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夺我封号?重生嫡长女送全家为奴》 第1章 为质三年,回府惨死 “竟然还没死?” 容惊晚发丝凌乱,雨幕中抬眸,模糊的视线中,一身鲜艳的红色,很是刺眼。 嫡妹容雅儿低头嗤笑:“只有你死了,我才能坐稳这公主之位。” 容惊晚昂着头,嘴角还渗着血:“无德居高位,必遭天戮。” “堂堂昭平王府,权力之上,谁敢置喙。”容雅儿眸中尽是得意。 如今的容家,早已从寻常府邸跻身皇室贵胄之列。 这般煊赫,皆系容惊晚一人之功。 三年前,安国寺遭赵国偷袭,容惊晚为太皇太后挡了一剑,崇仁帝赐封她为“常宁公主”。 正值祁国与赵国交锋之际,祁国处于弱势地位。 当朝共有五位皇子,尚无公主,崇仁帝有意让常宁公主前往赵国为质。 父亲苦口婆心规劝容惊晚,若她愿往赵国为质,陛下便把中书舍人一职交予他,兄长也可入国子学,与公侯子弟同席而读。 母亲抚慰容惊晚,她机敏聪慧,通晓四书五经,再加上太子殿下文武双全的护卫,定能平安归来。 青梅竹马的表兄对她说,他倾慕的女子,从不是困守深闺的娇花,而是能踏遍山河、眼界开阔的飒沓之人。 此番前往赵国为质,换父亲官升五级,换兄长平步青云,换表兄刮目相看,换容府光耀门楣,且有太子殿下陪同。 容惊晚同意了。 她在赵国为质三年,用六皇子这把刀,为祁国撬开五座边城、十年太平。 崇仁帝龙颜大悦,晋封“常宁公主”为“镇国公主”,位同亲王。 捷报入京那日,容惊晚才知,三年前安国寺大乱,自己用半条命换来的救驾之功,御赐的“常宁公主”封号早已被嫡妹顶替。 父亲冷眼睨她:“你替雅儿用了三年的公主封号,如今该物归原主了。” 容惊晚泪如雨下,拉住父亲的胳膊。 “爹爹,求你信我,安国寺救了太皇太后的人,的确是我。” 父亲用力一甩,她的头重重地撞到木头桩,额头渗出血。 “放肆,太皇太后亲自指认,你有什么理由质疑皇家威严。” 母亲嫌恶掩鼻:“你在赵国早被千人枕万人骑,这等脏名,怎配玷污我容家门楣?” 兄长嗤笑讥讽:“依我看,就应该把她送到庄子,免得丢人现眼,别让我在国子学抬不起头。” 她把目光投向表兄,他面无表情地抱臂而立。 “既然清白已失,念着旧情,你跪下磕头,我或许收你为妾。” 容惊晚撩开衣袖,白皙纤臂上展露一颗红点。 “我的守宫砂还在,并未失去清白。” 母亲伸手抚摸着她那肤如凝脂的脸。 下一秒,重重的巴掌声响起。 “呸,一副狐媚相。谁人不知,与你同去的景王是个风流纨绔,路途遥远,指不定未到赵国,便与景王在马车上颠鸾倒凤,不然你又如何能够活着回祁国。” “原来娘亲,知道与我同去之人是景王。” 当初劝她前往赵国为质时,说的是文武双全的太子殿下陪同。 真要拜景王所赐,容惊晚没少在赵国为他收拾烂摊子。 要不是她从中周旋,只怕早已身死赵国。 容惊晚比谁都清楚,母亲对她的厌弃从何而来。 当年双生落地时,她自己哭声响亮,而嫡妹气息奄奄,险些成了血淋淋的死胎。 产婆扬言是她抢尽嫡妹生机,那句“这丫头克亲”,成了钉在她命数里的谶语。 所以她在容家,察言观色,心甘情愿降低自己的才华,让嫡妹光鲜靓丽。 让她想不到的是,母亲从一开始,便算好了她回不了上京,也并不盼着她回京。 在她心里,只有嫡妹这一个女儿。 母亲并不打算解释,冷漠至极:“还有力气狡辩,来人,把她关祠堂禁闭。” 容惊晚被关在祠堂数月有余,把《女戒》抄了数百遍。 唯有嫡妹来看她,给她带些好吃的糕点,劝诫她好好认错。 直到宫宴那日。 嫡妹回府后,哭得梨花带雨。 “景王从江南回京,说雅儿长得不像常宁公主,还问起我是不是有个嫡姐。娘亲,雅儿害怕,若是景王来府寻姐姐……” 母亲顿时明白,容惊晚留不得。 开始为她安排婚事。 容惊晚听闻那儋州富商,府中妻妾成群,年过六甲,重病在身,正斥巨资找个年轻貌美的女子冲喜。 “娘亲,我死都不嫁。” 她刚说完,母亲就想动手,嫡妹为她求情。 容惊晚离开祠堂那夜,大家把酒言欢。 父母亲连连向她道歉,表兄说当初一时气话,他真心要娶她。 她一直苛求的亲情和爱情,全然得到了回馈。 她高兴,尝了兄长从百酿楼买来的美酒,吃了母亲亲手做的银鱼羹。 可她没料到,银鱼羹有软骨散。 等她再次醒来,被捆绑在京郊十里亭。 此地常有野兽出没,她身上的衣裳破破烂烂。 饥寒交迫三日三夜,她依旧期盼着,爹爹和娘亲会不会接她回府? 结果,等来的人却是嫡妹。 容雅儿从怀里掏出瓷瓶,递到她的嘴边。 她在赵国做质子三年,这味道再熟悉不过,是鸩毒。 容惊晚身子骨哆嗦着,脸上混杂着泥土,泪流满面,不甘心地摇着头。 “我到底做错什么?容家要这样对我?” “实话告诉你吧,太皇太后一年前便薨了,指认说法本就是幌子。爹爹和娘亲舍不得我,才让你顶替我出使赵国。” 容惊晚从安国寺回来后,昏迷三天三夜。 等她醒来,父母亲只说她已是陛下钦赐的常宁公主。 并未查看圣旨确认公主封号是赐予谁,便马不停蹄地赶往赵国。 容家这群豺狼,啃噬着她的血肉筑就青云路。 待榨尽最后一滴价值,便如弃敝屣般将她踹入深渊。 冰冷的指节钳住她的下颌,鸩酒顺着喉管灼烧五脏。 …… “殿下,快醒醒!” 棠梨轻拍着容惊晚的肩膀,声音急促:“王爷突然调转马头,只留下这张字据,奴婢实在不知该如何处置?” 马车一个急转,容惊晚额头重重撞在车轼,怔忡地睁大双眼,她不是死了吗? “你方才说什么?” 她下意识抬手,腕间金镶玉镯叮当作响,身上是多年未穿的织金宫装。 棠梨递来一纸金粟笺:“王爷留下这个就离开了。” “哪个王爷?” 容惊晚如噩梦中惊醒,一把揪住棠梨的衣襟。 “是,是景王爷。”棠梨被主子的反常吓到,“公主殿下,您怎么了?” 容惊晚如遭雷击,颤抖着展开信笺,只见上面龙飞凤舞写着: 【本王突发恶疾,劳烦常宁进宫禀告】。 她挑帘朝外看。 一股年糕的香味儿飘进马车,长街到处都摆放着红红的灯笼和福联。 “殿下,王爷信上说了什么?”棠梨跪坐在侧,双手不安地攥着膝头衣料。 容惊晚目光从那一串串的灯笼中回过神。 她真的重生了,重生回到赵国三年为质归来,初入京城那日。 容惊晚拽着金粟笺,揉成一团。 什么突发恶疾? 她分明记得,前世景王回京,便纵马直奔醉仙楼,与那群纨绔子弟赌酒斗蛐蛐,闹得满城风雨。 而她被母亲和嫡兄亲自带来的车驾截住,满心欢喜回了容府。 夺功、囚禁、冲喜……一桩桩惨事接踵而至。 “殿下?”棠梨见她神色阴晴不定,小声唤道。 容惊晚蓦地抬眸,眼底寒光乍现。 今生岂能重蹈覆辙? 当务之急,必须亲自面圣,才能夺回属于自己的一切。 思及前世,母亲带来的小厮皆是虎背熊腰,若她反抗,只怕也会被拖回容府。 如今只能借景王之势,先发制人。 “调转马车,去醉仙楼。”容惊晚厉声落下一句话。 第2章 搬救兵,夺回封号 金镳玉络的马车停在醉仙楼前,容惊晚戴好银纹面具,提起裙摆拾级而上。 朱漆雕花门楼拔地而起,飞檐斗拱间,尽显奢华。 楼内达官显贵推杯换盏,风流才子吟诗作对,好一派纸醉金迷之景。 容惊晚目不斜视穿过大堂,径直来到蛐蛐斗场,从怀中掏出一万两银票,啪地拍在案上。 “醉仙楼的蛐蛐,本姑娘全包了,够不够?” 掌柜捧着银票笑得见牙不见眼,看向容惊晚的眼神比看亲爹还缠绵。 “够了够了,姑娘当真是财神爷下凡,今儿个醉仙楼这蛐蛐场便为您歇了。” “那便将这些蛐蛐统统烤了佐酒!” 此言一出,满堂宾客俱是一惊。 在场的纨绔子弟纷纷侧目,想看看是何方神圣行事如此狠绝。 抬眸见一银纹面具女子,身着金线凤纹织锦缎宫裙,外披云丝雪白斗篷。 发髻梳成端庄的飞云髻,头上坠着淡紫色宝石的流苏簪子,身姿曼妙,矜贵不可方物。 人群里突然探出个脑袋,正是身着彩衣、墨发披散的景王沈星野。 看清来人后,他脸色瞬间黑如锅底。 容惊晚提着蛐蛐金笼,冲他嫣然一笑:“本姑娘突发恶疾,想看烤蛐蛐。” 说罢,身姿摇曳地走向二楼雅间。 沈星野咬牙切齿地跟在后面,隔空挥了挥拳头。 容惊晚突然回头,他立刻把手背到身后,装作无事发生。 “随我进宫,否则这些宝贝蛐蛐。” 她晃了晃金笼,“全烤了。” “常宁!”沈星野痛心疾首,“你明知大祁皇上不待见本王,又何必强人所难。” “我不管,今日王爷必须陪我觐见陛下。” 否则明日容家送进宫的“常宁公主”,就该换成嫡妹了。 沈星野与她一同为质,有他作证,皇上才会信她。 容惊晚慵懒地靠在雕花木椅上,姿态比他还放荡不羁。 毕竟在赵国共患难三年,她太了解这个冤家了,有的是法子整治他。 “棠梨,取茶炉来。” “且慢且慢。”沈星野连忙摆手制止,“容本王先饮几杯美酒可好?” 容惊晚转头吩咐:“棠梨,去取醉仙楼最好的酒来。” 待棠梨领命行至雅间门前,容惊晚勾起纤纤玉指。 “再唤三个清俊郎君来助兴。” 沈星野惊得几乎从座上弹起:“这是在大祁!你怎还这般肆无忌惮?” “那又如何?”容惊晚晃了晃手中银票,“管它大祁还是赵国,本姑娘最不缺的就是银子。” 沈星野哑然。 谁让他们一同为质时,赵国国主因容惊晚助登帝位,赏了十万两银票。 他刚回京手头拮据,连喝花酒都要赊账。 如今容惊晚愿意付账,不喝白不喝,还能借机拖延,琢磨脱身之计。 沈星野挽起金樽,自顾自地呷饮起来。 不多时,三位俊俏郎君抱着乐器躬身而入。 青衣郎君吹错音时,容惊晚笑着掷去一颗银叶子:“赏你的,一起来吧,看看谁的乐音更妙!” 三位郎君心领神会。 顷刻间,荒腔走板的笛声、呕哑嘲哳的箫声、错乱无序的琵琶声在雅间内交织成一片。 沈星野捂着耳朵,一脸生无可恋。 三楼雅间内,一位鹤骨松姿的男子矜贵而立,玉白修长的手指轻执玉盏。 他早已在此注视多时,想看看这位从赵国为质回来的公主,到底有多大本事。 男子眼底闪过一丝兴味:“能将景王折磨至此,这常宁公主倒真有几分能耐。” 若非在赵国时欠她数条性命,沈星野堂堂亲王岂容一介女子这般拿捏? 他气得仰头灌酒,金樽里的琼浆洒了满襟,眯起醉眼问:“常宁怎知本王在此?” 这醉仙楼是他临时起意来的,容惊晚来得比暗卫还快。 前世今日,沈星野在醉仙楼斗蛐蛐引得满堂喝彩,而容惊晚回府,便被囚禁在祠堂,无人问津。 “无需在意这些。” 容惊晚慢条斯理地剥着金橘,将橘瓣递过去。 “王爷喝够了,便随我进宫。若是不从,我还有新花样等着。” 沈星野一把抓过橘瓣吞下,整个人瘫进摇椅里。 “常宁再逼本王进宫,信不信本王死给你看。” “王爷心疼蛐蛐,可舍不得死。” 容惊晚随手拎出一只蛐蛐,丢进茶炉。 噼啪声中,沈星野脸都绿了。 “所以王爷,现在能进宫了吗?” 容惊晚说着,已将金笼悬于茶炉之上。 就在此刻,雅间门扉骤开,一道银光破空而入。 丝竹声戛然而止,连烛火都为之一滞。 玉扳指精准击中金笼,应声落地。 来人一袭银丝蟒纹锦袍,外罩莲青绣金线掐丝鹤氅,通身透着金雕玉砌的矜贵。 轮廓深邃的脸,剑眉如峰,漆如深渊的丹凤眼,透着拒人千里之外的冷冽。 腰间那把墨玉长剑,织金丝线编织的剑穗随风飘荡,又为他增添几分随性的魅力。 “回京首日就来醉仙楼,你们这是要做什么?” “皇兄明鉴!”沈星野一个箭步躲到容惊晚身后,“都是常宁带臣弟来的。” 容惊晚瞳孔骤缩,立即从花梨木椅起身跪拜。 “臣女参见太子殿下。” 沈星野探出脑袋补充:“常宁还点了三个俊俏郎君。” 大祁礼制森严,男尊女卑之风盛行,女子向来被要求谨守闺训。 容惊晚此举,无异于将礼制踩在脚下。 “太子殿下既在三楼雅间目睹全程,想必自有明断。” 三楼雅间视野开阔,将蛐蛐斗场尽收眼底。 容惊晚余光瞥见沈星野瞬间惨白的脸色。 “不过王爷在赵国谨守本分,今日不过小酌几杯,并非为了斗蛐蛐。原就要进宫面圣,不想太子殿下先到了。” 太子沈昱珩身为景王嫡亲皇兄,自然深知这位胞弟酷爱斗蛐蛐的癖好。 容惊晚这番刻意替沈星野开脱,是要他一同入宫面圣。 唯有面圣,才能证明出使赵国为质的常宁公主是她容惊晚,所有功绩都该归于她。 “是是是,臣弟这就进宫。”沈星野嘴上应着,心里盘算着半路开溜。 沈昱珩冷眼扫过他衣襟上的酒渍:“一身酒气,是怕父皇闻不出来?滚回你的景王府去。” 沈星野如蒙大赦,一溜烟跑得没影。 容惊晚暗自心惊。 原计划借景王之势入宫,太子突然插手,完完全打乱了布局。 朱雀大街上,容家小厮已候多时。 若太子袖手旁观,必定重蹈覆辙,像前世一样,被母亲亲手推进火坑。 “太子殿下。”容惊晚忽然莞尔,梨涡浅浅,“臣女有个不情之请。” 沈昱珩忽然轻笑:“常宁公主连赵国六皇子都能驯作刀,如今求到孤头上,是觉得孤比他更好利用?” 前世容惊晚至死未见太子,此刻他袖间清冽的雪松香,让她想起赵国雪夜里濒死的狼,优雅,但致命。 于是十分虔诚道:“臣女今日相求,并非利用,而是愿为殿下效犬马之劳。” 沈昱珩垂眸抚过剑穗:“孤的刀,可从不轻易出鞘。” 寒风凛冽,细雪纷飞。 马车行驶至朱雀大街,果然如前世一般,被母亲虞氏拦下。 虞氏穿了罕见的绯红色花袄,立在马车旁,笑容慈爱得令容惊晚毛骨悚然。 第3章 容家的煊赫,她能给亦能毁 虞氏身侧站着嫡长子容明哲,一袭湛蓝云纹锦袍,外罩玄青狐裘大氅,眼底藏着几分不耐。 容惊晚纤手撩开车帘,扶着棠梨的手下车。 不着痕迹地避开虞氏的手,指尖只轻轻拢了拢手中的鎏金珐琅手炉,姿态疏离。 她是公主,自然无需向任何人行礼。 前世此时,她满心欢喜,热泪盈眶地扑进虞氏怀里,却惨遭禁闭。 倒是虞氏和容明哲,丝毫没有向她行礼之意。 虞氏伸出的手落空,眼底闪过一丝错愕。 眼前之人,眉目森寒,透着一股凉薄,哪有半分思家心切的模样? “晚儿,你离京许久,大家都念着你,娘亲特意来接你回府。”虞氏勉强笑道,语气亲昵。 容明哲亦上前一步,温声附和:“是啊,娘亲一早便吩咐人备了你最爱的银鱼羹,这会儿还热着。” 江南银鱼,冬日难寻,前世她感动不已,如今只觉得讽刺。 “是吗?”她嗓音淡淡,目光扫过二人,“那真是,费心了。” 风雪渐急,她的声音轻得几乎散在风里,莫名让人心头一凛。 容明哲瞥了眼前方停靠路旁的马车,以为是景王所乘,没放心上。 “晚晚,咱们回府吧。”容明哲的手很自然地搭在她的肩上。 容惊晚摇了摇头:“常宁还需进宫禀报。” 容明哲听到她是以公主封号自称,怒火蹭蹭往上冒。 “娘亲为了你,一个月前就特意托人从太湖带回银鱼。你不感恩便罢,还敢摆公主的架子?” 感恩? 容惊晚唇角微扬,眼底凝着寒霜。 所以,她几千里回京,就该感恩戴德地奉上公主尊荣,任由嫡妹取而代之? 前世她蠢,今生不会再犯同样的错。 “我本就是陛下亲封的常宁公主。” “你!”容明哲勃然变色。 寒风卷起容惊晚的斗篷,她静静站着,背脊笔直。 容家如今的煊赫,父亲异姓王的爵位,母亲一品诰命的荣光,哪一样不是她挣来的? 既然能给,自然……也能亲手毁掉。 虞氏闻言,泪水倏然滚落,声音哽咽中带着几分凄楚。 “娘亲寝食难安,生怕你在赵国受了委屈。如今好不容易盼到你回京,你却连家门都不愿踏近一步,可是心里早没了我这个娘亲?” 容明哲见状,脸色骤然阴沉。 “你个不孝女,刚回京就惹得娘亲伤心,今日非要让你在祠堂好好反省不可。” 说罢猛地一挥手:“来人,把大小姐给我押回府去!” 七八个膀大腰圆的小厮已从暗处冲出。 前世她也是很久以后才知道,这些看似普通的小厮个个身怀武艺,领头的那个更是曾在禁军当过差,手上功夫了得。 “殿下。”棠梨惊呼一声,还未来得及动作,就被两个小厮反剪双手按在地上。 容惊晚刚要反抗,领头小厮一个箭步上前,扣住她的手腕,力道之大让她瞬间变了脸色。 容家这是铁了心不让她进宫。 只要她踏不进宫门,见不到圣颜,他们就能继续那个李代桃僵的阴谋。 若让陛下亲眼见到她这张脸,再想让容雅儿顶替她的身份,可就难如登天了。 “放肆!”她冷声喝道,“本宫乃陛下亲封的常宁公主,尔等敢以下犯上?” 那领头小厮手上力道微松,下意识看向容明哲。 容明哲冷笑:“公主?待回了府,自有分晓。带走!” 寒光乍现,黑影自檐角飞掠而下,一脚踹开擒住容惊晚的小厮。 还没等他们看清动作,那些小厮已经被打得鼻青脸肿,疼得直直躺在地上打滚。 来人拱手:“公主殿下,属下清霁,奉命前来保护。” 容惊晚心想,估计此人是太子暗卫。 容明哲额角青筋暴起,指着容惊晚的手不住颤抖。 “好个忘恩负义的东西,为兄亲自来接,你竟纵容侍卫行凶?” 他扬手就要掌掴,被清霁反手扣住腕骨。 “咯嚓”一声脆响,容明哲的脸色瞬间煞白。 “大祁律法,对公主不敬者,杖责三十。”清霁冷声道。 虞氏见状,提着裙摆冲上前来。 “反了,刚回京就打伤府中下人,这就是你在赵国学的规矩?身为容家嫡长女,如此恃强凌弱。” “恃强凌弱?”容惊晚忽然轻笑出声,“这些刁奴拦的是奉诏入宫的公主。” 她缓步上前,绣着鸾鸟的裙裾扫过虞氏脚面。 “还是说,容家已经狂妄到敢抗旨了?” 虞氏被这眼神慑得后退半步。 眼前这个眸光凌厉的少女,哪还有半分当年唯唯诺诺的模样? 不过三年光景,那个任她拿捏的傀儡,像是换了个人。 容明哲强忍剧痛,挤出一丝扭曲的笑。 “晚晚何必动怒,既然要面圣,为兄自然不敢阻拦。” 他拽了拽虞氏的衣袖,“娘亲也是关心则乱。” 车帘落下前,容惊晚最后瞥了眼满地打滚的小厮。 前世这些帮凶是如何将她拖进祠堂的,她可记得清清楚楚。 容明哲气得踢飞脚下的石子:“这个容惊晚,真是反了,如此目中无人。” “快,即刻传信老爷,让他务必截住这个孽女,老爷的话她向来不敢违逆。”虞氏急得声音都变了调,新染的蔻丹深深掐进掌心。 “也是,我看那位闲散王爷,也没有要帮她之意,面都不肯露。” 容明哲望着马车消失的方向,眉头紧锁:“可若真让她见到陛下。” “慌什么?”虞氏摸着自己新作的蔻甲,和身上这件绯红色的花袄甚是相配。 “等到府上,咱们把她囚禁祠堂,这封号本就是雅儿的。届时全京城都知道,雅儿才是常宁公主,哪还有她什么事。” 话说到这儿,容明哲终于展露笑颜:“还是娘亲想得深远。” 母子俩看着远去的马车,眼底露出一丝狠厉。 太子进宫,朱轮华毂的马车可畅通无阻地驶入皇宫。 容惊晚掀帘的手微微一顿。 太极殿前丹墀下,父亲容畅满面春风,得意地朝她走来。 第4章 请陛下废除父母恩荫诏! 枯枝的梧桐树,挂着红红的灯笼,为这幽深的宫墙,增添几分喜庆。 沈昱珩鹤氅的貂绒领口拂过容惊晚的雪白斗篷,两人并肩踏过玉阶残雪。 方才还春风满面的容畅,待看清容惊晚身侧之人,面上血色倏然褪尽。 他僵在长阶中央,慌乱地拱手,额头尽是冷汗,汗珠与地上的积雪融为一体。 “微臣参见太子殿下,公主殿下。” 沈昱珩抬手免礼,意味深长地盯着他。 “容卿生了个好女儿,孤记得,祁赵两国开战之前,你只是个太学助教。” 容畅被戳中痛处,他当了十年从七品的太学助教。 谁曾想,三年前,托了容惊晚前往赵国为质的福,做了正五品的中书舍人,如今更是成为正一品镇国公主之父,光荣至极。 这泼天的富贵,都因容惊晚才得,倒显得他这个父亲无能。 此刻他把头埋得更低,回道:“有此良女,是微臣之幸。” 沈昱珩目光淡淡扫过容畅那张强作镇定的脸,声音清冷:“容卿有事?” 容畅额角渗出细汗,仍硬着头皮躬身:“回太子殿下,可否容微臣与小女交代几句体己话?” 他转向容惊晚时,眼中刻意流露出几分父亲的慈爱,“晚儿。” “既是体己话,回府再谈也不迟,孤与常宁还需面圣。” 沈昱珩眸光微动,敏锐地捕捉到容惊晚眼底一闪而过的复杂神色。 那并非单纯的讥诮,而是夹杂着几分欲言又止的犹豫。 沈昱珩略一沉吟,对身旁吩咐道:“清霁。” 黑衣暗卫立即上前。 “带常宁公主与容大人去偏殿,顺便多添些炭火。” 沈昱珩指尖在青玉扳指上轻轻一叩,又补充一句,“半刻钟后来太极殿复命。” 清霁会意,右手按在剑柄上:“公主殿下,容大人,请。” 容惊晚拢了拢雪白斗篷,朝沈昱珩莞尔一笑。 沈昱珩将容惊晚嘴角的那一丝窃喜尽收眼底,纯白胜雪的肌肤,芙蓉出水般的鹅蛋脸,明眸皓齿,纤尘不染。 姿容绝代,清雅脱俗,美好得宛如天上仙。 容畅盯着那渐行渐远的银色身影,官袍下的手早已攥得发白。 …… 清霁添好炭火,站在偏殿门外的右侧,抱臂看雪。 容畅拽着容惊晚疾步至偏殿深处:“晚儿,你不能觐见陛下。” “父亲,可是出了什么岔子?”容惊晚语气平静得像在谈论今日的雪。 容畅被她这声疏离的“父亲”刺得心头一颤。 从前那个会软软唤他“爹爹”的女儿,何时变成了这般模样? “三年前,爹爹起草陛下御赐的公主诏书,确是写你名字,可你为质后,太皇太后亲口指认是雅儿救了她。若是你此时觐见圣上,咱容府便是犯了欺君之罪啊。” 欺君之罪,依照大祁律法,是要满门抄斩。 容畅以为这么吓唬几下,依她以往的性子,便会畏畏缩缩地回容府。 岂料,容惊晚镇定自若,不卑不亢回道:“父亲,去赵国刀尖舔血之人是我,真正立功之人也是我,父亲这是要我把功劳拱手让给容雅儿?” “胡闹。”容畅额角青筋暴起,“雅儿生来体弱,都是你夺了她天赋。你这三年不在,她琴棋书画样样精进。作为长姐,你应该大度。” 从小,容惊晚就被灌输,全是她夺走嫡妹的天赋和命数,她就得事事低嫡妹一等。 凭什么? 她悬梁刺股时雅儿在扑蝶嬉戏,如今倒成了她的罪过? 自古以来,弱肉强食,适者生存。 “既然误会一场,那这‘常宁公主’的封号我就让给她,但‘镇国公主’封号,我绝不会让。” 是让给,容惊晚知道,太皇太后也是她所救。 常宁公主是虚衔封号,镇国公主位同正一品亲王。 “不行,这已坐实欺君之罪,你一意孤行,是要害死容府不成?”容畅见劝解不成,语气拔高几度。 “父亲糊涂,若是让容雅儿顶替我认领‘镇国公主’封号,那才是真正的欺君。况且,赵国六皇子登基为帝,约好两国结盟周年之际,与我在祁国畅饮佳酿。” 前世,两国的结盟周年庆宴,容雅儿只得称病不起,这才瞒过她的身份。 这么一提,容畅的确心有疑惑。 不等他多想,容惊晚立刻抛出橄榄枝。 “方才太子殿下提及吏部公务繁冗,有意奏请增设一位吏部侍郎。我本想着,以赵国为质的功劳恳求陛下,为父亲谋个更好的差事。如今看来……” 容惊晚知道容畅的为人,他是心爱容雅儿这个女儿,但他更爱他的官场亨通。 容畅果然眼前一亮。 吏部是六部之首,吏部侍郎又属正四品上,陛下对吏部赞赏颇高。 自开国以来,吏部倾向于从科举中选拔人才,大祁科举不设门阀,吏部多半出自寒门子弟,门第清流。 与容畅所在的中书省天壤之别,中书省多半出自权贵世家,官官相护不说,还处处讲究门第。 容畅做中书舍人三年,处处受到同行的排挤,“德不配位”四字深入骨髓,更和他的上级中书令有过节,他在中书省的晋升可谓遥遥无期。 若是他去了吏部,可谓逃离虎口。 容畅恍然大悟,他何必舍近求远,脑海里刚想起虞氏的交代。 又听到容惊晚说:“晚儿还需觐见陛下,先行告退。” “这……”容畅仍旧有些犹豫。 守在门口的清霁听到脚步声,连忙推开门,恭迎容惊晚。 “公主殿下,太子殿下命属下在此等候。” 眼下有太子暗卫守着,容畅也不好再拦着。 …… 太极殿。 沈乾元端坐金銮御座之上,他年少及帝,如今不过三十余五,因连年征战,鬓角长出几缕白发,一袭明黄色缎绣云龙十二章纹龙袍,也难掩威震天下的王者之气。 容惊晚双手叠放胸前,微微屈膝下蹲:“臣女参见陛下。” 沈乾元嘴角微扬,指着太子身旁的空位:“常宁立了大功,坐那儿吧。” “谢陛下。” 容惊晚入座,余光瞥向身旁的沈昱珩,他摩挲玉盏,笑意不明。 “朕说过,赐你为‘镇国公主’,封号不变,食邑千户,另赐府邸一座,此外,朕允你为父母求恩。” 沈乾元抬手翻开吏部呈上的奏疏: 【常宁愿辞镇国公主殊荣、府邸、食邑,唯求晋父为异姓王,母封一品诰命。】 这是容惊晚在赵国为质时,以飞鸽密信送回的请愿。 “不愧是朕选中的公主。”沈乾元低笑一声,合上奏本,“常宁的请愿,朕准了。” 大祁以孝治天下,子女建功,恩荫父母本是常例。 前世她战战兢兢,唯恐被斥贪心,自请削去所有封赏。 却不想崇仁帝非但未恼,反令状元郎撰文颂她孝心,连“镇国公主”的尊号与府邸也分毫未动。 殿中雀鸟衔铃的清响里,容惊晚忽然裙裾翻飞跪地,鬓间玉簪与金砖相击,铮然作响。 “臣女斗胆,请陛下废除父母恩荫诏!” 第5章 助父登青云?不,是送他入荆棘丛 沈乾元神色骤冷,扶在御座上的手收紧。 “你这是在戏耍朕?” 容惊晚依旧跪伏于地,声音沉稳。 “臣女不敢。只是方才在偏殿与家父长谈,发现三年未见,家父已与记忆中判若两人。” 太监适时递上茶盏,沈乾元接过抿了一口,胸中郁气稍缓。 “此话怎讲?” “家父多年来潜心研究农事,得知陛下为天下粮荒忧心,特向臣女表露心迹,恳请出任司农寺卿一职,为陛下分忧解难。” 沈乾元审视着跪地的容惊晚,神色渐缓。 “倒是朕错怪你了,平身吧。” “臣女谢陛下。”容惊晚起身退至一旁。 沈乾元将目光转向沈昱珩:“太子对此,怎么看?” 容惊晚作为正一品镇国公主,若要确保不对皇权构成威胁,其父的权势就必须加以限制。 若封为异姓王,虽无实权却享尊荣。 若任司农寺卿,易得民心,日后仕途亨通,赏赐丰厚。 以容畅如今在官场失意的处境,按理应当更向往闲散王爵之位。 为何会主动选择司农寺卿这等实职? 是尚未听闻封王的消息,还是容惊晚有意违逆父命? 沈昱珩放下手中的玉盏,起身抚平袖口,站到容惊晚身侧拱手。 “儿臣以为此议甚妥。” “既如此,朕准了。”沈乾元金口玉断。 容惊晚微微屈身,行了谢礼,继续道:“臣女还有一事相求,请收回家母诰命。” 沈乾元沉默不语,示意她继续说。 “陛下所赐府邸,若得御笔亲题‘常宁府’匾额,既显皇恩浩荡,又可令世人知晓此乃陛下钦赐。臣女愿与家人同住,既全骨肉之情,更彰陛下教化之德。” “如此,家母虽无诰命加身,亦得享殊荣;而臣女的兄长与妹妹,亦可借这份皇家恩泽,谋一桩门楣相称的姻缘。” 沈乾元眸光微动。 赐府本为试探,若设独立公主府,日后招驸马反倒麻烦。 横竖不是皇室血脉,他自认已足够厚待。 况且苏妃怀中已有子嗣,太医断定是位公主。 容惊晚对府邸的安排,正中沈乾元心中所想。 这般处处为沈乾元筹谋的玲珑心思,无怪赵国为质三年,她既能将势微的六皇子扶上王座,又能令其心甘情愿割让五座边陲重镇,最终促成两国缔结十年盟约。 “好,朕依你所言,都准了。” 沈乾元这时才注意到,殿中只有沈昱珩和容惊晚,迟迟不见景王身影。 景王是他最小的儿子,总是借故不朝。 反观之,容惊晚为容家人筹谋一切,可谓忠孝两全。 “臣女谢陛下恩典。” 容惊晚再次行谢礼,俯身时嘴角的笑意更深。 “圣旨不日便到,你暂居容府等候。太子若无要事,便送常宁一程。”沈乾元揉着眉心,面露倦色。 踏出太极殿,大雪初霁,地上积满厚厚一层雪。 容惊晚踩在雪地里,脚不慎轻崴,被沈昱珩扶着手腕带了起来。 “臣女多谢太子殿下。” 沈昱珩剑眉轻挑:“举手之劳,倒是孤有事相托。” 这就开始差遣了? “孤见你与双亲相处融洽,望你多与景王往来,缓和父皇与他的关系。” “自然,孤不会让你白忙,想要什么赏赐尽管提。” 容惊晚浅笑应下。 前世她直接回府,被囚禁府中,未曾得见太子真容。 只听闻太子风光霁月,矜贵绝尘,是世家楷模。 今日一见,方知他城府之深。 在太极殿前,太子一眼看穿她想与容畅独处,未等她开口便寻了理由成全。 更令她意外的是,前世饥荒时,太子麾下的户部尚书推行农耕改良,成效卓著。 此人与容畅师出同门,彼此底细心知肚明。 当她力荐容畅出任司农寺卿时,太子明明可以借机发难,偏偏默许首肯。 这般反常之举,是在试探她的城府么? 容惊晚略作沉吟,斟酌着开口道:“臣女斗胆,想向太子殿下讨几个得用的丫鬟婆子,若能有个会武的婢女就更好了。” 听到她的要求,太子神色顿了一下。 寒风吹起他的大氅,他的身姿坚挺如松,矜贵非凡。 “清霁,把听雪阁的人给常宁送去。”太子沉声下令。 待行至宫道,四个紫檀雕花箱已整齐列在马车旁。 棠梨蹲在雪地里,用枯枝勾画着梅花,抬头见二人前来慌忙行礼。 “奴婢参见太子殿下、公主殿下。” 觉察到容惊晚视线落在紫檀雕花箱,棠梨解释:“方才李公公奉陛下之命,送来这些赏赐。” 正说着,清霁已领着两名嬷嬷与七名宫女疾步而来。 这般迅捷,显是早有准备。 容惊晚心下了然,与其让太子暗中派人监视,倒不如将眼线摆在明处。 更何况她初回京城,正是用人之际。 有太子的人坐镇院中,虞氏那些腌臜手段反倒不好施展了。 太子目光扫过众人:“往后你们便是常宁公主的人,好生伺候,明白吗?” “奴婢明白。”众人齐声应道,利落地将箱子搬上马车。 容惊晚倚在马车窗边,指尖挑着锦帘回望。 宫道尽头,太子负手而立的身影渐渐模糊,那袭莲青鹤氅上的金线在雪光中明明灭灭,渐渐地融入雪色之中,恍若一株遗世独立的雪松。 “殿下,奴婢画梅时捡到这些,不知是何人所掷。”棠梨说着,从怀中掏出几朵纸梅。 容惊晚接过细看,是宫廷桃花笺折成的梅花。 指尖轻捻展开,字里行间尽是弹劾容畅的罪状。 难怪他听闻吏部侍郎之职喜不自禁,原是不知那封送往吏部的密信内容,那可是封王的请愿。 看来,莫说是官官相护的中书省,便是世代清流的吏部,也看不惯这等草包破格封王,纷纷劝她收回请愿。 “呵……”她将纸梅一片片撕碎。 前世自己当真是瞎了眼,为这等狼心狗肺的容家肝脑涂地,最终落得个尸骨无存的下场。 此刻,她为父请辞王爵的消息,想必已传入容畅耳中。 看着碎雪般的纸屑从指间飘落,容惊晚唇角微扬:这潭死水,该起波澜了。 第6章 回府坐家主之位,令众人下跪行礼 暮色四合时分,容惊晚的马车缓缓停在容府门前。 青灰色的砖墙上爬着枯死的藤蔓,朱漆大门前两尊石狮怒目圆睁。 与记忆中那个广德坊的逼仄小院已是天壤之别。 当年父亲容畅不过是个太学助教,如今这三进宅邸,每一块砖石都浸着她三年为质的血泪。 棠梨提着裙角快步上前,对着门房道:“劳烦通传夫人,常宁公主銮驾回府。” 棠梨故意顿了顿,照着主子教的话一字不差地复述。 “殿下说,离京三年,府中路都不认得了,请夫人亲自出来迎一迎。” 寒风卷着雪粒子扑在容惊晚的斗篷上。 她仰头望着门楣上的“容府”匾额,唇角勾起一抹冷笑。 前世虞氏与兄长虽是接她回府,却在府门随意找个由头先行一步,最后派了个粗使婆子来迎她。 那嬷嬷故意带着她在回廊里七拐八绕,最后竟是一把将她推进阴冷的祠堂。 这一世的反击,就从入府开始。 跑腿小厮一路快跑,直奔容府九曲亭。 九曲亭围湖而建,此刻隆冬时节,只剩几茎枯荷在冰面上瑟瑟,倒显出几分应景的萧索。 砰! 小厮一头撞在亭柱上,也顾不得额上红肿,扑通跪倒在地。 “作死的奴才。”虞氏手中的茶盏应声而碎,茶汤泼洒在狐裘上,“是走水了还是遭贼了?” 容雅儿忙抽出绣帕为虞氏拭汗,转头呵斥:“没规矩的东西,惊了主母该当何罪。” “夫人恕罪。”小厮瑟缩着被烫红的手臂,额头紧贴地面,“是,是常宁公主回府了,说要夫人亲自去迎。” 容明哲拍案而起:“好大的架子,朱雀大街给她脸不要,现在倒要娘亲去迎?” 虞氏挥手屏退揉肩的丫鬟,指甲掐进手炉套子的绣纹里。 “老爷可回来了?” 若是让容惊晚进宫觐见陛下,那这封号是很难落到容雅儿身上了。 跑腿小厮的头已经完全趴在地上:“老爷还未曾回府。” “她自己回来的?”容明哲颇为诧异。 容府三年前才迁至永宁坊,她如何知晓新址? “回大少爷,还带回两个嬷嬷和七个丫鬟,瞧着,像是宫里出来的。” 虞氏猛地站起身,手炉“咚”地砸在地上。 宫里的嬷嬷和丫鬟? 容畅竟没拦住人! 虞氏攥着帕子在亭中来回踱步,嘴里呢喃着:“坏了坏了。” “娘亲,若是姐姐觐见了陛下,那雅儿便不要这封号了。反正当初救太皇太后,也不是奔着封号去的。” 容雅儿眼圈微红,故意失落地垂下眼,像一朵折断的娇花,我见犹怜。 “那怎么行,雅儿当初救太皇太后可是差点丢了半条命,怎么能够把封号拱手让给容惊晚。” 容明哲一想到容惊晚盛气凌人的模样就来气:“要我说,就是雅儿太善良了,才让容惊晚处处欺负雅儿。娘亲,你可得为雅儿做主。” 虞氏温柔地拍拍容雅儿的后背,伸手抚过她额角悬着的一滴泪。 “雅儿乖,不哭,娘亲给你做主。” “我亲自去接她,你们先去正厅候着,雅儿依旧坐她的位置,好好让她明白自己的身份。”虞氏落下话,疾步往容府正门走去。 …… 虞氏独自站在府门前,上下打量容惊晚,随后目光掠过棠梨,扫向身后青色宫装的嬷嬷和宫女。 容惊晚感受到她眼里的蔑视,并不言语,等着她的下文。 “晚儿回来了,哲哥儿和雅儿都在正厅,老爷也快回来了,咱们一家人终于可以团聚了。” 虞氏语气十分温和,仿佛两个时辰前,彼此都没有在朱雀大街见过。 容惊晚转身,扫了一眼四个紫檀雕花箱:“这是陛下对晚儿的赏赐,母亲这是要我先搬到正厅吗?” 虞氏悬着的心终于死了。 还是让这孽女见到陛下。 “我让周管家搬去府里私库放着,回头一并清点了。”虞氏瞧见这几个箱子,想必都价值不菲。 “去叫周管家过来。” “慢着。”容惊晚冷声掷地。 跑腿小厮抬着的腿又定住了,不知该听谁吩咐。 虽然他本该听虞氏吩咐,但容惊晚的语气令他后背一凉,瞬间没了主意。 “一并搬去正厅候着。”容惊晚转身,眼神扫向身后的嬷嬷和宫女。 嬷嬷宫女利落地扛起紫檀雕花箱。 虞氏碍于在容府大门,路上过往人群亦是不少,便不好多说。 反正东西都到了容府,她掌管府中中馈,老爷又替她撑腰,最后还不是她说了算。 为了容府脸面考虑,虞氏没有多说,走在前面领路。 容府雕梁画栋,红墙黛瓦,檐上四角高高翘起。 穿过九曲回廊,主院大厅的红漆大门敞开着,远远便闻到茶香四溢。 虞氏款步踏入大厅,裙裾拂过青砖,稳稳落座于主母之位。 心腹丫鬟连忙奉上茶盏,她眼角余光瞥见容惊晚的身影。 容惊晚踏入厅中,看向本该属于自己的嫡长女之位,此刻正被容雅儿占据。 容雅儿花容月貌,弱柳扶风,生得纤柔绰约,惹人怜爱。 她纤指轻拢鬓边碎发:“姐姐为质三载,母亲怜我孤寂,特许我坐此位。今日姐姐归来,我理应归还给姐姐。” 话是这么说,身子却纹丝未动。 容惊晚唇角微扬,区区嫡长女之位? 她要坐的,是家主主座。 容惊晚步履从容地绕过虞氏,一袭华服迤逦曳地,稳稳落坐于上首主座。 素手执起那盏尚带余温的庐山云雾,茶盖轻拨,袅袅茶烟中露出一双寒星般的眸子。 众人霎时噤若寒蝉。 虞氏脸色骤变,指着主座的手指不住颤抖。 “放肆,这是老爷的位子,岂是你能够坐的?” 容惊晚直接把手中的茶盏狠狠一砸,滚烫的茶汤泼洒在描金茶案上。 容惊晚缓缓抬眸,眼底寒光凛冽。 “本宫不仅要坐家主之位,还要让你们,向本宫下跪行礼!” 第7章 谁能担得起,镇国公主身份? 棠梨缓步至厅中,敛衽而跪。 身后九名宫人随之而动,衣袖翻飞间已齐齐拜倒。 十人同声,肃穆整齐。 “奴婢参见公主殿下,殿下万安!” 容明哲起身,指着正左方的位置,大声呵斥小厮。 “真是反了,来人,把容惊晚给本公子拉下来。” “啊——”一声凄厉的惨叫划破正厅。 未等那小厮近身,最靠近容惊晚的宫女已闪电般出手。 只见她素手如穿花拂柳,精准扣住对方腕骨一拧,“咔嚓”的骨裂声令人牙酸。 那宫女足尖轻点,青裙裾在空中绽开,回旋的三记连环踢如疾风骤雨,直将那壮硕小厮踹得倒飞出去。 容惊晚认得,这几个正是朱雀大街欲要强行带着她的小厮。 说明此宫女的武功,与太子暗卫清霁不相上下。 容雅儿纤手掩唇,眼中含泪:“姐姐怎能这般对待府中下人?” 那宫女利落转身,单膝点地:“属下枫槐,奉太子殿下之令护卫公主。” “起来吧。”容惊晚冲她点头,笑意温软,颊边的梨涡若隐若现。 枫槐闻言起身,额前碎发随风轻扬,恣意洒脱之姿竟比世家公子还要风流三分。 虞氏眼见硬碰不成,忽从袖中抽出一道明黄卷轴,当众展开。 “陛下亲赐的公主诏书在此。” 她指尖点着朱砂御印:“太皇太后金口玉言,当年救驾的是容雅儿,这公主封号本该是雅儿的。” 容明哲见状,立刻帮腔:“你霸占雅儿封号三年,如今该物归原主了。” “哦?那三年前妹妹为何不说,是你救了太皇太后。”容惊晚含笑问,“是害怕担了这公主封号,需前往赵国为质吗?” 那眸中的凝视,有一股强烈的压迫感如潮水般涌来,令容雅儿窒息。 与印象中那个乖巧柔弱、处处护着她的嫡姐,完全不一样。 容雅儿吓得眼眶噙着的泪水夺眶而出,一股脑猛地解释。 “不是的,三年前安国寺混乱,我并不知道所救之人是太皇太后,若非亲自指认,我也以为是姐姐所救。” “姐姐在赵国为质三年,我也时常彻夜难眠,生怕姐姐在赵国受到伤害。每逢月初,我都要与娘亲前往安国寺,为姐姐祈福。” 容雅儿呜呜地哭着,丝毫不顾及自己的贵女形象。 果然,容雅儿还在给她演姐妹情深呢! 这演得梨花带雨,肝肠寸断,比梨园花旦还要我见犹怜。 若非前世饮下容雅儿亲手所奉的鸩酒,容惊晚怎会相信,那个素日里低眉顺目、娇怯可人的嫡妹,竟藏着如此蛇蝎心肠? “祈福?母亲和妹妹这是在为你们的良心不安祈福吗?”容惊晚冷声问道,还与虞氏对视一眼。 “你这话是何意,娘亲和雅儿好心为你祈福,你却说出这等没规矩的话,容府哪里对不起你?”容明哲插话道。 他身为国子学出身,自以为礼义廉耻学得精通,见不得有如此咄咄逼人的妹妹。 “若我没有记错,三年前,母亲可是说,与我一同出使赵国之人,是太子殿下。可为何,这三年赵国为质,却是景王?” 虞氏指尖触动,茶盏都拿不稳,表面上努力维持着她当家主母的风范。 “怎么会是景王?那景王风流倜傥,终日流连秦楼楚馆,晚儿若是与她一同前往赵国为质,路途遥远,怕是……” 这话明显略过一同前往赵国为质之人是景王一事,又巧妙把重心引到容惊晚是否清白已失上。 前世,当容惊晚被囚禁在幽暗祠堂时,虞氏理直气壮地诋毁。 “与景王同赴赵国为质三载,你这清白身子,怕是早就不干不净了。” 如今看着容惊晚坐在当家之位,虞氏倒是收敛许多。 “若早知是我救了太皇太后,定不会让姐姐独自与景王赴险。”容雅儿又开始卖弄她的白莲花做派。 “该死的景王,本公子必要讨个说法。” 兄妹二人一唱一和,尚未查证便急急将这“失贞”的罪名扣在她头上。 这可真是她的“好”兄长、“好”妹妹啊。 容惊晚冷笑:“若我没记错,国子学第一要义,便是‘事出有据,方可定论’。兄长没有查证,便急着为我下罪名,你又是何居心?” 容明哲脸色煞白,他无言以对。 “够了,你刚回府,是要想把容府闹成什么样。你如今就像一个毒妇,哪里有半点容家嫡长女的风范。”虞氏气得咬牙。 容惊晚轻捻着手炉边沿,振振有词。 “我只想要一个公道,陛下御赐的‘常宁公主’是虚封,真正值得称赞的是‘镇国公主’。” “镇国公主是陛下为了褒奖在赵国为质的公主所赐。” “而出使赵国为质的人,是我;活在赵国水深火热之中的人,是我;如今从赵国功成名就回京,要让出公主封号的人,也是我。” “我就想问问,身为容府当家主母的母亲,身为国子学学子的兄长,以及作为京中大家闺秀的妹妹。” “我,容惊晚,担不担得镇国公主这个身份?” “若我担不得,那谁能担得起,镇国公主的身份?” 容惊晚说得字字诛心,众人哑口无言。 须臾,门外小厮喊道:“老爷回来了。” 容畅一袭靛蓝官服未及更换,步履匆匆踏入正厅。 目光扫过那四个紫檀雕花箱时,瞳孔骤然紧缩,这分明是崇仁帝御赐之物特有的纹样。 “父亲。”端坐主位的容惊晚盈盈起身。 容畅撩袍落座,端起茶盏一饮而尽。 盏底撞击茶案的脆响中,虞氏已迫不及待地诉苦。 “老爷可算回来了,晚儿一回来就占了主座,妾身不过规劝几句,她就顶嘴。” “就是,她抢雅儿封号不够,连爹爹的位置都要占。”容明哲适时插嘴,眼底闪烁着恶意的光芒。 容畅面目狰狞,怒道:“都给我住口!” 全场安静,面上尽是不解。 唯有容惊晚神色淡然,从容抚平袖口褶皱,心里估算着时辰,吏部的消息应当已经传到了。 “晚儿。”容畅额角青筋暴起,“你向陛下请辞王爵之事,为何不先与为父商议?” 第8章 容畅和虞氏,被气得半死 “什么?!” 虞氏手中的帕子飘然落地。 容明哲与容雅儿更是面如土色。 “密信月前就已呈送吏部。”容惊晚迎上父亲暴怒的目光,冷静的表情尽是凉薄。 “晚儿以为父亲早已知晓,这才在御前全了父亲淡泊名利的心意。” “反了天了!”容畅猛地拍案而起。 案上茶盏应声而倒,褐色的茶汤在青石地面上洇开一片暗色。 “若早知你有意请封我为异姓王,我何至于……” 话音戛然而止。 他忽然想起偏殿中那场对话,浑浊的双眼骤然眯起:“不对,你明明知道!” “晚儿自然知道。” 容惊晚唇角微扬,纤细的指尖轻轻拂过袖口金线绣制的缠枝纹。 “父亲素来胸怀大志,岂会甘于做个空有虚名的异姓王?陛下也称赞父亲见识不凡,这才允了父亲的请求。” 她故意将“允了”二字咬得极轻。 像一把钝刀,生生在容畅心头剜下一块肉来。 他眼前仿佛浮现出那本该唾手可得的富贵。 虽是个无权王爷,可那岁俸足以让容府上下锦衣玉食,何须像现在这般,日日在这朝堂上如履薄冰? 容惊晚轻启朱唇,略带殇然:“只是父亲,怎会不知吏部的消息?” 必定是中书令这个老贼和吏部打好消息,不让他知道。 容畅思及此,气得一手捶到檀木茶案,拳头泛红。 “真是气死我了。” 容畅接过虞氏递过来的茶,连带茶叶灌入腹中,呛了他一嘴。 虞氏单手轻轻地拍打他的后背,动作温柔至极:“老爷,您消消气。” 容畅大口地喘着粗气:“你让我如何消得气,你的诰命夫人她也向陛下收回了。” “什么?” 虞氏手上的力度猝不及防地加重,拍得容畅的心更堵了。 “你把我的诰命弄没了?” 容惊晚勾唇,点头道:“自古以来,诰命夫人多为丈夫替发妻所求。晚儿这么做,也是不想让人瞧不起父亲。再说了,父亲未来官运亨通,不愁没有机会替母亲请诰命。” 这似乎在暗示容畅,他很快便可去吏部任职。 顿时心情舒畅不少,眸中的不满也消散几分。 虞氏可不满,她要指望容畅不知何年何月,到手的诰命没了,这如何让她不气。 “你你你,真是太过分了。这么大的事,都不和我这个娘亲说,平白无故地收回了。” “过分吗?” 容惊晚往左侧走几步,恰好可以睥睨座上的容雅儿。 “晚儿是容府嫡长女,可嫡长女位置却坐着妹妹。没有母亲的允诺,妹妹怕是不敢坐这儿。母亲此举,漠视纲常伦理,不知道的,还以为咱容府,是个毫无规矩的鼠流之辈?” 这话是说到容畅心里头上了,他前身是太学助教,自诩是个知书达理之人。 传出去了,对他名声自然不好,何况容明哲还在状元辈出的国子学就读。 “雅儿,还不快把位置还给你嫡姐。” 容雅儿这三年,一直坐在嫡长女位置,时间久了,她都差点忘记自己是嫡次女。 如今只能乖乖让出嫡长女的座位,眼睁睁看着容惊晚坐下。 “爹爹,雅儿只是受到惊吓,一时间手足无措,真的不是故意抢姐姐座位。” 容雅儿又开始哭。 她都把公主封号让给容惊晚了,连座位也要抢,她的嫡姐怎会变得如此恶毒? 虞氏跑过来抱住容雅儿,轻轻地安抚她,可把虞氏心疼坏了。 看向容惊晚时,眼睛像是淬了毒,紧紧盯着容惊晚,像是在说,这下你满意了? 容惊晚坐在嫡长女的位置上,纤手整理自己的裙摆。 她可不满意,还要再添一把火。 “母亲方才对女儿所为似乎颇为不满。”她眼波流转,“莫非母亲是觉得父亲无能,连个诰命都请不来?” 容畅的脸色瞬间阴沉如墨,不满地看向虞氏。 “老爷!”虞氏慌忙起身,锦帕绞得死紧,“妾身怎敢有此大不敬之念。” 容畅冷哼一声。 这容府后院清净,连个通房都没有,虞氏这主母之位坐得稳稳当当,谅她也不敢造次。 目光忽地被那四个紫檀木箱吸引,箱盖半开,露出里头珠光宝气的物件。 旁边侍立的宫女低眉顺目,肤若凝脂。 容畅喉结微动:“这些都是御赐之物?” 容惊晚捕捉到容畅那一抹未成形的邪笑,指尖碾碎杯沿的茶叶,回道:“陛下说,既是正一品镇国公主,绫罗绸缎、文房四宝这些体面,总该有的,免得丢了皇家颜面。” 这便是说,是陛下特地赏赐她的,不为容府所得。 容畅嘴角抽动,却见容惊晚又抚了抚鬓边凤钗。 “至于这几个宫女,是太子殿下所赐。许是那日在朱雀大街上,瞧见咱们府上的小厮竟敢对公主拉拉扯扯,觉得有辱皇家脸面。这才安排一些伶俐宫女为我所用,听我差遣。” 容畅眼底翻涌的恨意几乎要凝成实质。 这些宫女既是太子所赐,便是他再眼热,也动不得分毫。 “毕竟如今的容府。”容惊晚环视着雕梁画栋的正厅,眼底流光潋滟,“可不是三年前那个寒酸模样了。” 她唇畔的笑意尚未敛去,忽而转向虞氏,长睫如蝶翼般轻轻一颤。 “我要住花锦阁。” “那是雅儿的院子,她身子弱经不得折腾,一回来就要抢妹妹的住处,你怎变得这般狠毒?” 又是这套说辞。 容惊晚连眼皮都懒得掀,径自转向端坐主位的容畅:“父亲以为呢?” 容畅指节叩着扶手,忽想起今日下朝时同僚们艳羡的目光。 虽丢了王爵诰命,可陛下亲赐的四进公主府,还是容惊晚请旨要与全家同住的殊荣,到底给容家挣足了脸面。 容惊晚轻叹:“若父亲为难,女儿暂住客栈也无妨。待御赐府邸修缮妥当……” “胡闹!”容畅急声打断。 他岂会不知,若让刚归京的公主流落客栈,明日御史台的折子就能把他淹了。 更遑论那带西跨院的四进府邸,本不是他这五品官能肖想的。 “一家人何必见外。”容畅转头吩咐,“去把二小姐的东西挪去秋水居,花锦阁收拾出来给大小姐。” 容惊晚福身行礼:“谢父亲体恤。” 不知当那“常宁府”的鎏金匾额高悬门楣时,容畅会是何种表情? 虞氏盯着容惊晚翩然离去的背影,指甲生生在掌心掐出月牙痕。 却见她行至廊下忽又回眸:“母亲,我在赵国落下寒症,需用温玉养着,可否给我换套青玉茶具?” 容府那套青玉茶具,是虞氏数月前命人窑制,今日刚拿回府,就要被容惊晚夺去。 虞氏齿间几乎咬出血来,咬牙点头。 第9章 纵是死局,也要争出一条生路 “老爷,您瞧瞧这逆女,是越发不将我们放在眼里了。这般目中无人,日后还不知要闹出什么乱子来。” 容畅本就心烦意乱:“够了!你也是个糊涂的,难道看不出晚儿判若两人?” “可妾身确实未曾亏待过她。”虞氏自知理亏,声音渐弱,强撑着坐回主母之位,仿佛这样能找回几分颜面。 “休要再提,那套青玉茶具你老老实实给她送去,莫要再生事端。”容畅沉着脸道:“今日我亲眼所见,她与太子一同入宫,景王始终未露面。” 此言一出,满室皆惊。 原来容惊晚是攀上了太子这棵大树。 难怪太子特意派了宫里的嬷嬷和丫鬟来伺候,这般安排,虞氏就是想往花锦阁安插眼线也难以下手。 “娘亲。”容明哲突然惊呼,“朱雀大街那辆马车里坐的,莫不就是太子殿下?” 容畅眼中闪过一丝阴鸷:“难怪今日太子处处维护她,原来二人早有勾结,也不知她是何时入了太子的眼,害得我未能拦住她觐见陛下。” “事已至此,往后她便是公主之尊。待陛下赐下的府邸修缮完毕,我容家也能沾光。” 容畅低头抚摸着身上的湛蓝官袍,眼前仿佛已浮现出自己身着朱紫官服的荣耀景象。 转头看见不成器的容明哲,更是气不打一处来。 “还有你,在国子学白读三年,连个举人都考不上。纵使我容家门第再高,你也配不上卫尚书家的千金。” 容明哲面红耳赤,支吾道:“儿子,儿子也没那么不堪,昨日卢夫子还夸赞我的骑射是国子学第一。” “今日已经告假一日了,还不快回房温书?”虞氏瞪了容明哲一眼,示意他退下。 容明哲愤然甩袖而去,回到书房将案上笔墨纸砚砸了个粉碎。 容畅这才注意到一直沉默的容雅儿,温声安慰道:“秋水院虽不及花锦阁宽敞,待陛下赐的府邸修好,爹爹定将最大的院落留给雅儿。” “多谢爹爹!”容雅儿顿时眉开眼笑,亲昵地挽住父亲的手臂。 虞氏也慈爱地将女儿搂入怀中,一家人其乐融融,仿佛方才的不快从未发生。 …… 从正厅离开后,容惊晚沿着水榭回廊走向花锦阁。 花锦阁临水而立,寒梅疏影横斜,倒映在清冽的池水中,宛如一幅水墨丹青。 推开雕花阁门,清一色的墨漆家具,古朴雅致。 落地罩挂着如雾似烟的紫粉绡纱帷帐,黄梨木小杨花梳妆台静立一旁,临窗的紫檀大书案上,汝窑兰瓶斜插着一枝红梅。 这般精致的居所,前世她囚于祠堂,终日不见天日。 棠梨拨弄着炭火,屋内暖意渐生。 她接过容惊晚褪下的斗篷,轻轻搭在紫檀衣桁上,见主子神色郁郁,不由轻声问道:“殿下,可是屋里还不够暖和?” “只是感慨物是人非罢了。”容惊晚纤手拿起那支红梅,淡淡的梅花香扑鼻而来。 棠梨心疼自家主子,不免叹息。 “殿下在赵国时,心系容家,这刚回府,就遇到这等糟心事,任谁心里都不痛快。殿下想吃什么,奴婢去给您做?” “做些梅花香饼吧。”容惊晚淡淡道。 棠梨展颜一笑,转身去了花锦阁的小厨房。 嬷嬷和宫女们将紫檀雕花箱搬进阁内,各司其职。 两位嬷嬷分管人事与杂务,枫槐与棠梨一同近身伺候,另有两位及笄宫女做一等丫鬟,四个年幼的则负责洒扫杂事。 原本冷清的花锦阁,渐渐有了人气,脚步声和低语声交织在一起,驱散了几分孤寂。 容惊晚端坐铜镜前,枫槐站在她身后,手指微顿,不知如何拆解她发间的凌云髻。 “不会梳发?”容惊晚抬眸,从镜中看她。 棠梨在小厨房忙碌,另两个一等丫鬟正在铺床叠衣。 枫槐抿了抿唇,忽地单膝跪下,拱手道:“求殿下责罚。” “你在听雪阁时,平日都做些什么?”容惊晚问道。 枫槐抬眸,目光澄澈,如实答道:“回殿下,奴婢未曾去过听雪阁,此前是暗牢死士。” 容惊晚指尖一顿。 她早知太子不会轻易将暗卫给她,原以为会派个武婢护她周全。 没料到竟是死士。 目光落在枫槐头上的双环髻,容惊晚伸手,轻轻抽掉那支木簪。 “起来吧。”她淡淡道,“往后随我出行时,高束马尾即可。平日里,多留心朝堂与景王府的动向。在花锦阁,你只需守好门。” 枫槐点头,起身抱臂立于门外,身形笔直如松。 容惊晚垂眸,指尖摩挲着梅枝。 这些嬷嬷与宫女,表面上是供她差遣,实则皆是太子的眼线。 而枫槐,与其说是保护她,不如说是确保她这颗棋子,能按太子的棋局走。 若她不能尽快促成景王与陛下的和解,证明自己的价值,迟早会沦为弃子。 思及此,她执笔在书案上写好密信,将其系于信鸽足踝,唇瓣微动,以暗语叮嘱几句。 信鸽振翅而起,掠过寒梅,朝景王府的方向飞去。 …… 此时的东宫,沈昱珩一袭雪白锦袍,负手站在窗前,听着清霁禀报容惊晚回府后的种种。 “如此说来,她与容家已是势同水火。”沈昱珩轻捻着玉盏杯沿,眸色幽深如潭。 清霁迟疑道:“太子殿下,常宁公主与至亲尚且如此疏离,当真能斡旋景王与陛下的关系?” 殿内雪松香袅袅,沈昱珩的目光落在案头那幅先皇后画像上。 自先皇后薨逝,姚氏执掌凤印,圣眷日隆。 崇仁帝对先皇后所出的太子与景王日渐疏远,反倒愈发倚重定王与明王。 如今景王归京,若再不得圣心,只怕要步越王后尘,被遣往封地。 而一旦离京…… 沈昱珩指节蓦地收紧。 定王、明王岂会让景王安然就藩? 先皇后临终殷殷嘱托犹在耳畔,这世上他仅剩的胞弟,断不能有半分闪失。 三年前那场出使,本就是一场精心设计的死局。 崇仁帝一纸诏书将景王与常宁公主同遣赵国为质时,满朝哗然。 名义上是为缔结两国之好,实则谁都明白,这是要把这对金童玉女永远留在动荡的赵国。 彼时赵国正值夺嫡之争,朝局动荡不安。 景王与容惊晚刚入赵国便遭软禁,连沈昱珩派去的十二名暗卫都折损殆尽。 容惊晚在赵国深宫里,既要扶持式微的六皇子,又要离间得势的其余三位皇子,最后还能够让身为大祁的景王与她全身而退。 她必有深谋。 沈昱珩望向殿外纷飞的落雪:“孤信她,她比谁都清楚,纵是死局,也要争出一条生路。” 余音散入风雪,唯有茶盏轻叩案几的清响,惊落窗外一枝寒梅。 第10章 布局第一出好戏 翌日,晨光熹微,积雪消融。 容惊晚醒来,已是辰时过半。 铜镜前,棠梨正为她挽着青丝,轻声道:“殿下,今日一早,夫人送大少爷与二小姐前往国子学,还埋怨殿下未醒。” “都回来了?”容惊晚指尖掠过妆奁,拈起那支白玉流苏簪,“用这支吧。” 棠梨将簪子斜插入容惊晚的飞仙髻,回道:“二小姐听闻今日有皇子前去国子学观摩,留在那儿看热闹。” 枫槐快步走入内室,在屏风外站定,抱拳禀报。 “殿下,今早朝会谈及江南水患,不少大臣都推举景王前去治理,陛下尚未定夺。” 容惊晚转头看向窗外,昨夜送去景王府的密信无回复。 偏偏前世,景王就是在治理江南水患时废掉双腿。 景王刚回京,日日花天酒地、走鸡斗狗,朝中大臣有理在崇仁帝面前说他游手好闲。 加之崇仁帝素来与景王不和,若是正好借这个由头,把景王打发到江南去。 好在,崇仁帝并未下令,说明事情还有转圜余地。 “景王呢?”容惊晚舒展玉臂,任由棠梨为她换上鹅黄绣白玉兰的织锦长裙。 枫槐神色微凝:“奴婢已去过景王府和醉仙楼,皆未见景王踪影。” “今日坊间可有什么趣闻?” 容惊晚隔着屏风问道,指尖轻抚裙摆上的玉兰暗纹。 枫槐略作思忖:“东市今日热闹,有会转圈的彩羽鹦鹉,能学人言的赤冠公鸡,还有随乐起舞的雪团兔子。” 容惊晚披上云锦累珠披风,对镜理好妆容,绕过紫檀木雕花海棠屏风。 只一眼,便叫枫槐晃了心神。 青丝如瀑,眉目如画,一袭鹅黄更衬得肌肤胜雪,宛如芙蓉出水的谪仙。 “备车,去东市。” 此去既为改变景王前世命运,亦是布局第一出好戏,让太子看到她的能力所在。 …… 马车行至东市入口,忽地一顿。 容惊晚玉指轻挑锦帘:“怎么了?” 长街两侧人潮如堵,尽是锦衣公子与垂髫小童,熙熙攘攘将道路围得密不透风。 枫槐收鞭回身,打起车帘:“殿下,前路被堵死了,可要改道?” 马车内,棠梨正捧着雪羽信鸽,容惊晚执笔为鸽儿描眉,朱砂笔锋又在翅羽勾勒出连心纹样。 “殿下这是?”枫槐面露惑色。 容惊晚不答,只将最后一笔描完,俯首对信鸽耳语数句。 继而取来一块黄梨木小板,信鸽竟踏着朱砂在板上踱步,几步之间,一个鲜红的爱心跃然板上。 “景王不过是贪看东市奇物才驻足于此,若这信鸽比那些玩意儿更有趣,自然能引他移步。” 容惊晚轻抚着信鸽的羽翼,唇角噙着若有似无的笑意。 枫槐会意颔首,目送信鸽振翅飞入人群:“殿下高明,接下来怎么办?” “等信鸽回来。”容惊晚将朱笔收入檀木盒中。 约莫过了一刻钟,锦帘外传来熟悉的脚步声。 信鸽引着景王来到马车前,羽翼扑簌间似带着几分得意。 容惊晚素手轻扬,车帘半卷,露出半张芙蓉面。 “王爷,别来无恙。” 那信鸽见着主人,立时从景王掌中挣脱,乖巧地落在容惊晚指尖。 她屈指轻点鸽儿额间:“做得很好,下去领赏吧。” 棠梨适时捧出早已备好的金丝雀粟,信鸽当即埋头啄食。 景王见状,不由挑眉,这扁毛畜生倒是比人更懂得审时度势。 “本王既已回京,便不必再受制于你。昨夜密信已阅,不必再复。”景王傲然拂袖。 “我本想着国子学新到的奇物,比这信鸽有趣百倍,特来邀王爷同往。”容惊晚故作遗憾地摇了摇头,“真是可惜了。” 景王脚步一顿:“当真有奇物?” 他回京后搜罗了不少稀罕玩意儿,唯有这通人性的信鸽最得他欢心。 原以为是哪家闺秀借信鸽传情,未料竟是容惊晚这冤家。 “自然。”容惊晚指尖绕着披风流苏,“说不定还有意外之喜。” 景王盯着她看了半晌,突然掀袍登上马车:“带路。” …… 国子学作为皇家最高学府,巍然矗立在皇城西侧,与弘文馆的飞檐斗拱相互辉映,同东宫崇文馆遥相对望。 任国子学博士卢中,与太子太傅崔学乃是通家之好。 崔氏一族贵为先皇后母家,在朝中地位举足轻重。 崔学身为先皇后兄长,因胞妹早逝,为抚育胞妹幼子,终身未娶,将毕生心血都倾注在太子与景王身上。 当年崔学在崇文馆为太子讲经时,因景王年幼,一并带在身边教养。 久而久之,景王成了太子伴读,对崇文馆的一砖一瓦都了如指掌,对咫尺之遥的国子学知之甚少,只当是寻常官宦子弟求学之所。 马车缓缓停在国子学门前,景王探身而出。 他随意用锦带束着的高马尾在风中轻扬,茜色织金锦袍映着日光,手里提着鎏金鸟笼,鸟笼里的蛐蛐正发出清脆的鸣叫。 容惊晚早已下车与学官寒暄完毕,回身时正瞧见景王对着门廊书画摇头晃脑。 这些书画都是历代知名画师所绘,栩栩如生。 景王晃了晃鸟笼,不以为意:“蛐蛐那么可爱,怎么就没个画师懂得欣赏?” “王爷莫急,有趣的在后山。” 容惊晚轻提裙裾,款步前行。 转过回廊,恰见容雅儿拎着描金食盒迎面而来。 “你来做什么?”容雅儿对容惊晚发问,目光不自觉往景王身上瞟。 待瞥见他手中晃动的蛐蛐笼,眼中鄙夷几乎要溢出来:“他又是谁?” 未等容惊晚作答,景王已上前半步。 “在下不过一介寒儒,听闻后山有热闹可瞧,特来开开眼界。” 容雅儿轻嗤一声:“热闹是有,就怕羽箭无眼,伤着二位就不好了。” “此话怎讲?”容惊晚问道。 容雅儿傲然挺直腰肢:“今日国子学射艺比试,头彩是玲珑香球。” 她指尖轻抚食盒上的雕花,语带炫耀。 “四十重同心玉球,一转清音绕梁,西域奇香三日不散,这可是匠作大师的封笔之作呢。” 言罢,容雅儿转身离去。 棠梨忍不住轻哼:“殿下,二小姐这般得意作甚?” “二小姐?”景王眉峰一挑,“竟是令妹?” 容惊晚唇角泛起苦笑:“王爷何必讶异,三年前,你我一同前往赵国,去的自然都是家里不受待见的孩子。” “所以你邀本王前来,是要夺这玲珑香球?”景王眸中透着一丝兴致。 策论文章他或许不行,骑射功夫可是他赵国为质时,被容惊晚硬逼着练出来的。 “非也,只是想请王爷看一出好戏,毕竟家兄可是自诩国子学第一神射手。”容惊晚挑眉一笑。 啪的一声,景王将鸟笼拍进侍从怀中:“好生伺候着。” 他挽起织金袖口,眼中战意灼灼。 “今日就让国子学见识见识,什么叫百步穿杨。” 第11章 首战告捷 青砖铺就的射圃后山,十二面朱雀纹幡在风中猎猎作响。 沈星野这一身茜色织金锦袍招摇无比,在冬阳暖阳下光彩夺目,晃得人睁不开眼。 北侧观德亭内,沈昱珩执盏的手微微一顿。 他状似不经意地望向卢中:“擅闯者何人?” 卢中忙俯身。 “回殿下,是常宁公主携一位……” 他眯眼细看:“许是哪家勋贵子弟。” 崔学捋须不语,三人目光齐齐投向场中。 桑木弓弦震颤之声渐起,一场好戏即将开锣。 容惊晚与沈星野并肩踏入射圃,四周投来诸多陌生目光。 容雅儿不屑一顾,朱唇微撇:“好厚的脸皮,竟真敢上场。” 这番刻薄话引得周遭贵女纷纷侧耳,唯恐落下什么秘辛。 “他们是谁?”工部尚书之女卫依依凑近问道。 因是容明哲爱慕的女子,容雅儿与卫依依关系颇好。 容雅儿话中带刺:“那位是我那‘尊贵’的长姐,旁边那位自称书生,可你瞧这身打扮,活脱脱是个商贾家的浪荡子。” “可不是么。”卫依依帕子掩唇,眼波流转间又压低声音。 “不过你那嫡姐在赵国三年……”怕是清白早没了吧,不然光天化日之下,与一外男来往。 未尽之言随着意味深长的停顿弥散开来。 “难怪陛下要‘格外开恩’封个正一品的镇国公主呢。” “即便如此,这样水性杨花的公主,哪位公子愿意做驸马啊?”身旁不知是哪家小姐的丫鬟说了句。 “可不是?”容雅儿盯着容惊晚裙摆上流光溢彩的缂丝纹样,只觉自己衣饰黯然失色,酸意更甚,“空有个公主名头,连个行礼的人都找不着。” 当容惊晚与沈星野行至场中时,棠梨敏锐地捕捉到了那些闲言碎语。 她故意提高声量:“殿下,这便是您常说的,备受京城世家推崇的国子学吗?” “殿下”二字一出,在场众人顿时噤若寒蝉。 须知全京城能担起此称呼的女子,唯有镇国公主。 一时间,场中跪倒一片:“臣子拜见公主殿下。” 还在窃窃私语的贵女们,对这位在赵国为质三年的公主存着鄙夷。 此刻也不得不屈膝行礼:“臣女参见公主殿下。” 容惊晚并未叫起,而是转向身旁的沈星野。 “王爷,说来可笑。你我二人在赵国殚精竭虑,为大祁换来十年太平。怎么回了京城,反倒无人识得了?” “怕是大祁的礼义廉耻,都让狗吃了。”沈星野冷笑一声。 众人闻言大惊,慌忙叩首:“参见王爷,王爷万安。” 沈星野懒懒抬手:“都起来吧,本王今日闲来无事,特来国子学转悠。” 场中顿时一片哗然。 谁能想到,卢夫子口中要来观礼的皇子,竟是这位出了名的纨绔五皇子景王? 在场皆是出身三品以上官宦之家的子弟,彼此面面相觑,眼中尽是不屑。 一个不得宠的闲散王爷,也配来指点国子学? 日影西斜,申时末的暮光为射圃镀上一层金边。 比试已至终局,容明哲以压倒之势连胜数场。 他执弓而立,眉宇间尽是傲色。 “可还有人应战?若无……”这玲珑香球便是在下的了。 忽见一道茜色身影越众而出,打断他未说完的话。 沈星野信手解下束发的墨玉锦带,蒙于眼前。 指尖掠过箭匣,十支白羽箭已悄然上弦。 只听“蹦”的一声清响,十箭破空,竟悉数钉入百步外的朱漆靶心。 场中霎时鸦雀无声。 容明哲持弓的手微微发颤,这纨绔王爷蒙眼连射,箭箭贯虹,便是他也望尘莫及。 “甚好。” 清冷的掌声自观德亭传来。 众人抬头,只见卢夫子身后,崔太傅与太子沈昱珩并肩而来。 沈昱珩今日穿着绛紫织金蟒纹常服,金线压边,腰间悬白玉螭龙佩,眸光扫过时矜贵逼人。 众人纷纷伏地行礼。 沈昱珩的眸光只盯着沈星野与容惊晚,缓缓说道:“孤今日来国子学,有幸见识景王如此箭术。” 卢中额角沁汗:“微臣眼拙,竟未认出王爷。” 崔学捋须笑道:“王爷离京多年,老臣也是细看才认出来。王爷与公主,都是大祁的功臣。” “确是如此。”卢中忙指向檀木托盘,“依臣之见,今日比试,当属王爷为魁首。” 沈星野信手取过玲珑香球悬于腰间,朝卢夫子拱手一礼。 那香球在茜色锦袍映衬下,流转着七彩霞光,惹得众学子艳羡不已。 卫依依气得跺脚转身就跑,容明哲慌忙提起衣摆在后面追赶。 容雅儿死死盯着容惊晚,眼中的怒火似要喷薄而出。 另一边,崔学已拉着沈星野去往偏厅对弈,卢中亦步亦趋地跟在后面观摩。 “太子殿下,臣女想去弘文馆找裴侍郎的治水策论,先行告退。” 容惊晚盈盈一拜,转身欲走。 这般公然议政,在大祁闺秀中实属罕见。 沈昱珩状似随意地把玩着腰间玉佩:“常宁对治水之道也有兴趣?” 容惊晚回眸浅笑,娓娓道来。 “臣女曾拜读吏部裴侍郎的治水策论,其文引经据典不拘泥古法,既详述疏浚要诀,又兼顾灾民安置。” “尤其提出的‘以工代赈’之策,可谓标本兼治。” 沈昱珩将枫槐安插在容惊晚身边,就是为了让容惊晚知晓朝中大事。 今日她先借国子学射艺比试,成功洗刷景王纨绔之名,让崇仁帝刮目相看,以此打消派他前往江南的心思。 再举荐裴侍郎这个治水能臣。 不到一日功夫,容惊晚就把景王即将前往江南治水的局面扭转了。 “常宁。” 沈昱珩清冷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孤与你一同前往。” 残阳漫卷天际,两人并肩走在斜阳里。 晚风拂过,沈昱珩的玄色大氅与容惊晚的月白披风交织翻飞,宛如画中仙侣。 容雅儿盯着两人的身影,咬牙切齿道:“纵使攀上太子与景王又如何?回到容府,还不是得听父亲的。” 她扶着丫鬟的手踏上马车,锦帘垂落的刹那,眼底闪过一丝冷意。 “我得速回府传信给表兄,他那未过门的镇国公主,怕是早将婚约抛诸脑后了。” 第12章 害死全家,对你有什么好处? 从弘文馆回府后,刚好入夜,府里四处掌灯。 容惊晚刚走到前院,就被容明哲拦住去路。 “我与你有何仇怨,你为何要怂恿景王抢走我的玲珑香球?” 容惊晚停住脚步,檐角的六菱角灯照着她的脸颊渡上一层暖色,却遮不住她眸底的寒意。 “这玲珑香球是射艺比试的彩头,兄长自己比不过景王,怎么反倒怪起我来了?” 容明哲咬牙切齿。 “你别狡辩,若不是你带着景王前去国子学,那必定是我的囊中之物,依依何至于与我闹别扭。” 容明哲讨好卫依依之事,在容府并不是什么新鲜事,这显然是找她兴师问罪来了。 “景王一介纨绔,要不是你暗中撺掇,他怎么会突然去国子学?” 容明哲一口咬定是容惊晚从中作梗。 “兄长慎言,堂堂王爷要去何处,哪里轮得到你来非议。” 容惊晚笑意未达眼底,冷了几分。 “与其在这里兴师问罪,不如好好精进自己的本事。这次不过丢了个香球,下次若是丢了更重要的东西,就不好了。” “你。”容明哲脸色阴沉,“总之,我不准你再踏进国子学半步。” “兄长莫不是忘了,若不是我前往赵国为质,你哪有资格进国子学?” 容明哲神情蓦然一凛,她竟还敢提这件事。 “少在这里逞口舌之快,若再让我在国子学见到你,休怪我不念兄妹情分。” 说罢,他狠狠一甩衣袖,扬长而去。 兄妹情分? 容惊晚望着他的背影,不禁嗤笑。 她刚回府,这位兄长就纵容小厮对她动手动脚,甚至想要扣上她“失贞”的污名。 前世她被关在祠堂的那些日子,容明哲非但未曾探望,反倒从窗缝里塞进毒蛇,害得她被蛇毒毒哑了嗓子。 甚至还被容明哲敲晕,一把大火烧了容家祠堂,害得她被烈火焚身毁容,至今仍在隐隐作痛。 夜深人静时,他还要装神弄鬼,吓得她夜不能寐。 廊下的风灯摇曳,将容惊晚的身影拉得修长。 她缓步走向花锦阁,脑海中浮现出容明哲前世的所作所为。 前去赵国为质前,他们兄妹尚且和睦。 可自她归来,这位兄长便视她如仇敌。 虞氏因难产迁怒于她,容雅儿因才华容貌不及而嫉恨她。 可容明哲,到底是何原因恨她? 容惊晚踏入花锦阁时,忽而驻足回望。 夜色中,唯有容明哲的院落漆黑一片,不见半点灯火。 “棠梨,我回府那日,大少爷从正厅离开后,可有什么动静?” 棠梨正掀着垂花帘的手微微一顿。 “回殿下,听说大少爷回去后,把书房砸了个干净。” 容惊晚莲步迈进,暗自思忖:文人最是爱惜笔墨纸砚,即便在父亲那里受了气,也不该拿这些出气。 除非他骨子里就憎恶这些。 容明哲在国子学三年,至今仍是个秀才,却偏偏精于武举的射艺。 “枫槐。”她突然开口,“去查查工部卫尚书家的嫡子,如今在何处任职。” 枫槐领命退下后,棠梨眨了眨眼。 “殿下,大少爷心仪卫姑娘,你却查卫公子,莫不是怀疑大少爷有断袖之癖?” 容惊晚弯唇,屈指刮了下棠梨的鼻尖。 “我只是怀疑,他是否醉翁之意不在酒。” …… 翌日,天光乍暖,雕花窗半开,庭前梅枝摇曳。 容惊晚一袭天水碧织锦长裙,青丝半挽,只簪一朵素白玉兰珠花,闭眼侧卧在湘妃榻上,活脱像个睡美人。 枫槐轻步入内,低声道:“殿下,江南水患一事已定,陛下派了吏部裴侍郎与工部水部袁郎中同往。” 容惊晚展露笑颜,对此结果很是满意。 枫槐踌躇片刻,又道:“崔太傅与太子殿下今晨去了景王府,与王爷对弈。” 她顿了顿,语气笃定,“奴婢亲眼所见,绝无差错。” 容惊晚指尖轻点榻沿,轻声道:“太子虽未全然信我,但能让崔太傅与景王多些亲近,也算不枉此行。” 来日方才,崔太傅乃景王恩师,在朝中位高权重。 若有他从中周旋,景王与陛下的关系,未必不能缓和。 思及此,容惊晚指尖捻着一瓣金橘,抬眸问道:“工部尚书之子,可查清了?” 枫槐恭敬道:“回殿下,工部尚书嫡子卫昭,年满二十,是左骁卫大将军。” 容惊晚指尖一顿,歪头苦笑。 “如此便说得通了,是因我之故,兄长才被父亲强送入国子学。加之父亲希望他从文,他与武举失之交臂,因此记恨于我。” 棠梨正剥着金橘,闻言愤愤道:“明明是老爷独断专行,反倒让殿下平白遭人记恨,这对殿下不公平。” 她瞥了眼盘中金橘,撇嘴嫌弃,“这老爷连送来的果子都这般小气。” 话音未落,院外传来脚步声,容畅身边的小厮躬身禀报。 “大小姐,老爷让您去九曲亭。” 容惊晚披上雪白的斗篷,疾步前往九曲亭。 九曲亭里,容畅一身簇新的深绯色官袍,冠额缀有金蝉珥貂,腰间银鱼袋随着他焦躁的踱步不停晃动。 分明是升官加爵,脸上却不见一点喜色。 “晚儿见过父亲。” 容惊晚盈盈一礼,姿态端庄。 “逆女!” 容畅拍案而起,唾沫子横飞。 “你当初如何承诺的?说是替为父谋吏部侍郎之位,如今却成了司农寺卿,你这是存心要害死我。” 容惊晚不慌不忙地拂袖落座,指尖捻起亭中金橘,慢悠悠剥了起来。 “父亲此言差矣。司农寺卿乃从三品,比您所求的吏部侍郎还高了一阶。” “你懂什么。” 容畅一把扯下乌纱帽掷在案上。 “吏部乃百官之首,尚书执掌选官,清流多出其门。司农寺呢?去年河北道清账,三个司农丞被当庭杖毙。” 容惊晚垂眸轻笑,剥开的金橘渗出清甜汁水。 这般饱满的果实,可比送去她院里的强多了。 亭外风雪渐急,容惊晚凝视着父亲扭曲的面容,忽然想起前世那个将她锁进祠堂的背影。 如今,终于轮到他尝尝惶惶不可终日的滋味了。 虞氏慌忙将茶案上的杯盏挪开。 “这才回京几日,你就要把这个家搅得天翻地覆,害死全家,对你有什么好处?” 第13章 她心怀天下,而非后宅方寸之地 “姐姐纵是厌我,也不该害爹爹啊。”容雅儿掩着帕子,伤心地说道。 容惊晚眼风一扫,枫槐立即会意,取过盘中最大的金橘,利落剥开。 “那父亲擅长治理水患吗?”容惊晚反问道。 容畅容畅一怔,眉头紧锁,他确实也不擅长。 见他语塞,容惊晚接过枫槐剥好的金橘,缓步上前。 “此次江南水患凶猛至极,陛下派了吏部裴侍郎与工部袁郎中。若父亲真做了吏部侍郎,却被强派去治水,您又该如何做?” 容畅忽然一愣,眼中情绪复杂,他这个不问世事的嫡长女,何时对朝堂局势这般聪慧了? 她将金橘递到容畅面前,轻笑道:“晚儿这般安排,可是在救您。” 容畅脸色变幻,最终冷哼一声。 容惊晚转身望向亭外落雪。 “父亲与其忧心官职,不如想想,为何兄长在国子学三年,仍止步于秀才?” “你这话何意?”虞氏急了,她怕容畅怪她这个主母失职。 “晚儿不过诧异,昨天在国子学,发觉兄长策论平平,射艺却出类拔萃。父亲母亲,莫非从未察觉?” 容畅目光沉沉地看向虞氏,声音里带着质问。 “哲哥儿是怎么回事?” 他顿了顿,意有所指地补充道:“你身为当家主母,理应最清楚。” 虞氏手中金橘一颤,险些滚落,她慌忙将金橘放在炉火上,赔笑道:“老爷,妾身也不知啊,哲哥儿一直都安分守己,从未有过任何差错。” 说着,她求助般地望向容雅儿。 “雅儿,你快跟爹爹说说,昨日国子学的情况。” 容雅儿轻抚胸口定了定神,细声细气。 “爹爹,昨日国子学射艺比试,本是大哥哥稳操胜券的。谁知姐姐带着景王突然出现,王爷箭术超群,把大哥哥的风头都抢去了。” “我昨日去东市看奇物,恰巧遇见景王。王爷一时兴起才去的国子学,我哪知他箭术如此精湛?” 容惊晚不紧不慢地反驳。 “不过说起来,王爷的箭术倒是与卫将军不相上下呢。兄长的射艺,更颇有几分卫将军的风姿。” “卫昭?” 容畅领悟过来,吓得他一巴掌拍在茶案。 “难道哲哥儿还在想着从军?” 虞氏心一颤,言辞含糊。 “不,不会的。哲哥儿早就断了这个念头。咱们容家就这一根独苗,况且大祁这才安稳了几年,谁知道什么时候又会打仗。” “大哥哥最是孝顺,绝不会违逆爹爹的意思。” 容雅儿一边说着,一边体贴地为虞氏打扇。 炉火映照下,母女二人亲密无间的模样格外刺眼。 容惊晚冷眼旁观,虞氏的温柔体贴,永远只给容雅儿一人。 那些她曾经渴望的母爱,终究是求而不得的奢望。 许是容惊晚太过安静,反倒引起容畅的注意,他投来诧异的目光。 “晚儿初回京城,怎对卫昭这般清楚?” 隔着袅袅烟雾,容惊晚回道:“兄长心仪卫家小姐,晚儿自然要多留意些。” 她眼波流转,“这位卫将军,十八岁带兵分化回纥,维护北疆稳定。” “哼,那也比不得太子殿下也是十八,就灭了梁国的功绩。” 容畅恍然惊觉:容明哲莫不是借儿女私情,行投军之实? 当年虞氏以命相胁,才逼得容明哲弃武从文。 后来容惊晚赴赵为质,陛下开恩特许容明哲入国子学,这本是绝了军旅念想的阳关道,谁知…… “父亲,晚儿离京前,兄长待我极好。如今归来,却连正眼都不愿瞧我。莫非是怪我,害他失了武举机缘?” 容惊晚故意说得晦涩不明。 却让容畅慌了心。 “快,多安排几个人,看看哲哥儿是否在偷偷练武?” …… 另一边,景王府的风荷亭内。 亭子四面环山,临湖而建。亭中有两人正在对弈,景王则在一旁抚弄玉箫。 这般情景,倒与当年崔学在崇文馆为太子讲学时颇为相似。 崔学心中感慨万千。 “十年弹指一挥间,殿下与王爷都长大了。令仪娘娘若泉下有知,也该安心了。” 盘上棋子散落如星,崔学落下一枚黑子,黑棋陡然间占了上风。 他忽然问道:“臣记得,王爷从前的射艺并不精湛?” “本王被常宁逼的。” 沈星野指尖转动着他心爱的玉箫,语气中带着几分愤懑。 崔学顿时来了兴趣,“此话怎讲?” “为兄也颇有兴致,愿闻其详。”沈昱珩眸中的真诚不似有假。 沈星野倚在风荷亭的红漆柱子,不紧不慢谈起过往。 “当时在赵国,她不慎中了六皇子圈套,情急之下说了句‘大祁皇室都善射艺’,害得本王被逼着苦练三年。” “你们可知本王那三年是怎么熬过来的?最开始时,为避免怀疑,训练都在夜间。她亲自教授,从子时到寅时,一刻不停。” “她一个女子,竟然如此善射艺,实属难得。”崔学连声赞叹。 沈星野抬头望向天空,意味深长。 “似乎是她的未婚夫喜爱射艺,她便学得这般出色。” “未婚夫?” 沈昱珩手中的白子突然落在棋盘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似乎是叫‘止渊’的,青梅竹马的表兄,可是仰慕得紧。”沈星野叹了一气,“不像本王,从不会为一人钟情。” 崔学若有所思。 “听着倒像是刑部尚书之子,崇祯二十四年的状元郎虞澹,表字止渊,如今在豫章任县尉。” 沈昱珩眉头微蹙,指尖轻抚玉盏边缘。 “算算时日,也该回京述职了。” 沈星野不以为然地撇嘴,“反正常宁这个人,看似娇弱,实则心机深沉,皇兄与太傅还是离她远些为妙。” “若非她周旋,只怕你此刻正在江南为治水奔波。”沈昱珩浅啜一口清茶。 沈星野手中的玉箫险些滑落湖中,满脸困惑。 “这倒像她的作风。只是本王不解,她在赵国心心念念容家,可容家待她似仇敌。” 沈昱珩眉梢微动,颇为赞赏。 “常宁非寻常闺阁女子,她心怀的是天下,而非后宅方寸之地。” “哟。” 沈星野突然凑近,用玉箫轻点沈昱珩肩头。 “从未见皇兄为哪个女子说话,莫不是动了心思?可别陷进去,人家心里装着未婚夫呢,情意深重得很。” 沈昱珩骨节分明的手执起一枚白玉棋子,出其不意地落在棋盘右上角,白棋又重新突围。 他眸中晦涩不明,她在赵国牵挂家人,可回京后的所作所为,哪一件不是针对容家? 既然如此,即便她心系虞澹,谁又能保证她不会做出拒婚之举? 第14章 六品小官,肖想正一品公主为妾? 自容畅升任司农寺卿,便终日埋首朝务。 虞氏与容雅儿亦未得闲,时时紧盯着容明哲的动向。 容惊晚闲居花锦阁数日,指尖轻叩窗棂。 回京已逾十日,陛下御赐的府邸怎的迟迟不见动静? 枫槐巡视几日景王府毫无所获,于是顺了一盆翠竹回花锦阁。 容惊晚正执银剪修剪枝叶,棠梨忽捧着锦盒匆匆入内。 “殿下,你猜谁来了?是虞公子!”棠梨眉眼带笑,“他还记得奴婢,这锦盒就是他让奴婢带给殿下,正在前厅候着,奴婢瞧着,像是来提亲的。” “虞澹吗?” 容惊晚一刀剪掉翠竹的粗枝,脸上不见半点喜色。 棠梨愣了一下,殿下竟然没有唤虞澹的表字,以往都是亲昵地唤做“止渊哥哥”。 “殿下回京时,虞公子尚在豫章县任职,故而未能相迎。” 见容惊晚沉默不语,棠梨又将锦盒往前递了递,“殿下不看看吗?” 这婚约是容虞两家祖辈定下的。 自记事起,容惊晚便知自己将来要嫁给虞澹为妻。 少时的她总爱追在虞澹身后,为他研墨铺纸,替他跑腿借书。 更曾熬夜学着纳鞋垫、绣新衣,每每凑到他跟前,总是乖巧可人。 还有一次,他因琐事与几个纨绔起了争执,被他们团团围住推搡辱骂。 她正好碰见,当即取出自制的棉絮“羽箭”。那箭簇裹着棉花,打在皮肉上生疼却不留痕迹。 最后,那几个纨绔便被她射得抱头鼠窜、拔腿就跑,从此再也不敢招惹虞澹。 “晚晚射艺当真绝妙。”彼时少年的虞澹执起她的手,眸光灼灼,“若你能蒙眼百步穿杨,我定在太学门前立誓,此生非卿不娶。” 可前世呢? 她惨遭容府囚禁,好不容易盼到虞澹回京述职,她拖着病弱的身躯求到他面前。 他冷眼睥睨,明知她清白未失,却责令她下跪求他,他方可纳她为妾。 说好的非卿不娶呢? 容惊晚接过锦盒,指尖挑开鎏金锁扣,盒中静静躺着一把西域牛角弓。 多讽刺。 前世她求而不得的礼物,今生他竟主动奉上。 可惜他不知道,自赵国归来后,她便发誓此生再不碰弓箭。 因为前世,她偶然听见虞澹对友人说:“女子精于习射,少说也得五年工夫。如此,她便没空闲来扰我了。” 所以,虞澹自始至终对她,无半点感情。 甚是婉言劝她前往赵国为质,目的也觉得她在他跟前碍事。 容惊晚“啪”地合上锦盒,指尖在鎏金纹路上摩挲片刻。 “棠梨,更衣。” 如今虞澹突然主动求娶,其中必有蹊跷。 前世那般绝情,今生怎会转了性子? 容惊晚定要查个水落石出。 至于嫁他? 呵,做梦。 …… 容惊晚只随意换了身水绿色的襦裙,薄施脂粉,一头青丝散散地披在双肩上。 这般漫不经心的装扮,却在晚风拂过时,衣袂翩跹,青丝轻扬,恍若谪仙临世。 容惊晚朝前厅走去,一道熟悉的声音传入耳畔。 “姑父大人、姑母安好。卑侄此番回京述职,蒙圣恩得留京任职。恰好晚晚归京,特带了些薄品前来,一心求娶晚晚,也好全祖辈夙愿。” 虞澹不疾不徐,字字铿锵。 容畅轻抚茶盏,故作不经意地问道:“贤侄如今在朝中任何职?” 虞澹神色淡然,语气掩盖了几分得意。 “承蒙圣恩,因清查隐户、整顿田籍略有微功,特擢为户部度支司员外郎。” 容畅闻言,两眼涌现出钦羡之情。 虞澹与容明哲同龄,二十有一,虞澹官职已是从六品上,而容明哲还只是个不中举的秀才。 “贤侄果然……前途无量啊。”容畅借着低头饮茶的动作,衣袖掩住了微微抽动的嘴角。 虞氏适时递上一碟金橘,眼角笑纹更深。 “澹儿仪表堂堂,且腹有诗书,跟我们晚儿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晚儿自小心悦于你,定能喜结良缘。” “是吗?” 容惊晚掩下厌恶与愤恨,提裙踏进前厅入座,始终未将目光投向虞澹半分。 “未及笄时,晚儿尚不知儿女情长。及笄便远赴赵国为质,三载未见。如今与表兄,怕是要重新相识了。” 虞澹微怔,她为何对自己如此生分? 记忆里那个总追着他唤“止渊哥哥”的小姑娘,每每被他纠正改称“表兄”时,都会仰着粉嫩小脸理直气壮道:“横竖是要嫁给止渊哥哥的,何必这般生分?” 虞澹轻快地移步,坐到她的身侧。 “晚晚此言虽在理,但这亲事本就是祖辈订下的,不可抗拒。” 距离倏然拉近,容惊晚不得不抬眸。 只见他一身藕荷色直裰,衣摆墨竹隐现,玉冠斜簪,笑意清浅。 眉眼万种风情,最是容易欺骗不谙世事的少女。 可惜,容惊晚重活一世了。 她不动声色地转开视线,“表兄今日所求,是聘正妻还是纳妾?” 虞澹眼底闪过一丝诧异,那句“你愿为妾?”几乎脱口而出。 余光瞥见上首的容畅夫妇,他从容笑道:“自然是正妻。” 但容惊晚分明瞧见,他眉眼一闪而过的惊喜。 所以,即便是这一世,容惊晚拿回了自己的公主封号,虞澹也依旧存着纳她为妾的妄想。 一个正六品的小官,也敢肖想正一品的镇国公主为妾? 当真可笑! 容畅近日刚擢升司农寺卿,整日忙得焦头烂额。 虞澹身为户部度支司员外郎,与他政务往来密切,若能结为姻亲,朝堂之上便多了一份助力。 “为父觉得这门亲事甚好,贤侄可回府筹办聘礼,明日请媒人过来下聘。” 虞氏趁机附和,和颜悦色道:“是啊,自古婚姻大事,就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况且两家早有婚约在先,若不是晚儿去赵国为质耽搁三年,早就该完婚了。” 二人一唱一和,全然不顾容惊晚的意愿,就要将婚事敲定。 容惊晚心如明镜,他们打的什么主意她再清楚不过。 若是赶在陛下赐下的府邸到手前出嫁,那宅邸就真与她无关了。 容惊晚蓦然起身,郑重其事地说:“此事万万不可。” 第15章 臣女无心情爱,唯有向容家讨债 虞澹神色骤变,语气中带着不容抗拒的强势。 “祖辈之约,岂能轻毁?” 这般急切,倒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狐狸。 容惊晚冷眼旁观,暗自思忖:虞澹这般执意求娶,必有所图。 或是她身上有什么他想要的东西,亦或是他自身有什么不得不娶的缘由。 所以容惊晚必须拖住他,为自己查明真相获取更多的时间。 “我虽非皇室血脉,却也是陛下亲封的镇国公主。这聘礼规制,总要向宫里讨个章程,免得百姓议论陛下薄待功臣。” 那日国子监射艺比试后,因容惊晚当众提及,分明是功臣,可大祁的子民无人相知。 太子与太傅便回宫禀明圣上。 如今街头巷尾,从垂髫稚子到耄耋老者,无人不知镇国公主与景王为祁国争得的五座城池、十年太平。 连茶楼里的说书先生都新编了好几个话本。 因此,容惊晚这么一说,虞澹也没有抗拒的理由。 容畅与虞氏面面相觑,也不好多说什么。 容惊晚满意地看着他们吃瘪的模样。 虞澹忽然正色道:“姑父姑母,可否容我与晚晚私下面谈几句。” 容畅与虞氏交换一下眼色,点头同意。 两人移步九曲亭。 容惊晚凝望着湖面残败的枯荷,指尖轻抚过冰冷的栏杆。 “都说‘留得残荷听雨声’,可是枯枝已被冻僵,连雨声都承不住了。” 虞澹视着她清冷的侧颜,半晌才缓缓开口。 “晚晚此言,是不愿意嫁我么?” 眼前的容惊晚,冷漠得让他觉得陌生。 “表兄多虑了,我如今担着皇家体面,行事自然要格外谨慎。表兄初从豫章回京,更该注意避嫌才是。” 虞澹喜不自禁。 果然,还是那个为了他,能够上刀山下火海的容惊晚。 他情不自禁伸手想握她的皓腕,被她侧身避开。 “表兄请自重。”容惊晚后退半步,“你我成婚在即,不可越界,我该进宫了。” 虞澹的手僵在半空,比九曲亭畔的冻荷还要僵硬三分。 寒风吹过,他忽然觉得,像是有什么他不能把控的东西,在悄然溜走。 …… 容府的青帷马车,缓缓停在皇城正武门前。 容惊晚扶着枫槐的手刚踏下车辕,便见一袭黑色劲装暗卫肃立在前。 “属下参见公主殿下。”清霁单膝跪地,“太子殿下命属下在此迎候,请殿下换乘宫车入东宫。” 鎏金宫车缓缓驶入朱红宫门,容惊晚轻掀绣帘,打量着这座陌生的皇城。 这是她第二次入宫,九曲宫道如迷宫般蜿蜒。 忽见前方宫人纷纷伏跪于地,以为是太子仪仗经过。 容惊晚指尖一顿,绣帘无声落下。 清霁驾着宫车在重重殿宇间穿行,不过一刻便停在东宫门前。 容惊晚抬眸望去,雕栏画栋,檐牙高啄,金砖铺地。 穿过精巧的园林,一泓碧水蓦然映入眼帘。 池中锦鲤摆尾,竟有袅袅热气升腾。 容惊晚不禁驻足:“这寒冬时节,怎会有?” “回殿下,此乃太子殿下最爱的垂莲池。” 清霁低声解释:“池底有温泉眼,四季不冻。” 不愧是东宫。 可即便是皇室,也终究敌不过枯荷断臂的四季更迭。 步入内室,云锦帷幔低垂。 沈昱珩端坐于嵌玉象牙螭纹圈椅之上,面前明黄缂丝铺就的御案间密信横陈,紫毫未涸。 案头错金压着半卷《贞观政要》,和田玉镇尺下露出一角兵符鎏光。 见容惊晚进来,他执笔的手微微一顿。 “臣女参见太子殿下。” 沈昱珩抬了抬手指示意她起身,眉间微微上扬,目光重新落回案上。 “这是礼部钦拟的公主聘礼规制,你按此准备,必无疏漏。” 清霁立即上前,双手恭敬捧起那卷明黄缃帙的礼部制书,低眉奉于容惊晚面前。 她轻轻将部制书搁置一旁,并未告退。 “殿下,臣女另有一事相求。” 沈昱珩执笔的手顿了顿,眉眼一如往常冷淡。 “孤记得,上次交代你办的事尚未了结。” “回殿下,陛下与王爷之间的心结,非一朝一夕可解。” 容惊晚眼神带着一丝倔强,夷然自若。 “如今王爷已深居简出,又与太傅重修旧好,已是难得。臣女保证,必当竭尽全力完成殿下所托。” “所求何事?”沈昱珩抬眼看她,眉眼尽是试探。 容惊晚羽睫轻颤,露出一丝恰到好处的犹疑。 “臣女想请殿下查一查,虞澹在豫章县的人际往来。” 沈昱珩眉间微挑:“为何不亲自问他?” “臣女听闻。” 她声音低了几分,带着几分不忍。 “虞澹在豫章有一红颜知己,臣女不愿因祖辈婚约,生生拆散一对有情人。” 说罢抬眸,眉间冷意比这深宫冬雪更甚。 “是吗?”沈昱珩神色平常,淡淡道,“可孤听闻,你对他用情至深。” 殿内只剩香炉银炭爆裂的稀疏细响。 容惊晚心下一凛,这定是景王告知,为何要提及此事? 须臾,她平静道:“臣女及笄便赴赵为质,何来情深?况且,臣女无心情爱。” 唯有向容家讨债。 沈昱珩眉间的厉色化开:“孤会派人去查。” …… 容惊晚刚踏入府门,前院便传来激烈的争执声。 容畅因需筹措一千两银子打点,正与虞氏争执不休,虞氏声称府中一时拿不出这么多银钱。 容惊晚充耳不闻,径直朝库房走去。 掌管库房的周管家身着缀满宝珠的水田夹袄,一脸善意地给容惊晚倒茶。 容惊晚冷眼瞧着。 连个管家都穿戴得如此体面,虞氏怎会筹不出一千两银子? 容惊晚二话不说,直接翻开账册细查。 周管家在一旁如坐针毡,紧张得几乎要将夹袄上的宝珠扯落。 “周管家。” 容惊晚清冷的声音突然响起。 周管家低头哈腰:“大小姐,可是发现账目有异?” 容惊晚指尖点着重复的账目,质问道:“祖母早已逝去,为何寄往儋州的银钱从未间断?” 容氏一族共有三子二女,除容畅在京为官,其余皆在儋州。 当年容畅曾欲接祖母来京奉养,奈何老人家住不惯京城,执意返回儋州。 容畅未尽孝道,便按月寄银钱回乡以示孝心。 可如今…… 容惊晚眸色渐冷,这笔糊涂账,怕是要好好清算一番了。 第16章 兄长私设武场,暗通卫将军? “回大小姐的话,您去赵国的这些年,老爷念着儋州亲眷日子清苦,特意嘱咐夫人照旧拨付银钱。” 容畅最重颜面,向来要在儋州亲族面前显摆京中富贵。 只是前世,容家在儋州的田地,被宁波的一个富商买下,分文不给容畅。 容畅因为此事一度耿耿于怀,觉得亲情淡薄。 但儋州民风淳厚,若非对容畅积怨已深,怎会连他应得的那份都不给? “原来如此。”容惊晚合上账本。 离开库房后,她径直驱车前往绣春堂。 原以为不过是个寻常绣坊,走近才发现竟是处黑市。 这里买卖最是隐秘,买家可先取货,再分期付清款项。 绣春堂掌柜的说,这处宅院是卖给一个叫“明公子”的人。 黑市交易从不用真名。 “明公子”,很像她的兄长容明哲。 虞氏莫不是假借寄银回乡之名,暗中在黑市置办宅院给容明哲? 难怪容明哲住的院子都黑漆漆的,莫非是利用私宅偷偷练武,并且这事,虞氏心知肚明? 思及此,容惊晚甩出一张三百两银票。 掌柜顿时眉开眼笑,忙不迭将地址奉上。 黑市虽黑,却从不会和银子过不去。 …… 虞氏终究拗不过容畅的坚持,咬着牙先支了五百两银子给他。容畅拿了银钱,头也不回地出门打点去了。 周管家战战兢兢地凑上前,“夫人,今日大小姐来查过账本了。” “自打这丧门星回府,府上的糟心事就没断过。” 虞氏揉着太阳穴,恨声问,“她可看出什么来了?” 周管家点头哈腰,“夫人放心,老奴办事向来谨慎,绝不会让大小姐发现端倪。” 虞氏眼皮跳得厉害,心中愈发不安。 “去,速速寻几个神婆,子时悄悄去她的花锦阁驱邪,手脚干净些,明白没?” 周管家躬身道:“老奴明白。” “雅儿那边,还在盯着哲哥儿吗?”虞氏忽然问道。 周管家忙道:“二小姐那边没什么动静,想来大少爷是无碍的。夫人操劳一日,也该保重身子才是。” “我何尝不想歇着?还是得赶紧把这祸害嫁出去,虞家那边,可有什么消息?” 周管家从袖中取出一封兰花烫金请柬,瞥了一眼,“老奴这就给大小姐送去。” …… 京郊,九华亭。 “殿下,就是这里了。” 容惊晚从九华亭中回过神,目光越过九华亭,望向远处半山腰的阴影。 “前面是十里亭吗?” 十里亭地处半山腰,也是前世容惊晚死无葬身之地的地方。 “是的殿下。九华亭也看似诡异,大少爷果真会在这里吗?”棠梨不自觉地打了个寒颤。 容惊晚浑身泛起一阵刺痛,仿佛又感受到前世被野狗啃噬时,骨头寸寸断裂的剧痛。 她一直想不通,前世容明哲分明是国子学书生,是从何处寻来那条能毒哑人的毒蛇。 或许,就是他暗地里在私宅练武,从十里亭顺来的。 眼前忽然一黑,她身形微晃。 “殿下。”棠梨急忙扶住容惊晚纤软的腰肢,“要不咱们先回府吧?” 容惊晚定了定神,不能空手而归。 “枫槐,你可有办法进去查探?” 枫槐环视四周,夕阳落尽山头,周围除却积雪,四周黑雾渐起。 “殿下,这是信号弹。”枫槐从怀中取出一个精巧的竹筒,“奴婢进去查探,若有危险便放信号。” 话音刚落,枫槐纵身跃起,消失在黑雾里。 容惊晚回到马车中静候,沉思静心。 约莫一刻钟后,枫槐悄无声息地返回,脸色凝重,“殿下,此地不宜久留,我们速速回府再议。” …… 容府,花锦阁。 容惊晚斜倚在紫檀书案前,指尖随意拨弄着那封兰花烫金请柬,漫不经心地翻开又合上。 “查实了?”她抬眸问道。 枫槐一如既往的冷静,回道:“确是大少爷的私宅。奴婢擒住几个下人略一审问,便都招了。大少爷先前隔日一去,近来却是日日前往,酉时入宅,戌时方归。” “今晚拿人。”容惊晚唇角微勾。 枫槐略一迟疑,“可要禀明老爷?” 她武功虽在容明哲之上,但若有容府家丁同往,到底名正言顺些。 “不必,你去寻清霁一同拿人。” 国子学乃皇家学府,私练武艺是大忌。 太子暗卫自有缉拿之权,她要让容明哲连辩解的余地都没有。 半晌,枫槐风风火火地出门抓人去了。 垂花门擦肩而过的虞澹,匆匆走来,被棠梨挡在门外。 “晚晚,我知道你在里面。”虞澹不死心地朝内喊道。 一卷明黄缃帙的礼部制书从门缝中飘然而出,正落在他脚边。 “按章程去办,今日染了风寒,不便见客。”屋内传来容惊晚冷淡的声音。 虞澹弯腰拾起礼部制书,轻轻掸去灰尘。待看清上面所列的聘礼规格时,瞳孔骤然紧缩,险些惊掉下巴。 “这……”虞澹欲言又止,只好求助容惊晚的婢女,“棠梨,晚晚可曾细看过这礼单?” 棠梨挺直腰杆,斩钉截铁。 “殿下自然是看过的,怎么,虞公子莫非拿不出这些聘礼?” “拿得出,自然拿得出。”虞澹脸一黑,脑海中回响着“殿下”二字。 他攥紧礼部制书,心中冷笑。 公主又如何? 还不是要乖乖做他虞家的媳妇。 …… 戌时一刻,容畅刚回府中,还未在前院坐定,就见一男一女押着容明哲,径直将他扔到了自己面前。 虞氏与容雅儿大惊。 只见容明哲一身玄色棉衫凌乱不堪,口中塞着纱布,双手被反剪在身后。 清霁亮出暗卫令牌,略一拱手。 “容大人,得罪了。” 容畅记得清霁,是太子身边的得力暗卫,武功高强。 “这是怎么回事?”容畅霍然起身,满眼都是心疼。 前世容惊晚被绑在京郊十里亭,比此刻的容明哲还要狼狈百倍。 可那时的容畅,却连看都不曾来看过一眼。 清霁与容惊晚交换了一个眼神。 “容大少爷私设武场,暗通卫将军。按大祁律法,当押往刑杖司,重责五十大板。” 刑杖司的五十大板,轻则伤筋断骨,重则当场毙命。 第17章 虞氏嫡妹被关祠堂,容惊晚掌中馈 虞氏扑通一声跪倒在容畅脚边,声泪俱下。 “老爷,万万不可啊,你快救救哲哥儿,他可是我们唯一的儿子啊。” 容雅儿也跟着跪下,扯着容畅的衣角哭诉。 “爹爹,大哥哥一定是有苦衷的。” 无论何时,这对母女永远都是这般母慈子孝的模样。 唯独容惊晚站在一旁,冷眼旁观。 “清霁,让他说话。” 容明哲嘴里的布条被取出,他双腿发颤,踉跄着扑向容畅。 “爹,救我。儿子不过是仰慕卫将军的威名,写了几封颂扬的信件,卫将军根本不知情啊。” 余光瞥见容惊晚唇边的冷笑,容明哲猛地转头,面目狰狞。 “容惊晚,又是你,都是你陷害我。” 他龇着牙,活像条发了疯的野狗。 容惊晚眉骨上扬,自信无比。 “若不是母亲替你买下私宅,你又哪来的地方练武?” 容畅捕捉到关键信息,“什么私宅?” 容惊晚不紧不慢地把翻开账本,呈到容畅面前。 “母亲假借给儋州叔伯姑母寄银钱的名义,在黑市购置一处私宅,就在野兽横行的十里亭附近。” 啪!重重的一巴掌甩到虞氏脸上。 “你这个毒妇,我三令五申哲哥儿不得习武,你竟然背着我纵容他。” 虞氏被扇得撞上木凳,额头磕出了血。 她顾不得擦拭,死死拽住容畅的官袍下摆,不断哀求着。 “老爷,都是妾身的错,你怎么惩罚,妾身都受着,只求你救救哲哥儿。” 清霁适时上前。 “容大人,若是容大公子真与卫将军有私,当由刑部审理;若无此事,则应交由国子博士处置。” “眼下案情未明,来人,先押回刑部。” 他一挥手,几名侍卫立即上前架起容明哲。 虞氏眼前一黑,整个人瘫软在容雅儿怀中。 “娘亲,您别吓雅儿啊。”容雅儿惊慌失措地喊道:“周管家,快去请郎中。” 容雅儿一脸心疼的看着虞氏,而后梨花带雨地转向容惊晚。 “姐姐,你为何要害大哥哥?” “你们明知兄长私自练武却隐瞒不报,害他至此的罪魁祸首分明是你们。” 容畅闻言,凌厉的目光射向容雅儿,“此事你也知情?” 容惊晚正襟危坐,轻抿茶水。 “妹妹何止知情,她还帮着母亲打掩护,将父亲蒙在鼓里。” 连日来的朝堂事务已让容畅心力交瘁,如今府中又闹出这等丑事。 盛怒之下,他扬手又是一记耳光,将容雅儿扇倒在地。 “爹爹,雅儿知错了。”容雅儿捂着脸啜泣道。 容畅冷眼扫视容雅儿,眼中再无半分往日慈爱。 “来人!将二小姐押去祠堂禁足。未得我令,不得放出。” 几名粗使婆子立刻上前架起容雅儿。 容惊晚余光瞥见虞氏轻颤的睫毛,抬手便将半盏冷茶泼了过去。 虞氏猛然惊醒。 “原来母亲是在装晕啊,既然醒了,那便继续说这账本的事。” 容惊晚素手轻抬,指尖在账本上不轻不重地叩了两下。 “父亲,兄长是否私通卫将军,自有刑部定夺。只是这黑市私宅既已成交,按规矩退不得。待官府查抄时,宅子自然充公,可这一千两银子……” 她故意顿了顿,看着容畅骤然阴沉的面色。 “却是实实在在打了水漂。” 容畅夺过账本一看,反手一砸。 “我就说,怪不得府上连一千两银子都支不出来,敢情是你这个毒妇纵容哲哥儿练武。” “来人,把夫人关入祠堂抄经思过!” 虞氏捂着锦帕,泪如雨下。 “老爷,眼下账本之事容后再议,当务之急是救哲哥儿。您若将妾身关入祠堂,妾身如何去找兄长周旋?” 虞氏兄长是刑部尚书,所求有用。 容畅沉思几许,说道:“妇道人家岂可插手朝政,我自会与虞尚书商议。” “可若将妾身禁足,这府中中馈该交由谁打理?”虞氏眸中满是委屈。 周管家在去请郎中路上,也不可能让一个外人来管。 更何况容畅并无妾室,中馈大权终究要回到她手中。 虞氏胸有成竹地等着容畅妥协。 就在容畅犹豫不决时,容惊晚款款起身。 “父亲,晚儿身为容府嫡长女,出了这么大的事,理应接手管中馈。” “不可。”虞氏冷声打断,“你即将嫁为虞家妇,如何还能掌管容府中馈?” 她迫不及待要将容惊晚赶出容府。 容惊晚不疾不徐道:“礼部拟定的聘礼数目不小,表兄筹备尚需一两月。” 她转向容畅,眸光清亮。 容畅戴起乌纱帽,做进宫准备,无奈道:“罢了,这些时日就由晚儿暂管中馈。” 容惊晚弯唇,伸出纤手,掌心朝上,“钥匙。” 虞氏极不情愿地解下腰间锦囊,将库房、厨房、祠堂等钥匙重重拍在容惊晚掌心。 容惊晚满意地收拢五指。 …… 子时过半,花锦阁内烛影摇红。 容惊晚从噩梦中惊醒,冷汗浸透中衣。 梦中野犬撕咬的痛楚犹在骨髓,她下意识攥紧锦被。 “殿下。”棠梨轻掀纱帐,见主子面色苍白,忙递上帕子,“可是梦魇了?” 容惊晚望向雕花窗棂,月色溶溶,流泻窗棂。 “我总感觉外头有动静。” 棠梨利落地锁紧窗闩,转身从鎏金暖笼里取出一盏安神汤。 “夫人今日查账后心神不宁,非说花锦阁有邪祟,让周管家连夜寻了神婆来。” 她将药盏捧到主子跟前,“不过殿下放心,枫槐刚把她们敲晕,正准备拖走。” 哪有什么邪祟,不过是虞氏做贼心虚罢了。 既来了,岂能白走一遭? “老爷可回府了?”容惊晚忽而问道。 见棠梨摇头,她唇角勾起一抹清冷的笑意。 “让枫槐弄醒神婆,带去祠堂好生‘驱邪’。” 棠梨会意,眼中闪过狡黠,“奴婢这就去办,定让祠堂‘热闹’起来。” 是夜,祠堂突然响起凄厉哭嚎。 神婆们披头散发地跳着驱魔舞,铜铃乱摇,符纸纷飞。 虞氏母女缩在角落,吓得面无人色,似是生生被惊去了半条性命。 而花锦阁内,容惊晚倚着软枕,听着远处隐约的喧嚣,安然入眠。 第18章 公主聘礼规制,堪比东宫娶太子妃 因容明哲被关刑部大牢一事,容畅与刑部尚书虞阳一直商谈到寅时才离去。 虞阳不过睡了两个时辰,卯时初便起身准备进宫。 他正揉着惺忪睡眼整理官服时,却见虞澹早已穿戴整齐,正立于廊下等候。 虞澹刚要行礼,虞阳便不耐烦地摆手,“何事?” “儿子是想问,明哲表弟此事,可还有转圜余地?” 虞阳冷哼一声,整了整官帽。 “为父最烦与礼部、工部那些老狐狸周旋,若容明哲当真没有私通卫将军倒还好说。” “只是卫将军会去刑部,此事怕是要看他的态度了。” “倒是你那指腹为婚的未婚妻,可是有个好兄长。若非祖辈约定,为父最希望你娶户部尚书的嫡女。” 虞阳越想越恼,他堂堂正三品刑部尚书,在朝中举足轻重;儿子又是去岁春闱钦点的状元郎,前程似锦。 偏偏要娶个在赵国为质三年的公主! 为了虞澹的前程,他没少在户部打点,好不容易将儿子调回京城任职,原想着近水楼台。 谁知他一回京就急着去容家提亲,碍于两家情面,他也不好阻拦。 如今容家闹出这等丑事,他结亲的心思早已淡了大半。 虞阳目光一凝,忽见虞澹身后露出一角明黄。 “身后是何物?” 虞澹耳根微红,略显局促。 “回父亲,这是礼部拟定的聘礼单子。晚晚毕竟是御赐的镇国公主,礼数上怠慢不得。” “这事儿你筹办就行。”虞阳随手抓起一块梅花糕塞进口中。 见虞澹仍站在原地不动,虞阳扔下梅花糕,“拿来。” 展开那明黄绢帛,只见上面赫然写着: 【西域汗血宝马四匹、天山雪莲花十株、江宁织造府特制妆花缎十匹、深海鲛人泪珍珠冠……】 “这是虞府娶妻,不是东宫娶太子妃。礼部这群老匹夫,分明是有意为难。” 虞澹连忙奉上新沏的云雾茶,“父亲息怒,儿子想到了好办法,上元花灯时……” “住口!你是状元郎,莫要做这些上不得台面的事。总之,为父把话挑明,若是你娶她,这聘礼绝不能按礼部的单子来。” 言罢,他甩袖登轿而去,留下虞澹一人紧攥着那道明黄制书。 他必须想个两全之策,既要娶到容惊晚,又不必备齐这些天价聘礼。 上元节将至,可那送出的请柬杳无回音。 …… 刑部大牢,阴暗潮湿。 牢门吱呀作响,远处又传来犯人的呻吟和铁链拖地的声音。 容明哲一身白色囚服,裹住他略微单薄的身躯。 狱卒走来,喊道:“容大公子,有人探视。” 容明哲转身,脸上的期待瞬间凝固。 来人穿着水蓝缕金蝶纹玉锦对襟宫装,发间戴着金累丝衔珠蝶形簪,不似探监,倒像是来示威。 “你来做什么?”容明哲冷哼,“看到我这般模样,你满意了?” “尚可满意。” 容惊晚环顾四周,斑驳的墙壁上沾满暗红血迹,唯独容明哲一身囚服仍纤尘不染。 容明哲怒吼着,“容惊晚,待我出去,定要取你性命。” 容惊晚抬眸,闪过一丝笑意。 “看来刑部对你还是太仁慈了,竟还有力气在这儿叫嚣。” “来人。” “你要做什么?我是你嫡兄长。”容明哲踉跄着退到墙角。 守在外面的狱卒快步进来,恭敬行礼,“公主殿下有何吩咐?” “他与卫将军私通一案,刑部如何定夺?” 狱卒低声道:“回殿下,尚书大人说要等卫将军到了才能定案。” “退下吧。” 狱卒躬身退出,在牢门口又对来人行了一礼。 昏暗的光线下,隐约可见一道修长的身影正缓步而来。 “兄长当真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容惊晚缓步上前,绣鞋踏在潮湿的稻草上发出细碎的声响。 “你以为接近卫依依就能得到卫将军青睐?可知为何始终入不了他的眼?” 她凝视着容明哲的面容,不放过他脸上任何一丝细微的变化。 容明哲身形猛然一滞,瞳孔骤然紧缩。他藏在心底最隐秘的念头,竟被这般轻易道破。 牢房内昏黄的灯火在他脸上投下摇曳的阴影,将那一闪而过的慌乱照得无所遁形。 容惊晚朱唇轻启,“因为,你根本不配。” 容明哲盘坐的身形微不可察地一僵,“我的事,还轮不到你来非议。” “但你恨错了人。” 容惊晚想起前世被容明哲凌辱,声音陡然转冷。 “因为不许你参加武举的,不是我,是容畅。” 她俯身向前,发间金簪在昏暗牢房中划过一道冷光。 “若你真想从军,大可离开容家自立门户。说到底,不过是个贪恋富贵又胆小如鼠的懦夫罢了。” 容明哲眼中闪过一丝波动,随即暴怒地踹翻脚边的草垛。 “少在这里挑拨离间,若不是你,我怎会沦落至此。” “可自兄长入狱以来,就只有我来探望,不是吗?” 刑部大牢皆是密不透风的黑墙,看不到任何光亮。 “你到底想做什么?” “我来,是要告诉你。困在笼中的雀鸟,永远只能仰望苍穹。能否破笼而出,取决于你的胆量,更取决于你的本事。” 牢房内突然响起清脆的掌声。 容惊晚转身,看见一位身着玄色劲装的男子信步而来。 他眉如剑锋,目若寒星,足不沾尘,腰间环佩随着步伐发出清越的声响。 “臣卫昭,见过公主殿下。” 容惊晚愣了一会儿,抬手示意免礼。 容明哲眸中闪过一丝激动,很快又沦为沮丧,无奈地背过身。 容惊晚不动声色地退后半步,与这位朝中名将保持着恰当距离。 满朝皆知,卫昭与沈昱珩政见不合,她又背靠太子。 “臣来澄清私通一事,也是受舍妹所托,来看看她的心上人。” 卫昭眼眸一眯,眼神锐利转向牢内。 “容大公子,看着本将。” 容明哲缓缓转身,布满血丝的双眼怔怔望着这个他仰慕已久的人。 他从未想过,第一次与卫昭四目相对,竟是在这般狼狈的境地。 往日里,每当卫昭来国子学巡视,他总会躲在廊柱后偷偷张望。 他梦想着有朝一日能穿上铠甲,无论是征战沙场还是戍卫皇城,他都甘之如饴。 而这一切,只有卫昭能给他。 所以他接近卫依依,买通卫昭的侍卫,将自己苦练的武艺和研读的兵法心得一一呈上。 可那些心血,从未得到回应。 “本将与你并无私通,但请你牢记,从今往后,休要靠近卫依依,明白吗?” 容明哲黯然失色,哽咽道:“臣子明白。” 卫昭从袖中取出一叠信笺,随手一扬,信笺如雪片般散落在地。 “你的心意,本将心领了。” 卫昭转身欲走,却又顿步。 “但军营不是儿戏之地,若真有报国之志,先学会堂堂正正做人。” 牢门重重关上,只余满地信笺和容明哲佝偻的身影。 容惊晚看着容明哲颤抖的肩膀,轻声道:“有些笼子,不是别人给的,是自己织的。” 出了刑部大牢,天色已近黄昏。 容惊晚刚行至正武门,便见一道纤细的身影立在宫墙下,正是卫依依。 第19章 表兄上元夜邀品茶,意图毁她清白 卫依依福身行礼:“臣女参见殿下。” “卫姑娘,所谓何事?”容惊晚神色不改。 “我来是想告诉殿下,堂堂公主,竟亲手将兄长送进大牢,传出去怕是有失公主风度。” 卫依依故意提高音量,在空旷的宫门前显得格外刺耳。 容惊晚轻轻拂去袖上沾染的牢房尘埃,不疾不徐道:“家兄已与卫将军达成约定,此后不会再叨扰卫姑娘。卫姑娘如此不顾卫将军意愿,又何必说我呢?” “你,我不跟你一般见识。”卫依依一时语塞,转身欲走。 “卫姑娘。” 一股柔和的声音从身后响起。 卫依依不耐烦地回头:“殿下还有何事?” 容惊晚顿了顿,说道:“感慨卫姑娘的豪爽性格,我送你一句话。” “千树万树,开的不一定是梨花。或许是桃花,是杏花,是海棠……每朵花都有独属于自己的赏花人。” 言罢,容惊晚踏进马车,留下卫依依怔在原地。 “还没想明白吗?” 一道温润的声音传来。 卫依依抬头,看见卫昭骑在枣红马上,眉目含笑。 “阿兄。”卫依依兴奋地小跑过去,“我做的糕点,容公子可尝了,他可喜欢?” 卫昭无奈摇头:“看来公主的话,你终究没听懂。” 卫依依眨着眼寻思,“嗯?阿兄怎么向着容惊晚说话?” 愣了半晌,再抬眸时,却发现卫昭已策马远去。 雪地上只余一行马蹄印,宛若一串未解的问号。 …… 容府,花锦阁。 容惊晚沐浴过后,换了一件紫绡翠纹裙,又添一件软毛织锦披风。 三千青丝尽数挽作云髻,一支蝴蝶鎏金步摇斜插其间,烛光下金蝶振翅,映得她眉目如画。 庭院竹林惊落几片积雪,飞出一个人影,转瞬即逝。 临窗紫檀木的书案上,一封锦鲤暗纹的密信赫然醒目。 是太子暗卫惯用的式样。 纤指滑动展开,只看到一行字。 【户部庶女,上元灯会,随虞澹行,疑似有孕。】 容惊晚眸光微动,取出那封搁置多时的兰花漆金请柬,指尖轻抚过烫金纹路,忽而冷笑。 原来如此。 虞澹这般急切求娶,不过是为了遮掩外室有孕的丑事。 即便没有祖辈婚约,以虞家门第,也断不会让虞澹娶一庶女为正妻。 如今借她这个镇国公主的名头,既能全了体面,又能掩人耳目。 果然是有所图谋。 棠梨匆匆入内,福了福身:“殿下,虞公子的马车已到府门外了。” 来得倒是巧。 容惊晚将请柬往案上一掷,拢了拢披风。 “走,去赏花灯。” …… 长街十里,花灯如昼,人流如织。 容惊晚轻撩帷帽纱帘,自马车上探身而出。 虞澹今日一改往日温雅装扮,身着华贵锦袍,外罩亮绸乳白对襟袄,腰间垂落宝玉石佩,连白鹿皮靴都纤尘不染。 这般精心打扮,倒像是要去会什么重要的人。 想起太子密信中所言,虞澹的心上人也会同来赏灯。 可此刻,不见那女子的踪影。 是要中途寻个由头撇下她,好去会佳人么? “晚晚。”虞澹含笑递来一副银纹面具,“可还记得儿时灯会,我们最爱的捉迷藏?” 果然如此。 容惊晚唇角微扬,“记得。” 她怎会忘记? 那年少相约的捉迷藏,原是说好要在灯市寻得心仪之物,于亥时一刻相赠。 可每每总要等到子时将至,她才能寻到他的身影。 从前只当是自己愚钝,如今才懂,不过是他从未真心想让她寻到。 就连那些礼物,她总要耗去整月月俸精心挑选。 而他年复一年送的,不过是同一家铺子的寻常珠串,敷衍得连花样都懒得换。 “那便亥时一刻,戴着银纹面具相见。”虞澹他语气雀跃。 仿佛笃定她还会如当年那般好哄。 “表兄。”容惊晚忽将面具推回他手中,“今年我想自己挑一副,表兄既这般了解我,定能认出我的,对吗?” 虞澹明显一愣,这意味着他需多费工夫寻她。 不过转念一想,无非是多派几个小厮盯着罢了。 “好。”他勉强应下,转身离去。 容惊晚走到一家卖银纹面具的铺子,买下三副相同的银纹面具。 “殿下,接下来如何打算?”棠梨小声询问。 “先甩开眼线。” 容惊晚使了个眼色,三人倏然分开。 容惊晚向右,棠梨往左,枫槐留在原地迷惑小厮。 只正当她以为甩开跟踪时,脚下忽地一滑,整个人向后仰去,落入一个温暖的怀抱。 抬眸望去,抱住她的男子同样戴着银纹面具。 他身形颀长,穿着鹅黄色镶金边骑装,腰间扎条同色金丝纹带,熠熠生辉。墨发套在一个精致的白玉发冠之中,从玉冠两边垂下淡蓝色丝质冠带,恍若琼林玉树。 男子修长的手指轻轻扶住她的纤腰,力道恰到好处地将她扶稳。 “姑娘当心些,是独自赏花灯吗?” 温润的嗓音在耳畔响起,容惊晚不由恍惚了一瞬。 这声音与太子素日的清冷截然不同,可眼前这双隔着面具也能认出的丹凤眼,却莫名熟悉。 她恍惚间竟觉得面具下,该是那张清俊如玉的面容。 是太子殿下? 容惊晚下意识摇头。 “原来不是一人。”男子笑意漫过眼角,将她的摇头当作回答。 “我,我的婢女就在附近。” 容惊晚指尖隔空顿住,环顾四周却不见棠梨与枫槐的身影。 “可是与婢女走散了?”男子温声问道。 容惊晚点头,发间的蝴蝶鎏金步摇发出清灵的响声。 男子手腕挽起,从身侧灯摊取下一盏锦鲤花灯,银钱已利落地落入摊主手中。 “这盏灯赠与姑娘,好让婢女快些寻来。” 他将花灯递过,鎏金鱼鳞在灯火映照下流转生辉,映得他指尖如玉。 “在下与友人约好游船,先行告辞。” 容惊晚接过花灯,指尖触到灯柄上犹存的余温。 再抬眼时,灯火阑珊处,男子挺拔的身影渐行渐远,宽肩窄腰的身姿,像常年习武之人。 容惊晚独自在灯市中流连,随手买了几件精巧的玩意儿。 时辰渐晚,却始终不见棠梨与枫槐的身影,她索性在街边的石凳上小憩。 “容小姐,我家夫人在望舟阁备了茶点,特命奴婢来请。” 这声音让容惊晚心头一紧,转身见是虞澹母亲杨氏的贴身丫鬟。 杨氏每逢上元必去安国寺礼佛,今夜怎会反常地约她品茶? 虽心存疑虑,但碍于礼数,容惊晚还是跟着丫鬟来到望舟阁。 推开门,没见到杨氏,容惊晚刚迈进两步,身后“咔嚓”一声脆响,门锁已然落下。 第20章 不是要毁她清白,是要直接灭口? 容惊晚回身拍门,没有任何回应。 在她身后,屋内烛火微黄,铜炉冒着袅袅熏香。纱窗对着书案,一扇屏风后,紫檀木软榻上躺着一个男子。 她想明白了,根本没有杨氏,定是虞澹借杨氏邀约,意图毁她清白。 容惊晚快速推开纱窗,往下是湖泊,深不见底。 此刻若是待在房间清白无存,倘若直接跳进湖里,只怕有人相救,也落得个失身的下场。 望舟阁的朱栏边,此刻歌舞升平,声势浩大。 任她怎么喊求救,都不可能听得到。 她撩起裙摆正要往下跳,却被一只有力的手用力一拽,她失去重心,跌在紫檀木的软榻上,跌进一个坚挺的胸膛。 方才为便于逃脱,她已褪去软毛织锦披风和蝴蝶鎏金步摇这些繁琐的衣饰。 此刻衣衫单薄,距离过近,甚至能清晰感受到男子结实的胸膛在剧烈起伏着。 男子坚挺的手捏着她的脖颈,“说,谁派的?” 啊,难道还走错房间了? 不是要毁她清白,是要直接灭口? 隔着面具,容惊晚看到男子身上的衣裳和眉眼,与方才在灯市送她花灯的男子一模一样。 难道此前的相遇也是布局的一环? “大人饶命!”她急中生智,“我本是要与夫君共度春宵的,不慎走错了房间。” 男子冷笑,“共度春宵,需要跳窗?” 忽地手腕用力,差点要把她的脖颈捏断。 “老实回答,留你全尸。” 对方一口咬定她是何人派来,如今朝中局势不稳,皇子之间的夺嫡不在明面上。 背地里分成三党,以太子、明王、定王三党对立。 太子是中宫嫡出,正统地位,因先皇后早逝根基动摇。 明王是苏妃所出,正怀有小公主日渐得宠。 定王是把持朝政的姚皇后所出,党羽深厚。 这杀神,究竟是哪方派来的阎罗? 综合来看,说是谁派来胜算更大? 若说三党其一,势必都得灭口! “我……”对方手腕捏得紧,许是看到容惊晚说不出话,手臂力度松了一些。 “景,景王,我是景王的爱妾。” 景王一介纨绔,京中无党羽,想来胜算最大。 男子指间力道微松,似在权衡这个荒谬的答案。 恰在此时,门外传来窸窣响动,“怎么没动静?莫不是药下轻了?” 男子翻身,结实的胸膛欺身压下,硬着没碰到她一分一毫。 “不要。” 容惊晚胸口起伏,双腕被男子举过头顶,一双手紧紧压着她,似乎稍一用力,便是断筋,眼下的她毫无反抗之力。 “我有银子,都给你。” 男子手腕力度明显一松,淡定道:“不要银子,配合我。” 容惊晚愣了一下,“怎么配合?” “叫!” 容惊晚瞳孔一缩,瞬间明白门外那些人在等什么。 “不会,需要我帮你?” 男子戴着面具,看不出表情,只见他的睫毛抖了几下,像是在说,他只说一遍,生死握在她手里。 “会,我会。” 她虽已及笄却未出阁,在赵国时虽偶然见过春宫图卷,到底没有真章,眼下保命要紧。 “嗯……大人……” 容惊晚娇声婉转,因受到身上男子的压迫感,原本清润的嗓音因紧张带着几分沙哑,竟透出几分蚀骨销魂的意味。 这一声声喘息,倒把醉仙楼头牌的媚态学了个七八成。 男子身形一僵。 倒也不用那么逼真。 “大人轻些。” 男子配合翻滚,软榻重重一响。 “啊——”她顺势又添一声,尾音缠绵。 即便隔着面具,也能感受到男子骤然凌厉的眉峰。 有了杀意。 门外,细碎的脚步声渐渐远去,“成了,去交差。” 男子松开容惊晚,起身往屏风处的博古架,旋转暗格,地下突然出现一个口子。 容惊晚还在想湖水势必喷涌而出,到时都得淹死,左右都是死啊。 “跳。”男子说话言简意赅。 见没有湖水蔓延,容惊晚不曾多想,直接纵身一跳, 头顶被先前脱下的披风把她的头发盖住,步摇掉落脚边,她一把扯下披风,抬头朝暗格刚要骂出声,只见头顶的暗格立刻关上。 容惊晚气得跺脚,这人怎生了两副面孔? 送花灯的温润贵公子与软榻上的冷戾活阎王,竟是同一人。 这机关设置甚是巧妙,容惊晚跳下之后,发现仅三尺高。 对寻常女子而言,这已经足够令她脚歪。 只是她在赵国为质三年,钻狗洞她都爬过,何况区区一个小洞。 那男子怎么可以确定她不会被摔死,也没见得他帮她一把,轻轻拖一下也好啊。 正想着,容惊晚沿着暗道走出了门,迎面就撞上满脸焦急的枫槐。 她视线落在枫槐衣襟上斑驳的血迹上,“怎么回事?” 枫槐单膝跪地,声音急促,“回殿下,安邑坊突发暴乱,太子殿下率北门禁军镇压,奴婢被困其中,不得已动了刀兵。” “太子亲自领兵?”容惊晚眉头微蹙。 若是太子领兵,那望舟阁的男子便不会是太子。 “奴婢并未亲眼得见太子。”枫槐抬头,忽然瞥见容惊晚颈间那道醒目的红痕,声音陡然拔高,“殿下,你受伤了?” 容惊晚抬手掩住伤痕,淡淡道:“一点小伤,无碍,棠梨呢?” “她往北湖方向寻您去了,奴婢在南湖瞧见殿下身影,便立即赶来。” “走。”容惊晚容惊晚整了整衣袖,“去北湖与棠梨会合,即刻回府。” …… 望舟阁的雕花木门被猛地撞开,沈昱珩独坐案前喝冷茶泻火。 早在来人之前,他已将屋内恢复如初。 一袭鹅黄色镶金边骑装整整齐齐,寒风吹起他玉冠两边垂下淡蓝色丝质冠带,飘逸绝伦。 他清冷抬眸,像是被打扰了雅兴,眼神凌厉。 “明王好大的火气,孤今日是碍着谁了?” 明王沈长鹤一身墨蓝劲装僵在门口,翠羽暗纹映着额间细汗,黄金锁子盔失了光泽,天青绣鹤靴堪堪收住去势,仓促跪地。 “臣弟鲁莽,方才见一女子行迹可疑。” 话音刚落,隔壁厢房大门也被踢开。 虞澹怒气冲冲,怒喊道:“容惊晚人呢?” 第21章 捉奸不成,表兄被杖责十大板 杨氏的贴身丫鬟战战兢兢地指道:“公子,是,是隔壁那间。” 虞澹抬眼望去,只见廊下肃立着数名身着青黑劲装的侍卫,那腰牌纹样分明是明王府的标志。 沈昱珩在室内悠然品茶,目光在沈长鹤之间流转,始终不发一言,只是轻轻看向他身后跪着的侍卫。 沈长鹤起身,弯起手腕踱至廊中。 虞澹等人看到沈长鹤,慌忙下跪行礼。 沈长鹤抬手免礼,眼睛直盯着虞澹。 “虞外郎,本王方才似乎听见你属下说,常宁公主在这房中?” 虞澹目光游离,诚惶诚恐。 “微臣今日陪同公主赏灯,公主忽觉身子不适,微臣便安排她在望舟阁小憩。现下寻不见人,臣心急如焚,一时记错了厢房。细想之下,许是公主不惯这市井客栈,已先行回府了。” “哦?”沈长鹤眼神讥讽,言辞犀利,“既已订下婚约,却连公主行踪都不知晓。常宁乃陛下亲封的公主,你这般轻慢皇室,该当何罪?” 虞澹扑通跪地,恨不得把头埋在地上:“微臣该死。” “去刑杖司领十杖。” “王爷。”虞澹慌忙叩首,求情道,“微臣婚期在即,这十杖下去……” “无妨,婚期可以延后。” 沈长鹤眉毛挑起,袖袍一甩,“拖下去。” 被侍卫架起的瞬间,虞澹面如死灰。 他不过是与心上人浓情蜜语多了几句,一时疏忽了容惊晚,竟要受这皮肉之苦。 虞澹被拖走后,清霁率领北门禁军疾步而来,向沈长鹤行礼后,清霁单膝跪地。 “禀太子殿下,安邑坊匪患已平。” 沈昱珩轻应一声,放下玉盏,拂袖起身,缓步踱出厢房。 “孤今日游湖时,念及连日风雪,特来查看望舟阁修葺事宜,不想被明王与虞外郎当作宵小之徒。” 沈长鹤躬身行礼,语气恭敬:“是臣弟眼拙,臣弟已替太子殿下责罚了虞外郎。” 沈昱珩指尖轻抚青玉扳指,淡淡道:“望舟阁年久失修,梁木腐朽,阁中还燃着迷情香。这人、这楼,都该好好整顿。” 眨眼功夫,清霁已领着望舟阁掌柜前来复命。 “太子殿下饶命!”掌柜跪地叩首,“今年雨水连绵,小的疏忽了修葺之事。小的发誓,今后定当按时修缮。” 沈昱珩抬眸,望向摇摇欲坠的檐柱,冷声下令。 “传孤旨意,半个时辰内,所有人必须撤离。待梁椽修葺完毕,方可复业迎客。” 掌柜在清霁监督下,迅速组织住客撤离。 许是受到太子压迫的气息,阁中男男女女如鬼魅般撤离,不带一丝留念。 不过一刻钟,望舟阁的住客已经尽数撤离。 “既已处置妥当,孤便回宫了。” 沈长鹤不能就此离去。 那神秘女子凭空消失,必是阁中藏有暗道。 他当即拱手道:“臣弟鲁莽闯祸,愿留下监工修缮,将功折罪。望舟阁每处梁木,臣弟必亲自查验。” 沈昱珩早知其意,只冷淡颔首,广袖一甩,率北门禁军离去。 银月倾泻长街,沈昱珩的身影渐行渐远,转眼消失在长街尽头。 沈长鹤怒眼恭送,气得冒烟。 此次上元夜巡,北门禁军本归太子统辖。 沈长鹤原想借机制造骚乱,令崇仁帝对太子失望。 不料眼线来报,太子微服私会佳人。 他当即兵分两路:一面制造混乱,一面搜寻太子失职之证。 当太子湖心游船,半路而返,匆匆赶往望舟阁,沈长鹤便想到太子是要幽会该女子。 更是派了侍卫暗中探查,确保无误,沈长鹤才带人前往,却还是让沈昱珩金蝉脱壳。 到底是哪个环节出现了问题? “木瞳。”沈长鹤冷声唤道。 青黑劲装侍卫立即拱手:“属下在。” “给本王解释清楚。” 木瞳拱手道:“回王爷,属下的确是派人跟着太子,也听到里面有女子娇踹声,本是不会出现错误。不过……” “说。”沈长鹤冷眼一扫。 “那虞外郎的身边丫鬟带那女子来望舟阁之时,属下看到正是太子在灯市私会的女子,便让丫鬟带入此间。” 木瞳顿了顿:“想必是虞外郎心思邪念,只是属下未曾想那女子竟是常宁公主,这才……” 沈长鹤挥手一巴掌甩他脸上:“废物,你被耍了。太子这是借常宁设局,好让本王替他善后。这事儿捅到父皇眼里,只会怪我弄巧成拙。” 木瞳无奈垂首:“请王爷责罚。” “罚俸半年,自己去领二十鞭。” “所有人听令,给本王把望舟阁翻个底朝天!” 沈长鹤急声令下,侍卫闻令而动,迅速分散搜查。 突然,砰一声响,屋顶横梁断裂坠落。 木瞳急声禀报:“王爷,望舟阁恐要坍塌,是否撤离?” 沈长鹤怒目而视:“慌什么,区区断梁也值得惊慌?继续搜!” 顷刻间,又一根横梁轰然砸下。 整座阁楼如风雨飘摇,摇摇欲坠,地板已开始倾斜。 “跳湖。”沈长鹤无奈之下,咬牙下令。 众侍卫纷纷跃入湖中,就在他们落水的刹那,整座望舟阁发出震天巨响,轰然倒塌。 恰逢容惊晚与枫槐刚寻到棠梨,远远便看到南湖方向尘土飞扬,湖面上飘着的许愿花灯都被蒙上了一层灰雾。 “怎么回事,这方向像是望舟阁?”容惊晚急声问道。 枫槐内心了然:“回殿下,应该是清夜大人。他原是能工巧匠,最擅不动声色地毁梁断柱。” “清夜?”容惊晚问道。 “是太子殿下的暗卫。” 容惊晚心里一惊,难道望舟阁中那个胁迫她的男子就是清夜? 若真如此,她的一举一动岂非尽在太子掌握当中? “枫槐。”她猛地拽住枫槐的衣袖,“清夜是如清辉那般寡言?” 想起自己在榻上那般娇羞作态,容惊晚耳根发烫,这等事若传出去,她颜面何存? 枫槐垂首:“回殿下,清夜比清辉更甚。能说一字绝不说二字,且他最是面薄,从不说半句多余的话。” 容惊晚略松了口气。 那男子确实惜字如金,可转念一想,枫槐怎会如此了解? 倒像是早有准备的说辞? 第22章 太子引她入局,斗明王 回到容府,已过子时。 听闻虞澹在刑杖司挨了十板子的消息,她郁结的心绪总算舒展几分。 只是明王为何会在望舟阁,又为何帮她? 要解开这重重谜团,必须从上元灯会的来龙去脉查起。 “枫槐,以你的功夫,不该跟丢本宫。”容惊晚语气转冷,“你可知罪?” 棠梨与枫槐皆知,当容惊晚自称“本宫”时,就是真的动怒了。 说好的甩开虞澹眼线,结果竟然连容惊晚都甩开了。 枫槐立即跪下,“奴婢知罪,请殿下责罚。” “说说看,你是怎么跟丢的?本宫再决定如何罚你。” “回殿下,奴婢甩开虞澹的眼线时,遇到清夜大人。他与清霁大人同为太子心腹,又执掌修罗场死士,故而奴婢对他知之甚详。” “清霁主明,护卫太子日常;清夜主暗,专司夜诛奸佞,素来不现人前。” “此番清夜大人现身,是奉太子之命,令奴婢佯装失职,以殿下为饵诱明王入彀。他向奴婢立誓,必保殿下周全。” 容惊晚玉指缠绕青丝,露出颈间未消的红痕,眸中寒光乍现:好一招连环计。 先是诱她入局引明王现身,再毁阁灭迹令其无证可查,更借明王之手惩戒新晋度支员外郎虞澹,震慑户部异己。 太子这局棋,当真算无遗策。 “如此说来,明王这是见不得太子得势。”容惊晚斟酌呢喃,忽然抬眸问道:“太子可曾去过灯市?” 枫槐摇头,面露疑惑,“奴婢不知,殿下为何突然问起?” 容惊晚神色稍缓,思绪回笼。 “枫槐,去查清夜何时到的望舟阁。此事办妥,便免你今日之过。” “谢殿下,奴婢这就去办。”枫槐领命退下。 棠梨在她们说话时已画好一幅人像,呈给容惊晚。 “殿下,奴婢与殿下走散时,正巧遇见虞澹的心上人,听婢女唤她‘表姑娘’。” 容惊晚接过画像细看。 据太子密报,此女当是户部尚书庶女,若称为‘表姑娘’,必是外室所生,长于外宅。 何等讽刺,一个外室女,竟甘愿做他人外室。 容惊晚指尖轻抚画中人的眉眼,轻嗤,“生得千娇百媚,倒是个美人胚子。” 棠梨努努嘴,不以为然。 “殿下才是真正的天姿国色,琼姿花貌,便是蹙眉都似春风拂柳,回眸更胜明月生辉。这般倾城之姿,放眼整个大祁,再寻不出第二个来。” 容惊晚闻言轻笑,指尖轻点棠梨额头。 “就数你这张小嘴最甜,跟抹了蜜似的。” 棠梨顺势凑近些,压低声音道:“殿下,既然原计划有变,可要另寻时机会会这位表姑娘?” 若非卷入太子这局棋,容惊晚本该在上元夜会会虞澹这位心上人。 不过阴差阳错,反倒因祸得福。 “不必了。”容惊晚淡淡道。 明王严厉惩罚虞澹,势必会传到崇仁帝耳边,她与虞澹的婚事,怕是要作废了。 “去取些冰来,明日怕是要进宫面圣。”容惊晚倦怠地揉了揉眉心。 眨眼间,棠梨手脚麻利地从小厨房取来冰盒,揭开盖子时,寒气扑面而来。 容惊晚取过锦帕裹住冰块,径直按在颈间红痕处。 屋里地龙烧得正旺,却驱不散她周身寒意,惹得她轻哼一声。 “殿下!”棠梨声音发颤,强忍的泪珠还是滚落下来。 “无碍。”容惊晚嘴角扯动,挤出一抹弧度。 棠梨接过锦帕,启开金疮药瓶,指尖蘸着药膏,涂抹的动作极尽温柔。 “这清夜大人怎的这般不知怜香惜玉,把殿下伤成这样?” 药膏触及伤处,容惊晚眉心微蹙。 她忽而抬眸,“你也觉得望舟阁之人是清夜?” 棠梨手上动作一顿,迟疑道:“殿下的意思是……”难道是太子殿下本人? 棠梨话到嘴边突然顿住,眼珠一转,“奴婢明白了,殿下这是在试探枫槐?” 容惊晚屈指勾了勾她的鼻尖,“聪明。” 太子心思疑重,却足够真诚,比起演戏,还是容惊晚更胜一筹。 起初她也以为那人是清夜,枫槐的说辞更让她有过片刻犹疑。 但细想之下,若真是清夜在场,明王大可当场拿人,何须迁怒虞澹? 况且安邑坊距望舟阁足有十里之遥,沿途设有多重路障,事发前更无半点风声走漏。 若太子当真在统领北门禁军平乱,岂能瞬息而至? 只能说明,那望舟阁中戴面具的男子,必是太子无疑。 说到底,太子终究对她存着戒心。正因如此,她才会谎称是景王的人。 容惊晚纤指轻抚颈间,那处肌肤仍隐隐作痛。 太子下手之狠,竟似真要取她性命。 这般不知怜香惜玉,当真是个薄情寡义之人。 …… 次日清晨,雨霁天晴。 容惊晚对镜理妆,颈间红痕已消褪无痕。 棠梨捧着满盘金橘进来,搁在茶案上。 “夫人和二小姐还在祠堂关着呢,老爷这次是铁了心。您瞧,如今连花锦阁的金橘都可着咱们先挑了。” 正在查看账本的容惊晚,挑眉一笑,“除却墨香斋盈利,剩下的糕点铺亏损颇多,还有一间闲置的琴房。” 若是把三间铺子都转卖出去,墨香斋的盈利,刚好可以填补糕点铺与琴房的亏空。 那便意味着,容府再无铺子。 “棠梨。”容惊晚十指相抵,这是她惯常的思虑之态。 “去把容府的铺面都挂出去,价钱够补亏空即可。要快。” 棠梨领命退下,在廊下与风尘仆仆的枫槐擦肩。两人相视一笑,各自离去。 “殿下。”枫槐行礼道:“已查明昨夜望舟阁之人,确是清夜大人。” 果然,容惊晚猜得没错,太子终究未能全然信她。 亦或是借清夜之名,好叫彼此不必直面那等羞人之事? 容惊晚拣了颗最饱满的金橘抛去,“赏你的。” 枫槐双手接过,“奴婢谢殿下,另有一事——陛下召您即刻入宫。” 门外,棠梨悄悄攥紧了手中的铺面契书。殿下料事如神,她得快些在夫人解禁前,把这些烫手山芋都处置干净。 第23章 常宁的婚事,朕亲自为你择良婿 太极殿内,金丝炭火融融,宛若暖春。 沈乾元身着明黄芝麻纱彩绣平金龙袍,右手支颐,深邃的目光扫过案前奏折,不少都是参明王的折子。 殿中有三人:太子肃立如松,明王垂首不语,容惊晚静候在侧。 “明王。” 沈乾元声音沉缓,额间皱起几道深痕。 “你母妃怀有小公主,你这做皇兄的,已有多少时日未曾问安了?” 话中机锋,直指昨夜望舟阁太子理政,明王暗中作梗;常宁公主未婚驸马杖责,亦有其手笔,分明是要他认清本分。 沈长鹤广袖微振,躬身行礼:“儿臣知罪,从今日起,定当时常陪伴母妃左右。” “至于你先前奏请的徽州巡察一事,朕会另遣重臣前往。这段时日,你便在宫中好生侍奉你母妃吧。” 这一番安排,既是惩戒,亦是告诫。 崇仁帝显然对明王昨日所为甚为不满,意在挫其锋芒,令其收敛。 “儿臣遵旨。” 沈长鹤再度拱手,声音里听不出丝毫波澜。 沈乾元满意地点头:“太子。” “儿臣在。” 沈昱珩下意识抚平袖口,锦缎上不见半分褶皱。 他今日身着雪青色蟠龙儒服,墨发束于白玉透雕冠中,通身无多余饰物,自有一股凛冽之气,连站在他身侧的容惊晚,都不自觉感到一丝寒意。 “此次你临时统领北门禁军,李统领对你赞不绝口,朕心甚慰。只是身为储君,心中不能只有国事。” 言下之意,是要沈昱珩对其他皇子多加包容。 莫要计较昨夜沈长鹤的冲撞,更要劝说久未觐见的景王入宫。 自景王回京,一次面圣都未曾有过,就连国子学那场精湛射艺,崇仁帝都未能亲眼目睹。 他嘴上不说,纵使内心里再不喜景王,毕竟也是他的皇子。 如今越王远在封地,久不居京。定王又赴南诏督办木材运输,已离京半月。 留在京中的只有太子、明王与景王。 “儿臣明白。”沈昱珩垂首应道。 沈乾元将目光落在容惊晚身上。 容惊晚心下了然,今日崇仁帝必是对她昨夜之事有所不满,故而特意选了一身素雅装扮入宫。 她一改往日华服,身着黛绿青莲素软缎长裙,外罩素绒绣竹袄。青丝半挽双环髻,半垂胸前,只一支翠玉步摇斜插鬓间,衬得她眉目如画,肤若凝脂,更胜冬日初雪。 沈乾元见她这般素净模样,眉宇间的凌厉不觉缓和几分。 良久,他才唤道:“常宁。” “臣女在。” 容惊晚盈盈下拜,抬首时莞尔浅笑。 “听闻你与虞外郎是祖辈定下的婚约,本该青梅竹马,他却在上元夜怠慢于你。你既是朕亲封的公主,朕待你自当如亲生女儿般。” 容惊晚心知这是在为退婚铺路,当即温婉应道:“臣女承蒙陛下厚爱,实乃三生有幸。” 如此温婉端庄,让人挑不出错。 沈乾元指尖轻点着龙椅扶手,看似沉吟,实则早有定夺。 “朕观虞外郎非你良配,太子、明王以为如何?” 目光在二人面上逡巡。 太子依旧神色难辨,唯有拇指轻抚玛瑙扳指的小动作泄露一丝心绪。 明王唇角微抿,扯出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 “儿臣谨遵父皇圣裁。” 沈乾元温和一笑。 “那朕便做主了。日后常宁的婚事,朕亲自为你择良婿,你可愿意?” “臣女叩谢陛下恩典。”容惊晚深深下拜。 崇仁帝此举,忌惮她以赵国为质暗中扶持皇子,恐其扰乱大祁朝局。这份戒备之心,昭然若揭。 “朕赐你的公主府已修缮妥当,且去国子学接你兄长回府,静候圣旨便是。” “臣女叩谢陛下恩典。”容惊晚盈盈下拜,仪态万方。 沈乾元拂袖道:“都退下吧。” 三人齐步退出太极殿。 殿外寒风凛冽,沈长鹤忽而驻足,呼出的白气在冷空中凝结,意味深长地望向容惊晚。 “我们五位皇子,除了在封地的越王成婚,其余四位皇子都尚未婚配,父皇对常宁的婚事很是上心。” 容惊晚嫣然含笑:“陛下爱民如子,诸位殿下的婚事,自然同样记挂心上。” “就连我那未出世的妹妹,父皇都关怀备至。本王去给母妃请安,先行告退。” 说罢沈长鹤拱手一礼,转身踏着未化的积雪,往苏妃宫殿方向而去。 沈昱珩本欲照常回东宫,念及崇仁帝的嘱咐,脚下的银线缉边鹿皮短靴顿了顿。 “孤要去景王府,正好与常宁顺路。” 容惊晚点头,福身道:“臣女还要多谢太子殿下,先前派清霁前往九华亭,这才让家兄未违父命。” 沈昱珩目光掠过她发间的步摇,昨夜那声似真似假的轻喘无端在耳畔回响。 他素来不近女色,唯独对她…… 这个念头一起,心头泛起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 他眉心微蹙,压下这不合时宜的思绪。 “暗卫分内之事。”沈昱珩语气恢复一贯的清冷,瞥见她低垂的睫羽,声音不自觉地放轻了些,“父皇亲自过问常宁的婚事,只怕日后难如你所愿。” 容惊晚垂眸:“臣女明白。” 简简单单四个字,让沈昱珩想起她昨夜也是这般,明明羞恼,为了活着装作顺从的模样。 就像她为质三年,满身伤痕,强撑出一副云淡风轻。 他心里头,莫名有些心疼。 …… 国子学朱漆大门前,容惊晚遇见了卫昭。 “臣参见公主殿下。”卫昭穿着左骁卫劲装行礼,眉目间透着温柔。 “卫将军不必多礼。”容惊晚嘴角噙着一抹若有似无的笑意,“还要多谢卫将军大度,没让家兄离开国子学。” 卫昭含笑,笑意清朗:“臣也是为舍妹着想。” 他目光扫过她发间步摇,想起崇仁帝意味深长的嘱托。 二人相视一笑。 恰被刚出学门的容明哲撞见,他脸色骤变,转身就要避开。 “兄长。”容惊晚上前两步。 容明哲见卫昭在侧,更是恼恨。 “容惊晚,我要自立门户,不会再与你回容府,总有一天,你会后悔。” “我此番是奉陛下口谕,特来接兄长回府。”容惊晚不疾不徐道。 卫昭往前一步:“容公子,公主所言非虚。” 容明哲愤愤不平地甩袖登车,暗自发誓回府收拾行囊离家出走,或者将碍眼的容惊晚赶出家门。 “多谢卫将军解围。”容惊晚从容笑着,转身踏上马车。 卫昭望着容府远去的马车,唇角上扬的瞬间,似乎周遭的空气都温柔几分。 “臣此番前来,实是奉了陛下口谕。陛下既说要为公主择婿,又特意命臣在此等候。” 他顿了顿,声音里带着几分期待。 “莫非是有意……”有意将我许配给公主? “阿兄。”卫依依气鼓鼓地拽住他的衣袖。 “你对着公主殿下的马车傻笑什么呢?本小姐在这儿等得花儿都谢了!” 第24章 圣旨到 容府的马车刚停稳,容明哲便急不可耐地跳下车,迎面撞上刚解除禁足的虞氏和容雅儿。 “哲哥儿。”虞氏憔悴的脸上终于露出一丝喜色,她一把抓住容明哲的手,上下打量,“瘦了,瘦了好些。” 容雅儿也红着眼眶凑上来:“大哥哥总算回来了。” “娘,您是不知道刑部大牢有多遭罪,没有衾被,连口肉都吃不上。” 虞氏闻言,心如刀绞,连带这些日的禁足,更显憔悴。 “这怎么可能?老爷明明与你舅父打过招呼,怎么还如此苛待哲哥儿?” “怕是有人存心要折磨儿子。”容明哲意有所指地瞥向刚下马车的容惊晚。 容惊晚缓步上前,嘲笑道:“兄长这谎话说得可真顺口。我去刑部探望时,明明看见兄长的囚服干干净净,桌上还摆着三样肉食。” “你。”容明哲转身继续向虞氏哭诉,“她不仅去大牢羞辱我,还害我在国子学丢尽颜面。夫子罚我面壁思过一天一夜,不给饭吃,还要抄写儒学。” 容明哲边说着,边冷眼瞪向容惊晚。 “若不是你,我岂用遭这份罪。” “兄长颠倒黑白的本事倒是一流,分明是你私自练武触犯国子学规训,自作自受罢了。”容惊晚冷漠以对。 “姐姐怎能这样对大哥哥说话?”容雅儿适时插嘴。 虞氏厉声喝道:“你这个逆女,给我住口!”转头又心疼地轻拍容明哲的手背。 容惊晚冷眼看着眼前母子三人相拥而泣的场面,仿佛自己是个多余的外人。 她正欲转身离去,忽听身后一声厉喝:“站住!” 容明哲猛地冲上前来,扬手就要扇向容惊晚。 枫槐眼疾手快,一把扣住他的手腕,力道之大让容明哲痛呼出声。 只见容明哲突然变招,另一手握拳直袭枫槐面门。 “枫槐小心!”容惊晚急声提醒。 枫槐侧身躲过,轻盈跃至庭院,容明哲紧追不舍,两人在院中过了数招,最终还是被枫槐制服在地。 “总有一天。”容明哲嘴角渗血,仍不甘心地嘶吼,“我要把你们主仆都打倒。” 下朝归来的容畅正巧目睹这一幕,气得浑身发抖,上前就给容明哲一记耳光。 “为父说过多少次,不准习武。” 容明哲捂着脸,眼中怒火更甚。 “既然父亲容不下我,那我今日便离家出走。” 字字铿锵,不似一时气话。 “老爷。”虞氏慌忙扯住容畅的官袖,声泪俱下,“哲哥儿刚吃了那么多苦,您就……” 容畅冷眼看着虞氏这般护短的姿态,心中愈发失望。 “好,离家出走?我倒要看看你能走到哪去!” 容雅儿见状连忙上前,扯着容畅的衣袖娇声道:“爹爹别动怒,大哥哥定是一时糊涂。” 她频频向容明哲使眼色:“大哥哥,你快向爹爹赔个不是。” 容明哲抬手整了整凌乱的衣襟,梗着脖子道:“总之,我与容惊晚势不两立,这个家,有我无她。” “放肆!”容畅怒喝,“你们一个个都要跟晚儿过不去是不是?都是我的骨肉,我绝不会偏袒任何一方。来人,把大少爷关进祠堂,什么时候认错什么时候放出来。” 容明哲满脸震惊,短短几日,父亲竟变得如此维护容惊晚? “老爷。”虞氏扑通跪下。 关祠堂禁足多日,她脸上早已无往日的辉煌,她和容雅儿受罚也就罢了,万不可让容明哲也受罚。 “你不能把哲哥儿也关禁足,你难道没看出来吗?自从这个逆女回京,容府便被她搅得天翻地覆,哲哥儿无心进学,雅儿惶惶不安,妾身终日以泪洗面。” 容畅看着发妻这般模样,眉宇间闪过一丝复杂。 他们本是少年夫妻,情谊深厚,可自从发现她背着自己纵容儿子习武,这心里就生了芥蒂。 如今见她形容枯槁,到底是于心不忍。 “还有老爷的爵位、官职,妾身的诰命、中馈,哲哥儿入狱、与卫尚书府千金无缘,这一桩桩一件件,哪样不是冲着我们容家来的?” “妾身如今总算是看透了,这个孽女对容家恨之入骨。她哪里是回来尽孝的,分明是来讨债的!” 虞氏声泪俱下,字字诛心,每一滴泪都重重砸在容畅心上。 提及官职一事,容畅胸口愈发窒闷。 渔阳县出现灾情,诸多百姓食不饱腹,他这个司农寺卿本该主动请命,如今畏首畏尾,唯恐被陛下想起。 从前在中书省时,至多不过受些同僚排挤,何至于像现在这般窝囊? 而这一切,全拜容惊晚所赐。 虞氏见容畅眉宇间的怒意愈盛,趁势添火。 “老爷,若再留这祸害在府中,还不知要闹出什么滔天大祸。” 正说着,小厮匆匆来报。 “老爷,几位掌柜在门外,说是来取铺面地契。” “地契?”容畅猛地转向容惊晚,“这是怎么回事?” 容惊晚神色平静,缓缓道:“晚儿掌府中中馈,发现除墨香斋略有盈余外,糕点铺亏损严重,琴房更是常年闲置。为填补亏空,便将三间铺面都卖了。” “什么?!”虞氏尖声道,“老爷您听听,她这是要断了容家的生路啊。” “不盈利的铺子留着何用?府中账目吃紧,正是因这些铺子拖累,女儿问心无愧。”容惊晚眸中透着冷意。 “容家的产业,岂容你擅自处置,地契我绝不会交。”容畅坚定道。 “恐怕由不得父亲了,我已与上京商会立契,若违约需赔银万两。” 容惊晚颇为遗憾的叹气,“以容府现今的积蓄,已经没有那么多银子了。” “你这个逆女。”容畅怒极,猛地夺过身旁府卫的佩刀。 “今日我定要与你断绝父女关系,你所做种种与容府无干,这些铺子我就是死也不会卖。” 寒光闪过,衣袂应声而断。 就在他刚要宣布断绝关系时,一声高喝响彻庭院: “圣旨到——” 第25章 乔迁公主府,容畅气炸肺 容府众人闻言皆是一惊。 容畅作为家主立即吩咐:“快设香案,准备接旨!” 小厮们手忙脚乱地在正院摆好香案,刚安置妥当,就见一位面白无须的太监领着二十名禁军昂然而入。 那太监生得眉清目秀,一双圆眼炯炯有神,正是崇仁帝身边的心腹太监李德福。 “容府众人,接旨!”李德福清亮的声音在院中回荡。 容畅心头一喜,既是宣“容府众人”接旨,想必这公主府邸定是赐给全府的,连下人都能沾光。 众人闻言,纷纷恭敬地跪伏于地。 李德福展开明黄圣旨,朗声宣读: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容家嫡长女容惊晚,贤良淑德,远赴赵国为质,为大祁夺得五座边陲重镇,更缔十年盟约,立不世之功。特晋封常宁公主为正一品镇国公主,食邑千户,赐务本坊公主府邸一座。念其孝悌,特许容府家眷同住。” 众人听罢,无不感激涕零。 唯独容畅心中暗惊,他分明记得朝中传闻,御赐的公主府邸原定在宣阳坊。 如今崇仁帝竟将务本坊那座最精致的宅子赐予容惊晚,这份殊荣,着实令人心惊。 李德福继续宣旨: “另,常宁既为大祁首位公主,其祖辈与刑部尚书之子虞澹所订婚约,因虞澹上元夜怠慢公主,朕今废除。此后常宁婚事,由朕亲选良婿,容府不得干预,钦此!” 虞氏额上冷汗涔涔,她原想借祖辈婚约早早将容惊晚嫁出,如今圣旨明令由陛下指婚,她再不敢造次。 “臣女谢主隆恩!”容惊晚盈盈下拜,抬首时笑意嫣然。 这道期盼已久的圣旨,来得正是时候。 李德福目光转向容畅,“容大人,还有给您的旨意。” 容畅眸中发亮,陛下竟还单独给他下旨,可见圣眷犹在。 “因御赐公主府已容容府众人居住,现收回容家旧宅改建书院,归属大祁,钦此!” 容畅两眼发黑,他本打算将旧宅典赁牟利,如今这算盘彻底落空。 李德福薄眸微垂,落在容畅身上时眉梢轻挑。 容畅立即会意,伏地叩首:“臣容畅,谢主隆恩!” 李德福略作停顿,又道:“容大人,公主府已修缮妥当,陛下口谕,要容府今日便迁入新居。” 转头对候命的禁军吩咐,“尔等协助搬迁,务必在酉时前完成。” 容府本是规模偏小的三进院子,府中原有仆役二十人,加上容惊晚花锦阁的十名婢女,再有二十名禁军相助,搬迁自是绰绰有余。 “臣遵旨,今日必定迁入新府。”容畅喜形于色,嘴角都快咧到耳根。 李德福目光忽地凝在容畅断袖之上,“容大人这衣袖……” 容畅慌忙拾起地上断袖,手忙脚乱地往袖口拼接,“回李公公,臣方才不慎扯破了衣袖。” 容惊晚状似不经意地轻抚衣袖,“父亲,方才提及那三家铺子的地契,不知父亲是要让商会的人来取,还是……” 言未尽,意已明——方才那断袖之举,可还作数? 容畅面色一僵,慌忙道:“为父这就去取。” 李德福眼中含笑:“公主既享千户食邑,容家日后自当衣食无忧。” 随后拂尘一扬,“容大人快去准备吧,府中众人也都收拾收拾,两个时辰后启程前往公主府。” 圣旨宣读完毕,众人欢天喜地散去准备搬迁。 虞氏转念一想,那几间铺子的收益确实比不上千户食邑,心中郁结顿时消散。 容雅儿更是喜上眉梢,容畅早答应将新府最好的院落给她,如今总算要兑现了。 唯独容明哲站在原地未动,望向容惊晚的眼神满是轻蔑与嫌恶。 “哲哥儿,先去收拾。”虞氏拽着他的衣袖低语,“离家之事,容后再议。” 待众人散去,容惊晚转身对李德福道:“李公公不如先到九曲亭用茶,那里清静,也不必理会这些搬迁琐事。” 李德福挥了挥象牙柄拂尘,含笑应道:“杂家谢殿下体恤。” 移步途中,李德福手持拂尘,似不经意地提起。 “殿下有所不知,陛下最初属意宣阳坊的府邸赐予您。那处热闹,离东市又近。” “可后来陛下亲临务本坊视察,见那太湖石玲珑剔透,忽然改了主意。” 太湖石虽美,却有个特性,置于园中,四面可观,毫无遮掩。 崇仁帝这是明明白白告诉容惊晚:既回大祁,就莫要再如赵国时那般,扶持六皇子夺嫡,在暗处搅动风云。 “太湖石‘透’字最妙。陛下常说,这等奇石,就是要摆在明处才好看。” 务本坊毗邻宫城,陛下这是要将她放在眼皮子底下看着。 容惊晚抚过廊下石栏,“臣女明白,定当如这太湖石一般,堂堂正正立于天地间。” 李德福满意地眯起眼。聪明人说话,从来不需要点透。 …… 两个时辰在众人忙碌中转瞬即逝。 容府的车马排成长列,缓缓驶过朱雀大街。 长街两侧早已挤满了人群,大姑娘小媳妇们攥着彩毬翘首以盼,就连白发苍苍的老妪们也挤在人群中张望。 容惊晚清晰地听到马车外此起彼伏的赞叹: “来了来了,咱们大祁的镇国公主来了!” “听闻皇上特意将务本坊最好的宅子赐给公主,容府这是沾了光啊!” “娘亲,我长大也要像常宁公主那样威风!” 棠梨小声嘀咕,“殿下,府邸搬迁,百姓知道,莫非是陛下安排的?” “陛下日理万机,哪有这等闲情。” 容惊晚撩帘,看向窗外欢呼的人群,“这倒像是……” 话未说完,一阵清越的笛声忽然从街角传来。 那笛音如清泉击石,在喧闹的街市上格外醒耳。 约莫一个时辰后,车队终于抵达务本坊。 容畅迫不及待地掀帘下车,待看清府门匾额上金灿灿的“常宁府”三个大字时,他难以置信地揉了揉眼睛。 “这匾额怎会是‘常宁府’,不该是‘容府’吗?” 李德福笑吟吟道:“容大人说笑了,这既是御赐的公主府,自然以公主封号为名。这三个字,可是陛下御笔亲题。” 此时,容畅等人的脸,面色煞白,喉头仿佛梗着一根鱼刺,吐不出又咽不下。 容惊晚神色淡然地望着匾额,目光却敏锐地捕捉到不远处毗邻的景王府。 若说崇仁帝临时将府邸改在景王府旁,其用意不言而喻,怕是要将她赐婚给闲散景王,彻底断了她在朝堂搅动风云的可能。 她正沉思间,忽觉一道若有似无的目光。 顺着视线望去,只见景王府不远处的观景亭中,太子沈昱珩凭栏而立,墨色锦袍在微风中纹丝不动,手中玉笛斜倚栏杆,在冬阳下泛着清冷的光晕。 他漫不经心地扫视着府前众人,目光掠过容惊晚时不着痕迹地顿了顿,又平静地转向远处的宫阙飞檐。 第26章 父子母女合谋,对付容惊晚 须臾,容惊晚收回视线,径直上前,端出公主威仪。 “来人,即刻将物件搬入府中,若误了吉时,容府上下都难辞其咎。” 众人闻言,纷纷麻利地搬起大箱小箱往府邸走。 常宁府是带有西跨院的四进院。 一进院作为接待来客与管事办公。 二进院分为正厅与偏厅,正厅负责接圣旨与会客,偏厅作为茶宴,此外还有账房、库房。 三进院则有容惊晚主寝殿观澜殿,带有二房与暖阁,还有可藏书、对弈的暖阁。 四进院作为家祠与后花园。 容畅与虞氏住在西跨院坐北朝南的正厢房,容明哲与容雅儿住在东西厢房。 约莫过了一个时辰,府邸已妥善安置完毕,李德福留下的十名禁军作为守护府邸所用。 于是,整个常宁府严谨的划分为:容惊晚的公主府邸,与西跨院的容府府邸。 二者互不干扰,就连用膳都各自用。 入夜,容惊晚用膳过后,执起案头兵书细细研读。 “殿下又看兵书了?”棠梨捧着新蒸的莲蓉酥进来,眼中透着担忧。 容惊晚只是淡淡无言,她知道公主身份的意义。 李德福留下的十名禁军,明为护卫,实则是崇仁帝安插在她府中的耳目。 三年前,她出使赵国为质,扶持式微的六皇子夺嫡,如今大祁三位皇子明争暗斗,何其相似。 容惊晚明白,她必须爬到更高的位置,才能够护自己安虞。 权力是这深宫中唯一的护身符。 太子、定王、明王各有所长,崇仁帝的心思却难以揣度。 前世她也未能得见夺嫡结局。 从上元夜太子与明王的交锋来看,明王明显不是太子的对手。 最强大的对手,应是把持后宫的姚皇后之子定王。 …… 另一边,西跨院议事堂内。 容畅、虞氏、容明哲、容雅儿依次而坐,各怀心思。 容雅儿终于忍不住开口,声音里带着委屈。 “爹爹,你之前可是说,要把最好的院落留给雅儿住。” 容畅抬眼看向西跨院正房的绿瓦,与容惊晚府邸的金瓦格格不入,更是郁结。 “陛下的旨意,为父又能如何?” 虞氏冷笑一声:“老爷这话说的,好像咱们就该认命似的。那逆女霸占那么大的宅院,这口气您咽得下?” 容明哲一拳砸向桌案:“我堂堂容家嫡子,现在连个像样的住处都没有,以后怎么娶妻生子?容惊晚这是要绝我们容家的后!” 提及婚事,空气仿佛凝固一层霜。 “这虞澹也是,为父真是看错了他,要不是他,晚儿早出嫁了,这府邸哪还有她什么事?” 在嗑瓜子的虞氏缓缓抬眸,不以为意。 “老爷,这不是虞澹的问题,都是容惊晚做的,她攀附太子,再这样下去,只怕就连咱们,都得死在她手里。” 容雅儿猛地攥紧手中绢帕,指节都泛了白。 “要不是定王不在京中,她哪能那么嚣张。” 虞氏眸光一亮:“如今王爷不在京中,倒叫那孽女得了势。若是咱们府上能再出个在朝中说得上话的,比如武将之类的,就好了。” 容明哲立即上前一步:“父亲,让我习武吧。到时候在军中谋个职位,看她还敢不敢嚣张。” 虞氏趁机帮忙:“老爷,都这样了,您还要阻止哲哥儿学武吗?” 容雅儿也帮腔:“爹爹,咱们得同心协力才行,不然真要被她害惨了。” 三人你一言我一语,渐渐打动容畅的心思。 “罢了,为父就允你习武。若今年秋闱过不了武举,就给我老老实实考文试去。” 容明哲眼中迸出狂喜之色:“儿子定不负父亲期望!” 虞氏闻言,内心渐渐平和,伸手挽起容雅儿的发丝。 “算着日子,定王殿下不日便到京城了。” 指尖顺着容雅儿柔顺的发丝滑至下颌,轻轻一抬。 “我的雅儿这般品貌,合该早些把定王妃的位置坐实了才是。” …… 观澜殿。 容惊晚沐浴毕,只着素雪锦缎里衣,外披一件银狐大氅,于书案前执紫毫笔点墨。 狼毫笔游走宣纸,本该是疏竹寒梅,笔锋无端一转,勾勒出景王府观景亭的轮廓。 亭中那人墨色锦袍,凭栏远眺,正是太子。 “殿下。”枫槐悄声入内,目光掠过画上题字,又见那亭中人影,眼底闪过一丝讶异。 容惊晚骤然回神,紫毫笔在指尖微顿:“说?” “西跨院传来消息,老爷允了大少爷弃文从武的请求。” 容惊晚心一惊,指尖的紫毫笔脱落。 棠梨疾步上前,接过沾墨的大氅,瞥见案上画作。 墨迹未干的“景王府”三字下,太子衣袂翩然,似要破纸而出。 “如此说来,父亲是妥协了。他们这几人,看来是要联合起来对抗我了。” 此番回京,她挑拨容畅与虞氏离心,揭露容明哲习武之事,本想着下一个对付的就是容雅儿。 结果他们这么快认清了现实,联起手对付她来了。 枫槐继续道:“另有一事,皇后娘娘寿辰在即,寿宴筹备已始。定王南诏差事已毕,正快马返京。” “容雅儿近日如何?” “回殿下,二小姐一切如常。晨起练舞,午后习琴。” 前世,容惊晚记得,就是在皇后寿宴那日,容雅儿一袭霓裳舞动乾坤,嫁定王为正妃。 只是当时容雅儿夺走她的公主封号,是以公主名义去献舞。 “殿下,听闻此次皇后娘娘寿宴,破例宴请京中所有大臣。” 枫槐眉目间透着担忧,“更麻烦的是,皇后娘娘在寿宴上,素来爱乱点鸳鸯谱,陛下从不阻拦。” 姚皇后向来喜好结交权贵,以往寿宴,只邀三品以上大臣赴宴。 此次竟不分品级广发请帖,若崇仁帝依旧放任不管,姚皇后趁机为容惊晚指婚,倒真是麻烦。 毕竟容惊晚作为正一品的镇国公主,若是崇仁帝指婚给太子党或者明王党,姚皇后的定王党就会陷入被动。 姚皇后自然不会放过这个寿宴的良机,势必是要将她塞给定王党羽。 窗外一阵风过,卷起案上请帖的一角,烫金的“寿”字在烛火下闪着刺目的光。 “枫槐。”容惊晚忽然抬眸,“去查查定王麾下,有哪些刚承袭爵位的世家子弟,表面风光,内里却是个草包。” 第27章 嫡妹先锋靠山出手,简直自讨苦吃 三日后,姚皇后寿宴已至,立政殿的鎏金檐角已挂满绛纱宫灯。 时值冬残春近,穿庭而过的风里夹了丝不合时令的暖意。 容惊晚挑了件笙黄色精致的绣着白色雏菊上衣,下罩月牙色的垂苏软裙,鬓边蝴蝶钗轻颤,一缕青丝垂落襟前,薄妆浅黛。 整个人似栖枝初醒的蝶,又像未消的春雪,清冽里透三分鲜活。 纤手撩开装饰华丽的马车锦帘,容畅一行已行至立政殿宫道深处。 棠梨伸手来扶,语带嗔意:“老爷夫人竟不等殿下。” “无妨。”容惊晚搭着她的手踏下马车。 宫道两旁都是湖泊,湖泊点着数百盏荷灯。 微风徐来,浓郁香气漫过熏衣的宫女,连她们佩的香囊都黯然失色。 须臾,宫道上传来一阵玉珂鸣动声,马蹄声渐近。 一骑枣骝马踏风而来,马上女子着烈焰骑装,金冠束发,恰在容惊晚身前三丈处勒马。 “那是何人?” 侍卫低首:“回郡主,是常宁公主。” “赵国为质三年,倒封了个正一品镇国公主。我父兄血战边关十载,阿爹挣得从一品爵位,还要兼着节度使实权,才堪堪与她比肩。” “不过是个虚封,比不得郡主半点。” “我姚雨薇,还不屑于与她比较。”姚雨薇扬鞭一指,红唇勾起一抹冷笑。 姚雨薇是安国公掌上明珠,更是姚皇后的侄女,自小被赐封为平阳郡主。 安国公及其长子常年镇守镇守边关,打过无数战役,在朝中地位颇高。 念及姚雨薇是他老来得女,宠得她骄纵更胜男儿。 此刻她斜睨着远处那道倩影,忽听侍卫道:“听闻陛下要亲自为她指婚。” “原来就是她。” 姚雨薇突然想起容雅儿含泪的眼,“多次惹得雅儿姐姐不高兴。” 姚雨薇猛一扯缰绳,英姿飒爽地翻身下马。 “我去会会她。” 侍卫急忙牵着马退下。 姚雨薇行至容惊晚面前,抱拳的姿势像在执军礼。 “平阳郡主姚雨薇,参见公主殿下。” 态度端的是持正,只是眸中的蔑视让人无法忽视。 容惊晚双眸狭长,容颜绝美,透着一股高贵之气,一头青丝高高挽起,配以华丽的十二金钗,更显华贵典雅。 她走来时身姿婀娜,仪态万千。 姚雨薇最看不惯就是这种上京贵女做派,矫揉造作,哪及得军中儿女痛快! “郡主请起。” 容惊晚虚扶的手腕露出一截雪肤,举手投足间尽显贵女风范。 “此次回京,也是受家母之命,回京议亲的。”姚雨薇话里透着几分将门女的傲气。 容惊晚记得,前世姚雨薇回京议亲未成,最后还是回了边关。 容惊晚莞尔含笑,语气颇为祝福。 “那便预祝郡主觅得良缘。” “我原也不急,奈何及笄了,不得不考虑自己的婚姻大事。” 姚雨薇刻意咬重“及笄”二字。 这是在提醒容惊晚,她十八了还未婚配。 岂料,容惊晚神色平静,感慨道:“郡主金尊玉贵,不想嫁人便晚些时间再议亲,不必如此着急。” “也是,公主都不急,我急什么?” 姚雨薇挑眉轻笑,“公主年长我三岁,想必更懂得‘好姻缘不怕晚’的道理。” 姚雨薇正想看她如何恼羞成怒,眼尾余光扫过容惊晚的云鬓。 按世家规矩,女子十八未嫁,早该急得团团转才是。 可眼前这人非但不慌,反倒从容得令人恼火。 “陛下金口玉言,本宫的婚事自然由圣心定夺。倒是郡主这般自在,着实令人欣羡。” 姚雨薇顿觉一拳砸进棉堆,不痛但很痒,想要狠狠把棉花撕碎,看看棉籽籽里头,是不是黑的。 她刚想回话,结果听到一声娇弱的声音从她身后响起。 “薇薇妹妹。” 转身见容雅儿纤弱而立,容惊晚忽然明了:前世无交集的郡主,今生为何咄咄相逼。 原来是她与容雅儿交情甚笃,是替容雅儿羞辱她来的。 “臣女参见郡主。” 容雅儿盈盈下拜,殷红裙裾如牡丹绽开。 又看向容惊晚,淡淡道,“姐姐。” 姚雨薇挽住她的手臂,目光在姐妹二人间来回扫视。 容雅儿穿着喜爱艳丽的颜色,她穿的是殷红彩绣牡丹蜀锦齐胸襦裙,外披着枣红的云肩,头上簪着扭珠桃形红珊瑚绢花。 两相对比,一个艳若榴火,一个素似新雪。 “都说双生姐妹该有七分像,怎的二位……” “郡主不妨细说,哪里不像?”容惊晚截住话头。 姚雨薇一时语塞。 她自幼习武,哪懂什么文绉绉的比喻? 正憋得耳根发红,忽觉袖角被轻扯。 “幼时倒是像的,只是姐姐在赵国生活了三年,回京也像变了一个人。” 姚雨薇醍醐灌顶。 赵国为质三年的公主,谁知道经历过什么腌臜事? “本郡主打比方,公主像只花孔雀,雅儿姐姐似枝头黄鹂。” “本宫多谢郡主盛赞。” 姚雨薇眼底闪过一丝错愕。 这花孔雀的比喻分明是在暗讽她放浪形骸,怎么反倒被当成夸赞了? “陛下昔年《孔雀赋》有云‘翠羽映霞,仪态天成’。郡主以孔雀比本宫,倒是比那些俗物强得多。” 容惊晚唇角噙着抹浅笑,那笑意不达眼底,倒像是早看穿了她那点龌龊心思。 姚雨薇僵在原地,眼睁睁看着那道素影翩然远去。 “陛下当真写过什么《孔雀赋》?” 容雅儿摇头,面露难色:“臣女也不曾听闻,姐姐向来舌底藏锋,郡主还是避其锋芒为好。” “避她?”姚雨薇冷笑,“本郡主在边关斩杀的蛮族都能堆成山了,还怕她一个弱女子。” 她突然掐了掐容雅儿的手心:“要我说,你赶紧嫁给定王表哥才是正经。等当了王妃,看她还敢不敢欺侮你。” 提及定王,一抹霞色倏地飞上容雅儿双颊,她慌忙用绣着并蒂莲的帕子掩住半张脸。 容惊晚行至席间,流云广袖拂过鎏金案几,倏然顿住。 身侧端坐着的,是素来不入宫的景王。 茶盏在他指间转了个半弧,氤氲热气模糊了眉眼。 这三日,枫槐查了不少定王麾下的草包子弟,思来想去,她只能求助于景王。 只是连续三日拜访景王府,都被拒之门外。 而今,景王竟破例来参加皇后寿宴。 容惊晚莞尔,她知道该怎么做了。 第28章 皇后想点鸳鸯?且看容惊晚断红绳 立政殿前金铃轻响,明黄龙袍与朱砂凤帔逶迤而入,沈乾元携皇后姚婧驾临。 满殿臣子纷纷下跪行礼。 沈乾元落座时,目光径直落在那一袭墨绿锦袍的景王身上。 沈星野斜倚案前,青金石太极佩垂落腰间,玉箫在指间轻转,恍若未觉那道视线。 “今日皇后千秋。” 沈乾元抬手,袖口龙纹微闪,“在座皆为大祁肱骨,但请尽兴。” 李德福拂尘一甩,尖声唱喝:“奏——乐——” 殿内丝竹袅袅,金樽玉盏映着烛光流转。 宫女太监鱼贯而入,呈上雕花银盘,簇糖缠枝、酥山雪塔次第铺开,更有什锦海脍、冷修羊肉等珍馐罗列。 当宫女将冷修羊肉置于景王案前时,原本慵懒支颐的沈星野忽然抬手。 “公主不喜此味,她的份例搁本王这儿。” 宫女得罪不了二人,左看右看。 沈星野干脆亲自起身端过青瓷冰盏,歪着头,朝容惊晚挑眉做了个稚气的鬼脸。 容惊晚无奈摇头,唇角挤出一抹浅笑。 这一幕,分毫不差地落入太子沈昱珩眼中。 他面前的珍馐丝毫未动,只闲适地把玩着雕花金樽。 密切关注着沈昱珩的姚雨薇,自然没有错过这些画面。 “真是不知羞耻,大庭广众之下,与景王拉拉扯扯。” 姚雨薇忽觉身侧空荡,容雅儿不知何时已换上霓裳羽衣,此刻正在殿中央翩然起舞。 宾客席间赞叹声此起彼伏,更有世家公子即兴赋诗。 候在身旁的棠梨,忍不住附耳道:“二小姐这般苦心准备,原来是为了今日。” 容惊晚眸色平静:“无妨,左右不是为我赐婚。” 棠梨不解:“殿下何出此言?” 容惊晚目光转向沈星野,他已饮了不少,面色却越发清明。 “因为景王来了,他不是个自讨无趣之人。” 容雅儿一舞终了,满座喝彩。 沈乾元龙颜大悦,特赐红翡翠滴珠耳环一对。 容惊晚余光扫过斜对面的定王沈瑞煊,紫金锦袍衬得他风度翩翩,却在四目相对的刹那,眼底闪过一丝毒蛇般的阴冷。 这般冷意,在转向容雅儿时,又化作春水柔波。 如此说来,这两人早已暗中勾结。 “本宫早闻容寺卿有双明珠。” 皇后抚掌轻笑,凤眸流转,“今日得见二小姐舞姿,倒想一睹常宁公主的舞姿了。陛下以为如何?” 容惊晚明了,这只是一个由头,接下来,必定是要引出为她赐婚一事。 沈乾元颇为宠溺地说道:“今日是皇后寿辰,朕听皇后的。” “常宁公主,可否愿意替本宫的寿宴助兴?” 话说得像是邀请,但谁敢忤逆皇后。 容惊晚起身,微微拱手。 “臣女愿为皇后娘娘助兴,只是臣女单自个儿跳,或许无趣了些。” 这话一说,在场众人,都一副看好戏的作态,方才容雅儿就是独自献舞。 她当众不给自己嫡妹好脸色,的确是诧异了些。 神色平静的沈昱珩闻言,手中的金樽都忘了放下。 容惊晚缓缓离席,走到殿中央,拱手道:“景王殿下擅长吹箫,臣女以为,若是二者配合,岂不是更妙一些。” 勾着玉箫的沈星野,默默将玉箫放下。 却为时已晚。 容惊晚已经走到沈星野面前,按住他的玉箫。 她眸中含笑,非常得意,似乎在说:“谁让你夺走我的冷修羊肉。” 沈星野一把拿起玉箫,眸中似乎在说:“容惊晚,你给本王等着瞧。” 不管如何,两人终是走到了殿中央。 行礼过后,沈星野走在月色最亮处,冷白的手执着玉箫。 经由他指尖灵活的跳动,袅袅悦音传出,宛如天籁。 容惊晚脚尖轻点着红毯,随着沈星野的箫声缓缓舞动。 她腰肢细软,盈盈一握,舞步轻盈,如月下惊鸿。 时而如杨柳飘拂,在月色下轻盈摇曳。 时而似风雨中飘零的花朵,在迷雾中逃离,让人流连忘返。 沈昱珩静坐席间,修长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青玉酒樽边缘,胸口蓦地一窒。 那个能在百步外箭穿杨叶的女子,此刻广袖翻飞间透出惊心动魄的美。 酒樽在他指间微微倾斜,一滴酒液溅落在他的手背,灼热如她回眸时眼尾那抹绯色。 容惊晚带给他的震撼,总是这般猝不及防。 他喉结滚动,下颌线条绷得极紧,连呼吸都忘了分寸。 可就在容惊晚旋身时,他分明看见她眼底闪过的寒芒,那不是舞姬的媚眼,而是猎手锁定猎物时的锐光。 这哪里是献舞?分明是步步为营的搏杀。 皇后寿宴赐婚的伎俩,朝野皆知。 今日遍邀群臣,又特意点名要容惊晚献舞,其用心昭然若揭。 所以容惊晚才选择与景王一同助兴。 沈昱珩看着她转身时裙摆与景王的衣袂纠缠,二人配合得天衣无缝,仿佛多年知己。 水袖划过景王掌心时,席间已有贵女掩袖惊呼。 如今亲眼目睹二人舞姿默契,倒叫人想起赵国那些传闻。 质女与皇子,深宫夜话,该是何等旖旎? 几位古板的老臣已经摇头叹息,仿佛看见礼崩乐坏。 容惊晚要的就是这般效果。 她最后一个回旋稳稳落在景王身侧,发间步摇未颤动分毫,仿佛这场惊心动魄的博弈,尽在她掌握之中。 凤座上的皇后,指甲深深掐进鎏金扶手,面上还要端着雍容笑意。 若要赐婚,除了景王,她还能选谁? 而景王能够破例出席寿宴,期间必定是崇仁帝拿了景王的什么把柄,逼迫景王出席的寿宴。 殿中余韵未散,众人仍沉浸在方才的翩跹舞姿里。 沈星野和容惊晚各自领了赏赐,转身回席。 见案上新呈的果藕杏干肉色泽诱人,沈星野抬手示意送到容惊晚坐席上,以示友好。 容惊晚纤手挽着金樽,隔空与沈星野对饮,算是领了这份情。 沈星野气得抱起金樽牛饮。 忍了容惊晚这个活祖宗,毕竟她惯会恩将仇报。 席间这几番互动,恰好落入皇后眼中。 “臣妾瞧着,常宁公主与景王倒是相配得很。陛下以为呢?” 沈乾元闻言,面上笑意淡了几分。 沈昱珩依旧是端坐得儒雅,似乎周遭一切都提不起他的任何兴趣。 沈星野抬眸,看向殿上方的沈乾元,笑得鬼魅。 沈乾元收回与沈星野对视的视线,指尖若有所思地摩挲着金樽。 “皇后有心了,朕的几个儿子,确实到了该论及婚事的年纪。” 他目光扫过席间的四位皇子。 二皇子定王年已二十一,三皇子太子刚满二十,四皇子明王十九,最末的五皇子景王,也已是十八的年纪。 “只是。”沈乾元话锋一转,目光落在沈瑞煊身上。 “长幼有序,论及娶妻,自当以定王为先。” 他顿了顿,语气带着几分不容置喙的威严。 “今日在座皆是朝中重臣,定王若有合意的贵女,不妨直言,朕自会为你赐婚。” 金口既开,定王自无推拒之理。 皇后手中金樽微晃,她本欲为容惊晚赐婚,未料这烫手山芋竟落到自己儿子手中。 容雅儿双颊飞红,眼波盈盈望向沈瑞煊,带着毫不掩饰的倾慕。 沈瑞煊似未察觉般,稳步迈向殿中,朗声道:“禀父皇,方才容卿嫡女一曲惊鸿舞,深得本王之心。” 沈昱珩闻言,眉峰几不可察地蹙了蹙,旋即恢复如常,端起茶盏的动作行云流水,仿佛只是被茶烟迷了眼。 沈星野饶有兴致地转头看向容惊晚,眸底飞快掠过一丝促狭的窃喜,像是等着看好戏。 沈瑞煊微微躬身,语气愈发恳切。 “儿臣愿求父皇,将容家嫡女容雅儿赐婚于儿臣,儿臣必以正妃之礼相待,此生不渝。” 哐当一声,皇后手中金樽坠地,酒液溅在凤纹裙裾上。 她强撑着端庄笑意,眼底翻涌着怒火:这个逆子,竟弃了她精心栽培的平阳郡主姚雨薇! 第29章 嫡妹恃婚逞威?太子景王联手碾碎 定王话音方落,满殿朱紫俱寂。 鎏金宫灯投下的光影在众人脸上明灭不定,所有目光在定王与容家姐妹之间来回游移。 那些揣度的视线最终凝固成惊诧,谁都以为他会求娶才貌双全的容惊晚,却不想他竟选了容雅儿。 容惊晚指尖轻抚案上金樽纹路,眸色微沉。 容雅儿嫁给定王,是两世都不曾改变的结局。 想必,容雅儿身上必有定王所求之物。 容惊晚仰首饮尽杯中酒。 容家既已绑上定王,而她身后站着太子,皇子夺嫡之势,自此再难遮掩,更遑论崇仁帝对她素来忌惮。 殿上的沈乾元眉开眼笑,直言道:“容卿双姝果然绝色,今日朕便成人之美,为定王与容二小姐赐婚。李德福。” “奴才在。” “取明黄卷轴来,朕要亲拟圣旨。皇后寿辰添喜,正是双喜临门。” 李德福躬身退下,不过片刻便捧来卷轴。 这般利落,倒像是早有准备。 皇后凤眸微冷,指尖掐进掌心。 她原打算今夜将容惊晚指给景王。 虽崇仁帝说过容惊晚婚事由他定夺,但她故意让容惊晚献舞试探。 沈乾元明明说了“听皇后的”,却在提及为景王赐婚时骤然改口。 容惊晚若入东宫,以她在赵国扶持六皇子的手段,定王夺储更难。 若为定王妃,日后必压过自己这个皇后。 唯有嫁与景王,才两全其美。 谁知定王竟当众求娶容雅儿?! 皇后胸口郁气翻涌,却只能强撑笑意,看着沈乾元挥毫落印。 容惊晚抬眼看向皇后,只见她脸色阴沉,不见半分喜色。 看来姚婧心里并不满意这个儿媳。 可前世,容雅儿明明很得姚婧欢心。 不多时,李德福手捧明黄圣旨,当众宣读。 沈瑞煊与容雅儿跪地领旨,叩首谢恩。 容雅儿起身时,满脸春风得意,以一个胜利者的姿态朝容惊晚看来。 容惊晚抱之一笑。 因着这桩赐婚,容畅与虞氏频频向沈乾元、皇后敬酒,以示两家交好。 在场宾客也纷纷借机与朝臣攀谈。 容惊晚独坐席间自斟自饮。 容雅儿见状,眼中闪过一丝得意。 此刻她风头正盛,岂能放过这数落容惊晚的好时机? 她挽起姚雨薇的手臂,两人执金樽款款而来。 容雅儿裙裾翩跹,珠钗摇曳,每一步都透着胜利者的姿态。 姚雨薇则高昂着头,眼中满是轻蔑。 容惊晚从容举杯相迎:“恭喜妹妹喜获良缘。” 两盏金樽轻轻相碰。 容雅儿心花怒放,娇羞道:“看来不久,便要离开常宁府了,雅儿本想着多住几天,毕竟姐姐安排的西跨院风景不错。” 容惊晚知道这是在内涵她,更是在向姚雨薇诉苦:嫡姐住着四进宅院,唯独把西跨院留给容府父母和兄妹。 “这是陛下的安排,非是我原意。不过,妹妹日后嫁进定王府,若是住得不顺心了,也可回常宁府住着。” 容雅儿嗤笑:“不劳姐姐费心,定王殿下嘉言懿行,怀瑾握瑜,乃中宫所出,又当众求娶,想必不会亏待我。” 好一个中宫所出,若不是先皇后薨逝,哪里轮得上姚婧坐上那中宫之位。 “中宫所出的皇子不止定王一位,妹妹这话若传到陛下耳中,怕是要怪父亲管教不周了。” 容雅儿脸一黑,颤颤道:“姐姐教训得是。” 在没有嫁入定王府之前,她万万不可落下任何把柄到容惊晚手上。 又开始转移话题。 “郡主此次回京也是要议亲的,不知今日可相中哪位公子?今日圣上欢喜,说不定当场就赐婚了呢。” 姚雨薇视环视四周,笑道:“哪有女儿家自己求亲的,就算你看中我定王表哥,你敢开口吗?” 两人相视而笑,一副姐妹情深的模样。 “我自然不敢。” 姚雨薇突然看向容惊晚,故作惊叹道,“只怕这满京城,只有公主有这个胆量了。” 容惊晚平静反问:“郡主何出此言?” “公主豪爽更胜军营男儿,尚未出阁就当众与外男合奏共舞,这份胆识我们可比不上。” 容雅儿捂着锦帕偷笑,姚雨薇见势提高声调。 “想必是在赵国为质时,与王爷相处得格外融洽吧。” 这泼脏水的做派,与容雅儿如出一辙。 容惊晚假意弯唇笑着:“郡主对本宫在赵国之事这般上心,不如请景王殿下来说道说道?” 不等姚雨薇推拒,她已扬声。 “景王殿下。” 正欲离席的沈星野身形一僵,巴不得离开这个是非之地,听到容惊晚唤他,气得像个河豚。 起身时还得装作云淡风轻,端着从容姿态走来。 “王爷。”容惊晚笑意不减。 “郡主问咱们在赵国时,是不是常如今夜这般,箫舞和鸣?” 沈星野冷眼扫向姚雨薇,毫不客气地回怼。 “郡主若真好奇,不妨亲自去赵国住上三年五载,就什么都明白了。” 姚雨薇略微尴尬,笑容僵住。 “不过随口一问,若是没有,公主直说便是。奈何公主不打算直说……”只怕是心里有鬼。 “郡主多心了。” 容惊晚截住话头。 “本宫既是与王爷一同前往赵国,名义可是嫡亲皇兄与皇妹的关系,在赵国总是以兄妹相称。” 她转向沈星野:“是吧,皇兄?” 沈星野会意,正色道:“自然。本王在赵国不单是常宁的皇兄,更是她的倚仗。谁要欺辱皇妹,先过本王这关。” 字字掷地有声,说明他与容惊晚之间,清清白白,坦坦荡荡。 姚雨薇没料到向来置身事外的沈星野,会为容惊晚撑腰,一时语塞。 沈昱珩缓步踱来,唇角噙着若有似无的笑。 “如此说来。” 他停在容惊晚三步之外,嗓音低沉,“常宁也该唤孤一声‘皇兄’才是。” 容惊晚睫羽轻颤,与沈星野交换一个诧异的眼神。 她转身面向沈昱珩时,唇角扬起恰到好处的弧度:“皇兄。” 这一声轻唤如莺啼柳浪,沈昱珩指尖不可察地一紧,眼底掠过一丝复杂。 这声“皇兄”分明是他所求,听来却像细针刺入心尖。 “既是一家人,自当共饮一杯,随孤来。” 沈昱珩倏然转身,袍袖带起一阵松风,声音里的涩意被完美掩在笑意之下。 姚雨薇气得指尖发颤,濒临崩溃:“这个容惊晚,何时攀上了太子哥哥?” “郡主不知?”容雅儿凑近耳语,“她与景王回京那日,是太子殿下亲自接她入宫面圣的。” “什么?”姚雨薇强压怒火,手中拳头握紧,“本郡主绝不会放过她!” 第30章 常宁是唯一,在乎景王生死之人 寿宴归来,容畅一行人喜气盈腮,活似中了状元。 他们不急着回西跨院,反倒齐聚二进院的茶室。 虞氏更是眉飞色舞,嘴里不住地夸赞容雅儿觅得良缘。 容惊晚正欲穿过二进院回观澜殿,忽被容畅唤住。 “晚儿。”容畅状似关切,“你妹妹的亲事已定,你也老大不小了,该议亲了。” 话里话外,分明是在敲打她。 女子终究要嫁人,岂能一直霸占着公主府? 眼前春风得意的容雅儿,就是最好的例子。 容惊晚缓缓坐下,如葱白的纤指敲了敲茶案。 棠梨识趣的退下备茶。 “父亲莫不是忘了,陛下明旨,容府不得插手晚儿的婚事。” 容畅摆了摆手,说道:“不是想掺和,你是我的女儿,为父还会害你不成。你已经十八了,寻常人家的姑娘,早就为人母亲了。” “老爷说得是,我瞧着,今日皇后娘娘分明属意晚儿与景王。若成了,容家双王妃何等荣光,你咋个不争气点。” 虞氏眼中闪着贪婪的光,只想眼前的利益。 容惊晚轻笑:“晚儿的确不争气,定王刚从南诏回京,便请求陛下赐婚。我这个做姐姐,竟然不知妹妹何时入了定王爷的眼?” 容雅儿攥紧锦帕:“定王许是喜欢我的舞姿,若非姐姐与景王合奏,只怕这婚事是落到姐姐头上才对。” 她突然哽咽,“毕竟,姐姐琴棋书画都比雅儿样样精通,是妹妹横刀夺爱了。” 说着竟真落下泪来,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 “晚儿,你过分了,若非你抢了雅儿的天资,她何至于处处不如你,要不是……” “母亲。” 容惊晚连忙打断,又是这套说辞,实在听得耳朵起茧。 “妹妹不曾横刀夺爱,定王定是爱慕妹妹已久,才会当众求娶,对吧?” “那是自然,定王……”虞氏迫不及待接话。 “娘亲。”容雅儿急声喝止。 果然。 容惊晚判断无误,容雅儿早就与定王暗通款曲。 “姐姐这般才貌,就是配太子殿下也使得。只是赵国怕是不知姐姐的真实身份,若真嫁给大祁皇子,只怕要说大祁皇室乱了纲常呢。” 好一招以彼之矛! 拿寿宴上“皇兄妹”的说辞反将一军。 “所以陛下才犹豫啊,母亲,您说是吧?” 这话又回怼虞氏此前责骂容惊晚不争气,让虞氏顿时哑口无言。 “与其纠结我那不能自主的婚事,倒不如多替兄长打算。毕竟兄长二十,也该议亲了。” 一句话,将矛头对准容明哲。 “容惊晚,我的婚事轮不到你插手。” 容明哲眼白充血,自她回京后,他处处受制,是活得最憋屈的一个。 “哲哥儿,你怎能用这种语气和妹妹说话。” 虞氏急忙呵斥,毕竟她还得哄着容惊晚早日出阁呢。 容惊晚不急不缓地抿了口茶:“晚儿只是觉得,妹妹如今攀上定王这层关系,何不如借此,让兄长娶个公侯世家的女子。” 容明哲双眼如淬星子,瞪着她:“我娶谁还轮不到你指手画脚。” 容畅眸色意味深长,颇为赞叹道:“晚儿此言倒有几分道理。” 容明哲资质平庸,性子莽撞,若能用姻亲攀上高门…… 砰! 容明哲摔门而去,回到西跨院将沙袋砸得震天响,以示愤怒。 虞氏见容明哲气走了,连忙跑过去哄。 容畅自觉无趣,找了个由头离席。 容雅儿悄悄往门口挪步,不想与容惊晚独处,左右她快嫁去定王府了。 …… 容惊晚踏着月色行至九曲回廊,穿过假山与太湖石,观澜殿的灯火已亮。 观澜殿有一处望月亭,居高临下,可窥视到景王府大致,此刻还未点灯,想必景王还未回府。 她三次拜访景王府,都被景王拒之门外,似乎景王都鲜少回府。 果然是终日流连花楼酒肆之人。 只是,今夜怕是被崇仁帝与太子绊住了。 “枫槐。” “奴婢在。”枫槐拱手之时,总是身姿如松。 容惊晚打量着她挺拔的身影,忽然问道:“你与平阳郡主的功夫,究竟谁更胜一筹呢?” “殿下要奴婢将她擒来?”枫槐目光一凛。 枫槐武功绝顶,行事果断,就是理解问题上一根筋,总喜欢用武力解决一切。 但这样的人,恰恰是最好的下属:不问缘由,只办差事。 沈昱珩确实会用人。 只是…… 容惊晚抬眸望向景王府方向。 选她来改变崇仁帝与景王的父子关系,当真正确吗? “暂不必理会姚雨薇。” 容惊晚收回视线,“盯紧定王府即可,景王府……不必再守了。” “奴婢遵命。”枫槐拱手退下,脚步声很快消融在夜色中。 …… 寿宴散尽,宫灯渐熄。 沈乾元唤住那道孤绝的背影:“景王。” 本想叫他表字,到了唇边,生生又咽了回去。 分明未至不惑之年,沈乾元这一声呼唤已染了风霜。 多年疏离,如今他在景王面前,不想像帝王,只想做一个父亲。 沈星野脚步一顿,转身执礼:“臣参见陛下。” 皇子之中,唯有他从不称沈乾元为“父皇”。 沈乾元有诸多话想问,不知从何问起,千言万语终化作一句。 “今日你能来,父皇很欣慰。” 沈星野冷淡道:“臣与陛下的恩怨,不该牵连常宁公主。” “你在意她?” “救命恩人,自然在意。若非常宁,臣这条命,早该折在赵国了。” 这话能从素来冷心冷性的沈星野嘴里说出来,沈乾元是挺意外的。 沈乾元眼底泛起波澜:“若是你心仪……” 沈星野抬指轻点薄唇,广袖带起一阵冷香。 “陛下还不明白么?臣不会娶妻,但不希望陛下干涉常宁的婚事。” “因为常宁是世上唯一,在乎景王生死之人。” “今后,莫要再以将常宁赐婚于臣为由,胁迫臣进宫,臣很不喜欢。” 躲在暗处的沈昱珩,本要迈出的脚步。 在听到那句“常宁是世上唯一,在乎景王生死之人”时,生生钉在了原地。 原来在景王心里,他这个嫡亲兄长,与旁人无异? 阶前残雪忽被靴底碾碎,沈乾元的目光如刀刮过廊柱阴影。 “太子。”他忽然开口,声音比阶冰还冷,“跟朕去承乾宫。” 承乾宫是训诫皇子的地方。 沈昱珩眨了眨眼,父皇这是要治他个“不悌”之罪了。 第31章 最不孝子,偏生故人眸 “好一个常宁是世上唯一,在乎景王生死之人!” 沈乾元怒极,手中蟒鞭破空而下。 重重的鞭子落在人肉背的声音,响彻整个承乾宫。 一声又一声,宛若杜鹃啼血。 沈昱珩后背早已血肉模糊,鲜血顺着肌理蜿蜒而下,他始终挺直脊背,连眉头都未皱一下。 从小到大,每当沈乾元迁怒景王,都是他这个皇兄默默跪在殿前代弟受过。 李德福用拂尘掩面,不忍再看。 “朕是他父皇,难道不在乎他的死活?” 沈乾元厉声喝问,见殿下之人依旧神色平静,更是怒火中烧。 “还有你,身为他的皇兄,竟也如此冷血。” “早知如此,就该让他死在赵国。” 话说得狠心,彼此也都心知肚明,若是景王真的死了,沈乾元必定伤心欲绝。 话音落下,沈乾元倒吸冷气,眼前发黑,踉跄着扶住博古架。 李德福慌忙上前搀扶:“陛下保重龙体啊!” “太子殿下,你快劝劝陛下。”李德福眼色示意沈昱珩。 沈昱珩像个毫无感情的雕塑,纹丝不动,一声不吭。 李德福焦急得都想拿拂尘敲打沈昱珩,碍于身份尊卑,他没有这么做。 殿内沉寂许久。 “若朕执意将常宁赐给景王——” “不可。” 沈昱珩斩钉截铁地打断,语速之快连他自己都略显诧异。 容惊晚的面容倏然浮现在他眼前,那明媚的笑靥,如春水般清澈的眸子,仿佛浊世中的一方净土。 这样一朵在风雨中依然傲然绽放的花,不应该开在旷野,而应该养在东宫。 沈乾元意味深长的睥睨着他,要他给出个理由。 沈昱珩抚平袖口,平静道:“儿臣只是觉得,景王是最像母后之人。景王不愿做的事,父皇何必强迫他?这样只会加深景王与父皇之间的嫌隙。” 这句话像一记重锤,让沈乾元瞬间瞠目结舌。 提及已薨逝多年的先皇后,沈乾元凌厉的目光中闪过一丝难以察觉的哀伤。 “儿臣恳请父皇,有何怨言,尽可责罚儿臣,万勿迁怒景王。” 沈昱珩冷笑连连:“景王护着常宁,如今你护着景王,倒显得朕里外不是人了?” “儿臣不敢。” 沈昱珩垂眸应答,姿态恭敬,不见半分退缩。 沈乾元颤抖的指尖轻抚过先皇后的画像。 五官精致如同雕琢,墨发如乌云堆雪,颊似桃花带露,唇边含笑时,恰似春风拂过三月枝头,惹得百花竞放。 他的目光移向殿下跪着的沈昱珩。 太子剑眉入鬓,星目含威,与先皇后毫无相似之处。 唯独景王,那双如碧潭般清澈的眸子,与画中人如出一辙,仿佛能诉尽千言万语。 这些年来,他寻遍京城贵女,再未见过这般眉眼。 谁曾想,竟在这个最不孝的儿子身上,重见故人眼眸。 “朕不管你用什么方法,朕要见景王时,你必须带他入宫,否则你的储君之位也莫要坐了。” 沈乾元说得平淡,仿佛只是询问沈昱珩,他背上的伤疼不疼。 沈昱珩只是漠然应了一声,躬身退下。 待殿门闭合,沈乾元将画像紧紧搂在怀中。 “令仪,我们的孩子长大了,和你生得一模一样。” 泪珠无声滑落,打在泛黄的画绢上。 “他恨朕送他去赵国为质,你是不是也怨朕?” 沈乾元忽然低笑起来,笑声里裹着某种近乎疯癫的痛意。 “若不是当初……” 或许崔令仪还能活着,或许也不会有景王痛恨他,又或许太子也不会冷漠得不近人情。 可这世上,从无或许。 沈乾元的额头抵上冰冷的画绢,像当年抵着崔令仪逐渐冷却的额头。 “朕只是,太爱你了啊。” 而这句话,和十二年前一样,终究无人再应答。 …… 中宫。 姚婧垂眸凝视着为寿辰新染的蔻丹,神色颓唐。 沈乾元连她的生辰都不愿踏足中宫。 “本宫苦心经营这么多年,终究比不过一个死人。” 这些年来,她处处模仿崔令仪的一颦一笑。 偏偏今日景王入宫,坏了她的大事。 谁人不知,这世上,最像崔令仪的正是景王。 且不说沈乾元用了什么方法,使得景王进宫。 景王的存在,就影响沈乾元与她的关系。 沈瑞煊慢条斯理地品着茶:“母后贵为中宫,何必与逝者相较?” 姚婧自然知道,只是她不甘心,活着比不过,死了还让沈乾元念念不忘。 “等你大些,自然能理解母后。母后也愈发不理解你了,当众求娶容雅儿,一个无权无势的嫡次女,能给你带来什么好处?” 沈瑞煊挑眉笑着,眼中闪烁着柔情。 “国师占卜,容雅儿出生时凤凰高翔,乃天生凤命。有她相助,儿臣夺储必能事半功倍。” 姚婧眉间紧拧,不可置信。 “你别忘了,她还有个双生嫡姐。” “母后放心。”沈瑞煊从容回应,“国师暗中观察她两年,绝无差错。” “本宫属意姚雨薇,你舅父手握数十万边军,本宫务必得把兵权把握在你手上。” 沈瑞煊睫毛轻颤,不以为然,细细分析。 “父皇最忌皇子染指兵权,若儿臣娶了表妹,反倒会引起父皇猜忌。” “陛下总不能连我阿兄都忌惮。” 姚婧话音刚落,忽而想起生性凉薄的沈乾元,叹了叹气。 “罢了,左右都是你娶妻。但在她入定王府前,本宫要看到她的价值。” 沈瑞煊躬身行礼:“儿臣明白。” …… 街上打更人敲着梆子,悠长的吆喝声穿透夜色。 容惊晚捧着书卷打了个盹,书册滑落在地。 棠梨拾起书册,为她拢了拢软榻上的锦被:“夜已深,殿下先歇息吧。” “枫槐呢?” 守门的枫槐应声而入。 “定王府可有异动?” 枫槐回答:“回殿下,定王府正在商定二小姐的大婚吉日,听闻此事由国师全权操办。” 皇子大婚,素来由礼部主理。 定王让国师插手,可见对其信任之深。 只是寿宴上,并未见到国师踪影。 “退下吧。”她揉着眉心道。 “殿下。”枫槐踌躇着补充,“还有一事,寿宴过后,太子殿下被陛下杖责。” 太子沈昱珩素来持重,寿宴上更是谨言慎行,怎会? “可知缘由?” “奴婢不知。”枫槐低头,“殿下不妨亲自询问太子殿下。” 第32章 大祁律法,严禁议论先皇后 探听皇家秘辛并非光彩之事,只是容惊晚隐约觉得,这是解开崇仁帝与景王心结的关键。 知晓此事的,不外乎陛下、崔太傅、太子与景王四人。 陛下忌惮她,不便询问;崔太傅近日远在京城之外;太子因此事被崇仁帝杖责,必会迁怒于她。 唯有景王可问。 只是景王行踪飘忽,需得时时留意。 好在这些日子,容惊晚已将常宁府的各处位置摸得透彻。 望月阁的位置极佳,既能窥见景王府大门,又可俯瞰常宁府全貌。 容惊晚穿着月白云锦长裙,肩上披着赤金小夹袄,倚在望月阁的摇椅上。 手中捧着一卷画册,每翻一页便轻叹一声,目光却不时瞥向景王府的方向。 剥着糖炒栗子的棠梨,侧目瞥见容惊晚手中的画册。 竟是一幅幅世家公子的画像! “殿下。”棠梨指着她手中的画册,“你为何看这些?” 容惊晚挑了挑眉,纤手隔空一指。 “你看那。” 一个个精致的木箱被抬进西跨院容雅儿的寝殿,连二进院的偏厅都堆满了。 “定王送来的聘礼可真不少。”棠梨颇为感慨,转头又问,“可这与殿下看世家公子画像有何干系?” “这画册是虞氏塞给我的,催着我尽快物色夫婿,好早些嫁出去。” 棠梨蹙眉:“夫人也真是,殿下的婚事由陛下做主,还这般紧逼。” 容惊晚纤手拈起一枚栗子,送入口中。 “许是觉得我孤寂,想让我相中哪位公子,好让虞氏拿住我的把柄。” 棠梨撇了撇嘴,满脸不悦:“那可有公子入了殿下的眼?” 容惊晚没想到她冷不丁地这么一问,可让她犯了难。 眼前浮现鹤骨松姿的矜贵身影,是灯市送她花灯的男子,温润如玉,是她钟意的类型。 可惜那男子无疑是太子殿下。 容惊晚连忙摇头,“没有。” 她与太子,只是合作关系,没有半分私情。 容惊晚向来如此,在赵国亦是如此。 不牵扯到感情,才能肆无忌惮的行事。 正出神间,景王府的大门开了,只匆匆瞥见锦袍的那一抹青玉白,从奴仆恭恭敬敬的模样来看,必定是主人回府了。 容惊晚倏然起身。 “去景王府。” 行至二进院,正撞见清点聘礼的虞氏与容雅儿。 虞氏乐不思蜀,活像得了泼天富贵。 容雅儿惯常的娇羞,望着满院聘礼,比容惊晚回府那日崇仁帝赏赐的多了十倍不止,连月来的怨气顿时烟消云散。 “姐姐又要出府?”容雅儿不怀好意地试探。 容惊晚好不容易逮到景王回府,不愿多与她废话,直言道:“妹妹有事?” 容雅儿递给她一张烫金请柬,“郡主要办雪中骑射宴,姐姐可要赏光。” 容惊晚随手接过,看也不看便抛给棠梨。 “郡主这是要比武招亲?” 容雅儿扬了扬眉毛,“郡主乃女中豪杰,又出自将门世家,不比武,难道比那些花架子?” 容惊晚淡淡“嗯”了一声,径自离去。 身后,容雅儿嘴角弯出一抹狡黠的弧度。 …… 容惊晚踏着凤仪翠羽履步入进景王府雅室。 室内三面都是金丝楠木的高架。 雕刻海棠的那面放着古琴、书画,山水镂空的雕花窗格挂满各种各样的折扇,陈列着精美的瓷器、各类奇物,最后一面错落有致地摆放着一盏盏熏香金炉。 景王一身素白暗纹锦缎飞鱼袍,墨发半披,玉冠未束,革带未系,依旧可观其背薄而挺拔。 这背影越看越觉得有些违和感。 容惊晚稳了稳心神,接过棠梨手里的那柄蟠龙糖人,木柄处是用上好的丝绸缠绕,尾端还系着精巧的蝴蝶结。 为了从景王嘴里套出皇室秘辛,总得费些心思。 若说矜贵富足的皇子,什么山珍海味没尝过。 偏这景王唯独爱糖人,容惊晚不知为何,投其所好总是对的。 甚至还要假装很亲切的样子。 这一招,向来无往不利。 容惊晚柔声轻唤:“旷之,我给你带了糖人来。” 沈星野的表字,除了沈乾元、崔太傅与他,还无人知晓。 “旷之?” 沈昱珩缓缓转身。 容惊晚扑通跪下,手中的糖人举得很高,裹着木柄的丝绸锦带在空中飘摇,衬得她指尖煞白。 “臣,臣女不知是太子殿下,冲撞了殿下,请殿下责罚。” 须臾,容惊晚低垂着眼帘,目光正落在那双蓝绫罗云鹤祥履上,那鞋面上银线绣制的云鹤栩栩如生。 沈昱珩冷白修长的手指从她手中缓缓抽走那柄蟠龙糖人,指尖不经意擦过她的手背,凉得让她心头一颤。 “见到孤,很意外?” 何止是意外,是惊骇交加,更怕他怀疑。 她今日刻意装作与沈星野熟稔的样子,若是如此,怎么一直改善不了崇仁帝与沈星野的关系。 昨夜太子被崇仁帝杖责,估计与此事有关。 思及此,容惊晚只觉得颈后发凉,仿佛头顶悬着一把明晃晃的铡刀,随时可能落下。 况且她不想让太子觉得她不忠不诚,甚至毫无用处。 前世她未能知晓最终是谁登上帝位,但沈昱珩十岁赐封皇太子,此人既有谋略又有胆识,朝中党羽众多。 只要不犯大错,日后必能继承大统。 她绝不能,成为太子手中的弃子。 容惊晚依旧跪得端正,额头几乎触地。 “回殿下,臣女愚钝,的确不知是太子殿下,甚是意外。臣女与景王殿下素日相处,并非这般热络。今日这般,实因有事相求。” 沈昱珩伸手扶住她的手腕,一把将她拉起。 虽然掌心温热,却让她脊背发凉。 “那你所求为何?” 容惊晚刻意压低嗓音:“臣女想知道,先皇后与陛下的前尘往事。” 这话一出,空气骤然凝滞。 这属于皇室秘辛。 自先皇后薨逝,崇仁帝便下过死令:举国不得议论先皇后之事,若有违令者当斩立决。 “你可知大祁律法,严禁提及我母后?” “臣女自知。”容惊晚抬眸直视,“若不明其中纠葛,臣女实在不知,要如何化解陛下与王爷的心结。” 最后一字落下,她清晰看见太子眼中闪过一丝异色。 第33章 他生来,便背负至亲的恨 “这是杀头的大罪,孤可就地处决你。” 沈昱珩骤然捏住容惊晚的下巴,迫使她抬头,眉目森冷,透着一股执拗。 容惊晚被迫仰着头,嘴角扯过一抹淡笑。 “臣女若怕死,便不会开这个口。臣女既应了殿下所求,可殿下何曾真正信过臣女?” 她心知肚明,沈昱珩不敢冒险。 若她转头向崇仁帝告发,他的储君之位必将动摇。 “给孤一个信你的理由。” 容惊晚眸色寻常,冷静道:“臣女不想死,只有王爷活着,臣女便能活着。” 理由竟如此简单,她只是想要活着而已。 沈昱珩指间的力道,微不可察地松了三分。 良久,他眸色渐深,似跌回久远记忆里。 “你可记得,萧邺大将军?” 大祁战神萧邺,不仅是开国功臣,也是护国之将,大祁无人不知。 容惊晚点头。 沈昱珩从博古架取出一幅画卷,画中一名明媚活泼的女子,与身着银袍战甲的将军并辔而行。 “他就是萧邺,而一旁的女子,正是我母后。” 萧邺战功彪炳,对青梅竹马的未婚妻情有独钟。 只是自他死后,世人只传颂他战功赫赫的一生,再无人提及他的情深义重。 崇仁帝沈乾元与萧邺曾是八拜之交的兄弟,二人并肩作战,歼灭数十万敌军,为大祁开创太平盛世。 二十年前东陵大战时,祁国兵力薄弱。 萧邺献计假死前往东陵窃取城防图,临行前特意嘱托沈乾元代为照顾未婚妻崔令仪,待他功成归来完婚。 从此,世人皆知战神萧邺战死于东陵。 沈乾元明知萧邺未死,却以“怜其未过门妻子”为由,迎娶萧邺的未婚妻崔令仪,以此彰显皇恩浩荡。 要知道,沈乾元尚为太子时,便已纳青梅竹马的姚婧为侧妃。 登基后,虽立她为姚贵妃,却始终空悬后位。 直至迎娶崔令仪,沈乾元不顾朝臣反对,执意立她为后。 后来萧邺取得东陵城防图,日夜兼程赶回京城,却见心上人已为他人妇。 崔令仪不仅成为大祁皇后,更诞下三皇子沈昱珩。 萧邺如遭雷击。 他一生忠君报国,未料君王竟强占其未婚妻。 满腔愤懑之际,见崔令仪与沈乾元相视而笑,怀中幼子天真烂漫。 最终,他选择了沉默。 怎料命运弄人,崔令仪偶然与萧邺重逢,主动向沈乾元请辞后位,执意和离。 沈乾元对崔令仪痴恋已久,岂肯放手? 他暗中设局,诬陷萧邺谋反,终使萧家满门抄斩。 崔令仪闻讯,誓要以死相殉。 沈乾元又命能工巧匠打造金丝囚笼,将崔令仪囚于其中,派一百禁军日夜看守。 即便如此,也拦不住她一次次寻死。 为了让崔令仪有活下去的意愿,沈乾元寻来西域蛊师,在崔令仪体内种下情蛊,夜夜索取,终得五皇子沈星野。 这个孩子,生来便浸染着沈乾元的执念与崔令仪的恨意。 崔令仪不再抗争,亦不再寻死,只是终日郁郁寡欢,如行尸走肉般活着。 直到沈星野六岁,她体内蛊毒发作,香消玉殒。 而沈星野,从未得到过半分父母温情。 分明只是听闻一段往事,容惊晚不自觉泪湿罗帕。 沈昱珩攥紧手中锦帕,抬手欲为她拭泪,却在半空生生顿住。 “求殿下见谅,臣女失仪了。”容惊晚自行拭去泪痕。 沈昱珩转身,声音清冷如常:“孤方才什么都没看见。” 空气中陷入了片刻的沉默,唯闻檐角檀铃在风中轻响。 容惊晚眸光微转,落在那柄蟠龙糖人上。 “殿下,臣女似乎明白,王爷为何独爱糖人了。” “为何?” “或许这是王爷人生里,不可多得的甜。” 闻言,沈昱珩眸色闪过一丝认可。 生于皇家,身不由己,故而他从不嗜甜。 这些年来,他恪尽职守,力求做个完美储君。 崇仁帝待他愈发冷淡,每每因景王迁怒于他,他都甘之如饴。 只因这是母后临终所托,要他护好景王。 他不明白,母后生前对景王不闻不问,临终最牵挂的却是景王。 从那以后,沈昱珩便明白,皇家虚伪至极,尽是薄情之人。 直到遇见容惊晚。 原以为她为家族殚精竭虑,未料容家处处欲除之而后快,她的步步为营,皆是为己谋生。 沈昱珩更加笃定,亲情如粪土。 这世间,唯有追求利益才是永恒的。 他守护景王,因是他唯一的胞弟,因母后生前的叮嘱,更多是为了让沈乾元重用他。 景王不夺嫡,绝不能挡了他夺嫡的道路。 容惊晚凝视着眼前的沈昱珩,忽然意识到,太子与景王不过相差两岁。 景王未曾得到的父母之爱,太子又何尝真正拥有过? 更甚者,他身为兄长,不仅要替景王承受父皇之怒,更要恪守母命守护这个胞弟。 容惊晚心头蓦地一软。 她曾以为景王与自己同病相怜,如今看来,倒是与太子更为相似。 因为他们,都是戴着锁链、负重前行的孤勇者。 容惊晚将手中的糖人推到沈昱珩眼前,故意晃了晃。 “太子殿下,你尝尝,可甜了。” 她嘴角扬起一抹浅笑,两个小小的梨涡,格外乖巧动人。 她总是这般明媚。 沈昱珩暗自想着。 容惊晚小心掰下一小块,亲自尝了尝。 “这是臣女亲手做的,无毒,味道很好。” 修长冷白的手指接过,沈昱珩咬下一口直接咽下。 “不甜。” 嫌弃般地移开。 容惊晚扑哧一声笑了,“殿下吃法不对,需要含着,仔细品尝。” 说着又示范了一次。 沈昱珩依言含住糖人,甜腻的滋味顿时在舌尖漫开。 这甜到掉牙的滋味让他眉头紧锁,实在不解为何有人嗜好此物。 容惊晚瞧见他拧紧的眉峰,心头忽地一跳。 莫不是同食一块糖人太过亲昵,惹他不悦了? 空气中飘荡着淡淡的香味儿,混杂着雪后初霁的清香。 沈昱珩忽然觉得,这甜味,倒也不差。 “很甜。” 像眼前的人儿。 容惊晚双手托腮,眉眼弯弯地冲他绽开笑颜。 沈昱珩仍是那副冷若冰霜的模样,面上不见半分波动。 容惊晚收了笑意,说道:“臣女以为,与其执着于化解陛下与王爷的恩怨,不如先解开殿下与王爷之间的心结。” “孤与他,有心结么?” 第34章 雪中骑射宴,景王摔断腿? “太子殿下,请随臣女来。” 容惊晚引着沈昱珩来到雅室临窗的青石台前,台面上摆着紫纱、翠玉、白瓷、鎏金四种茶具。 是景王惯常的喝茶风格:“雨露均沾”。 “对症下药,方能解决。”她广袖轻拂过台面,“殿下先选一套。” 沈昱珩指尖落在那套白瓷茶具上。 恰似他这个人,人称“玉面修罗”。 表面如白瓷般纯净无瑕,背地里却豢养死士,手段狠厉。 当年大皇子越王正是被他罗织“以下犯上”的罪名,发配封地,永不得诏。 不然他不会在先皇后薨逝,姚皇后力推定王的情况下,还能够稳坐东宫多年。 容惊晚唤来棠梨备茶,娴熟得好似身在常宁府。 她素手轻抬,选了那套鎏金茶具,又命棠梨将四盏皆斟满。 “你就不怕景王恼你擅动他物?”沈昱珩忍不住问道。 “王爷是性情之人,不与小女子计较。” 沈昱珩端着白瓷盏,撇了撇茶沫子。 “你胆子倒是不小。” 容惊晚笑着将紫纱茶盏推至他面前,“太子殿下尝尝这个?” 沈昱珩不明所以,但照做。 “同样的茶,殿下更喜哪一盏?”容惊晚饶有兴致地问道。 “自是白瓷。” “殿下爱白瓷之净,王爷好紫纱之朦。要解心结,不过是将心比心四字。” “三年前出使赵国为质,去的偏偏是最不受待见的景王。自那时起,王爷便明白,他被所有人彻底放弃了,也包括太子殿下。” 沈昱珩透着悔意:“当时兵变突发,孤实在无暇顾他。” “殿下暗中派十二暗卫护送,臣女知晓。可王爷不知,他只知自出生起便被至亲抛弃。” 沈昱珩辩解:“孤从未想过弃他于不顾。” “臣女明白,只是待人的好,总要叫对方知晓才是。” “唯有殿下先与王爷解开心结,方能循序渐进化解他与陛下的恩怨。” 沈昱珩蓦地怔住,难怪景王会说,这世间唯常宁在意他的生死。 原来在景王心里,就连嫡亲皇兄都不在意。 “孤该如何做?” 容惊晚想了想,提议道:“殿下需将王爷放于心尖。” “譬如。”容惊晚忽而想起收到的请柬,“郡主要举办雪中骑射宴,太子殿下若是有空,不妨去看看。” 沈昱珩深深凝视她良久,点了点头。 临去时,他余光掠过象牙雕花圆筒里那半截未吃完的蟠龙糖人。 “孤先回宫了。” 说罢转身负手而去。 “太子殿下不是说不喜甜吗?”棠梨抿嘴偷笑:“奴婢就说,殿下的手艺上京城独一份。” 容惊晚曲指轻刮她额头,“太子殿下喜欢的,本就不是糖人。” “殿下这是何意?” “太子不过年长景王两岁,可说到底,他又何尝不是被抛弃的那个。” …… 连日的暴雨冲尽积雪,待天光放晴,正赶上姚雨薇在皇家猎苑举办的雪中骑射宴。 这原是为姚雨薇相看夫婿而设,定王以表哥身份提议将会场移至皇家猎苑。 此处地势开阔,排水极佳,此刻场中已无半点雪痕。 远处,红绸包裹的冰雕梅枝悬于枝头,远望如庙宇许愿带般喜庆。 容惊晚换了罕见的竹青骑装,墨发高束,乍看与枫槐装扮相似。 只是她那张濯清涟而不妖的脸,刚踏进猎场,便引来无数目光。 “不愧是花孔雀,到哪儿都要招摇。” 姚雨薇隔着老远,瞪着眼珠子疼。 容雅儿揪了揪她的衣袖,劝慰道:“郡主,这一切布局都是王爷为你办的,你就莫要因无关紧要之人恼火了。” “自然也是,待会儿有她好看。”姚雨薇眸中隐隐透着怒火,隔空一指,问道:“那人是谁?” 容雅儿顺着视线望去,“是虞澹表哥,此前与容惊晚有婚约,后被她退亲。” 姚雨薇咬牙:好个水性杨花的贱人。 “去把虞澹的人,给本郡主叫来。” …… 此次骑射宴必不安分,枫槐寸步不离地守在容惊晚身侧。 安国公府送来的茶点,彼此都一口未动。 最令容惊晚在意的是,不见景王身影。 “常宁。”沈昱珩唤住她,目光扫过四周,“你确定景王会来?” 此次骑射宴的彩头是稀世波斯琉璃盏,比景王府的茶具精致百倍。 以沈星野的性子,断不会错过这般珍品。 容惊晚胸有成竹:“太子殿下放心。” 说曹操曹操就到。 沈星野朝他们踱步而来,开玩笑似的问:“皇兄竟也在此?” 往日京中贵女设宴,沈昱珩从不会赏脸。 “孤怎么就不能来?”沈昱珩话到嘴边,忽忆起容惊晚所言。 顿了顿,忽然改口:“孤听闻你想要波斯琉璃盏,若你夺不了,孤可相助。” 沈星野拍他肩头:“黄鼠狼给鸡拜年,本王想要的自会去争,若承了皇兄的情,回头又该逼本王进宫了。” 说罢懒懒摆手:“不奉陪了,本王还得去熟悉场地。” 沈星野晃着身子悠然离去。 容惊晚与沈昱珩无意参与,早早便去观景台候着。 一炷香后,骑射宴开始。 世家贵女们站在警戒线外观望,猎场上尽是身着骑装的世家子弟。 容惊晚目光一凝,震惊道:“前往江南治理水患的裴侍郎,何时回京的?” 沈昱珩轻抚着玉扳指,回道:“今日卯时刚到。” 竟是今日。 前世沈星野奉旨前往江南治水,回京当日便摔断了腿。 正因如此,容惊晚重生归来,便改变沈星野前往江南治水的局面。 可今日是他前世摔断腿的日子,偏又赶上骑射比试,会不会? 容惊晚心下一沉,蓦然抬眸。 沈星野高束马尾,额前碎发微卷,向两边分开,发间蓝色发带随风轻扬,衬得他意气风发。 一股由内而外的少年气,似笑非笑的模样十分惹眼。 沈星野的战马如离弦之箭,很快甩开身后一众世家子弟。 容惊晚瞳孔骤缩,脱口而出:“不好,王爷的马有问题!” 第35章 改景王命,厄运转嫁裴侍郎? 战马狂奔嘶鸣,沈星野回首望去,见众人已远远落在身后,甚是满意。 容惊晚站在观景台上高声呼喊:“王爷,快停下。” 沈星野全然未闻,只顾策马疾驰,一心想以最快速度夺得羽箭,直取靶心。 沈昱珩同样察觉到异常。 若沈星野的战马继续向前,穿过观景台后仅剩十公里便是猎场外围。 以当前失控的速度,战马必将冲破外围防线。 而更危险的是,外围紧邻千丈深的骊湖。 连日的暴雨已使冰面出现裂痕,持续的严寒又让冰层维持在将破未破的临界状态。 一旦战马失控坠湖,后果将不堪设想。 容惊晚见沈星野全然不顾危险,也未察觉异常,焦急地就要往观景台下跑。 沈昱珩一把扣住她的细腕:“孤带你飞下去。” 容惊晚朝下看去,观景台有三层高:“太子殿下,臣女不会功夫。” “时间紧迫,孤抱着你。” 沈昱珩不由分说将容惊晚打横抱起。 失重之下,容惊晚莹白的皓腕不得不环住他的脖颈。 “殿下,臣女是不是……”抱别处比较妥当。 沈昱珩挑眉:“孤后背有伤。” 容惊晚:“……” 都几日了,太子后背的伤还未好吗? 沈昱珩抱着她,自檐角逐层跃下,最终稳稳落地。 他垂眸看了眼怀中的容惊晚,薄唇微抿。 恰在此时,沈星野策马而过,见此情景顿时惊住。 “皇兄,你们,吁——” 可战马全然不听使唤,径直穿过观景台。 沈星野正懊恼错过这场好戏,不料战马愈发狂躁,速度竟快了一倍,完全脱离掌控。 沈昱珩将容惊晚放下,解下腰间弓箭递给她。 “孤去追景王,你紧随其后。待孤与他并行时,射中战马前蹄,可明白?” 容惊晚似有迟疑。 沈昱珩却说:“孤知你骑射了得。” 容惊晚郑重颔首。 此刻沈星野在马背上颠簸得厉害,甚至撞上梅枝,玉冠被刮落在地,墨发散披肩头,显得颇为狼狈。 观景台不远处的草坪,两匹战马正在吃草。 沈昱珩飞身上马,他身着象牙白鹤羽骑装,夹紧马腹,扬鞭一记脆响,骏马如离弦之箭直追沈星野而去。 容惊晚利落翻身上马,长鞭一甩,策马紧随。 围观的人群中,突然有人惊呼:“快看,景王殿下的马好像失控了!” 此言一出,众人纷纷侧目。 只见沈星野的战马发狂般疾驰,马背上的他身形摇晃,似要坠马。 “太子殿下策马追去了!” “太子殿下果然英勇,这般危急时刻挺身而出。” “可那马疯得厉害,就算救下人,怕也要摔得不轻啊。” “那常宁公主凑什么热闹?会骑个马就敢逞英雄,这不是添乱么?” 议论声此起彼伏,一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冷漠模样。 猎场中有不少世家子弟见状,也纷纷策马前往相助。 此时,沈星野的战马已冲出猎场外围,沈昱珩仍在奋力追赶,距离渐渐拉近。 远处,浓雾弥漫,是骊湖冰面融化升腾的水汽,在寒风中翻滚涌动。 沈昱珩一手紧握马鞭,一手奋力伸向沈星野。 “快跳过来,抓住孤的手。” 沈星野刚试探着松开一只手,战马骤然暴怒,逼得他不得不重新攥紧缰绳。 “本王不敢,会摔死的。” 沈昱珩厉声喝道:“孤绝不会让你死,快跳。” 手臂又往前探了几分。 沈星野仍在犹豫,死死勒紧缰绳,马颈上已现出道道红痕。 战马狂性大发,前蹄高高扬起,沈星野整个人后仰,却仍不肯松手。 千钧一发之际,容惊晚迅速取下马腹弓箭,挽弓,搭箭,瞄准—— 羽箭破空而出,精准命中战马扬起的前蹄。 战马吃痛跪地,沈星野终于抓不住缰绳。 情急之下,他抓住沈昱珩伸来的手。 沈昱珩臂膀发力,将他稳稳拽到身后马背。 两人共骑,在距离骊湖仅数丈之遥时,终于堪堪停住。 这时,几位世家子弟与容惊晚都已赶到。 沈昱珩利落地翻身下马,俯身检查那匹被羽箭射中的战马。 沈星野仍惊魂未定,面色苍白地呆坐在马背上。 容惊晚轻声唤道:“王爷,已经没事了。” 沈星野这才回过神来,方才惊险的一幕仍萦绕在心头。 围观的众人纷纷鼓掌喝彩,称赞常宁公主是女中豪杰,方才那骑马射箭的英姿,活脱脱一位巾帼将军。 这番赞誉恰好被匆匆赶来的姚雨薇听在耳中,她才是真正在战场上与蛮族厮杀的女将军。 顿时脸色阴沉。 沈昱珩单手拖着受伤的战马,重重扔在姚雨薇脚下。 姚雨薇立即翻身下马,单膝跪地行礼:“臣女参见太子殿下。” 沈昱珩眸色森寒,冷笑道:“郡主这是比武招亲,还是借故杀人?” 姚雨薇神色肃然:“此事必是安国公府出了叛徒,臣女定当彻查清楚,给殿下一个交代。” “且不论这匹马被人动了手脚,单是猎场外围府卫护卫不周,就足以治你失职之罪。” 沈昱珩俊美的脸庞如千年雪山,眉宇冷得慑人,浑身透着不容抗拒的压迫感。 “来人。” “属下在。”清霁应声跪地。 “即刻封锁皇家猎苑,严查战马发狂一事,掘地三尺,也要揪出幕后黑手。” 这场变故迫使骑射宴戛然而止。 众人井然有序地聚集到御营大帐,配合调查。 不到一刻钟,清霁便押来两名小厮。 其中白净小厮扑通跪倒:“求殿下开恩,小的真不知今日马料中混了马醉木,平日都是他负责马厩膳食。” 他颤抖着指向身旁尖嘴猴腮的胖小厮。 那胖小厮勃然变色:“你血口喷人,分明是你记恨裴翊,想借机灭口。” 清霁一脚踹翻胖小厮:“殿下,属下亲眼目睹他企图行凶,意图栽赃他人。” 沈昱珩抽出腰间软剑,剑光闪过,胖小厮的双臂应声而断。 这时,一名暗卫匆忙赶来,单膝跪地禀报:“太子殿下,吏部侍郎裴翊坠马受伤。” 容惊晚心一震。 难道她救下景王,举荐裴侍郎,却将景王前世的厄运,转嫁到裴侍郎身上? 此时战马失控一事尚未查清。 容惊晚当机立断:“太子殿下,裴侍郎之事,不如由臣女与王爷前去处理。” 沈昱珩薄唇咬紧。 裴翊之父乃吏部尚书,祖父更是当朝丞相。 崇仁帝素来忌惮裴家权势,更忌惮容惊晚以镇国公主身份结党营私。 她怎敢如此毫无顾忌地插手此事? 第36章 到处树敌,你就不怕引火烧身? 沈昱珩眉间困惑,深邃的目光久久停留在容惊晚脸上。 容惊晚并未多言,只是回以一个坚定的眼神,示意他不必担忧。 沈昱珩淡淡点头。 得了准许,容惊晚立即唤来两名暗卫,命他们速去御营大帐取来安车。 她步履匆匆地带着暗卫赶往裴翊所在之处,焦急之态仿佛裴翊是她极为重要之人。 裴翊坠马之处恰在猎场密林,他昏迷不醒,面色惨白,唇边还残留着血迹。 暗卫仔细查探后回禀:“殿下,裴侍郎腿骨似已折断,是否先传太医署的人来诊治?” 容惊晚闻言踉跄后退,枫槐眼疾手快地扶住她。 幸而此次赴宴前,容惊晚为防安国公府暗算,特意让枫槐备了温水。 “不必。”容惊晚强自镇定道:“本宫这里有九灵丹,此药对伤筋断骨有奇效,服下后太医更容易接骨。” 她从怀中取出一个白玉雕花瓷瓶,倒出一粒灰白中泛着幽蓝光晕的药丸。 这枚九灵丹,是容惊晚在赵国为质时所得,是赵国皇室秘传的疗伤圣药。 枫槐利落地扶起裴翊,一手捏开他的下颌。 容惊晚迅速将九灵丹放入他口中,又喂了一口清水。 然而裴翊昏迷不醒,根本无法吞咽。 容惊晚沉声命令:“都转过身去。” 暗卫立即背过身去。 容惊晚与枫槐交换了一个眼神,枫槐会意,运起内力在裴翊喉间一送,助他将药丸咽下。 容惊晚吩咐:“好了,小心些,速送太医署。” 暗卫们轻手轻脚地将裴翊抬置安车,朝着太医署的方向疾步而去。 …… 太医署众人见容惊晚驾到,纷纷恭敬行礼。 容惊晚抬手示意免礼,目光径直落在白发清瘦的红袍老者。 “陈太医,你来诊治。” 陈太医扶着药箱的手微微一顿,躬身推辞:“殿下恕罪,老臣还需去给皇后娘娘请脉,恕老臣难为。” 按宫中惯例,姚皇后每隔十日便要陈太医入宫诊脉。 虽只是例行公事,并非身体抱恙,却要占用太医院最资深的太医。 从太医署到中宫路途遥远,往返至少需一个时辰。 前世正是因为这般耽搁,景王才错过最佳治疗时机,最终只能在轮椅上度日如年。 如今裴翊伤势危重,经不起这般拖延。 陈太医乃太医院首座,门下弟子遍布太医署,尤以接骨之术冠绝杏林。有他亲自出手,方能确保万无一失。 “陈太医。”容惊晚语气微沉,“这可是裴相最疼爱的嫡孙。若有个闪失,以裴相的性子,怕是不会放过您老。” 陈太医额间渗出细汗,心中权衡:皇后与裴相,两边都得罪不起。 容惊晚反问:“再者,陈太医每次为皇后娘娘诊脉,可曾诊出什么病症?” 陈太医沉默片刻,转头对最得意的弟子吩咐:“你去中宫禀明,就说老臣明日再去为娘娘请脉。” 容惊晚展颜一笑:“本宫谢过陈太医。” 暗卫立即将裴翊抬入内室。 陈太医召集数位太医会诊,历经三个时辰的精心救治,终将裴翊从鬼门关拉回,断骨也接续完好。 “殿下。”陈太医疲惫地躬身,“裴侍郎已无性命之忧,只需好生调养,按时服药即可。” 容惊晚紧绷的心弦终于松开,郑重道:“有劳陈太医。” 陈太医小心翼翼地开口:“多亏殿下先为裴侍郎服下九灵丹,否则纵使老臣有华佗再世之能,也难挽狂澜啊。” 他略作停顿,又谨慎地补充道。 “只是这九灵丹珍贵异常,向来由陛下亲赐,且需登记在册。老臣记得,殿下赴赵为质前,陛下确实赐了三枚,可容府那边分明已经……” 容惊晚愣住:“陈太医是说,容府已经用完了那三枚九灵丹?” 陈太医连忙翻找案卷,取出太医署的账簿仔细核对,点头道:“老臣确实没有记错。” 容惊晚声音发冷:“这九灵丹乃是赵国国君赠与本宫,容府从未给过本宫什么九灵丹。” 杵在一旁沉默的沈星野突然出声:“本王也有三枚九灵丹?” 陈太医如实回答:“王爷自然也是有的。” 沈星野直接黑了脸。 陈太医察觉到气氛不对:“老臣先行告退。” 沈星野带着冷意:“都说最是无情帝王家,没想到世家也不遑多让。想必他们都认定,本王与你,永远回不来大祁,索性就没给九灵丹。” 容惊晚轻声辩解:“王爷比臣女幸运得多,至少,您还有太子殿下这样拼死相护的皇兄。” 正说话间,沈昱珩一袭锦袍掠过太医署台阶,身后跟着满面愁容的裴尚书与裴相。 惯例行礼后,得知裴翊已无大碍,裴家父子拉着容惊晚千恩万谢。 沈星野见状,也悄悄向沈昱珩致谢。 沈昱珩淡淡道:“致使战马失控的罪人已伏诛。” 沈星野低垂着睫毛问:“是何人所为?” 沈昱珩解释:“是虞澹府上的小厮被人收买,孤会向父皇禀明,将虞澹革职查办。” “今日你也受惊了,先回府歇息吧。孤与常宁还有话要说。” 待沈星野告退后,沈昱珩借送容惊晚出宫之机,沉声问道:“为了一个裴翊,不惜与皇后对峙。到处树敌,你就不怕引火烧身么?” 容惊晚脚步微顿,坦然道:“殿下,人命关天,臣女只是做了自己觉得该做的事。” 沈昱珩坦言道:“不管如何,你使得孤与景王关系得到缓解,日后若有难处,可来寻孤。” 容惊晚抬眸:“臣女力所能及之事,不愿劳烦殿下。不过倒有一事,殿下可替臣女查探定王身边的那个国师。” …… 东宫大殿。 黑色劲装的暗卫单膝跪地,将今日容惊晚如何救下裴翊、带回太医署,又怎样说服陈太医为其医治的经过,事无巨细地禀明。 当侍卫详述到容惊晚令众人回避,亲自为昏迷的裴翊喂药时。 沈昱珩抚着玉扳指的指尖一顿,眸色深沉,晦如深渊。 她不仅对景王关怀备至,如今对裴翊也这般上心。 可对他……似乎只是寻常的君臣关系。 思及此,沈昱珩眉间染上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酸涩。 挥手让其退下。 一道墨色身影如鬼魅般掠过,在殿门关闭的瞬间无声潜入。 “清夜。” 清夜单膝跪地,抱拳应道:“属下在。” “去烧了安国公府的私家马场。” 清夜明白,今日所为,必定与姚雨薇有关。 只是太子此举,公然挑明与姚皇后母家正面为敌,似乎不单是为景王出气,更是为了常宁公主。 沈昱珩冷冷睥睨:“迟疑什么?” “属下即刻去办!” 清夜不敢再多想,身形一闪便消失在殿外夜色中。 第37章 镇国公主结党营私?百官弹劾 这夜,子时过半,城中早已宵禁,街道空无一人。 安国公府的私家马场内部燃起大火,且未见一丝焚烧的烟雾,可见纵火之人精通房屋构造。 且下手极快,竟能悄无声息地将整个马场毁于一旦,不留半点痕迹。 容惊晚平静地听着枫槐回禀。 许久,她才淡淡感叹:“这手法,想必出自清夜。” 枫槐点头认可,又眉开眼笑。 “殿下,安国公夫人大发雷霆,说郡主恃宠而骄,分不清轻重,非但没能讨到好处,反倒把自家马场毁了,现下正把平阳郡主关在祠堂反省呢。” 棠梨在一旁偷笑:“敢招惹公主殿下,有她苦头吃的。” 容惊晚笑着撇了撇茶沫,淡淡道:“依她性子,必定找机会报复回来。” “殿下……”枫槐话未说完。 门外候着的丫鬟进来禀报:“殿下,老爷请您一同上朝。” 枫槐连忙接道:“殿下,奴婢方才想说的正是这事,今早御史台递了不少参您的折子。” 昨夜沈昱珩就曾提醒她,崇仁帝本就对她心存忌惮,如今她四处树敌,极易引火烧身。 更何况此次她不仅得罪了皇后母家安国公府,更因中途阻挠陈太医为皇后把脉,直接触怒皇后本人。 以皇后睚眦必报的性子,这次定是要置她于死地不可。 裴相为官六十载,素以雷厉风行著称,经他之手罗织的罪名不计其数,其中不少牵涉皇后。 自大祁开国便立下“后宫不得干政”的祖训,致使裴相权势日盛。 若非其子孙皆在清流汇聚的吏部任职,只怕崇仁帝早就要对他下手了。 如今容惊晚因裴翊一事,明面上已与裴相攀上关系。 容惊晚拂袖一挥:“备马,进宫。” …… 太极殿内,庄严肃穆。 沈乾元端坐于九龙御座之上,手持朱笔批阅奏章,眉宇间透着不悦。 皇后姚婧端坐御侧,朱红凤袍华贵雍容,发间十二金钗灿若星辰,凤凰纹饰精雕细琢,每支皆需工匠半载之功,尽显后宫权柄之尊。 文武百官按制分列东西。 容惊晚一袭雪青蹙银鸾纹宫装独立于亲王之侧,在这庄重朝堂间显得分外醒目。 那双柳叶弯眉下,一双桃花眼顾盼生辉,在这满殿朱紫官袍之中,宛若远山芙蓉,艳若桃李。 满朝文武虽见惯美人,却从未见过这般绝色。 然此刻无人敢抬眼细看,皆低眉垂首,唯恐惹祸上身。 那些神色自若者,多半就是上奏弹劾之人。 殿内静寂许久,只剩奏折翻动,与朱笔披红的声音。 良久,沈乾元猛然挥手,手中奏折挟着习武之人的劲力,直飞向紫袍大臣,不偏不倚落在容畅脚边。 “户部呈报,你所辖太仓存粮竟锐减三成。” 容畅扑通跪地,额头触地:“微臣罪该万死,求陛下开恩。” 沈乾元将奏折重重掷于案上:“你这司农寺卿当得,还不如一个少卿称职。” 容畅伏地不起,连声求饶:“臣愿戴罪立功,恳请陛下给臣一个将功折罪的机会。” 沈乾元冷哼一声,甩下一本奏折。 “既如此,朕命你即日前往渔阳县开荒垦田。” 顿了顿,他目光转向沈瑞煊:“定王,可有异议?” 容畅是定王准岳丈,赐婚圣旨已下,只待择定吉日。 沈瑞煊面不改色地拱手:“儿臣谨遵圣意。” 容畅叩首谢恩,心中恨透容惊晚。 容惊晚为他谋来的司农寺卿一职,分明是个催命符。 他原想着待容雅儿风光嫁入定王府,借王爷之势调任闲职。 如今倒好,要远赴边县垦荒,多年谋划尽数付诸东流。 立于亲王身侧的容惊晚忽而上前,在殿中央款款跪下。 沈乾元曾特许她这位镇国公主御前免跪,只是今日这场朝会,本就是冲着她来的。 处置容畅不过是个引子,敲打定王也只是顺手为之。 真正的重头戏,是弹劾她。 容惊晚心知肚明,索性主动出列。 “启禀陛下,臣女有罪。” 满朝文武皆被这突如其来的请罪震住。 凤座之上,姚婧轻扣金盏,悠然喝茶,期待着好戏开场。 沈乾元冷声道:“你确实有罪。” 御案奏折大半都是参她的。 沈乾元倒想听听,她认的罪是目无尊长、以下犯上,还是结党营私。 “你且说说,所犯何罪?” 容惊晚跪于殿中,脊背挺得笔直。 “回禀陛下,臣女罪责有三。” “其一,臣女为家父求得司农寺卿一职,导致太仓存粮锐减。如今大祁北征蛮族,南赈灾民,粮草乃军国根本。臣女未能替父分忧,反使陛下为难,此乃第一桩罪。” 满朝文武闻言皆默。 这番请罪看似诚恳,实则避重就轻,未触及要害,众人一时不便插话。 沈乾元眉头微蹙,抬手示意她继续。 “其二,臣女与景王在赵为质三载,情同手足。闻其将赴江南治水,忧心难抑,故私阅弘文馆治水策论,斗胆举荐裴侍郎。此举触犯大祁律法‘女子不得干政’。” 沈乾元眸色骤然一沉。 他原以为江南治水人选是太子与崔太傅共同举荐,万万没想到竟是容惊晚在背后牵线搭桥。 而御史台呈上的奏折写得明明白白,容惊晚回京后便与裴相过从甚密,借举荐裴翊治水之功,暗中结党营私。 昨日裴翊坠马受伤,她更是不顾皇后颜面,强行让陈太医救治,这般重视程度,难怪御史台要参她一本。 裴相听到此处,立即出列拱手,颤巍巍跪伏于地。 “老臣昨日才初见公主,此前素无往来。公主纯属仁心救治老臣孙儿,绝无半点私交,望陛下明鉴啊!” 刑部尚书虞阳率先出列,自其子虞澹被革职后,他早憋着一肚子怨气。 “臣查问过太医署,昨日公主亲自以九灵丹救治裴翊。此乃宫廷秘药,珍贵异常。若非交情匪浅,岂会轻易相赠?请陛下明察!” 兵部尚书随即附议。 他是安国公一手提拔的心腹,眼见主家马场被焚,自然要替姚家发声。 “公主在赵国时就能扶持六皇子登基,如今贵为镇国公主,回京不过两月就敢干涉朝政。长此以往,朝纲何在?” 话音落下,那些参与弹劾容惊晚的臣子,纷纷站出来附议。 “臣附议,公主分明恃宠而骄。” “不如早日择婿,女子成家后自会安分。” 容惊晚冷眼剜着这群跳梁小丑。 若非崇仁帝早有明言她的婚事由圣裁独断,只怕这些人恨不得当场给她指婚了。 姚婧优雅地放下金盏,凤音袅袅: “陛下,众卿所言不无道理。平阳郡主及笄便已议亲,公主年已十八,不知陛下意下如何?” 殿内骤然一静,所有人的目光都凝聚在沈乾元身上。 第38章 公主与太子这般亲近,不合礼数 容惊晚深知,自己的婚事不过系于沈乾元一念之间。 眼下朝局对她不利,若当真赐婚,必会刻意选个无权无势的纨绔来折她锋芒。 京中适婚的世家子弟,当属蔡、韩、徐三家最为不堪。 祖上虽有些薄名,如今却多是领着六品闲职的浪荡子。 这些膏粱子弟终日流连秦楼楚馆,早对她的容貌垂涎三尺。 前世虞氏不是没动过将她许给这些纨绔的念头,直到儋州富商开出天价聘礼冲喜,才改了主意。 沈乾元指节轻叩龙椅。 若要赐婚亲王,唯有许配景王方能不撼皇权根基,其余诸王皆非良选。 可上次在承乾宫,他强硬提出要将容惊晚许给景王时,太子当机驳回,这般失态实属罕见。 而今太子只垂眸摩挲着青玉扳指,定王把玩着错金螭纹玉佩,明王专注盯着殿柱蟠龙纹。 三位亲王这般作态,倒叫他暗自舒了口气。 眼下皇后与群臣都在等着他的决断,他也不好当场驳了众人的面子。 沈乾元正欲开口,容惊晚却已伏地叩首。 “臣女尚有第三桩罪责未禀,岂敢先议婚嫁之事。” 沈乾元确实尚未想好赐婚人选:“且说第三罪。” “臣女斗胆禀明,昨日救治裴侍郎乃与景王殿下共为。昔年在赵国,我二人因救驾获赐九灵丹一枚。见裴侍郎命悬一线,幸得景王殿下首肯,方敢以此药相救。” “然裴侍郎筋骨俱损,景王殿下仁厚,既念其治水之功不可没,又虑忠孝难两全。臣女不忍见殿下为难,闻陈太医擅接骨之术,故斗胆截下为皇后娘娘例行请脉的陈太医。” “此等僭越之行,实乃目无尊上。臣女甘领责罚。” 姚婧端坐凤座,蔻丹深深陷入掌心,掐出几道月牙痕。 容惊晚句句以景王为盾。 景王自赵国归来后,眉眼间尽是先皇后神韵。 沈乾元虽表面不显,暗地里却多有照拂。 昨日太子与容惊晚联手相救,若沈乾元心软,便会坏了大事。 姚婧眼底闪过冷光:“公主这番说辞倒是周全,只是空口无凭。不如宣景王入宫对质?也好让诸位卿家心服口服。” 谁人不知景王视宫禁如樊笼,仗着先皇后遗泽,连陛下都奈何不得。 这般有恃无恐的主儿,岂会为容惊晚作证? 太子沈昱珩向前一步,抚平袖口。 “禀父皇、皇后娘娘,昨日猎场战马失控,是儿臣与公主救下景王。处置此事时恰逢裴侍郎坠马,儿臣便允许与战马失控一事暂无关系的景王与公主先行前往。” “经儿臣查问,方知那九灵丹并非大祁所赐。三年前景王与公主赴赵为质,父皇各赐三枚。然景王言,他从未收受过什么九灵丹。” 姚婧眉梢的骄色倏然褪去三分,这事由她负责。 “皇后。”沈乾元声如寒刃。 锦帕在姚婧指间扭曲变形,回道:“臣妾确将丹药送至景王府,可那景王说不稀罕这假慈悲,臣妾强塞与他后便离去了。” “皇后娘娘,据太医署记载,景王府三枚丹药,崇祯二十三年端午赠许美人,冬至予苏妃,二十四年中秋又赏了安国公。” 容惊晚语速平缓却字字如钉。 “而这三年,正是臣女与景王质赵之时。臣女与景王殿下为质期间,可从未回过祁国。” 姚婧一拍脑门,连忙辩解。 “臣妾糊涂,原以为景王带走了丹药。后来许美人难产,偏逢太医院九灵丹用尽,查问亲王府才知景王府尚有。臣妾绝非有意隐瞒,求陛下明鉴。” 果然如景王所料,他们早被认定有去无回。 沈乾元听罢,眉宇间闪过一丝动容。 “如此说来,常宁也是救人心切。这般护佑肱股之臣,何罪之有?” 群臣见状,连皇后都败下阵来,定王党羽们顿时噤若寒蝉。 沈乾元转向裴相,语气和缓:“爱卿的孙儿可好些了?” 裴相疾步出列:“托陛下洪福,陈太医说多亏景王殿下与公主赐药,孙儿断骨已接,性命无虞。老臣昨日欲赠千年人参以谢,殿下与公主坚辞不受。” 裴尚书紧接着奏道:“臣愿受百官彻查,裴氏与公主确无私交。此番全赖景王殿下与公主仁心,犬子才得保全。” 殿中顿时响起一片颂扬之声。 沈乾元满意地点头:“常宁平身吧,今日恕你无罪。只是,今后若是发现你干涉朝政,结党营私,朕决不饶恕。” 容惊晚伏身行礼:“臣女谢陛下恩典。” 她正欲起身,却因久跪腿麻而身形一晃。 刹那间,一只有力的手掌稳稳托住她的手臂。 抬眸时,正对上沈昱珩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 容惊晚借力站直,指尖不着痕迹地拂过裙裾褶皱。 这一幕,尽数落入殿角那双锐利的鹰目之中。 左骁卫将军卫昭眸光一沉。 公主与太子这般亲近,实在不合礼数。 按世家规矩,她本该避嫌,即便不便挣脱,也该保持距离。 可二人举止之熟稔,倒似私下常这般相处。 “常宁的婚事,朕自会择良配。” 沈乾元的声音打破沉寂。 闻言,沈昱珩心头蓦地一空,正待开口。 一道玄甲身影已大步出列。 卫昭单膝点地,铠甲铮然作响。 “陛下明鉴,公主贵为镇国公主,择婿之事关系重大。” 他刻意加重了“镇国公主”二字,眼角余光扫过太子。 卫昭祖母与太皇太后是手帕交,他是崇仁帝自小看着长大的孩子。 一个月前,沈乾元许下要为公主择良婿时,第一个想到的人便是卫昭。 沈乾元抚掌大笑,朗声道:“公主冰清玉洁,才貌双全,实乃京中贵女榜首,朕定要为她选个配得上的。” 说话间,目光在卫昭身上停留了一瞬。 第39章 她要倾覆腐朽礼制,打破大祁孝道 内侍尖细的“退朝!”唱喝声回荡在太极殿外。 容惊晚拾级而下,雪青色裙摆拂过宫道,与其坐等陛下赐婚,不如将主动权握在自己手中。 正思忖间,忽闻身后传来清朗嗓音。 “公主殿下请留步。” 容惊晚转身,不动声色地后退半步:“卫将军有事?” 卫昭抬手摸了摸后脑勺,笑容爽朗如少年。 “昨日猎苑,臣对公主的骑射之术钦佩不已,不知可否赏脸切磋一二?” 容惊晚浅笑婉拒:“本宫习骑射不过是为了自保,昨日救下景王纯属偶然,并非兴趣所致。” 卫昭摩挲着脑后发丝,眼中闪过一丝失落,又急道:“那弹琴作画亦可。” 容惊晚摇头,故作无奈道:“卫将军在朝中举足轻重,你我若往来过密,恐惹结党营私之嫌,于你于我都不妥当。” 卫昭自信一笑:“公主多虑了,陛下最不会猜忌的便是卫家。” 沈乾元对卫家的信任,源于其世代不涉党争的清誉。 自太祖年间起,卫家便以纯臣之姿效忠皇室,三代帝王皆视其为肱骨之臣。 这份历经百年沉淀的情谊,远比朝堂上那些浮于表面的忠诚来得深厚。 容惊晚含笑应和。 这一幕恰被不远处驻足的沈昱珩与崔学尽收眼底。 崔学低声提议道:“殿下,卫将军对公主有意,不如让公主稍加示好。若两家结亲,公主又在您麾下,卫昭自然归顺。” 沈昱珩淡淡道:“太傅所言极是。若成,左右骁卫皆入孤囊中。” 崔学捋须,对太子的深谋远虑甚感欣慰。 “只是。”沈昱珩眸色骤冷,“常宁不能嫁给卫昭。”她只能嫁东宫。 崔学有些不明:“殿下是说,阻止这门婚事?” “父皇若有此意,方才朝堂上便会赐婚。” 沈昱珩指尖重重碾过青玉扳指,目光如刃般刮向宫道尽头。 卫昭正俯身替容惊晚整理马缰,雪青衣袖与玄甲相映,刺得他眼底生疼。 “卫昭此举,反倒抬高了驸马门槛。如今京中适婚者,唯他最为合适。” 崔学隐隐有些不安:“陛下心思难测啊!” “太傅放心,常宁昨日救了景王,父皇既见其价值,婚事不会仓促定夺。” 崔学没有再劝,躬身退下。 …… 马车内,容惊晚倚窗静思。 棠梨瞧着主子神色,小心试探。 “殿下,奴婢瞧着卫将军待您不同。听闻他府中清净,这些年只顾着建功立业,未曾娶妻纳妾。若陛下有意,奴婢可托人仔细打听他的底细。” 容惊晚瞧了一眼马车食盒上备着的芙蓉糕,拈了块塞进她嘴里。 “这般急着将我嫁出去么?” 棠梨腮帮子鼓得圆滚滚,活像只塞满果仁的松鼠,支吾着说不出话。 容惊晚轻笑:“你说得倒也不错,卫昭确实是个稳妥人选,陛下也不会忌惮。” 棠梨忙不迭点头,咽下糕点急道:“是啊,陛下在赵国为质多年,如履薄冰,若得个知冷知热的夫君……” 又是一块芙蓉糕堵住了后续的话。 “往后不许再提。”容惊晚指尖轻点她额头,“我不会嫁卫昭。” 棠梨眨眨眼,似懂非懂地乖乖点头。 若嫁给卫昭,容惊晚所求之事便遥不可及。 她想要的,是至高无上的权柄,是亲手执掌命运的利刃。 她要倾覆这腐朽礼制,打破大祁虚伪的孝道枷锁。 更要重铸大祁律法。 大祁以孝治天下,子女建功,可恩荫父母。 却从未许无父母关爱的子女断亲。 若有律法明文规定,世间便再不会有父母虐杀亲子。 若子女得不至疼爱,当可堂堂正正断绝亲缘,而不受世俗胁迫。 容惊晚未尝得容家温情,景王未享皇家怜惜。 她愿后世孩童,皆能生于有爱之家。 而今,她与定王、明王皆结怨已深,日后无论谁登帝位,她都难逃一死。 唯有扶持太子,方能实现这毕生夙愿。 …… 另一边,定王府寝殿内。 纱帐低垂,将雕花窗棂遮得严严实实,熏香自鎏金香炉中袅袅升起。 金丝楠木软榻上衾被凌乱,锦缎褶皱间尽显缠绵痕迹,地上散落着男女衣衫。 这般白日宣淫的景象,在定王府中早已是司空见惯。 容雅儿面泛潮红,纤腕轻搭在沈瑞煊胸前,指尖若有似无地摩挲着。 沈瑞煊却蓦地甩开她的手腕,起身坐在榻边,冷眼睨着她。 “王爷消气了么?”容雅儿眸中泪光盈盈,声音娇软。 “安国公府马场被焚,母后在你嫡姐那吃了亏,今日连本王都遭父皇训斥。” “这一桩桩一件件,你让本王如何不气。” 容雅儿连忙解释:“都是郡主行事鲁莽,我也没料到她这般沉不住气。” 沈瑞煊叹息,寒声道:“至于你父亲去往渔阳县一事,本王自会多派护卫。” 只是派些护卫不够,容畅要她向定王求情,派些擅农事之人。 “王爷,家父不谙农事,若完不成陛下交代的差事,怕是要杀头啊。” 容雅儿说着,一把攥住沈瑞煊欲离的衣角。 “那也是他咎由自取。”沈瑞煊甩开她的手。 “别忘了,你我虽有婚约却未成礼。一月之内,本王要看到你的实力,这也是母后的意思。剩下的事,你自己看着办。” 言罢,他唤来守门丫鬟收拾,径直往盥室而去。 身着粉衫的丫鬟手捧鎏金托盘款款而入,托盘上竟是一个玉碗。 往常这般云雨过后,定王总会赏些珠钗玉佩与她。 “容二小姐。”丫鬟垂首道:“王爷吩咐,这避子汤需奴婢亲眼看着您饮尽。” 容雅儿低眸望向碗中,黑褐药汤映出她狰狞的面容。 她含泪仰首一饮而尽,十指死死攥住衾被。 都怪容惊晚那个贱人,若非她屡屡作梗,自己何至于沦落至此! 从定王府离开,容雅儿仗着准王妃的名头,往醉仙楼去寻蔡、韩、徐三家公子。 谁知刚至雅阁,竟见景王忙着与纨绔公子斗蛐蛐,更巧的是,他屏风后那道雪青身影,正是容惊晚。 她正愁没有找着机会收拾容惊晚,竟然送上门来了。 容雅儿从袖中掏出三锭雪花银,分别塞进蔡、韩、徐三位公子手中。 她凑近几人耳边,低声和他们说着什么。 第40章 王爷愿不愿意,与臣女假成婚? 沈星野在醉仙楼订了大雅间,以一扇泼墨山水屏风隔开。 屏风这侧喧嚣鼎沸,是沈星野正与几位纨绔子弟斗蛐蛐、赛公鸡、逗鹦鹉,玩得不亦乐乎。 屏风那侧,容惊晚独坐窗前,帷帽轻纱垂落,素手执盏,慢啜清茶。 枫槐压低声音提议:“殿下,不如让奴婢直接将王爷打晕,绑回王府?” 容惊晚轻轻摇头:“今日是来与景王谈正事的,这般粗鲁行事,不是合作之道。” 她抬手理了理帷帽边缘,厚重的纱帘将她的面容遮得严严实实。 若非亲近之人,否则认不出她。 枫槐捧着新烫的酒壶近前,借着斟酒的间隙低语。 “殿下,二小姐方才来过,好像与三位公子说了什么,这会儿正往这边来。” “容畅启程赴渔阳县了么?”帷帽下传来冷淡的问询。 既不在人前,容惊晚连声“父亲”都懒得称。 棠梨轻声回禀:“殿下,老爷已动身,听闻定王只加派几名府卫随行。” “如此说来,容雅儿是失宠了。” 容惊晚立即吩咐:“棠梨,你即刻回府,盯紧西跨院的动静。” 棠梨踌躇迟疑:“可殿下您……” 枫槐屈指弹了弹腰间软剑:“有奴婢在。” 容惊晚点头,让她放心。 待棠梨离去后,蔡、韩、徐三位公子与沈星野寒暄几句,交了银钱,得以进入雅间。 穿着番西花撒花缎面圆领袍的公子,正朝容惊晚这边走来。 他执礼甚恭,温和道:“在下蔡雍,不知姑娘如何称呼?” “原来是蔡府的……庸才啊?” 容惊晚端着玉盏,递到唇边轻抿。 蔡雍脸色骤变:“你竟敢……”骂我? 话到嘴边又生生咽下,若在此发作,岂不是着了她的道。 蔡雍赔笑道:“在下蔡府二公子,敢问姑娘是?” 屏风后枫槐指节发白,若非容惊晚早有叮嘱,此刻这登徒子早该被捆成粽子扔出窗外。 容惊晚眼波扫过屏风:“若想知道,问王爷去。” 蔡雍大剌剌在她对面坐下,执起酒壶斟满一杯。 “王爷如此不解风情,竟让佳人独坐。若换作是我……” 他倾身向前,“定当日日将姑娘捧在手心,绝不来这等地方寻欢。” “哦?”容惊晚搁下茶盏,帷帽轻纱微动,“倒是有趣。” “自然。” 果然是个闺中寂寞的。 蔡雍暗喜,端着金樽递到容惊晚面前。 “不瞒姑娘,蔡某留意姑娘多时,实在不忍见姑娘独坐寂寞。” 他的目光缱绻,坊间多少闺秀便是败在这般温柔攻势之下。 容惊晚素手接过金樽,蔡雍正欲借机触碰柔荑,却见她手腕一翻,琼浆玉液尽数倾洒在地。 “呀,可惜了美酒,倒污了衣裳。” 容惊晚轻抚衣袖,指尖在根本不存在的酒渍上摩挲。 蔡雍连忙殷勤道:“蔡某在楼上备了雅间,姑娘若不嫌弃,可前往处理衣裳,以免坏了心情。” 容惊晚帷帽轻颤,回道:“倒是个好主意,只是奴家一人,怕是有些害怕。” 蔡雍求之不得,拍拍胸膛:“有蔡某相伴,姑娘尽可安心。” “奴家瞧着蔡公子为人稳重,不如邀上你的两位好友一同?” 那弱柳扶风的姿态,任谁见了都要心生怜惜。 蔡雍嘴角上扬的弧度不曾停下,暗喜今日竟遇上个知情趣的。 “姑娘稍候,蔡某这就去请。” 不过片刻,蔡、韩、徐三人便将容惊晚引至四楼厢房。 一路上,三双眼睛如饿狼般紧盯着她婀娜身姿,尤其那盈盈一握的纤腰,已在心中不知亵渎了多少回。 容惊晚悠然转身,面向他们。 “三位公子,奴家这方绣帕上绣着闺名,谁若先得,今夜便随谁去,可好?” 三人闻言,眼中欲火更盛,争先恐后道:“妙极!妙极!” 容惊晚将绣帕扬起,三人顿时如恶犬扑食般扭作一团。 趁此间隙,容惊晚翩然退至门边,枫槐眼疾手快将门关上,落锁。 又利落寻来夜间巡查的金吾卫,说醉仙楼有人要对镇国公主不敬。 不过半盏茶功夫,金吾卫便冲上四楼。 推门而入时,只见蔡雍高举绣帕,鼻青脸肿地叫嚷:“是本公子赢了!” “大胆狂徒。”为首的官兵厉声喝道,“竟敢对镇国公主不敬!” 蔡雍低头一看,帕上“常宁”二字如淬毒的银针,直刺心窝。 他顿时面目扭曲:“是这贱人设局害我。” 啪!一记耳光甩得他踉跄后退。 官兵冷声道:“辱骂公主,罪加一等。带走,杖责三十!” 蔡雍嘶吼着指向角落:“不止我一人,还有他们。” 官兵不由分说将三人捆作一团,转身恭敬道:“殿下受惊了。” 容惊晚作势拭泪:“本宫原是与景王议事,不慎遗落绣帕,恐被歹人拾去败坏名声,谁知……” 她佯装找帕,忽地扑进枫槐怀中啜泣。 官兵见状,义愤填膺:“属下定严惩这三个登徒子!” 说罢,如拖死狗般将三人拽了出去。 官兵的闯入惊扰了雅兴,沈星野眉头一皱,手中的蛐蛐草随手一丢,兴致全无。 他冷着脸起身,大步流星地回了景王府。 一进门,他便将玉箫重重搁在案上,眉宇间尽是不耐。 “本王当真是怕了你了,说吧,何事?” 沈星野这人,最不愿欠人情。 昨日容惊晚救了他,今日她便登门讨债,他自然得认。 容惊晚神色郑重,道:“臣女今日并非有意搅扰王爷雅兴,只是听闻陛下有意将臣女赐婚于蔡、韩、徐三家公子之一。” “这不,臣女今日来醉仙楼寻王爷,那几位公子见臣女孤身一人,言语轻佻,甚至欲行不轨。” 沈星野嗤笑一声,懒洋洋地往摇椅上一靠。 “行了,在本王面前就别演了。那几个草包挨了三十杖,不也是你算计的?” 他指尖轻叩扶手,语气散漫:“直说吧,本王还得去哄受惊的蛐蛐,没空听你绕弯子。” 容惊晚提议道:“臣女与其坐等陛下赐婚,任人摆布。不如臣女与王爷假意成婚。如此一来,臣女可避祸,也不会管束王爷。” “假成婚?” 沈星野猛地从摇椅上弹起来,一脸荒唐。 “本王向陛下发过誓,此生绝不娶妻。再说了,婚姻大事,岂能儿戏?” 容惊晚不急不躁,缓声道:“王爷放心,只是权宜之计。待陛下打消赐婚念头,臣女自会与王爷和离,绝不纠缠。” “和离?!” 沈星野直接吓得愣在原地,饶是他为质三年,早见识过她的离经叛道,此刻仍被震得半晌说不出话。 他定了定神,眯眼问道:“这事儿,太子知道吗?” 雕花琉璃屏风后,太子指节泛白,手中的青玉扳指几欲碎裂。 容惊晚神色不变,淡淡道:“此事与太子无关,臣女只问王爷,愿不愿意,与臣女假成婚?” 第41章 孤不许你以身涉险 “不可。” 这声拒绝干脆利落。 正要迈出屏风的沈昱珩,闻言顿住脚步。 容惊晚没料到沈星野会拒绝得如此坚决。 “为何?” 沈星野脑海中闪过昨日观景台下,太子抱着容惊晚飞身而下的画面。 他本能地拒绝。 印象中,太子向来不近女色,一直都是清清冷冷的性子。 东宫常年戒备森严,除了暗卫连只母蚊子都飞不进去。 有一回,殷嫔与宫女玩捉迷藏,不小心抓到了他,他直接把殷嫔的十指断掉。 姚皇后变着法子给他送美人,结果全被发配到军营做军妓。 久而久之,朝中都传太子有断袖之癖。 可自打容惊晚回京,这铁律就被打破了。 太子不仅允她近身,朝堂上屡次替她说话,昨日竟还抱她飞身而下。 沈星野更加确定,太子对容惊晚动了心思。 “这事,你问太子吧?”沈星野顿了顿,给出一个合理的理由:“陛下不管本王,那便长兄如父。” 容惊晚不听:“王爷,这是假成婚,你我二人同意即可。到时走个过场,您依旧住景王府,臣女住常宁府,必要时逢场作戏即可。” 沈星野拧眉:“逢场作戏?” 容惊晚认真道:“嗯,绝无肌肤之亲。” 沈星野疯狂摇头:“不行。” 假的也不行。 “那若是太子同意,王爷便答应?” 沈星野眼前一亮,总算是成功甩锅了,扬言道:“没错。” “好。”容惊晚答应得干脆。 沈星野不禁诧异,她哪来的自信能说服太子? “常宁。”沈星野突然叫住她,“你何不直接嫁给太子?岂不更简单。” 容惊晚轻笑:“若真能如此,确实省事,只是陛下绝不会应允。” “省事?”沈星野捕捉到这个字眼,“在你心里,婚姻大事,就图个省事?” 容惊晚挑眉,语气平常,不带一丝感情。 “王爷不也是么?不婚不娶,不也为图省事?” …… 容惊晚刚踏入常宁府,棠梨便匆匆迎上来。 “殿下,快随奴婢去望月阁。” 登阁远眺,只见西跨院上空竟盘旋着一只金光熠熠的凤凰虚影,久久萦绕在容雅儿的闺房上方,不肯散去。 “殿下。”棠梨小声问道:“二小姐弄出这般阵仗,究竟意欲何为?” 枫槐抱剑而立,沉声禀报:“属下此前探查过,定王府那位国师精通道术,专攻巫蛊之术,但行踪诡秘,属下始终未能得见真容。” 容雅儿能得定王青眼,想必这“凤命”之说功不可没。 “继续盯着容雅儿,查清她还与何人来往。” 忽然想起一事,容惊晚又道:“此前我请太子帮忙查探那位国师,也无消息传来,这真是个棘手之人。” 前世,容惊晚更不曾听过有关这个国师的任何事迹。 “宫里可有消息传来?”她指尖轻叩雕花栏。 枫槐回禀:“殿下,蔡、韩、徐三家公子在刑杖司被打得皮开肉绽。陛下已下口谕,这三家三代不得与公主府结亲。” 短短两个时辰,消息竟传得如此之快,必是有人在背后推波助澜。 “枫槐。”容惊晚又问,“你去找金吾卫之时,是如何说的?” 枫槐眉间紧锁,忽而说道:“奴婢只说醉仙楼有贼人对公主不敬,因怕被疑设局,既未说明具体方位,也未描述殿下装束。” “金吾卫向来行事稳重,殿下可是有所怀疑?” 容惊晚不是怀疑,而是确信。 枫槐能在片刻间寻来官兵,景王又常流连醉仙楼。 太子必定早派了暗卫在附近盯梢。 她戴着帷帽,金吾卫在毫无线索的情况下,竟能精准找到雅间,还及时堵住三家公子的退路。 是太子在暗中相助? 她本该是为太子效力的棋子,怎的反倒得了太子庇护? 若说之前因涉及景王,太子出手尚在情理之中,可此事与景王毫无干系。 太子素来明哲保身,最厌多管闲事之人。 “枫槐,你了解太子多少?” 枫槐垂首:“奴婢直属清夜大人管辖,对太子殿下所知有限。” 容惊晚正沉思间,一只雪白的信鸽扑棱着翅膀落在雕栏。 她取下鸽腿上的竹筒,指尖缓缓展开素笺,是太子邀她明日赴东宫一叙。 崇仁帝正忌惮她结党营私,太子却偏要在这风口浪尖上公然相邀。 容惊晚揉了揉眉心,索性不再多想。 此时已是早春,夜间的风透着微凉。 沐浴过后,她只着月白中衣,内衬藕荷色抹胸,在软榻上辗转难眠。 屋内烛火摇曳,瑞脑铜炉燃着熏香。 容惊晚素来不喜夜间有人近身伺候,偌大的寝殿只留枫槐在外间守夜。 此刻殿内静得能听见更漏滴答之声。 忽地,夜风穿堂而入,临窗书案上的宣纸簌簌翻动。 容惊晚警觉起身,茶案旁无声立了道身影。 沈昱珩正执盏品茗,姿态闲适。 烛火照亮他的脸庞,剑眉入鬓,凤目含威,仪容俊美。 容惊晚随手扯过软烟罗披风裹住全身,从容在他对面落座。 “殿下夤夜造访,所为何事?” 沈昱珩搁下青玉盏,眸光如霜。 “常宁这般镇定,倒像是惯见男子夜入香闺。” 容惊晚抿唇莞尔:“殿下说笑了,臣女在赵国为质时,连睡梦中都要睁着一只眼。殿下轻功虽妙,却逃不过臣女这双耳朵。” 沈昱珩眸光一冷:“就这般迫不及待要嫁人?” 容惊晚坦然颔首:“是假成婚,选择景王,只因陛下本就打算将臣女许配给他。” 这话直接将沈昱珩未出口的质问堵了回去。 “这世道对女子苛刻,无论是婚嫁还是和离,都会让你身陷险境。” “此事孤自会解决,你不必与任何人假成婚,孤不许你以身涉险。” “殿下这是在……关心臣女?”容惊晚忍不住问道。 沈昱珩没有作答,只是将拇指上的青玉扳指与案上的青玉茶盏并置对比。 这枚青玉扳指,是储君身份的象征之一,用的自然是上好的玉,碧色明显更为莹润通透。 容惊晚观察着他这个细微的动作。 “今夜既已见过,明日不必来东宫了。” 言罢,他转身,脚尖一跃,只见烟色衣袖拂过窗棂,烛火猛地一晃。 待火光重新稳定时,窗前早已空无一人。 第42章 安国寺方丈,是嫡妹父亲? 清晨,庭院寒梅落尽,新芽破土,牡丹初绽。 宫中传来消息,北境突发战乱,太子与卫昭连夜领兵出征,寅时便已离京。 可他与卫昭素来不睦,此番竟能并肩出征? 其间缘由,她无从得知。 这便是他所说的“解决之法”? 思绪纷乱间,她无意翻出初入常宁府那夜所作的画。 画中太子执玉笛而立,眉宇间锁着万千心事。 纤指不经意间碰到一个陌生的青玉妆奁。 启盖一看,放着一枚紫玉银蝶簪,簪身晶莹剔透,蝶翼垂下同色流苏。 轻触时泠泠作响,恰似那日乔迁时,长街上飘来的玉笛声。 当日百姓夹道相迎,彩球漫天,那般阵仗,必是太子手笔。 可自古发簪,有发妻之意。 太子这般暗中相赠,倒叫容惊晚一时心绪纷乱。 既非明媒正聘,又非寻常玩物,这般隐晦心意,究竟是何用意? 她倚窗而坐,托腮望着簪子出神,指尖有一搭没一搭地拨弄着流苏。 清脆声响中,一个念头挥之不去。 太子对她,究竟何时动了心? 容惊晚想不明白。 在赵国为质那些年,她扶持六皇子登基时,始终谨守分寸,从不与任何皇子有情感纠葛。 皇室倾轧、手足相残的戏码她看得太多,早将一颗心淬炼得冷硬。 她所求的,不过是助太子稳坐储君之位。 待他日登基,凭这份从龙之功,她便能改写大祁礼制。 到底是哪个环节出了差错? “殿下。”棠梨研墨的手停了下来,“您怎么了?” “啊?”容惊晚惊讶出声,将紫玉流苏银蝶簪滑入袖中。 “你何时进来的?” 棠梨眨了眨眼:“是殿下唤奴婢进来研墨的,都快一刻钟了。正打算问殿下,是否继续研墨?” “不必了,退下吧。” 待棠梨退出,容惊晚将簪子放回妆奁。 既然太子未挑明,她便当作不知。 可就在合上匣子的刹那,一张画像从夹层滑落。 画中男子约莫四十,未束的墨发披散,一袭石涅色道袍下露出草编芒鞋,腕间檀木念珠颗颗都刻着符文。 这莫非就是,定王府那位神秘的国师? …… 虞氏遣人传话,每月初一需前往安国寺祈福。 此番因容畅远赴渔阳县垦荒,为求路途平安,特意叫上容惊晚与容明哲同行。 容惊晚卸下九鸾金钗,只着一袭雨过天青色素锦襦裙,腰间悬着那枚寻常佩戴的玉佩。 方踏出府门,便见一架金丝楠木马车停在阶前,锦帘上“定”字纹耀目生辉,四周环立着二十名带刀府卫。 容雅儿抚着新制的云霞锦制成的胭脂色广袖长衫,语带炫耀。 “定王殿下忧心雅儿安危,特意派马车护送。” 又转了个圈,“这身衣裳也是殿下命尚衣局特制的。” 虞氏眉间藏着笑意,宠溺地拍了拍她的掌心。 “王爷待你很是用心。” 容雅儿倒真有几分本事,这么快,又重新取得定王的信任。 “兄长呢?”容惊晚问道。 听到容惊晚的声音,虞氏立即蹙起眉头。 “哲哥儿原是要同行的,只是今早得了匹好马,便先行一步了。” 容惊晚终是没说什么,此行带了棠梨、枫槐,还有常宁府十名禁军随行。 虞氏冷眼扫过这些禁军,非常不满。 “真当自己是皇亲国戚了,带这么多护卫。” 容雅儿瞥了眼定王府的二十名府卫,娇声道:“姐姐,王爷既已派了足够府卫,你何必多此一举呢?” 虞氏阴阳怪气:“怕是做贼心虚,总疑心有刁民害她。” “就是啊姐姐,二十名府卫呢,还有哲哥儿也在,你身边的婢女也会功夫,不必如此大动干戈吧。” 容惊晚平静道:“妹妹尚未与定王成婚,就私自坐上定王殿下的马车,还是如此招摇前往安国寺,只怕容易落入口舌。” 安国寺属于皇家寺庙,又是月初,京中显赫家族多半前往。 虞氏眸中的眼神恨不得刀了她:“那怎么了,那是王爷宠爱雅儿。” “娘亲。”容雅儿亲昵地挽着虞氏的手腕,“姐姐尚未定亲,自是不懂这些。咱们还是快些启程吧,莫误了吉时。” “不行!”虞氏厉声道:“佛门净地岂容禁军擅入?用王爷的府卫便是。” “这些禁军,是陛下派来的眼线,若是忤逆陛下,陛下该要更加忌惮我了。” 朝中大事,虞氏多少还是知道些。 本以为容惊晚到处招摇,遭崇仁帝忌惮,她可以借着陛下的手,将容惊晚许配给蔡、韩、徐这些纨绔世家。 这三家没一个是好相与的,不料还是被容惊晚搅黄了。 好在如今太子前往北境,她没了倚仗,看她还如何嚣张。 “佛门禁地,除非大事不得带兵入内。你带这么多禁军,莫非盼着出事不成?” 容惊晚心知,今日虞氏是铁了心不让她带禁军。 如今太子出兵北境,她身边会武的就枫槐一人。 前往寺庙这种人多聚集之地,多是深不可测的危险,况且容雅儿还带了定王的府卫。 这些禁军此前听命于崇仁帝,派来常宁府护卫,虽不明底细,至少不会对她起二心。 容惊晚抬指轻点五位禁军:“你们随本宫前往,其余留府护卫。” 虞氏无可奈何,揪着手帕登车而去。 …… 约莫一个时辰后,马车缓缓停在安国寺前。 方丈亲自出迎,那光洁的头颅下,面容与太子所给的国师画像分毫不差。 大祁多的是假髻,连宫妃都惯用假髻增艳。 国师画像那一头墨发,未必不是伪装。 她与容雅儿虽为双生,容貌却无半分相似,任谁也不会将她们认作姐妹。 故而,她从小就明白:双生未必相似,但极相似的人,很可能是同一个人。 容惊晚笃定,眼前这人,是定王府国师,也是安国寺方丈。 方丈抬眼看她,那双瞳孔在阳光下泛着琥珀色。 与容雅儿如出一辙的浅瞳,连眼尾上挑的弧度都一模一样。 大祁世家多深眸,这般异色…… 除非,他们流着同样的血。 第43章 阿弥陀佛,贫僧请公主赴死 方丈神色平静地说道:“诸位施主远道而来,定王殿下特意嘱咐贫僧在此相迎。” 虞氏与容雅儿相视一笑,欢喜道:“王爷有心了。” 容雅儿脸颊浮现一片娇红。 容惊晚冷眼观察着方丈与虞氏的互动,二人目光毫无交集,关系似乎颇为疏离。 她正欲开口询问,却被一阵马蹄声打断。 容明哲策马而至,利落地翻身下马。 “娘亲,雅儿,我来了。” 对容惊晚视若无睹。 容惊晚并不在意他的无礼,只是遗憾问话被打断。 方丈双手合十,慈眉善目地引路:“诸位施主,请随贫僧来。” 辰时刚过,安国寺的香客渐渐多了起来。 来往香客见到方丈,无不恭敬行礼。 寺中僧人说起方丈时,眼中都带着崇敬之色。 世人都道他是活菩萨,可在容惊晚眼中,恰恰相反。 “枫槐。”容惊晚低声吩咐,“去取五套男子便装,让禁军换上混入香客中。” 虞氏回头瞪向门外的容惊晚,厉声呵斥。 “磨蹭什么?上香都不诚心,佛祖怎会保佑你这等凉薄之人!” “阿弥陀佛。”方丈温声劝道,“佛门清净地,还望施主息怒。” 虞氏硬生生地强压怒火。 “姐姐,你另一名贴身婢女呢?”容雅儿假意关切。 容惊晚淡淡道:“我让她去找些茶水。” 棠梨立即挺身上前,鼓着腮帮子怒视容雅儿,一副护主心切的模样。 容雅儿没有理会,继续上香。 容惊晚又问:“兄长呢?” 虞氏非常不满,她出门开始,到现在便问了两遍。 “平日也不见得你多关心哲哥儿,这会儿假惺惺,做给佛祖看吗?” “上香时辰要紧,兄长身为容府长子,若有他一同祈福,父亲此去必定一帆风顺。” 虞氏又道:“哲哥儿早就上过香了,他买了佛珠,去找大师开光。” 容惊晚“哦”了一声,没有戳破。 因为她看见容明哲鬼鬼祟祟尾随枫槐而去。 若此事叫棠梨去办,容惊晚怕会被容明哲中途拦下,所以故意叫了会武功的枫槐去。 这也更加确定,安国寺此行,必定有风波发生。 容惊晚循例上完香。 寺中僧人提议她求签、求平安福、挂平安带,她都一一拒绝。 忽而,看到一群人围着寺庙东南方向的福池。 正是三年前,她为太皇太后挡剑后坠入的浅池。 那时敌兵四起,香客奔逃,无人顾得上落水的她。 幸而池水尚浅,才免了溺毙之祸。 与三年前不同的是,池中多了一处巨石凸起,一条鳄鱼正懒洋洋地晒着太阳。 鳄鱼背甲上刻着白色年号,寺中传言此乃千年神鱼,镇守安国寺带来福运。 人群里,世家贵女们争相往池中投掷灵珠。 容雅儿捧着大把透亮的灵珠,每颗内里都嵌着花瓣纹样,在暖阳照耀下,显得像是覆上灵气一般。 “娘亲,听说投灵珠能保一年福运,爹爹定能平安归来。” 那被宠爱养出的天真模样,与容惊晚的沉稳持重截然不同。 她从不信这些神鬼之说,只信人定胜天。 想要什么,就该亲手去争,而非指望虚无缥缈的福运。 虞氏双手合十,对着灵珠虔诚许愿:“求福池保佑,让我家哲哥儿,今年春闱高中状元。” 容惊晚站在一旁,唇角勾起一抹冷笑。 “春闱高中靠的是寒窗苦读,而不是拜神求佛。” 虞氏狠狠剜她一眼:“你这种人,永远不懂。” 容雅儿将几枚灵珠塞到容惊晚手中。 “姐姐也许个愿吧。” 容惊晚厌恶这些装神弄鬼的把戏,更不屑碰容雅儿给的东西,随手将灵珠扔进福池。 “吼!” 刹那间,鳄鱼发出震耳咆哮。 “神鱼苏醒了。”周围的贵女们尖叫起来。 只见那鳄鱼竟直直朝容惊晚冲来,激起大片池水。 世家贵女们何曾见过这等场面,纷纷抱头逃窜。 方丈匆匆赶来,神色凝重:“神鱼沉寂千年,今日突然苏醒,必是寺中有妖物作祟!” 他指尖在符纸上画了几个古怪的圈,扬手投入池中。 “何方妖孽,速速现形。” 众人又被勾起兴致,屏息凝神地围拢过来。 不料符纸入水后,鳄鱼再次冲向容惊晚。 池水飞溅,直接掀翻了她的帷帽。 “是常宁公主!” 在场的国子学学子们立刻认出了她。 方丈手中符咒翻飞,口中念念有词。 那鳄鱼依旧直冲容惊晚而来,法术毫无效用。 方丈转身,就要对容惊晚实施法术。 棠梨挺身护在容惊晚身前:“大胆!此乃镇国公主,岂容你等污蔑。” 方丈说:“公主妖祟附身,若不及时驱除,后患无穷啊。” “啊!”容雅儿惊叫着扑进虞氏怀中,“娘亲,难怪姐姐回京后家中不得安宁,原来是被妖祟附体。” 虞氏帮腔道:“大师快收了这祸害,自她回京,容家就没消停过。” 虞澹也在现场,他早就对容惊晚不满,害他挨板子、丢官职。 他高声煽动:“大伙都看见了,神鱼独独攻击她,不是妖祟是什么?” “就是她。” “快把她扔进池子!” 众人七嘴八舌,群情激愤。 棠梨张开双臂死死护住容惊晚:“你们胡说,公主殿下才不是妖祟,你们都给我闭嘴。” 就在这时,鳄鱼已冲破一方围栏,血盆大口直逼容惊晚,似要将她吞噬。 方丈高举符纸:“必须将公主投放神池喂神鱼,否则,神鱼将会冲上来,将我们都吃掉。” 众人对方丈都十分信服,异口同声道:“将公主喂神鱼。” 虞氏尖声命令:“来人,将这个逆女投放福池。” 福池的鳄鱼依旧在咆哮,露出森森獠牙,十分瘆人。 定王府府卫纷纷涌来,几名侍卫架起容惊晚的双臂。 “且慢!” 清冷的声音穿透喧嚣。 容惊晚坚定道:“若本宫真是妖物,第一个就要将方才辱骂本宫之人,生吞活剥。” 众人闻言,不约而同地后退半步。 “妖言惑众。”方丈厉声道:“还不快将这妖祟投入池中。” 府卫们再次上前,粗暴地将容惊晚推至池边,用力一推。 第44章 虞氏母女自掴,表兄想抽身而退? 千钧一发之际,两支羽箭破空而来,精准命中钳制容惊晚的府卫手腕。 府卫惨叫着松手倒地。 枫槐正率领五名乔装成香客的禁军疾驰而来。 方丈见状厉声高呼:“不好,有刺客,格杀勿论!” 刹那间,二十名定王府府卫齐刷刷拔刀出鞘,杀气逼人。 安国寺的十余名武僧手持戒棍,迅速围拢。 刀剑相击,铮鸣刺耳,厮杀声一片。 定王府府卫皆是精锐,刀法凌厉,配合默契,再加上十余名武僧助阵,攻势如潮。 五名禁军奋力抵挡,仍节节败退,眼看就要支撑不住。 枫槐始终寸步不离地护在容惊晚身前,长剑舞得密不透风。 “去擒住方丈。”容惊晚冷声下令。 枫槐有些犹豫:“可殿下您的安危……” “这是命令!” 枫槐只得飞身而出。 谁料方丈突然转身,袖中寒芒一闪,一柄淬毒短剑直取容惊晚咽喉。 “铮!” 枫槐凌空横刀,短剑应声而断。 全场哗然。 这位“德高望重”的方丈,竟当众行刺。 不远处,一柄寒光凛冽的匕首破空而来,直直刺向方丈。 方丈侧身闪避,匕首擦过他的手臂,划破了道袍。 他当即立断甩开外袍,几个腾跃飞上檐角,转瞬间消失无踪。 “你们几个,速去追捕;其余人等,即刻搜查安国寺,务必找出真正的方丈。” 清霁随意点了三位暗卫去追,自己则留下来稳定局面。 他从怀中亮出东宫令牌:“我乃太子左卫率,统统住手!” 闻言,定王府与常宁府收起兵器,停止厮杀。 福池的鳄鱼又开始咆哮,眼看就要将容惊晚吞掉。 “殿下小心。” 枫槐右手揽住容惊晚的纤腰,带着她急退数步。 清霁纵身跃入福池,太子御赐的宝剑寒光连闪,三剑精准刺入鳄鱼张开的巨口。 鲜血顿时从鳄鱼口中涌出。 人群中有人厉喝:“那是安国寺的神鱼,你竟敢残杀。” 清霁反手又是数剑,随即跃出水面。 “伤害人类的是畜牲,不是神鱼。” 他从池底捞起一枚灵珠,高举示众。 “问题就出在此物上,诸位且看,你们的灵珠可有这般细孔?” 众人纷纷掏出灵珠查验:“回大人,我们的都没有。” 清霁持剑解释道:“公主拿到的灵珠,内藏无数细微裂痕。” 横剑一扫,灵珠断成两截。 浓烈刺鼻的犀角香气瞬间弥漫开来。 众人慌忙掩住口鼻后退。 清霁俯身拾起一块碎片。 “这灵珠里面,含有犀角香。此香乃西域秘方,以敌国战俘鲜血炼制,最易诱发凶兽癫狂。” 他指向暗卫扛来的鳄鱼:“此物并非神鱼,实为鳄鱼。鳄鱼嗅到犀角香,必会狂暴伤人。” 众人似懂非懂地点头。 容雅儿见势不妙,正欲趁乱溜走。 “妹妹这是要逃吗?” 容雅儿猛然转身,从人群中拽出一名丫鬟。 “姐姐明鉴,都是这贱婢将含香的灵珠卖给我的。” 丫鬟扑通跪地,额头重重磕在青石板上。 “公主殿下饶命啊,奴婢实在不知情啊。” 容雅儿一巴掌拍过去:“还敢狡辩,险些害了姐姐性命,我要你偿命。” “慢着。”容惊晚冷声道:“本宫问你,灵珠从何而来?” 丫鬟颤声答道:“是,是方丈卖给奴婢的。” 容惊晚冷笑:“料你也是受人指使,真正的幕后主使,就是那位方丈。” 但能直接对她下手的,除了容雅儿还能有谁? 只是没想到,容雅儿竟能这么快就推出替罪羊来。 容惊晚锐利的目光刺向丫鬟:“本宫要你如实招供。” 丫鬟额头直直磕在地上,磕出鲜血:“殿下饶命,奴婢当真不知情啊。” 话音未落,她突然双目圆睁,嘴角溢出白沫,身子一软便栽倒在地,没了气息。 “是灭口。”有人失声惊呼,“方丈既然要杀人灭口。” 恰在此时,暗卫疾步而入,单膝跪地。 “大人,安国寺方丈,已在膳房遇害。” 清霁环视众人,声音陡然转冷。 “诸位都听清了,方才的方丈,不过是个江湖骗子。倒是诸位,大多出身世家,反倒质疑大祁的镇国功臣,当真好胆识。” 棠梨疾步上前禀报:“大人,方才多人出言不逊,辱及公主殿下。” “哦?”清霁剑鞘重重顿地,“依照大祁律法,辱骂镇国公主者,当杖三十。” 扑通跪地声接连响起,求饶声此起彼伏:“求公主殿下开恩。” 清霁转向容惊晚拱手:“这些人该如何处置,还请殿下示下。” 方才口出恶言者,此刻完全不敢吭声。 “本宫今日免了你们的杖刑。” 众人的“谢”字都没有说出来,又见她道:“但所有辱骂之人,自掌三十。” 顿时,清脆的巴掌声响起。 容惊晚眸光一转,落在虞氏母女和虞澹身上。 “本宫记得,最先诋毁本宫之人,是母亲和妹妹,没错吧?” 棠梨立即道:“回殿下,奴婢记得真切。” “本宫想着,诸位多半是受人蛊惑。” 容惊晚缓步踱至人群中央,“若有谁愿指认是被她们二人煽动,现在站出来。” 方才掌嘴的众人齐刷刷出列。 容惊晚细数过后,足足二十人。 “既如此,容夫人、容二小姐,本宫便赏你们在三十掌嘴的基础上,再加两倍。” 六十记耳光,这数目意味着至少半月无法见人。 容雅儿紧抱虞氏,颤声质问:“姐姐怎能如此狠毒?” 容惊晚俯身蹲下,凝视着她们跪地的狼狈模样,唇边泛起冷笑。 “论狠毒,本宫怎及母亲与妹妹,不分青红皂白就要将本宫喂鳄鱼。诸位评评理,究竟谁更狠心?” 不待容雅儿哭诉,容惊晚已执帕掩面。 “只怕母亲与妹妹,早盼着本宫死罢?” 那如泣如诉的哽咽哭腔,听得众人心头发酸。 “哪有这样当娘的。”一位妇人率先出声。 “就是,双生女儿偏心得这般明显。” “在外都这般歹毒,在家还不知如何磋磨人呢?” 转眼间,众人的同情尽数倒向容惊晚。 众人纷纷附和:“公主殿下罚得对。” 容惊晚不再多言,冷声令道:“给本宫打。” 虞氏母女只得自掴。 六十记耳光过后,两人面颊高肿,仓皇逃窜。 容惊晚分明看见,众人投向她们的目光满是鄙夷。 不是容惊晚对亲人恶毒。 而是因为这三人,害得他们平白无故牵连。 虞澹见势不妙,转身欲走。 “表兄。” 身后传来容惊晚清冷的声音,虞澹脚步一顿,脊背微僵。 “方才家母和舍妹诋毁本宫时,表兄可是推波助澜。怎么,如今见风头不对,就想抽身而退?” 第45章 惹怒皇上,要为奴为婢? 虞澹面露尴尬,强颜欢笑道:“怎么会呢,是方才一时心急,这才口无遮拦。” “好一个口无遮拦。”容惊晚纤指挽起额前飘落的碎发,“表兄好歹也是状元郎,如此不分青红皂白,传出去岂不成笑话。” 虞澹面色骤变。 容惊晚都已经害得他丢了官职,她还要做什么。 只是虞澹的性子比较沉稳,表面上依旧一副如沐春风的模样。 “是在下的错,求殿下恕罪。” “想要我恕罪,不可能,我要你亲自撰写忏悔文,陈述你的所作所为。” 容惊晚缓步走到他身侧,一字一句道:“比如,上元夜欲毁我清白,为外室急于求娶我,皇家猎苑纵人下药害景王,今日更欲置我于死地。” 虞澹闻言,眼睫乱颤,似暴雨摧残,不自觉后退几步。 她竟然什么都知道。 此刻他像被拿捏住软肋,动弹不得。 容惊晚步步紧逼:“我今日呢,就是想给表兄提个醒,若是再有下回,你的下场,怕不是丢官职这般简单了。” 言罢,她轻轻拍了拍他的左肩。 “表兄,好自为之。” 虞澹愣在原地,所幸周围人寥寥无几。 棠梨疑惑地问道:“殿下,这般对虞公子,惩罚力度是不是太轻了些?” 容惊晚摇头。 虞澹是书生,又是状元郎,他生来就是写文章策论,如今却要写忏悔文,这比要了他命还难过。 容惊晚这一招,不杀人,但足以诛心。 …… 三名暗卫疾步而来,齐刷刷跪倒在地。 “大人,属下无能,还是让国师跑了。” 清霁摆了摆手:“无妨,你们本就不是他的对手。他既已遁走,短期内不会再现身,且等清夜回京再说。” “清夜?”容惊晚疑惑,“清夜知晓国师之事?” 清霁恭敬行礼:“回殿下,国师向来不以真面目示人,行踪诡秘,一直是清夜暗中监视。此番因清夜奉命护送太子殿下出征北境,国师才得以卷土重来。” 若国师会易容,那到底哪一面,才是他的真面目。 只是易容可以改变脸部容貌,但眼睛难以改变。 “那国师的眼睛,为何与中原人如此不同?” 清霁眼波沉静似古潭,略加思索。 “此事与国师修炼的瞳术有关。清夜曾言,国师瞳术未成,反倒伤了双眼。” “如此说来,他那异色瞳孔并非天生,而是修炼所致?” 清霁点头:“正是。殿下为何突然问起这个?” 容惊晚脑海中浮现初见时那双琥珀色的眼眸。 若真如此,国师与嫡妹或许并无血缘关系。 容惊晚定了定神:“只是有些好奇,国师的眼睛,竟与嫡妹的如出一辙。” 若无血缘,那必是另有缘由让国师甘愿为嫡妹效力。 “具体缘由,恐怕要等太子殿下与清夜回京才能知晓,属下所知有限。” 容惊晚略一沉吟:“太子殿下既赴北境,你为何不随行?” 清霁略显局促地摸了摸鼻梁:“殿下命属下留守京城,以防公主遇险。” 顿了顿,又补充道:“同时也是为了保护景王安全。” 正说着,清霁单膝跪地,语气虔诚:“求公主恕罪,属下并非故意来迟,实乃太子殿下安排。” 容惊晚抬手让他起身:“何出此言?” “太子殿下早有部署,此次故意带清夜出征,就是要引国师出手,将公主与家人的关系公之于众。至于更深层的用意,殿下并未明言。” 容惊晚指尖摩梭着袖口,深思几许。 这想必是为了让她无需与景王假结婚,而设下的破局之策。 “只是,你们暗中相护本宫,太子殿下不怕遭到陛下忌惮么?” 清霁坦然回道:“公主放心,太子殿下早有交代。若陛下问起,便说是为促成您与景王的婚事,才派人暗中保护。” 容惊晚:“……” 明明怕陛下猜忌还要护着她,非说是为了景王婚事,太子惯会口是心非。 清霁眉开眼笑:“太子殿下特意嘱咐,说北境事务一了,定会快马加鞭回京。” 又掰着手指补充:“最迟不过两月。” 容惊晚耳尖微红,冷着脸转身:“我问你了?” 清霁抱着剑嘿嘿一笑。 …… 安国寺一事,终究传到了沈乾元耳中。 翌日,容惊晚奉诏入宫。 沈乾元独召她于御书房觐见。 容惊晚缓步踏入御书房,正见沈乾元端详着一幅画像。 “臣女参见陛下。” 沈乾元迅速收起画像,淡然抬手:“坐吧。” 容惊晚余光掠过那幅美人图,料想是先皇后画像。 朝野皆知,沈乾元对先皇后情深义重,常赋诗悼念。 可先皇后是他夺臣之妻所得。 沈乾元假装随口一提:“安国寺一事,朕都听闻了。” 容惊晚唇瓣弯起,浅浅一笑,等着他的下文。 沈乾元下巴微颤,接过太监奉上的茶盏,心事重重地啜饮一口。 “朕原以为你是个至孝之人,如今看来,所作所为尽是针对父母兄妹。” 大祁素重孝道,不忠不孝者,会遭世人唾弃。 昨日众人容让,多半是因为她是正一品的镇国公主,无人敢与之作对。 不代表身为九五至尊的沈乾元能够体谅。 容惊晚利落地离座,双膝重重跪在金砖之上。 御书房地面铺就的上好金砖,在她额头触地时铮然作响。 “臣女有罪,望陛下责罚。” “哦?你何罪之有?” 此番问询,倒比先前百官弹劾时随意几分。 容惊晚眉宇间凝着忧色,恭谨道:“回陛下,这三载臣女出使赵国为质,家母膝下唯有兄长与妹妹侍奉。臣女深愧于心,只想着无论如何都要留住性命,方能尽孝于双亲。” 沈乾元嘴角下撇,对这番说辞颇觉荒谬。 “尽孝?”沈乾元冷笑,眉目染上怒意,“朕看你分明是要留着这条命,向亲人讨债!” “你可知,大祁礼制有言,不忠不孝者,是要为奴为婢?” 沈乾元反手一甩,一册《大祁礼制》已掷于她面前。 侍立一旁的李德福暗自捏了把汗。 上回沈乾元震怒,还是因景王不孝之故,当时全赖太子代为受过。 如今太子远征北境,景王又不会入宫。 “李德福,取鞭来。”沈乾元厉声道,“朕今日就要为大祁礼制,好生教训这个不忠不孝的镇国公主。” 第46章 本王视她为皇嫂,如何能娶? 容惊晚纤纤玉指死死扣在金砖之上,那葱管般的十指绷得发白,仿佛稍一用力,就会寸寸断裂。 再看她那弱柳扶风的柳腰,若是重鞭落下,怕是腰真要折断了。 李德福战战兢兢地地捧着蟒鞭上前,颤声劝道:“陛下息怒,镇国公主的身子实在受不住啊。” 明黄龙袍下摆扫过金砖,沈乾元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她。 “朕最后问你一次,你当众逼迫自己的母亲与妹妹自掴,是不是不忠不孝?” 这就是大祁的规矩。 无论父母做了什么,都是为了家族荣誉。 子女若敢忤逆父母,无论出于何缘由,都会被冠以不忠不孝的罪名。 这也是容惊晚想要改变大祁礼制的原因。 这份礼制,不似律法严苛,直取人性命。 足以击垮一个人的尊严与骄傲,让人生不如死。 容惊晚并不认为自己有错,要她亲口认错,实在难以启齿。 御书房内,春风穿过鎏金雕花窗棂,室内一片静谧,唯有风声与不安的呼吸声交织。 “回答朕。” 沈乾元显然已经失去最后的耐心。 容惊晚双手撑地,一字一顿道:“回陛下,臣女不过与景王殿下一般,渴求亲人之爱,何罪之有?” 沈乾元神色一滞,此女惯会借他对景王的愧疚,为自己开脱。 “你竟还不知悔改?” “陛下误解臣女之意。”容惊晚提高音量,“臣女深知,无论是陛下还是臣女家人,对子女皆是真心爱护,只是表达方式欠妥。” 这番话从容惊晚口中说出,实是违心之论。 为稳住局面,她不得不说。 沈乾元从不认为自己的表达方式有何不妥。 只是,先皇后曾对他说过类似之话。 先皇后曾说,爱一个人当是成全对方,而他的爱,却是强求与违背。 沈乾元眸中寒意愈盛,恍如坠入深渊。 “你可知,忤逆朕的后果?” 容惊晚恭敬回道:“天子一怒,伏尸百万,流血千里,但臣女想与陛下打个赌。” 沈乾元嗤笑:“赌什么?” “臣女赌景王殿下会进宫,为臣女求情。” 沈乾元摇头:“朕的儿子,朕最清楚,他绝不会主动进宫。” 话音刚落,李德福匆匆进殿禀报:“陛下,景王殿下求见。” 沈乾元满脸疑惑:“景王?” 李德福认真道:“回陛下,确是景王殿下。” 沈乾元有些意外,又有几分惊喜。 “你是如何做到的?” 容惊晚仍保持着伏地的姿态,轻声道:“臣女的直觉,若陛下认可臣女的拙见,臣女有信心改善陛下与王爷的关系。” 沈乾元看向她的目光中,不觉多了几分欣赏。 “宣。” 沈星野撩起锦袍,踏着水绿锦绸卷云履步入殿内。 他单膝下跪:“臣参见陛下。” “平身。”沈乾元云淡风轻道。 沈星野身形颀长,起身时竟比沈乾元还要高出几分。 可整整十八年,沈星野从未自称为“儿臣”。 在他的心里,沈乾元始终是个失败的父皇。 沈星野直视沈乾元的双眼,认真道:“回陛下,臣以为,常宁公主无罪。” “常宁前往安国寺本是为父祈福,不料遭人陷害。其母与其妹自掴,不过是因误会常宁而忏悔。” “若因此便定为不忠不孝,那臣怕是远不及常宁。” 沈乾元愣是没想到,这个整日斗鸡斗狗的儿子,竟能如此条理分明地陈述。 心中既感欣慰,又觉话中带刺。 他未曾惩罚景王的不孝,反倒迁怒容惊晚,手中的蟒鞭悄然落地。 春风拂过,御案上的画像飘然而下,恰好落在蟒鞭旁。 沈星野余光扫过,眸中波澜不惊。 “若无事,臣先带常宁出宫了。” 沈乾元弯腰拾起画像,指尖轻抚过泛黄的画纸,小心翼翼地掸去灰尘。 沈星野俯身握住容惊晚的手臂,正要带她离开。 “站住!” 沈乾元突然厉声喝止。 两人驻足回首,沈乾元问出那个困惑他许久的问题。 “你明明在意常宁,为何不愿娶她为妻?” 沈星野反问一个令沈乾元震惊的问题。 “在意一人,就一定要娶她为妻吗?” 问这话时,沈星野的视线若有似无地扫过沈乾元手中的先皇后画像。 这话是在暗讽沈乾元,当年君夺臣妻的往事。 不同的是,沈星野只将容惊晚视作欢喜冤家、救命恩人,以及……未来的皇嫂。 怎可能娶她为妻? 更重要的是,沈星野生性闲散,不喜束缚。 他似山间清风,只为穿越千峰,不为任何山川停留。 沈星野正色道:“臣与常宁,是同一类人,相似之人,方能感同身受。” “感同身受”四个字在沈乾元耳中回荡。 从来都是众人迁就于他,他无法理解这种情感。 沈星野又说:“或许有朝一日,令仪娘娘会托梦告诉陛下。” 沈乾元指尖摩挲着泛黄的画像:“会吗?你母后已经许久不曾入朕的梦了。” 容惊晚提议道:“陛下,臣女听闻民间有个说法:就寝时心中默念那人,脑海里回想其最常说的话,久而久之,那人自会入梦。” 沈星野意外地看向她,唇角抿出一丝笑意。 沈乾元摆摆手:“罢了,难得景王入宫,说起来两次都因你,朕今日就恕你无罪。” 容惊晚俯身行谢礼:“臣女谢陛下宽宥。” 沈星野不愿多待:“臣告退。” “都退下吧。” 两人并肩走出御书房,春日暖阳洒在朱红的宫墙上,映出两道修长的身影。 容惊晚垂首行礼:“多谢王爷相救。” 沈星野随意地摆了摆手:“那日在皇家猎苑,你与皇兄救了本王,本王欠你俩一命。皇兄出征前特意交代过,若你被陛下召见,定要本王进宫相助。” 他侧目看她,嘴角噙着玩味的笑。 “不过本王倒是好奇,当初你与皇兄提议,要与本王假成亲时,他那张冰块脸可有什么变化?” 容惊晚:“……” 这个提议她根本没来得及说出口,就被太子直接否决了。 忽然,她瞥见容明哲正往太医署方向走去。 自从搬进常宁府之后,容明哲的行踪一直飘忽不定。 想到这里,容惊晚决定跟上去。 第47章 惊!景王急报:裴翊觊觎公主 容惊晚行至太医署后院,空气弥漫着药草香气,各式药材在阳光下晾晒。 穿过一片青草地,绕过垂花门,前方空无一人,转身时,不期然撞上沈星野。 沈星野轻轻推开她:“看来是跟丢了。” 容惊晚抿紧嘴唇,面露不甘:“容明哲何时练就了这般好身手?” 沈星野把玩着手中的玉箫:“许是得了高人指点,学了轻功。” 只是,容明哲背后之人究竟是谁? 会不会是因着容雅儿的关系,投靠了定王? “骑射宴那日,容明哲与王爷并非同场比试,对吗?” 沈星野当日一骑绝尘,哪还记得这些。 “本王冲在最前,不记得当时情形。” 容惊晚望着不远处的太医署大门:“不如去问问裴侍郎?” 沈星野若有所思:“你不怕陛下又说你结党营私?” 容惊晚淡然道:“有王爷作伴,我怕什么。” 沈星野握着玉箫,怔怔地看着她。 “本王不过是好奇有什么新鲜事才跟来,可没说要去太医署。” 容惊晚细细分析:“王爷可曾想过,当日您马惊在前,裴侍郎坠马在后,本该两案并查。然朝中只揪着我与裴相往来做文章,对裴侍郎坠马一事避而不谈。王爷不觉得可疑么?” 这么一提,沈星野的确有些诧异。 “你是说,骑射宴那日,有人想同时陷害本王与裴翊?” “不对。”容惊晚摇头,“我猜不是同时,而且陷害王爷与裴侍郎的,恐怕不是同一人。” 这番话勾起了沈星野的兴趣。 “走,去看看裴翊。” …… 太医署门前,陈太医提着药箱匆匆而出,箱中两瓶金疮药格外显眼。 容惊晚率先开口:“陈太医这是往何处去?” 陈太医见是容惊晚与沈星野,顿时如见煞神,慌忙行礼。 “臣参见景王殿下、公主殿下,臣正要去菡萏殿为苏妃娘娘请脉。” 容惊晚目光落在那金疮药上:“苏妃娘娘有孕在身,陛下甚是重视。本该是多带些滋补之药,怎会备这么多金疮药?” 陈太医垂首答道:“回公主的话,这药并非给苏妃娘娘用的。娘娘说明王殿下近日多有外伤,命臣带些伤药过去。” 待陈太医走远,容惊晚眼尾紧崩,深思道:“据我所知,诸位皇子若无战事,鲜少受伤。” 沈星野略一思考:“你是怀疑,这金疮药并非明王自用?” “不排除这个可能。”容惊晚抬步跨过垂花门。 裴翊身为裴相嫡孙子,安置在太医署最上等的隔间养伤。 一束阳光透过纱窗,落在他指间,修长的手指正翻阅着研究桥梁的《桥构考工录》。 听闻脚步声,他娴熟地单手转动轮椅欲要行礼,被容惊晚抬手制止。 “裴侍郎不必多礼。” 与当日昏迷时的苍白不同,此刻的裴翊颜若丹霞,鬓如墨染,眉宇间透着几分清雅的阴柔之美。 一袭银灰云纹锦袍衬得他愈发俊秀,墨发只用锦带松松束着,显然是养病期间的随意装扮,却更添风雅。 裴翊眸中含笑,将书卷置于膝上,微微拱手:“微臣多谢王爷、公主救命之恩。” 沈星野见他客套,随口问道:“举手之劳,裴侍郎伤势可有好转?” 裴翊依旧笑着,他的笑不同,比三月春风更加明媚,纯粹得不掺一丝杂质。 “承蒙王爷关怀,伤势已愈七八分,只是行走尚需搀扶。家父每日下朝都会来陪微臣练习行走,太医说再调养半月便可痊愈。” 容惊晚感慨道:“如此甚好。” 目光忽被他身后茶案上的白瓷碗吸引,碗身绘着泼墨山水,盛着的正是银鱼羹。 前一世,那碗掺了软骨散的银鱼羹,仿佛又浮现在眼前。 她最爱的佳肴,竟成了亲生父母葬送她的毒药。 自重生归来,她再也不敢碰银鱼羹。 裴翊目光掠过容惊晚凝视银鱼羹时那一瞬的失神。 “时逢春日,江南银鱼最是鲜美。微臣在江南治水时,特意用温箱带回些许。若公主不弃,改日让家父送些到府上。” 沈星野看出裴翊的热情,连忙替自己未来的皇嫂婉拒。 “裴侍郎有心了,只是陛下近来对常宁多有猜忌,私相授受恐有不妥。” 裴翊卧病在榻,也知晓因容惊晚救他之事,引得朝堂非议。 不过在他看来,春日银鱼并非贵重之物,不过是想略表谢意罢了。 “王爷所言极是,裴侍郎的心意,我心领了。” 容惊晚浅笑应答,目光不经意间又落在那碗银鱼羹上。 沈星野与裴翊皆看在眼里,都默契地没有点破。 若非自己事先动过,裴翊定要亲手为她盛一盏。 三年前宫宴,容惊晚捧着银鱼羹,连用两盏,眼角眉梢都漾着笑,杏眸里盛满细碎星光。 而今她望着同样的银鱼羹,却连指尖都绷得发白。 容惊晚将目光收回,开始进入正题。 “裴侍郎,今日前来,实有一事相询。那日骑射宴,你是如何坠马的,可曾发觉战马有异状?” 裴翊眸中柔光潋滟,如飞鸟掠过静潭微波。 “微臣当时刚从江南返京,舟车劳顿,记忆有些模糊。此事除了家祖过问,倒无人深究。” 他顿了顿:“可是出了什么岔子?” 容惊晚与沈星野分坐两侧,交换了一个眼神。 容惊晚轻声道:“我怀疑那日骑射宴上,有人分别要对王爷和裴侍郎不利。” 裴翊闻言,脑海中闪过零星画面。 他痛苦地摇了摇头,容惊晚见状,亲自斟了盏温茶递到他唇边。 接过玉盏时,裴翊视线模糊,指尖不经意触到容惊晚的皓腕。 温软的触感令他心头一颤,恍惚间忆起昏迷时,似乎有人喂他服下药丸。 当时意识混沌,只觉被人轻柔托起。 他轻抿一口温茶,抬眸时,正对上容惊晚含笑的双眸,如秋水般澄澈。 定了定神,他道:“微臣隐约记得,当时两骑并行,忽觉背后遭人重击,那力道似是习武之人所为。只是微臣体力不支,便坠下马去。” “昏迷前可曾见到什么人?”容惊晚追问。 裴翊摇头:“记不真切了,只依稀记得,有人喂我服了颗药丸。” 沈星野连忙接话:“那是九灵丹,是本王亲自喂你的。” 容惊晚看向沈星野,分明是她喂的药,怎么就成了他所为? 沈星野迎着她的目光,心中暗急:皇兄啊皇兄,你若再不回京,只怕有人要觊觎皇嫂了。 恨不能即刻八百里加急送信去。 第48章 寄两枚平安符,盼凯旋 那日的骑射宴,因是安国公府为平阳郡主择婿所设。 受邀者皆是家中父祖官居三品以上的门第子弟。 自崇仁帝忌惮兵权,极力削弱武将势力以来,京中从军之人多已调往封地或四方边关镇守。 如今留在京中的世家,十之八九都是文臣出身。 若论常年习武之人,除太子外,便只有定王、明王、卫昭。 当然,还有容明哲符合条件。 容惊晚隐隐察觉,此事并不简单。 这场骑射宴,不仅有人想要景王坠马,更有另一股势力,欲借裴翊坠马之事敲打裴相。 裴相在朝中的势力盘根错节。 前世容惊晚回京即遭囚禁,未能深究朝堂局势。 但这一世,她有的是时间筹谋。 容惊晚问道:“裴侍郎这番话,可曾对他人提起过?” 裴翊略显迟疑。 见容惊晚眸光清澈,又深知朝局,不仅举荐他治理江南水患,更救他于危难,终是选择坦诚相告。 “唯有家祖,只是微臣告知家祖后,便嘱咐微臣不得再提此事。” 容惊晚心中了然,能让裴相都忌惮的,必是定王或明王无疑。 纵非他们亲自出手,也定是其心腹所为。 如今朝中太子、定王、明王三党鼎立。 裴相在朝中举足轻重,若能暗中得其支持,夺嫡胜算必将大增。 裴翊坠马之处位于猎场密林,已超出赛马范围。 正是定王或明王手下人浑水摸鱼,借机将裴翊推下马背的绝佳时机。 容惊晚点头,又道出另外的问题。 “裴侍郎当日为何不走马道,偏要行密林险路?” 裴翊沉吟片刻,如实答道:“微臣马术不精,想夺得头彩,故欲从密林绕行,以求突围。” 当日安国公府准备的头彩颇为丰厚,最大的头彩便是平阳郡主的婚事,另有波斯琉璃盏、《大祁上河图》等珍品。 沈星野颇有兴致地问:“裴侍郎莫非是冲着平阳郡主去的?” 容惊晚瞳孔昼亮,暗恼带他同来反倒误事,尽问些无关紧要的话。 观沈星野神色,倒也不似对平阳郡主有意。 “非也。”裴翊否认,证明不是。 沈星野暗自揣测:既非求亲,也尚未议亲。 若他对容惊晚有意,自己可得替远在北境的皇兄好生看顾。 一来免遭太子责难,二来他也好奇,这般心思深沉的女子,究竟都有何人敢娶。 裴翊坦言:“微臣想要的是波斯琉璃盏。” 沈星野暗中咬牙,竟是冲着本王心仪之物而去! “裴侍郎好雅兴,竟爱此物?” “是舍弟喜爱,他才满十岁,不及参与骑射宴,央我为他一试。” 安国公府为郡主择婿,限定参宴者,须是十六至二十五岁的世家子弟。 裴翊提及幼弟时,眉宇间尽是温柔,显见兄弟情深。 与沈星野的处境天差地别,他自幼父皇不疼,母后不爱,太傅严苛,太子皇兄更是冷淡疏离。 容惊晚觉察到沈星野眸中的落寞,温声劝慰:“王爷,当时太子殿下也说过,要为您夺得这波斯琉璃盏。” 沈星野自然知道,只是这安慰徒增苦涩。 太子那冷言冷语分明是说,若他夺不得才代为出手,摆明了是瞧不起他。 裴翊是真心实意为幼弟求取,这份手足之情与他截然不同。 想到这里,沈星野忽觉府中那些蛐蛐反倒可爱得多,至少从不会惹他生气。 是啊,他何须羡慕旁人,不如回府斗蛐蛐来得痛快。 他右手轻叩左手背,这是与容惊晚在赵国时约定的暗号,意为速离。 容惊晚会意,以左手轻点右手背回应。 “裴侍郎,若日后想起与那人有关的线索,还望告知。”容惊晚叮嘱道。 裴翊眉梢微扬,含笑应承:“微臣定当竭力回想,及时禀报公主。” 沈星野冷眼瞧着二人对视,暗下决心:回府斗蛐蛐前,定要先修书一封快马送往北境,催太子速战速决,早日回京。 临行前,容惊晚又细心嘱咐:“裴侍郎,这些时日若定王、明王的人前来探望,还望推辞为好。” 裴翊眸中暖意如春溪融雪,泛起温柔涟漪:“好。” …… 刚出太医署,沈星野便忍不住数落起来。 “常宁,那裴侍郎尚未定亲,你何须对他这般上心?” 容惊晚坦坦荡荡地说道:“不过是不愿伤及无辜,能救一人是一人。” 沈星野勾着指尖的玉箫,只是一味的劝解。 “你好自为之,莫要引火烧身。皇兄此刻正在北境与蛮人厮杀,处于水深火热中。” 容惊晚微微勾唇,含笑问:“王爷不是说了,在意一个人就非得娶她?那被人在意,就非得嫁他不可么?” 沈星野瞳孔微张,恨不能剖开她的心看看,怎的竟是这些离经叛道之言。 他自认叛逆,容惊晚比他远甚,一时竟无言以对。 太子赠簪表意,又让崇仁帝在御前见识她的价值,自然不会轻易为她赐婚。 女子一旦成婚,困于内宅琐事,便无暇顾及其他。 沈乾元还期待,容惊晚能够缓和他与沈星野的父子关系。 太子确实做到了,让她不必与景王假成婚,也不必以身涉险,彻底扭转了她的处境。 这一切,容惊晚都心知肚明。 只是重生以来,她一心只为向容家讨债,为颠覆大祁礼制而活。 在改变礼制之前,她未曾想过真正成婚,更不愿冒险将孩子带入这腐朽的孝道之中。 她要让自己的孩子,自出生起就明白:子女首先是自己,其次才是父母的孩子。 …… 回到常宁府,枫槐手捧一封锦鲤暗纹的鎏金密信匆匆而来。 “殿下,太子殿下来信了。” 容惊晚接过密信展开,只见纸上寥寥数语: 【北境严防,数度交锋,军情危急。】 “枫槐,备墨。” 枫槐快步入内,面带忧色:“殿下,听清霁说,北境战况似乎不妙。” “嗯,我心中有数,不必忧心。” 容惊晚挽袖执笔,紫毫笔在薛涛笺上落下清隽字迹: 【京中安好,附双鲤平安符二枚,祈愿太子殿下与卫将军凯旋。】 她心中明镜似的,前世太子出兵北境,未尝败绩。 如今传来所谓危急战报,许是想探她见到发簪后作何感想罢了。 第49章 看到公主密信,卫昭政敌变盟友? 容惊晚将密信交给枫槐,问道:“虞氏与容雅儿,这几日可有什么动静?” 枫槐答道:“夫人与二小姐一直待在西跨院,未曾踏出房门半步。” 六十个巴掌的教训,以这母女的性子,怕是一个月内都不敢露面了。 “定王可曾来探望?” “定王府派了太医前来诊治,还送了皇后娘娘才能用的玉蓉膏,但定王本人未曾露面。” 枫槐顿了顿,道:“二小姐那般模样,确实也不便见客。” 容雅儿那张红肿的脸若被定王瞧见,怕是王妃之位难保。 毕竟婚期都未定,一切尚有变数。 虽说容畅被派往渔阳县垦荒,却也不耽误定王府与容雅儿的婚事。 若婚期定下,容畅自可告假回京主持,事毕再返也不迟。 只是聘礼已送来半月有余,婚期迟迟未定。 前世容雅儿深得定王宠爱,连皇后都极其呵护她。 如今这般冷落,想必是这一世的容雅儿未能给定王与皇后带来足够价值,自然失了恩宠。 以容雅儿的性子,定会寻机重拾恩宠。 “容明哲也不曾回府探望么?”容惊晚又问。 枫槐仔细想了想:“回殿下,大少爷确实未曾露面,这些日子鲜少在常宁府出现。” 容明哲自幼便对虞氏关怀备至,对容雅儿这个妹妹更是百般呵护。 自安国寺那日跟踪枫槐后,他便再未归府。 容惊晚心中不安渐浓:“枫槐,安国寺那日,他跟着你都做了什么?” “回殿下,当时情况紧急,奴婢带着他绕了几圈,甩开后便不知去向。不过说来有些奇怪,大少爷的身手精进不少。” 这愈发证实,容明哲私下确实在偷偷练武。 能在短期内武艺大进,想必是得了高人指点。 “你去盯着他,查清他都与什么人来往。”容惊晚吩咐道。 枫槐领命,带着密信退了下去。 …… 连日暴雨,容惊晚寄出的密信五日后方至北境。 这日,天气阴凉,湿润的微风夹杂着雨后的清新。 与北境营帐的肃穆洁净截然不同。 沈昱珩身着罕见的墨色劲装,外套银色铠甲,更衬得他身姿挺拔如松,清逸绝尘,俊朗无双。 卫昭身着青色劲装,玉冠高束,正恭敬立于紫檀木书案前禀报军情。 太子心腹清夜掀帐而入,柳叶铠甲在晨光中泛着冷芒,手中捧着几封密信。 “太子殿下,卫将军,京中密信到。” 清夜行经卫昭身侧,将最上方的密信递与他。 卫昭接过一看,是京中亲信所寄,并未在意。 然清夜手中那封署名“常宁”的密信,令他的眸中闪过一丝慌乱。 此次北征统帅乃大祁骁骑军,原为天子禁军,由太子亲领,卫昭仅任副将协理。 纵使他再想一窥常宁公主的来信,亦无权过问。 卫昭很快端正了神色:“太子殿下,末将先行告退。” 沈昱珩展开密信,一枚精致的锦鲤平安符跃入眼帘,还是他喜欢的锦鲤。 顿时唇角微扬,在读到容惊晚所书字句时,他的眸中陡然变冷。 冷白修长的手指把玩着两枚平安符,清夜识趣地欲退。 “清夜。” 清夜行至帐门处闻声驻足,转身应道:“属下在。” 沈昱珩将平安符放回原处,沉声下令。 “召集卫昭,商议下一步作战方略。” 清夜回了声“是”,脚底抹油似的离开。 一刻钟后。 营帐内,沈昱珩端坐上位,下首两侧分别站着两名副将,卫昭与清夜。 沈昱珩目光扫过二人。 “昨日大败北州三万大军,如今敌军援兵未至,孤决定乘胜追击,尔等可有异议?” 沈昱珩与卫昭政见相左,在行军布阵上也常有分歧。 这些时日,清夜已不知听了多少回两人的争执。 起初他还试图劝和,反倒被太子与卫昭一同训斥,落得个里外不是人。 身为太子右卫率,官职不及卫昭,清夜索性作壁上观,好在最后总能议出个作战方案来。 不仅是他,整个骁骑军上下都对这两位将领敬重有加。 一个是十八岁便灭了梁国的太子殿下,一个是十八岁分化回纥的卫昭将军。 二人实力相当,若论高下,还是太子略胜一筹。 毕竟梁国再无复起之日,而卫昭分化的回纥残部南迁至河西走廊的北州,成了今日他们征讨的对象。 清夜端起茶盏,静待好戏开场。 “末将无异议。”卫昭淡然应道。 清夜一口茶险些喷出,今日太阳打西边出来了,这两人竟没吵起来? 真是件稀罕事。 就连沈昱珩也是一怔,准备好的说辞全无用武之地。 莫不是见了容惊晚给他送的密信,卫昭吃醋了? 思及此,沈昱珩内心多了几分窃喜。 他薄唇微扬,指着北境的城防图,朱笔圈出几处要地。 “孤亲自截断北州五万援军,卫将军负责斩杀敌首,清夜率主力正面迎敌。” 若在往日,卫昭定要争辩太子将最轻松的截援任务留给自己。 可今日,他满心只想着心上人竟给太子寄信,只盼速战速决,早日回京问个明白。 “末将领命。”卫昭与清夜齐声应道。 退出营帐后,清夜喃喃自语:“料不到公主一封信,有如此奇效。” 从前征战沙场,向来是清霁与清夜随侍左右。 此番清霁留守军中,美其名曰护卫景王。 清夜暗自嗤笑,太子殿下何时对景王这般上心过? …… 翌日。 骁骑军整装列阵,浩浩荡荡的队伍直逼北州内城门。 外城门早已被攻陷。 恰逢春日,北州因山势高峻,空气稀薄,四野依旧荒芜,不见半点青草。 烽火如红日,马蹄声似雨,战鼓雷鸣般。 北州山巅,卫昭率领黑衣劲装的铁骑,如黑色潮水般奔涌而下。 千层山上,清夜指挥将士将巨石自山顶滚落,所过之处敌军尸横遍野,更有甚者被碾作肉泥。 另一边的大允河畔,沈昱珩借连日暴雨之机,早已在上游蓄水成势。待北州五万援军赶至,骤然开闸泄洪,生生截断敌军来路。 沈昱珩留下部分人马控水,亲率精锐直奔北州王营帐。 “传孤令,即刻驰援卫将军,今日定要取北州王首级。” 众将士面面相觑。 这些时日太子与卫昭针锋相对,如今从政敌变盟友? 第50章 挑衅卫昭,她是孤未来的太子妃 夜幕低垂,星月无光。 沈昱珩率军赶至,与卫昭、清夜会合后,制造撤兵假象。 待子时过半,二人各率精兵潜至北州营帐百步之外。 “放箭!” 沈昱珩一声令下,千百支搭上火把的箭矢如流星般划破夜空,直射北州王营帐。 这些营帐不仅是休憩之所,更是囤积粮草之地。 北州王正搂着美妾酣睡,被火光惊醒后破口大骂:“他娘的,尽使这些阴招。” 终于明白,前些时日沈昱珩的迂回战术,一直在玩命吊着他们一口气。 好不容易抢来的粮草,转眼化为灰烬。 “大祁的将领都疯了吗?”北州王怒吼。 先前探子来报是卫昭领兵,他父亲曾与卫昭交手,知此人虽狠却不毒,故而未加防备。 谁曾想太子亲至,此人为达目的不择手段,全然不顾太子威仪。 北州军仓皇应战,乱作一团。 卫昭趁势追击,沈昱珩则率军扫荡外围敌军,为卫昭清除后顾之忧。 两马交错时,沈昱珩高声道:“卫将军尽管取北州王首级,前方有孤守着!” 卫昭纵马直奔北州王,二人遥遥相对。 北州王狞笑:“卫昭,你永远都是本王的手下败将。” “受死吧。”卫昭眸中凌厉,腾空跃起。 十几个回合后,依旧分不出胜负。 远处突然射来一支冷箭,正中北州王大腿。 北州王险些落马,痛呼:“沈昱珩,你这个卑鄙小人。” 卫昭趁机一剑削去其左耳,北州王惨叫连连。 沈昱珩在后方又斩落数名欲偷袭卫昭的敌兵。 卫昭杀意凛然,剑锋直指北州王咽喉。 最后一击时,他佯攻其首,实则斩断战马前蹄。 北州王侧身躲闪,连人带马重重栽倒。 卫昭飞身下马,一剑封喉。 东方既白时,北州营地尸横遍野,残旗倒伏。 大祁大获全胜。 班师途中,卫昭执意亲自搜查逃兵,以免重蹈两年前敌军死灰复燃的覆辙。 沈昱珩破天荒地没有阻拦,反而协同善后。 “战场上,不讲武德,似乎也不错。”卫昭擦拭着染血的长剑道。 沈昱珩唇角微扬。 …… 三军凯旋,营中宰杀十只肥羊、两头黑猪犒赏将士。 篝火架上烤着鸡鸭,到处都飘着一股肉香味儿。 大家都垂涎三尺,结果被告知太子殿下正在沐浴。 在大祁,遇到一些重要之事,总要沐浴,以凸显隆重。 北境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太子殿下竟然还有心情沐浴,这整的是哪出。 众人议论纷纷。 “听说今日太子殿下收到心上人的密信,还附了信物,这才特意沐浴更衣。” 卫昭手中茶盏一顿,想起百官弹劾容惊晚那日,太子反常的维护之举。 “胆敢议论储君私事,是嫌命太长了么?”卫昭冷眼扫过众人。 骁骑军将士面面相觑,这一向与太子势同水火的卫将军,今日怎的还帮太子说话来了。 莫非,二人钟情的同一女子? 营帐内,沈昱珩对镜梳发。 东宫素无侍女,他自幼习得自理。 隔着素纹屏风,清夜回禀:“殿下,已按您吩咐放出消息。” 沈昱珩挑眉:“卫昭作何反应?” 清霁拧着眉头,想不出更好的说辞,如实回道:“卫将军神色如常。” 沈昱珩把玩着那枚锦鲤平安符,将另一枚塞进不常用的荷包。 “莫非他知晓些,孤不知道的事?” “属下这就去查。” 此次让卫昭手擒北州王,是他的特意安排,既为弥补卫昭两年前分化回纥的遗憾,以此向他示好,借机拉拢他的左骁卫。 更是为了将他与卫昭形成对比,让沈乾元看到卫昭的武略不逊色于太子,进而忌惮卫昭,彻底断绝将容惊晚许配给卫昭的念头。 沈昱珩换上一袭墨色锦袍,墨发以金冠束起,腰间垂着一枚白玉佩,旁边赫然挂着那枚锦鲤纹样的平安符。 白玉莹润剔透,锦鲤朱殷艳丽,两相映衬格外醒目,加之平安符绣工精巧,令人不由多看几眼。 沈昱珩高坐上首,举杯与众将士同庆。 席间觥筹交错,他无心饮酒,目光不时落在那枚平安符上,指尖时不时摩挲着上面的纹路。 这一切,卫昭都看在眼里。 他索性埋头吃肉,不再多看。 沈昱珩可不能放过这个炫耀的机会。 他亲自走到卫昭面前,举杯相邀。 “卫将军此战英勇,孤定当在父皇面前为你请功。” 卫昭仰首饮尽,恭敬道:“太子殿下运筹帷幄,才是制胜关键。” 沈昱珩醉翁之意不在酒,故意晃了晃腰间的平安符。 “许是这枚平安符庇佑,才让孤顺利泄洪,及时与卫将军会合。” 卫昭顺着话题问道:“这平安符,可是殿下心上人所赠?” “正是。”沈昱珩眼中闪过得意,暗爽道,“她会是孤未来的太子妃。” 卫昭没料到沈昱珩如此直白,脸色明显黯淡,强颜欢笑道:“愿殿下得偿所愿。” “也愿卫将军得偿所愿。”沈昱珩意味深长地补上一句,眼中尽是胜券在握的锋芒。 …… 北境今夜的月很圆,沈昱珩从腰间解下平安符,迎着月色举起。 锦鲤的纹路与月色相融,完美契合。 煞是好看。 清夜匆匆赶来:“殿下,是景王殿下的密信。” 沈昱珩接过密信,转身回营帐。 翻开景王密信,他眉目凝成霜。 他特意将卫昭调来北境,本是为了避免其与容惊晚在京独处。 谁曾想带走一个卫昭,京中还有个裴翊对容惊晚虎视眈眈。 先前容惊晚举荐裴翊治水,他只当是为景王解围。 后来裴翊坠马,她恳请与景王同去相救,更刻意屏退暗卫亲自喂药,已令他心生不悦。 原以为百官弹劾后,她与裴家会划清界限,不料他前脚刚离京,她后脚就拉着景王去探病。 沈昱珩攥紧拳头,骨节泛白。 “传令,明日启程,前往江南。” 清夜愕然:北境与江南相隔千里,此前太子殿下说要速战速决,早日回京。 如今战胜了,反倒是要绕一大圈,先前往江南? 第51章 为谁?太子捕银鱼,皇上捏糖人 骁骑军将士骑乘战马,日夜兼程,五日后抵达江南。 沈昱珩翻身下马,为众将士安排住宿,选在城中最大的酒楼,足够容纳所有人食宿。 酒菜上齐后,他照例屏退所有侍从,整座酒楼只留自己人。 沈昱珩下令道:“今日诸位在此休整,明日可在江南游玩,后日启程回京。” 正值三月中,烟柳画桥,白墙黛瓦,画舫轻舟,如诗似画。 酒过三巡,众将士渐渐口无遮拦。 沈昱珩浅酌几杯,用玉勺舀了一盏银鱼羹,不似糖人那么甜腻,有些咸甜味,颇为美味。 邻桌将士见他连用两盏,不禁诧异,纷纷叫上一盏品尝。 “你们说,太子殿下专程来江南,是不是为了心上人?” “那还用说?从北境到江南,跑了整整五日,肯定假不了。” “江南美人如云,若殿下看中哪个,带回京当侧妃也未尝不可。” 有人反驳:“若殿下真对江南姑娘有意,年初水患时为何不亲自来治水?反倒举荐裴翊前来。” “可我听说,举荐裴翊的是常宁公主,为此还遭百官弹劾。” “嘘……”有人急忙制止,朝堂大事不宜妄议。 这些话,一字不落地传入沈昱珩与卫昭耳中。 两人握着玉盏的手,蓦地收紧。 沈昱珩注意到卫昭的异样,更加确信他早已知晓容惊晚探望裴翊之事。 京城为官者个个精明,眼线遍布。 沈昱珩不禁恼恨景王:定是又因斗蛐蛐误了送信,回京必要好好责罚。 翌日清晨。 沈昱珩换了一身浅紫锦缎绣狮劲装,墨发高束。一向矜贵的太子殿下不佩玉佩,不戴扳指,着实令人意外。 这般装束,怎么看都不像是去私会佳人。 这些时日并肩作战,众将士分明感觉到太子身上多了几分亲和。 不禁暗自揣测:究竟是何等绝色佳人,能让冷峻的太子殿下变得这般温和? 定是位奇女子! 沈昱珩头戴赤金锦缎公子帽,手持银纹面具,仅带清夜一人随行。 他毫不遮掩地宣布:“孤要前往太湖捕捞银鱼带回京城,尔等若想同往亦可随行。记住,在江南不得惹是生非,否则军法处置。” 众将士将信将疑,高声应和:“愿随殿下同往,共捕银鱼。” …… 半个时辰后,千余人的队伍浩浩荡荡来到太湖。 太湖横跨吴江、吴兴、余杭三州郡,水域遍及五县之地。 开阔的湖面上,竹筏与渔网随波荡漾。 渔夫上前招呼:“公子是要捕鱼吗?” 沈昱珩答道:“对,专门为捕银鱼而来。” 众将士:? 堂堂的储君,千里迢迢赶来江南,真就只为捕捞银鱼? 沈昱珩冷眸微眯,扫视身后黑压压的人群。 除却已返封地的三万将士,还有千余人随他来到江南。 这千余人,无一例外全都跟来了太湖。 清夜从怀中取出银两交给渔夫。 沈昱珩随即挽起衣袖,亲自登上竹筏捕捞银鱼。 于是,在这浩渺太湖之上,千余名将士纷纷登上竹筏。 放眼望去尽是男子身影,连个女子的影子都见不着。 已成家的将士想着带些银鱼回京也不错,未成家的则当作军令般认真执行。 沈昱珩手腕一抖,撒下渔网,凭着行军打仗的敏锐,他猛地收网,活蹦乱跳的银鱼便在网中翻腾。 他将银鱼倒入盛满清水的鱼缸,修长的手指轻点着欢腾的鱼儿,眉宇间尽是温柔笑意。 待回京后,他要亲手为容惊晚烹制银鱼羹。 看那卫昭与裴翊,拿什么与他相比? 容惊晚,只能是孤的。 …… 比天皇贵胄的太子殿下亲临太湖捕捞银鱼,更令人惊诧的,是九五至尊的崇仁帝在景王府捏糖人。 “常宁,且看朕这次做的,可算成形了?” 沈乾元褪去华贵朝服,扮作寻常世家老爷模样,唇上还贴着两撇翘起的胡须。 他举着木柄,将糖人递到容惊晚眼前。 这糖人基本成型,能够辨得出是兔子。 容惊晚温声劝慰:“陛下做得很好,旷之会喜欢的。” 沈乾元勾勒糖纹的手忽地一顿:“看来景王确实信你,连表字都肯告知。” 容惊晚连忙拱手:“臣女失仪,一时忘了尊卑。” “无妨。”沈乾元神色淡淡,“他待你,比待朕这个父皇还要亲近。” “陛下莫急,日久见人心。只要用心,王爷终会明白陛下心意。” 正说着,外出打探的棠梨匆匆跑来,扑通跪地。 “启禀陛下、公主殿下,王爷回府了。” 容惊晚转向沈乾元,指向不远处的屏风。 “请陛下先在屏风后稍候,余下交给臣女,切记莫要冲动。” 沈乾元抿唇说道:“朕信你。” 他对沈星野这个皇子心怀愧疚,每当沈星野稍显亲近,便觉得是先皇后在天之灵的原谅。 而容惊晚正是把握住这份愧疚,只有他们父子关系缓和,太子的储君之位才能稳固。 沈星野远远嗅到膳房飘来的甜香,未去正厅,径直往膳房走去。 只见容惊晚梳着两条长麻花辫,垂至身后,显得娇俏可人。 “常宁府的膳房不够你折腾,非要来本王这里捣鼓?” 沈星野嘴上嫌弃,眼中盈满欢喜,直勾勾盯着糖人。 屏风后的沈乾元,恍然惊觉:原来沈星野,私底下是这般欢欣模样。 容惊晚将手中的木柄一转,把沈乾元亲手做的糖人递到沈星野面前。 “王爷尝尝这个?” 沈星野将玉箫斜倚一旁,伸手接过糖人,仔细端详着上面的纹路图案,笑道:“常宁,这不会是你做的吧,手艺怎么退步这么多?” 容惊晚一把夺回兔子糖人,这已是沈乾元做的第十个了。 向来养尊处优的帝王,能放下身段做这等民间小食,已是十分难得。 沈星野从她手中夺过,仗着身形颀长的优势,将糖人高高举起。 “既是给本王的,那就是本王的。” “尝尝看。”容惊晚明眸善睐,满是期待。 沈星野眼眸低垂,忽见膳房案几上那枚血玉扳指。 那是沈乾元身份的象征。 他眸中怒火骤起:“你给他出的主意,这糖人是沈乾元做的?” 突然,沈星野挥袖扫落满案糖人,葱绿织锦团云鞋狠狠碾过糖人残骸。 “本王不稀罕他假惺惺的好意。” 沈星野转身冲出膳房,翻飞的衣袂带倒一排鎏金模具。 叮当声里容惊晚提着裙裾追了出去。 沈乾元从屏风后疾步而出,玄色龙纹靴停在满地狼藉前。 他缓缓弯腰拾起那枚血玉扳指,指尖抚过蟠龙纹上沾着的糖晶。 抬眸时,正见屏风绢面上溅落的糖浆。 那蜿蜒痕迹像极了当年先皇后摔碎的药碗,在承乾宫的金砖上绽开的凄艳花纹。 第52章 是皇家棋子,也是利刃 沈星野跨过回廊,重重关上寝殿的垂花门。 容惊晚被隔绝在朱漆门外,只听得殿内传来阵阵器物倾覆的声响。 沈乾元默默行至容惊晚身侧。 容惊晚咬唇道:“陛下,王爷此刻愤懑实属常情,若全然无动于衷,反倒教人绝望。陛下离宫多时,不如改日再来?” 沈乾元黯然神伤,抬眼望向那扇紧闭的朱门,终是负手离去,背影萧索。 “殿下。”棠梨忧心忡忡,“现下该如何是好?” 容惊晚抿唇沉吟:“枫槐在此守着,若有动静即刻来报。棠梨随我回膳房,把剩下的糖人做完。” 沈星野独坐黑暗之中,任门外天光变幻,始终闭门不出。 …… 中宫殿内。 姚婧手中的紫纱茶盏砰然碎裂。 “好个容惊晚,当真是手段高明,连陛下都对她百般纵容。这般下去,怕是要爬到本宫头上来了。” 她怒不可遏,又将火气撒到身旁宫女身上。 “没用的东西,按得本宫肩疼。” 七八个宫女颤抖地下跪求饶:“皇后娘娘饶命。” “这般不中用,拖下去砍了。谁要是敢吱吭一声,直接一层层剐了喂狗。” 姚婧完全没了往日母仪天下的威仪,活像个索命厉鬼。 掌事嬷嬷垂首噤声,挥手示意将那些宫女拖走。 “母后。”沈瑞煊信步而来,瞥了眼被拖走的宫女,“这些不长眼的奴才,总惹母后动怒,确实该死。” 说着亲手斟了盏茶奉上。 “儿臣听闻,太子借北境出征之机,特意绕道江南。不如借此参他一本,堂堂储君玩物丧志,难堪大任。” 姚婧接过金盏,修长的蔻甲轻叩杯沿:“此事找谁去办?” 沈瑞煊冷笑:“上元夜计划落空后,明王正愁没机会报复。” 姚婧眉间露出一抹笑意:“务必办得干净利落,莫要打草惊蛇。” 思及容惊晚,又一肚子怒气。 “本宫倒是小瞧了容惊晚的手段,比她那不成器的妹妹狠辣多了。安国寺那般好的机会,还让她逃过一劫。” 沈瑞煊摇头:“雅儿确实令人失望,不过儿臣以为,留着容惊晚未必是坏事。” 姚婧挑眉:“哦?怎么说?” “她可是把好刀。”沈瑞煊语带肃杀,“父皇忌惮她,甚至欲除之而后快。她又要改善父皇与景王的关系,若她屡屡让父皇失望,必会激怒太子,岂不是一箭双雕?” “很好,此事交由你去办,本宫要尽快见到成效。” …… 景王府。 容惊晚将新做的糖人斜插在象牙雕花圆筒中,整整齐齐摆在沈星野寝殿的槛窗上。 十个糖人形态各异,在春风中散发着甜香。 寝殿未点灯烛,这一抹月色倒是显得格清亮。 沈星野终是走到窗前,看见做鬼脸的容惊晚,正提着鎏金鸟笼。 棠梨与枫槐分立两侧,灯笼的光照亮笼中叽叽喳喳的蛐蛐。 “报告旷之,报告旷之~”容惊晚捏着尖细的嗓音,“蛐蛐饿了,蛐蛐饿了~” 灯笼映照下,容惊晚的脸颊泛着红晕。 从申时到戌时,整整三个时辰,她守在景王府的时间比在常宁府还长。 沈星野终是没忍住,轻笑出声:“进来吧。” “好嘞。”容惊晚麻利地小跑进雅室,吩咐棠梨给蛐蛐喂食。 沈星野发冠微斜,瞥了眼糖人:“这次都是你做的?” 容惊晚认真点头:“千真万确。” 沈星野取了一柄品尝,不知是太饿,还是真心喜欢,一如既往的香甜。 “常宁,你越界了。皇家的事,不该你掺和。” 容惊晚抬眸,杏眼微眨:“我没得选,是容家将我推上朝堂。” 如今沈乾元忌惮,连群臣都避之不及,她身不由己。 沈星野又何尝不是? 他的出生、出使赵国为质,哪一样由得他选择? 他与容惊晚,都是皇家的棋子。 “旷之,只有你活着,我才能活。” 容惊晚特地唤了他的表字,像在赵国时那般,同甘共苦,相依为命。 “在赵国,若非六皇子登基,换成二皇子或四皇子,我们早死了。” “如今的局势,与在赵国有何区别?” 赵国是大皇子、五皇子还有六皇子夺嫡。 她刻意提及的二皇子与四皇子,在大祁,对应的便是定王与明王。 若他们中任何一人登位,太子必倒,他与容惊晚都难逃一死。 沈星野失落地叹息,眸中无光,似坠入黑底。 容惊晚目光转向鎏金鸟笼中的蛐蛐。 “这些笼中蛐蛐,本无自由可言,全赖王爷悉心照料,才能活得这般欢快。若无太子殿下暗中派暗卫相护,王爷以为自己能安然至今?” “皇兄?”沈星野面露诧异。 在京中时,太子终日不是忙于政务,还是忙于政务。 对他一直很是疏离,鲜少顾及。 他原以为不参与夺嫡,便可相安无事,却在不知不觉中卷入朝堂漩涡。 “太子殿下已将王爷的过往告知于我,护佑王爷周全,也是令仪娘娘临终所托。即便令仪娘娘生前不喜王爷,王爷终究是她的骨血。” 沈星野斩钉截铁道:“可本王,做不到原谅沈乾元。” 容惊晚温声劝解:“无妨。王爷只需明白,诸位皇子都在争抢陛下恩宠,而如今陛下最在意的,唯有王爷。王爷若想自保,就当助太子稳固储君之位。只要王爷与太子同心,必能安然无恙。” “同心?”沈星野又问,“那你呢,也与皇兄同心么?” 容惊晚肯定地点了点头,很快面露不安。 “算起来,太子殿下也该抵达京城了,到时候,怕是又要掀起一番腥风血雨。” 第53章 容惊晚再次布局 前世太子自北境凯旋时,京中骚乱四起,众多无辜妇孺惨死踩踏。 太子为平息暴乱派兵镇压,误杀了刑部大牢逃犯。 那人正是上京盐税案的关键证人,定王恰是此案主审。 此事令太子被崇仁帝罚闭门思过,定王因兼管春闱又得圣心,太子的地位因此动摇。 后来,定王党更借机弹劾太子在北境草菅人命。 “明日太子殿下就该抵京,臣女必须提前警示。” 容惊晚说着就要起身。 沈星野一把拽住她的衣袖,冷静地说道:“皇兄至少还要五六日才能回京。” 虽说回京途中会有变故,在时间估算上,可能会差上两三天,但不至于差的时间超出那么久。 容惊晚有些意外:“为何这么久?” 见她困惑,沈星野顿时了然,太子这是瞒着她去了江南。 沈星野不动声色道:“皇兄中途绕道去了江南。” “江南?” 容惊晚非常震惊,好端端的绕一趟江南干什么:“莫非裴侍郎治水出了纰漏?” 可前世并无此节。 沈星野心知肚明,太子是为银鱼而去。 在赵国为质三年,沈星野早知容惊晚嗜好此物。 所以在密信中他特意提及此事,不想太子真为此专程赴江南。 沈星野暗自惊叹太子心机之深,这般大张旗鼓为心上人远赴江南捕捞银鱼,偏又不动声色地瞒着正主。 他含糊其辞道:“应该是的。” 容惊晚凝视着他闪烁的目光:“王爷撒谎,若是公务,必先请旨。” “太子殿下不是为正事而去,到底是什么私事?” 沈星野眉宇间浮起一丝无奈,同这般心思玲珑的女子周旋,他终究是落了下风。 “本王只能告诉你,是私事,但无可奉告。” 容惊晚自认不是想窥探别人私事之人。 只是大祁律法严明,将士凯旋后擅离职守乃是大忌。 太子这般行事,是巴不得定王与明王参他吗? 容惊晚起身,缓慢踱步深思:“太子殿下此举必有深意,莫非是在给明王与定王设局?” 沈星野急得恨不能敲醒她,满脑子尽是权谋算计,竟想不到儿女私情。 “你就不能想些别的?江南春日最负盛名的是什么?” 比如那肥美的银鱼,比如皇兄想为心上人亲手捕捞的心意…… 闻言,容惊晚眼中闪过一丝狡黠的光芒。 她故意放慢脚步,一步一顿,姿态优雅中带着几分俏皮。 沈星野支着手肘,挑眉打量着她。 “你这走的是什么路数?” 容惊晚蓦然回首,冲他眨了眨眼。 “这可是先秦淑女步,臣女似乎猜到太子殿下此行的用意了。” 沈星野饶有兴致地看着她。 眼前之人樱唇粉腮,配上这刻意为之的娇羞步态,想必是参透了太子的心意。 若她当真成了太子妃,凭他今日这番推波助澜,定要向太子讨个极大的好处。 “这必是太子殿下设的局,还请王爷配合臣女演一场好戏。” 沈星野那句“皇嫂聪慧”差点脱口而出,被她这番话生生噎了回去。 他无奈扶额:“说吧,要本王如何配合?” “今日陛下来府之事必已传入宫中,明王与定王定不会坐视。既然太子要引他们上钩,臣女便为太子造势,顺带把自己也搭进去。” “臣女需要王爷配合我大吵一架,让定王与明王都误以为臣女沦为弃子,最后再给他们一个有力的反击。” 沈星野不明,内心有些担忧,依旧照做。 因为他知道容惊晚,无论做任何事,都会给自己留后路。 容惊晚此举,更是为了让容明哲露出他的狐狸尾巴。 试探他到底是明王党,还是定王党。 容惊晚让枫槐盯了容明哲半月,他半点痕迹不露。 …… 明王府。 沈长鹤指尖缓缓拨动檀木佛珠,听着探子禀报太子为美人专程赴江南捕捞银鱼的消息,突然放声大笑。 “沈昱珩啊沈昱珩,没想到你也有今日。本王原以为景王是你的软肋,不料竟是个女子。” 只是他盯着沈昱珩这么久,并未发现他与旁的女子过近,除了容惊晚。 据常宁府下人说,容惊晚素来不食银鱼,景王更是对此物过敏。 既非为这二人,太子此行必是为红颜玩忽职守。 这天赐良机,沈长鹤定要借此狠狠参他一本! 以报上元夜,被沈昱珩摆了一道的债。 心腹木瞳又禀:“王爷,今日陛下亲临景王府,结果怒气冲冲离去。为此,景王与容惊晚大吵一架。” “如此说来,这容惊晚是费力不讨好。本王原以为她有些手段,不想这么快就成了弃子。若不是她性子太倔,倒是个值得拉拢的。现在看来,不必费这个心了。” 沈长鹤顿觉神清气爽,手中佛珠转得更快。 “本王还要再添一把火,不仅要参太子,还要把容惊晚一并参了。” 略作停顿,又吩咐。 “让那人去办吧,上回骑射宴,他将裴翊推下马,裴翊反倒没死没残。要说最恨容惊晚的人,是他。” …… 容惊晚斜倚在贵妃榻上,指尖轻捻着虞澹亲笔所书的忏悔文。 朱唇轻启,似笑非笑地感慨。 “不愧是状元郎的手笔,字字力透纸背,可惜的是,他只会纸上谈兵,硬生生将前途葬送了。” 棠梨微微抬起脚跟,凑近扫了一眼:“恭喜殿下,这下虞澹不敢再与您作对了。” “虞澹是不敢,可他父亲虞阳未必。” 前世记忆里,刑部尚书虞阳可是定王党羽。 所以容惊晚设局,成功退了祖辈与虞澹立下的婚事,更是让其写下忏悔文,目的就是弱化虞澹的势力。 枫槐匆匆入内,回禀道:“殿下,裴侍郎说亲眼看见骑射宴上推他下马之人,邀您前往百酿楼细说。” “百酿楼?” 闻言,容惊晚从榻上,一骨碌坐起,虞澹的忏悔文散落一地。 棠梨弯腰拾起:“殿下若顾及陛下猜疑,大可回绝。” 枫槐面露担忧,等着容惊晚的回复。 容惊晚眉头渐渐皱起,像是忆起过往。 前世她从祠堂出来后,容明哲为了迷惑她,特地去百酿楼买了青梅酒。 所以容明哲该是对百酿楼甚是熟悉。 但比容明哲更熟悉百酿楼的人,是裴翊。 百酿楼是裴相最看好的产业,裴翊自幼便在那儿学看账本。 裴翊可真是给她选了个好地方。 “不必回绝,你们都随我前往。” 容惊晚眼神坚定,不容置疑。 “此次去百酿楼,真正要见的,是明王或者定王。” 第54章 令裴相与明王,结下仇怨 常宁府距百酿楼不过两条街巷,马车行一刻便至。 百酿楼以酒类繁多、物美价廉闻名,上至世家贵族,下至寒门学子,皆可在此寻得心仪佳酿,故而生意兴隆,人潮如织。 裴翊特意选在此处,正是看中这熙攘人潮可掩人耳目。 马车缓缓停驻,容惊晚戴上垂纱帷帽,素手轻挑锦帘。 抬首间,漆金匾额上“百酿楼”三个遒劲大字映入眼帘,正是裴相手笔。 容惊晚选了二楼东南临窗雅间,点了一壶清茶慢品。 小二面露诧异,在这京城第一酒楼只饮清茶? 容惊晚未作解释,只挥手令他退下。 不多时,裴翊如约而至。 他身着玉色如意纹锦袍,腕间黄杨木云纹手串更添儒雅。 推门瞬间,一抹藕荷色倩影撞入眼帘。 容惊晚身着立领斜襟纱衫,内衬白缎主腰百迭裙,金累丝蝴蝶头面映着紫金盘凤钗。 端庄中透着灵动,令裴翊一时怔然。 百酿楼外,一辆华盖马车悄然停驻。 见裴翊入内,沈长鹤唇角勾起冷笑。 “今日定要坐实她结党之罪。” 心腹木瞳高声道:“明王办案,速速闪开。” 百酿楼里,众人纷纷避开,乌泱泱地跪一地。 木瞳引路至东南雅间。 棠梨怯弱拦在门前:“奴婢参见王爷,公主殿下喜静,不宜打扰。” “公主喜静,是吗?”沈长鹤挑眉,眉间洋溢着得意,“本王方才分明见有贼人潜入公主雅间,开门!” 木瞳一脚踹开雅间门扇。 容惊晚独坐案前,纤纤玉指正端着青玉茶盏细品,帷帽静静搁在一旁。 案上仅有一只茶盏,哪还有裴翊的身影? 容惊晚施施然起身,盈盈下拜。 “臣女参见明王殿下,不知殿下这般兴师动众,所为何事?” 沈长鹤愣住,看向不远处的屏风。 “本王见有歹人潜入公主雅间,忧心公主安危。” 容惊晚面上露出惶恐之色,纤指微颤。 “啊,歹人,在何处?”她失声叫道,“殿下定要仔细搜查,若损了臣女清誉,那可如何是好?” “给本王搜!”沈长鹤厉声道。 此情此景,恍如上元夜望舟阁一幕重演。 那日他率府卫捉奸未果,反惹崇仁帝震怒。 这一次,他可是亲眼盯着,分明看见裴翊进了百酿楼,断不会有错。 青黑劲装的府卫将雅间翻了个底朝天,连屏风都险些拆解,始终不见人影。 容惊晚“虚弱”地倚在棠梨肩头,沈长鹤假意关切,亲自扶她落座。 “公主莫怕,有本王在,定护公主周全。” “多谢王爷。”容惊晚眸中含泪,楚楚可怜。 沈长鹤瞧着她这副做派,像是天生尤物坠入凡间,让人心生怜意。 可越是这般,他越觉得可疑。 面上温和,膝上五指已攥得发白。 府卫丝毫不客气的搜了一圈,毫无踪迹:“王爷,各处都搜过了,确实无人。” “继续搜!” 沈长鹤不信人能够瞬间移动,此人定然藏在百酿楼。 眉间早已怒火冲天,表面上依旧努力维持着他高贵的模样。 同样的错误,他不能再犯第二次。 他怒道:“定有暗门机关,一处都别放过!” 容惊晚执帕掩面,泫然欲泣。 “王爷这般架势,倒像是巴不得房中藏人似的。臣女不过一介弱质女流,哪敢在裴相的地界藏什么人?” 沈长鹤眯起眼睛,目光如刀般刮过容惊晚的面容。 “公主何必自谦,能在朝堂上翻云覆雨的女子,又岂会是寻常弱质?” 他想起上元夜那场算计,声音愈发森冷。 “给本王围了百酿楼,今日就是掘地三尺,也要把人找出来!” “是。”府卫纷纷将百酿楼全包围起来。 百酿楼掌柜的上前来商量:“王爷,这是裴相的产业,您这样对他老人家,似乎不太妥当。” “为公主安危,必须彻查!”沈长鹤寸步不让。 容惊晚也不着急,他没走,她就装多一秒柔弱。 时不时还捂着锦帕咳嗽。 棠梨有些担忧地说:“殿下在赵国落下的喉疾又犯了。” “无妨。”容惊晚虚弱摆手,“许是府卫太多,搞得雅间灰尘满天,这才一时……” 说着,又是一阵轻咳。 棠梨为她戴好帷帽:“王爷,可否让奴婢先送殿下回府?” 沈长鹤不肯放人:“还请公主稍候,很快便可找到了。” 只是,找了整整两个时辰,都没有找到。 最后惊动了裴相,沈长鹤只得做罢。 容惊晚向二人施礼:“臣女身子不适,先回府了。” 裴相躬身:“老臣恭送公主殿下。” 容惊晚翩然离去,身后传来裴相与明王的争执声。 她步履轻快,帷帽下的唇角微微扬起。 …… 两个时辰前。 裴翊踏着云莲纹皂靴步入雅间。 未及开口,容惊晚已近前低语:“裴侍郎,那人可是我家兄,你只需点头。” 裴翊本在思忖如何委婉告知容明哲之事,未料她如此直截了当,眸中不由掠过一丝钦佩。 他缓缓颔首,随即走向对面房间。 这两间雅室本是一体,早年暗中拆了根木桩作密道,若非熟客绝难察觉。 待沈长鹤闯入时,裴翊早已转入邻室,更趁着搜查混乱之际从百酿楼后门离去。 容惊晚登上常宁府马车,掀开帷帽露出红润面容,哪有什么喉疾? 此番布局,意外收获良多。 明王大闹裴相心爱的百酿楼,日后要想拉拢裴相怕是难上加难。 只是她万万没料到,容明哲会选择投靠明王。 按理说容家因容雅儿之故皆属定王党,他为何一反常态? 第55章 太子“玩忽职守”,遭明王参奏 容惊晚端坐马车内,凝神细思。 先前在宫中目睹容明哲出入太医署时,她隐约猜测,推裴翊坠马之人正是他。 做贼心虚者往往重返现场或有关人物,要么查探痕迹,要么意图毁灭证据。 而今既知他背后是明王,这位鲁莽的王爷反倒比想象中更难对付。 她须得更加谨慎。 忆及前世,太子回京时遭遇的骚乱正发生在城西,那片区域的兵马因临近苏妃母家,素来由明王掌控。 想来那场骚乱必是明王手笔。 “让枫槐停下,我有事吩咐。” 棠梨识趣地撩开车帘,唤起正在前头手执马鞭的枫槐:“枫槐,快停下。” 枫槐勒紧缰绳,将马车稳稳停在道旁。 “殿下有何吩咐?” 容惊晚尚未开口,街上忽然传来清越的玉珂声,马蹄渐近,旌旗猎猎。 明黄旌旗上绣着“祁”字,是骁骑军。 太子殿下回京了。 昨日景王还说需五六日方能抵京,如今与前世一般提前归来。 容惊晚本要吩咐枫槐联络清霁派兵防卫,以防骚乱。 可眼下长街百姓如常,毫无异动。 莫非因太子绕道江南,加之她在百酿楼设局引明王现身,才使城西骚乱未能如期而至? “殿下。”枫槐轻声提醒,“您方才要吩咐什么?” 容惊晚眉间舒展:“不必了,太子已平安回京。” 骁骑军渐行渐近,后方跟着五六辆马车。 自听闻太子绕道江南,京中便传言他是为寻觅美人而归。 容惊晚目光掠过那些马车,忽觉车轮碾过官道的声响异常沉重,不似载着窈窕佳人。 察觉自己失神,她抬手扶正额间紫金盘凤钗。 抬眸时,正见为首的沈昱珩,左右分别是卫昭与…… “是清夜大人!”枫槐难掩激动。 容惊晚抬眸看向太子右侧的骑装暗卫。 银灰色的瞳孔凌厉,面如冷玉,莹白里泛着病态的淡青,唇珠左侧有一粒朱砂痣,原来他就是清夜。 的卢马背上,沈昱珩银色战甲,锦衣绣袍,衣冠端方,又生了副金相玉质的容颜,衬着霞姿月韵的气度。 引得路过的帷帽少女纷纷驻足,轻纱微颤间不知掩着怎样的羞赧。 而沈昱珩的眼眸,只只牢牢锁住容惊晚一人。 四目相对时,沈昱珩骤然察觉她的视线落在清夜身上,更未见她佩戴他送的那支紫玉银蝶簪。 沈昱珩的面色骤然如冷瓷生裂,眼窝投下的阴翳掩不住髋骨凌厉线条。 “清夜。”他冷声唤道。 清夜闻声侧首。 沈昱珩捕捉到容惊晚投来的视线,忽然展露笑颜。 容惊晚暗恼:太子变脸比翻书还快。 她只得报以浅笑,随即拽下锦帘,隔断了那道灼热的目光。 清霁策马上前,低声道:“太子殿下,明王方才带兵围了百酿楼,声称要捉拿公主的私会之人。” “私会?”二字,非常刺耳的落入沈昱珩耳中。 就连左边的卫昭都不由侧目。 “可曾拿获?”沈昱珩问道。 清霁如实答道:“一无所获,但明王咬定那人是裴翊。” 沈昱珩扬鞭重喝:“进宫。” 虽今生回京未生骚乱,明王弹劾不了太子滥杀之罪,但可借江南之行大做文章。 百酿楼吃了亏,他定要在朝堂上讨回来。 待马蹄声远,容惊晚吩咐枫槐:“去景王府。” 前日,她与景王上演了一出大吵之戏,今日该见真章了。 …… 沈昱珩策马入宫,太监宫女纷纷退避两侧。 千余名将士未得觐见,各自返回骁骑军营。 已是申时过半,本非上朝时辰,然闻太子北境凯旋,群臣都自觉入殿。 太极殿内。 文武百官分列左右,齐声高呼。 “臣等参见陛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沈昱珩、卫昭、清夜三人,作为此次平等北境的重将,肃立于百官中央。 龙椅上的沈乾元一袭华贵龙袍,冷峻的目光扫过三人,眉宇间透着赞许。 “此番平定北境,太子、卫昭、清夜功不可没,朕必论功行赏。” 三人齐声谢恩:“臣谢陛下隆恩。” 而后各归其位。 “李德福。” 心腹太监道:“奴才在。” “从朕的私库里,将朕备好的赏赐,送往东宫与卫尚书府。” 李德福领旨退下。 亲王队列中,沈长鹤双臂平伸,出列,恭敬地往前站弯腰行礼。 “儿臣有本要参。” 沈乾元有些意外地看他,京城消息传得很快,明王大闹百酿楼的信息,已经传到沈乾元耳中。 “所奏何事?” 沈长鹤从袖中掏出一张折子,走到最中央跪下,双手奉上,嗓音铿锵有力。 “儿臣要参太子暨北境将领——沈昱珩!” 满朝文武支支吾吾,互相交头接耳,不敢说话。 裴相暗自松了口气,原以为明王要借百酿楼之事发难。 百酿楼分明是明王不讨好,还以为他拿捏了自己的把柄,裴相一时间也想不出所以然。 并且此事,沈乾元过后也会向他询问详情细节。 反倒是没有想到,明王还要在他那边讨不到好,还要参太子一本。 近来朝野传闻太子绕道江南,初始说是为银鱼,渐传为博美人一笑,最终竟成寻觅佳人。 沈乾元招手,李德福不在,由他的干儿子去接了折子,双手呈到崇仁帝面前。 沈长鹤义正词严地说道:“诸位大臣,想必已屡屡听闻。太子凯旋不即刻返京,反赴江南,此举触犯大祁律法明文规定。” “不仅如此,他亲自下太湖捕捞银鱼,并令众将士一同捕捞,此等风度,有损皇室威仪。” 沈乾元翻阅折子,眉心微微聚拢,明显有些不悦。 “太子,可有此事?” 沈昱珩从容出列,理了理衣袖,微微屈身,因他肩宽背薄,看起来依旧挺拔如松。 “回禀父皇,确有此事,儿臣的请愿数日前已抵达京城。思及未关乎战事,未得允可,便自行前往,儿臣甘愿领罚。” 沈长鹤闻言,百酿楼受挫的郁气顿时消散大半。 稍顿,沈昱珩恭敬道:“儿臣前往江南,并非玩忽职守,实为臣弟景王。” 第56章 明王又被算计了 沈长鹤早已料到沈昱珩会拿景王作挡箭牌。 他与容惊晚一样,都深谙沈乾元对景王的愧疚,屡屡借此脱身。 上回容惊晚被弹劾时,用的也是这般手段。 沈长鹤冷言道:“禀父皇,儿臣记得,景王对银鱼过敏。” 提及银鱼过敏,沈乾元眉宇间掠过一丝痛色。 良久,他才沉声道:“太子,你还有何话说?” “回父皇,儿臣发现将银鱼以蜂蜜焯水后再烹煮,可除腥味,景王食用不会过敏。” 沈长鹤咄咄逼人:“即便不过敏,你又如何保证景王会吃?” “儿臣可请景王当殿作证。”沈昱珩从容应答。 沈长鹤心中暗笑。 若太子真与景王兄弟情深,景王早该入朝辅佐,何至于做个闲散王爷? 谁人不知这世上唯有容惊晚能说动景王。 而前日二人刚大吵一架,景王断不会此时入宫。 殿外传报声起:“景王殿下、常宁公主求见!” 沈长鹤眉间的笑意渐渐变冷,他又被容惊晚算计了。 景王依旧一袭闲散锦袍踏入大殿,容惊晚则身着百酿楼那套藕荷色衣裙随行。 众人目光纷纷投向景王,这是景王为质回京以来,第一次出现在朝堂之上。 “儿臣参见父皇。”景王跪拜行礼。 沈乾元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差点想再次确认,景王称呼是否是“父皇”二字。 “儿臣今日上朝,是为证实太子所言。前日母后托梦,说想亲手为儿臣做碗银鱼羹。” 分明是春季,殿内的气氛恍若寒冬。 景王竟敢在朝堂提及先皇后,这本是犯忌之事。 但此举既非妄议,又属实情,且景王确为先皇后所出。 沈乾元眉间紧蹙的怒意,因着这一声“父皇”,消散许多。 “既如此,太子违的不过是军律小过,便去邢杖司领十大板吧。” “儿臣领旨。”沈昱珩应道。 沈星野继续禀道:“儿臣还听闻,明王今日擅闯裴相的百酿楼,诬陷常宁公主结党营私。” 容惊晚福身行礼:“陛下,臣女今日前来,正是为百酿楼一事讨个说法。” 沈乾元见沈星野不仅入宫,还首次以“父皇”相称,心中欣慰。 看来容惊晚的法子确有成效。 他温声道:“常宁但说无妨。” 容惊晚抬眸,声音清越。 “臣女今日不过是去了裴相的百酿楼,若按此例,日后臣女拜访哪位大臣府邸,是否也会被诬陷结党营私?” “恳请陛下明示,臣女该如何自处,才能打消诸位王爷的猜疑?” 沈乾元心知肚明。 他派去的十名禁军日日监视容惊晚,回报多是前往景王府。 仅今日去了趟百酿楼,就被明王当众刁难,闹得裴相产业都不得安宁。 此举着实令他恼火。 “朕今日便立个规矩:若无确凿证据,不得妄加诬陷。明王今日所为有失体统,罚你去国子学,跟着卢博士好生学规矩。” 沈长鹤叩首领旨:“儿臣遵命。” 沈乾元挥挥手,对诸位大臣说了几句就下朝了,又单独将容惊晚留下。 出了太极殿,容惊晚前往御书房,小太监禀报苏妃在内,沈乾元踏进书房,容惊晚便在外头等。 小太监约莫十六七岁,年纪比容惊晚小一些,是李德福的干儿子。 容惊晚状似无意说道:“本宫听闻,邢杖司的杖责,轻则伤筋断骨,重则当场毙命。” 小太监安慰道:“皇子受刑与庶民一样,只是太子殿下常年习武,不会有大碍。” “嗯,本宫不明一事,为何让卢博士教导明王?” 一般来说,皇子德行欠妥,多半由太傅训斥,为何明王却是由国子学博士教导。 “殿下有所不知,卢博士是苏妃娘娘的表舅,明王殿下自幼便敬重他。” 原来如此。 明王既熟悉国子学,想必容明哲正是在此被他笼络。 一个憎恶嫡妹的容家公子,正是明王求之不得的棋子。 御书房内,沈乾元瞧了瞧苏妃日渐隆起的腹部,伸手扶住她即将行礼的姿势。 “爱妃有孕在身,不必多礼。” 苏妃顺势依偎进沈乾元怀中,柔声道:“皇上,臣妾听说,您今日又责罚了鹤儿。” “不过小惩大诫,爱妃安心养胎便是。”沈乾元温声安抚。 半刻钟后,苏妃款步而出。 苏妃三十有四,又身怀六甲,容貌上似二十出头,只有步履略显笨重。 容惊晚福身行礼:“臣女参见苏妃娘娘。” 左右四名宫女分别搀扶着苏妃,她抬眸瞥了容惊晚一眼。 “本宫听闻,明王冲撞了公主,本宫定会好好说道他,公主大人大量,莫要见怪。” 说着,她素手轻抚腹部。 “待本宫的孩子出生,便是大祁第一位有皇室血缘的公主,到时还得叫你一声姐姐呢。” 容惊晚浅笑:“臣女不敢当。” 由于苏妃身子不适,刚出御书房,宫女们已备好翟车等候。 翟鸟纹银饰的车壁,顶部悬珍珠流苏帘,足见沈乾元的恩宠。 容惊晚目送翟车远去,心知苏妃这是在敲打她。 定王有皇后撑腰,明王有苏妃庇护。 而太子与景王背后,有的是已故的先皇后。 等苏妃诞下小公主,她有的是时间,收拾容惊晚。 容惊晚望着西北方向,那是邢杖司受刑的地方。 即便景王搬出先皇后托梦之说,太子仍免不了十记板子。 沈乾元春秋鼎盛,太子必须稳固储位,才能与定王、明王抗衡。 好在经她周旋,景王终与太子同心。 想到太子为景王远赴江南捕捞银鱼,容惊晚心头微暖。 容惊晚抬步走进御书房,盈盈行了一礼。 “臣女参见陛下。” 沈乾元龙颜大悦:“常宁啊,朕着实没想到,你倒是真的很有方法,今日景王称朕为父皇,朕很是欣慰。说吧,想要什么赏赐,朕都赏你。” 容惊晚唇角微扬,莞尔道:“陛下赏赐已足够丰厚。臣女听闻太子殿下要为景王亲手烹制银鱼羹,若陛下得空,不妨也去景王府尝一碗。” 沈乾元眸光微动,沉吟片刻:“好。” 待容惊晚告退后,沈乾元低声吩咐李德福:“去传话杖刑司,下手轻些。” 第57章 她唤“皇兄”时,太子眼底暗了 容惊晚步履轻缓,将沈乾元对李德福的叮嘱听得真切。 她莞尔嫣然,心想苏妃所言未必全对。 在太子与景王身后,还有沈乾元这个父皇护着。 思及此,她脚步不自觉地轻快起来。 和煦春风拂过她的裙裾,正是草长莺飞的春季,湖岸边杨柳依依,偶有蝴蝶翩翩飞上枝头。 忽见官道尽头立着个熟悉身影,正是卫昭,他转身行礼。 “臣参见公主殿下。时近酉时,想必殿下尚未用膳。东市新开了家江南菜馆,不知可否赏光?” 容惊晚正欲婉拒。 卫昭又道:“陛下既已明令,无确凿证据,不得妄言结党,殿下还要推拒臣么?” 容惊晚抿唇,指尖在袖中微蜷:“实在不巧,今日不便。” 卫昭细想几许,试探性问道:“公主屡屡拒绝臣,是因为太子殿下么?” 容惊晚贝齿轻颤,笑靥依旧,梨涡浅浅然。 “卫将军何出此言?” 卫昭眼角眉梢带着一丝严肃:“臣在北境时,听闻公主给太子殿下送了密信与平安符。” 容惊晚愣了几许,眉眼中透着淡淡的清冷。 “卫将军是亲眼所见?” 卫昭虽未亲眼得见那封密信,可太子分明刻意在他面前炫耀。 “臣并未亲眼所见。” 容惊晚在给太子的密信中,准备了两枚平安符,一枚给太子,一枚给卫昭。 如今看卫昭这般反应,显然未曾收到属于他的那枚。 那便是太子将两枚平安符都据为己有。 “卫将军,今日是来质问本宫所为么?” 卫昭见容惊晚脸色一沉,又听她自称“本宫”,顿时意识到失言。 “臣不敢。只是将士征战,平安符多为亲眷或心上人所赠。臣见礼制有异,特来请教。” 容惊晚笑意不减,眼中透着寒意。 “若事事拘泥礼制,本宫怕是不能活着回祁国。” 卫昭闻言,额头渗出细汗。 “是臣唐突。公主贵为镇国公主,赠符于主将,原也合情合理。” 容惊晚神色一收,挤出一丝浅笑。 “自本宫回京,流言从未断绝。若句句都放在心上,这大祁哪还有本宫立足之地?” 卫昭哑然。 他确实听过不少闲言碎语,甚至有不少传言,说她在赵国失贞,但他早已不在意这些。 容惊晚的美,与她身上那股顽强的生命力,才是他最欣赏的。 只是太子、景王、裴翊与她过从甚密,难免令他介怀。 “公主所言极是,大祁礼制本就多有不合情理之处。”卫昭正色道。 容惊晚眸中闪过一丝诧异。 “常宁。” 清冷如雪的声音传来。 沈昱珩与沈星野并肩而来,行步如风。 容惊晚与卫昭同时行礼问安,卫昭在躬身时暗自心惊。 同是习武之人,他深知邢杖司的板子有多重。 寻常人挨上十下,至少要在榻上静养三五日。 可太子方才受刑完毕,竟能行动如常,步履生风? 沈昱珩抬手免礼,笑道:“卫将军也在,孤正要去景王府,听闻常宁也要同往?” 沈星野打趣道:“本王还以为要被放鸽子了。” 容惊晚浅笑应和,转向卫昭:“卫将军,本宫确与王爷先前有约,先行告退。” 卫昭勉强笑道:“无妨。” 三辆华丽马车,缓缓驶出宫门。 卫昭从袖中取出一个精致的锦盒,目光久久追随着远去的马车。 不知何时,卫依依已站在他面前:“阿兄!” 她一把夺过锦盒,掀开一看,是支极精致的发簪。 “阿兄,这是你从江南带给我的礼物么?” 卫昭急忙夺回,宝贝似地将锦盒收入袖中。 “不是这个,阿兄另有准备。” 卫依依气鼓鼓地仰起头,表示不满。 卫昭这才注意到,卫依依已出落得亭亭玉立。 “依依,今年十六了吧?” “阿兄突然问这个做什么,我的礼物呢?”卫依依疑惑道。 “阿兄给你议门亲事可好?” 卫依依急得躲脚,非常不满。 “阿兄二十都未娶亲,我才十六呢!爹爹说过,卫家儿女的婚事要慢慢挑。” “依依长大了,该寻个好人家了。” 虽说按照往常,崇仁帝对卫家并无戒心。 但此次北境之战,他作为副将取了北州王首级,而太子身为主将反倒…… 当卫昭看到崇仁帝赏赐的那柄长剑时,瞳孔骤然收缩。 这正是二十多年前东陵大战时,崇仁帝随身佩戴的御用宝剑。 当年那场战役,崇仁帝与萧邺大将军并肩作战。 最终因崇仁帝猜忌,让战功赫赫的萧邺落得个满门抄斩的下场。 两相对照,卫昭恍然大悟:崇仁帝开始忌惮他了。 因为明面上,他的领兵能力强于太子。 而这一切,恐怕正是太子刻意为之。 若将容惊晚许配给他,只会加重崇仁帝的忌惮。 但若促成卫依依与太子联姻,自己到时再迎娶容惊晚,或许能彻底打消崇仁帝对卫家的猜忌。 …… 景王府,膳房炊烟袅袅升起。 沈昱珩挽起衣袖,用淡盐水轻柔地冲洗着银鱼的玉鳞。 容惊晚在一旁捏着糖人,惊讶地望着他娴熟的动作。 “常说‘君子远庖厨’,没想到太子殿下竟会做银鱼羹。” 沈昱珩一边切着笋丝,一边抬眸看她。 “孤不是寻常君子,是大祁储君,自然与众不同。” 容惊晚瞧见他眉眼弯弯,仿佛每一根睫羽都染着笑意。 “太子殿下确实是大祁最好的储君。” 说完又低头继续勾勒糖人。 沈昱珩将银鱼、笋丝、豆腐丝和姜汁依次入锅,像模像样地执扇控火。 “殿下,这些琐事让下人做便是。” 容惊晚说着走出膳房,见棠梨、枫槐、清霁等人正被沈星野拉着斗蛐蛐。 “难怪膳房只剩我们俩,原来都被王爷叫去玩了。” 沈昱珩暗自得意:都是孤安排的,没有孤的允许,谁也别想进来打扰。 容惊晚回到灶台边,看着沈昱珩研磨胡椒。 锅中升腾的雾气,氤氲着人间烟火气。 容惊晚不由轻声道:“臣女真羡慕景王,有殿下这样的皇兄,若殿下也是臣女的兄长就好了。” 沈昱珩脸色一沉,手上力道加重,胡椒被碾得粉碎。 孤想做你夫君,你倒想认孤做兄长? 容惊晚未察觉沈昱珩眉宇间的凌厉,仍望着袅袅炊烟出神。 “其实皇后寿宴那日,臣女唤殿下‘皇兄’时就在想,若能做殿下的皇妹该多好。” 那样她就能光明正大地辅佐太子,待他登基后,也能顺理成章地改革大祁礼制。 “不好。” 沈昱珩突然拽住她的手腕,眸光灼灼,“你把孤当成什么了?” 第58章 太子失仪?“殿下弄疼臣女了” “殿下。”容惊晚腕骨生疼,声音里带着细碎的颤,“您弄疼臣女了。” 她挣了挣被他扣住的手腕,如困蝶振翅,徒劳无功。 泪珠在眼眶里打着转,将坠未坠,洇得眼尾一片胭脂色。 沈昱珩清风朗月,矜贵自持,自不屑以强迫手段令人服软。 他指节微松,骤然瞥见她腕间一道红痕。 恍若上元夜望舟阁榻上,他也曾这般失态地锢住这截细腕。 每每面对容惊晚,沈昱珩总会不自觉地失了分寸,实在有违素日克己复礼的做派。 他转身取来裹纱的冰,托住她掌心缓缓揉按。 “还疼么?” 容惊晚睫羽低垂:“殿下以后,莫要这样了。” “嗯。”沈昱珩指尖力道更轻,“常宁的话,孤会听。” 膳房内静默良久。 沈昱珩仔细将冰纱放回案上,抬眸时目光掠过她的发髻。 指尖在空中顿了顿,终是停在距她鬓边寸许之处,视线紧紧锁住那支摇曳的紫金盘凤钗。 “孤送的紫玉银蝶簪,为何不戴?” 容惊晚眼睫轻颤,那紫玉银蝶簪,她能装作不知么? 好像不能! 紫玉银蝶簪的夹层里藏着国师画像,而那位国师,正是易容成安国寺方丈之人。 她在寺中一举一动,清霁必然早已悉数禀报。 “殿下。”容惊晚声线微怯,“您赐的发簪太过贵重,臣女……一时不知该何时佩戴才好。” 更何况,发簪在民间,素来是定情之物。 沈昱珩偏首看她,眸底似敛尽三月春风。 “不过一枚簪子罢了,民间妇人少女皆可随意佩戴,何须挑时辰?” 沈昱珩忽然抬手,将她发髻上的紫金盘凤钗抽掉。 青丝如瀑垂落的刹那,他指尖掠过她耳畔。 “下次见孤,可以用那支紫玉银蝶簪么?” 容惊晚蓦地抬眸。 眼前人依旧眉目温润,矜贵如谪仙。 可那目光如无形丝线,将她每一寸呼吸都缠紧。 她倏地垂眼,浓睫似墨蝶栖落雪瓷,在眼下投两弯朦胧影。 “……嗯。” 半刻钟后。 沈昱珩掀开锅盖,往锅里撒盐,又将事先研磨好的胡椒一并放入。 他玉指修长,执起白玉汤勺,将银鱼羹盛入越窑青瓷盏。 “银鱼羹好了,常宁,来尝尝。” “臣女去请王爷。” 话音刚落,衣袖忽被拽住。 “别叫。” 容惊晚低头,这次她清晰地感知到沈昱珩掌心的温度,透过衣料灼人。 “常宁先尝。”沈昱珩语气软下来,“孤怕味道不妥。” 她瞥向锅中余量,暗自蹙眉:若真没把握,何必做这么多? 见她不动作,沈昱珩直接舀了一勺,递到她唇边。 容惊晚转身另取玉勺,小心吹凉才入口。 “殿下手艺甚好。”为证所言不虚,她又满满舀了一勺,“不必重做了。” 锦帕忽贴上唇角。 沈昱珩拭去她唇边羹汁,指腹若有似无擦过下颌。 “臣女失礼了,这就去请王爷。” 不待回应,容惊晚已提着裙摆,逃也似地没了影。 …… “王爷,太子殿下的银鱼羹做好了。” 沈星野正与清霁等人斗蛐蛐斗得兴起,头也不抬。 “往上跳啊!快打!” 容惊晚站到他身侧,目光落在蛐蛐罐上。 方才膳房里的闷热似乎还未散去,她后背微湿,直到庭院春风拂过,才稍稍平复心绪。 棠梨的蛐蛐最先败下阵来,觉察到容惊晚神色不寻常,轻声问道:“殿下怎么了?” 容惊晚摆了摆手:“无事。” “殿下,您的紫金盘凤钗呢?” 容惊晚抬手一摸,发髻空空如也,脑海中回想起,太子从她发髻中抽出的触感。 “常宁。” 沈昱珩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手中正握着那支凤钗。 “你的发簪,落在孤这里了。” 他缓步走近,抬手便要为她簪上。 容惊晚迅速接过,躬身道:“多谢太子殿下。” 随即递给棠梨,棠梨利落地为她重新绾好发髻。 沈星野将这一幕尽收眼底,嘴角笑意更深。 他放下蛐蛐罐,连胜三局,心情正好。 “皇兄,银鱼羹可做好了?” 沈昱珩淡淡道:“嗯。清霁,去呈上来。” “常宁也爱银鱼羹,一起来吧。”沈星野招呼道。 容惊晚随他来到雅室,因为景王府就景王,以及一些府卫与家厮。 于是景王平日,基本都是在庭院的雅室用膳。 清霁盛上银鱼羹。 沈星野舀了一勺,眉梢带笑:“味道尚可,不过比起常宁的糖人,还是差了些。” “对了皇兄,今日臣弟特地让常宁做了糖人,就是想请皇兄尝……” “孤尝过了。”沈昱珩打断他,“很甜。” 沈星野一怔:“何时?” “正月廿九。” 正月廿九? 容惊晚是正月廿七才搬来常宁府。 沈星野眸光微动,意味深长地看向容惊晚。 “皇兄记得倒清楚,臣弟回京后,可是这几日才尝到。” 容惊晚见他神色不对,急忙解释。 “王爷,此事另有缘由。” 沈星野偏过头,捂住耳朵。 “本王不听不听!” 沈昱珩失笑,伸手揪住他的耳朵。 “那日臣女本是要做给王爷的。”容惊晚急道,“只是王爷未归府,恰好遇到太子殿下,就先给殿下了。” 沈昱珩将碗中银鱼羹一饮而尽:“小事罢了。” 左右容惊晚迟早是他皇嫂,何必计较。 倒是皇兄对容惊晚的心思,恐怕比沈星野预想的还要早。 门外忽传来通传,是李德福到了。 李德福拂尘一甩,行礼道:“杂家奉陛下口谕,特来景王府取一碗银鱼羹。” 沈昱珩与沈星野对视一眼,俱是不解。 容惊晚示意棠梨,去盛新的银鱼羹。 “是臣女自作主张,请陛下尝尝太子殿下的手艺。” 沈星野猛地拍额:“难怪邢杖司的人手下留情,原是陛下暗中关照皇兄。这功劳,该记在常宁头上吧?” 说罢忽然凑近,唇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意。 “常宁当初想要与本王假成婚,皇兄最后同意了么,嗯?” 第59章 常宁对孤,可曾有意? 沈昱珩一把拽起沈星野,将他从容惊晚身边拉开。 “你话太多了。” 沈星野挑眉,意味深长地在沈昱珩和容惊晚之间来回打量。 “看来皇兄是不乐意了。” 沈昱珩面色阴沉,眸中带着些冷戾。 “常宁,你如今还想与景王假成婚么?” 容惊晚妆容精致的脸上,微微泛起红晕:“臣女说过,无心儿女情长。若不必假成婚,自然更好。” “无心儿女情长?” 沈星野抓住这句话,朝沈昱珩投去一个“看吧,常宁对你无意”的眼神,满脸幸灾乐祸。 顿了顿,他又道:“不过今日看那卫昭,似乎对常宁有意。” “出去。” 沈昱珩冷冷扫了沈星野一眼。 “皇兄,这可是景王府,你让臣弟……” 话音未落,清霁已将沈星野扛起,“送”回了主殿。 沈昱珩沉着脸饮茶,二话不说,直接倒了一杯,推到容惊晚面前。 容惊晚走也不是,只得找话题。 “殿下,臣女密信里放了两枚平安符,您没给卫将军对吗?” 沈昱珩冷着脸,连饮数盏。 “卫昭的亲人已送过平安符,孤没有,便多留一枚。” 这人将占为己有,说得如此理直气壮。 “他今日特地为此事找你?” 容惊晚微微颔首:“卫将军与殿下是政敌,殿下若想拉拢他,臣女定当尽力。” “不必。”沈昱珩语气决然,“今日父皇赏他的,正是东陵大战的御用宝剑。” “如此说来,陛下开始忌惮卫将军了。” 容惊晚眼含笑意,神清气爽地轻抿一口。 “看来,陛下是断了将臣女许配卫将军的念头。” 沈昱珩眉峰扬起,随她笑逐颜开。 容惊晚眸光轻动,这是她今日第二次见沈昱珩展露笑颜。 他的笑意不显于面,依旧清冷如霜,唯有眉梢微扬,眸中流光宛转,似盛满杯中月色,又如天上人间。 沈昱珩见她凝视许久:“怎么,孤脸上有东西?” 容惊晚收回目光,抿紧朱唇:“没有。” 只是觉得太子殿下笑起来格外好看,比平日冷峻模样更添风采。 “日后离卫昭远些,还有裴翊。” 容惊晚眼神躲闪,晃了晃神,随即把思绪收回来。 “臣女定当谨记,不再涉足结党之事。” 沈昱珩试图在她脸上寻得半分慌乱,却只见坦然。 她聪慧过人,不会看不出太子心意,始终回避他的缱绻目光。 仿佛真看不出,他见不得她与其他男子亲近。 沉吟片刻,沈昱珩终是问道:“今日百酿楼所为,都是你安排的?” 容惊晚敛起黛眉,朱唇轻启。 “回殿下,确是臣女所为。先前听闻殿下绕道江南,以为是给定王或明王设局,故将计就计引其露出破绽。如今方知殿下是为王爷捕捞银鱼,倒是臣女多虑了。” 沈昱珩以盖沿轻刮茶沫三下,盏沿水痕未沾唇。 “孤其实……”是专程为常宁而去。 话至唇边,终化作一声轻叹:“罢了。常宁此番促成景王与父皇修好,完成孤的嘱托。” “可有什么想要的赏赐?” 容惊晚思绪流转,忆起太子初次赏赐她嬷嬷宫女之事。 眼下,她最期盼的,莫过于能自主婚事。 然此事绝无可能。 能决定她婚配的唯有崇仁帝,旁人无从干涉。 就连沈昱珩的婚事,亦不由他自己做主。 前世沈昱珩自北境凯旋后,礼部便着手操办太子选妃事宜。 既然她与太子注定无缘,不如彻底斩断太子的念想。 容惊晚更明白,自己不过是崇仁帝忌惮的镇国公主,且赵国尚不知她并无皇室血脉。 若她嫁与闲散景王,赵国或许不会追究,祁国以假公主为质的欺瞒。 但若她成为太子妃,赵国必定察觉,届时赵国失信毁约,盟誓崩塌亦非不可能。 因此,容惊晚从一开始就清楚,她与太子之间绝无可能。 更何况,以太子如今的处境,也容不得他娶一个对夺储毫无助益的公主。 放眼整个大祁,能为太子增添筹码的贵女不在少数。 安国公府的平阳郡主姚雨薇、卫尚书之女卫依依、裴相嫡孙女裴纭…… 郡主属定王一系,裴相为避嫌不会轻易联姻,而最能打消崇仁帝疑虑的,唯有卫依依。 “殿下,可否将您所赠的那枚紫玉银蝶簪,当作赏赐赐予臣女?” 若以赏赐之名讨要,那便算不得男女之间的定情信物。 沈昱珩方才还从容地把玩盏盖,闻言,顿时眸光微寒,脸上的笑意褪去。 他明白容惊晚已察觉他的心意,甚至毫不迟疑地婉拒这份情意。 “常宁在赵国时,与那六皇子,也是这般疏离么?” 容惊晚咬紧后槽牙,认真道:“殿下若不信,可问王爷,臣女向来公私分明。” 这便是说,她选择站在太子这一边,只因他是储君,是未来可能登临帝位之人。 她所做的一切,皆是出于公事,不含半分私情。 沈昱珩原以为,他们相处日久,容惊晚对他总该有些许情意。 譬如,她并不抗拒他的触碰。 明明说过不再碰骑射,却为与他一同营救景王破了规矩。 回京后不吃银鱼羹,因是他亲手所做,仍饮了两盏。 又或是他说想看她戴那枚紫玉银蝶簪,她也欣然应允。 可这些,都无关私情。 “孤答应你,将那枚紫玉银蝶簪,作为赏赐赠予你。” 容惊晚仰起脸庞,喜容可掬。 “太子殿下素来以温润儒雅著称,克己复礼方显储君风范。今日膳房失仪之事,想必定是殿下偶然疏忽,日后自当谨守礼制,您说是么?” “常宁。” 沈昱珩握着玉盏的指节微微发白,仿佛再用力些,便能将其捏碎。 “殿下。” 容惊晚眉眼弯弯,带着几分讨好地望着他,等待他的回应。 沈昱珩看着眼前之人,像只娇软的小兔子。 他抬手想抚过她的青丝,指尖终究在半空停住。 “孤会尽力。” 他说的是尽力,而非承诺不会。 对容惊晚而言,这已是最好的结果。 待太子迎娶太子妃后,便不会再对她存有心思了。 这般想着,容惊晚缓步走回常宁府,身后跟着棠梨与枫槐。 沈昱珩与沈星野站在观景亭,借着月色与六角宫灯的微光,目送那道渐行渐远的身影。 “旷之,依你之见,常宁对孤可曾有意?” 太子鲜少以表字相称,沈星野听出其中暗藏心事。 他温声劝慰道:“皇兄,臣弟早先便说过,常宁此人需得远离。她心思缜密,寻常男子根本入不了她的眼。” “且臣弟总觉得,常宁似乎能预知许多事,总能巧妙避开祸端。” “她曾说过,待皇兄回京后必会掀起一番腥风血雨,今日明王上奏弹劾便是开端。” “臣弟与常宁在赵国为质三载,对她的了解比皇兄更深。依臣弟看,除明王外,定王那边,还有卫昭,恐怕都不会轻易罢休。” “若想真正走进她心里,皇兄切莫操之过急。臣弟倒以为,皇兄若真要与常宁修成正果,或许……” 沈星野顿了顿,目光投向远处宫阙,“还是先登上那九五之位更为妥当。” 第60章 择凤命贵女,佐殿下登极 上京三月,春雨绵绵,自昨夜回府,雨声淅淅沥沥,未曾停歇。 容惊晚轻撩帘幔向外望去,庭院里的杏花被雨滴压得低垂着头。 一抹刺目的红色身影撑伞而来。 容雅儿休养了半月有余,如今面色红润,脸上已看不出半点疤痕痕迹。 许是这些日子闭门不出,反倒养得肌肤愈发白皙。 “妹妹气色倒是极好。” 容惊晚指了指茶案的云腴酥,酥皮分层如云,每层夹不同春茶馅料,“可要尝尝?” 容雅儿摇头拒绝,她可没心思吃观澜殿的茶点。 “妹妹放心,没毒。” 容雅儿无动于衷,炫耀般地转了转身上新制的锦缎衣裙。 “姐姐,妹妹与定王殿下的婚期,已定在下月末。” “还要等一个月啊?”容惊晚故作惋惜道。 容雅儿立刻拔高了声调:“姐姐这是什么意思?皇子大婚向来要筹备三月或半年之久。若非雅儿及笄时就开始缝制嫁衣,定王殿下又事事安排妥当,国……” “国什么呀,妹妹?”容惊晚含笑问道,眉宇间尽是轻蔑。 她这个嫡妹还以为,她不知道国师一事。 “皇子娶妻事关国本,关乎江山社稷。定王殿下与礼部都极为重视,这已经是最快的安排了。” 容雅儿强作镇定,恨不得明日就嫁给定王。 容惊晚强颜欢笑道:“那真是恭喜妹妹了。不过还有一个月光景,可别再生发什么事端,免得定王退婚就不好看了。” “你……”容雅儿气得伸手指着她,“你”了半天,也说不出下文。 容雅儿一骨碌坐下,仔细道:“姐姐放心,妹妹绝不会惹出什么乱子。不过今日倒是有件趣事,听说陛下正与礼部商议,为太子殿下选妃呢。” 她紧盯着容惊晚的脸,期待看到失落、难过或是颓丧的神情,可容惊晚神色如常。 “姐姐不在意?太子殿下要选太子妃了。”容雅儿不甘心地追问。 枫槐匆匆入内,脸色略显凝重,她每日负责打探朝堂消息。 今日,容雅儿倒是比枫槐的消息来得还要早。 可见容雅儿是专程来奚落她。 容惊晚淡淡地说道:“枫槐,棠梨新做的云腴酥,你尝尝。” 枫槐见容雅儿在场,不便多言,拿起一块酥点囫囵吞下,默默退到一旁。 容惊晚慢条斯理地又拈起一块:“太子选妃,我在意什么。” “我只是替姐姐可惜,陛下早说要为你选驸马,至今没有动静,倒先急着给太子张罗了。”容雅儿得意地说道。 容惊晚声音清冷,不见丝毫波动:“毕竟是皇家子嗣,太子年已二十,确实该选妃了。” 皇家婚配本就比寻常人家晚些,但太子年届二十,选妃也是情理之中。 定王先前迟迟不定婚期,如今突然敲定。 想必是邢杖司传出风声,崇仁帝对太子心软了。 加之景王与太子交好,又与崇仁帝修复了些许父子情谊,皇后开始着急了。 容雅儿絮絮叨叨说个不停,容惊晚表面平静,心中已将局势分析得透彻。 见容惊晚心不在焉的,容雅儿知道目的达到了。 “姐姐,妹妹要去胭脂铺逛逛,毕竟婚期在即了。” 容惊晚抬手示意:“妹妹慢走。” 容雅儿提着裙裾,一步一跃,掩不住的欢喜。 棠梨望着容雅儿远去的背影,不屑地撇嘴。 “瞧二小姐得意的模样。殿下还不想成婚呢,这大祁上下,就没一个配得上殿下的,连太子殿下都不配。” 容惊晚听出她话里的安慰之意,知道棠梨是怕她伤心。 枫槐走到容惊晚身侧,轻声禀报。 “殿下,奴婢今日要禀报的,也是太子选妃一事。殿下可要奴婢做些什么?” 容惊晚朱唇微抿,指尖抚过茶盏的翡漏芙蓉纹重花盖,声音清冷。 “不必做什么,太子选妃一事,本就不是我们能左右的。” “殿下,难道我们就这么看着太子殿下娶妃吗?”棠梨声音急切,倒比容惊晚还要着急几分。 容惊晚凤眼微抬起,素手轻轻抚了抚发髻。 今日她簪的,正是太子赏赐的那枚紫玉银蝶簪。 这是她第一次佩戴,负责妆奁的棠梨最是清楚,这枚簪子紫玉通透无瑕,银蝶纹路精妙绝伦,一看就是出自宫中匠师之手。 如此贵重用心的礼物,不用想也知道是太子所赠。 可为何殿下脸上不见半分焦急? 棠梨都快急死了。 自从知道主子无意卫昭,又偷偷画了太子画像后,她就明白,主子对太子是有情的。 “不必做什么,若是太子殿下传话过来,我再回复便是。” 今日打探朝政时,枫槐遇到鲜少露面的清夜。 清夜特意嘱咐她,一定要请公主给太子捎句话。 枫槐踌躇着说道:“殿下,清夜大人托奴婢求您,给太子殿下带句话。” 容惊晚转身行至书案前,在薛涛笺上挥毫写下数字,交给枫槐。 …… 东宫。 阳光柔和,穿进窗牅,照着书房里的紫檀螭纹案。 沈昱珩身着翠蓝暗纹松鹤锦袍,修长冷白的手指缓缓翻动着礼部呈上的选妃名录。 当翻至最后一页,仍未见容惊晚之名时,他猛然挥手,明黄竹帛散落一地,数张贵女画像飘散开来。 “孤一个都不要。” 孤只要容惊晚! 崔学眉头紧锁。 作为太子启蒙恩师,他亲手教导出这位知书达理的储君,从未见过太子如此失态。 “殿下息怒。” 崔学一边劝慰,一边俯身拾起竹帛。 “这是礼部呈上的名单,陛下命臣与礼部共同商议,殿下当以社稷为重。” 言下之意,儿女私情不足挂齿。 京城世家联姻,向来相敬如宾,实则貌合神离。 皇家姻缘更是如此,再美的琴瑟和鸣,也抵不过深宫寂寥。 “太傅,孤明白,但娶妻与否,与社稷无关。” 崔学阅历深厚,一眼看出太子心有所属,而此人不在礼部名单之列。 那日崔学曾献计,若容惊晚能对卫昭稍示亲近,以卫昭对她的情意,必能归顺太子麾下。 谁知太子当即冷声驳回:“卫昭休想娶她。” 当时太子眸中的森寒,已显露端倪,如今更甚百倍。 崔学苦口婆心劝道:“殿下,娶妻能为大业助力,这便是关联。殿下不能娶一个于大业无益,甚至可能危害大业之人。” 崔学这番话,就差直接将“容惊晚”的名字报上了。 清夜悄然现身,呈上一封密信: 【择凤命贵女,佐殿下登极】 沈昱珩眉间寒意骤冷:“传她来东宫。” 第62章 太子选妃?这凤仪台掀翻了 消息传回东宫。 沈昱珩捏着茶盖轻撇浮沫,唇角微扬:“很好。” 他余光瞥了一眼礼部呈上的日程,朱笔在三日后那一栏,重重一勾。 “孤要亲自去趟观澜殿。” 清夜提议道:“殿下不妨晚些时候再去,不易引人注目。” “嗯?”沈昱珩冷眼扫来。 清夜立即捂住嘴,意识到这话听着像是要私会,灵机一动,连忙改口道:“属下是说,属下会守好各处。” 沈昱珩转身,纵身一跃掠过红墙高栏,转瞬消失在暮色中。 …… 观澜殿内,容惊晚正绣着一方锦帕,帕上是“水晶帘动微风起”的图样。 针尖忽然一顿,葱白般的中指被扎出个血珠。 “殿下!” 棠梨急忙从妆奁取出冰蚕丝帕,轻轻裹住容惊晚的手指,在中间打了个结。 “让奴婢来绣吧。” 容惊晚摇头:“先搁那儿吧,我出去走走。” 棠梨撩开垂花帘,容惊晚步入庭院。 院中杏花开得正好,丝毫不逊后院花园。 连日的阴雨,终于放晴。 容惊晚走到秋千架前,纤指抚过秋千的藤条。 凑近细闻,是桐油的气味。 “殿下,这藤条本该因连日阴雨生了青苔,今日怎么换了?”棠梨惊讶道,“奴婢并未唤工匠来修啊。” “这是浸过桐油的新藤。”容惊晚话音刚落,忽见杏树上飘落几片花瓣。 她想起枫槐说过,清夜原是工匠出身。 望舟阁与安国公府马场,都是他悄无声息摧毁的。 若说这秋千的新藤,想必也是他暗中修缮。 这般想着,容惊晚的目光不自觉地望向院墙一角。 容惊晚对着虚空轻唤:“清夜。” 杏树上的沈昱珩,眉间微微蹙起,未作回应。 棠梨左右张望,满脸诧异。 “殿下,这里就我们二人啊,枫槐出去打探消息了。” 容惊晚提起裙裾,缓步走到杏树下,仰首望去,不见人影。 “清夜,我知道你在上面,下来吧。” 几片杏花飘落,沈昱珩倏然出现在容惊晚面前。 棠梨惊得连忙下跪,二人齐声行礼。 沈昱珩歪头斜睨容惊晚:“孤很像清夜?” 眼前之人,穿着粉白渐变夜行衣,松风水月,眉目如画,脸上带着与生俱来的凌厉。 “只是意外,太子殿下也会爬树。”容惊晚抿嘴笑道。 沈昱珩直接握住她的皓腕,触到伤处时,容惊晚吃痛轻哼。 “怎么伤的?” 容惊晚如实答道:“臣女绣锦帕时,不小心扎到。” 沈昱珩不由分说将她打横抱起,清冽的雪松香气扑面而来。 “殿下……” 沈昱珩挑眉:“别动。” 径直将她抱入观澜殿,轻轻放在雕花椅上。 棠梨识趣地退下沏茶。 沈昱珩单膝跪地,抬眸凝视。 如此近看,容惊晚的美更具冲击力。 三分娇柔,六分娇艳,还有一分浑然天成的娇媚。 “常宁,你真好看。” 容惊晚脸颊微红,故意偏过头,不敢看他的眼眸,转移话题。 “秋千的新藤,是太子殿下换的么?” 沈昱珩长臂一伸,将对面雕花椅挪至她身旁坐下。 “是孤换的,上次夜访观澜殿未能细看。今日发觉藤蔓不牢,怕你受伤。” 他顿了顿:“刚换好你就出来了,情急之下只好躲上树梢,倒被你当成暗卫了。” 棠梨奉上龙井茶与新制的杏酪冰盏,悄然退下。 容惊晚将杏酪冰盏推到沈昱珩面前:“那殿下今日来,所谓何事?” 沈昱珩执起玉勺浅尝:“三日后,孤在凤仪台选太子妃,常宁有什么话要说的吗?” 容惊晚假装不经意问道:“是要臣女帮着参详么?” “常宁希望,孤真选太子妃?”沈昱珩抬眸凝视。 容惊晚舀着杏酪冰盏的手微顿,抬眸莞尔:“殿下做主便是。” “若孤有了太子妃,便再不能如今日这般相处了,明白吗?” 沈昱珩捧起她的脸,迫使她正视自己。 这般近的距离,连她睫羽轻颤都清晰可见,杏眸含雾,桃腮晕雪,翩若惊鸿照影。 这距离,似乎过于亲近了。 容惊晚轻轻颔首。 沈昱珩临行时轻捏她脸颊,声音温柔似水。 “三日后,你自会明白。” …… 春雨又连绵,三日后,终于放晴。 这日正是太子选妃的日子。 容惊晚奉崇仁帝之命,带着景王一同前来,想让景王也相中一位佳人。 金色的阳光洒满凤仪台,将红毯映得熠熠生辉。 礼部设御座,鸿胪置御案,华盖遮护,宫廷乐声悠扬,尽显皇家威仪。 太子太傅崔学踱步而来,礼部官员纷纷跪拜行礼。 凤仪台上,京城称得上名门望族的世家贵女们,个个桃粉红腮,正逢春季,穿得都不是很多,完美勾勒出曼妙身姿。 容惊晚一袭淡粉色的宫装,将一头青丝挽成如意髻,仅插着一只杏花白玉簪,脸上薄施粉黛,娇媚无骨入艳三分。 沈星野一身云缎锦衣,唇瓣含笑,左手摇折扇,右手执玉箫。 今日他是专程来看热闹的,想看看皇兄究竟会如何应对。 还未入席,便见姗姗来迟的姚雨薇、容雅儿与卫依依。 姚雨薇穿着玉色锦缎桃花裙,额头点翠祥花钿,头冠上金质凤凰来仪簪,可谓端庄大方。 卫依依翠玉缕金芙蓉衣,翡翠玉蝴蝶步摇,耳朵上戴着银镀金凤凰耳环,可谓明艳照人。 容雅儿珊瑚珠翠绫罗衣,头面高雅,作为陪客前来,正好借机炫耀定王对她的宠爱。 三人见到容惊晚,像是看到什么晦气东西,福身行礼时,眼中闪过一丝嫌恶。 “姐姐怎会在此?”容雅儿率先发问。 容惊晚浅笑:“奉陛下之命,不得不来。” “那王爷为何前来?今日可是太子选妃。”姚雨薇语带讥讽。 自皇后寿宴,沈星野相助容惊晚后,她便怀恨在心。 不过想到三日前,太子派人送礼示好。 她自觉已是板上钉钉的太子妃,沈星野最后还不是得叫她一声“皇嫂”,语气更添几分倨傲。 “皇兄选妃,臣弟来看个热闹,郡主有意见?” 姚雨薇冷脸:“自然没有。” 卫依依未发一言,只冷笑一声,便步入凤仪台。 容惊晚与沈星野走到凤仪台的右侧,是观礼席的位置。 台上御座两侧,崔学与沈昱珩分列左右。 沈昱珩身着正式祭祀礼服,头戴衮冕,绯罗红绫里衬银竹纹饰,胸前及双肩皆绣蟠龙纹,腰间锦带环束,金贵绝伦。 台下贵女们依次上前,一张张芙蓉面娇艳动人。 沈昱珩始终未看她们一眼,目光灼灼地紧锁右侧的容惊晚。 贵女们展示完毕。 沈昱珩目光淡淡扫过姚雨薇与卫依依,唇角微扬,似笑非笑。 “平阳郡主端雅如姚黄,卫姑娘灼艳似赵粉,孤实难抉择。” 言罢,他缓步走出御座,广袖拂过两盆魏紫牡丹。 清霁立刻将花盆移至御案正中,供众人凝视。 沈昱珩修长指尖轻点花叶,嗓音温润。 “不如这般,一月为期,谁的牡丹开得最盛,谁便是东宫正妃。” 指尖倏然掐断一截花茎,汁液染上冷白指节。 “若让孤发现,谁敢偷换花株,便如此茎,再无生机。” 第63章 卫昭趁危赠簪,是谋还是情? 在场宫女太监,无不面露惊诧,礼部官员皆不明就里。 负责选妃事宜的太傅崔学,更是眼前一黑,冷汗涔涔。 姚雨薇与卫依依被太子亲口点名,从众贵女中款款出列。 姚雨薇从未料到会有此变故,她心仪太子多年,因皇后之故,回京后不能如儿时那般靠近太子。 本已心灰意冷,听闻太子选妃,她动用国公府的关系买通礼部,将自己的画像塞入选妃名册。 更令她惊喜的是,三日前太子派人送来一只玉镯。 她满心欢喜地以为,只要太子当众选她,皇后也无法阻拦。 谁曾想半路杀出个卫依依。 卫家与安国公府门第相当,且听说卫依依心有所属,如今竟来与她争抢太子妃之位。 姚雨薇绝不容许将到手的太子妃之位,拱手相让。 卫依依同样震惊不已。 卫家明明告诉她,太子眼下最需要卫家的支持。 究竟哪里出了差错? 她不由望向右侧的容惊晚,见对方神色自若,仿佛局外人般无动于衷。 到底是狠心还是在憋着什么坏。 卫依依更倾向于后者。 各怀心思间,姚雨薇与卫依依已行至台中,从宫女手中接过御赐的牡丹花盆,福身谢恩。 沈昱珩懒懒摆手:“既如此,便一月后揭晓太子妃人选,都退下吧。” 转身之际,他的目光在容惊晚身上短暂停留。 姚雨薇将花盆塞给贴身侍女,提着裙摆追赶沈昱珩。 “太子哥哥。” 她跑得气喘吁吁,发髻上的珠钗摇晃不定。 沈昱珩驻足回眸:“郡主还有事?” 姚雨薇原以为,这般亲昵的称呼会显得唐突,岂料,太子并未纠正。 顿时双颊绯红,她娇声道:“臣女是想告诉太子哥哥,定会好生照料这盆牡丹。” “嗯。”沈昱珩转身离去,崔太傅擦着冷汗紧随其后。 姚雨薇正欲跟上,被卫依依拦下。 卫依依捧着牡丹花盆,勉强笑道:“看来郡主与太子殿下交情匪浅。” 姚雨薇扬起下巴,颇为骄傲。 “自然,殿下可允我唤他‘太子哥哥’。倒是卫姑娘,本郡主记得你心有所属,怎的突然转了心思?” 卫依依眸光一暗,坦言道:“郡主久不在京,难免听信流言,臣女从未倾心他人。倒是听闻郡主回京议亲多时未果,原是想做太子妃。” 姚雨薇烟波流转,故作淡然:“议亲自当慎重,岂能仓促?就如本郡主也不知,何时入了太子殿下的眼。” 卫依依神色微凝,袖中的指尖颤了颤。 “也是,婚姻大事,光是自己中意可不够,家族认可才是关键。” 这话是在背刺,皇后一直阻挠姚雨薇与太子往来。 这时皇后身边的大宫女匆匆赶来:“郡主,娘娘请您即刻前往中宫。” 姚雨薇心知皇后要劝阻她,低头看了眼花盆,厉声吩咐下人。 “你们先回国公府,好生照料,若有闪失,扒了你们的皮!” 交代完毕,她回眸瞥见卫依依正向容惊晚走去。 姚雨薇锦帕一扬,转身往中宫方向行去。 卫依依福身行礼:“臣女参见公主殿下。” 容惊晚抬手免礼:“卫姑娘,您找本宫何事?” 卫依依起身时忽然想到,若她成为太子妃,日后便是容惊晚向她行礼。 这个念头,让她更加坚定要嫁入东宫的决心。 她轻抚侍女手中的牡丹花盆,浅笑道:“太子殿下选妃,是在臣女与郡主之间选择,公主以为谁更有胜算?” 容惊晚望向那盆魏紫牡丹。 时值三月底,魏紫牡丹是牡丹中的极品,通常要到四月下旬才会绽放,精心养护一月,正好是花期。 “本宫以为,只要用心栽培,自会如期绽放。” 容惊晚顿了顿,忽然问道,“本宫曾赠言‘各花各有赏花人’,卫姑娘的赏花人,可是太子殿下?” 闻言,卫依依心头火起。 明明是容惊晚从中作梗,破坏她与容明哲的情谊,如今反倒假惺惺地用这句话来告诫她。 “自然是太子殿下,难不成是公主么?” 她语带讥讽,暗示太子绝不会娶容惊晚。 容惊晚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自然不是。本宫初衷是盼卫姑娘觅得良缘,如今看来似乎未能如愿。” “你什么意思?我看你就是嫉妒,少在这里挑拨离间!” 卫依依昂首挺胸,她个子不高,气势却不减。 “我祖母与太皇太后是闺中密友,父亲是工部尚书,兄长乃左骁卫大将军,卫府才是太子殿下最大的倚仗,不是常宁府。” “这话不假,或许太子殿下并非是卫姑娘的倚仗。若太子殿下真心悦卫姑娘,又怎会在你与郡主之间犹豫不决?”容惊晚挑眉反问。 卫依依看着她那双柳叶眉,愈发气恼。 “反正无论如何,太子殿下都不会选你。” “卫姑娘既知如此,为何总将本宫与太子殿下牵扯一处?” 这一问,让卫依依如被踩了尾巴的兔子。 她不敢直言容惊晚心仪太子,怕对方当场反驳,反落个出言不逊的罪名。 “殿下心知肚明,何须臣女点破?”卫依依夺过侍女手中的花盆,“臣女告退。” 沈星野唰地展开折扇,轻摇着笑道:“常宁放心,皇兄定不会弃你不顾。” 容惊晚抬眸:“王爷,臣女与太子殿下,并无私情。” 沈星野撇撇嘴:“嘴硬,本王这就去找皇兄告状。” 容惊晚想着也无事,便打算回府,结果刚一转身,就差点撞到卫昭。 她立即后退几步,拉开距离。 只是方才那番话,想必已一字不落地落入卫昭耳中。 “臣参见公主殿下。”卫昭拱手行礼,“臣有些话想对公主说,可否借一步说话?” 容惊晚随他走下凤仪台,在宫道旁的杏树下驻足。 “公主既知太子选妃,又对他无意,可否考虑臣?” 卫昭悄然从袖中取出一个鎏金掐丝锦盒,“这是臣特地从江南寻来的发簪,早想献给公主。” 容惊晚纤指轻推锦盒,幽幽叹道:“卫将军这是要趁人之危么?” 第64章 一箭双雕,帝后离心局 卫昭身形一滞,默默收回锦盒:“臣不敢。” “卫将军。”容惊晚唤住他,目光如炬地直视他的双眼,“本宫原以为你是真心爱护胞妹之人,如今看来,并非如此。” 卫昭急忙辩解:“公主明鉴,臣对舍妹呵护备至,是她自愿嫁入东宫,臣并未逼迫。” “当真?”容惊晚冷眼斜睥他,“卫将军难道不曾告诉令妹,本宫心仪太子殿下?” 卫昭闻言,身形一僵:“臣……臣只是猜测,并未明言。” “那便是了。” 容惊晚不卑不亢,语气坚决,“卫将军口口声声说心仪本宫,那卫将军究竟喜欢本宫什么?” 卫昭白皙的面庞,顿时涨得通红。 身为武将,他读的都是兵书,鲜少学习如何表达情意,仅从父母相处中略知皮毛。 “臣……”卫昭深思许久,说不出个所以然。 容惊晚那双温婉的桃花眼眨了眨,眸中清澈如水。 她换了个方式问道:“卫将军想不出来,那本宫换个问法。” “卫将军喜欢的究竟是本宫,还是因为与太子政见相左,所以凡是太子所爱,你都想夺走?当然,除了皇位,毕竟卫家不会允许你这么做。” 这问题让卫昭掌心沁出冷汗,心中一阵发虚。 他原以为自己对容惊晚动心,因她不是深闺娇花,而是敢于突破常规的独特女子。 这种鲜活的生命力,是世代受皇恩庇护、从未经历大起大落的卫家所没有的。 沈乾元待他如亲子,恩宠甚至不输太子。 朝臣总爱拿他与太子相较,而他从未逊色。 十八岁那年,太子东征梁国,他北平回纥,各自立下不世战功。 此刻他才惊觉,自己对容惊晚的情意,究竟是真心喜爱,还是因为太子喜欢,所以他才想抢? 见他久久不语,容惊晚已然明了答案。 “卫将军不必回答了,只是本宫不明白,太子殿下曾将生擒北州王的功劳让予你,弥补你两年前北平回纥的遗憾。” “卫将军如此耿耿于怀,可否告诉本宫,你与太子殿下之间,究竟有何仇怨?” 卫昭生平第一次感到如此憋闷,被问得哑口无言。 沉默片刻,他开口道:“臣与太子殿下并无私怨,只是政见相左。太子阴险狡诈,为达目的不择手段,非君子所为,臣深以为耻。” “可卫将军所谓的君子之道,却让北州王得以卷土重来,不是吗?” 这话直指要害,卫昭无言以对。 “本宫与卫将军看法相悖。在本宫看来,太子殿下是明君,他铲除奸佞,匡扶社稷,肃清朝纲,手段虽狠厉,却从不伤及无辜。这正是本宫欣赏太子之处。” “即便没有私情,本宫依然认为,太子殿下是大祁的明主。” 卫昭虽与沈昱珩政见不合,却不得不承认他的手段确实有效。 比如他设计将大皇子发配封地后,对方再未回京。 又如他十八岁灭梁国,如今梁地归顺大祁,百姓安居乐业。 “太子殿下确有过人之处,否则也不会在东宫稳坐多年。”卫昭感叹道。 容惊晚莞尔一笑。 一阵风过,杏花纷纷扬扬飘落,有些掉落地上,有些坠入湖里。 容惊晚伸手接住花瓣,不一会儿,掌心盛满杏花。 “本宫知卫将军不喜杏花,惟愿将军也能寻得自己的赏花人。” …… 沈昱珩从凤仪台离开后,大步流星地向前走去。 崔学紧随其后,一路风尘仆仆,丝毫不敢懈怠。 “殿下,今日此举,老臣与礼部都没法交待啊。” “孤自会向父皇说明一切。” 沈昱珩身形修长,步伐又快又大,崔学勉强才能跟上。 待崔学回过神来,发现已到了太极殿门前。 “太傅,此事乃孤一人所为,为免牵连,您先回府。” “殿下,老臣说过,凡事都要三思而行啊。” 沈昱珩无暇与他周旋,直接对清霁下令。 “清霁,送太傅回府。” 太监通传后,沈昱珩撩起衣袍踏入太极殿,单膝跪地。 “儿臣有罪,特来向父皇请罪。” 殿内,沈乾元正在批阅奏折,朱笔啪嗒一声掉落,在奏折上晕开一片朱红。 “太傅与礼部好心为你选妃,你却一石二鸟,将安国公与卫尚书都得罪了,确实该罚。” 沈昱珩直言不讳,视死如归回道:“禀父皇,儿臣虽有罪,但皇后罪责更甚。” 沈乾元许久未去中宫,皇后一直安分守己,将后宫打理得井井有条。 “她有何罪?” “选妃一事,本就是皇后一手促成。儿臣曾问过太傅,名单上本无平阳郡主。想必是礼部收受贿赂,且太傅此前与儿臣商议,要娶的是卫尚书之女。” “今日选妃大典上,儿臣同时见到平阳郡主与卫家小姐,权衡之下,只好出此下策。” 御座上的沈乾元冷哼一声。 这个儿子是越发大胆了,仗着上次邢杖司手下留情,行事越来越肆无忌惮。 “皇后贵为一国之母,向来待你不薄,断不会如此。倒是你,该想想如何向皇后母家交代。” “那她也该给儿臣一个交代。皇后故意在礼部名单上做手脚,让儿臣在平阳郡主与卫家小姐之间为难。” “父皇明鉴,平阳郡主暗恋儿臣多年,儿臣也不忍伤她心意。” “行了,最后一句,也只有你敢说,没人会信。” 沈乾元正在批阅今日呈上的奏折,不少都是参礼部尚书的。 他满腹怒火,心知这定是太子的手笔。 沈昱珩整了整袖口,直言不讳。 “儿臣所言句句属实,父皇若不信,大可亲往中宫一探究竟。” “况且皇后这些年来暗中拉拢权臣,自景王回京后更是变本加厉。” “她不仅能在父皇眼皮底下,将平阳郡主塞进礼部名单,更勾结刑部尚书。” “前些日子竟想放走上京盐税案的主谋。若说父皇该忌惮的女子,恐怕非皇后莫属。” 沈乾元眸色一惊,手中参劾刑部尚书的奏折应声而落。 他扔下折子,传唤心腹太监:“李德福,备驾中宫。” 第65章 容惊晚,真的一点都不喜欢孤吗? 中宫大殿内,姚雨薇跪伏于地。 玉色锦缎桃花裙如流水般铺展,额间点翠祥花钿已被汗水浸染。 皇后姚婧挥退所有宫人,殿中顿时静得连银针落地都清晰可闻。 姚婧冷眼睥睨:“长本事了?” “姑母,薇儿不敢。”姚雨薇腰背挺直。 多年的军营生活,磨砺出她的骨气。 姚婧纤手挑起她的下巴,眉轻轻一挑,带着一丝不耐烦。 “你就当真,这般痴恋太子?” 姚雨薇默然,思绪朦胧,仿佛坠回久远的记忆里。 九岁那年,她在边关初见太子,尚不知情为何物。 因安国公与太子往来密切,她得以常见那道挺拔身影。 军营中尽是糙汉,她又自小赐封平阳郡主,被当作明珠呵护。 直到太子出现,她才知京城贵公子如此俊美,玉面朱唇,威仪天成。 不同于边关将士的黝黑刚毅,太子总是一袭锦袍银甲,杀伐决断间俊朗不群,更显风华。 满营将士对她百般讨好,唯有太子冷眼相待。 为扭转这份特殊,她日日装乖卖巧,偏那人不为所动。 这般与众不同,反让她愈发执着,将冷遇当作另眼相看。 终于等到及笄,她回京议亲,恰逢皇后寿宴。 宴席上,她始终注视着太子,却发现太子的目光越过景王,最终停留在容惊晚身上。 “薇儿归京议亲,迟迟未得良缘。京中适龄子弟的相看簿,安国公府皆已递阅。如今太子选妃,呈上薇儿的名册,自是情理之中。” 姚雨薇语气平稳,让人挑不出任何错。 “情理之中?” 姚婧双目冷意更深,仿佛殿内的温度骤降。 “若非你买通礼部,你的名册如何能呈到东宫?” 姚雨薇波澜不惊,从容应答。 “姑母明鉴,太子选妃本就要看遍京中贵女。薇儿身为平阳郡主,名册呈递再正常不过。” “若独独漏了薇儿,外人反倒要疑心姑母从中作梗,岂不有损您与太子的情分?” “放肆!” 姚婧指尖狠狠戳在她脊背上,狠狠指责。 “本宫纵容太过,倒让你恃宠而骄。早说过你可不嫁定王,但绝不能嫁太子。本宫是你亲姑母,岂会害你?” 姚雨薇冷静道:“表哥已有正妃,与雅儿姐姐两情相悦。薇儿生于京城,长在边关,见雅儿姐姐如此幸福,也盼能琴瑟和鸣。” “何况……太子殿下对薇儿确有情意。” “什么?” 姚婧先是一愣,继而放声大笑。 终于明白,以姚雨薇的性子,纵再骄纵,也断不敢违逆她的意思。 原来是太子暗中设局,故意示好,让姚雨薇芳心大乱,自乱阵脚。 “薇儿,你中计了。” 姚婧知道为时已晚,只恨侄女不成器。 “只要本宫在一日,你就休想嫁给沈昱珩,趁早死了这条心!” 姚婧终是下了狠话,拂了拂身上华贵的凤锦,彰显着不容置疑的权威。 “姑母……”姚雨薇犹不甘心。 太子明明说好,一月后定夺太子妃人选,她牡丹还未养好,怎能就此放弃? “别惦记你那牡丹了。” 姚婧抄起案上热茶,径直泼向殿内的拿珠牡丹。 “今年进士三甲姜璟、温珏、张晟,你从中择婿。” 行至中宫殿外的沈乾元,蓦然驻足。 明日方是春闱放榜之日,此事除他、知贡举、奉旨督查的定王及礼部堂官外,尚无人得知。 皇后虽为定王生母,然祖训有言,后宫不得干政。 定王断不会无故泄密,必是皇后亲自过问。 沈乾元抬眼看向太子,只见其神色从容,一副成竹在胸的模样。 正迟疑间,殿内又传来质问。 “本宫的话,你可听清了?” 姚婧捏着姚雨薇的下巴迫其抬头,姚雨薇满眼不甘地点头应下。 沈乾元大步往回走,一路眉头紧蹙,算是不了了之。 太子心知,沈乾元与姚婧青梅竹马,又是结发夫妻,不会令二人难堪。 但他得在沈乾元心里,种下猜疑皇后的种子。 …… 天色渐渐黑透,冷月无声。 观澜殿灯火长明,鹅梨帐中,容惊晚青丝铺满软枕。 从帐中探出一截皓腕,手中握着《桥构考工录》,压得腕骨微微下坠。 一只冷白如玉的手轻轻取走书卷。 容惊晚猛然惊醒,掀开纱帐。 对面之人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沈昱珩背身而立,声音清冷:“深夜造访,不必多礼。” 他将书册置于临窗的紫檀案上,转身在黄梨木茶案前落座,修长手指捻起一块桃花糕,熟稔得仿佛身处东宫。 容惊晚随手披上金绣月白仙鹤裙,望向屏风外那道挺拔背影。 稍作迟疑,又从紫檀衣桁取下绣竹素罗褂披在肩上。 绕过雕花屏风,落座在他对面。 既然说了不必行礼,容惊晚也没有行礼。 “太子殿下屡次夤夜来访,恐有违大祁礼制。” 按照大祁礼制,男女有别,更严禁深夜私相授受,违者当以私通论处。 沈昱珩眸底闪过诧色,而后转瞬即逝。 “孤不来观澜殿,那换常宁去东宫?” 容惊晚一时语塞。 闺阁女子夜访东宫,与自荐枕席何异? 沈昱珩目光在她身上逡巡一周,见她衣着严实,不由挑眉。 “穿得这般严实,倒像是在防着孤。” 容惊晚露出苦涩的表情,强挤出一丝笑意。 “春夜易染风寒,臣女不得不防。” “今日与卫昭在湖畔站了半个时辰,倒不见你怕着凉?”沈昱珩眼中闪过一丝不悦。 即便沈昱珩离开凤仪台,眼线也从未撤离。 无论枫槐在否,容惊晚的一举一动,都逃不过他的眼睛。 “有些话需与卫将军说清,倒是殿下,合作至今,仍未能全然信任臣女?” 容惊晚抿着巴掌大的小脸,一双杏眸清澈,带着点柔弱,未施粉黛,朱唇不点而红,雪肌在烛火下泛着薄胎瓷柔和。 让沈昱珩心头火气消了大半。 起初派人盯着容惊晚,是疑她有异心。 如今派人护着她,是担忧她遭人暗算。 “非是不信,是忧你树敌太多,孤怕有人伤你。” “倒是你,总是说对孤毫无私情。” 沈昱珩薄唇那抹笑意渐渐凝住,眼底的情意还未散去。 “容惊晚,你就真的一点,都不喜欢孤吗?” 那双眼眸执拗得近乎偏执,又在触及她目光时仓皇躲闪。 怕她答“是”,又怕她连答都不愿答。 像雪地里被遗弃的狼,明知无望却还要用最后力气,去叼住那片即将飘远的衣角。 第66章 孤喜欢谁,谁才是太子妃 这是沈昱珩第一次直呼她的全名。 往常,他总是唤她的封号。 沈星野曾说过,他的皇兄从不会轻易改变对一个人的称呼。 若他唤沈星野的表字,定是心中有事。 此刻他唤容惊晚的全名,想必也是心绪难平。 容惊晚眸色不由自主的变了一下,不自觉垂了下头,似在思考这个匪夷所思的问题。 殿内熏香袅袅,依旧盖不住沈昱珩身上那股清冽的雪松香。 良久,容惊晚缓缓抬眸,直言道:“臣女以为这个问题并不重要。无论对殿下是否有情,臣女都会全力助殿下,稳固储君之位。” “不重要?” 沈昱珩搭在茶案的手指收紧,骨节微微泛白,面上仍维持着云淡风轻的模样,唯有那双深邃的眼眸,泄露了几分压抑的情绪。 “孤认为,这个问题至关重要,孤要你亲口回答。” 他特意在选妃之时,请父皇命景王与容惊晚前来观礼,就是想看看她是否会有一丝醋意。 谁知她波澜不惊,沉稳得令人心焦。 若不是心系容惊晚,沈昱珩可以如常选妃。 娶谁对他而言,不过是个摆设,毕竟他更看重的是皇位。 但为了她,他无法容忍身边有其他女子。 为此他精心布局,以养牡丹开花为名,让姚雨薇与卫依依相争。 又日夜不停搜集皇后结党的罪证,呈于御前,令帝后离心,使皇后无力干涉他的婚事。 如此,他才能将选妃之权,牢牢握在手中。 礼部本就是他的人。 就连最初,他授意礼部,为虞澹拟定一份超规格的公主聘礼清单,也是为了阻挠虞澹与容惊晚祖辈订下的婚事。 未料如今,皇后竟敢染指礼部事务。 此举既为震慑皇后莫要插手礼部,更是为容惊晚筹谋深远。 “殿下。”容惊晚故作柔弱道,“一月后就要从郡主与卫姑娘中选出太子妃,殿下执着这个问题,臣女实在不解。” 沈昱珩深知,容惊晚在感情之事上,惯会装傻充愣。 今日之举,她岂会不知是他刻意设局? 只是她始终在回避他的心意。 包括送发簪,若非暗含结发之意,他也不会相赠。 那枚紫玉银蝶簪,是他耗时一月,亲手打磨的。 也不见她佩戴一次,她就这般抗拒他的情意? “孤不想娶谁,就不会娶。孤的东宫,塞不进任何女人。” 这话倒是不假,皇后屡次朝东宫塞美人,都被他发送军营做军妓,东宫连个婢女都没有。 “孤喜欢谁,谁才是太子妃,你可明白?” 容惊晚眼神飘忽一片,被这番直白惊住了。 沈昱珩搭在茶案的手,猝不及防地抓住她的手腕。 “孤心悦于你,无论你是常宁公主,还是镇国公主,孤喜欢的,从来都是原本的你。容惊晚,你可明白?” 见容惊晚蹙眉看着被攥住的手腕,沈昱珩不曾松开。 虽然他必须克制自己的冲动与情绪,但此刻他做不到。 “若你的心不在孤这里,那在何处,卫昭那里么?” 容惊晚连忙摇头,证明不是。 “殿下,臣女今日与卫将军交谈,只是想能否改变他对殿下的看法。若得卫将军归顺,左骁卫便是殿下的人了。” “无妨,右骁卫是孤的。”沈昱珩冷言道。 这般有恃无恐,也源于他手里头,有兵权。 他暗中培养死士,东宫暗卫众多,就连右骁卫也早已归顺。 左右骁卫本都听命于崇仁帝,他能在天子眼皮底下收服右骁卫,足见手段非凡。 正因如此,左骁卫在他眼中,倒显得无足轻重。 不过,兵权自然是多多益善。 明王与定王麾下兵马亦不在少数。 “但若能得左骁卫……” “不必。”沈昱珩打断她,“在孤心里,你比左骁卫重要得多。” 沈昱珩向来都是用行动说话,今夜已是第二次直抒胸臆。 容惊晚再不能装作不懂,只得轻声道:“臣女明白殿下的心意,只是臣女早说过,无心儿女情长。” “无心儿女情长?” 沈昱珩起身拿起那卷《桥构考工录》,“还是说,你心仪裴翊?” 这《桥构考工录》,是沈昱珩出兵北境,容惊晚与景王探望时,裴翊正在研读的书卷。 沈昱珩不得不怀疑。 容惊晚不仅研读过裴翊的治水策论,举荐其赴江南治水,更亲自用九灵丹救他性命,主动追查谋害裴翊之人,甚至曾在百酿楼“私会”。 容惊晚被他逼得无奈,看来今夜,非要她说出个心仪之人不可。 难怪一进门就闻到酸味,原是醋坛子打翻了。 她从沈昱珩手中,拿过书卷,翻至一百二十九页,指着秋千构造图。 “臣女只是想弄明白,殿下是如何更换秋千藤蔓的,与裴侍郎无关。” 沈昱珩细细打量她的神色,容惊晚说谎时从不敢直视他的眼睛,此刻目光坦然,倒不像作假。 “待天下河清海晏,殿下君临四海,臣女或许才有心思谈儿女私情。” 更确切地说,唯有待她成功修订大祁礼制、律法,才能毫无顾忌地谈情说爱。 在此之前,她无暇顾及这些。 换句话来说,若太子无能登上帝位,她随时可以另择明主辅佐。 正如在赵国为质时,她也曾考虑过扶持其他皇子。 但她相信自己的选择,绝不会错。 容惊晚仰起头来,眸光潋滟如秋水,柳眉杏眼,青丝如缎,风华绝代。 沈昱珩长臂一揽,将她紧紧拥入怀中。 容惊晚单手持着书卷,僵在半空。 清冽的雪松气息将她笼罩,耳边是他剧烈的心跳声,比上元夜在望舟阁榻上时还要急促。 沈昱珩身形颀长,一袭金丝水纹滚边的雪白长衫,只轻轻一拥,便将她密不透风地禁锢在怀。 容惊晚甚至能感受到,他腰间鎏金带钩的冰凉触感。 “殿下……”容惊晚轻声唤着。 她的声音娇软,像一只乖软的小兔子,乖顺地依偎在他胸前。 这让沈昱珩感到无比满足,他将脸埋在她肩头,下颌贴着她纤细的背脊。 触到那件绣竹素罗褂时,他不由蹙眉,这衣料未免太过普通。 改日,定要让锦绣坊的绣娘,为她多裁几身上好的绫罗绸缎。 沈昱珩想取走容惊晚手中的书,又怕稍一松手,她便会挣脱。 只得紧紧搂着,感受怀中温香软玉,如沐春风,似饮甘露。 “孤都依你。” 他说这话时,与平日里的冷傲如松不同,声音刻意的压低,倒有几分温柔缱绻之味。 良久,沈昱珩才松开她,柔声道:“明日春闱放榜,父皇将新科进士的曲江宴,交由孤操办。” 容惊晚一怔。 前世此届春闱,由定王主理,曲江宴自然也归定王负责,怎会落在太子手中? 更让她在意的是,这一科的进士三甲,日后都在朝中举足轻重。 尤其是那位心仪姚雨薇的探花郎,处处与太子作对。 “殿下。”怀里的容惊晚轻声说道,“臣女会去参加曲江宴。” 沈昱珩眸色骤冷。 他本意是告诉她,崇仁帝将此宴交给他,是为敲打定王,提前泄露进士三甲的信息给皇后之事。 这事明日枫槐自会禀报。 岂料,容惊晚误解他的意思,更要去参加曲江宴。 想到那些年轻俊秀的新科进士,沈昱珩眼底的光彩瞬间黯淡。 第67章 卫氏嫡女联手郡主?谋害容惊晚 沈昱珩双手捧起容惊晚的小脸,眉宇间透着忧虑。 “孤不愿你去,皇后命姚雨薇在进士中择婿,孤担心会殃及池鱼。” 前世姚雨薇议亲不成,最终返回边关。 如今皇后公然插手,恐怕不会轻易罢休。 “常宁。”沈昱珩轻唤,将她飘远的思绪拉回,“在想什么?” 太子所言极是。 即便没有姚雨薇择婿这回事,以她镇国公主的身份,也极易引起崇仁帝的关注。 崇仁帝正愁找不到合适人选为她赐婚,若此时贸然赴宴,反倒会惹来不必要的麻烦。 “殿下,臣女不去曲江宴了。” 容惊晚稍一思考,便明白太子的深意,“但殿下需留意探花郎,听闻他心仪郡主。” 沈昱珩眸中闪过一丝惊讶:“孤竟不知此事,你是从何处听闻?” 想起前世之事,容惊晚险些脱口说出探花郎姓名,好在及时收住。 她含糊其辞道:“殿下有所不知,闺阁女子相聚时,总爱议论些闲话,臣女听得多了些。” 三更的更声穿透夜色,沈昱珩目光在纱窗上流连片刻。 他抬手轻抚过容惊晚的脸颊,修长的手指将她额前散乱的青丝一一理顺。 “好。”他低声道,嗓音比平日柔和几分,“常宁,孤该回宫了。” 话虽如此,脚步未动分毫。 夜风拂过,卷起他袖间的雪松香,在两人之间萦绕不去。 “孤改日再来看你。” 沈昱珩纵身跃出纱窗,转瞬消失在夜色中,唯有庭前杏花纷扬,雪松余香袅袅。 容惊晚抬首,望着天边那轮皎洁的明月。 …… 明月清辉洒落,安国公府灯火如昼。 姚雨薇连夜请来牡丹使,救治那株半枯的牡丹。 牡丹使仔细查验,不时用锦帕擦拭额间汗水。 姚雨薇身着湛蓝劲装,披着玫红披风,盛气凌人。 “今夜若救不活,本郡主亲自扒了你的皮!” 牡丹使年过五旬,门下弟子遍布宫廷,培育牡丹的技艺堪称一绝。 “郡主,老朽实在不解,这牡丹怎会无故枯萎。可否容老朽松土细查?” “太子殿下严令不得更换花株,本郡主命你一个时辰内,务必救活。”她语气森冷。 安国公夫人被惊醒,披衣匆匆赶来。 “薇儿,皇后娘娘既已命你在进士中择婿,你又何必执着于太子?” 常年驻守边关的姚雨薇,与生母并不亲近。 “回屋歇着,这里用不着你管。” 牡丹使如见救星,小心翼翼道:“姚夫人,老臣觉得,可以适当松土,方能知晓具体原因。” “不行!”姚雨薇不想再说第二遍。 “够了,自你回京就不得安宁。你爹爹在边关都不得安心,娘亲为你婚事操碎了心,如今京城,谁不知你刁蛮任性!” 姚夫人怒不可遏,转头看向牡丹使,令道:“松土。” 牡丹使左看右看,下不了决心。 姚夫人直接当众拔起。 这牡丹,表面长得旺盛,实则无根。 无根的牡丹,如何能够开花? 姚雨薇难以置信:“定是有人动了手脚,本郡主今夜就算掘地三尺,也要揪出那个胆大包天的贱婢。” “就是太子!”姚夫人一记耳光甩在她脸上,“他根本不会娶你!” 姚夫人半夜被吵醒,连带着这些时日,为姚雨薇议亲,她不知得罪了多少世家。 “皇后娘娘早让你断了这份念想,你偏要执迷不悟,明日就给我好好物色新的人选。” 姚雨薇露出一丝冷笑,在边关她是掌上明珠,回了京城,被世家公子在背后挑三拣四。 若非顾忌安国公府颜面,不知多少人要落井下石。 姚雨薇正在气头上,冷声令下:“给本郡主连夜去查,卫府的牡丹,死了没?” …… 卫府这边的情况,如出一辙。 花匠、郎中们忙活大半夜,最终发现这竟是一株无根牡丹。 卫依依怔在原地,突然笑出声来:“好啊,好一株无根的牡丹。” 卫昭陪她折腾到深夜,此刻终于明白,这根本就是太子设的局。 为了容惊晚,太子不惜同时得罪安国公府和卫家,简直荒唐至极。 想起湖边与容惊晚的对话,卫昭温声劝道:“依依,此事就此作罢吧。以卫家的门第,阿兄定为你寻门更好的亲事。” 卫依依短暂的失神后,忽地笑出声。 “阿兄,是不是容惊晚那个贱人,对你说了什么?” “卫依依!” 卫昭手腕青筋暴起,声音压得极低,却字字如冰。 “卫家簪缨世族的清誉,岂容你这般口无遮拦。若这般言语传出去,世人只会道我卫氏满门,皆是粗鄙无礼之徒。” “为了她,阿兄三番两次对我疾言厉色。” 卫依依冷笑一声,“我如今总算看明白了,阿兄对她,存了别样心思。” 卫昭眼神闪烁。 自被容惊晚质问后,他特意告假一日苦思,仍理不清头绪。 若说是因为太子才喜欢容惊晚,那每次见到她时,不自觉的心跳加速,又作何解释? 那日御前看见太子握住容惊晚手腕时,他确实萌生争夺的念头,才会大胆进谏提高驸马标准。 后来随太子北征,对方屡屡挑衅,更让他坚定要抢走容惊晚的决心。 可当容惊晚质问他是否真心时,他确实迟疑了。 “阿兄若喜欢,就去抢。” 卫依依直视卫昭的眼睛,“太子不娶我,更不敢娶她。但阿兄你可以。” 卫昭第一次发现,这个从小捧在掌心的妹妹。 仿佛变了个人。 卫依依咬牙切齿,都是容惊晚害她与容明哲无缘,她打心底里,就瞧不起这个赵国为质的公主。 “若她成了你嫂嫂,你也愿意?” “当然。”卫依依冷笑一声,坚定道。 在卫家,她永远是掌上明珠,一个嫂嫂能奈她何? 况且男子三妻四妾本是常事,就连父亲那般疼爱母亲,不也纳了三房妾室。 “可是……”卫昭想起崇仁帝御赐的宝剑。 卫依依眼珠一转,凑近低语:“明日春闱放榜,她必会赴闻喜宴。” 进士们听闻自己考中的喜讯后,为了庆祝而举办的宴会,简称“闻喜宴”。 “阿兄只需……”她在卫昭耳边悄声献计。 第68章 她唤太子,可抓住她的……是谁? 翌日,春光明媚。 枫槐打探消息归来,满面春风:“殿下,昨夜安国公府与卫府,都闹得天翻地覆。” “哦?”容惊晚饶有兴致地挑眉。 枫槐将所见所闻,一五一十的禀报。 听完,容惊晚意味深长道:“太子殿下果然毫不留情。” “可还有其他消息?” 枫槐呈上进士三甲的资料与画像。 “今夜进士们将在百酿楼设闻喜宴,倒是稀奇,郡主与卫依依都会赴宴。” “姚雨薇赴宴不足为奇,卫依依也去,就有些蹊跷了。” 枫槐请示:“殿下,我们要去吗?” 容惊晚指尖轻捻进士名单,果然与前世一般无二。 状元姜璟乃户部尚书之子,户部本就是太子麾下,不足为虑。 榜眼温珏出自太原温氏,在京中属寒门一脉,掀不起什么风浪。 此人与裴翊师出同门,而裴翊两年前已高中状元。 大祁科举惯例,放榜后由礼部将进士资料移交吏部,作为授官参考。 裴翊身为吏部侍郎,以他与温珏的交情,此人必入吏部。 吏部清流素不涉党争,对太子构不成威胁。 唯一需要警惕的,是探花张晟。 “殿下。”棠梨见容惊晚在张晟画像前停留过久,轻声询问,“为何独独留意此人?” “此人需多加提防。”容惊晚自秋千起身。 门外忽传来虞氏的声音。 “怎么,如今连我这个做母亲的想见女儿,都要通传了?” 自容畅赴任渔阳,虞氏盯她盯得愈发紧了。 “让她进来。”容惊晚朝棠梨使了个眼色。 容惊晚重新坐回秋千上,将进士三甲的资料交给枫槐收好。 虞氏带着容雅儿进来时,她正悠闲地荡着秋千。 裙裾随风轻扬,她笑靥如花,与虞氏阴沉的面容形成鲜明对比。 虞氏一把拽住秋千的新藤,硬生生止住了晃动。 “你倒有闲情在此玩乐。” 容惊晚歪头看她:“又是谁惹得母亲这般生气了?听说您一早就带着妹妹去看春闱放榜了。” 提及春闱,虞氏脸色更沉,抓起一旁的杏仁就往嘴里塞。 “不知母亲之前在安国寺福池许的愿可曾应验?若是兄长高中,可别忘了还愿,免得佛祖怪罪容家不知感恩。” “你!”虞氏险些被杏仁噎住,“哲哥儿……” 她灵光一现,猛然收住话头,差点说漏容明哲要参加武举的事。 “哦,差点忘了,兄长连举子都不是,自然没资格参加春闱。”容惊晚笑得冷淡。 虞氏气不打一处来,碍于要哄她去闻喜宴,强忍着没有撕破脸。 容雅儿连忙轻拍虞氏的后背安抚。 “晚儿,娘亲是受安国公夫人之命,来邀你同去闻喜宴。” “安国公夫人?” “姐姐有所不知。”容雅儿解释道,“娘亲近来与安国公姚夫人交好,今日要去闻喜宴为郡主相看,想着姐姐也未婚配,特地让娘亲带上姐姐一起。” 虞氏难掩得意之色。 多亏容雅儿争气,攀上定王这门好亲事。 如今借着这层关系,她虞氏也搭上了安国公府。 安国公是当今皇后的嫡亲兄长,定王更是皇后之子。 待月底容雅儿过了门,他们容家,便真真是皇亲国戚了。 虞氏假意关切:“娘亲也是为你着急,郡主才十五便议亲,你都十八了。” “可郡主不是说,一个月后要与卫小姐竞选太子妃嘛,怎么会?” 虞氏今早看榜时偶遇姚夫人,才知两家牡丹皆已凋零之事。 “这不结果还没出来嘛。” 虞氏装糊涂,摆出一副慈母模样,“姚夫人也是想多看看,为人父母的,总要为子女多打算。” “是啊,娘亲一直为姐姐的婚事操心呢。” 容雅儿边说边摆弄手腕上的玉镯,俯身时颈间的金链闪闪发亮。 无不炫耀着,定王对她有多宠爱。 “你看你妹妹多受定王疼爱,这女子啊,嫁个好人家才是最好的归宿。” 虞氏说着,摸着秋千新藤嘀咕:“这是何处工匠做的,这般结实。雅儿院里的秋千藤都长青苔了,改日叫这工匠也去修修。” 那是太子殿下亲自做的! “妹妹都要出嫁了,还修什么秋千?” “也是。”虞氏拍拍额头,“雅儿已有婚配,闻喜宴便不参加了。今晚娘亲陪你同去,你换身漂亮衣裳。” 姚夫人身为皇亲国戚,又有一品诰命在身,如今亲自相邀。 容惊晚没有拒绝的理由。 “好。” 她倒要看看,这对母女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至于那位张晟,正好借机探探虚实。 …… 夜幕降临,百酿楼灯火辉煌。 这是容惊晚第二次踏足此地。 上回明王在此捉奸不成反失势,容明哲也暂时不敢轻举妄动。 今夜楼内汇集高中的进士,二楼尽是身着儒衫的才子们高谈阔论,或吟诗作赋,卖弄文采,争相展现才学。 一位红衣乐师正在演奏,因其男生女相,不时遭进士们取笑。 前来相看的贵女们皆戴帷帽,多半集中在雅间。 姚夫人选了视野最佳的雅间,可将二楼进士尽收眼底。 “这位就是镇国公主吧?骑射宴匆匆一瞥,果真有女将风范。” 姚夫人转向姚雨薇,“想来薇儿该与公主投缘,我与容夫人就很是投机。” 因姚雨薇婚事,姚夫人得罪不少世家,如今唯与虞氏交好,格外珍惜这份情谊。 “今日就当家常小聚,不必拘礼。” 姚夫人与容惊晚的封号品级相当,都是荣誉虚衔,彼此平起平坐。 “我素喜清净,平日最厌烦人打扰。薇儿就够让我头疼了,不像公主与容夫人这般母慈女孝,容夫人常在我面前夸你呢。” 姚夫人挥手屏退下人。 容惊晚看向身后的枫槐,让她到门外守着。 “晚儿向来乖巧懂事,最是识大体。臣妇倒盼着,她能像郡主这般英姿飒爽呢。”虞氏连声夸赞。 两人寒暄许久。 容惊晚与姚雨薇临窗对坐,姚雨薇似乎不愿看她,频频望向二楼。 姚夫人对此颇为满意。 “楼下这位乐师琴艺不俗。说来皇后娘娘寿宴那日,公主与景王合奏堪称仙乐。不如请乐师为咱们奏上一曲?” 容惊晚瞥了眼正被进士灌酒的乐师,淡淡道:“姚夫人随意。” 不多时,红衣乐师抱着古琴上楼,他妖艳如歌姬,若非喉结明显,几可乱真。 修长十指拨动琴弦,一曲《广陵散》婉转流淌。 渐渐的,容惊晚感觉不太对劲。 她早知此宴凶险,临行前特意服下解除迷药的丹药。 虞氏借故与姚夫人下楼买醒酒汤,姚雨薇也说要去相看进士。 乐声依旧,容惊晚越发昏沉。 她此前听闻,西域有乐师,擅长以音律惑人心神。 房门忽开,一道月白身影踏入,门外枫槐不知所踪。 恍惚间,她以为是太子,急忙攥住那人袖口。 “太子殿下,救我……” 她强撑意识抬头,似乎有那么一瞬间,看清了那人容颜。 不是太子。 冰凉的手指突然扣住她的手腕,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骨节。 “公主还指望太子?他这会儿,自顾不暇呢。” 低沉的嗓音里,混着一丝铁锈般的血腥气。 视线彻底模糊前,她最后看到的,是他腰间那块玄铁令牌。 第69章 就算把大祁翻过来,也要把人找到 卫昭将容惊晚打横抱起,嘴里勾起一抹笑。 容惊晚因提前服下解除迷药的丹药,虽受乐师蛊乐影响双目不能视物,神志却异常清醒。 她清楚抱着自己的人并非太子,只是暂时无法辨认对方身份。 卫昭低头凝视怀中的容惊晚,近距离端详着她冰肌玉骨的容颜。 那张倾国倾城的脸上,即便紧闭的双眼,也掩不住眉目间的风情,引得他喉结不自觉地滚动。 “臣想明白了,即便没有太子,臣对殿下的心意,始终如一。” 听到卫昭的声音,容惊晚立即捕捉到话中深意,顿时明白自己落入了卫昭之手。 卫昭眼中泛起情意,并非真心爱慕,更像是猎物得逞后的满足。 “公主,臣这就带您回卫府。” 马车上,卫昭伸手,想要轻抚容惊晚肤若凝雪的鹅蛋脸。 此时已远离雅间,蛊术影响渐弱,容惊晚体力稍有恢复。 她猛然抓住卫昭的手,用尽全力在他手上留下道道血痕。 这般反抗反倒激起卫昭更浓的兴致,他掀开车帘厉声喝道:“速速回府!” 等到了府上,便是容惊晚自荐枕席,如此一举两得。 既能彻底消除崇仁帝对他的猜忌,又可迫使容惊晚嫁于他。 毕竟当年崇仁帝,也是从萧邺手中强夺先皇后。 如今他不过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从太子手中夺得容惊晚罢了。 …… 御书房内。 沈乾元端坐御座之上,指尖轻敲龙椅扶手,听着沈昱珩对曲江宴的筹备。 “让常宁也去曲江宴吧,她近来功劳不小,朕也该为她的婚事考量一二。听闻新科状元惊才绝艳,与她甚是相配。” “父皇。” 沈昱珩面色阴沉,指节在明黄卷轴上骤然收紧,生生折断了一根竹简。 “儿臣以为,父皇与景王的关系尚需常宁从中周旋,此时不宜对她的婚事操之过急。” 沈乾元笑道:“常宁与你不同,女子到了年纪,自然会想成婚。你废了自己的婚事便罢,常宁的婚事,朕自有主张。” “况且只是让她先见见,若她不喜欢,朕也不会勉强。” 他语气笃定,执起朱笔,在沈昱珩呈上的明黄卷轴上批红。 随后又取过大祁疆域图,示意沈昱珩上前查看。 “此前常宁为大祁赢下的五座边陲重镇,多亏你举荐的能臣治理,除晋县外,其余皆稳。定王提议派新科探花张晟前去接管,你以为如何?” 沈昱珩垂眸沉思,余光瞥见殿外的清霁神色焦急。 按例,御书房议事,旁人不得擅入,除非是紧急军报。 但他知道,必是出了大事。 且与容惊晚有关。 沈乾元最厌恶议事时皇子分心,沈昱珩素来谨慎,从不触碰他的逆鳞。 然而此刻,他低声道:“父皇,此事容后再议,儿臣需出宫一趟。” 沈乾元眉头一皱,语气转冷:“身为储君,心有旁骛,难堪大任!” “儿臣明白,请父皇准许清霁入内禀报。若此事无需儿臣亲自处置,儿臣即刻返回议事。” 沈乾元也是没辙,心想他不会真的如此冲动,淡淡道:“随你。” 沈昱珩快步走向清霁,此举连沈乾元都不禁诧异。 向来是清霁匆忙禀报,何曾见过太子如此失态? “殿下,公主被卫将军劫持,定王已调集全部兵马,右骁卫与清夜怕是抵挡不住!” 沈昱珩闻言,面色骤变,当即转身冲出御书房。 “太子,给朕回来!” 李德福战战兢兢道:“陛下息怒,太子殿下想必确有急事。” “能有什么急事,他手下眼线遍布,何须亲自出手?朕看他愈发恃功矜能,这般行径,与市井莽夫何异!” 沈乾元重重拍案,忽而一顿,想起自己当年,也曾为先皇后屡屡失控。 莫非……太子有了心上人,甚至不惜为此得罪安国公府与卫家? “李德福,去查,太子近日与哪些女子往来密切。” …… 卫府的马车在宽阔的街道疾驰,忽地一顿,刀剑声骤起。 前方左骁卫拔剑迎敌,金戈交鸣之声不绝于耳。 卫昭抽出腰间软剑,纵身跃出马车。 来者是太子暗卫,为首的正是曾与他并肩出兵北境的副将清夜。 说明此事,太子知晓了。 难怪他率领的左骁卫在缠斗中节节败退。 卫昭飞身直取清夜,二人战作一团。 此时容惊晚已完全清醒,她紧握紫玉银蝶簪护在身前。 忽然颈后一痛,眼前发黑,黑衣人将她掳出马车。 清夜瞥见容惊晚被劫,分神间硬挨卫昭一剑。 “不好,公主被劫走。” 卫昭见状立即追击,清夜捂着鲜血淋漓的伤口紧随其后。 双方人马停止厮杀,齐齐追向黑衣人。 密林深处,更多黑衣人现身拦截。 刀光剑影间,容惊晚被塞进另一辆马车。 车内,国师掀开她手腕的袖口,那点绯红守宫砂格外刺目。 “为质三年竟守身如玉?可惜,很快就不复存在了。” 国师将淬了曼陀罗汁的银针,刺破容惊晚的守宫砂。 血珠渗出瞬间,朱砂开始晕染。 国师将混着铜粉的蟾酥膏厚敷伤口,以鲛绡包裹。 忽地,锦帘骤掀,一柄寒剑直抵咽喉。 沈昱珩扫视空荡的马车,剑锋又进三分。 “常宁在哪?” 国师冷笑:“沈昱珩,你来迟了。” “说,否则将你五马分尸!”剑刃已划破脖颈。 国师的毒针甩出,直直扎进马屁股,沈昱珩侧身躲过。 受惊的马匹发狂疾驰。 沈昱珩长剑一扫,将国师一剑封喉。 掀开马车暗格,空空如也。 不好,中计了! 他腾空而起,只见上千辆马车如潮水般涌向城门。 前方暗河交错,官道纵横,疯马毫无规律地横冲直撞。 沈昱珩当即立断:“留部分人马对抗定王府精兵,其余全力寻公主。” 他独斩数百马,始终不见容惊晚踪影。 染血的剑架上卫昭脖颈:“你将常宁劫走,却不知去向?” 卫昭此时十分懊悔,连声道:“臣罪该万死,实不知公主去向。” “若她少一根头发,孤要卫府满门陪葬!” 暗卫与左右骁卫彻夜搜寻,直至翌日巳时仍未停歇。 清霁匆匆赶来复命,喉头微哽:“殿下,四城皆已翻遍,公主仍无踪迹。” 沈昱珩目光一凉,右手指腹重重摁着青玉扳指。 明知是鸿门宴却孤身赴险,她这倔强性子当真半点不改! 莫非又在背着他行险棋? 可总该告知他一声才是,在她心里,是不是永远都打算独自扛下所有? 如今倒好,反将自己陷入险境。 “即刻封锁所有渡口要道,每个过关之人都给孤细细地查。就算把大祁翻过来,也要把人找到!” 第70章 容惊晚尚不知,救她之人是裴翊 容惊晚躺在软榻上,指尖微微蜷曲,额角胀痛难忍。 她撑起酸软的身子,织金锦被从肩头滑落。 这才惊觉,自己在一艘陌生的画舫上。 推开窗棂,入眼是青山叠翠,飞燕掠过水面,船下的水格外清澈,依稀可见水底的游鱼。 只是这里,不像上京。 她竭力回想昨夜种种,掀起衣袖时,发现原本殷红的守宫砂消失了。 在赵国为质整整三年,她始终守身如玉。 可回京不过三月,那点象征清白的朱砂就此消失。 在大祁,女子失贞比丧命更令人不齿。 容惊晚攥紧衾被,低声啜泣。 “你醒了。” 她抬眼望去,来人一袭崧蓝锦袍,玉冠束发,银纹面具遮面,腰间仅悬一枚白玉佩。 虽无繁复配饰,通身气度显贵不可言,莫不是那些专爱欺辱落难女子的纨绔子弟? “别过来!” 容惊晚裹紧锦被缩向榻角,泪痕未干的脸颊透着惊惶。 裴翊静静凝视着她。 眼前这个瑟瑟发抖的女子,与记忆中那个奋不顾身救人的常宁公主判若两人。 原来,她也会害怕。 昨夜百酿楼外,裴翊亲眼看见卫昭抱着昏迷的容惊晚离开。 本欲尾随查探,却撞见卫昭左骁卫、定王影卫与太子暗卫混战。 定王府的国师,趁着混乱,悄悄毁去容惊晚的守宫砂。 裴翊顿时明白,这是要制造容惊晚失贞的假象。 若是此时,无论是卫昭,还是太子救回容惊晚,她都会被冠上失贞的说法。 在刀光剑影的混乱中,裴翊抓住稍纵即逝的时机,倏然掠入容惊晚的马车。 借着城楼火把的明灭,他带她隐入暗巷,穿过曲折的河道,直奔城外十里处的画舫。 这艘船是他治理江南水患时私购的,因恐朝臣非议,一直藏匿于此,如今竟成了救命之舟。 他熟知京城内外每一处暗渠与水道,知道沿着青芦湾航行,可减少官兵追查。 且船底缠满水草,行过时只泛起细微的涟漪,夜色掩护下,连月光都照不清船影。 翌日破晓,水月坞的轮廓自薄雾中浮现。 水月坞是处废弃的渔村,鲜少有人踏足。 两月前他自江南回京复命,途经此地,见村民多染疫病,便留下医治,村民都非常感激他。 回京后的骑射宴,他坠马筋骨尽碎,呕血不止。 是容惊晚的当众取出珍藏的九灵丹,俯身将药渡入他口中。 九灵丹珍贵,可活死人肉白骨。 她本可留着自保,却用在了他身上。 这份救命之恩,他记在骨血里。 “昨夜见姑娘遭人追杀,在下恰巧路过,便出手相救。” 他的声音清越动人,如雨后新笋破土而出,且甚是熟悉,容惊晚不由得一怔。 她抬眸紧盯裴翊,隔着银纹面具,依旧莫名熟悉。 目光落回自己衣衫:“那我这身衣裳……” “是在下请村中老妇人所换。” 裴翊解释道,“我此前在此行医,与村民相熟。救姑娘一是因见你衣着华贵,想必出身官家;二是发现守宫砂被人动了手脚,需待姑娘清醒后再决定是否修复。” “守宫砂还在?” 容惊晚急急查看手腕,见那片殷红已无影无踪。 “你在骗我。” 面具后那双桃花眼,波光流转:“在下所言非虚,若姑娘信得过,我可当场验证。” “你叫什么名字?” 裴翊深思几许,他不能暴露身份。 容惊晚背靠太子,而太子、定王、明王都在拉拢祖父裴相,他不能让裴家陷于危难当中。 裴翊字佐尧,别字濯若。 “姑娘唤我濯若便好。” 濯若一听就是别名,肯定不是真名。 “姑娘怎么称呼?”裴翊反问道。 半响,容惊晚吐出一个字:“宁。” 是她封号常宁的第二个字。 “宁姑娘请看。” 裴翊取出一方素帕铺在案几上,示意她将手腕虚悬其上。 他执银簪轻点帕面:“腕上这三处针痕细如蚊喙,沾染的曼陀罗花粉遇朱砂则化。看似守宫砂已消,实则姑娘玉洁冰清。” 容惊晚深思几许,问道:“濯若,能不能有一种方法,让守宫砂暂时显现?我只想确认自己是否清白。” 这要求让裴翊愣住,但他仍点头应允。 他取来酿酒,从香炉刮下些许绣粉,用棉签蘸着轻轻涂抹在容惊晚的手腕上。 片刻之后,一颗红点果然浮现。 容惊晚眸中倏然亮起星辰般的光彩,指尖轻抚腕间那点朱砂,笑靥如三月枝头初绽的海棠。 “当真还在!” 银纹面具遮掩不住裴翊眼底漾开的笑意:“在下从不说谎。” 可很快,笑容从容惊晚脸上褪去。 她想到昨夜京城,必定已传遍她失踪的消息。 若此刻回去,京城便会说她失贞。 但转念一想,这或许正是她需要的。 既能避开崇仁帝的赐婚,又能斩断太子的情丝。 太子作为储君,要想登上帝位,就不能有软肋。 而昨夜,是安国公府与卫府联手设局。 只是卫昭没有想到,定王会横插一脚,将她拐走。 时间紧迫,定王只能借国师之手,除去她的守宫砂。 若她当真失了清白之身,太子即便痛彻心扉,也绝无可能立她为妃。 如此,她便再不会成为横亘在太子登基之路上的软肋,明王与定王自然也会将她从必除之列中抹去。 “宁姑娘?”裴翊的呼唤将她拉回现实。 容惊晚眨了眨眼,心里的迷雾散开,脑海里勾勒出下一步计划。 “濯若,这个守宫砂的方法,可以传授我么?” 裴翊眉峰微蹙,银纹面具下的双眸闪过一丝讶异。 “让众人以为你失贞,需要时再恢复,是要这守宫砂收放自如?” 裴翊忽觉好笑,又带着几分惊叹。 这般离经叛道的念头,倒真像是她会想出来的主意。 “正是。”容惊晚郑重颔首,“既然有人要我‘失贞’,那我便如他们所愿。女子的闺誉,从来不在罗裙之下。” 这番话让裴翊肃然起敬。 在大祁,女子失贞比丧命更严重,她竟有如此胸襟。 莫非,她并非这个时代的人? 从初见容惊晚那一刻起,裴翊就察觉她与众不同。 首先的她的眼神,非常澄澈明亮,永远带着不屈服的光芒。 用现代的观点就是,我命由我不由天。 裴翊本是二十八岁的医学博士,连续三台心脏移植手术耗尽他的生命。 再睁眼时,穿成大祁王朝十八岁的春闱状元,还是裴相最器重的嫡孙。 现代孤儿院长大的他,格外珍惜这份来之不易的亲情。 而方才的操作原理很简单,酿酒含醋酸,香炉绣粉含铁锈,混合生成橘红色的醋酸铁溶液,与守宫砂颜色相近。 但看容惊晚的反应,似乎并不知晓其中奥妙。 裴翊犹豫片刻,还是试探道:“宁姑娘,可知道酸碱化学反应?” 第71章 穿越医圣的守宫砂解法 容惊晚初次听闻此言,轻轻摇头:“民女不知这是何物?” 裴翊眉梢微挑,心中已然确定,容惊晚并非现代穿越之人。 又寻了个由头转圜:“术业有专攻,宁姑娘不知也在情理之中。” 见她眉间蹙起,裴翊反问道:“在下既能替宁姑娘恢复守宫砂,为何姑娘执意要毁去?” “虽佩服姑娘‘女子闺誉不在罗裙之下’的见解,但若守宫砂不存,日后婚嫁之事恐怕……” 余下之言裴翊未再明说,容惊晚自然知晓其中利害。 只是若留着守宫砂,崇仁帝随时可能为她指婚,一旦成家,再想涉足朝堂便难上加难。 更何况她意在辅佐太子稳固储位,助其登基后,借从龙之功改革大祁礼制。 唯有如此,她方能名正言顺与容家断绝关系。 也只有改写礼制,她的作为,才不会被世人诟病为大义灭亲、不慈不孝。 以她为先例,后世大祁子女,方能生于充满温情之家。 “濯若。”容惊晚轻声道,“民女自有不得已的缘由,只是不便明言。” 裴翊心知无需多问,唇瓣微抿,略作思量后轻叹。 “在下仍想提醒宁姑娘,若守宫砂不存,日后恐步步维艰,还望为亲人、为在乎您的人三思。” 容惊晚的亲人若知她失贞,怕是要如前世般,一杯鸩酒赐她“全节”。 但如今她有常宁府作庇佑,无人能驱她离府。 而太子若知此事断了念想,于双方反倒有益。 容惊晚迎上他的目光,神色坚定,“民女心意已定,不必再劝。” 裴翊明白她必有苦衷,欲劝无言。 想到她及笄之年便远赴赵国为质,如今回京又陷夺嫡漩涡,不由心生怜惜。 可大祁非现世,她既离不开京城,也脱不得容家。 昨夜趁乱带她逃至水月坞已是冒险,她若想在别处安生,没有路引户籍,便是亡命之徒,终将寸步难行。 听闻太子已翻遍四城,下一步必是封锁渡口,她终究要回京。 “既然宁姑娘心意已决,在下不再多言。” 裴翊终是妥协,“可先为姑娘恢复守宫砂,再赠独门赤玉膏。每日涂抹可淡化朱砂,需重现时停用即可。” 容惊晚讶然:“竟有此等医术?” 裴翊含笑颔首:“医术虽奇,但在下需知姑娘真正缘由。医者仁心,亦能医心。观姑娘出身不凡却行此险招,必有其因。在下敬姑娘胆识,愿结为挚友。” “多谢濯若公子。”容惊晚展颜,“日后若有需要,可至京城务本坊寻我。” 裴翊莞尔,念及她昔日救命之恩,此刻相助实在不足挂齿。 “宁姑娘此举,究竟为何?” 容惊晚略作停顿,轻声道:“其中细节恕难相告,但民女所为,是要打破大祁礼制枷锁,破除不近人情的孝道。” 裴翊闻言一怔。 容家之事他素有耳闻,特别是安国寺那场风波。 方丈指她妖祟附身欲行献祭,容家人推波助澜,她在家中的地位可想而知。 原来她要颠覆大祁孝道,选择扶持太子,也是为了这番夙愿。 裴翊喉头微哽,所幸银纹面具遮掩了他的动容。 “在下愿助宁姑娘一臂之力。” 他晃了晃手中的瓷瓶,里面装着他特制的“守宫砂”药水,其实就是个温度计加酸碱试纸的结合体。 裴翊从锦盒取出一方厚锦帕,就着热炉温水浸透。 “请宁姑娘伸出手腕。” 待容惊晚依言而行,他将热帕轻覆在那纤细腕间。 皮肤预热后更容易吸收药效,这是常识。 他取出特制的银针,针尖藏着肉眼难见的小孔,能让药水缓慢渗出。 “古籍有云,朱砂需以酒为引。” 他一本正经地胡诌,手上动作干净利落,针尖轻轻一点。 “啊!”容惊晚突然轻呼,受惊般缩了缩手。 这反应,跟现代实验室里,那些被戳尾巴的小白鼠,简直一模一样。 裴翊赶紧清了清嗓子掩饰笑意:“很快就好了。” 说着取出那块“冰玉”,实则是他特制的降温装置。 指腹轻轻一按,将药水牢牢锁在皮肤表层,形成一枚鲜红的“守宫砂”。 裴翊又从屏风后取来木匣,取出白瓷瓶。 这里面装的是赤玉膏,是他穿到这个陌生的王朝里,唯一从现代带来的物件。 两年光阴,他已渐渐融入这个朝代。 在裴府衣食无忧,吏部公务又有身为尚书的父亲照拂。 他原想寻法回到现代,却在裴府的温情中渐渐安了心。 如今将这赤玉膏交给容惊晚,倒像是斩断了最后一丝执念。 不必再回,此处已是归处。 更何况,他真想亲眼看看,容惊晚能否真如所言,改变这大祁的礼制观念。 即便在他来自二十一世纪,法律虽明令禁止,父母遗弃子女之事仍屡见不鲜。 或许在这古老王朝,容惊晚真能开创一个父母不弃、充满关爱的家。 裴翊将赤玉膏递给容惊晚,温声解释:“此膏每日择固定时辰涂抹,守宫砂自会隐去。若需重现,停用即可。” “濯若公子大恩,民女实在无以为报。” “宁姑娘不必挂怀,举手之劳罢了。” 容惊晚望向窗外画舫,忧心道:“不知民女该如何回京?若遇官差盘查,恐连累公子。” “听闻太子殿下已封锁十城渡口。” 裴翊状似无意地瞥她一眼,“宁姑娘只需寻到官船即可返京。” 容惊晚指尖深深掐入掌心,太子这般大张旗鼓地寻她,阵仗着实惊人。 她刚欲转身离去,身后传来裴翊温润的嗓音。 “宁姑娘且慢。” 裴翊从檀木衣橱取出一袭淡粉广袖流仙裙,腰际绣着杏花纹样。 “姑娘这般装束出去怕是不妥,这原是给舍妹准备的,如今赠与姑娘倒是正合适。” 容惊晚接过衣裙:“多谢濯若公子。” 待她更衣出来,束腰剪裁完美勾勒出玲珑曲线,连戴着银纹面具的裴翊都不由驻足凝望:“果然合衬。” 他抬手示意,“先用些膳食吧。” 容惊晚随他来到画舫隔间,案几上已备好清粥小菜。 执起玉箸时,她忍不住抬眸:“濯若公子用膳也不摘面具么?” 裴翊玉箸微滞,面具后传来清朗的笑声:“多年习惯,宁姑娘莫怪。” 膳后沿水月坞缓行,途经一家染坊,檐下彩帛随风轻扬,恍若流霞。 裴翊驻足,替她选了一顶崭新的帷帽。 素纱垂落,与她那身广袖流仙裙的淡雅相映,更添几分朦胧之美。 容惊晚伸手欲接,裴翊不经意般将手抬高三分。 “宁姑娘臂上守宫砂方复,若动作大了,恐有消退之虞。” 他嗓音温润,指尖挑起帷帽边缘,“还是由在下来吧。” 纱影轻晃间,裴翊抬手为她戴好,垂纱拂过手背,令他恍神了一瞬。 村口处,官船的旗帜已隐约可见。 容惊晚挥手示意,官差闻声而来。 那官差双眼浮肿,显是一夜未眠。 “何人?” 容惊晚掀起帷帽轻纱一角:“常宁公主。” 官差一怔,忙取出画像仔细比对,分毫不差。 “太好了,找到公主殿下了!” 众人脸上都露出如释重负的喜色。 容惊晚微微颔首,再回首时,裴翊的身影已然消失无踪。 官船奉太子之命行事,不过一个时辰,便抵达城门。 未及下船,容惊晚便见沈昱珩立于眼前。 “臣女……”她刚要行礼。 沈昱珩已一把将她拥入怀中,声音带着几分颤抖:“常宁,孤终于寻到你了。” “殿下,人多眼杂,此举不妥。”容惊晚轻声提醒,余光瞥见不远处背身而立的卫昭。 “孤不在乎,没人敢看。” 城门外方圆十里,皆有暗卫把守,无人敢抬眼张望。 “殿下……”容惊晚欲言又止,不知如何开口。 沈昱珩指尖轻抚她身上那袭广袖流仙裙,鲛绡的柔滑触感令他眉心微蹙。 昨夜赴宴时,她分明身着松烟罗衣,而非眼前这浮光锦缎。 掌心骤然发冷,沈昱珩抬眸,深深凝视着眼前之人。 第72章 她跪着认了失贞,却笑了 “殿下。”容惊晚轻声唤回他的思绪,“臣女要进宫。” 沈昱珩微微一怔,温声安抚:“孤会为你处理好一切。” 容惊晚坚定地摇头,这是她的战场,必须亲自面对。 “臣女彻夜未归,理当给个交代。” 她眸光沉静,更要在崇仁帝面前讨个公道,不能平白受辱。 她绝不会坐等他人问责,而是要主动出击。 那些谋害她的人,一个都别想逃。 更不能让太子,因为她继续冲动行事。 “好。”沈昱珩颔首,“昨夜百酿楼的乐师及相关人等,孤已全部押入诏狱。” 诏狱? 容惊晚心头一震。 寻常案件都交由刑部审理,太子动用诏狱,可见他确实震怒至极。 此举不合规制,诏狱素来只审谋逆重罪的朝臣。 但有一点毋庸置疑,容惊晚要那些人死。 “有劳殿下。”容惊晚莞尔一笑。 沈昱珩当即传令清霁、清夜,命右骁卫与暗卫各司其职。 随后,他与卫昭亲自护送容惊晚入宫。 等候一夜的棠梨与枫槐见到主子,立即跪倒在地。 “殿下。”枫槐声音发颤,自责未能护主周全,“奴婢该死。” “我树敌太多,本就是冲我来的。” 容惊晚神色平静地抚了抚衣袖,“起来吧,先进宫。” 她步履从容地走在前面,棠梨二人紧随其后。 枫槐惴惴不安,低声问棠梨:“殿下当真无事?” 棠梨自幼侍奉容惊晚,又随她赴赵为质三年,最是明白主子越是平静,越是暗藏惊涛。 就像当年在赵国初次杀人时,她冷静得可怕。 容惊晚站在这个位置上,无数的大臣想让她死,她为了活命,自然得杀一些人。 “放心吧。”棠梨安慰道,“殿下从不会让自己受委屈。” …… 容惊晚径直入宫,直赴诏狱厅堂。 清霁将一干人等押上,乐师、安国公姚夫人、虞氏以及平阳郡主姚雨薇,皆身着囚服跪伏于地。 此案牵涉甚广,皇后母族安国公府、世代簪缨的卫府,以及镇国公主的常宁府俱在其中。 崇仁帝听闻容惊晚回京后直奔诏狱审案,不禁扶额。 皇后以母仪天下之姿,借关心镇国公主安危为由,特地央求皇上,准她前往诏狱厅堂。 负责审理诏狱的大理寺卿谢旭,与太子一左一右坐在正上方。 容惊晚入殿时,众人目光齐集。 她一袭淡粉广袖流仙裙,素面朝天,仅以丝带束发,周身萦绕着若有似无的栀子花香。 如此风姿绰约的美人彻夜未归,其间遭遇不言而喻。 崇仁帝与皇后在侧室旁听。 皇后余光扫过容惊晚的衣裙,见她神采飞扬似握有把柄,不禁指尖微颤,抚过身上镶金凤锦,忽觉黯然失色。 谢旭肃然道:“请公主详述昨夜百酿楼之事。” 容惊晚垂首:“回大人,昨夜臣女应安国公姚夫人与家母之邀赴宴,途中遭乐师音律所惑,昏迷间被卫昭将军强行掳走。” 谢旭皱着眉头:“此说与臣所审无异,诸犯皆已认罪,均称受姚夫人蛊惑。” 姚夫人伏地泣道:“臣妇认罪,愿与安国公和离。此事皆臣妇所为,与郡主无干。” 谢旭深耕朝堂多年,深谙其中利弊,当即宣判。 “既如此,革除姚氏一品诰命,贬为庶民,流放千里。” 容惊晚冷笑,目光如刃扫向虞氏:“容夫人可知情?” 虞氏被她凌厉眼神所慑,慌忙叩首:“谢大人明鉴,臣妇实不知情!” “是吗?”容惊晚睥睨而视,“为何本宫昏迷时,你与姚夫人同去寻醒酒汤,郡主又恰好离席?” 虞氏被这一激,顿时怒上心头:“谢大人,臣妇冤枉啊,臣妇只是好心为她寻汤药。” “此事,乐师作为现场见证人,你有何话说?”沈昱珩目光锐利地看向乐师。 乐师坦然答道:“回禀太子殿下,小生亲眼所见,容夫人确为帮凶。提出寻找醒酒汤的是容夫人,带走郡主的也是容夫人。” 虞氏冷眼瞪过去:“你血口喷人!” 谢旭重重拍下惊堂木:“肃静!” 虞氏只得噤声。 谢旭正色道:“本官已彻查百酿楼,虞氏确系帮凶,楼中众人皆可作证,你竟还不知悔改。依大祁律法,谋害镇国公主者,当交邢杖司杖责五十。领旨谢恩!” 虞氏仓皇望向容惊晚:“晚儿,你快替娘亲求情啊。五十大板下去,娘亲就没命了!” 容惊晚恭敬叩首:“本宫谢大人明察。” 虞氏两眼一黑,眸中淬火。 沈昱珩转向卫昭:“卫将军,常宁公主所言,可属实情?” 卫昭自知难逃罪责,悔恨道:“臣一时鬼迷心窍,确实有罪。” 沈昱珩厉声道:“依大祁军律处置,卫昭强掳镇国公主,念在军功抵罪,革除左骁卫将领一职。你可有异议?” 若不是念在卫昭有军功,沈昱珩直接想一剑处死。 卫昭低头:“臣领罪。” 容惊晚目光扫过跪得笔直的姚雨薇,在场唯独她未受惩处。 谢旭揉揉眼,说道:“那么此案,就这么定下吧。” “谢大人。”容惊晚沉声道,“平阳郡主亦参与此事,本宫不信她全不知情。当时她与姚夫人、家母一同离去,若非只剩本宫一人,卫昭岂能得手?” 姚雨薇高声辩驳:“臣女实不知情,家母念臣女议亲不顺,听闻百酿楼有进士闻喜宴,这才让臣女赴约。请大人明鉴!” 隔间的皇后终于坐不住了,她今日前来,正是为了保全姚雨薇。 姚婧一袭镶金织锦华服,款步踏入厅堂:“本宫可为郡主作证。” 众人纷纷跪拜:“参见皇后娘娘。” 姚婧抬手示意:“都平身吧。” 容惊晚心中不甘。 姚婧打量着容惊晚光鲜亮丽的模样,冷声道:“况且在本宫看来,这般惩处未免过重。公主虽被掳走,却未受实质伤害。” 她满脸得意,分明是要逼容惊晚亲口承认失贞。 虞氏立即会意,转向容惊晚:“是啊晚儿,你既未失贞,此事就此作罢可好?这样娘亲也不必受刑了。” 提及此事,容惊晚扑通下跪,眼中泪珠簌簌滚落。 她缓缓撩起衣袖,露出光洁的皓腕,那点守宫砂已消失无踪。 “求谢大人为本宫做主……昨夜……” 容惊晚泣不成声,说不出完整的话,低着的头浮现不易察觉的笑。 上首的沈昱珩指节发白,眼中寒芒似要将在场众人千刀万剐。 “谢大人,依孤之见,此案尚有疑点,应将平阳郡主押回诏狱重审。” 谢旭明白太子言外之意,若是押回诏狱重审,势必要用尽所有酷刑,不死也残。 “且慢!” 见太子震怒,隔间的沈乾元终于现身,一袭明黄龙袍掠过厅堂。 第73章 非得与孤划清界限? 众人纷纷伏地行礼。 沈乾元抬手示意:“都平身吧,朕只是来看看。” 姚婧如见救星,面上端着皇后威仪,手指已攥住龙袍衣袖。 “陛下,若将薇儿押入诏狱,实在不妥啊。” 沈乾元轻拍她手腕,沉声道:“姚氏既已伏法,郡主教养有失,皇后且寻几位教习嬷嬷好生管教,莫要辱没安国公府门楣。” 姚婧瞬间露出笑容,应道:“臣妾这就安排。” 沈乾元这是顾虑到安国公镇守边关,劳苦功劳,恐生事端,更是为了保全皇家颜面。 “此案到此为止,大理寺还有要案待审。” 沈乾元目光扫过上首怒形于色的太子,跪在地上弱不经风的容惊晚与神色愧疚的卫昭。 视线最终停在卫昭身上,眼中满是失望与怒其不争的愤懑。 沈乾元本对卫昭寄予厚望,此料他竟做出如此下流之事,更落人把柄,自毁前程。 “卫昭除革除左骁卫之职,再罚俸一年。” 略一思索,又道:“常宁公主失贞之事,京中若有人妄议,按律严惩。” 虽明令禁止,但众人都心照不宣。 镇国公主先有赵国为质三年的旧事,今又彻夜未归遭人挟持。 这道禁令,不过是为保全皇家体面罢了。 “太子、常宁,随朕到御书房。” 二人齐声应诺,紧随圣驾而去。 …… 御书房内,沈乾元赐座,李德福奉上香茶。 沈昱珩与容惊晚各自落座。 沈乾元率先开口:“常宁,昨夜欺辱你之人,可还记得容貌?朕必不轻饶。” 沈昱珩端坐如松,案前玉盏纹丝未动。 自得知容惊晚失贞后,他一直在强自按捺,生怕一个失控便将卫昭碎尸万段。 他还要为容惊晚找出真凶,必须沉住气。 感受到沈乾元投来的视线,沈昱珩指腹摩挲着青玉扳指,目光始终紧锁容惊晚。 他这个时候也没法掩饰对容惊晚的心意,更不惧沈乾元察觉。 沈乾元特意召见两人,正是要断了他对容惊晚的念想。 昨夜他得知容惊晚被卫昭掳走,直接在御书房议政时拂袖而去。 这般失仪之举,必定触怒沈乾元。 当时沈昱珩满心只担忧容惊晚遭遇不测,顾不得那么多。 容惊晚正欲起身回话,沈乾元抬手示意。 “常宁受惊了,坐着回话便是。” 容惊晚在座上略一拱手,恭敬回禀。 “回陛下,臣女昨夜被迷晕,醒来时身处破庙,那人已无影无踪。臣女走出破庙约两个时辰,遇见官差船只,这才得以回京。至于具体方位,臣女伤心过度,实在记不清了。” 沈乾元目露怜惜:“难为你了,这般情形,若要寻人,确实如大海捞针。” “陛下。”容惊晚恳求道,“臣女恳请莫要劳师动众查寻,劳民伤财不值当。臣女愿长居常宁府,此生……不再嫁人。” 言罢,她垂眸强忍泪水,声音微颤。 “常宁,你贵为公主,即便失贞也可婚配,只是……” 历朝历代,皇室公主恃宠而骄,豢养面首者不在少数。 然容惊晚终究非皇室血脉,这般处境终究尴尬。 大祁开国以来,并非没有女子改嫁的先例。 但凡权势滔天者,纵有非议也无人敢置喙。 只是京城世家子弟,门第显赫,断不会迎娶一位失贞的公主。 若有世家愿结这门亲事,怕也只能是些不成器的纨绔,或是出身寒门的书生。 “陛下。”容惊晚抬首,泪光盈盈,神色仍旧坚定,“臣女心意已决。” 言罢,容惊晚捂着锦帕掩面,极力克制抽噎声。 沈昱珩见她这般模样,不忍再让沈乾元追问。 “父皇。”沈昱珩出列拱手,“常宁受惊过度,此事容后再议不迟,不如先让她回府静养。” 沈乾元思前想后,道:“朕已向太子提过曲江宴,常宁可去瞧瞧今科三甲。若想去便去,全凭你心意。” “臣女谢陛下恩典。” 沈乾元又看向沈昱珩:“昨夜太子为寻你,闹出不小动静。” 话中暗指太子行事太过冲动,恐落人口实。 沈昱珩直言不讳:“儿臣念及常宁乃镇国公主,若任人掳掠,岂非让天下人笑话我皇家无能?事急从权,还望父皇见谅。” “罢了,此事到此为止。太子,你送常宁出宫吧。” 沈乾元拿起奏折,示意二人退下。 正午阳光洒满御书房门簪,映照出两人孤寂的身影。 “李德福。”待二人走远,沈乾元道,“去看看太子如何送常宁的。” 且看他是否真的死心。 …… 宫道两旁百花绚烂,在阳光映照下绚烂夺目,万紫千红。 行至湖畔,湖面波光粼粼,湖里游鱼嬉戏。 沈昱珩故意放慢脚步,容惊晚也随之落后一步。 他明显感觉到,她在刻意回避。 “常宁。” 沈昱珩蓦然转身。 容惊晚脚步一顿,第一次在他面前后退,两人之间隔开一道无形的距离。 微风拂过,她发间锦带轻扬,广袖流仙裙随风轻舞,内里是淡粉渐白的浮光锦,外罩鲛绡轻纱。 自那夜离开常宁府,发觉容惊晚的衣衫过于普通,沈昱珩便命绣娘按容惊晚的身形,赶制鱼牙绸、月华锦、香云纱等华服。 其中便有这浮光锦。 如今见她身着此衣,虽美得惊心,却格外刺目。 似乎每一根丝线,都在诉说着那歹人在她身上翻云覆雨,还是在破庙这等不堪之地,而他连凶手都未寻到。 沈昱珩不自觉地别过眼,哽咽道:“这衣裳……是那人留给你的?” 容惊晚纤指轻抚浮光锦纹路,低眉应道:“臣女说过,无论有无私情,都会助殿下稳固储位。如今臣女清白已失,还望殿下莫要再惦念。” “都是孤的错,没能护你周全,就非得与孤划清界限?” 沈昱珩拳骨捏得发白,忽觉自己虽冲动,也在不知不觉间,不止容惊晚刻意疏离,连他也…… 几缕青丝垂落容惊晚额前,若在往日,他必会为她拂去。 可此刻,他紧握的拳头,似千斤重,又非常无力,怎么也抬不起来。 “殿下。”容惊晚抬眸,眸中沉如深海,“莫要为无可挽回之事自责,殿下肩负家国重任,儿女私情原就不足挂齿。” “答应殿下的事,臣女不会忘。曲江宴臣女不会赴约,也请殿下稳住心性,莫让他人有机可乘。” 沈昱珩轻咬着下薄唇,欲言又止,暗自恼她,为何事事都自己扛着? 若是她伤心欲绝,扑到他怀里,他断不会推开。 可她总是如此平静,转瞬便与他论起朝堂大事。 “伤害你的人,孤定会揪出来,将其碎尸万段。” 沈昱珩说这话时,手臂青筋暴起,眉目间的冷戾,似要将众生都泯灭。 “殿下,臣女已言明,不必执着过往。日后臣女与殿下,唯有政事相商,不涉私情。臣女倦了,殿下不必再送。” 容惊晚略一欠身,转身走向候在不远处的棠梨与枫槐。 沈昱珩伫立原地,久久凝视她远去的背影。 “清霁,去查。将城门附近所有庙宇,特别是官差接回公主之处,仔仔细细地排查,孤不信不能找出蛛丝马迹。” 容惊晚行至马车旁,目光掠过太医署的方向,想起那位为她复原守宫砂的公子。 “枫槐。”容惊晚低声吩咐,“去查今日告假休沐的官员,着重查十八至二十二岁的。此事不得告知太子,算是给你将功折罪的机会。” 第74章 初步确定救她之人,太子发现端倪 回到常宁府,容惊晚浸在浴桶中,纤指拨弄着水面漂浮的桃花瓣。 她闭目沉思,脑海中不断浮现那双似曾相识的桃花眼,始终想不起在何处见过。 昨夜国师将她击晕,用银针刺破守宫砂时,她清晰感受到手臂的疼痛,而非其他部位。 马车颠簸中,她尚存一丝知觉,察觉到车上多了一人。 出城后,马车行驶明显平稳许多,这让她确信,确有人中途上车,且来自京城。 起初她以为是暗卫,但当那人背起她时,明显感觉不似暗卫的身形,更像是个书生,又不显文弱。 之后国师的银针药效发作,她便彻底昏迷。 由此她断定,救她之人必是京城人士。 加之画舫上除他俩外别无他人,可见此人还精通水系运输。 朝中熟悉水运之人,当属六部中的工部。 工部袁郎中两月前赴江南治水,除此之外,还有她举荐的吏部侍郎裴翊。 若昨夜救她,今日必定休沐或告假。 故而,她将目标锁定在今日休沐及告假的年轻官员。 不可否认,容惊晚第一反应是裴翊。 据她前世记忆,裴翊只擅长治水,并不通医术,如此又说不通。 良久,容惊晚从浴桶里起身更衣。 她换上一袭崭新的紫绡翠羽梨花裙,如瀑青丝垂落腰间。 绕过屏风后,她独自倚在软榻上,透过雕花窗棂,怔怔地望着庭院里的秋千出神。 棠梨进内殿收拾时,正捧着那套换下的广袖流仙裙。 “棠梨。”容惊晚唤住她,“将这衣裳洗净晾干,收在衣橱最底层。” 棠梨怔了怔,这分明是那歹人留下的衣物,为何还要珍藏? 既收在底层,显然不会再穿,却又执意保留。 “殿下真要留着它?” “嗯,别让枫槐知晓便是。”容惊晚目光掠过裙裾上精致的杏花纹样。 棠梨退下后,容惊晚缓步移至临窗书案前,素手托腮,凝眸望着庭院中那株开得正盛的杏花。 “杏花,春雨,江南……”她轻声呢喃。 殿外传来容雅儿娇柔的嗓音:“嬷嬷,您就让我进去瞧瞧姐姐吧,我怕她一时想不开。” 管事嬷嬷肃立在门外,沉声道:“二小姐,殿下有令要静养,今日不见客。” “可娘亲刚从邢杖司抬回来,半条命都没了,姐姐难道就不闻不问吗?”容雅儿不依不饶。 管事嬷嬷冷下脸来:“二小姐请回,若再纠缠,老奴只能唤禁军了。” 说着便要招手叫人。 容雅儿悻悻道:“不见便不见,真是好心当作驴肝肺。” 殿内容惊晚冷笑一声,转身回到书案前。 她执起狼毫笔,在宣纸上细细勾勒出救命恩人的模样。 银纹面具下,浓眉如剑,双眸炯炯,身姿挺拔,白臂修长,崧蓝锦袍下悬着白玉佩,都在笔下渐渐成形。 容惊晚正专注描绘人像,殿外突然传来一阵吼声。 “容惊晚,你给我滚出来,看看你把娘亲打成什么样了!” 说话这人是容明哲。 容惊晚搁下狼毫笔,走出观澜殿,看到容明哲怒气冲冲,容雅儿在一旁梨花带雨。 她神色淡漠地睥睨着二人。 容明哲原以为会看到个哭肿双眼的妹妹,如今倒是半点事情没有。 “容惊晚,你自己失贞却拿娘亲撒气,把她打得半死不活。别以为父亲不在,你就能无法无天。容家还有我这个兄长在,轮不到你来教训人!” 容惊晚不紧不慢地道:“兄长且看清楚,这里是常宁府,还是容府?你住着我用为质之功换来的宅子,倒有脸来兴师问罪。难怪你连个举人都考不上,原来学问都喂了狗。” 容明哲气得浑身发抖,口不择言。 “我再不堪也比不上你,在赵国为质时被千人骑万人枕就罢了,回京还要勾三搭四,先是太子,后是卫昭,如今被歹人糟蹋也是活该!” 容惊晚一步步逼近,猝不及防抬手就是一记耳光。 容明哲捂着脸,半晌回不过神。 “这一巴掌,也是你活该。” 容明哲扬手欲还击,最终放下,露出嫌恶鄙夷的眼神。 “打你都嫌脏了我的手。容惊晚,你若还有半点廉耻,就该一头撞死。现在满京城都知道你失贞,就算不死也没人要你!” “本宫即便终身不嫁,也比你活得体面。”容惊晚懒得再费唇舌。 恰在此时,枫槐归来。 见这阵仗,她立即拔剑横在容惊晚身前。 “谁敢再放肆,休怪刀剑无眼!” 容明哲如今还是打不过枫槐,只得在容雅儿的拉扯下愤然离去。 枫槐收剑入鞘,随容惊晚返回观澜殿。 她双手奉上今日休沐与告假官员名录。 “退下吧。”容惊晚语气平淡。 枫槐略一怔忡,往日主子总会多问几句,对她更是毫无避讳,终是没说什么,抱剑立于殿外,仰首望天。 见棠梨捧着白玉盘紫葡萄欲入内,枫槐急忙拉住她。 “奴婢总觉得,殿下待奴婢疏远了些,又不知该如何让殿下开怀。可细想来,殿下似乎也并非不悦。” 棠梨瞥了眼盘中葡萄:“将这些剥好吧,吃些甜的,或许能让殿下心情好些。” “好。”枫槐净手后,与棠梨在庭院中仔细剥着葡萄皮。 “要不要告知太子殿下或王爷?” 棠梨摇头:“不必,让殿下静一静吧。” 寝殿内,容惊晚细阅名录。 最令她起疑的裴翊,果然今日休沐。 接下来只需确认裴翊是否通晓医术,便可断定救命恩人是否是他。 太子不会轻易罢休,必派暗卫搜寻她曾停留之处。 官差到来前裴翊便已离去,不知可曾销毁痕迹? 容惊晚不敢冒险。 若真是裴翊,以太子性子,定会将其千刀万剐。 她不能连累无辜,更何况是救命恩人。 入夜,东宫。 沈昱珩合上明日曲江宴的卷宗,听清霁回禀情况。 “殿下,属下已排查周边相邻渡口、附近庙宇及通航漕运水系。确定公主最后现身的渡口,名为‘渔舟渡’。” “渔舟渡连接数县,民居稠密,目前大半区域已排除,尚需时日详查。漕运之上多为官船商舶,还有一艘画舫。” 沈昱珩执玉盏的手倏然一顿,杯沿将触薄唇又停住,眉峰微挑:“画舫?” 第75章 今夜曲江宴,押裴翊来见孤 “是。”清霁没有料到主子会对这个信息感兴趣,连忙将所知尽数道来。 “那画舫停泊水月坞半月有余,航速可急可缓。放眼整个京城,能拥有这般精巧制式的画舫者,不过屈指可数。” “可查到主人?” 清霁面露难色:“尚未查明,属下询问水月坞村民,只知画舫,未见其人。” 沈昱珩指尖划过书案城防舆图,朱笔圈出几处要害。 当日疯马在暗河官道间横冲直撞,致使多辆马车坠河,耗费大量时间打捞。 而水月坞距城门十里之遥,能驾马车行此远途,必是有人操控。 若是定王或明王所为,断不会将容惊晚带至如此偏远之地。 如此看来,那人非但无害她之意,反倒像在救人。 可为何? 容惊晚总是这般,事事都瞒着他。 “清霁。”沈昱珩忽然开口,“你觉得公主失贞后的反应,是否反常?” 清霁挠了挠头,回道:“若寻常女子遭遇此事,怕早已寻短见。但公主素来惜命,更兼胆识过人,所以才能这般镇定自若。” 沈昱珩握着玉盏的手倏地攥紧,猛灌一口冷茶。 “孤要亲自去一趟水月坞。” 玉盏砰然放下。 …… 从昨夜到今夜,发生了太多的事,容惊晚原以为会辗转难眠,只披着薄薄的衾被,不过半刻,便坠入一个离奇的梦里。 梦中,太子前往水月坞,找到那艘裴翊救她的画舫。 并且确定画舫购置时间,正是裴翊从江南治水时购置。 算是半推半就买的,因为治理水患有功,江南巡抚送了他一艘画舫。 裴翊自知是奉命办事,不应该白受恩惠,索性就花了五千两银子买下。 而她与裴翊在这艘画舫上待了一整夜,醒来只见银纹面具下的裴翊。 裴翊递来广袖流仙裙后,转身避入隔间。 正当她更衣完毕,屏风后多了一个人,正是沈昱珩。 他步步逼近,眼神凌厉刺骨,沉如深渊,比画舫外的湖水还要深不见底。 容惊晚被吓了一跳,往后挪脚,身后是她昨夜休憩的软榻。 “殿下……”话都没来得及说完。 沈昱珩欺身而下,反手便将她摁在榻上,周身威压愈重,凉薄地勾起唇。 “容惊晚,你以为将他护得很好?” 容惊晚眨着眼睛,睫毛扑簌,朱唇微启,想要辩解。 “臣女并非有意隐瞒,只因裴侍郎确实未曾伤害我。” “未曾伤害?”上方的人传来一声冰冷的笑声,冷白的手指抬起她的下巴,“所以是你心甘情愿,与他颠鸾倒凤?” 泪水盈满她的眼眸,又拼命摇头:“不是的,臣女真的没有。” “孤男寡女共处画舫整夜。”沈昱珩拭去她脸上泪痕,冷冽逼人,“你现在告诉孤,什么都没发生?” 容惊晚思前想后,挽起衣袖:“殿下你看,臣女的守宫砂……” 白皙的纤臂上,不见半点朱砂痕迹,她的守宫砂没了。 “怎么会这样?” 她难以置信地瞪大眼睛,失声喊道:“濯若!” “濯若?”沈昱珩冷笑一声,从怀中飞出一把匕首,屏风瞬间染红鲜血。 屏风后有人! “不要——” 观澜殿内一片静寂,容惊晚猛然惊醒,支着一条腿坐起。 “殿下?”枫槐闻声,撩开纱帘。 容惊晚摇头,心悸得很:“几时了?” “辰时过半。” 容惊晚起身行至临窗书案前,取出那张银纹面具人像。 她忽然意识到自己忽略了一个关键,就是“濯若”这个名字。 裴翊表字佐尧,京城世家子弟,往往不止一个表字。 容惊晚翻出虞氏先前给的世家公子画册。 这装帧精美的册子,不仅有人像,还详细记载着姓名、表字、籍贯、所读经籍等。 当翻到裴翊画像时,她立即与自己绘制的人像比对。 虽非完全一致,但轮廓极为相似。 原打算试探裴翊的医术,但此法需令自己或他人受伤。若对方置身事外,便无从试探。 不如用“濯若”这个名字去试探,无论是否为裴翊,都该提醒对方。 眼下若贸然邀约裴翊,恐惹非议,今晚曲江宴,裴翊必定出席。 “枫槐。”容惊晚轻声道,“今晚曲江宴,我们悄悄去。” …… 另一边,水月坞。 一名佝偻船夫跪在黑色飞鱼靴前,瑟瑟发抖。 “如实招来,可饶你不死,这画舫从何而来?”沈昱珩冷声质问。 船夫跪着回道:“回官爷,这画舫是小的捡来的。” “捡来的?”沈昱珩凤眸横扫,表示不信。 如此富丽堂皇的画舫,必定是达官贵人或富商才买得起,又如何随意舍弃? “官爷有所不知,渔舟渡有个规矩。” 船夫战战兢兢解释,“但凡不想要的船只,不论何等华美,拖至渡口便是无主之物,先到先得。” 清霁在一旁低声道:“确有此事。” 沈昱珩心烦得很,搜寻多时,却毫无头绪。 随即冷眼扫过去:“打。” 清霁拳脚相加,打得船夫鼻青脸肿。 这时,船夫衣袋中滑出五百两银票。 清霁麻溜捡起,晃在他眼前:“现在肯说实话了?” 船夫神色挣扎,念及裴翊恩情,果断狠心咬舌,鲜血顿时从嘴角溢出。 “殿下,他自尽了。”清霁探其鼻息,已然气绝。 沈昱珩返回画舫,命清夜仔细查验。 清夜精通工匠之术,对各类雕栏画栋、船只构造皆能精准辨识。 “殿下,据船身编号推断,此画舫购置不足两月,且是江宁织造府所造。” “江宁织造府?” 沈昱珩眸色转深,“这是官办织造局,购置这等画舫者,往往同时采买江宁织造府的丝织品。” 想起容惊晚身上那袭广袖流仙裙,是上好的浮光锦,质地精良,云纹暗隐,很像江宁织造府所制。 种种巧合令沈昱珩愈发确信,冷声令下:“查清此画舫入京时日。” 清夜取来两月间的船舶往来记录,整整六册。 “一人三册,务必找出画舫抵京确切日期。” 清霁清夜不敢耽搁,三人耗费一个多时辰详查。 沈昱珩忽而冷笑,指尖重重点在醒目的一栏,画舫抵京时间,与裴翊返京之日分毫不差。 “呵,裴翊。” 清霁清夜相视一惊。 若此画舫真属裴翊,以其与公主的交情,只怕要出大事。 沈昱珩合上册子:“即刻返京,今夜曲江宴,押裴翊来见孤。” 第76章 不宜见外客,那舫内男子又是何人 曲江宴设于皇城东南角的曲江池畔,历来是科举及第举子宴饮的首选之地。 这夜,钿车珠鞍栉比而至,公卿贵胄纷至沓来。 姚雨薇自不会缺席,卫依依兄长被革除左骁卫大将军一职,但身为卫尚书之女,亦有赴宴之资。 容惊晚此来不为观览新科举子,只为寻机与裴翊相见。 故而她未入曲江宴正席,只在曲江池租下一叶画舫。 夜幕垂落,曲江宴上歌舞升平,西域舞姬翩跹霓裳,乐师抚琴弄笛,好不热闹。 容惊晚早早候在画舫中,泊于曲江池西北隅,与东南方向的宴席遥遥相对,不易被察觉。 舫内仅她与枫槐二人,为避人耳目,容惊晚特地雇了个面生的船夫在前操舟。 她方落座,透过雕花窗棂望去,最先映入眼帘的便是太子与景王。 太子身着玄色织金锦袍,玉冠高束,眉目如刀,周身散发着生人勿近的凛冽威仪。 景王则着绛紫云纹华服,墨发半绾,指尖闲闲转着那支玉箫,唇角噙着三分风流笑意。 “皇兄。”沈星野用手肘碰了碰他的手臂,“你与常宁,还好么?” 沈昱珩闻言,眉间冷了下来。 “常宁要与孤划清界限,从此只论政事,不谈私情。” 沈星野脚步一顿,抬眸问道:“皇兄当真不在意常宁失贞之事?” “孤在意的是,她不肯坦诚相告。” 音落,沈昱珩忽而想起什么。 “孤出兵北境时,你与常宁曾探望裴翊。依你看,常宁可是心仪裴翊?” 沈星野扶了扶额头,为难道:“皇兄问别的还好,此事臣弟只能说,他们关系确实不简单,否则臣弟也不会发急报催皇兄回京。” 沈昱珩袖中的五指不禁握紧,那画舫属裴翊之事在脑海中翻涌。 他冷眼扫过曲江池上的画舫,虽不及裴翊那座两层可容两百余人的巨舫,仍令他心头一紧。 视线与容惊晚擦肩而过,他转身踏入曲江宴主阁。 容惊晚稍松口气:“枫槐,去盯着太子殿下,莫让他发现我的行踪。” 枫槐自这件事之后,因心生愧疚,彻彻底底听命于容惊晚。 清霁清夜忙于追查真凶,她反倒得了空闲,只想尽心值守。 况且她分明察觉,经此一事,主子与太子之间那点情愫,是彻底散了。 “唉。”枫槐轻叹,将主子交付的花笺仔细收好。 宴会过半,不少世家公子嫌阁楼闷热,纷纷嚷着要游船赏景。 榜眼温珏拉着裴翊:“佐尧,咱们也去游船吧。” 裴翊想到容惊晚侍女递来的花笺,眉间微蹙,笑道:“本是要与你游船,奈何舍弟执意要我陪他游船。” 温珏知晓裴翊疼爱幼弟,只得无奈叹道:“那你快去吧。” 裴翊含笑应下,从二楼凭栏望去。 曲江池上画舫如林,盏盏花灯映照下,宛若片片流光溢彩的莲叶。 按枫槐所示方位,裴翊躬身入舫,腰间环佩轻响。 阁楼不远处,沈昱珩攥紧拳头,听清霁禀报。 “温珏邀裴翊游船,被婉拒了。” “另备画舫,跟上去。” 沈昱珩说着已疾步下楼,直奔曲江池畔。 舫内容惊晚帷帽未掀,但裴翊认得枫槐,自然知晓帷下何人。 他刚入内室,枫槐奉上茶,自觉退至船尾。 “裴侍郎不必多礼。”容惊晚在他行礼前出声。 裴翊稍微显得有些局促:“不知公主殿下召见,有何要事?” 容惊晚担心太子随时会寻来,索性开门见山。 “裴侍郎,可识得‘濯若’二字?‘濯清涟而不妖’的濯,‘杜若芳洲’的若。” 裴翊执茶的手几不可察地一顿。 她竟在查那夜的化名。 他垂眸掩去眼底波澜,声如常色:“濯若?倒是风雅之名,公主从何处听来?” 容惊晚紧盯他每一寸神情,却寻不到半分端倪。 她抿唇,索性挑明:“此人曾救我一命,如今太子疑他,我需知他安危。” 裴翊忽轻笑一声:“公主为寻恩人,甘冒风险来问臣,倒是重情。” 指腹摩过杯沿,他话锋陡转: “但若‘濯若’本不存在,公主又待如何?” 话音落下,一艘画舫猛然撞上容惊晚所在的画舫。 枫槐不慌不忙,轻声请示:“殿下,该如何处置?” 容惊晚从怀中取出沉甸甸的荷包,内装大锭银子:“让船夫去与他交涉。” 画舫首处,船夫连连作揖,将荷包呈给清霁:“公子恕罪,实在不好意思,是小的……” “告诉你家主子,是我去见她,还是她来见我。”画舫内,传来冷冽的嗓音。 容惊晚心头一颤,这声音…… 船夫慌忙跪倒,按枫槐所教回道:“我家小姐喜静,闺阁女子不宜面见外客。” “不宜见外客,那舫内男子又是何人?”嗓音依旧冷肃如风。 船夫顿时语塞,支吾道:“公子,这……” “殿下。”枫槐急切请示,“该如何是好?” 容惊晚抬眸看了一眼裴翊:“即便裴侍郎不是我所寻之人,也不应该牵连于你。” 转头吩咐枫槐:“我亲自出面,稍后你务必护送裴侍郎安然回府,不必顾念我。” 容惊晚掀开帘子出来,戴着帷帽,站在船头,月色清辉下,罗衣翩跹,裙裾随风,青丝飘逸,似碧波仙子临凡,清傲绝尘。 她轻提裙裾,莲步轻移向对面画舫。 扑通—— 容惊晚佯装失足坠入曲江池。 枫槐立即示意船夫:“速速上岸。” 两舫分离之际,周遭画舫纷纷驻足。 有人惊呼:“有人落水了!” 沈昱珩戴好银纹面具,纵身跃入曲江池,长臂一揽,不过须臾,便将她拦腰抱起,带回画舫。 清霁默契地转身放下帘幕,识趣地摇橹,将画舫往湖畔驶去。 舫内,容惊晚呛水轻咳不止,罗裳尽湿。 沈昱珩轻拍她后背,声音低沉:“容惊晚,你这般不顾惜自己,是要剜了孤的心么?” 容惊晚虚软地倚在他怀中,气若游丝:“殿下,臣女的画舫……并无外男。” 第77章 继续编,看孤会信哪一句 沈昱珩满腔怒意,被她这声轻软呢喃融化,垂眸见她这般乖顺模样,终究狠不下心。 指尖轻抚着她湿透的青丝:“孤还能信你么?” 容惊晚蜷在他怀里,轻声抽噎着,眉间沾染的不知是泪水,还是池水。 沈昱珩抬手,为她轻轻拭去。 画舫轻轻摇晃着,容惊晚又呛了一声,声音有些呢喃。 恍然让沈昱珩想起,上元节望舟阁那夜,若不是他及时拽住容惊晚,她也毫不犹豫地跳入湖中。 可那时,她是为自己的清白,更为逃生做出的选择。 而今,她是为了裴翊这个男人的清白,甘愿自己落水。 “容惊晚!” 沈昱珩冷眉峰蹙起,怒意难抑。 容惊晚将头往他怀里蹭了蹭,身子骨哆嗦着:“殿下,好冷。” 沈昱珩将她搂得更紧,两人衣衫尽湿,仍固执地将她整个圈在怀中。 及至岸边,清夜已将马车备好,利落地撩开帘子。 沈昱珩将人打横抱起,容惊晚将脸埋入他胸膛。 他唇角微不可察地翘起,眼底闪过一丝愉悦。 步伐比平日快了几分,急声道:“回东宫。” 马车内,容惊晚纤指揪着他的衣袖,低声嘟囔:“殿下,去东宫于礼不合。” “乘着孤的马车,回常宁府就合礼数了?” 沈昱珩捏着她的下巴,迫使她抬头,明明是发问的语气,经由他嘴里说出来,字字透着不容违逆的威严。 “夜色已深,旁人认不出是殿下的马车。”容惊晚软声央求,试图劝说。 将她箍在怀中的沈昱珩,沉着脸,一言不发。 “况且臣女家人还在府中等候,若不见臣女归来,定会忧心。” “是吗?”沈昱珩勾唇冷笑。 “容畅在渔阳县垦荒,虞氏重伤卧床,容明哲常待定王府,容雅儿筹备大婚。容家,谁会在意你?” 虽是事实,但光明正大被戳破,总归心里不好受。 “可臣女若随殿下回东宫,恐有损殿下清誉。” “你自己的清白都不在意,孤又在乎什么。” 容惊晚:“……” 顿时哑然,暗恼沈昱珩怎如此难缠。 自知理亏,容惊晚沉默着试图挣脱他怀抱。 沈昱珩立即扣住她腰肢将人拽回:“别动。” 马车辘辘前行许久,他一手揽着她,一手掀开车帘,“常宁府”三字赫然入眼。 “殿下。”容惊晚双颊绯红,央求道,“让臣女回府吧。” 沈昱珩甩下车帘:“今夜不把话说清,休想回府。” “殿下要臣女说什么?”容惊晚眸中透着不解。 沈昱珩眸色阴沉沉,怒意深重。 “为何私见裴翊?” 他分明告诫过容惊晚远离裴翊,她始终置若罔闻。 前夜在水月坞,她与裴翊在画舫待了一夜就罢了,今夜还要与裴翊,待在曲江池的画舫私会? 到底是为何,沈昱珩要她亲口道明缘由。 “臣女说过,画舫内只有臣女与枫槐……” “继续编,看孤会信哪一句。”沈昱珩毫不犹豫的打断她的话。 容惊晚索性别过脸去,破罐破摔。 “在殿下心里,臣女早就是个满腹算计之人。既然说什么都不会信,臣女又何必说。” 沈昱珩拿她毫无办法,既恼她不坦白,又无可奈何。 “孤只是希望你坦白,无论出于何种原因,孤不希望你有所隐瞒,嗯?” 容惊晚闭目假寐,不理会他的话。 华贵马车稳稳停在东宫门前。 沈昱珩将人从怀里抱走,踏着青石阶步步而上,直入兰渚阁。 浴池中水雾氤氲,漂浮着杏花瓣,透着沁人的香。 沈昱珩将一个精致的锦盒,放在浴池旁的梨花木架上。 “沐浴后换上这套衣裳,来书房见孤。” 虽不愿在东宫沐浴,然全身湿透,又无法回府,只得妥协。 容惊晚屈起腿,伸进涟漪轻荡的水花里。 她浸在温热的水中,思绪翻涌,待会儿要找什么样的理由,将今夜之事掩盖过去。 依太子多疑的性格,既能精准拦截她的画舫,必是掌握确凿证据。 裴翊出现在她画舫一事,太子该是一清二楚。 故而,她在画舫与马车上刻意装柔弱,目的就是为了让太子心软,博取他的怜惜,让太子放松警惕追查。 事实证明,这招对太子确实奏效。 但不能一味示弱,否则太子便不会再信任她。 容惊晚轻摇螓首,她第一次产生怀疑,自己选择扶持的皇子,似乎是错的。 要不投靠别的皇子吧? 可纵观大祁五位皇子,大皇子远在封地,二皇子已与嫡妹有婚约,四皇子是容明哲靠山。 五皇子与她同为质子,不添乱已是万幸。 思来想去,终究还是只能继续站队太子。 沐浴后,容惊晚打开锦盒,里面是一套崭新的烟粉色杏花裙,配着淡紫披帛,优雅甜美,不太衬她。 容惊晚换好衣裳,循着长廊来到沈昱珩的书房。 沈昱珩显然已经沐浴过,换上崭新的金黄锦缎云纹长衫,在案前专心处理着政事。 抬眸见到她的瞬间,沈昱珩愣住。 清水芙蓉的鹅蛋脸,未点口脂的朱唇自然嫣红,几缕青丝垂落胸前,配上这身烟粉色衣裙,竟显出几分难得的乖巧。 “想好要编什么故事,来糊弄孤了么?” 容惊晚脑海里翻滚着已有的信息,前世春闱放榜后,状元姜璟入职翰林院,榜眼温珏返回太原任县令,探花张晟派往晋县任职。 “回禀殿下,臣女今日确与裴侍郎在画舫议事。” 容惊晚躬身行礼,姿态恭谨。 沈昱珩横眉冷视,语带讥讽:“倒是爽快承认了?” “殿下明鉴。”容惊晚脸色肃穆,“臣女约见裴侍郎,实为公事相商。” “何等公事?” 沈昱珩挑眉,倒要听听她能说出什么道理。 “裴侍郎与今科榜眼温珏师出同门,此人重义轻利,心系百姓,尤爱养花弄草。” “臣女先前为大祁赢得的五座边陲重镇中,晋县土壤特殊,不宜种粮,最宜养花。” “且晋县与赵国接壤,赵国国君素爱花卉。若能将每年岁贡的粮食改为花卉,于我大祁国库粮储大有裨益。” “故臣女斗胆建言,请派温珏赴晋县,专司花卉之务。” 沈昱珩把玩着腰间青玉佩,叹道:“常宁可真是令孤意外得很。” 第78章 给不出解释,孤便杀了他 前夜沈乾元召他御书房商议,正是定王举荐张晟出任晋县一事。 沈昱珩原想成全温珏思乡之情,让其回太原任职。 在读过他的策论后,便改了主意,决意派他去晋县。 后来因容惊晚被辱一事,沈昱珩全力追查真相,此事便耽搁下来。 如今容惊晚的提议,与他当初所想不谋而合。 “所以,这就是你今夜与裴翊相谈得出的结论?” 容惊晚直言道:“大祁女子不得干政,臣女只是向裴侍郎提及温珏与晋县,尚未细谈,殿下的画舫便撞了过来。” “你与裴翊不谈政事,与孤倒是句句不离朝政。” 沈昱珩手中朱笔在案上轻叩,而后搁置,意味深长地注视着她。 容惊晚立于案前,谦虚谨慎道:“殿下贵为储君,自是与旁人不同。况且这是个立功的良机,若让与他人,岂不可惜。” 沈昱珩与定王相争,张晟又是定王党羽,自然不能顺其心意。 更何况容惊晚被掳一事,表面是卫昭与安国公府的主意,实则幕后推手正是定王。 这笔账,他迟早要与定王清算,更不可能让张晟得偿所愿前往晋县。 容惊晚弯眉浅笑,继续进言:“况且温珏与裴翊交好,自成清流一脉,不涉党争。若殿下举荐温珏,便是卖给吏部一个人情。” “此言不假,孤不明白的是,此事既与温珏相关,你为何不直接寻他,反倒私会裴翊?” 沈昱珩指尖摩挲着青玉扳指,眸色渐沉。 “殿下。”容惊晚颇为遗憾道,“臣女本说不来曲江宴,忽念及此事,不愿失信于殿下。这本是小事,便未向陛下禀明。” “此事你大可直禀于孤,为何偏要找裴翊?” 沈昱珩抬眸看向她,明显不相信她这番说辞,非要她给出个合理的解释。 今夜这场问话,倒似三司会审,那怒火分明是冲着裴翊去的。 难道就因她与裴翊往来频繁? 堂堂大祁储君,未免太小气了点。 月色透过纱帘洒落,微风吹动锦帘,在他身后投下细碎的光影,像是他的眸中藏着点点星光。 只是这眸中藏着冷意,让人不难察觉。 “臣女一心为殿下筹谋,您却处处针对裴侍郎。定王与明王都想得到裴相支持,殿下的所作所为,实在令人匪夷所思。” 沈昱珩喉头咽动,心情复杂:“因为孤去过水月坞了,还截下了那艘高达两层、极尽奢华的画舫。” 容惊晚面色不改,唯有眼睫轻颤,极力掩饰内心的惶恐。 “臣女不明白殿下在说什么。” “不明白?”沈昱珩霍然起身,负手踱至她面前,声音冷冽。 “那夜定王从中作梗,大开城门放走疯马。城门暗河密布,多少战马坠河而亡,常宁又是如何全身而退的,嗯?” 容惊晚早料到,太子既已查到水月坞,又截获画舫,必定是查到了什么。 看他这般针对裴翊,那画舫的主人已然不言而喻,正是裴翊无疑。 如此说明,那夜救她之人,正是裴翊。 裴翊否认自己是濯若,想来不过是不愿牵连裴相。 若此刻承认当时神志清醒,她能驾驭马车,又与在崇仁帝面前的供词相矛盾。 沈昱珩一步一步逼近:“常宁顺利逃到水月坞,而国师被孤所杀。若按你向父皇禀报所言,那便说明当时你的马车上另有其人,那人是谁?” “殿下,臣女醒来时确在一处破庙,实在不知什么水月坞,莫非殿下认为臣女胆敢欺君?” 容惊晚步步后退,后背抵上铺着明黄缂丝的书案,不得不与他正面相对。 “常宁满口谎言,连孤都难辨真假。欺君对你而言,怕是家常便饭了吧。更何况,孤已查明那艘画舫的主人,又与你共度一夜。你还有何话说?” 沈昱珩骨节修长的手指,重重按在书案上,容惊晚被迫向后仰身。 以这种暧昧的姿势审问人,她倒是头一回见识。 容惊晚不躲不闪,直视着他的眼睛,冷笑道:“所以殿下觉得,臣女是心甘情愿让人夺去清白?” 那清冷的眼神里分明带着轻蔑,又暗藏一丝不甘与隐忍。 骨节分明的手仍死死按在书案上,容惊晚毫不退让地迎上他的目光,主动向前逼近。 清冽的雪松香与沐浴后的杏花香,在两人之间交织缠绕。 沈昱珩强撑着姿势,眸色愈发幽深,顺势又压近几分。 两人近在咫尺,这般姿态看似亲密如交颈鸳鸯,实则暗藏锋芒,剑拔弩张。 此刻的沈昱珩分不清,这究竟是男子对心仪女子天生的占有欲在作祟,还是因容惊晚拼命维护裴翊而燃起的妒火。 自知晓容惊晚失贞那日起,他刻意在行动上与她保持距离。 可此时,沈昱珩只觉得内心有一种冲动,想将眼前之人拆开揉碎,看看她的骨头是不是真就这般硬。 当他亲赴水月坞,查明那艘画舫为裴翊所有,又特意调阅裴翊的上朝记录,发现当日正值休沐。 更蹊跷的是,闻喜宴当晚,本应与温珏会面的裴翊,始终未现身。 种种线索都指向一个事实:那夜驾着容惊晚马车出城的正是裴翊,与她在画舫共度一夜的也是裴翊,赠她广袖流仙裙的还是裴翊。 可若真是裴翊救了她,为何要隐瞒? 沈昱珩连夜调集暗卫与右骁卫全力搜寻,那艘画舫成功避开所有视线,消失在四城之外。 不得不承认,裴翊确实精通水运,能沿着青芦湾这条隐蔽的暗河成功躲过追查。 裴翊明知容惊晚是他的人,不该带她逃离,而该将她平安送回。 到底有什么难言之隐,容惊晚非但不肯直言,反而不承认有此事。 莫非真如景王所言,裴翊对她别有用心,趁机夺她清白? 还是说,容惊晚屡次拒绝他,是因为心中所属是裴翊? “容惊晚。”沈昱珩声音低沉,“孤从不认为你是心甘情愿。孤不明白的是,你为何要这般护着他?” 忽而俯身逼近,雪松香的气息笼罩而下。 “若今夜你给不出一个让孤满意的解释,孤便杀了他。” 第79章 终究是,孤先折了傲骨 “我们这些臣子,不过都是殿下的棋子,殿下若想杀谁,谁又能逃得了。” 容惊晚嘴角勾起一抹笑,笑得凉薄。 沈昱珩急忙道:“孤从未当你是棋子。” 容惊晚冷静分析:“可定王视臣女为遏制殿下的最佳棋子,定王没有软肋,而太子殿下有。” 正因如此,她不能告诉沈昱珩自己并未失贞的真相。 她不能让自己继续成为沈昱珩的软肋。 那夜她被卫昭强掳一事,若崇仁帝真要追究,定王必定难逃牵连。 但崇仁帝并未深究,可见定王在圣心之中的分量,丝毫不逊于沈昱珩。 作为储君,沈昱珩时刻面临着定王与明王对储位的虎视眈眈。 这三年来,随着太子胞弟景王出使赵国沦为质子,朝臣们已看出崇仁帝对太子的态度有所转变。 皇后善于笼络权臣,定王党羽日渐壮大。 直到容惊晚回京后,改善了崇仁帝与景王的关系,支持太子的朝臣才逐渐坚定。 虽然太子培植的兵权足以与定王抗衡,但这些年来行事狠厉,与朝中大臣结怨颇深,多数朝臣更倾向于支持定王。 更何况皇后母族势力庞大,崇仁帝在位,才能牵制安国公府、兵部与刑部。 而六部之中,誓死效忠太子的仅有礼部,户部又惯于趋炎附势。 如今工部尚书是卫昭之父,经此一事,工部重心必将偏向定王或明王。 太子的势力只会愈发单薄。 “所以常宁,还是不愿与孤说实话?” 容惊晚抬眸直视着他,心里酝酿着情绪,眸中很快蓄满泪水。 “殿下非得让臣女亲自揭开伤疤,是吗?” 沈昱珩眼神微动,流露出不忍。 见他神色动摇,容惊晚更是泪如雨下,纤细的身子不住颤抖。 “臣女失了清白,回府那日,兄长就要臣女以死谢罪,说这才不辱没家门。臣女已经够痛苦了,醒来什么都不记得,为何殿下还要……” 说着便蹲下身去,倚在案几前失声痛哭。 三更的梆子声响起,整个东宫殿内回荡着她撕心裂肺的哭声。 沈昱珩手足无措地蹲下身,低声哄道:“常宁,别哭了。” “殿下若是存心羞辱,非要臣女说出个所以然来……臣女不知道的事,如何说得出口……” 容惊晚泣不成声,话都说不完整。 往日都是沈昱珩将人逼至绝境,听惯了犯人求饶,只觉得厌烦。 如今是头一回,将一个弱女子逼得这般痛哭,倒像是他做了什么十恶不赦的坏事。 “别哭了,孤……不太会哄人。”沈昱珩语气放软,可眸中锋芒未减。 容惊晚从指缝间偷瞥他一眼,捂住眼睛故意哭得更大声。 沈昱珩伸手摸了摸她的脑袋,温柔道:“常宁,别哭了。” 容惊晚甩开他的手,红着眼睛赌气般哭个不停。 “常宁。”沈昱珩不由分说将她揽入怀中,温柔地抱了抱。 容惊晚抬起哭肿的双眼,长睫湿漉漉地垂着,素来清冷如莲的人,此刻似被风雨摧折了腰肢,连眸光都碎得不成样子。 沈昱珩望着她,忽然觉得,自己那些冷硬的原则,在这一刻溃不成军。 “孤答应你,以后都不问了。” 沈昱珩扶起她,来到书案前。 案上摊开的卷轴,正是中书令对新科进士铨选结果的核准文书。 铨选是吏部依据考生的科考成绩及其他条件,拟定其任职去向与官职的初步意见。 经中书令核准后,交由太子审议,最终由皇帝下旨任命。 沈昱珩执起朱笔,在“温珏”二字上轻轻一勾。 “孤本就属意温珏前往晋县,但愿他不会辜负常宁的期望。” 容惊晚收敛情绪,冷静分析道:“殿下,如今卫昭被革职,左骁卫一职空缺,暂由副将王勇接任。” 她顿了顿,继续道:“王勇出身兵部,兵部上下多是安国公提拔之人。” 原本左骁卫一职由清流担任,不涉党争,若王勇正式上任,便意味着定王党又将多一枚棋子。 她的暗示已经足够明显。 更何况此次因姚夫人与安国公和离,平阳郡主只是派了教习嬷嬷训诫一番,对安国公府并未造成实质性的打击。 “常宁。” 沈昱珩双手捧着她的脸庞凝视,“若你与孤在一起时,只能谈政事,那便谈政事吧。” 他想,若是往后能借着议政之由,时常见到容惊晚,也是好的,也该知足了。 “孤让枫槐送你回府,可好?” 容惊晚轻轻地“嗯”了一声,声音还带着哭过后的柔软。 “待她送你回府后,明日孤会为你安排更能护你周全之人。” “枫槐会死吗?”容惊晚指尖很自然地抓住他衣袖一角。 沈昱珩温柔地为她拭去泪水:“这是死士的规矩,她护主不力,按律当诛。” “不,臣女不要枫槐死!”容惊晚急忙哀求道,“殿下,求你饶过枫槐好不好?” 此前,容惊晚一直在寻找机会,让枫槐完全效忠于己。 但死士经修罗场淬炼,眼里只有任务,不讲情分,想要打动她,不是朝夕能够做到的事。 容惊晚这次救了枫槐一命,往后必将换来她的死心塌地。 沈昱珩轻揉她额前散落的青丝,无奈应允:“好,孤答应你。” 容惊晚理好裙裾,拭净泪痕,枫槐步入殿内。 沈昱珩冷眼扫过枫槐:“常宁为你求情,若再有差池,孤决不轻饶。” 枫槐抱拳:“奴婢谢殿下开恩,定当誓死护卫公主。” 刚出东宫,枫槐望着容惊晚犹带泪痕的面庞,轻声探问:“殿下?” 却见容惊晚神色已然恢复如常,镇定地问道:“裴侍郎可安全回府了?” 枫槐心一怔,方才主子还泪流满面,转眼判若两人,莫非在太子殿下跟前全是作戏? “嗯?”容惊晚眼风扫来。 枫槐立即回神:“奴婢一路护送周全,太子殿下的人并未尾随。” 容惊晚放心道:“回府。” 此番眼泪总算没白流,裴翊暂且无碍了。 东宫殿外,沈昱珩摩挲着青玉扳指,目送马车远去。 “清霁,仔细查那船夫,公主与裴翊所言所行,事无巨细都要禀报。” 沈昱珩断定容惊晚此番约见裴翊,必与水月坞之夜有关。 唯有找到这个关键,方能知晓容惊晚维护裴翊的缘由。 清霁有些迟疑:“殿下何不直接审问枫槐?她应当更清楚。” 沈昱珩轻笑:“枫槐今后怕是唯常宁之命是从,再问不出什么了。” “那,可要多派些人盯着公主?” 沈昱珩忆起她眸中那抹娇弱,摇头:“不必。” 明知她在做戏,可那示弱的模样,依旧使得他的心脏,像被什么狠狠拧了一下。 终究是,他先折了傲骨。 转身回殿内,从博古架上取下一管羊脂玉箫,指腹抚过箫身上细腻的海棠纹。 沈昱珩吩咐清霁:“明日随孤去趟景王府。” 第80章 赵国为质三年,她究竟经历过什么 翌日清晨,景王府的海棠开得正盛。 沈星野斜倚在朱栏边,指尖慢悠悠地转着玉箫。 海棠花瓣随风飘落,有几片正巧落在箫身上。 见沈昱珩负手而来,沈星野板着脸道:“皇兄可算来了,昨日您半途离席,把曲江宴全丢给臣弟,你是不知道臣弟应付得有多……” 沈昱珩从身后取出锦盒,搁在案几上。 “有多什么?” 沈星野迫不及待地打开锦盒,是一支上等羊脂玉箫,箫身精雕着他最爱的海棠纹样,底部垂着朱红流苏。 眼睛一亮,他立刻改口:“有多得心应手!臣弟昨日在曲江宴上如鱼得水,半点没给皇兄丢脸。” 沈星野眉开眼笑地取出玉箫,试着吹了一个音,清越的箫声余音绕梁,久久不散。 “比臣弟原先那支好上十倍不止。” 沈星野爱不释手地摩挲着箫身,忽觉气氛不对,收起笑意。 “又和常宁吵架了?” 按理说不该如此,昨夜他分明瞧见二人同乘一辆马车离去。 “在你看来,常宁是个怎样的人?”沈昱珩状似随意地问道。 沈星野闻言立即放下屈起的腿,不假思索道:“常宁此人,艳若桃李却冷若冰霜,满腹心机又专横擅权,最是擅长演戏,总爱将人玩弄于股掌之间。” 字字句句,没一句好话。 沈星野正滔滔不绝地说着,又见沈昱珩脸色一点一点地沉下来,指尖在案几上轻轻一叩。 沈星野顿时噤声,眼珠一转,突然拍案笑道:“不过话说回来,常宁确实是个妙人!不仅生得倾国倾城,连捏糖人的手艺都是京城一绝。” “最重要的是。”他故意拖长声调,“常宁对皇兄的心意,臣弟可是看得真真切切。” 沈昱珩指尖轻轻撇去茶沫,对他后一句的说辞存疑。 “跟孤说说,她在赵国为质的事。” 沈星野“啊”了一声,面露诧异:“皇兄确定要听?” 沈昱珩蹙眉,扫了他一眼:“嗯,孤想多了解她。” 沈星野深深叹了口气:“皇兄还是别知道的好,她为达目的不择手段,虽说也是为了活命。” “嗯?”沈昱珩挑眉,“孤想知道,赵国为质三年,常宁究竟经历过什么。” “此事说来话长……” 沈星野指节无意识地摩挲着玉箫,眸中变得幽远。 “当年六皇子命她引诱五皇子,表面是让她以色侍人,结果她直接要了五皇子的命。更绝的是,她将此事做得滴水不漏,满朝文武都当是五皇子为情自尽。” 顿了顿,他抬眼直视沈昱珩,语气凝重:“所以臣弟从一开始,就劝皇兄离这蛇蝎美人远些。这其中的隐情,恐怕比表面所见更为复杂。” “常宁引诱过赵国皇子?” 如此说来,她在赵国为质时,连引诱皇子都未失贞,怎会轻易在那夜失身? 沈星野不好意思地挠头,生怕太子吃醋。 “确有此事。不过她与扶持的六皇子毫无私情,后来六皇子登基,连皇后都是常宁帮着选的。” “旷之。”沈昱珩突然唤道。 沈星野一听到唤他表字,明白沈昱珩又有了心事,心里一惊。 “皇兄有何吩咐?” “你去趟水月坞,替孤查查村民对裴翊的看法。” 沈昱珩绝不相信,若那夜裴翊真敢强迫她,会这般轻易得手? 他定要查个水落石出,容惊晚究竟是有难言之隐,还是当真对裴翊动了心? 沈星野一愣,转头看向清霁:“暗卫都干什么去了,这种事还要臣弟亲自出马?” “你面生,不像暗卫,或许能查到不一样的消息。” 那水月坞,鲜少有人至,风景倒是不错,像个世外桃源,可沈星野向来只爱热闹的集市。 他连忙摇头,这种吃力不讨好的差事向来不接。 “若探得重要消息,醉仙楼便归你。”沈昱珩干脆利落地开出条件。 “什么?”沈星野眼前一黑,声音都变了调,“醉仙楼是皇兄的?” “是孤的。”沈昱珩语气沉稳。 沈星野想到这些年挥霍的酒钱,顿时痛心疾首。 “皇兄可知,臣弟在那儿花了多少银两,皇兄得还臣弟。” “孤知道。”沈昱珩执起玉盏,淡定地轻抿一口,“但……不还。” 沈星野气急,一把夺过茶壶,仰头将整壶茶水灌下。 清茶入喉,他忽然恍然大悟:“难怪臣弟回京首日,皇兄就在醉仙楼候着。” “还有上回常宁被蔡家那几个纨绔纠缠,金吾卫来得那般及时,敢情都是皇兄布下的眼线!” 沈昱珩眉梢舒展:“所以孤的提议?” “此事包在臣弟身上,定给皇兄办得妥妥当当。”沈星野拍着胸脯保证,爽快道。 沈昱珩不再多言,起身时目光越过红墙黛瓦,若有所思地望向隔壁的常宁府邸。 …… 常宁府,观澜殿。 容惊晚将太子所赠的紫玉银蝶簪装入锦盒,递给棠梨。 “把这个也收在最底层吧。” 说明这支簪子,她再不会佩戴。 衣橱最底层里,棠梨刚将广袖流仙裙与帷帽收好。 “殿下。”棠梨努努嘴,终究没敢多问,默默接过锦盒收好。 在枫槐进殿前,她已利落地锁上衣橱最底层,没让枫槐发现容惊晚还留着那套衣裳和帷帽。 容惊晚转身落座案前,听枫槐禀报朝堂动向。 崇仁帝采纳太子谏言,派温珏前往晋县任职,姜璟如前世一般入翰林院。 唯独张晟被派往渔阳县,倒是出人意料。 如今已是四月中旬,渔阳县的秧苗该已播种完毕。 渔阳县本是容畅任职之地,按理无需再派张晟前往。 “殿下。”枫槐继续道,“还有一事,老爷今日已启程回京。” 从渔阳到京城不过三日路程。 容雅儿婚期在月底,容畅此时回京未免过早。 看来张晟此去,是要接替容畅在渔阳的职务。 容惊晚唇角微扬,这是定王的手笔。 “可知容畅回京后任何职?” 枫槐答道:“听闻仍是司农寺卿,只是从渔阳调回京城,官职未变。” “如此说来,容畅在渔阳的垦荒之事并未办砸。” 当时定王对容雅儿失望至极,也未曾派遣精通农事的官员相助。 “看来我这个父亲,倒有几分本事。” 容惊晚冷笑一声,“去查清楚,容畅在渔阳是如何顺利垦荒的。” 第81章 隔岸观火?不,我要搅乱这棋局 容惊晚吩咐完毕,起身道:“棠梨,随我去趟西跨院。” 虞氏必定知晓内情,她要在容畅回京前,给虞氏一个“好心”的提醒。 刚至西跨院附近,便听见两名小丫鬟在闲谈,仗着是虞氏贴身侍女,说话格外放肆。 “大小姐当真狠心,夫人伤成这样,一次都不来探望。还是二小姐孝顺,日夜不离地伺候着。” “大小姐失了清白,怕是没脸见人,躲在院里不敢出门吧。” “老爷回京了,看她还怎么躲。奴婢倒要瞧瞧,大小姐哭成什么模样。若换作奴婢失了贞,早一头撞死了。” 说着说着,竟然笑出了声。 “嘘,小点声,万一被大小姐听见……” “怕什么,大小姐从不到西跨院来。” 结果一转身,便见容惊晚立在西跨院门前。 “大胆贱婢,敢在背后议论公主!” 棠梨冲上前,左右一记耳光分别扇到二人脸上。 丫鬟扑通跪地:“求大小姐饶命,奴婢再不敢了。” “看来本宫不哭不闹,也不寻死,倒让你们失望了。” 容惊晚清冷的面上,浮现一丝轻蔑,“贱婢辱骂镇国公主,按律掌嘴六十。” “给本宫面对面掌嘴,谁若手下留情,本宫加倍赏她!” 两个丫鬟眼中含泪,不得不使出吃奶的力气互扇,巴掌声响彻庭院。 眼看着再这样下去怕是要出人命,虞氏终于按捺不住走了出来。 “住手!这是我的丫鬟,且容您这般随意处置?” 容惊晚上下打量着虞氏,她身着绯红春装,行动自如,显见伤势已愈。 必是皇后与邢杖司通了气,手下留情。 当日虞氏与安国公夫人合谋算计,更与卫府联手,将她掳走导致清白已失。 如此大功,皇后自然要保虞氏一命。 容惊晚冷眼扫过两个丫鬟,吩咐棠梨。 “拖到后花园去,务必盯着她们打完。下回再敢背后嚼舌根,直接杖毙!” 棠梨让人拖着她俩下去,身后还响起丫鬟的求饶声。 “前些日子兄长说,邢杖司将母亲打得半死不活,这才三日,母亲已能行动自如,看来伤势也没那么严重。” 虞氏刚要阻拦,听到这番话顿时止步。 她挺直腰杆:“我身子骨硬朗,恢复得快。不像你,好好一个姑娘家,去趟闻喜宴就把清白丢了,给容家蒙羞。早知如此,当初生下你就该直接溺死。” 容惊晚径直上前,气势逼人:“我是如何失的清白,母亲该一清二楚吧?” “你血口喷人!”虞氏厉声喝道,“此事与我无关,都是姚夫人做的孽,她已在流放路上暴毙,死有余辜!” 顿了顿,又补充道:“倒是你,不知廉耻,不孝不义,失了贞洁就该以死谢罪。” “母亲放心,女儿绝不会寻死。倒是母亲别得意太早,如今皇后保下你,让姚夫人做了替死鬼。他日若皇后要保别人,下一个死的,恐怕就是母亲您了。” 虞氏闻言色变:“你胡说什么,我与皇后娘娘是儿女亲家,她岂会害我?” “姚夫人还是皇后娘娘的嫂嫂,堂堂朝廷诰命夫人,不照样死了?”容惊晚轻飘飘地反问。 虞氏心头一震,强撑道:“你,你就是嫉妒我!” 目送容惊晚离开西跨院,虞氏心神不宁,暗自咬牙:等老爷回京,定要这个逆女好看! “快!”她急声吩咐下人,“速去传信,让老爷连夜快马加鞭赶回京城。” …… 自容惊晚提醒虞氏后,许是对方自乱阵脚,接连几日都毫无动静。 容惊晚倒过了几天安静惬意的日子。 枫槐也已查明,容畅在渔阳县深得人心的缘由。 “殿下,老爷在渔阳县打着您镇国公主的名号招揽人手,不少农户对殿下赞誉有加,纷纷自愿相助。” “老爷因此得到许多精通农事之人帮扶,渔阳县的秧苗才得以如期播种。” 容惊晚从案上执起一册书卷,叹道:“容畅倒不算太蠢,还知道借我的威名行事。” “老爷今日便到京城。此次回京,除老爷外还有一人,是从南江调回的统领,由副队尉升任。” “此人可是要任职左骁卫将军?”容惊晚敏锐猜测。 枫槐面露赞许之色:“殿下英明,只是此人是明王的嫡系。” 先前定王党代领左骁卫将军一职时,容惊晚曾提醒太子留意。 如今崇仁帝派了明王这个不成气候的皇子嫡系接任,显然是要制衡太子与定王的势力。 容惊晚轻抚着书卷边缘,唇角噙着一丝冷笑。 “我失贞一事牵涉太子与定王,反倒让明王的人捡了左骁卫大将军这个便宜。” 枫槐温声劝慰:“殿下且宽心,这新上任的左骁卫将军是个顾家的,听说对夫人百依百顺,想来翻不出什么浪花。” “皇家这盘棋,从来都是你方唱罢,我方登场。” 容惊晚闲散地翻着书卷,神色淡然。 “太子出兵北境,明王偏要相争,明王败了,太子胜,最后渔翁得利的是定王。如今太子与定王斗得两败俱伤,倒让明王又得了势。” 棠梨神色恍惚,仿佛又回到了在赵国为质的日子。 “这么说来,大少爷靠着明王又要得意了。二小姐马上要嫁给定王,殿下偏偏要与太子殿下保持距离。” “殿下在赵国时,都愿与五皇子虚与委蛇,怎么到了太子殿下这儿就……” 枫槐不自觉地竖起耳朵,这是她第一次听主子和棠梨提起赵国往事。 容惊晚放下手中书卷,垂眸看向书案。 案上密密麻麻记录着三位皇子的势力分布、亲信名单、弱点优势,条理分明。 “在赵国我选的是六皇子,与五皇子周旋不过是权宜之计。” 容惊晚的指尖在纸面上轻轻划过,“换句话说,明王也好,定王也罢,我都可以虚与委蛇,唯独太子不行。” “接下来得让定王与明王相争,至于太子殿下能从中得到多少好处……” 容惊晚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目光转向窗外盛放的杏花。 枫槐抱剑而立,指节无意识地摩挲着剑柄纹路:“太子殿下待公主一片赤诚之心,近日见他神色憔悴,这般状态只怕……” 容惊晚眼角弯了弯,似乎在笑。 “太子殿下若连这点风浪都经不住,倒枉费我高看他了。” “可奴婢始终以为,公主合该是未来的太子妃。太子殿下他……”枫槐话未尽,化作一声绵长的叹息。 容惊晚眸光流转,落在书案右侧那副未完的棋局上。 素日里,她时常独自对弈,以棋局推演天下大势。 纤指拈起一枚白玉棋子,嗒地一声稳稳落在纵横交错的棋盘上。 “你以为太子殿下,会要一个失了贞洁的公主?” “奴婢愚钝,不敢妄议。”枫槐垂首,想起那日主子归来时衣衫完好。 况且太子仍在暗中让景王追查此事,明显不信主子会失贞,就连她这个贴身丫鬟也不信。 透着窗棂,枫槐不自觉地望向景王府的方向,不知这几日王爷可查到什么消息? 第82章 此事若泄,满盘皆输 沈星野慵懒地斜倚在紫檀太师椅中,修长的手指随意搭在扶手上,眉梢微挑,颇为得意。 案几上除了惯用的青玉茶盏外,还散落着一叠描金折扇,一顶素白帷帽静静搁在一旁。 沈昱珩撇过帷帽,泰然自若地喝了口茶。 “皇兄那些暗卫只会蛮横逼问,自然查不出什么。女儿家名节重于性命,常宁未出阁,帷帽是少不得的。那夜她仓促出城,定是来不及准备的。” 当时沈昱珩的确只注意到广袖流仙裙,未留意到帷帽。 沈星野玉箫轻点帷帽边缘:“而这顶帷帽,正出自水月坞。” 沈昱珩放下玉盏,拾起帷帽细看,指腹抚过纱帘褶皱:“说下去。” 沈星野慢悠悠将指尖的箫转了个圈。 “水月坞有家染坊,折扇纹样极妙。臣弟买了些,又故意说要寻与常宁裙裾相配的花色。那坊主说漏了嘴,道是那日清晨,裴翊曾陪常宁来选过帷帽。” 青玉扳指在拇指上转出冷光,沈昱珩脸色逐渐阴沉:“裴翊倒是体贴入微。” “何止,还是亲手为常宁戴上的。”沈星野识趣地将案上的折扇收起,挪开了眼,怕殃及池鱼。 沈昱珩手腕一紧,直接将玉盏捏碎。 青瓷碎片扎进掌心,恍若未觉:“若非亲密至此,岂会亲手为其整冠?” 沈星野瞥见殷红血迹,轻叹道:“皇兄那夜跳湖救常宁,不也肌肤相触?至少说明,常宁对您二人,身体上都不排斥。” 新换的茶盏,在沈昱珩手中又现裂痕。 沈星野斜倚案几,歪着头问:“且不论缘由,如今常宁失贞已是事实,皇兄当真能毫不在意?” “毕竟普天之下,恐怕没有哪个男子,能坦然接受自己的未婚妻子,已非完璧之身。” 那日御书房内,沈乾元特意将容惊晚与太子召至御书房,刻意提及她失贞一事,便如同在太子心头划下一道难以愈合的伤痕。 沈乾元说得很明白,即便是寻常世家子弟,多半也不会娶容惊晚为妻。 更何况是储君? 纳为妾室都是痴心妄想。 沈昱珩指尖轻点桌面,眼都没抬:“旷之,你可知母后为何执意与父皇和离?” “因为萧邺?”沈星野脱口而出。 “母后执意与父皇和离,是因为萧邺爱母后入骨。即便母后已为父皇诞下孤,他都不曾在意。于常宁,孤又岂会在意这些?” 说这话时,沈昱珩冷冽的眉眼,霎那间变得柔和。 “旷之,等你日后遇到真正喜欢的人,你便会明白,对方在你眼中什么都好。在孤眼中,常宁便是最好的。” 沈昱珩眉梢眼角似春雪初融,映着透窗而入的晨光,潋滟生辉。 “臣弟还是第一次见皇兄笑得这么开心。”沈星野感叹道。 沈昱珩脸上笑意不减,反而因眉间的笑,多了几分炽热。 “无论常宁是否完璧之身,孤都要,孤只要她。” 沈星野不解:“那皇兄既不在意,为何还要追查?” 这正是令沈昱珩耿耿于怀的原因,容惊晚宁可隐瞒,也不愿对他坦白。 “因为孤恨自己,未能护她周全。此事孤要查个水落石出,今后不让她再受半分伤害。” “孤要坐稳储君之位,让大祁海晏河清,百姓安居乐业,可放眼诸国,唯赵国得此盛世。” “常宁身为镇国公主,若他日大祁生变,只怕她不再是为质,更是要和亲。” “孤决不允许这样的事发生。” 沈星野执壶的手微微一顿,茶汤险些溢出。 素来寡言的太子,一下子说了这么多。 “若常宁当真心属裴翊,皇兄该当如何,是否效仿父皇,强夺臣妻?” “常宁说过,待天下河清海晏,孤君临四海,她才有心思谈儿女私情。” 对面答话的声音镇定自若。 沈星野都不知说他什么好,只好耸耸肩。 “皇兄还是得有分寸些,毕竟强扭的瓜不甜。” “孤有分寸,御书房还有政事。”沈昱珩蓦然起身,不再多言。 沈昱珩前脚刚走,沈星野便径直绕到常宁府,直奔观澜殿。 他眉宇间凝着少有的肃色,挥手示意棠梨与枫槐退下。 一改往日的懒散姿态,端坐在容惊晚对面,忽然他往前凑近几许,警惕的盯着她。 “本王去了水月坞,才知裴翊曾救过全村百姓,难怪皇兄的暗卫查不出端倪。” 容惊晚缓缓抬眸,眉间掠过一丝惊讶:“臣女说过,并不知晓什么水月坞之事。” “常宁,你我共历赵国为质之难,你的手段本王岂会不知?回京后,是你让本王体会到难得的兄弟情谊。如今皇兄自责难安,本王于心不忍。” 容惊晚坦然自若:“王爷,臣女并无隐瞒。” “说实话以皇兄对你的了解,他根本不信你会轻易失身。而依本王对你的认识,也确实不至于此。若真有难言之隐,但说无妨,本王绝不泄露半分。” 容惊晚羽睫低垂,辩解道:“臣女确实没有难言之隐。” 沈星野见劝说无果,只得亮出底牌。 “世间都有九灵丹这种可活死人肉白骨的秘药,本王就在想,是否有什么法子,能让人守宫砂消失,又不必行周公之礼?” 容惊晚指尖几不可察地一颤,唇边仍挂着浅笑。 “这臣女不知。” 沈星野左右不是,暗自握拳。 他一个局外人都被容惊晚逼得抓狂,遑论深陷其中的太子。 思及此,竟为太子生出几分委屈来。 “裴翊精通医术一事,本王至今未向皇兄透露。若你有何谋划,不妨直言。否则本王这就去告诉皇兄,裴翊会医术之事。以皇兄的手段,若查到此事,只怕你那些秘密也瞒不住了。” 沈星野作势起身。 “王爷。”容惊晚急声唤道,手指无意识地攥紧了裙裾,“别告诉太子殿下。” 若被查出她并未失贞,必会暴露裴翊相救之事。 裴翊是裴相嫡孙,太子又曾大张旗鼓寻她。 届时东宫勾结相府的罪名坐实,才是真正的灭顶之灾。 倒不如让众人信她当真失贞,反倒能断了这要命的牵连。 沈星野转身凝视:“那你老实告诉本王,你与裴翊可有行男女之事。若没有,这守宫砂又是如何消失的?常宁,本王要听真话。” 第83章 贞罪公审,容氏嫡长女当诛? 沈星野重新坐回太师椅中,目光灼灼地盯着她,等待坦白。 容惊晚轻咬下唇,缓缓道来:“那日臣女中了定王国师的毒,性命垂危,裴翊不得已以身为我解毒。” “以身”二字,让沈星野身形微震。 他早听闻定王国师最善用情毒,如此说来容惊晚的守宫砂消失,倒也在情理之中。 并且二十多年前,崇仁帝也是在先皇后体内种下情蛊,这才生下他这个皇子。 “所幸皇兄已诛杀那国师。”沈星野说道。 容惊晚继续道:“裴翊是臣女救命恩人,又是裴相嫡孙。当夜太子殿下大张旗鼓寻人,已惹得陛下不悦。若此事传出去,朝堂必会非议太子勾结裴相,徒增祸端。” 沈星野挑眉,拈起一块桃花糕送入口中。 “所以你是为保全皇兄与裴翊,才出此下策?” 沈星野深思后,似乎觉得有什么不对:“但你既知皇兄心意,中毒时为何不寻他?” “因为这种毒,需要借助一定的医术,当时情急,臣女容不得多想。”容惊晚认真道,试图让沈星野相信她的说辞。 “好个不及多想!在大祁,女子贞洁重于性命。你就算不顾皇兄,也该为自己着想。” 容惊晚蹙着眉,不动声色:“命悬一线时,臣女只求活命。况且自赵国归来,流言蜚语从未断绝。若事事在意,早该投缳自尽了。” 沈星野沉默许久,不知在想什么,无奈叹息。 “你如此处理,平白失了贞洁,如今裴翊不敢娶你,皇兄在这个节骨眼更不能娶你。日后你如何嫁人?” 容惊晚浅笑盈盈:“日后事日后议,先顾眼下罢。若让定王或明王登基,王爷与臣女,可还有活路?” 她故意将话题引向储位之争,暗中强化沈星野站队太子的心思。 沈星野闻言不禁打了个寒颤,连连摆手。 “本王自当为皇兄尽心,只是能力有限,不知能帮上多少。” “王爷查案的本事可不比暗卫差。” 容惊晚挑着眉,眼里饱含笑意,“王爷的能力一向不错,臣女相信不只是骑射、探查,或许还有其他过人之处。” 沈星野抬眸看她,沾沾自喜:“难得听你夸赞,倒也有理。” 容惊晚眉眼弯弯,将白玉盘中精致的云腴酥推到他面前。 “王爷若能替臣女保守这个秘密,便是帮了太子殿下大忙。” “倒是委屈你了。”沈星野爽快应下,却又好奇,“只是本王实在不解,皇兄与裴翊在你心中,究竟孰轻孰重,值得你这般维护?” 容惊晚左手抵着额角,像是在认真思索。 良久,她答道:“太子殿下是明君,裴翊是救命恩人,本就不能相提并论。” 沈星野嗤笑一声,神色倨傲:“本王懂了,你谁都不放在心上。” 容惊晚但笑不语,在她心里,儿女情长,终究不是现在该考虑的事。 沈星野又拈了块云腴酥,扬声道:“苍武,把东西搬进来。” 容惊晚抬眸,看到几个景王府府卫陆陆续续入内,搬着七八个极为精致的锦盒,是锦绣坊的字样。 沈星野隔空指点:“本王给常宁备了些衣裳,且看看可还入眼?可不许说本王眼光差。” 容惊晚随手打开一个锦盒,一袭雪青色鱼牙绸襦裙如水般倾泻而出,衣料如珍珠般明亮,暗纹若隐若现如同水中游鱼。 她伸出纤指轻轻抚过裙面,绸缎凉滑如初雪,往身上略一比量,不由满意地勾起唇角。 “本王问过棠梨你的尺寸,特意定制的。” 沈星野欢喜道,“看样子你很喜欢。” “王爷为何突然送臣女衣裳?” 沈星野抬手挠了挠鬓角,脑海中闪过太子提起裴翊送容惊晚广袖流仙裙时的神情。 又大咧咧地往椅背上一靠,照着太子教的话复述。 “就是想告诉常宁,除了皇兄、裴翊,本王也很关心你,像亲人那般,明白吗?” 这样温软的话语,实在不像玩世不恭的沈星野能说出来的。 容惊晚浅浅勾起唇角:“臣女明白,多谢王爷。” 临行时,沈星野忽又驻足。 “常宁,皇兄待你的情意,比你想象的要深得多。” “嗯?” “日后你自会明白。”沈星野留下这句话便离开了。 容惊晚望着那几个锦盒出神,忽然想起东宫那夜太子所赠的烟粉杏花裙,似乎都出自锦绣坊。 这些衣裳,许是太子借景王之名相赠。 既是以景王名义送来,自然不好退回。 若强行退还,反倒容易落人口实,被弹劾与东宫过从甚密。 “王爷。”容惊晚追出几步唤住他,“若真想帮太子殿下,不如劝他别再为臣女费心了。” 沈星野头也不回,只是摆手:“这话,你亲自去跟皇兄说吧。” 容惊晚怔在原地,不知说什么好,沈星野去水月坞探查真相,必是太子的授意。 还未及细想,殿外已传来阵阵欢声笑语。 容惊晚移步至二进庭院,正瞧见容畅满面春风地踏入府门。 虞氏、容明哲、容雅儿及府仆皆出门相迎,身后跟着数十个大小箱笼,是容畅一贯的做派。 前世容畅离京归来,总会带回当地衣衫、首饰、弓弩等物。 容惊晚目光一扫,发现与前生如出一辙,同样规格的锦盒仅有三个,显然又一次将她排除在外。 她冷眼旁观着四人其乐融融的寒暄场面。 若是从前,她定会苦思自己何处做得不妥,惹父亲不悦。 而今她已明白,并非所有父母都深爱子女,而她恰是那个不被疼爱的。 容畅身后还跟着儋州来的叔伯姑母,连容氏族长也赫然在列。 众人面色阴沉,显是兴师问罪而来。 容畅冷眼扫来:“还杵着作甚?容氏全族为你之事而来,今日定要有个交代。来人,将大小姐押去祠堂!” “不劳费心。”容惊晚冷静道,“我自会去。” 话音方落,便见三名丫鬟端着托盘鱼贯而入,其上赫然陈列着鸩酒、白绫与匕首。 看来,今日是要当众逼她以死谢罪。 枫槐五指紧扣剑柄,言辞冲动:“殿下,只需您一个眼神,奴婢这就让他们血溅当场!” 棠梨忧心忡忡:“殿下要不,奴婢这就去请太子殿下或景王殿下?” “不必。” 容惊晚唇角微扬,轻轻拍了拍两个丫鬟的肩膀,“有你们在侧,这等场面,本宫应付得来。” 第84章 伪证败,屠夫狗急撕衣? 容氏祠堂正堂中央。 族长一袭素白道袍纤尘不染,独坐紫檀太师椅,虽年过八十却面若六十,唯有眼尾几道深纹泄露岁月痕迹。 族长是容家所有人的荣耀,他年少高中,有高人指点,为了修仙道终身不娶,且自行辞官,京城不少人传颂他的壮举。 左右次席设有蒲团软垫,是坐着容畅、虞氏和儋州来的叔伯姑母等人,两侧翼位是容明哲与容雅儿。 容惊晚孤身立于青砖之上,月光透过雕花窗棂,在她脚边投下斑驳光影。 粗使婆子叉手立于梁柱阴影中,脚边木盆盛着验身用的白醋。 小厮跪在门槛外捧刑具托盘,托盘底部暗刻“贞洁”二字。 “见过族长。”众人齐声行礼。 容惊晚敬他是长者,只微微颔首。 族长枯瘦的手掌在空中虚按:“免礼。” 案几摆着一本《容氏祖训》,是他亲自编纂而成,是容氏世世代代的范本。 “容畅,听闻本族出了伤风败俗之事,可是你这一支?” 容畅的腰弯得更低了,官靴碾着地砖缝隙:“族长息怒,是卑职治家无方,今日定会给容氏一个交代,按祖规处置。” 突然转向容惊晚时,他袖中手已攥成拳头:“逆女!还不跪?” “容家列祖列宗在上。” 容惊晚声音清越,行礼时发间步摇纹丝不乱,“小女容惊晚,蒙圣恩敕封镇国公主,依礼只拜天子。” 在场众人瞬间面目狰狞,她竟拿镇国公主的名号,不跪祠堂。 来自儋州的叔伯姑母更是震惊,虽然京城传出不少流言,说镇国公主桀骜不驯,没想到亲眼所见,甚是震撼。 “反了,列祖列宗在上,你竟然不跪?”容畅额角青暴起,扬手时袖中落出半截家法竹板。 “父亲。”容惊晚淡然说道,“《容氏祖训》第三卷第二章写明,非祭祀时跪祖,需先经三问六审。” 她转向族长,“您说是么?” 族长颔首,枯指划过《容氏祖训》。 “且答老夫三问,其一,可曾失贞?其二,因何失贞?其三……” 他忽然咳嗽起来,容明哲立即奉茶,族长推开茶盏,“可有世家愿娶?” 容惊晚倏然撩开衣袖,露出一截雪白纤细的皓腕。 本该点着守宫砂的地方,如今空空如也。 容惊晚神色平静,目光扫过众人各异的神情。 “小女容惊晚确已失贞,春闱放榜之日,前安国公姚夫人邀母亲同赴闻喜宴,席间卫昭强掳于我,后被歹人带离京城。待我醒来,清白已失。” 容畅闻言,脸色骤然铁青:“那贼人是谁?老夫定要将他碎尸万段!” 虞氏眼珠微转,连忙捏着帕子接话:“是啊,晚儿,若那人肯认账娶你,此事倒也不算……” 故意欲言又止,虞氏目光瞥向族长,似在试探反应。 容雅儿轻叹一声,故作忧心:“可姐姐的婚事本该由陛下钦定,若草草嫁与歹人,岂不委屈。况且,那歹人究竟是谁,姐姐可还记得?” 话音刚落,外头小厮匆匆奔入,跪地禀报。 “族长、老爷,门外有一男子自称是掳走大小姐之人,还,还带了大批聘礼!” 容畅眉头一拧,道:“带进来!” 容惊晚冷笑:呵,倒是费了好大的功夫。 片刻后,小厮引着一个肥头大耳的男子踏入祠堂。 那人约莫三十余岁,一身油腻的粗布短打,浑身散发着生肉腥气,显然是个屠夫。 他刚进门,一双浑浊的眼便直勾勾盯向容惊晚,咧嘴露出黄牙,满脸邪笑地盯着那抹倩影。 “美人儿,是我啊,那夜你叫得甚是销魂。” “是吗?”容惊晚冷冷打断,眸光如刃,“你有何证据?” 屠夫从怀中掏出一方绣着兰花的帕子,得意洋洋地呈给众人。 “这是从美人儿身上落下来的,总假不了吧?” 虞氏眼尖,立刻惊呼:“这,这确实是晚儿的帕子,怎会在你手里?” 屠夫挺了挺胸膛,高声道:“自然是因为那夜,夺走公主清白的之人,就是我,还是公主自个儿勾引我的呢!” 枫槐怒极,手已按上剑柄,棠梨一把扣住她的腕子,低斥:“枫槐,不可妄动!” “这帕子,确实是姐姐的,怎会如此?”容雅儿掩唇,故作痛心。 容惊晚神色未变,只淡淡道:“拿来我瞧瞧。” 丫鬟战战兢兢递上帕子。 容惊晚指尖一挑,展开细看,帕子绣着兰花模样,刻字“晚儿”。 闺阁女子的贴身之物,向来会绣小名以作辨识。 “这帕子,不是我的。” 虞氏眉头一皱,指尖紧紧捏着帕子边缘,语气笃定。 “这帕子上绣的分明是你的小名,怎会不是你的?” 容惊晚从怀中缓缓抽出一方锦帕,指尖一抖,帕面展开。 杏花清雅,绣的是“常宁”二字。 棠梨双手接过,恭敬呈至族长面前。 “奴婢作证,自殿下受封‘镇国公主’后,陛下便恩准殿下在贴身之物上绣封号,而非闺名。” 棠梨目光扫过众人,一字一顿,“此人拿的帕子,是假的。” 容惊晚眸色骤冷,视线如刀锋般刺向屠夫。 “说,是谁指使你来的?” 屠夫瞧着容惊晚这般美人貌,仙人骨,嘴角甚至渗出涎水。 待被她目光一慑,才猛地回神,道:“小的没人指使,那夜确实是小的,公主后背还绣着杏花刺青呢!” 棠梨一惊,她服侍主子多年,主子后背的确是绣着杏花刺青,因为当年在赵国,她为国主挡了一剑,国主托人给她绣了刺青,图案正是杏花。 虞氏连忙道:“晚儿,既然他说得如此详细,不如当众验证一番?” 棠梨怒极,厉声喝道:“殿下千金之躯,岂容夫人这般羞辱!” 容明哲冷笑:“既已失贞,还装什么清高?若他说得对,妹妹便乖乖跟他走;若不对,也算还妹妹清白。” 这一声“妹妹”,叫得容惊晚刺耳且反胃。 容惊晚扫了一眼容明哲,他还是被她的眼神惊到,强颜欢笑道:“怎么了,不敢吗?” “自然敢。”容惊晚唇角微勾,眼底无半分笑意。 “不过。”她转向屠夫,声音轻缓却压迫十足,“你可看清楚了,本宫背上绣了几朵杏花?” 屠夫眼神慌乱,额角渗出冷汗,支支吾吾不敢作答。 人群中,不知是谁小声嘀咕:“似乎是三朵……” 屠夫如获救命稻草,立刻高声道:“三朵,是三朵!” 棠梨险些笑出声,这般蠢钝如猪,也敢来诬陷公主殿下? 族长捋须沉吟,语气威严:“是与不是,一验便知。” 棠梨急得摇头,枫槐指节已扣上剑柄,青筋隐现。 容惊晚不急不缓,又问:“那刺青是在腰上,还是腰下?” 屠夫吓得大汗淋漓,他眼里已经没了欲望,只感觉随时没命。 “若是答错了。”容惊晚嗓音轻柔,却字字诛心,“便是污蔑镇国公主,当凌迟处死。但若你肯招出幕后主使,本宫可饶你一命。” 屠夫浑身发抖,想起家人还在虞氏手中,顿时心如死灰,索性豁出去了。 他嚎叫着扑来,脏手刚碰到容惊晚的衣领,突然一道黑影闪过。 喀嚓一声,屠夫的手腕被一柄未出鞘的剑狠狠砸中,骨裂声清晰可闻。 枫槐单膝跪地挡在主子身前,剑穗上的紫玉珠子还在剧烈晃动,而她的眼神比剑刃更冷。 “再敢碰公主殿下,下次断的,就是脖子。” 第85章 拒鸩酒白绫匕首,手撕祖训祭苍天 屠夫万万没想到容惊晚身边的婢女,功夫如此了得。 常年杀猪宰羊练就的粗壮手腕,此刻被一柄未出鞘的剑生生砸断。 他颤抖着抬起手臂,清晰地感受到筋骨断裂的剧痛。 “啊——”屠夫发出一声惨叫,踉跄着后退数步。 枫槐横剑而立,将容惊晚护在身后。 容惊晚从她肩侧缓步走出,目光如冰:“说,到底是谁指使你来污蔑本宫?” 枫槐剑锋出鞘,寒光直指屠夫咽喉:“殿下问话,如实招来。” “否则……”剑尖微微前送,在屠夫颈间压出一道血痕。 屠夫双腿一软,瘫跪在地,裤裆处渐渐洇出一片湿痕。 虞氏眼见计谋败露,怕屠夫反咬一口,揪着容畅的袖子,指甲几乎要掐进布料。 容畅强作镇定,向族长拱手:“族长在此,岂容刀兵相向?还不快把剑放下!” 族长浑浊的双眼瞪得滚圆,他修仙数十载,却从未见过如此凌厉的剑势,一时竟看呆了。 半晌才眯起眼睛,捻着胡须道:“容氏向来讲究以和为贵,纵是镇国公主,也不该在祠堂动武。” 枫槐侧首望向容惊晚。 容惊晚轻轻拍了拍她的肩:“收剑吧。” 剑光一闪,枫槐利落归鞘,身形依旧紧贴容惊晚身侧,寸步不离。 屠夫冷汗浸透衣衫,他深知今日横竖都是死路一条,要么死在容惊晚手里,要么死在虞氏手里。 想到家中老小,他只好求饶道,使劲地朝容惊晚磕头,砰砰作响。 “是小的痴心妄想,一时鬼迷心窍,妄想高攀公主,此事并无人指使,求殿下开恩啊!” 容惊晚听着这番漏洞百出的说辞,眼底泛起刺骨寒意。 “那方假帕子,又是从何而来?” “是,是小的捡的,也许是京城别家的姑娘,小名也是这个。”屠夫声音越来越小。 虞氏眼看事情没有转机余地,只想早点将屠夫赶走。 她本不想容惊晚如此轻易死去,若是找个屠夫折辱她,才能解她心头之恨,却不曾想,屠夫竟然是个无用的蠢货。 眼下,反正是无用的弃子,不必再留。 虞氏强压下心头慌乱,整了整衣袖道:“既然是误会一场,那便将他赶走,别辱了我容家门楣。来人!” “慢着!”容惊晚杀意袭来,既然来了,岂能想走就走。 “堂堂常宁府,若日后随便一个阿猫阿狗都能以‘误会’为由污蔑本宫,还大张旗鼓抬着聘礼上门,今日不给个说法,休想活着踏出常宁府。” 屠夫闻言浑身剧颤,额头重重磕在地上:“求殿下恕罪,小的当真无人指使。” “还不说实话?”容惊晚冷眼如刀。 容畅起身,指着容惊晚骂道:“你还想怎样,非得把这个家闹得天翻地覆不是?” “族长。”容惊晚转向一直闭目养神的族长,“今日不是要讨个说法么,不知族长意下如何?” 族长只觉得如此祸事,让他头疼,耽误他修仙的时间,揉着眉头。 只能无奈道:“此人扰乱容氏祠堂,且言辞污蔑容氏族人,此等刁民,应该从府门,一步一叩首,跪行至朱雀大街谢罪。” 常宁府在务本坊,屠夫手腕筋骨已断,若是一步一磕头,跪到朱雀大街,必定双手残废。 容惊晚指尖轻抚袖口:“若你肯供出幕后主使,本宫可免你跪行之苦。” 屠夫闻言,将头磕得更响:“小的谢族长、公主开恩,小的这就去跪!” “记住。”容惊晚补充道,“每磕一个头,都要大声言明你的罪过,还本宫清白。” 屠夫连声道:“小的明白,小的明白。” 虞氏连忙吩咐家厮:“还不快拖出去!” 容惊晚余光扫过虞氏眉梢那抹得色,必是拿捏了屠夫的把柄。 今日问不出什么,让他跪行谢罪也好,至少能震慑那些宵小之徒。 待屠夫被拖走后,族长轻咳一声:“如此说来,容惊晚失贞是实,却又找不到那人,可还有人愿娶?” 容惊晚回道:“并无,臣女已向陛下禀明,此生不嫁。” 虞氏眼前一黑,险些昏厥,此生不嫁,还不是要一辈子霸占常宁府不可? 虞氏突然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声泪俱下。 “族长,哪有女儿家及笄不嫁的道理,这会连累全家遭灾,更会耽误长子的姻缘啊,求族长为我们做主!” 容畅立即附和,拱手作揖:“族长,按祖训,小女既已失贞又无人愿娶,此事该如何定夺?” 族长闭目沉思良久,枯瘦的手指缓缓抚过案几上那本蓝皮《容氏祖训》。 他抓起书册,随手翻了几页,重重掷向容惊晚。 “自己看,祖训第三卷第十三条,大声念出来!” 祠堂内顿时鸦雀无声,所有人都屏息以待。 门外捧着刑具的小厮不自觉地往前凑了凑,眼中闪着兴奋的光。 容畅快步上前,亲自将书册翻开递到容惊晚面前,嘴角勾起一抹阴冷的笑意。 虞氏虽未能如愿让屠夫娶走容惊晚,但想到迎接她的下场,眼中还是闪过无数快意。 容明哲平静如常,心里盘算着,等容惊晚死之前,他还要狠狠羞辱一顿。 告诉容惊晚,此前因她从中作梗,他投靠不了卫昭,可如今的左骁卫将军是明王嫡系,且明王已经答应将此人认他为义子。 他一定要将此事好消息告诉容惊晚,让她死不瞑目。 容雅儿更是得意,她很快就可以嫁给定王,做定王妃,并且等定王成功将太子干掉,她便是太子妃,更是未来的皇后。 而容惊晚,只不过是一个为了贞洁殉葬的公主。 儋州来的叔伯姑母们冷眼旁观,他们本就不满容畅这一支,今日不过是收了银钱来做个见证,对这场闹剧漠不关心。 祠堂里,众人神情各异。 容惊晚接过《容氏祖训》,目光扫过醒目的条文。 “祖训第三卷第十三条:容氏子女若失贞洁,且无人愿娶,当以死殉节,以全忠孝。” 容惊晚声音平静,没有一丝波澜。 “今日,本族长便为容氏清理门户。” 族长一挥手,三个小厮立即捧着托盘入内,“鸩酒、白绫、匕首,你自己选一样!” 容惊晚缓缓抬手,指尖依次点过三个托盘,突然收手,一把撕下那页祖训。 “本宫选——”她将残页随手一扬,“撕了这吃人的祖训!” 族长瞪大双眼,喉间发出一声怪响,直接昏死过去。 破碎的纸页在空中飘舞,宛如一只只垂死的白蝶。 第86章 容畅觉醒,自己成为他人的登云梯 族长晕厥倒地,容畅作为在场最有话语权之人,立即挺直腰板呵斥。 “真是反了,竟将族长气晕,速传郎中!” 他猛地指向容惊晚,“把这大逆不道的逆女给我绑了,即刻赐鸩酒,以全忠孝。” 门外小厮蜂拥而入,在看到枫槐出鞘的寒剑时,齐齐刹住脚步。 枫槐剑锋横扫,在青砖地上划出一道银痕:“谁敢近前,杀无赦!” 棠梨也壮着胆子,与枫槐一左一右,站到容惊晚另一侧,低声道:“殿下快走,奴婢们断后,您去找太子殿下。” “都聋了吗?”容畅下了死令,“本官命令你们立刻拿人,抗命者严惩不贷!” “本官?”容惊晚轻笑一声,“父亲莫非忘了,你是如何能够平安回得上京了吧?” 虞氏立即尖声反驳:“老爷自然是因垦荒有功,陛下特准回京!” 容雅儿扬起下巴,嗓音拔高:“是定王殿下赏识父亲治理渔阳县的功绩,特意在御前举荐。姐姐不会以为,这都是你的功劳吧?” 容明哲绝不能让容惊晚再有翻身机会,冷冷道:“我说妹妹,你既不愿嫁人,又败坏门风,是要让容家沦为全京城笑柄吗?” “就是。”虞氏应道,“识趣点,你就选一个,这样对大家都好。” 容惊晚轻轻拨开枫槐的手臂,缓步走向容畅。 这熟悉的步伐让容明哲骤然色变,恍惚又回到刑部大牢那日,容惊晚也是这般步步逼近,令他毛骨悚然。 容畅不自觉地后退,后背抵上祠堂立柱:“你,你想做什么?” “父亲。”容惊晚在距他三步处站定。 “您在渔阳县,打着镇国公主的名号,在渔阳县招揽人才,这才得到众多百姓的支持。” 容畅被戳中弱点,如同被踩住尾巴的野狗,还挣脱不掉。 祠堂梁上悬着的灯笼突然爆了个灯花,在他惨白的脸上投下跳动的阴影。 虞氏急忙上前一步,挡在容畅身前:“老爷这般有能力,岂会借用你的名号?” 在虞氏眼中,自己的丈夫就是无所不能之人。 “为父可没这么说,是那些百姓知道为父是京城来的司农寺卿,主动前来相助。” 容畅的声音越说越小,到最后几乎变成喃喃自语,连自己都显得底气不足。 “是与不是,父亲心里清楚。若晚儿今日喝下鸩酒,来日父亲再需要‘镇国公主’这块招牌时,又该找谁呢?” 容雅儿突然挽住容畅的手臂,指甲在他官服上留下几道细痕。 “爹爹放心,等雅儿嫁给定王殿下,您就是王爷的岳丈大人,到时候皇后娘娘和定王殿下,都会为您撑腰的。” 容雅儿的话,像是给容畅吃了一颗定心丸,稳住他慌乱的心。 容畅神色稍霁,宠溺地拍了拍容雅儿的手背。 “为父自有本事,不需要你操心。你乖乖喝下鸩酒,就是对容家最大的帮助。” “哦,是吗?”容惊晚眉梢微挑,“父亲这是觉得攀上定王殿下和皇后娘娘,就能高枕无忧了?” “那为何当初定王殿下没派得力之人助您,为何您还要借本宫的名号招揽人才?” 这番话像一把尖刀,直刺容畅心口,他脸色忽青忽白,嘴唇颤抖着,说不出反驳的话来。 容雅儿挺直腰杆,俨然已是王妃做派:“姐姐少在这儿挑拨离间,我看你就是存心要败坏容家名声。” 虞氏上前,熟练地为容畅整理歪斜的官帽,手指在他肩头轻轻按了按。 “老爷,你别被这个逆女给带偏了。” 这是虞氏二十年来惯用的安抚动作,果然让容畅渐渐平静下来,腰杆又重新挺直了。 “今日你必须给为父一个交代,做错了事就该受罚。” 容惊晚缓缓抬眸,眼中闪过一丝怜悯。 “父亲当真糊涂,您不会真以为,定王召您回京,是为了重用吧?” “你这话什么意思?”容畅的瞳孔微微放大,手指停在半空,整个人像是被当头浇了一盆冷水。 容雅儿脸色骤变,索性撕破脸皮:“爹爹别听她胡说,姐姐为了活命,什么谎话都编得出来。” 容惊晚轻蔑地扫了她一眼,转向容畅。 “父亲不妨细想,您在渔阳县垦荒成功,秧苗已插,更聚拢一批能人异士。待稻米丰收,便是大功一件。” “可偏偏在这节骨眼上,您被召回京城,将这一切拱手让给了张晟。” “张晟?”容畅眉头紧锁,不自觉地重复这个名字。 “他是兵部尚书的远房外甥,定王如此扶持张晟,父亲还看不明白?” 容畅的脸色瞬间变得煞白。 他虽然不谙朝堂权术,但也知道兵部尚书是定王心腹。 让他震惊的是,张晟竟是兵部尚书的外甥。 容畅的指尖不自觉地掐进掌心,细细比较着:那张晟不过二十有二,比他年轻整整十岁有余。 论才学,张晟年纪轻轻便高中探花,而自己不过是个末流进士,还是因容惊晚才做了司农寺卿一职。 张晟与他的能力,一对比,定王偏向谁,非常明显。 容惊晚冷眼瞧着容畅变幻不定的神色,官袍下的肩膀微微佝偻,仿佛瞬间老了十岁。 见容畅仍有些茫然,似乎还是不明白其中的利弊。 容惊晚继续道:“父亲随时可以回京,但等丰收后再回,与现在仓促回京,哪个更有利?父亲应该是分得清楚才对。” “更何况,您现在回京,依旧只是个司农寺卿。” 话说到这个份上,容畅才恍然大悟。 定王哪里是看重他,分明是要他给张晟做嫁衣。 那些辛苦开垦的良田,精心培育的秧苗,即将到来的丰收功劳,最后全变成了张晟的。 思及此,容畅脸色瞬间暗淡。 容惊晚冷笑,她这个父亲啊,若不是靠着她这个女儿,怕是连现在的官职都保不住。朝堂上的弯弯绕绕,他永远都参不透。 “你笑什么?” 虞氏冷眉瞅着容惊晚,转身握住容畅颤抖的手,“老爷别听她胡诌。” 容雅儿也急忙挽住容畅另一只手臂,娇声道:“爹爹,您可是定王殿下的岳丈啊,他怎么会不向着您呢?” 她刻意加重了“岳丈”二字,手指却在暗中用力,掐得容畅生疼。 容明哲这下是没话可反驳了。 作为明王党羽,他早就听同僚议论过定王的为人,利益至上,冷酷无情。 在定王麾下,若没有显赫家世,随时都可能沦为弃子。 但明王待人以诚,最是重情重义,更难得的是礼贤下士。 况且明王对他有知遇之恩,这份恩情他铭记于心。 当容畅等人纷纷倒向定王时,他毫不犹豫地选择了明王。 此刻他静立一旁,唇角噙着一抹若有似无的笑意,任由其他人七嘴八舌地为容畅辩解。 容惊晚的目光在容明哲身上停留片刻,见他始终沉默不语,眼中闪过一丝了然。 看来明王那边,应该也看透了这其中的关窍。 容惊晚素手轻抬,指尖优雅地拈起那杯鸩酒,唇角噙着一抹胜券在握的浅笑。 “所以父亲,晚儿现在,还需饮下这杯鸩酒么?” 这般从容的姿态,仿佛容惊晚手中执着的,不是致命的毒酒,而是一盏即将庆功的琼浆。 第87章 容惊晚大胜,太子悄然送暖 容畅既然发了狠话,便再无收回的余地,否则他在容家一众姊妹兄弟面前,颜面无存。 作为容氏子弟中官位最高的一个,他绝不能让这些儋州来的姊妹兄弟看轻了去。 因为容惊晚这一番话,他分明瞧见那些姊妹兄弟投来的目光里,已带上了若有似无的轻蔑。 容惊晚了解她这个父亲,素来把脸面看得比性命还重。 “父亲,如今族长晕厥,在座就数您说话最有分量。” 所以容惊晚先要捧高他的地位,给容畅一个台阶下。 “晚儿以为,这容氏祖训乃族长定下,如今族长因祖训不合时宜,惊惧至昏厥。是否意味着,祖训本就多有疏漏,您说是吧?” 容畅舒展眉宇,顺势接过话头,语气笃定:“不错,族长所撰旧规,早已不合容氏今日之势。” 容氏和容雅儿对视一眼,见容畅神色恍惚,目光沉沉地落在容惊晚身上,显然心思已偏,不由得心头一紧。 “老爷。”“爹爹。” 两人同时开口,试图唤回他的神思。 然而容畅似着了魔一般,眼神呆滞,满心悔恨。 他本该晚些回京,本该为陛下立下更多功绩,本该在渔阳县受万民敬仰,风风光光地衣锦还乡,为容家挣足脸面。 可如今,一切都晚了。 容惊晚指尖轻抚过腰间御赐玉佩:“父亲,况且晚儿是镇国公主,就连婚事都是由陛下亲赐,容家人不得干涉。” 她特意加重了“亲赐”二字,儋州来的叔父姑母们纷纷点头,交头接耳间满是敬畏。 能得皇帝亲自赐婚的公主,说明真的很受皇帝喜爱。 这般受宠的公主,容畅竟要他们来作证赐死? 简直是疯了。 容畅心里已经有些犹豫,他害怕触犯了圣颜,到时候几个脑袋都不够他掉的。 “是有这事。”容畅声音干涩,官袍下的手指无意识地搓着。 “晚儿失贞一事,陛下曾召晚儿前往御书房说过。晚儿身为镇国公主,失贞若是非常严重之事,陛下怎么会放任不理?” “若是真的想赐死晚儿,只怕是晚儿都走不出御书房才对。” 容惊晚转身面对容畅,唇角勾起一抹似有若无的笑。 “晚儿若是不明不白,就因为容氏这不成规章的祖训给赐死了,传到陛下那里,会不会说父亲,薄待镇国公主呢?” 容畅被这一番话,说得无地自容。 “是为父思考不周,眼下既晕厥,本官暂代表态……” “老爷千万三思啊。”虞氏连声劝解。 若是放过今日让容惊晚命丧黄泉的机会,只怕日后,又不知道要如何才能弄死她了。 “爹爹,你千万别被姐姐带偏了。”容雅儿也为今日的冲动倒吸冷气,不过她有定王罩着,容惊晚是如何都欺负不到她头上来。 虞氏求助地看向容明哲,见他冷漠地整了整衣冠。 “父亲舟车劳顿,此事不如改日再议。” 容明哲言罢,抬眼对上容惊晚投来的鄙夷目光,心头一紧,也顾不得这许多。 他不过是个见风使舵的,如今大势已去,若再执意要容惊晚为贞洁谢罪,只怕日后按她睚眦必报的性子,会让他生不如死。 何况明王得知容惊晚失贞一事后,早已盘算妥当。 太子断不会冒天下之大不韪,娶一个失了清白的公主,势必会冷落她。 明王正欲借此良机,命容明哲拉拢容惊晚,将其纳入明王阵营。 更紧要的是,明王母妃苏妃临盆在即。 崇仁帝素来疼爱子嗣,待苏妃诞下小公主,晋位贵妃指日可待。 届时与皇后分庭抗礼的资本,便又多了一分。 明王这才起了将容惊晚收归麾下的心思。 只是容明哲心底对容惊晚的杀意未消,眼下也不得不审时度势。 即便再厌恶容惊晚,也绝不能站在此刻势微的虞氏与容雅儿一边。 虞氏与容雅儿闻言俱是瞠目结舌,难以置信地望着容明哲。 容畅对容明哲这一番话甚是满意,连忙说道:“是啊,本官舟车劳顿,此事便先如此。” 他整了整歪斜的官帽,声音提高几分:“本官至少也得进宫探探陛下的口风,不然妄自干涉圣意,可是杀头的大罪。” 顿了顿,他转向儋州来的姊妹兄弟,强挤出一丝笑意。 “大哥,三弟,四妹,五妹,你们就暂且先去京城住下,可以在京城玩乐几日,所需费用,本官全包了。” 这番话总算在姊妹兄弟面前,挽回了些许颜面。 容畅长舒一口气,挥了挥手:“都散了吧,勿再生事端。” 语气里透着掩饰不住的疲惫。 众人闻言,三三两两散去。 容惊晚临走时,绣鞋狠狠碾过散落在地的《容氏祖训》,在“贞洁”二字上留下清晰的泥印。 因着容畅那句“勿再生事端”,虞氏和容雅儿虽心有不甘,也只得作罢。 容惊晚亦不愿多生枝节,转身回了观澜殿。 因着这一番事,耗费了将近两个时辰,回到观澜殿时,已经到了晚膳的时间。 棠梨眉飞色舞,活像打了胜仗的将军,兴冲冲地吩咐膳房多添几道好菜。 自打容惊晚回京,总是独自用膳,吃得也不多。 “枫槐、棠梨,留下来一起用膳吧。”容惊晚看向枫槐和棠梨,笑意温软。 又转向掌事嬷嬷,吩咐道:“今日给嬷嬷和丫鬟们多加三个菜,两个汤。” 观澜殿的下人们素来伙食不差,此刻闻言更是喜上眉梢,齐声谢恩:“奴婢谢公主殿下恩典!” 容惊晚又赏了棠梨十个银叶子,枫槐八个银叶子。 枫槐正欢喜地数着赏银,见容惊晚从妆奁中取出一条精美的剑穗。 想起自己那根被奸商坑骗买来的劣质剑穗,枫槐眼眶微热。 “殿下,这……” 容惊晚已亲手将剑穗系在她佩剑上,紫玉宝石在暮色中流转着华光,熠熠生辉。 “很衬你。”她轻弹了下枫槐的剑柄,“先用膳。” 观澜殿的望月阁是容惊晚平日用膳之所,此处视野开阔,每每用膳都能令人心旷神怡。 丫鬟鱼贯而入,捧着一盆盆菜肴。 八仙桌正中比以前的六菜六汤,多了几道红烧金蹄、翡翠素鹅、花雕醉蟹、海参炖鸡汤。 最引人注目的,还是正中那碗冒着热气的银鱼羹。 “这怎么会有银鱼羹?”容惊晚执起玉勺,舀了一勺晶莹剔透的羹汤,眸中闪过一丝讶异。 枫槐与棠梨对视一眼,双双低头扒饭。 容惊晚轻抿一口,熟悉的味道在舌尖化开,心头蓦地一颤。 “这是,太子殿下做的?” 今日祠堂之事,莫非太子已知晓? 见枫槐和棠梨只顾埋头用膳,不说半句话,容惊晚只得转向掌事嬷嬷。 嬷嬷福身答道:“回殿下,这银鱼羹确是太子殿下亲手烹制,特地命人送来的。” 玉勺叮的一声轻响,容惊晚指尖微颤,心头似有什么东西轻轻漾开。 第88章 太子这是要吻她?不如装作醉了吧 夜色渐深,容惊晚料想太子会来,便未就寝,独自坐在临窗的紫檀木书案前,执棋与己对弈。 皎洁的月光透过窗棂洒落棋盘,四月的夜风带着微凉,她随手披了件薄衫。 一阵清冷的风吹过,掺杂着清冽的雪松香,容惊晚推开窗棂,外头空无一人。 忽然,一双骨节分明的手从身后环住她,掌心传来的温度。 她的心跳漏了半拍,朱唇轻启,说不出话。 下意识要挣脱,却被沈昱珩一把扣住纤腰,牢牢禁锢在怀中。 “别推开孤。” 耳边传来一阵温润的声线,比窗棂的月色还要温润。 许是距离过近,能够明显感受到沈昱珩肌肤的灼热感。 容惊晚不知为何,竟生出一丝温暖之感。 “殿下此举,于理不合。”容惊晚强作镇定道。 沈昱珩非但不松手,反而将她搂得更紧。 他白皙的脸,贴着她柔顺的青丝,轻轻蹭了蹭。 “发生这么大的事,为何不来找孤?” 这话分明是在问今日祠堂之事。 太子安排在容惊晚身边的枫槐,早已被她收服。若她不想让太子知晓,大可瞒天过海。 “这是臣女的家事,不宜劳烦太子殿下。” “家事?”沈昱珩声音转冷,收紧手臂,几乎是咬着牙道。 “若是你死了,孤该怎么办?” “孤虽答应过你只谈政事,但你不能让自己置身险境。为何有事总不告诉孤?” 这确非政事,可她似乎也找不到必须告知太子的理由。 夜风拂过,吹动两人交缠的衣袂,在月光下投出缠绵的影子。 “因为臣女可以解决好,臣女与殿下互相选择。初入京城那日,殿下选择帮臣女,也是看出臣女的能力。” “若是臣女连此等家事都处理不好,那便是太子殿下高看了臣女。” 沈昱珩一时语塞,薄唇抿成一条直线。 “殿下。”容惊晚忽觉脸颊发烫,“臣女有些微热,可否松开?” 沈昱珩掌心朝下一伸,将她打横抱起。 不得不说,太子轻功了得,几个起落间便将她带到了望月阁顶。 皎洁的月色,如水般倾泻在二人身上,为轮廓镀上一层银辉。 沈昱珩伸手,将容惊晚飘落的发丝轻轻别至耳后,牵着她坐在琉璃瓦上。 容惊晚的裙裾如花瓣般铺展,恰好被一旁的老榕树遮掩,叫人难以察觉。 夜风徐来,掀起沈昱珩墨色锦袍的衣角,腰间的青玉佩,在月色下泛着晶莹的光泽。 “这里是不是更凉快一些?”沈昱珩抬眸问道。 那双素来深不见底的眸子,此刻似盛满漫天星辉。 容惊晚微微颔首,月光在她长睫上投下耀眼的光影。 “殿下今夜前来,不是为了与臣女一同赏月吧?” “孤怕你有心事,怕你难过。” 沈昱珩从身后取出两个青玉酒瓶,“这是青梅酒,甜的,要不要喝点?” 容惊晚接过酒瓶,细长的瓶身宛如小巧的花瓶。 “殿下哪里找来的?” 沈昱珩忽然支起一条腿,这随性的姿态,与他平日的矜贵大相径庭。 “很多年前,用雪水酿的。” 他揭开瓶塞,仰首饮了一口,眸中泛起几分怀念,“埋在东宫的梅树下,那时母后还在。” 容惊晚也启封酒瓶,轻轻与他的酒瓶相碰。 清甜的滋味在舌尖绽开,带着些许甘涩,触碰到舌尖,恍若坠入星河。 “常宁。”沈昱珩凝视着她被月光勾勒的侧颜。 “有些事不必独自承担,即便顾及父皇猜忌,你与东宫来往过密,孤也会安排他人相助,明白吗?” 沈昱珩不想看容惊晚总是独揽一切,从不让他分担分毫。 容惊晚浅笑盈盈:“殿下已经送了枫槐给臣女,这便是帮了大忙。” 夜风拂过,她鬓边的碎发轻轻摇曳。 沈昱珩轻叹一声,一时无言。 “殿下。”容惊晚低声道,“景王送的衣裳很喜欢,下次让景王别再送了。” 沈昱珩指尖在酒瓶上轻轻叩击,故作不解。 “这事与景王说即可,不需要与孤说明。” 容惊晚:“……” “常宁,你今后可以试着依赖孤。” 沈昱珩盯着她的杏眸,眸中似有月光流转,“或者,就当孤是你的皇兄也好,像你待景王那般。” “臣女不值得殿下这般厚待。” 在容惊晚心里,他们之间本该是银货两讫的交易关系,不该掺杂太多私情。 沈昱珩突然放下酒瓶,长臂一揽将她拥入怀中。 “孤说你值得,你便值得。” “无论容家人如何评判,无论你有没有失贞,都不该为此怀疑自己、贬低自己。在孤心里,你永远都是最好的女子。” 沈昱珩的声音清越婉转,在夜色中格外清晰。 无论是前世还是今生,容家人都视她为家族耻辱。 前世容惊晚被污蔑失贞,下了软骨散捆在京郊十里亭,险些活活饿死,最终只等来一杯鸩酒。 今生得知她失贞,这些血脉至亲更是在祠堂前兴师问罪,要她为所谓的祖训以死全忠孝。 重活一世,她早已对亲情心灰意冷,不再抱任何期待。 只是在沈昱珩看来,或许并非如此。 他从景王处得知,容惊晚在赵国为质时,仍心心念念着祁国的亲人。 即便赵国国主许她荣华富贵,许她远离夺嫡纷争,她仍执意归国。 可她回京后,等待她的,却没有一丝温情,甚至是自己最挚爱的双亲,亲手将她送入地狱。 沈昱珩至今记得初遇那日,从容畅眼中看到的,是与姚皇后如出一辙的蔑视与傲慢。 正因如此,当容惊晚提议让容畅任司农寺卿时,他才暗中推波助澜。 可笑的是,容畅借着她的名号,在渔阳县站稳脚跟,却在定王抛出橄榄枝后,毫不犹豫就要毒杀亲生女儿。 这般薄情寡义,连他那冷血的父皇都要相形见绌。 所以得知今日祠堂之事后,沈昱珩命清夜暗中守护,确保她安然无恙。 容惊晚确实能独当一面,但沈昱珩就是忍不住心疼她,希望能够为她遮风挡雨。 自容惊晚对外宣称失去贞洁后,众人避之唯恐不及,唯有太子,待她比从前更甚。 容惊晚忽然生出几分任性的冲动,莹白的手腕在半空中悬了片刻,想要环住太子的腰间。 最终,还是缓缓收回。 沈昱珩眉眼含笑,修长的手指穿过她如瀑的青丝,目光凝在她那抹朱唇上,缓缓倾身靠近。 容惊晚忽然身子一软,整个人倚在他肩头,羽睫轻颤着阖上眼,装作不胜酒力的模样。 温热的呼吸透过衣衫传来,带着淡淡的青梅酒香。 沈昱珩分明看见,她藏在袖中的手,正死死攥着那枚青玉佩。 第89章 各怀心思,倒也不算错付 沈昱珩垂眸凝视着她那双莹白如玉的手,唇角勾起一抹若有似无的笑意,故意不点破她的心思。 他抬手轻揉她的发顶,顺势将人揽入怀中,让她靠在自己肩头。 “常宁,孤不会再追究裴翊一事。” 话音刚落,便觉掌中柔荑微微一颤,那枚被捂得温热的玉佩悄悄滑落几分。 沈昱珩眼底笑意更深,偏偏故作不知,只将人又搂紧了些。 “无论你与裴翊有过什么过往,孤都不在意。若你不想说,孤便不问。” 他的指尖轻轻勾着她的青丝,“孤有的是时间,慢慢了解你。” “只是希望今后。” 他的手臂收紧了几分,将人更深地拥入怀中,容惊晚的脸颊被迫贴在他剧烈起伏的胸膛上,“别再推开孤了,好吗?” 怀中人依旧闭目装睡,可那骤然紊乱的呼吸,和轻颤的羽睫,偷偷地泄露了心事。 “孤将醉仙楼给了景王,那地方一向经营得极好,孤不能让他将醉仙楼毁了,所以这些时日,孤偶尔会去醉仙楼盯着。” 说着,沈昱珩握住容惊晚的手,手指不安分地穿过她的指缝,十指相扣。 感受到她指尖的凉意,沈昱珩不由分说地将人打横抱起,径直往观澜殿的软榻走去。 他动作轻柔地将人放下,指尖若有似无地擦过她的腰际,缓缓褪去那件外薄衫。 烛光下,容惊晚白皙的脸颊泛起不自然的红晕,连耳尖都染上了绯色。 “太子殿下。”棠梨想进来伺候,“公主这是怎么了,可要唤郎中?” “无妨。”沈昱珩头也不抬,“她只是醉了,孤会照顾。” 棠梨犹豫道:“这些贴身琐事向来是奴婢伺候的,不需要太子殿下亲自来。” 沈昱珩修长的手指正在为容惊晚掖被角,闻言指尖微顿。 衾被下的女子呼吸平稳,唯有睫毛轻颤。 “放心,孤今晚不会动她。” 棠梨愣住:他说的是今晚? “出去。”沈昱珩显然已失了耐心。 待殿门合上,沈昱珩的指尖又悄悄缠上那双柔荑,故意在她掌心轻轻摩挲,惹得那纤长睫毛不受控制地颤了颤。 装醉的容惊晚暗自懊恼,这分明是,被占了便宜还无法反抗。 失策,她早知道不装醉了。 沈昱珩指腹忽然抚上她的唇瓣,柔软的触感让他呼吸一滞,连忙收手。 可目光却不受控制地流连在那张乖巧的睡颜上。 乖巧得让他有种冲动,将她按在榻上弄哭。 沈昱珩突然收紧手指,将她纤纤玉手往前一带。 容惊晚指尖骤然收紧,又慌忙松开,转瞬间已恢复平静,仿佛方才的慌乱只是错觉。 沈昱珩眉间微挑,唇角勾起一抹笑意,闪过一丝得意。 “常宁,还在装醉?” 容惊晚心跳如擂,掌心渗出细密的汗珠。 他究竟要做什么?继续装醉还是…… 若此刻“醒来”,岂不是更无地自容? 那青梅果酒明明清甜爽口,为何此刻脸颊烫得厉害? 不对,他方才明明承诺过不会逾矩。 太子殿下向来言出必行,定不会趁人之危。 容惊晚强装镇定。 沈昱珩忽然抬眸,目光落在软榻暗格上。 修长的手指缓缓探向妆奁,容惊晚心头一紧,不假思索地翻身,整个人严严实实地压住暗格。 那里藏着裴翊所赠的赤玉膏,用来消去守宫砂的秘药,绝不能让沈昱珩发现。 “常宁。”沈昱珩轻声唤着,捏了捏她的手心,没有任何反应。 “罢了。”他忽然松手,声音里带着几分无奈,“好生歇着,孤改日再来。” 起身时,目光不由自主地流连在她脸上。 未施胭脂自然嫣红的唇瓣,惹得他轻轻抿了抿薄唇。 悄然俯身,将容惊晚额上的青丝轻轻拨开,在她的眉心留下一个克制而温柔的吻。 沈昱珩负手转身,踱至紫檀木的临窗书案前。 他凝神注视着那副残局,须臾,玉白修长的指间拈起一枚黑玉棋子,稳稳落下一子。 待脚步声渐远,容惊晚猛然起身,利落地将妆奁转移至书案暗格。 回眸间,她注意到残局上那枚新落的黑子。 太子将黑棋落于天元虚跳一手,既不应对白棋的征子威胁,也不救援黑棋孤子,留作万年劫材。 容惊晚唇角微扬,指尖轻轻抚过白棋匣边沿。 “我果然没有看错人。” 这棋局本是她为考察定王与明王所设,太子的落子,分明是静观其变,待二王气竭之时再动。 而隐在帘后的沈昱珩,嘴角噙着若有似无的笑意。 “孤果然没猜错,她的确是在装醉。” 看着容惊晚回到软榻歇息,沈昱珩仰首饮尽杯中残酒,这才真正转身离去。 那夜,容惊晚睡得格外安稳。 而在宫墙深处的菡萏殿,苏妃历经五个时辰的煎熬。 终于在卯时一刻,成功诞下小公主。 沈乾元当即晋苏妃为贵妃,小公主赐封“安成公主”。 自此,大祁终于有了第一位真正的皇室血脉公主。 “殿下。”枫槐低声禀报,“听闻陛下要为安成公主修建公主府。” “公主府?”容惊晚指尖一顿,茶盏险些倾覆。 新生婴孩便得封号已是殊荣,更遑论破例修建府邸。 即便是诸位皇子,也要等到十岁才能受封。 她心头掠过一丝异样,皇后会让这位小公主平安长大吗? 又想起昨夜太子谈及先皇后时,眼中那抹转瞬即逝的黯然。 沈乾元后宫佳丽三千,即便当年盛宠先皇后,可终究难逃帝王心术。 无论是真情还是权衡,他都不可能独宠一人。 来日太子登基,又何尝不是如此? 九五之尊的龙椅上,权势与制衡永远重于儿女情长。 纵有万般深情,终究身不由己。 “殿下。”枫槐见她神色恍惚,轻声唤道。 容惊晚回过神来:“你接着说。” “如今国库吃紧,朝中非议不断。定王从南诏运来的木材,因陆路不便改走水路。偏巧此前江南水患,沿途耗费甚巨,致使国库更加空虚。” “看来是定王手下的人中饱私囊了。”容惊晚感慨道。 顿了顿,她又问:“最后如何议定的?” 枫槐答道:“陛下执意要建公主府,财政压力全落在户部头上,此事交由定王与工部共同督办。” “没想到时机来得这样快。”容惊晚眼底闪过一丝喜色。 按前世记忆,苏贵妃的小公主本该五月下旬出生,如今提前了一月,倒是恰到好处。 棠梨从门外回来,着急道:“殿下,大少爷执意要见您。” “让他进来吧。” 容惊晚起身,往庭院走去。 “兄长今日前来,可是有事?” 容明哲开门见山:“如今贵妃娘娘诞下公主,陛下即刻赐封。你终究不是皇家血脉,该看清形势了。” 容惊晚冷笑:“兄长专程来教训我?” “今日下朝后,太子直接去了醉仙楼,对你早已无意。你若是明白人,就该知道怎么做。” 容惊晚平静回道:“多谢兄长提点。” 话音刚落,门外传来崇仁帝心腹太监的干儿子求见。 “公主殿下,杂家奉陛下口谕,请您即刻入宫,前往菡萏殿一趟。” 菡萏殿是苏贵妃的宫殿。 容明哲意味深长地看她一眼,转身离去。 容惊晚暗忖:苏贵妃这是要向她示好? 第90章 有无皇室血脉,本宫都是镇国公主 菡萏殿内,苏贵妃慵懒地倚在软榻上。 十余名宫女围侍左右,揉肩捶腿,伺候得无微不至。 容惊晚俯身行礼,将一只精致的锦盒,呈给苏贵妃的心腹宫女。 作为先受封的公主,她自然要备上一份贺礼,讨个好彩头。 苏贵妃懒懒地抬眼,目光在容惊晚的丹砂织锦蔷薇裙上流连片刻,才微微抬手,示意一旁的沈乾元。 沈乾元怀抱着襁褓中的小公主,眼中满是慈爱。 不管是不是皇室,孩子与孩子之间,终究是不同的。 听闻景王出生时,沈乾元与先皇后一度冷落,差点让景王活不过周岁。 “陛下。”苏贵妃柔声提醒,“常宁公主来了。” 沈乾元这才抬眸看向容惊晚,将小公主交给一旁的嬷嬷。 “常宁。”沈乾元语气和蔼,“你来得正好,朕想着都是公主,便叫你来看看。” 容惊晚凑近细看,只见小公主粉雕玉琢的小脸上,依稀可见几分沈乾元特有的轮廓。 她小心翼翼地将平安扣系在小公主腕间,小公主冲她甜甜一笑。 “真可爱。”容惊晚由衷赞叹。 苏贵妃见状,笑得眉眼弯弯:“本宫瞧着,小公主与常宁公主甚是有缘。不如让她们结为金兰姐妹,陛下以为如何?” 容惊晚一愣,虽然容明哲的话暗示得很明显,明王想要将她纳入麾下,让她看清楚现实。 她失了贞洁,没有任何一个权贵世家子弟娶她。 但若与小公主结为姐妹,便是名正言顺地投靠明王党。 更妙的是,借着同为公主的名义,这个提议合情合理,连沈乾元都难以拒绝。 一旦结为金兰,她不仅是明王的盟友,更将成为皇帝的义女。 沈乾元此前未认她为义女,本是想将她许给景王。 若真成了义女,任何皇子娶她都会遭人非议。 即便是失了贞洁,太子对她的心思只增不减。 苏贵妃这是仗着盛宠,逼她站队明王。 无论出于何种考量,容惊晚都绝不可能站队明王党。 在她心中,唯有太子殿下,才是真正的明君之选。 容惊晚略带歉意地婉拒:“承蒙贵妃娘娘厚爱,只是臣女贞洁已失,此前已在陛下面前立誓,此生不再嫁人。” “若做了安成公主的金兰姐姐,只怕日后有损公主清誉。臣女不过一介女流,实在当不起贵妃娘娘如此厚爱。” 苏贵妃闻言,脸色顿时冷了几分,撒娇似地望向沈乾元。 沈乾元温柔安抚:“爱妃的心意朕明白。只是常宁确实曾向朕表明过心迹。你总不愿咱们的安成公主,效仿前朝那位圈养面首的公主吧?” 前朝公主因与面首私奔生子,最终落得千古骂名。 “当真?”苏贵妃将信将疑。 她初见容惊晚时,分明从她眼中看到了对权力的渴望。 而女子向往权力最好的地方,就是皇宫。 容惊晚浅笑应答:“臣女不敢欺瞒贵妃娘娘。自失贞后,臣女便向陛下表明心迹,此生不嫁。” 沈乾元叹息道:“爱妃有所不知,在常宁失贞前,朕本打算让她参加曲江宴的,可惜这孩子也没有去。” 容惊晚平静道:“臣女身为镇国公主,自当以国体为重,是臣女有负圣恩。” 苏贵妃见容惊晚如此不识抬举,心中暗恼。 她本就不甚看重容惊晚,只是明王再三强调要借此良机将其收入麾下。 如今见拉拢不成,只得冷声道:“罢了,既然无缘,本宫也不勉强。” 容惊晚垂首:“臣女谢贵妃娘娘体恤。” 苏贵妃揉着眉心,显出疲态。 沈乾元宠溺道:“爱妃辛苦一夜,好生歇着。御书房还有政务,朕改日再来看你。” 又转向容惊晚:“常宁也回府吧。” 待二人离去,苏贵妃一把摔碎手中凤钗,怒道:“好个不识抬举的容惊晚。既然做不成盟友,那便是敌人!” 沈乾元缓步走在通往御书房的宫道上,侧首问道:“朕方才见你,分明很是喜爱孩子。当真决定此生都不成婚了?” 忽然间想起景王也曾说过终身不娶的话,不由长叹一声。 容惊晚恭敬答道:“陛下,臣女心意已决。” 沈乾元知她性子执拗,便不再相劝,温言道:“常宁的镇国公主之位,不会因小公主的出生而改变。” 毕竟她为祁国争取的十年盟约和五座重镇,这样的功绩,不是一条皇室血脉就能抹杀的。 但话语上不能太过张狂,只俯身行礼:“臣女谢陛下厚爱。” 沈乾元放慢脚步,深深看了她一眼,终是转身步入御书房。 容惊晚正欲出宫,恰好遇到许久不见的卫昭。 卫昭已褪去左骁卫的劲装,腰间仍悬着白玉佩。 卫昭上前行礼:“臣参见公主殿下。” 容惊晚驻足问道:“卫公子怎会在此?” 卫昭解释道:“家父负责督办安成公主府的修缮事宜,陛下特准臣协助办理。” 卫昭之父身为工部尚书,负责此事本是分内之职。 但崇仁帝破例允许卫昭参与,想必还是念及卫家世代忠良的情分。 自太祖朝起,卫家便以纯臣之姿效忠皇室,三代帝王皆倚为肱股。 此番革除卫昭左骁卫之职,对工部尚书而言,无异于剜心之痛。 容惊晚淡淡地笑道:“那便预祝卫公子早日完工。” 卫昭面露愧色,郑重行礼:“臣还要为先前冒犯之事,向公主赔罪。” 容惊晚勉强勾起唇角:“都过去了,想必卫公子也是受人蛊惑。” 她意有所指地提及卫依依。 卫昭忽然问道:“公主既知与太子殿下无缘,为何不顺势应了贵妃娘娘的提议?” “卫公子非我,安知我心?” 容惊晚眸光清冷,“还望卫公子谨记前车之鉴。有些花无需攀附,独自绽放已然绝艳。正如有无皇室血脉,本宫都是镇国公主。” 途经宫道时,隐约听见几位大臣议论。 “如今国库空虚,工部要修公主府,户部怕是要遭殃了。” 容惊晚不经意勾起唇角:“如此说来,户部更好收服了。” 枫槐轻声询问:“殿下,现在去何处?” 想起昨夜太子所言,容惊晚道:“去醉仙楼。” 醉仙楼内,景王眉开眼笑地翻着账本,手指不停地数着厚厚一叠银票,眼睛发亮地似乎在寻找什么。 太子冷眼旁观,不屑道:“区区一个醉仙楼,也值得你这般欢喜?” 景王终于从账本中抽出一张一万两银票,得意地在太子眼前晃了晃。 “皇兄有所不知,本王的夙愿,就是要超过常宁的私产。这张可是回京那日,常宁买下醉仙楼蛐蛐的银票,如今可算归本王了。” 太子心头一紧,一把夺过银票:“从日后盈利里扣,这张孤要留着。” 他的手指不自觉地摩挲着银票边缘,仿佛上面还残留着容惊晚的温度。 第91章 镇国公主私产十万,太子着急了 沈昱珩指尖轻叩账本,忽而问道:“常宁的私产,很多么?” 在大祁官制中,六部尚书位列正三品,岁禄定为八百两白银;宰相居正一品,岁禄两千两;亲王同为正一品爵位,岁禄高达五千两。 然明账之外,更有官官之间的请寄重赂,与商贾往来的暗股分红,皆是心照不宣的进项。 纵是如此,三品官员岁入不过两千,宰相堪至五千,亲王算上封地岁供,至多万两。 像景王这般不得宠的,一年最多八千两。 回京那日,容惊晚在醉仙楼随手掷了一万两,买下满楼的蛐蛐。 一日挥霍,便抵了景王一年多的岁禄。 “皇兄有所不知。” 沈星野往沈昱珩跟前凑近几分,压低声音道,“赵国国主因常宁助他登位,特赏了十万两。” 十万两?! 这相当于十个亲王的岁禄! 他原以为容惊晚私产颇丰,未料到丰厚至此。 “至于她还有无别的私产,臣弟便不知了。” 沈星野耸了耸肩,“臣弟亲眼所见的,唯有赵国国主当面赏她的那笔。” 忽而想起什么,随口问道:“皇兄这醉仙楼,一年盈利几何?” 沈昱珩眼睛都不抬,淡声道:“三千两。” 沈星野眉梢一挑,似笑非笑。 “皇兄的私产,该不会还不如常宁多吧?” 沈昱珩指节一紧,冷冷扫他一眼:“不会。” “说来,赵国国主待常宁这般大方,当真无男女之意?” 沈星野指尖灵巧地剥开一颗葡萄,往空中一抛,仰头精准接住:“应该并无。” 忽见醉仙楼那抹熟悉的身影,沈昱珩眼中漾起笑意:“常宁。” 沈星野迅速合上账册,眼中闪过一丝促狭,意味深长地望向容惊晚。 刚要福身行礼,沈昱珩已含笑伸手,轻轻托住她的手腕,将她引到身旁的座位。 容惊晚素手轻抬,指尖勾起帷帽一角,半掩半映间露出她如玉的侧颜,眉若远山含黛,唇似初绽樱蕊。 沈昱珩的目光在她发间停留片刻,忽然伸手,指尖轻轻抚过帷帽边缘的褶皱。 这般亲昵的举动,毫不避讳地在沈星野面前展露无遗。 沈星野暗自腹诽,别过脸去,装作不经意地望向窗外。 “常宁怎会来醉仙楼?” 沈昱珩眼波流转,期待着她的答案。 昨夜她佯醉时,他特意提及已将醉仙楼转给景王之事。 “今早家兄告知,太子殿下下朝后便来此。”容惊晚平静地回道。 沈昱珩有些失落:“这样。” “殿下,臣女方才从宫中出来,听闻户部为修建公主府银钱短缺之事。” “由着他们闹去。” 沈昱珩玉白的手指正细细剥着葡萄,晶莹的果肉落入白玉盘。 “嗯?”容惊晚有些惊讶,“户部不是殿下麾下么?” “户部虽在孤麾下,却尽是些见风使舵之辈。先前父皇看重,孤不便动作。如今他们触了逆鳞,正是换血良机。” “殿下要动户部?” 容惊晚微微蹙眉,“臣女可以做些什么?” 沈昱珩抬眸,认真道:“常宁只需站在孤这边即可。今日苏贵妃召你入宫,明王还想拉拢你,当真痴心妄想。” 容惊晚莞尔:“殿下放心,臣女并无二心。” 沈昱珩从白玉盘中捻起一颗剥好的葡萄,径直递到容惊晚唇边。 “张嘴。” 沈星野瞪圆了眼睛,原来这葡萄是剥给容惊晚的! 向来清冷自持的太子殿下,也会这般细致地剥好葡萄,亲自喂到一个女子嘴边? 惊得沈星野喉间一紧,忍不住轻咳一声。 沈昱珩冷眼扫来:“旷之,你先出去,孤与常宁有政事要谈。” 沈星野嘴角勾起一抹促狭的笑,拱手道:“是,臣弟这就告退,不打扰二位……谈政事。” 容惊晚偏头避开:“殿下,臣女不吃葡萄。” “如今正是葡萄时令。” 沈昱珩不紧不慢道,“常宁府观澜殿的葡萄,可从未断过。” 容惊晚哑然失笑。 此前只觉得沈星野是她的冤家,没想到沈昱珩,更是冤家中的冤家。 沈昱珩见她迟迟不张口,眸中掠过一丝无奈,转而将那枚晶莹的葡萄含入自己唇间。 “甜得很,当真不尝?” 这葡萄颗颗饱满圆润,比观澜殿的还要大上几分,想必味道极美。 容惊晚抿了抿嘴,葱白的指尖探向玉盘,刚触到果肉。 被沈昱珩一把握住手腕,就着她的手,将那颗葡萄含入口中,温热的唇若有似无地掠过她的指尖。 沈昱珩喉结微动,咽下果肉。 “常宁既说了不吃,那便由孤代劳了。” 容惊晚耳尖瞬间染上绯色,慌忙垂眸:“殿下,臣女今日是来谈政事的。” 沈昱珩神色淡淡:“嗯,常宁想说什么?” 容惊晚脑海里翻滚了几个问号。 分明是他让沈星野出去说要谈政事,如今倒要她先开口。 “殿下若要动户部,那户部尚书之子姜璟,可会牵连?”容惊晚抿了口花茶,状若随意。 前世姜璟入翰林院,不足一年擢升户部,最终架空其父,将整个户部牢牢握在掌中。 若能说动太子将姜璟收归麾下,六部之中的户部,便等于握在东宫掌中。 沈昱珩忽然抬眸看向容惊晚,语调阴沉:“常宁在担心姜璟?” “臣女不过随口一提,殿下不必在意。”容惊晚声音有点微颤。 “随口一提?孤看常宁对状元郎甚是在意。” “崇祯二十三年状元裴翊,二十四年虞澹,二十五年姜璟。” “若是孤没记错,父皇可是说,新科状元惊才艳艳,与常宁甚是相配。” 沈昱珩面色冷静,拇指上的墨玉扳指已现裂痕。 “殿下,臣女并非在意姜璟,只是提醒殿下行事需稳妥些。” 沈昱珩低笑一声,修长的手指慢条斯理地剥着葡萄。 “常宁可还记得,上元夜时虞澹私会的那位,正是户部尚书的私生女?” 容惊晚眸光微闪,想起那封密信。 “臣女记得,只是那夜,臣女因为别的事情,并未见到那位女子。” 沈昱珩嘴唇动了动,说道:“户部尚书子嗣众多,甚至养了不少私生子女,就连姜璟都是外室所出。” “只是姜璟比较特殊,自幼养在主母膝下。时日久了,众人皆当他是嫡子。实则嫡子早夭,主母抚养姜璟后,再无所出。” “孤想说的是,姜璟是姜璟,他爹是他爹,孤不会因他爹牵连于他。” 沈昱珩将剥好的葡萄放入容惊晚面前的玉碟中,“但若常宁当真在意他,孤不介意顺手料理了。” 容惊晚倏然抬眸,眼波如秋水映月,眉梢微挑:“殿下,臣女觉得姜璟是个难得的人才,可堪一用。” 沈昱珩眸光黯淡:“常宁又想谋划什么?” 还没等她回答,一阵急促的叩门声打断二人。 “进。”沈昱珩语气里透着不耐。 清霁推门而入,抱拳行礼。 “太子殿下,陛下召户部、工部重议,决意公主府的梁柱皆用定王从南诏运来的木材,且全部铺上大理石。” “如此耗费巨资,父皇是疯了吗?” 沈昱珩剑眉紧蹙,不满道,“公主府修建一事,户部拨款、定王供木、工部督造,父皇传召孤作甚?” 清霁垂首禀报:“陛下已命定王监运南诏木材,明王陪同贵妃娘娘和小公主。” “所以,孤倒成了最清闲的那个?” 沈昱珩指腹缓缓摩挲着墨玉扳指,看来他这个父皇,是想从东宫里面掏银子了。 目光转向容惊晚时,眉宇间的凌厉化开,语气倏然柔和:“常宁,孤改日再来看你。” 转身的刹那,他眼底那抹温柔如晨露遇阳,顷刻消散无踪。 沈昱珩唇角微不可察地绷紧,心底寒声:“东宫的库银,向来只进不出。” 第92章 想要东宫库银?太子反手彻查户部 御书房内,沈乾元身着明黄龙袍,身姿挺拔,腰间金线流光烁烁。 御座之下,户部与工部尚书领着四名侍郎分列两侧。 沈昱珩抬手止住欲通传的太监,负手立于殿外细听。 户部哭穷,工部叫苦的声音此起彼伏。 户部尚书身着绛红官袍,他不停地擦拭额间,连乌纱帽歪斜都浑然不觉。 “陛下,公主府规制过大,单是南诏木材的运费就已超支,若再全铺大理石,国库不堪重负啊。” “这建制都快赶上东宫了!” 工部尚书突然高声附和,又急忙压低嗓音,“臣等实在难办啊。” 户部左侍郎上前半步:“太子殿下此前修缮东宫兰渚阁,将库存大理石尽数挪用,说是为未来太子妃准备,可至今都没有立妃。” 右侍郎接茬道:“况且,太子殿下近日流连醉仙楼,还专程为常宁公主采买云锦蜀绣,臣以为有失偏颇。” 话里话外,直指太子。 朝堂风向历来如此。 姚皇后把持六宫,苏贵妃新得帝女,正是群臣见风使舵的好时机。 沈乾元沉着脸,背靠着龙椅。 “不过修个公主府,你们一个个的哭天喊穷,朕养你们有何用?” 哗啦一片声响,户部工部官员齐刷刷跪倒。 心腹太监李德福小心翼翼地奉茶,识趣地退至蟠龙柱后。 月白锦袍掠过朱漆门槛,沈昱珩腰间青玉佩轻响,施施然行礼:“儿臣参见父皇。” 沈乾元挥手平身:“太子既在殿外听了许久,可有话说?” 御座底下的众臣,顿时汗如雨下,仿佛被人当众扇了耳光。 户部尚书手忙脚乱地扶正乌纱帽,官袍后背已浸透一片深色。 沈昱珩慢条斯理地抚平袖口褶皱,唇角微扬。 “诸位大人多半是道听途说,孤去醉仙楼,只因那是景王产业。” “至于那些衣裳,是景王托孤转交。他与常宁公主情同兄妹,听闻公主遭遇,特意置办些衣物聊表心意。” 大祁律法,明令官员不得与商贾勾结。 道貌岸然的官员,表面看似鄙夷商贾,背地里个个与富商暗通款曲。 裴相名下的百酿楼,因着皇商的名头,才能光明正大存在。 而非官办的产业,向来是只做不说的秘密。 沈昱珩这般直言不讳,无异于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实则他正是要借这个机会,在沈乾元面前重塑景王的形象。 纵使姚皇后和苏贵妃如今风头正盛,先皇后所出的景王,也并非他们想象中那般不堪。 沈乾元不可置信:“醉仙楼是景王的?” 这个终日游手好闲的皇子,能将这么大的醉仙楼办起来,何时有了这等本事? “回父皇,确是景王产业。此前他频频出入醉仙楼,也是为查验经营状况。” “至于诸位大人所言‘孤亲自相赠’更是无稽之谈。” 沈昱珩冷笑一声,“那些衣物分明是从景王府送出,由苍武亲自送至常宁府观澜殿。” 苍武明为景王府卫,实则是沈乾元安插的眼线。 而昨日密报,确与太子所言分毫不差。 话说到了这里,这些大臣顿觉乌纱帽不保,纷纷磕头领罪。 沈昱珩淡淡说道:“诸位大人不知内情也情有可原,景王时常流连醉仙楼,并非只为玩乐。” 沈乾元眼中闪过一丝欣慰,随即怒视户部尚书。 “朕如今不过修座公主府,户部连这笔银子都支不出来?” 户部尚书额头抵地,回道:“若不用大理石,单以南诏木材建造,尚可勉强支应。” 这便是为了活命,不得已做出的妥协。 沈乾元手撑着御案,冷声道:“朕不管你们用什么方法,安成公主府必须按朕的意思修建。” 而后挥手叫户部和工部官员都退下。 殿内只剩下太子和心腹李德福,沈乾元心头稍稍舒缓些。 “父皇,官员贪墨,上行下效,已是朝中多年积弊。” 这话一出,沈乾元心情更加郁结。 沈昱珩贴心地给沈乾元添茶,顺势提起: “儿臣听闻,姜尚书府上有个不成文的规矩。但凡外室诞下子嗣,必定大摆满月宴,风风光光抬作姨娘。” “上月那第十个私生子的满月宴,单枚羊脂玉佩就值百两,排场比正经嫡子还要大上三分。” 沈乾元闻言,眼前浮现出姜家嫡子姜璟清俊挺拔的身影。 “朕记得姜璟高中时,那场状元宴也是极尽奢靡,光是从江南运来的鲥鱼就用了二十尾。” 沈昱珩忽然低笑一声:“新科状元姜璟,当年也不过是个见不得光的外室子。后来记在正妻名下,反倒成了姜家最拿得出手的‘嫡子’。” 沈乾元震惊:就连姜璟也是私生子?! “并且姜璟那场宴席花的,到底是记在公账上的银子。而这些私生子的满月宴,可都是各地官员‘孝敬’的体己钱。” “而此前常宁公主的未婚夫虞澹,所心悦的女子,正是户部尚书养在豫章的庶女。” 好一个养在豫章,又是外室所出。 若不是虞澹那档子事,容惊晚本该直接嫁入虞家,沈乾元便不会特意为她赐婚。 自然也就不会因忌惮容惊晚是镇国公主,为了监视她,特意赏赐务本坊的公主府。 更不会因为卫昭强掳一事,不得不削了卫昭的官职。 这些千丝万缕的因果,沈乾元全然忽略了。 “岂有此理!朕统共才五个皇子,如今好不容易得了一位公主,他户部尚书倒好,私生子有十人之多!” 沈乾元怒极反笑,“这就是朕倚重的户部,当真是朕的好臣子啊!” 户部尚书是太皇太后母家子弟,沈乾元素来多有照拂。 即便是对太皇太后手帕交的卫府,也不曾这般纵容过。 沈乾元一掌拍在御案上,震得堆积如山的奏折四散飞落。 沈昱珩冷白修长的手,俯身拾起翻开的纸页,嘴角勾起一抹笑意,不紧不慢地放回御案。 沈乾元冷冷地扫了一眼,是工部呈报的数目,修建公主府需耗费数百万贯。 “太子。”沈乾元声音沉冷。 沈昱珩立即拱手肃立:“儿臣在。” 沈乾元命令道,“给朕彻查户部,这些年贪墨的银两,一分不差地给朕吐出来!” 第93章 姜府查抄在即,望姜翰林早做绸缪 沈昱珩广袖一拂,倚上那柄嵌玉象牙螭纹圈椅。 忽而倾身,指尖轻叩书案,“清霁,把东宫账册与孤名下商铺的账簿都取来。” 清霁耳尖微动,怀疑自己听错,试探性问道:“殿下,陛下要查的是户部私账……” 话未说完,清夜一记肘击撞在他肩头。 “太子殿下吩咐照做便是,哪来这么多废话。” 清夜暗自揣度:太子殿下这是怕常宁公主的私产压过东宫去。 虽说每月对账是惯例,可这般郑重其事地清算家底,倒是头一遭。 倒是清霁这个不识趣的,非得问个所以然。 清霁捧着厚厚一摞账册轻放案头,与清夜默契地退至殿外,一左一右如门神般守着。 清霁整理账册时已将前因后果想得明白,仍忍不住低声道:“殿下明明知道东宫库银远超公主私产,为何还要这般急切核对?” 清夜抬手拍了他后脑一记。 “这你就不懂了,殿下这是在求个心安。除了在常宁公主面前,你何时见过殿下这般沉不住气?” 殿内,玉骨般的手指缓缓翻过纸页。 当最后一本账册合上时,沈昱珩紧绷的下颌终于松动,指尖摩挲着账册烫金边角。 “幸好,孤的私产,终究比常宁多上许多。” …… 容惊晚自醉仙楼回府,枫槐早已候在廊下禀报太子动向。 “陛下仍坚持原样修缮公主府,南诏木材与大理石一样不少,好在已命太子殿下彻查户部亏空。” “定王从南诏运回的木材堆积如山,扬州年年进贡的大理石,朝廷怎会短缺?” 枫槐答道:“原本库存充足,可太子殿下为修兰渚阁,将宫中所存大理石尽数用尽。如今要从扬州急调,耗费自然惊人。” 上回曲江宴,容惊晚跳湖落水,被太子带至东宫兰渚阁沐浴更衣。 兰渚阁浴池通体以光洁如镜的大理石砌成,确实耗费颇巨。 如此说来,太子殿下也是挺肆意妄为的。 “工部尚书曾奏报,兰渚阁是太子殿下专为未来太子妃所建,陛下这才默许了如此奢费。” 此前她只当是太子寻常沐浴之处,想不到是为太子妃所建造,可那夜,自己在浴池沐浴了。 若是知道有这层原因,她说什么都不会在那里沐浴。 容惊晚指尖轻触书案上的葡萄,忽然忆起醉仙楼中太子那含情脉脉的眼神,连忙移开视线,转而拿起枫槐搜集的进士三甲资料。 目光落在姜璟的卷宗上,容惊晚思绪瞬间回笼,若太子当真彻查户部账目,后果必然不堪设想。 这朝堂上下,贪腐积弊已久,平日不查则已,一旦彻查,怕是株连九族都不为过。 前世户部确实被抄,但那是在姜璟升任户部侍郎后,由他亲自带人查抄自家。 可见姜璟对其父积怨已深,此等人物最易策反。 然而今世诸多变故,已与前世不同。 若能趁此时机将姜璟收归太子麾下,必能大大巩固太子的储君之位。 如今六部之中,太子仅牢牢掌握礼部,他要整顿户部,实属情理之中。 而定王手握兵部、刑部,工部又因修建公主府一事与明王往来密切。 今日卫昭竟敢当面质问她为何不投靠明王,足见工部已有倒向明王党之势。 不论工部是否真心归附,单凭崇仁帝对安成公主与苏贵妃的宠爱,工部也定会竭尽全力为明王效力。 “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难啊。” 容惊晚感慨道,“姜璟此等人才,断不能折在此事中,我须得去提点他一番。” 只是…… 容惊晚柳叶眉紧蹙,她与姜璟素未谋面,也并无交集。 只知前世此人能将户部牢牢掌控,其手段心机必然深不可测。 若真到了抄家那一步,太子未必会特意保全姜璟。 倘若在此之前,姜璟被定王或明王笼络,势必是个麻烦。 时间紧迫,容惊晚出手得快。 姜璟如今在翰林院供职,此人才高气傲,不好驯服,又最重文墨。 可惜眼下已无暇以诗文相交,不过文人相交,还重典籍考据。 听闻姜璟正在编纂《大祁山河志》,容惊晚执起案头那卷《桥构考工录》。 这是她研读原本后,亲手誊录的副本。 “枫槐,备马。” 枫槐有些犹豫,一般主子备马,都是为了进宫。 “殿下,这会儿进宫,怕是鲜有大臣了。” 容惊晚自然知道,但姜璟不是个恋家之人,势必会比寻常官员更晚离宫。 “不是进宫。”她指尖轻抚书卷,“去听风茶馆。” …… 一辆青帷素幔的马车,静静停驻在听风茶馆门前。 容惊晚端坐雅间,帷帽轻纱微掀,眸光紧锁皇城宣武门的方向。 宣武门是皇城里面,距离姜府最远的宫门。 不是恋家之人下朝后,会特地循着距离家府最远的那扇宫门走。 等到未时末,一道墨绿儒衫的身影,终于自宣武门缓步而出。 枫槐利落地展开姜璟画像,主仆二人对视颔首,确认无疑。 “动手。”容惊晚下令。 枫槐执起那卷《桥构考工录》,在茶馆门前踱步。 待姜璟行至门前石阶,她施展轻功倏忽隐去。 唯余那卷书册静静横陈于青石板上,恰落在那双棕色皂靴之前。 姜璟俯身拾起书卷,往周围看去,无人在寻找。 指尖触及纸页,熟悉的松烟墨香萦绕鼻尖。 展卷细观,是一册手摹的《桥构考工录》,那工笔勾勒的纹样精细绝伦,旁批见解更是独到精辟。 姜璟不禁暗自惊叹:这京中闺秀,竟有如此精妙的画工? 观其笔法之细腻,必是出自世代书香的名门望族。 细细想来,除却裴相那位嫡孙女,怕是再无人能有这般造诣。 正思索间,枫槐款步而来,目光落在他手中书卷上。 “姜翰林,这是我家小姐之物。” 姜璟怔然,忙将书卷递还。 枫槐接书时故意偏开手,眼看书卷将坠,又迅疾接住,动作行云流水。 此女武艺不凡,更令姜璟警觉的是,对方直呼他“姜翰林”的官称,显是早已知晓他的身份。 枫槐将书卷仔细收好,浅笑道:“姜府查抄在即,还望姜翰林早做绸缪。” 言罢,枫槐转身走向茶馆。 姜璟为避人耳目,未走正门,转而绕至茶馆后厨旁的窄小角门,仅可容纳一人进入。 他经常光顾听风茶馆,知道如何走能够掩人耳目。 当他刚走进角门,看到枫槐抱剑而立。 “姜翰林,公主殿下有请。” 第94章 良禽择木而栖,贤臣择主而事 姜璟推开雅室的梨木门,只见一曼妙女子正垂眸品茗。 他上前几步,执礼甚恭:“臣参见公主殿下。” 容惊晚抬手示意免礼,邀他入座。 姜璟在国子学曾远远见过容惊晚,方才见枫槐便觉眼熟,只是一时未能想起主子是谁。 容惊晚直接进入正题:“本宫惜才,不忍见姜翰林才华埋没。况且姜尚书之罪,原不该牵连于你。” 姜璟仔细斟酌她的话。 崇仁帝要修缮安成公主府,耗资颇多,今日更是召见两次家父户部尚书,这其中的道理,只要稍加思索,不难理出个大概。 “公主殿下的话,恕臣不能苟同。家族荣辱与共,身为儿子,自当与父亲同进退。” 容惊晚嘴角弯起,笑意深远:“一个私生子,也值得为那狼心狗肺之人卖命?” 姜璟没曾想,她会如此直言道出,这本是姜家秘辛,他自小养在主母名下,且生母难产而死,寻常人难以查找当年真相。 “本宫向来欣赏有野心之人,姜翰林惊才艳艳,本就不该受制于姜尚书的掌控。” 容惊晚不紧不慢地轻抿着茶,掀开一角的帷帽垂纱,飘过她的指尖。 那双眸子平静似水,又透着比枫槐的武功更令人心惊的锐利。 姜璟对这位镇国公主并不陌生。 国子学射艺比试初遇,皇后寿宴再逢,乃至雪中骑射宴、百官弹劾、安国寺风波…… 桩桩件件都令他印象深刻。 姜璟面露踌躇:“臣不过一介书生,侥幸得中状元,实无殿下所说的那般能耐。” 见他再三推辞,容惊晚心知此人不易拉拢。 姜尚书素来趋炎附势,姜璟作为其子,表面总是一派温良模样。 若非知晓前世他亲手抄没亲父的狠绝,容惊晚也难想象这般温润书生竟有如此冷戾心性。 这种人,虽危险,若是用好了,便是利器。 容惊晚带着笑意道:“姜尚书这些年流连烟花之地,子嗣众多。仗着太皇太后恩宠敛财无数,可分到姜翰林手中的,怕是还不如上月刚出生的小公子。” 闻言,姜璟眉头一皱,面色有些难堪。 “此乃臣家事,不劳公主殿下挂心。若殿下无其他吩咐,臣先行告退。” 说罢拱手一礼。 “姜翰林且慢。” 容惊晚执起书卷,朝他笑道,“良禽择木而栖,贤臣择主而事,今日多谢你替本宫寻回这心爱之物。” 待姜璟离去,枫槐抚剑低问:“殿下觉得姜翰林会想通吗?” 容惊晚垂落帷帽,掩去嘴角笑意:“若真想不通,今日便不会来见本宫了。” …… 三日后,太极殿阴云笼罩。 沈乾元特召御史台、刑部、大理寺及金吾卫入宫。 这是抄家的标配。 沈昱珩亲自呈上,查获的户部尚书贪墨账册。 “父皇,儿臣无能,尚有一笔巨款未及查明。然安成公主府修建在即,恳请父皇即刻下旨查抄姜府。” “太子办事得力。” 沈乾元接过账册,冷笑道,“那笔赃款不必查了,已有人呈至朕前。” 他草草翻阅账目,数额之巨,顿时勃然大怒,账册被狠狠掷于殿中。 “朕念在皇祖母情面,将姜晖革除官职,流放岭南,府中女眷没入教坊司,男眷……” 沈乾元指尖轻点姜璟呈上的密账,道:“唯新科状元姜璟,因检举有功,且《大祁山河志》未竟,准留原职。余者男眷尽数流放岭南。” 沈昱珩仔细审阅姜璟所呈账册,他耗费颇久,刚刚寻得蛛丝马迹便断了线索,未料是被姜璟直接呈给沈乾元。 沈乾元目光扫过御座底下的大臣,沉声分派差事。 御史台负责记录财产清单,刑部携带沈乾元朱批文书,大理寺核对罪状与抄家范围,金吾卫负责全程护卫。 众臣领命,雷厉风行地往姜府抄家去了。 沈乾元看着账本,连声叹气,一是痛恨自己看重的户部,背地里敛财众多;二是震惊姜璟为了保全自己,不惜揭发生父。 他抬眼看向沈昱珩:“太子,依你之见,姜璟这般作为,可还堪用?” 沈昱珩明白,这是借姜璟大义灭亲所为,来试探他这个儿子的态度。 沈昱珩象征性安慰道:“父皇,姜璟自幼丧母,虽记名嫡子,实则庶出。姜晖子嗣繁多,他在府中地位可想而知。” “不过儿臣以为,父皇与其在此烦忧,不若移驾醉仙楼看看景王,权当散心。” 这番话暗指景王处境,虽贵为中宫皇子,却自幼无母后疼爱,连沈乾元这个父皇都疏于照拂。 沈乾元闻言默然,终是挥手道:“李德福,替朕更衣,朕要去醉仙楼。” …… 自醉仙楼归入景王名下后,身为东家的沈星野,愈发肆无忌惮地在此流连。 与往日不同,如今他一心要将醉仙楼经营得风生水起,誓要让年利突破三千两之数。 为此,沈星野常拉着容惊晚来查账。 一来太子时常光顾,最想见的便是容惊晚;二来他可趁机炫耀经营之能,更是为了从容惊晚口袋里多掏些银钱。 毕竟回京首日,容惊晚在此一掷万两,还点了三位俊俏郎君。 久而久之,沈星野见容惊晚出手阔绰,竟生出让她在此养几个男宠的念头。 这日,沈星野翻着新进的账册,见收益又涨,便又起了心思。 容惊晚嫌帷帽碍事,索性戴着银纹面具,立在一旁看账本。 “常宁。”沈星野忽然冲她狡猾一笑,“你瞧谁来了?” 容惊晚以为是太子驾到,下意识福身行礼,抬眼见是回京那日点的三个俊俏郎君。 这三人认不得面具下的容惊晚,但甚是认得沈星野,那日他生无可恋的模样,让他们仨暗笑许久。 自然也知,眼前这个带着银纹面具的女子,就是当日赏银叶子的财主。 诧异的是,这生无可恋的男子成为自己的东家,这对冤家更是相安无事地看账本。 沈星野眉目飞扬:“他们都是得过常宁赏赐的郎君,日日念着你呢。” 这是仗着太子忙于户部事务无暇他顾,沈星野便愈发肆无忌惮起来? “还不快来伺候你们的财主妹妹?”沈星野扬声催促道。 话音刚落,一道凌厉目光骤然刺来。 沈星野抬眼望去,只见他那煞神般的皇兄正冷眼睨来,更骇人的是,身侧还站着面色阴沉的父皇。 第95章 孤许常宁,一个山河永固的盛世 沈昱珩率先打破沉默:“看来今日景公子甚是繁忙。” 依照官场惯例,官员纵使与商贾往来,明面上也须遮掩身份。 故而景王沈星野在醉仙楼,向来以“景公子”自称。 沈星野没料到太子仅用三日便料理户部之事,更未料自己刚起让容惊晚豢养男宠的念头,就被当场撞破。 此刻他喉咙卡壳似的,吐不出半个字来。 容惊晚抬眸望向那三位俊俏郎君,浅笑道:“景公子今日有贵客临门,改日再寻你们切磋琴艺。” 这三个俊俏郎君,都是醉仙楼头牌乐师,分着青、白、蓝三色衣衫,各执玉笛、长箫与琵琶。 说是切磋琴艺,倒也勉强说得过去。 沈星野暗自庆幸容惊晚出言解围,连忙挥手道:“正是,你们且先退下。” 待三位乐师躬身退出,沈星野与容惊晚齐齐向沈乾元与沈昱珩行礼问安。 沈乾元抬手免礼:“朕闻醉仙楼是景王别业,今偶得余暇,特来体察民风。” 下旨抄了姜府,也算是了沈乾元心头的一桩烦忧,确实有余暇。 为挽回颜面,沈星野格外殷勤地捧起账册:“父皇不妨看看醉仙楼的进益。” 沈乾元瞧着那密密麻麻的账目,暗自诧异。 往日太傅授课时,景王总偷偷溜去斗蛐蛐,如今竟能看懂这般繁杂的账本? 沈星野暗想,皇兄可是亲自教导他看账,加上这几日,有容惊晚从旁指点,绝无差错。 索性拉着沈乾元,在茶案前滔滔不绝地讲起来,顺便让人上了好茶。 足足讲解半刻钟,沈乾元对此很是满意,终是信了这醉仙楼是景王府的产业。 沈乾元不经意间扫了一眼容惊晚:“常宁尚未出阁,你总拉着她看账,恐有不妥。” 沈星野直言不讳:“儿臣与常宁在赵国便是这般相处,何况她早言明终身不嫁,何须在意这些虚礼。” 说话间偷瞄沈昱珩,见他面色如常,许是沈乾元在身前,他不能表露得太明显。 容惊晚温声解释:“陛下,臣女也无别的事,顺道照拂王爷生意。” 这照拂生意,也不该给容惊晚安排俊俏的郎君。 见沈昱珩眸色越发沉重,沈星野面露窘色,提议道:“要不儿臣带父皇去醉仙楼转转?” 顺便为沈昱珩与容惊晚制造独处的机会,算是将功补过了。 沈乾元见他热忱便应允,带着微服的禁军,随沈星野将醉仙楼里外转了个遍。 账房内只剩下沈昱珩和容惊晚。 容惊晚起身行礼:“殿下若无他事,臣女先行告退。” 此情此景,实在不宜久留。 沈昱珩突然伸手揽住她的腰肢,将她整个人揽坐在自己腿上。 每回沈昱珩醋意翻涌,总会这般失了分寸。 饶是容惊晚擅长逢场作戏,表面上可以浓情蜜意,内心里可以毫无波澜。 唯独面对沈昱珩时,她平静如水的内心,好像也不是一点波澜也没有。 也正是这点涟漪,导致始终对他狠不下心。 好在时间久了,容惊晚知道如何做,沈昱珩不会为难她,多半是想要她多与他亲昵些。 容惊晚顺势偎进他怀中,朱唇轻启。 “陛下还在外头,若是被发现……” “不会。”沈昱珩冷声打断。 “景王说错话、做错事,他要是不想死,自会拦住父皇。” 指腹在容惊晚温媚的眼尾滑过,默不作声地盯着。 “看来景王越发胆大妄为了,若是孤不来,常宁可是要与那几个郎君也这般亲近?” “景王只是一时兴起,并无违背殿下之意。况且臣女与那几个乐师,最多也只是静听乐音而已。” 容惊晚羽睫轻颤,扑闪扑闪的,像是跳动的机灵。 “殿下应当记得,臣女说过大业未成不涉情爱,纵有亲近,也不过逢场作戏。” “逢场作戏?”沈昱珩剑眉微蹙,扫了一眼案上的玉盏。 “常宁既然可以逢场作戏,那孤渴了,是不是可以喂孤饮茶?” 明明说着孟浪之言,面上尽是得意神色。 “殿下,这不合礼制。”怀中的人怯懦懦的推拒。 沈昱珩面不改色,唯有那双深邃的凤眸里,藏着隐忍。 “常宁总以礼制训诫孤,两日前私会姜璟时,可曾想过礼制?” 容惊晚杏眸闪了闪,朱唇刚要开启。 “孤不喜你与别的男子往来过密。” 沈昱珩轻咳一声,“孤渴了,再不喝茶,怕是说不出话了。” 容惊晚指尖刚要捧起沈昱珩的玉盏,却听他道。 “孤要喝常宁喝过的那盏。” 可她方才落座的位置正对着沈昱珩,此刻只得伸出纤纤玉臂,面露难色:“殿下,臣女实在够不着呢。” 她原以为沈昱珩会让她起身去取,不料他掐在她腰间的手非但没松,反而收紧了几分。 另一手已越过她肩头,稳稳取来她那盏茶,故意放在离她更近的位置。 “现在够得着了?” 他声音里压着几分得逞的愉悦,指尖在杯沿若有似无地蹭过她还没来得及收回的指尖。 分明自己抬手便能饮,偏要她来喂。 人在他怀里,不得不低头。 容惊晚纤纤玉指执起玉盏,小心翼翼地递至他唇畔。 沈昱珩挑眉睨她一眼,眸中含情脉脉,而后垂眸饮尽。 望着他滚动的喉结,容惊晚心下稍安。 “不够,孤还要。” 容惊晚强颜欢笑,执起紫砂壶续盏,连续灌了他数口。 沈昱珩这才心满意足的松开她,像是吃饱赝足般,放她坐在身侧,说起正事。 这点倒是让容惊晚欣赏,沈昱珩纵使情动,终不忘要务。 “今日查抄姜府,倒有桩趣事。负责查抄的刑部尚书虞阳,主动供出姜晖这些年收他的贿赂,然后才风风火火去抄家。” 容惊晚冷笑一声,执起手中的玉盏饮下。 “舅父昔日百般巴结姜晖,就为表兄能攀上姜府姻亲。如今见姜府倾颓,就急着落井下石。” 沈昱珩见容惊晚浑然未觉,正用着他方才饮过的玉盏,唇角不由扬起,语气带着几分欢喜。 “此乃人之常情,虞阳这般作为,无非是为虞澹谋个出路。自革职以来,虞澹闲废日久,族中早有微词。” “如今姜晖倒台,户部正值用人之际。表兄既曾任户部度支司员外郎,舅父要将他重新安插进去,不是件难事。” 容惊晚略作停顿,又问道,“姜府既已抄没,其家眷如何处置?” 沈昱珩平静道:“除姜璟留任原职外,男眷尽数流放,女眷没入教坊司。” “教坊司?”容惊晚唇边泛起冷笑。 “姜晖养在豫章的那位私生女,如今也要沦落风尘了。不知我那表兄,可会冒天下之大不晦救她?” “大体不会,虞阳巴不得与姜晖撇清关系,这个关键时刻怎么可能让虞澹冲动行事。” 想起虞澹昔日对那女子的情意,容惊晚不禁轻叹世态炎凉,大难临头各自飞。 “终究是功名要紧,儿女情长算不得什么。” 沈昱珩倏地握住她皓腕,凤眸里漾着化不开的温柔缱绻。 “可真正的男儿,从不会为功名舍弃心上人。” 指尖缓缓收紧,凝视着她的杏眸,“孤定许常宁一个山河永固的盛世。常宁,可信孤?” 第96章 殿下也要答应臣女,胸襟似海 容惊晚杏眸澄澈:“臣女一直相信,太子殿下定能让大祁海晏河清、盛世长安。” 沈昱珩抬手摸了摸她的头,温柔道:“在那之前,常宁可否答应孤,莫要对他人动心,好吗?” “臣女可以答应殿下。” 但有条件,容惊晚不能吃亏,“太子殿下也需答应臣女一事。” 握住她皓腕的手又紧了一些,沈昱珩索性扔下玉盏,双手钳住她纤细的十指,指腹捏着每一处骨节。 良久,才缓缓抬眸:“常宁先说,孤未必能应。” “殿下总似孩童般,见不得臣女与旁的男子往来。明明臣女所为,皆为殿下筹谋。” 容惊晚反手扣住他掌心,狠狠发力一掐,“望太子殿下胸襟似海。” 沈昱珩咬着下嘴唇,沉吟片刻道:“孤,会尽量。” “既如此,殿下需阻止虞澹入户部,改任姜璟为宜。” “姜璟不过新科状元,常宁为何对他这般看重?” 前世姜璟入职户部之后,确实将其牢牢掌控。 容惊晚并不知他用了什么手段,只知此人能力非凡。 见她沉思不语,沈昱珩又道:“当初常宁也想将卫昭收入孤麾下,如今他倒向了明王。” 卫昭身为卫府嫡长子,自幼被拿来与太子比较。 又因太子对她有意,卫昭便也起了争夺之心,能够策反成功本就不易。 正如她与容雅儿这对双生嫡女,自小在琴棋书画、待人接物上都被比较。 偏她处处胜出一筹,这才招致容雅儿嫉恨难消。 而姜璟不同。 他外室所出,记名嫡子不过是个虚名,在姜府犹如寄人篱下,这出身便是他永远抹不去的枷锁。 正因如此,前世他才会带头抄家。 唯有彻底脱离那个外室子遍地的姜府,远离那些谄媚争宠的兄弟姊妹,他才能真正挺直腰杆做人。 所以容惊晚深信,姜璟与卫昭截然不同,又不能明言。 况且眼下尚未将姜璟完全策反,生活在这样外室遍出的家宅里,最是缺乏安全感,不易相信人。 “无话可说了?” 沈昱珩见她久久不语,出声唤回她飘远的思绪。 容惊晚如梦初醒般“啊”了一声,眸中重新聚起神采。 “殿下不觉得姜璟像山间藤蔓,看似柔弱却坚韧不屈……” “孤不想听常宁夸赞别的男子。” 沈昱珩蓦地侧过脸去,显出几分孩子气的别扭。 虽然心中反复告诫自己需得宽宏大度,然每每听闻容惊晚对旁的男子赞赏,又觉得无论如何都大度不了。 “殿下可是答应过臣女,要胸襟似海的。” 容惊晚朱唇微嘟,盈盈起身行至他跟前,纤指轻触他头上玉冠。 “何况太子殿下金相玉质,如松风雪月,更似芝兰玉树。文能安邦,武可定国,温润如玉又风华绝代,旁人岂能及太子殿下分毫?” 沈昱珩听罢心头暗喜,抬眸只见眼前人儿亭亭而立。 那娇小身躯裹在锦绣罗裙中,嘟着朱红的唇,笑靥如花地望着他。 淡淡的幽香轻柔地融入空气中,像极了雨后初开的杏花,令他不由得屏住呼吸。 沈昱珩扶在圈椅上的手微微收紧,指尖扣住她的后颈,目光紧锁她的朱唇,手臂稍一用力,将眼前的人带向自己。 唇瓣相触的刹那,沈昱珩脑中嗡然一响,仿佛有什么轰然炸开。 只是轻轻一碰,却清晰感受到她唇间的柔软,带着清甜的气息,比糖人还要甜上三分。 容惊晚如触电般猛地退开,转身便逃出了账房。 沈昱珩望着那一抹翩然远去的衣袂,鼻尖仍萦绕着她留下的淡香,眼底笑意渐深。 守在不远处的棠梨,捧着银纹面具迎上来。 “殿下,您的脸怎么这样红?” 容惊晚一把接过面具戴上,遮住脸部的变化,捏了捏自己的藕臂。 “许是账房太闷,我得出去透透气。” 棠梨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的衣裳,疑惑道:“今日不冷不热,明明正合适呀。” “殿下,你等等奴婢。”棠梨提起裙摆,小跑着追了上去。 沈昱珩倚在账房前的雕花栏杆上,目送那抹鹅黄色身影消失在转角,唇角的笑意更深。 刚送走沈乾元的沈星野踱步过来,顺着他的视线望去,只见楼下空荡荡的廊道。 “皇兄在看什么,常宁呢?” “她跑了。”沈昱珩轻声道,眼底漾开的笑意,像是偷尝了蜜糖的孩子。 沈星野愣住,人跑了还笑得出来?这可不像是他认识的皇兄。 “旷之,常宁心里是有孤的。” 沈昱珩笃定道,眼底漾着愉悦的光。 沈星野冷不丁泼了盆冷水:“常宁在意的人可多了去,保不齐下一秒,她又为别的男人忙前忙后了。” 沈昱珩冷眼扫来:“常宁怎的没个闺中密友,整日围着那些个状元郎打转。” 先是虞澹,后是裴翊,如今又冒出个姜璟。 “这话说得不够准,常宁围着转的可不止状元郎。” 沈星野挑眉,又意味深长地补充,“京城的皇子们她也熟得很,比如皇兄你,还有臣弟我,也许是当年为质时养成的习惯。” 沈昱珩指腹轻点着青玉扳指:“孤得给常宁物色几个闺中密友。” “臣弟劝皇兄趁早打消这个念头,京中闺秀谁不知道常宁的‘事迹’,谁敢与她深交?” 沈星野耸耸肩:“皇兄与其担心她与男子交往过密,不如想想怎么收拾那些曾经欺负过她的人。” 沈昱珩眉宇间掠过一丝狠厉:“孤已经在做了,应该明日,宫里就会收到‘好消息’。” 容惊晚刚踏出醉仙楼,负责打探消息的枫槐便匆匆赶回。 枫槐将马车停在一棵茂盛的榕树下,掀开车帘低声禀报。 “殿下,姜府已被尽数查抄,姜璟倒是未受牵连,下一步该如何行动?” “姜府宅邸被抄,姜璟必定会找个客栈暂住。如今风声正紧,这个节骨眼怕是无人敢出手相助。” 枫槐口直心快:“殿下的意思,是要为姜璟安排住处?” 以姜璟心高气傲的性子,断不会接受这般明显的帮助,并且她也不能这样明目张胆的帮姜璟。 人在落魄时,总会不自觉地寻找最熟悉安心的地方。 “枫槐,即刻去听风茶馆。” 枫槐诧异道:“殿下,听风茶馆只是间茶馆,并不能住人啊。” 容惊晚曲指刮了刮她的额头:“听风茶馆不远处有家宣纸铺子,我要将它盘下来。” 枫槐知道主子自有打算,便不再多问,扬起马鞭直奔听风茶馆而去。 第97章 太子殿下的两副面孔 两刻钟后,容惊晚赶到那家专卖宣纸的铺子。 门匾不似别处鎏金描红,只用徽墨题着“玉版轩”三个清雅大字。 玉版轩专卖青檀皮宣,因价格实惠,向来是京城寒门书生常聚之地。 容惊晚踏入轩内,素手轻抬,自绣着缠枝莲纹的锦囊中拈出一张五百两银票。 掌柜不曾见过这般阔绰的手笔,吓得面如土色,两腿发软,险些以为是索命的美阎罗上了门。 “姑娘,老夫身无长物,这条老命实在不值这么多银子啊。” 容惊晚将银票推至案上:“老丈莫惊,这银票并非祸端。只需按我说的办,余事不必忧心。” 另一边,姜璟下朝后无处可去。 姜府已被查封,他背着个单薄包袱,里头除了一身盘缠,就只剩几幅珍藏的字画。 途经听风茶馆时,他听到玉版轩掌柜的啜泣声。 掌柜抬眼望见姜璟,急忙唤道:“可是姜状元郎?” 姜璟脚步微顿,当日状元游街确曾路过此处,掌柜认得他也不足为奇。 他走近问道:“在下姜璟,是发生了何事?” 掌柜抹着泪对姜璟道:“老朽的孙儿在魏州当了县令,非要接我回去享清福。可这玉版轩里的宣纸,就像我的老伙计,实在割舍不下啊。” 掌柜望着满屋的宣纸,声音越发哽咽。 “自从老伴走后,我就守着这铺子过日子。如今是该回去陪陪孙儿了,可过几年我还想回来住。就怕上京雨水多,没人照看,这些纸要糟蹋了。” 姜璟正需落脚之处,见这玉版轩虽小,后头还有间还算宽敞的卧房。 又想着来此的多是清贫书生,不涉朝堂纷争。 “老丈放心,这铺子我替你看着。” 姜璟点头应下,就此在玉版轩安顿下来。 很快,枫槐将此事禀报给容惊晚。 容惊晚轻笑道:“连这般简陋的卧房都能狠下心来住下,姜璟的忍耐力,确实非寻常人可比。” 不过一日之间,曾经显赫一时的姜府,转眼便人去楼空,只余下一道冰冷的“封”字朱批。 姜府男眷尽数流放岭南,女眷则全数没入教坊司。 教坊司是大祁掌管宫廷乐舞的官署,隶属太常寺,专司培养乐伎、编排宴乐。 而罪臣女眷入教坊司,等待她们的唯有一条出路,那便是沦为最下等的乐妓,永无登台之日。 姜府不少女眷不堪受辱,当夜便自绝性命。 不过教坊司终究不是死罪,其中怀有身孕者,按例可暂缓处置,待分娩后再行发落。 容惊晚思及那外室有孕在身,问道:“那外室女如今怎样了?” 枫槐垂首回禀:“虞澹怕那外室女泄露他们见不得人的私通,亲自赐了杯鸩酒了结。” 棠梨想起上元夜亲眼目睹虞澹与外室女私会的情形,忍不住叹气。 “奴婢还以为他有多深情,不想男人的情意不过如此。” 枫槐忽然轻咳一声,棠梨忽而想起太子,连忙转圜。 “幸而殿下先前已与虞澹解除祖辈婚约,若真嫁与这般狠心之人,还不知要受多少磋磨。” 容惊晚冷冷地叹了一气:“倒是可怜了那外室女腹中的胎儿。” 顿了顿又问,“姜璟可曾去教坊司打点?” 枫槐回道:“并未。听闻他今日如常去翰林院修纂,并无特别举动。” “那姜府到底抄出了多少银两?” 枫槐抿了抿唇,说不出来:“殿下,奴婢不会算数。” 说着,从怀中取出一张素笺,递了过来。 “这是姜府抄出的银两数目。” 容惊晚接过素笺,目光一扫,脑中霎时一空。 难怪崇仁帝震怒,这数目确实骇人。 “抄出胡椒八百石、金银珠宝五百箱、绢帛三百万匹,还有现钱两万贯。” 容惊晚对着素笺,指尖在算盘中快速拨动,迅速核计: 【胡椒八百石折六万贯,金银珠宝五百箱值六十五万贯,绢帛三百万匹合九十万贯,再加现钱两万贯。】 姜晖足足贪了一百六十三万贯! 安成公主府修建耗费预计三百万贯,他一人便贪去半数有余。 “这些……都是太子殿下查出的赃款?” 枫槐颔首:“都是太子殿下查的。” 一百六十三万贯赃银,太子仅用三日便厘清去向,账目之巨,追缴之速,连容惊晚都不免心惊。 这般雷霆手段,怕是户部那些积年的老吏也要自叹弗如。 转念想起昨日她不过随口夸了句姜璟,太子硬生生赌气的幼稚行径,容惊晚不由扶额暗叹。 好一个算无遗策的储君! 朝堂上雷厉风行,偏生在她这儿,连句夸别人的话都听不得。 枫槐又道:“此外还有姜璟呈给陛下的账册,涉及三年前江淮漕运,亏空约五十万贯。” “只是此案牵涉甚广,现存账册残缺不全,姜璟上交的仅是姜晖经手那部分。” 容惊晚猛灌了几口冷茶,才稍稍平复思绪。 “我原以为姜璟会将账册交给太子殿下,怎料他直接呈给陛下,摆明不站任何党派,倒是懂得明哲保身。陛下对漕运亏空一事如何处置?” 枫槐恭敬答道:“因账册是用朱胶簿记录,已被虫蛀残缺。陛下将副本分发给姜璟与虞澹,命二人五日内核验亏空去向。” “虞澹是正式入了户部?姜璟在翰林院,又是以何种身份参与查案?” “陛下已恢复虞澹户部度支司员外郎官职,并特授姜璟兼判户部案之权。” 崇仁帝既派二人同查,虞澹有身为刑部尚书的父亲举荐,官复原职不足为奇。 而姜璟身为罪臣之子,若无贵人提携,断不可能涉足此案。 这便说明,是太子的手笔,他当真将她的话记在了心上。 太子此举甚是高明,既不得罪刑部,又能借姜璟牵制虞澹,可谓一箭双雕。 果然太子疑心深重,怕也是存了试探姜璟能力的心思。 正思索间,容惊晚拿起银纹面具,回想起什么。 “等等,你方才说此案涉及的是,三年前江淮漕运?” 枫槐颔首:“殿下有何发现?” 容惊晚把玩着案上的银纹面具,唇角微扬。 “那可就有意思了,此事牵扯的人可不少。” 前世姜璟正是凭这桩漕运旧案,扳倒其父姜晖。 更妙的是,此案还牵连她父亲容畅、舅父虞阳,乃至整个兵部。 最终动摇的,可是定王党的根基。 枫槐想起太子嘱咐要给主子物色闺中密友的事,又见主子眉宇间透着欢愉,便顺势提起。 “殿下,今日香雪阁新到了一批胭脂,是以画会友的形式采买。奴婢特意打探过,这次有您最爱的云雾紫和玉簪粉。” 棠梨也凑趣:“听说今日开售,只能现场购买,不接受预订。” 香雪阁的东西样式独一无二,最受京中贵女的喜欢,能得一件香雪阁的物件,都成了身份的象征。 容惊晚心情大好,朱唇勾起:“走,去香雪阁瞧瞧。” 第98章 说要大度,连姑娘家挽手的醋都吃 来到香雪阁前,只见人潮涌动,似乎全京城的贵女都来了。 连皇后和苏贵妃的马车都停在外头。 虽然两位娘娘并未下车,但容惊晚认得随侍她们的嬷嬷和婢女。 而且今日香雪阁立了个新规矩,只接待女客,男子一律不得入内。 戴着垂纱帷帽的容惊晚在枫槐的护卫下,艰难地穿过拥挤的人群。 枫槐皱眉:太子殿下这主意倒是别致,只怕主子还没交到什么闺中密友,就先被人群给挤散了。 原还担心主子见这人头攒动的场面会打消采买的兴致,谁知容惊晚反而兴致更高。 果然女子天性爱购物,越是热闹越来劲。 容惊晚目标明确,直奔云雾紫和玉簪粉而去。 在枫槐和棠梨的左右护持下,终于挤进了香雪阁的擂台区。 里面布置得井然有序,每位擂主都有专属位置,台上备着宣纸,旁边笔墨纸砚、水彩颜料一应俱全。 容惊晚琴棋书画样样精通,最擅长的便是作画。 想到此处,她不由弯起唇角。 京城贵女们都戴着帷帽,作画时则换上精致的银纹面具。 两两作画,胜负由对方评定,胜出者可在购买一份的基础上,额外获赠一份。 这份赠礼既可自用,也可赠予对手,以此达成以画会友的目的。 枫槐听完规则,暗自嘀咕:太子殿下为了让主子交到朋友,可是花了不少银子。 观察良久后,容惊晚发现了其中门道。 这规则使得多数时候都是闺中密友两两对决,无论谁胜出,都能如愿以偿。 香雪阁雅间内,风光霁月的沈昱珩执笔作画,画中正是阁内那抹雪白倩影。 且不论容惊晚是否购买、能否结交新友,单是她能静心观摩,让他得以提笔作画,已是难得。 清霁见容惊晚只是观望,不禁问道:“殿下,公主为何不参与,是不喜这般场合么?” 沈昱珩笔下勾勒着画中人的黛眉,笑道:“常宁向来谋定而后动,待她出手时,必是惊艳全场。” “原来如此。”清霁暗叹太子与公主当真心有灵犀,天造地设的一对。 良久,容惊晚终于走向擂台。 她在画架前站定,取来一张生宣,葱白玉手缓缓抚平纸面,弃小狼毫不用,独选一支浙江湖笔。 寥寥数笔,便勾勒出盛世皇城的夜景,万千孔明灯齐放的盛况跃然纸上,精湛画技让人几乎忘记,这是生宣上的作品。 那孔明灯仿佛真要冉冉升起,照亮夜空。 此画既出,不待对手评定,在场贵女们已纷纷惊叹不已。 容惊晚利落地将银钱交给掌柜,买下云雾紫和玉簪粉两色胭脂。 掌柜眉开眼笑,连连作揖道谢。 正当容惊晚想将赠品递给对手时,那戴着银纹面具的女子猛地别过脸去,愤愤不平离去。 容惊晚手执四盒胭脂,莞尔一笑,随手赏了棠梨和枫槐各一盒,引得周围贵女的贴身丫鬟艳羡不已。 赞叹声中,人群里忽而走出一位着水蓝襦裙的女子,朝容惊晚道:“姑娘画技卓绝,不知可否再比一场?” 容惊晚本欲取了胭脂便回,转念一想,既然有人挑战,倒也无妨,遂微微颔首应下。 那女子轻抚鬓角,柔声道:“今日我来香雪阁,原不为胭脂水粉,只为这凌波惊鸿裙。” 正说着,掌柜已识趣地命人呈上那袭华服。 这是一匹浅粉浮光锦,银丝织云霞逐月暗纹,日光下如披朝霞,听闻烛光中更似揽明月入怀。 阁楼雅间内,沈昱珩眸光一沉:“清霁,可看清来人?” 清霁咬着唇,低眸回道:“似是裴相的嫡孙女,裴纭小姐。” 沈昱珩手腕握紧,生生折断了手中的狼毫笔。 “又是裴相的人,先前一个裴翊便罢了,如今又来个裴纭,常宁可别真与她成了闺中密友。” 清霁默默低了头:太子殿下昨日还说要大度,今日连个姑娘家的醋都要吃。 不待容惊晚回应,裴纭已执笔作画。 容惊晚也不迟疑,笔尖游走间,心中将得罪过的人,细细过了一遍。 今日原是为胭脂而来,对方偏要争那衣裳。 容惊晚笔锋微顿,墨色在宣纸上晕开一抹暗痕。 裴纭神色如常,似未察觉这小小失误。 容惊晚抬眸瞥向那袭华服,忽而想起裴翊所赠的广袖流仙裙,亦是这般流光溢彩的浮光锦所制。 很明显,对方是冲着她来的。 裴翊此前说过,那套广袖流仙裙本是要送给舍妹的。 思及此,容惊晚已经猜出此人身份,就是裴相的嫡孙女,裴纭。 对方似有所感,抬眸望来。 四目相对间,那双眸子带着毫不掩饰的倾慕,让容惊晚罕见地怔了一瞬。 楼上雅间,沈昱珩搁下笔。 单看容惊晚的神情,便知她已识破对方身份。 半个时辰后,二人同时搁笔。 容惊晚这幅画一改先前盛世气象,转为含蓄内敛。 裴纭的画则内敛中透着张扬,恰似她本人明艳恣意的气度。 “小女不才,画技粗浅。”容惊晚拱手道。 “你这画确实不如我。不过……” 裴纭指向另一套衣裙,“另外一套衣裳,我决定将它赠予你。” 容惊晚浅笑:“多谢。” 裴纭亲昵地挽起容惊晚的手臂,二人相携而出。 楼上观望的沈昱珩拂袖而起。 两人在香雪阁前互相交换信息,一个称“宁姑娘”,一个是唤“云姑娘”,真真假假,心照不宣。 容惊晚转身上了马车,棠梨连忙取出锦帕为她擦拭额间细汗。 “殿下怎么了?”棠梨小心翼翼地问道。 “那女子似是裴相的嫡孙女裴纭。若被太子殿下知晓此事,不知要惹出多少麻烦。” 不远处,沈昱珩望着两辆分道扬镳的马车,眉头微蹙。 “清霁,你说她们这是结为闺中密友了?又是挽手,又是赠衣的。” 清霁也是不解:“属下鲜少与女子往来,不过看公主神色,倒像是刻意回避。若能知晓她们谈话内容便能清楚了。” “跟上去。”沈昱珩冷声道。 马车行至半途,忽地一顿。 枫槐掀开车帘:“殿下,前面是玉版轩,虞澹似乎也在。” 容惊晚戴好帷帽,搭着棠梨的手缓步下车。 身后方马车上,清霁急急禀报。 “殿下,公主在前边下了车,前面似乎是虞澹与姜璟。” “他们不好好查账,在此作甚?”沈昱珩声音骤冷。 清霁还未来得及答话。 “孤亲自去。” 沈昱珩已起身,带着满身寒意下了马车。 第99章 表兄阴阳怪气?公主反手揭他老底 虞澹薄眸扫视着玉版轩的四周。 铺子不大,墙壁都是玉色,简朴的木架上整齐铺陈着青檀皮宣纸。 “姜翰林这铺子,最多值个一百两银子吧。” 他指尖轻敲木架,“姜晖抄出一百六十三万两,你如今甘愿屈居这等陋室,实在令人唏嘘。” 姜璟下朝时便察觉虞澹尾随,心知来者不善。 今日是虞澹官复原职的日子,本该是喜事,不料,崇仁帝将江淮漕运的旧案,交由他们二人共查。 姜璟身着淡青色绸袍,玉冠束发,正立于木架前整理略显凌乱的宣纸,低垂的眼睫在脸上投下浅浅的阴影,神情宁静平和。 “虞外郎若是无意采买宣纸。” 他手下动作未停,“还请移步他处,免得辱没了虞外郎的身份。” 虞澹突然抬手,墨色宽袖扫过案面,一掌重重压在姜璟正在整理的宣纸上。 “江淮漕运此案涉及众多官僚,姜翰林若想活命,最好就此收手。” 姜璟挺直身板,抬眸迎上对方视线,语气平静。 “虞外郎此言,反倒让下官更想一探究竟。何况此乃陛下钦命,臣不敢渎职。” 虞澹见他不识好歹,冷笑一声,缓缓收回压在宣纸上的手,顺势掸了掸袖口并不存在的灰尘。 “若本官没记错,姜翰林能留在京城而非随姜家男眷流放岭南,全因你亲手呈上了江淮旧案中,姜晖那部分账册吧?” 姜璟手持鸡毛掸子,轻轻拂过书架隐蔽处的浮尘。 “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本官只是惊叹姜翰林的果决,生父兄流放岭南,母亲姊妹没入教坊。你我饱读诗书,且同为状元郎,你就当真毫不在意这等耻辱?” “若是在意,虞外郎此刻还能站在这里与在下理论么?” 一语既出,噎得虞澹哑口无言。 “今日既被本官寻到住处,明日满京城都会知道,新科状元屈居陋巷玉版轩,届时看还有谁来买你的宣纸。” “你这等卖族求荣之徒,不配为人子嗣,迟早要遭天谴。等着吧,不出三日,京中的唾沫星子就能将你淹死。” “那表兄亲手赐鸩酒给姜姑娘时,可曾想过天谴?” 一道清冷声音突然插入,两人同时回首,看向缓步入内的容惊晚。 她一身月白长裙,腰身纤细,同色系的玉佩随着她的步子晃动,那双沉静冷清的眸子里,像是看穿了一切。 上元夜虞澹怠慢之过,崇仁帝亲下御旨解除两家婚约,此事早传遍京城世家。 虞澹顿时面如铁青,姜璟只作壁上观,二人齐齐躬身行礼。 容惊晚素手轻抬示意免礼,眸光直刺虞澹:“姜姑娘会令表兄夜半惊梦么?” 姜府姊妹众多,姜璟不全都熟识,然半年前从豫章认回的那位私生女,他清楚与虞澹关系匪浅。 虞澹指节泛白,不自觉地攥紧。 “公主若无实证,还请慎言。莫要污了臣的清白,也损了公主明辨是非的贤名。” 容惊晚见他嘴硬,眸光扫过书案上的宣纸,玉白的纤指越过宽大的宣纸,挑起一张折好的生宣,当着他的面徐徐展开。 那尺寸,恰与他先前写忏悔文,所用的纸张大小一致。 “表兄可要再写一卷忏悔文?好好说说你的所作所为,毕竟姜姑娘可是怀了……”你的骨肉。 “容惊晚!”虞澹急声打断。 此事他从未声张,况且才两月身孕,尚未显怀。 除父亲虞阳与容惊晚外,不该有人知晓。 如今好不容易官复原职,绝不能在此时让姜璟抓住把柄。 昨夜忍痛赐死心爱之人与未出世的孩子,虽心如刀绞,但父命难违。 “人在做,天在看。” 容惊晚轻抚纸面,“本宫不过好心提醒表兄,行事当谨慎些,莫落人把柄。毕竟这官复原职来之不易。与其在此与姜翰林争辩,不如好生修补那残缺的账本。” 言罢,容惊晚微微挑眉。 虞澹看到那双柳叶眉,像是一把刀,明晃晃地砸过他的脑袋。 可他赐鸩酒一事,对外也只认为是那女子不堪入教坊司之辱自尽。 且死无对证,谁会追究一个败落家族的私生女? 容惊晚空口白牙,分明是诬陷。 再看她这般维护姜璟,他从天之骄子的状元郎,沦为人人唾弃的弃族之徒,还能掀起什么风浪? 她自己清白已失,分明自身难保,还妄想保全姜璟,简直痴人说梦! 虞阳因抄家有功,渐得定王青睐。 太子这些时日流连醉仙楼,对她早已无意。 如今苏贵妃诞下安成公主,她这个无皇室血缘的镇国公主更不足为惧。 就连容氏族长都曾议过让她殉葬,他作为表系一清二楚。 思及此,虞澹底气陡增,唇角勾起一抹邪笑。 “臣谢公主关怀。不过今时不同往日,公主若对姜翰林有意,大可直言,臣必不为难。” 啪! 一记耳光猝然甩在虞澹脸上,清脆的声响在玉版轩内回荡。 “表兄若将这编造是非的本事用在查账上。” 容惊晚甩了甩发麻的掌心,“江淮漕运的亏空流向,怕是早已有眉目了。” 虞澹怔在原地。 他万没想到,这个曾经对他情深义重的表妹,竟会当众掌掴。 那一巴掌力道之重,打得他在姜璟面前颜面尽失。 “容惊晚,我看明白了!” 他捂着脸嘶吼,“你和姜璟,一个是不贞不洁的残花败柳,一个是卖族求荣的衣冠禽兽,迟早要遭天打雷劈!” “好啊。”容惊晚嫣然一笑,“本宫拭目以待。” 虞澹气得浑身发抖,拂袖而去时又被门槛绊了个趔趄,险些栽倒。 那狼狈模样,连街边的小贩都忍不住掩口窃笑。 容惊晚执起锦帕,轻掩唇角笑意。 “微臣谢过公主殿下解围。”姜璟拱手行礼,衣袖垂落间露出清瘦腕骨。 “本宫今日原是来买宣纸的。” 容惊晚指尖轻点案上宣纸,莞尔浅笑,“不巧撞见表兄,倒叫他误会了去。” “棠梨。”她轻唤一声。 棠梨立即会意,麻利地抱起主子点中的青檀皮宣。 “公主当真要买这青檀皮宣?”姜璟难掩诧异。 世家贵女用纸向来考究,薄如蝉翼的澄心堂纸、染就春色的谢公笺、金光熠熠的洒金笺、纹若涟漪的花帘纸…… 哪样不比这略显粗粝的青檀皮宣来得风雅? “真才实学者,何拘于纸?” 容惊晚眉梢轻扬,像是在暗示姜璟本人,“纵无宣纸,粉墙茶案等,亦可入字作画。” 眸光扫过纸架,她从袖中取出荷包,银钱落在柜台上。 姜璟躬身相送,望着那抹雪色身影翩然远去,似纯粹无瑕的仙子。 在玉版轩墙角偷听许久的沈昱珩猛地直起身,这才发现清霁不知何时已立在身后。 “殿下,公主走远了。” 清霁暗自诧异,这还是生平头一遭见太子如此沉得住气偷听,竟能按兵不动。 若换作从前,只怕早就冲进去了。 回眸见太子唇角噙着一抹若有似无的笑意,清霁不禁挠头,方才公主说了什么夸赞太子的话吗? 沈昱珩利落地拍了拍他的肩,转身登上马车。 “清霁,调几名暗卫暗中护着姜璟。” 清霁一拍脑门,恍然大悟。 原来太子暗喜的是,方才虞澹误以为公主对姜璟有意,而公主那句“误会了”,分明是撇清关系。 “嗯?”沈昱珩见他迟迟不应。 “属下这就去办。” 清霁连忙拱手,又禀道,“清夜来报,定王从南诏运回的木材已半数腐朽。等殿下回宫,消息想必也传到御前了。” 沈昱珩唇角微勾:“小公主的府邸银子凑够了,木材却出了岔子。父皇此时知晓,当真是妙不可言。” 第100章 定王私吞的银子,吐出来修宫殿 御书房内,沈乾元手中那支蘸满朱砂的御笔狠狠摔落。 笔尖残留的徽墨飞溅而出,正落在单膝跪地的定王靴边,如血般刺目。 “定王,给朕解释清楚。” 沈瑞煊立即拱手:“回禀父皇,儿臣在南诏采办时,因木材体量过大需走水路。为节省开支,中途改道江南,恰逢水患滞留江州。” “儿臣已派人彻查江州知府失职一事,不日便有结果。” “给朕查个水落石出!” 沈乾元以掌撑额,眉宇间难掩疲惫,“完好的木材还剩多少?” “仅,仅余半数。” “半数?!” 沈乾元严肃地瞟了他一眼,嘴角扯出森然笑意,“云贵两地,可还有木材能急调入京?” 沈瑞煊喉结微动,迟迟不敢应答。 “嗯?”沈乾元眉峰又起。 沈瑞煊自知理亏,硬着头皮道:“大理石已是从扬州急调,若木材再自云贵转运,只怕,只怕掏空户部也难支应。” 这时拉出户部,勉强能分散一部分沈乾元的怒火。 沈瑞煊抬眸,又撞上那道居高临下的视线,压得他脊背寸寸弯折,终是颓然垂首。 “父皇,如今大祁北境蛮族尚还平静,南疆灾民仍未安置妥当。先前修建镇国公主府已耗国库不少,若此时再大兴修建小公主府,只怕要加重赋税,民不聊生啊。” “连你也来劝朕?” 沈乾元这些日,因修建公主府一事,朝中早已沸反盈天。 自姜晖案抄出巨额赃款后,群臣更是人人自危,唯恐波及自身。 众臣联名上书,执意要将修建安成公主府的预算,从三百万贯减至一百五十万贯。 恰好能用姜府抄没的赃银抵充,不必动到诸位大臣的腰包。 可沈乾元清楚,查抄姜晖不过冰山一角,不少大臣中饱私囊。 若是一个个彻查,朝中不知要揪出多少个“姜晖”来。 沈瑞煊刻意提及镇国公主府,令沈乾元眸色渐深。 最初本欲赐给容惊晚的镇国公主府,是宣阳坊那座,不过是个寻常四进院落。 后来忌惮她在赵国扶持皇子夺嫡的前科,为防皇子相残,才改赐堪比景王府规格的务本坊宅邸。 那宽阔的四进院带西跨院,确实让户部好一阵捉襟见肘。 沈瑞煊见沈乾元陷入沉思,趁势进言。 “小公主尚且年幼,暂居贵妃娘娘宫中亦无不可。儿臣以为,不妨先修个简朴些的公主府,待公主及笄、国库充盈时,再扩建不迟。” “再说镇国公主既已立誓不嫁,偌大府邸无人相伴,实在冷清。两日后儿臣也要迎娶容家二小姐,她那公主府怕是更要门庭冷落了。” 容家在京中只有容畅这一支,其余子弟皆在儋州。 容畅膝下仅有一子两女,容雅儿即将成为定王妃,容惊晚誓不嫁人,便只剩容明哲承继香火。 沈瑞煊这番话,字字诛心,就是要让沈乾元悔不当初。 若未将务本坊的公主府赐予容惊晚,如今何须另起炉灶? 毕竟朝野皆知,那本就是为未出世的小公主准备的府邸。 “定王这是在质疑朕的决断?”沈乾元横眉冷对。 沈瑞煊连忙俯首辩解:“儿臣不敢。” 沈乾元一想到苏贵妃软语央求的模样,那眉目含情的姿态,恰似他与先皇后成婚前两年的光景。 这便令他终究狠不下心,小公主毕竟是他第一个女儿。 当年先皇后怀二胎时,他满心期盼是个公主,景王出生后难免失望。 后来父子疏远,近来又奇迹般重修于好。 那日在醉仙楼,景王引他观摩时,恍惚间似见到先皇后。 毕竟,最肖像先皇后的,从来不是苏贵妃,而是景王。 “此事朕意已决,公主府规制不变。至于银钱不足,是你该解的难题。” 沈乾元斩钉截铁地发了狠话,沈瑞煊没有再劝的理由。 踏出御书房时,沈瑞煊回望殿中那道身影。 沈乾元的脊背不似往日挺拔,像是因为什么,心甘情愿的屈服弯腰。 …… 夜幕降临,廊下的八角琉璃宫灯,映着东宫庭院最茂盛的一处竹林,照出那抹月白锦袍衣玦翩翩。 竹叶沙沙作响,一道身影倏然飞落。 “殿下,属下不辱使命” 来人单膝跪地,“定王对南诏运输有疏失,陛下坚持原样修建公主府。银钱短缺之下,定王必会查抄江州知府。那些被定王私吞的银子,终究要吐出来修宫殿。” “清夜,你做得很好。” 沈昱珩指尖轻抚过手中画卷。 “陛下召见定王后,果然如殿下所料,对着先皇后画像凝视良久。” 沈昱珩斜倚汉白玉柱,修长的腿随意支着,手中正是今日在香雪阁所作的容惊晚画像。 月光般的锦袍与墨竹相映,衬得他愈发清贵逼人。 “父皇这一生,都在爱着一个不爱他的人,值得么?” 他抬头仰望着漆黑的天穹,今夜没有明月,显得格外冷清。 清夜误以为在问自己,努力调动自己的情商,绞尽脑汁答道:“属下愚钝,只记得幼时娘亲说过,爱一个人就像造房子,要给对方温暖的家,而非囚笼。” 沈昱珩闻言失笑,画轴轻敲掌心。 “想不到你娘亲还教你这样的道理,可自你做了孤的暗卫,专门干的都是摧毁人家楼阁之事。” 清夜抿着嘴笑道:“属下的命是殿下救的,自然唯殿下之命是从。” “还是你知趣,不像清霁,让他盯着姜璟,还真当姜璟是什么要紧人物。孤在意的,从来只有常宁。” 清夜想起清霁那榆木脑袋,不及自己半分机灵,反应又慢,总看不透本质。 他故作体贴地说道:“公主住着偌大的公主府,内心也是孤寂的。她看到姜璟流落街头便替他安排玉版轩,实际上是在安抚自己,明明亲人都在,却无亲人真正关心她。” “殿下不必介怀,在公主心里,只有您和景王才是真正的亲人。” “公主只是惜才罢了,听闻温珏在晋县,确实带动当地百姓种植了不少花草。” “也是,常宁对姜璟,与对温珏一样。不过是看重他们的才能,不愿明珠蒙尘,但愿姜璟不会让她失望。” 沈昱珩略作迟疑,又问:“你说常宁一个闺阁女子,为何对男子心思这般了解?” 清夜随手弹去衣上竹叶,从信鸽腿筒中取出字条,恭敬呈上。 “公主对殿下,不也了如指掌?” 沈昱珩展开那张玉版轩的青檀皮宣,上面五个清隽小字: 【墙角偷听贼】 不知为何,这“贼”字在他眼中,透着几分亲昵。 既然被说成是贼,那便索性将这名声坐实。 沈昱珩将画像仔细卷好纳入怀中,衣袂翻飞间已朝常宁府掠去。 清夜望着那道远去的月白身影,昔日那个运筹帷幄,喜怒不形于色的太子殿下。 他无奈摇头:“殿下啊殿下,您如今真是判若两人了。” 第101章 太子做贼?让他偷不到 沈昱珩熟门熟路地从雕花窗翻身而入。 观澜殿内烛火摇曳,空无一人。 他踱至垂花门前,拦住守夜的丫鬟:“公主呢?” 丫鬟摇头:“公主只命奴婢守夜,并未告知去向。” 沈昱珩抿唇,这是真把他当贼防了,防他跟防狼似的。 凤眸扫过寝殿,陈设典雅别致,唯独少了那副白玉棋盘。 沈昱珩冷声问道:“公主平日对弈都去何处?” 见丫鬟仍是摇头,沈昱珩转身掠向望月阁,立于常宁府最高处。 今夜无月,视野昏暗,她若要对弈,必定需要掌灯。 沈昱珩眸中波光流转,这“贼”当得可真不容易。 索性凭借战场上的布阵经验,他很快锁定了西北方向。 眨眼的功夫,沈昱珩已来到后院水上兰亭。 兰亭静立于湖心,四望开阔,假山嶙峋。 沈昱珩目光掠过假山时,眉头微蹙,这般景致本该令人心旷神怡,此刻在他眼中,成了绝佳的藏身之所。 堂堂大祁储君,夜访常宁府,真像个偷香窃玉的贼。 四周灯笼高挂,在无月的夜色中格外醒目。 红漆白柱的兰亭内,围栏上悬挂着一幅幅墨香犹存的青檀皮宣。 微风拂过,掀起一张张宣纸,隐约露出一抹庭抚绿的窈窕身姿。 容惊晚指尖拈着一枚黑玉棋子,迟迟未落于白玉棋盘。 棋盘边缘精雕竹纹与缠枝杏花,格线以银丝勾勒,棋格内嵌蝶恋花纹,连棋子都是琥珀镂空而成。 这般雅致之物,与粗糙的青檀皮宣同处一亭,倒显出几分雅俗共赏之感。 亭栏边还余有笔墨纸砚,显然这些字画都是即兴所作。 沈昱珩信步走近,挥手示意侍立的棠梨不必行礼,径直在容惊晚对面落座。 容惊晚也只是端坐微微拱手,权当见礼。 “常宁在此对弈,不怕府中禁军察觉?那可是父皇特意派来盯着你的。” 沈昱珩端起茶盏,语气中带着几分试探。 容惊晚抬眸,从这位天潢贵胄的太子殿下脸上捕捉到一丝窘迫。 见他这般做贼心虚的模样,倒是难得一见。 “臣女在自己府中对弈,即便被瞧见又如何?” 这话一说,像是显得他见不得人似的。 沈昱珩娴熟地执起茶壶,又给自己倒了一盏茶,一时无言。 余光瞥见假山处枫槐的身影,确认有人把风,这才稍稍安心。 “若常宁独自对弈,为何遣信鸽送字条与孤?” 自然是要沈昱珩亲身体会,他不只在玉版轩,便是来常宁府,也总如做贼般躲藏。 自醉仙楼被他偷吻后,容惊晚愈发不安。 以沈昱珩这般肆无忌惮的性子,长此以往,她只怕要处处受制。 今夜特意引他来,便是要扭转局面。 在她与沈昱珩两人的关系里,她必须占据主导地位。 绝不能再被他牵着鼻子走。 沈昱珩垂眸,看向一蛊白子,执起一枚。 白子刚落,抬眸睥她:“嗯?” “臣女未料殿下会来。只是觉得这青檀皮宣略厚,怕信鸽负重延误,不料殿下来得这般快。” 沈昱珩:“……” 他该说什么,说一见字条便迫不及待赶来? 若在往日他定直言不讳,可今夜,她故意躲到兰亭,害得他好找。 沈昱珩故意道:“孤恰有要事相告。” “殿下请讲。”容惊晚截住他的白子,攻势凌厉。 “此前定王害你……” 沈昱珩抿唇压下未出口的“失贞”二字。 “孤今次让他在南诏木材上栽了跟头。他原想将赃银暂存江州知府,如今只得尽数吐出。” “殿下好谋略。”容惊晚言语间流露出赞赏。 沈昱珩凝视她杏眸,字字如铁:“常宁,终有一日,所有伤你之人,孤定将他们拖入地狱。” 容惊晚垂首品茗,玉盏掩去唇角弧度。 或许在沈昱珩心中,这份情意除却心悦,还有不甘吧。 毕竟他一直都在和定王、明王斗。 “殿下对臣女的心意,臣女都明白。” 容惊晚素手执壶,为他斟满清茶,“还要谢过殿下,暗中派人护佑姜翰林安危。” 沈昱珩执起玉盏,忽念那日醉仙楼温香软玉在怀,她亲手奉茶的旖旎。 而今兰亭四野开阔,再难那般亲近,只得皱眉一饮而尽。 容惊晚低眉,眼底漾着笑意。 “常宁处处为孤筹谋,况且你本就不属意姜璟,孤自然要胸襟似海。” 他忽又想起香雪阁中,裴纭挽着她手臂的亲昵,令他闪过一丝不悦。 “听闻常宁今日去了香雪阁?” 沈昱珩故作随意,“日后要买胭脂水粉,不妨告知孤一声,每月着人送来便是。” 如今枫槐完全听命于容惊晚,沈昱珩为枫槐安排什么任务,她都一清二楚。 但她偏不明言,只道:“女儿家采买,图的是个乐趣。若殿下直接送来,反倒无趣。” “况且臣女正想结交几位闺中密友,免得殿下总说我只围着世家公子转。” 沈昱珩心头一紧,她该不会真要结交裴纭? 若容惊晚与裴家走得近,岂非更要常见裴翊? 大度,要大度,孤要大度,沈昱珩在心中默念数遍。 又强作镇定道:“常宁可是已结交了闺中密友?” 容惊晚峨眉淡扫,将额间垂落的青丝别于耳后,浅笑盈盈。 “今日结识一位洒脱女子,相谈甚欢,正想着……” “不可,孤觉得此人……”沈昱珩脱口而出。 随即意识到露馅,这不明摆着盯着容惊晚嘛。 又急忙改口道,“常宁与那些耽于玩乐的贵女不同。若长久往来,只怕耽误为孤筹谋大业。” “殿下这是在限制臣女的自由?” 容惊晚神色淡然,看着表面镇定,内心早已翻江倒海的沈昱珩。 他面上不显,但只要心绪波动,手指就会无意识地摁住象征储君身份的青玉扳指。 那扳指已被他摁得发烫,仿佛下一刻就要碎裂。 容惊晚微微倾身,纤手覆上他骨节分明的手背。 沈昱珩反手扣住她的皓腕,极力压制着内心冲动,抬眸对上她含笑的杏眸,像是在提醒他要大度。 他确实希望容惊晚能结交些闺中密友,香雪阁以画会友的主意也是他出的,但绝不能是与裴翊有关之人。 “嗯?”容惊晚眸中漾着狡黠的笑意。 此刻姿势与在醉仙楼无异,不同的是,这里视野开阔。 若是枫槐没守住,被禁军撞见,定会禀报崇仁帝。 崇仁帝在位,是绝不允许沈昱珩迎娶“失贞”的容惊晚,反而会害了她。 沈昱珩眸色几经变幻,终是咬牙道:“孤允你结交闺中密友,但不得与其兄弟有所往来。” 容惊晚笑意更深:“臣女保证,绝不与裴侍郎有任何瓜葛。” 沈昱珩只觉心头一窒,她什么都清楚,还将他牢牢拿捏于股掌之间。 摆明了要与裴纭交好?! 而裴纭,正是裴翊胞妹。 他强自按捺住几欲发作的怒意,想反悔却为时已晚。 容惊晚趁机抽回手,落子如飞,将他棋路封得死死的。 沈昱珩忽然明了,今夜这一局,她就是逼他认输。 很好,看孤怎么扳回下一局。 第102章 主动吻孤,你在害怕什么? 沈昱珩指尖捻起一枚白子,步步紧逼。 棋盘上空白之处渐少,杀伐之气愈浓,黑白两军对垒,恍若战场交锋般剑拔弩张。 容惊晚凝神屏息,将黑子稳稳落在决胜对角。 双方又过数招,沈昱珩执白子连步两子,步步为营。 一个时辰后,打更声起,亭中对坐的两人仍不知疲倦。 容惊晚心知若再这般对弈下去,必败无疑。 若是一着不慎,指不定沈昱珩又要她应下什么荒唐条件。 “殿下。”容惊晚状似不经意问起,“陛下为何这般疼爱小公主?” “常宁莫要分心。”沈昱珩冷声提醒。 话是这么说,却还是忍不住道出缘由。 “孤听太傅说过,父皇曾许诺母后,若生下公主便许她出宫,可母后诞下的是景王。” 他指尖摩挲着白子,“后来才知,父皇命太医在母后的汤药里,都加了助孕生皇子的药材。” 容惊晚若有所思,抬眸望进沈昱珩幽深的眼底。 “所以陛下才会破例,在小公主呱呱坠地时便赐予封号,更是不惜重金修筑公主府。” “实则是将苏贵妃所出的小公主,当作先皇后未能诞下的公主来疼爱。” 沈昱珩眸色骤暗,手中白子失了力道,随意落在棋盘一角。 “父皇这一生,都在强求不爱他的人。” 他声音微哑,“清夜说爱是给对方一个家,可父皇将母后囚在深宫,至死方休。母后遗愿是与萧邺合葬,父皇却执意将她葬在皇陵。” 容惊晚趁机落子,棋局悄然扭转。 沈昱珩看着棋盘上的走势,执起玉盏浅啜。 “孤从前不解父皇,如今却懂了。” 容惊晚“啊”了一声,这是在暗示什么? 沈昱珩抬眸凝视她,不说一句话,眼波流转,藏着隐忍,不甘与纠结。 因为在他心里,若有人要夺走容惊晚,他定会如父皇般不择手段地抢回来。 微风拂过兰亭,剑拔弩张的两人默然对视,四周悬挂的宣纸被吹得簌簌作响。 沈昱珩抬手,本欲为她拂开垂落的青丝,却在半途收住,转而探入棋盅,拈起一枚白子落下。 这一子,落在最无用的位置。 容惊晚只需一步,便可劫杀所有白子,让黑子大获全胜。 “常宁,该你了。”沈昱珩语气平静。 容惊晚眸光未落棋盘,只是缓缓抬首。 兰亭灯光,映着他清俊的面容,更衬得他玉质天成,姿容绝世。 薄薄的嘴唇勾出一抹凉薄的笑意,幽邃凤眸半阖,像是匹孤傲的狼,甘愿俯首称臣,只求主人莫要弃他而去。 沈昱珩这是在向她示弱,试探她是否会心软让步么? “常宁。”低沉又温柔的尾音唤起,带着一丝浑厚,带着点勾人意味。 容惊晚指尖黑子悬而未落,对上他那双悲天悯人的眸子,仿佛不让步都是种亵渎。 叮! 黑子落定,容惊晚完胜。 这一子不仅取胜,更将本可幸免的白子,连坏杀得片甲不留。 沈昱珩冷笑一声,像是猜到了结果:“孤输了。” “孤比常宁占尽白子先行优势,却还是败了。” 或许他期待的,是能看到她有一丝心软的让步。 但容惊晚,永不屈服。 “殿下,臣女有一事相求。” 虽是初次对弈,彼此都默契地心照不宣,胜者可向对方讨一个好处。 “常宁但说无妨,只要不涉及其他男子,孤都可应你。” 容惊晚扑哧一声,嗔他多想。 如今她已解决姜璟一事,容畅回京后倒也安分守己,虞氏自知不是她的对手,一心扑在容雅儿的大婚筹备上,容雅儿也识趣地避其锋芒。 但不代表,容惊晚会忘记,容氏一族逼她以死全贞一事。 时机一到,这笔账自然要讨回来。 容雅儿还有两日便要嫁给定王,容惊晚岂能让她如愿? 前世容雅儿亲手喂她鸩酒,今世又在祠堂仗着准定王妃的身份与她叫嚣。 这一世,她定要让容雅儿永远得在她的眼皮底下讨活。 不止容雅儿,还有容畅、虞氏,容明哲也逃不掉。 “臣女在嫡妹的西跨院亲眼见过‘凤凰高翔’的异象,故想请殿下帮忙寻一位懂巫术的法师。” 前世容雅儿确实嫁给定王,今生即便改变不了赐婚的结局,容惊晚也要让这婚事横生枝节。 沈昱珩捏住茶盖轻撇茶沫,优雅地轻抿一口。 “此事不必如此麻烦,常宁或许不知,定王一党素来信奉巫蛊之术。先前那位国师已被孤处决,皇后又听信钦天监太监之言。” “恰巧定王从南诏运来的木材出现腐烂之象,若此时婚事再出意外。” 沈昱珩挑眉看她,“你猜皇后会不会自乱阵脚?” 容惊晚笑意浅浅:“况且臣女以为,皇后心中属意的定王妃人选,其实是平阳郡主。” “不错。”沈昱珩干脆应道,“皇后向来善于笼络权贵,郡主身后有安国公的兵权。定王婚事受阻,孤自会为常宁解决。” “臣女谢过太子殿下。” 沈昱珩淡淡道:“夜色已深,孤送常宁回观澜殿后,也该回东宫了。” 容惊晚听闻他要相送,连忙推辞。 “殿下,从兰亭到观澜殿路途遥远,若被旁人瞧见不好。” “孤方才一路行来,半个人影都未见着。” 沈昱珩起身逼近几步,眉梢微挑,“常宁可是在担心,孤会对你行非礼之举么?” 上回她在观澜殿装醉,沈昱珩当时说的是“那夜不会动她”,那今夜…… “自然不是。”容惊晚急声辩解,“太子殿下谦和守礼,端方自持,是上等君子。” “孤只说自己是储君,可从未说过是什么君子。” 沈昱珩握住她的皓腕,不容分说地牵着她往观澜殿行去。 刚踏入殿内,沈昱珩反手将殿门重重合上。 他转身面对容惊晚,双手一捞,将人打横抱起。 “殿下这是做什么?”容惊晚惊呼一声。 “常宁不是说孤爱偷听墙角么?” 沈昱珩低沉的嗓音在耳畔响起,“孤不只是偷听,还偷看。” 容惊晚心头一紧,脑海中飞速思索:偷看? 他究竟在观澜殿里发现了什么? 她忽然想起那盒能复现守宫砂的赤玉膏。 最初藏在软榻上险些被他发现,后来明明已经转移到书案暗格中了啊! 难道他当时离开后又折返? 还未等她理清思绪,沈昱珩已将她抵在紫檀木书案前。 烛火摇曳,为他月白的锦袍镀上柔光,那双凤眸紧锁她的朱唇。 “殿下。”容惊晚双手抵住他胸膛。 只见沈昱珩偏过头,手掌探向书案暗格,那里正藏着赤玉膏! 她绝不能让沈昱珩发现这赤玉膏的秘密,否则她守宫砂尚在的真相便会败露,更会牵连裴相满门。 容惊晚一把扣住他的手腕,顺势揪住他的衣领,朱唇覆上那看似冰冷的薄唇。 映进眼帘的是没有瑕疵的冰雪肌肤。 脸刚挪开,沈昱珩顺势扑上柔软的红唇,唇齿交缠,后脑勺倒进他的掌心里。 呼吸缠绵得灼热,不经意溢出的轻喘,像勾人心魄的娇吟。 良久,唇分。 “常宁主动吻孤,是在害怕什么,嗯?” 沈昱珩挑眉,目光仍流连于她微肿的朱唇。 容惊晚状似不知,指尖轻轻划过他襟前蟠龙纹。 “臣女只是觉得,方才殿下的双眸,比明月更惑人。” 沈昱珩指尖缠绕着她发间流苏,倏然一拽,迫使她仰头迎上自己灼热的视线。 “是吗?”凉薄的眸子早已染上情欲,嗓音沙哑得危险。 容惊晚颔首,纤指捏了捏他的手腕:“殿下该回宫了。” “好。”沈昱珩温柔应声,转身自垂花门离去。 容惊晚跟在身后,亲自目送他走远去,直到身影消失才折返殿内。 急急打开书案暗格,掀开赤玉膏的瓷盖:“还好,还在。” 沈昱珩回到东宫,将一只白瓷瓶递给清霁。 “明日让太医署查查,这药膏是治何症的。” 第103章 守宫砂瞒不住了,被太子发现? 暮春的风杂着杏花香,在空气中浮动,飘进观澜殿,沁人心脾。 鹅梨帐中,一只纤手撩开纱帘。 容惊晚身着藕荷色里衣,俯身打开衣橱最底层左边的暗格,取出那枚装着赤玉膏的白瓷瓶。 昨夜她特意转移了赤玉膏的位置,这是个带锁链的暗格,只有她才能开启。 她轻轻打开瓷盖,指尖挑起一抹赤玉膏,仔细点在守宫砂的位置上。 触感与香味皆与往日不同。 往常赤玉膏触及肌肤时先是一阵沁凉,继而化作温润质地,如春溪滑过,其间萦绕着芍药幽香。 而今的赤玉膏初触微温,质地更为绵密,在肌肤上化开时带着杏花的甜暖气息。 容惊晚抬眸望向窗外,难道是庭院的杏花香气太过浓郁? 她踮起脚尖走向雕花窗,阳光倏地穿过窗棂,照亮她手中的白瓷瓶。 这瓷瓶釉色并非纯白,而是泛着玉髓白般的青色,似春雪初融时草色遥看近却无。 昨夜烛火摇曳,容惊晚忽略了这细微差别。 恰巧太子素来喜爱青色,显然这白瓷瓶已被他调换。 如此说来,早在兰亭时,太子便将白瓷瓶换好了。 却还装模作样伸手要开暗格,害得她心急之下主动献吻。 这下可真是赔了夫人又折兵! 容惊晚不自觉地抿了抿唇,狠狠咬了下唇。 “沈昱珩,你给我等着。” 她随手将白瓷瓶往书案一丢,唤棠梨进殿更衣。 棠梨捧着备好的桂子绿彩绣水纹浣花锦对襟襦裙,仔细为容惊晚换上。 “棠梨。”容惊晚伸展双臂,待棠梨系好衣带,吩咐道,“等会用膳后,去香雪阁买些膏脂。” 棠梨手中动作微顿,很快又继续为她抚平衣裳褶皱。 “殿下的膏脂还很多,况且昨日才去过香雪阁,可是要寻裴姑娘?” 容惊晚换好衣裳,移步至妆台前。 “不过是去买膏脂,若能遇见裴纭,那便再好不过。” 此前容惊晚试过,其他膏脂虽能遮掩守宫砂,却不够周全,遇水即褪。 唯有裴翊的赤玉膏防水防汗,能将守宫砂遮得毫无破绽。 只是她若私下去见裴翊,未免不妥。 若能借裴纭之手取得赤玉膏,方为上策。 偏她又不能明目张胆寻裴纭,恐有结党之嫌。 好在裴纭似乎对她印象尚可,加之太子也允诺结交之事。 最要紧的是,若再无赤玉膏,明日守宫砂便会复现。 平日里倒无人会查验她的守宫砂,可眼下是四月末,待到夏日衣衫单薄,棠梨每日替她更衣,更难遮掩。 这守宫砂尚在之事,除她与裴翊外,就连心腹棠梨与枫槐都不知晓。 时间一长,这事铁定瞒不下去,容惊晚这才急着去香雪阁多买些膏脂,好遮挡守宫砂。 因着这桩心事,容惊晚用膳时只草草吃了两块栗子糕,饮了一碗莲子羹便匆匆出门。 今日香雪阁不再限客,往来人群中还夹杂着几位世家公子。 容惊晚戴着帷帽,正挑好膏脂要付账时,不巧撞见嫡妹容雅儿与母亲虞氏,身后还跟着十来个家仆。 掌柜原本在给容惊晚算账,一见容雅儿与虞氏,眼睛笑得眯成一条缝隙。 “哟,定王妃来了!您要的膏脂、胭脂水粉都备齐了,一件不差。” 即便隔着帷帽,也能感受到容惊晚身上散发的寒意。 这还没过门呢,容雅儿就急着在外头以定王妃自居,难怪掌柜这般谄媚逢迎。 店小二麻利地搬来一箱箱锦盒,足足三十盒。 寻常人家三年都用不完的量,容雅儿说这只是她一个月的用度。 她摆弄着新做的珊瑚色蔻丹,指尖点着那三十个锦盒炫耀道:“原也不想买这么多,可王爷偏要宠着,我也只好受着。” 说着又指向账台上的膏脂,“这几盒也包起来,是给娘亲带的。” 虞氏闻言更是笑得合不拢嘴,伸手就要去拿。 掌柜在商海沉浮多年,深谙权势之道,自然明白见官大一级压死人的道理。 更何况,他压根认不出帷帽之下是镇国公主容惊晚。 容惊晚素来不喜以镇国公主的身份在外招摇,免得有损皇家体面。 掌柜见她沉默,赔着笑脸道:“姑娘,要不您看看别的膏脂?小的实在得罪不起啊。” 容雅儿得意洋洋地睨着容惊晚,虞氏更是笑得露出一口白牙。 母女俩佯装不识容惊晚,料定她不敢拿她们怎样,毕竟容雅儿后日就要嫁给定王,便是亲王正妃。 大祁律例,皇子封亲王后即为正一品,而亲王正妃与亲王同阶,都是正一品。 容惊晚眼底闪过一丝笑意,转向掌柜道:“无妨,这几盒我本就不想要了,让给这位姑娘便是。” 掌柜暗喜这姑娘识相,又忙不迭对容雅儿点头哈腰。 “棠梨,枫槐。”容惊晚忽然唤道,她纤指轻点相邻的几个案台,“把这些都取来,我全要了。” 掌柜顿时瞪圆了眼睛,容惊晚所指的几个案台上,足足陈列着六十盒膏脂,是容雅儿所购的两倍之多。 而这几个案台的膏脂,每盒都要二十两银子。 容雅儿一脸不可置信,尖声道:“这么多膏脂,你买来当饭吃吗?” 容惊晚懒得与她多费唇舌:“膏脂既可自用,也可赠与闺中密友,姑娘有何指教?” 说罢转向掌柜,“都包起来吧。” “慢着!”容雅儿冷声喝止。 “哪有买卖不付银钱的道理?这位姑娘不先付银子就要带走这么多膏脂,掌柜可要当心,莫不是遇上讹诈之徒了?” “就是!”虞氏昂首挺胸,理直气壮地帮腔。 “我看你是根本拿不出这么多银子吧?” 此前容惊晚已将容府三间铺子变卖,常宁府再无其他产业,全赖崇仁帝赏赐给镇国公主的千户食邑过活。 这千户食邑岁入可达二千两白银,由光禄寺按季拨付五百两。 如今四月将尽,春季的银钱已用去大半,虞氏与容雅儿料定容惊晚囊中羞涩。 容惊晚平素用度本就不大,今日出门本只为购置几盒膏脂,随身只带了二百两银子。 “掌柜,我确实未带足银两。” 容惊晚从容道,“但可差人去务本坊常宁府,寻观澜殿的管事嬷嬷补足余款。” 掌柜闻言眼前一黑。 常宁府可不正是镇国公主府! 并且镇国公主的嫡妹容雅儿,就是要嫁给定王的正妃。 可看这三人唇枪舌剑的模样,哪有一丝一家人的样子? 只是容雅儿常来店里,次次都以定王妃自居,她的身份掌柜自然不敢怀疑。 倒是眼前这位自称镇国公主的女子,该不该信? 掌柜战战兢兢地试探道:“姑娘,您当真是镇国公主?” 帷帽轻纱微动,容惊晚腰间玉佩倏然滑落。 御赐“镇国公主”的朱砂印熠熠生辉,刺得掌柜瞳孔猛然收缩。 第104章 嫡妹爱抢,本宫让她“买”个够 掌柜微微躬身,额角冒出冷汗:“小的参见公主殿下。” 容惊晚抬手虚扶:“不必多礼,本宫今日不过是来采买些膏脂。” 容雅儿面色忽青忽白,突然拔高声音。 “照这般说,本姑娘在香雪阁买多少膏脂,掌柜都可差人去定王府取银子了?” “自然是的。”掌柜赔着笑,“香雪阁往来多是贵客,常有夫人看中新品未带足银两,都是事后府上结算的。” 容雅儿目光骄傲地扫过殿内:“掌柜,可还有库存?” 掌柜擦汗:“临近月尾,暂无存货,眼下陈列的已是全部现货。” 容雅儿眼底闪过得意,声调陡然尖利。 “那本姑娘再要六十盒,每盒二十两的,另加一两赏银!” 棠梨一个箭步上前,气愤道:“二小姐好大的威风,公主殿下看中的膏脂,您要横刀夺爱?” 容惊晚轻拍她手背,将人拦回身后。 “若舍妹买走六十盒,还剩多少给本宫?” 掌柜声音发颤,踌躇道:“二十两一盒的,约莫只剩五盒了。” “那本宫出二十二两一盒。” 容惊晚语声清泠,“掌柜可愿将这六十盒卖给本宫?” 虞氏勃然大怒:“你疯了不成?二十二两一盒,常宁府哪来这些银子任你挥霍?” “母亲多虑了。” 容惊晚抚过腕间玉镯,“陛下赏的那些首饰典当一二,足够支应,断不会短了常宁府的用度。” 又下令道,“掌柜都包起来,送到常宁府观澜殿。” 容雅儿气得指尖发颤,她马上就要成为定王妃了,不能再让容惊晚这般欺压。 “我出二十三两每盒。”容雅儿冷声加价。 容惊晚轻叹一声,带着几分无奈:“妹妹这是存心要与姐姐过不去了?” 容雅儿唇角微扬,指尖轻抚着膏脂锦盒。 “姐姐说笑了。这香雪阁的规矩,只要有银子便能买。今日妹妹偏就看中了这些,姐姐不会连这点子膏脂都要与我争吧?” “若本宫非要争呢?” 容惊晚抚过发间珠钗,道:“纵使典当所有首饰,本宫也要买下。掌柜,二十四两一盒。” “二十五两!”容雅儿气急败坏地拍案。 掌柜紧张又期待地望向容惊晚,等着她继续加价。 谁知容惊晚忽然展颜一笑:“好,那本宫单买剩余的五盒便是,其余的……只好让给妹妹了。” 虞氏瞪大眼睛,有点担忧道:“雅儿,这,这会不会太多了?” 容雅儿正在气头上:“定王殿下最是疼我,岂会在意这点银子?” 容惊晚幽幽道:“也是,定王殿下银钱丰厚,又这般宠爱妹妹。只怪本宫失了贞洁,如今无人疼爱,连买些膏脂都要典当首饰。” 这话像一剂良药,容雅儿顿觉神清气爽,连方才的肉痛都消散了大半。 容惊晚直接取出一百两银子交给掌柜,示意棠梨和枫槐接过膏脂,冷眼看着几个伙计在算盘上噼里啪啦地计算着总价。 “姐姐怎么还不走?”容雅儿挑眉问道,眼中尽是得意之色。 在她看来,容惊晚已是手下败将,此刻留下不过是自取其辱。 容惊晚当然不会走,她正等着看容雅儿后悔莫及的模样。 如此大快人心的时刻,自然不能放过。 “本宫只是想看看,究竟要花费多少银两。” 容惊晚轻抚衣袖,意味深长道,“若定王殿下真舍得为妹妹花这么多银子,那可真是极致宠爱了。” “那是自然!”虞氏立即接话,虽然心里隐隐不安,但嘴上绝不能示弱,“定王殿下可是把我们雅儿放在心尖上疼的。” 反正容雅儿后日就要嫁给定王,皇室向来最重承诺。 况且宫里的娘娘们用的,都是五十两一盒的香粉,这点银子在皇室眼中确实不值一提。 容雅儿嫁过去后,还要与皇后母家姚氏一族往来应酬,多备些胭脂水粉也是应当的。 这么一想,虞氏心里又踏实了几分。 掌柜恭敬地呈上账单。 加上先前买的三十盒,总计两千一百两银子! 思及其父容畅身为三品官员,岁入也不过两千两银子,容雅儿瞬间变了脸色。 “妹妹怎么不签字?” 容惊晚好整以暇地看着她僵在半空的手,唇角勾起一抹若有似无的弧度。 容雅儿脸色煞白:“你这是存心算计我,这些膏脂原价不过二十两一盒!” “妹妹若是不买,损的可是定王殿下的颜面。” 容惊晚轻摇团扇,像是每一扇都在容雅儿脸上扇了一巴掌。 “莫非王爷对妹妹的宠爱,都是做戏不成?” 一听这话,容雅儿顿时慌了神,急忙在账单上签下名字。 掌柜笑得像看到财神爷,送客时腰弯得比平日更低三分。 容惊晚见目的已达,随手赏了棠梨一枚银叶子:“方才做得不错。” 枫槐暗自感叹,还是棠梨最懂主子心思,主子本就不打算真买,就是要逼容雅儿高价买下。 这一招既能让定王对容雅儿的挥霍心生不满,又正中要害。 自姜璟被抄出巨额家产后,朝中权贵个个勒紧裤腰带,生怕被崇仁帝盯上。 而定王本就因南诏木材腐烂一事被问责,原本想从中贪墨的银钱泡了汤,如今反倒要平白为这些膏脂掏出两千多两。 容惊晚暗自感慨:要怪就怪容雅儿太蠢,分不清利弊。 “殿下,我们现在去哪?”枫槐轻声问道。 容惊晚本想着去百酿楼寻找裴翊,又怕以沈昱珩多疑的性格,只怕会打草惊蛇,但又不能什么都不做。 唯一可以做到的,便是混淆视听。 于是这一整日,容惊晚的马车绕着上京城转了个遍。 从绸缎庄到茶楼,从胭脂铺到书肆,直到华灯初上方才回府。 另一边,东宫。 沈昱珩端坐书案后,剑眉凌厉如刃,冷眼睥睨着跪在案前的红袍老者。 “回太子殿下,老臣确实不曾欺瞒,这白瓷瓶中所盛,不过是寻常润肤膏脂,实在查不出有何异样。” 沈昱珩指尖轻叩案面,想起那夜容惊晚在软榻上死死护着这膏脂的模样,还有她以为他离开后,偷偷转移藏匿之处的举动。 这般谨慎,怎可能只是普通膏脂? “孤要听实话。”书案传来一股透着寒意的嗓音。 陈太医重重磕了个响头,认命般地回道:“殿下恕罪,实在是老臣无能,确实未能发现这膏脂有何异样。” 整个太医署里,十之八九都是陈太医的门生弟子。 若连他都查不出个所以然来,只怕这太医院里再无人能堪此任了。 “才查了一天,继续去查。”沈昱珩下了最后通牒。 “老臣谢过太子殿下。” 陈太医如蒙大赦,慌忙撩起红袍下摆,连告退的礼数都顾不上了,逃命般地离开东宫。 第105章 婚事延迟,嫡妹差点寻死?加更 清霁上前,恭敬地汇报容惊晚的行踪。 “殿下,公主今日去了香雪阁买膏脂。听闻容雅儿以每盒二十五两的高价买下,定王这次怕是……” “说重点。”沈昱珩冷声打断。 清霁暗自思忖:这难道不是重点吗? 定王未能从南诏木材中中饱私囊,如今又要因准王妃的任性挥霍两千多两银子。 况且清夜已在常宁府布局,明日钦天监便会说西跨院有妖祟作乱。 须臾,清霁一拍脑门,恍然大悟。 只要与公主无关,便都不是重点。 “殿下,公主离开香雪阁后,还去了醉仙楼与景王看账本,到听风茶馆品茶,又去锦绣阁挑了时兴的料子。” 沈昱珩眸色深沉,冷白的指捏着书案文书。 “她倒是片刻不得闲,这些地点毫无关联,唯一可能便是,她这是在迷惑孤。” “清霁,你去太医署,以东宫的名义,取五盒膏脂,送到观澜殿。” 半个时辰后,清霁捧着膏脂来到常宁府观澜殿,恰见西跨院上空腾起团团幽蓝火光,似要吞噬整座院落。 观澜殿内,容惊晚与枫槐将这番景象尽收眼底。 棠梨匆匆入内禀报:“殿下,西跨院闹起来了。下人们以为是走水,可那火怎么都扑不灭。” 容惊晚眼尾微扬,露出一抹意味深长的笑。 “倒是逼真,且看明日钦天监如何圆说。” 话音刚落,清霁悄然落在观澜殿庭院中。 “属下参见公主殿下。”他恭敬行礼,“这是太子殿下命属下送来的。” 说着,将五盒膏脂整齐摆放在庭院的八角仙台上。 “太子殿下为何突然送膏脂来?”容惊晚状似随意地问道。 清霁略作迟疑,太子确实未说明缘由,但想到今日香雪阁之事。 “太子殿下见公主未能买足膏脂,又觉得宫里的膏脂尚可一用,特命属下送来。” “太子殿下一直记挂着公主,属下都看在眼里。”清霁不忘为自家主子美言几句。 棠梨闻言,又忍不住捧场道:“奴婢听说,这可是宫里娘娘和皇子们才能用的膏脂呢,太子殿下待公主殿下真好。” 抱剑而立的枫槐心知此事怕是不简单,却也顺着称赞道:“奴婢也觉得棠梨说得在理。” 容惊晚嘴角露出一抹笑意,朝清霁道:“替我传话,就说殿下的‘心意’,已经收到了。” 还特意在“心意”二字上略作停顿。 清霁会意一笑,身影转瞬消失在夜色中。 容惊晚随手掀开一盒膏脂,眼中笑意莫测。 若太子真查出了什么,来的就不会是清霁,而是他亲自兴师问罪了。 正是因为没有确凿证据,太子才不敢轻举妄动,又不能毫无表示,这才从太医署打发几盒膏脂过来试探。 …… 翌日清晨,钦天监监台太监风尘仆仆赶至中宫,向皇后禀报昨夜常宁府西跨院的异象。 皇后听罢,立即派心腹前往定王府。 直至申时,终于将她这个政务繁忙的儿子给请了中宫。 沈瑞煊垂首行礼后,静坐一旁等候训示。 “煊儿,不是母后多言。” 皇后轻抚茶盏,“昨夜钦天监观得异象,说常宁府有妖祟作乱。这婚事,是否暂缓为妥?” 沈瑞煊本就心烦意乱。 短短十日内,他日夜兼程,从南诏赶至江州,回京后又因木材腐朽一事再赴江州。 好不容易处理完江州知府之事,原想借着大婚休沐三日,暂将这烂摊子扔给太子或明王。 若婚事延期,他不仅要继续操劳政务,还得额外掏出更多的钱修建小公主府。 他原想一口回绝,可今晨香雪阁的伙计直接送来容雅儿购置膏脂的账单。 不过是三十盒膏脂,统共六百两银子的事。 这等琐碎小事,本该由管家处置便罢。 当管家战战兢兢将账单呈上时,那明晃晃的两千多两数目,顿时让他怒不可遏,彻底浇灭了他明日成婚的念头。 “母后,那便让钦天监另择吉日吧。儿臣还要面见父皇,先行告退。” “煊儿。”皇后急忙唤住他,“这些时日,薇儿日日来中宫跟着教习嬷嬷学规矩,如今已是端庄得体的大家闺秀模样。” 她扯住沈瑞煊的衣袖,语重心长道,“若你担心陛下忌惮兵权,母后自会去说项,母后是真心盼着你娶薇儿啊。” 沈瑞煊被拉着坐下,执起玉盏一饮而尽。 “况且苏贵妃那个贱人,仗着小公主得宠,这些时日连中宫请安都怠慢了,越发目中无人。” “明王本不成气候,如今仗着他母妃得势。你若再娶个无用的正妃,那九五之位,只怕是更难了。” 沈瑞煊指节重重叩在案几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母后,儿臣已经说过容雅儿天生凤命。昨夜不过是个怪相,要知道国师可是盯了她整整两年,都未发现任何异常。” 皇后冷笑一声,眼中带着嘲讽:“现在国师都死了。你仔细想想,容雅儿除了让容惊晚失贞这件事办成了,还帮过你什么?” 确实,除了在床笫之间让他醉生梦死外,容雅儿再无其他用处,昨日还平白让他多花了二千两银子。 “若是母后觉得容雅儿能力不足,儿臣自会再加以试探。” “表妹素来心系太子,难保不会做出违背儿臣意愿的事来。除非母后能让她对太子彻底死心,儿臣才会考虑娶表妹。” 皇后见劝动了沈瑞煊,终于露出满意的笑容:“听到煊儿这么说,母后就放心了。” “此事容后再议吧。” 沈瑞煊站起身,仔细整理着衣袍,“父皇还等着儿臣回禀政务,去迟了又该训斥了。” …… 消息很快传回常宁府,容雅儿气得将满屋子的瓷器摆件摔得粉碎,拿出匕首就要自尽。 虞氏一把夺过匕首,急声劝慰:“雅儿,眼下最要紧的是沉住气啊!” “娘亲,您叫我如何沉得住气。定王殿下只送来一千两银子,剩下的一千一百两要女儿自行筹措,这可如何是好?” 虞氏显然没料到这般情形,沉吟良久才道:“容惊晚此刻定在暗中笑话我们,更不会帮忙。雅儿放心,为娘这就去找你爹爹商议。” 容雅儿这才破涕为笑:“还是娘亲最疼雅儿。” 说着,她透过西跨院的窗棂,死死盯着不远处的观澜殿,咬牙切齿道:“容惊晚,我绝不会让你好过!” 而此时观澜殿内,容惊晚正轻抚着一张烫金请帖。 “裴相三日后大寿。” 容惊晚展颜一笑,指尖无意识地抚过臂上若隐若现的守宫砂痕迹,“正愁找不到由头去见裴翊,这下总算能名正言顺了。” 第106章 以贺寿为名,递赤玉膏之约 裴相为避结党之嫌,向来不邀皇子、武将及御史台官员赴宴。 这意味着太子不会出现在裴相寿宴上。 但世家寿宴与皇家不同,内宅女眷需另设宴席,想见裴翊并非易事。 容惊晚不能主动寻裴翊,否则太子安插的眼线必会察觉。 况且她此番是有求于裴翊,更不能将他置于险境。 更棘手的是,她并不确定裴翊是否还有赤玉膏。 按照礼制,容惊晚作为闺阁女子,可亲自绣制贺礼为裴相贺寿。 最好的法子,便是在绣品中藏入她缺赤玉膏的消息。 “棠梨。”容惊晚吩咐道,“去锦绣坊高价聘请二十名绣娘,即刻到观澜殿听用。” 棠梨领命而去。 容惊晚精心挑选好绣样图案,亲自督工,与二十名绣娘昼夜赶制。 三日不眠不休,终于完成了献给裴相的贺寿绣品。 这期间,太子始终未曾寻她,想必是未能查到什么蛛丝马迹。 而虞氏与嫡妹这三日只顾着向容畅哭诉委屈,总算凑足了一千一百两银子,倒也识相地没来扰她清净。 容惊晚沐浴焚香,将纤臂上的守宫砂细细涂抹数层膏脂,这才更衣梳妆。 她特意换上裴纭所赠的那袭凌波惊鸿裙。 裴纭那套是浅粉,而赠予她的这件是退红色,以蚕丝染就的浅妃色,带着几分含蓄的灰调,色泽更为素雅,不显张扬。 此行裴相寿宴,她既要向裴翊暗示赤玉膏已无,更需与裴纭交好,以此迷惑太子耳目。 容惊晚刻意提早半个时辰抵达,成为首批献礼的宾客。 也是为了确保裴翊在场,他作为嫡孙子,需陪侍祖父迎客。 马车准时停在相府门前。 许是因着先前救过嫡孙裴翊的情分,裴相少夫人亲自迎至垂花门。 她身着湖色团花褙子,腕间翡翠镯映着天光,衬得那保养得宜的面容愈发温婉。 见容惊晚下车,她双手交叠于腹前微福:“公主金安。” 容惊晚抬手虚扶:“少夫人不必多礼。” 少夫人颔首,寒暄着当日相救之恩,容惊晚端庄应对,随她穿过九曲回廊。 朱漆大门次第洞开,容惊晚一袭凌波惊鸿裙踏入厅内,身后棠梨手捧紫檀锦匣,匣中赤芍药绣品灼灼如焰。 裴相为官六十载,因祖荫十四岁便入弘文馆,如今刚过古稀之年,是朝中最年轻的老臣。 此刻他端坐主位,身着一袭深青云纹襕袍,腰间素白玉带悬着先帝赐的鎏金鱼袋,修长手指轻叩案几时,腕间那串紫檀朝珠便微微晃动。 那双阅尽三朝风云的眸子仍清明如电,含着长辈特有的慈蔼,正望向堂前献寿的宾客。 身侧的嫡孙裴翊一袭靛蓝锦袍,玉冠束发,正执礼单与管事低语。 见容惊晚入内,他眸光微动,旋即垂首行礼。 这身凌波惊鸿裙所用浮光锦缎,与那日水月坞画舫上裴翊所赠广袖流仙裙如出一辙。 她特意穿着这袭衣裙赴宴,令他不由想起水月坞那一夜。 莫非她遇到了什么难处? “镇国公主到——” 随着司礼官洪亮的唱名声响起,满厅宾客瞬间安静下来。 容惊晚轻提裙摆,盈盈下拜:“常宁公主恭贺裴相松柏长青。” 她双手恭敬地捧过锦匣,声音嘹亮,“素闻丞相爱芍药,特绣《赤霞映寿图》一幅,愿裴府如这赤芍,岁岁红灼。” 裴翊眼神一凛,敏锐地注意到芍药花心处少绣了一瓣。 若不细看几乎难以察觉,而“芍药”在中药里又称“赤芍”,谐音正是“赤需”二字。 当他抬眸时,恰好与容惊晚投来的目光相接。 裴翊似乎懂了,容惊晚这是在暗示急需赤玉膏。 可当初给她的分量,按理说足够使用一年,怎会这么快就短缺? 他忽然想起昨日陈太医行色匆匆赶往东宫的情形,莫非太子已经发现了赤玉膏的异常? 这赤玉膏原是他按现代配方特制的遮瑕膏,功效类似遮瑕粉底,能完美掩盖肌肤瑕疵。 作为现代医学博士,他这款产品天然无害,甚至申请过国家专利。 自从水月坞一别,考虑到容惊晚需要长期遮掩守宫砂,他便暗中着手研制替代品。 只是受限于古代的技术条件,新研制的产品与原来的赤玉膏存在细微差别。 虽具备防水功能,但遮瑕效果稍逊一筹,若遇到用力摩擦,仍有可能露出破绽。 “阿翊。”裴相见孙儿出神,轻声唤道。 裴翊连忙拱手:“祖父。” 这才发现容惊晚早已离开正厅。 裴相关切地问道:“怎么了?” “孙儿方才想到,阿纭与常宁公主甚是有缘。方才公主所穿的衣裳,正是阿纭那日以画会友时所赠。” “原来如此。” 裴翊暗自松了口气,这番说辞总算圆了过去,成功打消了祖父的疑虑。 …… 容惊晚献完贺寿礼,脑海中仍回放着裴翊方才失神的一幕,他应是领会了她的暗示。 接下来只需与裴纭交好,即便裴翊前来寻她,也可借与裴纭来往之便,免去男女私相授受的嫌疑。 绕过嶙峋假山,来到相府后花园。 府中女眷皆汇聚于此,见容惊晚到来,纷纷行礼问安。 请安的声音刚落,一道悦耳的女音传来。 “宁姑娘!” 众人皆是一怔,只见裴纭今日竟也身着同款凌波惊鸿裙,正雀跃地朝这边奔来。 她轻快的步伐带动裙裾翻飞,那浅粉色的纱罗随着动作翩然起舞,当真如凌波微步的仙子般灵动飘逸。 少夫人连忙轻拍她挽住容惊晚的手臂:“阿纭,这是常宁公主,不得无礼。” 裴纭这才盈盈一礼:“臣女参见公主殿下。” 容惊晚广袖轻拂,举手投足尽显贵女风范:“诸位免礼。” 众人面面相觑,暗自诧异这两人素未谋面,怎会如此熟稔。 少夫人指尖微颤,不着痕迹地拭了拭鬓角。 朝中早有风言风语,说镇国公主容惊晚与裴府过从甚密。 正因如此,裴相特意在御前陈情,言明因容惊晚救过裴翊性命之故。 此番寿宴特邀她赴宴,是得了圣上首肯的。 如今见自家女儿这般热络相迎,少夫人自然忧心忡忡。 若再落人口实,岂不坐实了结党之嫌? 少夫人突然瞥见女儿袖中露出一角胭脂色薛涛笺,那是陛下独赐给镇国公主的。 第107章 裴翊的赤玉膏,被太子窥破三分 少夫人借着整理裴纭衣襟的动作,不动声色地将那薛涛笺往袖中深处藏了藏。 容惊晚将这一幕尽收眼底,心下了然,这是在避嫌。 “少夫人不必多虑。” 容惊晚唇角含笑,“前些日香雪阁‘以画会友’,本宫与裴姑娘同席竞画,彼此戴着银纹面具,未曾识得真容。今日初见,裴姑娘热情些也是人之常情。” 裴纭挽住少夫人衣袖,娇声嗔道:“阿娘,您又凶我。” 少夫人神色稍霁,温声道:“原来如此,阿纭素来顽皮,还请公主殿下多包涵。” “裴姑娘是性情中人。”容惊晚温声解释。 裴纭不耐烦听这些客套话,拉着容惊晚就往西阁去。 “公主,那边备了好吃的点心!” 少夫人拿她没办法,只得由着她去。 容惊晚暗自观察,发觉裴府上下对裴纭的任性早已习以为常。 她心底忽然生出几分艳羡,裴纭待她这般亲厚,倒让她既惊且喜。 此前裴纭亲自送信至常宁府,容惊晚觉着二人私下相见有失妥当,便以薛涛笺婉拒。 此刻见她仍这般热络,容惊晚心中不免疑惑:京中贵女因她镇国公主的身份,又兼赵国为质、清白已失之故,多不愿与她往来,为何独独裴纭毫不在意,反与她亲近? 西阁临湖的凉亭里,五月的微风吹皱一池碧水,岸边垂柳轻拂。 隔湖相望,正是男眷所在的东厢苑。 亭中摆着七八样精致点心,裴纭拉着容惊晚坐下,将一碟白玉盘盛着的糕点推到她面前。 “相府的点心最是可口,公主要不要尝尝?” 容惊晚初至裴府,心存戒备,只淡淡道:“本宫不饿。” 裴纭倒也浑不在意,自顾自地享用起来,将桌上七八碟白玉盘盛着的糕点挨个尝遍。 容惊晚不由暗惊,这些点心,她最多只能消受三块。 “这里视野极好。” 裴纭忽然挑眉一笑,眼中闪着狡黠的光,“可惜今日来的世家公子太少了。” 今日裴相寿宴,所邀宾客皆是三公九卿、六部尚书及中书门下要员。 又值姜府被抄的敏感时期,宴席比往年简朴许多。 大臣们大多未携家眷,容府因容畅身居司农寺卿之位,方得列席,虞氏、容明哲与容雅儿皆未能赴宴。 裴纭忽闪着明亮的眼睛,轻碰容惊晚的手臂。 “过几日端午,上京城有龙舟竞渡,我们一同去看可好?” 容惊晚记得这位裴相的嫡孙女,比她年长两月。 可仔细看眼前之人,圆圆的脸蛋,笑起来时,带着点与年纪不相符的天真稚气,显得有几分灵动的可爱。 想来这便是自幼在充满关爱的府邸中滋养出的洒脱性情。 忆及裴翊坠马伤腿时,其父裴尚书日日搀扶他练习行走。 又念及裴翊对胞弟胞妹的呵护,裴纭自然是在这般和睦之家成长起来的。 这般赤子之心,教人难以拒绝。 容惊晚莞尔道:“好。” 裴纭单手托腮,抬眸望来。 那双灵动的杏眸顾盼生辉,轻轻一瞥,便能勾走人的三分魂魄。 白瓷般的肌肤透出淡淡红晕,一笑便现出两个浅浅梨涡。 “公主生得这般好看,若是同去,那些世家公子定会多看几眼吧?” 容惊晚淡然道:“裴姑娘说笑了,我这名声在上京城,可算不得好。” 裴纭不以为意,又拈起一块糕点。 “臣女自然知晓,但阿兄说过,女子名声固然要紧,活得痛快才最紧要。” 想必这是裴纭不在意容惊晚未出阁失贞,仍愿意与她交好的缘由吧。 并且那日在水月坞,裴翊愿出手相助,也是因着这般想法。 “裴姑娘与裴侍郎兄妹情深。” 裴纭骄傲地扬起下巴:“那是自然,阿兄待我们极好。阿纭的阿兄,是全天底下最好的阿兄。公主觉得我阿兄如何?” “啊?”容惊晚一时语塞。 她对裴翊的了解,不过是为助景王研读过他的策论,又因不愿伤及无辜而有所往来,再加上后来互相救过几次。 “裴侍郎才华横溢,智谋过人,是大祁难得的治世能臣。” 裴纭“哇”地一声,拍手雀跃。 “若公主能做我嫂嫂就好了,这样阿纭就有天仙般的嫂嫂了。公主可喜欢我阿兄?” 容惊晚被她直白的问话惊到,连忙做了个噤声的手势,余光扫过四周,这番话可千万别被太子听到。 “阿纭莫要胡言,这等玩笑开不得。” 裴纭依旧托着香腮,定睛望着容惊晚。 “好吧。”尾音拖得绵长,带着几分意犹未尽。 容惊晚心知此话题不宜继续,也想借机探听裴翊在府中的情形,便不动声色地转开话头。 “说起来,裴侍郎在府中可有什么趣事?” 裴纭果然来了兴致,身子不自觉地前倾,“阿兄常给我们做些新奇玩意儿。” 容惊晚不由得想到裴翊的赤玉膏,是上京城独一份。 “比如会做发光的琉璃弹珠,阿兄教阿弟在青石板上弹着玩。说来也怪,那珠子能蹦得老高,还会发出清脆的声响,阿弟玩得不亦乐乎。” “这般玩法倒是闻所未闻。”容惊晚佯装听闲话的模样。 “阿兄这两年性子变了许多。” 裴纭托着香腮,眼中闪过一丝追忆,“三年前宫宴,阿兄曾倾心一位姑娘。后来听闻那姑娘离京了,阿兄便整日郁郁寡欢,将自己关在书房里足不出户。” “直到高中状元后,阿兄性子突然就开朗起来,常逗我们开心。只是祖母为他说了好几门亲事,阿兄总是推三阻四,至今不肯议亲。” “如此说来,裴侍郎倒是个难得的痴情人。”容惊晚不自觉拈起一枚糕点。 正说话间,寿宴正式开席。 男女分席而坐,女眷移步后宅赏戏,男宾留在前厅畅饮。 曲水亭台间,少夫人特意请来京城最负盛名的戏班。 在裴纭的带动下,容惊晚也饶有兴致地连看了好几出戏。 戏至半酣,忽有侍卫打扮的人来寻裴纭。 容惊晚心头微动,面上不动声色,依旧专注看戏。 待裴纭归来,递来一个绣囊。 “阿兄特意做了两个荷包,嘱我将这个交给公主。” 她歪着头,眸中闪着好奇,“公主与阿兄可是旧识?” 容惊晚接过荷包,不动声色地拢入袖中。 “并不是旧识,许是裴侍郎疼爱阿纭,连带着本宫也沾了光。” “那是自然!”裴纭骄傲道。 她本想再提“让容惊晚做嫂嫂”之事,想起裴翊的叮嘱,只得按捺住话头。 容惊晚袖中指尖轻轻抚摸着荷包纹路,触到内里瓷瓶的轮廓,想必就是赤玉膏了。 不自觉地勾唇,忽觉台上戏文越发精彩起来。 另一边,东宫。 书案上陈列着太医署全部的膏脂。 一列暗卫赤着上身立于阶下,古铜色肌肤上涂着各色膏脂。 这本该荒唐的场景,因太子神色肃穆,显出几分诡谲的庄严。 清霁攥紧袖中的太医笔录,陈太医分明再三验过,这就是最寻常的润肌膏。 偏偏太子殿下执意不信。 这几日来,太子殿下亲自督办,将太医署所有膏脂取来,分别在动物肌肤、植物里层乃至自己肌肤上试过。 今日更是兴师动众,急召众暗卫前来一试。 沈昱珩倏然抬手,腰间玉带扣弹出的薄刃划过暗卫臂上膏脂。 血珠渗入膏体刹那,浮起缕缕金丝纹路。 “寻常膏脂?可染不出赤玉髓的色泽。” 他凤眸微眯,嗓音冷得彻骨,“孤就知道,这绝非寻常膏脂。” 第108章 太子指腹压上守宫砂,骤然施力 沈昱珩眉心微动,他虽不明白,为何这膏脂与血液融合会呈现赤玉髓色泽。 赤玉髓色泽类似红玛瑙,红玛瑙研磨后色如凝血,令他不由想起守宫砂的朱色。 清霁有些疑惑地问道:“殿下,可要宣陈太医?” “不必。”沈昱珩断然否决。 这想必是容惊晚的筹谋,他不能打草惊蛇。 随即冷声道,“此事不得外传。” 眼风扫过众暗卫:“更衣退下。” 众暗卫如释重负,匆忙整装退出东宫。 沈昱珩眸色愈沉,冷白修长的手指在博古架间游走,寻着与赤玉髓相关的典籍。 他取下那卷《千金翼方》,细细翻阅,查守宫砂的记载。 堂堂太子亲自查阅女子闺阁之事,让清霁甚是意外,也不敢多问。 沈昱珩翻阅书卷的手指蓦然顿住,似是捕捉到了什么蛛丝马迹。 窗外皎洁的月光如水般倾泻而入,将案上书卷映照得格外清晰,更衬得他修长的手指如玉般冷白剔透。 正沉思间,一道黑影闪入殿中。 身着劲装的暗卫单膝跪地,低声禀报容惊晚今日在裴相府的一举一动。 沈昱珩冷白修长的手指骤然停在书卷上,薄唇缓缓勾起一抹冷笑。 “裴纭送的一套衣裳,她倒巴巴地穿去寿宴。孤赠她那么多华服,何曾见她穿过一回?” 清夜心知太子又犯了醋意,温声劝道:“殿下,公主能结交闺中密友是好事。今日在裴相府,公主确实开怀。” “她与旁人谈笑风生,倒把孤当贼人般防备。” 沈昱珩冷笑一声,忽地抬眸,“她可曾见裴翊?” 清夜连忙保证:“除了献礼时远远照面,再未相见。相府男女分席,公主送完贺礼便一直与裴纭在一处。” “那她还是见了裴翊。” 沈昱珩指节泛白,书卷被掐出一道皱痕。 清夜急忙解释:“裴翊作为嫡长孙迎客本是礼数。公主不过依礼相见,二人连话都未说一句。献礼后少夫人就引公主去了女眷处。” “孤才不在意。” 沈昱珩随手将书卷掷在案上,“她心思多得很,孤还能拘着她不成?” 清夜松了口气:“殿下明理。” “但也不代表能肆无忌惮。”沈昱珩冷声补充。 清夜暗自叫苦:这口气松得太早了。 沈昱珩忽地凝目于书卷某处,眸光微动。 抬眸扫了一眼清夜,他的唇珠左侧有一粒朱砂痣。 “清夜,你过来。” 清夜心头猛地一跳,太子这般唤他近前,多半又是要派他去拆哪家府邸,或是暗中处置什么人。 这等差事向来凶险,稍有不慎便会万劫不复。 他缓步近前:“殿下有何吩咐?” 沈昱珩执起那只白瓷瓶,指尖轻挑开瓷盖。 “用这膏脂涂在你唇珠的朱砂痣上。” 清夜眼中闪过一丝诧异,只是试个膏脂这般简单? 他工匠出身,动作向来粗放,指尖一挑便带出过多膏体。 待他将那莹白膏脂涂抹在朱砂痣上时,沈昱珩的眸光愈发幽深。 那粒朱砂痣竟被轻易遮盖,不见半点痕迹。 沈昱珩恍然大悟,容惊晚正是用此物遮掩肌肤上的印记。 他略一思忖,忽而想到:容惊晚肌肤如雪,素来无瑕。 若需刻意遮掩,莫非是……守宫砂?! 沈昱珩猛地抄起案上茶盏,将茶水泼在清夜唇边。 那膏脂滴水不沾,完好如初。 世间竟有如此奇物,饶是太子见多识广,也不曾见过。 “殿下?”清夜见太子神色变幻,慌忙跪地,“属下若有冒犯,请殿下明示。” 沈昱珩唇角微扬,随手抛去一枚金叶子:“做得不错。” 又朝盥洗室略一示意:“去净面吧。” 清夜这才放下心,依言退下。 …… 常宁府,观澜殿内。 容惊晚一袭秋香色素软缎中衣,外罩杏色织金妆花缎外衫,端坐在临窗的紫檀木书案前。 她凝望窗外月色,不由想起今日与裴翊四目相对的瞬间。 且不说她本就存着拉拢吏部的心思,单是裴翊屡次雪中送炭的恩情,就足以让她铭记于心。 日后裴家若有所需,她定当倾力相报。 玉指无意识地抚上案头荷包。 荷包小巧玲珑,因临近端午,绣纹用的是艾叶纹样,凑近轻嗅,还能闻到淡淡的艾草清香。 突然,一只骨节分明的冷白手掌从她头顶掠过,不由分说地夺走了荷包。 容惊晚蓦然回首,见是沈昱珩,连忙起身福礼。 “臣女参见太子殿下。” 沈昱珩把玩着手中荷包,目光在那艾叶纹路上流连,薄唇轻启。 “这般粗陋的物件,也值得你反复把玩?” 容惊晚伸手欲夺,被他扬臂举高。 她踮起脚尖,娇小的身子在原地蹦跳着去够,沈昱珩又将手往后一撤。 “殿下给回我!”容惊晚急声喊道,猛地往前一扑。 沈昱珩薄唇微微勾起,在她扑来的瞬间不着痕迹地侧身,另一只手假意去扶她的腰肢,实则暗中使力一推。 容惊晚猝不及防,整个人便直直扑进他怀里。 “投怀送抱?” 沈昱珩嘴角飞扬,那双眸子染上看不清的情愫,“这便是常宁抢东西的法子,嗯?” 容惊晚慌忙推拒,却已来不及。 沈昱珩已将她牢牢锁住,掌心力道大得仿佛要将她揉进骨血里,修长的手指更是缠上她的青丝细细把玩。 “今日用的什么膏脂,与往日似有不同。” 沈昱珩素来不在意这些闺阁之物。 这几日他未踏足观澜殿,也未归还赤玉膏,却日日召见陈太医。 这般举动,定是将赤玉膏研究透彻了。 裴翊新制的赤玉膏香气馥郁,是桃花与杏花交织的馥郁芬芳,浓烈中又带着几分清雅,倒也怡人。 “香雪阁的膏脂轮着用,臣女也不记得是什么香型了。” 沈昱珩忽地松开她,转而扣住她另一只手腕,将本该点着守宫砂的玉臂举到眼前。 “常宁,让孤摸摸你‘消失’的守宫砂,可好?” 看似询问的语句,字里行间透着不容拒绝,上扬的尾音浸着胜券在握的得意。 若她断然拒绝,只会更加深沈昱珩的疑心。 容惊晚强自按捺住心头翻涌的惊涛,暗自庆幸今日已从裴翊处取得新的赤玉膏,否则守宫砂必将暴露无遗。 “殿下请便。”她缓缓伸出皓腕。 沈昱珩的指腹在她纤细的手臂上轻柔摩挲,忽地用力一按。 容惊晚心脏陡然一惊。 她已五日未用赤玉膏,方才沐浴后匆忙涂抹数层,才勉强遮掩。 更令她不安的是,此次裴翊所赠的赤玉膏,似乎不及先前好用。 她隐瞒了这么久,此事若是深究下去,便是欺君了。 因她镇国公主的身份,这种欺君不至于满门抄斩,却会让崇仁帝对她更加戒备。 她甘愿背负失贞骂名,其图谋必定非同小可。 并且先前崇仁帝曾有意为她赐婚,她借失贞之名婉拒,这分明是存心抗旨。 果然,这一按之下,雪白肌肤上隐约现出一角朱砂。 只需再施几分力道,那点朱砂便会彻底显露无遗。 沈昱珩的指尖,陡然加重了力度。 第109章 忽然想绣个香囊,送给沈昱珩 “殿下,臣女疼……” 容惊晚纤指轻颤着抽回手腕,缓缓抬眸。 那双杏眸里盈着潋滟水光,眼尾泛着薄红,满是哀求地望着他。 求他放过。 沈昱珩喉结滚动,眼底翻涌着晦暗难明的情绪。 他忽然扣住她的后脑,薄唇狠狠碾上她柔软的唇瓣,用力撬开她的贝齿。 这个吻带着前所未有的偏执与狠戾,在她唇瓣上肆意蹂躏,仿佛要将她生吞活剥。 “唔……” 容惊晚被迫仰起头,喉间溢出破碎的娇吟。 与往日不同,此刻的沈昱珩如同猛兽,神色贪婪,强势霸道,让她几乎有些窒息。 沈昱珩一手扣住她的后脑,另一手的指腹牢牢按在守宫砂的位置,纹丝不动。 容惊晚的唇瓣被他攫住,刚想偏头躲开,却觉他贴在守宫砂上的手指开始缓缓摩挲。 若任他这般抚弄,守宫砂必定会显露无遗。 她忽然明悟,沈昱珩怕是早已知晓守宫砂的存在,却故意不点破。 这个可恶的男人! 容惊晚索性抬起未被制住的纤臂,皓腕轻勾住他的后颈,指尖若有似无地抚过他的发际,似爱人之间的爱抚。 沈昱珩只觉得喉间燥热难当。 湿吻交缠万分,喉咙却干燥得可怕。 他不得不松开容惊晚,转身疾步走向茶案,倒了满满一盏凉茶仰头灌下。 接连几口,仿佛要浇灭体内翻涌的燥火。 容惊晚朱唇勾起,笑道:“这才五月初,殿下怎的就这般燥热难耐?” 沈昱珩冷眸微眯,眸子不是恼怒,反倒透着一丝无可奈何的嗔怪。 “容惊晚,你是存心的。” 她笑意清浅,眸光盈盈,仿佛在说:殿下不也是故意的么? 沈昱珩连饮数口冷茶,强自镇定道:“孤今夜前来,是有政事相商。” 容惊晚盈盈在他对面落座:“殿下请讲。” 见她这般从容自若,沈昱珩几乎要发狂。 沈昱珩知晓她的守宫砂仍在,拿捏着她不敢暴露的软处,故意吻得放肆了些。 谁料容惊晚竟反过来撩拨他。 沈昱珩真怕自己把持不住,今夜就要了她。 可若如此,容惊晚的守宫砂,便真的不复存在了。 容惊晚曾明言,在他登基之前不谈情爱。 不到万不得已,他断不会效仿父皇当年强娶母后的手段。 但就这样被她白白戏弄,始终心有不甘。 “常宁。”沈昱珩把玩着那枚荷包,忽然道,“孤没有荷包,想要一个。” “不过荷包太俗,不如,你给孤绣个香囊?” 容惊晚忍俊不禁:“这是殿下要谈的政事?” “是正事。” 沈昱珩一本正经地强调,“正经的事。” “旁的政事,关于姜璟。” 此前姜璟与虞澹奉命核查江淮漕运旧案亏空流向,按日程推算,今日恰是二人在政事堂,向中书门下两省禀报查核结果之时。 “可是姜璟胜出了?”容惊晚直接略过了香囊之事。 沈昱珩有些恼怒,面色不显:“孤要常宁绣个香囊。” 容惊晚不慌不忙地斟了盏茶,气定神闲道:“殿下不说也罢,明日枫槐自会禀报,不急在这一时。” 沈昱珩:“……” 他一把夺过她刚斟的茶,仰头饮尽。 “确实是姜璟的账本修复得更为完善,常宁如何知晓他有这般能耐?” 自然是因为前世姜璟就是凭此案扳倒了他爹。 容惊晚但笑不语:“臣女从不会看错人。” “姜璟需亲赴江淮查案,朝廷会派护卫随行,孤也会加派人手护送。” 容惊晚闻言稍安:“江淮旧案牵涉众多朝臣,若办得妥当,能给定王党沉重一击。姜璟安危至关重要,还请殿下多派精锐护卫。” “此事常宁不必忧心,不过姜璟说要迟几日启程,称京城尚有些事务需了结。” 前世姜璟赴江淮查案,一去便是一年半载。 他现居玉版轩,须得寻个妥当人照看才是。 容惊晚明日得找个人,替他解决这个事。 “常宁,想什么这般出神?” 容惊晚蓦然回神:“只是觉得表兄能力平平。” 沈昱珩略作停顿,又问道:“常宁今日去裴相府,可是与裴纭结交了?” “嗯。”容惊晚轻应一声,“阿纭邀臣女端午一同观看龙舟竞渡。” “阿纭?”沈昱珩暗自恼她称呼如此亲昵,“常宁唤孤总是‘殿下’。” 容惊晚抬眸,本想说君臣有别,又怕惹他动怒,转而道:“臣女不愿被朝臣弹劾僭越,况且与殿下往来,总需避着些陛下。” 沈昱珩眉峰蹙起,薄唇狠狠一咬,他们之间,始终横亘着这道君臣之礼。 “端午竞渡由明王主办,令兄还是划手。常宁务必当心,莫让孤担忧,可好?” “殿下放心,臣女自会谨慎。”容惊晚温声应道。 远处传来打更声,沈昱珩面露憾色:“常宁,孤该回宫了。” 容惊晚起身相送,直至垂花门前。 自那次容惊晚笑他跳窗如贼,他便改了习惯。 如今往来观澜殿,皆是堂而皇之地走正门,反倒更加肆无忌惮。 好在观澜殿属她的寝殿禁地,无诏禁军不得入内。 以沈昱珩的轻功,避开巡逻禁军自是轻而易举。 临去前,沈昱珩目光在偏殿的黄梨木绣架上停留片刻,终是一言未发,转身离去。 容惊晚将这一幕尽收眼底,转身回到寝殿准备就寝。 棠梨进殿收拾,捧着个白瓷瓶疑惑道:“殿下,这膏脂样式别致,是从何处得来的?” 已转过屏风的容惊晚闻言折返,接过瓷瓶细看,正是裴翊在水月坞所赠的白瓷瓶。 纤指打开瓷盖,里头的赤玉膏已用去小半。 沈昱珩竟将它原样归还了。 容惊晚轻撩衣袖,指尖抚过臂上守宫砂的位置。 许是方才被沈昱珩摩挲过度,露出一半的朱砂。 他分明知晓真相,仍选择替她隐瞒,想必是猜透她的用意。 可沈昱珩素来最是厌恶欺骗,唯独不怨怪她,甚至不曾追问半句。 耳边蓦地回响起景王那句意味深长的话:“皇兄待你的情意,比你想象的要深得多。” 容惊晚转身往偏殿走去,枫槐见偏殿灯火未熄,匆忙跟进来问道:“殿下可是有什么吩咐?” “枫槐,明日你去找个人接手玉版轩的事。若是安排妥当,姜璟便可早日启程前往江淮。” 枫槐轻拍腰间剑柄,以示领命。 容惊晚目光落在黄梨木绣架上:“忽然想绣个香囊。” 绣个香囊送给沈昱珩! 第110章 捻着绣线,十八年华已不易动情 连日的暴雨终于歇了势头,第三日雨势渐小,为五月平添几分凉意。 雕栏窗棂半开,雨丝混杂着风吹进,轻轻掀起容惊晚手中的绣帕。 棠梨将一碟新制的糕点置于案上,目光被那方绣帕吸引。 月白素绉缎为底,渐变金丝线绣着兰花纹样。 这不是普通的绣帕,是香囊的料子。 当年在赵国周旋于皇子之间时,主子也曾绣过香囊。 可如今见她眸色澄明,不见当年暗藏的锋芒。 更像是为心悦之人所绣。 “奴婢瞧殿下绣了两日。”棠梨试探道,“这香囊是给谁绣的?” 容惊晚纤指灵巧地勾着金线,头也不抬:“沈昱珩。” 棠梨怔了怔,好一会儿才想起这是太子名讳。 如此直呼其名,想必是得了太子默许,显见二人私交已非寻常。 主子曾说可与定王、明王虚与委蛇,唯独不愿敷衍太子。 所以这香囊,是主子心甘情愿所绣么? 身为婢女,主子不说,也不便多问。 容惊晚瞧出棠梨的心思。 在她心里,棠梨自幼相伴,早已不只是婢女,更似亲人,甚至比亲人待她还要亲厚。 三年前远赴赵国为质,前路凶险,棠梨义无反顾地随行。这份情谊,容惊晚早已视她如姊妹。 “棠梨可是以为我对太子殿下动了情?” 被主子一语道破心思,棠梨努了努嘴。 “观殿下眸含秋水,粉面含春,确有此意。” 容惊晚用没拿针线的手背轻弹她额头:“让你回话,倒不忘夸我。” 棠梨眉眼弯弯,歪头望着主子,她是真心盼着主子能得个知冷知热的良人。 先前她曾属意卫昭,奈何主子无意,后来也证实卫昭确非良配。 在她看来,景王与太子待主子都极好。 只是景王与主子是冤家,太子看似强势,实则从未真正违逆过主子的心意。 “那殿下当真心悦太子殿下?”棠梨又问。 容惊晚指尖捻着绣线,转而看向庭院的芭蕉出神。 “十八年华,早过了轻易动情的年纪。” “殿下正青春,若非赵国为质耽搁,早该觅得良缘。” 棠梨最听不得主子说自己年长,“殿下切莫妄自菲薄,裴姑娘说殿下是她见过最美的女子,奴婢深以为然。” 容惊晚莞尔:“放心吧,我心里有数。” 庭院阴雨连天,枫槐踏着水汽从外头归来。 棠梨利落地接过她手中的油纸伞,将伞骨轻轻收拢。 枫槐解下雨蓑:“殿下,玉版轩的事已办妥。只是昨夜虞澹竟派人暗杀姜璟,幸得太子暗卫及时相救。” “殿下不是让他写了忏悔文么,怎还敢如此猖狂?”棠梨蹙眉。 容惊晚叹道:“舅父为攀附定王,将表兄也拖下水。此番失利,他必遭舅父责难。不过是欺姜璟孤身一人,以为无人庇护,才敢这般肆无忌惮。” “殿下,接下来该如何行事?”枫槐请示。 容惊晚指尖勾完香囊最后一针金线,将其收入青玉锦盒。 抬眸见雨势渐弱,按此下去,不出半个时辰,便会放晴。 “护城河可开始泄洪了?” 枫槐垂首道:“工部已在加紧处置。” 如今明王得势,工部既要督造小公主府,又要筹备龙舟赛事,自是忙得脚不沾地。 即便泄洪及时,届时水位也必湍急凶险。 此次龙舟竞渡由明王主办,定王不会坐视,而虞澹新败,必定会从中作梗。 容惊晚移步至书案前,展开上京城水域分布图,指尖轻点图纸。 “枫槐,去查清此次龙舟竞渡世家派出的代表。” 世家子弟鲜少亲自下场划桨,偏偏容明哲要作划手,想必是为在明王跟前争脸。 眼下棘手的是,裴纭邀她同往观赛。她自有枫槐护卫无碍,但裴纭的安危需她多费心思。 忽而想起精通水性的裴翊,吩咐道:“棠梨,备笔墨。” 棠梨利落地铺开薛涛笺。 容惊晚提笔写就密信,交予枫槐:“速送裴侍郎。” 枫槐略显迟疑:“殿下,还有一事。姜璟似乎知晓是您暗中相助,托奴婢转交此物。” 说着从怀中取出一封密信。 容惊晚接过密信,徐徐展开。 姜璟的字迹苍劲有力,写了几行诗,有感激之辞,更是承诺将江淮旧案查个水落石出。 棠梨不解:“姜公子此时送信,是何用意?” “一则表明站队太子党,二则谢我知遇之恩。” 更深一层,姜璟许是查到此事牵连容畅,这封密信是试探,看她是否要对生父网开一面。 此事与前世有关,容惊晚不好对棠梨和枫槐明言。 容惊晚起身,从镜台暗格中取出一枚平安符,递予枫槐。 “将此枚平安符交给姜璟,告诉他尽管放手去查。” 枫槐指尖捏着那枚平安符,迟疑地问了句。 “这平安符与先前送往北境的那枚,可是相同?” 此前送去北境的平安符,是赠予太子殿下,如今这枚赠与姜璟的平安符,也是从同一暗屉取出。 “确是同样的平安符,都从赵国天龙寺求来的。” 容惊晚扫了眼符上的锦鲤纹路,“为质时每月都去求一道,如今库中还存着不少。” “这道给姜璟,盼他平安归来。不过是开过光的寻常法物,他断不会多心。” 姜璟自是不会多心,只怕太子殿下未必如此。 毕竟枫槐曾听清夜提起,太子将主子所赠的平安符视若珍宝,日日贴身佩戴,从不离身。 若知晓主子将此物随意赠人,只怕太子又该寻主子麻烦了。 见雨势渐小,想着姜璟随时可能启程赴江淮,枫槐决定先送平安符给姜璟,再将密信给裴翊。 容惊晚连绣两日香囊,双眸酸涩难当,正倚着书案小憩。 不知何时,殿外一片跪拜之声,隐约听得“殿下万安”的呼声。 容惊晚以为是景王到访,毕竟才申时一刻,天光尚亮,太子从不会在这时辰前来。 她快步来到庭院,只见沈昱珩撑着伞,站在淅淅沥沥的雨中。 冰冷的雨水打在竹青色的油纸伞,凝成豆大的水珠,再顺着伞沿缓缓滑落,最终坠在庭院的青石板上,溅起朵朵水花。 伞下那张轮廓分明的俊颜,带着罕见的愠色。 沈昱珩素来喜怒不形于色,鲜少在人前显露情绪。 他手持两枚平安符步步逼近,在距她数步之遥处停驻。 晦涩幽深的眼神落在容惊晚身上。 “常宁的平安符,原来和街边的桂花糕一样,谁都能分一块?” 第111章 好得很,敢当孤的面给他们牵线 容惊晚望着殿外雨中跪着的嬷嬷丫鬟,这些都是太子送来的人,太子不发话,没人敢起身。 雨声敲打着庭院青石,她们跪在雨中,单薄的衣衫已被雨水浸透,鬓角都挂着水珠。 容惊晚眉头蹙了蹙。 沈昱珩见她迟迟不答,握着伞骨的手指又收紧几分。 “孤在问你话。” 容惊晚收回视线,轻声道:“殿下先进殿吧,臣女有物相赠。” 沈昱珩收伞递给棠梨,容惊晚这才示意众人起身。 “棠梨,去煮些姜汤给嬷嬷丫鬟驱寒。” 棠梨领命退下。 殿内只剩下容惊晚和沈昱珩,安静得能听见伞骨滴落的声音。 沈昱珩掀起鸦青色锦袍落座,随手将两枚平安符掷于茶案。 容惊晚转身从妆奁取出青玉锦盒:“殿下,这是臣女亲手所绣,世间仅此一件。” 沈昱珩指尖挑开锦盒,里面是一枚精致的香囊,四角缀着青玉珠,渐变的金线绣出兰花纹样。 冷白的手指拈起那枚香囊,一缕清雅的幽香悄然萦绕,较之昨夜的膏脂更添几分宁神之效,似能抚平心绪。 沈昱珩躁动的心绪平复几分:“当真出自常宁之手?” 容惊晚乖顺颔首:“确是臣女所绣,棠梨可以作证。” “棠梨是你的人,她的话没有信服力。除非……常宁亲自为孤佩上这香囊。” 说着,沈昱珩已然起身。 可为男子佩戴香囊之举,实在过于亲昵,有违礼数。 容惊晚婉拒:“殿下,此举逾矩,不合规矩。” 沈昱珩眸色骤冷,声音里凝着冰碴。 “香囊自古便是闺阁定情之物,常宁以何名分相赠?” “此乃殿下亲口所求,无名无分,正如先前赏赐臣女的紫玉银蝶簪。”容惊晚据理力争。 沈昱珩忆起昨日确是自己讨要,可此事唯有二人知晓。 在外人眼中,这香囊必是心上人所赠。 思及他这段见不得光的情愫,心头不由泛起苦涩。 “孤如今倒是看清了,与你纠缠,半分好处也讨不着。” 生得温婉可人,偏生一张利嘴,字字诛心。 容惊晚微微侧身低眸,纤细瓷白的指尖轻拢慢捻,将香囊系在他腰间。 香囊的颜色与他的鸦青锦袍相映成趣。 沈昱珩垂眸,近在咫尺的人儿,如梅枝映雪的清冷侧颜,耳畔珠坠随着动作轻晃,总能轻易扰乱他的心。 她真的,亲手为他戴上了香囊。 “臣女亲手为殿下佩戴,这便是一桩好处。” 沈昱珩自知占了便宜,唇角不自觉上扬,终究没再得寸进尺。 重新落座时,他不动声色地将案上两枚平安符纳入袖中。 “殿下不是嫌弃这平安符么?”容惊晚挑眉问道。 “孤何时说过嫌弃?” 沈昱珩傲然扬眉,“倒是你,孤耗费一月心血亲手打磨的紫玉银蝶簪,可曾见你戴过?” 那簪子是沈昱珩亲手所制,她原以为是宫中巧匠的手笔。 见她神色慌乱,沈昱珩忽地眯起眼睛。 “常宁该不会扔了吧?给孤找出来瞧瞧。” 容惊晚慌忙摇头,可那簪子正与裴翊所赠的广袖流仙裙,一同藏在衣橱最底层。 若被沈昱珩知晓,即便他已知晓她与裴翊清白,以他的性子,怕也难以释怀。 “殿下,臣女保证明日端午,定会戴上那紫玉银蝶簪,可好?” 沈昱珩轻哼一声:“常宁最好说到做到。” 容惊晚瞥了眼尚未暗沉的天色,正思忖着如何将沈昱珩劝回宫中。 沈昱珩却先开口:“今日孤留下用膳可好?此时出去,恐惹人注目。” “方才殿下大张旗鼓进殿,倒不见这般谨慎。”容惊晚挑眉。 沈昱珩抬眸,望向檐角滴落的雨珠。 “方才雨幕遮掩,无人留意。此刻雨歇,自当不同。” 容惊晚无奈:“既如此,殿下便留下用膳罢。” 沈昱珩心满意足,与她对弈消磨时辰。 膳时将至,忽闻一道熟悉嗓音传来。 “常宁,今日怎想起本王了?” 沈星野踏入殿中,顿觉一道凌厉眼风扫来。 “皇兄也在,臣弟莫不是打扰了?” 容惊晚福了福身:“王爷。” “是孤唤你来的。” 沈昱珩故意解释,“孤今日擅访观澜殿,恐父皇生疑,特请你作陪。怎么,不情愿?” “岂敢岂敢,原是皇兄的意思。” 沈星野堆起谄笑,心下却道:瞧皇兄这副要杀人的脸色,鬼才信这话。 幸有沈星野在场,这顿晚膳倒是用得泾渭分明,相安无事。 膳后商议完明日端午事宜,直至酉时末方才散去。 容惊晚望着二人一左一右离去的背影,悬着的心这才放下。 沈昱珩执起那把竹青油纸伞,沈星野漫不经心地摇着折扇。 “皇兄这香囊倒是别致。”沈星野歪头打量,语带赞叹。 沈昱珩两指捻起香囊缀珠,语气里透着掩不住的得意:“是常宁特意为孤所绣。” “那皇兄可得让陈太医仔细瞧瞧。” 沈星野突然收扇,神色转为凝重,“皇兄或许不知,当年在赵国,常宁给五皇子绣的香囊里,藏着令人绝嗣的香料。” 沈昱珩呼吸一滞,随即斩钉截铁道:“常宁断不会如此待孤。” 沈星野看着他神色慌张的样子,不经意间笑道:“皇兄还是查查为好,以防万一。” “你与常宁是冤家,孤与她可不是。”沈昱珩语气坚决。 待回到东宫,沈昱珩即刻宣召陈太医。 经再三查验,确认只是寻常安神香料后,他紧绷的心弦才终于松懈。 翌日端午,辰时一刻。 上京城龙首渠畔,两岸蜀锦帷帐林立。此处本是漕运要冲,水面开阔,正宜龙舟竞渡。 容惊晚方下马车,便见一抹桃红身影翩然而至。 裴纭身着刻丝莲纹彩晕对襟长裙,发间洒金珠蕊海棠绢花,随着她的步伐晃动。 “公主!”裴纭欢欣唤道,一把将她抱住。 今日容惊晚身着太子借景王之名所赠的雪青鱼牙绸襦裙,裙摆暗纹如游鱼戏水。青丝尽挽作双鬟,唯斜插一支紫玉银蝶簪。 裴纭这一抱,引得蝶翅与同色流苏共颤,与身上衣裳相得益彰,恰似银蝶逐鱼,映着粼粼波光,颇有浮光跃金之美。 不远处,沈昱珩凝望着这一幕。 虽早听清夜禀报容惊晚与裴纭交好,亲眼得见时,仍不自觉地攥紧了掌心。 “清夜。”沈昱珩冷声吩咐,“你也去盯着公主。” 清夜一怔,殿下这是有多不放心,要他与清霁两位心腹同盯公主。 这刚吩咐完,只见裴翊已向容惊晚走去。 容惊晚抬眸与他视线相接,挽着裴纭笑得明媚动人。 “她倒是浑不觉孤在此。” 沈昱珩冷声低语,提步跟上。 却见裴纭突然将容惊晚往裴翊方向轻推,自己则退开半步,眼中闪着计谋得逞的亮光。 好得很,竟敢当着孤的面给他们牵线。 第112章 孤允的交情,倒成了你们的配色 容惊晚的肩膀猝不及防地撞上裴翊,帷帽下的身子微微失衡晃了晃。 裴翊隔着轻纱扶稳她的双肩,指尖在素罗帷帽上留下转瞬即逝的温热。 他侧首望向裴纭,声音里带着无奈的纵容:“阿纭,莫要胡闹。” 裴纭朝他吐了吐舌头,随即挽起容惊晚的纤臂。 还未等容惊晚和裴翊开口,身后传来一道冷冷的声音。 “想不到裴相的嫡孙女,生性如此活泼!” 三人闻声回头,裴纭看清来人,不自觉地后退一步,贴近容惊晚身侧。 随即一同敛衣行礼,齐声道:“太子殿下万安。” 沈昱珩身着玉色暗纹银丝锦袍,头戴金冠,耳侧垂落一缕发辫,发尾挂着精致的金铃珠串。腰束月白祥云纹的宽边锦带,悬着一枚青玉佩和一只香囊。 香囊绣着淡雅的兰花,散发出淡淡的香气,柔和了他身上冷冽的雪松香。 沈昱珩抬手道:“免礼。” 双眸紧锁着容惊晚,目光一寸寸从她面上扫过。 忽而,他转向她另一侧的裴翊,一袭雪青锦缎云纹罩衣加身,墨发高束,簪着碧玺竹节纹儒冠,腰间佩着一枚端午荷包。 沈昱珩的视线自那荷包上一扫而过,只觉其形其色,隐约有些熟悉。 更牵动他注意的,是裴翊身上的衣裳。 与容惊晚所穿的雪青鱼牙绸襦裙属同色系,宛若约定一般,倒衬得二人格外相配得刺眼。 沈昱珩面上不露情绪,也未发一语。 裴翊察觉他的目光,同时也留意到他所佩的香囊。 如此精巧的女红,令裴翊不由暗忖,是否出自容惊晚之手。 空气中连风吹过都沉默。 裴翊身为裴纭兄长,听太子如此评价自家胞妹,他自然需得回应几句。 顺势上前一步,与容惊晚稍拉开距离,端端正正行了一礼。 “让太子殿下见笑,舍妹自幼娇惯,性子活泼了些。幸得公主包容,微臣也已告诫过她,不致再为公主添麻烦。” 言毕,他余光轻瞥裴纭,她浑然不觉有错,默不作声,只作未见兄长的眼色。 容惊晚福身解释:“殿下,臣女与阿纭是闺中密友,彼此之间打打闹闹惯了。臣女今后自会留意,不辱没皇家颜面。” 毕竟她还担着镇国公主的身份。 而沈昱珩只听得进“闺中密友”四字,当初是他亲口允她与裴纭相交,如今反倒显得是他前来问罪。 沈昱珩袖中的手不自觉地收紧几分,面上仍和煦笑道:“孤不过随口一提,并未怪罪。” 裴纭福身道:“臣女谢过太子殿下。臣女见阿兄与公主今日衣裳格外相配……” “阿纭。”裴翊急声打断。 他早在府中再三叮嘱,不可拿他与公主说笑,并未告诉她太子对公主的心意。 若再这般口无遮拦,触怒太子,不仅于裴家无益,更会为她自己招来祸患。 在外人眼中,太子殿下矜贵独绝、俊雅无双,是备受称颂敬仰的存在。 然而身处朝堂之人都深知,太子殿下是何等冷戾狠绝。 先皇后薨逝时,他才八岁,便不得不时刻面对长兄大皇子与二皇子的挑衅,以及把持后宫的继后。 那时他尚未被册封为太子,要承受崇仁帝因先皇后去世而对他的冷落,还要照顾病弱的胞弟景王,日日经受太子太傅崔学的严苛教导。 后来,朝中奸佞当道,崇仁帝为保全自己明君之名,便借太子之手肃清异己。 在五位皇子中,三皇子沈昱珩能力最为出众,崇仁帝破格在他十岁时册立储君之位。 历经数年经营与蛰伏,太子羽翼渐丰,以肃清朝纲、清君侧之名,将朝中一、二品官员几乎更换殆尽。 崇仁帝深知其手段与能力,转而开始联合后宫势力,逐步削弱太子权柄。 如今太子年方二十,居储位已整十载。 皇后与苏贵妃的势力日渐坐大,始终未能动摇他的太子地位。 甚至因容惊晚与景王为质归京,太子地位反而愈发巩固。 裴家可以不涉党争,终究得罪不起太子。 裴翊刻意将身子压低几分:“是微臣管教不周,微臣这就带舍妹回府严加教导。” 裴纭心中满是不甘,她期盼这场龙舟竞渡已久,更舍不得与容惊晚同游的机会,不愿就此回府,牵起容惊晚的手轻轻摇晃,眼中带了几分撒娇的意味。 容惊晚并未立即开口,她更想看,太子是如何回应。 沈昱珩扫了一眼容惊晚,她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美好得像是一幅画,清雅出尘。 目光掠过她的发间,他赠的紫玉银蝶簪正静静簪在髻上,衬得她愈发气质清灵。 “孤并未怪罪,望裴姑娘日后出言谨慎些。若被有心人听去,损的终究是裴家的颜面。” 容惊晚迎上他深沉的凤眸,低声对裴纭道:“还不谢过太子殿下。” 裴纭应声敛衣,恭敬行礼:“臣女谢太子殿下。” 沈昱珩瞥了一眼龙首渠。 水面风平浪静,但他清楚,昨日整整泄洪一日,今晨仍在分洪,才将水势勉强控制在平稳的水平。 “连日暴雨,江水凶险,还望常宁与裴姑娘务必当心。裴侍郎,随孤一同去上游察看水势。” 裴翊拱手应道:“微臣领命。” 沈昱珩最后的目光,轻轻落在容惊晚的耳鬓之间。 他刻意从她身侧走过,带起一阵轻风,发辫末梢的金铃珠串,不经意擦过那枚紫玉银蝶簪的流苏,如无意相探的指尖,留下一缕若有若无的温存。 听着那缕轻灵铃音,他袖中的手缓缓垂下,指尖无意间掠过腰间的香囊,心中似被什么轻轻抚过,缓和了许多。 容惊晚与裴纭恭敬行礼,目送二人离去。 裴纭有些不解:“臣女很少见太子殿下迁怒于人,今日这是为何?” “太子殿下许是心中有事。”容惊晚含糊应道。 裴纭凝神思索,偶尔听家中长辈提及太子,言语总绕不开其心性深沉。 “或许是吧。”她轻声附和。 又挽起容惊晚的纤臂,“公主,我们去前边瞧瞧。” 两人沿江畔走了一段,容惊晚瞥见清霁与清夜一前一后跟在远处。 那两人远远守在百米开外,目光四处巡看,时而望向这头,时而瞥向别处。 今日他俩的差事,想必就是盯着她了。 太子对她,终究是放心不下。 裴纭正拉着她欲往前行,忽闻一阵马蹄声由远及近。 随即两人翻身下马,是平阳郡主姚雨薇和嫡妹容雅儿。 姚雨薇先看向容惊晚,又扫了一眼旁边的裴纭。 容雅儿在她耳边低语几句,将裴纭的身份告知于她。 容惊晚并不打算与她二人多言,拉起裴纭就要离开。 姚雨薇冷冷地问了句:“裴姑娘与公主如此交好,是打算效仿她么?” 裴纭回头:“郡主这是何意?” “公主殿下曾立誓此生不嫁,莫非裴姑娘也是如此?” 姚雨薇回京议亲屡屡不顺,京中贵女除容雅儿外,她看谁都不痛快。 第113章 借尔之矛,攻尔之盾 容惊晚曾在御前承诺此生不再嫁人,沈乾元怕她日后后悔,始终未将此事对外透露半分。 此事除了皇家与朝中几位重臣知晓,众人皆心照不宣。 容惊晚自那日裴相寿宴,便知裴纭并不知情。 否则,她也不会生出让容惊晚做自己嫂嫂的念头,更不会今日刻意将她推向裴翊身边。 裴家其他人或许知晓内情,也并未限制裴纭与她往来。 “裴姑娘不知此事?” 姚雨薇阴阳怪气,“还以为你们是多好的密友,看来……也不过如此。” 容雅儿也依样画葫芦,挽住姚雨薇的手臂附和道:“看来确实不怎么样嘛。” 裴纭面露讶异,仍镇定回道:“公主是公主,我是我,密友之间难道就非要效仿不可?” “照郡主这么说,容二小姐日后要嫁给定王殿下,郡主与她交好,莫非也打算一同嫁过去?” 姚雨薇意属之人本是太子,绝非定王。 她顿时冷声道:“好大的口气,本郡主要嫁谁,还轮不到你来过问。” 裴纭毫不退让:“那臣女嫁与不嫁,自然也无需郡主操心。” 容惊晚深谙其间微妙,顺势添了一句。 “郡主回京议亲已久,听闻皇后娘娘似乎有意将您指给定王殿下呢。” 容雅儿顿时急了,她早知皇后属意姚雨薇嫁给定王,才刻意与之交好,屡屡强调定王对自己的宠爱,以期打消姚雨薇的念头。 所幸姚雨薇心系太子,从未旁顾。 可被容惊晚这么一提,容雅儿顿时方寸大乱。 “姐姐何必在此挑拨离间?我与定王情深义重,尚未过门,他岂会另娶郡主?” 姚雨薇不是不知皇后心思,甚至仗着教习嬷嬷的关系,明里暗里都在有意劝她做定王妃。 更何况定王与容雅儿的婚期延迟,变数犹在。 此话一出,姚雨薇没了反驳的话。 容雅儿见她不作声,索性自己辩驳:“郡主身份尊贵,怎可能与臣女共侍一王?” 裴纭虽自幼受裴家庇护,但内宅中的阴私腌臜事,她也见识过不少,早知该如何应对。 “裴家百年清誉,族中子弟皆在朝为官,即便臣女终身不嫁,裴家也养得起。更何况,臣女若要嫁,必是嫁与心仪之人。” 容惊晚未曾料到,素来天真烂漫的裴纭,竟有这般言辞。 原还担心她会被姚雨薇与容雅儿欺负,如今看来倒是多虑了,那二人根本没从她这儿讨到半分便宜。 “臣女与公主相交,是倾慕公主的才华与修养。无论公主嫁人与否,都不会影响彼此之间的情谊。” 裴纭说着,将容惊晚的手臂挽得更紧。 容惊晚向前一步,朝容雅儿淡淡一笑。 “妹妹有闲心操心裴姑娘的婚事,不如多想想如何在皇后娘娘面前挣个脸面。否则,与定王殿下的婚期,只怕真要遥遥无期了。” “阿纭,我们走。” 容惊晚拉起裴纭,向前行去。 容雅儿气得咬牙切齿,怒声道:“简直岂有此理,容惊晚,我绝不会放过你!” 姚雨薇也朝着她俩的背影厉声喊道:“给我们等着!” 容惊晚与裴纭并肩走了许久,相视一笑。 “想不到阿纭骂起人来,也这般一针见血。” 裴纭将额前碎发往耳后一勾,嫣然笑道:“那是自然。家祖说过,阿纭不必借联姻巩固家势,尽管去寻个心悦的郎君成婚。只是至今,还未遇到罢了。” 裴家百年清贵,祖父裴相位极人臣,父亲官拜吏部尚书,兄长裴翊亦任吏部侍郎。 这样的家世,裴纭的确无需借联姻维系权势,也因此直至年方十八,仍待字闺中。 “总会遇到的。”容惊晚温声安慰。 裴纭手指无意识地互相点着,似在沉思。 忽又坚定道:“嗯,一定会找到的!只是公主当真决定此生不嫁了么?我还是好盼望公主能做我嫂嫂。” 容惊晚伸出纤指轻按她的唇:“阿纭,裴侍郎是个痴情之人,你就别乱点鸳鸯了。” 裴纭默然片刻,想起兄长曾在宫宴上倾心某位女子,又偶然见过他偷偷绘了许多那女子的画像。 只是皆未点睛勾眸,她也始终辨不出究竟是谁。 “罢了,阿兄心仪之人,恐怕唯有他自己知晓,从未说与旁人听过。” 两人正说着话,不觉已走到河畔断桥边。 依稀可见远处几艘鎏金华美的画舫,静静地停泊在水面。 其中最引人注目的,是那艘三层楼船,飞檐翘角,顶层矗立着一座玲珑精致的四角亭子。 船身遍饰龙纹彩绘,船首更雕有龙翔飞舞之姿,极尽奢华。 崇仁帝特将珍藏画舫迁至龙首渠,邀诸位皇子与朝中心腹大臣共观龙舟赛事。 容惊晚身为镇国公主,自然在邀;裴纭凭祖父裴相之缘,得列其间。 恰至登船时分,容惊晚与裴纭挽手,一同登上那艘龙翔画舫。 本以为外观已足够奢华,不料船内更是金雕玉砌、宛若宫阙。外廊皆以金丝楠木为栏,以为防护。 船高三层,内置盘旋而上的金丝楠木阶可通往上层。 刚至二层,裴纭便忍不住跑向观景台,那儿还备着她喜爱的糕点。 “公主,这里真美!之前阿兄还偷偷告诉我,他在江南购了一艘画舫,我就一直盼着能乘船游玩。” 那艘画舫早已被太子截下,如今他既知实情,只怕更不会允它如寻常画舫般出游了。 “阿纭,如今我们托陛下之福登此画舫,也算弥补你未能乘上裴侍郎画舫的遗憾了。” 说着又为她取来爱吃的糕点,裴纭很快眉开眼笑。 画舫三层的四角亭内,崇仁帝尚未驾到,皇后与苏贵妃相对而坐。 皇后朝下望去,见容惊晚与裴纭正同食一碟糕点,意有所指道:“本宫瞧着,常宁公主倒与裴相嫡孙女甚是有缘。” 苏贵妃的视线恰被梁柱所挡,她微微侧身,望了一眼。 收回目光时,她想起此前小公主出生时,自己曾提议让容惊晚与小公主结为金兰姐妹,直接被对方毫不留情地回绝。 如今倒好,她竟与裴相的嫡孙女谈笑风生,心中不由冷笑。 容惊晚抬眸间瞥见苏贵妃的身影,心头猛地一沉。 此前收到的消息,说苏贵妃产后体虚,此次绝不会列席龙舟竞渡。 如今她端坐于皇后身侧,只怕是皇后故意将自己与裴纭往来密切之事透给了苏贵妃。 今日这一出,不是寻常召见,而是一场鸿门宴。 苏贵妃面色平静无波,只淡淡道:“叫她们上来。” 身侧的丫鬟立即领命,朝楼下扬声道:“常宁公主、裴姑娘,两位娘娘有请。” 容惊晚闻声回眸,见是苏贵妃心腹正立于廊边招手,只得点头应下。 裴纭有些不安,低声问:“公主,两位娘娘为何独独召见我们?” 容惊晚想起此前拒绝小公主之事,暗道不妙,面上强作镇定,轻轻握住裴纭的手。 “阿纭记住,无论娘娘们说什么,只赔笑谢恩,万事有我。” 第114章 皇后贵妃联手,要将公主祭江 容惊晚与裴纭行至画舫三层的四角亭内,盈盈行了一礼。 “臣女参见皇后娘娘、贵妃娘娘!” 紫檀茶案旁,皇后身着金丝凤袍端坐主位,仪态万方。 对面的苏贵妃穿着时兴的春裙,面容娇艳。 “免礼。”皇后淡淡应了声,却未赐座。 二人只得垂首侍立。 皇后轻抚茶盏,语气莫测。 “本宫方才远瞧着,还当是眼花了。常宁素来最是清冷,不爱与人往来,如今竟与裴相家的嫡孙女一同吃糕点,着实令本宫意外。” 苏贵妃冷笑接话:“皇后娘娘说得是。常宁眼界高得很,安成出生时本宫欲让她们结为姐妹,谁知被她一口回绝。原不是看不上皇家公主,是觉着相府千金更配得上呢?” 容惊晚不卑不亢地回道: “贵妃娘娘言重了。结交贵在投缘,原不论尊卑。昔日不敢高攀皇家明珠,是臣女自知鄙薄。今日与裴妹妹投契,不过性情相洽罢了。若因此惹娘娘不快,是臣女之过。” 苏贵妃语气更加阴阳怪气:“本宫记得,常宁此前拒绝的理由是觉得自己失了贞,有损安成公主清誉。如今裴姑娘也并未婚嫁,怎么就不觉得有损裴姑娘清誉了?” 此前在池畔,被姚雨薇与容雅儿也拿名声说事,裴纭尚能回怼,可如今面对的是权势更高的皇后与苏贵妃。 裴纭吓得脸色惨白,下意识地想要开口为容惊晚辩解。 容惊晚纤指轻轻扯了一下她的衣袖,裴纭忽然想起进来之前,容惊晚就曾嘱咐过要听她的。 裴纭终是没有作声。 皇后和苏贵妃明显察觉到裴纭脸色的变化。 苏贵妃更是得意,此前容惊晚设局,让她的儿子明王与裴相结下仇怨,如今倒让她也尝到了类似的滋味。 容惊晚若是得罪了裴相,势必会给太子党带来重重一击。 饶是苏贵妃刚诞下小公主不久,想到今日的胜局,仍旧执意前来。 容惊晚微微垂眸,似在思索,乌睫轻颤。 再抬眼时,那双眸中已不见丝毫波澜,只剩一片平静。 “贵妃娘娘此言,请恕臣女无法苟同。您似乎将‘金兰结交’与日常往来,混为一谈了。” 这句话不轻不重,却令苏贵妃娇艳的面容微微一僵。 还没等她斥责容惊晚强词夺理,容惊晚已继续开口: “当日贵妃娘娘垂爱,是让臣女与安成公主结为金兰姐妹。臣女是陛下钦赐的镇国公主,两位没有血缘的公主结为姐妹,便是陛下义女,名同皇家。” “此等郑重之事,需告宗庙、焚香立誓。名分既定,天下共知。从此荣辱与共,休戚相关。” “臣女若应下,便是将己身与安成公主清誉彻底相系。臣女自知声名有瑕,唯恐他日流言玷污安成公主清名,故虽感念厚爱,仍不敢贸然应承。” 她顿了顿,语气转淡,目光落向桌案上那碟精致的糕点。 “而今日,臣女与裴姑娘不过是江畔偶遇。裴姑娘性子洒脱,念及臣女曾救其兄长,又见画舫上有她喜爱的糕点,这才寒暄几句、分享一二。此乃寻常人情往来,何须上升到‘损及清誉’的地步?” 说到此处,容惊晚微微侧首,露出恰到好处的困惑神情,仿若真心不解地反问。 “若依贵妃娘娘方才所言,莫非所有与臣女交谈的未嫁之女,清誉皆已受损?” “还是说,唯独裴相家的千金格外矜贵,连与臣女说句话……也成了罪过?” 容惊晚最后轻轻福身,语气颇为诚恳,“贵妃娘娘着实……多虑了。” 苏贵妃被这一番逻辑严密的话堵得面色涨红,想反驳又一时找不到突破口。 裴纭侧眸看向容惊晚,心中对她这番话佩服得五体投地。 容惊晚回以一个让她放心的眼神。 皇后也没料到容惊晚如此刁钻犀利。 本以为安成公主出生后,她行事会有所收敛。 如今看来反倒越发嚣张,连她这个中宫之主,和正得盛宠的苏贵妃都不放在眼里。 皇后眼底的看戏之色渐渐褪去。 “好一副伶牙俐齿,你如今倒是越发能言善辩了。” 此前文武百官弹劾容惊晚结党营私,后来她还特意在御前请示,强调没有确凿证据不可诬陷。 “既然你也自知身为镇国公主,担着皇家的脸面,此前又多次被弹劾,就该更加谨言慎行。” “前几日裴相寿宴,也是特意请了御前准奏,才敢邀你赴宴。如今你与裴相嫡孙女俱是身份特殊之人,未向陛下请奏就如此肆无忌惮地挽手同行。” “长此以往,怕是假借结交之名,暗中行结党营私之实。” 容惊晚毫无惧色,脊背挺得更直,声音依旧平稳。 “皇后娘娘,您既提及裴相寿宴之事,臣女倒想请教一句,陛下当日准奏,是允臣女赴宴。” “难道圣旨之中,还明示了‘赴宴须目不斜视,不得与席间任何人交谈,尤其不得与相府嫡孙女说话’这般细则吗?” 不等皇后回答,容惊晚立刻接着说。 “若按皇后娘娘今日的逻辑,陛下准了臣女赴宴,臣女却与宴上宾客交谈,便是‘结党’。” “那日后哪位大人得了陛下准奏入宫觐见,是否在宫道上与同僚拱手寒暄两句,也要被弹劾一个‘宫中私会,图谋不轨’?” 容惊晚的目光锐利地看向皇后,“皇后娘娘这是在质疑陛下准奏的初衷,还是在替陛下增设这未曾明示的规矩?” “至于您说未曾请奏……” 容惊晚忽然微微欠身,行了一礼,语气变得极其“恭敬”。 “臣女愚钝,竟不知我朝律法或宫规中,何时新增了‘镇国公主与世家女同行,需特向陛下上奏请旨’的条款?” “臣女的确身份特殊,正因如此,一言一行才更需恪守成文法度,而非心血来潮之人情规矩。” “今日之事,若臣女与裴姑娘行为确有僭越,触犯了哪一条明律、哪一款宫规,请皇后娘娘明示!臣女即刻便去陛下面前领罪,绝无怨言!” “但若并无明文规定,皇后娘娘您今日以‘结党营私’这等诛心之论相责,臣女恕难心服口服。不知陛下若知皇后娘娘以此为由申饬臣女,又会作何想?” 皇后刹那间脸色铁青,被那句“陛下若知”彻底激怒,理智尽失。 忍不住厉声道:“仗着有几分小聪明,你就敢顶撞本宫!” “来人!常宁公主言行无状,以下犯上,给本宫扔进湖里好好清醒清醒!” 话音刚落,皇后身边侍立的禁军亲卫立刻上前,毫不容情地擒住容惊晚的手臂。 容惊晚奋力挣扎,终究力量悬殊。 “皇后娘娘!您无权……”她的话被堵在喉间。 裴纭吓得魂飞魄散,跪地哭求:“臣女求皇后娘娘开恩,娘娘开恩啊!” 苏贵妃也惊得掩住了口,她没想到皇后竟如此狠辣直接。 两名禁军已将容惊晚拖拽至画舫栏杆边,廊下是连日暴雨后泛着浑浊黄沫、深不见底的湖水。 就在容惊晚半个身子已被推压出栏杆之际,一声冰冷彻骨、饱含震怒的厉喝如同惊雷般炸响。 “住手!谁敢动她!” 第115章 太子当众紧抱她入怀,满座皆惊 众人只觉一道玉色飓风卷过眼前,甚至没看清来人,就听得咔嚓的骨裂脆响声。 那名正要将容惊晚推下水的禁军发出一声凄厉惨叫,整只手腕耷拉下来。 竟是被一枚疾射而来的青玉扳指,生生击碎了腕骨! 直到那禁军痛得跪地翻滚,众人才豁然看清。 是太子沈昱珩! 他周身散发的不是怒意,而是冰寒刺骨的杀意。 在场不少大臣从他的眼神中,回想起五六年前他清除朝中奸佞时,也是这般将人刀刀剥皮的狠戾。 另一名禁军吓得魂飞魄散,几乎是本能地松开手,噗通一声跪倒在地,额头重重磕在甲板上。 “参,参见太子殿下!”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沈昱珩看都未看那惨叫的禁军,几步跨到容惊晚身边。 她半个身子还悬在栏外,脸色苍白,身体因恐惧和用力微微发抖,手指死死抠着湿滑的金丝楠木栏,指节泛白。 沈昱珩伸出手,声音低沉而急促,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常宁,抓住孤。” 容惊晚惊魂未定,下意识地避嫌,手指试图去够更远的栏杆。 沈昱珩的耐心,在她这细微的躲避中彻底耗尽。 他猛地单膝跪地,结实分明的手臂绕过她的后背和膝弯,不是一个简单的搀扶。 而几乎是一个强硬的、保护欲极强的横抱,将她整个人紧紧箍在自己怀中! 容惊晚猝不及防撞进他坚硬的胸膛,冷冽的雪松香包裹着全身,还能看到他紧绷的下颚线。 整个画舫三层,死寂一片。 所有人都被太子的反常举动惊吓。 那双惯常执笔握剑、铲除佞臣的手,此刻竟为一个女子单膝跪地,以一种近乎臣服的姿态,将她从生死边缘紧紧揽回怀中。 他生性凉薄,喜怒不形于色,世人皆以为他心如铁石、不染尘情。 如今他甘愿屈膝,不顾污秽,不计声名,在那浑浊冰冷的栏边,将那位被世人指摘、避之不及的失贞公主,牢牢护在胸前。 这一幕也被姚雨薇看到,她完全镇住。 虽然明知太子对她无意,但容惊晚遭歹人掳走失了清白。 太子怎么还会亲自拉容惊晚?候在他身边的暗卫不少,何须亲力亲为。 为什么太子还对容惊晚不死心,她堂堂郡主到底输在了哪里? 还没等她想完,沈昱珩已经抱着容惊晚来到皇后和苏贵妃面前。 沈昱珩将容惊晚稳稳放下,但仍一手紧紧攥着她的手腕,仿佛怕一松手她就会消失。 他转向皇后和苏贵妃,极其敷衍地微一颔首行礼。 根本不等皇后找借口,他直接开口:“儿臣也想听听,常宁公主是犯了哪条宫规律法,皇后娘娘要动用禁军,行‘祭江’之刑?” 他把“祭江”两个字咬得极重,充满了讥讽和杀意。 皇后被太子的杀气震慑,理直气壮道:“常宁公主忤逆本宫,以下犯上。本宫听闻这龙首渠之水,具有清醒头脑之功效,便打算让她清醒清醒。” “以下犯上?” 这个词还是太子当年罗织大皇子所用的罪名,如今皇后还拿这个罪名说事。 沈昱珩凤眸中尽是狠戾:“镇国公主换回大祁边关十年安宁,并为大祁赢得五座重镇。若今日单凭一句‘以下犯上’就能随意冠罪。” “皇后娘娘猜猜,边军将士会怎么想,天下百姓会怎么想,史官的笔又会怎么写?” 苏贵妃自知也逃不过责任,帮腔道:“本宫与在场各位都可以作证。” 沈昱珩剑眉凌厉,凤眸扫了一眼全场,尽是定王党与明王党,甚至连容惊晚与裴纭的婢女都被皇后的人擒在一层。 枫槐及时溜走去禀报,但太子派来紧盯容惊晚的暗卫清霁和清夜比枫槐先到一步。 不然太子也不可能在这么短的时间之内赶来,好在上游还有裴翊守着。 “这滔滔江水,连日暴雨,连壮年男子都未必能生还。皇后娘娘将常宁公主推下去,是真的只想让她‘清醒’,还是想要她尸骨无存?” 皇后手中的袖子攥紧:“若她肯向本宫赔个不是,本宫也就原谅,谁知她如此不知悔改。况且本宫只是想吓吓她,从未想过要她的命。” “皇后娘娘这话,当真是可笑。好一个‘吓吓’!若是儿臣不及时赶来,只怕常宁早已命丧黄泉。” 沈昱珩不等皇后继续狡辩,对着众人说道:“既然在场的诸位大臣,都不愿说真话,那孤只有彻查到底了。” “来人,将画舫内所有人带回诏狱。” 皇后急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 诏狱滥用私刑严重,就没有查不出的案子。 昨日泄洪时,有一个从兵部调去工部的臣子,按照她的指示,故意将泄洪时间延后,今日的端午赛事必定未能如期举行。 此事本不属定王受理,她素来不涉政务,到时无论如何也追究不到她头上。 原本明王负责端午竞渡一事,而今早工部修建的公主府房梁突生问题,明王被紧急调去处置。 这分洪职责便落到太子头上,他此时本该在上游监控水势,却出现在这里。 若是端午竞渡延误,失职的便是太子。 此前皇后早就命工部水部的人测量过,分洪至少需两个时辰,而半个时辰前太子便应该去了上游。 他绝不可能奇迹般地现身此处,那便只有一个可能:太子根本未曾到上游查看。 “如今端午竞渡即将开始,太子若是要查,陛下那边,你该如何交代?” “父皇那边,儿臣自会交代,全部带走。”太子冷声令下。 “放肆!” 皇后前一步,指着太子大声说:“陛下命你总督分洪之事,确保端午竞渡如期举行。半个时辰前你就该在上游水闸监工。分洪至少需两个时辰,你此刻却出现在此地?” “为了一个女子,你擅离职守,抛却国事!若是因你不在,分洪失利,竞渡延误,惊了圣驾,乱了民心,这滔天的罪过,你担当得起吗,你还想查本宫?本宫看第一个该下诏狱的,就是你!” “皇后娘娘对工部水部的工程进度,倒是了如指掌,比儿臣这个总督的还要清楚。” 沈昱珩冷嗤笑,语气从容不迫,一字一句道:“谁告诉你,孤擅离职守了?” “分洪之策,因地制宜,孤早已命人于一个时辰前便开启备用分流渠,水量骤减,上游水势已平。此刻,龙首渠主河道水位正宜,端午竞渡绝不会延误半分。” “孤离岸前来此画舫时,竞渡的舟船已开始下水。皇后娘娘若不信,大可派人去闸口一看便知。或者,您就安静地在这里,稍候片刻,听听外面的鼓声?” 皇后脸色瞬间从得意变为惨白,踉跄后退一步。 “不,不可能,工部明明说……” 沈昱珩反问:“工部说什么,说必须耗时两个时辰?看来工部有些人,要么是庸碌无能,算错了工期;要么就是……其心可诛,故意谎报,想延误竞渡,陷孤于不义之地。” “此事,孤自会细细查问。至于现在……” 沈昱珩目光重新变得冰冷锐利,扫过全场。 “皇后娘娘,您还有什么疑问吗?若无疑问,那就谈谈您‘祭江’的事了。您不会以为,您身为中宫之主,试图谋杀镇国公主,就可以凭一句‘吓唬’轻易揭过吧?” 沈昱珩冷声下令:“将皇后娘娘与贵妃娘娘‘请’回宫中,没有孤的命令,任何人不得出入,等候父皇发落。” “其余一干人等,押送诏狱,严加审讯!” 第116章 树敌太多,举步维艰(加更) 一刻钟后,画舫内闲杂人等已被清空。 裴纭看着太子殿下那副守护的姿态,一个难以置信的念头猛地窜入脑海。 难道…… 这个念头尚未成型,一道冰冷彻骨的视线扫了过来,让她瞬间如坠冰窟,所有思绪冻僵。 不必太子开口,枫槐与棠梨立刻上前,几乎是半护半强制地低声道:“裴姑娘,请随奴婢来。” 容惊晚见裴纭被带走,下意识也想跟上。 手腕猛地一紧,被一股不容抗拒的力量拽了回去,重重撞进一个坚实温热的胸膛里。 她惊喘一声,身体还因之前的恐惧而微微发颤,下意识地想要挣扎。 沈昱珩一只手将她的腰肢扣得更紧,另一只手温柔地摸摸她的脑袋。 “别怕,没事了,有孤在。” 画舫内的珠罗帐四垂,遮住了两人相拥的身影。 裴纭被“请”出四角亭时,鬼使神差地回头望了最后一眼。 珠帘晃动的间隙,她瞥见素来冷戾逼人的太子殿下,正将下颌轻轻抵在容惊晚的发顶。 那一刻,她心中所有猜测尘埃落定。 也终于明白,此前太子迁怒于她,是因她妄想撮合裴翊与容惊晚。 半刻钟后,沈昱珩稍稍松开容惊晚,指腹轻轻擦过她微热的脸颊,语气温和:“孤还有些手尾要处理,让枫槐先送你回府,可好?” 容惊晚惊魂未定,摇了摇头,还记着承诺:“可臣女答应阿纭,要陪她看龙舟竞渡。” 沈昱珩捏了捏她的脸蛋,带着点宠溺道:“那常宁记得注意安全,莫让孤担心。” 容惊晚抿着红唇,刚想应答,猝不及防地,一个轻吻落在她的唇瓣上,脸颊泛起一丝红晕。 沈昱珩看着她娇羞的模样,心头闪过一丝暖意,抬手轻轻弹了弹她发髻上的紫玉银蝶簪。 “孤处理好了,就去观澜殿。” 容惊晚内心一惊。 太子老往观澜殿跑,让她越发不安,思及他今日相救之举,又没有理由拒绝。 “殿下若是政务繁忙……” “孤不忙。” 沈昱珩将她没有说完的话,硬生生堵了回去。 “好。”容惊晚轻声应道。 她不想让裴纭等太久,于是转身走出了四角亭。 出了四角亭,裴纭连忙回头看向容惊晚,本能地握住她的手,又怯生生地望了一眼沈昱珩。 沈昱珩语气温和,对裴纭道:“常宁答应了要与裴姑娘一同看龙舟竞渡,只是父皇这画舫,怕是再留下去也看得不尽兴。” “孤知道有一个地方观景不错。” 沈昱珩自腰间取下那枚青玉佩,将玉佩交给容惊晚。 又吩咐道:“枫槐,带公主和裴姑娘去揽月楼。” 裴纭这才意识到,就连容惊晚身边的婢女,也是太子殿下的人。 容惊晚指尖捏着那枚代表储君身份的青玉佩,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向他腰间。 那里唯独别着一枚她亲手所绣的香囊,在这一刻显得格外醒目。 心头百感翻涌,震惊与悸动交织,容惊晚忽然脱口唤出那个从未敢直呼的名字。 “沈昱珩!” 沈昱珩唇角微勾,仿佛对这个突如其来的称呼并不意外。 从容应道:“嗯?常宁你说。” 裴纭在一旁看得愣住。 太子非但毫无怪罪之意,眉眼间反倒掠过一丝纵容。 他们的感情,已深厚到如此地步了? 容惊晚将青玉佩递了回去:“这青玉佩代表殿下身份,臣女拿着不合适。” “孤有很多枚青玉佩,可以代表孤的身份,就像常宁有很多枚平安符,可以送给很多人。” 枫槐别过脸,试图降低自己的存在感,那日她说漏了嘴,主子的暗格里,藏了一堆平安符。 容惊晚只得默默地将青玉佩收起来,颔首道:“臣女谢殿下好意。” “好啦,孤还要回宫,先不陪你了。” 沈昱珩离开前,还想摸摸她的脑袋,想着有外人在,还是克制住,指尖轻轻碰了碰她紫玉银蝶簪的流苏。 沈昱珩转身上了那辆金镳玉络的马车,修长的手指挑帘回望,朝容惊晚挥了挥手。 容惊晚微微颔首。 马车上,裴纭神色复杂,语气颇为担忧地问道:“公主,臣女不知你与太子殿下……臣女怕太子殿下怪我?” 容惊晚温柔道:“太子殿下胸襟似海,他不会怪罪阿纭。” 裴纭想起沈昱珩那要刀了她的眼神,还是不自觉地缩了缩肩,摇了摇头。 “要是太子殿下怪罪,公主可得给阿纭做主。” 容惊晚屈指轻轻地弹了弹她的眉心:“好。” 因着这个插曲,容惊晚一路都在回想今日发生的一切。 太子还是会因她,无法自拔地失控。 此前本想着借失贞一事,彻底打消太子对她的心思。 可实际上太子并未放弃,反而比容惊晚想象中还要偏执,认准的事,再难改变。 对面的裴纭,也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 她期待容惊晚做她嫂嫂的愿望,是彻底破灭了。 但似乎一切也都有迹可循。 此前太子选妃一事搁浅,不惜得罪安国公府与卫府,当时她也曾听祖父裴相提及,太子怕是有了心悦的女子。 若太子心悦容惊晚,那她的兄长裴翊的确没有任何相争的理由,也争不过。 忽而抬眸,见容惊晚心事重重,裴纭关切地问道:“所以公主会嫁给太子殿下么?” 容惊晚淡淡地回道:“目前朝廷看似平静,但皇子之间夺储之争波涛汹涌,暂时不想去想嫁人之事。” 裴纭得了准信,她虽不明白容惊晚具体要做的事,也深知皇子夺储的残酷。 所以裴家才一直置身事外,不涉党争。 因裴纭生性活泼,这插曲并未影响她观赏龙舟竞渡的心情,依旧热情高涨。 容惊晚因经历了这番惊悚之事,联想回京以来种种遭遇。 安国寺被投喂鳄鱼,祠堂被赐酒以全贞洁,如今端午又险被祭江…… 一桩桩一件件,让她越发感觉树敌太多,举步维艰。 好在她已经习惯了。 很多年后,容惊晚回想起崇祯二十五年的端午,或许不记得当日的龙舟竞渡。 但一定记得在她命悬一线之际,太子为她击碎禁军的腕骨,当着众人的面,将她紧紧抱起的场景。 似乎太子长久以来克制的情感,在这一日中,真正展露在众人面前。 太子也更加光明正大地表露对她的情意,不再像个窃贼般提心吊胆。 第117章 “儿臣救常宁危难,并未逾矩” 沈昱珩刚从诏狱审讯出来,崇仁帝的心腹太监便迎上前来。 李德福谄媚笑道:“太子殿下,陛下有请。” 沈昱珩微微颔首,走在前面时,不动声色地将腰间香囊藏入怀中。 李德福引着他来到承乾宫外,低声提醒:“陛下正在气头上,殿下千万慎言。” 沈昱珩轻轻地点头,玉色罗绮兰花纹履迈过承乾宫门槛。 承乾宫烛火通明,透着刺骨的压抑,仿佛历代在此受训皇子的怨气,都凝结在冰冷的金砖上。 沈昱珩神色平静无波,依礼拱手:“儿臣参见父皇。” 沈乾元微阖的眼眸缓缓睁开,目光沉冷如刀,声音里压着显而易见的怒意:“第二次了。” 没头没尾的一句,沈昱珩却心知肚明。 第一次是容惊晚失踪,他动用东宫禁军彻查四城;这次是她濒死,他毫不掩饰杀意,质问皇后。 素来喜怒不形于色的太子,两次为容惊晚失控。 沈昱珩打哑谜,垂眸应道:“还请父皇明示。” 沈乾元见他这般冷静,心头火起。 “朕在你来之前,已将前因后果彻查了一遍!太子,你告诉朕,你是不是心悦常宁?” 他本以为沈昱珩至少会辩驳或承认。 然沈昱珩并不作声,从容地从怀中取出一纸文书,恭敬地呈上。 “父皇。” 沈昱珩声音清晰冷静,仿佛没听见那句质问。 “今日皇后娘娘与苏贵妃将常宁与裴纭召至画舫,其间发生之事,儿臣已命人详录于诏狱供词之中,请父皇过目。” 他一字不提心意,只论事实。 李德福将拂尘挥至身后,双手接过文书,呈至沈乾元面前。 供词出自诏狱审问的画舫太监与宫女。 因三层画舫内多为定王党与明王党之臣,沈昱珩并未审讯他们,而是审了布置茶点的内侍。 一经用刑,便悉数招供。 供词之中,皇后与苏贵妃之行径皆显不堪。 沈乾元只淡淡扫了一眼,他不必细看也明白,后宫之争,无非仍是争宠旧戏。 容惊晚此前屡次与皇后结怨,安成公主出生后,又得罪了苏贵妃。 然归根结底,后宫之争终究波及朝堂。 因此这些年来,沈乾元一直雨露均沾,既维持朝局稳定,也保后宫太平。 唯独让他想不到的是,皇后又将手伸到了工部。 沈昱珩抚平袖口,从容说道:“父皇若是不信,可亲自派人查问,昨日负责工部泄洪一事的王总督。” 沈乾元气得眉头紧锁,李德福轻轻拍他的肩膀,给他顺气。 “工部负责修缮小公主府,今晨小公主的房梁恰好有损,儿臣对此事也表示存疑,父皇可顺便派人去查。” 沈乾元垂眸,注视着眼前这个他最得意的皇子。 此时的沈昱珩锋芒毕露,与五六年前借他之手铲除奸佞、摄政时的凌厉之态,如出一辙。 这些年来,沈乾元分明已将权力逐步收回自己掌中。 太子似乎仍暗中知晓一切事项,偏偏又毫无痕迹可循,沈乾元想查,也查不到源头。 沈乾元越发感到自己控制不住太子了,他不喜欢权力失衡的感觉。 所以才增加定王与明王的权力与恩宠,目的就是为了制衡三位皇子之间的势力。 太子能在短短时间内处理好分洪一事,还看似抽空救了容惊晚,更在第一时间找到关键证人。 诏狱那边也第一时间传来消息,太子并未对画舫内的大臣动刑,仍旧查出对皇后和苏贵妃不利的证据。 太子的城府比五六年前更深,令沈乾元隐隐有些不安。 好在所有能够调动虎符的兵权,仍牢牢掌握在沈乾元手中,否则他真要担心这个儿子会不会造反。 “此事朕会派人去查。太子今日此举,有失储君威仪。你尚未立妃,对一个失贞的公主搂搂抱抱,传出去,损的是皇室颜面!” 沈昱珩心中暗忖:在孤心中,容惊晚早就是立定的太子妃,无人可改。 面上他仍恭敬回应:“父皇,常宁虽失贞,更是镇国公主。如今赵国与祁国签订盟约不过半年,若镇国公主此时殒命,只怕赵国会认为我大祁言而无信。” 他略一停顿,继续从容陈述:“儿臣只是救常宁于危难,并未逾矩。” 沈乾元手腕微微收紧,骨节突起,声音渐沉。 “这是第二次了,朕不希望出现第三次。你要清楚,你的太子妃可以是任何人,但绝不能是失贞之身。” “即便是寻常百姓家,也求女子清白。我皇家颜面,重逾千斤。” “儿臣明白。”沈昱珩应答得干脆利落。 沈乾元目光在他脸上稍作停留,原本以为容惊晚既已失贞又言明不嫁,太子应当死心。 如今看来,像是断了执念,又像未尽消弭。 他最终挥了挥手,语气略缓:“皇后与苏贵妃那边,朕自会告诫。往后,她们不会再寻常宁的麻烦。退下吧。” 沈昱珩躬身一礼,稳步退出。 刚出殿外,清霁以为太子会直接前往观澜殿,急忙上前汇报今日端午竞渡的情况。 “殿下,端午竞渡是由明王麾下世家胜出。定王那边,许是因皇后娘娘之事,乱了军心。” 沈昱珩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衣裳。 他无需亲自动刑,但刚从诏狱出来,衣袂间仍沾染了几分血腥气息。 “具体细节,回东宫再议。” 清霁愣了一下,太子要回东宫,不禁脱口问道:“殿下不去观澜殿吗?” 沈昱珩指腹轻抚锦袍的纹路:“先回东宫,常宁不喜腥味,孤沐浴更衣后再去。” 第118章 孤不许旁的男人碰你 一个时辰后,已是戌时过半。 观澜殿内,容惊晚困得伏在书案上睡着了,案边还摆着一局未分胜负的棋。 沈昱珩熟练地将她轻轻抱起,动作极尽温柔,将她抱到软榻上。 他随即坐在榻边,静静凝视她深睡的侧颜。 烛光柔和,映照着她如玉的肌肤,唇瓣如初绽的蔷薇般柔软微翘,褪去平日里的清冷,只余下一片静谧与安详。 沈昱珩指腹缓缓抚过她的唇瓣。 容惊晚唇上微微一颤,似被他的触碰惊动。 徐徐睁开双眼,映入眼帘的是一张清俊如玉的面庞。 容惊晚的心跳,倏然乱了节奏。 分明记得自己原本正在执棋对弈,怎会此刻躺在榻上? 而沈昱珩如此坦然地坐在她榻边,只能说明,是他将她抱过来的。 “殿下。”容惊晚轻声唤道,嗓音犹带初醒的娇软。 沈昱珩轻轻握住她的手腕:“不必多礼,坐着便好。” 说着,他取过一枚软枕,垫在她腰后。 容惊晚抬眼望他,轻声试探:“殿下都处理好了?” 沈昱珩没有立刻回答,缓缓揉着她的手腕,指尖轻敲,慢慢分开她的指节,最终与她十指相扣。 他淡淡“嗯”了一声,听不出情绪。 容惊晚不放心,又问道:“陛下可有怪罪殿下?” 沈昱珩仍未答话,忽然起身坐到她身旁,将她轻轻揽入怀中,手臂环住她的肩背。 “父皇并未怪罪于孤。往后一段时日,皇后与苏贵妃应不敢再为难常宁。裴纭有裴相护着,她们不敢妄动。” 容惊晚知道沈昱珩并未全然坦白。 他身为储君,大庭广众之下拥抱她这个“失贞”的公主,必损及皇家颜面,陛下怎会毫不追究? 容惊晚犹豫片刻,还是开口问道:“殿下今日其实可让枫槐,或别的暗卫救我出来,不必亲自前来。” “孤不许旁的男人碰你。” 沈昱珩目光坚定,紧紧握住她的手,“常宁放心,此事孤已处置妥当。” 容惊晚终究没有再说什么。 观澜殿内烛影摇红,静谧祥和。 不远处的西跨院中,忽然传来一阵压抑的惊喜声。 容雅儿将一枚朱红色香丸放入虞氏手中,眼中闪着得意之色:“娘亲,雅儿新研制的催情香丸成功了。” 容雅儿此前师从定王府国师,精通调香之术。如今虽国师已故,但她所学仍在。 虞氏不解:“你既已拿捏住定王,这回又想用在谁身上?” “自然是需要它的人。” 容惊晚脑海中浮现出今日画舫之上,姚雨薇目睹太子抱起容惊晚时那怨毒的眼神,不由低笑出声来。 翌日一早,容雅儿坐上常宁府马车,去了安国公府。 门房一见是她,立刻热络地将她引至姚雨薇的闺阁。 姚雨薇正蹙眉坐在房中。 她的父兄皆戍守边关,自姚氏被流放、途中亡故后,她本欲直接返回边关。 奈何皇后屡派教习嬷嬷前来教导规矩,令她不得脱身。 因而滞留京中,有容雅儿时常相伴,她自是格外欣喜。 容雅儿刚进门,姚雨薇挥手屏退下人,拉她一同坐在软椅之上。 “臣女今日,为郡主带来一件好东西。” 容雅儿面露笑意,小心翼翼地将一枚催情香丸,放到姚雨薇手中。 姚雨薇低头细看,疑惑道:“这是何物?” 容雅儿凑近些,语重心长道:“此乃助缘之香。昨日臣女瞧得真切,太子殿下腰间佩着香囊。郡主若再不行动,太子妃之位,只怕真要落入容惊晚手中了。” 姚雨薇怒不可遏。 “她一个失贞之人,根本不配得到太子哥哥的垂爱。” 容雅儿郑重点头,握紧姚雨薇的手说道:“薇薇妹妹,姐姐难道还会害你不成。你若再无所行动,太子可真要拱手让给那贱人了。” 姚雨薇指节微微攥紧,似在思索。 容雅儿倾身靠近,声音压低,字字清晰。 “昨日她既能令太子当众抱她,谁知明日会不会,就爬上太子的床榻?” 姚雨薇神色挣扎,低声道:“可太子哥哥根本不愿理我,东宫我进不去,姑母更不可能允我去东宫。” 提起姑母皇后,姚雨薇眼中掠过一丝惶然。 昨日皇后刚被崇仁帝训斥,自诏狱出来后,姚雨薇便被传至中宫。 皇后也拿太子香囊说事,命她对太子彻底死心。 “太子既已有心悦之人,你堂堂郡主,安国公嫡女,何必自轻自贱,苦苦纠缠?” 皇后更明言,若一月之内太子对她仍无改观,必须彻底放弃。 姚雨薇明白彻底放弃意味着什么,那是要嫁给定王。 她不愿嫁给定王,更不愿破坏定王与容雅儿之间的情意。 容雅儿注视着她变幻的神色,轻声追问:“薇薇妹妹,别再犹豫了。难道你真甘心,嫁给自己毫不心动之人?” 昨日自诏狱出来后,皇后独独召见了姚雨薇。若在以往,二人一同入宫,皇后从不会单独见她。 容雅儿自然明白皇后的用意。 为了自己的定王妃之位,她不得不铤而走险。 在容雅儿的怂恿之下,姚雨薇渐渐动了心。 她低声问道:“此香该如何使用?” 容雅儿见她有意,唇角微弯,凑近她耳边悄声细语一番。 第119章 太子仗着身中催情香,故意强吻 姚雨薇换上一身新衣,以学习宫规为由入了宫。 马车刚至宫门,需换乘宫内马车方能入殿,恰在此时,正撞上奉旨入宫的容惊晚。 因昨日端午之事,崇仁帝特意宣容惊晚进宫。 容惊晚明白,除了慰问,更有另一层深意,是劝她远离太子,莫让太子再为她做出逾矩之事。 姚雨薇淡淡行了一礼,语气中带着几分试探:“公主不好好待在府中,今日又是奉了谁的召见?” “本宫受谁召见,似乎并无义务告知郡主。” 容惊晚转身登入宫中马车。 姚雨薇看得分明,那是前往御书房的马车,竟是陛下亲召。 她一时想不通陛下为何召见容惊晚,总归清楚自己今日的目标是太子。 入宫之前,她早已托人确定太子的所在。 今日太子应在崇文馆。 崇文馆是东宫藏书馆,位于东宫偏殿,虽近东宫,却不在其禁苑之内。 此前是太子太傅崔学授课之所,如今太子成年,崔学偶尔仍会前来,其余时候,多是太子静心读书之地。 因此崇文馆守备较疏,暗卫寥寥,加之姚雨薇常年随军,身手不凡,要想悄然潜入,并非难事。 更何况,崇文馆素来是在太子入馆之前便将香焚好,她只需将这枚催情香丸投入香炉之中,可谓轻而易举。 这催情香丸的威力是秦楼楚馆所用助情香的百倍,且随着香炉焚烧,会消散殆尽,不留一丝痕迹。 姚雨薇在宫中行此险招,自是心存顾忌。 然中此香的男子,会将眼前所见女子错认作心仪之人,且行过床笫之事后,也查不出半点痕迹。 正因如此,姚雨薇才决意一试。 即便太子将她误认作容惊晚,她也认了。 只要能与太子有肌肤之亲,以她的身份,必能坐上太子妃之位,而皇后也不会再逼她嫁给定王。 巳时一刻。 沈昱珩到崇文馆,太傅依旧没来,清霁自觉候在门外。 沈昱珩信步走过黄梨木书架,自知晓赤玉膏的神奇后,他空暇便钻研香料与膏脂。 与往日一样,他随手取出一卷关于香料的古籍,于梨花雕木椅上坐下。 修长的手指刚翻开书页,一股刺鼻的香气陡然钻入鼻中,令他眉头一蹙。 “清霁。” 候在门外的清霁,抱拳应道:“殿下有何吩咐?” “这是什么香,换……”沈昱珩刚欲命清霁更换香炉,又吸入一缕。 这一次,香气不再刺鼻,反而甜腻缠人,隐隐勾动他心底躁动。 他骤然警觉:“香有问题,速去处理。” 清霁闻言,当即以锦帕掩住口鼻,疾步上前查验香炉。 沈昱珩此时已疾步冲出崇文馆外,神思恍惚间,仿佛看见眼前立着一道女子的身影。 他低声唤道:“常宁。” 姚雨薇心知他已中催情香,连忙迎上前去,刻意让他看清自己的脸,柔声仿着容惊晚的语气。 “太子哥哥,你怎么了?” 沈昱珩目中所见,是他心心念念的容惊晚,猛地晃了晃头。 容惊晚从不会以“太子哥哥”这般亲昵的称呼唤他。 她只会冷静疏离地称他“殿下”,或直呼其名“沈昱珩”。 姚雨薇还未触到他的衣袖,便听一声凌厉怒喝:“滚!” 她仍不死心,再度唤道:“太子哥哥。” 说着便要伸手拽他。 沈昱珩骤然拔出腰间软剑,寒光一闪,直向她挥去。 姚雨薇熟知他剑术凌厉,本能侧身闪避。 剑锋一转,他毫不迟疑刺向自己手臂。 鲜血顿时涌出,淋漓染红衣袖。 剧痛之下,沈昱珩神志稍清,当即转身疾步奔向东宫。 容惊晚从御书房出来后,念及昨日太子赠她的青玉佩,她打算到东宫,将玉佩交予暗卫转还太子。 才至东宫殿前,一眼看见沈昱珩手臂上鲜血淋漓的伤口,不由急唤:“太子殿下。” 沈昱珩抬眸,竭力晃了晃头,确认眼前之人是容惊晚。 一股异常的燥热自心底翻涌而起,几乎要将他吞没。 他恨不得将眼前之人生吞入腹,蓦然瞥见自己流血的手臂,又清醒几分。 容惊晚素来喜洁,他不能弄脏她的手。 眼见她已经走到身旁伸手欲触,沈昱珩猛地偏开鲜血淋漓的手臂,用另一只干净的手反将她拽回身边。 “殿下怎会流这么多血?” 指尖触到他滚烫的皮肤时,沈昱珩眉头骤紧,未受伤的手臂青筋暴起,将她的手腕握得更紧了些。 容惊晚顿时察觉有异,立即将青玉佩塞入枫槐手中:“速去请陈太医!” 枫槐领命疾退。 候在殿前的清夜也察觉情形不对,飞身跃下,一把搀住太子返回东宫,容惊晚紧随其后。 片刻之后,沈昱珩躺在东宫寝殿的檀香软榻之上。 容惊晚镇定吩咐:“清夜,你去取些冰来。” 清夜应声离去。 殿内一时寂静,沈昱珩猛地坐起身。 他无比确认眼前之人,就是容惊晚:“常宁。” 容惊晚抬手拍了拍他的肩膀,柔声安抚:“殿下,太医很快就到。” 柔软的触感传来,反而加剧了他内心的燥热,理智几近溃堤。 沈昱珩一把扣住她落在肩头的手腕,目光幽深地凝望着她的唇瓣,渴望狠狠碾磨那份嫣红。 可在此时,他想起容惊晚臂间隐藏的守宫砂,低哑呢喃:“常宁,孤好热。” 容惊晚垂眸看向他紧握自己手腕的指尖,他刻意避开流血的那只手臂。 目光不由自主飘向他仍在渗血的手臂,绢袖已被染出深色晕痕,心头蓦地一软:“殿下,我先取金疮药为您止血。” “别走。” 沈昱珩攥紧她的手腕毫不放松,薄唇微抿,似压抑着翻涌的欲念,“常宁,孤不会真的动你,你帮帮孤可好?” 容惊晚尚在迟疑,猝不及防被他扣住后脑。 “唔……” 灼热的气息迎面袭来,带着不容拒绝的强势,封缄了她的红唇。 趁她怔忡之际,沈昱珩指尖不着痕迹地一挑。 鲛绡帐倏然垂落,将二人笼在一片朦胧之间。 容惊晚:“???”还有余力挑绡帐。 他故意的吧。 第120章 孤弄疼你了? 沈昱珩眸底无数的欲念情绪疯狂涌聚,从上唇缓慢碾至下唇,竭力克制地控制着力道。 许是催情香丸的作用,他力道比平日更重几分,像是要将容惊晚揉入骨血。 忽地,沈昱珩的薄唇狠狠咬了一下她的下唇。 容惊晚雪白的脸上黛眉拧紧,指尖不由自主地攥紧柔软的床褥。 她心下焦灼:让清夜送个冰块进来,怎么那么慢。 余光扫见不远处黄梨木茶案,透明冰盒敞盖摆放,冰块莹莹反光。 清夜想必是方才送冰时撞见这一幕,默然退避。 沈昱珩吻得动情,手臂仍在渗血,殷红浸透衣料,却浑然不在意。 察觉她分神望向冰盒,他骤然分离二人交缠的唇瓣,哑声斥道:“常宁别分心。” 不等她回应,他捏住她下颌将脸转向内侧,另一只手箍紧她腰肢,换了个舒服的姿势继续加深这个吻。 容惊晚深知他身中令人意乱情迷的香,她内心里是想帮他,但也不能毫无节制地任他索取。 她被吻得气息破碎,呜咽声渐染哭腔:“唔……够了……” 沈昱珩被这软糯呜咽激得眼底赤红,猛地将她重重地压在软榻之上。 容惊晚心跳骤然失控,双手抵住他滚烫的胸膛,故意偏开头,被他更用力地拽回怀里。 “殿下,请清醒一些。” “孤很清醒,没做别的。” 说罢再度覆上她的唇瓣,吻得极尽缠绵。 只是他额角全是热汗,汗珠不断滴落到她的锁骨,都感觉到灼人。 容惊晚用力,狠狠一咬,血腥味在二人唇齿间弥漫,眼角的泪无声滑落。 沈昱珩指腹缓缓碾碎她的泪痕,声音低沉得让人心颤。 “孤弄疼你了?” 容惊晚委屈地点头,像只被他欺负惨了的小白兔。 沈昱珩抿了抿下唇,还感受到一丝血腥味,他忽地松开她。 容惊晚寻到间隙,趁机扬手。 啪的一声响起,沈昱珩脸上更加火辣辣的。 他不怒反笑,眼底掠过一丝难以察觉的窃喜。 容惊晚冷静地将鲛纱帐挂起,伸手探入他衣襟。 他坚硬的胸膛猛地一颤,心跳如擂。 正暗自期待她能多停留一刻,抚慰他躁动难安的心。 可这念头还未成形,容惊晚已抽出手,取出他的锦帕,利落地为他绑住流血的伤口,避免鲜血继续外涌。 尽管沈昱珩看上去毫不在意。 最后,她将一块冰冷的冰,重重覆在他滚烫的脸上。 “容惊晚,你轻点。” “好的,殿下。” 又一块冰块,毫不留情地砸上他另一侧脸颊。 沈昱珩扯唇:容惊晚绝对是故意的。 她向来如此,从来不肯让自己吃半点亏。 清夜再次进来时,映入眼帘的便是沈昱珩双颊,各被一块冰块紧紧压住的画面。 紧跟着的还有扛着药箱的陈太医,他慌忙下跪:“老臣参见太子殿下。” 看到容惊晚立在床榻边上,又连忙补道:“公主殿下。” “陈太医免礼,快来看看太子殿下如何了?” 陈太医从药箱中取出一块透明的锦帕,隔着锦帕为太子把脉。 塌上的太子面色潮红,咬着嘴唇,额上的汗珠在一滴一滴的滚落。 片刻后,陈太医回禀:“公主,太子殿下中了催情香,此香极为猛烈,现有两种方法可解。” “选一种对身体伤害最小的。”容惊晚毫不犹豫地说道。 陈太医抬眼看了看她眸中的焦虑,不禁想起昨日端午画舫之上,太子当众抱着她的一幕。 自太子十岁入住东宫以来,从未有任何女子得以踏入。 而今她不仅出现在东宫,还光明正大地站在太子寝宫的软榻旁。 太子对她的心意,实在再明显不过。 陈太医毫无踌躇,直言道:“若要不伤身体,最简单的是寻女子与太子殿下行房事,事后便愈,无需用药。” 言罢,他意味深长地看向容惊晚。 而此时沈昱珩默不作声,双眼紧闭,仿佛真的昏睡过去。 容惊晚毫不犹豫道:“说第二种方法。” 陈太医看向太子,禀道:“可施针解毒,只是施针过程会如万千蚂蚁啃噬,异常痛苦。” “那就施针。”容惊晚爽快应道。 忽又思及应当尊重沈昱珩本人的意愿,转头问道:“太子殿下,你意下如何?” 沈昱珩缓缓睁开双眸,声音低哑却清晰:“施针。” 陈太医稍作停顿,目光落在太子左臂的锦帕上,询问道:“殿下可是受伤了?” 容惊晚轻声解释:“方才殿下为保持清醒,自行刺伤左臂。我不知金疮药在何处,只好先简单包扎。” 陈太医没有直接挑破,寻找金疮药这等事,本可由暗卫代劳。 但他进来时见暗卫皆守在殿外,当下也不多言,只默默从药箱中取出金疮药,为太子重新清洗包扎。 处置好伤口后,陈太医取出一枚银针,缓缓刺入沈昱珩手臂穴道。 太子顿时眉头紧锁,额间沁出细密汗珠,始终一声不吭。 陈太医温声道:“可用冷毛巾为殿下擦拭。” 容惊晚接过清夜递来的毛巾,裹着冰块,动作轻柔地拭去沈昱珩额间不断渗出的汗水。 殿内一时寂静,只余太子压抑的喘息声,和银针细微的颤动之音。 陈太医全神贯注,正要落下第二针。 就在此时,殿外远处,骤然传来太监一声又尖又利、拖着长音的高呼: “陛下驾到!” 陈太医手猛地一抖,急忙收起银针,撩起衣袍跪伏于地。 容惊晚擦拭的动作瞬间僵住。 她未曾料到崇仁帝会此时前来,方才在御书房,她分明才承诺过会同太子保持距离。 容不得她细想,怕沈昱珩昏迷中乱说话,直接将冷毛巾塞到他嘴里,敛起裙摆跪下。 榻上的沈昱珩饱受催情香与针灸的双重折磨,意识昏沉,极痛苦地蹙紧眉头,挣扎着想要睁开眼。 清夜唰地一下白了脸,见太子胸膛半袒、银针未取,这般情状绝不宜外露,立即垂下鲛纱帐,俯身跪地。 殿外由远及近,传来一片乌泱泱的跪地声。 沉重的脚步声与威严的仪仗声已逼近门前。 姚雨薇紧随崇仁帝身后,脸上难掩窃喜,心中暗忖:本郡主得不到的东西,宁可毁掉。容惊晚,你说一个失了贞洁、自荐枕席爬上太子床榻的公主,陛下会如何处置? 随着崇仁帝的脚步迈入殿门,东宫内的空气骤然凝固。 第121章 此即你承诺朕的,与太子之距? 殿门被两名内侍从外面推开。 沈乾元负手立于门外,面色铁青,周身散发着能将空气冻结的寒意。 平阳郡主姚雨薇怯生生地跟在他身后半步的位置,飞快抬眼瞥向殿内。 鲛纱帐内,隐约躺着一道男子身影,而容惊晚完好无损地跪在榻前。 太子竟然没有与容惊晚行不轨之事,怎会如此? 容雅儿明明说过,这催情香丸药性极猛,必须行房事才能解决。 众人更是大惊,东宫十载,何曾有过女子身影? 而今常宁公主不仅在此,更跪于太子寝殿软榻之侧。 沈乾元根本无暇去看太子,一双厉眸直直盯向容惊晚。 一个时辰前,她才亲口承诺会同太子保持距离。 结果她前脚刚出御书房,后脚便踏入了东宫。 “容惊晚!”沈乾元声音冷如寒冰,“这就是你向朕承诺的,与太子保持的距离?” 容惊晚心头一紧,这是沈乾元第一次唤她全名。以往他总是称她的封号“常宁”。 任谁都看得出,沈乾元此刻是真的动怒了。 因沈乾元并未叫起,殿内众人依旧跪伏在地。 容惊晚跪在冷硬的金砖上,垂首应道: “陛下恕罪。臣女不常入宫,本欲前往弘文馆查阅典籍,途经东宫时,恰见太子殿下手臂流血,状似中了情毒。情急之下,才命婢女赶往太医署请来陈太医。” “太子受伤了?”沈乾元这才注意到榻上还躺着一个人。 方才他怒火灼灼,全部集中在容惊晚身上,完全忽略了沈昱珩。 陈太医连忙回禀:“陛下,太子殿下臂上伤口已止血,但身中极烈之催情香,老臣正以银针为殿下解毒。” “催情香?”沈乾元冷声道,“宫中何来此等禁药?” 殿内一时寂然。 姚雨薇面色镇定如常,自追随太子至东宫外,瞥见容惊晚那一刻起,她便明白胜算已失。 之后她特折返崇文馆,确认催情香丸早已燃尽,痕迹全无。纵要追查,也断牵扯不到她头上。 因此,她方才特意前往御书房,向沈乾元禀报容惊晚入东宫勾引太子一事。 既然她得不到,那便谁都别想如愿。 陈太医不知如何应答,他仅是见到枫槐持青玉佩前来,便急忙赶至东宫。方才为太子包扎完毕、施下两针,陛下便驾临了。 思及太子的病情,他觉得先救人,旁的等太子醒了再说。 “陛下,老臣方才为太子施针未毕。可否容臣继续为殿下解毒?待殿下转醒,或能更明此事原委。” 沈乾元略作沉吟,未再质疑。 转而看向容惊晚,声音仍沉:“陈太医为太子施针,公主为何仍留在此处?” 容惊晚应道:“回陛下,陈太医施针之时,太子殿下汗出如浆。臣女感念昨日殿下救命之恩,见其有难,自当留下略尽绵力。” 这番说辞,倒也合乎情理。 “陈太医继续施针。清夜,你接替公主侍奉。其余人等,悉数退出寝殿。” 容惊晚郑重道:“臣女谢陛下。” 随即退至殿外静候。 寝殿之内,只余沈乾元、陈太医与清夜三人。 枫槐悄步上前,低声关切:“殿下,您可还好?” 容惊晚微微莞尔:“我没事,玉佩可有交予清霁?” 枫槐颔首:“殿下放心,已亲手交予清霁大人。” 容惊晚晨起时只草草用了两枚栗子酥,便匆匆入宫。 方才经历那一番强吻纠缠,此刻又逢午时过半,早已体力不支。 加之心神受惊,长跪良久,她忽觉脚下虚软,身子微微发颤,几乎站立不住。 枫槐轻轻将她护住,指尖所触竟是一片冰凉。 然而偏殿众人皆垂首侍立,无一人敢坐。 姚雨薇见她神色恍惚,缓缓走过来嘲讽。 “公主进宫坐的马车可是去的御书房,怎会出现在东宫?” 容惊晚淡然回应:“若本宫未曾记错,郡主的车驾应是前往崇文馆,距东宫不过一刻路程。” 姚雨薇神色一僵,刻意避开崇文馆之事:“你想说什么?” 容惊晚说得隐晦不明:“望郡主莫要贼喊捉贼。” 姚雨薇强自镇定:“本郡主行事光明磊落,不似某些人,既失贞洁,又诱太子相拥,如今更出现于太子榻边。” “郡主还请慎言,事实究竟如何,唯有太子殿下最清楚。” 容惊晚一记冷厉眼神扫去,姚雨薇顿时语塞。 直到午时末,太子才醒来。 陈太医如释重负地拭去额间细汗,躬身禀道:“陛下,太子殿下已无大碍。老臣再开几副温补之药,服下一日便可痊愈。” 清夜也暗自松了口气。 沈乾元在榻边守了近一个时辰,分明是想观察太子昏迷中是否会吐露什么隐秘。 所幸太子始终安静昏沉,不该说的什么都没有说。 沈昱珩缓缓睁开双眼,目光扫过四周,最终迎上沈乾元冷厉的注视。 他喉结微动,终究没有问出容惊晚的消息。 刚欲起身行礼,便被沈乾元抬手止住:“太子伤体初愈,不必多礼,究竟发生何事?” 沈昱珩蹙眉凝思,片段记忆逐渐回拢。崇文馆中身中异香,而后与容惊晚的炽热纠缠…… 他下意识地抿了抿唇,意犹未尽地回味那未曾散尽的温热。 “父皇,儿臣在崇文馆查阅典籍时,察觉殿中所燃之香有异。刚步出殿外,便遇一女子迎面而来。彼时儿臣神志昏沉,为保清醒,只得用剑自伤其臂。” “那女子可是常宁?”沈乾元追问。 “不是。”沈昱珩眸光微沉,“此事儿臣定会彻查。” “不必你动手,朕自会查明,太子先好生休养。” 沈昱珩微微颔首,他还是会自己查,又看向清夜:“清霁呢?” “清霁至今未归,殿下可需传召?” 沈乾元本欲离开,思及清霁经常守在太子身边,然从他进殿以来,一直都不曾看到清霁的身影。 “儿臣察觉香炉有异时,已命清霁即刻处理现场。” 沈昱珩掀开衾被,不顾伤势便要下榻。 “太子方才好转,这是要去何处?”沈乾元有些不悦,容惊晚还候在外殿,他不想让太子看到容惊晚。 沈昱珩已经整衣而立,淡淡道:“父皇,儿臣觉得寝殿有点闷,想出去透透气。” 话音刚落,清霁自殿外匆匆归来。 踏入寝殿时,他的目光若有似无地掠过容惊晚,随即快步走入内室。 见到沈乾元在场,清霁神色微凛,立即拱手行礼。 而后取出一枚未燃尽的催情香丸,呈予陈太医再次验看。 “陛下、太子殿下。” 清霁肃然道,“属下听闻殿下提及崇文馆香炉有异,即刻前往查验,果然发觉其中被人动了手脚。” “属下随即携此香丸前往太医署,经多位太医辨认,确认此乃西域特有的烈性催情香。” 清夜听到“西域”二字,当即接话:“属下此前一直奉命监视定王府国师,此人正是西域出身,尤擅制香之术。” 这事沈乾元也心知肚明:“国师已死,可还有其它线索?” 清霁继续禀道:“属下取出这半枚香丸正欲离开时,瞥见一人悄然潜入崇文馆,行迹颇为可疑。” “何人?” 清霁正色道:“正是平阳郡主。” 沈乾元冷笑一声:“来得正好,人都在场。” 说罢拂袖走出内殿,沈昱珩与两名心腹紧随其后。 出了内殿,沈昱珩一眼便看见神色平静的容惊晚。 他朝她微微颔首,目光轻缓,示意她放心。 清霁将未燃尽的催情香丸呈在掌心:“太子殿下中催情香时,属下亲眼看到郡主进入崇文馆查看香炉。” 沈乾元扫向姚雨薇,眼神极具压迫。 “郡主,此香可是出自你手?” 姚雨薇心下一横。 清霁虽看见她,却无实据,只要咬死是去查探,再将容惊晚拖下水,局面必乱。 陛下多疑,定会猜忌所有人,只要无法当场定罪,事后自有家族周旋。就算要死,也要拉容惊晚垫背! “陛下明鉴!”姚雨薇昂首直视,“臣女是发觉可疑之人,特去查探。似乎瞧见公主当时也在附近,或许她知晓些什么?” 第122章 构陷:镇国公主秽乱东宫? 姚雨薇话音落下,殿内所有目光如箭矢般射向容惊晚。 容惊晚并未立即辩解,只缓缓抬眸,以一种平静的眼神看向姚雨薇,仿佛在看一个垂死挣扎之人。 姚雨薇则扬起下巴,以胜券在握的姿态迎上她的视线。 “若真如郡主所言,你我同时发现可疑之人。” 容惊晚声线平稳如常,“为何臣女第一时间唤太医救治太子殿下,而郡主独往无人的崇文馆,偏还特意查验香炉?” “谁不知公主与太子殿下情谊非常,自然心系太子殿下安危。而臣女常驻军营,只重实证,见可疑之人自当追查。” 姚雨薇唇瓣微微上扬,看似从容,还是泄露了几分心虚。 “至于为何探查香炉,自然是觉察到香炉的异常,可当臣女赶到时,贼人早已无踪,香炉也没有发现什么异常。” 容惊晚闻言,唇角扯出一抹不易察觉的弧度。 “既然郡主口口声声说重实证,发现崇文馆有异时,为何不立即上报巡抚侍卫封锁现场,保留证据?” 姚雨薇努嘴,刚要开口。 又被容惊晚截断:“郡主既称发觉香炉异常,赶到时又说毫无异样。莫非这异常,会随着郡主到来凭空消失不成?” “自然不是。只是臣女察觉熏香有异,正欲赶往东宫禀报太子殿下,不料撞见……” 姚雨薇故意停顿,目光扫过沈乾元,“太子殿下与公主在宫门前搂抱缠绵。臣女恐太子殿下行差踏错,这才急忙面圣禀报。” 姚雨薇这话,又将矛头直指容惊晚勾引太子,字字都在撩拨沈乾元的怒意。 果然,沈乾元眸中晦暗之色愈深。 容惊晚朝沈乾元拱手:“陛下,当时太子殿下手臂重伤,臣女不过隔着衣袖虚扶一把,随后便由清夜大人搀入寝殿。” 她三言两语撇清干系,姿态不卑不亢。 沈乾元摩挲着血玉扳指,沉默未语。 姚雨薇唇角绷紧,今日便是拼着鱼死网破,也要将“勾引太子”的罪名死死钉在容惊晚身上。 “臣女看得真切,公主分明与太子十指相扣,若非如此,臣女何敢冒死惊动圣驾?” 沈乾元余光扫过沈昱珩,这倒像是他会做出的事。 “父皇。”沈昱珩平静道,“儿臣当时自伤手臂,鲜血淋漓,岂有余力与人拉扯?儿臣出崇文馆时神智昏沉,曾见一女子鬼鬼祟祟。” 故意咬重“女子鬼鬼祟祟”的尾音,沈昱珩冷眼睥向姚雨薇。 “当务之急,是命大理寺即刻封锁崇文馆,彻查催情香丸流向。” “真相如何,必有实证可循,而非口舌所能争辩。” 沈乾元早厌烦了女子争讼,太子所言正合他意。 下令道:“此事疑点重重,传朕口谕:平阳郡主行为可疑,禁足候审,常宁公主暂回府邸;清霁协理大理寺查阅崇文馆出入记录,清夜追查香丸踪迹。” 临行前,沈乾元意味深长地看向容惊晚。 “常宁,莫要忘记对朕的承诺。” “臣女谨记于心。”容惊晚垂首行礼,裙裾纹丝未动。 众人垂首恭送,仪仗队伍浩浩荡荡撤离东宫。 沈昱珩立即屏退左右宫人,望着那抹渐行渐远的纤弱身影,终是忍不住唤道:“常宁。” 他快步踏下玉阶,“父皇要你应承的承诺,可是要你远离孤?” 容惊晚转身,杏眸轻眨,弯唇点头。 “太子殿下金尊玉贵,还望与臣女保持距离,以免损及殿下清誉。” 闻言,沈昱珩薄而锋利的眼睫半垂,冷白如玉的腕骨攥紧,眸中掠过不易察觉的失落。 对视良久,他忽然问道:“常宁饿不饿?” 如此生硬的转话题。 这便是告诉她,即便崇仁帝施压,他也不会放手。 容惊晚没应声,目光转向正提食盒走来的清夜,他将食盒交予枫槐,静立一旁等候吩咐。 沈昱珩缓缓道:“已过未时,孤猜你该饿了,又不便留你用膳,这是松仁糕,是孤喜爱的糕点,常宁可在马车上垫垫肚子。” 他原想像往常般说“孤得空去观澜殿看你”,话到唇边又咽了回去。 既然父皇已警示容惊晚,近日必定严加监视,他不能在这个紧要关头,再给她带来麻烦。 “臣女多谢陛下。” 言罢,容惊晚转身步下玉阶。 沈昱珩独立殿前,指尖轻抚那枚青玉佩,昨日才送入她掌心,此刻又由清霁从她手中捧回。 青玉佩尚带着她衣襟间的温香,杏花气息缠绵不去,恰似她发间常萦的清甜。 凝望着那道渐行渐远的身影,直到消失,他才将青玉佩收进贴近心口的暗囊。 容惊晚刚进马车,枫槐打起车帘,将食盒打开。 “公主先用些点心吧,奴婢方才见殿下站都站不稳,怕是饿极了。” 松仁糕整齐列于琉璃盒中,皆是做成精巧的心形,上面布满果仁,指尖所触,还是热乎的。 她拈起一块糕点,软糯甘香在唇齿间化开,甜得恰到好处。可细品之下,终究还是透出几分甜意。 明明记得太子曾说过,最不喜甜食。 …… 两刻钟后,马车抵达常宁府。 容惊晚回到观澜殿,沐浴更衣后,本只想在软榻小憩片刻,不料再醒来时,半开的窗棂,已透入漫天彩霞。 棠梨闻声轻手轻脚进门,将锦帘挽起:“殿下醒了?” 容惊晚望向庭院里洒落的金色余晖:“什么时辰了?” “酉时一刻。”棠梨迟疑道,“殿下可要传膳?” 她午膳用得晚,尚无胃口,只唤棠梨替她更衣梳妆。 刚理好衣襟,殿外一阵乌泱泱地跪地声。 容惊晚眉头一皱,崇仁帝才警告她与太子保持距离,莫非太子又来了? 连忙起身到殿外相迎。 来人一袭茜色锦袍,墨发如云,一根红色的锦带穿绕发间,玉箫斜放胸前。 “不是皇兄,很失望?” 沈星野不满地撇了撇嘴,熟捻地坐下,搁下玉箫,执起茶壶给自己倒了一盏茶。 “王爷今日前来,所谓何事?”容惊晚浅浅一礼,在他对面落座。 沈星野指尖闲闲转着玉盏,眸底掠过一丝戏谑,唇角似笑非笑。 “今日本王前来,是奉皇兄之命。试探若本王与常宁往来甚密,不知‘那位’可会在意?” “那位”指的自然是沈乾元。虽面上称着父皇,私下里容惊晚鲜少听沈星野这般称呼。 终究骨子里,他从未真正认可过沈乾元是他父皇。 容惊晚抬眸,语气平静无波:“陛下自然不会在意,王爷待我并无他意,不是么?” “自然。” 沈星野收起笑意,认真道,“皇兄托我转告常宁,他正忙着查案,加之近日禁军盯你盯得紧,怕是一时半刻不敢来观澜殿了。但常宁可去醉仙楼或本王府上,那儿守卫松懈,便于与皇兄相见。” 这话里透着的体贴,倒让她品出几分太子的柔情来。 她按下心绪,只应道:“臣女若有消息,自会以信鸽传达。关键时刻,不必见面。” 沈星野继续喝着茶,眸色清明:“本王既来了,总不能白跑一趟。不如今晚就在常宁府用膳?正好坐实本王与常宁往来甚密的名头。” 容惊晚从善如流地弯起眉眼:“那臣女还得亲手为王爷做个糖人。” “常宁果然懂本王!”沈星野笑得像个得了糖的孩子。 容惊晚含笑吩咐棠梨去备膳,自己也去膳房准备做糖人。 崇仁帝不愿太子与她亲近,如今太子偏要借沈星野这枚“安全”的棋子,明目张胆地往来,分明是存心要膈应崇仁帝。 正这般想着,忽然见膳房窗外掠过一道黑影,是常宁府禁军特有的玄鸟纹披风,崇仁帝果然盯她盯着紧。 第123章 平阳郡主自食恶果 翌日,辰时初。 沈昱珩面色冷峻,扫过暗卫呈上的奏报。 清霁恭敬禀道:“殿下,大理寺已核查完毕,郡主供词暂无破绽” 清夜从旁补充:“催情香丸流向已查明。郡主坚称是无意间购得,但据属下查验,手法确是已故定王府国师所制。” “看来这位国师尚有传人?” 沈昱珩挑眉,颇为意外道,“以姚雨薇的性子,断想不出这般铤而走险的法子。” “必是受人指使。不是皇后,便是容家。郡主昨日入宫前见过何人?” 清霁道:“容家二小姐曾拜会郡主,但郡主仅称是寻常闺阁往来,对方并不知情。” 沈昱珩指腹轻点书案,下令道:“继续查。” “是。”清霁和清夜应声道。 二人正欲退下,清夜被叫住。 “清夜,公主那边如何?” “昨日景王在常宁府用了晚膳,陛下知晓后未作表示。” 沈昱珩唇畔泛起凉薄笑意:“许是因景王曾扬言终身不娶,这才容他肆无忌惮与常宁往来。” 随即挥手让清夜退下。 …… 三日后,巳时四刻。 常宁府,西跨院。 虞氏焦急万分:“雅儿,此事太冒险了!今早为娘发现郡主已被带到刑部大牢,你说她会不会将你供出来?” 容雅儿镇定自若:“娘亲不必担心。郡主有皇后娘娘保着,何况她如今嫁不了太子,也不可能嫁给定王。最好的选择,不过是回到边关。” 顿了顿,她又忽然道:“我还是得去找一趟郡主。” 不远处的观澜殿内,容惊晚正捧着一册书卷,听着枫槐的禀报。 “殿下,那日奴婢见二小姐鬼鬼祟祟地在埋什么东西,便暗中挖出,寻郎中验过,发现土壤中掺有浓郁的香料,气味近似秦楼楚馆所用之香。” “且郎中说,这香炼制手法极为刁钻,绝非寻常药师可为。” 容惊晚冷笑:“那定王府已故的国师,最是擅长制香,此前还帮容雅儿制造凤凰盘旋的异象。容雅儿能炼造此香,若非师徒,何来如此渊源?” 刚禀报完,棠梨匆匆进门,“殿下,二小姐进宫了。” 容惊晚收起书卷,笑道:“看来,我这位妹妹是坐不住了。此前我一直想不通,定王府的国师为何愿为容雅儿卖命,原来二人是师徒。” 容惊晚素手执起笔,将密信卷好系于信鸽足上,让信鸽将信送往东宫。 …… 沈昱珩看到密信,唇角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随手将信在烛火上点燃。 “常宁总是能先人一步。” 清夜暗自为太子欢喜,随即将姚雨薇的所有罪证呈上。 “殿下,这是姚雨薇认罪的供词。但她一口咬定催情香丸并非从容雅儿处购得,是否还要继续追查?” 沈昱珩想起容惊晚的密信,与自己所想不谋而合。 姚雨薇的确重情,说到底,她本就不喜京城世家子弟,且木已成舟,没必要再牵扯闺中密友。况且此事背后,恐怕也有皇后的意思。 “不必查了。” 沈昱珩目光深沉,“眼下动不了皇后和容雅儿,深究下去反而打草惊蛇,日后自有清算之时。” 话音方落,崇仁帝身边的心腹太监李德福,毕恭毕敬前来传话。 “陛下有口谕:郡主之事既已水落石出,便交由太子依律处置。” “皇后娘娘特意嘱咐,平阳郡主姚雨薇,性情顽劣,疏于管教,致酿大错,本宫愧对皇恩,无言以对。然她终究是姚家血脉,安国公府满门忠烈,还望太子殿下务必留存姚家这一点骨血,予她一条生路。” 沈昱珩眼底嘲讽翻涌,偏偏神色平静得难测。 皇后这番话,看似痛心疾首,实则以退为进。 她在乎的不是姚雨薇的性命,而是安国公府的颜面、姚家军的稳定,以及她自己作为家族庇护者的威信。 保下姚雨薇,就是保住皇后一系势力的根基不动摇。 想用君臣大义和血脉亲情来捆住他? 沈昱珩心中冷笑,面上愈发平静。 既然不能明着处死,那他就要用最狠的方式,彻底斩断姚雨薇给皇后一系未来的所有价值。 于是,他冷声下令:“平阳郡主姚雨薇,谋害储君,罪证确凿,依律当诛!然,念其祖上累世军功及安国公镇守边关之劳,特恩免死,以示皇家仁厚。” “即日起,褫夺‘平阳郡主’封号与食邑,返回边关,无召不得入京,终身不得与任何宗室、朝臣子弟有任何姻亲联络。安国公需严加管束,若再生事端,或违此令,绝不姑息,定两罪并罚!” 李德福领命,刚应了声“是”,又像是想起什么,躬身踌躇道:“殿下,平阳……” 话未说完,顿觉失言,赶紧抬手轻轻抽了自己一下,改口道:“姚姑娘正在东宫殿外求见,说回边关之前,想见殿下一面,您看……” 沈昱珩顿了一下,终是点了点头。 姚雨薇站在玉阶之下,恰好是前日容惊晚所站的位置。她多么希望,当时沈昱珩伸手拽住的人是她。 可那日沈昱珩从崇文馆走出,虽第一眼将她错认成容惊晚,却连衣袖都未让她碰到。 她正思忖着,见李德福从殿中退出,随后沈昱珩也走了出来。 依旧如她初见时那般,沈昱珩玉树琼枝、光风霁月,令她一眼沦陷。 姚雨薇微微行了一礼,刻意显得温婉大方。 沈昱珩面无表情,抬手免了她的礼。 “太子哥哥,没想到你还会愿意见我。”姚雨薇话音中难掩激动。 沈昱珩静默了片刻,目光掠过她,却未在她脸上停留,最终落向宫墙远处沉下去的夕阳。 声音平稳得没有一丝涟漪:“旧日称谓,不必再提。” “你本就不适合京城,日后在边关,寻个如意郎君,安稳度日吧。” 姚雨薇听他这样说,心凉了半截。 虽早知此去边关,再难回京,可她仍有一个问题,无论如何都想亲口问他。 即便皇后早已说过太子对她无意,可她不甘心。 “臣女只想问一句,若我不是安国公的女儿,也不是皇后娘娘的侄女,太子殿下会不会喜欢我?” 沈昱珩想都没想,直言道:“孤从未将安国公与皇后娘娘视为仇敌。因此,姚姑娘所问,孤可以明确告诉你,孤不会心悦于你。” “但若姚姑娘不肯安心前往边关,还妄想中途谋害常宁。” 他语气转冷,一字一句道,“孤不会让你活着回到边关。” 姚雨薇纠缠于心头的疑问,终于在这一句话中彻底破碎,她凄然冷笑。 “事到如今,太子殿下还在护着那个失贞的公主。臣女自是不得如愿,可殿下您,难道就真能娶得了容惊晚吗?” “这便不劳姚姑娘费心了。” 沈昱珩漠然转身,“记住孤的话。若你离京之前还敢动常宁,孤绝不会放过你。” 第124章 半月不见,公主身旁站着裴翊 入夜,明月高悬,萤火虫穿梭于庭院之间,划出几道流光。 容惊晚轻坐在秋千上,棠梨在身后推着秋千绳,两人笑声清越。 枫槐踏着细碎月光走进庭院。 “殿下,姚雨薇已被褫夺封号与食邑,今日启程前往边关。临行前,她特地去东宫求见太子殿下。” 枫槐说话时暗暗观察主子神色,想寻些醋意。 只见容惊晚面露惊讶,并无半分不悦。 “她回边关也好,省得再被容雅儿当枪使。” 若非容雅儿献计,姚雨薇也不会狗急跳墙,用催情香丸算计太子。 此等行径亵渎皇室威严,彻底断了她的皇室姻缘。 前世姚雨薇也是回京议亲不成,最后回了边关,不同的是,这一世她被夺去封号,皇后看中的定王妃人选就此落空。 此事皇后必定会猜出几分,而定王与容雅儿的婚事,只怕是要再拖一拖。 并且太子此举,不仅斩断姚雨薇的价值,更给定王党沉重一击。 稍顿,容惊晚又问:“容雅儿近日可有动作?” “二小姐近日确实安分。”枫槐道,“自从事情败露后,并未再炼制催情香丸。” 经此一遭,容雅儿想必已察觉风声鹤唳。此时若再妄动,无异于自投罗网,唯有暂时蛰伏。 “不过是暂避锋芒罢了,且看她下一步动作。如今她最迫切的,是早日坐上定王妃之位。” 容惊晚纤指轻按秋千绳,准备起身。 枫槐轻声问道:“殿下不再多问些别的?” 其实姚雨薇离京本无甚可说,但枫槐特意在最后提及与太子相见一事。 容惊晚回想方才的禀报:“姚雨薇既心悦太子殿下,此去边关恐难再见,那太子殿下可曾见她?” 枫槐内心一喜,主子果然还是在意太子的。 “太子殿下确实见了姚雨薇,不过只是严词警告她莫再伤害公主。” 棠梨深知太子对主子的心意,状似不经意的感慨。 “太子殿下总是将公主放在心上。” 容惊晚听出弦外之音,轻拍棠梨发顶:“再替他说话,当心我罚你。” 棠梨俏皮挑眉:“奴婢甘愿受罚,只盼殿下能得知心人。” 说到底,棠梨知道自家主子惩罚的方式,不过是让她多做些糕点。 她反倒是甘愿被罚,主子开心比什么都重要。 枫槐喜笑颜开,继续道:“太子殿下托奴婢传话:近日朝务繁忙,无需公主筹谋,请公主好生歇息,他暂不来观澜殿了。” 容惊晚淡淡“嗯”了声,又看向这夜幕的天色,晚风中带来丝丝燥热。 时光倏忽,转眼已是五月中旬。她回京至今已半年有余,终日辗转奔波不得闲,如今总算可以歇息。 “棠梨,明日随我一同做些糕点冰酪。” 棠梨欢呼雀跃:“好嘞,明早奴婢就与嬷嬷去采买新鲜材料。” …… 夏风拂过庭廊,偶尔传来几声蝉鸣。 这半月来,容惊晚潜心钻研糕点。 她自幼与棠梨一同长大,最是喜爱制作糕点冰酪。 及笄后前往赵国为质,深陷皇子夺嫡的漩涡,再无心力从事所好。 在赵国时,为免景王纠缠,更不耽误正事,她只偶尔做些糖人,其他点心无暇顾及。 如今有余暇,倒是研究出不少新鲜花样。 景王隔三差五便来常宁府,将她的手艺尝了个遍。 自然也不白尝,总要带一份回府,悄悄转交给太子。 容惊晚也未曾踏足景王府或醉仙楼,半月来不曾与太子相见。 景王解释太子正忙于整顿户部。 容惊晚也知趣,太子不让她插手,她便不再过问。 这半月间,除了景王来访,便是裴纭。 有时是裴纭来常宁府,有时是容惊晚去裴相府。 太子倒是出奇般的好说话,未曾阻拦。 只是每次去裴相府,倒是都没有看到裴翊身影。 裴纭只道兄长政事繁忙,朝中六部忙得不可开交。 转眼间,时序已至六月,正是荷花盛放的时节。 荷花是大祁国花,每逢此月,御花园总是迎来最美的光景。千荷竞艳,碧叶连天,连六宫粉黛都要逊色几分。 容惊晚久闻其名,未曾真正见过。 正思忖着寻个由头去观赏,不料宫中突然传召。 容惊晚换了身得体的天水碧色宫装,腰间束着一条镶嵌碧玉的丝带,勾勒出纤细的腰身。 马车辘辘行向宫门,容惊晚不经意掀开车帘,热风裹着尘息扑面而来。 幸而无论是常宁府还是宫中的马车,皆备有足量冰鉴,缕缕白汽从鎏金兽钮中逸出,车内还是清凉怡人。 棠梨惴惴不安地问:“殿下,这半月我们除却裴相府,未曾面见太子殿下,连醉仙楼都未踏足。陛下此次召见,所为何事?” 容惊晚看似眸色平静,袖中攥紧的手,还是令她隐隐有些不安。 就像是好不容易平静了半月的生活,要被打破了。 “到了便知,莫要担心。” 马车未如往常般停靠在太极殿或御书房,而是驶向另一条宫道。 待停稳后,容惊晚才发现是到了御花园。 容惊晚没细看满池荷花,先看见了沈乾元的仪仗,他正与太子在御花园赏花。 容惊晚端庄行礼,一时看不懂沈乾元的心思。 因着此前承诺要与太子保持距离,这半月来她确实未曾与太子相见。 沈乾元抬手免了她的礼,并未赐座,她只得静立一旁。 忽闻一阵轻缓的脚步声走近,容惊晚未回头,只作不知。 “臣参见陛下、太子殿下。” 来人声线清润,又转向她微行一礼,“公主殿下。” 容惊晚抬眸,正对上裴翊的视线,她眼睫忽地一颤。 裴翊今日身着西子青流云纹圆领袍,青靴玉冠,风骨清举。 与她这身天水碧宫装,同为青碧色系。 沈乾元看着眼前的两人,甚是般配,眉间展露着喜色。 沈昱珩身着墨色锦袍,腰间还系着容惊晚所赠的香囊,眸色平静,看不出心绪。 “朕今日与太子赏花,见御花园中荷花开得极美。这两年连年征战,百废待兴,宫中也许久未办荷花宴了。” “常宁心思细腻,此事便交由你来操办吧。” 容惊晚刚领旨,沈乾元像是才想起什么似的。 补充道:“此事繁杂,常宁一人辛苦。裴侍郎心思缜密,又通诗画,便从旁协助常宁吧。务必将此次宴会办得妥帖。” 顿了顿,他看向沈昱珩,问道:“太子以为如何?” 第125章 共勘荷花宴,太子醋坛炸了 沈昱珩抬眸,指腹捏着青玉扳指,脾气很好般回道:“儿臣也觉得甚好。” 沈乾元对太子如此爽快的态度,显然有些意外。 “如此甚好,那便交给你们去做吧。” 容惊晚与裴翊躬身领旨,默默退去。 沈昱珩目光扫过退下的两人,那同色系的服饰刺得他眼睛生疼。 此前端午那日也是类似打扮,可他明明在这半月以来,已往吏部安排不少政务。 每次容惊晚去裴相府时,裴翊都不在府内,两人根本没有见面的机会,为何还会这般巧合。 巧合得匪夷所思。 他不愿再看,只道:“父皇,若无别事,儿臣先行告退。” 沈乾元挥手道:“太子退下吧。” 还故意朝容惊晚与裴翊离去的相反方向摆了摆手。 沈昱珩依言向沈乾元所指的方向退下。 沈乾元笑意明显:“常宁温婉贤淑,裴侍郎温润如玉,甚是相配。若两情相悦,朕为他们赐婚也未尝不可。” “可是陛下。”李德福躬身提醒,“此前常宁公主与裴相府往来密切,您曾忌惮常宁公主与裴相结党。” 沈乾元眸光幽深地凝视着荷花池:“朕忌惮的从来不是常宁与裴相府交好,而是太子借常宁与裴相结党。” “如今正好,让太子亲眼看着心上人与裴翊朝夕相对。” 他忽然轻笑,“若常宁真嫁入裴相府,太子对裴翊只剩夺妻之恨,还谈什么结党营私?” 李德福迟疑:“只是公主曾扬言此生不嫁,且裴相府那般门第,未必愿迎失贞之人。” “裴家权势已极,嫡孙根本无需姻缘锦上添花。这才是裴翊兄妹至今未议亲的真正缘由,他们在等真正合心意的姻缘。” 思及容惊晚曾研读裴翊策论,举荐他治水,更以九灵丹相救,又与裴纭交好。 何况二人曾在百酿楼“私会”…… “朕始终觉得,常宁与裴翊之间,不简单。” “若真能成此良缘。”沈乾元唇角勾起冰冷的弧度,“对太子反倒是好事,朕不容他一错再错。” …… 容惊晚与裴翊从御花园离开后,两人一路无话,只是默默走着,一直走到礼部宫道旁的榕树下。 这一片榕树生得高大,正是迎风之处,微风吹来,驱散了几分燥热。 “公主。”裴翊唤住她,又不知如何开口,他们之间的交集,似乎本就不多。 那日在水月坞,两人都未曾展露真实身份。 尽管裴翊此前曾冷硬地否认,与水月坞的一切关联,可当容惊晚急需赤玉膏时,他还是毫不犹豫地递出了赤玉膏。 裴翊正感局促,却闻容惊晚轻声开口。 “濯若。” 这个只存在于水月坞清晨的称呼。 她声音轻柔,“一直未能好好向你道一声谢,你的数次相救,常宁感怀于心。” 这声“濯若”,让裴翊骤然怔住,恍若又被拉回了那个清露未晞的清晨。 他敛眸掩去眼底波澜,再开口时,声线透着一丝难以察觉的歉然。 “公主言重了,昔日您于臣有恩。只是这新研制的赤玉膏,药效恐大不如前。臣仍在竭力改良,待他日研制出与旧时一般无二的,再奉与公主。” 容惊晚含着笑意,眉眼弯弯。 “有劳裴侍郎。太子殿下此前收走的赤玉膏,已经归还于我,裴侍郎无须担心。我会守好水月坞之事,绝不牵连裴府。” “嗯,此次荷花宴由臣与公主负责,臣自有分寸,不会影响公主与太子殿下的情意。” 裴翊的语气中透出几分心疼。 他说话本就温和,刻意压低的声线,如春风拂过,驱散了几分夏日的燥热。 沈乾元此举,站在他们三人的角度,都不难猜,不过是想逼太子放下对容惊晚的情意。 “裴侍郎,此次荷花宴事关重要,你我之间,只需按规制去做即可。况且我们也算生死与共,我与令妹阿纭更是闺中密友。” 此前在水月坞,裴翊曾说过,愿意交容惊晚这个朋友。 他终是放下了心。 而后,他们进入礼部调阅旧档,查看明细,互相商讨荷花宴的细节。 裴翊在案上拟出一个大致的方案,容惊晚则在一旁执着紫毫笔,偶尔补充一二。 不知不觉间,两个时辰过去,已是未时末。 余晖悄悄透过窗帘洒落,正好映照在容惊晚瓷白的脸上,像是镀上了一层光。 澄清的杏眸,含笑的梨涡,乌睫如蒲扇般迎着光辉轻轻跳跃,美好得宛如一幅画。 裴翊画中的人像,仿佛在这一刻忽然有了眉眼。 其实两年前刚穿越过来的时候,裴翊并未完全继承原主的记忆。 他只是偶尔看到原主留下的人像,知道那是原主曾经心悦的女子,只是每一幅都未曾勾勒眉眼。 原主将这份爱意藏得很深。 直到他坠马受伤,在太医署第一次见到容惊晚时。 脑海中蓦地闪过三年前宫宴上的画面:容惊晚捧着银鱼羹,眉眼如藏星光。 那一刻他才恍然,容惊晚就是原主心悦之人。 “裴侍郎。”容惊晚轻声唤回他的思绪。 裴翊才意识到,自己方才分神许久。 容惊晚有些诧异地问:“怎么了?” 裴翊淡淡道:“没事,只是忽然间觉得……” 他抬眸望向窗外,正值日落时分,若此时前往御花园,正好可以现场考察一番。 “如今天色正好,公主要不要同去御花园?我们正好实地看看。” “好。”容惊晚莞尔应道。 两刻钟后,他们抵达御花园。 容惊晚与裴翊一前一后,走在通往太液池的宫道上。 两人身后远远跟着几名宫人,既是在伺候,也是在监视。 空气中弥漫着清甜的荷香,容惊晚抬眼望去,只见万千荷花竞相绽放。 湖面莲叶田田,藕梗托起朵朵盛开的花,红的、黄的、蓝的…… 色彩斑斓,她从未见过如此繁多的荷花。 放眼望去,远远地,仿佛看不到尽头。 容惊晚杏眸流传,惊叹道:“裴侍郎,这儿好美。” 一阵风吹过,掀起容惊晚的帷帽。 裴翊下意识抬手,指尖已近纱幔,蓦地意识到这是在宫中。 他指尖一转,负在背后,悄然掩去那一刻想为她整理帷帽的念头。 容惊晚抬起纤手,自己轻轻将帷帽扶正。 “这两三年恰逢战乱,臣也鲜少有闲情赏花。” 裴翊目光掠过荷花,最终落回她身上,“的确很美。” 他含笑注视着眼前之人,只觉得容惊晚更美。 只是他仍理不清,这份心动究竟是源于原主残留的情感,还是自己不知不觉已被她吸引。 但无论何种原因,容惊晚都不该是他所能肖想的。 于是他借着讨论公事,分散自己不切实际的思绪,抬手指向水中央的亭台。 “公主,依往年旧例,主宴通常设于曲水亭。宾客可泛舟而来,于亭中赏荷、赋诗、饮宴。” 容惊晚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目光沉静。 “亭中容量有限,但可沿九曲回廊增设屏风与案几,既多出席位,又不破坏园景。” “只是若这样安排,巡守禁军的布防需重新调整,还须与侍卫司协调。因太子殿下素爱莲,这片区域的禁军,向来都由东宫派人负责。” 裴翊语气中透出几分担忧,容惊晚也不禁凝神思索。 只见他又从袖中取出一卷草图,正是方才在礼部与容惊晚一同拟好的那份。 “公主请过来看。”裴翊展开草图。 容惊晚应声走近,侧身低眸端详。 忽然抬首望向不远处的水榭:“不如将曲水亭与水榭相连,这样席位便足够了,也无需额外增调禁军。” 裴翊低眸,微微侧首看向她:“公主心思巧妙,是臣未曾想到。” 温热的风掠过荷塘,吹过容惊晚的衣袖,一缕若有似无的淡香拂来。 裴翊心头微动,不由敛住了呼吸,心底漾开一片无声的波澜。 这一幕,被不远处的沈乾元尽收眼底。 暮色渐染,莲叶轻摇,水光潋滟,才子佳人临水而立,身影相近,低声交谈,宛若画中之人。 沈乾元叹了一声:“太子竟没有来,倒是沉得住气。” 另一边,东宫。 沈昱珩立于垂怜池边,望着满庭荷花,听清霁禀报。 “殿下,公主与裴翊此刻正在太液池畔勘察场地,商讨荷花宴布局,已逾半个时辰。” 沈昱珩负在身后的手紧握成拳,青筋微现,仿佛能透过宫墙,看见那刺眼的一幕。 声线依旧平稳:“说了什么?” 清霁拱着的双手纹丝不动,低声回:“所谈皆为荷花宴筹备之事。” “只是方才一阵风过,掀动了公主的帷帽,裴侍郎想亲……亲……” 沈昱珩眉间骤然凝起冷戾:“舌头被咬了?” “亲手为公主扶正帷帽。”清霁终于将话说完。 “好得很啊。”沈昱珩唇角尽是凉薄,“孤原本还真信了他们在水月坞什么也没发生。” “清霁,去查裴翊府中所有常服之色。下一批为公主制衣的料子,凡与他颜色相近者,一概不用。” “孤且再忍一日,明日,再去观澜殿找常宁算账。” 第126章 因为常宁,学会爱屋及乌了? 戌时一刻,容惊晚回到常宁府。 刚进殿内,她便吩咐棠梨:“传膳吧。” 棠梨和枫槐今日也是随主子一同进的宫,深知荷花宴这差事不好办。 棠梨立刻下去让小厨房的嬷嬷将备好的膳食呈上来。 枫槐趁这个间隙,为容惊晚揉肩。 许是半月待在府中太过安逸,又或是夏季容易引人疲惫,容惊晚只觉今日回府后浑身有些酸软。 枫槐是习武之人,力度拿捏得刚好。 待到膳食呈上,容惊晚已觉舒坦许多。 棠梨很是贴心,今晚的膳食比平日还多了四道菜。 虽然腹中饥饿,但容惊晚并未多用,只吃了两块盐水鸭、几片鱼肉,和一碗牛肉羹汤,便再也吃不下了。 棠梨看出她心中有事:“殿下,可是不合胃口?” “无妨,许是饿过头了。” 容惊晚执起玉箸,还想再进些,终究未能下咽。 她抬眸看向逐渐深沉的夜色,担心太子会直接找到观澜殿。 “枫槐,东宫今日有什么情况?” 枫槐不敢隐瞒:“听闻太子殿下在垂莲池待了一下午,陛下好像是在落日时分去了御花园,不过片刻便离开了。” “垂莲池?”容惊晚思索着这三个字。 记得她初次进入东宫时,便经过此地。当时是冬季,因池中有泉眼,四季不冻,依稀可见几株枯掉的荷梗。 如此说来,太子今日下午都在垂莲池赏荷。 果然,沈乾元此举还是彻底惹恼了太子。 太子总见不得容惊晚与旁的男子过近,何况还是他自以为的情敌裴翊。 “陛下果然还是害怕太子殿下会冲动行事。” 当然,容惊晚也怕。 导致她入夜后,一直睡不安稳,连续做了好几场梦。 再次醒来,已是辰时二刻。 太子昨夜倒是没有来。 可荷花宴事情繁杂,今日容惊晚还是需要进宫。 棠梨打开衣橱:“殿下,今日穿什么衣裳?” 容惊晚目光扫过挂了上百件衣裳的紫檀木衣橱,五颜六色,沉思许久。 棠梨也没有多说,她昨日也看到主子的衣裳与裴翊是同色系。 片刻后,容惊晚指了指那件不常穿的绛红色。 她平日里的衣裳,多偏爱温暖淡雅的色系,以白、青、黄等浅色居多。 而裴翊的衣裳则更为素淡,以白、青两色为主。 棠梨为容惊晚换上缕金海棠绛红裙,挽了个端庄的发髻,依旧别上那枚紫玉银蝶簪,耳垂点缀着鎏金耳坠。 整装完毕,便入了宫。 今日需前往尚食局,调阅历年荷花宴的食料单和饮食开支记录,这些正是荷花宴筹备的核心。 巳时初,容惊晚刚到尚食局,便看到下朝的裴翊。 裴翊头戴幞头,身穿绯红窄袖圆领袍官服,腰束革带,朝容惊晚端正行了一礼。 容惊晚藏在袖中的手一顿,这还是她第一次见到裴翊身着官服。 又是同色系。 正欲前往户部的太子沈昱珩,恰巧撞见这一幕,他身上的紫袍在此刻显得格格不入。 他什么也未说,只大步迈向户部,面色看似平静,但容惊晚还是瞥见他腕骨处的手绷得极紧。 容惊晚轻声说道:“裴侍郎若吏部尚有政事,不妨先去处理。” 裴翊应道:“陛下已命臣将吏部事务,暂交由尚书与右侍郎代理。” 裴翊身为左侍郎,其父又是吏部尚书。 沈乾元这分明是有意让她与裴翊终日相处。 容惊晚没说什么,与裴翊一同进了尚食局。 两人分工合作,很快便将食料单和开支处理妥当。 忙了一个多时辰,他们在尚食局就近用膳。 膳后,容惊晚一刻不停,立即又拿起账本核对,只想尽快了事回府。 尚食局内女官众多,闲言碎语自是在所难免。 那些或好奇、或鄙夷的目光如芒在背,窃窃私语声虽低,都清晰地钻入耳中,无外乎是“失贞公主”、“玷污裴侍郎清名”之类。 容惊晚面无异色,只当未闻。她早已习惯,更无意与这些目光纠缠。 裴翊微不可察地蹙了下眉。 他起身,走向那几人,声音温润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仪:“宫中重地,妄议主子,是何规矩?” 不过三言两语,那片令人不适的嘈杂彻底消失,只余一片令人屏息的寂静。 容惊晚仍能感觉到那些隐匿的、不甘的视线。 申时初,容惊晚终于忙妥。 “裴侍郎。” 她将整理好的那部分单子递给他过目,“今日先到这里,我府里还有些事。” 裴翊浅笑颔首,在容惊晚起身之际,温声道:“公主放心,余下的事臣自会处理妥当。” 容惊晚莞尔,提起裙裾步出尚食局。 隔着朱红宫墙,她朝东宫方向瞥去一眼,随即转身回府。 …… 酉时过半,太子回了东宫。 在宫道上,与一袭绯红官袍的裴翊擦肩而过,只是这一次并未见到容惊晚的身影。 清霁跟在身后,小声道:“今日公主申时便出了宫。” 沈昱珩并不在意,反正今夜无论如何,他都要去观澜殿。 时值六月,夜幕降临得晚。 沈昱珩将案牍搬到东宫临水的亭中,一边处理公务,一边等待天色渐暗。 只是桌案上的文书,他只是翻看,并无心情批阅。 脑海中反复浮现的,仍是那两抹刺眼的红色。 他已经忍了一日,不想再忍。 正当他准备起身前往观澜殿时,清霁进来回禀:“景王殿下到了。” “景王?”沈昱珩似乎有些意外。 自沈星野受封景王,搬出皇宫后,再未踏足东宫。 不等清霁解释,沈星野已轻车熟路地走了进来。 “皇兄。” 他简简单单唤了一声,就算是行过礼了。 随即吊儿郎当地将一只青玉色食盒搁在书案上。 “常宁给你的,她忙了一下午,跟裴侍郎对账对得头晕眼花,心里还惦记着皇兄。” 沈星野语气戏谑,故意拖长了调子,“常宁托臣弟转告,请皇兄稍安勿躁,别去观澜殿。” 沈昱珩:“……”常宁知道孤今晚要去观澜殿。 如此明显么? 冷白的指节轻轻掀开食盒,里面是一盏松仁酥山。 白玉碗中,垒着一座莹白剔透的“小雪山”,由冰镇凝实的乳酥堆叠雕而成,精致非常。 “常宁这可是花了心思啊。” 沈星野在一旁看热闹不嫌事大,歪着身子笑道,“这松仁酥山没两个时辰可做不出来,看来是真心虚了。” 他故意顿了顿,又添一把火,“就是不知道,常宁有没有也做给裴侍郎一份?” 沈昱珩锋利的凤眸扫过去:“他自然没有。” 沈星野晃了晃手中的折扇,满脸不满。 “反正臣弟是没有口福了,常宁骗我去观澜殿,我还以为有什么好吃的,结果却是带给皇兄的。” 他撇了撇嘴,看向沈昱珩那副明显护着食盒,丝毫没有分享意思的模样,忍不住轻哼一声。 沈昱珩紧绷的唇角,终于微微扬起一丝几不可见的弧度。 他将那一小碟浓稠的金橙蜜浆,缓缓浇淋在松仁酥山上,琥珀色的蜜浆顺着莹白的山体,徐徐流淌而下,色泽诱人。 沈星野挑眉问道:“臣弟记得,以前皇兄不是不喜甜食的么?怎么,如今因为常宁,也学会爱屋及乌了?” 沈昱珩拿起玉勺,一言不发,只默默地一口一口吃着酥山。 硬是没有回应沈星野半句调侃。 第127章 荷花宴遇刺,太子暗中相救 沈昱珩直到吃完最后一勺,才心满意足地回道:“算是爱屋及乌,常宁什么都好。” 沈星野连扇子都忘了摇,夸张地“呦呦哟”了几声。 “若是臣弟今日不来,皇兄怕不是真要冲到观澜殿去兴师问罪?” “还说什么‘常宁什么都好’,皇兄分明就是见不得她跟旁的男子走得近!” 沈昱珩垂眸不语,眼底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自责与心疼。 “孤本意是想让她好好歇着,谁知还是被父皇派来操办荷花宴。” “可若没有这差事,皇兄想见常宁一面,怕是更难吧?这么一想,倒也不算坏事。” 沈星野总是心直口快,想到什么便说什么。 “旷之。”沈昱珩忽又唤他表字。 沈星野心头一凛,顿觉不妙。 沈昱珩沉声道:“你替孤转告常宁:孤绝不会让她陷于危难之中。” “这好说,常宁可是臣弟认准的皇嫂,自然要护着。” 沈星野这话,无形中给了沈昱珩几分力量。 沈昱珩眼中掠过一丝悦色,随即吩咐清霁。 “去孤库房中,取那柄私藏的玉骨扇来,赠予王爷。” 沈星野顿时两眼放光,美滋滋地行礼:“臣弟多谢皇兄!” 不多时,清霁捧来两个锦盒。 沈昱珩指了指另一个锦盒,语气放缓。 “这是给常宁的,她近日劳累,里面的荷包是孤命陈太医特配的,有助安神入睡。” 沈星野只顾着欣赏那柄玉骨扇,潇洒地展开轻摇,应声道:“皇兄放心,臣弟定将您这份心意,妥妥送到!” …… 观澜殿内,容惊晚并未安寝。 她坐在窗边,有一搭没一搭地翻着书卷,目光不时飘向庭院。 棠梨添了第三次灯油,忍不住轻声问:“殿下,松仁酥山既已送到,王爷又那般说了,太子殿下想必是不会来了吧?” 容惊晚目光未收,只浅浅一笑:“嗯,我只是睡不着。” 庭院中忽然一个人影飞跃而下,容惊晚内心一惊。 太子不会还是来了吧? 却见枫槐单膝跪地,呈上一个锦盒。 “殿下,这是王爷送来的,说是太子殿下托他转交。” 容惊晚接过打开,里面是一枚荷包,散发着淡淡中药味,清雅并不惹人厌。 棠梨不解问道:“太子殿下这是何意,此前不是说荷包丑吗?” 容惊晚唇边泛起浅浅笑意:“这应是有助安眠的荷包。” “可太子殿下怎会知道公主昨夜睡得不好?” 容惊晚也不知缘由:“许是觉得我需要吧,不早了,该就寝了,明日还要进宫。” 棠梨为容惊晚卸下鬓间累丝金簪,伺候她躺进铺着软烟罗的芙蓉帐中。待纱帐垂落,棠梨吹熄烛火悄声退下。 容惊晚侧身面向枕畔,将那只绣着金线并蒂莲的荷包轻轻置于软枕之侧,指尖在锦缎纹路上停留片刻,方才阖眼。 这一夜,原本烦躁的夏夜,变得格外宁静舒适。 翌日,辰时初。 容惊晚更衣梳妆后,如常进了宫。 依旧是与裴翊一同筹办荷花宴诸事。 偶尔两人也会共同出宫,采买宴会所需之物,或前往翰林院,准备宴中所需的诗词、灯谜等文字内容。 太子并未此前那样动怒,反而始终与容惊晚保持着一段距离。 时间在忙碌中悄然流逝,转眼小半月过去。 终于迎来荷花宴当日。 天朗气清,惠风和畅。 申时方过,皇室宗亲、朝中重臣及其家眷身着华服,三三两两漫步于曲水亭与水榭回廊之间。 或自由赏花,或泛舟湖上,或赋诗作画…… 容惊晚与裴翊作为荷花宴的筹办人,因职责在身,再度仔细检查宴场各处。 容惊晚缓步走至曲水亭左侧长廊,忽觉廊下栏杆有些摇晃,刚欲唤人来修。 正当转身之际,一名宫女步履急促地直冲她而来! 不好! 若是容惊晚侧身闪开,宫女便会撞上栏杆,极可能坠入湖中。 届时,便是负责荷花宴的容惊晚与裴翊的失职。 可若依照宫女冲来的速度,她拦住对方,至多磕碰到左长廊的梁柱上,受些皮外伤。 只一瞬之间,容惊晚已想明利害。 她必须拽住那名冒失的宫女。 宫女已猛扑而来,容惊晚先是侧身,右手用力一拽。 忽然耳边如一阵风掠过,那宫女直直摔倒在地,手中紧攥的匕首滑脱,划破自己的手腕。 容惊晚用力拽去的手骤然落空,脚下随之失重,整个人不由自主朝前扑去。 恰好撞入闻声赶来的裴翊怀中! 裴翊下意识伸手扶住她的手臂,两人姿态一时显得极为亲密。 倒像是容惊晚主动投怀送抱。 一时间,万籁俱寂。 周围不少人的目光,齐齐聚焦在这拉扯相倚的两人身上。 裴翊玉冠上垂下的锦带,正轻轻拂过容惊晚的脸颊。 她立即站稳身形,迅速推开裴翊,与他拉开距离。 裴翊在一旁沉声下令:“护驾,保护公主!” 闻声,附近两名禁军疾步赶来,将宫女双手反剪擒住。 匕首砰的一声落地。 容惊晚注意到湖面荡开一圈涟漪。 方才耳边如风掠过,应是有什么东西急速划过,击中了宫女前扑的脚踝,才令她骤然摔倒。 像是太子殿下的青玉扳指。 她已见识过两次,一次是回京那日,在醉仙楼击落那装着蛐蛐的金笼;一次在端午画舫上,精准击碎禁军的腕骨。 而这一次…… 容惊晚抬眸望向对面的水榭,裴翊亦顺着她的视线看去。 沈昱珩一袭月白锦袍静立,眸色深沉地望着这边,辨不出情绪。 他指间那枚青玉扳指,已不见踪影。 裴翊不自觉地朝旁移开几步,默默与容惊晚隔开更远的距离。 容惊晚看向那被匕首划伤手腕的宫女。 分明是意图行刺。 若非沈昱珩事先以青玉扳指击倒宫女,容惊晚贸然伸手去拦,被匕首划伤的便会是她。 若不是沈昱珩及时出手,她这只手,恐怕早已不保。 其中一名禁军躬身道:“公主殿下,受惊了。” 另一名接着回禀:“属下会将此人押送诏狱,严加审问。” “慢着!” 容惊晚惊魂未定,仍强作镇定,走到栏杆前抬手轻轻一推。 那栏杆如断裂般,直直坠入湖中。 连一旁的裴翊都不自觉面露惊诧。 容惊晚冷眼扫向那名宫女,厉声道:“说,这处损坏的栏杆,是否也是你所为?” 宫女连连摇头:“不是奴婢,不是奴婢做的,求公主殿下饶命!” 容惊晚环视周围人群,肃然下令:“押送诏狱,严刑拷问!” “是。”禁军应声,随即拖下宫女。 裴翊看向断裂的围栏,又望向强自镇定的容惊晚,轻声安抚:“公主放心,此处围栏,交由臣来处理。” 容惊晚微微颔首:“有劳裴侍郎。” 棠梨上前扶住容惊晚:“枫槐呢?” 棠梨答:“方才被清夜大人叫去了,不知何事。” 容惊晚心下稍安,既然如此,太子应当不会重罚枫槐失职之过。 很快,周围的禁军加强了戒备。 容惊晚认出这些禁军,皆身着黑衣劲装,左胸口绣有锦鲤纹样,是东宫的暗卫。 恰好酉时正,钟磬声悠扬响起,宫人们躬身引客入席,荷花宴正式开场。 方才的紧张气氛很快被冲淡。 容惊晚步入宴席,方才落座,发觉此次荷花宴的座次安排与以往不同。 她的斜对面依旧是太子,而身旁的位置,竟是裴翊。 第128章 作画题诗,想拉太子一起? 容惊晚敛起裙裾入座,藕色罗裙曳地,挽着泥金披帛,腮边垂下茜色流苏,肌同瑞雪,靥若芙蓉。 不远处的裴纭见裴翊未至,悄悄挪到兄长席位,凑近容惊晚耳语。 “公主方才真真惊险,幸亏阿兄及时相救。” 说着仔细扳过容惊晚的身子打量,“可有哪里不舒服的?” 明面上是裴翊出手相救,实则真正化去致命危机的是太子。 然容惊晚无需点破,总归裴翊又救了她一次。 容惊晚冲裴纭笑道:“我无碍,今日裴家席位有微妙的变化,阿纭可知其中深意?” 裴纭抬眸扫过席位,见兄长与容惊晚的位置紧邻,裴家其余座次未变动。 这小半月来,兄长与容惊晚二人因筹办荷花宴交集甚密,不难猜到崇仁帝的用意。 只是裴纭深知太子对容惊晚的心意,她咬了唇瓣,眸色深沉的颔首。 容惊晚屈指为她拢好鬓边青丝:“今日荷花宴,皇后与苏贵妃皆在座。端午画舫之事让她们折了颜面,恐不会善罢甘休。” 她忽然握住裴纭的手,在掌心轻轻划了三下,这是她们早已约定的暗号。 “稍后若见她们发难,且看我眼色行事。” 裴纭立即正色:“阿纭听公主的。” 悄悄地,她伸手从桌案上那叠白玉盘中拈起一块荷花酥。 “咦?明明是一样的荷花酥,为何公主这盘特别美味?” 容惊晚含笑看着她,目光温柔:“若是阿纭喜欢,多拿几块也无妨。” “好嘞。”裴纭一点也不客气,又执起一枚送入口中,腮帮子吃得鼓鼓的,活像只偷食的小松鼠。 恰在此时,裴翊到了,他轻轻咳了一声。 裴纭吓了一跳,一下子扑进容惊晚怀中。 容惊晚轻拍她的后背,柔声安抚:“莫怕,是你阿兄。” 裴纭这才转过脸来,欢快地唤道:“阿兄。” 裴翊向容惊晚禀报:“公主,栏杆的事已处理妥当。” 又瞥向裴纭,略带责备道,“陛下马上就要到了,还不快回自己位置上去。” 裴纭只好有些不情愿地退回座位。 她前脚刚走,崇仁帝的仪仗便至,身后随着凤袍端庄的皇后,以及抱着小公主的苏贵妃。 众人行礼后,有序入座。 沈昱珩今日身着墨绿松鹤纹锦袍,腰间那枚香囊格外醒目,墨发由青玉蕉叶纹冠束起,指间依旧戴着那枚青玉扳指。 容惊晚目光掠过他指间,不由微微一笑,想起他曾说青玉佩有许多枚,想必青玉扳指也是如此。 沈昱珩察觉到她的注视,眸中掠过一丝难以捕捉的欢喜,又转瞬即逝,归于平静。 幸好今日裴翊穿的是米白暗纹锦缎长袍,未再与容惊晚同色。 沈乾元看向容惊晚与裴翊,开口道:“朕来之前听闻,方才裴侍郎救了常宁?” 裴翊起身拱手:“回陛下,臣与公主共同负责荷花宴,巡查时恰逢其会,出手相救。” 沈乾元似关切地问容惊晚:“常宁可有受伤?” 容惊晚起身应答:“臣女幸得裴侍郎及时相救,并未受伤。” 沈乾元闻言心情颇佳,语带深意地说道:“如此甚好。” 目光扫过席间众人,含笑宣道:“诸位爱卿,尽情畅饮!” 席间觥筹交错,丝竹悦耳,曲水流畅,荷香盈袖,一派惬意融融。 约莫半个时辰后,沈乾元带着几分微醺的醉意,看似随意地提议。 “今日荷花甚美,朕心甚悦。寻常歌舞未免俗套,不若在座世家公子与京城贵女以此荷为题,或诗或画,拔得头筹者,朕重重有赏!” 随后,他目光自然落向容惊晚和裴翊。 “常宁公主诗画双绝,裴侍郎擅通文墨。你二人又负责此次荷花宴,便由你们作为一组,常宁作画,裴侍郎题诗,如何?” 苏贵妃立刻抓住机会,笑吟吟地接话。 “若说这京城贵女中擅长作画的,除了常宁公主,便数裴相家的嫡孙女裴纭了。臣妾瞧明王此时也正闲着,不如也组一队?” 皇后岂容苏贵妃借机拉拢裴相,当即端出母仪天下的姿态。 从容说道:“贵妃所言极是,既要热闹,定王与准定王妃自然也不该落后。不如就三组一同切磋,岂不更妙?” 沈乾元笑着应允,目光悄然移向太子,语气意味深长。 “定王与明王都参与比拼,不如太子也寻位贵女,一同加入助兴如何?” 席间众人纷纷附和叫好,谁都清楚皇上此举用意明显。 若自家贵女能与太子同组,便是与东宫攀上了难得的交情。 皇后雍容一笑,目光锐利地扫过太子,最终落在工部尚书嫡女卫依依身上,语气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亲切。 “陛下这个提议甚好,说起组队比拼,臣妾倒想起一桩旧事来。” 她有意一顿,引得众人凝神倾听。 “卫尚书嫡女卫依依,性情温婉,知书达理。最难得的是心性坚韧,经得起挫折。” “两月前在凤仪台上,太子所赠一株魏紫牡丹,交由卫姑娘照料。” 皇后特意点出“凤仪台”,虽未直言“太子选妃”,但在场无人不晓其意。 “卫姑娘日日精心侍弄,纵使那牡丹始终不见开花,她也从无半句怨言,只道是自己修行不足,辜负了太子殿下的期许。” 言至此处,皇后眼底寒意愈深。 当日凤仪台上,太子选中姚雨薇与卫依依,命二人培育无根牡丹开花,以定太子妃人选。 若非太子向她的侄女姚雨薇示好,姚雨薇怎会冲动行事? 更不致后来对太子使用催情香丸,姚雨薇最终落得被夺封号,遣返边关,无召不入京的结局。 沈昱珩自皇后提起无根牡丹起,脸色彻底沉下眸中,寒意骤起。 他并未看向卫依依,而是迎上皇后视线,声音清冷如冰,字字清晰传遍宴席。 “母后还记得此事,儿臣甚慰……” 皇后不给太子继续说下去的机会,当即截断话头,扬声道:“这份心志坚韧,信重殿下,本宫至今感念。” “太子于公于私,都该补偿卫姑娘。不如与她同组,既全了缘分,也显我皇家并非薄情。” 皇后言罢,笑容愈发深邃,目光如针般牢牢锁住太子。 沈昱珩接下话题,语气平静:“昔日之事,缘由为何,母后与卫姑娘心知肚明。那并非考验,而是儿臣的明确答复。” “卫姑娘是聪明人,想必早已明白其中深意。今日若因母后一番话,儿臣便与卫姑娘故作亲近,才是真正的虚伪薄情,更是对卫姑娘最大的不尊重。” 一字一句,毫不留情地撕碎那层温情的伪装。 沈昱珩再度看向沈乾元,声音斩钉截铁:“儿臣的答案,从未变过。以前是,现在是,将来也是。” 他举起手中的金樽:“这杯酒,儿臣敬母后记性佳,也敬卫姑娘早日觅得真正懂得欣赏她那份‘坚韧’的良人。” 言罢一饮而尽,姿态决绝,不留半分转圜余地。 第129章 画上风雅,画外煎熬 太子话音落下的那一刻,时间仿佛骤然凝固。 席间鸦雀无声,只余下风吹荷叶的细微沙沙声。 皇后面色彻底黯淡,指甲深深掐入掌心。 沈乾元轻咳一声,语气平静,听不出半分火气。 “太子今日既无意提笔,朕也不强求。” 就在众人以为这场变故,将因太子的拒绝而终止时,坐于上首的沈乾元再度缓缓开口:“那便由此前选定的三组提笔作画。” “翰林院,备笔墨。” 翰林院得旨,迅速依照荷花宴事先的安排,将笔墨一一备妥呈上。 现场分为三组,容惊晚与裴翊一组,裴纭与明王一组,容雅儿与定王一组。 三人依次立于各自位置。 容惊晚居左,裴纭居中,容雅儿居右。 裴翊、明王沈长鹤与定王沈瑞煊,则分别站在各自组的左斜后方。 面前是御花园的荷花池,他们需在此现场作画,即兴赋诗。 容惊晚与裴纭相视一笑,恍惚间仿佛回到当日香雪阁中,以画会友的情景。 裴纭看懂了她的眼神:容惊晚会全力以赴。 容惊晚拈起一支极细的狼毫笔,蘸取浓墨,手腕悬空,流畅自如地勾勒出荷花娇嫩的花瓣与挺拔的茎干。 笔锋时急时缓,线条如行云流水,极具风骨。 因需先作画再赋诗,故而作画者尽兴挥毫,赋诗者于侧静观等待。 彼此并无太多交集,皆专注于各自之事。 场面泾渭分明。 画架左侧的书案上,早已备好一池研就的浓淡新墨,分盛于数个白玉小碟之中,另有朱砂、花青、石绿等色。 还有盛放清水的水盂,用于调色和洗笔。 沈昱珩看似平静地望着那一抹藕色身影,容惊晚作画时泥金披帛随风轻扬,不经意间撩动他心底的躁意。 察觉自己心跳加快,他垂眸假意饮茶,掩去片刻慌乱。 再抬眸时,目之所及处,是藕色罗裙,裙摆柔软地垂落在鞋边,鞋面还镶着莹莹宝珠。 冷白修长的指,不停地转动手上的青玉扳指,凝眸容惊晚的那幅画。 画已逐渐成型,白玉小碟中的新墨也即将用尽。 沈昱珩注意到,除了他自己,裴翊的视线也始终未离那幅画。 或者说,他也一直在看容惊晚作画。 并且,裴翊可以光明正大地看。 这画面格外刺眼。 沈昱珩索性死死盯着,生怕裴翊的手无意间触到容惊晚,更怕她的笑容是因裴翊而生。 出乎意料地,裴翊将手中那支紫毫笔轻轻搁下,取过一只新的白玉小碟,仔细调起色来。 沈昱珩看不明白他此举何意,难道他调出的颜色,就真能恰好符合容惊晚所需? 他指节一紧,狠狠摁住指间的青玉扳指。 容惊晚又执起一支小羊毫,正欲为画中细节填色渲染。 忽觉手边调色所用的白玉小碟已然用尽。 她缓缓转身,恰见裴翊递来一只已调好色的白玉小碟。 容惊晚并未多想,眸中映着细碎的余晖,闪闪发亮。 她自然而然地伸手接过,动作熟稔无比,仿佛早已习惯这般默契。 两人之间,毫无疏离之感。 沈昱珩低头扯了一下嘴角,似有一丝冷笑,再抬头时,面上已恢复平静。 煎熬的一个时辰过去,画作终于完成。 下一步,便是依画题诗,诗需题于画中。 容惊晚静立一侧,与裴翊并肩而立。 那微微偏开的距离,让沈昱珩心中稍感安慰。 可下一瞬,容惊晚纤指虚点画中某处,似低声说着什么,裴翊也随之俯身靠近。 虽未触碰,但从他的视角看去,二人宛若眉目传情。 更何况在她需要调色之时,他们的配合如此心有灵犀。 倏然间,沈昱珩指间的青玉扳指迸开一道细纹。 刚从诏狱疾步赶回的清霁猛地绷紧脊背,连呼吸都凝滞在喉间,袖中还揣着刚取得的要紧供词,此刻连指尖都不敢稍动。 两刻钟后,赋诗完成。 裴翊等人将诗画呈予沈乾元,所有翰林院学士齐聚一堂进行点评。 最终,众人一致推崇容惊晚与裴翊这一组获胜。 沈乾元眉间尽是笑意,语调高昂地说道:“此画此诗,一眼望去,如见我大祁盛世气象。” “赏!”沈乾元当即下令,并命将诗画传示全场。 他转而看向沈昱珩,含笑问道:“太子以为此诗画如何?” 沈昱珩脸上仍是惯常的疏离之色,只是眼神似有一瞬,失了温度。 随即垂下眼帘,仿佛在收敛某种情绪。 “常宁公主笔下的荷花宛若眼前绽放,裴侍郎的诗更添意境深远,可谓相得益彰。” 语气客观平稳,听不出波澜。 沈乾元瞧出太子似乎并未动怒,反倒流露几分欣赏之意。 他作为太子的父皇,在这一刻,竟有些看不透自己的儿子。 沈乾元朗声大笑:“朕也深以为然。” “裴侍郎才情出众,常宁亦是不让须眉,真可谓珠联璧合,佳作天成。” “朕看这满园盛放之荷,皆不及你二人并肩而立之风雅。若你二人能常此相伴,岂不为我朝再添一段流传千古的佳话?” 沈昱珩眸色一沉,难不成父皇真欲为容惊晚赐婚? 他面色无波,只借着桌案的遮掩,将掌心那枚已然碎裂的青玉扳指,无声地沉入了手边那盏未动过的莲花冰酪中。 冰冷的触感瞬间沁入皮肤,丝毫未能压下他心头的燥火。 裴翊余光扫向容惊晚,见她上前一步,拉开彼此的距离,恭敬敛身一福。 “陛下谬赞。臣女与裴侍郎只是恪尽本分,能博陛下一笑,已是荣幸。至于风雅美谈,臣女愧不敢当。今日所作,乃为君分忧,非为其他。” 裴翊紧接着躬身行礼:“陛下,臣惶恐。常宁公主所言极是,臣等唯尽心完成画作而已。此作能入圣目,已是万幸,不敢再有奢望。” 沈昱珩紧抿的嘴唇稍缓,凉薄的唇角多了几分柔和,平静地望向沈乾元。 沈乾元见状,含笑颔首。 “常宁不愧为朕亲封的镇国公主,为君分忧;裴侍郎亦不负当年惊才绝艳的状元之才。我大祁儿女,皆怀满腔抱负,实乃国之幸事。” 席间众人再度附和称颂,一派君臣和乐的景象,仿佛已将荷花开宴前的那场插曲全然抛诸脑后。 沈昱珩随着众人举杯,唇角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浅笑。 片刻后,他微微侧首,用仅容清霁能闻的声音低语。 “诏狱那名刺杀公主的宫女,审得如何了?” 第130章 刺杀伏击,同时发生,内奸作祟 清霁持杯的手几不可察地微微一滞,面上依旧维持着与周遭环境融合的温和笑意,同样以极低的声音回应,唇瓣几乎未动。 “诏狱上了酷刑,她什么都不肯招,一直在装傻痴愣。” 清霁摇头叹了叹气,“不过,属下查到,那宫女是赵太监的对食。” 沈昱珩眸色微凝,“谁的人?” 清霁目光无意地扫过皇后凤座下首的方位,那里侍立着几位有头有脸的宫女。 “目前查到的线索,隐隐指向中宫。赵太监与中宫的掌事宫女是同乡,内官监的记档上,明明白白记着这两人入宫后,还有过几次往来。” 沈昱珩唇角那眸若有似无的浅笑不变,指节却无意识地在杯沿摩挲了一下,仿佛听的是一句风月闲谈。 “顺着这条线查,但要查得更深。去看看最近那位掌事宫女和赵太监的家人可有异常进项,或是受过谁的恩惠。” 清霁低头道:“是。” 沈昱珩顿了顿,又问:“断裂的围栏,可有眉目了?” 清霁回道:“属下还在查。” 沈昱珩挥挥手,让他下去。 清霁走后,沈昱珩凤眸掠过正拿铃铛逗小公主欢笑的苏贵妃,最终落在凤仪万千,不动声色的皇后身上,意味不明的扫了一眼。 随即,他收回视线,执起玉盏,靠近唇边轻抿一口,凤眸流转,余光悄然落向席间的容惊晚。 容惊晚正吃着荷花酥,刚咽下,抬眸时猝不及防撞入那双深不见底的凤眸之中。 她假意执起玉盏,掩饰那被骤然抓包般的悸动。 怎料竟一下子呛到,棠梨连忙在她后背轻轻拍抚。 沈昱珩见势,眉头微微一蹙,心下有些自责:孤不过多看了一眼,竟害得常宁受呛。 只好缓缓收回目光,低声吩咐身旁太监几句。 须臾,一名太监在添菜途中,特意为容惊晚送上一盏清润嗓子的川贝炖雪梨。 容惊晚执起玉勺,入口清润甘甜,还隐有蜂蜜淡香。 她抬眼细看,发觉左侧景王与右侧裴翊的案上,也都各有一盏。 又不经意扫了一眼斜对面的太子案上,只见他嘴角抿起一抹笑意,明亮的眼眸中藏着几分欢喜与贴心。 这时,裴翊向她搭话,问出一个疑惑许久的问题:“公主,围栏之事,你是何时发现有变的?” 容惊晚放下玉盏,侧头答道:“当时只是照例走访时无意发觉,并未刻意去查。” 裴翊顿了顿,说道:“其实不只左长廊有围栏腐朽,右长廊也有。臣当时不放心,又仔细查了一遍,偶然发现的。” 容惊晚手中的锦帕忽地攥紧,这明显是冲着她来的。 当时她与裴翊分工合作,曲水亭由她负责,水榭归裴翊查检。 恰好裴翊与熟人交谈耽搁片刻,这才让他及时赶到相救。 “多谢裴侍郎提醒。”容惊晚低声应道。 左侧的沈星野察觉到两人低声交谈。太子不便明面阻止,但他可得护好他的皇嫂。 “常宁,你们在聊什么?”沈星野歪头问道,手中漫不经心地摇着玉骨扇。 “在说曲水亭的围栏,为何会突然腐朽。” “很简单,常宁风头太盛,朝中想害你的人可不少。” 沈星野收起折扇,语气罕见地严肃。 裴翊微微一怔,他还是头一回见到如此认真的景王。 “王爷说得在理,日后还请公主务必小心。” 容惊晚淡淡“嗯”了一声。 沈星野满脸不信,叹道:“常宁哪是能小心的人?你想想,上回皇后娘娘寿宴,你与本王箫舞合鸣;这回荷花宴,又是与裴侍郎作画赋诗。下回不知又要与哪位世家公子共展才艺?” 闻言,容惊晚沉默良久,看向座上首的崇仁帝、皇后与苏贵妃。 崇仁帝醉意熏熏,但那双眸子,似乎能够看透一切。 皇后依旧端着一派母仪天下的气度,可熟知她的人都明白,她最擅伪装。 苏贵妃看似只顾与小公主嬉闹,实则目光流转,时刻留意着席间动静。 裴翊轻声安慰:“公主不必忧心,你所期待的愿景,终会一一实现。” 那愿景,容惊晚只在昔日水月坞中向裴翊一人吐露过。 她要重塑大祁的礼制,破除那腐朽不堪的孝道枷锁。 这不仅是她的夙愿,更是她自重生以来,刻入骨血的不移之志。 沈星野摇着折扇,好奇凑近:“你们这是在说什么?本王怎么听不明白。” 容惊晚微微一笑,回道:“裴侍郎是说,下回出风头的,恐怕要轮到王爷了。” 裴翊不自觉地扬起嘴角,三人言谈之间,气氛显得格外和睦。 沈星野连连摆手:“别,本王可不想要什么风头。” 他刚说完,忽觉不远处一道冷厉目光扫来。 是太子正望向他。 沈星野顿时想起自己的“重任”:他是来护着皇嫂的,怎么反倒与裴翊言笑甚欢? 随即默默执起果仁,故作漫不经心地问道:“常宁,荷花宴既已忙完,接下来该做松仁酥山给本王吃了吧?” 容惊晚莞尔,笑着答应:“臣女过几日做好,便送去景王府。” 裴翊静坐一旁,清晰地感受到容惊晚与沈星野之间那种不拘礼数的亲近。 这与自己始终以臣子身份保持的距离截然不同,他心底不由泛起一丝难以言说的落寞。 不禁感叹:“公主与王爷的关系真好。” 想来,与太子殿下之间,应当更为亲近吧。 沈星野察觉到裴翊的失落,继续笑道:“那是自然,常宁做的糕点冰酪都特别好吃。裴侍郎没有尝过吗?本王还以为令妹总会带一份回府给你呢。” 裴翊摇了摇头,只淡淡一笑。 沈星野语气中透出几分得意:“原来与本王不一样。我每次去常宁府上,总要带一份回府,常常特意留一份给皇兄。” 容惊晚脸颊微红,垂眸道:“常宁府毗邻景王府,许是阿纭觉得带回裴相府麻烦,才未如此。” 裴翊借着低头饮茶,掩去眼底那一丝落寞,只低声应了一句:“嗯。” 戌时初,宴席散场,灯火阑珊,宾客们言笑晏晏地陆续离去。 容惊晚正欲登辇,只见许久不见的枫槐自暗处快步走来,神色一如既往地沉静,步履间带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急促。 她行至容惊晚身前,当下便要屈膝下跪。 容惊晚手疾眼快,一把托住她的手臂将她扶起。 “不必多礼,方才荷花宴未开席便不见你踪影,去了何处?” 枫槐就着容惊晚的手站直,目光极快地扫视周围喧闹散去的人群,确认无人留意这处角落。 这才低声禀报:“奴婢罪该万死,未能护卫在侧。方才被清夜大人急召离去,是因收到江淮传来的八百里加急密报。” “巡漕御史姜璟大人在江淮南部遭遇精心伏击,伤亡惨重,如今下落不明!” 容惊晚闻言,瞳孔微缩。 姜璟是新科状元,本是官从六品翰林院修撰,因江淮漕运旧案之故,被崇仁帝临时差遣为七品巡漕御史。 又因漕运事关户部,且姜璟之父曾任前户部尚书。 朝中明眼人都清楚,若姜璟办妥三年前的江淮旧案,回京后必直入户部任职。 并且姜璟也是容惊晚力举前往江淮之人。 枫槐继续道:“清夜大人已即刻率领精锐暗卫连夜出京,赶往江淮援救搜寻。” “太子殿下断定,姜璟行程极为隐秘,遭伏绝非偶然,定是我们内部出了眼线,走漏消息。” 言至此处,枫槐的语气变得无比冰冷:“因此清夜大人命奴婢前去清理门户。奴婢刚处置完毕,回返才知公主也遭遇险情。” 容惊晚瞬间明白了所有关窍。 一场刺杀,一场伏击,同时发生,必是内奸作祟。 她用力握了握枫槐的手臂:“你无事便好。” 枫槐重重点头:“太子殿下还有一语,命奴婢转告:这几日若无万分紧要之事,请公主切勿出府。宫中刺杀与江淮之事,殿下自会一并清算。” 第131章 凶手查到,杀不得? 因着太子那一番话,接下来的几日,容惊晚都未曾出府。 然而她并未如往常那般安逸地在府中制作糕点冰酪,整个观澜殿隐隐浮动着一股不安的气息。 接连不断的密信送达,皆是禀报太子殿下近日之举。 五日后,一封密信传来: 【姜璟已寻获,性命无虞,暂无大碍。】 容惊晚收起书卷,于案前展开此前亲手绘制的三位皇子势力分布图。 无论太子党、定王党抑或明王党,皆对户部虎视眈眈,寄予厚望。 然如今户部亏空甚巨,却也是注入党羽的大好时机。 也因此,朝中三党相争,斗得你死我活。 密信中还提及,太子早在先前未与容惊晚见面的那半月之内,就已将户部左右侍郎悄然纳入麾下。 因前户部尚书姜晖大肆敛财之故,崇仁帝至今仍未定下新的户部尚书人选。 定王与明王觉察到此中危机,自知“近水楼台”已不可得,便将主意打到了远在江淮的姜璟身上。 “枫槐,务必转告太子殿下,姜璟绝不能有任何闪失。” 只因前世自姜晖之后,继任户部尚书之位的便是姜璟。 虽重生一世,诸多事态已与前生不同,但姜璟之才千真万确,值得竭力重用。 枫槐拱手应道:“奴婢明白。” 尽管早在姜璟赴江淮之前,容惊晚已请太子派遣精兵沿途护送,更命暗卫抵境后暗中随行,却仍未能避免此次遇袭。 容惊晚微蹙眉头,神色有些郁结,问道:“江淮那边的细作,可查出来了?” 枫槐回禀:“清夜大人仍在全力追查,应就在这几日便有结果。” “好。”容惊晚应声,执起狼毫笔。 她凭前世的零星记忆,写下几条忠告助姜璟规避险阻,又从暗格中取出一枚平安符,一并封入密信,交给枫槐。 “将此信送至江淮,交予姜璟手中。” 枫槐接过密信,正欲领命退下,却想起尚有要事未禀,主子似也忘了问。 正斟酌如何开口,容惊晚先一步问道:“刺杀我的人,还没有线索吗?” 枫槐摇头:“太子殿下说此事颇为棘手,尚需些时日。” 容惊晚轻“嗯”一声,挥手命她退下。 此时棠梨端新制的水晶桂花糕入殿,柔声劝道:“殿下,您早膳没用多少,好歹尝一些罢。” “先放着吧。” 容惊晚并未抬头,目光仍凝于案上图表,提笔又添几处关键。 …… 东宫。 沈昱珩正凝神审视江淮地区舆图,试图从中找出关键线索。 清清霁快步入殿,呈上一封密信。 “殿下,公主欲送往江淮予姜璟的密信在此,可要启封一阅?” 沈昱珩瞥了一眼:“不必,直接送去。” 清霁稍作迟疑。 自荷花宴后,太子对公主似乎愈发信任,连那份惯常的醋意也淡了不少。 “嗯?” “属下明白。” 清霁轻拂衣袖,继而禀报,“殿下,围栏腐朽一事已有新进展。工部那几人此前死咬是木材内部遭虫蛀,验收疏忽,只认失职之罪。” “属下顺此追查,发现负责采购该批木料的,实为苏贵妃娘家族侄之门人。” “而端午画舫事件后,殿下命属下留意的那位工部郎中,其座师门生,现正在定王府中任录事。” 沈昱珩唇角微扯,指尖在案上不轻不重地叩击,眼底凝着一片洞悉一切的冷嘲。 “所以查了五日,所有线索仍指向皇后与苏贵妃,却每每恰到好处地断在那里,无凭无据,像是生怕我们找不着,又怕我们真往下查。” “呵……”他极轻地冷笑一声。 “清霁,你说这世上,有谁能同时驱策皇后与苏贵妃的势力,又将分寸拿捏得如此精准,让所有人的把柄似现非现,最终仍完美隐于迷雾之后?” 清霁闻言,几乎屏息,一个不可思议却又唯一合理的念头直击心神。 “殿下之意是……陛下?” 殿内陷入一片令人窒息的沉默。 半晌,沈昱珩眉目冷恹,冷声下令:“继续查。” “但这一次,你要查的不是凶手,而是陛下究竟想看到什么。” …… 亥时初,观澜殿内。 容惊晚身着湖水绿软缎常袍,青丝只用一根玉簪松松绾起。 她单手撑腮,另一只手腕拈着一枚白玉棋子,悬在棋盘上方,却迟迟不落。 最终,她还是将棋子轻轻搁回棋罐之中。 起身行至案前,她再次展开那幅三位皇子的势力分布图,目光扫过,又看不进半分,随即又合上。 信手取来一册书卷,才翻开数页,便心不在焉地重新合起。 索性从紫檀木衣桁上取下一件轻薄外衫,走向庭院,独自坐在秋千上微微晃动。 棠梨悄步走近,指尖尚未触到秋千绳,便被容惊晚轻轻按下。 “我只想独自静坐片刻。”她低声说道。 心中那股空落落的不安,难以名状,又挥之不去。 棠梨未再多言,默默退至一旁。 须臾,一道人影倏忽掠过。 容惊晚蓦地起身,环顾四周,目光警觉地扫过庭中每一个角落。 廊下的八角琉璃灯下,站立着一个墨色锦袍的男子,玉貌清扬,姿容绝世。 未等容惊晚开口行礼,他已径直牵起她的手,向殿内走去。 “殿下……”经过垂花门时,容惊晚终是唤了声。 刚踏入殿内,门便被两名守门丫鬟悄然合紧。 毕竟这些丫鬟,本就是他送来的。 于她们而言,真正的主人从来不止容惊晚一人,更有沈昱珩。 沈昱珩握着她的手并未松开,反而收得更紧。 牵着她穿过重重帷幔,一路行至书房,是他惯常来的地方。 紫檀木书案上散着几卷翻开的书。 因值盛夏,容惊晚特命人将书房与棋阁打通,三面开设宽大隔扇窗。 夜间垂下竹帘,既可通风,亦减几分燥热。 竹帘之下设有一张舒适矮榻,可供人平躺小憩。 榻旁配有一张同高小几,几上静置一壶桃花酿。 沈昱珩的目光落向那张矮榻。 容惊晚脑海中霎时浮现上一回见面,是在东宫寝殿,沈昱珩的榻上,那时他身中催情香丸…… 那幕羞人的画面蓦地涌上,惹得她耳根发热。 本以为沈昱珩一年半载不会再来观澜殿,谁知未满一月,他竟又出现。 容惊晚移开视线,望向不远处的茶案,红泥小炉正咕嘟煮着水。 “殿下,臣女……” 话未说完,却被他扣住腰身,拉着一同坐于矮榻之上。 沈昱珩执起长瓷瓶,将桃花酿徐徐斟满两杯。 与太子相处这半年来,二人对酌仅有两次。 一回是她因容氏一族逼她殉葬,沈昱珩特来安慰,携来青梅酒。 这一回,是他主动要喝。 “殿下可是有心事?”容惊晚执起玉盏,轻声相问。 沈昱珩举杯与她轻轻一碰,仰首饮尽。 他凝眸看容惊晚:“刺杀常宁的人,孤已经找到了。” 容惊晚巳时才听枫槐说还需时日,怎会如此之快…… 不待她细想,沈昱珩已再度开口。 “常宁觉得,这世上谁能有如此手段,既可同时拖皇后与苏贵妃下水,又能让谁都抓不住把柄?” 容惊晚骤然怔住,脑海里回荡着“崇仁帝”三个字。 第132章 常宁,你别松开孤的手 此前荷花宴上,崇仁帝刚入席,首先问及的,便是裴翊救了容惊晚之事。 当时她只道是崇仁帝随口一问,如今想来,裴翊是如何救的她,崇仁帝想必早已一清二楚。 这份撮合她与裴翊的心思,可谓无处不在。 而更深的用意,是试探太子是否会如端午画舫那般,再次冒天下之大不韪出手相救。 所幸,太子此番只是暗中相护,并未正中崇仁帝的圈套。 “陛下可谓用心良苦。”容惊晚不禁感叹。 沈昱珩放下玉盏,将容惊晚的身子轻轻转过来面对自己,语气中带着几分低沉:“常宁会不会怪孤?” “嗯?”容惊晚抬眼看来,“臣女并未怪殿下。陛下此举,除了撮合我与裴侍郎,更多是在试探殿下对臣女的心意。” “可孤心悦你,常宁。” 沈昱珩声音微哑,似压抑着万千情绪,“孤不能表露,更无法在父皇仍在位时,光明正大娶你。孤……很痛苦。” 沈昱珩眸色黯淡,眼中尽是自责。他明明心悦于她,却连明面相护都难以做到。 还屡屡令她因自己陷入险境。 慢慢的,沈昱珩移开视线,不再与她对望。 月光透过竹帘,洒落细碎清辉,在他轮廓分明的脸上投下斑驳光影,一如他此刻破碎的心。 对于沈昱珩与容惊晚的婚事,像是一个死局。 无论容惊晚有没有失贞,沈昱珩都不可能在崇仁帝在位时娶她。 在容惊晚没有对外宣告失贞时,崇仁帝忌惮她暗中替太子结党。 如今她对外已是失贞之身,崇仁帝又怕太子对她动情,玷污皇家的清誉。 所以容惊晚一开始便知,她与太子之间,始终横亘着崇仁帝这道坎,难以逾越。 容惊晚拽住他手中的长瓷瓶,安慰道:“殿下不必介怀,荷花宴上,殿下做得很好,而臣女答应殿下的事,也不会忘。” 沈昱珩顺势握住她的手,指尖用力撬开她的指缝,强势与她十指相扣。 “可孤眼睁睁看着你与裴翊出双入对,孤都快要疯了。” 容惊晚被他冰冷的骨节攥得生疼,试着挣脱几分。 沈昱珩眸中翻涌着剧烈的挣扎,理智的弦似乎终于崩断,猛地将她握得更紧。 “常宁,你别松开孤的手……” 这话一语双关,既是在说此刻紧握的手,更是恳求她不要放开他,不要转身走向他人。 “臣女并未与裴侍郎发生什么,殿下,你明白的。”容惊晚只好任由他紧紧拽着。 “况且经此一事,陛下应该不会再想着将臣女推给裴侍郎。而殿下也要沉住气,万不可让陛下察觉你的情绪。” 容惊晚再次抬眸,一字一句清晰道:“否则,陛下会对殿下失望。” “孤明白,只是孤对父皇也很失望。” 沈昱珩极少表露对崇仁帝的怨怼。 身为夺嫡的皇子,他本没有立场去怨恨自己的父皇。 容惊晚看出他心中郁结,亦盼他能敞开心扉。 世间诸多心结,诉之于口,才易释然。 “殿下为何这般说?” “五六年前,朝中奸佞横生,父皇为肃清朝纲,授予孤摄政之权。待孤完成所托,他便削去孤的权柄,转而定王、明王相继受宠重用。” 说到此处,沈昱珩忍不住冷笑一声。 “孤有时觉得,这东宫、这天下,不过是一座华美的牢笼。唯有常宁在时,孤才能找到一丝安宁。” 沈昱珩看着她,眉目温柔,又难掩落寞。 他身为崇仁帝最得意的皇子,被父皇借他之手肃清朝局,既全天子清誉,又达成目的。 容惊晚坚定地回道:“陛下此举实为制衡。就如当今六部,定王掌刑部、兵部,明王有工部之权。殿下现执礼部,户部亦将尽归麾下。” 沈昱珩感慨:“分权而治,本就是帝王之术。只是户部尚书一职,父皇始终未曾松口。” “殿下莫急。”容惊晚轻声劝慰,“江淮旧案未结之前,户部尚书之位恐怕不会轻易定下。” 沈昱珩聪慧,一点即明其中利害。 只是大祁开国二十余载,新科状元中堪称出色者,朝中也不过裴翊与如今的姜璟二人。 裴翊两年擢升吏部侍郎,其中不乏其父吏部尚书之助。 而姜璟,不过一介孤臣,无族势可倚,无党羽可仗。 沈昱珩自幼天之骄子,惯见朱紫满朝,原本极难将毫无根基之人放在眼中。 但他信容惊晚。 “姜璟在江淮,孤会护他周全。” 容惊晚眸光清亮,冷静分析道:“如今六部之中,唯吏部尚未明显依附任何一派,若能争取,必成殿下强助。臣女必竭力谋划,务必将此部纳入殿下麾下。” “此前臣女对此并无太大把握,但经荷花宴一晤,臣女察觉裴侍郎似乎能懂我言外之意。或许在他心中,亦认同殿下乃明君之选。” 沈昱珩听她细细剖析局势,言及裴翊时神态专注,眉头越蹙越紧。 明知她全心为自己筹划,可一想到她要与裴翊这般默契相通,还要频频往来,胸中涌起难以抑制的酸涩与躁郁。 沈昱珩别过脸去,毫不掩饰自己的不满。 容惊晚学着他往日的样子,伸手轻轻将他的脸转向自己。 “既然陛下有意撮合臣女与裴侍郎,不如……将计就计。如此,既可动摇吏部,亦能麻痹圣心。” “就因为操办荷花宴,你常与他并肩,孤几乎要疯了,常宁。” “殿下,这是最快动摇吏部,又能令陛下放松警惕的办法。” 容惊晚鼓起勇气,凑近沈昱珩的薄唇,轻轻地吻了上去。 一触即分。 沈昱珩眯了眯眼,对容惊晚这个反常的举动有些震惊。 倏而,他另一只手蓦地扣住她的后颈,俯首深深吻上她的红唇。 力度之大,仿佛要将她揉进身体,让她的每一寸都染上他的气息。 仿佛唯有如此,他才敢确信,他们之间,尚有长相厮守的可能。 容惊晚藏于袖中的指尖一点点收紧。 沈昱珩略偏开头,换了个姿势再度覆上,掌心牢牢箍住她轻颤柔软的腰肢,不曾有半分松开。 她清楚,这一次的沈昱珩,是清醒的。 清醒地、执意地要将这近一月的思念,以近乎失控的方式尽数诉与她知。 须臾,容惊晚被压在矮榻上。 沈昱珩揉着她的腰,目光缱绻又不容回避地吻着。 窗外竹帘拂动,月色摇曳,掩去一室旖旎。 不知过去多久,沈昱珩才舍得略离她的唇瓣。 他微微喘息着,抵着容惊晚的额角,方才那股几乎要将人吞噬的强势与失控渐渐褪去,深眸中是浓得化不开的眷恋,与一丝分明的痛色。 指腹轻抚过她微肿的唇瓣,注视着她清澈的杏眸。 “常宁的将计就计,或许也正是引定王与明王显露破绽的良机。” 容惊晚郑重颔首:“如今户部即将归入殿下麾下,若连吏部也生变,定王与明王绝不会坐视。但请殿下务必护裴家周全。” “孤会遣暗卫护住裴家,常宁亦需把握分寸。” 沈昱珩声线低哑,不容置疑,“若裴翊有半分逾越,孤绝不容他。” 容惊晚颊边绯色未褪,气息已然平复,迎上他的目光:“殿下放心,臣女自有分寸。” 沈昱珩回宫时,已是子时一刻。 而裴相府的燕拂居中,裴翊所居的阁楼依旧烛火未熄。 书案之上,铺着一幅幅未曾点染眉眼的女子画像。 画中人粉面桃腮,罗裙婀娜,神韵绝伦,风华绝代。 裴翊脑海中,反复浮现那双含情的杏眼、如柳细描的黛眉。 他几乎是凭着本能与无数次回忆中的惊鸿一瞥,落笔勾描,细细成形。 待终于搁笔,他凝视案上已成的画像,怔怔出神。 裴翊苦笑一声,指尖轻轻抚过画中人的脸颊。 “我到底……在做什么?” 第133章 要绣个荷包给裴侍郎? “阿兄明日休沐,娘亲特地给阿兄挑了不少世家贵女画像……” 裴纭的声音伴着轻快的脚步自门外传来,她未经通传便推门而入。 她一眼看到了书案上铺开的画,以及裴翊因猝不及防未能掩去的慌乱。 待她看清画中女子的面容,脸上的笑意骤然消失。 啪的一声,她手中那卷世家贵女的画像尽数跌落在地。 她猛地抬头看向裴翊,惊讶出声:“阿兄心悦的女子,是常宁公主?” 裴翊急忙伸手欲将案上画纸卷起,只是太多了,足足有百幅,一时收不尽。 裴纭连快步上前,一把按住他收拾的动作。 再次追问:“三年前宫宴让阿兄倾心之人,就是常宁公主?” 裴翊一时语塞,不知该如何解释这一切。 三年前,他尚未穿越到大祁王朝,还是一名终日忙于手术,基本全年无休的医生。 这些画像,皆是由自原主之手;而他,不过是凭借原主的记忆,替对方完成这一幅幅未曾点眼的画卷。 他无法道出自己是穿越而来这个荒谬的事实。 而他究竟是欲替原主了却夙愿,还是早在不知不觉间,也对容惊晚动了心。 或许直至这一刻,他才骤然醒悟:恐怕后者的缘由,远胜于前者。 若不然,为何在太医署初遇容惊晚,记起原主心悦她时,不曾动笔续完这些画? 为何偏要拖到如今? 可他深知容惊晚心中的抱负,他无法许她所期望的一切。 更何况,她是太子倾心之人。 他争不得,也争不过。 “阿兄,我在问你话。”裴纭又一次追问,语气已明显透出急切。 裴翊无从辩解,含糊其辞道:“事情并非阿纭所想的那样。” 裴纭替他着急,脑海中不由浮现端午画舫之上,太子紧拥容惊晚的情形。 她好不容易才压下让容惊晚做她嫂嫂的念头。 如今却得知,她敬仰的阿兄默默倾心三年之人,是容惊晚。 “三年前因为公主前往赵国为质,那时阿兄郁郁寡欢,甚至一度寻死,这些都是真切发生的。” “难道如今阿兄对公主的心意,是假的吗?” 裴翊心中苦涩,这些都是原主的往事。 他穿越而来时,恰是金榜题名之际,那些痴与痛,他并未亲身经历。 “我对公主的心意不假,只是这份心意,又并非寻常男女之思。阿纭,此事……能否别让公主知晓?” 裴纭若有所思,又追问:“可以,但阿兄须答我一个问题。” 裴翊素来脾气极好,对弟妹更是出了名的纵容,只得颔首。 “祖父寿宴时,阿兄托我转交公主的那个荷包,里面究竟是什么?” 裴翊未曾想到她问此物。 那荷包中所藏赤玉膏,是用以遮掩容惊晚守宫砂的膏脂。 此事除他与容惊晚之外,绝不可为外人道。 虽裴纭并非外人,但终究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裴翊温声解释:“不过是个寻常荷包,与送你的并无不同。” 裴纭的神情写满不信,终究未再追问:“阿兄,我明白了。” 她俯身拾起散落一地的世家贵女画像,轻声问道:“那明日休沐,阿兄可要依从娘亲的意思,见一见这些贵女?” 裴翊寻了个理由推拒:“先推了吧,我暂无心娶妻。” “阿娘为何,突然又起了让我相看的念头?” “因陛下有意撮合阿兄与公主,娘亲恐阿兄并不心仪公主,才想借相看贵女之事转移视线。” 裴纭此前只知太子心仪容惊晚,并不清楚容惊晚是否也对太子有意。 她只曾问过容惊晚是否会嫁给太子,而当时容惊晚的回答是暂不考虑婚嫁之事。 “阿兄应该知道,太子殿下对公主……” “我有分寸。”裴翊打断道,轻轻挥手示意她回房。 裴纭回到自己院中,沉思片刻,随即写下一封密信,交予家丁。 …… 翌日卯时初,密信送到观澜殿。 容惊晚看到时,已是辰时初。 她指尖拈着这封密信,若有所思。 棠梨将早膳端来时,发觉主子对着这封信沉默许久。 按常理,裴纭送来的密信多半只是闺阁闲谈,本不值得如此沉吟。 “裴姑娘说了什么,惹得殿下这般忧思?” 容惊晚拈起一枚水晶芋泥糕,淡淡道:“不过是约我去裴相府绣荷包,只是这信卯时初便送到府上,裴相府门禁森严,亥时末便会落钥,非紧急大事不得通传。” “这信能于卯时初即呈至我眼前,必是阿纭昨夜子时便写就,并特意嘱咐了心腹,赶在府中清晨第一次开启侧门时便即刻送出。” 棠梨盛了一碗酒酿圆子,递到容惊晚面前:“兴许是裴姑娘一时兴起,会不会是殿下多虑了?” “或许吧,阿纭性子活泼,常常想到什么便做什么,也不会刻意在意时辰。” 只是她昨夜刚与太子约好,今日要探探吏部的底线,本打算进宫一趟。 巳时初,容惊晚到裴相府。 裴纭早已等在垂花门下,一见她来,急急迎上前去,一把抱住:“公主。” 因是闺中密友,彼此之间省去许多虚礼。 “怎么突然想起要绣荷包了?”容惊晚笑问。 裴纭应着:“阿兄生辰快到了,我想绣一个送他。今日他恰好休沐,正好问问他喜欢什么花样。” “裴侍郎今日休沐?”容惊晚几乎是脱口而出。 裴纭微觉意外,原本只是随口一提,不由含笑试探:“公主这么在意阿兄?” 容惊晚神色平静:“恰好有事,想向裴侍郎请教。” 裴纭亲昵地挽起她的手臂,边走边说:“那正好呀。” 一刻钟后,二人来到一处临湖而建的凉亭。 湖里荷花正盛,亭台是依江南园林样式打造。 青墙黛瓦,假山参差,别具一番清雅韵致。 亭中石案上早已备齐绣制荷包所需之物:绸缎、彩线、银剪等,另有装饰用的流苏与小铃铛若干。 显然裴纭早有安排。 裴纭兴致勃勃,抬手指向不远处的一座阁楼。 “那就是阿兄所居的‘燕拂居’,待会儿他来了,我们便问他喜欢什么图样,再动手绣制。” “我也需绣一个荷包,赠裴侍郎作为生辰贺礼吗?”容惊晚略显诧异。 第134章 与裴侍郎做莲子酥山 裴纭轻轻勾着她的手臂晃了晃,语气娇软。 “之前家祖寿宴,阿兄不是也送了一个荷包给公主嘛。公主如今绣个回礼,应该也不为过吧?” 那日裴相寿宴,裴翊之所以送荷包,是因为她急需赤玉膏。 为避人耳目,他才将药膏藏于荷包之中,假托裴纭转交。 容惊晚并不清楚裴翊送给裴纭的那个荷包中究竟装了什么,但为了不泄露自己收到的荷包里实为赤玉膏。 她只能含笑轻声道:“阿纭忘了吗?那荷包,其实是托了你的福。” “裴侍郎见你我交好,又恰逢端午将至,便顺手赠我一枚。与你所得的,并无什么不同。” 裴纭本想着再继续追问荷包的东西,结果容惊晚这般回复,倒是让她再问不出什么来。 “自然也是,不过我的绣工可比不上公主,所以今日特地请公主过府,就是想咱们各绣一个荷包,送给阿兄作生辰贺礼。” “这也算是阿兄托我的福,有幸得到公主亲绣的荷包。” 这句话说得,倒像是借容惊晚的话,反过来将自己置于无法推拒的境地。 容惊晚拉着裴纭一同在凉亭中坐下,目光扫过石案上为绣荷包所备的各色材料,样样精致周到。 旁边还放着一只半开的锦盒,珠光隐约流转,可见为了这枚荷包,裴纭确实费了不少心思。 只是,亲手绣制的荷包与香囊一样,常被视作男女之间的定情信物。 “阿纭,这不可一概而论。” 容惊晚语气温和,又字字清晰,“当日裴侍郎所赠的荷包并非亲手所绣,而若今日由我绣一枚回赠,意义便截然不同。” “你是裴侍郎的胞妹,绣制荷包自然无妨。可我与他并无血缘之亲,若贸然相赠,只怕易损裴侍郎清誉,你说呢?” 裴纭撇了撇嘴,这急于撇清关系的模样,证明了对阿兄无男女情意。 “那太子殿下腰间所佩的那枚兰芷流苏香囊,针脚细密工巧,可是出自公主之手?” 容惊晚握住她的手指微微一顿。 这细微的凝滞,裴纭察觉到了。 “是。” 容惊晚并未回避,答得坦然,“确实是我亲手所绣。” 那枚香囊,算是在太子半强制,她半默许之下绣成。 裴纭心一沉,脱口问道:“所以公主,是心悦太子殿下吗?” “心悦?”容惊晚轻声重复,仔细品味这两个字的意味。 亭中忽然静了片刻,只闻石案上被风吹动的珠子轻轻转动的声音。 “一个连陛下都忌惮的镇国公主,朝不保夕,何来‘心悦’二字。” 容惊晚说这话时目光悠远冷静,唇边牵起一抹极淡的弧度。 “于我而言,太子殿下是君,我是臣。君臣之间,本是相互依附、相互依存的关系。” 然而话音落下的那一刻,她心底某个角落似乎极轻地刺了一下,快得来不及捕捉,便已无声消散。 “那公主的意思是?” 裴纭自幼生活在充满关爱的环境里,于她而言,喜欢便是喜欢,不喜欢便是不喜欢。 世间情意,本就该是非黑即白。 容惊晚看向裴纭,眼神清醒而锐利。 “我曾说过,如今朝中三位皇子夺嫡,形势严峻,稍有不慎,便是万劫不复。唯有太子胜出,我才能活下去,阿纭可明白?” “可公主为何会卷入夺嫡之争?家祖为官六十载,也从不涉入党争。” 裴纭深知皇权至高无上,正因如此,裴相才拼死护着裴家周全。 可她不知道的是,裴家百年清贵,是三代积累所成。 而容惊晚受封于皇恩,根基未稳,被皇子盯上,只能依附,无从逃脱。 “我与裴相不同。自当年我与景王同赴赵国为质,我的命运已系于皇家。既担了这镇国公主之名,便注定要承受这名号背后的一切。” “世上诸多事,终究身不由己。不是谁都能像阿纭这般有福气,有裴相这般清流权臣一路相护。” 裴纭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我似乎明白了,所以家祖不愿我与皇子走得太近。所幸,他们之中也并无我心悦之人。” 容惊晚温柔地摸了摸她的脑袋:“所以送给裴侍郎的荷包,我便不绣了。” 闻言,裴纭眼中还是不免掠过一丝失望。 “不过,今日裴侍郎恰好休沐,如今正值盛夏,昔日我们也没少在膳房里一起做糕点冰酪。” “昨日我才新做了酥山送给景王殿下,不如我也为裴侍郎做一份他喜欢的酥山,就当是弥补不能绣荷包的遗憾。阿纭觉得如何?” 裴纭很快展露笑颜,眉眼弯弯地应道:“好啊。” 裴翊走到凉亭时,恰好见到两人言笑晏晏的一幕。 他正要行礼,容惊晚已抬手免礼:“裴侍郎不必多礼。” 裴纭抢先开口:“之前我常和公主在府里弄些糕点冰酪,今日阿兄既休沐,正好可以尝尝公主的手艺。” “是像荷花宴上,景王殿下曾提过的松仁酥山那般吗?” 裴翊不禁问道,语气中带着几分期待。 容惊晚含笑回应:“裴侍郎可有其他偏好的甜料?未必非用松仁不可。” “如今夏日炎炎,放些莲子或许正好。”裴翊答得温和。 “嗯。”容惊晚依旧笑着,许是心情舒畅,颊边两个梨涡格外明显。 裴纭瞥了一眼案上那些绣荷包的材料,忽然提议。 “今日阿兄既得闲,不如给公主打个下手?我还想赶紧把这荷包绣完呢,如何?” 容惊晚抬眼看向裴翊,只见他眸中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欣然,应道:“好。” “裴家的男子都会进厨房么?”容惊晚随口问道。 裴纭笑着接话:“那是自然,虽然阿兄厨艺不精,可一向乐意待在膳房里帮忙的,对吧,阿兄。” 她故意在“阿兄”二字上拖长了尾音,语调里带着几分俏皮的意味。 裴翊唇角微扬,低低“嗯”了一声。 容惊晚心中微动,觉得这样也好,正好可借机试探裴翊为官的原则与择主的立场。 何况还有棠梨在一旁帮忙,不算与他独处,倒也妥当。 另一边,裴纭按裴翊先前所说的样式选好图案,绣到一半,悄悄溜向膳房,远远朝里望了一眼。 只见容惊晚挽起衣袖,正专注调制酥山,而裴翊在一旁低头细致地剥着莲子。 那画面落入旁人眼中,隐约有几分琴瑟和鸣的温馨。 尽管裴纭清楚,容惊晚心中只将阿兄视为挚友,可裴翊似乎毫不在意,眉眼间尽是温柔。 少夫人不知何时也来到裴纭身后,远远望着膳房内的身影。 “你阿兄推掉世家贵女的相看,唯独愿意陪在公主身边,可是心悦于她?” 裴翊挽住少夫人的胳膊,小声嘘了一声。 “娘亲,阿兄怎么想的并不重要,重要的是,阿兄欢愉便好。” 因为裴纭还是第一次见裴翊如此开心,不同于平日与弟妹嬉闹的模样。 那是一种由内而外,生发出的对一个人,骨子里的欣赏与倾慕。 第135章 以心换心,攻心为上 膳房内。 容惊晚将莹白的酥酪与琥珀色的蜂蜜一同盛入玉盆,手持一双银箸,顺着一个方向不停地搅打。 裴翊静坐于圈椅上,垂眸专注地将一颗颗青翠的莲子剥壳去芯。 棠梨接过府中婢女从冰窖取来的冰块,正认真凿碎,静候备用。 “裴侍郎,要不要放些桂花花瓣?”容惊晚抬头问道。 裴翊剥着莲子的手一顿:“不如加些杏花瓣,再撒些果脯也可。” 容惊晚笑了起来:“要不要也放些松仁?太子殿下和景王都特别喜欢。” “可以。”裴翊含笑应道,“平日公主做酥山,太子殿下与景王也会来膳房么?” “那倒不曾。” 容惊晚手中未停,“太子殿下政务繁忙,景王正一心将醉仙楼发展壮大。裴侍郎若有闲情,不妨也去醉仙楼坐坐,算是照顾景王的生意。” 棠梨在一旁插话:“如今的景王殿下,倒是差不多戒掉斗蛐蛐的瘾了。” 裴翊低眸笑道:“看来还是公主有办法,连那般顽劣的景王,如今也像换了个人。” “我其实并没做什么。”容惊晚语气温和,“是景王自己本就有很多闪光之处,就像裴侍郎你一样。” 说话间,她已将酥酪搅打出细腻光泽,蓬松如云。 她转身走向黄梨木桌案,将裴翊剥好的莲子轻轻倒入石臼,徐徐捣成莲泥。 “就连太子殿下也是。臣觉得,太子殿下如今也不似从前那般冷峻,倒是添了几分平易近人。” 容惊晚见话题终于转至太子,唇角不由弯起一抹笑意。 “是呢。不知裴侍郎可还与新科榜眼温珏公子有联系?此前我曾向太子殿下推举温公子前往晋县,倒许久没有他的消息了。” 裴翊抬眸看她,温声道:“子双原本一心想回太原就职,不过近来信中提及,他在晋县一切皆好。” “想不到这背后也有公主推举之意,公主看人的眼光,倒比我这个吏部侍郎更为精准。” “不敢当。”容惊晚轻轻摇头,“就如我曾读过裴侍郎治水策论,推举您前往江南一样,不过惜才罢了。” 裴翊含笑注视着她,对她的种种举措早已不觉意外,也更明白太子为何如此看重她的意见。 想到温珏在晋县一切安好,他望向容惊晚的目光中不禁又添几分欣赏。 “子双能得公主赏识,是他的福气。” 平辈师门之间常以表字相称,温珏表字子双。 容惊晚微微一笑:“是温公子自己才华出众,倒是不知他私下称呼裴侍郎,是‘佐尧’,还是‘濯若’?” 裴翊将剥好的莲子轻轻放入她手边的石臼中,动作自然不着痕迹。 “濯若这个表字,只有公主知晓。” 容惊晚捣莲子的手微顿,抬眼看他:“既然如此,私下里,我能否唤你‘濯若’?” 裴翊眼中漾开一丝不易察觉的悦然,应道:“好呀。” 两人从京城风物聊到江南旧事,话题不绝,言谈之间,关系不知不觉亲近许多。 直至此刻,他们之间才真正有了挚友之间的松弛与坦然。 此前操办荷花宴,一则因公事繁忙,二则为避太子猜疑,容惊晚始终不便与裴翊多有私谈。 而今既欲拉拢清流一派的吏部,自当攻心为上,谋其心志,方是上策。 时光悄然流转,一个时辰已无声流逝。 容惊晚将那盏造型清雅的莲子酥山,轻轻放入盛满碎冰的冰鉴之中。 含笑对裴翊道:“且再等一个时辰,待其冰透凝实,风味最佳。” 裴翊凝神望着已成型的酥山,不由轻声赞叹:“公主手艺精巧,实在难得。” 容惊晚转而笑道:“莲子酥山还需再等等,我们先去看看阿纭吧。” 二人行至东苑凉亭,恰是午时二刻。 暑气正盛,日光盈满亭台,不见裴纭身影。 “许是阿纭等得乏了,又被日头晒得发倦,先回自己院里歇着了。” 裴翊望向不远处的燕拂居,温声提议,“不如请公主移步至我院中稍坐?庭内有一片竹林,清幽宜人,也正好避一避暑气。” 容惊晚略作思忖,随即微微颔首。 二人沿凉亭穿短廊而行,不出半刻,已踏入燕拂居。 燕拂居院内翠竹掩映,林间设有一处八角仙台,台上静置一副棋盘,清静之中别具雅意。 容惊晚缓步走在青石板铺就的庭院中,目光落向那副古梓木棋盘。 裴翊在一旁解释道:“平日家祖与家父常来我院中对弈,只是二人政务繁忙,棋局常常下到一半,便只得搁置。” 容惊晚垂眸细看那局残棋,玉指不自觉拈起一枚黑玉棋子,轻轻落于棋盘上。 裴翊观其落子,只见一着之间,竟将整盘棋救活过来。 他不由得坐了下来,执起一枚白子,凝神端详棋局。 容惊晚在他对面落座,正思忖如何开口。 不料裴翊先出声:“刺杀公主的凶手,如今可寻到了么?” “大理寺仍在追查,只是此案棘手,人手也明显不足。” 容惊晚轻叹一声,语带惋惜,“说来也巧,那日我遭宫女行刺,姜璟也在江淮遭遇伏击。” 裴翊对姜璟,不如对温珏那般相熟,但也知他不仅是新科状元,更是前户部尚书姜晖之子。 自其父大肆敛财之事败露,姜府被抄,户部巨额亏空一案在朝中人尽皆知。 只是这话从容惊晚口中说出来,显得她对朝局动向过于敏锐了。 一个大胆的猜测浮上心头。 裴翊似不经意问道:“该不会,姜璟也是公主推举前往江淮的吧?” 容惊晚从容落下一子。 棋盘上黑子虽仍处困局,她眉眼间笑意浅淡,尽是势在必得之态。 “姜璟目前并无大碍。” 这话没有明说,便是默认了。 此事他也是昨日下朝时才得知,容惊晚的消息如此灵通。当然,或许是太子告知于她。 “那便好。说起来,姜璟之才,实在子双之上。” “哦?”容惊晚故作诧异,轻声道,“不瞒你说,我也十分看好姜璟。” 她话锋一转,仿若随口问道,“裴侍郎执掌考功,与各部官员往来最密。您觉得,新上任的两位户部侍郎,可还称职?” 裴翊执白子的手一顿。 他从未与容惊晚谈论过朝中人事,更何况此时本是私下相处,她突然以他的官职相称,令他顿时警醒,心底隐隐泛起一丝不安。 那两位新任户部侍郎,皆为太子举荐。 容惊晚这一问,表面寻常,实则是在打探他对太子一派官员的看法。 吏部向来以清流自居,不涉党争。 可裴家三代为官,所谓“清流”,也不过是表面文章。 明面上不偏不倚,私下又何尝不议论朝中三党之势。 于裴翊而言,他得罪不起任何一位皇子。 他凝神看向眼前这盘残局,是昨日他与祖父裴相未下完的棋。 白子为祖父所执,而方才容惊晚执黑棋落子,此刻便成了他接续祖父的白子,与她共弈此局。 往日他与祖父对弈,从无胜绩。 加之他本是穿越而来,原主棋艺平平,自己在现代也极少接触围棋。 容惊晚棋风不显凌厉,却每一步都暗藏机锋。 眼下他仅能勉强维持平局,足见容惊晚棋艺远在他之上。 “濯若。” 见他久久不语,容惊晚轻声唤回他的表字。 “你认为新上任的户部左侍郎、右侍郎,能力究竟如何?” 第136章 裴府愿娶公主,父皇敢赐婚吗? 裴翊执子的手在空中停顿了片刻。 随后将那颗白玉棋子,稳稳落在一个至关重要的位置上。 他抬起眼,目光平静地看向容惊晚:“公主此言,倒是问住臣了。” “吏部考功,循的是大祁律法,依的是各方呈报之绩。户部二位侍郎皆是陛下钦点,太子殿下举荐的能臣。” “其称职与否,非臣一言可断,当观其日后政绩评说。” 这一番对答规整严密,俨然是清流一派标准的官方辞令。 容惊晚不急不躁,纤指端起手侧玉盏,徐徐饮了一口,饶有兴味地望向他,似在期待他继续。 裴翊迎上她的目光,清晰捕捉到她眼中的试探与等候。 “不过。”裴翊执起玉盏,轻轻地撇了撇茶沫子。 “单论其赴任之初便能雷厉风行,清查积弊的这份魄力,倒是与太子殿下锐意革新之志,颇为相合。于国于民,未尝不是一桩幸事。” 这话听似转折,实则依旧严谨周密,未露半分破绽。 容惊晚放下玉盏,含笑观摩棋盘上的局势。 只需落下一子,黑子便可大获全胜。 然而她并未抬手落子。 裴翊方才那番话,虽明面上仍秉持吏部清流立场,却已然认同太子锐意革新的举措。 日后若太子始终行利国利民之正道,便与吏部所求不谋而合。 吏部不站党派,但素来信奉明君。 此前崇仁帝借太子之手铲除奸佞,手段凌厉,想要吏部站队太子党,并非是件易事。 此事得循序渐进。 至少如今,容惊晚可光明正大出入裴相府邸,这已是极好的开局。 “裴侍郎客观公允,此言不虚。户部积弊非一日之寒,确非朝夕可改,不妨静观其后效。” 容惊晚此话不止在说户部,更是在说太子日后所为。 她相信太子终将成为一代明君,不负吏部所望。 裴翊自然听懂了。 他见容惊晚迟迟不落那定胜一子,也不催促,转而闲闲问起私事。 “公主想要改革大祁礼制的愿景,太子殿下可知道?” 容惊晚指尖抚着玉盏,莞尔一笑:“此事太子殿下尚且不知,目前言之过早。” 大祁信奉以孝治天下,礼制不是朝夕可改的。 唯有待她辅佐太子登临帝位,方有推行革新的可能。 裴翊眼中含笑,温声道:“如此说来,濯若与公主有了唯独彼此相知的秘密了。” “那是自然,那日荷花宴上,我便觉与濯若心意相通,宛若羊陆之契。” 容惊晚语气微顿,似有感慨,“只可惜,你身处吏部,恪守中立,而我……身在东宫。” “倒让我想起那西晋的羊祜与东吴的陆抗,虽是各为其主,阵前相对,却能彼此敬重,成就一段‘羊陆之契’的佳话。你我之间,虽非同袍,亦颇有此心。” 裴翊闻言,心底似有暖流淌过,又有一丝复杂。 “公主以此典作比,濯若惶恐。” 容惊晚含笑应道:“濯若待我恩情如水,我必谨记于心,绝不令裴相府因我受到半分牵连。” 话音刚落,少夫人的心腹丫鬟进院通报:“大公子。” 见到容惊晚,又恭敬福身:“公主。” “夫人正要在西苑用膳,特命奴婢前来,请大公子与公主一同前去。” 裴翊看了看天色,已是午时过半。 “我平日休沐,皆与家人一同用膳。待膳后,公主的莲子酥山也该制好了。眼下日头正烈,不如留在府中用膳?” 容惊晚应声道:“好。” 裴相府中共有四房,并未分家。 裴相多数时候居于朝中,少夫人属嫡系一脉,与裴尚书感情甚笃,院中并无妾室。 其余旁系亲属,通常只在重要家宴方才齐聚。 此次午膳,仅有少夫人、裴翊、裴纭、裴小公子与容惊晚几人。 席间并无太多规矩拘束,反倒更显温馨随和。 膳后,众人一同品尝了清甜的莲子酥山。 年仅十岁的裴小公子,自年初安国公府举办雪中骑射宴时便心向往之。可惜那是为平阳郡主相看夫婿而设,他无缘入场。 自听说容惊晚曾在坠马之际救下阿兄,更策马射箭救回景王,他便对这位公主钦佩不已。 他每月仅得一次休沐,总约好与兄长同一日空闲。 今日恰逢容惊晚整日在府,他好不容易盼得她留下用膳,便迫不及待要拉她切磋箭艺。 这边刚陪完裴小公子。 容惊晚又被少夫人与裴纭热情挽留,一同看戏听曲。 裴翊倒也清闲,始终陪在左右,未曾离开半步。 直到酉时过半,夕阳西下,容惊晚才启程返回常宁府。 目送她那辆华美的马车渐行渐远,最终消失在视线尽头。 裴小公子轻轻拉住裴翊的衣袖,软声说道:“大哥哥,若是公主殿下能做我嫂嫂该多好呀!这样我每日从国子学回府,就都能找公主玩耍了。” 童言无忌,听者却有心。 裴翊抬眼望向站在少夫人身后的裴纭,裴纭连忙摇头,示意自己从未多嘴。 少夫人也顺势温声道:“翊哥儿若是心悦公主,阿娘没有异议。咱们裴府,从不在意那些虚名清誉。何况陛下本也有意将公主许配于你。” “阿娘,如今吏部政务繁忙,儿子实在无心婚娶之事。我年方二十,未娶妻的世家子弟比比皆是,就连太子殿下也尚未立妃,您就不必为儿子操心了。” 裴纭见兄长提及太子,也在一旁帮腔。 “是呀阿娘,您与其整日惦记阿兄,不如多替我张罗相看几位世家公子。” 言罢,她亲昵地挽住少夫人的手臂,俏皮地眨了眨眼,同时悄悄用指尖在少夫人臂上轻点两下。 这是个只有他们兄妹才懂的小动作,意在暗示少夫人见好就收,莫要再追问下去。 裴翊接收到妹妹的信号,顺势温声接话。 “阿娘,我与公主之间,更多是知己之交,并非你们所想的那种男女之情,日后还请莫在公主面前提起这些无端的念头。” 少夫人无奈地颔首,也不想再多费口舌,拉着裴纭转身踏入府门。 裴小公子隔空挥了好几下拳头,最终轻轻落在裴翊的手臂,软软地捶了两下。 “若我和大哥哥一般年纪,定要娶公主为妻,大哥哥真是不争气!” 裴小公子气鼓鼓地“哼”了一声,扭头跑回自己院中的书房。 裴翊无奈地摇了摇头,回到燕拂居的庭院。 目光落向石台上那副未尽的棋局。 他执起容惊晚方才未落的那枚黑玉棋子,沉吟片刻,缓缓将其置于棋盘之上。 一子落定,白棋大势尽去,全盘皆输。 “这棋局,即便公主有意相让,我也还是输了。” …… 消息传回东宫时,沈昱珩正靠在圈椅中审阅伏击姜璟一案的卷宗。 听闻清夜已直接将人处置,他眉间稍缓,心头暂定。 可随后清霁的回禀,让他不自觉攥紧了卷宗。 “公主与裴翊一同制作莲子酥山,又在庭院中对弈良久。之后在裴相府用膳,还与与小公子比箭艺,听戏观曲等,直至酉时方归。期间言笑融洽,气氛和睦。” 正蹙眉间,见沈星野摇着账本优哉游哉踱进殿内。 他刚打理醉仙楼满两月,此番收益颇丰,本是来炫耀盈利的,恰在门外听了个真切。 “哟!”他故意拉长语调,一双桃花眼弯得狡黠。 “我说东宫怎么一股酸味,原是常宁在裴相府欢愉啊。” 沈昱珩薄唇紧抿,指间狼毫笔咔地一声脆响,应声而断。 不等他发作,沈星野又晃了晃账册,摇头晃脑地叹息。 “唉,户部亏空得像漏勺似的,倒是臣弟这醉仙楼,啧啧,比上月还多赚了五百两呢!” 沈昱珩面色沉冷。 “看来醉仙楼是赚得太多了。既然如此,明日便将这些盈余悉数充入户部,填补亏空如何?” 沈星野顿时垮下脸来,连连摆手:“别别别!皇兄您就当我什么都没说。” 沈昱珩低眸,面无表情地取过一支新狼毫笔,不再理会他。 清霁仍静候在一旁等候吩咐。 沈星野瞥了他一眼,忽似想起什么,眼中又浮起惯有的戏谑。 “要我说,常宁若真嫁入裴相府,倒是美事一桩。裴家和睦温馨,比这冷冰冰的皇宫不知好多少倍。” 他歪头打量沈昱珩的神色,不怕死地继续煽风。 “再说了,到时候裴相与吏部尽归皇兄所有,不过折了一位夫人,这买卖,怎么看都不亏啊?” 沈昱珩眸色一寒,直接将手中的卷宗,狠狠甩向沈星野那看热闹不嫌事大的脸。 沈星野侧身闪开,卷宗啪的一声,落在冷硬的金砖上。 “常宁是你皇嫂,孤绝不可能放她离开。她此生,只能是孤的人。” 静了片刻,沈昱珩转而吩咐清霁。 “陛下那边暂按兵不动,将那两个饵抛出去,看定王与明王谁先上钩。” 沈星野在一旁听了,渐渐敛起戏谑神色。 难得正色道:“皇兄对父皇按兵不动,就不怕他一时兴起,真下一道赐婚圣旨?到那时,你可连哭都找不着地方。” 沈昱珩闻言,唇角笑得凉薄:“赐婚,父皇当真敢吗?” 第137章 皇帝知局不出,纵二位皇子作饵 御书房内,沈乾元听完探子的汇报,挥手命其退下。 “这么久了,太子还未查到刺杀常宁之人,倒似乎也不着急。” 心腹太监李德福躬身道:“回陛下,线索虽多,却条条都似真又似假,太子殿下或许是查得深了,反而愈发谨慎。” “况且,依杂家看,太子殿下似乎正在学着放下公主。” “他不可能与裴相硬碰,心性又能忍,这口气只怕是不得不咽。” 沈乾元翻奏折的手一顿。 “你当真觉得太子能忍?他向来眼里容不得沙子。朕的殷嫔不过不小心碰了他一下,他便断人十指。” “裴翊抱了常宁,太子竟无动于衷,这点实在让朕匪夷所思。” 李德福沉默了片刻,似乎在斟酌用词。 “陛下,恕杂家直言,太子殿下越是显得平静,倒是令人心里反而越是不安。” 沈乾元揉了揉眉心,意味深长道:“那日荷花宴,太子当真什么都没做,那宫女是怎么摔的?朕布下的探子一个个无用至极,查不到半点蛛丝马迹。” 李德福应道:“裴侍郎略通武艺,宫女慌乱中磕碰摔倒也是可能。探子报称,太子殿下在对岸水榭静观,眸色平静,未见异常。” “可杂家觉得,像是精心粉饰过的太平。” 沈乾元隐隐生出更多忧虑。 “太子的心性,是愈发难以捉摸了。若说他对一位失贞的公主已不在意,见裴翊与常宁亲近无动于衷,倒也情有可原。” 沈乾元指尖敲着冰冷的御案,发出沉闷的声响。 “但让朕诧异的是,裴翊竟也不在意常宁失贞。” “你说,会不会有一种可能,常宁其实并未失贞?” 李德福摇头:“守宫砂已失,此事早已板上钉钉。况且公主为质三年,归京后也未曾验过,兴早在赵国便已失砂,也并非不可能。” 沈乾元若有所思,将那一闪而过的荒谬念头压下,喃喃低语。 “这世间的男子,当真有人能毫不介意枕边人曾失贞节吗?” 李德福心中陡然一惊。 此事最应清楚的,本该是陛下啊! 当年他强夺萧邺的未婚妻崔令仪,后来萧邺回京,先皇后崔令仪执意与陛下和离。 而那时的萧邺,也并未因崔令仪已与沈乾元有夫妻之实,甚至连沈昱珩都已出生而介怀。 李德福面上依旧恭敬,含糊应道:“陛下,世间美人难得,如常宁公主这般容貌气度皆出众的,更是凤毛麟角。” “京城权臣中,为博红颜一笑而罔顾世俗眼光者,亦非孤例,或许裴侍郎便是这般痴人。” 沈乾元听完,手指无意识地敲着桌面,陷入了更深的沉思。 “不对,朕总觉得太子这般纵容常宁与裴翊交好,绝不简单。” 他眼中精光一闪,蓦然想到一个更可怕的可能性。 “要么,这就是太子授意的!” 李德福一惊:“陛下的意思是?” “常宁何等聪明,她岂会不知与裴翊过分亲近会惹来非议?她此前还信誓旦旦说要‘此生不嫁’,如今不惜与裴翊独处,更博得裴家满门欢心。” “这背后若说没有太子的默许,朕绝不相信!” 他越说越觉得这才是真相,一种被儿子算计的寒意涌上心头。 “太子自己无法直接拉拢裴相,便让常宁去打这个前锋。好一招美人计,她是在替太子,笼络吏部之心。” 李德福恍然大悟:“如此说来,一切便都通了,太子殿下当真是深谋远虑。那陛下该如何做?” 沈乾元语气冰冷:“朕无需做什么,让他们去闹。定王和明王怕是更加担心,让他俩去争、去斗,这样热闹起来才好。” …… 定王府与明王府都收到了太子送来的“饵”。 定王沈瑞煊当即直奔中宫求见。 皇后正仔细端详着自己新染的蔻丹,连拈块糕点都要左右欣赏一番。 忽见忙于政事的儿子匆匆赶来,她含笑抬眼。 “母后。”沈瑞煊行礼后,也不着急,只慢悠悠坐下,端起茶盏轻啜一口。 “儿臣倒是小看了这个容惊晚,今日她一整天都在裴相府,偏又逢裴翊休沐。太子既心悦她,却允她与裴翊光明正大相处。” “儿臣怀疑,此事太子知情,甚至默许。” 皇后闻言,蔻丹也不瞧了,饶有兴致地道:“你是说,他这是借容惊晚拉拢吏部?” 沈瑞煊直言:“并非没有可能,太子这半月全力整顿户部,如今两位侍郎皆对他赞不绝口,户部儿臣是插不进去了。” “好不容易派人赴江淮劫持姜璟,又被太子拦截,未捞到半分好处。” 皇后急得起身踱步。 “姜璟此人难以拉拢,他连亲父都可断绝关系,本宫当初正是因此未争取他,不料太子竟敢用之。” “如今他又意图拉拢吏部,此举太过反常。陛下并未予他摄政之权,他怎敢如此肆无忌惮?” 沈瑞煊越发心绪不宁。 “母后,儿臣看太子怕是疯了,连自己心仪之人都可利用至此。” 沈瑞煊压低声音,向皇后附耳几句。 皇后重新落座,敛容沉思。 “本宫总觉得,太子不只是利用这样简单。他这像是在逼我们出手,我们绝不能中计。去紧盯明王,且看他有何动静。” 另一边,菡萏殿。 明王沈长鹤收到心腹密信,便急匆匆赶来寻母妃。 苏贵妃正抱着小公主逗弄,见儿子慌慌张张进来,免了他的礼,直接赐坐。 “何事这般急躁?” “母妃。”沈长鹤顾不上铺垫,开口便道,“太子要拉拢吏部,儿臣该如何是好?” “如今好不容易才拉拢号称清流的工部,儿臣算是看明白了,清流也未必真清!吏部若真被太子揽去,后果不堪设想。” 苏贵妃示意心腹宫女奉茶,从容道:“别急,慢慢说。” 沈长鹤向来急躁,语速极快。 “卫昭那边传来消息,太子近日还在死揪荷花宴围栏一事不放,像是又查到了什么线索!” 苏贵妃神色未变,淡然安抚。 “慌什么。容惊晚出事是在左长廊,我们动的是右长廊,恰恰说明还有别人想害她。” “母妃认为是皇后所为?”沈长鹤急忙追问。 苏贵妃轻抿一口茶,缓声道:“稍安勿躁。接下来,我们只需看着皇后与太子,如何鹬蚌相争。” 第138章 挑衅公主拉拢吏部?简直作死! 两日过去,已是七月。 定王与明王都没有任何动作。 容惊晚眼底掠过一丝冷嘲:“二王同时按兵不动,倒是比从前更沉得住气。” “看来不光是不信吏部能如此轻易被拉拢,更是不愿在此时轻举妄动,反落太子殿下的口实。” 枫槐抱剑而立,疑道:“明王性子急躁多疑,殿下可还要继续约见裴侍郎,再添一把火?” 容惊晚摆了摆手。 “不必。工部此前亦以清流自居,是因修建小公主府一事才被明王拉拢。” “明王比谁都清楚,所谓清流并非铁板一块。只不过,卫家的根基终究不如裴家深厚。” “对裴家须得徐徐图之,不可操之过急。况且与卫家相比,裴家更信奉明君。” “二王未吞太子的饵,只怕是在暗中酝酿什么后招。” 分析至此,容惊晚转而问道:“太子殿下有何吩咐?” 枫槐回道:“太子殿下只嘱公主,与裴侍郎相处时把握好分寸。” 容惊晚一时哑然,心想他怎总关注这些。 还未等多思,守门丫鬟进来禀报:“殿下,裴姑娘到了。” “快请。” 话音刚落,裴纭已小跑入殿,如往常一般亲昵地抱住容惊晚。 “公主,再过几日便是乞巧节了,正好阿纭的祖母也回府了。我们今天去锦绣坊选些针线金线,可好?” 乞巧节的重头戏是斗巧,世家贵女皆会展出绣品,若得权贵青眼,或可高价售出,或能成就良缘。 容惊晚垂眸望着眼前软糯鲜活的女子,她正满眼期待地望向自己,不由莞尔。 “裴相夫人要回府了?”容惊晚有些意外。 此前裴相寿宴上,她只与这位裴相夫人匆匆见过一面,虽印象不深,却也能看出与裴相之间感情融洽。 那日裴翊休沐,她在裴相府用午膳也并未见到裴相夫人,平日里确实鲜少露面。 裴纭解释道:“是呀,祖母常年礼佛,府中中馈早已交由阿娘打理。她这次回来,说是要特意考核我的绣工。” 她挽住容惊晚的手臂,软声央求。 “所以我的好公主,你可得多指点我几分。上次寿宴公主送给家祖的绣品,祖母还夸你绣工精湛呢。” 容惊晚唇角弯弯笑道:“好,那我们便去锦绣坊瞧瞧。” …… 两辆华贵马车缓缓停在锦绣坊门前。 锦绣坊作为京城首屈一指的绣坊,适逢乞巧节将至,坊间人流如织,格外喧闹。 坊内不仅陈列着锦绣坊自家精制的绣品与成衣,更特地展出从江宁织造府运抵的官造丝织。 与京城本地所产不同,江宁织造府的丝织色调清雅,自带江南水乡的温婉风韵。 两侧罗列各色锦缎丝绸,可当场选购。 再往深处走去,则是一处开阔的染坊。 高架林立,无数彩缎如瀑垂落,正在日光下静静晾晒。 偶有孩童嬉笑穿行其间,增添几分鲜活的生活气息。 因往来锦绣坊的多为女子,许多人进入坊内,习惯将帷帽掀起一角,以便细看绣线色泽。 容惊晚刚将帷帽轻揭,便察觉诸多异样目光纷纷投来,夹杂着低语窃窃。 就连一向开朗不拘的裴纭也注意到四周的注视,不禁蹙起眉头。 “一个失贞的公主来绣坊买绣线,这是要祸害哪家公子?” “听闻最近和吏部裴侍郎走得近,许是绣给他的?” “难说,你们不知道吗,她与京城很多男子有染,好像有太子殿下、景王殿下、先前的卫昭将军,还有如今的裴侍郎。” “不只是祸害皇子和世家公子,更是搅乱朝堂,简直是祸国殃民。” “果然是做了敌国质子的女人,手段就是高明。” 各种污秽不堪的言论不断传入耳中。 容惊晚左右环视一周,周围站了不少贵女,皆静默不语,显然并非她们开口。 枫槐低语道:“公主,怎么办?” 容惊晚悄声吩咐:“去将那些嚼舌根的人,按你的法子处置。” 枫槐的法子向来简单直接,她会武功,找出这些人并非难事,无非是揪出来教训一顿。 “等等。”容惊晚又补充道,“去门外处理,莫要影响了锦绣坊的生意。” 枫槐指尖轻点剑柄,示意明白。 约莫半刻钟后,不远处隐约传来女子吃痛求饶之声。 几声凌厉的凄呼过后,整个锦绣坊顿时安静不少。 容惊晚若无其事地拉起裴纭走到绣线区:“总算是清净了。” 两人相视一笑,仿佛方才什么也未发生,继续有说有笑地挑选绣线。 “哟,原来是姐姐啊。”一道骄纵傲慢的声音自身后传来。 两人转身,来者正是容雅儿,身旁还跟着工部尚书嫡女卫依依。 容惊晚心底冷笑。 自平阳郡主姚雨薇返回边关,她这位嫡妹又与卫依依厮混一处。 而方才那些声音,想必正是这两人做的鬼把戏。 “过几日便是乞巧节了,不知公主殿下来这锦绣坊,所为何事呀?” 卫依依目光扫过容惊晚手中绣线,又瞥了一眼旁边的裴纭。 “哦?莫非是要买绣线,绣给裴侍郎么?” 容雅儿在一旁煽风点火:“不然呢,难道是要绣给你那位兄长——卫昭公子?” 裴纭一听便知她们存心挑衅。 卫昭强掳容惊晚致其“失贞”一事,是京城心照不宣的秘闻。 裴纭正要开口,被容惊晚轻轻按住手背。 容惊晚镶着宝珠的绣鞋缓缓向前一步,杏眸如霜,看向面前这两位衣饰华丽的女子。 “就算本宫绣给卫昭,他一个强掳女子的贼人,他敢收么?” 卫依依顿时急了:“你血口喷人,分明是你勾引我阿兄!” “我勾引他?”容惊晚毫不犹豫地怼了回去,“他也配?” “本宫是正一品镇国公主,彼时的他,不过一个三品武将。” 她略作停顿,声线更冷,“至于如今的卫昭,不过一革职罪人,在工部做些跑腿杂役罢了。” 卫依依“你”了半天,气得吹胡子瞪眼。 “是,我阿兄遇到你,是他倒了八辈子血霉。” 她怼不过容惊晚,只得转移矛头,猛地指向裴纭。 “下一个遭殃的,就是你阿兄。你等着瞧吧,若裴侍郎再不远离容惊晚,倒霉的便是他了!” 裴纭冷声回应:“我们裴家的事,还轮不到卫家指手画脚。” 容雅儿看向裴纭,眼中尽是鄙夷与怜悯。 “你真以为她把你当姐妹?她接近你阿兄,不过因他是吏部侍郎。她这是在替太子拉拢吏部,只有你还傻傻地被蒙在鼓里。” “你血口喷人!”裴纭立刻驳斥。 容雅儿转而直视容惊晚,扬声道:“姐姐,你敢说你不是替太子拉拢吏部吗?” 裴纭不是没想过这个可能,可如今被人当面捅破,一时语塞,难以反驳。 容惊晚轻轻笑了笑。 定王与明王尚未出手,他们麾下这些小卒,倒先跳出来了。 “怎么,姐姐被说中了,不敢回话了?”容雅儿愈发得意。 容惊晚含笑回应,那笑容里带着冰冷的威严。 “妹妹如今尚未嫁入定王府,已对朝中局势和党派拉拢如此熟稔,更敢当众妄议储君、指控公主。” “这究竟是你的意思,还是……定王殿下的意思?” 容雅儿慌忙狡辩:“你,你别污蔑定王殿下!” 容惊晚步步紧逼。 “陛下尚在,吏部是朝廷的吏部,何时轮到你来置喙拉拢二字?” “你这番话,将陛下与太子殿下置于何地,又将裴侍郎才俊报国的抱负,置于何地?” “本宫与裴姑娘投缘是私谊,赏识裴侍郎之才是出于公心。到了你口中,竟成了如此不堪的权谋算计?” 容惊晚冷哼一声,“莫非在你眼里,与人结交只有结党营私,容不下半分真情谊了?当真可笑至极!” 第139章 嫡妹禁足,卫依依也逃不了 刹那间,现场一片死寂。 容雅儿与卫依依脸色青白交加,被怼得哑口无言,僵立原地。 容惊晚根本不再看她们一眼,直接挽起还有些发愣的裴纭。 “阿纭,方才我们看的那几卷金线都不错,快些挑好,莫让无关紧要的人扰了我们的兴致。” 听到容惊晚轻柔愉悦的声线。 裴纭渐渐安下心来,指了指已选好的鎏金绣线、冰鲛纱和云锦边料。 容惊晚抬眸,目光扫向候在一旁的锦绣坊掌柜阮娘子。 阮娘子即刻恭敬迎上,她全程目睹方才一切,态度愈发殷勤。 “公主殿下、裴姑娘,您二位快里边请。您要的江宁金线和最新花样的角料,小的都特意为您留着呢!” 她一边说,一边狠狠瞪了周围看热闹的伙计。 众人顿时噤声,纷纷低头做事。 阮娘子迅速表态:“公主放心,今日坊内发生什么,小的什么都没看见、什么都没听见。锦绣坊的规矩,只管伺候贵人挑选,从不管闲事。” 容惊晚含笑点头:“有劳阮娘子。” “上次棠梨来说,你们这儿新得几本江宁织造府最新的绣谱,叫什么来着?” 阮娘子赶忙取出一本装帧古雅的册子:“回殿下,是《缀绣谱》。” “极好。”容惊晚笑道,“一并包起来,就当是给阿纭压惊的礼物。棠梨,看赏。” 棠梨立即上前,利落地将一个沉甸甸的绣囊塞入阮娘子手中。 “我家殿下说了,诸位绣娘手艺精湛,上月寿礼绣品裴相夫人很是满意。今日这些线料,仍照老规矩,记常宁府的账。” 裴纭在一旁静静看着,再次被容惊晚这般飒然大气所震撼。 此刻她望向容惊晚的眸子里,仿佛盛满了星光。 裴纭随容惊晚一同走出锦绣坊,仍有些难以置信地问道:“公主此前赠予家祖的寿礼绣品,是锦绣坊所绣?” 容惊晚笑道:“当时未曾料到裴相会邀我赴宴,接到寿帖时只剩三日准备,我便来锦绣坊请了二十位绣娘,一同连夜赶制三日方才完成。” “天呐!”裴纭震惊不已,“那绣品长达三尺,绣工那般繁复精细,竟只用了三天,公主是如何说动绣娘们如此尽心尽力的?” “自然是因为,这是为裴相寿辰所备。裴相乃大祁功臣,锦绣坊的绣娘们一听,个个都格外用心。” 裴纭面上不由浮现骄傲之色:“家祖向来受人敬重。” 棠梨在一旁默默听着,心中暗想:除了这个缘由,主子是半点没提给每位绣娘都开二十两银子的厚赏,二十人便是整整四百两。 而主子每季的千户食邑,也不过五百两银子。 因方才那一场风波,容惊晚与裴纭同乘一辆马车而归。 “阿纭,那些污言秽语,你不必往心里去。” 裴纭自然也明白,容惊晚背靠太子,而自己的父兄皆在吏部任职。 吏部自古便是清流之地,从不涉足党争。 自那日裴翊休沐,容惊晚回府之后,裴相归家也曾提及她。 裴纭作为嫡系孙女,所知不少,因从不参与家中议事,具体细节并不清楚。 她只是想起,最初以画会友时,是她钦佩容惊晚的画艺,主动想要结交。 当时她自告奋勇写密信邀约,容惊晚起初也并不愿私下往来。 包括此次裴翊休沐时的邀约,也是她主动提起。 事实上,大多相聚都由裴纭发起,她实在不愿相信,容惊晚会借她这层关系去拉拢阿兄。 相反,倒是她自己,总有意无意地想将容惊晚拉拢成嫂嫂。 “阿纭,在想什么呢?” 容惊晚轻轻握住她的手,将她的思绪唤回。 “是在想……我是否当真有意拉拢吏部,对吗?” 裴纭一时未回神,先是点了点头,又连忙摇头。 “不是,我相信公主。” 容惊晚轻轻地将她额前一缕青丝挽至耳后。 “阿纭,我虽倚仗太子殿下,可无论是裴相,还是你父兄所在的吏部,皆乃朝廷肱骨,素来信奉明君,持守清流。” “若仅凭我一人之力便能拉拢整个裴家,那你未免也太小看你的父兄祖父了,对不对?” 裴纭闻言,眼底的最后一丝疑虑终于烟消云散。 她反手挽住容惊晚的胳膊,语气恢复往日的娇憨。 “对啊,我们裴家才不是那等趋炎附势,能被轻易收买的人家呢!” 容惊晚亲自将裴纭送回裴相府,而后才转身返回常宁府。 才踏入府门,便见父亲容畅刚下朝归来。 “父亲。”容惊晚微微福身行礼。 容畅吓了一跳,他这个向来目中无人的嫡长女已许久未向他行礼,这一拜反倒让他觉得有些折煞。 “什么事?”容畅没好气地问道。 容惊晚神色平静,将今日在锦绣坊发生之事客观陈述一遍。 话音刚落,母亲虞氏带着容雅儿匆匆赶来。 “老爷啊,您可要为雅儿做主啊!” 虞氏泣声道,“这个逆女总仗着自己是镇国公主,处处欺负咱们雅儿!” “母亲。”容惊晚懒得看她们母女情深,直接打断。 “‘咱们雅儿’,难道我不是父亲的女儿么?” 虞氏不依不饶:“你是长姐,应当……” “应当大度,是么?” 容惊晚轻笑,“我若是不大度,妹妹早该走一趟御史台,遭受百官弹劾了。” 容惊晚看向容畅。 “父亲,妹妹今日心直口快,字字句句构陷我拉拢吏部。这些话若传出去,外人只会说容家教女无方,纵容女儿妄议国事。” “到时候被弹劾的,恐怕不只是妹妹,更会是父亲您。” 容畅眸色不明。 他在六部九寺中的司农寺,对朝中大事自然一清二楚。 朝中大臣没少非议容惊晚,可谁都只敢私底下悄声议论。 容雅儿却捅到外人面前,甚至在大庭广众之下妄加指责。 这一切最终会牵连到他这个父亲身上。 容畅固然溺爱容雅儿,可他更看重家族声誉与自己的官位前程。 “爹爹,姐姐敢做不敢当,雅儿只是实话实说。”容雅儿不死心道。 “胡闹!”容畅包容到了极点,“你这是要将为父逼上绝路不成?此事若闹到御前,我这官职恐怕都难保!” 他厉声喝道:“来人,将二小姐带回院子禁足,没有我的命令,不许踏出房门半步,好好抄写《女戒》面壁思过,再敢在外胡言乱语,我打断你的腿!” 话音落下,两名嬷嬷立即上前,半扶半押着容雅儿向西跨院走去。 虞氏心疼坏了,看着被拖走的容雅儿,急忙求情。 “老爷啊,雅儿是准定王妃,你如此待她,有违身份。” 容畅对虞氏更是恨铁不成钢,冷声道:“你也知道雅儿是准定王妃?再这般纵她胡闹下去,只怕这定王妃之位迟早不保。” 言罢,虞氏脸色一黑一白的,十分难看。 容惊晚临走之前,只淡淡瞥了她一眼。 “母亲,好好教导妹妹。否则,定王妃的位置,她怕是坐不稳。” 虞氏气得浑身发抖,咬牙切齿道:“你这个逆女,早知如此,当初生你下来,我就该将你溺死!” 容惊晚闻言转身,唇角微扬,眸中毫无笑意。 “可惜了,母亲。你已经晚了十八年。我命硬,死不了。” 虞氏心口堵得厉害,扶着身旁的心腹嬷嬷,连连喘气,话都说不出来。 容惊晚回到观澜殿。 直接吩咐枫槐:“去将尚食局所有女官的画像名录取来。” 枫槐一怔:“殿下,这是要……” 容惊晚眸光冷冽,如映寒霜。 “容雅儿有家法处置,但卫依依的账,本宫要亲自跟她算。” “我要找出那个在尚食局中,诽谤我与裴侍郎最甚的女官,本宫要送她一份‘前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