌自然是为了提前挂上宋魁这个号。 宋魁说了些客套话敷衍,也没答应,也没拒绝。 邵明则是问他什么时候在家,给他买了两箱当地的扶贫特色产品,要送去家里,顺便拜望。 宋魁斥他:“这么屁大点的事,给我打什么电话?我在外面陪领导吃饭,还以为你有什么要紧事。” 邵明连声道歉:“那我给嫂子打电话?” “过两天再打。” 挂了电话,宋魁又翻看了一下信息,才看到江鹭下午快六点和八点多发来的两条微信。微信内容自然是关于秋秋的事,他看完有些恼火,亦有些不安,一面是因为女儿,一面是知道江鹭大概率又要为这事向他发难了。想到这,太阳穴也突突地跳着疼起来。 酒局作散,回到家已快十二点。 江鹭和秋秋已经睡下,屋里黑漆漆的,以往江鹭还会给他留盏灯,今天不知怎么,连这个待遇也没了。 宋魁拿出手机照着亮,进了卧室。 等他简单洗漱完在床上躺下,江鹭翻身过来,对他道:“你这周已经应酬两晚了,一天比一天回来晚。先不论我们之间的问题解决了没有,女儿的事情你也不管了吗?既然同意了我们分工协作,是不是该履行一下你的义务?发信息给你,一个字都不回,你到底是什么意思?如果你是想用行动来表达抗拒,那我或许是该考虑一下我们的婚姻是不是已经名存实亡了。” 虽然她声音听来很平静,但宋魁还是能感到她在克制着怒意。 这算是对他最后的通牒吗?还是她想要离婚的预告书? 他心知肚明自己此刻已是身处在悬崖边上了,再说错什么、走错一步,或许就是坠入万丈深渊,万劫不复。他心中不是没有愧疚、忐忑,不是不想做点什么安抚她,挽回她。但是这一整天,他零零总总或许连半个小时都没有休息够,他已疲惫至极,大脑已经运转不开,只得靠过去,抱住她息事宁人道:“明天晚上的招待,我跟领导请假,好吧?” “那晚上七点,我等你回来谈。” 江鹭意识到自己对他还是太理解、太宽容了,这样下去他根本不可能意识到问题的严峻性做出改变。她打定主意,如果他明晚还是不能按时到家,那他大可以从此以后别再回这个家了。她就和他正式分居,让他一个人搬回老房子住去。既然有他没他都一样,那还不如见不着他图个六根清净。 如果连分居都不能促使他下定决心为他们的感情走出困境而努力,她想,或许就真的是时候该考虑离婚了。 第二天下午的推介会闭幕式持续到五点半才结束,郭颖才在会上做发言,宋魁一直没能找到机会请假。 好容易等他从会场出去上厕所,才赶紧见缝插针地跟上去,硬着头皮向郭颖才请示:“书记,晚上的饭局我想跟您请个假。孩子昨天因为玩手机的事被请了家长,明天又要摸底考试,孩子她妈一个人实在顾不过来,我这不好再扔着不管了。想着回去跟孩子好好聊聊,做做思想工作、开导开导,您看可以么?” 郭颖才道:“噢,孩子教育问题是大事,耽误不得,是该回去好好聊聊。但是这回这么重要的场合,省市两级这么多领导,我还特意跟汪市长点名要带你,这会儿了你突然走人,也不太合适吧?” 这阵子夹在两个领导中间让宋魁无比难受,尤其这两天,格外如此。汪大川一对他表现出拉拢之意,郭颖才就敲打他;郭颖才稍微提携点,汪大川就给他上压力。他自觉是一仆侍二主,哪个都不好伺候,只好面带歉意地听着,等领导做决定。 他又问:“你给汪市长请过假了没有?” “提了,他说看您的意见。” 郭颖才心说这汪大川还算眼里有他,想了想,“这样吧,等会儿到餐厅了,你跟领导们都打声招呼,赔个不是再走。” 宋魁都做好他不同意的准备了,哪知领导对下属还是体谅照顾的,连忙点头应好。 郭颖才虽然给他批了条子,但是晚上到了饭桌上,宋魁又被别人架住了。一个上头下来的领导以前也是公安系统出身,昨晚就拉着他聊得投机,今天听他要走,非是不干,硬要让他坐上一会儿。 这一坐,又连着喝了两轮,等他推脱着、赔着不是从桌上下来,已经八点好几了。 一坐到车上,宋魁这心情紧张得简直要从嗓子眼儿跳出来了,立马给江鹭打了个电话过去,向她解释说明没能按时回去的缘由。 江鹭在电话里一片平静,什么也没提,只道:“你先回来再说吧。” 第 27 章、 秋秋的手机最终还是被江鹭没收了,宋魁到家知道这个情况后…… 秋秋的手机最终还是被江鹭没收了,宋魁到家知道这个情况后,对此表示了支持。 父女俩又关起门来恳谈了一次,秋秋向宋魁做了保证,第一是从今天起到摸底考试成绩出来之前,都不再玩电脑和手机。第二是,如果摸底考试成绩不好,被调到慢班,他也不再想办法找关系把她留住。去了慢班以后,每天晚上要保证学习、做题的时间和数量,只有周六日可以看电视、玩电脑和手机娱乐,直到她成绩有起色,再谈后续的安排。 谈完这些,宋魁最后问:“成知远是不是每天跟你一起上学那个小子?” 秋秋有点意外,“你怎么知道?” 宋魁自然是上班路上见到过、猜的,但他不打算解释,而是追问:“你给你妈说你俩没有早恋,这是实话还是敷衍她的?” 她不耐烦地应:“当然是实话。” “好,我希望如此。”他点点头,又提醒:“以后我负责你的思想和情感问题,如果你谈恋爱、或者哪怕有喜欢的男孩,必须要向我报备。” “报备了你就能同意?” “当然不能!” 跟秋秋聊完出来,宋魁回到卧室,给江鹭汇报了结果。 江鹭未置可否,只道:“暂时先这样吧,明天就考试,今天再怎么谈也无济于事了,等考试成绩出来再说其他的。还有,她偏科这件事,你也得拿个意见出来。数学就考五十几分,怎么办?以后是你来辅导,还是请家教、上辅导班去?” “我?还是算了吧,我没那个能力。” 江鹭早猜到他会拒绝,心道,你不是没那个能力,是不肯下那个功夫、花那个时间。 “那行,那我就着手给她物色家教了。” 宋魁点头同意。 “另外,我准备找保洁把电力小区的老房子打扫出来,明天起,你一个人搬过去住。” 宋魁愕然,“什么意思?” “字面意思,你一个人,搬过去住。” “为什么?我又怎么你了?” “秋秋的问题暂时告一段落,我们俩的问题呢?昨天我说过了,你如果坚持用行动向我证明你根本就没有在反思、改变,那我也要好好考虑一下这段婚姻究竟应该走向何处。在这之前,我们先分居。” 宋魁反应过来她是动真格的,情绪一瞬间激动起来:“我怎么没有反思?可你总得给我点时间吧。你自己也说了,哪有一蹴而就的事情?我这周本来就已经忙得脚不点地了,你跟秋秋还轮番上阵给我出难题,我顾哪头不顾哪头啊?你让我喘口气行吗?” “我没有不给你时间,你搬出去一样有时间。不用听我唠叨、跟我争执、看我脸色,充分享受自由,对你来说不是更轻松更自在么。而且,我也早都受够了你一周七天应酬六天,每天十点以后才进家的作息,好像这个家对你来说就是个宾馆。既然就是一张床而已,你住在哪里都一样。” “怎么能一样!?”宋魁感到胸腔疼起来,声调拔高,“你这么搞,家还有个家的样子吗?” “怎么不一样?你回来不回来有什么区别吗?秋秋手机没收了,今天你跟她谈完,短期内应该是不用再找她了。她吃饭生活、写作业都不用你管,辅导功课你干不了,家务方面也基本没付出过。那么既然这个家有你没你都在照常运转,你搬出去住又能带来什么影响?” 宋魁反驳不了,哑口无言了半晌,只能找个别的角度争取:“我们不是才说好要在孩子跟前维持和平的吗?你现在让我搬出去,秋秋会怎么想?你不考虑对她的影响吗?” “她没有那么脆弱,给她讲清楚,她会理解的,也能接受。” “她接受我不接受!你可以反悔变卦,我也可以拒绝这种无理的要求。我明确告诉你,我不会搬出去。” 江鹭面对他的激愤、抗争,仍是不争不辩,只是平静地望着他,“你知道我电脑上已经下载好、起草好了什么吧?不瞒你说,很久之前我就起草好了,只不过从来没有打印出来罢了。” 她的眼神淡漠、语气疏冷,就这样望着他,好像是在看一个早已与她无关的人。他们之间的距离也就几十公分不到,可宋魁却从没有觉得比此刻离她更远,远得仿佛伸手再也无法触及她,亦再也无法拥抱她。他感到自己像是快要失去她了,胸腔一阵如坠深渊般的惶恐和刺痛。 他上前一步,试图抱她,“鹭鹭,算我求你好不好?” 江鹭后退,“求我什么?我还没有提那两个字。” “婚戒你摘了,协议你拟好了,你让我怎么想?” 他声音微微发颤,床头小夜灯那点昏黄的光照在他眼底,将那双布满红血丝的眸映得有些通红,有些苦楚。她心疼他,知道他的不易和难,可难道她就轻松吗?面对她如此爱过的男人,如此辛苦经营了十余年的婚姻,走到如今提出分居、只差在协议书上签下名字的这一步,她何尝不痛苦?她的心又怎会不淌血? 江鹭几度不忍,眼泪在眼眶里打着转,最终还是被她憋了回去。 她偏开脸,平复了一下情绪,硬下心来道:“协议只是拟好了,还没有拿给你签字。我只是提出先分居,还是给你留了最后一点余地和机会的,不是吗?” “就不能……不分居?” “你没得选,要么你搬出去,要么我跟秋秋搬。再不济,我不介意换门锁。” 这些年,大会小会开了无数个,会上发言也做了无数回,可到了此刻,心乱如麻下,宋魁却屡屡语结、连一句顺畅的话都说不出来了。痛苦无法言喻、不能表达,他心急如焚,唯剩下行动代替,强行将她搂进怀里箍紧,苦苦恳求:“我反省、我改,你让我怎么都行,求你别这样对我好吗……” 江鹭被他铁臂牢牢捆住,挣也挣不动,只得放弃,“宋魁,恳求有用的话,我早就恳求一千次、一万次我们能回到当初了,可是什么也没改变。” “我保证这次……” “不要为了安抚我急着做什么保证,”她打断他,“先分居吧,我们都该好好想想今后的路要怎么走。” 宋魁的心如坠冰窟,一阵无力,“非要这样不可吗?” “因为我就是想让你明白,这次我不想再像之前的每一次吵架一样,稀里糊涂地开始、稀里糊涂地结束。已经走到这一步了,那就干脆走得更进一步,管他什么遮羞布、窗户纸,都掀开捅破,看看这段婚姻的真相究竟是什么。” 躺下后,两人之间再也无言。 宋魁几次想靠近她、抱抱她,可每往她那边挪一点,她就往床边退一分,到最后她退无可退,警告他道:“你能不能躺回你的位置去睡,还是你想让我睡沙发去?” 他只得退让:“好好,我不过去了。你躺回来点儿,别掉下去了。” 一整晚,宋魁都没怎么合眼,第二天到了局里,难得将火全撒在了陈华身上。 “前天晚上这么重要的场合,我喝得找不着北了,是人郭书记的秘书给我扶回车里的。人家还问我,怎么出来陪同也不带个人照应着,把我给问了个尴尬。你一个秘书的问题解决一个月了还没解决掉,到底在搞什么!?下周之前,把雷小霖调过来,把郝韵弄回去。” 陈华连连道歉,频频点头。大清早遭了一通无名火,从办公室出来,也没想明白这火从什么而起。前天晚上他本来要陪他去,不是他自己说不用的吗?这怎么翻脸就不认了。向来脾气挺好,这几天是吃了枪药了? 秘书问题之所以一直没解决,不也是因为他要求太高,一直找不到合适的人选么。雷小霖是上周才确定的,从永阳分局政工科选调上来,工作交接走流程不也需要时间,就是当即到岗,也还需要熟悉啊。 他琢磨来琢磨去,抓住了关键——“把郝韵弄回去”。看来问题是出在郝韵身上。她把领导得罪了,挨训的却是他,真没地方说理去。 陈华扭头就把郝韵叫到办公室,通知她:“小雷明天到岗,你准备准备,把你手头要给他的工作交接一下。” 郝韵不知是轻松还是失落,点头道:“好的领导。” 陈华忍不住批评她:“你以后无论是写材料还是说话做事,掌握着点分寸。多向你们许科长请教着些,别总随心所欲地乱来。摸不清领导脾气,就趁早别干秘书工作。” 郝韵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只有连声应着。 电力小区的老房子,是江鹭母亲单位的职工房。母亲很早去世,父亲后来再婚重组家庭,没几年就搬了出去。学生时代江鹭一直跟着姑妈、外婆生活,大学毕业参加工作后,才又搬回这里一个人住。 这里见证了她和宋魁从恋爱、同居,一直到结婚、怀上秋秋的一路欢笑泪水,幸福琐碎。直到秋秋两岁多,婚房装修好通完风,他们才搬进新家。 老房子有三十多年房龄了,最初江鹭想将它租出去,但这里租金太低,租客也不爱惜,房子又三不五时出点小毛病,她便打消了念头。她和宋魁生活在这里时的大部分物品最后都没有搬走,而是原封不动地保留着,权当是储藏室了。 站在熟悉的客厅里,当年的回忆潮水般拍打在心头,江鹭却并没有产生甜蜜、幸福的感觉,而是一股强烈的悲伤和酸涩袭来。 房子这些年她一直在细心维护,她雇了个保洁过来稍微打扫了一下,收拾干净并没花费多长时间。按她的标准或许离能住还差得远,但对于宋魁这种不怎么讲究的人来说,足够了。 她给主卧床上换了新的四件套,把宋魁的常穿衣物和简单的生活用品拿过来安置好。离开后,给他发了个信息,通知他今晚可以搬过来了。 晚上回家,她告知秋秋:“你爸从今天开始住老房子去。” 秋秋讶然:“为什么?” “让他住过去好好反省。” 她一鼓嘴,明显不太开心:“我就知道你跟老爸没有和好,可也不至于把他扫地出门吧?妈,你这样是不是有点过分,在家住不可以反省吗?” “你自己觉得他这些天反省了没有?我提的诉求他转头就丢在脑后,连着几天出去应酬不着家。要不是因为你的事,我强迫他必须回来,他昨晚还去喝,肯定还是半夜才进门。这种表现,他还配不配有继续住在家里的机会?” 秋秋若有所思,“好像是不配有。那等他反省好了,你就原谅他?” 江鹭没有回答,姑且算是默认。 “那他要是反省不好呢?” “反省不好,证明他对我俩已经不在意了,那他也没救了。一个不在意你的人,你还在意他干什么?” 秋秋提高声调:“老爸不会不在意我们的!” 江鹭并不确定,但内心希望如此。 第 28 章、 收到江鹭信息的时候,宋魁刚开完全国公安厅局长级别会议。…… 收到江鹭信息的时候,宋魁刚开完全国公安厅局长级别会议。从会议室出来,会上强调的“忠实履行神圣职责”余音犹在,江鹭此前质问他的那句“你还是个干公安的”,更让他禁不住审视自己。 痛定思痛地想,如今他所面临的杂而无序的局面,公安工作的繁冗、政府工作的压力、对家庭责任的分身乏术,或许也不尽然是因为他初到任的千头万绪,更不能全部归咎于汪大川的招待安排。而是长久地习以为常和麻木不仁,是丢失了本心、忘记了初衷。 江鹭警醒他、郭颖才敲打他,这些应酬、招待,是否真的每一次都有必要参与?或者说,在觥筹交错、一杯杯酒喝下肚后,在餐桌上一声声的高谈阔论、一句句的虚伪吹捧之间,经济就会因此而腾飞、社会也会由此而繁荣吗?八项规定以后,这样的陋习与风气难道不是早就该杜绝,为何时至今日依旧有它存在的土壤,不正是因为有高铭、汪大川这样思想麻痹的领导,有他这样瞻前顾后、无法坚守原则的下属? 他辗转在平京市副市长与公安局长这两个身份之间,混乱、无措、迷茫,过去的一个月不仅仅是他生活的失序,更或许是一种身份的失序。 电梯里,他凝视轿厢镜中穿着笔挺警服的自己,曾经他渴盼、仰望这身制服,为能穿上它感到无比自豪、使命在肩。从警的头些年,顶着一杠一的警衔,却满腔热忱、斗志昂扬。 而今,他衬衫的颜色变了,肩章上的橄榄枝与四角星花银光锃亮,胸前挂着代表市局一号首长的01警号,这是多少公安人奋斗一辈子都无法达到的位置。可他呢,对得起这个号码吗?对得起赋予它的责任吗?从隗中回来前还踌躇满志,为何现在却也甘愿被拖入这泥潭污水中混沌度日? 他感到一阵羞惭,无地自容。 二十三年从警,最不该忘记,是公安工作永远是他的本职,这身警服才是他的底色。 江鹭对他苛责得对、讽刺得对,如果不是她,他还要这样浑浑噩噩下去多久,滑向多么危险的深渊? 回到办公室,宋魁沉思良久,给汪大川去了个电话,将周末的招待推掉了。 汪大川自然问他什么原因。 他不卑不亢地答:“最近局里的调研搞得差不多了,准备先集中梳理、解决一批问题,便于给下一轮调研提供经验。考虑是阶段性、持续性工作,近期的招待可能都得向您请假了。一方面公安部今天开了个会,传达了中□央对于公安工作的精神,下一阶段局里要聚焦这个精神的落实重点开展工作。另一方面,我个人精力也比较有限,觉得还是应当把工作重心先放回到公安这面来。毕竟防风险、保安全才是第一位的,您看是吧?也希望领导理解。” 说完这些,他有些忐忑,但更多是松了口气,庆幸自己没有因顶不住压力而打退堂鼓。 汪大川嗯了声,能听出他情绪不高,对他的托词告假并不太开心。但他有理有据,他最后也只能应:“好,知道了。” 挂断电话,宋魁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如释重负。但随之,又是一股浓烈的苦涩,与江鹭发来的信息、昨晚历历在目的情景,一起五味杂陈地涌上他的心头。 难得没有应酬,好容易可以早回家一次,他却又无家可归了。 晚上下班,他给江鹭打了电话,表面上是关心秋秋的考试情况,想回家拿点东西再走,实际是内心在做最后的挣扎,企盼着她能松口,给他个回家的机会。 但江鹭态度很坚决:“今天考试的情况明天晚上一起问吧,她这会儿还在复习,没空。你的衣服和日用品我全都搬过去了,家里没什么需要你拿的。如果真落下什么,你再打电话给我,我叫跑腿给你送去。” 无法,他只能服从。 路上想着这事,却忘了给齐远说。等到了楼下,他从手机上回神,才发现齐远又给他送到昕悦湾来了。 已经到这里了,他很想上楼一趟,可他知道,江鹭不会同意他留下的。以她昨天到今天坚决乃至于决绝的态度来看,眼下,避免再在这件事上纠缠、惹她不快才是明智之举。 他只好对齐远道:“小齐,不好意思,忘了跟你说,我今天回老房子住,在电力小区西区。” 齐远什么也没问,答了声“好”,将车又驶出了地库。 电力小区在老城南的一片家属院里,有七八年他没回过这里了吧,周遭的景物、街道、破旧的院落却好像一如当年。循着熟悉得走过无数遍的回家路,到了三楼西户门前。房门换了密码锁,他对着江鹭发来的密码输入,门锁转开了。 推门进去,一种既陌生又熟悉的感觉,随着门后的一切向他扑面而来。 他脱了皮鞋,习惯性地想将鞋摆好,才意识到,今晚没有江鹭会唠叨他了。这里,既是他们曾经的爱巢,也是现在只属于他一个人的空间。 他承认,一种久违的自由气息拥抱了他。 江鹭有洁癖,对他各种卫生及生活习惯的管束可以说到了苛刻的程度。但现在,没有人会督促他进门要把鞋收好、摆放整齐,没有人会提醒他第一时间去洗手,在屋里的任何一处坐下之前都必须要换下外面的脏衣脏裤、穿上居家服,没有人为他随意丢在沙发上的袜子、外套而大发雷霆,没有人会埋怨他又把收纳整齐的衣服拉乱、把擦干净的地板踩脏……没有人,是啊,没有,因为这里此刻只有他一个人,空空荡荡,如此寂寥。 宋魁没换裤子就在铺着洁白沙发罩的沙发上坐下,半瘫着倒进靠背里。不用担心被念叨,更不用提心吊胆自己哪里又违背了家庭规章,这样的简单轻松,让他有那么一瞬间的快意舒爽。 这种感觉好像又回到了十几年前他单身租房的时候,可不同的是,那时候的他却对自由这件事深恶痛绝。 当年他还在刑警队,出差办案经常一办就是十天半个月。回到家疲惫至极,头发蓬乱、胡子拉碴,人都臭了不说,还要面对一地灰尘的房间,四处乱扔的脏衣,满桌的外卖盒和烟灰缸里攒满的烟头。 这种状态持续了很多年,他感到厌倦和孤独,直到和江鹭谈恋爱,灰暗平乏的生活才因为她增添了一抹色彩,有了一缕温暖的光照进来。 他那时特别享受被江鹭管着,她责怪他、埋怨他,哪怕跟他吵架,他都觉得她可爱,都感到甜蜜、甘之如饴。谈恋爱时如此,后来结婚了也还是一样。 两人刚结婚那年,他被调到交警队,那会儿也忙,每天也是路上当吸尘器、各处地奔波,一周都没几天能按时下班早早回家。但不论多忙,只要有时间,他一定回家给江鹭做顿饭,再忙,路过家门口,也要停上一停,望上一眼。 从刑警队到交警队,“妻管严”这个绰号一直跟着他,别人是调侃、奚落,他却觉得挺开心、挺自豪。他爱他的妻子,爱被她管着的感觉,享受为她和家庭付出,有什么不好的? 再往后,从县局到隋庆,再到隗中,外任的十年多时间里,“妻管严”这个绰号逐渐成为过去式,无人知晓,也无人提起。随着他职务的稳步上升,恐怕也无人敢于再提起。江鹭在他生活中的占比似乎也越来越低,唯剩下这种夫妻、亲人间的唠叨与管束牵系着,却慢慢被他当成了负担,视为了枷锁。 现在江鹭让他搬出来,这些管束不存在了,放下了、解脱了,他理应感到如释重负不是吗? 可为什么他的心中却是一片空荡。 在这个充满着他们过去美好回忆的房间里,目之所及,照片墙上他与江鹭在合影里甜蜜地依偎,厨房、餐厅里仿佛还能看到他们当年嬉笑打闹、为三餐忙碌的身影,客厅的沙发靠背上摆满了玩偶,那是他每年都会送她一只的警察小熊——谈恋爱那会儿,她觉得他块头大、人又笨,亲昵地管他叫“笨熊”。这是只属于他们情侣间的爱称,他便也依着她,甘愿为她做这只笨熊。 女儿出生后,他们一起为她取了“秋秋”这个小名,因为他们的相逢是在秋天。那时他如此满怀着期望,希望江鹭和女儿能成为两只快乐的、幸福的小鸟,啾啾欢唱,永远围绕在他身边。而他愿意做她们娘俩的依靠,当一棵遮风挡雨的大树、供她们停歇的枝干。 这是个承载了太多的含义、也承载了他们爱与期盼的小名。角落里,秋秋的婴儿床和婴儿车也一直摆放在老地方。他还记得他第一次在那儿给秋秋换尿布的情景,记得刚出生不久的她,粉嫩、袖珍的小手第一次握住他粗糙的手指时,心窝柔软成一汪水的感觉。 小床上的玩具轻轻摇荡着,不知是此刻还是回忆里的风铃声、女儿的咿呀声回响在他耳边…… 一切都是曾经的样子,他却难再回到曾经。 宋魁的眼眶有些湿润了,但他拒绝陷入这种脆弱的情绪里。他仰头靠后,揉了揉眉心,苦涩地想,这是她对他的惩罚吗?是,他现在觉得,这是她精心安排的一场惩罚。如果她所期望的是这样,那是否只有等他品尝够了这痛苦的滋味,才能取得她的宽容和谅解? 一整晚的凌迟和苦刑,应当够了吧? 他决定就在这里住一晚,明天就给江鹭打电话。 第 29 章、 周五下午,江鹭连续接了几个来电,接起来都是差不多的开场…… 周五下午,江鹭连续接了几个来电,接起来都是差不多的开场白:“嫂子好,我是某某,给宋局拿了点东西……” 家里的亲戚朋友早都被江鹭严格约束,宋魁那些铁哥们也绝不会给她添这样的麻烦。这时间,打电话登门求见的,百分之九十是宋魁的下属和关系不近不远的一些朋友,以及绕了一大圈,不知搭上哪条线寻上门来的各类企业老板。 她恍才记起下周末就是国庆节了,每年到这时候,送礼的人就多起来。 江鹭以前是个极端的理想主义者,坚决不肯接待任何提着东西上门的人。无论谁来,她都请人家吃闭门羹。宋魁劝她几回做事要留余地,她也依旧我行我素。后来年龄渐长,在理想主义与现实的碰撞中,她才渐渐明白,想要完全杜绝这种现象是如何地困难。 中国是典型的人情社会,只要在一个圈子里,某种程度上就必须遵守它的潜规则。过于讲原则,往往被人认为是不近人情,容易遭到别人的非议和挤兑,甚至有时会影响工作开展。 关于人情的尺度问题,有一个例子江鹭一直印象深刻。 某县的县委□书记王绪刚曾试图抗拒官场上通行的这套规则,不送礼、不收礼,春节在自家门上贴上对联——“不收拜年礼从我做起,不送贺岁物请你带头”,横批“同倡新风”。 为了躲避年节送礼,王绪刚还举家去亲戚家过年,一逢假日更是拖家带口躲在外边。然而这样做,有人说他没有人情味,有人说他假正经,是沽名钓誉。甚至有干部说清水不养鱼,这样的领导不会团结人,干不出啥大事。 有一回王绪刚到外地出差,途中发生车祸,住院期间他任职地的干部、熟人纷纷前来看望送礼,除了鲜花、果篮外,送钱的也不少,少则三五百,多则三五千。有的将钱放在信封里,有的是直接给红包,或塞在枕头下、或压在褥子底。 王绪刚让陪护的家人登记清点,出院后便将钱逐一退还。但此举却掀起了极大风波,大部分人私下里都指出他这样做太不给人面子,把下属和朋友的感情推远了。 此后,上级组织的针对基层干部开展的民意测验显示,王绪刚得分很低,在各地领导中排名靠后。 像王绪刚这样的人实属凤毛麟角,江鹭很欣赏他的坚持和正气,也反复提醒宋魁向他学习靠近。但从这一事例也看得出,大多数人并无太高的思想境界,往往不能理解这样的至清至廉,必要的时候,也需要一定的妥协和变通。 于是,每年逢这样的节假日,宋魁都照江鹭的安排躲着,她则自告奋勇地成了他的挡箭牌、过滤器。对这些人,她几乎都会婉言谢绝,只有极个别关系近的才接待,比如颜娟和邵明。 颜娟是宋魁以前的老部下李卫平的媳妇,跟邵明一样,江鹭与他们相识是从和宋魁谈恋爱那会儿开始的,这一晃也有十五六年了。 电话里颜娟跟她说,好久没来,想登门叙叙旧。邵明则是这周要回平京过周末,提出顺便来拜望一下,问她们什么时候有空。 宋魁被她赶回老房子反省去了,现在邵明要来,总归还得把他叫回家里一趟,江鹭就自作主张将时间定在了周天上午。 至于李卫平,他如今在县上,还归着宋魁管,江鹭本想回绝颜娟,但人家口都开了,她一时便没忍拒绝,“我今晚就有空,你来吧,记得什么也别带啊。” 晚上,颜娟过来的时候江鹭刚吃完晚饭,周五夜晚,难得休息一下。也刚好,秋秋今天考完试去了她爷爷奶奶那儿,家里只有她一个人。 电话里她千叮咛万嘱咐让颜娟来的时候千万别带什么礼品,但最后她还是带着水果上了楼来。 江鹭开门看她手里拎着大包小包的,忍不住责怪:“不是说了不让你带这些的吗?都不是外人,你老这么客气干什么?” 颜娟道:“马上过节了,哪有空着手上门的道理。都不贵重,传统礼节、是个讲究。” “讲究什么,你来这么多回,还不知道我的脾气啊?”江鹭粗一看,留下一兜红富士,把剩下的放到门边上:“秋秋爱吃苹果,这就当是你给孩子买的。其他这些,等会你拿回去自己家里吃。” “唉呀,嫂子你说你……” “你不听我可不让你进门啊。” 颜娟只好应了,江鹭才道:“快进来坐。” 颜娟坐下后,江鹭给她倒上茶,她道声谢谢接过去,问:“嫂子,怎么就你一个人在家,宋哥和女儿呢?” 江鹭知道她肯定会问起,早准备了说辞应对:“女儿去她爷爷奶奶那儿了,老宋啊,最近忙得分身乏术了,一天大小会议没个完,刚调回来,这工作千头万绪的,压力也大。” “是,我听卫平说了,说宋哥自从上任就忙得不可开交的。他本来还想请他过去调研一趟,但是想了想又觉着他那儿太偏远了,就没好意思开口,也一直没好给宋哥增加负担。这不是马上过节了,我才想借这机会过来问候一下。” “哪的话,调研是他本职工作,他还能嫌远?我估计节后吧,应该很快就到大平那儿了。”江鹭念着大平在汝固,颜娟一个人在家操持,恐怕跟她这么多年一样不容易。就关心道:“你怎么样,一个人带着儿子,忙得过来吗?家里都还顺利吧?” 颜娟叹口气,“儿子明年小升初了,现在正是关键又难管的时候,我妈身体一直也不好,老得有人陪着去医院,我是两头都得顾,两头都顾不好。卫平在汝固,心有余力不足的,什么忙也帮不上,他爸妈……唉,反正这一大家子都指望着我,怎么就那么难呢?嫂子,我每次都忍不住想,你说你这么些年是怎么过来的?” 真是家家有本难念的经。 江鹭心里也苦,但在明显更艰难的颜娟跟前,她不能说太丧的话,“当警嫂的哪个不是这样,还能怎么过,熬呗。去年有阵子我也觉得撑不住,就请了个打扫卫生的阿姨,总归是分担了不少家务活。你有什么担子也别都往自己一个人身上挑,公婆帮不上,你就请家政,起码家里这摊子有人帮把手。咱们才是这家里的顶梁柱,谁都能垮,咱们自己不能垮。” 颜娟摇头,有些难以启齿:“我也想找家政,可是条件不允许啊。卫平自从被调到汝固,收入跟在市里头差距大了不少,一个月到手就四千来块钱。照这个样子,这日子只能是精打细算地过了。” “怎么这么低?”江鹭吃了一惊,“按照他这个工龄、职务,无论如何不能只拿这么点儿吧?这市里头随便一个派出所的副所长都比他高不少,大平可还是个局长啊。” “唉,你不知道,汝固的条件就是这样,县财政资金不够,很多补贴、奖金发不下来,多少年了都是这个现状。要是个肥差,人家还能把他调过去?这穷乡僻壤,说个不好听的,就是灰色收入都没地方捞,没有人愿意来的。” 颜娟说到这儿,也就干脆道出自己的来意:“嫂子,我跟你也不藏着掖着的,我今天来,就是想求你和宋哥帮上卫平一把,提携提携他。这么多年了,他不是在这个县,就是在那个县,转来转去,一直得不到重用。好容易调到治安支队,没多久又被人家挤下来。以前我还劝自己,干部提拔这事,不是光看能力,还得有运气。可是这件事之后我是看透了,哪是靠什么运气啊,至少在市局不是这样。” 听完她这番话,江鹭心情凝重之余也不禁疑惑:“之前回支队,我记着还是宋魁帮他推荐的,怎么才干了没多久就又调回县里了?” “嫂子,宋哥调回来后,没跟你提这些吗?” 江鹭摇头表示不清楚:“他工作上的事,平时很少跟我说。” 颜娟犹豫了一下,还是道出实情:“王沿调走之前,市局这个风气和环境就是这样。谁有关系谁往上升,谁打点了、从上头活动了谁往上升。大平这些年外面轮了一圈,好容易有个机会能回来,他自己拼尽全力干出成绩,再加上宋哥帮着推荐了一下,总算是争取到了。结果呢?刚回来屁股还没坐热,他们那副局何崴就把他撸了,把这位置给了他的人。” 何崴? 江鹭有些愕然:“好端端地,为什么这么干?先不说别的,既然要用这个人,就该坚信不疑地用,关键岗位人选上面反复摇摆,人员变来变去,难道不怕工作开展受影响?” “谁说不是呢?不光是大平,还有一大批人员调整,简直该说是成了儿戏。何崴当常务副局这五年里,市局的中层简直是被拆得七零八落,调得调、走得走,一派乌烟瘴气。你看市局这两年半死不活的成绩,频频爆出的问题,那不都是用人无方结得苦果吗?谁还有心思干活啊,都躺平了!” 颜娟是不清楚江鹭和何崴之间的交情的,因此便没想太多地一股脑将腹中怨言全倒了出来。但吐露完,又有几分后悔。宋魁毕竟已经调回来,在一把手这里告三把手的状,是否有些太草率、口不择言了? 于是她又赶忙找补道:“我说这话可能是有些武断了,也有我们自己主观猜测的成分。嫂子你听听就算,别影响了宋哥的工作。” 江鹭一时有些发懵。 此前听宋魁说起何崴将市局搞得“乌烟瘴气”,她的确认为他是掺杂了个人情绪和意见在里面的。没想到,现在同样的指控又一次从颜娟这里听到了。 她口中的何崴,还是她认识的那个何崴吗? 第 30 章、  这些事能从颜娟这里听到,那李卫平大概率早就跟宋魁反映过。宋魁如…… 这些事能从颜娟这里听到,那李卫平大概率早就跟宋魁反映过。宋魁如果准备下大力气整治,与何崴想来是会闹得僵持,这大概也是何崴前些天打电话请他们吃饭的原因? 出神思索间,颜娟从包里掏出来一张购物卡,放在茶几上,“嫂子,这是我一点心意,你不要嫌弃。” 江鹭愣了一下,顿时有些来气,拿起卡塞回到颜娟手里,“娟子,你要是这样就别怪我翻脸了!别人送这些就算了,你怎么也成这样了?难道不给钱不送礼,咱们之间就没别的了?你现在还管我叫一声嫂子,管宋魁喊一声哥,就这么一张卡,就能抵了咱们这么多年的情分?” 颜娟视线垂下去,避开她:“嫂子,我知道你生我的气,也知道你肯定会骂我。可我第一次求你们办事,不送这个就好像心里没底似的……” “你说你……你就是空着手来,就是不开这个口,宋魁也不会不惦记着大平的。我看你真是昏了头了,也被这些风气带坏了!” 她叹声,捏着那张卡片的手无措地摩挲着,脸上因羞惭而泛起片红,“我确实是急昏了头了。你是不知道,宋哥这一调回来,很多人还是以前那套,早早就活动起来了。以前我也没什么关系路子,现在觉着跟你们认识,没想那么多,就随大流了……嫂子,你别往心里去。” “我不会往心里去,但你以后也千万不要再做这种糊涂事了。不光是在我和宋魁这里不能这样,别的地方也一样。”江鹭不是好为人师的人,但依这情形,还是忍不住劝上几句:“娟子,你是家里这艘小船的舵手,你可要把好舵轮不能偏航啊。大平多年轻,政治生命还长着呢,哪怕是原地踏步,也不能走错路。” 颜娟道:“嫂子,你这话我一定记着。还有,我今天是瞒着卫平过来的,他不知道我来求你们,也不会同意。今天这事要是让他知道了,肯定又要跟我大吵一架。所以你能不能也别跟他说……” “你放心吧,我们肯定替你保密。你一个人不容易,往后家里要是有什么事需要帮衬的,一定跟我开口,不要老这么见外。咱们两家多少年的感情了,当年我跟宋魁谈恋爱,大平给他出谋划策,你跟大平谈恋爱闹分手,不还是我替你俩撮合好的?你家皮皮刚满月那会儿,宋魁还给他换过尿布。你说,这么好的关系,我真的不希望因为这些事被破坏了。” 颜娟红着眼睛点了点头,江鹭看在眼里,心里直发酸。 送她离开以后,江鹭在沙发上独自坐了好一阵子都没能平复情绪。 一年多前,为宋魁帮大平打招呼调动的事,她还责怪过他不该徇这个私。现在,想到颜娟大平两口子的遭遇和处境,她又忽然有些不忍和唏嘘。 晚上秋秋回来,宋魁刚好打来电话问她考试怎么样,江鹭便把手机直接给她,让他们父女俩聊。 秋秋接过去,敷衍了事地答:“就那样吧,我也不知道。” 宋魁问:“什么叫就那样?题都做完了没有,下来没跟同学对答案吗?你考试这么多次了,连个感受都说不出来了?” 秋秋不耐烦:“反正我就感觉语文有点考砸了,写作文的时候时间不太够。” 宋魁心说那没戏了,就她数学那个水平,他都懒得问,现在强项上面也折戟,估计这个快班的名额是保不住了。 手机回到江鹭手里,宋魁问她:“照这个情况,我看是要给她放到慢班去了。你看要不要我这几天就给她们学校领导打个电话,早点说一声。” “调到慢班也是她自己自我约束不严、不努力的结果,不管她乐不乐意,她都得学会接受,自己改变现状。你不要一看她摔倒了就想搀她,那样她永远也不知道怎么爬起来。” 宋魁总觉得她这话意有所指,但也许是他太敏感了。 “行吧,以你意见为准。你开始给她物色数学辅导班了吗?” “今天问了问同事,都不建议我给她报班。那种教育培训机构的模式,基本还是跟课堂一样,秋秋去了很可能还是跟不上。她现在需要有人给她开窍,带她入门,还是更适合请家教。但是家教就很难找到符合秋秋情况的,我圈子就这么大,只能再打听打听。” “那我也跟我周围打听一下。实在不行,找你姑父问问,他在教育圈子人脉多,说不定能推荐来一个合适的。” 江鹭想,这倒是个办法。 “明天我就给姑父打电话,拜托他留意。” 秋秋的事聊完了,宋魁又说他的诉求:“我等会儿要回去一趟。” 江鹭看看表,九点多了,“这会儿了,你跑回来干什么?” “明天下午有个球赛,我要回去拿球鞋和球包。” 踢球的装备江鹭倒真是没给他搬过去,可是他都多久没踢过了,起码有大半年了。现在刚一让他住出去,就有人约他踢球了。江鹭不能不怀疑他这是在找借口回来。 “这么巧,刚搬出去就有球局了?” 宋魁知道她不信,“我把群里通知的截图发你?” 江鹭一停顿,“那也没必要为这个专程回来一趟,我明天中午要带秋秋去她姥爷家吃饭,顺道给你送过去。” “你回你爸那儿不带我,他问起来怎么解释?” “我爸知道你忙,不会多想的。” 她无懈可击,宋魁则无话可说,绕了一大圈总算道出本意:“我到底什么时候能搬回去?” 江鹭想起邵明要登门的事,“周天吧,邵明上午说要过来,你回来一趟,顺便也看看秋秋。” “周天就能搬回去?” “我说的是暂时。” “那什么时候才能正式?” “等你反省好了。” “我已经反省好了。”宋魁赶紧接着她这话茬,道出自己现阶段的努力和今后的规划:“你介意的那个秘书昨天已经调离了,其实本来也要调离,只是这事办的有些拖沓,是我的不是。至于应酬问题,我也已经深刻反省意识到严重性了,这两天一场都没再去,每天八点前就到家了,这点你可以问齐远。后边的应酬我也全都推掉了,以后一定早回家,替你分担家庭责任,多陪你和秋秋,你看这样行不行?” 行不行?他怎么会觉得这是一件可以讨价还价、讨商量的事情?仿佛是在用他的妥协退让换取她的一次宽容。如果这一次她宽容了,等到下一次,他故态复萌,又该怎么样呢?再让他搬出去吗?他根本还是没考虑到问题的本质。 江鹭深呼吸了一下:“你这不叫反省好了,你再好好想想吧。” 第二天早上,江鹭还是找了个跑腿给宋魁送球包。原本打算路上顺道给他带过去,但秋秋起得晚,再绕路有点赶不及。 出门送完东西回来,顺便路过物业快递代收点,江鹭便去取了趟快递。取完往家走的路上,随手翻看了一下,意外发现其中一个盒子的背面贴了一个牛皮纸信封。 一瞬间,血液涌上来,江鹭大脑有些发懵。 又是同样的信封。 原本她都已经把它当做恶作剧丢在脑后不再理会了,这一次呢,还会是恶作剧吗?细想下,更深觉不安和惶恐——送这个的人不仅知道她的姓名、工作单位,现在甚至知道她的家庭住址。如果他想伤害她或女儿呢?如果信封中有毒物、针头之类的…… 江鹭觉得或许应该报警。 但最终,好奇心还是驱使她扯下它,小心翼翼地撕开了。里面仍然只有一张半截的纸条,上面写着: 「我有景洪波借盛江、朔正谋利犯罪的材料。请帮助我,合适时我会再联系。」 景洪波。 看到这三个字,江鹭内心巨震,久久怔在原地。 现在她知道了,这封信为什么会送给她——三十年前,母亲正是因检举景洪波的违法行为而遇害。检举材料失窃,杀害她的凶手逃逸、直到多年以后才在警方追查下被证实已意外死亡。因为无法找到与景洪波之间的关联,这桩尘封十余载的案件最终也只能以如此令人遗憾的方式结案。 如今,三十年过去,这个当年让母亲为追求公义而殉道的名字早已隐于幕后,为人遗忘,却最终又以这样的方式重新出现在她眼前。 它梦魇般追逐她,江鹭一时间冷意缠身,疑窦丛生。 如果送信人手头有这些证据材料,为什么不报警、检举,而是寻求她的帮助?是因为了解到她母亲当年的遭遇而懦弱、退缩,还是真的有无法挺身而出的理由?她也是一个普通人,她又能怎么帮他?更可能的是,他是想直接寻求宋魁这个层面的帮助。 即便对方声称的这一切真实可信,以她和宋魁如今的状态,这件事或许也只有暂且放一放了。 回到家,她在网上搜索了盛江、耿祈年和朔正的信息。两家企业的关联,只有一零年前后的一篇新闻报道中提到“合作开发梧桐半岛项目”。至于景洪波和他们的关系,既没有持股、合作,也难在报道或公开的信息中见到端倪。 新闻中提到的这个梧桐半岛项目,她也曾有过耳闻,但并未关注过。现在一查才知道,项目投资金额竟高达数十亿,到现在也已经开工了十余年,为何后来却好像没有下文了? 江鹭查到地址,决定下午过去看看。 宋魁下午这场球踢得有些心不在焉,好几脚球都传偏了,害得等着他喂球的领导只能望门兴叹,责他练得少了,水平下降得厉害,赶小学生还不如。 中场休息时,老领导石安国念叨他:“你是我们这帮子里最年轻的,怎么跑动还没人家老牛积极?我看你今天这活动量,也就跟守门员差不多,场上散步呢?” 郭颖才也道:“身材保持得这么好,我还以为你平时天天练着呢。咋回事,怎么跟我们这些手脚都不协调的人一个水平了?” 宋魁赶紧自我检讨:“确实练得少了,下半场好好表现,一定踢回来。” 石安国拍他背:“你看,你回来我就跟老郭说了吧,少应酬、多运动、陪家人。现在这才是回到正轨了,往后多向你老哥我靠拢,少跟那些蝇营狗苟的混迹。” 他这人向来耿直,有什么说什么,但这话说得也忒直白。蝇营狗苟的是谁?郭颖才笑笑不吭气儿,宋魁也只得打马虎眼地应着。 今天这是省里和市里几个领导组织的友谊赛,石安国牵头建了个群,隔三差五就约着踢踢。 领导们踢球,宋魁原也没想参加,只是想拿这事当借口回趟家,江鹭又不许,今早打电话缠了半天她也没答应。他感觉自己现在跟个无家可归等着她大发慈悲捡回去的流浪狗似的,老领导热情相邀,他憋在屋里也是烦闷,便应了来踢上一会儿。 领导们聊天的时候,宋魁手机响,他看是个陌生号码打来的,走到一边接起来。 30-40 第 31 章、 电话接通,听筒里却是传出秋秋的声音:“爸,你在踢球吗?…… 电话接通,听筒里却是传出秋秋的声音:“爸,你在踢球吗?” “在休息,你用谁的手机打的?” “姥爷的。” “你拿姥爷手机干什么?” “同学喊我出去玩,姥爷怕找不着我,让我用这个备用手机,还让我先跟你和我妈联系,问好你俩意见,你俩同意他才同意。” “哪个同学喊你?成知远?” 秋秋不高兴地拖长语调:“不是,我班另一个同学,女同学,你不认识。” 听到女同学,宋魁心放下来点儿,又惦记江鹭:“你妈人呢?怎么没跟你在姥爷家?” “老妈吃完饭就走了,也没说干什么去。” 宋魁莫名一阵不安,这母女俩,怎么又同时往他心口压石头,“你跟同学出去干什么?” 秋秋嚷起来:“爸你问题也太多了吧?跟审讯一样。出去玩还能干嘛,不就是逛街,喝个下午茶,拍照打卡。” 宋魁知道她为什么打电话给他了,这种纯粹出去玩的理由要拿去问江鹭,她肯定是不会同意的。但他不想让秋秋为了出去玩而编谎话,所以她只要实话实说,和同学去正儿八经的场合,他一般都会答应。 “去吧,手机保持畅通。回来前给我打电话,我去接你。” “谁要你接啊……” “不让接就不准去。” 她不情愿地咕哝抱怨了一通,最后还是答应了。 和秋秋通完话,宋魁又赶紧给江鹭拨过去,问她忙什么去了。 江鹭不准备跟他解释:“我在开车,你有事说事。” 宋魁只得道:“没什么事,就问问。那你专心开车,路上注意安全。” 下午两点半,江鹭到了位于兴攀镇的梧桐半岛工地。 兴攀镇在城北经开区的东北角,处于平京市和黄岭县的中间区域,再往东去十几公里就是机场。如果在十年前来看,这片算是相当边缘、荒凉的地段,但这些年城市发展迅速,如今周边已经被许多开发商圈地搞了地产,住宅商业拔地而起、高楼耸立。四周围建设如火如荼,相较下,梧桐半岛这片则一派颓败荒凉。 整个项目占地目测得有上百亩,从圈地开发到现在十来年了,上边也就加盖了些混凝土楼壳。工地目前看也是停工的状态,施工设备全部撤了出去,项目大门口的钢结构门拱上,印制项目名称的塑料布已经斑驳褪色。 江鹭把车靠边停好,围着工地转了半圈,本想找个工人或是保安问问,走了半天,除了路人,居然一个人都没碰上。 最后看到对面街心公园有不少休闲晒太阳的老人,江鹭便穿过马路走了上去。 一小撮大爷正聚在一起聊天,她上前插话问:“师傅,不好意思打听一下,您知道对面这个工地为什么停工了吗?” 大爷们的聊天停下来,一齐看向她,离她最近这人开口道:“你说哪个啊?梧桐半岛?” “对。” “嗐,没钱盖了呗。” “这片地荒了那么久了,闹了好多年,你连这不知道啊?” 江鹭赶紧解释:“确实不太清楚,我过来看房的,就顺道打听打听。” “诶哟,那你可别买这片儿,千万别听中介瞎忽悠。这儿的房子买了可不好出手,尤其挨着这梧桐半岛的,全倒大霉。” 大爷们你一言我一语地七嘴八舌上了,江鹭适时插话问两个问题,大概摸清了梧桐半岛停工至今的几个原因。其一是环保检查不达标,工业用地未经治理违规开发,被政府叫停;其二是原先兴攀镇的拆迁补偿安置问题,一直未能妥善处理;最后才是两家开发商的资金链问题。 和她猜想得差不多,这么大的工程,停工至今没有恢复,资金链断裂只是表象,除了牵涉到各方利益无法平衡之外,恐怕很可能还存在涉腐问题。 如果真是景洪波掺和在里边,依靠盛江和朔正拿下这么大的地块,没有政府领导从中支持,应该很难实现。盛江、耿祈年、景洪波,一级级一层层向上,站在金字塔顶的又会是谁? 江鹭没想到普普通通一封信、一把钥匙、一个名字,牵扯出如此复杂的一根链条。她感到自己像在玩一副拼图,不仅只能从边缘开始,手中的碎片恐怕也不尽完全。何况,她也不过一个普通人,且不论是否有能力将拼图拼凑完整,是否能走到暴风眼的中心,在接近风眼的过程中她又真能毫发无损吗? 晚上回到家,江鹭见宋魁回来了,正和秋秋坐餐桌上吃外卖,而且吃的是披萨和炸鸡。 江鹭放下包,不冷不热地看他一眼:“谁同意你回来了吗?” 宋魁厚着脸皮赔笑:“想你们了,回来看看……” “你回来就给你女儿吃这些垃圾食品?” 这可冤枉他了。接秋秋的路上他本来是买了菜准备做饭的,谁知道两个女孩眼大肚子小,下午在西餐厅点了一桌子这些炸鸡小食,没吃完,全打包带回来了。 为了不让江鹭知道她下午出去玩儿了,秋秋猛给宋魁递眼色,希望她爸给她兜着点儿。 宋魁能怎么办,只有替女儿背这口黑锅,“孩子好久没吃了,想这口,偶尔吃一顿也没啥。” 江鹭哼了声,进屋换衣服。 宋魁忙跟上去,提醒她看放在浴室台面上的粉色百合:“给你买的,我不会剪,就先放这儿了。你空了修剪修剪插上,或者你要没空,教教我,我替你插。” 江鹭瞥一眼,并不买他的账:“少搞这些虚的,买个花送个东西又能怎样?浪费钱,也没意义。” “怎么没意义,”他讨好地跟在她屁股后头,“我看你好久都没买过了,瓶子都空着。插上点花,起码看着心情能好点。” 见她只顾挂衣服不搭理,他又殷勤关切:“饿不饿?秋秋吃外卖,我估计你不愿意吃,给你炒两个菜去?” “不饿。” “吃点吧,都你爱吃的,我都买好了。本来准备做好你进家了就能吃上,又怕你回来晚或者在外边吃过了,而且素菜炒完放久了口感也不好。” 江鹭拿出睡衣套上,“别兜圈子了,你到底想说什么?” 他吭哧半天,只得叹声,“你不是说明天上午邵明要过来,那今晚我就不走了吧,行吗?” 就知道是为这个。江鹭没为难他,“就这一晚。” “好,就这一晚。”宋魁赶紧先应着,又问,“你下午上哪儿了?” 江鹭侧眸瞟他,不知他为什么突然对她去哪儿这么感兴趣,随口编道:“跟同学去喝个下午茶。” “大学同学?” 她不置可否。 “蔡灏然?” “他一个大老爷们,我跟他喝什么茶?” 那看来是女同学。宋魁松口气,心里舒坦多了,怕她反感,也没敢再深问。 吃完饭,他主动去洗了碗收拾了厨房,甚至破天荒地知道把厨房的地也拖干净了。临睡前,江鹭又见他拿了把剪刀、搬了个板凳到客厅,把买回来那束花拆开,抱着手机研究怎么修剪枝叶插瓶。 看他这架势,江鹭也懒得教,让他自己想办法去。 第二天上午起来,看见床头花瓶里歪歪斜斜地插着那几支百合,高的高、低的低,往左往右扭着的都有,还有的头耷拉着、花瓣都被碰折了。她心道,笨手笨脚的,真是糟蹋这几支花了。 十点多,邵明抱着两箱扶贫产品登门了。 江鹭将他迎进来,让他把东西放门口,问他:“怎么你一个人跑来了,媳妇孩子呢?” “这不下周赶上国庆节,媳妇这周请年假带儿子出去玩去了,把我一个撂下了。”邵明把箱子挪到墙根,“嫂子,这是源冈的葡萄,我记着你爱吃,就给你多拿点儿过来。” 宋魁借这机会跟江鹭亲近,搂着肩把她揽到怀里,道:“你下次来就来,别拿东西。你嫂子这儿什么能入库,管得可严得很。” 江鹭对他这种无赖行为心生不快,脸上笑着,不露声色地换了个位置,从他怀里躲开了。 邵明一点没看出端倪,还夸:“哎呀,我就羡慕你俩这状态,结婚这么多年了感情还这么好。”夸完又解释:“这也没啥,扶贫产品么,支持国家政策。” “那冲你这话,更不能白收,得真金白银地支持。”江鹭笑笑,进屋喊秋秋,“你邵叔叔过来了,出来打声招呼。” 秋秋出来,乖巧喊了声:“邵叔叔好。” 邵明一打量,“好家伙,秋秋这个头蹿真快啊。我记着过年的时候见面才刚到我肩膀,现在都快到我下巴了。” “随她爸。” “那对着呢,你家闺女多会挑着长,模样像你,个头像魁哥。” 宋魁自嘲:“你这话意思是,得亏了模样没像我?” 邵明嘿嘿一乐:“嗳,客观事实嘛,这你得有自知之明不是。” 江鹭张罗他落座,给他倒茶。 宋魁和邵明在客厅坐下,一聊开近况,两人的声音、语调、言辞间的调侃打趣,熟悉的感觉让江鹭好像一下子回到了十五六年前,回到她刚和宋魁谈恋爱那时候。 第 32 章、 回想起来,她和宋魁谈恋爱那两年,绝大多数时光都是在他们…… 回想起来,她和宋魁谈恋爱那两年,绝大多数时光都是在他们刑警队度过的。第一次给他过生日,就赶上他加班办一起命案,她还是陪他在市局的会议室吃的蛋糕。 他们第一次接吻,也是在市局的停车场里。 那天,平常都穿便衣的他特意为她换了常服,瞧来挺拔威严、一身正气。那是江鹭在照片之外第一次见到他穿警服的模样,她以为自己从来都不是个制服控的,尤其不会是警察这个职业的制服控——但那天起她决定收回这个想法。 于是她克制不住地心猿意马、小鹿乱撞。他送她出门时,走到半道,她便忍不住拉他到两辆越野车中间的夹缝里,本是想送他一个点到为止的生日礼物,没想到被他反客为主,一直吻到她快缺氧才停下。 自那之后,他经常在大街上就对她搂搂抱抱甚至亲吻,她也总是急得捶他撒开,窘迫地左顾右盼:“光天化日,人家都看到了!” “看到就看到呗,我合法的女朋友,亲一下怎么了?” “女朋友就女朋友,哪来合法的女朋友?又不给发证的。” “以后会发的。” 那会儿,他们从认识到谈恋爱才两个多月,江鹭全没把这话放在心里,也没想到她跟宋魁这一相恋就相爱,就走进了婚姻、走到了现在。 从二十多岁认识他到现在,十六年了。人生有多少个十六年?大学毕业后最美好的时光,最韶华的岁月都是与他相依相伴,婚后的风风雨雨、坎坎坷坷,也携手一同度过。曾经爱得轰轰烈烈,他甚至愿意为她放弃公安这份事业,为什么而今一切又都盖过了爱情,许多事、许多情感也变了? 邵明告辞后,江鹭还沉浸在当年的回忆里不可自拔。宋魁跟他唠叨了半天当年这帮兄弟的近况,又唏嘘感慨人之境遇大不相同。她左耳进右耳出地听着,等他说完了,她也从梦一样的回忆里清醒过来,回到了现实。 她没想接他的茬,淡淡回一句:“戏演完了,你收拾收拾准备回吧。” 宋魁高昂的兴致一下被她扫落:“鹭鹭,我这两天不是已经在反省、改正了吗?你就不能好好听我说说话、也好好跟我说说话,为什么总是这么咄咄逼人?我在你眼里现在是不是连呼吸都是错?” “刚表现了一天而已,就拿出来标榜了?回去继续反省去。” 他叹:“这才几点,你就赶我走?” “昨晚已经破格让你住下了,你还要往几点留?” “我现在这不是想主动承担家庭责任,问题你总赶我走,我上哪儿承担去?” “这个家里什么时候需要男家政了?我要是只需要你留下来干活,请个阿姨不比你干得好吗?再有,我也有点累,想好好休息,所以今天不想看到你。” “你关上卧室门睡觉。” “我为什么要把自己关起来?” “那我躲书房去。” “我等会儿还要用电脑。” 宋魁知道她这性格犟起来几头牛都拉不回来,不想跟她这么你一言我一语地耗下去,干脆也不在她这儿浪费时间了,起身走到秋秋房门口,敲门:“秋秋,爸跟你聊聊。” “干嘛?” 他走进屋坐在床边,看向正半靠在床头抱着杂志看的秋秋,问:“你想不想让爸爸回家里住?” “当然想了。” 宋魁心说,真是他的好闺女,没白疼她,赶紧鼓动道:“那你去帮爸想想办法,说服你妈让我搬回来。” 秋秋却摇头:“我不去。” 他一怔,“为什么?” “老妈说要等你反省好了才同意。” 嘿,这孩子。“爸爸已经反省好了,是你妈吹毛求疵,就是不答应。你妈这人就是这样,逮住别人的把柄就不放,一点机会都不给。” 秋秋抬眼瞟向门口,江鹭的声音响起:“你说谁吹毛求疵呢?” 宋魁也挺委屈:“你那不是吹毛求疵吗?让我反省,我反省了,解决方案也提了、也开始付诸行动了,你又不肯接受,还要我继续反省。那照你意思,我反省到老呗,这辈子都分居,你就满意了?” 江鹭没说话,秋秋道:“爸,我学校男同学把喜欢的女同学惹生气了,都知道说点好话哄哄呢,你为什么就不能哄哄我妈?” 宋魁蹙眉:“咋没哄?我出差那几天发信息给她说了多少好话,电话里、回到家赔礼道歉了多少次?这两天又是买花,又是求情,又是买菜做饭干家务的,这都不算哄,还要我做什么才能算?” “我们的问题不是光说些好话、献献殷勤,靠这些流于表面的事情就能解决的。” “你看,她油盐不进,这总不能怪我了吧!” 秋秋又说:“那哄都不能解决了,证明问题很严重,你快想别的办法啊。可你就这么扔着老妈不管,她当然更生气了,我都替你着急。” 宋魁好像噎住了,脸色变了变,道:“你们娘俩这是商量好了,不准备让我回家了?” 江鹭望着他:“回家的钥匙一直都在你手上,你只需要找到锁孔,开锁,扭开把手,推开门,就可以回家。可是你现在只会不停地敲门说好话,让我给你把门打开,你站在门外,告诉我你已经做好了开锁的准备,你擦亮了钥匙、搞清了锁的结构、也知道如何用钥匙开门,但门就在那里纹丝不动。是你自己不想回家的,不是我拦住了你。我这么说,你听明白了没有?” 回老房子的路上,宋魁的心情郁闷到了极点。 江鹭打得这个比方,说实在话,他似懂非懂。这些年她总喜欢这样咬文嚼字地吵架,他这人粗,也直来直去惯了,十几年了还是接受不了她当教师的职业病,把他当学生一样教育批评、启发开悟的用语习惯。 有什么诉求、需要,她总是不肯直说,她觉得说出来的和他悟出来的在意义上有差别。可他是她丈夫,不是十几岁的孩子,这能有什么差别?放着捷径为什么不走,偏要绕远路? 她就是在折磨他罢了,她在享受地看他陷入一片混沌迷茫,像个无头苍蝇一样乱撞找不到出口。直到他精疲力竭的那刻,可能她才会动一点恻隐之心,向他施舍一点善意。 他搞不明白,他是犯了什么不可饶恕的大错吗?在他已经决心悔悟改过以后,何至于还被批判到如此地步?何至于被这样对待? 走到楼下,他找了家便利店买水。柜台付钱时,看到货架上的香烟,便鬼使神差地让老板给他拿了一盒,外加一个打火机。 他有些自暴自弃地想,既来之则安之,不让他回家,那就彻底地自由吧,破罐子破摔吧。 当年为了追她,他一个十年烟龄的警队老烟枪硬是把烟戒了,办案压力大的时候,靠薄荷口喷硬扛下来。这一戒就是十几年,还不够有毅力吗?还不叫对她在乎吗?现在她不在意了,他还在意什么? 到家后,他找了个一次性纸杯,接了半杯水当烟灰缸,拆开烟盒抽了一支出来,有些虔诚地拿在手上点燃了。 他渴望这一口,像渴望许久的自由空气,也渴望通过这根烟释放心中的愁苦和压抑。他深深吸进肺里,可随之而来的不是他预期中的舒缓、放松,而是从胃里涌上一股莫名的恶心,一种生理性的反感和厌恶。 但这种感觉一闪而过,他以为是自己恍惚了,停下来,迟疑了片刻,又试着抽了两口。 这一次生理上的反感更加清晰强烈,伴随着莫名的负罪感和一阵沮丧,指间这根烟忽而让他觉得烫手,忽而使他对自己鄙薄。抽烟,好像已经不能给他带来曾经那种满足了。 他最后只能将剩下的半根烟掐灭了。 从生理上来说,产生这样的感受,证明他已经对烟瘾彻底戒断了,只是在心理上还存有依赖,还怀有一种幻想。 这是否正如他和江鹭现在的处境? 他们经济小康,存款足够,没有物质方面的担忧,感情基础不存在问题,甚至,被她一直所诟病的“不着家”、“不承担家庭责任”或许也不是最主要的原因。他以前也应酬,也加班,在分局当局长那两年,也常是一周有许多天晚上不能按时回家,但那时她还从没有这么强烈地抗拒过。 归根到底,是心理层面出了问题,是他不能再牵住她的心,也无法掌控自己的心了。 秋秋说,他该再想想别的办法哄妈妈,他是想过,可除了合理安排工作、推掉应酬、按时回家、分担家务,其他方面他居然什么也想不到——不,不是想不到,而是那些答案被他主观上所抗拒,所以自然地屏蔽、忽略了。 抗拒,是,他抗拒年轻时与江鹭相处的那种方式,他觉得肉麻、尴尬,无法想象自己这个年纪的男人再说那些话、做那些事会让他多么别扭难受。 在他看来,她也不见得有多么欢迎。她有多久没放下身段来黏他、撒娇,像只活泼可爱的鸟儿般围绕他,欢快地叫他“笨熊”了?她都是个十几岁孩子的妈了,让她再做这样幼稚的事情,她难道不会心生恶寒地骂他脑子有问题吗? 厌倦了,没有激情了,冷淡了,只是表象罢了。真正的根源是什么?是她说的那样,他们彼此已经没那么相爱了吗? 在此之前,他都坚决否认,从没想过这一点。他觉得这种说辞真是无稽之谈,甚至是对他们风雨相伴十几年婚姻的一种亵渎。但是分析到此处,当所有结果似乎必然指向这一结论时,他又无法不产生这样的自我怀疑。 他,不像以前那样爱她了吗? 第 33 章、 又是个周一,雷小霖交接完毕,终于正式调动过来了。 …… 又是个周一,雷小霖交接完毕,终于正式调动过来了。 宋魁舒了口气。体制内的流言蜚语是很可怕的,这个月他如履薄冰,小心翼翼,几乎没有主动喊郝韵到办公室来过。这种情况下,工作开展是不可能不受到影响的,更何况,他的家庭、婚姻都已经受到影响了。现在人换了,他也总算卸下了一副担子,解脱了。 晚上下班,他去超市买了些菜和母女俩爱吃的水果,给她们送到家去。 都到了门口,刚抬起想要敲门的手迟滞了一瞬,又放下来。 昨天江鹭打得那个比方,此刻又忽然地涌入他脑海——回家的钥匙一直都在你手上,你只需要找到锁孔,开锁、扭开把手、推开门,就可以回家。可你却只知道不断地敲门,让我为你把门打开…… 他知道,她指得并非是面前的这扇门,而是隐喻她心里的那扇门。是,他习惯了她的心门总是为他敞开着,所以无法接受某一天它也会关上、紧闭,无法忍受她的心不再为他牵动,更无法面对她或许不再爱他的事实。 她太包容他,把他惯得一点苦也吃不得,一点罪也受不得。 他是该吃吃苦、受受罪了。这大抵也是诸多教义中提倡苦修、受难、赎罪的原因。作为□员,国家的干部,本不该借宗教来追寻情感问题的答案,可情感和婚姻却也是这世上大多俗人无法绕过的课题。 现在他深深感到,或许只有接纳这份痛苦,追索它的意义,才能真正叩问自己的内心。 所以他不断思考江鹭提出的那个关于爱的问题——他们彼此已不再相爱了吗?爱究竟是什么? 论心,从与她谈恋爱起,他的心里就只有她一个人、也只爱过她一个人,清清白白,干干净净。论行,即使因为种种原因他曾懈怠过、失职过,但现在他已下定决心以实际行动证明自己在努力改正、改变、为她和这个家付出。如果这些都不算是爱,那又该算是什么呢?换言之,为什么她无法感受到这种他认为是“爱”的情感了? 他没有找到答案。 但至少,他第一次感到无颜面对她,放下手里的塑料袋,给她发了条信息就离开了。 接连几天,晚上的同一时刻,或七点多,或八点,江鹭都收到他类似的消息:「鹭,明天的菜放门口了,还给你买了榴莲,熟透了,及时吃。」 「明天下雨降温,记着加个外套。早点睡,晚安。」 「我把老房这边的燃气重新开了,给你们炖了点排骨,放在门口了。」 …… 江鹭一直没有回复过,他便这样自言自语似的,回头再看,竟也发了几十条有余。 直到几天后秋秋拿了门口的东西进屋,终于忍不住问:“老妈,你还是不让老爸回来吗?我觉得他好可怜,要不你就原谅他吧。” 江鹭瞟她:“真是吃人嘴短,才吃了你爸几顿饭就倒戈了?你老妈天天给你做饭可是做了好多年呢。” 秋秋瘪瘪嘴,“我想你们和好嘛。老爸也不知道怎么想的,都到门口了为什么不进门呢?” 江鹭道:“等他想好了,会进来的。” 节前,到各级监所的慰问任务和亟待上会讨论的问题一下堆积起来。宋魁不喜欢搞形式主义、走过场,慰问活动向来是两个原则,一不允许陪同,二不得影响基层工作,把慰问物资、补贴送到,打个招呼就走人。 以前他在隗中这么搞,很受底下欢迎,都说他不是去慰问,而是去打工干活的。当然,也有人说他作秀、表演,他从来也没当回事过。浮于表面的作态和真心实意的付出,只要去做必然清楚两者的难易,对方更可以感受得出其中差别。 白天慰问搬完箱子,下班了无处可去,宋魁又留在局里加班研究近期调研总结下来的问题。 八点多钟,他看完文件,关了电脑从办公室出来,准备回家。 他在九层,但他一般喜欢走楼梯下楼。借着下楼的短暂时间,既可以观察各部门的工作开展情况,偶尔也可以放空一下,思考一些问题。下到七楼时,刚巧碰上刑侦支队一大队的大队长段峰。 段峰看见他有些意外,赶紧问候:“局长好。” 宋魁对刑侦条线的兄弟有感情,尤其他自己当年就是一大队出来的。如今他公务缠身,很难再轻松地笑了,但对段峰,便和蔼亲切多了,语气轻快地问:“加班呢?” “对,有个案子,队里加班搞一下。” 宋魁一下怀念起当年他办案的时候来。 喊上段峰一起下楼,问了问他最近刑事案件的发案情况,又关心了一下他跟队里同志工作上遇到的困难。等他巨细无遗地汇报完了,两人也走到了三楼。这儿就是刑侦支队的楼层,二十多年前他奋斗过的地方。 格局有些变了,但他还记得,东头有个吸烟室,那时他和二大队长孟春雷经常就伴儿去抽烟。西头是更衣室、会议室和一间小休息室。当年加班的无数个日夜,大家总凑在会议室一起吃饭,边吃边研讨案件情况。至于休息室,主要用作接待一些访客,家属要是来探望,一般都会领去那儿坐坐。 总体上那个房间的使用频率不高,也许有些人从来都没进去过。但宋魁的记忆却强烈地与它关联,当年他和江鹭,在那里有过不少温馨回忆。她陪他在那个房间吃饭,跟他聊一天的生活见闻,坐进他怀里撒娇,甚至……他们还在这里险些发生过点什么。 他记着,那大概是个冬日的晚上,天已经黑透了,他还在加班忙案子,她却大老远地从学校跑来看他。 为了不打扰其他同事,他便领她到了这个房间。搂着她坐在腿上,本来是说着话,聊着天,享受小情侣间短暂的亲密时刻。她却忽然停下,望着他,主动吻了上来。 他们那会儿才刚谈恋爱没多久,平时只有克制的拉手、拥抱,偶尔的亲吻。但他那会儿也是个血气方刚的年轻人,她这样直白坦率的情感自然让他瞬间失控地起了反应。他们热烈地回应彼此,几乎要到最后一步了,江鹭却猛然醒过来似的,一把将他推开。 他知道自己有些超过了,愧悔万分地搂紧她,安抚地拍哄:“吓着了?” 她则鸵鸟似的埋进他的颈窝,闷不做声地点头。 两人久未平复的呼吸交缠在一起,他懊恼又自责地提醒:“下次别这样了,你这不是考验我么?” 她气道:“反正你没通过考验。” “这还没通过考验?你知不知道没通过考验是什么样的?” 他还记得说完这句话后她眼睛一瞪的娇俏模样,也记得她那句可爱到让他至今都记忆犹新的话——“你还想霸王硬上弓呀?这可是公安局,下楼就报案把你抓起来!” 虽然是久远的回忆了,可还是那么鲜活,现在回想起来,当年他俩也真是挺大胆的。 宋魁在心底笑,年轻真好。却也叹,他们如今又还会有这样的热烈与奔放吗? 这样的情绪一直缠绕他,直到他从办公大楼出来,坐进车里,依旧萦绕不去。他忽然感到一阵强烈的空虚,一阵失落与悲伤。他想回到江鹭身边,想抱抱她,想看看秋秋,听听她们的声音。 他对齐远说,“回昕悦湾吧。” 看到他进门时,江鹭脸上的表情有些出乎他意料的平静。他没等她问,就先主动解释:“我回来看看秋秋,晚上不在这儿过夜,待一会儿就走。” 她没有表态,回书房继续忙自己的事了。 他进秋秋房间转了一圈,秋秋见他回来,显得挺高兴,拉着他问这问那,不过似乎更主要的目的是拿他当借口偷懒。 他看出她那点小心思,道:“快写作业,别谈闲天。” 从女儿房间出来,他走到餐厅,从冰箱拿出邵明送来的葡萄去厨房洗了。分了两个果盘,先送到秋秋那儿一份,又端着另一份进了书房。 他将洗好的葡萄放在她面前的时候,江鹭扭头瞅他:“有何贵干?” “没有,就是洗了让你吃。” “今天又不想走了,要住下来?” “你要是同意,我当然也想留下,但我确实不是这个目的。只是想照顾你和女儿一下,可不可以别总对我这么抗拒?” 他今天的语气很软,很轻,不再像之前那样或带着强势,或带着强烈的情绪、讨好与暗示,更终于不再是抱着等价交换的目的而来。 理应如此,不是吗?一个人真正的悔悟是接纳与放下,是一场向内的跋涉,也许就像醉酒后的清醒,等待酒精自血液中代谢的过程总是缓慢且痛苦。真正的爱,或许也是如此——它不应奢求回报,只是纯粹地给予。纵使会痛,但在痛过之后,依然能够选择义无反顾。 这是他难得沉淀下来,回到这样与她同等的状态中对话的时刻,她无法再对他苛责,静默地对这种示好表示了接纳。 “能跟你说几句话么?” 江鹭虽不情愿,但他已经拉了椅子过来,看起来是不聊不行了。有他坐在旁边,她的注意力也无法再集中在手上的事务,只好停下来,听他开口。 “我真的很想你们,这阵子晚上一直做梦,睡不踏实,每天三四点就醒。睡不着的时候我一直在反思,也想了很多,关于你说的那些问题,我承认是我做得不够好,让你失望了。但是,鹭鹭,我能确定的是,我还爱你,我希望这段婚姻能继续下去,幸福地继续下去,我也愿意为此努力改变。无论你接受与否,哪怕你不再爱我,我都愿意这样做。” 这样的话也许还不够深刻,但至少他在往好的方向转变。江鹭没有像往日一样再驳斥他,抓住他话里的瑕疵争锋相对,而是深深地吸了口气,再缓缓地呼出去,轻声道:“我知道,我也还爱你。” 宋魁的心酥软了,“我能抱抱你吗?” 她内心的抗拒有些松动,身体的本能更驱使着她同意,在他坚持下,她最后扭捏着起身坐进了他怀里。 宋魁搂住她时,再次想起当年他们在小会客室的那晚。身体的相贴,肌肤的相触,体温的相融,一切的感觉都像回到了当年。 他静静抱着她,她靠在他胸膛,许久,谁也没有说话。 直到她先开口:“既然我们都还爱着对方,为什么几乎感觉不到这种爱的存在了?你想过这个问题吗?” “想过。但你得给我点时间,让我找找解决办法。” “我当然会给你时间,我一直也都在给你时间,不是吗?这些年其实有过无数瞬间让我想要离开你,想过结束这段婚姻。但是最终这些想法都被否定了。我是爱着你的,就像你也感到你还爱着我一样。但,我不知道这种爱究竟是已经快要熄灭,还是变成了另一种形式存在,比如亲情?” 宋魁还不曾想过这个问题。 不等他回答,她便道:“我不希望我们之间是后者。爱情就是爱情,即使它熄灭,也至少还有灰烬,或许还有重燃的希望。如果爱情都不存在了,婚姻又该建立在什么基础上?把亲情当爱情消逝的遮羞布,只不过是勉强维系着罢了。在你看来,我们现在属于哪种情况?” 第 34 章、 周六调休,一大早刚上班,江鹭给宋魁打电话,问他下午六点…… 周六调休,一大早刚上班,江鹭给宋魁打电话,问他下午六点半到七点这段时间有没有空。 宋魁知道她但凡能跟他开这个口,一定不会是无关紧要的事,所以没问具体,看了一眼行程,答复她:“我安排一下,过两分钟给你回过去。” 他喊秘书雷小霖到办公室,问他:“今天下午作风建设会议的时间怎么调整成了五点到七点?省厅的会不是四点就结束了吗?” 雷小霖道:“是怕您会后要向省厅领导汇报工作,中间如果稍微耽搁一点,再赶回来时间上有点紧。再就是,给您预留了半小时讲话时间。” “我今天没有汇报的计划,晚上也还有别的行程。另外,现在不是都强调开短会、讲短话了么,你去找陈主任沟通一下,争取把会议提前到四点半开始,六点前结束。如果改不了,就把我的发言缩短到十分钟内。” 雷小霖去办了,宋魁便给江鹭回电话:“时间上我争取挪开,是为了什么事?” “姑父给秋秋找了个青湖中学的数学老师,约在今天晚上七点去试一堂课。老师家在城北,有点远,我今天刚好学校有事要加班,抽不出空送她,爸妈他们也跟老同学约了饭局,所以才只好问你。” “好,你忙你的,把老师的住址和联系方式发我,晚上我送她。” 江鹭知道节前这两天,包括每年国庆假的头两天都是他最忙的时候。不仅要部署节假日安全工作,下基层监所慰问,还要搞廉洁教育,开作风建设警示会。 所以她其实也就是抱着一试的心态给他打这个电话,对他真的能抽出时间来并没有抱多大的期望。 但现在他没有推脱工作忙碌,也没找任何借口理由,就这么干脆利落地答应,着实让她意外,甚至有些受宠若惊了。 她能感觉得出他的变化,自那天以后他每迈出一步都是在向着自己和女儿靠拢,是他表达想要解决他们婚姻问题的决心。他迈出这一步的时候,她也是时候该卸下防备了。 她柔下声音,道:“那麻烦你了。” 宋魁有些愁苦:“夫妻俩,别说这种话。” 晚上六点一刻,宋魁发言一结束,就急匆匆离开会场出来。下午那会儿,齐远已经帮他把家里的车开来局里了,他便开上车直奔秋秋学校。 刚到校门口,远远就看见秋秋在马路边儿上站着,身边还有个推着自行车的男同学。两个孩子说着话,秋秋被逗得捧腹大笑,男孩还时不时做些逗她的小动作,嬉笑着跟她拍肩搭背。 这应该就是那个成知远,宋魁见过他几次。 他心情顿时多云转阴,绷着脸将车开到秋秋跟前,摇下车窗喊她上车。 成知远看到他,很有礼貌地低头弯腰,向他打招呼:“叔叔好,我在这儿陪秋秋一起等您。” 秋秋大惊小怪地瞥了人家一眼。 眼前的男孩长得挺清秀,戴副眼镜,瘦瘦高高,斯斯文文的,看起来教养不错,也不像有什么坏心思。宋魁觉得自己似乎不该对一个孩子存有偏见,冲他笑了笑,“谢谢,快回家吧。” 路上秋秋问:“你怎么今天有空送我啊?” “不愿意让我送你?” “没说不愿意,但我自己去也行啊。” “太晚了,你自己一个人不安全,我跟你妈都不放心。” 秋秋撇撇嘴。 “路上吃饭来不及了,等会给你买个点心垫垫,晚点下课再吃行吗?” “行呗,反正我也不太饿。” “你本来是不是想和成知远一起去?” 秋秋被他回旋镖似的发问搞得一愣,嘴上很快否认:“当然不是。” 但是宋魁是干什么的?一个刑警出身、二十多年的老公安怎么可能连女儿这点微表情都读不出来。他现在想收回刚才对成知远的善意,不管这男孩对秋秋是什么想法,秋秋对人家都绝对有点不同于普通同学的心思。 他觉得这个事得跟江鹭提一嘴,必须关注了。 第一次过来,秋秋不熟路,到楼下后,宋魁先给老师打了电话,问清了具体怎么走,一直把秋秋送到单元楼下,才让她自己上去了。 她九点才下课,中间这两个小时宋魁没处可去,只好给江鹭打电话。先给她汇报了情况,才问她几点能加完班。 江鹭答复他:“大概八点左右。” “吃晚饭了没有?” “没。” “我跟孩子也没顾上吃。要不我过去接你一趟,我俩在外边随便吃点,给秋秋带上。怎么样?” 江鹭同意。 八点多,接上她后,两人找了个附近的炒菜馆子坐下了。 宋魁给她菜单,让她先看,“把你湿纸巾给我。” 江鹭接过去,习惯地从包里拿出酒精湿巾递给他。 他抽出来一张,自然而然地替她擦了一遍面前的桌子,然后又去擦自己那面。等江鹭看完菜单回过味,才忽然因这个久违的举动心里一暖。 她这人毛病多,在外吃饭总嫌弃人家餐厅的桌子不干净,都要自己拿湿巾擦一遍。这个习惯从她大学时就有了,和宋魁谈恋爱以后,慢慢地,他也被她影响成了这样,后来再一起在外吃饭,他便总是那个照顾她怪癖,为她擦桌子的人。每回两人一进餐厅,刚坐下,他就开干保洁的活儿,有时还要遭人家服务员的鄙夷。 她望着他,似乎有什么坚硬的部分松动了,融成了热意。但她什么也没说,只是把菜单递给他:“我要一个家常豆腐,你再点两个别的。” 宋魁点了个辣椒炒肉和秋秋爱吃的宫保鸡丁,把菜单还给服务员后,跟江鹭说:“我觉得秋秋有点早恋的迹象。” 正喝茶的江鹭差点没呛着,“你别吓唬我,和谁啊?” “就是上次请家长,老师跟你说两人上课传纸条的那个男孩,成知远。” “但是我问她的时候,她斩钉截铁地给我说他俩没谈恋爱。” “她也这么给我说的。我感觉应该是没到确定恋爱关系那程度,但隐约有那个趋势,你能理解我意思吧?” 江鹭点头,“暗恋?” “对。” “你怎么看出来的?” “今天接她的时候,成知远陪着她在校门口一起等我。看两个孩子相处的感觉,我就觉着不太一般。她上车以后我找机会问了她个跟成知远有关的问题,这种设问她没时间准备,所以一般都是本能反应。我看她眼神有点躲闪,脸色不大自然,而且对我说谎了。” 江鹭讶然。不光是因为他说的这个情况,还因为他这当爹的居然把他以前审讯嫌疑人的那套用在自己女儿身上。 她道:“你这样审你女儿会不会有点过分?” 要不是她提醒,宋魁都没意识到自己多少年前的老职业病犯了,摸摸鼻子,“我不是有意审她,但是你不觉得这事应该重视吗?” 这点江鹭同意:“是该重视,我再观察观察,也让学校老师帮着注意。” 晚上秋秋下课后,江鹭上楼去找老师谈了谈,了解了一下课上秋秋的表现,回来以后坐上车,宋魁问她怎么样。 “老师说她基础确实有些差,今天很多课本上的题目都做错,证明上课的时候就没跟上。也许是开小差了,也许是当时就没理解,自己也没想办法弄懂。现在开始追还来得及,但是首先学校讲的基本知识点要理解,不能全靠课外补习。而且常老师这里的同学,程度都比她好不少,她跟起来可能会有点费劲。” 宋魁扭头问后座的秋秋:“你自己觉得是老师分析的这情况吗?” 秋秋点头。 江鹭问:“那你觉得常老师讲得怎么样?要不要跟着她补?” 秋秋却吭哧了半天,说:“我想想。” 一个想想,让江鹭又没了辙,也猜不出她这到底是什么意思。 到家后,把车放进地库,宋魁就准备回老房子那边去。他最近几天都很自觉,没再提要搬回来的事,但今天江鹭却意外地有点不想让他走。只不过,话在嘴边转了几圈,还是咽下去了。 秋秋先上楼了,江鹭跟着宋魁从地库出来,问他:“你说她今天这个‘我想想’是什么意思?不喜欢常老师,还是不想补课?” “应该是不喜欢。我感觉这常老师年纪挺大,有六十多了吧?” “嗯,六十二了。” “初中数学其实都挺基础,没什么难的,她恐怕还是缺乏兴趣,觉得枯燥。从常老师的说法也能佐证,课堂上就基本没听,或者没听懂,下来也不问,所以连基础的题目都能错。我分析常老师应该还是那套老方法,也不可能从孩子的心态入手去想办法。但是秋秋现在可能更需要一个了解她的、年轻点的老师,至少是要带她先找到解数学题的乐趣。” “那我觉得你来当这个老师挺好。” 宋魁苦笑:“我不是推卸责任啊,我可以给她启发启发,但数学这科目还是得靠大量做题。我这水平脱离人家考纲考卷多少年了,瞎辅导,怕把孩子耽误了。” “那你说怎么办?” 宋魁想了想,也暂时没啥好办法,“我抽空研究研究她课本,老师这儿,也再找找吧。” 江鹭想起同学聚会上袁洋的示好,“你说袁洋靠不靠谱?上回同学聚会他还专门给我提了这事,他资源挺多,认识不少老师。但他这个人比较市侩,我一直不太想跟他来往。你看要不要我打电话问问?” 为了孩子,必要的时候也得做出一些妥协,宋魁道:“没事,你问吧。” 第 35 章、 说话的功夫,江鹭已经陪宋魁走到了小区大门口。 …… 说话的功夫,江鹭已经陪宋魁走到了小区大门口。 都到这儿了,本来准备等他打上车后她再回去,但他摆摆手:“上楼吧,我溜达回去,不打车了。” “行,那你路上注意安全。” “我注意啥安全,这么晚了,别人注意我还差不多。” 这话也有些年代感了,江鹭忍不住一哂。 他长得人高马大,块头壮、气势足,脸上还一道疤。这些年因为这形象,总有人调侃他,说看他这模样架势哪里像警察,跟个黑老大似的。虽说是开玩笑,也有些夸大其词的成分,但他走在街上,路人看他恐怕也大多要避让几分。 江鹭刚认识他的时候,对他的第一印象也是如此,觉得他在气质这块上的确有些太粗犷、太凶悍,一身的匪气。那时因为这个,她一度觉得自己跟他肯定合不来,也谈不到一起去。 谁知她着了他什么道,后来竟然越看他越顺眼了。特别他穿上警服后,在她眼里也格外正义凛然,尤其地威严高大起来。 光看长相,可能大部分人都会觉得他大概是一言不合就动手的那卦。但跟他相处久了,了解他性格脾气的人都知道,他生活里其实是个特别讲理的人。 结婚这些年,虽然大大小小的架没少吵,他急眼的时候也脸红脖子粗、嗓门也高,但江鹭得承认有一点他做得很好,就是不管急成什么样,他大部分时候还是在有理有据地争辩——哪怕是歪理吧,总归不是纯粹地发泄情绪,更从来没动过粗、摔过东西,甚是连脏字都没对她蹦过一个。 想想,他其实没有犯过什么原则性的错误,也并没有那么不堪。他们婚姻问题的一部分责任,实际上要推卸给现行的异地任职要求,如果完全地归咎在他一个人身上,对他或许也是不公平的。 不管怎样,在那天他的一番表态之后,她现在是完全掌握主动权的一方了。她从未比现在更轻松、更自在,也更自如地面对与他的关系。 她终于可以真正卸下担子,交到他肩上,喘口气,歇歇脚了。 婆婆总说她儿子是头臭倔驴,那往后对他这头倔驴,可得拿鞭子抽着,一分钟都不能让他懈怠了。 他走出一截,江鹭又喊住他:“嗳,对了。” “怎么?” 钥匙和那两封匿名信的事,江鹭其实一直很想告诉他,跟他探讨商量一下,也听听他的意见。 以前她总是习惯了单枪匹马,总觉得家里大大小小的事没什么离了他不行。但这阵子她也反省自己,是否恰恰是这样的大包大揽惯坏了他,将他推得更远,也让她们的心无法依偎? 她其实是想要依赖他的,一些事情上,她也怀念他顶在前头做主心骨给她带来的那种安心和踏实。很多年了,她一个人面对风雨,故作坚强,实际上她也疲倦,也脆弱,也想不操心不管事地当甩手掌握,在某些时候躲回他的臂弯里重新再小鸟依人一回。 但今天太晚了,整件事太复杂,或许现在不是合适的时机。 想了想,还是转谈了别的:“你刚好回去,有个事麻烦你。” “怎么老用麻烦这词?你尽管麻烦,我巴不得被你麻烦。” “我有本教学笔记在老房子的书柜里,挺大挺厚,你应该见过?我记着在从左往右数第二扇门里最底下的抽屉,你回去能不能帮我找找,我最近要用。” 宋魁应了,问:“怎么突然要用那个?” “最近评职称,有同事想借我之前准备的材料看看。” 宋魁回到房子后就开始着手给江鹭找这笔记。 书柜好多年都没打开过了,里边儿落了厚厚一层灰,一拉开门,灰尘飞扬,一股厚重的、久远的气味钻进鼻腔。 他先按着江鹭说的,在从左往右数第二扇门里最底下的抽屉找。但里面只翻出来一堆旧的电子产品和电源线,下面一层抽屉也是一样,放着些早都没什么用的说明书、旧文件。 看来是她记岔了。 家里这些书本、笔记什么的,一直都是江鹭在整理,宋魁对哪里放着什么毫无头绪。估摸再找她问,她也不会记得了,时间也挺晚,不想打扰她休息,他便干脆从头彻底翻了一遍。 找到旁边的柜子时,一个大号收纳盒引起了他的注意。 他将收纳盒拿出来,惦在手上还有些份量,揭开盖子,里面是一大一小两个笔记本,一叠信件,一只U盘,还有些零碎的小玩具。 他先认出了两个互成一对儿的玩具,是Hello Kitty和男朋友Daniel。 这是他和江鹭谈恋爱时吃肯德基送的玩具,他当时还不知道这个穿蓝衣服的小猫叫什么名字,还是江鹭给他科普的。她之所以要吃这个套餐,就是想要这个玩具,能与他一人一个。 当年她刚刚大学毕业没两年,做什么事都还是小女孩心性,而他转年就三十一了,于心里不太能接受为了个做工不太精致的玩具去专门吃个套餐。但他那会儿什么事都宠着她、依着她,所以哪怕这玩具在他眼里幼稚极了,他最后还是给她要了一套。 有了第一回,自然就有第二回、第三回,到后头,他便成了主动提出去吃套餐、给她要玩具的那个人。知道她喜欢这些,他在外头出差办案,也总是留心收集各种各样可爱的小玩意带回来给她,每回看到她开心雀跃,他便觉得心里头宽慰,幸福。 这只Daniel后来被她强烈要求摆在他办公桌的电脑架上,那段时间,支队有领导过来找他,看他一个大老爷们桌上放这么个玩具,都诧异挑眉:“小宋,你喜欢这个?” 他挺尴尬,只能解释:“女朋友喜欢,非让放这儿。” 领导一听是女朋友,又不禁露出一种“哦,理解”的暧昧表情。 后来他调交警队,一周也不在办公室待几天,这些小玩意儿才从桌上撤下来还给了她,再没见过。他还以为她扔了,因为毕竟也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没想到都被她收在了这儿。 他将玩具放回去,又拿起最上面的笔记本。 不出意料,这是江鹭送他的手账日记,里面除了记录了恋爱中她心情感受的细腻文字,还有不少她收集的他们一起看过的电影票根。有些票根上的字到今天都完全褪色了,无法辨认究竟是哪部电影,只能凭借她在旁边的注释才得以回想。 这本日记是他们在一起的第一个警察节她送他的礼物,当时他爱不释手,每天回去躺床上都看,毫不夸张,就跟虔诚的基督徒手里的圣经似的。有些页被他翻得都打了卷儿,有些内容他也几乎都快背下来了。 找到江鹭的教学笔记后,宋魁带着日记本到客厅,坐在沙发上,重新打开翻看了几篇。 熟悉的文字如海潮般袭来,其中一篇她这样写着: 他说话时,嗓音醇厚、温暖,充满了市井的烟火气息。像清晨拎着热乎乎的早点回家,跟沿路的街坊邻居打招呼似的,莫名让人觉得松弛却踏实。 之所以在他嗓音上着墨这么多,是因为我大抵有些“声控”。他的声音或许算是我认识的那么多人中最好听的。厚实,沉稳,有力量感。只不过,可能因为他是个老烟枪,嗓子偶尔会有些沙哑。不少人欣赏“烟嗓”,可我忍受不了抽烟这件事。他答应我,已经在努力戒烟,还不知道最近这几天的成果如何了…… 另一篇中,则这样写: 晚上我们在路边摊吃夜宵,天有些冷,起风了,他给我他的外套,上面除了洗衣液的柠檬香气之外,还有一种味道,这是我们约会以来我第一次留意到。 该怎么形容那种味道呢?它像是被太阳晒过的被子,暖烘烘的,是冬天懒懒的阳光气味,也像外婆家的老花梨大立柜,有股幽淡的香气。小时候我有个怪癖,喜欢闻木头的味道,我分辨得出橡木、松木、黄花梨等等的气味差别,这里面,我刚刚好最喜欢花梨木。 以前读过一篇文章,大约是讲,每个人身上都会分泌一种叫费洛蒙的外激素,如果能够闻到异性身上的味道,并且与自己喜欢的气味联系起来,产生好闻、愉悦、安心等感受,就证明这是基因的选择,这也是所谓“生理性喜欢”的来源。 在“生理性喜欢”的驱使下,喜欢一个人时,会忍不住想拥抱他,触摸他,闻他身上好闻的气息。会想粘着他,贴着他,一刻也不想分开。今天看来,我大约已半只脚踏入这种状态了…… 宋魁合上日记,轻柔地抚摸着日记本的外皮,心中的波澜久久没有平息。 他将日记本放回到盒中,没有再拿起另一本来看,也没有打开旁边的那叠信,因为他知道这些不属于她,而是当年他写给她的戒烟手记和情书。 是啊,别看他是这么粗糙一个人,曾经他也是能做出写情书这种事来的。不仅写过,而且还写了不少。他自己没什么印象了,但现在粗一目测那叠被她珍藏得妥帖的信件,应该是不少于几十封。 他在心里问自己,宋魁,如果让今天的你再花费心思去做当年的这些事情,你还做得出来吗?她呢,她又会否像当年一样,想要“粘着他、贴着他、一刻也不想分开”? 晚上躺在床上,他辗转反侧无法入眠,脑海里被江鹭完全地占据、填满。 她曾经这样迷恋着他的声音、气息,他又何尝不是?他想起刚结婚时他们在这间卧室肌肤相贴的每一夜,想起她白皙的肌肤,羞赧通红的脸颊,想起她总是随着他的节奏发出欢愉的低吟,想起快乐和幸福的气息是如何满满当当地充盈在这间小屋。 他太想她,太想要她,连续几个日夜的积蓄在此刻达到了顶峰,他最终无法克制地释放了自己。 这已不知是他从隗中调回来以后的第多少次了,腹腔那股火平息下来后,他有些自嘲、苦涩地想,当初在异地见不到她,这样是迫不得已,现在分明与她已经身处同一座城,相距不过几公里内,为何却无法与她相偎,相拥?此刻的她已睡下了吗?她的夜,也会与他的一样漫漫无尽吗? 第 36 章、 节前,秋秋的分班摸底考试成绩出来了,数学成绩毫不意外地…… 节前,秋秋的分班摸底考试成绩出来了,数学成绩毫不意外地还是各科垫底。虽然比随堂测验那一次好了些,但是也就答了75分,依旧班级倒数。 如她自己所说,语文确实也考砸了,周考的水平都在110分左右,这回只得了102。其他副科照常发挥,班级中游偏上,只有英语算是给江鹭争了口气,考了全班第二,年级前五。 总分算下来,刚刚好卡在快班的门槛线上。起码不用被调换至学生素质良莠不齐的慢班去,江鹭和宋魁都松了口气。 但看她各科分数情况,偏科已经不能说是严重了。就像人的两只胳膊,一边是麒麟臂,另一边却骨瘦如柴,简直是过于不均衡。江鹭意识到秋秋应该是与她当年差不多,她上高中时就是文科极强,理科极差,实在很让人懊恼。 这点上,她怎么就不能像她爸呢? 为了继续给秋秋物色数学辅导老师,江鹭硬着头皮给袁洋打了电话。 上次同学聚会到现在,快一个月了,一直没再和他联系过。江鹭之前是避之不及,现在为了孩子却不得不与他产生交集,于心而言,她是有点抵触的。 袁洋还是那副油腔滑调的热情:“江老师,我这两天还正准备给你打电话呢。孩子考试应该结束了吧?这过节了,你要是不带孩子出去玩,咱们抽个空一起坐坐呗?” “我们没有出去玩的打算,给你打电话就是想问你放假期间有没有空呢,刚好有点事想拜托你。” 袁洋一听,立马是一副既意外又惊喜的语气:“那我可太有了!这回过节我就准备家里蹲呢,哪儿也不去。看你时间,咱们约在几号合适?还有,我来做东啊,你可千万不能跟我抢。” “那不行,是我有事拜托你,当然得我做东。你袁大老板请客,环境太高档,让人不自在,我都张不开口,还是我来请吧。等我确定好了时间,我再通知你。” “好好好,你请,我不跟你争。对了,你可一家三口一起来啊,别就一个人领着孩子。” 江鹭不愿意让宋魁出现在这种场合,她估计宋魁也未必愿意。 过节期间,主动避嫌是一方面,另一方面是现在的规定也越来越严格了。吃一顿饭,跟谁吃、在哪儿吃、为什么事吃,都要打申请,向组织报告。 之前他虽然也应酬,但都是政府压下来的公务招待、领导陪同,公安内部他严厉杜绝类似饭局,私人宴请也几乎不参加,更绝对不会和企业老板们单独坐在酒桌上。节前各级单位三令五申要加强廉洁警示教育,他自己在台上给下面人开会,扭头就坐上这种性质敏感的餐桌,传出去了影响太恶劣。 类似的邀约,江鹭拒绝了没有回百也有几十回,已经是驾轻就熟了:“老宋啊,你也知道,他们公安系统一到中秋国庆这种重大节日是闲不下来的。看他情况吧,女儿我肯定带着。” 袁洋遗憾道:“好吧,那我等你通知。” 跟袁洋打完电话,江鹭准备给宋魁说一声,但想了想,节前这两天他特别忙,还是别影响他了。 宋魁从二十六号就开始密集地到基层队所慰问,两天跑了几十个驻点。放假前一天,班子成员又要分批下企业开展国庆节前的安全生产督查。 这次的名单是□委会早就研究确定好的,但到了具体执行这天大早,宋魁却看到清单中个别企业发生了调整。 原定的平京市千承建筑工程有限公司,换成了某装配材料城。 他将陈华喊来问怎么回事,是不是将清单搞错了。 陈华道:“局长,没有搞错。何局审过,做了个别修改。” 宋魁一听,脸立马拉下来:“他审过?这是局□委会定的名单,他凭什么越俎代庖地修改?” 原本他要求□委会来研究确定这件事,就是为了避免这其中的人为干预。 这次决定企业名单之前他就发现,有些企业,比如这个装配材料城,年年都上督查清单,从无例外。 什么原因不难想见——恐怕也像之前给他来电的季正昌的想法一样,市局领导给他站个台,新闻报道一出,仿佛企业在各项工作上做得如何到位、如何优秀似的,名头就打响了、打出去了,承揽各项业务也就有了敲门砖、硬实力,后边自然也就财源滚滚了。 可实际上,安全生产不舍得投入人力物力财力,搞得敷衍了事、一塌糊涂。督查叫了个督查,其实不过是走过场、搞作秀,成了企业的镀金线、人情交易的筹码。 之前企业害怕检查,担心被查出问题来,现在却成了争相要求检查、甚至还要靠打招呼托关系才排得上号,这不是荒诞,怪谈,长此以往,怎么可能不出事故? 现在何崴这么搞,把安全工作当成什么了,儿戏?把他放在眼里了吗?把□委会的决议放在眼里了吗? 陈华面有菜色,不便说什么。宋魁知道这事问不着他,就道:“何局来了没有?你喊他来我办公室一趟。” 八点快四十,何崴才姗姗来迟,一到局里就收到陈华通知,请他去一趟局长办公室。 他应了声“知道了,马上”,却一点儿没有马上的架势,进办公室放下车钥匙,喝了口水,才不紧不慢地溜达到宋魁那头。 敲门进去,他换上副笑脸:“局长,您找我?” “坐。”宋魁指指桌前。 何崴拉开椅子坐下了,他便开门见山地问:“□委会研究确定的安全督查企业名录,什么原因要更换个别企业?比如这个什么装配材料城,怎么回事?” 大名装配材料城是吴一峰名下产业,吴一峰多懂事啊,这些年给他上了多少贡,今年又是早早地就给谭婧表姐那儿汇了五万块钱。不就是个安全督查,合着把他叫来诘问就为这么屁大点儿事? 何崴心里头骂了一句,早准备了说词:“这主要还是考虑到督查工作的连续性和工作成果的可量化,这个大名装配材料城每年都是作为‘安全生产逐年优化标杆企业’去视察、去申报的,今年如果给他去掉了,咱们这项工作成果可能就没有了。我也是担心影响后续市局考评中的加减分项。” 他自以为答得有理有据,直戳要害。毕竟嘛,一把手哪个不关心不在意考核结果的,考核结果直接影响他们的政治表现甚至乌纱帽,去年王沿听完,立即就表示了认可,没再有任何微词。 没想到宋魁却给他呛了回来:“□委会研究确定的时候你不提,下来了自己调整,跟谁汇报请示了?” 何崴一噎,“这个,我跟曲政委提过……” “你们俩同意了,就能形成决议了?你还把这个局的最高决策放不放在眼里?” 何崴听这话,心思一转,还以为宋魁是为他没有向他汇报、而是向曲向东汇报而挑他的理儿呢,连忙打着哈哈道:“局长,这事没跟您请示是我的不对,但前两天您不是忙着在基层慰问嘛,一直找不到您人……” 宋魁打断他,一点没留情面,严厉批评道:“何局,这件事不是跟个别哪个领导请示了、商量了就过去了,□委会的决定就是最高决定,任何人都不应该不放在眼里,说修改就修改!那这市局成什么了?今天你说了算,明天我说了算,轮流当家做主吗?这是市公安局还是土匪山寨!?” 何崴心里头不服气地骂,说得跟你好像什么正人君子一样,怕不是也收了这个千承建筑公司的好处?否则有什么必要为这鸡毛蒜皮的事揪住他不放? 骂归骂,表面上还得认错:“您批评得对,下次我一定注意。” “没有下次,这次就按清单来。” “这、通知都发下去了!”何崴有点急,“你再慎重考虑一下,为了考核目标,今年要不就先按这样吧?” 宋魁耐心尽失,差点跟他拍桌子:“我刚才说了半天,你是一个字都没听进去?咱们搭班搞工作,我以前照顾你的情绪,不愿跟你把话说得太难听,不代表我这人好说话、没底线!我调动过来一个月了,你自己说说,几次了,□委会的决定不听、安排下去的工作落实不到位。一个规范执法办案的专项整治,搞了半个月,不见你上会汇报成效,也不见进展,怎么,石头扔水里还听个响儿呢,到你这儿了什么也没有是吧?这是你该有的工作态度吗!?” 何崴被他斥得面上发青,一时接不上话。 宋魁压着火道:“我喊你过来不是跟你商量,是通知你。另外,这个专项整治工作必须有成果、有进度,节后你第一时间来找我汇报。如果还拿不出动作和成效来,下次上级领导再让我检视,你就一道去,好好谈谈你这阵子都在忙什么。” 从他办公室里出来,何崴也是憋了一肚子的火。 他娘的,硬把他答应吴一峰这事搅黄了。一来就搞什么正风肃纪,天天搞、天天盯,搞得下面噤若寒蝉,干什么都畏首畏脚地,现在甚至搞到这些芝麻大点儿的小事上头来,还有他不插手的地方吗?他就不独裁、不土皇帝了?虚伪不虚伪? 一个伪君子罢了,江鹭嫁给他,真他娘的是鲜花插在牛粪上。 □委会决议最大是吧,行,当他还搞不定个□委委员了? 第 37 章、  国庆节假里,宋魁忙工作,秋秋和同学出去撒欢,江鹭便剩了一个人在…… 国庆节假里,宋魁忙工作,秋秋和同学出去撒欢,江鹭便剩了一个人在家。 往年她的十一其实也大多是如此度过,她性情喜静,不喜欢挑这人多的时候出去凑热闹。一个人在家看看书、追追剧也挺好,即便做做家务,心情也能得到些许放松。 但今年,放假前一天晚上,宋魁却回来抢着把家务都干了,垃圾也都扔了。末了还叮嘱她:“你这回放假就好好休息,享受生活,家里的事什么都不许操心,我忙完了晚上回来收拾。” 江鹭一脸质疑:“你会收拾?衣服怎么洗、怎么晾?柔顺剂放多少?晾干的叠起来都收在哪个柜子?……” 宋魁没辙地打断她:“鹭,你别总觉得我不会、干不好,就不让我干。不会我可以学,可以研究,即便干得不好,但总归量变引起质变,次数多了才能熟练么。我说了,我乐意为你付出,你不能总拦着不让,得给我机会,是不是?” 江鹭想起那天晚上脑海里冒出的念头,这倔驴就得拿鞭子抽着才行——这不,一抽鞭子,都不要人说,自己就主动拉起磨盘了。 她没忍住一声笑,宋魁瞧着她,问:“笑什么,我说的对不对,你给个回应啊?” “对。” 他才点头:“就是嘛,别家里闷着,出去走走,散散心去。” 家里这摊子事全让他包揽了,秋秋吃饭回她爷爷奶奶那儿,江鹭一时闲下来无事可做。 好好休息、享受生活。这几个字读来多么轻松,她却好像在这么多年的劳碌中忘记了该怎么休息,怎么享受。有些人是一逢假期就出去消费、玩乐,但江鹭早已过惯了简朴生活,物欲极低,唯一能想到好好犒劳自己的方式,竟然是在家好好睡上两天。 ——这大概也是许多教师的真实写照。 总有人说教师这份职业如何好、如何轻松,一年两个假期,自由的时间多,但这样的自由和假期不过是她们呕心沥血当老黄牛换来的微薄补偿。如果想要做一个负责任的老师,这份职业的心力交瘁是很难言喻的,个中痛苦与疲惫,恐怕也根本无法仅靠两个假期就轻易消弭。 假期头天她便睡了一整个下午,昏昏沉沉地,醒时快六点了,正赶上宋魁回来给她做饭。 他到她床头来,轻声唤:“鹭,醒了没?” 她迷糊着应声。 “给你说声,衣服洗完晾上了,饭也做好了,等会儿起来吃完,碗放池子里就行,明天我回来洗。” 江鹭听出他要走:“你干什么去?” “回去啊。” 她支吾着,蚊子似的含糊一句:“要不别走了……” 话音落进宋魁耳里,他却一个字也没听清,只觉得是她还没睡醒,哼哼唧唧在撒娇。 她很久没有向他流露出这么可爱、柔婉的一面来了,宋魁心窝里阵阵软颤,俯身在她脸颊上偷了口香,才不舍道:“我走了。” 第二天早上,八点多一醒,江鹭怎么也再睡不着了。 宋魁不在,双人床的另一半空着,秋秋昨晚也住在了爷爷奶奶家,此刻家里静悄悄的,一点声响也没有。江鹭躺在床上盯着天花板,发现她以前向往、渴盼的独身生活固然美妙,却也莫名有些空虚。 于是,那封信、那把钥匙、那梦魇般的名字便又趁虚而入地缠上她。 想着,心情也渐由放松到烦躁、焦虑,翻来覆去,最后起身来,换好衣服准备去趟物业。 节前她就想去调监控看看,到底是什么人往快递盒上粘了这封信。如果有监控能佐证,或许可以以侵犯他人隐私、偷窃损坏他人财物等为由报案,让派出所立案追查? 她的设想是很顺理成章的,但第一步就卡在了调监控上。 说明来意后,监控室的保安问她:“咋了,啥事要看监控?” 江鹭道出来时编好的理由:“哦,我有个快递找不到了……” “啥时候的快递?业主群里问了没有?有没有可能是谁拿错了?” 对方显然已经遇到这事不少回了,一套三连问给她问得一愣,还没顾上编这些细节,答不上来。 看她是这反应,保安直接给她推到办公室去:“这监控能不能调我说了不算,你得找物业办的人申请。” 她只得客客气气问:“物业办具体找谁?” “诶,这个,我也不太清楚,你去办公室问问吧。” 江鹭只得又折去物业办公室。问了一圈,张经理推给王经理,王经理问刘经理,刘经理最后又安排给了小李。 好在小李服务态度还算不错,递给她一张表,“江女士,辛苦您填写一下这个,我们按流程审批完就可以了。” 填完后,小李拿着她的身份证去复印了一份,找相关领导签字。 等了好长时间,结果回来却告知她:“不好意思江女士,让您久等了。我看您填写的申请调取监控的时间是9月19日之前,这个区间没有开口是不行的,您只能填一个确定的时间段,比如9月19日8时至18时,最长不能超过24小时的。” 江鹭心说这是什么神逻辑,丢了东西,如果她自己就能判断什么时间段丢的,她不比警察还神了? “我也没法填这么具体。现在这些快递送到了,都是往代收点一扔,也不给我打电话,我确实不知道是什么时候送的,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丢的。” “那这个情况,恐怕得辛苦您跟快递确认一下了,否则我们确实没办法审批。另外,咱们小区的监控一般是保存十五天,超限了也是无法调取的。” 十五天?那么到明天,十五天前的监控岂不是就要被清理了? “您这等于说,我要是填不上这个表,我丢的东西就没人管了?” 小李耐心解释道:“当然不是这样,发现快递丢失的第一时间您过来,我们肯定给你调取监控。但是时间这么久了,确实得按流程来办了。如果您丢失的快递价值较大、损失较大,我们也建议您报警处理,希望您理解。” 江鹭一阵懊丧。 站在物业的角度,倒也不是不可理解。监控毕竟涉及那么多小区业主的隐私,没有第一时间找来要求调取的,大概率是快递价值不大,甚至有可能像她这样编个子虚乌有的理由出来,怀有其他企图的。出于安全考虑,用这样的流程过滤掉一些人无可厚非。 毕竟不是真的丢了快递,这理由也站不住脚,她只得作罢。 从物业出来,江鹭觉得不能再这样盲目自信,单打独斗下去了。靠自己这点三脚猫功夫,能查出什么来?也许什么都还没查到,第三封信都要塞进她家的门缝了。 晚上宋魁回来,照例是做了饭就要走,江鹭连忙喊住他:“……老宋。” 他好久不听她用这个称呼,都到门口了,脚步一顿,扭头望她:“喊我什么?” 不就喊了声老宋,有什么大惊小怪的?江鹭嘀咕,没接茬,只说诉求:“你今天能不能吃了饭再回?我有点事要跟你说。” 宋魁受宠若惊:“我巴不得呢,这还用问!” 老婆难得给了台阶下,他登时乐得屁颠儿屁颠儿地,刚换好的鞋和外套又脱了,麻溜地钻回厨房:“我去盛饭。” 一个多月来,这是夫妻俩难得坐在一起吃顿家常便饭的时刻。 好容易得来个表现机会,宋魁恨不得跟奴才伺候主子似的,察言观色、鞍前马后、卑躬屈膝。给她夹菜,帮她挑出不爱吃的姜丝、葱段。她手抬起来,他餐巾纸就递上去,她抬眼一寻,他就知道她口渴,忙给她端水。 江鹭被他搞得都不自在起来:“你消停一会儿,别跟个服务员似的好不好?” “哎,服务员还是抬举我了。我是家仆,伺候你的。” 自轻自贱还挺得意似的,江鹭白他一眼:“不需要。好好吃饭!” 他才坐定,踏踏实实跟她一起动筷。 吃完饭,他要收拾碗筷拿去厨房洗,江鹭喊他别忙:“晚点再说,你不先问我有什么事?” “噢,对,高兴糊涂了。”他坐回椅子里,“什么事?” 江鹭起身去了趟书房,从书桌抽屉中拿出那两封信,回到餐厅递给他,将收到信的时间、地点,包括她目前查到的、打听到的情况都巨细无遗地交代了一遍。 宋魁越听眉心锁得越紧,抽出信封中的字条和钥匙,先小心捏着钥匙的边缘对着光看了看——上面的指纹很乱,层层叠叠、模模糊糊,最初肯定是少不了寄信人的,但现在十有八九已被破坏了。江鹭没有这种物证痕迹的保护意识,在这么多次的拿放之中,原有的指纹应该已经基本上被擦除、抹去,只剩下她自己的了。 但这怪不得她。况且,即使能提取出来寄信人的指纹,恐怕也是残缺的、扭曲的,调查比对起来也很难有结果。 他又拿起纸条来,盯着上面的文字没有说话。 直到她说完了,等了他近半分钟,他才抬眸望她:“怎么不早点告诉我?” “那会儿正跟你怄气,怎么说?” “这是大事,优先级就不能提高一点?” “你平时那么忙,我也不想麻烦你,总想着尽量自己解决……” “怎么解决?靠你自己‘调查’到现在,不还是没半点进展。家里有个现成的警察不用,瞎逞什么强?” 她给他一噎,无法反驳。 宋魁想起自己调回来当日李国纲一群人反映的问题,梧桐半岛这个项目到底牵涉了多少人、多少问题在里面?除了盛江、耿祈年,现在怎么又冒了个景洪波出来? 他语气有些沉:“景洪波和这个项目的关联还不明朗。寄给你信的人如果有景洪波牵涉其中的材料、证据,最正确的处理方式是找警方报案,或者将材料寄给纪检机关。而不是寄给你,寄给你有什么用?” “信上不是写了,‘无法实名检举’。你说,他有没有可能和我妈当年遇到的情况一样,比如遭到过景洪波的人身威胁?他肯定也和我妈认识,或者至少有过交集,否则不会联系到我。” 宋魁望进她一泓秋水似的澄澄眼眸,心下又怜爱、又忍不住叹息。 是她太正直、太仁爱,眼里看不到恶意和黑暗,还是他见多了人性与罪恶,内心已经无法再寻觅良善? 不论如何,出于对她的保护,他还是提醒:“这只是你的猜测。就凭这么两片纸、一把不知用途的钥匙?如果需要我们的帮助,为什么不把话说清楚些,而是用这种打哑谜的方式。这把钥匙真的是重要物证,还是迷惑你的道具?当然,我不排除你说的这个情形。但你换个角度想,有没有可能,这恰好是一个了解你情况的人对我们的利用,甚至是给我们做的局?” 江鹭愕然愣住,一时间心惊肉跳。 她还从没往这个方面想过,在他面前她好像个不谙世事的孩子,幼稚得连她自己都有些羞惭了。 “那……现在怎么办?” 宋魁思索着,拉她坐进怀里,安抚地搂紧,轻柔摩挲她的背脊:“先静观其变吧。等这两天忙完了,我再好好想想。” 第 38 章、 放假期间,市局的安全督查工作,郭颖才要求亲自参与。宋魁…… 放假期间,市局的安全督查工作,郭颖才要求亲自参与。宋魁便陪着他走访大小执勤点,到企业和社会面视察安全管理落实情况。 郭颖才是个工作狂,上任以来,大小节日几乎从没有放过假。更无需言国庆节这样的重大节日,生产安全、社会稳定、事故防范是重中之重,但凡发生一丁点差漏、一次重大事故,那一条线上的人一个也别想安生。 宋魁无论是在地市当局长,还是现在回到省会,这六七年里,也甚少在长假里陪过家人。 国庆第三天,从企业考察完出来,一行人到附近的商业广场准备找家餐厅吃顿便饭。宋魁从公务车上下来,跟着郭颖才往餐馆走的路上,刚巧看见家里那辆越野车停在不远处的车位。 他还特意多看了一眼,车牌号没错。 郭颖才问他:“怎么了,碰上熟人了?” “可不熟么,就是我家车。” 郭颖才一笑,“那不巧了,老婆开着呢,也来这边吃饭?要不你问问人在哪儿呢,过去陪家里人,就别陪我了。下午刚好要去视察武县的矿山,让应急局那谁,董自成陪我去。你歇半天,明天咱们再继续。” 宋魁也不知道江鹭来这儿干什么,昨天没顾上问,也没听她提。现在领导一番好意,他便没推辞,把郭颖才送进餐馆后,出来给江鹭打电话。 江鹭这边刚跟袁洋一家子寒暄完坐下,袁洋正忙拍马屁:“你说说,这当领导真是不容易,比我们想象中辛苦多了。我们干企业的,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工作,起码还是为了自己和家人劳碌。宋局这全年无休,哪有一己私利,全是为了民生,为了百姓。真是不负人民公仆这四个字啊。” 他话音刚落,宋魁的电话就打进来了。 江鹭接起来,听他问:“在哪呢?” “我带秋秋请同学一家吃个饭,袁洋,上回跟你提过的。” “哦,什么时候约的,怎么不跟我说?” “节前约好的,看你太忙了顾不上,没好打扰你。” “我上午陪书记考察完到金隆商业街这儿,准备去吃饭,看见咱家车了,你是不是在这附近?哪家餐厅?” 江鹭微讶,“好巧,我在源江私房菜。怎么,你要过来吗?” “嗯,你们吃上了没有?我去找你。” 江鹭看了袁洋一眼,对方正一脸探究地望过来。 这人真是,都替他推了,他又主动要过来干什么。江鹭心下念叨他不解风情,支吾着暗示:“方便吗?要是还得请假就别过来了,不要耽误了工作,让领导对你有什么看法。” 宋魁听出她是为他考虑,不想他参与这类饭局。但他一来想见她们母女俩,二来觉得这顿饭是江鹭请同学,普通聚餐而已,解释得过去。餐厅餐标不高,不是什么高档宴请场所,去就去了,无伤大雅。 他便坚持道:“方便,我报备就是了。刚好书记下午给我放半天假,我这边也没什么事,过去陪你。” 挂了电话,袁洋听出宋魁要来,高兴得眉开眼笑:“宋局忙完了,能过来了?” 江鹭提醒:“老袁,他过来归过来,你可别再管他叫宋局了。他不喜欢别人私下里这样喊他。再说,这都是咱们同学之间,家庭聚餐,你用这种称呼就太见外了,让别人听见影响也不好。” 袁洋媳妇李钰忙帮腔附和:“对对对,家庭聚餐,是该换个称呼。” 袁洋也赶紧说:“明白,这不是咱们老不见面,生疏嘛,等会儿一定改口。” 十来分钟,宋魁到了餐厅。 一进包厢,袁洋立马起身热情相迎,满脸堆笑地跟他握住了手,一番恭维:“哎呀稀客、贵客,之前老听耗子说起宋哥您,我这约了这么多回了,还是第一次荣幸见到。您比我们大着岁数,我就跟耗子一样喊您声哥了,快快,快主座请。” 按照平京当地的饭桌礼节,不是谁请客谁来坐主座,而是被请的客人坐上首,所谓座“上”宾。宋魁看袁洋这架势,还以为是他做东请客呢,便问江鹭:“今天是咱们请客吧?” 江鹭道:“是咱们请。” “那袁总,这个主位得客人坐啊。哪有请人吃饭自己做那儿的,这不合规矩。” “哎呀合什么规矩,长幼尊卑,您是我们的兄长,于情于理也是该您坐,我可不能僭越。” 两人各自推让了几句,最后还是宋魁坐到了那位置。 落座后,袁洋道:“哥,您也别叫我袁总了,叫小袁、袁洋,都行。江老师刚说,咱们这就是同学之间、家庭聚会,那您就把我当个弟弟看待,别见外。” 宋魁笑笑,也不应,也没拒绝。 袁洋带了瓶五粮液过来要打开,宋魁忙拦着:“千万不敢,别开了。” 江鹭瞥他一眼,也说:“老袁,都开着车呢,今天以茶代酒吧。” 袁洋自然不依:“嗳,带都带来了,哪有不开的。喝多喝少,是个气氛嘛!” “真的别开了,”江鹭劝着,看他要拆盒子了,赶紧说:“老袁,你听我一句,要是非得喝,那只有我陪你喝了。老宋今天能过来,已经是冒着违纪的风险来的,我肯定一滴酒都不会让他再沾的。” 话都说到这份儿上了,袁洋也只得作罢,将盒子放了回去,给江鹭比个大拇指:“还是你厉害啊,把宋哥管得这叫个严实!”又瞧宋魁,“宋哥,你这家里头有个纪委书记呢!” 这倒是实在话,宋魁看眼江鹭,朝她一笑。 酒归不喝了,但人情交往还得按套路来。这种场合,袁洋和宋魁两人都是久经沙场的老狐狸了,推杯换盏几轮,像是打太极、试深浅,说得也都是些毫无意义的场面话。 两个半大孩子没吃几口就饱了,早无聊得不成,大眼瞪小眼地干坐着。江鹭就让秋秋带着弟弟到边上沙发玩手机去,桌上只剩下大人聊天。 到这会儿,她有点庆幸宋魁过来了,不然面对袁洋两口子这种人精,说不了几句就要被装进去。 李钰问江鹭平时休息时都干点什么,有啥爱好没有。若让江鹭自己听,恐怕不觉着有什么,大概率也就实话实说了。 看看电影、追追剧,有空带孩子出去走走,户外运动运动,总之她还算是有不少爱好。只不过如今更多时间用来照顾家庭,没那么多精力放在自己身上罢了。 她这人没那么多弯弯绕绕,都准备是什么就说什么了,宋魁横插进来给她递话:“她啊,敬业,也为家里付出得多,平时在家也就是做家务、备课,研究教学上的事。” 江鹭不知他葫芦里卖什么药,但心领神会,也就附和他:“对,最近女儿不是摸底考试嘛,我这生活重心全在照顾孩子上了。” 李钰道:“江老师,你这也太宅了。没事也该出去走走,带孩子转转,放松放松。国庆这类长假,你们也都不出门玩儿?” “嗐,哪儿哪儿都是人,我今天出门看,发现连家门口的公园都有人搭上帐篷野餐呢。” 李钰笑应:“可说呢,咱们国内就是这样,假期少,赶上长假那真是全家齐动员,换个地方看人山人海去。所以我都是带孩子国外游,找个欧洲小城住下来看看风景,也不用跟人挤,休息几天,身心都安宁了。江老师,你英语这么好,我真的强烈建议你带女儿也试试。比如英国湖区就很不错,出去一趟,还能带孩子练练口语呢。” 听听人家,放假都不是在国内人挤人、人挨人,干脆国外度假去了。英国湖区看来也没少去,这生活方式真让人不羡慕不行。再想自己,多少年了,别说国外游了,就是想在国内看人海,也只有她们娘俩,从来没宋魁什么事。 江鹭瞥一眼宋魁,见他眼神带着歉疚的闪烁,也就一笑,“老宋护照收上去多少年了,就没借出来过。他们这个层级,现在连配偶、子女出国也查得严,要上报。” 李钰一听,一副意识到自己失言了的表情,忙找补:“哦,对对对。你看,我们不在体制内,脑子里都没这根弦儿。” “再就是,他一到节假日就忙得上了发条似的,根本闲不下来。他辛苦工作呢,我得支持他啊,带孩子出去玩把他扔下,也于心不忍。所以就跟孩子在家好好休息,城里边儿逛逛,也挺好。我这人也懒,不爱折腾。” “不爱折腾挺好,国外一趟飞机十几个小时呢,也累,咱就家里蹲,消停。”袁洋顺着她表示同意,又问宋魁:“宋哥呢?这也不能光工作,都没一点自己的生活了吧?” 宋魁一笑:“从节前到现在了就没轮上歇,别说管自己了,家里都顾不上。人家娘俩早都对我有怨言了。” 这是半真半说笑地给她递话,江鹭见他看自己,含笑没接茬。 “但我看您这身材保持得是真好,练得真壮实,我比您小着六七岁呢吧,您看我这肚子,天天念叨健身,天天犯懒。”袁洋自嘲道,“我听说您以前还练拳击?” “也算不上练,干刑警那会儿自己瞎打着玩儿,这都十来年没再碰过了。” “那是有健身习惯?” “没有,哪儿有空啊。” “打球吗?” 宋魁敷衍:“会一点。” “高尔夫,怎么样?” “我可打不来那个。有一回一个朋友请我去试试,我就差把球杆给人家挥出去了。”说着摆摆手,“不感兴趣,再不打了。” 袁洋哈哈笑:“那玩意儿练多了就好了,还是挺好玩儿的。那您平时就一点儿这类活动都不参与?我看您真不像没有运动习惯的人。” 江鹭看着宋魁,知道他可太擅长运动了。 大学时练过拳击、散打,还是校足球队的中锋,参加工作了以后也是他们单位球队的主力。工会组织的系统内各种体育比赛,别管水平怎样,他都积极参加。篮球、羽毛球都打得很不错,游泳也相当娴熟,各种泳姿都练过。 身材能保持,跟当年底子打得好也不无关系。但是到袁洋这里,他明显就是不愿意实言相告。 他打个哈哈,“这年纪了,时间又零散,哪抽得出一天半天的用来运动啊?只能是随缘了。有空就陪她俩在楼底下散散步,没空,在家做几个俯卧撑也叫运动了。” “嗳,身体是革命的本钱,还是要好好爱护的。”袁洋再找不着什么话题,只得说几句不痛不痒的。 总算聊到饭局的主题,江鹭道:“电话里没细说,请你们吃饭主要还是为孩子的事。这不是刚摸底考试结束,她数学成绩不太好,我跟老宋就商量想给她请个老师带一带。” “那你找我可是找对了!我上回不是跟你说了,科大二中的校长武起元跟我是好哥们,我认识这种师资可太多了。你猜我朋友都管我叫什么,‘袁辅导’,听过吧?那个辅导平台。” 大家因他这绰号笑了一阵,聊了几句,江鹭才把话题扯回来:“先前我们也打听过,也请了个挺有名的老师给孩子补过一次,但是我看孩子还是不太提得起兴趣。” 袁洋煞有介事道:“这不是我吹啊,我老跟武校长还有他那圈子的老师们吃饭,聊过不少回这个教育问题,还是有些心得体会的。在我看,大锅饭、小锅饭本质是一样的,不一定适合所有孩子,并不是说孩子没有天赋,不够聪慧,而是她需要有这么一个引路人。就跟咱们给孩子做开蒙、激发智力那时候一样,哪怕是应试教育,也该以兴趣为先,不能是上来就填鸭式地刷题,否则孩子学得痛苦,很容易出现心理问题。你看为什么现在小孩得抑郁症的这么多,跟这个教育的方式方法有很大关系。” 别说,他这一套理论不管对与不对,跟秋秋现在的情况却是很相符的。 江鹭表示赞同,他得到承认,又接着说:“找老师不在水平有多高,关键得适合孩子,能让孩子愿意跟着老师去学。这样才能事半功倍,是吧?否则你说钱也花了,劲儿也使了,孩子时间也耽误了,最后成绩出不来,这不就属于是走了弯路了嘛。江老师,你就放心把这事交给我,我准保给你找一个适合秋秋的老师。” 第 39 章、 饭局结束以后,回家路上,江鹭有些忧心地问宋魁:“他这大…… 饭局结束以后,回家路上,江鹭有些忧心地问宋魁:“他这大包大揽了,咱们人情也欠下了。万一后边找你帮忙,怎么办?” 宋魁道:“没事,这不是八字还没一撇呢,找不找得来,找来了适不适合咱们都两说呢。这也不是多大个事,他自己也知道,不会拿太大的事来麻烦我的。” “别给你造成负担就好,不然我该自责了。” 他伸过手臂,拉起她的手裹进掌心里,安抚地捏了捏:“这些事我有数,你有时候也不用那么紧张,如临大敌似的,放松点对待。” 他的手掌厚实热烫,江鹭的则有些微凉。 她没有抽开,蜷起手指尽量汲取这丝暖意。但开到前边拐弯,还是晃晃胳膊,提醒他注意驾驶安全。 总归有他这话,她确实心宽点了,“这个袁洋啊,真的是把商人身上无利不起早那特质体现得淋漓尽致。亏了今天你来了,否则我一个人招架他们两口子,还真不知道要被他们灌迷汤灌成什么样呢。” 想起刚才饭桌上他对兴趣爱好这个问题遮遮掩掩,避而不答的态度,又问:“他问你喜不喜欢运动,你为什么不给他说实话?你怕他约你踢球啊?” 宋魁不答反问:“你知不知道他们这帮做生意的,总结出一条什么‘真理’?” 江鹭摇头。 “叫‘不怕领导讲原则,就怕领导没爱好’。以前市里头一个部长,还是我老领导的同学,作风清廉了一辈子,就因为喜欢写字画画,到了痴迷的程度。人家看准了这点,专挑他喜欢的那个名家大师,给他送墨宝、真迹。他起先坚决不收,退了两回,最后实在爱不释手,还是留下了,没办法,帮人家在项目招标上打了声招呼。前几年被查出来,定性成受贿,进去了。” 江鹭做个夸张的表情:“真是费尽心机。” “所以跟这些来者不善的人打交道,非得把脑袋削尖了不行。一切人性的弱点、软肋,在他们那儿都能被加以利用。” “这还真是门学问,我应付不来。” 宋魁看她,“那我今天是不算是来对了,解救你了?” 江鹭大方承认:“确实。” 刚好,车也开到楼下,宋魁就借机问她:“按今天这表现,还过得去吧?在家多陪你们一会儿,晚点再回,行不行?” 江鹭当然默许。但想想也觉好笑,之前把他往外推,坚决不走,现在关系缓和,他又老老实实循规蹈矩了。 秋秋一到家就钻回房间,喊着“困死了,我睡会儿”,关上了门。 江鹭知道她就是躲起来干自己的事,不是在玩电脑就是刷手机。放假这两天,头天跟同学出去玩儿了一次,昨晚一回来,就自己关起门来不知道忙什么,神神秘秘的。出去玩问她跟谁,她回答说班上一个叫韩姿怡的女同学。 这个女同学的名字倒是也听她提过不少次,但现在江鹭也不确定是不是被她搬出来当幌子。 自从宋魁说秋秋可能有早恋的苗头,这阵子她就有些草木皆兵,疑神疑鬼。总担心一个不留意,两人从苗头直接发展到了下一步。但她最终也没有问成知远去了没有,怕给她压力过大,反而容易逆反。 养女儿,真是每天都操不完的心。 今天宋魁跟秋秋都在,她就给他朝秋秋房间努努嘴,示意他抓紧了解了解女儿的思想动向。 宋魁比个手势“收到”,接了杯水端过去,敲门,“秋秋,喝点水再睡。” “不喝。” “听话,我进去了。” 里边儿一阵手忙脚乱的声音。 宋魁推开门,秋秋已经躺回床上。他扫了一眼书桌,电脑屏幕是黑着的,但主机的电源灯亮着。 “你玩个电脑,干啥偷偷摸摸的?”宋魁把杯子放在桌上,作势去开显示器。 秋秋惊叫一声扑过来阻止:“你能不能尊重一下我的隐私啊!” 宋魁收回手,在她椅子上坐下,“我跟你妈够尊重你的隐私了,你玩电脑、玩手机这么久,我们都不知道你一天在玩什么,跟谁聊天。你玩就大大方方地玩,这么遮遮掩掩的,是不是在看什么不健康的内容?” 秋秋瘪嘴嘀咕:“什么不健康的内容啊!你两天都没见我,一回来就是找我茬?” “我怎么是找你茬?我就是来了解了解自己女儿的兴趣爱好和学习生活都不行吗?” “给你看给你看。”秋秋不耐烦地打开电脑屏幕,网页上是少女恋爱漫画。 宋魁翻了两页,到漫画里男孩跟女孩亲吻那页,秋秋脸上一窘,赶紧关了不让他看了,“平时你们都不让我玩,我也挺自觉的吧?现在放假在家,看个漫画也不行?” “看看行,你没谈恋爱吧?” 秋秋别过头,“老问这个,你烦不烦?” “你要是不正面回答这个问题,我就默认你谈了。上回我是不是告诉过你,现在我管你的思想和感情问题,你要是谈恋爱,得跟我报备。” 她嘴一撇,“没谈!” 宋魁起身来关上门,回过头来拉她在床上坐下,“你跟爸爸私下说,不告诉你妈,你有没有喜欢的男孩?” 秋秋挺抗拒这个问题,但宋魁态度温和,循循善诱:“有也正常,谁上学的时候没个喜欢的对象呢,是吧。” 她立马反客为主:“那你也有?老妈也有?” “当然了。” “你上学时喜欢谁呀?” “高中的时候,喜欢过我们班一个女生。” “那你有没有跟人家表白在一起?” “没有。” “为什么啊?” “谁规定喜欢就一定要表白?” “不表白的喜欢,不就是暗恋吗?” “学生时代暗恋不才是常态吗?” 秋秋想了想,好像没法反驳。 宋魁趁机提醒:“喜欢可以放在心里,未必都要发展到谈恋爱。你不要把漫画的桥段放到现实来,生活里没有那么多漫画情节。单纯欣赏彼此,像好朋友相处,不也很好吗?你现在的本职工作是学习,要把精力多放在自己身上,不要被其他人影响。” 秋秋鼓着嘴思索,没吭气。 “回到刚才的问题,你有喜欢的男孩吗?” 她想也没想就答:“不知道。” “不知道?” “不知道怎么才算是喜欢?” 这实在是个过于宽泛的问题,宋魁反问她:“你自己觉着呢?” 秋秋这才露出一副满腹经纶终有用武之地的表情,郑重其事道:“老爸,我觉得,喜欢一个人就是——会忍不住想靠近她、和她分享自己的心情,会想方设法向她表白自己的心意;会照顾她、逗她笑、心疼她、因为她的开心而开心、难过而难过,会想要时刻陪在她身边,会给她自己觉得好的一切、把她捧在手心,让她成为世界上最幸福的人。” 宋魁有些惊讶于她一个初中孩子能产生这样的认知、说出这番话,正哑然,又听她继续说:“老爸,如果喜欢一个人应该是这样的话,你觉得你喜欢老妈吗?” 看着女儿闪烁着探寻、质问的明亮眼神,宋魁一下明白过来,谈话的主导权已经在不知不觉中交换了,变成了这个狡黠的小丫头片子。他以为是来和她谈早恋话题的,谁知道她怎么就一步步将他引向了现在这个问题? 他挑起眉峰,“你早等着问我这个呢?” 秋秋直率点头,“你说的,我有什么感情方面的问题和困惑都可以问你。现在我最大的疑惑就是,你喜欢老妈吗?” 宋魁不当回事地蹙眉斥,“我不喜欢你妈,哪来的你?你一天在胡思乱想什么?” “我才没有胡思乱想,我都观察你和老妈很长时间了,尤其是最近。我想不明白,你们之前明明在吵架,但却不像我跟同学那样不跟对方说话,互相赌气。现在虽然看起来像是和好了,为什么又没有甜甜蜜蜜的感觉?反正就是平平淡淡的,像白开水,一点不像漫画里那样,我总觉得你俩之间才是不表白的暗恋呢。” “我俩怎么就平平淡淡了?”宋魁嘴上反驳,但细想这些天,他和江鹭也就拉拉手,抱了抱。这年纪了,还跟刚认识那会儿似的生涩,他自己也觉得他们之间好像仍然隔着什么、缺少了什么。 他一时有些底气不足,但在女儿跟前,还是硬着头皮反驳:“都说了,别把你那漫画情节放到现实来。再说,我跟你妈都什么年纪了?哪还需要那些小打小闹的感情?我们现在已经是在喜欢的下个阶段了,我们之间这属于是爱。” 秋秋看着他,认真问:“为什么不需要?爱就不包括喜欢了吗?” 宋魁登时哑口无言。 从她房间出来,宋魁去书房找到正写笔记的江鹭,泄气地一抱手臂靠在桌沿上。 “怎么了你?”江鹭放下笔抬头。 “本来是去教育你女儿的,现在反被你女儿教育了一通。” “嗯,怎么教育的?” 宋魁摇头不愿提,只看着她,问:“你现在还记不记得,喜欢一个人是什么心情和感觉?” 江鹭露出一副好像他吃错了药的表情,“这是什么奇怪的问题?你女儿问你这个?” “是我想问你。” 她重新拿起笔,“不记得。” “你先别忙你这个,就不能好好想想?” 江鹭无奈,“如果你指得是谈恋爱时的那种喜欢,当然不记得,都多少年前的事了。”说完站起来,“你是不是跟她谈早恋问题被她反将了一军?跟你说了,不要小瞧她,她现在气起人来思路清晰,逻辑缜密。再有,不要从你女儿那儿吃了瘪就来难为我好吗。我去倒杯水。” 宋魁将她手握住,手臂一伸揽她到怀里。 “嗳,你……” 他从她手里拿走杯子放下,低头凝她,试图在她眼里找到她还喜欢自己的证据。 可是什么样的眼神才是喜欢?他竟然发现自己也早已记得模糊了。 她曾问过的那个问题又跳了出来,他们之间还存不存在爱,亦或是只剩下亲情?他对她的关切,疼惜,照顾,付出,渴望……这一切是亲情,是欲□望,还是他所自信声称的下一个阶段的喜欢?又或者像女儿说的,喜欢是爱的子集吗?还是与爱完全不同的两种东西? 没想到他平生居然第一次被一个初中孩子的感情题目难住了。 他们在对视中同时追寻着答案,追问着内心。宋魁望进她盈满某种情愫、倒影出自己的眸,彼此的距离在渐渐急促的呼吸间拉近。 无论答案是什么,此刻他只知道他强烈地渴求她。血液在他皮肤下奔涌沸腾,寻找喷薄的裂口。他搂住她的腰压向自己,扣住她的后颈,吻落下来,迫切粗重得近乎蛮横,手掌在她肌肤上四处地肆意地抚揉,自她腰间直覆至胸口。 在这力量与体格的对抗中,江鹭完全地落于下风,这已不是温存,倒更像一场侵略——她被迫卷入这毫无预兆的风暴中承受肆虐,起初她僵硬着,半推半就地抵抗,但很快,原始的本能攫住她。她的心为他颤抖,软化,情难自抑地搂紧他的背脊,热切地回应。 他们唇齿纠缠,呼吸交攀,理智的绳索一根根崩断,只剩下彼此唇间的甜腻、交错的喘息,以及这越来越重、近乎疼痛的吻…… 两个不同的铃声交叠着传来,是他们的手机同时响了。 一切戛然而止,江鹭的手机就在书桌上,宋魁随着她同时扭头看去,屏幕上的来电显示是两个字:何崴。 第 40 章、 手机屏幕上来电显示的名字,让宋魁舒展的眉头顿时紧锁。…… 手机屏幕上来电显示的名字,让宋魁舒展的眉头顿时紧锁。 他不肯停下,收紧手臂不放她走:“不许接。” 江鹭意料到他会是这个反应,推开他还要凑上来的脸,在他额头上一戳,“今天都让你尝这么多甜头了,别得寸进尺啊。”轻轻拨开他揽着自己的手,示意他离开书房,“接你电话去。” 这么多甜头?哪么多了?就这点儿,哪够? 宋魁心里骂何崴,早不打晚不打,专挑这节骨眼上打,故意的是吧。真想拿她手机给他拉黑了去。 虽然恼火,最后还是不情愿地松开她,去客厅拿自己的手机。 来电的是市委秘书长司宇。 他接起来道:“秘书长好。” “宋副市长,没什么事,就是通知你一声明天上午十点要去恒奥数控考察。另外,书记还让我提醒你一下,明天下午五点半在青湖宾馆的那个社会治理座谈会也别忘了,可不给你假了啊。” 司宇说完呵呵地笑了笑,声音是轻松的,语气是轻快的,但很明显态度是严肃的。 宋魁知道今天偷懒了,书记给他批假的时候,他一点儿都没客气。后头回想,也觉得自己表现得好像有点太迫不期待了,恐怕书记下午再想起来也对此有些介意。 他连忙应:“好的,秘书长。明天我一定全程陪同参与,请书记放心。” 放下电话,宋魁的心思还在何崴那里,听江鹭在书房讲话,似乎通话还没结束。本来准备去问问何崴打电话找她是为什么事,手机又响了。 这回来电的是青湖区公安分局的局长徐北强。 宋魁心头一突,第一反应别是辖区出了什么事故,但接起来后却听徐北强道:“局长,您在家吧?我在您小区这里,想上去看望一下您。” 又为这事。他松口气的同时也有些反感。 节前徐北强就打过一次电话,他没接上,后来他也没再拨回来,证明不是什么要紧事。每年到了这类节假日,为了登门拜访和送礼的事而来的电话就烦不胜烦,不仅给他打,不知道他们从哪打听到江鹭的电话,也给江鹭打。 这些年江鹭替他把着第一道关,挡掉了不少人情世故,说起来,他其实是对她很感激的。 虽然从没有将江鹭推到台前来,下面这些人也无从知晓他们夫妻关系如何。但江鹭在他心里的分量、在这个家里说话的分量是比任何人都重的。对自己爱着、更心存着愧疚的妻子,如果她真的坚持要让他在一些事情上开口子、犯错误,他是一定会照做的,而且会闭着眼睛不闻不问地照做。 江鹭正是因为清楚这点,才不愿意把自己变成一个垂帘听政式的角色,也不愿以后别人戳着她的脊梁骨骂,“宋魁如果出事,一定出在他老婆这里”。所以她总是不断地提醒他在这些方面要警惕、谨慎,以至到了有些极端的程度。 之前他们常常为这类事争执,宋魁也自知,是他将她的一番好心好意辜负了。 徐北强的来访,说实在话让他很是意外。 经过这些天的调研走访,局里各级干部是什么样的品行、能力、背景,他其实已经了解掌握了七七八八。 关于这个徐北强,底下有很多种声音,不仅对他褒贬参半,还有一种传言,说他是攥着何崴这根绳被拉起来的。 不过,何崴在市局里也不单提拔了一两个自己人,很多干部都是经过他推荐走上领导岗位的。用人这事,终归是要经过组织考察、班子研究才能确定,他能量再大,也还没有在市局这个层面开一言堂的实力。他也不能太武断地说,何崴用人是完全地出于一己私利。 他惯例地找个借口推辞:“我这会儿不在家,你也知道,过节陪书记考察呢。” 徐北强呵呵地笑,“领导,您上午考察,这会儿肯定回去了。您放心,我什么也没拿,就是看望一下。您平时忙,也逮不着空跟您汇报思想,好容易您在家,您得给我这当下属的这个机会嘛。” 放假三天来宋魁都跟着书记在外面跑,今天刚落个半天休息,他就来了。 有时候真不得不感慨,机关领导的这些行程和去向,对外说得都是保密,可实际上那真是透明得跟玻璃似的,都不用传大家就都知道一样。 话说到这份上了,宋魁也差不多猜到了他的来意,没有再拒绝,就说:“那上来吧。” 徐北强和媳妇唐琳秀到了家里,嘴上说啥也没拿,但还是拎了箱水果。 比起已经马上迈入五十大关、谢顶发福的徐北强,唐琳秀看起来保养得当、相当精致。 江鹭看不出她的实际年龄,但估摸着有四十来岁的样子。能看出,为今天的来访她很重视,特意打扮了一番,衣着低调但得体。 不过,江鹭还是认出她包的品牌,一款很小众的奢侈品,她第一次见这个牌子还是在几年前的同学聚会上,蔡灏然给她科普的。 唐琳秀一进门,就热络地对她阿谀奉承起来:“宋局调过来,我们这还是第一次登门,也才头回见局长夫人。真没想到您这么年轻,看着也就三十二三岁?” 江鹭扯起唇笑笑:“那都是几年前的事了。” “诶哟,那是真显年轻啊,真的,您看着也就三十左右的样子,我都还怕我说三十二说多了。总归还是年纪轻,满满的胶原蛋白,不像我们这马上五十的人,咋保养都无济于事了,只能靠医美了。” 唐琳秀自嘲地笑起来,江鹭不露声色地回应:“谁不是呢,衰老也是自然规律,没人能例外。快别站门口了,进来坐吧。” 在客厅坐下后,徐北强跟宋魁闲叙了几句家长里短,就要把话题转到青湖分局的工作上去。 宋魁一听头直发疼,赶紧给他按住了:“老徐,放假就放假,休息就休息,就别谈工作了吧,我从节前到现在一天还没歇过呢。” 徐北强只好把话咽下去,忙说领导辛苦了,得多注意身体,说完,又问:“那,晚上请您和夫人出去吃顿便饭?” 宋魁摆手,“饭就免了吧,中午才跟一个朋友聚了聚,晚上吃不下了。老徐,你有啥想法就直说吧,也别藏着掖着的了。” 徐北强脸上有些泛红,小心翼翼道:“领导,那我就直说了。虽然我不是您提携起来的,但对您在隗中的工作作风和工作成绩早有耳闻,也一直特别认同。我觉得现在跟在您手底下干活,心里头特别有干劲儿。您看,您调回来也有一阵子了,我就想着,有没有机会能朝着您进一步?” 宋魁猜出他是为这事来的。 市局副局长杨丙森前段时间住院做了个手术,心脏搭桥。宋魁还没抽出时间去看望呢,节前两天他就出院回来了,到办公室找他。 聊起身体这事,老杨有点懊恼,有点不甘,但还是跟他表达了退意:“虽说没什么大事,但是这个年纪了,这么个大手术做完,身体真是吃不消,明显感觉精力大不如前了。我想着,再两个月我也满五十了,不行就病退回家养着算了。” 宋魁嘴上安抚,但也隐晦表露出支持:“身体健康是第一位,你先别想太多,回家休息一阵再说。工作安排上的事,我会考虑的。” 他这样说,杨丙森也就明白了,“好,那这职务调整……” “暂时先这样吧,后头我找机会向领导汇报了再说。” 老杨找他说的这事的时候,谁也不在场。但这种消息比之领导的行程而言,是更加藏不住的。 从老杨来局里,到去他办公室,再到离开,这中间看似平静且短暂的这么一段时间,谁知道就已经在底下掀起了波涛。连着发酵了这么几天,各种各样的猜测更是漫天乱飞,有的宋魁听都没听说过。 他对徐北强笑笑,道:“只要有能力,在哪个岗位都能干得好。哪个岗位不都是为了公安的事业嘛,路长着呢,看吧。” 做下级的,要学会听领导话里的深意。是拒绝还是同意,是左右为难还是隐晦支持,徐北强混了这么多年,要是听不出来这些分别,那就白混了。他隐约猜出来,人事调整这事怕是暂时还没谱,也就不用再问下去了。 他便道:“领导,不管在什么岗位,哪里需要我,全听您安排。” 又坐了几分钟,扯了些别的,江鹭起身续茶水,宋魁便问她:“鹭,你去看看秋秋睡醒了没有,老徐过来,还没出来打声招呼。” 徐北强听出他是不想聊了,赶紧知趣地起身,“别叫孩子起来了,我们这就回去了。”嘴上说着今天打扰了,走到了门口,“领导,您别送了,留步,留步。” 唐琳秀也应和着,邀请江鹭:“您回头有空,上我姐那茶馆坐坐去,给您尝尝她那儿的好品种。” 江鹭敷衍地笑着,将两人送了出去。 40-50 第 41 章、 将徐北强两口子送走了,江鹭回屋来,才看见两人拎来放在门…… 将徐北强两口子送走了,江鹭回屋来,才看见两人拎来放在门口的一小箱水果,“诶呀”了一声,喊宋魁,“坏了,怎么忘记让他们把这个带走了。” 宋魁过来看看,“没事吧,就是箱水果么。” “水果也不行,他为这种事情过来,目的就不单纯,哪怕送的东西不贵重也不能收。你快给打电话,让人回来拿走。” 宋魁应着,原还觉得她有些小题大做了,但等她一揭开那礼盒盖子,两人还没见着水果长什么样,先在最外层的白色垫纸上看到两张贴在上边的红色购物卡。 卡面上印着的金额是五千,一共是一万。 江鹭吓了一跳,连喊他:“你看看这……” 好家伙,这个徐北强。 真是从前几任上没学什么好的,跑官送礼跑到他头上来了!王沿在的时候,他是不是就是靠着这一套才走到这职务上的?还有多少人也跟他一样,是用这种手段爬上来的? 宋魁越想越生气,立马给徐北强把电话拨了过去,也不跟他客气了:“徐北强,你说你搞这些干什么?” 徐北强在电话里装糊涂,“领导,没什么吧,就是一点点心意。” 宋魁语气沉了几分,“我调过来以后三令五申让你们下面不要搞这套,你是明知故犯是吧?你可能还不了解我这人,觉得我是跟你们说说场面话而已。这次我先不跟你计较,以后再这样,我不仅一点情面不会给你留,还要把你当典型拿到会上点名批评!你把地址发过来,晚些等你到家,我让小齐把东西给你送过去。” “哎呀,领导,您说您这……” “就这样。” 撂了电话,宋魁让江鹭把购物卡放回盒子里,等会儿连同这箱水果一起给徐北强退回去。又给齐远打了个电话,麻烦他过来跑一趟。 把这事安排妥了,他才想起何崴来。 赶上徐北强登门送礼,他就不禁往这个方向猜测,何崴不会也是出于让他关照徐北强的目的来找她吧?便问江鹭:“何崴给你打电话是什么事?” 江鹭瞧他一眼,“没什么事,问我明天有没有空,喊我出去聚聚,吃个饭。” “就你们俩?” “还叫了彭疆,不过老彭时间不确定。” 宋魁心里有些不是滋味。 江鹭和何崴这关系,结婚前她其实就向他解释过。那时她本来是主张避嫌,不赞成和何崴再有交集和交往的。偏偏他要装大度,或许也是抱着一种胜利者的炫耀心态,对何崴的示好和两家的来往表示了欢迎和豁达。 但天长日久,江鹭真和何崴关系走得近了,他又开始悔不当初起来。 即使知道江鹭当年没看上何崴,现在也大概率不会突然就转变心意,两人如今连联系都少了,何崴也未见真的敢对她有什么非分之想,但他还是对何崴有着不小的芥蒂。 他也知道,这种情感是狭隘的,是浅薄的,是不够自信和客观的。但作为一个男人,一个丈夫,他无法控制自己不产生这样的情感。 前几年,他和江鹭之间感情还没出问题的时候,他心里就不痛快。每次江鹭和何崴吃饭回来稍微晚点,他都忍不住瞎想生闷气,非得让她哄着、把这疙瘩解开才行。 现今他们这个状态,她心思不飞到人家身上就不错了,铁定也是不会再哄他的,他当然更别扭,更不踏实。 听她说完,他便忍不住哼了声:“彭疆?每次都拿人彭疆当挡箭牌,他自己知道吗?” 彭疆和江鹭、何崴都认识早了,自己做生意,早些年公司发展壮大后就去了南方,一年也回来不了几次。 在宋魁看来,何崴就是拿彭疆当幌子避嫌,事实上,他们这几年聚会,十次有八次彭疆最后都没到场。彭疆估计也看透何崴的心思,不知是不是好意成全,每次相约,总是答应得非常爽快,临到跟前又找这样那样的理由缺席,把明明是三人的相聚变成何崴和江鹭的单独约会。 江鹭皱眉:“约人家老彭,你说这是拿人家当挡箭牌,要是不约呢?你岂不是更要没事找事,说我是跟何崴单独出去幽会?” 宋魁酸不溜丢道:“也差不离了。” “你有完没完了,每次都这样?不是一向自诩大度的吗?怎么人前大度是你,人后又在这儿阴阳怪气也是你?我跟何崴半年都见不了一面,至于让你小题大做成这样吗?” 江鹭语气不大痛快,“再有,何崴老早都问过你了,说你调过来以后咱们都没再聚聚,让我叫上你一起,看你肯不肯赏脸。当时看你忙,也不方便,我就替你回绝了,这次是老彭回来,他才又约。” 宋魁心虚不敢接前面那茬,只问:“约什么时候?” “明天晚上。” 下午那会儿,司秘书长特意打来电话安顿他,明天下午那个座谈会要他全程参加,而且不给他请假。 他想起这个,只好道:“我没空。” 江鹭哼道:“哪次何崴都没漏了问你,你要是不放心,跟着一起去不就是了?要么不愿意,要么就是没空,既然这样你就干脆别过问。也不知道在自找什么委屈受。” 宋魁气势微弱地反驳:“他那是真愿意让我去吗?” “不愿意还问什么?谁在你眼里都是伪君子?” “别人可能不是,他没准。” 江鹭懒得与他争了,回书房关上了门。 宋魁懊恼地在椅子上坐下,将脸埋在手掌里。 努力了这么久,这阵子他能感觉到她对他的态度也开始有了松动和软化,否则下午刚回来时的那个吻,她不会回应得那么热烈。 即便他说过,哪怕她不再爱他,他也甘愿为她付出,愿意为她做任何事,但这不过是一种卑微无望的妥协。他怎么可能接受她不爱他,不在意他的事实?更无法想象她的爱、她的热情转移到别的男人身上。 原本他还回味着那个吻,那应该是他们之间打破隔膜的一个契机。他从这个吻得到了鼓励、充满了希望,本想着再好好跟她聊一回、剖白一番心意,顺利的话,兴许她也就原谅他了。 谁知道现在怎么又被一个何崴闹成这样? 平京市虽然地处西北,这些年城市生态环境保护和建设却走在全国前列。城中河网密布、湖泊连结,有大大小小几十处人工或自然湖泊,沿湖又建设起多处湿地公园、景区,素来有“湿地湖城”的美名。 青湖宾馆便是依傍着平京市的名片雁青湖所建,宾馆占地十余万平方米,十几幢各具特色的临湖别墅小楼,点缀在金秋十月湖畔金灿灿的梧桐与银杏林中。 宋魁的公务车沿着湖畔小径,缓缓驶向今晚召开座谈会议的八号会议中心。 金黄的叶片在夕阳的映照下,闪耀得近乎有些晃眼了。远处波光粼粼的湖面,更将天际的缕缕金辉折射得五光十色。 天地在眼中晕染成一片纷繁,他的心却是灰蒙蒙一片,随着道旁的银杏树向后不断地倒退,倒退向江鹭的方向。 她应该已经与何崴见到了吧?他们约在哪里,又在聊些什么?倘若彭疆又再缺席,这个夜晚对他们来说是否也像这湖光秋景一般缤纷多姿? 他的心深深地酸涩,嫉妒。 这样的感觉多久不曾有过了?却在眼下忽然清晰地翻涌起来。 当年他追求她时,第一次知道她和何崴有这么一段往事时,内心的感受便恰如此刻。 但她那时对所有人都展现出一种江上白鹭般的蹁跹、优雅,清冷和拒人千里之外,独独在他面前,她才像只欢快、活泼的鸟儿,会叽叽喳喳地围绕他,黏着他耍赖、撒娇。 他便知道她喜欢他、恋慕他、对他是不同的。 什么时候他变得有恃无恐了呢?或许就是从她对他红着脸的羞赧笑意开始,或许是从她调皮地喊他警察叔叔、笨熊警官开始,也或许从她主动拥抱他、亲吻他开始…… 在这样毫不掩饰的热烈情感之中,他渐渐习惯了,也平淡了。喜欢的感觉就这样在日复一日中消减,褪色,被岁月蒙上了厚厚一层尘埃。 这层尘埃之下的模样,他已经多年不见了。此刻他望着车窗外的一切,想着,倘若拂去这一层尘,重新展露出来的会是曾经的炽热灿烂吗,还是已经衰败、凋敝的残垣? 下午的座谈会开了近四个小时,结束时已近九点。还没从会议中心出来,宋魁就迫不及待地给江鹭把电话打了过去。 “鹭鹭,我这儿完事了。” 江鹭道声好,问他:“你现在在哪儿?” “刚从这面散会出来……你呢?你们聚完了没有?” “准备回了。” 宋魁心想,九点了,还没散,胸口顿时泛起股紧巴巴的涩意:“你等着我,我接你去。” 江鹭心说都这会儿了,忙一天了,不嫌累吗,跑来干什么?连跟他说让他别过来了。 但宋魁坚决不肯,没说两句就自作主张扔下一句“你别管了,等着”,把电话撂了。 光让她等着,他倒知道她在哪儿似的。 江鹭无奈,只得又给齐远把电话打回去,问他宋魁怎么样,“他没喝酒吧?要是喝多了你就赶紧给他送回家去,别听他的折腾过来,我也马上回了。” “嫂子放心,只是过来开会,没有喝酒。”齐远答复,显得有些为难,压低声音:“局长不肯回,我也不好劝……” 算了,那倔驴脾气上来谁也拦不住,也别为难齐远了。 江鹭想着,给他说了餐厅的名字和地址:“你过来吧,快到的时候给我震个铃,我就出去。” 宋魁连轴转了十多天没怎么休息,今天这会又开得格外冗长痛苦。跟江鹭通完话,一挂断电话坐进车里,困意就潮水般袭来。齐远问他什么也没听清,含糊地答了,靠在头枕上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临到地方,齐远才给他喊醒了。 车已经开进了一片商业街,前面大大小小都是些餐厅,宋魁这才后知后觉地想起,自己连江鹭跟何崴在哪吃饭都不知道。 齐远将车靠在路边,“局长,嫂子说到了给她震个铃。” 他点头道:“你打吧。” 第 42 章、夜幕下的商业街区灯牌霓虹闪烁,在远处的一片喧闹衬托下,…… 夜幕下的商业街区灯牌霓虹闪烁,在远处的一片喧闹衬托下,他们停靠跟前的这几家餐厅倒显得幽静许多。 宋魁的视线逡巡在其中,透过车窗,寻找着江鹭的身影,期待着她会从哪一道餐厅的大门后出现。 依稀记得,他们第一次约会的那家中餐馆似乎也是类似的风格。初次见面时她的衣着、打扮他早已记得模糊了,脑海中深刻着的,是那个午后她璨如夏花的笑靥…… 他飘远的思绪随着一道优雅曼妙身影的出现被打断,那是江鹭。 她今天穿了一条复古风格的黑色天鹅绒及膝长裙,同色高跟鞋,平时总是绾起的长发今天披散下来,发尾微微卷曲着,涌动的黑色波浪随着她举手投足的姿态轻柔绰约地摇曳。 早秋的夜已有些凉了,她与何崴说笑着,边从餐厅出来边套上手中的外套。 何崴为她拉着门,请她走在前,她面上带着温和、从容的笑意,向他颔首道了声谢谢。 宋魁的视线一瞬不瞬地凝住她,黏在她窈窕的身姿上、黏在她妆容精致、白皙隽美的面庞上,像回到十几年前那个悸动的、惊艳的初见她的瞬间。 他已经许久未见她这样地打扮自己、化过这样的妆容,甚至也很久不再见她涂口红、打理长发。 学校苛重繁杂的教务,照顾家庭和女儿的辛劳,令她无暇分神顾及自己,也令他几乎忘了他的妻子也有美得如此耀眼夺目、如此动人心魄的一面。 可是这一面却不是展露给他这个当丈夫的,而是给何崴、给外人,独独不是给他。 她笑得这样轻松、欢畅,笑得温柔得仿佛能暖融了这抹秋凉的夜色,为何这笑不是独属于他的?她又有多久没在他面前如此肆意随性地笑了? 宋魁的胸腔像被谁给了一拳似的窒闷刺痛,一股深深的嫉妒、酸涩在那里发酵,胀满他的心房,丝丝缕缕地缠绕他、勒紧他。 他拉开车门下去,径直走向她。 江鹭正要让何崴留步别送,准备跟他道告辞,扭头就见宋魁朝她这边走过来。 他走得倒是稳当,但她莫名就觉着他像是喝酒了似的,不怎清醒,气冲冲、直愣愣地。 她连忙迎过去搀一把。刚扶住他胳膊,他便一把勾过她的肩揽过去,整个人也向她靠了过来。 他朝何崴打声招呼:“何局,抱歉,晚上陪领导参加个座谈,来迟了。” 何崴一点儿不乐意见着他这张脸,看一眼脸上染了抹红色的江鹭,更阴郁了几分。但表面功夫还是要做,佯装客气地应着:“何局什么何局,老朋友聚会,可别给我架秧子了。” 说完,又几分讥诮地揶揄:“这是喝酒了?都站不稳了还不回去歇着,非要跑来接,是秀恩爱呢还是不放心啊?” 宋魁并不解释,干笑声,搂在江鹭肩头的手更扣紧了些:“这么晚了,她一个人在外我当然不放心。或者你想看秀恩爱也行。” 瞥她一眼,低头在她额角上印了一吻。 江鹭被他这粗率且莫名的亲昵举动搞了一身鸡皮疙瘩,想躲,又怕当着何崴的面太驳他面子,只得柔声斥,“这把年纪了还秀什么恩爱,我看你真是喝大了……” 何崴暗自里冷哼声,半真半开玩笑地骂:“得了得了,少搁这儿恶心我了,快回吧。” 江鹭今天穿了双五六厘米高的高跟鞋,被宋魁这么大块头半边重心压着,前脚掌直疼,早已站不稳了,只想赶紧从这两个男人对峙的气氛中逃离:“那我们就先走,回头再联系。” 好容易把宋魁拉回到车上,还没坐稳,他就黏过来,蟒蛇似的把她缠在了怀里。胳膊箍在她肋骨下,手也不老实,自她腰间往上,这摸一下那揉一阵地,脑袋也直往她脖颈上拱。 江鹭抓住他手不准他胡来,皱眉推他:“你到底喝没喝酒?是不是怕我说你,故意让齐远告诉我没喝?” “没喝。不是早都答应你不参加应酬了。你闻,哪有酒味儿?” 确实没有。 既然没喝酒,刚才那是什么情况,装醉在发醋劲儿? 江鹭没言语。 “今天是开座谈会,百十来号人呢,不是饭局。不过也有开完会去聚餐的,反正我没参与。”他又抱紧点,嗅她颈窝处的香气,向她讨要表扬:“我听不听话?” 当着齐远呢,江鹭从后视镜扫了眼,面上有些窘:“你差不多得了啊,别闹了。”这么粗个大老爷们黏在她身上撒娇耍赖,也不嫌害臊。 齐远目不斜视,装什么也没看见,问:“嫂子,回昕悦湾?” 江鹭还没答,他先接了茬:“回电力小区。” 什么意思?大老远非要跑来接她,现在不送她回家倒回老房子,打什么算盘呢他? 车开出去一截,路上他小声问:“老彭今天是不是没来?” 江鹭哼声:“还真来了。” 他有些意外,“那怎么没见?刚不是就你和何崴两个人。” “我们早吃完准备散了,还不是你非要来接,只好等着你。人家有事,还不兴人家先走一步?” 他不吭气了。 江鹭憋了一肚子话不吐不快,但车里安静,齐远再怎么说也是个外人,何况人家这是在工作状态,她们夫妻间这些事不好在这种场合说。 到小区楼下,车停稳,他那眼神又恳求似的望来:“上楼陪陪我再走,好不好?” 说好送她的,现在倒颠倒过来了。 江鹭本有话要跟他说,也没准备就这么回去,现在被他这可怜兮兮的眼神一瞅、惹人心疼的语气一哄,更不落忍了。心一软,依着他一起下了车。 齐远探头问:“嫂子,需要我等您会儿,送您回去吗?” 宋魁抢先道:“不用,你快回吧,今天辛苦了。” 他把车门一关,又催促:“这儿不好停车,别给人把路堵了。” 江鹭见他急那模样,好像生怕齐远多留一会儿她就反悔了似的。 齐远也后知后觉自己猜偏了领导心思,实在多嘴那一问。现在得了台阶下,忙不迭地应着,脚底飞快地给了脚油开走了。 轿车尾灯很快融入车流消失不见,她转回头:“不是送我回家呢吗?人家都说等我了,你就让我搭个顺风车怎么了?还怕公车私用啊?” 他拉住她手拽在身边,避重就轻地:“没有,这不是过节人家小齐也没怎么休息,不好意思再多占用人家时间。你先上楼陪我会儿,晚点我再送你回去。” 江鹭知道他确实也挺体谅下属的,但今天恐怕不光是因为这个吧。 上楼进门,他顺手打开客厅大灯,但亮了一瞬,又立马关了。 江鹭一诧:“干什么你?” 他摸摸鼻子,“屋里有点乱。”赶紧先把玄关歪七扭八的鞋摆好,又手忙脚乱地将扔在沙发靠背上的几件衬衣攥到手里,“我收拾收拾。” 江鹭实在无语至极:“早干嘛去了,现在收拾?你摸黑收拾?” “我怕你看了眼晕心烦。” “那我还是回吧,你慢慢收拾。”她作势拿包。 “别别别,”宋魁赶紧给她拉住,“鹭鹭,好歹坐一会儿再走,行吗?” 她只得换下外套挂起来。 重新打开灯,视线一扫,屋里还真是乱得跟个狗窝似的。 沙发上脏衣服、脏裤子到处乱扔着,地板上他的球包和水壶堆在一角,茶几上的维生素补剂东倒西歪,旁边是他不知从哪儿翻出来的收纳盒,里面的小物件、信件一应物品也被他全拿出来,摆放在台面上。 “你把我这些东西翻出来干什么?翻出来就不能再给我收好放回去?”她语气不快。 宋魁连声道歉、赶紧上前,拿起东西往盒子里收,边收边瞅她,小心翼翼地解释:“这不是这几天光顾家里了,这边儿真忘了……” 江鹭见自己一拉下脸来,他就战战兢兢地,也挺无奈。她又不是能吃了他。 心知他这些天确实是辛苦,忙工作不说,还得两头地奔波,便不再多说什么,态度也软下来,在他头上轻推一把:“好了,不怪你。你歇着去吧,我来收拾。” 宋魁也不好闲着,赶紧把脏衣服都收起来塞进洗衣机,又将沙发认真整理了一遍。 刚把沙发罩铺平、揶好,见她放完东西从书房出来,环视一圈,“还有什么要干的,没有我走了啊?” 他只得道:“本来就不是喊你上来干活的……” “那什么事?” 宋魁走过去,拥她进怀里,嗓音哑着唤:“鹭鹭。” 她不自在地扭动一下:“有事说事,你别撒疯啊。” “我今天就想撒疯。”他无赖地收紧手臂,低眸仔仔细细地凝她,“你多久没为我打扮过了?今天特意打扮成这样,就为了见何崴?” “我跟老朋友吃饭,打扮一下化个妆不是正常,不然素面朝天地,让人家觉得我过得不好、不幸福吗?”江鹭气道,肚里的那番话也憋不住了:“我看你今天肚里确实不是酒,是醋,而且酿过头了,是醋精!一天天地就你心眼小,我要不是为了你和何崴工作上能好好配合、别有龃龉,我何苦跟他吃这顿饭?你以为我是为了谁?” 宋魁一噎,也知道自己狭隘、小肚鸡肠,却已无法克制直抒胸臆:“我就是心眼小,就是见不得你跟他说笑。我是你老公,你在你老公跟前连个口红都不涂,见他倒打扮得花枝招展的,换位思考一下,你心里好受吗?” “我有什么不好受的?” 他一阵气苦:“问题你把婚戒摘了,他能没留意到吗?这不是给他机会吗?” 给他机会?给他什么机会?江鹭也有点来气了,“婚戒摘了是因为谁?不是因为你自己?这不是你给他的机会吗?怨得着我吗?” 被她一句句把话顶回来,他再哑口无言。 那股嫉妒与涩痛再次将他裹挟,更让他无法承受的是,她已不像曾经那样还愿意回应他的心意,照顾他的情绪,哄他一哄了。 她不爱他了,不要他了。 第 43 章、 她不爱他了,不要他了。   宋魁无法自控地产生这…… 她不爱他了,不要他了。 宋魁无法自控地产生这样惶恐的念头。 这念头回荡嘶鸣,越燃越烈,他的心像被炙烤,鞭笞,灼痛不堪。 情急之下,他将她抵在沙发背上,蛮横粗鲁地堵住她的唇,嗓音颤着,哀求着:“……我不好受,鹭鹭,我不好受。我知道我没资格说这话,但你可怜可怜我好吗?心疼我一回,就一回,别离开我……” 江鹭承受着他狂乱近乎粗暴的吻,这吻更像是种发泄,是他积蓄已久的痛楚的释放。他像个哭闹着、向她索求关怀和疼爱的孩子,在声声泣诉中呜咽,哽噎。 暴风骤雨过去,直到他停歇,喘息,她才感到脸颊上有什么湿热的落下来。 轻推开他,他眼球通红一片,眼底隐约有几许潮湿。 她的心也酸涩了,眼眶也有些发紧。 抚上他面颊,直视那双沉黑却充血的眸,迎上他脆弱、伤痛,仿佛向她摇尾乞怜,奢求一丝温暖的流浪狗般的视线,她的心纠揉成一团,安抚地轻声哄:“你怎么那么傻?怕我不要你了?” 他声音低哑:“我怎么不怕?” 江鹭叹息声,搂紧他,拍抚他的背:“你在胡思乱想什么,我怎么会不要你?我不是早说过了,我还爱你啊。” 话音落下,怀抱里他绷紧的身体终于一松。 良久,才听他闷声问:“我还是不是你的?” “一直都是。”江鹭无奈。 “你还愿意要我?” “从没有不愿意过。” 他拉开她,“说好了,不许反悔。” 对这仿佛三岁小孩要求拉钩似的举动,江鹭不大想配合。她没有答,只表示应许地点头。 他却不依不饶:“那你说,你要我。” “你幼稚不幼稚?” “我不管,我今天就要听你说了才算。” 她叹:“好,我要你,好了吧?” “要我?” “嗯。” “我也要你。” 他灼热的吻霎时铺天盖地落下。 江鹭才后知后觉落进了他的圈套,登时气赧,捶打在他背上:“你……我没说是要这个……” “没说吗?我可听得真真切切。” 宋魁此刻是得手的猎人,也是甘愿沉沦的猎物。两方急喘起伏的胸膛紧紧相贴,彼此之间温度急剧攀升至燥热。 江鹭的心悸动着,狂乱又期待地突突直跳,但此刻在客厅亮堂堂的白炽灯下,又莫名生出几分生涩的怯意和无措。 “秋秋还一个人在家呢……” 他不许她分神想其他,粗乱地吮她的唇瓣:“咱俩不在家,她自在着呢。” 她被迫张开唇,“那她又该玩电脑了……” “让她玩一晚。” 他滚烫的手抚上她的背,摸索她裙子的拉链。 江鹭欲拒还迎,推他关灯。 灯熄了,黑暗里,她的渴望骤然燃烧起来。不知为什么,她比自己想象中更主动一些,也从未像现在这样焦急地思念过、渴望过他。 她紧紧依偎过去,搂住他魁梧的身子,抚摸他肌肉结实的背脊,轻轻呢喃,与他吻着缠绵在一起。 …… 他最后倒在她身上,粗重地喘,颈背上尽被汗水湿透。 他将她瘫软得仿若无骨的身子托在臂弯里,看她媚眼含春地醉着,粉颊上镀着层红晕,耳朵尖也透着抹红。黑色长发因汗水而潮湿,卷曲得更厉害了,蓬松地在她白得莹润发亮的肩头披散开来。 那一瞬间他仿佛看到昔日年轻的他们,在这张沙发上颠鸾倒凤、翻云覆雨,闹腾得沙发和地板嘎吱作响成一片,楼下的邻居受不了上来投诉……这一晃,竟已是十余年了。 他们抱在一起,她环着他的脖颈喘息,等待胸腔里喷薄的岩浆冷却。 “鹭鹭。”他唤。 她靠在他肩头歇着,虚软地应了声。 “你还记不记得,咱俩当年总在这沙发上办事,沙发腿都把地板磨出道印子来。那会儿楼下住得老爷子和老太太睡得早,还上来敲门提过意见。” 这么丢人的事,她怎么会忘? 那是他们结婚的第二个年头。周末的晚上,临近十二点,他们忙活到一半正准备换战场,突然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响起。两人被这敲门声打断,一时间兴致全无,只得穿戴整齐打开了门。 楼下大爷穿着睡衣,站在门外,一脸怨怼地问:“小江,小宋,怎么这么晚了还拉椅子、搬家具呢?” 江鹭都没反应过来,还在思索她们什么时候拉椅子了,倒是宋魁立马听明白了,赶紧道歉打马虎眼,把事情圆了个七七八八,连哄带安抚地将大爷给送了回去。 送走大爷,江鹭才后知后觉地回过味,红着脸将他好一顿嗔怪责打。 人家上来提醒,想来知道这动静是怎么闹出来的,隐晦提示罢了。自此,客厅这沙发腿底下就垫了厚厚的静音毛毡,再也没有取下来过。 只是这件事,哪怕现在回想起来她还是觉得窘得无以复加:“这么尴尬的事你能不能别提了?” 宋魁粗笑声,不仅没有打住,反而越说越不像样:“有什么可尴尬的?这不正常嘛,刚结婚那会儿精力多旺盛,没把楼板折腾塌都算好的。你每回不也享受得很,嗓子都喊哑了。我喊你鹭鹭,鹭宝,你就搂着我又是‘哥哥’,又是‘叔叔’地应,我这心都被你喊酥了……” 江鹭被他麻得头皮发紧,连声打断:“停停停,我什么时候对你用过‘叔叔’这么禁忌的称呼?” “警察叔叔不是叔叔?” “那凭什么就简化成‘叔叔’了?” 他吻她鬓角,顺势凑到耳边来:“当然是因为被我收拾得前两个字咬字不清了……” 江鹭面上大窘:“你闭嘴,不许说了。” “为什么不许说?我刚才喊你,你也不应我,嘴闭那么紧干什么?” “我怎么没应?” “哼哼两声算什么应?”他气掐她腰,“你好好想,多久没对我用以前那些称呼了?哪怕是喊老公呢,你现在对我是彻底连称呼都懒得用了?” 江鹭回想一下,当年那些甜得发齁的爱称,别说挂在嘴边,甚是许久都没有再出现在她的脑海了。也许是到了该要稳重端庄的年纪,让她再像个二十来岁的小姑娘一样俏皮可爱,腻腻歪歪地喊他,她也实在有点难以启齿。 咕哝声:“肉麻死了……” “你觉得肉麻,我就不觉得?你光让我反省我们俩感情问题的原因,你自己呢?想过吗?连一个称呼都叫不出口了,感情能不淡吗、能不疏远吗?称呼问题只是其中一个方面而已,其他方面呢?热情消退、感觉不再,不止是我一个人的问题,你也一样。” 他这一番连珠炮似的发问让江鹭陷入自省,心虚地没有回应。 “现在你觉得爱是什么?” 这么庞大宏观的问题,江鹭答不上来。 “那我提种想法,不一定对,你指正。” 江鹭瞥他,这话一股子领导要开会那味儿。 “我觉得,爱是一种能力。比方说语言能力,即使是母语,长久不使用,或者生活在没有母语的环境里,它也会生疏,退化,继而遗忘。你是教英语的,应该有感触。为什么要大量听写、朗读、背诵,因为它就像工具,一天不使用、不维护,就会生锈,就不好使了。爱也一样,没有人生来就懂爱,它也需要靠环境培养,更需要坚持不懈地锻炼。” 江鹭思索他这番话,别说,当领导的提纲挈领的能力确实强,好像有点被启发到了。 “鹭鹭,我认真想过了,我们重新找找当年的感觉吧。” 她抬眸瞅他:“怎么找?” “先从改称呼开始。” 她支吾着不大情愿,他却打定主意要迫使她迈出这步来,搂紧她抵着自己,诱哄着哑声催促:“快,喊我听听?” “老公。”她敷衍地唤。 “没别的了?” “这还不够……” “不够。”他凑上来咬她耳垂。 被他粗重的呼吸灌进耳朵眼,江鹭通身发酥,无力思考,只得缴械投降,蚊子似地喃了声:“警察叔叔……” 宋魁吞下她的尾音,将她从沙发上托起,又故作撒手地松开,往下一坠。听她娇气地斥着打他,他才痛快地笑起来,紧紧将她抱住,转去卧室。 第 44 章、 一走起来,这股海浪、潮水便翻涌起来,没个停歇。 …… 一走起来,这股海浪、潮水便翻涌起来,没个停歇。 两人从沙发闹腾到墙边上,又从墙边上到床上。整整半宿,夜已深了、浓了,宋魁才觉得浇灌够了,江鹭也早没劲儿了。 一股腥甜气息萦绕满室,她骨头散了架地瘫在他胸膛上,他搂着她,喘着,两个人都是汗水淋漓,黏腻地贴在一起,却谁也不愿松手,谁也不肯与谁分开。她贴他更紧,他拥她更重。 秋夜寒凉,宋魁的胸膛却是滚烫,心窝里更烫。 他想起高铭以前发表的一番高论,他说,一个男人爱不爱一个女人,不用看别的,看他办完事以后怎么对待她就知道了。要是男女之间那点事从来都是交差似的公事公办,办完就算,生不出丁点儿交流的欲望,更不会再产生任何□□接触和缠绵,那在这男人的心里,这女人也就八成什么也不剩下、再占不上多少份量了。 高铭嘴里的这些荤话,宋魁自来都是当作屁话,听一听就罢的。但现在怀里搂着江鹭,他却真真切切地感到这番话有那么几分道理。 缠绵过后,欲望退潮,他依然不舍她远离寸毫,只恨不得与她这样腻下去,腻上整宿。 怕她身上有汗着凉,他拉过被子给她盖上些,才问:“你上回不是问我,咱俩之间现在是爱情还是亲情?你有答案了没有?” 江鹭故作不明:“我不知道,你有吗?” 不知道?他不悦地掐她一把,“都这样了还不能叫爱情?你老公四十多了,在你这里还像个小伙子一样把持不住,这生理冲动难道该算是亲情?” “就不能只是单纯的那方面的需求?” 他一阵牙痒:“我怎么不对别人有需求?再者,我有需求不能靠自己?” 江鹭其实理解他的意思,爱情与亲情之间是隔着一层性的。倘若夫妻之间连生理冲动都不复存在,自然也就无从谈起两性间的爱情,只能是亲情之爱、柏拉图之爱了吧。 她没再答话,只是笑,往他怀里又偎紧了些。 宋魁也收紧手臂,轻声问:“鹭鹭,我打开那扇门了没有?能回家了吗?” “能吧……” “什么叫‘能吧’?” “能。” 宋魁这颗飘荡无依的心终于安定下来,踏实了。 “但是……” 还有但是?这怎么说话还留半截子呢。 坐过山车似的,宋魁刚落下去的心又一提。 “得跟你提前说好,只是给你一段时间考察期,考察期内表现好,才原谅你。要是表现不好、故态复萌,那你就随时再搬回来。” “好,没问题。考察是正常的,我服从组织要求。”他连声应和,给她揉着酸痛的腰,“那辛苦领导抽几分钟时间,听小宋汇报一下婚姻修复计划?” 江鹭笑,“嗯,说吧。” “我是这么想的,工作上,我现在已经基本理顺,慢慢适应了,可以多匀一部分精力给家庭,尤其是给你。以前家里的大小事,一直都是你操持,往后我能分担的,就多分担一点。买菜做饭,洗碗打扫,倒垃圾,拿快递,辅导秋秋功课之类的,总体就按最近这几天的节奏来,应该可以吧?这样你也能腾出时间做点自己想做的事,好好对待自己。” 江鹭抬眸望他:“其实你只要有这份心思,不像之前那样,对我们娘俩不管不顾的就好,我就知足了。这些家务也不是非得要你来干,你工作辛苦,我也不会苛求。至于我想做什么,没那么重要,我都还没考虑过这些。” “怎么不重要?你好好爱自己,比什么都重要。我这人你也知道,容易懈怠。你稍微对我好点儿就飘,所以你不能太惯着我了。” “对你好,体谅你,还有错啊?” “是没错,但你该拿鞭子抽我的时候,得抽,得舍得。该批评批评,该使唤使唤。别总是因为我哪里做得不好就憋在心里自己生闷气,你把火撒出来,撒我身上,让我难受,让我反省。我一定摆正态度,积极改正。” 江鹭咕哝:“光嘴上讲得好听,你也就是现在这么说,等我真这样了,又该说我跟个泼妇似的了。” 宋魁把她又往怀里带了带,“你怎么知道我就不喜欢你泼妇的样子呢?” “去去去,谁会喜欢个泼妇?我自己都不喜欢。” “我就喜欢,你什么样我都喜欢。” 江鹭抛个白眼,“少来这套!” 他粗笑声,“那你喜欢我什么样?” “什么喜欢你什么样?你不就这样。” “这不是让你给我提个改进的方向,找找恋爱时的感觉么。你以前不喜欢我抽烟,说我大独裁者,我后来不也慢慢都为你改了。别的方面呢?人家小年轻不是现在都流行讲什么‘理想型’,你理想型的老公是什么样的?” 江鹭脸颊莫名地发热。 讲实话,她不是没有幻想过这么羞耻的事情。 她脑海中的理想丈夫形象,是宋魁的脸、身材和床上功夫,小说男主的浪漫、温柔和对她无微不至的照顾呵护。 只不过她也自知这样的期许脱离现实太远,人终究还是要脚踏实地地面对生活的琐碎和现实的沉重的。因而幻想也只能是幻想,哪怕在夜深人静时从脑海一瞬地闪过,都会让她嘲笑自己到这年纪了居然还有这样不切实际的少女心。 非要论的话,无限接近她标准的,是和她谈恋爱时的宋魁。 可惜他除了长相和身材霸道地剥夺了她原先的审美,那方面尺寸比较可观、夫妻生活也比较和谐以外,其他方面就属于是要啥啥没有了。 浪漫基本上是消逝了,他本来也没什么浪漫细胞,追她时全靠四处找人讨教。温柔,更别提了,刚结婚时还好,后来本性暴露,实际也是个又硬又倔的脾气,当领导以后更是一身的臭毛病全带回家里来。 至于对她照顾体贴,他是有这个心没这个力,工作忙得不可开交,再想无微不至也只能体现在嘴上,后来更是连嘴上功夫都聊胜于无了。 所以他突然问这么个虚无缥缈的问题,江鹭觉得纯粹浪费感情:“什么年纪了,还学人家问什么理想型。怎么,你要是不符合我的理想型,我还能换不成?就算你愿意为了我改,也得考虑实际情况啊,哪有客观条件给你改?” 宋魁酸道:“你要是现在审美变了,喜欢何崴那种文质彬彬型,那确实没这个条件,我再咋整容也整不成那样的……” 什么文质彬彬,他其实想说斯文败类来着。完全贬义的那种。 江鹭恼火捶他,“你又来?酸了吧唧,明褒暗讽的。” “那到底变没变?” “没有!” 宋魁踏实了,亲她一口,“这就好办,除了这个,其他方面都有改进的条件。没有条件,创造条件我也改。对我哪儿不满意,你尽管提。” “那可太多了。” “你先列举几条。” 江鹭无奈,“你要非得让我说,那谈恋爱时候的你,勉强接近我的理想型。你就照着这个方向改吧。” 宋魁若有所悟,嗯了声,“明白了。” “明白什么了?” “我当年还是挺有魅力的。” 江鹭揶他一眼,“嘚瑟吧。” 客厅的手机铃声响起,宋魁抬手看看表,才发现聊得忘了时间,马上十二点了。 江鹭心一揪,心说他俩光顾缠绵了,把女儿扔在家里忘了,赶紧推他:“可能是你闺女,快接去。” 宋魁松开她起身去接电话,来电显示“小家伙”,果然是秋秋。 接起来,他才刚喂了一声,就听秋秋一连串地质问从听筒里蹦出来:“老爸你在哪儿?老妈呢?怎么这么晚了她都不回来?你知道她在哪儿吗?” 女儿这通发问跟炮弹似的噼里啪啦往他头上招呼来,他一点准备没有,只能现编,一个头两个大地解释:“哦,我跟你妈,我俩……在外面呢。” 每到这种需要向女儿撒谎的时候,他就磕巴词穷,总不能跟她说,她老爸老妈在外面过二人世界把她忘了干净吧。 “外面是哪儿,这么晚了还在外面?你俩不会又吵架,你又把老妈气得离家出走了吧?” “没有,别瞎想。”宋魁心说这孩子怎么回事,怎么老把他往坏处想。 “那我给她打电话她为什么不接?急死我了都。” “她没听见。你妈那电话常年静音的,你又不是不知道。” 秋秋不信,在电话里问:“你让老妈接电话。” 这功夫,江鹭从卧室出来,拾起扔在沙发上的裙子穿好,宋魁便把手机递给她:“让你接,这臭丫头还不信我,怀疑我又跟你闹矛盾呢。” 江鹭接过来,做个口型让他穿衣服去。 “秋宝,别担心,我跟你爸回来老房子这儿拿点东西。你爸以后搬回去住。” 秋秋一听,音调激动地高了两度:“真的?你原谅老爸啦?” “嗯。刚忙着收拾东西,没听到电话响,你别担心了,我们一会儿就回去。”江鹭编起谎来,也有几分心虚,赶紧转移焦点:“你自己在家干嘛了?是不光玩电脑了?” 她咕哝:“放假在家玩会儿电脑怎么了?” “玩儿也要适度,下午我出门你就在玩,这都几个小时了?眼睛都该看近视了。上回测视力下降不少,你想戴眼镜啊?” “你和老爸视力都好,我遗传你俩,才不可能戴呢。”她辩驳两句,“老妈你能不能别总唠叨我,听着直烦,不跟你说了。” 不让说不说了吧,江鹭也没辙,“好,我打住,你早点睡觉。” 第 45 章、 与秋秋通完电话,宋魁穿好衣服过来了,衬衫塞进西裤里,平…… 与秋秋通完电话,宋魁穿好衣服过来了,衬衫塞进西裤里,平平整整、挺拔干练,仍是那副局领导的气场派头。 江鹭瞅他,很难想象现在这样衣冠楚楚,四平八稳一人,刚才在沙发边儿上,光着膀子一身是汗,无赖似的抵着她,让她喊他哥哥、叔叔的场景。 她脸有点烫,挪开视线。 他边戴手表边问:“那小丫头片子又嫌你唠叨她了?” “我操心她,还不落好。” “回去替你教育她。” 江鹭嘁一声,“你舍得才怪。还不都怨你,我说收拾完早点回去,被你闹得耽误到现在。” “我好容易逮着机会跟你增进感情,你可又怨我了。你就说吧,刚才交流得坦不坦诚、舒不舒服、畅不畅快?咱俩的问题解决了没有?” “好了好了,这种事心知肚明就行了,非得说那么直白。”江鹭害臊推他,“别磨蹭了,赶快收拾收拾东西回家。” 宋魁凑过来:“说真的,我发现咱俩在外头过二人世界挺好,没负担,没压力。以后可以多尝试,省得在家受秋秋影响,放不开。” 江鹭没搭理他,但心里表达赞同。 回到家快凌晨一点了,秋秋还没睡,听到门厅动静,跟只小鸟似的从卧室飞出来迎接。 宋魁责她:“不是让你早点睡觉?电脑还没关呢?” “关啦关啦,这不是知道你回家住,兴奋睡不着嘛。” “兴奋屁,我不回家我看你也没多想我。”宋魁在她脑袋上囫囵揉一把,“去,赶紧睡觉去,多晚了,一放假就熬夜,没个好作息。” 秋秋瘪着嘴理顺被他揉乱的头发:“你别老弄我头发,烦死了。”又问江鹭:“老妈,你和老爸彻底和好啦?老爸反省好了?” 江鹭瞥宋魁一眼,将带回来的脏衣服从包里掏出来拿去塞进洗衣机,“算他反省好了吧。” 秋秋眼睛一亮:“老爸,那你明天在家吧?” “在家,陪你和你老妈。” “好耶!”她欢呼雀跃,抱着他胳膊央:“明天中午你做饭好不好?你之前做菜就那一点都不够吃,明天再做嘛,我要吃红烧排骨和辣子鸡丁!好几天没吃馋死我了!” 江鹭也一脸期待地望过来,宋魁被她们娘俩这眼神一瞅,当然痛快应:“没问题,明儿我一早起来买菜去。” 第二天大早,江鹭醒来时身边已经空了。 她还以为自己起得太晚,哪知道拿起手机一看才刚八点。估摸宋魁八成是赶早市去了。 做饭这件事上,江鹭自来没太多追求,所以这些年也一直没什么长进。以前独居时给自己做饭,就是炖煮、白灼,随便吃点清汤寡水的凑合一口。结婚后家里掌勺的一直是宋魁,直到他调远了,为了女儿她才学着烧些家常菜。 但从秋秋的挑食上也看得出,她不怎么欣赏她的手艺。小吃货遗传了她老爸的嘴尖,只要她爸回来,必然央着他烧一桌子好菜犒赏她。 宋魁对他这闺女真是当掌上明珠地宠着,但凡她说的话,那都当圣旨似的对待。每回给她做顿饭,不辞辛苦跑到离家十来公里远的冷链市场,就为了赶早挑最好最新鲜的那批。 快九点他回来了,放下早点,敲门喊了秋秋起床吃饭,转进主卧来。 江鹭还在赖床看手机,他过来俯身撑在她旁边,凝她:“醒了还不起,睡美人。” “谁睡美人……”她嘟囔着赧然抿唇,但心里泛起丝甜意。 他笑,“起来吧,给你和小家伙买了早点,吃点儿,顺便看看送你的小礼物。” “什么礼物?”江鹭挺久没收到过他的礼物了,有点怕他愧疚性补偿,破费乱买东西。 “起来看就知道了。” 她想想,“那你都喊我睡美人了,不得有个王子的吻才能叫醒?” “我还王子啊?行吧。” 他嘴上说得怪勉强似的,江鹭知道他心里可憋着得意呢。瞧他乐得眼里都是笑意,忙不迭地凑过来,亲了她好几口才作罢。 从卧室出来,江鹭看到他放在客厅茶几上的礼物——一盆小植物。陶瓷盆是可爱的小熊形状,里面种着株绿绒绒的多肉小熊掌。 从他手里接过来,才发现其中一支上套着之前她脱下的婚戒。 她已然忘记这码事了。 他取下戒指,在她面前单膝跪下去,望着她:“老婆,续个刑期吧?” 江鹭莞尔。 回忆里他表白、求婚时说得都是这句话。按他的解释,这是她给他判得“无期”——无期限和她在一起。 那会儿她对他这无厘头的说法还很是无语,哪有把婚姻比作服刑,当强制措施的?意思就是以后哪怕觉得痛苦了,也要痛苦一辈子不分开? 在经历完如此长时间的阵痛之后,现在她得到了答案——是,他们的婚姻和感情已超越了简单的依存,成为一种宿命的捆绑和纠缠。 是骨与髓,血与肉,彼此相融,将两个灵魂浇筑成不可分割的整体。 是两丛盘根错节的荆棘,根与藤缠绕着,编织成他们之间最坚韧的联结。 走到今日,他们已经谁也离不开谁,谁也不能失去谁。无论快乐与痛苦,幸福或折磨,他不能没有她,她也无法将他放下。 也许,历久弥坚的婚姻里不该奢想永恒的一帆风顺,浓情蜜意,更重要的,是痛过之后依然坚定相信爱情,紧紧握在一起的双手。 她伸出手来,笑应声:“好。” 宋魁将戒指重新为她戴在无名指上,遮住那里发白的戒痕,起身来,抱紧她,“以后不许再摘了。” 江鹭许诺地点头,抚上他环在自己腰间的手,两只手的无名指上,铂金对戒幸福得有些晃眼。 他们十指交缠,静静依偎。江鹭靠在他胸膛,这才顾上将小盆栽托在手里新奇地打量。 她挺喜欢摆弄花草,家里有个小小的植物角,可惜没有太多精力,只敢挑战些低难度的。多肉这品种她就没养过,没什么信心能养活,但念及他心意,心里头还是一阵暖融。 “挺可爱。” “跟你似的。” 她不依:“我俩谁是熊啊?不是你吗?”又问,“怎么想起买这个?” “市场上见一个摊主卖,说叫什么……熊什么童的来着。反正想起你喜欢就买了。以前你不是攒了好多小熊的毛绒和玩具,往后这些东西多了,把老房子腾出来给你打造个小熊乐园。” 江鹭笑:“多大人了还这么童真啊?” “不管多大你在我这儿都是小女孩儿。” 瞧她抿唇羞笑,昨夜雨疾风骤那一幕幕又涌上来,视线落在那张柔软晶莹的唇,他便忍不住想含到嘴里尝尝滋味。捧着她,低头凑上去,两人嘴刚碰上,秋秋拉门出来了。 他心下叹息,只得松开手,江鹭也触电似的弹开,装作无事发生。 秋秋注意力全在她手里的花盆上,好奇跑过来:“这是什么?” “你爸买的。” “毛绒绒的诶,像小熊熊掌。”她左看看右瞧瞧,“老爸你居然会买这么可爱的东西?给我买的吗?” 宋魁不知怎么答,江鹭先应:“嗯,给咱俩买的。”把花盆递给她:“拿着,放咱们的小植物角去,你查查怎么养,好好照料它。” 秋秋应好,开开心心拿着去阳台了。 宋魁一哂,悄声对江鹭:“小屁孩真好糊弄。” 中午这顿饭不出江鹭所料,宋魁那阵势像对待年夜饭似的,从十点多忙到快十二点,洗切炒一个人大包大揽,最后出了两荤两素四个菜。 秋秋闻着香味,早等得迫不及待,问了好几回:“老爸,好了吗?咱们什么时候开饭?” “马上好,再两三分钟。” “红烧排骨好了吗?我能不能先盛几块尝尝?” “不能,你老妈还没吃呢,你等着。” “尝尝都不行……” 她怨念地满屋子转悠,又问了两回,终于等到他答复:“好了,你去盛饭,拿筷子。” 宋魁收拾完厨房,最后一个坐到饭桌旁,母女俩已经等他一会儿了。 “快点快点,老爸,饿死了。” 女儿催促着,江鹭微笑着,桌上摆着刚出锅热腾腾的菜肴,这瞬间,有股温热的暖意熨过他的心房。 他们一家三口已经很久没像今天这样,坐在这张餐桌上一起吃饭了。此刻的场景除了让他久违地感到温馨、安宁,更伴随一阵强烈的愧悔。 为什么江鹭和秋秋竟能忍耐他这么久,没有早些跟他吵闹争执,早点骂醒他这个不负责任的丈夫、父亲?有多少个昼夜,这一小方餐桌上缺少他的身影?又有多少个掺杂欢笑、泪水的时刻,从他排满的日程表、会议与应酬中悄悄流逝,再也无法弥补? 或许现在幡然醒悟还不算晚,但他多希望时光能倒流。 午饭后,秋秋回了自己房间,江鹭起来收拾桌上的碗筷,宋魁拦住她:“你放着我洗。” “你这几天辛苦了,我来吧。” 她端着盘子进了厨房,宋魁帮她把剩余的碗拿进去,放进洗碗池里。见她已经拿洗碗巾挤上了洗洁精,只得作罢。 从背后抱住她,低头亲她额角,“不是有洗碗机,怎么不用?” 江鹭被他亲得痒,偏开头:“两三个碗,手洗也没什么。” “等会儿想干点什么?” “看你女儿,她肯定要午睡到两三点才起得来。”她说了一半,才又想起问他:“你说的是咱们一家三口,还是咱俩?” “当然是咱俩。” “还没想。你呢?想干什么?” 他停顿一下,压低声:“你。” 腰窝那里有什么硌着,江鹭秒懂,红脸扭头瞥向他:“你少没个正形……昨天晚上闹腾那么晚还没个够?” “昨天是昨天。再说就两次,怎么够?跟你十次八次都不够。” 夸张。 江鹭不依:“晚上再说。” 第 46 章、 洗完碗,空下来,江鹭决定找部老电影打发时间。  …… 洗完碗,空下来,江鹭决定找部老电影打发时间。 看电影算是他们这些年的共同兴趣爱好之一,当年婚房装修时,她还为此在书房分出了半边布置起来,铺了地毯,放了张小沙发,安装了投影仪。以前他们总在这里温存、欢爱,后来他调去外地,这里也慢慢变成了秋秋的玩具屋、杂物间。 简单收拾了一下,关起门来,两人偎在沙发里窝着。 江鹭起初还和宋魁并排坐着,看着看着,也就黏到了一块去,坐到了他腿上。 她难得主动一回,宋魁又惊又喜:“今天这是……看我表现好,奖励我?” “刚才不是说想要?” “你在上?” 江鹭低头看他,抚摸他额角,笑:“怎么,不能换我主导你一回?” 他被她撩得直喘,“能,你来,我配合……” 电影还在继续播放,但这部他们一起看了许多回的片子,台词成了白噪音,情节演到了哪里更早已不重要。宋魁搂紧她在臂膀里,任她比平常霸道、强势地吻下来。很快,唇齿磕碰,呼吸交叠,身体上的热意也交融了。 但她只是吻他,摇晃着、磨着他,吊着他的胃口,就是不往下一步进行。 宋魁这颗心像晃荡在秋千上,忽升忽落,忽飘忽坠,被她挑逗得胸腔起伏,急喘不停。 正到紧要关头,他恨不得反客为主自己动手时,书桌上江鹭的手机震动起来。 怎么每回都是这时候来电话? 宋魁心道自己是犯了什么天条了,总遇上这些不长眼的? 他打定主意这次不让她接这电话,但嗡嗡的震动声让两人注意力都无法集中,最后他也只好妥协地松开手。 江鹭也一阵无奈,从他怀里起来。 起身过去拿起手机,在看到蔡灏然的名字后,她有些意外地“诶”了声,接起来:“喂,耗子。” “忙着没,不打扰吧?” 宋魁靠在沙发里平复喘息,看这撩完了就跑的罪魁祸首,没事人似的靠在书桌边沿,语调平稳地对着话筒答:“不打扰,你说。” “下月初我们山庄十周年庆,到时候邀请你和宋哥一起来捧个人场,聚聚呗?” 江鹭挺惊异:“就请我俩啊?” “那肯定不是啊,同学都叫了。” “咱们这不是才十七周年刚聚完?你又出血做东?” “哪儿的,两码事。上次是袁洋大包大揽的,我好说歹说人家才同意让我提供了个场地。这次你可不许再说忙了啊,袁洋的场你都捧了,我的场子你可不能缺席。” 江鹭无言看向宋魁,他做个口型问:“什么事?” 一两句不好解释,她便摆摆手,没吱声。 电话那头蔡灏然追问道:“咋样啊,给个话呗?咱俩这么铁的关系……再说我们山庄打开业喊你,你就一次也不来,人家其他人都来过好多回了。我知道你和宋哥避嫌,但你还不知道我么?没啥别的意思,就是喊大家一起玩玩。” 江鹭上学时跟蔡灏然关系就挺好,了解他,虽说是个富二代,但却是心思挺单纯一人,没那么些弯弯绕,有什么就说什么,至少比袁洋好打交道多了。 想了想,也就应了:“行,你把具体时间地点发我微信上。您蔡总提前这么早给我打招呼了,我再想找没空的借口也找不出啊。” “得嘞!那就说定了啊,届时恭候你俩大驾光临。” “嗳,我可没说我家那位能去啊。”江鹭瞅眼宋魁,“你也知道他们现在敏感得很,回头我问问他,看情况。” 蔡灏然表示理解:“成,你来就行,我没那么高要求。” 放下电话,两人都暂时没了亲热的心思。宋魁盯着江鹭,等她开口。 江鹭被他瞧得不自在:“干嘛?” “蔡灏然?” 她应声是,走过去在他旁边坐下,“下月初他们酒店十周年庆,喊我们同学聚聚。” 宋魁搂她到怀里,“人家叫我,你问都不问就给我拒了?” “他盛江集团大公子的场子,你去合适吗?再说,你也未必能去吧。下月初的事了,你日程那么满,还能为他这点事专门挪出空来?” 宋魁一想:“也是,到时再看吧。” 江鹭念着,蔡灏然名下这个酒店虽然是他自己搞的,但背后毕竟还是有盛江集团的资本,他还是尽量避嫌为好。 ——一想到盛江,自然,她就又想起那两封信和钥匙的事来。 节前跟他商量那回,他说等忙完有空了再好好考虑考虑。这两天不听他提了,她怕他丢在了脑后,就想着问上一声。 “魁,那个……” 宋魁被她这样柔糯地唤,立马从头酥到了脚,脊柱都酥透了,刚灭下去的那撮小火苗也霎时又燃起来。她才开口,他便扣住她颈后吻上来,手也伸进睡衣衣摆里去。 江鹭冷不防被他堵住唇,揉了几下,便几乎要化了。 发觉他要在这儿来真格的,她急得推他:“……不是说了晚上,怎么连半天都等不及?” “刚才谁要在上头来着?” “我那不是……就想逗逗你……” “逗了就想跑?我当真了。”他已急得粗喘不止,手也不停:“就一次,好不好?” “你就不怕你女儿过来?” “你别喊,悄着点,没事。” “我……唔……” 江鹭抵抗不了他,半推半就地也就依了。 末了,他匀了口气,意犹未尽地搂她在怀里亲着,有些紧张地干巴道:“好像忘了件事……” “什么?” “没戴套。” 江鹭才想起昨天到今天他们都没做保护措施,翻个白眼:“事后才想起来,还说有什么用?” “你也不提醒我。” “你每次都搞突然袭击,谁能记着这个?” 他停顿好一会儿,问:“要不我结扎去?” 江鹭愕然:“干什么?抽什么疯?” “这不保护你么,还是别要二胎了。” 二胎的话题其实早几年秋秋还小时就讨论过,只不过后来因为他的远调不了了之了。自从他调回来,她也一直是抱着如果真的缘分到了,就一切顺其自然的心态。 但现在听他居然是与她截然相反的态度,江鹭挺意外:“你不想要二胎?” 他嗯声,“有秋秋就够了,我也不想你再受苦受罪。高龄产妇,很危险的。” “现在医学都进步了,也没那么危险吧。” “怎么没有?我上次看篇报道,高龄产妇大出血,命都没保住。咱们还是别冒这个险。” 江鹭知他说得在理,但还是给他宽心:“什么年代了,现在年轻人普遍结婚晚、生育晚,你别拿极端个例就当普遍情况。再说,不要二胎就不要,也没必要结扎吧?戴那个就一分钟的事,你就懒。” “有时候也不能保证刚好手边就有啊。” “卧室拿一趟不就是,怎么手边没有?” “今天这不就忘了。而且也未必在家里……” “你还想在哪儿?”江鹭一下面红耳赤,“就你歪点子多,再不济你别弄进去不行!?” “上头了,没忍住嘛不是……” “那以后忍住,或者长记性!”她打断他,揶他眼,“我刚才话说到一半还没说完呢,快起来,说正事。” 宋魁只得抽几张纸,给自己和她擦干净,拉上裤子坐起来:“什么事,这么严肃?” “还能什么事,信和钥匙的事,你那天说想想的,想好了没有?” 他点头:“想了,我还是觉得我们得谨慎,不能因为这么一封信就轻易入局。” 入局,入什么局? 江鹭听不明白,皱眉望着他,等他解释。 事到如今,他也就跟她交了底:“刚调回来的时候,书记就提醒过我,平京这池水很深,很复杂。我现在也有些感触,不仅是局里面临各种各样的人事问题、执法问题,还有市里的经济问题、政策问题……各方矛盾之尖锐、局面之混乱,是我这十年来都没遇到过的。刚到任,就有群众为梧桐半岛的问题上□访,月中那会儿,为几个交通事故处理,不停有领导来干涉。在这位置上,想独善其身是不可能了,如果不把我拖上他们的船,那有一天就要变成斩他们的剑,这些人是不可能睡得踏实的。” 江鹭忧心问:“你说的他们,是谁?” 许多个名字从宋魁脑海一晃而过,是高铭吗?还是汪大川?是蔡江、耿祈年?景洪波?甚至谢行?郭颖才?还是这些人,人人都有份?亦或是,除了他们之外还另有其人…… 他摇头,“现在还看不清楚。” 听他说到这儿,再回想他回来这一月余面临的处境,忙乱辛苦不说,一定也内外交困,阻碍重重。江鹭一时内疚、心疼不已,靠过去:“你怪不怪我?” “怪你?怪你什么?” “你这阵焦头烂额成这样,我还给你加压。” 宋魁勾过她亲在脸颊上,拿胡茬蹭她:“我夸你、谢你还来不及,尤其得夸纪委书记这压力加得好、加得对。惩前毖后、治病救人,不然小宋不就上了贼船了,怎么及时悔悟,迷途知返呢?” 江鹭被他扎得痛,躲着咕哝:“就你嘴巧,少把你们那一套搬到我这儿……” “这不奖励老公一下?” “刚不是都奖励过了?” 宋魁咧嘴一笑,逗她:“噢,搞半天不光是我,你这不也满脑子那事?我说亲一口,你胡思乱想什么呢?还没要够?” 江鹭大窘,连捶他几拳:“你怎么这么多年了还爱这样欺负我!” 俩人黏着笑闹在一起,闹够了,她才道:“好了好了,说回这信和钥匙上头,怎么办,就这样扔着不管了吗?” “当然得管了。”他拉她起来:“走,换衣服,物业去。” 江鹭不解:“去物业干什么?” “调监控啊。” 他拿了个移动硬盘,本来觉着有必要带上警察证,但现在不办案,证件一直扔在单位,没拿家里来。最后只好想了个歪招,从抽屉翻了个外皮出来揣到了兜里,充个数。 江鹭无语:“带个证件套滥竽充数?别让人家说你装警察,再报真警了。” “报真警,那不正好。来谁我就给谁按那儿跟我看监控,正缺人手呢。” 临到物业办门外,江鹭不太确定地问:“上回我来调人家就没同意,你有好办法?” 宋魁道,“先试试。” “要是他们态度不好或者不同意,别跟人家起争执啊。你好多年不操心物业这些事了,人家也都有规定,别为难人家,都是打工人,不容易。” “你老公是黑恶势力,来找茬闹事的?” 江鹭撇嘴掐他腰,“你这人,我那么说了吗,这不是提醒你……哦,对,人家上次还说,监控也就保留十五天,到今天肯定都超时了,也不知道删除了没,还能不能调出来。” “别听他们瞎扯,咱家这片小区是新划区域,监控保存时效要求最低是三十天。哪个敢低于这个标准的,举报罚他。” 还有这种规定? 江鹭张口结舌。被蒙在鼓里这么些天,原本还懊恼自己没早点来呢,搞半天,人家随口编了个时间糊弄她的? 专业的事果然还得专业的人来干,以后绝不再瞎逞能了。 第 47 章、  进了门,宋魁跟她上回一样,也用快递包裹丢失的借口要求调19号之…… 进了门,宋魁跟她上回一样,也用快递包裹丢失的借口要求调19号之前快递代收点的监控。 与江鹭预料得截然相反,今天物业办的人意外得好说话,别说填什么表、走什么流程了,干脆是问都没问两句就一口答应下来,连他那警察证的外皮都压根没派上用场。 宋魁看她一眼,挑挑眉。 江鹭瞅他那得了便宜还卖乖的表情,心里头直窝火。 物业这帮人,大概率也是见人下菜碟。见她是个女同志,又通情达理地好说话,对她就强势,现在换成宋魁这种模样剽悍脸上还有疤的,估计怕他是个不怎么好惹的硬茬,就不自觉地气场弱一大截子。 还说他不是黑恶势力来找茬呢,往这儿一站,效果也差不离了。 到监控室,管理监控资料的安保人员也是客客气气地问:“您看要调哪天、哪个时段的?” 来的路上宋魁跟江鹭合计了一下快递送到代收点的大致时间,就答:“从19号上午十二点,往前,先调三四天的吧。” 保安便打开电脑上的文件夹,边翻找边念叨着:“19号……上午12点,嗯,从这儿开始,后面都是。我们监控设置的是两小时一段,这些视频一共加起来是三天的。” 两小时一切片,一天就切分出十二段视频来,三天就是三十六个,铺满了整个屏幕。这才只是三天的,如果这三天里监控什么也没拍到,那就还要往前追溯,说不定要看四十八段、七十二段…… 江鹭光是看着那一屏幕的视频就有点畏惧地头皮发麻了,第一次如此切身感受到警察办案的真实痛苦。 宋魁道了声谢,大马金刀地往电脑跟前一坐,准备从头看起。 保安欲言又止。 遇到这么多来调监控的,一般看到这么多视频,大部分人第一反应都是发怵。大海捞针、无从找起,也就算了。再执着点儿的,也就是让他们帮着翻一翻,快进着找找,他见过最有耐心的也就坐这儿看了一两小时就回去了。 估计是没料到宋魁准备来真的,对方还有点不相信:“您是准备在这儿把这些看完吗?” 他点头,“看完。” 保安没辙,提醒一句:“那您看吧,但不允许拍手机上啊。”就到一边坐着去了。 宋魁拉椅子喊江鹭:“坐这儿。” 江鹭看他要打持久战,就道:“我去给你买瓶水。” 十来分钟,她买完水回来,见宋魁还在第一段视频上。 将矿泉水瓶放在他手边,轻声问:“怎么样?” 他便拖动进度条倒回去:“这是19号上午10点23分,你在视频里出现在这个位置,看到了吧。” 那天早上她叫了跑腿给他送球包,回来时路过代收点,便顺道取快递。视频里,她穿着白色上衣和牛仔裤,站在代收点门口。 他按0.5倍速播放,代收点的管理员从其中一排货架上找到一个快递盒,走回来递到她手上。 他按下暂停,晃动鼠标圈讲:“这是你取的那个包裹,原本在这个位置放着,能看到这里侧面胶带反光的位置吗?” 江鹭凑近仔细看了看,点头。 “结合这个轮廓、折起的一边,应该是那封信。那么这封信什么时候被贴在快递盒上的,是在代收点,还是被送来之前就有,还需要结合监控佐证。但这个地方监控不太理想,太靠近角落了,能拍到的视域有点窄。” 江鹭问:“那怎么办?” “不急,再看看。” 江鹭便在他旁边坐下。他蹙眉盯着屏幕,眼神一瞬不瞬,她则凝着他进入工作状态的模样,好像看到当年废寝忘食破案的那个刑警队长。有些心动,有些心软。 他会偶尔快进一点,觉得有疑点的就倒回去再看一遍,就这样反反复复地拖动进度条。视频侦查就是这样,需要非比寻常的耐心和细致,何时快进、何时慢放都需要结合经验合理掌握,如果敷衍潦草,那很容易恰好在关键的线索上略过去。 从她取走快递时开始,他一直往前看了一个多小时,但代收点的人进进出出、来来去去,实在太繁杂,仅一个小时内就有前后三十多人取、放快递。那个包裹存放的位置也有不少人过去,放下或者是翻找包裹。 他们是下午三点多过来开始看的,一直到快五点,宋魁坐在这儿几乎没动过,一共看完了四个多小时的视频,但一直没发现什么可疑之处。 保安看他屁股坐得定定的,大有准备一直看下去的架势,自己先坐不住了。 起身过来道:“师傅,您看这个情况,视频里一般是不太好找的。咱也不是警察,也不能把视频一点点拿着放大镜看呢,是吧。你们丢的那东西价值多少?要是挺贵重,还是早点报警得好,在这儿一直看也不是办法么。” 江鹭瞅宋魁,他扭头看保安:“也行,那我拷盘里回去看。” “嗳,那肯定不行!”对方连连拒绝,“这不能拷走,只能在这儿看。” 宋魁从兜里掏出硬盘、警察证,“用这个能不能拷?能行的话,我现在让人过来给你补手续。” 保安一愣:“噢,您是警察啊?来办案的?那您怎么不早说呢……” “也不是办案,能拷走吗?”他又问一遍。 “呃,这个……我也做不了主。得先喊我们领导过来,您可能还是得补个手续呢。” 宋魁看看江鹭,没想到人家还挺讲原则。 江鹭推推他,小声道:“你那没瓤的证件,一会儿别露馅儿了。按人家规定来,别搞特殊。” 其实让底下谁值班开个调取证据的文件送过来,他一通电话的事,要不了半个小时。但大过节的,宋魁不想给下边人添麻烦,又不是什么紧急情况,只好作罢。 从监控室出来,江鹭又有点迷茫了:“那么多视频,先不说能不能拷回去看,光看都得花费不少时间吧?感觉这办法行不通……” 宋魁很想弹她额头,“之前不是还想靠自己查么,我听听,江警长有什么更好的思路和高见?” 江鹭埋怨地捏他:“你就别对我揶揄嘲讽了,就说咱们该怎么办吧?” “你别管了,节后我安排底下人过来调。” “这……不好吧?” “有什么不好的?就不说我配不配有什么殊待,退一万步说,脱了这身衣服,我也是个老百姓吧?什么人拿到我的家庭住址,给我的家人塞这种东西能让我心里安生?更何况,这也是市里关注的敏感问题,不该好好调查一下吗?” 他有理有据的,江鹭被说服了:“那好吧,听你安排。” 国庆假期的末尾,宋魁总算得了两天休息。陪女儿打了回羽毛球,陪江鹭重温了两部老电影,时间眨眼晃过,又该开工了。 往年他这假休了跟没休似的,回到工作岗位以后总是疲惫得不成。今年这次,他却觉得身心都得到了满足和放松,能量也蓄满了。 开工第一周,基层调研又提上日程。这几天吃住都得在县上,临走头天晚上,江鹭在衣帽间给他收拾行李。 装换洗衣服的时候,他从厨房出来,凑到她跟前,“我把牛肉炖上了,你这两天晚上回来,就煮个面,烫点青菜,跟秋秋凑合个红烧牛肉面。我再单独分出来一份冻上,过两天你拿出来做个土豆烧肉,蒸点米饭。这样行吧?” 操心他明天出差以后她们娘俩饱腹问题,他下午专程开车出去买了一堆肉和菜回来,把冰箱塞了个满当。然后就钻进厨房一直忙到现在,菜单都给她安排得明明白白的。 江鹭扭头看他还系着围裙,想起当年头回见他做饭,穿件黑T恤,道上大佬似的,却拿个锅铲、系个卡通围裙,相当违和。 她忍不住莞尔:“你就差给我俩脖子上套个大饼,让我俩转着圈啃了。我俩这么多年没你在身边照顾,也没饿死啊,你闹表现也悠着点,别再累坏了。” 宋魁本想答,这有什么,做顿饭有啥累的。但见她笑着,自眼里眉梢都透出蜜意来,就忍不住讨点甜头:“累是累,但老婆要是亲一口,再累也值了。” 江鹭瞥他:“你没听过,‘中年夫妻亲一口,噩梦能做好几宿’?” 他嗤:“谁说的屁话,你少受这些荼毒。再说,我是中年人就算了,我老婆哪是?这不十八岁小姑娘么。” “那你老牛吃嫩草啊?” “只吃你这棵。”他手臂一勾,揽着她亲下来,江鹭也偎过去,搂住他脖颈。 两个人的唇刚黏上,还没尝到温度几许,秋秋喊着“老爸”跑了过来。 看到他俩接吻,秋秋一瞪眼睛:“哎……不是,老爸老妈你俩注意点影响好不好?” 江鹭满脸窘态,赶紧要推开他。宋魁却不以为意,还是蜻蜓点水地在她唇上印了一吻,才松开手,过去在秋秋头上揉一把:“你那漫画里这些情节都看多少回了,我都没说你什么,现在还教育上你老爸老妈了?没人教你进门要敲门,我俩在卧室也是有隐私的。” “你俩有啥隐私啊?” “你说有啥隐私?小孩不该问的别问。” 江鹭听这父女俩马上越说越偏了,赶紧打断:“好了好了,喊你爸干啥?” “我那个……家教,能不能不找了啊?” 宋魁跟江鹭对视一眼:“什么情况,为你这事我俩费这么大劲儿,你现在说不找了?那你这成绩怎么提高?” “老爸你辅导我行不行?”秋秋眼睛亮亮的望着他。 宋魁自然推脱:“我那半瓶子水咣当的水平,咋辅导你?你好些题我现在也不知道怎么解了。” “但是老爸你昨天给我举得那几个例子,比如怎么通过血迹喷溅的角度和距离计算凶手身高啦,通过子弹落点用推算射击角度和初速度啦,真的超酷、超厉害!要是你辅导,我一定好好学数学,不管是问老师还是问同学,把所有不会的题都搞懂,好不好?” 江鹭心说这都什么跟什么,怎么还跟孩子讲上什么凶手、什么子弹、刑侦破案了? 可转念再想,秋秋这孩子自小是她爷爷奶奶带着,在公安大院里玩大的。院儿里好些老刑警天天念叨,她耳濡目染,对刑侦这些事情天生感兴趣。如果真能通过这种形式把孩子的兴趣引导到学业上,积极性调动起来,也未尝不是件好事。 宋魁看江鹭不表态,也拿不准她的态度,就没急着答应:“你先别急,我跟你妈商量商量再说。” 秋秋回房后,江鹭问:“你怎么想?” 宋魁心里没底儿:“我说实话,我也就是能辅导个很基础的内容,顶多给她举些通俗易懂的例子,讲个大概。真要具体到学习方法、解题思路、考试内容上,那也是两眼一抹黑,啥也不会。” 江鹭摇头,“我觉得现在问题的关键不是你能不能,而是有没有精力,愿不愿意为她付出。” “她是我女儿,我怎么会不愿意为她付出?况且这点付出算什么,只要有时间,我肯定愿意……哪怕就是没时间,我也尽量挤时间出来。” “有你这话就够了。”江鹭点头,“就让她自己试试吧,主观上的意愿和驱动力是什么都比不了的,比家教有效得多。很多孩子学习的动力是炫耀,是为了在同学之中显得与众不同,为了‘酷’。比方说你给她举的这些例子,她拿到学校肯定赚足风头。另外,我其实也真的不想把袁洋扯进来,特别是前几天你跟我说了你现在的处境以后。” 宋魁应好,安抚地拍她:“你也不用太担心,我应付得来。” 第 48 章、 临出差前,宋魁跟江鹭打申请:“老婆,给支点工资出来呗?…… 临出差前,宋魁跟江鹭打申请:“老婆,给支点工资出来呗?” 这些年他吃喝在单位食堂,通勤有公车,一年四季身上除了警服就是衬衫西裤,基本不怎么花钱,也没有消费场合,所以工资卡一直上交江鹭管着。她一般都是给他留些零用钱,剩余的就转走用来理财。 江鹭问:“卡里的花完了?” “没,还有两三千。” “那支多少给你?” “五千吧。” “那么多?用来干什么?” “这不出差好几天嘛,留着备用。” 江鹭没多想,答应了。 出去这两天,他每天都给她早请示晚汇报,工作间隙也不忘给她发条信息关怀一两句。 江鹭挺宽慰,看来这回的婚姻修复计划真不是随口说说而已。 周三晚上,他照例打电话过来,汇报工作生活情况:“鹭,今天到壑东了,中午晚上都是工作餐,没喝酒。吃完饭我还出去溜达了一圈,刚回宾馆来。还是标间,跟霍局一间。” “倒也不用每天都这么详细地给我汇报,人家同事听着以为你妻管严呢。” “妻管严咋了,以前在支队的时候都知道我妻管严,这名号早十年比现在响亮多了。再说,妻管严现在可是褒义词,光荣着呢。” 听筒那边传来他和霍聪两个男人的笑声。 不像他这么粗枝大叶浑不在意地,江鹭不太习惯自己和他的对话就这样当着外人的面进行,脸有些热,“你快打住吧……” 他回到正题上:“对了,给你订了礼物,明天记得查收。” 这也不是谁的生日,也不是什么纪念日的,怎么突然订上礼物了? 她问:“什么日子,买礼物干嘛?” 宋魁笑:“你不记着了?咱俩刚认识,第一次聊天的纪念日。” “这种日子谁会记着?” 她嘴上轻描淡写,其实心里记得清楚得很。他第一次给她发信息的内容,甚至第一次与她通话说了什么都记忆犹新。 “……等等,你上次找我支工资,不会就为了买礼物吧?” 宋魁支吾:“那我没钱啊,只能管你要。” “到头来花得还不是我的钱?” “也不能那么说……好久没送你点什么了,总觉得缺少点仪式感,就当是补你的结婚纪念日礼物。” 一个粗得没边儿的男人,还懂上仪式感了。江鹭只笑,没再苛责。 “想我了没有?” “明知故问。” 他笑:“我也想你,想你俩……明天收到礼物了告诉我。” 第二天晚上,礼物送到了小区门口——整整一百朵玫瑰,还有两个礼盒包裹。 他特意发信息嘱咐,别当着女儿的面拆,江鹭也就大抵猜到里面是什么了。 秋秋看她抱着花进门,先是好一阵激动兴奋,然后就吐槽起她爸来:“老爸开窍啦?他这么不懂浪漫的大老粗居然也会送这么大束花?怎么不是红玫瑰啊,而且,谁送花送一百朵啊?不都是九十九朵吗……” 江鹭啧她声:“你懂什么,这是我跟你爸的专属数字。你老爸第一次给我送花的时候就送的是这个颜色、这个数量。” 秋秋一脸等着八卦的表情:“什么回忆?老妈讲讲嘛,我要听你跟老爸谈恋爱时候的事!” 江鹭不肯说,这种事,她哪好意思启齿,还是留给宋魁这种脸皮厚的往后炫耀去吧。 秋秋又闹着拆礼物,“老爸送你什么,让我也看看嘛。” 江鹭只能打发她,“去去去,你爸给我准备的惊喜,你凑什么热闹。” 好容易把她哄着去整理鲜花,她才做贼似的,偷摸把礼盒拿回卧室拆开。 一大一小两个盒子,大的里头是一套情趣内衣,而且是薄纱蕾丝造型的那种,材质摸起来不错,但总共加起来也没多少布料。江鹭想起前两天亲热时他好像提过想看她穿,耳朵根一热。 本以为他是随口说说,没想到还真买了……而且,他居然喜欢这款的? 另一只盒子里是一对儿红玉髓耳钉,那抹红不知为什么让她觉得有些意味深长。她从盒子里取出来戴上,正对着镜子欣赏的时候,放在客厅电话响了。 是宋魁打来的,问她礼物收到了没有,喜不喜欢。 当着女儿,江鹭只能暧昧不清地说花很漂亮,礼物也选得实用。 秋秋很快抢去电话,说今天的玫瑰有一半都是她修剪出来插到花瓶里的,借此跟她爸邀功请赏,宋魁当然宠溺地满口答应。 等父女俩聊完,手机回到江鹭手里,她才躲回书房里,压低声音嗔他:“你居然真买了?就那点布,根本什么都遮不住!” 宋魁故作无辜:“我问你的时候你也没反对啊。” “我……你这不是趁人之危嘛,那时候,哪顾上想这些?”她义愤抗辩。 他笑了一阵,开了几句带着荤话的玩笑,才正经道:“对了,鹭鹭,刚好有件事要跟你说。” 江鹭应着,听他道:“李卫平不是去年调到汝固干局长了么,刚好周五我去调研,他给我打电话,非让我晚上别回了,要请我吃饭。我推了半天没推掉,这小子把宾馆房间都给我订上了。我想着,要不你到时候过来,咱们一起吃个饭?你也有阵子没见大平了。” 其实李卫平年年都会登门拜年,但不知道为什么,江鹭每回听到宋魁提起他,脑海里还是会浮现出十几年前刚认识的时候,那个白白瘦瘦、满脸带笑的小伙子来。 李卫平老家在天津,每回开口都跟说相声似的。当年宋魁在支队时,队里这几个活宝,就属李卫平能闹腾,一个人都能把一屋子人逗得哄堂大笑。 宋魁为了追她戒烟,李卫平还当监督员,给她录音频、写材料,美其名曰“收集队长戒烟证据”,把宋魁气得够呛。 不像宋魁岁数大着她们许多,江鹭跟李卫平、邵明这几个年纪相仿,也玩得来。每回去队里探望,几个年轻人凑一块儿疯玩胡闹,宋魁还吃醋。 现在回想起来,当年他们办案子也辛苦,可打打闹闹的,欢笑夹着汗水,却也快乐。 这一晃十几年的交情了,上回见面还是李卫平带着儿子登门拜年,那都是他到县上以前,去年的事了。 “你一说大平,我就想起他那天津腔来。”江鹭笑着感慨,“确实好长时间没见了,上次颜娟过来,我还跟她说呢,什么时候两家一起聚聚……哦对,你俩这一凑到一起,少不了得喝酒吧?” “多少喝些。” “你记着该报备一定要报备,提醒大平也记着。” “好的领导,收到。” “那我周五下班过去,跟你们汇合。” 宋魁应着,“我把宾馆地址发给你,你开车慢些,注意安全。” “好。” 临挂电话,他又提醒:“那个……到时候记着把今天的礼物带着。” 江鹭恍才明白过来:“你早预谋好的?” “没有……”他咳嗽声,“耳环也带着。” “什么耳环,那是耳钉。” “好好,耳钉。” 周五下班,江鹭接了秋秋送去婆婆那儿,就往汝固走。 七点多钟,到了餐厅包厢,她推门进去,看到桌旁除了宋魁、李卫平,还有颜娟。 她惊喜地唤了声“娟儿”,颜娟也忙起身来:“嫂子,你真是越来越年轻了,比我上次见你的时候状态好多了!” 李卫平那口津腔跟着响起来:“那可不,嫂子天生丽质,永远十八!你看看,一进来咱这小包间都蓬荜生辉了。魁哥,你今儿可得把嫂子藏好了,我们汝固地方小,嫂子这模样的走到街上那得引起轰动,以为哪个明星来拍戏呢。” 宋魁看看江鹭,笑着骂他:“你小子少贫几句嘴吧。” 江鹭在宋魁旁边坐下,对李卫平道:“你怎么都当上局长了还是没个正经样?你要是用这一口津腔开会,底下人憋笑得憋得挺辛苦吧?” 他哈哈一笑:“我这不是为了逗您嘛,真到了会场上,还得是普通话,标准的。” 李卫平嬉笑调侃、插科打诨,宋魁对他则是兄长般的关怀和笑骂,两人一聊起来便都有些滔滔不绝,江鹭自然也又被拽回到那时候的回忆里。 那会儿她才刚毕业参加工作一年多,对刑警这个职业的一切既陌生又好奇。每天一下班,她就往宋魁跟前跑,他们加班办案子,她就给他们买夜宵、送水果,忙前忙后地照顾。 宋魁年纪长,又是当队长的,哪怕她才二十出头岁,底下这帮人对她还是尊敬地一口一个“嫂子”地喊着。 那时候,他们在她跟前喊得最多的就是“辛苦”,是“累死了”、“穷得叮当响了”。 的确,刑警这个行当是辛苦,苦在办案子的巨大压力,累在没规律的加班熬夜和出差抓人。论收入那更是几乎垫底儿,那时候办案的经费是相当紧张的,有限的财力物力都投入到技术设备、检材方面了,人员的工资补贴当然也就跟不上。 可但凡干过刑警、在这行里摸爬滚打过的,哪怕是后来调离了,去了别的岗位,甚至离开公安系统的,却没有一个不怀念、不对刑警这份职业产生深刻感情的。 这是一种旁人理解不了的情感,它既包含了出生入死、并肩作战的兄弟情谊,更包含了一种对正义的追求和英雄本色。 可以说,刑警是将警察这个职业的真实底色体现得最为淋漓尽致的一个警种。刑警的这团火一旦燃起来,就很难再熄灭。 江鹭对自己在初入社会时就能接触到像宋魁、李卫平他们这样正直无畏的人民警察,一直是感到庆幸的。当年追求她的人很多,在姑父的圈子里,无一不是青年才俊、小有作为,但她却最终坚定地选择了宋魁。 后来家中的一些亲戚朋友还为她感到可惜,说她要是嫁了某某,早都住豪宅、开豪车,全世界地环游了,也不至于跟着宋魁常年两地分居,吃这么多苦,为家庭付出这么多,牺牲这么大。 江鹭或许也羡慕过那些奢华,但她更怀念的,还是那个与他们一起苦中作乐,吃路边摊、喝汽水、扒盒饭,在无数个加完班的深夜吹着温热的晚风,一起畅谈理想、吐槽现实,最终仍然热血沸腾地奔走在追求正义道路上的青年时代。 第 49 章、  后半程,李卫平喝得有些上了头,话题不知怎么就聊到了他的调动上来…… 后半程,李卫平喝得有些上了头,话题不知怎么就聊到了他的调动上来。 去年,他从市局治安支队副支队长的位置上被扔到了县里,能看得出来,这个调动对他的打击很大。 酒精让他满脸通红,更让他情绪亢奋,他放下酒杯,骂道:“我明年也四十了,挪来挪去,还就在县上。那刘斌天天在上面拍马屁,嘿,居然给他提上去了,他比我还小两岁呢!是,我也知道,提拔干部不看能力,那也行,让我继续干业务,我乐意。可是何崴这个王八蛋是真不干人事啊,我在外面轮了一大圈,要不是魁哥你帮我打招呼,肯定是回不了支队的。结果呢?刚回来屁股还没坐热,他就把我撸下来,把这位置给了刘斌。真他妈的憋屈!” 他说的这些,上回颜娟上家里来,江鹭已经听过大半。颜娟看他又再提起,而且有些口无遮拦了,便瞥了江鹭一眼,在旁边小声地劝他,“少说两句吧。” 李卫平不干:“别人面前我不敢说这些,可这是当着我哥我嫂子,我忌讳什么?” “毕竟宋哥还得和他共事,人家也还是你领导……” 李卫平拍桌子道:“狗屁领导!我没他这样的领导!我这辈子就认两个领导,一个是魁哥,另一个就是以前的老支队长魏青。至于何崴,他算什么东西?那副嘴脸和做派,哪儿还像个人民警察啊?他配得上这四个字吗?” 不仅仅是李卫平口中的何崴,颜娟口中的、包括宋魁口中的何崴,早就已经让江鹭颠覆了看法。 曾经江鹭觉得何崴感情内敛、克制隐忍,不论如何,算是个成熟、顾全大局的人。 现在她却觉得,这一切都不过是他内心自卑的掩饰和伪装。这自卑也许就像他灵魂打碎的残片,被他紧紧地攥在手里,不仅割伤他、刺痛他自己,也成为他手中刺向别人的武器。 到今天,他已经彻头彻尾地变成了一个令她完全陌生的人。 那天跟他吃完饭,彭疆私下里对她说,感觉到何崴变了、不似从前了,她只苦涩一笑,心中何尝不为这老朋友惋惜? 江鹭其实已猜到他的所做所为,但还是向李卫平求证他这样说的原因。 见丈夫闷着声不答,颜娟就替他把话揭过去:“其实,都是些捕风捉影没有证据的事,就不说了吧。” 李卫平这才哼声:“想提拔的、调动的,都得先把他巴结好了呗,要是不送钱送礼,那就别想踏踏实实、消消停停地干。这些年他们光房子都买了不止一套,他老婆每年暑假都带孩子去国外旅游,寒假去全国各地滑雪,会享受得很。有没有证据,查查嘛,查查就知道了!” 江鹭瞥向宋魁,他一直沉默着没有发话。 颜娟打圆场:“好了卫平,那都是以前的事,不提也罢。毕竟宋哥现在回来了,市局的情况往后肯定会慢慢好起来的。” 李卫平最后还是喝多了,拉着宋魁声泪俱下地怀念起当年的日子。 江鹭能看出他的苦闷,一个男人在喝多的时候痛哭落泪,那可以想见他平日里的生活该隐忍得多么辛苦。 一个这么多年履历、业务这么精干的老刑警,仕途上没有提拔也就罢了,没有过错却被从原岗位上拿下来,被扔到这么偏远、这么犄角旮旯的一个小县城来,谁能没有怨气、怨言? 虽说公安的事业归根到底是服务人民,不分高低远近,但他在这里的工作想必也是处处不顺、无人重视的。 换做是谁,心里头恐怕都过不去这个坎,也接受不了这个现状。所以颜娟要劝,江鹭便拦着她,让他好好地在宋魁这里发泄发泄。毕竟,除了宋魁,还有谁肯听他的这些牢骚话? 临分别时,李卫平已经醉得有些站不稳当了,却还是对宋魁敬了个礼,“魁哥,这辈子我都是你的兵……你放心,汝固这摊子,我肯定好好干、干得漂漂亮亮地,给你争脸!” 宋魁跟他抱了一下,用力拍了拍他后背,满腹的宽慰之言,却终是只在嘴边转了一圈,落下简单一句:“你受委屈了。” 回宾馆的路上,江鹭无法控制地反复想到李卫平立正敬礼那一幕。想到他脸上落寞的神情、口中的辛酸词句,心中也不禁泛起阵阵酸涩。 她扭头看看宋魁,他沉默着,什么也没提,但眼睛也有些红了,不知道他此时此刻的心情是否也与她一样,一样的复杂,苦涩。 回到宾馆房间,江鹭想扶他到沙发上歇歇,醒醒酒,宋魁摆手,道:“我没多。” “那也坐会儿,喝点水缓缓再去洗澡。” 她叮咛着,走到洗手台前,从化妆包里拿出卸妆水,准备卸妆清洗。 宋魁走过来,从背后搂住她。 看着镜子里她与往日不同的明艳,尤其耳垂上戴着他送的那对儿红玉髓耳钉,他感到某个部位有些发紧。她身上清淡的香气幽幽萦绕而来,他有些迷醉地嗅她脖颈:“喷香水了?” “哪有,洗发水味儿吧。” “好香。” 江鹭擦干净脸,瞥他眼,“以前不是说,不喜欢我喷香水、化妆么?” “也分时候。要纯粹为了欣赏,那当然各有各的好。但要是为了品尝……”他低下头,贴上她的侧脸。 江鹭侧过头,他的唇便覆上来,度过一阵铺天盖地的酒气。这酒的味道醇厚,也辛辣,与他身上浓烈的气息交织在一起,今晚一滴酒都没沾的江鹭也有些醉了。 房间里的温度热起来,她躁动着,酥透了,追寻着他,渴望着他。她觉得应该要去床上,便推了推他胸膛,但宋魁却没有动,贴紧她,解开衬衫扣子。 “扶好。” 在这里?她的心蓦地发颤,想起每次情至浓时承受的力度,觉得自己恐怕是扶不稳的。 但在这样的地方,以这样的……她忽然也很想试试。 洗手台边暖橘色的顶光晦暗不明,勾勒出镜子里她丈夫高大健硕的轮廓,在他之前的她,对比之下则显得愈加纤细。她望向镜中,看到神情迷离破碎的自己,里与外,两个世界交织着,晃动着,翻覆着。她仿佛一艘在浪涛中飘摇飞舞的船,又像被风摧折得弯了腰的小树。呼吸声、□撞声盈满了这小小的空间,直到一阵激浪拍向他们,将他们拍得化成一滩海水,融在一起。 她最后虚软地滑下去,宋魁一把捞起她,抱她到床上。 躺着歇息的时候,她靠在他臂弯里,问:“何崴的事,你怎么想?” 他不太开心地蹙眉:“这么好的气氛,提他干什么。” “因为担心你啊。他继续这样胡搞下去,最后受影响的还不是你?” “新官不理旧账,以前的事是以前,只要别闹大、闹得影响恶劣,息事宁人、大而化小就算了。也没个由头,我突然查他,那成什么了?个人恩怨、内部斗争了。况且,班子这些委员我都找他们逐一谈过话,现在整顿力度这么大,他如果能收敛、收手,那就让他先好好干着。看吧,他这位置也不太好动。” 江鹭清楚这其中利害关系,点点头,不再提及。 他沉默片刻后却又忽然问:“当年没有跟他,跟了我,后悔吗?” 其实从吃饭时他瞥过来的那个眼神开始,江鹭就知道,今晚何崴大概率又要在他心里挥之不去了。 她无奈笑声,“你又吃他醋了?” 他不置可否。 江鹭很想问,一个只在正月里走亲访友的场合才能见到的人,平时联络都几乎没有了,到底为什么总能让他这么介怀? 她翻起身,趴在他胸膛,望他:“什么叫没有跟他后不后悔?好像我是非此即彼,不选你就选他似的。问题是,我当年明明就只有你这一个选项啊。他一个早都被淘汰了的选手,你老跟他较什么劲儿?” “那是你单方面淘汰了他,人家自己可没把自己淘汰,这不是这么多年了,还在赛道里跟跑呢。”他语气有些幽怨,“再者,跟了他,你这些年起码是不用两地分居吧?生活水平大概也好一些,你没听,人家媳妇每年都去国外旅游,带着孩子滑雪。” “那都是传言,谁知道真假?就是真的,歪路子来的生活品质,我可无福消受。而且我也没觉得咱俩生活水平哪里差了。以前分居,倒是真的苦事,但就算闹矛盾、有争执,还不是因为我们之间爱得够深重?换是别人,可能这感情早都破裂了、婚姻也早都名存实亡了,生活在一起反而两看生厌。更何况,现在你不是也回来我身边了,这不是守得云开,苦尽甘来了吗?” 宋魁的心踏实了,被她这样的话熨帖了。 他想说些什么,甚至想给她读情诗,想把他见过和记下的所有老掉牙的、时下流行的情话说给她。但那样的肉麻又让他退却了。 他最后还是咽下一串烫嘴的文字,翻身将她压住,紧紧抱着她,粗重地吻她。 半途,他想起什么似的停下:“内衣呢,带了吗?” “明天再换……” “现在换……”他央她。 酒店唯一的好处就是不必避讳或担心什么,不像家里,还要顾及女儿,要考虑邻居,在这里则可以什么也不用想、什么也不用管地随心所欲,肆意妄为。 内衣刚换好,他便急不可耐地缠上来。身上这几片料子不多,可各种绑带繁琐得很,她辛苦费劲穿了十来分钟,他欣赏没多大会儿,到了床上,不到几分钟就撕了干净。 他们一直折腾到半夜才睡,第二天大早一醒,江鹭嗓子哑了。 她气急败坏:“都怨你。” 宋魁听她说话就想笑,赶紧起来给她倒水:“你别出声了,养着吧。我去给你买早点,你再睡会儿。” 睡到快十二点起来,吃了点东西,两人退房从宾馆出来。 他神清气爽,江鹭腰酸腿疼。 再也不想听信他什么“只一次”的鬼话。 第 50 章、  从汝固回来,宋魁这轮出差算是结束了。   何崴手头的专项…… 从汝固回来,宋魁这轮出差算是结束了。 何崴手头的专项工作总算落实下去,第一时间向他汇报了成果,部分干部的人事问题也在上会讨论。为基层民辅警待遇提高的事,近些天他又连着找市里、财政沟通了好几回,虽然还没什么实质性进展,但起码也是挂上号了。 总体而言,工作稳步推进,他也总算能抽出时间顾及一下江鹭交代他的任务。 他让下面支队走流程开了张调取证据通知书,将小区的监控视频拷回来,拷到了自己的笔记本电脑上,放在办公室,得空就看上一阵。 即便如此,一个人看进度还是太慢了,也依旧是一无所获。 周末晚上,江鹭带秋秋跟亲戚吃饭,把他扔下了。 倒不是他不想去,而是她不许:“我那个姐夫,一到这饭桌上就给你找事,你说你给他办还是不办?你又抹不开面子,又为难,还不如干脆不要出现。” 她母亲那面的亲戚,很少从事需要跟公安系统打交道的职业,平时也不太麻烦宋魁。唯一就是这个表姐夫钱兴强,做生意,偶尔一些检查、行政审批方面的小忙找他,他也就帮着打声招呼,加快一下效率。 他便道:“又不是多大的忙,自己家人,帮一下也不过分……” 江鹭打断他:“不是不让你帮,偶尔一次没什么,但架不住他这人得寸进尺啊。小忙帮多了也出大问题,久而久之他就什么都找你。你看上回,一个八竿子打不着边的他哪个哥们,酒驾了要让你捞出来,你还帮啊?早晚帮出事。” “那你也不能总不让我露面啊,我好歹也是家庭成员吧,老找借口不出席,你大姨和舅舅他们该对我有看法了。” “有什么看法?难道不该先对钱兴强这种人有看法?敢对你有看法我就摆明了说,啥时候把他管住了、让他别打着你名号在外边胡来,你就啥时候回去。今天又不是什么重要的聚餐,缺你一个不会怎样。” 她这么强势,宋魁也没辙。 下午到局里加了会儿班,又看了将近三个多小时的监控,到现在,已经累计看了二十七八个小时的总量,还是没什么发现。 如果连嫌疑人都无法锁定,后续的追查也就无从谈起。对着屏幕,他眼神发直,开始怀疑自己是否看漏了,错过了什么。 这种心理波动很正常,视侦就是这样在一遍遍枯燥的重复中分辨毫厘之间的线索,对侦查人员的耐心和情绪都是相当大的考验。当年看完几十小时的视频仍旧一无所获的时候也不是没有,现在这还算不了什么。 他只是不办案太久了,不能习惯罢了。 洗了把脸,回来继续鏖战。 机械地切换下一段视频,半小时后,播放至16号下午18点03分左右时,一个戴鸭舌帽、头低着,穿灰色长袖、短裤,身材偏瘦的男性出现在包裹的位置。 宋魁大脑一个激灵,立马来精神了。 他坐直了凑近屏幕,调到慢放,反复拖动进度条观察其举动。他前后三次进入画面,明显是在代收点多次翻找包裹。最后一次入画时是从斜下角的包裹位置,但这是个角落,拍不完全,入画的时间也比较短,很难分辨他是否动过那个包裹。 但凭他的直觉和经验,这个人的穿着打扮、姿态和举动都很反常,不像是来找快递的。 担心视频分辨率模糊、仅凭肉眼判断不够准确,宋魁去了趟裙楼的刑事技术处。 刚好,DNA实验室的主任王文州正带着几个年轻人在加班搞检材。 他走过去敲门,喊:“王主任。” 王文州一抬头看见他,有点意外,赶紧起身从办公室出来:“局长,啥事?” “你们处图侦室有人在没?来个人,帮我个忙。” 王文州道:“您等下,我去看看。” 不大会儿,他带了个小伙子过来:“局长,小赵,赵子尧。” 赵子尧有些拘谨地喊了声:“局长好。” 宋魁点头:“视频图像处理,会搞吧?” “会。” 宋魁道声好,让王文州去忙,请赵子尧跟他回办公室一趟:“有段视频,想麻烦你过来帮我看看,能不能做模糊图像处理。” 赵子尧心里十足纳闷,这么大个领导,都干到这位置了还在亲自搞案子?不会吧?但疑惑归疑惑,最后也没敢多问。 到办公室,宋魁将笔记本推到他跟前,请他在办公桌前落座,看一下视频情况。 赵子尧局促极了:“我站着看也可以,您坐吧。” “没事,请你来帮忙的,哪有你站着我坐着。快坐。” 赵子尧只得坐下,摇晃鼠标,屏幕亮起,没想到正当间却是微信聊天窗口界面。 他没想刻意看,但微信置顶名“老婆”和两人的对话中宋魁回复的“想你了,几点结束”,还是毫无防备地印进他眼里,想挪开视线都来不及了。 赵子尧不动声色地尴尬到头皮发麻,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宋魁倒表现得很自然,仿佛这事稀松平常,只提醒他:“哦,视频我最小化了,在状态栏里。” 赵子尧赶紧把微信窗口缩小,点开视频。 宋魁指着视频道:“你看一下,就是这个人。因为监控的位置不太好,他从这里入画到出画基本只有一分多钟时间,而且只拍到局部,也看不太清楚,你帮我看看能否做个模糊校正?” “可以,没问题。”赵子尧应得干脆,“您将视频拷我或者发我政务通吧,我在室里电脑上试试用超分辨率看能不能增强一下。有结果了第一时间告知您。” “好,那辛苦了。” 赵子尧走后,宋魁觉得这事似乎快有些眉目了。 江鹭一直没回他消息,他便决定去拳击场活动活动僵硬的肌肉。 当年在市局,下班后他就偶尔去斜对面的训练场打几局。最近江鹭给他放假,不用做饭的时候,他也抽空过去练一会儿。 拳台上专注对抗时,总能得到一种酣畅淋漓的释放。疼痛,击打,则让人肾上腺素飙升,思维清晰。他后来办案、戒烟压力大,也靠这种方式发泄,寻求情绪的出口。 只可惜他这全国公安格斗技能赛的冠军,当年能陪他打几个来回的人就不多,现在技术体能虽然退步了,却当了局长,下面人再厉害,陪他打也难免放水,他亦觉得无趣。 挑来挑去,跟他差不多量级的,还能不顾及他身份的,也就剩下分管刑侦局的副局长霍聪了。 这阵子一直是霍聪陪他打,他便给霍聪打电话,问他有没有空过来打一场。 今天霍聪却不方便,电话里,不好意思地答他:“我这会儿正跟家里吃饭呢,要不吃完饭过去吧?” 周末人家放假,也难得陪陪老婆孩子,宋魁就不好再打扰:“没事,你陪家人吧,不用过来了。” 霍聪一想:“这样,我给你喊个人过去,经侦支队的副支队长张元顺,这小子身手不错。” 宋魁笑:“身手不错你才贡献出来?之前怎么不提?” “嗐,谁知道他一个搞经侦的有这两把刷子呢?我也是前几天才听他们支队长说的。这小子藏得深,脾气又倔,不爱往领导跟前凑,人家觉得这叫溜须拍马。” 宋魁听了觉得有点意思,很想见见这位张元顺,“我当年在队里的时候也是这个脾气,我看他跟我挺投缘。你帮我问问吧,人家要是愿意也有空,就喊他过来打一会儿,没空就算了,别摊派任务。” 放了电话,宋魁带上运动包从市局出来往体育馆走。对于张元顺能不能来他没报多大期望,能来就来,不愿意来他就打打沙袋也挺好。 周六的馆里空无一人,平时人满为患的器械区现在空荡荡的。 宋魁换了衣服热了身,先拉了一组器材,刚戴上护手套,一个大个子进来了。 这人一张长脸,胡子拉碴,三白眼,一副熬了几个大夜没睡好的模样。虽然比起宋魁来不算壮,但也比大部分人看着结实得多,像个会打拳的。 看见宋魁,他立正道:“局长好。霍局喊我过来,说让我来给您当个陪练。” 宋魁站起来,笑道:“我可没那么说啊,我跟你们霍局说的是,有空就来打打,没空就别来了,别整得跟我压榨干部似的。咋样,你晚上没什么事?有事就忙你的去,我打沙袋也行。” 张元顺道:“没啥事,我也刚从局里加完班过来。” “大周末的,不用陪老婆孩子?” 他不好意思地笑了下:“没结婚。” “多大了,怎么还没结?” “三十六。” 宋魁想说这人生大事得抓紧啊,又觉得轮不到自己操人家的闲心,就没深问:“行,那换衣服去吧,切磋一局。” 张元顺热完身,见宋魁没戴护具的意思,便问:“局长,咱们是打不戴护具的?” “不然呢?戴护具的有什么意思。” 张元顺心道,这老大好生猛,他玩拳这么多年,职业的业余的都玩,倒是没见过干到这种位置的还打职业拳击的。有点厉害。 两人上了拳台,宋魁打量他,问:“你多高多重?” “一米八四,八十九公斤。” “好,那咱们基本上一个量级。先说好,要打就真打,别让拳,别放水。” 张元顺双拳碰了碰:“没问题,您既然找到我了,我肯定陪您打到痛快为止。但是,这都不戴护具了,要么就定个规矩不击打头面部?我怕给您脸上打伤了。” “嗬,你小子年龄不大口气不小,我倒想试试咱俩谁挂彩呢。” 到了拳台上,就没有什么上下从属,长幼有序了。宋魁是奔着给张元顺点厉害尝尝去的,张元顺虽然是下级,但是胆子大、不拘着,也是不遑多让。两个人先试了几个来回探探深浅,谁也没尝到甜头,才认真起来。 宋魁体能和技术都不差,就是反应上慢了些,毕竟年龄大着张元顺快十岁了,略有些吃亏。张元顺步伐轻巧,闪避灵活,不过战术拳商上欠些火候。缠斗一局,看似拳拳到肉,实际上谁也没挨几下重的。 正焦灼,宋魁的手机响起来,他只得喊了暂停。 50-60 第 51 章、  电话是江鹭打来的,问他在哪,要不要接他。   他喘口气,…… 电话是江鹭打来的,问他在哪,要不要接他。 他喘口气,道:“在拳馆呢,你们吃完饭了?” “吃完了,我顺道把秋秋先送回家了。你呢,准备什么时候回,我接你去吧?” 宋魁道:“来吧,给我带点吃的,饿着呢。” “你晚上没吃饭啊?单位也没饭?” “这大周六的,又没食堂。” 江鹭无奈,“没食堂不会点个外卖?服了你了。” 挂了电话,宋魁看张元顺坐那儿喝水,就也拿了瓶水过去在他旁边坐下,“你小子可以啊,有两下子,以前练过?” 张元顺点头:“大学里有这门选修课,挺感兴趣,就选着玩玩。后头发展成爱好了,平时没啥事就练练,还去俱乐部打过实战。” “有这两把刷子怎么不参加大比武?还藏着掖着的。” 他摸摸鼻子:“嗐,这不……”本想说参加了也没用,局里又不重视,对个人也没什么帮助,但是这话怎么好当着领导面说,赶紧收住了。 还好宋魁给他把话圆上了:“不喜欢出风头?” “啊,对,我这人就这样。之前也参加过比赛什么的,但是到了那种场合反而有压力,放不开了,成绩也不好。再加上我们搞经侦的,老出差,其实也没太多时间练。” “倒是,我有个哥们以前也是搞经侦的,空中飞人似的,成天全国各地跑案子,是辛苦。”宋魁又喝了两口水就放下瓶子,把湿透了的上衣脱了,“歇好了?再来几个回合?” 张元顺站起来:“歇好了。” 江鹭到市体育中心的时候都快十点了,周末晚上,市民来运动的还不少,但市局不对外开放的这片训练场只剩拳馆的灯还亮着。 保安大爷给她开了门让她进去,才走到场馆门口,就听见里边传出拳拳到肉的“砰”、“砰”击打声。 她推门进去,拳台上两个光着膀子的男人正打得不亦乐乎,看见她来也没有要停的意思。她走上前,从墙边上拉过来一张桌子,把带来的饭和水果、饮料放在上边,就在旁边的长凳上坐下来看两个人打拳。 虽然平时不看拳击比赛,但跟宋魁生活这么多年,她多少也懂一点皮毛。职业拳击和业余拳击还是有很大区别的,业余拳击一般要戴护具,职业拳击为了观赏性才什么防护措施都没有,经常是打得脸上飙血。 别看宋魁生活里是个很温和讲理的人,能动口绝不动手,实际到了拳台上是好勇斗狠的。平时爱玩职业,但是他这个身份人家很难跟他来真格的,说是打拳,其实跟打太极似的,根本打不尽兴。 退一步说,就是打尽兴了也不太合适,堂堂一个公安局长,总不能脸上总挂着彩出席重要场合吧?所以他其实从离开刑侦支队以后就再没有真正享受过职业拳击了。 今天江鹭有点诧异,也不知道这是从哪儿找了个陪练的选手,别说还真打得挺好,两个人有来有回的,宋魁甚至还有些落下风。 江鹭看了两个回合,见两个人都有点打不动了,就喊他们下来休息:“见好就收吧两位,胳膊都抬不起来了。” 两人气喘吁吁,大汗淋漓地从拳台上下来,张元顺喊了声“嫂子好”,赶紧去把背心套上了。 宋魁走过来,在桌旁坐下,边摘拳套边给江鹭介绍:“张元顺,经侦支队的副支队长,怎么样,打得挺好吧?” 江鹭把他包里的浴巾拿出来,给他披在身上擦汗,笑道:“打得比你好。”又指指他脸颊上红了的地方,“就这拳,再重点儿就被人家KO了吧?看看,果然还是业精于勤荒于嬉啊。” 宋魁哂:“你对我要求未免太高了吧?我可大着人小张快十岁呢,再勤也赶不上人家这反应。” 张元顺不好意思地道:“是我没轻没重了,局长让我呢。” “我可没让啊,我今天是使出全力了。说真的,好久没打这么痛快了。”宋魁心里挺开心,喊他坐,“饿了吧,一起吃点,就当夜宵了。” 张元顺也没客气,“还真饿了。” 两个人吃着饭,宋魁问:“加班那会儿没吃?” “那会儿饿过劲了,就没吃。” 江鹭讶然:“你们两个可真行,饿着肚子在这儿打了一晚上拳?” “哪个干公安的不是饿着也能续航十几个小时,习惯了。”宋魁把桌上的运动饮料拿给张元顺一瓶,问:“忙什么案子大周末的还加班?” 张元顺接过去道了声谢谢领导,答:“一个抽逃出资的案子。” “说到这个了,我刚好问问你,耿祈年合同诈骗那个案子,是你们哪个大队、谁负责办的?” 上月中旬,宋魁曾经就这个案子听过他们支队长贺炜的汇报,汇报的结果和信□访办范军、曲向东解释的情况大差不差,似乎事实如此。但是,今天宋魁却想再向下面一层了解一下。 张元顺知道他想问什么,就如实道:“这个案子最初是市场犯罪大队胡跃和刘晨阳主办,我督办的。后来因为信□访办那边反映的情况,贺支要求把案卷和证据材料重审,包括法制也介入过,最终都证实无论是调查流程还是结果都不存在问题。耿祈年和朔正房地产在对外签署的借款融资等合同,包括与李国纲等举报人的合作方面确实不存在诈骗事实。” 宋魁道:“我没有质疑案件结果的意思,我是想问问你,办案过程中对这个案件关联到的盛江集团有没有做过调查?” “查是查了,”张元顺露出有些为难的表情,“但是说实在话,一来要彻查盛江这样的企业存在很大困难,二来没有线索,我们也没理由查的太深入,所以也只是向他们的业务负责人了解了一些情况而已。” 宋魁看了一眼江鹭,没再问下去,“嗯,我就是随便问问,你别在意。” 从拳馆出来去开车的路上,江鹭果然问起:“是那封信和钥匙的事?” 他点头:“给你说个事,视频这块有线索了。16号下午6点左右,有个男的出现在你那包裹的位置,疑似有在包裹上动手脚的行为。” 江鹭心脏嗵地一跳:“那这……算是找到嫌疑人了?” “什么是疑似啊?只是看起来如此,还不能肯定。我把视频发图侦的人处理了,过些天才知道是什么结果。” 她若有所思:“那你问人家小张,调查盛江了没有是什么意思?跟这有什么关系?蔡灏然他爸在这里头又是什么角色?” “有些经济犯罪案件是这样,表面上做得处处合理合法,你只要是调查,都查不出问题,但背后的关系和链条是很难轻易查明的。尤其是一旦可能涉及到一些公职人员,不先打伞,那更不可能查清了。”宋魁说完,问:“所以耗子家这企业到底是他接手了,还是还在蔡江手里管着呢?” “大部分业务应该还是他爸拍板,耗子好像只接手了一部分娱乐和酒店,具体我也不清楚,月底过去,可以问问。不过像他这种二世祖,能干什么,吃喝玩乐不败家就不错了。”江鹭嘀咕着,瞅他:“那你感觉,盛江到底存不存在问题?” “也可能有,也可能没有,我不能说没有根据的话。” 江鹭撇撇嘴:“就你严谨,有什么不能下判断的。要我说,这么大个集团,在平京屹立三十多年了,怎么可能一点违法行为都没有?唬谁呢,当年扫黑不是给他们矿山这条产业一大片人全扫进去了,现在不敢那么明目张胆了,查出些经济犯罪还不随便。不是这个项目就是那个项目,反正你们公安机关也不能拿他们怎么样,睁只眼闭只眼呗。” 宋魁拍她脑袋:“你在我面前说这种话,合适吗?” “有什么不合适的?企业干到这步往往就是大而不能倒,多少亿的税收保着多少人的乌纱帽,你看市里领导敢让盛江出什么事吗?就算你是公安局长也得正视事实。” “是事实,但是你这么说也让我很受打击啊。” 江鹭扭头看他,见他故作一副受伤状,等着她安慰似的,只好道:“好好好,以后不说这种泼冷水的话了。行吧?” “那给亲一个。” 江鹭没辙,仰起脸来让他亲。 他亲完问:“晚上吃饭家里聊什么了?你姐夫又找你办事了没有?” “还说呢,我还正想告诉你来着,亏了你没去!” “还真找你了?” “是啊,这回又不知道他哪个亲戚,在市里头揽了个工程,涉及什么道路施工审批了,办不下来,让我问问你能不能给打声招呼。我心说真是什么乱七八糟的人都能贴上来,当面我就告诉他,‘姐夫,这事宋魁办不了,你们要是正规的工程,等审批流程走完就好了,别着急’。” 宋魁笑了,“那他怎么说?” “能怎么说,哑口无言呀。”江鹭不忿地念叨起来,“我真是从头到脚看不惯这个钱兴强,没多大本事,天天就到处地吹嘘他有个当公安局长的妹夫。他也就算了,他父母兄弟、七大姑八大姨也跟着吹,跟他们都有什么关系?我姐也是软弱,一点也管不住他。你说她当年怎么就看上他这号人的?我大姨一家子也是书香门第,怎么就攀了这么个亲家?” “不管你喜不喜欢,人家也都做了这么些年的亲家了,咱们也是一家人,分不开的。在外面吹嘘,图个虚荣心得到满足,脸上有面子,也是人之常情,没必要太苛责。” 江鹭哼他:“就你老当老好人。” “那是你的家人,我能说他们的不是吗?” “行,你是中国好女婿。但是我再强调一遍,他要是给你打电话找你帮忙,不许帮啊。小事也就算了,违反原则的事绝对不能开口子。听到没?” 他“啪”地立正敬个礼:“收到,纪委书记都指示了,小宋一定令行禁止。” 第 52 章、  不几日,赵子尧将视频图像的处理结果发了过来,并给宋魁做了汇报。…… 不几日,赵子尧将视频图像的处理结果发了过来,并给宋魁做了汇报。 处理后的视频里,嫌疑男子的动作更加清晰、一目了然——他走到包裹跟前,做出了一个很明显的往包裹上“一拍”的动作。 在视频中,这个动作仅仅只用了零点几秒,也许就是一个眨眼的功夫,如此短暂的时间里,他手中粘贴上去的这个信封也几乎只是一个残影、几个像素点。如果不是依靠技术手段,仅凭肉眼是根本无法断定这一事实的。 但即便有了这样的证据,由于嫌疑人带着鸭舌帽,脸部只能拍到三分之一左右,因此仍然无法简单通过人脸识别确认身份。 宋魁知道,查到这步,唯一的办法是实地走访、继续调取周边监控,找到更清晰的、能拍全他面部的视频,如果找不到,那就得通过时空关联分析构建其活动轨迹,追踪其行踪,梳理可能找到线索的节点。依照这个思路和办法,后面要开展的工作更加是海量的。 仅靠宋魁自己是无法实现这么大量的走访摸排工作的,而且马上临近年末,人事问题、考核指标问题等等都摆在面前,他分身乏术,只得将这件事安排下去,交给了霍聪。 但他也没有强压任务,只是叮嘱:“支队要是人手不够,就先紧各自手头的案子处理,年末了,关注指标达成是第一位的。这个案子可以放一放,不必太着急,但记得注意保密。” 霍聪应下,没有多问。 蔡灏然邀请江鹭参加的酒店十周年开业庆典,原本是说过让她带上宋魁一起,但临到跟前,江鹭见宋魁问也没问、提也没提,以为他是忙得顾不上这头,也就不打算带他了。 谁知到了聚会的头天晚上,临睡前,宋魁却主动问她:“明天你是要去参加耗子那个饭局吧?” 江鹭正靠在床头敷着面膜看手机,头也没抬地应了。 宋魁坐上床,靠过来到她旁边,“我听你打电话说聚会地点在盛江庐观园?” “是啊。” “不是让你带家属,怎么,不准备把我带上了?” 江鹭这才抬头,看他:“干嘛?上回你说到跟前再看,我见你一直没提这茬,以为你不准备去了。不是说好让你少出席这种场合的吗?” “偶尔参加一下也无妨吧。” “我那群同学可有好几个豺狼虎豹呢,缠上你了甩都甩不掉。上回把袁洋找辅导老师那事回绝了,他懊恼得呀,一直问我为啥,我给他解释好几回才算过去了。再有,之前放暑假我本来准备带秋秋出去玩一圈,那个杨千帆,非要给我们安排行程接送,我不得已才取消了。你看看这帮人,我都避之不及呢,你怎么还主动往上凑?” “当然要凑。前些天曲向东去他们集团搞调研座谈,我听他说连蔡江的面都没见上。他派头挺大啊。这么牛的人,这么牛的集团,我回来一直还没机会见识见识。正式场合去也不合适,我觉得借你这个事挺顺理成章。” “耗子这儿就是个下属产业,纯粹家里给他找点事干的,他爸未见得会到场吧。你难不成还跟耗子约个时间,让他爸也过去吗?”江鹭说到一半,停了停,“再说,你是跟我同学聚会去,还是调查办案去?你单枪匹马的,大闹天宫啊?” “那也不至于,就是刚好借你这机会去看看。怎么了,不愿意带我?你们那几个男同学,我看对你才像豺狼虎豹,一见你就献殷勤,不兴我当一回护花使者?” “什么对我豺狼虎豹的,你不要说没有依据的话行不行!”江鹭凑过去闻闻,“哪个大醋坛子又打翻了,我怎么闻着这么酸呢?” 她贴着面膜湿乎乎的脸挨过来,宋魁嫌弃地躲开,“你这黏黏糊糊的,别蹭我脸上了……你就说带不带吧?” 江鹭瞧他那样直觉得好笑:“好吧,勉为其难同意。” 盛江集团旗下有多处地产酒店,庐观园是这其中最高端的一处。 坐落在距离平京市区二十公里处的翠澜山脚下,毗邻石榴湖,依山傍水,取名“庐观园”,是因为酒店的景观仿参了庐山的奇秀,坐落其中有“只缘身在此山中”的身临其境之感。 酒店规划之初,还从国外邀请了某国际酒店的知名设计师做建筑设计,湖光山色间,香樟园林在中式建筑中郁郁青青,客房的远景又融入西北石山的苍劲雄浑,别有一番特色,当时落成时还有“西北小庐山”的美名。 江鹭也是第一次来这么奢华的酒店,快到时蔡灏然给她打电话,说在大堂等着接她,让她从地库停好车上楼就可以。 宋魁当司机,刚下地库就差点迷路。 这儿的地库设计不像商场里那样,全是规规整整的划线车位,而是像一个巨大的、没有摆上展品的包豪斯风展馆。暖黄色灯光铺至处,是全石材的墙面和顶面,没有任何引导标志,偶有几辆豪车停在不规则的区域里,如果不是有工作人员引路,转上两圈人也就晕了。 江鹭左右环顾,忍不住感叹:“真是大手笔,十几亿没白花啊,连地库都设计得这么有风格。” 宋魁不解风情地说:“这风格适合拍恐怖片。” 江鹭斜他一眼。 车开到电梯口,宋魁停下来,“你先上吧,我跟着人家找车位去,等会儿上来找你。” 江鹭乘电梯先到了大堂,一出来就有服务人员亲切地问候引路,江鹭正想找蔡灏然,他就从远处一溜小跑地过来了。 蔡灏然这个人,别看是个二世祖,但是为人憨厚仗义,是个热心肠,上学的时候就经常帮同学纾困解难,帮辅导员忙前忙后地张罗各种班务,任劳任怨。毕业后有同学拉他做生意搞投资,最后骗了他几百万跑了,他也不在意,同学谁有困难,他还是照帮不误。 有人说他纯属地主家的傻儿子,但江鹭知道,像他这种从小在这种环境下成长起来的人不可能傻到哪儿去,他就是不在意那几个钱。他对家里这些生意也不怎么感兴趣,平时就是吃吃喝喝,玩玩车、玩玩表,喜欢打个高尔夫,喊同学朋友们聚在一起热闹热闹。 用老一辈的话说他这样的人是“不成器”,但江鹭并不讨厌他,跟他关系也一直还算不错。 蔡灏然看到她,热情地就差给她个拥抱了,“哎呀,班花到了!总算等到你,欢迎欢迎!” 江鹭道:“少拍我马屁,咱班公认的班花那是白雪,啥时候成我了。” “谁公认的?我就不认,你去问杨千帆和韦一斌他们认吗,肯定也不答应。再说,白雪都嫁了个老外跑国外去了,脱离咱组织多少年了,早给她开除班籍了。她不在,你就是唯一班花。” “差不多行了啊,别给我戴高帽子了。” 蔡灏然嘿嘿一笑:“你不是带家属来吗?宋大局长人呢?” “宋师傅停车去了。” “哦哟,堂堂局长大人成滴滴师傅了?给人家使唤停车去了,真有你的啊。”蔡灏然夸张地给她竖起大拇指,“门口不是有代泊车服务吗,怎么不用?你说人家局长亲自开车送你来不说,还得亲自停车,真是……” 江鹭喊他打住:“你要不要再找个轿子给他抬进来?” 蔡灏然玩笑开差不多了,跟这儿经理说,“小陆,你帮着迎一下宋哥。”说完请江鹭往大堂东面走,“带你去高尔夫球场看看,刚升级改造完的,特棒。” “高尔夫?算了吧,我又不会打。” “会不会打挥两杆子呗,今天天气好,凉爽,也不太晒。” 其他人都还没到,离晚饭时间还早,江鹭也只好恭敬不如从命,跟着蔡灏然去了。 不多会儿宋魁上来,也被经理领到了高尔夫球场。 离得还远,他就看见江鹭和蔡灏然站在一起,背景里,大西北秋高气爽的蓝天下,偌大青翠的草坪一望无垠,远处分布着几个沙坑、小湖和层叠交错的树林,宛若一幅油画。 多年前他仅仅是在高尔夫俱乐部的练习场里感受了一次,长条形的场地,周围拉着网子,没有什么风景。这还是他第一次到真正的标准球场来。 以前他是不能理解,这项运动到底有什么魅力让那么多商人、领导干部欲罢不能,趋之若鹜?无非就是一个谈生意、谈交易的场合罢了,在哪儿不能谈,非要到这地儿来? 此刻,站在这样广阔秀美的风景里,他才多少有些明白了其中的吸引力。这种心境的旷达和放松,挥杆时一瞬眺望向远方的天际,眼中的世界由繁复忽然变得纯粹,那种感觉或许是其他运动都不具有的。 球场的工作人员开车将他送过去,一下车来,蔡灏然就热情笑着向他伸出手来,“宋局,好久不见,大驾光临、不胜荣幸啊。” 宋魁跟他握了握手,“蔡公子,别宋局了吧,我又不是上你这儿考察工作来了。” “也对,那我就还跟以前一样,喊宋哥了?” “行,同学聚聚嘛,别搞得那么正式,不然我们鹭鹭又该怕我违纪违规,赶我走了。” 蔡灏然听得肉麻得很:“嘶,我怎么好像被喂了一嘴狗粮?” 宋魁挺不明所以,江鹭瞪蔡灏然一眼:“你个女朋友换了多少回的,就这点小场面还会吃到狗粮?” “别胡说啊,我纯情得很,就谈过三个。” 江鹭嘁一声。 宋魁问:“你把我俩拉到这球场干嘛来了,看风景来了?我可不会打这个,我看鹭鹭这架势也是不会。” 江鹭附和地摆摆手。 “嗳,无所谓会不会,体验一下,玩玩儿呗。”蔡灏然从球袋里掏出两根木杆,大些的给了江鹭,另一支五号木递给宋魁,“来,江鹭用这个,新手专属。宋哥试试这支。” 第 53 章、 高尔夫球这项运动,看起来仿佛容易,只需要挥杆,将球击出…… 高尔夫球这项运动,看起来仿佛容易,只需要挥杆,将球击出就是了。但实际上只有亲自握过杆、击过球才知道,想要用只有几英寸大小的杆面打中球的重力中心,也即甜蜜点,是非常困难的一件事。更不要说还有长度、重量、材质均不相同的十四支球杆,每种球杆的使用方法也都大相径庭。 江鹭练了几杆,不是挥空击不到球,就是只能击打出去几米,只好放弃,在旁边看宋魁和蔡灏然打。 宋魁在球类运动上还是有几分天赋的,蔡灏然没怎么教,他已经可以挥杆挥得很顺畅。打飞了三个球之后,第四颗球顺利地飞上了球道。 蔡灏然连声称赞:“宋哥可以啊,你算是我见过学的比较快的了。怎么样,摸到点技巧了?有点意思吧?” “还行,有点意思。”宋魁随口附和着,喊上江鹭一起,跟着蔡灏然慢慢往球的落点走。 置身在周围这一片绿色的海洋中,蔡灏然感慨道:“有人把高尔夫球叫‘绿色鸦片’,以前没打过的时候我是理解不了的。我估计宋哥你也不能理解,这打一杆换一个地方,尽走路了,乐趣在哪儿呢?但是真打上了,你就能体会到了。挥上一杆,看着球飞出一个个漂亮的弧线,越过障碍,落在果岭上,最后进洞。那种感觉真的是让人陶醉。再看看这湖光山色,一步一景,每杆不同。我们这个球场是标准的十八洞,每个洞,每回打都有新的体验。” 宋魁笑笑,问:“来你们这儿打球,一次得多少钱啊?” “嗐,哥,谈钱多俗啊,你不会要给我付钱吧?今天这场子我可包了,算我请的。以后你要是来,也不用花钱,回头我给你张卡,你想来玩随时来。” “谈钱俗吗?行,那咱们说点不俗的。”宋魁望向远处,道:“也就十多年前吧,我记着当时咱们平京雨后春笋似的冒出来不少高尔夫球场,但没几年又很快都被取缔关停,土地也全部恢复还原了。庐观园这个球场,虽然没有被取缔,但也是后来按照整改要求整治、重建的吧,现在市里应该也就只剩下这一个高尔夫球场了。” “那证明我们这里现在是唯一一处正规的球场嘛。” “正规不正规,可能还有讨论的空间。但是这项运动是建立在什么之上,国家为什么要集中取缔高尔夫球场,你应该很清楚。我们省的耕地面积才多少,你这一个十八洞的高尔夫球场就占地一千多亩。咱们西北地区,干旱少雨,在水资源最匮乏的隋庆市甘源县渴水乡,平均每人每天用水量只有五升。 “五年前我去过那儿,那儿的孩子每天为了吃水,要走十里地去井里挑。打出来的水也不是清澈的,是浑的,还要静置沉淀、烧煮才能饮用。我跟手下人带了十几件矿泉水过去,他们就跟看见宝藏了一样,眼睛里都闪着光。如果不是我说,你恐怕都想象不到吧,已经这个年代了,我们国家居然还有人连饮水都成问题。 “你们这儿呢?每天光保养草皮的水就要消耗掉两百万升,两百万升啊,这是多少倍的差距,你算算吧。更不要说化肥、农药对水土造成的污染。就为了满足极个别有钱人的需求,花费这么大的代价,支撑这样一项体育运动,我很想问问,值吗?” 蔡灏然被宋魁一番话说了个哑口无言,脸有些红,干巴巴道:“哥,这话也不能这么说嘛。高尔夫球这项运动本身它也没有问题,有些人有这个爱好、这个需求,更没有错。不能把山区的缺水问题归咎在一个商业球场上,对吧……” 宋魁拍拍他,“我没这个意思,只是想提醒你,耗子,你们盛江经营发展到这个体量,是靠着国计民生支撑着的,不是空中楼阁。要多想想下面的人。” 江鹭觉得宋魁这番语重心长纯属对牛弹琴,就揶揄道:“你说的这些太深奥了,蔡大公子又不操心他家这些产业,恐怕理解不到你的深意。” 蔡灏然呵呵地笑:“就是,好了好了,咱们不提这些了,大周末的,说点开心的。走吧,打完这几杆回去吃饭了。” 从球场出来,回餐厅的路上,意外碰上了蔡江。 他似乎是早恭候在这儿的,看到宋魁后,换上一副客气的笑容迎上去,伸出手来:“宋副市长,有失远迎。您到我们这儿考察指导工作,怎么也不提前告知一声?我们也好隆重招待一下啊。” 江鹭从旁打量,他约摸六十来岁,身材中等,精明矍铄,一身改良的灰蓝色中山装,颇有些文艺界学者的气质。脸上虽然笑着,但嘴角却些微地往下撇着,两边刻着两道深纹,显然平日里不是个脾气温和好相与的人。 宋魁与他握手:“蔡总,久仰。不过我今天不是来您这儿指导工作的,也不敢指导,就是陪老婆过来参加同学聚会罢了。” 蔡江便又与江鹭问候:“江老师,您好。” 江鹭挤个笑容出来。 寒暄两句,蔡江对蔡灏然说:“你先顾你们那边的聚会,我请宋副市长到办公室坐坐。”言语间看向宋魁:“如何,宋副市长,赏光小叙一二?” 宋魁应下,对江鹭道:“你先去,我跟蔡总聊两句就过去。” 江鹭不安望向他,他只回她一个宽抚的眼神。 坐到蔡江办公室的茶桌跟前,宋魁道:“蔡总这儿环境清雅,风景宜人啊。当初拿这块地,投入不小吧?” 蔡江不正面回答,呵呵一笑:“歪打误着,运气罢了。” 宋魁接过他递来的茶,道声谢谢,听他问:“宋副市长今天到我这儿来,除了对我们这球场发表了一番鞭辟入里的见地,还有什么别的指教?我家那个败家子啊,他没这根筋,跟他说没用,您还不如直接跟我说,我蔡某今天洗耳恭听、悉心聆讯。” 宋魁笑笑,“不敢妄谈指教,只是有几分感慨罢了。您盛江现在铺开这么大一摊子,与社会民生息息相关,更牵涉到不少老百姓的饭碗、生计。我的本职工作嘛,总归要关注一下。” “是,的确是息息相关。我们盛江每年光纳税额就贡献十几个亿,您应该关注过政府经济工作报告吧,截止三季度末,我们的营收提升了二十几个点,纳税额较去年也提升了十八个点,在平京市民营企业百强里排在第四位。这个体量、增速,不是我标榜自己啊,对咱们省的GDP贡献可以说是巨大吧。” 宋魁知道他这话是什么意思,纳税和经济支撑,这就跟他的尚方宝剑似的,掏出来,管你什么钦差大臣来,说什么话都得再斟酌斟酌。 但他这人不吃这一套,越给他上眼药,他越要直戳要害:“既然聊到这个,我刚好想起个事。我到任第一天,就有老百姓到我们公安局来告状,说在梧桐半岛这个项目上受到诈骗、血本无归。我后来了解了一下,盛江集团确实在里边需要承担很大责任。” 蔡江面容平静地给自己倒上茶:“哦,梧桐半岛啊。这个项目,怎么说呢,确实是存在一些资金方面的问题。但是,都属于民事纠纷,你们公安局也调查了好多回了,没查出什么问题嘛。企业经营,总归会有决策失误的时候,我得承认梧桐半岛这个项目上我们看走眼了,目前涉及到的纠纷,我们集团的法务也都在积极应诉。” 这么复杂的问题,牵扯土地审批、环保审批、项目审批方方面面,他一个‘资金问题’、‘决策失误’就一带而过了。 宋魁心底冷笑连连,但本来也不期待能听到什么实话,只不过是刺他一下,让他别太安生罢了。 他没再就此追问,原想提一嘴景洪波,看他是什么反应,但思前想后,谨慎起见,还是作罢。 又聊了些不痛不痒的,宋魁便起身道了告辞,“今天就是没话找话,随便聊聊,蔡总别往心里去。往后还得仰赖您多支持我们公安的工作。” 蔡江热情送他:“嗳,宋副市长这是什么话,该是仰赖您支持我们企业发展才对。” 回到设宴的三楼中餐厅,宴席已经进展过半。 宋魁一进门,蔡灏然带头,一大桌子人便纷纷起身,理所应当地请他到桌首的位置落座。他也没推辞,客随主便地坐下了。 江鹭也换过去,坐在了他旁边。 中餐厅的特色是淮扬菜,蔡灏然特别介绍,是从扬州请来的大师傅掌勺。 在吃上头,宋魁还是有几分研究的。尤其到了领导这位置上,饭局上要有谈资,少不了得讲些什么,肚里没货更是不行的。 今天他坐了主座,自然不可能一言不发,听蔡灏然说主厨是扬州请来的,便随兴讲了几句淮扬菜的发源。 蔡灏然一听他懂门道,赶紧让他多说几句。 宋魁被众星拱月,不好不谈,就谦虚道:“我也是闲来研究啊,不专业,瞎说两句。就说这个清蒸狮子头吧,别看他貌不惊人的,但是个国宴菜,很考验厨师功力。剁这个肉馅儿的时候,讲究是手臂不能太用力,必须得保持放松、松弛适度。所以它吃到嘴里,口感必须也是松软、鲜嫩的,要是肉质紧实、弹牙,那就不对了,那叫肉丸子。” 众人听罢皆是一通吹捧。 后边再上菜,人家都要问他几句做法,有什么讲究、典故,听他说完才纷纷动筷。 江鹭在旁听着这些恭维的言辞直觉牙酸,但也似乎有些理解一部分领导为什么到了餐桌上能那么口若悬河了。 除了标榜自己的学识之外,多说些,酒就少喝些。不仅如此,把话语权掌握在自己手里,也让这些急于巴结奉承的人很难找到机会建立酒杯交情。 比如杨千帆今天整晚都在等着给宋魁敬酒,可聊什么话题被宋魁牢牢掌控着,气氛一直没有烘托到他期待的那种节奏中,酒都喝了几轮,直到宴席临近尾声,他才终于见缝插针能搭上几句话。但此时宋魁已佯装醉态,敷衍了事地讲了几句应付了一下,这事就这么轻描淡写地被他化解了。 江鹭似有所悟,看来即使是应酬的酒桌上也是很需要掌握策略的。 喝到末尾,酒量向来很好的宋魁却起身去了卫生间,江鹭担心他喝多了难受,等了会儿不见他出来,就称歉离席跟去照料。 敲门进去,才见他就是上了个厕所,正在洗手池边好好站着。 她压低声音问:“你进来逃酒呀?” 他点头,抬手看表,“我看时间不早了,躲一会儿出去也就该散了。” 江鹭晚上也喝了点,有些不胜酒力,卫生间的香薰也让她昏昏欲睡,抱着他的腰在他怀里靠了会儿,喃道:“今天你又让我受教了……” 宋魁低头,看她醉猫似的,笑问:“受教什么了?” 她却摇头:“你那会儿和蔡江聊了什么?” “能聊什么?也就互相试探,打了打太极。” 现在想,今天这趟倒也不能算是一无所获。他在蔡江面前透露出对梧桐半岛项目的关注,蔡江了解到这点后,下一步会有什么动作?能让一些人坐不住,自己跳出来吗? 抱了她片刻,看看时间,也就拍拍她:“走吧,出去了。” 第 54 章、 蔡灏然举杯为今晚的聚会致了结束词。先是感谢了各位同学和…… 蔡灏然举杯为今晚的聚会致了结束词。先是感谢了各位同学和家属的支持,又特别敬谢了宋魁的到场和席间一番令人受教的博识。 宣布散场前,他站起来道:“时间也不早了,大家今天就在酒店住下休息一晚,明早再回程。房间一律是咱们酒店升级过的温泉套房,都替大家准备好了。各位在包厢外领好房卡,就可以移步客房了。” 江鹭有点犹豫要不要住下来,她本来没准备喝酒,架不住人家敬她,最后还是喝了两三杯,车肯定是没法开回去了。 这里离市区二十多公里,要是非得回去,叫代驾不现实,可能只有请齐远过来接他们了。但这毕竟大周末的,有点不好意思麻烦人家。 杨千帆凑上来想示好,见宋魁闭着眼靠在沙发里,像是喝多了,便不好再打搅,与江鹭聊了几句就回客房了。 其他人也陆陆续续离开,蔡灏然过来,看江鹭还陪宋魁在沙发上坐着,就问:“怎么还不拿房卡去?” 江鹭道:“我正想要不要回去呢。” 蔡灏然当然不同意:“回啥回啊,你也不看看几点了?马上十一点半了,啥急事啊一定得回,大晚上的路上多不安全?而且你看宋哥都喝成这样了,你一个人怎么把他弄回去?” 江鹭如实道:“下午打了球,晚上又吃饭,吃完饭要是再住,就真不合适了。或者你让我把钱付了,算我们自己消费。” “我的姑奶奶,这才多少钱的事啊?你还怕我给宋哥上贡呢?我要真上贡就给你分股权,给你送房子了。这才花多少钱,我都不知道是埋汰你了还是埋汰我自己了。” “耗子,不是钱多钱少的问题……” “这不就是同学聚会完了安排你们住个客房嘛,能有啥影响?消费前不得体验下啊,体验完了你下次来付钱不行?我给你打折。” 宋魁知道江鹭的脾气,认死理,蔡灏然劝她是不可能劝得动的。 听了半晌,听两人僵持不下,便睁开眼,道:“鹭,耗子盛情难却的,你也别坚持了。这么晚了,确实回去路上也不安全,我也有点头晕,就住上一晚再走也行。” 江鹭望他,不是装醉吗?怎么又头晕了? 蔡灏然赶紧响应,连声附和:“你看看人宋哥多大方,就你小心眼儿。我这都安排好了的事,你说你突然不住了,不是让我白费心思吗。我费这么大劲儿的,你别让我出力还不讨好行不行?” 江鹭只得答应了。 拿上房卡往房间去的路上,她挽着宋魁胳膊,戳他:“你这不是好生生的,哪里晕了?说住就住下了,一点儿也不客气啊?这一套下来又是打球又是吃饭又是住宿的,还跟蔡江坐一起喝了茶,谁真想搞你一下子,我看你跳进黄河都洗不清。” “我有什么洗不清的,第一,我是以家属身份陪你参加同学聚会,又不带着什么目的。第二,回头我把今天这些消费都给耗子付清不就得了。怎么,还不兴我带老婆偶尔奢侈一把,我家领导辛苦这么多年,出来休闲娱乐一下、住个豪华套房享受享受,不过分吧?” “得了吧,你带我享受?你有财政大权吗,说来说去还不是花我的钱。” 宋魁逗她:“那我动用一下小金库?” 江鹭眼风扫来:“还有小金库?” 进了房间,江鹭实实在在感觉到有钱人的奢靡。 套房的面积足有八九十平米,或许比许多家庭的日常居住面积还要大。装修设计、选材上面也做到了极致,用了大量名贵石材、竹子、原木和纸,与房间中细腻的色调和灯光一并营造出一种充满禅意的静谧氛围。 墙上的大幅水墨挂画是本地出身的艺术家穆长孤的云山图真迹,巨大的无边落地窗前是一个几尺见方的温泉浴池,在这里泡着温泉便可以观赏窗外的景色。 此刻外面天色已黑,但关了灯,房间暗下来,还是可以看到庭院里泳池水面的粼粼波光。梧桐香樟的树影轻轻摇曳,远处是巍峨苍翠的翠澜山在晴朗夜空下一道水墨般的孤影。 江鹭将包放在桌上,环顾一圈,实在忍不住感慨:“奢侈,实在太奢侈了。” 宋魁在窗前研究温泉池子,也道:“这还真是把温泉水引过来的,我还以为就普通热水叫个温泉水呢。”说完看向她,“我给你把水放上,你泡一泡?” 江鹭看他这样,顿生出几许亏欠,几分愧疚。 许多领导对住这样的豪华套间、奢侈享乐恐怕已是习以为常了,宋魁这些年却在她的约束下从没享受过、甚至见识过这些。吃穿用住,总都是朴实无华,到了外边,说不定人家都要嘲笑他“没见识”、“土包子”。 她又想女儿,秋秋从小到大也是一样,基本没有到这种高档场所来过。人家说穷养儿富养女,秋秋的生活环境虽不至于不富足,但比起一些领导干部子女来说实在可算是相当简朴了。 作为一个妻子、母亲,她对自己的丈夫和女儿有时是否太过于严苛、以至极端了?对于一个干部家庭来说,追求更好的生活、更高的生活品质,正常享受与奢靡享乐之间的边界在哪里,又究竟该如何把握? 宋魁看她发愣,问她话也不答,走过来又问一遍:“泡不泡?想什么呢?” 江鹭才回神,抱住他不言。 他不明所以,低头瞅她:“怎么了?” “没事。”她摇头,“今天这些开销怎么办?” 宋魁想想:“你给耗子转钱他肯定不会收,要么我去取现金,走前给他放下,你给他说一声?” “也行,我先查查这儿一晚上多少钱。” 江鹭将各类预定平台的价格都对比了一遍,最低的是某软件上的一晚九千八百多,最高的报价甚至有一万多的。 现在其实算是平京旅游的淡季,淡季的房费都这么贵,那旺季更可想而知了。无论如何,这里的价格虽不至于远超她的能力,但也属于只有在某些特殊纪念日,她才会考虑和宋魁来奢侈一把的水平。哪怕奢侈了,还是会觉得相当肉疼。 咬咬牙,不舍得地掏出卡交到宋魁手里。 宋魁出去找地儿取款,但是绕了一圈都没发现取款机的影子。找服务员问,人家也说酒店没有提供取现的服务。 也是,现在这年头人民币都数字化了,线上支付已是家常便饭,再不然也是刷卡,哪还有什么人用现金。他想了半天想不到什么好辙,只好去前台另开了一间套房,算是按市价补给蔡灏然一晚的房费。 打电话给江鹭汇报,她也勉强同意。 等着办登记付款的时候,酒店大门进来一个拖着箱子的女人。 大半夜,空荡安静的大堂里,行李箱的万向轮转动声有些聒噪。 宋魁扭头看过去,起初没有在意,直到对方走近了,看到正脸,他才发现来人居然是……姜沐? 姜沐也看到了他,快步朝他走来,脸上漾出明媚的笑,意外又惊喜道:“宋局?您怎么也在这儿?” 宋魁背脊一阵发毛。 自从上次饭局后她发来那条信息、打来那通电话,他便打心底里排斥摈弃这个女人。现在再看她的衣着、举止,甚至笑容,更从头到脚都透着一种虚假和轻浮。 她为什么突然出现在这儿?单纯是巧合吗? 他刻意与她保持了几分距离,语气也不甚热络:“老婆同学聚会,我陪她过来的。姜助是跟罗总又来考察了?” 姜沐抿嘴一笑,“没有,我不在北京了,现在帮着罗总打理平京这边的工作,以后就算是常驻了。” “啊,这样。”他冷淡地应了声,没有继续交谈下去的兴趣。房卡恰好开好了,他便从前台接过来,道:“那就祝你一切顺利。” 姜沐笑笑:“谢谢宋局。您调回来以后工作还顺利吧?” “还好。” 姜沐大方朝他伸出手:“那以后劳烦宋局多多关照啦?” 宋魁没应,也没与她握手,“你办入住,我先走一步。” 回到房间,江鹭已经泡完温泉躺下了,但是没睡,等着他回来。 宋魁心领神会地去冲了个澡,很快上床和她缠在一起。 歇下来,江鹭提醒他:“这儿的温泉浴缸还有按摩功能的,你明天也泡会儿吧,挺解乏的。送的水果也还不错。酒店含早,明天早上咱俩可以游个泳,再去吃个早饭。要享受,就得充分享受,不能光享受床。” 宋魁忍不住笑:“你可真是自己花钱了,每一分房费都得值回来啊?是不临走前还得把沐浴露润肤乳都装上?” “当然要装了,这儿全部都用的是奢侈品牌,不装我才是肉疼得很。但说实在话,就泡个温泉,吃个早餐,装点洗护用品,也不可能值回房费啊。一晚上一万,我看也没什么特别的嘛,就是环境好,风景好,有钱人的奢侈我真理解不了……” 宋魁听她喃喃自语似的念叨,心思却没在这上头,等她念叨完了,才道:“鹭,给你说个事。” “嗯?” “刚在前台碰上上次给你说的那个女的了。” “哪个女的?”江鹭毫无印象。 “六月的时候高铭攒了个饭局,局上呈天来了两个人,其中一个就是她。后来给我打电话,你就在旁边,我当时不是还给你解释了。” 江鹭好像想起来些,“碰上就碰上了,怎么……有什么问题?” 宋魁无法形容那种怪异感,直觉姜沐的出现、出现在这里并不简单。但思来想去,来这儿聚会休息的,聊这个话题有些影响心情,就没再深谈:“没有,就是给你报备下,怕你多想。” “我在你眼里那么小肚鸡肠啊?” 他哼哼:“上回谁为这事发作我来着?” 江鹭白他一眼:“气话和正常话你都分辨不出来?” “你说每句话我都当真听的。” “哦……这样吗?那我不爱你了。” “这句不许说!” 江鹭笑出声来。 第 55 章、 深秋的清晨已经有些冷了,山风徐徐,庭院的香樟和梧桐交叠…… 深秋的清晨已经有些冷了,山风徐徐,庭院的香樟和梧桐交叠着,水波般地摇曳着,飘散出一阵阵幽香。旭日的辉光洒在泳池水面上,熨出一点金灿灿的暖意来。 空气干燥微凉,水池却是恒温暖热的,江鹭在池中游了两个来回,就闲散地躺在水面上,望着被朝阳映成金箔的云彩和底色里的一片蔚蓝放空。 此时此刻想,早起在自然的山色湖光里徜徉片刻,吃完早饭,去山脚下的园林或是湖畔随意走走,午歇后,再打上会儿高尔夫,晚上则有天南海北的名厨呈上精湛惊艳的各系菜色。这样的生活,很难不让一个过惯了平凡生活的普通人上瘾。 人的生性便是追求享乐的,对这种安逸优渥的环境更是难以抵抗。 江鹭想着,才一个晚上,她就凭生几分向往,等到次数多了,由这向往滋生的欲□望或许也会像丝袜上的破口般越撕越大,最终彻底吞噬一个人一贯以来保持的自我。 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人还是不要轻易挑战欲壑这个黑洞,最好是从一开始就不踏入奢的这一步,也永远不要越过自己人生的洛希极限。 宋魁只游了一个来回就上岸接电话了,江鹭在水里泡了会儿,看他脸色越来越凝重,也没心情游了,便凫水过去,趴在他近处的池边担心地望着他。 电话是霍聪打来的,宋魁从看到来电显示的那刻起心中就有不好的预感。 他拿浴巾擦干身上的水,在休闲椅上坐下,接起来。 霍聪先是对打扰领导休息说了句抱歉,然后便直入正题:“局长,有个大案要向您汇报。朔正集团的董事长、总经理耿祈年昨天晚上二十时许被发现死在自家的浴室里,死因初步判断是烧炭导致的一氧化碳中毒,自杀的可能性比较高。青湖分局已经按照大案上报机制报上来了,由于涉及到市里的重点建设项目,耿祈年又属于关键人员,所以我想着再给您打电话请示一下。” 耿祈年死了,死于一氧化碳中毒,这个突如其来的消息让宋魁一阵愕然。 他脑中飞快地浮现出各种可能性,可以预料到的是,耿祈年的死必然会在梧桐半岛这个本已一团乱麻的项目里再次掀起新的波涛。市委和市政府恐怕也很快会关注询问到这个案子。 想到这点,他没有急着追问案件本身,而是对另一个更重要的问题产生质疑:“分局是昨天八点多接的报案,为什么当天晚上没人给我汇报?到现在已经过去将近十二个小时了,什么原因?” 霍聪有点意外,赶忙解释:“分局昨晚就上报给了指挥中心,昨天值班的是潘副局长,他接报后又汇报给了何局。何局是十一点多给我打的电话,我就没往您这儿想,赶紧忙着部署支队工作了。还以为您肯定已经知道了大概,所以只是例行汇报请示一下……” 所以什么所以,这话的意思是,所有人都已经清楚情况了,只有他这个一把手是最后一个知道的,而且还是过了十二个小时以后才知道的!? 要不是霍聪这走流程的例行汇报,这样一个涉及到市委市政府督导的关键项目、关键人物的重大案件,他堂堂一个公安局局长居然毫不知情,像什么话?如果市里领导问到他的时候他答不上来,那是怎样一副情景?简直难以想象。 宋魁有些无法控制情绪,但是霍聪这面忙着安排工作,尚且可说是情有可原,他只得压着一肚子火问:“案件调查什么进展了?他杀排除了吗,为什么高度怀疑是自杀?” “目前来看,监控显示事发前耿祈年是独自一人回到家中,没有同行人员,此后也没有人再进出过他家,直到物业接到烟雾警报赶到后才报警。耿祈年在现场留下一封遗书,提到自杀的原因是企业目前资金链断裂处于破产边缘,他无法面对高额的债务和一系列的纠纷。另外据他妻子反映,他还有多年的抑郁症病史,一直在断断续续服药。综合这几点,分局暂时排除了他杀的可能性,支队层面没有提出异议,我也赞同,除非有其他新的证据出现。” 宋魁没再深问,只指示他重点关注调查进展,务必充分排除他杀可能,有新的证据或是情况再及时汇报研究。 看他挂断电话后,江鹭从泳池里上来,裹上浴巾在他旁边坐下,问:“怎么了,局里有事?” 宋魁顾不上答她,示意她等等,他要给何崴先打个电话。 电话拨出去,听筒里一直响了六七声,何崴才接起来,语气听起来懒洋洋的:“局长,这么大早,有指示?” “何局,耿祈年的案子听说报给你了?” “噢!对对对……唉唷,我这记性,我正要给您汇报这事呢。” 正要?宋魁心里这火直往上窜,“别正要了吧,这么大的事,不该第一时间汇报一把手吗?何局,这是偶尔一次工作失误了,还是市局一直以来的例行做法?” “昨天接到上报后我这不就忙着安排落实责任人、抓紧调查了,忙完大半夜了,一时忘记给您去这通电话,您多包涵。再说,这也不是个多大的案子,就是个自杀案嘛,您是不是有点小题大做了?总不能每个自杀案都报您这儿吧,我也是害怕打扰您休息。” 满嘴的借口理由,说得好听。 宋魁恨不得在电话里就劈头盖脸骂他一顿,但当着江鹭的面,他只有尽量克制情绪,忍下来一通脏话:“别的自杀案可以是小案子,但你不知道耿祈年是什么人吗?他的死能是小事吗?上面领导如果过问起来,我是不是该告诉他们,我不清楚情况,请他们亲自给你打电话了解?” 何崴忙道:“领导,您先消消气,这事的确是我疏忽了。” “我提醒你一下,这个案子需要重点关注,后续有什么情况,我会亲自关注过问的。” 何崴连声应着,态度不可不谓相当端正,与他在明里一惯的做派如出一辙。实际上,□委会上他支支吾吾不表态,明里暗里跟他较劲,当面一套背后一套,布置的工作推三阻四落实不下去,要让他催着、追着才能推进一点,这就是他到任后一个多月何崴的所作所为。 现在更好,重大刑事案件上报的渠道都可以被他截住,这不是一件小事,这说明他今后要想获取信息恐怕都需要绕开何崴直接对下了。 一局的常务,原本该是局长的左膀右臂,现在这胳膊、手臂却扭回来给他制造麻烦。宋魁叹口气,心情复杂地看了江鹭一眼。 江鹭听了一会儿,也听明白了,就问:“是出了个案子,何崴拦下了,没给你汇报?” 宋魁只应了一声,没有详说。 他现在还不知道何崴处处给他下绊子、对他这么抵触是出于感情方面的恩怨,还是他的到任和最近的一系列举措阻碍了他在市局的只手遮天。当然,更有可能是这两者兼而有之,所以他也不想把江鹭扯进来为这些事情操心。 “会不会是上次吃饭,我跟他说希望他能好好配合你工作,这话刺痛他了,反而让他对你有抵触情绪?” “不会。”宋魁打断她的思绪,“这才多大点事,他也是个成年人了,不至于因为这个。我跟他的问题是工作上的,我们俩会解决,与你没有关系,你不要想太多。” 她沉思着没有答,他便攥住她冰凉的手,“好了,别想了,外边冷,别坐这儿感冒了。”拉她起身,“走,吃早饭去,赶紧吃完,我还得赶回去给领导汇报一下这个事。” 江鹭心不在焉地应着,难以克制心中滋长出担忧。 如果不是他们三个人有这样一段过去,有这么一层关系,何崴或许不会在某些问题上刻意为之,宋魁对他更不用留三分情面,他们之间的工作关系也会更纯粹。 她早就不该听之任之地让宋魁充大度、装豁达,也早就该自作主张地与何崴切断来往,而不是保持这所谓的友谊关系,以为能靠几句良言警语就劝得一个自甘堕落的人洗心革面、收敛收手。 这件事上,她深感自己或许走错了一步。也许,何崴早就已经与他们夫妻算不上朋友了,甚至现在看来更可能是敌人,需要她们携手对付、小心提防的那种敌人。 第 56 章、 耿祈年之死带来的震动很快引起了市委及政府高层的关注。宋…… 耿祈年之死带来的震动很快引起了市委及政府高层的关注。宋魁给谢行汇报以后,接连收到了汪大川和郭颖才的电话过问情况。 两个人在这个问题上又是截然相反的态度——郭颖才指示他必须要彻查清楚,不能草率结案,汪大川则只是例行公事地说了些套话,要求他注意舆情,控制影响。 李国纲的小团体没几天就涌到了市局来,除了老生常谈要求彻查合同诈骗的问题,又报案说耿祈年的妻子和弟弟耿万春也有可能伙同耿祈年实施诈骗,要求对他们监控传唤。 这次宋魁没插手参与,手头的工作已经忙不过来了,现在又出耿祈年的事,他就是有三头六臂也顾不上这头,让底下人调去吧。意外的是,这案子上何崴倒是挺积极,主动表示会关注协调,大有些将功补过的架势,宋魁也无暇多想,由他去了。 不光市局,这波震动的余震也迅速波及到了市政府。 周四上午,汪大川出席一个产业发展座谈会,会议还没结束,一群当年兴攀镇的拆改村民便堵在了会场外。 市府秘书长赵立锋赶过来出面做工作、提解决方案,一律没有效果。出于对市领导的保护和随行人员安全的考虑,赵立锋请示还在会场内开会的汪大川,问他是否要请公安组织些警力过来维持秩序。 汪大川对此也感到头疼非常,只好道:“你给宋魁打电话,让他安排些人来吧。但一定不要多,要注意方式方法,不要搞得像我们欺压群众一样。另外,让他也亲自过来一趟。” 宋魁接到赵立锋电话的时候正在经开区搞企业营商环境政策的座谈调研,一听说汪大川被群众堵住了,手头的工作也只好先放下,急匆匆往会场赶。 路上,他又给特勤局局长雒占东打电话,让他组织些人员去现场待命,等他到场后亲自指挥。 汪大川开会的地方在西华路的一个会议中心,宋魁到的时候会场大门已经被百十号人围了个水泄不通。两辆警车在不远处停着,他下车后带队的干部过来跟他汇报,问他是不是要赶紧过去维持一下秩序。 他看到远处赵立锋被围在里边,还在跟群众苦口婆心地做工作,就带了个对讲机,说:“派几个人去买上几件水,其他人先待命,等我指示。” 他拨开人群挤进去,站到赵立锋旁边,替他把话接过来,好让他也缓缓口舌,“各位,我是市公安局局长宋魁,我理解大家着急想要见到市长、解决问题的心情,但是大家挤在这里,很容易发生踩踏事件。刚才我走过来都费劲儿,咱们人群里还有老人、妇女,哪受得住这样挤?大家既然都是抱着同样的目的而来,我希望也能相互照顾一下,稍微散开一点,不要事情还没有解决,又出什么意外,好吧?” 人群里站在前面的一部分人本来就被挤得快喘不过气了,听宋魁这样说也纷纷附和:“是啊,大家别再往前挤了,现在市长也没出来,一个劲儿挤到前面也没用啊!都先往后退退吧!” 后面的人群迟疑了一会儿,有些人动起来了,其他人也就跟着慢慢动起来点儿,朝周围散开了些。人群从一个巨大的朝向着赵立锋的箭头流淌开来,总算情势看起来有所缓和,也没有一开始那么剑拔弩张了。 赵立锋赶紧说:“大家的诉求都是一致的,哪怕有个别人的情况特殊,也可以通过代表来跟政府对话嘛。咱们百号人在这里你一言,我一语的,更不利于快速、高效地讲清问题,何谈解决呢,是吧?” 有人愤慨道:“我们不要代表,那些人代表的都是自己的利益,把我们当牺牲品,否则为什么别人的诉求都解决了,就剩下我们的问题解决不了?我们就自己代表自己,谁也不相信!” 一部分人跟着乌泱泱地附和,显得声势又浩大起来,赵立锋感到一阵头大,晌午的太阳一晒,汗都湿了半个后背。 宋魁插进话,指着那个带头的年轻人道:“你这不就是在代表?你们这儿近一百来个人,每个人都听你的意见吗?如果有其他人有不同意见呢,你让不让人家表达?” 年轻人被问了个张口结舌,一些人点头应和,宋魁便继续说:“一个代表不够,你们可以商量,多派几个代表来,代表不同的利益和诉求。不论如何,你们内部应该先民主讨论,不应该是这样七嘴八舌地围在这儿各说各话。大家心里也都很清楚,政府领导不是长着三头六臂,能一次性接待你们这么多人。推选代表才是对你们最有利、最高效的做法。” 他说到中途看见民警买了水回来,就话锋一转:“而且,有些老人家从早上过来就在这儿站着,我看有些都已经站不住了。这太阳又晒,你们这些年轻人、家属不该考虑考虑他们的身体状况吗?我建议大家都先去树荫底下坐着歇歇,也好好讨论讨论我前面提到的问题。” 人群组成的箭头又平缓下去了一点,终于,有些家属扶着老人去了树荫下,箭头便顿时瓦解了,散开了,一部分人聚在一起讨论,另一部分围在树荫下、坐在马路牙子上歇脚。 宋魁拿起对讲机道:“小周,把水搬过来,给群众发一下。” 赵立锋擦了把额头上的汗,拍拍宋魁道:“太难了,我是没见过这么难劝的一群人,早上劝到现在,嘴皮子都快磨出泡了。嗳,你一个干公安的,哪学的这做群众工作的本事啊?刚才说话,我都以为旁边站了个乡委书记呢。” 宋魁道:“赵秘书长,你这就小瞧公安工作了。我也在县上干过啊,那县上的群众可比这阵势大多了,动不动就包车上京、闹着要去中□央呢,公安也是化解矛盾的重要力量嘛。” 赵立锋点点头:“是啊,多数时候我们也不想让你们公安出面,你们穿着警服开着警车一来,往那儿一拦,搞得好像老百姓受欺负、挺弱势似的。但其实,在老百姓跟前,我们这些政府里头工作的才是弱势群体啊。” 见民警送来水,他忙道了句谢谢接过来,当即拧开盖子喝了半瓶,显然是给渴坏了。 群众最后选出来两个代表出面提诉求,汪大川授意给了赵立锋,让他与群众代表一起回了政府处理问题。 宋魁让齐远帮忙把几人送回去,他则被汪大川喊到了车上。 原本以为汪大川可能是要对今天这事发火,没想到他却只字没提公安部门的责任,从头到尾都是在说梧桐半岛和兴攀镇地块的问题已经不能再拖延了,久拖下去不利于局面发展,但是市里开□委会几次了,就是定不下来。 话里话外,宋魁听他意思是,他的建议没能得到郭颖才的支持,是郭颖才的不果断导致了矛盾的愈演愈烈。 这么敏感的话题,宋魁显然不便插话,就只是听着,没有发表见解。 汪大川却说了这么一番话:“你在隗中的时候也处理过不少这种历史遗留问题引发的群体性事件吧,哪个不是最后要通过引资解决?补偿还是赔款,解决问题得有钱吧?不能光想着研究问题出在哪,是谁的责任嘛,这是想搞斗争,不是为了解决问题。” 这番话传达出的信息和态度让宋魁感觉到,汪大川和郭颖才主政理念的不和,在梧桐半岛这个问题上恐怕更加激化了。而且,汪大川喊他来的意思,想必认为他在这件事上应该站在他的阵营里,或者说,是要求他必须站在他的阵营里。 宋魁当然不愿意站队。 但是汪大川并没有给他选择的机会,而是通知他:“我代表政府已经接触了几个有意向出资接手的企业,其中就有呈天。我听说呈天现在的执行董事是你关系很好的同学,这样,届时他如果过来考察,请你一道陪同一下,好吧?” 王廷龙是中秋节那会被提上去的,两人刚好打电话互相问候,宋魁才得知这件事。当时他就觉得,王廷龙这一上去,汪大川很可能会找到他,只是没想到却是在这么敏感的阶段,为这么复杂的问题。 如果王廷龙决定入局,他还可能作壁上观吗?真下了这修罗场,他是会成为郭颖才手里的剑,还是汪大川攥着的棋? 第 57 章、 十一月中旬已有冬意,天乍然冷下来,连日的阴雨天更让气温…… 十一月中旬已有冬意,天乍然冷下来,连日的阴雨天更让气温骤降。 小雨丝丝涟涟,绵延不断,江鹭最近的工作心情也和这天气一样沉得阴郁。 自从班主任从她换成了徐笑笑,这小姑娘就总在工作上给她添堵。江鹭作为长辈,懒得与她计较,不管是各种活动,还是写材料,她借口推到她这里来的,她也没怨言,就帮着多承担一点。毕竟人家带班了,这当班主任的辛苦她也是体会过的。 但是显然绥靖是换不来和平的,她处处退让,在徐笑笑那儿不仅没落着好,人家在背后还说她“惺惺作态给谁看”。下课了回办公室,也总是阴阳怪气地对她一通揶揄讽刺。 今天又是这样,一回来,她就跟其他老师又抱怨上了:“唉,我真是服了,干什么不好非得干老师,还当班主任。我也想得个什么胆结石了、甲状腺的病做个手术,做完了逆天改命,从此可以跟班主任不沾边……” 窗外的雨淅淅沥沥地敲着,徐笑笑的话也像这雨有些喋喋不休。 江鹭越听越有些烦躁,无法集中注意力在手头的教案上,实在没忍住,反驳道:“徐老师,你当班主任这件事也不是我安排的,有必要一直拿这做文章吗?” 徐笑笑卡壳了一下,随即反唇相讥道:“我做什么文章了?不想当班主任也不是我一个人,大家都抱怨,也没见你说呢。我随口抱怨几句,碍着你事了吗?” “得病这种事合适拿出来这样一直说吗?你对别人是不是有点太不尊重了?这办公室里谁没当过班主任,你才第一次当,怨气未免就太大了吧?你评职称不也需要班主任经历吗?” 她声音尖锐:“没当过就必须要当?谁规定的?你觉着我说话刺耳不想听可以不听啊,出去啊,干嘛要对号入座呢?至于我评不评职称,干你屁事啊,轮到你指手画脚?” 江鹭被她气了一肚子火,但没有再跟她针尖对麦芒地吵。 她话说到这份上,就不是讲理而是纯粹地发泄情绪了。江鹭不愿被她影响,真闹起来、吵起来,也实在太难看,她性格上还是倾向息事宁人的。 徐笑笑发完脾气摔门出去了,其他老师便都上来劝,让她别跟这跋扈惯了的大小姐置气。数学教研组好几个老师都被她怼过,有个老师还差点给她气得辞职,都找到大校长那儿哭诉去了。但人家后台硬,拿人家有什么办法呢,忍一时风平浪静吧。 “还有这些事?这是不是有点太欺负人了?”江鹭听着有些来气,“再说,她有什么后台,不就是公安局的吗?公安局还能管着教育局,管着学校了?谁给她这么大特权啊?” 这一想,徐笑笑姓徐,她爸又是公安局的,那会不会是上回登门的青湖分局那个局长徐北强呢? 焦老师叹道:“公安局是没什么了不起,也不该有什么了不起,但人家把刘湄搞定了,就是可以在学校横着走。现实如此。咱们学校现在这个风气真是不太好,一个个心思都用来媚上了,怎么搞教育啊。” 现实如此,可不是吗? 下班路上,江鹭在拥挤的车流里缓慢地行驶,雨刮器机械地带走前挡风上的雨水,她的思绪也跟着依旧淅沥的雨嘈杂着。 初冬的傍晚,才六点多天就擦黑了,今天又下雨,视线模糊,江鹭便开得谨慎了些。 红灯变绿,她缓缓松开刹车,刚踩了油门起步,就跟右边车道窜进来加塞的车撞上了。 一声闷响之后,江鹭看着右侧别进来怼在她车头的那辆白车,心头涌上一阵烦躁。 本来下着雨,心情又很糟糕,小心翼翼不想出事故,没想到是怕什么来什么。一想到这下后边还要去事故处理中心,修车,走保险,一堆麻烦,今天真是倒霉透了。 她按下驻车,打开双闪,见对方驾驶员下了车,跟她一样,也是个女司机,看起来年纪不大,染了一头蓝发。想着理解吧,给秋秋打了个电话,告诉她自己有点事得晚点回去,她爸今晚开会,估计也得晚回一阵,家里没人做饭,让她到家了自己点个外卖或煮个面吃。 变道加塞,这里又是路口实线,无论如何变道的一方都是全责。江鹭想着,对方如果态度好,认了责走保险赔偿就是了,她也就不想太追究了。今天天气不好,情急下手忙脚乱也情有可原。 她下车绕到车头查看了一下,前大灯碎了,情况似乎还挺严重,正要跟对方商量怎么处理,对方却先发难了,张口就夹着脏话骂起来:“你会不会开车啊?我车头都拐过来了你还踩油门,故意往上撞?” 江鹭哑然,没想到碰上了个不讲理的。 积蓄了整天的情绪已在爆发的边缘,现在被她一点,江鹭也彻底火了:“你好好说话不要带脏字,我俩谁不会开车?这是实线你看不到吗?你强行变道加塞还有理了?” “别跟我扯什么实线,来来来,你看看谁撞谁啊?你把我车轮子上边都撞凹进去了,是不是你撞的我?你撞我还说这么多干什么,你报保险赔不就完了吗!” “我是正常行驶、直行,你是变道,而且是突然地变道、加塞,我反应不及当然撞上了。你如果没有处理类似事故的经验,那我告诉你,这种情况下是你全责,该你走保险。” “大姐,你想钱想疯了吧让我赔你?开个什么破车啊让我赔,你是不看我开保时捷赔不起想耍赖啊?” 江鹭气笑了:“这跟开什么车有什么关系?学过交通法吗?驾照是买来的?” 对方啐道:“我靠,说我驾照买来的……我他妈看你驾照才是买来的呢!” 江鹭嘲讽:“就算不是买来的也该吊销了,能让你这种人上路简直是危害公共安全。” 被她一怼,蓝头发急眼了,开始破口大骂一通输出。 两个人站在雨里,后边的车堵在路上,喇叭声此起彼伏地响,也有其他司机下车来或是从车窗探出头调解,劝和,让她们赶紧把路让开。 江鹭也不想堵在这里,但对方不依不饶,她便不再跟她对骂或是计较一时嘴上痛快,拿出手机对着她录像:“你骂吧,对着镜头骂,骂完了我好报警。” 蓝头发见状气急败坏地上来抢手机:“谁允许你拍我了!?你把手机放下!” 江鹭躲闪不从,对方更加恼羞成怒,争抢中对她拉扯推搡,叫骂着,挥起手朝她脸上扇来,手上的美甲也在她脖子上划了一道口子。 这一巴掌将江鹭抽得有些发懵,不远处有人出声劝阻,但对方就像一只狂犬病发作的疯狗似的毫不停手,嘴上叫嚷着:“你算个什么东西拍我!?给你脸了!” 江鹭血液逆涌,气得直发抖,理智在这一刻彻底像脱缰的野马般失控。 她扬手还过去重重一巴掌,蓝头发被她打得一个趔趄,愣了一瞬,很快反扑上来再度对她拳打脚踢起来。但她个头不低、体型不瘦,奋起反抗下,即使不至于占上风,也起码能够稍稍保护自己受到更多伤害。 周围被堵住的司机从车里下来,有个别人上来拉架,但更多人还是选择当围观群众,掏出手机录视频、发社交媒体。 被拉开以后,冷静下来的那瞬间,江鹭想到杜晓飞,想到类似的情况中一旦动手了、还手了,事件或许就要从“被打”被定性为“互殴”。 她感到胸腔氧气匮乏,心跳剧烈地加快,大脑也近乎空白一片。六神无主地拿纸巾擦着脖子上的血,不敢再往下深想。 没多大会儿,交警先来了,现场认定实线变道的保时捷全责,让她们到队里去签事故责任认定书。直到此刻,蓝头发仍然不觉得自己有责任,还在质疑交警不公正,嚷着要去投诉、行政复议。 派出所赶到后,民警将她们两人一起带去了所里,对现场情况做了询问笔录。 “姓名?” “江鹭。” “翟莎莎。” 江鹭听到,心说她大概是命里跟这种名字ABB格式的人犯冲,一天里前有徐笑笑,后有翟莎莎,真是邪门了。 “说一下,怎么个经过,什么原因动手的?” 翟莎莎先开口:“她把我车撞了,我喊她走个保险理赔就完事了,她不认,还对我冷嘲热讽的,然后就吵起来了,然后就动手了呗。” 江鹭不做反驳,只客观回答问题,将来龙去脉详细陈述后,交代结果:“事故责任交警已经认定了,是她全责。”然后递上手机,“她对我辱骂、殴打的过程我也都拍下来了,您可以看下。” 民警看视频时,翟莎莎出于心虚,一直激烈抗辩:“她也动手了,你看看我脸上、我胳膊上,这儿、还有这儿,被她抓得到处都是红印子……” “你不要说无关紧要的,人家这视频里拍得很清楚,确实是你辱骂在先,且先动的手。” 翟莎莎高声道:“那她也打我了,你们就不管了!?” 民警看过来:“这个情况存在吗?你是否有还手?” 江鹭不知该以什么心情面对这个问题。 对自己失望吗?懊悔吗?如果她再克制一点,隐忍一些,再多挨几下打,是否就不用面临现在这样的困境? 她还是个警察家属,一直以来都是她教育别人、提醒别人类似的情况下该怎么处理,为什么当事情发生在自己身上,在这样的时刻反而被愤怒冲昏了头脑?她想到自己的工作、甚至宋魁的工作都有可能会因为这次的不理智受到影响,内心更是慌乱得没了一丝主意。 木然点点头,道:“有。但我一直在被打,出于自我保护才不得不还手。” 翟莎莎叫:“放屁!什么自我保护,她下手一点都不轻!” 民警斥她:“你控制下情绪啊,不要总是这么大喊大叫的。现在双方是否需要验伤?” “当然需要!” 江鹭点头。 第 58 章、  从派出所出来,已是晚上十点多。  江鹭精疲力竭,手中握…… 从派出所出来,已是晚上十点多。 江鹭精疲力竭,手中握着所里开具的伤情鉴定委托书,心力交瘁的虚脱感一波波袭来。 刚坐进车里,手机响了,是宋魁打来的。 “鹭鹭,忙完了没有?怎么发信息也不回?” 听见他的声音、收到他的关切,江鹭心里翻涌起一股五味杂陈的委屈,差点在电话里就哭出来。 但她又怕他这急性子听了得立马冲过来找人算账,没敢多说,只道:“车蹭了一下,处理事故呢。” 宋魁一听车蹭了,赶紧问:“人没事吧?” “没事……” 江鹭答着,但答得没有几分底气。刚才在争执的气头上,肾上腺素还没褪去,尚且还感觉不出疼,现在怒火凉下,激情平复,脸上、脖子上的伤处便火辣辣地烧灼起来,胳膊、肩膀也都隐隐作痛。 遮光板后的镜子印出她红肿着的脸颊,脖子上除了被划破的那条血印子,还有好几处通红,手背上也有多处撕打的抓痕。这模样回到家肯定是跟宋魁交代不过去的,让他知道了,还不定会是怎样的暴风骤雨。 十一点钟,江鹭做贼一样蹑手蹑脚地进了门。 这个点秋秋已经睡了,比起宋魁,她更不想让女儿知道她今天的遭遇。 屋里安安静静的,只留着门厅一盏灯,她刚放下包换好鞋,宋魁就从书房出来了。 看见她外套被雨淋得潮湿,头发凌乱、脸颊上明显地红肿着,一副狼狈憔悴模样,他心一紧,脸上跟着一沉,“脸怎么了?”几步上前,拉开她下意识挡在脖子上的手,“捂什么?” 手被他拉下来,露出脖子上的创可贴和旁边抓挠的红痕,宋魁音调一下拔高:“你不是跟我说你没事吗?这是怎么了!?” “你小点声,别把孩子吵起来。”江鹭推他进屋说话,到了书房关上门,才将回来路上组织好的解释一股脑道出,“下班回家路上遇到个不讲理的,变道加塞跟我撞上了,还嘴上骂骂咧咧地不干净,起了点争执,就动手了。” 他连忙打量她、检查她:“对方男的女的?还有哪儿伤着没有?” “女的,”江鹭答着,回避着他的打量:“没事,都不严重……” “报警了没有?” “报了,开了伤情鉴定书,明天还要去做鉴定。” 到了白光灯底下,宋魁看她脖子上的红痕更刺眼了,心疼也好,生气也罢,两种不一而足的情绪交杂着一股脑涌上来,他无法控制地斥她:“我跟你说过多少次了,遇上这种人你跟她吵什么?第一时间报了警坐车里去,把门都锁上。吵能解决问题?有些人谁知道都是什么货色,情绪不稳定,万一受点刺激,再拿把刀捅你一下怎么办?你就一点不替我和你女儿考虑?” 江鹭憋了一肚子的委屈无处可诉,谁知回到家来迎接她的不是安慰却先是责备,鼻子一酸,眼泪便涌出来。 宋魁也是急上了头,尽顾着生气担心了,仍是没点眼色地念叨:“在外面不知道保护自己,出事了第一时间也不给我打电话,现在回家了才知道哭,有什么用?你还当不当你老公是个警察?” “你是警察有什么用?我给你打电话,难道出警的还能变成你吗,你来了又怎样,替我揍她一顿?而且出事那会儿我知道你在开会,打了电话你又能接吗?我替你考虑还有错了?”江鹭越说越委屈,泪也落得更凶了,气道:“我这一天尽受气了,在学校受气,路上又碰上这种烂人,怎么晚上回家了还得挨你的训?你就不能安慰安慰我,说上两句知冷知热的话?” 面对她一通声泪俱下的控诉,宋魁这才有些无措,又紧忙道歉、安抚,说好话:“对不起,鹭鹭,是我不对,我口不择言了……但我也是为这事气愤,着急,一下到气头上就没管住嘴……” 江鹭默默掉泪不说话,他瞧着,胸口更是锥着发疼、发涩。小心翼翼抚她脸颊:“脸肿成这样了,还疼不疼?” 见她摇头,他叹口气,把她拉到怀里搂紧,哄孩子似的:“好了好了,我宝受委屈了,哭吧,尽情哭。哭好了这事老公替你出头。” 江鹭便埋在他怀里哭了一阵,等情绪宣泄完、平复下来了,抬头瞥他,“你刚说替我出头,怎么出头?” 宋魁靠着书桌坐下,抽张纸巾递给她,“明天上班我就给派出所打电话,对你动手这个人,必须拘留、顶格处罚,坚决不走调解!我老婆还能让别人骑在头上欺负?当我这二十多年警察白干的!” 看他气得激愤、脸色胀红,江鹭只得又反过来安抚,“你也消消气。这个事,我看要不还是尽量调解吧。” 宋魁挺意外地看她:“为什么?” “因为我今天也干了件蠢事……” “怎么了?” 江鹭深吸口气,望着他:“我还手了。” 预料的表情却没有在他脸上出现,他反倒表露出不解:“还手怎么了?不就该还手吗?难道傻站着挨打?别说你还手了,你就是动手揍她也是她活该!这是我不在,我要在,你看我抽不抽她?” 江鹭哑然。 原以为他会责她不理智、不克制,落到现在被动的局面,以为他会为她的还手行为批评、教育,恨铁不成钢,觉得这事棘手了、难办了。独独没料到他会是这个反应。 她更加不安、自责了:“可我还手了,这事不就得定性成‘互殴’了?我没告诉你,也是怕你批评我。当了这么多年警属,警方怎么办案、怎么认定过错都该熟悉才对,怎么就能让自己做出这么不理智的事来。” 他驳斥她:“怎么就互殴了,你这是正当防卫!” 正当防卫……她当然也认为自己是正当防卫,“但问题是,这么多治安案件里,哪个不是只要双方都动手,就各打五十大板?正当防卫是那么好断定的?你别是给派出所施压让他们这样处理?这合适吗?” 他气道:“我管他合不合适!还手怎么了,还手的一方就不是受害者了?再者,这个人今天能欺负到你这儿,那证明以往就欺负过别人、欺负过不少人,是嚣张跋扈惯了!” 的确是嚣张跋扈。江鹭回想争执中翟莎莎那副嘴脸,没有再多说什么,拿来自己拍的视频给宋魁看。 一按下播放,视频里便传出刺耳的叫骂声,什么脏骂什么、什么难听骂什么,宋魁眉间紧蹙,自始至终就没松开过,血压更是一阵阵往上飙升。 看到一半,他已经气得说不出话来,干脆关了视频把手机扔在一边,道:“你别管了,晚上还没吃饭,我给你把菜热一下去。” 互联网时代,人人都是新闻的见证者和传播者,但也更有可能是事实的歪曲者和不实言论的推波助澜者。 第二天上午,“蓝发女子当街辱骂掌掴一女子”的视频在网上传播开了,几小时内,这段视频就发酵更新迭代了好几个版本,最后传播的版本里,江鹭被塑造成一个破坏别人家庭的小三,被原配女儿追到大街上逼停车后当街羞辱打骂。 江鹭上午请假去了鉴定所鉴定伤情,对此毫不知情,直到有朋友发来问这视频里的人是不是她,江鹭才傻眼、震惊,只好装作事不关己地跟人家开了几句玩笑撇清。 表面上强颜欢笑,心里却是惶恐焦虑,百味杂陈。 遇上这样的事,身体上受到侵害,财产上受到损失,精神上遭受折磨,现在更是被编排成什么所谓的小三,不只是她自己的名誉权受损,如果传播到让身边的朋友、同事都知道了,都认出来了,女儿难道不受影响吗?宋魁不受影响吗? 江鹭握着手机,心中颤抖且愤怒,却只剩下一阵无能为力的惶然。 宋魁一早从省厅开完会,看到江鹭发给他的视频,立马给网安支队打电话,让他们组织人把这些不实视频的发布者查一下,尽快把视频都删除了。 一把手亲自过问的舆情,一般都牵涉重大,网安支队动作很快,下午刚上班没多久,网上的视频、帖子就基本销声匿迹,不见踪影了。 支队长上楼来给宋魁汇报了情况,宋魁又给家里的领导发信息汇报:「鹭,你发来的这些已经都删除了。别放在心上,网上这些事情很快就过去了。」 两天后,江鹭的伤情鉴定出来了,鉴定结果是颈部划伤,面部、右锁骨轻微挫伤,根据损伤程度鉴定标准,鉴定意见书的结论是“轻微伤”。 宋魁第一时间给接报警的长垣路派出所所长马磊打去电话了解情况。 马磊电话里告知他,打人者名叫翟莎莎,二十七岁,无业,已经是多次因类似情况与人产生口角进派出所了。 翟莎莎方面提出想要道歉、调解,赔偿解决,宋魁坚决道:“我不接受他们一方的道歉,也不可能接受调解。这个案子我希望你们好好核实、核查,我认为我们一方是正当防卫,不应该承担责任,也不接受对方除顶格处罚之外的其他结果。” 上级领导把话说得这么分明、态度表达得这么明确,马磊当然也就知道该怎么办了。除了对案件的起因、经过又再进行了细致的核实之外,又安排民警对当天现场的多名围观者、群众了解了情况。 很快,他打电话向宋魁汇报了案件处理结果:“局长,我们经过细致核实和调查后认为,江女士在面对翟某的辱骂、殴打时一直是处于被动防御的状态,在周围有人劝阻、喝止翟某的情况下,翟某依旧没有停止侵害行为,江女士出于自我保护、防止侵害进一步扩大的需要,才对翟某进行了合理、适度的还击。因此,我们同意您的意见,对江女士的行为认定为正当防卫,不承担责任。 “至于翟某,考虑到其行为比较恶劣,且不是初犯,所里经过向上级单位请示、研究以后决定对其采取顶格处罚。依照《治安管理处罚法》第四十三条第一款、第四十二条第二项的规定,合并处以行政拘留十天、罚款一千元。我们今晚就会将翟某送拘留所执行拘留,对这起案件的处理,您看还有什么其他意见吗?” 宋魁道:“我没有其他意见,你们按流程办吧。” 第 59 章、  长垣路三十七号是一家坐落在小区居民楼下不太起眼的小茶馆。茶馆的…… 长垣路三十七号是一家坐落在小区居民楼下不太起眼的小茶馆。茶馆的招牌上是两个颇有韵味的毛笔字——“大隐”。除了取“大隐隐于市”的意思之外,这两个字也颇有几分来头,是省书法家协会会员、省政-协主□席蒋朝阳的亲题。 但这墨宝也与这小茶馆一样,在闹中取静的边角位置显得不怎么有存在感。 更多的人经过时总是会想,这样门可罗雀的茶馆、茶叶店究竟是靠着什么活下来的?如果刨掉水电房租人员成本,一天的营业额要达到多少才能支持它开下去?哪怕周围的店铺都换了几茬,这家茶馆却始终屹立不倒,仿佛它也六根清净,根本不在意赚钱这回事了。 对于不清楚情况的人来说,这里自然只是个普通的店铺而已,知道它来头和老板是谁的人则把这里当成请托生意兴隆、出入平安、仕途顺利的小庙。 到这儿喝茶、买茶叶也有雅称,叫做“奉香”,其中的意味深长不禁令人遐想。 其他茶馆或许是靠着营业流水和熟客存活,三十七号却大不一样,每年仅“奉香”的收入就大几百万。披着合法生意的外衣,实际上是行权钱交易之实,当然昌盛不衰。 下午,翟母唐玫锦冒着雨进了茶馆,上了二楼以后,店员见她来,对她道:“姐,我们老板正忙着谈事,您坐下稍等一会。” “你进去给你们老板说,我有急事。” 茶室里,唐琳秀正跟一位姓王的老板聊得开怀,喝着茶的功夫,青湖分局下个月招标的两百多万的警用装备项目花落谁家就定下来了。 王老板眉开眼笑地奉上自己此来的“香火钱”,一张存了二十万元的银行卡,密码直接贴在卡面上,六个8。 唐琳秀将卡随手收进包里,朝外喊一声:“小悦,带王总把合同签了,拿几盒好茶。” 王老板谄媚地称赞道:“还是唐老板生意做得漂亮呀。那个,还一件事,我有个哥们的公司出了点经济问题,有一部分财产被分局查封了,您看……” 小悦进门道:“唐姐,大姐来了等你呢,说她有急事。” 唐琳秀便对王老板一笑:“老王,咱们都打多少回交道了,你咋还不知道行情呢?这是另外的价格啊。你回去问问你这哥们情况严不严重,要是没什么太严重的,咱们还是老规矩。要严重的话,我可也不敢打包票了。” 王老板“诶诶”地应着,道了声“钱的问题都好说”,站起来,“那唐老板您忙啊,我就不打扰了。” 唐玫锦紧随其后地进来了,屁股才沾椅子,就着急道:“琳秀,莎莎出事了。” 唐琳秀一看她姐这幅神态,都不用她往下详说,就知道又是那个不省心的外甥女闯祸了。 毕竟也不止一次了,实在没什么可大惊小怪的,她也就没怎么当回事地应着:“姐,你别急,慢慢说,莎莎又怎么了?” “诶呀,我能不急嘛!”唐玫锦焦切道,“她今天下午已经让派出所的人给扣下了,说是要拘留呢!你快给北强打个电话吧!” “拘留?怎么了就要拘留了?哪个派出所?” “开车跟人家碰了,两个人发生点争执,推推搡搡了几下,莎莎那个性子你也知道,火爆得很,脾气又急,反正也不知怎么闹得就闹进派出所去了。本来以为没多大事呢,谁知怎么今天又被叫了过去,干脆给扣下了!就离你这儿最近的,那个什么长垣路派出所。而且还说就不让她回来了,要直接带去拘留呢!” 一口气说完这一大段话,唐玫锦呼天抢地开了:“你说说,莎莎打小连一点苦都没吃过,哪受得了进拘留所啊!这真进去了可怎么办,那里头、那都是些什么人啊!” 唐琳秀见她情绪激动得连话都说不利索了,赶紧安抚道:“姐,你别急,我这就给北强打个电话问问什么情况。” 电话打出去,却是无法接通,连拨两回都一样。 “可能是在开会。”唐琳秀猜测道,看了眼时间,已经下午五点半了,就说:“走,你跟我回家去,等会儿他回来咱当面问。” 唐琳秀家在揽月湖小区,出门就是雁青湖畔,是平京有名的高端湖景房。 这套房十年前的市价就一万多一平,套内两百多平,两百多万的房子唐琳秀却只花了五十万不到就购入了。剩下的一百五十多万,她们两口子打了欠条给开发商刘治刚,算是借的。 至于什么时候还?唐琳秀没想过,她觉得以刘治刚在各项工程上受到的那么多照顾,他但凡识点时务就不会想着要回去的。 后来装修又花了三十来万,这钱也是有人自告奋勇帮着出的。里外里,唐琳秀等于就花了五十万都不到,就得了这么好地段、这么大的一套装修好的房子,现在这套房的挂牌价已经到近千万了。 唐玫锦羡慕得眼都红了,但羡慕归羡慕,她还真是挺佩服她这个妹妹的。唐琳秀刚嫁给徐北强的时候,他还只是个屁也不是的小片警,这些年硬是靠着她一路运作、打点、砸钱,给他送到了青湖分局局长的位置上。 徐北强当上局长后,她就借她这姐姐的名义开了这家茶叶店,短短几年里,挣了没有几千万也有千八百万了。她这儿就像个洼地,钱像流水似的哗哗往她这儿汇。明里头,她还能把这些交易都做得干干净净、合理合法,只要不是挖空心思去查,是根本查不出痕迹的。这本事,换了别人还真没有,羡慕不来。 两人回到家,保姆已经把饭做好了。唐琳秀喊唐玫锦也一起吃一点,唐玫锦却没什么胃口,坐在餐桌边踌躇顿筷,食不下咽。 六点多钟,徐笑笑先到家了,一听她表姐出事,咋咋呼呼地问:“咋回事啊?以前不是每次都调解调解就完事了吗?怎么这回要拘留了?” “是说的呢,我也想着走调解,但这回人家派出所连问都没问过……” 唐琳秀看徐笑笑那压根不是关心,幸灾乐祸似的,责她:“你快吃饭吧,吃完忙你的去,别再给你姨添堵了。” 徐笑笑心说这个表姐平时好吃懒做没啥正经事干,动不动给他家惹事,也是挺烦。懒得问她这些事,吃了饭就回自己房间了。 唐玫锦焦虑难安地挨到晚上七点半多,总算等到了徐北强回家。 他一进门,唐琳秀就把他架到餐桌上接受审讯:“老徐,莎莎被拘留,这事你知道吗?” 徐北强一头雾水,用手拢了拢他那地方支援中央的发型,“拘留?她干啥了?什么时候的事?” 唐玫锦赶紧把情况又说了一遍,“就是上个星期的事、三四天前了,现在你外甥女已经被派出所扣下了!妹夫,你快给姐想想办法吧,姐就这一个宝贝女儿!” “好好,姐,我这就打电话。”徐北强面上爽快应着,心里却是相当地不情愿。 唐琳秀这个外甥女,隔三差五地惹事,不是打人了就是交通肇事了,他都出面从派出所、交警队捞了她不止一回,给她消了不知道多少扣分了。 这回又是打人,还被扣到长垣路派出所。这个所的所长马磊可是个硬蹶子,不好沟通,以前就没给过他面子,让他很下不来台,他于心里当然很抵触去找这个不自在。 但是这个家里,他说话是没多少份量的,唐琳秀说一不二,她姐和她外甥女的事那就是天大的事,他再有怨言也得帮着办。 电话打过去,徐北强过问了一下情况,果然被怼了回来,“徐局,这个案子情况已经调查得很清楚了,我们现在正准备按流程对翟某采取行政拘留,手续马上就批下来了。怎么,您是有什么指示吗?” 徐北强只能硬着头皮说:“啊,是这样,你看这个情况还能不能有所转圜……”他见唐玫锦在旁边一个劲儿地做口型,给他示意“最好调解、不要拘留”,只得跟着说:“比如有没有什么办法能不拘留的?给些赔偿,先争取一下对方的谅解,行吗?” “徐局,恐怕不行。一是人家不调解,不接受除拘留之外的其他处理方式。二是,这个案子是宋局亲自打电话来过问的,要求我们必须按照流程严肃处理。” 徐北强听后大为不解,这么小的一件事怎么就被一把手盯上了?难道是他之前那些事被什么人捅上去了? 最近全局正整顿作风,形势这么紧张,他也收敛不少。但以前给翟莎莎开了那么多次后门,她跟他的关系底下好些人也清楚,难道是被人借着这机会拿来做文章往上告状了? ……不是没有这个可能。 徐北强这一想,心里头有点发慌,忙问:“这案子有什么特殊的吗?怎么就报到宋局这个层面去了?” “特殊,倒也算是特殊吧……主要纠纷的另一方当事人是宋局的夫人,他能不过问嘛。您说这情况,这案子我们哪儿还敢马马虎虎地办?您刚说的什么调解、不拘留,当然也是不可能的了。” 第 60 章、  这可完蛋了,这下算是踢到铁板了。  徐北强五脏六腑都揪…… 这可完蛋了,这下算是踢到铁板了。 徐北强五脏六腑都揪扯起来,头皮都绷紧了。为自己捏把汗的同时,也知道这次这败家外甥女的事他是管不了、也不能再管了。 挂了电话,他还没想好怎么跟大姨子解释,唐玫锦就按捺不住,连珠炮似的问起来:“咋样啊妹夫?能不能行?有办法能让莎莎先回家来吗?” “你家莎莎这个事啊,我这回怕是真的有心无力,帮不上你了。” 唐玫锦一听他这么说,更是急得没了主意:“不是,北强,你啥意思啊?怎么就有心无力了?莎莎不就是跟人家起了点口角吗?她在这件事里也不能说是完全的过错方,对方也还手了,她也受伤了啊!孩子被扇了一巴掌,耳鸣了好几天呢!我本想着这双方都有过错的事,不是一般都得承担些责任、应该很好调解的嘛,你怎么说得好像她犯了什么天大的事似的呢?” 唐琳秀也瞪着眼问徐北强:“我听着也不是什么大事,怎么就没办法了?徐北强,你把话说清楚,是你帮不上,还是不想帮?” 徐北强一深想,自己可能都得因为这事出状况、被停职,这两人还在这儿你一言我一语,一唱一和地聒噪,顿时一阵火大:“帮?帮个屁帮!她这回打伤这人,是我们一把手他媳妇!人家宋局一个电话直接越过我打到派出所去过问的,我还能怎么帮?我能耐再大,还能骑到人家宋局头上去?” “你们一把手……的媳妇?”唐玫锦也有点傻眼了,一时间喉头哽哽说不出话来,颓然地坐回椅子里,半晌才喃喃问:“那这么说,莎莎这次这拘留所是去定了?” “你说这莎莎,我都不知道怎么说她好了,她怎么就撒野撒到人家宋局夫人的头上去了。可真是寸得慌!”唐琳秀嘴上懊恼地埋怨着,心里也为这事着急犯难。 原本想着,要不打个电话过去求求情吧?但这念头又很快打消了。 国庆节前她和徐北强登门拜访那回,给人家送了两张卡,也就不多点钱,总共一万,结果还被人家坚决地给退了回来。不仅退回来了,后头逮住徐北强去局里开会,还把他专门叫到办公室批评、教育了一顿。 经了这两件事,唐琳秀就心知肚明,这夫妻俩跟他们压根不是一条船上的人,这关系还没攀上呢,为这事去找人家求情,那不是反让人家抓住短处和把柄么?不能犯这个蠢。 还能怎么办?唐琳秀思前想后,问徐北强:“要不找找何崴吧,让他帮忙在宋局跟前说说?拘留这事要是没得商量了,那跟以前一样,取保候审行不行?” 徐北强觉得没戏,连连摆手:“别想,何崴跟宋局闹不对付,还能为咱家的事去低三下四?取保候审本来就是违规的,你现在在人家眼皮子底下搞这个,不是往枪口上撞吗?” 唐琳秀一下也没辙了,三个人大眼瞪小眼地干坐了半天,唐玫锦觉得事情没什么法子了,就忍不住抹上了眼泪,抽抽涕涕的。 她哭了一阵子,唐琳秀被她闹得心烦不已,一拍桌子道:“别哭了,哭能解决问题吗?眼泪擦了,你跟我去蒋朝阳家一趟。” 徐北强一听,忙拦着:“不至于吧琳秀,为这么个事情闹到人家蒋主□席那里去?这不是杀鸡用牛刀吗?咱们就算跟人家攀着关系,也得留到关键时候用啊……” 唐琳秀骂道:“莎莎都要进拘留所了,还不是关键时候,啥才叫关键时候?只有你升迁叫关键时候?那也是你外甥女,你忍心让她一小姑娘关到那里头十天啊?而且,就因为是小事才好去,姓蒋的和他媳妇这些年吃了咱们多少,让他办点举手之劳的小事为难他吗?” 徐北强被这一噎,也不好再说什么了。 当天晚上,市政法委的常务副书记朱志武给宋魁打来电话,过问翟莎莎这个案子的处理。 宋魁十足意外,但还是一五一十地向他说明了情况。 朱志武听后试探地问:“宋局,这个案子很小嘛,适用从重处理,我觉得是不是有点不合适?再有,我听说你夫人是另一方当事人,你在这个里头插手也不太好吧?” 宋魁也不遮掩,坦坦荡荡道:“我是过问了,但也是公平公正地过问的,最终做出处理决定的是负责承办案件的派出所,而不是我个人。对翟某从重处理,并非只因为被打的人是我的家属,而是翟某不止一次因为类似问题被传唤至派出所,而且情形一次比一次恶劣、态度一次比一次嚣张,没有任何从轻处罚的理由。” “她们双方这个争执情形是不是还存在争议?人家家属那边反应说是互相都动手了,你们也打了人家,给人家造成了不小的伤害,人家现在对伤情鉴定结果也存有疑问……” 宋魁打断他,语气不大松快:“朱书记,我想问问你,争执情形存在什么争议?谁有执法权和行政裁量权?是公安部门,还是涉案人员家属?” 朱志武被反问了个磕巴:“啊,这个……当然还是公安部门。” “好,既然这是公安部门的权力,那处理结果就该以公安部门为准。如果他们觉得有异议,完全可以去申请行政复议。” 朱志武听完打个哈哈:“我觉得情况倒没你说的那么严重嘛。当然了,这也只是我个人意见,我毕竟不像你是当事人,着急上火就有失偏颇也是人之常情。最终怎么处理,肯定还是要以法律法规为准。不必矫枉过正,更不能带着个人情绪,是吧?” 挂了电话,宋魁为朱志武这番话窝了一肚子火。 什么叫不能带着个人情绪?他恰恰是强迫自己尽量抛开个人情绪、保持中立,确保派出所能公正客观地处理这件事,现在才是拘留十天这个结果。如果他真带着情绪,他能把翟莎莎这种惯犯那点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全翻出来让底下人查个底朝天,把治安案件查成刑事案件,给她关到看守所里头去一俩月都算他仁慈。 他这公安局长干得窝囊啊,老婆被打了,他还没去政法委、市委市政府喊冤诉苦呢,这些人倒先找上门来挑他的理了? 宋魁坐在书房里沉闷地想着,朱志武这种平时八百年都不找他一回的人,突然跳出来不会没有理由的,肯定是翟莎莎的什么家属找到他这儿求这个情。但是,找个朱志武就以为能压住他了?谢行的账他也未必会买,朱志武又算老几? 江鹭敲门进来,问他:“刚才是你们谢书记打的电话?” “不是,朱志武。” 她又问:“为什么事?给翟莎莎求情?” “听着是。话里话外的,意思是我不该亲自过问,给底下施加压力了,处理得重了。” 江鹭早猜到有这出,托关系找人,从上边往下压着求情,这个翟莎莎和家里人类似的事情以往应该是没少做。 她是不舍得让宋魁夹在中间承受压力的,只能高风亮节地说:“我没事,你考虑考虑,要是得给你们领导这个面子,那我去跟翟莎莎和解也行。” 宋魁当然不会同意,但他还没吭气,秋秋就从外面大呼小叫地跑进来:“老爸!你别听我妈的,你可不能因为谁来说几句情就包羞忍耻了。老妈可是受害者,也是你亲老婆,你舍得她受这委屈吗?!” 江鹭瞪她,“亲老婆?怎么的,你爸还有后老婆,你还有后妈啊?还包羞忍耻了,显你词汇量丰富?赶紧写作业去,大人的事别瞎掺和。” 秋秋气得恨不得跺脚:“我没心情写作业了,气死人了,老宋要当窝囊废,我就替你出头!” 江鹭给她屁股一巴掌:“宋韫秋,怎么说你爸呢?没大没小的!” 宋魁觉得这小丫头真是出息了,腰杆子硬得很,笑着站起来,“谁说老宋要当窝囊废了?”走过去在女儿头上揉一把,“小宋同志,刚才要给你老妈出头这气势很足嘛,不愧是你老爸我培养出来的,虎父无犬女啊,不错,继续保持。” 秋秋呲牙,“那当然了,谁怂谁是小狗。” 江鹭见他们父女俩这一个赛一个的自夸,听不下去了,打断道:“好了好了,什么狗了虎了的,这话题结束。”手指点他们两个:“你,写作业去。你,继续看你的文件,都早点完事早点睡觉。” 秋秋临回房,握拳给她爸鼓劲儿:“老爸,坚守原则!” 宋魁点头,“收到。” 江鹭把她赶回屋里去,回头跟宋魁道:“秋秋毕竟是孩子,不知道官场里这些事情的复杂,你也别因为溺爱你女儿就真什么事都依着她来。他们现在找朱志武做你工作没做通,后头说不定还找别的领导、搞别的名堂出来,不管怎样,肯定是不达目的不会罢休的。领导的压力,你真扛得住?别为这么个小事影响以后的工作。” “孩子有正义感,对是非对错有自己的判断,你总不能拿这些现实的事情打击她、让她小小年纪就对这个社会丧失信心吧?” “我哪是这个意思……” “我知道你是怕我有压力,但就像秋秋说的,我怎么忍心让你受这委屈?说实在的,我这已经是退了一步了,要是一退再退,那还算是个男人么?不管谁来,我就这一个态度,只要我还在这个位置上,那谁也别想翻这个案、谁也别想让你低这个头。” 不论这案子、这件事最后发展成什么样,有他这样的话,江鹭心里已足够宽慰、别无所求了。 60-70 第 61 章、 “幺鸡。”   “我打个七条吧。”   到…… “幺鸡。” “我打个七条吧。” 到唐琳秀了,她对着牌桌看了一圈,有点磨蹭,谭婧催促道:“快扔一个下来吧,秀姐,怎么今天这么磨叽?” 唐琳秀确实心不在焉,迟疑着打了个三筒,对门的住建局局长夫人姚珊把手牌一推:“胡了,三六九筒,清一色。” “唉,又点炮。”唐琳秀咕哝着掏钱递过去。 姚珊乐道:“秀姐,你今天不在状态啊,每次组局都是你三卷一,今天我们几个总算看到回头财了。” 唐琳秀把牌一推,“今天没心情,不打了不打了。” 姚珊只得把钱收起来,翻个白眼:“我刚赢钱,秀姐你就拉锅,没劲儿。”喊旁边的青湖区工商联主□席家的太太刘萱,“刘,走,我约了诗颜SPA的护理套,咱俩体验体验去。” 两人背起包,姚珊又问谭婧和唐琳秀:“婧姐,秀姐,要不也跟我们去试试?” 谭婧摆手,“我不去了,一会儿还接儿子去呢。” 唐琳秀找谭婧有重要的事说,也说不去了。 姚珊喊着刘萱一出门,麻将室只剩下唐琳秀和谭婧两个人,唐琳秀就对谭婧道:“小靖,我刚好有个事想求你呢。” “咋了秀姐,你说。” “我那个外甥女,唉,不是前些天出了点事让拘了。这也关进去马上三天了,我听说孩子在里边可遭罪了,实在是坚持不下去了。但这事吧,我们老徐使不上劲,我从上面托关系想了想办法,到现在也是没音儿。” 说到这儿,唐琳秀实在也没了辙,空余一声叹息,“你看,何局前阵子让我们老徐办那事,他也办了,所以我们就想着,拘留这事,能不能让何局帮着想想办法?如果能取保候审那自然最好,要是实在为难,哪怕就是给孩子换个条件稍好点儿的地儿也行。” 唐琳秀这个外甥女因为打人被拘留,打得还是江鹭,这件事谭婧还是从政法委书记谢行他老婆黄敏那儿知道的。 黄敏给她说,唐琳秀求到了省政-协主□席蒋朝阳那儿,蒋朝阳就给她家老谢打了电话。谢行一开始觉得这事不好亲自出面,就让朱志武去做宋魁的工作,结果宋魁是一点情面都没留地把朱志武给怼了回去。朱志武回来给谢行说,这么个硬茬子的工作他做不了,以后别给他安排这种出力不讨好的活。 下属得罪了,谢行只得硬着头皮亲自出马,没想到电话打到宋魁那儿,人家软硬不吃,也是给顶了回来。她们老谢为此还生了一肚子气。 谭婧知道这事以后,心里不知道是什么滋味。 有嫉妒,嫉妒江鹭有在这样时刻能挺身而出顶在前头维护她、呵护她的男人。也有自怜,如果这种事情落到自己头上,何崴在领导的压力和她受委屈之间,百分之一千不会有丝毫犹豫、更不会对她有丝毫顾怜地选择后者。 唐琳秀求的这件事,谭婧也是没把握的,毕竟被打的可是何崴的白月光江鹭,他会是什么态度可真不太好说。但是…… “你说何崴让老徐办的事,是什么事?” “具体我也不知道,但应该是件挺棘手的事,把我们老徐也难了好一阵子。他跟我说,何局如果在意这事,不会对我们的难处袖手旁观的。” 谭婧若有所思,“晚上回去我问问他,试试吧。” 唐琳秀一看她态度有戏,忙从包里掏出来一张卡塞给她,“这是姐一点心意,你收着。” 谭婧迟疑了一下,卡拿在手里没往包里装,“秀姐,这事我还真不能保证给你办成。” “妹妹,你这话说的,姐要不是没其他办法了,也不会给你添这个麻烦的。找你帮忙,也不是非得要有个结果才行,就算办不成,咱们交情也还在的。这就当是姐的茶叶店给你分红了。” 唐琳秀把她手推回去,谭婧也就顺势而为地收下了。 晚上接了儿子回到家,何崴已经应酬完回来了。 也就是周末儿子在,他们这一家三口才难得能凑齐一回,不然平时谭婧根本是不指望能见到何崴的人的。遇上什么大事小情,还得想着法求他,他才肯赏脸回来一趟。 虽说一家三口同在一个屋檐下,但家里的气氛却总是显得冷清,已多年不见其乐融融的欢声笑语。 儿子性格比较内向,情感也内敛,对她和何崴这种早已没有感情维系的表面夫妻关系,以前还表达意见和不满,后来知道改变不了,也就放弃了。现在回家了就关起门来在屋里玩电脑,打游戏,一个人戴着耳机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也不出来跟他们说话聊天。 何崴也是一样,他们两人分房睡已经好多年了,他自己的房间外边连着书房,回来就是在书房里关着忙自己的事情。剩下谭婧一个人孤零零地,有时候看着电视也会走神,觉得这日子过得真像一潭死水、一池臭水。 今天为了唐琳秀的托付,她极不情愿地去敲何崴的房门,刚走到门口,就听见他又在电话里和那个狐狸精女记者打情骂俏。 她咬了咬牙,还是敲了门,道:“何崴,找你说个事。” 何崴听见,只得对话筒道:“我这有点事,晚点再给你打过去。” 白雅珺不肯:“你都回家了能有什么事?我今晚都大公无私让你扮演好丈夫,好父亲了,你就不能多陪我说会儿话啊?” 谭婧催促地又敲了一回门,何崴嘴里不耐烦地应着,对白雅珺道:“听话,别闹了,我晚点给你回电话。挂了。” 拉开门,何崴皱眉问:“什么事?” 谭婧道:“我就不能进屋坐下说?” 看她一副一两句话内不能解决的样子,何崴更有些心烦,他实在不想把时间浪费在跟她的事情上,但还是让她进了屋。 谭婧坐下后,开门见山地跟他说了唐琳秀的诉求,“她意思是希望你能给拘留所那边打声招呼,帮她外甥女办个取保候审,或者跟所里请个假出来、或者换个条件稍好点儿、人少点的监室。你看有戏吗?” 何崴在她对面坐下,翘起腿,不快道:“徐北强这个外甥女犯事多少回了,每次都是他违规办取保捞人,我提醒过他多少回了,要适可而止。我睁只眼闭只眼,不代表会无休止地纵容他这么胡搞。现在好了,撞宋魁这儿了,宋魁没把他揪出来查,那还是靠我给他顶着呢。我现在自己都不安生,他们两口子不赶紧消停着,还得寸进尺了,嫌自己这官当得长了是吧?” “你意思就是没法帮她这个忙了?” “帮什么帮?她外甥女打得是别人就算了,她把人家江鹭打了,你觉得宋魁不心疼?能放过她?” 谭婧沉默了一下,还是忍不住嗤了声:“我看不光是宋魁心疼呢,你也挺心疼吧?” “是,我确实是心疼,你不就想听这个?” 他这一反唇相讥,谭婧便激动起来:“你心疼人家,人家知道吗?接受吗?你心里装着这个装着那个,你怎么就不能装着这个家!?真有本事,你离婚找江鹭表白去啊,看她会不会离开宋魁跟你过!” 何崴也来了气,拍桌子道:“谭婧,我俩这日子为什么过成这样,你我彼此心里都清楚,不要老搬出江鹭来说事。是,我是忘不了她,但就算是没她,你觉得我们俩就能过好!?当年你为了结这个婚拿孩子说事的时候,就该想到有今天!” 谭婧压抑着自己想要撕心裂肺地痛哭一场的冲动,通红着眼瞪他道:“何崴,你真不是个人!我当年怎么就着了你的道,不顾一切地也要嫁你!原以为你结了婚就能对我和儿子有责任感,实际呢,你就是个道貌岸然的无耻混蛋!” 何崴任她骂了一阵,早已习惯地没所谓道:“你骂够了吧?还要往几点骂?是不是闹到邻里邻居、儿子都出来看你笑话才行?这个家钱在你手里管着,你那群亲戚、兄弟姐妹,哪个不是靠着我吃饭,哪个工作不是我给他们安排调动的?除了感情,我亏待你什么了?真不知道这日子你还有什么好不知足的?” 谭婧终于冷静下来,抹着脸上的泪,心已是疼得有些麻木了。 两人各自沉默了片刻,何崴看了眼手表,下逐客令:“没事了你就回屋去,我还要打个电话。” “我再多说一句,唐琳秀提到你让他们老徐办的事他也办了,说能不能看在这事的份上,帮她们这一回?” 谭婧原本只是有当无地提一嘴,毕竟拿了唐琳秀的钱,还是得尽个心,至于何崴能不能同意,她也勉强不了。 没想到话音一落,何崴脸色变了变,更阴沉了几分,竟然没有再反驳,而是陷入了沉默。 何崴听完谭婧说的,一股火蹭地冒起来。 这个徐北强现在也是硬气得很啊,为了他外甥女这么屁大点案子,居然敢拿上回安排给他这么重要的事来要挟了。真他娘的拎不清楚。这件事、这个案子关乎重大,真出了事,他们一个也跑不了,难道他还准备同归于尽不成? 良久,他反问道:“她有没有给你说我让徐北强办的是什么事?” “没说。” 还算他头脑清醒。“你答复她,取保别想了,换监室我想办法,让她等信。” 谭婧出去后,何崴坐着思索了一阵,给白雅珺把电话打了过去。 “有个事问你,你那儿认识那些新媒体靠不靠得住?” “当然靠得住了,你要干什么?” “我给你个料,你让他们写写发吧。” 第 62 章、  没两天,当初网安支队压下去的那段视频又重新在本地热点中出现了。…… 没两天,当初网安支队压下去的那段视频又重新在本地热点中出现了。 在社交平台一些营销号的炒作、添油加醋和转发之下,这回的传播扩散波及得更广,短短半天时间,部分视频的点赞数就破万、转发评论数也过了千。 热衷吃瓜的网民们追逐着热点,辗转在不同APP的不同帖子、视频里,热火朝天地讨论、转发,直到有人出来煞有介事地辟谣回复: 「本地人出来解释一波,我朋友就在现场,这个视频是被断章取义了,不是蓝发女打人,实际上是两个人互相争执,互殴。白衣女据说和我们这儿公安局某领导有关系,所以之前的视频都被删了,热度也被压了。现在蓝发女进去了,白衣女一点事都没有。这里头能没点什么猫腻吗?大家想吧。」 网友们便恍然大悟似的抓住了关键,纷纷表示不出所料:「和公安局领导有关系,怪不得。」 「啥关系,直说就是包养的情人呗!这女的看着年轻漂亮的,肯定是情妇。」 「情妇组上大分」 「该好好查查这个领导」 「没准又是大老虎,呼吁有关部门严查!」 「打虎全靠小三上热搜哈哈哈」 …… 讨论热度居高不下,持续发酵,随即,有自称“平京打人事件当事方母亲”的账号出来发布一条长博文,将当天翟莎莎与江鹭的争执情形公开在网络上。 博文中声称,她是网上盛传打人者“蓝发女”翟莎莎的母亲,她们不完全是过错一方,并言辞犀利地质疑: 「双方因口角争执动手,视频中也能看出来,对方也对我女儿进行了殴打,为什么最终只有我女儿受到拘留处分,对方却可以逃避处罚,甚至成了无过错一方?我们不是网上传播的所谓有钱人,只是普普通通的老百姓,虽然我们也有过错,但警方在这起案件的处理中是否存在徇私枉法?公权私用?」 博文一经发布,舆论立即一边倒地涌向支持翟莎莎的一方。许多博主和营销号也纷纷跟进进展,质问警方调查结果是否公平公正,是否存在行政干预,要求公布案件真相。 在各路人的推波助澜下,仅仅不到两天时间,“平京蓝发女打人事件”、“打人方家属发声”等词条便冲上本地热搜,甚至在全国热搜中出现。 舆情失控了。 江鹭早先隐瞒宋魁工作单位的行为现在仿佛忽然找到了合理解释,一部分不明真相只关心八卦传言的同事,自然而然地给她贴上了“婚内出轨”、“某领导情妇”的标签。 传言沸沸扬扬,甚至有学生家长听闻后找到校领导,要求不能继续任用她这样道德败坏、私德有亏的教师继续开展教学工作。 面对网上铺天盖地的攻击、谩骂,对她的无端恶意猜测、指责,江鹭整个人陷入一片混沌和茫然失措,精神几近恍惚、崩溃。 但即使她也万般痛苦、无奈,即使她的情感、名誉也受到了伤害和重挫,即使她才是这样不实舆论的最大受害者,仍得硬着头皮一遍遍地向校领导、学生家长解释事情的真相。 宋魁也未比她好到哪儿去。 局里这面焦头烂额忙着处置舆情的时候,郭颖才打来电话,将他劈头盖脸地一顿臭骂:“你一局的公安局长,插手干预这么个案子,你怎么想得你?啊?为了家属就可以干预过问了?你是初中生还是高中生?做事情能不能成熟一点? “你一到任我就告诉你,要谨慎、谨慎再谨慎,任何事情都不能让人家找到突破口。别说你这个事上处理的有争议,就算是没有争议、无懈可击,有些人也能给你作出文章来!更何况,你觉得你无懈可击吗!?现在闹成这个样子,我们这小地方八百年不上一回热搜,一上热搜就是负面新闻,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省里领导都来问我怎么回事,我倒要问你,怎么收场?” 事已至此,除了尽快挽回、亡羊补牢,还能怎么收场。 宋魁听完骂,连连道歉、频频保证:“书记,这事是我的责任,是我考虑不周全了。我已经安排局里马上组织研究发布警情通报,向社会大众解释澄清事件真相,争取尽快平息舆情。对发布不实言论的造谣者也一定会彻查到底,追究法律责任。” “现在的互联网,还有人在意真相吗?警方的公信力在很大一部分人那里早都丧失了,老百姓才不管你怎么解释,你闹出这种事来,就是百口莫辩。所以我才总说,政府工作是没有容错率的,干得再好、再辛苦,一波舆情扫荡过来,什么都是白搭!” 尽管这波舆情是突然爆发、没有征兆的,但宋魁作为局领导应该预料到,也必须预料到。现在这局面,只能归咎于他的失职,失察。 他感到头顶上的这座山更重了,胸口有千钧重负,压得他有些喘不过气,只剩下沉默。 “省里的压力我可以顶着,但是,马上年末了,不能因为这种事情影响市里工作的评价,更不要因为这个影响到省领导对你的评价。我不管你用什么办法,你给我尽快把舆论压下去、控制住。” 与郭颖才通完电话,宋魁立马让陈华召集了一个小范围的班子会议,主要是涉及案件处理和宣传工作、网安工作的几位分管领导,对警情通报的内容大方向把握一下,对下一步舆论控制工作做分工和安排。 几人讨论完,霍聪对警情通报中的案件经过部分提出了担忧:“我个人认为,这个通报写得是否过于详尽了?比如这些辱骂的细节、动手的过程,合不合适、应不应该全部公之于众?是否适当略去,照顾下当事人及家属的情感?” 宋魁没发话,分管网安的副局长魏勇辉道:“我觉得既然已经到这地步了,就真诚一点,写得越详细越好。只有让公众彻底了解清楚情况,完全还原事实,才能对这个案件有公正的论断,当事人也才能尽快从这件事上解脱。遮遮掩掩,反而容易让公众觉得我们警方是不是还有藏私,也不利于平息舆论。” 驻局纪检监察组组长胡晓钦表达认同:“我认可。但这句‘网络所传江某与市公安局领导存在不正当男女关系经核查不属实’我觉得有很大问题,不需要在这上头提到局领导,只需要澄清谣言、恢复当事人的名誉就行了。” 分管指挥中心和宣传的副局长杨丙森一直病假,这部分工作暂交给了曲向东,他半懂不懂,不太了解情况,也不敢轻易发表看法,就道:“几位说得都有道理,宋局你拿主意吧。” 宋魁想了一阵:“我赞同勇辉、胡组长的意见,还是要详略得当。这件事虽然是由我引起的,但是谣言传得所有局领导都受牵连,如何合理澄清也需要再斟酌。曲政委,这样,你下来让指挥中心再把措辞好好捋一遍,要一字一句地推敲,一定要做到公正、客观、不偏不倚。这个通报发出去就是盖棺定论了,千万不能再因为它引发新的舆论和争议。” 会后,其他人离开,宋魁与胡晓钦单独留下来,对他道:“胡组长,这回的舆情给局里包括市里带来了很大影响,我作为当事人,更是一把手,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在这儿我也向你表个态,纪委如果要求对我做出任何处理、调查,你不必有顾虑,我一定全力配合。” 胡晓钦宽慰他道:“唉,宋局,没你想的那么严重。这件事情上你的做法我们心里都有杆秤,碧蓉书记和我对你也都支持。老百姓不清楚情况,容易被人误导、煽动,这都正常,无需上升到党内和纪律问题,你也不要压力太大。” 宋魁向胡晓钦和纪委张碧蓉书记表达了感谢,胡晓钦走后,他一个人在会议室沉郁地坐了一会儿。 原想告诉江鹭一声,警情通报今天内就会发布出去,后续的舆情应该也很快能控制住,给她稍宽宽心。但想了想,还是罢了。 她现在的状态他看在眼里疼在心里,两天了,连手机都不敢碰、消息都不敢打开看,更不要说听到这件事了。不要再拿这折磨她了。 他不对任何人感到愧疚、无法交代,独独对她。 如郭颖才所说,这个案子的处理上是他草率了、冲动了,全然没有考虑到他这个位置的敏感和当下问题的复杂,互联网时代的舆论发酵速度更是对公安工作严峻且巨大的考验,这些问题上他都没有计较好,所以造成这样的局面也只有他来负全责。 如果舆论都是冲着他来的倒好了,可是舆论讲理吗? 晚上回去,江鹭吃完饭没多会儿就回卧室躺下了,宋魁洗完碗收拾完厨房出来,没见到她人,知道她怕是又躲起来哭鼻子去了。 这两天她憔悴了许多,整个人都消沉下去,精神也看起来萎靡。 这不是她脆弱,一个普通人陡然面对这样的舆论风波和网络暴力,在如潮水般淹没灭顶的恶意评论和无端指责声中,没有人可以从容应对,更不可能轻易从负面情绪中抽离。 他转进卧室,看她背朝外在床上躺着,压抑着啜泣的声音。 “鹭,”他轻唤了声,走过去在床边坐下,揉抚她肩头,“知道你难过、委屈,想哭就痛痛快快地哭,别憋着。” “我没事,一会儿就好。”江鹭嗫嚅着,轻轻摇头。 到现在了,还在逞强。 宋魁叹声,凑过去,柔声哄她,“鹭鹭,遇上这样的事,没谁能做到心理强大、泰然自若的,你不用对自己求全责备,逼着自己一定要直面它、扛过去。你得允许自己脆弱,回避,更要允许自己崩溃摆烂。只有先放下,它才能过去。” 江鹭红着眼望他,“可问题就是哪有那么容易放下?只要我醒着,那天的事就不断地、反复地从脑海里冒出来,我没办法不去想、不去自责。如果我当时能理智一点、克制一点,如果我没有还这个手,这件事的争议还会这么大吗,还会发展到这个地步吗?我宁可当时再多挨她几下打,身体上受到伤害,总比现在身体、精神、生活各方面都受到折磨强!” 宋魁听她这样责怪自己,直像有人拿把刀在剜他心口的肉,“你怎么能这样想?怎么能把别人的错误归咎在自己身上?这整件事里所有人都有错,翟莎莎有错、造谣者有错、推波助澜的营销号和网友有错,包括我也有错,唯独就是你没错。你是最无辜、最被动的一个,怎么现在你反倒要让自己去替别人反省、承担这些痛苦?” 江鹭的情绪再也无法扼制地失控,整个人抖作一团,肩膀耸动,哭声便由她颤抖着、抽紧的胸腔中呜呜哀哀地传出来。 宋魁捞起她来抱在怀里,轻抚她背脊:“让它过去吧,鹭鹭,你总这样情绪反刍,不断给自己强化记忆,只会陷在里面走不出来。事情已经发生了,往前看就是。别在意别人说什么、怎么评价你的,也没必要为网友动动手指发的那几个字消耗自己。” 哭了好一阵子,哭得近乎精疲力竭了,江鹭才缓过来口气,抽噎着道:“网上的可以不去想、不去理会,可现实生活呢?学校里那些人也对我指指点点,在背后议论……” “哪些人?你告诉我,我找他们去。” “你去又能怎样?” “我就趁你们中午吃饭人多的时候往食堂里一站,拿个喇叭指名道姓地骂,某某,我老婆的事、我的家事,跟你有什么关系?自己活明白了吗就在背后议论别人?反正我不嫌害臊,我看他嫌不嫌?要是还有人传,我就天天到学校去喊、去闹,我看学校出不出面,有种别冲我老婆,冲着我来嘛,他们敢吗?” “你快别逗我了……” “我不逗你,我真去。明天就去。” 江鹭一急,捶他:“你神经病啊!发什么疯!” 看她气,宋魁才一笑:“这才有点儿鲜活气了。你看,脸皮厚、敢闹事就气别人,气不着自己,你得向我学习。” 江鹭这才无奈笑了,抽着鼻子,扯他脸:“论脸皮厚,谁能有你这城墙拐角似的脸皮厚?我学不来!” “好受点儿了?”宋魁的吻烙在她额上。 “嗯。” 江鹭偎着他,望进他疲倦的眸,抚着他略微扎手的颌边,唇在他脸颊上轻轻一触。 他收紧手臂,她攀紧他背脊。 无声相拥。 第 63 章、 警情通报发布以后几小时内就上了热搜。  宋魁登…… 警情通报发布以后几小时内就上了热搜。 宋魁登上社交平台,搜索平京市公安局官方账号,最新发布的博文中,蓝底白字的长图将这短短几天的事件浓缩,底下评论已逾百条。 通报内容短暂地掀起了一波热议,质疑与赞同的声音不一而足,但随着警方的盖棺定论,网友的热潮很快退散去,讨论度也急剧下降。 网安支队加班加点地干了两天,对带节奏的博文和视频大量删除,追查到近三十个不同地区、不同IP的谣言源头和营销号,一部分人已经被管辖地派出所约谈,但剩下则大半在境外,难以追究法律责任。 市委纪委没有对宋魁严肃处理,只要求他尽快开展关于重大舆情应急处置的专项整治工作。落实完上级要求后,宋魁在党-委班子会议上面向所有委员做了自我检讨。 这波疯狂的浪潮和狂欢从开始到偃旗息鼓只过去了三天多时间,网友们蜂蛹而上地追逐完一波热点,待讨论止息、热情消退、兴趣不再,又一股脑地涌向下一个。 至于前一个话题中的当事人,他们现实生活的壁垒被这样浩荡奔涌的洪流不容抗拒地、不带一丝怜悯地摧毁、碾碎,潮水退去后,只留下一地狼藉的内心和亟待重建的生活。 江鹭身边的喧嚣在通报发布后也渐渐平息了,在家人和长辈的关怀与问候中,一切好似重归于平静。 但宋魁知道,谣言难尽,这样的创伤更需要漫长的时间和清宁的环境才能完全愈合。 工作日的上午,借着赴会途中的空档,他给一中校长李林打去了电话。 李林是前年调任过来的,与他这还是第一次打交道。 电话接通,宋魁自报家门:“李校长,您好,我是市公安局宋魁。” 李林闻言明显一愣:“市公安局?……啊,是有什么事吗?” 看来他不认识自己,也大概率没关注过政府和公安这面的工作。宋魁只得再做自我介绍:“我是初一年级组英语老师江鹭、江老师的丈夫。” 李林这才听明白:“哦,是江老师的爱人,您好。” “给您打电话,主要是为了最近这几天学校里沸沸扬扬的关于我太太的一些不实言论,我不知道您是不是已经有所耳闻了?” 李林想了想,表示不太清楚:“我还真没听过,是哪方面的?” “都是些污言浊语、恶意捏造,我作为当事人不想再提了,您如果不清楚,可以向下面人了解一下。我的诉求主要是希望学校能在这件事上有所作为,不论是安排会议加强教育,传达学校对造谣者严肃惩处、肃清风气的态度,还是召开教职员工大会为被污名化的教师正名,总归是不应该放任这些谣言继续流传下去,伤害自己的教师,影响教学环境,更破坏校园风气,您说是吧?” 李林张口结舌地听完他这番来势汹汹的质问,顿时生出一种被冒犯的感觉——他当自己是谁啊?拿腔拿调的,语气严厉,态度强硬,哪里是跟他提诉求嘛,简直是下“通牒”。全然不像教师家属,而是像他的上级,像教育局领导,来给他布置任务,安排工作来的! 他有些窝火,不过出于礼貌和风度,还是尽量克制了一下:“宋先生,或者宋警官,你这个诉求我可以理解,但是我说句不好听的,你别介意,学校不是给谁家开的,也不是任谁提什么诉求都得满足,这些工作还需要结合实际情况由校领导来安排决定……” 马上快到会场,宋魁没时间听他说这些车轱辘话,干脆将他打断:“这么说吧,李校长,我本来是准备给教育局卓局长打这个电话,请他向您传达一下我的诉求的。但是,之所以最后还是以家属的身份找您,还是希望这件事能纯粹一点。我的诉求是完全正当、合理的,不论对学校、还是对所有教职员工,都具备现实意义。所以,希望您能酌情考虑,尽快提上日程。” 李林嘴边打了磕巴,没再说下去。 他感到宋魁这人不论是谈吐还是气场都太不简单了,三两句话说得他如芒在背,极不舒服,又挑不出丝毫毛病来。而且他把教育局卓局长搬出来了,他就不得不深想一层,有所顾忌。 听对面沉默下来,宋魁便道:“这样,等您考虑好有决定了,麻烦您给我回个电话,答复我个结果。您先忙,我就不打扰了。” 挂了电话,李林越想越觉得诧异莫名,赶紧上网搜了一下“平京市公安局宋奎”。 名字具体哪个字他也不知道,试了几回,最后网页跳出的匹配结果提示他是否要搜索“平京市公安局 宋魁”。他点击确认跳转到市局官网上,领导班子介绍页面的内容让他瞠目结舌。 这……对方竟然是市公安局□委书记、局长? 江鹭、江老师的爱人,居然有这来头? 李林赶紧让办公室把江鹭的个人信息采集表调出来发他,配偶一栏里,姓名是对上了,但工作单位却填着隗中市公安局。 怎么是隗中呢?李林又搜了下网上的新闻,才知道他是几个月前刚从隗中调回来的。那没跑了。 这个江老师啊,没想到还挺深藏不露。 他调过来两年了,从来没有听说过底下哪个老师的配偶、家属有到了副厅级这个层面的嘛。这事闹得,早知道刚才电话里听他口吻这么强势,他说话就该谨慎些才是。 现在立马回电过去,有点显得他态度转变太快,太功利、太谄媚了,但这么大的领导,算是他上级的上级,又不好怠慢。 思来想去,李林字斟句酌地编了条信息给宋魁发过去: 「宋副市长,实在抱歉,之前我的工作主要还是局限在校务工作和教育圈子里,很少关注到政府领导动态,所以没听出是您来,刚才电话里言辞得罪之处还请您海涵。您关切的问题我们会尽快讨论落实下去,确定后,我一定第一时间告知您结果。感谢您对一中教学工作的支持、关怀及包容,今后也盼您能拨冗莅临我校考察指导。」 宋魁收到后,回复他:好,感谢。 第二天上午,江鹭上完第一节课刚回办公室,徐笑笑一脸笑意地凑了上来,给她放下一杯咖啡。 “姐,那什么,这两天迎检的教案我帮你整理了,我看你最近状态不好,要是忙不过来需要我帮着干点啥,你随时喊我啊。” 江鹭见鬼了似的看着她,之前对待她跟对待空气似的,连表面客气都没有了,现在又忽然献起殷勤来,还喊她“姐”……她走错门了?吃错药了?时空穿越了? 徐笑笑看她不说话光盯着自己,有些发毛,更有点心虚,“姐,之前那事,我后来好好想了想,当班主任确实对我晋升和评职称有好处,我那样顶撞您,是我不对,太不成熟、太情绪化了。我真诚向您道歉,希望能得到您的原谅。” 江鹭也不知她真情假意,反正道歉这番话说得倒是诚恳,表情也挺真挚。就算是演吧,毕竟同事一场,抬头不见低头见的,也没必要再树敌。 “事情都过去这么久了,没什么原谅不原谅的。同事间,往后尽量和平相处吧。”江鹭冷淡地说完,拿起咖啡递回给她,“谢谢,但是我不喝咖啡。” 徐笑笑有点尴尬,“行,那下回我请你奶茶。” 下午,政教主任夏芸过来办公室,找江鹭。 “江老师,后面还有课吗?” 江鹭正喝茶,放下杯子道:“今天没了,怎么了?” 夏芸招招手让她从办公室出去说话。江鹭疑惑地跟出去,听她说:“这会儿有空吧?李校长找你,让你方便的话去下他办公室。” 大校长找她?江鹭挺诧异:“他找我干什么?” “没具体说。我就是给你传个话,话送到了,忙去了啊。”她说完就着着急急走了。 江鹭只得过去一趟。 李林自调动过来,江鹭也就跟他有过几次交集,说过寥寥几句话,但也无非是上级领导对员工的一般性问候关切。她这样的小透明,也不爱往领导跟前凑的,在学校里往往都是边缘人物。 今天没来由地突然找她,她不免有些忐忑。 但敲门进了李林办公室,李林却表现得相当热络,殷切,满脸带笑、连连请她落座:“江老师来了,快快,快请坐。” 江鹭坐下,他又拿杯子给她倒水泡了茶,端过来:“我这儿茶叶一般,泡得也简陋,别嫌弃啊。” 江鹭道声谢谢接过来,将纸杯放在茶几上,等着他进入正题。 李林在斜对侧沙发坐下,道:“江老师,请你过来呢,主要是了解到最近这几天学校中关于你的一些不实传言。我跟下面几位领导、老师都了解了一下,才知道这些谣言和传言给你造成了不小的困扰,甚至影响到家长对你的评价和教学工作,是有这回事吧?” 江鹭这才明白,是为了这事找她。 点头应:“是有。” “关于这个事情啊,我也召集领导们开了会,研究讨论了一下。我认为不能就这么置之不顾地让它过去了。这个事往小了说呢,是流言蜚语、八卦传言,往大了说,是造谣生事、诋毁诽谤,是与我们教育从业者的精神背道而驰的。所以我认为,应该召开一次教职员工大会,对学校的态度做一个明确,要求全体教师和各级领导严于律己,不造谣、不传谣,坚决在校园中杜绝此类问题的发生和传播。” 江鹭听得疑惑、诧然,更不太敢相信。今天不止徐笑笑,这帮校领导也受刺激了?什么时候开始真抓实干、肃清校风校纪了? 她没说话,李林又道:“江老师,你这阵子受委屈了啊,我们还是反应慢了些,没有第一时间介入、控制范围和影响,给你带来这么大的名誉损失,是我们失职了。所以,请你过来的另一个目的,也是想代表校领导们向你赔个不是,再就是,你看需不需要为你专门召开一个正名大会?” 江鹭连忙推辞:“校长,您和各位领导的好意我心领了,但这什么正名大会就不必了,也不要闹得兴师动众的。事情都过去了,咱们学校有这个态度、愿意拿出这个作为,我就觉得挺感激了。” 李林连声道:“好,你是当事人,我们还是以你的意见为主。你放心,往后我们一定对这次的事情引以为戒,加强全校师生的思想教育和风气建设。” 在李林汇报工作似的满口保证和热情相送下,江鹭从办公室里出来,越想越觉得纳闷。 好端端地,为这件事把她喊过来,这么关心关切,又是为她考虑、又是委屈她了,前两天闹得最厉害的时候没想着她,事情都过去了,又突然马后炮起来了? 左思右想,肯定是宋魁出面了。 第 64 章、 晚上到家吃完饭,宋魁在厨房洗碗。  江鹭从背后…… 晚上到家吃完饭,宋魁在厨房洗碗。 江鹭从背后过去,探头瞥他。 见她不说话光盯着自己看,宋魁将手上泡沫往她鼻尖儿上一点:“干什么?” 江鹭“哎”一声,没躲开,被他弄了满鼻头洗洁精泡沫,气拍他:“你怎么这样!脏不脏!” “那你光看着我不说话?” 江鹭抽张纸巾擦干净脸,嘟囔:“我就是看看你心虚不心虚。” “我怎么了,心虚什么?”宋魁嘴上挺理直气壮,但被她这一说,还真有点儿没底儿了。 他咋了?不会考察期还没过就要被组织亮黄牌吧?不该啊,每天按时按点回家,对她和女儿关心呵护,家务劳动也算积极……难道是因为最近忙着处理这些风波有所懈怠,引她不满了? 江鹭问:“你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 宋魁一琢磨,估摸出大概来,不露声色地:“什么事?” “你给我们李校长打电话了?” “打什么电话?我给他打电话干什么?” “真没有?” 他避而不答,反客为主:“怎么了?学校又出什么事了?” 江鹭见他表情无异,反而表露出相当地关切来,倒真像不明情况似的,也只好道:“今天李林专门把我喊办公室去,跟我说这几天学校里这些谣言的事。” “哦,怎么说的?” 江鹭原原本本地讲了一遍,“你说是不是奇了?以前他恐怕连我是哪个人都盯不住,现在突然太阳打西边出来,关心上我的名誉问题了,对我这么大献殷勤的,除了你找过他,我实在想不到还有什么别的原因。” “这有什么奇怪的,八成你们学校最近党-建工作要求抓校风建设了,没什么内容可搞,赶上这事,下边人就把这提出来报上去了呗。” 江鹭想想有理:“我就说,哪里有无缘无故的示好。”嘀咕完,提醒他:“那你洗吧,洗完了记得把台面擦一下啊,上回没擦都留下水渍了。” 宋魁应好,看她从厨房出去,心下里好笑。她跟她女儿也差不离了,都挺好糊弄。 教职员工大会开完以后,学校里的流言蜚语一夜间销声匿迹,个别之前在背后指指点点、私下里嘀嘀咕咕,对江鹭态度冷漠的老师,再看到她,都一反常态地表现出友好。副校长刘湄更是一改之前对她不冷不热的客套,一见到她就热情似火地嘘寒问暖。 即便这友好与热情分明地透着虚伪,但哪怕是装出来的,也莫名地畅快解气。 李林给宋魁打来电话,向他汇报了教职员工大会召开后的成果,“个别老师我们已经组织开展了一对一批评教育和谈话,谈话以后,她们对自己的错误均有了比较深刻的认识和转变,总体看,成效还是比较显著。宋副市长,您看您和江老师还有什么其他的建议或意见吗?” 宋魁态度和善地笑笑:“我没有意见。李校长,您在这件事上费心了,感谢、感谢。” “领导,您太客气了,这是我们的本职工作,理应如此,不敢说是费心……另外,还一件事想征询您的意见,近期咱们各个分局不是都在辖区中小学开展共建平安校园的工作嘛,您如果能抽空莅临我校指导一下工作开展,那就是对我们最大的支持和鼓励了。” 宋魁知道这份人情得还上,没多想就答应下来:“没问题,不过我个人还是避嫌吧。您定好时间,届时我让班子其他领导过去,邀请分管教育的章副市长到场支持,可以吧?” 李林受宠若惊,赶紧应:“可以可以,太可以了!那就感谢宋副市长了!” 江鹭这面的事解决了、回到正轨了,看她状态一天天地好起来,宋魁心也放下来,腾出空准备好好地把翟莎莎这个案子背后牵涉的问题深挖一下。 刚有些许眉目,周一上午,局班子会议开完,谢行给他打来电话。 接起来,谢行问:“宋魁,明天上午有空吧?” 他看眼日程,答:“书记,十点有个活动,之前这段时间有空。” “哦,那你赶八点左右过来政法委一趟吧,到我办公室来。” 宋魁还以为就是让他去做个例行的工作汇报,没多想就应了。 早上七点五十,他赶到谢行办公室,敲门进去,才发现今天被叫来的不止他一个人,还有市检察院的检察长邢华军。 他心里顿时往下一沉。 干公安的,最怕跟检察院打交道,当年干刑警时办案,不知道被检察院磋磨了多少回,磋磨得他至今都有心里阴影。哪怕跟邢华军私下里还算有几分交情,但这种场合他也不想见着他,一见他准没什么好事。 果然,跟谢行和邢华军打完招呼,他屁股才沾着椅子,谢行就开门见山道:“宋魁啊,喊你过来你应该也已经猜到了,是为翟莎莎和你夫人那个案子的事。” 宋魁一听,脸立马拉下来。 案件从做出处罚决定、执行拘留,到今天都过去十天了,翟莎莎都放出来了,他还正准备秋后算账找她们的事呢,她们倒先发制人了。这怎么,刚出来就又来找事了? 他皱眉道:“这案子又怎么了?前些天他们不是申请了行政复议,现在行政复议结果也下来了,这案子办得存不存在问题,该有个定论了吧?怎么还没完没了了?” “人家家属现在就是对这个行政复议的结果不满意,所以告到检察院去了,要求检察院监督核查。” 宋魁瞥向邢华军,邢华军冲他一点头,“几天前就递交了监督申请,一开始没报到我这儿,下面的人已经按照流程启动监督程序,决定立案调查了,我才知道这事。考虑到涉及问题比较复杂,又跟你有关,所以才汇报给谢书记,喊你过来共同讨论一下。” “决定立案?”宋魁心觉荒唐,“你们检察院什么案子都立啊?这个案子事实清楚、证据充分、处理结果完全合规合法,我问问,依据什么决定立案的?” “现在争议的焦点主要还是当事人江女士——哦,客观起见我就不称呼她为你太太了,她在这个事件中有还手、对翟某的殴打行为,这应不应该被认定为正当防卫?由于这个问题存在争议,那么在没有充分论证的情形下,公安机关就据此做出了处罚决定,这是否属于是滥用职权、违规处罚?” 宋魁听得一肚子火,质问邢华军:“前阵子网上传得那个视频你们看过没有?我老婆被这个翟某打了足足三分半钟!被打过程中有人多次劝阻,喊翟某停手、停止,在翟某一直未停手的情况下她才不得已对其还手。如果这种情形不叫正当防卫,那你告诉我应该叫什么?” “视频我们当然看过,也研究过。但治安管理处罚法中对正当防卫的认定没有明确规定,所以我才说存在争议。从结果来看,翟某拘留时一直表示听不清声音,后续的二次伤情鉴定显示她鼓膜穿孔,那么是有可能构成轻伤的。翟某家属现在也认为,己方伤情更严重的情况下,江女士的行为应当被认定为‘互殴’而不是‘正当防卫’。” “轻伤?他糊弄鬼呢,鼓膜穿孔要经二次伤情鉴定为轻伤,至少是六周后没有完全自愈也不能经手术修复才行,现在才多久?” “只是说有轻伤的可能,我这不是跟你讨论,也还没有下论断嘛。” “你这是讨论?你这先画靶后射箭,一个轻伤框死在‘互殴’上,还讨论个什么?” “好好,那不说结果。我们就说依法办事啊,治安管理处罚法没有规定的情况下,那么即使参照刑法的司法解释,从准确把握正当防卫的时间条件入手,对于不法侵害人确已失去侵害能力或者确已放弃侵害的,应当认定为不法侵害已经结束。 “所以,江女士的行为应当是从保护自己合法权益不再受到侵害之时起即停止。但你看视频啊,接连两巴掌之后,翟某已经明显失去还击意图,也停止了攻击行为,江女士在这之后还有过多次攻击行为。” 宋魁音调一下拔高:“好,你既然说这个,那么刑法判例中要求按照社会公众的一般认知,依法作出合乎情理的判断,不能苛求防卫人,对于防卫人因为恐慌、紧张对不法侵害是否已经结束产生错误认识的,要适当予以认定。这一条你怎么不提? “什么是社会公众的一般认知,什么叫合乎情理?你合乎情理了吗?你给我解释解释什么叫‘从保护自己合法权益不再受到侵害之时起停止’?什么时间算是侵害停止了?对方停下的第几秒可以做出这个判断?另外,最高法关于依法适用正当防卫制度的指导意见、公安部关于执行治安管理处罚法的解释,这些你们检察院都考虑不考虑?” 邢华军磕巴了一下,“唉,宋局,你这个攻击性未免就太强了……” 谢行插话进来:“华军,你先停一停,宋魁,你也先别激动,听我说两句。我觉得这个案件现在最大的问题不是构不构成正当防卫的问题,而是既往的类似案件上,派出所是怎么处理的,这一次为什么与既往的案件处理结果不同了?对吧,你也很清楚,法律没有明确规定不意味着‘法不禁止即可为’,这种情况常规的、通行的认定就是‘还手即互殴’嘛。” 宋魁敲着桌子反驳:“既往处理的结果一定就正确?就应该作为惯例?还手即互殴,这是执法惰性,不是依法办事!” 邢华军劝:“你作为当事人家属,我是非常理解你的。跟你讨论这些,是出于检察院履行监督职责的需要,并不是说就要认定这个案子办得有问题。只是需要有个调查、核定的过程,让它正规、合法嘛。” “行啊,可以。那我觉得今天是不是还少喊来一个人?该把中院的苏院长也喊来嘛。各省法院的类似判例比比皆是,我随便都能举出大把来,前年坤山的烧烤店打人案、去年的占座纠纷掌掴案,哪个最后不是判了还手一方正当防卫?翟某可以找检察院,我们也可以起诉,对吧。一审不行我就提中院,中院不行我就诉高院,我就不信这个正当防卫给我认不下来!” 邢华军无言以对。 谢行责道:“你看看你,这个事情里就你站在道德高地一点过错也没有吗?也不尽然吧,你要是不给人家办案民警施压,这恐怕还是要按照互殴来办,对不对?人家现在拘留所也进了,告到检察院,想给自己找回点平衡也无可厚非嘛!” “找什么平衡?怎么找?” 谢行停顿一下,道:“我是这样考虑的,检察院该走的流程肯定要走,你这面呢,肯定也得先让负责这个案件的派出所所长、或者哪怕接处警的民警先停职上一段时间,等到……” 谢行话没说完,宋魁就听不下去了,当即给他顶了回去:“如果能够认定正当防卫,那派出所办案也就不存在问题,不存在问题凭什么停人家的职?这不荒唐吗!” “我看荒唐的是你!” 谢行遇上他这样油盐不进的,也是来了气,“你一个当局长的为自己的事情给下边打招呼施压,影响案件处理结果,你倒理直气壮上了!?事情闹这么大、影响这么恶劣,你是不是觉得轻易就能这么过去了?现在没让你出来背这口锅、担这个责都谢天谢地了,只不过是让你暂时委屈底下人一下、给各方一个交代。检察院依法履行监督,停职是流程,难道你不同意就不停了?!我喊你过来商量那是给你留着情面!你也得顾全大局,该做的妥协要做,不能什么好处都占着!” 这平京市第一泥瓦匠端水和稀泥的本事,宋魁此时此刻真算是领教到了。 他忍无可忍:“我有什么不能理直气壮的?一个明明可以认定正当防卫的案子为什么闹到这个地步,就因为他们有这个后台,就因为他们闹了就得妥协吗!?我们这还是不是个法治社会,公安机关还能不能依法办案?” 谢行气得脸上胀红,拍着桌子喊:“宋魁,你这是什么态度?你还想不想干了!” 宋魁光火起身道:“不干就不干!谁也不用负这个责,我来负这个责!我就是脱这身警服、不当这个局长,这个案子我也要给他办成正当防卫的铁案!” 他说完之后扬长而去,留下谢行被气得血压飙升,瞪着眼睛气喘不止。 第 65 章、  从办公楼出来,邢华军追上他,劝道:“哎呀宋局,你说你这脾气。这…… 从办公楼出来,邢华军追上他,劝道:“哎呀宋局,你说你这脾气。这不是才研究讨论了没两句,怎么就说急眼跟书记顶撞上了。还什么要脱警服,不至于不至于……他一惯都是这样一碗水要端端平的,你又不是不知道。再说,我倒觉得他说得也不无道理,出于平息事态的需要,必要的时候也得以退为进嘛。” 宋魁没好气:“老邢,咱们都是法律工作者、执法者,这是你一个检察长该说的话吗?这个案子是怎么样就该怎么样,不能因为遭受了所谓的压力,就把黑得办成白的,更不能把白的抹成黑的!” 邢华军啧一声,“你看你把我说成什么了,我不是说要翻这个案,只是达成目的的过程总归要有几分曲折嘛,你爬山还要拐十八个弯呢,这个事情上咋就一根筋非得一条直道修到山顶去?都干这么多年了,脾气怎么还是这么倔。” “你查吧,该怎么查怎么查!”宋魁扔下一句,拉开车门上了车。 从政法委离开,他匆匆赶往会场参加全市行政执法大比武启动会。人是到了会场,心思却无法放在这头,全程心不在焉地,发表讲话也是机械地照着念了几句稿子作罢。 发言结束刚下来,郭颖才的电话就打来了。 不出预料,一接起来就是一通批斗:“我听说你在人谢书记办公室发了一通脾气走了,还撂下话说什么不干了?你怎么回事?才到任多长时间,三个月都不到,这就要给我撂挑子了?就为这点事,至不至于把关系搞成这样?人家谢书记毕竟还是你的直接上级!” 宋魁只得解释情形,但解释了还没两句,郭颖才就打断他:“你不要扯什么依法办事,这件事上你有没有带着个人情绪你自己心里清楚!说了多少回,你得着眼在工作上头,顾忌工作关系,不能把你夫妻感情搅和进来!” “是,我承认起初是有个人情绪,但是书记,这个问题的发生也折射出我们公安办案中的问题,不能因为当事人是我的家属就揪着这点不放、忽略了主要问题,就把这件事敷衍了事地糊弄过去。如果这个案子妥协了,那以后其他的案子又该怎么办?不能让老百姓今后受到侵犯时,保护自己之前还得三思后行、束手束脚吧!” 郭颖才道:“你这个案子要依法办事,人家检察院介入难道就不是依法办事?让你暂停涉事民警的职务既是流程要求,也是政治斡旋需要,你一局之长,这点魄力拿不出来?这点政治敏感性都没有吗?等调查清楚了该恢复恢复、该安抚安抚,现在我不管你怎么想,你给我把这个事落实了!” 宋魁辩驳的词还在嘴边,郭颖才的电话已经挂断了,听筒里传来令人躁郁的忙音。 胸腔一阵憋闷。 即使治安管理处罚法中对正当防卫如何认定年年都在讨论,也每年都有类似事件引发公众舆论。然而纸面上的判例要落到实处,依然有很长的路要走。何况,不仅是立法和执行层面,现在看来,来自其他方面的阻碍或许更甚。 公众呼吁“法不能向不法让步”,可有多少人仍在向“不法”屈服? 车厢里的静默持续了良久,齐远噤若寒蝉地等着他发话,他暂放下沉郁的情绪,还是得继续面对接下来的工作,对齐远道:“回局里吧。” 路上,手机再次震动起来,宋魁一看来电:汪大川。 原以为汪大川也是教训他来的,没想到他开口却先是关切:“宋魁啊,我听说你刚才在谢书记那儿跟他起了点争执?没事吧?” 宋魁忙道:“没事,汪市长,您挂心了。” “是不是还为了上回那个案子?这事我之前还特意叮嘱过他,执法权该还给公安嘛,不能为这么个小事反复从行政层面施压、折腾。那往后公安部门还敢不敢办案了,还能不能有独立性了?我看这老谢啊,有时候也是糊涂。你也别太往心里去,谢书记那儿、包括郭书记那儿,我来替你劝劝他们。” 这话真是说到此时此刻倍感委屈的宋魁心坎里了,虽说知道他去劝了也大概率不会有什么改变,但还是连声地表达了谢意。 下午,省政法委书记、宋魁的老领导石安国又给他打了电话。 这一整天啊,三通电话了,实在叫人疲惫。 石安国也是来劝他的,不过比起郭颖才和谢行的言辞激烈,语气更多是温和、关切,甚还带着些轻松调侃:“你两个领导前后脚给我打来电话告你的状,咋回事嘛,你这刺头,咋把两个老同志气成这样了?” 宋魁心累地叹息声,不知如何说起一天之内反反复复引起争执的话题:“这事一两句说不清楚……” 石安国道:“就为你媳妇那个案子嘛,我大概也知道点儿。你啊,我还以为你都干到这位置了,也该成熟了、稳重了,以前没回来还没发现,现在看,咋还是倔驴一头呢?” 宋魁苦笑声:“骨子里就这样,改不了了。” “依法办事,这没问题,公安工作就是要守住这个原则和底线,但也不代表老郭和老谢他们就站在你的对立面嘛。他们考虑的是全局,是各方关系的平衡。人家检察院接到申请,不能不让人家履职,你不好办,人家华军也一样不好办,对吧?你们之间产生分歧,归根到底不在案件本身,而是个立场问题。这点,我觉得你应该是能想清楚的吧?” 宋魁沉默一下,“是,我理解。” “既然清楚利害,有时候也要软下来些嘛,男人也不能处处都要硬,你这么硬一条汉子,在媳妇跟前还不是得低头?领导跟前,也是一样的。我知道你委屈、也替手下的人委屈,但是国家的干部,为人民的事业,受点委屈怎么了?” 宋魁是替自己委屈,更替承办这个案子的派出所、马磊委屈。 话说到这里,他心里实在是憋屈得慌、堵得不成,在老领导跟前,也就无所顾忌道:“书记,我说句实话,这个事情里我可以受委屈,但我实在不能让基层的干部受这个委屈。他们在一线辛苦拼命,挣那千把块钱的工资,凭什么最后还要担这个责任?你说为人民服务,为人民服务到头来给自己服务停职了,谁能接受这个?与其让底下人停职,那不如停我的好了。” 石安国严肃下来:“你说这话,我可就要批评你了。你伟大、你去做牺牲,你找上级停你的职,可以,没问题。但你想过没有,你停职了,轻省了,这烂摊子也撂下了,谁来替你接手?你一把手是这个局里的天啊,你塌了、垮了,他们的处境能好了吗?你一走,他们就能少受委屈了?你这不叫高风亮节,叫逃避退缩!” 宋魁哑口无言。 石安国接着道:“不管你愧疚也好,自责也罢,你必须给我顶在前头、顶住了。只有你还留在这个位置上,后边才能为受了委屈的干部争取正当的权益,才能把这件事不留后患地解决。过程曲折不重要,笑到最后才重要!” 放下电话,宋魁的心在摇摆与纠结中拧成无法解开的乱麻。 从他插手这个案件的最初,过程的曲折也许就已经写好了,哪有什么一帆风顺,哪有什么痛快解气,哪讲什么道理。它只像是无理取闹者挥来的一巴掌抽在面上,疼,却得先站住了,才能卯足力气抽回去。 这就是现实,是他必须直面的抉择。把事情做对,还是做对的事,其中的差异,又有多少人分辨得出? 胳膊终究拗不过大腿,宋魁最后还是妥协了,找到谢行道歉、认错,汇报了关于马磊的停职处理决定。 虽然妥协了,往下面落实起来却艰难。 他还专门了解了一下长垣路派出所所长马磊,这是个兢兢业业、爱岗敬业的好同志。在基层扎根奉献了十几年,不仅每年都被表彰“优秀派出所所长”,长垣路派出所在他带领下也多次获评“全市优秀派出所”称号。 让宋魁尤其愧疚的是,马磊的家庭情况普通,父亲去世、母亲患病,常年是妻子一个人照顾一大家子人。这或许是许多普通民警家庭的缩影,更是无数警嫂默默付出的写照。 基层干部的艰辛与委屈已然够多了,现在出了事,还要让人家再受些委屈。领导们说起来轻松,可这样的决定落到谁头上能不沉重? 为这事,宋魁难了几天都定不下来。 晚上回家,江鹭看他心事重重,吃饭、说话都是心不在焉地,便找空问他:“你这两天怎么了?魂不守舍的。” “有吗?”他佯作无事。 在一起过日子这么多年,江鹭还能不懂他么,他能掌握的事,绝不可能让她看出丁点儿端倪来的,但凡到了挂相、连表情管理都失控这地步,那证明事情已经是相当棘手,连他也解决不了了。 将他拉到卧室,江鹭逼问:“是不是工作上出了什么事?” “没有……” “还不老实!”江鹭掐他。 宋魁只得避重就轻:“一点小事,你别操心。” “你越不说我越没法不担心,到底出了什么事?是不是跟我有关系?” 看他一愕,江鹭也便了然:“那天听你在书房打电话我就猜到了,还关起门来把声音压那么低。是不是那个案子,领导又给你施压了?” 宋魁只得叹声,“现在让马磊停职接受检查。” “凭什么波及人家马所长?” 他不愿多言,“哪有什么凭什么?检察院的流程,该做的妥协得做。” 江鹭看他情绪低落,消沉,一瞬觉得心疼。 一个公安局长,市局的一把手,在许多人眼里大抵已是只手遮天,说一不二了。也许早已对他平日的处变不惊和高昂强势感到习惯,连她也未想过他会有这样弱势、无助、无措的时刻,也是在他调回来以后她才慢慢体会到,他干到这位置面临的处境有多少难,又要受多少气和委屈。 她过去坐在他旁边,抱抱他,“我老公受委屈了。你要是想发泄,我可以借你个肩膀靠。” 他一脸无奈:“我发泄啥?趴你身上哭一鼻子?” 江鹭瞅他:“有什么不行?谁规定男人不能哭鼻子了?你又不是没在我跟前掉过眼泪。我这肩膀除了低了点儿,窄了点儿,让你靠靠也还是靠得住的。” 宋魁笑笑,搂住她揉揉:“不用,这点小事不至于。” “那你打算怎么办?” “我跟邢华军也碰过意见,只是走个流程,核查结束后会及时履行手续消除影响。停职是暂时的,最多不会超过十天。纯粹是我心里过不去这坎,哪怕就是暂时,都不知道怎么跟人家开这个口。” 江鹭想了一阵:“你现在给马磊打电话约好,明天晚上,你跟我去趟他家。” “去他家干什么?” “当然是去做人家和家属的工作啊!说停职就停了,你以前也被停过,心里好受吗?不能让人家受委屈还连个态度和知冷知热的话都没有。” 宋魁老老实实掏出手机拨通马磊的电话。 第 66 章、 次日晚江鹭下了班,宋魁将她接上后便往马磊家去。…… 次日晚江鹭下了班,宋魁将她接上后便往马磊家去。 这是老城区一处老破小,房子得有二十来年了,九十平米的三室一厅,挤下一家四口。 马磊和妻子卢艳如热情将他们迎进门,宋魁放下过来路上买的水果、补品,马磊连道:“领导,您怎么还带东西……” “给老人和孩子买的,一点心意。” 两边你来我往地说了些客气话,宋魁进屋探望了一下马磊母亲,坐下问候关切了几句。从老人房间出来,卢艳如给他和江鹭泡上茶,请他们在客厅沙发落座,这才说到正题上。 此来之前,马磊其实已经从督查支队那面得知了要对他停职处理的事。但宋魁提完今天造访的原因,客厅里还是陷入一阵沉寂。 刚才热闹和谐的氛围转瞬即逝,四个人谁都没吭气,卢艳如更是重重一叹,场面一时间有些尴尬。 江鹭只得硬着头皮开口:“马所,这个事,归根到底责任在我,不论我有没有过错,当时的确是不够理智。发展成现在这个结果,不仅老宋难受、自责,其实我心里也真的特别愧疚……” 马磊忙道:“江老师,您不能这么说。您没有错,也不能说是不够理智。这案子我为什么坚持亲自来办,其实不光是因为局长打来电话问了,也是因为我早就想纠正这个问题。不能让翟莎莎这类人总有调解、赔钱了事的机会,给她们一次又一次肆无忌惮的底气。无论在案件处理中有没有失察、不合理处,我可以拍着胸脯说,我是秉公执法、问心无愧的。” 宋魁点头:“我知道,为这事我也尽力向上级领导争取了,但是领导也面临各方的压力,检察院也一样面临压力。所以希望你也能理解,停职是不得已的办法,也是出于监督核查的需要。” 马磊于心当然难以接受,但人家一把手亲自登门做工作,他也只有表示理解:“不管怎样,我服从配合局里的决定。” 卢艳如问:“领导,这个事情我们哑巴吃黄连,认了,没问题。但是我也得问问清楚,停职会不会对他后续考评有影响?会不会对晋升、工资有影响?我们两个人工资其实都不算高,家里上有老下有小,情况您也看到了,经济上面确实不算宽裕。如果最终影响到晋升和工资,那我是绝对接受不了的。” “这个你放心,我可以向你们做这个保证。第一,停职是暂时的,一定很快就能恢复。第二,不会在晋升、评优,尤其是工资上造成任何影响。” 卢艳如望一眼马磊,踏实下来:“有您这话我们就安心了。” 坐了会儿,宋魁看时间不早,也就起身道了告辞。 到门口,江鹭从包里掏出来之前准备好的牛皮纸信封,交到卢艳如手上:“艳如,这两千块钱你拿着,家里用得上。” 卢艳如一怔,连连推开她伸过来的手:“嫂子,不行不行,我们不能收这个钱。” 江鹭又推过去,“钱不多,但是我和老宋一点心意。艳如,咱们都是当警嫂的,我知道你的不容易,你得领我这份心。” “真的不行,无功不受禄,我们拿着您这钱也于心不安……” 两个女人推来推去僵持不下,两个男人眼巴巴瞪着,宋魁最后从江鹭手里把信封接过来,塞给马磊:“拿着吧,为你这事我已经愧疚得好几宿没睡好了。你要是不拿这钱,我和你嫂子心里更不舒服。” “局长……这……” “怎么,你要是嫌少,我再取去?” 马磊哪儿是嫌少,两口子见推脱不掉,相顾一眼,最后迫不得已,只得接了过去。 从单元楼下来,宋魁问江鹭:“什么时候背着我准备得这钱?也不告诉我。” “中午休息的时候去取的。” “还是你考虑的周全。” “不然呢?指望你这粗枝大叶的有这心思?” 宋魁揽住她肩头,“是我没把这事处理好,倒还让你替我操心。你这一出手就是两千,心疼不心疼?” “心疼什么?两千我还觉得给少了呢。来关怀慰问人家的,不能就靠两张嘴皮子一碰吧?人家心受委屈了,不能让钱袋子再受委屈,给多给少都是份暖意。当年你被停职,你们魏支也给我拿了一千块钱,那时候我也委屈、也憋一肚子气,但是人家这举动说实在话让我真的很感动,现在我觉得这份心意和关怀也该传递下去。” 宋魁心里头被她这话熨得一宽,一时没忍住,低头吻住她。 又在大街上这样旁若无人地,江鹭被迫与他唇齿纠缠在一起,好半天才勉强推开他,掐他腰:“又发什么神经?就不能回车上再亲,路上那么多人呢!” 他不无怅惘地叹息声:“还是我老婆识大体,讲道理。要是那几个领导的夫人也跟你一样,有这格局,把自己家里那位劝劝就好了……” “哪有你背后这么蛐蛐你领导的。” “蛐蛐?什么意思?” 江鹭翻个白眼:“就是嘀咕、吐槽的意思。你个老干部,对这些网络名词一点不懂,怎么跟你女儿沟通啊?” “哪儿那么严重,也还不至于不懂你们这些新名词就没法沟通了吧。”他念叨一句,“我嘀咕吐槽怎么了,没骂人都算我有素质。” 江鹭问:“你那天去找谢行承认错误,这口锅背下来,他也没说几句宽慰你的话?” 宋魁哼声:“他拿乔得很,还宽慰呢,我也没指望他宽慰我。平时屁事也不管,一出问题就跳出来了,开始斡旋了、搞平衡了,摊上这种领导真是没辙……哦,倒是人家汪大川还说了些中听的。” “汪大川?” “是啊,你是不知道,那天我先是让谢行给批了一通,完事郭书记又劈头盖脸给我一顿训,两人告状告到石书记那儿,他又打电话劝我。几个领导轮番上阵,没一个站我这边儿的。还就人家汪大川帮我说了几句话,让我别往心里去。” “那倒真挺难得……不过,”江鹭提醒他,“这种时候站在你这边儿的人未必都是真心为你好,不帮着你说话的也未必是落井下石。郭颖才、石安国虽然骂你、批评你,可我觉得人家是真为你着想的。你想想,你真撂挑子了,仕途受影响先不说,你走了,局里还不乱成一锅粥了,压力全到马磊身上,他能好过吗?这事冷静下来想想,停职是保护他,硬顶着恐怕才是真害了他。” “是,我能想通,就希望马磊也能想通吧。” 江鹭又道:“再说汪大川,他多懂收买人心啊,知道你正在孤立无援的时候呢,随口说上两句表达关怀支持的话,都不用有什么实质举动,你看,对他的印象不是立马就有改观了?” 经她这一说,宋魁再琢磨,才有点回过味儿了。 汪大川后头给他打电话又提呈天的事,说王廷龙过来考察基本上敲定了,让他有空多和老同学联络联络感情,如果能把呈天的投资谈下来,也算是给市里头解决了个大难题。现在想,这不就是趁机把他往那边拉拢? 马磊停职以后,宋魁去了郭颖才那儿一趟。 风波爆发以来,他还是第一次到郭颖才办公室当面跟他汇报近期的工作。 此来的路上心情就七上八下地打鼓,现在坐到他对面,更是如芒在背地冒汗。 他先汇报了耿祈年案件的进展:“暂时没有出现新的证据表明是他杀,但我心里还是不踏实,一直没让按照自杀做结案处理,还在尽力调查。” 郭颖才点点头,“你密切关注吧,毕竟这个案子还是关乎重大的。尤其是涉及到各方的利益问题,你看,上回就差点闹出群体性事件,马虎不得。” 宋魁忙应:“上次的事是我们信息反馈时效慢了,书记放心,下次一定不会再发生。” 郭颖才扫他一眼,喊他放松些:“你看你,从一进门就战战兢兢地,咋了,怕我又骂你?” 宋魁坦承:“这两回的事都还没跟您好好检讨。” “检讨?指望你检讨还不如指望猪会上树呢。”郭颖才嗤一声,摘掉眼睛,揉了揉眉心,又重新把眼镜戴上:“这阵子一系列问题涌现,我倒觉得不尽然都是坏事,反倒对你是个教训。我知道你这个性格倔,眼里头揉不得沙子,但有时候工作开展不能是这样一点弯都不能转的嘛。” 宋魁点头应是。 “你也干了这么多年局长了,我不相信你以前就一次都没有妥协过。肯定也是有的。为什么这次一定要较这个劲儿?为了媳妇也好、为了争那一口气也好,你自己心里清楚。所以我说你这根本还是带着情绪,没有站在绝对客观的角度处理问题,我说错了吗?” “没说错,的确是这样。” “大道理你都懂,我也就不多讲了。我也知道,这种事情摊到谁头上都未必能做到百分之百的客观,你这回也确实是受了委屈了。所以,你上次给我汇报,想对班子部分人员做调整的事,我看可以提上日程了。” 上月末,基层调研工作全部结束后,宋魁曾向郭颖才递交了一份详实的调研汇报材料。 材料中提到,目前阻碍市局工作扎实推进的一个重要原因,也最为一些干部民警所诟病的,是各层级普遍存在的“拜山头”问题。 党-委层面以何崴为首,以政治部主任田宏为核心,拉帮结派,大搞团团伙伙。这一风气蔓延至支队、分局,显著弱化了对是非善恶的判断,导致用干部、作决策不是选贤任能、实事求是,而是讲圈子、看亲疏。 从翟莎莎这个案件背后,更折射出徇私舞弊等违法违规问题在基层队所、分局已是屡见不鲜,到了必须狠抓杜绝的地步。 现在郭颖才松口同意人事调整问题,多少有点补偿的意思在里边,宋魁自然就坡下驴:“感谢书记支持。那我个人向组织建议,尽快研究,对政治部田宏同志的岗位进行调整。” 郭颖才推了一下眼镜,手指点点他:“你还真是不跟我客气啊?我心软支持你,你就给我出难题,上来就要动政治部主任?下一步,不会还要动你们那个副局长何崴吧?” 宋魁也不避讳:“老实说,虽然我认为何崴存在一定问题,但我不主张首先从他开刀。人事调整的根本目的是要正风肃纪,在市局重新营造公平、公正的工作氛围,把被异化的上下级关系纠正过来,让队伍重拾信心、提振士气。不是为了把谁搞下去,那不就变成政治斗争了?所以我觉得,只有先把好政治部这个关,选拔用人才能回归正轨,后续的工作才能顺畅开展。” “嗯,你能跳出来从全局把握,很好,政治部确实是关键。”郭颖才点点头,“你也不容易啊,这个班长不好当。田宏的问题,我会让组织部抓紧研究的。” 宋魁又道:“再就是,分局的一名局长我也想动一动。” “谁啊?” “青湖分局的局长徐北强。” “什么原因?” 前些天,马磊私下里找他,向他汇报了翟莎莎案中徐北强曾经打来电话过问的情况,宋魁也从一些渠道听到对徐北强抱怨、不满的声音。但毕竟,这些都还没有经过调查核实,他也只是点到为止地提了一下。 “青湖分局是目前管辖面积最大、派出所最多、辖内人口数量也最多的两个分局之一。这么重要的派出机构,可以说是窗口单位,工作是容不得一点差漏的。但最近,我了解到关于徐北强的一些问题。当然,每个干部身上多少都存在一些瑕疵,也少不了人告状,但他的问题下面反映得最多、也最五花八门。尤其是,耿祈年案也是由青湖分局管辖的,事关重大,我认为不能放任不理。” 郭颖才未置可否,只提醒他:“毕竟是分局的局长、副区长,要动他不能只靠一些捕风捉影的道听途说。你们内部一定要先做好调查和线索收集工作,先把问题落实,召开党-委会研究,也要和协管单位通好气。我会全力支持,但也必须要再提醒你,这次一定要吸取前次事故的教训,千般慎重、万般小心。什么事都不能一蹴而就,要慢慢地来,一步一步来,步子太大,容易扯着那什么,是吧?” 第 67 章、 职称申报的最后节点过了,在刘湄一番苦口婆心的劝导下,江…… 职称申报的最后节点过了,在刘湄一番苦口婆心的劝导下,江鹭最终还是坚持没有报名。 别人早早报上名去,都已经准备了一两个月了,江鹭这面还两手空空呢,刘湄却说:“江老师,你别有顾虑,先报上、报上再看。材料什么的,准备起来也快。事在人为嘛。” 好个事在人为。她就差把话说在明面上了,只要是报名,别管材料乱七八糟成什么样,哪怕是缺这少那,恐怕也能给她审核通过。 不管她怎么劝,江鹭不为所动。 已然躺平了这么多年,如果是前两年刚放弃的时候,她对副高这个职称还有渴求和企图,那刘湄这么一劝,说不定她还真就动摇妥协了。但现在她是真的心如止水,再翻不起一丝竞争上游的浪花了。 可她自己躺平了,这些人却还坚持要扶她起来站好,不仅扶,甚至大有把她钉在名利功德墙上的架势。 年末了,教育局教研室在长硕集团的赞助下搞了个什么“提升素养、引领专业”的全市中学英语教师论坛,届时省教科院、市教育局领导均会出席。 以往,江鹭与这种抛头露面的活动一向是绝缘的,且不说她喜不喜欢,就是喜欢也轮不上她参加。这回她却成了香饽饽,全校三十多个英语老师,李林点名要她去当排头兵,还要做代表发言。 大校长出面当说客,江鹭不好不买人家面子,百般推托无果,只得答应。 临睡前,忍不住跟宋魁吐槽起这事。 宋魁回了条微信,发完把手机放回床头柜,看她道:“这不是好事吗?你们全市中学英语老师开大会,那么多人交流,让你当代表,不是对你教学水平和能力的认可么?” 江鹭坐上床,“你居然觉得这是对我能力的认可?” “怎么不是了?你也评过市级青年优秀教师、学科带头人好吧,以前赛课还拿了那么多奖,这么优秀的老师当个发言代表怎么了,很公正啊。” “公正什么公正,我才不信这回事呢。优秀的人多了去了,比我资历老的也不少,以前这种事情没我,今年突然有我了,脚指头想都知道什么原因。” “什么原因?” 江鹭早就知道他给李林打招呼的事了,给他胳膊上一巴掌,“老宋,你就给我装傻吧!” “你看,好好说着话,怎么一言不合就家暴上了。”宋魁攥住她的手,把她拉过来压在怀里亲,“老宋老宋的,最近怎么又叫回去了?不爱听这个,叫别的听听。” “叫什么叫,一跟你说正经的你就这副嬉皮笑脸的样子,我真是懒得理你。” “好好,不嬉皮笑脸了。”宋魁手探进她睡衣里,揉捏几下,“我觉着是你太敏感了,不要老是风声鹤唳、草木皆兵的嘛。人家喊你去当代表,你就总认为是跟我有关系,那怎么就不能单纯是因为你优秀呢?” “刘湄最近对我不停献殷勤、鞍前马后的,非要让我申报职称,就差自己给我填表报名了,我能不敏感吗?诶,你……”江鹭被他作乱的手撩拨地受不住,哼出声来。 宋魁贴上来咬她耳垂,感受她柔软甜香的身子在怀里的热意和轻颤,“确实挺敏感。” 他这样,江鹭也没心继续话题了,翻过身搂住他脖子,唇与他纠缠在一起,两个人很快急喘着滚作一团。 一开始,她还拗着劲儿坚持喊他老宋,后来也在他的讨伐下丢盔弃甲地改了口。宋魁听得情动,随着她唤,更加卖力地挟浪而来,一道浪头猛过一道,击拍在礁石上,滚沸了一层白雪银花…… 教研论坛和局长接待日撞在了同一天,周六早上宋魁出门前,江鹭还在熟悉发言讲话稿。 稿件是她自己主笔,找宋魁改了两版。最初改稿时,他就边改边吐槽:“你这稿件要按我的标准,干脆得打回重写。” “我这是写这十几年教育工作的真情实感,又不是你们机关公文。” “机关公文也不是八股文,任何演讲的核心都是要传达思想和价值,不能光抒发感情。你这个也一样,立意要深刻,要有拔高和升华。既然讲,就把它讲好,讲精彩,是吧。” 江鹭撇嘴:“你少给我上纲上线了。要求这么多,给你当秘书写稿子,小雷该挺痛苦吧?” “谁给你说我的稿都是雷小霖写了,我自己也没少写。” “真的假的?不是全靠人家写好,只照着读的?我们单位领导每次讲话,那句子都读不通顺,一看就知道稿子都没熟悉就上去发言了。” “你不要总对我这么刻板印象好不好?你说这情况也不是完全没有,但大部分稿件小雷写好,我还是会读一遍,改一改的。在单位改秘书的稿,回家来干脆降一级直接当秘书,还要遭你蛐蛐,谁有你这待遇啊?” 江鹭笑得眉眼弯弯:“你这小词儿学得还快。”给他揉肩捶背:“我待遇高又不是一两天了,你不是心甘情愿的嘛。再说,我这不是多少年都不参加一次这种大会,哪像您局长大人见识丰富?您就受累,多费费心。” 在她一通马屁殷勤之下,宋魁这劲儿铆过头了,给她改出了一篇极其高大上的发言稿。 他颇为得意地拿来给她交差,一副等着受表扬的表情,江鹭看完却一脸黑线:“哥,我只是教师代表,不是教育局领导,你让我读这个,人家领导还怎么讲?” 最后还是用回了她最初的那版,简单修改润色一番作罢。 出门前,宋魁知道她多少年没在这么大的会议上作过发言了,紧张是肯定的,特意安抚她,“你就当底下的人都是萝卜土豆,啥也别管念就是了,一口气念完下来结束。” 江鹭笑:“好。真是操不完的心。” 齐远已经到了楼下,宋魁换上外套出门,跟她讨了个吻,拍拍她头,“我们鹭宝顺利,下午完事了我接你去。” “你今天第一次局长日,也顺利。”江鹭送他到门口,“别着急上火,别生气。” 宋魁搞这个局长接待日的目的,主要还是以这次翟莎莎、徐北强的问题作为切入口,深入了解一下基层执法工作中究竟存在多少类似问题。 通知是上周一面向社会群众发布的,接待安排一经公布,开放预约的当天就立即约满,原定一天接待十人次,后来又增加名额到十五人次。即便如此,到局里的时候,宋魁还是看到信-访中心门口早早排起了长龙。 他对齐远感慨:“公安局宾客盈门,真不是什么好事啊。看这架势,我背上已经冒汗了。” 齐远道:“您也别太辛苦,不然嫂子又该担心了。” 宋魁一笑:“你倒会说,现在动不动搬出你嫂子来。” 齐远讪讪地,嘿嘿笑了声。 临出门江鹭的嘱咐,宋魁是记着的,但是真到了接待群众,处理问题的时候,却还是控制不了情绪,为一些反映上来的情况,几次都有拍桌子发火的冲动。 从上午九点至十二点半,中间休息吃了个盒饭,下午从一点又继续接待到五点,七个半小时里接待了十五组人。 这十五组人反馈的问题中,有两起涉及涉案财物管理问题,两人要求对已移送起诉的案件重新核查定性,一人投诉公安机关利用侦查活动非法牟利,一人反映公安机关退回补充侦查超期,四人代表企业反馈公安行政审批服务中存在让企业多头跑、重复跑问题,其余几人则全部反映派出所、分局案件侦办部门存在徇私舞弊、包庇、放纵违法行为。 这其中,两人的投诉都直指青湖分局辖内的涵丰西路派出所。 被害人刘东反映:“六月底的时候我跟朋友在烧烤店吃饭喝酒,跟邻桌的一伙人发生点口角。对方带头的一个人上来就对我拳打脚踢,把我鼻子打骨折了,后来鉴定下来是轻伤二级。对方一开始是提出要赔偿,和解,但是我对他们赔偿的金额不满意,就闹得不欢而散了。我也咨询了,他这个情况是要判刑的嘛,等他移送起诉的时候我可以提附带民事赔偿。我就回来治疗、等信了。结果后来对方不仅没有赔偿,还被放出来了。我就想问问,这算不算是你们公安机关包庇犯罪分子?我现在要求重新核查,要求对方给我赔偿医疗费用和误工损失。” “你怎么知道对方被放出来了?派出所怎么答复你的?” “是当天跟我一起吃饭的朋友告诉我的,说后头有一回又碰上对方了,对方还很嚣张地向他炫耀这事。” “那有没有向派出所询问是什么原因?” “问了嘛,他们就说还在侦查。” “如果是采取取保候审措施,对方确实是可以离开监所的。” 刘东道:“不是不是,肯定是放出来了。” “是放出来了还是取保候审,我们再核实。你这个伤情鉴定是什么时候出来的,案件有没有交刑警大队处理?有没有再告知过你进展?” “没有,我伤情鉴定上个月出来的,到现在什么通知都没有,问也没结果。期间派出所所长来做我工作,让我跟对方调解什么的。我就说我不同意,打了我没赔偿连道歉都没有,对吧,这种情况我怎么可能调解。反正最后就让我回去等信儿,结果这都快半年了还没消息。” 宋魁蹙眉看眼霍聪,这刑事案件居然能办到调解上去了? 霍聪一脑门汗,问:“处理你这个案子的是哪个所长,姓什么?” “我想想啊,好像是姓屠吧。” 第 68 章、 刘东的案件宋魁告知他会在五个工作日内核实后答复意见,他…… 刘东的案件宋魁告知他会在五个工作日内核实后答复意见,他出去后,后边进来的群众反映的情况还是发生在这个涵丰西路派出所。 王亚梅称,她丈夫钱钢十一月初的时候因为赌博被抓进去,到现在已经拘留了一个多月还没放出来,询问派出所也没有给个准确的答复,问这种情况到底符不符合法律规定。 霍聪答复她,如果赌博情形严重,涉及刑事犯罪,这个拘留侦办时长是有可能的。 王亚梅不解道:“可是我男人我还不知道吗?他当保安的,平时也就是值班完了,闲得没事在小区麻将馆打几圈,怎么就严重到犯罪了?他们玩儿那三块五块的,一晚上也输赢不了百十来块钱,那也叫赌博吗?” 宋魁看看霍聪,道:“这倒是不算……” 王亚梅义愤填膺:“那凭什么拘留人?别人都不抓就抓他,还拘这么长时间?” 霍聪赶紧补充解释:“王女士,也不排除你丈夫是背着你有这个聚众赌博的行为,问题比较复杂的情况下,也是有可能会延长拘留时间的。当然,这仅是我的猜测,不代表指控和事实啊。这样吧,你反馈这个情况我们回头也再具体了解核实一下,核实清楚给你答复处理意见吧,最长不超过五个工作日。” 王亚梅离开后,宋魁先中断了接访,问霍聪:“这个涵丰西路派出所的所长应该是叫屠啸宇吧,怎么连着两个信-访案件都跟他们所有关系?问题是不是有点严重了?” 霍聪感到无颜:“现在看确实问题很大,我也有失职。” 魏勇辉也跟着点头应是。 “两起案件你们也全程听了,霍局,你牵个头吧,下周二前安排下面人核实清楚。如果构不成刑事案件只涉及治安处罚的,你跟勇辉,你们商量一下,周三下班前给我汇报解决方案,可以吧?” “好的局长。” “涵丰西路派出所是徐北强他们青湖分局辖内的?” “是。” 宋魁不露声色地嗯了声,“这个屠啸宇,你也找他谈谈,先对事不对人,看看他在这两起案件上做这样的处理是什么原因。你俩这条线后续也要举一反三,全面自查。” 这满满登登的一天接待,宋魁从上午的意气风发,到中途的生气火大,再到结束,已是精疲力尽。 总共不过接待了十五个人,却好像把一年的话都说完了,说得是口干舌燥,嘴皮子冒泡,接待到最后一个人时嗓子都哑得冒了烟儿,连办公室准备的罗汉果胖大海菊花茶都不顶事了。 接待结束散了摊子,宋魁准备问问江鹭情况怎样,刚拿起手机,她电话就来了。 听筒里,她声音带着十足无奈:“我晚上被架着非得去参加他们的饭局,跟教科院和教育局的领导坐一桌子吃饭。崩溃!” 宋魁笑,“吃个饭多大点事,别崩溃。需不需要我去陪你?” “你别来,这饭局纯粹就是鸿门宴,那个长硕集团的老总还有几个重点中学的校长都在。我何德何能跟这帮人坐一起吃饭?非把我拉上,这是当你的影子替身呢。” “那都鸿门宴了,我岂不是更不能让你单刀赴会了?” “好了好了,不跟你瞎扯了。你快回家给你女儿做饭去吧,人孩子昨天点了菜要你做,结果咱俩谁都不回去,多不好。”她说完,问:“我怎么听你嗓子有点哑,你那面怎么样?” “刚结束,你晚上回来咱俩再聊。” 挂了和江鹭的电话,秋秋的电话打进来,一接通就在话筒那边叫:“老爸,饿死了!!你跟老妈啥时候回来做饭啊?” 宋魁抬手看表:“这不才刚五点多,嚎啥?你老妈晚上有饭局不回去吃了,我去趟超市,买点菜就回。你再想想,除了昨天点的,还有什么想吃的?” “那……薯片,奥利奥,还要辣条。” “嚯,一听你妈不在家你就飘了啊?” 秋秋狡黠笑:“老爸,你就不想放纵下,也来个小啤酒?” 自打前两年体检查出来有项指标偏高,江鹭就严格要求他饮食低盐低糖低脂,还把他偶尔才来一罐的冰镇啤酒彻底禁止了。 他一直挺自觉,饮食自律、坚持锻炼,哪怕嘴馋了也只敢做贼似的偷来一罐,上次喝过到现在,得又是大半年了。现在秋秋这么一提,自然也把他馋虫勾了出来,就应:“行,咱俩今天一丘之貉,谁也别检举谁啊,谁告状谁小狗。” 从局里出来,他开车去了离家不远的一个超市。 这里边东西稍微贵些,但品质好,人也少,江鹭很爱拉他来逛。平时晚上吃饱了遛弯,没什么事也会过来溜达一圈。 他把车停到地库,刚进超市大门,正取手推车的时候,迎面碰上也正要来推车的姜沐。 宋魁手上动作一顿,一句脏话几欲脱口而出。 如果说上回见到她是厌恶、排斥,这一次,他则是真有些恼火了。 这个女人究竟想要从他这里得到什么?或者说,是她背后的什么人,想利用她从他这里得到什么?一次又一次地,没完没了了? 姜沐又是那副故作惊喜的姿态,上前来跟他打招呼:“宋局!好巧啊,又碰上您了,您也来这儿买东西?” 巧个屁巧。 宋魁心里骂着,拉上购物车,连回应的心情都没有。 姜沐一点也不在意他的无视,也没推车,跟上他,笑盈盈地调侃道:“局长大人也亲自来买菜啊,不会晚上回去还要做饭吧?” 宋魁讥讽回去:“怎么,局长不吃不喝了?逛街买点东西不正常吗。” “您这个级别的领导,哪个不是家里好几个秘书保姆的?” “我哪个级别了?别人我不知道,我家没有。” “那看来您还是挺接地气儿的嘛。” 宋魁没吭声,走到零食区,从货架上拿两包薯片放购物车里。 姜沐问:“给孩子买还是你自己也吃零食呀?” “你是来购物,还是找我聊天打听隐私?” “哎呀,这不是碰上了,随口聊聊嘛。” 见她撒娇这模样,宋魁第一次这么想抽人。 看他一脸冷漠懒得接茬,姜沐只得没话找话:“你是平时总过来这儿买东西吗?我住得不远,就在春风绿岸,倒还是第一次来。” 那不是他家小区正对面?这目的性是不是也太强了? “上次刚落地平京的头天晚上,就在酒店碰上你了,这个超市我平时经过好多回,从没进来过,今天不知怎么心血来潮地想进来逛逛,没想到又偶遇了。都两回了,这样看,咱俩好像还算挺有缘的?” 宋魁嗤之以鼻地哼声。 瞧见他这神情,姜沐颇受打击,但毫不气馁:“哎唷,光顾着说话了,别耽误你采购。这样吧,你要买什么,我帮你跑个腿?” “不用了,你逛你的。” 她吐舌一笑:“我都没推车,就想借你劳动力使使呢。你推车,我拿货,正好团结协作。宋局不介意吧?” 她这一记直球打到脸上来,娇滴滴、软绵绵的,换别人没准也就抹不开情面答应了。 宋魁却是起了一身膈应恶心的鸡皮疙瘩。他向来也不是那种面情软,会被这点小伎俩拿捏的男人,皮笑肉不笑地扯了下唇,道:“介意,我习惯了一个人逛,效率高一点。这还赶着回去给女儿做饭呢,就不跟你一道了。” 姜沐显然也没料到他会这么不留情面地拒绝,脸上的神情不大自然,挣扎了一下,还是道:“好吧,那我自己逛去啦,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宋局您喊我。” 宋魁看姜沐走远,想起刚跟江鹭结婚那会儿来。 那时他们俩每回逛超市,都是他推车,她拿东西,分工协作。她总跟只欢乐的小鸟似的,一会儿拿起这个问问他要不要,一会儿又飞到别处喊他快来。被她这样的雀跃感染,他才第一次从逛超市这样一件日常、简单的小事上体会到温馨和幸福。 如今逛得次数少了,她也不像以前那么不稳重了,倒是女儿替代了那只欢快的小鸟,继续在货架之间叽叽喳喳地飞来飞去。 他沉浸在回忆中想着,自己生命中的两个女孩已经给了他足够的快乐和幸福,姜沐这样的女人,也许对别人来说是一剂猛药、是刺激和新鲜感,但这种手段用在他这里,还是太不懂他、也太小瞧他了。 付完款后,在出口处又跟姜沐碰上了。 看他拎着两大兜东西,她主动过来问:“宋局要帮忙吗?” “我一男的要你女的帮?” 姜沐打量他这体格,略微尴尬:“也是……宋局住哪儿?” “离这儿不远。” “那我能搭个顺风车吗?” 宋魁想也没想:“不太顺吧,孩子催我赶紧回呢。不好意思,先走一步。” 姜沐拎着一兜东西,目送他出门走向停车场,一股深深的挫败感好像冷水般兜头浇下。 这几次接触下来,她几乎有些怀疑自己了,这个男人是天生如此不解风情,还是完全对她不感兴趣?她到底能不能在他身上找到弱点和机会? 第 69 章、 江鹭在今晚的饭局上显得格格不入,不光因为她只是个普通教…… 江鹭在今晚的饭局上显得格格不入,不光因为她只是个普通教师,没有任何职务头衔,席间这群人聊的话题也让她倍感无趣和不自在。 她坐在教育局副局长佟连武的旁边,教科院院长孔强坐主位,长硕集团的老总鲁宝坤、几个校长依次挨着往下。 鲁宝坤这个生意人,嘴皮子功夫相当厉害,席间十句话有八句离不开吹捧,把一众领导拍得眉开眼笑,觥筹交错间就谈好了后续一系列合作。 长硕集团不仅在教育行业有业务,还在酒店、文化、地产等各个方面有涉足,江鹭从饭局一开始就知道鲁宝坤借着这些领导的面子把她拉上桌是什么目的。鲁宝坤虽然只字没提宋魁,但对她也是极尽阿谀奉承之能事,关照得处处妥帖,殷勤得丝丝入扣。 晚上到了宋魁跟前,江鹭便给他学起鲁宝坤在酒席上的言论:“鲁宝坤说寒假期间准备在海南办一个平京市中小学教育发展大会,届时还要邀请全国的教育专家参与,吃住都由长硕集团在海南的五星级酒店安排,也让与会各位领导顺便放松娱乐,好好度个假。” 宋魁插话:“那是发展去了,还是借机享受去了?” “是啊,佟连武就说,‘鲁总,你这不是让我们公职人员受腐蚀嘛?我们现在管得这么严,哪敢参与这些个,你搞发展大会可以,但搞到海南去就实属没必要了,我看就在咱们平京搞就行了’,你猜鲁宝坤怎么答的?” “他一个初中都没毕业的,能吐出什么象牙来?” “你可不要小瞧人家这初中学历,我听完他的回答都觉得惊讶。他说,‘佟局啊佟局,你说我们人活着为什么会有那么多苦恼,说白了,是正当的对美好生活品质的向往,被教条的道德和古板的思想束上了枷锁,因而使人性变得渺小而蒙昧。’” 宋魁也没想到:“这能是他自己说的?我听着像他从哪儿学来的吧。” “你别管他是不是学来的,人家还拿文艺复兴举例,‘我们现代人也应该向文艺复兴时期的欧洲人学习,不要羞于追求物质享乐和天性的解放。我们辛辛苦苦读书、工作、赚钱,本质上不也是希望自身、亲人和子女后代能够生活得幸福安逸嘛?这何错之有呢?’” “他这歪理邪说还真是一套一套的。” “就他这套,你说有多少文化吧,或许也不见得,但就是专挑人心坎里的话说。这桌上的人哪个学历不比他高啊?可人家一晚上照样把这些人唬得都合不拢嘴了。 “他拍孔强的马屁,说‘孔院长,您是咱们省学界毋庸置疑的大拿,可您学历这么高、学问这么大,做了这么多年学问,日子却还过得像文人似的清苦,真是让我既敬佩又惊叹。您要说光苦您自己也就罢了,苦什么不能苦了孩子啊,对不对?您看,令媛才上了个国内的普通大学,不像别的学界大拿,子女那都是美加英澳本科加硕士一套下来的。要我说啊,您女儿本科毕业了,也应该送去美国留学。您放心,到时候这事情包在我身上。’” “嗬,这马屁拍得确实到位。” 江鹭继续绘声绘色:“对孔强,他做孩子的文章。但对佟连武,他就又是另一套了。他说,‘佟局可是教育界的刘德华啊,人长得帅,工作能力又强,可是要我说有什么缺点呢,就是佟局在生活上寡淡了一些。您看,我有个生意伙伴,长得肥头大耳,丑得要命,可就是因为有几个臭钱,美女们对他那是趋之若鹜、蜂拥而上。我这个人可能比较俗气,但是我就觉得像佟局您这样的精英、俊杰,身边却没有几个佳人相伴,实在可惜哦。’” 江鹭学得惟妙惟肖,连鲁宝坤那口带着些方言的普通话都学了出来。宋魁瞧着她,眼前简直已经赫然出现了一个油嘴滑舌、卑躬屈膝、极尽能事地趋炎附势的商人形象来。 孔强岁数大,就拿孩子说事,佟连武年轻长得端正,就做女人的文章。真可谓是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 也许孔强与佟连武自己都还没有窥破自己的内心,可像鲁宝坤这样的人却精明地窥破了他们,所以才会这样一针见血地找准位置,对症下药。 哪个干部不是从基层一路苦上来的,攀登到今天看起来光鲜亮丽、位高权重的位置上,背后多得是不为人知的艰辛和内心隐秘的阴暗。 有的人穷苦因而贪财,有的人感情空虚所以好色,有的人是恃才自傲,有的是纯粹的张狂,有的人为犒赏自己而觉理所应当,有的因亏欠家人而自甘堕落……每个人,几乎每一个,都无法逃避人性的弱点和品行的裂隙。 物必先自腐而后虫生。 宋魁不由地想起这句话来。那么他的弱点是什么?是江鹭?是女儿?是他对她们母女俩的亏欠?还是他自我压抑了十几年的权欲? 他跟着想起下午的遭遇,想起姜沐,这个女人是否也是像鲁宝坤一样窥破了他内心弱点的人送到他面前来的? 第一次与姜沐见面,正是他与江鹭关系最紧张时,那时他疲惫,苦闷,孤独,每一天都在对她和女儿的思念中煎熬。而姜沐恰在这时出现了,又恰有着与她七八分相似的容貌,妆容与打扮更是几近一致…… 宋魁乍然间醍醐灌顶。 细想,更是心惊肉跳。 但凡江鹭当时放弃了他、放弃了他们的婚姻,而不是引导他一步步从泥沼中走出来,一点点唤醒他对婚姻和家庭的责任,重燃他们彼此间的爱火,让他得以找到那把钥匙、打开那扇回家的门。他现在会在何处?是成为群狼环伺中迷途的羔羊,还是已坠进深渊,粉身碎骨? 江鹭看他双眸失焦地发怔,便在他眼前摇一摇手,“想什么呢?都想得出神了。” 宋魁的视线重新聚焦在她身上,什么也没答,只是斜倚过去,紧紧搂住她腰。 江鹭莫名被他黏上来,“干嘛?” “老婆怀里踏实。” 江鹭心一软,顺势把他圈进怀里,让他枕着自己的腿,低头看他:“是不是庆幸我今天没让你去?这个鲁宝坤真厉害吧,对别人都捧成这样,你要到了这饭局上,他还不得把你捧上天去?” “我没去,他就没捧你?” “捧啊,他还跟人家青湖中学校长说,要帮我们给秋秋换青湖中学去呢,被我严词拒绝了。我说我一个搞教育的,就是再没水平也有几分自知之明吧。” 宋魁笑声,“你这揶揄嘲讽的,他肯定特吃瘪吧?” “反正后边再不提这茬了。但我是真不能理解,为什么非要把我拉到这个局里,难道觉得我好说话、好拉拢?” “兴许是琢磨来琢磨去,从我身上找不到什么软肋,也只有你和秋秋能突破一下了。能不能搭上线另说,总要试试吧。” 江鹭捧着他的脸,望进他眸中:“嗳,之前你在隗中的时候,还有人传咱俩夫妻关系破裂,早都各过各的了呢。怎么你一调回来这个谣言也没了,我反而成了攻克你的桥头堡了?” 宋魁“啧”一声,捏她小肚子:“你怎么一天天不愿听好话,盼着人家传我们散呢?” “我讲实情呀,你刚调回来那阵咱俩剑拔弩张的,也就离散不远了。你可别忘了,你现在还在考察期呢。” 宋魁无奈:“你悬我头上这铡刀啥时候才能撤下来?” 江鹭戳他额头,“就不撤下来,你自己说的,就得让你皮绷紧一点,省得你哪天皮松了欠收拾。再有,我倒宁可他们传去,免得他们在你那儿碰了壁,又千方百计来巴结我。” “这种事能传多久?感情好与不好明眼人一看就知道。再说了,婚姻破裂是什么好事吗?苍蝇不叮无缝的蛋,一个连壳都碎了的蛋还能新鲜?还能不腐烂发臭?” “好好好我的大文豪,比喻很形象,那咱家这蛋壳算是完好无损,还是也已经有裂痕了?” “咱家这属于是钛合金蛋壳。” 江鹭捧腹,“你少给自己脸上贴金了。” 宋魁攥住她的手,“我家有这么个好领导、好媳妇掌舵,我还不能得意得意了?人生和婚姻真是全看际遇,如果当年被你拒绝了两回就打退堂鼓,没坚持把你追到手,我现在还不知道会走到哪一步。” “你不是吧,这都多少年了,还介意着被我拒绝过的事呢?”江鹭一阵无语。 “当然介意了,这事我能介意一辈子。往后你女儿要是问,我就跟她说,她老妈当年高傲得跟个白天鹅似的,一开始压根都没看上她老爸这癞蛤蟆,要不是她老爸靠着一副厚脸皮,不知天高地厚、死乞白赖地追,今天哪还有她啊,是吧?” 江鹭牙痒痒地揪他耳朵:“你哟,就臭贫吧!我什么时候让你死乞白赖地追过?” “没有吗?” “我俩明明是双向奔赴!” “就等你这句呢。”宋魁一乐,勾她下来重重吻住。 第 70 章、 周三晚上下班前,霍聪将对刘东和王亚梅的案件调查结果汇报…… 周三晚上下班前,霍聪将对刘东和王亚梅的案件调查结果汇报到了宋魁这儿。 两起案件派出所的处理确实有相当大的问题,他不无愧疚地自我检讨了一番:“卢东这个案子我已经责令纠正重办了,王亚梅丈夫钱钢也已经让拘留所放人,后续会按流程走申诉和补偿。” 宋魁没有批评什么,只是问:“仅仅是这两起案件存在问题吗?有没有让他们全面自查?屠啸宇呢,你跟勇辉找他谈过没有?” “谈过了。”霍聪攥着手,支支吾吾地:“他这个人我也了解了,其实是想好好干、也有心好好干的,但是吧……” “你说话别磨磨唧唧的,但是什么?你是不是想说,问题的根本不出在他身上,而是出在青湖分局上头,或者,我就再说明确一点,是出在徐北强身上?” “局长,您都看得清楚,也不必我多说了。” 这点事,有什么看不清楚的。 徐北强这个人,从他和他老婆第一次登门送礼那回,他就看得出来是个什么货色。屠啸宇能耐再大也就是个派出所所长,归徐北强管着的,让他办什么事、怎么办,还不是一个电话的事。 局长接待日后,他责成督查支队私下里对之前收到的徐北强违纪线索开展了调查核实,从反馈的结果来看,徐北强在任上存在多次施压、授意辖区内派出所在案件处理上违法、违规、开口子等情形。 翟莎莎这样的惯犯就是被他一次次纵容出来的。为什么嚣张?有这样的保护伞和靠山,能不嚣张吗? 霍聪看他肃着脸思考,半天不发一言,便主动提自己的想法:“徐北强的问题我个人认为不是个例,正好借这个机会暴露出来了,应该要树立一个典型予以严惩,否则市局的风气是不可能被肃清和纠正的。” 宋魁点头:“我知道,等核查清楚以后,近期吧,开个会研究一下他这个问题。” 有他表态,霍聪心里有谱了,但是,又不能不考虑何崴的从中作梗。 前些天组织部酝酿调整田宏的消息传来后,班子会议上何崴借这事大做文章、大发雷霆,甚至连平时那套阳奉阴违都不演了,当着会议室一屋子的委员拍桌子叫起来:“说调整谁就调整谁,甚至私下里连声知会都没有、上会研究这步都能跳过,我认为这严重有失公允!市局不是搞一言堂的地方!” 他没有指名道姓,但也就差指着宋魁的鼻子骂了。 当时霍聪和其他几个班子成员听到这话,先是为田宏要走的事拍手称快,心里更不无揶揄地想,到底是谁在市局搞一言堂,而且搞了这么多年?现在终于是轮到你了,你倒也有脸拍起桌子来? 宋魁举重若轻,没有跟他争锋相对,更没接他的茬,轻飘飘甩一句:“行了,今天会议不讨论无关内容”,就叫了散会。 但是会议上的风波还是不可避免地在局里传得沸沸扬扬。 这是三把手对一把手权威的第一次公然挑战,曾经王沿被何崴打趴下了、吓住了、踢走了,现在宋魁呢?包括霍聪在内,许多人都是在拭目以待地看着他的。 从调任以来的许多事情上,霍聪看得出,宋魁这个一把手与王沿截然相反,是把硬骨头。顶得住压力、有做事的魄力,绝不是那么容易就屈服的。 但翟莎莎的案子才刚过去没多久,还没有完全平息,上级领导对他或许还存有不小的意见。何崴同样也不是善茬,更不是个没有能量的纸老虎,他们之间这场对峙和拉锯已经持续了很长一段时间,往后还会继续多久? 诸多问题摆在面前,霍聪自然也为宋魁捏一把汗。 他迟疑问:“最近局里的风波刚过去,是不是把徐北强的问题暂时放一放?” “为什么要放?整顿问题不趁热打铁,放凉了再打,打得动吗?” “那何局那边,会不会又有不同意见,需不需要您提前跟他碰一下?否则到时候会上又闹得难看……” “不需要。”宋魁不快地打断他,“怎么,他发一通火,就把你们都吓住了?” 霍聪自然否认。 宋魁看着他,语重心长道:“霍局,我如果是个好被吓住的,当初就不会接这幅担子到平京来。我在隗中这两年连着拿了三次第一,现在到平京来,绩效、考核,什么都倒退、受影响,我大可以躺平,大不了就是干不出成绩,给我挪个别的地方继续干,恐怕还比这里轻松。 “但我不是那种人,更容忍不了这种事。既然到这里了,我就一定要把这摊子干好,也必定把市局这团乌烟瘴气整治清爽了,把全局上下,几千民警干部的待遇提起来、初心找回来。 “我在公安这行干了二十多年,对市局是有感情的,最见不得就是一个老鼠屎害一锅汤。多少干警、老公安人,辛辛苦苦这么多年把市局建设起来,不能坏在个别人手里头。你该想想,咱们都该好好想想,要怎么心往一处想、劲往一处使地让它好起来,要有决心和决意,不能因为这样一两件小事就打退堂鼓。” 从办公室出来,霍聪感到几许羞愧。 宋魁这番话不仅让他陷入自省,深感自己从前的不足,更让他有种脚底下踩得终于不是稀泥,而是坚实的厚土般的心安和踏实。 王廷龙原定周五上午的飞机到平京考察梧桐半岛项目,但他安排总助按原计划走,自己单独改签了机票,提前一天,周四的晚上就先到了。 这是宋魁电话里强烈要求的,希望在周五的招待宴之前单独跟他见一面——老同学之间的见面,顺带也有些关于此行的情况跟他交待。 因此,王廷龙的改签行程对外保密,谁也没告诉,晚上七点的飞机一落地,就钻进了宋魁的车里。 两人许多年没见了,宋魁细一打量,瞧他胖了不少,肚子都起来了,就忍不住嘲笑:“王总现在身材管理不行啊。” 王廷龙拉上安全带,自惭形秽地嘿嘿一笑,也瞅他:“那要么还得是您老管理得好啊,咋看着你一点儿没变呢?还练拳击呢,半点儿没荒废?” “嗐,也就打着消遣消遣,一天忙得陀螺似的,哪有时间练。” 王廷龙摇头一叹,“唉,咱们这岁数了都是这样的,上有老下有小的,歇不下来。我昨天才从广州出差回来,本来今天能歇个半天的,又被你给我提前薅过来了。” “哟,这是埋怨我呢,耽误您老休息了?” “屁,我心说你丫薅我过来不为别的,就为这投资考察的事啊?我还以为就找我叙叙旧,好好请我搓一顿,带我玩玩逛逛呢。我就来过你们这儿一回,还是你结婚的时候,那都多少年前了?您现在局长都当上了,也不给我们宿舍哥几个安排安排。” “你这么大一老总,去哪儿都有人鞍前马后的,要我安排啊?我一小地方破局长,怕给你怠慢了。” “少扯!” 宋魁玩笑开完,认真道:“真想来你们抽空来啊,我肯定热情迎接,问题你们一个个的就是嘴上说得好听。前阵子跟大勇打电话呢,他也是你这套。” “大勇,得了吧,我跟他同在北京一年都见不上两回,他那张嘴最不能信。” “人家大律师,全国各地出差办案子呢,理解。” 王廷龙问:“媳妇女儿呢?” “在餐厅了,就等咱俩了。” “我说随便吃点算了,你怎么又订上餐厅了?我可不跟你喝酒啊。” “放心,就请你吃个我们这儿的特色菜。我媳妇也管我,明天还有一场呢,今天没有带酒水。” “咋样啊你们两口子?看这状态,挺好?” 宋魁谦虚:“凑合。” “凑合个屁凑合,看你那嘴都快笑歪了。”王廷龙还不懂他了,老婆奴似的。当年追上这么漂亮的女朋友,把宿舍几个兄弟都羡慕坏了,那会儿大家都单着,就他在群里时不时地暗戳戳秀一波恩爱,撒一波狗粮,一点儿不干人事。 宋魁一笑,问他:“你咋样?大儿子明年该升高中了吧?” “可不,学习压力大得很。我是没空管,我媳妇管不动,我俩都想摆烂了。” “你们也别给孩子那么大压力,暑假别去什么国外夏令营了,弄我这儿来放松放松,我们这小城市,节奏没那么快,偶尔也得撒撒欢儿。” 王廷龙想想:“也行,说不定咱俩还攀个亲家呢。” “滚蛋,少打我家闺女主意。” 王廷龙啧啧直咂嘴,“你看看,这养女儿和养儿子真是不一样。” 两人一路上叙了叙旧,聊了点其他同学的近况,七点半从机场高速下来,进了市里,宋魁顺路从梧桐半岛经过,给他指:“明天要谈的就是这块地。晚上黑,看不太清,但是你看附近的地块其实都起来了,就这儿还荒着。” 王廷龙摇下车窗向窗外看,已经开发建起来的楼盘和商业灯火通明,只有中间这一大片地黑黢黢的,“我们其实之前也做过些调查,当时拍这块地的那个綦业投资,在竞拍中就存在不规范。说白了,这个地从一开始就黑的,根子上就有问题。” “那你们集团现在是什么态度?” 冷风灌进来,吹在脸上有点刺痛,王廷龙关上车窗,“当初决定投资隗中,是我们邝董拍得板,现在肯定还是得他来决定。我就是代他打个前哨,回去还得给他汇报。” 宋魁直截了当:“你的意见呢?” “不是,你咋这么耿直?非要我说明白了不行?我当然是不希望趟这浑水啊。” “那有你这话我就放心了。” 王廷龙本来还觉愧疚,如果呈天能帮平京解决这么大个难题,那是给宋魁撑面儿的事,不论对他的考核还是事业发展肯定都有好处。 他原以为宋魁是希望促成这桩投资的,没想到却是截然相反的回答:“啥意思?你也不希望我们来?” “当然了,不然我为什么绕开汪大川提前约你?这不就是给你打预防针呢。” 王廷龙相当意外:“啥原因?你拆你领导的台?” “我不是拆他的台,我是不想你们掉泥坑里,把我也搅合进来。” “你现在这位置,又跟我是同学,想独善其身也不是那么容易的吧。” “岂止是不容易。人家为了用我跟你的这层关系,早早地就开始铺垫了。你们总部是不有个叫罗蓉的,还有个助理叫姜沐?” “罗蓉我知道,姜沐?”他想了片刻,没有印象,“哪两个字儿?” “姜子牙的姜,三点水加个木头的沐。” “我怎么没听说有这么号人?这名字……怎么跟你家那位那么像?” 宋魁心下哼了声,“邪门吧?我看是专门招来攻克我的。” “好家伙。”王廷龙眼睛瞪得老大,“姜太公钓鱼,合着钓你的啊?” “现在知道我们这小地方的小破局长有多不好干了吧。” 王廷龙露出理解同情的表情,“那你希望我怎么表态?是考虑考虑,还是直接拒绝?” “你怎么想就怎么表态,我不干预你。如果集团真的准备考虑这事,我也只有支持。” “得了吧,认识这么多年了,你脱裤子我就知道你放什么屁。还不干预,你脸上就差没写着‘快跑、别来’四个字了。” 宋魁笑声:“当时隗中那项目你帮了我大忙了,隗中那是个好事,我当然想促成,现在这可是个大坑、深坑,我不能不实话实说坑兄弟你啊。你们自己也查了,这项目不清白,实际情况只怕是问题更多、更复杂。咱俩真卷进去了,只怕是后患无穷。” “懂了,心里有数了。”王廷龙伸手拍拍他肩头。 70-80 第 71 章、 到了餐厅,江鹭已经和秋秋等了许久,看两人进门,江鹭赶紧…… 到了餐厅,江鹭已经和秋秋等了许久,看两人进门,江鹭赶紧给服务员打招呼起热菜。 王廷龙看到她,连声夸赞:“江老师,哎呀,这么多年了还是这么漂亮,一点儿没变。宋魁这货真是有福气。” 江鹭自谦两句,喊女儿打招呼:“秋秋,这是你王叔叔,你爸爸大学同学。爸爸妈妈结婚的时候,王叔叔还来当过伴郎。” 秋秋便喊:“叔叔好。” 王廷龙回声好,对宋魁道:“得亏闺女长得像江老师,眼睛真漂亮,皮肤白。要是跟你似的这么黑可麻烦了……” 宋魁不认:“你要说别的那我不反驳,但我这黑是在交警队那两年晒得好吧,以前也是白过的。” 秋秋眨眼咕哝:“我觉得老爸挺帅的啊。” 王廷龙一乐,对宋魁:“你这姑娘可以,一看平时没少被你收买。”又看秋秋,“你可真是你爸的贴心小棉袄。叔叔给你说,你爸上学的时候是我们宿舍最刺头的,带着我们几个跟人家其他宿舍的干仗,一楼里都知道他,跟个恶霸似的。” “啊?老爸还有这么凶的时候?” “去去去,”宋魁搡他:“你少跟这儿破坏我在我闺女心里的形象。那都猴年马月的老黄历了,也就刚上大一的时候年轻不懂事,后来我多温和一人。” 聊着,菜上来了,江鹭赶紧招呼王廷龙动筷:“远道而来辛苦了,快,边吃边聊。” 王廷龙拿起筷子:“那就动了啊,不跟你们客气了。” 江鹭笑应:“别客气,就当在自己家一样。” “路上我还跟老宋说呢,我上回来平京都十几年前了,这再来,一路上看变化真大。” “上次来就是我们结婚吧?”江鹭向宋魁求证,看他点头,便道:“当时闹哄哄的,乱,都没好好招待你们。一直说让你们有空再来,结果这一晃这么多年了,真是再聚一次不容易。” 说起当年,王廷龙想起参加他们婚礼的事来:“快别提了,我头回当伴郎,就给宋魁这货当的。好么,真是给我长见识来了,要不是十八般武艺样样精通,这伴郎都干不了。你有个伴娘,可厉害,叫唐……唐啥来着?” “唐静瑶。”江鹭的闺蜜。 王廷龙一敲桌子,“对,就她。数她点子多、能折腾人。让我们几个进门前要唱歌、互相公主抱。唱歌我就算了,虽然是公鸭嗓吧,起码能听。公主抱我真不行啊。”他看宋魁,“另外俩伴郎,你派出所那俩哥们,我记着叫方韬和刘宽是吧?” “对。” “人俩毕竟公安干警啊,练过,试一次就抱起来了。我当年瘦得跟猴似的,哪有劲儿抱个大老爷们儿,差点没把我腰给我折断了。” 宋魁也笑:“唐静瑶是这样,你们这都还好了,你忘了她咋折腾我的?” 江鹭脸一下红了,秋秋好奇得耳朵竖起老高,等着八卦。 王廷龙大笑:“记着,印象贼深刻,让你驮着江老师做俯卧撑来着。” “做了两组,二十个。”宋魁用手比个数,说完看江鹭,“我至今怀疑唐静瑶是不是因为她结婚的时候我去晚了,记我仇呢?还你,也一点没跟你老公客气,真稳稳趴着让我把那二十个俯卧撑做完了,完事我还公主抱给你从小区一路抱到的车里。” 江鹭一赧:“我当时真是懵着的,又被那么多人起哄,都手足无措了。” “也就你练过,有实力,换别人两个做完都趴下了。”王廷龙问:“我就想知道,你第二天起来胳膊疼没?拿东西手抖不抖?” “废话,能不疼么。疼了好几天,端杯子都哆嗦。” 江鹭瞅他:“那怎么没听你喊呢?” “那不好面子么,刚结婚,硬撑着也得装没事人啊。” 江鹭揶他眼:“以前还逞强当硬汉,现在一点小事就娇气卖乖。” 席间叙旧,王廷龙又接连说了不少婚礼上的乐事,秋秋听得聚精会神,饭局末尾还意犹未尽:“王叔叔,欢迎你下次还来讲故事。” 王廷龙哈哈一笑。 江鹭戳她脑袋:“小屁孩。” 一直到散摊儿,也没听宋魁提梧桐半岛的事。江鹭估摸他是怕当着秋秋的面说这些不合适,来的路上两人或许已经聊过了。 把王廷龙送回酒店,回家路上,秋秋在后座睡着了,江鹭扭头看一眼她,才回过头问:“你问老王对这次考察的态度了没?” “问过了,也把我的意见告诉他了。” 江鹭点头,“那就好。”但又不禁担心:“如果汪大川费这么大劲儿没有达到目的,会不会再给你施压?” “无所谓,我就一个态度,死猪不怕开水烫。” 呈天的投资问题上,王廷龙最后配合宋魁给汪大川唱了出双簧,将这事稀里糊涂地给糊弄过去了。他回去后再杳无音信,汪大川自知这事泡汤了,自然相当地不满,私下里跟宋魁发了几通火抱怨。 宋魁也不急不恼,一概装傻:“市长,您别着急,我再努努力,争取一下。” 这一争取,自然也就不会再有下文了。 马磊停职的第九天,在宋魁一个又一个电话催促下,邢华军终于受不了了:“你这人怎么这么轴呢?行行行,我明天就让底下人结案,行吧?你能不能别再狂轰滥炸我了?我一天要接多少个电话啊,你再不停给我打,我可把你拉黑了啊。” 宋魁哼声:“拉黑才好,你当我愿意给你打电话?只要你别折腾我的人,我可以把你从通讯录里删了,咱俩老死不相往来。” 邢华军“嘿”了声,对面电话已经撂了。 不是,这都多少天了,这尊大佛气儿还没消呢? 检察院出具无责认定书后,宋魁第一时间安排对马磊恢复了职务,不仅恢复职务,还就在公安内部召开澄清大会恢复马磊名誉、准予马磊晋升四级高级警长,以及暂停徐北强的职务问题专门召开了一次党-委会讨论。 第一个议题表决通过后,马磊的晋升审批上,田宏提出了反对。 “马磊之前因为遭到检察院调查、局内停职,晋升审批理应向后顺延。即使现在检察院对他出具了无责认定,也应该重走流程。” “重走流程是吧,好,”宋魁看胡晓钦:“那我们现在就上会研究。胡组长,对马磊同志的职级晋升,纪检监察组有什么异议吗?” 胡晓钦道:“没有异议,我们认为现阶段不存在影响马磊同志晋升的情形,应当依照相关规定继续流程。” 宋魁道:“我也没有意见,既然马磊同志之前已经经过党-委会议研究、准予晋升了,现在就不应该拿这些莫名其妙的因素来卡人家,也不符合规定。是吧,曲政委、何局、还有各位,有什么意见,咱们现在就在会上提出来。” 他态度是征求,但语气相当严厉、不容抗拒。曲向东便点头认可,霍聪和另外两位副局长也表达了支持,其余人则没有表态。 田宏见状,看向何崴。 何崴却道:“我也没有意见。” 这下倒让田宏有点下不来台了,只得清了清嗓:“好,那既然班子过半数同意,这个问题也不需要表决了,就依照各位委员意见执行吧。” 曲向东于是宣读了会议的最后一项议程:“关于对青湖区分局徐北强同志暂停职务接受审查的建议,该项议题是由宋魁同志提出,由于没有预沟通,请各位委员先发表一下意见,讨论一下,随后进行匿名投票。” 何崴端起茶杯吹了吹,喝了口茶,又将杯子放了回去。 田宏瞥了他一眼,不做声。 其他人也都沉默着,或低头看笔记,或将视线投向宋魁。 在这种敏感问题的表态上,很容易出现站队、站错队,没有人会贸然发言。虽然议题是宋魁提出的,但他没有进行预沟通,突然拿到会上讨论,各方的态度如果不一致,那么场面将会闹得很僵持、甚至很难看。 包括霍聪在内,许多人又回想起上次党-委会上,为田宏的调整问题,何崴大发雷霆、大闹一场。今天这一遭,算不算是宋魁对何崴抗压性的测试?又是不是对其他人服从性的测试? 不论哪种情况,此刻都像是暴风雨来临前的宁静,会议室的气压也低得凝重,所有人都保持着缄默,等着宋魁先站出来定个调调。 宋魁便开口:“这样吧,我先介绍一下情况。此前督查部门收到关于徐北强同志违纪问题的检举线索后,我已经责成督查支队并驻局纪检监察组就相关问题成立核查组,履行了调查谈话等前置程序,并征求了协管方意见?。因此,今天召开党-委会的目的,就是研究一下是否有必要对徐北强同志采取停职措施。” 他说完,看向会议桌对面的胡晓钦:“请驻局纪检监察组组长胡晓钦同志先就徐北强同志违纪事实、证据等做个陈述。” 胡晓钦简要通报了一下情况。 介绍完以后,何崴最先发难:“我个人认为啊,我们局里现在对干部的调整问题是不是有些太过于武断、草率了?仅仅因为一些捕风捉影的消息,就对领导干部大肆开展调查,挖掘既往所谓的违纪行为,这些证据目前看也还没有很充分吧。那么依照组织上的精神,是不是应该先诫勉谈话,责令其及时改正,而不是上来就停职、就查办。徐北强同志我不能说他一点问题都没有,但是他的问题,别的干部身上就没有吗?既然查了他,是不是也应该把所有的副处级及以上干部、甚至科级干部都查一遍?否则这就不是公平公正,而是个人恩怨、打击报复!” 宋魁早料到何崴会跟他打擂台、唱反调,但他今天的主要目的还是探探各委员的态度,并不指望一蹴而就地从徐北强这儿撕开口子。 他没接茬,只是问:“其他人是什么看法,也都提提。” 胡晓钦率先道:“何局,你这说法有些避重就轻之嫌,组织上要求开展诫勉谈话,是针对过错情形较轻、通过诫勉、谈话等形式能够及时挽救的领导干部,我认为徐北强同志的问题已经属于是比较严重了。即使其他线索、证据仍在调查中,仅就目前的情形来看也有必要对其停职处理。” 霍聪也表达赞同:“不能说仅处置个别干部就是存在不公平,就是一碗水没端平,也不能因为担心这个问题就对一些害群之马继续放任。长此以往,是否更加滋长了‘法不责众’,‘别人没事我也不会有事’的这种心态?这有利于我们风纪建设吗?” 剩余人中也有表示支持的,当然,也不乏仍有人提出异议、担忧。 曲向东最终主持局面:“好,我看大家的意见都表达得比较充分了,那我们就投票吧。这个议题的表决依照规定采取不记名形式,请大家填写后交上来。” 唱票时,到场的十名委员中,四人投了弃权票,三人赞同,三人反对。 由于赞成的票数没有过半,徐北强停职问题只能暂被否决。 第 72 章、 尽管党委会表决是不记名的,但从会上各委员的态度、既往会…… 尽管党委会表决是不记名的,但从会上各委员的态度、既往会议上的站队,宋魁其实大概能猜出哪些人反对、哪些人弃权。 田宏一向是何崴的拥趸,如果想要在党委会上占据优势,那么或许只有等田宏调离之后,再去做其他委员的工作了。 个别人提出的异议也让他觉得现在领导干部的思想普遍地松懈、麻木不仁。徐北□□露出来的滥用职权等问题,在他们眼里却只不过是打声招呼走个关系而已,在党内如此,甚至纪委那里都未必称得上严重。 但在宋魁看来,现在的情形已经到了棘手且刻不容缓的地步,尤其涉及耿祈年案,他格外地不踏实、不安心,却迟迟无法处理徐北强,更找不到一个让他能推心置腹地把工作安排下去的抓手。 耿祈年真的只是自杀吗?徐北强在这个案子的调查侦办中存不存在行政干预?现在分管刑侦的副局长在徐北强任内两次被提拔,这是否是裙带关系? 如果如此,那么即使拿掉了徐北强,还有徐南强、徐西强,底下这些人,无论之前是受到上级压力还是自愿,一定会为了掩盖过错继续隐瞒……到底什么才是真实?他又能信任谁? 在这一局之内,放眼四顾,他深深地感到孤立无援。 他心里也焦灼,也无奈,但也唯有劝自己,急不得,一步步来吧。 临近年关,忙着督导各项考核指标达成,大小会议也密集起来,宋魁的工作节奏又被迫调整成早出晚归模式。 头天回来十一点多,江鹭和秋秋已经睡了,今天更晚,他看看表,指针已指向接近十二点。 到家开门,屋里一片漆黑。 宋魁有些意外,心里更是打起鼓来。昨天回来,江鹭至少还给他留了盏门厅的灯,今天迎接他的则只剩下寂静和黑暗。这是嫌他回来得比昨天晚,生气了? 他脱下皮鞋,习惯性放上鞋架摆好,轻手轻脚摸向卧室。 刚到门口,卧室灯亮起来,江鹭出来看到他,柔声问:“回来了。” 宋魁应着上前,低眸瞅她,也压低音量:“生我的气了?” 江鹭不知他何出此问,“哪里看出我生气了?” “没给我留灯啊。” “哪儿啊,我刚把大灯关掉,准备换廊厅的灯来着。” 宋魁心放下来:“没生气就好,我还怕这两天忙,没太顾家里,你又该对我有意见了。” “我知道你是在忙工作,怎么会因为这个对你有意见?”江鹭咕哝着瞅他一眼,“再说,你有这个心思、惦记着我跟女儿就很好了。你当领导的,我不支持你,难道还真图你每天都按时回家做饭、干家务啊?” “哦,合着有这份心就行了?那你早说啊,省得我一天到晚心惊胆战地,费这么大劲儿献殷勤,生怕考察期过不了……” 江鹭眸一瞪,真想揍他:“你这张嘴啊,刚表现好几天就飘是吧?” “不敢不敢,老婆大人息怒,开玩笑的……”他讨好地贴上去,搂住她亲昵。 胡茬蹭在江鹭脸上、脖子上,扎得她又痒又刺,边躲边嗔地推开他脸:“早上出门才刮得胡子,怎么晚上就冒出来这么多?专冒出来扎我的?” 他笑,“我看看脸扎红了没?” “烦,快换了衣服洗澡去。” 冲完澡从浴室出来,江鹭已经躺下了,背朝他躺在里侧。宋魁擦干身上和头发上的水,迫不及待上床钻进被窝,拥住她。 轻声问:“睡着了?” “还没。” 他便贴紧她,抵过去,热气拂在她面上、耳窝:“明天周六,晚点睡也行吧?” “明天要去爸妈那儿呢……” “二十分钟解决战斗。” 江鹭半信半疑:“真二十分钟?你明天一早不是厅里还有会?别闹太晚起不来……” 宋魁缠紧她,吻着她粗喘:“都到这儿了,不能让我憋着吧?” 江鹭被他吻得酥麻,他作乱得手更揉得她心神荡漾,支离破碎地应:“那说好了只许一回啊。” 一回?宋魁已听不清这数字了,到了她这儿,更再没有自制力这说法。 子时的夜是静的,一窗之内却又是喧嚣的、沸腾的,屋内的暖气蒸发他胸膛背脊的汗水,额上的汗却源源不断地流下来,淌进他眼里。视线跟前的两片白,莹得像流光,润得似脂玉,摇晃着,荡漾着,在他眼前逐渐模糊……直到他飘然坠入其中,终于被这云朵般的柔软接住。 理智回归,他喟叹一声,倒下去。 江鹭接住他沉沉压过来的身子,抱紧他,抚他汗淋淋的背,轻喘着,缓了好半晌,才埋怨地念叨:“说好的就一回呢?” “谁跟你说好了。”他啃她锁骨。 她呼声疼,“你属狗的?” “你不是早知道我属狗的?以前不是还给我归到过哪个品种里去?” 江鹭笑,想起刚谈恋爱那会儿调侃他,“罗威纳。” “嗯,罗威纳是吧。”宋魁意味深长地凝她,“那养狗不能光给骨头啃吧。” 江鹭觉得他眼神危险:“你干嘛?” “吃肉,喝汤。” 他说着捧住,低头咬上去。 江鹭惊呼出来,又怕吵醒已经睡熟的女儿,赶紧收声,咬唇捶他肩头:“你……哎……” 他时轻时重地掌握着力度,她过电似的酥了头皮,最后也就依从地搂住他脖颈,由着他移下去,低些,再低一些,重点,再重一点。 待他停下来,她在余韵中喘息着流连,宋魁静静抱了她一会儿,问:“秋秋是不是快期末考了?” “嗯,再有十来天吧。” “最近没顾上管她,跟成知远没再有什么情况吧?数学成绩怎么样了?” “我看着不像有什么情况,就是没你辅导,感觉她主观能动性有所下降,总分心,复习一会儿就从屋里出来晃悠。不过总体来说还好,挺努力,今天做题做到刚那会儿才睡的。” “那你多操心,忙完了这几天换我督促。” “你也够辛苦了,先别担心她,顾好你自己的事吧。”江鹭安慰地拍拍他胸膛,“明天几点出门?我起来给你做早饭。” “八点多走就来得及,你睡你的,别起来。好不容易周末休息两天,起那么早干什么?我让齐远过来给我顺路带个包子就行。” 江鹭只好点头,眼皮有点沉重。 “困了……” “晚安吻。”他提醒。 她没辙地想,结婚十几年了,谁知道现在要晚安吻的人换成了他?只好偎过去,在他唇上亲了亲。 宋魁心满意足,吻她发顶,“晚安。” 这一觉江鹭睡得踏实深沉,原计划七点多起来给宋魁熬点小米粥喝,他胃不好,早上喜欢吃口热乎的,作息却总不规律,早饭经常是应付了事地解决。 计划却失败在了忘记定闹铃这环。 第二天大早,她甚至连宋魁几点起床出门的都不知道,只依稀记得他在床头窸窸窣窣地穿衣服,绕过来亲了她一下,她还当是个梦。 十点多,她把衣服洗完晾上,见时间不早,秋秋房间还一点动静都没有,便敲开门叫她起来:“懒虫,快起,等会儿去爷爷奶奶家吃饭。” 秋秋蒙着被子嘟囔:“困死了,再睡会儿……” 快十一点,又催了两回,她才磨磨唧唧地从床上爬起来,跟块艰难脱离磁力的吸铁石似的,坐起来,又躺回去,再坐起来,如此反复几回,最后才不情愿地从屋里出来。 江鹭催她:“麻溜点儿洗漱换衣服,今天奶奶包饺子,咱俩不能就带张嘴去吧。” “反正你也不会包……”她小声嘀咕。 江鹭听到了,懒反驳她。 她又问:“我爸呢?” “早出门了,开会去了。” “一周都没见他几次。”秋秋拖着步子懒懒散散地去洗漱,拉长音调一字一句地抱怨:“什么破工作啊……周六还要开会……” “你爸在家也没见你好好表现,光拿他回不回家当借口。你爸忙工作,导致你睡懒觉起不来床了?” 秋秋瘪瘪嘴,叽叽咕咕不知说了句什么,钻浴室去了。 到公婆家马上十二点,婆婆干活麻利,一个人调馅儿、擀张,已经包完了。江鹭进门时,老两口正在厨房烧水,忙活着准备下饺子。 听见动静,余芳从厨房出来,给宋茂林说:“可算来了,看吧,我就估摸着得这个点儿到。瞧我这时间掐得,多准。” 江鹭赶紧脱了外套挂上,挽起袖子过去:“我帮你们煮吧,你跟我爸歇会儿去。” “去去去,”余芳赶她,“你俩洗手等吃吧。我这饺子皮薄,你煮不了,让你来,一会儿咱们都吃饺子皮喝肉馅儿汤了。” 秋秋在后头偷笑,江鹭只得退出来,拍她屁股:“臭丫头,洗手去。” 饺子端上桌,余芳把单独留出来的一盘挪到江鹭跟前,“你不吃肉的,给你单独包了份韭菜鸡蛋的。” 江鹭抿唇笑:“谢谢妈,又让你受累。” 宋茂林拿起筷子,问:“宋魁呢?啥时候过来?” “厅里开会去了,刚给我说中午安排了工作餐,下午还要回局里加班,不过来了。” “最近年终了,他们抓考核,忙点正常。顾不上家里的话,你多担待他。” 江鹭有点意外公公怎么突然提起这个,点头应着:“我知道的,爸,这么多年都这样,也过来了。” 余芳插话:“你爸这是知道宋魁那个死脑筋不懂哄媳妇,前段时间把你惹了,替他记挂操心呢。怎么样,他最近表现好点了没有?没再跟你犯浑吧?” 江鹭还没答,秋秋道:“老爸最近表现挺好的。” 余芳和江鹭对视一眼,看她光笑,就道:“你个臭丫头少给你爸打掩护。” “我才没打掩护呢,我一直是站在老妈这边的好不好。老爸前段时间还给老妈送花了,好大一束呢。” 余芳挑挑眉:“还知道送花了,也行。”又对江鹭:“你往后就照这样,他再犯臭毛病,不惯着他,就晾着他,看他急不急。” 江鹭笑笑,宋魁要是知道他亲妈这么教她对付他,会怎么想?估计他也早习惯了。 宋茂林语重心长:“你们两个分居这么多年,我看应该是久别胜新婚。有重聚的快乐,也有磨合的辛苦。不管怎么说,慢慢适应、多多包容。尤其宋魁,我知道他,忙是真的,多有懈怠也是真的,但是对你,他不会有二心。” 是啊,字字珠玑。久别胜新婚,是有磨合,但亦不是没有快乐的。 ——不知为何,一提这个,江鹭脑海冒出昨晚的画面来,耳尖有些发热,“嗯,我俩……最近磨合得挺好,您放心吧。” “工作还顺利吧?” “顺利。” “那些个乱七八糟的请托关系的,还打不打扰你?” “该有还是会有,杜绝不了。” 余芳道:“习惯就好,现在很多人就是这样,势利眼。你爸在任上的时候,尤其在厅里那几年,那帮人把咱家门槛都能踏破了。自打一退休,人走茶凉,没人搭理了,你说说,多现实。” 江鹭问:“宋魁调回来以后,没影响你们生活吧?” 余芳哼声,“怎么没影响,我这不正要给你讲呢。” 放下筷子,她就形容开了:“我前阵子腰不舒服,去医院理疗,平时也就在那普通康复室跟人家排队,一起做做治疗。那天我一去,人家那副院长找我来了,要给我换到专家门诊去好好看看。我说不用不用,人家热情得不得了,说这应该的。我心说,早不应该晚不应该的,怎么就这会儿应该了?” “那怎么,他是有求于宋魁?” “说他侄子在哪个分局,想让给关照一下。”余芳直撇嘴:“还有离谱的事呢,让你爸给你讲。” 宋茂林一开始懒得提,但在余芳的强烈要求下,还是道:“就我平时练笔写那几副破字儿,都有人出高价要买走呢。呵,以前没这爱好,退休了随便写写,字都没样儿呢也能写出叫上价的作品了,荒唐不荒唐!” 余芳提醒江鹭:“你爸他们这辈在任上时,那还就是打招呼托情、上门送礼,大都是明面上的。你再看看现在这些人,真是无所不用其极。人家那是冲着字儿来的吗?还不都是图你家宋魁手里那点权力。” 江鹭没说,比这更荒唐、更大跌眼镜的事她今年也算是全见识过了。 现在看,比领导干部更难的,或许是他们的家属。身边这样那样的陷阱无处不在,小处滋生的虫蠹更防不胜防,要在这样日复一日的诱惑叮咬下永远保持清醒自律,谈何容易? 第 73 章、 吃完饭,余芳惦记宋魁爱吃饺子,让江鹭打电话问问,需不需…… 吃完饭,余芳惦记宋魁爱吃饺子,让江鹭打电话问问,需不需要给他带回去点儿。 她拨过去,问完,听他答:“刚好,厅里中午那工作餐难吃得很,我也没吃几口,这会儿正好饿了。要不辛苦老婆给送个饭?” 余芳听见了,笑骂他:“就你嘴挑,还嫌人家工作餐难吃,合该饿着你!” 宋魁抬杠:“您儿子打小不就这样,还不是随我爸,您就说给送不给送吧?” 一边儿听见这话的宋茂林眉毛一扬,好好地,把他搅和进来干啥? 余芳道:“送屁送,饿着,人鹭鹭凭什么给你送饭?你还使唤得顺手。” “没事的,妈。”江鹭插话和稀泥,问他:“你在局里吗?我记得前几天给你装了几包零食,不是放办公室了?饿了先吃点垫垫,稍等会儿,饺子煮出来我给你送过去。” “你就惯他吧!都被你惯坏的。”余芳在旁冲她念叨。 “没事,你不急,我等你。”宋魁柔声叮咛,末了又加一句,“还是我老婆疼我。” 余芳一听,气啧声:“嘿,个臭嘎嘣的……” 电话挂断,江鹭赶紧安抚婆婆:“你还不知道他,嘴欠得很,专气人。” 嘴上责怪着,老太太还是忙叨叨地给儿子把剩得那些饺子煮了出来。怕粘住、带去了没法吃,又等着晾凉些,才整齐码在保温饭盒里,让江鹭给送去。 江鹭到市局的时候是下午两点多,左转拐过最后一个路口,市局大楼出现在视线中。 清源街两侧枯褐的梧桐枝干层层叠叠地伸向湛蓝的晴空,将冬日午后的暖阳割碎成斑驳的光影,从她眸中游曳着掠过。 她已经十余年不曾到过这里,关于市局的记忆,最近也要追溯到她与宋魁谈恋爱时了。 每回来,心中的感受都不尽相同。三十年前母亲去世时,童年的她眼中的这幢建筑是残酷的,冰冷的,灰白的。与宋魁恋爱时,这里则变得五彩斑斓、绚烂缤纷。每次她乘公交车来的路上,雀跃着盼见到他的心情,便像鸟儿殷切地飞向等待拥抱它的森林和绿洲。 而今,她的心踏踏实实,安安稳稳,正像此时蒙着一层金纱,温柔缱眷的一抹冬阳。 车开到门口,江鹭打着转向灯靠边停下,给宋魁打电话,“局长,大门紧闭,从哪儿进?” 他调侃:“看看,一点都不关心你老公。调回来这么长时间了,连市局的门朝哪儿开都不知道。” “怎么不知道?以前来那么多回,闭着眼睛我都知道门在哪儿。我现在就在正门口呢,就是门都关着,我怕人家拦我。” “咱家车备过案,直接开进来就行。要是进不来我再接你去。” “别吧……” 江鹭不想那么高调。 他在外地任职这几年里,她还从没去过他单位,更从来没有自己驾车从正门长驱直入地开进公安局里。 比起抱着警属、局领导夫人这样主人翁的心态,她其实是更多是以普通老百姓的视角去看待警察这个职业,所以对于公安局这样的暴力机关,尤其是看到眼前庄严肃穆、刻着“平京市公安局”几个大字的门牌石时,还是油然而生敬畏之心。 她轻踩油门缓缓驶过去,到跟前,电动门自动开闸放行了。 按照宋魁指示,她将车开到主楼东侧的停车场。刚停好下车来,远远就见宋魁朝她这边走过来,大冷天的,连个外套也不穿,身上就一件衬衫。 江鹭拿上饭盒,锁了车,小跑几步迎向他,责备地瞪他一眼,往他胳膊上一拍:“你就冻吧,冻感冒了没人照顾你。” 宋魁把饭盒接过去,搂住她肩头,吐出口白气:“这会儿太阳好,不冷。” “现在气温零下七八度,说话都起雾,还不冷。” 他乐:“老婆给送饭,心热,暖和。” 江鹭懒听他贫嘴,催促:“快快,快走,赶紧回办公室。” 路上他问:“多少年没来了?十五年了?” “嗯……打你调交警队,我就再没来过,怎么也得十四年了。” “怎么样,看看变化大吗?” 江鹭朝四周围环顾一圈,“当年院里的绿化赶现在差远了,现在看着多好,草木茂盛,郁郁葱葱,跟小公园似的。那会我记着大部分地方都秃着,后边儿这片好像还是荒地,现在也盖了新楼了。” 他应,“十年树木啊,树也都长成了。我也没想过,当年从这儿走出去的,现在又能回来,而且还是干一把手。刚回来那阵,每回进这院里都一阵感怀,老想起咱俩那时候来。” “我也是。但是一到大门口,又觉得没当年那么轻松自在了。心态变了不少,压力大了,担子重了。” “你别有担子,放轻松。” “说得容易。你干到这位置,我压力只比你更大好吗。” 他便站定,做了个从她肩头把根本不存在的“担子”卸下来的动作,“那我给领导减减负。” 江鹭忍俊不禁捶他:“神经,突然搞什么无实物表演。” 他嘿嘿一笑,搂过她揉在怀里。 进了办公楼,宋魁带她大略参观了一圈,“刑警队的楼层没变,要不要上去看看?” “别吧,万一碰上人家加班什么的……” “我刚下楼的时候看了,这阵儿没人。” 江鹭半推半就,“也行,那走楼梯吧。” 老办公楼这些年翻新了不少回,但除了部分工区格局略有变化,重刷了乳胶漆,其余的区域,张贴着楼层导引的电梯间、楼梯间、会议室、猪肝色大门的办公室、甚至办公室门口的门牌……一切的一切,都与十五年前的记忆妥帖地重合。 那年的宋魁在这里奋斗过,为一个又一个案子废寝忘食、加班熬夜过,她也陪着他走过了许许多多个不眠不休的日夜。 从秋日的凉爽黄昏、到冬日的漫漫长夜,再到料峭春风、燥热夜晚,她们相伴、相依。时至今日,眼前依然能浮现出这里曾经喧闹的模样、忙碌的景象,依然记得,那些年轻的面孔熬黑的眼圈、蓬乱油腻的头发,办公桌上乱堆的外卖盒、苦中作乐的玩笑,以及宋魁下巴上总是来不及刮去的胡茬,如何在无人处蹭红了她的脸颊。 她想着,心中不断地涌起一股股暖流、热意。 那时候多美好啊,美好到即便她老了,再过十年、二十年,也永远无法忘怀与他共度过的岁月。 三楼到了,把头办公室门口,“命案重罪侦查大队(一大队)”的牌子竟然还在。 江鹭惊喜地上前,笑盈盈地指:“你们当年的办公室,名字都没变。” “牌子没换,架构调整了,人家现在比我们那时候风光多了。” “我记得我第一次来,是你过生日?” “不是吧,之前也来过一次。” “怎么不是,我记得清清楚楚,就是你过生日……” “之前还有次晚上,我加班呢,你给我买的草莓,在那个休息室里喂我吃来着。” 江鹭被他说了个脸红,但还是坚持自己没记错:“那是你生日之后的事了。” 宋魁不再反驳,攥她手:“走,带你好好回忆回忆。” “回忆什么啊,你别又心血来潮的……” 扭扭捏捏地,最后还是被他拉进了那间小休息室。 一张圆桌、几把休闲椅,除了陈设新了,椅子的款式变了,剩余的一切都与当年如出一辙。与他同频的记忆浮现脑海,江鹭觉得自己好像又进了他的圈套。 宋魁看着她红起来的耳尖,将饭盒放在桌上,笑得意味深长:“想起来什么没有?” “什么?”她故意装傻,“我反正不记得在这儿给你喂过什么草莓。” 他在椅子上坐下,拍拍大腿:“你坐上来就想起来了。” 江鹭当然不肯:“不跟你闹了,快回办公室吃饺子去,一会儿全黏一起了。” 宋魁不由分说拉她到怀里,“急啥,都到这儿了。” “你注意点儿行不行,这公共场合!” “现在是私人场合。”他手臂圈紧她,贴着她耳鬓,“我帮你想想,当年好像还是你主动要坐我腿上的?怎么现在越来越倒退,还不如以前了?那会儿多可爱,多粘我。” 江鹭不挣了,柔软地缩进他怀里,环住他脖颈:“那会儿跟现在,能一样嘛。” “怎么不一样了?” “那会儿……” “我对你可还是一样,一点都没变过。”他拿下巴轻蹭她脸颊,“刚回来的时候,有次下班经过这儿,我一下就想起我们那时候。那天晚上我就是这么抱着你,咱俩第一次离得这么近、贴得这么紧。我当时整个人都晕乎的,大脑都没法思考了,就觉着你真软,真香……” 江鹭嗔:“然后就把持不住了?” “最后不还是打住了么。” “不打住,你还真准备就在这儿?我那会儿可一次经验都没,谁第一次就来这么刺激的啊。” 宋魁笑,“我也没经验啊,紧张得跟犯了什么大错似的。你还记不记着你跟我说什么?” 江鹭当然记得,脸有些发烧:“你要是敢霸王硬上弓,这可是公安局,下楼就报案把你抓起来——这句?” 他笑起来,笑声在胸腔里浑厚地震:“是,多可爱。” “那意思是,现在不可爱了?” “现在不是不可爱了,是扭捏了、有包袱了,不愿意对我这么可爱了。” “我现在这样对你说话,你不肉麻?” “这是夫妻情趣,有什么可肉麻的?” “那我可撒娇了?警察叔叔?” 他笑得一脸荡漾:“我鸡皮疙瘩准备好了。” “你烦!” 江鹭黏过去,望进他的眸,柔声细语地唤遍了当年给他起得所有爱称,一波波情潮沸腾着,好似也随着这些旧日称谓汹涌地涨起,涨满心房。 她无法按捺这颗心为他再次澎湃地悸动,捧着他的脸吻上去。 第 74 章、  她的唇一覆上他的,他便立刻热情地给予回应,手臂收紧,扣住她腰按…… 她的唇一覆上他的,他便立刻热情地给予回应,手臂收紧,扣住她腰按在怀中,鼻息的火热灼烫地扑向她的面颊。 这些年他为了戒烟,养成了用薄荷口喷的习惯,几息间他口中浓烈的薄荷味儿便漫过来,虽然清新,却太醒脑,也许并不适合这样情-欲沉湎的时刻。 江鹭以前不喜欢这味道,觉得太辛辣、太刺激,后来却惯了、甚至有些离不开了。 她迷迷蒙蒙地陶醉在这薄荷味的气息里,曾经的感觉在此刻重新变得清晰、强烈。充盈着快乐的喜欢,无法控制的冲动,像置身在某种磁场中,被磁力牵动着,去向欲-望的更深远处。 宋魁今天全然克制着自己,由她主导着接吻的节奏。可惜哪怕已结婚这么多年了,在床上、甚至在接吻这般小儿科的事上,她依然是个笨拙的新手。 她浅尝辄止地啄吻他,比起他每次粗重、急切得似要将她生吞入腹的吻,比起他迫切的需要、强势的侵略,更像是在嬉戏,玩闹般地含吮、品尝一块薄荷糖——就连她自己也产生这样的感受。 于是她亲着亲着,自己都忍不住叹息声,笑出来。 被她这一笑,宋魁火熄了大半。只得缓口气,无奈掐她臀,“笑什么?能不能专心一点?” “我也想专心,问题是技艺不精啊……我是不是该好好练练?” “是得练,好好练,我给你当陪练。” 江鹭揶他眼,戳开他拱过来的脑袋,“给你个梯子就顺杆爬,晚上回去再练!现在回办公室赶紧把饺子吃了。” 宋魁的办公室在九楼最顶头那间,约摸二十来个平方,陈设简单。 桌上的文件材料堆积着,虽然多,但被分门别类地归置得整齐。江鹭想起以前他当队长那会儿办公桌乱七八糟的情形,再看现在屋里干净整洁,心说现在有秘书了,到底是不一样了。 转了一圈,她最后在他办公桌后停下来,拿起桌上的相框,会心一笑,还摆着这张照片呢。 这是大概六七年前,秋秋还上小学时他们一家三口去拍的全家福。 他那会儿刚接到调任隋庆的通知,头回面临异地分居的他们对彼此还难舍难离,尤其宋魁,临上任前那阵子,他每天就跟丢了魂似的,一天要给她发好几条消息,晚上回家了也是愁眉苦脸。后来在他强烈要求下,他们才去拍了这张照片。 画面里,他用他宽厚的臂膀将她和女儿一起圈在怀中,她依偎在他胸膛,与女儿笑得甜蜜灿烂。就连他这不爱拍照,向来在照片里一脸严肃的人的面上也格外温情。 木质相框的一角被磨得退了色,玻璃却擦得一尘不染。这些年,也不知他多少回地拿起这相框,捧在手里摩挲着,思念着她们? 江鹭设想着那个场景,唇角不由地微扬。 宋魁在沙发边坐下吃了几口,见她对着照片笑,便问:“傻乐什么呢?你还记着那张照片哪年拍的吗?” 她回神:“怎么不记得,就你刚调隋庆那年。” “我到隋庆以后没几个月你就病了,一开始还瞒我,后来还是秋秋告诉我的,我当时急得都快疯了。” 江鹭望向他,挑起眉来:“总算破案了,搞了半天是你闺女泄的密?” 他道:“要不是秋秋说,你是不准备做完手术才告诉我呢?”喊她,“过来陪我吃两口。” 江鹭过去在他旁边坐下,正要好好掰扯掰扯当年这事,他先责备上了:“你这个习惯得改改,以后有什么事得第一时间跟我说,别总是等自己处理不了了才吭气。” “哦,对了,给你看个东西。”他放下筷子起身,走到办公桌边拉开抽屉,拿出张纸条,回来递给她。 江鹭疑惑地接去,纸条上写着个人名和手机号码:周建恒,1897659xx74 “这是?”她看向宋魁。 “给你寄信和钥匙的人。” 江鹭一愕:“我都快把这事忘了,我以为你也早忘了呢。” “之前安排底下人去查了,赶上年底了都在抓指标,就把这事往后放了放。霍聪前天给我汇报完,我忙得这才顾上跟你说。这个号码你存一下,但暂时别联系他,等着他主动联系吧。” “为什么?” “现在情况不明朗,他不肯露面肯定有他的理由。另外,当然是出于对你的保护,不要贸然跟他接触。” “他到底是什么人?” “普通上班族,没有案底,社会关系简单,也没发现他与什么特殊人员有联系或交集。我分析他单纯只是个举报人的可能性比较大,至于为什么掌握举报材料,材料真实性这些问题,真假难辨,也不好深入查了。” “那是不是可以说,他这样做只是为了向我们求助,不是怀有其他目的?” “目前看,可以。” 江鹭略松口气,“那把钥匙……” 宋魁道:“初步判断应该是把保险柜的钥匙。” “保险柜?” 为什么要将一把保险柜的钥匙寄给她?只是一把钥匙,能做什么?保险柜在哪?里面有什么?是他所声称的所谓检举材料吗? “别想太多。”宋魁打断她的思绪,“如果他打电话给你,第一是记得录音,第二是第一时间告知我,有什么事咱俩商量着来,别再自作主张,记住了?” 江鹭心不在焉地应好。 周建恒的浮出水面并没有解开她心头的疑惑,反而更让她像置身在一片迷雾之中看不清前方。 梧桐半岛这个项目,到底复杂到什么程度?她们这样硬碰硬下去会是什么结局?是真的如同影视剧和文学作品中那样酣畅淋漓高奏凯歌,还是在现实中,只能等待迎接一场彻头彻尾、非死即伤的惨败? 十五年前,他就曾在调查她母亲被害的案件时,莫名遭到调查、停职,甚至被调离了刑警岗位,调到了交警队。尽管当时局里给他的解释是,要培养他、提拔他,轮岗锻炼是必经之路,但他们都知道真实原因究竟几何。 当年他是个手上无权,只为一腔正义的愣头青,他败了,甚至连败给了谁都不知道。她知道他不甘心,却也只能将那份不甘心埋在心底。 而今,他一路摸爬滚打地干到了局长、副市长,终于站在峰顶之时,遥望去,却只见更高峰处云雾遮蔽、不见天日。 江鹭不愿他再重蹈当年的覆辙,却知道他不会为任何原因退却,只有提醒,“你要慎重,凡事不要再一根筋、一条道走到黑地蛮干。必要时也得懂得退让、转圜。” 宋魁陷入沉思,没有作答。 翟莎莎风波之后,对徐北强调查的深入让他仿佛靠近了一个漩涡。早知道这其中的问题不简单,但现在看来恐怕远不止是不简单。 眼前的困局该如何解,耿祈年之死的真相几何,梧桐半岛项目涉腐问题有多严重,究竟是谁牵涉其中,又牵涉到了哪一个层面…… 到如今,他终于理解了到任第一天时郭颖才所说的——平京市的局面是相当复杂的。 这复杂指得是什么,已经不言而喻。 月末,田宏被降职调动至宝宁市公安局任调研员,赵永铭平顺过渡,接管市局政治部。 宋魁觉得自己像是愚公移山、精卫填海,走了一个,接下来的路却依旧旷远,面前的阻碍更是重重。 此前,徐北强的停职问题上,由于何崴与田宏的带头阻挠反对,党委会议上因支持票数未能过半,该项议题被迫流产。现在田宏走了,赵永铭的接任,是否能够让他完全掌握局面? 宋魁觉得是时候一劳永逸地解决徐北强的问题了,这一次不仅要强硬,更得提前做好万全的准备。 周一上午,宋魁一到局里,没有像往常一样去自己的办公室,而是先敲响了副局长曹新良的办公室门。 曹新良也习惯早到,这会儿才刚七点五十,他已经把茶水泡上了。刚坐到椅子里,点上烟,准备抽着烟小啜两口茶,一抬眼看见宋魁站到门口敲门,赶紧放下茶杯起身。 “哎呀,局长早。”他知道宋魁不抽烟,也不喜欢别人抽烟,手里利索地把烟掐了,挥开面前的烟雾,打声招呼迎上前,“找我有事?” 宋魁进门来,“见你来得早,过来跟你聊两句。” “快快,请坐。” 曹新良请他坐到主位去,宋魁推脱不用,只在办公桌对面的椅子坐下来,见他要给自己沏茶,忙道:“老曹,别忙了,我办公室有茶。” “哎,你尝尝我这个大红袍,儿子给买的,贵着呢。” 宋魁只得从善如流。 上回的班子会议上,他猜测曲向东、魏勇辉、雒占东和他都投了弃权票,导致最后的有效票数仅六票。赞成的人就不必提了,何崴、田宏及潘振杰大概率是反对。 现在田宏调走,何崴的阵营仅剩下他和潘两人。魏勇辉一向中立,是个谁也不得罪的,曲向东则有过之而无不及,刚进班子的赵永铭不清楚情况,显然不会轻易站队,这三票何崴是不大可能争取得到的。 理论来说,他手上已经有他自己、胡晓钦及霍聪的过半赞成票,但为了万无一失,必须得确保其他人不倒向何崴一方才行。 曹新良是老同志了,比他大八九岁,干到这个位置,已经基本没有再往上走的可能了。所以他不必迎合谁,也不必巴结谁,弃权通常是他这样的干部最稳妥的安全牌。 从他上一次的态度来看,宋魁认为他应当还是有所顾忌,今天过来,就是想再试试说服他。 曹新良将茶放到宋魁面前,两人扯了几句无关痛痒的工作,宋魁就转入正题上来:“老曹,我今天过来,是想跟你探讨一下徐北强的停职问题。” “噢,为这事啊。”曹新良显得并不意外,“我知道,你是希望争取我投赞成票嘛。不瞒你说,何局上回会议后没几天就找过我了,希望我能投反对。但是我当时就给他答复了,停职徐北强,我个人是持保留意见的,既不会赞成,也不会轻易反对。” 宋魁笑笑,“那我想听听,你持保留意见是什么原因?” 曹新良摆出论据:“第一,徐北强目前涉及到的问题、至少拿到面上来讨论的,我认为情节较轻,还不至于到停职审查这一步。纪委都没有当回事地介入,咱们这么处置自己的干部,这不是揭自己的短吗?传开了,影响太恶劣。第二,青湖分局在各分局中成绩是排在前列的,对市局整体指标达成贡献很大、影响也很大。现在年末了,不该在这么关键的节点搞这么大动作嘛。” 宋魁点点头:“你的这些顾虑我也有过,但是,徐北强的问题绝不是‘较轻’的,无论从我了解掌握的层面、还是从基层干部反映的层面来看,他的问题都属于是‘严重’。即使青湖分局考核结果好、成绩突出,也不能掩盖他存在违法违纪问题的事实,这不是我的武断论调,而是在经过调查、有一定证据的情况下才做出的审慎决定。 “不管纪委是何态度,现在分局出现了这样的塌方,如果我们内部不先及时纠正、整顿,放任其继续造成不良影响,后果恐怕就是塌一片、塌全局。市局已经连续多次考评成绩靠后了,究其原因,就是内部出现了问题。如果还置之不理,不从根上解决问题,按照现在中-央的态势,到头来你我可能都会扯进去,还要成绩有什么用?” 曹新良绷着唇,许久未言。 宋魁也没有继续保持强势姿态,只是放下茶杯,起身道:“老曹,我也不是想说服你赞成我,你当然也可以继续保留意见。但我相信我调过来后的努力你是看在眼里的,你、我,我们的愿景也是一致的,那就是让市局的现状真正有所改善、有所变化,从这一点上,我希望你能再好好考虑考虑。” 从曹新良办公室出来,宋魁深深吸了口气。 曹新良的工作做通了没有,他心里没有底,也不知道会不会这一通工作做完反而起反作用,让他这一票从弃权干脆变成了反对。现在曹新良谈完了,后边还有雒占东、曲向东、魏勇辉这几票等着。 人心各异,他很想知道这些委员们私下里究竟怎么看待他。是信服、尊重?还是质疑、观望?亦或者是轻蔑、不屑一顾? 他长长地将这口气吐出去,既往的七年履历中,他在一局之内从来都是说一不二,很少需要像今天这样,因为想要在某项重要议题上达到目的而去一票一票地争取。 但他知道这是个坎儿,只有跨过去了,他从此才能在党委会中彻底立住,才能真正成为这个局里说一不二的一把手。失败的结局意味着他将成为第二个王沿,他别无他选,只有背水一战。 第 75 章、 不日后,关于徐北强暂停职务的问题再一次被拿到班子会议上…… 不日后,关于徐北强暂停职务的问题再一次被拿到班子会议上讨论,依旧是不记名形式,但投票之前,宋魁的目光特意逡巡向曲向东、魏勇辉、雒占东和曹新良这四人。 他不知想向他们传达什么样的心情与态度,但这种时刻,他只无比希望他们之中有人能站到自己这一边来。 曲向东依旧是与上次类似的表情,魏勇辉犹犹豫豫,和曹新良一样,两人或低着头、或将视线转开,自始至终没有与他对视。只有赵永铭和雒占东很快拿到选票,填写完,折了起来。 宋魁面上稳着,两种情绪却交叠参半。一面是提醒自己做好结果与上次相同的最坏打算,另一面又无法控制地对这次能够顺利表决通过抱有期待。 唱票时,他的心几乎提到了嗓子眼。 “同意。” “弃权。” “弃权。” “反对。” “反对。” 他屏住呼吸。 “同意。” 二比二,又回到了原点。 剩下最后四票。 宋魁的目光从未如此紧张、殷切地投向唱票人,仿佛他手中的每一票都生死悠关。但话说回来,这一次的表决结果,何尝不在某种程度上代表了市局的未来? 唱票人接着道:“弃权。” 宋魁的心有些下沉,但紧接着—— “同意。” “同意。” 最后一票,唱票人展开手中的选票,落锤定音般地唱道:“同意。” 五票同意,两票反对,尘埃落定。 宋魁终于能松一口气,望向何崴。 这一仗他打赢了,他能够以胜利者的姿态坐在这个位置,环顾底下的一众委员,他的同志们,心中那股子振奋和欣慰良久不能平息。 这是个不仅让何崴感到震惊和无法接受的结果,就连他自己也对最终能拿到五张支持票感到意外。 宣布表决结果时,何崴拍桌子骂了句“荒唐”,起身离席,摔了会议室的门出去了。 “局长,你看这……” 曲向东征询地看过来,宋魁笑笑,表示不必理会,会议继续。 徐北强的停职流程终于推进下去,宋魁请胡晓钦第一时间向纪委同步了情况,并要求在徐北强停职接受审查期间对其重点关注,加强保护。 安排完一系列工作,他仍不放心,思前想后,还是觉得有必要请江鹭出马。 “老婆,有个事想跟你商量。” 正临睡前,江鹭看他一脸谄媚凑过来,以为他今天又有什么歪点子,狐疑问:“干什么?” “你能不能给姑父打个电话?” 嗯?居然不是为那事? “现在?给姑父打电话干嘛?” “不是现在。”宋魁将徐北强停职的事告诉她,“局里这面的工作我能做的就这么多,但到了市里,我就控制不了了。所以想请老婆大人发动姑父出个面,请省纪委过问一下,表达一下关切,这样市里头也能多给点重视。” 江鹭听明白了:“让姑父把他托关系求人的路子堵死?” “嗯,是这个意思。” 她想了下:“我明晚就去姑妈家一趟,这件事电话里说不方便,还是当面跟姑父解释吧。” “行,那我等你好消息?” “不用等,一定是好消息,你放心吧。” 她说这话时,整个人在宋魁眼里都高大起来,伟岸起来。 他挨过去,踏实且依恋地拥住她。想起石安国曾说的,“男人也不能处处都要硬,该软的时候得软下来”,别说,软下来,让老婆大人也出次面解决问题,他享受回“老鸟依人”,这感觉还挺好。 党委班子的票型让何崴感到,他对班子的控制力、对党委会的控制力,或许就像抽积木游戏,已经随着田宏这根积木的抽离轰然溃塌了。 他不是没有预料到这个结果,但从会议室出来回到办公室,几番回想,还是觉得憋屈窝火。 宋魁搞走田宏,又搞下去徐北强,是不是意味着下一步就该动他了? 坐着思索的时候,手机嗡嗡震了两下,白雅珺给他发来张照片。 他解锁屏幕,看到照片里是一根验孕棒——两条杠。 紧接着,信息也来了:「老公,我怀孕了」 何崴看完,一阵烦躁。 正愁着呢,她就拿这种破事来给他添堵。一根破验孕棒,谁他娘的知道真假,最近忙着给徐北强善后顶雷,没顾上她,只怕她又是用这些伎俩让他给她花钱出血。 没得到他答复,没几分钟白雅珺的电话又来了。 何崴不耐烦地直接挂断,给她转了一万,回了两个字: 「打掉」 怕遭她电话轰炸,他干脆关了机。晚上回家,用另一部手机给徐北强去了电,安顿他在停职之前务必把屁股擦干净,不要留下什么后患。 徐北强连连表示让他放心,说完又忐忑问:“何局,那我这事……” 何崴哼了声:“你不是上头有关系,找找呗。” 徐北强知道他是为自己上回找蒋朝阳的事耿耿于怀,赶紧解释:“上次那是我媳妇不懂事,一时着急才不得已而为之。现在她也吸取教训了,那些人一个个地寡情薄意,真到节骨眼上,说把你牺牲也就牺牲了,哪像何局您这样,是真为我们操心啊。” 他拍了一通马屁,态度可算卑微恳求,何崴也就奉上承诺:“你别慌张,我想办法找领导往下压。记着,不管查到什么,小事可以认,其他的一概咬死不松口。谁能交代,谁不能交代,你可好好想清楚了。” “明白,何局,明白。” 挂了徐北强的电话,何崴烦躁地躺进沙发靠背,还没缓口气,手机又响了,这次来电是个没有姓名的本地号码——虽然没有存储联系人,但何崴记得这个尾号,是景洪波。 他按下接听,问候声:“你好,景总。” “何局,听你声音倒还颇为轻松嘛。” “怎么,有什么事需要让我紧张的吗?” “徐北强被停职调查了,对吧?” “景总消息真灵通啊,今天党委班子会议刚研究完,你就知道了。” 景洪波声音沉下来,“何局,别卖关子了,你知道我要问什么。” 何崴坐起来,把玩起茶台上的茶碗,“我刚跟徐北强通完电话,他把事情都料理好了,不会出什么纰漏的。” “我要提醒你,宋魁可不是什么善茬。” 何崴轻蔑地笑了声:“不需要你提醒,我跟他打交道的时间比你长得多。” 景洪波也冷哼声:“我看未必,还是别太自信为好。” “景总把心放肚子里吧,这个案子从现场勘察到人证物证没有一点瑕疵,就算再查也不可能推翻现有定论。退一万步说,徐北强停职,底下不是还有我的人吗?就算他提级、移交其他分局去查,我只要还在这位置,就没什么可担心的。” 景洪波没再多说什么,临挂电话前提醒:“何局,小心使得万年船,这个案子的主导权还是得攥到你自己手里才是。” 何崴面上赞同地应着,转头放下电话就在心里骂起来。 什么脏活累活都让他干,他景洪波算什么东西?就他娘的会动动手指头打电话指挥。 一个梧桐半岛项目,他轻轻松松借蔡江和耿祈年的嘴吃了几个亿,他呢,又是指挥安抚失地农民、拆迁群众,又是出面维-稳平息事态,辛辛苦苦忙前忙后,最后漏到他这里的才不过百来万。他整出一屁股屎,到头来还要他擦屁股。这老不死的,真不是个东西。 听他打完电话,谭婧从里屋出来,问:“你到底让徐北强办了什么事?为什么都闹到停职了?” 何崴泡上茶,看也不看她,“说过多少回了,局里的事情你少过问。” 谭婧只得道:“吴一峰上午让人给我表姐那儿汇了二十万,问经开分局那个招采项目有没有戏。你看要不要我让表姐给他把钱退回去?” 何崴给茶杯里倒上水,摆弄着盖碗,“退?为什么退?” “我感觉最近局势是不是有些紧张,这阵子还是收敛一些为好。” “一个停职而已,有必要自己吓唬自己么。我还不了解宋魁,他这不过就是借题发挥、公报私仇,为上次江鹭被打的事收拾徐北强罢了。跟其他的没关系。” 谭婧张口欲言,但最终还是什么也没说。 跟何崴通话时,景洪波的目光一直没有离开不远处弹钢琴的姜沐。 ——不,在他这里更应该称呼她的本名,乔玉。 她年轻、清纯、漂亮,所以他一直喜欢叫她小乔。当然,以他这把年纪,他自然不会是周瑜了,可惜的是,在他筹划中本该成为周瑜的人却始终没有上钩。 乔玉的一曲《天鹅》弹完了,他的电话也刚好打完,放下手机,意兴阑珊地鼓了鼓掌。 “今天这曲子您不喜欢吗?”她起身问。 “我喜欢有什么用?你该想想怎么才能让宋魁喜欢。” 乔玉沮丧道:“这个人什么风雅的爱好都没有,他但凡喜欢听钢琴曲,我还好有个努力的方向吧。可那分明就是个粗人,别说欣赏古典音乐了,怕是连流行音乐都不大听。我就是再弹一百遍《天鹅》,也成不了他心里的天鹅。” 景洪波道:“别抱怨了,有你抱怨的功夫,不如好好想想别的办法。” “我怎么没有想?”她走到茶几旁,拿起上面的一摞照片:“您看看,我每天研究他老婆以前的穿搭、妆造、喜好,连言谈举止都对着视频一帧帧地学,都快比他老婆还像他老婆了,况且,我总归比他老婆年轻多了吧?可上回碰面,他对我还不是照样一副爱答不理的样子。” “光研究这些外在有什么用?抓不住男人的心都是白搭!” “遇上他这样的,聊天不搭理、发信息不回复,打电话,干脆把我拉黑了,怎么抓?我看他心全在他老婆身上!关键是,他和他老婆闹分居这事,咱们都是后头等人家和好了才知道,不然不是早都把他拿下了。”乔玉埋怨地咕哝着,“景总,咱们就不能换个人嘛?我是真的对他束手无策了。” “换个人?”景洪波哼一声,“你不要忘了,你就是给他量身定做的!不然我把你养在这里干什么?” 再者说,换谁啊,还有谁能比宋魁这种人难搞定?真能把他绕过去倒好了,他还用费这么大周章吗? 想到徐北强停职后,宋魁可能很快研究耿祈年的案子,景洪波愈发地不安起来。 几分钟前刚挂断的电话里,何崴的承诺余音犹在,却已然无法再给他带来丝毫安全感。宋魁是个太难对付的人,何况他在公安系统也不是全没有靠山的。现在被提拔到这个位置,手中掌握的资源、上层对他的支持更不可同日而语,但凡有点闪失…… 景洪波不敢再想下去,更不敢像何崴那样自大,着急忙慌地从通讯录翻出个号码来,拨了出去。 电话接通,一个十足不快的声音从听筒传出来:“老景,这么晚了,什么事啊?” “领导,徐北强被停职的事,您知道了吗?” “这件事之前市局不是没有通过吗?” “是今天又重新上会的,下午刚刚做出的决定。” 听筒里静默下来,似乎对此相当意外。 景洪波道:“您看是否您出个面,从市里过问一下?否则,一来耿祈年这个案子很可能被翻出来重查,二来,我也担心徐北强知道咱们都在里头,真跟纪委交代出来点什么。” “耿祈年的案子不是早都结案了吗,以什么理由再翻出来查?徐北强又怎么可能清楚你我这个层面的事?” “我只是担心。” “老景,不要杯弓蛇影嘛。八字还没一撇的事,别自乱阵脚,搞得人心惶惶。再有,你问过何崴了没有,这些事情动不动要我出面,要他干什么的?” “何崴这个人说话做事,实话实说,有时候我不太信得过。” “你就靠谱了?如果拿得下宋魁,哪还有这些糟心事。你弄来那个女的,我让人想办法给她找了多少次机会,她呢,简直废物一样,养这么个人有屁用?” 景洪波无言以对,“您看,我说这些也是为了我们大家好,咱们就别互相指责了。要不是情况特殊,我也不会给您打这个电话。这事您越早干涉越好,否则真有不慎,你我可都承受不起。” 对方沉默了一阵子,“徐北强这事上,我尽力。但是,宋魁这个人还得小心防备,他后边不是你我想得那么简单的,省市两层都有领导支持,我到现在还摸不清他到底是谁的人。你我还是低调,谨慎吧。” 第 76 章、 七点多忙完,江鹭收拾东西准备下班。  晚上她得…… 七点多忙完,江鹭收拾东西准备下班。 晚上她得去趟姑妈那儿,为宋魁交代她的事请姑父出面帮个忙。 办公室已经走空了,只剩下江鹭一个。她刚挎上包,撞上徐笑笑匆匆进门。 徐笑笑看到她,张皇的脸上挤出个笑,“江老师。” 江鹭不冷不热地应:“下班了又回来啊。” “哦,没……我这两天请假了。” 最近她不闹腾,老实了,江鹭才发现她一下没了什么存在感,请了两天假不在,她竟然都没意识到办公室少了这么号人。 她“哦”一声,没什么话可接,便准备走人:“那你等会儿记着关灯锁门。” 徐笑笑却将她喊住:“嗳,姐。” 江鹭只得站定,看她。 她支支吾吾地:“那个,刚好碰上你了,有个事不知道能不能请你帮帮我……” 不会为她爸徐北强的事吧? 江鹭没吭气,她果然说下去:“我爸出了点事,我妈知道以后急得进医院了,我第一次处理这些,也不太懂,这两天又要照顾我妈,又要顾工作……” 她说话乱七八糟、东拉西扯的,江鹭急着走,没耐心听完,便打断她:“你想说什么?你妈住院,我只能祝她早日康复,其他的,我也帮不上什么吧。” “姐,”她说着,把自己给说了个眼圈通红,“你老公是市局宋局长,对吧?” “局长?你从哪儿听的?” “姐,你就别瞒了,学校里大部分人早都知道了。我爸现在被局里停职,你肯定也清楚。我之前不知道……我和我家人之前有些事是做得不对、伤害到你了。这都是我们的错,不管上门赔礼道歉还是赔钱,怎样都行,能不能请你让宋局高抬贵手,放我爸一马?他要是进去了,我们家就完了!” 她说着便呜呜啼啼地哭起来,一把鼻涕一把泪的,不知道还以为她把她欺负了呢。 “徐老师,你爸被停职是局里的决定,跟我或者我老公都没关系,不必把这曲解成个人恩怨,我也没你想象得那么狭隘。” 徐笑笑抽噎着连连点头:“我知道你人好、不会跟我们计较的,其实我们也是被亲戚坑了,谁知道因为这样的事后果这么严重,没准我的工作也会受影响……姐,你帮帮我吧,就这一次,求你了……” 受影响?当然了,曾经横行霸道、作威作福的账,欺辱同事的账,逃避工作的账,不都正好该请算了吗?难道她还指望犯了错误一点代价都不用付地继续逍遥着? 看来她们一家子真是六神无主,病急乱投医了。求到她这里来,真当她是圣母? 江鹭看着她如此狼狈苦苦哀求的模样,竟然没有生出丝毫痛快解气的情绪,相反,心中只剩下一片平静与冷漠,甚至嘲讽地有些想笑。 一个亲手断送自己人生与前途的家庭,在这样的家庭之中,真的存在悔悟吗? 当着面,她不想逼急她刺激她,没再拒绝,而是安抚道:“你先别哭了,我回去帮你问问吧。” 徐笑笑一听,哭得更是感恩戴德,激动地连声道谢。 江鹭看到她眸里重燃起希望般地一亮,不无冷酷地想,彻底摧毁一个人,或许莫过于先给她希望,再让她绝望吧。 徐北强涉嫌严重违纪,由市局层面通报至纪委监委并做出停职检查决定、接受调查的第二天,宋魁就接到谢行的电话过问此事。 “这个时间节点,你为什么不控制一下,压一下这件事?就算是纪委那面的建议,他们的工作你是怎么做的?这闹出去影响多差?” 近段时间,谢行一直看他相当不顺眼,宋魁早被他骂疲了,敷衍应着:“是是,书记,我没意识到这个时间节点的严重性,就按照程序推进了。是我考虑不周。” “现在再说这些还有什么用?你人都交过去了,尽快想办法把这事大而化小吧!” “好的领导,我尽力。” “不是尽力,是必须!” 宋魁并不想在这个时间、这种问题上跟上级对抗,面子上的工作还得做。纪委监委那面,他还是象征性地去了电话问了声。但问归问,正话可以反着说,反话也不是不能正着说的。 徐北强停职后第一时间,宋魁通知霍聪把耿祈年的案子提级到市局层面再好好查一下,而且特别叮嘱,要仔细核查、审慎对待,让霍聪直接向他汇报。 霍聪很快将领导的精神和案件重查的任务传达并安排给了副支队长区大鹏,区大鹏又交代给了一大队长段峰。 就这么一层层安排下去,没两天,宋魁问起霍聪进展如何,霍聪却答复他:“目前来看,没什么新的线索表明这个案子结果存疑。” 分局的结论如此,现在市局的结论也还是如此,难道只能这样盖棺定论了? 宋魁心头这个疙瘩却无法轻易解开。 他这二十多年职业生涯中,有近半时间是干刑警的,在他的老本行上头,他的直觉向来很准,还几乎没有判断失误过。 最初认为提级侦办起码能够避免侦办过程中受到干扰,实际情况却是,到了市局这个层面,反而面临更多问题。 首先就是何崴,身为直管业务的二把手,下面的工作有什么进展是绕不开他的,即便他再不信任何崴,这种不信任也端不上台面。他不能堂而皇之地将何崴排除在外,否则那就真成了搞一言堂,要有人告他独裁了。 他与霍聪的信任关系也并非牢靠,有些话,在霍聪这里他不好说得太直白、太赤-裸。所以,霍聪能不能完全领会他的意思,恐怕是要打个八折的。他这里打了八折,传达到区大鹏那儿再打个八折,再到段峰、甚至更底下的人,那也就不剩下什么了。 体制内很多工作就是这样,并非上级层面不想办、不想办好,而是层层级级、方方面面的人员各有各的想法、各揣各的主意,很难自上而下地拧成一股绳。 耿祈年这个案子要查个彻底,最直接、最有效的办法是成立专案组。但它又实在太敏感、牵涉得太广泛,不能这样大张旗鼓地搞。但凡查出个眉目也就罢了,如果最后竹篮打水一场空,那他把上上下下白折腾一通,不仅证明他个人能力、工作作风存在问题,恐怕社会面上的影响也是极恶劣的。 宋魁的思绪在迷茫中漫无目的地飘着,直到一个名字和想法从脑海里冒出来。 把李卫平调回来代管青湖分局,可行不可行? 不管这个提议能不能获得党委会通过,在人事方面还是得先向上级领导汇报、取得领导支持才行。尤其李卫平在县上,人家县里说话要占一定分量,调他回来还是需要与县政府做好沟通的。 汝固这个县偏远,没几个有能耐的人愿意去,如果将李卫平调回青湖区主持工作,那么任谁都能想到,他一旦干得好、获得组织部的认可,下一步就是走流程调动正式任职。原本青湖区的坑就要成为汝固县的坑,平白少个人,又是公安口这么关键的人,县委书记的工作不好做啊。 宋魁光是想都觉得头疼,但还是决定向郭颖才提提试试,便给秘书刘伯山打了电话,预约时间。 刘伯山道:“书记这周的日程已经排满了,宋副市长,您看下周五可以吗?” 这一杆子给他支到下周五去了,党委会这周就要研究定下这事,哪儿经得住再拖一个星期? 宋魁赶紧说好话:“伯山,你看着给往前排排吧,我这事实在有点急。” 刘伯山有些为难:“宋副市长,您也知道,要见书记的哪个不是急事……” “我这公安上头、人命关天的事,还不比其他人的急吗?” “这个,您要是真急,不早都给书记打电话单独约时间了,还需要从我这儿沟通吗?” 嘿,这刘伯山……宋魁被他反将了一军,只得道:“我是想给书记直接打电话汇报的,但最近书记太忙,我也不好打乱他的安排、也给你们工作添麻烦。你就帮个忙问上一声,看能不能给我加个队。要是实在不行,我也不为难你,我再给书记去电。” 好说歹说,刘伯山最后才松了口:“行吧,您稍等,我问一声,过会儿给您回复。” 宋魁连连道谢,挂了电话。 忐忑等待了十来分钟,刘伯山回话:“您周三上午早点过来吧,尽量八点之前,书记说把您安排在第一个,但就给您半小时时间,您掌握好。” “好的好的,一定。” 为这好容易加塞的半小时,宋魁周三早上六点半就起来收拾出门,七点半不到就到了郭颖才办公室的门外边。他以为来得够早了,谁知道到的时候,接待室已经有两个人在坐着等了,郭颖才的办公室门也关着。 等刘伯山过来,他赶紧问:“书记到了吧?” “早到了。书记七点多就开始接待了,前面又多安排了个人,山南县的书记,人家从县上赶过来一趟不容易,辛苦您先等会儿。” 宋魁只得坐下喝茶看报纸。 心不在焉地翻了几下,看了两回手表,眼瞅八点零三分了,刘伯山才推门进来,请他过去。 总算在郭颖才对面坐下来,他一分钟也没耽搁地汇报了对徐北强的停职处理以及希望重启调查耿祈年案件的想法。 “这个案件刚发生之后我向您汇报,您当时提出一定要彻查清楚,不能草率结案。但是现在看,之前的侦查方向、细致程度都还有所欠缺,尤其是徐北强出问题后,这个必要性就更为紧迫。但目前遇到一个比较大的阻碍,就是人事问题……” 郭颖才摘下眼镜靠在椅背里,看着他:“田宏都给你调走了,现在怎么又出来人事问题了?” “这个案件当时是青湖分局承办的,徐北强是否存在玩忽职守、甚至干预调查结果,我是有所怀疑的。提级到市局层面来查,又人手不足、各自为政,形不成合力。党委层面现在正研究分局由谁代管的问题,我个人是希望能选个合适的人,把青湖分局这摊子接起来……” “宋魁啊宋魁,绕这么大圈子,你还不如直说嘛,你想要个自己人过来,对吧?”郭颖才一针见血地指明他的来意,“别的先不说,我就问问你,徐北强刚一停职,你就要调你的人过来,这上下多少双眼睛盯着你,你就不怕人家拿这生事吗?” “书记,我这也都是为了工作,绝对没有一点私心。” 郭颖才哼声:“说得好听,没有私心,谁敢拍着胸脯保证自己在用人方面没有私心?哪怕当初用你,我也不敢说我绝对公正,我也是带着私心的。” 宋魁只得道:“不论如何,我都不希望公安部门在耿祈年这个案件的侦办上留有瑕疵、造成不可挽回的后果。我现在在分局这个层面很无力、能做的工作有限,这有我个人能力的问题,但客观来说,我也确实无人可用、找不到抓手。就这样草草交差,我是过不了自己心里这关的。” 郭颖才绷着脸没有接话,两人之间的沉默让宋魁如坐针毡。 良久之后,郭颖才问:“说吧,想用谁?” 宋魁赶紧道:“我以前的老部下,汝固县的公安局局长李卫平。” “为什么非他不可?” “一来,他是个老刑侦了,侦破过不少大案,业务能力上是绝对拔尖的。二来,他这些年在县上的成绩也不错,有胆魄、敢干事、能吃苦,把青湖分局和耿祈年这个案子交给他管,我能放得下心。” “你倒放下心了,有些人到时候给你扣个任人唯亲的帽子,你怎么解释?” “所以我这不是先来请示您了嘛。”话说到这份上,宋魁也就不藏着掖着,一股脑道:“我是身正不怕影子歪的。何况,不能因为他是我的老部下,我就害怕别人对我指指点点,就刻意忽略他这个人选、甚至回避用他。按总-书记的精神,干部任用上,只要出于公心,唯才是举,只要是贤才,那不论亲疏都可以用。不唯亲、不避亲,真正从实际工作出发举才,这才是践行‘立党为公、执政为民’。您说对吧?” “你啊你,”郭颖才抬手点点他,“总-书记都给你搬出来了,一套一套的。” 宋魁忙问:“那您看行吗?局里这面,我争取党委班子支持,主要就是县上那边……” “我在你眼里是不是特别好说话?又把我推前边给你干活是吧?” “那我不敢……” 郭颖才瞪他一眼,既没拒绝也没答应:“我考虑考虑,你先回去吧。” 第 77 章、 虽然当面没有表态,但宋魁回来后第二天,周四的晚上,郭颖…… 虽然当面没有表态,但宋魁回来后第二天,周四的晚上,郭颖才还是通知他:“上会研究吧。” 这就是领导已经默许了的意思。 江鹭知道后,不免担心这个人选由他提出来容易遭人置喙,“你跟大平这关系,这事传出去了,不会有人又拿这针对你吗?是不是委婉一点……” “怎么,别人能提我不能提?既然是为了工作,那有什么不能大大方方、堂堂正正提出来的?” “我是觉得这节骨眼上,你做什么都会被人拿着放大镜挑刺、成为众矢之的。换别人提不行吗?” “我要是因为怕别人检举抹黑就自缚手脚,什么都不敢干了,还当什么一把手?既然坐这个位置,就得敢担这个责。用谁不是用,为什么不能是大平?再者,如果我是出于私心,那我早都想办法把他弄回来了,还需要等到现在,让他回来接这么个烂摊子?我跟他这么多年的关系,我不得给他提级、挪个好去处?” 江鹭见他一副犟脾气又冒出来,怕他俩话不投机争起来,打扰秋秋复习,没再多劝。 干一把手的,没几个耳根子软的,尤其是他们拿准了主意要达到某个目的的时候,那任谁说任谁劝也是无济于事的。 这也许可说是一种刚愎自用,一种独裁专断,也往往令下属们诟病不满,但设身处地去想又并非不可理解。 到了一把手这样的位置,耳边充斥的声音往往是嘈杂的、聒噪的,如果没有过滤掉这些杂音的能力,如果听谁说都觉得有几分道理,那一局的发展恐怕不是时常改弦更张、朝令夕改,就是干脆畏首畏尾、原地踏步了。 她一收声,宋魁便心虚,反省刚才是不是音调高了,语气重了,赶紧挨过去,用胳膊肘蹭蹭她:“老婆?” 江鹭故意不应,瞥他。 “鹭宝,你别不说话,我错了。知道你是为我着想,我不该那么大声……” “错了就靠嘴说呀?” “那给补偿。”他捧住她脸颊猛亲几下,捋着她背哄:“顺顺毛,不气了。” 江鹭推他脸:“谁稀得要你这补偿。” 他硬凑不躲,“必须要。” “你强买强卖啊……” 后半截话被他强硬吞下,粗重的吻旋即铺天盖地压下来,江鹭被他压倒在沙发上,推他不动,勉强才寻到一丝缝隙,从这近乎令她疼痛的吮吻中逃开些:“还在客厅呢……你女儿要是出来……” 听她说女儿,他一顿,几分慌乱地松开她停下来。江鹭以为秋秋真从房间出来了,也张皇了一瞬,但待他挪开山似的挡在她眼前的身子,才发现他又是作弄她、吓唬她呢。 瞧他一脸得逞的笑意,江鹭无语至极:“你三岁!” 他嘿嘿笑声,“刺激不?” “刺激屁!”江鹭缓口气,踹他一脚:“我看你想挨揍!” 有了徐北强的停职表决结果在先,关于青湖分局局长代管人选在会上讨论时,李卫平在宋魁的支持下,得到了党委班子的过半同意。 很快,他的代管流程也紧锣密鼓地走完了。一月末,他回到青湖分局,到任的第一件事,就是重新组织人手调查耿祈年的死因。 李卫平是宋魁一手培养起来的,在他手下跑案子这么多年,他了解宋魁做事的风格。但凡哪个案子有丁点瑕疵、疑点,他都不可能就这么得过且过地放下,非得要查个清清楚楚、查到心里头有底儿了、踏实了才行。 到任的头天,宋魁除了跟他交代全局工作,另一件事就是安顿他:“把耿祈年这个案子再好好地查一查,他牵涉到这么重要、敏感的一个项目里,身上不仅仅是背着巨额债务,恐怕还牵扯涉腐问题,绝不能轻而易举地就排除他杀。这个案子是一个线头,如果能揪住这个线头抽开,那后面的这团乱麻也就理顺了。另外,不要搞得太声张、阵仗太大,适当控制一下影响范围。” 在有限的代管权限之内,李卫平只有亲自挂帅,挑了两个年轻干部上来一起跟他跑这个案子。 马上临近春节了,他却干劲儿十足,像找着了当年在刑警队的感觉似的,热血沸腾、精力充沛,指挥着两三个人,没几天功夫就把案卷和手头的证据又全面梳理了一遍。 诸多努力之下,曾被涵丰西路派出所以赌博为名采取强制措施的耿祈年小区物业保安钱钢,重新进入了李卫平的视野。 正是大年初二的晚上,江鹭和宋魁从父母家吃完饭回来,刚到家,李卫平的电话就打来了,连声拜年的问候都没有,上来就直入主题:“魁哥……哦不,领导,在家吗?过去给你汇报个情况。” 这个李卫平,还跟当年一样,一办起案子来进入状态,什么也不管不顾了。 大过年的,他自己不休息陪家人,半晚上了还要跑来汇报工作。 宋魁瞥眼江鹭,今天秋秋跟她表哥堂弟住爷爷奶奶那儿,仨孩子闹着放炮玩,没跟他俩回来,他正准备趁这大好时光跟江鹭好好放纵放纵、独享亲密二人世界呢,连在哪儿做、用什么姿势都想好了。没想到这半路杀出个程咬金,来了个扫兴的。 也罢,没有重要紧急的事,他不会这么急吼吼地要来。为了正事,其他的也只得先往后稍稍了。 “你以后用一个称呼,一会儿哥一会儿领导的,我听着怪别扭。”宋魁责备他两句,“来吧,在家等你。” 放下电话,江鹭问:“谁要来?” “大平。” “这么晚了来?”她挺惊异,“来拜年的?” “拜年。”宋魁念叨句,无奈笑笑,“他怕都忘了现在是过年呢,来是为了耿祈年案子的事,估计是有什么进展了吧。” “你也是,大过年的也不提醒提醒,给人家放个假啊?” “他那人办案就这样,轴得什么似的,平时局里的工作忙不开,只能抽休息时间跑。我说他几回了,要顶用不是没今天这回事了?” “还不是你带出来的人,你比他还轴呢,好意思说人家。”江鹭嗔他句,“你给把茶泡上,我去洗点水果你们一会儿吃。” 不大会儿功夫,李卫平风风火火地登门了。 江鹭开门给他迎进屋里来,喊他脱了外套、换鞋,责道:“你再敬业也不是这么的,大过年的你把人家颜娟和孩子扔家里,自己忙案子,合适吗?” 李卫平一拍脑门,“噢,今天大年初几了?唉呀,我咋空着手就来了,路上想着给你们买点啥呢,忘了!” 宋魁喊他快打住:“得了,少整那些虚的,装模作样,赶紧进来。” 李卫平挠挠头,讪讪看江鹭:“嫂子,真不好意思啊……” 江鹭毫不留情拆穿他:“我还不知道你啊,少来这套,怕是根本就没想过,什么忘了。” 他才嘿嘿一乐,被宋魁领到客厅坐下了。 江鹭从厨房把洗好的水果端出来,就这么会儿功夫,李卫平已经坐下,连口水还没顾上喝,更没有什么拜年、问候的寒暄打底,直接开门见山地汇报起来了。 他还是这急性子,这么多年了还是一点没变。 她过去放下果盘,喊他们边聊边吃,李卫平前头说得什么她一个字都没听清,只听他说到一个叫钱钢的人: “当时被莫名其妙拘起来了,导致案发后所有的走访、摸排都没有调查过这个人。实际上,他和小区另一个叫朱二强的保安当天是轮班,朱二强出去办私事没有按时到岗,钱钢因为跟人约好打麻将,就又替朱二强顶了大概半小时班,这半小时间,正好是耿祈年到家的时间。后来询问朱二强说没有见到其他人跟耿祈年一起回来,其一是存在主观臆断,其二也是为了掩饰他迟到不在岗的情况。” 宋魁一下想起钱钢的案子来,“当时我是从局长接待日的来访家属口中了解到的情况,后来还给了这个派出所的所长屠啸宇处分。问他什么原因做出这种处置,他到头来也没给出个让人信服的理由。” “是,我找过屠啸宇,他就咬死是有群众提供的线索,抓赌时判断失误了。至于其他的,钱钢是不是关键证人,与耿祈年的案子有什么关联,一概说不知道。” 宋魁让他先将关注点移回来,“屠啸宇的问题后头再说吧,先说你们从钱钢那儿了解的情况是什么?” “当天下午五点一刻左右,钱钢在门岗当值时看到耿祈年的车进了小区,当时确实是他一个人回来,监控也没有拍到其他人。但三分钟以后来了另一辆车,报了耿祈年家的vip号——是这个小区的来访登记机制,访客只要报被访人的会员号,可以直接抬杆放行。” 宋魁很是恼火,“听了这么多次案件情况汇报了,这个情形我还是第一次知道。” 李卫平继续道:“后面来的这辆车是05年产的奥迪A6,监控拍到车上除了司机后排还有个人,男性概率大,但五官看不清楚。车开到离耿祈年家的四十五幢不远的四十三幢附近停下的,但小区内监控有死角,部分之前的存储也已经被删除了,几乎可以说是什么都没拍到。不过我认为存在非常大的可能,这个访客进入过耿祈年的家中。耿祈年的死亡时间大约是在十八点三十分到十九点三十分之间,这辆车恰好是十八点左右离开的。现场勘察的证据倒是非常充分、足以排除他杀的可能性,但是我猜测,这个到访人是否有可能对耿有过胁迫、教唆行为,耿迫于某种压力才不得已选择了自杀。” “车牌号查了没有?” “查了,是套-牌车。驾驶人的面部特征还在比对,应该很难有结果。但是,有个非常奇怪的情况,我不好判断与这起案子有没有关联,也担心是误导信息,所以一直没跟任何人提。” “说。” “我们全面排查这个颜色、这款车型的时候,发现一家叫远涛投资股份有限公司的企业,不久前刚刚置换了一批车辆,原先公司这个型号的奥迪车全部被卖了,更换成了新能源。找企业了解情况,负责人说这是早定好的采购计划,也拿出了合同、预算申请的凭证,所有的手续都是全的,但我就是隐隐觉得不大对劲,感觉这些手续全得就像特意做出来预备给我们查似的。” 远涛投资股份有限公司…… “负责人是谁?股东查了吗?” “股东不少,还没细细查过。负责人是个南方人,过来平京七八年,明面上看公司没有跟耿祈年或者蔡江等人有过合作。” 明面上没有关联也说明不了什么,现代企业大多会设计多层股权结构,一方面可以用较少的股权保持决策主导权,另一方面也方便隐蔽敏感股东。如果正向不好查,那么根据现在的情况反推是否可以? 宋魁思索了一阵,“你让经侦的人重点查查蔡江和景洪波的出资和名下企业情况,包括这些人的社会关系,一定要穿透式核查股东身份,然后再看他们和这个远涛是否有关联。” “景洪波?”李卫平一怔,瞟向江鹭,“他不是嫂子母亲那个案子……” 江鹭低头喝口茶,什么也没说。 宋魁攥住她的手,冲李卫平摇了一下头。 李卫平意会,没再多问。 “当时钱钢被拘这个事,谁拍板定的?徐北强吗?” “是他。” 徐北强现在停职接受调查,对他短期内能交代出来什么有用的,宋魁不抱太大期望。他只能漫无边际地猜测,他上头这个人会是何崴吗?何崴的上一层又是谁? 第 78 章、 对远涛投资股份有限公司的股权穿透调查不久有了结果,通过…… 对远涛投资股份有限公司的股权穿透调查不久有了结果,通过对该企业法定代表人及股东资金流水、往来交易的详细梳理摸排,李卫平查到,远涛投资的实际控制人王存运,是景洪波堂兄景洪涛的女婿,也就是景洪波的侄女婿。 王存运名下出资或实际控制的企业超过十二家,其中一家名为磐源建投的建筑公司,去年刚刚注销。注销之前企业对公账户交易集中发生在五到七年前,部分汇款对象是朔正地产与盛江联合出资成立的梧桐半岛置业有限公司,另一部分则被拆分至其他项目关联公司转入,交易备注均为“材料款”。单笔入账金额都不大,一般控制在十几万到几十万不等,很难引起注意。 由此,盛江、耿祈年、王存运及景洪波,在梧桐半岛这个项目上的关系清晰起来。 远涛投资卖掉的那几辆奥迪也很快追查到了下落。合同上看起来卖得倒远,买家注册经营地在广东,实际上是虚构交易走了两道账,车压根没出省,被扔在了隗中一个二手车车场。 宋魁接到李卫平电话时,他正打算亲自跑一趟隗中,“魁哥,那批车找着了。我和我们小于准备下午过去一趟,看看什么情况。” 宋魁赶紧问:“找着了?在哪儿?” “就离你之前在隗中那宿舍不远,一个二手车市场。” “你亲自过去?” “那不然呢,这不手底下没人么,要不哥你给我借俩人?” 李卫平是开玩笑,宋魁却认真道:“可以,你今天缓缓,明天一早我让刑技出个人跟你们一起去。” 车找着了,必然面临物证提取鉴定工作。李卫平本不想给宋魁添麻烦,想着分局层面出人先把车辆附着物和轮胎上的样本采集完,再送去市局检验。现在宋魁这么大方主动提了,他当然一口应好。 “行,我明早等市局的人一起去。今天先让小于跑一趟,摸个大概情况。” 电话放下,李卫平喊于驰到办公室,给他安顿:“你带上小董,你俩先去一趟,摸个位置,把车扣住。等明天市局派个刑技过来,我再带人过去提取物证。” 于驰应好,吃完午饭就跟小董一起赶过去了。 李卫平下午有个会,两点多刚进会议室,经侦那边闫超就来个电话。他犹豫一下,还是从会议室出来,接起来后,听闫超问:“局长,您没在办公室?” “在三楼开会呢,怎么了?” “远涛投资这面查到个重要线索,想跟您汇报下,您方便吗?” 李卫平眉蹙起来,“方便,电话说吧。” “好。按您的指示,我们最近一段时间把远涛投资的关联交易方都梳理了一遍,其中一家叫江邶振远的科技公司,与远涛的资金往来最频繁。我们一开始以为它只是给远涛走账的,但是细查后发现情况还比较复杂。 “两者资金来往大部分是单方面由远涛转至江邶,再由江邶转至多家科技公司,这些科技公司再以代发劳务、工资、支付服务费、咨询费等等名义将上千万资金分散转移至数十个个人账户,此后这些个人账户又以现金形式将钱提走或用于购置房产。” 会议室有人出来上厕所,李卫平便往远处走了走,压低声音:“有没有继续追这些资金的去向?房产呢?” “现金不好查,但这些人在买房时,有不止一个人是通过一个叫杨艳的中介购买的。我们摸了快一个星期,昨天晚上才联系上这个人。她一开始咬死不承认,后来我们做了大量工作后,她才交代,因为平京购房有限购政策,她有门路可以不受政策限制,所以一直在搞替人代办的生意。这些买房者都是一个姓桑的经理介绍给她的,在她看来这群人都是大客户,因为经常出手就是全款买下几百万到上千万不等的别墅、豪宅,所以特别上心。” 李卫平已经听明白了,于是问:“除了这些杨艳还了解什么?这个姓桑的经理找到了吗?” “联系不上,杨艳说有很长一段时间他没介绍人找她买房了。但她去年十月份时曾帮忙办理过一次过户手续,她记得比较清楚。有两套房是‘贾总’之前从她这里购买的,其中一套过户给了一个叫姚珊的人,另一套虽然没过户出去,但她见过‘贾总’手上的客户名单,名单里有对方的名字……” 李卫平急得恨不得顺着电话线过去给他一巴掌让他别卖关子:“你都说到这儿了支吾什么?另一套准备过户给谁!?” 听筒里,闫超压低声音说了三个字。 李卫平听完,握着手机半天没说出话来。 等卡壳的脑子重新转过来,他才问:“有没有可能是重名?” “不是没这个可能,而且杨艳也只是听姓贾的说而已,房子最后也没过户出去。包括这个姚珊的身份、交易的目的都还有待查证,这是正常的买卖行为还是涉及利益输送、隐蔽行贿,没有更确凿的证据之前,还不能轻易定性。您看我们下一步怎么办?” “先顺着这个杨艳和姓贾的摸一摸还有没有类似情况吧,包括这个姚珊,查查她是什么人,跟远涛、江邶有什么关系。至于其他的,等我汇报完再说。” 李卫平指示完,挂了电话,正犹豫要不要给宋魁汇报一下这个把他劈了个懵圈的情况,于驰的电话打来了。 一接起来,听筒那边就传来聒噪的人声,于驰的说话声在杂音中有些听不清楚:“局长,那啥,我在医院呢,小董出了点事,我得给你汇报下……” 李卫平心口一突突:“咋了?出啥事了?” “我俩那会儿赶到二手车市场,里头转了一圈,刚下车走到一半,也不知道从哪儿倒出来个车,一下给小董撞倒了……” “人呢?人没事吧?” “撞腿上了,拍片看没伤着骨头,应该就是挫伤和点皮外伤。得亏这小子反应快,不然得被碾车底下去。就是做了一堆检查,耽误到这阵子,车还没顾上扣呢。” “没事,先顾人,”李卫平稍微松口气,“这司机咋回事,怎么倒车不看人,硬往上撞啊?” “说是第一次开这车,档位不太熟,挂挡挂错了,一脚油就冲我俩跟前来了。人家态度倒挺好,又是道歉又是帮着送医院的,来垫了个医药费,留了个联系方式才走的。” “知道你俩是警察?” “应该不知道,也没聊这茬。” “行,哪个医院,我过去看看他。” 会正开到半途,李卫平只得先离场。 往医院去的路上,他琢磨来琢磨去,越琢磨越觉得不踏实,不对劲。小董出这事,真就是个意外?为什么这司机早不倒车晚不倒车,就在他俩刚下车来的时候倒? 一下子,李卫平像突然明白过来什么似的,心一紧,一把打了掉头就上高速往隗中开。 一路上他大脑一片空白,等一个半小时后赶到地方,果然,那批车已经被拉走了。 冬末初春的下午,北风依旧萧瑟,李卫平却焦灼地满头满身是汗。 在车场里到处找人打听,转了好几圈,来来回回地找了好几趟,最后,他心有不甘却一无所获地停下来,目光空洞地望向停满了破旧二手车的露天停车场,其中空了的那几个车位,似乎本该是停着那几辆奥迪的地方。 下午快下班前,宋魁把何崴喊到办公室,跟他聊了几句工作。 何崴不怎么上心地一一答了,宋魁看他态度抵触,就问:“你知道我今天喊你过来为什么吧?” “工作嘛,你刚说的我都记着了,回头就往下落实。” “不光是工作。今天工作先放一边不谈,何崴,我是想以这么多年老朋友的身份劝劝你。” “老朋友?”他嗤之以鼻地笑了声,“你能是个把我当朋友的?这些年你怕没少在私下里骂我、憎恨我吧?” “你难道就不骂我了?你我彼此彼此,我看谁也别指摘谁。” “那既然如此,咱们也就打开天窗说亮话,我跟你自始至终也不是什么朋友,更没有什么交情,就是普通工作关系。我说实话,要不是看鹭鹭的面子,我早都跟你撕破脸了。” “鹭鹭?”宋魁听这称呼刺耳得很,“鹭鹭也是你叫的?你一个有家有室的人,懂不懂洁身自好这四个字怎么写?” 何崴讥讽地笑声:“你别太荒唐,我跟她打小一起长大的,上学时候我就这么叫她,现在怎么就不能叫了?你再酸再不情愿,这俩字也是我比你先用的。” 宋魁咬了咬后槽牙,忍住一句脏话,强迫自己保持平静。为这么个称呼问题,没必要跟他争执下去,显得两个人都太不成熟。 他没应,何崴接着道:“至于我洁身自好与否,也轮不到你管!” “我是你上级,你个人作风问题影响党纪建设,怎么就轮不到我管?” 何崴嘴上一点不留情,“哦,刚才还老朋友呢,现在又成我上级了是吧?我说宋魁,你虚不虚伪?” “好,何崴,我不和你吵。自打我调过来,你跟我是处处不对付、处处不配合,不管咱俩有没有友谊,交情,看在认识这么多年的份上、也看在鹭鹭的份上,我至少是给你留着几分情面,从没在其他领导跟前让你下不来台过吧?” 他表情不屑,但没有反驳。 “你再想想你自己,你给我拍了多少回桌子、摔了几次门?党委会上发脾气,你脾气大得很嘛,我看这局里都快容不下你了!” “我发火是为什么?难道不是为了局里?你什么事都不沟通,不按套路来,搁这儿搞独裁统治呢?” “我整顿作风问题为什么要按套路来?你觉得王沿在的时候那套到了我这儿就得继续用是吧?我告诉你,想也别想!” 宋魁声色俱厉,“田宏调离、徐北强停职,你觉得我是针对你,让你在党委会上、局里威风扫地了?但你扪心自问,你自己难道就不存在问题?拉帮结派,大搞团团伙伙,我说句实话,你这个问题可大可小,我不查你不是我不能,而是顾及咱们局的声誉和形象,更顾及你的个人前途。组织上现在的要求是‘惩前毖后,治病救人’,你自己之前也提过,有问题的干部,应该先谈话诫勉、勒令改正,是吧?我今天找你,就是希望你能认清情况,主动交代问题。对党老实,你也好好掂量掂量这四个字。” 何崴理直气壮道:“我没什么好交代的!我这些年的成绩你好好翻翻、查查,我分管治安那年,市局治安建设考评全国排名第二,局里的服务指标体系搭建、执法考评奖惩,哪个不是我牵头弄出来的,换谁有这个成绩?我为市局做的贡献,付出的努力,现在因为个田宏,因为个徐北强,就全给我抹煞了?就开始给我扣帽子了?” “成绩是成绩,从来没人否定你的成绩。但是存在问题也必须正视,不能回避问题、逃避责任!” “好好好,我没什么可说的了。你要是想查我就查,我不怕你查。大可不必给我玩恩威并施这套,也大可不必总打着江鹭的幌子搞这些虚伪的表面功夫。我说实话,十个干部,但凡铆足了劲儿去查,九个都能多少查出来点问题,剩下那个,是官做得不够大!你要是跟我搞斗争,那行,我奉陪到底。” 何崴说完起身拉开门走了,他今天倒是没摔门,但是拉门的惯性还是让门把手重重撞在墙上,发出洪亮的声响。 陈华过来看了一眼情况,宋魁给他摆手,示意他忙去,不用管。 门带上了,宋魁的视线却停留在门口,陷入深思。 何崴这番话,确实符合一定程度的实际,但他的反应却相当出乎他的意料。在今天之前,他对何崴能认识到自己的问题、主动交代问题没抱什么希望,只是抱着死马当活马医的心态找他谈试试。 现在他来这么一套,颇有些理直气壮、身正不怕影子斜的架势,倒是把他给整得不会了。难道他真不是徐北强的靠山,也真不存在什么太严重的问题? 手机铃响起来,宋魁回过神,看到来电是李卫平。 第 79 章、 “大平。”他接起来。   李卫平声音几分自责:“…… “大平。”他接起来。 李卫平声音几分自责:“魁哥,车丢了,没扣住。” 宋魁一下没反应过来:“什么情况?” “我让小于带着小董去的,这俩小子,唉,临干活呢让人家给撞了。人送去医院,一耽搁俩小时出去了,就这功夫,车就被拉走了。我赶过去找也没找到,监控也调了、交警那面也联系了,现在还没结果。” 宋魁暗骂这帮人太狡猾,但事已至此,也只能宽慰他:“我估计车应该还在隗中,不会这么快就被运出去。你也别急,我找隗中的老同事协调配合一下,应该很快能查到。” “我就怕这车一丢,如果被拆了卖了零件,那就根本没法查了。”李卫平说到这儿干脆骂起自己来,“也都特么怪我,我就该亲自带着人去,不该让这俩没经验的毛头小子自己瞎整。” 宋魁问:“小董怎么样,没啥大事吧?” “没事,到底年轻,猛一下子还躲开了。” “底下人没事就行,办案都是次要的,不然你这当领导的逃不开责任,得愧疚一辈子。再者,你也别自责,你带着人去,出事的只怕该是你了。人家小董年轻点还敏捷,能躲开,你呢?你这说得我都有点后怕了。” 李卫平叹一声,“这事我觉得确实也是挺蹊跷,这案子越查,越让人摸不着水深啊。” 宋魁一时也是无言。 “对了,哥。”李卫平语气凝重下来,“经侦今天还给我汇报了个情况,他们在对远涛的资金去向追查时发现可能牵涉到市里一位高层领导,事关重大,我得征求一下你的意见。” 市里的高层领导。这几个字眼让宋魁的心一下提起来,“你说。” 李卫平将经侦调查到的情况简单几句汇报完,直切要害地道:“杨艳称她见到‘贾总’手上的客户名单中除了姚珊之外的另一个名字,是郭颖才。我们的人还跟她反复确认了是哪几个字,她回答得也很肯定,‘聪颖的颖,才华的才’。” 郭颖才。 宋魁脑中几乎是嗡得一声,空白一片。 等好半天回过神,才问了和李卫平一样的问题:“会不会是重名?有没有可能只是正常的房屋买卖关系?” 李卫平道:“我也考虑了很久,我个人认为,后者的概率很低,但重名的可能性不是没有。哥,如果真的郭书记牵扯在里边,这个事情是不是太敏感了?咱们现在怎么办,还要往下查吗?” 宋魁心如乱麻,一时无法回答。 从听到这个名字的一瞬间,他也问自己,是不是调查方向出错了、线索提供人记错了、名字写错了、念错了…… 他知道,他不停地为郭颖才找着借口、想着开脱的理由,也是为自己找一个理由。如果没有这样一个理由、一点希望,那他不知道还有什么能支撑自己继续查下去。 晚上回去,在江鹭面前,宋魁尽量表现得平静,实际脑海却是一片混乱,一番惊涛骇浪的喧嚣。 他预期中的那个名字,是谢行,是汪大川,甚至可能是市里其他常委,如司宇、冯久生之流。对于郭颖才,他不是没有过怀疑,但是这怀疑在他对他一次次的严厉要求、批评、责骂、支持之中渐渐打消,在他看来郭颖才是清朗的,不仅个人气质如此,行事风格也如此。可是这清朗却在今天突然成了污泥,成了混沌。 要继续查下去吗?还是点到为止地停在景洪波这里? 他理应向上级领导汇报,但现在,谢行、汪大川、甚至郭颖才,他头上的每个领导,一串串名字,忽然间却都成了怀疑的对象。他可以选择信任谁?谁能在这样的时刻给他支持? 躺在床上,宋魁辗转反侧地睡不着,似梦似醒睡着的半个来钟头里,眼前又出现影影绰绰的人影和人声,他们蒙着黑色的纱,看不清面容。时而是汪大川的声音传出来,时而又是郭颖才…… 江鹭本已疲乏困倦地睡了,现在又被他翻来覆去的翻身给搅扰醒来。 拿起手机看了眼,凌晨三点多,不免几分埋怨地咕哝:“怎么还不睡?” 他放轻声:“吵醒你了?” “翻了十来回了,烙饼呢?可不吵醒了。” 他心里烦躁着,叹了声:“行,我动静小点儿,你快睡吧。” 江鹭左右瞌睡没了,就往他那边凑过去,搂住他胳膊:“有啥烦心事,给我说说呗,排解排解。” “没啥,快睡。”宋魁不想她也跟着操心。 “为你们最近查的这个案子吧?” 宋魁把她依偎过来的身子搂进臂弯里,从她的柔软和馨香中,似乎得到了一丝慰藉:“不是,案子的事总归能查清的,无非是个时间问题。现在关键是上层的局势看不明朗,走到这步,不知道该不该继续走、又该往哪儿走,更不知道能信任谁。” 江鹭理解他的处境,也深深体会到他此刻的迷茫、无措,为整件事的思谋和操虑,更为事业、家庭的权衡。 她轻攥住他的手,揉抚着他掌心粗糙、起茧子的地方,道:“汪大川是必不可信的,谢行我看也很靠不住。郭颖才呢?你不是一直对他评价还不错,现在怎么也不信任他了?” “今天大平给我打电话汇报,说远涛的资金里有一部分最终用于购买房产,大概率是用以行贿。你知道他给我说,其中有套房是准备过户给谁的吗?” 江鹭心一紧,抬眸望他:“难道是郭书记?” 他默然点头。 怎么会…… 现在她才明白了他为什么会如此备受煎熬,因为哪怕连她也对此感到无法接受。 整顿思绪,她不无安抚地道:“郭书记做事一直都很清正,有没有可能是搞错了?或者,也许是捕风捉影,更说不定只是远涛的嫁祸呢?” “我也希望如此,但是不能不做最坏的打算。” “你跟郭书记也相处这么久了,得有五个多月了吧,对他的为人就没有点基本的了解和判断吗?” “他毕竟是我的上级,能掌握到、获取到的信息也远超过我。在我跟前,他可以选择隐瞒哪些、袒露哪些,我了解到的也只不过是他想让我了解的罢了,从我这个层级看他,是根本没办法看透的。” 江鹭沉思一会儿,“也许你想严重了呢?你是个干公安的,凡事要讲证据,不能先入为主,做有罪推定。再退一步,你至少还有我这个坚实后盾,还有大平,哪至于连一个可信任的人都没有了?” 宋魁只当她这是安抚他,手翻过来扣住她的,与她十指交握在一起:“是啊,现在能站在我背后义无反顾地支持我的,大概也就只有你们了。” 江鹭却提醒:“你是不是还忘了谁?” “谁?” “咱家里人。” “秋秋啊?” 江鹭嗤:“那小丫头片子,充其量就算半个,只能给你点精神安慰。” “那还有谁……我爸我妈?” 谁知他是笨得猜不到还是故意不说,江鹭拍他:“我姑父!” 宋魁想了想:“上回麻烦过他一次了,老爷子能出一次面了不起了,哪能老给他裹乱。” “上次姑父跟我说,你的事他一定会尽量支持。不能为了明哲保身,就把你撇得远远的。他还又跟我好好地把你夸了一通,说欣赏你坚守原则,敢作敢为,是好样的。” “姑父这夸得我都不好意思了。” 江鹭嘁他声:“你脸皮这么厚的人还有不好意思?刚好,你就先暂缓缓,别给自己那么大压力,过些天姑妈过寿,你跟我回去一趟,先问问姑父什么看法,也听听他的意见。” 她大包大揽地安排了,宋魁也只好从善如流。 三月中的平京春寒料峭,雁青湖上结得最厚的那层冰还未化,不少孩子在上头滑冰嬉闹。湖边公园里,租赁橡皮圈和冰刀的,摆摊吆喝的,搞活动的,好不热闹。年早都过完了,但年味儿却也像是缓了下来、慢了下来,一直没有散去。 年里头过来,秋秋就闹着要跟她两个表哥去湖边玩,宋魁当时担心安全问题没答应,把孩子惹得不大开心。 今天路上,秋秋又提,“老妈,江一谌和江一舟今天来不来?我能不能跟他们出去玩儿?” 江鹭瞟一眼开车的宋魁,看他哼声不表态,心说这小丫头鬼精鬼精的,不问她爸反问她,让她夹在中间左右不是人。 她把皮球推给宋魁:“你问你爸,别问我。” 宋魁还没答话,秋秋就咕哝:“不让去拉倒,我不问。等会问大舅去。” 她家小字辈就秋秋这一个女孩,她大哥江川和二哥江滔前后得了俩儿子,秋秋便是在一家人对女孩的盼望中出生的。打小这些长辈对她就没原则,尤其以江川为代表,说是对她百依百顺也不为过。 江鹭便道:“你大舅同意也不代表你爸同意,”边说边扭头给她递眼色,“你好好征询,你爸肯定重新考虑。” 秋秋立马心领神会,凑上来,从后头搂着他脖子说软话:“老爸最好了,你就同意我去嘛,我们就在边儿上玩玩,不会有啥危险的。” 宋魁被她这一磨,态度也松了,但是心软嘴硬,拉开她手斥:“坐好,系好安全带,到了再说。” 秋秋全当他同意了,欢呼雀跃:“熊大熊二你俩完蛋了!” 宋魁扭头瞅江鹭,往她脑袋一拍:“你就教吧,不教好的。” 江鹭含笑眨眨眼。 姑妈过寿赶上周末,一家人便又聚齐了。 姑妈这人喜欢热闹,爱张罗,这顿饭便没有去餐厅吃。江鹭他们到时,大伯一家、二叔一家已经早都到了。江一谌和江一舟两个高中生现在不怎么爱带秋秋玩,两个半大小伙子见面就抱着手机开了游戏,直到秋秋进门硬凑人家跟前捣乱,他俩才在父母的训斥下放下手机。 江川拿外套,喊上仨孩子出门:“少玩手机,干点活,跟我去把酒搬进来。秋儿,走,跟大舅给熊大熊二当监工去。” 江一谌严正抗议:“谁熊大啊!爸,你咋也被宋韫秋带坏了!” 秋秋乐得嘴咧老高,欢天喜地地跟着出去了。 这小家伙,有她大舅撑腰就飘了。 “外套拉链拉上,手套带上,别冻感冒了。” 宋魁喊着叮咛完,便和一屋子长辈打过招呼,拉个椅子坐到沙发边上,陪着梁言衷随便唠唠。 江鹭去餐厅给姑妈和大嫂打下手,边忙活边时不时瞥向宋魁。 每回一到这样家庭团聚的场合他就原形毕露,在外头不管给谁当领导,回到家里来也有当小辈的时候,再有什么气势也得收着,长辈跟前还是得点头哈腰的,连坐姿都变得乖巧拘谨了。 她忍不住在心里笑。 好像自从他们之间的隔膜消融,她望向他的视线便总是忍不住带着笑意。他的模样、举动在她眼里也变得哪儿哪儿都可爱起来。感情这事或许就像一片滤镜,也会随着浓淡调节对方在自己心里的模样。 忙了一阵,再转头,宋魁和姑父不见人了。 估摸两人是去了书房说话,她便把手头摘完洗好的菜给姑妈送去,跟去书房看看。 敲门进去,两人的谈话已经结束了,看见她进来,梁言衷问:“怎么,你姑妈叫我呢?” “没,我就来看看。聊得怎么样?” 梁言衷笑笑起身:“你们俩说,我不在这儿碍事了。” 江鹭待他出去后关上门,还没问,宋魁便向她汇报:“姑父让我不用想太多,也不必有所顾忌,一是他一定坚定支持我,二是省上头对梧桐半岛项目涉腐问题也已经在关注,不排除后续会提级调查、合力解决,甚至异地监督的可能。” 回想姑父问他的——“且不论郭颖才有没有问题,难道因为涉及到他,你就畏缩了,不查了,就撂下了?你怕什么呢?没有郭颖才,你就不是公安局长了?你就不为国家不为人民了?” 这些问题反反复复地在他心里回荡,一遍又一遍,无需再言,他已经有了答案。 听他说完,江鹭的心安下来了,坐在他旁边,揉揉他膝头,“那你这算是吃了颗定心丸了?有没有踏实一点?” “踏实多了。” 江鹭笑,“那今晚可不许再烙饼了啊,我最近都快被你搞得精神衰弱了。” 宋魁把她搂过去圈在怀里,捏她腰上的软肉,“你怎么不关心一下你老公睡眠不足的问题?” “你早点睡觉不要瞎折腾,睡眠就足了。” “那咋行,有需要还得憋着,那睡眠质量能好了?” 江鹭嗤声,“歪理邪说。” 说话间,她放在书桌上的手机震动起来。 屏幕上,来电显示是她几月前刚存进去的名字:周建恒。 第 80 章、  宋魁看江鹭拿起手机后神色有异,赶紧起身靠过去,在看到手机屏幕上…… 宋魁看江鹭拿起手机后神色有异,赶紧起身靠过去,在看到手机屏幕上的名字后,安抚地拍拍她背,从她手中将手机接过去,先按下接听,随即又按下录音。 然后才出声应:“喂,你好。” 对方显然没料到会是个男人接听,以为拨错电话了,沉默了半秒,才试探地开口,一个本地口音、稍显唯唯诺诺的男声响起:“是……江老师的电话吗?” 宋魁直截了当地表明身份:“我是她老公。” 周建恒明显打了磕巴,但还是语气平静地对答:“噢,是宋局长。” “你有我老婆的电话,我也有你的电话,咱们也是通了两次信了,算是老相识了,我光在监控视频里看你的图像都看了不知道多少回。有什么事就开门见山地说吧,我等你这个电话也等了好几个月了。” 他这一通讽刺揶揄似的开场白说完,周建恒的态度一下显得颇为难堪,“好……也好,我打电话,当然是为之前信里提到的事情。” “你在信里不是说合适的时候联系吗,怎么现在才找我们?” 他沉吟一下:“因为最近那些骚扰我、威胁我的人一下都消失了。我猜测,应该是您在查他们,所以他们顾不上我这头了吧?” 宋魁心说这个周建恒直觉倒是挺准,他们这边刚查得有点眉目了,他就找上门来了。 又听他问:“宋局长,可以见面谈谈吧?” “还是先在电话里讲清楚吧。你知道,我没有太多时间,身份也敏感,跟你见面,谁来保证安全问题?我更不可能放心我老婆单独跟你见面。” “啊……这样。”周建恒有些噎住了,“是我考虑不周了。但是宋局长,您既然查过我了,应该知道我不过就是个普通企业职员,没有什么能量能威胁到您的安全。反倒是,一直以来我才是受到威胁的那个。” “那说说吧,威胁你的是什么人?” “我在信里提到过的。” “具体一点。” 江鹭觉得宋魁的口吻十足压迫,哪里像是在和人家谈,反倒跟他当年干刑警时审讯犯人似的。她听得不大舒服,便轻推了推他胳膊,提醒他不要这么锋利、咄咄逼人。 宋魁表示让她别插手。 听筒里,周建恒的气势也被他压下去了一截子,老老实实交代:“是景洪波。” “有什么证据?” “从我母亲去世以后,大概去年一二月份,就不断有人给我打骚扰电话,接通以后没有人说话,很快就挂断。我上下班路上也经常遭到人跟踪,还收到过让我‘老实点’的短信。为此我已经换了好几个手机号,搬了两次家了。” “你跟景洪波什么关系,他出于什么目的威胁你?” 周建恒没回答,而是神神叨叨地问:“宋局长,我们的通话不会被监听吧?” 宋魁一下也被问了个不会,反问他:“被谁监听?” 他却答不上来了,支吾了半晌,只得压低声音说:“因为我这里有他涉嫌犯罪的证据,尤其是关于梧桐半岛这个项目的。之前我联系过一次警方,警方很长一段时间都没有回应,我却就此被景的人盯上了。这一点,我其实在信里也说了。” “你怎么拿到这些材料的?” “这……说来话长,电话里实在是不方便说那么多。”周建恒音量愈发地降低,“宋局长,我的确是没办法才出此下策,找到江老师,也确实是想求助她、包括求助您的,没有其他想法。” “求助就求助,何必又是送钥匙又是送字条的?搞得不像个样子,这是正儿八经的人做得出来的吗?你想让人帮你,就这么把人玩得团团转,跟人打哑谜?” “那个、我……我用这种方式方法也是迫不得已,我心里没底,想保护自己而已……” 宋魁打断他:“周建恒,我严肃跟你说,我给你一周时间梳理准备你这些材料,提前给我电话,周六上午见面,咱们好好谈、谈清楚。如果到时候没有实质性的内容拿出来,你可是要负法律责任的。” 周建恒忙应:“我当然可以为我说的全部内容负责。只是这些材料……”他闪烁其词地,最后道:“算了,届时见面了我再向您解释吧。” 通完话,宋魁关掉录音按下保存,把手机还给江鹭,敲她脑袋:“你在那儿挤眉弄眼地干嘛呢?我替你接电话,以你那点不靠谱的谈判技巧和防范意识消停听着得了,还指挥上了。” 江鹭撇嘴:“我只是觉得你这搞审讯似的,别把人家吓退了。” “你看这周建恒,说话神神叨叨的,我现在都怀疑他别是有精神问题。不先审一遍,怎么去伪存真?难道打无准备之仗?” “好好,您局长大人经验丰富,我听你的,不瞎指挥了。”江鹭搂住他哄哄,“不过我觉得他虽然是有点神叨,有些理由也挺让人费解,但听着还是有些可信度的。” “不管怎么,见面再说吧。” 周五晚上,周建恒再次来电,约宋魁在城南一个小区见面。宋魁没应:“周六早上九点,我派人去接你,到市局我办公室谈。” “公安局?” “怎么?你要是觉得张扬,去派出所也可以,不管哪儿,必须得是在警方的场所受人监督。不然你让我一个干公安的,跟你私下碰头见面吗,那成什么了?” “宋局长,我说过了,要是能报警、想报警,我不是早都报了,哪至于用这种办法?您不能让我绕了这么大个圈子、费这么大劲,最后还得冒着被威胁报复的风险去公安局吧?” “公安局派专人、专车接你,对你提供保护,你有什么可担惊受怕的?你要是对公安局的信任丧失到这种程度,还找我干什么?我就不可能是黑警?就不可能跟那帮人是一伙的了?” “那这……您要是这么说,我得考虑考虑了。” 江鹭从旁听到电话里周建恒打退堂鼓,捏了把汗望向宋魁,他却不急不慌,抬手压在她头顶让她噤声,“周建恒,我跟你说,这事没有你考虑的余地。你现在往前走不走这一步,已经由不得你了。知情不报、隐瞒包庇,你以为你不主动上报情况,警方就拿你没办法了?” “宋局长,你……”周建恒被堵得无话可说,半晌沉默之后,才再度出声,边叹边应着:“好吧,好,那就按您说的在市局谈吧。不过,材料我没办法带过去。” “材料的事不急,先见面,了解完情况再说。” 江鹭松口气,等他挂断电话,瞅他:“我还以为你会答应跟他去那什么小区见面呢。” 他眉挑起来:“我傻啊?” “电视剧不都这样演,不然怎么凸显警察局长的英勇无畏呢?孤胆英雄单刀赴会,见面前不还得搞搞反侦查工作,踩个点、踏个勘什么的,避免被人跟踪盯梢……” 宋魁在她腰窝捏一把,“你少看点电视剧吧,还单刀赴会,跟你女儿似的,天马行空得很。” “你现在工作这么枯燥,我不天马行空点儿,哪来的动力和乐趣啊。想想你当刑警那时候,我成天跟你屁股后面问这问那,还能学不少刑侦知识,那会儿可比现在乐呵多了。” “你想我回去干刑警啊?也行,我觉着挺好。那要不我给组织打申请,给我调刑侦局去?” “去去去,哪还有开倒车的?” 他搂住她,亲在耳垂上:“要是能再让我感受一把被我家鹭宝跟在屁股后头粘着那感觉,开回倒车也不是不行……” “谁要粘着你,我是什么狗皮膏药吗?”江鹭才吐槽了半句,就被他咬在耳廓上,鼻腔往耳蜗里吹气,她一下痒得佝紧脖子,缩进他臂弯里。 “鹭……”他呼吸粗重地唤她,狠狠埋在她颈窝里吸一口,裹在她腰上的手也不安分起来。 江鹭瞅眼书房开着的门,生怕女儿听见、看见,连推他:“回房去。” 翌日早,江鹭跟宋魁一起到了市局。 到的时候,李卫平已经将周建恒接过来了,连同另一个民警,三个人在市局的接待室等着他们来。 一进门,江鹭的视线首先落在桌角那个状态萎靡、体型偏瘦、戴着副无框眼镜的中年男人身上。他弓着背坐在那儿,屁股只占了椅子的三分之一,显得不安、局促,像个随时都准备着起身逃跑的犯人似的。 李卫平两人看到宋魁,起身喊了声:“局长好。” 周建恒闻声先是抬头望过来,迟疑了一下才绷直背脊,继而从椅子里起身,嘴里嗫嚅了一句什么,无法听清。 江鹭才发现他不仅精瘦,个头也不高,或许也就比她高那么半头。宋魁一上前,更加反衬得他格外矮小、势弱。 “宋局长。”他蚊子似的嗡嗡了一句,“你们把我带这儿来,真的不会有什么问题吧?我回去以后要是出事怎么办?” 从他的举止、神情,他过分担心的这些情况,江鹭能看得出来,他有些被迫害妄想症似的高度警觉和神经质。没人知道他是经受过什么才变成这样,想起母亲当年的遭遇,江鹭无法嘲讽鄙夷,只有对他报以无限的理解和同情。 “你放心,没人天天盯着你。那些骚扰你的人其实也就是隔三差五地吓唬吓唬你,你真被吓怕了,他们的目的也就达到了。遇上这种事,越是尽早报警、寻求警方的介入,对你越有利。” 宋魁耐心开导,指李卫平和于驰道:“这是我们青湖分局的公安局长李卫平,刑侦大队副队长于驰,如果连我们出面、在这个地方都不能给你安全感了,那你恐怕从别的地方就更不可能得到什么保护和安全了。是吧?你先放松,如果不想在这儿谈,那去我办公室也可以。” 江鹭见周建恒垂着头,手反复地绞着,半天憋不出一句话,便轻拍拍宋魁胳膊,上前道:“周先生,我是江鹭。” 周建恒这才抬起头,看她:“你就是江鹭、江老师?” “是我。你最初的信和那把钥匙就是送给我的,所以我想,你至少应该是信任我的吧?” 他眼神闪烁了一下:“你肯定理解我不报警的缘故吧?” “我理解。但是正因为我理解、我经历过,我才更清楚靠我们这样形单影只的个人只能是以卵击石,是改变不了什么的。你的害怕、担忧我完全可以切身体会,但恰恰因为这样,才更应该寻求警方的帮助。你既然已经到这儿了,就干脆抛开顾虑,开诚布公地把事情说清楚,这样既是帮助你自己,也能帮助更多的人,你说呢?” 80-90 第 81 章、 周建恒最后还是配合地坐下来接受问询。      宋…… 周建恒最后还是配合地坐下来接受问询。 宋魁坐在他对面,双手交握放在桌上,身体倾向他,展现出一种倾听、恳切的姿态,告诉他准备好了可以随时开始。 周建恒端起一次性纸杯抿了口水,“那……我就先从为什么会联系到江老师说起吧。” 他望一眼江鹭:“我母亲王春萍,你可能没听过她的名字,但三十年前,她也在邶西电力工作过,与你母亲张月秋同是财务部门的同事。你母亲出事后……”他说到这里停下来,征询道:“江老师,宋局,这件事我方便提吧?” 宋魁遂关切地看向江鹭,见她面色如常地点头,便示意周建恒继续。 “当时你母亲因为实名检举景洪波职务侵占等行为遭到威胁、出事以后,公司这些员工,尤其是财务部门的员工,不仅是害怕、惶恐,实际上也都受到了上级领导不同程度的压力。我母亲与你母亲当年在单位里的关系最要好,因此这件事也给她带来了很大的创伤、痛苦和内疚。 “这之后的十几年里,她一直在景洪波手下工作,甚至景洪波从邶西电力离开,成立新的公司以后,她也被作为元老员工提拔了过去当财务经理,一直干到前些年退休。 “这期间,她一直在做你母亲没有完成的工作,除了当年收集的景洪波行贿、伪造合同等相关材料外,还包括后来在梧桐半岛这个项目上,他是如何借壳盛江和耿祈年的朔正地产,通过虚构招标、围标、捏造金额骗取政府补贴、套空拆迁补偿及投资人资金,又如何通过资金的多道转手洗白、中饱私囊,这些证据都被她保管起来,等着有合适的机会了交给警方。也许与你母亲的无畏无惧不同,她选择这种卧薪尝胆的方式,也算是殊途同归吧。” 说到这里,他声音低下去,微带了些沙哑,“我本来是不清楚她做的这些事情的。前年,她查出来肠癌晚期,我去照顾她,临终前她才告诉我,希望我能把这些材料递出去,帮她完成这个遗愿。江老师,你的情况她也一直在默默关注,她说如果我联系到你,想让我替她表达她的愧疚,希望你能理解她当年没有站出来为你母亲发声的懦弱和无奈。” 周建恒说完这些,接待室的空气鸦雀无声,每个人的面上都是一片凝重。 江鹭的心更是在酸涩、苦楚中翻江倒海。 陈年往事一幕幕涌上心头,三十年时间积蓄的厚重情感,悲伤与刺痛,不甘并哀怨,愤懑兼仇恨,仿佛也随着周建恒的一字一句揭开封条般倾泻出来,在胸中激烈回荡,久久不能平息。 宋魁转头见她眼圈有些发红,似乎在克制着不让自己抽噎,便从桌下安抚地攥紧她的手,轻柔摩挲着,也像要抚平她心上的沟壑和褶皱。 待她轻轻摇头说没事,他才重新看向周建恒:“你母亲收集的这些证据材料你都看过没有?是否保存完整?” 他却摇头:“材料都在保险柜里锁着,保险柜我还没有打开过。” 宋魁大为疑惑:“没有?这么重要的东西不由你保管吗?怎么会从来没有打开过?” “我最初操办母亲的丧事,无暇顾及这个,母亲去世后,我的心情和精神状态也很差,看到她的遗物只想回避,更别说想着去打开了。一直到去年初,情绪恢复了一些,又在手机上偶然刷到关于梧桐半岛的最新情况,我才再度想起来这件事。但是后来我用贴在钥匙上的密码试了,一直打不开。” 宋魁视线聚焦在他面上:“密码是错的?” 他再度摇头,“我不知道……也许是我母亲写错了,也许是我听错了、或者记错了,总而言之我试了很多次都不对。所以我才想到江老师,以为她看到钥匙就会明白它的用途和上面贴的数字的含义。” 一直旁听没有出声的江鹭这才开口问:“为什么?” 周建恒一讶:“因为这个保险柜就是你家的啊。” 江鹭哑然。 周建恒见她一脸意外,“江老师,你完全没印象了吗?这个保险柜是你母亲出事之前不几天暂放在我母亲这里保管的,后来你也知道,因为警方在这个案子上的所作所为,我母亲当然也就没有将保险柜和里边的材料交出去。她提到过,这个密码她没有改,一直沿用你母亲最开始用的那个。我还以为你会对自己家的保险柜钥匙很熟悉呢。” 江鹭有些无奈:“已经是三十年前的事了,我怎么可能只因为一把钥匙就感到熟悉?” “那钥匙上贴的密码,你也完全没想起来什么吗?也许是你母亲的生日、你的生日、一些重要的日子之类的……” “要不是听你说,我甚至都没有把那串数字往密码这方面联想过。” 周建恒只得道:“好吧,那也许是我太主观了。” 宋魁问:“保险箱现在在哪?方便的话我们的人过去取一趟。” “就在我母亲的老房子。” 李卫平很快安排于驰将保险箱取了回来,暂送到市局刑侦技术研究中心。刑技中心的主任庞博、设备技术处的骨干孔海涛也在宋魁的通知下赶了过来。 保险箱是三十多年前生产制造的,孔海涛初步看了一下,告知宋魁情况:“固安这个牌子大概十几年前就停产了,厂子都倒闭不存在了,再找他们派人来恢复初始密码肯定不现实。我们还得再仔细研究一下,才能确定怎么破解。” 庞博道:“这种老式的、采用组合锁加密的保险箱比较难破解,尤其是厂家不在了,没法了解它的结构设计。之前办的一个案子里也遇到过,不论我们自己的技术人员、还是开锁专家遇上了都挠头,最后是省厅协助上了套电子信号检测设备才把密码给分析出来。但这个设备紧俏得很,用一次也贵得很,要多次、反复检测验证、推断,这一轮下来得半个多月,还得给厅上说好话让人家给加急。” 宋魁觉着这事是有些棘手,瞅江鹭:“鹭,要不你想想有可能的密码,咱们先试试看能不能打开?” 江鹭点头,问:“原先的密码就是写在标签纸上,贴在钥匙柄上的那串数字对吧?” 周建恒应是。 拿出钥匙,江鹭再次看到那组圆珠笔写下的数字:89-06-08。 从数字组合来看,年月日的排列,的确像是以生日设置的。她于是让宋魁先试了自己的生日,两人凑在保险柜跟前,宋魁蹲着拧密码盘,江鹭站在后边儿指挥,这夫妻俩像自成一个小世界似的,倒是给后边的下属们都弄得有些不知所措了。 他们分别试了江鹭的生日、江鹭母亲的生日,但两次都失败了。 宋魁怀疑是自己操作得不对,转头问孔海涛:“海涛,这个是这样拧吧?” 孔海涛紧忙点头:“是这样,您操作得是对的。” 江鹭拍拍他肩,让他稍安勿躁,“再试一遍。” 这次不仅试过了江鹭和母亲的生日,又尝试了外婆、外公的生日,但拧动钥匙,锁舌仍然没有丝毫弹开的迹象,依旧是纹丝不动。 周建恒小心翼翼地开口,提出一种可能:“我之前也试过很多次了,它会不会就像咱们银行取款似的,输入密码错误太多,被锁定了,所以哪怕密码是对的,也打不开?” 所有人不约而同看向孔海涛,等他这个专家的解答。 孔海涛便道:“这种机械的转盘锁没有电子锁的‘试错锁定’功能,它主要是依靠物理齿轮和转盘组合的机械结构实现加密。所以理论来说,不存在错得多了再试不顶用的情形,但是也不排除一种可能,就是由于它使用次数太多,老化、磨损,导致机械部件不精确、无法对齐,那么即使是拧到了正确的位置,可能也会打不开。这也是这类保险柜破解的一个难题。” 李卫平问:“实在打不开的话,强制破拆可不可行?” “不好盲目硬拆,因为里面毕竟还有重要的资料。” 众人束手无策,宋魁便站出来主持局面:“这样,咱们多条腿走路。卫平,这个案子管辖在你们青湖,那你们回去就着手走流程、向庞主任申请技术支持。庞主任,你这面该向省厅要人要人、该要设备要设备,如果省厅卡你,我来出面做省厅的工作。” 两人点头应是,他又道:“卫平,省厅这个设备虽然先进,但还是可能耽误比较长的时间,不能就光指望它了。现在到底是机械问题还是密码错误,大家都拿不准,既然不存在多次试错锁定的情况,那咱们自己也可以再试试。即使密码有错误,我觉得也不至于三组都错。可能只是其中的一组、或者一个数字错了,这样排列组合,也不是没有用穷举法试出来的可能性。” 李卫平附和道:“好,没问题,我也是这样打算的。” 调查方向暂定下来,回程途中,江鹭一直在思索密码的问题。 母亲以前总是怕自己健忘,习惯把一些重要的数字、事情写下来,她的遗物中有一本工作时留下的工作笔记,还有一本日记,或许这些文字之中能找到些许线索呢? 她让宋魁绕道去趟老房子,翻箱倒柜地将两本压在箱底多年的笔记翻了出来,带回了家。 傍晚进门,她换完衣服就带着两个笔记本钻进了书房,宋魁跟过去道:“这就一刻也不停地研究上了?” “这不是重要紧急嘛。” 他拍拍她,“也没那么紧急,慢慢来。中午凑合的外卖,我看你也没怎么吃,饿不饿?晚上想吃什么,我去做。” 江鹭倒是真有点饿了,望望他:“秋秋也不在家,咱俩就别那么复杂了。要不把速冻饺子煮了吧?” “跟她在不在家有啥关系?她不在家我也不能拿速冻饺子糊弄你啊。” “我不是怕你辛苦、麻烦嘛。” 宋魁催促,“快点儿点菜,我上超市买去。” 江鹭笑:“那我想吃老宋招牌酸辣土豆丝。” “好。”宋魁揉她头,“我去了。” 第 82 章、 宋魁出门后,江鹭将注意力收回来,放在面前两本已经泛黄、…… 宋魁出门后,江鹭将注意力收回来,放在面前两本已经泛黄、发脆的笔记上。她已经多年没有碰过母亲的遗物,母亲去世后,她也从来没有翻开过哪怕一次。 这些遗物是后来由外婆整理、收纳起来的,归置在老房子书柜的一个角落,也久久地被她锁在心里最深处的角落。 那时这些东西她是看也看不得一眼的,甚至连书房都不愿进去、连书柜都不想靠近,更不要说能够忍痛去翻阅、去细读了。 此刻她的心情却在复杂中有了一丝平静,她将棕色牛皮封面的笔记本轻轻翻开,随着久远的味道、气息飘散,童年时与母亲的回忆也像水墨洇染般在眼前浮现。 母亲是干财会出身,十八岁参加工作,十几年如一日地扎根在财务的岗位上,一直有记录工作心得、梳理问题的习惯。她工作笔记的内容大多都是关于琐碎的工作细节和她遇到的疑难问题。江鹭并不懂财务,对于文字中提到的利润考核、成本分摊、产值利润率等等内容依旧陌生,但这些字迹却又无比熟悉。 她还记得那年她刚上小学,每天晚上母亲都会坐在一旁陪她写作业、辅导她功课。每回她写得枯燥想偷懒时,就会凑过去,假装对她正在干的工作感兴趣,拉着她问这问那:“妈,你在忙什么?” “在写妈妈的工作笔记。” 她探过脑袋去瞅,在满篇的生字中找出她勉强认识的两个字,“什么是负倩?” 母亲却笑:“这个字念债,不念倩。” “什么是债?” “就好比,妈妈管你借了一百块钱,暂时没有还,妈妈就要在自己的账本登上‘欠鹭鹭一百元未还’,这就是妈妈的欠款,也叫做‘债’。” 她似懂非懂:“债就是暂时没有还的钱?” “对,鹭鹭真聪明。” “那你要是借走了就不还了呢?” “妈妈是守信用的人,肯定会还的。鹭鹭也要记着,不管借了同学的什么东西,都得有借有还,不能让自己‘负债’。以后无论做什么,也都得记得,要做个诚实正直、言而有信的人。” “如果……一不小心没有诚实呢?”她心虚地瞥向母亲,小声道:“我昨天偷偷拿了你一块钱买零食,没有告诉你。” 母亲却没怪她,只是笑笑:“没关系,每个人都会犯错,只要知道自己错了,及时改正、重新回到正确的道路上来就好。像你这样,勇于承认错误也很好。妈妈也犯过错,也在单位的一些事情上做了错误的选择。但是妈妈已经意识到自己的错误了,正在努力改正。” “妈,你犯了什么错?” 她摇摇头,“你还小,不懂。” 母亲的教导和她口中的“错误”让江鹭一知半解,但还没来得及想明白、问清楚,转年的秋天,她便横死在单位门口,再也没有回来。 持刀行凶的罪犯逃逸,案卷丢失、调查受阻。在七岁这个年纪,她尚不能理解这些字眼意味着什么,只是从大人的口中听到,母亲在实名检举了单位一个叫景洪波的领导后遭到了人身威胁,很可能是被报复杀害的。 检举这个词让她更不明白,为什么只是因为一次检举,她就会死? 她只是像所有失去母亲的孩子一样在嚎啕大哭后无措、无助、迷茫、不解。明明她告诉她要做一个言而有信的人啊,为什么她却没有守信地回来,也再也不会回来了呢?她欠她的漂亮裙子、零食、玩具……乃至于母爱,这些“债”,她何时会还呢? 母亲成了那个言而无信的人,她又何尝不是?等她大一些,明白了事情的来龙去脉,她也曾下定决心要为她讨回一个公道,然而三十年过去,却依旧囿于这困局里无能为力。 景洪波欠的债,何时才能让他偿还? 宋魁从超市买完菜回到家,喊江鹭却不听她应,进了书房,才见她捧着母亲的日记哭成了个泪人。桌上纸巾擦了一堆,她肿着眼,肩头耸动地抽泣着,已经说不出话来。 他的心揉皱成一团,叹了声,过去将她手里的日记抽开,搂她进怀里轻拍着安抚。 江鹭挨过去,抱紧他腰,靠在他身上痛痛快快地哭出声来。 好半晌,等她哭够了、停下来,宋魁才揉抚她头发,“好了,不哭了。”低头瞧她,给她把脸颊上的眼泪抹掉,温声哄:“要是看着心里难受,就收起来别看了。这事你也别太勉强自己,交给我们解决就行。” 江鹭抽抽鼻子,“只是想起我妈在的时候的事来,也没想哭的。” “那是,我们鹭宝坚强得很,心冷似铁,从来不会因为看电影、看日记、看新闻、看视频、哪怕看见只可怜的流浪小猫而哭鼻子。” 江鹭瞧他一脸笑意,捶他道:“我看你是看笑话!”又软下语气咕哝:“你就揶揄我吧。” “这怎么是揶揄,”宋魁靠在书桌上,把她捞起来拉到怀里,“就是觉着你可爱、心疼,别管谁,只要稍微一煽情就能把你泪腺击溃。以前带你看电影也是,但凡看个温情点儿的,那能从电影院里一路哭到我车上,哭掉两包纸巾还不够。” 她撇撇嘴,“忘了。” 他揉着她哄:“挺好,我老婆善良、心软,都是优点。” “谁都像你一样心硬得铁疙瘩似的。” “胡说,我对你明明是哪儿都软、软得一塌糊涂。非要说,那也就一处是硬的。” 江鹭无语:“你真的,成天糙话一箩筐!” 宋魁笑着亲她一口,“走吧,换换心情,陪我做饭去。” 保险箱这面短期内是不会有什么结果了,涉案车辆的追查也同样走入了困局。 在隗中市公安局协调配合下,通过调取沿途监控,民警大量排查走访后发现,五台奥迪车被分别卖至隗中当地的三家二手车交易市场和维修厂。 如李卫平所料,几台车因为车龄太老已经接近报废里程,二手车卖不上价,刚被下家接手就拆得七零八落卖了零部件。这阵子,一部分零件早都已经被送到厂里翻新加工,甚至有可能已经装在别的车上了。 继续追查下去,他得靠着手下仅有的这几号人,对每辆车拆下来变卖到不同客户手中的几十个总成逐一追踪,剩余的报废部件,更得靠他们自己到废品回收站去找、去翻。这还只是一辆车,他们现在还不能确认这五辆车究竟哪辆到过现场,因此要开展的工作总量还要再乘以五。 李卫平近乎有些绝望,唯一的好消息是,通过杨艳和不动产交易中心提供的线索,“贾总”的身份很快被核实清楚了。 贾伟光是江邶的下游企业浩通科技临时聘用的员工,闫超找到他的时候,他还没明白是为什么,一脸蒙圈地问:“我犯啥事了啊警官?” 闫超问他:“去年九月,你尾号2285的工行储蓄卡收到浩通公司分五笔转账的共计五百万元购房款,之后从一个叫陆宁的人手中购入金橡树小区15号楼2301号面积为208平米的一套房屋。该房过户至你名下后,你当天便又将该套房屋过户给了一个叫姚珊的人,这些情况你清不清楚?” 贾伟光听得云里雾里,表示他不完全知情:“公司让我去协助维护客户,我就是配合办了个手续,至于这些什么转账、过户了的,我也不懂啊。” “贾伟光,你老实点,钱从你的账户出去的,房子从你名下过了一道,你不清楚?” “我真不清楚啊!”贾伟光一脸无辜,说话都因为着急有些磕巴,“我、我、我就是公司通知我干什么我就干什么,我那银行卡是进公司就要求办的,办完了就交上去了,一直是公司管理,我见都没见过嘛。” 闫超严肃道:“即使是这样,你知不知道你这种行为也涉嫌犯罪了?” 贾伟光大惊失色:“不能吧……我就是找了份工作,公司让我干工作,怎么就犯罪了啊??” “公司让你犯罪你这不是也配合了吗?擅自出借身份证及银行卡,协助企业进行支付结算,可能构成帮助信息网络犯罪活动罪。你个人的银行卡和身份证,怎么能随便交给公司代管?公司拿着它犯罪,你自愿替他们背锅吗?” 贾伟光哭丧着脸,又急又无措:“我是真的不懂这些啊!现在工作真的太难找了,能找着都不错了,哪儿想那么多了嘛。” 闫超看着眼前这个恐怕初中都没上过的中年男人,也是没辙,只得道:“你详细说说这份工作的情况吧。” 贾伟光咽了口唾沫,想了一阵子,道:“大概去年九月初吧,我是经人介绍到的这家公司。他们当时说就是招聘个行政办事员,给公司送送资料、跑跑腿,然后一个月给开三千块钱。我感觉薪水还不错,就去了。然后一进去就先让办了银行卡收上去,说是公司规定。我心想那卡里也没钱,我也不受损失嘛,就配合了。后边的工作就是干点办公室的杂活,偶尔需要送点材料、办点跑腿的事,反正总体还比较清闲。” “你说说这个房产过户前后的情况。” “哦,反正大概是九月底的时候吧,公司领导找我,说让我去协助给两个客户办个过户手续,我说我也没房也没车的,过啥户啊,领导说你都不用管,你就过去签字就行,材料都有人弄好,交易中心那边也都打好招呼了的。我就稀里糊涂去了,然后有个叫杨啥的人,她带着我弄的。” “过户的对方是姚珊和郭颖才吗?” “姚珊……对,我当时怕弄错,还挺认真,把名字抄在我的工作手册上的。” “姚珊这套房过户后,郭颖才那套房呢,让你走手续了吗?” “没有。当时就办了一套,那个姚珊过来了,姓郭的没见。” “你还知不知道公司有其他人跟你一样去办理过类似事项?” “那不知道了。” 根据贾伟光的描述及不动产登记中心调取的情况,该套房屋过户对象姚珊的身份也得到了核实。 姚珊的丈夫是市住建局局长段康安,其本人无职业、无固定收入,也没有在这次交易中通过本人或他人账户转给贾伟光、浩通任何资金。 李卫平在请示过宋魁后,青湖分局以涉嫌行贿罪对浩通的法定代表人进行了传唤。同时,将姚珊涉嫌受贿罪的侦查线索同步给了市纪委。 第 83 章、 无论是否与梧桐半岛项目有关联,住建局局长段康安都成为梧…… 无论是否与梧桐半岛项目有关联,住建局局长段康安都成为梧桐半岛涉腐案调查中第一个浮出水面的市级领导。 在段康安之上,郭颖才是否牵涉其中,至今还没找到确凿证据。那套房究竟只是远涛“准备”用以行贿的,还是由于某种特殊原因导致房产最终没有过户,恐怕还需要浩通的法定代表人松□□代才能得到答案。 郭颖才的嫌疑没有洗脱之前,宋魁原本向他汇报耿祈年案件调查进展的计划一拖再拖。直到郭颖才亲自给他打来电话过问,他才不得已只好去一趟。 市委大院这条已经走过许多遍的路,今天不知为何忽而变得格外漫长、煎熬。 以前公务车总是在他一低头一抬头间就到了主楼的楼下,今天他才发现,从大门进来,居然要拐三道弯才能到停车场。 乘电梯时,宋魁心脏更是有些不舒服,总觉得窒闷,喘不上气来。 等坐到郭颖才跟前,这种感受更进一步发展成焦虑,乃至惶惶不安。他忽然觉得眼前这个曾经备受自己信任的领导如此陌生,以往面对他时那种推心置腹的踏实感,现在全都成了悬在嗓子眼的猜忌,怀疑。 猜忌他是否真的应了那句老话“知人知面不知心”,怀疑他是否是从他这里探听口风…… “怎么了,今天怎么看着魂不守舍的?” 听郭颖才开口,宋魁纷乱的思绪才回拢,忙道:“没有,在想怎么给您汇报呢。” 郭颖才打量他一阵,关切道:“憔悴了不少,黑眼圈都熬出来了,得多注意身体啊。前阵子我看报道说哪个地方的一个公安局长,累倒在岗位上了,猝死。多叫人痛心。再是为了国家的事业,健康问题也得重视。” 宋魁应着:“谢谢书记关心。” 聊了些身体健康之类的闲话,终于扯回正题上来。 “案子查得怎么样了?这马上两个月了,怎么不见你汇报?有进展吗?” 宋魁拿不准什么能说、什么不便说,便特意挑着调查中的阻碍和困难汇报道:“那批车我们追查到的时候已经被拆了卖零件了,继续追查恐怕很艰难,不过我们肯定还是会继续追的,不会放弃这个线索。另外就是,之前我们猜测是到过现场的这个人,对耿祈年有这个威胁、胁迫的行为,但从证据层面来讲,教唆他人自杀的证据实际是很难取得的,耿祈年也未必不是在多种因素的共同作用下才做出了自杀这个决定。其关联性和因果关系在求证时存在较大的困难,还得开展大量的调查工作,结果也未必尽如人意。” 郭颖才未置可否,只严肃地看向他:“我听说你们给纪委同步了一条段康安涉嫌受贿的线索?” 宋魁一怔,只得应是。 “这么重要的事怎么不汇报呢?” “是正要向您汇报的……” 宋魁搪塞着,几欲当面质问出口,浩通的行贿名单中为什么有他?他是否与段康安一样牵涉其中?但又几次按捺住冲动,告诫自己不要被情绪操纵,不能为尚没有定论的事质疑自己的上级,更不能轻易给一市的一把手扣上这样严重的罪名。 郭颖才没有继续讨论段康安的问题,而是道:“耿祈年这个案子,其实只是梧桐半岛这个项目的冰山一角罢了。我今天喊你来,主要还是想跟你同步一个最新消息。” 宋魁屏息凝神,等他往下说。 “为了一劳永逸地解决梧桐半岛这个项目的遗留问题,在省委的督促下,经过这几个月的研究和酝酿,省市两级的纪委监委已经于月初成立了专案组,开始对涉案各方进行秘密调查。截止目前,纪委已经初步掌握了市里的个别领导,比方说你们也查到的段康安,在这个项目上存在违法、违纪行为的一些线索。” 宋魁愣了愣。 他还没问,郭颖才倒先给他透底儿了。 如果他自己有问题,能从两级纪委的调查中全身而退吗?这是否说明他是清白、干净的?还是说有更高层的领导,北京的领导,能替他把事情压下来? 他凝重地蹙眉,不露声色道:“如果牵涉到市里的领导,而且不是公开的调查,我是不是不方便了解得太多?” 郭颖才摆摆手,“没什么不方便的,你是公安局长,你这个位置是不可能回避的嘛。我已经给专案组提议,应该要尽快将你纳入进来,信息共享、合力调查。只不过现在调查还在比较浅的层面,不宜搞得开诚布公、大张旗鼓。” 说到这儿,他又提醒:“耿祈年这个案子也一样,自杀的事实、证据既然已经比较充分了,我觉得也不必要揪着他是否受人胁迫不放,查到最后没有证据、无法定罪,还是白费力气。这就属于是捡了芝麻丢了西瓜。现在这其中的复杂和困难是已知的,更何况他们背后还有我们的干部在协助遮掩、制造阻碍。所以更为关键的应该是自上而下打伞破网,这个问题才能从根本上得到解决。” 宋魁迟疑了一下,还是委婉问:“书记,除了段康安,专案组还有没有其他重点怀疑对象?” “当然有,而且有很多。我认为包括我在内,市里的主要领导,但凡研究过、参与过梧桐半岛这个项目的,都可能成为被怀疑、被调查的对象。但在取得实质证据之前,还不能武断地下任何结论。是吧?” 他的坦率、坦诚,让宋魁一时间无以作答。 这是一种行得正坐得端的自信,还是因有高层庇护而无所畏惧的耀武扬威? 从郭颖才办公室出来,他的心情莫名在沉重中有了一丝如释重负,却又在如释重负之余更加迷茫。 四月里的平京已是春了,北国的春总是料峭的、乍暖还寒的。昨天还寒风夹着沙土,隔上几日再看,道两旁的梧桐却悄然抽出了新叶。 嫩叶绿得新鲜,却也绿得发涩。劲风掠过叶梢,梧桐叶片在风中翻滚着打卷儿。街上行人无不裹紧了外套,缩紧了脖颈,嘴里念叨着、嘀咕着——平京这天儿啊,变得真是捉摸不定。倒是春来了,还是又接着一场倒春寒? 景洪波如今的处境,大抵也就像这突变的天气,一点春的暖意与绿意都没见着,只有寒意裹挟,阴雨连绵。 警方刚查到王存运时,他还宽慰自己,不大点事儿,得沉住气。 但就这个月,先是浩通的法定代表人被传唤,紧接着便轮到江邶、远涛,企业负责人被反复传唤问话,员工也被多次问询,账目、合同等更是翻来覆去地查。不到一个月时间,已经被查了得有三五回。别说是有问题,照这个架势,就是没问题恐怕也硬要查出来点儿问题了。 王存涛被查得应接不暇、焦头烂额,给他打了几回电话,一次比一次张皇,最近这次更是问他,警方是不是已经掌握什么关键证据了,需不需要安排底下人跑路。 景洪波安抚他:“你不要慌乱,这个时候慌乱是大忌。跑路?本来没事,你人突然跑了,那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吗?这个案子我们鞋底上一点儿泥都没沾,再怎么查也牵连不到我们。况且,如果警方手里真有什么证据,那就不是传唤,早都给你拘留了。” 王存运这才踏实点儿,“好、好,我知道了。那我尽量再扛一阵儿吧。” 虽然宽慰王存运,景洪波自己心里却愈发没底儿起来。甚至,他越来越担心已经被留置了三个多月的徐北强会顶不住交代出来些什么。在那种地方,人是很脆弱的,如果他们的堡垒一朝坍塌,那么一定是从徐北强这里被攻克的。 但是,徐北强咬出来的第一个人难道不该是何崴吗?他现在还好生生的,是否说明他们也都还暂时安全? 暂时,是啊,连他潜意识里都认为他们只是“暂时”安全,更何况他从来都不怎么信任这个何崴。如果他被宋魁拉拢、倒戈了呢? 景洪波越想越坐不住了,火急火燎地翻出不久前刚拨过的电话,再次打了出去。 “汪市长,咱们老哥俩也挺久没见面了,何时有空,来府上坐坐啊?我这儿新拿来些今年头茬的顶级龙井,请你尝尝。” 汪大川不知他葫芦里卖什么药。 自打耿祈年自杀后,他便感到局势似乎在一步步滑向他无法掌控的边缘。先是宋魁在呈天投资这事上罕见地没有站在他这一边,接着徐北强被停职调查,现在又被留置,他牵头的梧桐半岛项目解决方案也一律被郭颖才否决,甚至叫停。 他似乎嗅到一股山雨欲来的味道,因此最近往省里几个领导那里跑得都勤了许多,甚至上个月还专门跑了一趟北京。这节骨眼上,景洪波这边可不能再出岔子。 思前想后,还是应了:“好,那你说个时间吧,咱们聚聚。可不要搞饭局啊,喝两杯茶就行了。” 第 84 章、 周末下午,两人约在景洪波的一处别墅见面。     …… 周末下午,两人约在景洪波的一处别墅见面。 汪大川到得时候,景洪波正在院儿里的小池塘边站着,喂鱼。 看他哗哗地将手里的鱼食往池子里头撒,汪大川走过去,在他身边儿驻足,道:“老景,挺有闲情逸致的嘛。” “噢,汪市长来了。”景洪波转头望向他,问候了一句,自嘲道:“嗐,何来闲情逸致,心中郁郁,打发时间罢了。” 汪大川并不接他这“心中郁郁”的茬,只看着池里争相竞食的锦鲤,道:“你这鱼也不是这么喂的,撒这么多食,该吃撑了。” 景洪波笑叹声:“不想喂的,吃了个肚儿圆。想喂的,可不上钩呢。” 他这话明显是意有所指,汪大川便直言不讳:“怎么,你不想喂谁,又是谁没上你景总的钩啊?” 景洪波却摆手不提,“啊,没有没有,信口胡言罢了。”将手里剩下的鱼食一股脑儿撒进池子里,拍掉手掌上的残渣,从口袋里掏出手帕擦干净手,请汪大川移步室内:“走走,咱们进去坐着,边喝茶边说。” 坐下来,景洪波依旧不提正事,而是让乔玉沏上功夫茶,在旁滔滔不绝地讲起这回这狮峰山的头茬龙井是何等臻品,市面上一斤叫价上万都拿不到货如何如何。 汪大川听着他这番吹嘘,接过乔玉递来的茶汤,咂摸进嘴里,没品出什么特别的滋味儿来。 两只老狐狸都心知肚明对方肚子里揣着什么明白,却又都不约而同地装起糊涂,打起太极。 最后还是汪大川先听得不耐,放下茶杯,道:“老景,别啰嗦什么狮峰山了,你就直说吧,今天叫我来不只是为了喝茶这么简单吧?” 景洪波并不看他,吹了吹手中茶杯里滚烫、清亮的茶汤,笑了笑:“汪市长,咱们这艘泰坦尼克号现在开到了北冰洋,眼瞅着要撞上冰山了,您是不是该给把个方向、转个舵呢?” 汪大川嘴角往下一撇:“老景啊老景,你也六十好几的人了,怎么跟二十出头的毛头小子似的没点城府呢。我不是说了,你不要杞人忧天,我看现在一切正常得很。撞什么冰山嘛,无稽之谈。” 景洪波才抬眼看他,语气沉下来:“宋魁最近查我查得都快底儿朝天了,已经查到浩通这层了!” 汪大川面色一凛:“什么?那老段不是危险了?” “反正我的人嘴紧得很,什么也没交代。他危不危险我不知道,我已经是被逼到绝路了。所有的业务被迫暂停,多少天了,流水都还没有以前的零头,这还叫一切正常?” “你几个亿的底子,就这几天顶不住?他查就让他查嘛,咱们的事情早都处理得干干净净的,有什么可怕的?” “徐北强可是进去四个月了,如果段康安真的也被瞄上弄进去,他能不把你咬出来?” 汪大川陷入沉默。 景洪波继续火上浇油:“宋魁现在跟只狗似的辇在我屁股后头,我跑得动也就罢了,要是哪天跑不动,让他给我咬倒了……” 汪大川抬手让他打住:“好好,那你想怎么办?你我到了这步还不赶紧各显神通、各求各的菩萨,难道还要我替你出面再扛事?宋魁我现在可是一点儿都管不了,顶多从何崴这面想想办法。” “何崴?一个三把手,本来就没几分能量,现在又被宋魁强压过一头,我看他怕是连半句话都说不上了。” 这倒是实话,汪大川想着何崴的不争也是不快,绷着脸没有吭气。 “我不是让你出面,只是说宋魁这儿不能扔着不管了。这个人我了解,跟个疯狗似的,他但凡咬住你,不叼下一块肉来是绝对不会善罢甘休的。他给咱们添堵,咱们也不能就这么坐以待毙吧,至少不能让他过得太安生,有空给咱们找麻烦吧?” 汪大川想到宋魁这几月来的“不听话”,也觉得这颗棋子或许是时候该抛弃了。 沉思须臾,问:“前面你捅上去准备搞他的那些检举材料,不是也没一点水花?我早跟你说了,他背后有人支持的,这些雕虫小技都没用,还能有啥办法?” 景洪波坐直起来:“最近市里头活动多、来得领导也多,安保任务正是最重的时候,给他整点儿小麻烦、小疏漏,也就够他喝一壶的了。” 汪大川听罢差点拍桌子骂人:“我看你脑子进水了!上面来领导这么大的事,你在这上头搞他,不就是搞我!?我说不定还要靠着这些领导才保得住自己,才保得住你!最后没把他搞下去,我倒有可能为这事背锅!糊涂至极!” 景洪波早知道这提议大概率会碰壁,也只是试探地一问而已。现在探到了深浅,便抛出早准备好的另一套法子:“行,不做公务上的文章,那做他私德作风上的文章,让媒体再炒作一把,总可以吧?” “怎么做?” “你那儿的公务招待那么多,近期抽空再安排一次,给他设个鸿门宴,你看可不可行?”景洪波眼神瞥向乔玉,“小乔打过来到现在可还没用武之地呢,早就跃跃欲试、摩拳擦掌了。” 汪大川轻声一嗤,“就这点桃色新闻,你觉得组织上会重视、会追究?只怕最后还是要被压下去,不了了之。” “那你有什么好办法?”景洪波的眼神几乎是瞬间凛冽起来,脸上却还是带着笑:“也还不至于到让他消失那步吧?一个公安局长,真让他消失了,我看咱们也就该轰动全国了。” 汪大川因景洪波这样的眼神和这番话后背一凉,态度也模棱两可起来:“现在公务招待有标准、有流程,是我说安排就能安排的?” “汪市长,都这节骨眼了,你还墨守什么成规啊?” 汪大川看一眼垂首安静煮茶的乔玉,哼了声:“我都安排几回了,给了她多少次机会接近宋魁,哪次成功了?呈天那面也没搞定,你们能办成什么事,让我怎么信任?” 乔玉似乎有几分羞愧,头垂得更低了些。 景洪波解释道:“以前那是不想把事情做绝,还想着,姜太公钓鱼,愿者上钩。谁知道这条鱼这么狡猾呢?这次你就放一百个心吧,给他灌醉了弄到床上去,由不得他愿不愿意。” 汪大川抿着唇琢磨,没再反驳。 良久,大抵是心里有了计较,他道:“等我安排好了通知你。” 喝完茶杯里最后一口,他将杯子放下起身,“我先走,留步别送。” “慢走,汪市长。我等你的好消息。” 青湖分局向省厅申请电子检测设备及专家的申请递交上去有一阵了,还是没有回音。庞博上午来汇报完这事,宋魁下午就给政治部主任林刚去了电话,求他出面给总队刑技所那面打声招呼,给通融通融,加个急。 林刚在电话里揶揄他:“老宋,你说你,什么时候这么点儿小事也要你亲自出马了?” “哎,这可不是小事。要不是这个保险箱里的资料可能牵涉重大,我百分之百不会跟你开这个口。咱们市局受省厅照顾已经很多次了,我是真不好意思总给你们添麻烦。” “得了吧你,你那脸皮厚得跟城墙拐角似的,还有你不好意思的事?” “你这话……咋跟我媳妇说得一样。”宋魁给他噎了个无言以对,讪笑声道:“脸皮厚这不也是没法儿,调查要推进,总归得有人要拉下这个脸来嘛,都是为了工作……” 林刚喊他打住,“快别卖惨了你,全省这么多市县都指望着省厅,省厅的人也不是孙猴子啊,吹根毫毛就能分出身来。这事我可以去帮你问声陆总,他要是买你面子,那咱们皆大欢喜。但他要扮黑脸包公,我可也无能为力啊。” “别别别,”宋魁赶紧地又说好话,“你林主任咋会是无能为力?你能力大、责任大,一定帮我们给陆总说说。要是你都不行,那我只能找郑厅长了。” 林刚看他这架势,都要找厅长了,恐怕事情真的挺严峻,就随口问了句:“看来这案子真是不小啊?” “是,很敏感,我也不方便多说。省上也在关注这案子。” “噢,那你这样说我就有数了。行,你放心吧,我给孙副厅长和陆总都传达强调一下。” 挂了电话,宋魁看时间不早,准备收拾下班买菜去。 换掉常服出来,手机在桌上嗡嗡震动,他走过去一看来电:汪大川。 宋魁心里头咯噔一声,这时间给他打电话,啥事?前些天开会的时候刚给他汇报了工作,肯定不会是为了过问工作来的,别是又喊他去招待陪同吧? 他脑海里飞快一转,赶紧从早储备了多年的借口库里翻出来一条——就说老爷子身体不舒服,他正准备赶回去照顾呢,这总不会再拎他上阵了吧。 想好了托词,他把电话接起来,问候了一声,“领导,有指示?” 汪大川作为他的上级,打电话自来是不寒暄、也不跟他客气的,上来就开门见山道:“哦,有个公务招待,江苏那面来个新能源企业的客商考察,本来我要去的,一时抽不出空来,请你代我出席陪同一下……” 果然是为这事。汪大川话音未落,宋魁就瞅准了机会赶紧找借口:“领导,我今天……” “不是今天。” 这……不是今天? 宋魁刚到嘴边儿的借口又哽了回去。 “是后天晚上。我提前跟你打声招呼,你预留一下时间。就是个普通的公务招待,最近整治作风问题,大概率也不会喝酒。完了我让小李联系你,你去打一头、坐一阵,表达一下咱们政府的重视就行。” 他话说得这么周全,后天的局,时间上充裕,也不喝酒、只让他代替出个面,诸多前提条件摆出来,倒是从哪个点上都不好找借口推脱了。 自打他把政府方面那些繁杂无意义的宴请招待都推掉以后,汪大川这也有小半年没再找过他、让他参与这些饭局了。以他近来对他不小的意见和不满,要不是真的没空出席、手头也一时没有合适的人选,恐怕是不会跟他张这口的。 毕竟是领导吧,领导安排工作,总归还是得配合的。 宋魁只得应:“好的领导,我知道了。” 虽然应了,宋魁却觉得还是得征询一下江鹭的意见,要是她不同意,那他就想想法儿再找借口推掉。反正他也当定这扶不上墙的烂泥了,汪大川爱怎么想怎么想吧。 第 85 章、  看看表,五点五十几了,他赶紧拿上车钥匙从办公室出来。  …… 看看表,五点五十几了,他赶紧拿上车钥匙从办公室出来。 下到七楼时,碰上换好衣服、拎着健身包的霍聪和张元顺,俩人也正往楼下走。 看到他,张元顺问了声局长好,霍聪也打声招呼:“局长,下班了?” “下班了。今天没什么事,早点回去。”他应着,又问:“你俩这是?打拳去?” 霍聪点头:“对,难得约着打一次。您要不跟我们一起?” 宋魁笑笑:“今天不行,改天吧。” “您这,赶着回去给老婆孩子做饭啊?” “可不。还没买菜,还得买菜去,忙着呢。” 霍聪竖起大拇指:“瞧瞧,模范丈夫、模范父亲。我得向您学习。” “嗐,模范什么,家里总得有个做饭的吧,没那些个高尚的。” 宋魁嘴上谦虚客套着,实际听见这俩“模范”的称号,心里头已经美开花了。 从超市买完菜到家,江鹭已经回来了,秋秋估计还在放学路上。 他看见江鹭的鞋在架上,朝屋里喊了声,“鹭鹭?” 江鹭的声音从最里边传出来:“在书房呢。” 宋魁将购物袋拎到厨房放下,出来转到她那屋,表达不满:“忙什么呢,听见我回来都不出来迎一下。” “您是皇帝回宫啊,还得接驾?”江鹭笑着瞟他,“这不是,还在研究这个保险箱的密码。” 宋魁嫌她累得慌,把她手里的本子拿开放桌上:“别研究了,费这神干什么。” “嗳,你别给我合上啊。”江鹭又抢回来,“我不研究,指望你们啊?这都多久了,你们省厅那个什么设备给用上了没有?专家开始破译了没有?” “没有,不过今天打电话找人家林刚求了通情,我估计明后两天就能给我们用上。” “多个人多个办法,总归不是坏事,而且我最近也琢磨得有点成果了。” 他弯腰从椅背后将她圈住,视线落至她手上的笔记:“嗯,什么成果?” 江鹭便靠进椅背,挨向他,给他指:“你看,这一页记了很多组数字,大概率都是她怕忘记的各种密码。其中这组也是三个数,虽然笔记模糊了有点看不清楚,但我妈在后头标注了个‘重要、宝生日’。我在想,既然是‘重要’,组合形式又类似,会不会就是这个保险箱的密码?如果是的话,那至少后两组数字肯定是我的生日了。” “噢,我鹭宝生日快到了。” “你能不能认真对待我的工作成果啊,”江鹭咕哝句,“还三个月呢过什么生日。” 他笑,“行,那我明天给大平打电话,让他们再试试你猜得这个。” “什么猜的,明明是推理出来的!”江鹭扭身不依打他。 “还一个事。”宋魁拢住她的手,提起汪大川下午的来电,向她请示:“领导拿个意见吧,我是去呢,还是找个理由推了?” 江鹭想想,倒觉得偶尔去这么一次也无妨,就点头同意:“你去吧。他这不是也很久都没找过你了,虽然平时也批评你,但总归工作上没对你刁难过。” “好,那既然领导通融,小宋过去坐会儿就撤。”他笑着调侃,勾起她下颌,俯身含吻住她唇瓣,吮进口中。 江鹭便也仰起脖颈,温柔地予他回应。 直到她脖子发酸,晕晕乎乎地,才推推他,要他松开。 宋魁轻喘着,望她红润起来的脸颊和几分迷离的眼眸,昨晚的缠绵不合时宜地涌现眼前。他有些依依不舍,心下可惜时间还太早。 “我去做饭,今天市场虾和墨鱼都挺新鲜,买了点,给你们做海鲜面,可以吧?” 江鹭冲他笑:“好,辛苦局长大人啦。” 宋魁刮她鼻尖儿,“不是皇帝吗?见过皇帝亲自下厨的吗?” “少贫了。快去,一会儿你女儿回来没饭吃,又该嚎了。” 推他去了厨房,江鹭回身坐下,视线又回到母亲的工作笔记上,落在那串不甚清晰的蓝色墨水笔字迹上。 不知为何,心中隐隐涌上些许不安。这股不安和焦虑来得莫名、来得突然,却也只不过是转瞬即逝,唯留下一番疑云挥之不去。 次日上午,汪大川的秘书李冬给宋魁打来电话,告知他晚上招待的地点和人数。 因为陪餐人数限制,今天也无需喝酒,宋魁就没有让雷小霖陪同。 六点多钟,晚高峰堵车,他稍迟了一会才到餐厅,进门时,无锡来的两位客商和李冬已经在包厢等待,凉菜、茶水也早已在桌上摆好。 李冬见到他来,起身向他引荐两位企业代表,“宋副市长,这是旭晟新能源有限公司的总经理邸建民、总助胡世军。旭晟主要涉足锂电、光伏等领域,是目前国内比较头部的一批企业。这次来平考察,主要也是看中我们当地政策机遇、营商环境。” 宋魁上前与两人逐一握手招呼,邸建民热情客气地握住他手道:“宋副市长好,久仰久仰。” 两边各自一通寒暄,宋魁作为招待方,连请众人落座:“邸总,胡助,快请。” 坐下后,宋魁代汪大川提了几句欢迎词,表达完政府欢迎各方投资商落户平京的殷切期望,李冬便起身从旁边餐柜上拿过来两瓶矿泉水,放在桌上,“汪市长特别嘱咐了,咱们今天就不摆大阵仗,以水代酒,意思意思。来,我给各位领导斟上。” 邸建民感慨:“新规以后,政府招待也是越来越难搞了啊。按咱们古来有之的人情交往,请远道而来的客人吃顿饭,理应是人之常情嘛,现在整得连顿饭都上纲上线了。” 宋魁温和反驳道:“邸总这话,我不敢苟同。请客吃饭的确是人之常情,但这些年公职人员借招待为名,吃喝成风的现象也确实是造成了非常恶劣的影响,上头花大力气整治,是对社会风气的纠正,理应得到社会拥护响应嘛。再者,求其上、得其中,求其中、得其下,如果不上高压手段,那下面只怕还是敷衍应付,流于形式。” 邸建民哈哈一笑:“也对,还是领导您思想觉悟高、说话有水平。来来,咱们先碰一杯。” 宋魁端起李冬倒好放在他跟前的“水杯”,刚凑到嘴边,一股酒精味窜进鼻腔。 他眉一蹙,拉下脸来,“李秘书,你这……” 李冬凑过来,跟他打马虎眼:“宋副市长,别介意,哪有这招待桌上真喝水的嘛,是吧?忒单调、忒乏味,就稍微用水兑了兑,也没多少度数了。” “这就是你的意思意思?” 李冬笑笑,也朝邸建民和胡世军笑笑,几人心照不宣地会意,一齐望向宋魁。 宋魁冷哼一声,真叫个挂羊头卖狗肉,新瓶装旧酒啊。亏他刚才还振振有词、高谈阔论的,这不把他架起来成了搞阳奉阴违那套的伪君子,成心让他下不来台吗? 今天这个局,本来是代汪大川来的,当着来客的面,他不好打李冬的脸、也落汪大川的颜面,也就没有说什么重话。 “李秘书,咱们不好搞这套吧?现在多少双眼睛盯着呢,一言一行都得谨慎。我看还是换回茶水吧,一样的。”说完将杯子又放回了桌上。 李冬瞟了一眼被他放下的酒杯,笑劝道:“就这头一杯,助个兴嘛。后头的,大家自便,咱们也不强求,以茶代酒也可。这样可以吧,宋副市长?” 即便心中不快,宋魁还是勉强扯了一下唇角,“好,那就这头一杯,后头诸位自便。” 李冬忙打圆场,提起酒杯招呼道:“来来来,那我就越俎代庖先提一杯,欢迎邸总、胡总来平考察,招待不周之处,多多谅解。” 杯盏相碰后,刚才的一点小插曲也就过去,宋魁也重新戴上只属于社交场合的面具,与两位客商谈笑风生起来。 但宴席中途,他却感到身体很不在状态,尤其是吃了些菜和主食后,一种仿佛血糖升高般的困意忽然袭来。 他看了看表,此刻才刚八点过些,离饭局结束应该还得一会儿。奇怪得很,与人碰杯他喝得是茶,邸建民和胡世军则一直喝的是酒。这两人红光满面、喝多了也便罢了,他为何也跟喝了酒似的晕晕乎乎的? 快八点半,邸建民喝大了,去了卫生间,胡世军也坐得歪歪斜斜,直往旁边栽。 宋魁是硬撑着才扛到这会儿的,实际早已头晕得厉害,与醉酒的状态别无二致。 李冬别是让人骗了,买上假酒了吧?怎么就喝了一杯,劲儿这么大?或者也许是他今天多吃了点主食,血糖不稳?…… 宋魁已无暇思考究竟为何,此刻他大脑几乎停转,勉强对李冬道:“今天就到这儿吧,你把两位送送。” 他扶着椅子站起来,李冬忙过来搀上一把,“宋副市长,您这状态,要不就在楼上给您要间房,休息一下再走?” 宋魁摆手:“我去沙发躺一下就行,你帮我把小齐喊上来吧。” 李冬心说这是真晕乎了,连司机在不在都弄不清了,想起此来前汪大川给他嘱咐的:“我们只负责支桌子,后边儿的事你不要管,也不要惹得一身骚。” 于是他便准备撤退,眼瞅着宋魁自己踉踉跄跄走到沙发边坐下,应声道:“好,那您休息一下,我先送两位回去。”赶紧送邸建民和胡世军出了包厢。 走廊里,迎面碰上了景洪波安排的两个人过来,李冬也没打招呼,两边对视一眼,擦身而过。 乔玉先进了包厢,一眼就看见躺倒在沙发上的宋魁。快步走过去,发现他已睡得不省人事,心里一咯噔,连唤他:“宋副市长……宋局?” 宋魁呼吸沉重,没半点回应。 不是说好了喝得差不多的时候喊她来,把他扶楼上房间去的吗?现在成这样了,躺这儿一动不动,她一个女的怎么弄得了这么大个男人? 她只得打电话喊曹军上楼。 没多大会儿,曹军上来了,进门问:“咋了?” “你自己看吧,汪大川也不知道怎么安排的,把人直接放倒了,我怎么弄?” 曹军走过去又喊了几声,摇了摇他,大声道:“宋副市长?您别睡这儿了,我扶您上楼歇着去?” 见他依旧没反应,曹军凑上去闻了闻,压根没闻见酒味儿,明白过来怎么回事后,骂道:“他妈的,这哪是喝酒了,我看这怕是下药了!这孙子心真歹,比咱们歹多了。” 乔玉没主意:“那现在怎么办?” “干脆给他抬房间去。” “抬去?那万一走廊监控拍上了……” 曹军摆摆手,“这还要你操心?到时谁要查监控,我保证它肯定是坏的。再说了,到了房间生米煮成熟饭,给他录上视频,有他怕的,还顾得上这个?” 乔玉回想前几次在宋魁跟前,他根本就不把她当个女人看待,简直是看一株植物、甚至看空气。对自己今天能不能真的把这生米煮成熟饭,她心里其实直打鼓,并没几分把握。可景洪波逼着她,她不干也得干。事已至此,都到这节骨眼了,更不能再说没底儿的话,只有硬着头皮上了。 “愣什么,赶紧给我搭把手。” 曹军叫她,她才回神到正事上来,见他架起宋魁一条胳膊,喊她去架另一边儿。 乔玉无措地上前,手却不知要往哪儿搭:“我怎么给你搭手?你自己搞定不了吗,还要我帮?” “我一个人搞定?”曹军没好气地骂,“你他妈不看看他多高?怎么不得一米八五往上了,看这体型至少也得有九十公斤,跟他妈头熊似的,我是什么,起重机吗还是叉车?能把他弄起来?” “好了好了,你怎么怨气那么大?景总喊你是来帮我,不是给我添堵的。” 曹军总算闭嘴了。 乔玉烦躁地拉起宋魁另侧胳膊,才发现真是灌了铅似的沉。她瞥眼曹军,再看宋魁,心道就照他这身板,再加个她,他俩能不能给宋魁扶起来恐怕都还要打个问号,更别说弄到房间去了。 两人忙活了半天,急得满头满身是汗,也就勉强给宋魁挪了挪位置。 乔玉一时也来了脾气,“你到底行不行?有劲儿没劲儿啊?” 男人最听不得的一句话大概就是“你行不行”,但此刻曹军对着面前这尊纹丝不动的大佛,也是无力反驳了。 喘了口气,掏出手机来:“我给胖子打电话,喊他过来帮忙吧。” 第 86 章、 “老妈,什么东西糊了啊?”      秋秋嚷着,推…… “老妈,什么东西糊了啊?” 秋秋嚷着,推门从自己房里出来。 江鹭正在阳台洗晾,经她这一问,才想起厨房灶上烧了水,扔下手上的衣服便慌里慌张跑去关火。 一推门,锅底焦的烟味立即冲出来弥漫整屋。准备煮面的半锅水已经烧干了,锅底也烧得发黑、通红。 她挥手打开抽油烟机排烟,手忙脚乱地找着个抹布垫着手,将滚烫的不锈钢锅扔进洗碗池里降温。 秋秋呛得捂着鼻子过来看看,吐槽她:“老妈,你今天怎么心不在焉的,那会儿我问你吃啥你也不理我,现在又把锅烧焦了,要不你还是别做饭了,我叫个外卖吧……” 江鹭的确心神不宁,从昨晚上到现在,心率一直忽快忽慢地,总觉着要出什么事似的。要说是为密码的事担心吧,似乎又不至于。思量来去,心思便忍不住往宋魁那儿飘。 但今天的应酬是她同意他去的,晚上去之前,他还打来电话报备,说今天不喝酒,应该能很早结束,估计八点来钟就能回家,让她放心。 这会儿才刚七点过几分,往常这种饭局八点能散都算早的,现在还离得一个小时呢。她不好催促,只能劝自己,少胡思乱想,就是平常的一次招待,又不喝酒,能有什么事。 已是无心做饭,江鹭最后默许秋秋点了外卖。吃完饭快八点了,她才给宋魁发了条信息。 「魁,进展怎样,几点回来?」 他一直没回,打电话也没接。 江鹭很少对他电话轰炸,一般会等上十几二十分钟再拨第二回。今天她却沉不住气地连着打了好几通,但一直无人应答。 她心一下子慌了,赶紧联系上齐远,问他宋魁那边结束了没有。 齐远答:“局长说今天不喝酒,送下他后他就让我回了。怎么了嫂子,需要我过去一趟吗?” “哦,这样……没事,不用了。”江鹭不好打扰齐远,嘴上说没事,心却揪到了嗓子眼。 从昨晚就开始发酵的不安情绪在此刻积蓄到了顶峰,挂断电话,她一刻也再坐不住了。 秋秋在客厅看电视,见她匆匆忙忙进屋换了衣服出来,疑惑问:“你干嘛去啊?” “找你爸。” “老爸怎么了?” 怎么了,她也说不上来怎么了。怀疑他喝大了、醉倒了,或者去了什么特殊场所?一时之间这些乱七八糟的可能性全都从脑海里蹦了出来,但比起对他怀疑猜忌,她更多还是担心他的安危。 没顾上和秋秋再解释,她只安抚她“没事,你把门反锁好,早点睡”,紧忙拿上包出了门。 胖子刚到餐厅楼下,曹军催促的电话就打过来了:“你他妈到哪了?这儿等着你干活呢,怎么那么墨迹?” “别催了别催了,已经到了。”他不耐烦地应着,“哪个包间?” “二楼,观澜。” “马上。” 胖子没好气地掐了线,正要进门,身后赶过来个风风火火的女人,先他一步推开门进去了。 他心下骂声,急着投胎去?不紧不慢地后脚跟进去,刚到跟前,就听她跟前台的服务员问,“麻烦问下,有没有一个叫李冬的订得包间?” 服务员查完后给她指去了二楼观澜,胖子一听,心叫不妙,赶紧退出去给曹军打电话:“来人了,你俩赶紧先撤吧。” “来什么人?” “一个女的。” 曹军看眼乔玉,“咋办?” 咋办咋办,还有脸问?折腾一晚上,现在竹篮打水一场空,两个废物,能成什么事!乔玉几乎气急败坏了,“还能怎么办?让人碰上就完了,赶紧走!” “不就一个女的?要不……” 乔玉一个眼神将他后半截话慑了回去:“你别惹事,景总没发话,谁也不许乱来!” 江鹭寻到包间时,大门敞着,门外也没见着服务员。饭局显然早已作散,屋里没人,桌上杯盘狼藉,要不是一眼瞥到最里边躺在沙发上的宋魁,她还以为这是个等着清洁翻台的空房。 她心焦如焚地奔到他跟前,急切地唤着他、查看他的情况。见他脸色微红、鼻息均匀,攥他的手,是温热的,贴他的额,温度也正常。凑近闻,也没闻到酒味——看起来似乎还好,她总算暂时松下一口气。 刚才那瞬间,她几乎把所有最坏的情况都在脑中过了一遍,新闻报道里喝酒昏迷、窒息、甚至猝死……所幸,没喝酒就好,人没事就好。 这波短促急剧的血液逆涌让江鹭眼前发白、头直发懵,现在整个人一松垮下来,更是一阵缺氧脱力,伏在他身边连着深呼吸几次,才勉强缓过来些许。 他看起来像睡着了,可为什么睡在这儿? 江鹭抚着他脸颊,拍拍他,轻唤:“老公,醒醒,怎么在这儿睡了?” 喊了两回,他一直没有丝毫动静,江鹭这颗心只像坐过山车一般,刚放下去又再度提起来,刚平缓些,又再度突突直跳。自己丈夫的生活习惯、睡眠质量她最清楚,他平时虽然入睡快也睡得沉,可还从来没有过现在这样怎么叫、怎么摇都不醒的情况。 她果断拨了120。 有领班模样的服务员来敲门,“您好,看您这边用餐结束很长时间了,可以做清洁了吗?” 江鹭道:“我老公情况有点不太对,我刚叫了救护车,稍等一会儿你们再来吧。” 领班一听叫了救护车,顿时一脸紧张:“客人怎么了吗?情况严重吗?” “我也不知道,躺在这儿应该挺久了,一直喊不醒。”江鹭扫一眼桌上的碗筷,很奇怪为什么只有宋魁被扔在这儿无人照料,“你们见过包间其他人吗?” 一个年轻些的服务员道:“半个多小时前有位先生送另外两位先生离开了,他结完账后,我们询问他包间是不是还有其他客人,还需不需要服务,他说这位先生有些困,可能需要睡一会,让我们别打扰。所以我们就一直没再进来问。” 江鹭点头道谢,在宋魁的安危之前,暂时无暇追究其他。 救护车到后,宋魁是被医护人员用担架抬到车上的。江鹭陪着上了车,急救大夫给他绑上仪器测了血压、血氧,上了呼吸监测,看结果一切正常,又询问她病人晚上是否饮酒、吃了什么东西。 江鹭听完发现一个也答不上来,尴尬地抿唇:“我也是刚赶过来不久,也不太清楚什么情况。到的时候就看他已经躺在沙发上了,怎么喊都不醒。” “等会儿到了先做检查再看什么原因吧。”大夫给他输上液体,插上吸氧管。 路上宋魁手机响,江鹭从他裤兜里摸出来,看来电显示是李卫平,便替他接起来答:“大平,我是江鹭。” “嫂子?咋你接的,魁哥呢?” “我正送他去医院。” 大平一惊:“啥情况?咋了啊,咋进医院了?” 江鹭三两句内解释完,“我也还什么都不清楚,到了医院再说吧。” “哪个医院?我过去帮把手。” 江鹭推脱不用,李卫平则坚持要去:“嫂子你听我的,你一个人弄不了,你照顾魁哥,我帮你办个手续交个费啥的。” 他说得恳切,江鹭只得同意:“好,你过来吧,人民医院。” 到急诊后先抽了血,大夫来查完体、开了一大堆检查单,江鹭跑了一圈交完费回来,看宋魁已经醒了。 她长舒口气,快步过去到床边,倾身探他。 他半眯着眼:“鹭。” 江鹭攥住他手:“在呢。” 他又唤:“鹭。” 嘴里含含糊糊、哼哼唧唧的,这是撒娇呢。 她没辙地叹,但还是应:“我在。”抚着他额,柔声斥他:“你个臭老宋,你这觉睡得可踏实,把我吓死了。” 等眼睛稍微适应光线,宋魁扫了一圈周围,活动一下扎着针的手,嗓子有些哑:“怎么给我送医院来了?” “我还要问你。”江鹭怨怼地瞅他,“大夫都搞不清楚你这什么情况,怀疑是不是酒精过敏导致的轻度昏厥,你怎么搞得?这么多次应酬了怎么还喝出酒精过敏了?” 他摇头:“我就没喝酒……”不对,李冬提得那头一杯酒他还是喝了的,他抚一把脸,“只喝了一杯,李冬这货也不知道从哪儿搞来的酒,还兑水,是不是问题出在那杯上了?喝的时候就觉着味儿不对。” “那他们都没事,就把你喝坏了?” 他想想,“就喝了那一杯,他们后头就换自己带过来的酒了,也没再喝那个。要是过敏也有可能,人跟人体质也不一样……我等会儿打电话问问他,看他咋样。” 江鹭却隐隐觉得蹊跷。 但总归人没事了,她也就没再深问:“现在感觉怎么样?” “没事,好多了,别担心。” 江鹭拿起矿泉水瓶拧开,“能起来吗?大夫说得多喝水,加速代谢。” 宋魁撑起来半靠在床头,喝完半瓶水,清凉的液体让干涩紧绷的喉间总算清爽了,大脑也清醒了少许。将瓶子递回给她:“你咋把我送来的?” “我又搬不动你,叫120送来的。” 他一撇嘴:“好家伙,那这贵啊,医保也不报。” “贵什么贵,几百块钱的事,人好着就行。光惦记开销。”江鹭戳他额头,忍不住嘀咕,“这个李冬也真是,把你扔这儿就不管了。要不是我一晚上心突突地跳,总觉着不踏实,过来了这一趟,还不知道你得在餐厅躺到什么时候,真出点事怎么办。有他这么服务领导的吗?” “人家又不是我直接下属,我算人家什么领导。” “那也不能这样啊……” “要么说夫妻连心,真关心我,还得是我媳妇。”他拉她,“过来给抱一下。” 江鹭啧他声,小声警告:“你刚好点儿别飘啊。抱什么抱,还输液呢,周围还这么多人。” “想跟你腻乎腻乎嘛。”他讨好地笑,攥着她手揉了揉,“那回家再给好好抱。” 说话功夫,李卫平从急诊室外边气喘吁吁进来了,扫了一圈,一眼找着他俩,喊声“嫂子、魁哥”上前来,问:“咋样了,哥,什么情况啊?” 宋魁摆手:“没事。你咋跑来了?” 江鹭替他解释,“刚过来路上他给我打电话,知道你进医院,非要来,拦不住。” 李卫平喘口气,问:“那嫂子,我帮你交费去?” “不用,你待着吧,我都交过了。不交费人家医院能让你住下啊?” “唉,来迟了。二环出个车祸,给我堵了半天。”他懊恼道,“魁哥今晚能回吗?” “输完这瓶液体再看情况,没什么事应该就能回了。” 宋魁跟李卫平认识这么多年,说句不好听的,还没脱裤子就知道他要放什么屁。看他一脸欲言又止的,就问:“你急着来有事?” 李卫平早就憋不住了,“是……过来就是给你们汇报个好消息,保险箱密码就是嫂子生日,但是齿轮磨损,一直咬合不上。今天送到省厅上了设备辅助,我们和孔师傅、陆总折腾了一天,总算是给打开了。” 江鹭听得紧张,宋魁也坐直身子:“怎么样,里面有材料吗?” 李卫平红光满面,但是压低声音,“有,应有尽有。”拿手比划着:“得有这么厚一摞,塞得满满当当的,各种票据、合同、银行流水的复印件,还有几个64G的U盘,甚至还有录音笔。” 宋魁热切望向江鹭,她也转头望向他,两人的手攥在一处,视线在不言而喻的激动与振奋中交汇。 第 87 章、 保险箱中的上千份资料,均是周建恒母亲王春萍在景洪波手下…… 保险箱中的上千份资料,均是周建恒母亲王春萍在景洪波手下做财务经理时收集整理的。相关票据合同、银行卡流水等甚为庞杂,仅归类、梳理、逐项确认真实性就耗费了警方两周时间。 经过核查,景洪波、王存运、蔡江及关联企业部分负责人因涉嫌行贿罪、诈骗罪等多项罪名,被公安机关正式立案侦查。 为了控制范围和保密,案件由青湖分局经侦大队长闫超、市局经侦支队副支队长张元顺抽调两级民警组成封闭式专案组开展调查,由李卫平任专案组负责人、副组长,霍聪任主要负责人、组长,宋魁任第一责任人。 数日后,李卫平和霍聪再次坐到宋魁的办公室里,向他汇报最新进展。 “目前看,景洪波、王存运一伙人这些年主要是通过搭建多层级股权代持架构,模糊交易主体实际控制关系,虚构业务类目、编制虚假财务报表,利用账务处理将私人资金往来伪装成公对公交易,最终实现行贿、利益输送的目的。现在核对出来的部分贿资已经超过了2.8亿。 “梧桐半岛这个项目上,盛江、朔正则成为景洪波团伙实施合同诈骗、谋取利益的工具,但两家企业负责人是否知情、是否参与实施还需要进一步调查。另外,资料梳理到现在,也牵连出当年审批这个项目的一些领导,可能比较敏感。” 李卫平说到这里,谨慎地攥了攥放在膝头的拳。 宋魁目光如炬地看着他,李卫平也很快从他眼神中读懂了他最想听到的是什么。 “啊,对,有个好消息,浩通的法定代表人松口了。据他交代,那套房是他们买下准备给郭书记行贿用的,实际上景洪波压根就没有从上层搞定这件事。目前我们手头上掌握的证据也显示,景洪波团伙与郭书记及亲属之间不存在任何资金往来。” 宋魁一颗久悬的心沉沉地落地。 这倒解释得通了。否则他实在不能理解,连段康安都知道将房子过户到自己老婆名下避嫌,郭书记竟然能猖狂到将这样的贿资堂而皇之地过户在自己名下吗? 他现在有些庆幸自己那天没有脑袋一热就问出那个愚蠢的问题。 注意力回到李卫平这里,宋魁让他继续往下说:“除了郭书记,具体牵涉到哪些领导?你指名道姓,我们是依法办案、合理怀疑,没什么敏感不敏感的。” “除了住建局局长段康安,还有原开发区党工委书记、直接负责兴攀镇招商引资项目的沈一德,沈一德的下级,原开发区管委会副主任庄兆清。”李卫平停顿一下,加重了语气,“另外,还有沈一德的上级,原北城区区委书记,现平京市市长,汪大川。” 听到这个名字,宋魁没有表现得太惊讶,但交叠在一起的手还是紧了紧。 在李卫平逐一报出可能涉案人的姓名时,亦或者更早之前,他就怀疑过汪大川是否会牵涉其中。但猜疑不能没有依据,对一个省会市的二把手,他一直还是倾向往好的方向去设想的。 至于现在这个结果,可以说是出乎预料外,也在情理中吧。 他沉默着没有说话,李卫平等待着他的指示,霍聪在听完这些后也有几分不安和局促。 “涉及我们公安机关管辖的,继续侦查。但要注意,一是一定要保证程序及证据合法、证据链完整、符合检方要求。二是要严密监控涉案团伙人员的行踪,限制其出入境、甚至离省。一旦发现有出逃迹象的,可以先对其控制、采取强制措施。三是对我们的侦查人员也要加强管理,确保不走漏消息,打草惊蛇。涉及职务犯罪的线索,及时移交纪委监委方面,保持信息共享和沟通,做好工作配合。” 说完,宋魁又看霍聪:“霍局,你是专案组组长,刑侦局这个层面务必要给够支持,不管人力还是物力,要适当予以倾斜。” “收到,局长。” 汇报完工作,临出门前,李卫平请霍聪先行一步,自己又折回来,关起门来问:“领导,还有个事。就你前阵子进医院那事,我后来琢磨了一下,总感觉有点蹊跷,就去调了那天晚上餐厅的监控。” 宋魁喝口茶,不太关切地应:“嗯,查着什么了?” “你吃饭那个包间门口的监控坏了,但八点半左右,门口监控拍到了嫂子赶到的画面,跟她一起进门的还有一个体型较胖的男的,他打了个电话后,另外两个人从楼上下来,一起离开了。根据这两个人两次出现的位置和比较可疑的行迹,我推断他们是从你那个包间出来的。” 宋魁放下茶杯,笑笑:“那又说明什么?” 李卫平给问了个哑然,“李冬毕竟是汪大川的人,现在来看,汪大川很有可能……” 宋魁其实在进医院的当晚就已经猜出大概了,但他当时怕江鹭担心,糊弄地遮掩过去了,现在自然也没打算深追。 “大平,你这么多年的老刑警了,还需要我提醒?没有确凿的证据前,怀疑只能是怀疑。你觉得我没有怀疑吗?但我之所以没提,就是不能因为一件捕风捉影的事影响对一个干部、尤其是高层干部的评价。郭书记的例子在前面摆着,汪大川现在即便存在嫌疑,毕竟也只是嫌疑。我们是干公安的,对待任何一起案件都需要格外审慎对待,要尽量排除个人情感和主观臆断。” “明白。但这件事,我觉得是不是该并案进来,追查一下?如果真是给你下药了,那这性质就太恶劣了。” “把这几个人员盯一盯,其他的不必刻意去追了。检查报告没显示出血液有任何药物残留,拿什么定罪?如果是这个案子的团伙,总归是一根绳上的蚂蚱,会查到他们的。” 他点头应了,“但是,我还想多一句嘴。你和嫂子、秋秋,最近这阵得多注意了。” 宋魁心情这才凝重起来,看向他,“嗯,我知道。” 他倒不担心自己,但最近是有必要让齐远接送一下她们娘俩了。 下午五点半,刚到放学时间的实验中学门口,紫色校服汇成一片海洋,从学校里涌出来,流淌着往四面八方蔓延去。 宋韫秋和成知远、韩姿怡三个死党有说有笑地结伴出来,今天她自行车坏了,早上是宋魁上班路上顺便把她捎来的。 到了校门口,陪成知远去车棚取上车,成知远问她:“你咋走?要不我把你捎回去?” 宋韫秋瞅一眼他那新买的骚包配色的死飞,翻个白眼,“你逗我玩儿呢?” “坐这儿啊。”他调侃地指指前大梁。 “滚蛋。” 韩姿怡认真问:“到底怎么回?” “我妈让我打车。” “那你快叫啊,今天热死了,打车人多,估计得排好久队。” 宋韫秋掏出手机约车,喊他俩先走:“不用陪我等了,车来得肯定慢。” 成知远已经跨上车座,踩上脚踏,跃跃欲试地准备出发,好像他屁股底下的不是自行车而是起跑线上油门轰鸣的赛车似的,“当然不等你啊,自己一个人等吧,我十分钟到家了,你说不定两小时后还在这儿呢。” 话音刚落他就用力一脚蹬了出去,宋韫秋伸出去的腿也踹了个空,恼得朝他喊:“你就嘴欠!” 他扭头咧嘴一笑:“拜拜,祝你写作业到十二点!”兜着风骑没影儿了。 韩姿怡道:“别理他,明天给他自行车车座子卸了,看他买个死飞嘚瑟的,真招打。” “就是。” “那我也回了啊,”韩姿怡准备去坐公交车,“明天给你带我家楼下那个好吃的小蛋糕。” 宋韫秋跟她道了拜拜,目送她走远,再看自己手机上网约车的状态,平台已经派单了,但司机离她两公里以外,堵在地图上永阳大街那个红得发紫的十字路口。 她只得找个路边的阴凉地站着,边刷手机边等。 两三分钟时间,一辆黑色轿车在她跟前停下,副驾驶车窗降下来,一个斯斯文文的年轻男人探过身喊她:“秋秋。” 宋韫秋回神抬头,有些迷茫地翻回到网约车页面,来接她的车还在路上堵着,而且是白色的,面前这辆是什么情况……不对,司机怎么知道她叫什么? 她警惕地没有应声,后退了一步。 对方笑笑:“我是市局办公室的冯伟,局长安排我过来接你。” “我爸让你接我?”宋韫秋满腹疑窦,“他自己怎么不来,齐叔叔呢?” “哦,局长下午临时去县上参加个活动,齐远送他过去的,还没有回来。” 宋韫秋还是将信将疑,“你等等,我给他打电话问下。” 他一笑,“你还不信我啊?这样,我给他打过去好了。”说着拿出手机,当着她的面将电话拨给宋魁,打开了免提。 几声后电话通了,冯伟先出声问:“局长。” 听筒随即传出宋魁略显低沉的声音:“嗯,怎么了?接上孩子了吗?” “秋秋防备心强,还不信我,要不您跟她说一下。” 他将电话伸过来,宋韫秋迟疑着喊了声:“爸?” “秋秋,爸爸今天可能回去晚,安排小冯过去接你一趟,你跟叔叔车回。” “我妈不是让我打车回吗?” “哦,她不放心,又让我接你。” 宋韫秋拧着眉,追问:“你去哪儿了?” “县上。” “干啥去了?” “调研。” 她越问越觉得不对,停顿一下后,试探道:“那晚上回去你给我辅导英语卷子啊。” “好,爸还忙着呢,先挂了啊。” 宋韫秋心里有数了,却也慌了。 ——接电话的这个人声音虽然足以以假乱真,但绝对不是她爸!音色奇怪也就算了,还两个字儿两个字儿往外蹦。她爸跟她说话从来都是长篇大论唠唠叨叨,把她能烦死,什么时候这么“高冷”了?最关键的是,她英语成绩一向很好,再不济也是老妈辅导她,根本不存在他给她辅导英语的情况。 想起以前刷到过公安视频号上骗子利用AI技术修改人声搞诈骗的科普视频,她吓出一身冷汗,思绪急转。 冯伟收起手机,喊她上车:“现在没问题了吧?” 犹豫几秒,她想到学校岗亭有派出所安排过来的护学岗民警,便对冯伟说:“冯叔叔你等我下,我有个快递落保安室了,我去拿下。” “明天再拿不行吗?” “我骑自行车拿不方便,刚好你有车,就让我拿下呗。” 宋韫秋心几乎要从嗓子眼跳出来了,生怕自己露出马脚被他看出端倪来。 冯伟脸色不大好,但还是说:“你快点啊,这儿停车不能太久的,不然该违法抓拍了。” “好的,就两分钟,很快的。” 她尽量让自己显得轻松、平静,实际已是怕得克制不住地发抖、紧张到腿肚子发软,话没说完就逃也似的往岗亭方向跑过去。 第 88 章、 护学岗是团结街派出所定向派至辖区内中小学附近站岗、巡逻…… 护学岗是团结街派出所定向派至辖区内中小学附近站岗、巡逻的民警,以前宋韫秋还觉得派这些警察叔叔过来实在没什么必要,天天不就是看她们上学、放学嘛?日晒风吹地,最近天又这么热,实在辛苦又无聊。 她怎么也不会想到居然有真的需要向他们求助的这一天。 民警老张看到她从远处着急忙慌地跑过来,赶紧从岗亭出来,问:“怎么了同学?” “叔叔,那个车……那个司机冒充我爸单位的人来接我,骗我跟他走。”宋韫秋跑得一脑门汗,气儿都没喘匀,便蹦豆子似的一股脑儿把话说完了。 “黑色的轿车吗?” “对,就那……”她抬手指过去,却见那辆轿车已经启动,一脚油门飞似地驶离了。 吓跑了? 宋韫秋愣愣,回头看看民警大叔,一时无语。 老张安抚她道:“别怕,没事,赶紧给爸妈打个电话。有手机吗?没有拿我的。” 噢,对。她这才想起该打电话给父母,网约车的事也还没顾上管……她手忙脚乱地从兜里掏出手机,一面给宋魁拨电话,一面将网约车取消了。 电话接通后,听到那声真正来自她老爸温柔厚重、踏踏实实的“秋秋”,她一时心有余悸、气儿都软了,几乎带了哭腔:“爸你在哪儿?” “单位呢,正准备下班呢,咋了?” “你快来接我,我刚才差点儿让人贩子拐走了!” 宋魁一听,吓得电话都差点没拿住,“你在哪!?我这就过去!” 老张带秋秋回了派出所,宋魁焦急赶到以后,才想起自己突然跑到所里头来好像有点不便。但一方面揪心牵挂女儿,另一方面估摸着基层民警也没几个认识他的,或者就算认识应该也没那么熟悉吧,头一低也就进去了。 但他低估了派出所这些常年处理邻里纠纷,早已阅人无数、火眼金睛的老民警。他一进门,还没见着秋秋人在哪,正在受理台跟前协调工作的副所长纪文兵立马就把他认出来了。 “宋局?” 他这一嗓子,坐在受理台里还没下班的、值班的民警也都望过来了,有的在座位上愣着,有的会看眼色的连忙从座位上站起来,空气一下紧张起来。 宋魁赶紧地把纪文兵拉到一边儿,跟其他人道:“大家忙各自的,不用起来。” 前面他开展基层调研的时候,对这个纪文兵有印象。他当时就坐他们所长旁边,向他反映过不少困难和需求,尤其是人力和预算问题。 宋魁一看见他,就想起这些事还没给他们解决,上回财政拨得那点钱,匀到百十来个所上头根本不够,得分批次地办。 别看他当上级的,在这些基层干部跟前有时候也像耗子见了猫,怕着呢。尤其担心他提起这事,于是面上便有些遮遮掩掩地尴尬。 纪文兵也不轻松,大领导突然一个人跑来,他以为他是搞突然袭击,微服私访来检查工作的,生怕自己这块哪做的不到位让抓了典型,战战兢兢地问:“领导,您怎么过来了?” “女儿遇上点麻烦,报警了,民警给她接过来了在这儿等我呢。” 纪文兵恍然大悟地“噢”了一声,连领他往办公区走:“是不是刚才老张带回来那姑娘,说是遇上拐卖未成年的了,那是您女儿啊?” 宋魁应声是。 “怪不得,孩子还挺机灵的,第一时间就找我们助学岗求助了,幸好没出啥事。这校园安全知识和自我保护意识杠杠的,回头我们再进校园宣传,可得拿她当个正面教材。” 到了老张办公室,秋秋一见着他,就差泪眼汪汪了,站起来委屈巴巴喊他:“老爸!” 宋魁被女儿这一声喊得心疼坏了,赶紧过去把她搂进怀里,拍着背安抚:“好了好了,这不没事了,老爸在呢。” 老张也认出宋魁来,一下没搞清楚状况,求证地看向纪文兵,才反应过来,一拍手:“合着你这小丫头是宋局的女儿啊?你咋逗我说你爸也是派出所的呢?” 秋秋瘪瘪嘴:“他以前就是干过派出所,没说错啊。” 几个大人相视一笑,宋魁也道:“是干过,没错。” 纪文兵示意老张汇报一下情况,老张点点头,道:“孩子跟我说,对方不仅清楚您的姓名、工作单位,冒充您下属,而且还当面给您打通了电话,‘您’还在电话里跟孩子聊了好半天。” 宋魁一下听懂了,“是用技术合成的声音?” “对,应该是利用AI软件实现的,这个技术目前在境外电信诈骗案件中使用得越来越多了,也是我们最近反诈工作的重点。” “这太难防备了,”他心惊肉跳地低头看秋秋,“你怎么听出不是我的?” “我一开始听他声音就觉得怪怪的,好像感冒了一样,说话风格跟你也特别不像。我就问他晚上回去能不能辅导我英语作业,他听完居然一点反应都没有,还回答个好,这一听就假的嘛,你咋可能辅导我英语作业?” 宋魁顿时失笑,“你这小家伙厉害得很啊,要换我,就那一两秒里都想不到这么问。” 纪文兵道:“确实是厉害,得好好夸夸。”又对宋魁道:“领导放心,这个团伙我们接下来一定会立案侦办、追查到底的。” 宋魁直觉这伙人应该也无需查了,大概率是景洪波、王存运在背后指使。李卫平今天才刚提醒过他,这就已经对他用上这样下三滥的手段了吗? 他此刻的心情不仅是庆幸、凝重,更是如同在熊熊燃烧的烈火中浇了桶油般的出离愤怒。 但他最终什么也没提,只道:“辛苦你们了。” 回家路上,父女俩挨坐在后排,宋魁转头看秋秋一路安静,有些精疲力竭似的,轻声问:“吓坏了?” 她点点头,“从来没想过现生里真能遇上这种事,我还以为只发生在电视剧里呢。” “社会面没你想象得那么安全,否则还要警察干什么。也就幸好你有这个意识,看来你老爸我平时没白给你灌输这些。” “跟你什么关系啊,明明是我从网上刷到过反诈科普好吗。” “好好好,你想说什么?手机买对了?” “是啊,这样看玩手机也不是一点好处都没有吧?” “你别借题发挥啊,一码归一码。” 秋秋吐吐舌头,沉默了一阵,“老爸,你说我要是真上了那辆车会怎么样啊?我越想越害怕,感觉像死里逃生一样。要是那个软件调得再像一点、让人完全分辨不出来,或者我再笨一点、没听出来,我是不是就再也见不到你和老妈了?” 宋魁这会儿也是后怕得不成。自责、内疚,心里头既愧又悔,几种情绪交杂在一起,无以言表,只把她揽过来,揉揉她肩头,“别瞎想,爸爸不会让你有事。” 他原本以为这伙人是单冲着他来的,从没想过他们会丧心病狂到对一个孩子下手。也怪他疏忽大意,如果他早意识到这点,早些保护好她,也就不会让孩子受这样的惊吓了。 干公安的,自己出什么事,哪怕性命受到威胁都无所谓,这是入警那天就早有准备的。但他们这行有个共识——威胁、伤害他们的家属,尤其是孩子,是绝对不能容忍的,这也是所有警察的底线和红区。 他们现在把手伸到了秋秋这里,后面还会不会再伸向江鹭? 想到这儿,宋魁心脏猛地抽紧,慌张掏手机:“快给你妈打个电话!” 江鹭下午快下班前接到个电话,来电的是她爸江冠华。 自从母亲去世、他重组家庭以后,江鹭和他的关系就一直很疏远,从不主动联系,也很少跟他来往,甚至当年连结婚、操办婚礼这样的人生大事也是姑妈替她操持的,他几乎没有参与。 她们父女间关系真正缓和,还是最近这一两年的事。 他年纪大了,心肠软了,愧疚弥补之心泛滥了,江鹭也放下了,翻篇了。 江冠华在电话里说:“给你寄了点老家的水蜜桃,你给秋秋拿回去吃。” 江鹭忙着手里的事,埋怨道:“寄那些干什么,网上现在买都方便。” “老家的人给寄的。” “行吧,还有别的事吗?” “我好像填错地址,寄到电力小区了。短信提示已经送到了,你今天记着去拿下,别放坏了。” 江鹭有点烦。水蜜桃这东西娇贵,放不住,最近天气又忽然热了,想过上两天再去取都不行。老房子那边难停车得很,过去拿一趟再回家得耽误不少时间。 虽然不十分情愿,还是应着:“好,知道了。”听他声音有点发闷,就顺嘴关心一下:“怎么嗓子不太对劲,老慢支又犯了?” “哦,对,感冒了。” 江鹭没太当回事:“记着吃药。最近换季,天热,注意点身体。” 下班后正赶上晚高峰,往电力小区那边儿的路尤其地堵。快六点半,她平时都该到家了,才一脚油一脚刹地随着车流磨蹭到了地方。 小区里面没有停车场,路边的车位也经常停得满满当当。江鹭每回来都最头疼找车位的问题,后来干脆就把车停在整条街最顶头的那个大停车场然后走过去。 最近平京的天气真可说是一秒入夏,前阵子还二十五六度呢,这两天直接飙升了十度不止。特别下午四五点钟到六点这光景,积蓄了整天的暑气在这时刻到达峰值,好像专给下班的人群准备着似的。 推开车门的刹那,一团粘稠的热浪迎面扑来,裹挟着柏油马路上蒸腾扭曲的热气、汽车尾气的浊烫、城市喧泄的燥意,结结实实地跟她撞了个满怀。那热浪仿佛有了实体,塑料膜似的将人包裹住,几乎让人喘不过气来。 还没走到小区门口,江鹭已经热出了一身汗,等见着那快递箱子,更无语了——还以为多大一箱呢,实际也就鞋盒子那么大点儿,里面能装了八个水蜜桃没有? 就为这,值得她专程跑这么一趟?她实在忍不住又再嘀咕埋怨起她爸来。取了件,只想赶紧回车上吹空调去。 快到停车场时,宋魁电话打过来,一接起来就火急火燎地问她:“在哪儿呢?” “我爸说老家的人给寄了盒水蜜桃,我过来拿来了。” “还没到家?” “哪那么快啊,刚拿上,还在老房子这边……”江鹭听他语气焦灼,问,“怎么了?你在哪儿?” 他不答反问:“怎么寄到老房子去了?” “他说地址忘改了。” “你没啥事吧?” 江鹭十足莫名:“能有啥事?” “没人骚扰你、跟踪你吧?” 她环顾一圈,四周围一切正常,“没啊……再说就算有我哪能发现?” “开车了没有?” “开了。” 他声音听着像松了口气,“赶紧回车上去,电话别挂,坐车里了说一声。” “好好地,谁跟踪我?你今天怎么突然神神叨叨的?到底怎么了?” 他不知道怎么解释:“紧张你,想听你声音不行?” “紧张过头了吧?就非得这会儿听我声音,等会儿回家不就见着了……” “听着踏实。” 江鹭无语,咕哝他一句,眼瞅走到车跟前了,便道:“我到车这儿了,不跟你说了啊。” 宋魁不让:“电话别挂。” “别闹了,我要找钥匙。” “没跟你闹,你该找钥匙找钥匙,通着话也能找啊。” “我一手拿着手机,一手抱着快递箱,还挎着包,怎么找啊?” “你不能把手机塞包里,快递放前车盖上?” 江鹭被热得不耐烦起来,“你粘人能不能分分时候啊?回家再粘行不行?我顶着大太阳走了个来回真的要热死了,我要挂电话,不跟你说了,急着上车吹空调。” 被训了一通,他只得妥协:“好吧,上车吧。赶紧回家,开车注意安全。” 总算挂了电话,江鹭有时也挺嫌弃他这样心血来潮的粘人。从包里翻了车钥匙出来,把快递箱放到后排,拉开车门回到驾驶位。 一坐下,一股热气将她包裹,像钻进了烤箱,屁股底下都是烫的。 她扇着风转动钥匙打火,车门“咔”地落了锁,车却没着。 一次没反应,又试了两回,还是没着。再拉车门,车门也锁死了。用钥匙遥控、硬解锁,一律无果。 江鹭大脑空白了一瞬,随即惊惶地意识到,她被困住了。 第 89 章、  再次接到江鹭的来电,宋魁知道还是出事了。  听她说车门…… 再次接到江鹭的来电,宋魁知道还是出事了。 听她说车门锁死、车打不着火,别说江鹭了,他自己已先慌了。 光想着她别遇到和秋秋一样的情况,猜测包裹会不会出问题,或者被人跟踪、劫持,甚至想也许景洪波那伙人已经对秋秋下手了,今天或许就顾不得江鹭这面了……现在看,他们打得算盘根本就是两边同时动手,让他哪头都顾不上!他怎么就没想到车会被人动手脚?她下车来回这十几分钟期间是离开车了的! 他自责、懊恼得恨不得抽自己两巴掌,他还不如女儿,这种伎俩他怎么就能没想到!? 但现在不是自责的时候,身处险境的是她,她的主心骨是他,他得先稳住。 宋魁只得强迫自己冷静,先安抚她:“别急,咱家车老,是不是钥匙卡住了没拧到位?再多试几次?” “试了很多次了,没用,我热得快坚持不住了……” 外面三十多度,车停在这儿晒了会儿,这阵子车里得有四十来度。紧张、燥热、慌乱之下,江鹭已是汗流浃背,窒闷地喘不过气来。 “找一下扶手箱或者手套箱里有没有破窗器?” 她倾身拉开手套箱,翻找一阵,“没有,我找不到……” 江鹭宛如置身在一个铁皮焖烧罐中,额上淌下来的汗不断地蛰进眼球,不知是不是被汗水迷花了眼,眼前的挡风玻璃在空气中扭曲变形,连呼吸都是滚烫的,塑胶软化的刺鼻气味一股股随着热气被吸入肺腔。 一分钟都不能再等了。 宋魁心焦如焚,拿上公务车上配的破窗器,跟齐远说:“你把秋秋送我爸妈那儿去,路边给我停一下。” 这种天气,人在车里只消关上十几分钟就会昏厥、甚至危及生命。 现在开始他得与死神争分夺秒。 从他现在的位置到老房子,穿行公园抄近道大概一公里多点儿,远比打车或骑车距离短。这时间晚高峰大堵车,报警、叫消防,没人能比他更快了。 他对江鹭道:“鹭鹭,先拍窗求助下周围的人,看谁有破窗器,我五分钟内就到。” 江鹭勉强道声好,自己也开始想法自救。 她从副驾驶的车门上找到半瓶喝剩下的矿泉水,将自己从头浇湿,用随身带的便携式小风扇对着脸和太阳穴吹风,试图让水汽蒸发带走一点热量。 尽管水是热的、吹出的风也携着燥意,但至少流动的空气让她得以喘息,也将她从窒息的边缘拉回来些许。 车窗玻璃热得烫手,她看到远处有人经过,也顾不上这烫了,忙用力拍打窗户呼救。 路人听到这边的动静,疑惑了一下还是过来看看什么情况,大声问:“咋回事啊?” 江鹭指指门。 对方明白了:“被锁里头了?要帮你报警吗?” 她没主意,只能先点头。 不大会儿,车外头聚集了几个过来取车的车主,停车场的保安也闻讯赶来。有人报了警,警方答复得十来分钟左右才能赶到,有人打120,还有个热心肠的大哥甚至捡了块砖头过来试图破窗救人。但对着后车窗砸了好几下,窗户也就受了点儿皮外伤。 旁人给他出主意:“你得拿那尖的地方,砸拐角。” 大哥又试了几回,还是没砸开。 “这得靠破窗器,其他都不好使。谁有破窗器?” 大家你看我我看你,都是摇头。 有个年龄大些的老爷子拍窗问:“姑娘,你怎么样啊?还能坚持得住吗?” 江鹭神思已经有些模糊了,勉强听清大爷在说什么,却已无法回答,意识在“再多坚持几秒”和“坚持不住了”之间来回撕扯…… 就这前后四分钟里,宋魁也大汗淋漓地赶到了。他胸膛起伏、急喘不止,满脸、满身都被汗浸了透,衬衫已是湿得前胸贴着后背。 围在车附近的人有些散去了,有些还在帮着想办法。 宋魁赶到跟前,隔着玻璃,见江鹭已经瘫靠在椅背上。 “鹭鹭!”他拍打玻璃让江鹭往后躲躲,但她几近虚脱,无法动弹。 他也顾不得许多了,用破窗器碎了玻璃,车窗应声从破窗锤的着力点崩碎,但因为贴着玻璃膜,没有当即散落。他焦急用手去扒,玻璃渣哗啦啦地落下来全割在他手上,尖锐的碎片扎进他手背上、手心里。 宋魁这时间已经完全感觉不着疼了,只担心伤到她,又把窗框上残余的玻璃茬全撸了干净,才探身托着江鹭腋下将她捞起,硬将她从车里拖了出来。 外面紧张得屏息以待的路人们纷纷松了口气,告诉他:“刚有个人已经打过120了。” 大爷有经验,引他:“中暑了,得稍微放平,不能憋着。快给抱这边儿来躺着,这边地上没晒过,凉快。” 宋魁将江鹭抱过去放下,跪在旁边,有个大姐给他递上早备着的凉水、浸过水的湿毛巾,小年轻也将手里的冰镇饮料贡献出来,让他给江鹭物理降温。 他一一道谢接过来,边擦着她额头、脖颈边问她:“怎么样?能喝点水吗?” 看着他手上一片鲜血淋漓,江鹭焦切地想问两句,但闻见那股血腥味,头晕、恶心的症状更加重了。她天旋地转地想吐,说不出话,只摇了下头。 几分钟后,派出所和120前后脚到了,江鹭刚被送上救护车就没了意识。 再醒来,已经是在急诊室。床位的帘子半拉着,周遭乱哄哄的人声和仪器声离得很近,又仿佛隔得很远。 冰凉的液体缓慢地滴答着,流进血管,急诊室的空调冷气让她裸-露在空气中的左手被冻得有些发僵。她还是感到虚弱,乏力,像几年前刚做完手术从麻醉中苏醒的感觉,但恶心的症状减轻了许多。 已不知是几点了,宋魁抱着手臂靠在旁边的椅子里闭着眼,袖口挽至臂弯处,右手缠了绷带,左手手背上贴着医用敷贴。脸上因污脏和汗水而斑驳,白衬衫上污渍、汗渍并着血渍,一片狼藉。 江鹭目光灼热地凝他,几乎以为再见不到他了。直到他出现在车窗外,看到他浑身被汗水湿透、水洗了一通似的,脸庞通红,粗重地急喘,焦切地急唤,那时刻她也好像也又有了再多坚持一秒、两秒的意志。 两进医院,上次是他,这回换她。 不用问,她已猜出是什么缘由。 宋魁小眯了会儿,睁眼看她正望自己,赶紧凑近问:“醒了?好点没有?” 江鹭点头:“手冷。” 他倾身,小心翼翼地裹住她扎着针的冰凉的手,给她捂着。 “渴不渴?” 她摇摇头。 两人都沉默了一会儿,仿佛刚从即将阴阳两隔的阴霾中心有余悸地回神。他的魂牵住她,她的则为他停留,两只手的温度交融着,将他们的灵与肉再度拉回到一处。 她抿了抿因他涂过水而润湿的唇,先开口问:“你怎么知道我会出事?” 宋魁那会儿不敢跟她提秋秋的事,怕她知道了担心、着急,路上开车再出什么事,现在都到这份儿上了,也只有如实解释:“秋秋下午差点儿让一通AI电话给骗走……” 话刚起了个头,江鹭就急了:“那她没事吧!?” “你看你,为啥不敢告诉你,就是知道你会是这反应。”宋魁安抚她,“你别激动,她好着呢。我让齐远把她送爸妈那儿了。” “哪个当妈的知道自己女儿遇到危险能不激动?孩子得吓坏了吧?” 宋魁无颜看她,垂下视线:“怪我,是我的问题。” 见他这样,江鹭知道出这样的事他这当爸的肯定也不好受,也不好再苛责,想起下午那通电话:“那我接到我爸的那个电话,不会也是AI吧?” “是,我问过老爷子了,根本没什么老家的人给你寄水蜜桃。你赶你女儿真是差远了,这AI语音人孩子当时就听出来了,扭头就找了护学岗民警。” 江鹭揶他眼,“好好,我检讨,是我笨、防备心不够。那我俩不是彼此彼此?咱们两个大人,都不如人家一个孩子。” 宋魁羞惭,无言以对。 她问:“手疼吗?” “没事,两天就好了。” “傻,就不知道找个什么垫着,哪有人生生用手去扒碎玻璃。”她摇头念他,但也知道他是慌得顾不上那些了,“你从哪儿赶过去的?怎么比警察来得还快?” “从永阳大街。” “打车?居然没堵吗?” “跑过去的。” 啊?她瞠目结舌,打量他,衬衫、西裤、皮鞋,就靠这身装备吗…… 他苦笑:“我入警的时候一公里体测三分半,今天跑了一公里多,大概也就四分钟多点。这估计是我这辈子最好成绩了。” 江鹭感叹,朝他竖了个大拇指:“我都没发现我老公是超人。” 他手伸过去摩挲她脸颊,“没累瘫在地上全因为你。”再往下说,嗓音便带了哑,“自己犯这么大错,能不往死里跑吗?今天你要是有点事,我就是……” “你就是什么你?”江鹭阻止他说下去,鼻腔生出些酸涩,握住他的手贴在唇边,闻到纱布上的碘酒味道,“我福大命大,你也不许咒自己。” “我就该想到车会被人动手脚,或者也起码该给你提醒一下,检查一下车有没有什么异常……是我考虑不周全、也心存侥幸了,没保护好你。对不起,鹭鹭。” 江鹭摇头,不许他自责,“哪有人全知全能、不会犯错的,你又不是料事如神,蚊蝇蟑螂哪防得住呢。” 他还是过意不去:“别人能犯错,我不能,尤其不能在你和秋秋的事上犯错啊!干了这么多年警察了,怎么到这种时候就连这点判断力都丧失了……” “好了。谁规定警察不能犯错了?我第一个不同意。你最近这么多事、要顾及这么多方面,忙中出错再正常不过啊。”江鹭宽抚他,“再说,我不是都没事了吗?你要是实在难受、非得自责,等这些事情过去了,你补偿我俩呗。” “怎么补偿?” “那我得好好想想,不能太便宜你了。” 宋魁失笑,叹一声,攥紧她的手,“好,不能太便宜我了。” “几点了?” 他抬手看表:“四点半。” “我睡了好久。”她视线转向窗外黑漆漆的天景,夏天来了,日出早了,“天快亮了吧?” 宋魁也随她看向窗外,语气深长:“快亮了。” 江鹭和秋秋出事以后,宋魁改让齐远接送她们,自己乘公交车上下班。对抓捕景洪波和王存运等人归案,他已经焦灼不耐、一刻也等不下去了。但没有得到上级的指示之前,也只有暂时按兵不动。 一周后,郭颖才终于召唤他:“宋魁,明天上午没有会吧?” 宋魁急切答:“没有,书记。” “好,那明天早上来我这儿一趟吧。” 次日大早,宋魁赶在其他人之前第一个到了郭颖才办公室。到的时候才七点多,但他依旧跟往常一样,已经进入了工作状态。 门开着,宋魁轻叩一下,喊声:“书记早。” 郭颖才抬头看他一眼,“来了啊,进来吧。” 他带上门进屋,在办公桌对面坐下。 郭颖才喝口茶,开门见山:“叫你来,是前些天省纪委的玉洁书记专门打电话来向我、尤其是向你们市公安局表达感谢,说你们之前同步给他们的那批资料给调查工作提供了非常大的帮助、解决了大难题。他们这几个月废寝忘食、不眠不休,正查不着关键呢,你们就给雪中送炭了。” 宋魁一听,迫不及待问:“那是不是能定下来收网的时间了?” 郭颖才啧一声:“你看你,这么重大的事,牵涉这么广泛,没有充分的准备、研究,没有省委拍板,能是那么轻易确定下来的吗?” 宋魁只得收声。 郭颖才摘下眼镜,“你也不用着急,现在已经到了调查的最后、也是最关键的阶段,我觉得应该也就只差那最后的一哆嗦了。前些天省委开完会,岳书记和玉洁书记专门把我喊住,对我表达了对这个事情的重视,特别提到,两级机关要加强联络、增加联席会议频次,也要尽快解决、联合行动,务必确保同步收网、不留漏网之鱼。” 省领导的态度给宋魁吃了颗定心丸,点头道:“我们一定全力以赴,请领导放心。” 安排完工作,郭颖才提到这次找他来的另一个目的:“另外,今天叫你来,还有些别的事要提醒你。” 说到这儿,他倾身过来,语气痛心疾首、眼神微带关切:“我们的这些干部、这些涉案人员,事到临头,不想着认清、交代自己的问题,反而还在心存侥幸,企图通过搞倒、威胁办案人员、甚至家属的方式阻碍调查进展。前两天,纪委的一名干部回家路上出了车祸,我听说,你夫人和女儿是不是也遇到危险了?” “是。” “怎么样,情况不严重吧?” 在领导面前,宋魁不好大倒苦水,就说:“还好,没太大事。” “一定要多加注意啊!必要的时候,该安排警卫人员也得安排。” 宋魁忙道:“那不是成了公权私用了嘛……” “那也分时候。现在是特殊时期,要采取特殊办法。”郭颖才说完,话锋一转:“但是,人家也确实是没忘了拿这种事做文章啊。纪委和市委前段时间接到了许多检举材料,你是站在风口浪尖上的人,自然是逃不掉的。” 第 90 章、 去年八月底,宋魁到任后报到,他记得就是在这间办公室里,…… 去年八月底,宋魁到任后报到,他记得就是在这间办公室里,书记也曾给过他一叠关于他的检举材料。 回想这短短九个多月的时间里,从到任当天就接待群众信-访,到一上任就面临市局尖锐的人事问题,何崴的阻挠,耿祈年的离奇死亡,分局、派出所的违法违纪行为,到他自己也因翟莎莎案的舆论陷入困境,马磊被停职,群众围堵闹事、险酿成上-访事件,自己的意外,女儿和江鹭的遇险,再到今天再次遭到举报…… 一桩桩、一件件,真可说没有哪一个坎儿是容易跨过去的。 郭颖才看着他百感交集的神情,道:“你现在知道了吧,为什么你到任的那天我会告诉你,平京的情况是很复杂的。当时我知道你根本没往心里去,恐怕也压根没听懂我的言下之意,现在呢,我想你大概已经深有体悟了吧?” 宋魁凝重地点头。 “这些人递上来针对你的举报最多、问题最复杂。尤其涉及到之前的翟莎莎案、李卫平的任用,包括提到你接受下属、企业宴请等问题……你是不是去年去过一次盛江集团?” 宋魁愣了一下,赶紧解释,“那次只是陪我媳妇去参加同学聚会,我也向组织上报过,所有开销都是我们自己承担的。” 郭颖才摆手:“实际情况怎么样不重要,人家纪委接到问题检举总归要核实。这节骨眼上,如果要对你处理,你怎么办?” 宋魁哑口无言,这次不会要牺牲他、停他的职吧? “你这些问题,省里个别领导知道了,强烈要求核查,省委班子讨论,最后是被梁副书记力压下来的。” 宋魁预料到如此,省里各个领导之间恐怕也是在暗中角力的,对姑父的力挺,一时觉得感激,又涌上几分内疚。 郭颖才眼神往他面上一凝:“我倒是最近才知道,你和梁副书记是有些关系的,啊?没想到你藏得倒是挺深嘛。” 这倒给宋魁问了个尴尬,不知怎么作答,只好说:“没有刻意隐瞒,主要是不想影响工作,我们就是上下级关系,没什么特殊的。” 他一笑:“透露了也不会如何嘛,更不会影响我批评你,我批评你也是为了工作、为了你好。” 宋魁连忙应是。 “你这些材料,我相信最后纪委都不会追究的。不过,梁副书记替你压归压下去了,他也是要承担很大压力的。” 说到一半,他从抽屉拿出一个信封递给他,“你看看这个,关于你私下在男女关系方面的作风问题,还是要注意啊。这个问题,组织上决定不调查,只是让我找你谈谈,及时回归到正轨上来,避免犯更严重的错误。宋魁啊,我以前怎么提醒你的,要武装到牙齿,不能在这种边边角角的事上让人家找到突破口嘛。” 男女关系?宋魁被说了个一头雾水:“书记,我没明白,说我存在男女关系方面的作风问题是什么意思?” “信封里有照片,你先看,看完了再解释。” 会是什么样的照片?是那种不堪入目的内容?比如用修图软件拼接或者也是利用AI制图伪造的?纪委就算不准备调查,收到这种类型的照片难道不通过技术手段先核实一下吗? 他想着,疑窦丛生地从信封里将照片抽出来。看到最上面的第一张照片后,先是愣了一下,随即,他感到脸上和脖颈有些发热,在短暂的尴尬后,一种无奈、无语、愤怒的情绪掺杂着涌了上来。 照片的确不是伪造的,里面的男人也的确是他本人,他搂着一个风姿绰约的女人,两人身体紧密相贴、忘情地吻在一起。背景是在一家酒店的大门前,酒店的名字叫“美豪精选”。 他更知道这张照片拍摄的时间,是和李卫平在汝固吃饭那晚的第二天中午,刚刚从酒店退房出来。他身边的这个女人,除了江鹭当然不会是别人。 往后翻,其他的照片也大同小异,都是他与江鹭仅有的几次去酒店单独约会、过夜时被拍下的,内容也不外乎是亲吻、拥抱等亲密举止。 这正是让宋魁感到震惊且出离愤怒的一点,这些偷拍者把手伸向他的私生活,不仅侵犯他的隐私,现在更侵犯他妻子的隐私,甚至搞错了对象,拿这来当检举材料了!真叫个荒唐! 郭颖才见他凝重地看着照片不吭气,就道:“看完了,给我个解释吧?如果你说这就是以前出去吃饭应酬时偶尔把持不住,还可以改之。但我希望你最好不要告诉我这些是你包养的情人。” 宋魁几乎哭笑不得:“书记,您说的两种情况都不存在。这照片里的人是我老婆,我们是合法夫妻!我是不明白,我们夫妻间这点事有什么值得被拿来这样做文章的?” 这下换郭颖才瞠目结舌了,他神情一下也变得相当尴尬,“唉呀……但是,这几张照片里的女同志,猛一眼看起来都不是同一个人嘛!你夫人我记着是当老师的,哪次开会我见她来接过你,好像看着比较素净、朴素嘛,这……” “照片拍摄距离远,画质也模糊,发型装扮什么的再稍微一变,确实是不大像了。不过我还能认错么?这些照片里都是她一个人,如假包换。不瞒您说,这些年我在外头任职,家里全靠她一个人操持,我对她是特别愧疚的。要真是做什么对她不忠的事,别说她,别说组织了,我自己都不会原谅自己。” 郭颖才这才摇头叹息着一笑,宋魁原本是苦笑,继而是释怀、无奈地笑,两人在对视一眼后,又都会心地开怀大笑起来。 笑完了,郭颖才感慨道:“真是闹了个乌龙。这叫什么,但凡走得是歪门邪道,总归会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聪明反被聪明误啊。荒唐,荒谬!” 工作上的事谈完了,郭颖才起身来,喊宋魁陪他到窗前去站一会儿。 宋魁跟过去,站在他身后半步之处。 市委大院自搬到北面来以后,周遭的高楼大厦少了、风景多了,从十二层向外看去,能看到绿意盎然的城市绿肺和远处高低错落的建筑群,天气晴好时,还能看到远山清晰的轮廓。 郭颖才眺望了一会儿,沉甸甸地开口:“我每天就是这样看着咱们这座城市从苏醒到沉睡,它一点一滴的变化,好的、坏的,我都看在眼里。从我这儿,既能看到公园里和街道旁荫天蔽日的梧桐,也能依稀看到十公里外荒着的那片‘梧桐半岛’。 “梧桐……多美好的两个字啊,也寄托了多么深刻的寓意。许多人恐怕不知道,平京市的市树就是梧桐,它寓意着高洁的品格和忠贞不渝的情感——对自身品行高洁的要求,对党和人民的忠贞,这不就是国家和人民对我们干部的期望吗?” 说到这里,郭颖才感到一阵痛心和惋惜:“可惜啊,有的人却无法理解,也不愿去理解了。想当初,梧桐半岛这个项目的名称,听说还是汪大川同志亲自挑选、决定下来的。当初他踌躇满志,恐怕也不尽然不是为了一方百姓的福祉。究竟是什么原因,让一个曾经意气风发的干部,走上了这条路?” 什么原因,旁人或许无从知晓了。也许只有当他们沦落狱中,真正追问自己的内心时,才能获得答案吧。 晚上从父母家吃完饭回来,宋魁辅导秋秋做数学题,江鹭在阳台上忙着洗一家人换下来的衣服。 裤子塞进洗衣机前,她习惯性先把兜掏一遍,没想到兜里沉甸甸的,居然掏出来一个被叠弯了的牛皮纸信封。 她也没打开,只走到秋秋屋门口,朝宋魁扬了扬:“这什么啊?怎么塞裤兜里了,都揉成这样了。” 宋魁眼神躲闪了一下,支支吾吾地:“没啥,你放书房去吧。” 江鹭拿着去了书房,都放进办公桌抽屉了,又拿出来,越想越觉得他的神情有点耐人寻味,肯定是有什么事瞒着她。 犹豫几许,最后还是将信封打开了。 里面是几张照片,已经被叠得有了深深一道折痕,一眼看上去,模糊不清、偷拍似的镜头画面让她的心猛地突突起来。她本以为这是什么出轨偷情的证据,等仔细一看,不对——女主角居然是她自己!? 她一张张地翻看,越翻越渐渐感到一种私生活被侵入、窥视的不安和愤怒。 她无法理解人怎能做出这么龌龊的一件事来?连宋魁什么时候进了屋来都没察觉到。 “我就知道你会打开看。”他叹声,“本来下班前准备拿去用碎纸机碎了呢,着急回来给忘了。就不该带回来给你看见。” 江鹭抽回神,宋魁关上门,走到她身边,侧眸打量她:“气着呢?” 她不知怎么言语。 “谁拍得这些?” “还能有谁。”宋魁从她手里把照片拿过来,随意翻了几张,“上午郭书记喊我过去,谈景洪波和汪大川这个案子后续的工作安排。这些照片是前阵子有人寄给省市两级纪委的,看起来是准备给我扣乱搞男女关系的帽子,只可惜找了个草台班子,你稍微一打扮,没认出你是谁,把你当我偷情对象了。” “你意思是景洪波?不对,景洪波这伙人不会这么蠢吧?” “我也只是猜测,也不排除有其他人。反正从照片看,应该是蓄谋已久了,时间跨度不小。你看这张,咱俩去汝固和大平吃饭那天晚上拍的,还有这张,在庐观园那晚拍的。你老说你上相胖十斤,这哪里胖了?你看这拍出来不是挺匀称、挺健康吗?我倒是被拍得虎背熊腰的,你该督促我锻炼减肥了……” 江鹭把照片抢过去摔在桌上,脸上不知是因为生气还是羞臊泛起潮红,“别看了!我现在越想越觉得心里膈应,咱俩亲密的时候有人跟踪、偷窥、拿着相机对着我们拍不说,还把这些洗出来,寄给市委、省委,那岂不是一堆人都看过这些照片了!你倒好,还有闲情逸致在这里反复看,还欣赏、点评起来了?” 宋魁一愣,继而安抚她:“已然这样了,那与其为这事生气,倒不如看开点……” “宋魁!你不在意你的隐私,我还在意的!”江鹭提高声调,“这之前是在外面跟踪,以后呢?会不会拍家里,拍我们夫妻生活?我还敢不敢跟你有任何一点亲密接触了?我是不是一举一动都在别人眼皮子底下?你想想不觉得可怕吗?” 宋魁赶紧把她搂过来安抚:“好了好了,小点声,秋秋该以为我俩吵架呢。我知道这事让你很难接受,但你放心,照片已经被压下来了,没几个人看过,后头纪委也会启动反向调查的。这节骨眼搞污蔑、举报,不仅针对我,还针对纪委办案的同志,能放过他们了?就算纪委能放过,我们公安口也绝不会放过的,我给你保证,以后这种事绝不会再发生了。好不好?” “你说的好听,你怎么保证?谁知道别人以后会不会再打这些主意?”江鹭怨念道,“反正以后再不听你的跟你去住酒店了,我看这就是住酒店惹出来的祸。放着家不回跑去住酒店,人家当然以为你是偷情了!” 宋魁只得顺着她:“不住了不住了,咱俩就在家,就去老房子,总行吧?” 江鹭这才不吭气了。 他安抚地低头吻她:“好了,不生气了?” “谁生你气了?” “那给你汇报个好消息,我估计再有十来天吧,等省里研究完,这件事也差不多该收网、尘埃落定了。”他在她鬓角上亲了亲,沉沉道:“你可以安心了,咱妈也可以安心了。等把景洪波送进去,我去见见他。” 江鹭点头,默默抱紧他背脊。 三十年了,终于……终于。 90-94 第 91 章、  即将全面收网的前夕,被留置了近五个月的徐北强终于顶不住压力,交…… 即将全面收网的前夕,被留置了近五个月的徐北强终于顶不住压力,交待了自己的问题。 徐北强不仅对任期内妻子唐琳秀以其姐唐玫锦名义违规开设茶叶店,通过经营收入掩饰、隐瞒违法收受他人贿赂的犯罪所得,在分局重大招标项目中违规操作、内定关系单位中标,滥用职权干预案件办理,对亲属多次实施的违法行为予以包庇、纵容等多项犯罪事实均予供认,还供出了耿祈年自杀案的内幕。 具体的情况,是市纪委第十审查室的沈淮明向宋魁告知的。 电话中,沈淮明简明扼要地向他陈述了徐北强的供词:“徐北强供述,耿祈年死亡当日,他就分别接到王存运及市局副局长何崴的电话,要求其将该案 ‘务必’按自杀定性处理。该案主要负责人、主办人,原分局刑侦大队副队长路彪,侦办民警肖成、甘文俊,均因受到徐北强关于尽快结案的压力,未对案件事实开展进一步调查核实,最终拟以自杀结论办结此案。另查明,徐北强还指使涵丰西路派出所屠啸宇以无事实依据的罪名,对重要证人钱钢实施了非法拘留。” 沈淮明说到这里,特别提醒:“由于他指认了市局副局长何崴,又牵扯到省里关注的重点案件,这个情况我立即向省纪委廖主任汇报了。廖主任要我也向您告知一下,一来他毕竟是您的人,又是公安口子上的高层,关乎重大。二来,在他的问题调查核实清楚之前,为避免影响关联案件的侦办和收网,还需要您协调研究一下。” 宋魁听到何崴的名字,说实在话,一时有些没反应过来。 他远没有想到何崴的问题会严重到这个地步。 上一次找他谈话,他还是奔着“治病救人”去的,以为他也就是存在一些经济问题、人事问题。而且,当着他的面,何崴还振振有词地,不仅什么也没承认,反而拿江鹭跟他针尖对麦芒、模糊重点。 尤其是,调查进行到这个阶段,一直没有关于何崴的实质性证据出现。他再怀疑他,没有证据,也不能拿他如何。他毕竟还是自己的下属,是局里头的人,他也不希望这么一个个地被纪委查进去。 可现在来看,他这多年老公安的反侦察能力全用在了遮掩违法犯罪行为、逃避调查上头,他不仅是藏得够深、也是病入膏肓了。 他是什么时候上了景洪波这条船的?他们的关联究竟深到了什么程度?如果他还当江鹭是朋友、念及着她,他又知道景洪波对江鹭意味着什么吗? 沉思中,手机铃再度响起,是省纪委的廖渐鸿主任。 “宋局,接到沈主任电话了吧?” 宋魁这才回神道:“接到了。” “关于何崴的情况,你怎么看?” 宋魁一时还没想好,廖渐鸿听他没有当即表态,便提出自己的意见:“我是这样想的,马上就要收网了,这时候不能把何崴这个点放下,他毕竟还在公安系统里,又担任这么重要的职务,一旦从他这里走漏什么风声、给其他人提供什么便利,那咱们的行动就很可能面临局部失败、甚至全面失败的结果。” “嗯,我赞同您的意见。但……他这个点要控制住,不大容易啊,毕竟之前没有查出他什么问题,纪委也只是取得了徐北强的口供,要经过调查取证,再到留置关押,恐怕没一个月下不来吧?” “是,这也是咱们要解决的难题。” “暂时将他停职可行吗?” “不不不,太轻率了,这样反而容易引起他们的警觉。” 宋魁思忖一下:“那再就是比较惯用的办法了,派他上党校参加一段时间封闭培训,我们加派人员密切监视他的行动,等这边行动完了,再单独处理他的问题。您看这样如何?” 廖渐鸿道:“保守来看,我觉得不失为一个方法。这样吧,宋局,你再向郭书记汇报一下,我也向玉洁书记请示,我们两头行动,尽快敲定方案,上会研讨。” 何崴接到要派他去省委党校学习三天的通知时,最近一阵子缠在心里那团麻绞得更紧了。 这团乱麻没有来由,也没有去处,隐隐约约像是一团雾、一片云罩在眼前,叫他什么也看不清楚。他感到莫名不安,推脱两回,甚至想靠装病来逃避,宋魁都没有批准。 组织上派他去学习,去不去还能由得他?他知道挣扎只是徒劳,最后只有不情不愿地答应下来。 这次培训在南山那面的校区,远离城市喧嚣,空气清新、风景也颇为宜人。只不过,何崴却完全没有享受风景和新鲜空气的时间。 短短三天,课程安排得非常紧凑,白天上课、晚上讨论研究,休息时间还要小组讨论,交一份五千字的汇报材料上去作为结课作业。这样的高压让他连一丝喘息的时间都没有,每天十点多回到宿舍,沾枕头就是沉沉睡去。 三天后结课,从党校大门出来的一瞬间,何崴竟然有种恍如隔世之感。 天阴沉着,远处黑云拢聚,风雨欲来。 他准备先回家一趟,拿些换洗衣服,再找个洗浴中心松乏一下。 路上,白雅珺给她打了好几通电话,他都没接。 到小区停好车下来,刚走到家楼下,就迎面碰上堵在单元门口等着他回来的白雅珺。 一看见他,她迎上来劈头盖脸就问:“你躲到哪儿去了你?为什么电话打不通,信息也不回?” 何崴看见她跟看见灾星似的,不答反问:“你跑到我这儿来干什么!?” “当然是堵你!” “你怎么知道我今天回来?” “我天天都来,不信堵不住你!你今天要是再不出现,我都准备上楼找你老婆去了!” 见她情绪激动,何崴不由分说拉她往远处走,“你少给我找事,赶紧回去!” 白雅珺胳膊一扭挣开他,“何崴,你是不是准备丢下我自己跑路!?” 跑路,跑什么路?何崴没听懂,“你胡言乱语些什么玩意?” “你别告诉我你根本就没看我的信息,什么都不知道?” “知道什么?你能不能把话说清楚点儿?” 白雅珺这才发现他不像装的,而是真的不清楚情况,又气又急道:“景洪波那帮人全被抓了,汪大川也被纪委带走了!就这两天的事,你到底稀里糊涂地在干什么!” 何崴耳鸣了一瞬,下意识斥:“别拿这种事开玩笑!” “开玩笑?我开得起这样的玩笑吗?平京的天变了,你的伞也折了,咱们该怎么办啊!?你现在还没事,可会不会明天就查到你头上、把你也带走了?” 白雅珺咋咋呼呼六神无主,何崴更是一阵发懵,僵在原地。 第一反应是不能相信、不敢相信。但很快,强烈的惶恐令他肾上腺素急剧飙升,思路也清晰起来——他得尽快把家里的钱物都处理一下才行。 看他愣神之后扭头就走,白雅珺急得追上去拉住他:“何崴,我肚子里还怀着你的孩子!你管不管我们娘俩的死活!?” 她声调拔高,何崴生怕别人听到似的左右环顾一下,推她到僻静处,怒道:“我不是早都告诉过你让你打掉了吗!?” 白雅珺抚着小腹,身上宽松的裙子随着她的动作这才勾勒出微隆的痕迹,她近乎快要哭出来,“我怎么舍得,这是我的第一个孩子啊!” “那你就自己想办法去!” 他一把推开她,快步走回到车前,看也没看她就上了车。 白雅珺立马也追上去,不等他启动,也不经他允许,拉开副驾驶的门坐了进去。 “你到底要干什么!”他厉声喝。 她拉上安全带吼回去:“你别想甩开我!要跑一起跑,你必须带我,否则我现在就下车给宋魁打电话!” 他诅咒着骂了一句,一脚踩下油门。 路上,飘起小雨来,何崴却一路开向城北,开上绕城。白雅珺禁不住问:“你这是往哪儿开,干什么去?” “别墅。” “去那儿干什么?” 他没好气:“还他妈能干什么?那儿全是证据,不处理掉等着被查吗?” “现在不跑路,还去处理那些?现在处理还来得及!?” 何崴噎了一下,无法回答这个问题。他自己心里也根本就没有答案。 他希望是亡羊补牢,未为晚矣,也侥幸地想也许景洪波、汪大川都只是因为别的原因、与他没有干系的原因被调查。他自认早就把跟他们存在关联的证据销毁、粉饰得干干净净、一清二白了,不然为什么他到现在还能安然无恙,至今还没有人联系他,约谈他呢? 他像个绝望的走投无路的赌徒,只有靠蒙蔽自己才能继续下去。即使手中的筹码所剩无几,他还是要坚持上桌,因为只有上桌才能赢回来,才有翻盘的机会…… “你懂个屁,闭上你的嘴。” 白雅珺比他清醒:“都死到临头了还不跑,你以为处理干净了就没事了吗?就算现在你没事,查到你也是早晚的事!” “跑?跑哪儿去?你跑得掉?” “你不是早都准备好假护照和境外账户了吗?别管那些了,咱们当务之急应该是尽快买机票出国。” 何崴冷哼声:“出境是不可能的,真有事,现在我们肯定是被限制离境的对象,到处都是监控,只怕一到机场就被扣住了。与其往外跑,还不如在山里躲着安全。” “山里躲着?开什么玩笑!你是要当野人啊,那能躲一辈子吗?我们不是早都说好了要出国的吗!?” 何崴本来已是陷入泥潭般地无措混乱,现在更被她尖锐的嗓音和接连的愚蠢问题吵得暴起,恨不得一把掐死她:“你他妈能不能把你的嘴闭上?你要是想出国你就自己回去试试!想死不要拖上我一起!” 白雅珺不仅没闭嘴,反而眼睛一红,哭吼道:“何崴,你还是不是个男人?是不是个人?出事了不想着怎么保护我们娘俩,只想着你自己!” “保护你们娘俩?你算老几,我跟你结婚了吗?你肚子里这个野种是谁的,谁他妈知道,说不定根本不是我的。少拿来绑架威胁我,我不吃你这套!” 白雅珺被他的话激怒了,崩溃、愤怒、懊悔,一时间千百种情绪袭来,将她刺得千疮百孔、也将她刺醒了,在这种时刻,她终于看清了他,也再也没有了对眼前这个男人的丝毫信任和依赖。 她几乎是歇斯底里地冲他喊起来:“我当年真是看走了眼跟你,你他妈真不是个东西!孩子是不是你的,等生下来去验就知道了,你以为甩开这份责任就能甩掉一切吗!?你根本就是个遭人唾弃的垃圾,要不是因为这个孩子,除了我还有谁愿意搭理你?你老婆?你儿子?他们恨不得赶紧跟你划清界限!你他妈现在就是个罪犯!罪犯!” 罪犯!罪犯!…… 这两个字像是带了回音,催命般在何崴耳边回荡着,一声比一声尖锐,一声比一声振聋发聩。谭婧的脸,儿子的模样,父母的声音,冰冷的镣铐……一切涌向他,他在烈火中灼烧,眼前无尽的长路也在火焰中扭曲起来…… 天暗下去,华灯初上,平京的夜在雨幕中降临。 水雾模糊了这片光,他无法看清前路,直到一辆没有开灯的大货车乍然出现在视野前,他大梦方醒一般,下意识往左猛打方向盘。 白雅珺的眼直瞪着,无能为力地迎接那黑黢黢的庞然大物迎面撞向她,连一声惊叫都没有来得及发出。 第 92 章、 谭婧赶到医院时,何崴已经被送进了抢救室。  子…… 谭婧赶到医院时,何崴已经被送进了抢救室。 子夜时分的抢救室门外,白炽灯将每个守在走廊焦灼等待的家属脸上照得惨白。仅有的两条长椅上坐满了人,没地方坐的,便或站着,或靠着墙,或蹲着,或席地而坐在角落。 啜泣声不时地打破这拥挤却寂静的空间,不断有伤者和病人被用担架推进推出,谭婧的到来自然也没有引起任何人的瞩目。 这里的气氛冰冷压抑,令人窒息。 她一眼看到何崴的父母,两个七十多岁的老人,远远地站在一侧的墙边上。 何崴的母亲付红做了半辈子的家庭主妇,为丈夫、儿子操劳半生,精气神儿早没了。身形瘦削,伛偻,本就像霜打了的秧,现在更仿佛丢了半条魂似的,形容枯槁,摇摇欲坠。 他父亲何平,则跟他的名字一样,平庸,平淡。一个普通到不能再普通,古板到不能再古板的大学教师,亦是神情恍惚,抱着手臂怔忡地、僵硬地站着,已不知以这样的姿势站了多久。 他们应该已经知道自己儿子做了什么、是和什么人一起发生的车祸了吧。此刻在他们心里,会怎样看待这个他们苦心培养、寄予厚望,也曾一度让他们引以为傲的局长儿子呢? 谭婧无意思考这个问题的答案,走上前,面无表情地唤了声:“爸,妈。” “哦,小谭,你来了。” 何平放下抱在一起的手臂,跟她打声招呼。付红则只是看了她一眼,什么也没说。 自她跟何崴闹离婚开始,与婆婆的关系就一直很紧张,到后来几乎是不怎么说话了。对她这样的态度,她并不意外,也不放在心上,只是问公公:“怎么样?抢救多久了?” “四个多小时了。” 谭婧没再问下去。 从情感上来说,她与何崴之间早已形容陌路,即使是此刻,里面抢救的是她的丈夫还是什么无关紧要的人,对她来说已无太多差别。 她曾盼着何崴早点死,也曾诅咒过他赶紧出车祸、意外。但这一切真的发生时,她却发现自己无法如设想中那般轻松、释然地面对。 他们毕竟生活在一起十几年,即使没有了感情,却总归被感情之外的其他东西牵绊着、搅和在一起。婚姻、孩子,双方的家庭、父母,和基于此之上经济、金钱的复杂纠葛。 这一切千钧般沉重地压上她心头,如果他两眼一闭无牵无挂地走,留下一屁股烂摊子给她来收拾,那未免也太便宜他了。 “白雅珺家属在不在?” 谭婧的思绪被会谈室传出的广播声打断。 走廊对面,一对蹲在地上的老夫妇闻声,边应着、边扶着墙笨拙艰难地站起来,急匆匆往会谈室赶去。旁边二十来岁的年轻男人搀扶了他们一把,也紧跟了上去。 三个背影很快消失在会谈室门后。 是白雅珺的父母和家人。 谭婧从没见过这个女人,几年前的几次捉奸都扑了空。她只知道她是个记者,在省台工作。何崴将她藏得很好,她自己也从没有主动露面或挑衅地示于人前。 很讽刺,他们三人竟在这样的时刻下共身在一处。 谭婧的视线收回来,落在近处的墙上,直到现在,她才发现这里斑驳脱落的墙漆上被人刻了许许多多的字,它们密密麻麻地连起来,只依稀辨认得出重复最多的那个词:平安。 她的心蓦然地为之一颤。 在这祈祷的哭墙之前,她无疑也是希望何崴能够平安的,只是这样的一份寄托却极端复杂乃至痛楚,她已分辨不出这其中是不甘还是恨意更多一些了。 片刻钟时间,会谈室里忽然传出撕心裂肺的哭嚎声。谭婧与其他人一样扭头望去,白雅珺的母亲哭得几近昏厥,在她丈夫和也许是她儿子的年轻男人的搀扶下从会谈室出来。 走廊里的人屏息凝视着,有的开始为自己的亲人合十祈祷,有的捂住脸,更多的则只剩下在木然中平静,在平静中继续悲惘无助。 那一瞬间,谭婧无法形容自己的心情,是感慨报应不爽,还是对这个与她一样命运悲惨的女人生出些许恻隐怜悯…… “何崴家属!何崴家属在不在?” 她的心陡然悬起,没有想到这么快就等来何崴的消息,同时也是对她、她们这个家庭命运的审判。 她与公婆仓促赶向会谈室,大夫从窗口内递出检查报告及两份签字材料,陈述完抢救情况及检查结论,提供了手术方案、告知了可能面临的风险后,提醒道:“现在需要你们家属尽快商量一下,配合做个决定,签个字。” 谭婧看到检查报告,诊断结论里写着:创伤性颅脑损伤,右侧颞骨骨折并硬膜下血肿……,右侧胫腓骨开放性粉碎性骨折…… 另外两张纸分别是手术同意书和病危通知书。 付红已经泣不成声:“大夫,求求您一定救救我儿子……” 谭婧征询地看向何平,他点头同意,她便拿起笔,在付红的哭诉声和哀求声中,签下了字。 从会谈室出来,她神情木然,神思游离。几年前父亲去世前,就是她签下的病危通知书。两度直面死亡,两次截然相反的心情,唯一不变的,是感慨人在意外与疾病之前的渺小和无力…… “姓何的!你们还我女儿!” 斜里传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哭嚎,惊得谭婧思绪回拢。 白雅珺的母亲朝他们扑上来,哭天抢地地指着他们一家的鼻子骂:“你们教出来的儿子不是个东西,骗我女儿感情,现在害她连命也搭进去了!她才刚三十二岁啊!你们看看你们造得是什么孽!” 她被两个男人拽着,但还是歇斯底里地扑到了付红身前,对着她一通抓挠踢打。 付红招架着,也不甘示弱地回骂:“你们自己养出个狐狸精,勾引我儿子、害他出事,我还没找你们算账呢!” “你们一家子都不是东西!我女儿被你儿子骗了这么多年,骗得她怀了孕,你知不知道她出事的时候还怀着你们何家的骨肉!你们害得我们一家家破人亡,你们不得好死!……” “你女儿怀得是谁的孽种你们心里清楚,别把什么屎盆子都往我们家头上扣!” 两个女人嘶吼着、指责着厮打在一起,两个家庭的男人则在旁试图劝架。这狭小的空间里,一时间充斥着撕扯叫骂声、哭声,其他病人家属的愤慨声、投诉声…… 眼前的这些人忽然地化成了一幢幢剪影,眼前这一幕,浓缩成一出冰冷的讽刺戏。谭婧不近不远地站着,平静地凝视这场悲剧。 一切,或许到了该落幕的时候了。 何崴被转到重症监护室,几天后脱离了生命危险。但他右腿自膝盖以下被截肢,后续等待他的将是多次手术、修复、终生残疾。即使伤处恢复好了,后半辈子,或许也将要在无止尽的幻肢痛和终生佩戴假肢的不便和痛苦中度过。 白雅珺得到了解脱,连同那个未出世的无辜的孩子,以这样的方式消逝殒没,也未尝不是一种幸运吧。 谭婧回了一趟何崴车祸前准备赶去的那处别墅。 这里存放着他们结婚这些年积蓄下来的财产——不,更准确地说,是赃款、赃物。 整整一书柜的茅台,五粮液,中华烟。琳琅满目的高档烟酒,奢侈品包,成捆成捆的人民币、美元,储蓄卡,购物卡…… 这些曾经给她满满安全感的金钱财物,让她感到由衷踏实的物质保障,此刻忽然成了缥缈的虚妄。 她曾经以为这是她人生的成功,是不至一败涂地的最后一根稻草。殊不知这才真正是送她走向灭亡的鸩酒与毒药。一盒盒酒,一条条烟,一摞摞人民币,叠垒起的不是幸福、安稳的家庭,而是困住她与何崴的高墙。 从别墅出来,正午时分,骄阳烈烈。 又是六月了,又到了梧桐繁茂,林声如浪的季节。她望向庭院连天庇荫的梧桐树冠,一片苍绿,将天光晃眼的白遮蔽去些。 风卷着热气扑面而来,携着老梧桐树那种混着泥土和汁液的清香。每年到了这时候,这种味道总是让她想起刚与何崴结婚那年,她们婚房的楼下也种着一排枝繁叶茂的梧桐,其中一棵正对着她家的窗台前。 从窗看出去,便将这棵树的一年四季看了个遍,也似乎将她们的婚姻看到了头。 那棵树后来被市政移走了,窗外只剩下对面楼灰白的水泥墙。她们的婚姻也死在第二年的冬天,随着叶落进泥里,再也没有迎来它的春天,而是死透了,腐烂了。 她的灵魂大抵也是从那时死去的。 在人前,她曾是风光的局长太太,享受着真真假假的吹捧、络绎不绝的巴结。人后,她则坐拥着金钱,享受着金钱与权力带来的奢靡生活,似乎人生如此已别无他求。 她曾在网上看到有人这样问:假设你老公是某单位的领导,他在外包养了情人,一个月给你多少钱你不会揭发他? 评论区里的网友们或带着调侃、或十足认真地讨论着金额,氛围是欢乐的、麻木的、甚或是不无期待和畅想的。只有她,在看到这样的问题时无以言表个中苦楚。 这不就是她的生活吗? 她也曾以为,婚姻中的爱情、彼此相携的情感是可有可无、不值一提的。只要有钱、足够的钱,她能耐得住孤寂、忍受这烂泥般不堪的婚姻和虚伪编织成的关系。不,最初她甚至与网友一样,认为这才是美好人生的模样,这才能被称之为“生活”。 可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当她依附在这样权力与金钱的游戏中无法脱身时,便也被束上锁链、永远地失去了灵魂和自我,成为这一切的奴隶、走狗,在一潭稀烂的泥沼中唯有无尽地向下沉沦,再也看不到一丝向上的希望和光明。 直到今天,终于,她得到了期盼已久的解脱。 她深吸一口气,松开门把手,看向不远处等待她的纪委人员。 早上离开家时,儿子问她:“妈,你还回来吗?” 她没有回答,也不知怎么回答,只是无法遏止地落下泪。 她已经回不去,也再也无法回去了。 第 93 章、 平京市第二看守所里,宋魁第一次见到了景洪波。 …… 平京市第二看守所里,宋魁第一次见到了景洪波。 门打开,在狱警的陪同下,他被带进审讯室来,在约束椅上坐下。 宋魁打量他——国字脸,中等个头,头发近乎花白。在看守所羁押了将近半个月,虽不算长,但面对警方频繁的提审问询,能看得出他明显表露出厌倦和疲态,眼神中更透出一股倨傲。 眼前这个风度犹存的罪犯,即使在狱中,坐在审讯椅上,被镣铐所禁锢,仍能感觉到他身上不那么平凡的气质。 他曾有过诸多名号、光环。明里是平京市知名企业家,政府经济顾问,商会会长,私下里是高深莫测的“景爷”,政商两界无所不通,只手遮天,无所不能。 提审过他的民警,对他的印象无不是“谈吐不凡”、“风度翩翩”。如果不是这身囚服,镣铐,很难将面前这个看起来更像是大学教授、社会精英的老者与当年涉黑涉恶、买凶杀人,后来又通过行贿钩织起保护伞与关系网,牵出十几名政府官员,将平京政商界搅和得浑水一片的人联系起来。 光环褪去后,他沦为阶下囚、涉嫌十几项罪名、罄竹难书的罪犯,在这身囚服之下,这颗丑陋肮脏的灵魂终于能无所遁形吗? 十五年了,宋魁为这样一次会面等待了十五年,江鹭也为这一天煎熬了三十年。景洪波被捕的那天,他陪她去了母亲墓前,看她哭倒在墓碑前,他一颗心不知是痛是释然。 他看着景洪波,问:“你认识我吧?” 景洪波笑了一笑,泰然自若:“当然认识,宋局长,你好。” “你好像对见到我一点也不意外,早料到我会来?” “其实你来与不来,对我也没有什么差别。我能交代的都交代过了,也没有什么好补充的了。” 从李卫平和霍聪汇报给他的审讯结果来看,景洪波避重就轻地承认了一部分违法犯罪事实,主要集中在收购梧桐半岛地块的操纵上和与汪大川等人的经济往来上。至于其他,他一概避而不谈。 但就警方手中掌握的证据,按照检方的要求,基本已经能够零口供定罪。继续提审,一方面是为了还原案件全貌,另一方面也是尽可能补强证据,充实证据链,挖掘更多线索。 宋魁此来,也并非抱着真能撬开他嘴的目的,“我今天不是来提审你的,只是聊聊。” 景洪波道:“我今年六十八了,宋局你,应该也就四十来岁吧?” “四十五。” “哦,那和我猜的差不多。我比你大了二十多岁,咱们这个年龄差,想必是没什么共同话题可聊的吧。” 宋魁呵呵一笑,“是,你是做生意的,我是干公安的,咱们井水不犯河水,的确没有太多共同话题。但有一件事,三十年前的事,我相信你肯定能跟我聊到一块儿去。” 景洪波脸上的笑容慢慢淡下去。 “张月秋,这个名字,你应该很熟悉吧。” 他笑意收敛,故作不明:“不知道,没听过。” “没事,我帮你回忆回忆。三十年前你还在邶西电力集团任总经理时,张月秋是当时的财务人员,你的下级。” “都是三十年前的人和事了,公司那么多员工,我怎么可能记得那么清楚?” “你知道张月秋是我什么人吗?” 景洪波沉默。 “你肯定知道,十五年前你就知道。十五年前,我第一次拿到这个案子、开展调查工作的时候,你就从中阻挠过,对吧?” “宋局长,作为警察,你这样没有依据、漫无边际地猜测是否也太不负责任了?” 宋魁笑道:“我当然不会没有依据地猜测,这是王存运和他多名手下亲口交代的,我们也多方查证、核实过。十五年前你通过对市局时任副局长李润双的运作、打点,将这个案件的调查压了下去,也将我从刑警队伍调离。你也许觉得你做得天衣无缝、无人知晓,随着时间过去一切也会被遗忘,恐怕没想过它还有大白于天下的一天吧?” 他无所谓道:“那又如何?这个案子的追诉期已经过了。” “是,法律上的追诉期是过了。但你现在不还是坐在这儿了?这该叫什么,天网恢恢,疏而不漏。还是天道轮回,报应不爽?” 景洪波脸上的皮肉扯了扯,“宋局长,如果你来就是为了对我讲这些‘大道理’,以满足你那点作为胜利者的说教、炫耀心态,那我没什么可说的了。” 宋魁知道,一个活到了他这把年纪的人,依靠旁人三言两语,恐怕已经不会再给他带来什么触动,更无法期冀他能坦露些许真言了。 他聊胜于无地道:“对了,还要告诉你个昨天刚收到的消息。你儿子景旻因为涉嫌洗钱已经被从海外遣返回国,女儿也已经投案自首了。你不止害你自己,也害你儿女、家属、子孙、亲人。因为你,你家中共十五人涉案被捕。你最小的孙子才五岁吧?孩子不无辜吗?你为他们考虑过吗?” 对他这番话,景洪波不仅没有流露出任何愧疚、悔恨,更显然无丝毫触动,好像只是听到别人的故事一样,不咸不淡地叹了声:“人各有命,他们这辈人,在我这棵大树下也乘了不少年凉了。往后的命运如何,活成什么样,我管不了,也与我无关了。” 宋魁看着他,没有说话,与他同来的张元顺没沉住气,拍桌子道:“景洪波,一个五岁的孩子有什么能力选择自己的命运?你不要把自己摘得干干净净,好像跟你一点关系都没有。他们现在的处境、将来的人生轨迹,都是你一手造成的!” 景洪波笑笑:“年轻人,有些话不要说的这样绝对。宋局长,你不是来跟我聊聊的吗?好,话既然说到这儿了,那我就讲讲我的事情,你们权且一听,图个乐呵吧。” 稍许思量后,他陷入回忆之中,目光变得悠远,缓缓道出了这段也许对他人生至关重要的往事。 “人命运的轨迹是不是从一出生就已经决定好了的?当然不是,在我身上,更尤其是个例外。我七岁那年,我父亲就对我说过类似的话,他说,‘你生到这个家里,这辈子就这样了,往后跟着我好好种田吧’。 “你们可能知道,我是西宜县人,国家级贫困县,那山凹凹里,几辈人的出路只有种田。我当然不愿意跟他们一样,每天睁眼,就是面朝黄土背朝天地耕地,务农。我是那个年代我们县走出来唯一的一个大学生,从大山里到县城,再到省会,对一个祖上世代务农家庭出生的孩子来说,你们应该知道这有多么不容易。 “我父亲和母亲,八八年左右时,才第一次跟着已经参加工作多年的我到平京市来。那时,我已经是邶西电力集团的一个中层领导了。说实在话,我最初为这份靠自己的能力打拼来的事业、职位感到很自豪,很骄傲。我觉得在这个城市我已经立住足了,有了一席之地,可以让父母看看,我混得不错,没给他们丢人。 “那会儿城里开了第一家西餐厅,开元咖啡厅。能去那里面吃一顿西餐、喝一杯咖啡,在当时是一件特别时髦的事。我就也学人家,不知天高地厚地带我父母去体验一次。 “我记着,我当时一个月的工资只有一百八十多块钱,可那个餐厅的一道牛扒,就要八十多块。我们从坐下到翻开菜单,再到离开,前后不过十分钟的时间里,我的心态却已经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作为邶西电力这样省内头部能源国企的一名中层领导,发展建设部经理,短短几年里,我带着团队东奔西走、加班加点地干,拿下多个国家级开发项目的资金,重点工程相继落地投产,可以说为当时平京市电力行业的发展做出了不可磨灭的贡献。我一直认为,论能力,我在集团中是佼佼者,论贡献,那更是数一数二。但论收入,我却跟许多人差了一大截子,跟下面工程单位的那些包工头,就更比不了了。 “那些搞工程的,一个项目赚得利润,都是五位数起步,是我一年收入的十几倍、几十倍。这些连小学都没毕业,为了一个项目在我跟前点头哈腰、卑躬屈膝的泥腿子,过得却是挥金如土、穷奢极侈的生活。开着十二缸发动机的奔驰S600,手里攥着好几万一台的大哥大,出入歌舞厅,前呼后拥、左拥右抱,美女环绕。说实在话,不羡慕不行啊。 “我到今天都还记得,那天晚上我父亲从西餐厅里出来时说,‘洪波啊,咱们庄稼人吃不惯这洋餐厅,你就带我跟你妈去吃碗面条就行了’。他这样说是为了照顾我的面子,但却狠狠地打了我的脸。那整晚我脸上火辣辣地热,这句话时至今日也一直让我耿耿于怀。 “我这辆车后来开上大肆敛财以至于失控的快车道,或许也是因为心里的这份卑微和不甘吧。我拼了命地攀爬上来,站在的却只是一些人的起点,我的心态的确失衡了,我的人生也的确失败了。 “从大山里的穷小子,到意气风发的国企领导,到著名企业家,再到一个犯罪分子,我的发迹不能不说是励志,我的经历更可以说是充满激情、跌宕起伏,然而最终的结局却是遭人记恨、唾骂,这一切究竟是什么造成的?也许不仅仅是我个人,更是这个环境、这个社会的推波助澜吧。” 谈到这里,宋魁和张元顺对视一眼,已是无言。 景洪波被带回去前,宋魁最后对他说了一段话:“搜查你的别墅时,有一只你收藏的明代青花瓷瓶碎成了两半。起初调查组以为是民警在搜查、搬动时不慎弄坏、摔裂的,后来经过设备鉴定,才搞清楚,这只瓷瓶在素坯上就有一条裂纹,也就是说,从它烧制出来的那天,就注定迎来碎裂的结局。仅仅是这样无法察觉的一条裂痕,便使一件古董埋下了由价值不菲到一文不值的隐患,人,又何尝不是如此?” 景洪波怔了怔,或许陷入了短暂的沉思,但他很快被狱警带出了审讯室。 宋魁没能再得到他的答案,也无从得知他能否由此获得一些醒悟了。 第 94 章、 从监所出来,宋魁的心情不知如何形容。  有释怀…… 从监所出来,宋魁的心情不知如何形容。 有释怀,但更多是复杂。 对自己苦苦追寻了十五年的真相仍然未能得到答案的怅然,对正义只是以如此轻描淡写的方式得到伸张的不甘,更是对这样一个可以说罪行累累、罪孽深重的犯罪分子,却竟然只留下这样一番轻飘飘的悔词,甚至将自己犯下的错误推脱给社会的遗憾。 现实如此吧,它总是如此地不尽人意,不遂人愿,更永远不如人们所期望地那样圆满。 回程路上,手机响起来,是纪委的沈淮明。 “沈主任,您好。” 沈淮明道:“宋局,前些天我们听说何崴恢复得还不错,能讲话了,就去了一趟医院,探望了他一下,也想顺便向他了解情况。他吧,不是非常配合我们,问什么都不肯说。你也知道,他的口供在这个案子里还是比较重要的。但是现在他这个健康状况又不允许我们采取强制措施,或是给他施加太大的压力,我只好给你打电话,寄希望于你能去做做他的工作,加快一下案件进展了。” 宋魁心想,他能做何崴的工作吗?见了他,何崴还不得病情加重背过气去。 便推脱道:“沈主任,我不是不想替你分这个忧,但是我跟何崴这个关系一直比较紧张。之前在局里的时候就已经闹得很僵了。他出事前,我还专门给他做过一次工作,也没做通。现在他走到这步,说不定心里头还怨恨我呢,估计我再说什么也是听不进去的。” 沈淮明叹口气:“唉,宋局,你就当帮我们个忙,去试试吧。他再怎么说也是你的人,你比我们了解他。再怎么着,总归比我们强吧?我跟我们两个同志最近都跑了四五趟了,总得想想法子,变通变通。” 宋魁正不知再怎么拒绝,人家话说得恳切,他实在有些抹不开面子。转念想,他是做不来何崴的工作,江鹭没准能行啊。兴许到她跟前,何崴能看在昔日的情面上有所触动,有所悔悟呢。 不过,江鹭还想不想见何崴,他却是拿不准的。尤其何崴出事以后,她虽然也表达出关切、震惊、不敢相信,给何崴的父母也打了电话问候,但还从来没提过去医院探望的事。 思来想去,他还是觉得先问过她的意见再说,如果她不愿意,那他再自己出马吧。 于是也就应下来:“行,等哪天空了,我去试试吧。” 蔡江被公安机关拘留以后,江鹭一直很想给蔡灏然去个电话关心宽慰一下,但又担心他会为蔡江的案子找她求情。在这样的惴惴中,她还是先接到了蔡灏然主动打给她的电话。 接通后,她有些忐忑地喂了声:“耗子。” 蔡灏然的声音还是一如既往地轻快:“忙着没?” “这会儿没忙。”她应,关心道:“你最近怎么样?还好吗?” “挺好啊。” 江鹭语气复杂:“真好假好?” “真挺好的。” “你爸那事……” “噢,我还真是为他这事给你打电话的。” 江鹭一讶,正懊恼着不该主动提这茬,就听他接着问:“也没啥大事,就是想着你警属嘛,应该比较清楚公安这些事,想找你问问,要探视拘留人员、给送点东西啥的,能行不?能送的话是该找谁呢?” 江鹭哑然,“就为这点事?” “那不然还能为啥?” “我还以为……” 蔡灏然换上一副夸张语气:“你不会以为我找你求情给我爸从轻处理呢?” “这也是人之常情吧?” 他哈哈笑,“不会不会,我咋会给宋哥添这么大的麻烦呢。再说,这也不能由宋哥说了算啊。” 江鹭舒口气,解答完他的问题,回过头来关切他:“耗子,我估计你现在应该挺焦头烂额的,虽然案子的事我帮不上,但还是想宽慰你两句,再大的风浪也会过去的,你得挺住,把自己和家里照顾好。有什么我力所能及的,你尽管开口。” “嗐,我还用你宽慰啊?我这人你又不是不知道,一向是乐观主义。我爸进去挺好,他这么多年造了这么多孽,我觉得早该查查他、让他为自己的行为付出点代价了。最好是给他判个无期什么的。” “倒也不必盼着他这样吧……” “真的,我真这样想的。” “你……你好好的,别说这种话。人家父母出事,都急得热锅上的蚂蚁似的,你怎么还落井下石呢?你是亲儿子吗?” 蔡灏然沉默一下,哼笑声:“有我这亲儿子,也没影响他在外头胡来啊。我跟你说实话吧,我爸这些年在外面包养的情人两只手都数不过来,私生子没有十个也有五个。我上高中的时候,他就堂而皇之地把那些女人往家里领,还隔三差五给我领回来个弟弟、妹妹。 “就他给我和我妈造成的伤害,让他蹲一辈子牢、蹲到死我都不解气。我为啥不爱管他这摊子事,真的,替他卖命我恶心,也懒得跟那些小三小四小五争那点钱。唉,江鹭,我有时候真挺羡慕你的,真的,别人我都不羡慕,就羡慕你。” “羡慕我啥?” “羡慕你简单、纯粹,羡慕你的生活,也羡慕你跟宋哥的感情。十几年了,是吧?还能这么恩爱,他都干到局长了,还能陪你来参加同学聚会,在同学跟前喊你‘我家鹭鹭’。那天看你们的状态,我真的鼻子都酸了。我特希望我也能生在这种充满爱的家庭里,当你俩的孩子肯定特别幸福。” “又吹捧起我来了?” “不是……我说真的呢,你俩打不打算要个二胎?” “干啥?” “我现在重新投胎来得及不?” 江鹭无语,骂他:“你正经点儿行不行?我拿你当朋友,你把我当妈啊?” “给你抬抬辈分你还不乐意。” “乐意个屁!你要是羡慕,就好好谈个女孩,好好对待人家,组建自己的家庭。” “那还是算了,就我爸和我妈这种示范,我现在只能当爱情的旁观者,没能力爱别人。再说,现在我爸进去了,群龙无首,一家子正斗得不亦乐乎呢,都乱成一锅粥了,我也别祸害人家姑娘了。” 江鹭一时不知评价什么,当然,他的家事也由不得她一个外人置评。 她也就只提醒:“你自己的权益你也不能不争取啊。” “你放心吧,哥们我给自己留着退路呢。人这辈子,多少钱是多啊?够自己花不就行了,对吧?你看我爸,拼了命挣,现在一大帮子人替他花,他后半辈子进监狱里悔悟去,图啥?其他人也一样,当初为梧桐半岛这项目争得头破血流的,以为什么香饽饽呢,现在不也都栽了?” 江鹭又笑又叹:“你倒真是挺通透的。” 蔡灏然笑:“跟你学的。活得简单点,想要的少,获得的才多。” “我还能让你产生这种人生体悟呢?” “当然了!”他哈哈一乐。 与蔡灏然通完电话,江鹭的心情似乎也从他的乐观主义中得到了些许宽慰。即便她也知道,这份豁达的背后其实是掺杂了许多心酸和难言的苦楚的。 晚上吃完饭,江鹭抽空忙会儿家务。洗拖布时,宋魁跟进卫生间,凑过来,旁敲侧击地问:“鹭,你上回给何崴他爸妈都打过电话了?问候了一下?” 她点头,看他:“怎么了?” “没啥,没问问何崴的情况?” “当时说还不太好,刚从ICU出来。我感觉老两口也挺疲惫,就没说太多,怕说多了也给人家增加负担。” “不打算去医院探望一下去?” 她不怎搭理地回:“你要去你去呗,那是你的下属,再怎么样,出了事你作为局领导也该去看看。” 宋魁接过拖布帮她控干、拧净水分,“听说他这几天好转些了,但肯定是不想见我,要不你跟我一起去一趟吧?帮着劝劝,让他早点交代问题。” “他煮熟的鸭子嘴硬,我能劝动他?” “试试嘛。纪委找过他了,说他不配合调查,也不松口。” “我凭啥给纪委干活啊?不去。” 被她拒绝得斩钉截铁,宋魁只得挨过去,从背后把她圈进怀里磨,“好老婆,你就当帮老公个忙?行不行?” 江鹭不为所动,“不行。” 宋魁低头蹭她,在她脸上亲了又亲,“我家鹭宝最好了。” “省省吧,撒娇我也不去。” 他没辙了,挺腰撞她一下,“小坏鸟。等会儿收拾你。” 江鹭瞥他眼。瞧瞧,多现实,前一句还“鹭宝最好了”,下一句立马就成“坏鸟”了。 她不愿意,宋魁也就没再勉强。闹出这么多事来,她与何崴本就所剩无几的友谊只怕更是消耗殆尽了,由她去吧。 但周六宋魁准备出发去医院前,她还是收拾好跟下了楼,拉开车门坐进了副驾驶。 宋魁含笑瞥她,“不是不去吗?” 江鹭勒令他少废话,“早点做通他工作,让他早点受到惩处,早点判刑、早点接受法律制裁。” “这不是能想通吗?那天还一副宁死不屈的模样,撒娇也不为所动的。” “我主要是想听你撒娇,不行?” “是想听我撒娇,还是那天晚上我给你服务舒服了?” 江鹭故作思忖,“也没准。” “那今天晚上接着服务?” 给他个杆他就顺着爬,江鹭脸一热,“你哪儿那么多话?赶紧开车!” 出车祸到现在也有近一个月了,何崴已经从ICU转进了市人民医院创伤外科,由于他病情较重、情况特殊,纪委方面暂申请给他安排了单独的特护病房。 江鹭感到一阵嘲讽和不平,一个对国家和社会造成这么大损失的罪犯,一个亲手害死了他的情妇、未出世的孩子,也给他的父母、他的妻子、儿子造成不可挽回的伤害的渣滓,也配享受这种特殊待遇吗? 宋魁拍拍她,“别这么义愤填膺了,给他住单间,是方便纪委问话。你就把这病房当监室、留置室看待,那也能算特殊待遇吗?” 江鹭嗤之以鼻。 宋魁将带来的一个红色盒子交给她,“这是他以前部队的老首长托付纪委转交他的。你替我给他,我就不进去了,外边儿等你。” 江鹭看到盒盖上印的字,更觉十足刺眼、十足讽刺。 但她还是接下来,将盒子收进包里,拎着东西推开了病房的门。 第 95 章(大结局) 第 95 章(大结局)、 推开门,伴随浓烈的消毒水和碘酒气味,或许还掺杂着微酸的…… 推开门,伴随浓烈的消毒水和碘酒气味,或许还掺杂着微酸的体味、久病卧床的衰腐气息,一股并不清新的空气扑面而来,江鹭随之看到房间里躺在病床上的何崴。 病房里除了他没有其他人,监测仪器在旁边发出规律的滴滴声。他像一具躯壳般了无生气地躺着,右腿膝盖下的位置空荡荡的,失去了半条腿,想要翻身、动弹变成一件极其艰难的事,即使看到她来,他也只是将缠着纱布、布满伤痕的脸转过来一点,朝向她。 仅仅时隔不到一年,江鹭无法分辨此刻再见到这个相识了二十多年的老朋友的感受。 看到他以如此一副残破之躯躺在自己面前,她的心如同灌了铅般沉重。 觉得他得到了应有的下场?还是痛恨命运没有给他更重的惩罚?亦或在此刻,又凭生出遗憾与惋惜? 他只是看了她一眼,就不自在地把目光挪开,“你怎么来了?” 江鹭将带来的补品和水果放在桌上,拉了椅子到床边,离着他不近不远的距离,看着他,淡声应:“来看看你。” 他苦笑一声,“来嘲笑我的吧。” 江鹭懒于作答,“叔叔阿姨呢?” “我让他们回去了。” 谭婧自首后,孩子应该是放在老两口那儿照顾着,江鹭一想,现在他身边也是一个人都不剩下了,“那谁在陪护?” “雇了个护工。” 江鹭没有话说,一时间空气静默下来。 何崴瞥她一眼,喉咙里涌出股浓烈的苦涩,“除了我父母和纪委的人以外,你是我出事以后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来探望的。” 江鹭有些意外,不知该发表什么看法,只有沉默。 “不瞒你说,这些天躺在病床上,真是看透了人情冷暖。我原想,我现在出事,局里的人怕惹麻烦,对我避之不及也是情有可原,但那些曾受过我帮助和恩惠的朋友、企业老板,再怎么说也该念着旧情来看望一下吧。但是没有,谁也没有,恐怕他们一个个地更希望我死了才好吧。” 他说起这个,江鹭才留意到,他的病房格外空荡、萧索,许多人住院时收到的鲜花、果篮等慰问品,在他这里竟然全无踪影。 “你家里亲戚呢?” 他摇头,“哪还有什么亲戚,都恨不得跟我这种马上要进去的人撇得干干净净才好。” 江鹭只好道:“应该是纪委不允许随意探视吧。” 何崴自嘲地哀叹一声,“不用安慰我,我知道,在你眼里、在我家人眼里,我应该已经是个十恶不赦的人了吧。我现在这副样子,每天要靠护工接屎接尿,翻身,断肢疼得要上镇痛药、止疼泵才能勉强忍下来,躺在这里都不叫度日如年,而是度分如年、度秒如年。我说实话,我生不如死啊。 “刚清醒有意识的那几天最痛苦、最难熬,我一度想,我罪孽这么深重,身上背了一尸两命,老天爷为什么不干脆把我也带走?我每天都像活在炼狱里,每天都想一死了之,但我后来也想明白了,出了这么严重的事故,之所以还给我留了一条烂命,大概也是为了让我苟延残喘地活着,好好地忏悔、赎罪吧。” 他停顿几秒,几分艰涩:“对了,我也要向你忏悔一件事。去年你和翟莎莎的那个案子上,那些营销号是我让白雅珺找来的。我原本只是为了给宋魁搞点麻烦出来,没有想到舆论失控、最终网上的矛头却是冲你去的。” 江鹭震惊地瞪向他,“你……” “我说这个,不是为了获得你的原谅,我知道你也不会原谅我。如果你要恨就恨我吧,虽然我的本意不是伤害你,但我知道确实给你造成了不可挽回的伤害……” “够了。你有没有想过,我和宋魁是夫妻、是一体的,即使是他受到伤害,我又能好过吗!?”江鹭克制着愤怒质问他,“我和宋魁这些年把你当朋友看待,宋魁对你即使没有恩情,也有情谊吧?你当年刚进公安系统,遇上的问题,哪次找他,他没帮过你?你就是这样对待朋友的?难怪没有人愿意来探望你,像你这种心胸狭隘、薄情寡义的渣滓、小人,你不配!” 何崴闭上眼,“你骂吧,发泄吧,想怎么骂我都好。我确实不配,确实该骂,我也确实是个死不足惜、烂透了的人渣。” 江鹭冷静下来,却没再说下去,心中除了愤怒,疼痛,更是一阵哀惘。为什么?是什么将她认识的那个人变成了这样?如此地不堪,如此地腐烂生蛆,令人发指…… 久久的沉默在这逼仄的空间里蔓延,江鹭几乎无法再面对他、再留下去了,正准备离开,他又再开口:“你是替纪委的人和宋魁来劝我的吧?” 她没有答,算是默认。 “你放心,我的问题,我都会向纪委如实交代的。但这之前,我只是希望有个人能听我聊点别的、聊点心里话。可以吗?” 江鹭未置可否,只有坐回去,听着,听他由这忏悔开始,打开了话匣子般絮絮叨叨地讲起自己的心里话。 他这些话应该是已经憋了许久了,忽然一股脑地道出来,便显得跳跃、逻辑混乱,时而说起这一两年的经历,时而又追忆到曾经在部队时的往事: “我那时候在部队里是出了名的不要命,零八年汶川地震,我第一个请缨上前线,到了前线以后,没日没夜地冲到废墟里救人,几次累得昏倒在地上。鼻血淌下来,用袖口一抹,就又往前头冲。我的老首长拽着我,让我歇一歇,停一停。我当时对他说‘首长,我歇了,底下埋着的人也就歇了。我累倒了不要紧,但还有多少条人命等着咱们呢!’ “那会儿,我是真的为这份使命和这份责任感到骄傲、感到热血澎湃,后来我受到表彰,个人立了三等功,但部队发下来的奖章我甚至都没要,退了回去。我觉得我不过是做了一名军人该做的事,没什么大不了的。老首长喊我去劝我那天,我看到他眼圈红了,跟我说,‘何崴,你是个好干部,往后不论到哪个单位、哪个位置,你都要记着今天对党和人民的承诺,记着你自己的这番话’。 “我后来是在老首长的关照下才能转业回到县公安局,又在众多领导的提携下才走到市局副局长这个位置上的。但今天看来,我辜负了他们的信任,更辜负了我自己。 “我的确是走入了歧途,但我觉得,比起一些人的问题,我在经济上是没有犯太大的错的。纪委过来说,汪大川、徐北强查实的贪污受贿金额高达几个亿,呵,比起他们来,我那点钱,真是毛毛雨了。家里的钱一直都是谭婧管着,说实话,我对钱没有什么概念,也没有过多的消费欲望,我的问题可能更多是出在对权力的贪婪、出在感情方面。” 江鹭听到这里,唇角不自然地扯了一下。 “我知道我说这话让你嗤之以鼻,但是的确如此。我的婚姻和家庭可以说是一败涂地,我不止一次地羡慕你,羡慕宋魁,羡慕你们这样可以风雨同舟的感情和爱情——不,更准确的说,我是嫉妒你们、嫉妒宋魁,不仅仅嫉妒他可以得到你,拥有你。更嫉妒他的家庭,他的出身,能让他在事业上混得风生水起。 “我父亲只是个普通大学教师,我从一开始就知道,我是别想从家庭上得到丝毫托举和帮助的,只有靠自己拼命。我在部队里拼命,转业到公安局也还是一样拼命,加班加点地搞案子、搞指标。可这套体系却不靠拼命、不看能力,它讲得是关系、靠得是圈子,至少在公安内部是这样。 “起初我以为我到了地方上能和在部队里混得一样好,怎么着也是混得不相上下。但是我想错了,公安这个系统是尤其封闭、尤其排外的,在公安内部,越往上,人越是能分出个三六九等来。 “第一等是公安子弟,特别是宋魁这样,厅局老领导的子女;第二等是警校出身,像公安大学、刑警学院联考进来的,用我们话叫‘科班的’、‘亲儿子’;第三等才是我们这种,公务员考试进来的,部队转业的,还有合同工、非编制。 “在局里,公安子弟可以横着走,警校出身的,可以凭着同门师兄弟的情谊抱团取暖、相互提携,只有我们这些‘三等公民、三无人员’不招待见。干最苦的活,受最多的累,表彰、晋升却一个也轮不上。问什么事情,人家都是藏着掖着,没人真帮你,有的更是等着你犯错、看你出糗。 “后来在老首长关切、领导赏识下,我提了正科以后,之前对我爱答不理的同事一下跟我关系好上了,称兄道弟了,各种各样的攀附、巴结也全都来了。找我帮忙的、求我办事的,我第一次从这职位带来的权力上得到了好处,尝到了甜头。这还只是个科长啊,我那时就想,如果我提了副处、处长、甚至副厅,又会是怎样的光景?宋魁的世界,我好像也不是不能够一够,挤进去的。 “我和谭婧也是这时候认识的。我们的婚姻从一开始就建立在一片废墟之上,没有任何感情基础。那时我刚提科长,可以说是意气风发吧,人一下自信了,也有了不少姑娘仰慕我,追求我,谭婧就是其中之一。我认识她是通过同事介绍,她知道我对她其实只是不排斥、不讨厌,根本不可能产生感情、甚至爱情,但还是对我死缠烂打、紧追不放。 “我们后来还是发生了关系,她怀孕后,用这个孩子逼着我跟她结了婚。她让我一度产生一种错误的认知,只要拥有了权力和地位,金钱、女人,一切都会倒贴上来、涌向我。它们不过是权力带来的附属品,不名一文、当然也无需我投入真意。我更不无卑劣地想,你那时选择宋魁,没准也是因为他官途顺畅吧。 “我这辈子最大的错也许就错在感情上,如果我的感情是顺利的,婚姻是坚固的,那么我也许不会放任自己堕落、寻求刺激。如果身边有一个爱我的、我爱的人能陪伴我,在关键时刻拉我一把、劝我几句,或许我的婚姻和人生也不会腐烂,更不会在这样的腐烂中沦落向腐败。” 江鹭听到这里,已经完全不想再听下去了。 原以为他谈起曾经为理想主义无私无畏挥洒奉献的青春岁月,对权力异化人性的思考,能够唤起心底所剩无多的那份良知,没想到最后还是将话题又绕回到用感情与婚姻的不顺为自己开脱上来。 她问:“既然你说到这里,那我想问你几个问题。如果和你走进婚姻的人不是谭婧,而是一个你深爱着的、也深爱你人,你们的婚姻就会是永远一帆风顺的吗?就不会有任何磕绊、争执与不堪了吗?你也就不会踏上今天这条路了吗?” 何崴哑然了一阵,“也许吧,我不知道……” 看他陷入沉思中,江鹭起身,从包中掏出宋魁交给她的那个盒子,放在他枕边,道:“你的老首长知道你出事,没办法赶过来看你,托人将这个转交到你手上。” 何崴拿起来,仅仅是看到这盒子,眼圈便红了。待他微颤着手打开,看见红色丝绒上躺着的那枚他二十年前立功时退回的三等功勋章,眼泪更是不受控制地奔涌而出。 他捧着勋章的盒子,几乎是嚎啕大哭起来。 口中不断呢喃着:“首长,我对不起你,对不起……” 从病房中出来,夕阳已经斜去,走廊被窗外洒进的余晖印得一片烂漫。 她不知道这是否是理想主义消逝的日暮,还是一曲信念崩塌的悲歌。 无论是从宋魁口中听到景洪波自我开脱的辩词,还是今天再面对何崴悔恨的泣诉,他们口口声声称自己背负的罪过和罪孽,或许不过只是因为陷入这样绝境之后而萌生的一点点微不足道的懊悔。 是,他们或许从没有过忏悔,有的仅仅只是懊悔,是懊恼,是痛苦明明还有那么多人在罪海里遨游一遭平安上岸,独独他们受到了惩罚。 他们将自己的坠落和跌倒归咎于生活的困顿局促,归咎于感情的失意不顺,甚至归咎于自己倒霉、运气不好。 他们的心门对曾经珍视的信仰与理想落锁,却又对世间一切肮脏污秽慷慨大方地敞开,也许他们也早就丢失了那把钥匙,无法再打开那扇通往正确道路的门了。 一个人究竟在何种情形下才能真正追问自己的内心?在监狱中,还是医院里,在高耸的高墙内,还是人情不再的病床上? 他们有些也许会在回忆往事时黯然落泪,有些在病痛与孤独中痛恶自身,但也许,他们永远不会在追问中得到真正的答案。 江鹭的视线收回,看到宋魁迎上来,问她:“怎么样?” 她摇摇头,百感交集,不知从何讲起。 他也不再问,宽抚地拍拍她,将她揽在臂弯里。 他掌心的热量蔓延过来,好像让她这颗凉透了、沉下去的心又温暖起来一些。 哪怕正义与理想在一些人眼里只不过是草芥,是枉然,终究有仍然相信它,追逐它的人。即使现实是一片混沌和泥泞,即使他们也曾在错误的路上行了一段,却从未真正被吞噬和压垮。 只要这簇火苗仍燃烧着,传递着,这个世界就不至陷入全然的黑暗,至少还有一丝丝光,一丝丝暖。 她想到母亲,想到王春萍,想到许许多多个名字,想到不知曾在何处看到一段对《悲惨世界》中冉阿让的评价,或许放在当下算不得恰到好处,但姑且可以用来为这一切划上一个句号吧。 “他走过的路是一条下坡路,但每一步都在上升。他被迫学习善良,就像瞎子被迫学习光明。主教用烛光照亮了他的灵魂,而他终其一生都在传递这支蜡烛——即使烧灼自己的手。”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