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歆陵往事》 1、杀戮 八月的夜晚本该是天清月明,却有乌云无端遮蔽了圆月,仅露出残了的一角也是看不甚清楚,微风袭过,檐下的宫灯晃了几晃灭了,整座巍峨庄严的府邸陷入了黑暗里。 只有西边的东柏堂还亮着几盏忽明忽暗的灯火,从窗纸上看去似乎有人俯身护住了烛火,又挑亮了些,他这才看清屋里除了父亲还有不少熟面孔,以往陪他打拳练剑的崔叔叔也在其中,忍不住低声嘀咕了一句:“搞什么嘛,自己不用膳也不让别人用膳了么?亏得母妃让我亲自送些吃食过来” 也不怪母妃会担心,就连近日连他都觉察到府里的气氛有些不对劲起来,每天宾客络绎不绝,若说这是因为父亲袭了祖父渤海王的爵位又加封齐王之位,那频繁调动的兵马又是何故? 年仅八岁的孩纸脸上有一丝故作深沉,想来想去也想不出个所以然来,只好敲了敲自己的额头,开怀起来,罢了,还是先完成母妃交给的任务吧。 食指刚屈成节扣上门扉就被人拿捏住了肩膀,吃了一惊还没等他叫出声来就被人一把捂住嘴拖到了回廊深处。 小小年纪虽被制住却也显得不慌不忙,得了空隙就是一记后击肘,那人并未锁住他的咽喉反倒给了他可乘之机,同时一个扭身,身子似一条滑鱼似地脱离了桎梏,左手化掌为拳击向了小腹,却被来人轻松化解,只用一只手便卸了他的力道,同时稳稳接住了他因为出拳而掉下来的食盒。 夜风里传来少年爽朗的一声轻笑:“许久不见阿瓘的功夫又有长进了” 身高还未及他一半的小孩子仰头看着他,眼里溢出巨大的惊喜,刚想说话又意识到这是什么地方,死命捂住嘴巴缓了一会儿才低声道:“兰哥哥你不是在养病么?怎么……” 兰京弹了一下他的脑门,压低了嗓音但仍能听出一丝笑意:“王爷有吩咐别说生病就算是赴汤蹈火也在所不惜呀,更何况早好全了” 没人看见他起身时眼底划过的那一丝阴鹜与焦急,已经月上中天,浪费太多时间了。 “对了,你这拿的是什么,要往哪里去?” “哦,险些忘了,母妃命我去给父王送些吃食,他已经一整天没出过东柏堂了” 东柏堂是整个齐王府的机要重地,闲杂人等一律不得接近,否则就是杀头的大罪,恐怕也是因为如此元氏才派他来的,倒真是贤良温厚的好主母呢。 兰京唇角划出一丝冷笑,又低下头揉了揉他的发顶,毛绒绒的触感让他的心有一瞬间的柔软,片刻后眼神又坚定起来。 “阿瓘乖,时候也不早了,这饭我替你送吧”不得不说阿瓘的出现虽然是个意外,但也大大方便了他的行事。 “可是……”他也知道这东柏堂不是什么人都能待的地方,犹豫了一下,天色确实不早了,若是再晚些回去少不得又得被大哥教训贪玩没个规矩,他向来是听不进别人解释的。 而兰哥哥确实是少数能接近东柏堂的人之一,连母妃都不能进的地方,兰哥哥却能来去自如也不得不让他佩服,而兰京对此只是置之一笑:“那有什么,我毕竟是王爷的近侍,贴身伺候的” 彼时他尚未读懂这个笑意里包含的无助和凄凉,以及那一丝不为玉碎只为瓦全的决绝。 “那……那好吧……如此便有劳兰哥哥了” 那是八岁的他最后一次见到兰京,也是最后一次见到父亲。 不出意外去向母妃复完命之后回到自己的居所少不得又被刁难了一番,王府里未成年的孩子虽都有各自的房间但居所都在一块儿,方便一起读书习武射箭,高家虽是汉人但尚武,如今的所有地位都是马背上打下来的,是以后辈子孙莫不习武,当今世道不太平战乱频发,一来强身健体保护自己,二来随时准备上战场报效祖国。 大哥虽是庶长子但生母宋氏亦是东魏宗室之后,府里众人少不得要给几分薄面,再加上年纪渐长,拳脚功夫过硬,又爱寻悻滋事,暗地里得了个小煞星的称号,阿瓘暗道一声不巧,缩着脖子打算绕过池塘回自己房间的时候已被人厉声喝住:“站住!这么晚了才回来鬼鬼祟祟地干嘛去了?!” 平时里他亲近二哥自然也更亲近王妃元氏一些,落在高孝瑜眼里自然就成了攀高枝儿,也不看看自己是什么身份儿! 阿瓘不欲惹事,只想快步离开,瞧在高孝瑜眼里就成了目无尊长,小跑了几步追上去,拉着他的胳膊就是一拽:“哎,我问你话呢!你敢不回答我,不回答我……我……我就揍你!” 他故意提高了音量,摆明了要他难堪,本已熄灭的房间里又陆续亮起了灯火,却无一人推门出来阻止。 阿瓘的心凉了半截,冷淡地瞥了他一眼,悠悠开口道:“也没什么,不过就是母妃让我去帮她送点儿东西” 高孝瑜冷笑一声,眼尖地瞥到他怀里揣了半块玉,在月色下泛着润泽的光芒,显然不是凡品。 “莫不是去哪儿偷东西了吧,到底是……” 话音未落,阿瓘的眼神已倏地犀利起来,死死盯住他,紧抿的唇角流露出了一丝怒意,仿佛他敢说出后面的话便要扑上去撕碎了他。 他向来不欲惹事,但也不惧任何人的挑衅,践踏他的尊严。 “孝瑜,阿瓘,这么晚了你们在这作甚,还不赶紧去休息,明早的功课若是做的不好我可是要罚的” 阿瓘转身恭恭敬敬抱拳行礼,“见过二叔,我奉母妃之命送些吃食去东柏堂,因此回来晚了些,这就要去歇息了” 既是奉命而行办好了自然有赏赐,这番话倒是滴水不漏,好一个聪敏的阿瓘,高洋合拢了掌中折扇,忍不住开怀大笑,“是吗?看来差事办的不错,这九龙璧皇上统共赏了大哥三块,全给了嫂嫂,好阿瓘,快回去休息吧” 高家子弟本就容貌俊秀,他虽不是其中佼佼,但也如芝兰玉树般挺拔清雅,为人虽刚正不阿但包容大度。 高洋不仅是父王的亲弟弟亦在朝中担任要职,同时也是他们的训导师傅,高孝瑜无论如何也是不敢造次的,只好跟着阿瓘一起抱拳行礼,“见过二叔,孝瑜也去歇着了” 他有心为阿瓘解围,见目的已经达到,便也不欲多待,又撑开折扇晃了晃,唇边笑意不减,“去吧,都早点休息” 他进府虽已才四年,但无论是平时授业还是生活中二叔都对他青睐有加,如何能不感激,待高孝瑜走后阿瓘又作了一辑,“多谢二叔解围” 高洋拿扇柄轻轻敲了敲他的头,“小小年纪怎么讲话如此老气横秋的,什么谢不谢的!我是你二叔自然要护着你了” 也不知是谁极力推崇汉化讲究人无礼则不立之说的,阿瓘揉着脑袋也冲他笑了笑,“那阿瓘就先告退了” “等等”高洋仿佛想起了什么似地,转身叫住了他,“你刚说你从哪儿来?” “东柏堂啊,怎么了二叔?”阿瓘有些不明就里,巴掌大的脸上满是疑惑。 高洋的神色有些变化莫测,摇了摇头,“无事,你休息吧” 说罢,便抬脚快步迈出了长廊。 阿瓘没想到再见会那么快,夜里他刚熄灭了烛火躺下没多久,就听见西边隐隐传来喧哗之声,夹杂了几声刀枪碰撞的金戈之争,他向来敏锐,蹭地一下从床上弹了起来,透过窗纸看去,西边映红了半边天,那不是烛光,而是……走水了! 他三下五除二往自己身上套着衣服,没等系好外袍的带子就听见喧哗之声越来越近,还有府里下人凄厉的呼喊夹杂着高声的谩骂,到处奔走之声,就连一门之外的长廊上也响起了凌乱的脚步声! 他来不及下床已被人破门而入,明晃晃的刀剑泛着森冷的寒气直冲他而来,以往虽已学武但都是点到为止,头一次面对死亡威胁的时候,全身的血液都仿佛被冻僵了一样,眼睁睁看着那饮满了鲜血的长刀直冲自己面门而来,手脚软的提不起一丝气力。 “阿瓘!”千钧一发之际高洋也提着滴血的长剑跳了进来,那一声疾呼唤回了他的神智,就势往旁边一滚,避开了迎面而来的刀锋,自己也摔了个眼冒金星。 黑衣人还欲举刀再砍,被随之而至的高洋一剑刺中了后心,手里长刀坠了地,人也摇摇晃晃一头栽在了地上,蒙面的黑纱脱了脸,死状可怖,圆睁了双目,是父王昔日的从属。 高洋一把从地上扶起软瘫的他,捡起黑衣人掉落的长刀塞进他手里,语气焦急,白净的脸上也有血污。 “阿瓘,打起精神来,府里出了事,现在不是你软弱的时候!” 出了房门才知道外面的形势有多糟糕,到处都是仓皇逃窜的下人,以及神出鬼没杀人毫不留情的黑衣人,火势蔓延的很快,从东柏堂那边一路到了西居所,沿途都是血迹,以及以往朝夕相处现在却面目全非死状瘆人的下人,就连荷花池里都染上了一层淡淡的绯色。 这场杀戮来的猝不及防,对方势如破竹,府兵们节节败退,阿瓘的掌心死死握住了那把长刀却没有挥刀的气力,对于年幼的他这犹如炼狱一般的景象对他的内心产生了太大的冲击,高洋也明白这点,不得不咬了咬牙,用上气力裹挟住他死命往外冲杀出去。 府外隐约传来轰隆隆的声响,阿瓘以为是打雷了,抬眸望去近在咫尺的渤海王府门口驻扎了一片黑压压的军队,长枪持戟,明刀明枪,黑漆漆的弩箭纷纷对准了还在负隅顽抗的府中众人。 “圣上有令,齐王拥兵自重,目无朝纲,私通外敌,已被处死,府中众人降者不杀,否则格杀勿论,亲者连坐!” 来人又将长戟狠狠往下一挥,头盔下的唇角泛起一丝森冷,“齐王所有亲眷一个不留,格杀勿论!” 2、寻药 后来阿瓘再也想不起那一夜究竟发生了什么,只记得以前话本子里形容打斗场面极其惨烈时会用到的那个词“血雨腥风”真实地发生在了自己眼前。 他被二叔紧紧裹挟在了怀中,耳边就是近在咫尺的兵戈碰撞之声,鼻翼呼吸之间尽是血腥味,他听见府里下人奔走疾呼,有人下跪投降,有人负隅顽抗,被砍瓜切菜一般劈成了两半,哀鸿遍野,昔日祥和安宁的王府已沦为了人间炼狱。 他听见了父王的心腹教导他拳法的崔叔叔声嘶力竭地呼喝,“二公子快带着小主子走,末将来断后,青山不改绿水长流,莫要让王爷绝了后,日后再寻兰京那个小兔崽子报仇雪恨!” “来人啊,上劲弩,射!” 崔叔叔……兰哥哥……不! 系在腰间的布条本就捆扎的不结实,阿瓘全力挣扎下脱了高洋的桎梏,连滚带爬地向箭雨正中的崔季舒奔去。 “阿瓘!”高洋气急败坏,嗓音早已嘶哑了,此时早已遍体鳞伤,强撑起来的精神也已经到了崩溃的边缘,红了眼睛发出一声绝望的嘶吼。 “小……小主子……快……快走……”脚步似生了根一般再也挪动不了半步,大腿被人死死抱住,趴在他身上的人是府里的府兵,也是熟面孔,经常与他喂招的二保。 此时已经看不出全身上下还有一块好肉,嘴里溢着暗红色的血块,背上插满了长短不一的弩箭,原本黑色的侍卫服已被染成了暗色,鲜血在青砖上蔓延开来,滴答滴答—— 阿瓘觉得脸上有水,伸手抹了一把是泪,也是雨,趁着他发愣的功夫,高洋已经拼杀了过来,弃了他惯用的长剑,反而换上了狠绝的大刀,整个人似浴血而来的修罗,杀气腾腾。 “齐家军听令!结成方队,护送王妃以及各位小主子安全撤离,抛头颅洒热血,在所不惜!” 高澄已死,府里也还没有成年的公子,此刻高洋的话就是圣旨,杀成一团的府兵纷纷靠拢了过来,昔日征战天下威名远播的齐家军此刻也不过剩了寥寥数人而已,高洋有些热泪盈眶,哑着嗓子嘶吼出了声:“杀!为大哥报仇!” 那一夜的生死搏杀,狭路相逢勇者胜,他们到底是踏着遍地尸首活着走出了齐王府,开始了接下来数月隐姓埋名颠沛流离的生活。 这一战之后威震天下的齐家军死的死,逃的逃,所幸大哥的亲眷除了几个侧妃没出来外,元氏以及孩子们都安然无恙。 乡间的一所破庙里,因为怕暴露了行踪连火都不敢生,八月末北地的天气说变就变,瓢泼大雨倾盆而下,雨水似断了线的珠子一般从遮不住屋顶的瓦片里倾泻而下,这破庙勉强算个容身之所,既遮不了风也挡不住雨。 不时有蟑螂老鼠窸窸窣窣地爬过,惹来女眷们几声细弱的惊呼,刚刚经历过丧夫之痛的元氏看起来也不怎么好,发髫凌乱,衣裳也破了几个大口子,身上也有血迹斑斑,但到底是当家主母,又是那样的出身,纵使再如何慌张失措也得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来保持冷静。 “子进,如今之计你看该如何是好?” 低声问了几句却无人应答,黑暗里只听见一阵窸窸窣窣摆弄东西的声响,然后就听见了阿瓘脆弱的低泣:“母……母妃……二叔……二叔他好像有些不大好……” “怎么了?!”元氏也有些焦急起来,三步并作两步提起裙摆小跑了过来,她是鲜卑人不太顾及男女之别,径直伸手覆上了高洋的额头。 竟是滚烫。 再一仔细瞧人,已是昏迷不醒,身上的伤口并未做什么处理,之前又淋了雨,血早已流尽,被水浸泡过的皮肉往外翻,惨不忍睹。 跟着他们厮杀出来的都是些手无缚鸡之力的妇人,若是再没了高洋这个主心骨,这可该如何是好! 元氏皱紧了眉头,显然心里还有别的盘算,刚刚那帮兵马虽然是奉了圣上的口谕来诛杀齐王府众人,但到底没有见着圣旨谁知是真是假? 更何况当今孝静帝元善见可是她的亲哥哥,若说是真要想铲除权倾朝野的齐王高澄摆脱傀儡的身份,做个名副其实的皇帝的话动起手来应该也有三分顾及才对,毕竟也是一起长大的亲兄妹,可那句:“齐王亲眷,一个不留,格杀勿论”还响在耳畔。 若说是假,那拿捏了她同时去要挟哥哥与夫君不是更好? 可事发时夫君已死……对了……她只听闻了夫君的死讯,却还没来得及问究竟是怎么回事! 元氏思来想去俞发觉得高洋不能死,此时又有几个畏畏缩缩的侧妃凑了上来,“二公子看着怕是不行了……如今还没出邺城地界,留在这也太危险了,不如趁着天还没亮赶紧上路……” 言下之意竟是弃了高洋独自逃命去,阿瓘闻言拳头捏的嘎嘣作响,跟着他们厮杀出来的几个齐家军旧部也都怒目而视,有的甚至将手放上了腰间的连环刀,都是刀光剑影里拼杀出来的血性汉子,平时主仆之分尚还有用,此刻都已杀红了眼,哪里还顾得上许多,保护她们不过也是齐王遗命而已。 “胡说八道什么!二公子乃天生贵胄,王爷一母同胎的亲弟弟,更何况刚刚拼死才护送了我等出来,如此忘恩负义岂是我高家人作为!” 她一番怒斥后,平日里余威还在,几个人又都悻悻退回了角落里,不敢再开腔。 那几个府兵神色也放松了下来,却也难掩焦急之色,高家的几个孩子也都围在了高洋身边,一筹莫展,荒郊野岭的别说大夫了,就连个药铺都没有啊。 阿瓘咬了咬牙率先站起来,“母妃,我去给二叔找药!” “我也去!”高孝琬看了一眼他,又看了看高洋,也站起来附和道:“母亲,我和四弟一同去也好有个照应” “胡闹,你们两个孩子荒郊野岭的能上哪儿找药去,再说了外面指不定会有追兵,母妃不放心” 看着自己的孩子如此勇敢重情重义,元氏的语气柔和了一些,抚了抚高孝琬的发顶,眼神半点儿没落在阿瓘身上,反而瞥向了高孝瑜。 高孝瑜的母亲宋氏就是刚刚极力劝说她放弃高洋独自逃命的几个人其中之一,见她瞥过来,高孝瑜急忙摆了摆手道:“母妃可别看我,我也和二叔一样受了伤,这胳膊到现在还疼着呢” 说罢,哎呦哎呦轻声叫唤了起来,惹得宋氏急忙过来照看他,关怀备至,生怕儿子有半点闪失。 元氏冷笑着看这母子二人把戏做足,“他父亲十岁时就独自出马招降了草寇高敖曹,如今孝瑜也已年满十二了吧,怎地如此经不起半点儿波折,比我这把老骨头还不如” “禀告王妃娘娘,还是由属下陪两位小主子走一趟吧”出声的是高洋的近侍,此刻也是遍体鳞伤,但仍强撑了兵器站了起来。 元氏沉吟了片刻,“也罢,沉珂你就带着阿瓘去吧,外面危险,务必要保护阿瓘毫发无损安然无恙归来!” 高孝琬还欲再说什么,被元氏一个眼风瞪了回去,他向来软弱善良,极听母亲话,此刻便也喏喏不敢开口了,只拉住阿瓘衣角,小心翼翼道:“阿瓘,千万小心,二哥等你回来” 阿瓘点了点头,心中也有感动,知道此事耽搁不得,对元氏辞行之后就跟着沉珂一头扎进了夜幕里。 雨天路滑,下山之路尤为艰险,来时只顾着闷头乱窜,误打误撞上了荒山破庙藏身,此刻却容不得半点马虎,虽然行的急,但阿瓘仍是隔了一段路便掏出怀中短剑在树干上留个记号。 沉珂有些不解其意,疑惑道:“阿瓘这是为何?” “这山虽然不高但道路错综复杂,再加上夜里辩不清方向,我便留个记号以防迷路” 沉珂咧了咧嘴笑起来,“这是你二叔教你的?” 阿瓘点头,“是!” 语气里满满的都是自豪,除了父王他是极其崇拜二叔的,文韬武略无不精通,待人也和善,他一入王府便被众人欺负,只有二叔从始至终护着他。 想到此又想到了已经身死的崔叔叔,再坚强的人也不免红了眼眶,强忍住了泪意。 “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你留下记号确实方便了自己,但万一有追兵顺着你这记号顺藤摸瓜来个直捣黄龙该如何是好?” 阿瓘的脸色一下子变得惨白,他虽然思虑周全但到底不如征战多年的老兵考虑的长远,日日夜夜跟在高洋身边,这些兵法沉珂多少也有耳濡目染过。 “再详细的地图也不及亲自勘探来的准确无误,再详尽的路线图也不及记在脑子里来的方便安全,阿瓘,你要记住,行军打仗的时候一切外物都是辅助,唯有自己不会出卖自己” 阿瓘将短剑收进怀里,郑重其事地点了点头,“阿瓘记住了” 这样的错误以后绝不会再犯。 “沉大哥,此处应是邺城城郊,地形你比我熟的多,以你之见咱们该往哪儿去寻药?” 雨势丝毫未见小,两个人都是一身泥水,下的山来路分了两条,一条是来时奔走逃亡的官道,一条是通往不知名的泥泞小路。 阿瓘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问道,淋了这么久的雨,唇色发白,也有些哆嗦起来。 沉珂也比他好不了多少,更何况身上还有伤,沉吟了片刻道:“他们以为咱们定会顾着奔波逃命,咱们偏偏反其道而行之,走官道,进不了邺城,附近应该也有村庄,说不定还能寻个乡野大夫给二公子瞧瞧” 这是真正的兵行险招以身犯险了,阿瓘却没有片刻迟疑便答应下来,“好,便听沉大哥的” 然而此行终究不太顺利,甚至杀机四伏。 马车里点着宁神用的熏香,却仍是毫无睡意,豆大的雨点儿噼里啪啦砸在车厢上,吵的人心神不宁。 “小姐,不消多时进了邺城便可好好寻个客栈歇息了” 有人掀了轿帘却并不进来怕过了水汽给少女,只在外面恭声说道。 马车里侧卧着的人儿淡淡嗯了一声便再无动静,也不曾睁眼,只是伸手揉了揉自己的眉心,暗叹了一声。 罢了罢了,世人都道上帝给你关上一扇门便会为你开启一扇窗,如今这眼睛看不见了,听觉倒是越发敏锐了。 茯苓倒是觉得小姐自从半年前一场大病苏醒过来之后便变得有些奇怪,虽然以往也是沉默寡言的性子,但好歹也会露个笑脸,不似如今整日里不苟言谈,老气横秋的样子,对什么都淡淡的,就连对自己的眼疾都不怎么上心,一副破罐子破摔的模样,这不,可急坏了老爷夫人,听说邺城有名医,纵使和荥阳隔了数百里也夜以继日地赶了过来。 好说歹说劝动了小姐动身,却怎么也不让老爷夫人跟着,也不知小姐是个什么心态! 茯苓默默叹了口气,又合拢轿帘退了出去,不过东魏的地界上倒也太平,更何况抬出荥阳郑氏的身份,也是没有哪个诸侯王敢轻易乱动的,这一路上倒也算平安。 刚刚减弱的雨势又急转而下,吵的人不得安宁,少女凝神细听了片刻,忽然皱了皱眉,不对,是马蹄声! 而且听方向还是冲着她们而来,如此迅疾整齐有素的马蹄声像是大批行军才对,这情况可有些不对味啊。 她尚未来得及细思,隔着轿帘就听见一声马嘶,马车也颠了颠,整个人差点被甩了出去,雨幕中听见稚嫩的嗓音一声惊呼,情急之下来不及稳住身子,大声喝道:“茯苓,还愣着做什么,救人!” 3、救人 就连她都能听见的动静茯苓不可能注意不到,眼看着那孩子从那帮魏军手里逃脱出来又要葬身马蹄之下的时候,再也坐不住了,足尖轻点飞身而下揪住他的后衣领,将人活生生从马蹄下拖了出来,待到救了人才又暗叹这恐怕又救了个麻烦。 雨夜里虽看的不甚清楚,但前面那帮子长枪持戟黑衣黑甲的军队就像乌云一般杵在那一动不动,更何况还有斗大一面魏字旗,想忽视都难。 “哎,你这孩子怎么在官道上乱窜还惊了我家的马,幸好我家小姐宅心仁厚,若是换了别人恐怕不死也得治你的罪” 这孩子满身泥泞,连脸上都是脏兮兮的,浑身破破烂烂没块儿好布料,茯苓嫌弃地松开手,示意他赶紧走。 阿瓘来不及道谢,回眸看了一眼他刚才奔逃过来的方向,那里的战事已经将近尾声,马蹄声又陆续响了起来,他咬牙切齿地红了眼眶,趁着谁都没有注意的时候,猛地撞开了茯苓,爬上车辕,一头扎了进去。 “哎,你这小子,怎么……” 茯苓被撞了个踉跄,火冒三丈,简直要气急败坏了,还没等她把话说完整,一杆长枪就已经伸到了眼前。 “呔,有没有见到一个七八岁大的孩子走这路过,往哪边去了?” 那长枪泛着森冷的寒意直抵咽喉,刀锋还在往下滴着血,茯苓的脸色白了白,鸦雀无声,周围的家丁似乎也被唬住了,只有魏军的战马打着响鼻,不安地踱来踱去。 天地间万籁俱寂,只余了雨声哗啦作响,他一头扎了进来只为求个藏身之所,倒是没有考虑太多,此刻听见外面那官军的问话,更是紧张万分,情不自禁抓紧了身下之人的衣襟。 那人轻咳了两声,嗓音也是清清淡淡的:“你还要抓到什么时候?” “抱……抱歉……惊扰了姑娘……在下并非是故意的……”他一头扎了进来只以为是扑在了柔软的被褥上,却不曾料到还压了人,尤其是……这人还是个女子。 阿瓘红着脸手忙脚乱地退开,也不敢去看对方的脸色,他被人救下却又恩将仇报误打误撞进了主人的马车里,还将对方也拖入了危险的境地里,这实在有些过意不去。 只是眼下当真陷入了进退两难的境地里…… “姑娘……”半天也没等到对方的责备,他偷偷瞥了一眼,却呆愣了片刻,少女看起来比他大不了多少,长发如瀑垂泻在肩头,侧脸干净柔软,肌肤白皙如玉,唇色稍显苍白却又平添了楚楚可怜,一身藕荷色的衣裳稍显凌乱,此刻素手正轻轻整理着狼狈。 他并非是从未近过女色之人,王府里三教九流什么都有,就连他的大哥高孝瑜都有几个通房,此刻他见过的所有环肥燕瘦在她看过来的瞬间通通都被比了下去,少女容颜清丽,尚未长开却已经有了倾城之色,眼角一滴泪痣平添了几分灼灼动人心魄。 阿瓘突兀地红了脸,觉得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儿放了,浑身的血气往上涌,直直想让他就这么冲出马车算了。 “若是不回答,我便搜车了,来人……” “且慢”一道冷淡却又不容人置噱的声音响起,郑子歆掀了轿帘探出头来,“官爷好大的威风,吓的我等小女子都不敢做声了呢” 果然……这样文绉绉的说话还是有些不习惯,郑子歆暗地里皱了皱眉,又放松下来,想必这帮官军也没什么把握人就在车里,否则早就动手了,毕竟夜深雾重,隔了百十米就看不真切了。 “茯苓,把通关文牒给官爷看看” 这少女的容色虽让人惊艳,但浑身气度不凡,那双眸子更是深沉让人捉摸不透,为首的将领看了两眼便收回了目光,手里的长枪也放了下来。 茯苓冷哼了一声便去拿通关文牒,这一路上都没遇见什么波折,怎么反倒要到了晋阳了却又遇上这档子事,真是晦气! 对着那官军自然也没什么好脸色,“喏,有眼不识泰山,拿去好好看个清楚!” 看清楚了那通关文牒上的印漆时就是脸色煞白,扑通一声下马跪倒在地抱拳行礼,“卑职有眼不识泰山,不知是中书令家的大小姐驾临,多有冒犯,还望小姐不要怪罪,多多替卑职在令尊前美言几句” 中书令家的大小姐么……阿瓘在车里皱着眉头思索了片刻,也没想起来这到底是朝中哪位大员,不过好歹这也算是脱险了,心中一松,对这少女的感激之情又加深了几分。 听闻她们要去邺城求医,这军官还热情地留下了一小队人马护送,被郑子歆婉拒了,“多谢将军美意,只是此处距离邺城也不过十余里路,子歆不欲大张旗鼓,将军公务在身恐怕也耽搁不得,就此别过” 她的态度始终客气有礼,但也不容人拒绝,护送是假监视是真吧,虽然一时拿身份压住了他们,但这嫌疑恐怕也抹杀不去了。 “这……” “茯苓,上马,继续赶路”说罢,她径直放下轿帘坐回了马车里,茯苓恶狠狠地瞪了一眼那为首的将领便翻身上马,自打出生就生活在郑府里,还没受过这种被人用剑指着脖子的窝囊气。 刚刚还危在旦夕此刻已转危为安,在鬼门关上走了一遭的阿瓘此刻才后知后觉出了一身冷汗,身上黏腻的紧,发梢上都是泥水,身上也有仓皇逃窜造成的擦伤,被雨水一蛰,钻心的疼,然而这疼始终抵不过心底万分之一,一夜之间,家破人亡,父亲死了,崔叔叔死了,二叔生死未卜,就连沉大哥也为了保护他而…… “你那个同伴恐怕凶多吉少……”郑子歆虽然眼瞎,心却不盲,若不是有人断后,这孩子恐怕也已经沦为了刀下亡魂。 “我知道”少年的嗓音有些沙哑,却又攥紧了拳头,目中迸发出了仇恨的光芒,“我会为他们报仇的,一定” “你走吧”她不欲卷入纷争里,也对这些打打杀杀不感兴趣,也多亏这世家女子的身份带来的庇护,救人只不过是不想害人。 “你……”阿瓘被呛了一下,身为齐王四子虽然在府里不受待见,但到底也是心高气傲的少年,何曾被人下过逐客令,待到对上少女的眼神,又猛地怔了怔。 这双眸子是极漂亮的,宛如上好的琉璃般黑亮清透,只是双目没有焦点,对上他的眼神也是波澜不惊的。 “你的眼睛……” 少女倏地转身,声音又冷淡了几分,“不关你事” 明明是已经不在意的事情,被人提起心中却仍有一丝介怀。 “抱歉,是在下冒犯了”这是他一夜之间第二次道歉,阿瓘却没有觉得任何不妥有违身份的地方,他踌躇了片刻,却仍是开了口:“姑娘心善,为在下解围感激不尽,只是送佛送到西在下还有一事相求!” 生怕她拒绝似的,阿瓘连珠炮似地一气呵成说了出来:“实不相瞒,我二叔现在身染重症,因此我才与家人冒死出来寻药,姑娘既也是前往晋阳求医,不知随行可有治疗外伤的药粉,若有还望不吝相赠一二,在下感激不尽,日后定当结草衔环相报,若有需要帮忙的地方,只要姑娘一句话,赴汤蹈火也在所不辞,若有违此誓,我……” 郑子歆唇角泛起一丝弧度,打断了他的话,“你几岁了?” “呃……八……八岁了……”阿瓘有些不明就里,虽然两个人年龄相仿但在少女的面前仿佛什么秘密都藏不住似的,让人心生惶恐。 才八岁就如此能说会道,进退有度,也能沉得住气,想必也是出身不凡,只是不知遭了什么变故,落难至此,郑子歆喟叹归喟叹,却没有一探究竟的欲望。 “你是谁与我无关,我也不需要你赴汤蹈火,茯苓,拿药给他,就此别过,你也给我惹了不小的麻烦,日后希望没有再会的时候了” 此时雨势渐小,天边也泛起了鱼肚白,那些对话茯苓也听了个七七八八,巴不得他赶紧走,从随身的包袱里掏出一个白瓷瓶递了过去,“臭小子冲撞了小姐还能有如此礼遇,当真是走了狗屎运” 也亏的是小姐心善! 阿瓘接了过来,小心翼翼地揣进怀中,跳下马车之前又回眸望了一眼,竟然有一丝不舍,“小姐当真不想要在下的报答,我是……” “我说了,你是谁与我无关” 还是那一道冷冷清清的声音,这人如此洒脱倒是出乎他的意料之外,阿瓘露出此夜以来第一个开怀的笑意。 “小姐虽不在意,我却是铭感五内的,这九龙壁也不值几个钱,就送给小姐把玩,也算是聊表感激之情” 少年说罢,将九龙壁放在了车辕上,转身跳下了马车,对着茯苓一拱手道:“多谢这位姐姐相救,日后若有机缘,再行报答” 当今天下四分五裂,战乱迭起,也有不少武功高强之辈行侠仗义,这少年看着像个世家子弟却将江湖人的规矩学了个皮毛,也算是误打误撞刚好对了茯苓的胃口,因此她也并未抢白,点了点头便翻身上马。 除了莽撞一点倒还算懂礼数,也不枉自己救他一遭。 天光大亮,雨收云散,随着马车渐行渐远,历史的车轮也在不知不觉间缓慢前行,彼时他们尚不知道,世间事就是如此奇妙,说了再见不一定能再会,而不回头说不定能走的更久,更何况这是两个注定要纠缠一生的名字。 公元549年,渤海王高澄还于晋阳,辛卯日与心腹谋于东柏堂,密议软禁孝静帝元善见篡位之事,阴谋败露,近侍兰京以进食之名杀之,时有童谣歌曰:“百尺高竿摧折,水底燃灯灯灭” ——《北齐书》补帝纪卷三——文襄高澄传。 4、心思 荒郊新坟,阴风阵阵,不过几把土埋了忠骨,中间那座青冢稍微大些,垒了些石头压住坟角,其余两座都是草草了事,连碑文都未立。 阿瓘已经跪了太久,久到膝盖麻木,四肢冰冷,脸上的泪水已经被风干,瘦弱的身子在风中犹如一朵飘絮。 那一夜的事情高洋醒来后也有所耳闻,沉珂为替他断后,战至最后一滴血流尽,被五马分尸,别说尸首连个首级都没能找回来,此处立的也只是一座衣冠冢罢了。 虽说折损了一员大将,但这个孩子的聪颖勇敢倒是出乎他的意料之外,不得不让人刮目相看,倒是颇有几分大哥的风范。 高洋眼底含了一丝欣赏,走过去也在他身侧跪下,沉了语气低声道:“行军途中,只得草草为大哥,崔大哥,沉将军立衣冠冢一座,待到重整旗鼓,杀进邺城再为大哥以帝王之礼厚葬,为崔大哥,沉将军以亲王之礼下葬,定不辱没了你们生前威名!” 说罢,就是咣咣咣三个响头,言犹在耳,阿瓘脑海里仿佛闪过一个炸雷,晴天霹雳。 杀进邺城……为父亲以帝王礼厚葬……二叔这是要…… 他难掩眸中的吃惊之色,高洋也没打算瞒他,昂首道:“没错,现如今我们已与段将军会合,他是大哥生前的旧部,手里的段家军亦是精锐中的精锐,比起我齐家军也不逞多让,元善见勾结华山王元大器、淮南王元宣洪、济北王元徽等多名诸侯王,利用兰京刺杀大哥,血洗我齐王府,我高洋在此对天起誓,有生之年定要报仇雪恨,血债血偿!” 段家军的威名他当然有所耳闻,平定侯景之乱,吞并两淮,收复颍川,都是响当当的战绩,可以说这半壁江山都是段家军与齐家军携手打下来的,如今齐王府却落了个家破人亡,如何能叫人不恨! 若没记错,二叔今年也不过刚过了冠礼,却已经运筹帷幄杀伐千里,此刻的言之凿凿,意气风发,也让阿瓘胸怀激荡,热血被燃起。 “好,我高孝瓘也在此立誓,定要手刃了仇人,血洗皇宫,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为我高家上上下下讨个公道!” 平日里虽不欲多惹事,平易近人,但他骨子里也流着高家嗜杀的血,这一点从始至终不曾变过,毕竟他叫,高孝瓘! 谁也不知道在日后这个名字会成为令人闻风丧胆,令敌人不战而降,令百姓津津乐道的存在。 “阿瓘,这还不够”高洋站了起来,从山顶上俯视下去,众生芸芸,犹如蚂蚁般弱小,远处晋阳城的轮廓依稀可辩,在暮色里已经亮起了星星点点的灯火,这座已经恢复了祥和安宁的城池,马上又要陷入风暴里,成为下一个人间炼狱。 “我想拥有这万里河山,让我高家人世代衣食无忧,享尽荣华富贵,我想让天下百姓修生养息,不再饱受战乱之苦,不必流离失所,不必妻离子散,不再路有饿殍过上海晏河清天下太平的好日子” “这是大哥的毕生所愿,也是我高洋的毕生所愿” 彼时的他或许不懂高洋的雄心壮志,却也将他的此番话记在了心里,日后也成为了他的毕生所愿。 “只是……侄儿还有一事不明”阿瓘的眉宇间有些疑惑,小小年纪已经有了英气,容貌极似他已经去世的父亲轮廓分明,又继承了母亲的柔美,往那儿一站已经就是一个神采奕奕的小少年了。 “父亲常让我读的书里有‘天地君亲师的句子’,天地为大,其次是君,可我先前听到流言,说是父亲一心谋……” “阿瓘”高洋止住了他的话头,语重心长,“无论什么时候你要记住,君无道便可取而代之!只要你坚信你做的是对的事,是为了天下百姓,为了黎民社稷,或许掺杂了私欲,但成大事者自古不拘小节,凡事只看结果!” 高孝瓘缓慢地点了点头,这些道理他似懂非懂,却隐约觉得自己肩头的担子又沉了沉。 已是十一月末的北地,时逢仲冬,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外面朔风呼啸,彤云密布,隔了厚重貂帘的里屋却温暖如春。 炉上的热茶正滋滋冒着香气,茶香袅袅间郑子歆深吸了一口气,侧耳细听了片刻,才凝神从桌上拿起软布去揭茶壶的盖子,还未等她拿起来,就听见有人咋咋呼呼闯了进来。 “小姐,小姐,今天府里来了一位客人,不过二十左右的年纪,那可真叫一个神采斐然,气度不凡,容貌也真真是一顶一的俊秀” 郑子歆扶额暗叹了一声,好好的氛围又叫人破坏了,被她这么一嚷嚷哪里还听得见茶壶水响,索性又收回了手免得烫到自己。 “茯苓,你总是这么一惊一乍的,也不怕吓到小姐”连翘从她手里接过帕子将茶壶端了起来放至一旁晾凉,有些没好气地道。 “嘿嘿,小姐可没这么容易就被吓到,是不是小姐?” 茯苓说着讨好般地蹭了过来,也不怕烫端起那茶壶就替她斟了一杯。 她不喜生人靠近,又喜清净,身边只有四个丫头照顾,茯苓,连翘,因都有几分武艺在身便贴身伺候,余下两个丫鬟,白芷,陆英便都在外院伺候了。 也多亏不时有茯苓的咋咋呼呼作伴,这院子也不至于过分冷清,日子久了,郑子歆倒也习惯了,就如这里的生活一般,刚开始诸般不顺,后来就慢慢习惯了,思乡之情倒也慢慢平复了下去,更何况那里也没什么值得她挂念的。 所爱隔山海,山海不可平,更何况还隔了遥远的时空,隔了上下几百年的历史,那个曾经想起来就痛彻心扉的影子,终究是日渐消散了。 郑子歆脸上倒是没什么表情,只闲闲靠在了软榻里,“哦,以往不是觉得我大哥最帅么,把他夸的天上地下绝无仅有,怎么,区区一个气度不凡的年轻人就让你见异思迁了?” 她故意打趣她,茯苓羞的满脸通红,连翘也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叫你扰了小姐的清净,被打趣了吧,活该” “哎呀,我是说真的,大公子的美佼如明月,那人就是萤火,不可同日而语嘛!”茯苓直跺脚解释,因着平日里郑子歆虽然眼盲但世家大族女子该做的功课一点儿没落下,都是由教书先生亲口传颂,她再记录下来,日子久了说话也颇有些文绉绉的,和她的性子那可才叫一个不可同日而语。 郑子歆摇了摇头,唇角微勾起一丝弧度,“天下之大,无奇不有,不过是容貌好看了些便值得你如此大惊小怪,要知道以貌取人最是肤浅,任你如何貌美如花,死后也不过是一捧黄土” 这番话实在不像是一个十岁孩子能说出的话了,郑子歆刚脱口而出便有些后悔,连翘微拧了眉头片刻后又松开,空气里陷入短暂的凝滞,幸好还是茯苓接了话。 “可奇就奇在他一个人未及弱冠的年轻人竟然能让老爷和大公子同时礼为上宾” 郑子歆揉了揉眉心,已不想再多说,连翘恰时体贴入微道:“今日小姐也乏了,就让这小妮子去凑个热闹吧” 她虽待人和善,但内里也是个说一不二的性子,此刻见她脸上神色有异,茯苓便也识趣地住了嘴,扶着她上了榻休息,点上了宁神用的熏香,才又默默退了出去。 郑子歆却有些翻来覆去睡不着,本想置身事外,可奈何身不由己,早已入了局,既姓了郑,有些事便无法袖手旁观了。 近日父亲刚进了沛国公的爵位,哥哥也进了衮州刺史,不日即将赴任,按理说该是风生水起之时,可怎地心里却有些不踏实起来? 关于魏晋南北朝的这段历史,她知之甚少,从前沉迷学术研究不可自拔,不是实验室就是手术室,对于历史大都是捕风捉影,只知道这是个诸侯割据,战乱迭起,中国历史上最混乱黑暗的时期之一。 思来想去也没个结果,倒是折腾的有些困乏,意识就这么模模糊糊地沉入了黑暗里。 城外三十里外大营里,篝火彻夜不息,虽是朔久寒冬但守夜的士兵顶了风雪来回巡视,一派军纪严明军容肃整之像。 噼啪——柴火一声爆响,高孝瓘顺手将脚边的一截枯木又放进了火堆里,眼神片刻也不曾离开过手里那个白瓷瓶,因为长久的把玩瓷瓶的肌理已被磨平,白的清透,在月色下发出了润泽的光芒,就如那个少女的肤色般白皙动人。 “怎么这么晚了还不休息,阿瓘?”高洋掀了帐帘进来,抬眼就看见那孩子慌张失措地将手里把玩的东西塞进怀里,有些失笑,那夜的事早已听他说过了,此时故意打趣他:“怎么,看上人家姑娘了,待到进了邺城,二叔为你好好搜寻一番,定要将那姑娘送至我侄儿面前,好一解你相思之苦” 本是戏言谁想高孝瓘却局促地红了脸,说话也有些结结巴巴的:“二叔别瞎说……我……我是没有那样的心思的……” 那样出淤泥而不染的洁净人儿,有半点想法都是亵渎吧,更何况他……大概也是没有可能的。 见他反应如此青涩,高洋有些哑然失笑,高家人近女色都早,大哥更是十二岁就娶妻了,恐怕这孩子也到了情窦初开的年纪了,待到进了邺城,说不定还真得寻几个通房丫头伺候着。 阿瓘倒是不知他的想法,只一心觉得,天大地大与那少女怕是无缘再见了,不免有一丝怅然若失。 5、离去 “恕老夫直言,小姐这眼疾恐怕是娘胎里落下的……”年过半百的大夫捋了捋胡须,有些语重心长,“若说是后天所致说不定还能调养一二,可这……恕老夫无能为力了” 说罢,将手从郑子歆的脉门上松了开来,将小几上放的银两又推了过去。 “未能医好小姐,这银两老朽受之有愧,还请大人收回去罢” 话音刚落,坐在下首的陈氏,她的母亲就已经红了眼眶,默默走过来将手覆上了她的手背,给予无声的安慰。 郑子歆倒是没什么所谓的,但此刻也心中一暖,唇边露出了一丝笑意,缓缓回握住了陈氏的手。 来到这里的时日虽尚短,但能感受到全家上下真心实意的体贴与呵护,与她所想的世家大族那些勾心斗角不同,父亲郑羲一生只娶了母亲一位妻子,两个小妾也是孝静帝所赐不得不收之,却从未踏足过半步,府里只有她和大哥两个孩子,大哥已经成年功名在身,只余了她年龄尚幼,又是个病怏怏的身子,还有胎里生的眼疾,如何不让全府上下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上怕摔了。 不得不说天道轮回还是有几分道理吧,上辈子救人无数,这辈子才能得了这样的造化,重生在这样和睦美满的家庭里,如此想来她死的倒也不冤。 她这眼疾自打出生就在求医问药如今十年过去了也没个结果,郑羲轻叹了一声,也知道不可操之过急,“先生是杏林圣手,远道而来十分辛苦,这些诊金聊表谢意,万望收下” “哪里哪里,老夫不过是一介草民罢了,哪里担的上杏林圣手的名号,若论起真正的杏林圣手,恐怕还大有人在” 奉老已是东魏有名的名医了,能让他如此赞赞称奇的人恐怕并非浪得虚名,郑羲眸中一亮,来了兴致,“哦,如此说来,奉老还有别人推荐?” 郑子歆抿了一口茶水又放下,琢磨了半晌才隐约想起来,魏晋南北朝时期有名的神医华佗张仲景若是在世,她这眼疾说不定能有几分转机。 片刻后又哑然失笑,华佗张仲景早在东汉末年就已去世,如此已是东魏年间了。 “不知大人可听说过建安三神医?” 郑羲正色起来,“神医之名,天下间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华佗,张仲景,以及董奉董道长俱是当时名士,杏林回春的名医圣手,只可惜早已仙逝了……” “正是如此,老朽要说的并非是建安三神医,而是建安三神医的传人,东汉年间华佗名气最盛,可惜也仙逝的最早,张仲景次之,只留下了一部《伤寒杂病论》传世,倒是没听说有什么后人,唯有董奉董道长行事最为低调,又信奉玄学,长期打坐练气因此活的时间稍微长久些,也曾收过几个门徒,将一身医术倾囊相授,百十年过去也流传了下来” “说来也是我有机缘,巧合之下数十年前曾有幸蒙了董天师一位后人指点,这些年来医术才得以突飞猛进” 说到此,郑羲眼中已溢出激动之色,竟顾不得许多一把握住了奉老的手,“还望奉老如实相告那位董天师后人的下落,若能治好小女,在下感激不尽,万贯家财,奇珍异宝,或是功名利禄,只要奉老说的出,我郑某定能做的到!” 郑子歆有些动容,“父亲……”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她这眼疾多半是神经系统的问题,若是搁在原来生活的地方,也就是上个手术台就能解决的问题,这样的手术大大小小她也做过无数台了,只可惜这里是药石贫瘠的古代,罢了,又何必让他们失望呢,就当留个念想吧。 “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老朽行医多年早已视钱财如粪土,却没未见过像国公如此礼贤下士的人物,只不过是留个口信罢了,哪里用得着国公如此,数十年前我曾在江西豫章偶遇那人,数十年过去也不知是否还在那里,国公若有心便去一寻吧” 郑羲闻言,拧起了眉头,江西豫章并不在东魏境内,而是在与东魏隔江相望虎视眈眈的南梁境内,然而看了一眼女儿,他又下定了决心。 “好,多谢奉老告知,阖府上下感激不尽,在下已为奉老准备了宽敞明亮的暖室,还望奉老在此逗留个数日,好让郑某略尽地主之谊” “夫君,你当真打算……” “我意已决,你无需再劝,京城的局势你也知道,我既已淌了这浑水便没有再抽身的余地,再过些时日怕是邺城也不太平了,送歆儿去南梁一为避祸,二为求医,等到开春你也去乡下的庄园避一避” 他二人少年夫妻,秉烛夜谈间毫无避讳,陈氏知他是为了自己为了女儿好,却仍有些疑惑,“老爷,我郑家自从西汉年间起就是名门望族,历经东汉,曹魏,西晋多少战乱都过来了,依旧屹立不倒,反而更加鼎盛,怎么如今却要……” 陈氏想到那个词便有些胆颤心惊,住了口,郑氏一门忠良,怎么如今…… “逆水行舟,不进则退,良禽择木而栖,我郑家若是不能再进一步便是死无葬身之地,齐王府不就是最好的例子”郑羲一语道破重点,怕妻子担心,轻轻揽过她的肩头,柔声道:“你放心,我自是做了万全准备的,绝不会陷你们于险地” 趁着夜色一辆马车悄悄驶出了邺城,短暂的逃离了烽火却又陷入历史更深的漩涡里,彼时的郑子歆若是知道恐怕今生就再也不会回邺城了,如此也就没有以后的故事了。 “嘎吱——”一声轻响,厚重的朱漆宫门被推开,殿内已经许久不曾有人问津,落满了灰尘,光线缭绕间尘埃飞扬,颇有些呛鼻,一队身穿赭蓝色宫装的宫人簇拥着当先一位俊秀挺拔的少年悄无声息地迈了进来。 少年的轮廓虽还稚嫩,但脸上已经有了坚毅的神色,走到殿中央,面对那高高在上的龙椅跪了下来,外面喊杀声震天,宫门又悄无声息合拢了来,少年的声音铿锵有力,“臣请皇上上路!” 不是不紧张的,这是他第一次杀人,虽没有拿刀剑,但也算杀人不见血,尤其这人还是曾经高高在上的天子,如今却也沦为了阶下囚。 案牍前的阴影里有人影动了动,随即发出几声尖锐的冷笑,“呵呵……好一个高澄……好一个高洋……好一个高家!狼子野心,枉以为一门忠良,朕真是看错你们了!” 他破口大骂了几句又停下来大口喘着粗气,片刻后才将目光凝至高孝瓘的身上,那眼神冰冷刺骨,犹如被毒蛇缠绕一般挥之不去。 “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子也敢进承乾殿,叫你叔叔高洋亲自来!” 高澄已死,高洋虽已娶妻但并未生子,这少年说不定就是高澄那老儿的几个孩子之一。 这殿里的温度似乎也冷的过了头,高孝瓘端着托盘的手微微一颤,又低声重复了一遍:“臣请皇上上路!” 在这承乾殿里被幽禁了数月之久,元善见早已瘦的皮包骨头,眼窝深陷,不成人形,离的近了还能闻见身上刺鼻难闻的气味,就算此时不死也活不长了。 “我若不从,你待如何?”他又冷笑了数声,嗓音粗粝难听,又是一连串不堪入耳的粗言秽语,状若癫狂,死死抓住了龙椅上高昂的龙头不肯撒手。 高孝瓘深吸了一口气,稳了稳心神站了起来,“我虽年幼却也知这东魏的半壁江山都是我高家打下来的,兔死狗烹,你不配当这个皇帝,也不配见我二叔,去九泉之下替我高家上上下下二百七十九条人命赎罪吧!” 随着丧钟响起来的是天际降下了纷纷扬扬的大雪,城头的魏字旗换了斗大的齐,还有远处城门口士兵的欢欣鼓舞,这应该是今冬最后一场雪了,今夜过后,就是新的朝代了,高孝瓘缓步迈出了大殿,手里拿着传国玉玺,听着身后歇斯底里的惨叫逐渐悄无声息,心想。 公元550年高洋大军压境,逼迫东魏孝静帝元善见禅位,自立为帝,定国号为大齐,改元天保,建都邺,年仅二十一岁,为北齐显祖文宣帝,追谥亡兄为文襄皇帝,尊嫂元氏为皇太后。 日子又恢复了往日的祥和安宁,不同的是他们的居所从齐王府搬到了皇宫,以往见到二叔要行长辈礼,如今要改口叫皇上,行君臣大礼,高洋虽有心免了这些规矩,奈何如今已是天子,君臣之别还是要分的。 这一日高洋下了早朝未免有些烦闷,朝臣们都在启奏如今他膝下无子,应广纳后宫,为高家开枝散叶,早日立储,好保社稷无虞,可他哪里有那个闲工夫,西有西魏虎视眈眈,北有柔然契丹不时进犯,南有南梁隔江对峙,满脑子都是天下大事,更何况也不想辜负了发妻李祖娥。 想到妻子高洋心底又柔软了几分,脚步一转,就迈往了坤宁宫。 刚坐定了没多久,一杯热茶还没饮完,就听见宫人的禀告:“太后驾到——” 李祖娥如今已是皇后了,虽然强自镇定,但仍有些担惊受怕的样子,高洋抚了抚她的手背,示意无碍,起身迎了出去,李祖娥也赶忙跟了上去。 “见过太后,太后娘娘万福金安”还未等她行完礼就被人一把托了起来,元氏笑的一团和善,拉着她的手将人按在了下首坐下。 “一家人何必多礼,来,何太医,给皇后娘娘瞧瞧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一言不合就要给人诊脉,谁也没料到这一出,高洋的脸上已露出了不快,而皇后更是尴尬,手放在那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子进啊,今早朝堂上的事哀家都已听说了,你大哥去的早,长嫂如母,这些事也只能哀家替你操心了”元氏一边轻呷着茶水,鲜红涂了蔻丹的指甲在杯盖上发出刺耳的轻响,语重心长地道:“先给皇后查查身体看看有无大碍,若是不济事,咱们本就是一家人,你大哥的几个孩子也是你从小看着长大的,知根知底,什么样的人品性格你也都是清楚的,不如就过继了过去也算给你这一脉留个香火” 高洋在心底连连冷笑了数声,好一个元氏,倒真是打的一手好算盘!当初齐王府妻离子散的时候依附于他重振旗鼓,大哥在世时并未立世子,死后就算卷土重来称帝也该是嫡子,只是当时情况未明,元氏又不愿背上谋朝篡位的骂名,也怕他像大哥一样操纵自己的孩子当个傀儡皇帝,日后难逃一死。 如今他已登基称帝,根基渐稳,朝中却有人提出此事,拿他没有子嗣大做文章,元氏却又迫不及待跳出来为自己的孩子谋条后路,不得不让人怀疑此事是否是她在背后授意。 “早年忙着跟大哥四处征战,冷落了祖娥,如今天下大势已定,想必有皇子也不过是时间问题,哪里用得着太后如此兴师动众大惊小怪了”高洋话里话外都在暗讽她多管闲事,元氏却并不生气,将手里的茶水放在了桌上,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 “且看太医如何说吧” 见她如此镇定自若,高洋心里就是一咯噔,果然,太医松开替皇后把脉的手就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止不住地叩头谢罪。 “皇上,皇后娘娘,太后娘娘恕罪……皇后天生体虚……阴阳不调……怕是……怕是不能生育了” 6、分封 邺城的春天来的晚,已是人间四月芳菲尽,桃花却还未开,只有枝头摇曳的雪白梨花受到了剑气的袭扰簌簌而落,树下两个人影对剑喂招,身影迅疾,进退之间虽然年龄尚幼,但已有几分凶险。 身穿靛青色交领半臂的少年不过十一二岁的年纪,一把七尺青峰舞的密不透风,对面的少年看起来比他大了个半岁,手里一把长矛挥洒自如,见招拆招,所谓剑短一分险增三分,然而你来我往之间,两人竟也拼了个不相上下。 “哈哈,好一招白虹贯日,四弟,看枪!”高孝琬手里长矛一抖,换了个阵势,以兵器之长斜刺向了他下三路,这可谓是阴招了。 高孝瓘却不慌不忙顺势收剑,千钧一发之际一个漂亮的后空翻避了开来,同时手里长剑一振,脚下瞬息万变,眨眼间已欺身到了高孝琬跟前,他急忙回挡,手里长矛与短剑发出了尖锐的刺响。 高孝瓘精神大震,自古以来,以武会友,莫不酣畅淋漓,“三哥好枪法,孝瓘自愧不如!” “哈哈,这算什么本事,不过是下三滥的功夫罢了,高孝瓘吃我一刀!”高孝瑜偶然间路过,见这两人缠斗正酣,便并未出声打扰,只作壁上观,此刻眼见高孝瓘的武功进展如此神速,一时有些技痒,又压不住心里的嫉妒之心,径直拔了一旁侍卫的长刀冲了上去。 他是六兄弟中习武最早的一个,又承蒙父亲昔日亲自教导,功力自然非同凡响,此刻一把大刀舞的虎虎生风,高孝瓘仓促之下迎敌,竟吃了几个闷亏,虎口震的隐隐发麻。 高孝瑜愈加得意,使出了十二万分的气力非要打压他不可,出手就是杀招,“来尝尝我这招醍醐灌顶!” 刀锋扑面而来森冷的寒意削落了颊边几缕碎发,高孝瓘也一瞬间被激起了杀心,手里长剑一抖,正欲还击的时候,余光瞥见长廊深处有几个宫人匆匆而来,其中就有御前伺候的徐公公。 虚晃了一招,故意露个破绽给他,所幸高孝瑜也及时收了长刀,却也不忘给他个教训,手腕一翻,刀柄冲着他的小腹就是重重一击。 高孝瓘手里长剑咣当坠了地,人也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捂着小腹冷汗直冒。 “阿瓘,你怎么样了?!”高孝琬急忙去搀扶他,看他难受的紧,下意识抬头冲高孝瑜吼了一句,“不过是兄弟之间互相切磋而已,大哥何必下这么重的手!” 高孝琬的性格向来软绵,对宫女太监都是和颜悦色的,以往对他这个大哥更是恭敬有加,如今却为了一个高孝瓘顶撞他,高孝瑜话到嘴边的道歉又咽了回去,冷哼了一声道:“我不过是给他个教训罢了,日后上了战场再这样畏手畏脚的,当心连个尸首都找不回来!” 这边说着话,那晌徐公公已近的前来,早已将一切映入眼帘,翘着兰花指对几人行了个礼,又故意大惊小怪道:“哟,四公子这是怎么了,是谁下的毒手将我们四公子伤成这样,瞧瞧这一脑门的汗,若是让皇上知道还不得心疼死” “不碍事的……多谢皇叔体恤”高孝瓘撑着剑站了起来,勉强冲着他也回了一礼。 “哎哟,这可折煞老奴了,怪不得宫里人都道四公子是最懂礼数的,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徐公公是高洋身边的太监总管,这一揖他还是受得起的,却不知怎地仍避了开来,高孝瓘在心底暗暗腹诽,面上却未曾流露分毫。 “圣上有旨,请几位公子去坤宁宫一趟,刻不容缓” 徐公公宣读完高洋口谕之后,特意看了高孝瓘一眼,高孝瓘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敢问徐公公,皇叔召我们有何贵干?” “这个咱家就不知道了,几位公子,请吧” 徐公公是御前近侍,自然知道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只是圣上的心思他隐约能揣摩个大概,四公子虽然年龄尚幼,但神情俊爽,风度翩翩,又有礼数,进退有度,少不得……因此他才避开了那一礼,这身后跟着的几位日后说不得都是人中龙凤,只有他行礼的份儿咯。 一踏入坤宁宫高孝瓘就觉得气氛不太对,高洋的脸上阴云密布,皇后坐在一旁暗自垂泪,而元氏端坐在主位,脸上挂着和煦的笑容,除了他们三人,二哥高孝珩,五弟高延宗,六弟高绍信都在其中,兄弟六人一一上前见礼,元氏轻抿了一口茶水,微皱了眉头道:“这茶都凉了,去换一盏来” 指使完坤宁宫的宫人之后才命他们平身,“别站着了,都坐下说话吧,自从住进这皇宫之后,咱们一大家子还没这么热闹过,皇上你说是也不是?” 眼看着高洋根基渐稳,若是再有了自己的子嗣,这皇位一辈子都落不到琬儿头上了,她这才迫不得已出此下策,若论长幼尊卑,嫡庶有别,琬儿才是高家的嫡长孙,文襄皇帝的嫡子! 高洋唇角露出一丝冷笑,把玩着拇指上的白玉扳指,好一个元氏,拿出孝道来压他,只可惜他早已非毛头少年,自不会如了她的愿。 “朕刚登基,朝中事务繁忙,确实冷落了太后皇后,以及诸位侄儿,为表弥补之意,徐公公,传朕旨意——” “奴才在——”徐公公急忙上前一步,跪倒在地听候吩咐。 元氏心中一喜,手里端着的茶盏都抖了一抖,本以为还得费一番唇舌,岂料高洋这么容易就妥协了。 “封大公子高孝瑜为河南王,食邑两千户,任司州牧,不日赴任,不得有误” “封二公子高孝珩为广宁王,录尚书事,珩儿武艺高强,就留在京中统领京城兵马吧” 从一开始的欣喜若狂到现在已经满脸遮不住的怒意,元氏的表情可谓十分精彩,啪地一声手里的茶盏也翻了个儿,跌碎在地上。 一室静若寒蝉,只听见高洋的声音铿锵有力,掷地有声:“封三公子高孝琬为河间王,领光禄大夫,秩俸二千石!” 光禄大夫虽也算是一品大员了,但乃是文职,不仅统领不了兵马,还得在御前伺候,听皇帝吩咐办事,这是实打实的明升暗降了。 元氏已按捺不住怒意了,“皇帝……” 话还未说完便被高洋截了过去,“朕金口玉言,瑜儿,珩儿,琬儿,还不快谢恩领旨,至于瓘儿……” 若论起家世背景,高孝瓘不仅是庶出,母亲连个姓氏都没有,是四岁时高澄从府外接来只说是流落在外的孩子,排了齿序,入了族谱,高洋对他的疼爱宫中众人都看在眼里,也难保高洋会过继他当嫡子,毕竟连生母都不知道是谁,自然也不会有外戚弄权了。 “皇上,瓘儿年纪尚幼,恐难担大任!” 自古便没有先封王再入宗室的道理,元氏也知此刻已尘埃落定了,却也容不得一番苦心为他人做了嫁衣裳。 “朕自然知道”高洋看了一眼高孝瓘,见他依旧立的笔直,没有丝毫羡慕嫉妒之心,心底暗叹,木秀于林风必摧之,他对这孩子寄予厚望,当然不会此时就给予高官厚禄,要知道这些功名利禄有时候也是枷锁,他并不希望高孝瓘就止步于此。 “端午一过,阿瓘也就年满十二了吧,是时候建功立业了,皇兄如你一般大的时候就已经上阵杀敌了,如今镇守幽州的段将军手底下还缺一个都指挥佥事,他之前上过几次折子给朕都没有合适的人选,如今正好派你去历练历练” 都指挥佥事不过是从三品的武职,而幽州更是西北边陲,天寒地冻不说不时还有柔然出兵袭扰,这可真是一件随时都有生命危险的苦差事。 一言既出,殿内众人都怔了怔,连元氏都有些缓不过来劲来,片刻后脸上又重新挂起了慈爱的笑意。 “瓘儿,你皇叔这是有意栽培你呢,还不快领旨谢恩” “皇叔,此事不妥……”先出声反对的居然是高孝琬,元氏有些恨铁不成钢,怒瞪了他一眼,“你皇叔金口玉言,哪轮得着你在此……” 顶着元氏的眼风他仍是跪了下来,“瓘儿年纪尚幼,塞北苦寒恐怕并不适合历练,若是皇叔有心栽培不如就让他在骁骑营里当个参将也好啊!” “放肆!朕圣旨已下岂有反悔的道理”高洋一把扫落了桌上茶盏,怒气冲冲,“朕心意已决,高孝瓘你是接不接旨?!” 若说没有一丝嫉妒之心那是不可能的,众兄弟都加官进爵,只有他相当于被左迁塞北,少年眼里流露出了一丝不甘心,然君命不可违,他仍是缓缓跪了下来,将头抵上了冰凉的大理石板。 “臣,高孝瓘领旨” 这一刻他终于感受到了什么叫皇命如天,什么叫身不由己。 “延宗和绍信年纪尚轻,日后再行封赏,今日就到这里罢,朕也乏了,都退下吧” “是,微臣告退” 从坤宁宫出来时高孝瓘落在了最后,高延宗和高绍信还在贪玩的年纪,这场政治危机也与他们无关,两个人打闹成一团去扑花丛中的蝴蝶,欢声笑语传出了很远,看着不由得叫人歆羡。 “阿瓘,还在想呢?”高孝琬回过头来等他,见他神色仍有些郁郁寡欢,不由得关切道。 高孝瓘心中一暖,勉强撑起一个笑意,“哪里,刚才多谢三哥出言关照了” “你我本来就是兄弟嘛,哪来这么多客套话” 两个人年岁相差不大,但高孝瓘仍比他矮了一个头,身形也瘦弱,皮肤白净的就跟小姑娘似的,从小也是沉默寡言的性子,他这个做哥哥的自然也有几分真心实意的爱护。 “段将军可是我大齐的中流砥柱,军中有‘不败战神’的神话,在他帐前效力可是多少人求都求不来的机遇,莫说是你,就连我都有几分心动呢,你放心,你此去不会太久,等个一两年,皇叔气消了,我再去求他,定让你平安归来” 他自幼流落民间,连生母都不知道是谁,自从记事起就在街上乞讨,每天过着被人呼来喝去,食不果腹,衣不蔽体的日子。 自从七年前被父亲接到王府里之后日子才好过了一点,但府里众人谁又不是见风使舵,看主人眼色行事呢,当面一套背后一套,他虽衣食无忧,但亦处处如履薄冰,父亲公务繁忙,能给予他的温暖不多,是以他刻苦练剑习武,只为博得他一两句夸奖,别人轻而易举就能得到的东西他往往要竭尽全力,比如说父亲的宠爱,比如说功名利禄,如果说之前还有怨,还有恨,此刻高孝琬的话让他体会到了久违的温暖,一阵暖流缓缓流过心间,让他眼眶一热。 “嗯,多谢三哥了” “看看你,又说谢字” 两兄弟谈笑着走远,在这森严巍峨的皇宫中流露出了少有的脉脉温情。 7、惊厥 因着新皇登基的缘故,今年的春祀便格外隆重些,提前一个月就开始精心准备,各种金银玉帛,牛羊牲畜,水酒果蔬,各地进贡上来的礼器多达七百多件,待到一切准备就绪之后,钦天监选了个良辰吉日,一行人便浩浩荡荡开拔泰山了,御林军随行在侧护佑皇家安全,车队绵延数十里,所到之处百姓莫不俯首帖耳,三呼万岁。 如今高孝瓘领了武职自然不能如先前一般乘马车了,此刻骑马随行在侧,深知这是离京前参加的最后一场祭天了,再回来不知是猴年马月,不由得有几分留恋,信马由缰地参观起了这大好河山。 春暖花开的好时节,一路阳光明媚,莺歌燕舞,山下桃花已开尽,山上却正是烂漫时,一路纷纷扬扬落在衣襟上,高孝瓘深吸了一口气,花香混杂着林间的草木清香扑鼻而来,连日来的沉郁被一扫而空,胸中豁然开朗。 这江山千万里,风光旖旎,总有一日他会一一看尽,而这大好河山,也绝不容外族侵犯。 高孝瓘这厢胸怀激荡,前头绵延十余里的行军队伍已响起号角,长/枪持戟,旌旗阵阵,分列在了道路两边,武官纷纷下马跪倒在地,高孝瓘知道这已是到了,也随着众人翻身下马跪下,齐声高呼,呐喊声震彻寰宇。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太后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 “皇后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 自从西汉武帝开始,道教兴盛,天下道教起源于张道陵张天师,传说他最后飞升之地亦在泰山,后世便在泰山设了岱庙,一来祭祀供奉张天师肉身,二来也算是道教文化的发源地,千百年间流传下来,凡是登泰山祭天的皇帝都少不得在岱庙逗留几日,问卦占卜吉凶,预测后事,高洋自然也不例外。 早已听闻天子驾临,早在七日前岱庙就已谢绝了外客,这一日更是上下洒扫的焕然一新,于日出之前便在山门外等候,众弟子纷纷穿戴齐整,锦衣角冠,清一色的靛青道袍,再加上山间云雾缭绕看起来倒颇有几分仙风道骨之意。 “好一个岱庙弟子,果然名不虚传”高洋赞叹不已,早有主持天师迎了上来,不过二十五六岁的年纪,头戴紫金莲花冠,身穿天仙洞衣,腰缠绘了日月星辰的帛带,手里拿着拂尘,足踏祥云履,活脱脱一个富贵道士打扮,和其他人的朴素一比简直是鹤立鸡群。 高孝瓘看了一眼便挪开了视线,在民间的时候见过太多这种欺世盗名之辈,只盼着好早点结束这春日祭,在泰山上尽情游玩。 “家师玄陵天师早在七日前就已听闻陛下要来,这几日上下斋戒沐浴熏香,就等陛下大驾光临了,如今正在天贶殿侯着陛下呢” 道教规矩严明,等级森严,只有得道的高人才可称天师,这玄陵天师未免也太目中无人,竟派弟子前来迎接,自己只在殿中等候,岂料高洋却并未大怒,而是开怀大笑,“好一个玄陵天师,有高人风骨,百闻不如一见,且待朕去会会!” “陛下这边请” 进了岱庙才发现内有乾坤,城堞高筑,庙貌巍峨,宫阙重重,殿堂辉煌,竟是依了帝王宫城的建筑风格,坊顶之上雕了二龙戏珠,旁边四大金刚拽引加固,入得遥参亭来就是天贶殿更是气势恢宏,檐角飞翘,不愧是皇家道观。 正殿旁边便是偏殿与厢房,也是随行亲眷的居所,文武百官都在外殿歇息,因着他四公子的身份此次也安排在了天贶殿旁边的厢房里休息。 “陛下,家师就在里面等候,请自便,其余皇亲国戚请随贫道入偏殿休息” 这话竟是要高洋独自一人进去,徐公公兰花指一翘,捏着公鸭嗓便开了腔:“大胆,皇上九五之尊岂可……” “众卿远道而来舟车劳顿都辛苦了,且去休息吧,听闻玄陵天师也是棋道宗师,就让朕安安静静和天师手谈一局,其他人休的打扰” 此话一出自然没人有异议,顺着道童的指引,高孝瓘也在厢房歇下了,这半日最为清闲,高洋与玄陵天师闲坐论道,其他人得了空闲却也不敢四处乱走,当然这个其他人自然不包括高孝瓘了。 用过午膳歇息了片刻,高孝瓘在门前的空地上站了一会儿桩便觉得大汗淋漓,寻来一个小道童问清了哪有山间清泉便提气纵身而去。 这小道童看他气度不凡,容貌昳丽,以为是哪个皇子忙不迭为他指路,甚至还热情地要引他前去。 高孝瓘神色有一瞬间的僵硬,脸色冷下来便有几分骇人,“不必,若有人问起便说我在房中休息,不许任何人来打扰,否则……” 迫不得已的时候他也不介意拿身份来压一压人,小道童战战兢兢地点了点头。 岂料这山路七拐八拐的没个尽头,转来转去也没找到小道童说的那清泉在哪,倒是误入了一处竹林,郁郁葱葱,风吹过倒也凉爽,不如就进去歇歇脚,高孝瓘倒也不纠结,径直迈了进去。 “小小年纪这位善信倒是洒脱,知道求而不得不如珍惜眼前事物” 竹林深处传来中气十足的几声朗笑,只闻其声不见人,显然内家功夫已经出神入化,高孝瓘倒也不惧,依旧昂首阔步往前走。 “久闻天师道降妖除魔,匡扶人间,怎地如今道长却装神弄鬼起来?” 那声音他只听过一次,却已经过耳不忘了。 “我观小友骨骼清奇,面如冠玉,有人中龙凤之像,不如让贫道替你卜上一卦问问前尘吉凶?” 竹林中央有一座茅草屋,前面搭了一座凉亭,中间摆了一局残棋,斑驳的日光从竹林间倾泻而下,洒在那人身上,换了那一身极其骚包的道服,这人看起来倒有几分仙风道骨。 可惜高孝瓘自幼见多了道士装神弄鬼骗取钱财最后害的人家妻离子散家破人亡之事,自然对这些卜吉问凶之事嗤之以鼻,甚至还有几分厌恶。 “不必了,生死有命,富贵在天,强求不来,又何必多此一举” 说罢,就欲转身离去,岂料身后悠悠飘来了一句:“本是俏红颜,奈何入沙场,情字不由衷,命途一生茫” 江西。豫章。 南国的天气瞬息万变,早上还是晴空万里,傍晚已经下起雨来,淅淅沥沥顺着檐下滴落,不多时窗棂上也沾了湿气,察觉到袖笼上有些潮意的时候,放在窗边晾晒着的夏枯草已经湿了大半。 郑子歆摸索着将已经湿透的夏枯草挪了个地方,拿干净帕子重新细细包好挤干水分,暗叹,这怕是又要重新烘干了。 在她做这些的时候,有一道视线一直胶着在她身上,她也并未回头,只是耐心专注地做着自己的工作,直到收拾好了一切狼藉,那人才冷哼了一声道:“又浪费了我一些草药,我看你这眼疾是别想治好了” 这人鹤发童颜,穿着道家清一色的长袍,却未着道冠而是用一根木簪束起了银丝,说话也并未用自称,只着了云袜坐在乌木边花漆案前打坐静息,桌上散落着几片斑驳的龟甲,看起来有些年头了,这玩意儿入药倒是极好的,只可惜她还有别的用处。 郑子歆微微一哂也不接话,自打一年前来到豫章便四下打听,好不容易才寻到了奉老说的那位隐世高人,岂料对方竟是个脾气古怪的老太婆,也没什么道号,村里村外的人都只唤她君仙姑,传说她治病救人一不要钱二不留名,只要你病愈后在这山上种下一棵杏树,也不知她已在这隐居了多少年,听茯苓讲这漫山遍野都是杏树,郁郁葱葱,风过留香,十分好看。 她也依了规矩前去拜见,甚至还递了郑府的拜帖,岂料对方并不接诊,在扫了她一眼之后便拂袖而去。 “嘿,我说你这牛鼻子老道怎么还蹬鼻子上脸了,枉你还自称什么杏林圣手,原来竟是如此不通人情,见死不救!” 吃了闭门羹郑子歆倒是一脸如常,反倒是茯苓急的跳脚,站在院子中央就破口大骂起来,周遭也有前来问诊的村民,见此纷纷拉住了她们。 “姑娘有所不知,君仙姑是一顶一的神仙下凡,菩萨心肠,岂有见死不救的道理,再说我看你们也没什么大毛病吧,此话休的再讲,否则我们都是不依的” “什么没有大毛病,我们家小姐……” 白芷一把将她从人堆里扯了出来,边走边数落她,“你这一张嘴就是爱惹事生非,我们初来乍到,莫要犯了人家的忌讳” “正是这个道理”郑子歆也不去凑那个热闹,只在遮天蔽日的杏树下的石凳上坐定了。 “所谓高人嘛,自然都有几分古怪脾气” 这和恃才傲物是一个道理,只是她并不指望这什么君仙姑能治好她,此来不过是为了安父亲母亲的心罢了。 前世也曾见过什么自称得道高人,有家传秘方可包治百病不过是懂点皮毛,甚至是一窍不通招摇撞骗的庸医误人,作为一个受到唯物主义知识灌溉长大的成年人她是不信这些玄学的,说的天花乱坠,云里雾里,不过都是些骗人的把戏,障眼法罢了。 就这么一坐就坐到了午后,前来求医问药的人也渐渐稀疏了起来,感受到山间温度有所下降,郑子歆也拢了拢衣裳,准备起身离去,大概今天是没戏了。 还没走出院门就听见门口一阵熙熙攘攘,夹杂着几声哭喊:“铁柱,铁柱,你可千万坚持住啊!娘就你这一个儿子,你若是去了可让我和你爹怎么活啊!” “君仙姑,君仙姑,求求您老人家救救我儿子吧,他快不行了!” 孩子的娘亲急的直哭,襁褓里抱着的婴儿刚过满月,不知是犯了什么病,双目紧闭,一张小脸憋的青紫,那孩子的爹就这么直挺挺地跪在院中磕头。 习武之人的目力极好,茯苓瞧了一眼便低声道:“我看那孩子多半是不行了” “哦?怎么个情形?”也许是职业病犯了,即使双目失明,郑子歆还是下意识地问出了口。 怕她描述的不详实,又加了一句,“你近前去看看,最好能去摸摸他” “小姐,还是我去吧” “也好,白芷心细些” 白芷上前跟那夫妇二人交谈了一番,又摸了摸那孩子的额头,还欲再探探脉象的时候,那禁闭的房门豁地一下被打开了。 “还愣着干什么,还不快抱着孩子进来,去拿我那符水先给孩子灌一剂!” “且慢!仙姑此举未免有失妥当”还未号脉问诊岂可先给人灌药,还是那来历不清的符水,谁知道又是不是那香灰? 这种事情在各大医院都屡见不鲜了,病急乱投医耽误了最佳抢救时机,最后人死了还怪医生未尽职尽责的。 “呵,这是性命攸关的大事,可容不得你一个小姑娘在此说三道四!” 突然被人抢白君仙姑也有些恼怒,眼看那孩子已经只有出气没有进气了,一把将襁褓从那村妇手中夺了过来。 侧耳听完白芷的低声叙述之后,郑子歆心中便多了几分把握,上前一步,声音轻轻柔柔的,但掷地有声。 “如果我没说错,孩子脸色苍白,双目禁闭,还伴有高热,四肢抽搐,喘不过气来等症状,道长,这不是一剂符水能解决的问题!” 如果她没猜错这应该是新生儿里最易发生的紧急症状,小儿惊厥,搞不好是会有生命危险的,只是搁在古代这个名称也不知道叫什么,便也没有说出口,只描述了症状。 这就足够君迁子眸中一亮了,向来平稳的声线中竟然有一丝颤抖,“那你说,这究竟是何病症?” 郑子歆犹豫了片刻,仍是说出了口:“惊厥之症” 8、命数 那一日虽未亲眼所见君迁子整个救人过程,但已从茯苓白芷的赞不绝口以及那孩子渐渐平稳了的呼吸中感受到了什么叫回春妙手,一时心中有些惭愧,自己学艺不精反倒错怪了别人。 抛开那些精密的仪器,昂贵的药物抗生素,真正的医术她又学到了多少,也不过是皮毛而已,离了手术刀她不过也是个普通人。 “刚刚晚辈情急之下多有冒犯,还望道长大人有大量,多多包涵” 君迁子小心翼翼拔掉孩子人中上最后一根银针方才起身道:“道歉的话就不必了,去把那碗符水喝了” 刚刚给孩子灌的符水还剩了半碗,黑乎乎的放在桌上,碗底还有些许残渣,凑近了闻还能嗅到刺鼻的气味。 “小姐……”到底是给病人喝的东西,白芷有些不放心,一把拉住了她。 “无碍,我信道长必不会害我”郑子歆深吸了一口气将碗放至唇边,浅抿了一口后皱紧了眉头,脸色有些难看。 “这什么鬼东西,看着就不干不净的……” 茯苓话音未落,她已一扬手,一碗符水一滴不剩全下了肚,在众人惊诧的目光里淡然自若地放下碗,拿帕子擦了擦唇角。 “仙鹤草,白头翁,七叶黄荆根……”郑子歆顿了片刻,脸上有些为难的样子,“还有两味药未尝出来,不过可以肯定的是这是救命的汤药” 若不是顾着还有旁人在,君迁子早就一蹦三尺高了,“好你个小娃娃,真没想到味觉如此灵敏,怎么以前跟人学过医术?” 郑子歆摇了摇头,“没有,从小到大喝的药多了罢了” 这个理由合情合理,茯苓与白芷也不会起疑,君迁子眼中飞逝过了一丝惋惜。 “这样吧,我们做个交易如何,我治好你的眼疾,你留下来做我五年的药童,就五年,多一天都不要你的” 就这么郑子歆便留在了药庐里,日常也不过是做些挑挑捡捡药草,背背药方,记记药性,日子久了便也做些分门别类,烘干晾晒的活计。 每隔七天君迁子会替她诊一次脉,留下一副汤剂,雷打不动的过了一年,眼疾倒是没什么好转,反倒是汤剂越来越难喝,舌头越来越敏感了。 “喂,丫头,过来让我给你卜一卦吧”这一年里君迁子无数次想要为她卜卦都被拒绝了,她承认她的医术过人却并不代表也承认这些玄乎奇乎的东西,更何况天意难测,哪里由得人来推算呢,若是人人都能洞察先机,世界上哪来那么多生离死别,旦夕祸福。 收拾好夏枯草后郑子歆才又拧了拧袖子上的水,装作不经意地道:“哦?既如此仙姑不如帮我算算我这眼疾何时能好” 故意拿话呛她,君迁子一时被噎住了,有些气急败坏,“哎,我说你怎么这么不识好歹呢,天下间多少人想让我卜吉问凶,拿上万两雪花银我还不见得乐意呢” 郑子歆莞尔,“可惜,我偏偏是个例外,若是真有办法,我这眼疾早已好了” 君迁子将手里的龟甲放在了桌上,轻叹了一声,心中掠过些许愧疚,她不过是起了爱才之心才寻了个借口将人留下,至于她的眼疾她遍寻古籍也没寻到有效的方法。 “你既早已知道,何必……” “前辈医术高超,我也有学艺之心”君迁子为人虽然狂放不羁,脾气古怪,但嘴硬心软,也有意无意指点她一二,那些汤药更是强身健体的方子,这一年多连个风寒咳嗽都不曾得过。 如此摊开来说竟是互相都有所图,心中那一丝愧疚也不知不觉间被抹平了去,君迁子又朗声大笑起来:“你可知,我最擅长的并不是医术,而是卜吉问凶,堪舆之术,这天下我若称第二,没人敢称第一!” “既如此,前辈就为我卜一卦,看看姻缘吧” 相处的日子久了,郑子歆也不忍搅了她的兴致,本是随口一言,日后却应了劫数。 “啪嗒——”君子迁闭上眼,默念了几句稀奇古怪的话,手里拂尘一挥,桌上的龟甲在半空中翻了个来回,尘埃落定,空气里陷入短暂的沉寂。 “实不相瞒,小友的前程和姻缘脱不了干系,问前程即是问姻缘” 面前的棋盘上除了黑白分明的棋子外还散落了几片竹叶,竹林间凉风习习,而那竹叶却似生了根般巍然不动。 高孝瓘微挑了眉头,等他说出个所以然来,手却暗暗握上了腰间的短刀,这人知晓他的秘密,若是为敌,我必杀之。 “金/鳞岂是池中物,一遇风云便化龙;九霄龙吟惊天变,风云际会潜水游”那人一摊手,最后一片竹叶从半空中簌簌而落,不偏不倚,正好落在了棋盘正中的天元位置。 “恕贫道直言,这天下尽在小友一念之间,而姻缘……” “姻缘如何?” 这卦意竟是有几分九五之尊的意思,高孝瓘暗暗心惊,面上却波澜不惊。 那人瞥了一眼他暗地里的小动作,有些嗤之以鼻,“莫急着拔剑,说不定日后你会谢我” 被人当面揭穿高孝瓘并未恼羞成怒,而是大大方方将短刀拔/出/来放在了几案上,森冷的刀锋反射出少年冷峻的眉眼。 “道长年轻有为,我亦不忍杀之,只要道长一个承诺——” 一个不会泄露他秘密的承诺。 “哈哈,果然是后生可畏,贫道自愧不如,出家人不打诳语,贫道也不会轻易许诺,我这条命就留着善信日后来取吧!” 竹林间起了雾,刹那间云海翻腾,视线变得模糊不清,高孝瓘举刀刺去时人已消失不见,只余了风中悠悠传来一句:“能解开那九连环之人便是善信的命定之人” 也是他的劫数。 风过无痕,竹林间又恢复了寂静,已是夕阳西下,云蒸霞蔚,若不是几案上还余了半局残棋,以及多出来一副九连环外,仿佛只是南柯一梦而已。 半天没等到回答的郑子歆有些奇怪,出声问道:“怎么道长,我这卦象不好?” 君迁子眉头紧皱,看了她一眼,少女端坐在几案前,身着月白色的袄裙,外罩着浅杏色的丝绸罩衣,冰肌玉骨,薄施粉黛,清秀可人。 “说来也奇怪,你这姻缘和你这眼疾也有几分关联” 郑子歆失笑:“如此说来,我岂不是要孤独终老了” “那倒未必,只是情路坎坷,我只劝你一句,凡事莫要思虑的太周全,殊不知有时候随心所欲方能无心插柳柳成荫” 这句话转换成白话文不就是不忘初心,方得善终么,郑子歆点了点头,倒是有几分道理。 “多谢道长指点” “时候不早了,你先回去吧” 让她卜卦的是她,毫不客气下逐客令的也是她,郑子歆有些无奈,从容地起身:“道长也早些休息” “白芷”她轻唤了一声,屋外闪进来一个人影,轻轻搀扶住了她,“小姐” “走吧” 待她走远之后,君迁子才松开了掌中之物,一片龟甲碎裂成了两半,从空中跌落,竟是命数两拆,不可窥也。 从泰山回来之后便也到了他赴任的日子,临行之前高洋密诏他入宫,说是有机要事相商,不料却只布了一桌美酒佳肴,说是为他践行。 “来,你我叔侄二人把酒问月,不醉不归” 高洋不摆皇帝架子,他自然也从善如流,端起白玉杯一饮而尽:“是,二叔” 自从泰山回来后他便有些闷闷不乐,一是因为那道长的事郁结在心,二也是添了些离愁吧,毕竟塞北苦寒,千里冰封,万里雪飘,心头总有一个朦朦胧胧的影子在,似乎离了邺城也就离那人更远了,此刻未免有些借酒浇愁的意味在。 酒过三巡,高洋终于进入了正题:“朕的时间不多了,阿瓘,如今齐国看似风平浪静,蒸蒸日上,实则内忧外患,不堪重负,北方柔然未灭,西魏不除实乃我心头大患” “朝堂之上贵戚弄权,贪污腐败,世家大族牢牢把控住了人才举荐,用人唯亲,荥阳郑氏,博陵崔氏,广源王氏,俱是根基扎实,牵一发而动全身,朕暂时也奈何不得他们” 高孝瓘停了箸,头一次听他说起朝政大事,一时也心头沉重起来,齐国当真如此内忧外患了么? “朕要你去边关的目的不仅是为了锤炼你,而是跟着段将军学兵法,运筹帷幄,决胜千里,同时勘察民情,了解地形,齐与柔然终有一战,而且不会太远” “更重要的是重建我齐家军的威名,让我大齐的军旗飘扬在这万里河山的每一座城池上!” “阿瓘,你可有信心?”他灼灼眼神望过来,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却让高孝瓘觉得如坠千斤,以至于忘了去思考他话中那句‘朕的时间不多了’究竟是什么意思,片刻后胸怀激荡,郑重其事地点了点头。 “臣高孝瓘领旨!” 9、欢喜 来到塞北已有两年,这里的气候和京城大相径庭,胡天八月即飞雪倒不是作假,冬季一直从八月末持续到来年四月初,气候严寒,环境恶劣,又时时刻刻都是战备状态,刚来之时众将都在等着看他笑话,如此身单力薄的贵公子能在这坚持多久,怕是待不了多久就要吵着闹着回京吧。 岂料这两年间高孝瓘每日卯时起床点兵巡营操练,午后练习弓马,入了夜还在挑灯夜读兵法,片刻也不曾松懈过,大大小小的战役也参加了几次,非但无过反而偶有斩获,赢的了幽州军民从上到下的敬佩和爱护,就连段将军都对他青睐有加,也时常提点些兵法。 平日里无事便纵马四处奔波,看似游手好闲实则将这里的地形摸了个七七八八。 日子久了白净的面皮上也添了风霜,眉眼间却越发锐利,弓马也俞发娴熟,渐渐地整个骁骑营里已经无人可比了,或许段将军还能与之一试,只可惜他向来不屑对小辈出手,尤其这人还是皇亲国戚,说是历练但刀剑无眼,伤着一丝一毫恐怕都难以向皇上交代。 这一日他好不容易得了空在府中歇息,说是府其实也不过是城中干净整洁些的宅子,拾掇拾掇勉强能住人,他身份特殊,既有高洋这个皇叔护着又有从三品的武职在身,因而得了特权,不用住在军帐里,这也让他大大松了一口气。 “大人,这么晚了还不歇息么?”小怜轻手轻脚地推门进来,在她手边小心翼翼放下一盏茶。 高孝瓘接起来抿了一口,温度刚好能入口又不会太凉,北地没什么好茶叶,他也不计较那些,能提神醒脑就好了。 “嗯,你先下去歇着吧” “我看大人正在练字,不如就让小怜代为研墨吧,大人专心写字也好事半功倍” 小怜的眼中映出盈盈水光,唇畔挂着温柔的笑意,半是询问又略带了一丝娇嗔的语气。 高孝瓘心一软,便也默许了。 军中本不许人随侍在侧,自有军奴打点一切杂事,但一来那些军奴俱是些笨手笨脚的下人,二来他也不喜生人接触,尤其是男子。 因着小怜身世坎坷,她遇见她时她正在大街上卖身葬父被一个年过半百的猥琐男子纠缠不清,出于道义出手相救,后来见她无处可去便留在了身边做个侍女,段韶只以为他是贪图美色,寻个侍女解闷儿寻乐,便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只让他哭笑不得,解释不清。 一帖字还未临完就听见城门方向传来几声号角,那是集合的信号,高孝瓘顾不得许多,扔下笔径直起身,连盔甲都未换,冲出房门不到片刻又折返了回来取挂在墙上的佩剑,急匆匆地扔下一句:“今夜恐有变故,你照顾好自己” 便又一阵风似地消失在了眼前。 桌上的茶盏还未凉透,因他起的太急被打翻在了桌上,薄如蝉翼的纸张被快速泅湿,小怜脸上的失落之色一闪而过,“呀”了一声拎起来抖了三抖,仍没能止住晕染开的墨色来。 本想扔掉但看见那几个被茶渍晕染的差不多的大字时又灵机一动,拿帕子将渗出来的水分一点点吸干,然后小心翼翼地放到了炉火旁边烘干。 她虽识字不多,仅认识的几个字还是幼时趴在学堂墙根下偷学而来的,但也认得那句诗是:此生此夜不长好,明月明年何处看。 极简单却又极有韵味,待到烘干之后她又小心翼翼拿了起来折好揣进怀里,脸上露出了一丝满足的笑意。 “究竟是怎么回事?”城头上已经亮起了烽火,绵延数十里,一时间灯火通明,身后的幽州城还在静静沉睡,这里的气氛却已经紧绷起来。 他匆匆打马而来,在暮春的天气里额头覆了一层薄汗也顾不得上擦,三步并作两步跳上了瞭望台。 幽州城外是一望无际的盐碱地,寸草不生,远处就是终年积雪的天山,齐与柔然也是以此为界,此刻本应该平静的夜色里却亮起了星星点点的灯火,并且隐隐绰绰越来越近。 段韶目有隐忧:“前几天的探报你也看了,柔然出兵袭扰敕勒族,这几日战况俞烈,本来不关咱的事,可刚刚探马来报有一小队骑兵已经过了天山往幽州方向而来” 高孝瓘唇角挑起一丝冷笑,在火光的映衬下越显犀利,“柿子专拣软的捏,见在咱们的手上讨不到便宜便去袭扰那些小族,真真是无胆鼠辈” “敕勒也有十二部,不算小族了,这个部落吃下去柔然的兵力又会增强几分,怕是更加难以对付” 远处零星的火光已经聚拢成团,隐约能听见几声呼喝,夹杂着听不懂的胡语,段韶的脸上却并未见慌张,高孝瓘知他已有了对策,心里的石头稍稍落下了地。 岂料对方轻瞥了他一眼,将这个烫手山芋扔给了他:“眼下情形柔然兵马已近在咫尺,依高大人高见该如何是好啊?” “我泱泱齐国,绝不允许任何外敌越界一毫厘,此时应出兵大破柔然,打他个措手不及,同时吞并敕勒十二部,天山以南肥沃的草原也可尽归我手了” 段韶点点头,又暗暗有一丝心惊,竟是比他所想还要心狠手辣的多,“不错,都指挥佥事高孝瓘听令!” “命你率骁骑营出战正面迎敌,务必要大破柔然!” “王将军,李将军听令,命你二人率腾龙营殿后接应,不得有误!” “城头上弓箭手准备!” “是,属下遵命!” 一番紧锣密鼓的布置之后,远处的火光已近在咫尺,肉眼可见那一队柔然骑兵正呼哨追逐着猎物,那是一支不足二百人的队伍,已经溃不成军,在柔然骑兵愈见缩小的包围圈里负隅顽抗,不断有人倒下,渐渐地没人敢冲上去了,只顾着一味奔逃。 而柔然军队完全有余力乘胜追击,一举消灭,却故意找乐子似地将他们驱赶到了幽州城下,似是笃定了他们不受此挑衅,不敢出城迎敌。 高孝瓘提枪上马,跃跃欲试,只等城头一声令下,就第一个纵马杀出了幽州城,身后骁骑营的兄弟们也鱼贯而出,暗红色的袍甲在夜色里似一把锋利的刀刃直直插入了柔然骑兵里。 柔然骑兵被杀了个措手不及,阵型大乱,仓促之下回击又被城头上的箭雨射的不敢露头,高孝瓘瞅准时机,一眼看见阵型中间有个身披兽皮的高大胡人正跟左右叽叽歪歪说着话,一夹马肚,犹如离弦之箭般地冲了过去,手里长枪挥舞的密不透风,左突右刺,竟入无人之境。 “保护耶律大人!”他虽听不懂胡语,但也知差不多就是这个意思,还未等阵型收拢之际,就是一个纵身而起,胡人的长刀险险从他头顶上擦肩而过,还未等下一击出手,脖颈一凉,高孝瓘唇角就泛起了冰冷的笑意,“去死吧!” 竟是千军万马中取上将首级如探囊取物一般,齐军士气大振,喊杀声震天,后队接应的兵马也到齐了,杀成一团,不到半刻钟便结束了战斗。 刚才乱军之中难免死伤了很多敕勒族的人,此刻战斗结束,那些敕勒族人们都战战兢兢被齐军兵马围在了一团,看着那个骑在马上的俊秀少年,一步步走近,俊美无双的脸上却露出了森冷的笑容。 “杀,一个不留” 有人试图冲出包围圈被乱刀砍死,有人嘴里不停叽里咕噜说着求饶的话,甚至跪下来磕头被一脚踹翻的,若是从前的高孝瓘兴许还有几分心软,但经历太多的腥风血雨这颗心已然变得有些麻木,泛不起一丝波澜了。 直到倒下的人越来越多,场中只剩下一个六七岁大的孩子时,那孩子并未求饶,而是捡起了族人掉落在地的长刀,眼中有惊慌失措,有恐惧有害怕,就连握着刀的手都在发抖,可就是如此这些杀伐多年的铁血汉子反倒有些不忍心下手了。 高孝瓘瞥了一眼那孩子,穿戴不错,应该是某一部族长家的公子吧,然而还是可惜了。 刚启口那个杀字还未吐出来,就有传令兵悄悄凑到他耳畔说了一句什么,高孝瓘皱紧了眉头,脸色有些不虞,却还是下了命令。 “收兵回城,把那个孩子也带上,押入地牢看管” “小姐,小姐,你看天上有流星哎!” 天际划过一条拖着白色尾巴的流星,茯苓兴奋地大叫,郑子歆愣了片刻,摇摇头,唇角露出一丝苦笑。 “什么流星,那叫赤星!”君迁子从屋里迈出来到院中纳凉,瞥了一眼漆黑的天幕,不屑道。 片刻后掐指一算,眉头一拧:不好,七月流火,九月授衣,荧惑守心,帝星将陨。 看来今年注定是一个多事之秋。 “小姐,我扶你回房休息吧”白芷见她并未搭理茯苓,脸上又有倦意,轻声道。 “也好”郑子歆顺着白芷的力道起了身,茯苓也自知说错话了,明知道小姐看不见还让小姐去看什么流星,真是该打! 白芷也瞪了她一眼,冲着郑子歆说话时声音又柔和了几分,“小姐,今日老爷夫人又来信了,待会儿奴婢念给你听听” “好”许是夏天到了吧,整个人都困乏的紧,屋里虽然放了冰块纳凉,但仍然有些发闷,在竹榻上躺着躺着不知不觉就合上了眼。 见她睡得熟了,白芷才放下手里为她扇风的蒲扇,轻手轻脚地去将窗户开了条缝,刚好能透口气吹吹风,又不至于着凉,做完这一切又轻轻为她盖上了薄毯,这才吹灭了烛火悄悄合上房门。 “小姐睡着了?”茯苓就在门外守着,见她出来赶忙迎了上来。 “你呀你,这一张嘴真是不饶人”白芷拿细嫩的指尖戳了戳她的额头,半是无奈,又夹杂了一丝不易觉察的宠溺。 因而她比自己年长几岁,这样的举动茯苓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对,反而笑的有些没心没肺的。 “嘿嘿,连小姐都说若是我不在这日子得有多无聊,可见我这一张嘴也是讨人喜欢的” “是啊是啊,就你讨人喜欢,不仅是小姐,连我也喜欢呢” “那可不!”茯苓的尾巴都要翘到天上去了,“从小一起长大的情分,你若不喜欢我,还能喜欢谁” 白芷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在月色下眉眼弯弯,虽没有郑子歆那样的倾城之色,但也眉清目秀,动人心魄。 茯苓一怔,心跳有些乱,却又听见那人温和道:“行了行了,别耍嘴皮子了,赶紧去休息吧,我守着小姐” 迷迷糊糊地就点了头,全然忘记了今天该她值夜,白芷也不说破,目送她离去的眼神里尽是柔软。 10、豺狼 今日是乞巧节,山下又有庙会,一大清早茯苓就央着她要下山玩玩,郑子歆本不欲动身,奈何她左一句山上闷死了,白芷右一句需要去采购一些必需品,放下手中的药材,唇角微勾起了一丝意味不明的弧度。 “你们俩这是串通好的?” “奴婢哪敢啊,小姐也该多走动走动对身体好”知道这就是允了,白芷小心翼翼扶起了她。 茯苓冲着她挤眉弄眼,露出了得意的微笑,白芷也微抿了唇角,回她一个休得胡闹的眼神,不知怎地茯苓居然看出了几分娇嗔,唇角的笑意俞发深,也抬脚跟了上去。 还未入夜街上已经人潮熙攘,她三人走在一处自是极引人注目的,郑子歆即使看不见但向来感觉敏锐,又能听见那些窃窃私语,微皱了眉头道:“等采买完布料便早些回去吧” 白芷点了点头,“是,豫章乃南梁地界,齐与南梁虽还不至于兵戎相见的地步但还是小心为上的好” 也有指指点点的男子欲上前来搭话,都被她们腰间悬挂着的长剑吓了回去,这世道总是欺软怕硬的。 逛了没多会儿茯苓便提议去醉仙楼坐坐,一来肚子饿了歇歇脚,二来也躲个清净,待到午后人潮散了再走。 该置办的都差不多齐了,郑子歆便点头应许了,三人一同拨开人潮往城中最大的酒楼行来,茯苓的脸上挂着惯常开朗的笑颜,“听说这醉仙楼的鄱湖桂鱼乃是一绝,今日我们便来尝尝” 还未等进入大堂便听见一阵高声怒斥:“哪儿来的叫花子,这里也是你能进的地方,还不快滚?!” 几个跑堂的将人乱棍打了出来,好死不死的正撞上她们进来,郑子歆只感觉身子一歪就被人扯到了旁边站定,白芷一把扶住了她,“小姐没事吧?” “没事,怎么了?” “长不长眼啊你们,若不是我们闪的快,撞坏了我们家小姐你们赔的起么?!” 几个跑堂的见她几人衣着考究,又气度不凡,又有刀剑在手,立马换了一副嘴脸,全无刚才的盛气凌人。 “是是是,小的有眼不识泰山,冲撞了贵人,贵人里面请” 被摔在地上的叫花子半天没爬起来,本就蓬头垢面的又磕到了额头,满脸都是血污,嘴里仍然哼着:“给……给我……一点吃的……” “滚滚滚,大过节的别死在酒楼门口,晦气!” 那些人还欲再踹几脚了事,郑子歆忽然微皱了眉头道:“给他一点银子,让他去买吃的吧” “小姐……” “去吧” 茯苓心不甘情不愿地掏出钱袋拿出几块碎银子,放到了叫花子眼前“诺,这是我们家小姐赏你的,好自为之,日后莫要到这家酒楼来了” 叫花子接过银两,抬眸看了一眼,正好瞧见那个白衣清雅的背影迈进了大堂里,消失不见,那双眼瞳竟是中原人罕见的湛蓝色,满是血污的脸上有一种感激涕零夹杂着倾慕之色。 “来人,解开他的枷锁”高孝瓘缓步迈进幽暗的地牢里,挥了挥手便有狱卒上前来解了他的桎梏。 “也算是你好命,前阵子我大齐与你敕勒十二部正在商议议和之事,岂料还没事成你部便惨遭柔然毒手,吾皇慈悲,念在你还是个孩子,饶你一命,回草原去吧” 年幼的孩子甫一解了桎梏便猛地扑了上来,眼中迸发出仇恨的光芒,锋利的指甲在他脸上划过一道血痕,“我……杀了你……” “大人!”狱卒上前来一脚将人踹倒在地,“没事吧?” “无碍”高孝瓘摸了摸自己的脸,唇角的笑意有些诡谲:“呵,性子倒还是挺烈的,你那些族人不死在我手上也会死在柔然人手上,反倒是我救了你,草原人重情重义,你就是这么恩将仇报的?” 孩子的脸上有片刻的茫然,咬了咬牙,红了眼圈,说着一口不流利的汉话:“你和那些柔然人一样……都是……都是豺狼……” 望着他的眼神却有些怯怯的了,高孝瓘莞尔,觉得这孩子真是勇气可嘉,小小年纪又十分有骨气,不由得起了一丝惜才之心。 “你叫什么名字?” “斛律羡” “我记住你了,我叫高孝瓘,大齐都指挥佥事,等着你日后来报仇雪恨” “出来吧,别躲着了”上山的路还未走到一半,郑子歆忽然住了脚步,脸色冷淡下来。 茯苓唰地一下抽出了腰间的长剑,“谁?!” 此消彼长之下她的听力远远超出旁人数倍,就连茯苓白芷都自愧不如,此刻也都警觉起来,护在了她身侧左右。 不远处的灌木丛里钻出一个浑身脏兮兮的人影,冲着她们扑通一声跪了下来,“求……求姑娘……救救我的家人……” “叫花子?”茯苓定睛瞧了片刻,知道来人没有恶意,放下了手中的长剑。 这人虽然卑躬屈膝但眼神里毫无卑微,湛蓝色的瞳仁显然不是中原人,白芷不欲多管闲事,对着她耳语了几句。 郑子歆点了点头,她也并非什么菩萨心肠,这种上门来找事的自然能避则避。 “你走吧,我不会帮你” “我知姑娘不是南梁人,才冒死前来求救,我姓元名元钦,北魏人,流落至此,叔父重病在身,万望姑娘大发慈悲,我只他这一个亲人了” 细看去那叫花子虽然浑身脏污不堪,但瞳仁炯炯有神,说话也条理分明,郑子歆斟酌了片刻,唇角微勾起了一丝意味不明的笑意。 “北魏与南梁是世仇没错,但你可知我大齐与北魏也是水火不容,若是擒了你去向官府报案,这赏银也是千千万的” 元乃北魏皇族之姓,这个叫花子的身份怕是不简单。 “姑娘隐居在此想必也是清心寡欲之人,又岂会为了那千百两银子出卖朋友” 巧舌如簧,能言善辩,白芷微皱了眉头,低声道:“小姐,这人的话不可尽信啊……” “多个朋友多条路,这个道理姑娘不会不明白吧” “那倒是” 她向来做事随心所欲,一来这人她不讨厌,二来也说不定某天会有用到他的地方,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莫欺少年穷,这个道理她早就明白了。 然而给他口中那人把完脉之后,郑子歆就摇了摇头,收回手起身,“没救了,准备后事吧” 早已气绝身亡,虽然尸身还是温热,但大罗神仙来也救不了了。 年轻人扑通一声跪在了茅草席边,脸上有哀恸,却并未痛哭出声,只一味低着头,攥紧了拳头,片刻后抬起头来,脸上哀容已去。 “多谢姑娘仗义出手,这一枚玉扳指留给姑娘权当报答” “不必了,没帮到你什么” 她的瞳仁虽然清澈透亮,但眼神毫无聚焦,连那玉扳指瞅都没瞅,元钦心下一惊,“你……” “走吧,白芷茯苓”不等他说出口,郑子歆已扶了她二人的手相携离去,元钦的眼中有一丝惋惜,又有一丝怜悯,攥紧了手中的玉扳指,眼神无比坚毅起来。 一恍三年时光飞逝,三年间虽然她的眼疾毫无进展,但听力与敏锐度已非常人可比,医术更是突飞猛进,在考验了她几番后,就连君迁子都赞许地点了点头。 “不错,可以出师了” 二人虽没有师徒名分却有师徒之实,郑子歆放下手中银针唇角浮起一丝微笑,“承蒙前辈不吝赐教,子歆感激不尽” 见她松手元钦蹭地一下从座椅上弹了起来,嘴里轻嘶着痛,脸上却挂着嬉皮笑脸的笑容:“可疼死我了,白白受这一遭罪,子歆妹妹可得让茯苓白芷做些好吃的来补偿我” “好啊,来让我补你一剑!”自从三年救下元钦之后,他利用郑子歆给的那些碎银子在山下做起了小本生意,几年过去生意也做的红红火火,洗干净脸上的污渍,稍微一打扮竟也是个俊秀少年。 更让茯苓觉得可气的是,这三年来他不时上山,黏小姐黏的紧,或是送些胭脂水粉,或是绫罗锦缎,因着山高路远,她三人又都是女子,便每隔一段日子送些粮油米面上来,也搜罗些精巧玩意儿送给郑子歆把玩,简直就是司马昭之心路人可见! “哎哎哎,子歆你管管她,这么野蛮,当心嫁不出去!” “她那一张嘴,我可管不住她”郑子歆摊手,表示爱莫能助,唇角却有愉悦的弧度。 眼看着元钦在茯苓的攻势下抱头鼠窜,白芷唇角也扯起了似笑非笑的弧度,“谁让元公子戳中了茯苓的痛处呢” 这两个人平日里斗嘴惯了,她早已习以为常,只是当她听见元钦说茯苓嫁不出去的时候竟然有一丝刺耳呢,心里还隐隐的有些怒火,她们家茯苓虽然脾气火爆了些,但论人品相貌都是一等一的,怎么会嫁不出去,就算嫁不出去还有她—— “好了好了,吵死了!一天到晚也没个清净的时候,我老人家早晚有一天要被你们烦死!” 关键时刻还是君迁子出声制止了二人,虽然不耐烦,但脸上也并没有怒容。 “其他人都出去吧,子歆留下我有话说” 11、情愫 “元钦是个跳脱的性子,你也尽跟着他胡闹”待到人走的远了,白芷才轻点了点她的额头,嗔道。 茯苓的脸上满是不忿,气鼓鼓的:“谁让他老是对小姐献殷勤,今天是胭脂水粉,明天是古玩字画,生怕别人看不出来他对小姐的心思似的!” “那就是了,连你都能看出来,小姐怎会不清楚”白芷拉着她在院内的杏树下坐下,此时天色已晚,一轮明月洒清晖,倒是良辰美景不可多得。 茯苓被噎了一下,“你是说……” 白芷点了点头,她比她年长几岁对这些事情自然看的通透,“小姐对元钦根本无意,所以不管他做什么小姐都坦然接受,淡然处之” 茯苓舒了一口气,放松下来就往她肩头上靠去,白芷挪了挪位置好让她能靠的舒服一点。 “我就说嘛,小姐怎么可能看的上元钦” 白芷唇畔含了淡笑,望着她的眼神里却有一丝探究,“这事该是老爷夫人操心的,怎地你也如此关心?” 她身上的皂角香气极好闻,从小闻到大的,茯苓不由得又往她脖颈上蹭了蹭,惹得她一声轻痒却又不忍推开她。 “我是看小姐那个不怒不争的性子,哪里敌的过那些臭男人的花言巧语” 原来是害怕小姐吃亏上当受骗罢了,白芷的一颗心又落回了肚子里。 “那你呢,今年也二十了吧,就没有考虑过这些?” 说到这个茯苓就有些气馁,手里把玩着她的一缕青丝,语气里有一丝怅然。 “考虑过啊,说不定过几年老爷夫人开恩就会把我配个小厮嫁了,也能到外院去当个管事” 白芷稍稍正色起来,扶着她的肩,将两个人拉开一点距离。 “你觉得,那是你想要的生活吗?” “当然不了!与其那样每日里家长里短,围着夫君灶台孩子转,还不如就守着小姐,和你作个伴儿来的潇洒快活!” 白芷微微抿起唇角笑:“傻姑娘,哪有姑娘大了不嫁人的” 不知怎地说到这个话题茯苓就有一丝烦闷,尤其是想到她比自己年长两岁,恐怕也是会嫁人的,而且还会比自己早。 “你还说我呢,你不是也一样” 白芷淡笑着不作声,眼神微微黯淡下来,是呢,她们都是一样的。 “我不管我不管!反正我就是不嫁人,你也不许嫁!” “好好好,不嫁不嫁” 简直是怕了她的胡搅蛮缠了,白芷抿起唇角笑,眼神温柔起来,那人却又大大咧咧靠在了她怀里,一把揽住她的腰,脸上带着干净纯粹的笑意。 “呐,说好了”她伸出一只手,勾了勾手指在她眼前晃了晃。 “好”白芷伸出手也缠绕上她的,像是做了一个重要决定,拉钩的那一刹那无比虔诚。 “你……你这是干什么?”君迁子甫一转身就看见那人撩了衣襟缓缓拜倒在地,行了师徒大礼。 “五年传道授业解惑之恩,子歆没齿难忘,如今父母也已年迈,兄长也不在家中,该是子歆回去的时候了” 既然相聚就有别离,君迁子不是不洒脱的人,也沉默了片刻,才上前去扶起她。 “可惜……我未能医好你的眼疾” “师傅修道,该明白天下万物,自有机缘,凡事不可强求” 她这一番话本意是安慰,岂料君迁子立马吹胡子瞪眼起来,“哼,谁是你师傅,我答应过祖师爷不收弟子的!走走走,走的越远越好,把那些书本方子啊什么的都带走,看着心烦,我老婆子终于能清净了!” 郑子歆失笑,知道这人又在嘴硬心软了,便也顺着她去了,“走之前再让白芷给您做一顿拿手好菜,温二两梨花白,咱们不醉不归” “真要走了?” 她不善饮酒便也没有多喝,抽了空坐在杏树下纳凉,看着那一桌人喝酒划拳好不热闹,本该大快朵颐的元钦也悄悄溜到了她身边。 郑子歆点了点头,“该回去了” 元钦摸了摸自己的脑袋,许是喝了酒的缘故脸色有些红,湛蓝色的瞳仁里清澈的倒映出她的模样,又长开了些,个子也拔尖了,坐在那里白衣胜雪,不染纤尘,比叔父后宫里那些浓妆艳抹的女人好看的多,出尘的多,心地也善良的多。 空气陷入微妙的沉默里,能感觉到他的视线一直胶着在自己身上,郑子歆别开脸,微微叹了口气,“我知道你要说什么,但最好别说,否则连朋友都做不成” 那两个字她今生不会再涉足,也不想别人在她身上浪费时间。 元钦在她旁边的石凳上大大咧咧地坐下,丝毫没有被拒绝的尴尬,“我是想说,你回去的路上慢点,到了……到了……” 想说到了飞鸽传书给我,但依这人的性子此去怕是没有再见的机会了。 郑子歆轻笑起来,“该说这话的人是我才对” 三年蛰伏韬光养晦,一把利刃总有出鞘的时候,元钦估计也不会在此逗留太久了。 “眼睛闭上”耳畔忽然传来他低沉的声音,郑子歆下意识地闭上了眼,反正闭不闭都看不见,此举不是多余么,正在暗笑自己的时候忽然察觉眼前一凉。 那人微凉的指尖划过她的眉眼,绕到了脑后打了个结,然后拍拍手,大功告成。 “好了” 郑子歆抚上自己的眼帘,眉眼间多了一条质地轻薄的上好丝带,她微微笑了笑,“谢谢你,元钦” 她虽眼睛和常人无异但天生目盲,走在街上便会分外惹人注目,虽然早已习惯了各种各样的探视,但终究会有一丝不舒服,敏感如元钦竟然细心至此。 郑子歆未免有一丝动容,这句谢谢倒是真心实意的。 反倒是那人将大手一挥,颇有几分豪气干云,“不过是一条破带子而已,不值几个钱!” 天下间没有不散的宴席,酒过三巡,菜过五味,终要曲终人散,而此时天心月圆,繁星点点,月光洒在那人身上似镀了一层银灰,美的不可方物。 待她走的远了,元钦方才松开掌心,里面静静躺着一枚珠花,是方才替她系丝带时顺下来的,他小心翼翼揣进怀里,又凝望了片刻才踏上下山的路。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都指挥佥事高孝瓘镇守幽州期间多次屡立齐功,朕心甚慰,今五年戍边期已满,命其不日回京,加封通直散骑侍郎,统领御林军,钦此!” 这通圣旨来的猝不及防,高孝瓘愣了片刻才上前接旨,“臣高孝瓘领旨” 段韶也皱起了眉头,眼下正是多事之秋,与柔然的争斗俞见激烈,陛下怎么会在这个时候召大将回京? 通直散骑侍郎是皇帝身边的红人,再加上统领御林军,那更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的人物。 前来传旨的公公笑的一脸谄媚:“恭喜大人,贺喜大人,可算是熬出头了” “哪里哪里,大人远道而来,舟车劳顿,请先入营帐休息片刻,让军奴做一顿拿手好菜,尝尝我们边关的风味,这里的烤羊腿可是肥美的很” “是吗,那老奴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几番虚与委蛇下来,高孝瓘便有些不耐烦了,趁着账内把酒言欢之际,借口饮多了酒出去吹风的借口,溜出了营帐。 “京城的局势怕是有些不太好”出来没多久后,段韶也跟了出来,满脸忧色。 “皇叔是个极刚愎自用的人,若非紧要关头他绝不会召我回去” 当日临行之际,那番豪言壮语还言犹在耳,只是才过了短短五年,局势就已经如此不好了吗? “我虽不在京城但也有耳闻,皇后娘娘虽诞下嫡子,但一出生便是体弱多病的身子,迫着朝臣们的压力皇上不得已收养了文襄帝的第五子高延宗” 高孝瓘眉头一挑,竟有几分不可置信:“五弟?” 印象里还是个毛头小子呢,如今竟也是身份尊贵的皇子了。 段韶瞥他一眼,知他心有不甘,低声道:“本来……这个位置该是……” “我志不在此,更何况我高孝瓘想要的只会自己亲手去拿,用不着别人施舍” “公子听我一言!”戎马半生的老将激动起来,花白胡子都在微微轻颤,“如今齐国内忧外患,万万不可再内斗了,否则先祖高业必危在旦夕!” 高孝瓘扯起唇角轻笑,眼前白雪皑皑,天地间一片静谧,千里冰封,万里雪飘,美不胜收,这是他齐国的江山,也是他高家人的江山。 “段将军放心,孝瓘想做的,只是想护这万里河山无虞,我此去幽州就拜托老将军了” “放心,犯我齐国者,虽远必诛!” 12、归来 “怎么许久没回来,城里多了这么多游方道士?”甫一踏进城门,茯苓就觉得气氛有些怪怪的,还未到饭点城内四处青烟袅袅,街上有许多头戴角冠,身穿道袍的游方道士无所事事,街边的小摊上也有道士三五成群坐在一起大声谈笑,丝毫没有出家人的体面与矜持。 “这些人不过是欺世盗名之辈罢了”走的近了,隐约还听见几句粗言秽语:“那边那几个小妞倒是挺水灵的,尤其中间那个,模样倒是标致,可惜,是个瞎子” 见识过君迁子那样的人物之后,这些人如何能入她们法眼,这番侮辱之言更是让茯苓气愤不已,正欲冲上去理论的时候被白芷一把拉了回来。 “你看,那边的皇榜,还是切莫惹是生非” 大意就是皇帝昭告天下,修筑道观,善待道长,百姓家的孩子送去修道的话则全家免赋税三年,若有得道高人能炼出长生不老之药,则加官进爵,赏黄金千两,白银万两,宫女数名。 如此荒唐行径倒是让郑子歆唇角扯起了一丝轻蔑的弧度,“若是真有长生不老药,那还要御医做什么” 也许就是至高无上的权利蛊惑了人心,中国历朝历代都有皇帝沉迷炼丹之术,但据她所知,这些人最后通常都没什么好下场。 “咱们还是早点回去吧,想必老爷夫人也等的急了” 白芷扶着她柔声道,话音刚落,只听得一阵急促的马蹄声近在咫尺。 “驾!驾!驾!让开——”也不知是什么品种的好马,速度快若闪电,千钧一发之际,茯苓下意识地动作,一把拽开了白芷,而白芷却没有抓住郑子歆,眼睁睁看着那个人身子晃了几晃,却还停留在原地。 而那高头大马已近在咫尺,她微微阖上了眼,却听见一道低沉动听的声音响在头顶。 “怎么不躲?存心找死吗!”少年骑术了得,风驰电掣之间死命拽住了缰绳,□□枣红马发出受惊的痛嘶,高高扬起了马蹄,即将落下的时候,少年又一拽马缰,臂力过人,竟生生将烈马退后了半步,她也因此躲过一劫。 郑子歆苦笑,她倒是想躲,关键是根本躲不过去,这人声音倒是极好听的,可行径却飞扬跋扈,能在邺城内纵马驰骋的想必也是达官显贵,只是搬出荥阳郑氏的身份也未必会怕了谁。 高孝瓘瞥了一眼那沉默不作声的女子,原来竟是目盲之人,心里有一丝歉意,微皱了眉头打算道歉的时候,又想起还有皇命在身,耽误不得,只得打马离去。 茯苓惊魂未定一把冲上去顾不得规矩拉住了她的手,“小姐没事吧?” 郑子歆虽看起来淡定自若,但实则掌心也渗出了薄薄一层冷汗,瞥了一眼她二人,眼中似有深意,摇了摇头,“无碍,让父亲派人来接我们” 一路畅通无阻地回到了家里,陈氏一见着她就红了眼眶,打着她的手上下打量着,眼里是止不住的心疼,“个子倒是拔尖了,怎么身形又清减了些,都是你爹好端端的让你去什么豫章,那地方哪有家里吃的用的习惯” 被妻子埋怨郑羲也不见生气,一手拉过她母女二人坐定,拍了拍她的手背,眼中也有欣慰之色,“吾家有女初长成,歆儿,你受委屈了,只是你这眼疾……” 郑子歆含笑安慰父母,指尖轻抚上了眉间的丝带,“故人所赠,在外行走,抛头露面多有不便也就不曾离身了,至于我这眼疾,我看只能全凭天意了” 之前家书来往中曾说过她拜君迁子为师的事,也说过她这眼疾暂时没有任何方子可医,郑羲半是遗憾半是欣慰地点了点头,“也罢,听闻你要回来你母亲便亲自下厨为你做了你最爱吃的松鼠桂鱼,先去沐浴净手,咱们一家人吃个团圆饭” 待她收拾妥当重新出来的时候,所有人都眼前一亮,总算是明白为何要系着丝带遮挡住大半部分容颜了,她向来喜欢简单清爽,便只挽了个凌虚髫,余下的发丝都柔顺的垂在了肩上,颊边分了两缕垂下来,系了白玉串珠,便多了几分明媚动人。 一袭素雪烟罗衫,白衣出尘,剪裁得体的云纹曳地裙勾勒出了姣好的身形,莲步微移间,姿态万千。 朱唇不点而红,明眸皓齿,薄施粉黛,眼角一颗泪痣更添了几分灼灼生艳,偏又是一个极冷清的人儿,恰似一副泼墨山水里写意梅花,彼此独立但又相得益彰。 “子歆见过……”不等她行完礼陈氏就一把将她托了起来,“一家人无需客气,赶紧坐下吃饭,饭菜都要凉了” 这语气让她心头一暖,胸中一阵热流滚过,唇边便挂上了柔和的笑意。 “爹,娘,吃菜” 上天待她真是不薄,上辈子不曾得到的东西,这辈子都唾手可得了,如此,还有什么不甘心的。 一顿饭吃的其乐融融,白芷和茯苓却侍立在侧,动也不敢动,陈氏还在好奇这两个丫头怎么这么不长眼色,郑子歆已放下筷子,拿帕子按了按唇角。 “都下去吧,杵在这儿干什么”她向来是个喜怒不形于色的人,此刻恐怕是真的动怒了,茯苓白芷扑通一声跪了下来。 “小姐恕罪” “哎……” “歆儿的丫头就让她自己处置吧” 这两个丫头是从小在府里长大的,父母也都是郑羲的心腹,家世人品都清白因此才被派去从小贴身伺候歆儿,只是歆儿性子软善,怕就怕奴大欺主,如今少不得要敲打一番。 “恕什么罪,你们何罪可有啊?贴身伺候我兢兢业业,勤勤恳恳,我还得好生赏你们呢” 茯苓咬了咬牙,后悔的肠子都青了,怎么一着急就先去拉白芷了呢,而置小姐于险地,实在是罪该万死! “都是奴婢的错,小姐要赏要罚都冲着奴婢一个人来吧” 郑子歆瞥向白芷,唇角勾起了意味不明的弧度,“白芷今年也有二十有二了吧,父亲,听说您手底下有个幕僚人不错,也是朝中官员,不如就配了白芷去吧,也算成全一段秦晋之好,白芷跟了我这么久,也不算委屈了她” 郑羲点了点头,答应下来,“好,张大人前些日子的三夫人正因难产死了,我正寻思着替他做桩媒呢,如今可不是上好的姻缘” “小姐,小姐,奴婢宁愿一死永远追随小姐也不愿嫁人,求小姐成全!” “小姐,白芷要是死了我也不活了!” 这两个人将头磕的震天响,仿佛不知疼似的,看了倒是让人心疼得紧,陈氏已有不忍:“歆儿……” “由着她们磕,磕够了便出去外院讨二十大板去,省的在这碍眼” 茯苓白芷心中一喜,知道这已是网开一面的意思了,不由得大喜过望,双双对视了一眼,都有劫后余生的庆幸。 “谢小姐大恩大德,无以为报!” 不是不生气的,两个人长久以来的陪伴和保护已经成了她的习惯,却在关键时刻扔下了她,这让郑子歆有一种被背叛的感觉,可是看着她们两人磕头求情的模样又有些不忍,罢了罢了,就当是给她们个教训吧。 齐国。皇宫。 “高大人请稍等,陛下正跟着叶国师论道,修习炼丹之术呢” 到了承乾宫门口就被人给拦了下来,高孝瓘眉头一挑,“哦?叶国师?” 知他戍边多年小太监特意解释道:“就是原先天贶殿的道长,如今已是国师大人了” 高孝瓘的脸色倏地一下沉了下来,他本就样貌俊美,面如傅粉,塞北的风沙磨砺的更多了几分杀伐之气,小太监浑身一抖,跪了下来,“高大人恕罪,奴才奴才……” 气势逼人竟是连皇上都压了过去。 高孝瓘冷哼了一声,还未开口,沉重的宫门在此刻打了开来,只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道:“原来是高大人到了,一路辛苦,陛下有请” 正是那年在泰山之上曾给他算过一卦的道士,高孝瓘倒也不惧,昂首阔步迈了进去。 数年不见,高洋苍老了一些,朝政繁忙他本就夜以继日,更是沉迷炼丹之术,长期服食丹药的脸上有不正常的潮红,原先意气风发的年轻人如今眼里神采渐渐黯淡了下来。 “阿瓘,长高了些,是个大人了,不错,好小子!” 待他倒是如往常一般亲厚,高孝瓘唇角浮起一丝笑意,跪下行礼,“见过皇叔” “好好好,快起来,一家人不必多礼,你在幽州的事朕都听说了,这次回来朕要好好赏你,说吧,想要什么?爵位?还是宅子?要不就让叶国师也给你炼炼丹药,延年益寿的,还能……” 他拍了一下高孝瓘的肩膀,笑的有些促狭,“壮/阳,如何?” 高孝瓘脸色一红,轻咳了一声掩饰尴尬,“那就不必了,皇叔留着享用吧” 这叶国师的丹药他还真不敢吃。 “来来来,朕为你引荐一下,这位是叶国师,原先天贶殿的主持天师,法术出神入化,这不,托天师的福,皇后也诞下了嫡子” 他来不是听高洋说这些的,此刻稍稍正色起来,瞥了叶上殊一眼,声音彻底冷下来。 “臣要与陛下商讨的是国家大事,恐怕叶国师不宜在此” 叶上殊倒也识趣,手里拂尘一挥,打扮比从前更骚包了几分,“既如此,那贫道就先行告退了” 13、进宫 “哼,国师行事如此鬼鬼祟祟,可真不像大师所为” 踏出承乾殿已近黄昏,高孝瓘独自一人行在长街上,此处离宫门还有些距离,残阳似血,空无一人,天际飞过一只伶仃寒鸦,平添了些萧索意味。 但也意味着在此处杀人灭口会神不知鬼不觉。 “呵呵”身后传来一阵轻笑,嗓音淡若清风,但让高孝瓘听起来却分外刺耳。 “大人好耳力”他话音刚落,那个人的拳脚就已近在咫尺,他的身手比起五年前快了一倍不止,劲风扫起他额前发丝,拳头即将挨到脸上的时候,叶上殊拿拂尘挡了一记,看似轻飘飘的东西却有万钧之力,悄无声息地化解了他的攻势。 高孝瓘一击不成立马变招,身形虚晃了一晃,一个漂亮的鞭腿便扫向了他的下三路,叶上殊终于正色起来,眉眼凝重,足尖轻点地面,身形便往外荡去,轻功竟也出神入化。 不知不觉间两个人已交手了数回合,高孝瓘唇角划出一丝冷笑,“堂堂大国师,也不过如此嘛” 不过是仗着出类拔萃的轻功与他缠斗罢了,若论起外家功夫还是略逊他一筹,否则早就解决他了。 “且慢,贫道有话说”几番下来,叶上殊也有些吃不消,纵身拉开了些距离,才开口道。 “留着去跟阎王说吧!” “你的秘密我不会泄露”叶上殊略略提高了声音,终于成功止住了那人的拳脚,高孝瓘唇角的弧度有些轻蔑。 “只有死人才能保守秘密” “你杀了我有什么好处?一怪罪于皇上,二落个滥杀朝廷命官的骂名,就算皇上有心袒护恐怕也难敌刀笔吏口诛笔伐,三你觉得皇上会袒护你吗?” 叶上殊如今是高洋宠臣,地位今非昔比,要想杀他恐怕还得缠斗一二,就算能一举拿下他,恐怕也是个两败俱伤的局面。 “大人是聪明人,应该知道审时度势” “你的脑袋暂且先在脖子上安一段时间,说吧,想要什么?” 与聪明人谈话就是这点好处,不用拐弯抹角,叶上殊唇角浮起了然的笑意。 “我想要的和高大人所求差不多,无非是功名利禄” 高孝瓘冷哼了一声有些不屑,“都说出家人清心寡欲,我看道长倒是极喜这些身外俗物” “高大人只要明白,我不会是你的敌人,甚至适当时候还会帮大人一把” “叶国师也要明白,高某绝不会是你的朋友,要是让我发现你有一丝一毫危及大齐社稷的举动,高某拼个鱼死网破也要与你同归于尽” “我的歆儿真的是长大了”看着镜中自己女儿清丽的侧颜,陈氏不由得感慨了一声,“小时候那么小,还天天生病,娘真怕你有个不测就离我们远去了” 郑子歆拍了拍她的手背以示安慰,“放心吧娘,多亏了君迁子大师,女儿现在身体好着呢” “是呀,有时间还得去看看大师,尽尽孝道”女儿现在不仅能调理好自己的身体,他们有个什么头疼脑热的也能医治一二,倒是比那些御医还强的多。 “时辰不早了,太后老人家还在等着呢” 郑子歆点点头,拿起放在梳妆台前的白色丝带从容系上,又扶着陆英连翘起了身,白芷和茯苓因收了那二十大板还在养伤,便没有出来伺候了。 太后娘娘久居深宫,便时常召她们这些命妇去解闷儿,今日又正逢了重阳佳节,便下诏宴饮所有三品以上的命妇,可携家眷前往,也算是图个乐呵,当然这样看似其乐融融的宴会背后肯定也有政治因素在。 郑子歆思索了片刻,“母亲,太后娘娘有什么忌讳么?” 以为她是初次进宫紧张,陈氏拍了拍她的手以示安慰,“太后娘娘是个很和蔼的人,对小辈们都很宽宏大度,有娘在,别怕” 郑子歆轻笑着点了头,也缓缓回握住了她的手,倒是不紧张,只是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嘛。 “臣妇/民女见过太后娘娘,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这些礼仪她本是极不习惯的,如今做起来也有模有样,元氏露出了赞许和探究的眼神。 “这孩子还是第一次进宫呢,快过来让哀家仔细瞧瞧” 周遭命妇小姐们的眼神唰地一下投了过来,让郑子歆芒刺在背,面上却不露分毫,缓缓行礼,声音温润如玉略带了一丝歉意。 “太后娘娘恕罪,民女天生目盲,行动不便,就在此给娘娘磕头了,祝娘娘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日日侵淫在后宫争斗里,元氏也苍老了些,鬓间多了丝白发,面容却愈见威严,此刻唇角露出了了然的笑意。 “既如此,来人,赐座” 模样极好,性子也温顺,可惜就是眼睛看不见,否则倒是可以纳入后宫,荥阳郑氏可是一块肥肉,人人都想咬上一口,可惜郑羲处事严谨,为人又刚正不阿,至今也没有明确的站队。 元氏心里打着算盘,陈氏却一脸心疼地拉着自家女儿落了座,“看吧,我就说了,太后娘娘为人和善,是不会为难小辈的” 宫宴正式开始,一派其乐融融,觥筹交错,因着是后宫宴饮,所来都是些妃嫔命妇,话题便也永远绕不开皇帝以及自家孩子,听久了便有些索然无味起来。 郑子歆轻抿了一口桌上的果酒,倒是极好喝的,不由得多贪了几杯,也不知这宴会什么时候才是个头。 正在百无聊赖之际,忽听得有命妇出声道:“太后娘娘身体有恙么,怎么菜还没动筷子,就先喝起了苦汁儿?” “近来有些头痛,太医便给了哀家这么个方子,要哀家每日用膳前饮一盏,倒是不苦,就是吃什么都没胃口”元氏接过宫女递上的帕子按了按唇角,示意她拿下去。 “是不是还伴有心悸失眠多梦等不适之症?”陈氏是好心多问了几句,又有献宝之意,她女儿虽然目盲但也不比大家闺秀差到哪儿去,甚至还优秀的多。 元氏来了兴致,“哦?怎么你也身子不太爽利?” “回太后,之前臣妇也是如此,多亏了歆儿几副药下去便不曾再犯了” 元氏的目光望向了她,眼中有一丝探究,“怎么你学过医?” 郑子歆在宫女的搀扶下起身拜倒,“回太后,民女不才自幼体弱多病,便跟着一个游方大夫学了几个土方子,一来强身健体,二来父亲母亲有个头疼脑热的也能医治一二” 堂下隐约有几句窃窃私语传入耳畔,“医术不都是下九流的东西么,正经的大家闺秀怎么会去学这个?” 郑子歆跪虽跪着但背挺的笔直,面不改色,唇角浮起一丝不易察觉的冷笑。 在她看来那些琴棋书画都是附庸风雅之术,只有悬壶济世妙手回春的医术才是真正实用的东西。 “既如此,你便也给哀家看看吧” “娘娘,不可呀,还是让御医瞧瞧吧……” “也没什么大毛病,不过就是头疼脑热的,治的好有赏,治不好也没罚,如何,郑子歆可敢一试?” 元氏仿佛兴致勃勃,力排众议,直接问起了她,郑子歆焉有不从之理,微笑着点了点头,“谢太后隆恩,民女冒犯了” 她的医术不说天下第一,但古今结合,又得了君迁子真传,自然是半分问题都没有的。 一番望闻问切下来,当场施了几针,元氏顿觉神清气爽,郑子歆又留下了几副药膳,嘱咐太后饮食清淡,少吃多餐,按时作息后方才离去。 当然也少不了赏赐,回程的马车上陈氏拉着她的手喜出望外,“好女儿,今日可给娘亲长脸了” 郑子歆苦笑,抚摸着腕上玲珑剔透的玉镯,想起了太后的话:“哀家与你甚是投缘,日后可常来走动走动,陪哀家聊天解解闷儿” “娘,日后可切莫这样了,木秀于林,风必摧之” 她语重心长,实在不欲卷入这些深宫纷争里,而且凭着她前世今生加起来也不比太后年轻多少的年龄来看,隐约觉得能坐上那个位置的人都不简单。 陈氏也知今日是唐突了些,脸上浮起一丝歉意,“娘是不愿让你被那些人轻看了去,我的歆儿是最优秀的” 郑子歆心底一暖,“我知道,母亲” “疼么?”伤在□□她二人便互相上药,此刻撩开衣襟才发现早已红肿一片,血肉模糊,白芷眼里登时泛起了水光,茯苓轻嘶了一声,攥紧了身下被衾,咬紧牙关不让自己痛哼出声。 好半天才缓过劲来,出了一脑门的汗,白芷拿手帕替她细细擦拭着:“对不起……” 茯苓摇了摇头,唇角挂上轻松的笑意,只是薄唇早已失了血色,看起来有些苍白无力。 “这下可算是感同身受了” 白芷扑哧一声笑了出来,眼角还挂着泪花,又飞快拿手背抹了去,“又贫嘴” 那人指尖的动作俞发轻柔,清凉的药膏初抹上去刺痛难忍,后来那痛感慢慢消逝了下去,茯苓趴在枕头上迷迷糊糊的想,小姐给的这药膏还真管用。 白芷看着那人沉睡的侧颜,眼里渐渐泛起了涟漪,眼神柔和下来,温柔似水,想起她在危机时刻的那一拽,心里更是柔软的一塌糊涂,鬼使神差般地俯下了身—— 即将触碰到她吹弹可破的面颊时,又猛地一震,脸色唰地一下红了,又慢慢变得苍白,她这是在做什么?又想对茯苓做些什么? 脑中有什么即将呼之欲出了,又死死抑制住了那个对她们而言可怕的答案,甚至会万劫不复的答案。 14、喜事 自那之后,太后便隔三差五召她进宫,或是陪她聊天解闷儿,或是给太后诊诊脉,郑子歆自然是万分警惕的,但日子久了太后也对她恩宠甚隆,她甚至几乎要生出自己是否太多心的错觉了,直到那一天。 今日下朝下的早,郑羲便回来的早些,想着许久不曾见到女儿了,也不知道在忙些什么,岂料去了决明堂却空无一人,又转去了陈氏那儿,一问原来是进宫去了,郑羲不由得皱起了眉头。 “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去了有多长时间了?” “近三个月来太后娘娘时常召歆儿进宫解闷儿,去了大概有一个时辰了罢,怎么有何不妥?咱们歆儿得太后赏识……” “大大的不妥!你可知最近太后正张罗着为皇上选妃呢,虽明为皇上选妃,实则拉拢朝中势力,如今后宫皇后一大坐大,太后早已不满许久,巴不得再多进来几个世家女子扩充自己势力,再和皇后斗上一斗,今日罢朝罢的早皇上也正为此事气恼不已呢!” 陈氏身子微微一晃,好似晴天霹雳,面如土色,“这会儿去接歆儿回来还来得及吗?” 郑羲一把扶住了妻子,紧锁了眉头,“怕是来不及了,来人,备车,我要进宫面圣!” “陪哀家说了这么久的话也乏了吧,不如让琬儿陪你去御花园逛逛,前阵子泰州刚进贡的墨菊倒是开的甚好,你们年轻人玩乐,我这把老骨头就不参与咯,来人,扶哀家去休息片刻” 话虽是这么说,但丝毫没给她反抗的余地,甚至还未等她反应过来就径直起了身,再迟钝的人都明白太后这是耍的什么心机了,郑子歆唇角笑意如常,心却一点一点冷了下来。 “额……子歆……我们去御花园走走吧?”见她半天不做声,高孝琬打破了沉寂,初次喊她的名字还有些不习惯,犹豫了片刻才说出口。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她就不信太后能在人来人往的御花园搞出什么幺蛾子,郑子歆稍稍平复了一下心绪,点了点头,“是,殿下” 一路行来,虽已是深秋,但御花园还是姹紫嫣红开遍,微风送来桂花的清香,倒是碧空如洗,秋高气爽。 只可惜身后跟了两个碍眼的丫鬟,茯苓和白芷一左一右陪着郑子歆寸步不离,生怕他对她图谋不轨似的。 高孝琬微皱了眉头,语气沉下来,他虽本性良善但这些年在深宫里侵淫的也多了几分纨绔习气。 “你们两个丫鬟好不识趣,我跟子歆自然有话要说,还不快退下!” “殿下恕罪,子歆目盲,离了她们怕是多有不便” 他的身份如今已今非昔比,圣上亲封的河间王,又是文襄帝的嫡子,尊贵无比,宫里人人捧着还来不及,哪有人会忤逆他。 此刻未免添了几分恼意,“不过是在御花园逛逛,哪里会出什么事,既如此,前面有个凉亭,就去坐坐吧” 茯苓白芷看了一眼郑子歆见她默许了方才离去,却也不敢离的太远,侍立在了凉亭左右。 “方才听母后说起,子歆已经及笄两年了,怎么没有许配人家么?” 郑子歆婆娑着手中的白玉杯思考着对策,太后此举摆明了是为河间王牵线搭桥想与她做媒,可惜她不仅对河间王无意,而且也根本不想卷入深宫倾轧里。 此生不求愿得一人心,只愿平安顺遂,嫁个家世相当的世家公子安稳度日。 “子歆深知自己身无长物,又天生残疾,并不想耽误了任何人” 高孝琬轻笑,“那你可知娶妻娶贤,容貌什么的反倒次之,要紧的是识大体能操持里外家务,孝顺父母,体谅夫君,上得厅堂入得厨房” 他已是弱冠之年府中却只有两位侧妃实在不像话,这话也是母后教他说的,最要紧的是荥阳郑氏的身份也可成为他的一大助力,因此不得不耐下性子在此陪她说话。 从古至今的直男癌倒都是一模一样的啊,郑子歆在心底冷笑,面上未免带了些轻蔑,“多谢殿下抬爱,可子歆深觉容貌有损配不上殿下龙章凤姿” “哪里,我觉得子歆清秀可人,又心地善良,不知可否让本王一窥真容?”平心而论,她虽然遮了大半部分容颜,但也可窥冰山一角,是个沉鱼落雁的美人,举止虽温柔得体但透了三分疏离,不由得想让人亲近亲近。 高孝琬情不自禁伸出手去抚上了她的脸庞,触感吹弹可破,让人爱不释手,郑子歆顿觉吞了苍蝇一般恶心,下意识地挥开了他,唰地一下起了身。 “殿下请自重!” 高孝琬恼羞成怒,心底有一丝惭愧,但很快被怒火掩盖了去,还没有人敢驳他河间王的面子。 “我若不自重,你又待如何?!”反正早晚都是他的女人,装什么假清高! “你!”本以为虽然狂妄自大了一点,但好歹也是皇亲国戚,岂料连脸面都不要了,不怕流氓就怕流氓不仅是个直男癌还是大权在握的直男癌。 “恕子歆恕不奉陪了,茯苓白芷” “来人,拦下她们” 从御花园深处涌出了不少侍卫,团团围住了她们二人,因着进宫茯苓身上也并未佩剑,此刻未免也落了下风,不敢轻易动手。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本王乃文襄皇帝嫡子,当今圣上的亲侄儿,你荥阳郑氏虽根基深厚,世代王臣,但终究也是臣子,见到本王也得下跪俯首称臣,郑子歆你别给脸不要脸!” 他一步一步逼近她,唇角挂上了势在必得的笑容,“今日本王就要一窥你真容,你敢违令不遵?!” 她若是说出一个不字,恐怕白芷茯苓二人立马就要葬身刀剑,而她若是从了高孝琬,恐怕此事也会立马宣扬的沸沸腾腾,人尽皆知,到时候名声尽毁,恐怕不嫁也得嫁了。 好一个高孝琬,好一个狠毒的太后! “小姐!”眼睁睁看着高孝琬的手离她越来越近,甚至还侧揽住了她的肩头,一只手缓缓抚过她的脸颊攀上眉峰停留了片刻绕到了后脑勺,然后解开了束缚。 受此奇耻大辱,郑子歆全身都在微微发颤,那个男人的触碰虽算不得野蛮但也让她恶心的要死,恨不得一把银针全扎在他心口,可她若真的那样做了,茯苓白芷该怎么办,谋杀皇子的罪名一旦按下来就是诛九族的大罪。 生平第一次,她生出了无能为力的感觉,也第一次见识到了这座深宫里的阴谋诡谲,郑子歆缓缓闭上了眼,听见那个男人发出了一声赞叹,“子歆果真美艳不可方物” 冰雪为肌玉为骨,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白衣乌发,朱唇不点而红,这样凛冽不食人间烟火的美却生生生出了让人亵渎的心思。 高孝琬放在她肩头的手逐渐加重了力道,呼吸开始急促起来,郑子歆察觉到了不妥,想要勉力推开他的时候被人一把攥住了手。 “子歆好美,本王改日就上门提亲,定不会辜负了你” “殿下!” 眼看着两人之间的距离越凑越近,郑子歆挣扎起来,眸中狠色一闪而过,袖中露出了一枚银针。 “三哥,这是在做甚?”亭外传来一声高呼,高孝瓘途经御花园,远远瞥见那个人和一白衣女子在亭中纠缠不清,光天化日之下,未免有碍观瞻,微皱了眉头问道。 “咳……”高孝琬轻咳了一声,放开了她,“你先回去吧,好好在家等着我的消息” “茯苓白芷我们走!”郑子歆转身就走,脸色沉的能滴出水来,当务之急还是赶紧回家和父亲商量对策,对这个人是半分好感也无,甚至那一瞬间她还起了杀心。 “四弟怎么来了?”高孝琬倒是心情颇好,大踏步迎了上去,亲热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闲来无事进宫看看太后娘娘,怎么三哥……”他余光瞥见那一行人匆匆离去,为首的女子背影倒是清秀婉约,有几分眼熟。 “哈哈!喜事,过不了多久你就等着喝二哥的喜酒吧!” 原来如此,高孝瓘会意地笑了,“那就提前恭喜二哥了” 十日后圣旨下来,这句恭喜还是落到了自己头上,高孝瓘脸色铁青,耐着性子听完了徐公公的喋喋不休,听到那句:“高氏孝瓘,聪敏持重,年少有为,今已年满十六,朕念其文襄早逝,特赐郑氏子歆,名门淑女,大家闺秀,可堪良配,望结秦晋之好,为高家开枝散叶,钦此!” 豁地一下站起了身,一把夺过徐公公手中的圣旨,咬牙切齿:“什么劳什子赐婚,我要进宫面圣!” “公子……公子不可……这……这可是大不敬之罪啊!” 在徐公公的惊声尖叫里,高孝瓘已然将那圣旨撕成了两半,扔在地上大踏步迈出了房门。 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不多时高四公子撕毁赐婚圣旨的举动已经闹的满城皆知,郑家刚接了赐婚圣旨还没来得及高兴,便又陷入一片愁云惨雾里。 陈氏坐在主位上抹泪,“这……这可如何是好,四公子这胆量未免也太大了,咱们歆儿哪里不好,模样人品都是上上乘的” 郑子歆暗笑,这四公子恐怕也是个性情中人,显然对这桩从天而降的婚事诸多不满,不过今日这圣旨一下来,她倒是大松了一口气。 郑羲皱着眉头,也叹了一口气,“圣旨已下,木已成舟,总比嫁给河间王来的强,只是歆儿委屈你了,爹……尽力了” 他本意是再等两年从世交里面挑个人品样貌都数一数二的年轻人将歆儿嫁过去,凭着郑家的权势也不会吃亏,两家又能多来回走动,可那天进宫面圣,皇上的意思显然是:一入后宫为妃,二嫁给河间王为妻,三嫁给四公子为妻,虽然高孝瓘年龄尚幼,但也绝不会委屈了她,府中也没有别的妃子,一入府就是正室。 这三个选择代表了三种截然不同的路,也代表了两种不同的站队,一是站在太后那边,拥立高孝琬,二是站在高洋这边鼎立支持他以及太子,毕竟高孝瓘也是他的心腹。 两害相权取其轻,迫不得已郑羲还是做了选择。 “父亲不必自责,这样的结果歆儿已经很满意了” 嫁给谁不是嫁呢,今世今生她早已不期盼所谓的愿得一人心,白首不相离,只愿那人能品行端正,身家清白,心地善良罢了。 “你放心,有爹在定不会让别人小瞧了你,我的女儿要风风光光的出嫁,日后若是受了半点委屈尽管回来,只要爹和娘在这就是你永远的家” 和现代那些嫁出去的女儿就是泼出去的水一样的想法不同,郑羲的话让她心头一暖,从未感受过父爱母爱的她不知不觉间红了眼眶。 “爹……” “好女儿,都别哭了,不吉利,你也是”郑羲一手拉了妻子一手安慰女儿,“年后成婚也快了,这几个月都好好准备准备,四公子现在虽未有爵位在身,但兵权在握,出身又在那儿,封爵也就是陛下一句话的事儿,至于人品你大可放心,朝中出了名的老成持重” 15、冒险 “皇叔,臣不愿娶那个郑家小姐为妻!”甫一踏进宫门,高孝瓘就单刀直入,语气斩钉截铁。 殿内青烟袅袅,燃了熏香和炼丹的药味混合在一起酝酿出的古怪味道,高洋却仿佛闻不见似的,静静坐在八卦图的中间调息打坐。 听见他说话才缓缓睁了眼,语气也是波澜不惊的,“哦?那你想娶谁?” 高孝瓘被噎了一下,“谁也不想娶” 且不说他还年纪尚轻,就是这个身份女子娶女子恐怕也是惊世骇俗闻所未闻的,更何况朝夕相处间身份如果暴露,那就是诛九族的杀头大罪。 这也是她被父亲接回府里之前娘亲亲口所言,这么些年了,娘亲的面容早已模糊不清,那些话却还言犹在耳。 高洋轻叹了一口气,语气软下来:“过来坐下说话” “朕知你无心儿女情长,可总是要娶妻的,无非就是早两年晚两年的事情,皇兄去的早你忍心让他人丁凋零?再说郑家子歆虽然目盲但朕也见过,是个聪明端庄的女子,模样也不差,郑家更是一等一的权贵,有了这一大助力朕的江山也能坐的安稳些” 高孝瓘虽也坐了下来,但身子绷的笔直,放在身侧的手紧握成了拳,抬眸直视上了他的目光,“所以陛下这是在利用我?” 高洋沉默,避开了她犀利的眸光,因为心有愧疚也没有追究她大不敬之罪,良久的沉默之后,高孝瓘眼里溢出了一丝悲凉。 “朕……能信任的人只有你了” 高洋仿佛瞬间苍老了一大截一般,嗓音都添了晦涩,如果可以他何尝不希望侄儿能找到自己的意中人,结成一段金玉良缘,可惜他们是皇族中人,身不由己。 “二叔……”高孝瓘低低唤了一声,有那么一瞬间她甚至想把身世和盘托出,可是……她不能。 “你既还叫我一声二叔,那便听二叔的话,你若是不喜欢那个郑家小姐娶回来放在府里好好供着就行了,日后再有中意的女子朕再为你做主” 高孝瓘闭上眼,听见自己的声音冷的没有一丝温度,“谢皇上,臣领旨就是了” 说罢,径直站起身,大踏步迈出了宫门,消失在了夜色里。 她向来不喜欢坐轿,入宫都是骑马,此刻马也未骑,全力纵起轻功狂奔而去,胸中气血翻腾,不得不依靠这发泄似的运动来疏散一二,还有那一丝若有若无的惆怅。 直到半个时辰之后,胸口一阵刺痛,喉间涌起腥甜,再强行运功估计就要走火入魔了,她才不得已停了下来,双膝一软,险些跪倒在地,唇角溢出一丝艳丽,她缓缓拿手背拭了去。 抬眸已是人来人往的朱雀大街,人潮熙攘间灯火生辉,这太平盛世曾是她拼尽性命来守护的,可这太平盛世却没有一盏灯是为她而燃。 高孝瓘唇角的弧度越来越大,最后冷笑出了声,“呵呵……哈哈……” 小怜找到她的时候她已经喝的酩酊大醉,却还抱着酒坛子不肯撒手,酒馆的伙计一脸为难地站在她旁边,“姑娘是这位公子的家人吧,酒馆马上就打烊了,你看这……” 话音未落,手里已多了一锭沉甸甸的银子,小怜小心翼翼扶起了她,眼里是止不住的心疼,高孝瓘虽然瘦弱但比她高了一个头不止,身子晃了晃,有些为难地道:“劳烦这位小哥,帮我把我家公子送回家,这锭银子就是你的了” “欸,好!姑娘稍等,等我把店里拾掇拾掇”飞来横财不要白不要,小二一脸乐呵地应了下来,待看到庄严巍峨的府邸牌匾上龙飞凤舞了两个大字高府时,身子都软了半边。 “姑娘……不……大人……这银子小的……小的不能要……” “滚!”一直半醉半醒的高孝瓘突然大发雷霆,一把推开了那小二,摇摇晃晃便往府里走,小怜便再也顾不上他,提起裙摆匆匆抬脚跟上,扶住了她小心翼翼往里走。 她虽醉的不省人事但习武之人向来敏锐,无论如何都留了一丝清明在,觉察到有人想要解她的衣带时,反手就是一扭,下手也没个轻重,小怜痛呼出了声,眼里瞬间泛起了水光。 “大人……” “嗯?怎么是你?”勉强抬眸望了她一眼,高孝瓘撒了手,又垂下了眼睑。 “我来服侍大人更衣沐浴”这些事她向来是亲力亲为的,想插手也没有机会,如今醉的不省人事这贴身之事还是第一次所为,虽已盼望已久,但未免有一丝羞缅。 “不必,你……下去罢” 神智已经昏昏沉沉的了,高孝瓘只盼着赶紧打发了她走,自己好独享片刻安宁,却又忽然摸到自己腰间一空。 “等等……我的瓶子呢?!” 小怜掩下眸中失落,拿起放在枕边的白玉瓶递了过去,“大人” 高孝瓘松了一口气,攥在手里,神色竟然有一丝满足,倚在榻上沉沉睡去,小怜凝望了半晌,眼里是浓的化不开的爱意,拿帕子小心翼翼地拭去她额上的汗珠,做完这一切才轻手轻脚地离去。 “听说那个高四公子近日里被封为乐城县开国公,食邑八百户呢,这可是诸位公子里头一个有封地的,就连太子都没这个殊荣呢” 婚期将近,郑子歆说不上开心但也绝对高兴不起来就是了,陆英故意捡了些好事说与她听,岂料更戳了她的伤心事。 轻叹了一口气,放下了手中棋子,一人对弈实在无趣的紧,怀念在豫章的日子,无忧无虑,闲时便与君迁子对弈下棋,或是讨论医术,日子过得恬淡而充实。 她抚上了眉间系着的丝带,也不知道元钦怎么样了。 “咕咕——”窗棂上飞来一只信鸽,歇住了脚,叫唤了两声。 白芷将它腿上的绑腿取了下来,又托开掌心任它飞走,这才回到桌前将信筒递给她。 “小姐,君大师的信” “你念吧” 无非就是知晓她即将成亲了道几句贺词,千篇一律的,这几日翻来覆去早就听腻了,不过这恐怕也是君迁子搜肠刮肚才写出来的,想到此未免有些失笑。 何喜有之啊,不过是从一座牢笼,去到另一座更深更大的牢笼罢了。 “陆英,你去把小姐常用的手炉拿来,连翘,再去前院要一些炭火来,眼看着天色不好,怕是又要落雪了” 白芷是跟着她日子最久的大丫鬟,为人又稳重老实的,因而也有几分威信在,陆英连翘应了一声就忙不迭出去了,茯苓锁好门也凑了过来。 郑子歆微挑了眉头,唇角有一丝玩味的笑意。 “小姐,你若是不想嫁人,我们拼死也会护送小姐出府,从此天高海阔,自由自在,去豫章也行,有君大师在定能护小姐周全” 那一日在亭中若不是为了她们何必受那奇耻大辱,茯苓白芷都感念在心,十年相伴主仆三人早已结下情谊,郑子歆为人虽冷淡了些,但对她们终究是不一样的。 郑子歆浑身一震,“你们……”且不说此举的危险程度,一旦被发现她可能会逃出一劫,而茯苓白芷两人却是要死无葬身之地之地了。 片刻后她微阖了一下眸子,掩住眸中感动,轻叹了一口气,“我不能……不能拉着你们冒险……也不能拖着整个郑府陪葬,此话休要再提了” 茯苓白芷默然,她们贱命一条倒是无所顾忌,只是小姐是老爷嫡女,她的一言一行代表的不仅仅是自己,还有整个郑府。 “小姐放心,嫁过去之后我与白芷也会尽心尽力伺候小姐,绝不让人欺负了小姐!” 茯苓白芷互相望了一眼,异口同声地道,惹的郑子歆轻笑:“你们俩倒真是心有灵犀一点通啊” 本是形容爱人之间心有灵犀的诗句用在她们身上倒是让白芷微红了脸,幸好烛火昏黄看不太清她脸上的红晕。 “欸,说起来今日是上元节啊,街上有灯会,不如我们也去看看吧!”茯苓倒是来了兴致,郑子歆也想出门去散散心,三个人立马一拍即合。 她婚期将近按理说是不能出门抛头露面的,只好乔装改扮了一番,从屏风里转出来的时候,惹的她二人一声惊呼好一个翩翩浊世佳公子! 面如冠玉,眉如满月,白衣出尘,俊逸潇洒,手里折扇一打,倒是有几分附庸风雅之闲。 惹的白芷一声轻笑,“行了小姐,大冷天的,就别拿扇子了” “什么小姐,要叫少爷”向来冷淡的人儿还有这样可爱的一面,茯苓也没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好好好少爷,快走吧,再晚灯会都要结束了” 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凤箫声动,玉壶光转,一夜鱼龙舞。 街上人潮熙攘,叫卖声络绎不绝,灯火辉煌,一派太平盛世之象。 这样的热闹是她在那个钢筋水泥铸成的城市里不曾体会到的温暖,每个人脸上都挂着喜气洋洋的笑容,就连卖簪子的小贩都特意少收了她两文钱,图个彩头。 三个人边走边逛,许是被节日气氛感染了,郑子歆今日便格外开心一些,唇角也浮起了淡淡的笑容,还不停停下来在小摊上驻足,不一会儿茯苓和白芷手上就拎满了东西。 眼看着自家小姐还没有停下来的趋势,茯苓苦着一张小脸叫出了声:“小姐……” 郑子歆回眸看了她们一眼,轻咳了一声掩饰尴尬,“咳……买的有点多哈……去找个茶楼歇歇脚吧” 果然爱购物还是女人的天性。 白芷如蒙大赦,赶紧上前领路,“前边有座茶楼,离这儿不远,咱们过去吧” 此刻街上人都不知为何往前涌去,白芷被挤了个踉跄,茯苓一把扶住了她,没好气的道:“挤什么挤,不会好好走路嘛!” “姑娘有所不知,滕龙阁上有人抛绣球招亲呢,大伙儿都想去凑个热闹,嘿嘿!”那人一溜烟说完,便又挤到了前边去。 茯苓是个爱凑热闹的性子,眼珠子一转郑子歆便知道她在打什么主意,“走吧,我们也去看看” 从前武侠小说各种古装电视剧里烂大街的梗她倒是有一丝兴致呢。 16、成亲 “哎,让让,让让”好不容易挤到了前面去,楼上一声锣鼓响,从帐帘后出来一个管事打扮的中年人,冲着下面挥了挥手,嗓音也是中气十足的。 “今日正逢上元佳节,我家小姐在此抛绣球招亲博个彩头,各凭本事,谁若是能抢到绣球,谁便是我李家的姑爷了” “也不知这李家小姐是美还是丑,若是貌比无盐娶回家那可不得亏死了” 茯苓小声嘀咕着,旁边那人听了立马接道:“嘿,你可别小瞧这李家,京城首富,别说李小姐貌比无盐就是缺胳膊少腿的也有人上赶着求娶的,更何况人家还美若天仙” “真要美若天仙早就嫁出去了哪还用得着抛绣球……” 正在嘀咕间楼上又是一声锣鼓响,这次帐帘后出来的是个美人儿,蒙着面纱,看不清面容,但看其身姿曼妙,弱柳扶风,估计容貌也不会差到哪儿去,这大概就是所谓的李小姐了。 此刻人群俞发躁动起来,摩肩接踵的,被推来搡去的郑子歆微皱起眉头,“咱们还是去后面看吧,别在这挤了” “也好”因着是抛绣球招亲所来都是男子居多,挤来挤去的未免多有不便,白芷便扶了她转身慢慢往外退去。 “前头太多人,不去” “哎呀四哥,来都来了就去看看呗”一个身穿锦绣祥云袍的少年拉着另一个比他高了大半个头的少年一头扎进了人堆里。 高孝瓘有些无奈,这臭小子力气还挺大,两个人都消瘦又灵活,左闪右突的,不一会儿竟真的让他们窜到了前面去。 今日是上元节,按照往日的规矩是要前往后宫先去给太后请安的,岂料太后身体抱恙闭门谢客,谁也不见,不知道是不是不想看见她,又去了河间王府,三哥也不在,高孝瓘暗叹了一声,因着这桩莫名其妙的婚事,她和三哥终究是有芥蒂了。 正准备打道回府的时候遇上了出来闲逛的五弟高延宗,便被拖着出来一块儿逛街了,否则她倒真没这个心思出来看灯的。 “四哥快看,那个姐姐好漂亮”高延宗兴奋的大叫,还一边拽着她的衣袖晃了又晃。 到底是孩子心性,从小又在宫里长大没见过多少世面,此刻眉眼都洋溢着快乐的气息。 高孝瓘便也抬眸望了一眼,嗯,是不差,但比起……她脑海中模模糊糊出现了一个影子,也不知道她叫什么,比起那个人还是差了不止一星半点儿。 “好了,看也看了,咱们走吧”她还是不喜欢人多的场合,彼此身上的汗味交织在了一起混成一种奇怪的味道,高孝瓘微皱了眉头道。 她正欲转身离去的时候,人群中爆发出了一声惊呼,接而是一阵骚动,人挤人,你推我搡,混乱中郑子歆被人踩了数脚,茯苓也被挤到了一边去,只剩下白芷紧紧拽住她的手不敢松开片刻。 “哈哈,我抢到啦!” “拿来吧你,明明是老子先到手的!” 腰间被人狠狠一撞,郑子歆一个踉跄摔了出去,同时有什么东西飞快向她袭来,她下意识伸手抱住了,同时摔入了一个陌生的怀里。 高孝瓘皱眉看着自己怀中抱着绣球的男子,一脸吃了苍蝇的表情,待到看到那人脸上不经意闪过的茫然无措与她眉间的丝带时,又动了一丝恻隐之心,替她伸手挡了旁边还想伸手来抢的众人。 “绣球已经尘埃落定,诸位无须再抢了” 她早已站稳了身子,此刻才惊觉抱了个大麻烦,犹如烫手山芋一般火速往旁边一扔,却好死不死正好撞入了高孝瓘怀里。 高孝瓘的脸色这下已经不能用难看而形容了,而是非常难看,唇角紧抿,脸色铁青。 “铛——”楼上一声锣鼓响,还是刚才那个中气十足的声音:“有请楼下抱着绣球的那位公子登阁!” “这绣球并非是我抢到的,是那位……”有家丁下来迎接她,高孝瓘满脸不耐烦,回眸一看身边哪还有人在,顿时火冒三丈。 “赶紧走,别回头”趁着她不注意,郑子歆扶了白芷的手转身就跑,茯苓见她们离去也匆匆抬脚跟上。 “喂,你们别跑啊,把绣球扔给我四哥算怎么回事,我四哥可是要娶妻的人了!” 高延宗跳着脚大叫,又跺了跺脚,气急败坏的:“四哥怎么办啊,要不要我去把他们追回来?” “不必了” 一晃神的功夫人已不见了,茫茫人海里找人哪儿那么容易,高孝瓘将绣球又扔回了那管事,又将来龙去脉解释了一番,并表示自己已有未婚妻,说出这三个字的她微微顿了一下,仿佛一块沉重的大石压在了胸口,让她透不过气来。 “还好还好,幸亏溜的快”茯苓拍着胸口,一脸惊魂未定。 白芷也气喘吁吁的,白了她一眼,“日后再也不信你什么凑热闹的话了,尽遇上倒霉事” “冤枉啊,今日这可是小姐说要去的” 郑子歆额上也覆了一层薄汗,因为剧烈运动脸色潮红,停下来喘了一口气,平复了呼吸,淡淡瞥了她一眼。 “这个锅我不背” 茯苓白芷:“????” “没什么,那边是什么?” 有些习惯久了未免下意识地就说出了口,郑子歆顺势转移了话题,指着前方摆着文房四宝的小摊道。 “是放河灯的,写上自己的心愿塞入河灯里,逐水而下,据说河灯不会熄灭的话你的愿望就能实现。” “那……去放一个吧” 在她那个世界里,放河灯还有一种寓意,祭奠故去的人或事。 郑子歆点燃了一盏河灯小心翼翼放入水里,双掌阖十,神色虔诚,如果真的有神明的话,请保佑那个人在彼岸幸福平安。 那么她也就死而无憾了。 十里长街,锣鼓齐鸣,正逢了阳春三月,桃花铺满路,落英缤纷,美不胜收。 因着是皇家嫁娶,提前便下了戒严令,整条朱雀大街畅通无阻,围观看热闹的老百姓都被拉开的布幔围在了外面。 “呵,瞧瞧这郑家好大的排场” “那可不,郑家就这一个女儿,能不宝贝着嘛” “可是我听说乐城公不是撕了圣旨拒婚么,据说是嫌弃那郑家嫡女是个瞎子” “皇上金口玉言胳膊拗不过大腿,这不肯定还是妥协了呗,不然能有今日这排场?” “那倒也是” 站在风口浪尖沦为茶余饭后谈资的郑子歆今日却分外平静一些,陈氏为她开脸梳妆的时候都红了眼眶,“我的女儿要嫁人了……真好……但愿他能懂的你的好,善待于你” 她唯一的动情大概就是起身抱了一下陈氏,那声娘倒是情真意切的:“娘,你和爹要好好保重身体,女儿会常回家看看的” “停轿——”随着轿夫一声高呼,几个颠簸之后轿子停了下来。 “小姐”白芷伸手进来扶她,郑子歆微一低头就钻出了轿帘,周遭空气安静了一瞬。 “国公”白芷松手冲着高孝瓘行了一礼,那人淡淡嗯了一声依着礼数便去扶她跨火盆,白芷犹豫了片刻,抬眼看见那人眸光犀利如刀,心中一惊便将郑子歆交给了她。 跨过火盆,焚香祭拜先祖之后才是正式的拜堂成亲,一大早就起来折腾了许久水米未进的,起身的时候身子微微一晃,幸好一双手及时扶住了她,头顶传来那人低沉动听的声音,“小心” 高孝琬死死盯住了她扶住郑子歆的那只手,眼里一闪而过了一丝嫉妒。 “谢谢”郑子歆点了点头,顺势起了身,飞快抽回了手。 柔荑从自己掌心滑落的时候,高孝瓘微皱起了眉头,竟然有一丝不舒服。 “一拜天地” “二拜高堂” “夫妻对拜” “礼成——送入洞房” 诸般繁文缛节之后,如此才可轻松一截了,沉重的凤冠压的她脖子酸疼,一入房间关好门便赶紧掀了盖头,靠在软榻上闭目养神。 以为现代结婚就够麻烦的了,没想到古代结婚简直是要人命,幸好这辈子也就这一次。 “小姐……”茯苓悄悄将门开了一条缝,偷溜了进来。 “夫人心疼小姐一天没吃东西了,特意让奴婢备了这个”她从怀里掏出一个油纸包,一阵清香四溢,拿在手里还是温热的。 “夫人亲手做的糯米糕,小姐吃点儿垫垫肚子” “好”郑子歆倒是毫不客气,饿的前胸贴后背了拿帕子擦了擦手才捻起一块送进嘴里。 “你出去吧,等会儿让人看见又会说咱们郑府不懂礼数”胡乱吃了几块郑子歆便擦了擦唇角,将剩下的糯米糕包好递给她。 “小姐……”茯苓有些欲言又止的,脸色微红,又从背后拿了一样东西塞进她手里,“夫人说这本书晚上一定要让国公大人看看,千万记得要让他看,否则受苦的还是小姐你” 郑子歆一头雾水,“书?什么书?” “哎,让国公大人看看就知道了,奴婢先退下了” “……”莫名其妙的,她随手将书塞进了枕头下,并未多想。 17、寻死 刚闭目养神了没半刻钟就听见门口一阵响动,郑子歆迅速坐直了身子,刚将盖头盖好来人就推门而入,冲着她草草行了一礼,身后的丫鬟将手里的托盘放在了桌上。 “见过夫人,奴婢小怜,是府里的大管事以及……”她缓缓抬眸看了一眼端坐在床边的郑子歆,大红色的凤冠霞帔刺痛了她的眼,恨意一闪而过。 “国公爷的贴身侍女” 郑子歆眉头一挑,说是管事却并未敲门径直而入,未免有点不懂规矩,若是贴身侍女的话,只怕是来示威的,毕竟高孝瓘府里只她一个大丫鬟,至于贴身,就不知道贴身到哪种程度了。 “起来吧,免礼” 声音冷冷清清的,倒是很平和,小怜唇角浮起轻蔑的笑意,更加肆无忌惮起来。 “夫人初来乍到的,小怜怕夫人伺候不好国公爷因此特来交代夫人一番,国公爷喝茶要喝滚烫的,沐浴的水八分热就好,喜清淡的食物,不爱吃甜,睡前要在屋里燃熏香,他夜里睡眠浅,夫人若是起夜动静可得千万小点儿……” 若真的是个普通世家女子说不定还会对她感恩戴德,可惜,郑子歆从来不是个普通女子,甚至比常人更加聪敏透彻。 她唇角浮起一丝冷笑,毫不犹豫地打断了她的话,“既然你如此好心提点本夫人一二,那么,白芷,进来也给小怜姑娘讲讲我的规矩” 小怜的脸色一下子变得煞白,青白交加,甚是好看,白芷进来也瞥了她一眼,眼里鄙夷一闪而过,进而噼里啪啦讲了一大通连她都不知道的规矩。 郑子歆心底暗笑,总不能让人小瞧了她去,她现在的身份是国公爷夫人,什么都可以不争,唯独尊严不能不要,成亲第一天就被一个丫鬟打了脸,日后还怎么在这府里混下去。 待她说完之后,郑子歆才又出了声,语气沉下来便有一丝凝重,“就这么多了,你好好学着吧,日后总是要伺候本夫人和国公爷的” 明面上她虽刚进府不受宠但好歹是正室,而自己只不过是个丫鬟,图着一时痛快来找茬反倒被别人将了一军。 小怜咬碎了一口银牙,忍着屈辱双膝一弯跪倒在地,“是,夫人教训的是,奴婢谨遵教诲,一定好好伺候国公爷和夫人” “夫人远道而来又忙活了一大早上一定水米未进的,奴婢备了点薄点,夫人先垫垫肚子” “既如此,算你有心了,赏” 怕是借口送点心是假示威挑衅才是真吧,倒是个能屈能伸的人物,若论手段她有一百种方法料理了她,只是留着她还有用,至少能分去高孝瓘一半的注意力不是。 她是一点也不希望受宠的,甚至一想到今晚上的洞房花烛夜就头皮发麻,不由自主地攥紧了身下被衾。 然而该来的总会来。 午时刚过门外就是一阵喧哗,郑子歆看似淡定自若,实则轻轻绞着自己的衣摆,思索着该怎么躲过一劫。 “哗——”大门被人豁地一下拉开,高孝瓘脚步虚浮地迈了进来,小怜以及几个下人跟在她身后,手里托着合卺酒。 “国公爷,夫人,请饮合卺酒” 高孝瓘本就醉的不省人事的,一听还要饮酒更是皱紧了眉头,“不……不喝……拿走!” 小怜面有难色:“这……大人这不合规矩啊” “在这府里我就是规矩,都拿走,滚出去!” 可见真的是醉的狠了,小怜将手里的托盘递给了别人,上前一步轻轻捧住了她的额头,一边用拇指轻轻揉捏着她的太阳穴,细声细气的:“奴婢知道国公爷难受,可这合卺酒不喝实在不成体统,怕是会委屈了夫人呢” 如此装腔作势的,茯苓几乎要忍不住立马就冲上去将她那双爪子从高孝瓘脸上扒拉下来了,白芷轻轻拉住了她的衣角,冲着她摇了摇头。 郑子歆唇角浮起一丝冷笑,在众人惊讶的目光里自己掀了盖头,那一瞬间的容光焕发惊为天人,只可惜眉间依旧覆了丝带,大红色的喜服衬着洁白的雪色,有些凛冽的意味在。 “白芷,扶好国公爷,茯苓,拿酒过来” 两个人一左一右地挤开了她,郑子歆端起一杯合卺酒塞进她手里,高孝瓘稍还在迷迷糊糊的,就被茯苓扶着手灌了下去。 “国公爷冒犯了” 刚还在思考对策这不现成的办法就送上门来了么,烂醉如泥还怎么行周公之礼。 话音刚落,高孝瓘就咚地一声栽在了床上,这下可是彻底醉过去了。 小怜发出一声尖叫,“大人!”想要扑上去察看她的情况时又被茯苓一把拉开,“国公爷自有夫人照顾” 一饮而尽杯中烈酒,郑子歆面颊上也浮起潮红,看着倒是面若桃花了,将酒盅放进托盘里,揉了揉眉心,也是有些倦了。 “都退下吧,本夫人要和国公爷就寝了” “国公爷烂醉如泥就这么睡下去恐怕不妥,还是先让奴婢替国公爷梳洗打理一番再说吧” 话是这么说,但若真的让她把人带走,她这刚进门的夫人恐怕就真的颜面扫地了,如此只好委屈一下我们这位国公爷了。 “莫非小怜姑娘是认为我们这么多人还伺候不好一个国公爷吗?” “并非,奴婢只是……” “大胆,你今日三番四次顶撞本夫人,你们国公爷就是这么教你们规矩的?若是不懂规矩,茯苓白芷,教教她该怎么和本夫人说话!” 她加重了语气疾言厉色再加上本就是世家大族出身,气度自是不必说的,竟也唬住了人,室内安静了一瞬,针落可闻。 在这深宅大院里,教人学规矩可不是一个好词语,通常意味着皮肉之苦。 小怜煞白了一张小脸,没想到看着温柔端庄,实则手段这么凌厉,在茯苓白芷的手即将触碰到她的衣角的时候,小怜扑通一声跪了下来,止不住地磕头。 “夫人饶命,小怜只是……只是想为夫人分忧……只要夫人和国公爷能夫妻伉俪情深,那么奴婢便也死而无憾了!” 说罢,径直起身往旁边的屏风上撞去。 郑子歆太阳穴都跳了几跳,怒极反而平静了下来,唇角挂起似笑非笑的弧度,她没有出声茯苓白芷自然也不敢有动作,一屋子人就那么眼睁睁看着她以迅雷不及掩耳撞了上去,屏风晃了晃,她也身子一软,摔倒在地。 其余人面面相觑,噤若寒蝉,扑通一声也跪了下来。 郑子歆挥了挥手,一如既往的淡定从容:“抬下去” “是,夫人” 一场闹剧终于落下帷幕,白芷服侍她更衣摘下沉重的凤冠才觉得半边身子都麻木了,简直是又饿又困又累又乏。 “小……夫人……那个小怜不会出人命吧,毕竟是大喜之日见血……”话说一半又改口叫了夫人。 她揉了揉自己脖颈又按了按,语气稀松平常:“若是真想死就往柱子上撞了” 白芷心里微微一惊,俞发觉得看不透小姐了,她看似冷漠疏离又有温柔可亲的一面,看似心地善良又有手段狠辣的一面,诸般变化竟是让她这个从小跟到大的贴身丫鬟也揣摩不透她的心思了。 “小姐,床铺好了,就寝吧” 那些撒帐的桂圆红枣花生之类的,郑子歆嫌咯的慌,索性通通让茯苓扫了去,点了点头又吩咐道:“把他抬到里面去” 醉的人事不省的国公爷被两个人合力往床里面一扔,留出大半部分空床给她。 “好了,都下去休息吧,眼看着这天又要亮了” 折腾了一整宿明早还要进宫给太后请安,想想就头大,还有那个阴险毒辣的太后也不知道会耍什么花招来折腾她,郑子歆将自己陷入柔软的被衾里,闭上眼,疲惫的想。 宿醉之后的头痛欲裂让她早早地就睁了眼,高孝瓘这才发现自己以一个奇怪的睡姿被挤在了床里面,微一动身就浑身酸痛,她翻了个身正对上一张恬静的睡颜,鼻翼间呼吸相闻,女人身上馥郁的清香窜入肺腑里,让人神清气爽,也让她脸色一红。 这……就是她的妻子了? 不由得多看了几眼,晨间朦胧的光线里,冰肌玉骨,螓首蛾眉,如瀑的长发倾泻在了枕头上,衬着她雪白的中衣,黑白分明,煞是好看。 样貌不错,甚至有几分眼熟,但怎么也想不起来,又倏然一惊,摸了摸自己身上,还好衣服都在,看来是昨晚喝醉了和衣就睡了。 高孝瓘松了一口气,轻手轻脚地打算绕过她下床,岂料郑子歆也是容易惊醒的人,她还未跨过去就来了个四目相对,察觉到自己身上有陌生气息在,下意识就是伸手一推。 “砰——啪——”本就浑身酸痛的高孝瓘更摔了个眼冒金星,“大……大胆……竟敢推本国公……”痛的她话都说不利索了。 郑子歆拥着被子从床上翻身而起,脸上也有一丝尴尬,想去伸手拉她又看不见在哪,只好出声唤道:“茯苓,白芷” “是,夫人” “不准进来!”高孝瓘一声怒喝,打断了她的话,成亲第一天就被自己的娘子推到了床底下传出去这国公的脸往哪儿搁。 “咳……子歆并非有意,实乃下意识为之,国公爷宽宏大量,还望莫要跟子歆计较” 话既出口才觉得叫人进来有些不妥,毕竟是自己推了他一把,郑子歆心中有一丝歉意,便低声道。 高孝瓘冷哼了一声,自己慢吞吞地爬了起来,还是腰酸背痛的,只好呲牙咧嘴的道:“本大人不与你这妇人计较,你既起来了也好,赶紧收拾收拾准备进宫面见太后” “这里面干啥呢,动静这么大?”茯苓一脸好奇地透过窗缝往里瞅了瞅,“哎,白芷刚才那声响你听见了吗?” 白芷掩唇轻笑,拽了拽她的衣角,“呆子,国公爷与夫人已是名正言顺的夫妻了,自然……是要做些夫妻之间该做的事了,还是快别看了,当心长针眼” 茯苓想起陈氏交给她的那本书腾地一下红了脸,一避三尺远,“啊?是吗?小姐也会做那种事?” 她脑补了一下小姐摆出那些夸张的姿势,妩媚的表情,勾人的眼神,顿觉不寒而栗,太可怕了太可怕了,只想赶快离开。 谁曾想到她脑补的会在日后真的变成现实呢。 话音刚落门唰地一下就被人从里面拉了开来,高孝瓘脸色铁青出现在门口,身上的袍子也是皱皱巴巴的,冷冷瞥了她们两眼,拂袖离去。 “昨天没仔细看国公爷还是挺俊美的,不过脸怎么肿了半边?” 18、默契 临出门的时候白芷过来冲着她耳语了几句,郑子歆点了点头,又对茯苓交代了一番。 她再回来的时候手里就拿了一个煮熟的鸡蛋拿帕子包好了递给她。 “国公爷就这样出门怕是不妥,我给大人敷敷吧” “不用,你收拾好了就赶紧走,对了,怎么没看见小怜?”高孝瓘依旧埋首于手中的兵书,女人就是麻烦。 “小怜姑娘”郑子歆顿了片刻,将帕子递回给了白芷,“大概是身体抱恙,不能出来伺候国公爷了呢” 高孝瓘微皱了眉头,从书本里抬起头来瞥了她一眼,猛然起身吓了众人一跳。 “是你?!那个抢绣球的?” “……国公爷莫非是认错了人?” 真是冤家路窄,她天生目盲自然不认得那人长相,谁承想竟会是自己夫君? 郑子歆强装淡定,打算来个死不认账。 即使容貌有异但她眉间那条白色丝带做工精致,花纹独一无二,是怎么也不会记岔的,这可真是有意思了,堂堂国公夫人在大婚前夕女扮男装跑出去抢绣球。 高孝瓘唇角浮起玩味的笑意,上下端详了她片刻,“哦,是吗?我记得那晚把球塞我怀里的那个男子眉间也系了一条白色丝带,和你这个一模一样呢” 谎话被揭穿郑子歆脸上略有一丝羞腼,但到底不是普通人,脑袋里灵光一闪,话便峰回路转。 “那个绣球最后可是在国公爷手里呢,不知道太后娘娘若是知道国公爷不仅是个吃着碗里看着锅里的,而且还要入赘别人家是个什么感想呢?” 她本就不喜太后,表面上的尊敬也只是做给别人看的而已,此刻听了她这话更是怒从心起,“大胆,我乃皇亲国戚怎会做出这种辱没门头之事,更何况男子三妻四妾本就是寻常事,哪里轮的着你置噱!” 说罢,便径直拂袖而去。 郑子歆站在原地无奈地摇了摇头,虽然功名利禄在身但终究还是个孩子脾气,还是好面子倔的要死的孩子,十六岁的年纪能指望他什么呢,在前世还是凡事都要依靠父母的时候。 “夫人,走吧” 以为她是被高孝瓘一通火影响的心情不妙,白芷上前扶了她轻轻道。 “你去把我房中那瓶红花油拿来” 白芷一愣,郑子歆又冲着她点了点头,“快去吧,不然就真的误了时辰了” 高孝瓘早已率先踏入马车里,此刻正阖了眸子闭目养神,那晚的事想来她也是极不情愿的,否则又怎会把球扔给她就跑,而自己昨晚喝的酩酊大醉人事不省的,恐怕也是她把她弄上床的,自己冲着她发那么一大通脾气是否真的有些过了,好歹她也是自己名义上的妻子。 马车微微一晃,一缕幽香窜进肺腑,高孝瓘知道她进来了,但怎么也拉不下这个脸皮去道歉,只好继续闭着双目装睡着。 “国公爷,国公爷”郑子歆接连喊了两声没人应,只好摸索着拽住了她的衣角,又一点一点往上爬到肩膀的位置。 从怀里掏出一个小瓷瓶拔开瓶口立马清香四溢,周遭的空气都清爽起来,让人心旷神怡。 她拿指尖蘸了一块儿,一点一点往她脸上挪去,同时一只手摸索着伤处,白芷说摔的还挺严重的,半边脸都肿起来了,就这样进宫若是太后盘问起来少不得要暴露昨晚两人并未洞房花烛的事实了,还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她的动作轻柔倒是轻柔,药膏也是好东西,可惜就是找不准地方,在第三次将药膏涂到了她鼻子上时,高孝瓘终于没忍住开了口:“这边” “……” 想着她看不见,高孝瓘犹豫了片刻还是将药膏拿了过来,“还是我自己来吧” 郑子歆乐的清闲,将药膏递给她,轻声嘱咐道:“不用涂太多,一点就好,这药膏活血化瘀有奇效” 高孝瓘点了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看着她端坐的样子,也有几分温柔娴雅,唇畔还挂了浅浅的笑意,让人如沐春风,鬼使神差般地赞出了口:“你还是穿女装好看” 郑子歆脸色一僵,“你怎么哪壶不开提哪壶?” 这下轮到高孝瓘脸色难看了,在她的印象里,无论是皇叔的女人也好,还是父亲的女人也好,就连一向高高在上的太后从前她父亲还健在的时候对她父亲也是毕恭毕敬的,说东绝不敢往西,怎么这个女人却一点规矩礼法全无? “你就是这么跟你夫君讲话的?早上推我那一把的事……” 郑子歆轻笑起来,若真的半分准备也无,她又怎会轻易踏入这国公府。 “如果国公爷真的是个守规矩礼法的人,就不会在上元节那一日出现在朱雀大街了” “那倒也是,我本就是个极不守规矩礼法的人”高孝瓘低笑起来,她这个国公夫人倒真是极聪明的,她喜欢和聪明人相处,彼此都敞开天窗说亮话,省时省力。 “你既如此聪明便该知道什么是该求的,什么是不该要的” “比如?”郑子歆依然端了浅笑,坐等她的下文。 “我可以给你荣华富贵,一生衣食无忧,别的……” “别的就不用了”郑子歆出言打断了她的话,高孝瓘微挑了眉头倒是有一丝惊诧。 “世间种种情爱皆如过眼云烟,瞬息万变,唯有能握在自己手里的才是真实存在的” 她不奢望高孝瓘能给予她宠爱,同样也不希望她在她身上索求什么,所以才要把话摊开了说。 她若是生在一个平常女儿家,此刻也该出嫁了吧,也会渴望夫君一生一世一双人的诺言,可惜,她是高孝瓘,她身上背负了沉重的枷锁,那秘密压的她透不过气来,她不能放松警惕,无论在什么时候,这样的她大抵也与情爱无缘了吧。 “如此,甚好” 两个人达成了一种默契的协议,到了宫门前下车的时候,高孝瓘甚至还伸手扶了她一把,茯苓的眼珠子都要掉了出来,也惹得周遭宫女的歆羡。 年轻有为的国公爷样貌又俊美,虽说郑家嫡女的家世不差,但模样么……就可有点遗憾了。 “儿臣/臣妇给太后娘娘请安,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 太后端坐在主位上,见她们携手而来勉强端起了笑意,“免礼,平身吧” “谢太后娘娘” 见她们夫妻进退有度,举止相携,高洋也甚感欣慰,觉得这桩婚事总算没赐错。 “坐下吧,今日乃家宴,不必拘泥于礼数了” 闻言,高孝瓘才缓缓扶了她在侧首坐下,对面就是高孝琬,无意间目光交接的时候,他缓缓别过脸去,脸色难看。 高孝瓘有心缓和兄弟关系,便举了酒盅过去敬他一杯,“三哥,小时候你我二人一起骑马射箭读书踏青的日子实在是痛快,这杯酒孝瓘敬你” 高孝琬冷哼了一声,接过她手中的酒盅,却并未一饮而尽,而是唇角浮起了意味深长的笑意,径直绕过她往郑子歆的座位上走去。 “借花献佛,这杯酒我敬弟妹” 众人的目光如炬,纷纷投了过来,之前她和河间王在御花园的那一幕也有不少人亲眼目睹,此刻不免窃窃私语起来,高洋微皱起了眉头,脸上有一丝不悦。 “老三,回去,休得胡闹!” “只是想敬弟妹一杯,怎么就成胡闹了呢,怎么弟妹连我这个三哥敬的酒都要推辞?” 她若真的推辞恐怕才是坐实了那些流言蜚语,不过就是一杯酒,还怕他下毒不成? “三哥敬酒,子歆哪有不从之理”郑子歆接过来准备一饮而尽的时候,一只手从她唇边夺了去。 “这杯酒我替她喝” 高孝瓘说罢便一仰头,透明的酒液一滴不剩全倒入了喉中,辛辣的感觉从肺腑一直蔓延到口腔,让她微皱起了眉头。 “子歆酒量不好,三哥见谅” 她此举倒是出乎她的意料之外了,郑子歆脸上有一丝惊讶,又飞快掩了去,扶着她坐下,故意放柔了声音。 “夫君还未用膳便如此饮酒恐怕伤胃,快喝口茶缓缓” “好好好,看见你们如此琴瑟和鸣,惺惺相惜,朕便放心了”高洋开怀大笑,倒是有几分真心实意为小辈好的笑容。 几番推杯换盏虚与委蛇这家宴总算才结束了,值得欣慰的是因着高孝瓘的嫡母如今贵为太后,进宫也多有不便便免了晨昏定省,否则若是日日都看见太后那张伪善的脸孔她可真真是吃不下饭了。 出了宫门高孝瓘就被几个宗室弟子拉住了闲谈,郑子歆便独自一人站在马车旁等她。 冷不防的那个令她讨厌的河间王又窜了出来,“你为何要嫁给高孝瓘?!” 口口声声竟都是质问,郑子歆倒是一脸从容,“皇上赐婚” “我问过太后娘娘了,她说是你宁死不从不肯嫁我,我就这么让你讨厌?”高孝琬逼近了一步,不肯放过她脸上任何一个表情。 相比年纪虽小但举止有度的高孝瓘来说,她确实很讨厌河间王呢,被惯坏了的宗室弟子。 “王爷要听真话还是假话?” “自然是真话” “那么真话就是,我确实很讨厌河间王您呢,夫君容貌俊秀,神采斐然,武艺高强,您是半点儿也及不上呢” “你,大胆!”高孝琬顿时火冒三丈,被一个弱女子当面如此驳斥,自尊心强如他想也未想伸手就是一巴掌。 凌厉的掌风呼啸而来,她也未曾料到这个河间王竟是如此恬不知耻之辈,还未等她有何动作,头顶就响起了一个低沉动听的声音。 “三哥你这是要做什么?”高孝瓘死死攥住了他高高扬起的那只手,脸色不虞,“子歆只是个弱女子,此举未免太有失风度,况且她还是你的弟妹!” “你若是还拿我当兄弟就不该横刀夺爱!” “我……”她是有苦说不出,未免气势就弱了下来,这里的动静也引起了不少人的注目,郑子歆上前拉了拉她的衣袖。 “我没事,我们走吧” 高孝瓘的脸色也好看不到哪去,径直拂袖而去,走了五步远才发现她没跟上来,只好又折了回去牵她,郑子歆唇角浮起一个浅淡的笑意。 看不出来这位国公爷心地还挺善良的。 19、回门 刚才多饮了几杯薄酒,此刻便有些昏昏沉沉的,郑子歆靠在车壁上闭目养神,眼睛还未阖实,就听见那人低声道:“我三哥喜欢你?” “也许是吧”郑子歆并未睁眼,声音有一丝冷淡,想到刚才她出手相助,又加了一句:“刚才,多谢你了” 高孝瓘嗤笑一声,“举手之劳罢了” 看她面若桃花的样子又起了调笑之心,“那你喜欢他么?” “不喜欢” “那你刚刚那么称赞于我,是喜欢我咯?” 不知不觉间与她的对话谁也没有用敬语,高孝瓘竟然丝毫没有觉得不妥。 “咳……”刚刚本是故意激河间王,谁曾想竟被她听了去,郑子歆脸上浮起一丝尴尬,许是多饮了几杯吧,人也有些话多起来。 “想听真话?” “自然” “那不过是为了激一激河间王,虽然国公爷确实称的起那些赞美,但子歆只想与你相敬如宾,别的,半分想法也无” 得到了意料之中的答案,高孝瓘点了点头,不知为何竟然有一丝失落,她本不是个爱多心的人,也未曾深想,自此便不再多话。 甫一跳下马车就有小厮匆匆忙忙跑了过来小声对她耳语了几句,高孝瓘脸色复杂,饶有深意地看了一眼她,扔下一句,“去看看”便头也不回的大踏步走了。 “夫人”茯苓小心翼翼地搀了她下车,余光瞥见高孝瓘离去的时候脸上似乎有怒意,出声问道:“又和国公爷闹别扭了?” “没有,累一天了,扶我回去休息吧” 岂料她刚梳洗完还没来得及躺下那人便又怒冲冲地闯了进来,一把挥开白芷,冲着她便道:“是你下令命她自戕的?” 郑子歆慢悠悠地拿帕子净了手,“哦?国公爷去看过小怜姑娘了?明明是她自己要往屏风上撞,什么时候变成我要让她自戕了,茯苓白芷都在,你大可让她们作证” “谁还不知道你们主仆三人一条心,她们两人的话能信?” 这话茯苓立马就不爱听了,“亲眼所见是小怜自己要往屏风上撞的,我们还能拦着不成,国公爷休要听她一面之词,明明是她先顶撞夫人在先” 她过去的时候小怜已经躺在床上奄奄一息,额头上密密麻麻包了一圈棉布,已经隐隐渗出血迹来,可见伤的有多重,她虽对小怜无意,但终究存了几分怜悯。 再加上她眼含热泪,不顾礼节拉住了她的手,绘声绘色添油加醋的讲述了一番她是如何如何为夫人和国公爷考虑,岂料对方并不领情,甚至还对她大打出手,让她学学规矩。 再加上茯苓的话更是火冒三丈,高孝瓘冷哼了一声,目光彻底冷下来,没想到她竟是如此小肚鸡肠容不得的人的性子。 “来人,也教茯苓学学规矩,主子还未开口哪有你一个下人说话的份儿!” 门外闯进来几个身材粗壮孔武有力的嬷嬷,一左一右架住了茯苓,她在郑府因着伺候大小姐,而郑子歆又待人亲厚,阖府上下哪个不是对她点头哈腰,也算半个主子了,哪里受过如此屈辱,顿时挣扎起来,岂料那两个嬷嬷也是练家子,一双铁掌扣住了她的脉门,竟叫她动弹不得。 “放开我,你们!小姐……” “掌嘴,入了国公府便只有国公夫人,哪儿来的小姐?!” “住手!”郑子歆终于按捺不住出声阻止,却也脸色难看下来,声音冷凝。 “国公爷何必和一个丫鬟计较,茯苓向来心直口快的,她若是有做的不对的地方,子歆便代她道歉了” 她的服软让她的火气稍稍平息了一些,“那你又何必和小怜计较?” “事关脸面,不能不计较” “好,你既如此说,那本国公也不能不计较了,你是主母没错,但这府里终究还是我说了算,来人,将茯苓拖下去掌锢二十,以儆效尤” 此事她必然是要给小怜一个交代的,而又不方便当面指点郑子歆一番,因而折中惩罚了她的大丫鬟,一来给小怜一个交代,二来也提点她一二,这府里能做主的人只能是她,也只有她。 如果是在郑家她说一没有人敢说二,可偏偏这里是国公府,这个少年是她名义上的夫君,她纵使有心救下茯苓,可只怕没有那个能力,能操纵她的能力,只能眼睁睁看着茯苓被拖走,“啪”地一声将手里的木梳拍在了桌上。 “夫人……”白芷急的都要哭了出来,就差扯住她的衣袖求情了。 “去,拿点银子打点一下,让茯苓少受点苦” “哎”白芷忙不迭地点了头,知道这也是没办法了,便也不再求她,取了银两一溜烟便跑了出去。 郑子歆揉了揉眉心,脸上有一丝烦闷,她很少动气,自从来了这国公府情绪便像坐了过山车似的,跌宕起伏,也不知是什么缘故,还有那个丫鬟,居心不良,若是真的想当通房大可来求她,她必然慷慨允之,可偏偏要与她做对,如此就怪不得她针锋相对了。 成亲后第三日是回门的日子,只阔别了三日而已却好像已经离家很久了,郑子歆起了个大早,梳洗完毕,还是没有见到那个人影。 “国公爷呢?” “奴婢这就派人去请”陆英应了一声忙不迭要出去。 “不必了,若是有心自然会来,拿好给父亲母亲的见礼,咱们走” “国公爷怕是还在和夫人置气”白芷扶了她低声道。 “这我自然知道,他若不来咱们还轻松些,也省得装腔作势” “可老爷夫人难免……” 郑子歆轻叹了一口气,转移了话题,“茯苓怎么样了?” 提到茯苓她难免就有些难过“多亏夫人赠的药,不曾伤筋动骨,将养些日子也就好了” 郑子歆拍了拍她的手以示安慰,“你放心,不会让你们白受委屈” 待到出了府才发现高孝瓘已经在门口等着了,暮春三月里清晨还是有些凉意,少年骑在马上眉目沾了一层水汽,也不知道在这侯了多久了,见她出来便抱怨了一句。 “磨磨蹭蹭的,还不赶紧上车,本国公今日还有要事” 郑子歆唇角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还以为国公爷跟子歆置气不来了呢” 高孝瓘冷哼了一声,有些不屑道:“本国公是那么小气之人?出发!” 话音刚落,车队还没来得及开拔,就有一人一骑从远方快马加鞭而来:“国公爷不好了,西郊的军营出事了!” 来人一身银盔亮甲翻身下马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满脸焦急。 “起来说,怎么回事?”高孝瓘下马一把托起了他。 那人看了一眼她身后的车驾,犹豫了片刻。 “赶紧说,别耽误时间!” “是,国公爷是这样的……” 因是机密要事那人便压低了声音,耳语了一番,高孝瓘顿时紧皱起了眉头,脸色冷下来。 “稍等片刻,我同你去看看” “子歆,军营出了点事,我得去看看”高孝瓘掀了轿帘进来,低声道。 不等她有所回答便又飞快退了出去,郑子歆看似面无表情但明显脸色也冷了下来。 “夫人……” “出发吧” “女儿见过父亲母亲”还未等她行完礼,郑羲就一把托住了她,“你如今的身份该是我们向你行礼才对” “父亲若是执意如此,女儿就长跪不起了” “好好好”郑羲脸上闪过一丝欣慰,拍了拍她的手,又见她身后除了丫鬟仆人便再无人,皱了眉头问道:“国公爷呢?” 郑子歆敛下眉目,“今日有事便不来了” “荒唐!什么事能大过回门礼,如此不懂规矩!”郑羲顿时火冒三丈,“去,派人去请……” “父亲……何必强人所难,他是有正经事要做,并非故意不来,女儿也并非不懂事之人” “爹,还是进去说吧”郑道昭从旁劝道,郑子歆唇角露出感激的笑意。 “大哥怎么回来了?” “五年任满,再加上赶了你大婚,能不回来吗?”两个人落在后面,便边走边说话了。 “怎么,那个国公爷当真对你不好?”那些流言蜚语他虽然回来时间短,但也有所耳闻。 “大哥知道,子歆心不在此” 郑道昭长叹了一口气,想去摸她的头顶又发觉如今她已长大了,出落的楚楚动人,再也不是小时候那个奶声奶气跟在她后面四处乱跑的小姑娘了,只好又缩回手。 “我妹妹这么优秀,总有一天他会明白你的好” 郑子歆但笑不语,刚吃过早饭就被陈氏拉到了一旁,“你和国公爷是怎么回事,嗯?怎么回门都不来?” “还有我听说你下手处罚了他一个大丫鬟,刚进门立威是可以但也要有个度,给人留下善妒的名声就不好了,也让国公爷心生厌烦” 郑子歆失笑,真是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我自有分寸,娘你就别操心了啊,好不容易回来团聚一天,女儿可想念您做的糯米糕了呢” “好好好,给你做,都成亲了还这么贪嘴”陈氏点了点她的额头,对于她的要求哪有不应的,忙不迭出去忙活了。 20、同寝 “哼!两军竟然公开在火器营械斗,你们这是要造反吗?!眼里究竟还有没有朕这个皇帝?!”高洋发了雷霆之怒,狠狠拍了怕龙椅上的龙头,又觉得不解气,抄起案牍上的奏折便劈头盖脸的砸了过去。 “看看这些奏折,有多少个是弹劾你高孝琬不思进取,贪财受贿,玩忽职守的!” “还有你,高孝瓘!纵容手下士兵强抢民女,你们是土匪吗啊?!眼里还有没有王法了!” 高孝琬低着头浑身瑟瑟发抖,却还试图辩解,“陛下那些折子我认了,可是,今天的事是她御林军先动手的啊!” 高孝瓘挺直了脊梁,不躲不闪被砸了个正着,连眉头都不曾皱一下。 “臣已查明事实,是他骁骑营在操练时主动挑衅,还一连打伤了我军数人,弟兄们实在看不过才动的手” “至于强抢民女那事……”高孝瓘顿了一下,“那事我是知道的,手底下一个参军和一女子苦恋数年,那女子家人却嫌弃他家境贫寒,将那女子许给了当地一个豪绅做妾,臣也算是做了件好事吧,祝他一臂之力,有情人终成眷属” 高洋都被气笑了,险些拿起砚台就砸了过去,“这御状都告到朕这儿来了,好事个屁!” “皇兄息怒,骁骑营与御林军都如此骁勇善战,皇兄该高兴才是”从门外踏进来一人,宽衫大袖,褒衣博带,容貌继承了高家人统一的俊秀,又有着文人墨客的清雅,冲着高洋作了一辑,恭声道。 正是高洋的六弟,他们的二叔。 高洋冷哼了一声,但到底火气平息了一些,“今日若不是你六叔为你们求情,少不得要脱一层皮,来人,传朕旨意,罚河间王俸禄一千,官降一级,禁足在府改过自新,兵权暂且交给副将” “罚高孝瓘俸禄五百,官降一级,同样暂且削去兵权,日后再看” 高孝琬还想说些什么,高演冲着他轻轻摇了摇头,从承乾殿出来后他两人便落在了后边,高孝琬还是一脸怒意未消:“六叔你怎么不让我把话说完,这下可好,兵权也被削了” 高演倒是一脸无所谓的样子“副将不还是你的人,再说就凭你被弹劾的那些罪名也够你喝一壶了” 高孝琬冷哼了一声还是义愤填膺,“他高孝瓘还强抢民女呢皇上也还不是不痛不痒的罚了五百俸禄” “你可别忘了,他也被削了兵权,据我所知,御林军的副将陈懿是一个贪财好色之人,自打阿瓘上任之后便再也没有开过荤了,不如咱们今晚就约上他去春风阁逛逛如何?” “好主意!我也有许久不曾……”话说一半又意识到自己已经被禁足了,顿时苦了一张脸,“可是我刚被陛下禁足了” 高演唇角的笑意有些意味深长,桃花眼微微上翘略带了一丝蛊惑,“你放心,六叔自然会帮你的” 去军营交接了一番顺便慰问了一下几个受伤的兄弟,几个伤兵见她入了营帐便挣扎着要起身,高孝瓘上前按住他们。 “你们放心,今天这顿打不会白挨” “大人……大人千万小心……骁骑营里有一个汉子力大无比,武艺高强,出招快若闪电,弟兄们实在……实在是……” 如此说来竟有些像武林高手了,高孝瓘微皱起了眉头思索了片刻,“你们安心养伤,有机会我去会会他” 出了军营便径直打马回了府,天色已晚,郑子歆却还未回来,好不容易和家人团聚自然有些体己话要说,她便也没有派人去催,而是前去探望了小怜。 小怜跟着她日子最久,身世也可怜,回京之前本意是想将她许配个人家,岂料小怜宁死不从说要跟着她一辈子伺候她做牛做马,高孝瓘一时心软便也带了她回京。 丫鬟们大都跟着主子住在偏院,小怜因着资历她便安排了单独的院子,此刻刚转过回廊,就听见假山后有人在窃窃私语。 “你可别说,我看小怜姐这顿打挨的挺值,据说今日回门国公爷都没跟夫人回去,显然是置气呢” “那可不,虽然夫人出身名门世家,但到底刚进门哪里有小怜姐根基扎实呢,你看看同为丫鬟,人家独门独院的,咱们……” “我看呀,过不了多久,小怜姐估计最次也要被抬成妾了吧” 高孝瓘脸上冰冷一闪而过,却并未出声喝止她们,看来还得去敲打敲打小怜,让她莫要生出什么莫须有的心思。 “身子不好就别起了吧” “礼数怎可能废”小怜挣扎着起身,还是给她行了一礼,高孝瓘便并未阻拦,静静在上首坐了,端详着她,目光冰冷没有温度。 小怜心里一惊,她很少用这种看陌生人的眼神来打量她,双膝一软几乎又要跪下去的时候,那人又开了口:“伤怎么样了?” “多亏了夫人送来的膏药,已好的七七八八了” 高孝瓘点了点头,“那便好,我知道她,是个心地善良的人” 若非小怜真的惹怒了她,恐怕依郑子歆那个淡然的性子也是不会出手对付她的吧。 小怜顿时眼眶一红,面上带了委屈,“国公爷这话是小怜咎由自取么?小怜毕竟跟着国公爷那么长时间了,从塞北到邺城,小怜是什么性子,国公爷还不清楚吗?” 高孝瓘的眸光逐渐转深,薄唇轻启,吐出一句:“知人知面不知心” 无论是她还是郑子歆都是一样的。 “国公爷!”小怜眼里顿时涌出泪花,这倒不是做伪了,“小怜对您的心思您还不明白吗?” 高孝瓘别过脸不去看她的眼神,声音一点一点冷了下来,“日后,希望你明白一件事,子歆是我明媒正娶的妻子,国公府的夫人,既然你要跟着我做丫鬟,那么便该做好下人的本分,不然,这丫鬟也就别做了” 说罢,径直拂袖而去。 小怜趴在床上泣不成声,暗恨自己没有郑子歆那样显赫的家世,不然怎么会沦为区区一个丫鬟,她紧紧攥住了身下被衾,脸上流露出了一丝怨毒,在烛火摇曳里看起来甚为可怖。 “夫人,国公爷来了”郑子歆刚梳洗完毕准备歇息的时候,白芷进来低声禀道。 “都这个时间了他过来干什么?”郑子歆皱眉,放下手里的木梳,“就说我已经歇下了” “这不还没就寝了么”高孝瓘从门外大步迈进来,白芷急忙冲着她行了一礼,“见过国公爷” “免礼,都退下吧” 白芷看了一眼自家小姐,扔给她一个自求多福的眼神,满屋子的丫鬟顿时呼啦啦走了个干净。 今天本来是要回门的日子,她却临时有事不能陪她去,高孝瓘心里是有一丝愧疚的,想来道歉又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只能一时沉默下来。 两个人独处也让郑子歆浑身不自在起来,不得不出言打破了寂静,“这么晚了国公爷还不就寝么?” “哦,啊,是挺晚了,那……休息吧”高孝瓘看了一眼天色,径直走过去在床边坐下,等着她来为自己更衣。 她的本意是让她赶紧走,岂料这个人却要留下来和她一起就寝,郑子歆顿时一个头两个大,试探着问:“国公爷不回自己房间吗?” 言下之意竟是要下逐客令了,高孝瓘顿时不悦起来,微挑了眉头,“这就是本国公的房间” “……” “那国公爷可否答应子歆一个请求?” “有话就说”她今日心情也不怎么好,兄弟被打,兵权被削,本想回来躺躺岂料这个人还一副视她如洪水猛兽的样子,此刻未免有些不耐烦起来。 “子歆眼下还没有做好当娘的准备,国公爷可否答应子歆……缓个一两年再同房?”她提出这样无理的要求,空气瞬间安静下来,那人眼睛一眨不眨地死盯住了她,在她打量的目光里郑子歆面上浮起了一层燥意,有些局促起来。 白衣乌发,楚楚动人,本是冰肌玉骨又添桃色,恰似枝头雪白梨花里摇曳了一抹春光,说不尽的欲说还休妩媚风流。 裸足就那么踏在地上,小巧玲珑,让人心生怜惜,也让高孝瓘莫名觉得烦闷,好似她在逼她一样,明明她什么都没有做。 “还站在那里做什么,地下凉你愿意站着就站着吧,本国公要先休息了!”高孝瓘索性一头倒在了塌上,和衣而卧,背对着她。 过了许久才听见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半天却不见她上床的动静,高孝瓘纳闷起了身瞥了她一眼,又有些忍俊不禁。 那人摸索了半天还没摸索到床边在那,轻笑一声下榻牵住她慢慢往这边挪,“让你开口求人这么难吗?” 她的掌心干燥温暖,声音也柔和下来不再咄咄逼人,本就有磁性更让人如沐春风。 郑子歆别过脸将自己的手从她掌心中抽离了出来,嗓音还是冷冷清清的,耳根却有一点红。 “谢国公爷” “等等,你躺里面吧,我要早起练功这样方便下床” 为了避免发生上次那样被推下床的悲剧,高孝瓘趁着她还未躺下便提出了建议,郑子歆点了点头,又往里挪了挪,腾出一大部分空位给她。 两个人都是从小到大独自睡觉惯了的,未免都有些不自在起来,尤其是高孝瓘睡觉本就不老实,翻到里面正对上她温柔眉眼,吹弹可破的肌肤,面容安静祥和,女子身上独有的体香扑鼻而来,让她呼吸都窒了一瞬,更别说大口喘气了,赶紧又翻了回去。 于是乎,本就宽敞的大床硬生生让两个人躺出了一条星河,中间还能再塞下一个人。 21、衷心 不知为何,她向来失眠多梦,这一夜却睡的格外香甜,睁开眼的时候另一侧已经没了人影,被衾还是温热,显然刚离开不久,自己却毫无知觉。 白芷端着水盆进来伺候她洗漱,唇角也是止不住的笑意,“国公爷说夫人恐怕还得等一会儿才能醒,果然料的不错呢” “她出去多久了?”郑子歆顺着她起身,觉得还有些乏,又揉了揉眉心问道。 “有小半个时辰了吧”她起身的瞬间白芷掀开被子一看,被衾上依旧光洁如初,别说落红了,连根头发丝都没有,不由得有些大失所望。 “夫人……什么时候诞下嫡子这国公夫人的位置才能坐稳啊!” 郑子歆拿起木梳懒懒打理着自己,语气波澜不惊的:“皇帝不急太监急” 自古以来以色侍人最为下乘,朝不保夕,其次便就是以为生了孩子就能拴住对方的心,岂知道人心这种东西最是难测,今天说爱你明天就能捅你刀子,唯有牢牢盘踞住对方的心,占据他生活的每一部分,让他离不开你,方能长久,前两种她自然都是不屑的,后一种她还在观望,高孝瓘这个人究竟值不值得她搭上一生。 “就算您不为自己着想也得为老爷夫人还有奴婢茯苓她们想想啊!”她是有些恨铁不成钢了,她们家小姐哪都好,就是性子太淡了,什么都不愿意去争去抢。 说到茯苓才想起来这丫头已经几天没见人影了,“茯苓怎么不见人影?” 这话题转移的极巧极妙,白芷的注意力瞬间就被拉了过去,“伤了脸,这几天都闷在屋子里自惭形秽呢” 古往今来又有哪个女人能不重视自己的容貌呢,茯苓虽然性子大大咧咧,但也不例外,郑子歆轻叹了一口气,“你多去劝劝她,我这儿有连翘和陆英伺候着就行了” 白芷眼里泛出一丝感激,“谢夫人” “眼看着春狩在即了,国公爷在这个时候被撤了兵权可是大大的不妙啊!” 国公府,书房里,几个人围在一处,一灯如豆,烛火摇曳的每个人脸上都很凝重。 “怕什么,御林军总归还是听我指挥的”高孝瓘倒是面色如常,就算没有兵符,她的话对于那些兄弟们来说也就是圣旨,这点信心都没有也就别带什么兵了。 北齐是马背上打出来的天下,尚武,武官的品级大部分都比文官高,因此每年春狩的习俗便也保留了下来,更是一众武将们大显身手的时候,尤其是各世家大族的青年才俊也是一条不可多得的升迁之路,更有甚者一路封候拜将也是不在少数。 而今年的春狩不仅保留了传统的狩猎比武,更添了一项阅兵,京里留守的部队总共有三支,一支护卫皇宫的御林军,一支河间王手里的骁骑营,另外一支就是高演手里的京畿军,三军之间互相厮杀,比拼的不仅是军容军肃,还有指挥者的排兵布阵,机动应变能力等等,三军对阵难免死伤,因此也就点到为止,当然胜出者也有优厚的奖励,所有人连升三级,青云平步也就是眨眼的功夫。 “需得提防河间王从中作梗”有幕僚忧心忡忡。 “他也被削了兵权,翻腾不出多大浪来,要紧的是看好六叔”提起高演,她脸上添了一丝凝重,“京畿营相比御林军和骁骑营来说神秘的多,常年驻扎在宫外护卫整个京城的安全,至于是如何个排兵布阵法知晓的人就更少了” “国公爷放心,一开战我等必然死死看住六爷,他若有什么动作也架不住咱们人多不是”说话的是她的副将,虽然为人有些不检点,但是行军打仗倒是极勇猛的,高孝瓘点了点头,“如此甚好” “你看看你如今娇贵的,夫人特许你随行在侧,一路都是坐辇,连我都没有这个殊荣呢” 此去龙虎山皇家猎场还有三天的路程,因着随行后妃各世族女眷较多,脚程难免慢了下来,走走歇歇的。 一路春光明媚,鸟语花香,茯苓的心境也开阔了许多,脸伤已差不多好全了,严重的地方还有几道红痕,一把拉住了白芷的手撒娇。 “好姐姐莫非这是吃醋了?” 白芷哭笑不得,“我这吃的哪门子飞醋啊,看着你前阵子那个病恹恹没有一点精气神的样子,我可真是心急如焚,如今又在贫嘴,说明这伤也就无碍了” 提到自己伤了脸,茯苓就有些恹恹的,眼里闪过一丝低落,“多亏夫人的灵丹妙药,否则要是毁了容,这辈子都嫁不出去了该如何是好?” 白芷掩唇一笑,笑她傻,可笑容里也分明藏了半分无奈,“若是只恋慕你的容颜,那么那个人也不值得你为他摊上一辈子生儿育女” “可众生芸芸不都是如此么,就连夫人那么优秀的人,也难免因为……而被人诟病” 白芷扳了她的脸让她直视自己,向来柔和的眼神里藏了一抹坚定,琥珀色的瞳仁里倒映出她满脸懵懂茫然,在她说完那一席话之后又变成了无措里夹了三分赫然。 “芸芸众生里,你对我来说是最特别的那个,你是美是丑都是你外在的裹了一层糖衣为你增添着色,若有我当然甘之如饴,若失去我更爱你内里苦涩的气息,因为我知道那才是真实的你” “你那两个丫鬟感情真真是好”高孝瓘手里拿着水囊走了过来,因着骑马的缘故一身胡服箭袖,更显得长身玉立,风姿挺拔,吸引了无数歆慕的目光,而投射在她身上的自然就有些意味深长了。 “是啊,两个人青梅竹马从小一起长大的,连我都有些羡慕呢”郑子歆坐在桃树下的石墩上晒太阳,全身都暖洋洋的,唇角未免露出了惬意的微笑。 看着那两个人相偎相依的模样,高孝瓘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劲呢,说不出来的奇怪,摇了摇头将莫名其妙的想法甩出脑海里,把手里的水囊递给她。 “喝口水吧,再有半天的功夫就到了” 手伸到一半又猛的想起来这是自己喝过的,只好又缩了回来,“等等,我命人重新……” “不用那么麻烦了”郑子歆接了过来,小啜了一口润润嘴唇又递给了她。 “国公爷有事就去忙吧,不用陪着我了” 日光下那人明眸皓齿,顾盼生辉,唇色更像点染了一层胭脂,艳若桃李,高孝瓘猛地心跳了一下,让她紧皱起了眉头,想要喝口水平息一下,竟然觉得这水比刚才甘冽可口的多,还残存了一丝胭脂香气,让人欲罢不能。 她虽被削了兵权但仍作为参将编进了御林军里,因此便随军营驻扎在了龙虎山外围,明日先是围猎后天才是演练,但军营的气氛依旧剑拔弩张,十里营帐篝火明亮,来往巡视之间毫不松懈,竟让她有一刻回到了幽州的错觉。 高孝瓘缓步迈进中军大营,众人单膝跪地齐声喊了一句:“拜见将军!” “不必多礼,如今本国公只是一个参将而已,后日沙场之上咱们就是出生入死的兄弟!” 她打量了自己的精兵悍将一番,唇角露出满意的微笑,打量到某一处时又微皱起了眉头。 “陈将军呢?” “不知……许是有事出去了吧” 大战在即人却没个踪影,也不知是在哪花天酒地去了,高孝瓘脸色冷下来,有一丝薄怒:“他回来后让他来大营见我!” “是,将军” 22、更衣 不对,总觉得哪里不对,高孝瓘躺在榻上翻来覆去睡不着,本来应该习惯了的军旅生活却少了些什么,是什么呢? 她苦思冥想了许久,将头埋入了枕头里,鼻端传来麦麸的味道,并不是嗅惯了的那丝软玉温香,清冷中略带了一丝蛊惑。 她猛的翻身而起,下了榻又顿在了原地,时辰不早了,她向来睡眠浅,还是……不去打扰了。 只是不知道为何,竟然莫名的开始怀念她身上的味道,想和她说说话,看她温柔的笑,或是高冷的不欲理睬自己,都觉得很美好,或许这就是习惯吧,真是一种可怕的东西。 这个夜晚有人独自咀嚼思念的味道,有人沉迷酒色不可自拔,而刚刚不见了的陈副将却悄悄出现在了京畿军的大营。 “这次新到的军妓都是未□□的雏儿,还有几个就是山下的村姑,模样可水灵着呢!” 来人一路指引着他进了中军,边走边为他做着介绍,一身笔直的军服也掩盖不了身上的猥琐之气。 “将军请,王爷都在里面侯着呢,小的就不进去了” “末将见过常山王,见过河间王”他还是草草行了一礼,但一双眼睛已经开始止不住的乱瞄。 “不必多礼,请起,久闻将军作战勇猛无敌,百闻不如一见,今日一见果然是英雄豪杰,酒逢知己千杯少,这顿酒宴将军可切莫要推辞啊!”高演上前一把扶住了他,朗声大笑。 陪酒的都是几个妙龄女子,山间夜晚温度极低却还衣着暴露,袒胸露乳的,勾人眼球。 陈懿眼珠子转了转,虽有心动但却还存了三分理智在,“多谢二位王爷盛情相邀,只是……” “哎,今日来哪有什么王爷将军的,不过是知己好友寻欢作乐罢了,莫谈公事,莫谈公事”高孝琬打断了他的话。脸上倒是实打实的真诚。 陈懿哈哈大笑起来,不疑有他,“好,如此末将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夜已渐深,高孝琬和高演不知不觉间都退了场,只留下三两个军妓接着陪陈懿喝酒,渐渐地营中少了调笑之声,多了一抹静谧,隔的近了隐约能听见男子粗重的喘息声和女子娇媚的呻吟。 约摸一刻钟的功夫,那声音也渐渐平息了下去,忽然帐帘掀开了一条缝,女子曼妙的身形悄悄钻了出来溜到他身边。 “禀告王爷,陈将军酒后吐真言了”女子递上来一张信笺,抬眸望着他的目光里柔情万千,脸上残红未褪,唇角微勾出一丝妩媚。 “奴婢记下来了,王爷请看” “好样的,待本王回去好好犒赏你”高演接过她递上的信笺瞧了一眼便忍不住开怀大笑,指尖轻挑起她的下巴摩挲了片刻,在漆黑的夜色里笑容深不可测。 “子歆,今日围猎,咱们得早点去占个好位置……”她起了个大早特意从军营那边赶过来,额头覆了一层薄汗,不等茯苓阻拦就一头扎了进去。 又猛地顿住了脚步,入目所见那人光洁裸背,修长的脖颈,侧脸干净柔和,几缕青丝调皮地垂落胸前,还有…… 她脸上登时蒙了一层热意,有些手足无措,进退两难起来,直到那人也察觉到了不妥,一把将被衾拥至胸前,低喝了一声,“还不快出去!” “啊?哦!”高孝瓘好似才回过神来,飞一般地退了出去,脸上余晕未消,惹得茯苓一声轻笑。 “怎么国公爷没见过女子更衣?” “自然……自然是见过的!”高孝瓘冷哼了一声来表示自己对她这个问题的不屑。 “那脸红个什么劲儿?” 某人大怒,“茯苓你信不信本国公……” “大清早的嚷嚷什么”营帐里传出了一道冷淡的嗓音,除了郑子歆还能有谁,两个人瞬间偃旗息鼓下来,高孝瓘怒瞪了她一眼,冷哼道:“让你家主子收拾妥当了去围场等本国公” “是,国公爷慢走” 茯苓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突然觉得国公爷脸红炸毛的样子有几分可爱呢。 说是等但到了围场的时候那人早已下场纵马驰骋了几个来回了,今日日头颇毒,马场又开阔没有什么遮挡物,因此便搭了凉棚供女眷们歇脚纳凉,依着规矩郑子歆先去拜见了太后才又回到场下,高孝瓘早已为她留好了位置,正对着围场又通风透气的。 白芷拿出手帕擦了擦才让她落座,唇角难免露出了笑意,“国公爷倒是个有心的” 这样的活动她本是不愿来参加的,舟车劳顿不说还要在山野露宿几天,好在父亲母亲大哥都会来,还有机会能见一见说上几句话。 “国公爷前阵子刚被削了兵权估计正等着春狩大显身手好东山再起呢”连翘看着场中那人英姿勃发感叹道。 郑子歆但笑不语,恐怕这兵权是拿不回来了,天子卧榻之下岂容他人酣睡,这兵是练的差不多了,这兵权自然也该收回来了。 随着三声鼓响,这春狩第一项便是赛马,栅栏开启数百匹烈马飞驰而出,场面甚是壮观,欢呼呐喊声震耳欲聋,连白芷都有些雀跃起来。 “啊,国公爷好厉害,刚刚还在后面这会儿就冲到前十了,还有大少爷也在前面,当真是一马当先呢!” 不用看也知道竞争是如何的激烈,这场上的都是世家大族的优秀子弟,弓马娴熟文韬武略都不在话下,所用的马匹也都是百里挑一的千里马,正因为如此这冠军的含金量才如此之大,不然也就不值得加官进爵了。 高洋看的兴起,也招呼徐公公牵来一匹千里马跃跃欲试。 “陛下,这……这不合规矩啊……” “有什么不合规矩的,朕就是规矩!”他一挥马鞭就飞驰而出,惹得身后一干人等连忙纵马跟上,生怕他出了什么意外。 “好小子阿瓘,连朕都有些追不上了” 高孝瓘回头一看那人已经紧随在身侧又是一夹马肚,狠狠甩了一鞭子,“哈哈,陛下今年的赏赐臣是要定了!” “想得美!”高孝琬从后面跟上也是不甘示弱,额上出了一层薄汗,气喘吁吁的,显然有些吃力。 高孝瓘冷哼了一声,有些不屑,自从上次宫门口那件事之后,她终于不得不承认她和高孝琬之间隔了一道巨大的鸿沟,也不是没有想过把郑子歆让出去,但一来拂了皇叔的面子,二来她也脸上无光,毕竟她现在的这个身份是个光明磊落的男子。 而想到郑子歆要在那人身下婉转承欢,奴颜婢膝,曲意逢迎时,她竟然有一丝不忍,那样骄傲的女子合该是被人供起来细心呵护的。 而高演始终维持在了一个微妙的地步,不会太靠前也不会太靠后,身边的人换了几波,他却一直安稳如山,不得不说光是这份定力就是极好的。 前面是一个小型的土包,也是故意设置的路障,此时赛程已经过半,不少马都已累的口吐白沫,高孝琬的那匹也不例外,呼哧呼哧喘着粗气眼看是要不行了,高孝琬有些恨铁不成钢急红了眼狠狠又甩了几鞭子。 “恕我直言,三哥这马恐怕是撑不到终点了” 她话音刚落就已一跃而起,姿态优美动作流畅自然,轻而易举地跨过了那个小土包,高演紧随其后,擦身的一瞬间留下轻飘飘的一句。 “阿瓘这马倒是匹好马,只可惜骑术还需多加练习啊” 他突然发力,众人措手不及,被他一一赶超,就连高孝瓘都落在了后面,更别说本就一直保持在领先位置的郑道昭了,不知为何错身而过的时候他的马突然发了狂,往一旁狂奔而去,偏了赛道。 高演唇角露出得意的微笑,暗暗收了袖口的银针,又是一夹马肚急驰而去,然而这笑意没能维持多久,高孝瓘已纵马跟上。 “我这马乃是在塞北与柔然交战时缴获的汗血宝马,当时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的功夫才驯服,性子烈的很恐怕不会轻易服输” 她二人已经遥遥领先,劲风扬起她额前发丝,露出澈若寒星的一双眸子,已经有些胜券在握。 高演唇角微勾起了一丝冷酷,往后看了一眼,高洋与高孝琬紧随其后,两个人相差无几,往下一甩马鞭的时候冲着高孝琬做了一个手势。 他眼里挣扎之色一闪而过,继而咬了咬牙,一不做二不休,悄悄从袖口里掏出了和高演一模一样长寸许的银针,狠狠冲着身下马匹的脖颈柔软处扎了下去。 □□马匹发出一声哀鸣,受了疼发起狂来狠狠朝高洋撞了过去,高洋毫无准备,飞驰电掣之间就将人砸下了马,高孝琬也狠狠摔在了地上。 “陛下,河间王!” 身后一干随从急红了眼,纷纷拍马跟上,这可怎么得了,若是陛下有个什么闪失,他们可就是诛九族的大罪。 高孝瓘回眸望了一眼顿时瞳孔紧缩,脸上闪过一丝焦急,毫不犹豫地弃了□□坐骑,飞身而起瞬息之间就赶到了高洋身边,在那烈马的马蹄落下来之际将人一把拽了出来。 而高演此时早已到达了终点。 23、凝重 远处一片沸腾吵杂,许是已经分出了胜负,但不知为何她竟然有些心神不定,眉头皱了皱,还未等松懈下来陆英就慌慌张张地从远处跑了来。 “夫人不好了,马场之上河间王的赛马突然发了狂撞倒了陛下,两个人都伤的不轻,眼下所有的御医都过去了,估计国公爷一时半会儿也回不来了” 不知为何她竟然松了一口气,心里一块大石头落了地,“既如此,我们也过去瞧瞧吧” “你怎么样?”见到她的那一瞬间,关心的话脱口而出。 “无碍”高孝瓘摇了摇头,看她脸上着实藏了一丝担忧又笑了笑,“就是没能拿到冠军” 倒是很想在她面前大显身手的。 “人没事就好,陛下呢?” 高孝瓘叹了一口气,眼里也有忧色“摔了腿太医已经接上了,但人还未清醒,说是惊吓过度导致的昏迷不醒” 多半是伤口感染了引起的高烧,但这么多太医都在又有好药供着估计是没什么大碍了。 郑子歆点了点头,心中已有了计较,又从怀里掏出一瓶药膏递给她。 “这是我们家祖传的跌打损伤药,对续骨生长也有些用处,你拿去给陛下试试吧” 高孝瓘点了点头接过来,掀开帐帘进去之前又回头望了她一眼。 “你早些回去休息吧,这儿人多眼杂的怕你不自在” 郑子歆心头一暖,点了点头。 “茯苓白芷呢,怎么不见人影?”回到自己的营帐中才发现空无一人,问道。 “方才见着茯苓姐姐拉着白芷姐出去了”连翘恭声道。 茯苓是个爱玩的,好不容易离了府哪里闲得住,成天拉着白芷漫山遍野的跑,郑子歆摇了摇头,也罢,就随她们去吧,自己是没有这份少女心性的。 “去把水烧上沏壶茶,再把娘给带的糯米糕摆出来,待会儿国公爷可能会过来” “是,夫人” “白芷你看,是不是好漂亮!”夜色如水,漫天繁星,湖面波光粼粼,草丛里有蟋蟀叫声,静谧而安宁,一路小跑过去惊起了漫天萤火虫,萦绕着她们闪烁不定。 白芷伸手扑住一只,又小心翼翼凑到眼前去看,岂料刚开了一条缝萤火虫就振翅飞远了。 茯苓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利落地解下了腰间长剑“你若是想看,看我的……” “别,你会伤害到它们的”白芷一把拉住了她的手,示意不可,眼里含了怜惜。 “不过就是用剑气震昏它们罢了,又不会真的痛下杀手”茯苓小声嘀咕着又将剑收了起来,“你就是心肠软” 白芷淡笑不语,方才拉了她的手并没有放开,两个人就这么立着看繁星闪烁,萤火辉映。 “砰——”静谧之中忽然传来一声闷响,习武之人向来警觉,茯苓一下子就竖起了耳朵,另一只手把上了剑柄。 “怎么了?” “似乎有人在此附近” “别疑神疑鬼的,兴许也是有人来玩呢,不过若真的有人来的话,我们确实应该避避” 能来参加春狩的都是大多都是达官显贵,不是她们能惹的起的。 “去看看”她其实还觉察出了一丝杀气,只是怕她担心所以没有告诉她,牵了她的手慢慢往声源处踱去。 两个人扒开茂密的水草,猫着腰蹲下来,正看见几个黑衣人将一个二三岁大的孩子打晕过去绑扎结实了往水里一扔,发出咚一声闷响,溅起一片水花最后消弭于无形。 茯苓握紧了手中长枪欲冲出去的时候,白芷一把拉住了她,“等那几个人走了再说” 茯苓也知道此时绝非救人的好时机,搞不好会连自己都搭进去,只是人命关天她也是心急如焚了。 时间就在等待中一分一秒的过去了,好在那伙黑衣人只待了一盏茶的功夫便离开了,整个过程干净利落训练有素,显然是早有预谋,只是那个孩子是谁?父母得罪了什么人,才被人谋害至此? 她还在心里盘算着,白芷已一个箭步冲了出去,到了湖边连衣裳都来不及脱便一个猛子扎了下去。 知道她水性好但也忍不住焦急起来,初春的天气湖水冰凉渗骨,更何况那孩子已经被抛下去许久了,救不救得上来还是两说,赔上一个白芷可就不划算了。 等待的时间每分每秒都是煎熬,她除了干瞪眼也没别的好办法,这更让她心里火烧火燎的难受。 寂静的天地间空无一人,湖面泛起的涟漪也消失殆尽,仿佛什么都不曾存在过,白芷下去的时间已经很久了,久到远远超过了她能闭气的时间,茯苓再也坐不住了,一跃而起解了腰间佩剑准备下去寻人的时候,“哗——”那个人破水而出,溅起了一阵水花,长发在空中划出优美的弧度。 “快,快回去,这孩子要不行了!” “你知道我会来?”一进营帐暖意就扑面而来,她怕冷因此特意命人在帐中燃了炭盆,此刻碳火上茶壶咕嘟作响,她端坐在几案前翻书,面前摆了几样精致小点。 郑子歆放下手中竹简,点了点头,“你大清早来定是没来得及用膳,陛下出事忙碌到现在估计也没空吃饭吧” 提到早上那事,高孝瓘难免脸色一红,偷瞄了一眼她胸前的起伏,岂料郑子歆顿时皱起了眉头。 “你往哪儿看?” 高孝瓘轻咳了一声在她对面坐下,任由白芷为她除去了外氅,捻起一块点心塞进嘴里,又指了指她手中的竹简。 “你在看什么?” “太史公书” “你喜欢读史?” “闲来打发时间罢了” “我看看” 之前还奇道她怎么还用竹简来读书,这才发现大有玄机,她因为目盲无法视物却能通过触摸来感受笔画变化深浅从而知道这是什么字,就和现在的盲文是一个道理,不由得对她又多了几分敬佩。 通常身有残疾之人不是自怨自艾就是敏感自闭,在她身上却没有一丝一毫的痕迹,从开始到现在一直都是淡然自若的样子。 两个人都不是多话的人,高孝瓘闲闲翻着她的书,她则沏了一盏茶送到她手边,自己捻起一块糯米糕送进嘴里,惬意地眯起了眼睛。 “小时候父亲要我读书,最怕的就是史书,晦涩难懂又偏偏要让你说出个所以然来,说不上来便是一顿板子”说起往事那个人又开怀起来,不知不觉间一碟糯米糕就见了底。 郑子歆正打算让人换一盘的时候,帐帘被人猛地掀了开来,茯苓背着孩子一个箭步就冲了进来,“夫人快看看这孩子,溺水了!” “抱到火盆边去,把衣裳解开,去取我的银针来,连翘,赶紧去烧一桶热水,陆英去煮一碗姜汤,要浓浓的那种”郑子歆有条不紊地下了命令,人命关天也顾不得问她们这孩子的来历,还是救人要紧。 她这一番冷静布置让高孝瓘有些刮目相看,同时也俞发觉得眼前这个女人捉摸不透了,她究竟还藏着多少秘密? 待到看清那孩子的面容时又猛地一怔,脸色倏地一下冷了下来,有些咬牙切齿的,“茯苓白芷你们是从哪儿发现的他?” “后山有个未名湖旁边”犹豫了片刻,白芷还是如实相告,“有几个黑衣人打昏了这孩子,抛到湖中的时候被我和茯苓看见了,这孩子是……” 她心里突然一惊,此次围猎来的都是皇亲国戚,而宫里两三岁大的孩子并不多,只有……太子殿下! “没错,就是太子高殷,我的堂弟”高孝瓘攥紧了拳头已按捺不住眸中杀意,转身就要往营帐外冲去。 “你干什么去?”郑子歆出声喝住了她,手里动作依然不停,为那孩子施针诊治。 “眼下不是你意气用事的时候,陛下病重,这围场也是危机四伏,当务之急还是先去通知皇后娘娘,切莫声张,悄悄带人过来” 她并非蠢材冷静下来也明白了她的用意,看着那人不慌不忙的样子她心中也多了一份镇定,点了点头方才大步离去。 “茯苓去外面守着,白芷赶紧去换身衣裳,不然这天气怕是要着凉” “好,夫人” “殷儿,我的殷儿!”过来的路上她还能勉强保持镇定,此刻一见到榻上那个脸色苍白,气息微弱的孩子登时红了眼眶,扑过去紧紧握住了他的手,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一般止不住地往下落。 郑子歆从榻旁让了开来,轻声道:“皇后娘娘放心,太子殿下性命已无大碍,只是……在冰冷的湖水中沉浮了许久,怕是会落下病根” 李祖娥爱怜地捧起自己孩儿的面孔瞧了又瞧,又去握他的小手,发现体温已经温暖起来一颗心才又落了地,擦了擦眼泪,起身冲她们行了一礼。 “今日若是没有你们,殷儿这孩子恐怕就是凶多吉少了” 她不仅是长辈而且还有君臣关系,这礼如何能受,高孝瓘一把拖起了她,“殷儿也是我的堂弟,如何能袖手旁观,只是婶婶他为何独自一人去了那后山,荒郊野岭的” 李祖娥进门早,她幼时时常去二叔那里串门,每次去李祖娥必然会做好吃的款待她,那时她不受府中人待见,也是这个婶婶经常替她缝补衣裳嘘寒问暖的,几乎把她当成了半个孩子,只是自从高洋登基之后,便不曾再这么亲密过了。 一说到这个,李祖娥又开始掉泪,有些悔不当初,“我就不该让他出门的,今日一早赛马他也闹着要去,我怕到时候人多眼杂的万一出什么事可怎么办就没让他去,午后他苦苦央我出门去转转,说不走远就在附近营帐玩玩,我便派人跟着他去了” “跟着他的那个人呢?” “现在也还没回来呢” “估计是凶多吉少了”郑子歆接过茯苓递上的帕子擦了擦手,声音也有一丝凝重。 24、成败 “此事十有八九就是太后做的,后山人烟稀少,神不知鬼不觉地将孩子抛入湖中就算最后被发现也大可借口说是孩子贪玩不小心失足落入水中,最后跟着他的随从也可以来个死无对证” 高孝瓘一语中的,众人都沉默了下来,只听见李祖娥细弱的抽泣,“论起辈分她也是殷儿的姑姑,怎么如此心狠手辣!眼下陛下又昏迷不醒的,这该如何是好?” “手足亲情哪里抵得过皇权富贵呢,若是没了殷儿陛下再有个什么闪失,我三哥就可以名正言顺地继承皇位了” 她是见惯了这些波谲云诡的,此刻将其中利害分析的头头是道,倒是最冷静的那一个。 “婶婶先回大营,此事暂且不要声张,以防打草惊蛇,待陛下苏醒之后再作决断” “也好,你们这里总归比我那安全的多”李祖娥点了点头,答应下来。 “婶婶手底下的人恐有内奸,不然也不会泄了殷儿行踪,你回去之后还得不动声色的处理了才行,不然后患无穷” 郑子歆思索了片刻,突然插言道:“明日操演恐怕太后还有后招,而目标……” 众人的目光都转向了高孝瓘,她镇定自若的点了点头,“没错,我想必也是她眼中钉肉中刺” “既如此,陛下病重那皇后懿旨是不是也等同于圣旨?” 李祖娥点了点头,冷静下来也有统领六宫的气度,“不错,本宫确实是有这个权力的” “好,那就劳烦娘娘下一道懿旨,操演暂时取消,待陛下痊愈后再行定夺” 看着这夫妻二人思虑周全又从容不迫的样子,李祖娥眸中多了一丝感激,“你们救了殷儿的命本宫感激还来不及呢,什么劳烦不劳烦的” 几个人商议妥当之后李祖娥方才离去,走之前又恋恋不舍地看了几眼高殷,“殷儿就拜托你了” “请娘娘放心” “你们我自是放心的,明日多加小心” 待她离去已是月上中天了,郑子歆这才露了一丝疲态,施针本就是极耗费心神的,又熬了这大半宿的夜,火盆也没顾得上换早已熄灭了,简直是又冷又困。 她起身往床榻边摸索而去的时候身子微微一晃,有片刻的眩晕幸好一双手及时扶稳了她。 耳畔传来那人低沉略带了一丝担忧的声音:“你怎么了?” 手凉的跟冰块一样,高孝瓘微皱了眉头,“茯苓白芷连翘陆英来换盆碳火再拿个手炉来!” 怎么伺候主子的,她忍不住要出声数落了,又听的那人低声笑了,“不是你让她们出去的,这会儿又怪别人伺候不周” “你倒是个豁达性子,把那几个丫鬟宠的跟主子一样,没大没小也不懂规矩”高孝瓘扶着她在榻边坐了,将她的手拢入自己掌中暖着。 她的感情生活纯洁如一张白纸,对男女之情一知半解倒是没什么所谓的,纯粹随性而为,想替她暖手就暖咯。 郑子歆却有一丝羞缅,隔的近了能闻见她身上有些淡淡的草药香气,那是长年累月受伤上药才留下的味道,这个角度太暧昧了,彼此呼吸相闻,几乎就能感觉到她的唇就近在咫尺。 她想将手抽出来的时候那人又一把拽了回去,几乎是有些气恼了,“你做什么,这荒郊野外的着凉了怎么办,总不能自己给自己扎针吧!” 毫无轻呷调戏之意,只一派关心她的热诚溢于言表,况且这人掌心温暖干燥也是十分舒服的,郑子歆心下一软,便也就由她去了。 只是嘴上还是忍不住抗争两句,“托你吉言,我还真就会自己给自己扎针” 人体720个穴位别说今生了就是前世她也是摸的滚瓜烂熟的,更何况今生还得了名医董奉后人的真传,那可真真是中医鼻祖,杏林泰斗。 高孝瓘气结,又不忍真的松开她,“真是拿你没办法” 言语中的宠溺连她自己都没觉察到,郑子歆却暗自一惊。 她和她的距离是不是有些太近了? “国公爷还是莫要在背后说人坏话了,小心隔墙有耳”茯苓端着炭盆进来,话音刚落又猛地停在了原地,将炭盆放下,轻咳了两声,“那啥……国公爷和夫人就早点就寝吧,奴婢就不打扰了” 说罢又一溜烟地窜出了营帐。 “茯苓说的对,咱们还是早点休息吧”高孝瓘将手炉塞进她怀里,自己伸手去解衣带,郑子歆吃了一惊,“你不回军营了?” “都这么晚了你还要让我回去吗?”莫名的有些不快,她微皱起了眉头。 “可是明天……” “明天的事明日再说,今天先睡觉,困死了!”她说着翻身上床,顺便也将那个人拽了上来,郑子歆猝不及防间被人拉倒在了榻上,因为紧张一把揪住了她的衣襟,两个人之间贴的极近,她低下头就能看见那人轻颤的睫毛,脸上有一丝不安,在她逐渐变深的眸子里红了耳根,微微偏过头。 “你还要抱到什么时候?” “你拽着我的衣服我怎么放手?” “咳……”郑子歆轻咳了一声掩饰尴尬,想要松手的时候又觉得掌心有异,触到了一团柔软,让人忍不住想要捏一捏。 还未等她动手那人就一把将她拽了下来,翻了个身背对着她,“赶紧休息,不然明早可就有的你困了” 她尽力保持镇定但心跳依旧剧烈,秘密险些被揭穿的恐惧夹杂着一丝她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好像从刚刚她粉面含春的时候心跳就已经开始加速了。 闭上眼脑海里浮现出的竟是她娇艳欲滴的红唇,高孝瓘摇了摇头将还想转过去抱住她的冲动甩出脑海里。 简直是莫名其妙,刚刚她那一下动作算不上温柔甚至还有些粗暴,郑子歆心里有气,哼了一声也转向了另一侧睡了,倒是将那奇异的触感忘的一干二净。 次日清早天还未亮高孝瓘就起了身,山间蒙了一层薄雾,阴晴不定,让人心里也笼上了一层阴霾。 “将军,昨夜太后降下懿旨今日操演照常进行” 她刚出了营帐就有人悄无声息地凑到了她身边,单膝跪地禀道。 “不出我所料,去叫弟兄们起床,今天可有一场硬仗要打” 那汉子抬脚欲走的时候她又叫住了他,微皱了眉头,脸上有担忧。 “待会儿让五百龙骧卫过来守住夫人的营帐,不得有半点闪失” “将军,龙骧卫可是精锐中的精锐啊!” “本国公的话也不听了么,正因为是精锐才要担起最重要的任务!” 那人浑身一震,抬眸迎上她坚定的目光也为之一振,“是,将军!” “什么时辰了?”郑子歆起身的时候,天地间万籁俱寂,一丁点儿声响也无,安静的太不寻常。 “回夫人,已是巳时了”白芷上前来为她更衣,在她耳畔低声道:“国公爷派了五百精兵过来,奴婢先让他们化整为零藏在山野里了” “做的好,茯苓呢?”郑子歆点了点头,下了榻。 “前去打探消息还没回来”她眉间也闪过了一丝忧色。 郑子歆点了点头,“你放心,她机灵着呢,准备准备咱们去陛下那儿” 所有世族女眷的营帐都在一块儿,出了自己的营帐没多远就到了大营的出入口,果不其然被人拦了下来。 “夫人止步,眼下操演正在进行中,全营戒严,暂时禁止出入了” “放肆,本夫人要去看望自己的夫君谁敢拦着?!你有几个脑袋够砍的?!”她头一次拿出国公夫人的威势压人,竟也学的有模有样,那军士面有难色,片刻后又咬了咬牙,硬声道。 “今日就算夫人砍了末将,末将也不能让您出去!” 郑子歆冷笑了几声,脸色冷下来,凝若冰霜。 “本夫人若是非要出去你又待如何?!” “那就休怪末将不客气了”几个军士上前围住了她,纷纷亮出了兵器,大有她不回去便不会善罢甘休的架势。 “本夫人的夫君可是开国元勋,一品国公,你们如此对待本夫人就不怕她下了演兵场回来要你们人头落地!” 提到高孝瓘那几个军士眼中闪过一丝忌惮,对视了几眼,为首的那个人微微点了点头,眼中狠色毕现。 “恐怕国公爷是回不来了,夫人若是执意如此就休怪末将翻脸不认人了” 他们几个人僵持不定间,早有一行人借着起伏连绵的大营躲藏到了营地的边缘,这里防守最为薄弱,一个做太监打扮的男子悄悄扑上去一记利落的手刀解决了正在巡逻的兵士,冲着后面挥了挥手。 陆英扶着郑子歆从营帐后面钻了出来,小跑到了栅栏边,在两人的帮助下攀过了半人高的栅栏。 “有劳将军了,劳烦将军再去大营探望一下我的父母是否安在,提醒他们多加防范,如此子歆就安心了” “夫人太客气了,保护您是我们龙骧卫的职责,只是要让您孤身犯险……”他脸上露出了难色,之前国公爷交给他的命令明明是保护夫人的安危。 “从现在开始我只是一个小宫女,如此身份行事才不会太引人注目,若能成功营救陛下出牢笼那才是真正的万全之策,你们国公爷恐怕也撑不了多久了” “还是夫人思虑周全,末将自愧不如” 郑子歆微微一笑,这是昨夜两人商量出来的计策,成败就在此一举了。 25、帷幕 检阅过三军阵容之后操演便正式拉开了帷幕,既是演练为防刀剑无眼,三军都换上了木刀木剑,箭簇也削了尖部,大规模的杀伤武器如劲弩之类的一概不允许使用。 三军以围场外三十里的一峡谷为界,各自安营扎寨,若是谁先能率军突破另外两军的挟制进入木兰围场便算获胜,若是一方受伤人数超过一半或是主将被擒那么便算全军覆没。 看起来简单的目标实施起来却有不小的难度,首先峡谷周围地形复杂,各自扎营的地点都是保了密的,说不定你刚一出谷就迎面对上,也有可能你累死累活搜寻半天也毫无敌军的下落。 而高孝瓘志已不在取胜而是拼命阻止高孝琬进入围场,若他进入围场便可挟天子以令诸侯更有太后从旁辅佐,借个陛下如今伤重的借口监国,改朝换代也就是一朝一夕的事情。 更何况……子歆还在里面,她是决不想看到她有任何危险的。 营帐里她说完新的作战计划,气氛顿时凝重起来,一室静寂,针落可闻,此番突然变动也让众人措手不及。 良久,陈懿才出言打破了沉寂,面有难色,“如此兵分两路,胜算全无” 御林军的人数相比京畿军和骁骑营来说本就不存在优势,他们的长处在于机动性强,而山路崎岖马匹基本上也就是个摆设,长途行军也都是他们不曾经历过的,相比作战经验丰富的京畿军来说弱了不止一星半点儿,若是集中火力往一处冲杀说不定还能冲出重围。 高孝瓘比谁都明白这一点,但她无法向这些耿直的大老粗解释如今形势是怎么个不明朗,没有直接证据表明太后联合高孝琬意图不轨,她拿不出有力的说服条件,这些人自然也不会听她的。 她有些烦躁地皱起了眉头,语气冷下来,“难道你们还信不过本国公吗?” “信自然是信得过的,但沙场之上军令如山,如今国公爷已被削了兵权,还是听陈将军的吧” 有人低声劝道,高孝瓘冷笑了一声,焦急起来一拳砸在了桌上,桌上的茶盏都跳了几跳,晕湿了地图。 “为将者,军令如山固然重要,但更要紧的是忧国忧民,忠心不二,你们若是愿意就按之前的计划来吧,我只奉劝各位一句,恐怕中途有变,诸位哭都来不及!” “若是还有愿意听从我高孝瓘差遣的,就弃了那木刀木剑,今日少不得要大干一场,我高孝瓘没别的能耐但至少能让你们活着见到父母亲人” “你们自己考虑清楚吧” 该说的话都已经说完,她径直拂袖而去,众人面面相觑都有些惊疑不定,陈懿好不容易得了兵权就盼着大显身手好加官进爵,如今被她这一呛顿时脸色铁青,将兵符往桌上一拍,怒道。 “兵符在此,是跟着本将军冲进围场加官进爵还是信国公爷那莫须有的话,你们,自己选吧!” 几个人看了看他又看了看那兵符终是咬了咬牙跪了下来,“末将愿意听从陈将军差遣,万死不辞!” 仅仅只有三个人没有下跪,互相对望了几眼,点了点头,又冲着他抱拳行礼。 “国公爷对我们有恩,人不能见利忘义,恕难听从将军号令了” 说罢,一一退出了营帐。 也不是没有想过让外地的军队进京前来勤王,但还是那句话,一切都未成定数,高孝琬没有明目张胆举旗造反她如果真的那样做了到时候被太后反咬一口她可就是真的跳进黄河洗不清了。 为今之计只有…… 高孝瓘长叹了一口气,子歆,就靠你了。 “夫人,这里营帐这么多,究竟哪座才是陛下的营帐啊?”两个人躲在草垛后,陆英压低了声音道。 “你找那座最大的便是了” “看见了,奴婢这就过去”陆英准备起身的时候,她又一把拽住了她。 “再等等,午时应该会有太医前来替陛下换药,到时候咱们打昏他们混进去” “夫人明智”陆英不由得感叹了一句,对自家夫人越来越钦佩了。 果然,午时刚过,就有几个医官打扮的人进入了大营,门口军士稍微盘问了几句便也放行了。 “夫人,他们来了” “你拿上这把银针过去,一人一根保管他们不省人事”郑子歆从怀里掏出一个锦囊递给她,又叮嘱了一句。 “万事小心” 她们藏身的草垛在营地边上,陆英一路左躲右闪窜进了他们必经之路的一座营帐里,所幸帐内空无一人,她松了一口气,趴在帐帘上屏住了呼吸静等他们走过来。 这个等待的时间对郑子歆来说分外漫长,离了陆英她什么也看不见不敢轻举妄动,但对她还是有几分信心的,论起身手不及茯苓,但自保是绰绰有余了。 随着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她的心也一点一点提到了嗓子眼,在初春的天气里掌心渗出了一层薄汗,开始盘算起了若是陆英暴露了行踪接下来该怎么办的时候,忽然头顶一空,有光线泄露进来。 “夫人,妥了,前边有个营帐是放杂物的刚好没人,我把那几个太医拖进去了” 郑子歆心里一松,唇边便泛起了笑意,“好,扶我过去” 换好衣服之后,她二人拎着药箱便大摇大摆出了营帐,陆英在腕上系了一串铃铛,走动之间有细碎的声响,郑子歆便可听音辨位了。 一路畅通无阻地到了御帐跟前才被人拦下,“站住,干什么的?!” “来给陛下换药的”陆英穿着太医的官服,压低了官帽,粗着嗓子道。 那军士上下打量了她两眼,将长枪收了起来,“那后面这个是干什么的,蒙着脸鬼鬼祟祟的” “回将军,偶感了风寒怕过了病气给陛下才遮住口鼻的”郑子歆低眉顺目答道。 那军士皱了皱眉,满脸不悦,“既如此,那你就在外面侯着吧” “不行,本大人只负责诊治,换药的事还得医女来,不然本大人笨手笨脚的弄伤了陛下你担的起这个责任吗?” 陆英一番疾言厉色,那军士面有难色,犹豫了半晌还是挥了挥手。 “行行行,进去吧,真是怕了你们这些老顽固!” “国公爷,眼下我们该往何处去?”她策马停驻在了山间,眺望着远处那一片绵延不绝的营帐,身后跟着的人数不足五百骑,但都是她绝对的心腹了。 “报——前方五里处发现了京畿军的踪迹” 她勒转了马头,天色俞发阴沉,眼看着竟是要下雨了,马蹄不安地在地上跺来跺去。 “好,咱们就先去六叔那里” 她此刻心里还残存了一丝希冀,六叔也还在被蒙在鼓里,如果真的是这样的话,两军整合在一处胜算会大的多。 只可惜终究是事与愿违了,还没进入峡谷便听得当头一声炮响,从两边悬崖峭壁上落下滚石,部队被打了个措手不及,落花流水。 高孝瓘一枪挑开拦路的巨石,大喝了一声,“盾牌,往两边靠拢,别往路中间站!” 都是训练有素的老兵了,反应速度也快的惊人,迅速结成阵型抵御从上方不停落下的滚石,甚至还有个别身手矫健的已经沿着石壁往上爬去了。 “六叔,高孝琬意图不轨,眼下不是争名夺利的时候,还请速速和我合兵一处冲进围场为陛下解围才是!” 这一声长啸她用上了内力,掷地有声,余音绕梁,在整个峡谷里荡漾了许久,尾音渐渐消散的时候,那个站在高处的人儿唇角露出了一丝诡异的笑意。 “拿本王的劲弩来!” “殿下……”刚刚高孝瓘那一声长啸震彻寰宇,此刻站在悬崖上的军士多多少少也都有些犹豫。 “拿来!”他唰地一下抽出了腰间长剑架在了随侍的脖子上。 “吱嘎——”高演使力拉开了弩机,漆黑的箭簇对准了她,侍从拿来火把点燃,煤油的味道在空气里蔓延开来。 26-30 第26章 受伤 “嗡——”空中传来一声细响, 声若蚊呐, 高孝瓘并未回头只觉得有阵风向后脑袭来,她一枪挑开头顶滚落的巨石,一个干脆利落的下腰身子贴在了马背上, 那箭弩就蹭着她的额前擦身而过,脸上火辣辣的, 她伸手一摸,是黏腻的鲜血, 再抬眸望向那个高高站在悬崖上的人时, 眼里就带了浓浓的失望还有一丝悲凉。 是不是为了皇权富贵,连兄弟手足都可以牺牲? 这冰冷的皇宫硬生生地将他们原本的温情磨去, 变成了杀人不眨眼的机器。 “全军听令,休得恋战,步兵持盾牌在前开路,骑兵在后,齐心协力杀出重围, 只要出了这峡谷他们便不是咱们的对手了!” 她一边说着翻身下马,身先士卒为大家开路, 手里一杆□□挥洒自如,小点儿的落石都被扫了开来,大点儿的便顶着盾牌一拥而上齐心协力搬了开来。 眼看着被他们清理开了一条路, 高演脸色阴沉,咬牙切齿道:“高孝瓘莫怪本王心狠手辣,本想饶你一命但你实在碍了本王的路, 黄泉路上去和我大哥团聚吧!” 他往后挥了挥手立马有军士抬来几桶煤油,冲着底下就是一泼,顿时油如雨下,被砸了个劈头盖脸。 “国公爷,是油!”有人惊呼道,队伍里顿时一阵骚乱,眼里浮现出了惊惧,不安地左顾右盼,又在拼命拭去自己衣物上的油污。 “扔火把” 顿时一阵兵荒马乱,惨叫哀嚎声不绝于耳,有人就地打滚也有人拼尽一切往出去冲却被巨石堵死了去路,在火海中挣扎沦陷,最后死不瞑目。 “莫慌,把这块巨石挪出去就可以出谷了!”高孝瓘沉声道,索性扔了□□盾牌徒手抱上了那块巨石。 身后几人一看,也互相点了点头,冲上来助她一臂之力。 “好机会,来人,拿新制的□□来!”高演喜出望外,对准她拉开了弩机,唇角泛出一丝冰冷的笑意。 破空声迎面袭来,然而此时的她却避无可避,她若一松手就相当于堵死了所有人的去路,逃生无望,只能在火海里沉沦了,更何论杀进围场去救人呢。 所以,她不能松手,也不能就这么去死。 高孝瓘用上了全身的劲力在双臂上,同时暗暗留存了三分真气护住了后心,然而当剧痛来袭的时候她还是眼前一黑,唇角溢出血丝却依旧咬紧了牙关,从喉咙里发出了一声嘶吼,借着痛劲勉力往上一撑巨石轰隆一声倒了地。 她身子也晃了晃,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哇地一声吐出了一滩暗红色的血迹,身前黄土尽数被染红。 “将军!” “无碍……”她被人勉强扶上了马,那□□半截都入了身体里,稍稍一晃都是钻心的疼痛,她勉强咽下喉间翻涌的腥甜,嗓音都已经嘶哑了。 “出发……目标围场”如果不出她所料,京畿军在此拖延时间,而高孝琬已经直扑围场了。 高洋的情况比她想象的复杂,只是腿伤而已为何却一直昏迷不醒,她把完脉才发现被人下了药,顿时紧皱起了眉头。 “陆英,把我那瓶百花玉露丸拿来给他喂三颗” 陆英从怀里掏出一个瓷瓶,揭开瓶塞顿时一阵清香怡人,捏住他的下颌喂了进去。 郑子歆则从自己怀里掏出了银针,沉声道:“暂时不知晓他中的是什么毒,只能放手一搏了” 而且要快,否则等外面的人察觉到不妥进来的话,那么就满盘皆输了。 她施针的手法娴熟老道,动作迅如闪电,根本看不出来是个目盲之人,时间就在煎熬中一分一秒过去。 而此刻太后营帐里一幕闹剧也已拉开了帷幕。 她本意是想派人将高殷的尸体打捞上来再去通知李祖娥人已失足落水淹死的事实,岂料这个人却一大清早就冲了过来逼问她高殷的下落,她头痛不已偏偏派去捞尸的人又迟迟没有动静。 “臣妾敢问太后,昨日殷儿出去玩后曾有人见过德海公公鬼鬼祟祟跟在他身后,臣妾以为是太后派人跟着他的,谁曾想竟一夜未归,跟着殷儿的随从也下落不明,臣妾不得不怀疑娘娘您有什么用意!” 德海公公是跟着她日子最久的老人儿了,相当于她的左膀右臂,此刻勃然大怒又夹杂了一丝心虚,故意提高了声音。 “放肆,哀家能有什么用意,殷儿他也是哀家的侄儿,难道哀家还能谋害他不成?!” 德海也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止不住地磕头,“皇后娘娘明鉴,太后娘娘恕罪,给奴才一万个胆子也不敢去跟踪太子殿下啊,更何况做出谋害太子殿下这种大逆不道的事” 李祖娥唇角浮出一丝冰冷的笑意,看着太后的目光变得幽深与怨毒,果然让阿瓘猜中了呢,这个德海与殷儿被害一事脱不了干系,那么不如再来试他一试。 “你若不肯招,那么本宫就让人来与你对质,谋害太子殿下可是诛九族的大罪!若你主动坦白本宫兴许可以饶你一命” 虽然太后权倾朝野,但她还是六宫之主,随随便便处置一个太监的权力还是有的,这后宫里命如草芥,死了也不过是薄席一卷扔到乱葬岗了事,只是他家里还有年迈的父母与年幼的弟妹尚在读书,全靠他在宫里接济。 德海脸上浮现出挣扎之色,李祖娥一声断喝:“来人,把德海拖出去……” “太后娘娘,娘娘救救奴才,您知道的,奴才……奴才只是听吩咐……” “来人,把这满嘴胡说八道的贱骨头给哀家拖出去!” 话音未落,太后已怒喝出声截住了他的话头,立马冲进来几个侍卫堵住了他的嘴,将人拖了出去。 李祖娥唇角浮起似笑非笑的笑意,“慢着,太后怎么不让他把话说完,莫非是做贼心虚?” 话说到最后她已经有些咄咄逼人的架势,太后啪地一下将茶盏砸在了几案上,茶水四溅,滚了几滚茶盏跌落在地上摔的粉碎。 “李祖娥你莫非是得了失心疯了在哀家这里胡言乱语,殷儿下落不明哀家也很焦心,念你爱子心切哀家便不与你计较了,速速回你自己的营帐里呆着去,一有消息哀家会派人通知你的” 恐怕她若是一回去就会被软禁吧,此刻哪里都不安全,除了太后这里。 “站住!我们夫人正在休息,闲杂人等不可入内!” 连翘看有人走了过来,一把拦下了他们。 白芷假扮郑子歆在大营门口与守营军士纠缠了大半天,看时间差不多了便也回来了,只是这戏还得演下去,尤其是营帐里还躺着一个高殷,此刻听着外面的动静也难免焦心起来。 这里陈设简单一来藏不住人,二来他们若是进来恐怕也难免搜查。 “陛下有令,乐城公意图谋反,在操演中对京畿军痛下杀手,现已被两军围剿,身负重伤,不日即将问斩,我等正是奉皇命来调查他谋反一案,还不快速速让开!” 言下之意竟是要来抓人了,连翘如何能让他们进去,咬了咬牙,张开双臂堵在了营帐门口。 “不见到陛下圣旨你们就休想踏进营帐一步” “找死!”来人唰地一下抽出了腰间佩剑,架在了她脖子上,连翘有一瞬间的瑟缩,片刻后又挺直了腰杆。 “慢着!本夫人跟你们走就是了”白芷一把掀开帐帘迈了出来,倒是将郑子歆镇定自若的神色学了个七分像,只是心里却已像烈火烹油般焦心不已。 那人冷哼了一声这才作罢,使了个眼色,立马有人上前将她们二人牢牢制住,“进去搜搜” “慢着,本夫人跟你们走就是了,营帐里放了不少国公爷赏赐的奇珍异宝,若是弄坏了你们赔的起吗?” 为首的男子皮笑肉不笑了一下,“谁知道是不是藏了些不该有的东西呢,来人,进去搜!” “你们敢!”白芷挣扎了起来,疾言厉色,“事实还未查清,若是国公爷是被诬陷的,你们有几个脑袋够砍的?!” 那人眼珠子转了几转,闪过一丝狡黠,眼下高孝瓘正与京畿军拼了个你死我活,听说她夫人有倾城之色,惹得河间王也倾心不已,不如就送给河间王做个顺水人情,顺便也能以此要挟她,王爷的胜算定能更大一些。 “把她带上,我们走”那人使了一个眼色,随从立马点了点头,一记手刀劈晕了她,白芷还未来得及吐出一句完整的话就软倒在了地上。 “白……”连翘吃了一惊也激动起来,“你们这些混蛋……不得好死!” 话音刚落也被人用同样的手法劈晕在了地上,“大人,这个丫鬟……” 为首的男子不耐烦地皱了皱眉,“别在这浪费时间,带上乐国公夫人我们赶紧去和王爷汇合” 第27章 求饶 “连翘, 白芷和夫人呢?!”她甫一睁眼就对上了一双焦急的眸子, 白净的脸上有些污痕,手里提着的长剑也沾染了血迹斑斑。 连翘清醒过来就一把拽住了她的衣袖,掉下眼泪来, “茯苓姐,白芷姐姐被那帮人抓走了, 夫人……夫人去了陛下营帐现在也还没消息传回来” 茯苓身子微微一晃,心中不可抑制地涌出些悲凉来, 她去围场外见到了国公爷浴血奋战满身是伤却仍不肯屈服的样子, 国公爷见到她的第一句话就是问夫人可否安全? 可是这个问题她真的回答不上来,战况如此激烈, 围场里面又能安全到哪里去? 可万万不曾料到的是连白芷都被抓走了,那成为众矢之的的陛下大营,又会是怎么个情况,她不敢想象。 还有被抓走的白芷…… 她暗暗攥紧了拳头,指甲深陷进肉里, 我会救你,一定。 “连翘, 你听我说,眼下这里还是安全的,所有兵力都集中在了陛下御帐附近, 你速速前去老爷夫人那里,请大少爷带领郑家扈从助我们一臂之力” 她说罢就径直起了身,转身欲走的时候连翘又小心翼翼地拽住了她, “可……可是老爷夫人能相信我说的话吗?” “现在局势这么乱,想必老爷夫人也有所觉察了,他们是聪明人,你只需如实禀告就是了” “那……那茯苓姐小心” 她全力施展开了轻功,惊鸿掠影般地踏过了营帐,脑海浮现出了一些细碎的画面。 初见。 小女孩扎着垂髫小辫,向她伸出手,细声细气的,“你叫什么名字呀?我叫白芷,我们一起玩吧” 她受伤黯然神伤的时候,她温柔安慰她。 “芸芸众生里,你对我来说是最特别的那个,你是美是丑都是你外在的裹了一层糖衣为你增添着色,若有我当然甘之如饴,若失去我更爱你内里苦涩的气息,因为我知道那才是真实的你” 她心里似炸开了一朵烟花,却又故作淡定,又忍不住羞涩唇边泛出了笑意。 出发之前,她叫住了她。 “等等,把这个拿着,有危险就吹响哨声,国公爷留了五百龙骧卫在这里” “那你们怎么办?”她执意不收,白芷上前一步将东西挂在她的脖颈上栓好。 “夫人担心国公爷的安危,而我担心你,这五百龙骧卫是国公爷最后的底牌,也是你的护身符,明白了吗?” 明白了。 茯苓微微闭上眼,有清泪落入尘埃里,天地间一声清冽的哨音响起,震彻寰宇。 她额上渗出了豆大的汗珠,听着喊杀声越来越近,持针的手有些发颤,微微阖上眸子,强自镇定下来。 “陆英,若是他们冲进来你能坚持多久?” 陆英掀开帐帘往外看了一眼,一片混乱,已经分不清敌我了。 “一炷香的时辰” “好,拜托你了” 陆英点了点头拿着剑走到了营帐门口,她揉了揉酸疼的手腕,在乍暖还寒的初春里汗湿重衣。 还需最后一针,只是这最后一针下去是生是死就全凭天意运气了,她已竭尽全力,若是师傅在此也就不会如此捉襟见肘了,果然……还是学艺不精。 她唇角浮出一丝自嘲的笑意,从锦囊里摸索到一根细长的银针,再慢慢移到他的神庭穴上。 高孝瓘……你一定要没事才行啊。 “高孝瓘,还不快放下武器投降,谋逆可是诛九族的大罪!” 虽然一袭蓝衣尽数被血染,背上还负着一截□□,但她却愈战愈勇,手里一杆□□舞的虎虎生风,左突右刺间尸横遍野,原本漆黑的眸子里透出了一丝血色,倒像是从地狱而来的索命无常,高孝琬勒住了马头不敢近前,遥遥冲着她喊话道。 高孝瓘冷哼了一声,手里□□又是一挑一刺一抹,身前那人胸口已经绽开了一朵血花,倒在了尘埃里,利落地挽了一个枪花,指向了他。 “若说诛九族你也该罪该万死” 高孝琬被噎了一下,脸色铁青,“来人,给我射!” 又是一轮箭如雨下,身边不停有兄弟倒下,高孝瓘也已杀红了眼,从嗓子眼里挤出一句话。 “你别高兴的太早,妄想挟天子以令诸侯,做梦吧!” 她眼角一抹余光瞥向了不远处的御帐,那里暂时还是安全的,她必须尽快到她身边去确认她无虞。 见她尚有余力支撑,高孝琬犹自咬牙切齿,正在烦恼不能速战速决的时候,有兵士凑到他身边来耳语了几句。 他大喜过望,“来人,把人押过来” “这是我们王爷送您的礼物,望您笑纳”还是刚才那个打晕茯苓的男子,此刻一脸谄媚,推搡着茯苓走了过来。 她被堵着嘴五花大绑着,只能发出唔唔的挣扎之声,由于假扮郑子歆眼睛也蒙着,看不清脚下的路,连摔了几个踉跄后被人一把拎住了后颈推到了一个陌生男人的怀里。 男人身上的汗臭味让她恶心,说出的话更让她心寒至极。 “高孝瓘,你的女人在我手里,若再不放下武器投降,就休怪我不讲情面,当众扒衣示众了!” 对于一个女人来说,这是比死还要难受的事情,而对于她来说也无法眼睁睁看着她被那样一个男人当众羞辱,只要一想这心里就跟针扎似的痛不欲生。 “禽兽,你敢动她一根手指头试试看!”几乎是从牙缝里蹦出这句话,刚刚不过是凭着一口气硬撑着,此刻卸了力喉间一阵腥甜涌上来,她掩着嘴咳了两声,指缝里溢出暗红色的血迹。 “哈哈,看来你也不行了,不如就投降吧,看在兄弟一场的份上,本王玩腻了还还给你” 今晚没有月亮,天地间一片漆黑,夜里起了风,寒意逼人,火把被吹的明灭不定,借着微弱的光依稀可辨怀中女子的花容月貌,他轻挑地挑起了茯苓的下巴,凑近她的脖颈深吸了一口气,叹道:“好香啊,还是雏吧,高孝瓘,莫要白白浪费了如斯美人啊” 高孝瓘被气的浑身发抖,拳头捏的嘎吱作响,忽然歇斯底里地嘶吼了一声,无能为力的挫败感让她又挥起了□□,泄愤般地所到之处连个全尸也无。 刚刚平静了的战场又起了波澜,高孝琬也未曾料到她竟如此骁勇,如此不在乎自己夫人的颜面,眼中掠过一丝狠意。 唰地一下用长剑挑开了她的衣服,将她推倒在了地上,“来人,去把那几个死囚带过来,郑家千金堂堂国公爷夫人的滋味定是不错,谁干的最卖力,本王重重有赏!” 肌肤暴露在空气里的冷意让她起了一身鸡皮疙瘩,随之而来的话语更让她如坠冰窟,接着有人摁住了她的手脚,上下其手,去撕扯她破碎的衣裳,她终于忍不住泪如雨下。 “住手!!!”高孝瓘歇斯底里嘶吼了出来,空气仿佛停止了流动,所有人都看着那个骄傲如山的人缓缓丢了自己手中的□□,慢慢红了眼眶。 “我投降就是了……你……放了她……”她的嗓音已尽乎沙哑,唇角溢出的血丝越来越多,最后几乎是涌了出来,再也止不住。 高孝琬哈哈大笑,看着她狼狈不堪的样子简直是酣畅淋漓,“放开她可以,你跪下磕头求我到满意为止” “不要,国公爷不要求他,咱们兄弟们拼死也会救夫人出来!” 有幸存的御林军扶住了她苦劝道,高孝瓘一把拂开了他的手,没有丝毫犹豫扑通一声跪了下来。 “求你,放了她”天地间万籁俱寂,只有她磕头的声音一下下清脆地传进了她心里。 郑子歆只觉得心里酸胀的难受,既是感动又夹杂了心疼,眼眶一热,几乎掉下泪来,而上次哭却还是很久很久之前了,久到几乎都要磨灭了那个世界的记忆。 “传陛下圣旨,河间王与常山王犯上作乱,意图不轨,打入天牢择日问斩,其余人等若是放下武器一律既往不咎,否则罪当五马分尸!” 第28章 辜负 听见那个熟悉的声音, 高孝瓘眼里一丝震惊之色掠过, 片刻后唇角又浮起了笑意。 子歆……你果然没叫我失望。 身子轻飘飘的好似浮在水里踩不着实地,漆黑的夜色似乎变得更模糊了,微弱的火光跳动也越来越远, 渐渐地看不清了,世界归于寂静。 “除……除了夫人……谁也不许……碰……碰我……” “国公爷!”场中响起了一阵惊呼, 有兵士去扶她却摸到了满手的黏腻,呼吸也若有若无了。 郑子歆瞥见这一幕顿时心如刀绞, 然而此刻群狼环伺, 牵一发则动全身,她咬紧了牙关让自己的声音勉强保持镇定。 “高孝琬, 你还不速速退兵!!!” 她手里拿了一封明黄色的圣旨高高举起来,他有片刻的迟疑,而后眼里迸出一抹狠色。 “谁知道你手里的圣旨是真是假,说不定陛下已经被你害死了!” “孝琬说的对,这个女人心机颇深, 先是用调包之计避过守军偷溜到陛下大营,又与高孝瓘里应外合想要谋朝篡位, 所幸阴谋被本王识破,重创了高孝瓘,你夫君已死, 还不快束手就擒!” 高演带领数百人拍马赶上,一跃冲进了围场,刚刚在峡谷的战役中他虽重创了御林军, 但到底机动能力不如他们,又在其后被杀了个回马枪,损兵折将了不少人。 郑子歆还未开口,只听得营帐中传出了一声冷哼,伴随着几声低咳,帐帘被人缓缓掀了开来。 “阿琬,老六,枉朕白心疼了你们一场!”陆英扶着高洋出现在了营帐门口,他神色憔悴,几日不见鬓角已添了银丝,脸上有大病未愈的苍白,连唇色都泛着紫,腿上还夹着绑腿,走路有些一瘸一拐的。 因为激动话音刚落就剧烈地咳了起来,郑子歆走到他身边为他顺了顺气,脸色有些凝重,余光却一直纠缠在昏迷不醒的高孝瓘身上。 “怎么你们也想要为这两个狼心狗肺的东西卖命,断送了前程性命?”他冰冷目光一一扫过那些手持着刀剑虎视眈眈的军士,有人在他的目光和长久的威势下缓缓放下了手中兵器,退到了一旁。 见高演出现,高孝琬心里也打起了退堂鼓,高演瞥他一眼,冷冷道:“抗争到底还有一线生机,投降就是死路一条,你自己选吧!” “皇兄,自你登基以来宠信道士,沉迷炼丹之术,广修道观,甚至还鼓励适龄孩童出家修行,整个天下被你弄的乌烟瘴气,百姓饱受道士欺压剥削之苦,这皇位自该德才兼备者坐之,我不过是替天行道罢了!” 高演唰地一下抽出了腰间长剑,语气激动起来,整个人显得有些癫狂。 “来人,给我杀,今日我若成功上位,你们就都是开国功臣,封候拜将不过是本王一句话的事情!” 疯了,疯了,这个世界都疯了,高孝琬眼睁睁看着手底下的军士又和御林军厮杀在一起,哀鸿遍野,血流成河。 他虽然想过坐上那个位置,但从未想过要弑君,毕竟……那个人也是他的亲叔叔,从小教导他兵法谋略,也曾坐在他的脖子上骑大马,也曾手把手带他放风筝,那是他最无忧无虑的童年,也是最温暖干净的回忆。 只是如今…… 他抬眸看了一眼那个人,鬓间已染了霜白,佝偻了身子,不复从前的英武,连最擅长的骑术都输给他,还把他喜欢的女人赐婚给别人…… 他咬了咬牙,忽然歇斯底里大吼了一声,被这嗜血的氛围感染,也拔出了长剑加入了战局。 而包围圈越缩越小,已经有人冲到了他们跟前,陆英拿着剑护在他们身前,身上也挂了彩。 “陛下,您退后吧”郑子歆上前一步,挡在了他身前。 “不,朕是天子,绝不能……” 郑子歆低垂了眉头,看不清表情,语气淡然却坚定。 “你是国公爷想保护的人,所以我必须保护好您” 她淡泊名利,无欲无求,本不想趟这趟浑水,但莫名的……不想让她失望呢,所以会尽力而为的。 哪怕是鱼死网破,更何况还有一线生机。 缠斗正酣的时候,平地里响起了一声惊雷,天边泛起一抹鱼肚白,在晨曦微光里一队骑马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冲杀了过来,势如破竹,瞬间扭转了局势。 “高孝琬,你若不投降,我便宰了你的母后!”茯苓终于赶在最后关头押着太后走了过来,她下手并不轻,死死钳住了太后,一只手拿着剑就抵在她脖子上。 太后扑了粉的脸更显惨白,到底是经过大风大浪的人,强装了镇定,“琬儿,别听她的,你……” 话还未说完,茯苓就给了她一巴掌,眼角余光瞥见那人衣衫褴褛地躺在地上更是恼怒不已,恨不得此刻就将她母子二人千刀万剐。 “你说对了,反正都是要死的,不如你就先行一步,待会儿再送你儿子上路,黄泉路上也有个伴儿!” 她逐渐加重了语气,有些咬牙切齿了,手里长剑猛地压进了她的皮肤里,鲜红的血珠沁了出来,高孝琬停下了动作,大吼了一声。 “住手!!!本王叫你们住手!” 他刚放弃抵抗就被一拥而上制住了,此刻骁骑营和京畿军都已消耗过半,哪里敌得过一直在养精蓄锐的龙骧卫,见着自家国公爷被伤成了那个样子,人人心里都憋着一口气,恨不得生啖其肉,为国公爷报仇雪恨。 茯苓也松开了太后,匆忙跑过去去扶白芷,而后将人紧紧抱在怀里,热泪盈眶。 白芷呆愣了半晌才回过神来,唇角浮起一丝虚弱的笑意,也缓缓抬手回抱住了她。 “高孝瓘!”乱军之中,她看不见她在哪,也听不清方位,心急如焚,情急之下小跑了几步险些被人撞倒,陆英一把扶住了她。 “夫人,夫人别着急,国公爷已被抬去救治了” “在哪里,快带我去!”她一把攥住了陆英的手,力道之大在她白皙的手腕上深深留下了几道指痕。 头一次见她如此失魂落魄呢,陆英心里颇有些复杂,又马不停蹄地带她赶往了太医那里。 “别……别碰我……”察觉到有人想靠近自己,高孝瓘就剧烈挣扎起来,已经结了痂的伤口又撕裂开来,人也彻底痛晕了过去。 太医脸色煞白也束手无策了,正在一筹莫展之际,郑子歆从外面冲进来,径直挤开了床前那两名太医,去探她的脉搏,这一探就暗自吃了一惊,眉头皱了皱,压下纷乱的心跳。 “你们都出去吧,陆英,守在门口,任何人都不准进来” “是” “还是夫人有办法”太医擦了擦额头的虚汗,忙不迭地退了出去。 伤重至此,能救活才怪了,若是救不活他们估计也得去陪葬了,此刻简直是如蒙大赦,对郑子歆感激涕零。 不用看光是嗅到屋里浓重的血腥味就知道她伤的有多重了,别说是心高气傲的高孝瓘,就算是她郑子歆也是绝不会朝人下跪求饶的,不为什么,仅仅只是一身傲骨长存天地间罢了,性命可以不要,但死也要有尊严。 可是…… 那么骄傲的高孝瓘,却毫不犹豫地扔了她的武器,毫不犹豫地朝敌人跪下磕头,只为了她不受屈辱,尽管是茯苓假扮的她,但内心所受的震动实在是太大太大了。 还有她的身份…… 怪不得成婚也有半年了同床共枕却从不曾碰过她,也不让人贴身伺候,也没有那些世家子弟花天酒地的纨绔习气,整个人干净的不像话。 原来如此……竟是假凤虚凰。 只是高孝瓘……这应该是你最大的秘密了吧,就这么放心全权交托于我,连你的生死一起,就不怕我会辜负于你? 第29章 过往 “陆英, 去把茯苓叫过来”郑子歆摸索着掀开了帐帘, 又匆匆放了下来,眉间染上几抹焦急。 “夫人”知道这是生死攸关的大事,茯苓也马不停蹄地赶了过来, 衣服还未换,身上也有血腥味。 “帮我把她背上的□□折断只剩下箭头, 我才好下手”郑子歆简明扼要地表达了她的需要,茯苓点了点头, 也明白这是个技术活, 需要用巧劲小心翼翼地掰断而又不伤了她的经脉。 待到真正实践的时候才发现有多困难,首先她背上的□□有拇指粗细, 二来入骨三分,恐怕就算是折断也得血流不止,而失血过多的话…… “别的你不用多想,只管将她背上的□□折断就好了”郑子歆从自己脖子里摸出来一个水滴形的吊坠,按下暗扣细微的一声“噌”响起, 吊坠一分为二,从中间落下了一枚赤色的药丸。 她伸手接在了掌心里, 没有片刻迟疑地就去抬她的下巴,想将丹药塞进去。 “夫人!”茯苓眼尖地发现了这一幕,一把扼住了她的手腕, “君迁子大师说过此药不到万不得已不能动用,这是留给夫人保命的灵丹妙药” 不止如此,这药还是能治她眼疾的, 只是概率问题而已。 郑子歆敛下眉目,看不出表情,只觉得今日的她多了几分脆弱,语气却还是坚定的。 “现在就是万不得已的时候” 她向来倔强,越没有表情的时候越倔强,茯苓看了看她又看了躺在榻上奄奄一息的高孝瓘还是咬了咬牙,帮她把人扶起来把药塞进嘴里。 “呃……”尽管打了十二万分的小心,但折断的瞬间那个人还是发出了一声闷哼,暗红色的血液从伤口涌了出来,一路沿着衣襟滚落到了榻上,甚至她洁白的裙摆上。 郑子歆运针如飞,在她周身几处大穴上深深扎了下去,阻断了血液流通,药效开始挥发,高孝瓘的脸色比刚才好看了很多,而眼下才是最艰难的时候。 “匕首,剪刀,针线,烈酒,要七十年的女儿红,还有……”她噼里啪啦报了一堆药材出来,茯苓又忙不迭地跑出去吩咐人熬药。 已经有很久没有拿过手术刀了,那些日日夜夜在无影灯下的日子已经遥远成一种回忆,并且逐渐不会再想起。 “别紧张,我会在旁边看着你的”仿佛回到了第一次上手术台的时候,表面淡定实则已经手足无措,那个身材高挑的女人走到她身边低声道,温热的吐息打在她的耳垂上,她身上清淡的香水味一下子就让她安了心。 郑子歆闭上眼,再睁开的时候仿佛已经变了一个人,眼神锐利无比,拿着匕首的手也不再瑟瑟发抖,“茯苓,帮我剪开她的衣服,今天的事半个字都不准透露出去,否则你和白芷死无葬身之地” 她拿白芷赌咒,茯苓吃了一惊,脸色凝重起来,而她在等她的回答,迟迟没有动手。 “好”她缓慢而郑重地点了点头,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但夫人这么做一定有她的理由,经过了这么多大风大浪,她相信,夫人绝不会害她。 如果是在前世这样的外科手术毫无难度,可是今生她双目失明,尽管那些组织肌肉血管即使闭着眼睛也历历在目,可是到底有个体差异,还需有人从旁协助,做她的眼睛,至于为什么选茯苓,她虽性子冲动但百折不挠既然将她视为主人,想必日后遇到危急时刻也不会出卖她,尤其是还拿白芷做了赌注,尽管这有点无耻,但她不能辜负高孝瓘的信任,也不能拿整个高府开玩笑。 当衣衫尽数剥落的时候,茯苓难掩震惊之色,看向那个人却一派镇定自若,拿着匕首的手稳如泰山,只有微皱的眉头泄露了心绪,从拿起刀的这一刻起,她就不再是郑子歆了。 而是……陆沉。 曾经中外驰名的神外专家,最后却死于车祸的陆沉,陆医生。 成功避开那些密集的血管将箭头挑出来的时候,两个人都松了一口气,所幸入骨虽然深但没有伤及要害,否则就是大罗金仙也救不回来了。 “针线” 茯苓将针线穿好递给她,郑子歆拿针的手已经有些发颤,她闭目定了定神才又下针,没有麻药缝合的过程是极痛苦的,高孝瓘好几次被痛醒又疼晕了过去,为防止她咬舌,郑子歆将一块干净的手帕塞进她嘴里,取出来的时候已经破碎不成样子了。 “剪刀”剪断最后一根线头就算是大功告成了,郑子歆也满身血迹,一双手更是满手血污,脸上透出疲惫,模样丝毫不比高孝瓘好看到哪儿去。 放下剪刀的那一刹那,手腕剧烈痉挛起来,骤然的疼痛让她闷哼了一声,咬着牙关开口:“去把煎好的药端过来” “好,夫人去歇歇吧,也已经一天一夜没合眼了” 郑子歆摇了摇头,揉了揉自己的手腕,又去探她的脉搏,“不行,现在正是紧要关头,她若是能熬过今天才算是安全了” 她虽然做了消毒措施但并不完善,而且还有破伤风的危险,也没有抗生素能让她使用,只能一切听天由命了,希望高孝瓘能挺过这一劫。 茯苓轻叹了一口气,盯着她的眼神有些复杂,君迁子并未教过她这些,而她拿刀的姿态娴熟,动作一气呵成,又是从哪里学来的呢? 她越来越让人捉摸不透了。 对于所有人来说这都是极其漫长的一夜,中途高洋派人来看过她,郑子歆以不方便入帐为由婉拒了,其实是怕进来的人越多越有感染的风险,尽量创造一个无菌的环境给她。 数着更漏,烛火将尽,这半夜即将过去的时候,郑子歆终于没忍住脑袋一点一点的了,最后趴在她手边沉沉睡去。 “小沉,这个做法不对”围观了她做实验许久,某人终于没忍住温声提醒道。 “那应该……” “这样”那人走过来手把手带她做实验,空无一人的实验室里只有两个人的呼吸声交织在一起,心跳逐渐乱了节奏。 收到那封烫金的大红喜帖毫不意外,她和她男朋友青梅竹马又是同班同学,如今事业有成结婚自然是水到渠成的事。 她只能盯着她唇角泛出柔和的笑意,像往常那样装作不经意地喊她学姐,恭喜啊。 再后来……她退居二线,她顶替了她的位置成为了数一数二的神外专家,在某次日常值班的时候突然接过来了她的病例,顿时如遭雷击。 那个一米八的大男人红着眼眶握着她的手哀求她,“求求你救救她,只有你能救她了” “义不容辞,义不容辞”她听见自己的声音略带了一丝颤抖,将自己的手从那个男人掌心抽离了出来,浑身发冷。 “你怕不怕?”进手术室的时候,她趴在她耳畔低声道,“相信我” 那个人勉强挤出了一丝笑意,被病魔折磨的形销骨立,笑容有些虚弱无力。 “小沉,我信你,结果好坏,都不怪你” 从医十余年,自认已经冷血无情的陆医生头一次在病人面前红了眼眶。 “陆医生,病人呼吸困难!” “准备气管插管,接呼吸机” “心肺复苏无反应,压眶无反应,对光反应迟钝!” “室颤,准备除颤,200瓦秒”她额上渗出豆大的汗珠,拿着手术刀的手有些发抖,助手为她擦汗的时候才发现那双眸子已经悄悄红了。 “陆医生……” “血压过低,开放静脉通道,多巴胺20毫克入250克生理盐水静滴” “陆医生,病人大出血,出现了胸腔积液!” “准备胸腔穿刺”她拿着手术刀的手有片刻凝滞,就是这一迟疑的功夫,机器已经发出了嘀嘀的声响,在短短几十秒里成了一条直线。 所有人都停下了动作,等着她宣布结果。 那句“病人已经脑死亡,抢救无效”怎么也说不出口,她一把抢过了助手手里的心脏起搏器,开始加压。 “不准停,继续抢救,肾上腺素10毫克静脉推送!” 向来冷静自持的陆医生头一次表现的像个孩子,这已经远远超过了医学规定的使用量。 后来的事她已经渐渐记不清了,是怎么出的手术室,是怎么面对家属的哭泣,是怎么被带走调查,记忆已经成了永远的黑洞。 唯一的光亮是她,她微笑着说相信她,她的音容笑貌逐渐模糊不清,而代替她的是另一个人,虽然看不清面容,但她隐约知道那是谁。 “高孝瓘!” 她猛然惊醒了过来,去探她的脉搏已经摸不到多少起伏,再摸了一下她身上的温度,竟是滚烫,豁地一下站了起来。 “茯苓,陆英,收拾一下我们现在就去豫章!” 第30章 苏醒 “夫人, 喝口水休息会儿吧”马车一路疾驰, 车内铺了厚厚的垫子,倒是如履平地。 郑子歆接过来茯苓递来的水囊灌了两口又递回给了她,摇了摇头, 拒绝了她的好意。 “让陆英赶会儿车,你休息会儿吧” 茯苓欲言又止还是说出了口:“这离豫章还远着呢, 别还没等到豫章,夫人就又累垮了, 到时候国公爷可就是真的回天乏术了” 郑子歆沉默了半晌, 这才点了点头,却也没有离开。 “嗯, 我眯一会吧” “师傅,求师傅救她一命”看着那个单薄的身影在雨中已经跪了两个时辰,浑身湿透,唇色也开始发紫,摇摇欲坠, 白芷再也按捺不住想要冲上去的时候,茯苓一把扯住了她, 摇了摇头。 “你别去,夫人自有办法” “难道就这么眼睁睁看着夫人跪下去吗?!”白芷跺了跺脚,有些焦急。 茯苓将伞往她这边偏了偏, “大师的脾气你又不是不知道,多半是在考验夫人的耐心以及诚意罢了” “可是……” 她还想说什么被茯苓打住了,“好了, 你自己也是有伤之人,赶紧去休息吧” 总觉得自从那场变故之后,茯苓变了许多,她成熟是件好事,可总觉得看着自己的眼神多了几分意味不明,时而温柔缱绻,时而又会陷入迷茫无措。 搞的她也是一头雾水。 “哼,明知道我有三不救,一皇亲国戚不救,二救生不救死,三救贫不救富,你看看你看看,这三条全都中了,还让我救救救!”君迁子有些气急败坏的,一把拉开了房门,正看见那个人唇角浮起一丝微弱的笑意。 “谢师傅” 尔后就软绵绵地倒在了地上,君迁子吃了一惊,这下真的是急的跳脚了。 “喂,你们三个,还愣着干什么,还不赶紧过来把人抬进去!” “高孝瓘人呢?”甫一睁开眼就觉得头痛欲裂,她闭目忍受了半晌,开口的第一句话还是关于她。 “君迁子大师说性命已经无大碍了,只是还需静养” 郑子歆松了一口气,师傅能出手相救她便安心了。 “大师还说让夫人您好好休息,她可不想再每天来回折腾给两个人号脉煎药了”陆英吐了吐舌头,见她醒来也是高兴的,又从桌上端了茶盏给她。 郑子歆接过来抿了一小口便咳了起来,让她忧心不已,“夫人……” “无碍,风寒罢了”郑子歆摆了摆手示意自己无事,苍白的脸上涌起病态的潮红,身子也是绵软无力的,说了一小会儿话便觉得疲乏至极。 “把药端来我喝了吧”君迁子说的对,感冒了还是多休息为好,虽然很想去亲眼看看高孝瓘如何了,但眼下还是先把自己照顾好。 “你把我给你的丹药给她用了?”身为杏林圣手,高孝瓘的女子身份自然瞒不过君迁子的,郑子歆点了点头,“是” 君迁子顿时就有些恨铁不成钢的,捶胸顿足,“你知道炼出一颗来有多不容易吗?!其中一味七夜昙花百年才一现,这枚丹药还是祖师爷传给我的!” 郑子歆唇角浮起一丝浅淡的笑意,“多谢师傅抬爱” 若不是真心疼爱,又怎会把如此名贵的丹药赠予她,君迁子这个人,实在是嘴硬心软的很。 同样的,郑子歆这个人看似温和善良,实则冷心冷情,她对人好的原则只有两个,一你不会害我,二有利益瓜葛。 是什么让她如此对一个人掏心掏肺的,甚至为了救人连治愈自己眼疾的机会都放弃了。 她向来是心直口快的人,不假思索地就问出了口。 郑子歆却出奇地陷入了沉默,病还未愈,苍白的脸上闪过一丝落寞。 “许是……为了不留遗憾吧” 她总觉得生离说不定某天还有再会的机会,哪怕只是远远的观望一眼,可死别就真的是上穷碧落下黄泉,两处茫茫皆不见了。 她留在这世上的一切,声音,温度,回忆,气味,都会慢慢消散,最后一丝不留,人性本就淡薄,更遑论天长地久。 君迁子看着她的目光有些复杂,“你不像是这样的人” 如果说她是被前世一些回忆牵动了心绪,不光是君迁子,就连自己都觉得可笑。 郑子歆勉强扯出一个自嘲的笑意,“如果说她是我名义上的夫君呢,她死了我可就要守寡了” “你这桩婚事,荒唐,荒唐,太荒唐!”君迁子皱了皱眉头,不知怎地表情也有些奇怪,“我就说当初替你卜卦的时候怎么也算不出来,原来如此” “是荒唐,但她这个人也不算坏,总好过委身给那些三妻四妾的男子生儿育女的强” “我只劝你一句,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 她一语中的,郑子歆暗暗吃了一惊,倏然睁开了眸子,指尖攥紧了身下被衾,缓缓点了点头。 “是,师傅,徒儿会有分寸的” 睁开眼第一个映入眼帘的并不是郑子歆,不知怎地她心中居然掠过一丝失落。 “夫人呢?”一开口嗓音已是干涩沙哑,连自己都吃了一惊,挣扎着想要起身,背上就是一阵剧痛,眼前一黑,险些又倒了下去。 “哎呦我的国公爷就别折腾了行不行,您这可是在鬼门关上走了一遭,伤还没好全呢”陆英焦急万分,赶紧又扶着她躺了下去。 “夫人呢?”不见着她始终还是不安心,高孝瓘有些不依不饶的。 陆英翻了个白眼,从桌上端起药碗送至她唇边,“夫人向来体虚,染了风寒卧床静养呢,她嘱咐奴婢让您按时吃药,别使小性子” 还有一句您这条命可金贵着呢,她忍了忍没有说出口。 出乎意料的,高孝瓘居然没有发脾气,勉强抬起手接过她手中的药碗,皱眉忍住了伤口撕扯的剧痛。 “我……自己来”说罢,一饮而尽,这才抬眼打量着四周,这是一间陈设简单的木屋,墙上挂着几副山水画,也不知是何人手笔,雅致瑰丽又透着几分文人墨客的疏离。 梨木小几上摆了一架古琴,落了些灰尘,看样子像是女子闺房。 “这是哪里?” “江西豫章” 高孝瓘倒吸了一口凉气,感觉只是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梦醒就从齐国到了南梁? “您都已经昏迷一个多月了,再不醒呀我家小姐可就要急死了”她说这话本意是想告诉她昏迷了多长时间,高孝瓘却领悟了另外一层意思,唇角微微翘起。 “辛苦她了” 一路奔波,风雨兼程,怪不得会病倒了呢,虽然没见到人,但心里已经柔软的一塌糊涂。 “得嘞,您还是赶紧休息吧,奴婢还得去给夫人煎药呢” 陆英收拾好药碗,嘱咐道。 高孝瓘点了点头,说了一会儿话也觉得气虚不已,出了一身冷汗,背上也开始隐隐作痛,为了不辜负她的好意还是早日养好伤,活蹦乱跳地去见她。 岂料,这一等就又是一月过去,从乍暖还寒的时节,到了百花争艳的盛夏。 30-40 第31章 朋友 直到她能下地行走的时候, 郑子歆也没来看过她, 失落之余还有些担心,这一日又扯住了前来送药的陆英。 “你老实告诉我,子歆到底怎么样了?” 陆英有些唯唯诺诺的, 总不能直接告诉她夫人不想见她吧。 “额……近日天凉,夫人身子还是有些不爽利” 高孝瓘挑眉, “哦?不是入夏了么,我觉得倒是热的很, 既如此我去瞧瞧她” 说着便要下榻, 陆英一把扶住了她,满脸焦急。 “哎呦我的国公爷, 您就别再折腾了,这伤口万一再裂开,可就没有多余的九转回灵丹给您用了” “什么丹?”高孝瓘皱眉,敏锐地察觉到了她话里的关键之处,“这药很名贵?” 岂止是名贵啊, 简直是有价无市。 陆英自觉说错话,轻咳了两声打个哈哈遮掩了过去, 收拾好药碗,忙不迭地退了出去。 “那啥……国公爷您早些休息吧,奴婢先行告退了” “哎……”她行动不便还来不及阻拦那人就已经冲出了房间, 高孝瓘脸上闪过一丝微愠,皱紧眉头深思了片刻还是想不出郑子歆为何不来见她,莫名的就有些烦恼, 还有些生气,她难道就不关心她的嘛?! “夫人,眼瞅着国公爷伤已经好的差不多了,下一步您有什么打算?” “嗯,那就准备准备回邺城吧”郑子歆轻抿了一口茶水,看不出表情。 “不等国公爷一起了?”茯苓接道,又为她续上了茶水。 郑子歆顿了顿,端起茶盏的手有片刻凝滞。 “不等了,她伤好后会自己回去的” 话音刚落,还没来得及抿上一口茶水就听见有人破门而入,高孝瓘脸上闪过一丝愤懑,看见她淡若清风的面容又觉得有些委屈。 但她向来是不屑于示弱的。 “我已经好的差不多了,要走就一起走” 事实上从她出现的那一刻起郑子歆就开始头疼了,温热的茶水溅到了手背上,她不着痕迹地拂了去。 “不行,舟车劳顿不利于你养伤” 高孝瓘冷笑了一声,上下打量着她,“你不也是身体抱恙,怎么看起来倒比以往还精神些?” 她如此咄咄逼人,茯苓按捺不住想说些什么的时候,被白芷一把扯住了,冲她使了使眼色,她还想说些什么,就被人拉住手腕拽了出去。 陆英见势不对,比兔子溜的还快,还不忘替她们合上房门。 那些星夜兼程不分昼夜照顾她的日子,郑子歆是觉得没必要说出来徒惹她愧疚的,也不想她因此有任何多余的想法,她救她只是因为一她为了使自己不受屈辱而甘心下跪求饶,大为所动。 二她若是战死,当时的局势恐怕会更加混乱,能否活着出去还是未知数,就算能活下来也难逃人为刀俎我为鱼肉,怕就怕到时候被迫委身于高孝琬,那还不如一死来的干净。 这些道理她早已在心里翻来覆去说服了自己无数遍,但听到她质问的话还是有些不快。 “怎么,你盼着我不好?”忍不住就反唇相讥了。 高孝瓘被噎了一下,看着那人身形明显清减了许多,烛火摇曳下眉目如画,姿态淡漠而疏离,连眼神也不曾给予她的,虽然知道她看不见,但就是莫名的想要靠近她,希望她的注意力能多放在自己身上,也想看她对自己绽开温柔的笑颜,但这些话如果说出来未免就太过矫情了。 她抬脚扶着门框一步步挪了进来,每走一步都觉得如坐针毡,背上渗出的虚汗濡湿了伤口,蛰的钻心的痛。 面上倒是如常的,一步步走到了她身前,居高临下看着那人,不错过她脸上一丝一毫的表情。 “我当然不希望你出任何事,所以,你又为什么要抛下我?” 为什么? 她也很想知道,仅仅只是一句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就让她躲了她这么久,她在害怕些什么? 只怕……自己也说不清吧。 郑子歆轻轻敛下眸子,错开她落在自己脸上的炙热目光。 她这幅明显不愿意开口的模样倒是激怒了高孝瓘,心里委屈更甚,不由得就赌了气。 “好,你不是要走吗?现在就走啊,你休想丢下我!” 是害怕被抛弃么? 郑子歆心底一软,打算说几句软话的时候被那人动作吓了一跳,她伸手来抓自己,力道之大她被拽的踉跄前行,那人的呼吸明显粗重起来,身上也渐渐弥漫开来一股血腥味。 “你放手!”情急之下她也用上了力道,却没料到那人早已是强弩之末,被她使劲一甩身子似断了线的风筝一般倒在了廊下。 “高孝瓘!”听着闷哼响起,她跌跌撞撞地摸索了过去,想将人扶起来,却摸到了满手黏腻,不由得就红了眼眶,心里难受的紧。 “你若是如此不爱惜自己的身体,那我还费这么大功夫救你做什么,不如就让你自生自灭吧!” 何曾见过她这幅模样,红了眼眶,泫然欲泣,紧抿的唇角透露出了几分倔强,微颤的嗓音又泄露出了几分柔弱,而话语中的关心却只增不减。 虽是疼极了,心中却兀地一松,她身上的温度也是极妥帖的,浅淡的药香也是她喜欢的,唇角浮起一丝笑意。 “扶……扶我起来……再说……伤口……好像裂了……” 好似明白了这是她的苦肉计,那个人的脸色一冷,但到底牵心她的伤势,还是耐着性子扶起了她。 “茯苓,白芷,去请师傅来看看” “得嘞,这下可好,我看你们就不必着急回邺城了,这伤呀没个十天半个月是养不好咯” 原本已经结痂的地方又重新裂了口,君迁子检查完毕径直扔下一瓶药给她就出了房门,“再这么折腾下去,多好的药都是暴殄天物” 对于她徒弟这个名义上的夫君还服用了九转回灵丹的高孝瓘,君迁子显然是没什么好脸色的。 郑子歆沉默下来,半边脸笼罩在烛火下的阴影里,长睫扑闪,看不清表情。 知道自己闹的有些过了的高孝瓘有心讨饶,自己拿着药瓶因伤在背后又一筹莫展,只好低声道:“你不来帮我上药么?” “我去叫茯苓过来”郑子歆起身,正欲往外走的时候那个人又叫住了她,嗓音染上了焦急。 “哎,慢着,你别走,你为什么要躲着我?” 看似大大咧咧的人其实心细如尘,聪颖如高孝瓘怎会看不出她是在故意躲闪。 “是不是因为……我的身份”吐出这句话有些艰难,但她真的很想回到过去那种插科打诨谈笑风生相拥而眠的日子,她短短的前半生从未与谁如此亲近过,骤然一下抽离,她只觉得豫章的夜晚冷清的让人害怕。 “你放心……从前我们不是说好了吗?我对你没有非分之想,现在你也不必有顾虑了,我知道我这样的身份是有些委屈你了,但……这也非我所愿” “等……等到时机成熟,我会下一纸休书,放你自由的” 话刚出口,她就觉得心里有些闷闷的不舒服,皱了皱眉压住这股莫名的心酸又接着说下去。 “但是至少目前,我是想要……跟你做朋友的……所以不想被你抛下” 从小到大,她的身边都只有玩伴,一起架鹰斗犬或者射箭习武,在军营里长大又在战场上厮杀,她以为自己已经没有什么儿女情长的心思了,直到,遇见郑子歆。 温柔善良,博学多才,冷静镇定,大家闺秀,如果……如果自己生在平凡人家也该是像她一般的模样吧。 人对于自己不熟悉的事物总有去探索的兴趣,她也不例外,莫名其妙的就生出了去靠近的心思,这一靠近就再也抽身不了了。 她不知道这算什么,没有人教过她这些,只模糊记得话本子上那些情节,似乎管这样的感情叫做:朋友、知己。 所以她是第一个她想要主动去做朋友的。 长久以来她都在拼命压抑着自己,也躲闪着别人,生怕高孝瓘生出别的什么不该有的心思,事情变成一发不可收拾的地步。 却忽略了她的感受,一颗饱含真诚的赤子之心,想要与她结交,仅仅就是这么简单,一派澄澈明朗,她却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真真是可笑极了。 郑子歆心中兀地一松,唇角浮起一丝浅淡的笑意,“是吗?刚好我也想要和你做朋友呢” 朋友……这个词她真的好陌生,无论是从前还是现在,在福利院的时候有一个矮胖矮胖的小姑娘跟她做朋友,却在她即将被领养走的前一天因为一点口角便拿指甲划花了她的脸,最后被领养走的是她。 从那一刻起她就知道朋友是会害人的东西。 直到多年后她终于走出阴影,遇见了另一个可以称为朋友的人,却又被病魔拖入了无间地狱。 从那以后,她便再也没有朋友了,今生无论是茯苓还是白芷,她信任是信任的,但心里也存了一道坎,能跨过去的人寥寥无几。 “那……你能帮我上药了么?”见她终于露出笑意,高孝瓘唇边也泛起了大大的微笑,仿佛身上的伤痛都随之一轻了。 “好” 第32章 中秋 豫章的酷暑本是难耐的, 但因为药庐位于深山老林里, 周围又遍植杏树,春来繁花似锦,夏时绿树成荫, 倒是平添了几分凉爽,更何况还有山下村民不时送来的新鲜果蔬, 这个夏天高孝瓘过的倒是极为惬意的。 在伤养的差不多能下地行走时,她便也依了药庐的规矩, 手植了一棵杏树, 烈日炎炎下一边忙着培土一边拿袖子去擦汗,沾染的泥土弄的满脸都是。 手边忽然递来了一方锦帕, 她抬眸正对上那人温和的眉眼,唇边也绽开一个大大的笑意。 “谢谢” 高孝瓘接过来胡乱抹了几下脸,雪白的锦帕被她弄的有些脏污,想要还给她又觉得有些不好意思,只好揣进了自己怀里。 “那个……我洗干净了再还给你吧” “不用了, 送你”郑子歆在陆英的搀扶下坐到了阴凉处的石墩上,端起茶水抿了一口, 也觉得这酷暑太过难受,微皱了眉头。 “剩下的让茯苓她们做吧,你伤还未好透” “既然是你师傅的规矩, 那我还是依着规矩来吧”高孝瓘一边说着,又铲起一捧土培到了树根上,拿铲子压平踩实。 “你放心, 我自有分寸,外面热,你先回屋吧” 郑子歆唇边浮起一丝不易觉察的笑意,她这个人倒真是有和自己如出一辙的倔强呢,不过这样也好,能在师傅面前搏搏好感,也不至于让师傅看轻了她。 这一坐就到了夕阳西下,最后一缕余晖沉入地平线的时候,高孝瓘终于起身拍了拍自己身上的土,回眸一看那个人也刚好合上了手中的书,揉了揉眉心。 “陆英,回房” 是在等她吗? 高孝瓘心底浮起一丝异样的欣喜,“哎等等我,我也去” “我回房沐浴更衣,你去干嘛?”郑子歆顿住了脚步,嗓音仍是淡淡的。 “一起一起,我也出了一身的汗”她本是无心之言,又因着知晓了她女子身份,郑子歆倒是没觉得有什么不妥,只是单纯的不喜欢和人靠的太近,反倒是陆英激动的要热泪盈眶了。 国公爷啊国公爷你可算是开窍了,两个人成亲也有一年半载了,郑子歆的肚子却没半点儿动静,她都要怀疑国公爷是不是不举了。 “我让人烧好热水送去你房间”郑子歆抬脚欲走,那人又跟了上来。 “何必这么麻烦,共浴不是更好,我还能帮你搓背不是?” 郑子歆额上冒出三条黑线,索性加快了脚步不理这个胡搅蛮缠的小国公爷,回到了自己房间啪地一下关上了门,将那恼人的声音堵在了外面。 高孝瓘揉了揉自己被撞疼的鼻子,唇角却有愉快的笑意,回到房间里浴桶已经摆好了,伸手一摸水也是温热,三下五除二脱掉自己身上的衣服,手帕掉了出来,她捡起来凑到鼻尖深吸了一口气,还沾染了一些那人身上的药香气,小心翼翼地折好,这才又钻入浴桶里。 豫章的生活恬淡安逸,用完晚饭过后,君迁子便与高孝瓘摆开了棋盘,这山上向来冷清,郑子歆虽也精通棋艺但棋风未免太保守中庸,哪有与高孝瓘厮杀来的酣畅淋漓,局势瞬息万变,日子久了两人便也养成了习惯,用罢晚饭总要手谈几局到月上中天才回房休息。 今日她捻棋子捻的有些漫不经心的,余光一直瞥向了廊下,导致已经输了好几子,直到那个月白色的人影出现才精神稍稍一震。 “这局不算,来来来,刚刚没有注意被你直捣黄龙了,重来重来” 她嬉皮笑脸地一把将棋盘揉乱,君迁子大怒:“再来多少次还不是输?!” “师傅”郑子歆走过去缓缓行了一礼,刚沐浴过后发梢还沾着湿意,乌黑的发垂在雪白的肩头,衬着那一双淡漠的眉眼,轻衣缓带,倒是有几分不食人间烟火的意味。 高孝瓘不由得多看了两眼,碰巧那人察觉到了视线落在自己脸上,微微偏过头,抿了抿唇露出一个很浅很浅的笑意。 “嗯,去把廊下那堆药材收拾了,分门别类晒干理好”君迁子头也未抬,依旧醉心于棋盘。 郑子歆微不可察地叹了一口气,真是劳碌命,在国公府的时候操持里外家务,来豫章了又得听从师傅的差遣做着整理药材的杂活,虽是这么想但也明白师傅年纪大了又没有药童,这些事能帮则帮,等她一走君迁子又是孤苦伶仃一个人了。 于是各司其职,高孝瓘与君迁子对弈,陆英帮着她整理药材,茯苓白芷在厨房准备宵夜,连翘就留在了邺城没有跟着她来。 厨房里烟火升腾,从灶房的半个窗棂里看出去一轮皓月当空,繁星闪烁,算算日子也该是十五了。 “诶白芷,明天是不是就是中秋啦,你看这月亮这么圆” 白芷一边往锅里掺着水,一边抬头望了一眼,“好像是吧,这日子过的也忒快了些,咱们来的时候都还没过端午吧” “听说每年灯会的时候豫章城里可热闹啦,咱们明天下山去瞧瞧?”虽是用了征询的语气,但明显不达目的不会善罢甘休的,被她那殷殷切切的眼神一瞅,白芷立马败下阵来。 “好嘛,明天给夫人说说,能一块儿去就再好不过了” “呐,白芷刚送来的红豆松糕,热乎着呢,快趁热吃”药材整理到一半,唇边突然多了一抹温热,她下意识地张嘴去咬被溢出来的馅儿烫了个正着,唔了一声皱紧了眉头脸色难看。 “还不快吐出来”高孝瓘有些着急,一手抚了她的背,另一只手抚上了她的唇,岂料那人却又一声不吭咽了下去,浅淡的唇色仿佛点染了一层胭脂,触手之际不仅薄唇连指尖都开始滚烫起来。 她火速缩回手,再将松糕递到她唇边的时候就已经吹凉了,郑子歆坚持自己来那人却执意不从。 “我自己……有手”她勉强咽下去,发出了微弱的抗议。 “还得去洗手,多麻烦,我喂你不好吗?” 许是月色正好,又或是她语气太温柔,郑子歆唇角泛起一个柔和的笑意,算是默许了她的举动。 远远的望过去两人相偎相依,对影成双,神色还有几分亲昵,高孝瓘也不知说了些什么,惹的那人掩唇轻笑。 白芷颇有几分欣慰,“国公爷总算是对夫人上心了” 茯苓神色倒有几分古怪,“别是别有居心才是” “什么?”她声音小,白芷没太听清,反问了一句。 “咳……没什么,该回房休息了”茯苓轻咳了一声掩饰过去,半拖半拽的将人拖回了房间。 “子歆” 即将回房的时候,那个人又叫住了她,郑子歆回身,脸上有一丝疑惑。 “怎么了?” “嗯……明日是中秋,不如一起去山下逛逛?”高孝瓘怀揣着害怕被拒绝的紧张,忐忑地看着她。 “你伤好透了?”郑子歆唇角微勾起浅浅的弧度。 就知道她会拿这个来说辞,高孝瓘顿时有些失望,“好的差不多了,想出去走走,闷的慌” “那……就去吧” 那人眸子顿时亮了起来,“好,那一言为定,明早辰时在此不见不散” “怎么又戴着这个?”见她出了房门,一条纯白丝巾遮住了眼睑,挡去了大半部分倾城容颜,高孝瓘就忍不住嘀咕道。 郑子歆笑了笑,“出门在外多有不便,还是戴着吧” 想想也是,高孝瓘便也没再说什么,径直去牵她的手,“时辰不早了,走吧” 被她初时牵住手郑子歆还有些不习惯,但时间久了便也坦然起来,如果她是男子说不定还会有几分拘谨,但既已知晓了她的身份,女子之间拉拉手也没什么的罢,就像那些好闺蜜一样,茯苓白芷虽也会陪着她,但到底多了几分恭敬,不如高孝瓘来的坦率热情。 第33章 善意 逛了庙会看了社戏猜了灯谜这半天下来郑子歆便有些疲累了, 本想回去但架不住她们四人兴致勃勃要留下来看晚上的灯会, 只得作罢,于是便找了家酒楼暂时歇歇脚。 “小二,一壶桂花酒, 还有你们店里的招牌菜一样来一道,酒要七分热, 鲈鱼要肥美些,大闸蟹再配一碟子醋” 见她们人多又都衣着华贵气度不凡的, 小二忙不迭应了一声就去忙活了, 见茯苓点菜如此熟练,高孝瓘不由得挑了挑眉。 “怎么, 你们来过?” “来过”她既已经知道了师傅的存在,那么也无需瞒她太多,郑子歆点了点头,“十一岁那年来的豫章,至今已有八年了” 其实她一直都有一个疑问没有问出口, 既然她与君迁子医术都如此高超,那么为何她的眼疾这么多年过去了还是毫无起色? 以前是顾着她的颜面怕她生气没有问, 现在两个人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近,她倒是挺想去了解她的,也是由衷的关心。 “那为何……” 郑子歆垂下眼睑, 脸上没什么表情,抿了一口茶水又放下,“天意如此” 陆英和茯苓倒都是明白怎么回事的, 只是给她们十个胆子也不敢说罢了。 高孝瓘翻了个白眼,这问了相当于没问一样,开始百无聊赖研究起刚端上来的大闸蟹。 仿佛觉察到了她的视线,郑子歆冲着茯苓示意了一下,茯苓立马夹起了一只递到了她的碟子里。 “这大闸蟹有文吃和武吃两种吃法,你喜欢哪一种?” “哦,何谓文吃,何谓武吃?”高孝瓘立马来了兴致,也夹起一只放到了自己碟子里。 她生在北地,又常年驻守边关,并没有太多机会接触到这些在当时算来名贵的生鲜,因此难免好奇。 郑子歆微微笑起来,“这武吃嘛,我是做不来的,不如让茯苓示范给你?” “顾名思义,这武吃该是胡搅蛮缠乱吃一气,我说的可对?” “对极” “那现在该告诉我文吃是怎么个吃法了吧?”高孝瓘颇有些得意,白净脸庞,一双桃花眼泛出笑意,清朗温润的嗓音惹来了不少怀春少女暗送秋波。 “看好了”郑子歆一双纤长细弱的柔荑左右摆弄了几下,便将螃蟹的八只脚以及大钳全部剪了下来放至一旁。 再打开蟹盖将中间部位的蟹胃部分轻轻舀出,虽然闭着眼睛但仍然准确无误地刨出了蟹心扔掉,将蟹盖上面的蟹黄轻轻吮吸掉后,又拿起已经放凉的蟹腿,用蟹小爪轻轻一捅,蟹爪肉便严丝合缝地剥离出来了。 整个过程如行云流水般优雅动人,吃相也是极端庄的,无论是筷子还是剪刀都尽量不发出声音,在这个喧闹的环境里显得有些格格不入,也因此更衬出了她独一份的安静气质。 高孝瓘看的有些入迷,目光从她白皙纤长的手指落到了单薄的唇上,一开一翕间露出了贝齿,看着倒是有几分可爱。 “好了,螃蟹性凉,尤其是你,伤还未好透,不可贪多”郑子歆接过白芷递来的帕子按了按唇角,嘱咐道。 “好好好,你说了算” 螃蟹还未吃到几个就听见楼下一阵喧哗,高孝瓘随意朝下面瞥了一眼,脸上便有怒容。 “光天化日之下卖女求荣,这南梁还有王法吗?!” 她声音不大不小的,顿时惹来不少人侧目,郑子歆微皱了眉头,“南梁境内,不可造次” 眼看着那面黄肌瘦十一二岁上下的女孩子就要被人拉走,高孝瓘豁地一下站了起来,“我去去就来” “等等”她还来不及阻挡,那人就已径直下了楼。 “茯苓白芷跟上去,切不可让她大动干戈” “陆英,我们也去” 无非就是话本子里常见的因为家穷迫不得已卖了女儿求几个铜板好养活其他几个弟弟妹妹,这样的事不论在古代还是今时都屡见不鲜,看的多了便也麻木了,可高孝瓘不同,一腔热血,少年心性,还存着几分兼济天下的赤子之心,这样的事即使看见了,就是非管不可的。 更何况还有一个中年猥琐男子在对那小姑娘评头论足,拉拉扯扯的和那女孩父亲计较起了价钱。 若是搁在从前她少不得就是一顿拳脚,只是如今也学乖了,从怀里掏出一锭银子就递了过去,“这孩子我要了” 茯苓的眼珠子都差点掉了下来,国公爷你这是要干啥,打算买个童养媳,跟……跟夫人做伴儿??? 那孩子父亲也是衣衫褴褛的,一张脸弄的脏污不堪,见着银子就两眼放光,想去拿又看她气度不凡,容颜也是一等一的俊秀,估计是个有钱的主儿,少不得盘算一番,搓了搓手。 “这位公子,这……这位大哥先来的” 那猥琐的中年男子提高了嗓门,看她身形单薄便也不憱她,“就算是买卖也得分个先来后到不是,这小姑娘是大爷我先看中的,定金都付了,你小子还想半路截胡?” 那小女孩瘦弱的身子犹如风中飘絮,身上的衣衫勉强能蔽体,一直低垂着头,仿佛也知道了自己的命运,眼泪一滴一滴砸在了地板上。 高孝瓘心有不忍,还欲再说些什么的时候,一道轻轻柔柔的嗓音传了过来。 “既然是买卖,那就不该只看先来后到不是,这位大哥既然做生意,那么想必是家里有困难,想多挣点银子好养家糊口,陆英,拿银两来” 不是吧,夫人这也忒大度了,一个小怜还不够,还要再买一个回去给自己气受? 腹诽归腹诽,陆英还是掏了银子递过去,高孝瓘摸了摸自己身上囊中羞涩,不由得对她投去了感激的一瞥。 沉甸甸的银两在手,那孩子父亲立马喜笑颜开,冲着二人一拱手,见钱眼开的嘴脸让几人都有些恶心。 “是是是,这位夫人说的是,开门做生意嘛,自然是价高者得,价高者得” 话音刚落,那中年男子就发了飙,“大爷不管什么价高者得,这小妞是爷先付的银子,今儿爷还非得带她走不可了!” 说着就去拽那小姑娘的手,小姑娘吓的直往后缩,哀求的目光投向了自己的父亲,男人却闪烁其词,许是怕挨打唯唯诺诺的一声不吭。 郑子歆微皱起了眉头,打算让茯苓给他个教训的时候,已听的一声哀嚎,那男子捂着手腕满地打滚,疼出了一脑门的汗,嘴里还有些不干不净的,被高孝瓘狠绝的目光一瞪便一个字也吐不出来了,爬起来骂骂咧咧地跑远了。 人虽然是买下来了,但如何安置又让她头大了,郑子歆的脸上看不出喜怒,大有看你如何我自不动如山的意思。 但碍着身份,高孝瓘还是硬着头皮征询了她的意见,“额……子歆……你说现在该如何是好?” “你的人,你自己处置,陆英,我们走”说罢就径直带了三人离去,她有心给她一个教训,古道热肠是件好事,但凡事都要三思而后行,更何况她救了那姑娘在她看来也并非一件好事,甚至还会助长那孩子父亲卖女求荣的心思,日后若是再没钱了少不得要在其他几个孩子身上动歪脑筋,这就是所谓授之以鱼不如授之以渔。 但她万万没料到的是这善意之举却险些给自己带来了一场灭顶之灾。 “你叫什么名字?”高孝瓘心里也清楚,这孩子她是绝不可能带回去的,且不论郑子歆愿意与否,就说回邺城山长水远舟车劳顿的,一个十二岁的孩子连照顾自己都照顾不好,更遑论伺候别人。 “我……我叫艳芳”那孩子仍有些怯怯的,不敢抬头看她。 这名字可真够艳俗的,高孝瓘撇了撇嘴有些无奈,“艳芳,我非南梁人,所以不能带你走,你现在自由了,可以回家去也可以另谋出路,你父亲收了我的银子应该不会再为难你了” 此言一出,艳芳顿时哭出了声,方才还是一脸胆怯的模样此刻却紧紧拽住了她的衣袖,涕泪满脸,让人有些厌烦。 “恩人既然买了艳芳,那么艳芳便死心塌地跟着恩人了,若是……若是恩人不方便……艳芳也可以做小,只求恩人不要丢下艳芳才好” 言下之意竟是要赖着她了,眼看着郑子歆已经走远,高孝瓘不由得有些烦闷,一时半会儿也摆脱她不得,就这么扔下她也不是君子所为,索性道:“行,那你先跟着我吧,等找到合适的活计就自行离去罢” 第34章 遇险 走了许久也没见高孝瓘跟上来, 郑子歆虽还是面无表情的, 但三人明显觉察到了她身边的气压都低了低,茯苓眼尖地瞥见街口有卖冰糖葫芦的,有心哄她开心便道:“夫人这几天食欲不振, 不如买几串糖葫芦来尝尝?” 她不说话便是默认了,茯苓拿了碎银子快步走过去, 就这么站在路中间也不是个事儿,眼看着国公爷又没能追上来, 陆英拉着她在巷口一家茶楼歇脚的地方坐下。 “前面人多, 咱们还是在这等茯苓回来吧” 郑子歆点了点头,虽然看不见但能听见人声鼎沸, 走路的时候也是摩肩接踵,想必入了夜灯会开始,街上就更热闹了,然而她观景的心思早已在不知不觉间就被冲淡了。 “看见那个穿白衣的女子了么?”男子探头探脑地往巷口看了一眼又缩回了阴影里,“脸上缚着白绫那个?” 另一个轻装短打的青壮男子拿出画像来比了比, 借着月色依稀可见那画中人身姿曼妙,眉间缚了轻纱, 正是郑子歆无疑。 “是她” “好,通知兄弟们,准备动手” 刚刚有过一面之缘的中年男子也在其中, 此刻压低了声音但仍抑制不住的激动,“我就说看着眼熟,原来真是城主要找的人啊, 如今人既然已经找到了,不知这赏银……” “拿去,不会短了你的”领头的青壮男子从怀里摸出几锭碎银子扔了过去,打发叫花子似的,眼里闪过一丝厌恶。 “赶紧滚吧,别在这碍手碍脚的” “哎哎,小的这就走,这就走”那人拿了银子忙不迭点头哈腰,他本是这城里的游手好闲之辈,因着祖上殷实日子虽然过的不错但自己也没个正经差事,终是日渐衰弱了,再加上自己老婆一连生了两个都是女儿,因此才想买个便宜货来生儿育女,岂料半路杀出一个程咬金坏了买卖,自然怀恨在心又碰巧觉得那女子有几分面熟,仔细一瞧那不就是城主前几日传令让找的人么,正好去邀功请赏。 夜已渐深,周遭人潮汹涌,灯影交相辉映,叫卖吆喝声不绝于耳,可等了许久也没有听到那个人熟悉的声音,郑子歆放在膝上的手逐渐攥紧了衣摆。 不担心是不可能的,豫章地形复杂,城内又多胡同小巷,高孝瓘虽然武艺高强但到底有伤在身,若是迷了路那可真是麻烦事一件,她不由得有些后悔刚刚丢下她就走。 白芷的声音在此时响起来,恰好解了她的燃眉之急,“夫人,国公爷还未跟上来,要不奴婢去看看?” 郑子歆点了点头,手掌松开来,衣摆还是皱褶的,她不着痕迹地拂了去。 “嗯,去看看也好,路上小心” “大人,她身边只剩下一个侍女了” 那人眼中闪过一丝精光,“机不可失,动手” 几个寻常市井打扮的男子悄无声息地混入了人群里。 在这中秋佳节连买个糖葫芦都要排队,茯苓不由得有些无奈,挤过拥挤的人潮好容易回到了茶楼底下,那石墩上却空无一人。 “夫人,陆英,白芷?”她接连喊了数声,又问了茶楼的小二,转过几条街角都空无一人,好似凭空蒸发了一般,她这才觉得有些不对,眉目染上焦急,手里的糖葫芦都被挤在了地上也无暇看顾,卯足了劲儿往来时的方向挤。 现在唯一的期望就是夫人回去找国公爷了,否则她一个目盲之人若是被歹人算计,那可真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她心中尚有一丝希冀,直到见到了同样惊慌失措的白芷才破灭掉了,一颗心狠狠提了起来。 “夫人呢?”一见着她,白芷就像抓住了救星似地紧紧攥住了她的手。 “我也不知……我……我买个糖葫芦回来的功夫人就不见了”茯苓也慌了起来,感觉到她掌心冷汗涔涔又强迫自己镇定下来。 “没事的……没事的……陆英也不见人影,她跟夫人在一块儿肯定没事的” 两个人打定主意一个去寻高孝瓘,另一个还是沿着来时的路去找夫人,一个时辰后在此汇合,若是还没有下落就去报官,但如此的话她们的身份就暴露了,麻烦是麻烦一些,但没有什么能比夫人的安全更重要的。 还未走出几步就听见桥上传来一声高呼,“茯苓,白芷你们在这瞎转悠什么呢,子歆她人呢?” 高孝瓘气喘吁吁跑到了她们面前,刚刚解决了艳芳生计问题的她还有些兴奋,却被当头泼了一盆冷水。 “夫人……不见了” 她愣了两秒才回味过来她言下之意,顿时有些焦急,“什么叫不见了?!你们是怎么照看她的?!” 茯苓也急了冲着她吼了回去,“什么我们是怎么照看她的,你一个人大发善心去照顾别的女人连夫人生气了都不知道,她一个人等了你许久不见,我打个转身的功夫人就不见了,陆英武功差些,她若是出了什么差池都是你害的!” 这一番话字字诛心,高孝瓘不由得红了眼眶,拳头捏的嘎嘣作响,想要反驳可她说的都是事实,自己确实是疏忽了她,本就提心吊胆的,更因为她这席话添了自责。 见她二人都在气头上,白芷还是打了圆场,“行了行了,当务之急还是赶紧找到夫人才是” “白芷,你来说说当时的情形如何,你们是在哪歇脚发现她不见的,带我去看看”冷静下来高孝瓘一边赶路一边问道,虽然焦急不已内心已如烈火烹油,但面上却还是沉着的,也让她吃了一颗定心丸。 “是在云开茶楼下歇脚的,当时茯苓去了前面不远处买糖葫芦,我和陆英就在此陪着夫人” “等了许久茯苓还未回来,国公爷您也不见踪影,夫人牵心您才让奴婢出去找找,回来就不见人影了” 听到此高孝瓘心中一暖,同时更深的愧疚汹涌而来,还夹杂着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让她既感动又心酸。 “好,豫章地形你们比我熟,咱们以此为圆心搜寻范围为五里之内,重点是小巷胡同,若她二人真的遭遇不测,一个时辰之内走不了太远” 多亏了今夜灯会,长街上拥堵不堪,别说马车了,就是一匹骡子都进不来,这也给她们提供了一线生机,若是马车能进来的话此刻说不定早就出城了,但不怕一万就怕万一,还是得尽快找到她们。 她二人分头离去,高孝瓘却蹿进了挨着茶楼后面的那条矮巷里,这里灯火不甚明亮,又因行人稀少便有些僻静的感觉,若是图谋不轨此处最是合适不过了。 她一边走一边细细搜寻着,此刻十年沙场的经验就体现出来了,一边走还不忘每隔一段路就留下一个记号,那是御林军的军印,一来防止迷路,二来若是她二人没事也会循着记号来寻她的。 还不时跃上屋顶观察一下地形,毕竟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也不是没有道理的。 直到眼尖的发现了矮墙根下有一块不明物体在反光闪了眼睛,心里一喜,风驰电掣般地掠了过去。 那是一根玉簪,高洋所赐,簪尾嵌了一颗随珠,珠圆玉润的,她见好看便赠予了她,此刻在夜里倒是发出了荧光,倒是点亮了她的希望。 她正打算拿起来的时候,忽然灵光一闪,见那簪子好似不像自然掉落,而是有人故意摆出了方向,猛地抬头一看,那簪子正对着城中最高的建筑,缓缓攥紧了拳头。 “茯苓,你脚程快速去通知君迁子大师,告知此事请她下山相助!” “好”茯苓也清楚个中厉害,应了一声就忙不迭纵身离去。 “白芷,你随我去城主府” 白芷微皱了眉头,“据说豫章的城主数年前也是江湖上有名的人物,此去会不会太冒险了一点” “先去探查一番,摸清楚情况再动手,到时候估计君大师也该到了” 她虽然莽撞但也绝不会打无准备之仗,更何况还与子歆的性命攸关。 第35章 半夏 “陆英, 我们走吧”白芷离去后不久, 郑子歆就有一种此地不可多留的感觉,总有目光落在自己身上,如芒在背。 然而并没有听见回答, 她心里一个咯噔就知道大事不妙了,从袖口里滑落了一根银针握在掌心里, 冷声道:“你们是什么人?” “我家主人有命,请姑娘前去一叙”听声音是个青壮男子, 回答的也颇有技巧, 模糊了身份地点但明显来者不善。 为今之计只有拖延时间了,只盼着她们几个早点回来才是, 郑子歆打定主意,面上便多了几分沉着冷静。 “我不过是一个目盲的弱女子罢了,你家主人姓甚名谁,请我有何贵干?” 那人冷哼了一声,“到了你便知道了” 在他一记手刀劈下去的同时, 郑子歆也将银针深深扎进了自己的脉门里,纵使一路上浑浑噩噩的提不起一丝劲力, 但神智尚还有一丝清明,隐约听见他们说了什么走东边抄近道,便记在了心里, 借着那人驮着她飞檐走壁颠簸的功夫发簪滑落下来,听着细微的风声即将落地的时候轻轻拨弄了一下,随即意识便沉入了黑暗里。 醒来鼻端嗅到一缕异香, 似檀非檀,又比沉香厚重比麝香清淡,她跟着君迁子学医,对于香料也触类旁通,可凝神了许久也没能辨出是什么味道,不由得暗叹了一口气,线索又断了。 “姑娘既然已经醒了又何必再装”听声音是个三十岁上下的青壮男子,中气十足,显然也是练家子,但不知是不是那伙人口中的主子。 郑子歆从榻上起身,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物完好无损,悄悄松了一口气,但同时又绷紧了神经,这种不求财不贪色的人对付起来往往更加棘手。 “小女子乃平凉县人,中秋节前来观灯,却不知何故被贵人掳掠至此”郑子歆语气有些云淡风轻的,下意识地去摸袖口暗袋里的银针却扑了个空。 “不用找了,你现在身上空无一物,所有的东西都在本大人这里” 本大人?看来是豫章的达官显贵,她脑中飞速思考着对策,一她没有任何违法乱纪的案底,二莫非是因为她北齐宗室的身份,两国虽未开战但嫌隙已久,被认为奸细也未可知,但若是如此恐怕早就被打入地牢细细拷问了,哪还能舒舒服服躺在榻上。 “既如此,就请大人打开天窗说亮话” “哈哈,爽快”那人抚掌而笑,冲着门外示意了一下,立马有人进来搀扶起了她,不知是被点了麻筋还是下了药,身体疲软的提不起一丝劲力。 被人扶着浑浑噩噩往前走,郑子歆也没问究竟去哪儿,直到耳边听见水滴声响,温度骤然下降,在夏末的天气里直让人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她心里突然咯噔了一下,脚步顿了顿,被人拽着踉跄小跑了几步就到了目的地。 地下空旷的洞穴里,高悬的冰棱晶莹剔透,在夜明珠的照耀下反射出了冰冷的光,不时有滴水溅在身上,也是生冷刺骨,越往里走温度变化愈加明显,郑子歆已不可抑制地发起抖来。 “请你来是有一事相求,姑娘师承建安三神医之后君迁子君大师,想必医术也是出神入化,就请姑娘医一个人,医的好自然重金相筹,若是医不好……” 那人冷笑了三声,话未说完但已不言而喻。 郑子歆弹了弹自己衣袖上溅落的水珠,一脸云淡风轻,“若是我不医呢?” “不医?”那人神色忽地变冷硬,眼里闪过一丝阴狠,冲着随从打了个手势,不知按了什么机关,一阵嗡嗡嗡的声响过后,平台陷落露出了一大片冰池,她还未来得及抬头就听见陆英熟悉的声音。 “夫人……唔……混蛋……你……”应是有人往她嘴里塞了东西,后面的话半个字也吐不出来了,仅仅只是只言片语也足以让她提心吊胆了。 “这铁笼每隔一炷香的时辰就会往下陷落一丈,两个时辰之后就会坠入水中,到时候铁笼自动打开,水里养了一些好东西,想必你的侍女会喜欢的” 那人的嗓音有几分磁性偏偏吐出的话如此冷血无情,仿佛一条活生生的人命在他眼里一文不值,可也侧面突出了那人对于他的重要性。 郑子歆心下有了计量,便镇定了许多,“好,我可以试试” 既然能找到她想必是寻不到师傅了,否则也不会病急乱投医,就算能寻到以君迁子的身手也不怵任何人吧,如此她也可以安心一点了。 凑近那石台温度愈发寒冷,郑子歆蜷了蜷僵住的手指,呼出的气立马变成了白雾,想必被关在笼子里的陆英就更不好受了,她唇角微勾起了一丝意味不明的弧度。 “太冷了,我的手被冻的没有知觉,把不了脉” 领头的人冷哼了一声,“来人,给她一件大氅披上,再拿个手炉来” “城主,怕是这娘们在耍花样儿”刚刚掳走她的那个青壮男子低声道。 凌霄瞥了一眼她已被冻的青紫的唇,冷哼了一声道:“磨蹭什么,还不赶紧去” 大氅披上身的时候整个人为之一暖,怀里塞了手炉也温暖了不少,这下可没有借口再推辞了,郑子歆活动活动了手腕,缓缓搭上了身前石台之上那人的脉门。 触手之际就是一哆嗦,且不论能否医好,光是这温度就不是正常人了吧,她暗中腹诽却又凝神细察了片刻,脉象微弱几不可闻,全身僵硬没有生命体征,若是搁在钢筋铁林的时代,这就是俗称的植物人。 当然若是前世凭着发达的医疗手段说不定会有清醒的那天,她医术还没好到不借助任何东西就能让植物人苏醒过来的地步,更何况还是短短的两个时辰内。 “恕我直言,恐怕就是我师傅前来也束手无策” 她话音刚落,那铁链就唰唰唰地往下掉,陆英发出了唔唔唔的求救之声,她虽然看不见但也知道那水下之物恐怕并非善类。 “住手,如此为难一个弱女子算什么君子作为,枉为一城之主!” 郑子歆加重了语气,脸上略带了一丝焦急,终于看见她有了情绪波动,凌霄连连冷笑。 “你倒是和你那个师傅一样,心性稳的很,若是不逼一逼怎会下功夫治病救人,我不管你用什么办法,你的时间不多了” “依我看这女子躺在这冰窟窿里也不是三年五载了,若是能救我师傅早就救了,想必你自己也清楚,何必咄咄逼人”郑子歆反唇相讥,毫不退让。 她不能流露出一丝一毫的软弱,否则今日恐怕她和陆英就危险了,眼下只盼着高孝瓘能早日寻到这里。 凌霄身子微微一晃,想必最是清楚不过了,这十年用尽名贵药材,请遍天下名医都毫无起色,想到当年君迁子一席话更有些咬牙切齿起来。 “当年半夏刚昏迷不醒的时候是能救的,只可惜……只可惜……你师傅因为一己私利霸占了起死回生药九转回灵丹,才害得半夏落的如此下场,也害的我妻离子散……你说……这债要如何偿!”话说到最后,语气更加森冷,郑子歆万万没料到还有这么一番过往,还未来得及细想,他余下的话就让她遍体生寒。 “既然你也医不好半夏了,那么不如就割了首级去悬在城门口示众,我就不信她个老不死的还不出来见我!” 原来……原来如此,恐怕让她医治那名为半夏的女子只是个噱头罢了,真正的用意是用她来引出君迁子,好一招项庄舞剑意在沛公。 然而在高孝瓘来之前她是不可能就这么束手就擒的,借着地形之便食指中指火速扣上半夏的咽喉,声音也冷了下来。 “虽然不知道被你们下了什么药,但这么近的距离只要我轻轻一用力”她唇角泛出一丝冷笑,在冰棱的照耀下也有些冷酷的意味。 “她就再也醒不过来了” “住手!你敢!”万万没料到那药效在她身上消散的如此之快,凌霄有些意外,见她那动作简直暴跳如雷了。 “你若是敢动她一丝一毫,我保证你和你的侍女死无葬身之地” 郑子歆用沉默来回应他的暴怒,显然也是死磕到底的意思,凌霄脸色愈加阴沉,这么近的距离他确实来不及阻拦,他抬眸瞥了一眼悬在半空的铁笼,忽地冷笑了起来。 “好,那我们来玩个游戏吧,看谁先撒手” “放铁链!”他一声令下,铁链哗哗作响,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坠向了水面,陆英惊慌起来用血肉之躯企图撞开笼门也是徒劳无功。 郑子歆唇角抿的死紧,指尖逐渐用力掐紧了她的咽喉,一场无声的角逐悄无声息地开展了,这次不比武艺,比谁更冷血无情。 结果……当然是她输了。 第36章 获救 那笼子离水面不足半米, 已经有躁动的鳄鱼嗅到了活人的气息, 不安地从水底抬起头去撞笼子,铁链哗哗作响,腥气扑鼻, 陆英被吓的脸色惨白,止不住地往后缩。 郑子歆无力地垂下了手, 微微阖上眸子,就有人从身后钳住了她, 狠狠甩了她一巴掌。 “贱人, 给脸不要脸!来人……” 凌霄话还未说完,就有侍从匆匆跑了过来, 脸色难看,瞥了瞥狼狈不堪的郑子歆,欲言又止。 “废话少说……什么?”那人跟他耳语了几句,凌霄的脸色也凝重起来,还是有些愤愤的, 冷哼了一声拂袖而去。 “把她们两个关起来,没有本大人的命令谁也不许接近她们!” 高孝瓘手边放了一把已经出鞘的长剑, 寒光毕现,她的表情也如这夜色般深不见底,偶尔端起桌上的茶水浅抿一口, 平静的表象下有若有若无的杀意在暗涌,在凌霄踏进来的这一刻喷薄而出,他后颈一凉, 下意识地就做出了防备的姿态。 然而那个人只是放下了手中的茶盏,随意瞥了他一眼。 “我夫人呢?” 好一个少年英雄,光是这股收放自如的杀气就让人自愧不如,凌霄吃了个下马威,暗暗也多了几分防备。 “尊驾是?” “莫非是你这城主府的下人太不经事了居然没告诉你,若是不中用不如就都砍了吧” 她的眸光陡然变的犀利,语气也为之一冷,“少在这拖延时间,今日我要带带她走,子歆若是有一丝一毫的损伤,他日我大齐铁骑必将踏平南梁!” “早就听说过北齐乐城公高孝瓘的大名,世人皆道勇猛无敌,只可惜原来是如此狂妄自大之辈,行军打仗我凌霄自愧不如,但今日你走不走的出这城主府还是个未知数” 凌霄连连冷笑,眼神也阴冷起来,万万没想到那女子的身份居然还是北齐宗室,还引出了北齐大将高孝瓘,若是能一举拿下她们,少不了朝廷封赏加官进爵。 仿佛觉察到了他心中所想,高孝瓘唇角挑起一抹讽笑,“你应该还不知道吧,北齐与南梁已打算议和,互通水路来往通商,你若是这个时候拿了我去面见南梁皇帝,你看他是赏还是罚?” 眼看他的表情越来越阴沉,高孝瓘又故意添油加醋,“噢,也不怪你不知道,毕竟豫章天高皇帝远的,虽然自在逍遥但到底消息闭塞不通” 言下之意讽他不得君心,被贬谪至此,却偏偏戳中了他的痛处,十年,整整十年,他被外放至此却再也没有调回去的命令。 凌霄大怒,双掌虎虎生风直朝他面门而来,“我虽身在朝堂但也算半个江湖中人,江湖人快意恩仇,就算是杀了你那也不过是比武切磋不小心打死了人而已,皇上又有什么可说的!” “好,爽快,那今天我高孝瓘也来当一把江湖中人,生死有命,你若杀了我算我认栽,若是我赢了你那么便放人,你应还是不应?!” 被她激的杀心暴起,凌霄哪有不应的,但粗略一交手心里就咯噔了一下,这人的武功着实有些深不可测,她看上去顶多弱冠之年,但内力却和他这个习武数十年的人不相上下,不由得让他有些心惊。 “切记,这药只能在一个时辰内助你功力大涨,凌霄的武功现在我不知晓修炼到了何种地步,但十年前还是可以与我一较高下的,一个时辰之后你必须脱身离去,否则必死无疑” 在将那丹药一口吞下的时候,君迁子的话还言之凿凿,她没有丝毫犹豫地转身就走,此刻半个时辰过去副作用慢慢挥发开来,五脏六腑痛如刀绞,她额上冷汗涔涔,手中长剑却愈发挥洒自如,直逼的他频频反攻为守。 她惯使枪因此用起剑来也有几分大开大阖又兼了枪法的刁钻古怪,让人防不胜防,一连吃了她几剑的凌霄终于看出了点破绽,唇角挑起一抹冷笑。 “攻有余而胜不足,你手里这剑我倒是有几分眼熟,该不是君迁子给了你什么灵丹妙药才让你一个区区小辈功力大涨?” 就算她一岁就开始习武,打坐吐纳,也不可能在他手底下走过半个时辰之久。 高孝瓘并未作答,手腕一翻,剑似游龙,矫若惊鸿,一道寒光闪过直冲他心口而去,凌霄吃了一惊,收拳回防,提起了全身内力,一双铁掌削金断玉,与剑刃碰撞在一起,发出了金戈之声,院内树影摇晃,落叶纷纷,仅仅只是打了个照面,两人就火速弹了开来。 高孝瓘一连退后了数步才收剑入势,还未等站稳就哇地一声吐出了一大摊鲜血,双膝一软,若不是还撑着剑险些跪倒在地。 她抹去唇角的血迹,抬眸看着那人只是抖擞了几下拳头并无大碍,心里咯噔了一下,只怕这才是他真正的实力,刚刚恐怕只是在试探她罢了。 不过她也意不在此,能拖延到君迁子救出子歆为止,这才是她真正的目的。 “一个成名已久的江湖前辈,居然连我一个区区小辈都打不过,简直是威风扫地,颜面全无”高孝瓘冷笑了一声,唇角又溢出了血迹,她拿手背抹了去,缓缓站直了身子,手中长剑指向了他。 “哼,不得不承认你确实很厉害,若是再练上个十来年,问鼎江湖也未可知,但注定你没有这个机会了”凌霄是何许人也,早已看出她已是强弩之末,此时不出招还得何时,一出手便是取人性命的杀招。 腹内火烧火燎,丹田更是沸腾不已,那股灼痛之感一路蔓延到了心口,她刚举起剑就是一阵钻心剧痛,又是一口鲜血喷薄而出,染红了胸前衣襟,努力睁大了双眸依旧看不清他的路数,直到凌厉的掌风扑面而来。 她缓缓阖上了眸子,却突然后领一紧,被人拎出了数丈远,君迁子的声音传来她就多了几分安心。 “你可真够逞强的啊,还不快走!” “君迁子老不死的东西休想走,留下九转回灵丹饶你徒儿不死!” 见她现身,凌霄大怒直扑上去就是一掌,君迁子虚晃了一招,回身扯住高孝瓘就跑,同时还不忘冷哼道:“就凭你那几个三脚猫功夫的手下也能拦住我,还是这么狂妄自大,怪不得半夏弃你而去!” 凌霄目呲欲裂,红了一双眼,鬓角早已灰白,看起来倒比她这个年过半百的人还衰老,然而她的心里并无半分怜悯,虽有杀意但知道现在不是缠斗的时候,一甩衣袖,平地起惊雷,灰尘弥漫了视线,她乘势拽着高孝瓘出了战局,几个起落后就消失在豫章的大街小巷里。 “追,给本大人把豫章翻个底朝天也要把人找出来!” “快把解药吃了”天光泛起了鱼肚白,身后追兵渐少,君迁子停在了一处矮墙根底下,将解药递给她。 “子……子歆呢?”剧痛让她连一句话都说不完整,话音刚落又呕出了一口血,双膝一软跪倒在地捂着心口抽搐不已。 “废什么话,茯苓已将人送回去了,再不服解药你就得到阴曹地府去报道了”君迁子看她的眼神有些意味深长,将人扶起来点了她的檀中穴,直接把解药塞了进去。 “咳咳咳……你就不能慢点么?”解药入喉她被呛的连声咳嗽,却觉得刚刚那股燎原之火渐渐平息了下去,反而是一股清凉之意蔓延到四肢百骸。 “虽已服了解药但你身体透支的厉害,何况又受了内伤,还是得好好将养着” “不行……我得先去看一眼子歆”高孝瓘咬着牙,一步步往前挪。 “行了行了,怎么都这么倔,趁着天未亮赶紧出城”见她步履艰难,君迁子有些不耐烦地一把架起了她。 “你还是去休息吧”一路跋涉风尘仆仆,终于赶在天亮前回了山上,她话音刚落,高孝瓘就一把拉开了房门,那人躺在榻上脸色苍白,唇色青紫,紧闭着眸子,单薄瘦弱的身子紧紧蜷缩在被窝里,呼吸浅的几不可闻。 见她来了白芷主动让开了位置,她跌跌撞撞扑过去握住了她的手,触感也是冰冷的,不可置信地回眸望向了君迁子。 “这……这是怎么回事?” “被关押在冰穴里时间太久了,若是再拖延个一时半会儿,这条命就没了”君迁子轻叹了一口气,也有些自责,“此事都是因我而起,十年前的恩怨却连累了歆儿,我……” 高孝瓘没有心思去探究十年前究竟发生了些什么,她的眼里只有面前奄奄一息的单薄女子,“都……都怪我……我若是不多管闲事……一心一意跟着她说不定就不会出事了……” 铺天盖地的愧疚淹没了她,自责几乎压的她喘不过气来,只能紧紧握住眼前女子的手,用自己的体温给予她温暖的支撑。 “你放心……她伤的没你重,素来体质弱,所以才会昏迷不醒,将养个把月也就无大碍了”君迁子想了想还是换了一番说辞,轻轻拍了拍她的肩头以示安慰。 “你们出去吧,我想陪陪她”高孝瓘低着头看不清表情,微红了眼眶,语气是从不曾有过的低迷。 几个人没说话,轻轻退了出去,替她们掩好房门。 第37章 初愈 “冷……好冷……”烛火噼啪爆了个灯花, 几句压抑着痛苦的呻/吟传入耳畔, 高孝瓘猛然从凳子上弹了起来,凑到榻边去察看她的情况,还是双目紧闭, 秀气的眉头微微皱起来,嘴里含糊不清地吐着句子, 她凑近了去听都是在喊冷,将手伸进被窝里探了探也是冰冷刺骨。 不由得有些焦急, 又去抱了一床被子来盖上, 将碳火燃的更旺一些,顺便再将手炉也塞进了她怀里, 在八月末并不算很冷的季节,她额上已经覆了一层薄汗,那人却依旧毫无起色。 “子歆……你醒醒好不好?我以后再不丢下你了,听你的话,再也不多管闲事了” 悔恨交加她心中滋味莫名, 看着她苍白的容颜心口蓦地就是一疼,执起那人的手放在掌心里暖着, 运起内力缓慢而又小心翼翼地输送了过去,语气低不可闻,极尽温柔。 仿佛觉察到了那一丝温暖的支撑, 郑子歆的脸色渐渐好了许多,不再喊冷,朝着温暖来源的方向靠了过去。 “阿绫……”她似在叹息又似乎在温柔呢喃某个人的名字, 高孝瓘浑身一僵,抬起的手臂垂落下来,又缓缓圈住了她的腰际。 “我在,这样是不是舒服点儿?”她仅着了里衣侧身抱住她,身上的温度瞬间被那人汲取过去,她不得不将内力运一个大周天暖着自己也给予她热意。 那人哼了一声,依旧没睁眼,又往她怀里蹭了蹭,睡着了的时候褪去冷清肤色苍白长睫安静地垂落在眼睑,微微抿起的唇角还有几分可爱,虽也同床共枕过但第一次细细端详着她,指尖顺着她尖俏的下巴缓缓摩挲了上去,她记得刚成亲时这人的颧骨上还有些肉,线条圆润些,现在却俞发消瘦了。 温暖的感觉转移到了脸颊,那样温柔亲昵的爱抚好似羽毛轻轻拂过心头,一阵战栗,郑子歆迷迷糊糊地将脸埋进了她的掌心里。 温热的吐息喷在手掌上有些痒,不知不觉间高孝瓘呼吸有些凝滞起来,闭目定神了片刻才又睁开,见她抱的紧仍然没有撒手,任由她展露从不轻易示人前的脆弱。 这里刚刚安静下来,那里却又起了风波未平。 夜里茯苓提了一壶酒去寻她,将门敲的震天响,以前不是没有这样的时候,白芷无奈地笑了笑,披衣起身下榻去开门,刚把门打开了一条缝,那个人就软倒在了她怀里。 “哎,怎么喝了这么多呀?”白芷将人扶起来,那个人却又靠在了她的肩头,温热的呼吸伴随着酒香洒在了耳畔,让她微微红了脸。 “想……想你”茯苓有些口齿不清的,抬眸望了她一眼,又倒了下去。 就是这么一眼,她就觉得那人眼里多了些东西,掰了她的脑袋仔细一瞧是水光,顿时有些慌了。 “你……你这是怎么了?” 刚刚还醉的不省人事的人这会儿甩了甩头,踉踉跄跄拽着她在桌旁坐下,“陪……陪我……喝酒” 都喝成这样了还喝是不要命了吗?!白芷气恼不已,劈手夺过了她手里的酒壶,语气虽有责怪但关心更多。 “不许喝了,我去给你熬一碗醒酒汤” “别走……”见她要走白芷激动起来,一把拽住了她的手腕,力道失了控制,两个人撞在一起,凳子倒地后腰也抵在了桌沿上,疼的她微微蹙起眉,清醒了些。 “我……我有些事弄不明白……想要问问你” 白芷有些哭笑不得,酩酊大醉踏月而来就为了问她一个问题,还真是孩子气。 只是眼下的情况着实尴尬,她比茯苓矮了半个头左右,好死不死刚好抵在了她的胸口,呼吸间柔软起伏让她微微红了脸,手也没地儿搁,局促地不知如何是好。 “你先放开来,有话好好说” 是了,又是这种态度,温柔坚定地拒绝她每一次接触,是讨厌她,还是像她一样心怀鬼胎? 她纠结挣扎矛盾忐忑不安试探,本想将这星星之火扼杀在摇篮里岂料最后却愈演愈烈,尤其是在围场里见她被捕险些受辱,更是心如刀绞,她终于明白逃不开躲不过的是劫。 唯一能渡她的人,只有她。 所以她破釜沉舟借酒壮胆来求个解脱,哪怕结局不如她所愿,但至少不留遗憾。 白芷抬眸对上她的眼神,骤然一惊,那双向来澄澈藏不住东西的眼眸此刻深不见底,借着微弱的烛火摇曳,漆黑的瞳仁险些将她吸了进去。 不像……这完全不像是一个醉酒之人该有的清醒,她隐隐觉得今夜恐怕有些不妙起来。 “当日在围场之上你假扮夫人是自己的主意还是夫人的?” “是我”白芷微微偏过头,避开了她灼热的眸光。 “若我不那样做,受辱的就是夫人” “好,白芷,我们认识多久了?”两个问题之间毫无关联让她摸不着头脑,但还是如实回答了她。 “五岁那年入府已有十八年了” “这十八年来你我不离不弃,情同姐妹,是也不是?” 这次她终于可是直视她的眸光,毫不避讳,“自然,我曾想过若有双生,就该是你这样的” 那人蓦地笑开,眼里溢出了温柔的光,细碎而又铺天盖地,暗含了的柔情让她心底一颤,不可置信又隐隐期待起来。 “我以前也是这么想的” 以前……那现在呢? 不等她问出口那人又抛出了问题,轻描淡写一句话却让她久久不能回答。 “我和夫人二者选一,你选谁?” 刚刚还有些暧昧的气氛顿时凝滞起来,茯苓眼也不眨地死盯着她,不放过她脸上一丝一毫的表情。 良久,白芷唇边溢出一声叹息,“我……” 茯苓失望地闭上眼,却又听见了那人温柔而又坚定的回答,顿时喜极而泣。 “自然是选你的” 于情于理她都该选择夫人才对,只是脑补了一下失去她的生活就觉得生无可恋,两个人漫长的前半生都交缠在一起,如果骤然抽离,她无法想象会变成什么样子,光是想一想就觉得疼到窒息。 那些她废了好大劲儿才压抑住的情感在她的咄咄逼人下又汹涌而来,这次势不可挡几乎是灭顶之灾,因为她也听见了她的回答。 “我也是一样的,如果是夫人指使,我这辈子都不想再见到她了” 她的唇角弯了弯,扬起一抹愉悦的笑意,“那么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 “你愿不愿意和我在一起,就像那些磨镜对食一样?”她凑在她耳畔温言软语,唇瓣几乎贴在了她的耳垂上,温热的吐息让她身子有些发软,大脑一片空白,还来不及深究她言下之意就被她另一个动作惊的浑身一颤,从喉咙深处发出了黏腻的轻吟。 “唔……”她火热的唇含住了她的耳垂,来回撩拨,挑弄,白芷微微偏过头想要避开她的动作又被人钳住了腰身,动弹不得。 “茯苓……”话刚脱口就被自己惊了一跳,如此……妩媚的声音真的是自己么? 她尚来不及思考那人的唇就压了过来,淹没在唇齿间的最后一句话是,“我……愿意” 清晨陆英过来送药,刚推开房门就吓了一大跳,手里的汤药险些洒了一地,“奴……奴婢什么都没看见,你们继续!” 高孝瓘为她更衣的动作僵在了原地,脸色也有些红,指尖停驻在了她的肩头微微发颤,硬着头皮道:“回来,把药放下!” “啊?哦哦哦……国公爷可节制一些,夫人大病初愈还没好利索呢” 郑子歆从她怀里勉强撑起身,眸子半开半阖的还是有些虚弱,再加上衣衫不整香肩半露的,看起来倒是有些侍儿扶起娇无力,始是新承恩泽时的意味。 “胡……胡说什么?”话音未落就是一连串急促的喘咳,听着都让人揪心不已,高孝瓘脸上也有心疼,侧揽了她的肩头,手放在她背后轻轻拍着。 “快去请君迁子大师” 第38章 对弈 “烧退了就没什么大碍了”君迁子把完脉又探了探她的额头, 脸上也有一丝如释重负。 “多谢师傅”郑子歆勉强从榻上支起身子, 还未等她坐直高孝瓘就往她身后塞了一个枕头,又按着人靠了回去。 她唇角悄然浮起一丝笑意,此番劫后余生对她不是不感激的, 尤其是昨晚……她用自己的体温为自己退烧,两人相拥而眠, 清晨醒来时她枕在了她的肩头,那人侧揽着她, 下巴抵在了她的额头, 彼此呼吸相闻,让她有一瞬间心头微动。 “你们尽快离开豫章吧, 反正高孝瓘伤也好的差不多了”君迁子摆了摆手,示意她不必多说,仅仅几日而已,脸上也有了倦容。 “师傅……”郑子歆还想说些什么,又是一阵剧烈的喘咳, 苍白的脸上泛起病态的潮红,高孝瓘一手抚了她背, 低声道:“什么都别说了,把病养好,其他的交给我” 她的声音本就低沉凑近她耳畔温声软语更有几分磁性, 郑子歆耳根一红,往外避了避,胸腔里那股咳嗽的冲动却被慢慢安抚了下来。 “你躺下休息会儿, 我和君大师聊聊”见她慢慢平复过来,高孝瓘扶她躺好,又掖了掖被角,这些事如今做起来竟比茯苓白芷还顺手些。 她二人这番互动看在旁人眼里就是亲密非常,君迁子微皱起眉头不知道在思索些什么,陆英则是满脸欣慰,轻轻扯了扯茯苓的衣袖,疑道。 “夫人醒了这么大的事怎么也不见白芷姐姐过来?” 茯苓的脸色有些不自然,眼眶下还有一圈乌青,看起来像是没睡好的样子。 “嗯……她有些不舒服……就……就不过来了” 陆英也没多想,转身拽着她就出了房门,“白芷姐姐怎么啦?快和我去看看” “哎哎哎……你别拉我啊!她没什么事……”一路被拽着走茯苓焦急万分又无法言明她是为什么不舒服,不由得有些跳脚。 在她身后高孝瓘与君迁子也出了房门,“大师,我想和您谈一谈” “正好,我也有事要跟你说” 这一局棋比以往任何一盘棋厮杀的都更加激烈,耗时也更为长久,从日照当午一直到了暮色四合,光线渐渐暗下来,逐渐看不清她的面容,只有鬓角的银丝在透过窗棂折射进来的微光里看的分明。 突然觉得君迁子一下子苍老了许多呢,高孝瓘心里一酸,就是这一走神的功夫,就已一败涂地。 “哈哈,这局你又输了”君迁子朗声大笑,刚刚的那瞬间苍老仿佛只是她的错觉而已,高孝瓘放下白子,输的心悦诚服。 “大师棋艺精湛,晚辈自愧不如” “不是棋艺精湛而是你不专心罢了”君迁子冷哼了一声早就看出来她不专心了,下棋和用兵是一个道理,不仅要指挥得当还得进退有度,更要有几分耐心与不服输的韧劲。 不过她与初来豫章时已经成长了太多,无论是她对子歆的呵护备至还是与她对弈时的不动如山,还有临敌时的坚韧不拔,都让她对这个不足双十年华的少女有了几分青睐。 “大师慧眼,什么事都瞒不过大师,我只是在想如果子歆知道您瞒着她即将与凌霄决战于光雾山,肯定会忧心不已的” 君迁子弃了手中黑子,落在棋笥里发出一声脆响,“正因为如此,你才不能告诉她” “为何?”按照她的脾气,若是她不说君迁子万一有个什么三长两短,恐怕是要被记恨一辈子的吧。 “因为她现在根本经不起任何刺激,身子骨已经被掏空了,早些年来豫章时用药温补着,数十年过去才好了些,如此这一场病来如山倒,那些药就等于白吃了” “咣当——”高孝瓘端起的茶盏还未来得及送至唇边就洒了一地,满脸不可置信,语气都微微颤抖了起来。 “不……不可能……之前身子还好好的” “一个先天目盲的人身体能好到哪儿去,授之以鱼不如授之以渔,这也是我传授她医术的原因”君迁子轻叹了一口气,语气沉重。 “不是有那个九转回灵丹么,为什么不给她……”情急之下高孝瓘想起了凌霄所说的可以活死人肉白骨的灵丹妙药,既然如此神奇,区区一个眼疾肯定也不在话下吧。 君迁子看她的眼神有些意味深长,半晌摇了摇头苦笑道:“哪里还有什么九转回灵丹,不过是世人杜撰出来安慰自己罢了,可怜我医仙门人却因此丧命无数” 沉默下来的高孝瓘便让人有些捉摸不透了,屋里彻底昏暗下来,但两人都没有点灯的欲望,黑暗如潮水一般席卷而来。 良久,只听的她的声音有些苦涩:“知道了,我会瞒着她的” 但瞒不瞒得住恐怕还是个未知数。 “过几日等她再好一些你们便上路吧,回去邺城那里是北齐的地界,凌霄纵然吃了熊心豹子胆也不敢去北齐撒野,我会亲自跟她告别,顺便交代她一些事” 高孝瓘这才点了点头,“如此甚好,大师放心,我会好好照顾子歆的” 听她这话那人却又不屑地哼了一声,“你仅仅只是想好好照顾她么?” 高孝瓘不假思索地就点了头,“自然,她为我吃了不少苦” 岂止是吃了不少苦哟,险些连命都赔上了,君迁子想起那个雨夜她在她房门口跪了半宿最终晕死过去,醒来的第一句话就是求她一定要救高孝瓘,更不要告诉她服用了九转回灵丹的事实,免得她心生愧疚。 “如果仅仅只是保护和照顾,她那几个侍女不会比别人做的更好了,你好好想想她究竟要什么,而你又能给她什么?” 这番话彻底将她绕晕了,高孝瓘一头雾水,又模糊觉得君迁子似乎点明了些什么,可怎么也无法抓住,纠结了半晌还是道:“还请大师指点,她想要的无论是奇珍异宝还是价值连城的古董字画,抑或是精巧古玩胭脂水粉,只要她说出来我高孝瓘没有半个不字的” 君迁子笑了笑,看来还是太年轻,只希望她能尽早明白也不枉子歆对她一片痴心了。 “言尽于此,你自己好好想想吧” 接下来的几日分外清闲些,君迁子一没有吩咐她来做些整理药材的杂活,二来她心里一直记挂着事,就是那凌霄与师傅的恩怨,可这日子过得也太平静了,仿佛那一晚在城主府只是做了个噩梦一般,梦醒了还是从前风平浪静的日子。 唯一的不同便是高孝瓘往她这跑的也太勤了些,像什么端茶递水喂药送饭之类的小事也要亲力亲为,在一连打碎了三个药碗之后茯苓一怒之下撂了挑子。 “行行行,奴婢退位让贤还不成吗?我就看看国公爷今日能打碎几个碗”说罢,把又端来的一碗药搁在桌上就走,真是的,还不如早点回去和白芷亲热亲热。 “哎,我说你这丫头……”高孝瓘怒。 “行了,吵的我头疼”郑子歆揉了揉眉心,脸色比之前好了许多,但还是有些虚弱,话音刚落又咳了几声。 “来,把药喝了”高孝瓘这次小心翼翼了许多,用汤匙舀起一勺吹凉送至她唇边,轻声道。 郑子歆微微偏过头,语气波澜不惊的,“不用这样,把药碗给我” 高孝瓘愣了半晌,还是依言递给了她。 郑子歆接过来一饮而尽,喝药对她来说已经是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了。 待到她放下药碗高孝瓘才低声道:“你是不是还在生我的气?” 郑子歆脸上仍是没什么表情的,看不出喜怒,“没有” 若是光阴再倒退个五十年,回到前世刚出大学校门的时候,换了她也是会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只可惜经历了两世的悲欢离合,她的心早已如一潭死水般泛不起一丝涟漪。 “那你为什么要同意我救那个女孩儿?” 明明是极不愿意的吧。 大概就是想呵护她一颗赤子之心吧,身处污浊才想要洁净,能一直保持一腔热血干净澄澈的赤子之心未尝也不是一种幸福。 但郑子歆就是郑子歆,自然不会跟她明说,只是微弯了唇角,语气淡然,“但行好事,莫问前程” “我明白,但如果有下次,在不能确保你绝对安全的情况下,我绝不会轻举妄动了”高孝瓘一字一句,盯着她言之凿凿,有如宣誓般的郑重其事。 郑子歆心下一暖,缓缓点了点头,“好” 第39章 离去 “你会弹古琴?” 屋里置了一架古朴精致的古琴, 闲来无事高孝瓘随意拨弄了两下发出了泠泠之音, 郑子歆便有此一问。 她轻笑了一声道:“自是不会的,不如你弹给我听?” “夫人病还未好全您就这么忍心折腾夫人?”她还未答话就已被陆英抢了白。 “天气晴朗便该多出去走走,对于她养病百利而无一害” “正是这个理, 扶我起来吧”郑子歆点了点头,借着陆英的手起了身, “怎么最近都没怎么看见白芷与茯苓,她二人没什么事吧?” “不知道, 反正近来无事茯苓姐老爱往白芷姐姐那儿跑, 奴婢也去看了白芷姐姐一次,感觉就是虚弱些, 别的也没什么” “是吗?那抽时间去看看她” “你还是先顾好自己得了,别人的身子骨可比你好上一万倍”高孝瓘轻嗤了一声,从陆英手上接过她扶着人在琴凳上坐下。 知道她是关心自己,郑子歆哼了一声便没再说话,她虽看不见但从小琴棋书画也是大家闺秀的必修课, 虽不精通但也会弹几首曲子,也没问她想听什么, 这人肯定说不出个子丑寅卯来。 然而指尖刚触上琴弦还没来得及按下去,房门就被人轻轻推了开来,“哟, 恢复的不错嘛,能下地走路了,既如此, 子歆你来我房间一趟” “你也来”君迁子离去之时留给了高孝瓘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 “师傅……”礼还未行完就被人一把扶了起来,君迁子拍了拍她的手示意不必多礼,“坐下说” 郑子歆点了点头,依言落座,她也有满腹狐疑想要问个清楚,还不等她开口,君迁子就已娓娓道。 “明天你们便下山吧,从此你我师徒二人缘分已尽,不要再回来了,再见就是陌路人” “师傅!”郑子歆浑身一颤,加重了语气有些焦急,因为气虚的原因微微有些喘。 “徒儿有一事不明……” 君迁子闭了闭目,打断了她的话,“多说无益,为师的脾气你应该明白” 是了,不仅倔强执拗还一意孤行,和高孝瓘有几分相似,她是最清楚不过了。 郑子歆垂下眸子,浓密的睫毛遮住了眼睑,指尖攥紧了衣摆,侧脸看上去有几分无助。 高孝瓘就坐在她旁边,悄悄伸了一只手过去覆住她的手背,将人抓的泛白的手指解放出来,也给予她安慰的力量。 见此情景君迁子也轻叹了一口气,到底是老了不复当初的意气风发,“你也该明白,世事无常,聚散难定,只是走之前为师还有一些事要交代你” 说到此她顿了顿,瞥了高孝瓘一眼,“你先出去吧,事关我一门机密,待会儿我再单独吩咐你” 高孝瓘点了点头起身,替她们掩好房门。 “为师不指望你将我门医术发扬光大,照顾好自己就得了,另外若有机缘另行收徒传授她堪舆风水之术,我知你向来不喜这些,但也不能后继无人”一室檀香袅袅里,君迁子语重心长。 见她一一点头应了,君迁子唇边这才泛出一丝笑意,起身走到衣柜旁按下一个暗格,花瓶陷下去露出了一个小盒,君迁子拿着它走了过来。 “这里有我毕生风水堪舆之术的总结以及修炼方法,遇到合适的人就交给他,天份根骨倒是其次,重要的是品行端正” 她此番话倒有一种交代后事的感觉了,郑子歆不安起来,向来平静的眉眼染上焦急。 “师傅,究竟出了何事,是不是凌霄前来寻仇,凭师傅的功力加上高孝瓘茯苓二人鼎力相助未必会怕了她!” 君迁子冷哼了一声,有些不屑一顾,“十年前他是我手下败将,十年后也一样,只是有些事必须要去面对,也到了该解决的时候” 她这番话说到最后已有些低迷,嗓音逐渐放轻,郑子歆甚至听出了一丝萧索的意味。 “那个叫半夏的女子……和师傅是何关系?” 她想起冰穴里那个昏迷不醒的女子,从凌霄的只言片语中拼凑出了一些细枝末节,大概也是段惊心动魄的故事。 君迁子闭了闭目,没有回答她的话,良久唇边才溢出一声叹息。 “半夏啊……也是为师的徒弟,说起来还算你半个大师姐” “师傅请你进去”郑子歆出来的时候低着头,眼眶微红,一边侯着的陆英扶了她转身就走,连半个眼神都没留给她。 高孝瓘微皱起眉头拦住那人的去路,凑近了她略带了一丝诱哄的语气低声道:“哭啦?” “没有”郑子歆微微偏过头,冷声道。 “好啦,我知你心里难受,有机会咱们再回来,你不是最喜欢吃邺城景泰丰的金丝酥卷么,回去就给你买,还有郑大人郑伯母都在盼着你回去呢”她有意安慰,故意调笑挤眉弄眼的,偏偏语气又极为认真,倒是让她心底一暖,唇边泛起一丝笑意,又按捺了下去,淡淡嗯了一声走远了。 “七年前我曾替她卜过一卦,刚刚又替她问了前尘吉凶”君迁子闲闲拨弄着散落桌上的棋子,有些漫不经心,可眉头却是蹙着的。 “哦?卦象如何?”高孝瓘微挑了眉头,也有几分不在意。 “你说当年还是现在?” “当年如何,现在又如何?” “命数两拆,不可窥也”君迁子轻拂了一下衣袖,棋子碎成齑粉,在空气中四散成尘埃。 高孝瓘低笑了一下,“巧了,七年前也有人曾替我卜了一卦,卦象也不怎么好” “哼,天师道那帮家伙惯会欺世盗名的,整天文绉绉的说些冠冕堂皇的话没个用处”她还未说是谁,君迁子便已冷哼了一声,将袖子上的粉末抖擞干净,话风一转,便又牵扯到了她身上。 “不过张玄陵那一脉还有几分可信,想必你也收到了消息,文宣帝病危,所以就算没有凌霄这事,你回去也就这几天的光景” 高孝瓘点了点头,脸上也有凝重,“朝局瞬息万变,食君之禄担君之忧,我不得不回去” “我也没有别的要交代的,照顾好子歆,他朝若有一日你能真正明白我那天跟你说的话时,再带她回到这里,我留了些东西给你们” 如果说对郑子歆说的话像是在交代后事,那么对她简直就是像遗言了,高孝瓘心头笼罩了一层不安,“大师……” “不必多说,你们今夜就动身吧” 秋风送爽,桂子飘香,清风明月,繁星满天,如此良辰美景倒是冲淡了离愁几分,郑子歆从屋后的那棵杏树下挖出了八年前埋下的桂花酒,一拍开封泥顿时酒香四溢,诱人不已。 高孝瓘腆着脸蹭了过去,“好香,给我尝尝” “不给,孝敬师傅的”郑子歆将酒坛往外挪了挪,避开她灼热的视线。 “哎,怎么这么小气呢,我都答应给你买金丝酥卷了”高孝瓘不依,硬要尝尝鲜,眸光一转,计上心头。 “子歆,那天师傅跟我说……”她故意压低了声音。 “什么?” 趁着她走神的功夫,那人长臂一伸,便将那酒坛从她手中滑了出来,唇角扬起得意的笑意。 “哈哈,是我的啦!” 郑子歆无奈又气愤,知道追又追不上打也打不过便也放弃了,听着她的欢声笑语和她插科打诨,心里到底是松快了些,没那么沉重。 酒是陈年佳酿,菜是拿手好菜,一桌人喝酒行令不亦乐乎,因着她还大病未愈好几次轮到她行令饮酒都被高孝瓘劈手夺了过来一饮而尽,三番五次下来陆英白芷就有些起哄了,君迁子但笑不语,茯苓的脸色倒是有些古怪。 “喝呀国公爷,怎么不喝了?” 一连饮了数杯的她显然有些飘飘然,筷子夹了数下菜都没夹中,还碰倒了一杯酒,嘴里仍是倔强的。 “喝……” “慢着,这酒不烈,不碍事的”郑子歆将人拉住了,从她手里夺过酒盏,就着她刚刚抿过的地方一饮而尽,辛辣夹杂着芬芳入喉滚烫入腹,她脸上登时就起了热意。 醉眼朦胧里高孝瓘瞥过去就是伊人桃花面,眼里添了几许迷离恍惚,又伸出丁香小舌舔了舔唇上残留的滋味。 她忽然很想吃水蜜桃,狠狠地咬上一大口,感受饱满的汁液溢满口腔的甜蜜,应该……会很好吃。 在将郑子歆送回房间后,本应该醉的不省人事的人却格外清醒,而不过饮了几盏薄酒的人却沉沉入睡,高孝瓘凝视了片刻她熟睡的容颜,起身替她掖好被角,轻轻阖上了房门。 月下早已有人在等候,她快步迈了过去。 “大师” 君迁子点了点头,还是那副不修边幅的道袍打扮,只不过手里多了把长剑。 “青山不改,绿水长流,江湖之大,有缘再会” 第40章 亲密 醒过来已经在回程的马车上了, 她能昏睡这么久显然那酒里是加了些东西的, 所有人都在瞒着她,包括高孝瓘,她心里没由来一阵恼怒, 又有莫名其妙的失落与委屈。 茯苓白芷也就算了,为什么连她也…… 郑子歆闭了闭目, 压下翻滚的思绪,再睁开的时候又恢复了一贯的冷清。 那些大道理她都懂, 也不是没有经历过生离死别, 可偏偏近来老是被一些事或人牵动了心绪,难道是因为这具身体才十九岁, 所以也添了少年人伤春悲秋的心思? 郑子歆唇角扯出一个冷笑,轻呵了一声,恰好茯苓轻轻敲了敲车壁进来。 “夫人,醒了么,该喝药了” “好, 放那吧”郑子歆轻轻点了点头,示意她放下, 茯苓有些欲言又止,见她还不走,郑子歆反问道。 “让你查的事办的怎么样了?” “回夫人, 那个叫艳芳的小女孩国公爷本来安排在一家当铺做个端茶递水的丫鬟,后来勾搭上了东家被主母发配了出去,如今已沦落到春香阁了” 春香阁那是什么地方, 豫章有名的英雄冢销金窟,若是能在一群环肥燕瘦的女人里脱颖而出,日进斗金也不是个难事儿,倒真是找了个好去处啊。 郑子歆有些感叹,缓缓道:“此事就别告诉国公爷了,免得她好心当做驴肝肺” 喝了药之后又昏昏沉沉过去,再加上舟车劳顿,不困也被颠簸出了几分睡意,直到马车突然一个剧烈颠簸,手腕撞到了车厢上,疼的她轻嘶了一声,揉着手腕悠悠转醒。 “子歆,没事吧?”高孝瓘掀了轿帘进来,捧了她的手腕细瞧,低声道。 “没事”郑子歆抽回手,“怎么了?” 听着外面像是下雨了,雨滴砸在车厢上噼里啪啦的。 “本来只是下雨还没什么,夜里突然起了风,看来是没法走了,咱们得下车找个地方避一避” 高孝瓘将人扶起来,又为她披了件大氅,将人从头到脚裹的严严实实才放心。 “能走么,不能我……” “哪就那么娇贵了”郑子歆微微别过脸,冷声道。 “好,那我扶着你” 她一手撑开了油纸伞为她遮风挡雨,一手扶着人小心翼翼地下了车辕,白芷已等候多时了,手里也拎着一件大氅,见她肩上已有了转身想给茯苓披上被人又塞了回去套在她身上,不由得有些无奈,唇角却浮起了一丝甜蜜的笑意。 “夫人,陆英刚去前面探了路,有个破庙可供歇息” “离这多远?”高孝瓘问道。 “差不多一里路” “那就走吧”一行人见郑子歆没有任何异议才又接着往前走,大雨倾盆而下,似从天空泼了一盆水劈头盖脸的砸的人措手不及,再加上狂风大作,几乎连油纸伞都捏不住,不多时她就已经湿了半边袖子,穿着大氅都能感受到阵阵凉意。 忽地腰间一紧,被人往伞里带了带,那人低沉的嗓音响在耳畔,“不让我抱你就往伞里面走挨着我,不然着凉了怎么办” 她想起君迁子那些话真是时时刻刻都在提心吊胆,没有什么事能比她的身体更重要的了。 郑子歆心底一暖,本就走的有些磕磕绊绊的落后众人许多,难得性急的高孝瓘还肯停下来等她,然而嘴上肯定是不服软的。 “这风寒还未愈,哪那么容易就又着凉了啊” 高孝瓘微皱了眉头,手却牢牢箍在了她腰间,伞下位置有限自己湿了半边身子,她除了衣袖外滴水不沾,还欲再反驳的时候,陆英激动的声音传来。 “夫人,国公爷,到了” 山野小庙,破败不堪,轻轻推开殿门就是嘎吱一声脆响,灰尘抖落了她们满身,郑子歆捂着嘴又咳了两声,高孝瓘把伞递给她,自己前去探路,甫一迈进去就踩断了枯枝,惊动了老鼠仓皇逃窜,吱吱吱的乱叫一气。 她倒是见惯了的,身后那人却被惊了一跳,尤其是还感到有东西从自己脚背上嗖地一下窜了过去,凄风冷雨的夜再加上永远黑暗的视野加深了恐惧感,纵使心里明白但还是忍不住轻呼了一声,往后瑟缩了一下。 高孝瓘回身正见她脸上一闪而过的慌张,轻笑了一声去拉她,“莫怕,老鼠而已,这破庙还能凑合,就将就一晚吧” “好”郑子歆点了点头,镇定下来,“茯苓白芷把我包里的雄黄粉拿出来绕着墙根洒一圈” 军队里有时候也会拿这个法子防蛇虫鼠蚁,她一时半会儿倒是没想起来,摸了摸身上还有一支火折子揣在怀里所幸还未湿,拿出来点亮勉强拾掇出了一块干净整洁的地儿,又拿包袱皮垫了才让她坐下。 “你行军打仗时也这样?” 高孝瓘笑了笑,将手里的干柴拢做一堆好点燃取暖,“不,那时候累了就随地一躺,墙根下荒草里牛粪堆都睡过觉” 郑子歆脸上浮起一丝钦佩,无论是古代还是现代军人保家卫国吃苦受罪始终都让她佩服不已。 做完这一切后她让陆英看着她,又跑到了殿门口做了一个小型的陷阱,若是有人推门而入门后的绳子就会松掉,悬着的横梁就会砸下来,既防歹人也防野兽窜进来。 又安排几人轮流守夜,她本想守前半夜被茯苓劝住了,她身上衣衫湿了大半还是先烤干为妙,高孝瓘也不再坚持,在郑子歆身旁坐了下来。 “睡吧,等明早雨停了再上路” 郑子歆点了点头,虽不拘泥这些,但躺在潮湿的包袱垫上也有些不舒服,更何况白日还睡了这么久。 她呼吸沉重又翻来覆去的,高孝瓘自然觉察到了,瞥了她一眼低声道:“睡不着?” 隔了许久才听见那人回答,淡淡的嗯了一声。 “说起来,你来豫章时天气也如此变化莫测么?”见她睡不着高孝瓘便有一搭没一搭地聊起了天。 那时候只顾着星夜兼程了,哪怕下冰雹也得赶路呀,每到一个镇子都得换马,如此才算把她的命抢回来了。 “嗯……那时候天气比现在好”别扭了半天,郑子歆才吐出这句话。 话音刚落,那人就打了一个响亮的喷嚏,揉了揉鼻子又是一个。 “着凉了?过来我给你把把脉”话语中有一抹她自己都不曾察觉的关切。 “没有,我身体好着呢”高孝瓘怕她生气还是慢吞吞地挪了过去,将手腕递至她身前。 郑子歆支起身子,打算去探她的脉门却摸到了一手冰冷,再往上摸了摸整只袖子都是湿透的,顿时微皱了眉头。 “把衣服换下来放到火堆旁边烤烤” 高孝瓘面露难色:“没事……等会儿它自己就干了” “不行”郑子歆执意让她脱下来,显然也是不肯轻易退步的。 高孝瓘的动作未免就有些吞吞吐吐的,她脑中忽地灵光一现,也有些为难,“你是不是……” 高孝瓘点了点头,除掉外衫就是里衣了,被雨水淋湿一脱铁定什么都瞒不住了,虽说眼下都是自己人但防人之心不可无,这点道理她和她都明白。 “……”郑子歆纠结了半晌还是往旁边让了让,“要不你把外衫脱了去烤烤,里衣不知道湿的透么,不过躺下盖着大氅的话应该也不打紧吧” 高孝瓘简直是求之不得,一抹喜色跃上眼眸,飞快除了外杉往火堆旁边一扔在她身边躺下,顺便再拉好大氅把两人结结实实盖住。 未等她回过神来那人就已搂了她的腰,脑袋埋在了她的颈窝里,她身上还沾着水汽骤然的冷意贴近了身体,郑子歆还是瑟缩了一下。 “冷?” 地方太小,两个人贴的实在是太近了,彼此呼吸交缠,她说话就像是在自己耳畔,更何况一只手还揽了她的腰,别说这一世就是上辈子也没和谁如此亲密过,郑子歆有些不自在,扒拉开她的手,点了点头。 “那我把里衣也脱了” 高孝瓘说着便要去解里衣的带子,郑子歆扶额,赶紧拦住了她,“别了,就这么睡吧” 高孝瓘有些不明就里,却还是依了她的意思,只是又将被人扒拉下来的手放上了她的腰间,将人往怀里带了带。 “里衣没怎么湿,我运转内力让它干的快一点,你也能暖和点儿” 此话一出郑子歆顿时后悔不已,刚怎么没想起这一茬,只是眼下将人赶出去未免也太不厚道,更何况这人句句话都在为自己着想。 虽有些不自在但总比挨冻强,郑子歆纠结了半会儿便也放松了下来,躺在她怀里渐渐地听着庙外雨声淅沥也有了睡意,脑袋一点一点的,最终沉沉睡去。 篝火明灭跳跃,燃烧着它自己的热意,茯苓又往火里扔了一根手腕粗细的柴,噼啪一声脆响,火又燃的更旺了一些。 她还未回头就有一抹幽香在靠近,唇角噙起了淡淡笑意,在那双手即将蒙上自己眼睛的时候将人拉到了身前,低声道:“还不睡?” “睡不着”白芷小声道,顺着她坐了下来,被人一把揽进了怀里,靠在了她肩头。 “想我了?”她意有所指,唇角浮起了暧昧的弧度,眸光在她绯色的唇上游移不定。 白芷脸上蒙了一层热意,微微红了耳根,“说什么呐,夫人她们可都在” “无碍,反正都睡了”茯苓余光瞥了周围一眼,再加上背对着众人,有些不以为意。 两人刚在一起又都是初尝□□,有些食髓知味,虽不至于时时刻刻都黏在一起,但有机会总想亲热亲热,她身上熟悉的花香沁入心脾,茯苓便有些按捺不住了,于是在暗夜里在窗外飘摇的风雨里在跳动的火光里,一个吻悄然发生了,完成的小心翼翼又纯粹干净。 身后本应该倚靠在墙上沉沉睡去的陆英却吃惊地掩住了嘴唇。 夜里温度骤降,下了雨地面又返潮,郑子歆越睡越冷便情不自禁地往温暖之处靠近,整个人瑟缩在了她怀里,头埋在了她的颈窝处,沉睡的高孝瓘被她的动静弄醒,唇角浮起了柔和的笑意。 古人云软玉温香倒真是诚不欺吾,她身上没几两肉却也瘦的恰到好处,肌肤吹弹可破,触感犹如剥了壳的鸡蛋,她不由得多戳了几下她的脸蛋,惹的那人梦中哼了一声,微皱起眉头。 于是赶紧收回手,正襟危坐,余光却又忍不住打量着她,垂眸的时候她微敞的襟口落入她眼底,那一片冰肌雪肤晃花了她的眼,心跳不可抑制地乱了节奏,无意识地咽了咽口水。 她赶紧收回了目光,扫向了别处,可胸腔里那颗不安分的心还在扑通乱跳,她几乎怀疑自己是走火入魔了,阖了一下眸子打定主意睡觉的时候,突然听见一点儿动静。 火堆旁的茯苓也蹭地一下站了起来,“有人来了” 40-50 第41章 姐弟 温暖被骤然抽离, 她起身的动作虽然轻但还是惊醒了她, 郑子歆起身拢了拢大氅,嗓音还有一丝慵懒。 “怎么了?” “嘘”高孝瓘放轻了声音示意她安静下来,“外面有人” 郑子歆挑了挑眉头, “是敌是友?” “不清楚”茯苓将火熄灭了以免引起人注意。 高孝瓘早已穿戴整齐了,冲着她们三人比了个手势示意保护好她, 就拿起剑走到了门口,透过残破的窗棂往外看去, 此刻风雨小了些, 但天色还未亮,昏昏暗暗的, 隐约可见两帮人在对峙,空气中已有杀意在流转,气氛一触即发。 “含贞,跟我回去,我去向父皇求情, 他必不让你……”为首的男子身高七尺,一袭黑衣遮住了全身上下, 身后侍从都明刀明枪,他却不拿寸铁,声音低沉, 嗓音中有一抹焦急。 亏的她夜视能力极好,否则也是看不真切的,只是听那男子口气, 这伙人看来大有来头。 “你该唤我一声姐姐,四弟”他话还未说完就被人打断,女子的声音似珠落玉盘,清脆动听又带了几分决绝,背对着她看不清面容。 “你回去吧,私自出兵可是大不敬的罪名,我此去北齐是心甘情愿的” 女子声音到底不似男子雄浑有力,模模糊糊的听了个大概,却对北齐那两个字格外敏感,高孝瓘一下子皱紧了眉头。 “怎么回事?”等了许久也不见动静,白芷扶着她凑了过来。 “两帮人互相对峙,听口气像是大有来头,隐约听见什么父皇北齐的,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走”她现在倒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了,只盼着和她们没什么关系,天一亮好赶路,这荒郊野外的着实担心她的身体。 郑子歆点了点头,她如此说肯定一时半会儿没结果了,不如静观其变。 “什么狗屁大不敬的罪名,我湘东王不在乎,高洋那个狗皇帝妃嫔无数又好大喜功残暴不仁,你何必赔上自己的一生,就为了成全个为国捐躯的好名声?!” 他字字铿锵,萧含贞也不甘示弱,本也不是温婉的性子,当下反唇相讥,“不嫁给他还嫁给谁?你吗?!就算他妃嫔无数好大喜功残暴不仁但他是一国之君,是天子,可保我南梁数十年无忧!” 郑子歆脸上顿时浮起了微妙的表情,她目盲便格外对声音敏感些,侧过头对着她耳语了一番,高孝瓘也满目震惊。 “你是说那女子是南梁孝元帝的女儿,准备去北齐和亲,而那男子是孝元帝的四子,南梁湘东王?” 她皱眉思索了片刻便理清了前因后果,郑子歆点了点头道:“恐怕不止如此” 虽然只是猜测但她又将刚才那女子的话重复了一遍给她听,这下她不再是满脸震惊,而是一脸懵逼了。 果不其然,那男子沉默了良久,又接着开了口,这一次语气有些幽幽的森冷寒意。 “嫁给我又有何不可,去他妈的姐弟名分,今天你留也得留,不留也得留,来人,给我上!” 前去和亲的队伍自然少不了护卫,但眼下他们互相望了望都有些畏首畏尾,尤其是在知晓了这桩宫闱秘事后,进也不是退也不是,一个是南梁皇帝最宠爱的公主,一个是备受关注的皇子,他们哪个都得罪不起。 “还愣着干什么?!本公主要是伤了一根毫毛你们拿什么去跟父皇跟文宣帝交代!” 萧含贞横眉冷目,站在队伍前方没有丝毫惧色,也没有娇气到让人撑伞遮风挡雨,此刻恐怕也是没有那个心境的,任由狂风卷起发丝,细雨沾湿了衣襟,露出坚毅的一双眼。 她一语惊醒梦中人,众人回过神来纷纷加入了战局,萧方炬带来的人下手狠辣无情,招招毙命,反观她这边人虽多但早被这风雨磨的没了士气,本来旗鼓相当但渐渐的胜利的天平开始向一方倾斜。 笑话,简直是个笑话!父皇交给他南梁最精锐的羽衣卫他却拿来对付自己人,看着眼前这一片混乱不堪,自相残杀,萧含贞忍不住攥紧了拳头,破口大骂:“萧方炬你算什么东西,男子汉顶天立地不强人所求,拿得起放的下,这么多年的四书五经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 “若你还有半分礼义廉耻的话,就速速退兵,我就当今夜什么都不曾发生过,若是还执迷不悟,今日你我姐弟情分就缘尽于此!” 萧方炬身子微微一晃,有些不可置信,抬眸瞥了她一眼,那一眼有些凄惶无助,让她心里也有些不忍,但表情还是冷硬的,她是疼这个弟弟没错,但绝对不是男女之情,也绝不允许他犯下弥天大错。 “想不到这南梁皇帝萧绎也算半个文人,生出的这一双儿女却如此泼辣,还……”高孝瓘的脸色有些怪异,顾着她在那后面的话便没有说出口。 郑子歆虽然惊讶但并没多少不可理喻,而是思索起了另一个让她们头痛不已的问题,那就是。 究竟救不救她? 若是救势必与湘东王结仇,尤其是这个湘东王还极有可能成为储君,谁会容忍一个知晓了自己如此大的秘密的人存活于世呢,光凭他不愿姐姐远嫁北齐就出兵阻拦来说,应该是个心胸狭隘小肚鸡肠的男人,不怕得罪君子,就怕得罪小人。 而若不救,倘若萧含贞被辱,她大齐威风扫地,颜面全无,那是她最不愿意见到的事。 高孝瓘也深深皱起了眉头,一只手悄悄摸上了剑柄,却又被人轻轻拉住,“救是一定要救的,但不是这个时候” 她侧眼看去昏暗的光线模糊了那人轮廓,唇角却依稀挂着笑意,高孝瓘也明白了过来,点了点头,将剑收回剑鞘。 既然要救就要出其不意,趁其不备,一击必胜,还要出现在最关键的时刻,让被救者感激涕零,否则便有可能被反咬一口。 “住手!”萧方炬红了一双眼,终于从牙缝里蹦出了两个字,萧含贞面色一松,看在那人眼里更多了一份凄凉,他唇角扯起一个微薄的笑。 “姐姐,你知道,我是最喜欢你的,你说的话我哪次没有听过,你让他们退下吧,走之前我还有话要说” 少年唇红齿白,眼里泛起了水光,唇角的笑意有几分无助,仿佛回到了当初他扯住自己衣角哭泣的样子,萧含贞心下一软,不疑有他,点了点头。 “你们都退下吧,本公主有话和湘东王说” “姐姐,这十年来多亏你多方庇护,否则炬儿在那吃人不吐骨头的后宫里是绝对活不到今天的” 他一字一句说着,缓步迈向了她,也将她带回到了那些个相依为命的日子,她的母亲徐昭佩虽贵为皇后但却并不得得宠,日子也过的如履薄冰。 萧含贞眼眶一热,脸色也柔和了许多,“是啊,一恍这么多年就过去了” “我以为姐姐是不愿再过那种处心积虑步步为营的日子的,没想到还是选择了那样的生活,我虽心如刀绞却也不得不……”他顿了顿,向来脸上藏不住事,心疼之色溢于言表,如果说在这南梁还有一个人是真心疼惜她的话,那必是萧方炬无疑了,只可惜并非良人也无意于他,萧含贞轻叹了一口气,并未接话,那人却又话锋一转。 “事到如今我也无话可说,只有一句想问姐姐的,在这相依为命的十年里,你可有片刻对我动过心?” 萧方炬一直在等一个回答,而回应他的是良久的沉默,雨渐渐停了,冷雾疏雨里,那人的回答也轻薄如这雾气,不堪一击。 “没有……” “这个湘东王可真够痴情的啊”高孝瓘轻啧了一声,惹来郑子歆轻飘飘一句,“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郎” 虽然这感情不容于世,但其中滋味如烈火烹油,只有经历过的人才会懂。 遇见喜欢的人难,遇见情投意合的人更是难上加难。 高孝瓘并未答话,下一秒就已挺身而出,郑子歆只觉得有一阵风掠过自己身旁,就被茯苓拉倒了身后。 “夫人小心!” 场中局势瞬息万变,刚刚还和颜悦色叙话的两人裂隙顿生,萧方炬突然发了狠一把扼住了她的脖颈,变故来的太快,周遭护卫都没来得及反应过来,未等他有所动作,一把薄如蝉翼的剑就贴上了他的脖颈。 高孝瓘悠悠道:“我保证,在你掐死她之前我会先让你人头落地,你只有两个选择,一放开她,二死” 萧方炬扼住她脖颈的手微微一僵,光凭身后那人神出鬼没的轻功他就知道此人武功了得,他绝不是对手,而看了看身前女子憋的通红的脸,他咬了咬牙,到底还是不忍的,手上的力道稍稍松了松,只是也不会轻易就认输。 “你是什么人,如果只是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本王还是奉劝阁下莫淌这趟浑水,以免引火烧身” 高孝瓘唇角挑起轻蔑的笑意,“男子汉大丈夫不强人所难,你倒好人家不同意你还要杀人灭口,别说是路人见了都要愤愤不平,你想要杀人灭口的这位公主可是我大齐未来的妃嫔,你说身为齐国乐城公我高孝瓘焉能坐视不理?” 她这一番话既讽刺了他的丧心病狂又道破了自己的身份,嗓音低沉动听,萧含贞心里莫名一松,齐国乐城公的名声她是听闻过的,百战百胜,攻无不克。 萧方炬连连冷笑,有些咬牙切齿,“说的轻巧,换成自己心爱的女人试试看!” “少废话,要么放人,要么死!”高孝瓘也懒得跟他多费口舌,剑刃深深压进了他的肌肤里,丝丝猩红渗了出来。 连自己心爱的女人都能下的去手,想必也不会有多惜命,郑子歆脸上掠过一丝焦虑,吩咐白芷道:“把火点燃,弄出些动静来,越大越好” 许是这招虚张声势起了作用,也可能是疼痛作祟,萧方炬还是缓缓收回了手,在他彻底松开萧含贞的时候,高孝瓘直接一记手刀劈晕了他。 “你们的主子现在在我手里,后撤三十里,天亮以后再来此处寻他,若是有人敢擅自上前一步,我保证你们的湘东王身首异处!” 她的声音透过内力散了开去,一字一句铿锵有力,又饱含了杀意,背影清瘦挺拔,发丝被风扬起有些不羁的样子,转过身来却意外是一张好看的有些过了头的脸。 眉目疏朗,轮廓分明,微弯了唇角让人觉得如沐春风,“你没事吧?” “没……没事” 第42章 登船 “他……怎么样了?”呆愣了半晌萧含贞才回过神来, 看了看昏迷不醒的萧方炬, 关切自眼中一闪而过。 “没事,不过是被我打晕了,两个时辰后自会醒来”高孝瓘一把托起了他, 交给她那些护卫看管,自己收剑入鞘, 准备抬脚迈入破庙的时候又回眸瞥了她一眼。 “进来避避风雨吧” “这位是我夫人子歆”她这番介绍做的落落大方,流畅自然仿佛并没有哪里不对, 全然忘记了成亲前还对两个女子共定鸳盟而耿耿于怀。 “这几位是我夫人的侍女, 白芷,茯苓, 陆英” 郑子歆垂眸浅笑冲着她点了点头算是打过招呼,态度不卑不亢也不过分亲近,她那几个侍女亦然,而让她小小惊艳了一下的是乐城公夫人的容貌,如果说高孝瓘是皎若太阳升朝霞, 那么郑子歆便是灼若芙蕖出渌波,一个朝气蓬勃一个温柔秀美, 两个人站在一起便是一副赏心悦目的山水画,让她心生羡慕。 “含贞多谢二位仗义相救”她款款行了一礼,心中却暗忖着刚刚那些对话他们听进去了多少, 若是对方只是普通的江湖侠客还好,偏偏是北齐权贵,还是文宣帝的亲侄子, 若是在文宣帝面前说三道四,这亲能不能和成还得另说,看来还得多加打算。 “安昌公主多虑了,我与……”郑子歆顿了顿,夫君那两个字是无论如何吐不出口的,换了一番措辞。 “我与乐城公俱不是多嘴之人,至于我这几个侍女公主大可放心,向来守口如瓶,不该说的话半个字都不会透露,出手相救只是途径于此,公主即将前往北齐和亲,也算是我大齐宗室,只是不知为何接亲的队伍还没到?” 郑子歆侃侃而谈,高孝瓘却微皱了眉头,为何这么大的事她没有收到通知,据她所知高洋也并不是一个骄奢淫逸为非作歹的君王,只是她不知道的是,权利会上瘾,而欲望会膨胀,人心不足蛇吞象。 萧含贞轻叹了一口气,随行的宫女轻轻替她披上了一件大氅,自己接过来系好了,倒真是一点架子都没的。 “婚期在即,而近日长江流域却雨水连绵不断,北齐前来迎亲的队伍迟迟过不了江,因此父皇才下令命我们先行,到时候在长江天险汇合,一同前往北齐” “原来如此”在江南待过几年的郑子歆自然知道此地多雨,又恰逢深秋,还得赶在长江结冰之前渡江,否则到时候千里冰封是无论如何也走不了了的。 除此之外几人再没有多余的交流,高孝瓘将火堆燃的更旺了一些,双手托着大氅烘热后才披在了她身上,郑子歆唇角露出一丝笑意,那个人又坐下来小声和她说着话,眼里竟无半分旁人。 虽然身边随从如云但此刻萧含贞还是心里一酸,即将背井离乡的愁绪加上突遭变故让向来坚强的人微微红了眼眶,强迫自己挪开视线闭目养神,所幸天很快就亮了,没有太多的时间来让她伤春悲秋。 这一路前行的倒是颇为顺畅,连日来的阴霾一扫而空,天空罕见的放了晴,秋日特有的天高云淡晴空万里,在登船这一日挥洒的淋漓尽致。 之前就给高洋报过信说近日会归来,她本意是不欲大张旗鼓,岂料他还是派了人来迎接,两方队伍同时抵岸,旌旗飘扬,声势浩大。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乐城公高孝瓘骁勇善战护国有功兹封尔为兰陵王,食邑一千户,赐内廷行走,赞拜不名,入朝不趋,剑履上殿,钦此!” 突如其来的封王高孝瓘微挑了一下眉头,跪下从容接旨不卑不亢,“臣高孝瓘领旨” 相比之下萧含贞那边就冷清的多,还得清点随行的车马陪嫁与北齐交接,一片忙忙碌碌中谁还想得起她这个安昌公主,萧含贞轻叹了一口气将视线投向了茫茫江北。 那是她即将生活的地方,或许水深火热,或许荣宠万千,一江之隔,恐怕是经年一别再难相见了。 “公主,已经备好了客舱,您一路奔波着实辛苦,先歇着吧”一个打扮斯文的太监疾步迈了过来低声道。 她有些错愕地抬头正对上那人笑意盈盈的眼眸,似春风拂面,还冲她使了使眼色,萧含贞会意地点了点头,心中一暖,跟着那太监下去了。 郑子歆却久久回不过神来,直到听见陆英的一声低呼:“夫人还愣着做什么,快接旨呀,国公爷被封王了,您也被封为一品诰命夫人了!” 她脑中似响起一个炸雷,晴天霹雳,兰……兰陵王……中国历史上那个有名的美男子,骁勇善战,貌美音柔的高孝瓘! 一片混沌中似乎有什么逐渐在明朗清晰起来,她可以不知道五代十国但是不可能不知道兰陵王,电视剧里翻来覆去演烂了的兰陵王,竟是个……女子? 可若这一切放在高孝瓘的身上她竟然觉得没有丝毫违和,仿佛她天生就该是神采斐然,龙章凤姿的样子,无人能演出她□□之二三。 只是她虽然对历史一窍不通,但也知道兰陵王最后不得好死,想到此一颗心狠狠疼了一下,郑子歆身子微微一晃就被人一把扶稳了。 “王妃身体不适,这圣旨由本王代接,来人,送王妃下去休息”高孝瓘发了话其他人哪有不从的道理,白芷从她手里接过郑子歆的时候,那人却又一把拽紧了高孝瓘的衣袖,指尖泛了白。 她向来寡言少语,温和平静,鲜少有情绪波动这么剧烈的时候,尤其脸上流露出的一丝哀伤也让她心底一软,众目睽睽之下牵住了她的手,低声道:“那我送你回去” 一路茫茫然然地被人牵着走,直到回到了客舱中才回过神来,心神不定的连高孝瓘都看出了几分恍惚,脸色也不怎么好看,拉着人在榻上坐下,又去倒了杯热茶给她捧着。 “怎么了,子歆?” 听见她问话,郑子歆抿了一口茶水才开口,竟是苦笑了一下。 “没事……有些不舒服罢了” 难道要她说是因为她的身份才吃惊了一下么?她真的从未想过会重生,而且还重生成了赫赫威名的兰陵王的夫人,这兰陵王还是个女子,简直是滑天下之大稽! 可是又无法眼睁睁看着她英年早逝,因此才陷入挣扎纠结矛盾里。 “哪里疼么?是不是赶路太累了还是着了风寒?我那儿还有君大师给的药”高孝瓘说着就要让人去拿,郑子歆笑了一下拦住她,“没事了,放心吧,我自己就是大夫” 话音刚落额头就添了一抹温热,她的掌心干燥温暖,暖意从额头一直流露到心底,声音也是低沉充满关心的。 “我担心你和你是不是大夫没有任何关系” 近日来她流露了太多脆弱,也因为生病的关系整个人苍白瘦弱了许多,看上去就有些没精打采的,那张向来温和平静的脸上也挂满了心事,高孝瓘心底一疼,就上前揽住了她。 “你是不是有什么心事?不可以跟我说么,我们不是说好要做朋友的,应该彼此坦诚才对” 突如其来的拥抱令郑子歆有些不知所措,她略带了安抚性的话语却意外地让她平静了下来,不止是表面,还有内心的平静,她缓缓闭目,环上了她的腰际,放松地投入了她怀里,她坐着她站着,完成了对于彼此来说真正意义上的第一个拥抱。 是啊,她说的对,既然是朋友那么我一定不会让你重蹈覆辙,你要健健康康,长命百岁。 然而这温情并没能持续太久,有随行的官员来请她去处理事务,高孝瓘满脸不耐,郑子歆脸上却透露出了一点儿轻松,比先前那个魂不守舍的样子强多了。 “你去吧,正事要紧” “好,那你先休息会儿,待会儿我命人将晚膳送至你这里”高孝瓘也知道正事要紧,点了点头又嘱咐了她一遭才又转身离去。 “奴婢瞅着国……王爷对王妃可是越来越上心了,关怀备至的”她走后不久晚膳就送了来,几道清淡的淮扬菜,两三精致小点,一蛊山药薏米粥,俱是养人又合她胃口的菜肴,因此陆英才有此一说。 郑子歆拿起调羹舀了一口粥送进嘴里,脸上的表情有些调侃:“哦,这就叫关怀备至了?那你们天天贴身伺候我比她还周道百倍该叫什么?” 白芷替她布了一筷子菜也笑道:“奴婢们伺候王妃那是应该的,王爷就不同了,没那个义务,关心体贴王妃自然都是出自真心” 郑子歆微挑了眉头,“这么说,你们照顾我都不是出自真心咯?” 白芷知她在开玩笑也有意活跃气氛哄她开心便笑道:“自然都是真心,比金子还真,是不是陆英?” 她特意戳了一下陆英,岂料那人却浑身一僵,笑容淡下来,扔下一句:“船舱里太闷了,奴婢出去透透气” 惹得白芷一头雾水,郑子歆若有所思,总觉得近日陆英都在避着茯苓白芷,是出了什么她不知道的事么? 第43章 曾见 前世她虽在江南长大但也没怎么坐过船的, 这船乘风破浪虽然平稳但也偶有颠簸, 再加上客舱到底憋闷,郑子歆用完晚膳便也打算出来透口气。 茯苓白芷一左一右扶着她登了甲板,夜风送来几分舒爽, 此刻刚刚入夜天幕已经挂上了星子,而晚霞残存, 近处是触手可得的深蓝天幕,远处是映红了半边天的火烧云, 若是她能看得见, 一定会吟出那千古绝句: 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 “王妃, 甲板上风大,还是回去歇息吧” “无碍,闷了一天了,吹吹风也好” “那奴婢去给王妃拿件披风披着”白芷想了想还是回客舱去拿件披风好了,脚还未迈出去就被人一把拉了回来。 “我去吧, 你陪着王妃”茯苓不等她回答,就已一溜烟跑下了甲板。 白芷敛下笑意, 又扶着她往船舷边走了走。 “近日来陆英是不是有什么心事?还是说茯苓又欺负她了,怎么她老躲着你们” 白芷心里咯噔一下不安起来,郑子歆是何等的心细如尘, 惯善于从细枝末节中发现端倪的,但此事她应该不知晓才对,没有任何迹象能表明她和茯苓在一起, 那陆英呢,又是为什么在躲着她们,郑子歆不说还好,一说她也开始觉得了。 “不知道,等抽个空奴婢问问她们” “嗯,问问也好,有什么问题趁早解决了,积在心里也不痛快”郑子歆一手扶了船舷站稳身子,虽然世界一片漆黑,但心中仍是透亮的,恍惚想起为数不多的几次坐船经历,一次是去日本参加某个研讨会,学姐和她一起,因为行程安排的不是很紧,便选择了坐船还能饱览海上风光。 那个时候学姐还没有结婚,年轻有为的主任医师,有少年人的意气风发也有中年人的稳重成熟,一手揽了她的肩膀关切道:“本来是想带着你看海上日出的,谁知道你居然晕船,怎么不早点告诉我?” 话语中略带了一丝关心的责备,她只能虚弱的笑笑,抬眸就透过她的肩膀迎上了云破日出,厚重的云层被涂抹开来,橘黄色的亮光蔓延到了整个海平面,浅蓝色的天幕被粉饰一新,终于深红色的太阳跃出了水面,刹那间光芒染上了她的眼角眉梢,逆光似给她镀了一层剪影,陆沉眼也没眨地望着她,见识到了此生最美的风景。 时隔多年她已经渐渐想不起她的容颜,而当时的场景却还历历在目,郑子歆不着痕迹地叹了一口气,打算抬脚离去的时候,几句欢声笑语落入耳底,甚至有个声音还十分熟悉。 “好一副江潮连海,月共潮生的景象,如此壮美秀丽恐怕也只有南梁得见了!” 高孝瓘看的兴起,忍不住抚掌大笑,受她的情绪感染,萧含贞也露出了点儿笑意,吩咐宫女道:“以往临近中秋之时父皇都会登船赏月再佐上二两桂花酒,此次随行也带了点儿,来人,拿来给兰陵王尝尝” “哦?梁元帝倒真是好雅兴,如此本王就恭敬不如从命了”高孝瓘在心底暗自腹诽着倒真是会享受,却也不忍驳了她的好意,光饮酒也无趣的紧,两人就地又摆了一桌宴席。 “来人,去请王妃来……”话说一半她又摆了摆手道:“算了,没事了,你们下去吧” 船上风大她又不善饮酒,还是别来了。 听她如此说,萧含贞神色却莫名一松,谈笑如常地替她布起了菜。 “王妃,要不要……”她站的已经有些时候了,白芷忍不住低声提醒道。 “回房吧”郑子歆脸色淡淡的,看不出喜怒,白芷瞥了一眼不远处相谈甚欢的两人,欲言又止还是点了点头,扶着她下了甲板。 夜里高孝瓘还是同往常一样摸到了她的房间,不同的是刚走到门口就被白芷拦下了,“王爷,王妃已经睡了,您……” 高孝瓘眉间有些不耐,“知道她已经睡了,本王会轻些的,你退下吧” 夫人的命令是谁都不可以来打扰她,自然这个谁王爷也是算在内的,然而纠结了片刻,白芷还是默默往旁边退了一步。 高孝瓘冷哼了一声推开房门,动作不自觉地放轻了许多,看到榻上那个沉睡的人儿时,唇角又浮起了一丝笑意,轻手轻脚地脱衣上床躺在了她身边。 她的体温是一如既往的温暖妥帖,只是衣襟上还残留着几分酒气,郑子歆闭着眼微皱起了眉头,又往床里边挪了挪。 高孝瓘也跟着挪了过来,小心翼翼地将手圈上了那人腰际,还不等放稳,那人又是一个翻身脱离了她的桎梏,只是又好死不死地投入了她怀里。 高孝瓘失笑:“装睡也要装的像一点啊,这翻来覆去的真要睡着也得被你吵醒” …… 郑子歆沉默了半晌还是睁开了眼,视野里还是一片黑暗,并没有什么区别。 那双深似寒潭的眸子还是没有焦距,看着她的时候也像在看着别处,无端让高孝瓘心底一疼,鬼使神差般地伸手覆上了她的眉峰,睫毛在掌心扑闪,有微微的痒意。 “我总觉得子歆在哪里见过一样呢” “噗”郑子歆没忍住轻笑了一声,想起红楼梦里贾宝玉初见林妹妹那回,也是一模一样这句‘这个妹妹我见过的’简直成了古往今来的撩妹利器,不过她显然不吃这一套。 “王爷见过的人多了,哪里还得记住我” 高孝瓘认真起来细细描绘着她的轮廓,指尖滑过眉峰落到了眼角的泪痣上,细细婆娑着,因为姿势的原因看起来有几分旖旎。 “不,越和你相处越久这种似曾相识的感觉愈加强烈” 郑子歆微偏了头,避开她作祟的手指,却避不开她在自己耳畔呵气如兰,微微红了耳根,哼了一声道:“王爷如此长袖善舞,这番话不知对多少人说过了” 高孝瓘轻笑一声放下手,视线却不曾从她脸上移开,“只对你一个人说过” 这人脸红的样子还挺可爱的,忍不住想逗逗她。 郑子歆的脸色一下子冷了下来,翻了个身背对着她,“巧言令色,早点歇息吧” “子歆”那人唤了她的名字,却又好似轻轻叹了一口气,也不再执拗地去抱她,翻了个身躺平,盯着天花板出神。 “为何你从来都不曾好奇过我的长相呢?” 和萧含贞把酒言欢,聊至酣处,那人说起三国之中曾有人把各国排的上号的人物列了个龙虎榜,而高孝瓘凭借骁勇善战以及过人的容貌一跃前十,那时她只见到了画像就赞叹不已,如今面对面坐在眼前才不得不叹一句:“陌上人如玉,公子世无双” 她但笑不语,微醺的时候却想起那人含笑的眼眸,因此才迫不及待扔了酒盅回来见她。 别人赞不绝口,自己引以为豪的东西也想得到她的夸赞,态度却始终不冷不热的,让她有些心灰意冷。 哪里还用得着好奇,寥寥数笔道尽你的一生,兰陵武王长恭,一名孝瓘,文襄第四子也,貌柔心壮,音容皆美,我也是曾见过你的。 身后那人呼吸逐渐平稳,郑子歆便再也没有说话,闭上眼身子困乏的紧却没有丝毫睡意,朦朦胧胧的一直折腾到了半夜刚有一点儿困意就听见甲板上一阵喧哗。 高孝瓘也第一时间弹了起来掀被下床,“我去看看,你再睡会儿” “我和你同去吧”现下是无论如何也睡不着了,郑子歆索性也起了身又被人按了回去,高孝瓘的脸色有点儿严肃。 “你,躺下休息,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刚刚根本没睡着” 郑子歆苦笑了一下,便也依了她,拢了拢被子又躺了下去。 然而还没等她睡着就又被人叫了起来,说是王爷请她过去看个病人。 郑子歆二话不说穿戴齐整之后领着茯苓白芷二人就去了,到了甲板上才知道有人落水就在离她们船只不远的码头,高孝瓘本不欲多管闲事的,但这是在南梁境内萧含贞绝不可能坐视不理的,苦苦哀求了多时她才命人救了上来。 “你仔细检查下,有什么不妥立马告诉我”见她来了,高孝瓘凑上去耳语了几句,郑子歆微挑了眉头,阖了一下首。 “这人农妇打扮应该是附近渔村的渔民,每年秋冬之际鱼虾成熟总有捕捞的渔民不慎落水”萧含贞倒是满脸焦急,尤其是看那农妇还大着肚子,昏迷不醒。 “来人,去请御医……” 还不等她说完,郑子歆就已打断了她的话,“不用了,来人,先把她抬到客舱里去” 第44章 归来 “有什么发现么?”见她诊断完毕, 高孝瓘凑上去低声道。 郑子歆拿帕子净了净手淡淡道:“多留个心眼吧, 这农妇怀孕是真,但虎口有长期持刀握剑的茧也不假,更何况若是普通妇人, 落水这么久了别说胎儿保不保的住,能活下来就是个奇迹” 高孝瓘眉头微皱, 上去翻了翻她的手腕,郑子歆所言定是不假, 她不由得想到了另一种可能, 片刻后又摇了摇头。 “不会是她” 郑子歆微挑了眉头,似笑非笑:“何以见得” “感觉” 郑子歆不置可否, 打算转身离去的时候那人又拉住了她,“明日事多,你在客舱里别出来,我让茯苓陆英保护你” 郑子歆不着痕迹地从她掌心里抽出了自己的手,“好, 现下我要回去歇息了” “来人,送王妃回去”高孝瓘说完, 又急匆匆地上了甲板。 听闻那落水的农妇得救,萧含贞也松了一口气,冲着前来报讯的宫女露出了感激的微笑, “多谢王妃娘娘出手相救” 想不到那女子不仅容貌绝美还妙手仁心夫君又如此疼爱她,她自愧不如但同时又有一丝羡慕在心底慢慢发酵演变成了嫉妒。 不到片刻钟,高孝瓘就已传令布置好了一切, 此刻天光乍现她本想再回去歇息片刻,但又怕扰了她的安宁,还是就在书房里眯个一时半会儿吧。 不多时就有下人来报,那农妇已经醒了,萧含贞已去探望过了她,高孝瓘淡淡点了头,并未睁眼,表示已经知道了,那人又悄悄退了下去。 果不其然,不消片刻,就有人前来通报:安昌公主求见。 高孝瓘这才睁了眼,精光毕现,毫无疲色,“请她进来” 萧含贞倒也开门见山:“多谢昨夜殿下仗义相救我南梁人,含贞感激不尽,只是含贞还有个不情之请” 她脸上露出了一丝为难之色,高孝瓘摆摆手,示意她直说,“公主有话请讲,不必如此” 萧含贞顿时松了一口气,感激地瞥了她一眼,见那人气度不凡,又忆起昨夜她救人时那番英姿飒爽的身手,心中一热,话已出口。 “殿下英勇仁义,那农妇的家就在离此处不远的鄱阳湖,虽与我们的水路背道而驰,但也不算太远,不知可否先送她回家再行上路?” 高孝瓘一口答应下来,招来侍从吩咐了几句,萧含贞自是感激不尽的,高孝瓘都一一受了,在她抬脚离去的时候又悠悠来了一句。 “不知公主可知道长江水匪?” 萧含贞犹豫了一下,还是答道:“自是知道的,每年父皇也曾派兵去清剿,但都一无所获” “殿下若是怕遭遇水匪,那不如就让我南梁的人前去……” “不必了,此次我大齐前来迎亲的人虽少,但都是精锐之师,这点儿险还是冒的起的,就像公主所说,水匪神出鬼没的也不一定能遇上” 既是神出鬼没那倒不如来个引蛇出洞,许久不战她有些跃跃欲试,面上却是不露分毫的送走了她。 天将黎明,一叶轻舟悄悄离开了大船,沿着来时的水路又折返了回去,高孝瓘站在甲板上目送那小舟消失在视野尽头,冲着侍从耳语了几句,那人点了点头退下去,不消多时,几只装备精良的轻便小船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也追了上去。 “劳烦几位小哥搭把手,帮我一把”到了那农妇说的地方后,是一个不起眼的小船坞,岸上还晾着衣服,看起来就是渔民住的地方,那几个前来护送的人不疑有他,扶着那农妇上了岸,不等他们转身离去,那农妇一个呼啸,破茅房里拥出了几个彪形大汉,一拥而上将他们按倒在地,押了下去。 “嘿嘿,还是大姐厉害,这一出手就是一票大鱼,老大已经在屋里等着了,为大姐接风洗尘!” “怎样,审出来了么?”那农妇稍微拾掇了一下,没有那么狼狈,小腹微微隆起,膀大腰圆的,嗓门也粗,腰间别了一把柴刀。 被她问话的汉子扔了手里的皮鞭,抹了抹头上的汗珠迈了过来,“招了,是官船,往北齐那边去的” “怪不得我看那船可气派了,富丽堂皇的”那农妇眼中闪过一丝贪欲,语气颇有些发酸。 “哈哈,送上门的买卖不做白不做,也好为我儿子攒点儿家业!”那汉子哈哈大笑,粗鲁不堪,官船又如何,仗着人多势众水性好又有兵器,这长江上来往多少官船还不是被他搜刮了个底朝天,也未见得怕过谁,岂料这次还真就在阴沟里翻了船。 日暮时分,郑子歆手里的茶盏还未端稳就听见一阵喊杀声阵天,船也晃了晃,溢出来少许溅在了手背上。 “呀,王妃!”白芷惊呼。 “无碍”郑子歆缓缓拿衣袖拂了去,手背上一片红痕,她将手缩进了衣袖里,闭目定了定神,会没事的。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喊杀声逐渐微弱,可还是没有好消息传来,她放下的心又悄悄提了起来。 却在此时听见一声熟悉略含了急切的“子歆!” “你没事吧?”两个人同时脱口而出,又不约而同笑开,高孝瓘唇边的弧度更深了几分,“你担心我?” 郑子歆坐下别过脸,“没有” “我受伤了”她故意做出一副惨兮兮的样子给她看,虽然明知她看不见,但还是往她身边凑了凑。 空气中有微弱的血腥气,郑子歆微皱起了眉头,再也绷不住了,“还不快去找御医” “御医没有你看的好,再说了,我伤的地方也不是很方便” “……” 真是服了这人的死皮赖脸胡搅蛮缠,郑子歆扶额叹息:“茯苓,去帮我把银针拿来” 几人早就在高孝瓘迈进来的时候就消失的无影无踪了,茯苓白芷是约会去了,陆英更是一刻都待不下去,谁要看她们秀恩爱啊! “我来我来”高孝瓘忙不迭地取了银针递给她,看她这生龙活虎的样哪里像受了伤的样子,唇角挑起意味不明的弧度。 “要是敢骗我,我就……”一把银针作势扎了下去,还没挨到那人就是一阵哀嚎:“啊啊啊,子歆我再也不敢了!” 她以雷霆之势荡平了这窝水匪,后续的打扫战场又持续了半日,缴获了不少金银财宝,统统搬上了船,按理说应该给梁元帝通知一声,可高孝瓘是何许人也,横行霸道惯了,全数充了公当作自己的战利品。 萧含贞只能苦笑着看她命人将成箱的黄金搬上船,还不时评头论足的,这些成色不好,那些给王妃送过去怎么怎么样,心底到底是有一丝愧疚的,毕竟是她主张将那农妇救上船,她没怀疑她是同伙就已经仁至义尽了。 心念一动正打算抬脚迈过去的时候,一道清丽的身影从她眼前走过,高孝瓘顿时眼前一亮,迎了上去扶住她。 “甲板上风大,你怎么出来了,我送的那些物件可还喜欢?” “不是金子就是银子的,俗气死了”郑子歆还未答话,茯苓就已抢着答了,还不忘翻个白眼来鄙视她的审美。 郑子歆唇角也浮起了揶揄的笑意:“是啊,王爷难得大方一回送我东西,我可得好好挑挑” 高孝瓘脸色一红,之前她是不喜这桩婚事的,把人娶回来也只想着供人衣食无忧就好,哪里还顾得上这些,现下是真心想要博她一笑,比什么都重要。 “来人,把那几箱也抬过来让王妃好好挑挑,这样吧,你们几个对王妃照顾有加,也来挑挑自己喜欢的物件,本王就做个顺水人情了!” 萧含贞远远看着,脸上闪过一丝黯淡,迈出去的脚又收了回来,转身进了船舱。 “这是什么?看着模样倒是精巧”茯苓拎起了一串套在一起的铁环,叮当作响。 高孝瓘瞥了一眼答道:“九连环”见郑子歆还有些兴致又补充了一句,颇有些献宝的意思“这算什么精巧,我府里还有一副更好的,待回去送给子歆把玩” 郑子歆不置可否,轻笑着点了点头:“好” 过了长江又走陆路换了马车,经过几日舟车劳顿后终于回到了邺城,原先的国公府已被粉饰一新,换了新的牌匾:兰陵王府,四个大字在日光下熠熠生辉,显示着主人的位高权重。 她尚来不及解鞍下马就被召进了宫里,郑子歆唇角浮起无奈的笑意,只好自己迈进了这座阔别大半年的府邸。 “奴婢(奴才)见过王妃娘娘,恭迎娘娘平安归来” 下人们都垂首跪在两侧,如此隆重倒是让她颇为不习惯,清了清嗓子道:“起来吧” 身后的白芷却微皱了眉头,冲着她低声耳语了一句:“小怜身为王府管事却不来迎接,实在有失礼数” 怪不得白芷惦记,实在是个不怎么安生的人,郑子歆微挑了眉头暗暗留了意,但此刻是没多大功夫跟她计较的,一路风尘仆仆早已累了个半死巴不得早点躺下休息。 此刻远在皇宫的高孝瓘也是同样的想法,却不得不耐着性子听候封赏,好不容易一长串歌功颂德喋喋不休之后,终于进入了正题,御前总管徐公公宣读完圣旨之后,又小声对高洋道:“陛下看,可还有要赏的?” 层层珠帘帷幕掩盖了那人大半容颜,室内熏香弥漫不仅呛鼻还遮挡了视线,高孝瓘有些不舒服地皱眉,抬眸瞥了一眼却正见他掀开珠帘,微抬了眼皮,怀里还搂了个半裸女子,扫了一眼跪在地下的她,高孝瓘赶紧低下头,心里有些诧异,也有些不安起来。 不过大半年没见,二叔怎么变的如此耽于酒色,萎靡不振。 “再赏五十个侍妾吧,成亲也有些日子了,还没有子嗣,总得为我高家开枝散叶才行” 第45章 贵妾 “陛下!”高孝瓘将头深深低了下去, 内心焦急但语气仍是不卑不亢的, “多谢陛下抬爱,但此举恐怕不妥,子歆是臣的结发妻子, 臣与她……恩爱甚笃,不想寒了她的心” 高洋哈哈大笑, 有些不以为意:“朕知你喜欢她,但男人三妻四妾也是寻常事, 子歆是个通情达理的人, 想必也会体贴你的,你若是怕她生气, 那朕就下一道圣旨……” 让高洋下圣旨那还了得,这侍妾就是非收不可了,还是五十个……想想子歆的脸色她就觉得脖颈一阵寒意,赶紧打断了他的话。 “陛下请收回成命,臣忠君爱国乃是本命, 并不需要这些赏赐,更何况陛下已经赏赐的够多了, 臣受之有愧” “大胆!你敢抗旨不成?!”高洋也动了怒,唰地一下起了身,满面怒容。 身边依偎着的女子也起了身, 有一下没一下的抚慰着他的胸膛,柔声劝道:“陛下消消气,可别气坏了身子” 高洋从前是个极为内敛的人, 很少发火,尤其是对他们这几个侄子,她心中涌出一丝凉意,便也就这么跪着,迎接他的怒火,一声不吭,打算抗旨到底。 “高孝瓘,搞清楚你现在的身份,位高权重的兰陵王怎可无后?!不孝有三,无后为大,若是郑子歆逼你这么做的,这个妻子不要也罢!” 高洋怒不可遏,啪地一声摔碎了手边茶盏,碎瓷划过她的脸颊,脸上一凉,心沉到了冰窟窿里,她抬眸望他的那一眼里有不可置信有不甘也有失望透顶,最后低下头的时候闪过一丝寒意,语气也冷了下来。 “陛下从小看着臣长大,岂能不知臣的性子,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陛下若是执意要发落子歆的话,就连臣也一起发落了吧” “你当真以为朕不敢吗?!”高洋快步迈下来唰地一下抽出了悬挂在壁上的宝剑,架在了她脖子上,凉意浸透肌肤,剑刃抖动的时候有微微的刺痛。 现在的高洋阴晴不定,极端易怒,她无法准确拿捏他的心思,可就要妥协么? 平心而论,她是很喜欢子歆的,好不容易有个人能走进她心里,和她成为好朋友,一想到要失去胸口就隐隐作痛,况且要是再来一个是敌是友也未可知,怎么能放心交给后背,与之朝夕相处。 无论是理智还是感情都不允许她放弃子歆,高孝瓘低下头,尽量让自己看起来谦恭一些。 “陛下息怒,俗话说木秀于林风必摧之,臣并不想成为出头鸟,陛下抬爱过甚恐怕对长恭未必是一件好事,况且五十个侍妾实在太过,不合礼制,恐怕会招人非议,不如就赐臣一个吧,免得落人口舌,也能在子歆不方便的时候伺候臣,陛下您意下如何?” 她这番话有理有据,让人丝毫挑不出错处,高洋紧皱的眉头终于松了开来,郑氏势大他也不想去招惹郑羲记恨,但同样也不会坐视郑氏门生遍布天下,成为第二个高家。 得亏她主动提出纳妾,否则他还真不知道该怎么跟郑羲交代,高洋扔了手中的剑,神色一松,亲自扶她起来。 “你是朕从小看到大的,朕自然不会亏待了你,这样吧,吏部尚书家的次女今年才刚满十六,前两日正托朕说门好亲事呢,就做个顺水人情,赐给你小子做妾,可不要委屈了人家” 睡了一下午总算恢复了些精气神,她刚起床洗漱完茯苓就来通报说郑夫人来了,一丝喜悦跃上眉间,郑子歆放下手里的木梳道:“快请娘进来” “瘦了瘦了,真是瘦了,我的好孩子,你受苦了”郑夫人眼含热泪,三步并作两步迈了进来,托起她上下打量着。 当时情况复杂,他们一家人也被拘禁了起来,直到叛军束手就擒后也没能见到女儿,郑子歆只留下了一封书信就执意带了高孝瓘去豫章,阔别大半年之久,都有死里逃生之感。 母亲扶着自己的手都在微微颤抖,郑子歆眼眶一热又强自压了下去,“我很好,让父亲母亲担心了,父亲近来可好?” “好好好,都好着呢,你大哥也订了亲,就等着你回来再举行婚礼,不然总觉得缺了些什么” 按理说长幼有序,她却先被高洋赐了婚,于是大哥的婚事也就成了父母的一块心病,好不容易解决却还在等着她回来团圆再举行婚礼,这份厚重的情谊无论如何她都是无以为报的,甚至有些感激能重生到这样的家庭里。 “母亲……”此刻除了紧紧握住郑氏的手,她别无所言,美目泛红让人心疼不已。 “夫人,这是我们王妃从豫章带回来的庐山云雾茶,请您尝尝”白芷恰时地端了茶盏过来,郑氏这才觉得两人站着说话多有不妥,又拉着人坐下,依然轻抚了她的手背安慰她。 “我和你爹身子骨都好着呢,放心,只是不知……王爷如何了?” 后来据下人所说,高孝瓘伤的不轻,当场就没气了,就算能救回来恐怕也是…… 郑子歆定了定神,唇边溢出一丝笑意:“没什么大碍了,只是还需再调养一段时日,母亲还没告诉我大哥的未婚妻是哪家的小姐呢,我可是好奇的紧” “就是太尉家的小孙女,聪明伶俐的,小时候到咱们家来玩,你大哥也曾抱过她的,这一转眼也成大姑娘了,哎哟不说了,险些忘了今天来的正经事,来人——把我给王妃做的糯米糕拿进来”说到自己的准儿媳郑氏显然是极为满意的,笑的合不拢嘴,又惦记着女儿在外多时,不曾吃过自己亲手做的小食,忙不迭地叫人送了进来。 然而她话音未落,茯苓就已推门而入,脸上有一丝凝重,看着她的目光有些担心,让郑氏心头一紧。 “王妃,圣上有旨,请去前厅接旨,王爷也在” 郑子歆不觉有他,扶着白芷的手起了身,理了理衣摆,淡淡道:“走吧” “王妃,接旨吧”前来传旨的徐公公见她久久没有起身,忍不住出言提醒道。 郑子歆回过神来,能感受到周遭的目光都汇聚在了自己身上,其中有一道视线尤为灼热,她低垂了眉目,嗓音听不出一丝起伏。 “臣妇领旨,谢主隆恩” 郑氏的眼神在这一刻变得揪心不已,看着高孝瓘的脸色也有些愤愤不平,话到嘴边顾忌着徐公公在场又咽了回去。 何曾见过她如此低眉顺目的模样,高孝瓘轻叹了一口气,也有些愧疚,上前扶起了她,“子歆……” 郑子歆退后一步避开了她搀住自己的手,唇角溢出一丝笑意,却是那种冰冷的,察觉不到温度的,惯用来对陌生人的。 “王爷也累了吧,还是早点休息,明早可还要去迎亲的” 她心中蓦地一痛,下意识地冲了过去,握住她的手,直视她的眼眸,脸上是前所未有的焦急。 “子歆,你信我……” 这次看不下去的是郑氏,一把将人从她手中拖了出来,语气也有些生硬起来:“歆儿说的对,王爷舟车劳顿的,还是得好好休息,我们娘儿俩叙叙旧,您就别来掺和了” 高孝瓘一时语塞,徐公公也有些无奈,谁曾想郑氏也在场呢,眼看着女婿纳妾苦的是自家闺女,哪个当娘的心里能痛快呢! 得了,还是赶紧回宫复命吧,他打定主意,也不欲多待,告辞后就出了王府,留下一屋人面面相觑。 茯苓也有些回不过神来,成亲还没有三年就要纳妾,这个速度未免也太……而且还是王爷主动去向皇上请的旨,这是搞的哪一出? 高孝瓘看着那人面沉如水,脸上的神情并没有丝毫波动,仿佛这件事与她无关一样,也定了定神,她向来是个沉着冷静的人,不会意气用事,那么自己也该好好斟酌一下措辞怎么向她解释,但眼下显然不是个好时机。 她打定主意便开了口:“好,那本王便先去歇息了,岳母大人辛苦,多陪陪子歆,在豫章时她也分外挂念你们二老” 待她转身离去后,郑子歆眼底才掠过一丝失落,还有些许莫名的庆幸,竟是暗自松了一口气,可为什么胸口闷闷的不舒服? 她不敢细想,唇角浮起一丝惯常的笑意,冲着郑氏舒展了眉头,“让娘担心了,天色已晚,估计父亲也记挂不已,娘还是早些回去吧” “这……”郑氏还想留下来安慰她,被郑子歆好说歹说劝了回去,临出门前她又回转身握了她的手缓缓道:“若是待的不开心,就回郑府来” 郑子歆笑着点了点头,待她走后脸上才流露出一丝疲惫,坐在了绣凳上任由白芷替她梳发。 “夫人可是难过?”朝夕相处两年多的人忽然要去陪另一个人女人吃饭睡觉看书写字画画,做从前她和她所做的所有事,甚至还有没做过的,若是搁在自己身上光是想一想就够难受的了,白芷忍不住叹了一口气。 郑子歆却忽然笑开:“你这是叹的什么气?莫非情窦初开,感同身受了?” 白芷腾地一下红了脸,所幸她看不见,又暗自替她焦心,“夫人倒是跟没事人一样!” “明天可有的忙,哪里没事了,吩咐下去把西厢房收拾出来给那位柳夫人住,还有吃穿用度一切照着侧妃的份例来” “王妃!”茯苓听到此肺都要气炸了,咣地一下将手中的铜盆搁在了架子上,“西厢房可是除了涤剑阁外离书房最近的居所,王妃都没去住,哪里轮得着她一个小妾,还吃穿用度比照着侧妃来,她一个小吏家的次女也不怕折了寿!” 郑子歆起身示意白芷不用梳了,淡淡道:“陛下亲自下旨,这哪里是小妾,分明是贵妾,说不定日后诞下个一儿半女就是侧妃了” 不过想必那位柳夫人是没那个福气了。 第46章 如是 想必今夜郑氏是要留宿的, 去她那儿也不甚方便, 思来想去高孝瓘脚步一转,还是迈向了书房,本应该漆黑一片的书房里却亮起了明灭的灯火, 她顿生警惕之心,轻轻推开了房门。 灯火瞬间灭了下去, 黑暗中听见一声脆响,她怒喝出了声:“谁?!不出来休怪本王心狠手辣了, 来人——” “王爷, 是我……”被她的气势吓的嗫嚅了半天,小怜才吐出了一句完整的话, 本应该抱病休息的人却鬼鬼祟祟出现在书房里,不得不叫人心生疑窦。 高孝瓘微皱起了眉头,“你在这干什么?” 小怜颤巍巍地将熄灭的烛火又点燃,火光明灭间映照出那人容颜俊秀,比之前还英武了几分, 眸如寒星,鬓若刀裁, 被她的目光紧紧盯住,小怜心底一烫,赶紧低下了头。 “王爷不在的日子书房总不能闲置了去, 因此小怜才每日都来打扫,今日身体微恙本已歇下了,又听闻王爷回了府, 想着明日王爷总会到书房看看的,总不能就这么满地尘埃脏兮兮的,如果惊扰了王爷,还请王爷恕罪” 她垂着头露出光滑的一段脖颈,颇有些楚楚可怜的意味,高孝瓘从书架上随手抽出了一本《春秋》,在几案前坐下,淡淡道:“既如此,那你还是早点回去歇息吧” “是,奴婢告退”小怜替她砚好墨才又退下,合上房门的时候唇角浮起一丝窃喜,看来王爷和王妃定是闹了什么不愉快,否则才不会大半夜的来书房看书,如此天赐良机,不乘虚而入那她也就不是小怜了。 手里的书还未翻过一半,就听见有人轻扣了房门,她心中一喜,那声子歆还未脱口而出,欢喜就被浇灭了大半。 “王爷,是我” “进来吧” “王爷一下马就被召进了宫里,也不知道宫里的吃食合不合王爷的胃口,如今夜色已深,王爷既是打算彻夜读书,还得再吃点东西垫垫肚”小怜从食盒里拿出来了一小碗莲子羹,几道精致小菜,两样她素来爱吃的细点,热腾腾的还冒着热气。 高孝瓘心中一暖,放下手里的书,捻起一块塞进嘴里,含混不清地说:“唔……好吃……谢谢你” 暖黄色的烛光为她的眉目添了一层柔和,恍惚间回到了幽州戍边的那些日子,眼前龙章凤姿的人儿和当年那个眉清目秀的少年逐渐重合在了一起,小怜低下头,脸上泛起一丝红晕。 “一盘点心而已,不值得王爷一个谢字” 昨晚折腾到了半夜还没睡意,早上起来眼眶一圈乌青,白芷正为她涂了脂粉遮一遮,有些心疼地道:“王妃何必如此,天色还早,再多睡会儿吧” “不了,反正也睡不着,不如起来忙活着,王爷可出发了?” “刚走差不多一刻钟”陆英看了看外面的天色答道。 郑子歆垂下眸子,看不清脸上的表情,“该安排的都安排好了么?” “嗯,西厢房都打扫干净了,一应用度也安排了下去” “那就好,把王府这半年的账薄拿来给我过目” 之前刚嫁过来这些东西都是小怜在管,因着礼制便又都交给了她,这半年没料理也不知道这王府如今是个什么样子,还是得心里有数才行啊。 连翘顿时面有难色,嗫嚅着:“昨晚奴婢已去跟小怜姑娘要过了,小怜姑娘说王爷吩咐过了王妃要安心调养身体,不宜操劳过度,这些东西先由她代管着,待王妃身体好了再还给您不迟” 郑子歆并未动怒,唇角浮起了一丝讽笑,“她爱管就管着吧,刚好落个清净” 茯苓还想说什么,白芷冲着她摇了摇头,她便住了嘴,两个人之间自有一番默契在,陆英见了,又想起破庙中的那一幕,脸色古怪,放下铜盆就疾步迈了出去。 “嘿,这丫头怎么见着我就跑!”茯苓还在诧异,白芷脸上却笼罩了一层忧郁,天色也是晦暗不明,总有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架势,让人无端忧心忡忡。 “夫人,这兰陵王府好大的气派,连侧门都如此富丽堂皇的……”陪嫁的丫鬟在外头小声嘀咕了两句,柳如是掀开轿帘瞥了一眼,扑哧一声笑了出来:“什么富丽堂皇的,这叫气势恢宏” 据说兰陵王正值弱冠之年,英武不凡,她本以为是个莽夫,如今见了这宅邸悬着的一颗心总算落了大半,楼台楼阁,飞檐翘角,回廊曲折,气势如虹,低调中又透出了几分不羁,可以看出主人是个十分飞扬跳脱又有才华的人,剩下的那几分大概是新嫁娘的欢喜,又揣了几分忐忑。 “请王爷王妃喝茶”她小心翼翼打量着高高在上的那个人,又飞快地低下头去,面颊浮起一丝红晕,倒是娇羞不已。 高孝瓘有些不自在,轻咳了一声,才去接她手中的茶盏,还未碰到唇又放了下来。 郑子歆倒是面色如常的,接过来浅抿了一口又放下,“起来坐吧” 柳如是如蒙大赦,感激涕零地瞥了她一眼,见那人容颜清丽,温婉端庄,心下又松了几分,看样子也是好相处的人呢。 “谢王妃娘娘” 客套话她是说不来的,也不想立什么规矩,只淡淡嗯了一声就没了下文。 反倒是高孝瓘又清了清嗓子道:“王府人少,也没什么规矩,晨昏定省就免了,用心伺候好王妃娘娘就成” 子歆是个喜清净的人,有人成天在她眼前晃来晃去不烦才怪,她此前并未和她商量擅自做了主张,心里是为她好,看在别人眼里就不是那么回事了。 小怜心头一喜,看她还怎么嘚瑟,免了晨昏定省又没有实权,再失了王爷宠爱,只要好好巴结这位柳夫人,她上位也不过是早晚的事。 “多谢王爷抬爱”她如此善解人意更是让柳如是感激不已,看着高孝瓘的目光掺杂了几分爱意,茯苓翻了个白眼,不耐烦的表情都挂在了脸上。 “夫人,我带你去西厢房看看吧”小怜自告奋勇,高孝瓘也点了点头,“去吧,有什么不习惯的再告诉小怜让她替你置办” 看起来这个小怜倒是王爷身边的大红人,反倒是王妃没什么存在感的,柳如是一边走一边想,又从自己腕上褪下了一只镯子,言笑晏晏道:“初来乍到一点心意不成敬意,还望小怜姐姐笑纳,日后多帮衬一二” 看着这位柳夫人年纪不大,为人处事倒是进退有度,不过想来身为吏部侍郎的庶女在家的日子也不怎么好过,否则也不会给人做妾了。 小怜心安理得地收下了,脸上的笑容更热络了几分,“夫人哪里话,有用的着小怜的地方尽管吩咐” “没事的话我就回去了”见人都散的差不多了,郑子歆也起了身,扶着白芷的手往外走,还未踏出去就被人叫住了。 “等等,我晚上去你那儿可好?”她略带了一丝征询的语气问道。 郑子歆唇角微勾起一丝弧度,“哪有新人入府第一天就不陪人家的理儿,既是做戏,王爷还是做足全套的好” 高孝瓘气结:“你……你既是知道我在做戏,又何必……” “正是知道所以才不能由着王爷性子胡来”郑子歆依旧没有转身,无人看见她脸上一闪而过的落寞,只不过片刻就又调整好了表情,看不出一丝端倪。 “好!那本王就如你所愿!”她心中也憋着气,本想温言软语安慰一番,但估计她是不需要的,索性拂袖离去不看她一眼。 明眼人都能看出她们俩在赌气,趁着她梳洗的时候茯苓也端着铜盆进了房间,“白芷,你先出去一下,我跟王妃有几句话要说” 白芷虽然狐疑但还是点了点头,依言退了出去。 “有什么话明天再说吧,本王妃要就寝了” 她很少拿架子压人,这也说明她心情并不怎么好,茯苓噗嗤一声笑了出来:“王妃心情不好?” “没有”稍显冷硬的语气并不怎么自然。 “是因为王爷?准确的说是那个柳夫人吧”茯苓倒是一语中的,郑子歆攥紧了裙摆,指尖泛白,片刻后又松了开来,不着痕迹地抚平皱褶。 “或许有不开心吧,但绝不是因为她,而是忧心现在的处境” “王妃若是什么都不想争就不会忧心了” 郑子歆沉默,无言以对,见她没有反驳,茯苓又接着道:“王爷这个人的人品相貌大家都是有目共睹的,对您也体贴入微,为何不坦白心迹,这样对您对王爷都好,这样绷着谁心里都不舒服” 一起长大一起出生入死的情谊,她们之前的感情已不仅仅是主仆那么简单,茯苓是真心实意希望她能过的幸福,否则绝不会说这番话。 “她……是个女子啊”郑子歆轻轻叹了一口气,并不想再陷进当年的情绪里,那些挣扎矛盾纠结暗恋,经历过一次就不想再涉足第二次,更何况她的身份是个男子,便注定三妻四妾,柳夫人不就是个最好的例子,她想要的从来都是愿得一人心,白首不分离。 “女子又怎么样?!只要两个人互相喜欢,身份性别又有什么关系吗?!”茯苓难得激动起来,她向来不拘礼数,否则也不会跟白芷表明心迹了。 “住口!茯苓你越距了!”郑子歆加重了语气,将木梳重重放在了梳妆台上,“你出去吧,自己领罚十个板子” “希望王妃有朝一日不要后悔,那么我这顿板子也没白挨”茯苓哼了一声就抬脚出了门,简直不明白两情相悦明明是这世上最美好的事,怎么被她们搞的这么纠结。 “王爷,时候不早了,就寝吧”柳如是沐浴出来见那个人还在几案前翻书,抿唇一笑,走过去轻轻道。 肩头多了一双柔若无骨的手,高孝瓘回过神来,并未回头,手里的书又翻过一页:“你先睡吧,本王待会儿就来” “王爷可是嫌弃如是伺候不周?”她已经坐在这儿看了一晚上书了,柳如是垂着头,眼眶泛红,泫然欲泣。 高孝瓘揉了揉眉头,只好放下书,“好吧” “那……妾身给王爷更衣” 第47章 求教 子歆是从不会有这么柔顺的时候, 低垂着头替她宽衣解带, 大部分都是她自己三下五除二脱掉外袍爬上床,高孝瓘低头看着她雪白的颈段,脑海里却浮现出那个人脸上露出一丝嫌弃却还是往里挪了挪腾出半边床给她的模样。 柳如是正要去解里衣的带子被人一把扼住了手腕, 她的语气不容人拒绝,捡起落地的外袍穿好。 “今夜我还是睡书房, 你好好休息”说罢径直转身迈出了房门。 留下柳如是一脸失落外加了几分委屈不甘心,指尖将衣摆绞的死紧, “佩环, 去看看王爷去了哪儿?!” “王妃呢?”大半夜的,陆英正在守夜猛不防被吓了一跳, 一个激灵清醒了过来,见是她才又松了一口气。 “回王爷,王妃早就歇下了” 歇下了?她望了望屋内果然没有灯火,她睡眠浅,还是不去打扰了。 “哦, 知道了” “王爷可是有什么事?”本应该陪着柳夫人的此刻却出现在这里,陆英还是多问了一句。 “不……没事……好好照顾你家主子” 邺城入了秋便一天比一天凉, 此刻长街上也没什么行人,只有屋檐下悬挂着的灯笼忽明忽暗,秋风卷起落叶飞舞, 平添了几抹萧索的意味,偶尔有三两个醉汉步履蹒跚地走过去,这是这座城池最堕落醉生梦死的一面。 高孝瓘呆立了半晌不知道该去哪, 今夜也无心练武读书,心里乱糟糟的,似乎想明白了一些事,又似乎更糊涂了,她抬眸望去夜空漆黑如墨,繁星点缀其中,远处一处阁楼灯火通明,金碧辉煌,倒是交相辉映,她想了想还是抬脚迈了过去。 “嗝……要说这找女人啊……还是花满楼的姑娘好……胸大腰细活儿好还体贴人……家里那些个动不动就下跪磕头的,无趣的紧!四哥你说是不是?”高延宗打了个酒嗝,怀里搂着一个打扮的花枝招展的姑娘,还将手放上了她的肩头。 高孝瓘一把扒拉开来,依她看这些风尘女子连子歆一根手指头都比不上,不,拿来比较都是亵渎了她,延宗自小长在皇宫也学了这许多纨绔习气,她不由得皱了皱眉,想训斥两句,完全忘了是谁把人家约出来喝酒的。 “行军打仗我不行……可这对付女人啊……恐怕四哥还得跟我学一学……那个柳大人家的庶女也是明艳动人……四哥……四哥好大的艳福” 听到对付女人四个字她眸子顿时一亮,训斥的话改成了,“哦?你有经验?” “那……那当然……别……别看五弟我府中只有一个侧妃,这京城的花街柳巷早就玩了个遍,就……就连前段日子那个有名的卖艺不卖身的何姑娘……不……不也……”说到此他嘿嘿一笑,似乎还在回忆那销魂蚀骨的滋味,“那容貌……那身段……” “哎呀,爷好坏哦,搂着妾身不够,还想着别的女人!”惹的怀中花魁娇嗔了一句表达不满,高延宗低头就亲了一口,虽然放浪不羁但自有一股潇洒意气在,前提是……长的好看才行,不好看就是猥琐男了。 啧啧啧……高孝瓘暗自啧舌,却来了几分兴致,看来这小子是真有几下子,“得了,你的风流韵事我就不听了,你只告诉我,怎样知道一个女子喜不喜欢你?” “这还不简单!”高延宗哈哈大笑,就着怀中女子的手又饮下一杯酒,“大凡女子无论再如何矜持大度,心里总还是会妒忌的,你先对其示好让她离不开你再忽远忽近让其对你牵肠挂肚,日子久了她自然就按捺不住来寻你了,这一招欲擒故纵可谓是屡试不爽” 好像有点道理……不过放在子歆身上估计是行不通的,高孝瓘皱着眉头思索了片刻又道:“那若是行不通呢?” “嗝……若是这还试探不出来心意……就只有……只有……”他脸上的笑意有些暧昧,冲着高孝瓘勾了勾手,示意她附耳过来。 “故弄玄虚,直接说不行吗?!”她嘀咕着,却仍然凑了过去,却在下一秒脸色涨的通红。 “这……这能行么?” “行不行四哥试试不就知道了,凭着四哥的身份容貌若说要找女人整个京城的小姐们还不趋之若鹜,究竟哪家的姑娘值得四哥费这么大心思” 这人看着醉的一塌糊涂,实际却敏感的很嘛,高孝瓘打了个哈哈含糊过去,“来来来,不想那么多,喝酒喝酒,不醉不归!” “禀告陛下,河南蝗灾颗粒无收,饿殍遍野,百姓怨声载道,长此以往下去恐怕会引起□□啊!”朝堂之上宰相杨愔言之凿凿,句句诛心,字字泣血。 高洋冷笑了一声,“付大人你作何解释啊?赈灾款不都发放下去了么怎么还会饿殍遍野!” 高洋近些年来喜怒不定,又酗酒暴虐,朝堂之上了就置了一口大锅,砍头用的铡刀,金銮殿上经常上演血溅五步的戏码,是以朝臣莫不胆战心惊,被点到名的付大人正是此次赈灾的主使,扑通一声就跪了下去,止不住地磕头,因为恐惧连一句完整的话都吐不出来。 “臣……臣……” 高洋可没有那么好的耐心听他把话说完,揉了揉眉头有些烦躁地道:“来人,拖下去斩了” 仿佛这对他来说是极为寻常的一件事,连高孝瓘都皱了皱眉,想说什么的时候,身后的高延宗轻轻拉了拉她的衣摆,冲她摇了摇头。 下了朝之后,她愤愤不平地走在前面,身后跟着几位朝臣,宰相杨愔也在其中,年近半百自然跟不上她的步伐,因此气喘吁吁,憋着一口气把话说完了。 “并非是我等见死不救,都是一起共事的同僚,谁能狠的下这个心呢!陛下的样子王爷也见了,气头上什么话也听不进去,若是再连累了旁人那可就是得不偿失,况且据老臣所知付大人也并非两袖清风!” 他说完这句话,高孝瓘才顿住了脚步停下来,转身看着这位浸淫官场半生忠心耿耿的宰相,眉宇间锋芒不减。 “我知杨大人绝不是那种肆意诬陷诽谤同僚之人,只是……”她话说到一半,又低沉了下来,“我只是没想到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 杨愔也叹了一口气道:“事到如今,人人自危,肯说真话的人已经不多了,但老臣知道王爷定不是同流合污阿谀奉承之辈,河南蝗灾还未消停,因为此案陛下震怒不已,接连数位大臣都因此案受到了牵连,死的死,流放的流放”说到此,那张布满皱纹的脸上浮现了些许沉痛,也微微红了眼眶。 “但灾情还在继续,灾民也还在等着朝廷的救济,因此老臣斗胆一求,求王爷出面主持赈灾事宜!” 这是极凶险的事,做的好也不过是褒奖,做的不好就是杀头的大罪,但高孝瓘还是斩钉截铁地答应了下来。 “杨大人放心,此事您不提,本王也义不容辞” 回到府邸她本想去看看子歆,但转念一想还是去了柳如是那里,也罢,就暂且放一段日子看看子歆的反应如何,如此她心里才有底。 “夫人,王爷来了”佩环进来满脸喜色,小声道。 柳如是吃了一惊,从绣凳上坐起来,理了理衣摆又用手拢了拢鬓发才往出去走,“妾身见过……” “不必多礼,起来吧”话还未说完就被人一把托了起来,高孝瓘收回手,轻咳了一声掩饰尴尬,又去看她屋内的陈设。 “你这里倒是不错的” “都是王妃娘娘的安排,妾身铭感五内”柳如是低垂着眉目,柔顺无比,又恰到好处表达了娇羞。 高孝瓘倒是不为所动的,只点了点头不再多话,待到看见她桌上的物件时才又眸子亮了亮,有些好奇,拿起来把玩着。 “这是什么,倒是小巧精致” 柳如是轻笑着,拿下她手里那个,又从篮子里重新取了一个递给她,“王爷小心,这是妾身亲手绣的荷包,还未完工上面还扎着针,王爷若是喜欢,就拿这个去把玩吧” 小巧精致的荷包,针脚细密,上面用丝线绣了几朵祥云,寓意平步青云,到底还是女子爱俏,高孝瓘接过来就揣进怀里,“那就谢谢了” “噗”柳如是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倒是忍俊不禁的,发现这人没什么架子也大胆了许多,“不是这么戴的王爷,来,妾身给王爷系上” “王妃,王爷又去了柳夫人那儿,宠也不是这么个宠法呀,一连半个月了都,您也不管管么!”连翘显然有些痛心疾首,而郑子歆连眉头都没抬,指尖飞舞,琴音流泻而出。 连翘默默叹了一口气,又只好合上门退了出去,在她关门的片刻郑子歆微皱了眉头,琴音有一瞬间的凝滞,片刻后又行云流水起来。 第48章 怪病 转眼暮夏已过, 深秋将至, 高孝瓘每日早出晚归,为赈灾的事忙的焦头烂额,偶尔回来也只是歇在书房或者去柳如是那里过夜, 从不曾踏足涤剑阁半步,不知不觉间存心的试探就变成冷落了。 郑子歆的日子倒是清闲的多, 闲来烹茶煮酒赏花,虽然看不见但放在房间里也是让人心旷神怡的, 只是脸上笑容越来越少, 身形也消瘦了些,平日里几乎不怎么出门, 也谢绝闲杂人等来访,犹如隐居了一样。 白芷将一盆新鲜的菊花搬了进来归置好,看了看她还在摆弄着练习针灸的人偶,笑道:“王妃的医术早已出神入化,还摆弄这些做什么, 不如歇口气儿?” 郑子歆放下银针拿起锦帕擦了擦手,一如既往的平淡表情, “哪有什么出神入化,不过是练的多了熟能生巧” “是是是,王妃说什么都是对的”白芷又替她斟了一盏菊花茶送至手边, “王妃尝尝这菊花茶,清火明目的” “近日花都谢了,喝的是菊花茶, 赏的还是菊花”郑子歆颇有些无奈,端起茶盏抿了一口又放下,也不知是在说花还是话里有话。 “谁说的,我知有一处百花争艳,开的正好呢”茯苓推门进来笑道,手里折了一支桃花,插进白釉剔花莲纹瓶里。 “卖什么关子呀,快说”这人肯定又出去玩了,白芷做势欲打,被人一把扼住了手腕,茯苓嘻嘻笑着,又捏了捏她的手才又放开。 “城外不是有个钱家庄么,那庄主可是京城数一数二的豪绅巨富,据说他的那庄园繁花千亩,引了温泉水灌溉,又有地龙蓄热,是以寒冬腊月也是百花盛开,之前也不对外人开放,近日不知发了什么善心说是河南蝗灾灾民穷苦,这园对外开放仅收几钱银子便可进园参观,还提供午饭,所得款项俱用来救济灾民,是以游人趋之若鹜”茯苓噼里啪啦说了一大通,郑子歆却只留意到了蝗灾两个字,微皱了眉头。 “什么时候的事?” “有一两个月了吧” “这么久了也没消停?”她倒是有些忧心的,古时消息不通,道路不便,能传到京城日子这么久了,恐怕灾情远比想象严重的多。 “朝廷赈灾的人去了一拨又一拨,灾情已经控制住了,可这些灾民的安置还是个问题呀”茯苓的消息到底灵通,郑子歆点了点头,没再说话了。 “奴婢还以为夫人当真不挂心任何事了呢”白芷掩唇笑道。 “据说此次赈灾的主使正是王爷,怪不得忙的一天见不到人影,脚不沾地的” 茯苓又闲闲加了一句,郑子歆却有片刻的忡怔,原来……竟是她么? 她心中不知为何蓦然一松,仿佛长久以来积压的一块大石悄悄落了地,高孝瓘……如果真的是这样,我就原谅你。 “大人,这已经是这个月死的第一百一十号人了”衙役用帕子捂着嘴巴,指使几个下人将尸体抬去一边埋掉,不远处围着一群村民,神情惶恐,面黄肌瘦,脸上都有病容,见着那人死状可怖又都面色戚戚,不停抹着泪,也有人想要冲过来被守着的差役逼了回去。 这里是河南的某个小村镇,也是先前蝗灾最严重的地方,朝廷的救济粮一波又一波地落实了下来,村民的日子好过了很多,但不知为何近日里总有人离奇去世,先是村头杀猪的屠户,后来是村里种田的农民,渐渐蔓延到全村隔三差五就有人咳血不止,最后全身的皮肤都泛了黑,在痛苦中死去,今天死的是村里唯一一个大夫,平城的县令终于紧皱起了眉头,感到了事态的严重性。 “封锁村子,暂时不允许任何人出入,我去向上面汇报此事” 衙役们搬来厚实的木栅栏堵了村头村尾,又设了岗哨,彻夜有人看管,村民们终于有些惶恐不安起来。 “你们干啥不让俺们出去咧!俺娘病了,俺要出去给俺娘抓药找大夫!”一个青壮小伙子离开人群,冲到了栅栏边被人又一把搡了回去。 “回去坐好,县令大人说了,不允许任何人离开你没听见么?!” “你们这些狗官!先前蝗灾对俺们不管不顾的,饿死了多少人,现在又不让俺们出去看病,你们这是安的什么心!”少年越说越激动,被搡了个屁股墩儿又爬了起来冲上去,揪住那差役衣襟撕扯开来。 “还不快滚!”那差役恼了,抬脚欲踹,还没踹到就被人咬了个结结实实,捂着手腕哎哟一声痛叫了起来。 “不让俺们出去看病就和你们拼了!” “他妈的,这小子疯了!”那差役回过神来就是一脚,狠狠踹在了他的小腹上,将人踢开来,几个差役一拥而上将人美美地揍了一顿扔回栅栏里。 “还有谁想出来的?” 村民们噤若寒蝉,缩在一起瑟瑟发抖,无人看到那个瘫软在墙角的少年,嘴角缓缓溢出乌黑的血液,身子不停抽搐着,最后翻了白眼。 而那个差役还洋洋得意着,丝毫不知道死亡的阴云已经笼罩在他的头顶,徘徊不去。 “小姐,奴婢说的没错吧,这一趟可出来的值?”因着在外行走的缘故,茯苓又恢复了旧时称呼,倒是觉得比叫王妃顺口的多。 郑子歆点了点头,正坐在茶楼里歇脚,端起面前茶盏只抿了一口就放下,“确实不虚此行,尝过那钱家庄的百花茶之后,此等茶叶实在是不入流了,唯有……” 她忽然住了嘴,庐山云雾茶五个字硬生生哽在了喉咙里,半晌垂下眉目不语了。 白芷轻叹了一口气,一个眼风扫过去暗示茯苓哪壶不开提哪壶,明知道那庐山云雾茶乃是王爷亲手采摘,王妃烹制而成的,茯苓睁大了眼睛表示自己的无辜,冤枉啊,这明明是王妃自己提的好嘛! “大夫,大夫,求您救救我儿子,他还未总角啊,我李家只有他一个男丁啊,不管多少钱只要您开个价,我都给您弄来,求您了!” “不是老夫不救,是实在学艺不精,救不了令郎啊!”年老的大夫一看那孩子已经面色如纸,奄奄一息,就摇了摇头,再掀开衣服一看,登时倒抽了一口凉气,止不住地摆手,示意他们快走。 “恕老夫直言,近日来也接了几个类似的病人,无一例外都是高烧不止最后咳血而亡,我观令郎还有一线生机,还是赶紧去另寻高明吧!” 一听这话那汉子顿时捶胸顿足,嚎啕大哭起来,惹来围观者无数,就连坐在楼上喝茶的郑子歆都侧了目。 “走,下去看看” “让让,让让,大夫”围观者挤了个水泄不通,茯苓一边喊着大夫好容易才拨开一条道路,那汉子一听大夫来了喜上眉梢,又见拨开人群进来的是个温婉清丽女子,顿时大失所望,复捶胸顿足起来。 郑子歆倒是没管他,径直问那大夫,“你刚说接到类似的高烧咳血病例?” “是啊,近日也不知是怎么回事,上门来问诊的不是高烧就是咳血,肺痨也不太像是,脉象奇怪的很……” 郑子歆点了点头,打算去摸那孩子脉门的时候被人一把扼住了手腕,一道温和低沉的声音响在耳畔,“小心,还是谨慎些好”这嗓音夹杂了几分陌生的熟悉,透过拥挤的人潮一下子将她拉回了十年前的豫章,那个干净澄澈的少年在杏树下小心翼翼的坦白心意,赠她绫罗锦缎,护她那颗敏感的内心。 虽不心动却感动,郑子歆唇角浮起一丝不易觉察的笑意,从腰间摸索出锦帕,让茯苓搭在了那孩子的手腕上,才下手把脉。 片刻后眉头紧皱,迅速缩回了手,冲着那汉子道:“他发烧有多久了?什么时候开始咳血的?近日来接触过什么?或者……” 她顿了顿又道:“吃过什么不干净的东西么?” “发烧有半个月了,先前一直以为是风寒,吃什么药都不见起色,直到三天前开始咳血才慌了神,看遍京城无数名医,都说……都说让我另请高明,要不就是准备后事,姑娘姑娘求你救救她,我们全家上下就指望这一个儿子了,姑娘若是能治好她,就是我老李家的大恩人,是这孩子的再生父母……”那汉子说着就要来拽她的裙摆,郑子歆被扯了个猝不及防往前跌去,一双手稳稳扶住了她。 “多谢,元钦” 男子唇角露出自若的笑意,松开手,又握了握才又放回身侧,“客气什么,好久不见,子歆” 第49章 重逢 “你怎么会到齐国来?”等街上人群都散尽后, 她才又回到了茶楼坐下, 眉间还有一缕忧色,看着不由得想让人替她抚平。 元钦的视线一直胶着在她身上,眼前女子出落的亭亭玉立, 眉目温婉清丽,气度不凡, 出淤泥而不染,乌黑的发衬了雪白的衣衫, 有那一刹那让人觉得似误入凡尘的仙子。 直到她问话, 元钦才轻咳了一声回过神来,“来跑商嘛, 顺便也来见见你” 恐怕跑商是假,来见她才是真吧,郑子歆也没戳破,微微笑了一下,“现在生意做的倒是挺大的” “多亏了你”此话倒是不假, 元钦的目光灼灼,她如何感受不到, 微微偏了头避开灼热的视线。 “我很好,谢谢关心”她还是和当年一样拒人于千里之外,元钦苦笑, 觉察到她有去意,又道:“刚刚那个病例你怎么看?” 说到正事,郑子歆才又松了一口气, 语气也沉重了下来,“不怎么好,我让那孩子父亲每日用烈酒替他擦拭全身降温,也不过是治标不治本” 元钦微皱了眉头,“连你也不知是何病症么?” “有一些头绪,但无法确定”如果真的是她猜测的那样的话,恐怕事态就要失控了,一想到此她有些坐立难安起来。 “我得也回去了,改日再聚” “等等”元钦也起了身,一把拽住了她的衣袖,“我就住在城东的驿站,有事可以来找我” 郑子歆心底一暖,点了点头,“好,你回去之后记住一定要沐浴更衣,换下的衣服必须烧的干干净净,柴胡汤一剂温水慢服,有任何不舒服一定要马上去看大夫” 她言之凿凿,也不像是开玩笑的样子,元钦自然也都逐字逐句地记在了心里,“你路上小心” “这么晚了,你干嘛去了?”还没迈入王府,就在门口遇上一人,高孝瓘解鞍下马,微皱了眉头问道。 郑子歆顿住脚步,此刻听见她的询问竟然有一种恍若隔世的错觉,但她心里存了事也是片刻耽误不得,只得匆匆道:“出去游玩,我还有事,就先不奉陪了” “等等,近日京城里乱的很,你别老往出去跑”高孝瓘上前一步,想要拽住那人衣袖好好说几句话,还未触及就被人一把甩了开来,说是避如蛇蝎也不为过。 她顿时就有些恼怒起来,“夜不归宿,我还说不得了吗?!” “王爷莫生气,姐姐待在府里左右也无事,许是回家探亲了呢,只是下次出门可得给王爷知会一声,不然他可是牵心的紧呢” 从她身后的马车上下来一人,小怜扶着柳如是莲步款款,挪到了她身前,一股香风扑面而来,脂粉味让她微皱了眉头,而这暗讽她不守妇道的话,以及两人深夜携手归来的情景,也让她心下一凉,唇角就勾起了冷笑。 “本王妃去哪里用得着你管,王爷都不曾多嘴,哪里轮得着你说三道四了,王爷对你恩宠有加,可也别忘了该守的规矩,到底是小户人家出身的庶女,连见了主母都不知道该三跪九叩的” 柳如是涨红了一张脸,周遭丫鬟下人也都发出了一声窃笑,她跺了跺脚去看高孝瓘的脸色,那个人长身玉立,半边脸隐在黑暗里,也是看不出喜怒,只得咬了咬牙,准备跪下去的时候被人一把扶了起来。 “天色已晚,都早点回去休息吧”高孝瓘说罢,率先拥着人迈入了大门里,喧嚣散尽后,郑子歆唇角露出一个苦笑,单薄的身子在寒风中抖了抖,被人一把搀扶住了。 “王妃……”白芷也是极心疼她的,“王爷也太过分……” “没事……我们回去吧” “我这不用伺候了,你们也去沐浴更衣,待会儿让陆英拿着我的医书过来,就是从豫章带回来的那些,所有,全部,一下拿过来”郑子歆趴在浴桶边上吩咐道,待她们走后才微阖了眸子,脸上露出一丝疲惫,将自己沉入水底。 “世间疑难杂症无数,医者也有力不从心的时候,但最忌讳的就是疑来疑去,用药斟酌不定,须知道时间就是生命,你若是犹豫不决倒不如凭直觉用药下针,神农遍尝百草也才得出了《神农本草经》,更何况你我,还得多看多学多问多试” “这就是鼠疫病毒”学姐从生物安全柜里取出标本,放到了显微镜下,示意她过来看看,两个人都穿着厚重的防护服,隔着面罩打手势无声的交流也显得毫不费力。 她点了点头,虽然不是第一次进入国家四级生物安全实验室但还是有些提心吊胆的,但看着那个人严肃认真的模样就忽然安了心,脚步轻缓安静,身后拖着长长的呼吸器的管子迈到了她身边。 她微微侧过身子,让开一点距离,方便陆沉观察显微镜下的鼠疫病毒,那个人却突然受到了惊吓一般猛然往后退了一步,撞到她的腰腹,手腕下意识地撑了桌子一下,指尖好死不死碰倒了一瓶溶液,她簌地一下缩回手,感觉防护手套已经受到了侵蚀,一把将那人拉开,与此同时警报也开始响起来,拽着那人就往防护门开始奔走,透明气密门唰地一下将她们笼罩其中,头顶开始降下消毒液,对她们进行三百六十度无死角的消毒,而陆沉还是有些惊魂未定的看了学姐一眼,那人扒下手套摘下头罩冲她露出了一个镇定自若的笑意。 “没事的,所有实验标本都会被销毁”她话音刚落,眼前的一切就已化成飞灰,连尘埃都没留,陆沉才又悄悄松了一口气。 “鼠疫病毒真的没有办法抑制么?”刚刚显微镜下的那一幕还让她记忆犹新,刚出实验室就紧追不舍问着她。 “至少目前是没有办法的,找不到传染源何谈抑制,不过防治传染病有一点和防火是一个道理,切断传染源让病毒无从下手,自然就能抑制了,这是大自然的本能,只是见效很慢,死的人会更多而已” 郑子歆猛然从水底钻了出来,喘息未定,随手抓起浴桶边的衣服就套在了身上,一双眸子写满了焦急。 症状,病理,传染性,直觉,都告诉她这是鼠疫无疑! 趁着还没有大规模流行起来,赶紧隔离采取措施才行,不然就追悔莫及了,等到鼠疫肆虐的话,恐怕这京城就是一座死城了! “陆英,帮我更衣,我要去见王爷!” “王爷已经歇下了,王妃您有什么事明天再说吧”小怜堵在了房门口,大有绝不让她进去的架势。 郑子歆冷笑一声,倒是没多和她废话的,“陆英!” 陆英应了一声还未等她反应过来就一个闪身上前将人拽开推到一边,同时将门打了开来,“王妃,请” 迫于她手中明晃晃的长剑,小怜咬了咬唇,没敢再吭声了,缩在一旁,看着她的目光满是怨毒。 郑子歆在连翘的搀扶下缓缓迈了进去,连个眼神都懒得扔给她,屋里灯火阑珊,倒是有几分低迷在,燃着的熏香清淡怡人,一室安宁,陆英也不由得犯了嘀咕,难道王爷真的睡了? 郑子歆犹豫了一下,还是掀开了帷幕往里迈去,突然一声低吟打破了寂静,柳如是笑的有些妩媚,手底下力道又轻了几分。 “王爷可舒服?” “舒服……再往那边……嗯……再使点儿劲……”隔着帷幕她脸上都起了一层燥热,偷偷去看王妃的脸色,倒是没什么变化,只是明显暗了几分,握在帷幕上的手又松了开来,显然是不打算进去的意思。 “王爷,我有急事禀报,还请您听我一言”她头一次这么生疏地跟她说话,心里难过的已经铺天盖地了,面上却是不露分毫。 里面的动静小了点儿,高孝瓘翻身下床,披了外袍起身,又被人一把拽住了她的手腕,柳如是半个身子都贴了上来。 “王爷别走……有什么事明天说不行吗?” “事关京城数万百姓的生死,甚至关乎到整个齐国的安危,出了半点儿差池柳夫人可担待不起!”似乎是怕她动摇,郑子歆又加重了语气,好在高孝瓘是个是非分明的人,子歆也不是个没事找事的人,她既然深夜前来必有要事相商。 到底还是牵挂她的,高孝瓘心底暗叹了一口气,自己也真是没骨气啊,又被她召之即来挥之即去了,虽然这么嘀咕着,可还是从柳如是手中抽出了自己的手腕,快步迈出了房门。 “有什么事,你说” “此处不方便,还是去书房吧” “好”高孝瓘点了点头,就大步走在了前面,她外袍还未系紧,走动之间隐约露出纤细的锁骨,还有身上那挥之不去的脂粉味,明眼人一看就知道刚从芙蓉帐里出来,陆英不由得撇了撇嘴,暗地里替自家王妃不值,又有些庆幸还好她看不见,可郑子歆虽然目盲,心里却跟明镜似的。 将今日街上的所见所闻略过与元钦相见的那一段陈述了一遍过后,高孝瓘的脸色也有些凝重起来,从镇纸下拿出了一封公文递给她。 “巧了,今日收到平城县令快马加鞭递上来的公文,说平城也出现了怪病,和你所说的症状倒是相差无几” 话音刚落,又意识到她看不见,只得苦笑了一下,“罢了,我念给你听吧” “不必了,子歆心里已有定论,这是一种烈性传染病,染上必死无疑,别说是我,就是我师傅在也救不了,当务之急得马上封锁城门严禁任何人进出,挨家挨户排查是否有相似病症的人,一旦发现集中在一起再安排救治,若有病死之人,生前所用衣物被褥日常生活用品全部烧掉,切记尸体也要烧掉,绝对不可以土葬” 高孝瓘微皱了眉头,“有这么严重?以前不是没有流行过瘟疫……” “这不是瘟疫,这是足可以死上数万人的灾难!” 她很少有这么激动的时候,她是信她的,无论是医术还是为人,都是信她的,从始至终不曾怀疑过。 “好,我知道了,我立刻进宫去向陛下禀报”高孝瓘说着一边起了身,又去仔细端详着她,数月不见,消瘦了些,面色也是苍白的,又想起她曾替那孩子问过诊,又提心吊胆起来。 “你……没事吧?” 突如其来的关心也让她愣了愣,片刻后才回过神来摇了摇头,“应该没事,保险起见,你还是先去沐浴更衣后再进宫吧,我已让连翘煎了柴胡汤……” “刚在王府门口你是不是因为这个才避开我的?”高孝瓘打断了她的话,显得有些咄咄逼人,不仅不避还凑了过来。 “……”郑子歆垂眸,算是默认了,她虽隔着丝帕替那孩子诊了脉,但鼠疫传染性之强非同寻常,保险起见还是少接触为妙。 高孝瓘简直要被这个人的倔强气笑了,冷哼了一声,上前一把拽住了那人手腕,扬眉道:“好了,现在你不接触也接触了” 出乎意料的,郑子歆并没有从她掌心里抽回手,极为平静地道:“那王爷又是为什么在避着我?” 第50章 禁足 “我……”高孝瓘一时语塞, 总不能说是为了试探她而故意冷落回避吧, 良久的沉默之后,郑子歆唇角挑起了一丝菲薄的弧度。 “我以为王爷与其他人是不同的,算我看错了吧”她一边说着一边将手缓缓抽了出来, 心底冰凉一片,那一丝微薄的情意还没来得及燃起就被她熄灭的一干二净。 喜新厌旧, 不过是人之常情,怪她太易动心。 “不……不是这样的……子歆……你听我说……我与柳如是清清白白的……我没有……”她着急去解释, 显得有些语无伦次的, “我也是女子,怎么可能和她……” “陆英, 我们走”郑子歆打断了她的话,迅速起身,并不给她挽留的机会。 她伸出去的手停在了半空,只能眼睁睁看着那半截衣角从自己掌心滑落,渐渐攥紧了拳头, 指甲深深陷进肉里。 “砰——”地一声,房门被人合上, 黎明的光线透过窗棂洒了进来,仅仅一扇门就像隔开了两段光阴。 难道真的还未开始便要结束么? 她忽地皱了眉头,胸口疼到无法呼吸。 “茯苓, 白芷,收拾东西,我们回郑府” 两个人对视了一眼, 齐刷刷地看向了刚踏进门来的子歆,面无表情,声音淡然,显然心情不好,还是别去触霉头了,白芷应了一声就开始忙碌,而茯苓则冲着陆英使眼色,问道:“怎么回事?” 陆英偏过头去,假装没看见,“那王妃奴婢也去收拾东西了” “好,让连翘先去给母亲报个信儿,就说回家小住一段时间” “王妃这是要去哪儿啊?回娘家怎么也不跟王爷知会一声”柳如是在小怜的搀扶下款款迈了进来,笑意盈盈的,颇为亲热。 郑子歆端起桌上的茶盏抿了一口又放下,连个眼神都懒得给她们,“茯苓,送客” “哎,我知王妃身边的侍女个个都是武艺高强的,妾身可不敢让茯苓姑娘送,多日不见王妃特来请个安,怎么王妃如此不近人情非要撵人家走?”她一边说着极委屈地拿帕子掖了掖眼角,惺惺作态的模样连白芷看了都翻了个白眼。 如果不是昨晚那一出,她会来给自己请安,简直是滑天下之大稽,她不欲平地起波澜,但也绝对不允许任何人欺负到她头上来,尤其是柳如是身边多了个不安分的小怜。 “伺候好王爷自然有你的好处,莫将主意打到什么不该打的地方,我对你来说全无威胁,你既然也知我身边的侍女个个武艺高强,趁着夜深人静杀个人也不过是个把功夫,到时候一卷草席送到乱葬岗,说是得了急病不治身亡,想必王爷也不会多说什么吧,毕竟家丑不可外扬,她总归是要护着我的” 郑子歆说的淡然,柳如是却惊出了一身冷汗,嘴唇止不住地哆嗦,不知是被吓的还是被气的。 “你……你这个毒妇!即使王爷被你蒙蔽过去,家父也不会放过你的!” 郑子歆唇角甚至流露出了一丝笑意,“你父亲没有告诉过你么,多年前他还是我祖父的学生,一直郁郁不得志,后来得了我爹的提携才做到了如今这个位置,做人呐,不能忘本,柳夫人,你说是不是?” 从太极殿出来后,高孝瓘脸色更难看了几分,行色匆匆,周遭的朝臣们都唉声叹气的,止不住地摇头,宰相杨愔也在其中,远远看着那人出了宫门又重重叹了口气。 “陛下宠信道士,不让兰陵王插手疫病的事,想必王爷心里一定多有不快” 郑羲走在他旁边也紧皱着眉头,“王爷虽是一片济世安民之心,但在陛下看来未必是那么回事,毕竟之前河间王和常山王的前车之鉴还在那儿” “陛下如今是越发……”杨愔看了看四周,摇了摇头,话未说完,但意思已经很明显了,郑羲也点了点头,两位老臣颇为凝重地对视了一眼,像下了什么重大决定一般。 “此事还得再跟兰陵王商量商量” “你是她岳父,谁不知道兰陵王妃可是王爷的心头宝,此事你还得多劝劝她” 提到女儿,郑羲脸上流露出了一抹自豪,但又觉得此事太过棘手,难于上青天,喜忧参半吧。 “不好说,兰陵王可是个油盐不进的主儿” “是不好说,可为了黎民百姓,也为了我齐国基业,有些事非做不可,况且官做到你我这个份上,也就到头了,除非……” 郑羲目光一凛,警惕地瞥了瞥四周,“杨兄,慎言” “哈哈,不过是请你去我家吃酒,也值得你这样?” 郑羲也笑起来,“听说杨兄新得了两坛杏花老酒,郑某可是求之不得啊” 山雨欲来风满楼,不过是日暮时分却有厚重的乌云沉沉压了下来,这雨迟迟不下,空气也沉闷的紧,堵的人胸口似压了一块大石头透不过气来。 而在听完暗卫的禀报后,高孝瓘的脸色更阴沉了几分,笔端在雪白的宣纸上停滞的时间太长已经泅出了大片漆黑的墨迹,她忽地发了狠一把扯了下来,连纸带笔扔到了地上。 “密切注意王妃的动向,去了哪里见了什么人,事无巨细一一向我汇报” “是,属下告退” 暗卫又如来时那般悄无声息消失在了空气里,高孝瓘也整理好了表情起身开门向外走去。 “你这是要去哪儿?”一迈进涤剑阁就看见几个丫鬟忙忙碌碌的,郑子歆也在拾掇着自己的医书。 那人头也没抬的,“受母亲之邀,回家住几天” ‘回家’这两个字眼让她觉得有些不舒服了,下意识就脱口而出了,“回什么家,这里不是你的家么?!” 郑子歆停下了手中的动作,唇角浮起一丝弧度,有些漫不经心的道:“我的家自始至终只有一个,那就是郑府” 高孝瓘气结,本也是极骄傲的人,否则也不会出此下策来试探她的心意了,弄的二人关系如此僵硬。 “你究竟是怎么了,为什么从豫章回来就……” “我怎么了?王爷还是问问自己比较好” “我……”高孝瓘一时语塞,冷落她确实是自己不对,但试探出来的结果也令她有些失望。 “子歆……不是你想的那样……我……”她咬了咬牙,决定合盘托出的时候,那人却又打断了她的话。 “王爷有时间不如去关心关心灾民,还是别在我身上浪费时间了” “灾民重要,你更重要”她苦笑了一下,确实为这事焦头烂额呢,所以此次前来也绝不是来跟她吵架的,而是有事相商。 郑子歆沉默了一下,并不打算接话,那人又道:“我对你……你真的感受不到么?” 在这段互相冷落的日子里,她曾无数次劝过自己只要她回头她就当什么事都不曾发生过,直到她开始袒护柳如是,直到昨晚的那一幕,她虽未亲眼所见,但也猜测了个七七八八,高孝瓘是个心高气傲的人,若不是关系极好怎会让人轻易近身,就连她也是用了两年时间才亲密无间的,而那个柳如是仅仅才入府不满三月,她不得不承认还是有一丝嫉妒的。 “感不感受的到不重要,重要的是子歆心无旁骛,今生也不会再涉足情爱……” “不会再涉足情爱?”话音未落,就被人冷笑了一声打断,高孝瓘的脸上有一丝阴鹜,求而不得的痛苦让她心如刀绞。 “那你告诉我昨夜你跑出去见谁了?嗯?哪个情郎值得你魂牵梦萦念念不忘的?!”胸中似乎有一团火在烧,愤怒夹杂着嫉妒让她微微红了眼眶,想也不想地上前钳住了她的下巴,迫使那人抬起头来,避无可避。 剧痛让她微皱了眉头,然而她的话却更让她如坠冰窟,遍体生寒。 “你……跟踪我?” “你若是问心无愧还怕我跟踪?!”正在气头上的高孝瓘说什么也听不进去,眼里心里都是这个女人,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情根深种,再难抽身,恨不得将人掰碎了揉烂了吞进腹里,让她再难逃离。 平白无故一顿诬陷,郑子歆咬着牙来抵御下颌的痛楚却抵挡不了心里愈演愈烈的难过,慢慢红了眼眶。 而她的沉默在高孝瓘看来就是默认,唇角挑起一丝冷笑,咬牙切齿的模样让人不寒而栗。 “什么时候开始的,嗯?就我冷落你的这三个月就耐不住寂寞了?还是说你本就是个水性杨花不守妇道的女人?!” 一句句都像是在钝刀子割肉,剜心之痛,郑子歆缓缓阖了双目,无声地泪流。 “随你……怎样想吧” “好,随我是吧,那我若要你行周公之礼与我洞房花烛呢?!”情急之下她有些口不择言,本只是想激一激她谁知那人却浑身一震,剧烈挣扎开来,想逃脱她的桎梏。 “高孝瓘!你闹够了没有!唔……”唇猝不及防被封住,那人动作青涩却野蛮,掠夺她的每一次呼吸,一只手扣了她的腰一只手去撕扯她的衣带,力量相较,她与她的实力太过悬殊。 从未想过有一天她会这么对待自己,愤怒、不甘、失望、难过、委屈……千般滋味涌上心头,让郑子歆眼眶一热,再也控制不住泪流满脸。 在她又一次迎上来的时候,狠狠咬住了她的下唇,血腥味在唇齿间弥漫,高孝瓘闷哼了一声,疼痛让人稍稍清醒了些,她垂眸看见那人泪流满脸,衣襟也被撕扯的不成样子,春光乍泄,心底涌起一丝愧疚,退了开来想要替那人拭泪的时候,郑子歆却如惊弓之鸟般往后瑟缩了一下,伸出去的手又收了回来垂落在身侧握成拳。 “白芷,来帮你们王妃收拾收拾”几人都守在门外不敢进来,听着她喊话白芷忙不迭应了一声奔进来,见着一地狼藉就有些心惊肉跳,再去看郑子歆的模样更是心疼不已。 活脱脱一副逼人就范,奈何王妃宁死不从啊……心里少不得就对高孝瓘有些怨怼。 “眼珠子不想要了?”头顶传来一个冷到了冰点的声音,白芷只好低下头目不斜视地将人扶到了榻边坐好,又替她整理好散乱的衣襟,吩咐好连翘烧水沐浴。 “来人,从今日起,涤剑阁不允许任何人进出,若是跑了一只苍蝇蚊子,本王拿你们是问!” 房门在身后紧紧阖上,高孝瓘拂袖而去,她话音刚落就有几个黑衣男子落地,一左一右守在了房门口。 不知何时起,她的势力已经如此之大,暗中培养了一批只听令于自己的死士,也不知从何时起她变得强横霸道,郑子歆突然觉得从不曾认真了解过这个人,尽管已经同床共枕了两年,她熟悉的是那个开朗活泼的高孝瓘,而不是现在的兰陵王。 是了……她唇角忽然露出一丝苦笑,权势遮天的兰陵王,怎么可能如此简单没有城府,从一开始,她就错的彻彻底底。 50-60 第51章 犹豫 深夜, 兰陵王府书房里还亮着灯, 不大的议事厅里坐满了她的亲信,宰相杨愔与太师郑羲也在其中,他二人不是第一次前来密会却满面愁容, 在座的所有人俱是身居要职的朝廷大员,在高孝瓘没有开口之前却无一例外保持了沉默。 烛火跳了跳, 她的眸光也闪烁了一下,“防治疫病之事刻不容缓, 陛下虽下令罢朝, 紧锁了宫门避祸,但百姓却避无可避” “唉”有大臣重重叹了一口气接着道:“太医院那些太医一个个贪生怕死的很, 借口陛下封锁宫门谁都不愿意出来救诊,这疫病来势汹汹,敢待在京城里的大夫也没几个了……” “招贤纳士的榜文已经贴出去了,奈何无人问津啊” 众人七嘴八舌的,高孝瓘紧锁了眉头听完后颇为凝重地点了点头, “近日来有劳各位大人了,高孝瓘代黎民百姓谢过诸位, 只是眼看着就要入冬了,到时候灾民若是再安置不好,病的病死的死, 这京城可就真是活脱脱的人间炼狱了” “哪里的话,陛下罢朝多日,这朝中大事还不是王爷殚精竭虑处理着, 那王爷可有什么好主意?” “我记得城东是重灾区,也是疫病最先流行的地方,咱们就先把所有染了病的患者集中在那儿,由我骁骑营派兵看守镇压,任何人不得出入,再重金聘请大夫来救治,本王就不信了,重赏之下必有勇夫!” 郑羲的嘴唇动了动,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算了,歆儿身体弱,虽是医术超群,但这时疫来势汹汹染上即死,还是待在府里莫要出门的好。 郑羲都能想到的事高孝瓘如何想不到呢,近日事情实在太多,一桩桩一件件,高洋罢朝称病不起,实则广纳秀女充实后宫,歌舞升平酒池肉林,后宫一片乌烟瘴气,前朝也好不到哪里去,猜忌大臣,玩弄权术,以喜好杀人取乐,上下怨声载道,敢怒不敢言。 她简直不敢相信这是她从小敬仰佩服的二叔,再加上得知了子歆与那陌生男子的来往,一时怒火攻心才对她多有冒犯,事后也是后悔不已,每次想要道歉前脚都迈进涤剑阁了,后脚又迈了回来。 只是如今时疫迫在眉睫,她也少不得要低一回头了,偌大的院落冷冷清清,就连草木都扶疏了些,只有檐下还亮着两盏薄灯,守夜的连翘听见动静一个激灵从墙根底下翻身而起,见是她才又松了一口气,又有些许欣喜浮上眉间。 “奴婢见过王爷!” 高孝瓘淡淡点了点头,瞥了瞥屋内一片漆黑,“王妃睡下了?” 连翘面有难色,“睡了有一阵子了,要不奴婢进去通禀一声?” “算了,没什么大事,让她睡吧”话到唇边又咽了下去,高孝瓘转身欲离去的时候,屋内传来几声轻咳。 郑子歆从榻上支起身,还是有些头晕脑胀的,“出什么事了?” 高孝瓘冲着她摇头示意切莫声张,连翘想着这些日子以来王妃的萎靡不振还是咬着牙壮着胆子道:“王妃,王爷来看您了” 指尖一下子攥紧了身下被衾,她有些紧张屏住了呼吸,嗓子却干痒的厉害,忍不住又咳了几声。 高孝瓘早已绷不住了,低咳了一声清清嗓,“是我,子歆,我可以进来吗?” “我已经歇下了,有什么事你就在外面说吧” 她故作淡定,透着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冰冷,高孝瓘心有愧疚便也不再强求,手放上了门扉又垂落下来。 “是这样的,不出你所料,京城时疫肆虐,每天都有人在痛苦中死去,哀鸿遍野,可是却没有良医出来救治,所以……我想请你去看一看” 高孝瓘,你还真是太抬举我了啊……郑子歆唇角弯起一丝苦笑,“好” 见她应了下来,她心里一块大石头也落了地,嗫嚅着:“对……对不起……” “王爷没事就请回吧,我既然答应就会尽心尽力” “还有一事!”被人下了逐客令,她显然有些激动起来,“我……能不能进去看看你?” 良久的沉默过后,那个人的嗓音依旧是毫无波澜的,“王爷应该知道,我不想看见你” 她心口蓦地一痛,“好,我知道了,那你早些休息” 随后快步离开,颇有些失魂落魄的。 “情况就是这样的,别再往里走了”鼻端飘散而来的腐尸味越来越浓烈,郑子歆点了点头,停驻了脚步,不过是初冬今日艳阳高照她却还裹了大氅,一袭轻纱遮面包裹的严严实实,她只以为是她怕冷或是为了防止染病,却没有看见她面纱下苍白的容颜。 “把那些腐尸集中起来烧掉吧,连同死者生前衣物一起” “好”高孝瓘挥了挥手,立马就有兵士过来抬走,不多时就有烧灼皮肤的臭味飘散开来,也隐约响起了几声啜泣。 “那是?” “按照你之前说的,死者家属也被隔离起来了” “过去看看” “子歆”高孝瓘一把拽住了她的衣袖,郑子歆顿住脚步,浑身一僵,片刻后将自己的衣袖从她手里拽出来。 “白芷,扶我过去看看” 问诊,号脉,下针,开药,一气呵成,虽不能从根本上解决问题,但减轻痛苦她还是能做到的。 “姐姐,我会死吗?”面对稚嫩的孩子奶声奶气的问话,郑子歆眼里流露出了一丝笑意,轻抚了他的头顶安抚他。 “会没事的” “嗯!我相信姐姐!”年幼的孩子父母双亡,自己也身染重病,可能再也见不到明天的太阳了,却还是这么轻易相信她的话,让郑子歆眼眶一热,迅速起了身。 “再去那边看看吧” 一上午救治了数个病人,随着日头越来越高,她也有些体力不支起来,在又一次号脉起身的时候脚下一个踉跄,幸好高孝瓘一把扶稳了她。 “小心,休息会儿吧”说罢,不由分说地将人拽了出来,安置在阴凉处坐好,递过去一个水囊。 “可有把握?” 郑子歆老实地摇了摇头,“没有,我会尽我所能减轻患者的痛苦,至于防治疫情就听天由命了” 高孝瓘眉头一跳,显然吃了一惊,“怎会,你不是君迁子的……” “就算是我师傅来也毫无办法”关于这个话题,郑子歆显然不想多谈,冷淡地打断了她的话。 高孝瓘还欲再说些什么,远处小跑而来一个兵士,冲着她单膝跪地道:“启禀王爷,陛下有旨,请您和王妃进宫” “有什么事么?” “属下不知,不过听宫里的徐公公说好像有使臣进京” “什么时候来不好,偏偏这个时候来”高孝瓘小声嘀咕了一句,却还是点了点头。 “行了,本王知道了,你退下吧” 使臣?京城时疫,怎会这个时候来。郑子歆心底也浮上些许疑惑,但眼下还是灾民为重。 “王爷去吧,我再看看灾民” 高孝瓘微皱了眉头,显然有些不悦,“第一,你现在需要休息,第二,你觉得身为王妃陪我出席正式场合有什么不妥么?” 一番话堵的她哑口无言,沉默了半晌,高孝瓘一直在等她的回答,大有不达目的不罢休的架势。 “没什么不妥……先回府梳洗一番再去吧” 她这才露出一个自得的笑意,又怕她牵挂灾民,特意吩咐了人过来将她刚才开的药方记下来,就在此地熬药大范围施药。 郑子歆这才放了心,唇角露出一丝不易觉察的弧度,扶着白芷上了马车。 “王爷也真是的,一天天的惯会使唤人,不知道这时疫多严重么,就连府里的下人都去了两个,还让夫人去救治,这整天忙里忙外的就算了,还要进宫去……” “行了,你这嘴怎么跟茯苓似的,得理不饶人啊” “奴婢这是替王妃担心啊,前几天还听见王妃咳嗽了几声”白芷一边替她取了发簪别好,一边道。 “是啊,身体要紧,茯苓回家探亲了,要不奴婢陪着王妃一块儿进宫吧,也好有个照应”陆英接道。 “王爷都在,能出什么事,这些日子你们替我翻找古籍摆弄药材也都辛苦了,今日都休息吧,白芷陪我去就行了”郑子歆说完,就扶着白芷起了身,“走吧,别让王爷等太久” 陆英自从得知了茯苓和白芷的事后,就对二人多有偏见,因着之前四人关系好才没有吐露出来,这要是说出去就是私通秽乱宅邸的大罪,不死也得脱层皮,但眼见着她二人日渐得宠,平日里得的赏赐也最多,王妃出门不是茯苓就是白芷作陪,不由得有些妒火中烧,恨恨咬了咬牙,转身就出了房门。 “哎,陆英姐怎么回来啦,没跟王妃一块儿进宫么?”连翘也在屋里做着绣活,见她进门颇有些诧异。 陆英一口气端起桌上的茶水灌了下去,拿手抹了抹唇边的水渍才道:“白芷跟着呢,王妃用不着我” “哪里的话,咱们四人中除了茯苓姐就属陆英姐功夫最好了,怎会用不着”连翘到底年纪轻,毫无心机的,有心安慰她,特意道。 陆英冷哼了一声没再答话,三年前她棋差一招,如今指不定谁输谁赢呢! “不过话说回来,茯苓姐姐探亲也去这么久了,怎么还不回来?” “她老娘重病缠身,估计也没多少活头了,得等处理完后事才能回来吧”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说到重病连翘也不由得地叹了口气。 “我爹就住在河南平城,如今也不知道咋样了,陆英姐家不就在京城么,出了这么大的事儿怎么也不回去看看” 说到这事她更有些气闷了,“怎么不想回去啊,做梦都想回去看看家里的情况,可王妃说了,现在时疫流行,能不出门就不出,她茯苓倒是来去自如的,可苦了我们这些人” 话到最后已隐隐透出些埋怨,连翘急忙安慰她,“王妃还不是担心姐姐的安危么” 陆英也知自己说错了话,不再吭气了,“你忙吧,我出去转转透口气” “哟,小怜姐姐这镯子真好看,又是夫人赏的吧”几个丫鬟围在廊下碎嘴,陆英见了本想绕过去的,脚步却鬼使神差般地停了下来。 “就你知道的多”小怜啐了她们一口,眼角眉梢都是志得意满的笑意,又故意露了出来让她们瞧个分明。 “我看这质地可是价值不菲啊,小怜姐姐命真好,得王爷倚重又得夫人抬爱,哪像我们这些人整日里做些洒扫的活儿,也不知道哪辈子才能熬出头” 这话里实则恭维但难免透了些酸气,小怜倒也不介意别人眼红,别人就算眼红也眼红不来。 “小怜姐姐的福气哪是我们这些人可比的,现在王爷待夫人可是恩宠有加平日里常去的,指不定哪天小怜姐姐就飞上枝头变凤凰了,到时候可还得多提点姐妹们二三” “嘘,这话岂是你们可以乱说的,还要不要脑袋了,一个个的嘴上都没把门啊”小怜故作严厉地呵斥了她们两句,但显然还是受用的,冷不丁一个声音传来倒是吓了她一跳。 “想要飞上枝头变凤凰也得看看有没有那个命,山鸡始终是山鸡成不了凤凰” 见她来了众丫鬟噤若寒蝉,匆匆见了礼便一哄而散,小怜倒是一脸平静地微微福了福身子。 “陆英姐” 陆英冷哼了一声,目光在她那镯子上游移了片刻又挪开,打算抬脚离去的时候又被人叫住了。 “山鸡虽是山鸡成不了凤凰没错,但良禽择木而栖这个道理陆英姐不会不懂吧,这镯子夫人虽赏了我但依妹妹看,还是姐姐肤色白衬的起这镯子” 第52章 风波 “阿瓘来了啊, 来, 朕给你介绍一下,这是西魏的二皇子元钦,这是西魏使臣宇文泰” “久仰, 在本王还是孩提时代的时候就已经听说过宇文公的大名,西出荆益二州, 攻克川渝地区,与我祖父交战数次也不分胜败, 本王佩服” 高孝瓘冲着他拱手作了一揖, 至于那个二皇子元钦她听都没听说过,瞥了一眼, 倒是个挺白净清秀的年轻人。 年过半百的宇文泰依旧老当益壮,声如洪钟,举起一杯酒就隔空敬她,“哈哈,好汉不提当年勇, 都是过去的事咯,英雄出少年, 兰陵王的大名才是如雷贯耳啊!” 被忽视的元钦唇角扯起一丝淡薄的笑意,视线转向了一直立在她身旁的郑子歆,今日盛装而来倒是明艳动人, 气度凛然不可高攀,犹如腊梅枝头点染了斑驳薄雪,让人心旷神怡又忍不住想要攀折。 就连高洋的眼神都禁不住飘了过去, 打量的目光太多,郑子歆微微低下头,唇角的弧度冷下来。 听见元钦这个名字她倒是不意外的,自从豫章相遇的那时候起她就知道这个少年非富则贵,却没有料到他的身份是北齐宿敌西魏二皇子,她的历史学的虽然垫底,但也隐约知道东魏分裂出了西魏,后来高洋又建立了北齐,在北齐建国之初还打过几场仗,如今这一派其乐融融的局面倒真是让她有些琢磨不透了。 “这是本王爱妃,子歆” 沉思间柔荑被人握住,高孝瓘侧过身也替她挡了那些视线,郑子歆心底一暖,从容不迫地上前见了礼,抬头的时候觉察到有一道视线尤为灼热,她不由得唇角露出了一丝苦笑。 这种场合她是极不习惯的,觥筹交错,歌舞升平,满耳都是靡靡之音,坐久就让人觉得倦怠至极,偏偏还得端出一副端庄贤淑的模样,可真是累人。 “要是觉得闷就让白芷陪你出去走走,皇叔御花园里新得了一只丹顶鹤,我还未来得及去看,你替我去吧” 如果不是前阵子她的野蛮粗暴,此时此刻的体贴入微简直要让她感激涕零了,然而郑子歆还未点头答应,就已经有人替她做了回答。 “既如此,含贞就陪兰陵王妃去逛逛吧,兰陵王妃鲜少进宫,含贞可要替朕好好招待王妃啊” 高洋都发了话她哪有不从的道理,顺着白芷起了身,是了,倒是忘了那个萧含贞,如今也是高洋身边最得宠的妃子之一了。 “是,臣妾定会替陛下好好尽一尽地主之谊” 大殿之上在冬初的时节里她衣着单薄,露了一大片藕臂□□,被高洋搂在怀里,此刻下来看了那个绝代风华的人儿一眼,将嫉妒掩藏的极好。 高孝瓘却微微皱了皱眉头,说不上来哪里不对,看了看高洋一眼,也没有任何不妥之处,但他那番话就是莫名让人觉得不舒服,她定了定神将这股情绪压下去继续把酒言欢。 “贵人,披上吧,外面凉”甫一出大殿就有宫女替她备好了大氅,萧含贞从容地系好,又去打量那人,倒是比之前消瘦了些。 “看来王妃的日子并不像表面上看起来那样荣宠万千啊” 脚下踏着碎石子铺成的小路倒是有些舒服,郑子歆依旧波澜不惊的,“贵人的日子看起来倒是不错” “是不错,陛下待我极好” 只是伴君如伴虎,高洋又是个喜怒无常的主,少不得提心吊胆,还得分出神来对付后宫里的明枪暗箭,日子过的也是如履薄冰,当初那双天真澄澈的眸子在这后宫里已经蒙了尘。 郑子歆不再言语了,她本就话少和萧含贞更是没什么好说的,两人走了一段路后在一个凉亭坐下,萧含贞又命人备了些薄点,一壶果茶。 “王妃尝尝,这果茶是我南梁的特产,陛下也是极爱喝的” 白芷倒是有些担心,小声道:“王妃……” “无碍”郑子歆端起茶盏轻抿了一口,“不错,酸甜适中,极为爽口” 她话音刚落,就听见有脚步声急匆匆而来,“贵人,陛下又犯病了,您快回去看看吧!” “好,本宫这就来,失陪了王妃”萧含贞回过头来冲她歉意一笑,就匆匆离去了。 郑子歆放下茶盏,又替自己斟满,淡淡道:“既是想见我又何必畏畏缩缩” “哈哈,还是子歆聪慧” 元钦大笑着从回廊后转出来,不知何时周遭的宫女早已屏退,安静的针落可闻,他的势力倒是比想象中大的多。 “啊!元公……见过二皇子”白芷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还是规规矩矩行了礼。 “白芷姐姐可不要客气,还是元公子听着顺耳些” 当年瘦弱的少年如今玉树临风,笑容温暖和煦,让人如沐春风,白芷从善如流地点了点头。 “元公子” “如今京城时疫肆虐,你们这个时候来做什么?”郑子歆倒是没跟他多客气,直入主题。 “来见你”他半开玩笑半认真道:“怎么不想见我啊?” 郑子歆抿了一口茶水又放下,唇角浮起一丝笑意,“如果我说是你会不会很难过?” 元钦捂住了心口,假装很痛的样子,嬉皮笑脸的,“何止难过,简直要痛不欲生了” “得了,时间有限,你不说我就回去了” “我此次来是要联姻的”他忽然极郑重起来,语气低沉,视线胶着在她的身上,那人却还是波澜不惊的模样。 “恭喜,看上了哪位公主啊?或许我也可以帮你说和一二” “不是公主”他艰难地咽了一口口水,视线落到她放在桌上洁白如玉的柔荑,骨节分明,纤细修长,莫名生出让人想要抚摸的欲望,他鬼使神差般地伸出手。 “那是哪家的小姐啊?” “也不是……是个……” “子歆!”亭外传来一声饱含了焦急的呼喊,元钦倏然一惊,飞快缩回手,面色如常地起身拱手行礼。 “见过兰陵王” 高孝瓘瞥了他一眼,不冷不热的,连眼皮都没抬,径直扶了郑子歆起身。 “走吧,回府” “陛下怎么样了?”她还欲再问,那人眸色一沉,搂了她的腰揽着人往出去走,旁人看不出来,自己却能感觉到她脚步匆匆,几乎是在连拖带拽了。 “高孝瓘!”她压低了声音,“你发什么疯?!” “王爷留步,在下与王妃相谈甚欢,一见如故,不如留下来一起喝一杯再走?” 她终于转身直迎上那个少年犀利的眼神,微微弯了弯唇角,露出一个薄如蝉翼的笑意,却有冰冷自眼底一闪而过。 “二皇子远道而来是客,哪有让客人请主人喝酒的道理,不如改日到我府中一聚,我让王妃亲自下厨款待二皇子,也算尽尽地主之谊” 元钦脸上的笑意凝固在了唇角,却还是彬彬有礼的模样,“既如此,那元钦就恭敬不如从命了,王爷,王妃,慢走” 他依依冲着二人拱手做别,直起身的时候却悄悄叹了口气,盯着那人离去的背影眼底不无遗憾。 如果……如果他能早一点来齐国的话,子歆说不定……就是他的妻子了。 “王妃可算是回来了,热水已经备好了,先去沐浴更衣解解乏吧”见她出现在门口,连翘一个箭步就迎了上去,又瞅了瞅她身后,除了白芷空无一人,未免有些失落。 “怎么王爷没跟着过来啊?” 白芷轻笑着弹了弹她的脑门,“碎嘴,快去准备饭菜吧,待会儿王妃该饿了” “知道啦,白芷姐姐!”小丫头脆生生地应了一声,忙不迭跑去忙活了。 白芷扶着她进屋,替她卸下繁杂的妆容,当最后一根银簪落地的时候,郑子歆也浑身一轻,将自己缩进了温热的水里。 “王妃,我看元公子好像……” 郑子歆闭了闭目,嗓音冷清,“得寻个机会好好跟他说一下,免得他多出什么不该有的心思” “可王妃都说了这么多次了,从前在豫章的时候不也拒绝过么?怎么元公子还是……” “他的心思倒也不难猜,无非就是那时候落难凤凰不如鸡,无权无势的,我拒绝说不定还激起了向上的心思,如今已贵为皇子,自然还要再试一试的” 白芷嗤笑,“王妃哪有这么肤浅” 郑子歆没再说话,想到那人回程时阴沉的脸色多半是又误会了,不由得有些头疼,揉了揉眉心。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这京城的局势她是越来越看不明白了。 “王妃,有些话奴婢也不知该不该说”她顿了片刻,小心翼翼观察着那人脸色,才又接着往下说。 “您和王爷这么犟着也不是个事儿,我知柳夫人的事让您心伤了,可王爷估计也不好受,我私下里派人出去打听过,柳夫人和王爷的关系并非表面上那样如胶似漆……” 这里主仆二人叙着话,外间陆英拿着换洗衣物站了许久,直到听不见什么动静了才轻轻叩响了房门。 殿内烟雾缭绕,厚重的帷幕遮挡了大半部分光线,烛火昏暗,高洋盘腿坐在八卦图正中,嘴里嘀嘀咕咕念叨着什么,叶上殊对着炼丹炉,吐着含糊不清的句子,手里拂尘一挥,似有神力一般炉顶掀了起来,再放下咣当一声脆响,手里就多了三颗通体鲜红的丹药。 “陛下,药好了,此次的丹药取材童女处子之血,想必药效极好” “是吗?快拿来朕尝尝,若是有用再让御林军去征收一批童女来” 一颗丹药下了肚他顿觉通体舒泰,连日来的浑浑噩噩一扫而空,这些年他的身体已经大不如前,就连宠幸后妃也需要丹药助力,偏还乐此不疲,一批批的秀女送进宫,貌美如花的留下充实后宫,样貌不佳的就拿来取血练药,也不知祸害了多少良家妇女,百姓怨声载道却敢怒不敢言。 叶上殊菲薄的唇弯了弯,在昏暗的光线里有些冷酷的意味,对上他的时候又是一脸人畜无害,这么多年过去了,容颜未变,不见苍老,却愈加唇红齿白了。 “陛下,臣这里还有几粒灵丹妙药,炼丹的时候顺便一起练的,在床笫之间的时候您可以和后妃一起服用,保管妙趣无穷,欲罢不能” “真有这么大用处?”高洋已经有些跃跃欲试,正打算服下去的时候,徐公公来报。 “陛下,杨大人,郑大人求见” 第53章 进谏 “他俩来干嘛?不见!”高洋有些不耐烦, 怒气冲冲的。 想到杨愔的叮嘱徐公公还是硬着头皮道:“说是有要事相商, 还请陛下听一听” “这两个老东西……”高洋还欲发火,叶上殊轻笑道:“既是深夜进宫,想必有要事相商, 陛下还是听一听罢” 高洋脸上仍有怒意,却还是耐着性子挥了挥手, 示意他将人请进来。 徐公公哎了一声,忙不迭去请, 杨愔与郑羲早已候在殿外了, 进去之时郑羲低声道:“如何?” 徐公公摇了摇头,示意他什么也别说, 两人对视一眼,眉头锁的更深了。 “参见陛下” “有话快说”高洋挥了挥手,示意他们免礼平身。 郑羲看了一眼侍候在侧的叶上殊,恭敬道:“臣等与陛下有军国大事相商,叶国师在此恐怕多有不便” 高洋冷哼了一声, 有些不耐烦起来,“叶国师也是我朝中大臣, 如何听不得了?你们有话就讲,没话就滚” 郑羲退下来冲着杨愔使了个眼色,轻轻摇了摇头, 示意他不要说了,以免惹怒陛下,这些年来都是如此, 察言观色,战战兢兢。 而杨愔咬了咬牙,还是硬着头皮道:“近日京城中多名女童失踪,京兆尹已接到数案来报,臣想是不是派人彻查一下此事,以免引起人心惶惶” “是啊陛下,时疫还没结束,又有女童接连失踪,京中人人自危,风声鹤唳,若是朝廷再无作为,恐怕会寒了百姓的心啊!” 两人言之凿凿,句句属实,一派忠君爱民之心却惹的高洋勃然大怒。 “什么叫无作为,朕养你们是干嘛吃的?!赈灾款也拨了,救济粮也发下去了,这帮刁民还想怎样!若不是兰陵王拦着,朕早就赶尽杀绝了,杜绝时疫流传,以绝后患!” “陛下,这时疫并非无药可医,兰陵王已四处张榜求医问药,时疫的散播也已经得到了控制,还望陛下三思啊!”两人扑通一声跪了下来,额上冷汗涔涔,看来猜测没错,这女童失踪之事和陛下脱不了干系,准确的来说,是和这位叶国师脱不了干系。 两人识趣地换了话题,不再去触高洋的霉头,转而说起了与西魏联姻一事,其实这才是今天来的重点,之所以放在最后说,是因为高洋好歹会给他们几分薄面,拒绝了一次就不好再拒绝第二次,毕竟在朝堂浸淫半生,这两人也是老奸巨猾,诡计多端的。 “不知陛下可定好了联姻的人选?” 听了他们这么久长篇大论,高洋早已有些不耐烦起来,压下怒气道:“不是早就定好了,乐安公主,太后的次女,朕的侄女,身份足够尊贵,足可相配二皇子” 虽然身份足够尊贵是不错,但恰恰也是杨愔妻子太原长公主唯一的亲妹妹,听闻小妹要远嫁西魏,整日在家以泪洗面,就连太后也私底下找了他数次,这才不得不叫上郑羲一同来说和陛下。 “乐安公主身份虽然尊贵,可也刚刚及笄,出嫁是不是有点太早了,作为宫中年龄最小的公主,又是陛下的亲侄女,是不是考虑再留两年,另选和亲的人选?”杨愔小心翼翼观察着高洋的脸色,见没什么不虞,才壮着胆子把话说完。 郑羲接道:“是啊陛下,乐安公主自幼养在深宫,体弱多病的,前去西魏路遥崎岖,若是路上出了什么差池,岂不是惹陛下太后伤心?” 高洋皮笑肉不笑地盯着二人,幽幽把玩着自己的白玉扳指,“你二人是串通好了来替太后说情的吧?太后素来最疼的就是这个小女儿,朕自然也疼她,否则就不会派她去联姻了,将来若是二皇子荣登大宝,乐安也是一国之母了,朕见了也得礼让三分,岂不是幸甚美哉?” 就算是一国之母,可背井离乡,一个在西魏毫无权势背景的公主,也只能沦为宫廷斗争的牺牲品,这一点他们都再清楚不过了,高洋素来和太后不和,此举说不定也有泄愤的意思在里面,众人都心知肚明,但无人敢戳破罢了。 郑羲思索了片刻道:“陛下……请听臣一言,有些流言由来已久,臣等自然不会相信,但悠悠众口,防民甚于防川,陛下也不想落个不孝的骂名吧……还请陛下三思” “请陛下三思” 说罢两人一同跪了下去,额头深深抵在了地上,言尽于此,接下来就听天由命了。 等了许久却没听见什么动静,既不发火也没叫他们平身,两人都有些心惊肉跳的,在初冬微凉的天气里汗湿重衣。 高洋的眸子沉了沉,高家人的容貌都是极美的,他却因为长期服食丹药整个人面颊微红,瘦弱不堪,在昏黄的烛火下有些阴冷可怖。 “呵呵,郑大人一派忠君爱国之心实在叫朕感动不已,既如此那此事就再议吧,听说太后极喜欢郑大人的女儿兰陵王妃的,她年纪大了,总爱跟小辈们聊天解闷,有时间就叫子歆进宫吧,也算替朕尽尽孝心!” 此话一出,郑羲立马变了脸色,咚地一下将头磕在了地上,也不知使了多大的劲儿,连叶上殊都暗自啧舌,这郑大人还真是个不要命的。 “陛下!” “都退下吧,朕累了,徐公公送他们出去!”高洋挥了挥手,不欲再谈,徐公公不敢马虎,上前去扶起了二人。 “杨大人,郑大人,还是走吧” 郑羲面有不忿,还想再争辩几句,被杨愔拉了拉袍角按下来,冲着他又是使眼色又是摇头的,一出大殿郑羲就一挥袖袍,冷哼道。 “现下你的事解决了,我这可麻烦了!” 杨愔也苦着一张脸,“郑大人说哪里话,只是择日再议而已,也没个准话,陛下的脾气您又不是不知道,当务之急还是赶紧派人去给兰陵王报个信儿,让他们夫妻俩多加提防才是” 郑羲并非冲动的人,此刻冷静下来也出了一身冷汗,依旧紧锁着眉头,“但愿他只是随口一说,可不要对我的歆儿做什么” “咳咳……” 屋内又传来几声低咳,白芷推门进来替她将手边凉了的茶水换掉,低声道:“王妃歇歇吧,这药一时半会儿也琢磨不出来呀” 郑子歆面前摆着几盅漆黑的药碗,还有一些药材分门别类放好,屋内的碳火上还坐着药炉,滋滋作响,药香的苦涩弥漫了整个屋子。 郑子歆淡淡应了一声,端起茶盏抿了一口又放下,摸出一株红景天放进石舀里轻轻研磨着,白芷见状又接过了她的活儿。 “王妃呐……这些粗活还是奴婢们来干吧,对了,陆英呢,怎么不见她的人影?” “我让她去管家那儿拿些碳火去了,茯苓还没回来么?”说罢又掩唇轻咳了两声,面色涌起一阵潮红,秀气的眉因为痛苦拧到了一起,白芷轻抚了她的背替她顺气。 邺城的初冬寒意逼人,这宅子冷的跟冰块一样,没有人心的温暖再热的碳火都暖不起来,距上次进宫不欢而散,两人又有半个月未见了,这府中下人哪个不是势利眼,明里恭恭敬敬,暗地里使绊子,克扣份例,就连她去要碳火也少不得受人眼色,更何况是陆英。 “前天来了书信,说是已经在路上了,不日就可进京” 郑子歆淡淡嗯了一声,便没再说话了,专注于自己手里的事,而白芷却悄悄叹了口气。 分别不过两月,却度日如年,真的好想那个人,她回来起码自己也能有个念想有个依靠,不像现在,阖府上下,都在看她们笑话,王妃又是淡泊的性子,不管不顾的,也不知道这日子究竟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啊! “王爷,这是您要的东西”影卫恭敬地跪在地上,双手举过头顶呈上了一方锦帛,高孝瓘拿过来眉头皱了一下,淡淡道:“下去吧” 堂堂一国皇子,还是极有可能的储君人选,身世背景居然如此简单,接连打探数日也只得到了一些众人皆知的东西,毫无价值,她不由得有些心烦,晚来天欲雪,这雪却迟迟未下,乌云密布,厚重地堆积在天幕,她放下笔,轻叹了一口气。 还是去看看那个人吧,着实想念的紧。 入了涤剑阁,许是初冬,花木扶疏,死气沉沉,久无人打理的样子,唯有东边的一块药圃还有些许生气,高孝瓘加快脚步转过回廊,刚好撞见茯苓端着药渣从屋内出来,她吃了一惊刚想通报一声,高孝瓘便冲着她摇了摇头,示意她先下去。 茯苓犹豫片刻,还是叹了口气,低声道:“王爷可算是来了” 高孝瓘心里有愧,也没计较她的失礼,反而陪笑道:“她或许也不想见我,我远远地看她一眼就得了” 美人对窗剪影自是无比好看的,她看的有些痴了,便几乎趴在了窗棂上,像个采花贼一样躲在暗处窥视着她的一举一动,岂料站的有些久了还是有些手脚发麻,一个不留神崴了一下身子撞在窗棂上发出一声巨响。 郑子歆循声望去,冷冷道:“谁?!” 某人只能尴尬地低咳了一声,“是我” 第54章 剖白 良久的沉默, 似乎连空气都凝结了, 高孝瓘苦笑了一下,“你身子要紧,早点歇息吧, 我走了” 说是要走,可半点动静也无, 分明是在等她的回答,郑子歆渐渐攥紧了衣袖, 微微阖了下眸子, 轻轻开了口。 “进来暖暖吧,刚好我也有事要告诉你” 高孝瓘喜出望外, 又害怕过了寒气给她,在门口脱下大氅才过去,却没觉察到这屋里有多暖和,不由得皱了皱眉头,过去拨了拨碳火。 “这碳火都要息了, 也没个人来照看一下?” “今冬的份例有限,是我让她们省着点用的” 她虽未明说, 但聪敏如高孝瓘岂会不明白个中要害,本以为兰陵王府是个风平浪静的地方,却不料后宫的那一套还是搬弄了过来, 是她疏忽了,只是她从来不是个坐以待毙的人,也有能力抗争, 甚至只需要一句话便足以扭转局势,是她无意去争,还是已经心如死灰? 高孝瓘心中兀地一痛,看着她的眼神复杂起来,有心靠近她去解释去安慰,却觉得她离自己越来越远,于无形之中拒人于千里之外。 “我又调配了几例汤药,也不知有没有用,死马当作活马医吧”郑子歆却没什么心思去剥白她的内心活动,将桌上的药蛊推了过去,又道:“能不能麻烦你帮我取下纸笔?” 高孝瓘默默地递了过去,就看着她奋笔疾书,盲写的字也很漂亮,端庄清丽,秀外慧中又暗藏锋芒,字如其人,果真是没错的。 “清水煎服,早晚各一次……这几味药材不太好找,你记得……” 手背上忽然一暖,那人宽厚的手掌覆上她的,轻轻抽掉她手中的笔,嗓音低沉下来,难得有几分温柔。 “除了这些你就没别的想说了么?” 郑子歆挣扎了几下才抽回手,感受到她的目光灼灼,别过脸去。 “没了,王爷请回吧” 高孝瓘轻叹了一口气,也不再强求,“这些话我只说一次,如果你听完还是执意如此,那我以后就绝不会再提了” 有预感到她要说什么,郑子歆紧张起来,“我不想听,王爷请回吧!” “子歆,我欠你一句对不起” 从未料到那么骄傲的人,居然肯放低身段来道歉,郑子歆怔了怔,心中五味杂陈,就是这一晃神的功夫,那人又开了口。 “我四岁之前一直跟着娘亲在街头流浪,食不果腹,衣不蔽体,后来有一天有个衣着华贵,样貌不凡的男人找到了我们,就是我的父亲,神武帝高澄,我回到了齐王府,我的母亲却暴病身亡,从那一天开始我就成了高孝瓘” 历史上对这段记载众说纷纭,而当她真正面对活生生人的时候,还是不可抑制地生出了一点疼惜的念头。 任何言语上的安慰都是苍白无力的,她点了点头,表示自己有在认真倾听。 “入府后虽然衣食无忧,但明里暗里受气挨欺负,兄弟姐妹众多,我又是最不受宠的那个,也没有母亲在身后支撑,一个人兢兢业业,如履薄冰,有好几次做梦回到娘亲身边,醒来还是置身于冰冷的齐王府里” “于是我拼命学习兵法韬略,苦练武艺,只是想在众兄弟中脱颖而出,博得父亲那一丁点儿微薄的关爱” “我懂你”许是她的坦诚也拨动了她的心事,郑子歆想起上一世时自己拼命读书,回回考试都是第一名也只是为了赢得父亲的关注,不由得有些感同身受。 高孝瓘轻轻笑了一下,又接着道:“直到八岁那年,齐王府突遭变故,满门抄斩,血流成河,二叔带着我拼死杀出了一条血路,后来步步为营,逼宫谋反篡位,才有了今天的北齐” “这一路走来,我的双手沾满了血腥,我从小学的都是如何杀人,却不懂如何去爱人,当我意识到我对你的情愫非比寻常的时候,我退缩过纠结过后悔过,却还是想要去试一试,却被妒忌冲昏了头脑,做了一些畜生才会做的事,你怎么对我都不为过” 说这段话的时候她微微低下了头,借以掩饰自己泛红的眼眶,“有时候我觉得自己离你很近,有时候又觉得很远,我看不透你,你什么也不肯跟我说,开心了不说,难受了也憋着,刚刚觉得有点希望,又被打落到谷底,我这二十年来从没有这么挫败的时候,在一个人身上接二连三” 郑子歆想开口却觉得嗓子里落了一把灰尘,涩涩的,刚启齿就是一连串急促的喘咳,她捂住唇却觉得有温热流出,不着痕迹地攥在了掌心里,在她焦急地端来茶盏后极力镇定了下来,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来。 “大夫,我去找大夫来!” 郑子歆苦笑了一下,“我就是大夫,你上哪儿去找?” “那你快给自己把把脉啊,我命人去抓药”说着就要起身,又被人按了下来。 “既然要说,那咱们就说个清楚明白” “不行!”高孝瓘果断拒绝了她,“身体重要,这些事可以放一放” “错过今晚,以后我也不会再说了” 终是拗不过她,高孝瓘还是坐了下来,却在寻思着要找个大夫替她瞧瞧了。 “我不是没有觉察到你的喜欢,可是恕我给不了你任何回应,这件事无论是……是……是什么时候都是不该发生的,也是不会有结果的” 就算是在科技高度发达的21世纪,同性恋这种事也是会被人不齿的,更何况是在封建社会,一个不留神,她的身份泄露出去,就是诛九族的大罪。 “可是已经发生了,你难道要避而不见么?我知道你在忧心什么,你放心,这么多年都过去了,更何况你我还是名正言顺的夫妻,没有人会知道的” 她急于去解释,白皙的脸颊涌起一起潮红,还想说些什么,还未开口就被人打断了。 “好,就算是你说的那样,可你能保证这一生只爱我一个人么?不要说你能,一辈子太长了,充满了变数,你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遇见下一个人,像你现在喜欢我这样喜欢她,甚至更甚于” “况且我凭什么相信你是真的爱我?一个从小到大刀尖舔血的人,我怎么相信她有爱人的能力,而不是像只刺猬一样扎的我遍体鳞伤” 回想了一下自己这段日子以来做的蠢事,高孝瓘沉默了,渐渐握紧了拳头,又不知道该怎么去辩解,翻来覆去都只是一句话。 “你……你信我……以后再也不会了……” “你还不明白么?我不是不信你,我是不信爱啊”郑子歆轻叹着吐出一口气,也垂了眸子,借以掩盖眼底的一片水雾狼藉。 与其在一起后整日争吵折磨,最后慢慢消磨了感情,还不如不开始,长痛不如短痛。 “那要怎样……你才相信?”出乎意料之外的,那人并没有拂袖而去,反而镇定了下来,一字一句地问道。 郑子歆摇了摇头,“我也不知道” “你说的有道理,口说无凭,我确实无法让你现在就信我,可我也不会放弃的,我不知道会喜欢你多久,那就一直喜欢到不喜欢你了为止吧” 仿佛一夜之间就成熟起来了,或者说是一番话的功夫,高孝瓘言之凿凿,含着几分越挫越勇的锐气,如果说不感动是假的,但郑子歆还是低声道:“我这里……以后你就不要来了罢” “为什么?”她不明就里,反问道。 “如果有可能,以后寻个由头,休了我吧,我平生所向非深宅大院,非庙堂之高,只想安安静静做个小大夫,治病救人罢了” 她话音刚落,那个人就砰地一下立了起来,双目泛红,死死盯着她,似在忍耐着什么,最终什么也没说,室内陷入了一片死寂,她知道她走了。 压抑了许久的咳嗽再也抑制不住,她捂住唇却有滚烫的泪水自颊边滑落,白芷听见动静从屋外进来,急忙扶了她去榻上歇息,又是端茶递水又是熬药的,室内又陷入一阵兵荒马乱里。 此后的日子平静了许多,高孝瓘虽不再来,但源源不断的赏赐从奇珍异宝到古玩摆件再到各种各样的珍稀药材,一波波地送进了涤剑阁,明眼人都知道王妃这是重得了王爷欢心,因而明里暗里的绊子也少了许多,再加上茯苓也探亲回来了,整日叽叽喳喳个不停,小小的涤剑阁便又添了几分暖意。 “哟,陆英回来啦,来来来,这么多碳火我来帮你拿!我怎么觉得每次你去领份例都比我们去拿要的多些” 茯苓不过随口一说,陆英的脸色却僵了僵,避开她的手道:“不用了,我能拿的动” 茯苓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自己这又是哪句话说错了? “诶!”身后突然有人拍了拍她的肩膀,她啊了一声弹跳开来,见是白芷又松了一口气,笑嘻嘻地凑了上去。 “我的姑奶奶,可吓死我了” “行了,别贫嘴了,这大冷天的,在外面傻站着干嘛,赶紧进去吧”白芷白了她一眼,却还是贴心地替人拢了拢领口,免得灌风。 “这不是在等你嘛,走吧,一块儿进去” 她二人聊的愉快,却没留意到院门口有人在探头探脑地张望,见她二人进去了,一溜烟跑的没影了。 第55章 算计 入了夜, 偌大的兰陵王府陷入一片黑暗里, 只有檐下的宫灯还闪烁着微光,一阵风过,烛火摇曳, 最终被人拂袖挥灭,伴随着的还有几声嘤咛, 为这夜色平添了几分旖旎。 情至酣处,女子仰起头大声喘息, 眼神迷离雪肤也泛起了红潮, 指尖扣紧了身下被单,小腹一阵痉挛, 最后泄了气般地陷进了柔软的床榻里,余韵尚存,女子长睫扑扇着,樱唇轻启,似乎还没回过神来。 茯苓低笑一声, 爱怜地将人拥进怀里,去亲吻她的鬓发, “要不我们再来一次?” 白芷翻了个白眼,作势欲打,被人一把将粉拳捏住, 笑嘻嘻地又压了过来,“好姐姐……再来一次嘛,我可是好久没有开过荤了, 想你的紧” 她二人正在调笑间,窗棂边忽然传来一声踩断树枝的脆响,白芷微微起了身,抵住她的攻势,“是……是不是有人?” 茯苓瞥了一眼,窗外只有深沉的夜色,对这人的不专心表示了极大的不满,“哪有人,一只野猫而已,你不专心,要罚” 她二人缠斗的正酣,书房里却是灯火通明,高孝瓘手里的书又翻过一页时,烛火跳了跳,有一双手轻轻放上了她的肩头,替她松活着筋骨,然而消受着美人恩的人,却没有意料中的愉悦。 “书房重地,谁让你进来的?”高孝瓘微皱了眉头,语气波澜不惊的,可偏偏是这样更让人心生寒意。 柳如是心里直打鼓,却还是端出了盈盈笑意,手上功夫不减,甚至更卖力了几分,“妾身看书房还亮着灯,想着王爷还在彻夜苦读,心疼王爷,因此才进来看看,若是有什么不合规矩的地方,还望王爷恕罪,下次再不敢了” “你不合规矩的地方多了去了,本王不追究不代表都没看在眼里,希望你今天这番话是出自真心,好自为之吧”高孝瓘合上书,示意她可以收手了,状若不经意地提起。 “对了,之前子歆身体抱恙,因此才迫不得已将府中内务交与你打理,如今便还让她打理吧,她虽免了你晨昏定醒,但该尽的礼数还得尽到” 柳如是的脸色一下子变得惨白,嗫嚅着嘴唇半天不敢说话,过了许久才应了一声,“是” 次日清早,郑子歆还未睁开眼陆英就来禀告说柳夫人来请安了,她向来清闲惯了,不到辰时是不会起身的,因此揉了揉眉心道:“有什么事么?” 陆英恭恭敬敬道:“没什么事,就是来给王妃请安” “不用了,请她回吧”郑子歆翻了个身,低咳了两声道。 陆英面露难色:“柳夫人在偏厅已等候了许久,而且据说这也是王爷的意思” 不过一晚,柳如是在书房被王爷敲打了一番的事早已传的沸沸扬扬,陆英想不知道都难。 “……”郑子歆沉默了半晌,还是叹了口气道:“既如此,扶我起来吧” “是”陆英应了一声就开始忙活起来,又招呼连翘去端水来为王妃洗漱,一番忙碌下来总算是收拾齐整了,陆英正要为她盘发时被止住了。 “不用那么麻烦了,随意挽一挽吧” 陆英点了点头,又从妆屉里取出一根和田碧玉簪,随手挽了个发髫,利落地别了上去。 妆成,连翘不由得感叹了一声:“王妃真是太美了!” 她天生目盲,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有多美貌,但听见由衷的赞美还是弯了弯唇角笑道:“多亏了陆英的一双巧手” “哪里,是王妃娘娘丽质天成才是” “咦,前几日见姐姐手上戴了个镯子,日夜不离的,甚是精致,怎么今日不见了?” 连翘随口一说,陆英的神色却有些不自然起来,将衣袖往下扯了扯,“今日忘戴了,哪有什么精致不精致的,就是前阵子王妃赏的呀,咱们每人都有的” 郑子歆心里打了个突,前阵子是赏过她们东西没错,但她记得陆英是挑了对耳环没错,至于这镯子是哪里来的? 罢了,许是以前赏过的自己忘了吧,郑子歆没再多想,淡淡道:“走吧,别让柳夫人久等了” 无非就是翻来覆去的几句寒暄,柳如是小心赔着笑脸,还让小怜把王府的账簿以及花名册都拿了过来,郑子歆没说什么让人收下了,态度端庄而疏离,不过一盏茶功夫就让陆英去送客了。 柳如是也不多留,行完礼之后就跟着陆英出了大厅,迎面撞上说说笑笑相携而来的茯苓白芷二人,白芷还规规矩矩微微福了福身,茯苓连礼都未行,插手退让到了一边。 柳如是顿住脚步掩面而笑,“久闻王妃娘娘的四位侍女,个个聪明伶俐,知书达理,比起咱齐国的大家闺秀也不逞多让,今日一见这容貌倒也是一等一的出挑,还是王妃娘娘有福气得了你们这几个心腹,如虎添翼” 说着瞥了瞥陆英,心底有气却撒不出来,从前觉得陆英是她们几个其中最好的突破口,岂料笼络了数月也没有正真归属于她,态度始终暧昧不清,现在王爷的心又偏向了郑子歆那里,想挑拨离间恐怕是更难了,不过…… 她想起昨晚小怜送来的消息,面上却又多了几分笑意,“我刚听陆姑娘说要去解个手,不知可否有劳白芷姑娘送我一程,这涤剑阁来的少,怕是有些记不清路呢” 陆英吃了一惊,去看她的脸色,却看见她眼中凌厉之色一闪而过,仿佛是在警告她不要多说话,陆英咬了咬唇,挣扎片刻勉强笑道。 “劳烦白芷姐姐送柳夫人一程吧,我也不知道吃坏了什么东西,肚子着实疼的厉害” 茯苓刚想开腔被白芷拉了拉衣袖,示意不要多言,“好,你去吧,我送柳夫人一程” 茯苓肯定是不屑送她的,而看陆英满脸苍白的样子也不似做伪,白芷信以为真,却不知道陆英脸色苍白的样子其实是被吓出来的。 “夫人这边请”白芷礼数周全,让人挑不出半点儿错处,“奴婢就送到这里了,出了这道半月门就离夫人的住处不远了” 柳如是嘴角笑意莫名,“有劳白芷姑娘了,有空可得来我这儿多坐坐啊” 白芷微微福了福身,并未接话,“夫人慢走” 目送柳如是出了半月门她方才转身,微皱了眉头,总觉得柳如是看她的目光充满了打量,晦暗莫名,难道是错觉么? 她摇了摇头,不再多想,转身回了涤剑阁。 “夫人,小怜有一事不明,既已知晓了那白芷与茯苓的……为何不?” 柳如是冷哼了一声道:“别说茯苓白芷了,就连那个不顶事的陆英,她身边的人哪个是好收买的?虽说眼见为实,但终究没有证据,到时候被反咬一口诬陷诽谤中伤王妃身边的大丫鬟,这个罪名你担不担的起?” 小怜顿时面如土色,结结巴巴的,“这……” “咱们的目的可不是清除她身边的人,这只是一个跳板而已,擒贼还需先擒王啊” 柳如是想了想,瞅着四下无人,示意小怜附耳过来,几句耳语过后,小怜点了点头,拐上了另一条林荫道,而柳如是唇角噙着笑意,慢慢踱回了西厢房。 “不可,这是……”高孝瓘涨红了脸,一拳砸在了桌上,才将那剩余的话咽了回去,仍是余怒未消。 “此事休要再提,否则以大不敬之罪论处!” 杨愔和郑羲两人对视了一眼,摇了摇头,跪了下来。 “是,微臣知错” 出了兰陵王府大门后,杨愔才长叹了一口气道:“我看这齐国江山危矣,危矣!” 郑羲也紧锁着眉头,“内忧外患,王爷是个耿直的性子,此事不可操之过急” “咱们只是提了提让段家军回防京城之事王爷就大发雷霆,接下来的事还怎么说啊,我看是没戏咯!” “王爷虽统领了京城兵马,但实际可控制的不过骁骑营三千人马而已,段家军若回防,王爷手中可操控的人马多了两倍不止,虽说每三年换一次边防是朝廷规定,但若要给有心之人抓住把柄,少不得大做文章” 他二人也没想立马就让高孝瓘同意此事,此举不过是试探,若她真的如此轻易就妥协,那也不配得他二人尽心辅佐。 高洋这样的君王,齐国绝对不能再出现下一个了。 “我有一计,能不让陛下起疑,王爷势必也不会反对”杨愔沉吟了片刻,缓缓道。 “哦?杨兄快说”郑羲也来了兴致。 “重振齐家军!” 他话音一落,两人神色为之一振,颇有些摩拳擦掌跃跃欲试的冲动。 “好,事不宜迟,我这就回家写奏折去!” 转眼年关将至,天气俞发寒冷,肆虐了半年之久的时疫终究慢慢平息了下来,而重建齐家军的事也正式提上了议程,齐国建国之初穷兵黩武,后来大规模削减了兵员为的就是休生养息,如今放眼整个朝堂可统兵之材寥寥无几,与重建齐家军同时提出的还有重开武举,高洋必不会反对,而这武举状元便是齐家军的统领更是高孝瓘提出的,如此一来,皆大欢喜,杨愔与郑羲不由得暗自松了一口气。 这一日刚下了早朝高孝瓘便兴冲冲地跑回了府直奔涤剑阁,本想将这好消息告诉她谁知却扑了个空,不由得有些失落。 “你们王妃呢?” “今日是郑夫人生辰,王妃一大早便回郑府了”连翘脆生生地答道。 高孝瓘暗恼自己怎么连这么重要的事都忘了,转身便出了涤剑阁,“来人,备上礼品,去郑府!” 第56章 悸动 高孝瓘进门的时候一家人正其乐融融地吃着饭, 饭桌上少不得要说到缺席的她, 郑夫人倒是有些不满的:“我听到有些风言风语说兰陵王宠妾灭妻,可是真的?歆儿你莫怕,万事都有娘和爹给你做主” 郑羲瞪了她一眼, “吃饭归吃饭,说这些干什么呢!” 郑子歆有些头疼, 到底要不要替她说话呢,还在犹豫间那人已经提着礼品进了门。 “近日公务繁忙, 因此才姗姗来迟, 还望岳父岳母恕罪” 按着规矩她是王爷普天之下只跪一人,这一声岳父岳母已是折煞了, 哪敢让她行礼啊,郑羲急忙下座扶起了她,并将人迎到了首席。 “哪里,王爷能来就是我们歆儿的福气” 郑夫人也有些喜出望外,“王爷来就来罢, 还提这些虚礼做什么” “一点心意,还望岳父岳母笑纳”高孝瓘说着, 坚持不坐首席,而是款款落座在了郑子歆的旁边。 “不用麻烦了,既然是家宴那么便没有君臣之分, 我视二老如父母,和子歆坐一块儿就行了” 听了这话郑夫人脸上简直乐开了一朵花,“好好好, 来人,再添一副碗筷,吃菜吃菜,尝尝郑府的厨子合不合你的口味” 郑子歆一口茶简直没喷出来,捂住唇低咳了两声,娘啊这变脸比翻书都快,对她都没这么殷勤过。 “怎么了子歆?”虽是谈笑风生,但高孝瓘仍分出了一多半注意力在她身上,见她咳了两声便急忙放下筷子,替她顺了顺气。 “来人,换盏热茶来” “瞧这小两口蜜里调油的,你们二人要好娘也就放心了” 郑夫人颇感欣慰,俞发觉得这女婿不错,郑子歆刚想反驳不知怎地嗓子一阵干痒,还未出口就是一连串的咳嗽,于是送到唇边的茶盏也不得不喝了,就着高孝瓘的手上演了一出郎情妾意,最过分的是那人还越靠越近,手也从背上揽到了她的肩头,任谁看来都是小两口蜜里调油,只有她浑身不自在,这还是自两人决裂后头一次同桌吃饭还靠的这么近。 “嗯……谢……谢谢……王爷……”终于能恢复正常说话的她好不容易憋出一句话,同时也扯远了两人距离,高孝瓘见好就收,但也不忘占点嘴皮子上的便宜。 “叫王爷太生分了,还是叫夫君的好” 连郑夫人郑羲都笑了起来,她腾地一下红了脸,自己都能感觉到脸上一团热气,更别说别人了。 郑夫人呵呵笑着,对着下人使了个眼色示意撤菜,“天色已晚,我看你们二人就在府里歇了吧,郑府离王府也怪远的,天黑路上不安全,就住歆儿的闺房吧,自你出嫁后你父亲天天都有派人打扫整理的,将就一晚” 高孝瓘自然没有任何异议,郑子歆微皱了眉头,“娘,也就个把时辰就回去了” “什么个把时辰,也不看看现在都快亥时了,是吧,老爷?” 郑羲轻咳了一声,假装没看见一轮明月才刚刚升起,“是啊,子歆,就留一晚,陪陪你母亲” 郑子歆:“……” “算了,今晚就让子歆陪您吧,我住客房就行了”不忍见她为难,高孝瓘还是出声解了围,却被郑夫人义正言辞地拒绝了。 “这怎么行,客房都是些没收拾的,老爷不是还有要事要和王爷相商么?”说着冲郑羲使了个眼色,郑羲犹豫了一下又被郑夫人扯了扯袖子才轻咳了一声道。 “是啊,王爷这边请,我们去书房手谈一局,让她们母女俩好好聚聚吧” 郑子歆面无表情的:“爹,改天开副药好好给您治治嗓子” “你们成亲也有一年半载了吧,怎么一点儿动静也没有?”一回到她的闺房,郑夫人就将所有下人都赶了出去,关上门问道。 总不能说她是个女子吧,郑子歆思来想去也没找到什么好的借口,索性保持了沉默。 “娘知道你拉不下这个脸来,但哪个男人不是三妻四妾的呢?男人嘛,面子最大,你这性子也该收敛些……” 她话还未说完就被打断了,郑子歆淡淡道:“爹就不是三妻四妾” 郑夫人有些恨铁不成钢了,“你别看现在府里没人,那也是生了你大哥和你之后,你爹年轻的时候可花着呢” “不趁着现在年轻的时候好生养还得等到什么时候?”郑夫人一边说着一边拉住了她的手,“你实话告诉娘,究竟是王爷不行还是你太矜持?” 郑夫人本不想告诉她这些的,但到底爱女心切还是说出了口,虽能感受到她的拳拳爱意,但郑子歆还是微红了脸。 “没……没有……娘你就别问了吧……我们自己能处理好的” “你啊!”郑夫人一脸痛心疾首,拉着她在床边坐下,也顾不得什么面子了,噼里啪啦竹筒倒豆子一般传授起了驭夫之道。 末了还语重心长:“听娘的准没错,你这孩子哪都好,就是对谁都冷清,你要是对王爷稍微热情点儿,再用点儿手段勾引勾引,她还不是手到擒来?” 高孝瓘轻轻敲了敲门,不多时就被人打了开来,郑夫人笑的满面春风,自己退出来将她迎了进去。 “行了,你们夫妻俩叙话吧,我就先回房间了” “岳母大人慢走”她微微低了下了头以示尊敬,回眸就看见烛火摇曳里的她脸色微红,似乎还有那么一点娇羞的意味在? 不由得来了兴致凑了过去,“刚刚岳母和你说什么了?” “没什么”郑子歆板起脸反问她,“我爹和你说什么了?” “也没什么,夜深了,早点休息吧”高孝瓘学她的话,故意打着哈哈,一边去解自己的腰带,将外袍除去放好,只着了单薄的里衣跳上床。 听着一阵窸窸窣窣,郑子歆犹豫了片刻还是只脱了罩衣,并没有像她一样脱了个干净,磨磨蹭蹭上了床本想睡外面,却被人照着之前的惯例推到了里侧。 她一个人的闺房床榻自然不大,郑子歆硬是侧过身缩在了最里面,中间活生生能躺下一个七八岁的小孩,高孝瓘也没想着乘人之危发生点什么,只悄悄叹了口气,也翻过身去睡了。 直到半夜被一阵窸窸窣窣吵醒,她睁开眼黑暗中身边人似乎有了动静,刚想开口问她去干嘛,那人已经摸索着起了身准备下床,却一不留神被脚下被子绊了一下,本就屈着膝重心不稳,还没跨过她就一头栽到在了她身上。 高孝瓘发出一声闷笑,倒也不觉得她重,只觉得发丝拂在脸上痒痒的,有些心痒难耐,却并不想伸手拨开。 知她已是醒了,郑子歆腾地一下红了脸,这姿势实在太过暧昧,从未贴的这么近过,她的下巴抵着她的额头,呼吸间不同于父兄的浑浊,而是独属于女子的清香怡人,微微动一动,两处柔软相触,高孝瓘的呼吸滞了滞,偏头问她:“起来干什么,嗯?” “如……如厕……”手终于找到了一处着力点,郑子歆微撑起了身子,就在即将要离开她的时候又被人重重拉了回去,两个人跌落在一起,一双手也箍在了她的腰间。 “我陪你去” 她说完这句话后并没有立马松开她,一室沉寂里能听见心如擂鼓,分不清是她的,还是她的,或是两个人都乱了节奏。 高孝瓘那番表白后她并不愿与她多做接触,她自认拒绝的很干脆利落了,可偏偏此刻手脚软的提不起一丝气力来反抗她,她能拒绝她的表白却拒绝不了这种下意识接触所带来的悸动。 郑子歆微微阖了下眸子,知道自己多半是栽了。 没等她睁眼,那人又揽着她的腰起了身,将自己的外袍罩在了她身上,“外面冷,我带你去” 一路无话,高孝瓘紧紧抓着她的手,生怕她走丢似的,直到回到了房间才松开她,掌心余温散去,很快变得冰凉一片,被风吹的面色也有些苍白,高孝瓘命人换了一盆炭火,又端来姜汤让她饮了半盏这才放心。 “睡吧,不早了” 郑子歆点了点头,缩进最里面,依旧背对着她,高孝瓘有些失落,对着她的背影出神,削肩素腰,乌黑的发衬着雪白的里衫,好看却也不落凡尘。 她想要真正得到她的心,这距离恐怕不止是天上人间,但不管怎样,她还是会尽力试一试的。 “你拒绝了我一次,还有下一次,下下下一次,很多个下一次,我不信,你总是拒绝我” 郑子歆身子微微一震,却仍然没有回头,闭上眼假装陷入了睡眠,紊乱的呼吸却出卖了她。 睡得昏昏沉沉的,一觉醒来身旁已经无人,被窝还是温热,郑子歆撑起身子,静坐了片刻,茯苓听见动静进来,“王妃醒了?时辰还早,王爷说让您多休息会儿” 郑子歆淡淡应了一声,揉了揉眉心缓解晚睡带来的头疼,“王爷呢?” “和老爷一起上朝去了” “起来吧,我去见过母亲,然后咱们也该回府了” 回王府的马车上,郑子歆本在闭目养神却似忽然想起了什么似地睁开了眼,“你们觉不觉得最近陆英有些奇怪?” 这个你们当然是指茯苓和白芷了,她二人交换了一个眼神,都点了点头,白芷沉思道:“是有些奇怪……” 她话还未说完,马车一个剧烈颠簸,郑子歆手里的茶盏都脱了手,裙摆湿了一大片,茯苓立马掀了车帘出去破口大骂:“车夫怎么驾车的,信不信扣你工钱啊?!” 车夫一脸苦瓜色地转过头来,“王妃息怒……茯苓姑娘息怒……有个小孩突然窜到了官道上……小的也是避之不及……” “怎么回事,伤到人了么?”郑子歆被白芷搀扶着下了马车,周遭围观人群一阵窃窃私语。 “这不是兰陵王府的马车么?怪不得横冲直撞的” “都道兰陵王妃是绝色佳人,倒是名不虚传,只可惜……” 众人一阵唏嘘,郑子歆早已习以为常了,但深知今日之事解决不好就容易给百姓留下一个兰陵王府飞扬跋扈的印象,也是在给高孝瓘抹黑。 “茯苓,去看看那孩子伤的怎么样了?” 听到兰陵王府四个字时,站在路边的那青年才微微回过头来,怀里抱着刚从马蹄下救出来的孩子,本就打满补丁的衣襟更因沾了尘土而显得狼狈不堪,面上也是风尘仆仆的,那双眸子却炯炯有神,极有灵性,似草原上某种矫健英勇的动物。 “喂,你受伤了没有,这孩子是谁家的?” 那青年微微皱了皱眉头,用别扭的汉话答道:“没……没有……不知道……” 从街边的一家小摊上冲出一名中年妇女一把将孩子抱了过来,几乎要感激涕零了,“谢……谢谢这位壮士” “西域人?武功不错”茯苓难得挑了挑眉头,对上了那双湛蓝色的眸子,青年别过脸就看见那身着白衣的女子,步步生莲地走了过来,蹲下身跟那孩子说话,语气温柔。 “你叫什么名字?”那孩子似乎吓懵了,又似乎有点害羞,钻进母亲怀里偷偷打量着她。 孩子的母亲也有些不好意思,更知道这女子背后的兰陵王府怎么也惹不起,忙赔笑道:“没事没事,都是这孩子乱跑,贵人不怪罪已经是大恩大德了” 郑子歆吩咐白芷拿点银子给她们,又记下了她们的名字和住址,待回府后再拿点补品送过去,又道:“若孩子有半点不舒服可直接到王府找我,就说找王妃自然会有人请你们进来” 那妇人带着银子千恩万谢地走了,郑子歆这才起身,“这位壮士有没有受伤?” 青年摇了摇头,没有答话转身离去,腰间挂了一把造型独特的弯刀,茯苓嚷道:“哎,你这人怎么如此不懂礼貌,我们王妃问你话呢!” 她有心去试试这人武艺,见那弯刀造型别致起了好奇心,出手便是直逼目标,一阵劲风袭来,青年微错了步子,右手变掌为爪迎上她的挑衅,瞬息之间二人已过了数招,竟是不分胜败。 茯苓咦了一声收势,那人也冷哼了一声,“官府的人就是不讲理” 说罢,再也未看她们一眼,抽身离去。 “哎,我说你!”茯苓还欲再追上去,被郑子歆喝住,“茯苓,不许再生事了” “我只是想说他东西掉了”茯苓从地下捡起一枚玉牌,背面是雕刻精美的兽头,正面刻了几个胡文,她看了半天也没看出个名堂来。 白芷接过来,“给我看看” 她的武功虽然高强,但论起见多识广触类旁通还是不如白芷的,这也是郑羲的意思,她身边的丫鬟都是一文一武的配置,茯苓武艺高强,而白芷则聪慧稳重,也对这些异族文字颇有研究。 “这应该是个姓氏,应该是胡族部落里代表身份的一种铭牌”她翻来覆去摸了数遍,皱着眉头道:“斛律……羡” 第57章 比试 “此次武举可谓人材众多啊, 就连一些江湖人士也想来为朝廷效力, 不得不说是王爷明鉴,杨大人明鉴啊” 经过乡试会试一番激烈的角逐后,进入殿试的进士只有数十人, 而高洋自然不会亲自坐镇考场,这重任自然就落在了高孝瓘的身上, 杨愔郑羲监考,量也不会出什么差错。 考场设在骁骑营的校场里, 两侧的看台上搭了棚子, 左侧坐着监考官,右侧则是供进士们中场休息的地方, 今天虽然有日头,但到底没个火盆烤火,那官员一边搓着手一边拍着马屁。 杨愔回头瞥了他一眼,冲着东方拱了拱手道:“那是陛下圣裁,英明神武才是” 高孝瓘嘴角抽了抽, 对这些你来我往的官场套路极为不喜,微皱了眉头去翻阅先前考生们交上来的策论, 拈起一张仔细瞧了瞧。 “这是哪个州的考生?” 旁边早有伺候笔墨的官员上前瞅了瞅,交给在座各州的主考看了看,一个发须皆白的老者双手捧着恭恭敬敬递了上来:“回王爷的话, 是我幽州的考生,此人乃敕勒族斛律氏的二公子,此次听闻朝廷广开武举特意前来一试身手, 好为国效忠” 敕勒十二部虽是游牧民族但早在多年前就已归顺了朝廷,此次武举中既然有江湖人士参加那么有异族就更不奇怪了,高孝瓘点了点头,唇角挑起一丝笑意。 “有意思” 此人的策论不似其他人写的行云流水一般,歪七扭八的汉字还晦涩难懂,其实要论起他斛律氏二公子的身份也用不着这么正儿八经地写策论考武举,朝廷多少会给几分薄面的,但这个人的认真多少让她有些刮目相看了。 “好!十矢九中!斛律兄好身手!”场中传来一阵激烈的喝彩声,这场比的是马射,不仅考了骑术更考验了考生快速移动中命中目标的能力,然而被喝彩的人连个笑意都没露出来,甚至还微皱了眉头,显然对这个结果不甚满意。 高孝瓘抬眸望去,那人矫健的身形映入眼帘,翻身下马的动作流畅自然,将手中的硬弓交给一旁的考官后进了休息的棚子。 “来人,吩咐下去……”她侧耳对来人吩咐了几句,那人点了点头离去,不多时上午的考试结束后,骁骑营的陈将军跳上了台宣布早上的考试结果,同时宣布进入下午复试的前五名,五名之中取前三甲分别为武状元,武榜眼,武探花。 “好,那么接下来进入复试的进士是:“博陵崔子健,赵郡李源根,敕勒斛律羡,范阳卢清衍,太原王翦” 没有录取的人黯然离场,留下来的几个人虽然极力掩饰但也难掩喜悦,就连斛律羡都悄悄松了一口气,他曾打遍敕勒十二部难逢敌手,到中原之后才发现是自己井底之蛙了,就连清晨在街上遇见的那个婢女武艺都不在他之下。 陈将军见人都走的差不多了,才清了清嗓子道:“恭喜各位经过激烈角逐后成功进入复试,下午的复试规矩有所不同,不考策论不考骑射只考对敌,而你们的敌人是我北齐兰陵王,比赛采用一对一三局两胜制,五名进士中取前三甲,都明白了吗?!” 众人面面相觑,要对王爷对手?这…刀剑无眼万一…… 见半晌无人应答,陈将军还欲再说什么被人止住了话头,高孝瓘缓步迈上了台阶,换了朝服一身戎装,亮甲银盔,英武不凡。 她未戴头盔端在手里,额上系了一条朱红色的抹带,其余的发丝柔顺地垂在肩头,既有武将的锐气又有几分天潢贵胄的傲意,明明是阴柔的面相却硬生生多出了几分压迫感,让人不可小觑。 “今天我不再是兰陵王,而是骠骑将军高孝瓘,也是你们殿试的主考官,看见你们身后的那支队伍了吗?打赢我就能统领威震天下的齐家军,代替我站在这里发号施令,保家卫国!” 场下三军军容肃整,旌旗严明,明枪长戟,气势不凡,仅仅只是静默站着便有一种压迫感扑面而来,更何况三军振臂高呼,更是声势浩大,让人热血沸腾。 “是!”还未入军队,这血液已经燃烧了起来,高孝瓘见目的已经达到便迈步下了台,还未走出三步远便察觉到了一丝杀气,微弱却凛冽,而且似乎是冲着她来的。 她回头正对上一双寒冷彻骨的眸子,只是惊鸿一瞥那人就匆匆移开了视线,是那个敕勒人,高孝瓘唇角浮起一丝玩味的笑意,有意思,不想考取功名,想杀她? 那就得看他有没有那个本事了。 “王爷,刀剑无眼,这……”若是伤了一丝一毫的他回去该如何跟陛下交差。 高孝瓘一边活动着手腕一边漫不经心地答道:“杨大人放心,既是比武自然是点到为止,本王心里有数” “王妃,太后口谕,说是请您进宫一叙” 郑子歆放下手里调制的香料,拿帕子擦了擦手道:“太后可说有什么事吗?” 连翘摇了摇头,“前来通传的宫女没说” “好,知道了,叫白芷来替我梳妆吧” “上次是邀您进宫喝茶,上上次是南梁新进贡了一尊鎏金白玉佛像邀您共赏,这次又不知道邀您干些什么,这一来二去的功夫回来天都黑了” 一般世族女子进宫陪太后解闷也是无可厚非的,但这个频率着实有点太勤了,也怪不得茯苓抱怨。 “行了,抓紧吧,可别让太后久等了”白芷笑着嗔了她一句,今天的脸色不怎么好,话音未落就轻咳了两声。 “怎么了,不舒服?”两个人同时问出口,茯苓明显紧张了起来,凑到她身边询问着。 “没事,多谢王妃关心,可能有点着凉了” “最近昼夜温差大,是容易着凉,再加上鼠疫的风头还没全过去,还是得小心着,你照我之前开的方子去药房抓药,待我回来再给你细细诊脉” 这言下之意是不用她跟着进宫了,茯苓不由得向她投去了感激的一瞥。 “多谢王妃体恤” 连翘将最后一支珠花别在了她的发上,郑子歆起身,“走吧” “好,王爷好身手!” 高孝瓘一个鲤鱼打挺拔地而起,手中长剑一抖擞,反手以剑柄击向了那人后心,将那人打落到了台下,一片掌声雷动。 她利落收剑入鞘,淡淡道:“下一个” “可别说,先前只知道王爷少年英雄,武艺高强,怕也是江湖人吹嘘出来的,没想到今日一见果真名不虚传!” 他五人按抽签排序,高孝瓘已接连力战了三场却仍然不见颓势,反而有愈战愈勇之势,不得不叫人心悦诚服。 斛律羡看着场中那人衣袂翻飞,长剑挥洒自如,飘飘欲仙之势,不由得冷哼了一声,“花架子!” 却在下一刻倏然变了脸色:“小心,有暗器!” 那人本已被她打倒在地,脸上却流露出了一丝不甘,趁着她转身的功夫从袖间飞出了几枚袖箭,闪烁着凛冽的寒光,直冲她后心而去。 说时迟那时快,躲闪已是不可能了,高孝瓘还来不及出剑直接反手拿剑鞘挡落了两枚,微屈了膝已一个不可思议的弧度往后仰了几乎一百八十度,手臂用力一撑躲掉一枚,还有一枚则从手臂处划过,带出了一条血痕。 “来人,抓起来!” 她一声令下,禁军一拥而上将人制住,那人还在不住挣扎:“放开我,我还没输,你已受伤这局算我赢了!” “我齐家军容不下你这种卑鄙无耻之徒,拖下去发配回原籍,永不得入京考试!” 高孝瓘冷冷道,接过侍从递上来的纱布草草缠了两圈,“继续” 斛律羡站了起来,取了一杆□□缓步迈上台,“按照江湖规矩,我斛律羡从不乘人之危,王爷可以休息会儿咱们再来一决胜负” “不必,这点小伤不碍事”高孝瓘也挑了一杆顺手的长戟握在手里,跃跃欲试。 “好久没有拿过长兵了,来!” “敢问这位姐姐,咱们这是去哪儿啊?” 在宫门处下了车便一直被引到了此处,越走越觉得不对劲,这不是去慈宁宫的路,茯苓便多留了个心眼,往那引路宫女手里塞了两锭银子。 那宫女掂了掂份量,眉开眼笑道:“今儿个太后设宴请各位命妇宗亲在御花园赏梅吃酒呢,咱们这正是在去御花园的路上,再拐过前面的长信宫啊就到了” “长信宫?那是什么地方?”郑子歆插了一句嘴。 “回王妃娘娘,是太子的居所” “太子?太子爷不住在东宫吗?”茯苓也有些好奇,反正走路也是无聊就随口问了一句。 那宫女却似一下子紧张起来了,左右望了望,颇有些噤若寒蝉的,“嘘,在宫里姑娘还是少说话多做事的好” 茯苓得了一顿没头没脑的训,心里暗自嘀咕着却什么也没说,继续扶着郑子歆一步步走的稳健。 路过长信宫的时候看见门口草木扶疏,连个守宫门的都没有,别人家的宫墙都是光鲜靓丽的,长信宫门口的石狮子上落满了灰尘,隐约能听见院内传出几声孩童嬉闹的声音,她飞快挪开了视线,再回过神来的时候御花园已近在眼前了。 “来来来,可算是把子歆给盼来了啊,来,坐在哀家的下首挨着哀家,瞧瞧这一张小脸冻的青白的,来人,再拿一个手炉来给兰陵王妃” 这一番盛宠又将她置在了风口浪尖,众人窃窃私语不绝于耳,不过这温热的手炉塞进怀里倒是驱散了不少寒气,郑子歆福了福身道:“谢太后隆恩,子歆感激不尽” “今冬梅花开的倒是不错,姹紫嫣红的甚是好看,恰逢西魏使臣又进贡了一批来自西域的珍藏红葡萄酒,咱们整日里待在府里也是无趣,不如就学那些文人雅士也来赏梅煮酒岂不快哉?” 太后一大把年纪了在朝堂上折腾不出个所以然来就只能变着法儿在后宫可劲儿折腾,茯苓翻了个白眼小声嘀咕着:“明知道王妃目盲还请人来也不知道是几个意思?” 郑子歆放下酒杯小声道:“你不说话没人把你当哑巴,被人听见当心吃不了兜着走” “哦,险些忘了,是哀家糊涂了,子歆从小就目盲,既不能赏梅那就尝尝这西域美酒,据说喝了还能美容养颜,延年益寿呢” 立马就有宫女将她抿过一口的那酒樽填满,郑子歆不得已只得端起来送至唇边,遥遥敬上。 “那臣妇就以这酒祝太后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说罢,一饮而尽。 太后涂着鲜红蔻丹的指甲轻轻敲着杯壁,唇角露出了意味深长的笑意。 “好,子歆真是个好孩子,不枉哀家这么疼你” 第58章 报仇 一杯薄酒下肚, 郑子歆脸上立马浮现出了几缕嫣红, 看着倒有些不胜酒力的样子,偏偏前来敬酒的人络绎不绝,她推辞了几个但有些位高权重的实在推辞不了, 便不得不勉强应下。 又是一盏薄酒入喉,她借着放酒器的功夫扶了一下桌沿, 太后不动声色地笑了,跟自己的贴身宫女耳语了几句, 那宫女点了点头, 悄悄溜出了御花园。 茯苓看在眼里有些警觉起来,“王妃, 太后派人出去了” 这葡萄酒初尝酸甜可口,后劲却极大,又应付过一波前来敬酒的人,郑子歆揉了揉眉心沉声道:“不必管她,再坐片刻咱们就回府” “王妃是不是身体不舒服?” 她的酒量她是清楚的, 眼前这人脸色酡红,眼神飘浮起来, 显然已是有了醉意,但更怕的是这酒里被下了东西。 “没事”郑子歆摇了摇头,努力让自己清醒一点, “这么多人都在,出了什么事太后也会落人口实,更何况我能尝出来, 这酒是好酒,就是后劲大了些” 不过,若是高孝瓘在应该会喜欢的吧。 不知怎地竟想到了她,郑子歆自嘲一笑,将她的身影从脑海中甩了出去。 “听说塞北敕勒族惯用弯刀,不如来比试比试刀法?”高孝瓘将手中长戟利落地挑了一个枪花,直指向他。 斛律羡摇了摇头,□□在地上迅疾地划出一道火花,一跃而起直扑她面门而去,一出手就是取人性命的杀招,他等这一刻已经等的太久,浑身的血液都沸腾了起来。 “铛——”兵刃碰撞发出了一声巨响,高孝瓘手腕一沉被人压了下去,她唇角露出一丝玩味的笑意,眼中忽然锋芒毕露,使一个巧劲将枪头挑开,侧身滑步过去直击他后心。 斛律羡足尖轻点,避开她一击,知道这人内力不差硬拼是不可能了,于是枪头一翻直逼她腰际,高孝瓘微微仰头,带来的劲风滑过面颊有一丝痒意,她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滑了过去一脚踢上了他的手腕,电光火石间□□就已脱了手,斛律羡虎口被震的生痛,他咬了咬牙,变掌成拳又一次冲了上去。 高孝瓘见状也弃了手里长戟,大笑一声:“有意思,来!” “天色还早,子歆何必这么急着回去,哀家可是有些日子没见你了,想念的紧,就留下来陪陪哀家不好吗?”太后笑的一脸和善,若是不知晓的人还真以为她有多疼爱小辈呢。 郑子歆心底漫上了不好的预感,虽不知道是何事,但还是先回去为妙,看样子太后是不准备放人了。 郑子歆点了点头回到自己的席位上坐下,茯苓搀着她在她耳边道:“要不要奴婢去通知王爷一声,让她进宫来接您” “嗯”事到如今也没别的办法了,郑子歆淡淡应了,“你去跟守在宫门口的陆英说,让她去知会王爷一声” “好,奴婢快去快回” 借口上茅房的功夫,茯苓成功溜出了御花园,这么走着实在是太慢也不知道太后在玩什么花样,她索性寻了个僻静处戴上面纱,直接纵身跃上了屋顶,急掠而去。 在亭中与人对弈的元钦无意间抬头,一抹鹅黄映入眼帘,他唇角浮起一丝略带歉意的微笑,将手中白子搁在了棋泷里。 “抱歉,乐安公主,在下失陪片刻” “谁?!”她猛地头一回头觉察出了有人在跟踪自己,手已经握上了腰间隐藏的匕首。 “是我,元钦” 元钦从廊后的阴影里转出来,大冷天的手里还拿着一把折扇装逼,“茯苓姑娘这是要去哪儿呀?你家主子呢?” 茯苓翻了个白眼懒得理他,“元公子能在宫里来去自如还能不知道我主子在哪?” 元钦脸上的笑意一点点的僵了下去,将折扇一收快步走了过来,“我听闻今日太后在御花园举办了一个什么听雪赏梅的宴会,你家主子也去了?” “怎么,有什么不妥?”茯苓也皱起了眉头,“我正要去通知守在宫门口的陆英让她去知会王爷一声……” “大大的不妥!”元钦手里折扇啪地一下击在了自己掌心,将前几日自己所见所听细细叙述了一遍。 茯苓脸色惨白一片,额角冷汗涔涔,抖着嘴唇,“我……这……还有这种事?” “你速去通报陆英姑娘,我去御花园看看” 元钦脸色也有些凝重,这些宫闱秘事他也是无意中得知,当务之急还是得保护好子歆不受伤害。 “知人知面不知心” “元公子,王妃就靠您了!”茯苓知道耽搁不得,短暂的忡怔之后,立马纵身而起,几个起落后消失在了宫墙间。 宫门口守卫如常,来往巡视严密,她亮出了兰陵王府的牌子才得以通行,她快步出了宫门马车就停在不远处,车夫却不知去向了。 她三步并作两步跑上车辕,猛地掀开车帘却倒抽了一口凉气,陆英人也不见了! 车厢内没有打斗的痕迹,那她们是自行离去还是被人掳走了,以陆英的武功不说鲜有敌手起码自保还是没问题的,她脑子里一团乱麻,又急又气直接一拳打在了车壁上,咬碎了一口银牙。 此人虽然内力不强,但力大无穷,几个来回下来双方都有些吃力,在高孝瓘又一拳击中了他的下巴后,斛律羡将口中的血沫吐掉,擦了擦唇角,眼底泛起了血丝,那是嗜杀的眼神,在战场上她从不陌生。 脑海里浮光掠影般地掠过了一帧画面:幽州、柔然、敕勒族,以及那个被她屠了全族的孩子。 她心下了然:“你是回来报仇的?” 斛律羡点了点头,从喉咙里发出了一声嘶吼:“杀!” 全然是不要命的打法,高孝瓘一边躲闪一边冷冷道:“照你这种打法,赢了我你也会力竭而死,你的那些族人就算不死在我的刀下也会死于柔然人之手,反倒是我留你一条性命,如今做了斛律氏的二公子就忘恩负义了?这就是你们塞北人讲的义气?!” 她分明是强词夺理,斛律羡气的涨红了脸,又是一拳狠狠击向了她的面门,高孝瓘躲闪不及被揍了个鼻青脸肿,她拿手背拭去唇角的血迹,抬头却露出了一个讽笑。 束发的丝带微微松开来,有些许狼狈,银甲乌发,白皙的脸上沾了血迹,犹如红梅落雪,斛律羡微微一怔。 “我北齐和你敕勒一样多年来深受柔然之扰,你不去建功立业上阵杀敌反倒要杀一个救了你的人,实在是恩将仇报,目光短浅,毫无半点大丈夫胸怀虚谷!” “我若是你的族人也宁愿死的痛痛快快,而不是被柔然人百般折磨戏谑而死!” 这少年武艺心智都是上乘,她难得起了一丝惜才之心,但也知道有那恩怨在这人要想心无芥蒂地归顺于自己实在是难上加难,如今只能破釜沉舟一试了。 “刚刚那局算我输,你的实力很强我承认,但你杀了我没有丝毫用处,这些场上的英武儿郎总会替我报仇的,但要是你赢了我便可以指挥他们千军万马过处片甲不留,踏破天山剑指柔然,一雪前耻,报仇雪恨!” “来吧,斛律羡,你是要杀了我还是要这个建功立业报仇雪恨的机会?”高孝瓘缓缓拉开了架势,一字一句地道。 斛律羡额角青筋暴跳,显然这番话对他的触动也是不小,但忍辱负重多年终于等来的机会他又绝不可能轻易放弃,他已分不清从塞北到敕勒再到邺城,支撑他一路走来的到底是仇恨还是仅仅想为了再见上那人一面,向她证明,他,不是个懦夫! “我杀了你!” 他从牙缝里挤出了一句话,拳势快若闪电转瞬即至,高孝瓘打起了十二万分的精力对敌,劲风扑面而来的时候,有人纵马而至一跃而过校场的围栏,冲进场中。 “王爷,快进宫,王妃有难!” 她猛地一回头,斛律羡已来不及收势,漫天血雨纷飞,高孝瓘直接滚下了台阶,鲜血染红了胸前大片衣襟。 “快,快救人!”杨愔吓的一轱辘从椅子上摔了下来,额角冷汗直流,顾不上许多径直冲下了场。 几个禁军早已将人扶了起来,高孝瓘喘着粗气把人一掌挥开,跌跌撞撞地奔向了马场,翻身上马的动作有些许凝滞,大冷天的汗湿重衣,五脏六腑内的绞痛让她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你……别走……改日……再战” 她从牙缝中蹦出了几个简短的词语,然后一勒马缰将杨愔等人甩在了身后。 “茯苓……带路!” 宴会上太后不时唤来宫女为自己捏肩捶腿,有眼尖的心思活泛的命妇便道:“太后这是怎么了?可是哪里不适,不如让太医来诊断诊断” 太后唉了一口气道:“老毛病了,冬日里便手足麻木,这浑身上下的关节好似针扎一样的疼,这太医们开了多少方子都不见好” “那是太后没遇着好的,臣妇可听说兰陵王妃妙手回春医术过人呢,就连流行京城的时疫都是她琢磨出的药方才慢慢压下去的呢,不如太后让王妃娘娘给看看?” 说话的正是柳如是的嫡母方夫人,柳大人如今也封了爵位,这些宴会上便时常能看见她的身影,是个嘴巴闲不住爱撺掇是非的,但这正中了太后下怀。 “算了算了,都是老毛病了,等到春日里便会好些了,吃那些药哀家也是受罪也省得子歆淘神” 话已至此,郑子歆不得不站起来行了一礼:“为太后排忧解难乃是晚辈们该做的” 心里却在暗暗算计着茯苓怎么还未回来,已经有一种不妙的预感了。 “好,哀家果然没白疼你,那今日就到此为止吧,宴了这半天哀家也有些乏了,子歆随哀家回宫替哀家治治这老毛病,也好歇歇脚,哀家看你都有些醉了” 第59章 围城 “劳烦王妃娘娘在这稍等一会儿, 太后去换件衣服马上就来” 引路的宫女将她带进了偏殿侯着, 而太后一进慈宁宫就没踪影了,明知是个圈套但她却还是一头扎了进来,毫无反抗之力。 郑子歆心生一丝凉意, 面上却还是不露声色,在绣凳上坐了下来, 引路的宫女端来一盏热茶。 “王妃娘娘请稍等,奴婢还有事失陪一会儿” 说罢不等她挽留就迅速退出了房间, 关好殿门啪嗒上了锁。 果然…… 郑子歆听着细微的声响, 唇角浮起一丝冷笑,接下来就看是谁会来了。 元钦一路躲闪着进了慈宁宫, 险些撞上同样躲躲闪闪的高洋,他只带了一个宦官,未着龙袍只穿了便服,行色匆匆往偏殿而去,细观他神色却甚是兴奋, 身旁那小太监也是一脸不怀好意。 “恭喜陛下贺喜陛下,还是太后有主意, 量这兰陵王妃回去也不敢乱说,说不定还得感激您的一番盛宠呢” 高洋想起叶上殊赠他的那几粒丹药,更是心潮澎湃, 跨下之物蠢蠢欲动,恨不得现在就将人压在身下狠狠□□一番。 “嘿嘿,那是, 只是朕的侄儿那里恐怕不好交代” “嗐,这有什么难的,兰陵王也是您的臣子,君有令臣子若是不从那便是造反!再说古来君臣共享女子之事也不少见,鲜卑族更是有父死子娶母,兄死弟娶嫂的风俗,您只是想尝尝鲜罢了,事后您再许她点儿好处,兰陵王还不得感激涕零的” 这一番话简直是不堪入耳,元钦攥紧了拳头,脸色差到了极点,见他二人脚步匆匆也不敢再耽搁,径直一个纵身扑向了偏殿。 “快走!” 房门嘎吱一声轻响,脚步声响起的同时元钦也从窗口扑了进来,一把捞起那人窜了出去,在半人高的草丛里滚了几滚才停住,急忙去看怀中人,已是全身滚烫,双目紧闭了。 “子歆,子歆,你怎么样了?!” 刚刚她不过坐了片刻便察觉殿中燃着的香里搁了东西,还来不及掩住口鼻便已觉得浑身酸软无力,勉强摸索着想要打开窗户便被元钦一把捞了出来,此刻咬紧牙关才吐出一句: “香……那香有问题” “来人啊,抓刺客!” 身后一阵脚步纷乱,夹杂着几声吆喝,有不少侍卫往过来围聚,片刻都耽搁不得了。 元钦将人打横抱在怀里,足尖轻点,一跃而起上了屋檐,总之还是先离开这里再寻个大夫来瞧瞧吧。 煮熟到手的鸭子都能飞走,可想而知高洋有多震怒,立马下令封锁了宫门不许任何人出入,掘地三尺也要将人找出来。 这种情形下想要脱身就难如上青天了,更何况怀里还抱着个人,在侍卫的追捕下犹如无头苍蝇般地在宫里转了几个圈之后,他也有些力不从心了,喘着粗气在一个墙角将人放了下来,又去探她的额头竟是比刚刚还滚烫了些,雪白的脸颊上涌起红潮,胸口不停起伏,汗珠顺着下巴滑落进微敞的领口里,他的视线不由自主地顺着走了下去,咽了咽口水,喉结滚动,这下他总算知道她中了什么毒了。 眼看着追兵将近,他又咬了咬牙将人抱了起来,不等转身突然有人轻拍了一下他的肩。 “谁?!”他下意识地就想出手,怀中又抱了个人,急出了一脑门的汗珠。 “萧……” “嘘……”来人将食指轻轻压在了他唇上,“别出声,跟我来” “这是……” 绕过两个假山,躲过一路追兵后拐上了一条小道,萧含贞这才舒了一口气。 “这是我的寝宫,应该不会那么快排查到这里” 她瞥了一眼元钦怀里抱着的人儿,登时倒抽了一口凉气,“你可真是胆大包天,陛下看上的人都敢……” 元钦露出一个苦笑,“她于我有恩,我不能坐视不管,萧贵人胆子也不小啊,就不怕陛下治你个窝藏钦犯之罪?” “巧了,她也与我有恩” 萧含贞唇角露出一丝笑意,轻轻推开了自己寝殿的门,竟连个洒扫丫鬟都没有,一国和亲公主竟落魄至此,不由得让人有些唏嘘。 她倒是淡淡的:“让殿下见笑了,将人放到那边的榻上吧,我再去给王爷捎个信儿,让她进宫来接人” 手上一下失了重量,温暖也随之而去了,元钦微怔了一下,又伸手去探她的额头,回眸正对上萧含贞似笑非笑的眼神。 “这就是殿下看不上乐安公主的原因?” 元钦轻咳了一声,脸色微红,“贵人就别再取笑我了,子歆中了……中了那种毒……我也不知该如何是好了” 一言既出萧含贞的脸色也凝重了起来,三步并作两步走至榻边看了看她的状况也愁眉紧锁。 “不知究竟是什么毒也不敢乱服解药,但……此时若不解了她的热症,恐怕毒火攻心啊” “怎么解?” “以阳济阴,阴阳调和,则万物利生” “王爷不是末将不让您进去,而是宫里出了刺客,陛下刚传了谕旨要封锁宫门抓捕……” 他话音未落脖子上就架了一把雪亮的长剑,高孝瓘神色冷峻,薄唇轻启吐出的话却令他遍体生寒。 “从现在开始皇宫的防卫由骁骑营全面接手,你,可以滚了” 她身后马蹄雷动,行军队列整齐划一,骁骑营披坚执锐,一股肃杀之气扑面而来。 御林军见状也纷纷亮出了刀剑,气氛紧绷一触即发,高孝瓘收了长剑将人一脚踹开,冷冷道:“陈将军何在?!” “末将在!” “今天这宫里要是飞出了一只苍蝇,本王拿你是问!” “是!” 这情形竟是要和陛下杠上了,但他是军人以服从命令为天职,还是坚决地点了头,站在了高孝瓘这边。 在众目睽睽之下,谁都不敢轻举妄动,只要高孝瓘一个命令就能引起一场火拼,甚至逼宫也不是没有可能,但她心系子歆只是布置了骁骑营严防死守的命令,自己孤身一人进了宫。 “陛下,陛下不好了,兰陵王她……她……她带兵围住了整个皇宫!”徐公公连滚带爬地冲进了殿里,扑通一声跪在了高洋的脚下。 高洋本就在气头上,如今一听更是怒不可遏,直接抬脚踹了过去,“她一个王爷竟敢带兵直闯皇宫,御林军都是泥捏的吗?!把人给朕拿下直接斩首示众!” “陛下……陛下息怒啊!”徐公公又挣扎着爬了过去,一把抱住高洋的大腿恳求道:“王爷说不定只是一时冲动,把人拿下问个清楚就是了,何必为了一个女子闹的满城风雨,这传出去您面上也不好看啊!” 高洋并不是没有狎戏过臣下的女人,只要他看中的女人只要一句话或者一道圣旨,再不济威逼利诱总能到手,此次就是碍着兰陵王位高权重,郑羲又是三公之一在朝堂上一呼百应才不得不想出了这么个下作的法子,到时候木已成舟高孝瓘就算是吃了个哑巴亏,再加以安抚这事也就这么过去了,岂料这人还未到手就被人救走,她后脚就大军压境,犹如在他头上悬了一把利剑。 高洋喘着粗气一拳击在了几案上,眼睛通红,额角青筋暴跳,“去,传旨,请兰陵王来御书房面圣” 这人无论如何是不能留了,就算要留也不能让她手里有任何兵权。 “此次真是多谢你了” “不必谢我,只是举手之劳罢了,要谢还得谢元……” 萧含贞说着一边推开了殿门,元钦听闻身后有异动,急忙缩回了手,还是逃不过高孝瓘的法眼,一个箭步就冲了上去提起那人衣领欲揍:“你他妈的对子歆干了什么?!” 榻上那人还是神志不清,脸色却俞发潮红,发丝凌乱的贴在额上,胸口衣襟微敞,锁骨犹如两扇振翅欲飞的蝴蝶,呼吸之间留出深深浅浅的阴影。 高孝瓘一看就红了眼,被萧含贞一把拉开。 “你发什么疯,是元殿下救了她,送到我这来的!” “是谁弄的王爷心里还不清楚吗?”元钦理了理被她揉皱的衣襟,语气淡然,瞥了榻上人一眼。 “她中毒已深,王爷还是想想怎么解决吧” 宫墙外隐约传来喧哗之声,冷静下来的她也顾不得许多将人打横抱了起来,“今日之事多谢” “等等,你们就这么出去……”萧含贞将人拦住,面有隐忧。 “不能连累你们,现在宫门口都是我的人,我要带她回家” 萧含贞看着那人眉眼清秀,面上却有坚毅,低头看着郑子歆的时候难得流露出一丝温柔,又听闻了她携兵进宫的率性之举,本就对她心生好感,如今更因这一句关心心底涌起一阵暖流,默默替她们打开了房门。 “保重,万事多加小心” “兰陵王接旨——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前来传旨的太监还未唱完就被人冷冷打断了,高孝瓘抱着郑子歆一步步走的稳健,越过朱红色的宫门,越过直指向她的刀剑,将那圣旨扔在了身后。 “等本王安顿好我的王妃自会向圣上讨个说法” 第60章 媚骨 得到了意料之中的答案, 高孝瓘点了点头, 不知为何竟然有一丝失落,她本不是个爱多心的人,也未曾深想, 自此便不再多话。 甫一跳下马车就有小厮匆匆忙忙跑了过来小声对她耳语了几句,高孝瓘脸色复杂, 饶有深意地看了一眼她,扔下一句, “去看看”便头也不回的大踏步走了。 “夫人”茯苓小心翼翼地搀了她下车, 余光瞥见高孝瓘离去的时候脸上似乎有怒意,出声问道:“又和国公爷闹别扭了?” “没有, 累一天了,扶我回去休息吧” 她紧张的有些透不过气来,见那人安分了一点又有些不放心,将手圈上了她的腰际,轻轻问道。 “你好点了么, 子歆?” 得到的回应是一声若有若无的低吟,郑子歆下意识为之, 而她却不是坐怀不乱,高孝瓘指尖逐渐蜷缩成了拳,又似下定决心一般松开来。 “子歆, 我知你不是情愿,但现在也没别的办法了,我……我会好好待你……等你好了怎么打怎么骂我都成, 但现在我得想办法治好你,你……不要拒绝我” 刀锋扑面而来森冷的寒意削落了颊边几缕碎发,高孝瓘也一瞬间被激起了杀心,手里长剑一抖,正欲还击的时候,余光瞥见长廊深处有几个宫人匆匆而来,其中就有御前伺候的徐公公。 虚晃了一招,故意露个破绽给他,所幸高孝瑜也及时收了长刀,却也不忘给他个教训,手腕一翻,刀柄冲着他的小腹就是重重一击。 高孝瓘手里长剑咣当坠了地,人也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捂着小腹冷汗直冒。 “阿瓘,你怎么样了?!”高孝琬急忙去搀扶他,看他难受的紧,下意识抬头冲高孝瑜吼了一句,“不过是兄弟之间互相切磋而已,大哥何必下这么重的手!” 高孝琬的性格向来软绵,对宫女太监都是和颜悦色的,以往对他这个大哥更是恭敬有加,如今却为了一个高孝瓘顶撞他,高孝瑜话到嘴边的道歉又咽了回去,冷哼了一声道:“我不过是给他个教训罢了,日后上了战场再这样畏手畏脚的,当心连个尸首都找不回来!” 这边说着话,那晌徐公公已近的前来,早已将一切映入眼帘,翘着兰花指对几人行了个礼,又故意大惊小怪道:“哟,四公子这是怎么了,是谁下的毒手将我们四公子伤成这样,瞧瞧这一脑门的汗,若是让皇上知道还不得心疼死” “不碍事的……多谢皇叔体恤”高孝瓘撑着剑站了起来,勉强冲着他也回了一礼。 “哎哟,这可折煞老奴了,怪不得宫里人都道四公子是最懂礼数的,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徐公公是高洋身边的太监总管,这一揖他还是受得起的,却不知怎地仍避了开来,高孝瓘在心底暗暗腹诽,面上却未曾流露分毫。 “圣上有旨,请几位公子去坤宁宫一趟,刻不容缓” 徐公公宣读完高洋口谕之后,特意看了高孝瓘一眼,高孝瓘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敢问徐公公,皇叔召我们有何贵干?” “这个咱家就不知道了,几位公子,请吧”  刀锋扑面而来森冷的寒意削落了颊边几缕碎发,高孝瓘也一瞬间被激起了杀心,手里长剑一抖,正欲还击的时候,余光瞥见长廊深处有几个宫人匆匆而来,其中就有御前伺候的徐公公。 虚晃了一招,故意露个破绽给他,所幸高孝瑜也及时收了长刀,却也不忘给他个教训,手腕一翻,刀柄冲着他的小腹就是重重一击。 高孝瓘手里长剑咣当坠了地,人也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捂着小腹冷汗直冒。 “阿瓘,你怎么样了?!”高孝琬急忙去搀扶他,看他难受的紧,下意识抬头冲高孝瑜吼了一句,“不过是兄弟之间互相切磋而已,大哥何必下这么重的手!” 高孝琬的性格向来软绵,对宫女太监都是和颜悦色的,以往对他这个大哥更是恭敬有加,如今却为了一个高孝瓘顶撞他,高孝瑜话到嘴边的道歉又咽了回去,冷哼了一声道:“我不过是给他个教训罢了,日后上了战场再这样畏手畏脚的,当心连个尸首都找不回来!” 这边说着话,那晌徐公公已近的前来,早已将一切映入眼帘,翘着兰花指对几人行了个礼,又故意大惊小怪道:“哟,四公子这是怎么了,是谁下的毒手将我们四公子伤成这样,瞧瞧这一脑门的汗,若是让皇上知道还不得心疼死” “不碍事的……多谢皇叔体恤”高孝瓘撑着剑站了起来,勉强冲着他也回了一礼。 “哎哟,这可折煞老奴了,怪不得宫里人都道四公子是最懂礼数的,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徐公公是高洋身边的太监总管,这一揖他还是受得起的,却不知怎地仍避了开来,高孝瓘在心底暗暗腹诽,面上却未曾流露分毫。 “圣上有旨,请几位公子去坤宁宫一趟,刻不容缓” 徐公公宣读完高洋口谕之后,特意看了高孝瓘一眼,高孝瓘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敢问徐公公,皇叔召我们有何贵干?” “这个咱家就不知道了,几位公子,请吧” 刀锋扑面而来森冷的寒意削落了颊边几缕碎发,高孝瓘也一瞬间被激起了杀心,手里长剑一抖,正欲还击的时候,余光瞥见长廊深处有几个宫人匆匆而来,其中就有御前伺候的徐公公。 虚晃了一招,故意露个破绽给他,所幸高孝瑜也及时收了长刀,却也不忘给他个教训,手腕一翻,刀柄冲着他的小腹就是重重一击。 高孝瓘手里长剑咣当坠了地,人也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捂着小腹冷汗直冒。 “阿瓘,你怎么样了?!”高孝琬急忙去搀扶他,看他难受的紧,下意识抬头冲高孝瑜吼了一句,“不过是兄弟之间互相切磋而已,大哥何必下这么重的手!” 高孝琬的性格向来软绵,对宫女太监都是和颜悦色的,以往对他这个大哥更是恭敬有加,如今却为了一个高孝瓘顶撞他,高孝瑜话到嘴边的道歉又咽了回去,冷哼了一声道:“我不过是给他个教训罢了,日后上了战场再这样畏手畏脚的,当心连个尸首都找不回来!” 这边说着话,那晌徐公公已近的前来,早已将一切映入眼帘,翘着兰花指对几人行了个礼,又故意大惊小怪道:“哟,四公子这是怎么了,是谁下的毒手将我们四公子伤成这样,瞧瞧这一脑门的汗,若是让皇上知道还不得心疼死” “不碍事的……多谢皇叔体恤”高孝瓘撑着剑站了起来,勉强冲着他也回了一礼。 “哎哟,这可折煞老奴了,怪不得宫里人都道四公子是最懂礼数的,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徐公公是高洋身边的太监总管,这一揖他还是受得起的,却不知怎地仍避了开来,高孝瓘在心底暗暗腹诽,面上却未曾流露分毫。 “圣上有旨,请几位公子去坤宁宫一趟,刻不容缓” 徐公公宣读完高洋口谕之后,特意看了高孝瓘一眼,高孝瓘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敢问徐公公,皇叔召我们有何贵干?” “这个咱家就不知道了,几位公子,请吧”  刀锋扑面而来森冷的寒意削落了颊边几缕碎发,高孝瓘也一瞬间被激起了杀心,手里长剑一抖,正欲还击的时候,余光瞥见长廊深处有几个宫人匆匆而来,其中就有御前伺候的徐公公。 虚晃了一招,故意露个破绽给他,所幸高孝瑜也及时收了长刀,却也不忘给他个教训,手腕一翻,刀柄冲着他的小腹就是重重一击。 高孝瓘手里长剑咣当坠了地,人也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捂着小腹冷汗直冒。 “阿瓘,你怎么样了?!”高孝琬急忙去搀扶他,看他难受的紧,下意识抬头冲高孝瑜吼了一句,“不过是兄弟之间互相切磋而已,大哥何必下这么重的手!” 高孝琬的性格向来软绵,对宫女太监都是和颜悦色的,以往对他这个大哥更是恭敬有加,如今却为了一个高孝瓘顶撞他,高孝瑜话到嘴边的道歉又咽了回去,冷哼了一声道:“我不过是给他个教训罢了,日后上了战场再这样畏手畏脚的,当心连个尸首都找不回来!” 这边说着话,那晌徐公公已近的前来,早已将一切映入眼帘,翘着兰花指对几人行了个礼,又故意大惊小怪道:“哟,四公子这是怎么了,是谁下的毒手将我们四公子伤成这样,瞧瞧这一脑门的汗,若是让皇上知道还不得心疼死” “不碍事的……多谢皇叔体恤”高孝瓘撑着剑站了起来,勉强冲着他也回了一礼。 “哎哟,这可折煞老奴了,怪不得宫里人都道四公子是最懂礼数的,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徐公公是高洋身边的太监总管,这一揖他还是受得起的,却不知怎地仍避了开来,高孝瓘在心底暗暗腹诽,面上却未曾流露分毫。 “圣上有旨,请几位公子去坤宁宫一趟,刻不容缓” 徐公公宣读完高洋口谕之后,特意看了高孝瓘一眼,高孝瓘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敢问徐公公,皇叔召我们有何贵干?” “这个咱家就不知道了,几位公子,请吧” “冰……冰水……一桶……沐浴……嗯……啊……以毒攻毒……” 她这样的身子能承受朔九寒天里拿冰水沐浴? 高孝瓘心头一股无名火起,许是她不配合的态度,许是她宁愿自己受伤也不愿她替她解毒而产生的心疼委屈化作了一腔热意直冲上了脑门。 高孝瓘揽紧她的腰,缓缓将人放倒在了软垫上。 “哎呀呀,今日可真是个好天气”叶上殊手持一柄拂尘,缓步迈出了钦天监,仰头看着明亮的月色叹道。 钦天监坐落于皇城最高的观星台上,隐约可见远处灯火通明,朱雀大街上人头攒动,一队队骑兵手持火把往来穿梭,纪律严明,马蹄雷动。 他唇角露出个得意的笑容,“来人,把这个送到兰陵王府,就说是叶某送她的礼物,可解她燃眉之急” 他从怀中掏出一个小瓷瓶扔给道童,又乐呵乐呵地拿着拂尘走远了。 身子软的提不起一丝气力,整个人好似浮沉在天际,每走一步都像在棉花上跳舞,偏偏又热的难以忍受,好似有一把火从头烧到脚连五脏六腑都不放过,唯一的一点甘霖来自于唇齿间,她情不自禁地仰起头去承接更多的恩泽的时候,那人却猝不及防抽身离去了,几乎是下意识地,她伸出手缠住了那人脖颈,将自己送上去。 高孝瓘只是看了一眼全身的血液就轰地一下冲上了头顶,嗓子干渴难耐,她不停咽着口水,喉结上下滚动。 “乖,别怕……很快……很快我就帮你……” 郑子歆闷哼了一声,缓缓睁开眼,一双眸子里尽是水雾,稍稍回过神来的她瘪了瘪嘴,嗓音还有几分媚意,一开口竟是带了哭腔。 “你……你住手……” 那人犹豫了一下,腾出一只手抱住了她,在她耳边吐气如兰,颇有几分好整以暇。 “是我不住手吗?明明是你……夹的太紧” 郑子歆差点一口气没上来,长这么大还没被人这么欺负过,委屈地眼泪珠子啪嗒啪嗒往下掉。 “哎你别哭啊!”高孝瓘一下子就慌了神,将人抱起来轻拍着后背哄着。 “我的错,是我不好,我没有保护好你,对不起对不起……是我轻薄了你,但我……也是没有办法了……我……” 感受到热泪一滴滴滑落在自己颈窝里,她心底一疼,余下的话再也说不出口了,是她中了毒可自己怎么也像着了魔似的,竟这般把持不住就在马车里唐突了她,全然不顾外面还有赶车的车夫,随行的侍从。 是她太荒唐了。 高孝瓘轻轻叹了一口气,今晚荒唐的人又岂止是她一个,而她做的荒唐事也不止这一件,可比起白天带兵围住皇宫的荒唐,此刻的她真觉得自己是罪大恶极。 “子歆,我一定会给你一个交代” 60-70 第61章 出征 “王爷, 王府到了……” 马车外侍从低声道, 对于刚刚的动静都眼观鼻鼻观心巍然不动,饶是如此仍然挨了高孝瓘劈头盖脸的一顿怒喝。 “拿套干净衣服进来,都滚远点!” 茯苓掏了掏耳根子, 脸色也有些红,嘀咕着:没想到真是没想到, 古人云塞翁失马焉知非福果真是没错的。 折磨了郑子歆倒便宜了高孝瓘,反正两人的关系一直没什么大的进展, 王妃是爱在心头口难开, 这下想不承认也不行了。 而王爷恐怕更会对她死心塌地一往情深了。 不过听了这么久的活春宫,倒是真的有些想念白芷了, 那软玉温香让她缠绵一辈子都是不够的。 “去找个大夫来看看” 高孝瓘匆匆扔下一句话就大步流星地进了府邸,她怀里抱着的人被大氅裹的严严实实,只露出半张绯红的脸蛋贴在她胸口,裸露在外的足踝小巧玲珑,白玉无瑕, 因着寒风的刺激略略蜷缩了起来,被人一把托到了掌心里。 “刚刚已经……已经纾解过一次了, 为什么还会这样?”高孝瓘几乎要揪住大夫的衣领诘问了。 年过半百的大夫被吓的够呛,止不住地哆嗦,“这……这可能是余毒未消……必须要彻底排解出来才能……才能……” “混账!”她几乎是一拳击在了几案上, 木屑纷飞其中一枚正好划过了大夫的脸颊,扑通一声就跪在了地上叩头。 “草民……草民……” 他眼角余光瞥见一抹寒光出鞘,顿时大惊失色, 扑上去大喊饶命的时候,高孝瓘已杀气腾腾地提了剑绕过他径直往门外冲去。 “王爷,叶国师送来此物说是可解您燃眉之急” 前来送药的道童也被一并押解了进来,高孝瓘冷冷瞥了一眼,毫不掩饰眸中杀意。 “哦?本王不找他麻烦他倒是送上门了” 打开瓷瓶一股清香之气扑面而来,让人心旷神怡,她倒在掌心里端详了片刻才命人拿下去给大夫查验。 “待会儿若是王妃的毒解了就放他回去,若是解不了就就地正法以儆效尤” 她正有滔天怒火无处发泄呢,险些就想这么提着剑冲进宫去问个清楚明白,但是,她不能。 她是臣子而高洋是君,就算不论君臣他也是她的长辈,更是幼年时期呵护她长大的二叔,她今日此举已是触了高洋的逆鳞,若是一顶犯上作乱的帽子扣下来整个兰陵王府都危在旦夕,覆巢之下焉有完卵。 当年齐王府的事情又要再重演吗? 她咬了咬牙,当然不,她绝不会连累子歆跟她一起颠沛流离,如今之计唯有放手一搏了。 “来人,去请杨大人郑大人进宫,就说本王随后就来” “传令骁骑营回防兰陵王府,来往进出严加盘查,府内加强巡逻,若有可疑人员一并杀无赦” “再拿上本王的令牌去齐家军大营找斛律羡,本王修书一封,他见了自会明白怎么做” 她匆匆回了书房笔走龙蛇了两封信,一封给斛律羡,另一封寄往了边关段将军。 这些事吩咐下去才觉得稍稍定了定心,高孝瓘又回了涤剑阁,大夫正在替她诊脉,脸上终于流露出了一丝轻松之意。 “回王爷,是解药无疑” 高孝瓘坐在了榻边,指尖将她散乱的鬓发理了理,眼神柔和下来,刚刚的那种肃杀之气仿佛并不曾存在过。 这样温柔的兰陵王简直百年难得一见,大夫迅速低下了头,啧啧称奇。 “嗯,她什么时候能醒?” “王妃娘娘向来体虚,又劳累的狠了,昏睡一段时间是正常的,只不过……”大夫小心翼翼观察着她的脸色,斟酌着用词。 “只不过醒来后还需好生将养着,万经不起任何折腾了,哪怕是小病小灾也可积郁沉珂,最后一病不起药石无灵” 高孝瓘并没有想象中的勃然大怒,同样的话在豫章的时候她就已经听过一遍了,她只是平静地点了点头,在大夫离开后默默攥紧了她的手,低头蹭了蹭她的脸颊。 “子歆啊” 她唇角溢出一声叹息,“快点好起来吧,从前我觉得人活一辈子遥遥无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是个头,认识了你之后才明白不过倏忽数十载而已,在你的每一次垂眸浅笑里,一辈子也就这么过去了” “王爷,马备好了” 陈将军牵来追风,有些忧心忡忡的,“此去……” “此去刀山火海我也得去”高孝瓘翻身上马,身后骁骑营的火把映红了半边天,也照亮了她冷峻的脸庞。 “守好王府,就是你们的任务” 她最精锐的兵力都在这里了,孤注一掷,也只为了保护她最重要的人。 “誓与王府共存亡!” “誓与王府共存亡!” “誓与王府共存亡!” 三军呐喊声震天,令人热血沸腾,心底也多了一份安心,她唇角露出一个浅淡的笑意,迎着朝阳快马加鞭飞驰过朱雀大街,逐渐变成一个小圆点消失不见。 “你回来了,王妃怎么样了?”见她进门白芷立马从床上弹了起来,茯苓抬头露出一个安心的笑意。 “睡下了,已无大碍” “那你呢?” 光是待在府里听着外面动静就足够惊心动魄了,迎上那人担忧的眼神,茯苓心底一热,将人揽进怀里。 “我也没事,你放心” “那就好” 白芷不知为何眼眶一热,又往人怀里钻了钻,借她的衣襟蹭掉眼角的泪意,也紧紧回抱住了她。 不知为何她总觉得今日的白芷分外脆弱些,茯苓觉得好笑又怜惜她,低头蹭了蹭她的脸颊,轻柔道。 “让你久等了” 两个人缠绵了许久才分开,窗外已经天光大亮,隐隐的喊杀声也销声匿迹了,困意终于一点点席卷了上来,快要趴在那人肩头睡着的时候听见她道。 “陆英还是没下落么?” “已经派人去找了,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茯苓迷迷糊糊的道。 白芷心里咯噔了一下,替她掖好被角。 “嗯,睡吧” 再次醒过来是黄昏时候,室内燃了宁神的熏香,其实她不知道是黄昏,只是察觉到了落在身上的和煦光线,黑暗的视野里隐约有一抹橘红。 她稍稍动了动头,就难受的四肢发酸,嗓子眼里也似落了一把灰尘,干痒的厉害。 “歆儿,你可算是醒了”郑夫人一把老泪纵横,示意白芷端来一盏温水喂她慢慢服下。 “娘” 郑子歆弯了弯唇角,有些意外又有些惊喜还有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失落。 高孝瓘去哪了? 似是察觉了她心中疑惑,郑夫人叹了一口气道:“你呀,现在什么都别想,好好养身体,待过些日子开春了,就搬到郑府里去,离的近些我们也好放心” 她有千言万语却不知从何说起,大脑一片混沌,身体也如坠千斤,她不知道是因为那药的缘故还是…… 郑子歆闭上眼,那些痴缠的片段浮光掠影般的闪过脑海,她咬了咬唇,强迫自己不要再去想了。 “好了,把药喝了再睡会儿吧” 郑夫人的声音传来,同时一碗药递到了唇边,苦涩的气息扑面而来,郑子歆低头自己扶着碗喝的连汁儿都不剩。 自己这么个身体倒真的是残废也不如了。 她复又躺下,唇边扯出一丝苦笑,意识陷入黑暗之前,轻轻问了一句。 “娘,我没事,王爷她……怎么样了?” 郑夫人眼眶一热,缓缓攥住了她的手。 “好,好,都没事……” 搬到郑府的第二天,她正在窗边托腮摆弄一株四季海棠,手指顺着纤长的根茎摸上去,骤然摸到一片菲薄的花瓣,凑近了隐约嗅到一缕芬芳。 原来从冬天到春天也不过一个开花的时节。 正在发着愣,窗棂边传来一声轻扣,她皱了皱眉。 “谁?” “是我” 元钦翻窗翻的一脸正气,抖了抖被弄皱的衣襟,“我来向你辞行” “要回西魏了?为何不走正门” 元钦点了点头,目光胶着在她身上,比之前消瘦了些,脸颊陷落下去,下巴尖了出来,宽大的罩衣裹着显得有些空落落的。 他心里一疼,有些话险些就脱口而出了,然而出口的却带了三分调笑。 “嗯,时间紧急,使团就在城门口等我,因此不得不做一回梁上君子了” 郑子歆失笑,唇角露出真心实意的笑意。 “谢谢你,元钦” “这个给你” 他三步并作两步走过去将一枚玉坠放在了她面前,“一点小礼物,一定要收下,不然就是不拿我当朋友了” 那玉坠晶莹剔透,质地润泽,不仅不是凡品还是他娘留给她的遗物,当然这些他是不会告诉她的,现在不会以后也不会,至少要在他能战胜高孝瓘之前。 即将离去之时,郑子歆又叫住了他。 “你能不能告诉我她去哪儿了?” 这些日子她被精心照料,但身边所有人都对高孝瓘的去向讳莫如深,就连茯苓白芷也是欲言又止。 她不由得有一种猜测,心底的惶恐越大越大,迫切地想要去证实。 “她……”元钦停顿了一下才道:“出征了” 郑子歆舒展了眉头,她以为自己已经够不动声色了,实际落在别人眼里却是破绽百出。 “那……我走了?” “保重” 第62章 病逝 十日前, 他去天牢探望重伤的高孝瓘, 那个人一身囚服躺在稻草堆里,从上方天窗射进来的光线有些耀眼,她微微抬起手遮住眸子, 就听见牢门锁被人啪嗒一声打了开。 “你来干什么?” 她奋力支起身子,一身血污仍然遮挡不住锐利的眼神。 “来探望王爷”元钦缓缓道。 “哦”高孝瓘淡淡应了一声, 复又躺了下去。 和他实在是没什么好说的,她讨厌他看子歆的眼神, 那种掩饰不住的恋慕和她同出一辙。 “王爷就不想知道子歆怎么样了么?” 高孝瓘顿了一下, 揪起一根稻草放进嘴里衔着,有些漫不经心的。 “她很好” 只要她在一天, 高洋就不会对子歆怎么样,这是她放弃荣华富贵甚至宗室身份争取来的结果,况且现在的她应该在郑府,比留在兰陵王府安全的多。 经过她此次带兵围城大闹金銮殿后,宫中也有流言散播出去, 那些本就被高洋狎戏过妻女的大臣自然站在了她这边,在百姓眼中高洋是个昏庸无道残暴不仁□□好色的君王, 而她则成了有情有义敢作敢当的王爷。 水能载舟亦能覆舟,这显然是高洋不愿意看到的,但他不得不顾及一下民心所向, 一连罢了数日早朝,甚至在郑羲杨愔的极力主张下将她秋后问斩的旨意改成了关押候审。 “王爷如此笃定?” 想到那一日的凶险他就心有余悸,若是自己再晚去一刻…… 他不敢再想, 但当他抱住子歆的时候,天知道他有多希望时光能停止流转在那一刻,可是这个人凭什么就能轻而易举拥有他想得到的一切,明明是他先遇到子歆的啊,上天真是太不公平。 “我不光笃定这个,我还笃定子歆不会喜欢你的” 这个二皇子心机深沉,步步为营,笑面狐狸,她可不像子歆那么心软善良,当下就针锋相对地顶了回去。 元钦反唇相讥:“那你又怎么笃定她会喜欢你?” “因为她是我的女人” 高孝瓘微微眯上眼,似在回忆那一幕幕活色生香,轻飘飘吐出的一句话却让元钦眼里欲喷出火来,缓缓攥紧了拳头。 “北齐与西魏终有一战,你我之间也是” “随时恭候” 元钦冷哼了一声:“你能不能从天牢活着出去还不一定呢” 哼,走着瞧吧。 高孝瓘也从鼻孔里哼了一声,翻了个身继续睡,既然敢做那么她一定是做了万全准备的。 公元560年,梁孝元帝去世,其四子萧绎继位,建都江陵,一改孝元帝休养生息的政治策略,穷兵黩武,远交近攻。 公元561年,西魏权臣宇文泰拥立二皇子元钦为帝,改国号北周,建都长安,为推崇胡化运动复姓拓拔,是为北周元年。 江山风云变幻,朝堂跌宕起伏,三国鼎立之势已经形成,在夹缝中风雨飘摇的北齐内忧外患,在这种局势下,高孝瓘终于迎来了自己一生中最辉煌的时刻。 她从阴暗的天牢迈出来的那一刻还有些许不习惯,拿手遮挡住了刺眼的阳光,有宫人半是恭敬半是惧怕的请她去更衣。 她本想扯出一个笑意却牵动了脸上的伤口,看起来颇有几分狰狞,宫人微微发着抖,低下头不敢看她。 “将军这边请” 被削了爵位从宗室中除名,她现在的身份只是一个小小的车骑将军,还是段韶杨愔等人极力争取来的结果,当日写信给段韶请他伪造军情柔然进攻幽州没想到真的变成了现实。 只不过对象从柔然变成了南梁与北周。 “明日就出征了,你不回家看看么?” 斛律羡与她坐在城楼上喝酒,一轮明月撒下清辉,远处灯火通明,近处却只有无边无际的黑暗,唯一的光明来自瞭望塔上的火把。 一片霜雪落在了她肩头,高孝瓘轻轻拂去。 “不去了” “怎么不去,她可是还在等你”斛律羡仰头灌下一口酒,凛冽的酒液顺着喉结滚动滑了下来。 他擦了擦唇角,侧眸看着她也灌了一口烈酒没回话,眼神似透过这浮华人间灯火阑珊处,看到了那心心念念的人儿,微微弯起唇角。 “国将倾覆,何以为家,待我打一个太平盛世给她看” “呵”斛律羡冷笑一声,“你又来了,冠冕堂皇一套一套的大道理死多,明明就是不敢回去见人家” “哎我说你这个人……”她抬脚欲踹,那人已经轻飘飘离地三丈远,夜空中传来他略带了一丝笑意的声音。 “多谢将军款待,这壮行酒末将就收下了!” 她和斛律羡可以说是不打不相识,没有永远的敌人,眼下柔然未灭北周未除他们可以携手抗敌,而等到天下大势已定,就是她血债血偿的时候了。 高孝瓘心里再清楚不过了,唇角呼出一口气迅速消散在夜空中,她回眸最后望了一眼这处处笙歌的邺城,一轮明月里映照出那人一颦一笑来,她微微弯起唇角。 “等我回来” 这是高孝瓘走后的第一个春节,除夕夜的时候下了这个冬天最后一场雪,耳旁是丫鬟下人的欢声笑语,父母也都健在,可她总觉得缺了点什么。 不由得想起成亲第一年的除夕夜,那时候她还不是位高权重的兰陵王,府中也还没有别人,她也还不曾对她暗生情愫,只是以一种朋友的身份在相处。 从宫中夜宴出来后,那人趁着酒兴带着她策马扬鞭飞驰过大街,她被人用大氅裹着揽在怀中,耳旁狂风呼啸,有霜雪纷纷覆上眉目,虽然看不见但能听见她有力的心跳,一下一下犹如擂鼓。 “到了,子歆”她将人从马上扶下来,一手牵着马一手拉着她上了城楼。 节日气氛浓郁,今夜的邺城不宵禁,彻夜通明,已经成了一片欢乐的海洋,华灯流光溢彩,人声鼎沸。 可是她都看不见,未免有些唏嘘了。 正在失落间,牵着的衣角猛然一松,高孝瓘不知何处去了,她有些茫然地转过身,就听见头顶炸开一朵绚烂的烟花。 心脏有些不受控制的砰砰直跳,她想勉力压下去这股悸动,肩头上轻轻放了一双手。 “看不见没有关系,我可以带着你听潮起潮落,人声鼎沸,焰火绚烂” 几乎是下意识地,她唇角就浮起一个笑意。 “嗯,谢谢你” “你应该多笑笑” 她琥珀色的瞳仁里除了漫天盛放的烟火外只有她垂眸浅笑的模样,白衣乌发,不染纤尘,这一笑犹如枝头梨花初绽,初春河水破冰般让人心旷神怡,目眩神迷。 “你应该多笑笑” 郑子歆忽地皱了眉头,回忆牵扯出心口一丝钝痛,她想着她平时喝酒的模样,叫了茯苓:“拿酒来!” “夫人……” 高孝瓘的爵位既已被削那么断没有喊王妃的道理了,茯苓还改回了旧时称呼。 “让你去就去!” 话还未说完就被人冷冷打断,郑子歆的眼角有点红,尾音微微发着颤,茯苓知道她心里难受,轻叹了一口气,转身去拿酒了。 春节刚过,宫里就传来噩耗,文宣帝病危,太医束手无策,连夜召集了群臣进宫。 以杨愔郑羲等人为首的文武百官跪在了金銮殿外,两人对视一眼,摇了摇头,眼底都有沉重的神色。 “嘎吱——”厚重的宫门被人推了开来,徐公公红着眼出来宣旨。 “宣丞相杨愔,大司马郑羲,侍中燕子献,黄门侍郎宋钦道进殿” 迈入宫门里一股苦涩的药味夹杂着呕吐物的难闻气息扑面而来,郑羲偷偷抬眼去看榻上的皇帝已经病入膏肓,面如土色,躺在那连眼皮也不动一下,被衾一直盖到了胸口之上,如果不是还有一点起伏恐怕都会认为陛下已经驾崩了。 听闻有动静他才缓缓睁了眼,浑浊的目光一一扫过跪在地下的众人,在郑羲身上停留的最久。 “朕……朕知道自己已经时日无多了……叫你们来是有一些事要交代……” 长期耽于酒色早就掏空了他的身体,更何况还经常服食壮阳丹药更加剧了他的衰老,他最后一次宠幸后妃是在三天前,因为兴奋一下子服用了三粒丹药导致纵欲过度,一泻千里瘫软在了女人的肚皮上一病不起了。 “郑爱卿……是朕对不住你……”因为痛苦他眼角淌出了些液体,说话都有些吃力,又是一连串急促的喘咳,徐公公急忙端来痰盂让他吐个干净。 腥味让几人都不约而同地皱起了眉头,郑羲低下头眼神却是波澜不惊的。 “陛下洪福齐天一定会长命百岁的,现在说这些还为时尚早” 不是不报时候未到。 高洋呵呵笑了起来,嗓音粗砺难听,盯着他看了半晌,忽地坐了起来,眼神一下子锐利逼人。 “朕知道你和阿瓘都恨我!” “陛下言重了” 他呼呼喘着气,胸腔里犹如在扯风箱一般,吐出的句子也是破碎不堪。 “现在……说什么……都晚了……朕希望你能辅佐殷儿当一个好皇帝……他还年幼……他的叔叔们又都位高权重……朕不得不……” 他说着说着就要停下来喘一口气,脸色憋的青紫,“不得不……削了阿瓘的爵位将她逐出宗室,这是为我大齐江山着想!” 郑羲终于抬起头直视着他的目光,年过半百的他鬓角也有了银丝,看着比他还衰老些的高洋,终于流露出了一丝悲悯。 “陛下真是杞人忧天,您从小看着兰陵王长大的您还不清楚她的为人吗?” “朕清楚……但人心易变……连朕都抵挡不住这皇位的诱惑……更何况……是别人……你能保证她从没有动过这个念头?” 郑羲沉默了,他还记得青年时候的他意气风发,与他彻夜长谈治国经略,两个人一拍即合引为知己,那样胸怀天下的青年终究是在登上皇位后渐行渐远了。 他能保证吗?他不能。 因为就连他也动过这个念头,辅佐明君青史留名是每个贤臣的毕生所愿,他也不能例外。 他有错吗?没有。 兰陵王有错吗?没有。 而高洋错就错在动了□□的念头,将主意打到了子歆的身上,他不能忍自己的掌上明珠受此奇耻大辱,而兰陵王更不能忍自己爱妻被人肆意□□,于是就有了当年金銮殿上那两军对垒,血溅五步的那一幕,而他义无反顾地站在了高孝瓘那边。 “郑羲,你答应朕!”见他沉默良久,高洋一下子激动了起来,咳嗽的时候胸前溅落了点点红梅,最后越涌越多,止都止不住,人也扑通一声栽倒在地。 只剩目光还紧紧锁定着他,又恢复了往常一般的清澈,带着渴求的目光望着他,犹如多年前他深夜造访郑府时求他助他扫平叛党登基为帝时的殷切。 郑羲缓缓阖上眼。 “微臣遵旨” 第63章 开解 “陛下, 陛下” “少废话, 免礼”一路行来逢人便对他行礼,元钦摆摆手示意不必多礼,原还有些青涩的脸庞已添了些上位者的威严, 径直掀了中军帐迈入大营里。 又是呼啦啦跪了一地,他头也未抬径直走到了沙盘前, 双手撑在了几案上。 “起来吧,说说军情” 这位少年天子虽然刚登基不久, 但背后有权臣宇文泰支持, 手段又是出了名的果决狠辣,军中为首的大将不由得擦了擦汗, 因为紧张下意识的吞咽了一下口水。 “这……什么风把陛下吹来了?战场上刀剑无眼若是……” 元钦啪地一下猛击在了几案上,茶盏跳了几跳,水渍溢出来泅湿了一大片文书,随侍的小太监屏住呼吸蹑手蹑脚地收拾干净了。 “什么风?你说什么风!朕给你十万雄兵你连个绥州都收不住!不如趁早脱下这身官服回家种田得了!” 也难怪他震怒不已,自联合柔然一起向齐用兵以来无往不利, 连下了北齐七城,直逼中原咽喉晋阳城, 若能攻下晋阳城那么便可长驱直入邺城,占据中原指日可待,可偏偏这个时候从北斜插入一队骑兵, 神出鬼没般地攻克了北周重镇五原郡,接着指道银川,连下三城, 这些都是边防重镇但大部分兵力都耗在了中原战场上,于是被人砍瓜切菜一般杀了个干干净净。 等回过神来的时候,在中原战场上耗时已久,无法迅速回援,元钦勃然大怒之下派遣了十万京畿护卫军北上迎敌却连个敌人的影子都未见到就节节败退,一直退到了绥州。 而就在两日前绥州刚刚失守。 前往延州的古道上,一匹快马在夜色的掩护下飞驰而过,马蹄溅起的泥水已将黑甲弄的一片泥泞,那人冒着瓢泼大雨又是狠狠一甩马缰,胸口露出来一封火漆封好的信笺被雨水迅速打湿,他抬手又往盔甲里塞了塞。 眼角余光瞥见路旁的草丛里有什么一闪而过,还未等细想跨下畜生已一个长嘶将人掀翻了下来摔在了泥泞里,早已守候多时的齐兵一拥而上一刀捅进胸口,结果了他。 “斛律将军,这是从他身上搜出来的军情” 接过小将递过来的信笺,他大致扫了一眼就收进怀里,淡淡嗯了一声。 “处理干净别留下马脚,走,回去复命” 高孝瓘正趴在草垭里闭目养神,不时有雨水顺着树叶滴落下来,天地间万籁俱寂,只余了风声雨声水滴声,就连自己的呼吸声都控制在了一个极低的频率。 突然,这万籁俱寂中似乎多了一种声音,像是蛇虫的窸窣声,又像是枯枝轻响,她猛地睁开了双眼,一跃而起,手也握上了放在身旁的□□上。 “咕咕——” 鹧鸪夜鸣,在阴暗的丛林间有几分渗人,她却流露出了一丝轻松的神色,复又坐了下来,与此同时有人轻手轻脚地来到了她身边。 “今天这个可不好等,费了好大的功夫” “斛律将军出手还不是手到擒来”高孝瓘笑笑,从他指缝间抽出一封信笺,一拿出来就被雨水打湿了,她皱了皱眉头。 “拿火折子来” 火折子还未吹燃起了一阵火星就被风雨浇灭了,今夜也无明月,行军数月头一次遇上如此糟糕的天气也让她有些懊恼。 不然的话此时应该早就在延州城外了。 “依我看,不如找个地方避避雨,弟兄们也都累了” 从绥州到延州还有一半的路要走,又都是山路崎岖,冒雨行了四个时辰连她都有些困乏,更何况是别人,但军情紧急,若不能趁热打铁一鼓作气一而再再而三衰而竭的道理她比谁都明白,好在已经杀了绥州往延州传递军情的探子,也能争取一些时间。 “嗯,把这军情直接给算盘吧,让他照着临摹一个送去夏州” 皇上驾崩新帝登基对于百姓来说不过是茶余饭后的谈资,除了家家门口挂白事天下同缟之外并没有什么差别,日子还得照样过,而少了高洋定下的繁重税赋,他们甚至还觉得日子轻快了些,当然这些都是敢怒不敢言的,至少在明处不敢,可也总有意外。 “要我说啊这上头死了比活着好!不仅减免了赋税去除了徭役,还大赦天下!罪不至死的囚犯都放了出来,前阵子我二哥刚刚回家!” 不大的酒馆里用帘帐隔开,那边说的唾沫横飞,这边却独僻了一方奚静。 茯苓懒懒倚在柜台上,微挑了眉头,酒馆的老板立刻识相地凑了上来。 “要不小的去将那帮人赶走?” 这酒馆本就是郑家的产业,她时常来拿酒喝,又因跟着郑子歆做事的缘故,虽然只是个丫鬟,但老板少不得得赔笑脸。 “不用,你去忙吧,我打好酒就走” “是是是,那小的去催后堂快点”老板抹了一把脑门上的汗,飞快地跑进后堂,同时唤来一个伙计。 “去,让三号桌客人小点声,别打搅了贵客安宁!” “要我说呀,之前上头身体不是还好好的嘛,还有人亲眼所见朔九寒天里赤身裸体在大街上手舞足蹈呢,怎么突然就病逝了?” “咳,这你就不知道了吧!大概三个月前,深夜我刚从醉梦楼出来,还未醒过神来差点被卷进马蹄底下,你猜怎么着!兰陵王带兵围了皇宫!” “是是是,我表妹家的二舅在城门口当值也看见了,据说兰陵王还当场斩杀了几个御林军呢!”那人说的兴起,又猛地灌了一口酒,指了指天上。 “可不就是在跟那位示威,据宫里流传出的小道消息说,兰陵王上了金銮殿还跟那位好一顿争执,连剑都拔了,可不就是要……” 那人又抹了抹脖子,意味深长。 茯苓往柜台上放了一锭银子,拎着酒囊转身离开接了一句。 “就是要什么?” “弑君!”那人喝的脸红脖子粗,也不管什么三长两短只顾吐个痛快,话一出口才觉得有些不对,后悔不已,本想圆回来却又遭了茯苓一句讥讽。 “你怎知道兰陵王要弑君?你是她的亲信还是她肚里的蛔虫,不过是胡乱猜测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被好一通抢白,男子有些下不来台,又听是个女子,更有几分不屑。 “那你说怎么陛下自那之后就一病不起最后呜呼哀哉了?” 一旁的店小二早被这对话惊的目瞪口呆,双腿抖如筛糠。 “不过是天理循环报应不爽,罪有应得罢了” 茯苓扫那店小二一眼示意他下去,拎着酒就进了包厢,对方一见是个貌美女子更有几分轻视。 “你们这些无知妇孺只看见了兰陵王的英明神武,哪里知晓她的狼子野心?!” “你说什么?!”茯苓勃然大怒,几欲拔剑被冲进来的老板死死拉住了。 “各位爷,各位爷,姑奶奶,都少说几句吧,让上头听见了可是杀头的大罪啊” 腰间挂着的一柄长剑出了半截鞘就已经寒气逼人,那几个酒鬼见她来者不善,更连酒馆老板都礼让三分,心里也打起了鼓。 “不用去见官,本姑娘现在就……”茯苓说着就要冲上去。 场面一度十分混乱,这时有人醉醺醺地从角落里站起来道:“我看呀这位姑娘说的没错,上头那位确实是咎由自取,不过这位确实也艳福不浅,听说兰陵王带兵围皇宫是为了救她的爱妃,活着的时候骄奢淫逸,死了也要艳福齐天,这不就叫了他二百多位妃子陪葬,其中好像还有一个南梁和亲来的公主,啧啧啧” 茯苓将剑合拢入鞘,“什么时候的事?” 那男人又打了一个酒嗝道:“好像……就是今早的事” 茯苓也顾不上跟人理论了,拿着酒转身就走,心里想的却是:南梁来和亲的公主,还能有哪个公主,自然是萧含贞呗,这个萧含贞似友非敌,究竟是救还是不救? 不如回去请示一下夫人,唉,还是算了,照夫人的性子肯定是滴水之恩涌泉相报的。 她咬了咬牙,罢了,看在这个萧含贞长的不错人也不差的份上,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嘛。 “小妹,该你了”郑道昭又落了一子,而她却还在出神,不由得轻叹了一口气,出声提醒道。 这样魂不守舍的状态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哟,一家人都忧心忡忡的,不然爹娘也不会大老远让他回来陪子歆散心了。 郑子歆回过神来,白子已经在指尖摩挲的温热,不由得流露出了一丝歉意。 “大哥下到哪儿了?” “右边星” 郑子歆将棋子放回棋瓮里,轻声道:“技不如人,是我输了” 郑道昭摇了摇头,收拾桌上的残局,“你哪里是技不如人,分明是……心不在焉” 郑子歆没否认也没反驳,憋在郑府里久了,平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以前好歹还处理个王府杂事和那些丫鬟小妾斗个一二,现在纯粹是混吃等死,可吃也吃不下反倒比从前消瘦了,全凭一口汤药吊着。 “我和爹娘都很担心你”郑道昭一边捡着散落的棋子一边低声道,斟酌着用词。 “你从小到大是没受过什么委屈的,哪怕只是皱皱眉头娘都担心的不得了了,但你一直都很懂事,六岁那年从假山上摔下来足足躺了三个月也没见你哭过” 六岁之前的事她已经模糊不清了,或者说是根本不存在于她的记忆里,只因为她是陆沉,是一个因为一场意外而来到了这个世界里占据了郑子歆的身体,这一切的一切都像是一场梦,而因为有了父母亲人甚至有了那个人才慢慢变得鲜活起来。 “让你们担心了……”她有些歉疚,而话音未落,额头上就覆上了一只宽厚的大手,像小时候那样又揉了揉。 “你这样故作坚强我们才担心,若能哭出来倒也好了” 郑道昭少年时离家远游求学,后又先后任职平、凉刺史,一年有多半时间都在外体察民情因此也没顾得上娶亲,但他想能让向来聪颖机敏的妹妹如此消沉的也只有儿女情长了吧。 “你告诉大哥,是不是王爷不辞而别让你……” “不是”郑子歆打断了他的话,微微别过脸,指尖攥紧了衣摆。 “你若是想她我就派人捎封家书去边关也不是什么难事……”郑道昭放慢了语速,故意引她的话。 “还是不要了,战事吃紧,她不该拘泥于小情小爱”郑子歆下意识脱口而出,她是流芳百世的兰陵王不应该困于这权谋斗争里,她应该是搏击长空的雄鹰,沙场才是她最好的舞台。 郑道昭露出促狭的笑意,看着那人腾地一下红了脸,想必也回过味来了。 “这下承认是情爱了?” 郑子歆咬着唇,“大哥欺负人!” “别别别,兰陵王妃我可不敢欺负”郑道昭急忙摆手,故意逗她开心,话到最后又有些语重心长。 “子歆啊,有些事爹娘选择不告诉你一来是王爷的嘱咐,二来是为了你好,他们的一片苦心你可都不要辜负,这场仗虽然打的辛苦了些,但不论胜负总有结束的那一天,她终究是要回来的” 这番循循善诱的开解让郑子歆眼眶微湿,“回来了又能怎么样呢?我和她……终究是不可能的” “为什么不可能?你们已经是名正言顺的夫妻了”郑道昭颇有不解。 总不能说因为她是个女子吧,而她不想第二次踏入同一条河流里,因而想要退避三舍。 看出了她的欲言又止,郑道昭道:“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而万物皆有情,人非草木更不能例外,我不知道你们之间究竟是怎么回事,但大哥我明白人生在世短短数十载,而擦肩而过的多如过江之鲫,真正有缘能走到一起的寥寥无几,甚至有些人终其一生也遇不到自己中意的人” 这也是他至今不娶的原因,好在父母都开明,也并未强迫于他。 郑子歆猛地抬起头,犹如醍醐灌顶,指尖将自己的衣摆揉捏的不成样子。 收拾好棋盘上散落的最后一枚棋子,郑道昭想自己的目的应该完成了,正欲起身离去的时候,茯苓闯进门来。 “夫人,我去了一趟皇陵,萧含贞的尸首不见了!” 第64章 追查 “怎么回事?说具体点儿”郑子歆微拧起眉头, 脸色凝重起来。 “我去街上买酒, 听闻今天是封皇陵妃嫔殉葬的日子,其中便有萧含贞,于是便去了一趟皇陵, 翻了个底朝天,活不见人死不见尸的, 其他人早就死得透透的了” 茯苓一口气说完,才对郑道昭行了个礼, “公子也在啊” 郑道昭含笑点头, “茯苓姑娘”说罢又看向了郑子歆,“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吗?” 出乎意料的, 郑子歆却摇了摇头,“她不是会坐以待毙的人,没有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说不定她现在已经在出城的路上了” 郑子歆猜的没错,萧含贞确实是在出城的路上, 而且已经到了城门口了,原本花容月貌的一张脸被涂的乌漆墨黑, 头发也乱蓬蓬的草草梳了一个妇人髫,身上穿的是垃圾堆里捡来的粗布衫,活脱脱的像一个以乞讨为生的老妪。 眼看着天都要黑了, 等待出城的人们却还在排着长队,她佝偻着身子也不敢踮起脚尖,只透过人群的间隙里看见在挨个盘查, 因此行进的极慢。 她不由得紧了紧怀中揣着的一串琉璃珠,这可是她冒死才从宫里带出来的,以后安家立业就全靠它了,北齐没有她的容身之所,而南梁她也无颜再回去了,想她堂堂一国公主居然沦落至此,可真是世事无常。 正在出神间,前面守城的官兵一声吆喝吓醒了她:“都回去吧,今夜宵禁,城门关闭,要想出城明儿个赶早!” 大伙儿都是排了一天的队又累又渴的,自然就有不满的声音反对:“官爷行行好吧,我是进城来替我娘抓药的,我娘还在等着我抓药回去救命呢!” “就是,大伙儿都排了一天的队了,要宵禁怎么也不提前说,有什么事都让你们给耽误了!” “整天查来查去的是把我们这些好人当奸细吗?!” “住口!不想死就赶紧退后!”守城的官兵被激的面红耳赤,挺了挺□□示威却又被激愤的群众一拥而上非要讨个说法。 于是又有一小队官兵围了上来推搡,针锋相对,气氛紧绷一触即发。 “退后,都退后!” “哎你们怎么可以打人呢?!” “跟他们拼了!” 人群瞬间骚动起来,萧含贞被挤在人堆里搡了几个来回,跌跌撞撞站立不稳的时候又被人撞了一下,怀里一空,她伸手一摸,揣着的琉璃珠不见了,不由得大惊失色。 “有贼,抓贼啊!” 然而她声嘶力竭的呐喊早就湮灭在了熙攘的人群里,犹如一叶轻舟一般被人推来挤去。 “呀!”她脚下一滑,脚踝一阵剧痛,摔倒在地,慢慢红了眼眶,想要挣扎着站起来的时候,猛地被人捂住了口鼻。 “什么人?!唔……” 她挣扎了几下,被人从身后一个手刀劈晕了。 “我要求大哥的是另外一件事”郑子歆端了茶盏慢慢啜着,眼底浮现出一丝冰冷的神色。 “你说”郑道昭已经有几分预感了,这几天他正想着手处理此事。 “追查陆英的下落,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郑子歆是个心思缜密的人,当日发生的一切犹如走马灯一般在脑海过了一遍,早就觉察到了端倪,只是前些日子一直意志消沉,并没有功夫来处理这些事。 “你放心,若是活着一定抓回来给你个交代,若是死了那倒是便宜她了” 郑道昭放下茶盏起身,轻飘飘的一句话让她吃了一记定心丸,这个文弱的青年并没有他看上去那么毫无城府,于是唇角露出一个笑意。 “谢谢大哥” “陛下,军情送到了” 元钦接过来,端详了片刻,眉头皱的死紧,“叫传令的骑兵过来” 等着人来的间隙,他又命人铺开了地图,视线凝固在了地图上某一点,眼神逐渐变得幽深起来。 “这封军情是谁送过来的?” “是夏州刺史命人送来的,说是前方斥候探查到有大队骑兵正往夏州进发,因此马不停蹄赶来求援” “那斥候人呢?” 元钦的脸色并不怎么好看,传令的骑兵额上冷汗津津,抱拳道。 “应该还在营外侯着,末将这就去通传!” “不必了,将人拿下严刑拷打,务必问出他的底细来” 元钦说着,一边拿笔在延州上画了个圈,鲜红的墨色尤为刺眼,他唇角溢出一丝冷笑。 “你也下去领二十大板” 军中二十大板可不是牢狱中那样意思意思,而是由栗木制成,击人的一端削成槌状,上包铁皮,铁皮上还有倒勾,一棒击下去,行刑人再顺势一扯,尖利的倒勾就会把人身上连皮带肉撕下一块来,别说二十大板,就是十大板下去也是血肉模糊,非死即残了。 他的脸色刷地一下变得惨白:“陛下……陛下……求陛下饶命啊……” 元钦熟视无睹,任由那人被拖下去,从一开始的拼命求饶到最后的了无生息,仿佛充耳不闻一般,只是仔细端详着地图。 一室的噤若寒蝉里,他却突然打破了沉寂,众人纷纷将目光投向他口中的老夏,只见是立在他身后的一个黑衣人,长袍从头遮到尾,身形骨瘦如柴,仅露出的一双眼睛也是阴冷可怖,此人不知道在此站了多久了,却无一人觉察到他的存在,而又能被元钦如此称呼,显然非同小可。 “老夏,你来说说,接下来应该如何是好啊?” “微臣不知,陛下想必自有高见”嗓音也是粗砺难听,犹如在砂纸上摩擦,让人无端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元钦却似不在意般地笑了笑,“老夏太过谦虚,侯景之乱时,夏兄镇守的豫章城可是固若金汤,实为南梁的中流砥柱呢,可惜……” 他摇了摇头,又道:“来朕帐下当一个幕僚实在是屈才了” “良禽择木而栖,陛下无需在意”恭维的话在此人说来也是干巴巴的,然而他话锋一转,就将矛头指向了别人。 “陛下可听说过齐家军的威名?” “自然,当年六镇之乱后,高欢原与我宇文叔叔同为尔朱荣麾下大将,率领齐家军南征北战立下了汗马功劳,朔北一战中以少胜多三千玄甲军对阵起义军一万人马,一战成名,尔朱荣死后后北魏政权割据,他二人政见上也有了分歧,高欢拥立元善见为帝,建都邺城,是为东魏,而我宇文叔叔则拥立元宝炬为帝,建都长安,是为西魏,只不过早在十几年前高欢之子高澄被刺身亡后,曾经威名赫赫的齐家军早就消声匿迹了” 那黑衣人冷呵了一声:“齐家军是销声匿迹了,可高家还有后人” 元钦浑身一震,满目震惊,“你是说……不!不可能!” 他先前在北齐时从未听闻过此事,而据他所知,高孝瓘虽然上了战场但却是跟随段韶去了南方迎击南梁,怎么可能出现在中原战场? 虽然朝廷的调令上是白纸黑字这么写的没错,但高孝瓘岂是个守规矩的人? 只是派人去段韶那儿报了个到,就神不知鬼不觉地带着三千齐家军奔赴了中原。 这是元钦万万没有料到的,不由得有些咬牙切齿。 “齐家军作战一向讲究神出鬼没,化整为零,兵贵神速,此刻说不定早就到了延州城外就等着陛下一声令下回援夏州好杀个措手不及呢!” 元钦额上一滴冷汗悄悄滑落,脸色沉的能滴下水来。 “传令三军,三更造饭四更出发,驰援延州,务必守住这块中原咽喉!” “且慢——” 他虽对这位夏老礼让有加,但并不代表一国之君的威严允许人践踏,被人打断了话心里难免有几分恼怒。 “夏老有什么话留着回来再说” “草民只是想提醒陛下,估计延州是要守不住了,不如……” 他压低了声音,也不知用了什么传音妙法,元钦听后眉头一松,脸色缓和了下来,众将领却都是一头雾水。 “众爱卿都回去好好休息吧,不必起早了,通知伙头营给大家炖肉吃,养精蓄锐几天,不急着出兵” 接连几天阴雨连绵,行军速度大不如前,眼看着延州就在眼前了,天公却不作美,又是一阵倾盆大雨,已经有好几个人因为风寒倒下了,就连高孝瓘都忍不住打了一个喷嚏。 “传令下去,原地休整一个时辰” 殿后的斛律羡见行军队伍停了,不由得大感疑惑,追上前来质问她:“怎么不走了,延州就在眼前,一鼓作气杀进去再休整啊!” 高孝瓘叹了一口气,回眸看去,“军心不稳,士气受挫,战,没有必胜的把握” 只见林中士兵三三两两围坐在了一起,都是有气无力的,手边武器随意放在了身侧,连续几个月的高强度作战是个人都受不了,更何况遇上这么糟糕的天气,深入敌军腹地也不敢生火造饭,更何况扎营避雨了。 斛律羡的眉头也拧了起来,更糟糕的是伙头营的保长来报告说存粮不多了,只能够维持三天的,而照这个速度的话,起码得五天才能到延州城下。 “去把地图拿来”高孝瓘虽然心里着急,但面上却没显出半分来。 “这里,这里,有几个村庄,派人去查探一下,若是安全,便采购一些粮食来,以番薯玉米土豆这类易携带又能饱腹的为主,米面什么的就不要带了” 斛律羡点了点头,“行,我去吧” “让斥候营去吧,你还有更重要的任务” 她忽然想起了什么似地,随口问了一句,“算盘回来了没有?” 斥候营的将领摇了摇头道:“还没呢,此去夏州甚远,天气又不好,估计还得几天” 高孝瓘皱了皱眉,心底有不好的预感,以手在打湿的地图上划了一个圈,“三军未动,粮草先行,斛律将军你带人在这条官道上设伏,务必全歼敌军一个不留” 第65章 末路 “你们是谁?想干什么?!”嘴上的封条被人撕开, 萧含贞就忍不住破口大骂, 随即眼前一亮,蒙眼的布条也被人摘了下来,有些不适应地眯起了眼。 男子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 “公主恕罪,微臣救驾来迟, 让公主受苦了” 萧含贞一边揉着自己酸痛的肩膀,一边仔细端详着他, “是湘东王让你来的?” 男子低下头道:“是, 皇上让我来接您回宫” “你告诉他,南梁我是不会回去了, 萧含贞已经死了,世上再无宜昌公主” 原来已经是皇帝了啊,萧含贞心里到底有一丝欣慰,从地上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灰尘,神色淡然。 “让他做个勤政爱民的好皇帝, 万不可耽于酒色” “微臣不敢”男子膝行至她前方,挡住了她的去路。 “微臣此来北齐就是要接回公主, 臣已经立下了军令状,皇上也下了死命令,还说您不管经历过什么, 永远都是南梁的宜昌公主!” 男子说着,脸上浮现出了一丝焦急,将额头深深抵在了地板上。 “求公主回宫!” 呵, 还学会威胁了?这些手段他学的倒是挺快。 萧含贞唇角溢出一丝冷笑,“你以为区区一个臣子的性命我会放在眼里?我倒是要看看,本公主执意要走,你敢拦我?!” “微臣自然是不敢的,不过要杀要剐也得等公主回宫之后再行发落,眼下若公主执意不从,就休怪微臣不讲礼数了” 男子缓缓抬起头,鹰钩一般的眸子让人不寒而栗,萧含贞往后退了一步,在心底盘算着如果硬碰硬的胜算有多大,但很明显对方五大三粗的,又身怀武艺,半分胜算也无,只能与之周旋,再寻个机会离开了。 “就算我跟你走,眼下连邺城都出不去” “这个公主放心,邺城里也有我们的人,明日午时扮做商队,浑水摸鱼便可出城” 还有他们的人,不知道有多少,萧含贞的眉头轻轻皱了起来,不等她回答,男子又道。 “这家客栈老板也是我们的人,微臣已为公主备好了换洗衣物,请公主早点休息吧” 男子说完就退出了房间,门口啪嗒一声落了锁,闪过两个人影分列在了两边,显然是被监视了。 萧含贞不认命地去推了推窗棂,发现也被锁死了,根本打不开,不由得有些丧气,一屁股在榻上坐了下来。 难道真的要乖乖跟着他回南梁么?又过那种金丝雀一般的生活,虽然锦衣玉食但却没有一点意思,更重要的是萧方矩对她的畸恋,恐怕也会受到满朝文武的口诛笔伐,她自己亦是无法接受的,此生再不想踏入宫廷半步,前半生为南梁为父亲而活,后半生只想为自己而活,哪怕有一线生机也要努力去试一试。 “求夫人救我!”女子跪在地上,爬到了她的脚边,紧紧抱住她的大腿哀求着她,被人厌恶地一脚踢开。 “银子已经给你了,还跑来做什么,还不赶紧滚,让人看见了怎么办!”柳如是一边瞅着四下无人,眼底有一丝紧张,压低了声音道。 “如今奴婢已被通缉,满城搜捕,实在是无处可去了,求夫人给一条活路吧”陆英涕泪满脸,又蹭了过去止不住地磕头。 “奴婢一定当牛做马,肝脑涂地也要报答您” 柳如是气不打一处来,也有堆积了许久的怨气一股脑地发了出来,“也不看看我柳府如今是个什么样子,父亲早已被免官,就等着大理寺的调查结果出来指不定要下狱!王爷……不……早就被削了爵位,什么劳什子王爷!若是早知当初还不如随便嫁给一个王公贵族来的强!如今我已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了,你自求多福吧!” 嫁给高孝瓘之前她是满怀憧憬的,年轻有为又长相俊美的王爷是每个女子心目中的意中人,她也不例外,除此之外更看中的是她的家世,皇亲国戚,天之骄子,府中又只有一位正妃,若是能成功上位,她就是这未来兰陵王府的女主人,过够了在这柳府里低眉顺眼处处低人一等的庶女生活,她早就盼着攀上枝头变凤凰的那一天,因此用尽心机手段,也要把郑子歆拉下台,而对于一个女人来说最重要的莫不过是清誉,偶尔从嫡母那里听说了高洋对郑子歆有意之后,她便有意无意地推波助澜,让陆英跟着一起进宫,然后再让她杀掉车夫,如此就算她觉察到了不妥派茯苓去向高孝瓘求援也能拖延一下时间,等高孝瓘从演武场回来别说黄花菜都凉了,可能一道封妃的圣旨都下了。 可她万万没料到她竟被人暗地里救出,更没料到的是高孝瓘对她一往情深,不惜舍掉身家性命也要护她周全,更没料到是树倒猢狲散,兰陵王府一朝覆灭,她只能狼狈地又回到了柳府,而紧接着就是高洋驾崩,年幼的太子登基,郑羲等人把持朝政,一道免官抄家的诏书下来,偌大个柳府顷刻间也就没了。 什么都没了……父亲的官位,柳家的荣华富贵,她的指望她的念想所有的一切都化为乌有,怎能不叫人恨得咬牙切齿,恨不得食其血啖其肉! 她如今的样子已和那些市井泼妇相差无几,披头散发,身上穿的是旧的看不出颜色的衣裳,双目泛红,看起来倒有几分骇人。 “求夫人看在我为夫人做过事的份上再帮奴婢一次吧,奴婢知道夫人的苦处,可夫人好歹还有个家族可以依靠,老爷不是还未定罪吗?说不定……说不定过些日子就放出来了,可奴婢……奴婢是真的无依无靠了啊!” 陆英将头抵在地上磕的震天响,柳如是摇了摇头,视若无睹,一屁股塌在了落满灰尘的椅子上。 “晚了……不中用了……你走吧,念在你帮过我的份上,我不去向官府举报你” 柳如是面上有一丝绝望,下了逐客令。 “夫人……”陆英颤颤巍巍地起身,抽泣着不知该如何是好,她不敢回家怕连累父母家人,更无颜面见郑子歆,想必郑府更容不下她,不然就不会全城通缉了。 陆英一步一回头,看着她最后一点希望也逐渐熄灭了,柳如是在黑暗中静坐着,像一尊不知死活的雕像,而她则咬了咬牙,一头扎进了雨帘里。 次日清早萧含贞起了个大早,推说去茅房也被人跟进跟出,实在没找到机会溜走只得作罢。 先前威胁她那男子名唤戚丹,是萧方炬手下的一等近卫,等她从茅房出来的时候商队已经到客栈门口等候了。 “请公主委屈一下换上下人的衣服,待出了城再做打算” 萧含贞无奈接过来,虽是粗布麻衣但干干净净,比她前几日打扮成叫花子强的多,于是便没再挑三拣四了。 “让让,让让,排队,都别挤,往后站!” “你,抬起头来!”守城的官兵瞅了一眼手中的画像,又仔细端详了片刻,挥了挥手。 “过去吧,下一个” “这在查什么呢?这么严” “据说是个女钦犯,抓了好几天了都没抓到” 萧含贞竖着耳朵听着前面之人的小声嘀咕,不由得心里打起了鼓,钦犯?还是女的,会不会是在抓她? 她是买通了下葬的太监才得以逃出生天,消息不应该传的这么快才对啊。 正在寻思着,身子猛然被人一撞,一个神色慌张的女子从她身边掠过,连句道歉都没有的就插进了她前面的队伍里,硬生生将她和戚丹的商队隔开了一睹人墙。 戚丹不耐烦地回头瞥了一眼,径直走过来压低声音道:“这是我们的商队,姑娘还请去别的地方” 陆英咬着唇不说话也不敢抬头,她亲眼所见这支商队跟城门口的官兵串通过一二,说不定能蒙混过关。 眼看着通关的队伍就要到他们了,戚丹眼中厉色一闪而过,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伸手拉她,岂料陆英也是个身怀武艺的,一拉之下竟然纹丝不动,戚丹大惊,正欲动手的时候,守城的官兵已经留意到了这边的动静。 “哎那边的,你们干什么呢?!还过不过关了,不出城就让别人先走” 那将领说完,又对身前一靛蓝长衫的青年拱了拱手,“大人,微臣过去看看” “去吧” 郑道昭近日刚领了京兆尹的职务,今天本不在任上,却还是习惯性地到处走走看看,溜达到了城门口本想转转就回的,却还是牵挂子歆交代给他的事,陆英一日不抓捕归案,子歆就一日无法放下心结。 “是是是,将军教训的是,草民这就走,这就走” 戚丹忙不迭赔礼道歉,也顾不上跟这个莫名其妙的女子纠缠了,转头狠狠瞪了她一眼,牵着自己的马转身就走。 “哎等一下,把你们的批文拿出来看一下” “将军,将军,我们是兴和商会的呀,您忘了?上次还帮您从漠北带回来了一匹上好的貂皮呢,这次也是去行商,还望将军通融一二,通融一二啊” 商会的总管见势不妙,急忙从队伍前头奔到了后面,又往他手里塞了几锭沉甸甸的银子,赔着笑脸。 郑道昭的余光瞥过去,有些意味深长,这银子拿在手里就是个烫手山芋,更何况怎敢当着上级的面受贿,于是一把甩了开来。 “少废话,拿不出批文来休想出城,来人,给我仔细的查,尤其是女眷!” “将军,将军请息怒,这批文就在此,还请将军查验,只不过如此大动干戈要查的究竟是何人啊?” 商会总管抹了一把额上的虚汗,将手里的批文递了上去,同时与戚丹交换了一个眼色,戚丹的手悄悄摸进了身侧马车上的麻袋里。 “哼,这是朝廷机密,岂能跟你说?”那将领查了批文确认无误,放松了些警惕,又看了看车后跟着的那几个女眷道。 “你们几个拿着画像去对比一下,你们几个去搜查一下马车上都装了什么东西,不要放过任何可疑的人” “是,将军!” “你抬起头来!” “不是,过去吧”负责搜查的小将将画像阖上,把人推走又去检查下一个。 终于渐渐轮到了萧含贞,她紧张地咽了咽口水,掌心直冒汗,正准备上前的时候,那负责检查的官兵一声怒喝:“你,就是你,往后面躲什么?!” 陆英头也不回地径直撞开萧含贞往回走,脚步匆匆,几个官兵追了上去,郑道昭也觉察到了动静,皱了皱眉头。 “拿下她!” 一声令下的同时几个官兵同时扑了上去,被陆英左躲右挡甩开,又三拳两脚打倒几个,城门口人数众多乱成了一锅粥,郑道昭不得不下令封锁城门。 戚丹刷地一下从马车里抽出了利剑,一道寒光闪过站在他身前的官兵已经人头落地,一手抓了萧含贞一边往外冲杀出去。 “杀,弟兄们冲出去,保护公主!” “大人,大人,小心!”人群互相践踏推搡,不断有平民百姓被误伤,有几个官兵上前来护住了他,被郑道昭冷冷拂开。 “结阵,弓箭手准备,务必将所有人拿下听候发落!” 第66章 闺梦 箭如雨下难免有普通百姓死伤, 郑道昭眉头皱的死紧, 城门口守军不过数百人,那伙匪徒明显训练有素,久战之下已经渐渐取得了上风, 这样下去只会平添死伤。 “去,拿着我的腰牌去城防营调兵, 让他们一刻钟之内务必赶到城门口来!” 戚丹使了一个眼色,几个护卫立马围着萧含贞往城门口边杀边走, 而他的目标则是那个靛蓝长衫的年轻人, 所谓擒贼先擒王。 “大人,大人, 还是先避避锋芒吧!”一个小将斩落了直冲着他而来的长刀,大声喝道。 “不用管我,你们全力擒贼”郑道昭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这点儿厮杀还不放过眼里,虽毫无武艺傍身, 但胜在气度不凡,让人不可逼视。 眼下不逃还得等到什么时候, 萧含贞眼珠子转了几转,趁着戚丹在对敌,紧紧攀住了一个护卫的胳膊, 装作花容失色。 “那边,那边,有人要杀我!” “哪儿, 公主莫怕!微臣这就来救驾!” 那呆头鹅一般的护卫朝她随意一指的方向杀了过去,恰好碰上一个齐兵缠斗在了一起,萧含贞唇角勾起一个得意的笑意,拍了拍手正欲转身离开,一柄冰冷的长剑架在了脖颈上。 “别动,让你的人都住手” 身后传来的声音有几分低沉,那剑分寸拿捏的正好,不会伤了她也能威慑到众人。 “他们可不会听我的”萧含贞耸了耸肩,表示爱莫能助。 “是吗?本应该殉葬而死的萧贵人居然出现在此,倒真是让人大开眼界” “你!” 萧含贞气恼,那剑却又逼近了三分,郑道昭俯首帖耳道:“知晓萧贵人殉葬的消息后,我舍妹曾派人寻找过你的下落却一无所获,贵人与我们郑家有恩,道昭不会害你,这场戏还得贵人配合” 男子的气息吐露在耳畔,她何曾被人这么大庭广众轻近过,菲薄的面皮上起了一层热意,不过知道这人是郑子歆的大哥后,她心底又浮上一计。 “行,我帮你,不过你也得帮我” “一言既出驷马难追” “好,痛快!” “住手,都住手”萧含贞装出一副楚楚可怜的样子,眼里含了泪花,面上甚至还有几分惊惧。 “放下武器,不然我就杀了她!”郑道昭一手挟持着她,一手将剑逼近了她的脖颈,雪白的颈段从剑刃处溢出一丝红痕。 戚丹咬了咬牙,若是公主出个差池,他就算能逃出生天回国也是死路一条,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大不了先假意投降,救公主之事再徐徐图之。 他咣地一声扔下了长刀,立刻被一拥而上捆了起来,恰逢城防营也赶到,收拾了残局。 “末将来迟,让大人受惊了” 城防营总兵正要上前行礼被一把托住了,“将军哪里话,来的正好,那个女钦犯抓到了没有?” “抓到了,带上来!” 陆英跑的倒快,不过正好撞上了赶来驰援的城防营,到底双拳难敌四手,任他英雄好汉,也抵不过一拥而上,不过多时便身中两箭,被抓了个结结实实。 “把这个钦犯带上,还有那个……”他指了指萧含贞,停顿了一下,话风一转,似有几分深意。 “萧姑娘也带上,一起回京兆尹衙门,本大人要亲自拷问” “你的忙我已经帮了,你什么时候帮我的忙?” 萧含贞揉了揉被推搡痛的肩膀道。 郑道昭在衙门公堂上坐下,招呼人替她搬来一把椅子,“姑娘莫急” 她皱了皱眉头刚想发火,只听见那人又道:“去替萧姑娘请个大夫来” 看他神色一片坦荡也不似会欺瞒她的伪君子,萧含贞将话又咽了回去,“谢啦,不过未免夜长梦多,我还是赶紧离开吧” “姑娘留步,姑娘就不想再见见故人吗?我还以为你们会有些话要讲” “故人?”萧含贞一怔,头一个跃入脑海的居然是高孝瓘,片刻后她摇了摇头,唇角浮起一丝笑意。 “不必了,请大人转告舍妹,豫章一战她夫君救我一命,我不过是偿还了恩情,无需挂怀,日后还请多保重,另外,满目山河空念远,不如怜取眼前人” 郑道昭笔锋在摊开的公文上顿了顿,抬眸望了她一眼,恰逢她唇边绽出一个半是明媚半是寂寥的笑靥,如羽毛般轻轻拂过心头。 漆黑的墨汁滴落在绢布上,泅开一大片涟漪,他居然开口留人了。 “既然来了不妨避避风头再走,眼下齐与北周与南梁正打的热火朝天,下官也不好在这个风口浪尖公然送南梁的公主出城,总得避避嫌,姑娘意下如何?” “就这点粮食?”伙头营的保长拎了拎那装番薯的袋子,不过几十个歪瓜裂枣,其中还掺进了不少土豆烂白菜,不由得有些嫌弃。 “这喂牲口都不够啊” 斥候营的将领挠了挠头,也颇为无奈,“附近的几个村庄都去遍了就这么点粮食,将军又不让劫掠,凑合着吃吧” “这么点粮食够谁吃的,一人一口汤都不够,还有你们那战马比人都吃的多,不行我得找将军去!”保长急了,放下麻袋转身就走。 正对上高孝瓘大踏步过来发号施令:“传令,留下五百匹战马备用,其余的全都杀了吃肉,今夜造饭,明早一举攻进延州再好好犒劳兄弟们!” “怎么样啊?”天色渐晚,落日的余晖洒在了他们身上,也把这座城池照耀的和平而安详,殊不知在黎明之前会变成怎样的炼狱。 高孝瓘观察了片刻,背过身来靠在树根上歇气,“没什么动静,不过我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劲” 斛律羡将一套北周的军服递给她,正是劫粮草的时候缴获的,“换上吧,明早神不知鬼不觉就能进了延州,到时候那些守吏还不是如砍瓜切菜般容易,至于延州守备之前早就调查过,不过区区三千人马” “若不是延州地势易守难攻,哪里用得着穿这身皮?”高孝瓘接过来嗤笑了一声,“我有个突如其来的想法,明日你带五百骑兵去寻,我带剩余的人马混进延州” “为何?”斛律羡紧皱起了眉头。 “我心里总是不踏实,你去向晋州太守求援,请他带五万大军百里加急前来驰援,记住,不可少于五万” 高孝瓘把玩着枪头上那一缕红缨,看似漫不经心,实则鼻头上沁出了细汗,斛律羡从她的眼底看出了一股忧色。 “你是主帅,哪有将主帅置之死地自己却当逃兵的,我们漠北人没有这样的规矩!” 被拒绝也在情理之中,高孝瓘并没有多意外,“既然知道我是主帅,那么便该明白军令如山,除非你现在缴了武器,卸下官印走人,否则只要你还在齐家军一天便生是我齐家军的人,死是我齐家军的魂!” 入夜,微风吹散涟漪,小池送来荷香,还未到接天莲叶无穷碧的时节,却早有小荷耐不住寂寞,偷偷在这清风明月湖光山色里亮了相,犹如粉墨登场。 花是极香,月是极圆,风光是甚好,琴音也如高山流水般悦耳,这人儿嘛,自然也是极美。 郑子歆随意拨弄了几下琴弦,便将双手置于了琴弦上,一切归寂于无声。 “来者何人?” 萧含贞不禁鼓起了掌,“想不到夫人不仅色艺双绝,还如此敏锐” “过奖了,你若是失明个十来年也能做到的,白芷,给萧姑娘看茶” 袅袅的茶香弥漫开来,混合着这浅淡荷香甚是沁人心脾,萧含贞不禁深吸了一口气,“好茶,好景色” 郑子歆不以为然,也抿了一口茶水又放下,“以姑娘的性子不应该立刻出城吗?” “别提了,还不是你那个大哥拼命挽留,说什么要避嫌什么的,盛情难却,他衙门里还关着我南梁十几个人呢,我只好恭敬不如从命了” 郑子歆唇角浮起一个笑意,这个大哥什么时候也会算计人了。 心里盘算着,说出口的话却是:“萧姑娘应当明白,家父身居高位,连带着整个郑府上下整日里都被无数双眼睛盯着,生怕哪一步行差踏错就万劫不复了,大哥小心谨慎也是应该的” “你们一家人当然是向着自己人说话咯”萧含贞嗤笑了一声,上下打量着她,“也不知你除了这幅好皮囊外,心思深沉如海,她究竟喜欢你什么?” “那你又可曾知,阿瓘除了古道热肠,待人一片赤诚外,还有骄傲自负,霸道无理,你又钟情她什么?” 萧含贞被噎住了,心思头一次被人戳穿,闹了个大红脸,“我没有……我只是看不惯她为你付出了那么多,甚至赔上性命去厮杀,而你却坐在这里对月拂琴,一点都不担心她吗?” “感情的事,如果真的计较个对错,谁为谁付出了多少,那么也就不必开始了,就像你喜欢她一样,这都是心底最真实的想法,出自本能罢了” 郑子歆说完,微微阖上了眸子,“有些乏了,萧姑娘请回吧,白芷,送客” 她虽然极力保持镇定,却仍是被她一句话戳中了痛处,她真的一点都不担心吗? 不辞而别,征战沙场,前世看过太多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的故事,每每从噩梦中惊醒的时候,她都在下意识地呼唤她的名字,可前线半分消息也无,让她心急如焚,若是死别倒还真的是干净了,她可以用余生来怀念她,偏偏这样牵肠挂肚的反而不是个滋味儿,令人难免心酸。 第67章 穷途 “子歆……” “是我……你怎么不过来?” “让我抱抱好不好?” “我真的好想你……” 她茫然地在原地打转, 从四面八方传来的声音让她无所适从, 视线里一片黑暗,她跌跌撞撞地在奔走,想要寻到那个声音的源头, 却依然是一无所获。 “歆儿……好疼……救我……” 郑子歆猛地顿住了脚步,她的声音听起来是那般气若游丝, 那声歆儿更像是百转千回,一股热意涌上眼眶。 “你怎么了?告诉我哪里受伤了?!高孝瓘你出来!你在哪儿?!” “我……咳咳……我没事……”冰冷的身子落入一具温热的躯体里, 郑子歆心里悄悄安定了一点, 情不自禁地抬手去摸索她的脸,却摸到了满手粘腻, 越涌越多,围绕着她的温暖也消散了。 “高孝瓘!”她有些惊慌失措,站起来却扑了个空,身子似有千斤重,直直地往下坠去, 而那个人却再无回音。 “夫人,夫人, 又做噩梦了?” 郑子歆猛然惊醒,心悸的厉害,出了一身冷汗, 嗓子干痒难耐,微微喘着气,摇了摇头, 示意自己没事。 白芷拿过干净帕子替她擦了擦额上冷汗,有些心疼,“夫人成日里睡不安稳,要不要寻个大夫来看看?” “不用,前线可有什么消息?” 白芷又去倒了杯热茶递给她,“夫人安心,没有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 郑子歆接过来捧在手心里暖着,因这温度稍稍觉得安神了一点,但那梦实在不详,容不得她不牵肠挂肚。 “去派人告诉大哥,请他给高孝瓘送封信吧,务必要亲自送到本人手里” “好,奴婢这就去,天色还早,夫人乘热喝了再睡会儿” 当冰冷的利刃穿透身体的时候,高孝瓘眼前一黑,浮现的竟然是那张如花笑靥,肩膀的剧痛让她喘不过气来,银甲被染成了血色,她唇角溢出些血沫子,拼着最后一口气,用腰力抵住摇摇欲坠的城门,咬牙切齿。 “关城门!” 厚重的城门在她的面前缓缓阖上,锋利的刀剑被阻挡在了外面,高孝瓘刚松了一口气,外头的震天木就已将城门怼开了一条缝,她以背抵住城门,右手摸索着将橼木别好,满是血污的手颤颤巍巍,努力了许久后来在几个士兵的帮助下才完成了,高孝瓘松了一口气,一屁股跌坐在了地上。 延州果然有埋伏,刚一入城她就觉得不对劲,拍马回转的时候一声长啸,数十队骑兵冲杀而来,将他们打了一个措手不及,所幸斛律羡也已经离开求援了,让她大松了一口气。 “去……去城头上……把城门守好……城里的敌人清理干净……”高孝瓘咬着牙站了起来,□□在地上划出深深的一道痕,她拖着长长的血迹一步步往外挪。 “将军,将军,您的伤势还是赶紧处理一下吧!” “不碍事,让军医把纱布绷带拿来,本将军自己处置”她咬着牙,自己先点了周身两处大穴止血,然后在几个官兵的扶持下上了城楼。 登时倒抽了一口凉气,城门外十万大军一字排列开来,黑云压城城欲摧,被围的水泄不通,犹如铁桶一般,想她区区二千五百人马,居然要劳烦上万人来清剿,不由得唇角勾起一抹冷笑。 “北齐一别,不过数月,高将军,又见面了啊” 元钦纵马而出,看着城楼上那个人浑身浴血,眼底有一丝跃跃欲试的得意之色。 高孝瓘冷哼了一声,“拿箭来!” 弓弦被拉开了一个满月型,箭簇闪烁着冰冷的寒光直冲着他,城外的人马有些骚动。 “陛下,陛下快退后!” 高孝瓘微眯了眼,说时迟那时快已经松了弦,箭簇携裹着风声穿云逐日而去,直刺向了他的面门,元钦的战马有些惊惶地在地上跺着步,额前的发丝被劲风扬起来的时候,一道黑影冲天而起,不过是个眨眼的功夫就已捏住了那箭尾,然后轻轻一捻,就断成了两截。 有意思,高孝瓘看着那个人不显山露水的打扮,也认不出是江湖上哪位高人,但刚刚伤她那一箭想必是出自这人之手了,元钦显然没有这样深厚的内力能破了她的外功。 她眼底的神色俞发深邃起来,犹如一汪深不见底的寒潭,又从箭袋里抽出了一支羽箭,这次的目标,她在虚空划了个来回。 元钦的脸上惊疑不定,战马不安地踱来踱去,“她不是受伤了吗?怎么会……” 夏枯草右手的指尖微微缩了缩,虎口被震的发麻,“她的功力比之前在豫章与我交手时更为精进了,臣已尽力” “传令,退兵!后撤三十里扎营休息”元钦咬了咬牙,脸色沉的能拧出水来,掉转了马头,身后大军也如潮水般退去。 城楼上一片欢欣鼓舞,高孝瓘也松了掌中羽箭,唇角露出一丝苦笑,接下来恐怕才是真的背水一战了,偌大的延州城犹如大海中的一叶孤舟,随时都有倾覆的可能。 而援军起码得十天才能到,这十天就是真正的生死考验了,她从戎数十载,这还是头一遭如此憋屈,高孝瓘摇了摇头,背靠着城垛坐了下来。 “去看看城中还有多少粮草,派人去安抚百姓,城门口加强巡逻,三步一岗,五步一哨,篝火彻夜不息,十至二十人一个编队,以烽火传军情,听明白了吗?!” “是,末将领命!” “统计一下伤亡人数,报给斛律……不……给陈将军吧,能找到尸体的先妥善安葬,找不到的……”她微微睁眼,脸色有些苍白,看着陈将军。 “陈将军看着安排吧,一定要记下名字,抚恤好他们的家人” “末将明白,将军还是赶快去包扎一下伤口吧” 陈将军是从戍边时候起就跟着她的老将了,此刻眼里含着热泪,看着那个人浑身浴血。 “将军可是我们的主心骨,万一有个什么闪失,这军心……可就散了!” “我明白……来……你扶我起来……”半边肩膀已没了知觉,高孝瓘喘着粗气起身,因为失血过多的缘故,面如土色。 “你去命人去城中的军械库搜搜,将滚石枕木什么的全都挪上城楼,还有向百姓家征收一批油与酒,明日必有一场苦战!” “是,末将领命!” 饱含了墨汁的毛锋在绢布上走笔疾快,郑子歆一手握着狼毫,一手捻着衣袖,写字的神情很认真,眼神里似乎有那么一点儿破釜沉舟。 郑道昭叹了一口气,“写的什么,可否告诉大哥” “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一定要送到她本人手上”郑子歆放下笔,将墨迹吹干,示意茯苓折好递给他。 “你呀你呀,这送信事小,恐怕是想确认她的安全吧,大哥还不了解你”郑道昭收好缩进袖袍里,摇了摇头。 “你放心,大哥一定替你把信送到” 郑子歆脸上浮起一丝羞缅,“有劳大哥了” “如今乱世,在下还是觉得姑娘要是无处可去还是回南梁的好,到处都不太平,独身在外行走未免太不安全” 萧含贞从车厢里探出头来,“谁说无处可去了,这大好河山还未一一看遍,才不要呆在那皇宫里坐井观天” 郑道昭笑了,又是一甩马鞭颇有些豪放之气,“想不到萧姑娘还有此志气,不瞒姑娘说,我年轻时也做过同样的梦,后来外出游学,去的地方多了也就没什么感触了” “日升月落,山川湖泊,这些哪都有,就算风光不同,但最重要的还是得一知己一起且行且歌,痛快饮酒,如此旅途才算得上难以忘记” 郑道昭一愣,随即大笑起来,“姑娘言之有理,是在下拘泥了” 见他虽然是个文人,但却没有一点酸腐之气,又肯借着这次北上的机会送她离开,萧含贞心里多少有些感激,于是便在车辕上坐了下来。 “你也别一口一个姑娘的叫了,我有名字,叫萧含贞” “好,含贞,在下荥阳郑道昭,字僖伯,你与子歆年纪相仿,不如也唤我一声大哥吧?” 萧含贞嗤笑了一声,但眼底却有了笑意,“郑兄好志向,我只有一个不成器的弟弟如今做了南梁皇帝,不知郑兄是想……” “不敢不敢,如何能与令弟相比”郑道昭也笑起来,头一次觉得如此枯燥无味的旅程似乎变得有哪里不一样了,是因为她和别人都不一样的鲜活明媚吗? 明明经历过那么沉重的往事,有理由消沉堕落下去的,她却像一颗破土发芽的种子,志在凌云,也让他刮目相看,甚至有一丝想探究的欲望,除了学识,他已经很久没有过这种感觉了,看来,这应该是一段不错的旅程。 “陛下,陛下您可别乱跑了……这可是郑府!” “嘘……阿翁莫吵……朕去去就来”眼看着圣上如一尾滑鱼般溜出了他的掌心,直窜进了假山里,徐公公捶胸顿足,一脸无可奈何。 此时朝露未晞,满园荷风清雅,郑子歆闲来置了五弦琴,随意拨了一曲,不过寥寥几个音,便听得有人叫好。 “这是广陵散,朕……我曾听宫中的乐师提起过,曲谱残缺不全,没想到姐姐竟能弹的如此动听!” 听声音年岁不大,如此冒冒失失闯进来怕也是稚气未脱,只不过郑府也不是谁都可以进的,这孩子年纪不大见识却不少,恐怕也是非富则贵呀。 “白芷,去请教一下是哪家的公子,请上坐吧” 郑子歆将琴置于膝上,淡淡道。 “不必了,路过此地,听见姐姐琴音动听,特来一探究竟,如果打扰到了姐姐,还望大人不记小人过” 小小的孩子作起揖来还是有模有样的,又见这孩子粉雕玉琢的可爱,足踏穿云履,头带白玉冠,腰间别了一条云纹带,以为是哪个世家大族的小辈跟着长辈来做客,白芷掩唇笑道。 “我家夫人请问公子如何称呼?如果迷路奴婢派人送您回去,不然家人该担心了” 夫人? 少年的心头微微一动,抬眸看着那个沐浴在晨光里的洁白身影,犹豫着叫姐姐是否叫错了? 还未等他回过神来,徐公公喘着粗气一溜小跑过来,“哎哟我的爷呀,您可让奴才好找,郑大人都等您半天了” 正说着,郑羲也带着人从长廊里转了过来,遥遥地便是一拜,并不因主上年少而怠慢了礼数。 “微臣参见陛下,陛下万福金安” 呼啦啦跪了一大片,白芷的脸色有些僵,谁曾想到这个冒失的小鬼居然是当朝天子,扶着郑子歆的手有些抖,被她一把握住了,她心里稍稍安定了一点,起身的时候又冲着郑羲福了福身子。 “女儿见过父亲” 郑羲淡淡扫她一眼,“还不快向陛下赔罪” “哪里哪里,是朕失礼了,不该一时兴起搅了……夫人安宁,太傅不是还有话要对朕讲吗?快走吧,上次太傅教导的朕七略方才讲了一半,朕可还意犹未尽呢” “是,臣领旨,陛下这边请,与臣去书房定与陛下讲个明白” 白芷舒了一口气,待他们走远后郑子歆才复又坐了下来,却再也没了弹琴的兴致。 “大哥有消息了吗?” “还不曾” “把琴收起来吧,我们回房” 第68章 不治 夜里含章殿上, 高殷还在挑灯夜读, 烛火又爆了一个灯花,徐公公来送了一碗莲子羹。 “陛下,歇歇眼睛吧” “阿翁, 朕不饿”高殷从堆积如山的竹简里抬起头来,突然想到了什么似地问了一句。 “太傅的女儿是不是许配给了朕的叔叔, 兰……” “嘘……”徐公公赶紧噤声,“陛下还是趁热喝吧, 明早还得上早朝呢” 高殷自幼生在深宫里, 性子本就聪慧,便也没再追问下去, “朕记得藏经阁里应该还有半本失传了的广陵散,你派人去找找,替朕送给……送给朕的婶婶,就说四叔现下出征在外,请婶婶保重身体, 静待四叔凯旋归来” 徐公公心里一惊,但看少年天子面上却是一片波澜不惊, 点了点头。 “是,奴才知道了” “等过了平城咱们就分道扬镳吧,你走你的阳光道去边关找高孝瓘, 我要也去寻个地方……”萧含贞一手撑着伞,雨势不小,不太方便将马栓在廊下, 早有一只手过来替她系好了绳结。 郑道昭看了看周遭来往的行人,压低了声音道:“小点声儿,兴许有耳目” 待她栓好马,两人一起并肩入了客栈,郑道昭稍微落后她半步,走至柜台边的时候,她已付了账,甩了甩手上的两串钥匙。 “走,天字一号房,和天字二号房” 郑道昭摇了摇头,唇角有一抹无可奈何的笑意。 “等等,你住这间房” 郑道昭将她手里一号房的钥匙拿过来,把自己的钥匙递给她,多留了个心眼。 萧含贞一怔,心底涌上一丝暖意,刚欲致谢的时候,那人已经推门而入了,她对着他的背影翻了个白眼,嘀咕着:这郑家一家人心眼都忒多,好在心眼都不坏。 一夜无话,萧含贞睡得却极为不踏实,总觉得有人在暗中窥探着自己,起来了数次,反复锁了门窗又躺下,还是长叹了一口气,起身开了门。 恰逢那人也端了油灯出来,两个人在狭小的走廊之上打了个照面,有穿堂风过,郑道昭伸手护住了火苗。 “怎么还不睡?” 同时出口,彼此都笑了一下。 “睡不着,起来走走” “更深露重,快回去吧”郑道昭将那一盏油灯递给她,光线明灭的时候,眼角隐约瞥见一道黑影在廊角一闪而过,他不动声色地轻笑道。 “记住,锁好门,别出来了” 今日的天色阴沉沉的,乌云密布,不过是清早,看着却像是要入夜了,或者说自从被围城以来,这天就没亮过。 今日是被围的第五日了,有细心的将士发现,往常天还蒙蒙亮的时候就出现在城楼的高将军,今日却不见了踪影,联系到她那日所受的伤,总让人有不好的预感。 然而还没能等他思索良久,过了半盏茶功夫,那个人就已经一袭白袍银甲,穿戴整齐,站在了自己该站的位置上,几乎是下意识地,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包括扶着她的陈将军。 “什么时辰了?”她以手握拳放在唇边,掩去了几声低咳。 “回将军,辰时了” “约摸不多时,北周就该攻城了,去把本将军的马牵来” 延州易守难攻,城门都是用了青铜加石灰锻造而成,城楼也用大理石加固过,因此才得以苟延残喘了数日,如果出城只有死路一条啊! “将军不可!” 高孝瓘笑了,看着远处一片旌旗烈烈,唇角挑起一抹嘲讽的弧度,手里握着的长枪紧了紧。 “去下战书,就问问元钦可还记得当日一诺,若是男子汉大丈夫便与我一战,分个高下立见!” 她在赌元钦的自尊心禁不起打击,元钦又何尝不是利用了她的骄傲自负,提笔冷冷在战帖上回了个“战!”,然后大大方方挂了出来,同时命令大军后撤三十里。 见目的已经达到,高孝瓘露出个笑意,抬眼望向了虚空,也不知道还能撑多久了,斛律羡你可千万得赶紧带着大军前来支援啊。 “人呢?你们见着了么?” 有几个形迹可疑的人来往寻视,腰间别着的长剑虎视眈眈,郑道昭一把捂住了她的唇将人拖到了巷口堆积如山的杂物后蹲下。 “嘘——” “去那边找找” 待人走远后,萧含贞挣脱开来,连呸了数下,“呸呸呸,你洗手了没啊?一股菜包子味儿,不过你怎么知道我们被人跟踪了?” 郑道昭疑惑地闻了闻自己的掌心,是有一股菜包子味儿,拿袖袍擦了擦手。 “还没来得及净手,感觉而已” “事不宜迟,那还不快走?”萧含贞说着就要回客栈门口去牵马,被人一把拉住了。 “慢着,那马不能要了,咱们得出城走小路” “夫人,人带到了” 茯苓将人拖进来,陆英一下子软瘫在了地上,这些日子在天牢里也没少受苦,遍体鳞伤看着都触目惊心,白芷微微别过脸。 蒙眼的布条被人扯了开来,惨白的光线让她微微眯起了眼,待到适应了后,就隔着珠帘对上了一抹月白的身影,身姿清丽,气度不凡,她再熟悉不过了。 “夫人……夫人……求夫人饶命……”陆英蜷缩着在地上泣不成声,将头磕的震天响。 “我原是觉得,我身边的人即使不能做到一人做事一人当,也应该有视死如归的风骨” 郑子歆轻飘飘一句话就叫她浑身发抖,数十载相伴,她知这个人心思如海,知她看似冷清无情,实则温厚善良,也知她从不轻易杀人,但也不会放过任何一个伤害她的人。 “事到如今……奴婢只求夫人一件事……求夫人放过奴婢的家人……就当是奴婢这么多年来伺候夫人的情分……” “好”郑子歆应下了,微微阖了下眸子,“我只问你一句为什么?” “因为……”陆英忽地咬紧了牙关,恶狠狠地看向了侍立一旁的茯苓白芷,“夫人不该宠信这样一对淫乱后院的……” 她话音未落,就已被人一剑穿了肠,是茯苓的剑,但却不是她出的手,白芷有些茫然地看着自己满掌温热,半晌才扑通一声跪下。 “夫人恕罪……奴婢……” “夫人!”茯苓也扑通一声跪了下来,看着那人脸色苍白心中酸痛难忍。 “收拾干净,好好抚恤陆英的家人” 空气中还是有浅淡的血腥味挥之不去,她微微皱了眉头,“你们两个下去领罚,伺候的活儿暂且交给连翘吧” 待到一切尘埃落定的时候,郑子歆坐在空无一人的房间里,周遭光线里漂浮着细碎的尘埃,她闭上眼,心里想的却是那个人。 淫乱后院么? 高孝瓘,若是你在,会怎么处理呢? “噗嗤——”利刃刺入肌肤的声音让人头皮发麻,元钦仰头喷出一口浓血,身子在马上摇摇欲坠,三军有一瞬间的骚乱,高孝瓘匹马提枪还来不及高兴片刻,就被一道黑影打的倒飞出了数丈,摔落在了城门口,神志不清了。 “快,开城门,救高将军回城!” “鸣金收兵!” 与此同时战鼓也擂了三遍,敌军如潮水般褪去,元钦一路血流如注地被抬了回去。 “快,快去叫军医,军医何在?!” 这厢亦是一阵兵荒马乱,高孝瓘看着毫发无损,实则内耗颇多,五脏六腑多有损伤,被那黑衣人一掌震断了肩胛骨,箭伤更是雪上加霜。 “第……第几天了?”她吐出一口血沫子,气若游丝。 “第九天了……”陈将军一个铁血汉子都忍不住红了眼眶,守城不易,齐军死伤众多,而高将军更是每日出城与元钦对敌,获得片刻的安歇,怎能不叫人感动。 “好,老陈,你……附耳过来”高孝瓘勉力说着,将自己的身子凑近了他的耳边,奄奄一息。 “我估摸着……明天可能援军不会到了……你……你带人从北门突围……我……我来断后……” “将军不可!要断后也是末将来断后!” “呵——”高孝瓘笑了一下,红黑色黏稠的血液从唇边溢出来,“你……你听我说……” “嘶——这个高孝瓘下手可真是狠,朕还想着……” 元钦赤裸着上身,露出结实的肌肉,只不过腹部被缠满了绷带,夏枯草在为他做最后的包扎。 “陛下少言,近日也不要下床走动了” “去,派人查查高孝瓘伤的如何了?” 夏枯草在盆中净了净手,血迹在水中弥漫开来,露出一双形容枯槁的骨节,他冷哼了一声,眼里有些恨意。 “不死也是个残废了” “哦?何以见得?”元钦来了兴致,他这伤虽然看着严重,但终究是皮外伤比不得高孝瓘五脏皆损。 “她先前受了臣一箭已然伤了心脉,又被臣一掌开山劈石震碎了肋骨,想必五脏六腑也多有损伤,大罗金仙也难救了” 夏枯草说的阴冷,元钦却有些跃跃欲试,“传令下去,严密监视延州城内动静,一有消息马上禀报” “陛下,好消息,兰陵王重伤不治了!” 守至半夜的时候,探子来报,元钦蹭地一下从榻上弹了起来,又嘶地一声坐了回去。 “再探!” 今夜的延州城内士气一派低迷,守城的官兵也大多都带着伤,一瘸一拐地往来巡视,或者三五个聚在一起叹气,所有人的目光都有意无意聚在了城下的大营里。 那里的灯火彻夜不息,比城楼上的冷冷清清热闹多了,可这样的热闹绝不是所有人都乐见的,起码绝不是齐家军乐见的。 一连请了数位医官都摇了摇头,送走延州城内最后一位肯来救治的大夫后,陈将军扑通一声跪了下来,泣不成声。 “将军……臣无能!” 身子似浮沉在天际,意识也浑浑噩噩的,高孝瓘微闭上眼,已经感受不到疼痛了,然而却还是有一抹亮色跃入眼帘,那个人容颜清冷,微偏了头跟她说话,极冷淡的语气,此刻听来却有三分温柔在。 “你袍甲内侧我绣了一个暗袋,里面有三粒药,可助你一臂之力” 第69章 城破 寅时。 天边泛出第一抹鱼肚白。 城楼上斗大的高字旗轰然倒地, 随即被数万铁蹄践踏的体无完肤。 延州, 城破。主将,身死。 一小队骑兵从北门夺路而逃,身后是如潮水般涌来的北周铁骑, 如影随形,乌云一般黑压压的倾巢而出。 陈将军死命挥着马鞭, 鼓动□□战马快一点再快一点,耳边回响着的是高孝瓘交代给他的最后一句话。 “记住……出城后别回头……往北走……进入岷山……有个峡谷……进去……斛律将军会在那儿接应……务必破贼……以报我……全军上下血海深仇……” “驾驾驾——吁” 左边是一条平坦大道天堑通途, 右边则奇石林立, 弥漫着瘴气,战马打了个响鼻驻足不前了。 “将军, 走哪边儿?!” 眼看着北周军队追击而至,拼死杀出来的将士都红了眼,陈将军从后赶来,犹如利剑一般毫不犹豫地插入了峡谷里,没人质疑他的命令, 马蹄雷动,纷纷跟上。 夏枯草擒住她的脖颈, 还没等用力,脑袋就已经歪向了另一边,他唇角露出个冷笑, 将人摔在地上。 “不中用的东西,还以为你有多能打” 躺在地上的高孝瓘四肢冰凉,气息全无, 身下溢出一滩暗红色的血迹,又来了几个医官详细查验过后去跟元钦复命。 “陛下,死亡已有一个多时辰了” 元钦又惊又疑,还是不敢断定,缓步踱到了她身边仔细观察着,忽然迸发了一阵大笑。 “好,你也有今天,朕倒要看看你拿什么来跟我争天下争子歆!此战夏老功不可没,待班师回朝后重重有赏!” “报——陛下,北齐残部已经逃入岷山了!” 元钦翻身上马,“追,务必赶尽杀绝,一个不留!” “陛下,那此人——如何处置?” “扔到岷山去喂狼!” 不过一卷破草席就裹了英魂,郑子歆从那个噩梦中惊醒的时候,天色还未亮,这个梦真实的太过厉害,让她心有余悸。 “连翘,快,为我梳妆,我要去见父亲大人” 然而当她匆匆忙忙赶到书房的时候却扑了个空,郑羲彻夜未归,留在宫里议事了。 “备马,我要进宫” “歆儿,这深更半夜的你要干嘛去?擅闯宫门可是死罪!母亲知道你忧心阿瓘,但还是耐心等等吧”郑夫人听闻消息赶来,拉住她的手苦劝。 郑子歆一下子就红了眼,“母亲想想,若是父亲生死不明,您还会如此劝我吗?” 郑夫人怔住了,“你……” 不等她回过神来,郑子歆已挣脱了她的手,扶着连翘上了马车。 岷山一战,惊天地泣鬼神,齐以区区五万之数,诱敌深入,全歼北周十万大军,北周元帝下落不明,收复中原五大重镇,驱敌千里,黄河以北收入囊中,然,杀敌三千自损八百,齐主将高孝瓘,尽忠职守,以身殉……国,举国上下哀恸不已。 据说尚书令郑羲听到这封军情的时候,站都站不稳了,而直接晕过去的那个就是他的女儿,原兰陵王王妃。 三日后,延州,边关。 郑道昭风尘仆仆地从马车上下来,径直一头扎进了城主府,如今是齐军大营的驻扎地,也是主将处理日常事务的官邸。 “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叫你们的那个斛律将军出来!” 他一路甩开前来阻挡的士兵,身后跟着的萧含贞也是凶神恶煞的,仔细看,眼角还有点儿红。 斛律羡的头疼自岷山一战后就没好过,蹭地一下就从主位上弹了起来,拿起佩刀就往外冲去。 “将军,将军息怒,来人是尚书令家的大公子,也是朝廷命官,使不得使不得啊!” 随从一路跟着他呱噪,他蹭地一声拔刀出了鞘,“传令下去,继续搜,挖地三尺也要把人找到!” “你们也跟着来吧” 经过他们身边的时候,斛律羡顿住了脚步,连日来不眠不休的寻找她的下落,让这个年轻人面容饱含了沧桑,眼底满是红血丝,头发蓬乱,毫无一点主将气质。 犹如一拳击在了绵软的棉花上,郑道昭心口堵的慌,更堵的是子歆的那封书信,如鲠在喉。 还没来得及送出手,就…… 天人永隔了么? 岷山多沼泽丛林,毒虫密布,那些悬崖底下更是深不见底,素来有鬼门关之称。 虽然人迹罕至,但却是动物们的天堂,尤其是傍晚的溪流湖泊处,一不留神就是杀机四伏。 高孝瓘一个人在这静静地躺了三天,直到第四天的傍晚才迎来了第一只不速之客,这是一只小心谨慎的花豹,四处嗅了嗅没有危险才敢慢慢靠近它的美食。 用粗糙的舌头试探了一下猎物毫无动静,它扑了上去,张大了獠牙,腥臭的黏液滴落在了那人满是血污的脸庞上,忽地发出了一声惨烈的哀嚎。 后腿似是被什么咬了一般疼痛难忍,它警惕地回头,草丛一片宁静,似乎潜伏着什么它看不见的危险,花豹犹豫了片刻,还是缓缓从猎物身上退了下来,一头窜进草丛里不见了。 明明无风,却有草纹一波一波荡漾开来,绵延至天边。 高孝瓘仰面躺在冰冷的溪流里,四肢早就僵掉了,却忽然觉得有一股暖意蔓延至五脏六腑,凝固很久的意识逐渐在暖意中瓦解了。 子歆……是你吗? 她想要努力睁开眼,眼皮却似有千斤重,只隐约看见一个模模糊糊的影子,来了,又不见了,意识再次沉入黑暗里。 “吃一口吧” 郑道昭递过去半块冷掉的馒头,萧含贞摇了摇头推拒掉了,拿起脚边的火把起身,往密林里走去。 “我再去找找” “我和你一起”郑道昭拍了拍手也站了起来,远处隐隐绰绰一片火光,都是趁夜来寻人的队伍。 这样大规模的搜寻,从高孝瓘失踪那天开始就没间断过,他确实是错怪斛律羡了。 可岷山之大,无异于大海捞针,大概所求的也只是一点心理安慰罢了,他是为了子歆,萧含贞是为了什么呢? 本来可以自在江湖的人,听闻她出事,马不停蹄地赶到了边关,真的只是想见她最后一面么? “若是找不到……” 萧含贞拿剑拨开草丛的动作凝滞了片刻,抿紧了唇角,“郑大人能不能想点吉利的?” “我自是希望她平安无恙,不仅是为了我的妹妹,还因为……” 他顿住了,萧含贞诧异地看了他一眼,“因为什么?” “因为这个天下需要她” 萧含贞笑了,含着一点儿凄苦,“冠冕堂皇,我可没有这么多大道理一套一套的,我找她是为了自己” 原来说出口的感觉是这么轻松,整个人为之一轻,好似卸下了背负许久的包袱,而倾诉的对象她也不讨厌,那些纠结隐秘的小心思独自蛰伏了太久,天光乍现的时候又甜蜜又心酸。 郑道昭是个很好的听众,不吵不闹,也不会冒昧提问,他胸怀坦荡因此听来并不觉得她存心挑拨妹妹与高孝瓘的关系,只是听到她那一句时: “缘分真的是个很神奇的东西,晚了片刻或者早了片刻,相遇的时候不同,那么结局也不同” 有那么一丁点儿他不知何处而来的感同身受。 一边走一边说话时间过的飞快,不知不觉已经月上中天了,再往前就进入整个岷山腹地了,对于两个没有武功的人来说太危险了,郑道昭摇了摇头,驻足了。 “明天再来吧,火把也要不够了” 萧含贞抹了抹额上的汗,叹了一口气,刚想转身的时候,余光瞥见月色下似乎有那么一点儿反光,她拿着火把凑过去。 是个矮坡,底下有条河。 “还有水吗?” 郑道昭拿起水囊晃了晃,“没了” “渴了,过去弄点水喝” “小心,这坡太滑——”他二人攀着树根一点点往下挪,萧含贞在他下面,他话音还未落,那个人就已撒了手,一团黑影径直滚落了下去,消失在了草丛里。 将近两米的陡坡,郑道昭咬了咬牙,一闭眼也撒了手,脚腕上一阵剧痛,他一瘸一拐地往她消失的方向追去。 拨开半人高的密林,就看见那个人怀里抱着个人又哭又笑,“高孝瓘,我找到你了,找到你了,你又欠我一条命” 十日后,延州城外。 一辆朴素低调的马车从黄沙莽莽里疾驰而来,车身未见装饰,赶车的是个风尘仆仆的姑娘,卷起的黄沙迷了守城官兵满脸。 于是理所当然被拦下了。 “大胆,军事重地,谁敢纵马驰骋,速速报上通关文牒,否则军法处置” “大胆!郑家的马车都敢拦,活的不耐烦了吧?!”连翘也怒了,马车晃了晃,从车厢内伸出一只洁白如葱段的手,手的主人声音也极是清冷动听。 “荥阳郑氏女,有令牌在此,放行” “末将不知是尚书令大人家的小姐驾临,还请恕罪,开门——” 城门刚开了一条缝,连翘就已驾着车如离弦之箭般冲了进去,直到此时,连日来不眠不休的赶路,郑子歆才敢放松自己靠在车壁上微憩片刻。 然而一闭上眼,那人的声音就如影随形,无处不在。 “你既如此聪明,便知道什么是该要的,什么是不该要的” “比如?” “我可以给你荣华富贵,一生衣食无忧,别的……” “别的,就不用了” 高孝瓘,如今我想求一求别的,你可还会给? 第70章 相见 郑子歆是一路咬着牙走进来的, 她害怕自己松了那一口气就会立马倒了下去, 也害怕见着她的第一面就会泣不成声,然而等真的近前了,指尖触到她温热的肌肤, 那种失而复得的狂喜还是让她悸动不已,又喜悦又辛酸, 唇角泛起笑意,眼底却含了泪花。 事到如今, 她已经无法再回避自己的心意了。 活了二十八年, 何曾见过自家妹妹这个样子,郑道昭心中也有酸楚, 拍了拍她的肩头。 “一路披星戴月而来,总得顾着自己的身子” 郑子歆吸了吸鼻子,示意自己无事,“她昏迷多久了?” “救回来已经有五天了”回答的是萧含贞,自她来很识趣地把床边的位置让了出来。 “去备一桶热水来, 纱布,烈酒, 匕首,剪刀” 郑子歆将手搭上了她的脉门,眉头紧锁, 又连珠炮般地吐出了一堆药名,郑道昭一一记下,吩咐人去办。 “你……可以吗?” 萧含贞问这话并没有别的意思, 只是她看起来憔悴的多,脸色倒是比高孝瓘还白上几分。 没人留意到她拿着银针的手有些抖,郑子歆出乎意料地摇了摇头,“你留下来帮我,其他人都出去吧” “她的脉象浅而快,伤口应该是感染了” “感染?”萧含贞疑惑道。 郑子歆苦笑了一下,还是习惯拿前世的医学术语来说,粗略解释了一下,“就是说,不把她伤口的烂肉清理掉的话,会死,我看不见,这个部分你来替我做” “我???”萧含贞拿着匕首的手抖了抖。 “没错,我会告诉你该怎么下手,你只需照做就行了” 郑子歆特意燃了一盏油灯在床头计时,手边银针从粗到细一字排开,“这盏灯会燃两个时辰,我们要在两个时辰之内结束,抓紧时间吧” 一层一层繁复的衣衫被粗暴地拿剪刀直接剪了开来,当那触目惊心的伤口映入眼帘的时候,萧含贞手里的匕首咣当落了地,她身子微微一晃,倒退了数步,满脸不可置信,然后又下意识地回眸去看门窗是否关好了。 “你……你早知道……她……她是……”捅破了惊天秘密的她连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 郑子歆额头沁出细密的汗珠,将一根银针扎入了她的百会穴。 “她是什么身份,什么性别不重要,重要的是,她,不能死” 萧含贞咬紧了牙关,眼里迸出冷意,“她骗了我,你利用我对她的喜欢,你们都该死!” “如果你的喜欢只肤浅到接受不了她是个女子的事实的话,那么也没有必要喜欢下去了,至于利用,我是信任你,如果你做不到我也不强求,我会自己尽力一试,如果输……” 她唇角溢出个淡若清风明月的笑意。 “我陪她一起死” 两个时辰后,油灯灭,室内归于静寂。 一阵窸窸窣窣后,萧含贞摸黑又挑亮了灯花,转身的时候那个人就扑通一声跪了下来。 “求萧姑娘替她保守秘密” 原本高不可攀的人儿如今放低了身段,卑微了脖颈来求她,萧含贞却感受不到一丝高兴,一颗心自真相大白的那一刻起就坠入了冰窟窿。 她摇摇头,往后退,想要逃离这残忍的真相,然而却又被她的话绊住了脚步。 “子歆一生从未求过别人,只这一件事,如若姑娘应允……”她顿了顿,眼底浮现一抹决绝。 “子歆可以从此消失,再不出现在她眼前” 这是拱手相让的意思了,萧含贞被气笑了,又有些感动她可以为高孝瓘做到这个份上,心中五味杂陈。 “你以为这样我就会放过你们?” 郑子歆一怔,缓缓摸到了手边的银针,然后拿起来抵上了自己的脖颈,微微阖了眸子,正当使力的时候,手腕一松,被人卸了力道从地上扶起来。 “你待她如此,想必她会很感动,我是很喜欢她,可是和你比起来微不足道罢了,我会替她保守秘密你放心,而且我萧含贞喜欢的,会自己去争取,不需要你让来让去” 她说完就飞快撒了手,即将退出房门的时候,只听见那人低低地道了一声谢。 房门嘎吱一下被人打开来,守候多时的郑道昭立马迎了上去,“怎么样了?” 萧含贞摇摇头,一言不发绕开他往外走。 郑道昭急了,赶紧抬腿追上,“你说话呀,这摇头是什么意思?人到底是活了没有啊?!” “夫人,您去休息吧,这儿连翘看着就行了” 室内烛火摇曳,那人眉眼冷疏,倚在高孝瓘榻边,手指搭在她的脉门上。 “药好了么?” “好了” “扶她起来喝药吧,小心一点”她腾出半边位置,让连翘把人微扶了起来靠在自己怀里。 一碗汤药见了底,虽然人还未醒但脸色已经比将死之人强太多了,呼吸也顺畅了些,连翘面有喜色。 “看样子王爷不多时就能醒过来了” 虽然被削了爵位,但一时半会儿还是改不过来口,便就这么叫着了。 “比我想象的伤的轻些”郑子歆也有些疑惑,本以为会有内伤,五脏六腑损伤才是棘手,她总不可能开膛破肚替她缝合吧,但她所受的伤竟然是外伤严重些,不过倒也不难治,主要是清创缝合以及消炎罢了。 最严重的便是肋骨的断裂,不过也已经固定吻合了,等炎症下去,人也应该能醒了。 “夫人呐,不是奴婢说您,您这眼睛都快赶上兔子眼睛了,通红通红的,若是王爷醒了看着还不得多心疼呢” “是吗?”郑子歆轻笑了一下,揉了揉眼睛,“真有这么红?” “哎哟,您就别揉了,赶紧去休息会儿吧”连翘简直要跳脚了,这一揉不仅红,还像被人打了一样,十分的颜值都要打个折扣。 郑子歆从前觉得女为悦己者容是一句很扯淡的话,一来工作忙每天都是白大褂顾不上打理自己,二来她的悦己者眼里没有她自己,如今倒是生出了那么一丁点儿紧张羞涩的心思。 “那我去睡半个时辰,要是有什么动静,一定要喊我” “奴婢知道了”连翘好说歹说才把人劝走,别说是夫人那样柔弱的身子,就连她这样做惯粗活的人,十余日来餐风露宿的赶路都有些吃不消。 这一睡就错过了她醒来的时候,实在是累的狠了,惦念着只睡半个时辰,但到底人已脱离了危险,这一觉没有噩梦,安安稳稳地睡到了次日清晨。 她在下人的服侍下迅速穿戴齐整,然后缓步出了中庭去看她,还未叩响房门,就听见熟悉的一阵低笑,夹杂着几声咳嗽。 “让……让大哥费心了……” “哪里的话,自家人不必见外,现在信已带到,我也可以功成身退了” 展开绢布,熟悉的字迹映入眼帘,郑子歆从《留别妻》这首诗中摘抄了两句,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 这是汉代苏武即将出使西域时留给妻子的赠别诗,联想到这诗的意境,以及字里行间的情意,她胸腔里蔓出一股暖意,逐渐蔓延到四肢百骸,眼眶也红了红。 总算是……有了一丝回应。 然后她仓促抬眸,就看见了门上的那半边剪影,今天阳光正好,将她的身形勾勒的极美,她几乎一眼认出,那就是她无疑! “砰砰——砰砰——” 空气陷入了短暂的沉寂,只有她的心跳乱了频率,郑子歆手叩在门扉上,迟迟下不了手。 该以何种面目去见她呢?在她残忍拒绝过她那么多次之后,突然接受会不会显得她太轻浮不够慎重? 连翘说黑眼圈太重了,应该回去抹个粉的,还有是不是也应该涂点儿朱红在唇上,显得比较有气色? 千百种思绪在脑海中浮现,最终汇成一句。 她……还喜欢我吗? 在她伤了她那么多次后,想到这里,她几乎要立刻拔腿而逃了。 房门嘎吱一声打了开来,郑道昭把人推进去,然后啪嗒一声上了锁,拍了拍手远去了。 嗯,希望妹夫把握机会,好好表现,早日让爹娘抱上外孙,不过以她现在的身子骨,啧啧啧,可能有点悬。 踉跄着被自己的亲哥哥推进来可不算是一个完美的出场仪式,郑子歆面上浮起一丝粉白来,摸索着去开门,早就被人锁了个严严实实,怔在原地不知是该进还是该退了。 向来淡定的人儿,头一次露出手足无措的表情,高孝瓘憋笑憋的有点辛苦,一不小心就牵动了伤口,疼的撕心裂肺。 “嘶……” “可是哪里不舒服?” 她佯装又咳了几声,咳到最后倒是真的在咳了,“咳咳……你再不过来……我就……就过去了……咳咳咳……” 听出她不似在作伪,而是真的难受,到底还是担心胜过一切,郑子歆摸索着探了过去,还未到榻边,就被人一把拥在了怀里。 “我好想你啊,歆儿” 除了父母外,尚无人这么亲密又温情地唤过她,她低低的嗓音响在耳畔,也让郑子歆心头一热,滚烫的感觉涌上眼眶,鼻腔酸了酸。 “你混蛋,居然不辞而别!” 70-80 第71章 陈情 “事急从权, 我是没有办法了……”高孝瓘低着头道歉, 想要捧起她的脸仔细瞧瞧却因为伤势抬不了手腕,只能用下巴去蹭她的发顶。 “让我看看你” 实在是想她想的紧了,行军打仗不过半年, 却觉得过了一辈子般漫长,每天一合眼全是她的影子, 一睁眼就是血雨腥风,性命攸关。 郑子歆埋首在她颈窝里没动, 想要回抱住她, 又怕压了她的伤口,吸了吸鼻子, “我去给你拿药,你该喝药了” 她起身的时候又被人猛地拽了回来,因为剧烈的动作胸口裹着的纱布又沁出一层血色,高孝瓘咬着牙,斗大的汗珠往下掉。 “别走, 让我再抱会儿” 血腥味在空气中弥漫开来,郑子歆不敢再乱动了, “那你躺着,我抱你吧” 高孝瓘往里让了让,郑子歆脱掉外衫, 趿掉鞋子,磨蹭着上了床,还是头一次在她意识清醒的时候抱她, 她脸上泛起一丝红潮,将人扶起来小心翼翼地靠在了自己怀里。 因为炎症还未消的缘故,她还有些发热,她身上的温度恰到好处的妥帖,高孝瓘又得寸进尺地往她软玉温香处靠了靠,深吸了一口气道: “还是夫人身上味道好闻,不像我每日风里来雨里去,泥土堆里打滚一股子臭汗味” “我帮你擦洗过身子,不难闻” 郑子歆回答的一本正经,其实高孝瓘因为经常受伤的缘故,身上一股药膏的清凉味儿,自从她受伤后,一来为了清洁减少细菌滋生,二来没有谁不喜欢干干净净清清爽爽的吧,于是她便每日坚持替她擦洗身子,避开患处,日子久了,那一股药膏味儿倒是没了,女子的体香倒是日渐馥郁。 从来天不怕地不怕的人,在她状若无意的一句话里突兀地红了脸,眉梢眼角还有那么一丁点儿含羞带怯的样子,还好她家夫人看不见,不然肯定好丢脸。 高孝瓘呼了一口气,让脸上的热意慢慢退下去,抬眸看着那人近在咫尺,只觉得心里沉甸甸的满满都是爱意,熨烫的每一个细胞都舒服无比,这点病痛也算不得什么,只要能得她温柔相待。 “瘦了” 端详良久,她喃喃出口。 “别看,不好看”郑子歆抬手覆上她的眼睛,微叹了一口气。 “怎会”高孝瓘挣扎起来,似乎想要急于挣脱,“都说邺城美女如云,可我看及不上夫人万分之一” 然而,已经晚了,她的肌肤初碰之下刺了她一下,郑子歆眉头皱起来,沿着她的眉骨缓缓往上摸索,然后咬紧了牙关,浑身发起抖来。 黥刑,向来用在犯了错的奴隶身上,受刑者往往一辈子抬不起头来,而高孝瓘额头刺的这个罪字,从天庭到眉骨,她无法想象她的自尊经历了怎样的粉身碎骨。 “歆儿,别碰!” 察觉到她的异样,高孝瓘也激动起来,想要阻止她的动作,却因为伤势牵制了她的动作,疼的倒抽了一口凉气。 那屈辱的一幕又浮现在了脑海里,骄傲跌落的一文不值,她所有的一切都被打回原形,包括她曾引以为傲的容貌,这些在心爱的女人面前通通变成了不可说的疮疤,轻轻一碰便流脓流水,甚至滋生出了一种叫自卑的东西。 “我已经一无所有了,配不上你,子歆,等我好了就休书一封,男婚女嫁各不相干” 室内陷入一片死寂里,高孝瓘的心一点点揪了起来,因为她的沉默,因为她的不反驳,而生出一股赌气来的心思。 她准备好了更绝情的话来拒绝她,然而还未出口就觉察到了有滚烫的热泪一滴滴砸了下来。 微咸。 她错愕地抬起头,那个人抿紧唇角,不让自己哭出来,眼眶通红,像只倔强的小兔子,一点点圈紧了手臂,牢牢抱住她。 薄唇轻启,嗓音带着几分喑哑。 “还好高洋已经死了,否则我会让他生不如死,不,我要让他死也死不安生” 高孝瓘愣住了,觉得这个答案不是很满意,又很出乎意料,她丝毫不怀疑郑子歆的能力,她若想搅动这乱世风云,光凭郑家如今的背景,颠覆整个北齐也不过是弹指一挥的事情。 然而错愕过后,就是满心欢喜了,这泪水只为她一人而流,说明她心里还是有她的。 “歆儿……” “你要和我各不相干么?” 高孝瓘摇了摇头,“不,只是气话……我想和你……白头偕老” “好,那么今日,我们便把话说开”郑子歆垂眸,略略动了动身子,让她躺的更舒服点儿,然而说的话却没有这么温情脉脉。 “我要的是从一而终的感情,如果你见异思迁,或者朝三暮四,那么白头偕老的话就不要提了,我知道这很难……” 尤其是在这个年代,她的身份是男子,就必须承担起传宗接代的责任,三妻四妾更是常事,柳如是不就是最好的例子,除非身份败露,可身份败露的后果,她们承担不起。 这几乎是一道无解的题。 “子歆”她忽然低低唤了她的名字,指尖把玩着一缕她垂落下来的发丝,然后和自己的萦绕在一起。 “柳如是的事是我对不起你,离开邺城的当晚我就已经休书一封了,至于你说的,见异思迁朝三暮四”她吃力地抬起手臂,想要去触碰她的脸,仔细摸摸这魂牵梦萦的人儿,觉察到了她的意图,郑子歆唇边露出个柔和的笑意,牵住她的手,把人摁了下来。 “从前没有过,今后若有,你就打断我的腿,再把我赶出家门吧” 郑子歆被逗乐了,又极力绷住笑意,“谁说没有过,不是还和柳如是纠缠不清过吗?” 又被翻了旧账,高孝瓘涨红了脸,连连否认,“我那是为了气你,我怎会碰她,也不会让她碰我的,全都是逢场作戏!” “哦”郑子歆脸色冷下来,“故意气我,看我是不是在乎你?” “夫人我知道错了,不该去试探你,更不该和柳如是暧昧不明,只是我没有办法了,我一方面因为明确了自己的心意而欢喜不已,一方面又因为你日渐疏远的态度而担心不已,这才出此下策,但是我保证我绝对没有碰过她,我就碰过你一次!” 高孝瓘连珠炮般地说完,微微有些气喘,又咳了两声,郑子歆却因为她的话想到那次马车里的香艳场景,虽说神志不清,但也记了个七七八八,面上浮起一丝燥意。 “呸,不要脸,趁人之危还好意思说” 她努力想要辩解,却意外收获到了那人害羞的一幕,微微别过脸,抿紧唇角,雪白的肌肤上泛起一丝潮红,微咬了下唇,露出点春情,也勾的人心痒难耐。 “夫人我想……” 郑子歆不假思索地拒绝了,“等你好了再说” 高孝瓘憋笑:“夫人想哪里去了,我想你亲我一下,我够不到你” 她的伤势靠久了便会累,于是便又躺在了她的膝头。 郑子歆薄怒,脸色倒是愈发潮红了,“你戏弄我!” “不敢,只是伤口疼的厉害,需要夫人亲亲才能好” 高孝瓘故意卖乖,倒也真没想她能真的亲下来,毕竟她家夫人脸皮薄。 “那……你闭眼” 她依言轻轻阖上眸子,只是抱着调戏她的心态,却没想到额头上真的落了一个吻。 轻柔若羽毛,落在眉心却轻轻拂过了心口,熨烫的眼眶一热。 她明白这个吻的意思。 我不嫌弃你。 “你怎么了?”郑道昭第三次路过中庭的时候,她还坐在那儿撑着下巴对着那株已经凋谢了的海棠出神。 自从那日给子歆帮忙之后,就有些魂不守舍的。 萧含贞整理好自己的表情,勉强笑了一下,“没事,我回房了” “等等”他抬腿追上去拉住她,“是不是妹夫的伤势不太好,子歆不方便告诉我,你告诉我” “……”萧含贞翻了个白眼,“她好的很” 郑道昭听出了一丝咬牙切齿的意味,更是一头雾水,难不成她还对高孝瓘余情未了? 这可难了,且不说子歆是她的亲妹妹,要让萧含贞做小他心里竟然觉得委屈了她。 “你……她……咳……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古人云:宁为鸡头,不为凤尾,你懂我的意思吗?” 郑道昭小心翼翼地试探,萧含贞却勃然大怒,“我岂是那种拆散他人感情的人?!别说什么凤尾,她就是给我一顶凤冠我也做不来这样的事!” 气撒完了又有些伤感,本来就算求不到个结果,也还能有个念想,可现在念想也被打破了,她竟然不知道该如何面对自己曾喜欢过她的事实,不是每个人都有她们那样勇于接纳自己的勇气。 郑道昭心里舒坦了一些,唇角便露出一个笑意来,“我果然没有看错你” 萧含贞心里憋着委屈,便也没理他,径直打算回房的时候,又被人叫住了。 “既然心里不痛快,不如一起去喝一杯?” “夫人,王爷睡着了,您也歇会儿吧”连翘轻手轻脚地进来,见她还倚在床头维持着下午那个姿势,低声道。 “嘘”郑子歆示意她噤声,“不必,你再拿一床被子来,她发热刚退下去,过会儿该觉得凉了” “是,奴婢这就去” 房门轻轻合上的瞬间,廊下看花人的眸子暗了暗,随即将身形隐入了黑暗里,也长叹了一口气。 许是酒壮怂人胆吧,她竟然想来探望高孝瓘,也将那番心事剥白开来,就算明知得不到任何回应,也算是为过去做个了断,可眼下,这番心事当真是可笑至极,不如就埋藏在心底尘封起来。 她打定主意,竟然觉得浑身轻松,又觉得郑道昭那酒果然不错,改明儿出发的时候,定要讨个几坛来路上饮。 第72章 许诺 “什么?!你们居然让人在眼皮子底下跑了, 全都是一群废物!” “皇上息怒, 臣无能” 萧方炬手边所有能摔的东西统统被他砸了个粉碎,又一拳击在了案牍上,木屑纷飞, 划过底下跪着的那人额头,留下一道血痕。 他还是觉得不解气, 抬手就是一方镇纸扔了过去,顿时血流如注, 那人咬牙忍受着, 也不敢动一下,将头深深抵在了地板上。 “只不过我们也搜集到了一些有用的情报, 带走公主的那人叫郑道昭,是荥阳郑家的大公子,看他们所行方向是边关,到了并州之后,北齐守备愈加严密, 我们没能追上” “荥阳郑家……”萧方炬咬牙切齿起来,“待我灭了北齐再来好好算算这笔账” “报——段韶已攻陷九江城, 正统兵往荆州而来!” “朕的铁鹰卫集结完毕了么?!” “回皇上,已在江陵待命” “好!”萧方炬脸上终于露出一丝喜色来,“传令——五万铁鹰卫随朕御驾亲征!” “此次齐家军损失惨重, 不得不休息一段时间重振旗鼓了” 战事迫在眉睫,高孝瓘躺在病床上仍然不能安歇,许多事还得她拿个主意, 对此郑子歆是深恶痛绝的,但也不会摆在脸上,只是给她喝的药一碗比一碗苦了。 高孝瓘一边听着斛律羡的汇报,一边硬着头皮往下喝,“从你带来的晋州兵里挑精锐之士选入预备役先训练着吧,再去城门口贴个告示,朝廷征兵,要求衣三属之甲,操十二石之弩,负矢五十,百步穿杨者录,一旦入选,赠良田百亩,免除全家徭役赋税” 话末,又说了一句,“夫人,好苦” 郑子歆理也没理她,冷着脸坐在一边。 斛律羡一心醉于武学,纵使已经到了情窦初开的年纪,也还没个中意的人,因此并不明白这突然低下来的气压是怎么回事,还在往下说。 “赠田免税是不是还要跟朝廷请示一番?还有训练的教官一时半会儿也没有合适的人选” 高孝瓘重伤未愈,军中事务大部分都落在了他的头上,每日忙的脚不沾地,他这才知道当好一个将军原来并不是武功好那么容易的。 齐家军总教头的位置原是她的,但她现在别说下床,翻身都难,再看看子歆的脸色,高孝瓘还是摇了摇头。 “让老陈先顶上吧,军中的事务你看着处理就行,不用跟我报备了,至于延州城内的政务,反正朝廷现在还没有调令下来,就让郑公子先处理着,他人在这儿,不用白不用” 如此才算打发走了斛律羡,又去观察郑子歆的脸色,明显阴转晴了许多,但还是坐在床尾不想搭理她。 高孝瓘放下药碗,清了清嗓子喊她,“夫人~我这儿疼” 平日里喊她子歆,柔情蜜意时喊她歆儿,只有故意耍宝卖乖时才会喊她夫人,郑子歆早就深谙此道了,然而听见她说疼还是有一丝担心。 “哪里,我看看” 高孝瓘微微撑起身子去够她的手,被人攥在了掌心,顺着她说的地方探过去,轻轻按了暗,又趴下听了听心音,最后眉头一皱,语气里带了一丝怒意。 “骗我很好玩?” 不告而别是,假死也是,这次也是,这个人真的是在一次又一次挑战她的忍耐极限,可偏偏居然每次都忍了。 这次也不例外,但她觉得应该给她一点教训。 “不是” 她准备起身的时候,被人一把摁在了怀里,高孝瓘指尖轻抚上了她的眉头。 “歆儿眉头皱着,不好看” “那你也不能骗我,你可知听见你战死的消息时,我有……” 多绝望。 郑子歆微微阖上眼,感受着那人指尖轻轻沿着她的眉头到下巴来回摩挲带来的痒意以及温暖,但想起那一日还是经不住浑身战栗。 “我知道”高孝瓘的嗓音也有些发紧,“多亏了你在我盔甲里缝了一个暗袋,那三粒药救了我的命” 那还是在豫章的时候,那时候她也是重伤,而她因为心有余悸,君迁子种的药草又多,闲来无事便制了三粒用来保命的药丸以备不时之需,没想到真的派上了大用场,而九转回灵丹更是当世奇药,此次她能大难不死说不定就有此药的功效,师傅曾说过此药一旦服用,药效存于血脉,经年不消。 “阿瓘,你答应我一件事好不好?”郑子歆趴在她怀里,低低道。 她的感情鲜少外露,尤其是这么喊她名字的时候,高孝瓘心口一热,指尖落在了她的唇上。 “你说” “待天下大势已定,我们隐居山林吧,就像在豫章那样,我可以做女红或者种植药材,你呢可以上山打猎养家糊口,或者开家医馆治病救人也不错” 她不惧鬼神,她受再重的伤都能治,怕就怕史书上那句记载,逃不过那宿命:齐主忌之,武平四年五月,帝使徐之范饮以□□,兰陵王薨。 郑子歆的心里已经隐隐不安起来,她必须防患于未然。 她是从小当成男孩子来养的,无论是学文习武上阵杀敌也好,一来是为了护佑大齐,全了自己保家卫国的夙愿,二来也有那么点儿出人头地建功立业的意思,如果搁在从前要她隐居山林她是一万个不愿意的,但是想想子歆每日为她洗手做羹汤,荆钗布裙的样子,或者每天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看她治病救人,安稳度日,竟然也生出了那么点儿向往。 她不答,时间就这么一分一秒过去,郑子歆由憧憬转为失望,罢了,她是天之骄子,世家大族里长大的,功名利禄对她来说很难割舍吧。 她不该强人所难。 高孝瓘捧起那人的脸,失落一闪而过,立马有些心疼了,“我没有不答应,我只是在想,若有机缘,收养个孩子,就更像那些民间夫妻了” 郑子歆一怔,“那……你是答应了么?” “嗯,待天下大势已定,我定随你寻个山清水秀的所在,过我们的太平日子” 她从不轻易许诺,但言出必践。 郑子歆唇角微微翘起,又不想让她看的太明显,努力压下心中喜悦,淡淡嗯了一声。 “你呀你呀”高孝瓘摇头,指尖还停留在她的唇上,柔软的触感让人爱不释手。 “口是心非” “当日我们在岷山峡谷设伏,全歼元钦十万大军,只不过他身旁有高手保护,还是让他逃了,这么些时日过去踪迹全无” 陈将军叹了一口气道。 “若是能抓到元钦,这场仗也就结束了” 斛律羡冷哼了一声,“哪有那么容易,且不说还有柔然虎视眈眈,江南战场的形式可不容乐观,据线报段将军已接连损失数城,伤亡惨重” 段将军那儿她倒是不怎么担心,段将军虽年事已高,但作战经验丰富,麾下神机营更是精锐中的精锐,又熟读兵书,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算是她半个师傅了。 她担心的是另有其人。 “我总觉得,元钦身边的那个神秘黑衣人似曾相识” 郑子歆本安静地坐在一旁替她将药吹凉,手里的汤匙碰在了碗沿上发出一声脆响,惹来众人侧目。 高孝瓘清咳了一声拉回众人视线,“元钦也负着伤,跑不了多远,加派人手搜索范围从岷山扩大至整个延州以北地区,今日就先这样吧,以后有什么事,斛律将军拿主意” “是,末将告退” 待人都走后,高孝瓘才冲着她勾了勾手,“夫人~怎么了?” “没事”郑子歆摇了摇头,“你刚说的似曾相识,是怎么个似曾相识法?” 恰逢连翘进来替她将药端给高孝瓘,也顺便把她扶了过去在榻边坐下。 “就是觉得武功路数在哪里见过一样”高孝瓘也有些疑惑,但交手的次数太少,她无法笃定,毕竟只是一种感觉。 郑子歆沉吟了片刻,她以为她是在犯愁元钦的事,有些吃味。 “我与元钦是不死不休了,你……” “我自是与你同进退的,你想做什么就放手去做,前提是先养好伤” 朋友与恋人她拎的很清,元钦救她一次却险些要了高孝瓘的命,如果真的有拿她当朋友便也不会下此狠手了,对她的感情显然是占有欲占了大部分,为了得到她不择手段,这是她所不齿的,伤害高孝瓘更是她无法容忍的,所以恩她会还,但仇也一定得报。 高孝瓘有些感动,她是了解这人的,看似冷清,实则极重情重义,她与元钦相识在前,却能为她做到这个份上。 “歆儿……” 连翘看着几乎要被狗粮淹没了,忙不迭告了退出来透口气,却又正逢了郑道昭与萧含贞并肩赏月,不由得掩面哀嚎一声。 她还是回房间睡觉吧,免得被狗粮撑死。 良辰好景,气氛微妙,纵使看不见也能觉察到她炽热视线落在自己身上,握住她的那只手拂过手背,缓缓往上移,搂住了她的肩头。 两个人之间的距离越靠越近,自从那天她薄如蝉翼的一个吻之后,两个人就再也没什么亲密接触了,看着近在咫尺的红唇,高孝瓘是心痒难耐,然而…… 那薄唇微翕,勾出一丝笑意,甚至还有那么一丁点儿儿勾引的意味在,香舌轻轻扫过唇瓣,偏偏语气是冷清的。 “等你好了,怎样都行” 说罢,微微推开了她。 “夫人!”高孝瓘顿时一声惨叫,啊啊啊啊啊啊,天理何在! 她家夫人居然勾引她了,然后又毫不留情地拒绝了她,她偏偏还上当了!!! 不过一听还有余地,眸子又亮了亮,“此话当真?” “当真”郑子歆将药碗塞进她手里,还是波澜不惊的。 当日因为身中媚药的缘故,被高孝瓘占了先机,不说耿耿于怀吧,但总有几分争强好胜的心思,她就不信了她一个看过不少动作片,以及颜色小说的现代人还比不上一个古人? 到时候一定要让这人求饶不可,应该会很有意思。 第73章 军师 朝廷的圣旨下来, 加封高孝瓘为大司马, 延州刺史,总领兵马及一切城中事务,这是极厚的封赏了, 然而郑子歆替她接旨的时候,并无半分喜色。 官职越高, 责任越大,这个道理她是明白的。 “夫人请起, 陛下说了, 待大军凯旋回朝之后另有重赏,另外有些东西陛下让奴才亲手交给夫人” 前来传旨的公公使了个眼色, 随从立马呈上来了个檀木盒子。 “这是广陵散的残谱,陛下知道夫人琴艺卓绝,特地寻了来赐给夫人,也算是物尽其用” 那天撞见的那个少年? 郑子歆一怔,下意识地就想拒绝, 看出了她的犹豫不决,前来传旨的公公又唱了一礼。 “陛下钦赐, 夫人还不快领旨谢恩?” “臣妇领旨,谢陛下恩典” 无奈,她只好命连翘拿下去妥善保管好, 送走前来传旨的公公后,这消息早就传到了高孝瓘的耳朵里。 “陛下赏你什么了?” “广陵散残谱” 高孝瓘挑了挑眉头,“哦, 不错,陛下出手还挺大方,不像他父亲” 她是对高洋好感全无的,连带着他这个儿子也喜欢不起来,可偏偏从辈分上论,高孝瓘还是陛下的叔叔。 “一国之君,未免不够稳重,若是将来……” 将来成了高洋那个样子。 “殷儿还小,又有你父亲以及杨愔辅佐,应该不会走他父亲的老路,你放心,我定不会让任何人再伤害你了” 郑子歆心底一暖,点了点头,“嗯,左右无事,弹首曲子给你听吧” “这就要走了?” 将人送到了城门口,郑道昭还是勒住了马头。 城门外黄沙漫漫,落日余晖徐徐铺展开来,倒是有几分送别的情绪在。 “嗯”萧含贞将他马上驮的包袱移到自己马上来,“叨扰了数日,也是时候离开了” “你准备去哪儿?” “甘肃月牙泉看看,听说那边儿风景不错” 郑道昭笑起来,“我也听说了,不如同路?” 萧含贞若有所思地看了他一眼,“我还打算去茶卡盐湖,你也同路?” 郑道昭点了点头,唇角仍然含了微笑看着她。 “你介意吗?” “介意”萧含贞毫不犹豫地拒绝了他,翻身上马的动作潇洒利落。 郑道昭这个人是不错,君子风度,又有担当,可她一个残破之身担不起他的喜欢。 那人眼底迅速蔓上了一丝失望,却还是没有阻拦她,而是递过去了一壶好酒。 “你要的,留着路上喝” “谢啦”萧含贞接过来系在了马鞍上,一甩马鞭绝尘而去,黄沙漫漫遮蔽了视线。 郑道昭揉了揉有些干涩的眼睛,调转了马头。 “喂,如果下次有缘再见的话,我就允你陪我浪迹天涯!” 他仓促打马追了上去,那人在城门外嫣然一笑,天地黯然失色,消失在了漫天风沙中。 “含贞是个好姑娘” “怎么,后悔了?” 连翘推着她上了城楼,郑子歆扶着木轮车在她身旁站着。 “不,是替你哥哥惋惜,我有你就足够了” 城楼上风大,天色又渐渐暗下来,夕阳也沉入了地平线,高孝瓘将她的手拉到自己怀中暖着,她膝上盖了厚厚的毛毯,这个人穿的却还是太单薄了。 “嘴巴太甜,看来还是药不够苦”郑子歆默许了她的行为,唇边露出一丝笑意来。 一提到药她就口中发酸,浑身难受,“别别别夫人,够苦了够苦了,这段时间把我大半辈子的苦药都喝了,就不能给点甜头么?” 话到最后略带了一丝撒娇的意味在,郑子歆心头一软,“想要甜头?” 某人拼命点头,半晌才反应过来她看不见,又将人拉了下来,在她身前半蹲着。 “嗯” “那你闭眼” 高孝瓘唇边露出一丝奸计得逞的笑意,依言闭上眼,然后被人弹了一下脑门,疼的呲牙咧嘴。 “夫人使诈!” “罚你色心不改” 连翘发出一声窃笑,王爷也不知在夫人这着了多少次道了,还是不长记性。 “哼!笑什么笑!不许笑!城楼上风大,本将军要回去了!”高孝瓘冷哼了一声,自己拨转木轮车作势要下去,连翘欲拦,被郑子歆挡住了。 “让她自己走吧,憋了这么久恐怕早就闲不住了,她早一日好起来,北齐就早一日有战胜的希望” “见过将军,见过夫人” 她们一行人顺着官道往刺史府邸走去,上来见礼的多是延州官兵,而原延州百姓则是畏畏缩缩的,或者不等她们走近就关门闭户了。 高孝瓘轻叹了一口气,“收复城池容易,收复人心难” “延州作为边关要塞,短短数十年间数次易主,每一次易主莫不是烧杀抢掠无恶不作,百姓人心惶惶也是正常的” 早就了解过这里的风土人情地形地貌等,郑子歆对答如流。 “你先前征兵那个也没什么起色吧?” 说到这个高孝瓘更头大了,朝廷不给补充兵源,江南战场更是自顾不暇了,而招兵买马更是进行的艰难无比,若是元钦这个时候卷土重来,那么真的是半分胜算也无。 “有几个也是歪瓜裂枣,顶不上什么大用” “北地民风多彪悍,何不把招兵的范围扩大至整个西北地区,再者,物尽其用,人也需懂得扬长避短,取有一技之长的,实在没有一技之长但身体健康的还可以编入预备役再作打算” “大战过后,百姓肯定人心惶惶,你先前是不是征收过延州百姓的余粮?” “是,那时候被围城了整整十日,迫不得已才……” “眼下军粮可充足?” 高孝瓘点了点头,“随陛下旨意一起到的还有足够吃半年的粮油米面” “那多的就发下去吧,留三个月足矣” 快秋收了,眼下正是农闲时节,田里的庄稼还没成熟,余粮又被征收了,百姓日子肯定难过,稍一点拨,聪慧如高孝瓘,哪里还有不明白的道理,顿时喜出望外。 “哪里用得着三个月,两个月就绰绰有余了!夫人真是我的福星,我帐下军师要有你一半机智我何需发愁!” 说的倒让她不好意思起来,不过是换个角度看问题罢了。 “那我这个军师可还称职?”郑子歆顺着她的话开起了玩笑,显然心情颇好。 “不够,本将军的军师不仅要能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还要能上的了厅堂,入的了厨房,最重要的是……” 她故意卖了个关子。 “是什么?” “叫的了床” “……” 郑子歆脸红起来,“什么乱七八糟的,今晚再加一味药黄连” 高孝瓘惨叫一声,这样插科打诨的日子让人从心底流淌出了暖意,是她前二十二年从不曾体会过的温情,仿佛只要有她在身边,不管是偏安一隅的江南,还是黄沙漫天的疆场都不再重要了。 重要的是她,只有她,她相信她也是一样的。 “大哥若喜欢何不去追?” 她知道郑道昭虽品酒却从不曾酗酒,今日恐怕是难受的狠了,一踏入他的房间,酒气就扑面而来。 “其实我也不能笃定……”郑道昭的语气里有疑惑,“来,子歆,坐” “是不是看见她就会很开心,看不见她的时候会很想念,牵肠挂肚的”郑子歆也替自己斟了一杯,溢出来少许。 “是,但……这和思念你思念爹娘没什么两样” 还在嘴硬,郑子歆轻轻叹了口气。 “可你我会时常见面,爹娘也都俱在,天下之大,你和她却不一定会再见了” 郑道昭猛地攥紧了酒杯,心口针扎似地疼痛。 “记得从前哥哥劝我,有花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今日我也劝哥哥一句,莫要留下遗憾,悔恨终生” 郑道昭突然站起来,冲她施了一礼,“受教了小妹,我这就去追她” 郑子歆唇边露出一丝笑意来,“希望哥哥能早日将嫂嫂带回来” “去告诉那些鲜卑人,少了五座城池别想借兵!” 柔然首领木骨闾坐在主位上,一拍桌子,搁置的羊奶飞溅出来,立马有伺候的女奴替他换了一盏,雪白的酥胸在他眼前晃动,他一把把人搂在了怀里揉捏着。 “首领说了,少了五座城池不借兵,陛下还是请回吧”使者操着一口不流利的汉语磕磕绊绊说着,元钦的脸色沉下来,眸光几乎要杀人。 连营帐都不让进,这就是柔然的待客之道,还是根本就不把他放在眼里! “夏老!” 他话刚脱口而出,夏枯草就如一道闪电般地擒住了他的脖子,稍稍使力,使者的脸就涨成了猪肝色。 “让我进去见你们首领,否则——死!” “首领,首领” 他几乎是被人摔了进来,木骨闾蹭地一下弹了起来,怀里的女奴也有些花容失色。 “陛下这是何意啊?”他悄悄摸上了自己的腰刀。 木骨闾虽然好色贪财,但也是草原十大勇士之一,柔然人尚武,否则也坐不上这个位置。 “先前你我说好,一同出兵共讨北齐,为何现在突然撤兵?” 元钦也没打算动武,他此行仓促出逃,未带一兵一卒,动手没有丝毫胜算。 木骨闾冷哼了一声,将腰刀合拢入鞘,“岷山一败后还有打下去的必要吗?” 十万大军全军覆没,几乎是他北周三分之二的兵力了,然而他就是咽不下这口气。 “为什么不打?杀敌三千自损八百,她高孝瓘最精锐的齐家军已被我消灭殆尽,其他人还不是砍瓜切菜般容易,况且江南战场斩获颇多,已经收缩至长江以北,待攻下扬州便可走水路长驱直入,你我二人领兵攻下延州,便可直插入北齐腹地,攻破邺城不过是早晚的事,到时候三分天下,北齐的金银财宝美女如云还不是你木骨闾的!” 元钦一番慷慨激昂的陈辞,真正打动他的还是最后一句话,北齐多美女,高洋的好色是出了名的,尤其是那个兰陵王妃,据说,生的极美。 “好,要借多少人马?”他也不是犹豫不决之人,打定主意就立马拍了板。 “五万” 木骨闾犹豫了一下,“不行,只能给你二万” “那首领就等着高孝瓘率军踏破贺兰山,坐拥您的牧地草场和美女吧” 元钦转身欲走,木骨闾咬了咬牙。 “好吧,三万,不能再多了” “好,三万就三万,我要骑兵,一言为定!” “驷马难追!” 木骨闾也学着汉人的样子与他击掌盟誓,从大帐里出来后,连日来疲于奔命的元钦脸上才终于流露出了一丝快意与咬牙切齿。 高孝瓘,你等着,不将你碎尸万段,难消我心头之恨。 第74章 惧内 “歆儿” 正在替她换药的郑子歆手一顿,“摁?” “我自己来吧” 不过是将绷带扎个结,她折腾了许久,额头上沁出了一层细密的汗珠,高孝瓘心疼,止住了她的动作。 郑子歆不撒手,咬着唇,“你别动” 她跪在她身前,眉眼含了一丝焦急,咬着下唇的样子很可爱又有一丝魅惑在,微微俯身就露出了几缕春光,她看不见,可不代表她不会动心。 高孝瓘的眸子暗了暗,嗓音低下来,“左边,再往下点” “是这里吗?”郑子歆依言,手滑落下去,覆上了一片温软,如触电一般缩回了手,脸色涨红起来。 高孝瓘轻笑一声,“歆儿” “摁?”她仓促抬头,两个人高度相当,唇就被人噙住了。 这是自那夜她身中媚药之后的第一个吻,隔了半年光景,恍惚有种不知今夕是何年的错觉。 她的吻向来轻柔,也很青涩,只是含住她的唇瓣轻轻吮吸,流淌的暖意一直浸透到了心底。 郑子歆微微阖上眸子,仰头,伸出蛇尖去挑郎她的,趁她分神的功夫长驱直入,高孝瓘被杀了个措手不及,沦陷在了她的第一波攻势里。 不过好在她学习能力极强,这种东西稍一点拨便能融会贯通,甚至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得了甜头的高孝瓘更加得寸进尺,逼的她气喘连连,节节败退。 这种你来我往的攻势下更滋生了一股暗火,郑子歆喉间发出了一声暖昧的嘤咛,往后退了一步,“不……摁…” 又被人堵住了唇,她都不需要喘气的嘛?! 牵挂着她的伤势,郑子歆还是不敢太过放肆,将手放上了她的肩头,微微往外推拒着她。 “等等……这样就可以了” 岂料那人却是个没骨头的,顺着她的力道倒了下去,还连带着她也一起趴在了她身上,怕压着她的伤口,郑子手足无措地撑起了身子,脸色却愈发红了,连耳根都泛上了一层粉白。 “夫人,想做什么就尽管来就好了” 那人却还在用言语挑郎她,郑子歆一直以为占有谷欠这种东西只会存在于男人的世界里,可当她在她身下言语勾引极尽挑郎之事的时候,她还是生出了一种想要拥有她的心思。 不用看也知道平日里英姿飒藜的高孝瓘,如今托了战袍婉转求欢的样子有多妩媚,她的容颜本就不输任何人,不然怎会留下千古美名。 这种骤然的反差还是在她心底掀起了惊涛骇浪,就犹如她身中媚药一反常态时高孝瓘把持不住一样,只不过她不是高孝瓘,更不会在这个时候动她。 “这句话我记下了,你可不要反悔” 不过虽然不能做什么,亲亲总是可以的吧,郑子歆微微低下头,循着感觉吻了下去。 “王爷,夫人,斛律将军找您,紧急军情!” 情到浓时被人打断,高孝瓘扶额,迅速扯过被衾将两人盖住,郑子歆则飞快起了身,脸色云蒸霞蔚,清咳了一声掩饰尴尬。 “知道了,你先下去吧” 连翘早就被眼前这一幕惊的久久回不过神来,她…她家夫人居然主动吻了王爷?还是在上面那个? 顿时看高孝瓘的目光有些意味深长起来,啧,没想到在外英武不凡的王爷居然外强中杆,而她家柔柔弱弱的夫人居然才是真·上面那个。 看来大公子说的没错,是得给王爷买点鹿鞭酒好好补补了。 “奴婢什么都没看见,王爷夫人继续!”连翘飞快转了身,她先前和手底下几个侍女打赌,赌的便是她二人何时重归于好,谁先主动的问题,看来又能赢一大笔银子了,真是美滋滋。 “等等,回来……嘶……”知道若让她出去自己这面子往哪儿搁,高孝瓘激动起来伸手去拦又牵扯到了伤口,疼的脸色发白。 “别乱动,大不了下次让你亲回来好了”郑子歆低声道,脸上的热度消散了大半,只有耳根子还是红的。 高孝瓘心念一动,又去牵她的手放在自己掌心握着,“不过话说,夫人吻技不错,是从哪里学的?” 难不成要告诉她是从前世那些动作片以及颜色小说里无师自通的吗? 郑子歆别过脸,转移了话题,“无师自通,爆急军情你还是快去吧” 她是下意识撒了谎,高孝瓘的眸子却闪了一下,攥幌了她的手。 “那夫人帮我更衣” “斥候来报,离延州百里外的燕北草原有大批柔然骑兵集结” “地图” 陈将军替她铺展开了地图,高孝瓘瞥了一眼,冷冷道。 “柔然人终于有动作了” 斜律羡拳头捏的嘎吱响,“等的就是这一天” “不可轻举妄动” 高孝瓘摇了摇头,自己滑动木轮车到了沙盘的另一边,“眼下城中兵力不足五万,守城有余,出击则心有余而力不足” 这五万人的战力恐怕还得打个折扣,一部分是斜律羡从并州借来的兵,还有一部分是临时收编上来的新兵,别说上战场,恐怕守城都有风险,但她不能这么说,作为主帅深知士气有多重要,士气一倒全军必败。 “给我两万人马,管他什么柔然骑兵,我定去割了那木骨闾的人头回来祭拜战死的兄弟!” 斛律羡下跪请命,握拳放在了胸口,言之凿凿,大有不破柔然不还的架势。 “你忘了齐家军是怎么伤亡惨重的了吗?”高孝瓘眸色深沉,隐而不发。 “起来,我不能让你们妄送性命” 场面一时僵住了,斜律羡用无声的反抗来违抗她的命令,众所周知,斜律羡是她磨下第一员大将,也是军中的中流砥低柱,这样僵持下去一度十分难堪。 “将军的担心不无道理,在没有探清楚敌情之前轻敌冒进实在是兵家大忌,斜律将军一人心命死不足惜,但白白便宜了柔然人可就得不偿失了” 郑子歆是跟着高孝瓘进来的,也没有离开就这么安静地坐在一旁品茶,突然开口打破了沉寂,登时就有五大三粗的将领不满意了。 “男人们议事,女人瞎掺和……” 郑子歆唇角笑意冷冽如刀,若是他们知道坐在主帅位置上被他们奉若神明的高孝瓘也是个女子是什么表情? “放肆!本将军夫人岂容你置噱?!”高孝瓘鲜少发怒,倒是惊了人一跳,“别说这议事堂,就是我的位置她也坐的,她的话就是我的意思,明白了吗?!” “是,末将知罪,还望夫人大人不记小人过饶了末将这一回” 经人提醒后他这才想起来面前坐的这位不仅是将军夫人,还是郑太傅的掌上明珠,郑太傅何许人也,当朝首辅,皇上面前的红人儿,给他一万个胆子也是得罪不起的,忙不迭磕头谢罪。 “起来吧,男儿膝下有黄金,将军这一跪子歆可担待不起,只希望日后将军能明白一个道理,男人可以做到的,女人同样可以,并且做的不比男人差,高将军你说是吗?” 郑子歆轻飘飘一句话引向了高孝瓘,她额头冒出一层虚汗,急忙赔笑,”是是是,夫人说的都对,咳…就照夫人说的办,再派斥候再探,等摸清了敌情之后再动手也不迟,今日先就这样,散了吧” 自那之后,她不知道的是,延州刺史大司马高孝瓘惧内的名声传遍了整个延州,甚至还传到了京城。 “哦?婶婶真是这么说的?”少年天子眼中笑意渐深,顿了朱笔。 “是,那广陵散的残谱也收下了,还说谢陛下隆恩”徐公公低了低头,恭敬道。 “听说婶婶不仅聪慧过人,还是杏林圣手,果真是虎父无犬女”烛光映照的少年天子面上有几分深沉,他低头凝视着面前摊开的一份军情,浅黄色的绢布上沾染了血迹,暗红一片,是段韶派人快马加鞭送来的。 “传朕旨意,请杨大人,郑太傅进宫有要事相商” “歆儿,我能下地走路了么?”高孝瓘眼巴巴看着她,跃跃欲试。 郑子歆在铜盆中净手,今日是最后一次替她换药了,伤口已经结痂长出了新肉,但保险起见还是不要做剧烈运动,因此摇了摇头。 “再过几天吧” “还要等到什么时候呀”高孝瓘暗自嘀咕着,“军情要帽,可是片刻钟都耽搁不得” 声音虽然小但还是让她听见了,郑子歆唇边的笑意淡下去,“若有下次我可不救你” “怎会,普通人夫人都不会见死不救,何况是我”高孝瓘滑动木轮车到了她身边去牵她的手,这双手柔嫩白皙又骨节分明,她喜欢的紧,拿杆净帕子一点点将残留的水珠拭去。 “我是说真的,再受一次这么严重的伤,我无法保证是否还能救你”郑子歆任由她动作,轻轻叹了一口气。 话音未落,眉心被人轻轻一点,随即揉捏了起来,高孝瓘的嗓音低下来,让她有了一丝安心。 “眉头皱着,不好看,我答应你,决不以身涉险,这样可好?” 这样当然很好,但最好的还是从此隐居避世远离纷扰,她其实是对这个国家没什么感情的,对北齐来说她只是一个天外来客,可对高孝瓘来说却是生她养她的祖国,自然要寸土必争,她能为她做到这样,已经很好了。 “好”郑子歆点了点头,”但我有一个要求” “什么?” “我要跟你一起上战场” “不行!“高孝瓘斩钉截铁地拒绝了她,“除了这条你提什么要求我都答应” “你都可以我为什么不行?”郑子歆反驳她,“再说了我又不上前线,军中有人受伤我还能帮点忙” “不行,太危险了”高孝瓘还是摇头拒绝,“说什么都不行,你也别想着让斜律羡或者陈将军带你入军营,没有我的命令你哪也去不了,老老实实待在刺史府等我回来” “你!”郑子歆气结,此人实在是独断专横,听不进去劝的。 见她生气高孝瓘又耐着心子哄她,正打算将人拥进怀里的时候,隐约听见号角声响,顿时眉目一凛,唰地一下站了起来。 “出什么事了?” “报——柔然骑兵已团团围住了延州以西的平阳县,收到平阳太守的紧急军情!” 第75章 隐情 “昨晚的事为何今早才报?”连翘扶着高孝瓘走了进来, 她一手牵着郑子歆, 将人引到藤椅上坐了,自己才坐上了主帅的位置。 “这……” 早就习惯了议事的时候她带着自家夫人来旁听的众将见怪不怪了,只是被她这问题问的哑口无言, 惊出了一脑门子汗。 高孝瓘眼风一扫,“陈将军, 你来说” “是”被点到名的陈将军站了起来,抱拳道。 “昨天深夜斥候来报, 柔然骑兵集结完毕大约三万人马, 往延州而来,因此全城戒严, 不料却绕过了延州往平阳而去,是我们的疏忽” “斥候营全都派出去了么?”高孝瓘皱着眉头问道。 “是,只留下五人来往传递消息,其余的全部派出去刺探军情了” 岷山一战后,齐家军的精锐部队斥候营也损兵折将的厉害, 就连校尉算盘都折在了元钦军中没能回来,这些斥候不仅要求有极高的身体素质, 武艺高强外还要求胆识过人,起码都有一两门傍身之艺,培养起来极为不易, 现在的斥候营人数不足以前的一半,新兵又还未训练成型,青黄不接, 不过区区数十人却要负责整个西北地区的往来军情,难免有遗漏。 高孝瓘的眉头松下去,“弟兄们辛苦了,让身上有伤的弟兄都回来吧,刚好夫人在,让夫人给瞧瞧,夫人?” 她瞥向了端坐一旁喝茶的郑子歆,“意下如何?” “甚好”郑子歆点了点头。 “……”众将无形之中又吃了一把狗粮,但还是感动于她体恤士兵,手足情深。 “所以,我们是救还是不救?”还是斛律羡率先抛出了问题。 “当然要救”高孝瓘一锤定音,“只不过得换个救法,这摆明了是在引蛇出洞” 郑子歆唇角微勾起一丝笑意,这人的想法居然和她不谋而合了,还不算太冲动。 “全听将军吩咐”陈将军率众跪了下来抱拳道。 “他们能玩引蛇出洞咱们就不能玩围魏救赵了吗?”高孝瓘唇角浮起一丝冷笑,将指尖把玩着的一枚彩旗插进了沙盘里。 那地名名叫:雍州。 北周都城长安的咽喉,离延州不过区区数百里。 “我听闻柔然十二部中的木骨部犹善骑射,斛律将军,是吗?” 郑子歆忽然开了口,问道。 “回夫人,是,若论骑射十二部中木骨闾的人确实无出左右” 当年在幽州的时候高孝瓘也曾与木骨部的人交过手,确实比较难对付。 她眉头皱的死紧,怎么忘了这一茬了呢。 “早先吩咐下去制造的盾牌长矛等物都造好了吗?” “现有盾牌一千八百件,长矛两千四百件,其余的还在日夜赶工中”底下有人禀道。 太少,完全装备不了一支五千人的队伍。 “若是兵分两路呢?”郑子歆无意一句话却让高孝瓘眸中一亮。 “好主意!一路从延州出发奇袭雍州,一路北上直奔漠北草原,捣了木骨闾的老巢” 出发前往雍州的那支队伍一路上所遇应该都是北周军队,粮草辎重都可匹敌,而直奔漠北草原的那一路奇兵则必须全副武装,兵贵神速。 “末将愿领三千人马直捣木骨部的老巢!”斛律羡与木骨部有深仇大恨,此刻当然当仁不让,率先跪下请命。 这一去必是生死之战,她看了一眼郑子歆,那人端了茶盏慢慢饮着,疏淡的眉眼却令她心生眷恋。 什么时候她也开始有了牵挂呢,本意是自己率军北上的,但她答应过子歆不再以身犯险。 “好,本将军再拨给你三个月的粮草,盾牌长矛弓箭有多少拿多少” 彼此都不是优柔寡断的人,斛律羡领命并当场立下了军令状,于是剩下一路军就是她亲自挂帅出征,到了这个节骨眼上,郑子歆也不好再说什么,散会后高孝瓘去了校场点兵,她则带着连翘往医馆去了。 荣生堂是延州城内最大的医馆,也兼做药铺生意,一进门连翘就将数锭银子放在了柜台上。 “老板,将所有治疗风湿伤寒以及止血金创药全部包起来” “这……”掌柜的犯了难,“姑娘你一下子要这么多药材小店……” 话音未落,面前就放了一枚令牌,样式古朴,玉镶金的纹路镂空了一个齐字,下用隶书了一行小字:大司马高孝瓘进北齐兵马大都督。 掌柜的扑通一下险些摔倒在地,抬眸去看那女子,白衣胜雪,纱巾遮面,只露出一双冷淡的眉目,声音却是极好听的。 “奉旨采办,不会亏待掌柜的,出双倍价钱,还望掌柜的配合,不要走漏了风声” 连翘又掏出了一枚金叶子放在了柜台上推了过去。 掌柜的咽了咽口水,点头哈腰,“好,是,姑娘稍等,稍等” 她可不能在这等下去,还得去下一家药铺。 “打包好了后送到刺史府,自会有人与你把剩下的帐结清” 她淡淡说完又扶着连翘的手如来时那般轻轻迈出了门,身后荣生堂的小二不由得感叹:“这姑娘真是美若天仙!” 虽然未见到真容,但这气度真是非同一般,他曾听说书的讲过,形容女子美貌就是仙子,这姑娘可不就是天仙下凡! 掌柜的一巴掌拍了过去,“瞎了你的狗眼,你知道那是谁吗?!刺史家的夫人都敢觊觎,活的不耐烦了你,还不赶紧去干活!” 夜里高孝瓘还在书房挑灯夜读,面前是摊开的地形图,手边放着几本兵书,下人奉上来的茶早就冷掉了,她也懒得换,刚把作战方法琢磨出来一点眉目就听见府外传来一阵喧哗。 “来人,去看看怎么回事?” 不多时,下人回来禀告说夫人回来了,她蹭地一下站了起来,胸口还是有些隐隐作痛,仍大步流星地往外走去。 “可算是回来了,这一下午没见像是过了一年似的” 远远地见着那人长身玉立站在院中,沐浴在了月光下,眉目如画,就迫不及待三步并作两步跑了过去牵住她的手,牢牢握在掌心。 郑子歆唇角浮起一丝笑意,腾出一只手把面纱摘了下来,“去城中的各大药铺走了一趟” 连翘正指挥着几个下人往来卸货,粗粗一合计药材还不少,高孝瓘眸中浮起喜色,她早就想派人去搜集了,没想到子歆却先行一步,可真是心有灵犀。 “夫人与我心有灵犀,只是下次出门定要与我知会一声,我好加派人手与你同去” 关心中还带着埋怨,郑子歆心底一暖,也回扣住了她的手,“知道啦,将军大人” “嗯,这还差不多”高孝瓘点点头,一边牵着她往回走,“忘了问你,茯苓白芷怎么没跟着你一块儿来,往常都是形影不离的,有她们在你出门我也能放心一些” 郑子歆僵了一下,低声道:“有些事我也不知道处理的对不对……” 高孝瓘推开房门,将人拉到榻边坐下,抽了她束发的发簪,顿时青丝如瀑,披散在了肩头。 “你说,什么事,我帮你想想” 她指尖把玩着一缕,有些爱不释手,但神色却极为认真。 “就是……”郑子歆欲言又止,还是咬着唇说了出来,“她们也和我们一样” 不料,高孝瓘却开怀大笑,“哈哈,我从前就觉得了,想不到果真如此” 郑子歆有些恼怒了,“你还笑,我都在发愁该如何处理是好” “夫人宽心”高孝瓘揽了她的肩头将人拥进怀里,“既然你我都是如此,那就不妨饶了她们吧,更何况她们与你从小一同长大,情分深厚,重罚你可舍得?” “自是舍不得,但郑府耳目众多,她二人又都到了适婚年龄,我也是怕母亲那边……所以白芷杀陆英的时候我才没有阻止” 郑子歆倚在她怀里,感受着她的温暖,听着她有力而坚定的心跳,尽情享受着这脉脉温情。 “她们与我们的情况有所不同,你兵权在握位高权重,又是男子的身份,只要身份不败露,别人动你不得,她们只是个丫鬟,这丑闻一出纵使我想护她们周全,郑家世代书香门第,也不会允许这样的事发生,轻则赶出郑府世代为奴,重则乱棍打死以儆效尤” 郑子歆闭了闭眼,无法想象这样的事发生,世代大族带给她的除了荣华富贵衣食无忧外,还有必须端庄持重贤良淑德的枷锁,就连她身边的人也不例外,她无法想象的不光是茯苓白芷的事败露,若是有朝一日…… 她不敢再想下去,紧紧攥住了她的衣袖。 高孝瓘低头,下巴刚好抵在了她的额头上,“所以你软禁了她们,实为保护” “是,还有考验”郑子歆点了点头,这条路充满了艰难险阻,如果没有足够的爱是根本撑不下去的,她也想看看这两人是不是真心相爱,值不值得她出谋划策,费尽心思。 “哦~”高孝瓘拖长了尾音应了一声,伸手挑起她的下巴,轻轻摩挲着。 “所以先前夫人拒绝我,也是在考验我?” 郑子歆别过脸,耳根子泛起一点红,“不算是吧,先前是我没考虑清楚” “那夫人现在考虑清楚与我做一对真正的夫妻了吗?”高孝瓘松了她的下巴,唇就贴在她的耳畔絮絮轻语,一只手滑落到了她的肩头,将雪白的中衣缓缓剥去。 郑子歆止住了她的动作,耳根上那一点红蔓延到了面上,粉白相间,煞是好看,“等等,你伤还未好” 高孝瓘咬上了她的耳垂,吐气如兰,“一样可以,不信来试” 耳垂是大部分女人最敏感的部位之一,她也不例外,登时一个激灵,身子软了下来,又不想轻易认输,伸手缠上了她的脖颈,将人拉了下来。 “我上你下” 高孝瓘嗤笑了一声,看着那近在咫尺的红唇吻了上去,唇齿纠缠的时候吐出暧昧不清的句子。 “各凭本事” 第76章 替换 远处一片沸腾吵杂, 许是已经分出了胜负, 但不知为何她竟然有些心神不定,眉头皱了皱,还未等松懈下来陆英就慌慌张张地从远处跑了来。 “夫人不好了, 马场之上河间王的赛马突然发了狂撞倒了陛下,两个人都伤的不轻, 眼下所有的御医都过去了,估计国公爷一时半会儿也回不来了” 不知为何她竟然松了一口气, 心里一块大石头落了地, “既如此,我们也过去瞧瞧吧” 此事十有□□就是太后做的, 后山人烟稀少,神不知鬼不觉地将孩子抛入湖中就算最后被发现也大可借口说是孩子贪玩不小心失足落入水中,最后跟着他的随从也可以来个死无对证” 高孝瓘一语中的,众人都沉默了下来,只听见李祖娥细弱的抽泣, “论起辈分她也是殷儿的姑姑,怎么如此心狠手辣!眼下陛下又昏迷不醒的, 这该如何是好?” “手足亲情哪里抵得过皇权富贵呢,若是没了殷儿陛下再有个什么闪失,我三哥就可以名正言顺地继承皇位了” 她是见惯了这些波谲云诡的, 此刻将其中利害分析的头头是道,倒是最冷静的那一个。 “婶婶先回大营,此事暂且不要声张, 以防打草惊蛇,待陛下苏醒之后再作决断” “也好,你们这里总归比我那安全的多”李祖娥点了点头,答应下来。 “婶婶手底下的人恐有内奸,不然也不会泄了殷儿行踪,你回去之后还得不动声色的处理了才行,不然后患无穷” 郑子歆思索了片刻,突然插言道:“明日操演恐怕太后还有后招,而目标……” 众人的目光都转向了高孝瓘,她镇定自若的点了点头,“没错,我想必也是她眼中钉肉中刺” “既如此,陛下病重那皇后懿旨是不是也等同于圣旨?” 检阅过三军阵容之后操演便正式拉开了帷幕,既是演练为防刀剑无眼,三军都换上了木刀木剑,箭簇也削了尖部,大规模的杀伤武器如劲弩之类的一概不允许使用。 三军以围场外三十里的一峡谷为界,各自安营扎寨,若是谁先能率军突破另外两军的挟制进入木兰围场便算获胜,若是一方受伤人数超过一半或是主将被擒那么便算全军覆没。 看起来简单的目标实施起来却有不小的难度,首先峡谷周围地形复杂,各自扎营的地点都是保了密的,说不定你刚一出谷就迎面对上,也有可能你累死累活搜寻半天也毫无敌军的下落。 而高孝瓘志已不在取胜而是拼命阻止高孝琬进入围场,若他进入围场便可挟天子以令诸侯更有太后从旁辅佐,借个陛下如今伤重的借口监国,改朝换代也就是一朝一夕的事情。 更何况……子歆还在里面,她是决不想看到她有任何危险的。 营帐里她说完新的作战计划,气氛顿时凝重起来,一室静寂,针落可闻,此番突然变动也让众人措手不及。 良久,陈懿才出言打破了沉寂,面有难色,“如此兵分两路,胜算全无” 不知为何,她向来失眠多梦,这一夜却睡的格外香甜,睁开眼的时候另一侧已经没了人影,被衾还是温热,显然刚离开不久,自己却毫无知觉。 白芷端着水盆进来伺候她洗漱,唇角也是止不住的笑意,“国公爷说夫人恐怕还得等一会儿才能醒,果然料的不错呢” “她出去多久了?”郑子歆顺着她起身,觉得还有些乏,又揉了揉眉心问道。 “有小半个时辰了吧”她起身的瞬间白芷掀开被子一看,被衾上依旧光洁如初,别说落红了,连根头发丝都没有,不由得有些大失所望。 “夫人……什么时候诞下嫡子这国公夫人的位置才能坐稳啊!” 郑子歆拿起木梳懒懒打理着自己,语气波澜不惊的:“皇帝不急太监急” 自古以来以色侍人最为下乘,朝不保夕,其次便就是以为生了孩子就能拴住对方的心,岂知道人心这种东西最是难测,今天说爱你明天就能捅你刀子,唯有牢牢盘踞住对方的心,占据他生活的每一部分,让他离不开你,方能长久,前两种她自然都是不屑的,后一种她还在观望,高孝瓘这个人究竟值不值得她搭上一生。 “就算您不为自己着想也得为老爷夫人还有奴婢茯苓她们想想啊!”她是有些恨铁不成钢了,她们家小姐哪都好,就是性子太淡了,什么都不愿意去争去抢。 说到茯苓才想起来这丫头已经几天没见人影了,“茯苓怎么不见人影?” 这话题转移的极巧极妙,白芷的注意力瞬间就被拉了过去,“伤了脸,这几天都闷在屋子里自惭形秽呢” 古往今来又有哪个女人能不重视自己的容貌呢,茯苓虽然性子大大咧咧,但也不例外,郑子歆轻叹了一口气,“你多去劝劝她,我这儿有连翘和陆英伺候着就行了” 白芷眼里泛出一丝感激,“谢夫人” “眼看着春狩在即了,国公爷在这个时候被撤了兵权可是大大的不妙啊!” 国公府,书房里,几个人围在一处,一灯如豆,烛火摇曳的每个人脸上都很凝重。 “哎,让让,让让”好不容易挤到了前面去,楼上一声锣鼓响,从帐帘后出来一个管事打扮的中年人,冲着下面挥了挥手,嗓音也是中气十足的。 “今日正逢上元佳节,我家小姐在此抛绣球招亲博个彩头,各凭本事,谁若是能抢到绣球,谁便是我李家的姑爷了” “也不知这李家小姐是美还是丑,若是貌比无盐娶回家那可不得亏死了” 茯苓小声嘀咕着,旁边那人听了立马接道:“嘿,你可别小瞧这李家,京城首富,别说李小姐貌比无盐就是缺胳膊少腿的也有人上赶着求娶的,更何况人家还美若天仙” “真要美若天仙早就嫁出去了哪还用得着抛绣球……” 正在嘀咕间楼上又是一声锣鼓响,这次帐帘后出来的是个美人儿,蒙着面纱,看不清面容,但看其身姿曼妙,弱柳扶风,估计容貌也不会差到哪儿去,这大概就是所谓的李小姐了。 此刻人群俞发躁动起来,摩肩接踵的,被推来搡去的郑子歆微皱起眉头,“咱们还是去后面看吧,别在这挤了” “也好”因着是抛绣球招亲所来都是男子居多,挤来挤去的未免多有不便,白芷便扶了她转身慢慢往外退去。 “前头太多人,不去” “哎呀四哥,来都来了就去看看呗”一个身穿锦绣祥云袍的少年拉着另一个比他高了大半个头的少年一头扎进了人堆里。 “元钦是个跳脱的性子,你也尽跟着他胡闹”待到人走的远了,白芷才轻点了点她的额头,嗔道。 茯苓的脸上满是不忿,气鼓鼓的:“谁让他老是对小姐献殷勤,今天是胭脂水粉,明天是古玩字画,生怕别人看不出来他对小姐的心思似的!” “那就是了,连你都能看出来,小姐怎会不清楚”白芷拉着她在院内的杏树下坐下,此时天色已晚,一轮明月洒清晖,倒是良辰美景不可多得。 茯苓被噎了一下,“你是说……” 白芷点了点头,她比她年长几岁对这些事情自然看的通透,“小姐对元钦根本无意,所以不管他做什么小姐都坦然接受,淡然处之” 茯苓舒了一口气,放松下来就往她肩头上靠去,白芷挪了挪位置好让她能靠的舒服一点。 “我就说嘛,小姐怎么可能看的上元钦” 白芷唇畔含了淡笑,望着她的眼神里却有一丝探究,“这事该是老爷夫人操心的,怎地你也如此关心?” 她身上的皂角香气极好闻,从小闻到大的,茯苓不由得又往她脖颈上蹭了蹭,惹得她一声轻痒却又不忍推开她。 “我是看小姐那个不怒不争的性子,哪里敌的过那些臭男人的花言巧语” 原来是害怕小姐吃亏上当受骗罢了,白芷的一颗心又落回了肚子里。 “那你呢,今年也二十了吧,就没有考虑过这些?” 说到这个茯苓就有些气馁,手里把玩着她的一缕青丝,语气里有一丝怅然。 “考虑过啊,说不定过几年老爷夫人开恩就会把我配个小厮嫁了,也能到外院去当个管事” 御林军的人数相比京畿军和骁骑营来说本就不存在优势,他们的长处在于机动性强,而山路崎岖马匹基本上也就是个摆设,长途行军也都是他们不曾经历过的,相比作战经验丰富的京畿军来说弱了不止一星半点儿,若是集中火力往一处冲杀说不定还能冲出重围。 第77章 不负 次日还是在她怀里醒了过来, 听着那人呼吸均匀该还是未醒, 郑子歆微阖了一下眸子,又往她怀里缩了缩,她素来醒的早, 看来昨晚也是累着了。 伤还未愈,原不该如此放肆的, 只是情之所至,竟然连她也控制不了自己。 郑子歆腾出一只手来沿着她的下巴摸索上去, 划过菲薄的唇, 挺立的鼻梁,长睫轻颤, 嗯,很长,是个美人坯子,眉峰入鬓,她从不画眉也鲜少修眉, 不得不说有些人生来就是上天的鬼斧神工,再往上, 郑子歆心底蓦然一痛。 从眉心到天庭足有寸许的一个罪字,那些在天牢里的日子她究竟是怎么熬过来的,她无法想象, 却在一味责怪她不辞而别。 “对不起……”她喃喃自语,却被人抓住了手腕,细细碎碎的吻落在了手背上。 “无碍, 已经好了”高孝瓘将她的手拉下来,微微侧过头,虽然知晓她看不见但心底还是有些介意。 “改明儿我调制一些生肌活肤化瘀的膏药,你涂着试试”郑子歆轻声道,没再强求,老老实实依偎在了她怀里。 “不用了,刺字的那针上淬了药,这疤痕经年不消的”高孝瓘语气淡然,调整了姿势让她躺的更舒服一点。 “比起我的这一点不足为道的轻伤,我更担心你的眼疾”她微微低头就能看见那人脖颈上与她□□好留下的痕迹,有些青紫了,她拿拇指轻轻擦着,又问了一句,“疼不疼?” 郑子歆摇头,“我的眼疾药石无灵,不然也不会拖到现在了,更何况我总觉得,情深不寿慧极必伤,此消彼长之下,这眼疾说不定也为我挡了一部分因果,才能让我遇见你” 从来不说情话的人说起情话来也这般不着痕迹,偏偏又能甜到人心坎里去,高孝瓘低笑,拿下巴抵住她的额头磨蹭着。 “你呀你呀,照你这么说我的这个疤痕也是爱你的印记,所以不能去除了” “那可不行,你这是为我挡了飞来横祸无妄之灾”郑子歆仰起头来反驳她的话,显然对她的答复并不满意。 “你是不相信我的医术吗?” “不”那个人的声音突然低下来,环抱着她的手臂紧了又紧,“我只是觉得得之不易,如果能得到你的真心,别说黥刑,就是五马分尸我也心甘情愿” 郑子歆眼眶一热,将头埋入了她的颈窝里,也缓缓回抱住了她。 “投我以木桃” “报之以琼瑶” 你之深情,我必不负。 “在看什么?”高孝瓘从校场点兵回来,听连翘说那人还未起身,便径直推了门进去。 郑子歆斜倚在榻上,脂粉未施,就连钗黛也未着,任由三千青丝柔顺的披散在肩头,侧脸看上去柔和干净。 “回来了”听闻动静,她轻轻合上了竹简,她所看的书与旁人不同,是用刻刀在竹简上刻出深浅笔画,用手触摸感受这是什么字,有点像现代的盲文吧,初来乍到时她极为不习惯,也花费了许多功夫才学会这种阅读模式。 “《六韬》?夫人如此聪慧,怕是我帐下军师也无用武之地了” “不过看来解闷” 肩头被人轻轻揽住了,郑子歆顺势靠了过去,微微阖了眸子。 从她脸上看出一丝惬意的高孝瓘低头笑了,拿鼻尖蹭了蹭她的鼻梁,“可是昨晚累着了?再不起日头都要落山了” 郑子歆脸上悄然浮起一缕羞红,作势欲打那人也未拦,生生受了她无关痛痒的一拳也不恼,只是将人抱在怀里哄着。 “说实话我也有些乏,若不是今日要点兵就陪你在家腻着了” 三军已经集结完毕,就等她一声令下随时出征了。 “你准备什么时候出发?”郑子歆正色起来,从她怀里微微撑起身子。 “就这两天”说到正事,这个人也正经了起来,却依旧揽着她没放手。 “你可有想过元钦为何只围而不攻?”郑子歆微皱了眉头。 “想必是引蛇出洞” 这是兵家常策,她焉能不懂? “如果是这样,那么你就不能挂帅出征,你若一走延州群龙无首,险矣”斟酌了再三,她还是觉得这样保守起见最好,如果当着众将的面提的话难免有损她的威仪,这样两个人独处的时候却平添了几分温情。 高孝瓘岂能不懂她的心思呢,又感动于她处处为自己着想,执了她的葇荑放在自己手心里握着。 “我明白你是担心我,但为将事必躬亲,有些事我非去不可” “那你带上我” 这次高孝瓘没再拒绝了,“好,带着你,但约法三章” “什么?” “一,不许擅作主张,私自行动” 郑子歆点头。 “二,不许离开我半步” 说来说去还是第一个,郑子歆又点了点头。 “三,凡事听我安排” 这条是为了防止遇到危险时子歆不愿先行离去而特意立下的,她毫不犹豫就点头应了倒是让她颇感意外,但也安心了不少。 兵贵神速,诸事安排妥当后趁着天黑斛律羡率先领兵出了城,紧随其后的就是高孝瓘,两人在城门口短暂地道别之后就分道扬镳,一个北上一个西行,三军将士统一黑袍玄甲在暗夜里行进的悄无声息,不同的是高孝瓘身后还紧随着一辆马车,拉车的是四匹汗血宝马,如此名贵的西域马本是作战用的,高孝瓘特意驯服了来给郑子歆拉车,因此即使道路凹凸不平,但车内依旧稳如泰山。 延州城中的精锐之师一部分给了斛律羡,一部分留下来守城,此次随她出征的俱是新兵,虽是新兵但几个月训练下来也有了几分样子,行进之间军容肃整,让她颇为满意。 天光微亮的时候早已出了延州地界,高孝瓘吩咐原地扎营休息生火造饭,离此不远三十里就是北周边关一小镇,守备松懈,她打算午饭后就下令攻城,也好让子歆歇歇脚。 “累不累?”她接过连翘手中的金钗替她别好,柔声问。 “还好”郑子歆摇了摇头,环佩作响,“太繁复了” 那钗子上缀了一串金玲,微微晃动,发出清脆的声响,颇有几分俏皮。 高孝瓘低笑,“好看着呢” “是吗?”郑子歆摸了摸发髫,也笑起来,“你觉得好看就好” “我下午要随军攻城,不能陪着你了,你就待在营里哪也不要去,我会派人保护你” “好,万事小心”郑子歆点了点头,觉得不太够又给了她一个拥抱。 “我等你回来” “嗯”高孝瓘起身在她眉间烙下一吻,这才离去。 不多时号角声起,马蹄雷动,隐隐能听见远处传来的兵戈厮杀之声,连翘有些心神不宁的,不时掀了帐帘出去瞧瞧,却都被高孝瓘留下保护她的人给挡了回来。 郑子歆倒是不动如山的,手里又换了一卷竹简,斜斜倚在铺了狐皮的榻上翻着书,天色渐渐暗下来,北地起了风,烛火被吹得阴晴不定,一阵狂风裹挟着雨丝从半开的帐帘里吹进来,室内骤然陷入一片黑暗里。 从午时到现在约摸有两个多时辰了,郑子歆放下书就听见了鸣金收兵的号角声,唇角露出一丝笑意。 “连翘,把灯点上” “咱们只拿三个月的粮食,其余的都给百姓们分了吧,你,带人挨家挨户去送” 高孝瓘正在清点战利品,随手指了一个看的顺眼的校尉去办,此时雨势变大,她抹了抹脸上的雨水,早有机灵的军士替她撑了一把伞,她瞪了一眼示意他拿走。 “你看弟兄们哪个撑伞了?” 她并未真的生气,岂料这一瞪连着脸上的伤疤便有几分凶神恶煞的味道,那军士早吓软了腿,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 …… “行了行了,赶紧干活去” “想不到区区一个小县城居然收获颇丰” 副将指着那又从县令衙门里翻出来的一箱箱金银财宝啧啧称奇。 高孝瓘上前随手抓了一把起来,珍珠玛瑙还有金叶子掉的遍地都是,她嗤笑一声又扔回去。 “还不都是搜刮的民脂民膏,一个县令俸禄能有多少?别说十年,就是一百年也赚不到这么多” “那这些如何处置?”副将指了指堆在地上的几个箱子,早已被雨水浸湿。 “清点好数目后还封存入库,待大军班师回朝的时候再献给陛下” 言谈间,手底下军士又抬出来一个楠木箱子,说是古玩字画书籍等等,高孝瓘挥了挥手示意抬走,却从箱子里滚出来几本图册掉在了泥泞里,她本是惜书之人,快步上前捡了起来随手翻了翻,脸色一红,轻咳了一声,将那两本书揣进了盔甲里。 “这两本书本将军拿回去看看,剩下的你们抬走吧” “报——高孝瓘率军已出延州夺下了靖边县!” 探子十万火急来报,元钦蹭地一下从几案前弹了起来,摔碎了手边茶盏。 “传令下去,即刻攻城,所有妇孺老幼一个不留!” 好一个高孝瓘,如此雷厉风行,那他也不必客气了! 这就是要屠城的意思了,木骨闾倒是没什么意见,反正又不是他的子民,只暗中吩咐手下,若有美貌的女子可手下留情送到他这儿来,对此元钦也是睁只眼闭只眼,两个人也算是达成了短暂的共识。 “陛下,臣还有事要奏”待帐中无人的时候,先前那探子又悄悄潜了进来。 “何事?”元钦抬了抬眼角。 他附在元钦耳边耳语了几句,元钦眸中一亮,颇有些跃跃欲试,“当真?” “臣曾在邺城见过兰陵王妃,绝不会认错” “好,朕知道了,你先下去吧” 以数万百姓为铒,高孝瓘是做大事的人,纵使动了雷霆之怒,估计也不会中计,只有一个人是她的软肋,并且百试不爽。 他来回在帐中踱步,思索着万全之策,外面喊杀声渐悄的时候也住了脚步,掀开帐帘。 “来人,请夏老来见我!” 第78章 冬青 中书令家的大小姐么……阿瓘在车里皱着眉头思索了片刻, 也没想起来这到底是朝中哪位大员, 不过好歹这也算是脱险了,心中一松,对这少女的感激之情又加深了几分。 听闻她们要去邺城求医, 这军官还热情地留下了一小队人马护送,被郑子歆婉拒了, “多谢将军美意,只是此处距离邺城也不过十余里路, 子歆不欲大张旗鼓, 将军公务在身恐怕也耽搁不得,就此别过” 她的态度始终客气有礼, 但也不容人拒绝,护送是假监视是真吧,虽然一时拿身份压住了他们,但这嫌疑恐怕也抹杀不去了。 “这……” “茯苓,上马, 继续赶路”说罢,她径直放下轿帘坐回了马车里, 茯苓恶狠狠地瞪了一眼那为首的将领便翻身上马,自打出生就生活在郑府里,还没受过这种被人用剑指着脖子的窝囊气。 刚刚还危在旦夕此刻已转危为安, 在鬼门关上走了一遭的阿瓘此刻才后知后觉出了一身冷汗,身上黏腻的紧,发梢上都是泥水, 身上也有仓皇逃窜造成的擦伤,被雨水一蛰,钻心的疼,然而这疼始终抵不过心底万分之一,一夜之间,家破人亡,父亲死了,崔叔叔死了,二叔生死未卜,就连沉大哥也为了保护他而…… “你那个同伴恐怕凶多吉少……”郑子歆虽然眼瞎,心却不盲,若不是有人断后,这孩子恐怕也已经沦为了刀下亡魂。 “我知道”少年的嗓音有些沙哑,却又攥紧了拳头,目中迸发出了仇恨的光芒,“我会为他们报仇的,一定”  中书令家的大小姐么……阿瓘在车里皱着眉头思索了片刻,也没想起来这到底是朝中哪位大员,不过好歹这也算是脱险了,心中一松,对这少女的感激之情又加深了几分。 听闻她们要去邺城求医,这军官还热情地留下了一小队人马护送,被郑子歆婉拒了,“多谢将军美意,只是此处距离邺城也不过十余里路,子歆不欲大张旗鼓,将军公务在身恐怕也耽搁不得,就此别过” 她的态度始终客气有礼,但也不容人拒绝,护送是假监视是真吧,虽然一时拿身份压住了他们,但这嫌疑恐怕也抹杀不去了。 “这……” “茯苓,上马,继续赶路”说罢,她径直放下轿帘坐回了马车里,茯苓恶狠狠地瞪了一眼那为首的将领便翻身上马,自打出生就生活在郑府里,还没受过这种被人用剑指着脖子的窝囊气。 刚刚还危在旦夕此刻已转危为安,在鬼门关上走了一遭的阿瓘此刻才后知后觉出了一身冷汗,身上黏腻的紧,发梢上都是泥水,身上也有仓皇逃窜造成的擦伤,被雨水一蛰,钻心的疼,然而这疼始终抵不过心底万分之一,一夜之间,家破人亡,父亲死了,崔叔叔死了,二叔生死未卜,就连沉大哥也为了保护他而…… “你那个同伴恐怕凶多吉少……”郑子歆虽然眼瞎,心却不盲,若不是有人断后,这孩子恐怕也已经沦为了刀下亡魂。 “我知道”少年的嗓音有些沙哑,却又攥紧了拳头,目中迸发出了仇恨的光芒,“我会为他们报仇的,一定” 以为她是初次进宫紧张,陈氏拍了拍她的手以示安慰,“太后娘娘是个很和蔼的人,对小辈们都很宽宏大度,有娘在,别怕” 郑子歆轻笑着点了头,也缓缓回握住了她的手,倒是不紧张,只是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嘛。 “臣妇/民女见过太后娘娘,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这些礼仪她本是极不习惯的,如今做起来也有模有样,元氏露出了赞许和探究的眼神。 “这孩子还是第一次进宫呢,快过来让哀家仔细瞧瞧” 周遭命妇小姐们的眼神唰地一下投了过来,让郑子歆芒刺在背,面上却不露分毫,缓缓行礼,声音温润如玉略带了一丝歉意。 “太后娘娘恕罪,民女天生目盲,行动不便,就在此给娘娘磕头了,祝娘娘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日日侵淫在后宫争斗里,元氏也苍老了些,鬓间多了丝白发,面容却愈见威严,此刻唇角露出了了然的笑意。 “既如此,来人,赐座” 模样极好,性子也温顺,可惜就是眼睛看不见,否则倒是可以纳入后宫,荥阳郑氏可是一块肥肉,人人都想咬上一口,可惜郑羲处事严谨,为人又刚正不阿,至今也没有明确的站队。 元氏心里打着算盘,陈氏却一脸心疼地拉着自家女儿落了座,“看吧,我就说了,太后娘娘为人和善,是不会为难小辈的” 宫宴正式开始,一派其乐融融,觥筹交错,因着是后宫宴饮,所来都是些妃嫔命妇,话题便也永远绕不开皇帝以及自家孩子,听久了便有些索然无味起来。 郑子歆轻抿了一口桌上的果酒,倒是极好喝的,不由得多贪了几杯,也不知这宴会什么时候才是个头。 正在百无聊赖之际,忽听得有命妇出声道:“太后娘娘身体有恙么,怎么菜还没动筷子,就先喝起了苦汁儿?” “近来有些头痛,太医便给了哀家这么个方子,要哀家每日用膳前饮一盏,倒是不苦,就是吃什么都没胃口”元氏接过宫女递上的帕子按了按唇角,示意她拿下去。 “阿瓘,该就寝了”左等右等也不见那人上榻,也不知道在干嘛,郑子歆迷迷糊糊都有了几分睡意,轻轻喊了一声。 “咳……来了”高孝瓘将手边东西藏好,又觉得不保险,在上边又压了几本兵书,这才脱鞋上榻。 “歆儿,困了?” 那人背对着她,许是在榻上磨蹭久了,深衣微微滑落下了肩头,露出莹润雪白的线条,又联想到那画册中内容,脸色有些红,轻轻从身后揽住了她的腰。 “嗯”郑子歆淡淡应了一声,长途跋涉一整天能不困嘛?翻转过身来主动投入了她怀里,微微阖上了眸子。 “我想……”高孝瓘咽了咽口水,有些紧张地望着她。 “嗯?什么?”那人长睫在眼睑上垂落下一片阴影,随着浅浅呼吸像振翅欲飞的蝴蝶,绯薄的唇,唇色极淡,让人想要点染上一层胭脂。 “等等……那个……我……我来月事了……”索性闭了闭眼全说了出来,“现在不可以,等过几天……过几天再……” 高孝瓘僵在了原地,低低喘着粗气,微阖了一下眸子压下心底邪火,怎么这么不凑巧呢,该死! “今天中午”郑子歆没敢再放肆,唇角浮起一个浅浅的笑意,因她小心翼翼的动作倍感暖心。 “怪不得焉焉的没精神,可还疼?”她用掌心暗自运功抚上了她的小腹,轻轻来回揉搓着。 “不疼,喝过药了,就是困”郑子歆唇角笑意更甚,主动搂上了她的腰,往她怀里蹭了蹭。 高孝瓘哼了一声,让她平躺在自己的臂弯里,侧过身依旧替她按摩着小腹。 “你可得加倍补偿我” 郑子歆也哼了一声,不知不觉间竟然有那么几分恃宠而骄的意思。 “哼,反正你也想不出什么新花样儿” 没等着她让人□□,不久的将来却等来了一位不速之客,两人之间差点天人永隔。 “哼,两国交战战场上见真章拿百姓泄愤算什么英雄好汉,元钦实在可恨,此仇不报枉为人!” 高孝瓘一拳砸在了几案上,木屑纷飞,紧紧咬着牙,额角青筋暴跳。 “将军,眼下我们要不要回防延州,万一……” “不必,我相信陈将军必不会让贼寇踏进延州城内一步,传令下去,加速行军,务必天黑之前到达雍州城外!” 怒虽怒她还是做了冷静的安排,诸事吩咐下去之后便回了中军帐,郑子歆正在命连翘收拾行李,无用的全都扔了免得累赘。 “歆儿……你都知道了?” “将军一怒上下皆知,我如何能不知晓?”郑子歆轻笑着去摸索案上搁置着的竹简,有她的兵书也有自己的医书,这些可不能扔了。 “哎哎你放着我来!”高孝瓘三步并作两步过去将那兵书底下压着的画册抽了出来塞进怀里,又拉人到榻上坐下。 “让连翘收拾就好了,你歇着” “……”默默干活的连翘翻了个白眼表示抗议。 既然是急行军那么想必便不能再乘马车了,郑子歆倒是没什么所谓的,反倒那人多了几分歉疚。 “让你受苦了” 郑子歆摇了摇头,依偎在她怀里,“我只是在想若是我眼睛能好就能自己骑马,你也不必带着我,让三军看笑话” “谁敢笑本将军?”高孝瓘眉头一挑,带出了几分凌厉。 “本将军罚他去伙头营当伙夫” 郑子歆有些忍俊不禁,“你就不怕有心之人参你一本行军打仗之时耽于女色延误军机之罪” “哎,打住,我可没耽于女色,喜欢自己妻子有错吗?再说了我才不怕别人肆意诋毁,这仗谁有本事谁打去!”话语中倒是有一抹狂傲,极为符合她的性子,也为她那一句妻子弯唇笑了,低低道了一句: “你也是我的妻” 怕她颠簸的难受,高孝瓘刻意放缓了马速,此时就走在队伍前方,面上一本正经,实则耳根却有点红,低咳了一声。 “本将军知道了” “记得刚成亲那年的除夕吗?”北地风大,虽还未到胡天八月即飞雪的地步,但刮在脸上犹如刀割一般,郑子歆刚想伸手拢一拢衣领,就被一方锦袍兜头罩住了。 “记得”高孝瓘替她将衣领拢好,又把她的手握进自己掌心,两个人一同拉着缰绳。 “我喝醉了,带着你一起在闹市策马狂奔” “我还想再体会一番那种风驰电掣的感觉” “好” 高孝瓘一勒缰绳,又使劲往下挥了挥马鞭,“歆儿,坐稳,驾!驾!驾!” 人说人中龙凤,马中赤兔,她的座驾追风是比赤兔马还要名贵的照夜玉狮,可遇不可求,跑起来自然如流星赶月,不消半盏茶功夫就将大军远远甩在了身后。 直到夕阳西下,天色擦黑,地平线上远远浮现出了一座城池的模糊影子,高孝瓘一勒马缰,将人从马上抱了下来,一手牵着马一手扶着那人到路边坐下。 “休息会儿,我们在这等他们赶上来”她递过去水囊,看着那人喝了几口才放心。 “累不累?” 郑子歆摇头,又把水囊递了回去,“你也喝点儿吧” 此处和延州一样,城外是茫茫无际的戈壁滩,只有低矮的灌木丛,找水源不易,高孝瓘接过来只抿了一小口又递给她。 “不渴,待大军一到就即刻攻城,届时我会派人保护你,你就和连翘待在一起哪也不要去” “嗯,雍州易守难攻,恐怕又是一场苦战” 想起曾读过的八方风物志,雍州城墙高达数丈,壁野坚固,是西北第二大重镇,往来商贾通商之处,也是北周都城长安的咽喉。 “放心,我已提前在雍州城内安插了内线,届时会有线人替我们打开城门” 如果计策可不能不算周全了,郑子歆唇角浮起一丝笑意来,有些人天生就适合当将军,文治武功,天下无双。 她二人正闲闲叙着话,荒无人烟的戈壁滩上却传来一阵清脆的骆驼铃响,高孝瓘站了起来将她护在身后,极目远眺,苍茫的天地间却起了雾,什么也看不清楚。 她攥紧了手中□□,整个人一触即发。 “阿瓘……” 郑子歆也站了起来,攥住她的衣袖。 “没事,有我在”高孝瓘腾出一只手来牵住她,回头低低道。 “谁?!出来!别装神弄鬼的!”她提气一声怒喝,那驼铃猛地停了,看样子距她们不过数丈远。 “太好了,终于有人了!我们是漠河商队的人,遇上沙暴迷失了方向,不知阁下是?”听那人声音是个中年男子,高孝瓘多留了几分戒心,并未放下武器。 “过路人在此歇脚”此时雾气逐渐散开,天色暗下来,今夜无星无月,倒是替她这一身戎装做了最好的掩护。 远远地看见是一对青年男女,漠河商会长激动起来,松了牵着的骆驼往前走了几步。 “不知阁下可否告知长安城怎么走?” “往西百里就是”高孝瓘压低了声音,带着郑子歆往后退了退,“天公不作美,恐怕还有风暴,阁下还是尽早上路吧” “多谢二位指路,漠河商会上下感激不尽,这些草药有通肝明目的奇效,是我们在路上采摘风干的,留给二位聊表谢意” 茫茫大漠中确实有不少人迹罕至的地方生长着旷世奇药,一听有明目的奇效,高孝瓘心里一动,却也没将武器放下。 “多谢,你们快走吧” “哎哎,走,小方把我们采的草药给贵人留下”那人应了一声回到队伍里吩咐道。 “会长,这是我们要拿去卖的呀……” “少啰嗦,还不快去!” 一阵喧哗之后,驼铃声渐行渐远,高孝瓘这才松了一口气,扶着那人坐下,自己去将那草药取了过来。 “你看看,这是什么药?” 郑子歆接过来放在鼻尖嗅了嗅,“是女贞子” 高孝瓘眸中一亮,“果真有奇效?” 再奇哪里能奇的过九转回灵丹,郑子歆不忍让她失望,轻轻点了点头。 “好,待攻下雍州,我派人再去搜集一些” 去到人迹罕至处,那漠河商会的会长忽地住了脚步,他打了个呼哨,天空飞来一只海东青落在他臂上,他从衣摆上撕下一角咬破手指后草草书了几句话,牢牢系在了海东青脚上,然后震臂一挥,那海东青扶摇直上九天,然后再无踪迹。 第79章 枯草 “此番就劳烦夏老出手了, 切记不要伤害她性命” 临行前元钦千叮咛万嘱咐, 看着他应下之后这才率军离去,他得火速回防长安城,而夏枯草则要去完成一个绝密任务。 纵使有内线接应但这仗打的还是十分艰辛, 雍州城易守难攻,高孝瓘以三千敢死队为铒这才登上城楼, 北周军队誓死不降,于是这仗又发展成了巷战, 从刚刚入夜一直打到了东方露出鱼肚白才算草草结束。 而黎明时分也是人一天中最困, 最易放松警惕的时候。 雍州城外数里,连翘打了个呵欠从马车里钻出来, 伸了伸懒腰。 夫人一晚上没怎么合眼,好不容易肯躺着休息一会儿了,她也才乘机出来透口气。 那几个王爷派来保护夫人的人依旧如木桩一样杵在马车周围,动也未动,都一夜过去了, 连姿势都不曾变过。 连翘摇了摇头,都说王爷治军严明, 看来此言不虚,她不知道的是这几人绝不是普通的军士,而是高孝瓘的死士, 个个武艺高强,而且只听命于她,数十年才能培养出一个, 也是她绝对的底牌。 “姑娘请回”她正打算往灌木丛里寻个方便的时候,就被人拦住了,那人的声音和脸一样面无表情,硬梆梆的。 连翘翻了个白眼,“去解手也不行吗?” “将军有令,她没有回来之前不许任何人离开马车半步” “那将军有没有规定不允许我去解手的?”连翘忍不住在心底暗骂这人死脑筋。 “这……”那人面上浮现出一丝犹豫来,“姑娘不可走远了,速去速回” “这还差不多” “王爷,都清剿完毕了,不愿意降的该如何处置?” “成全他们的忠心,留个全尸吧”该杀伐决断的时候她绝不会妇人之仁,手里□□往下滴落着血迹,战袍也浴了血,衬着脸上凶神恶煞的刺字,活生生像是一尊杀神。 “你们留下来打扫战场,安抚百姓,本将军先行一步去迎夫人进城”到底还是挂念子歆,她来不及解下战袍便翻身上了马,正欲策马离去的时候,副将推搡了一个五花大绑的人过来。 “将军,城门口抓到一个奸细,鬼鬼祟祟的,还说认识您” 高孝瓘定睛望去,是那个漠河商会的会长,眉头挑了挑,“你们不是要去长安?” “长安路途遥远,人困马乏的,来雍州歇歇脚,岂料岂料……眼看着战事起怕封锁了城门日后不得进出,才想趁机出城,还望将军恕罪!” 此人油嘴滑舌不可尽信,高孝瓘唇角划出一丝冷笑。 “莫不是真的奸细,先押下去日后再审!” “是,将军!” “将军,将军且慢!小的还有不少女贞子存货,如若将军需要可全数赠与将军,分文不取,求将军放小的一条生路!” 高孝瓘拨转了马头,□□随意往下一指,“你,和他一起去取,若有半句假话,杀无赦” 就是这么一耽误的功夫,她就和所爱失之交臂了,日后每每想起来都后悔不迭。 连翘去了有半柱香的功夫还不见回来,先前和她搭话的那死士终于觉察到了一丝不对劲,冲着另一名死士使了个眼色,那人点点头,一头扎进了灌木丛里。 他则默默守到了马车周围,手摸上了腰间的饮血刀,神色紧绷起来,整个人一触即发,虽然周遭一片风平浪静,但这是一种杀手天生的直觉,有危险在靠近,让他毛骨悚然。 灌木丛里传出一声惨叫的时候,他唰地一下抽出了腰刀,同时从怀中掏出报信的信号烟正欲点燃,那劲风就扑面而来,速度快到只能看见一个黑影,他仍是凭着本能就冲了上去缠斗在一起。 与此同时明面上安排的死士八个除了刚刚灌木丛里的那个,还有七个全都投入了战斗,反应速度不可谓不快,暗中保护她周全的死士还有数名,也都冲了出来与那黑影纠缠在了一起。 以多敌少局面还是不怎么乐观,因为久攻不下,那黑衣人动作快如鬼魅,出招又狠辣,转瞬间已死伤了几个,他只是稍一犹豫就退出了战局,迅速掏出信号烟放飞掉,还未等他抬头看一眼,就被一掌击出了数丈远,口吐鲜血,倒地不起了。 “砰——啪”绚烂的火光映入眼帘,高孝瓘神色大变,打马狂奔出了城,追风全力跑起来的速度如风驰电掣,然而还是迟了一步,她只看见遍地尸体与那黑衣人离去的背影。 “放下子歆,饶你不死!”她轻踩马鞍,拔地而起,御风而追去,紧咬着牙关,双目赤红。 那人不答,只是速度更快了几分,追星赶月般地掠过戈壁,高孝瓘又怎会轻言放弃,穷追不舍,暴怒之下功力运转到极致,几乎和那人持平一前一后在沙漠上留下脚印。 好机会!她瞅准一个空隙,握掌为拳击了过去,那人身形微微一晃,显然也对她能追上自己颇感意外,几个起落后停在了一棵高大的胡杨树上,手掐上了怀中人的脖子,嗓音喑哑难听,让人不寒而栗。 “再过来我就杀了她” 她的子歆静静躺在那人怀中,阖着眸子,脸色苍白,高孝瓘攥紧了拳头,咬牙切齿。 “你敢动她试试看?必以我举国上下之力,屠你满门,踏平北周” 那人从喉咙深处发出了一声冷笑,犹如乌鸦般嘲哳难听,手指微微用力,郑子歆的脸色突然青紫起来,他却还没有撒手的迹象。 “住手!!!说吧,你想怎么样?!”高孝瓘忍不住一声怒吼,死死攥紧拳头,指甲深深陷进肉里,若不是顾忌着子歆还在他手里,她哪怕拼个鱼死网破也不会让任何人伤她半分! “带个话而已,十日后,长安城外决一死战,胜者得天下得子歆,败者永生永世不得出现在子歆面前,你可敢应?” “去告诉你家主子,我应下了,记得提前备好棺材给自己收尸,这七日间若是我夫人少了一根汗毛,我必让他付出十倍代价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眼睁睁看着她被人带走,高孝瓘痛不欲生,然而她并没有追上去,一来没有必胜的把握,二来怕对子歆不利,既然元钦敢放话约战她,那么想必这七日间子歆不会有生命危险,当务之急还是赶紧整顿军马赶赴长安城,七日太久,她每分每秒都如坐针毡。 高孝瓘勉强定了定神,压下胸口翻涌的气血,纵身往回赶。 “滴答——”有水珠滴落在她的脸上,带着一股涩意,鼻尖嗅到腐败的霉味,她微微动了动身子,手腕被人牢牢绑住了,动弹不得。 “嘎吱——”似乎是厚重木门被人推开的声响,有人进来了,郑子歆往后缩了缩,闭着眼睛装睡。 “说,九转回灵丹在哪儿?!”下颌被人大力捏住了,力道之大都能听见骨骼脆响。 “别他妈给老子装睡!” 他只封住了她的穴道四个时辰,早就该醒了。 九转回灵丹? 郑子歆的意识还是有些混沌不清,咬着牙忍受下颌传来的剧痛。 “你……你是谁?” 那人嗓音粗糙干砺,发出了一声冷笑,在阴暗幽深的地牢里久久回荡,令人毛骨悚然。 “豫章一别,国公夫人,不,如今该叫将军夫人了,别来无恙啊” 她还是这般年轻貌美,而自己却……却…… 夏枯草看着露在衣袖外爬满皱纹的手背,眼中恨意迸发,抬手就是给了她一巴掌。 “说!九转回灵丹在哪?!饶你不死,否则……”他嘿嘿冷笑了两声,“多的是办法让你生不如死” 郑子歆一个趔趄摔倒在地,挣扎着爬起来,“你……你是凌霄……” 豫章城主凌霄,曾为了救心爱之人向师傅讨要九转回灵丹不成,转而设计陷害她的凌霄! 想明白了这些事的郑子歆唇角也溢出一丝冷笑来,“我还想问你我师傅呢?” “自然是死了!”夏枯草忽然大笑起来,想到自己多年来的情敌终于死在自己剑下而畅快不已,然而话音未落又添了一抹恨意。 “那个老东西死也死不安生,都是他害我……害我变成如今这一副鬼样子” 虽然眼睛看不见,但听声音都可听出,从前的凌霄声如洪钟,气势不凡,如今的夏枯草可真是人如其名了,刚刚捏住她下颌的那只手和七八十岁老妪的皮肤相差无几。 “呵,活该……”郑子歆话还未说完就被人猛地掐住了脖子,将她拖拽至墙边,死死抵在了墙壁上,然后一点点升高。 “真当我不会杀你?”夏枯草咬牙切齿,指尖收缩慢慢用力,他享受这种猎物垂死挣扎给他带来的快感,看着郑子歆脸色渐渐泛白,大口呼吸却喘不过气来,嘴唇慢慢变得青紫,眼中杀意更甚。 “既然你也不知道九转回灵丹的下落,那么你便……去死吧!” 第80章 最恨 “住手!”元钦一个箭步冲了过去, 将他的手拂开, 郑子歆立马软倒在地,他一把将人扶了起来,死命掐她的人中。 “来人, 去传御医来!”他将人打横抱起来,大步流星地往外走去, 看也未看夏枯草一眼。 夏枯草咬了咬牙也快步跟了上去,“陛下, 这女人不除日后必留祸患……” 元钦一个眼风扫过去, 竟然有几分凌厉的意味在,“你若伤她半分, 我必不轻饶,夏老辛苦了,去歇着吧” “将军!好不容易攻下的雍州城撤兵岂不是煮熟的鸭子到嘴边又飞走了!”副将忍不住反驳了她的话,实在是弟兄们死伤太严重了,就此弃城他于心不忍! 高孝瓘一马鞭抽了过去, 直打的他鼻青脸肿,早年在幽州从戎时每日军营里厮混, 脏话混话跟着一帮大老粗学了不少,回到邺城后因着皇亲贵胄的身份,便鲜少再骂人, 如今气急了,破口大骂。 “老子是将军还是你是将军,你媳妇要是被抓了还打个鸡毛仗, 干他娘的!” 三军默然无语,那副将捂着脸退到一边不敢再吭气了。 军令如山,别说皇命了,只要战争一天不结束,高孝瓘就是他们的天,况且要是他媳妇真的被抓了,恐怕他也不会无动于衷,这是每个男儿的血性本色。 再次醒过来是在柔软的床榻上,鼻端飘来安神的瑞脑香,手腕上的束缚也被解了,郑子歆动了动身子,摸到衣物完好无损,暗自松了口气。 “这怎么还没醒啊,要不要派人去知会陛下一声?” 似乎房门被人轻轻推了开来,有人小声嘀咕道。 另一个声音响起,“我去看看药好了没,先服了药再看看吧” 然后又是一声房门轻响,动作极轻,几乎没有脚步声,若不是她听力极好,根本不会发现还有另外一个人存在。 陛下? 她心里有了计较,但还得再确认一下,于是低低咳了两声,装作悠悠转醒。 “咳咳……这是哪儿?” “呀,姑娘醒了就好,奴婢这就去给陛下报喜” 声如黄鹂,婉转动听,应当是个年轻女子,郑子歆下意识就伸手扯住了她的袖子,嗓子疼痛难忍。 “你……你先告诉我……这是哪儿?” 答案果然不出她所料,北周皇宫,那女子离开后估计不多时元钦就会过来,在邺城时她已将话说的清楚明白,元钦究竟是对她念念不忘,还是另有所图? 她更倾向于后者。 这就麻烦了,郑子歆暗叹了一口气,但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只要活着就还有一条生路在,她也相信那个人不会袖手旁观,定会来救她。 “子歆,你觉得如何,可有哪里不舒服?”听宫女禀报她已苏醒,元钦丢下手头的折子,火速赶了过来。 “无碍”郑子歆的嗓音冷冷的,本是故友相见,这人还曾有恩与她,但如今是一丝好感也无了。 她面上冷若冰霜但并不妨碍元钦热情似火,阔别了大半年未见,他早就魂牵梦萦,比起半年前这人身上还多了一抹风情,似枝头芍药初开,冰雪消融,让他情难自抑。 看着她露在锦被外的手就覆了上去,“我很想你……” 郑子歆难掩心头恶寒,唇角浮起冷笑来,“别做梦了,我早就是她的人了” 一提起她元钦就有些咬牙切齿,“她算个什么东西,不过一个丑八怪莽夫罢了!” 郑子歆将自己的手抽了回来,在锦被上擦了又擦,神色淡然,语气却温柔坚定。 “或许在你看来是,在我眼里她是我夫君,天下最好看的人,雄心万丈又武艺高强,不过你觉得也没什么用,只要我喜欢就好了” 一番话堵的元钦哑口无言,神色讳莫如深,半晌唇角露出个意味不明的笑意来。 “那就让我们拭目以待,看她是否真的如你夸的那般天上地下绝无仅有” 待在北周皇宫的这几日整天无所事事,元钦虽下令软禁了她,但却还是好吃好喝供着她,唯一让郑子歆觉得疲于应付的就是他的不时骚扰,烦不胜烦。 宫里人多口杂,元钦从外带回来一女子的事早就传了个遍,他少年帝王还未立后,也甚少流连后宫,能排的上位分的也不过区区五指之数,也多是为了巩固皇权而进行的政治联姻,郑子歆的存在犹如眼中钉肉中刺,众人少不得挖空心思打听她的来历,元钦虽下令严禁任何人出入她居住的揽月阁,但世上并没有不透风的墙。 这消息很快就传到了摄政王宇文泰耳朵里,他连夜进宫,质问于他。 “荒唐!你放个敌将的女人在宫里是什么意思,还嫌局势不够危急吗?!” 前朝凌王拥兵自重最终叛乱,他也流落民间,是宇文泰率兵勤王匡扶社稷,又辅佐他登基,功不可没,然,他深知此人野心勃勃,若不是名不正言不顺,恐怕坐在这个位置上的人就是他了。 元钦放下朱笔,如往常一般盈出笑意来,吩咐人赐座。 “寄父怎么来了,更深露重的,可得保重身子” 宇文泰早已年过半百,这声寄父他受的理所应当,大刺刺坐了,也并未行礼。 “哼,宫里出了这么大的事你让本王如何保重身体?” 元钦依旧笑眯眯地命内侍奉上一盏茶过去。 “不过是安置了个女人,竟惊动了寄父,倒是朕的不是了” 宇文泰的气似乎消了一些,端起茶盏抿了一口又迅速放下。 “太上皇去的早,我不替你操心谁操心,这些事本王也并不想说,但中宫不可无人,你早日立后也算是全了你父皇的心愿,为皇家开枝散叶,也是社稷之幸” 宇文泰的嫡次女如今年方十六,正是适婚年龄,宇文家的门槛早就被踏破了依旧待字闺中,他也曾在选妃的画册上见过那女子的姓名,宇文泰的用意不言而喻,而他绝不能放这样一个女子在身边。 “眼下战事紧迫,朕实在没有心思琢磨别的,立后一事寄父做主吧,至于那女子不过是用来牵制高孝瓘的把柄,无须挂怀” 宇文泰脸上怒容这才全消,依旧皱着眉头,命内侍再换一盏茶来。 那内侍眼角余光瞥了元钦一眼,还是笑眯眯的一派和气,点了点头,恭敬地退了下去,无人看见元钦眼底一闪而过的冷厉。 “不过是个女人玩玩也就算了,你打算如何处置她?”宇文泰有一搭没一搭地扣着杯盖。 “明日与高孝瓘决战于长安城下,到时朕会亲手了结她” 元钦语气淡然,并无一丝怜悯之意,宇文泰哼了一声,起身告辞。 “既如此本王就不打扰了,陛下早些歇息吧” 待他走得远了,元钦眼底这才流露出些许恨意来,啪地一声按断了手中的朱笔,木屑倒扎进肉里也仿若未觉。 “哎哟陛下这是何苦,快,快松开,来人,去叫太医!”内侍尖着嗓子冲上来想将那断笔从他掌心里抽走,被元钦一掌拂开。 “备辇,朕要去揽月阁一趟” “王爷,属下不明白,连年征战已经虚耗过度,百姓怨声载道,为何还要与北齐决战,北齐大将高孝瓘素有战神之称,若是败了……” “败了也是他元钦的气数尽了,天下人皆会诘难他刚愎自用轻敌冒进,怪不到本王头上来,还可趁机拉拢人心,朝中那些老顽固可真是油盐不进,否则本王早就……” 宇文泰冷哼了一声,忽然住了嘴,一头钻进了马车里,吩咐下属。 “回府吧,明日还有一场好戏看呢” 揽月阁。 郑子歆刚刚歇下,就听见房门嘎吱一声轻响,她素来警觉便坐了起来,手摸上了腰间的银针。 “芙蕖?”是那个照顾她饮食起居的宫女,此刻也无人应答,那脚步声反而沉重了几分。 郑子歆心里一沉,试探着开了口,“元钦?” “是朕”伴随着话语响起的还有扑面而来的酒气,郑子歆微皱了眉头,平生最讨厌人酩酊大醉与纠缠不清,偏偏这人全都占齐了。 “深夜到访不知有何贵干”郑子歆故作淡定。 “呵,来问你一个问题,为何先遇见你的是我,你最后爱上的却是她?!” 元钦琉璃色的眸子变得暗沉起来,眼里蕴藏着一丝危险的光芒,那是看待猎物的眼神。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如果真的要深究起来,她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喜欢上的,是朝夕相处的默契,还是她热情坦率的个性吸引了清冷淡泊的她,亦或是她愈挫愈勇百般拒绝后依旧把她捧在手心里,与元钦这种嘴上说说的示好不同,高孝瓘是真的用心把她疼进了骨子里。 得妻如此,夫复何求。 “我不信!”他的神色有些癫狂,一把钳制住了她的下颌,逼她动弹不得。 “她有什么好的,朕是一国之君要什么都能给你,你就算是要这天下朕也能给你打来!” 郑子歆被迫仰头注视着他,唇角溢出冷冷笑意来,“我不要这天下,我要你放弃这天下,你能做到吗?” 元钦顿了一下,“朕……” “你做不到的她能做到,凭她手里的兵权与皇族身份,别说倾覆整个北齐,就算是一统天下我也信她能做到,但是她没有,她放弃了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爵位,只为护我护郑家周全,甚至遭受了奇耻大辱,如此有情有义之人我岂敢辜负” 明明是处在危险的境地里,谈起那个人,郑子歆唇角还是溢出一丝温柔的笑意来,看在元钦眼里分外乍眼。 “好好好,那朕就看看一个残花败柳她还要你不要!” 许是喝醉了酒,又或是被嫉妒冲昏了头脑,元钦猛地发力将她推倒在了榻上,正欲动手撕扯她衣襟的时候,一根冰冷的银针穿过他的腰带抵在了他的身上。 “医者,可救人,也可杀人,我若杀了你那么这场仗也就可以结束了吧” 80-90 第81章 输赢 元钦不答, 两人无言, 空气陷入了沉寂里,郑子歆握着针的手腕有些僵,冰冷的针尖刺破肌肤的痛痒让他微微蹙起眉头。 “你动手吧, 能死在你手里也算是三生有幸” 郑子歆的眼神彻底冷下来,“你以为我不敢吗?” 前世今生她剖过的人加起来没有千儿也有八百了, 杀人对于医生来说就像是踩死一只蚂蚁那么简单,只要她再微微一用力, 针上淬的剧毒就会穿透皮肤进入血液里, 毒发身亡也不过是一时片刻。 “你当然敢,从我见到你的第一刻起, 我就觉得你是内冷外也冷的人,对于不在意的人向来不屑一顾,只可惜我花了这么多年也没能捂暖你” 郑子歆拿着针的手微微一抖,忽然就明白了他的用意,可以不爱他, 但若亲手杀了他,恐怕这一生都逃脱不了内心的煎熬, 毕竟在豫章的那段日子,彼此也曾拿真心交过朋友。 就是这片刻的踟蹰,元钦迅速出手击中她的手腕, 银针倒飞而出深深扎进了梁柱里,他唇角扬起一抹势在必得的笑意。 “你输了,这就是男人和女人的差别, 女人会心软,男人不会” 郑子歆自知反抗不过,反抗也会激起更残忍的施暴,她只是面无表情身体绷的死紧,指甲深深陷进肉里,将下唇咬出血来,以此忍住铺天盖地而来的恶心与痛苦。 衣襟被撕扯开来,动作毫无温柔可言,只是在泄愤,这种屈辱感让郑子歆咬住了舌头,还来不及使力隐隐约约听见了号角响。 元钦解腰带的手一僵,还是松开了她,披上龙袍大步流星往外走去,还不忘吩咐内侍:“把她带到城门口来” 郑子歆微微阖上眸子,唇角却浮起了一丝解脱的笑意,阿瓘,你终究还是来了。 区区二万人马对抗北周与柔然联合五万骑兵,无异于以卵击石,可全军旌旗严明,军容肃整,只有□□战马偶尔打个响鼻,颇有视死如归的气势。 反观北周却如临大敌,城墙上高高架起了□□,滚石枕木更是源源不断地送上了城头。 高孝瓘单枪匹马一人站在队列前,手里提着红缨枪,□□追风浑身雪白无一丝杂毛,自己又是一袭白袍亮银甲,面如冠玉却又充满了肃杀之气。 “叫元钦速速滚出来受死,若是将本夫人原原本本还给本将军,老子留他全尸,否则必踏破北周皇宫,血洗长安城!” “踏破北周皇宫,血洗长安城!”身后三军将士齐呼,喊杀声震天动地,让人闻风丧胆,守城的将领抹了抹额头上的汗,往后退了退。 “快,快去请陛下来!” “哼,哪里来的狗在此狂吠”元钦冷哼了一声,登上城楼,遥遥望去,三军如黑云压阵,好一个北齐齐家军,光是列阵隐而不发就气势逼人。 高孝瓘并不理会他的挑衅,□□追风有些不安分地踱来踱去。 “我既已守约前来便该放了我夫人,我陪你打便是” “高将军莫不是记错了吧,朕说的是赢的人才可以带走子歆,如今胜负可还未分” 元钦悠悠一句话满意地看着那人眼底戾色更重,高孝瓘纵马挺身而出。 “好,莫说你一个元钦,就算再来十个八个本将军也照单全收!” “来人,去把朕送给高将军的见面礼呈上来!” 厚重的城门在她眼前缓缓铺展开来,当中并排推出来四辆高大的木轮车,车体用巨大黑布遮盖的严严实实,每辆车旁边跟了二十名武装到牙齿的士兵,并未佩戴武器,只是玄衣重甲,沉默地推着车,一直到离她十丈远才停下。 似乎是嗅到了某种危险的气味,连素来胆大的追风也退了一步,徘徊不前,高孝瓘攥紧了手中□□,杀意在暗中流转。 那八十名士兵将车推到了指定位置后,齐刷刷往后撤了数步,狂风猎猎,卷起阵阵腥风,高孝瓘心底有了不好的预感,还未招呼三军做准备,城头上的元钦一声令下,黑布掀开,笼车里关的是数百匹饥肠辘辘的狼! “结阵!”她声嘶力竭的呼喊很快在风中破碎的不成样子,狼群已经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冲向了军阵,措手不及之下很快被撕开了几个口子,人仰马翻,队列被冲的七零八落,完全形成不了有力的反击。 草原人素来有驯狼之术,是她失策了! 高孝瓘一枪挑开一只扑向她的恶狼,拍马回了队伍中央,将手中红缨枪倒插进砾石里,振臂一呼。 “以我为中心靠拢,盾牌,结阵!弓箭手,放!” 顿时万箭齐发,箭如雨下,算是将狼群的第一波攻势抵消在了阵外,然而伤亡也不少,大多数人身上都挂了彩,更有甚者连肠子都被扯了出来,有生力量被大大削弱,若是元钦在这个时候出兵那局势可是大大的不妙。 高孝瓘眸色骤然变得深沉,对副将吩咐了两句后足尖轻点,拔地而起,跃出了阵外。 因着箭雨轮番而至,狼群颇有些踌躇不前,此刻见了活人更是跃跃欲试,一个猛子就扎了过去,眨眼之间高孝瓘已经被狼群包围。 她□□左突右闪,上挑下刺,挥舞的密不透风,若不是在战场上,三军将士几乎都要起来拍手喝彩了。 然而数量到底是太多了,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一个不留神,一道灰黑色的影子就扑面而来,速度之快她还来不及挥起□□,利嘴獠牙就已到跟前,她迅速弯腰,□□倒插进了沙砾里,借此稳住身形,那影子就从她的面门上掠了过去,脸颊一阵刺痛。 她伸手摸了摸脸,被划出寸许的一条口子,高孝瓘不以为意,眼底闪烁着噬杀的光芒。 找到了,那就是头狼。 周遭的狼群自动退避出来一个圈,那头狼嘴里嗬嗬喘着粗气,鼻翼上凝了一层湿意,四肢矫健,毛色光滑,身体紧绷成一条流线型,缓缓弓起了背脊。 高孝瓘唇角挑起一抹冷笑来,主动出击,一狼一人打的密不透风,她索性弃了□□,赤手空拳与狼搏斗,看的人心惊胆战。 几个翻滚之后,她死死卡住了狼的脖子,腥臭的嘴巴就离她的脖颈只有几厘米,涎液滴落在她的脸上,那狼的利爪已将战袍划出了几道口子,血迹斑斑。 “就是现在,快!” 一支穿云箭破空而来,正中狼后颈,它扑腾了几下,挣扎愈加剧烈,高孝瓘眼里盛出狠色来,梏住狼脖子上柔软的部分,摸到骨骼,微微用力,然后猛地使劲将它的脖颈掰向一边,骨头发出了嘎吱一声脆响。 那狼瘫软在了她身上,口吐白沫,再也动弹不得,群狼踌躇着不敢上前,高孝瓘将那死狼一脚踢开,几只胆大的狼上前嗅了嗅,然后奔逃而去,狼群如潮水般四散开来,迅速没入了莽莽黄沙里。 “还有什么放马过来,就这些玩意儿还不够老子塞牙缝的”高孝瓘红缨枪上挑着那狼的尸体重重往下一掼,枪尖斜斜往上一挑,遥遥对准了他。 “将军威武!战无不胜!踏破北周皇宫,血洗长安城!” 不知道是谁先喊了一句,三军齐呼,声势浩大,她白袍白马,眼神肃杀,刚刚屠狼的心狠手辣还历历在目,衬着那额上凶神恶煞的伤疤,果真有几分战神下凡的英姿勃发。 “陛下,要不把那个女人……” “弓箭手,准备,放!”元钦脸色铁青,不等副将说完,一掌拍在了城墙上,留下五个深深的指印。 “攻城!”高孝瓘一声令下,数千名士兵推着冲车鱼贯而出。 “投石车,掩护!” 重达数百斤的巨石在数百名壮汉的手里来回搬运填上了投石车,高孝瓘挥了挥手,如流星般狠狠砸向了长安城内,顿时大地为之一震。 “陛下,小心!” 副将把他往旁边一扑,自己也被溅起的灰尘砸了个灰头土脸,回眸看去城头上伤亡惨重,威力如此巨大的重武器她是从哪里搞来的? 当然还得多谢元钦的大度了,雍州作为北周第二大城镇,军械库自然私藏颇多,元钦自然知道这投石车是哪里来的,直狠的牙痒痒。 “弓箭手,点火,放!” 一波倒下去另一波弓箭手迅速接上,箭矢前方被浇了热油,万箭齐发之下犹如天火燎原,将灰蒙蒙的天色映红了半边天。 “盾牌,保护云梯队!”高孝瓘身先士卒一枪挑开飞驰而来的火箭,随着云梯队一齐冲杀到了城墙下。 到处都是火海,呐喊声,厮杀声,刀剑切入肺腑刺破肌肤的噗嗤声,滚石砸在头上的闷响,皮肤毛发被烧焦的恶臭,在这个黎明之前上演了一场人间惨剧,而戏的主角更是犹如阎王殿里浴血而出的修罗。 高孝瓘脚下尸体堆积如山,一身白袍尽数被血染,枪上的红缨早已看不出颜色,只有神色依旧是冷硬肃杀的,运足内力让声音扩散在这天地间。 “交出子歆,饶你不死!” 素来英雄救美都是话本里流传的故事,高孝瓘敢以区区二万之数就剑指北周都城,更是胆识过人,也平添了几分男儿血性,再加上在延州时郑子歆时常去军营里给他们治个头疼脑热跌打损伤的,貌美心肠又好从不摆将军夫人架子,谁不喜欢,是以众将士莫不前仆后继视死如归,纵使抛头颅洒热血也要将将军夫人抢回来。 “交出夫人,饶你不死!”又是一阵山呼海啸,高孝瓘损兵折将无数,元钦那边也好不到哪去。 偌大的长安城在她不要命不计代价的打法下风雨飘摇,这个人真他妈是个疯子! 元钦冲着副将挥了挥手,很快,郑子歆被五花大绑押解了上来,一柄削铁如泥的宝剑架在了她的脖子上。 “叫你的人后撤十里!” “将军!”三军顿时一阵骚动,投石车也停了。 高孝瓘无言,只是向后挥了挥手,大军如潮水般退去。 “你也后退”元钦拿着剑的手又逼近了她的脖颈一分,高孝瓘神色冷厉如刀,恨不得现在就杀进长安城将他千刀万剐。 然而,她还是策着追风默默往后退到了队列里。 “你不要欺人太甚,到底要怎样才肯放人,像个爷们一样痛痛快快的,别他妈耍嘴皮子!” 头一次听她骂人,郑子歆颇感新奇,只是听着她的声音就觉得安心,奈何嘴里被塞了棉絮,发不出声音,不然真得为她喝一个彩骂得好! “要你归还我雍、延二州,以及攻占的各个城池” 高孝瓘眉头微皱,“延州本就是我北齐领地,何来归还一说!” “你应还是不应?!”元钦神色状若癫狂,剑刃划破了肌肤,郑子歆吃痛,微蹙起了眉头,她看在眼里疼在心里。 “来人,把地图给他!” 城门迅速打开了一条缝,信使交接完毕后就呈在了他的眼前,元钦瞥了一眼哈哈大笑起来。 “不错,算你有诚意!” “你是不是该放人了?”高孝瓘冷冷抬眸望向他,追风不安地踱来踱去。 “朕有说过得到地图就放人吗?” “想不到堂堂一国之君居然是如此言而无信背信弃义的下作之徒”高孝瓘唇角挑起一抹讽笑来。 “说吧,你还要什么?” “要你即刻退兵并且有生之年不得对我北周大动干戈” 高孝瓘瞳孔微缩,并未立马答应他,她抬眸看了看依旧命在旦夕的子歆,心急如焚。 元钦是狮子大开口,此人不除早晚是个祸患,可子歆也不能不救,歆儿啊歆儿,我要怎样才能救你! 郑子歆也深知此理,她几乎将一口银牙给咬碎了也难消心头之恨,此人实在是卑鄙无耻至极! “哦,看来子歆是有话想说呢,是不是看见她犹豫不决失望了?你在她眼里也不过如此嘛,不过是一个约定而已,她都不愿救你,你还有什么可留恋的呢” 元钦看着她的眼神忽然温柔起来,手指抚上她的面容,从上到下摸了个遍,最后将她唇边塞着的棉絮取了出来。 高孝瓘的眼神几乎要喷出火来,“你他妈的别碰她!” 第82章 劫后 郑子歆能开口说的第一句话就是:“阿瓘, 别管我, 攻城!” 她声嘶力竭的呼喊遥遥传到她耳朵里的时候,高孝瓘眼眶一热,几乎就要立刻纵马而出了, 然而她脖子上雪亮的刀剑又将她硬生生逼了回来。 “不!歆儿,我不能对不起你!”高孝瓘目呲欲裂, 字字泣血。 三军沉寂下来,天边黑云压阵, 朔风呼啸, 平添了几分悲壮。 “你更不能对不起死伤的将士们,以我一人性命换天下太平, 我之大幸!” 郑子歆唇角流露出一丝笑意来,微微阖上眸子。 “元钦,动手吧,给我个痛快” “哈哈,好一出情深意重, 既如此朕就成全你们!”元钦仰天长啸,眼底也是心如死灰。 “得不到的东西不如亲手毁灭掉, 你,去死吧!” 不愧是削铁如泥的宝剑,利刃划破肌肤竟然觉察不到丝毫痛楚, 只觉得有温热在潺潺流出,这暖意竟有些像她身上的温度,郑子歆有片刻的恍惚。 “住手!!!我答应你!答应你!你放了她, 有生之年我决不与北周开战!” 高孝瓘挣扎着下了马,脚步踉跄,手里的红缨枪也丢了,刚刚在战场上所向披靡的将军现在十分狼狈,万分丢脸,可她也顾不得许多了,只要子歆能安然无恙,别说有生之年不与北周开战,就是让她下跪磕头她也认了。 朔风如刀,吹的脸颊生疼,泪水无声滑落,湮灭在了尘土里。 阿瓘,你……怎么这么傻呀,我要用何等深情才能回报你予我的万分之一。 “好,好一个重情重义的大将军,朕也十分感动,不过现在朕又改主意了,只要你活着一天朕就忧心忡忡食不下咽,只有你死了朕才能放心得下” “不,不,元钦你才是疯子,疯子!要杀要剐悉听尊便,不要动她!”郑子歆激动起来,死命挣扎,手腕处很快就被拇指粗的绳子勒出了红痕。 元钦死死钳制住了她,将人推上了城头,“别以为朕不敢杀你,你活着还有那么一丁点儿用处!” 前是数十丈高的城墙,后是悬在颈上的利剑,高孝瓘默默抽出了腰间佩刀,放下兵符冲着东方遥遥一拜。 “吾皇在上,恕臣不能尽忠职守,还望善待臣之发妻” 拜完之后,她拿起佩刀起身,冷冷看着那个人,“我死后又怎知你不会反悔?” 元钦一剑将她身上的绳索挑断,“你放心,心腹大患已除,我没有再为难她的意义,你死后我会立马派人送她出城” “不,阿瓘,你走啊走啊!别管我!你走不走,不走我就……我就……我就不喜欢你了” 尾音已带上了一丝哭腔,隔的远,估计那人早已泪流满面,她平日最见不得她掉金豆子,红红眼眶都不行,恨不得把整个天下都捧到她眼前来哄那人开心。 然而此刻的高孝瓘强迫自己心硬如铁,她缓缓抬起手臂,佩刀出鞘,放在了自己脖颈上。 一字一句,咬着牙说出口。 “没关系……你不喜欢我了,我还喜欢你” 谁叫她早就喜欢上她了呢,这都是命,一遇子歆误终生,然而若是再给她一次机会,她还是会义无反顾地爱上她。 她唯一后悔的只有从前不曾好好待她,平添了许多折磨误会,白白蹉跎了大好时光。 “别他妈浪费时间,朕没什么耐心在这听你们互诉衷肠!” 元钦冲着下面大喊,“朕给你三个数,你若是不死,死的便是她了!” “一” “二” “三……”这声三还卡在喉咙里尚未吐出来,郑子歆就已狠狠撞向了剑刃,未料到她如此果决,元钦收势不及顿时血流如注。 “歆儿!!!元钦我□□妈!” 高孝瓘扔了佩刀,跌跌撞撞往城门口扑去,眼里只有铺天盖地的红,刺激的她鼻尖发酸,不知不觉早已泪流满脸。 元钦也目呲欲裂,低笑起来,最后爆发出一阵仰天大笑,使力往前一推,那个人就如一片鸿毛般轻轻飘落了下去。 等待她的却不是冰冷坚硬的土地,而是跌入了一个温暖的怀抱里。 阿瓘……是你吗? “是我,是我!歆儿别睡,别睡,我带你回去找大夫啊,别怕,会没事的,没事的” 不知道是在安慰她还是在安慰自己,从来坚强冷硬的人儿在三军面前泣不成声,高孝瓘一手死死捂住她脖子上的伤口,一手抱着人上了马。 追风撒开蹄子,流星赶月般地往回赶。 “军医呢?!叫军医给本将军过来!”高孝瓘将人平放在了榻上,随手扯过一个将领的衣领就开始吼。 “来了来了”年过半百的军医几乎是被人提溜着脖子一路小跑进来,一看这场面顿时腿都软了。 郑子歆因失血过多而脸色苍白,鲜血在青色衣衫上绽开大片大片的曼陀罗,她就静静躺在那儿,奄奄一息,旁边还站了一个凶神恶煞的高孝瓘,仿佛救不回来就得让他赔命。 “将军……这……” “唰”地一下利刃出鞘,脖子上架了一柄明晃晃的钢刀。 “治不好你就去给她陪葬” 满屋子的人顿时扑通一声跪了下来,沉声道:“将军节哀” “我去你妈的节哀!你不治是不是,老子自己治!”她扔了钢刀一把将人拂开,到处翻箱倒柜去找她留下的医书药材,一边翻嘴里一边念念有词,最后一股脑堆到了她榻边。 连翘甫一踏入帐篷就被眼前的景象骇了一跳,她家夫人浑身是血躺在那儿一动不动,而将军居然要在夫人身上下针,这太可怕了! “将军……” “滚!” 此刻不管是谁来劝,高孝瓘都怒发冲冠,然而这人轻轻搭在她肩头的手,她大力之下竟然拂不开,下意识就是一掌击了过去,被人以四两拨千斤的力道轻松化解。 “你……” 她仓促回头,就映入了一双澈若寒潭的眸子里,那人一袭宽袖长衫,并未束发,脸上蒙着面纱,虽然看不清面容但有一股熟悉感扑面而来。 她张了张嘴还未喊出声来,那人示意她让开,径直走到榻边,探了探郑子歆的脉门,又掀开捂在她脖颈上被血浸透的锦帕看了看,在一旁的铜盆中净了手,拿起银针刺进了百会穴。 连翘屏退众人后自己也退出了帐篷,将一室静谧留给她们。 无论是从施针手法还是斟酌用药上来看,这个人都和子歆师承一脉,而她医仙门人向来一脉相传,她这一代唯一的师姐半夏早已非死非生,更遑论出现在这里。 那么这个人就是,君迁子。 “大师”高孝瓘上前两步,“子歆怎么样了?” 见她认出自己君迁子握着银针的手微微一颤,摇了摇头,用传音密术回答她。 “她很聪明,撞的时候避开了大动脉,我已替她止住血了,好好将养着吧” 君迁子提笔写下药方递给她,“一日三次,喝十天,我再提一些药材你记住,常服用,固本培元对她有益处” 二人交流都是用传音密术,高孝瓘颇感奇怪,主动开了口,“大师,您……” 君迁子指了指自己的喉咙,摇摇头。 她很聪明地没再多问,只是有一点她始终不明白,现下也找到了答案。 “当日延州城破我昏迷不醒之时,大师是否来过,以内力助我修补经脉,我才得以苟活,大恩大德感激不尽” 高孝瓘单膝跪地,行了大礼,她这一生只跪天地君上,但这人是子歆的师傅,又于她有救命之恩,现在又救了子歆,别说下跪让她磕头都可以。 君迁子只是隔空虚扶了她一把,她便觉得有一股无形之力牢牢托住了她,将她稳稳扶了起来。 “元钦身边那人是凌霄,你们要当心” 当年在豫章与凌霄一战后,凌霄容貌尽毁形容枯槁,而她也失声不能再开口说话,也算是了结了一段因果,她本想从此隐居山林,踏遍大好河山,逍遥江湖,于是来到漠北。 恰逢齐与北周开战,也算是机缘巧合下救了高孝瓘一命。 “是,谨遵大师教诲,此间事已了,待子歆好起来我会立马带她回邺城” 君迁子点了点头,没再说话,掀开了帐帘。 “大师不等子歆苏醒见她一面吗?” “不了”君迁子回转过身来看着她,“有你在我放心” 不是不想见她,只是她心高气傲惯了,如今这一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她不想让任何人看见,哪怕是自己最疼最亲的徒弟也不行,宁愿在她心里留下自己最美好的样子,人生若只如初见。 郑子歆昏迷了多久,她就衣不解带地照顾了她多久,她的牙关不开,汤药喝不下去,高孝瓘就先晾的温热,自己饮下再缓缓渡给她。 直看的连翘摇头叹息,向来养尊处优只有别人照顾她没有她照顾别人的高大将军居然也有如此细心妥帖的一面。 更细心的是早早吩咐人端来炭盆,一天十二个时辰炭火不息,外面天寒地冻帐篷里却温暖如春。 “想不到堂堂一国之君居然是如此言而无信背信弃义的下作之徒”高孝瓘唇角挑起一抹讽笑来。 “说吧,你还要什么?” “要你即刻退兵并且有生之年不得对我北周大动干戈” 高孝瓘瞳孔微缩,并未立马答应他,她抬眸看了看依旧命在旦夕的子歆,心急如焚。 元钦是狮子大开口,此人不除早晚是个祸患,可子歆也不能不救,歆儿啊歆儿,我要怎样才能救你! 郑子歆也深知此理,她几乎将一口银牙给咬碎了也难消心头之恨,此人实在是卑鄙无耻至极! “哦,看来子歆是有话想说呢,是不是看见她犹豫不决失望了?你在她眼里也不过如此嘛,不过是一个约定而已,她都不愿救你,你还有什么可留恋的呢” 元钦看着她的眼神忽然温柔起来,手指抚上她的面容,从上到下摸了个遍,最后将她唇边塞着的棉絮取了出来。 高孝瓘的眼神几乎要喷出火来,“你他妈的别碰她!” “怎么回事?人呢?!”连翘扶着她火急火燎地踏入了郑府,下人房门口堵了一堆看热闹的丫鬟仆人,见她来了纷纷如鸟兽散,她正欲推门进去,连翘轻轻扯了一下她的衣袖。 “郑夫人也在” 郑子歆愣了一下,还是果断伸手推开了房门。 “娘” 空气里有浓重的药味,辛辣刺鼻,她微皱了一下眉头,郑夫人见她来了,迅速起身,三步并作两步握住了她的手,眼里也有激动。 “可算是回来了,怎么劝都不听,非要跑去边关受苦,看看都没个人样了,这丫头跟你一个样儿,倔的很,可算是主仆同心了” 听郑夫人如此说,她反倒放下心来,人没事就好,“娘,我先看看白芷伤的如何了” 郑夫人叹了一口气松开她,“大夫刚走,说是差一点就救不回来了,我本是好心,你舅舅家的次子,上个月进京赶考在咱们家暂住了几天,人品样貌都端正,又有功名在身,我便想着替白芷做门亲事,毕竟她跟了你这么些年,年纪也不小了,也知根知底……” 她从小就不喜走亲访友,这些五花八门的亲戚更是面都没见过,郑家世代书香门第,钟鸣鼎食之家,如今更是贵为侯门,想要攀亲戚的人简直多如过江之鲫,摸着那人脉门轻浅,活过来也是半条命了,未免就有些恼怒,然而这事主张的是自己母亲,着实就有些棘手了。 第83章 余生 直到把人擦干从浴桶里抱出来的时候, 郑子歆还是气呼呼地不想理她, 哪怕这人一个劲儿地卖乖逗她开心,依旧绷着脸。 “你乘人之危算什么英雄好汉” “我是不是英雄好汉夫人还不清楚吗?”高孝瓘一边拿干净帕子替她擦拭着头发,一边哄她。 “再说了我只是想研究一下夫人是吃什么长那么大的, 并无恶意” 郑子歆差点一口气没上来又晕了过去,咬牙切齿地说, “多吃木瓜多喝羊奶没事就啃啃鸡爪你也可以” “我就不必了,穿上束胸一马平川, 再说了我要那么大也没用是吧, 总不能自己吃自己的吧” 郑子歆发出了一阵惊天动地的咳嗽,高孝瓘心疼不已, 连忙扶着她躺下,“夫人快别说话了,来来来,喝点水先” 这一番折腾下来,刚有的那一点精神头也被折腾没了, 喝过药之后就有些昏昏欲睡,郑子歆一手拽着她的衣角, 微阖着眸子。 “我在呢,不走,睡会儿吧” 她微微俯身亲了一下她的额头, 将她拽着自己衣角的手握到掌心里来包裹住,替她掖了掖被角,坐在榻边守着她。 连翘又拿了一些木炭进来, 看见向来飞扬跋扈凶神恶煞的高大将军面上竟然如此温柔,仿佛冬雪融化,春日暖阳,那是发自内心对待心爱之人的微笑,后来她跟在高孝瓘身边一辈子也没见她对谁再露出过那样柔和的笑意了。 养伤期间,高孝瓘对她言听计从,说东绝不往西,说左绝不往右,要什么买什么,除了天上的月亮给她摘不下来以外,完完全全就是一个妻奴,只除了一件事抵死不认账。 郑子歆一手给自己把脉也算是神技能了,看的高孝瓘眼中倾慕之色更甚,啊,夫人真是太棒了。 未料,那人放下手腕却轻轻叹了一口气。 “说吧,我这伤到底是谁治的?” 连高孝瓘都觉得熟悉的手法,她又怎会觉察不了,只是师傅为何不肯见她? “咳……是营中那个军医” “……” 那个年过半百的老汉看个头疼脑热还行,她虽避开了要害但也伤的不轻,别说军医,让御医来还差不多。 “先前我就觉得奇怪,你伤的跟个死人差不多了,还能撑到我来简直是个奇迹,还以为是……是菩萨显灵,原来另有高人啊” 见她生气,高孝瓘的神色立马软了下来,凑到她身边将人揽到怀里哄着。 “我这不是怕你伤心吗?君大师并非不愿见你,只是迫不得已还不到相见的时候,而且她也说了,把你交给我她放心” “我知道”脾气发完后郑子歆也冷静了下来,窝进她怀里,还是瓮声瓮气的。 “她还活着对我来说就已经足够了” 高孝瓘没说话,静静搂着她,有一下没一下地抚着她的背,给她安抚,又用下巴去蹭她的发顶,温柔又充满暖意的动作倒是让人想起了她前世养的那只松狮犬,也是这样在她失落的时候默默陪在她身边,忍不住唇边就泛起了笑意,心情一点点开朗起来。 “我们什么时候回邺城?” 她有点想家了,也担心茯苓白芷如何了。 “等你再休养一阵子就回” 西北战事算基本结束了,她虽立下了有生之年不得与北周开战的誓言,但北周也元气大伤,在战争里死亡的人口,被掠夺的资源,毁坏的城池,破坏的建筑,迅速下滑的经济,这些都不是短时间内能恢复的。 至于两方的城池划分归属,已安排了使节细细商谈,她也上表奏疏请罪,如此功过相抵并无封赏,就等着她休养的差不多了就班师回朝。 一个月后,郑子歆脖子上的伤口终于结了痂,足有寸许,弯弯曲曲像条蜈蚣似地盘在脖子上,自己摸着都棘手,郑子歆有些绝望了,她吹弹可破的肌肤啊啊啊啊啊啊,早知道就不用那么大力道了!!! “快快快把我之前调制的生肌养颜膏拿过来” 本来是给高孝瓘用的,结果还是用在了自己身上。 连翘一边替她细细抹匀着药膏,一边接话,“要我说呀,夫人这疤要不了多少日子也就消了,而且也不难看,将军不会嫌弃的” 郑子歆仰着脖子说话有些吃力,“话是这么说没错,但女为悦己者容嘛,再说了,身体发肤受之父母,留道疤回去爹娘见了又该唠叨了” 连翘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可没少唠叨,城主府里往来的书信一半都是郑府的家书,上次不是还托人捎了夫人爱吃的云片糕” 提到家人,她又想起了郑道昭,也不知道追上萧含贞没有。 “大哥可有书信来?” 连翘仔细想了想,“不曾” 郑子歆“哦”了一声,“若是有,可千万记得读与我听” 两人闲闲叙了半晌话,平日里往她这里跑的勤的高孝瓘今日却不见影踪,不由得奇道。 “将军呢?” “今日军营里好像安排了庆功宴,估计一时半会儿抽不开身吧” 郑子歆想了想,起身下榻,“连翘,帮我梳妆” 军营里都是一帮大老粗,开起玩笑来荤素不忌的,尤其是饮了酒之后,更是畅所欲言,百无禁忌,今日请的都是跟随她南征北战多年的兄弟,俱是过命的交情,高孝瓘也没再摆将军架子,狐皮大氅被她褪去了半袖,学着胡人的穿法,系在腰间,露出里面天青色的袍子,下场和众将士勾肩搭背喝成一团。 她作战勇猛是出了名的,却素来洁身自好,从前身边只有一个小怜,现在娶妻之后更是连个丫鬟也没有,一心一意守着自己的一亩三分地,众将少不得撺掇她。 “韩信点兵都要多多益善,高将军连个妾侍都没有,不妥不妥,该罚酒三杯!” “怕不是嫂夫人管的严吧?这男人可不光手底下见真章,还得床上功夫也勇猛才行!” 众人说得唾沫横飞,高孝瓘哈哈大笑,仰头灌下一碗酒。 “你们都说岔了,这世上哪个女人能美过子歆,更何况在床上……”她挤眉弄眼,故意卖关子。 “有她一个,老子都要伺候不过来了” 确实是,那胸,那腰,那腿,该大的地方大,该细的地方细,只要她轻轻一个眼神,她就觉得腿肚子发软走不动道了。 众人恍然大悟,又爆发出一阵大笑,纷纷嘲笑她妻管严,不过也有将士砸吧着嘴道。 “不过嫂夫人确实厉害,你们是没看到,得有多大的勇气才敢往明晃晃的刀子上撞,那流的血,我一个大老爷们见了都渗的慌” 高孝瓘摆摆手笑道:“可别提了,吓死老子了,胡五可是想女人了,待回京老子做媒,给你说个媳妇!” 连年征战,这些将士多还未娶妻,就算有妻女也是聚少离多,此刻听她一提,顿时嗷嗷直叫。 “将军偏心,为何只给胡五做媒,老子也要娶黄花大闺女!” 盛世太平,酒过三巡,高孝瓘倚在虎皮椅上,看着营外万家灯火,眼中也渐渐有了醉意,拍案而起大吼道。 “都别吵,黄花大闺女人人有份,待回京一人一个,老子给你们做媒!” 众人又起哄,哪里还能等到回京,现在就想女人,又云城中新开的那家青楼不错,角儿俏活儿好,于是一大帮子兵痞浩浩荡荡地准备杀过去。 “不去,老子不去……不去……”高孝瓘被几个人搀扶着,走的跌跌撞撞,手里还拎着一壶酒。 她大着舌头,说不清楚,“你……你嫂子非……非剥了我的皮……皮……不可” “哎呀嫂夫人深明大义,哪个男人不偷腥,您就请好儿吧您!” 扶着她的那人也脚步虚浮,高孝瓘拍了拍他的肩,“这话我爱听,她……她就是深明大义……” “这青楼在哪儿呀,哎,猴子你是不是带错路了!” 一群醉汉七拐八拐好不容易摸出了军营,此时已经入夜,长街上并无行人,只有一轮明月高悬,街边挂着照明的灯笼,光线迷离而昏黄。 有美一人踏月而来,手里提着一盏琉璃灯,梳了凌云髫,鬓边垂下两缕碎发,朱唇不点而红,肤白胜雪,眉如远山,轻轻一蹙便叫人恨不得为她做任何事,只要美人开怀一笑。 一袭白色海棠绣花单袄,下罩浅紫梅花罗裙,清新素雅,外披了一件白狐皮大氅,颈边围绕的白毛更衬的整个人面如冠玉,肤白貌美。 “这不是已经到青楼了,瞧瞧这小娘子……” 高孝瓘干咳了一声,拂开他的手,“滚犊子,这是老子夫人” 郑子歆唇角露出忍俊不禁的笑意,轻轻唤了一声,“夫君” “夫人来的正好,这帮混蛋玩意儿……要……要带老子上青楼……我……我才不去……那里的小娘子哪有夫人可口……” 难为她烂醉如泥的时候还能记起来她这个夫人,还知道打死也不去青楼,郑子歆唇角的笑意又浓了一些,任由那人趴在自己肩头说着混话,一手轻拍着她的背以示安抚。 “好啦,那我带你回家醒醒酒” “不……不要……弟兄们想女人……老子也想女人……” 郑子歆的脸色有点红,揪着她的耳朵将人从自己肩头拎起来,冷着脸道。 “皮痒了是不是?” “哎哎哎,夫人疼疼疼……” 将领一揉了揉眼睛,“我没看错吧,这是高将军???” 简直就是一只乖顺的小猫咪嘛,打不还手骂不还口的! 将领二一脸痴迷,“老子以后娶媳妇也要娶嫂子这样有勇有谋,又美若天仙的!” 将领三一边扶着他的肩一边哗啦啦吐了一地,“你……你娶个咱们伙头营屠夫长女儿那样的就不错了!” 杀猪的唯一的独女年方十八,长的膀大腰圆,横眉竖目,一把杀猪刀舞的虎虎生风,能把一百多斤的壮汉摔个底朝天,搁在僧多粥少的军营里也无人敢娶。 只听得杀猪的一声怒吼:“我放你娘的狗屁!!!” 那厢还是吵吵闹闹的,这边却愈发安宁,高孝瓘这个样子决计是走不回去了,于是她吩咐连翘回府带上车夫过来拉人,自己与她坐在街边的海棠树下等候。 此时不是海棠花期,树却耐寒,依旧满树葱茏,透过枝叶的缝隙,有清亮的月光洒下来,落在那人发尾。 那人身上也是香香软软的,高孝瓘蹭了蹭她,“夫人?” “嗯?”郑子歆循声垂眸。 “他们说我不够勇猛”高孝瓘似有苦恼。 “所以?”郑子歆唇角含笑。 “所以……”她压低了尾音,素来发号施令的嗓子本就有几分低沉,如今更添了几分磁性,听在耳朵里酥酥麻麻的,也可能是她就凑在自己耳边说话的缘故。 “本将军要与你行周公之礼” 第84章 海棠 “哼, 国师行事如此鬼鬼祟祟, 可真不像大师所为” 踏出承乾殿已近黄昏,高孝瓘独自一人行在长街上,此处离宫门还有些距离, 残阳似血,空无一人, 天际飞过一只伶仃寒鸦,平添了些萧索意味。 但也意味着在此处杀人灭口会神不知鬼不觉。 “呵呵”身后传来一阵轻笑, 嗓音淡若清风, 但让高孝瓘听起来却分外刺耳。 高孝瓘进门的时候一家人正其乐融融地吃着饭,饭桌上少不得要说到缺席的她, 郑夫人倒是有些不满的:“我听到有些风言风语说兰陵王宠妾灭妻,可是真的?歆儿你莫怕,万事都有娘和爹给你做主” 郑羲瞪了她一眼,“吃饭归吃饭,说这些干什么呢!” 郑子歆有些头疼, 到底要不要替她说话呢,还在犹豫间那人已经提着礼品进了门。 “近日公务繁忙, 因此才姗姗来迟,还望岳父岳母恕罪” 按着规矩她是王爷普天之下只跪一人,这一声岳父岳母已是折煞了, 哪敢让她行礼啊,郑羲急忙下座扶起了她,并将人迎到了首席。 “哪里, 王爷能来就是我们歆儿的福气” 郑夫人也有些喜出望外,“王爷来就来罢,还提这些虚礼做什么” “一点心意,还望岳父岳母笑纳”高孝瓘说着,坚持不坐首席,而是款款落座在了郑子歆的旁边。 “不用麻烦了,既然是家宴那么便没有君臣之分,我视二老如父母,和子歆坐一块儿就行了” 听了这话郑夫人脸上简直乐开了一朵花,“好好好,来人,再添一副碗筷,吃菜吃菜,尝尝郑府的厨子合不合你的口味” 郑子歆一口茶简直没喷出来,捂住唇低咳了两声,娘啊这变脸比翻书都快,对她都没这么殷勤过。 “怎么了子歆?”虽是谈笑风生,但高孝瓘仍分出了一多半注意力在她身上,见她咳了两声便急忙放下筷子,替她顺了顺气。 “来人,换盏热茶来” “瞧这小两口蜜里调油的,你们二人要好娘也就放心了” 郑夫人颇感欣慰,俞发觉得这女婿不错,郑子歆刚想反驳不知怎地嗓子一阵干痒,还未出口  “怎么回事?说具体点儿”郑子歆微拧起眉头,脸色凝重起来。 “我去街上买酒,听闻今天是封皇陵妃嫔殉葬的日子,其中便有萧含贞,于是便去了一趟皇陵,翻了个底朝天,活不见人死不见尸的,其他人早就死得透透的了” 茯苓一口气说完,才对郑道昭行了个礼,“公子也在啊” 郑道昭含笑点头,“茯苓姑娘”说罢又看向了郑子歆,“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吗?” 出乎意料的,郑子歆却摇了摇头,“她不是会坐以待毙的人,没有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说不定她现在已经在出城的路上了” 郑子歆猜的没错,萧含贞确实是在出城的路上,而且已经到了城门口了,原本花容月貌的一张脸被涂的乌漆墨黑,头发也乱蓬蓬的草草梳了一个妇人髫,身上穿的是垃圾堆里捡来的粗布衫,活脱脱的像一个以乞讨为生的老妪。 眼看着天都要黑了,等待出城的人们却还在排着长队,她佝偻着身子也不敢踮起脚尖,只透过人群的间隙里看见在挨个盘查,因此行进的极慢。 她不由得紧了紧怀中揣着的一串琉璃珠,这可是她冒死才从宫里带出来的,以后安家立业就全靠它了,北齐没有她的容身之所,而南梁她也无颜再回去了,想她堂堂一国公主居然沦落至此,可真是世事无常。 正在出神间,前面守城的官兵一声吆喝吓醒了她:“都回去吧,今夜宵禁,城门关闭,要想出城明儿个赶早!” 大伙儿都是排了一天的队又累又渴的,自然就有不满的声音反对:“官爷行行好吧,我是进城来替我娘抓药的,我娘还在等着我抓药回去救命呢!” “就是,大伙儿都排了一天的队了,要宵禁怎么也不提前说,有什么事都让你们给耽误了!” “整天查来查去的是把我们这些好人当奸细吗?!” “住口!不想死就赶紧退后!”守城的官兵被激的面红耳赤,挺了挺□□示威却又被激愤 醒过来已经在回程的马车上了,她能昏睡这么久显然那酒里是加了些东西的,所有人都在瞒着她,包括高孝瓘,她心里没由来一阵恼怒,又有莫名其妙的失落与委屈。 茯苓白芷也就算了,为什么连她也…… 郑子歆闭了闭目,压下翻滚的思绪,再睁开的时候又恢复了一贯的冷清。 那些大道理她都懂,也不是没有经历过生离死别,可偏偏近来老是被一些事或人牵动了心绪,难道是因为这具身体才十九岁,所以也添了少年人伤春悲秋的心思? 郑子歆唇角扯出一个冷笑,轻呵了一声,恰好茯苓轻轻敲了敲车壁进来。 “夫人,醒了么,该喝药了” “好,放那吧”郑子歆轻轻点了点头,示意她放下,茯苓有些欲言又止,见她还不走,郑子歆反问道。 “让你查的事办的怎么样了?” “回夫人,那个叫艳芳的小女孩国公爷本来安排在一家当铺做个端茶递水的丫鬟,后来勾搭上了东家被主母发配了出去,如今已沦落到春香阁了” 春香阁那是什么地方,豫章有名的英雄冢销金窟,若是能在一群环肥燕瘦的女人里脱颖而出,日进斗金也不是个难事儿,倒真是找了个好去处啊。 郑子歆有些感叹,缓缓道:“” “大人好耳力”他话音刚落,那个人的拳脚就已近在咫尺,他的身手比起五年前快了一倍不止,劲风扫起他额前发丝,拳头即将挨到脸上的时候,叶上殊拿拂尘挡了一记,看似轻飘飘的东西却有万钧之力,悄无声息地化解了他的攻势。 高孝瓘一击不成立马变招,身形虚晃了一晃,一个漂亮的鞭腿便扫向了他的下三路,叶上殊终于正色起来,眉眼凝重,他所学都是玄学,这与人打架斗狠的招式倒真是没学出来个所以然。 幸好身手还是够快的,狼狈躲过他那一击后,叶上殊喘着气大声叫了停,“且慢” 豫章的酷暑本是难耐的,但因为药庐位于深山老林里,周围又遍植杏树,春来繁花似锦,夏时绿树成荫,倒是平添了几分凉爽,更何况还有山下村民不时送来的新鲜果蔬,这个夏天高孝瓘过的倒是极为惬意的。 在伤养的差不多能下地行走时,她便也依了药庐的规矩,手植了一棵杏树,烈日炎炎下一边忙着培土一边拿袖子去擦汗,沾染的泥土弄的满脸都是。 手边忽然递来了一方锦帕,她抬眸正对上那人温和的眉眼,唇边也绽开一个大大的笑意。 “谢谢” 高孝瓘接过来胡乱抹了几下脸,雪白的锦帕被她弄的有些脏污,想要还给她又觉得有些不好意思,只好揣进了自己怀里。 “那个……我洗干净了再还给你吧” “不用了,送你”郑子歆在陆英的搀扶下坐到了阴凉处的石墩上,端起茶水抿了一口,也觉得这酷暑太过难受,微皱了眉头。 “剩下的让茯苓她们做吧,你伤还未好透” “既然是你师傅的规矩,那我还是依着规矩来吧”高孝瓘一边说着,又铲起一捧土培到了树根上,拿铲子压平踩实。 “你放心,我自有分寸,外面热,你先回屋吧” 郑子歆唇边浮起一丝不易觉察的笑意,她这个人倒真是有和自己如出一辙的倔强呢,不过这样也好,能在师傅面前搏搏好感, “有什么发现么?”见她诊断完毕,高孝瓘凑上去低声道。 郑子歆拿帕子净了净手淡淡道:“多留个心眼吧,这农妇怀孕是真,但虎口有长期持刀握剑的茧也不假,更何况若是普通妇人,落水这么久了别说胎儿保不保的住,能活下来就是个奇迹” 高孝瓘眉头微皱,上去翻了翻她的手腕,郑子歆所言定是不假,她不由得想到了另一种可能,片刻后又摇了摇头。 “不会是她” 郑子歆微挑了眉头,似笑非笑:“何以见得” “他……怎么样了?”呆愣了半晌萧含贞才回过神来,看了看昏迷不醒的萧方炬,关切自眼中一闪而过。 “没事,不过是被我打晕了,两个时辰后自会醒来”高孝瓘一把托起了他,交给她那些护卫看管,自己收剑入鞘,准备抬脚迈入破庙的时候又回眸瞥了她一眼。 “进来避避风雨吧” “这位是我夫人子歆”她这番介绍做的落落大方,流畅自然仿佛并没有哪里不对,全然忘记了成亲前还对两个女子共定渊盟而耿耿于怀。 “这几位是我夫人的侍女,白芷,茯苓,陆英” 郑子歆垂眸浅笑冲着她点了点头算是打过招呼,态度不卑不亢也不过分亲近,她那几个侍女亦然,而让她小小惊艳了一下的是乐城公夫人的容貌,如果说高孝瓘是 一杯薄酒下肚,郑子歆脸上立马浮现出了几缕嫣红,看着倒有些不胜酒力的样子,偏偏前来敬酒的人络绎不绝,她推辞了几个但有些位高权重的实在推辞不了,便不得不勉强应下。 又是一盏薄酒入喉,她借着放酒器的功夫扶了一下桌沿,太后不动声色地笑了,跟自己的贴身宫女耳语了几句,那宫女点了点头,悄悄溜出了御花园。 茯苓看在眼里有些警觉起来,“王妃,太后派人出去了” 刚闭目养神了没半刻钟就听见门口一阵响动,郑子歆迅速坐直了身子,刚将盖头盖好来人就推门而入,冲着她草草行了一礼,身后的丫鬟将手里的托盘放在了桌上。 “见过夫人,奴婢小怜,是府里的大管事以及……”她缓缓抬眸看了一眼端坐在床边的郑子歆,大红色的凤冠霞帔刺痛了她的眼,恨意一闪而过。 “国公爷的贴身侍女” 郑子歆眉头一挑,说是管事却并未敲门径直而入,未免有点不懂规矩,若是贴身侍女的话,只怕是来示威的,毕竟高孝瓘府里只她一个大丫鬟,至于贴身,就不知道贴身到哪种程度了。 “起来吧,免礼” 声音冷冷清清的,倒是很平和,小怜唇角浮起轻蔑的笑意,更加肆无忌惮起来。 “夫人初来乍到的,小怜怕夫人伺候不好国公爷因此特来交代夫人一番,国公爷喝茶要喝滚烫的,沐浴的水八分热就好,喜清淡的食物,不爱吃甜,睡前要在屋里燃熏香,他夜里睡眠浅,夫人若是起夜动静可得千万小点儿……” 若真的是个普通世家女子说不定还会对她感恩戴德,可惜,郑子歆从来不是个普通女子,甚至比常人更加聪敏透彻。 她唇角浮起一丝冷笑,毫不犹豫地打断了她的话,“既然你如此好心提点本夫人一二,那么,白芷,进来也给小怜姑娘讲讲我的规矩” 小怜的脸色一下子变得煞白,青白交加,甚是好看,白芷进来也瞥了她一眼,眼里鄙夷一闪而过,进而噼里啪啦讲了一大通连她都不知道的规矩。 郑子歆心底暗笑,总不能让人小瞧了她去,她现在的身份是国公爷夫人,什么都可以不争,唯独尊严不能不要,成亲第一天就被一个丫鬟打了脸,日后还怎么在这府里混下去。 待她说完之后,郑子歆才又出了声,语气沉下来便有一丝凝重,“就这么多了,你好好学着吧,日后总是要伺候本夫人和国公爷的” 明面上她虽刚进府不受宠但好歹是正室,而自己只不过是个丫鬟,图着一时痛快来找茬反倒被别人将了一军。 小怜咬碎了一口银牙,忍着屈辱双膝一弯跪倒在地,“是,夫人教训的是,奴婢谨遵教诲,一定好好伺候国公爷和夫人” “夫人远道而来又忙活了一大早上一定水米未进的,奴婢备了点薄点,夫人先垫垫肚子” “既如此,算你有心了,赏” 怕是借口送点心是假示威挑衅才是真吧,倒是个能屈能伸的人物,若论手段她有一百种方法料理了她,只是留着她还有用,至少能分去高孝瓘一半的注意力不是。 她是一点也不希望受宠的,甚至一想到今晚上的洞房花烛夜就头皮发麻,不由自主地攥紧了身下被衾。 然而该来的总会来。 午时刚过门外就是一阵喧哗,郑子歆看似淡定自若,实则轻轻绞着自己的衣摆,思索着该怎么躲过一劫。 “哗——”大门被人豁地一下拉开,高孝瓘脚步虚浮地迈了进来,小怜以及几个下人跟在她身后,手里托着合卺酒。 “国公爷,夫人,请饮合卺酒” “感觉” 郑子歆不置可否,打算转身离去的时候那人又拉住了她,“今夜事多,你在客舱里别出来,我让茯苓陆英保护你” 第85章 情深 下床的时候纵使连翘扶着她还是双膝一软, 险些跪倒在地, 惹得连翘捂唇轻笑,“将军也太不懂得怜香惜玉了” 瞧瞧这满屋子散落的衣物,肚兜都扔到了房门口, 几案上垫的绒布都被扯到了地下,可想而知战况是有多激烈。 郑子歆红着脸似想反驳, 又觉得难以启齿,依照那人昨夜的表现来看, 是挺不“怜香惜玉”的了。 连翘一边替她梳着发, 一边闲闲叙着话,“这下可好, 老爷夫人该安心了,早日有个孩子,夫人的地位也能稳固一些” 郑子歆唇畔含笑,语气淡然却饱含了自信,“我还需要孩子来稳固地位吗?” 从前不需要, 现在更不需要,两个人如胶似漆, 彼此交付真心,比什么都管用。 “夫人不需要,可将军需要有个孩子来继承家业啊, 在邺城时那些闲言碎语可没少听,什么不下蛋的母鸡还霸着窝儿,将军有隐疾云云, 奴婢听了都替夫人生气!” 说到此,连翘脸上浮现出一丝怒容来,郑子歆倒是淡淡的,以手撑了额,思索着,或许是需要个孩子来掩人耳目。 只听得一声爽朗大笑传来,高孝瓘健步如飞而来,“我看是连翘姑娘想嫁人了吧,整日里孩子长孩子短的,不如回邺城替你说门亲事?” 可把连翘吓的脸都白了,替郑子歆画眉的手都抖了一抖,高孝瓘自然而然地接过去,在眉尾轻轻续上一笔,远山黛眉,美的不可方物。 郑子歆轻笑,去揽了那人手腕,“连翘胆子小,可别吓她,你先下去吧” “我哪里吓唬她啦,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嘛,你身边的侍女个顶个的水灵,军营里早就有人按捺不住了,可惜是你身边的人不敢轻举妄动,私下里求了我几回了” 连翘打了个寒战,忙不迭告退出去,关门的时候从门缝里瞥见那两人如胶似漆,高孝瓘从身后揽着她,将下巴搁在她的肩上,轻轻同她说话。 哪有少女不怀春呢,只是在最美好的年纪见识过了最真挚的感情后,便觉得世上那些庸碌男儿们朝三暮四,贪图美色的浅薄爱意简直就是云泥之别。 吃过玉盘珍馐之后,粗茶淡饭便难以下咽,见识过沧海月明之后,这样的人,如何能入她的眼呢? 连翘合上门,也掩去了眼底那一丝波澜起伏。 “夫人别动,美则美矣,太素净了些”高孝瓘琢磨了半晌,还是拿起朱笔,轻轻蘸了胭脂。 郑子歆阖上眼,感受到湿意落在眼角,略有些诧异,微挑了眉头,惹来那人低呼别动,又拿尾指拭了拭多余的胭脂,她画的认真,郑子歆却觉得有浅浅呼吸拂在自己面上,微痒。 心念一动,想起那句诗,可不就是:妆罢低声问夫婿,画眉深浅入时无? 只可惜她眼不能见,不然定要瞧个仔细。 “好啦”高孝瓘放下朱笔,拍了拍手,大功告成。 细细端详着镜中那人,□□愉过后似乎还有些倦怠,只着了宽大的雪白深衣,半挽了袖口露出纤细的手腕,衣带松松垮垮系在腰间,颇有些慵懒的意味。 白衣乌发,极鲜明的对比,更衬的整个人亭亭玉立,薄施粉黛,淡扫蛾眉,不着钗环,似出淤泥而不染的荷花,气质也是干净冷清,带着一点儿梅的高洁,于是她便就着她那眼角泪痣,点染了一朵落梅。 红梅落雪,灼灼生艳,原本寡淡的眉目似一夜之间腊梅盛放,那种糅合了清冷、温和、娇媚的美,几乎让她目眩神迷,情不自禁地发出了一声喟叹。 “好美!” “是吗?”郑子歆有些不以为意,但只要她喜欢就好。 挨个将她妆屉里的首饰试了个遍后,高孝瓘哀嚎一声,还是太素了! 堂堂将军夫人居然连件像样的首饰都没有,实在是太寒酸了,不行不行,立马吩咐连翘去备马,出门采购。 郑子歆是万般不情愿的,奈何敌不过这人想要给媳妇买买买的心思,被拖着上了马车。 高孝瓘也紧接着爬了上来,搂住她的腰,将人揽在自己怀里,真是片刻也离不得了,分分钟都想腻在一起。 郑子歆轻笑,她喜欢这种亲昵,“不骑马了?” “不了,想骑夫人” “……” 真是正经不过三分钟,郑子歆捶了一下她的肩头,脸色微红,“我有正经事想跟你商量” “嗯?”高孝瓘手里闲闲把玩着她一缕青丝,现在对她来说正经事莫过于怎么哄这女人上床。 “我觉得连翘说的有道理哎,你总不可能膝下无子,百年之后后继无人……” 高孝瓘微蹙了一下眉头,想到此事也有些烦心,“宗族里也没有合适的孩子过继,还需从长计议吧” 最主要是养孩子太麻烦了,不哭不闹还好,一吵起来她头都要大了,而且作为孩子名义上的娘,郑子歆不可能不管不顾,影响她和子歆的二人世界,不妥不妥,还是不养的好,先逍遥个几年再说。 “这些,那个,还有那个,统统给本将军包起来” 高孝瓘这些年大小军功立了无数,自是身家丰厚,但她一来不好赌嗜酒,二来也不流连烟花柳巷,银子都没地儿花,除了有中意的兵器古玩外,很少一掷千金买东西,今儿兴致勃勃来给自家夫人买东西却发现延州毕竟地处西北,还是偏僻了些,远没邺城繁华,东西也是良莠不齐,逛了许久也只选到了几样看的过眼的首饰。 答应赔给夫人的衣裳还没买到,高孝瓘有些狗腿地拿着两串糖葫芦凑到了她身边,“要不,咱去绸缎庄看看?” 买不到合适的成衣,选几匹好看的绸缎请人缝纫也行,郑子歆点了点头,咬了一口她递到唇边的糖葫芦,酸甜可口,唇角露出个笑意。 “好啊,我要素雅的花色” 高孝瓘拍了拍胸脯,保证道:“包在我身上,保证让夫人满意” 她二人衣着考究又气度不凡,容貌也是天造地设般的登对,一路行来早有路人侧目,更有甚者认出了高孝瓘,上前来见礼,不为别的,她脸上的刺字实在是太明显,想不认识都难。 于是不多时,整个大街上的商户都知道高将军带着夫人来逛街了,还恩爱甚笃,夫妻和睦,最重要的是高将军一掷千金出手阔绰,虽然脸上那刺字有碍观瞻,但也添了些野性之美嘛,简直就是万千怀春少女的理想对象! 在一众钦羡倾慕嫉妒的视线里,她二人手拉着手施施然进了绸缎庄。 月朗风清又满载而归,郑子歆心情不错,便将牵着的手伸入她的指缝里,两个人变成了十指相扣,曾经憧憬了很多年的,和心爱之人一起走在街上,突然变成现实,她还是有一点欢喜雀跃。 高孝瓘愣了一下,停下脚步,微微俯身看着她,“怎么啦?” 语气是极温和的,郑子歆唇角的笑意被放大,突然松了她的手,上前抱了她一下又弹开。 “没事,只是觉得很开心” 心中有一根弦被轻轻拨动了,饱满又酸涩的感觉涌上心口,这个人向来温和淡漠,冷静自持,感情显少外露,头一次见她这样开心。 她把那人的手又放进掌心,像刚刚她牵她的那样,“以后我都陪你逛街” 临上马车的时候,高孝瓘又跳了下来,“等等,那边有烤地瓜卖,我去给你买一个” “多少钱?” 朔九寒天里,卖地瓜的老人伸出冻的通红的手指比了比,“两文钱” 高孝瓘放下一锭碎银子,“不用找了” 那老人感激涕零地又替她多包了几个,高孝瓘接过来正欲转身离去的时候,脚步忽然一顿,然后转身四下打量了一下,无人,又接着一路小跑回到了马车上。 “从前在幽州时,粮草短缺,又天寒地冻的,能挖到个地瓜埋在碳灰里焖热了吃都觉得是美味” 高孝瓘替她剥掉了地瓜皮,又小心吹凉后才送到了她唇边,郑子歆轻轻咬了一口,果真好甜。 “所以堂堂高大将军竟是吃地瓜长大的么?” “不,大概是餐风饮露长大的吧,最饿的时候连死人肉都吃过” 高孝瓘闭了闭眼,回想起那战况的惨烈还是心有余悸,那时候高洋刚登基,国内内忧外患,匪兵四起,边关也战事不断,民不聊生,朔北本就苦寒,更是地广人稀,他们中了埋伏被围在一个不知名的小山坡上,能吃的都吃完了,草根树皮耗子田鼠,人在饿极了的情况下什么事都做的出来,不知道是谁先开的头吃了一块战死同僚的肉,她实在饿的没力气了,整个人皮包骨头,迷迷糊糊啃了一口就哇啦哇啦吐了一地,后来那一年里她再没碰过半点儿荤腥。 战争是残酷的,无论是古代,还是科技高度发展的二十一世纪,郑子歆笑不出来了,默默抓住了她的手握着。 今晚的高孝瓘似乎打开了话匣子,将人搂进怀里,也啃了一口地瓜接着说:“遍地都是男人的军营里,我活的胆战心惊小心翼翼,不敢和谁有过多的接触,生怕身份败露就朝不保夕,别人喝酒寻乐子的时候我还在练武,等到他们都睡熟了我才敢偷偷溜出去洗个澡,回来接着读兵书” “家族的灭门之仇至今闭上眼睛还历历在目,如果没有那场灾祸我应当也像邺城那些权贵公子哥一样花天酒地,声色犬马,我的武术启蒙先生,也是我父亲的亲信,刺杀了我的父亲,所以有一段时间,我是不相信任何人的” 高孝瓘的神色带着点儿哀伤,那段灰色记忆里唯一的亮色就是那个小姑娘了,虽然早已模糊了面容,但她还是决定说给她听。 “后来逃亡路上遇到了一个小姑娘,好像也是大户人家的女孩子,不仅帮我躲过了一场追杀,还赠了我救命的金创药,虽然面容早已想不起来了,但我一直记得她许多年” 灭门,逃亡,追杀,赠药…… 郑子歆的脑子里模模糊糊地浮现出了些影子,她攥紧了她的衣袖,声音因为激动而有些颤抖,有些事情她还需要去求证。 “是不是邺城郊外,那天还下着瓢泼大雨?!” “你……你怎么知道?”她迎上那人眼神,依旧茫然而无焦点,却有泪意在一点点聚集,仿佛刹那间云开月明,真相大白。 原来,她是她,那个曾让她有过片刻心动的人,兜兜转转了这么多年,还是她,一直都是她,从不曾变过。 沧海桑田,容貌变迁,不变的是那份初见的心境,她的眉目长开了些,从前眼角泪痣不明显,现在是名副其实的美人痣。 怪不得她不认识她,却有莫名的熟悉感,两个人在这一刻恍如初见,又仿佛已经认识了很多年。 久到,这心动始于初见,止于终老。 “原来……真的是你……”高孝瓘将人紧紧抱在怀里,嗓音也有些发颤,她抬手摸了摸眼角,不知道什么时候也有了湿意,按着那人鬓角亲了又亲。 “你怎么不早点告诉我……不早点……”白白蹉跎了大好时光,两个人互相试探挑衅折磨,险些错过了彼此,不过好在,事过境迁,她身边的人,始终都是她。 成年人把自己和盘托出需要多大的勇气呢,上一世的她活到了而立之年也没有将自己那些过往人生讲出口,她在旁人眼里犹如一个传奇,医学界最年轻的华裔神外专家,就连面对她曾喜欢过的学姐她都没有勇气把自己那些过往剥白出来,她希望她眼里的她是勤奋好学上进的陆沉,而不是有过一段灰暗人生的陆沉。 可是面对高孝瓘,她开口了,把自己和盘托出是远比我爱你更深情的表达。 “我从小身体不好,做了很长的一个梦,梦里是和这里截然不同的世界,在那里,我是一个孤儿,不是一出生就被抛弃的,而是长到了三岁才被丢掉,因为那家人不喜欢女孩子,为了养活刚出生的儿子,把我卖掉换了一笔不菲的银子……” 为了尽量使她能听得懂,郑子歆说的有些慢,斟酌着用词。 “后来我辗转流落到孤儿院……就是收容无家可归孩子的地方,当然……辗转流浪的过程中也遭受了一些折磨……” 比如被收养她的一家男主人拿烟头烫□□,被女主人毒打,被逼洗衣做饭,吃残羹剩饭等等不胜枚举。 郑子歆闭上眼,那何尝不是她的噩梦,从来不会刻意想起,也怎么都不会忘记。 “不要说了……” 她在发抖,在害怕,高孝瓘心疼她,止住了她的话头,“我不会让你无家可归,不管这个梦是真是假,都不会的” “阿瓘,听我说完” 也只有说出来才能真正摆脱过去。 高孝瓘没再阻止她了,只是将人揽进了自己的大氅里,她就贴着她的胸口,听着她胸腔里一颗心有力的跳动,唇角露出了个如释重负的笑意。 “后来……终于遇到了一户好人家……其实也不算好……但起码肯供我读书写字,那家只有一位中年丧妻的男主人,膝下无子,对我不错,但脑子有些不清楚,时而殴打我,被打的遍体鳞伤,清醒后又抱着我痛哭流涕……” 长期精神紧张的情况下,她也患上了抑郁症,后来吃药治疗后效果还不错,又顺利考上大学出国深造,算是成功脱离苦海,只不过后来又遇到了学姐,也不知道是不幸中的万幸,还是万般不幸。 “后来我就离开了他,去一个很远的地方求学,遇到一个人待我如师如母,在漫长的相处时光中,我逐渐生出了依赖感,等我意识到自己喜欢她的时候,等来的却是她的婚讯” “我以朋友的身份去参加她的婚礼,她过得很幸福,但不幸的是她身染沉珂,药石无灵,最好的大夫都束手无策,我眼睁睁看着她死在我怀里,连句遗言都没有……” 说到这里,她以为自己会心痛的,然而只是生出了一股深深的无力感,“就这样,这个梦结束了,这个梦境太过逼真,我有时候甚至分不清到底梦里的我才是真实的我,还是……” “在我身边的你,才是真实的你”虽然打断别人说话不是个好习惯,但她顾不得许多了,还是在她额头深深印下一吻。 “梦里也好,梦外也罢,我不会对你的心意视而不见,更不会让你颠沛流离,因为你,是我从八岁起,就放在心尖尖上的人儿” 第86章 七夜 傍晚的酒肆, 正是开门做生意的时候, 比白日里添了些喧嚣热闹,高孝瓘掀开门帘进去,就被热出了一身薄汗, 她褪去身上的大氅,露出里面天青色的袍子, 往桌前一坐,大喊道:“小二, 来壶酒!” “来嘞, 客官” 酒很快上齐,高孝瓘还点了几样下酒菜, 有一搭没一搭往嘴里扔着花生米,她在等人。 不多时,门帘被风吹开,一个全身灰袍的人走了进来,从头裹到脚, 只露出一双古井无波的眸子,这样的打扮在滴水成冰的时节也不算突兀, 因而没人留意到她的存在,等高孝瓘注意到的时候,人已经在对面坐下了。 “这牛肉不错”那人挑了一筷子卤牛肉放进嘴里嚼着, 又替自己倒了一碗酒慢慢品着。 反倒是高孝瓘有些坐不住了,替她将喝干的碗底斟满。 “大师倒是快些告诉我啊,子歆还在等着我回家吃饭呢” “不急不急”君迁子又拍开一坛子封泥, “这酒不错,小二再来两坛!” “你先告诉我七夜昙花的下落,我将军府有的是美酒款待大师你!”她略略压低了声音,却还是有几缕视线飘了过来,君迁子在桌下踩了她一脚。 “来来来,喝酒喝酒!” 高孝瓘脸色一白,强憋出个笑意,“不醉不归,不醉不归” 两人又闲闲叙了半晌话方才一前一后出了酒肆,冷空气扑面而来连她都打了个寒噤,君迁子却面不改色般地往前走,“别回头,有跟屁虫” 七夜昙花现在在江湖上就是个禁忌,七夜昙花既已现世,寻她的人就更多了,不为别的,单单就是这七夜昙花是炼制九转回灵丹最重要的一株药,而世上知晓制药方法的只有她一个人,连子歆都不知情。 “哼,躲着也不是个办法,看我的”高孝瓘冷哼了一声,余光瞥见有巡街校尉巡逻,打定主意,挥了挥手。 那几个校尉点了点头,分头离去,不多时,跟踪他们的尾巴就没了。 “自古民不与官斗,寻个由头拿了就是,在我的地界上,谅他们也翻不出多大浪来” “现在大师该告诉我七夜昙花的下落了吧?” “你是为了子歆还是自己?”君迁子停下脚步,神色中带着一丝冰冷。 “自然是子歆”高孝瓘正色起来,“那玩意儿对我没用” 她一来不需要延年益寿,二来也不需要功力大增,只是想治好子歆的眼睛罢了。 “怎么回来的这么晚?”郑子歆撑着下巴坐在桌前等她回来吃饭,见有声音又吩咐连翘把饭菜拿去热一热。 “军营里出了点事耽搁了,让夫人久等了”高孝瓘在桌旁坐下,挑了一筷子菜送进嘴里。 “不用麻烦了,我随便吃点就好” 郑子歆没说话,空气陷入短暂的沉寂里,高孝瓘抬头,有些迟钝地道:“怎么了?” “夫人都等了您快一个时辰了,自己也还没吃呢!”连翘也有些哀怨地望着她。 什么事能忙到连回家吃饭都忘了。 高孝瓘放下筷子,细瞧那人神色,虽然是一贯的淡然温和,但自她回来只说了一句话,脸上也没个笑模样,多半是生气了。 “夫人……我……”她轻轻唤了一声,带着点小心翼翼的讨好,“下次不敢了,一定准时回家,不让夫人久等” “吃饭”郑子歆依旧没理她,也没拿起筷子。 高孝瓘咽了咽口水,知道情况不妙啊,起身走到她身边坐下,然后抓住她的手放在自己掌心里,压低了声音。 “生气了?” “没有”冷冷的声音,还想把手抽回来但被人攥的死紧。 “怎么回事?人呢?!”连翘扶着她火急火燎地踏入了郑府,下人房门口堵了一堆看热闹的丫鬟仆人,见她来了纷纷如鸟兽散,她正欲推门进去,连翘轻轻扯了一下她的衣袖。 “郑夫人也在” 郑子歆愣了一下,还是果断伸手推开了房门。 “娘” 空气里有浓重的药味,辛辣刺鼻,她微皱了一下眉头,郑夫人见她来了,迅速起身,三步并作两步握住了她的手,眼里也有激动。 “可算是回来了,怎么劝都不听,非要跑去边关受苦,看看都没个人样了,这丫头跟你一个样儿,倔的很,可算是主仆同心了” 听郑夫人如此说,她反倒放下心来,人没事就好,“娘,我先看看白芷伤的如何了” 郑夫人叹了一口气松开她,“大夫刚走,说是差一点就救不回来了,我本是好心,你舅舅家的次子,上个月进京赶考在咱们家暂住了几天,人品样貌都端正,又有功名在身,我便想着替白芷做门亲事,毕竟她跟了你这么些年,年纪也不小了,也知根知底……” 她从小就不喜走亲访友,这些五花八门的亲戚更是面都没见过,郑家世代书香门第,钟鸣鼎食之家,如今更是贵为侯门,想要攀亲戚的人简直多如过江之鲫,摸着那人脉门轻浅,活过来也是半条命了,未免就有些恼怒,然而这事主张的是自己母亲,着实就有些棘手了。 “我怎么不知道我还有个未曾谋面的舅舅?况且婚姻大事也要情投意合才行,否则就是赶鸭子上架强扭的瓜不甜” “就是你二舅家的欢哥儿,怎么不情投意合了,欢哥儿私下里求了我好些回想要迎白芷回府当贵妾,他二人还鸿雁锦书来往,有说有笑的呢,不然我也不会做这个媒呀!” 男子纠缠女子的方式有千百种,落在有心人眼里就会添油加醋传的沸沸扬扬,坏了名誉自然不嫁也得嫁了,还是个妾,单凭纠缠不清这点就足可见此人人品优劣,况且白芷还心有所属,搁她她也得自杀。 “娘啊,不是女儿说您,此事实在不够周全”郑子歆也叹了一口气,扶住郑夫人的手,在榻边坐下了。 “一,白芷是咱们郑府的家生子,与一般奴婢身份不同,更是与女儿情同姐妹,她要出嫁需得风风光光操办一场,绝不做妾” “二,那个欢哥儿是真心待见白芷还是另有所图?仅凭几句虚言妄语怎能断定那人真心?又怎凭几天相处就确定那人人品上乘,有功名在身,这功名是自己真才实学考取的,还是四处奔走攀关系捞来的?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大丈夫,出仕不利,居然连妾室都有了好几位,这人是否真的靠得住?还是贪图美色玩玩而已” “荒唐,你是在说本大人徇私舞弊吗?”她话音刚落,还未来得及说出第三条,就被一个冷肃的声音打断了。 “爹,女儿自是不敢”郑子歆起身相迎,面上也有欣喜,往前走了两步被郑羲一个眼神瞪住了。 “还不快扶你们家主子坐下,一个两个的都这么没见识” 见着女儿平安归来他自是欣喜万分的,然而她那番话实在不中听,堂堂科举是可以随意徇私舞弊的吗?况且他还是主考官,传到陛下耳朵里又是满城风雨。 “这桩婚事也是经过我同意的,男大当婚女大当嫁,聘礼都下了,庚帖也换了,她今日闹这么一出,两家人面上都不好看,这么着吧,且让她休养个十天半个月,好了再完婚也不迟” 身为上位者的威严,让他习惯对所有人发号施令,包括自己的家人,况且他觉得这是对白芷一家的爱重,能从此脱离奴籍是多少人梦寐以求的事,可惜白芷不这样想,茯苓不这样想,郑子歆更不这么想,她也无法眼睁睁看着白芷羊入虎口坐视不管。 “是啊,小姐,老爷夫人都是为了白芷这丫头好,也多亏您这么看重她,这桩婚事我们也都挺满意的……” 跟着郑羲进来的还有白芷的父母,都是府里的老人了,一个在外面管事,一个操持内庭,自然对郑羲言听计从。 郑子歆面色淡淡的,看不出喜怒,只有眼角眉梢透出了一点儿冷意。 “她的卖身契在我手上,严格来说是我将军府的人,她嫁不嫁人,我说了算” 迫不得已得拿高孝瓘来压人了,此话一出那二老面色顿时有些唯唯诺诺的,“老爷,这……” 郑羲简直是气不打一处来,辛辛苦苦养大的女儿嫁出去没几年处处向着夫家,更是不顾阻拦千里奔赴边关,随着高孝瓘四处征战,还数次身陷险境,哪个当爹的不心疼?! 这点儿心疼化作怒火直冲上了脑门。 了,但好在,她还是来了,并且,来的不早也不晚。 紧接着肩头一沉,被人揽进了怀里,她熟悉的温度传来,郑子歆心中蓦然一松,不自觉地往她怀里靠了靠。 “子歆说的没错,此二人严格意义上来说,确实是我将军府的人,只是子歆向来孝顺,成亲后也时常来回走动,如果因此给岳父岳母造成了某种误解,阿瓘替夫人道个歉” 她的态度温和大方,语气也是不卑不亢,身份地位摆在那儿,微揽了她的肩头宣誓了主权,隐隐有一种谁能不能凶她的意思,无形的压迫感四散开来。 是了,她不光是郑家的女儿,还是将军府的夫人,与高孝瓘同朝为官,这个薄面他还是会给的,更何况两家还是姻亲,怎么着面子上也不能太难看。 只不过他猜不透高孝瓘对于此事的态度,磨镜对食在历朝历代名声都不好听,家里出了这种事,更是唯恐避之不及,不是扫地出门就是乱棍打死,而高孝瓘更是以手段凌厉出了名的,郑羲冷哼了一声道。 “既是将军府的人,老夫也干涉不了许多,只不过事出在郑府,上上下下无数双耳目盯着呢,总得有个交代” 郑子歆轻轻拉了一下她的衣袖,她垂眸看去那人脸上一闪而过一丝哀求,而跪在下首的茯苓也暗暗攥紧了拳头,她蹭地一下站了起来,怒发冲冠。 “交代交代交代!白芷的半条命都交代去了还不够吗?!就为了个不学无术的公子哥,为了什么劳什子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什么放狗屁的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就可以草菅人命了吗?!白芷为什么自尽?!还不都是你们逼的,还不都是那个丧尽天良的陈欢干的好事!” 她赤红了一双眼,字字珠玑,咬牙切齿的模样恨不得生吞活剥了在场的每一个人,看着爱人躺在榻上奄奄一息的模样又分外心疼,满腔愤慨与伤心难过交织在一起,百味陈杂。 此时着实不是叙话的好时机,否则一定要问清楚来龙去脉,她离开的短短半年里,她们究竟经历了什么? “欢哥儿怎么了?你从实招来,此事光明正大,白芷若是真不愿意,我们也不会强迫于她” 郑夫人敏感地觉察到了她话中不对劲的地方,出声询问,眉头也深深拧到了一起。 “若是真的对白芷情有独钟,为何她出了这么大事,望都不来望一眼,怕是问心有愧吧?”茯苓哂笑,冷冷望着她,这目光幽深冰冷,让人不寒而栗。 郑夫人打了个寒颤,高孝瓘见僵持不下,便打了个圆场。 “看来此事还另有隐情,不如暂由本将军将茯苓带回府中严加看管,等白芷姑娘醒后道出事情原委,再行处置不迟” 郑羲皱了眉头显然对这个结果不甚满意,不等他反驳,高孝瓘又接着道:“岳父岳母也劳累一整天了,子歆也是半个月舟车劳顿赶回来与您二老团聚,途中还生了一场大病,我特地带了些延州特产回来,想必她走的急也没带上,我已安排了厨子备下晚宴,不如过府一叙?” 高孝瓘做出请的姿态,强硬过后又开始服软拉取人心了,她是将才,自然懂得适可而止进退有度,而郑羲也是个吃软不吃硬的人,歆儿更是他的心头肉,怎么着都不会让她难受的。 果然,郑羲冷哼了一声,甩袖而去,虽然脸色还是不怎么好看,但并未追究下去,郑夫人听说她回来路上还大病了一场,更是心疼不已,牵了那人手细细打量着。 “都怪娘,你爹也在气头上,都没好好瞧过女儿,这手凉的跟冰块一样,来人,快——” 郑子歆心中一暖,弯了弯唇角,露出个浅淡笑意。 “没事了娘,我们还是早些过去吧,女儿也准备了礼物给你们” “好好好,还是歆儿贴心,不像你大哥一走十天半个月的音讯全无……”郑夫人一边唠叨着一边扶起她往外走去,高孝瓘也抬脚跟上,甫一出门就抬手唤来了自己小厮,低声耳语了几句,那小厮应了,骑上快马飞奔回府。 第87章 妻奴 西北战事已定, 百姓休养生息, 高孝瓘也难得过上了清闲日子,每日除了去军营里点个卯外,就是待在府里和郑子歆一起琴棋书画诗酒花, 她有时候练剑,她便坐在廊下侯着, 听着丫鬟仆人的叫好声,竟然有几分坐在篮球场下看心爱之人打球的甜蜜, 前世不曾体会过的心情, 今生体会了个遍。 她钻研医术,有时候出诊, 高孝瓘便寸步不离跟着,鞍前马后的,倒是有几分妇唱妇随的模样。 更多的时候是你侬我侬,蜜里调油,高孝瓘对她是言听计从, 说东绝不往西,说左绝不往右, 只除了一件事。 郑子歆是觉得女子之间无需分个强弱,那人却一定要在上面,倒不是说不让碰, 只是碰她的时候更多一些,问她,那人也是一派坦荡荡。 “你力气小, 撑不到多久手腕就酸了,还不如我碰你来的过瘾,看你舒服了我也就满足的差不多了” …… 惹得郑子歆又是一通粉拳捶她,两个人又是一阵嘻嘻哈哈,互相捉弄。 这一日,她正在房中读诗给她听,郑子歆枕着她的膝盖,长发如瀑披散下来,她空出的一只手环过她的腰与那人十指相扣,她微微阖着眸子,呼吸轻浅,似是睡着了。 室内燃着宁神的熏香,炭火就没息过,炉上还热着一壶酒,滋滋作响,美人在怀,美酒相伴,这大概就是人世间最平凡的相守吧。 手里的书刚好翻过一页。 “上邪,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 这是流传千古的汉乐府民歌,她又怎会没有听过,那人读来嗓音低沉动听,咬字极准,尾音却又添了温柔,字里行间饱含的情意熨烫的心口一热。 如果当年的语文老师能读的有她一半惊心动魄,保不齐她就去学文了,郑子歆心里这样想着,面上带了笑意,握紧了她的手。 “将军……您歇下了么,紧急军情”门外有人轻轻叩了一下房门。 一室温情被打破,高孝瓘微皱了一下眉头,合上书,“什么事?” “斛律将军回来了” 郑子歆也从她的膝头坐了起来,被那人揽进怀里,拍了拍背安抚道:“你先睡,我去去就来” 郑子歆点了点头,“好,把大氅披上,天气凉” 斛律羡先前受命北上剿杀木骨闾部落,两地相隔甚远,她又为子歆被擒之事忙的焦头烂额,一晃半月已过,终于有了消息,不由得让她不激动,穿戴齐整之后,径直打马来到了城门口侯着。 此刻月渐西沉,西北天亮的早,东方已经隐约透出了些鱼肚白,灰蒙蒙的一片,追风打了个响鼻,她呼出的一口气也迅速消散在了冷风中。 等待的时间太过漫长,直到天光大亮,天地间雾气弥漫,她睫毛上也挂了一层霜雪,依旧不动如山,直到远处出现了一个模模糊糊的影子,伴随着清脆的马蹄声,逐渐清晰起来。 一人一马映入眼帘,首当其冲的是一面明黄色绣金烫凤的“齐”字旗迎风招展,紧随其后是一面墨黑色虎豹纹的“高”字旗,高孝瓘心底一喜,纵马而出,然而这笑容并未维持多久,就凝固在了脸上。 “末将以区区五千之数,破敌两万,斩下木骨闾狗头,幸不辱命!”斛律羡扑通一声下马跪倒在地,手里擎着的两面旗帜也放倒在了地上,他咬着牙,顿了顿,才说出后面的话。 “末将与一百一十二名将士归来复命,请将军检阅!” 一将功成万骨枯。 带出去了五千人,回来的只有一百一十二个,不,另外的四千八百八十八名将士也回来了,只不过是魂归故里。 高孝瓘眼中兀地溢出一抹沉痛之色,她咬着牙,久久没有接斛律羡递上来沾着血的兵符,而是一枪挑起了倒在地上的两面大旗,振臂一呼,只是一夫当关却有千军万马之势。 “送英魂魂归故里!人可杀,士可辱,头可断,血可流,大齐永不倒!” 这场庆功宴说白了就是送行酒,远没有上次喝的开心,虽然人人都在开怀畅饮,但面上多少带了些沉重,斛律羡带出去的那帮人不少都是他们的兄弟、知己、朋友,或恋人,马革裹尸,兵荒马乱,连个囫囵尸首都没带回来,唯一只带回来了木骨闾的首级,被放在了高台上祭酒。 平时这酒寡淡无味的很,伤心失意时喝来,却有几分醉人。 高孝瓘倚在虎皮椅上又拍开了一坛封泥,这白虎皮还是在幽州时猎的,当初一起打猎的兄弟死的死,散的散,居然只剩下她一个了。 醉眼朦胧间,手里提的酒坛被人重重碰了一下,溢出来少许,她抬眸望去,斛律羡也拎着一坛酒走到了她身边坐下。 “不醉不归” “不醉不归” 作为自小就经历过战事的人来说,生离死别本就是家常惯饭,可不知怎地,今夜他却添了些别样滋味,许是三月不知酒味,许是天寒地冻月色清冷,又或是想到了那些马革裹尸的兄弟。 他入齐家军只是一个契机,为了打败高孝瓘,为了报仇雪恨,如今大仇已报,该是他和高孝瓘解决恩怨是非的时候了,这样想着,他又灌了一口酒。 “我能活着回来全靠兄弟们保护,这是我欠你们的” 高孝瓘抹了抹唇角,琉璃色的眸子极淡,似蒙了一层雾气。 “谈什么欠不欠的,都是自家兄弟” 换了她也会以命相护。 “木骨闾的人头已经给你了,柔然短时间内翻不出多大浪来,你我之间的恩怨就一笔勾销吧,此间事了,我也无心功名利禄,明日就回草原了” 斛律羡饮罢一坛酒,手在自己的佩剑上僵持了良久,又松开来,似做了一个重大决定般,轻吐出一口气来。 高孝瓘不以为意,将手中空坛扔了出去,碎了一地瓷片,她的眸光骤然变得犀利,勾唇看着他笑。 “弟兄尸骨未寒,你跟我说这个?!” “夫人,不好了,将军和斛律将军打起来了,都见血了!”军营里的几个将领拦都拦不住,甚至还有一个因为劝架而被高孝瓘卸了一只胳膊的,论起武力值来,恐怕她得是满格,众人急的犹如热锅上的蚂蚁,还是猴子聪明,思来想去这事还得将军夫人出马才行,于是托了连翘来请。 这不昨天刚回来吗,怎么今天就打起来了。 郑子歆只好披衣下了榻,将头发随意挽了挽,“走吧,去看看” “怎么回事?” “夫人来了”有人小声嘀咕了一句,众人立马自动让开一条道来,猴子凑了上来一口一个嫂夫人叫的亲热。 “嗐!喝着喝着酒,也不知道斛律将军跟大将军说了什么,直接一脚就踹过去了,两个人混战成一团,兵器都用上了,弟兄们去拉架反倒被卸了一只胳膊” 去时五千,归来只有一百一十二个,高孝瓘心里自然不痛快,她脾气向来不好,恐怕今日这是一股脑全爆发了,可怜斛律羡触了她的霉头,当了一回出气筒。 郑子歆在心底默默叹了一口气,“先去看看那个受伤的兄弟吧” “还是嫂子仁慈,善良……”都是一帮大老粗,挖空心思也说不出什么赞美词,不过如此直白朴实也让她唇角微勾起了一个笑意。 “我已经替你固定好了,修养个几天就没什么大碍了,这一个月内不要干重活了” 这一笑更是如冰雪消融,寒梅怒放,众人少不得又得看花眼,惹了一阵骚动。 台上交战正酣的两人也多多少少受到了些影响,尤其是高孝瓘,长枪刚架住迎面而来的佩剑,就被分了神,大吼了一句:“猴子你他娘的离老子夫人远一点!” 哈喇子都快掉下来了! 郑子歆忍俊不禁,担心的心情倒是被冲淡了些,冲着台上轻轻柔柔说了一句:“你打完了没?打完了回家睡觉了” “没!待我揍死这个忘恩负义的狗东西!” 话音刚落,斛律羡手中长剑快若鬼魅,削落了她鬓边碎发,她躲闪不及剑锋落到了肩膀上,划出老长一道口子。 与此同时,她一个肘击过去,用了十分的劲道,正中那人腹部,倒飞出去了几丈远,倒在地上嘴角溢出血丝来。 “再……再来……”他撑着剑摇摇晃晃站了起来,两个人都在用这种极端的方式发泄自己心中的痛苦,这样下去非死即伤。 高孝瓘抖擞了手中长枪,还欲冲上去被人叫住了,轻飘飘一句“阿瓘”就让她脚步似生了根一般挪不动半步。 “你是想让斛律将军死吗?” 高孝瓘身子抖了抖,看着站都站不稳的斛律羡,又看了看自家夫人,张了张嘴,像个做错事的孩子一般嗫嚅着:“我……” “人各有志,青山不改,绿水长流,莫要强求” 斛律羡收剑入鞘,冲她遥遥作了一揖,然后将兵符放在地上,拖着剑一瘸一拐离开了。 高孝瓘目送他离去,拳头攥的咯嘣响,千金易得,良将难求,斛律羡是少有的统军之材,这些日子出生入死更是将他当手足对待,仅仅只是一场失败就让他心灰意冷,弟兄们尸骨未寒,他却要逍遥远去,如何能让她咽下这口气! “阿瓘,好了,回家吧”那人嗓音轻轻淡淡的,紧握的拳头也被人掰开了。 握着自己的那只手有些凉,她回过神来才发觉这人只着了单薄的罩衣就出来了,解下自己的外袍披在她身上。 “怎么穿这么少”她一边说着,一边搂着人往回去走,围观人群又默默吃了一把狗粮。 看来所谓一物降一物不是没有道理的。 “你很在意斛律将军么?”那人沐浴出来,身上还沾着皂角的清香,郑子歆蹭了过去,将头靠在她怀里。 “嗯……算是吧”高孝瓘皱了皱眉,还是觉得他突然离去自己心里不太舒服。 “斛律羡人不错,武功又好,又有将才,若是我真的卸甲归田后,此人堪当大用”怕她多想,高孝瓘又郑重其事解释了一遍。 心里的一点小九九被打消掉后,郑子歆唇角浮起个笑意,又努力压下去不让她觉察。 “以前也不见你对谁这么上心过” 高孝瓘急了,掰正她的肩,“兄弟之情和男女之情我还是分的清的” 她解释了一大通,这才看见那人唇角抑制不住的笑意,有些恼怒了,去挠她痒痒。 “好啊!让你取笑我!看本将军怎么收拾你!” “啊……不敢了……不敢了……阿瓘手下留情……”两个人闹成一团,一个躲一个追,被翻红浪,气喘吁吁。 停下来的时候,郑子歆脸色微红,她灼热呼吸就喷在自己鼻翼,一只手摁住了她的双手交叠在胸前,她微微别过脸,声若蚊蝇。 “别闹了,起来” 她本就食髓知味,没事就喜欢和她亲亲抱抱,此刻两人都衣衫不整,前几日她种下的红梅还在那人颈侧,高孝瓘舔了舔唇。 “夫人,本将军要吃奶” 第88章 自尽 延州诸事安排妥当, 朝廷也派了官员坐镇延州, 交接完毕后算算日子也快到年底了,高孝瓘便张罗着采办一些风味特产皮毛古玩等好带回邺城给岳父岳母,她这边没什么亲戚, 就是几个小辈以及给陛下的年礼,正头疼送什么的时候, 早有人替她置办好了一切。 先前缴获的所有奇珍异宝白银黄金,郑子歆早就派人点清了数目, 准备回京后呈给陛下, 至于高孝瓘的几个兄弟,都是平辈没准备什么贵重的礼物, 男孩子都爱驾鹰斗犬,而北地盛产好马,虽然比不上她的座驾追风,但也是百里挑一的千里马了。 高孝瓘不由得感叹,得妻如此, 真是贤惠善解人意,若要她来处理这些杂七杂八的事, 再头疼不过了。 诸事收拾妥当,浩浩荡荡的队伍就挑了个良辰吉日出发了,一路行来北国风光, 千里冰封,万里雪飘,甚是壮观, 只不过美虽美但到底天气严寒,又带了许多亲眷随从,行进速度自然极慢,和当时急行军速度不可同日而语。 早几天还有些新奇劲儿,后面连连翘都不愿意出去看景了,没别的,实在是太冷了! 在外面骑会儿马,眼睫毛上都挂了冰霜,她一边哈着气暖手,一边掀了轿帘进来,顿时带来一股冷空气夹杂着雪花扑面而来。 郑子歆比常人更怕冷,简直像冬眠了一样,被衾里塞着手炉,手里还捧着一个,面前还放了一个炭盆,和外面比起来简直是温暖如春。 “把那帘子拉严实点” 连翘点了点头,将轿帘合好,一边搓着手一边又往炭盆里加了一块黑木炭。 “夫人冷的话奴婢再去熬一碗姜汤来暖暖身子” “子歆,喝药了”不等她回答,高孝瓘就已端着一碗药掀了轿帘进来,因为冷热交替的缘故,她眉毛上的雪花迅速融化变成了水珠往下掉,她揉了揉眼睛,唇角有笑意。 “连翘也在啊” 每日雷打不动的三碗补药,俱是她亲手熬,又亲自送过来,即使在环境这么恶劣的时候,也能喝上一碗温热的补药,连翘啧啧称其。 “天寒地冻的,将军怎么生的火?” “山人自有妙计”高孝瓘得意一笑,脱下自己的大氅才凑到她身边去,“子歆快喝,我尝过了,不苦” 狭小的车厢里,待着三个人着实有些挤,连翘翻了个白眼默默退了出去,留下一室静谧给她们。 “早知道就早些离开了,天寒地冻的,你身子又不好,车马劳顿最是辛苦,要不我们就开了年春暖花开再回去吧?” 连日来奔波,她也吃不下什么东西,看着人都消瘦了些,也恹恹的没什么精神,高孝瓘看在眼里疼在心里。 “都走了一半了这个时候折返不是白费功夫吗?”郑子歆捂着被子,嗓音有些闷闷的不舒服,脸色也不好看,唇色苍白。 高孝瓘伸手去探她的额头,竟是滚烫,一把将人捞了起来,“发烧了?!” “没事”郑子歆还是没什么精神,话都不想说,又窝进了她怀里。 “什么没事,你哪次风寒不是流连个十天半个月才好,自己诊诊脉,不然我去叫军医”那人一脸严肃,将那盏补药递到了她唇边。 “算了,先把这个喝了,我去叫军医” 郑子歆别过头,眼皮似有千斤重,身子轻飘飘的似踩了棉絮,马车颠簸让困意更上一层。 “感冒的时候不乱喝药,我这是自身防御机制在起作用,多喝水,好好休息,出出汗就没事了” 感冒? 自身防御机制? 这都什么跟什么? 高孝瓘有些百思不得其解,但还是听懂了一句话,多喝水,好好休息,出出汗就没事了。 她将人放平,又去换了一盏热水来喂她服下,“那好吧,我陪着你,睡会儿吧” 郑子歆迷迷糊糊的,感觉额上骤然一凉,冰凉舒爽的感觉让她稍微清醒了些,那人攥着她的手,紧紧的,唇角浮出个笑意,又很快陷入睡眠里。 再次醒来是被人抱下马车,高孝瓘将自己的大氅全披在了她身上,连翘撑着伞替她挡去了漫天风雪,没有听见人马嘶响,也不知道是在哪儿。 “我们已经走到晋阳了,咱们去驿馆歇歇脚,我让老陈带着队伍先走了” “擅离职守”郑子歆埋在她怀里,低咳了两声。 “天大地大夫人最大” 早有驿馆的官员闻讯过来接人,一边点头哈腰地问好,高孝瓘也没怎么搭理,径直抱着人上了二楼。 “去准备一桶热水来” “将军去歇息,奴婢来吧” 连翘正欲接过她手上的活,被人避开了。 “不必,你去歇息吧” 生病时候的子歆乖顺地像只小猫咪,任由她褪去衣衫,替她擦洗干净,屋里放了炭盆,水温又烫,高孝瓘出了一身薄汗,那人的脸色也好看了许多,她这才放下心来,将人抱到榻上放平。 “阿瓘……渴……”半梦半醒的时候口渴难耐,睡在外侧的高孝瓘基本没怎么合眼,立马翻身起了,倒了一盏温水递到她唇边。 “慢点喝” 嗓子眼里的灼热被抚平了下去,她勉强睁开眼,冲着那人露出了一个虚弱的笑意,惹得高孝瓘心疼不已,用额头抵着她的额头探温,一手揽了她的背轻哄着:“没刚才那么烫了,你再睡会儿,我陪着你” 一晚上辗转反侧,睡得极不踏实,她又断断续续的咳嗽,听着极揪心,高孝瓘一直在不厌其烦替她倒水,用干净帕子敷在她额头降温,还替她用酒擦身擦了两次,一直折腾到快天亮,那人才没怎么咳了,安稳地睡了会儿。 连翘推开门,动作虽轻,高孝瓘还是倏然一惊,从她榻边弹了起来,见是她才又松了一口气。 “将军……陛下派人来……” “嘘——出去说”她将食指压在唇上,示意她噤声,回头看了一眼那人还在梦中,示意她出去说。 门外依旧是北风呼啸,漫天大雪,她并未着外袍,也觉得有些冷了,吸溜着鼻子,眼眶下一圈乌青,看样子并未睡好。 “将军去休息会儿吧——” 她点到为止的关心被那人打断了。 “你刚说,陛下怎么了?” “陈将军带着先头部队已经快马加鞭赶回了邺城,陛下连夜召见,听闻夫人病重,特派人来迎接,此刻就在前厅候着了” 高孝瓘皱了皱眉,恐怕派人迎接是假,探探虚实才是真,班师回朝面见天颜这种事主帅不在场确实有些不妥,但情势所迫也顾不得许多了,子歆眼下经不起半点儿舟车劳顿了。 “让他们先回吧,等夫人过两天好点了,本将军亲自进宫请罪” “将军不去吗?” 高孝瓘摇了摇头,“不去,子歆待会儿醒了找不到我会着急” 虽然她不曾明说她的那些无助,但她明白,那个人看似波澜不惊的外表下其实藏了一颗多么敏感脆弱的内心。 一直在晋阳驿馆休养了十余天左右才又重新启程出发,路上又耽搁了些时日,回到邺城已经离除夕没几天了,处处张灯结彩,欢歌笑语,节日气氛浓烈。 高孝瓘掀开车帘看了一眼又迅速放下,生怕过了寒气给她,郑子歆高烧已退,还是有些咳嗽,不能见风。 如果她跟着大部队一起回来该也能享受百姓夹道欢迎载歌载舞吧,听闻陈将军归来那夜,长街十里灯火不息,百姓山呼兰陵王攻无不克战无不胜,那是她应得的荣耀加身,而不是现在窝在一方小马车里,低调进城,无人问津。 “阿瓘……”郑子歆欲言又止,还是唤出了口,“陛下派人来迎你怎么不走啊?” “我怎么能扔下夫人自己先走,还是在你病重的时候,嗯?”高孝瓘反问她,又替她掖了掖被角。 到底是一个人久了,她还不太习惯别人待她关怀备至体贴入微,但唇角露出个笑意,有甜蜜在心间一丝丝沁出来。 “好像是这样没错,但不会觉得可惜吗?” “可惜什么?歌功颂德的话我听的耳朵都起茧了”高孝瓘撇了撇嘴,有些不以为意,“歆儿把我当成唯利是图追求功名不择手段的人了” “才不是,只是觉得……你应该是被此生不忘百世流芳的” 高孝瓘凑过去亲了一下她的脸颊被人挡开,“夫人夸我一句比什么都中听” 郑子歆一脸嫌弃,“离我远点,感冒会传染” 两人闲闲叙着话的功夫,马车已驶到了将军府门口,由原来的兰陵王府改建而成,门口两尊石狮子平添了威武霸气,朱漆大门绣金铜环,碧瓦朱檐,层楼叠榭,沉稳中不失大气,低调中又添了雅致,连高孝瓘都有些咂舌。 这半年多没回来简直像换了一个宅子一样,不过当务之急她还顾不上看景,安置好了子歆之后又嘱咐连翘好生照顾,自己火急火燎地骑马进了宫,晚上还得赶回来和子歆一起去郑府拜见二老。 郑子歆住的还是从前那个院落,涤剑阁大体风格没变,只增了细节,比如满园盛放的腊梅,曲径通幽,又添了假山流水增了意趣,屋里则挂了些名人字画,还有不少真迹,以及失传的古玩,看的连翘瞠目结舌。 “夫人快歇歇吧,奴婢去传膳,用完膳之后将军吩咐夫人再睡会儿” “哪那么多瞌睡啊”退了烧整个人就清醒了些,郑子歆又吩咐她开窗透透气,老是憋闷着也对病情无益。 “阿瓘是不是还未用膳?”她刚拿起筷子又似想起了什么似地放下。 “送夫人回来就急急忙忙进宫去了” “把这个酱肘子、东坡肉、狮子头,给她留着吧,也省得回来晚了厨房再做饭” 听连翘报过一次菜名,郑子歆就已经谙熟于心,把她爱吃的菜全都留着了,反正自己感冒也需要饮食清淡。 然而这顿饭还未吃到一半,郑子歆就被另一个消息惊的筷子都掉了。 郑府的人来报信:“白芷在郑府自尽了!” 第89章 救场 “怎么回事?人呢?!”连翘扶着她火急火燎地踏入了郑府, 下人房门口堵了一堆看热闹的丫鬟仆人, 见她来了纷纷如鸟兽散,她正欲推门进去,连翘轻轻扯了一下她的衣袖。 “郑夫人也在” 郑子歆愣了一下, 还是果断伸手推开了房门。 “娘” 空气里有浓重的药味,辛辣刺鼻, 她微皱了一下眉头,郑夫人见她来了, 迅速起身, 三步并作两步握住了她的手,眼里也有激动。 “可算是回来了, 怎么劝都不听,非要跑去边关受苦,看看都没个人样了,这丫头跟你一个样儿,倔的很, 可算是主仆同心了” 听郑夫人如此说,她反倒放下心来, 人没事就好,“娘,我先看看白芷伤的如何了” 郑夫人叹了一口气松开她, “大夫刚走,说是差一点就救不回来了,我本是好心, 你舅舅家的次子,上个月进京赶考在咱们家暂住了几天,人品样貌都端正,又有功名在身,我便想着替白芷做门亲事,毕竟她跟了你这么些年,年纪也不小了,也知根知底……” 她从小就不喜走亲访友,这些五花八门的亲戚更是面都没见过,郑家世代书香门第,钟鸣鼎食之家,如今更是贵为侯门,想要攀亲戚的人简直多如过江之鲫,摸着那人脉门轻浅,活过来也是半条命了,未免就有些恼怒,然而这事主张的是自己母亲,着实就有些棘手了。 “我怎么不知道我还有个未曾谋面的舅舅?况且婚姻大事也要情投意合才行,否则就是赶鸭子上架强扭的瓜不甜” “就是你二舅家的欢哥儿,怎么不情投意合了,欢哥儿私下里求了我好些回想要迎白芷回府当贵妾,他二人还鸿雁锦书来往,有说有笑的呢,不然我也不会做这个媒呀!” 男子纠缠女子的方式有千百种,落在有心人眼里就会添油加醋传的沸沸扬扬,坏了名誉自然不嫁也得嫁了,还是个妾,单凭纠缠不清这点就足可见此人人品优劣,况且白芷还心有所属,搁她她也得自杀。 “娘啊,不是女儿说您,此事实在不够周全”郑子歆也叹了一口气,扶住郑夫人的手,在榻边坐下了。 “一,白芷是咱们郑府的家生子,与一般奴婢身份不同,更是与女儿情同姐妹,她要出嫁需得风风光光操办一场,绝不做妾” “二,那个欢哥儿是真心待见白芷还是另有所图?仅凭几句虚言妄语怎能断定那人真心?又怎凭几天相处就确定那人人品上乘,有功名在身,这功名是自己真才实学考取的,还是四处奔走攀关系捞来的?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大丈夫,出仕不利,居然连妾室都有了好几位,这人是否真的靠得住?还是贪图美色玩玩而已” “荒唐,你是在说本大人徇私舞弊吗?”她话音刚落,还未来得及说出第三条,就被一个冷肃的声音打断了。 “爹,女儿自是不敢”郑子歆起身相迎,面上也有欣喜,往前走了两步被郑羲一个眼神瞪住了。 “还不快扶你们家主子坐下,一个两个的都这么没见识” 见着女儿平安归来他自是欣喜万分的,然而她那番话实在不中听,堂堂科举是可以随意徇私舞弊的吗?况且他还是主考官,传到陛下耳朵里又是满城风雨。 “这桩婚事也是经过我同意的,男大当婚女大当嫁,聘礼都下了,庚帖也换了,她今日闹这么一出,两家人面上都不好看,这么着吧,且让她休养个十天半个月,好了再完婚也不迟” 身为上位者的威严,让他习惯对所有人发号施令,包括自己的家人,况且他觉得这是对白芷一家的爱重,能从此脱离奴籍是多少人梦寐以求的事,可惜白芷不这样想,茯苓不这样想,郑子歆更不这么想,她也无法眼睁睁看着白芷羊入虎口坐视不管。 “是啊,小姐,老爷夫人都是为了白芷这丫头好,也多亏您这么看重她,这桩婚事我们也都挺满意的……” 跟着郑羲进来的还有白芷的父母,都是府里的老人了,一个在外面管事,一个操持内庭,自然对郑羲言听计从。 郑子歆面色淡淡的,看不出喜怒,只有眼角眉梢透出了一点儿冷意。 “她的卖身契在我手上,严格来说是我将军府的人,她嫁不嫁人,我说了算” 迫不得已得拿高孝瓘来压人了,此话一出那二老面色顿时有些唯唯诺诺的,“老爷,这……” 郑羲简直是气不打一处来,辛辛苦苦养大的女儿嫁出去没几年处处向着夫家,更是不顾阻拦千里奔赴边关,随着高孝瓘四处征战,还数次身陷险境,哪个当爹的不心疼?! 这点儿心疼化作怒火直冲上了脑门。 “这么多年圣贤书都白读了?!百善孝为先,你当众顶撞爹娘就是不孝!只要你一天还姓郑,就是我郑家的人,逆女,来人——” 郑夫人警觉起来,一把将自己女儿拉至身后藏的严严实实,“你要对歆儿做什么?!她从小体弱打不得骂不得,你又不是不知道,你跟她说这些做什么?!不就是个奴婢吗?!你要是动歆儿一根手指,我跟你没完!” 眼看着这战火转移到了自己身上,郑子歆有些头痛了,又有些哭笑不得。 爹娘的心思她明白,无非是心疼爱女,怕她所托非人,又恼她不辞而别,擅作主张。 “还有我,我也不同意” 茯苓从门外迈进来,腰间佩了短剑,并未行礼,只是冲她微微屈了下膝。 郑羲的眉头深深皱成了一个川字,脸上积攒出了薄怒,她视若无睹,径直走到白芷榻边,跪下来握住她的手,轻轻吻了吻。 这举动若说是姐妹情深怎么看都有些别扭,一时场面诡异,无人开口,郑子歆虽然看不见但隐约能揣摩到那人心中伤痛,因此出言安慰道。 “所幸救的及时,并无大碍,休养一阵子也就好了” “小姐仁慈,不如给了我和白芷的卖身契,放我们自由吧” 茯苓语气淡然,丝毫不似之前那个天真烂漫口无遮拦的人,郑子歆不是没有这么想过,然而父母都在气头,这又是在郑府,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她不可能真的如父亲所说,当个不孝女。 “你先起来说话”她示意连翘去扶她起来,却纹丝不动,茯苓跪的笔直,漆黑透亮的瞳仁里有倔强也有一丝决绝,让连翘暗暗心惊。 总觉得茯苓姐姐变了一个人似的,变得不近人情深不可测。 “不过区区一个奴婢,有什么资格不同意?这不是你能做主的事情,还不快退下!” 郑羲拂了拂衣袖,立马就有几个五大三粗的婆子进来拉人,茯苓唇角微勾起了一丝冷笑,还是不动如山。 “就凭我是她的结发妻子,我与她两情相悦早就私定终身,北齐律法规定已婚配还未和离的女子不可再嫁,老爷不会不清楚吧?” 此话一出在场之人仿佛都遭了一个晴天霹雳,最镇定的人是郑子歆,早就知晓了一切的她只是没料到她会如此直接了当坦白出来,还是在如此糟糕的情况下,所有人的脸色都难看起来。 尤其是白芷的父母,脸色先是煞白一片,后又一脸铁青,白芷的娘身子一软,险些跌倒在地上,堪堪站稳了身子,就用手指着她,哆嗦着叫骂。 “你个狐狸精……害人不浅你!你还我女儿清白!”如果不是旁边有人拦着她那长指甲几乎都刮到了茯苓脸上。 “此事,小姐早就知晓了不是吗?不信,问问小姐便知” 所有人的目光齐刷刷转向了她,刺的她浑身不舒服,郑子歆指间无意识揪着自己的衣摆,思考着对策。 郑羲目光如炬,牢牢锁定住她,知女莫若父,她那一系列小动作早就逃不过他的法眼,他的女儿他知道,虽然重情重义但绝不会毫无保留地去帮助一个非亲非故的人,即使这人是朝夕相处的奴婢,必要时也会壮士断腕,他们有如出一辙骨子里的决绝。 除非有什么隐情。 “歆儿,你说” 被点到名的郑子歆只好硬着头皮承认了,“是,我知道,但人非草木孰能无情,不过是求个温柔庇护,女儿觉得此事情有可原,还望……” “荒唐!这是恬不知耻!伤风败俗!我郑家世代书香门第,岂能容忍这种龌蹉肮脏之事,来人!把她俩给我乱棍打出去!” “且慢!”郑子歆起身,拦在了榻边,“父亲听我一言,您今日大发雷霆将她们赶出郑府,改日风言风语就传的邺城到处都是,况且,情之一字确实不是人能控制的,还望父亲看在她们照顾女儿多年的份上网开一面!” 郑羲虽然是朝廷重臣,思想也比一般人更先进一些,但显然没有开放到能接受同性恋的地步,这是社会大环境所至,在科技光速发展的21世纪都不是所有父母能接受的事,更何况是现在。 “你还知道风言风语,她们是你的贴身侍女,传出去你让别人怎么看你?!高将军怎么看你!” “我媳妇自然是温柔善良端庄大方的,而且还很好看” 听见这个声音的一瞬间,郑子歆心中顿时安定了下来,也有些淡淡的心酸,似是在埋怨她怎么不早些来,她来到这个世界来的早,从记事起郑羲二老就对她关怀备至,她的理智无法战胜道德感去站在他们的对立面,与他们据理力争。 接受亲生父母的指责并反驳,这实在是太难了,但好在,她还是来了,并且,来的不早也不晚。 紧接着肩头一沉,被人揽进了怀里,她熟悉的温度传来,郑子歆心中蓦然一松,不自觉地往她怀里靠了靠。 “子歆说的没错,此二人严格意义上来说,确实是我将军府的人,只是子歆向来孝顺,成亲后也时常来回走动,如果因此给岳父岳母造成了某种误解,阿瓘替夫人道个歉” 她的态度温和大方,语气也是不卑不亢,身份地位摆在那儿,微揽了她的肩头宣誓了主权,隐隐有一种谁能不能凶她的意思,无形的压迫感四散开来。 是了,她不光是郑家的女儿,还是将军府的夫人,与高孝瓘同朝为官,这个薄面他还是会给的,更何况两家还是姻亲,怎么着面子上也不能太难看。 只不过他猜不透高孝瓘对于此事的态度,磨镜对食在历朝历代名声都不好听,家里出了这种事,更是唯恐避之不及,不是扫地出门就是乱棍打死,而高孝瓘更是以手段凌厉出了名的,郑羲冷哼了一声道。 “既是将军府的人,老夫也干涉不了许多,只不过事出在郑府,上上下下无数双耳目盯着呢,总得有个交代” 郑子歆轻轻拉了一下她的衣袖,她垂眸看去那人脸上一闪而过一丝哀求,而跪在下首的茯苓也暗暗攥紧了拳头,她蹭地一下站了起来,怒发冲冠。 “交代交代交代!白芷的半条命都交代去了还不够吗?!就为了个不学无术的公子哥,为了什么劳什子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什么放狗屁的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就可以草菅人命了吗?!白芷为什么自尽?!还不都是你们逼的,还不都是那个丧尽天良的陈欢干的好事!” 她赤红了一双眼,字字珠玑,咬牙切齿的模样恨不得生吞活剥了在场的每一个人,看着爱人躺在榻上奄奄一息的模样又分外心疼,满腔愤慨与伤心难过交织在一起,百味陈杂。 此时着实不是叙话的好时机,否则一定要问清楚来龙去脉,她离开的短短半年里,她们究竟经历了什么? “欢哥儿怎么了?你从实招来,此事光明正大,白芷若是真不愿意,我们也不会强迫于她” 郑夫人敏感地觉察到了她话中不对劲的地方,出声询问,眉头也深深拧到了一起。 “若是真的对白芷情有独钟,为何她出了这么大事,望都不来望一眼,怕是问心有愧吧?”茯苓哂笑,冷冷望着她,这目光幽深冰冷,让人不寒而栗。 郑夫人打了个寒颤,高孝瓘见僵持不下,便打了个圆场。 “看来此事还另有隐情,不如暂由本将军将茯苓带回府中严加看管,等白芷姑娘醒后道出事情原委,再行处置不迟” 郑羲皱了眉头显然对这个结果不甚满意,不等他反驳,高孝瓘又接着道:“岳父岳母也劳累一整天了,子歆也是半个月舟车劳顿赶回来与您二老团聚,途中还生了一场大病,我特地带了些延州特产回来,想必她走的急也没带上,我已安排了厨子备下晚宴,不如过府一叙?” 高孝瓘做出请的姿态,强硬过后又开始服软拉取人心了,她是将才,自然懂得适可而止进退有度,而郑羲也是个吃软不吃硬的人,歆儿更是他的心头肉,怎么着都不会让她难受的。 果然,郑羲冷哼了一声,甩袖而去,虽然脸色还是不怎么好看,但并未追究下去,郑夫人听说她回来路上还大病了一场,更是心疼不已,牵了那人手细细打量着。 “都怪娘,你爹也在气头上,都没好好瞧过女儿,这手凉的跟冰块一样,来人,快——” 郑子歆心中一暖,弯了弯唇角,露出个浅淡笑意。 “没事了娘,我们还是早些过去吧,女儿也准备了礼物给你们” “好好好,还是歆儿贴心,不像你大哥一走十天半个月的音讯全无……”郑夫人一边唠叨着一边扶起她往外走去,高孝瓘也抬脚跟上,甫一出门就抬手唤来了自己小厮,低声耳语了几句,那小厮应了,骑上快马飞奔回府。 第90章 放话 “你何时安排的晚宴, 我怎么不知晓?”将军府的马车在前面引路, 郑子歆掀了车帘出来问道。 高孝瓘翻身下马,跳上了马车,将那人又塞回车厢里坐好, “刚吩咐的,你出来干什么, 外面凉,坐着去” …… 这人真是太狡猾了。 “来得及吗?不行我让爹娘等会儿再过来” “放心, 我让车夫绕半个时辰的路” 说她狡猾简直都是小瞧她了。 见她没说话, 高孝瓘以为她还在担心茯苓白芷的事,便柔声安慰道:“磨镜对食历朝历代屡禁不止, 但大都上不得台面,遮着掩着,像茯苓那样大胆的也就她一个,岳父生气应该也是气她们不识大体,非要闹得人尽皆知” “我知道”郑子歆垂着眸子, 长睫在眼睑上投下一片阴影,“打死不至于, 但逐出郑府发配边疆或者充入军妓倒是有可能的” “离开这里也没什么不好”高孝瓘低头吻了一下她的额角,“万事有我,你且宽心” 一顿饭虽然没吃到宾主尽欢, 但气氛已经缓和了不少,酒过三巡之后高孝瓘与郑羲聊起了国家大事,郑夫人拉着她悄然离了场, 比起茯苓白芷的事,她更关心的是闺女的肚子。 “怎么成亲几年了还没什么动静?”郑夫人拉着她在榻边坐下,一脸语重心长。 “你看看别人家的闺女比你还小几岁,孩子都老大不小了,李大人家的女儿今年才刚满十八,第二胎生了个女儿,儿女双全多好” 言下之意是让她尽早生个孩子,可这真不是她能做主的事啊,郑子歆有些头痛了。 “天下不太平,我与阿瓘也是聚少离多,这种事,看缘分的吧” “什么缘分不缘分的,我看是你不上心”郑夫人轻点了一下她的额头,“我看她对你倒是关怀备至的,你对人家还没一半热络,你老实告诉娘,你和将军圆房了没有?” …… 如此直白的询问让郑子歆脸色一红,轻轻点了点头,算是承认。 郑夫人喜上眉梢,“那就好,那就好,你们两个和和美美的,早日诞下麟儿我与你爹也能放心一些” 高孝瓘那边也遭遇了同样的话题,不过她的应对方法就机智多了,胡天胡地的闲扯,酒量又好,不多时就把郑羲灌的人事不省,自己也有些飘飘欲仙了,她抬手唤来下人收拾残局,又拾掇了干净客房给郑羲二老留宿,自己踩着凌乱的步子往涤剑阁走去。 在王府时她鲜少留宿涤剑阁,如今又重新整修过,迷迷瞪瞪地走了好几条弯路,七拐八拐才绕上了正途,推开房门那人纤瘦背影映入眼帘,烛火爆了个灯花,噼啪一声脆响,那人仓促抬眸,唇边映了笑靥,迷离光线下摇曳生姿,撞入那人瞳孔里,心脏猛地漏跳了一拍。 “回来了?” “嗯”高孝瓘应了一声,脱鞋上榻。 她笑嘻嘻应了,将那人拳头包裹进自己掌心里,“在看什么?” “娘说让我把这个给你看看”郑子歆似有些苦恼,反正也看不见,索性拿起来交给了她。 —— “看来此事还另有隐情,不如暂由本将军将茯苓带回府中严加看管,等白芷姑娘醒后道出事情原委,再行处置不迟” 郑羲皱了眉头显然对这个结果不甚满意,不等他反驳,高孝瓘又接着道:“岳父岳母也劳累一整天了,子歆也是半个月舟车劳顿赶回来与您二老团聚,途中还生了一场大病,我特地带了些延州特产回来,想必她走的急也没带上,我已安排了厨子备下晚宴,不如过府一叙?” 高孝瓘做出请的姿态,强硬过后又开始服软拉取人心了,她是将才,自然懂得适可而止进退有度,而郑羲也是个吃软不吃硬的人,歆儿更是他的心头肉,怎么着都不会让她难受的。 果然,郑羲冷哼了一声,甩袖而去,虽然脸色还是不怎么好看,但并未追究下去,郑夫人听说她回来路上还大病了一场,更是心疼不已,牵了那人手细细打量着。 “都怪娘,你爹也在气头上,都没好好瞧过女儿,这手凉的跟冰块一样,来人,快——” 郑子歆心中一暖,弯了弯唇角,露出个浅淡笑意。 “没事了娘,我们还是早些过去吧,女儿也准备了礼物给你们” “好好好,还是歆儿贴心,不像你大哥一走十天半个月的音讯全无……”郑夫人一边唠叨着一边扶起她往外走去,高孝瓘也抬脚跟上,甫一出门就抬手唤来了自己小厮,低声耳语了几句,那小厮应了,骑上快马飞奔回府。 白芷醒后她去探望了一次,当然不是光明正大进去的,趁着夜黑风高悄悄溜进了郑府,高孝瓘在外望风,她们只有一盏茶的时间来叙话。 “小姐……小姐……救救我们……”见她来了白芷有些激动,不顾脖子上的伤痕挣扎着坐了起来,一把攥住她的手恳求道。 “嘘——”郑子歆示意她噤声,“长话短说,告诉我事情经过” 白芷一边流着泪一边回忆起来她走后的日子,“小姐走后没多久,陈欢就住进了郑府,我二人本被小姐关了禁闭,也是他求情放我们出来的,本以为是个好人,却没想到……没想到……” 白芷泣不成声,眼里含了愤恨,“禽兽不如……畜生!他欲娶我我宁死不从,居然……居然趁茯苓不在的时候……” 郑子歆轻叹了一口气,止住了她的话头,“好了,我明白了,你可知,茯苓为你泄愤去手刃了陈欢,眼下官府四下缉拿,全城通缉” 犹如平静湖泊里投入了一颗石子,白芷心头剧震,有些感动又有些酸涩,担心就在下一刻席卷了她。 而处于这场风波中心的高孝瓘却早早称病不朝了,陪着自己夫人演一出好戏。 “这……这昨日人都是好好的,怎么说去就去了!这下可好,人死在郑府,看你怎么跟歆儿交代去!” 听闻下人传过来的噩耗,郑夫人绞着帕子一脸焦急,在屋里转过来转过去,又猛地停了下来。 “不管怎么说,也是一条人命,还是让歆儿来看看吧,或许她有什么办法也……” “你还真把咱们女儿当神医了?”郑羲的眉头自从下朝后就没舒展过,一甩袖袍在椅子上坐下,冷着一张脸道。 “死了也好,死了干净,让人抬出去埋了吧,再抚恤抚恤她的家人” 府里的大夫早已检查过了,暴毙而亡,被人发现的时候身子都凉了,郑夫人本想派人去知会子歆一声,但怕她伤心还是作罢,先料理了后事,缓缓再告诉她吧。 于是一卷破草席匆匆一裹,几个下人趁着夜黑风高带上家伙事悄悄从后门抬了出去,一般家里出了这种丑事的,不是暴尸荒野就是扔到乱葬岗了事,能有一卷草席裹身,一处埋骨之地,已经让白芷家人感激不尽了,于是也不敢多言,跟在队伍后面偷偷抹着眼泪。 —— “改明儿,搬到我的西山居来住”被抱着洗了个澡,清理干净后,郑子歆困意席卷上来,靠在她的胸口眸子半开半阖的时候,那人在耳边小声嘀咕。 “涤剑阁太偏,老子找不到路” 郑子歆睡眠极浅,但若她在身边,便入睡得极快,此时又累的狠了,她轻手轻脚下榻的举动也没能吵醒她,高孝瓘俯身替她掖了掖被角,吻了吻她的额头才离去。 “主子,七夜昙花花期还未至,已派人去寻了” 不同于明面上的手下,暗卫尊称她为主子,高孝瓘负手而立于廊下,刚刚的柔情褪去,恢复了一脸冷硬。 “嗯,放出消息去,江湖上谁若阻拦,便是与朝廷为敌,杀无赦” 君迁子曾言,炼制九转回灵丹需要三味天下奇珍,一,百年难遇的七夜昙花,二,千年蚌精的海底珍珠,三,苗疆至毒金蚕蛊。 这三样缺一不可,可偏偏哪一样都是稀世奇珍,可遇不可求,不过只要能治好子歆,别说稀世奇珍,就是天上的月亮她也要想办法弄来,哪怕倾尽一生财力物力也在所不惜。 吩咐完了这些事情后,暗卫又悄无声息地消失在了夜色里,高孝瓘想起她说的那句去看看茯苓,脚下步伐一转,拐向了偏阁。 她自是舍不得她劳心劳力的,索性就趁今夜问个清楚。 然而刚走到偏厅门口就觉得有些不对劲,此时万籁俱寂本是常事,但连风声虫鸣鸟叫声都听不见未免就有些诡异了,尤其是她派去守夜的那两个下人也不见了。 茯苓的房间一片漆黑,看样子是睡着了,可是就像她所说,爱人生死不明能安心入睡? 高孝瓘大力推开房门,偌大的房间空荡荡的,地上赫然躺着那两个下人,她上前摸了摸他们的脖颈,还活着,只是被人打晕了。 她早就料到她会走,却没料到如此迫不及待,高孝瓘的眉头皱起来,拂袖离去。 看来,京城要出事了。 果不其然,次日她正陪着子歆用早膳,郑羲夫妇二人已经先行离去了,这顿饭便吃的格外轻松些,郑子歆昨天也没怎么动过筷子,现下是真的有些饿了,然而一碗时蔬粥还未见底,下人就敲门进来说有要事要禀。 高孝瓘看了她一眼,又往她碗里添了一勺粥,低声道:“喝完,我去去就回” 郑子歆放下调羹,拿帕子按了按唇角,“如果是茯苓的事不必避着我” 她猜的没错,高孝瓘也猜的没错,京城确实出事了,而且十有□□还是茯苓搞出来的事情。 就在昨夜,欢哥儿,大名陈欢,遇刺身亡了,凶手不知所踪,时逢年节,他又是有功名在身的举人,死在驿馆,满朝皆惊,陛下勒令京兆尹衙门三日之内必须破案,安抚人心。 昨夜她派人去追,终究还是晚了一步,高孝瓘轻叹了一口气,示意那人下去,有消息再禀。 郑子歆倒是比她想象中的还要镇定,“等着吧,白芷人还在这儿,她跑不了” 90-100 第91章 探望 白芷醒后她去探望了一次, 当然不是光明正大进去的, 趁着夜黑风高悄悄溜进了郑府,高孝瓘在外望风,她们只有一盏茶的时间来叙话。 “小姐……小姐……救救我们……”见她来了白芷有些激动, 不顾脖子上的伤痕挣扎着坐了起来,一把攥住她的手恳求道。 “嘘——”郑子歆示意她噤声, “长话短说,告诉我事情经过” 白芷一边流着泪一边回忆起来她走后的日子, “小姐走后没多久, 陈欢就住进了郑府,我二人本被小姐关了禁闭, 也是他求情放我们出来的,本以为是个好人,却没想到……没想到……” 白芷泣不成声,眼里含了愤恨,“禽兽不如……畜生!他欲娶我我宁死不从, 居然……居然趁茯苓不在的时候……” 郑子歆轻叹了一口气,止住了她的话头, “好了,我明白了,你可知, 茯苓为你泄愤去手刃了陈欢,眼下官府四下缉拿,全城通缉” 犹如平静湖泊里投入了一颗石子, 白芷心头剧震,有些感动又有些酸涩,担心就在下一刻席卷了她。 “求小姐救救她,她太冲动了!怎么能……怎么能……” 郑子歆握住了她的手,将自己的温暖传递过去,“你放心,我会救你们,她愿意为你上刀山下火海,你愿意为了她去死吗?” 她的语调平和自然,只是尾音带了一丝询问,又似是在蛊惑,其实是在试探。 没有任何迟疑的。 “我愿意” “好”郑子歆唇角露出一丝笑意来,抬起她的下颚,喂她服下一粒药丸,“咽下去,三日后,我送你们出城” “搞定了?” “嗯” 远处有火光明灭,高孝瓘一把揽住那人腰身,足尖轻点,拔地而起。 “走” 回程的路上,郑子歆趴在她背上,一言不发,显得有些心不在焉的。 高孝瓘将人往上托了托,“怎么啦?” “她二人的情谊着实令人感动,若是有朝一日,我们也进退维谷,你愿不愿意把生的机会留给我?” 她只是有感而发,那个人却低头想了一下,“这个决定在延州的时候我已经做过了,无论再重来多少次,我依旧选你” 邺城虽不比延州酷寒,但到底也是隆冬时节,风雪漫天,倒灌进衣领里,郑子歆瑟缩了一下身子,搂紧了她的脖子,因她这不算甜言蜜语的甜言蜜语,悄悄弯起了唇角。 她没有料到的是,她只是随口一问,却在不久的将来一语成谶。 关于两方城池划分归属,元钦并未遵守约定放了子歆,于是于情于理都落了下风,北齐使节舌战群儒,终于将雍州也划分到了北齐的地界里,举国欢庆,再加上高孝瓘攻克雍州有功,便有朝臣提议加官进爵,厚厚封赏,以免凉了忠臣之心。 可她已官居天下兵马大将军,进无可进,若是授爵的话,岂不违背了先皇旨意,如此可不就是进退两难,高孝瓘官可以做,但绝不能封王拜相,否则就是社稷之患。 高殷牢牢记得父皇临死前说的话,在群臣群情激奋的时候咬紧了牙关,脸上有些怒色,郑羲低着头一言不发,恭恭敬敬站着。 “太傅,你来说” 他是天子少师,位列三公,此刻站在群臣前头,如芒在背,略一屈膝,跪了下去。 “此事但凭陛下做主,臣等无权置噱” 高殷脸上的怒色慢慢消了下去,少年天子的面容继承了鲜卑人一贯的轮廓分明,戴着冕旒,长长的珠帘垂下来已经有了几分威严。 “朕乏了,今日就先这样吧,退朝” 而处于这场风波中心的高孝瓘却早早称病不朝了,陪着自己夫人演一出好戏。 “这……这昨日人都是好好的,怎么说去就去了!这下可好,人死在郑府,看你怎么跟歆儿交代去!” 听闻下人传过来的噩耗,郑夫人绞着帕子一脸焦急,在屋里转过来转过去,又猛地停了下来。 “不管怎么说,也是一条人命,还是让歆儿来看看吧,或许她有什么办法也……” “你还真把咱们女儿当神医了?”郑羲的眉头自从下朝后就没舒展过,一甩袖袍在椅子上坐下,冷着一张脸道。 “死了也好,死了干净,让人抬出去埋了吧,再抚恤抚恤她的家人” 府里的大夫早已检查过了,暴毙而亡,被人发现的时候身子都凉了,郑夫人本想派人去知会子歆一声,但怕她伤心还是作罢,先料理了后事,缓缓再告诉她吧。 于是一卷破草席匆匆一裹,几个下人趁着夜黑风高带上家伙事悄悄从后门抬了出去,一般家里出了这种丑事的,不是暴尸荒野就是扔到乱葬岗了事,能有一卷草席裹身,一处埋骨之地,已经让白芷家人感激不尽了,于是也不敢多言,跟在队伍后面偷偷抹着眼泪。 “杨大人,看看这些折子,全都是为了高将军上奏请求朕恢复她的宗室身份,甚至加官进爵的” 案牍上堆了厚厚一摞,高殷随手拿起来几本递给他,杨愔低着头,冷汗直冒,并未伸手去接,而是深深磕了一个头。 那里面也有他的折子。 “陛下折煞老臣了,军国大事岂容老臣过目,这是诛九族的大罪啊!” 高殷一笑就露出两颗虎牙,还是有几分稚气未脱,亲自扶他起来坐定了才道。 “杨大人一片忠心耿耿朕明白” 满朝文武若论谁最忠心,杨愔莫属,三朝老臣,无论这个龙椅上坐的是谁,都会尽心竭力去辅佐,他是真正高风亮节的君子,而且为人刚正不阿,不会说谎也不会拐弯抹角,和郑羲一个圆滑一个方正,都是朝中的中流砥柱。 但他和郑羲相交多年,他不得不探探他的口风,如此才能放下心来。 高殷叹了一口气,内侍递上一盏刚沏好的庐山云雾,他示意给杨愔端过去。 “朕又何尝不想让高将军恢复宗室的身份,想当初她同朕一起玩耍,还教过朕兵法”说到往事,高殷的眼中多了些怀念,又有些为难。 “只可惜父皇已去,旨意已下,我若是抗旨就是不忠不孝,若是不给四堂哥这个机会,那么便是不仁不义,朕也十分为难啊” 因为着急上火的缘故,近来他都没怎么睡好,脸色偏白,嘴角也起了皮,杨愔看着心下感慨,又听他言下之意,一口一个堂哥,便知此事已有眉目。 他缺的只是一个理由或者是台阶罢了。 “当年高将军手握重兵,又是当朝第一人,权倾天下的兰陵王,可谓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陛下又尚年幼,根基未稳,北齐素来立贤不立长,先皇亦是非常手段才登上的皇位,若论实力论民心论大势所趋,那么兰陵王是当之无愧的储君人选,而且身份也名正言顺,足以堵住天下悠悠众口” 这话不怎么中听,理却是没错,高殷点了点头,示意他说下去。 “如今不一样了,陛下登基已有半年,风调雨顺,战事初定,正是修生养息的时候,陛下又广施仁政,民心所向,谁也不愿意再大动干戈,高将军亦是个聪明人,她若是想坐上这个位置,那么早就动手了,何必等到现在,陛下不如法外开恩,高将军赏无可赏,就重重赏赐她的家人,若是高夫人诞下世子或郡主,也可加官进爵,好让群臣闭嘴,也免得凉了功臣之心” 高殷简直要拍手称快了,杨愔一席话解了他数日燃眉之急,这事若是拿去问郑羲,肯定是又将皮球给他踢了回来,聪明圆滑是真,滑不留手毫无破绽也是真。 “杨大人可真是朕的智囊!周武王之姜太公,汉高祖之诸葛亮,曹孟德之司马懿也!” 虽然人不在庙堂,但这些天发生了什么,高孝瓘还是一清二楚的,她展开暗卫呈上来的情报阅后,面无表情地放在了烛火上,任凭橙红的火舌飞快舔舐到了自己指尖才松开,不留一丝痕迹。 她提笔龙飞凤舞了一封奏折,摊开晾好,又拿出自己天下兵马大将军的金印重重盖了上去,几乎将纸戳出一个窟窿来。 点点更漏滴答,房间里早就灭了烛火,陷入一片漆黑里,郑子歆端坐在桌前,看似闭目养神,实则右手食指屈成节,有一下没一下地在桌上轻扣着,刚过了十下,房门嘎吱一声脆响,高孝瓘一身轻衣便装跳进来。 “走吧” “嗯” 这是关乎茯苓白芷二人性命的机密大事,因此连连翘都未告知,二人趁着夜色潜出了府,高孝瓘对这京城布防极为熟悉,带着她七拐八拐绕过了巡夜的官兵后,就直接大摇大摆走在了街上。 很快就到了目的地,城南的一块荒坟,穷苦人家死了人又无钱下葬大多会买口薄如铜钱般的棺材,抬到这里挖个坑一捧黄土匆匆了事。 郑府的人大概刚走,新坟的痕迹十分明显,翻出来的土还是湿的,高孝瓘在地上摸了两把就确定了位置,正欲动手的时候被人拉住了。 “不急,我们去旁边侯着” 此时月上中天,阴风阵阵,枯枝盘根错节,旁逸斜出,风过时发出呜呜的声响,犹如什么在小声啜泣一般,高孝瓘都觉得有些渗的慌,那个人却一脸淡然。 “你不害怕吗?” “不怕” 相由心生,恐惧也大多是视觉上人自己给自己的一种心理压力,一来她看不见,二来死人她见的多了。 高孝瓘拉着人找了一块避风的石碑后蹲下,将自己的外袍脱下来披在了她身上。 “你猜她何时会出现?” “半盏茶吧” 她的药效还有一炷香的功夫,这一炷香内不服下解药,这人就是真的死了。 果然,等了不多时,视线里隐隐绰绰出现了个影子,走到白芷的坟前不动了,看身形瘦弱,是个女子无疑了。 “夫人真是神机妙算” “动手吧,别伤她性命” 话音刚落,高孝瓘已如离弦之箭般飞速而出,手里长剑并未出鞘,用剑柄轻点向了她的后心,茯苓反应速度也是极快,两人对了几招后,被高孝瓘一拳击在了小腹上,倒退几步,紧接着一个手刀劈晕了她。 “这下京兆尹可要请我喝酒了” 那人还在洋洋得意,郑子歆有些无奈地翻了个白眼,“快扶我过去,等会儿人就真的死的透透的了,也不用往出来挖了” “怎么样?” 掰开她的下颚塞进去一粒药后,高孝瓘有些期待地望着她。 白芷的身体还是冰冷,郑子歆收回替她把脉的手,“没这么快起效,先送她去安全的地方吧” “那茯苓呢?” “送进大牢” “将军,夫人,请放心,草民一定照顾好这位姑娘” 城南的一个小村庄里,四处漏风的茅草屋,就是算盘遗孀的居所,挤在一起的还有两个半大的孩子,此刻躲在妇人的身后怯生生地看着她们。 高孝瓘从兜里摸索出两颗蜜饯,冲着他们挥了挥手,那两个孩子一脸渴求砸吧着嘴又不敢上前。 “给你们就拿着,尝尝,很好吃的” 她往前伸了伸手,那俩孩子又缩回了母亲身后,紧紧拽着妇人的衣袖,妇人也有些不好意思起来。 “让将军见笑了,这俩孩子没见过什么世面……” “她看着挺凶,实际人很好的,尝尝,觉得好吃的话,下次我们来再多带一点儿” 高孝瓘翻遍了身上的口袋,又掏出几个来递了过去,郑子歆蹲下身,往一个孩子手心里塞了一点儿,又摸了摸他们的头安抚道。 大点的孩子五六岁,倒是不怎么岔生,一张小脸糊的灰朴朴的,眼珠倒是漆黑透亮,透着几分灵气。 “谢谢神仙姐姐” 临走时,她又掏出了一锭银子放在了桌上,被妇人拿起来追赶出来塞到她手心里。 “这些年全靠将军体恤,我们一家三口才能在邺城有个容身之所,如今孩子他爹也不在了,更不敢奢望别的,将军给的抚恤已足够两个孩子上学堂,长大成人了,夫人快快收回去吧” 妇人红着眼睛说完,不等她回话,就一溜烟跑了回去,生怕她不收似的。 郑子歆叹了一口气,就被人轻轻揽住了肩头,高孝瓘温和的声音响在耳畔。 “算盘一家人是我从土匪刀下救回来的,我看算盘能读文识字也有几把子力气便收在了帐下,他素来胆大心细又会模仿他人笔迹,家里未遭难前是个账房先生,那次任务派他去给元钦送伪造的军情,结果就没能再回来” “你一直在帮衬着他们家?” “嗯,不光是算盘,还有别的兄弟” “阿瓘” 她忽然唤了她的名字,停下脚步。 “嗯?”她反问。 “兄弟们在天有灵,一定会感激你的” 高孝瓘笑起来,揉了揉她的发顶。 “走吧,我们回家” 第92章 请辞 次日清早, 天刚蒙蒙亮, 高孝瓘就轻手轻脚地下了床,未料昨夜回来的晚,那人睡眠又浅, 还是惊动了她。 “你去哪儿?”郑子歆迷迷糊糊说着,伸手摸索着她的位置, 微蹙了眉头,温暖乍然抽离, 觉得有些不习惯。 高孝瓘莞尔, 蹲下身与她平视着,替她掖紧滑落的被角, 然后又摸了摸她光滑的脸蛋儿。 “今日要早朝” 在延州太久,她虽也早起练武阅兵,但从没这么早过,多半时候会陪她用完早膳再走,现下回到京城就得日日点卯上朝了, 险些忘了这回事。 郑子歆哦了一声,她抚摸的力度刚好, 困意又席卷上来,微阖上眸子,嘟囔了一句:“早点回来啊” “嗯” 等她再度沉入睡眠的时候, 高孝瓘才抽身离去,替她轻轻合上房门,快步迈出将军府, 这才径直打马进了皇城。 还有数天便是除夕,大家都盼望着能好好休个假,再加上天气严寒,不少大臣都称病不朝了,陈欢一案又已破获,凶手已经押入大牢,择日处斩也是年后了,因此高殷便决定提前罢朝,从今日起到正月十五都不用再点卯了,群臣一片欢欣鼓舞,高孝瓘唇边也挂上了和煦的笑意。 然而等所有大臣都走完后,御书房。 她还是保持着单膝跪地的姿势,微低着头,右手屈臂放在了胸前,身体绷的死紧,脸上的表情是不卑不亢。 以往她做这个动作的时候通常是请战,如今是请辞。 高殷面前放了一封奏折,龙飞凤舞四个大字:解甲归田。 盖着兵马大将军的金印。 玉玺上雕刻了九条蟠龙,象征九五之尊,而她的金印上则是龙章虎豹,细细数去足有五条之多,这是至高无上的权利与荣誉,也是高殷给予她的信任。 重如泰山的印章盖在了薄如蝉翼的一张纸上,高殷盯了许久,眼中未免流露出了些许遗憾。 她正当壮年,解甲归田未免太过可惜,他虽然不想让她权势滔天,但也不想放过一个忠臣良将。 “你可想清楚了?” “是”高孝瓘底下头答的斩钉截铁,“末将幸不辱命,驱除鞑虏,抵御入侵,收复失地,臣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如今天下大势已定,内有郑羲杨愔辅佐陛下,海晏河清,外有段将军老当益壮,镇守西南,雄风不减当年,臣请求解甲归田,功成身退!” 高殷大为震动,上前扶起了她,“段将军虽然老当益壮,但到底上了年纪,有些事也力不从心了……” 不然西南战事又怎会拖到现在还没个结果。 “臣麾下的陈将军可堪大用,有统军之材,还有草原部落的斛律羡,陛下可颁一道圣旨,请他入朝为官,亦是不可多得的将才” “这些朕都知道……” “陛下,臣妇身体不好,三天两头生病,臣只是想多陪陪她,也想歇一歇了” 她是铁了心要离开邺城,离开这权力漩涡的中心,这不光是给子歆的承诺,也是有些厌倦了这尔虞我诈铁血杀伐的生活。 高孝瓘从怀中掏出兵符金印,双手呈了上去,物归原主。 高殷迟迟未伸手去接,兵符分了两半,一半在他这儿,一半一直在高孝瓘手里,只有合二为一才可号令天下兵马,他眼中有些许挣扎,但也流露出了少许野心。 高孝瓘看在眼里,唇角浮起个不易觉察的冷笑。 “还请陛下收回” 高殷这才清咳了一声,回过神来,示意内侍呈上来。 “既然将军心意已决,朕便也不阻拦了,前些日子朝臣们提议说要恢复堂哥的宗室身份,朕琢磨了一下可行……” 他一边说着一边观察着高孝瓘的表情,小心翼翼地试探。 “陛下不可,臣的身份只有一个,大齐子民,只要陛下需要,齐国需要,臣随时可以抛头颅洒热血,无论在不在这个位置上,臣的心永远都和齐国在一起” 她说的斩钉截铁,面容坚毅,眼神锐利,看着这张和自己有几分相似的脸庞,他倒是想起了从前二人在一起玩耍时候的场景,也想起了从前在宫里如履薄冰的时候,这个堂哥也曾倾囊相助,因而大为感动。 “朕知道,从小到大四堂哥对我最好,如今也是,为了朕的江山,咱们高家的江山出生入死,朕都记在心里,一定会给堂哥一个交代” “开门,犯人茯苓,有人来探望你了” 牢门嘎吱一声打开,郑子歆带着连翘迈了进来,手里还提了一个篮子,因着打点过关系的缘故,茯苓并未遭受严刑逼供,只是略显憔悴些,低着头,有些精神恍惚的样子。 “茯苓姐姐!”连翘大惊,意欲扑过去察看她的情况时被郑子歆喝住了。 “犯人曾是我的贴身侍女,如今出了事,我也是心疼不已,不知可否行个方便让我们几个说些女儿家的体己话,也算是告个别” 她虽是在求人办事,但语气淡然,又是以将军夫人的名义来探视,狱卒哪有不从的,连忙赔笑:“哪里,哪里,夫人太客气了,只是时间不要太长了,咱们这也有规定……” “连翘”郑子歆轻唤道:“拿点银子给大人买酒喝” 狱卒搓了搓手,“这怎么好意思呢” 话是如此说还是收下了,于是狭窄的牢里就只剩下了她们三个人,连翘将篮子放在地上,蹲下身晃了晃茯苓。 “茯苓姐姐,茯苓姐姐,夫人来看你了,还带了你爱吃的桂花糕” 茯苓还是低着头,埋在自己双膝里,不闻不问。 连翘急了,去掰她的手,“茯苓姐姐你说句话啊,听狱卒说你已经几天没吃东西了,你这样下去身子怎么承受得住啊!白芷姐姐在天之灵看了也……” “滚!”话音未落,就被她粗暴地打断了,同时一把将人拂了开来,凌乱发丝下的一双眼红肿不堪,微微喘着粗气,攥紧了拳头。 “她没死!没死!” “连翘,你去门口守着吧” “夫人……” “去吧” 本是主仆情深,亲如姐妹,如今再相见,茯苓竟一时不知道说些什么,她还是那么高高在上,犹如云端仙子,而她却跌入凡泥,爱人也阴阳相隔,这个世界真是不公平。 “白芷没死,我将她安置在了城南村庄的一户人家里” 虽然看不见但亦能想象这个人是有多心如死灰,如果高孝瓘出了事她亦会肝肠寸断,恨不得随她而去,倒是能感同身受的。 只是她向来不会安慰人,便显得有些苍白了,不过这对于茯苓来说倒是比安慰的话更能让她振奋一百倍。 “真的吗?我……我什么时候能见到她……我……我死之前能不能再见她一面?” 面如枯槁的人忽然由内而外焕发出了生机,嗓音里也是压抑不住的激动。 “你后悔过吗?” “他该死!他玷污了白芷!杀他都是太便宜他了!”说到此,茯苓又有些咬牙切齿,恨不得生吞活剥了他。 “好,你附耳过来”郑子歆将她的计划说了一遍,茯苓有些感动,微微红了眼眶。 “夫人……” “现在肯叫我夫人了?不用谢我,我帮你也是帮自己罢了” 郑子歆微微一笑,倒是让茯苓有些不好意思起来,“我……” “离开以后,天大地大,就靠你们了,希望你们能互相扶持,相伴走过一生” “小姐”茯苓忽然扑了上来,一把抱住了她,哽咽道:“谢谢你” 郑子歆拍了拍她的背,没再多说什么,“好了,我该走了” 回到府中,高孝瓘已等候她多时了,拉着她一同跪下接旨。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天下兵马大将军高孝瓘杀敌有功,特封兰陵郡公,封地渤海郡,食邑一万两千户,年后赴任” “其妻高氏贤良淑德,端庄持重,聪慧睿敏,特赐锦缎二百匹,金银朱玉一箱,古琴焦尾一把,封二品诰命夫人,钦此” “臣/臣妇领旨谢恩” 徐公公一脸笑呵呵地将二人扶了起来,“陛下还有口谕,让将军,不,是兰陵郡公了,和夫人抓点紧儿,若是诞下个一儿半女陛下立马降旨,若是儿子则为诸侯王,若是女儿则封为郡主,入宫伴读,也是至高无上的荣耀了” 郑子歆面上勉强端出了一丝笑意,“是,臣妇领旨” 高孝瓘心领神会,知道她不耐烦应付这些事,上前一步道:“公公不如稍坐片刻,尝尝我府中的饭菜?” 徐公公也是个人精,哪有不明白她在送客的道理,“不了不了,咱家还得回去跟陛下复命呢” “好,那我送送公公”高孝瓘快步迈上去,两人一边走着,她一边压低了声音说话。 “不瞒公公,我这些年四处征战伤了身体,不然早就儿孙满地了,可怜子歆跟了我孤苦伶仃,公公回去还请跟陛下美言几句,诞下一儿半女之事,着实不是我们夫妇二人能左右的” 徐公公翘着兰花指满目震惊,“这……这为何不找个御医来看看?!” “在延州时也曾四处求医问药,但都没什么起效,还是随缘吧”高孝瓘淡然一笑,将人送到了门口,微一拱手。 “公公慢走” 她相信徐公公回去一定会跟高殷好好禀报一下的,而宫中流言速度传播飞快,不出一日流言必定满地开花,上至王公贵族,下到朝廷百官,知无不晓。 这样也好,免得岳父岳母老是逼问子歆,将所有压力揽到自己头上来,被说“不行”总比子歆被人指责“不会下蛋的母鸡”强吧。 二来,她若无后,高殷也不会将她视为眼中钉肉中刺了,可保将军府上下平安。 第93章 送别 “你怎么都不跟我商量一下?” 次日她还在书房里和众幕僚议事, 下人进来禀报说夫人来了, 高孝瓘简明扼要地交接了一下事务就让他们散了,亲自将自己夫人迎了进来。 甫一坐下,那个人就发问了, 对于她这种先斩后奏的处理方法还是有些许生气的。 媳妇生气了当然是要好好哄哄的,高孝瓘放软了声音, 去拉她的手,“好啦, 现下不是已经解决了吗?没人再逼问你了, 落得耳根一片清净” “可是他们都说你……” “说我什么?”高孝瓘倒是不以为意,剥了一瓣橘子塞进她嘴里。 “唔……好酸……说你不行”郑子歆勉强咽了下去, 眉头微微蹙起来,有些含糊不清地说着。 “哦”高孝瓘也放了一瓣橘子进自己嘴里,悠哉悠哉地道:“酸呀,那就不吃了,不过我行不行, 你不是最清楚了吗?” 郑子歆脸色一红:“流氓!吃你的橘子!” 用过午膳后,她习惯性地小憩一会儿, 起来时旁边已没人了,郑子歆轻轻唤了一声:“阿瓘?” “醒了?” 卧室右侧用屏风隔断出来了一块小天地,放着方木梨花桌椅, 还有一排书架,旁边置了火炉,煮着一壶上好的碧螺春。 她有时候也在此看看书, 处理一些日常事务,此刻听见动静,从屏风后转出来扶了她下榻。 “嗯” 无论何时何地,苏醒还是入睡,呼唤她的名字都能得到回应,这种感觉真的无比安心。 郑子歆唇角弯起一个笑意来,“你在干嘛?” 西山居比涤剑阁暖和,屋里都设了地龙,又铺了厚厚一层绒毯,她便不怎么喜欢穿鞋,赤脚踩在地上。 雪白的脚丫子晃的人心痒痒,高孝瓘将人抱起来圈在自己怀里。 “又不穿鞋,我在整理从出征到凯旋的所有军情,做个记录后封入兵部,再把手头没处理的事情批复一下,等年后就可以出发去渤海了” 她虽然封了爵位,但只是最末一等的郡公,渤海又是个靠海鸟不拉屎鸡不下蛋的地方,还是怕委屈了她。 “我已经提前派人去了那边把郡守府修缮一新,到时候应该不比西山居差” 高孝瓘说着放下笔,将人往上抱了抱,替她暖着手,轻轻呵着气。 “委屈你了” 郑子歆眼眸微微眯起来,她不常笑,但笑起来明眸善睐,冷清雪化为绕指柔,“不委屈,只要能离开京城,去哪里都行” 不忍她太辛苦,看也不用看就知道桌上又堆了厚厚一叠公文,她昨天才让连翘整理过。 “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吗?” 高孝瓘也笑起来,一手揽着自己媳妇,一手握着笔,还低头在她脸上香了一口,媳妇在怀,仿佛打了鸡血一般,精神百倍。 “不用,喏,这个给你玩”她指尖拎起一串九连环递给她,那是十年前她去泰山时叶上殊所赠,说起来自从高洋死后,她已经很久没见到过叶上殊了,也曾派人打听过他的消息,一无所获,仿佛石沉大海了一般。 “这是什么?” 拿在手里冰冰凉凉的,是玉质的圆环,九个连在一起,一个套一个,郑子歆摆弄了半天,还是没能解开来。 “这是九连环”高孝瓘也含了一点儿期待看着她,“是一位高人所赠,说是能解开这九连环之人便是我的命定之人” 郑子歆失笑,“不过一个玩意儿,你也当真?” 末了,又带着一点儿嗔怪看着她,“你也让别人解过?” “当然没有”高孝瓘轻点了一下她的额头,数落她,“你都在想些什么,能进入本将军的卧室,坐在本将军大腿上的只有你一个” 被她戳的有些痛了,郑子歆一脸不情愿地嘟起了嘴,“不就是一个九连环,我现在就能解开” 高孝瓘来了兴致,这九连环她无事时也会摸上两把,十年来都未能解开,子歆刚也尝试过了,她如此聪慧也只解开了一个环而已,更何谈九个一起解开,简直是天方夜谭吧。 “你要是能解开,我答应你一个要求” “任何要求?”郑子歆唇角流露出了一丝笑意,她忽然有不好的预感,但还是硬着头皮点了点头。 “对,任何要求” “看好了” 郑子歆拿起来,伸手放至半空,猛地撒了手,哗啦一声脆响,九个环全部解开,在地上四分五裂。 郑子歆微挑了眉头,“怎么样,愿赌服输?” 高孝瓘愣住了,忽而抚掌大笑,“好!夫人果然机智过人!我听夫人的,夫人让我往东绝不往西,夫人让我往左绝不往右!” 郑子歆倒是没让她往左也没让她往右,只是让她待在了下面。 —— “你可想清楚了?” “是”高孝瓘底下头答的斩钉截铁,“末将幸不辱命,驱除鞑虏,抵御入侵,收复失地,臣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如今天下大势已定,内有郑羲杨愔辅佐陛下,海晏河清,外有段将军老当益壮,镇守西南,雄风不减当年,臣请求解甲归田,功成身退!” 高殷大为震动,上前扶起了她,“段将军虽然老当益壮,但到底上了年纪,有些事也力不从心了……” 不然西南战事又怎会拖到现在还没个结果。 “臣麾下的陈将军可堪大用,有统军之材,还有草原部落的斛律羡,陛下可颁一道圣旨,请他入朝为官,亦是不可多得的将才” “这些朕都知道……” “陛下,臣妇身体不好,三天两头生病,臣只是想多陪陪她,也想歇一歇了” 她是铁了心要离开邺城,离开这权力漩涡的中心,这不光是给子歆的承诺,也是有些厌倦了这尔虞我诈铁血杀伐的生活。 高孝瓘从怀中掏出兵符金印,双手呈了上去,物归原主。 “开门,犯人茯苓,有人来探望你了” 牢门嘎吱一声打开,郑子歆带着连翘迈了进来,手里还提了一个篮子,因着打点过关系的缘故,茯苓并未遭受严刑逼供,只是略显憔悴些,低着头,有些精神恍惚的样子。 —— 她喜欢这样千娇百媚的她,也喜欢冷淡疏离的她,只要是她,都喜欢。 高孝瓘搂紧了那人,等她慢慢缓过来,吻落在她的额头、眉睫、鼻翼,一点一点包含着爱怜,最后落到了唇畔,给予她最后的温存。 暮色四合,彤云密布,旧历年的最后一场雪终究还是落了下来,不大,细细密密落在了眼角眉梢,有些像南国的雪了。 十里长亭,送君千里,终有一别。 高孝瓘用一个容貌相似的死囚替了茯苓出来,又将人带到了城南算盘家中,看着那两人相拥而泣,自己也是唏嘘感慨,然后将伞往身边人那边偏了偏。 “又下雪了,瑞雪兆丰年,来年一定是个好兆头” 郑子歆没说话,搂住她的臂弯,默然静立,任凭漫天风雪交加,站成了最美的一幅画。 那两个人拜谢之后相携离去,三步一回头,在遥远到几乎变成一个黑影的时候,又猛地冲了回来,一头扎进了郑子歆怀里。 “小姐……” 两个人都有些哽咽,是不舍,是感激,是劫后余生的喜悦庆幸,是百感交集,诸般滋味在心头。 郑子歆也微微红了眼眶,抬手搂住那两人,“好了,快走吧,记住阿瓘的话,去边关去延州,走的越远越好” “小姐,将军,保重”二人又深深叩了个头,才又拿起包袱,携手离去,在漫天风雪中逐渐消失不见。 “哭了?” 身旁人的鼻尖有些红,眼眶也是湿湿的。 郑子歆吸了吸鼻子,“没有,冻的” 高孝瓘忍俊不禁,笑出声来,“那咱们也回吧,今日除夕还得去和岳父岳母团聚” “嗯” 除夕的时候本是阖家团圆,她大哥郑道昭人虽然没回来但却千里迢迢寄回来了家书,随书还附上了给家人的节礼,连高孝瓘都有份,一式三份的吉祥如意同心锁,两大一小,大的那对是给她们夫妇的,小的那对自然是给他的小侄子或小侄女的。 “哎哟瞧瞧你大哥可真贴心”郑夫人自然也听说了高孝瓘伤了身体的事,对她更有了几分心疼,反正都还年轻只要感情好,孩子不就是早晚的事吗? “是啊娘,我瞧着大哥言下之意,估计也是好事将近了,到时候直接给您抱回来一个大胖孙子,您就心满意足了” “哼,你们两个一个比一个不省心,不气我和你娘就是谢天谢地了”郑羲捋着下巴上的短须,哼了一声道,面色却无半分不悦,甚至还替高孝瓘斟了一个满杯。 “年后你们就要去渤海了,渤海地僻,照顾好子歆” “岳父放心”高孝瓘举起来和他碰了一个满杯,“来,我敬您一杯,不醉不归” “不醉不归” “少喝点儿,待会儿你还得进宫呢”郑子歆用胳膊肘戳了她一下,命人将她面前的酒壶全都拿走了。 郑羲看在眼里乐在心里,“瞧瞧,这么快就会替别人着想了” 郑子歆脸色一红,也命人给郑羲布了一道菜。 “爹也少喝一点儿” 除夕之夜,辞旧迎新,普天同庆,寻常人家欢聚一堂,宫中自然也不例外,她本已不算宗室中人,但高洋下了特旨请她入宫赴宴,估摸着时辰要到了,她就先告辞离去,待会儿从宫中出来时再来郑府接她一起回家。 她四处征战多年,与众弟兄都不怎么相熟,只和五弟高延宗还说的上几句话,两人一边推杯换盏,一边闲闲聊着天。 “你是不知道,陛下将三哥从大理寺放出来了,呵,当年可是死了那么多人” “谁?”在郑府喝了不少酒,被冷风一吹,酒劲上涌,她还是有些没回过神来。 “就是三哥,高孝琬!” “啪嗒——”高孝瓘捏碎了手中酒盏,唰地一下站起身来,一言不发往外走去。 两万御林军围场火拼血流成河还历历在目,始作俑者过了几年就这么轻易被放出来了? 不杀他难消心头之恨! “哎哟我的四哥!你去哪儿?!赶紧坐下吧你!”高延宗一边将人拽了回来,饶是如此也惹来众人侧目,只好搭了她的肩膀,装作谈笑风生的样子。 高孝瓘一个反手扭了他的胳膊将人压在了几案上,“别碰老子” “行行行,疼,疼,四哥” 高孝瓘这才松开手,脸上怒意褪去,倒是冷静了下来。 “咱们兄弟几个,死的死伤的伤,况且当年的主谋也不是他高孝琬,再加上太后,不,现在是皇太后倚老卖老从中求情,也关了这么些年了,放人不就是早晚的事儿” 高孝琬说着,一边往喉咙里灌着酒,冰凉的酒液顺着脖颈流下来,他抹了抹唇,砸吧着嘴。 五弟这些年一直未入仕,做个闲散王爷,京城里四处架鹰斗犬,寻衅滋事,吃喝嫖赌无所不精,也没人能管的住他,只是今晚,高孝瓘从他眼睛里看出了一丝野心,在暗夜里锋芒毕露又一闪而过。 有鸟三年不飞,一飞冲天。 高孝瓘直接拎起一坛酒,“来,干!” 第94章 辞旧 “说句不中听的话, 我谁也不服, 就服四哥,这天下若是……” 高孝瓘一拳捶了过去,笑骂:“你小子喝多了吧” “呵呵”高孝琬揉着胸口傻笑, 也知道自己险些在大庭广众之下说了不该说的话,“才没有, 四哥喝的比我喝的还多,哎, 四嫂来了, 四嫂快帮我教训她,一言不合就打我这个做弟弟的!” 宫中夜宴散尽已是午时, 长街寂寥无人,地上落了薄雪,她二人一前一后出了宫门,略一抬眸就看见那个人默然撑伞静立,身后是朱红色的宫墙, 昏黄的琉璃灯替她的眉目染上一层柔和。 也不知道在这等多久了,高孝瓘心疼她, 三步并作两步跑了过去,握住那人手也是冰凉。 “不是让你在郑府等我?” “闲着也是闲着,左右无事, 想早点见到你” 她的情话向来说的温和平淡不露痕迹,高孝瓘心底一暖,面上浮起一丝潮红来, 将她的手揣进自己怀里暖着。 “想我了就直说” “哈哈,看来四哥和四嫂感情好倒真是名不虚传” 终于想起了一旁被晾了许久的人,郑子歆询声而去,微微点了一下头算是见礼。 “你四哥的脾气你还不清楚吗?五弟多担待些,外面天寒地冻的,饮了酒还是早些回府吧” 她二人往这一站,简直是酒气冲天。 “哈哈,四哥的脾气,也就四嫂你能受得了她了,多谢四嫂关心,小弟这便要回府了” 高延宗说着,也冲她们施礼告别,然后返身上了另一辆马车。 趁着她去梳洗的功夫,郑子歆带着连翘在厨房里忙碌,用青菜汁和面,虾仁做馅,鸡肉、圆白菜、里脊肉、胡萝卜、蘑菇,做辅料,分别调出了三种馅料:虾仁香菇、猪肉白菜、什锦饺子。 饺子包好后就没她什么事了,坐在一旁闲闲扇着火,静等着饺子出锅。 “往年除夕的时候都是一大桌子鸡鸭鱼肉,吃起来可腻味了,倒不如这白白胖胖的饺子看着就好吃” 连翘一边忙活着几道下酒菜,一边与她叙话。 吃饺子本是前世除夕留下来的习俗,虽然她时常一个人工作生活学习,但除夕这一天还是会放下繁重的工作,自己买菜回来包饺子,雪白的面皮,带着热气的馅料,再蘸上一勺辣椒油,仿佛一年到头的辛酸苦辣都被悄悄抚平了。 如今她眼睛看不见大部分工序都是连翘来完成,自己口头指点一二,也算是一份心意,想与她辞旧迎新,度过未来的每一天。 “哪里白白胖胖啦,不是绿油油吗?”郑子歆笑道。 “呀,水开了” 蒸汽把锅盖顶开来,发出滋滋的声响,连翘放下手里的活计,擦了擦手准备过来察看的时候,郑子歆下意识站了起来。 她面前就是灶台,试探着伸出了手,被滚烫的水蒸气刺了一下,轻嘶了一声,迅速缩回手。 “夫人,没事吧?!”连翘拿着抹布将锅盖掀开,又添了一勺凉水进去。 “没事,好了就快端过去吧”郑子歆摇了摇头,将手放下缩进袖子里。 “你好了吗?好了就快过来吃饺子吧” “来了,夫人”高孝瓘的声音从屏风后传来,又是一阵窸窸窣窣后才转了出来。 脱下了厚重的朝服,换上了一身日常打扮,刚沐浴过后的发梢还沾着水意,仅用一根玉簪将垂落的发丝别了,雪白的中衣扣子未怎么系严实,露出纤细的锁骨,一根玉带将腰身勒起来,她平时都是劲装短打,这么一看倒有几分不盈一握,刚沐浴过后脸色也是面若桃花,眼角微微上翘,不笑的时候很凌厉,笑起来就是桃花眼风流媚人了。 连翘心头突地一跳,把将军和媚人划个等号,那简直是八竿子打不着啊,自己在想些什么? “你别说,在宫里光顾着喝酒去了,菜都没吃几口,倒是真的饿了”高孝瓘大大咧咧往那一坐,毫无坐姿可言。 连翘揉了揉眼睛,嗯,这才是高将军,自己果然是老眼昏花了。 “等等,先把这碗醒酒汤喝了” 高孝瓘筷子上已经挟了一个碧玉饺子,只好又无奈地放下,“夫人……我真没醉……” “不喝,连翘,饺子端走” “哎,夫人” “等等,等等,我喝还不成嘛”高孝瓘急忙阻拦,端起那碗黑漆漆的汤药一饮而尽,难喝到脸都变了形,还是一滴不落地喝了个干净。 郑子歆哼了一声道:“看你还敢不敢喝这么多酒” “不敢了不敢了夫人”高孝瓘知错能改的速度是极快的,一边说着话一边狗腿地将第一个饺子挟到了她碗中。 “夫人先尝一个,我喂你,啊——” 有外人在她不是很好意思,微微偏过头,“你放着,我自己来吧” “不行”高孝瓘执拗起来,坚决不让,放到唇边微微吹凉了才递至她唇边。 “慢点咬,有汁会烫口” 在她的善意提醒下,郑子歆微微咬破了一点儿皮,鲜嫩的汁水沁出来,整个口腔都是虾仁与香菇的鲜味,她惬意地眯起了眸子,像只慵懒的小猫咪。 檀口轻启,唇红齿白,她想起那人舌尖的灵巧,咽了咽口水,她想,等用过膳之后,还想再吃点什么解解馋。 她二人眼中只有彼此,情意绵绵,连翘只觉得自己是一盏超级无敌电灯泡,早就悄悄退了出去,替她们阖上房门。 往常的除夕,小姐会与她们一起守岁,煮壶茶,剥几个栗子吃,白芷茯苓陆英也都俱在,其乐融融,倒是没觉得这月色这么冷清过。 连翘提着一盏莲灯,在廊下站了许久,仰头看着月上中天,渐渐地不仅脖子也酸,连眼眶都有些酸涩了。 “唷,连翘姑娘,今儿该不用值夜吧” 有过路的小厮打趣她。 连翘瞪了他一眼,“去,要你管” 那小厮摸着鼻子灰溜溜走了,连翘也叹了一口气,拢了拢衣裳,往自己住的厢房走去。 今夜有人欢喜有人忧,忧的绝不止她连翘一个。 千里之外的江南。 郑道昭一路从漠北追到了西南,又从中原追到了江南,短短三个多月的时间,跟着萧含贞辗转数千里,依然得不到那人一个结果。 就在刚刚,良辰美景,月色正好,他二人对酒当歌,借着几分醉意,他试探了一下那人口风。 “在延州时你曾说……” “说什么了?”萧含贞瞥他一眼,又将自己的酒盏添满。 “说你会给我一个机会”郑道昭一鼓作气说了出来,脸上有些许紧张,半晌又如释重负般地舒了一口气,忐忑地看着她。 总算是……说出来了。 如果不说,会后悔一辈子吧。 萧含贞笑了,明艳动人的脸上满满都是笑意,杏眼弯成月牙儿,似乎是在笑他这个而立之年男人的青涩不安。 不过只要她开心,怎样都没关系,郑道昭望着她,脸色有些红,不知道是酒意还是害羞了,只是眼眸依旧灼灼,带着一如既往的坚定不移。 他和她以往见识过的男人都不一样,博学多才,温和儒雅,写的一手好字,也有一腔古道热肠,一路行来,扶危救困,尽自己力所能及的力量帮助每一个需要帮助的人,对她的心思从不曾表露,却渗透在了每一个相处的细节里。 “还……还算数吗?”更多的时候是像现在一样,一对上她的视线,就有些飘忽,脸色发红。 “算啊,怎么不算”萧含贞抬手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她想,她是不讨厌这个人的,不然也不会默许他跟了自己这么久。 “那……那我们……” “我说给你一个机会不代表我会接受你”萧含贞说完,唇角还挂着笑意,却利落地起了身,伸了个懒腰。 “得嘞,酒也喝了,岁也守了,回房睡觉去咯” 郑道昭脸上未免有失落,还是站了起来,将情绪收拾好,“是不早了,我送你吧” 初七过后,她们便准备启程了,临行那一日高殷亲自带着齐家军前来送行,不少将士都热泪盈眶,她将自己夫人扶上马车后,自己也翻身上了马背,右手握拳置于胸前,微微低下头,对着高殷行礼拜别,随后一声高呼:“弟兄们保重!” “将军保重!” 山呼震天,高孝瓘策马离去,身后是高府的马车随从,高殷特意安排了一队骑兵护送,一行人浩浩荡荡地出了城。 回宫的路上,高殷想起那些将士眼含热泪依依不舍的样子,未免有些感慨。 “朕的四堂哥在军中声威不小啊” 徐公公替他牵着马,一脸谄笑,“郡公爷自十二岁起就出征塞外,带兵时日久了难免有感情,再说了他齐家军又不是私兵,还得听陛下的” 高殷年轻的脸上也有些意气,一勒马缰跑快了些,“你说的对,他齐家军也是朕的兵!” 雪后初霁,晴空万里,朝阳熠熠升起,枝头南归的鸟儿振落了薄雪,一片太平盛世景象,而我们的主角也将掀开新的篇章。 第95章 孩子 那一队骑兵送出邺城后, 高孝瓘就让他们拍马回转了, 先行遣人去往渤海报到,自己带着郑子歆不紧不慢地绕道南下,准备一路游山玩水后再去赴任。 轻装简从, 一辆马车,一个负责喂马赶车的车夫再加一个贴身伺候的连翘, 一行人愈往南走,天气便愈发暖和了起来, 正是春暖花开草长莺飞的好时节。 她二人从未携手同游过, 多多少少有些兴奋,知道她不能视物, 每到一地高孝瓘便将风土人情绘声绘色地细细讲给她听,带她去寻各地美食,一探究竟,如此竟将从中原到黄河一带的所有郡县州府了解了个七七八八,连连翘都说将军不去说书简直可惜了。 渡过长江就算是进入南方腹地了, 恰逢连日阴雨,高孝瓘便决定在渡口休整几日待天气好了再渡江, 每逢阴雨连绵或天气严寒时郑子歆的身子便不怎么爽利,高孝瓘一边在厨房替她煎药一边寻思着九转回灵丹的事情。 七夜昙花已有消息,千年蚌精的珍珠也已派人出海寻了, 唯独这苗疆至毒金蚕蛊还没个眉目,此次南下顺便去探查探查消息。 她一边想着一边扇着炉火,偶然抬眸间瞥见那人在连翘搀扶下正站在檐下收伞, 三步并作两步跑过去将她的伞合好,将人拉进了温暖的厨房里。 “不听话,不是让你在房中侯着?”她边数落着边将她的手揣入怀中暖着,初春还是微寒,又下了细雨,便有几分倒春寒了。 “左右无事,来寻你在干嘛,这雨下的倒是有几分像豫章了” 豫章那是两人情愫初生的地方,亦是她拜师学艺的地方,承载了许多回忆,分外割舍不下。 高孝瓘知她心思,将煎好的药倒入瓷碗里,又怕她苦取了一小碟子蜜饯放在桌上,这些事做的愈发得心应手,连翘忍不住啧啧称其。 “将军如今伺候夫人倒比奴婢还精细几分了” 高孝瓘横她一眼:“在外唤我公子,你家夫人自小金枝玉叶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心怕摔了的,又体弱多病,我能不精细些吗?” 郑子歆只是笑,“辛苦你了” 怕她多想,高孝瓘又道:“等这雨停了,我们就去豫章待上些时日” 此间情意绵绵暂且按下不表,且说郑道昭与萧含贞在苏州待了有段光景,吴侬软语水乡温柔挨个领略了个遍,正准备收拾行囊出发时收到子歆送来的书信,约他们豫章一叙,大半年未见,到底有些想念自家亲妹妹,又不好抛下萧含贞独自赴约,只好拿了书信去征询那人意见。 萧含贞瞥了一眼,靠在廊下水榭上,手里抓了一把瓜子磕着,“不去,你要去自己去” 她不想见高孝瓘。 郑道昭有些黯然,以为她还是没放下,只好劝道:“左右我们在苏州也待久了,不如换个地方也好” 个中缘由她亦无法跟郑道昭详谈,总不能说你妹妹嫁了个女子吧,如此惊世骇俗且不说郑家世代簪缨,书香门第,最重家风,能不能接受是一说,高孝瓘的身份,天潢贵胄,一旦揭露就是欺君之罪,她不欲做那恶人,也无法释怀,因此觉得烦闷,将瓜子一扔,跳下来转身离去。 “苏州温暖明媚,甚是适合我,你若是思念妹妹就自去罢” 他俩住在客栈顶楼,又是门对门,那屋有什么动静听得一清二楚,又听见他吩咐小二采买些苏州特产之类的,心下就有些不爽快,到底一路同行了大半年也有几分情谊在,竟如此说走就走,一个两个的都是为了郑子歆! 萧含贞本是心高气傲之人,当下也收拾起了东西,将那些衣裳物品打包在了一处,准备说走就走来个不告而别。 她一切收拾妥当,背上包袱走人,打开门的同时那人也正好提了包袱出来,四目相对,她轻轻别过视线。 “你去哪儿?”还是郑道昭先开口。 萧含贞哼了一声,“你又去哪儿?” 夕阳的余晖落下来,将疏朗宽阔的走廊分割成一半明媚一半阴影,她就沐浴在金灿灿的日光里,柔和的光线让发丝都显得毛绒绒的,女子虽是嘟嘴闹脾气也有几分可爱。 郑道昭心头一热,话便脱口而出:“你去哪儿我就去哪儿” 本就是这么想的,说出口才觉得有几分脸热,于是又补充道:“歆儿有阿瓘作伴,你一个弱女子行走江湖我不放心” 萧含贞紧了紧腰间的佩剑,把眉目一横:“我有利剑,谁敢欺负我?!” 郑道昭促狭地笑:“夜市上二十个铜板买来耍的也算?” 萧含贞大怒:“你不说话会死吗?!” 到了城门口,萧含贞却抢先纵马而出,一跃上了左边的官道,郑道昭在后拍马追赶。 “错了错了,去扬州走右边!” “谁说要去扬州了,我要去豫章,高孝瓘大难不死我可要狠狠敲一笔竹杠!” 郑道昭也笑,春风拂面马蹄疾,又因不再和她在妹妹之间两难抉择而心中松快了不少。 她愿意去面对,这总归是一件好事。 她二人少年夫妻,正是如胶似漆的时候,郑子歆不是个黏人的性子也架不住她百般求索,于房事上渐渐落了下风,高孝瓘又体力充沛的,少不得得被折腾一番,泪眼婆娑才被放过。 即使不做那事儿,高孝瓘也喜欢把人抱在怀里亲一亲,摸一摸,指尖抚过她纤细的腰身,叹道:“太瘦了!得好好补一补” 郑子歆窝在她怀里,眸子半开半阖的有些困意,“总比你一身硬邦邦的腱子肉好的多” 她常年练武,骨骼匀称,肌肉结实,多余一分赘肉也没有,郑子歆自是从上到下摸了个遍的,尤其爱她流畅的马甲线,腹部手感极好,柔软又不失弹性。 高孝瓘笑,拿鼻子去抵她的额头,“也不知是谁上次摸了又摸,流连忘返的” 当然摸出火来自然也得她来灭了,提起旧事,郑子歆有些羞恼了,捶她一拳,高孝瓘笑嘻嘻应了,反将那人拳头包裹进自己掌心里,温声细语哄她。 “只要夫人喜欢,我就给你摸,别说一辈子就是下辈子也行啊” “油腔滑调的,也不知是跟谁学的”到底被人哄的有几分笑颜,郑子歆嗔道。 高孝瓘干咳一声,她自小虽不浪迹烟花柳巷,但生在军营什么好话赖话荤段子没听过,哄女人的情话更是张口就来,但说的对象是她,便添了十足的真心实意。 这些自然不方便同她讲,于是便转移了话题,“也不知你哥哥什么时候到,我们也好提前准备一下拾掇些吃食来款待” 郑子歆想的却是萧含贞会不会跟着一起来,十有□□会的,毕竟哥哥那个性子是不会抛下她孤家寡人的。 而萧含贞对高孝瓘有情,她心里登时像打翻了五味瓶一样酸涩难当,她刚刚还要款待人家,虽说来着是客,她还算高孝瓘半个救命恩人,但这心里怎么也开心不起来,面上却不露分毫,翻过身去睡了。 怀里突然空了,高孝瓘有些不明就里,试探着去搂她,那人又挣扎开来,她就明白这是在使小性子了,于是伏低做小只求她一笑。 “歆儿,我跟你保证,我决没有对谁油嘴滑舌过,你若是不信大可让连翘去打听打听,在京中权贵子弟里是不是我的风评最好,洁身自好,从不拈花惹草” 二人成亲多年,她仅有一房侍妾,这本就极为难得,更难得的是这侍妾也早就被她打发回了家,郑子歆心里稍霁,还想听听好话便不怎么搭理她。 高孝瓘急了,抓耳挠腮,掰过那人身子,一通语无伦次的解释:“真的,你别不信,我这些话也是从军中……咳……兵营里鱼龙混杂……什么人都有……年纪小难免见样学样……不过我可从没狎过妓……就是这些话听多了便也印在脑海里了,不过我可不是敷衍你,字字属实,句句真心,我以兰陵郡公的身份起誓,若有半句虚言……” 郑子歆扑哧一声笑开,眉眼间春情还未散去,披散了头发在枕头上,乌发白衣,雪白的颈段上还有她留下的痕迹,犹如红梅落雪,灼烫进了眼底。 本就情热,更受不得她巧笑倩兮的样子,心底那一丝丝邪火又被勾了出来,高孝瓘看得痴了,情不自禁俯下身将她那一句:“原来你治军如此宽松,我要参你一本……唔……”堵回了唇里。 “那又如何,本将军弓马娴熟,你且放马过来” 连翘在廊下守夜,听的里面好一阵窸窸窣窣,隐约还有几声暧昧的低语,粉白的脸微微红了红,站远了些,嘀咕着:“大半夜的不睡觉夫人可经不起这么折腾” 从苏州到豫章不过五六日的脚程,她二人等了约摸十来日还不见来人,郑子歆有些着急又担心他们路上出了什么事,高孝瓘便让她宽心,自己快马加鞭出了城。 她的追风一日千里,自己武艺又好,郑子歆心里稍定,静等她们归来,如此又等了三四日,高孝瓘才带着郑道昭与萧含贞一同到了豫章,同来的还有个孩子。 她急吼吼地冲进门把人放在榻上招呼她来看看,“歆儿,这孩子不大好,你快来看看” 怎么出一趟门就带了个孩子回来? 郑子歆心中疑惑但眼下不是问的时候,救人要紧。 “连翘,把我的银针拿来” 她一边诊脉,当下就皱了眉头,萧含贞看她脸色再看那孩子情状,脸色发青,紧闭着眼睛,唇色都是紫的,估计也不怎么好,便道。 “这孩子是我与郑大哥半道上救下的,说是无父无母,孤苦伶仃,郑大哥怜她可怜便随我们一起上路,岂料半夜里就发起高热来,看了几个大夫都没什么起色,反倒愈加严重了,因此耽误了脚程,还好高……高公子来的及时,快马加鞭把人送了过来” 说到最后她瞥了高孝瓘一眼,她做寻常男子打扮,玉冠束发,靛蓝长衫,腰间坠了一枚荷叶双鱼佩,足下祥云履,清贵不凡,活脱脱一个富贵人家的公子哥儿。 她在观察高孝瓘的同时,那人却连一个眼神都没递给她,黏在郑子歆身上不肯挪动一丝一毫,萧含贞暗叹了口气,挪开视线,且听她怎么说。 “这不是热症,这孩子中了毒” 第96章 担忧 这毒性之凶猛闻所未闻, 也难怪那些乡野村夫看不了, 若不是遇着郑子歆,恐怕这孩子多半也救不回来了,饶是如此她找不到毒源也只能暂时将那毒性压一压, 不然毒气攻心这孩子也是九死一生。 一番忙碌之后,那孩子渐趋于稳定, 脸色回转过来,也不再浑身抽搐, 高孝瓘这才松了口气, 去扶自家夫人,却发现早已汗湿衣襟, 脸色苍白了。 不由得有些担心,倒将那孩子安危置于一旁了。 “夫人,喝口热茶缓缓” 郑子歆接过来抿了一小口润嗓子,“没事,施针久了手腕有些酸, 你去看看药煎好了没” 高孝瓘不大情愿地应了,三步一回头地看着她, 生怕她一走那人就晕了似的。 看完全程的萧含贞心下佩服她的医术嘴里却还是要嘲讽几句的:“呵,自己都跟个纸片人似的还给别人看病” 郑道昭扯她一下,去摸了摸那孩子额头, 不再发热才放下心来,“妹妹师承董奉传人,论医术天下无双的” 郑子歆倒是不生气, 捧着热茶暖手,“有师傅在不敢当天下无双,这孩子中毒太深,我也只是尽人事听天命” “哦?无法猜出中的是什么毒吗?”郑道昭奇道。 “中毒又不是生病,还能对症下药的,中的毒不一样症状也不同,其中千变万化又因个人体质不同,难以琢磨” 高孝瓘端着药从外面进来,因和她在一块儿待久了,对这些医书药理耳濡目染,也无师自通了。 郑子歆唇角浮起个笑意来,“正是这个理儿,且看今夜如何吧,能熬过来就好,熬不过来也没法子了” 高孝瓘当下命连翘好生看顾着,几人粗粗用了些茶饭,见郑子歆精神不太好也没让她消食,饭后就回屋歇息了。 豫章药庐偏僻有偏僻的好处,依山傍水,又是山清水秀之地,药草比别处生长的都要茂盛些,她住的还是从前那间屋子,一半是女子闺阁,一半置了医书药架,便于她摆弄些药材。 高孝瓘催了她好几次上榻休息,那人不听,坐在窗边捣鼓她那些药材,当个宝贝似地看了就来气! “我看萧含贞说的没错,自己都是个纸片人了还顾着别人,早知如此就让那孩子死外面得了” 她向来在她面前是心直口快的样子,这一番话出口郑子歆的脸色就沉下去,“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 “旁人的命是命,你自己的就不是?”怜她体弱多病,又气她不爱惜自己,高孝瓘简直要跳脚了。 君迁子那番话还言犹在耳,她的眼疾是娘胎里带出来的,身子骨本就弱,就算学了医术自己能强身健体自给自足,那也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她如何能不急不气?! 郑子歆握着药杵的手紧了又紧,她虽性子淡泊但骨子里极为要强,这也是她能自己做的事绝不假借他人之手的原因,这一路行来高孝瓘待她极好,处处小心,她虽感动但也有愧疚,如果她的眼睛能好她就不用承担那么多,又不想叫人看低了去,因而咬着唇不发一言。 气氛一时僵硬下来,两人都是为了对方好的心思,偏偏又都是倔强性子,谁也不肯低头服软,高孝瓘有心给她个教训,便也没再哄,恰逢郑道昭来叫她吃酒,招呼也没打就出门去了,留下郑子歆一人在屋里枯坐着。 郑道昭也有一肚子苦水,跟自家妹妹吐吧,未免太小家子气,再加上她身体又弱不欲让她劳心劳力,就叫了高孝瓘出来喝酒,顺便聊聊怎么才能讨女孩子欢心。 于这些事上高孝瓘也是一知半解,在子歆之前她从未有过心上人,和她也是历经了千难万险才走到一起的,对她自然是掏心掏肺的好,可若真要叫她讲便也讲不出来的,喝了半天闷酒也只吐出一句:“情到浓时顺其自然” 二人你来我往间都各有心思,不知不觉便贪了杯,几坛薄酒下肚,被冷风一吹她才想起来子歆还在房中,登时打了个激灵。 “不喝了不喝了,改日再聊,我得回去了” 屋内一片漆黑,她以为那人已经歇下了,稍稍定了定心,蹑手蹑脚推开房门,走到榻前想要摸摸她才看见一团黑影缩在榻上,也未躺下,只是双手环膝抱住自己,瘦弱的让人心疼。 “歆儿?”她抬手想要摸摸那人柔软的发顶,被人避开了。 高孝瓘只好收回手,放低了声音去哄她:“怎么不点灯?下午用的少,我给你带了甄糕,吃一点儿?” 她从怀里掏出还热乎的甄糕,凑到她面前,“你闻闻,可香了” 那人还是没动静,高孝瓘若有所思地收回手,“哦,我知道了,你肯定是哭了没脸见人” “你才没脸见人!”郑子歆气呼呼地反驳她,嗓子到底有几分喑哑,一抬头鼻尖都是通红,她便知道这人肯定心里难受了。 “一身酒气又去哪里鬼混了!”凑的近了那人身上酒气窜进鼻子里,隐约还有几缕胭脂香气,郑子歆便气不打一处来。 大哥叫她去喝酒,萧含贞多半也在,扔下她待了这半晚上,也不知聊了些什么,醉醺醺地回来,郑子歆心里酸涩,咬紧了下唇,慢慢红了眼眶,又把头埋入双膝里做鸵鸟状。 平生最见不得女人哭,尤其是自己媳妇哭的高孝瓘立马慌了神,将那人揽进怀里,有些笨拙地替她拍着背。 “我……我哪也没去……就和郑大哥在前院饮了些酒,连翘也看见了的,不信你让她来对质!” 她力气大郑子歆挣了几下没挣开反被人抱了个满怀,她家夫人冷漠疏离的时候好看,巧笑倩兮的时候好看,红眼睛梨花带雨的时候更好看,高孝瓘心里怜惜更甚,拿拇指轻轻替她拭着泪。 “你若不喜我喝酒,以后不喝了就是,你不要哭,你一哭我的心口也疼” 那怜惜化作酸涩尖锐地盘旋在心头不去,高孝瓘蹙着眉,把人抱在怀里亲一亲蹭一蹭,只有这样那酸涩才能减轻一丁点儿。 “我……我不是气这个……” 她百般温柔,郑子歆心里稍霁,嗓音还是闷闷的,窝在她怀里,一双手却缠上了她的腰间。 “你是气我三言两语口角便弃你而去?”聪慧如高孝瓘稍一点拨便明白了个中道理。 “我是觉得……”她欲言又止。 “觉得什么?” 高孝瓘觉得有些不妙,将人扶起来看着她。 “觉得……我……拖累了你……” 高孝瓘浑身一震:“你怎会这么想?!” “我自己的身体自己知道,你为我好我也知道,有时候也盼着你不要对我这么掏心掏肺,万一……万一……天有不测风云……如果真有那么一天,我也能走的干脆利落点,你也不必诸多挂怀,徒劳伤神……” 高孝瓘只觉得胸腔里那团酸涩一齐涌上了眼眶,还有翻腾的怒火,她有些咬牙切齿,扶着那人肩膀的手也稍稍使上了力气。 “你想得美,这辈子别想干脆利落,你走哪儿我跟哪儿,哪怕是阴曹地府老子也要闯一闯” “高孝瓘!你能不糊涂吗?!”头一次将生死之事摊开来说,郑子歆心里何尝不难受,又听她言语竟是殉情之意,感动归感动也气她太不爱惜自己! “你不糊涂,早早想好退路,不爱惜自己的身体大不了一死了之,留下我一个人孤苦伶仃在这世上举目无亲,你以为这样就是对我好了,就是怜惜我了,如果后半辈子这样活着,那还不如死了算了!” “我从八岁那年遇见你,到现在已经十五年了,我最美好的日子都是与你一起共度的,你何其残忍,说不要就不要,我试问你,就算是死!你能死的甘心吗?!” 一字一句虽是质问但字里行间仍透了依恋,郑子歆看不见她的表情,却能听出她话中的颤抖,她有些错愕地抬眸,有温热的液体打湿了自己指尖,她放进嘴里,是咸的。 向来天不怕地不怕的高将军居然落泪了,这是比她哭还要稀罕一百倍的事。 “阿瓘……”她轻轻唤那人名字,没有回应,她匆忙去摸索她的脸,胡乱替她拭着泪。 “你不要哭……我……我不说了……” 她不会哄人,翻来覆去就是这几句话,高孝瓘的身子微微颤抖着,扶着她肩的力道也松了。 郑子歆心中一慌,径直扑了上去投入她怀中,将人紧紧抱着不发一言。 有时候一个拥抱比语言来得真实的多,过了许久,她才缓缓抬手也回拥住了她。 嗓子还是沙哑的,眸中却有了些神采。 “你也是爱我的对不对?” 她鲜少表达,这次却轻轻“嗯”了一声。 “你师傅是神医,你也是神医传人,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咱们慢慢来定能寻到解决的法子,在这之前你得照顾好自己,不能先离我而去了,我一个人多可怜” 因她这一个嗯字就定了心,高孝瓘有一下没一下地抚着她的发,万般温情都在其中了。 “你既钟情于我,我也属意于你,那么便一辈子不分开,等老了头发白了牙齿都掉光了再一起寻个山清水秀的好地方,或者就在这里,手挽手躺在榻上一起去那极乐西天才好” 她既说着,郑子歆眼眶一热,又涌出些泪来,唇角却浮出笑意,捶了她一拳,高孝瓘笑着受了,又把人抱在怀里,两人亲亲热热地说了会儿话,困意席卷上来,依偎着对方睡着了。 第97章 灭门 次日清晨, 她是被门外一阵喧哗之声吵醒的, 隐约听见萧含贞说着什么“你不能走”之类的,郑子歆撑着额头坐起来,身旁早已没人了, 被窝还是温热,轻轻唤了一声“夫君”。 高孝瓘耳尖, 从门外闪进来扶她起身,略带了一丝歉疚:“本想让你多睡会儿, 岂料……罢……你去看看昨天那个孩子吧” 郑子歆身子一顿, 起床的动作慢了些,“怎么, 熬不过去了?” “那倒不是”她犹豫着,似是不知道怎么说,这事未免太过于玄妙,“昨日你下了诊断,我们都以为那孩子活不过今日了, 连翘便彻夜守着,今早却又生龙活虎起来, 吵着闹着要走,萧含贞多留了个心眼拦住了,怕是回光返照, 请你去看一眼” 那孩子执意要走,也不发一言只是闷头往外扎去,萧含贞用上了几分力道才拦住她, 岂料那孩子转头就在她手腕上狠狠咬了一口,顿时一排整齐鲜红的牙印泛着青紫,再一用力恐怕就破了皮,她吃痛松了手,那孩子往外跑去,一头撞到了来人身上。 柔软的触感让她一愣,郑子歆却是捂着肚子倒退了数步,额头冷汗涔涔,高孝瓘扶稳她,面上显出几分怒色来,一手提起了她的衣领,将人拎到了半空。 “小兔崽子你跑什么?!” “哼!放我下来!你这蛮子!” 看着豆芽菜一般的身材,齐肩略带卷还泛着棕黄的短发,一张小脸糊的乌漆墨黑,以为是个半大小子,一张嘴却是个丫头。 高孝瓘皱眉,手上的力道却松了松。 “阿瓘,我没事,把人放下来吧”郑子歆白着一张脸,看了都心疼,高孝瓘便顾不上许多,将人往旁边一放赶紧扶着自家夫人寻位置坐了。 夏淼的视线便落到了她身上,与她流落江湖所见的女子都不同,柔弱归柔弱可还有一份出身世家大族的端庄秀丽,素颜不施脂粉却端的是温和清雅,眼角的泪痣却于平淡之中平添了几分惊艳,夏淼见她蹙着眉头似乎是真疼,自己那一下无心之失保不齐真把人撞出个好歹来,心下有些忐忑,也知道此时是离开的绝好时机,但怎么也挪不开步子。 再观那名叫“阿瓘”的男子,气宇轩昂,英姿勃发,就是一脸凶相,面上还有刻字,怎么也让人喜欢不起来,夏淼心里腹诽着,冷不防郑子歆主动与她说了话。 “我看你已无大碍了,只是你那毒来的蹊跷,还是让我替你把把脉也好放心些” 回光返照的人决计是没有能把她撞飞的力气的,只是这未免好的也太快了吧,一夜之间竟像从未中过毒一样,她绝不可能误诊,那么便是这毒性怪异闻所未闻,学医之人难免好奇,因此出言留道。 “子歆可别留她,让她走吧,小没良心的” 萧含贞还在对她咬了自己耿耿于怀,一边揉着那青紫一边赌气道。 夏淼从鼻孔里呵了一声,没理她,出乎意料地伸出了自己同样是黑漆漆油腻腻的胳膊,“要诊就快点,爷还要赶路呢” 中医望闻问切,她因着眼疾的缘故省去了望一项,再加上医术超绝诊脉向来比别人快,只粗略一掂再问上几句便知是什么病症,这次却耗费了一盏茶的功夫才收回手,面上有一丝凝重,出口问的却不是病情,而是…… “你……多大了?” 夏淼本来一副吊儿郎当的样子,听她此言倏然站直了身子,警惕的神色浮现在了脸上,高孝瓘看在眼里,暗暗皱起了眉头。 “看不出来吗?小爷今年刚总角” “家住哪儿,我们送你回去”萧含贞接了一句。 “无父无母,四海为家”她倒是漫不经心的,萧含贞却怔了怔,怪不得一个人躺倒在路边奄奄一息也无人问津的。 “恕我直言,你这毒应当中了有数年了吧”中毒者体内气血翻腾,脉象不稳,她的却四平八稳,比正常人还康健几分,只是细细探去似有两股脉象,相辅相成,和昨夜的脉象大不相同,行医了两辈子也闻所未闻。 夏淼眼珠子转了转:“毒?什么毒?我中毒了吗?” 郑子歆唇角浮出一丝笑意来,“好吧,你既已无事,那便离开吧,我药庐不收留闲人” 想不到离开的如此轻易,夏淼轻轻舒了一口气,又掂了掂手里的锦囊,差不多有十两银子,回头看了一眼隐在郁郁葱葱杏林中的药庐,眸中掠过些许感激。 那日彻夜长谈后,郑子歆对自己的身体比以前上心多了,补药按时喝,一日三餐一顿也不落下,高孝瓘还偶尔上山猎个野味来让她尝鲜,她既住在药庐,周围百姓有些头疼脑热的也会让她给看看,一来二去的“活菩萨”之名便越叫越响亮了。 闲暇时候把师傅留下的典籍拿出来翻晒,也从中找些治疗眼疾的办法,这样的事连翘是决计帮不了她的,她虽也识文断字但看起讳莫如深的医书来还是一知半解,纵有高孝瓘与郑道昭倾力相助,两人博闻强记又触类旁通,也耗费了不少时日。 七日过去,浩瀚如烟的书海早已被分拣出来,而关于记载眼疾的古籍也只余了薄薄几本,统统翻阅了下,全都是关于九转回灵丹的传说。 高孝瓘把书放下,那人依偎在她的肩头浅眠,午后阳光正好,照在她的侧脸上,脸上的绒毛都清晰可见,唇色还是苍白的,看起来有些虚弱的样子。 这一点小动静吵醒了她,郑子歆面上有刚醒来的茫然:“阿瓘?” “乖,我抱你回房间睡” “嗯”那人乖巧点头,把手臂缠上了她的脖子,高孝瓘使力将人抱了起来,未料到她有这么轻,微微往后退了一步,很快站稳了脚跟。 回到房间后她的脸色就不怎么好看了,那是一种揉杂了:温柔、怜惜、爱意、冲动、不甘、奋不顾身的目光注视着她。 郑子歆自然看不见但能感受到空气中的缄默,她有些疑惑:“阿瓘?” 回答她的是一声叹息伴随着轻吻落在额头,“七夜昙花百年难遇的花期正是清明,到时候武林高手如云我恐怕得去一趟,千年蚌精的珍珠我已派人出海去寻了,唯独这金蚕蛊,半点头绪也无” 郑子歆见不得她长吁短叹的,更何况还是为了她,主动伸手圈住了她的腰身,“你别急,总有办法的” “嗯”高孝瓘重重应了一声,拿下巴蹭着她的头顶,面上忧色还是挥之不去。 “师傅不仅留下了许多医书还有武功秘籍堪舆之术什么的,你别整天泡在书堆里了,也去翻翻有没有什么用得着的” 高孝瓘摇头,笑着揶揄她:“那可是留给你师妹师弟的,你不心疼,叫你师傅知道了我可吃不了兜着走” 郑子歆窝在她怀里哼了一声:“她既就给我那便是我做主了,再说你也不算外人” “哦?那我是什么人?”高孝瓘挑眉。 郑子歆低着头琢磨了一会儿,忽然眉开眼笑:“你是我媳妇儿” 温软的语调撩的人心痒痒,高孝瓘伸手挠她,“我不是你夫君吗?嗯?” 郑子歆躲闪不及偏还要故意气她,“才不是,你是我媳妇儿,永远都是……啊!” 被人挠的气喘吁吁还在逞强,三拨两弄之下,二人都有些衣衫不整,郑子歆苍白的面上浮起几缕潮红,看起来倒是有些云蒸霞蔚的样子,落在高孝瓘眼里她轻轻咳了一声,别过视线。 冷不防那人揪住她的衣领倒了下去,她不敢使力便微微撑起身子,有些不解地垂眸看去。 “歆儿?” “既然要争个高低,不如以实力来证明” 这些日子虽然高孝瓘与她朝夕相对琴瑟和鸣,但她何尝不解她心中烦忧,处处小心翼翼唯恐她有个什么闪失,就连鱼水之欢都少了些,她想让她展颜一笑,哪怕只是片刻,也想倾尽每分每秒与她相知相守,不留下一丝遗憾。 将军的眼底有暗火在逐渐升腾,郑子歆又添了一把柴让这把火愈演愈烈。 “阿瓘?”她伸手轻唤,嗓音轻轻柔柔的,可听在耳朵里分明含了魅惑。 高孝瓘隐约知道她想干什么,伸出手与她十指相扣,哑着嗓子道:“不行……你……” 话音未落就浑身一震,一簇火苗从她舌尖相触的地方以星火燎原之势蔓延到了全身,她咽了咽口水,胸口剧烈起伏着,一句完整的话也说不出来了。 上下加起来活过五十岁的年纪也没有做过这样的事,郑子歆有些害羞,却依然执着地舔舐着她的每一根手指,从上到下,从里到外,吞下去又吐出来,模仿着某种姿势。 脸上是欲说还休、意犹未尽的娇羞。 可那个人似乎还是无动于衷的样子,郑子歆瘪了瘪嘴,挤出一点泪花,委屈道:“媳妇儿是嫌弃奴家人老珠黄吗?” 如果这样她还能忍住那她就是当之无愧的柳下惠了,高孝瓘一把扯开她的衣带将人推倒在了榻上,脑海里只有一个念头: 妈的,就是干! 她有意迎合,高孝瓘则一心大展神威,二人你来我往少说有三回合,她是越来越食髓知味,好似想将憋了这些天的火一股脑全发出来似的,反观某人却如泄了气般的皮球般越战越弱,愈往后愈发不断躲闪把自己缩成一团了。 高孝瓘把人从被子里捞出来亲近她,郑子歆如一尾滑鱼般溜进了她怀里,紧紧搂着她反叫她施展不开手脚了。 “白日宣淫,不好” 高孝瓘一瞥窗外的天色,早已是掌灯时分了。 “天早就黑了” …… “那个,那个,既然天黑了保不齐一会儿哥哥就来叫我们吃晚饭了,这样让他见着多不好” “萧含贞已经来过了” “什么时候?”郑子歆奇道。 “你叫的最大声的时候,她倒也识趣并未敲门,在门口转了个圈就走了” 郑子歆捂脸,只觉得脸上可以烧起来了,又恼这始作俑者,“高孝瓘!” “为夫在”高孝瓘将人从自己怀里扒拉出来,她力气小挣扎不过,被人翻了个身,在屁股上拍了一巴掌。 “勾引我,要罚,今日教你一句话,什么叫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她二人云深不知处的时候,萧含贞与郑道昭正闷闷吃着酒,郑道昭有心哄她开心,这人愿意与她一道来豫章已是极大的进展了,不由得使出浑身解数一边看戏一边各种典故信手拈来,纵使萧含贞还有些不愉快也烟消云散了。 台上说书人正讲到西汉司马相如与卓文君是如何恩爱甚笃伉俪情深,又想到刚刚高孝瓘与郑子歆在房中干的那事儿,萧含贞脸色一红,抬眸飞快瞟了一眼郑道昭,见他也听得入神,侧脸虽没有高孝瓘那般棱角分明,却别是一番温润如玉。 她微微愣了愣神,冷不防那人心有灵犀也瞥了过来,电光火石之间她飞快低下头,郑道昭轻轻笑了。 “小二,楼上雅座,来壶上好的‘吓煞人香’!”这声音脆生生的,分外耳熟啊。 二人一齐别过脸去,不约而同地皱了下眉头。 一个□□岁大的少年人大摇大摆地从门口迈了进来,吓煞人香雅号碧螺春,一壶得二钱银子,她和郑道昭都只喝了中流的普洱,这少年好大的派头啊。 “有点眼熟” 萧含贞点了点头,“钱袋子也很眼熟” 雅座之间都用半面帘子隔了,从她这个角度刚好能瞧见那少年伸手拿钱,片刻后一拍大腿猛地想了起来。 “那不就是我给她的锦囊吗?!” 繁华散尽戏也已经散场,她二人跟着人潮出来走,萧含贞还是有些愤愤的:“早知她拿银子如此挥霍还不如不救呢,还咬我一口,死没良心的!” 郑道昭拉了拉她的衣袖,“走,请你去看场热闹,免得你意忿不平” “什么热闹啊?”萧含贞嘀咕着还是被人拉到了墙角贴着墙根走。 郑道昭回过头来嘘了一声:“那孩子如此招摇过市恐怕是要被人惦记上了,毕竟她那一袋银子也不是个小数目” 萧含贞眸中一亮:“那还等什么,我们走吧” 片刻后被团团围住的三人面面相觑,夏淼把手一指,理直气壮地道:“就是他们,我的银子都是他们给的,还有一个白衣服的漂亮女人与一个满脸凶相的男子住在……唔唔唔……” 萧含贞一把捂住了她的嘴,赔笑道:“别听这孩子胡说,我们就是过路的来看看热闹,各位大爷行行好” 郑道昭身上还有一把折扇,是前朝王羲之的真迹,价值千金,他一直舍不得拿出来示人,犹豫着要不要拿来解燃眉之急的时候,那手持明晃晃钢刀的黑衣人就已将他们刚刚递上去的财物扔在了地上,还踩了几脚,视若敝履。 郑道昭的眉头跳了跳,不谋财就有些不好解决了,背在后面的手冲着萧含贞比了个手势。 萧含贞会意地点点头。 岂料人精一样的夏淼飞扑过来扎进她怀里,险些把她撞了一个趔趄。 “姐姐我怕,快带我走!” 萧含贞两眼一抹黑,差点晕死过去。 “你说云南三木家三个月前被灭门了?”高孝瓘在长廊上负手而立,眉头深深皱成了一个川字。 “是,属下亲自走了一遭云南,消息属实” 三木家是云南苗族大寨,西南响当当的部落之一,其家主亦是不世出的养蛊高手,江湖上素有几分威严,竟被人灭门了吗? “不过属下还查到了一个消息” “讲” “早在十余年前三木家就已培育出了金蚕蛊,不知道灭门是否与此事有关,属下已派人细细搜查过寨内,并无蛊虫踪迹” “哼,既然是有价无市之物,要么是早就被藏起来了,要么就是宁可玉碎不为瓦全,死也要带进坟墓里去的,再去查,掘地三尺也要把金蚕蛊给我挖出来!” 她话音刚落,天边一抹烟火跃进瞳孔,再看了一眼隔壁漆黑的房间,心下了然。 这是用来传信的烟火,她给了郑子歆一支,还给了郑道昭一支,必要时点燃,自会有人前去搭救。 “你去吧,务必把人带回来” 第98章 遇袭 “说吧, 你究竟是什么人?”好不容易死里逃生自然要来个三堂会审, 高孝瓘坐了主位,脸上没什么表情,端的是冷硬。 郑道昭与萧含贞坐在下首, 一身狼狈,脸色都不怎么好看, 室内灯火通明,屋外还站了两个黑衣人一左一右牢牢把住了门口。 这架势她插翅也难飞了, 夏淼心中暗暗叫苦, 面上却装出一副无辜来:“我不是早就告诉过你们了吗?祖籍河南,父母双亡, 流落至此……” 高孝瓘唇角扯起一抹冷笑:“我这个人呢,最为护短,今日我的两个朋友险些为你丢了性命,你若是主动坦白我既往不咎,还赠你银钱送你上路, 若是让我查出来你的身份,我有千百种方法让你生不如死” 夏淼打了一个寒噤, 她是刀口舔血的人,手底下亡魂无数,那抹无形的杀气四散开来, 她几乎有些寒毛倒数,然而还是端出了一副唯唯诺诺的样子,低着头绞着衣角不敢看她, 眼珠子滴溜滴溜直转。 “我……我真的是良民……爷要是不信大可去查……” 过往的一切早已付之一炬,任凭她有通天的本领也查不出来个所以然吧。 “好狡猾的小丫头,你再不说实话恐怕真的会吃些苦头哟” 连翘扶着郑子歆从门外进来,大半夜被吵醒,正是乏的时候,神色有些恹恹的,以手掩唇打了个呵欠,袖口滑上去,露出纤细的一截藕臂。 刚刚逼的人透不过气来的杀意瞬间消弭于无形,高孝瓘起身扶着人在自己旁边坐了,有些无奈。 “不是让你别起身了,嗯?” “折腾大半宿,瞌睡虫早跑了”郑子歆答了一句,用手撑了下巴等她如何处置。 “来人,拉下去——” 夏淼瞥见她眼底那抹森冷,犹如被踩了尾巴的猫般蹭地一下从地上弹了起来。 “别!别用刑,我说!说还不成吗?!” 几个人互相对望了一眼,点了点头,郑子歆唇角却浮起了一丝狡黠的笑意。 “我怎么知道你说的是不是实话,连翘,把这个喂给她” 晶润雪白的掌心中躺了一枚赤色的药丸,看着连翘一步步走过来,她恨不得咬掉自己的舌头,枉她还以为这个白衣女人是最善良最好说话的,其实却是个黑心肝吃人不吐骨头的!!! “你若是说实话呢,我自会给你解药,若是骗了我……”郑子歆语气幽幽的,眼尾上挑,带出几分娇媚,唇角笑意却逐渐变冷。 “肠穿肚烂,不得好死” 那药丸一下肚就腹痛难忍,再加上她威慑性的语言,夏淼额头渗出了豆大的冷汗,眼冒金星,险些站立不稳,被连翘一把搀住了。 “嘶……”她轻轻吐着气,捂着肚子调整呼吸,看着郑子歆的眼神却多了几分怪异,勉强说出了几个零碎的词语。 “我……我说……给……给我……解药……” 屋里的几个人都是至亲好友,高孝瓘也没避讳,只是屏退了下人,也没给夏淼看座,她忍着疼摇摇欲坠,面如金纸,说完后就瘫在了地上,看起来倒是只有出气没有进气了。 郑子歆这才从怀里掏出一个小瓷瓶里面装了几枚药丸,倒出一粒来交给高孝瓘让她给夏淼服下。 审问的事既已告一段落,接下来就是核实她所说的话真假,高孝瓘交给了暗卫去办,自己陪着郑子歆慢慢走回房去。 “这可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那孩子是三木家的族人,虽是旁支但好歹和三木家沾亲带故,这让高孝瓘又燃起了一线希望,不管怎么说,还得去云南看看。 郑子歆知她心思,唇角也泛起了淡淡笑意。 “可见,好人总是有好报的” 机缘巧合,救人也是救己。 “不过话说,你给夏淼吃的那是什么药啊?看她疼的脸都白了” 郑子歆抬手将自己鬓边的碎发捋至耳后,轻飘飘地道:“就前阵子你便结不通时用剩的药,我又加了点儿佐料” 高孝瓘菊花一紧,赶忙扶着自家夫人进了房间。 “夫人辛苦辛苦,快躺下再睡会儿” 腹痛缓过来了之后就是不停地跑茅房,扶着墙进扶着墙出,腿肚子发软,小脸惨白,夏淼勉强伸手扯住了连翘的衣袖,断断续续地说:“你家主子……究竟……给我喂的什么药?” 连翘撒起谎来也是面不改色的一本正经:“夫人说了,这是正常反应” 话是这样说,还是好心地将人扶到了屋里,甫一坐定,她就趴在了桌上喘着气,连翘忍笑,替她合上了房门。 连续跑了几趟茅房后,除了那地方有些不舒服外,竟觉得通体舒泰,夏淼将桌上半盏残茶饮牛般喝了,打量起屋中陈设来,算不上奢华,甚至比起从前她的房间还有几分简陋,她看不懂墙上挂的字画,只隐约觉得很文雅,就像那个白衣女人一样。 这房间里似乎还有一股若有若无的清香,不似脂粉甜腻,又比药味好闻,她推开窗,屋后是一片郁郁葱葱的杏林,早春已有繁花初绽,泛了点点雪白,她看着看着倒是安静下来,眼里沉淀出了几分这个年纪不该有的算计。 这伙人非富则贵,反正她现在无家可归,不如暂且安顿下来,再图后计。 所以次日高孝瓘要求她带路去云南的时候,夏淼没有反对欣然答应,郑子歆倒是挑了挑眉。 “既然如此,你就留下来做我的药童吧,不然队伍中莫名其妙多出了个小孩难免扎眼” 夏淼嘴里嘀咕着“你才是小孩”,一边老老实实跟着连翘换衣服去了。 “来路不明,似敌非友,放在你身边我不放心”高孝瓘皱着眉头来回踱步。 “你是怀疑她有所保留?”郑子歆一语道破个中利害。 “嗯,我派人去查过了,三木家是有旁支不错,但族谱中并无夏淼这一名字” “知己知彼百战不殆,你是做将军的人还不明白这个道理吗?” “我……”高孝瓘语噎,她当然明白了,只不过是关心则乱。 “好啦,你成日里唉声叹气老气横秋的,有了线索该高兴才是呀”郑子歆出言安慰她。 “况且有你在,她能翻出多大的浪花?不过一个半大孩子,哪有高大将军英明神武呢” 一番话说的她心里熨帖了不少,高孝瓘点了点她的额头,颇有些无奈。 “你呀,抓紧时间让连翘收拾东西吧,咱们下午就出发” 行程安排的这么紧不是没有道理的,救下萧含贞与郑道昭的当夜,暗卫就呈上来了一些东西,是从截住他们的那伙黑衣人尸体上搜出来的,一枚暗金云纹的令牌,暂时不知道是哪个江湖组织的人,但此地已不宜多留,那帮人既能寻到夏淼的踪迹,恐怕豫章已不安全了。 于是她才决定隔日就出发,避免夜长梦多,但这些事未跟子歆细谈,怕她忧心。 晓行夜宿,越往南走天气愈发暖和,白昼越来越长,黑夜越来越短,这一日因为错过了宿头,一行人只得露宿野外。 高孝瓘将冬日里用的厚大氅拿出来垫在车厢里,铺的软软和和,才让郑子歆去睡了,萧含贞也厚着脸皮钻了进来被她白了一眼,倒也没多说什么,自己出去和郑道昭守夜了。 更深露重,早春的夜晚还是有几分寒意,夏淼缩着身子蜷在树下,底下不过垫了些枯枝干草,还是连翘好心给她铺的,她的身份太特殊,说好听点是个药童,说难听点就是个俘虏。 不远处几人围坐在火堆旁叙着话,一派其乐融融,但夏淼知道看似风平浪静的林中实则藏了许多暗卫,她若是敢离开一步,顷刻之间就会有人把刀架在她的脖子上。 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夏淼咬了咬牙,脸色有些发白,深恨自己学艺不精。 到了后半夜,连翘与郑道昭各去休息,高孝瓘换了个姿势仰面躺在干草堆上,她瞟一眼夏淼,这小子冻的都有些瑟瑟发抖,随手扯过一件外袍丢了过去,再瞟一眼马车,顿时眸中一亮,一个轱辘爬了起来。 “外面冷,不睡觉出来干什么?”她小声埋怨,把人从马车上扶了下来。 郑子歆摇了摇头,颇有些无奈:“你听” “呼呼——” 有人睡着了还在打呼噜,高孝瓘脸上笑意一僵:“我去把她叫醒” “算了,我陪你坐会儿吧” “也好” 白日里赶路,她睡着的时候比醒着的时候倒多些,现下也没多少睡意。 高孝瓘又往火堆里添了一根柴,火焰升腾起来,映照的脸色有些发红,又怕她冷用自己的外袍把人裹住抱在怀里。 怎么形容高孝瓘身上的气味呢,那是一种糅合了松柏的清香,又有竹意的清爽,和她在一块儿久了,还沾染了几分药香。 郑子歆把头埋入她颈窝里,深深吸了一口气,“阿瓘身上真好闻” 温热的呼吸拂来弄的脖子痒痒,被她气息吐过的地方迅速泛起一层粉白。 高孝瓘哑着嗓子道:“别闹,眼睛阖上再睡会儿” 平时她都在外面赶车,两个人鲜少亲近,郑子歆自然是不肯了。 “偏不!” 高孝瓘圈住她腰身的手臂逐渐收紧,在她耳畔咬牙切齿:“你以为我不敢动你吗?如此胆大妄为挑衅我当心吃不了兜着走” 郑子歆本是没想到那事儿上去的,但这人反应实在青涩经不起挑逗,还言语威胁她,自然要给她点颜色瞧瞧了。 “动我?你要怎样动我呢?是这样——” “还是这样?或者——”郑子歆唇角露出小狐狸般狡黠的笑容。 “这样” 高孝瓘余光瞥一眼夏淼,正背对着她们,应该是睡着了一动不动。 连翘上马车去休息了,郑道昭靠在不远处的一颗大树上,也是侧对着她们。 ——  回宫的路上,高殷想起那些将士眼含热泪依依不舍的样子,未免有些感慨。 “朕的四堂哥在军中声威不小啊” 徐公公替他牵着马,一脸谄笑,“郡公爷自十二岁起就出征塞外,带兵时日久了难免有感情,再说了他齐家军又不是私兵,还得听陛下的” 高殷年轻的脸上也有些意气,一勒马缰跑快了些,“你说的对,他齐家军也是朕的兵!” 雪后初霁,晴空万里,朝阳熠熠升起,枝头南归的鸟儿振落了薄雪,一片太平盛世景象,而我们的主角也将掀开新的篇章。 那一队骑兵送出邺城后,高孝瓘就让他们拍马回转了,先行遣人去往渤海报到,自己带着郑子歆不紧不慢地绕道南下,准备一路游山玩水后再去赴任。 轻装简从,一辆马车,一个负责喂马赶车的车夫再加一个贴身伺候的连翘,一行人愈往南走,天气便愈发暖和了起来,正是春暖花开草长莺飞的好时节。 她二人从未携手同游过,多多少少有些兴奋,知道她不能视物,每到一地高孝瓘便将风土人情绘声绘色地细细讲给她听,带她去寻各地美食,一探究竟,如此竟将从中原到黄河一带的所有郡县州府了解了个七七八八,连连翘都说将军不去说书简直可惜了。 这毒性之凶猛闻所未闻,也难怪那些乡野村夫看不了,若不是遇着郑子歆,恐怕这孩子多半也救不回来了,饶是如此她找不到毒源也只能暂时将那毒性压一压,不然毒气攻心这孩子也是九死一生。 一番忙碌之后,那孩子渐趋于稳定,脸色回转过来,也不再浑身抽搐,高孝瓘这才松了口气,去扶自家夫人,却发现早已汗湿衣襟,脸色苍白了。 不由得有些担心,倒将那孩子安危置于一旁了。 “夫人,喝口热茶缓缓” 郑子歆接过来抿了一小口润嗓子,“没事,施针久了手腕有些酸,你去看看药煎好了没” 高孝瓘不大情愿地应了,三步一回头地看着她,生怕她一走那人就晕了似的。 —— “下次投宿,找个驿馆好好歇一歇” 焉能不知道她在想什么,郑子歆捶了她一拳,害羞道:“满脑子不琢磨正事儿,都在想些什么?!” 话虽如此,她二人还是整理好了衣襟相携往夏淼那边走去,郑道昭也醒了,揉着眼睛往过来走着。 “怎么了?” 郑子歆蹲下身去探她的额头,竟是滚烫,又二指比在她脖颈上试了试,秀气的眉蹙起来。 “毒发了” 她话音刚落,耳畔有破空声袭来,与此同时高孝瓘的长剑也出了鞘,兵戈相接的时候耳膜一阵刺痛。 “子歆,去马车那边!” 不过瞬息功夫,场面大乱,郑道昭一把把人扶了起来,郑子歆勉力拖起夏淼,一步步往马车旁挪去。 “哥,你小心点!”不管场面再怎么混乱,始终有一只手稳稳拖住了她,郑道昭回转过身来也拖住了夏淼,郑子歆身上顿时一轻,脚步也轻快了许多。 “没事,有人保护,他们伤不到我” 三四个暗卫一左一右护住了他们撤退,因此郑道昭才能腾出功夫来说话,反观萧含贞与连翘已经加入了战局,打的不可开交。 对方人多势众,暗卫仗着武艺高强以一敌二,竟然隐隐占了上风,他心下松了一口气,眼角却瞥见幽深的树林中隐约亮起了一抹银光。 咻—— 破空声袭来,小巧却泛着森冷寒意的暗器目标不是高孝瓘,不是郑子歆,也不是他,而是——夏淼。 手上突然一空,郑子歆的耳力向来比别人敏锐,下意识推了他一把,自己抱着夏淼就地一滚,她目不能视辨不清方向,只感觉一阵天旋地转,头重脚轻,滚石砂砾摩擦的手脚生疼,郑子歆咬紧牙关,死死抱住夏淼,任由荆棘划伤自己的胳膊、大腿、肩膀、手臂,失重般的感觉直到后背撞上了一根苍天大树才停止。 剧烈的撞击加上两个人的重量让她太阳穴一阵刺痛,头嗡嗡响,背上也是火辣辣的一片,喉咙里铁锈味弥漫上来,狠狠呛咳了起来。 第99章 缠斗 “歆儿!”眼见她滚落斜坡, 高孝瓘大怒, 急火攻心之下剑法愈发凌厉,迅速解决掉了几个缠斗的敌人后,飞身而起, 将一干众人抛之脑后。 虽是被人抱在怀里但从那么陡的地方滚下来也不算是毫发无伤,一番颠簸后夏淼勉强睁开了眼睛, 入目所及是她清秀的下颌,沾了些泥土灰尘, 隐约还有几道淤青。 她鬼使神差般地想伸出手才惊觉自己趴在她身上, 那毒性搅的她水深火热,脑袋昏昏沉沉的, 想不起来刚刚发生了什么事,这姿势着实尴尬,她刚想开口询问,就又被一只手悄悄按了下来。 “别动,有人来了” 呼吸间尽是她身上的草药清香, 头埋入的地方又极柔软,比药香更多了几分馥郁, 那是独属于成熟女子的特殊香气,夏淼更是连大气也不敢喘了,偏偏胸口又是阵阵绞痛, 只能暗自咬牙,眼前发黑。 “沙沙——沙沙——” 是轻踩落叶的声音,这个人脚步略显沉重, 不是阿瓘,郑子歆忍住唇边的低咳,摸到腰间的银针攥在掌心,闭着眼睛屏息,身上的夏淼也一动不动,两个人看起来了无生气。 黑衣人胆子大起来,先用刀柄捅了捅夏淼的背,见没什么反应又将人翻了过来,眼底露出一抹狰狞,举起手中的钢刀狠狠扎了下去。 说时迟那时快,虽然郑子歆目不能视,但这个距离她还是有把握的,蹭地一下弹了起来,将银针扎入了他的心口。 她力气有限,但针上都淬了毒,沾上一丁点儿顷刻间便会毒发身亡,黑衣人身子晃了晃,眼眶鼻孔里开始渗出黑血,又是一柄长剑破空而来狠狠插入了他的胸口。 黑衣人仰面倒下,哼都没来得及哼一声,身下一滩暗红色的血迹斑斑,死的透透的了。 “歆儿!”高孝瓘又惊又喜,飞奔了过来拉住她上下打量,见她不仅衣裳被挂破了,胳膊上,腿上,甚至脸上都有擦伤或者划痕,不由得心疼不已,那怒火更是蹭蹭蹭往上涨,额角青筋暴起。 “妈的,歆儿你放心,不会让你白受伤” 郑子歆心中一松,站都站不稳了,背部更是火辣辣的刺痛,脸色发白。 “我没事……夏淼……夏淼不怎么好” 高孝瓘一手抄过她的腋下把人半抱着,一手抓起夏淼夹在怀里,“走” 上面的战局也结束的差不多了,黑衣人见久攻不下,互相对望了一眼,只好撤退暂做打算,暗卫奉高孝瓘命令原地护卫不敢稍有差池便也没再追赶。 萧含贞受了点轻伤,连翘正在给她包扎,倒是把郑道昭急的团团转,一边是心爱之人负伤,一边是舍妹生死未卜,见她们两个远远地出现在山坡下的时候才长出了一口气。 “子歆!”郑道昭三步并作两步跑过来,从高孝瓘手上把人扶了过来,他是拳拳爱幼之心,但到底不比小时候,女子纤细的手臂一入手,他就觉得有些尴尬了,郑子歆亦是,稍稍拉开了些距离。 “我没事,哥” 高孝瓘的脸色更是黑如锅底了,将夏淼扔给几个暗卫看管起来,使力把人抱上了马车,过了一小会儿,将头探出车帘吼道:“连翘,拿剪刀,匕首,纱布,还有酒来!” 背上的衣物被人粗暴地剪了开来,露出一片青紫,有些地方破了皮,雪白的肌肤上留下深浅不一的印子,有小石头砂砾嵌在伤口里,高孝瓘拿匕首慢慢挑出来。 郑子歆咬紧了口中衣物,大汗淋漓,面如金纸,唇角却浮起了一抹苍白的笑意。 “你……你跟哥哥置什么气……”她动作的间隙,郑子歆也松开了嘴里咬的帕子。 右手拍开封泥,高孝瓘将一坛上好的女儿红尽数洒在了她背上,眼里有气有心疼更多的是满满的爱惜。 “哼,我就见不得你受伤,见不得别人碰你一下,亲哥哥也不行” 郑子歆被激的说不出话来,咬紧牙关唇边还是流露出了脆弱的低吟,好半天才缓过劲来。 “真是妒妇” 高孝瓘呵了一声,手上动作不停,冷笑道:“你不吃醋,上次和萧含贞聊了几句家常,指点了她一下武艺被你冷落一下午” “谁让你……”郑子歆还欲反驳,微微仰起了身子。 “闭嘴!”那人一声断喝,看似凶巴巴的,实则手上动作轻了许多,“早知道就不该让你跟着来,三天两头受伤,你不心疼我看了都心疼!” 见她发火郑子歆有些心虚,嘀咕着:“不让我跟着来我就在府中养许多美貌又善解人意的侍女夜夜笙歌……” 高孝瓘不怒反笑:“你这脾气惯会让人伏低做小的除了我还有谁能受得了你!” 说归说但见她受伤怎么可能不心疼,她是气自己保护不周,也气她惯爱逞强,更恨那帮神出鬼没的贼人,不斩草除根难消她心头之恨。 明明是埋怨,郑子歆却听出了一丝爱意,唇角微微翘起,趴在软垫上,嘴里却喊着疼。 高孝瓘的动作愈发小心翼翼了。 “人可杀了?”一身黑色斗笠从头遮到脚的黑衣人坐在上首,一把铺了狼皮的宽大的梨木椅,指甲轻扣在扶手上,狼头栩栩如生,货真价实活剥的狼皮还有一丝挥之不去的腥臭,嗓音粗砾难听,配着室内幽暗的烛火,让人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那前来汇报的手下跪在地上瑟瑟发抖,硬着头皮道:“弟……弟兄们……马上就要……得手了……那小子身边多了一伙人……着实厉害!门主再加派些人手,小的们一定斩草除根!” 烛火跳了跳,灭掉了,黑暗中传来一阵冷笑,远在天边又似在耳旁,砂纸般的嗓音震的耳膜阵阵刺痛,那人将头磕的震天响,满脸惊惶。 “门主……门主……饶命!饶命啊!” “废物” 冷冷两个字出口的同时,烛火又亮了起来,那人的话语戛然而止,生命也走到了尽头,脖子上一条血线逐渐扩大,最终喷涌而出,怒目圆睁,死不瞑目。 “拖下去,再派天字级杀手去,三日之内务必要见到那孩子的首级,否则……” 又是一阵冷笑,几个进来抬人的黑衣人毕恭毕敬,大气也不敢喘一声,“是,门主!” “不能再抄近路了,得走官道”郑道昭盯着地图皱眉沉思:“起码官道上人多,动起手来也有几分顾忌” 过了长江就是南梁的地界了,如果走官道的话极有可能遇上萧绎派来寻她的人,萧含贞面色有些犹疑,半晌后咬了咬牙道:“要不干脆我们去建康吧,去找萧绎,他堂堂一个南梁皇帝还不能护我们周全吗?” “不行”三个人异口同声。 她好不容易才脱离苦海,又要重回皇宫,郑子歆是决不愿意把自己的快乐建立在他人痛苦之上的。 如今天下局势稍定,北周修生养息,南梁与齐隔江对峙,她的身份太过于敏感实在不适合在这个时候暴露。 高孝瓘因此果断拒绝了。 而郑道昭呢,自然更不愿意她做那笼中雀了,尤其是萧绎还对她有情。 “你们……”萧含贞气的七窍生烟,“那你们说,怎么办吧!” “走水路,去金陵”高孝瓘将地图收起来,“我在那儿有一处秘密据点,暂作休整,然后继续南下” 郑子歆自然是夫唱妇随的毫无异议。 郑道昭思索了一下也觉得可行,毕竟还有两个伤员需要调养休息,还有夏淼的情况也不怎么好,上次一夜就醒了,这次一天过去了还在昏迷中,郑子歆说是药材不够,得找个城镇好好看看,不然就算到了云南也无人带路。 药庐药草众多,她们赶路匆忙也没顾得上拿上,郑子歆有心替夏淼减轻痛苦也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这一日寻到宿头,郑道昭与萧含贞去渡口找船,连翘陪着郑子歆卧床休息,高孝瓘独自拿着她列下的清单去了城中最大的药铺。 林林总总抓了许多药材后,她又折返去了一家成衣店替子歆买了一身新衣裳,上次的衣物被她剪坏掉了,那是子歆特别喜欢的一件,她一直记在心里。 等回到客栈的时候,高孝瓘发现门口多了些三三两两的闲人,她从后门进去,拉住喂马的小二吩咐了几句便上楼了。 “歆儿,看我给你买了什么?”她兴冲冲地打开包裹,取出包好的衣物在她身上比了比。 “嗯,好看,还很合身!” 郑子歆也笑:“你说好看就好看咯,我也有东西给你” 未料到自己也有礼物收,高孝瓘瞪大了眸子,一脸喜色地看着她。 “是什么,拿出来看看?” “你先坐下吧” 本来是她坐着那人站着,现在颠倒了过来,高孝瓘坐在她刚才坐过的地方,满脸期待。 “眼睛闭上” 某人从善如流,唇角弯起愉悦的弧度。 已经有好多年没有收到礼物了吧…… 那些来自圣上冷冰冰的赏赐除外。 “连翘,把东西拿来” 话音刚落,面上就冰冰凉凉的,似她的手在抚摸自己,从额头到耳后,一点一点慢慢摸索着,然后耳边传来一声脆响,似什么东西合拢了开来,她的手抽离了自己肌肤,那如玉般温润的触感却挥之不去了。 高孝瓘抬手抚上自己眉心,愣住了。 是……面具吗? 是嫌她有碍观瞻吗? 她心里顿时又酸又涩,张着嘴半晌说不出话来,刚刚的喜悦凝在了脸上,眼神有些灰败。 “公子可不要多想,这是夫人在延州时就起的草图又找了好几个画师定的稿才去请人做的,花了不少银子呢……” 郑子歆脸上有些挂不住,轻咳了一声:“什么银子不银子的,乱说话,你下去吧” 连翘吐了吐舌头,冲着高孝瓘做了个鬼脸一溜烟跑出了房间。 那厢高孝瓘因为她的话多少振作了些精神,又有些小心翼翼的不敢确认,“歆儿……” “嗯……我见你虽然是好了,可有时候还会下意识地去挠额头,不干净也不卫生,可见你也不是全然不在意的,就自作主张请人按着你的尺寸做了一副面具,款式是时下流行的样式,戴着也不算突兀……” 刚刚胸口的酸涩化成一股暖流,熨烫的她眼眶一热,如果是寻常人来做这样的事不过是画个图的功夫,自己斟酌着修改,她肯定是先在脑海里过了千万遍才敢下笔,那线条肯定是歪歪扭扭不忍直视,与旁人一遍又一遍反复确认修改直到呈现出来最终的样子。 “那个……阿瓘……”郑子歆有些犹犹豫豫的,还是说了一句:“生辰快乐” 高孝瓘大力把人拥进怀里,借她胸前的衣襟蹭去那些多余的矫情。 “谢谢” 谢谢你回报我同等的热情。 夜半三更时,走廊里忽然响起微弱的脚步声,在天字号房间门口停了,随即窗纸被人轻轻捅开,伸进来一根小指粗细的竹管,无色无味的烟雾弥漫开来。 门外的人默默数到十,然后一脚踹开了房门,冲到榻边隔着被衾就是狠狠一刀下去,手感有些不太对,他一刀挑开了被衾,里面是柔软的棉絮,不由得暗恨,返身冲出了门口。 “跑了,追!” 第100章 戏弄 “呼呼——”高孝瓘的呼吸有些急促起来, 犹如扯风箱一般, 眼看着渡口的浮灯已近在咫尺,她又提气纵身一跃,几个起落后登上了码头。 郑道昭伸手拉了她一把, 高孝瓘上了船抬眸说了一句“谢谢”就命人迅速开船。 第二句话就是:“歆儿呢?” “在里面等你呢”郑道昭借着微弱的月光隐约看见她臂上的衣物破了挺长一道口子,“你——受伤了?” 高孝瓘摇摇头, 示意无事:“无碍,只是被几个宵小弄破了衣裳, 只怕歆儿又该埋怨我了, 大哥快去睡吧” 她既这样说后半夜应当高枕无虞了,郑道昭放下心来点了点头, “若是受伤她哪里会埋怨你,心疼还来不及” 高孝瓘但笑不语,理了理自己的衣裳,将染血的长剑放在外面才进去。 “歆儿?”轻手轻脚的,怕万一她睡着了呢。 没人回应, 高孝瓘放下心来,胡乱洗了把脸泡了泡脚就脱衣上榻, 未料她刚躺下,一具温热的躯体就贴了过来,一只手搭上了她的脉门。 “你受伤了” 是肯定句。 高孝瓘只能干笑:“夫人神机妙算, 医术精妙绝伦” 郑子歆翻了个白眼松开手,“不严重,自己去拿药吧, 我的包袱下面,那个白瓷瓶子里,少涂一点” 高孝瓘依言取了一点药膏涂上,平时不爱说话的人却一直在絮絮叨叨,从“你什么时候发现我们被跟踪了”开始,一直到“你那么多手下断后引开追兵让别人去不行吗?” 这药膏有清凉镇痛的作用,她心里也甜滋滋的。 “我抓完药材回来见客栈门口游荡着几个无所事事的闲人,又见惯常摆摊的那几个商贩也换人了,就觉得不妙,于是就让小二替我们换了房间” 见她支着下颌听的认真,几缕俏皮的发垂落下来,微微打着卷儿进入胸口,欲说还休的风情最是动人。 高孝瓘将手搭上了她的腰身漫不经心解释着,目光却在她的脖颈以下流连忘返。 “追咱们的这帮人越来越厉害,我怕出什么岔子便亲自去了,你放心,我有分寸呢,绝不会鲁莽行事” 郑子歆打了个呵欠窝进她怀里,“你这个生辰过的,可真是兵荒马乱” 高孝瓘笑着去啄她的唇:“那不如——你给我点甜头尝尝” 郑子歆将她不安分的手扒拉开来,“打住,月事来了” 某人顿时一声惨叫:“你这怎么都没个准信儿的啊!!!” “你以为这是公鸡打鸣,还能每天按时定点儿的吗?”郑子歆毫不示弱地怼了回去。 连翘刚到客舱门口,听得闷笑:“夫人,夏淼醒了” 郑子歆从榻上起身,“知道了,你下去吧” 见她在摸索衣物,高孝瓘皱了眉头:“干嘛去?” “去看看她” 虽然知道夏淼目前对她们来说很重要,但高孝瓘还是有些许吃味,一边往她身上套着外袍一边嘀咕:“要不是还是个乳臭未干的黄毛丫头,老子真的就吃醋了” 郑子歆拧她一下:“行了,穿上衣服,陪我一起去” “感觉怎么样?”夏淼微微睁开眼就看见她坐在榻边,白衣乌发,唇角含笑,船舱里有些挤,她往里边靠了一点,别过脸。 “没事” “没事我便走了” 郑子歆起身,绝口不提她身中奇毒的事,夏淼却蹭地一下从榻上弹了起来。 “等等!你……你究竟是什么人?” 竟能用药压制毒性。 “我?”郑子歆回转身来,唇角笑意不减,端的是自豪。 “董奉第十三代传人,荥阳郑子歆” 夏淼震惊不已,上下打量着她,将头摇得跟拨浪鼓一样:“不……不可能……怎会是个女子!你是在骗我对不对?!告诉我你是在骗我!” 她略有些激动赤足从榻上扑下来扯住她的裙摆,被高孝瓘一掌拂开。 “疯子” “我为什么要骗你,于我有什么好处,倒是你谎话连篇” 郑子歆淡淡道,将手伸至她面前,被人犹如救命稻草一般死死攥住。 “我……我不信……除非……除非你能证明自己的身份” 在她拿出了师傅赠予的玉佩后,夏淼终于将一切和盘托出,原来她不是三木家的旁支,而是三木家的少主,怪不得一路上都有黑衣人在追杀她。 室内一灯如豆,映照的每个人脸上都讳莫如深。 夏淼略显艰涩的开口:“我从出生起就得了怪病,大夫说我活不过三个月,后来一位高人云游到此以毒攻毒治好了我的病,只是后遗症就是每个月都会毒发一次,毒发时忽冷忽热,犹如万蚁噬心,痛不欲生,并且……” 她停顿了一下,眼里浮现出了痛苦的神色:“停止生长,永远都是八岁的样子” 郑子歆眉头一跳,好霸道的毒性,怪不得她闻所未闻。 “这毒,叫什么?” 夏淼摇了摇头:“我也不知,娘未曾告诉过我” “那你今年多大了?”萧含贞挑了挑眉头,目光在她身上从上到下扫了一遍,啧啧称奇。 “刚满十八”夏淼说着,看了郑子歆一眼,那个人面无表情,似在沉思。 高孝瓘接了话:“你既是三木家的人,那么该知道金蚕蛊的下落吧,实不相瞒——” 她看了一眼郑子歆,将她的手攥在自己掌心,“歆儿也需要金蚕蛊救命” 夏淼露出苦笑:“你觉得,我这个样子怎么打理族中事务,便是出门也不许的,父亲觉得我是族中耻辱不把我赶出家门就不错了,金蚕蛊是族中秘宝,我怎么可能知道” “你——”高孝瓘还想说些什么,被郑子歆轻轻回握住了。 “我们相信你说的都是实话,对了,你说的那位高人是不是我师傅君迁子?” 夏淼低下头,眼底浮现出了一抹歉疚,她深吸了一口气,又抹去了。 “不知道,不曾听母亲提起过名号,只依稀说到过是一位仙风道骨的男子” 郑子歆眸中浮现些许失落:“这样啊,那你好好歇息吧” 官柳动春条,秦淮生暮潮,楼台见新月,灯火上双桥。 金陵自古都是繁华之地,才子荟萃,商人云集,而秦淮河岸更是莺歌燕舞,灯影浆声更添旖旎,风月之地除了寻欢作乐,消息来往流通也比别处更迅捷些。 高孝瓘的一处秘密据点也设在此处,早在渡口她们就弃了大船,乘一叶扁舟入了秦淮河,七拐八拐后停在了一座脂粉楼前,几人下船,皆作男子打扮,如往常恩客一般大摇大摆进了花楼。 不同的是引路老鸨却将人带入了后院,一座僻静的阁楼里。 “公子,这里清净些,若是住的不习惯一定要告诉奴家,奴家再为您安排别的住处” 这话说着目光却瞥向了郑子歆,眸中难掩好奇。 早就知道公子已娶妻,这还是头一次见呢,虽做了男子打扮,但仍旧唇红齿白,风度翩翩,极俊俏的。 老鸨的职业病犯了难免和手底下的姑娘做了个比较。 郑子歆似有觉察,微微皱起了眉头。 高孝瓘轻咳一声打破寂静:“这是我夫人,今后也是你们的主子,对了,我托你们查的事情有结果了吗?” “有一点眉目”老鸨从袖子里摸出来一张纸递给她,“上次公子托人捎来的牌子我们几个花魁明里暗里摸排了几天,发现是血衣门的人” 血衣门是江湖上近来才兴起的杀手组织,臭名昭著,不分好坏,不问缘由,只要给钱就做买卖,怪不得她手底下暗卫查不出了。 “有劳了”高孝瓘将纸收好揣进怀里,“还有一桩,再替我查查金蚕蛊的消息” 老鸨掩唇而笑,挥了挥帕子,一阵香风扑面而来,“这个还需要查啊,满大街都是了,有说早在三木家灭门的时候就被付之一炬了,有说被一武艺高强的黑衣人带走的,五花八门,说什么的都有” “我要的自然不是这些小道消息,你们姑娘伶俐,自然能分辨真假” “那是自然”老鸨得意一笑,花枝招展,“爷就请好儿吧” 萧含贞一阵恶寒,在人走后暗暗跟郑子歆嘀咕:“那老鸨风骚死了,一个劲儿跟你家相公抛媚眼,你是没瞧见,我一个女的见了骨头都酥了半边” 郑子歆目不斜视,略有些口渴,端起桌上一盏茶喝了。 内心冷笑:骚?她才不喜欢明骚的,她只喜欢表面上冰清玉洁,在床上放浪形骸的。 等入了夜,高孝瓘才体会到了什么叫真正的闷骚,她二人鱼水之欢已有半年,郑子歆早就被调教的风情不似少女般青涩,举手投足间多了成熟女人的风韵,冷清和娇媚两种截然不同的风情在她身上完美糅合在了一起,迷的高孝瓘五迷三道的。 不过轻轻一个眼神暗示,欲说还休的笑意,她就觉得热血涌上头顶,去撕扯那人衣襟,郑子歆止住了她的动作,唇角含了笑意。 “别动,我自己来” 高孝瓘只觉得有些口干舌燥的,恨不得代替那只慢吞吞的手狠狠把她的衣襟撕碎,把人压在身下做她想做的事,然而又带了一些隐秘的期待,难以抑制的兴奋,目不转睛看着她。 郑子歆自己脱一件也替她脱一件,很快,两个人都只剩下了肚兜和亵裤,隔着轻薄的布料蹭上去那里已经一片黏腻。 郑子歆俯下身趴在她的胸口上轻笑:“夫君等不及了吗?” 妈的,居然被压了。 高孝瓘搂住她的腰想要翻身的时候又被人用吻压制了下来,她的吻技不成熟却透着热烈,高孝瓘不甘示弱吻了回去。 胸口有些酥酥麻麻的,她不曾在意,只想一心一意上了她,谁曾想郑子歆却是个光打雷不下雨的,高孝瓘急了,双腿缠上她的腰身想要把人翻过身来,却发现自己动不了了,转头一看自己胸前赫然扎着两根银针,顿时怒吼:“郑子歆,说了多少次了不许把你那破玩意儿带上床!!!” 论起点穴她在神医传人的面前简直就是个渣渣。 “哦,有道理”郑子歆从容起身,点了点头,“那我们玩点儿别的吧” 她又俯身,青丝划过她的脸颊,从枕头底下摸出来一枚造型奇特的玉如意。 这不是自己为她准备的吗?! 高孝瓘险些背过气去:“别……别……别乱来……夫人我错了……真的错了……嗯……嗯……” 100-110 第101章 摸骨 次日清早高孝瓘下床的时候腿肚子直发软, 不得不扶着船舱一步步挪了出去, 走路姿势颇不自然。 连翘纳闷:“公子,您哪里不舒服吗?” 高孝瓘摇了摇头,直起身子, 一脸正气凛然:“没有,本公子身康体健, 没有哪里不舒服” 连翘哦了一声走开了,“若是哪里不舒服记得让夫人给您看看啊” 高孝瓘顿时打了个寒噤, 刚刚直起的腰身又萎了下去。 记得昨夜子歆使出十八般武艺从上到下从里到外好好瞧了个遍, 美名其曰看病,摸骨, 实际却极尽各种口舌功夫,她哪里受得了这种刺激,连连缴械投降。 导致她现在一听看病这两个字就腿肚子打颤。 到了下午郑子歆才起身,用膳的时候筷子老夹不住碗里的饭菜,就是用勺子手都在抖。 高孝瓘默默将她的碗端了起来, “张嘴——啊” “夫人的手怎么了?”连翘奇道。 “睡觉的时候压麻了”郑子歆面不改色胡诌。 高孝瓘转过身去咳的惊天动地,郑道昭拍了拍她的肩膀, 投过去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 郑子歆捻起一块桂花糕放进嘴里,悠悠道:“要不……晚上再给你看看?” 她咳的更厉害了。 趁着自家夫人去沐浴的时候,高孝瓘偷偷溜进了老鸨的房间, 合上门压低了声音,一脸神秘兮兮。 “老鸨,你这有没有什么能让女子神魂颠倒欲罢不能的药?” 老鸨正在对着铜镜卸妆, 手里的香膏险些摸到了脖子上去,“哎哟作死啦公子,怎么进来都不敲门的” 高孝瓘咳了一声,略有些尴尬:“你快说,有还是没有?” 老鸨唇角浮起暧昧的笑意,拿帕子在她脸上拂了拂,“怎么,公子看上楼里哪位姑娘了?” “别废话,有就快拿来,本公子还有要事要办!” 老鸨这才不情不愿拉开一个妆屉,从里面取出一小包药粉小心翼翼递给她,“公子省着点儿用,西域传来的东西,金贵着呢,只需要指甲盖大小一丁点儿放进饮食或汤里便可……” 高孝瓘接过来揣进怀里掉头走人,实在没兴趣听她那些长篇大论。 “谢啦” 阁楼共分三层,一楼二楼是他们几个人的居所,三层是独辟出来的一方小天地,居高俯瞰整个秦淮河,灯影浆声美不胜收。 高孝瓘命人在三楼设下了宴席,也备了好酒,她摇晃着酒壶傻乐,脑海里却浮现出了第一次与她肌肤相亲的场景来,更加心驰神往,可是左等右等那人也不来,不由得有些焦急,索性咬咬牙去寻她罢。 她走后不久,萧含贞散步到此顿时叹为观止,郑道昭也颇感疑虑:“咦,是谁在此布下酒菜?” “这楼里除了咱们也没别人了,说不定就是老鸨款待咱们的,就不要客气了”萧含贞拉着他落了座,掀开酒壶闻了闻。 “唔,这酒好香,来,尝尝” “这……不太好吧?”郑道昭端着酒樽还有些犹豫,萧含贞直接灌了一杯下肚。 “有什么不好的,她们来了再上一席便是” 看着她灿若繁星的眸子,拒绝的话怎么也说不出口,罢,罢,只要她开心就好。 然而几杯黄汤下肚,他就渐渐觉得有些不对劲起来,热,某个地方不受控制地蠢蠢欲动,他抬眸看了萧含贞一眼,也是趴在桌上,脸色绯红。 “道昭,回……回房吧” 他试图伸手去扶她起来,那人就软绵绵倒在了他怀里。 高孝瓘回房去寻郑子歆却发现夏淼也在,不由得微皱了眉头:“你在这里干嘛?” 夏淼别过脸冷哼了一声:“来找神医看病” 郑子歆将手从她的手腕上拿开,“好了,你这毒我暂时也没什么好办法,若是我师傅在说不定……” 夏淼难掩失落,却又含了一丝希冀望着她:“那你师傅?” “我师傅……行踪不定,我也不知道她在哪”郑子歆摇了摇头,表示无能为力。 “有劳了”夏淼起身,语气低沉了下来,即将走到门口的时候,郑子歆又说了一句。 “或许,阿瓘会知道” 高孝瓘本就对她二人独处一室心怀不满,仰面躺在了榻上冷冷道:“别问我,我也不知道” 夏淼暗自握紧了双拳,一言不发推门出去了。 “你跟一个小孩子置什么气?”等人走后郑子歆也慢慢上了榻,眉头还是皱着的,她也想知道师傅下落。 “她哪里小了,早就可以当娘了”高孝瓘嘀咕着,往旁边让了让。 “你——”郑子歆气不过将一个枕头塞进她怀里,“抱着枕头睡去吧!” 次日清早,高孝瓘打着呵欠出了门,正遇上郑道昭也打着呵欠从对面出来,两个人面面相觑,她对面住的是萧含贞才对,高孝瓘揉了揉眼睛,“我……我走错房间了?” 不对啊,她昨夜是被郑子歆赶回了自己房间抱着枕头睡了一夜没错啊。 那…… 她猛地瞪大了眸子,从上到下打量了一遍郑道昭,在他脖颈处发现了几道鲜明的抓痕,顿时唇角浮起了暧昧的笑意。 郑道昭脸色通红:“别声张,姑娘家脸皮薄,我会负责的” 啧,这下子歆再也不用吃萧含贞的醋了,高孝瓘兴奋起来,早饭也顾不上吃赶着去告诉子歆这个好消息。 郑子歆听后只是淡淡一笑:“早晚的事” 高孝瓘殷勤往她碗里夹着菜:“夫人真是神机妙算,多吃点多吃点” 郑子歆拿帕子按了按唇角,还是不怎么想理她:“吃饱了,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说吧,你想干嘛” “想……”高孝瓘略有些害臊,但转念一想她是自己明媒正娶的夫人,想和自己夫人同房天经地义吧。 “反正……你不能赶我出去,我要和你睡!” 郑子歆皮笑肉不笑:“怎么,食髓知味了?” “一着不慎让你占了上风而已”高孝瓘反驳的飞快,。虽然……虽然被她温柔以待的感觉很好啦,但她还是更喜欢看她绽放到极致的美。 郑子歆琢磨了一会儿:“听说,金陵的糯米鸡很好吃” “买!连翘拿银子去买十只回来!” “鼎泰丰的五色糕团据说甜而不腻入口即化……” “来人,去,把今天鼎泰丰的所有五色糕团订下来” 郑子歆眯了眯眼,唇角浮起揶揄的笑意。 “我突然又不想吃甜的了,想饮酒,听说玉陵春酒香宜人,一壶价值千金……” “好办,别说千金就是万金只要夫人高兴,只是玉陵春酒劲烈,烧心,怕你喝了不舒服,不如来一壶七尹酒,古语有云,‘杯尝七尹酒,树看十年花’,色比凉浆犹嫩,香同甘露永春,醇厚绵长还能美容养颜,如何?” 郑子歆支着下颌不语,唇角却有笑意一点点泛滥成灾,最后轻飘飘答了一个“好”字。 她一笑高孝瓘就忘乎所以了,“那……那我现在就去买去,歆儿等着我” 冲出门的时候险些一头撞到了来人身上,萧含贞往外避了避,大怒:“没长眼啊你!” 郑子歆命人将一桌残羹剩饭收拾了去,上了一壶热茶。 “什么事?” 萧含贞在桌前坐了,有些吞吞吐吐的:“那个……你有没有什么……能不让女子怀孕的药!” 她咬了咬牙索性一气说了出来,但看郑子歆神色却无半分诧异,心下沉了沉。 “没有,告诉我你上个月月事什么时候来的,我帮你算算” “差不多初八吧”萧含贞思索了片刻,还是不放心,压低了声音道:“你不是神医吗?快帮我想个法子啊” “这种事一次就中的几率太小了,而且还是在安全期内,容我多一句嘴,你当真对他一丝真心也无吗?” 萧含贞和郑道昭的为人都不是那种色令智昏的人。 她本就是含了羞恼才来寻她的,怎么会酒后乱性和郑道昭做下那种事呢,她无法面对的不光是这件事,还有和他肌肤相亲时隐隐的那种欢愉,如果说第一次是因为酒劲,那么第二次第三次一次又一次地沉沦在他的攻势里,又是因为什么? 她不敢深究,郑子歆却将这个问题明晃晃抛了出来,她恼羞成怒,拍案而起。 “没法子就没法子吧还说这些唬人的东西做什么,我看你也是欺世盗名之辈,和郑道昭是一丘之貉!” 骂完之后摔门而去,快步跑下了楼,脑袋里一团乱麻,隐隐又觉得有些后悔,毕竟郑子歆是无辜的,但她一脸平静似乎又知道些什么? 她也觉得昨晚的自己似乎太……太主动了些,反常的不像自己。 萧含贞想着东西,脚步匆匆,不知不觉已经走到了前院,此时刚刚入夜,华灯初上,一派歌舞升平。 她一个女子大摇大摆出入勾栏酒肆也浑然不觉,却惹来许多窥探的目光,犹以坐在二楼雅间的一位紫衣公子最甚。 萧含贞似有所觉,抬眸看了一眼,万千种丑态映入眼帘,有人酩酊大醉,有人袒胸露乳,有人于繁华间做那快乐事,这个走马灯一样的世界。 唯独没有发现那一道犹如附骨之蛆般带着追逐、激烈、热切、占有的目光,以及久别重逢的喜悦。 在她走后不久,紫衣公子挥手唤来老鸨:“爷今夜兴致大好,叫你们所有的头牌来见本公子” 当红的姑娘换了一批又一批,紫衣公子的眉头却越皱越深:“就这些?叫你们所有的姑娘来见爷” 老鸨连连赔笑:“我们这儿确实就这么些人,爷常来也知道不是,您要是看上了哪位不知名的姑娘,您形容下相貌,奴家打保票儿一定给您寻来!” 一作普通小厮打扮的青年人从门外进来对着他耳语了几句,紫衣公子唇角浮起了一抹势在必得。 “我要你们后面阁楼上住的那位姑娘” 老鸨的笑容顿时僵在了脸上。 第102章 温凉 到底是八面玲珑经过大风浪的人, 老鸨迅速调整好了表情, 脸上挤出谄媚的笑容来,但面对这位爷,心里多少有些七上八下的。 “哎哟爷您今儿个尽说笑, 后面那阁楼上放的都是姑娘们的杂物,奴家上哪儿去给您寻这意中人啊, 要不奴家再把楼里洒扫的丫鬟叫来您瞅瞅?” 她虽是笑脸相迎,紫衣公子的面色却越来越沉, 将折扇往桌上冷冷一拍:“今儿个找不出人来……” “爷”还是那个小厮附在他耳边轻轻说了句话, 公子才转怒为喜。 “罢了,真是扫兴, 我们走” 他二人一消失在长廊尽头,老鸨就一脸焦急地从房间钻了出来,快步下了楼。 “快,快去通知公子,他们被人盯上了, 阁楼不安全,得换个地方” “前院的看守说, 公子寅时出门还未归” 老鸨顿时急的跳脚:“那就去告诉夫人,让她们先行收拾细软,去……不, 楼里也不能呆了,去秦淮河上的画舫将就一晚吧,最好明日就出发走的远远的, 再打发个人去寻公子速速归来” 龟公有些不明白:“普天之下还有公子出面应付不了的人吗?” “强龙不压地头蛇”老鸨绞着帕子心烦意乱,更何况那紫衣公子还不是普通的地头蛇,这恐怕得上演一出二龙戏珠啊! 郑子歆得了信儿一边命连翘收拾东西,一边派人去知会郑道昭与萧含贞一声,这两人也都各自打包好了细软,唯独一个夏淼不见了。 左寻右找不见,问楼里的仆役也说没看见,郑子歆只觉得额角青筋暴跳,脸色沉的能拧出水来,抿紧了唇角隐而不发。 “莫不是……”萧含贞刚提出猜想就被打断了。 “不可能,这才一炷香的功夫没有那么快,别看小小一座花楼,仆役都是会武功的” 他二人的距离分外站的远些,郑道昭边说话边打量她,有心靠近,萧含贞却不再吭声了。 “应该是跑出去玩了”郑子歆揉了揉眉心,也觉得不可能。 “那……我们是走还是等?” “等” 郑子歆薄唇轻启吐出斩钉截铁的一个字。 萧含贞诧异地挑了挑眉头没说话。 时间一分一秒流逝过去,派去寻高孝瓘的人了无音讯,找夏淼的人也没回来,耳边听着更漏滴答,桌上的茶凉了换了一盏又一盏。 “哎哟我的姑奶奶哎,您快走吧,那黄毛丫头不知道跑到哪去了,非亲非故的,您这么惦记她做什么!您要是出个什么好歹奴家怎么跟公子交代!” 老鸨亲自来催了两次,郑子歆依旧不动如山。 萧含贞早就坐不住了,“你们不走我走,一个个的都不惜命!” 她是死过一次的人了,分外惜命。 郑道昭一把拉住她:“含贞!再等等” 几乎是含了几分柔情与祈求的眼神,萧含贞别过脸,甩落他的手。 “她说的对,大哥你们一起走吧,我与阿瓘此行水深火热,本不该牵扯上旁人,一路同行已是缘分,更不能害你们为我枉费性命” 急怒到极致的时候她反而平静了下来。 “虎子,你跟着我大哥保护他们的安危” 虎子是高孝瓘安排给她的暗卫,武艺过人,单挑十来个好手不在话下。 “子歆!”一边是亲妹妹一边是心爱的女人,哪边都重如泰山,叫他如何放手,急出了一头热汗。 “我回来了,赶紧收拾细软,前院来了许多官兵……” 正在焦急间夏淼一头扎了进来,也是满脸仓皇,“快走啊,都愣着干什么?!” 忽然觉得气氛有些不太对,她转眸看着郑子歆,那人脸上是她从未见过的表情,面沉似水,又含了怒意,可仔细瞧去,分明又有一丝关心。 夏淼揉了揉眼睛,那表情就消失不见了,几乎是自己的错觉。 “走” 她一声令下,郑道昭与虎子走在前面开路,连翘扶着她,一手扯了夏淼,萧含贞听见官兵两个字就有些胆战心惊,躲在后面亦步亦趋。 后院直走不远就是个洗衣房,后门直通秦淮河,老鸨早就备好了一艘乌篷船。 临上船的时候,萧含贞看着面前郑道昭的手往后退了一步。 “我挺讨厌你妹妹的,但她有一句话说对了,我不能害你们枉送性命,郑道昭,我们就此别过” 那官兵,多半是萧绎派人来抓她的。 郑道昭原本站在船头,他轻飘飘一步跳了下来握住她的手,一步之隔,远涉重山,也险些阴阳相隔。 “我跟你走” “哥,保重” 再不走就真的谁也走不了了。 如果是她和阿瓘应该也会如此吧,所以她并未阻拦,而是道了一句“珍重”。 乌篷船摇摇晃晃,两岸灯火璀璨,秦淮河深处一片吴侬软语,笙歌四起,如果不是在逃命路上这景色倒真是十分怡人。 “阿瓘联系上了吗?”虽说那官兵不是冲着她们来的,但郑子歆还是放心不下。 “公子说稍后会来和夫人汇合,请夫人安心” 虎子从船头递进来一张被水打湿了的字条,是刚刚信鸽送来的。 连翘接过来看了看:“夫人,是公子的字迹” 夏淼看见她微不可察地松了一口气,嘀咕着:“那个凶巴巴的男人哪里好了” 岂料郑子歆睁开眼,回了一句:“即使她哪里都不好,但也容不得别人说一句不是” 夏淼一怔,别过脸不说话了。 “虎子,你可知阿瓘为什么耽搁了这么久?”她还是有疑窦。 “据说……是遇上了强敌” 郑子歆心里一个咯噔,船也猛地晃了晃,她一个坐立不稳往夏淼身上倒了去,夏淼被撞的眼冒金星,没等回过神来,头顶一凉,再抬眸的时候船舱顶部已经扎进了一支羽箭,就在离她脑袋一寸的地方微微颤动着。 外面已经杀成一团,夏淼惊魂未定,一屁股跌坐在了地上,郑子歆伸手拽住了她,嗓音是一贯的冷静自持。 “别慌,到我这儿来” 她虽然已经成年,但外表还是个长不大的黄毛丫头,身世又可怜,还身中奇毒,众人虽然嘴上不说,但心里多少也有些怜悯,郑子歆也不例外,与连翘一起把夏淼拽到了自己身边躲着。 船摇晃的厉害,她不得不使力稳住身形,连翘在外围护住她们,夏淼在最里面,紧紧贴着她的后背,恍惚有一种不知今夕是何年的迷惘。 自从娘死后,就再没人挡在她身前保护过她了。 外面喊杀声震天,船虽然剧烈摇晃但还未停止前进,连翘悄悄掀开了帘子:“夫人,我看看外面的情况……” 话音刚落,艄公的人头就滴溜溜滚了进来,船猛地一震,在河中央打起转来,连翘的尖叫生生湮灭在了喉咙里,一阵天旋地转。 郑子歆的裙摆有些湿,她摸到了一手水,脸上微微变色:“船进水了!” “夫人,快……快走!” 外面虎子还在苦苦支撑,郑子歆迅速脱下自己的外袍交给连翘扭成一股绳,连翘也脱了自己的,再加上船舱里有的一截麻绳,长度差不多刚够把三个人系在一起。 打上死结,郑子歆又使力拽了拽,“夏淼,会水吗?” 夏淼脸色惨白,把头晃的跟拨浪鼓一样,“不……不……我不会……别乱来……你们……” “憋气,一,二,三,跳!” 只觉得自己如断了线的风筝一般飞了出去,接着失重感袭来的是落水的仓皇无助,胸腔里的空气被挤压殆尽,她想要大口呼吸,一张嘴就涌进了无数冰冷的河水,肺部刺激的生痛,她剧烈挣扎起来,扑棱着四肢,想要浮上水面却沉沉往下坠去。 透过波光粼粼的水面她似乎看见了娘亲在朝她颔首微笑,夏淼鬼使神差般地伸出手,嘴里咕嘟咕嘟冒着水泡,渐渐地,身子也不沉了,似漂浮在天际,意识越来越恍惚,她唇角浮出一丝笑意来,轻轻喊了一声。 “娘” 画面定格在郑子歆焦急的脸上,她一边拍打着她的肩头一边似乎在呼喊她的名字,水波粼粼,她看不真切,更听不清她喊的是什么,夏淼微微阖上眼。 唇上附了一个温凉的东西,送来一丝慰藉,也缓解了她的痛苦,夏淼的眉头舒展开来。 再次醒来是在幽暗的囚室里,她尚不能适应这昏暗的光线,努力眨了许多次眼,视野才逐渐清晰起来。 四面不透光的石室,唯一的光源来自一墙之隔的走廊火把,夏淼从干草堆里爬起来,手脚也就被戴上了镣铐,“有人吗?来人啊!连翘,郑子歆……” “别喊了”喊到第三遍的时候,背后传来虚弱的一声低语,夹带着两句咳嗽。 夏淼大喜过望:“郑子歆,你在哪?” “这儿”她说话的声音分外低哑,咳嗽倒是一阵强过一阵。 夏淼四下摸索着,才终于在墙根底下发现了个巴掌大小的老鼠洞。 她将手伸过去,摸到那人指尖冰凉渗骨,担忧道:“你……你没事吧?怎么这么凉……” 郑子歆摇头,又咳了两声,嗓子发干发痒,喉咙里一股铁锈味,她勉强开口:“没事” 夏淼有一堆问题要问,不等她问出口隔壁就是一阵铁链响。 “起来,门主要见你,走快点儿,磨磨蹭蹭什么呢!” 接着是一声闷响与落锁的声音,夏淼倚着墙根坐了下来,以手抱头,似在思索什么一般,不过片刻的功夫又重新站了起来。 拿自己的镣铐使劲砸着石门边砸边喊:“开门,开门,给小爷我开门,小爷有重要的事跟你们主子说!” 第103章 出色 郑子歆一路被推搡着往前走, 脚下是低洼不平的路, 鞋子被泥水打湿黏在脚上,湿哒哒的凉意透过脚心冷到了心底,偶有老鼠臭虫爬过脚面, 她看似走的跌跌撞撞步履维艰,却将路线谙熟于心了。 大约走了有一炷香的功夫, 身上有一丝阳光带来的暖意,应该是到地面上来了。 那伙人在她身上摸索走了所有东西, 包括银针、钱袋甚至发簪后才将她推搡到了一个房间里, 然后砰地一声阖上了门。 手脚仍被绑着,郑子歆仰着头不卑不亢:“血衣门门主?” 上座传来一声嘶哑的低笑:“好久不见了, 将军夫人” 一瞬间犹如被冰水浇筑全身,她听见自己的嗓音也哑的不成样子:“夏……夏枯草?” 夏枯草桀桀怪笑:“正是在下……延州一别你可是害得在下不浅啊” 他欲行不轨被元钦发现,大怒后逐出了长安,辗转到了江南重建血衣门,掀起了江湖腥风血雨。 郑子歆往后退了一步, 面色冷淡:“多行不义必自毙,罪有应得” “啧, 嘴还是这么硬,你夫君多半是活不成了,年纪轻轻就守寡多可惜, 不如跟着老夫保你衣食无忧,待老夫研制出九转回灵丹后兴许还能赏你一星半点儿的,一起延年益寿做一对神仙眷侣” 他几乎是有些病态地盯着她那张和半夏有三分相似的容颜, 而且她还是君迁子那老不死的徒弟,她若是知道自己染指了她的徒弟恐怕得从九泉之下跳起来活活指着他的鼻子骂,不过那正合他意。 “九转回灵丹乃天下奇物,就凭你?”郑子歆嗤之以鼻。 “谁说不可能!我已得到了苗疆至宝金蚕蛊,杀了高孝瓘就能得到千年蚌精的珍珠,天下至宝我已得其二,炼制九转回灵丹不过是耗费些功夫罢了!很快我就能重见天日功力突飞猛进独步武林,甚至飞黄腾达封候拜将也不在话下!” 那呕哑嘲哳的声音乍地尖利起来刺破耳膜,这人是真的走火入魔了。 郑子歆冷冷吐出两个字:“疯子”便不作评价。 话音未落,脖颈就被人死死捏住了,夏枯草微微一使力她就脸色青紫,喘不过来气。 “本座不想杀你只因你这一张和半夏三分相似的脸,不要得寸进尺,你从还是不从?”他逐渐咬紧了牙关,收拢掌心。 “不……”郑子歆从牙缝里吐出个不字。 “慢着,你放了她我告诉你金蚕蛊的真正下落!” 夏淼从门外连滚带爬被人推了进来,铁链限制了行动,扑通一声跪在了地板上。 夏枯草冷笑:“金蚕蛊我已得到,你休得在此大放厥词,待本座处置了她就送你下地狱去陪你的爹娘!” 她欲直起身被人揪住头发死死摁在了地板上,疼的眼泪汪汪。 “金蚕蛊是我三木家祖传秘宝,世代只有族长可见,如此珍贵之物岂可轻而易举让外人获得,为了防止外敌入侵,三木家早有防范,你拿走的只是赝品” 夏枯草眼珠子转了转,手上力道微微松了松。 “本座凭什么信你” “就凭我是三木家下一任族长” “呵”夏枯草从喉咙深处发出一声桀笑,“一个黄毛丫头也妄想欺瞒本座,今日你与她非死不可” “呃……”窒息的感觉让她全身的力气迅速被抽干,郑子歆的眼白开始往上翻,隐约能听见骨头脆响。 “金蚕蛊乃蛊中之王万毒不侵,你若不信一试便知!”夏淼激动起来头顶一撮头发被人扯掉也浑然不觉,努力昂起头死死盯着他。 夏枯草最终还是撒了手,郑子歆如断了线的风筝一般轻飘飘倒在了地上,摁着夏淼的那个人也撒了手。 “有趣,那便拿你试试吧” “门主,都准备好了” “把她丢下去” 血衣门里专门饲养了一些剧毒之物供他实验,比如西域毒蛛,漠北的蝮蛇,西河蟾蜍,都是剧毒之物,沾上即死。 虽不知道他们要带夏淼去哪儿,但铁定凶多吉少,郑子歆急了,喊着她的名字。 “夏淼,夏淼!别做傻事!夏枯草你有什么招数尽管冲着我来!” “我改主意了,因为比起你,我对金蚕蛊更感兴趣” “门主,好了”下人端来一碗黑血,夏枯草瞅了一眼挥了挥手示意拿下去,他的神色有些惴惴不安,不停踱来踱去。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一见门口有人进来,夏枯草就停了下来略带了些期盼望着他。 “结果如何了?” 那下人摇了摇头,虽未明说但夏枯草的神色一下子灰败了下来,咬牙切齿恨不得再把三木家从黄泉低下拉出来好好审问个一二三四。 他几乎是有些狂躁不安地又在屋内转起了圈,处死了两个进来送茶的下人后,他将目光缓缓挪到了郑子歆的身上,眼中亮起一抹喜色。 “来人,把她押下去,和那孩子关在一起,给那孩子请个大夫好好看看伤,别死了” 夏淼奄奄一息的时间很短,毒性祛除不过几个时辰,四个时辰之后就只剩下皮外伤还在隐隐作痛了,她早就对自己惊人的恢复力习以为常了,只有郑子歆还颇感意外。 “漠北蝮蛇的毒性只需要一克便足以毒死一头成年大象了” 夏淼笑了笑,笑容里有苦涩:“如果是这样的话,那我的血只需要一滴便可以方圆百里寸草不生了” 郑子歆只以为她在说笑,低咳了两声:“你来” 门外有看守,她只能压低了声音在她耳旁道:“出了石室往左走,有一条通道,走到底往右,一直走看见墙上有交叉两条线的时候往左,大抵走一盏茶的功夫就能出去了” 她上次被人押着出去的时候,拿银针悄悄在墙上做了标记,她虽目盲但方向感还不错。 夏淼一惊:“你……我……我出去了你怎么办?” “别慌,此事还需从长计议,外面有多少看守还不得知,我们不能坐以待毙,得出去一个去给阿瓘通风报信,我也想……想知道她是否安然无恙” 郑子歆说一段就得停下来喘口气,话音刚落就是一连串的咳嗽,此时离的近了她才看清这人面如金纸,唇色灰白,竟是形如枯槁了。 夏淼心里一惊,抬手覆上她的额头,烫手。 “你发烧了?!” 郑子歆拂开她的手,嗓音还是喑哑的:“没事,老毛病了” 尽管已经开春,落水后的寒意还是挥之不去,尽管她医术超群,但也束手无策。 “你什么病?”夏淼惊道。 “天生目盲,娘胎里带来的体弱”郑子歆往后靠了靠,放任自己靠在冰凉的石壁上,凉意让她觉得稍稍清醒了些。 “师傅说我活不过二十岁” 夏淼心里五味杂陈,半晌吐出一句:“所以你不甘心才拜她为师学的医术?” “不算吧,我大概是和此行有缘,于我来说上天多给一天的光阴都是奢侈,哪敢不甘心” 本是已死之人了,她对生死看的极为通透,从眼泪中来又在眼泪中去,悠悠一缕芳魂又有谁会惦记呢,纵使父母会伤心,但还有大哥承欢膝下,唯有……唯有阿瓘。 她放心不下。 曾天真莽撞到视死如归,直到遇见了她才开始渴望长命百岁。 “那……那你为何要寻金蚕蛊?” 不过这些告诉夏淼她也不会明白,郑子歆笑了笑,没再说话。 “公子醒了?” 高孝瓘醒来第一件事就是拿剑翻身下榻,胸口疼得厉害,她刚走了两步就摇摇欲坠,额角冷汗大滴大滴往下掉。 连翘推门进来惊了一大跳,急忙去扶她,被人一把甩开了:“让开,我要去寻子歆!” “公子,公子!您就算要去寻夫人也要等伤好了再说吧,你这个样子怎么去!怕是没出门就倒下了,夫人临走前说了,要公子万事先保全自己再图后计” 那日夏淼溺水,郑子歆让她先走,她和夏淼却双双被抓,连翘心底也是愧疚不已,微红了眼眶苦劝道。 高孝瓘双拳攥的死紧,眼里几欲喷出火来,指甲深陷进肉里也浑然不觉。 “保全保全保全!我难道要眼睁睁看着她置身险境而不闻不问吗?!可笑的是我连她被关押在哪里都无从知晓!” 她急怒攻心,白色的里衣又渗出血迹来,连翘也急了,不顾尊卑紧紧扯住了她的袖子。 “公子不为自己考虑也为夫人想想,您要是有个什么好歹,夫人还有什么盼头!她若是活着一定就在某个地方等着公子去救她,若是……若是不幸……那也一定希望公子能善待自己” 紧握的双拳逐渐松了开来,高孝瓘眼底的那股燎原之火灭掉了,取而代之的是浓浓的颓唐。 “是,是我无能” “公子!”见不得她自怨自艾的模样,连翘松了扯住她衣袖的手改为紧紧贴了上去,她的柔软贴着她滚烫的后背,这温暖让她心悸。 “在连翘心里,没人能比公子更出色的了” 高孝瓘唇角扯起一个嘲讽的弧度,肩头一耸,微微震开了她。 “可是我心里只有她最出色呀” 第104章 折磨 那日和郑子歆分开后不久, 她二人就被巡城的官兵搜捕到了, 重装玄甲的巡防营将整条街道围的水泄不通。 郑道昭将萧含贞护在身后,看着那个从战马上翻身而下的青年人亮出了随身的短剑,缓缓朝他们走过来。 不同于刚刚那番富贵公子哥的打扮, 头带赤金白玉冠,身穿赤色蟠龙袍, 腰系五爪金龙绛色带,足踏祥云履, 昔日莽撞稚嫩的少年已经有了天子威严。 那剑尖险些戳到了他的鼻梁骨, 萧含贞一把将郑道昭推开,姐弟重逢本是值得高兴的一件事, 奈何这场景着实不适合煽情。 “这么兴师动众做什么?” “来迎姐姐回宫,你放心,待回了建康我一定御林军开路,十里长街锣鼓喧天比这还隆重”萧绎笑嘻嘻说着,仿佛又回到了当初那个顽劣的少年, 然而话锋一转,眼神兀地阴鹜起来。 “现在, 请姐姐让开,这个男人拉过你的手,他必须死” 让他介意的还有郑道昭眼中毫不掩饰的情意, 分外刺眼。 “他是我朋友,你要杀他,从我尸体上踏过去” 萧含贞微微往前一步, 不偏不倚抵上了剑尖,她额头渗出血珠,面不改色,萧绎握着剑的手有些发颤。 “姐姐……” “含贞!”郑道昭一声厉喝。 萧含贞抬脚,正欲往前迈一步的时候,萧绎唰地一下收剑入鞘,咬牙切齿愤愤不平。 “罢!从小到大都听你的,这回也依你!” 萧含贞唇角这才露出一丝欣慰的笑意,转身扶着萧绎的手上了马,郑道昭扑上来被将士死死拉开。 离去的时候萧含贞又回眸望了他一眼,见他眼中凄惶感伤几乎掉下泪来,心口一疼,低低道了一句:“你,多保重” 郑道昭站在原地,看着她步步走远,拳头攥的死紧,瓢泼大雨伴随着电闪雷鸣倾盆而下,酝酿多日的雨终于下了,长街行人散去,一道闪电划过,原本温润如玉的面容上骤然多了一抹狰狞。 等到天明雨散云收的时候,险些发生了一场危机的长街已经恢复了往日的平和安宁,就像还照常营业的花楼,就像此时归来的郑道昭。 高孝瓘正为郑子歆的事情殚精竭虑寝食难安呢,郑道昭的归来无疑对她来说是个好消息,然而等他说完那日始末后又无异于天打雷劈了。 原来,那日进花楼的一共两批人马,官兵在明,血衣门在后,萧含贞与郑子歆分道扬镳后郑子歆失踪定是被掳走了,恨就恨在无法确定血衣门的所在。 老鸨也说了,这种杀手组织利和则来,利散则去,落脚点也是随机不固定,毫无规律可言,茫茫金陵城犹如大海捞针,距离事发已经十二个时辰了,说不定早已离开了金陵城也未可知。 “我有一个法子”郑道昭道。 “什么?” “血衣门的人为什么要追杀夏淼?”他反问。 高孝瓘下意识回答:“斩草除根” “不对,若是他们已经得到了金蚕蛊完全不必要费这么大功夫,从云南到金陵满世界追杀一个黄毛丫头,这其中必有隐情,或者……就是这金蚕蛊有隐情” 先前被感情冲昏了头脑,现在的郑道昭冷静的可怕,将其中利弊分析的头头是道。 “既然是要斩草除根,那为什么不杀了夏淼,甚至是我妹妹这个知情人,可是你说过,她失踪的地方现场没有血迹,这个血衣门既然这么想得到金蚕蛊,那么她们就暂时没有危险,我们就可以来一招引蛇出洞” 郑家人的心思缜密,不光是子歆,郑道昭也让她刮目相看。 “怎么个引蛇出洞法?” “放出金蚕蛊的消息”他话音未落,高孝瓘就眸中一亮。 “你是说我们假意寻到了真正的金蚕蛊,然后将消息散播出去诱他上钩?” “不,风险太大了,未必能救人,依靠我们的力量寻到血衣门的所在恐怕子歆也是凶多吉少,不如把血衣门得到金蚕蛊的消息散播出去,天下至宝人人趋之若鹜,到时候自相残杀,鹬蚌相争渔翁得利,我们既能借江湖人士的手救出子歆,又能将血衣门一网打尽” 他说完后,看见高孝瓘一眨不眨看着他,眸色幽深,神色莫名。 “怎么了?” “没事,此法甚妙” 就是太阴毒了些。 “就照道昭兄说的办吧,派人知会老鸨一声,把血衣门得到金蚕蛊的消息散播出去”高孝瓘吩咐完了之后,又装作不经意提起了萧含贞。 “对了,萧含贞怎么没跟你回来?” “她……”郑道昭的神色灰败了下来,“是我没用……” 高孝瓘拍了拍他的肩,起身:“人各有志,道昭兄坚强点” 前半句话是对他说的,后半句话却也是对自己说的,高孝瓘深夜从囚室出来,那里面关着的是那天和她交手的杀手之一,严刑逼供也只问出了个血衣门的大致情况,具体位置在哪半个字都没透露,她恼极了几乎想杀人又生生遏制住了,这才出来透口气。 四月初的金陵正是草长莺飞万物复苏的好时节,夜晚也有一轮明月伴着清风鸣蝉,接连两天没怎么合过眼,她身上也带着伤,趴在石桌上小憩,看着看着,那轮明月似乎映出了子歆的模样,正对着她巧笑倩兮。 “歆儿……”高孝瓘喃喃出口,身后有脚步声传来,她大喜过望,蹭地一下站了起来,却在看清来人后眸中掠过一丝失望。 “是你啊” 连翘替她奉上一盏热茶以及几样精致的小点心,“公子又在思念夫人了” 高孝瓘端起茶盏抿了一口润润嗓又放下,点心分毫未动:“撤了吧” “公子……”连翘还想说什么,那人的神色明显不耐起来,只好默默将话咽回肚子里。 “是,公子” “我想请你帮我杀个人”黑色斗篷遮住了全身,男子额前的发丝垂落下来也隐住了布满血丝的一双眼,唯有露出来的一只手是白弱的,虎口没茧,是个文人。 大刀阔斧坐在对面的男子就有些不耐烦了,伸手掂了掂桌上的钱袋,语气就更不屑了。 “说吧,想杀谁?” “兵部侍郎王离” 黑衣人将钱袋又扔了回去:“江湖规矩,不杀朝廷中人” “哦?血衣门不是一向只认钱不认人吗?”文弱的男子将钱袋抖了抖,掉出五锭明晃晃的金子,那黑衣人的眼神顿时直了直,干笑着。 “话是这么说没错,不过你要杀的是朝廷命官,这个价钱嘛……” “这是定金,事成之后在这个价钱上再出双倍”男子伸出两根纤细的手指晃了晃,又作了一个口型:“金子” 黑衣人点头应下,“事关重大,得跟上头打声招呼,三日后在此会面” “早说啊,找你没用我就直接找上头的人了,何必费这么大功夫”男子说着似要离去,将那金子都装进了钱袋子里。 “哎哎,别呀兄弟,你既找着我那也是咱俩的缘分不是,你放心,在组织里兄弟我也是说得上话的人,一定给你寻个身手好的兄弟,做的滴水不漏包你满意!” 男子又慢慢坐了回去,“身手好,有多好?要知道武将府邸都有府兵……” 黑衣人吐了口唾沫搓了搓手打断了他的话:“兄弟有所不知,咱们的人呢,分天地玄黄四个等级,黄字最低,天字号杀手呢个个都是以一挡百的好手,像这种情况复杂的任务一般都是天字号的杀手来出任务,所以万无一失放心吧您嘞!” 男子这才满意地笑了,从袖口里又摸出一锭银子递了过去:“可是三天也太久了,我等不到那个时候” 黑衣人面露难色:“可是从金陵到会……”他话说一半又猛地改了口:“这样吧兄弟,我看你也是成心做买卖,两天,最快两天,我一定给你个答复” 没有得到最重要消息的男子眸中飞快掠过一丝失望,略略坐了片刻就起了身,迈出赌坊的时候长叹了一口气。 阿贞,再等等我,我一定会救你出来的。 根据郑道昭得到的情报,高孝瓘在地图前坐了一下午了,以金陵为中心,标出了几个含有会字的地名,而来往需要三天,快马加鞭两天就能来回的地方只有一个。 金陵城外二百里的会阴山。 寅时的时候她步出房门,召集了一切能动用的力量,暗中准备着,一切吩咐妥当后,她又去了白日里郑道昭去的那家赌坊,却意外地碰见了一个熟人。 “君……” “出去说”正在摇骰子的君迁子一把放下骰盅将人扯了出去。 “大师怎会在此?”故人重逢,君迁子更不会对子歆不管不问,高孝瓘脸上浮出一丝喜色。 “江湖小道消息,金蚕蛊现世我能不来吗?”君迁子翻了个白眼,见她神色憔悴,眼眶下一圈乌青,奇道。 “怎么,我徒弟没照顾好你?” “实不相瞒,那消息是我派人放出去的,为救子歆只能出此下策了”高孝瓘将前因始末说了一遍,黯然神伤,短短几个月未见,又消瘦了一大截,胳膊上还胡乱缠着绷带,一看就是随意包扎的。 “行了,歆儿既出事我断不会坐视不管,你先随我来把伤口重新处理下” “大师……”高孝瓘神色微动。 “哎,打住”君迁子止住了她的话头,“感谢的话就不必了,我只是不想我徒弟年纪轻轻守寡” “……” 算她没说。 夏淼身怀金蚕蛊的秘密夏枯草不会轻易动她,可不代表会善待郑子歆,石室阴冷潮湿,她本就着了凉,身体状况急转直下,她可以用金蚕蛊的秘密来要挟夏枯草,同样夏枯草也可以用郑子歆来要挟夏淼。 诸般酷刑,甚至遭人狎戏,夏枯草下了命令,只要不把人弄死,怎么玩都行,一墙之隔的囚室里鞭子破空声好似生生抽在了她心头,夏淼将头死死抵在墙壁上泪流满面。 夏枯草还不时派了人来游说她:“你说了我就放过她,还给你锦衣玉食供着” “夏淼,不许说!”隔壁传来压抑在喉咙里的一声嘶吼,夏淼握紧了拳头将头在墙上撞的砰砰直响。 “听说你们也是萍水相逢,何必这么看重她,她的医术不过一个半吊子,如果你是为了你身中奇毒的话,你放心,待寻到金蚕蛊,我们门主定会为你解毒,他老人家可是神医第十二代传人” 那人还在循循善诱,夏淼却猛地住了手,泪眼朦胧的一双眼却带了些茫然怔忡。 “你说……他是谁?” “神医董奉第十二代传人啊” “哈哈,这小娘们骨头挺硬啊,听说还是个将军夫人,不知道这将军夫人和普通女人有什么不同,还是说在床上骨头也这么硬” 隔壁传来几个彪形大汉的嘻嘻哈哈声,故意将衣物重重撕裂发出刺啦的脆响,又是狠狠一鞭子甩了下去,皮开肉绽伴随着几声痛哼,自始至终没有听见过她求饶,一副逆来顺受不屈不挠的模样。 男子一只手攫住她的下颌,将人提了起来,一只手去解自己的裤带:“有意思,爷头一次见这么硬气的妞儿,待会儿让你狠狠跟爷求饶,说不定还得求着爷让你多爽快一会儿呢!” 那站在夏淼囚室外游说的男子也有些眼馋,不住往那边儿瞟去:“看见没,这就是跟我们门主作对的下场,嘿嘿,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话音未落就被猛地扑上来的夏淼死死掐住了脖子:“让他们停手!我说!我都说!她要是有半点好歹,金蚕蛊的秘密就会永远烂在我肚子里,你们做梦去吧!“” 第105章 状若 “你怎么样了啊?”郑子歆被人拖回来的时候已经奄奄一息, 成了一个血人, 衣不蔽体,裸露在外的肌肤没有一块儿好地方,夏淼赶紧脱下自己的外袍盖在了她身上。 “不……不要说……”被人一碰她几乎是下意识地呢喃出口, 紧闭着双目,额头滚烫, 四肢却冰冷。 “是我……夏淼……郑子歆你别睡啊……你……你说句话啊!”少女有些急了,轻轻摇晃着她的双肩, 焦急地喊着。 “守……守卫……”她的嘴唇翕动, 听不真切,夏淼俯身趴在了她唇边, 温凉的呼吸吐在了她的耳畔。 “两个时辰换一次班……换班的时候有一盏茶的功夫牢里无人……” 一句话没有说完就剧烈咳了起来,夏淼感到耳旁一阵温热,她伸手一摸是血,顿时大惊失色,慌了起来。 “你……你咳血了!来人!来人!” 郑子歆使出最后一丝力气死死摁住了她, 几乎倒在了她怀里,趴在了她的肩头上气若游丝。 “别嚷……换班的时候……那个拿钥匙的守卫……咳咳……会来巡视……不……不要告诉他们……你会死……我也会……” 她有好多问题想问她, 比如你是如何推算出这些的,比如血衣门的门主不是你的师叔吗,为何会下如此狠手, 比如为什么你要先让我走,自己以身涉险? 郑子歆似是知道她有问题要问,扶着她肩头的手臂早已失了力气, 勉强提起一丝精神来笑了笑。 “你活着……我才有机会活下去……” 夏枯草不是个一诺千金的人,与他交易无异于与虎谋皮,郑子歆早已心有防范,怕就怕夏淼涉世未深上了他的当。 她说话向来不怎么中听,但是现在这句同样不怎么中听的话却莫名让她眼眶一热。 “你……你别死……我……我会想办法救你的……” 少女几乎急地哭了出来,一手吃力地扶着她一手去摸自己身上有没有尖利的物品,可摸遍全身上下连一个铜板也没有,她四下瞅了瞅,瞥见地下有个小石子,大喜过望,伸手去跟的时候,那个人却猝不及防倒在了她身上。 虽然瘦弱但到底是成年人的身量,夏淼支撑不起她的重量被人死死压在了身下,昏暗烛火下,她从未这么近距离观察过她。 沾满血迹污渍的一张脸,原本是很清秀的,不笑的时候给人一种高高在上的感觉,笑起来姣若清泉明月。 眉如远山,极寡淡的一张脸,但她见过她盛放的时候,那一夜露宿野外,没有入睡的不止她和高孝瓘两个,撞破了别人秘密的她不敢说话不敢喘气,甚至连呼吸都是小心翼翼,她觉得自己一定是病了,不然怎会像一个猥琐男子一样,一边唾弃自己偷窥的行为,一边着了魔似地不住借着余光去打量她和高孝瓘之间发生的一切。 她看见了高孝瓘从不曾表露给外人的温柔,也看见了她从不曾展现给任何人的娇媚,原来冷冷清清不识人间烟火的寡淡女子,一朝跌入红尘俗世竟是如此风姿绰约魅惑众生。 就像此刻,她也是怀着极复杂的心情打量着她,明明应该迅速起身的,她却贪恋了片刻,直到那温度消散,她才吃力地爬了起来,找到刚刚物色好的那块小石子,放在手腕上一下又一下地磨着。 太慢了,夏淼来回划了十多下还是红肿的一条印子,她扔掉石头余光瞥见墙角的老鼠洞,费力把人拖了过去靠在墙边坐好,伸手摸了摸,洞里凹凸不平,偶有尖利的棱角刺破掌心,她咬了咬牙,将手腕伸了进去贴住,再用力划了出来。 痛苦的□□压抑在喉咙里,额头冷汗大滴大滴往下淌,这种慢工细活最是折磨人。 终于,满掌温热。 夏淼将手腕小心翼翼递到了她唇边,掰开那人下颌,幸好牙关还未紧咬,她冰凉的唇挨到手腕上的时候,夏淼浑身轻颤了一下,瞪大了眸子,有一丝不知所措。 清甜的味道在唇齿间弥漫开来,郑子歆下意识吮吸起来缓解自己的焦渴,微疼夹杂着细痒让夏淼紧紧阖上了眸子,看起来倒是比她还难受几分。 自从七岁那年,她从假山上摔下来划破了手,养的那只波斯猫舔了一下她的伤口后就暴毙了,她就知道自己和别人是不一样的。 娘说,她的血不能随便给人喝,不过也有例外,她那练功走火入魔的父亲每次闭关前后都会派人来采一碗血,然后生龙活虎继续折磨她们母女。 她多希望她的血能毒死他,就像毒死那只猫一样,不过现在,她希望郑子歆活着,她是这个世界上最后一个对她好的人了。 哪怕,目的也不单纯,但她真的,太孤独了。 “陛下”御前总管急匆匆进来,耳语了几句,萧绎刷地一下站了起来,神色大变。 “什么?!” “千真万确,眼下丞相公子就在殿外侯着等陛下召见” “宣!”萧绎又坐了下来,御前总管躬身离去,萧绎又叫住了他。 “等等,叫刑部,大理寺,京兆尹都来见朕!” “是,陛下”跟着他多年,御前总管知道这是动了大肝火了,忙不迭出去传旨了。 丞相公子年方二十四,刚成亲两年,有个半岁的嫡子,他父亲朝中栋梁,上个月因病刚递了辞呈,萧绎还未来得及批就传来噩耗,凌晨在府中被刺身亡,这已是这些天来第三个闹到御前的案子了。 第一个,兵部侍郎,出游途中遇害。 第二个,上将军谢勇,逛窑子被人一击致命,死在了女人肚皮上。 第三个,堂堂一品大员,丞相袁弘,在府中死于非命。 天子脚下接连命案不断,死的还都是朝中肱骨之臣,龙颜大怒,下令彻查也没查出个所以然来,一时间人人自危,甚至有流言称:“这是二皇子的冤魂作祟” 众所周知萧绎并非光明正大登上的皇位,乃是弑父杀兄得来的宝座,说的人多了,三人成虎,萧绎也有些神经兮兮起来,派御林军把皇宫围了个水泄不通,连只苍蝇也飞不进来。 消息传到后宫的时候,萧含贞只是冷冷笑了:“什么冤魂做祟,自己做贼心虚罢了” 而始作俑者郑道昭正在策划下一桩谋杀,高孝瓘这些日子以来为了追查郑子歆的下落,早出晚归,白日里屋里都没人。 他轻轻敲了敲门,没人应,走廊里也空无一人,他还是警惕地看了看,手里拎着一壶酒。 “高兄,找你喝酒,在吗?我进来了啊” 连翘从拐角处端着一盆脏衣服过来,瞥见她房门虚掩着,走近看了看,正撞上郑道昭从屋里出来。 “郑公子?”连翘疑道。 “噢,找你家公子喝酒,不料他不在,真是没趣” 郑道昭晃了晃手中的酒壶,连翘不疑有他,还特地劝了劝他。 “郑公子也少喝些酒才是”说罢,端着木盆走远了,长叹一口气,郑公子也是个可怜人。 “听说五大派准备联手讨伐血衣门了,定在这个月初十” “消息可属实?”酒馆里有人奇道。 “那可不,血衣门作恶多端,人人得而诛之,据说三木家的灭门惨案也是他们作的恶” “啧,这联手讨伐是假,恐怕夺取金蚕蛊是真吧,谁不知道这些名门正派惯会沽名钓誉的” “你说什么?!敢污蔑我昆仑派我看你是活的不耐烦了!” 有人拔剑相向,那人也不甘示弱抽出了腰间宝刀。 “什么污蔑?你昆仑派佛口蛇心假意扶持崆峒派暗中窃取人家独门秘籍难道是假?!今日我就替崆峒派讨回公道!” 酒馆里乱作一团,角落里头戴斗笠的两个青衫客悄悄退了出来,高孝瓘掀开斗笠,露出布满血丝的一双眼。 “敌人未乱,他们倒先乱了” 君迁子拍了拍她的肩以示安慰:“正是要浑水摸鱼” “大师,我不懂,我明明可以直接杀上会阴山救出子歆……” 多等一天她的歆儿会遭受多少非人的折磨,她不敢想象,这些天她只要一合眼满脑子都是她,哭着的笑着的,伤痕累累的,甚至奄奄一息的。 她无数次从噩梦中惊醒,满头大汗,眼泪直流,恨自己没用,恨自己那天为什么要听她的话去买酒。 深深的自责和愧疚短短几日已经将她折磨的形销骨立。 “天字级的杀手已经可以缠住你了,那么他们的门主武功估计已臻化境了,再来两个你都不是对手,何必白白送死” 高孝瓘攥紧了拳头,指甲深陷进肉里也浑然不觉。 “且不论消息真假,我一定要救出子歆,也要得到金蚕蛊” “子歆,子歆,好点了么?”不知不觉她换了另一种更亲昵的称呼。 郑子歆仰面躺在她怀里,声音似从天际漂浮而来,浑浑噩噩听不真切。 “阿瓘……阿瓘……”她闭着眼睛喃喃出口,泪水顺着脸颊簌簌滑落。 夏淼俯身去听,顿时一怔,神色莫名。 “你……很喜欢她?” “嗯……活着……活着……” 如果要死也请上天给她最后一点时间见到阿瓘死在她怀里,她的求生意识突然强烈起来,冰凉的四肢开始有了温度。 “夏淼,起来了,我们门主要见你”门外看守晃了晃栅栏,喊道。 夏淼垂下眸子,在她耳边轻轻说了一句:“我答应你,活着” 起身的时候,苍白的唇状若不经意划过她的脸颊。 第106章 明月 夏枯草看着走进来的夏淼, 不足五尺的身量, 发丝干枯凌乱,乱糟糟的一团,皱巴巴的衣服, 脸上还有些脏污,唯独表情不似个阶下囚, 甚至还有那么一点儿视死如归。 他感到有趣,命人放开她, 夏淼摔了个狗啃泥, 抬眸那一瞬间的倔强和故人如出一辙。 夏枯草盯着她,隐在漆黑斗篷下的眼神有一丝疑惑, 然而他并未追问,眼下有一件更重要的事。 “告诉我金蚕蛊的下落” 夏淼冷哼了一声,眼珠子转了转,有几分伶俐:“谁知道告诉你你会不会立刻就杀了我和子歆” 夏枯草桀笑:“你若是不告诉我,我会让你们, 不,是她, 生不如死” 夏淼当然知道他说的生不如死代表什么意思,脸色惨白,咬牙切齿。 “卑鄙无耻!” 从她二人互相维护彼此保全来看, 没点猫腻是不可能的,他平生最恨一件事,那就是女子之间相守相知, 半夏一心倾慕君迁子奈何明月照沟渠,最终含恨而终,是他一生的痛。 “呵,卑鄙无耻又怎样?!左右逃不出老夫的手掌心,你若不说,我保证你回去会见到她……” 夏淼咬了咬牙:“要我说可以,但你得答应我一个条件” 夏枯草有些不耐烦起来:“什么条件?” “我告诉了你,你立马放我们走” 夏枯草从喉咙深处发出了几声冷笑:“你现在还有的选择吗?” 正因为没有选择,所以放手一搏。 夏淼嗓子发干,咽了咽口水:“那……那你过来,我告诉你” 一个不会武功的黄毛丫头他何足挂齿,夏枯草起身走到她面前揪住她的衣领将人提了起来。 “别耍花招,快说,不然现在就是你的死期!” “金蚕蛊就在……咳咳……”因为咳嗽她逐渐压低了声音,夏枯草将人放下来俯身去听,面前却猝不及防闪过一道寒光。 夏淼出手极快,一击中的,唇角露出了一丝笑意,就在下一刻被人一掌击飞撞到了梁柱上,重重摔倒在地,唇角溢出血迹,气若游丝。 被银针刺中的地方痛痒难耐,夏枯草提气逼出银针,见针尖上淬了不知名的深褐色液体,更是勃然大怒,将人提起来一掌击向了她的天灵盖,电光火石之间瞥见她后颈上指甲盖大小般的一块绯色胎记,猛地住了手,被反噬的内力生生呕出一口血来。 到底是吊住了一口气,夏淼醒来的时候躺在柔软的床上,阴冷潮湿的囚牢仿佛只是她做的一个噩梦,梦醒了她还是三木家不招人待见但起码衣食无忧的少主。 然而只是轻轻动了动手指,痛楚就排山倒海而来,五脏六腑都搅着痛,她额头迅速冒出一层冷汗,房门嘎吱一声轻响,进来了一个伶俐的小丫头,给她倒了一杯热水,甚至还替她擦了擦脸。 她忍着疼问了一连串问题,那小丫头都咿咿呀呀的直比划,夏淼暗叹了一口气,原来是个聋哑人。 她想知道郑子歆怎么样了。 那小丫头做完一切后又像来时那般退了出去,夏淼微微阖了下眸子,觉得这次的疼和以往每次受伤都不一样,疼的时间太久了,她那超乎凡人的自愈能力似乎不怎么有效了。 难道是因为被内力所伤? 她正思索着,床旁笼罩了一团阴影,她抬眸,是那个反复无常阴冷可怖的血衣门门主。 他来到这里不奇怪,奇怪的是他不仅没杀了他,还命人好好照顾她,甚至还用一种略带了疑惑探究的眼神看着她。 她盯着那双眼睛看了一会儿就打了个冷颤,眼部周围苍老耷拉的皮肤和幽深的眼底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因为长期服用丹药的缘故,那双眼总是布满血丝通红的,眼球微微往外凸,眼白的地方有一小点阴翳。 夏枯草开口了,嗓音有些干涩:“你……叫什么名字?” “夏……夏淼”被他这个样子惊的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磕磕绊绊的。 “你不是三木家的人吗?为什么姓夏?!”夏枯草有些激动起来,死死盯着她,恨不得在她脸上戳出来一个窟窿。 “娘说……要我记住这个名字,如果有朝一日脱离三木家,就……就叫回夏淼……” 夏枯草背着手在屋内转来转去,又猛地停在了她榻边,伸手扯开她颈后的衣襟,看见那一块胎记,更加笃定了。 “你娘有没有说过你为什么叫夏淼?” 他类似轻薄的举动让夏淼恼怒不已,奈何一动弹就是撕心裂肺的疼,只能红着眼恶狠狠地道:“拿开你的脏手,老不死的丑八怪!” 出乎意料地,夏枯草很快将手放开了,神色平静下来,语气冰冷。 “是因为你生在庚申年己卯月丙午日,五行缺水,所以你娘用淼字为你取名” 夏淼神色大变:“你……你怎会知道?你是什么人?!” 夏枯草眼神里有那么一丝怀缅,又含了兴奋,还带了那么一丁点儿可惜,死死盯着她桀桀怪笑。 “如果当年不是我,你早在出生时就死了” 往事很长,夏枯草挑了与她身世有关的重点说与她听,她的娘当时也是江湖有名的侠女,俗有穿云剑的美誉,在一次受伤后到药庐求医,遇见了夏枯草,被他温和无害的外表所吸引,后来步步沦陷,奈何他一心都扑在了半夏身上,半夏为情所困含恨而终后,他与夏淼的娘亲有过一夜露水情缘,后来斗转星移天各一方,他为起死回生半夏颠沛流离,再相见时她已是三木家的夫人了,怀胎十月难产,还是他亲手接的生,彼时尚不知道这是他的孩子,孩子因为胎里被三木家其他妾室陷害下了极恶毒的蛊,活不过三日,她苦苦哀求他想办法救救这个孩子,曾经一心一意恋慕他的女子转眼嫁作人妇,他甚至还有些恶意地出了个极损的主意。 金蚕蛊,蛊中之王,万蛊臣服。 只是宿主会极其痛苦,能熬过来的人万中无一,就算熬过来了也会每月烈火烹心如坠冰窟,要么迅速苍老要么停止生长。 他万万没想到她为了让夏淼活下去居然真的在她身上下蛊了,当日一句戏言让今日的他喜出望外,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只是……看到她后颈的胎记,同自己的如出一辙,夏枯草还是犹豫了一下。 “你……先好好休息吧” 他需要花时间来消化一下夏淼是他女儿的事实,而夏淼同样震惊地说不出话来,眼神空洞,直盯着天花板。 怪不得父亲不喜欢她,府中人人厌弃她,为什么长不大,为什么她的血会让好人毙命,会让濒死之人起死回生,统统找到了理由。 真相打的她措手不及,这比身上的伤还要疼一万倍,就像撕开已经结痂的伤口再重新撒盐,夏淼拼命忍住泪意,可还是慢慢红了眼眶。 纵使三木家有千般万般不是,也是生她养她的地方,她的生父杀了她的养父,还灭门了全家上下三百多口人,这血海深仇压的她透不过气来,还有她娘。 “你……你能不能告诉我……我娘是怎么死的?” 夏枯草沉默了一会儿。 夏淼嘶吼起来,不顾痛楚死死拽住了他胸前的衣襟:“是不是你杀的,是不是?!” “不是,你娘是自尽的”夏枯草语气冷静,只是弹指就拂开了她的手。 “要怪就怪你爹,死也不告诉我金蚕蛊的下落” 这一路走来,他失去了太多东西,三木家的几百口人命在他眼里一文不值,但面对自己亲生女儿的指责他还是有些烦躁。 “是你娘自己寻死要往我刀口上撞,可怪不得我” 夏淼泪水簌簌而落,攥紧了身下被衾,嗓子发干:“所以……你自始至终都没爱过我娘对吗?” 夏枯草承认的很干脆利落,“是,是你娘一厢情愿” 夏淼抄起碧玉枕就狠狠砸了过去,“你不配为人!滚!” 夏枯草也不多说,起身将碧玉枕放好,前脚刚踏出房门的时候,后脚传来她一句话。 “等等,我要见她” “不可能,你不要……” “如果你还有一丝良知的话,就不要伤害她,她是无辜的,她什么都不知道” 夏枯草没再说话,啪地一下带上了房门。 “陛下,在李大人遇害的地方发现了这个”御前总管下去将托盘恭恭敬敬拿了上来。 里面放着的是一把短匕,不过寸许,泛着凛冽的寒光,削铁如泥。 “陛下请看,这是北齐齐家军的制式,只有伍长以上才可佩戴,短匕背面刻有隶书小小一个齐字,必是北齐派人暗中刺杀我朝大臣无疑了!” 萧绎啪地一下将短匕扣在了桌上,神色微怒:“荒唐!我南梁与北齐正在议和期间,他们想破坏大局不可吗?!断不会是北齐!” “陛下,南梁与北齐虽不是宿敌,但也向来隔江对峙,他北齐若有心议和,为何派段韶坐镇长江天堑,要知道此人成名比北齐大将军高孝瓘还要早,可算她半个师傅了!” “况且这齐家军虽名为北齐中流砥柱,实则是高孝瓘的亲兵,此人拥兵自重桀骜不驯天下闻名,难保她没有别的想法,若是能从内击溃我朝内政,不费一兵一卒这天下唾手可得,哪里还用的着当什么大将军,到时候大军长驱直入,坐在这个位置上的就不知道是您还是别人了啊!” 老臣一脸痛心疾首,苦苦哀劝。 萧绎一屁股瘫坐在了龙椅上,“你……你容朕想一想” 第107章 突袭 “大师, 有劳您了”高孝瓘一身夜行衣, 手里拿着长剑,冲着君迁子作了个揖,神色凝重。 君迁子摆摆手示意她不要多说, 毕竟也是自己徒弟,不会见死不救。 今夜就是五大派联手进攻血衣门的日子, 君迁子混在人群中浑水摸鱼,顺便帮她牵制住强敌, 高孝瓘秘密潜入救人, 她的暗卫在外接应,以焰火为号撤退, 尽量不惊动任何人,以免再生波折。 夏枯草离开后不久,夏淼就挣扎着下了榻,许是他吩咐过的缘故,门口站着两个伺候的丫鬟, 照样不会说话,咿咿呀呀比划了半天说自己要去茅房, 总算是甩掉了。 她长出一口气,观察起地形来,这里应该是一片居所, 屋檐整齐,草木扶疏,没什么守卫。 夏淼蹭着墙根往出溜, 她才不信他会放了子歆,毕竟他的所作所为毫无人性可言,她得自己想办法去救她。 绕过一大片无人居住的院落,隐隐看见青砖碧瓦,夏淼小跑过去,躲进了夕阳余晖的阴影里。 她模糊记得被押解来的就是这里,不知怎地守卫松懈了许多,偌大个院落居然只有寥寥数人在巡逻,还都是一脸精神紧绷的样子。 童年必备技能,爬屋顶,她可是修炼的炉火纯青,趁人不备上了屋顶,掀开一块青砖。 “门主,弟兄们已经在山下和五大派的人交上手了,死伤惨重!眼下该如何是好?!” “慌什么,不过一帮乌合之众,让天字号的杀手先上”夏枯草正为夏淼的事焦头烂额,哪有心思理这些无关紧要的事,对他来说,血衣门死多少人都和他没关系,只是一个落脚点而已。 习武是一个持之以恒的过程,有许多人终其一生也寸功难进,血衣门如何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培养出这么多以一当十的天字级杀手原因就在于他炼制的丹药,能短时间内功力大增,副作用就是容易走火入魔暴毙而亡。 夏枯草又命人取了一些丹药来分发下去,自己思衬着还该去夏淼那走一趟,难保局势不会恶化,天下多少双眼睛在死死盯着金蚕蛊,还是该早做打算才是。 “血衣老儿,滚出来受死!”一声饱含了内力的断喝几乎震碎了耳膜,夏淼捂住耳朵,居高临下地看见远处山门前乌泱泱聚集了一大堆人,杀的不可开交。 她跐溜一下顺着梁柱滑了下来,飞快沿着记忆中的方向跑去。 趁着夏枯草现在没空搭理她们,三十六计走为上策。 连地牢里看守都少了很多,她记着郑子歆曾说给她的话,按部就班,成功避过了看守溜到了她的牢门口。 “子歆,子歆……你……你还好吗?能不能听见我说话?” 郑子歆饮过她的血,她还是有些后怕,轻轻喊着她的名字。 蜷缩在墙角的人动了动,以为是自己幻听,郑子歆四下搜寻着,直到在牢门口听见了声音的来源。 “夏淼……”疼痛让她口齿不清,和被鞭打的火辣辣痛不同,五脏六腑都似钻了小虫子似地百爪挠心,时不时尖锐地刺那么一下,疼的全身脱力,说话都困难。 “你……你现在什么感觉?能走吗?” “不能……万蚁噬心……走不了”郑子歆压抑住喉间因为痛楚而泄出的低吟。 夏淼心中一喜,能回答她的话说明意识已经恢复了,比起早上那副奄奄一息的样子让她安心多了。 “我在牢门口,左边,你往左边伸手,就能够到我了” 郑子歆缓缓抬起了左臂,就被人稳稳攥住了,夏淼紧紧拉着她,时间紧迫,她必须长话短说。 “我带你走,五大派进攻血衣门了,这是绝佳的机会,此时不走更待何时” 郑子歆笑了一下,拂开她的手::“没用的,钥匙在夏枯草身上,你打不开牢门的” 夏淼急了,拽了一下牢门上的锁链,哗啦作响,牢里有了动静,似有脚步声响起来。 郑子歆推了她一把,没什么力气却生生将她拒之千里。 “你走吧,快走,走的越远越好” 她是将死之人,不愿意再搭上别人的性命,尽管她十分想知道金蚕蛊究竟在哪,但现在也变得没那么重要了。 夏淼又扑上来死死拽住她的衣袖,哀求着她:“你信我,我去拿钥匙,要走一起走” “我要等阿瓘”郑子歆唇角露出了一丝苍白的笑意,她是过来人,也许夏淼自己都没意识到她对自己的好已经超乎了某种正常的范围。 她还涉世未深懵懂无知,她却早已心有所属,不能给她任何错误的暗示,这会毁了她的。 夏淼急了,听见这个名字顿时怒上心头:“阿瓘阿瓘,你满脑子只有你的阿瓘,都这么久了要来救早就来了!说不定早就死了,或者不要你了!” 她是一时气话,郑子歆却剧烈咳嗽起来,将人一把甩开:“别胡说……她不会死,她若死了我就更没有必要出去了” “你!”夏淼急的跳脚,拿她一点儿办法也没有。 郑子歆咳了一阵又缓了过来,靠在墙上压低了声音,语气平和,尾音带了一丝叹息。 “夏淼啊” 她从未用这种声音唤过她,像是在安抚淘气不懂事的孩子,夏淼一怔,愣愣看着她,隔了一道栅栏,好似隔开了山水千重。 “你跟我说实话,金蚕蛊……是不是就是你?” 早有猜测,就等着被证实了,夏淼沉默了一会儿,嗓音晦涩:“是” “嗯,没事了,你快走吧” “就这样?”她期期艾艾望着她。 郑子歆阖上了眸子,觉得有些累,“就这样”。 “你不是等着金蚕蛊救命吗?” “我救你,也是救命” 炼不出九转回灵丹她还有几个月好活,够她和阿瓘逍遥自在慢慢告别了,可夏淼若是没了金蚕蛊,估计会立马身亡,她虽不通蛊术但也略有耳闻。 宿主依赖蛊虫而活,蛊虫在则存,蛊虫灭则亡。 她不能因为救自己而害别人,两世为医,她从没有做过这样的事,现在不会,以后亦不会。 夏淼咬牙跺脚:“好,你别后悔,你救我一次,我还你一命,我们扯平了,再见!” 她心里发苦,话是脱口而出,然而那人却并未半分挽留,伤心之余还有些许嫉妒,她被自己怪异的心思搞的心烦意乱,索性咬紧牙关不看她,一溜烟跑出了地牢。 夏淼走后,郑子歆长叹了一口气,似是累极了,靠在墙上微微阖起了眸子。 阿瓘……你一定会来的对不对? 入夜,到处都是乱哄哄的,房屋燃起烈火,映红了半边天,喊杀声不绝于耳,有人在往出去逃生,也有人不顾死活一头冲杀了进来。 高孝瓘倒提着剑,遇谁杀谁,活脱脱一副修罗出世,那剑尖上的血珠不停流下来,将自己深青色的脚面也染成一片猩红。 纵使前院已经杀的不可开交,地牢门口守卫还是不少,她想未想直接冲了上去,剑锋挑落首级的时候,余光瞥见一个罩着宽大守卫袍的小个子挨着墙角蹭出来。 解决了手边敌人后三步并作两步跳过去,一把揪住那人衣襟,通红着一双眼,冷冷喝问她:“子歆在哪?为什么就你一个人出来了?!” 被她浑身浴血的模样骇地说不出话来,夏淼结巴着:“她……她还在……还在……” 高孝瓘一把扔下她提着剑往里冲,背后一阵破风声袭来,她回剑格挡,深厚内力震的她虎口一麻,退后数步,唇角溢出血丝,她缓缓抬手抹去,看着面前的这个黑袍人,熟悉的感觉涌上心头,嗜杀的目光在眸中跳跃。 “夏枯草” 她咬牙切齿,恨不得活剥了他的皮,生啖骨血。 夏枯草瞅一眼夏淼见无大碍,见她脚边横七竖八躺了许多门中弟子,不由得大怒:“老夫还未去寻你的麻烦,你倒是送上门来送死,今日不将你碎尸万段恐难消老夫心头之恨!” “哼”高孝瓘冷哼了一声,抬手缓缓拭去剑身上血迹:“今日新账旧账一起算!” 夏淼不知道夏枯草的武艺有多高,但她能看出来高孝瓘逐渐体力不支落在了下风,再拖延下去,牢里的子歆还不知道会怎么样呢,于是她扑上去死死抱住了夏枯草的腿,声嘶力竭地喊。 “快走!去救子歆,她要不行了!” 高孝瓘一愣,跳出战局,头也不回地往里冲。 夏淼被他的内力震开,五脏六腑都隐隐作痛,又咬牙扑了上去,死死缠住他,不让他前进一步。 夏枯草揪着她的头发将人一点一点扯开,这是一场信念的角逐,她从来不知道自己有这么大的力量,指甲都深深拗断了几根,血肉模糊,头皮上传来钻心的刺痛,仍然咬着牙死死缠住他。 尽管刚刚还闹了不愉快,但她还是希望她能活下来。 娘说,好人应该长命百岁的。 郑子歆是个好人,她希望她能长命百岁。 剧痛让意识有些模糊不清,她隐隐约约看见了一身白衣的郑子歆,眼睛好了,那双美目更顾盼传神些,唇角轻轻上扬,让人移不开视线。 夏淼将头死死抵在他的膝盖上,唇角却弯了弯。 早就被纠缠的失去了耐性,夏枯草勃然大怒,抬手就往她天灵盖上击去:“别以为你是老夫的女儿老夫就不会对你动手,你死了老夫还可以得到金蚕蛊,去死吧!” 夏淼的心凉了,或者说从始至终都没热过,她活着的这些年每一天都是水深火热,每个月疼的不行的时候,也想过自行了断,可她不忍看娘亲通红的双眼,她因为贪玩外出躲过了家族之祸,等回到家时满目疮痍,尸首遍地。 她一边哭一边淌着血水挨个去翻自己的娘亲,直到在后院井边找到奄奄一息的娘亲,娘只说了两句话就撒手西去了。 第一句话要她好好活着,不许自戕。 第二句话要她找到自己的亲爹,姓夏,神医董奉传人,或许能救她。 她一直记着这两句话,拼着这点微薄的念想苟延残喘,一路从云南乞讨南上,她想着,原来她不是父亲亲生的孩子,这么一想他对她的诸般折磨都可以原谅了,心里却对自己的亲爹这个形象逐渐希冀起来。 他会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神医之后,该是医术过人,妙手回春,普度众生。 或者有一张或俊俏或普通的面容,会像父亲对府中其他兄弟姐妹一样,教她读书写字习武,闲时在他背上骑大马,欢声笑语,其乐融融。 或者一起逛街,他把她架在肩头,买一串冰糖葫芦,酸甜可口。 或许也会冲她吹胡子瞪眼睛,在她字写的不好时痛心疾首,边骂边握着她的手重新写。 她想过一百种如果真的寻到了自己的亲生父亲他会是什么样子的,可她万万没想到他的亲生父亲会对她痛下杀手。 夏淼心如死灰,阖上了眸子。 “住手,虎毒尚且不食子!”破空声袭来,君迁子姗姗来迟,但好歹救下了夏淼,用内力将她推到了一边。 夏枯草看着她,再看着扶着郑子歆从地牢里走出来的高孝瓘,桀桀冷笑:“有趣,有趣,故人一一粉墨登场了” 第108章 破敌 君迁子不动声色地挡到了她们身前, 回眸看了一眼奄奄一息的郑子歆, 一抹怒意跃上瞳孔。 “你带着子歆离开,这里交给我了” “师傅……”郑子歆伸手去摸索她的衣摆,被高孝瓘拦了回来紧紧抱在怀里。 “歆儿, 听话,别动了” “夏淼……带上夏淼……”她血迹斑斑的手指改为紧紧攥住高孝瓘的衣襟, 埋首在她怀里,语焉不详, 却还惦记着夏淼。 高孝瓘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看着她苍白的容颜,毫无血色的唇, 浑身血污,含着眼泪不住点头。 “好,好,我答应你,你坚持住, 坚持住!” 她一只手圈紧怀中人,一只手摸索出腰间的信号弹燃放, 可等了许久还是没有人来接应,高孝瓘的心凉了半截,再抬眸的时候一道瘦小的身影也挡在了她们面前。 “快走吧, 你的人估计是不会来了” 是夏淼,她的瞳孔缩了缩,抱起子歆留下一句“你们小心”便足尖轻点, 纵身离去。 “今日一个都别想走!”夏枯草飞身赶上,从身后飞来数道无形的内力匹练,君迁子快若闪电,出手毫不留情,誓要死死拖住他。 高手过招,瞬息之间,两人师出同门,一脉相承,招式都谙熟于心,内力也不分上下,以命搏命的打法都互有损伤。 夏枯草一声令下,残存的血衣门弟子纷纷将她们围了起来,高孝瓘怀里抱着郑子歆为护她周全,且战且退,身上也挂彩无数。 “阿瓘……”郑子歆咳了一声,“放我下来……” “不放!”高孝瓘咬牙切齿,用背撞开前面拦路的血衣门人,肋间狠狠挨了一刀,她皱着眉头一声不吭,抱着她继续以血肉之躯冲出一条血路。 混乱的战局中无人注意一道小小的身影摸到了她们身边,夏淼拖着一把与自己身高不符的大刀,亦步亦趋着,她身份特殊,血衣门人也拿不准门主对她究竟是个什么意思,因此没人敢拦。 “高孝瓘!”她大声喊了一句。 她会意,一跃三丈远,将怀中人轻轻放在了地上,拿起夏淼手中的长刀架在了她脖子上,哑着嗓子道:“都让开,不然杀了她!” 众门人面面相觑,踌躇不前,那边动静吸引了夏枯草的注意,他大怒,生生受了君迁子一掌,飞扑而来。 “卑鄙无耻,放开她!” 高孝瓘将刀一横,唇角挑出不屑的冷笑,锋利的刀刃在夏淼脖子上划出一道血痕,血珠顿时渗了出来。 “你说谁卑鄙无耻?威逼胁迫不是你惯用的伎俩吗,而且你既不想要这个女儿,不如我就替你杀了她如何?” “我的女儿要死也只能死在我手上,你算什么不男不女的东西,也敢跟本座叫板?!” 被戳中痛处的高孝瓘眉峰顿时沉下去,攥着刀柄的手逐渐使上了力,她是真的起了杀心了,夏枯草伤害子歆意图不轨,夏淼倾慕子歆护她周全,她虽然感激但绝不会拱手相让,最好的办法就是…… 已经杀红眼的高孝瓘竟然有那么一刻控制不住手上的力道,刀锋深深嵌进了皮肉里。 夏淼表情抽搐,夏枯草怒火攻心,迎面一掌击了过来,君迁子紧接着飞身而上。 郑子歆含了一丝哀求轻轻唤了她的名字:“阿瓘……不要……” 手里的长刀咣当一声落地,她听见了肩胛骨裂开的脆响,看见自己衣上绽开大片大片的血雾,她轻咳了一声,再也支撑不住,双膝一软,跪倒在地。 有一种感情叫做,哪怕再冲动,理智濒临崩溃的时刻,只要你轻轻呼唤我的名,我便为你丢盔弃甲,溃不成军。 “咳……咳咳……”夏淼也轻咳了两声,她挡在了夏枯草身前,被君迁子一掌伤了后心,唇角溢出夹带着内脏块的黑血,毫无内力护身的普通人,身子摇摇欲坠。 只有夏枯草毫发无伤,只是眼神却兀地迷茫起来,看着这个身量不足半人高头发乱蓬蓬抱住他腰的孩子,唇角抖动着,说不出话来。 “你……你救我……是因为……因为我是你孩子……还是因为……因为我……我是……金蚕蛊……” 高孝瓘挟持了她两次,他两次飞身而来,这燃起了她心中最后一丝对父亲的希冀。 她多么希望他说他不为别的,只是不想让任何人伤害她。 她期期艾艾看着夏枯草,夏枯草的眼神却逐渐茫乱起来毫无焦点。 他爱夏淼的娘亲吗? 不爱,答案是否定的。 知晓了夏淼是他女儿后,他也曾问过自己同样的问题,他思索了片刻,实在对这个突如其来的女儿提不起一丝爱意,他以为自己是不喜欢她的,甚至是讨厌她的,因为她的存在昭然若揭了自己年轻时候做过什么样的荒唐事。 可是他不愿看到她死,至于为什么他从未深究过,此刻看着那双与自己有七分相似的瞳仁,面对她的质问他竟然答不上来。 如果说真的讨厌她,为什么不杀她取蛊救半夏? 如果说爱她,又怎么能忍心痛下杀手? 他自认为清清楚楚活的明明白白一辈子,却头一次面对一个人的眼神感到棘手起来。 这……就是血缘吗? 夏淼弯起唇角无声笑了,泪水簌簌而落,看着他凝视着自己的眼神轻轻说了一句:“爹……我们……一起去死吧” 练武场横七竖八倒了许多陈列武器的木架子,其中一列就在她们身后,半人高的红缨枪笔直伸向天空,深黑色的枪尖泛着森冷的寒意,很快就涂抹上了一抹猩红。 “噗嗤——” 利刃刺入身体的声音,剧痛让他回过神来,想要掰开死死扑在自己身上的夏淼却发现已经成不可张力之势倒了下去。 那枪尖在自己体内翻腾穿过五脏六腑戳出肚皮再刺入另一个人身体里,打磨的光滑的枪杆更成为了一种润滑剂,两个人随着架子的倒地,缓缓跌落在了尘埃里,死也不分离。 “娘……我们一家三口……终于团聚了……” 夏淼唇角含着满足的笑意,缓缓阖上了眼睛。 “歆儿,坚持住!坚持住!我们马上就到了!”高孝瓘抬脚踹开房间,将人平放在了榻上,对着紧随其后的老鸨等人大吼。 “热水,毛巾,烈酒,纱布!” 同样的一间房里,君迁子正在对奄奄一息的夏淼实施抢救,她伤的实在是太重了,半截枪杆深深扎进肚子里,只要微微一晃就血流不止,更何谈□□了。 因着金蚕蛊的缘故留得一口气在,若是有两个绝世高手在用内力封住奇经八脉她再□□止血上药说不定还有一线生机。 可一个绝世高手已经死不瞑目了,另一个称不上绝世高手但内力不错,此刻就在隔壁抢救自己深爱的人儿,她也牵挂爱徒的伤势,但这里又实在焦头烂额束手无策了。 “大师……”躺在榻上昏迷不醒的人儿突然开口说了一句话,君迁子俯身去听。 “我……我活不成了……”能清楚感受到血液在流失,眼前一片模糊。 “不能等我死……我死了……金蚕蛊也就没用了……” 金蚕蛊已经成为了她身体的一部分,在她受伤的时候保护她,甚至承担一部分伤势,加快伤口愈合的速度,但现在她能感觉到胸腔里的东西逐渐失去了跳跃的力道。 普通人的心脏在左,而她的,在右,千百年也难遇上的一个能和金蚕蛊合二为一的人。 “大师……取……取我心头血……无毒……救……救子歆……” 那是她身体里最纯净的部分,其他部分多多少少都被金蚕蛊的毒性所污染了,只有这里是全身血液输送的中枢,也是她赖以生存的地方。 心头取血,必死无疑。 “快……”夏淼紧皱着眉头,重重咳了几声,露出身体外枪杆又晃了晃,身下涌出一大滩猩红的血液。 她的瞳孔已经开始涣散了,唇角却泛出笑意来。 她想起幼年时曾和娘的一段对话。 她问娘:“你喜欢爹爹吗?” 娘从不和爹那些侍妾们争宠,甚至还主动为他纳妾,也对他来不来自己房里漠不关心。 娘笑着点了点她的额头,“小小年纪的不害臊,什么喜欢不喜欢的” 彼时她尚未读懂娘亲唇角的无奈与牵强,追着她问那喜欢一个人究竟是什么感受。 娘思考了良久,缓缓说:“大概就是,命中注定,听风是他,落雨是他,山海湖泊无可躲” 十八岁的她,在生命尽头,恍然大悟。 止血,上药,包扎,她做的井井有条,可怎么也无法唤醒她,眼睁睁看着她的气息逐渐微弱,胸口没了起伏。 高孝瓘通红着一双眼,死死攥住她的肩头,咬牙切齿:“郑子歆你不许死,你给老子醒过来!” 话音未落,就被人一把拂开,君迁子走到榻边将人扶了起来,手上端着一碗黑漆漆的东西,泛着浓重的血腥味。 “还愣着干什么,捏住她的鼻子往下灌” 高孝瓘一个轱辘爬了起来,也不管那是什么,哪怕是□□只要能救命她也认了,依言掰开她的下颌让她喝下去。 郑子歆牙关紧咬,全从唇边溢了出去,高孝瓘夺过来张嘴就喝,也不管那味道有多呛鼻,然后狠狠覆上她的唇。 冰凉的触感,双唇相贴,硬是折磨出了几分暖意,撬开她的牙关,一点一点渡了过去。 直到一碗见了底。 君迁子张口就骂:“你不要命了吗?!你知道这是什么吗?!你……” “管它是什么,能救命就是好东西”高孝瓘扫她一眼,复又盯着郑子歆看,自己伤势也没处理,乌黑的血顺着袖管流下来也浑然不觉。 君迁子气的说不出话来,往她手里塞了一杯热茶:“滚去漱口去,让连翘那丫头给你处理伤口,你那肩膀……” 她瞥一眼,白花花的骨头都往外翻了出来。 “搞不好要落下残疾” 高孝瓘只一心盯着郑子歆瞧,伸手摸了摸她的脖颈,有微弱的起搏,松了一口气。 “我要守着她醒来” “滚!” 君迁子恨不得把这个人一脚踹出去:“老夫在这儿守着她,你处理好了伤口再来替我!” 第109章 惊觉 “将军……”看着她肩膀处皮开肉绽, 连翘几乎掉下泪来, 拿着金创药的手都在微微发颤。 高孝瓘劈手夺了过来,一股脑往上倒,疼的倒抽了一口凉气。 连翘作势欲拦, 被人一掌拂开。 “出去,别以为我不知道你的心思”她不抬眸望她一眼, 吐出的话也是冰冷无情。 “我对将军的心思和您对夫人的心思没有半分不同……” 郑子歆平安回来她自是欢喜的,但也害怕再也找不到机会吐露心事, 夫人待她亲厚非常, 和高孝瓘亲热也不会避讳着她,甚至还会与她聊聊将军的趣事, 从这些细枝末节里她逐渐拼凑出了一个与平日杀伐无情的大将军截然不同的一个人。 她是那么的英武不凡,又用情专一,与那些凡夫俗子不可同日而语。 于是这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平心而论,连翘的容貌虽比不上郑子歆半分娇艳, 但也算是清秀可人,美人垂泪, 欲说还休,若搁在普通人身上恐怕早就心猿意马。 可她一心只牵挂歆儿伤势,别的无暇多顾, 只觉得烦闷,将药重重往桌上一搁,眉间沉出几抹怒气。 “你说什么呢?!歆儿对你不说情深义重但也恩宠有加, 何曾缺过你的短过你的,她现在躺在榻上生死不明,这就是你做奴婢做姐妹的义气?!礼义廉耻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 “我从未想过要与夫人争宠”连翘垂着泪,膝行到她身边,“奴婢自知也没有那个资格和夫人平起平坐,只求将军垂怜,不要把此事告诉夫人,将军闲时……夫人不方便时……奴婢……奴婢也可以……” 不知道是伤势还是被她这番话气的阵阵发晕,高孝瓘撑住额头抵消难受,连翘的手从下至上缓缓替她揉着腿缓解疲劳。 “就像现在……将军难受了,不光还有夫人,奴婢也能安慰一二” 她想骂人,脏话还未出口,房门就嘎吱一声被人推了开来。 “阿瓘,子歆醒了,你过去看看吧”是郑道昭。 高孝瓘蹭地一下从凳子上弹了起来,也顾不上肩膀的伤势,随便拿纱布缠了一圈便往外走去。 “好,我去看看” 连翘的手落空,低眉顺目,规规矩矩站在一旁。 郑道昭出门前回头看了她一眼,意味深长。 “歆儿……歆儿……”她轻轻唤着她,手包裹住她微凉的掌心,用脸颊蹭着她的额头,眼睛,眉毛,甚至轻轻亲了一下她的唇。 唇上温热,郑子歆似有所觉,缓缓睁开了眼,不再是一片黑暗,有混混沌沌的光,不过还是看不真切,似蒙了一层白纱。 “阿瓘……”仅仅只是两个字就耗尽了全身力气,她觉得很疲累,眼皮有千斤重,身上也很疼,又阖上了眸子。 “我在,我在,是我”高孝瓘喜极而泣,想抱着她又怕碰了她的伤口,手不知道该往哪儿放好。 有温热的液体滴落在了脸颊上,微咸。 郑子歆唇角流露出了一丝苍白的笑意,回握住她的手。 “我没事了……夏淼呢?” 高孝瓘欲言又止,回眸看了君迁子一眼,后者摇了摇头,示意她守口如瓶别刺激她。 “她……好着呢,受了些皮外伤,已经处理了” 她说的话她从不会怀疑。 “让你担心了”她抱歉。 “说什么呢,你答应过我一辈子在一起,要死一起死,要活一起活,少一个时辰都不行” 还有什么比失而复得更值得欢喜的事吗?没有。 两个人心里都涌起淡淡的温热,两只手十指相扣,眉眼之间温情弥漫旁若无人。 如果不是旁边还有人在,她真想好好亲一亲歆儿,太需要有什么来提醒她这个人是真的救回来了,碍着有旁人在,她按捺住冲动,只是轻轻吻了吻她的唇角。 “不许说话了,休息,我守着你” 郑子歆点了一下头,一只手被人圈在掌心,那人另一只手放在她的枕边,她埋入她手中,安安静静睡了。 那药有安眠镇痛的作用,不一会儿就睡熟了,眉头不再皱着,平和如婴儿。 “你跟我出来一下”君迁子叫了她,高孝瓘抽回手又替她掖了掖被角。 “多谢大师,救命之恩如同再造,赴汤蹈火,万死不辞”她扑通一声跪了下来磕头,这礼不光是替子歆行的,更替自己。 君迁子将人一把托了起来,“使不得,怎么,她是你媳妇,就不是我徒弟了?” 高孝瓘这才露出今天第一个如释重负的笑意来,君迁子却面有难色:“找你来是商量下……唉……夏淼那孩子……” 她虽与夏枯草有怨,但人已死,孩子更是无辜的,春夏之交,尸体这么放着也不是个事儿,早晚郑子歆会知晓的。 她的徒弟她知晓,看似冷漠无情,实则重情重义,心肠也软的很,当初能为了高孝瓘冒着大雨在药庐外跪了三天三夜,现在保不齐会做出什么事来,虽然二者不可同日而语,但她同情夏淼的遭遇,对这孩子无情却有怜悯,伤心肯定是难免的了。 高孝瓘也沉默了,看着隔壁漆黑的那间房,心里苦笑。 能为歆儿做到这个份上,她除了感激外还有一丝钦佩,好在她与歆儿年少相识,又一起走过了许多风风雨雨,历经坎坷才守得云开见月明。 她笃定歆儿爱她,不会移情别恋,只是如果相遇的时机调个个儿,她先遇见的人是夏淼,她就不会这么笃定了。 “烧了吧”沉默良久,她缓缓吐出一口闷气。 “这……” “骨灰留着,我了解歆儿,如果是她也会这么做” 她转身离去的时候,君迁子又叫住了她:“还有一件事,七夜昙花要开了” 高孝瓘脚步一顿:“什么时候?” “下个月初” 她点了点头:“我会去拿的” 万事俱备只欠东风,她自然不会错过。 血衣门覆灭,郑道昭的计划也暂时搁浅了,不过他的目的已经达到,今上已经将怀疑的目标转移到了高孝瓘的头上,这几日花楼往来的客人都多了些,他便深居简出,每日只读书作画看看子歆,或与连翘聊聊天。 他向来敏锐,几番观察揣测下来就知晓了连翘对高孝瓘的心思,但他不会害自家妹妹,于是按下不表,却多留了个心眼,以防日后有什么需要的地方还能利用一二。 高孝瓘避着连翘,连翘避着郑子歆,君迁子也避着自家徒弟,几个人心里都藏着事,几天下来她清醒的时候越来越多,逐渐就察觉到了不对劲。 “阿瓘,我师傅呢?” “大师在闭关”她如实回答。 “那夏淼呢?” “夏淼伤好的差不多就走了”她吹了吹碗中的汤药,递到她唇边。 她还记得这人把刀架在夏淼的脖子上,之后的事就没印象了。 “连翘你来说” 连翘端着茶的手都颤了颤,小心翼翼打量高孝瓘一眼,那人面无表情,唇角冷硬,明显让她不要乱说话。 “我……奴婢……奴婢不知晓……先告退了” “哥?”郑子歆又去唤郑道昭。 郑道昭打了个哈哈将折扇一收也走了:“我去看看你的药煎好了没” “……” 药不是正在喝吗? 高孝瓘补充道:“下午的药” “不对,你把药方念一遍我听听”随着碗一碗一碗下去,身上逐渐有了力气,偶尔精神好的时候也能多说点话。 初初跟着君迁子的时候她曾尝遍百草,个中滋味酸甜苦辣咸都知道,后来日子久了只要舌尖品一点药渣就能将药名猜个□□不离十。 更何况她天天喝这药,一碗两碗没觉得,喝的多了也逐渐猜出了是什么药方,可总有一味药猜不真切,似甜非苦,入口微涩,余味带腥。 高孝瓘一个头两个大,中医药名晦涩难懂,她能认全就不错了,还要读出来,不如杀了她,更何况有一味药是见不得光的,金蚕蛊的残躯,死虫无毒,研磨成粉后一部分拿来炼丹,一部分每天入药强身健体。 夏淼那碗血吊了她的命,可也仅仅只是续命而已。 “夫人,您就安心养病别再难为我了好不好?” 她低声下气哄着,又往人嘴里塞了一颗蜜饯。 “你看我这也受着伤呢,君大师前天才给我接上的骨头,你摸摸,再说了,中医药名那么难懂,我能认全就不错了,你不信我总该相信你师傅吧,她难道会害你?” 听见接骨郑子歆的心提了起来,到底是担心她多些,顺着她手摸索上肩头,纱布包的严严实实还缠了绷带,是君迁子的手笔。 她松了一口气,还是不放心地轻轻按了按:“疼不疼?拿银针来我……” “你什么你”她将她的手扒拉下来塞回被子里,点了点她的额头,唇角露出宠溺的笑意。 “你好好养伤,少说话不要动我就谢天谢地了” 连翘在门外听着二人温言细语,心中苦涩,勉强整理好了表情才又离去。 君迁子在房中枯坐着,散着头发,铜镜里映出皱纹满面的一张脸,昔日的鹤发童颜已变作垂垂老矣,再不复现。 她只是轻轻捋了捋银丝,就有一大把掉落在了掌心里,苦笑着:“半夏啊半夏,我也终究是老了” 与夏枯草斗了一辈子,她是天赋异禀的大师姐,他是刻苦上进的小师弟,互相看不顺眼,吵架斗气讽刺挖苦,每每都是半夏从中周旋,后来无意撞见夏枯草跟半夏告白,她心脏倒是扑通扑通直跳,说不清道不明为什么,反正就是不希望他俩好。 于是从中作梗,百般设计挑逗周旋,半夏本就与她一起长大两小无猜,情根深种是水到渠成的事,她却慌了神面对她的真心逐步退却不敢接受,甚至直言拒绝表示不会接受女孩子,她不敢面对半夏伤心欲绝的眼神,也唾弃自己的不负责任,于是远走西域,云游四海。 江湖成名之后却得来半夏忧郁成疾的消息,夏枯草就是那个时候恨上了她,是啊,直到现在她也无法原谅自己当初做下的蠢事。 为了意气之争伤害一个深爱自己的女人,造成了三个人的悲剧,不,如果加上夏淼和她娘亲,那就是活生生四条人命了。 半夏死后她一夜之间白头,逝者已逝,她才惊觉爱意深重,夏枯草带走了半夏的尸体,而她隐姓埋名回到药庐,回到她们开始的地方,直到遇上郑子歆收她为徒,才又重入江湖。 岁月如刀,从前她活着是为了继承师傅遗愿妙手回春普度众生,半夏死后她苟延残喘是为了用毕生来怀念她,现在连她唯一的对手夏枯草也死了,死在自己女儿手里,这世事当真无常。 君迁子笑了,她有点想半夏了,想去陪陪她。 第110章 荔枝 她二人正在闲谈间, 君迁子敲门进来了, 高孝瓘起身,让出榻边的位置。 “大师,坐” 君迁子摆摆手, 示意她坐,自己伸手摸了摸爱徒的额头, 含笑道:“退烧了” “师傅”话音未落,被人扯住袖子埋怨:“为什么这么长时间避而不见, 我还以为……以为你……” “是在鬼门关里走了一遭”君迁子淡然回答, 郑子歆伸手扣住她脉门,唇畔含了三分狡黠。 “我不信, 替您把把脉” 高孝瓘把人宠的无法无天,年岁渐长却多了份少女心性。 “胡闹”君迁子吹胡子瞪眼睛,反手扣住她的,郑子歆吃痛,轻哼了一声。 高孝瓘也急了, 出手直取她虎口:“大师,手下留情!” 君迁子冷哼了一声, 左手两指夹住她掌心,右手松开自己徒弟,微微一使力反将高孝瓘的手腕扣了下来, 轻轻往上一掰,骨头一声脆响,高孝瓘疼出了满头大汗。 虽然看不见但暗流汹涌她多多少少能感受到几分, 从榻上直起身子嘟囔:“师傅欺负我们小辈” “欺负?”君迁子反问了一句,抬手两指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击在了她的神庭、百会、膻中穴上,高孝瓘一阵头晕目眩,气血翻腾,唇齿间溢出些许□□。 手腕被人牢牢钳制住,周身大穴被点了个遍,手脚软的提不起一丝劲力,她想开口听见郑子歆惊呼的声音:“师傅,三十六死穴点完必死无疑,你究竟要干什么?!” “干什么?”头顶传来一声冷笑:“破而后立,没保护好我徒弟,该死” 最后一击巨阙穴,高孝瓘只觉得全身气血都涌了上来堵在嗓子眼,她哇地一下吐出一滩黑血,身子轻飘飘倒在了地上。 “阿瓘!”听见重物坠地,郑子歆激动起来,不顾伤势挣扎着要下榻被君迁子按了回去。 “徒弟今日做个见证,你身子骨弱不能习武,为师仙去后一身武艺后继无人,高孝瓘这小子虽然脾气挺臭的但对老夫胃口,资质也尚可,做个入室弟子继承为师衣钵吧” 她一把将人拎了起来,盘腿坐下,双掌抵在她后背,源源不断的内力输送过去,温养着她的奇经八脉,滋润着她的五脏六腑,最后百川归海汇入丹田里。 郑子歆这才放下心来,还是有些许紧张的,但她知道这时候不能打扰她们,只能耐心等待。 终于,高孝瓘睁开了双眼,眸中一派清明,精神抖擞,甚至觉得肩上的伤都不疼了,生龙活虎,甚至还打了一套拳法。 “好厉害!大师内力如此精纯深厚,阿瓘受之有愧,感激不尽”她将目光瞥向郑子歆,跃跃欲试。 君迁子知道她想干什么,泼了一盆冷水:“别想着渡内力给她,她从未习过武,基本的吐纳调息都不会,天生体弱,经脉比常人更脆弱,会爆体而亡的” 高孝瓘打了个寒噤,赶紧作罢:“是,大师……不……徒儿知道了” “师妹,叫师姐”郑子歆也揶揄她,高孝瓘恨得牙痒痒,君迁子走后就扑了上去挠她痒痒,郑子歆招架不住,连连喊疼求饶。 高孝瓘仍是吃了几口豆腐,这才作罢。 走出门外的君迁子身形微微一晃,扶住了廊柱,仿佛瞬间又苍老了十岁,背也佝偻了,步履蹒跚,在夕阳下背影被无限拉长,倒映着满园芬芳,说不出的晚景凄凉,慢慢踱回了房里。 “要说这夏淼也是个可怜人”夏淼火葬已经有几天了,连翘来她房间收拾看还有没什么东西落下,抬眸的时候,郑道昭站在门口摇头感叹。 以为是在感慨她身世崎岖,连翘接了一句:“是个可怜孩子,死在自己亲爹手里” 郑道昭苦笑:“若是那样那倒好了,她是为子歆而死的” 连翘收拾东西的手一顿:“此话怎讲?” “她的血能救子歆的命”郑道昭摇了摇头,叹息而去:“这孩子太可怜了,不过也亏的有她,我妹妹才能捡回一条命来” 连翘低着头若有所思的样子,还想再多问几句,郑道昭已经走远了。 连翘啊连翘,机会已经给你了,就看你怎么利用了。 “大哥要走?”郑道昭来辞行,郑子歆颇感意外:“回邺城吗?” “不,去建康” 郑子歆心下了然,“去见萧含贞?” “嗯,眼下你平安归来我也就放心了”郑道昭点了点头,并不瞒她。 “大哥,含贞她……她既心意已决……不如就放下执念各自安好吧”且不说身份地位天差地别,她既然愿意跟着萧绎回宫,那么肯定就已决意放下一切,她怕郑道昭还执迷不悟。 “若是你和阿瓘遭遇此事,你会轻易放弃吗?”郑道昭反问。 郑子歆怔了一下:“我和她……不会陷入这样的境地” “所以,你们是站着说话不腰疼,刀子不捅到自己身上永远都不知道痛”郑道昭神色轻蔑她看不见,但她能听出这话中隐含着的几分决绝与一丝恨意。 他在恨谁? 是恨夺走他心爱之人的萧绎,还是弃他而去的萧含贞,亦或是……坐视不理袖手旁观的自己与阿瓘? “大哥,你不要做傻事,这件事我和阿瓘会想想办法的” “想什么办法,他是一国之君我只是个翰林学子,空有满腹经纶却手无缚鸡之力,除非……除非……” 郑子歆追问:“除非什么?” 他却不肯接着往下说了,只劝她也宽心养伤,这些事情他能处理好,再三保证不会做傻事后,郑子歆才放下心来。 傻事他是不会干的,他郑道昭不鸣则已,要做就要干惊天地泣鬼神的大事。 只是在办这件事之前,他还想去建康见见阿贞,思念已经要将他折磨地发了疯。 建康。 南梁皇宫。 萧含贞的身份着实尴尬,一个和亲的公主,萧绎同父异母的姐姐,本应该殉葬的妃嫔被光明正大迎回宫中,搁了谁都得藏着掖着,可偏偏萧绎还要大张旗鼓恢复她的宗室身份,甚至还要封她为妃,赐协理六宫之权。 满朝文武皆惊,文臣死谏,以头抢地,金銮殿前的廊柱上染了不少忠臣的血,萧绎置若罔闻,惹的恼了索性罢朝来个眼不见心不烦。 当然也有奸滑之人投其所好,前朝有翰林院学士出谋划策怎样封妃才能名正言顺,后宫有内务府选了几个好听的封号来请他定夺,萧绎新皇登基,励精图治,又迎回了姐姐,正是志得意满之时,见这谋士出的点子中肯,内务府选的封号也吉利,大喜之下出手就是千两的赏银,官晋三级。 反观那些死谏的,以头抢地的,金銮殿上的血还未凉,就被安了各种各样莫须有的罪名抄家流放。 一时间后宫风声鹤唳,人人自危,暗地里骂萧含贞狐媚惑主,表面上还得端出恭敬来,虽无明旨册封,但俨然已是后宫第一人。 皇宫。 角门。 每天清晨天还蒙蒙亮的时候,总会有几辆马车停在这里,车上货物用明黄色的油布盖了,上插一面青天云纹的小旗,赶车的小厮个个精神头十足,看着就聪明伶俐。 等到辰时,厚重的宫门徐徐打开,一队靛衣的太监宫女鱼贯而出,车队总管就会迎上去寒暄几句,点头哈腰唯恐哪里伺候不周,撤了皇商的牌子。 “这是蜀州的锦缎,我们大老爷总共就得了三匹,全进贡给娘娘,希望娘娘喜欢” 他口中的娘娘既无封号又无品级,说的自然是萧含贞了,为首的太监见那锦缎做工考究,绮丽绚烂,正好拿来讨赏,脸上的笑意兜也兜不住。 “徐大爷有心了,皇上前些日子还说要给娘娘做身华服册封大典上好穿,这不,你今儿个就来献宝了,咱家一定禀明皇上,好好地赏你!” “哎哟公公,您这可就折煞老奴了,食君之禄担君之忧,皇上的烦心事可不就是我徐家的烦心事,做臣子的自然要想方设法替皇上排忧解难,哎,王五,把那给娘娘的新鲜荔枝拿过来!” 叫王五的年轻人慢吞吞从马车上卸了一篮子荔枝搬过来,走的慢了被管家踹了一脚,险些摔倒在地,滚落几个红中带白的荔枝,惹来破口大骂。 “天杀的小子,这是给娘娘吃的东西,你算哪根葱,把你祖上八辈子的房产卖了都赔不起!什么东西!” 那管家劈手夺过来,又换了另一副嘴脸:“这是早上快马加鞭刚从岭南送来的,一定嘱咐娘娘,趁新鲜吃” 太监脸上浮出几抹不耐,却是冲着那王五说的:“不长眼的东西,如此莽撞这可是皇宫哪天冲撞了贵人十个脑袋都不够掉的,老徐啊不是咱家说你,怎么什么人都往宫里带啊……” 徐家总管将人拉到了一边,往手里塞了几枚金叶子:“李公公大人不记小人过,饶了小的这回,下次,啊,不,没有下次了,小的保证再不让这小子出现在大人的视线里,找些聪明伶俐的来好好服侍服侍大人” 彼此对望的那一眼狼狈为奸,意味深长,李公公这才满意地笑了:“也别下次下次的了,就之前那个姓张的小子,体贴又听话……” 徐总管会意:“小的这就去安排,这就去” 角门只是这偌大皇城中最不起眼的一个偏门,这点小波澜甚至称不上是波澜,很快就被人遗忘了。 但千里之堤溃于蚁穴,渺小如蜉蝣亦能撼动苍天大树。 宫里的日子千篇一律,萧含贞每日无所事事,除了喝茶听曲就是逗鸟看花,偶尔也有不长眼的妃嫔上门来叫骂,未等见着她面就被拖进了冷宫,终生无缘面圣。 日子久了,她这门前冷落鞍马稀,除了萧绎来坐坐,就是往来打赏的宫女太监,既对她避如洪水猛兽又想在她这里获得一星半点儿恩宠,好飞黄腾达,萧含贞心情好也陪他们玩玩,看猴戏一样。 近日来不知是天气愈发炎热还是身子不爽利,总觉得昏昏沉沉的睡不醒,往往日上三竿了才起,这一日梳洗过后已是正午时分了,宫人送来膳食,琳琅满目铺了一桌子,荤素皆有,看着赏心悦目,可她就是没什么胃口,草草吃了一筷子糯米鸡就皱了眉头。 “娘娘,怎么了?” 见她作势欲吐,宫女急忙端了痰盂来伺候,萧含贞吐又吐不出来,只觉得胸闷气短,连饮了几盏浓茶才把那恶感压下去。 “不吃了,撤了吧,或者你们几个吃”她但凡有点儿风吹草动在萧绎眼里都是大事,宫女惨白了一张脸。 “要不,叫太医来给您看看?” 萧含贞下意识拒绝了:“不必,可能昨晚吃多反胃罢了” “早上内务府送来一篮子新鲜的岭南荔枝,奴婢拿冰水镇的呢,最是清凉解暑,要不,您尝尝?” 萧含贞瞅了一眼这个北地口音脆生生答道的宫女。 “行吧” 荔枝呈上来,果然皮薄肉多,汁水丰沛,萧含贞贪凉,一篮子很快见了底,宫女劝道:“娘娘,不能再吃了,容易上火” 萧含贞只好恋恋不舍地放了手,篮里还剩了小半筐,她看着眼馋又抓了几个在手里剥着:“行了行了,拿走吧” 一边剥,觉得这壳的触感不太对啊,她仔细伸手摸了摸,表面纹路凹凸不平,这荔枝个大,她又捏了捏,心里有了底。 “哎,慢着,把那剩下的都拿过来” 宫女不敢违抗,只得小心翼翼劝道:“娘娘……还是少食一些吧” “行了行了,你们都退下吧”萧含贞不耐烦地挥了挥手,把人打发走,挨个去翻篮子里的荔枝。 “这什么东西啊,鬼画符一样”她二人结伴游历到陇西的时候,萧含贞曾指着墙上的壁画问道。 “是梵文”郑道昭侃侃而谈,“你看啊,这个铁画银钩是‘问’字,这个呢,是‘天’字,还有这个……” “你还挺博学多才的啊”萧含贞夸了他一句,男子脸上顿时浮现出不好意思的笑意来。 “也不是,只是读的书多些,旁门左道罢了” 萧含贞看着这鬼斧神工,感叹道:“还挺有趣的” “你若想学,我教你”郑道昭神采奕奕,她鬼使神差般地点了头。 “好啊” 凭借着微薄的记忆,萧含贞摸遍了所有剩下的荔枝,串联起了几个关键的词: 故人。 寅时。 角门。 一颗心扑通扑通直跳,是谁冒着这么大风险来给她传消息,被发现了怎么办,这篮荔枝落到旁人手里怎么办,被人认出上面的梵文怎么办? 诸般疑惑无从下手,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思索着整件事。 不会是郑子歆,那个人审时度势不会做这样的傻事,那就更不会是高孝瓘了,她向来只听自己夫人的话。 而知道她喜欢吃荔枝的人不多,萧绎是一个,郑道昭是另一个。 答案呼之欲出了,她不知道是该惊喜还是该意外,或者说惊喜之余还隐隐有一丝悸动。 他……还记得她,甚至不远千里大费周章也要见她一面。 萧含贞压抑住纷乱的心跳,吩咐宫女道:“今天的荔枝很新鲜,让内务府的人明儿再送一些来” 110-120 第111章 阴霾 萧含贞将剩下的荔枝用篮子装了, 亲自给萧绎送过去, 在上元殿徘徊了片刻,萧绎要留她用膳,若搁平时她打死也不愿留下来, 今日却一直逗留到了酉时才归,萧绎龙颜大悦, 又赏赐了她许多东西,临走时有大臣觐见, 隐约听见什么:长江以北有异动。 萧含贞皱了眉头, 北齐?北齐能有什么动作? 不知不觉间已经偏离了回宫的路线,宫女轻声提醒道:“娘娘, 太医院到了” 萧含贞猛地抬头,青灰色的牌匾映入眼帘,斗大太医院三个字古朴工整,她正欲抬脚离去,却猛地想到了一桩事, 脚步顿了顿。 “你先回去吧,本宫到处转转” “这怎么行, 皇上吩咐了寸步不离……”宫女急道。 萧含贞有些不耐烦:“那你去,去给本宫取件披风来,晚膳吃的有些多, 本宫要四处走走消食” “这……”宫女为了难,萧含贞出门向来不喜前呼后拥一大堆人,身边只留了她一个贴身伺候的宫女, 若是在她离开的时候出了什么事,她万死难辞其咎。 萧含贞指了指不远处的青石椅,“喏,本宫哪也不去,就在那儿等你,放心去吧” 太阳下山,逐渐起了风,是有些凉,宫女跺跺脚跑开了:“那……那娘娘可千万不要离开,就在原地等着奴婢” “等等,把你身上那件袍子先让本宫披一下”萧含贞眼珠一转,计上心头。 “这……”宫女犹豫了半晌,还是给她递了过去,千叮万嘱不让她离开之后这才三步一回头地跑远了。 萧含贞整理好衣襟,身上穿着宫女的服饰,将满头珠翠摘下随便往那草丛里一扔,散了发髫,颇像个倒霉的,落魄宫女。 年过半百的太医自然没能认出她来,草草把了把脉后就一脸嫌恶地扔给她一包药。 “一日三次,温水煎服,三天后就可滑胎了” 宫里多的是这种腌臜事,他早就见怪不怪了,也不问缘由,只要给钱就给诊脉。 萧含贞被那滑胎两个字惊的半晌回不过神来,微张了嘴,有些不知所措,慢慢绞紧了衣摆。 那太医见她这幅样子估计是刚进宫涉世未深的小宫女,好心劝了一句:“滑了吧,要不然就是三条人命” 宫女私相授受是掉脑袋的大罪,被查出来可能还会连累家人。 对待宫女尚且如此苛刻,若是萧绎知道她怀了郑道昭的孩子,会如何? 她不敢想。 萧含贞摸遍全身上下也没有碎银子,只好取下耳坠递过去,低声道:“这坠子价值不菲,还望大人替奴婢保密” 耳坠状如水滴,通体碧绿,看着就赏心悦目,太医拿起来拎了拎,露出满意的笑意。 “若是一包不够,再多拿两包” 萧含贞抓起药飞一般逃了出来,失魂落魄地往自己宫里走去,走到半道不时有宫人侧目,有几个巡逻的侍卫也看了过来,喝道:“你是哪个宫的宫女,手里拿的什么?!” 不,不能被他们抓到。 那样她完了,郑道昭也完了。 电光火石之间,她脑海里蹦出来这么个念头,撒腿就跑,不顾小腹隐隐作痛,不管撞到了谁,只一个劲儿没命地跑,仿佛只有这样才能发泄掉她所有的苦闷,她甚至希望,孩子就这么掉了也好。 可是世事往往不如她所愿,她最终停在了御花园的一个偏僻荷塘边,蹲下身大口喘着粗气,嗓子眼里似塞了一块破棉絮,哭也哭不出,咽也咽不下,又是一阵干呕。 她难受极了,可是孩子还好端端在肚子里,她的目光逐渐移到了手里抓着的药包上,只要三天,三天就可以…… 萧含贞缓缓阖上眸子,指尖用力将那药包抓成一团皱褶。 孩子,不要怪娘,是你来的太不合时宜,下辈子投胎生个好人家吧。 酉时,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亦是整座皇宫守备最松懈的时候,角门往来巡逻的侍卫不住打着呵欠,步伐愈发沉重起来。 终于等到了前来换班的队伍,也是一脸睡意惺忪,无精打采的样子,嘴里还止不住抱怨。 “这角门偏的鬼都不来,破差事一点油水都没有,害得老子觉都睡不好!” “行了行了,别抱怨了,一会儿徐家的人就该来送货了,看着点儿” “哎哎哎,你先别走啊,我尿急真尿急!”那人将长戟往人手里一塞,飞一般地跑进了城门口的树林里。 “呸,懒牛懒马屎尿多!”被委托的人心里不大痛快,骂了两句,索性也不守城门了,靠在墙垛上打盹。 一炷香过后,刚刚去解手的人回来了,戴上了头盔,光线昏暗看不清面容,拍了拍他的肩,拿起自己的长戟走开了。 那人被摇醒,又骂了几句这才离开,离开时又回头瞅了一眼,总觉得姓石这小子怪怪的,那盔甲穿在他身上竟然有些空落落的不伦不类,难道最近这小子已经穷的揭不开锅了? 他打了一个呵欠,摇摇头走远了。 酉时刚过三刻,一声梆子声响,心急如焚的郑道昭总算瞥见城门里有个鬼鬼祟祟的影子,他压低了声音对侍卫长道要去方便,趁机离开了巡逻的队伍。 萧含贞一身普通宫女打扮,如约而至,数月未见,似乎清减了些,眉目间有轻愁,看着他不说话。 郑道昭上前一步,想要拥住她,萧含贞果断退后避开了这个拥抱。 “有事吗?没事我走了” “有——”郑道昭不由分说拉住她就走:“我带你走” 萧含贞只觉得一股怒气直冲上脑门,压低了声音吼他:“郑道昭你动脑子想一想,这是南梁!你能带我去哪儿?!” 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加一个身怀六甲三脚猫功夫的她,浪迹天涯? 恐怕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不管去哪儿,只要你愿意……” “我不愿意,郑道昭你听清楚了,我,不,愿,意”萧含贞一字一顿说着,冷冷甩开他的手,退回到城门的阴影里。 往前一步是光明坦途,背后是无尽深渊。 她站在这个选择的中间点上,又往后退了一步,带着决绝义无反顾的勇气一脚踏入了黑暗里。 “我怀了萧绎的孩子” 她如是说着,语气轻淡,像是在说今天天气不错一样轻飘飘的。 可郑道昭却如五雷轰顶,他身子微微晃了晃,带着不可置信地语气又低声重复了一遍:“你……怀了萧绎的……孩子?” “是”萧含贞点头。 她看见他眼中有一束光灭掉了,面如死灰,整个人颓唐了下来,却还是含了最后一丝希冀,小心翼翼望着她,语气低到不能再低,像个做错事的孩子。 “我……我知道你是被逼的……没关系我不介意……只要你跟我走……我们可以一起抚养这个孩子长大成人……” 萧含贞冷冷笑了,笑容里面藏着讽刺,挖苦等等,以前从不会出现在她脸上的东西。 “你以为我很喜欢你吗?你看看你有什么本事,文不成武不就,身为太傅的儿子却一官半职也无,只知道游手好闲游山玩水吟诗作对,是,我承认我不喜欢萧绎,但他是一国之君,在齐国我受够了看人白眼的日子,我要当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堂堂正正的皇后,我要给我儿子锦衣玉食荣华富贵享用不尽的生活和至高无上的权力,让他不受任何人的摆布,这些,你给不了我,只有萧绎才能给我” 该怎么去形容郑道昭此刻的表情呢,从无所适从到逐渐冷静,他深深看了一眼萧含贞,眼神没有一丝温度,不发一言,转身迈入了光明里。 天光大亮,云破日出,阳光驱散了阴霾,却挥不走他心中的黑暗。 仇恨犹如一粒种子般深深扎根在了他心间,疯狂吸收主人的不甘愤怒难过痛恨,逐渐长成了苍天大树。 “来人,把夫人的金创药拿过来”高孝瓘吩咐了一声,立马有人递了过来,指尖相碰,她皱眉,是连翘。 连翘犹如被火烫了般迅速收回手,低垂了眉目,侯立在旁。 郑子歆面朝下趴在榻上,背上只盖了一条薄毯,肌肤和蚕丝被亲密相触的柔软冰凉让她有些不自在。 “阿瓘,让连翘来吧” “不用,你退下吧”高孝瓘拔开瓶塞,倒了一点在掌心润开,回头瞅了一眼连翘还未退下,不由得怒道:“你还站着干什么?!” 连翘红着眼睛跑出去了,还撞翻一只花瓶,郑子歆看不见但能听见动静,轻笑:“你干什么发这么大脾气,吓到人家了” 高孝瓘冷哼了一声,将手掌搓热才缓缓替她上药,掀开薄毯,原先雪白的肌肤上处处都是红痕,有几处已经结了痂,有些还是通红通红的。 她心疼极了,下手愈发小心翼翼。 “我打算把连翘嫁出去了,已经物色好了人选,就之前跟你提过的那个方统领,人品相貌没得说,家世也清白没有侍妾……” 膏药的清凉和她掌心的火热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带给感官强烈的刺激,郑子歆想起了些不好的回忆瑟缩了一下。 “为什么?”她微微支起身子。 高孝瓘将人又按了下去,“男大当婚女大当嫁,不应该吗?” 语气淡然听不出一丝端倪。 “那也得两情相悦才行,况且她自小陪我长大,感情深厚,使唤起来也得心应手,换了旁人我可不习惯” 高孝瓘笑,指尖在她背上打着转:“你是怕我伺候不好你吗?” 一语双关,郑子歆腾地红了脸,支起身子拍掉她在自己身上作乱的手。 “好了,谁要你伺候了,反正我还想再留她几年” “那可不行,我都跟人家说好了,庚帖都送过去了” 她起的急,薄毯滑落了也不自知,还以为还好端端遮着呢,其实胳膊只夹住了半边,露出挺翘圆润的□□。 高孝瓘看直了眼,慢慢说着,蹭上去将人揽进怀里,耐心安抚着,手在她的肩头流连。 “不就是一个丫鬟吗?我再给你几个好的,或者,你自己挑?再不济我亲自给你端茶递水也行……” 言下之意就是反正连翘是不能留了。 郑子歆还未答话,房门被人大力推开,连翘冲了进来扑通一声跪倒在地。 “奴婢只想一辈子侍奉将军,侍奉夫人,若是让奴婢嫁人,奴婢宁愿……宁愿一头撞死在这儿!” 侍奉将军,侍奉夫人,这话初听起来没毛病,可她是自己的人,头一个想到的却是高孝瓘? 聪慧如郑子歆,慢慢觉出了一丝不对劲,从她怀里起身,高孝瓘贴心,替她披了一件外袍。 她唇角挂上了一丝意味深长的弧度。 “起来说” 连翘不起,还是保持着以头抢地的姿势。 “夫人准许,不让奴婢嫁人,奴婢就起” 第112章 分歧 “理由?”她唇角轻轻勾起一丝弧度, 似在笑, 可高孝瓘却觉得大为不妙,身旁这个人是在生气了。 “歆儿……”她想插话赶紧把连翘打发出去免得她再说出什么令她不高兴的话,这样急切落在郑子歆耳里反倒多了几分遮掩。 “你闭嘴, 难不成她不想嫁人还跟你有关?” 夫人生气了,夫人说什么都是对的, 夫人的话就是圣旨,高孝瓘把嘴巴死死合上了, 反正她问心无愧。 她既然敢来, 那么就是做了万全准备的,陪伴郑子歆一同长大的四人陆英已死, 茯苓白芷远走他乡,只余她一个,夫人看似冷漠无情,实则重情重义,不会对她痛下杀手的, 大不了就是一走了之,而留下她则多了一个知根知底的亲信, 也能有人贴心伺候将军,何乐而不为? “是”连翘鼓起勇气抬起头,目光在高孝瓘身上流连许久才缓缓迎上她的眼神。 还是一如既往的空无一物, 只是那脸上浮起了一抹似笑非笑。 她硬着头皮接着往下说:“奴婢对将军的心思就如同夏淼对夫人一样,夫人既能容的下夏淼为何不能容下奴婢……” 那一丝笑意也飞快消逝不见了,眼角眉梢挂上了冷意, 高孝瓘同样脸色冷下来,唰地一下起身,想动手又觉得打女人不妥,忍了又忍,作罢。 从未有人将夏淼的心思挑的这么明白直接过,她一是吃味,二是她为歆儿而死,怕她心怀愧疚,众人一直瞒着不敢告诉她,却被连翘几乎一语道破,她怎能不恼! “来人,把她拖出去,从今天起不许再……” “慢着,让她把话说完”郑子歆倒是不疾不徐的,高孝瓘想去揽她肩头,被人轻轻避开了。 “夫人!”她急了,去掰那人肩膀,“你难道不相信我吗?” “不是不信你,就因为太过信任你,所以你说的一切我都没有怀疑过,哪怕有疑惑也会想,阿瓘这么疼我,不会瞒着我的,结果呢?” 郑子歆反问,逐渐攥紧了身下被衾,咬着唇的样子实在太过于让人心疼。 “对不起,夏淼的事我待会儿再跟你解释,但是眼下,这个女人挑拨离间,不能再留在你身边了” 高孝瓘以头抵了她的额头低声道,拿起悬挂在床头的宝剑利刃出鞘,闪过一道寒光。 以为提起夏淼的事郑子歆会有一丝恻隐之心,却不知这是高孝瓘的大忌,她不会像郑子歆那样心慈手软,战场上雷厉风行惯了,她不会留任何隐患在歆儿身边,陆英就是个教训。 该杀不杀,必受其乱。 “将军!您就一点儿都不念旧情吗?!好歹……好歹奴婢也伺候了将军一场……奴婢不求名分……只求……只求夫人能留奴婢在身边……能让奴婢偶尔见到将军就此生无憾了!” 见她动了真格,连翘才知满盘皆输,跪在地上梨花带雨,好一个我见犹怜。 可惜高孝瓘丝毫不为所动,倒是郑子歆松开攥紧被衾的手指,一片青白。 她似是累极了,嗓音极轻:“够了,都出去,我想一个人静一静” 这场景多么像小三找上门来以死相逼要挟原配给她一个平起平坐的机会,丈夫为了掩人耳目拒不承认,甚至还大动肝火要杀人来自证清白。 晚八点档的狗血肥皂剧如此真实发生在了自己生活里,被爱人隐瞒,被姐妹背叛,相识时间虽短却至情至性的夏淼,诸般情绪百转纠缠在心头,郑子歆只觉得生出了一股深深的无力感。 连翘以为事情有转机,喜道:“夫人若开恩,以后连翘一定……” “将军有件事说对了,你,确实不能留”郑子歆冷冷打断了她:“拿着你的卖身契自己去寻出路吧” 喜欢一个人确实没有错,但别有用心利用夏淼来激起她的同情挑拨她们关系就是大错特错了。 若她是生在这个时代的女性可能会忍了这口气,毕竟连翘是她的亲信,知根知底又好操控也不会与她争宠,可她不是,她要的从来都是愿得一人心,白首不分离。 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 连翘一张脸血色尽失:“夫人……你……” 高孝瓘收剑入鞘,不想再看这个女人一眼,歆儿平时喊她阿瓘极亲昵,现在淡淡一句将军已经让她的心悬在了半空,不上不下,难受的紧。 “来人,把她拖下去” 连翘挣扎起来,被人牢牢梏住了肩膀,她还欲再争辩几句,黑衣人下手毫不留情,直接捂住了她的嘴巴往外拖去。 门阖上了,留给她们一片静谧,高孝瓘知道,她的考验才刚刚开始。 她试图拉着她的手被人不着痕迹闪开了,她咽了咽口水,换了个姿势几乎跪坐在了她榻边。 “夫人信我,我并没有和连翘做过任何出格的事” 她一手指天,信誓旦旦,措辞坚定。 一想到她被囚禁受尽折磨的那么多天里,这个人正在享受另一个人女人带来的温柔,纵使她没有任何回应,她还是觉得意难平,多少被宠出了些娇纵性子,于是出口也毫不留情。 “非要做了才是出格吗?” “不,我不是这个意思,是她单方面的,我并没有任何回应,你知道我,开窍晚比较迟钝,当初与你也是废了好大的功夫才走到今天,怎会做出不利于我们感情的事?” 这解释多少有些苍白,高孝瓘的脸上也有些疲倦,不过她看不见,让她更伤心的是另一桩事。 欺瞒夏淼的死因,甚至骗她还活着,只是被君迁子带走了。 “好,连翘的事暂且不表,你们做了什么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夏淼的事你怎么解释?” 她要个道歉要个说法,高孝瓘的脸色却一下子灰败了下来,低低道:“夏淼对你来说很重要吗?” 比她和别人的清白还重要。 向来战无不胜的将军感到了深深的挫败。 郑子歆点头:“是” 是很重要的朋友。 “比我重要”几乎是自嘲了,高孝瓘苦笑了一下,指了指自己心口:“知道为什么不告诉你吗?就是因为怕她在你心底有一席之地” 除了爱能让一个人记住另一个人,愧疚和恨也可以。 现在她最怕的事还是发生了。 仿佛全身的力气一瞬间被抽离,郑子歆眼前黑了一下,用尽全力一字一句吐出一句完整的话。 “你真自私” “是,和豁出性命救你的夏淼来说我确实很自私,所以她死了能陪你走过余生的人是我,我有时候甚至自私到别人多看你一眼都不行,想把你藏起来你是我的,只能是我一个人的,我不想你下半辈子都活在对夏淼的愧疚中,在战场上我的命是许多兄弟们救下来的,有的替我挡了刀有的替我挡了箭,这些年我始终活在没能保护好他们的愧疚里,我想,这种感觉是相同的,我不想你午夜梦回翻来覆去时亦是这些感受,会很难过” 她说的平淡,可字字揪心,郑子歆逐渐揪紧了身下被衾,指尖泛出了青白。 “再说了,你就没有瞒着我的事吗?”她轻飘飘一句反问,盯紧了她的表情,不放过一丝一毫回应。 指尖失去了力气,被衾被揉成皱巴巴一团,灼热视线落在脸上,她还能说什么,该坦白的都已经坦白过了,难道要跟她说自己是穿越过来的,并不是真的郑子歆,真正的郑子歆早在九岁那年就已经死了? 她别过脸,咬紧下唇:“没有” 高孝瓘眼里流露出一丝失望:“好,没有,天色已晚,你早点休息” 说罢,起身离去,郑子歆并未挽留,在她离去后的黑暗里慢慢红了眼眶。 走出她的房门高孝瓘就一拳击在了庭院中的梨树上,她纯是发泄,并未用内力,树桩上凹陷出一个拳印,纷纷扬扬的梨花落满了她肩头。 好一个没有! 深闺女子,郑家书香门第最重礼义廉耻,为何第一次接吻,第一次肌肤之亲时她如此驾轻就熟,连她都是经过琢磨之后才能后来居上。 为何她能如此轻易就接受自己喜欢女子的事实,连她都是经过一番天人交战后才最终接受了现实。 她怀疑过揣测过试探过,因为爱她最后不了了之,在这个深夜里,被压抑住的怀疑无限滋生疯长,苍天大树般沉甸甸压在了她心头。 如果是敌人,她有诸般手段逼她开口,可是她不能,那是她放在心尖尖上的人儿,不舍得她有一丝一毫难过,光是看她蹙眉咬唇就心酸到喘不过气来了。 高孝瓘松开手,骨节鲜血淋漓,她只能以这种方式来泄愤。 萧含贞盯着面前这碗黑漆漆的汤药已经有个把时辰了,放在桌上的拳头松开了又握紧,终是端了起来,刚放到唇边就听见宫人拖长了声音禀报:“陛下驾到——” 手一抖,汤药洒出来少许,惊慌失措之后她迅速起身将汤药倒进了窗前的盆景里,然后理了理衣裳,面上端出一丝笑意来,盈盈拜倒。 “恭迎陛下” 萧绎惊异她今日不再冷面相对,心下妥帖,赶忙扶起了她:“姐姐这是做什么?” “如今你是一国之君,该有的礼数还是要有的”萧含贞低着头,颇为顺从,任他拉着自己的手落了座。 萧绎大喜,以为是自己的真心终于打动了她,看着她低头时露出的那一截雪白颈段有些心猿意马。 “既如此,那你可愿听朕的” 她抬眸缓缓迎上他的目光,那里面燃着一个男人对另一个女人的渴望,野心勃勃,她弯唇笑了。 “愿意” 萧绎喜出望外,大声叫好:“好!来人,布菜,朕今日要与贞妃把酒言欢!” 萧绎是个极自负的人,好大喜功,登基之后更是无法无天,当场拍板定了封号,怎么拟圣旨那是内务府的事,当夜留宿朝露宫不表,满朝文武皆惊。 第113章 不悔 北齐与南梁以长江天险为界, 江北为齐, 江南为梁,而江州则是长江边防第一重镇,以段韶段老将军为统领盘踞了数万水军, 更有北齐最大的船坞也在此处,一江之隔就是南梁建康, 可谓重中之重。 今日,江面上数艘战船一字排列开来, 旌旗烈烈, 斗大的齐字迎风招展,众将士盔甲齐整, 队列严明,鸦雀无声。 为首一老将,须发皆白,目光却坚毅平稳,背脊挺的笔直, 手紧紧按住腰间的红缨刀,精神矍铄。 三军列阵已有个把时辰, 江面上云开雾散,毒辣辣的太阳光笔直地射下来,多少有些口干舌燥, 他还是纹丝不动。 “将军,这监军好大谱儿啊,咱们已经等了两个时辰了, 到底来不来也不给个准话儿,不如就让弟兄们散了去操练吧?” 副将低声道,被段韶一个眼神瞪了回去,不敢多言。 再次来到江北的郑道昭摇身一变成了监军,没人知道他给高殷的奏折里写了什么,就连郑羲都讶异这孩子怎么突然开了窍要致仕,不过于郑家来说这倒是好事一件,因此也就随他去了。 “来,郑大人请,薄酒一席,全当做为郑大人接风洗尘了”段韶摆出东道主的架势,客气有礼,郑道昭倒也不好推辞了,酒过三巡,他还是挥手屏退了众人。 “陛下的意思,是想与南梁开战”他单刀直入,直切主题。 段韶一愣,手里的酒樽放在了桌上,皱眉道:“不妥,水军训练不过一年有余,远比不上南梁装备精良,又有作战经验,天时地利人和,无一占优,不能开战,战,必败” 郑道昭目光炯炯,暗含了一丝森然:“这是陛下的意思,段将军是要抗旨不遵吗?” “师出无名,既是陛下圣裁,那么请大人拿出圣旨,不要在这打哑谜危言耸听了” 郑道昭笑,将他面前的酒樽斟满:“还是将军忠心为国,下官不过是替陛下探探将军的口风,圣旨自然是没有的” 他主动下了台阶,段韶也不再追究,二人复又推杯换盏起来,酒过三巡,夜色已深,亲兵扶着段韶出了营帐去安寝,原本醉的不省人事的老将军忽然间精神抖擞,眸如寒星起来。 “盯紧那个郑监军,看他到底要耍什么花样儿” “是” 一连几日,郑道昭都闭门不出,说是江面上风大又颠簸极为不惯,段韶派了军医去看也没觉察出什么异常就随他去了,且说这一日日常巡逻,派出去的小队到夜深还未归港,整个码头开始戒严,灯火通明,一级战备。 听到动静,郑道昭才从营帐中迈出来,随手扯住一个传令兵问他怎么了,那人道江面戒严,郑道昭没再多说什么,放他去了。 十日前,江南。 正是多雨时节,雨打繁花飘零,檐上雨水沿着青砖滴落,在屋檐下汇成娟细的河流。 有客对坐,刚谈的已经谈完了,访客还是不肯露出真面目,一袭黑袍从头裹到脚。 “先生所言字字珠玑,于天下大势也分析的头头是道,下官深感佩服,只是不以真面目示人,如何叫人信服” 来人淡淡起身,语气平稳:“机会稍纵即逝,疑人不用用人不疑,大人想清楚” 数十人的巡逻小队连同物资辎重船只一齐消失不见了,消息传到京城今上震怒,下令过岸严查,这是老虎嘴边拔毛,是可忍孰不可忍。 而这消息自然不是段韶报上去的,此时他大为光火,额角青筋暴起,一拳砸在了几案上,木屑纷飞。 “去,把郑监军给本将军叫来!” 是叫不是请,郑道昭被推搡着进来,他抖了抖袍子,一脸淡然。 “何事?” “你究竟是何居心?!” 挑动两岸战火,于齐国又有什么好处?于他又有什么好处? 段韶看着这个瘦弱的年轻人,百思不得其解。 “生为齐国人,自当忠君爱民,陛下的居心自然就是我的居心” 皇帝陛下能有什么居心呢,那自然是一统天下,百川归海。 段韶叹了一口气,示意放人,深深看了他一眼:“你最好不要有什么别的居心,居心叵测者,不是不报时候未到” “那是自然”郑道昭头也不回地迈出了营帐。 三日后,南梁使团前来交涉,宴变,南梁使团数人被当场斩杀,段韶震怒不已,出手阻拦,腹中绞痛,唇角溢出鲜血,摇摇欲坠。 郑道昭捡起地上掉落的长剑,刺进他的胸口,尔后反手刺进自己的肩胛骨里,疼的倒抽了一口凉气。 长剑当啷一声落地,他从牙缝里挤出一句:“快……快来人……段将军被南梁使团的人……谋杀了……” 当他苏醒后,天下大乱,战火燃遍了大江两岸,北齐水军失了主心骨,气势一落千丈,在南梁的猛攻之下,陷落了好几个州府,江州也危在旦夕。 听完小兵的禀告之后,郑道昭竟然长长松了一口气,唇角浮起解脱的笑意。 “扶我起来,我要给陛下上书” 高殷正在焦头烂额无人可用时,郑道昭的一封奏折简直解了他燃眉之急,他大喜过望之下,连发三道圣旨给高孝瓘,官复原职,统领天下兵马,为北齐水军统领,即刻赴任,务必要破敌千里,直捣黄龙。 圣旨是郑子歆接的,送走传旨的公公后,她苦笑了一下,吩咐下人:“把圣旨放到书房里,等爷回来自己看吧” 自从那次大吵之后,两个人之间的关系不冷不热,郑子歆心结未解,高孝瓘心有疑窦,两个人已经许久不曾同过房了。 高孝瓘整日在外奔波,也不知道在忙些什么,偌大的渤海郡公府连翘一走,连个可以说话的人都没有。 郑子歆从心底生出了一股无力感,又反复病了几回,烧的迷迷糊糊的时候,偶尔能感觉到那人来过,将微凉的掌心贴在她的额头细细摩挲,梦醒时分又剩她孤身一人了。 回府见到那几道圣旨的高孝瓘一言不发,几乎是有些咬牙切齿地拿起来几下就撕了个粉碎,娟黄的布屑飞的到处都是,可把陈将军下了个半死,他跟着高孝瓘时日最长,一同征战又卸甲归田,最是了解她心意,抓耳挠腮了半天还是转头跑向了郑子歆那里。 高孝瓘在书房中枯坐了一夜,面前是摊开的一张江北布防图,旁边放着她的尚方宝剑当做镇纸,盔甲擦的铮亮,是郑子歆命人送过来的。 她的意思不言而喻,而高孝瓘手里却把玩着她送的面具,脸色阴晴不定。 君迁子的话言犹在耳:“子歆的病不能再拖了,七夜昙花花期在即,必须马上赶往长白山” 她唰地一下起身,拿起宝剑正欲出门,房门嘎吱一下被人打开了。 是郑子歆,一身素白衣裙,薄施脂粉,遮掩了些憔悴,手里拎着个食盒。 “听下人说你已经一天水米未进了,来送些吃食” 她低垂着眉目淡淡说完,不等她回答,想将食盒放在桌上却忽略了自己与桌面的距离,手里一松,幸亏高孝瓘手疾眼快稳稳接住了。 这是半个月来她头一次主动找自己,高孝瓘将食盒放在了桌上,瞧着她不冷不热的神情,再想想夹在其中情义不能两全的自己,心下黯然,舔了舔有些干裂的唇,期盼道:“留下来,陪我吃个饭吧” 郑子歆退后一步,摇了摇头:“圣旨已下,行礼我已经帮你整理好了,还是早些出发吧” 高孝瓘攥紧了拳头,咬牙切齿:“你也希望我去是不是?” 郑子歆别过脸,避开她几欲喷火的目光:“我知道,陈将军说的对,你是九天翱翔的雄鹰,不该为我折断羽翼,去做你该做的事吧” “放屁!老子愿意卸甲归田那是老子的事,和你半分关系也无!别人不明白你也不明白吗……”在她面前头一次骂人,郑子歆慢慢红了眼眶,见不得她落泪,高孝瓘的语气又软下来,带着一丁点儿无奈的,长叹了一口气。 “歆儿啊歆儿,你让我拿你如何是好?” 一头是江山万民,一头是夫人性命,两边都举重若轻,她从军的初衷是护佑黎明百姓,海晏河清,爱上她的初衷是护她一世长安,初心自始至终从未变过,变的是动荡不安的时局。 无论割舍了哪一头于她来说都是剜心之痛。 从未有哪一刻像现在这样希望自己是个平凡的普通人,不为功名利禄所累,不出生在皇家贵胄,做自己想做的事,和恩爱之人白头到老,肩上的责任仅仅只有保护爱人照顾老小,而不是像现在这样,骑虎难下,备受煎熬。 “你一直觉得你是为我好我就该感念你吗?你从不考虑我的想法,在邺城的时候是,在延州的时候亦是,夏淼的事……” “算了,不提这个了”郑子歆吸了吸鼻子,将泪意逼回去,带着浓重的鼻音道。 “你如果真的喜欢我,把我当你夫人看就应该尊重我的意见,我希望我的夫君是顶天立地的大英雄,受万众景仰,百世流芳,我不伟大,我也有私心,我的私心就是如果天意如此不能让我陪你走完这一生,那么史书上也应该有我的名字,兰陵王妃,郑子歆” 风吹乱了地图,翻过书页,一室静谧里,高孝瓘颤抖着嘴唇,看着她摸索开门离去,下人在门外候着,当阳光洒落在她身上的时候,她忽然追了出去,一把将那人拥进怀里。 从背后,紧紧抱住她,收紧手臂,紧一点,再紧一点,将炙热的话语洒在她耳畔。 “不,我不会让你走,我了解你,我若不同意你定会做傻事,我去,我去江北就是了,你不要难过,陪陪我,陪陪我” 被人全心全意拥抱在怀里的感觉既温暖又悸动,郑子歆回转身埋入她怀里,阖上眼,蹭了蹭。 “阿瓘?” “嗯?” “此生不悔遇见你” 第114章 尽欢 十日前, 他去天牢探望重伤的高孝瓘, 那个人一身囚服躺在稻草堆里,从上方天窗射进来的光线有些耀眼,她微微抬起手遮住眸子, 就听见牢门锁被人啪嗒一声打了开。 “你来干什么?” 她奋力支起身子,一身血污仍然遮挡不住锐利的眼神。 “来探望王爷”元钦缓缓道。 “哦”高孝瓘淡淡应了一声, 复又躺了下去。 和他实在是没什么好说的,她讨厌他看子歆的眼神, 那种掩饰不住的恋慕和她同出一辙。 “王爷就不想知道子歆怎么样了么?” 高孝瓘顿了一下, 揪起一根稻草放进嘴里衔着,有些漫不经心的。 “她很好” 只要她在一天, 高洋就不会对子歆怎么样,这是她放弃荣华富贵甚至宗室身份争取来的结果,况且现在的她应该在郑府,比留在兰陵王府安全的多。 经过她此次带兵围城大闹金銮殿后,宫中也有流言散播出去, 那些本就被高洋狎戏过妻女的大臣自然站在了她这边,在百姓眼中高洋是个昏庸无道残暴不仁奸淫好色的君王, 而她则成了有情有义敢作敢当的王爷。 水能载舟亦能覆舟,这显然是高洋不愿意看到的,但他不得不顾及一下民心所向, 一连罢了数日早朝,甚至在郑羲杨愔的极力主张下将她秋后问斩的旨意改成了关押候审。 “王爷如此笃定?” 想到那一日的凶险他就心有余悸,若是自己再晚去一刻…… 他不敢再想, 但当他抱住子歆的时候,天知道他有多希望时光能停止流转在那一刻,可是这个人凭什么就能轻而易举拥有他想得到的一切,明明是他先遇到子歆的啊,上天真是太不公平。 “我不光笃定这个,我还笃定子歆不会喜欢你的” 这个二皇子心机深沉,步步为营,笑面狐狸,她可不像子歆那么心软善良,当下就针锋相对地顶了回去。 元钦反唇相讥:“那你又怎么笃定她会喜欢你?” “因为她是我的女人” 高孝瓘微微眯上眼,似在回忆那一幕幕活色生香,轻飘飘吐出的一句话却让元钦眼里欲喷出火来,缓缓攥紧了拳头。 “北齐与西魏终有一战,你我之间也是” “随时恭候” 元钦冷哼了一声:“你能不能从天牢活着出去还不一定呢” 哼,走着瞧吧。 高孝瓘也从鼻孔里哼了一声,翻了个身继续睡,既然敢做那么她一定是做了万全准备的。 公元560年,梁孝元帝去世,其四子萧绎继位,建都江陵,一改孝元帝休养生息的政治策略,穷兵黩武,远交近攻。 公元561年,西魏权臣宇文泰拥立二皇子元钦为帝,改国号北周,建都长安,为推崇胡化运动复姓拓拔,是为北周元年。 江山风云变幻,朝堂跌宕起伏,三国鼎立之势已经形成,在夹缝中风雨飘摇的北齐内忧外患,在这种局势下,高孝瓘终于迎来了自己一生中最辉煌的时刻。 她从阴暗的天牢迈出来的那一刻还有些许不习惯,拿手遮挡住了刺眼的阳光,有宫人半是恭敬半是惧怕的请她去更衣。 她本想扯出一个笑意却牵动了脸上的伤口,看起来颇有几分狰狞,宫人微微发着抖,低下头不敢看她。 “将军这边请” 被削了爵位从宗室中除名,她现在的身份只是一个小小的车骑将军,还是段韶杨愔等人极力争取来的结果,当日写信给段韶请他伪造军情柔然进攻幽州没想到真的变成了现实。 只不过对象从柔然变成了南梁与北周。 “明日就出征了,你不回家看看么?” 斛律羡与她坐在城楼上喝酒,一轮明月撒下清辉,远处灯火通明,近处却只有无边无际的黑暗,唯一的光明来自瞭望塔上的火把。 一片霜雪落在了她肩头,高孝瓘轻轻拂去。 “不去了” “怎么不去,她可是还在等你”斛律羡仰头灌下一口酒,凛冽的酒液顺着喉结滚动滑了下来。 他擦了擦唇角,侧眸看着她也灌了一口烈酒没回话,眼神似透过这浮华人间灯火阑珊处,看到了那心心念念的人儿,微微弯起唇角。 “国将倾覆,何以为家,待我打一个太平盛世给她看” “呵”斛律羡冷笑一声,“你又来了,冠冕堂皇一套一套的大道理死多,明明就是不敢回去见人家” “哎我说你这个人……”她抬脚欲踹,那人已经轻飘飘离地三丈远,夜空 “他俩来干嘛?不见!”高洋有些不耐烦,怒气冲冲的。 想到杨愔的叮嘱徐公公还是硬着头皮道:“说是有要事相商,还请陛下听一听” “这两个老东西……”高洋还欲发火,叶上殊轻笑道:“既是深夜进宫,想必有要事相商,陛下还是听一听罢” 高洋脸上仍有怒意,却还是耐着性子挥了挥手,示意他将人请进来。 徐公公哎了一声,忙不迭去请,杨愔与郑羲早已候在殿外了,进去之时郑羲低声道:“如何?” 徐公公摇了摇头,示意他什么也别说,两人对视一眼,眉头锁的更深了。 “参见陛下” “有话快说”高洋挥了挥手,示意他们免礼平身。 郑羲看了一眼侍候在侧的叶上殊,恭敬道:“臣等与陛下有军国大事相商,叶国师在此恐怕多有不便” 高洋冷哼了一声,有些不耐烦起来,“叶国师也是我朝中大臣,如何听不得了?你们有话就讲,没话就滚” 郑羲退下来冲着杨愔使了个眼色,轻轻摇了摇头,示意他不要说了,以免惹怒陛下,这些年来都是如此,察言观色,战战兢兢。 而杨愔咬了咬牙,还是硬着头皮道:“近日京城中多名女童失踪,京兆尹已接到数案来报,臣想是不是派人彻查一下此事,以免引起人心惶惶” “是啊陛下,时疫还没结束,又有女童接连失踪,京中人人自危,风声鹤唳,若是朝廷再无作为,恐怕会寒了百姓的心啊!” 两人言之凿凿,句句属实,一派忠君爱民之心却惹的高洋勃然大怒。 “什么叫无作为,朕养你们是干嘛吃的?!赈灾款也拨了,救济粮也发下去了,这帮刁民还想怎样!若不是兰陵王拦着,朕早就赶尽杀绝了,杜绝时疫流传,以绝后患!” “你怎么会到齐国来?”等街上人群都散尽后,她才又回到了茶楼坐下,眉间还有一缕忧色,看着不由得想让人替她抚平。 元钦的视线一直胶着在她身上,眼前女子出落的亭亭玉立,眉目温婉清丽,气度不凡,出淤泥而不染,乌黑的发衬了雪白的衣衫,有那一刹那让人觉得似误入凡尘的仙子。 直到她问话,元钦才轻咳了一声回过神来,“来跑商嘛,顺便也来见见你” 恐怕跑商是假,来见她才是真吧,郑子歆也没戳破,微微笑了一下,“现在生意做的倒是挺大的” “多亏了你”此话倒是不假,元钦的目光灼灼,她如何感受不到,微微偏了头避开灼热的视线。 “我很好,谢谢关心”她还是和当年一样拒人于千里之外,元钦苦笑,觉察到她有去意,又道:“刚刚那个病例你怎么看?” 说到正事,郑子歆才又松了一口气,语气也沉重了下来,“不怎么好,我让那孩子父亲每日用烈酒替他擦拭全身降温,也不过是治标不治本” 元钦微皱了眉头,“连你也不知是何病症么?” “有一些头绪,但无法确定”如果真的是她猜测的那样的话,恐怕事态就要失控了,一想到此她有些坐立难安起来。 “我得也回去了,改日再聚” “等等”元钦也起了身,一把拽住了她的衣袖,“我就住在城东的驿站,有事可以来找我” 郑子歆心底一暖,点了点头,“好,你回去之后记住一定要沐浴更衣,换下的衣服必须烧的干干净净,柴胡汤一剂温水慢服,有任何不舒服一定要马上去看大夫” 她言之凿凿,也不像是开玩笑的样子,元钦自然也都逐字逐句地记在了心里,“你路上小心” “这么晚了,你干嘛去了?”还没迈入王府,就在门口遇上一人,高孝瓘解鞍下马,微皱了眉头问道。 郑子歆顿住脚步,此刻听见她的询问竟然有一种恍若隔世的错觉,但她心里存了事也是片刻耽误不得,只得匆匆道:“出去游玩,我还有事,就先不奉陪了” “等等,近日京城里乱的很,你别老往出去跑”高孝瓘上前一步,想要拽住那人衣袖好好说几句话,还未触及就被人一把甩了开来,说是避如蛇蝎也不为过。 她顿时就有些恼怒起来,“夜不归宿,我还说不得了吗?!” “王爷莫生气,姐姐待在府里左右也无事,许是回家探亲了呢,只是下次出门可得给王爷知会一声,不然他可是牵心的紧呢” 从她身后的马车上下来一人,小怜扶着柳如是莲步款款,挪到了她身前,一股香风扑面而来,脂粉味让她微皱了眉头,而这暗讽她不守妇道的话,以及两人深夜携手归来的情景,也让她心下一凉,唇角就勾起了冷笑。 “陛下!”高孝瓘将头深深低了下去,内心焦急但语气仍是不卑不亢的,“多谢陛下抬爱,但此举恐怕不妥,子歆是臣的结发妻子,臣与她……恩爱甚笃,不想寒了她的心” 高洋哈哈大笑,有些不以为意:“朕知你喜欢她,但男人三妻四妾也是寻常事,子歆是个通情达理的人,想必也会体贴你的,你若是怕她生气,那朕就下一道圣旨……” 让高洋下圣旨那还了得,这侍妾就是非收不可了,还是五十个……想想子歆的脸色她就觉得脖颈一阵寒意,赶紧打断了他的话。 “陛下请收回成命,臣忠君爱国乃是本命,并不需要这些赏赐,更何况陛下已经赏赐的够多了,臣受之有愧” “大胆!你敢抗旨不成?!”高洋也动了怒,唰地一下起了身,满面怒容。 身边依偎着的女子也起了身,有一下没一下的抚慰着他的胸膛,柔声劝道:“陛下消消气,可别气坏了身子” 高洋从前是个极为内敛的人,很少发火,尤其是对他们这几个侄子,她心中涌出一丝凉意,便也就这么跪着,迎接他的怒火,一声不吭,打算抗旨到底。 “高孝瓘,搞清楚你现在的身份,位高权重的兰陵王怎可无后?!不孝有三,无后为大,若是郑子歆逼你这么做的,这个妻子不要也罢!” 高洋怒不可遏,啪地一声摔碎了手边茶盏,碎瓷划过她的脸颊,脸上一凉,心沉到了冰窟窿里,她抬眸望他的那一眼里有不可置信有不甘也有失望透顶,最后低下头的时候闪过一丝寒意,语气也冷了下来。 “陛下从小看着臣长大,岂能不知臣的性子,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陛下若是执意要发落子歆的话,就连臣也一起发落了吧” “你当真以为朕不敢吗?!”高洋快步迈下来唰地一下抽出了悬挂在壁上的宝剑,架在了她脖子上,凉意浸透肌肤,剑刃抖动的时候有微微的刺痛 第115章 兵符 “自己动手, 丰衣足食” 她还有的选吗? —— 萧含贞将剩下的荔枝用篮子装了, 亲自给萧绎送过去,在上元殿徘徊了片刻,萧绎要留她用膳, 若搁平时她打死也不愿留下来,今日却一直逗留到了酉时才归, 萧绎龙颜大悦,又赏赐了她许多东西, 临走时有大臣觐见, 隐约听见什么:长江以北有异动。 萧含贞皱了眉头,北齐?北齐能有什么动作? 不知不觉间已经偏离了回宫的路线, 宫女轻声提醒道:“娘娘,太医院到了” 萧含贞猛地抬头,青灰色的牌匾映入眼帘,斗大太医院三个字古朴工整,她正欲抬脚离去, 却猛地想到了一桩事,脚步顿了顿。 “你先回去吧, 本宫到处转转” “这怎么行,皇上吩咐了寸步不离……”宫女急道。 北齐与南梁以长江天险为界,江北为齐, 江南为梁,而江州则是长江边防第一重镇,以段韶段老将军为统领盘踞了数万水军, 更有北齐最大的船坞也在此处,一江之隔就是南梁建康,可谓重中之重。 今日,江面上数艘战船一字排列开来,旌旗烈烈,斗大的齐字迎风招展,众将士盔甲齐整,队列严明,鸦雀无声。 为首一老将,须发皆白,目光却坚毅平稳,背脊挺的笔直,手紧紧按住腰间的红缨刀,精神矍铄。 三军列阵已有个把时辰,江面上云开雾散,毒辣辣的太阳光笔直地射下来,多少有些口干舌燥,他还是纹丝不动。 “将军,这监军好大谱儿啊,咱们已经等了两个时辰了,到底来不来也不给个准话儿,不如就让弟兄们散了去操练吧?” 副将低声道,被段韶一个眼神瞪了回去,不敢多言。 “把将军的兽面锁子甲拿上,穿在里面可以保暖又能防身” 郑子歆指挥着下人收拾东西,面面俱到,就差从头裹到脚了。 高孝瓘抚额:“夫人,江北炎热,用不着那个” “哦……”她应了一声似有些失落:“那把那个轻薄的刺狸甲拿上吧,还有驱蚊的药水多拿些,伤风腹泻的药丸也拿些” “营中有军医” —— 终于,高孝瓘吹息了烛火。 “睡吧,我守着你” 郑子歆阖了眼,迷迷糊糊又听见她嘀咕了一句:“对不起” 她也有些朦朦胧胧的:“阿瓘?” “嗯?” “我讨厌你” 高孝瓘笑了,吻了一下她的额头:“睡吧” 一夜无梦,清早醒来时身旁已空无一人,郑子歆睁眼良久,脑袋还是晕晕沉沉的,身子也虚乏无力,她知道昨晚是太放纵了些,按理应当再躺会儿的,可她还是硬着头皮坐了起来。 高孝瓘在暗卫中替她挑了一个贴身侍女,足够忠诚又身手不凡,没有名字只有编号,叫小五。 梳洗的时候,郑子歆漫不经心问了一句:“将军呢?” “天不亮就走了”小五如实回答。 郑子歆不无意外,“请陈将军过来” 公元564年,齐与南梁水军交战于牧野,大败而归,伤亡过万,数百船只辎重被毁,南梁水军一鼓作气深入长江腹地,接连攻克沿岸重镇,于三月初八夜火烧江州,城中无一人生还。 齐军节节败退,战线收缩至江北腹地扬州,前天下兵马大将军兰陵王高孝瓘临危受命,率渤海数万亲兵南下抗敌。 草原。 忙碌了一天的猎户刚刚回到栖身的茅庐,上空盘旋的海东青就降落了下来,他伸手一招,那畜生颇有灵性地落在了他的肩上。 北地风大,积雪还未消融,猎户胡子拉碴的脸上还沾了霜雪,呼出的热气很快在半空中化成白雾,戴着脏兮兮皮手套的手轻轻抚了一下海东青背上的毛,眼神落到它足背上的时候,就挪不开视线了。 这只海东青是延州一战后,故人所赠的战利品,性格凶猛又识途,古时常用来传递机密文件。 故人曾如是说道。 不消片刻,茅庐亮起的火光又熄灭了,猎户牵着马从屋后走出来,配上有些陈旧的鞍具,再理了理鬃毛,翻身上马,绝尘而去。 江北。 战事一触即发,扬州城也不复往昔的繁荣昌盛,白天关门闭户,大街小巷都有官兵往来巡逻,只有到了夜晚,秦淮河上才有些许声色,也是咿咿呀呀的调子,听了让人分外惆怅。 官兵驻扎在北下关,淮水绕城一周,河道水浅,大型舰船进不来,淌渡的话又有暗流,因此也成为了一道天然屏障护佑着整座扬州城。 暂领北齐水军的是扬州太守杨威,这一日早早就登上了城楼,极目远眺,河面上雾气弥漫,什么也看不清楚,他长叹了一口气,免战牌已经悬挂了半月有余,因河道狭窄南梁也只能派出小股部队袭扰,倒还应付的来,就是城中余粮也不多了,大小商户也搜刮的差不多了,老百姓也得吃饭,若逼的紧了再饿死个个把人闹出□□,他这官也就到头了。 “这援军怎么还不到?!”他刚发完火,一巴掌拍在了城垛上,城楼下就是一阵喧哗。 “嚷嚷什么?!去,看看怎么回事?!” 几个亲兵迅速跑下城楼,城外聚集了一大批难民,都是从被占领的城镇逃难而来的。 杨威挥了挥手,不耐烦道:“让他们有多远滚多远,扬州城容不下这么多人” “是!”一队官兵出去赶人,又起了冲突,打伤好几个才压下这场风波。 难民的队伍末尾,站着个衣着朴素的女子,脸上蒙着面纱看不清真容,只露出一双澈若寒潭的眸子,眼角一颗泪痣平添了些娇艳,这容貌这气度放在难民里实在引人注目,可垂涎的人无不外被她身前两个带刀护卫吓的驻足不前,真正杀过人的汉子眼神如狼般凶狠,仿佛只要他们敢近前一步就随时准备让他们血溅三尺。 等这场闹剧落下帷幕,郑子歆才让陈将军投了名帖,杨威一改刚刚的冷血无情面孔,亲自出城迎接,还安排了接风宴,席间悄悄问她:“兰陵王何时到?” “王爷有急事耽搁,过些时日自然会来,陈将军” “末将在” “给杨太守看看兵符和王爷的亲笔信” 杨威将信将疑接了,待到看见那金漆的虎符时才面色稍霁,眉头仍然皱着不曾松开。 “可眼下……” “我们的船应该午后就能到,朝廷拨了数百斤粮食应该能撑些时日” 杨威眸中一喜:“那援兵呢?” 陈将军摇了摇头:“说是数万,可我们从渤海征的兵只有五千,还是勉强凑的整数” 杨威“啊”了一声,稍霁的脸色又凝重了起来:“城中所余兵力也不过万余,对抗南梁数十万水军无疑于以卵击石” 光是围城再断了粮道就足以活活困死他们了。 这个道理陈将军如何能不明白呢,他偷偷抬眼看了一眼王妃,还是气定神闲,连日赶路也是神清气爽,只眼底有些许乌青,心底暗叹了一声,还是王妃艺高人胆大,瞒着王爷南下,只不知能有什么好法子才能解如今困局? “长江的汛期是不是要到了?”郑子歆突然问了一句,倒是让两人喜出望外。 陈将军一拍大腿:“对,我怎么没想到呢,南梁地处下游,咱们把出水口堵住待到汛期淮水水位上涨,一股脑淹死他们那些狗娘养的!” 郑子歆唇角浮起个淡淡笑意:“理是这么个理,但还需从长计议” “也是,王妃真是奇女子也,巾帼不让须眉果真名不虚传,眼下天色已晚,一路舟车劳顿了,王妃还是先请歇息吧,下官已备好了干净的暖阁……”这谄媚的嘴脸加上止不住在王妃身上流连的眼神真叫人生厌,陈将军撇了撇嘴,将指节捏的嘎巴作响。 郑子歆适时打断了他:“多谢杨太守,本王妃心领了,但值此生死存亡之际,还是应当和众将士患难与共” “哎王妃言重了,您是什么身份,那些……”他话音未落,帐外小卒进来禀告:“报,大人!军师回来了!” “哈哈,来得正好!说起来,这位军师还是王妃您的旧识……” 郑道昭掀帘进来,看见自家妹妹浑身一震,旋即皱着眉头问:“怎么你也来了,高将军呢?” 好似很不欢迎她的样子,听着这熟悉的声音,郑子歆并未多想,循声而去露出个浅淡笑意。 “她琐事缠身,过些时日就来” “胡闹!战场刀剑无眼,你一个女孩子家跑来做什么?!我这就派人送你回渤海……”郑道昭向来和煦,罕见地发了火。 郑子歆愣了一下,也皱起眉头:“怕是不妥,夫君临走前把兵符交于我,北齐铁律,三军将士听候兵符调遣,怕是大哥也不能违逆吧” “你……”郑道昭一时噎住了,这兵符应该是随圣旨钦赐给了高孝瓘,怎不知竟到了妹妹手里? 难不成真是他让子歆先行,自己随后就到,不应该啊,且不说此人待子歆视若珍宝,绝不会让她孤身犯险,若果真如此的话,兵符也断断不会出现在她手上。 那么就只有一个可能了。 “别怪大哥没提醒你,偷盗兵符是诛九族的大罪” “谁敢诛我九族,我夫君是堂堂兰陵王,当今陛下的亲堂兄,九族之内俱是皇亲国戚,要诛,就连陛下一起诛了吧” 一席话说的杨威冷汗涔涔,他原先还对这个貌美的王妃起了不该有的心思,此刻被她猛然点醒,才后知后觉这个女人背后有多不简单。 根深蒂固的世家大族嫡女,位高权重手握重兵的夫君,哪一个都不是能得罪的起的。 杨威擦了擦额上的汗,正打算打个圆场,小卒突然冲进营帐来报:“报大人,报军师!江面上给咱们运粮的船只被截了!无一人生还,数百斤粮食落入敌手” 第116章 内奸 杨威一屁股瘫在了椅子上, 嘴里嘀咕着:“完了, 这下完了,全完了……” 相较之下,郑子歆与郑道昭就显得镇定多了, 她只是垂下眉目,思索着:阿瓘, 如果是你在此,会怎么做? “子歆, 听大哥的话, 回邺城去,这里不是你呆的地方……” 出了军营, 郑道昭亦步亦趋,郑子歆则让陈将军带路去了安置伤员的地方,几场大战下来,死伤惨重,廖廖数名军医哪里看顾的过来, 粮草都寥寥无几更何况药草,轻伤还能延缓一二, 伤重的就只能听天由命了。 甫一踏入营帐,刺鼻的恶臭就扑面而来,郑道昭的话语戛然而止, 甚至掩住唇干咳了几声,郑子歆倒是面不改色的,只微微皱了皱眉头。 “已经不治身亡的军士还没抬出去吗?” “实在是忙不过来……”杨威派来的参将也捏住鼻子道:“算上伙头营能动弹的统共也才不到一万人, 还得负责守城,戒严,巡逻……” “陈将军,让咱们的人帮忙,把已经不治身亡的抬出去埋了吧,轻伤的回家休养,再派人把这里彻底打扫一下,腾出来一块空地,我下午就在这里煎药了” “是,末将遵命,来人,你,你去那边……”陈将军四处忙碌着,郑子歆也在小五的帮助下开始检查伤患,毫不避讳。 “郑子歆,我以大哥的身份命令你……”见她油盐不进,郑道昭加重了语气。 郑子歆将手从伤兵腕上收回来:“大哥,我还叫你一声大哥是因为我敬重你,朝廷一直未腾出手来彻查段将军遇害的事,王爷却好奇的很,你知道,段将军乃王爷恩师,子歆也很好奇,这么一个足智多谋又素来谨慎小心的统帅,怎么说死就死了呢” 她说的平淡,郑道昭却瞳孔微缩了一下,面上是亘古不变的稳重:“当日我也在,贼人诡计多端,令人防不胜防,段将军一时不察才会落入圈套为国捐躯,实在令人痛惜……” “这些话,大哥留着去跟王爷说吧,小五,把我的银针拿来”郑子歆食指按在穴位上,利落地下针,他还想说什么,但此处人多嘈杂,实在不是地方,只得作罢。 听着他离去的脚步声,郑子歆放下银针,轻轻叹了一口气。 “夫人,查到了,当晚参加宴会的共十三人,南梁七人,北齐八人,皆数陨命,活着的只有郑大人与一个参将,而那个参将也在半个月前的一次战役中阵亡了” 郑子歆点了点头,将药材放进石舀里轻轻碾碎,如此天衣无缝如果不是真的是一场意外,那么就是做的毫无破绽不露一丝马脚。 想起高孝瓘的嘱托,她心里沉了沉,微阖了下眸子。 “小五,陪我去城门口走一遭吧” “夫人,这么晚了……”看着她的脸色,柔和却坚定,小五没再阻拦了,扶着她起身。 “淮水是扬州的天然屏障,没那么容易被攻破,夫人不要太忧心了”小五柔声劝着,一边留意观察着四周,城楼上火把稀疏,守城的官兵也是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见她来了才勉强提起精神冲着郑子歆行礼。 “听阿瓘说,你也是行伍出身?”郑子歆反问。 小五低下头:“是” “那依你之见,如今这局该如何解?” “置之死地而后生” 短短七个字铿锵有力,郑子歆笑了:“不错” “可扬州已被围月余,弹尽粮绝,士气低落,难” “所以当务之急需要一场大胜来鼓舞人心” “夫人是想……”登高凭栏,远处湖面上风平浪静,这样黑的夜也没有月亮,实在是适合突袭。 “叫外面潜伏巡逻的弟兄都撤了吧”她低声说完这句话,随机略略提高了声音:“兄弟们辛苦了,免战牌已挂,想必今夜必无事端,兰陵王府为大家准备了热腾腾的馒头和小菜,吃完回营睡个好觉吧!” 城楼上一片欢欣鼓舞,郑子歆也微微弯唇笑了:“走吧,我们也回去” “夫人,都安排好了”小五悄悄进来,掩上房门。 郑子歆点了点头,神色有些凝重:“胜败就在今夜,嘱咐陈将军务必小心” “好,夫人一天一夜没合眼了,休息会儿吧,待会儿有情况了奴婢再来禀报” 郑子歆掩住唇轻咳了两声:“我没事,你去歇着吧” “夫人,王爷嘱托……”小五加重了语气,见劝不动她,只好抬出了高孝瓘。 “歆儿,你要去也不是不可以,我只有一个要求,照顾好自己,一人之重天下轻,无论什么时候,我要你事事以自己为先,不可掉以轻心,若真的战败,不要逞强,小五会护你周全” 那人语重心长,拉着她的手缓缓诉说,言犹在耳,郑子歆唇边露出了个柔和的笑意。 “好,那你也去歇着吧” 食物是治愈一切伤痛最好的利器,已经一个月没怎么吃过饱饭的官兵狼吞虎咽,很快将满满几大篮子的馒头一扫而空,下饭的咸菜更是连汁儿都不剩,吃饱喝足之后疲惫也减轻了许多,三三两两聚在一起闲话家常。 陈将军嘴里也嚼着馒头,不时插上几句,短短半日已经和这些扬州守军混了个七八分熟。 “哎,听说,郑大人和王妃娘娘是亲戚,你还别说,我仔细瞧了一下,长的是挺像的” “这大家早就知道了,还拿出来瞎显摆,你说这么重要的战事,兰陵王不亲临却派个女流之辈来这叫什么事!” “嘘,小点声,郑大人来了” 几个官兵站起来行礼,陈将军咽下手边最后一块馒头起身,看着他挨个慰问负伤的官兵又拿了一些馒头来散发出去,事毕本该回府的他却悄悄踱至了城根。 陈将军抬脚跟上。 郑子歆做了一个梦,梦里下了鹅毛大雪,世界一片缤纷雪白,她与阿瓘登高赏景,却突遭变故,那人松开她的手跌落万丈深渊。 “阿瓘!”她一声惊叫,翻身坐起,额头冷汗涔涔,背后也是湿凉一片。 “夫人”小五掀帘进来,递了一盏热茶:“压压惊,王爷武功高强定会平安归来的” 窗外喊杀声阵天,掌心里的温度让她定了定神:“什么时辰了?” “回夫人寅时了,还有半个时辰天就亮了” “外面战况如何?”郑子歆小口小口畷着茶,更担心的却是远在长白山的那个人。 “陈将军已带人围住了敌军,已经是瓮中捉鳖了,至于奸细……”小五摇了摇头:“还没抓到” “嗯,切莫放跑一个,留一个活口细细盘问” “是,夫人” 不多时,陈将军派人来报喜全歼敌军,就连杨威都啧啧称奇:“王妃真是神机妙算!” 郑子歆淡然一笑处之。 可有喜就有忧,城中剩余的粮草已不够支撑三日的,“王妃您看这……” “我的意见是,一鼓作气打他个措手不及,至于如何制定作战方案就是陈将军与杨大人的事了” “好主意,来人去请郑大人……” 郑子歆出言打断了杨威的话:“不必了,郑大人有别的紧急任务,你们商量吧,全权交给陈将军主理” “是,末将定不辱命!” 长白山北麓,素来有鬼见愁之称,千里冰封,万里雪飘,悬崖冰川遍布,一不留神就是尸骨无存。 纵使中原大地早已春暖花开,此处还是北风呼啸,寒冷刺骨,高孝瓘住在山下采药人家里暂且避风,顺便打听七夜昙花的消息。 素来朴素的山民一听她要去北麓寻七夜昙花吓的连连摆手,“不要去,不要去,那个地方呀,邪门的很,每年许多人来北麓寻宝,有的还没上去就死在了风雪里,不信你往前再走一里路,这雪底下埋的都是尸骨” 高孝瓘哈哈一笑,饮了一大碗酥油茶暖身子:“不打紧,这死人我见的可多了” “贵人若真要去就带上这个”山民让自己的妻子拿了个包袱过来:“带着火种和绳子,还有一些御寒的衣物风帽,不嫌弃再拿一壶咱家自酿的青稞酒暖身子” 破旧的茅屋外风雪漫天,朔风呼啸,里面却温暖如春,她是三日前寻到这里的,这对小夫妻见她孤身一人便收留了她,三日相处下来男的憨厚,女的淳朴,日子虽然穷苦,但夫妻之间相敬如宾,倒是让她深深怀念起了子歆在身边的日子。 拒绝的话是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了,高孝瓘起身,朝二人深深鞠了一躬:“实不相瞒,在下此次前来求取七夜昙花实为救爱妻性命,若能得手,日后必定重谢,告辞!” 七夜昙花顾名思义,只在夜里开放,平日里上山的路就不好走,更何况是雪夜里,还没走出几里,风又刮起来,钝刀子割肉般划在脸上,高孝瓘一脚踏进雪洞里,半条腿陷进去又喘着粗气拔了出来,一双手戴着厚厚的裘皮套子也已红肿不堪,她不得不稍稍运转起了内力,才将体内的寒气逼了出去。 据说,七夜昙花在午时盛放,她抬头望了一眼漆黑的天幕以及高耸入云的悬崖峭壁,唇边溢出一声叹息。 还好没让子歆跟过来,这样的刺骨寒意她如何吃的消,扬州虽危险,可好在身旁也有人护佑,退一万步讲,就算战事失利,也能逃脱,反而是她这里,千钧一发,性命攸关,如果采不到七夜昙花,子歆是活不过这个春天了。 歆儿,等着我。 第117章 大捷 “陛下, 兰陵王此举实在是欺君罔上!行台兵符已赐理应挂帅出征人却不至, 让其王妃一介女流之辈统率我北齐大军,成何体统!还望陛下降罪,不然朝中人人效仿置陛下天威于何地?!置朝廷法度于何地?!” “是啊, 陛下,前线接连战败, 若再不整顿朝纲严明律法,若不赏罚分明, 恐怕会寒了浴血奋战的将士们的心呐!” “陛下, 请降罪于兰陵王府!” “陛下!” 文武百官,跪倒了一大片, 七嘴八舌,无不是在求高殷降罪于兰陵王府。 少年天子沉默不语,殿外御前总管唱道:“天子少师内阁首辅郑大人到!” 这七嘴八舌方才停了,郑羲已经年迈,却依旧步伐稳健, 侵淫朝堂数十年的威仪还在,一室缄默里, 他缓缓行礼:“微臣见过陛下” “郑卿请起,快,赐座” 郑羲并未落座, 而是转身微微拱手:“敢问诸卿,兰陵王府何罪之有?兰陵王戎马一生,十岁就上了战场, 跟随先帝诛佞臣振朝纲,北周来犯时,身受重伤性命垂危,若没有她的抛头颅洒热血,各位大人何以立足?恐怕江山都危在旦夕,哪里来的闲工夫在此挑拨是非” “陛下”郑羲遥遥一拜,叩首在地:“臣女三岁学文,七岁出口成章,十岁拜师杏林圣手董奉先师传承医道妙手回春,延州一战,也是她孤身一人北上,救了无数将士性命,只可惜……”说到此,郑羲微微抬头,老泪纵横。 “只可惜……红颜薄命……臣女天生眼疾,不能视物,多年来身体渐弱,与兰陵王成婚数载也没能替皇室开枝散叶……好在王爷不仅是忠勇之人,更有情有义,此番并非临阵脱逃,而是去了长白山替臣女寻续命之药,此药甚是罕见,错过今朝,下次有缘得见就是百年之后了……因此才不得不出此下策让臣女暂且领军,静候王爷归来再一统击溃敌军,还边境太平!” “陛下!”郑羲又是深深一叩首,语重心长,身子都在微微颤抖:“若如此忠义双全的兰陵王府都要降罪,那才是真正寒了那些义士们的心呐!” 一阵窃窃私语,兵部尚书又站了出来:“陛下,话虽如此,情有可原,但法理难容,况且军国大事岂能儿戏,由一个女子统军挂帅传出去……” “够了!早在商朝便有妇好挂帅出征平定南境,女子为将并非无例可循,兰陵王妃深明大义高风亮节,身为女子国家危难之际却挺身而出,朕钦佩她!” 高殷下了龙椅,亲自扶了起郑羲:“郑大人教养的好儿女,郑府的大公子也在前线效力,比起其他人纸上谈兵,郑府才是满门忠烈,兰陵王府亦是,朕又岂会降罪” 郑羲刚松了一口气,少年天子的脸上盈出笑意来:“一切还等战事结束后再行决断” 郑羲刚松的一口气又悬在了心头上。 “王妃,与王爷约定的日子已经过去十天了”数月苦战,纵使事先与高孝瓘推演过战事,却依旧有所料不到之处,各有胜败,僵持不下,城中早已弹尽粮绝,郑子歆带着人食野草挖树皮才堪堪坚持下来,不至于饿殍遍地。 陈将军身上也负了伤,一条胳膊吊在胸前,放下剑单膝跪地道:“请王妃娘娘与末将一起从北门撤离!” 郑子歆端坐在中军帐前,一身戎装穿在身上有些宽大了,但好在虽文弱却自有风骨天成,似枝头染雪的寒梅。 “兰陵王府岂有不战而退之理,往后就是大齐的锦绣江山,绝不能将数万百姓的性命践踏于敌军铁蹄之下,传令下去,若有逃兵,杀无赦” 她向来温和,但非常时期,也不得不使出铁血手腕了。 “可……可王爷曾言,坚守三月已是强弩之末,若是他还未携援军归来,那么就让末将带着您先撤!” “不必多言了,我们能撤,这满城百姓能往哪撤?若是王爷在,也绝不会苟且偷生,我自与她夫妇同心” 江南的梅雨季来的又快又急,接连半个月暴雨滂沱让本就胶着的战事雪上加霜,整座扬州城俨然关门闭户,街道萧索,还未到傍晚已经天色乌黑,街上没有一个行人,宛如一座鬼城。 “王妃”夜已深,烛火晃了一下,小五出现在她身前,单膝跪地。 “如何了?” “淮水上涨之势不可小觑,预计三日之后或可决堤” “好,放出消息去,就说扬州城决计是守不住了,本王妃三日后会携亲眷弃城往西北奔逃” “是” 夜深了,除了部分守城巡逻的士兵往来奔走外,整座扬州城陷入一片死寂,只有城门口还亮着微弱的篝火。 火光照不到的角门里,有人贴着墙根走,悄悄将城门开了一条缝,还未溜出去就被捂住口鼻一把拖了回来,锋利的匕首捅进要害里转了一圈,那人回过头眼里带着惊怒,又有一丝不可置信。 这些悉数落进小五眼底,待一切尘埃落定后,她甚至鼓起了掌:“郑大人一介文臣,身手胆识过人,倒是让人有些意外” 郑道昭仓促转身,将匕首藏在了身后,却藏不住胸前溅上的斑驳血迹,有些局促地笑了笑:“这么晚了,妹妹还不睡吗?” 郑子歆瞳仁依旧清澈见底,却找不到焦距,脸上是挂常挂着的温和笑意。 “大哥早知道他是奸细?” 郑道昭看了看脚下已经逐渐变冷的尸体,心里舒了一口气,挺直了脊背:“一直觉得杨大人身边的通判鬼鬼祟祟的形迹可疑,今夜也是抓个现行不想惊动别人才动的手” 郑子歆了然点头:“哥哥辛苦了,早些回去歇息吧” 郑子歆微微一福身,小五扶着她慢慢往回走,快到营帐的时候,郑子歆捂住了心口,有些微炫,幸好小五扶着她才没有摔倒。 “王妃……” “没事”郑子歆摆摆手,示意无碍:“现在奸细已死,你吩咐下去,让咱们的人混进南梁军营里,把消息散出去,动作要快” “是”小五扶着人慢慢坐下,犹豫了一会儿才道:“现在奸细已死,郑大人的嫌疑是不是就可以……” 郑子歆面沉如水,小五不敢再多言了,行礼告退。 “站住,奉大同府尹令,长白山近日发生了雪崩,闲杂人等不得上山!” 一小队官兵封住了上山唯一的道口,来人戴着斗笠风帽,看不清面容,但隐隐的让人觉得有些压迫感。 “不管你是上山挖野参还是伐木也好,等开了春再来吧” 话音刚落,没人看见他是怎么出手的,只是一道身影闪过,几个官兵倒在地上□□,拦路的栅栏断了一个豁口,那人早就不见影子了。 几个官兵爬起来骂骂咧咧的:“妈的,这年头疯子怎么那么多,前几天有个上北麓采药的,今天又有个不怕死非要上山的,自己找死可怨不得别人!” “王妃,都准备好了”陈将军进来禀报。 小五扶着郑子歆上了马车,她一声令下,语气平稳坚毅:“开城门——突围!” 陈将军携五百亲卫随行护卫,杨威守城,郑道昭殿后,出城不过百余米就被南梁官兵发现,叫嚣着追上紧随其后。 “听说兰陵王妃是个绝世无双的美人儿,这次落到咱们手里也尝尝这绝世美人的滋味儿!” 轻佻的笑骂声从后方传来,陈将军攥紧了手中长剑:“王妃,末将去会一会他们!” “不要被人乱了心神,不必恋战” “是!” 陈将军拍马而出,南梁骑兵正好追至队伍末尾,他抬手就是直来直去的一剑,将刚刚调笑的那个小将挑落马下。 小五掀开车帘望了一眼:“王妃,追兵越来越近了” “嗯,等他们咬住,往西,去预定地点” “是!” 延绵了一个多月的雨终于越下越大,渐成瓢泼之势,砸在车顶上砰砰作响。 原本平坦的官道因下过雨后变得泥泞不堪,出城五里之后,郑子歆一行人拐上了山间小道,愈发是寸步难行,好在拉车的都是从渤海带来的好马,才不至于立时被南梁军追上。 两者之间始终保持了微妙的距离,陈将军还不时出手解决掉几个梁军,激起对方的义愤。 有陈将军护住队伍后翼,郑道昭策马赶到了马车旁,一张俊白的脸上满是泥水污迹:“歆儿,前路泥泞难行,恐怕马车会过不去!” 随着地势渐低,不光是泥泞,路面上湿滑难行,雨也越来越大了,砸的人眼睛都睁不开。 天气如此恶劣,不光是他们,后面的梁军也有些吃不消了。 “报,将军,前面进入淮河谷,全是洼地,十分难行……” 煮熟的鸭子飞了,为首的将领岂能甘心,抓住兰陵王妃可是大功一件,少不了得官进三级。 他咬了咬牙:“继续追,没法骑马就给老子步行!” 梁军弃马步行,郑子歆也下了马车,由几个亲卫搀扶着深一脚浅一脚踩在泥地里寸步难行,陈将军亦步亦趋护卫在侧,眼看着追兵越来越近,他也不再出手骚扰,专心保护着王妃免受伤害。 翻过一个坡地,眼前豁然开朗,淮水此时依旧平缓如昔,他们商讨定出来水淹梁军的地方就在这里了,淮河谷,地势低洼,淮水的一条支流穿梭而过,水量不大,水位也不高,最深的地方也不过堪堪没过成年人的腰身,河面宽数丈,时常有两岸的村民来这儿洗菜。 但那都是旱季时候的事了,若逢雨季,水位上涨到胸口,河面也宽了些,若再堵住上游的入水口,那么决堤之时水淹三军也不是不可能。 “王妃,奴婢背着您过河”小五在她面前蹲下身,这次郑子歆没再犹豫,由几个人护着率先下了水。 一路拼杀过来,也折损了不少人手,这些普通将士是不知道她的计划的,此时多少有些丢盔弃甲心灰意冷的,士气受挫,河水又冰冷刺骨,不少人都萌生了退意。 梁军在后叫嚣:“降者不杀!” “降者不杀!” “降者不杀!” 与呼喊同时到达的还有凌空飞来的利箭,有好几支差点射中郑子歆,被陈将军挥剑挡掉。 他回头一看,岸边犹如阿鼻地狱,没来得及过河的,宁死不降的,被乱箭穿心不够还得狠狠再插上几刀,再一脚踹进淮河里。 鲜血混合着雨水很快将河面染成暗红一片,陈将军攥紧了手中长剑,咬牙切齿,从喉咙里发出一阵嘶吼:“啊——他妈的都冲着老子来!!!” 郑子歆已走到河心,猛然一回头险些从小五背上摔下来:“陈将军,不要!” 梁军主力已开始渡河,许是想要生擒他们,因此停止了放箭,可陈将军知道,现在最宝贵的就是时间,他多拖延一时片刻,郑子歆就多一分安全,原先负责殿后的将军已经战死,他不得不迎头顶上。 “王妃快走,小五送王妃过河!”陈将军从怀里掏出用油纸包着的信号弹,隔空扔了过去,小五稳稳接在手里,郑重地点了点头。 “保重” 只要将王妃送到对岸,保证安全后,小五就会立马燃放信号弹,上游安排的守军就会搬走围河的沙袋,淮河之水顷刻决堤,方圆数里化为泽国。 小五前脚刚爬上岸,就摸出了怀里的信号弹,衣衫尽皆湿透,郑子歆冻的嘴唇青紫,颤着声音道:“咱们的人都过来了没有?” “王妃!不能再等了!”等梁军主力过了河,她们才真是前有狼后有虎,诱敌深入就成了自己送死。 “不,我哥!还有……还有陈将军……陈将军都没过来……再等等!等等!” 郑子歆紧咬着牙,抵御刺骨的寒意,还有阵阵钻心刺痛,许是脸色真的太难看了,小五更是坐立不安,眼看着留在河里殿后的兄弟们一个接一个的倒下,她的内心更是如烈火烹油般煎熬。 一起并肩作战数月,人心都是肉长的,她又何尝不希望大家都能活下来,可她的第一要务,只是保证王妃的绝对安全,除此之外,绝无仅有。 必要时,可以不择手段。 自古忠义不能两全,她必须做个选择。 小五跪在地上,还是掏出了信号弹,一手拿出被水浸湿的火折子,小心翼翼吹了好几下才点燃,放到了引信上。 “歆儿,快走!”岸边传来郑道昭声嘶力竭的呼喊声,与此同时,天边隐隐传来惊雷震震,似数万铁蹄,近在咫尺。 河水悄无声息上涨,她们落脚的地方已经不安全了,小五裹挟着郑子歆艰难地往高处跋涉。 “什么情况?打雷了?” “妈的,这河在涨水!快!快撤!” 然而,已经来不及了,洪水如同千军万马奔腾之势,锐不可当,裹挟着碎石泥沙顷刻而下,不过瞬息的功夫,刚刚爬上岸的郑道昭又被卷了进去,拼命挣扎浮沉了片刻后,渐渐地不再冒头了。 如他一般的人还有很多,一时间鬼哭狼嚎,哀鸿遍野,水位已经渐渐逼近她们栖身的地方,小五不得不起身再往高处走,郑子歆不再多言了,任由她扶着自己,走的跌跌撞撞,失魂落魄。 当夜,淮河谷大捷,全军振奋,梁军丢掉的那些马匹对于弹尽粮绝的齐军来说,无疑于是意外之喜,梁军主力既已消灭,围城之危已解,那么就意味着会有源源不断的补给送进来,全营上下载歌载舞,又杀了几匹马煮了汤,庆贺今日之功。 端上来的汤已经冷掉了,郑子歆还是一口未尝,小五轻叹了一口气,拿出去准备倒掉。 就在她转身之际,郑子歆爆发出了一阵惊天动地的咳嗽,她手里的汤全数洒在了地上。 “王妃,王妃,您怎么样?叫军医来看看?” 她有些焦急地替她顺着气,低头的时候却看见她捂住唇的手,从指缝间渗出丝丝血迹。 “王妃!” “我没事,你不要张扬,派人去打捞咱们的人,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郑子歆缓了一会儿,话音还是有些虚弱,脸色却好看了一些,小五端来一盆水替她净手。 丝丝血迹从指缝里荡漾开来,王妃的手生的很白嫩,修长如竹笋,掌心里也没有厚茧子。 小五细心替她洗干净,冷硬的眉目在烛火下有一丝柔和:“王妃……是第一次杀人吧?很正常……奴婢小时候第一次杀人时浑身都在抖,足足哭了三天……” 郑子歆摇头:“医家之命,本该悬壶济世,妙手回春,我已违背祖师爷教诲,但国难当头即使弱女子又岂能苟且偷生,我只是觉得……不该带累无辜之人” 第118章 取药 自古但凡奇珍异草, 总有灵兽守护, 七夜昙花自然也不例外,高孝瓘一剑刺进冰壁里,再顺势使力, 足尖踏上剑柄,翻身而上, 然后看见了这世间最美的夜色。 暴风雪已停,月色清朗, 漫天繁星倒映着幽幽点萤, 一株通体幽蓝的植物静立在雪山之巅,随风轻轻摇摆着。 高孝瓘咽了咽口水, 从怀里掏出君迁子画的图纸又仔细比对了一下,兴奋地搓了搓手,从腰间取下匕首,缓步踱过去。 歆儿说过,七夜昙花, 取盛放之时的花芯才可入药。 时间紧迫,她半分都不愿耽搁, 径直去割上半部分的花茎,花芯存活期太短,留着花茎还能养一养。 匕首刚触及花茎, 意料之外的柔软,高孝瓘怔了一下,迅速收手, 一阵微弱的呲呲之声后,她退后了一步,七夜昙花周遭的荧光悉数退尽,她抬头,一双猩红的眸子紧紧锁定了她,吐着信子。 怪不得,怪不得七夜昙花肉眼所见是幽蓝色,从根茎到花苞盘踞着一条玄螭,不停吐血信子,缓缓蠕动着身子,虎视眈眈盯着她。 这异物既被她弄醒,那么便不可能善了,她手里匕首挽了个刀花,朝花茎刺去,同时左手长剑出鞘,打算来一招声东击西,岂料这畜生机灵的很,任她匕首来势汹汹只牢牢盘踞在了花苞上,以不动应万变。 该死!高孝瓘暗骂了一声,来不及收手那玄螭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咬向她的手腕,她微微弯下身子,“铛——”毒牙碰在剑刃上发出一声脆响。 高孝瓘退后数步,一击不得手,玄螭不再动弹了,又懒懒趴回了花苞上,看样子引它出来也是行不通的了。 此时子时将过,花苞有逐渐合拢之像,不能再耽搁了,高孝瓘咬了咬牙,徒手颤颤巍巍伸了过去。 也不知这玄螭有没有毒,若无毒那么便也就是咬上一口罢了,若有毒…… 子歆是医家传人,世上无难事,总有法可解。 若无解,那也就是一命偿一命,老天尚还算公平。 只是…… 她眼眶一热,又强自逼了回去,将自己戴的风帽摘下来套在手上,本就已经够厚的裘皮手套又多了一层保护。 她不能留歆儿一个人。 暗暗运起内力,本有些颤抖的手恢复了平稳,牢牢抓住了花茎,感觉到玄螭柔软的身体在掌心里蠕动,忍住心头一阵恶心,她伸出了另一只手去折花,玄螭这玩意似是冬眠,不爱动,被她把住了七寸动弹不得,高孝瓘舒了一口气。 指尖刚触上花苞的时候,猝不及防一阵针扎似的绵痛,她仓促回眸,刚刚被她捏住的畜生不知何时缩小了一倍窜出了她的手掌心。 竹竿般粗细的小蛇,咬在了她的手背上,高孝瓘忍痛,扯下了花苞,将那玄螭从自己手上扯下来,扔进了万丈深渊里。 这畜生好利的牙,她解开风帽,将花苞小心翼翼放进去再系在腰间,这才打量起了被咬伤的手背。 皮开肉绽,两个黑窟窿涔涔往外渗着血,流出来的血还是暗红的。 她舒了一口气,用匕首划了个十字刀,将伤口附近的脓血挤干净,又抓了一捧雪草草洗了洗,随便包了起来便准备下山。 忽听得一阵风响,随即是轰隆轰隆打雷似地声响,就连她坐的地方都有些微微震动起来。 高孝瓘皱了眉头,远方一片白雾,她抓起风帽护在怀里,提起剑纵身跃下悬崖。 身后雪崩尾随而至,淹没了一切。 “呼——呼——”听着自己的呼吸犹如扯风箱般粗重,斛律羡停下来喘了几口气,又接着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齐膝深的雪地里。 自从七日前收到高孝瓘的书信,要他前往召集旧部前往扬州支援,顺道提了一下自己将前往长白山采药,长白山地势险恶,尤其北麓,多少人有来无回,他再三思虑,还是决定先派遣援军去扬州,自己孤身一人上了北麓。 一天前北麓刚发生过雪崩,还是比较好找的,他放轻了脚步,用剑探着身前的路,走的极慢搜索地却极仔细。 捷报传到京城的时候,朝野皆惊,先前反对的朝臣口风一转,纷纷夸起了兰陵王府一门忠烈,郑大人教女有方,王妃有勇有谋运筹帷幄等等…… 围城之危已解,又斩杀了梁军数十万主力,高殷心下赞悦不已,又从国库里拨了数万斤粮食命人快马加鞭送过去,又厚赏了郑府及其他有功之臣,加封郑子歆为一品护国夫人,位同公卿。 虽说最好的防守就是进攻,但眼下着实没有多余的兵力来迎敌,郑子歆趁势又收回了几座城池,但再多即使能打下来也守不住,况且陈将军已阵亡,齐军也有伤亡,还得等援军到。 随捷报面圣的还有她口述小五执笔的书信一封,希望能派出使团议和,并非畏战而是久战不利,然而朝廷传来的圣旨却是要她统率残部,稍加休整后南下直捣黄龙。 太难了。 郑子歆将圣旨扔到了一边,眉头皱着,不发一言。 “王妃”小五轻唤着,端来了汤药:“该喝药了” 郑子歆从她手里接过来一饮而尽,轻咳了两声,示意她下去吧。 “王妃可是在担心战事?” “京城里的人都是站着说话不腰疼,前线死伤了多少军士,又牵连了多少无辜百姓!这仗打下去什么时候是个头?!其他人不明白也就算了,怎么连父亲也……” 郑子歆呛了一下,剧烈咳起来,小五急忙替她顺着气,“王妃别着急,再怎么样,王爷也该在回程的路上了” 父亲身为内阁首辅,天子年幼,这捷报自然是先要内阁过目的,这道旨意下来,她真是措手不及。 “况且……况且……我总觉得这场仗是有人蓄意挑拨煽动……究竟是为什么呢?” 她百思不得其解,小五劝道:“王妃且宽心,想这些劳神,这些时日您都瘦了一大圈了,王爷见着该多心疼” 提到高孝瓘,郑子歆才弯了一下唇角:“我大哥寻到了吗?” “还未,已加派人手顺着淮水下游去找了” “其他阵亡的将士要善加抚恤,有伤的就暂时不要安排防务了,咱们也歇息几天,静观其变” 战败的消息传到南梁朝廷,龙颜大怒,萧方炬发狠将龙案上所有奏折推到了地上:“废物!都是废物!连一个柔弱女子都打不过,传旨,朕要御驾亲征!” “陛下——”朝臣纷纷跪倒,“前线刀剑无眼……” “朕意已决,尔等休得多言,退朝!”萧方炬一甩袖袍,大踏步下了金銮殿,留下群臣面面相觑。 后宫。 萧含贞听闻消息,急忙出了宫门,岂料刚走到门口就如落叶一般轻飘飘地倒在了地上。 “快!快去传太医!夫人,夫人醒醒!”贴身侍女大惊,几个人赶忙把人扶到了房间里。 “恭喜陛下,贺喜陛下,夫人这是……有喜了!” “真的吗?!你可把脉把的仔细了?皇姐这是有几个月了?”萧方炬脸上浮出惊喜,又有些游移不定。 “回陛下,夫人这是头胎,脉象还很虚弱,只有一个多月,还需好生将养着” 算算日子,他上次去萧含贞那里过夜,正是两个月前的事,萧方炬顿时喜形于色。 “来人,赏!今日承乾宫里的所有人都重重有赏!” “谢陛下” 乌泱泱跪倒一大片磕头谢恩。 萧含贞躺在富丽堂皇的凤榻之上,微微扯起唇角,有些无奈,又有些凄凉地笑了:“陛下……” 萧方炬进来,紧紧攥住了她的手:“含贞,朕在,可是有哪里不舒服?” 萧含贞摇头,泪眼朦胧地看着他:“您会对这个孩子好吗?” “会的,朕一定会,待朕御驾亲征回来,亲手荡平这天下送给太子当生辰贺礼!” 萧含贞有些欣慰地笑了,依偎进他怀里,作娇羞状,无意提起:“怎么,是前线将士不力?居然还要劳陛下御驾亲征?” “朕倒是没料到兰陵王妃一介女流如此厉害,折损了朕十万大军”萧方炬皱着眉头,虽说后宫不得干政,但在萧含贞面前他向来是百无禁忌。 “陛下……打来打去也没个胜负,不过平添许多伤亡,不如先议和,待秋收粮草充沛时再……”萧含贞想起那个清冷和雅的女子,实在不愿与之为敌。 萧方炬倒是有些奇怪地望了她一眼,缓缓道:“皇姐可不要忘了你姓萧,她姓郑,身上流的是北齐宗族的血,即使你曾同她交好,但国仇家恨,血海深仇,不可不报” “可……”萧含贞还想争辩,被他截住了话头。 “皇姐难道忘了,先帝是如何怯懦胆小,屈服在高洋淫威之下,送姐姐前去和亲,受尽苦楚!” “还有我边境数十万将士性命,此事绝不可能善了,不是你死就是我亡,皇姐休要再劝!” 萧方炬的脸上隐隐地浮现出了些许癫狂,让她骤然觉得陌生又熟悉。 陌生在,这不是她从小护到大的弟弟。 熟悉……她脑海中闪过高洋生前草菅人命,为非作歹时的场景,心猛地往下一沉,坠入无尽深渊里。 第119章 天道 “将军, 将军, 醒醒……”耳边似有人急切地呼唤着她,可是眼皮好沉,她努力了几次也只是看见了朦朦胧胧的火光又沉入了黑暗里。 “水……咳咳……”这样浑浑噩噩的日子不知道过了多久, 她的嗓子眼要冒烟的时候,一股清流沁入肺腑里, 她喝的又急又猛,呛了几口, 才勉强睁开眼。 映入眼帘的是一团络腮胡子, 还有一双似曾相识的湛蓝眼眸,她想也未想, 出手制敌,被人一把拦下。 “将军,是我,斛律羡!” 高孝瓘有片刻的忡怔,尔后挣扎着起身, 四处翻找着东西,嘴里振振有词:“我的东西呢……七夜昙花……七夜昙花……” “将军是在找这个吗?”斛律羡将身旁的包裹递给她:“我在崖下的冰涧里找到将军的时候, 你紧紧抱着这个,若非如此,早就被水流冲走了” 高孝瓘扑过去抓在手里, 小心翼翼打开,外面裹的风帽还是完好无损,里面的花苞却因为大力撞击而残缺了两片, 她心痛不已,紧紧攥着包袱布,红了眼眶,从牙缝里蹦出两个字:“谢谢” “将军言重了”斛律羡看着她的目光有些复杂:“你如此拼命是为救王妃性命?” “嗯”她应了一句,便不再吭声了,将包袱叠好,背在身上,一瘸一拐起了身。 “将军,你去哪儿?!你身上还有伤……”似是为了应他所说,高孝瓘没走两步,就扑通一声倒在了地上。 “我……我没事……歆儿还在等我回去……”高孝瓘避开斛律羡前来搀扶自己的手,挣扎着爬起来,拖着一条伤腿,扶着洞壁慢慢往外挪。 “值得吗?”斛律羡垂下双手,目光有些不解,紧盯着她。 “你见过她,便该知她是一个怎样蕙质兰心温柔可爱的女人,自然值得” “我是说……”五大三粗的男人脸色有些发红:“您要是男子……或者王妃是男子,那么便是天造地设的一双” 高孝瓘险些一个趔趄又摔倒在地,她站稳了身子,回眸看着他,这个曾是对手如今是朋友的男人,喉咙有些发紧:“你……” 斛律羡点了点头,下一刻就看见她手中长剑利刃出鞘,气氛凝滞起来,森森寒意在山洞中流转。 “你放心,我不会说出去,说出去也要有人信才行” 斛律羡苦笑了一下,若非替她包扎伤口时不经意瞥见了一抹雪白,打死他也不会相信如此骁勇善战力拔千钧的兰陵王,会是一个女子,还娶了另一个女子为妻。 这太过惊世骇俗,不光是他,恐怕世人都难以接受。 闪着寒光的利刃终于有所松懈,高孝瓘收剑入鞘,一瘸一拐往外走去:“我和她的感情没有什么不同,甚至比世上其他人还深刻些,你说出去也没有关系,此战过后,世上再无兰陵王” “将军!”斛律羡急了,追上去想要搀扶她,又避嫌一般松了开来:“我不会说,将军永远是将军” 高孝瓘若有所思看着他,直到那人黝黑的面庞上浮起一抹红晕,她轻轻弯了弯唇,似是在叹息:“走吧,在其位谋其事,既是将军,就该为万世开太平” 扬州的战事拖的太久了,圣上已经急不可耐要用一场大胜来立威,甚至还妄想倾整个兰陵王府之力来一统江南,可真是少年人热血当头,初生牛犊不怕虎。 齐、周、南梁三朝,互相制衡,把天下大势维持在了一个微妙的局面上,牵一发而动全身,齐若灭梁,唇亡齿寒,北周绝不会袖手旁观,同理,北周若灭了齐,南梁同样坐立难安,生怕下一个遭殃的就是自己,而如今北边一直没什么动静,估计就是在等他们鹬蚌相争渔人得利,斗个你死我活的时候,一举击溃北齐大军,再顺势南下,到时候这盘棋就精彩了。 若是高孝瓘在,她估计会破而后立,先杀南梁个措手不及,把局势稳定下来再图后计。 可她毕竟不是高孝瓘,没有她那样惊才绝艳的天赋,也没有运筹帷幄决胜千里的能力。 她所走的每一步都谨小慎微,下的每一道军令可能都会有人因此阵亡,把数万人的性命挑在肩上的感觉,未免太过沉重。 她早就不堪重负,而高孝瓘一挑就是经年累月。 “报——王妃,朝廷命人押送的粮草到了” “知道了,下去吧”郑子歆挥了挥手,“慢着,眼下营中能战的人还有多少?” “扬州营,善柳营,渤海营加上郓城的官兵,满打满算两万多人” 而萧方炬御驾亲征,十万大军压境,还未到扬州城下,郑子歆已经感到了气氛压抑。 傍晚,天色晦暗,风灯摇晃未定,等了一天的雨没有如约而至,平白生出了一些黏腻。 小五挑亮了烛火,见她在窗下坐着,只着了素衣,单薄消瘦,好不容易养尊处优长出来的一些肉又从脸颊上消散下去了,脸色苍白,只有一双眼眸还漆黑如墨,看着让人分外心疼。 “王妃,天气凉,该关窗了” “不用,闷,开着吧” 小五又退回来,“前线斥候来报,萧方炬圣驾已到永州了” 郑子歆“哦”了一声,眉头紧锁,顺着她按在竹简上的苍白指尖看过去,小五心头一跳。 旁人是看不懂盲文的,可她们作为兰陵王府的出鞘利刃,除了杀人不见血以外,还需博古通今,在娶了郑子歆之后,高孝瓘更是下了一道死命令,每个暗卫必须会认盲文。 她尤其学的炉火纯青,认的那三个字“鬼见愁”。 郑子歆似有所觉,合上竹简,“加紧赶制四万支□□,火油□□各一万斤,滚石枕木各六百担” “王妃是打算?” “守城,决一死战” 淮水讯期已过,即使没有天时地利,好歹还有人和,不,是人祸才对,未必没有胜算。 自古医毒不分家,董奉天师虽以济世安民为先,千百年流传下来,却也有一些走入了旁门左道的弟子,留下了一些骇人听闻的药方,不,是毒方。 比如中原数百年前的那场瘟疫,不过是试药之时出了差错,从一家医馆开始蔓延到了全城,最后整个中原大地无一幸免,流民失所,累累白骨,满目疮痍。 一年间,死了上百万人。 再比如,邺城的那场鼠疫,虽是天灾,可也满城萧索,病死数万人。 让她如法炮制一场也不是不可,只是……有违天道,更有违医者本心。 郑子歆摸索着解下腰间系着的一块玉坠,她十四岁从豫章下山后就寸步不离身了,这些年把玩的愈发晶莹剔透。 她放在桌上推过去:“派人送去豫章药庐,看见有一片郁郁葱葱的杏林,那地方就是,交给那里的主人” 小五双手捧着,觉得重似千斤,又不敢推辞,硬着头皮应了,合上门的时候,从门缝里瞅见那人又在伏案咳嗽,一声强过一声,只觉得五脏六腑都揪了起来。 高孝瓘下山的时候,又办了一件事,请当初收留她的药农,把七夜昙花制成了干花,如此药效既能保存下来又不易损坏,办完这些事后与斛律羡的旧部于阴山汇合,便马不停蹄赶往了扬州。 “将军,前面就进入江北地界了”斛律羡将手里略显粗糙的单筒望远镜递给她。 高孝瓘拿过来随意瞅了瞅,又递回去:“吩咐兄弟们,丢锅弃帐,火速行军,天亮前进入江北!” 萧方炬根本没把驻守扬州的这两万人放在眼里,前锋已走出去了十余里,他自己的车驾还在后面慢慢悠悠晃荡,甚至还带上了爱妃萧含贞,当然,这是她自己强烈请求的,说是想看看江南风物,萧方炬自不会拒绝,还有些在她面前大显身手跃跃欲试的意思。 南梁的领军大将陈猛也是个人物,家父当朝宰相,老来得子,据说出生时便格外费力些,生了一天一夜,七八个稳婆才将他从夫人肚子里掏了出来,净重九斤九两,是个大胖小子,五岁使刀,师从当世刀法大家齐云子,十岁便能扛鼎,十五岁便已从军了,这些年历练下来凶名赫赫,在南梁是个小儿夜啼用来吓唬的对象。 有这样的凶徒坐镇十万大军,萧方炬自可高枕无忧,可陈猛却是小心谨慎,刚刚在前线扎好营,斥候就来报:“将军,抓到一个奸细!” “哦?”陈猛大刀阔斧从马上跳下来,用刀背挑起那人乌漆嘛黑看不出本来面目的脸,仔细端详了片刻,觉得有些眼熟,从腰间解下装水的葫芦一股脑浇了上去,命人给他擦脸,这才露出一张原本清秀的面容。 陈猛抚掌大笑:“有意思,淮河那场大水竟没冲走故人,帐里请郑大人上坐!” 郑道昭被人五花大绑押在了座位上,口里塞着的破棉絮还未取开,也说不了话,只是眼神冷冽如刀,狠狠刮过陈猛。 他这才似有所察觉:“来人,还不快快把郑大人口中的抹布取了,好让郑大人透透气” 郑道昭得到了喘息之机,也不说话,既不挣扎也没让他松绑,陈猛替自己斟了一杯酒,也放了一杯在他面前。 “怎么样,被自己亲妹妹设计的感觉如何,这可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一家人不认识一家人” 当初郑道昭乔装潜入南梁,私会游说的就是陈猛的父亲,杀段韶挑起两国争端,陈家位高权重,再进一步是不可能了,除非有不世之功,而他也有自己的盘算,只可惜边关数万百姓做了陪衬。 郑道昭冷哼了一声不答,陈猛失了兴趣,唰地一下抽出佩刀架在了他脖子上,略略压低几分,刀刃上沁出血珠。 “郑大人连杀了几个家父安排在北齐军中的内应,令妹搞出那么大的动静也不提前知会家父一声,未免太不厚道了吧” 郑道昭清了清嗓子,喉咙里一阵血腥味:“内应已经暴露……不杀……下一个暴露的就是我了” “至于……至于知会……兰陵王妃决定水淹七军之前,谁也不曾知会过” “这么说,你妹妹也不怎么信任你这个兄长吗?”陈猛刀尖往下一压,凶相毕露:“那你也没有活着的必要了!” “住手!”郑道昭闭上眼,千钧一发之机,萧含贞跟在萧方炬身后进了营帐,情急之下,顾不得许多,开口阻拦,两道目光如炬齐刷刷地指向了她。 她这才觉得不妥,身子歪了歪,往萧方炬怀中倒去:“陛下,臣妾还怀着小皇子,恐怕见不得血光” 郑道昭身形一震,也不抬头看她,小皇子那几个字如冷硬铁块,生生坠进胸口,搅的五脏六腑都不得安宁。 萧方炬深深看了她一眼,脸色惨白,不似作伪,又看着那个佝偻着背跪在地上的男人,嗤笑一声:“爱妃说的对,朕的小皇子确实不宜见血光,罢,朕倒是有个绝妙的主意,说来还是跟北周元钦学的,当年雍州一战,元帝挟持了兰陵王妃逼迫兰陵王退兵三十里,还将五座城池拱手相让,不知道今日兰陵王妃是否有这么大的魄力,能为了手足之情,放弃家国大义” 这招真是如出一辙的阴毒,郑道昭苦笑了一下,他不会陷子歆于不义,于是略略抬眸看了萧含贞一眼,片刻后垂眸,唇角弯了弯,突然使力。 “不好,他要咬舌自尽!”陈猛出手迅速,一刀鞘打晕了他,仍是血流如注。 萧含贞腿软了一下,被萧方炬牢牢扶住了:“爱妃怎么了?可有不适?” 萧含贞勉强笑了一下:“多谢陛下挂怀,臣妾无碍” 萧方炬点了点头,扶她站稳,又厌恶地瞥了一眼躺在地下不知死活的郑道昭。 “抬下去,找个太医给他看伤,此人还有用处,别叫他死了” 第120章 死战 “王妃, 王妃, 不好了!梁军兵临城下了!”夜里城楼上一声锣响,全城戒严,进入战备状态, 传令卒跌跌撞撞跑进来,刚进了大门就被小五拦下, 这才想起来城主府如今是王妃下榻之处了,赶忙站直身子道:“有劳姑姑通传, 大敌来犯!” 郑子歆本就没合眼, 斜倚在榻上沉思,蝶翼般的睫毛上下抖颤, 听着这一声吆喝,倏然一惊,披衣下榻,小五刚好推门而入扶稳了她。 “走,去看看” 城楼上灯火通明, 篝火猎猎作响,映照的每个人脸上都如临大敌, 而远处肉眼可见绵延数十里的营帐却已偃旗息鼓,只有寥寥数点星火,看来是当真不把这位兰陵王妃放在眼里。 小五低声禀告后, 郑子歆脸上也泛出一丝冰冷的笑意:“萧方炬为人狂放不羁,目中无人,既然大张旗鼓御驾亲征想必是不会偷袭来自降身份的, 传令兄弟们,三更生火造饭,吃饱了明日还有一场硬仗要打” 夜里,正如郑子歆所料,梁军大营陷入一片静谧里,难得萧方炬没有在她帐中留宿,萧含贞得了片刻清闲早早就歇下了,过了午时,守夜的宫女低着头从帐中出来,守卫揉了揉惺忪的睡眼:“谁?!” 那宫女瓮声瓮气地答:“娘娘醒了,说要用宵夜,奴婢去弄点来” 守卫皱了皱眉头,似有些不快但也不敢阻拦:“今夜戒严,你快去快回吧” 那宫女忙不迭应了一声就走远了,走到僻静处,好似才舒了一口气,脚步轻快起来。 虽然不知道郑道昭被关在哪里,但总归在王帐附近就差不离了,这么重要的把柄萧方炬定会善加利用。 绕着王帐转了几个来回,萧含贞终于锁定了一个营帐,外有重兵把守,来回巡逻,她小心翼翼护着肚子在栅栏旁边蹲了下来,从怀里摸出一把——爆竹。 《孙子兵法》之三十六计声东击西,还是郑道昭教她的,但此刻也容不得她沉湎在过去里伤春悲秋。 她只有一盏茶的时间。 “啪——啪——”沉闷的两声脆响,在静谧的夜里犹如平地起惊雷。 “什么人?!快!快!戒备!” 原本围在营帐处的一堆人呼啦啦散了一大半,萧含贞瞅准一个空隙,拿出那三脚猫的功夫就地滚了一圈,灰头土脸地窜了进去,正好和一脸错愕的郑道昭大眼瞪小眼。 那人身上伤也不轻,挨了毒打,舌头断了一截,比起她的灰头土脸更是狼狈不堪,只有那双暗淡无光的眸子,在见到她的那一刻犹如雨收云散,天光大亮。 郑道昭轻轻弯了下唇角,似忍俊不禁,想笑却又扯动了伤口,因此浮现在脸上的笑容总有些怪异。 萧含贞从地上爬起来也不含糊,去解他手铐脚镣的锁扣,外面人影憧憧,她来不及叙旧,急出了一脑门热汗,肚子也有些隐隐作痛。 直到一双冰凉渗骨的手搭上了她的手背,郑道昭缓缓冲她摇了摇头,又指了指她的衣襟,摊开掌心,做了一个写字的姿势。 萧含贞懂了,可她也只是轻轻地摇了摇头,别开他的眼神,低声道:“我放了你,恩义两清,回北齐去,别再回来了” 郑道昭不答,只是一味地盯着她的肚皮看,眼中五味陈杂,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呼声,奈何伤了舌头,说不出话来。 她又去解他的枷锁,掌心汗津津的,握了一大把钥匙是从萧方炬那儿偷来的,好几次戳到自己的手,嫩白的皮肤很快划出几道血痕来。 郑道昭看不下去了,忍着剧痛,好不容易才憋出几个字来:“走……走……” 外面巡逻的守卫脚步声渐近,萧含贞的心跳也似在刀尖上跳舞,对上那人眼神,却是温和而平静的,褪去那些尖锐偏执,纵使枷锁加身,也还一如邺城初见时,翩翩少年郎,公子世无双。 萧含贞猛地一震,情绪的破冰来的猝不及防,那些压抑了很久的委屈,不甘,胆战心惊,如履薄冰,在他一个温柔的眼神里,好似都找到了归宿。 她几乎要不合时宜地放声大哭了,然而喉咙一阵发紧,胸口堵的说不出话来,好一会才把那鼻酸咽下去。 不过瞬息之间,两人已经心领神会地交流了一些事,萧含贞如释重负,郑道昭眼里含了一丝欣慰,还有一些初为人父的喜悦,可惜,他明白的太晚了,大错已经铸成。 萧含贞递过去一方手帕,他咬破了食指,匆匆而就,借着递回去的光景,又轻轻握了一下她的手指,而后松开,天各一方。 “陛下,前线军报——”案头的长明灯晃了一下,徐公公手脚麻利,似一阵风般从殿外刮了进来。 少年天子从成堆的奏折里抬起头来,语气漫不经心:“搁这吧” 徐公公小心翼翼呈上去,因为跑的急额头有些细汗,在这冷如冰窖的大殿里也还未消下去。 “兵部奏请是否要增援扬州……” 奏折层层往上递交,头一个过目的是内阁,内阁首辅郑大人告病在家,政务都交给了副手,高殷案牍上却并没有兵部的折子。 “怎么,兵部也有公公的干儿子?” 高殷不咸不淡的一句,却让这个两朝大总管都跪在了地上,猛抽自己的大嘴巴子。 “陛下恕罪,陛下恕罪!” 高殷嗤笑了一声:“起来吧,儿女情长人之常情,只是啊,有些人死了远比活着好” 刚从鬼门关里捡回一条命来的徐公公只觉得两腿肚子都在发软,七手八脚爬起来替高殷研墨。 “传旨——命兰陵王妃死守扬州,不得后退半步” 虽无明旨,郑子歆也是下定决心要死守的,除去那些阴谋算计,扬州城还有数万百姓,站在城头上,凛冽的风迎面刮来,也点燃了她心中那仅剩的一丝血性。 从前的她为自己而活,今天的她,为天下人而战,不知道多年后,史书上是否也会有她的名字? 想到此,她唇角轻轻弯了弯,吐出一个字:“战!” 扬州城易守难攻,她又准备充分,火油火箭一波一波不要钱似地往下倒去,直烧的花岗石砌的城墙壁都通红通红,摸上去灼热烫手。 即便如此,梁军还是有好几次突破了防线,郑子歆亲自坐镇城楼,士气大增,上来一个就被砍瓜切菜般剁成肉泥,绝境激发了所有人的凶性,别说普通将士杀红了眼,就连她细看去,黑白分明的眸子里也有些血丝。 鼻尖不断飘来的血腥味,毛发烧焦的臭味,加上火油硝石味,再加上遍地猩红,夹杂着白花花的星星点点,几乎让人连隔夜饭都吐了出来。 小五好几次忍不住拿手掩唇咳嗽,郑子歆看不见倒还好点儿,只是一直皱着眉头。 “几个时辰了?” “回王妃,四个时辰了” “快了,久攻不下萧方炬定是暴跳如雷,他的前锋陈猛此人略通兵法不会眼看着损兵折将,定会劝他稍事休整,让弟兄们再坚持片刻” “陛下!不能再打了!北齐准备充足,显然是要跟咱们打持久战,眼下暂且先让弟兄们退回来稍作休整,夜深人静时再一鼓作气拿下扬州!” 陈猛说的有理有据,可萧方炬哪里听得进去,一脚踹开他:“来人,把那个废物给朕押上来!” 萧方炬此人实在丧心病狂,就算打不过也要恶心恶心对方,更何况手上还有一张底牌,自然要拿出来善加利用。 此时日薄西山,残阳也沾了血色,通红地挂在天际,底下梁军的动作小了些,城头上的守军刚松了一口气,就又跳着脚飞奔而来。 “快,快去禀告王妃!郑大人被抓了!” 消息传到郑子歆耳朵里的时候,她浑身一震,素来平静无波的面容头一次出现了裂隙。 “王妃!”小五一把扶稳了她:“眼下不能乱” “我知道——”郑子歆有些咬牙切齿的,那张过分美丽的容颜上乍然浮现出的冰冷让在场人都为之一惊。 “萧方炬还说什么了?” 士卒恭恭敬敬呈上来一支箭簇,尾部穿了一封书信,小五取下来展开:“南梁萧方炬请兰陵王妃一叙” 并未用尊号,足可见此人狂妄自大。 郑子歆冷笑一声:“开城门,去会会他” “王妃!”呼啦啦跪了一大帮人堵住了她的去路,小五拽住了她的衣角,用两个人才能听见低声道:“请王妃以大局为重,郑大人若……若有不测……” 她咬了咬牙,索性一股脑说完:“那也算是为国捐躯,犯不着拉上王妃以及整座扬州城陪葬!” 郑子歆回头,赏了她一个大嘴巴子,声音似凝了一把冰渣,一字一句道:“那是我哥” 纵使有千百般不是,也是从小呵护她长大的大哥,她体弱不能出门,郑道昭每每游历回来,给她带各色机巧小玩意儿,再小一些的时候,父亲忙于公务,是郑道昭带她读书习字,教她《三字经》《孔孟之道》。 一转眼她已嫁为人妇,兄妹俩不再像小时候那般亲密,可手足之情又岂是说放下就能放下的。 尤其是她上辈子从生到死都是孤身一人,郑家给了她太多的温暖,郑道昭若陷在扬州城,她有何面目去见二老? 不过一炷香的功夫,城门大开,玄甲士兵鱼贯而出,当中簇拥一人,半旧的锁子甲,洗的发白的雪白长衣,长发高高束起,用一支素色的琉璃簪别了,她头一次做戎装打扮,却也不违和,反而有说不出的清贵,眼角的泪痣在火光映照下灼灼生艳,平添了几分艳色。 萧方炬眸中惊艳之色一闪而过,缓缓纵马而出:“兰陵王倒是艳福不浅,只可惜你跟错了人” “少废话,把人交出来”郑子歆不为所动,安坐在马上。 几个梁军将郑道昭推了出来,雪亮的长刀压在他的脖颈上,逼迫他跪于两军阵前。 “退出扬州城,就把这个废物还送还给你” 郑子歆扬起下巴,斩钉截铁拒绝了:“不可能” “那么王妃是想以卵击石试试朕的铁骑能否踏平扬州以及整个北齐吗?!” “你的铁骑能不能踏平扬州还是两说,我齐家军的威名却早就响彻寰宇,你比元钦又如何?” 她轻轻抬了抬手,身后神机弩缓缓启动机括,漆黑的箭簇纷纷对准了他。 “匹夫一怒血溅五步,在下贱命一条死不足惜,能拖上梁帝倒是稳赚不赔的买卖” “陛下,小心!”几个亲卫上前来将他围的密不透风,萧方炬反而大笑了一声:“有胆气!对朕的胃口,不如这样,你,来换你的兄长回去如何?” 这次郑子歆想也未想便应下了:“好”魔.蝎`小`说 k.m`o`x`i`e`x`s.c`o`m 120-126 第121章 亡魂 “唔……唔……”郑道昭激动起来, 他口不能言, 目呲欲裂,全然不顾压在脖颈上的雪亮刀锋,拼了命地想要阻止郑子歆过来。 小五将她扶下了马, 在两军阵前站定了:“现在可以放人了吗?” “你自己慢慢走过来,不许带武器” 郑子歆皱了一下眉头, “陛下知我目不能视,寸步难行, 倒是在强人所难了, 小五” 小五会意,解下了腰间的短刃, 连袖箭都扔下了,如此,萧方炬才放心,颔首道:“兰陵王妃倒是识时务,既如此, 就让你那个侍女陪你过来吧” 一步步走进敌人的刀剑丛中,郑子歆的步伐却不见凌乱, 反而有种闲庭散步般的稳重,三军寂静不发一言,天色灰暗下来, 一道灰黑色的影子撕裂了灰蒙蒙的天幕,响遏行云,平添了几分悲壮。 郑子歆舔了舔有些干裂的嘴唇:“放人吧” 萧方炬大笑:“兰陵王妃真是好胆色, 不愧为女中豪杰!放人!” 同时几双手扣住了她,推搡着她往阵中走,走过郑道昭身边时,那人眸子里泛出一丝血红,哑着嗓子叫了一声:“妹妹……” 郑子歆浑身一震,脚步微微一顿,就是这一错身的功夫,郑道昭从她身边滑开,本已憔悴不堪的人不知哪来那么大的力气,用肩胛骨撞开了押着她的士兵,反手抽出那人腰间佩剑,红着眼往萧方炬胸口刺去。 萧方炬身边高手如云,哪里轮的到他近身,不过眨眼功夫,万箭穿心,衣衫褴褛血流成河的郑道昭看着脱离了桎梏的妹妹,与遥远的北方,昏黄的天色被血色残阳尽力破出一丝明亮来,微微弯了弯唇角:“臣……郑道昭……为国尽忠了……” 尔后,猝然长逝。 当然,这些都是后来小五告诉她的,对于她来说,不过就是一个暮色四合的黄昏里,她,失去了她的哥哥。 人头攒动,马蹄雷动,郑道昭一死全都乱了套了,她还是有些浑浑噩噩的,似还没从那场噩梦中抽离出来,脸上溅到的不知是谁的血,温热,略腥,泪水忽然之间就似开了闸的洪水般汹涌而出。 混乱之中,小五一把将她拖出了危局,在她耳边大声吼道:“王妃!现在不是你脆弱的时候!三军都在等着你的号令!!!” 还能有什么号令呢? 郑子歆缓缓抬起布满血丝的一双眼:“杀” 南梁军营。 满头大汗的稳婆快步跑出了王帐:“快!快去请军医来!” 娘娘千金之体,本避讳男医,但此刻也顾不得许多了,再拖下去就是一尸两命。 头胎本就凶险,萧含贞又受了惊吓,心绪激荡之下,预产期竟生生提前了一个月,胎儿头大,胎位不正,卡在产道中硬是出不来,再这么下去,产妇大出血,胎儿窒息,可不就是一尸两命。 军医来瞅了瞅,哆哆嗦嗦写了几副药方,又赶紧派人前往前线通知萧方炬。 “陛下,陛下,保护陛下!”穷途末路之时,最能激发出一个人悍不畏死的凶性,即使梁军人多势众,但还是被这不要命的打法一时有些骇住了,连连后撤。 “慌什么?!”萧方炬一把推开前来搀扶他的参将,看着那抹月白色的身影逐渐脱离了自己的视线,被带回了齐军阵中,有些咬牙切齿:“没能斩落兰陵王的羽翼倒真是分外可惜,传令,后队变前队,弓箭手压阵,破弩手何在?!” 山呼海啸,“末将在!” 萧方炬震臂一呼:“结阵!” 所谓破弩手,就是专为重甲齐家军设立的一种打法,持八尺长矛,上有倒刺,只要勾住一点儿衣角,便能戳进皮肤里,连皮带骨削下一块肉来,北齐重甲兵全身覆盖重甲,刀枪不入,只有面门因要换气留了破绽,给了南梁可乘之机。 破弩手压上来,阵线逐渐往后缩,刚刚的优势荡然无存,小五的意思是进城暂避锋芒,郑子歆摇头拒绝了:“再等等,最多一刻钟” 等?眼看着齐军节节败退,小五简直气急败坏,看着她纹丝不动的样子,悄悄抬起了手思索着究竟该用多大的力道才能不伤到她又能把人打晕扛走。 未等她动手,南梁军突然一阵骚动,原先指挥号令的中军忽然犹豫不决起来,齐军拼着悍勇,又一口气压了回去。 小五这才舒了一口气,去看端坐在战马上的她,顿觉有些不妙,那人咬着嘴唇,似在忍耐极大的痛苦,本以为是突遭变故,亲人离世,心绪难免激荡,细看去额角已渗出豆大的汗珠,顺着鬓角滑落到了脸颊上,唇色不正常的雪白,握着缰绳的手也抖的厉害。 小五大骇,惊叫了一声:“王妃?!” 郑子歆循声而去,勉强挤出了一丝笑容,手抖的更加厉害,她深吸了一口气,压下胸中翻涌的气血,轻轻吐出三个字:“一,二,三……” 话音刚落,南梁阵脚大乱,前排的破弩手一个接一个犹如喝醉了酒般疯癫起来,先是脚步虚浮,后又跌跌撞撞对着身边同僚挥舞起了刀剑,不过一盏茶功夫,全线乱做一团。 先锋大将陈猛见势不好,连斩了几个逃兵也无济于事,派人去中军报信,得到的消息却是:贵妃娘娘生产,陛下已经回营了。 顿时气的跳脚,嘴里蹦出了一连串脏话:“干他娘的!给老子顶上去!!!” “王妃,这……”小五疑惑地道。 郑子歆唇角浮起一丝苍白的笑意:“是半日愁,起效了” “啊,这……”小五拍了拍脑门,想起两天前深夜里郑子歆命手底下的暗卫去了趟南梁军营,本以为是刺探情报,谁知却是投毒。 半日愁,中者初始浑浑噩噩不省人事,一盏茶后七窍流血而死,天下间见效快又狠毒的□□之一。 眼看着身旁的弟兄一个接一个倒下,陈猛终于觉察到了不对劲,抬眼看着那人唇角挂着的若有若无笑意,竟然从她那冷淡眉目间觉察到了一丝寒意。 “素问兰陵王骁勇善战,齐家军也军纪严明,怎么到了兰陵王妃手里却如此下作不堪,只能靠邪门歪道来取胜了?!” 郑子歆抬手做了个命令前锋部队压上去的手势,根本不为他的挑衅所动。 “胜者王,败者寇,这才是古往今来纵横天下的道理,历史也只能由胜者来改写,而你,注定是这青灰城墙下的一抹亡魂” 孱弱之躯,举手投足间却有让人臣服的欲望,古之大将者,如姜太公,如韩信,如张良,虽不冲锋陷阵,却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此战之后,恐怕还要再加一位,兰陵王妃,郑子歆了。 身旁传令的小兵也摇摇欲坠,陈猛索性从他背上抽出了自己的玄铁弓,漆黑的箭簇闪烁着冰冷的寒光,遥遥对准了她,缓缓拉开弓弦。 南梁陈猛的成名绝技,追风箭,百步开外,三箭齐发,乱军之中取上将首级,犹如探囊取物。 手臂上的肌肉在微微颤抖,弓弦被拉成了满月状,陈猛松开了无名指,“嗡”一声不易被人耳觉察的轻响,箭簇穿风逐月而来。 额前刘海被劲风扬起来,面颊刮的生疼,小五惊呼一声,想阻止已经来不及了,郑子歆微微阖了下眸子,这一刻想起来的,竟还是与那人朝夕相对的画面。 “歆儿” “嗯?” “滴答” “滴答” 似乎有什么液体流到了自己手上,黏腻,温热。 郑子歆猛地睁眼,世界还是一片漆黑,眼前却仿佛有了光,本以为是幻听的声音再一次响起来。 “歆儿,你累了,休息吧”这一次加上了动作,轻轻摸了摸她的发顶,摩挲了两下,很快收回手。 耳旁山呼海啸:“兰陵王!兰陵王!” 战鼓擂的越发响亮,激昂的鼓点伴随着苍凉的号声,几乎让人热泪盈眶,郑子歆也不例外。 “夫君”素日来坚不可摧的兰陵王妃,此刻微瘪了嘴,略有些哽咽地又唤了一声:“阿瓘……” 高孝瓘丢给她一个极尽温和爱意的眼神,拨转马头,为救郑子歆受伤的那只手拔起红底黑字的军旗,斗大的齐字迎风招展。 “杀!!!” 高孝瓘既出场,便没她什么事了,心神懈怠下来,整个人才觉得头重脚轻,后面的事如何就不知晓了。 “陛下,陛下不好了!兰……兰陵王打过来了!” 萧方炬刚回到大营里一头扎进王帐,屁股还没坐热,前方斥候就连滚带爬闯了进来禀报。 床榻上躺着的萧含贞已经奄奄一息,耳膜嗡嗡作响,隐约听见几句兰陵王,身下更疼,眼看着只有进气没有出气了。 “陛……陛下……”都说生产是女人的鬼门关,但她的心早就在见到郑道昭那一刻就死了,唯一的牵挂就是还未落地的孩子,唯一的依靠也只有眼前这个男人了。 “朕在,皇姐,朕在”萧方炬回过神来,攥紧她的手掌,冰凉一片,那张俏丽的脸颊早已失了血色,眼窝深陷,汗湿的头发紧紧贴在额上,视线游移了一圈后,方才缓缓落在他身上。 “保……保孩子……”她微微撑起身子,用尽最后的力气攥紧他的手,身下又涌出一滩血,用前所未有的渴望眼神紧紧盯着他的瞳孔,逼着那人点了头。 第122章 扶柩 高孝瓘率铁骑踏破南梁军营的时候, 偌大的王帐早已人去楼空, 她用剑挑开帐帘,浓郁的血腥味扑鼻而来,她皱了皱眉头, 瞥见榻上奄奄一息的萧含贞,再一眼, 看见榻边魂不守舍的萧方炬,唇边浮起一个轻蔑的笑意。 身后官兵簇拥而至, 将二人团团围住, 听见动静,萧方炬这才抬起头来看了她一眼, 撑着手边长剑站起,身子摇摇欲坠,神色萎靡不振,仿佛一夜之间老了十岁,鬓边蔓延出几缕灰白。 “你, 自刎,还是本王赐你一死?”高孝瓘举起剑, 遥遥相对,染血的剑尖径直对准了他。 “尔不过区区一藩王,有何面目对朕指手画脚!”萧方炬冷哼了一声, 也举起了手中长剑。 “少废话,本王若想要,天下唾手可得, 萧方炬,上路吧!”她抖擞了手中长剑,却被一旁的副手拉住低声道:“陛下有令,留梁帝一条性命,北方强敌未除,没必要和南梁结下死仇……” 话音未落,变故陡生,萧方炬突然转了方向,一剑扎向他身后的床榻上。 电光火石之间,高孝瓘手里长剑脱腕,铁器碰撞发出清脆的巨响,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萧方炬的剑打落在地,削成了两半。 身后官兵一拥而上将人摁倒在地,“押下去好生看管” 她下了命令,偌大的帐篷很快人去楼空,高孝瓘从地上捡起自己的剑走到榻边,探了一下她的脉搏,到底有些不忍:“你撑着些,我去找军医来” 她欲抽身离去的时候,一只冰凉的手攥住了她的手腕,萧含贞勉力睁开了眼睛,清澈的瞳仁已经有些浑浊了,她努力冲着高孝瓘颔首,点了一下头。 高孝瓘不解,见她似有话要说,遂低下头,努力了半天只听见了破碎不成句子的两个字:“孩子……” 联想到刚刚萧方炬欲杀她的举动,幡然大悟,这孩子不是萧方炬的那会是谁的? 她眸中溢出些许不可置信,萧含贞微微点了一下头,带着恳求的目光牢牢望着她。 看到那人缓慢而又坚定地点了头,萧含贞这才放心,托付给高孝瓘两口子总归是安稳的,毕竟,这也是郑家的骨肉。 她微微挪了一下身子,腋下紧紧夹着的布包露了出来,看着那人抱在怀里,唇角这才浮起一丝虚弱的笑意,尔后轻轻阖上了眸子。 即使看惯生死的高孝瓘,此刻也有了些许茫然,人生一世,渺如大梦,怀里的是新生,眼前的是故去,犹记得当年初见时,萧含贞也是个鲜衣怒马张扬放肆的女子,既能为国为家忍辱负重,也能放下尊荣富贵远走江湖。 那段与她们与郑道昭诗酒作伴,弹琴纵歌的日子,大概是她坎坷一生中最快活的时光了。 高孝瓘抱着襁褓里的婴儿,微微弯下腰,鞠了一躬:“含贞,走好” 沧海桑田,白驹过隙,总要抓住些什么,留下些什么,不然就白活了一辈子。 高孝瓘起身,往帐外走去,她想郑子歆了,很想很想,从未这么想过。 一觉醒来,脑袋还是昏沉沉的,身子也似浮在云端,使不上力气,嗓子似落了一把灰,干痒难耐,她刚咳了两声,就有人将甘冽的茶水递到了唇边。 衣料摩擦的时候,闻到了熟悉的皂角香气,郑子歆弯了一下唇角,脸色还是苍白的,却有了些精气神。 “歆儿”高孝瓘将人拥进怀里:“你辛苦了” 郑子歆将头放在她的颈窝里,轻轻蹭了蹭,回抱住她,摇了摇头。 “你平安归来,就是最大的值得” 高孝瓘一下子哽噎地说不出话来,只能紧紧搂住她,手指拢进她的黑发里,微微颤抖。 反倒是郑子歆唇角浮起一个温柔的笑意,有一下没一下地轻拍着她的背,以示安慰。 小五推门进来,瞥见这一幕,不忍打扰,将药放在门口,替她们轻轻掩上了房门。 五天后,郑子歆扶灵柩回京,高孝瓘同行,去时花团锦簇,归来万山沉寂,秋叶飘零。 刚入邺城就落了一场大雨,一行人只好停在京郊的驿馆里暂且住下,高孝瓘先跳下马车打点好一切事物,才又从仆役那拿了一把油纸伞匆匆跑到马车边接她。 郑子歆怀里抱了个正在酣睡的婴儿,众人的目光看过去,高孝瓘一手揽了自家爱妻的腰,快步迈进驿馆里。 一路颠簸,孩子睡得沉,此刻安稳下来反倒清醒了,张开嘴嚎啕大哭,郑子歆用牛乳兑了米糊小口小口喂他也不喝,吐的满衣襟都是,扯着嗓子干嚎。 “我来”高孝瓘接过来,姿势虽不太熟练,但动作却是小心翼翼的,抱着他上下颠着,轻声细语哄着,有一下没一下拍着背。 小五推门进来:“夫人,奶娘到了” 两个人如获救星:“快请!” 到底还是奶娘有办法,抱着哄了一阵,喂了奶又换了尿布,孩子这才安静下来,不多时就睡着了。 郑子歆拿手指逗弄着襁褓中的婴儿,感受着他浅浅的呼吸,应该是极像哥哥的吧。 “我有个想法” 高孝瓘轻咳了一声:“你该不会是要……” “嗯” 高孝瓘挠了挠头:“倒不是我怕麻烦,只是你要想清楚了,你们郑家就这一个独苗,你爹娘那里……恐怕不好交代” 二老俱在,收养这孩子恐怕会遇到极大的阻力,但…… 郑子歆循声抬眸,声音冷淡下来:“什么你们家,我们家的,我爹娘不是你爹娘?还是你觉得我贪图王府权势富贵,硬要塞一个孩子给你?” “是是是,为夫说错话了”高孝瓘打了自己一个嘴巴子,点头认错如小鸡啄米。 “其实不用你说,我也想收养这孩子,其一,是故人所托,其二,王府确实权势滔天,能给这孩子更好的,但我夫人不会这么想,我夫人是想给我最好的” 她命不久矣,百年之后,阿瓘一人该如何惶惶终日? 有孩子承欢膝下,总归是好的。 真实想法被人戳破了,郑子歆敛下眸子,就被人抱住了,额头相抵,温热的呼吸彼此纠葛。 “歆儿” “嗯?” “我不会让你死” 一个湿润的吻压上来,先开始是轻柔的,尝到了甜头之后就开始放肆起来,太久没碰她了,轻而易举就躁动起来,顺着吻势把人推倒在了榻上,正欲解开那人衣带时,榻边放着的小床上爆发出一阵惊天动地的哭嚎。 …… 高孝瓘哀嚎一声,认命地爬起来去给小不点换尿布,又给喂了水,忙完一切才又兴奋地搓搓手躺下。 “夫人?” 喊第一下没反应,喊第二下的时候那人眉头微蹙,转过身来抱住了她的腰身。 “困……” 某人内心泪流满面,却也知她辛苦,只得按捺下来:“好,睡吧” 次日清早,郑府就派了人来接,管家先是抱着那灵柩嚎啕大哭了一阵,见郑子歆出来,这才强打起了精神上前见礼。 “王妃”见着她怀里所抱孩子,却又眸中一亮:“这是……” “小公子” 这下管家眼里泛起了泪花,多少有些喜出望外的意思。 “能……能让老奴看看吗?” 小五上前掀开了襁褓一角,露出孩子巴掌大的小脸,眉清目秀,就是不足月看上去瘦弱了些,不过倒是白嫩。 “好……好……也算有些安慰了” 高孝瓘从身后搂住了她的肩:“走吧,夫人” 郑子歆将孩子交给奶娘喂奶,跟着她上了马车,不多时,一行人浩浩荡荡入了京。 夫妻二人兵分两路,高孝瓘进宫面圣,郑子歆则径直回了郑府,灵柩在郑府门口落了棺,早就得到消息的郑家一片肃穆,门口的石狮都缠上了白布。 大门打开,有仆役递上缟素,郑子歆穿戴齐整,摘了身上饰物,这才缓步迈进了门,跪在了大堂中央。 “不孝女郑子歆扶哥哥灵柩回家了!” 走到午门的时候,高孝瓘突然勒住了马头,同行的斛律羡也勒住了马缰。 “怎么了?可是午门内不得纵马驰骋?” 旁边的小太监谄笑道:“陛下有谕旨,特许兰陵王剑履入殿,参拜不名,小小的午门怎会不许王爷骑马呢?” “斛律兄,有劳你去向皇上禀报军情了”高孝瓘拨转马头。 “你去干嘛?” “我去找子歆”高孝瓘拍了一下马屁股,纵马离去,逐渐化成一个小点,消失不见了。 斛律羡摇了摇头,下马步行,这才分开多久啊……真是的。 第123章 无忧 “荒唐!这是你的意思还是他高孝瓘的主意?!你哥哥尸骨未寒, 你是想让咱们郑家绝后吗?!” 还未踏进正堂, 就听见郑羲将桌案拍的震天响,门口站着的丫鬟小厮都噤若寒蝉,见她来了更是战战兢兢, 不敢上前通报。 “我的意思” “我的主意” 两个人同时开口,郑羲抬眼瞥了她一眼, 重重哼了一声:“你还有脸来……” 气急了的郑老爷一时半会儿也顾不上尊卑了,还是郑夫人急忙扶着他坐下打着圆场。 “来人, 给兰陵王看茶” “不必了, 岳父岳母,可否借一步说话?”高孝瓘拱手而立, 又从地上扶起自家夫人。 “歆儿先回避一下” “阿瓘……”郑子歆扯住了她的衣袖,分明不愿意。 高孝瓘拍了拍她的手背,示意大可放心。 “小五,扶夫人先去休息” 夜里回到兰陵王府,沐浴卸妆过后, 郑子歆还拿着一把木梳坐在铜镜前磨蹭着不肯上床。 “你究竟是怎么让我爹同意的?” 被问的次数多了,高孝瓘从帷幕间伸出头来:“啊, 也没怎么,就是请他老人家给孩子取了名字,然后随你姓, 算是寄养在王府,两家之子” 郑子歆手里的木梳咣当一下掉在了地上,惊的嘴都合不拢, 高孝瓘下床将木梳捡了起来放好,然后把还在发愣的人儿打横抱了起来。 “好了,夫人,春宵苦短,我可是有些时日没亲近你了,想的紧,趁着那小家伙不在,我们……” “嗯?你干嘛?别扯我衣服……” “压到头发了” “不是那里啦……嘶……痛……” “好好好,我轻一点” “嗯……哈……” 被翻红浪,烛火摇曳到天明。 次日清早,上朝回来的高孝瓘在府门口就急匆匆下了马,将马鞭扔给随从。 “我让你接的人到了没有?” “回王爷,已经到了,在大堂等着呢” “好”高孝瓘健步如飞,风一般穿过回廊,迈进正厅里,站定,拱手行了一礼。 “君大师” 君迁子回转身来,须发皆白,脸上皱纹丛生,竟是比之前憔悴多了,虚抬了一下她的手腕。 “还是这么见外” 高孝瓘这才笑开,请她坐下,又吩咐人看茶。 “别卖关子了,东西拿来我看看” 高孝瓘挥了挥手,随从递上一个锦盒,打开来清香四溢。 “废了九牛二虎之力,可算是到手了” 此间自有百般辛苦,相思难言,但只要歆儿能得救,一切都值得。 君迁子小心翼翼拈起那脆弱的花苞,凑到鼻子下面闻了又闻,又吩咐人上了药称。 “不多不少,正好七钱七分,是七夜昙花无疑了!”有生之年能重见此花,君迁子也是欣喜溢于言表。 反倒是高孝瓘冷静些:“那么请问大师,该如何诊疗歆儿?” “歆儿呢?”君迁子反问。 “还在睡着” “等我给她把把脉,再作定夺”君迁子将七夜昙花小心翼翼放进了锦盒里收好,随从拿下去收好。 “夫人起身了吗?” “不曾” 高孝瓘摇头笑了,颇有些无奈:“大师不是外人,这边请吧,不瞒您说,歆儿时而清醒,很长时间都难以入睡,时而又昏睡不醒,我实在是很担心她” 高孝瓘一边说着,一边替她开门,突然扶在门框上皱了一下眉头,神情有些难受。 “怎么了?” “无碍,从长白山上下来的时候遭遇了雪崩,多半是伤了筋骨,这些天总觉得四肢酸痛,擦擦药油就好了” “既如此,待会儿看完子歆,再替你诊个脉” “不必了,一点小伤痛而已,怎么能劳您大驾,宫里也有御医,改天叫到王府来看看就成” 高孝瓘说着,引她进了房门,郑子歆还是没醒,静静躺在榻上,睡颜安静平和,呼吸平稳缓慢。 君迁子将指尖搭上她的手腕,蹙眉凝神细思着,高孝瓘更是屏退了众人,大气也不敢出。 “怎么样?” 直到她将手收回来,高孝瓘这才出声询问。 “七夜昙花出现的太及时了,再晚个十天半个月,大罗金仙也难救了” “还请大师救歆儿一命!”高孝瓘扑通一声跪了下去,以头抢地。 “哎?这是做什么,快起,快起”君迁子一把托住了她。 “歆儿是我的徒弟,我自会救她” “谢大师”高孝瓘一颗心这才落回肚子里,她能这么说,就代表歆儿还是有救的。 起身的时候忽然膝盖一软,浑身使不上力气,一头栽倒在地。 “王爷!”君迁子大惊,把人扶了起来,见她牙关紧咬,虽然睁着眼睛但却脸色苍白,便知大事不妙。 “来人,快来人,把王爷扶去偏厅休息” “我……这是怎么了?”高孝瓘用力握了一下拳,指骨关节发出嘎嘣一声脆响,刚刚那种浑身脱力的感觉又消失不见了。 “王爷试着运功看看”君迁子端详着她。 高孝瓘点了点头,闭上眼,运功行了一个大周天,体内气息运转毫无凝滞,她将所有内力汇聚到丹田的时候,却突然一阵刺痛,气息四散开来,窜向七经八脉,五脏六腑受此猛烈撞击,哇地一下吐出一大口血来。 “果然……”君迁子大惊失色,封住了她的穴道,免得四处乱窜的真气伤到自己。 “七夜昙花……相生相克的传说……果然是真的” 君迁子翻开她的手背,果然找到了两个已经结痂变黑的小点。 “玄螭之毒!” 高孝瓘如遭棒喝,缓了许久才回过神来:“是……那条蛇毒……可还有救?” 君迁子沉默了,放下她的手腕,摇了摇头。 “七夜昙花与玄螭相辅相生,玄螭保护七夜昙花,而七夜昙花又会吸引附近的灵物供玄螭捕食,二者单独服用都是剧毒,但玄螭可解七夜昙花之毒,反之亦然” 高孝瓘阖上眸子,如坠冰窟,她听见自己的嗓音晦涩地不成样子:“也就是说……我和歆儿……只能活一个” 君迁子不忍接话,只沉默着拍了拍她的肩,以示安慰。 “王爷,夫人醒了,吵着闹着要见你呢” “歆儿”高孝瓘掀帘进来,神情柔和,手里端了一碗药,放在榻边,双手半抱着她,扶她坐起来。 窗外已是黄昏,又昏睡了一天一夜,郑子歆也不知道自己究竟睡了多久,只记得做了个很长很长的梦。 梦里有山有水,风花雪月,抱琴的少女与持剑的少年,从针锋相对到携手江湖,最后袒露心迹,少年原是女扮男装,少女早已芳心暗许,即将归隐山林的时候,少年突然不辞而别,再无踪影。 郑子歆将这个梦慢慢说给她听,高孝瓘笑,擦去她唇角溢出来的些许药渍。 “那少年真傻,这么好的媳妇为什么不要” “好像是因为少年有什么难言之隐,命不久矣吧” 高孝瓘手里的汤匙咣当一下掉进了碗里,两个人都惊了一跳。 她这才回过神来,擦着四溢的汤汁。 “对不起夫人我……来人,再去煎一碗”她懊恼不已,微微红了眼眶,这是用命换来的七夜昙花熬成的汤汁,是能救歆儿的东西,撒一点就少一点。 “夫君……”郑子歆轻唤,循着热源,将头埋入了她的掌心里。 “我和那个少年不同,哪怕生命只剩下一分一秒,也会想要和你静静待在一起,死在你怀里,才算是天命所归” 高孝瓘哽咽着,将人拥进怀里,一遍一遍安抚着她:“不会的,不会的,七夜昙花已经找到了,歆儿会好起来……还有无忧……你还得抚养无忧长大……” “岳父已经给我们的孩子取好了名字,他叫无忧…郑无忧……长命百岁……一生无忧” “无忧来,无忧,到外祖父这儿来” “无忧,到祖母这儿来,来来来,看祖母给你准备了什么好东西” 郑夫人晃着手里一段彩绸,又拿了些胭脂水粉诱惑着小无忧。 小无忧眨巴着眼睛,睫毛像一把小刷子一样上下扇动着,张着嘴巴流着哈喇子,咬着手指,神情有些迷茫。 “无忧,听话,到爹这儿来,看爹给你拿了什么好东西” 一把七尺尚方宝剑,还是御赐的,郑老爷差点没一口气背过去。 “胡闹!小儿抓阄,怎可把御赐之物拿出来玩耍!” 高孝瓘也学自家儿子眨巴着眼,装无辜,朝面前的桌案上努了努嘴:“岳父不也把先帝钦赐的,三品大员的私章拿出来了” “……”被呛的不轻的郑大人一口气真的没上来,直抚着胸口:“哎,我说你这小子怎么有了孩子之后还这么没大没小……” “好了好了,今天是无忧周岁的大喜之日,消消气都消消气,少说两句”郑老夫人劝着郑曦,场面乱做一团,被忽略了的无忧坐在桌案上,东瞅瞅西望望,还是没看见自己娘亲在哪,瘪了瘪嘴,索性哇地一声哭了起来。 “娘……娘……”小无忧趴在高孝瓘怀里哭的上气不接下气的时候,女人这才姗姗来迟,眼睛上蒙了一条白色绢布,行动却比以前自如了些,从高孝瓘怀里接过孩子,轻声哄劝着。 “好了好了,无忧不哭,娘来了” 三个人都同时松了一口气,高孝瓘这才看见身后还跟着一人,急忙行礼。 “君大师” “今日既是无忧满岁的日子,老夫也来添个彩头” 君迁子从腰间解下一块玉佩放在了桌案上,正是郑子歆还给她的那块,兜兜转转,还是回到了她这里。 “大师……” “师傅……” 两个人都有所感。 “我看这孩子根骨奇佳,又对我胃口,可不是因为歆儿你的缘故哦,是吧,无忧?”君迁子拿手指逗弄着他,无忧笑起来,眼睛眯成一条缝,伸手要她抱抱。 “无忧,这里有很多玩意儿,去拿你喜欢的”郑子歆将无忧放在桌案上坐好,这小家伙分外听娘的话,不再乱爬了,只是瘪着嘴,哼唧个不停。 桌上放了文房四宝笔墨纸砚也放了仿真的木刀木剑,算盘医书等等,甚至还有女孩子家用的胭脂水粉,这当然是郑老夫人的主意了,怪就怪这孩子长的太水灵,活脱脱像个小郡主,哪里像个小少爷。 小家伙睁着圆溜溜的大眼睛瞅了一圈,摸摸这个,啃啃那个,都是拿起来就扔,最后流着哈喇子还是一头扎进了郑子歆怀里。 众人:…… 高孝瓘一把将人拎了起来:“呸,小兔崽子,让你抓阄你抓你娘亲干嘛,这么小就喜欢美人,也不知道是跟谁学的?!” 众人默默腹诽:那还能是跟谁学的,有其父必有其子。 郑子歆扑哧一声笑开:“好了好了,你别这么抓着无忧,他会害怕的” 这一年来,她不再时常昏睡,身体有了很大的起色,就连眼疾也在慢慢好转,能模糊看到些影子,只是还不能见光。 话音刚落,高孝瓘嘴里的小兔崽子就哇地一声嚎啕大哭,扑腾着四肢想要从她手里挣扎出去。 “哎,不许哭,小兔崽子,给我闭……呸呸呸,这小子又尿尿了!!!” 一阵哄堂大笑,场面陷入了混乱,外面家仆前来禀报:“圣上驾到——” 郑子歆将无忧抱给奶娘:“你先带少爷下去” “朕今天来就是要看看小无忧,堂嫂可莫要见怪” 高殷大步流星进来,屋里跪倒了一片,郑子歆迎上去福身:“岂敢,奶娘,抱着无忧给陛下看看” 高殷的突然驾到着实让人意外,本以为他只是来看看孩子,谁知却接了过去抱在怀里。 郑子歆紧张起来,高孝瓘示意她稍安勿躁,起身说道:“既然来了,不如就留下来喝周岁酒吧” “正有此意,不过这酒也不能白喝,朕今天也带了礼物给我们的小无忧,来人——咦?” 小无忧趴在他怀里,捧着高殷的手啃了又啃,最后小脸憋的通红,从他的大拇指上捋下来了一个翠玉扳指,兴奋地哇哇大叫。 “无忧!”高孝瓘沉下脸色,上前一步。 “诶,既然无忧喜欢,就算是朕这个做叔叔的送给无忧的生辰礼物,是不是,小无忧?” 他金口玉言一出,谁敢反驳,玉扳指是高殷的随身之物,君权的另一种象征,屋内一时沉寂了下来。 还是郑子歆打破了寂静:“陛下,无忧该喝奶了” 高殷好似才回过神来一般,将无忧递至她怀里:“瞧朕,险些忘了,饿着我们小无忧” “哪里,无忧能得陛下喜爱,是天大的福气”郑子歆笑意清浅,吩咐奶娘把无忧抱下去,又暗暗使了一个眼色。 奶娘会意,点了点头。 “陛下,还请前厅就坐” 第124章 小王爷 当天晚上, 册封的圣旨赐下来, 无忧成了北齐建国以来年纪最小的王爷,一时间,兰陵王府满门荣宠, 风头无两。 而这位小王爷可能也成了史上童年最凄凄惨惨戚戚的王爷,别人家的孩子一岁多路都还不会走, 无忧每天辰时就要跟着高孝瓘一起起床练功,她练剑练拳练枪, 无忧就在一旁咬牙切齿颤颤巍巍扎着马步, 稍有懈怠,一马鞭就抽了过来, 粉雕玉琢的娃儿整天被揍得鼻青脸肿,任是谁看了都心疼。 某日烈日炎炎,又在太阳底下蹲了一个时辰,汗如雨下,小脸惨白, 丫鬟来禀告的时候,郑子歆气的直哆嗦, 直接杀去了校场。 “高孝瓘有你这么当爹的吗?!无忧才多大你这么折腾他!你一岁的时候会走路吗?!你一岁的时候能扎马步吗?!你一岁的时候能拿的起木剑吗?!” 一连串问题砸了个她晕头转向,向来顶天立地谁也不放在眼里的兰陵王被夫人指着鼻子骂也毫不生气,甚至脸上还挂起了讨好的笑容。 “夫人……玉不琢不成器……” “呸……我看你是闲的手痒痒拿无忧寻开心”一向温柔大方的王妃也只有在夫君面前才会使使小性子, 吐露真性情。 二人争执个不休,只听得院内重物坠地的一声闷响,丫鬟的惊叫声响起:“小王爷!” “无忧!” 被忽略了的小无忧晒中暑晕过去了。 郑子歆替他把了脉, 又喂了温水,额头敷了冰帕子散热,着实心疼不已,理都不想理始作俑者。 被冷落的一家之主只好独自站在窗外,芭蕉树叶的阴影里来回踱着步,等那人走的远了,才悄悄推门而入。 “王……” “嘘……”高孝瓘示意丫鬟把手里的蒲扇给自己,丫鬟犹豫了一下,还是递给她,然后轻轻掩上了房门。 虽然屋里放了冰块,但午后还是有些闷热,竹席黏腻的像撒了一层饴糖,躺在上面活像砧板上的鱼,翻来覆去,很快额头又出了一层热汗。 高孝瓘有一下没一下地扇着蒲扇,送来凉风习习,看着小无忧的眉头逐渐舒展开来,像他亲生爹娘,也有一丝像子歆,毕竟继承了郑家优良的血统,估计长大之后也是个美男胚子。 只是…… 高孝瓘趴在榻边,握住无忧肉乎乎软软的小手,“无忧……你不要怪爹……” 是因为害怕见不到他长大成人的样子,所以才想把自己毕生所学一股脑教给他吧。 这样的心思,直到许多年后,无忧也做了父亲才明白。 可是那个时候的他,是有些害怕甚至是怨恨自己这个名义上的父王的,凶狠、脾气暴躁、武功好,是他对父亲的唯一印象,童年绝大多数的温暖,来源于母亲。 就是这样一个脾气不好的人,却将为数不多的柔情全分给了母亲,无忧不止一次见过,她替母亲端茶递水,在母亲生病的时候喂水喂药,替母亲沐浴更衣……咳咳……好吧,这不是小孩子该看的。 母亲喜欢梅花,她便从漠北移植来上好的寒梅,春时细心呵护,到了冬季,一夜之间,兰陵王府寒梅怒放,一片香雪海。 母亲喜欢研读医书,只是眼睛不怎么好使了,原本不学无术的纨绔子弟便坐在油灯下,逐字逐句读给她听,有时候被油烟熏的狠了便揉揉眼睛。 他想求父王给他读个睡前故事听便被当头敲了一个爆栗,哭着跑出去了。 还有母亲种植的那些药草,比人都金贵,冬不能冻夏不能晒,高孝瓘便起早贪黑细心照料着,所以堂堂兰陵王在家就是个打杂的药农,而这家里地位最低的,可能就是他了。 又过完一个新年后,无忧已经两岁了,马步扎的稳稳当当,高孝瓘便开始教他打拳,一招一式下来小家伙学的有模有样,虽然力道还稍有不足,却也将招式记了个七七八八。 “看好了,这套白虹贯日为父只演示一次” 这是无忧第一次看高孝瓘舞剑,耀如羿射九日落,矫如群帝骖龙翔,来如雷霆收震怒,罢如江海凝清光。 小小的人儿眼中满是向往。 “夫人,王爷又在教小王爷练剑呢”小五扶着郑子歆从廊下经过,站定了。 取了遮眼的白布后,眼前也是朦朦胧胧的,但好歹比起从前眼前一片漆黑要强的多,郑子歆只能瞧见两个模糊的影子,倒也心满意足了。 “随她去吧,反正也闲不住” “可怜的小王爷”小五扑哧一下笑出声来。 “父王好帅!!!”年幼的孩子尚未读懂这剑法中的杀意,只会拍手叫好,高孝瓘笑了一下,收剑入鞘,内力收纳于海的时候丹田又是一阵刺痛,她险些支撑不住,身子一歪,勉强扶着剑站直了。 “父王!”小无忧敏锐过人,惊叫了一声,扑上来抱住她的腿。 “小兔崽子,喊什么喊”高孝瓘弹了一下他的脑门,回眸看了一眼回廊上的人儿并未过来,这才放下心来。 “去,把父王刚刚教你的再练一遍” “喔……”小无忧垂头丧气地放开她,乖乖拿起木剑,一招一式,认真演练开来。 高孝瓘垂眸看着自己的手,控制不住地微微发抖,她神色凝了一下,将右手握拳藏在了身后。 每年夏天举家都会前往豫章避暑,今年自然也不例外,无忧坐在车厢里摇头晃脑地背着医书,到了豫章君迁子姑姑总要检查他用不用功,是而临阵磨枪不亮也光。 郑子歆看的好笑:“怎么,你害怕君迁子师傅?” 无忧吐了吐舌头:“上回扎错了穴位,被打手心好疼” 这是无忧来到人世的第五个年头了,个头拔高了不少,脑袋灵光,读书练武都还算刻苦,是以郑子歆还算满意,吩咐小五拿云片糕给他吃。 “歇歇吧,车上看书对眼睛不好” “是,娘亲也吃!”无忧心花怒放,一轱辘滚进她怀里撒着娇,云片糕撒的满身都是。 “小兔崽子,坐旁边吃去”高孝瓘掀开车帘,一只手把人拎了起来提溜到旁边,自己挨着郑子歆坐了下来。 “歆儿,还有半日的车程就到了,你累不累,要不前面的树林休息会儿?” “爹!”无忧不服,坐起身来,凭什么不让自己挨着娘亲坐,自己却贴的那么近! 又被人一巴掌按了回去,只好委屈巴巴地投入了小五姑姑的怀抱里。 郑子歆还未开口,马车猛地一震,无忧手里的云片糕掉落在了地上,小五掀开车帘:“怎……” “此路是我开,此树是我栽,要想从此过,留下买路财” 是一帮张牙舞爪的山匪。 高孝瓘压根没放在心上。 “小五,你去吧” “是”小五拔出长刀,跳下了马车。 无忧也有些好奇,悄悄把车帘掀开了一条缝,然后就看见五姨一刀捅进一个山匪的胸口,白刀子进红刀子出。 他似是有些受惊了,小脸惨白,微微哆嗦着。 “无忧,过来”郑子歆把人抱进怀里,轻轻拍着后背。 “我儿,要不要去试试你的剑?”高孝瓘随口说着,却抽出了腰间佩剑。 “高孝瓘!”郑子歆厉喝一声,不等她劝阻,高孝瓘已经把人带出了车厢。 对面不过百十人的队伍,武器参差不齐,有拿刀剑的也有拿铁锹锄头的,一帮杂牌军罢了,高孝瓘瞥了一眼,唇角挂上了轻蔑的笑意。 “我儿,看见没?那个头戴花翎的,骑了一匹枣红马,就是他们的头儿” 无忧握了一把短剑,还是头一次面对面御敌,额头冷汗涔涔,勉强咽了咽口水。 “父王……” “你觉得比之父王的齐家军如何?” “乌合之众”无忧攥紧了手中短剑,那是高孝瓘特意为他打造,拿起来轻便但削铁如泥。 “即使勇武如齐家军,也有一个致命弱点,今天为父教你的兵法是——擒贼先擒王!” 说时迟那时快,利刃出鞘,一招声势不小的白虹贯日被她使出了波澜不惊滴水不漏的威力。 无忧只是眨了一下眼睛的功夫,人头从马上滚落,没有花架子,出手就是一击毙命。 血液喷涌而出,无忧只觉得口干舌燥,心跳被擂成了鼓点,微微喘着粗气。 “小王爷,战场上不要分神,你身后的人是你最爱的娘亲,你若是不把这些乌合之众打倒在这里,今日劫财明天就可能劫色,往后可能还会杀人……” “五姨……我……”握剑的手抖个不停。 “无忧,小心!”高孝瓘一剑挑开朝他砍去的长刀,回转身握住他的肩膀,眼神略有些凌厉,长剑在往下滴着血。 “郑无忧!你是我兰陵王的儿子!不是废物!为父为什么教你习武,就是希望有一天你能保护自己,保护你娘,护天下太平!” “爹!”无忧忽然瞪大了眸子,目呲欲裂,大吼出声。 余光瞥见一抹亮白飞速而来,是火器,她若躲开,无忧必会…… 失策了。 高孝瓘眼中精光毕现,一把将无忧推向了小五,自己硬生生受了这一击。 铁砂打进胸口里锥心刺骨,高孝瓘咬着牙后退了两步,被无忧扶住了,小小的孩子脸上怯懦化成了坚毅。 “白虹贯日,爹教我的,我也会” 剑出,雨落满天。 高孝瓘欣慰地闭上了眼。 第125章 “阿瓘, 撑住, 再坚持一下,我们就快到了……”郑子歆握着她的手,将她因为失血过多的冰凉手掌贴在了自己脸上, 泪盈于睫却强撑着不落下来。 高孝瓘勉强扯着唇角笑了一下,刚想开口说话, 胸中血气上涌,竟是哇地一口喷涌了出来。 “爹!”无忧替她牢牢按着胸口的伤, 忍不住哭了起来:“爹……孩儿没用……” “小兔崽子……哭什么……你爹还没死呢……”高孝瓘啐了一口血沫, 视线有些模糊起来,却还是轻轻摸了一下郑子歆的脸庞。 “歆儿……我……” “爹!” 话音未落, 手蓦然一松。 “夫人,药庐到了” 郑子歆顾不得许多,提起裙摆跳下马车跑的跌跌撞撞,君迁子得到消息早已带着药童在门口侯着了。 “师傅,我已替她取了嵌在胸骨的铁砂, 也没有伤及心肺,为何还是血流不止?!” 君迁子眉头一皱, 倒是没有多说什么,吩咐人轻手轻脚把人搬到屋里。 “师傅?!”郑子歆拉住了她的衣袖。 “无忧,带你娘先下去休息” 纵使十分担心爹爹, 小无忧也知道太师傅的话是不能违背的,只好跟着小五姑姑一起三步一回头地先送娘亲回房休息。 “大师……我还剩下多少日子……”晦涩的声音在房中响起。 君迁子从她腕上收回手,沉默良久, 叹了口气。 “咳咳……大师还是跟我说实话吧……也好让我……心里有个底……”高孝瓘勉强想坐起来又重重跌了回去,她揉了揉眼睛,觉得眼前好像蒙了一层纱幔,隐隐绰绰的。 君迁子上前按住她:“切莫乱动,你现在周身经脉十分脆弱,好不容易才止住血” “大师……我的眼睛……” “相生相克,相辅相成,就像月有阴晴,天地轮回……” 高孝瓘微微阖上眼:“大师的意思我明白了” 待歆儿痊愈之时,就是她归西之时。 “感觉怎么样?”郑子歆进来的时候,高孝瓘正倚在床头借着油灯微弱的光芒看书。 “好多了”她想坐起来又被人按住了,郑子歆检查了一下她的绷带确定没有血迹渗出,这才放下心来。 “喝药”高孝瓘接过来,看她神色并无异样,悬着的一颗心稍稍落回肚子里:“君大师怎么说?” “说是运功导致的经脉逆行,因此才会血流不止,你们习武之人我也不太懂……”说到此,她微微皱了一下眉头:“但直觉告诉我哪里不对,你……没什么瞒着我的吧?” 高孝瓘想起君迁子的话:“玄螭之毒,无形无色无味,普通人沾之即死,你能存活这么久全靠多年前子歆的那颗九转回灵丹续命,药效此消彼长之下,总有一天会……” 高孝瓘放下药碗,握住她的手,唇边泛起柔和的弧度:“有啊,我在王府偏门的柳树下藏了十两私房钱,还有你的药圃里上次无端折了几株红景天其实并不是无忧踩坏的,而是……” 郑子歆一巴掌打落她的手,佯装生气:“高孝瓘!跟你说正经事呢!” “好啦好啦……咳咳……”她捂着嘴轻咳了两声,某个人又紧张起来,高孝瓘把人拥进怀里,有一下没一下地抚着她的长发。 “我怎么可能有事瞒着你,你是最知根知底的人” 郑子歆贪恋这温暖,揽紧她的腰,却只敢轻轻靠着她的胸口,怕弄疼她的伤口。 高孝瓘突然想起刚刚她进来帮她检查以及端药那一系列行云流水的动作,心里一喜:“歆儿能看见了?” “模模糊糊的吧,像高度近视,远了就看不清了” 她嘴里总是能蹦出新鲜句子,高孝瓘见怪不怪了,想起她之前说过的那个梦,拿下巴摩挲着她的额头。 “其实我总觉得,歆儿不该是这个时代的人” 郑子歆莞尔:“为什么?” 她自认从小穿越过来,长在书香门第,学习四书五经琴棋书画,受传统文化熏陶,就算小时候身上有些与这个时代格格不入的气质,现在也该磨灭没了。 “感觉”像这样以后两个人抱在一起说话的机会只会越来越少,高孝瓘分外珍惜。 “你知不知道,你经常会说些奇怪的句子” 郑子歆笑:“那你能听懂吗?” “听不懂,但是能意会个七七八八”高孝瓘把人抱起来,近乎贪恋地看着她的脸:“那么现在,歆儿,你能告诉我,你究竟是从哪里来的了吗?” 郑子歆沉默了一会儿,缓缓开口道:“我叫陆沉,是我在那里的名字” “那里……是哪里?” “是千年以后的这里”她的话太光怪陆离,高孝瓘却听的分外认真,郑子歆感激地露出一个笑意。 “那千年以后还有北齐吗?” 郑子歆摇了摇头:“没有了,这片大陆经过数千年的分裂割据终于统一……” 郑子歆讲了新中国成立,讲了科技飞速发展,讲到了自己的职业,甚至还包括曾经喜欢过的那位学姐,前尘往事好像都离她远去了,讲到最后身边只剩下一个不遗余力对她好的高孝瓘。 “如果再给你一次机会,你想做陆沉,还是郑子歆?” 作为陆沉的人生从未完整过,只有作为郑子歆的时候,她才是快乐的,鲜活的,满足的。 郑子歆微微一笑,带着几分倦意窝进她怀里:“自然是郑子歆,从前我是陆沉,遇到你之后,我才是郑子歆” 三月后。 郑子歆带着无忧在读书,高孝瓘伤刚好起来走动,便倚在门后静静看着。 一方竹林围起来的小天地,巴掌大的小石桌,两个人对面坐着,郑子歆念一句,无忧跟着摇头晃脑读一句。 “好学近乎知” “这句话的意思是说,好学不倦就接近于明智了” “那力行近乎仁,是不是就是说一个人努力行善,就接近于仁义了” 郑子歆摸摸他的头,笑容和煦,衬着满园春光也鲜活起来。 “对,无忧真聪明!” 高孝瓘想起她曾说过的一个小物件——照相机。 能把此刻珍贵的画面永远留存起来多好啊。 向来流血不流泪的兰陵王高长恭,微微红了眼眶,然而现实并没有允许她伤感太久,从天际盘旋而来的一只白鸽,落在了她的肩上。 “速回——”落款是斛律羡。 言简意赅毫无前因后果,字越少,事越大,高孝瓘沉吟了一会儿,慢慢走回自己房里,吩咐下人收拾东西准备回京。 “歆儿,如今我伤已好的差不多了,朝中实在有事,不得不回去,你……”再舍不得也总归要告别,但郑子歆并不是好说话的,她已退居渤海郡,久不问政事,突然回朝还得一个合理的解释。 果然,郑子歆微不可察地挑了一下眉头。 高孝瓘叹口气:“宦官和士开把持朝政已久,又与太后有染,满朝文武动他不得,又逼陛下废了后” 她记得,高纬的皇后正是斛律羡的姐姐,这梁子算是和斛律家结下了。 “那也用不着您——堂堂兰陵王回京主持公道吧?”话是这么说,郑子歆也深知,一来斛律羡是她的好友,不会坐视不管,二来,奸臣当道,她更不会袖手旁观。 “歆儿,我很快就回,你就带着无忧暂时在药庐读书,我看他蠢笨的很,还需你多费心……”高孝瓘温言软语哄着,好不容易才让她神色缓和下来,也知晓这人脾气,不会不让她去,闹闹小性子罢了,又得寸进尺揽住那人肩头,轻轻把人压了下来。 “我明日五更出发,眼下还早,尚能温存片刻,已有许久没见夫人的……让为夫检查检查” 无忧四更起床练剑,是自习武开始就养成的习惯,这一日也不例外。 天还未亮,少年在院中舒展身体,已经隐约可见结实的肌肉,举手投足像个真正的小男子汉了。 高孝瓘有些欣慰,待他打完一套拳才上前。 “无忧” “爹!”少年有些激动。 高孝瓘摇了摇头,示意他莫声张。 “这套拳应该这么打,来,爹教你”她走到少年身后,抬起他的胳膊,纠正他的姿势。 “用这里,这里来发力,若有人迎面袭来,你应该……” 多年后,无忧回忆起这一幕,总觉得这个夜晚似做了一场虚无缥缈的梦,高孝瓘踏月而来,又匆匆离去,梦醒后,兰陵王高孝瓘已经成了一个永远不能被提起的名字。 而唯一能让他感到真实的,只有高孝瓘临走前留给他的那把剑——渊虹。 “无忧,你要用这把剑,好好保护你的娘亲,还有任何时候,无论有人对你说什么,一定要遵从本心,相信自己愿意相信的” 第126章 桃枝 “王爷, 当机立断啊!此事不能再拖了, 以免夜长梦多!” “对啊王爷,和士开把持朝政多年,蛊惑君主, 欺上瞒下,祸乱朝纲, 人人除之而后快!” “杀了他反倒是为民除害,国之大幸, 民之大幸!” 少年来回踱着步, 衣袖带起的风将烛火吹的奄奄一息。 他倏地停住了步子,烛火暗了暗, 又被人护在了掌心,微弱的火苗免去一劫。 他看向那个护住烛火的人,当朝骠骑大将军——斛律羡。 七日前,天子突然下诏废黜皇后,群臣自然不服, 尤以斛律家族反对的声音最大,原因自然无他, 高纬的皇后,正是这位骠骑大将军的亲妹妹。 斛律将军在宫门外跪了六天请求面圣,期间遭遇宦官和士开的冷嘲热讽, 这位向来脾气火爆的突厥人都忍了,第七天却等来了斛律皇后自戕身亡的消息。 宫妃自戕乃是大罪,更何况是先皇后, 斛律将军不光人没见到,还落了个治家不严罚俸降职以观后效的罪名。 而他呢——琅琊王高俨,素来与和士开积怨已久,幼年看见自己端庄大方的母后与那人厮混在一起的一幕,足以摧毁他所有信仰。 在这深宫里他赖以生存的温暖,只有母亲。 高俨藏在袖中的手暗暗攥成了拳头,斛律羡抬头,将烛火挑亮了些。 “那就按王爷说的这么办吧” “快些,再快些,驾!”普通的千里马毕竟不如追风耐性好,日夜兼程三天后终于还是倒在了路边口吐白沫,再也没能爬起来。 好在离驿站也不远了,高孝瓘冒着夜雨展开轻功一路飞驰,等驿站官员登记换马的时候,她余光瞥见院内矮墙根下葱茏的翠竹,心念一动。 “大人,马牵来了”驿站官员将马牵来的时候,高孝瓘刚好收剑入鞘,手里捏了巴掌大小菲薄的竹叶片,边角都磨的圆润的很,龙飞凤舞刻了几个字。 “有笔墨吗?” 驿站官员不敢怠慢,飞快跑去拿了,恭恭敬敬递到她手里。 借着灯笼微弱的光芒,高孝瓘眯了眯眼,轻轻蘸了蘸墨。 “夫人,王爷有信捎来” “真的?”原本正在教无忧读书的人书都顾不得放下,蹭地一下站了起来。 “快拿来我看” 无忧伸长了脖子。 郑子歆轻咳了两声,又拿远了些:“读你的书去” 小五捂着唇直笑。 “吾妻歆儿,一日不见,如三月兮”刚读了两句,郑子歆就忍不住笑起来。 小五奇道:“夫人,您能看清楚竹简上的字了?” 郑子歆头也未抬:“七七八八吧,她怕我看不清楚,特意又刻了一遍” 指尖抚摸着竹片上细小的毛刺,有着甜蜜的痛痒。 “为夫回京路上路过曾与你住过的驿站,矮墙边上当年你亲手栽下的绿竹,已有半人高了,不禁感叹:‘岁月匆匆流逝’好在你我初心不变,无忧也已长大成人,实在是辛甚至哉,此生无憾了,待京城局势平稳,少说也得三五个月吧,莫急勿念,待我来接你” 落款只有浅浅的两个字,阿瓘,郑子歆反复咀嚼着,觉察出了一丝温柔情意,将竹片小心拿丝帕包好贴身放着,抬首随口问了一句:“现在是什么时间了?” “武平四年四月二十七”短短一句话未料到郑子歆的反应会那么大,身形猛地一震,茶杯也被荡到了地上。 一地狼藉里郑子歆眼眶微红:“你说什么?!” “夫人……您怎么了?” 小五想去扶她被人一把拂开:“收拾东西回邺城,快!” 武平四年五月,帝使徐之范饮以毒药。 兰陵王高长恭薨。 前世不过匆匆瞥了一眼的史书,如今在眼前愈发鲜活起来,一字一句灼痛了她的心。 今生因为她的到来,结局会有些不同吗? 她不敢去赌,她现在只想尽快见到她确认她安然无恙,劝她不要进宫,与她一起远离这个是非之地。 “站住!来者何人!没有琅琊王的手信谁也不能从玄武门过!” 高孝瓘解了风帽露出完整面容的时候,守城的官兵吃了一惊,不由自主往后退了一步。 高孝瓘眼尖地瞥见有个传令兵匆匆跑上了城楼,藏在背后的长剑悄悄出了鞘。 果然。 城头上数支长矛对准了她,下一刻剑气冲天而起,袭向她面容的利刃被无形的风挡开。 “将军!”斛律羡按刀站着,传令兵附耳过来的时候,他握着刀的手微微颤了一下。 “大将军,不能再犹豫了,得速战速决”高俨拖着染血的长剑过来,他的对面是被几个侍卫团团围起来的和士开。 “高俨!你疯了!杀了我你也没什么好下场!你母后……还有皇上不会放过你的!”和士开捏着公鸭嗓,因为恐惧愈发显得声音尖利。 “还有你……斛律羡!你个死突厥野种!你这是以下犯上,是忤逆!我……”他准备了一大肚子脏话即将脱口而出的时候,斛律羡长刀唰地一下出了鞘,砰地一声杵在了地上。 那刀尖上折射出的森冷寒光让他霎时住了嘴,抖的愈发厉害,一股难闻的异味弥漫开来。 高俨扯着嘴唇笑了:“今日你非死不可,等你死了我再拿着你的人头去向母后请罪” “住手!” 高孝瓘飞身而下的时候,斛律羡的刀比她的剑快了一步,血花四溅。 和士开躺在冰冷的青石砖上,尸首分离。 高孝瓘快步走过来,一剑斩向他的肩胛骨,斛律羡挡了一下没挡住,捂着伤口往后退,眼眶泛了红:“王爷!” 高俨上来拦她,被她举起的长剑抵在了胸口,大气也不敢出一声。 “要不是看在你是高家人的份上,如此冲动行事,还连累斛律将军为你背黑锅,我早就让你皮开肉绽了!” 高俨剧烈喘着粗气:“四……四哥……” 高孝瓘收剑回鞘:“还不快让人把这收拾了” “陛下,起风了,回去吧”侍从贴心地替他加了一件披风,高纬将手里的千里眼递给他,语气淡淡地:“和士开死了” 侍从陡然一惊,扑通一声跪了下来。 “陛下恕罪” 少年天子未见怒容,反倒有些愉悦:“四哥也回来了,走,去给母后报喜去” “你们这事做的太不干净了,玄武门杀人亏你们想的出来!” 下人来递茶,高俨使了个眼色示意他先下去,自己亲手把茶送到了高孝瓘手边。 “四哥说的是,我们这也是没法子,和士开实在是欺人太甚!四哥远在渤海自然不知晓他的所作所为实在是……” 高孝瓘抬了下眉毛,斛律羡拉了一下这位少年人的衣角,示意他闭嘴。 高俨倒是听劝,噎了一下才又接着道:“什么风声都瞒不过您的耳朵” “玄武门是什么地方?天子脚下!和士开虽然声名狼藉但是天子近臣,想他死的,不是一个两个,轮得着你们当出头鸟?” 高孝瓘气不打一处来,原本派个刺客暗地解决的事如今弄的昭然若揭,陛下若不彻查过不了太后那关也有损天子威仪,下令彻查便又寒了群臣的心,当真是难做。 “四哥救我!”话音刚落,高俨扑通一声跪在了她脚边。 高孝瓘揉着眉心沉默不语。 “陛下,当真如此?” 高纬吹干墨迹:“去,交给桃枝” 刘桃枝——当今第一大杀手,只要是出现在他的暗杀名单之上,三天之内必死无疑。 近侍不敢多言了,匆匆下去。 不多时外面传来信鸽的咕咕声,高纬靠在龙椅上闭目养神。 “太后,太后,您不能进去!”宫门外一阵喧哗。 高纬微微睁眼,虽是亲生母亲,但他着实无多少好感,和士开死了也好,眼不见心不烦。 “母后您怎么来了?”话虽如此,高纬还是摆出了一脸诚惶诚恐,理了衣冠亲自下殿迎接。 “皇儿,你准备什么时候给和卿一个交代?他好歹照顾你多年,就这么不明不白……”胡太后双目含泪,泫然欲泣,一把攥住了他的手,随着她的动作,脸上那厚厚一层脂粉都好似往下掉。 高纬恶心的不行,却还是强忍着笑意,一脸为难:“母后……您也知道兰陵王回京了,有她做靠山,皇儿哪里敢动斛律大将军,您是没看见宫门外那列的整整齐齐的三千玄甲军吗?那可都是兰陵王的旧部啊……” 胡太后的脸上流露出一丝狠意,她这个儿子向来是懦弱无能的,好在最为听话。 “你只需下一道圣旨,把她骗进宫来,三日后,不就是端午家宴吗?哀家看这个日子正合适” “驾!驾!追风,快些!再快些!”追风日行千里,马不停蹄,郑子歆趴在它的背上,轻轻抚摸着它的鬃毛。 追风嘶鸣了一声,仿佛能感受到她的心境般也拿脖颈蹭了蹭她的脸颊,撒开四蹄,狂奔而去。 “夫人,歇会儿吧,再过百里就是邺城外了”小五从身后赶来,抹了抹额头上的细汗,递给她水袋。 郑子歆摇了摇头,放追风去歇脚吃草料,自己却焦躁地来回踱步。 看它吃的差不多,又一声呼哨唤它回来,翻身上马。 “夫人,马尚需休息,更何况是人”小五拉住了缰绳,说时迟那时快,刺客的直觉突然让她做了一个动作,顾不得尊卑,一把按下了她的腰,一支利箭擦着她的头皮飞过。 郑子歆倒抽了一口凉气,缓缓抬头,那支嵌着桃花的尾羽深深扎进面前的杨树里,杨花簌簌而落。 黑衣人悄无声息出现在树梢上:“恭候多时,拿命来吧”魔.蝎`小`说 k.m`o`x`i`e`x`s.c`o`m 【全文完结】 第127章 “夫人小心!”小五一把将人推至了身后, 腰间短剑出鞘却不敢有任何动作。 男人只是静静站着浑身就充满了无形的威压, 她深知自己不是这人的对手,时刻准备着以命易命。 郑子歆大场面见的多了,倒是镇静自若, 将手放在了她的手背上,示意稍安勿躁。 连小五都如此紧张, 此人必定深不可测,刚刚那一下绝非失手, 而是示威罢了。 “阁下来者何人?” “杀你的人”男人指尖把玩着一枚嵌了桃花枝的尾羽, 半张脸被面具遮着,只露出一双眼尾上挑的桃花眼。 “你——”小五气急拔剑, 说时迟,那时快,男人身形犹如鬼魅,没人看清他是如何动作的,冰冷的指尖已经扼上了她的脖子。 郑子歆被迫仰头大口呼吸, 男人指尖微微用了力,她的眼前很快一片漆黑。 “王爷您不能去, 这是鸿门宴!”玄武门那日过后,朝堂一片风声鹤唳,虽然气氛紧绷, 但出乎意料地,谁都没有动作。 高孝瓘正常进宫述了职,临别之际高纬还亲自将她送到了宫门口。 至于斛律羡与高俨更是罚的不痛不痒, 一个降职察看一个不过罚俸禁足了事。 若是大发雷霆倒还好了,平静湖水下往往潜藏了更深的波澜,斛律羡都懂的道理,高孝瓘怎会不明白。 “让开”高孝瓘往前迈一步斛律羡跟着往前走一步,她忍无可忍抬手正欲一掌击向他的肩胛骨,未料突如其来的眩晕让她身形一晃,险些跪倒在地。 “王爷!”斛律羡大惊失色。 “别碰我!”高孝瓘一把推开他,勉强撑着膝盖自己站了起来,眼前有些发黑,她努力闭上眼又睁开还是徒劳无功,急火攻心之下心口一阵绞痛,哇地一下涌出血来。 “王爷!”斛律羡猛地扑了上去扶住她摇摇欲坠的身子。 “来人,快去请大夫!” “元钦你疯了!快放我出去!”女人的呼喊伴随着剧烈的拍门声响彻走廊。 刘桃枝有些不耐烦地掏了掏耳朵:“杀了?舌头拔了?” 对方投来极具威慑力的一眼,他悻悻住了嘴。 郑子歆一拳砸在木门上,没有高孝瓘那样的天生神力自然是皮开肉绽,鲜血直流。 因为长久的呼喊嗓子已经喑哑下来,却还不放弃死命掰扯着门上挂着的铜锁。 “元钦,你不放我出去是吗?”郑子歆四下翻找着,知道他能听见。 “别白费力气了,你想上吊屋里连根绳子都没有” 元钦就站在门外,嗓音低低的。 七日前从桃枝那儿听说了高纬想杀郑子歆的消息,他本想置之不理却还是坐不住了,亲自跑来北齐阻止桃枝,也抽丝剥茧了一番北齐的局势。 兰陵王凶多吉少。 而他不可能让她去送死。 “是吗?”郑子歆打开了窗。 凌冽的风呼啸而过,吹乱了她鬓边的发。 她看着楼下冰冷的青石板路,微微闭上了眼。 “不好!”元钦似有所悟,猛地推开房门,那抹月白色的影子已如轻烟一般消散在空中。 “扶……扶我起来……”高孝瓘吃力地下床,视线一片模糊不清,身上软的提不起一丝力气。 斛律羡无法,只得缓缓扶她站了起来。 “大夫说……” “我知道”她听见自己嗓音晦涩。 未曾料到的是,斛律羡的声音也哽咽起来:“为什么……不早点医治?” “无药可治”高孝瓘摇了摇头,一反常态地冲他虚弱地笑了一下,笑意轻薄如早春枝头绽放的薄雪。 只是轻轻一触,就随风消融了。 “我毕生所求不过天下太平,国泰民安,这是我作为兰陵王必须要去承担的事” “而作为高孝瓘”她默默攥紧了他的手。 “我从不求人,只求你一件事,保护好歆儿和无忧” “他们……他们在……”她艰难地吞咽了一下口水:“豫章” “为什么不告诉夫人……”斛律羡痛心疾首:“是那次采药受的伤吧?” 高孝瓘摇头,缓了会儿觉得有点儿力气了,自己站起来摸索着披风穿上系紧。 “没有用的,告诉她徒增愧疚而已,她能活着比什么都好” 斛律羡沉默,不再多说什么了,高孝瓘这样的心境他从前不懂,现在却突然明白了。 “放心吧,我会照顾好夫人和小王爷的,只要有我斛律羡在的一天,就绝不会让任何人动他们一根毫毛” 高孝瓘拍了拍他的肩,无言的感动。 宫宴之上觥筹交错,红衣舞女来回穿梭,露出雪白的大腿和白花花的半截胸脯,敬酒的时候少不得有些官员要上下其手,高纬不仅不阻止,反倒是头一个享乐的,左手抱了新进宫的答应,右手搂了刚刚献舞的美艳女子。 高孝瓘坐在右首头一位,目不斜视端坐着,桌上的美酒一口都没尝过。 高纬瞥她一眼,放那舞女下去:“去,给兰陵王看酒” 先前有舞女给廉洁的大臣敬酒不受血溅当场,是以舞女走的战战兢兢,那酒都快洒到了她衣服上。 “婢女给兰陵王看酒” 高孝瓘微挑了眉头,似有不悦:“你……” 婢女将酒杯举过头顶扑通一声跪了下来:“王爷……请!” “陛下可真小气,自己坐拥绝世美人,却让区区一个舞女来给臣看酒” 高纬大笑,放开自己怀中的宫妃:“哈哈,四哥果然好胆魄,去,你也去给兰陵王敬酒去” 若是一般人帝王威仪自不可辱,可高纬从不按套路出牌,荒诞不经,倒也不足为虑。 宫妃膝行至她旁边,媚笑着,笑魇如花,可若仔细瞧去,拿着酒杯的手也在微微颤抖。 “王爷请用” 两个人两杯酒,只可取其一,注定有一个人要死。 时间在此刻凝固,斛律羡起身:“陛下……” 高纬抬手打断了他的话,台下乐师换了舞曲,是近年来京城颇为流行的《兰陵王入阵曲》,激昂的乐曲配合着鼓点犹如敲打在人心头,让人坐立难安起来。 “说起来芒山大捷,四哥入阵之深,失利悔之无及” 高孝瓘起身,眼前似蒙了淡淡的一层白雾看不真切。 她微微阖上眼,出现的却是另一人的如花笑颜。 再睁眼时,唇边流露出一丝笑意来。 “家事亲切,不觉遂然” 稳稳拿住了其中一杯酒,舞女松了一口气,宫妃则脸色煞白。 “四哥果然好胆力”高纬的眼神倏地锐利起来,紧盯着她的一举一动。 她面前的那两杯酒是太后进贡的,一杯有毒一杯无毒,生死祸福全凭运气。 高孝瓘权倾朝野,民心所向,不除实在是他心头大患。 杀了他也正好给太后一个交代。 杀人握剑的手向来很稳,此刻却有些抖,她明白那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别的,胸腔里难以抑制的疼痛,以及喉咙里越呛越多的铁锈味。 高孝瓘极力控制着,把酒杯举到唇边,抬手—— “阿瓘!”殿外一声惊呼,高孝瓘陡然一惊,酒水洒出来少许,仓促回眸只见一抹月白色的影子飞扑而来,被殿外重重守军拦下。 “歆儿!”她欲放下,高纬站了起来:“谁都不许动!兰陵王妃未经召见私闯宫闱,来人,拿下!” “是!” “我看谁敢动!”高孝瓘一声怒喝,踢翻面前几案,正好飞砸在前去擒拿郑子歆的卫兵身上。 两两僵持之下,气氛紧绷到了极点,斛律羡也从座位上跳了出来,手里拿的不知道是从何处寻来的兵器,虎视眈眈。 “高孝瓘!你是想背主谋逆吗?!果真是乱臣贼子!”高纬大怒。 “你也别给我扣这么大帽子,她若是有事……”她的眼前已经一片模糊,只是循着本能转过身去,唇角放松下来,眼中流露出片刻温柔。 “我就是死了也要从坟墓里爬出来弄死你” “阿瓘,你要做什么?!”郑子歆又扑上来,被卫兵牢牢控制住,不得再前进半分。 “不要……”她从未把她看的如此清晰过,从眉心到颌骨的那道疤,再到唇边因为干燥而泛起的白皮,眼里的血丝以及她轻轻翕动的嘴唇。 她说的是:“歆儿,我爱你,来世再见” “不!!!”泪水夺眶而出,眼睁睁看着爱的人饮下毒酒在她面前倒下是怎样一种痛楚。 郑子歆只觉得五脏六腑都绞痛了起来,耳膜嗡嗡作响,天地间所有的一切都离她远去了。 只有一个高孝瓘在她的眼中无限放大。 挣扎、哭喊、刀兵相向,场面乱做一团,郑子歆好不容易扑到了高孝瓘的身边,只来得及握住她的手,还未温存片刻又很快被人扯开。 “走啊,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她不知道是谁拉着她一路狂奔,只是一直哭一直哭,哭到最后没有力气了睡着,醒过来继续哭,这样的日子持续了整整十年,她还是没有从失去她的痛苦中走出来。 公元573年,高纬设宴鸩杀兰陵王,大将军斛律羡叛乱,率众逃往突厥,兰陵王妃不知所踪。 公元575年,冀、定、赵、幽、沧、瀛六州发大洪灾,次月,北周军队进入洛川,屯兵于芒山,逼近洛城,高纬派人烧断浮桥以阻道路。 公元576年冬,北周攻打晋阳,有如神助,连下七城,逼近邺城。 公元577年春,北齐后主高纬弃城而逃,被北周将领尉迟纲抓获。 至此,北齐亡。 北周一统天下。 次年春。 金陵。 金陵是个好地方,冬天不冷,夏天也不太热。 尤其春天的时候处处百花盛开鸟语花香,金陵名胜古迹特产小食也多,吸引的游人如织,其中尤以鸡鸣寺最甚。 南朝四百八十寺的头一寺,漫山遍野开的都是桃花,据说求姻缘是最灵的。 元钦从主持手中接过一炷香,微微叩首,起身,插在了香炉里。 鸡鸣寺后山有一座佛堂,人迹罕至。 他轻轻叩了叩门,诵经的声音戛然而止。 小沙弥出来接客:“师父今日礼佛,谢绝见客,施主请回吧” 几乎每年都会得到同样的回答,元钦并不意外,只是留下些银钱财物就又匆匆离去。 下山的时候佛堂前的空地上,桃枝在教无忧练武,二人来往喂招,少年初出茅庐,一招一式,有板有眼,根基十分扎实,偶尔翻转腾挪的时候,身上总有那个人的影子。 元钦摇了摇头,招呼桃枝:“走了啊” 对方不屑一顾,只投来一个“你走吧,与我无关”的眼神。 大概留在这里,总有各自的理由吧。 而他作为一国之君,却再也没有了停留的理由了。 武平四年五月,兰陵王薨,其妃子歆长伴青灯古佛终生未再嫁。 ——《北齐书·卷十一·列传第三》 阖上史书的时候,图书馆的人已走的差不多了,管理员来撵人了:“同学,同学,醒醒,醒醒,我们要关门了” 郑子歆这才揉揉眼睛彻底清醒过来,已数不清是第几次梦到兰陵王了,从一开始只是一个抽象的名字到后来面容逐渐清晰起来,在梦里她的音容笑貌都无比鲜活,仿佛真的存在过一样。 从初中的时候第一次参观北齐博物馆见到那副画像的时候,这样的梦就一直在重复了。 当时讲解的人员这样说:“据说这幅画就是兰陵王妃所作,画面上的人自然就是鼎鼎大名的兰陵王了,在北齐兰陵王是个传奇……” 隔着玻璃窗,她抚摸着那人精致的眉眼,眉心鲜红的朱砂痣,就连那道刀疤都变得莫名性感起来,心脏有些不受控制地剧烈跳动起来,她受惊般地收回手。 解说员又接着道:“不过在当今的考古界,兰陵王是否真的存在还是个未解之谜,考古学家们上百年来一直致力于挖掘兰陵墓葬群却一无所获” 正是因为这样的执念,所以才义无反顾投身考古系吧。 郑子歆叹了口气,迅速收拾好自己的东西,将书本放回原位,背起背包就走。 今日跟导师约好了去博物馆修复文物的,她看了眼时间,暗骂:要迟到了。 一头扎进雨帘里,才发现外面不知何时下起了瓢泼大雨伴随着电闪雷鸣。 一边手忙脚乱从背包里找伞,一边给导师打电话。 “喂?” 电话刚接通她就僵在了原地。 手机掉进雨水里。 图书馆前人来人往的大街上,有人打着伞在驻足。 “这什么啊?神经病吧?” “现在的cosplay玩的也太真了吧!” “走走走,这么大雨凑什么热闹,赶紧回家吧” 离她十步远的地方,站着一个人。 玄色衣冠,发尾整齐地束在脑后,额前刘海被暴雨打湿,紧紧贴在脑门上,看起来有些狼狈。 郑子歆前进了一步。 她茫然的眼神看过来。 是个很漂亮的人,有种雌雄莫辨的美。 苍白的嘴唇,紧绷的唇线泄露了主人的无助,她的身影在高楼大厦车水马龙间显得那么渺小。 郑子歆前进了三步。 借着城市昏暗的灯光看清了她眉间的痣。 她的手开始发抖,本能地又迈了一步。 “身份证出示一下”有警察过来维持秩序。 那个人还是一脸茫然,目光聚焦在她脸上,不曾挪动过半分。 “跟你说话呢,身份证出示一下”警察有些不耐烦了。 那个人的眼神晃回去,好半天,才挤出一句:“没……没有……” 警官皱了皱眉头:“那跟我们回去做个调查吧” 郑子歆三步并作两步冲了上去:“警察同志,警察同志通融下嘛,她是我同学,我们一个班的,今天社团cosplay活动,玩过头了玩过头了” 郑子歆一边说着一边掏出了自己的身份证学生证在他面前晃着,又指了指马路对面灯火辉煌的大学城。 “警官您看我们这,寝室马上就关门了,实在对不住对不住啊,给您添麻烦了” 说着拉着那人往人群外撤,直到走回安全地带才松了一口气,一回头,那人直勾勾地盯着她看。 作为唯物主义接班人的她,从不信鬼神,从刚刚的那种心悸里回过神来,摆了摆手。 “以后别再这么晚出来玩cosplay了啊,快回家去吧” 她捡起自己的手机浸泡在雨水里太久已经黑屏了,不由得痛心疾首。 “我还得去做实验呢,先走了啊” 一只手悄悄勾上自己的衣袖。 “哎?” 她回首。 琉璃色的眸子直勾勾盯着她,好看,脆弱,茫然,又有一丝对未知世界的恐惧。 “我……没有家……也……回不去了……” 郑子歆再也走不掉了。 她知道。 全文完魔.蝎`小`说 k.m`o`x`i`e`x`s.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