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相缘(双强)》 1. 序章 香冷余灰苦,筵散残酒腥。 常人都爱盛会的热闹,厌见意兴阑珊后的残局,但也有人反其道而行。 大梁都城汴梁。 宣德门外公府街最东边有个看上去不大的院落,门楼却很高——甚至比旁边的户部衙门还要高一些。 原因无他——那门楼高悬匾额上书三字乃是御笔——三司堂。 所谓三司堂,并非一个常设的衙门,乃是刑部、大理寺及都察院合署审勘大案的地方——自元月末连续十数日,这里人来人往,各衙门官员吏员将几个厢房塞得满满当当,皆因近日正有三堂会审的大案,三法司均调来得用的人手在此处驻扎勘核,本已颇有眉目,可今晨一道圣旨,无端将此件大案着掖庭司勘查,令三法司递交案卷,各回衙署。 仅仅一日之差,三司堂已经变得门可罗雀,一应物证口供案卷搬了个干干净净,仅剩各衙门匆匆撤离时留下的秃笔废纸还有待守门小吏收拾。 此时除了门房,就只有西厢房最里面那间,还隐隐透出些火光。 之所以说是火光而不是灯光,是因为书案旁点了个炭盆,旁边坐着个青色官袍的纤瘦身影,正在一边誊写,一边把抄录好的废纸扔到火盆里。 深冬时节已经有些凉意,橘色火光和哔啵声响引人发昏,那青衣的身影却坐得笔直,手下奋笔疾书,很是赶时间。 青衣的官员拿起一团揉皱的废纸摊开,匆匆观览记下几笔,看了看屋角的漏刻,舒活了一下手腕。 越整理,青衣人越觉得可惜,以自己的品秩是无法染指这种宫闱大案的,也是力争了这个没人愿做的整理案卷活计,才发觉其实三法司已经掌握了很多案件的线索,若非掖庭司介入……但掖庭司一向是负责宫闱之中或宗室之间的案件,而且比起三法司,并不方便,也不擅长勘查缉凶,令这道皇命显得愈发奇怪。 但中官毕竟是圣人身边之人,青衣官员也无法多想,就好比三法司最高的三位上官也不敢多问一样。 可手头这些线索都是断案的关键,多少也应该先辑录清楚再撤离吧……青衣人这么想着,苦笑摇头,收好了记录的册子随后端起笔洗浇灭了余火,走出厢房跟门房里两个留守的吏员打了招呼,出门往东坊方向而去,两个皂吏恭敬送了,插了大门回到房内烤火,年轻皂吏哈气暖了暖手:“这位大人也是有意思,那些官儿更大的都没这么多事儿。 我看那些吏员临走可把所有废纸都捡了送进去……”他冲着西厢方向努努嘴:“其实做了也没人看,班头说盛郎中图什么?” 那老皂吏白了年轻同僚一眼,没好气儿地开口:“图什么?图规矩。” 年轻皂吏愣了愣,又赔笑:“嗐,班头儿,小辈儿不是不懂吗”说着,他略带讨好地倒了茶递过去:“班头给小子讲讲?我总觉得这盛大人有几分本事。” 那老班头可能是被后辈殷勤舒服了,呷了口茶悠然笑道:“我跟你说,这盛郎中可不一般,你不是汴梁人,不知道她‘京师娘子三魁首’的名号。” “嚯,怎么个三魁首?”年轻小吏眼睛一亮。 “容冠,才绝,智无双。”老吏员悠然叹道。 “好家伙,那我不是亏了,好几次遇到盛郎中我都怕唐突,没敢抬头看她,这么说,倒是个绝美的小娘子……”年轻吏员话音未落,就被老班头一锣锤敲在脑袋上:“狗嘴里吐不出象牙,那盛郎中三魁首,你就听了个容貌?她可是我大梁开国第一位女进士,年纪轻轻就做到正六品上的刑部郎中,多少男儿都不及她,幸亏你小子胆儿小,否则冲撞了贵人,有你好受的。” 年轻吏员自然也不傻,此时突然想起老班头调来三司堂之前是大理寺的文吏,大理寺众人,谁没受过盛少卿的照顾,自己在这儿妄议盛少卿的女儿,老班头敲打自己还是轻的,思及此处,他赶快乖巧换了话题,给老班头又倒了杯热茶。 汴京冬夜,临近子时可说滴水成冰,京师西山半腰的大护国寺左近更是寒风梳骨,不过却拦不住那位青衣官员——刑部郎中盛时行查案缉凶之心。 宝相庵在大护国寺西侧,亦是皇家庵堂,如今已经几乎被大火夷为焦土,眼下外围看守的还是刑部和大理寺的吏员,见到她的纷纷拱手行礼,似乎都对她夤夜来此有些不解。 其实盛时行也觉得自己有点儿多余,明明过了子时就会有掖庭司的中官过来接管现场,自己何必多事,可无论如何,她还是放不下这个破了一半的案子——自去岁自请由翰林院调入进入刑部以来,她已经带着手下的推官和吏员们破了四个部审详勘的大案,比起那些案子,手头这个虽然更紧要,却并不难破,只是未得机会上手就被人“截了胡”,令她十分不甘。 行至案发之地,却见旁边未被火波及的偏房还亮着灯——那是暂时作为殓房的地方,停厝着为皇家祈福居于此处的先帝钱氏太妃和她贴身嬷嬷的尸身,也是因此次大火而丧生的身份最为贵重的二人。 虽然明白里面大略是某位同僚,盛时行还是有些不放心,而且她也很好奇,到底是谁存了跟自己一样的心思,抑或是掖庭司的哪位这么心急,还未至午夜就来了? 推开门,里面是一个灰衣身影正围着两具尸身忙忙碌碌,此人一身吏员服色,修长清瘦,举动伶俐,令人一时难辨到底是个高挑的女子还是中等身材的男人。不过盛时行倒是不必费心去分辨,因为此人她认识——乃是刑部一名能吏,更是个少见的女仵作,颜幻。 “是哪位公公这么早班,卑职颜幻得罪……”屋内之人听到动静转身,却见是自己衙门的上官,一脸紧张神色顿时消散,可见的喜色中,也夹着一丝疑惑:“原来是盛郎中,卑职……咳”颜幻有心上前,又看了看自己刚验过尸的双手,一时尬在当场,一双大眼睛咕噜噜乱转,显出一丝狡黠。 盛时行却不以为忤,因为此人虽然没有跟随过她,但自己对她却有些了解,亦是十分欣赏,当下笑道:“不必多礼,颜主事如此谦谨,你如今可不是吏员了,还穿着这身儿?” 颜幻僵住的笑容因她这一句如沐春风,终于生动起来,才想起自己已经是个“官”了,暗自鼓了鼓劲儿:“说起来……下官,还没谢过盛郎中提携之恩。” 盛时行微微一笑:“不必多说,升任主事是你自己的本事,说说吧,查到什么了?”这句话说完,她二人的目光同时落在了屋角的漏刻上,又不约而同收回目光相视苦笑——时近午夜,就算是查出什么,又还有何意义呢? 但颜幻还是轻咳一声,肃容道:“回郎中,下官这几日外差,今晚也是刚有时间来看看尸身,不过下官可以断定……”她压低声音,语气中带了些犹豫,又在抬头看到盛时行目光时,得到几分力量:“这两具尸身,不是太妃娘娘和嬷嬷。” 盛时行微微一愣,心中有几分惊讶,却也有几分“果然如此”般的了然,她不太懂仵作之术,三法司的仵作也一致认为这两具焦尸身量体态骨相年岁都对,应当就是钱氏太妃和她的贴身嬷嬷二人。 但比对之前颜幻查究的那些案子,盛时行明白,如果她说不对,那一定是其他仵作有所疏漏。 “详细说说。”盛时行言简意赅。 “好嘞。”颜幻闪身一让,盛时行靠近尸体,果见有几处新的剖验之处。 “郎中来看,虽然按其他几位仵作留下的验尸格目,这两具尸身的大略年龄和身量的确都对,但他们忽略了太妃娘娘的身份。”她拉起尸身的手给盛时行看——手指处虽然已经焦黑,却也可看到她剖开的位置,盛时行强忍不适,俯身细看。 “如你所见,这具尸体骨骼纤长,但指掌处却骨节粗大,与身形并不匹配,而太妃娘娘出身京师官宦之家,韶华入宫,是先帝都曾夸赞过的美貌,据下官了解,娘娘没有生过骨节相关的疾病,未着意习练过乐器,虽然擅长女红,但并不沉迷此术,平素消遣都是读书,即使到了这宝相庵后,也有嬷嬷和年轻尼师服侍,绝不可能是这样的骨节,这是一双操劳过度的,贫家民妇的手。” 盛时行心中暗赞,颔首道:“你说的是,那另一具应也不是嬷嬷。” “是”颜幻掀开另外一块白布:“这一具更好判断了,宫婢幼年入宫服侍贵人,到了年纪可以出宫婚配,也有终身留在宫中服侍的,年长便为嬷嬷,无论宫婢还是嬷嬷,出宫之前都不可能有机会诞育子嗣,但这具尸身生前曾经孕育过子嗣,故而这个人也不可能是太妃的贴身嬷嬷。” 盛时行闻言微微动容:“但女尸是否产育乃是大状,其余仵作为何没能断出,竟懈怠疏失至此?” 颜幻垂眸一笑:“也算不得他们疏失,只是这女尸情状比较特殊,虽然有育,但未产,乃是月份还小时便因为什么缘故流产了,盆骨并未产生大的变化,骨缝几乎未开,同僚们看不出也是有的。” “但你却能看出。”盛时行的话里带着赞许,但一向八面玲珑的颜幻,对着自己这个“从天而降”的伯乐,却敛去了平素那些圆滑,目光平和中带着一丝矜傲: “正是,下官可以看出。”但仅仅一瞬,她又垂眸黯然道:“然而下官人微言轻,且并无旁证,只能看看一会儿来的掖庭司是否是位明白的公公,哪怕是为人作嫁,也强过这两位无辜被冤,娘娘和嬷嬷下落不明的好。”她一时感慨,就把心里话顺嘴说了,话出口才觉得不对——她也不知道眼前这位名动京师的“神探”上官是什么心思,自己当小吏时间久了,往往不顾官场上那些约定俗成的“规矩”,眼前这位“上官”会不会觉得自己多事? 思及此处,她略带尴尬地眨了眨眼:“当然,这些事情还是要郎中来定夺。” “旁证我这儿有,你的想法不错,掖庭司的公公们虽然不擅断案,但毕竟是天子近侧之人,轻重缓急必然清楚,万一真遇到糊涂的,我也会上报部堂定夺。” 颜幻听她这话心中颤了颤,却不是因为害怕:“原来郎中也在继续查究此案,不知郎中看出了什么疑点?” “疑点不少。”盛时行开门见山:“最明显的就是案发之前数月西山百姓频频上报闹鬼之事,还点明是女鬼,西山乃是皇家重地,宿卫周全,又是佛门圣地,哪儿来的女鬼?此乃其一。” 颜幻点了点头,张口欲问,不想门外突然传来一个清澈而带了十足威严的声音,竟将她的心声问了出口: “那其二呢?” 颜幻吓了一跳,盛时行却是心中一动,这个声音……怎么有点儿熟悉。 2. 内情 不容盛时行多思忖,厢房的门已经被推开,先进入的是两个端着风灯的宦官——就因这二位,让颜幻产生了错得离谱的误会。 盛时行则是望向了两位宦官身后那个一身绛色常服,头戴唐巾的人——数年未见,此人面容可说是陌生又熟悉,一时令她生出些唏嘘。 回过神,盛时行赶快拱手:“下官见过……”即将出口的话,却被眼前人一个眼神堵回去,她心里打了个点,赶快改了口: “见过上官。” 颜幻有点纳闷,心说莫非是掖庭令本人到了?那刚刚自己说的“糊涂公公”那话岂不是被他听去了! 当下就有点心虚,毕竟掖庭令虽然品秩不高,到底是圣上身边的人,得罪不起。 思及此处,颜幻决定不可干稍在一旁,得嘴甜点儿,赶快也拱手施礼:“下官见过公公!” 其实以她的品秩,在两位上官面前贸然开口多少有些唐突,但颜幻没想那么多,她只是想着,无论眼前这人是不是掖庭令,她的礼数也都尽到了,刚刚的失言他也能宽宥。 但她没想到,眼前之人不是宦官。 盛时行发出类似倒吸凉气的声音,引得颜幻抬起了头,此时立于两侧的二位宦官恰好摘了手里的风灯罩子,立于正中的人似笑非笑看着盛时行和颜幻,颜幻不仅注意到了他轩昂气度和过人的容貌,更是瞟到他下颌有明显的青茬,心说“完蛋”,赶快找补:“见过上官。” 那人并未怪罪,也没搭理她,只是转向盛时行:“不用虚礼,其二到底是什么?” 盛时行却是不卑不亢:“其二,太妃和嬷嬷身份贵重,所居之地乃是宝相庵最稳妥之处,且与长燃香火的大殿相隔最远,平素有专人料理饮食,院内并无厨灶,仅仅是炭盆灯烛,如何在短短时间内引发这么大的火患,下官也曾勘察过,房内数处都有回火的痕迹,这与大意失火所造成的痕迹大相径庭,乃是人为纵火所致。” “但老太妃清心寡欲,居于此处为国祈福已近二十年,谁会害她?” 盛时行抬头看着眼前人,欲言又止:“欲擒元凶,还需彻查。” 面前之人微微一笑:“你是在请缨吗?” 盛时行拱手垂眸:“下官有此心,可惜案卷已经都转给掖庭司了。” “呵……”对面之人终于笑出声:“什么案子过你盛嗣音的手能不留下点复卷一类,若你想查,便去查吧,某会让掖庭司不干预你。” “然而……名不正则言不顺,虽然上官信任允准,下官却是没这个胆子……”盛时行抬头,期期艾艾的样子让对面之人无奈又好笑:“得了,这个予你。”他伸手入袖摸出一块玉牌,盛时行赶快双手接过了:“多谢上官。” “尽速查案,三日内某要听到结果。”来人看了看盛时行和她身后脸色发白的颜幻:“你们查到的不必报给掖庭司,也不要再令第三人知晓,就你二人去查吧。”留下这么一句,便在颜幻瞠目结舌的注视下带人离开了。 盛时行叹了口气:“多少年了,还是这么神出鬼没……”她转过身,看着一脸惶惑的颜幻,轻声一叹:“抱歉,连累你要陪我被抓差了。” “郎……郎中。”颜幻咽了口口水:“这位贵人是……” “东宫。” “太!太子殿下!”颜幻几乎是“惨叫”出声,还好声音不大。 盛时行看了看她旁边的两具尸身,无奈叹气:“大半夜的也查不出什么了,先回去。” “好。”颜幻点点头,麻利脱了验尸的行头填好格目,双手托给盛时行,盛时行笑了笑:“你我年岁相差不多,私底下不用这么拘谨。” 颜幻点了点头,随盛时行走出殓房,一直从官署密布的御街走出去老远,上了州桥才回过神儿来:“诶不对,咱们这是去哪儿?” “我记得你是住在刑部公署之中?” “是啊。” “都做官了,再跟吏员们住一起不会不自在吗?” “嗯……”颜幻想想也是,但转念一想又有些尴尬:“咳,但是,这大半夜了,下官也不好去砸我表姑母的门。” “没说赶你回家,你攒下钱赁屋之前,先住我家就行。” “啊?这……合适吗?”颜幻抢上前两步,扯住盛时行的袖子:“不成不成,郎中,这可使不得,你家,是盛宅啊……少卿宅邸,我怎么住得。” “无妨,我说住得就住得,走吧,你也算被我牵累,明日我跟郑郎中说说,把你要过来。” “那可……” “我拿俩推官换你,他不会不给。” “好家伙,下官的身价这么高吗?” “所以你得干俩推官的活儿。” “呃……” “但是我包吃住。” “那敢情好。”颜幻莫名有点开心,也莫名觉得哪里不对——这是培植亲信吗?怎么跟雇长工似的? 言谈间溜溜达达就看见了挂着“盛宅”牌子的高门大宅,颜幻难免再一次感慨高官大户就是好,住在这京师的“紧处”往衙门都能少走小半个时辰。 安顿好颜幻,盛时行来到主院给自家爹娘请安,盛家一向如此,无论多晚,大理寺少卿盛濂和夫人崔氏都会等着一双儿女平安到家才会安寝,而害得一家人点灯熬油的,往往就是最让人挂心的那个…… “大娘子你可回来了,家主和夫人念叨大娘子十数遍了……”顶着自家娘亲贴身仆妇这样的唠叨,盛时行硬着头皮进了院子,假模假式地认了晚归之过,盛少卿板着脸背书一样“斥责”了几句,就被自家夫人给轰了出去: “也不知道是谁一个时辰出去八趟等闺女,闺女回来了还要唠叨……” 盛少卿被夫人“揭穿”脸上有点挂不住:“咳,好好陪你娘说会儿话,稍后书房见我。” 不多时,盛时行乖乖前往自家爹爹书房“听训”,刚坐定面前就落下一个油纸包:“自衙门回来,看到那个什么兰月斋难得没人排队,这么晚不回家,吃凉的吧你。” 盛时行心里一暖,打开油纸包拈了快点心放在嘴里:“谢谢爹。” 盛少卿十分嫌弃地推给她一碗茶:“说说吧,带回来那个丫头怎么回事儿,你可不是会带刚认识的朋友来家住的那种性子。” 盛时行愣了愣,讪讪一笑:“说出来爹爹您可能不信,女儿今日接了个差事……” 听自家闺女把这一晚上发生的事情添添减减说完,盛少卿不知道是该为她骄傲还是担心,该责她莽撞还是夸她大胆,万般心思也只化作一声叹息:“你不跟我说是哪个案子我也知道,总之为东宫办事不容易,嘴严点儿,谨慎些没错,你今日决断不差,只是那位颜主事,你到底是想防她,还是保她?” 盛时行此时填饱了肚子慢慢吃茶,乖巧地看着自家爹爹:“女儿也不太清楚,或许如今防备多些,但女儿……总觉得跟她有些投缘。” “知人方能善任,用人自当不疑。”盛少卿沉吟道:“爹相信你在决定提拔她的时候就考量过她的为人和家世了,爹也会帮你盯着,不过抛开德行不谈,论本领到的确是个好帮手,先把这案子破了再说吧,共事之时才是最能窥破人品的机会。” “女儿明白。”盛时行将点心裹好,乖巧行礼:“不打扰爹爹休息了,谢谢爹。” 这一宿,月朦风轻,高床软枕,盛时行和颜幻却都失眠了,盛时行是琢磨着案子睡不着,颜幻想的却更多——她自入京读书近十载,小心翼翼如履薄冰,生怕走错一步不但自己前程尽毁,也要让全家的心血付之东流,昨夜一时憋不住技痒又憋不住话,到底是惹下大祸还是大的机缘?她自己也搞不清楚,然而总是喜欢将前途利弊细细掰扯的她,迷朦入眠之前想的最后一句居然是:管他呢,反正看着盛郎中顺眼得很。 翌日清晨,盛时行和颜幻顶着四个黑眼圈一同到了衙署,跟郑姓同僚议定了让各自属下转隶对方的事情后,盛时行就跟直属的侍郎打了个招呼,带着颜幻出门查案。 刚出刑部大门,颜幻就长长地出了口浊气,盛时行转头看着她笑:“看来你也看不惯我那两位属下,以后怕是要多劳郑仁兄了。” 颜幻眉梢一挑,又觉得当着新上司数落她的旧下属有点不厚道,但左思右想还是忍不下这口气:“下官看郎中你对那俩年轻推官也是一副送瘟神的样子。” 盛时行被她逗笑了:“的确有点,不过还好,他二人居于我之下,只敢背后嚼舌根。” 颜幻听她这么说,才算打开话匣子:“说真的,要不是怕给郎中你惹麻烦,我真想再顶他们几句,反正平素也没少……之前你提拔我为本年吏员考成优上,他们就阴阳怪气,都做到推官了,难不成我一个小小主事还能越过他们去……” “你不用说我也能猜到。”盛时行笑了笑:“我当年中了进士也一样,这世上就是有大半男人看不得女子居于他们之上,不过你要是听我的呢,其实不用跟他们辩驳,你越自证,他们越觉得你心虚,你只要努力往上走,走的再高一些,渐渐地,耳边的杂音就会越来越少。” 颜幻心中霍然一省,又被盛时行一把拖住袖子:“行了,生死攸关的事情横在眼前呢,哪有功夫跟那些公子哥掰扯这些。” 她这一句,说得颜幻也是头皮一紧:“郎中说的是,那咱们现在先去火场再勘?” “不,我昨晚想了想,要捋清楚案情,还得先去一个地方。” “什么地方?” “东宫。” 盛时行的话令颜幻一双好看的杏眼瞪得溜圆:“郎中,你这话会让下官以为你可以随意出入宫禁。” “那倒不至于。” “下官想也是。” “不过太子姑且可以算我的发小。”盛时行转过头,看着颜幻:“别瞪了,眼里都是红丝。” “咳。” “你忘了,咱们有这个。”盛时行扬了扬手里的玉牌。 二人靠太子给的玉牌一路入了宫,东宫内侍进去传话没多久,就得到了太子召见的消息。 颜幻跟着盛时行一路进了东宫,不着痕迹地看了看东宫的陈设,感觉本朝储君果如外界所传,博学多识又勤勉俭省。 不多时,太子穿了身燕居见客的衣服出来,一脸不耐看着盛时行: “只一宿就把案子破了?” “回殿下,尚未。”盛时行这话说的,颜幻都替她心头一紧,但也没办法,只能眼观鼻,鼻观心,支棱着耳朵听他们打机锋。 “那你来作甚?”太子更不耐烦了。 盛时行抬头看着他:“下官是觉得,昨夜临时受命,很多事情都没有问清楚,今日带着颜主事特来请殿下示下,我等也好尊教令断案。” 太子看着眼前这个儿时玩伴,一时还有点恍惚,他记得她在十几岁时曾因姿容风度蜚声于京师,其实现在看来也还是绝超凡俗的,至少自家父皇后宫跟自己的东宫这么多妃嫔,无人能出其右,甚至母后还曾经暗示过,如果自己喜欢,也不是不可以将盛时行纳入东宫……但不知为何,自己对她就是无法动男女之念,可能是太熟了,抑或因她曾是“那一位”的……恍然发现自己心思飞的太远了,太子收了收神,笃悠悠开口: “问来。” 盛时行看太子有些出神,自然想不到他是在欣赏自己的容貌,难免有些心虚,但此时话已出口,只能接着行礼道: “是,下官有两件事不明,一是此案着力找人,还是缉凶?” 这话问的没什么毛病,太子沉吟片刻道:“若不能两全,便找人,不可令先皇祖太妃流落贼手。” 盛时行赶快仔细应了,又道:“臣还想请殿下示下,那些贼人闯入皇家禁地费尽周折绑走太妃和嬷嬷,是因为太妃娘娘知道些什么,还是她老人家手上有什么,是贼人欲图的。” 她这一句,不但颜幻没想到,太子也没想到,愣了愣,心说果然光有好容貌是勾不起人的喜欢的,她实在是太烦人了! 抬手屏退左右,太子沉了面色开口:“盛时行,你脖子上的东西不想要了?” 盛时行赶快躬身行礼,口中却未称罪,只是开口细弱,有些可怜兮兮:“下官……正是因怕掉脑袋,才来请殿下明示。” 太子的怒火因她这一句又高了三丈。 3. 案情 不到一盏茶的工夫,颜幻跟着盛时行出了东宫,掏出帕子擦了擦额头的汗,快走两步赶上自家上官:“郎中,你下次再干这种事儿的时候能不能先知会下官,下官刚刚在殿下面前被他盯得险些失态。” “他是盯我。”盛时行还沉浸在刚刚太子给自己的那个“答案”里,没什么心思安抚手下:“太子殿下一定知道贼人劫掠太妃的目的,一直这么压着不说,怪不得之前三法司也断错了方向。” 颜幻被她一说,也忘了刚刚的惶惑:“下官也纳闷,仔细想想,若不是郎中你发现了西山的异状,下官发现了尸体不对,此案怕是就要以意外失火案了结了。” “如果皇家一开始就认定这是失火案,便不会令羽林卫封锁京师附近了,但从太子殿下的表现来看,他是要找到太妃和那样东西的,但又不能明说……”盛时行转头看看颜幻:“无论如何,先想办法找到太妃娘娘,已经迁延这么多日,再耽搁怕是要么人保不住,要么追不回来了,你有什么想法?” 颜幻想了想:“既然有闹鬼之事,下官觉得还是应该先从西山周遭查起。” 盛时行点了点头:“我也是这么想的,那我先去西山,烦劳你帮我去做另一件事。”她看了看颜幻:“往开封府看看近日西山附近上报的走失之人,特别是两个妇人一起失踪的。” 颜幻豁然开朗:“对啊,那两具尸体。” “啊,这是你擅长的,去吧。” “好嘞。” 盛时行与颜幻分道而行,一路到了宝相庵火场,却见昨日还来来往往的三法司官吏已经都换了青袍折上巾的内宦,盛时行的文官官服难免显得扎眼了些,好在门口一位看起来品秩不低的掖庭司宦官笑着迎了上来,压低声音道:“盛郎中请,殿下令下官在此迎候郎中,但凭驱使。” “有劳了。”盛时行这才踏实了些。 颜幻开封府之行十分顺利,本来同在刑名行,她做吏员的时候人缘儿就不错,加上容貌可爱嘴又甜,开封府的几位老文吏都很喜欢她,当子侄一般,你一言我一语的,不到一盏茶的功夫就把近日汴梁周遭报走失的妇人说了个遍,却没有颜幻想找的那样两人,她正想着莫非是分别拐来李代桃僵的?一位王姓老吏员说了句: “嗐,这都是家人报了案的,其实镇日里走失的妇人何止这些呢,日前我侄儿两口子来看我,还说他们村一直住在土地庙里的两个乞丐母女莫名其妙就不见了,村里人以为是被虎狼叼走了。” 他的话让颜幻一下就支棱起了耳朵:“王老您仔细说说,是哪个村子?” 颜幻一路连跑带颠赶到西山时,正看到盛时行带着一帮掖庭司内宦挖开了火场附近的青石砖地。一个大洞已经老深,还有人不停在往上扬土。 “这是怎么了?” 盛时行看看颜幻,掏出帕子递给她:“发现了密道,先说说你那儿。” “找到了,桐口村被狼叼走了一对儿乞丐母女。” “狼?怕是两条腿儿的吧。”盛时行话音未落,底下传来喊话声:“盛郎中,挖不下去了,前面塌了,生挖怕是要砸到人。” 盛时行赶快回应:“不挖了,有什么就拿上来,看看大略走向便可。” 不多时上来两个灰头土脸的小内宦,拿了一堆瓶瓶碗碗的给盛时行,有些还遗留着馊了的餐粥冷饭。 “洞坍塌之前的方向一直都是西南。”小内宦抖了抖土,盛时行对着领头的掖庭司宦官拱手谢过,就带着颜幻出了院子:“看来这山洞就是贼人们暂时关押那对母女,伺机与太妃和嬷嬷调换的地方,东西也是从这儿运走的。” “郎中知道是什么东西了?” “贼人除了带走太妃娘娘二人,应该还带走了这里供奉的一尊佛像。”盛时行看了看西南方向:“神龛是空的,有幸免的尼师说那里应该是一尊挺大的贴金佛像,就算是砸塌了也该有碎片,如果我没猜错,桐口村应该就在西南方吧?” “对,西南五里地,刚出城。”颜幻点点头:“要过去吗?” 盛时行想了想:“出城了,若真有贼人靠咱俩是没法捕人的。”说完又转头进了院子,不多时就见刚刚那个带头的内宦领着十几个高大的掖庭司宦官跟着出来了。 一行人带了马,疾驰往桐口村,村子不大,掖庭司的几位也是有经验的,没等盛时行吩咐就安排好了围村,搜索等事,一圈摸下来却是除了引得满村的狗儿狂吠,什么都没找到。 颜幻看了看盛时行:“会不会搞错了?” 盛时行沉吟道:“现在不怕错,就怕不够快,去那个破庙看看。” 二人来到破庙,却见庙宇脏乱不堪,早已断了香火,破庙一角堆着许多盆碗被褥之类,鼓鼓囊囊,似乎还微微动了动。 颜幻“啧”了一声:“看来真的是搞错了,那不是没走失吗?” 盛时行定睛一看,只看到并排躺着的二人,一张脏污的破被从头盖到脚,看着就是两个乞丐的样子。 盛时行却是一个箭步窜过去,掀开了那条藏污纳垢的破被,扶起满脸泥污的乞丐婆子:“太妃娘娘,您怎么了!” 颜幻无法将眼前衣衫褴褛满面尘灰的乞丐婆子和养尊处优的钱氏太妃联想到一起,但仔细观瞧,的确也看出了破绽,赶快凑过去看看她身边那人,却是浑身僵冷,已经死去多时了。 颜幻心中一沉,却见盛时行握着钱氏太妃的手,把耳朵凑到她微微翕动的唇边努力听着,脸上忽然现出震惊神色,回过神又轻轻问出一句:“那里面是什么?” 却是再无声音,太妃的手无力垂下,盛时行心一沉,抬手摸了摸她脉息。 颜幻看了看嬷嬷发紫的嘴唇和唇边乌黑血迹:“像是中毒。” 盛时行蹙眉沉思一瞬,方才点点头:“总之,你先将她们带回去,如此身份怎可陈尸破庙。”她想了想又道: “让掖庭司那位去禀告太子殿下。” “你不回去?” “我还要找找那‘东西’。”盛时行看着颜幻:“你交割完了差事,只要太子殿下不留你,你就回刑部,后面的事情交给我就是。” “郎中……”颜幻不是很能听懂,但还是觉得有些不对,但盛时行却没有给她问的机会:“别问了,什么也别说。” 颜幻点了点头,战战兢兢地起身去找掖庭司众人商量,盛时行却仿佛对周遭众人的惊讶和窃窃私语充耳不闻,只围着破庙转了一圈又一圈寻找那“东西”的下落,最后还是颜幻安排,请两位掖庭司的宦官留下帮她,自己强压住忐忑按她说的,将太妃和嬷嬷的遗体先送去了掖庭司,而事情比盛时行预想的还简单,东宫根本就没有召见她,颜幻一个人出了掖庭司,失魂落魄地往刑部所在的公府街上走,只觉得自己入刑部六年办的所有案子,都没一个如此没头没尾,令人匪夷所思。 待盛时行终于找到了要找的“东西”来到东宫时,已是上灯时分。 太子听了她的禀奏,抬手示意她平身:“本宫明白了,这桩案子牵连甚广,你一昼夜就找到了太妃已是不易,本宫不会怪罪于你,此事莫要声张,掖庭司会以意外失火结案。” 盛时行却并未起身,而是再拱手拜道:“殿下,下官经办此案确有疏失,然而那佛像之中的书卷到底有何干系,下官愚见,此事不可不查。” “谁告诉你那里面是书卷。”太子声音中的沉郁之气令盛时行背后发冷,她明白眼前这人已经不是当年那个会从御膳房给她偷偷带糕点,总是和和气气的“钧殿下”了。 太子赵钧,因天子圣体抱恙奉旨监理国政已有五载,除吏部兵部再三推拒不肯染指外,三司、四部皆奉太子教令如奉圣旨。 盛时行心里转过七八个念头,最后决定据实以禀:“回殿下,佛像残片内有很重的芸香,臣推断,被盗走的要物应该是书卷。”说完这句,她也豁出去了,再拜道:“殿下,太妃临终之语何等诡异,那桩旧事……怎么可能?而那书卷又干系着什么大事,令乱党胆敢闯入皇家禁地杀害先帝妃嫔?西山地道绝非一日之功,背后又有什么势力在支撑着,此事不彻查,便如在汴梁城埋下一颗毒瘤,下官愚见……” “够了。”太子突然起身,将盛时行吓了一跳:“把你今日听到的,猜到的都给本宫忘了,这是本宫最后的耐心,别再说一个字,赶快下去吧。” 盛时行却没有被喝退,而是抬起头,双目炯炯看着太子,太子眼中怒意升腾,却将声音压了下来:“连你都明白的道理,难道本宫不懂?再说一个字,就不是你这条小肩膀能担承的了,到时候休怪本宫不念同窗之谊!” 盛时行明白,自己的谏言东宫已经听进去了,也明白此事自己已无资格插手,赶快见好就收行礼道:“下官愚钝,下官谨遵太子教令。” 盛时行恭恭敬敬退出东宫时,太子面前已经摆好了清火的汤水,太子端起汤却不着急喝,抬手屏退了面前的四个宫婢,放下汤水的人也要走,却被他一把握住柔荑,轻巧发力带到了怀中。 “殿下,别……这不合规矩。” “不是说好了吗,东宫之内,家事不讲规矩。”轻嗅怀中人肩背上的香气,赵钧的心情好了许多: “替父皇批奏章批到手酸,阿妩喂我。” “殿下……”他怀中的美人正是东宫的女主人,此时太子妃现出温婉羞涩的神情,却并未再推拒,而是端起那盏自己精心熬制的莲子银耳羹,慢慢喂给太子喝: “殿下近日的确操劳过甚,如今案子了结,也能宽宽心了。” 太子却是神色一淡:“了结?怕是麻烦的还在后头。”太子妃看他容色不悦,赶快放下碗想起身告罪,但被太子牢牢搂在了膝头:“别一惊一乍的,我不是冲你,这个盛时行,哪儿哪儿都好,就是沾了破案的事情太过执拗!” 太子妃察言观色,明白他还是看重盛时行的,便轻抚太子胸口:“盛郎中乃是盛少卿之女,自幼耳濡目染都是三法司公正廉明,身为刑名官,固执于法度案情也是有的。” “话是没错,不过……不能再留她在京里了,得给她寻个去处。”太子一句话让太子妃有点心惊: “殿下,盛郎中韶龄女子,若放外差,怕是盛少卿和夫人要挂心了。” 太子却是笑容微冷:“挂心?我大梁每年多少进士外放各道、州、府为官,偏就她引人挂心?她不是要做忠直名臣吗,本宫也要用她,若真不堪奔波,也是我眼光有差,她空有心性,却无福气。” “哟,好无情。”太子妃说着“僭越”的话:“其实妾身知道,殿下还是看中盛郎中的。” “是看中,但正如你说,也是无情。”他抬头笑看着她:“因我只对阿妩有情。” 太子妃温婉一笑,轻轻依在太子肩头,她已经得到了最想要的答案——既然那个盛嗣音在太子心中是这样的地位,又非那样的情分,那她将来,也该会是自己看中和亲近的人。 4. 左迁 翌日早朝后,西山案以意外失火结案,钱氏太妃葬入先皇妃寝园,永受万民后世香火,先后查究案情的三法司和掖庭司也得到了嘉赏,唯有曾随三法司查勘此案的刑部郎中盛时行因私自誊录案卷被吏部奉旨申饬,并降一级,外放雍州巡按御史,限时到任。 虽然巡按御史隶属御史台,细算也是京官,但却需常驻所监察之州府,且干的都是得罪人的活计,亦是毫无油水的清水官,可说是苦差里的苦差。 即使是平调或者微升都算是惩罚了,何况盛时行这样齐齐整整降了一级。 就因为……誊录了一堆废纸! 一时间,整个刑部衙署内议论纷纷,自尚书到文吏,皆不明白她好好一个新科进士,屡破大案的刑部郎中是得罪了哪位贵人,居然被这么打压。 盛时行一向不争不抢,对下宽和,加上盛少卿的为人名声,几位堂官和文吏们都很喜欢她,即使马上要离开了,盛时行也没感觉到多少人走茶凉的味道,反而是尚书和主管她的左侍郎先后将她唤去叮嘱安抚,上年岁的那些文吏们也多有良言相赠。 不过所谓木秀于林风必摧之,盛时行平素做的风光事多了,自然也有记恨她的,她从侍郎那边回来,东西还没收拾完,就看刚刚调离麾下的两个推官联袂而来。 盛时行明白他们定不是来安慰自己的,心中暗哂:真是幼稚。 果然,不过刚刚成为平级,二人就颐指气使起来,高姓推官假意要拱手为礼,被旁边的平推官一拽,二人笑着抬手施了个平礼,高推官道:“恭喜盛御史要到州府大展宏图了,你可是部堂的红人,到了地方上想来也是有大作为的,不会折了咱们刑部的面子。” 盛时行脸上毫无波澜,心中却是一哂,暗道这高某人果然还是这样,阴阳怪气的……虽然为官时间不长,但盛少卿没少跟她提过官场这种拜高踩低的风气,她料到会有这种事情发生,却没想到眼前这两位如此短视性急,刚刚升起的薄怒也化作了无奈和好笑的心情,她起身抬手还了个礼:“不敢,尽力而为吧。” 高、平二推官本来与盛时行无冤无仇,细论起来,盛时行还曾多次让功于这两位前手下,可有时世事就是这么吊诡,本是作为上司的抬举,居然在他们心中无端慢慢发酵成了女子对男子的示威和轻视,盛时行也是看清了这一点,才借着要带颜幻查案,将本还算有些资质,却内耗于男女之争的这二人推荐给了老成持重的郑郎中。 眼下这情形,盛时行一分钟都不想耽误,比起照顾这两位可笑的男子自尊心,更让她在意的是: 为什么是雍州?太子如果想惩治她的“不听话”完全可以找一个京师边边角角的衙门,平调或者明升暗降,她定会庸庸碌碌一生,作为自己曾经的“总角之交”,他应该最懂自己怕什么…… 她这么想着,三两下收拾好了打算先离开这个是非之地,没想到平素沉默寡言的平推官突然开口,阴恻恻一笑:“同僚一场,还是有几句忠言送给盛御史。” 盛时行出于礼貌,还是转身微笑一礼:“多谢。” 平推官轻咳一声开口:“雍州不是什么好去处,蛮荒之地,化外之民,兵痞流民横行,盛御史一介女流,多注意自身安危,毕竟一步踏错,可能就是万劫不复啊。” 他这话恶毒得很,让盛时行一时无法理解——为何不过是同僚一场,平素无仇无怨的他,此时竟能对自己说出这种话来,她微微的楞忡令平推官十分兴奋——他终于有一次能压住这位容貌绝美却惜乎读书太多,乃至“狡诈至极”的前上司了,高门贵女又如何,蟾宫折桂又如何?毕竟是女流,能不怕清誉被损,能不怕盗匪横行? 可此时盛时行回过神,双眸如水看着二人,眼中并无平推官希望看到的那种屈辱不甘或胆怯震惊,甚至看不出喜怒: “汝等应该知道,距此不过百年之时,前宋软弱,国被铁蹄,我大梁高祖圣皇帝临危受天命,内联北境四州十三路节度使,外伏残辽、溃金,渤海,高丽,终驱斡喇,立国至今,请问平推官,我大梁圣祖龙兴之地是何处,你口中所言蛮荒之地又是何处?” 她话音甫落,别说平推官,就是旁边的高推官脸色也变了,赶快打圆场:“盛郎中,平兄也只是善意提醒,没想那么多,总之你一切小心,平安顺遂就好。” 盛时行看了看旁边平推官苍白脸上开始往外沁汗珠,明白此时已经拿捏住了他,再咄咄逼人难免适得其反,当下也不多说,一笑拱手:“多谢提醒,两位也是,万事顺遂。” 她转身走出刚刚熟悉起来的刑部衙署回廊,虽然前途渺茫,但仍步履稳健轻盈。 转过二道门,眼前突然现出熟悉身影,盛时行看着跟自己一样背了包袱的颜幻和她背后的郑郎中,有些不解。 颜幻眼眶微红,没有说话,郑郎中则是如往常一样温润平和,抬手行了个平礼,盛时行赶快躬身,执下属礼以还: “郑郎中使不得,下官……” “诶,嗣音呐,如今你已不是刑部之人,但同僚情分还在。”郑郎中笑了笑,抬手一指颜幻:“我也不知你是给这个丫头灌了什么迷魂汤,宁可降回吏员调任外差也要跟着你。” 盛时行这才明白颜幻自昨日一别之后居然给自己憋了这么大一个“宝”,当下神色一肃:“颜主事,这可使不得,即便我走了,你也不必……”她又看看郑郎中:“郑兄,我正想托付你,能不能继续关照她?” “盛御史你不必说了。”颜幻却突然走过来将她挽住:“我要跟着你,不是因为在刑部待不下去,郑郎中也劝过我多次了,只是此番,我只能辜负他的好意。”她这么说着,对郑郎中一礼拜下,又对盛时行道:“我也没有被降回吏员,是郑郎中帮我周全,御史台同意我免去转隶之繁,以三法司录事的身份跟随你同赴雍州!” 盛时行看了看一旁的郑郎中,只见他微笑颔首:“所以说,你此番就任可是带了我刑部官员,多关照些。” “怎可如此,录事也是比你现在整整降了半级,何况雍州……”盛时行接连被太子厌恶,被吏部申饬贬谪,被同僚落井下石,依然可以气度不改,却在此时泪湿眼眶:“颜主事……” 颜幻亦是泫然欲泣:“在衙门口对着哭……不妥吧。” 盛时行被她问得一愣,旁边的郑郎中却是莞尔:“总之,事已至此,你俩还是回家再从长计议,嗣音也不要管那些背后嚼舌根的,我会好好管束他们。”他抬手轻轻拍拍盛时行肩膀:“虽然你是左迁,同僚们没法给你摆酒践行,但你离京之日定有不少人会去长亭送你,限时赴任要准备的还很多,赶快回去吧。” 盛时行点了点头,带着颜幻再仔细谢过了他的周全和叮嘱,三人便拱手道别。 盛时行与颜幻二人并肩走在御街上,步履缓缓,心内沉沉,许久颜幻打破了沉默:“盛……”她突然不知道该怎么称呼她,生怕左迁后的官职更令她刺痛,盛时行却是微微一笑,抬手挽住她手臂: “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难,你既然已经决定与我共患难,何必在意这些虚名,我知你字非真,我的表字你也听他们说过吧,日后你我就是情同姐妹的挚友了!” 颜幻听她这么说,刚刚忍回去的泪又涌了上来,吸吸鼻子笑道:“我本不敢贸然跟你攀交,只将你视作伯乐,但既然嗣音今日这么说了,我就厚着脸皮赖上你了!” 盛时行笑着掏出帕子给她擦了擦眼睛:“什么攀交不攀交的,我是个读书读傻了的人,早就羡慕人家都有小姐妹,手帕交,谁想到我二十多岁了,老天给我送来你这么个宝贝,只可惜我如今对你只有连累,再无助益,你说你图我什么,傻乎乎就去自请贬谪。” 颜幻收拾好心情眼珠一转,突然破涕而笑:“嗐,且不说你是我的伯乐,我因你才得以释褐,便是念着你的‘包吃包住’啊,我也不亏!” 盛时行被她逗得嫣然一笑:“你这个性子真好,聪慧又豁达,还很有趣。” 颜幻眨了眨眼睛:“诶,平素你待人谦和却不苟言笑,这一笑我才明白,为何他们说你是京师娘子姿容之冠。” “说什么呢!”盛时行压低声音嗔怪,双颊却生一丝绯色,拽着颜幻往北走,颜幻有点奇怪:“你家不是刚刚那个路口要拐吗,咱干什么去。” “不是包吃住嘛,咱去繁楼!自己给自己践行!” 其实与颜幻往酒楼解决午食,盛时行心中也有几分逃避的心思,或者说她要给自己多一点时间仔细想想,该如何跟宠爱了自己二十多年,晚归半个时辰都要遣人等在角门的自家爹娘解释,又如何才能令他们放宽心任自己前往雍州。 虽然她有理有据地将平推官怼了回去,可自己心里也明白,雍州比起京师,的确不是什么好地方…… 坐在繁楼临窗的雅间内,盛时行这么琢磨着漫无目的地往外看,恰看到一个熟悉身影,她开口想喊,又想到颜幻在身边,便转头问她:“我看到一位同年仁兄,邀他一同用饭非真介意吗?” 颜幻出身寒门,哪有这么多讲究,自是欣然应允,盛时行才扬声唤楼下之人:“林兄,俊博兄!” 楼下之人二十五六年纪,虽然穿着常服,却是这个年纪少见的青袍,配上俊雅容貌,挺秀风姿,闻声看过去的人均是眼前一亮。听到熟悉声音抬起头,笑着冲盛时行拱拱手。 “俊博兄上来用个便饭叙谈叙谈可好?”盛时行开开心心地招呼着,楼下的青年官员莞尔一笑,拱手进了繁楼。 趁着他没上楼的功夫,盛时行低声对颜幻笑道:“这是我年兄,今科探花林逸。” “原来他就是探花郎,怪不得那么……”颜幻刚要夸,突然想起京师那个传闻,言盛时行本是探花,只因是女子便降到二甲第一名,另点了探花的事情,一时语塞。 盛时行知道她是想到了什么,其实说是传闻,已经是公开的秘密,但她却并不在意,反而在翰林院短短两月,便与林探花相谈甚欢,成了关系最好的同年之一,后来她自请调往刑部,听闻林逸近期也自请外放益州,盛时行知道他出身寒门,手头拮据,在京师又没什么朋友,本来还打算这个案子了结,得联系几位同年给他践行,却不想自己也要左迁了。 思及此处,她笑了笑:“别信那些传言,林兄才貌兼备,本就是探花之才,我们关系很好,你也不用拘谨。” 颜幻这才笑了笑,点头应了。 言语间,林逸已经进了包间的门,三人见过礼,林逸落座显得有些拘谨,盛时行拿起酒壶给他满上,又拿菜单唤入小二,点了几个口味重的菜。 林逸莞尔:“嗣音还记得为兄的家乡菜。” “是啊。”盛时行示意他们赶快动筷子:“此番俊博兄外放益州且高升知府,回到家乡正好大展拳脚,也可以与令堂团聚了。” 林逸这次调任的确是百般合心,可看到刚刚得了左迁调令的盛时行这么真心为自己高兴,反而心中一酸:“嗣音,为兄替你不值。” 他这一句,让盛时行一阵恍然,但也摇摇头就略过了,颜幻坐在一边慢慢喝汤,心中倒是别有滋味,想着盛时行机敏练达的外表下,果然是有一颗诚挚之心,身边的朋友也都是这样直来直去的。 林逸似乎也感觉到自己有点唐突,一时僵住不知该说什么,盛时行却是轻轻一拍桌子:“我说你这个做兄长的,不要戳我的伤心事,罚你三杯!” 颜幻被她逗得差点喷了汤,林逸愣了愣,也笑了:“行,三杯就三杯。” 盛时行又对颜幻笑:“非真,你别看俊博兄容貌文雅,他可是李太白般的人物,斗酒诗百千。” 林逸笑着放下酒杯:“嗣音不可玩笑,诗仙可不止是酒仙,还是剑仙,为兄可是手无缚鸡之力的。” 说说笑笑间,离愁和烦闷也就消散了,三人放下身份和规矩,欢聚一场,又料到即将离别,互相叮嘱了许多…… 临别时林逸叮嘱盛时行抽空去趟座师吏部侍郎上官昭家,言老师最近很惦念她,此时得知了她左迁的消息,大概更加不放心了。 盛时行赶快谢了他的提醒,三人拱手别过。 从繁楼出来,盛时行抬头看了看天色,从包裹里摸出一个小木盒,便请颜幻先帮自己把收拾出来的随身东西带回家里,再告诉爹娘自己先去拜访一下恩师。 5. 启程 信步走到宣德楼左近的恩师宅第,盛时行犹豫再三才敲响了角门,门子见到是自家官人最看重的高徒,赶快笑着让了进来:“原是盛大娘子来了,我家官人候你多时了。” 盛时行有些奇怪:“恩师此时不该是在官署吗,我还以为要等候一半时辰。” “本该是的,只是这日官人特意早归,让小人在门口迎候,说是大娘子许要来。” 盛时行心中一暖,也是愧疚:若非林逸提醒,自己险些忘了该先来向恩师告罪,抑或该说是……辞行。 进入正堂,看到恩师上官昭一身燕居见客的衣服正等着自己,盛时行赶快趋步入内,深深施礼拜下:“不才劣徒见过恩师。” 太师椅上端坐的大理寺卿上官昭看着座下自己最为得意的门生,先是叹了口气,到底还是起身将她虚扶起: “你这丫头,总算想起来看为师了。” 恩师一句话,让盛时行眼眶发酸:“恩师,徒儿不肖,此番……” “罢了。”上官昭摆摆手:“你一向是心大胆也大,此次是圣旨着吏部申斥贬谪,老夫就是想向太子殿下为你求情也无法了,与其在这里踌躇懊恼,不如好好想想到了雍州该当心些什么。” 盛时行明白,自家恩师定有良言相赠,当下赶快拱手道:“学生百思不得其解,雍州之地,究竟有什么事是我能去做的,请恩师赐教。” 听她这话,上官昭微微一愣,继而露出慈祥笑意:“你这个孩子……或许范文正公文章中‘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境界,说的就是你这种人了。” 盛时行有点不解,更是惭愧,赶快再施礼:“学生惶恐。” 上官昭笑着示意她坐下:“不必惶恐,老夫不敢妄揣圣意,但既然圣旨令你去雍州,想来朝廷还是想用你的,此事……或许不久就会有人对你明言或暗示,老夫就不随意置喙了,不过作为你的老师,我倒是想跟你说说雍州当下的情势和几方势力纠葛,虽不是什么新鲜事,但有些细枝末节,是老夫自己品出来的,你且细听……” 盛时行赶快肃然称是,不过两盏茶的功夫,上官昭就将雍州形势对自己这位爱徒细细讲了一遍,末了笑道:“本想与你多叙谈叙谈,怎奈后堂还有些公务,何况你即将离京,多与家人团聚几日吧。” 盛时行闻言赶快起身告退,又突然想起带来的东西,从袖中摸出,双手奉上:“学生无意中得了这个,本打算待恩师今年大寿再放入寿礼中,却不想……大略今年无法赶回来给恩师贺寿了,这个权当学生临别一点心意,望恩师日日看见,切记寒日添衣,忙起公务不要废寝忘食。” 上官昭接过那个锦盒,打开看到是个十分精巧的白玉山形笔架,有些价值又不显奢华,更是雕刻得精美传神,他一眼就喜欢上了,眼前这位得意弟子……总是最懂他的喜好和心思。 “嗣音有心了。”上官昭叹了口气:“可叹,你若是男子便好了……” 恩师的话,令盛时行心一沉,从小到大,她最怕的就是这句,但一直避不开的也正是这句,她常自我安慰,至少还有一些最重要的人,绝不会对自己说出这句话,比如至亲,比如挚友,比如恩师,然而…… 万千思绪,不过一瞬后,耳畔又是沉沉叮咛:“为师也不会这么担心你,路途遥远,边地苦寒,嗣音要多加小心。” 本是寻常一句安慰叮嘱,此刻却如一点暖火燃在盛时行心口,她万没想到接在自己最怕的那几字后是这句话,上官昭是她的恩师,也更是严师,当初在文华殿读书时他的殷切关怀都融在劝学勤督中,入仕后又都化作为官之道的点拨和鞭策,在盛时行的印象里,这是老师第一次关怀自己的安危冷暖,令她在尊敬之余,又多了几分孺慕之思。 上官昭见她眼眶发红,也明白这小丫头心里定是委屈也有不舍,但他年近半百,孑然一身,并不懂怎么安抚这个年纪的小娘子,只能拍拍她肩膀:“莫怕,想来令尊也会给你多带人手,沿途住官驿,莫投野店。” “咳,嗯……”恩师笨拙的安抚让盛时行轻松了下来:“恩师,学生都二十多了,您放心。” 上官昭笑了笑,盛时行便拱手告退,望着她离去的窈窕背影,上官昭还是蹙眉叹了口气:“东宫,到底不是当年了。” 万般不忍,千办难为,盛时行还是踏进了那个自己出生长大,二十余年都没有离过的家门。 入目情景令她大为意外,迎接她的既不是爹爹的叹息,也不是娘亲的眼泪,而是沸反盈天箱笼满院,一副要搬家的架势。 盛时行几步走过去,却完全无法叫住正指挥着家丁侍女们整理箱笼的自家娘亲,问爹爹,却也只得了他闲闲一句:“问你娘去。” 盛时行只能拉住一旁抱着包袱瞠目结舌的颜幻:“非真,这是什么情况!” 颜幻转头看着她,目光有些发直:“我听着……好像是……夫人要跟你一起去雍州。” “什么!” 此时,一位英隽少年从旁边角门迤迤然而来:“对,娘亲要跟你去雍州,把我跟爹爹扔家里,姐,果然你才是娘亲的心尖尖。” 颜幻知道盛时行有个小她两岁的弟弟,却是第一次看到盛家这位传说中也是大才子的小郎君,转过头还没想好怎么打招呼,就见盛时行抬手扯住他的耳朵:“少说风凉话,你给我滚过来说清楚到底怎么回事……” 颜幻张口结舌,只觉得以后还是别见这位小郎君的好,这个初见,太尴尬了…… 沸反盈天一阵后,一家人以及“外人”颜幻终是安稳下来认真商议盛时行左迁雍州之事。 盛时行之母崔氏夫人,在自家夫君及一双儿女的轮番解释下,终于明白了盛时行此次左迁不宜带太多随从,更没有家人随同赴任的道理,其实出身世家大族的她,如何不明白这其中的道理,不过是爱女心切,再加上心疼和委屈罢了。 “那些官家的仪仗,能有多少好手,你这个品秩,依例又能带多少仪仗,更何况人再多都是外人……”崔氏夫人最后的纠结,还是落在了盛时行的安全上。 她这一句话甫落,盛时行还没想好怎么安抚,颜幻突然起身去了庭院里,盛时行有点奇怪,心说难不成自家娘亲关心则乱的一句“外人”让她不自在了?应该也不至于…… 正琢磨着,只见颜幻走到庭院里乱糟糟的箱笼堆旁,找到自己的那只藤箱打开,从里面拿出了众人都想不到的东西。 颜幻抱着朱红绸鞘的长刀对着厅堂中四人施礼笑道:“夫人不必担心,下官作为盛御史的下属,颜某作为嗣音的朋友,定竭尽全力,保她安妥!”随着清脆又斩钉截铁的这句,她抬手拽出长刀,继而又分手双持,盛家四人这才看清她手中乃是一对儿刀形相似,长短不一的雁翎刀,颜幻也不多说,起手拉了个架势。 盛少卿是文官,崔氏夫人是大家闺秀,故而盛家一双儿女均未习武,看着颜幻舞刀,仿佛第一次真切感受到说书先生话本子里那所谓“刀花耀目,泼水不入”的境界。 颜幻却是越舞越心虚——其实自己的斤两自己清楚得很,不过儿时在家一时心气学了几年,这几年到了京师更是疏于习练了,顶多也就是唬唬外行…… 因为心虚,她演练了半套就收刀抱在怀中,抬眼却见四个被唬住的外行一脸惊叹看着自己。 更心虚了。 就这样,靠颜幻,盛时行哄得了自家爹娘的放心,但也只是宽心而已,其实对于盛家这样的官宦之家来说,怎样的皇命该做怎样的应对自是再清楚不过了,只是事关家人,往往脑子就会变得“不清楚”起来。 后面几日,崔氏夫人渐渐冷静下来,妥当地帮自家闺女安排好了要带往雍州的东西,更是体贴地帮颜幻也安排好了一应所需,虽然有她是自家闺女辅佐官的缘故,但也有许多患难得来的真情在内。 再舍不得,终是皇命难违,盛时行与颜幻终于还是顶着二月初的寒风离开了节物风流,人情和美的汴梁城。 过了十里长亭,亲朋故旧便都止步,盛时行官位不高,仪仗也很简单,一路默默,幸亏还有颜幻与她说笑解闷,渐渐行至僻静处,盛时行看看天色,正想着叫大家找地方打尖用饭,却不想前方踢踢踏踏一骑直奔众人而来。 马上之人简单一件素蓝长衫,头戴唐巾,然而盛时行却不敢大意——来人周身气度与他的衣着明显并不相符,果然寒暄过后,那人就表明了身份:“盛御史,我家公子乃是御史故交,在前方凉亭设下践行水酒,还望赏光。” 盛时行心中已有几分计较,但还是谨慎问了一句:“请问你家公子是哪位?” 使者微笑道:“我家公子姓赵。” 盛时行跟颜幻使了个眼色,笑着点点头:“明白了,原来是赵兄,非真你与众人在此处等我,我去去就来。” 说完便下车,随那侍者走出去一段,道旁僻静处一个供来往行人歇脚的亭子已经以湘妃竹帘围了起来,带她来的那位侍从闪身做了个恭请的手势,盛时行不着痕迹地稳了稳呼吸,举步走了进去。 “看来你已经料到是本宫,连个人都没带。”太子这句话虽然带着笑意,却怎么回答都不是,盛时行只能恭敬施礼:“下官见过太子殿下。” 太子轻哼一声,像是不满,又像是在笑,但依然没有转身:“盛嗣音,知道本宫今日为何来给你践行吗?” “是太子殿下的恩典,也是有话要叮嘱下官。”盛时行言语恭谨,令太子心中有一丝别扭——并非是不满,而是类似惋惜的心态,微沉了沉,方才开口:“或许你心里对本宫有所怨恨,但本宫此次来就是告诉你,你想错了。” “微臣多谢太子殿下栽培,从未有过怨恨。”盛时行的一句“从未有”而非“从未敢”,让太子心中舒服了些:“废话不多说了,此番调你去雍州,是本宫的意思,将来干得好,本宫也会保你仕途无碍。” 盛时行闻言终于放下心,却并非是因太子允诺了自己的前程,而是他的那句“干得好”,令她明白,太子是想用自己,而不是简单的惩罚敲打。 “下官谨遵太子教令,定不负殿下信任。” “好,本宫也不能多待,你走近些……” 颜幻拿不准太子叫盛时行去到底要说什么,留在原地自是揪心,好在不过短短半盏茶的功夫,就看到她一脸平和回来,拉着自己上了车,待仪仗又上了官道,才轻轻拉住她的手一边暖着一边以目相询,盛时行笑着摇摇头,示意她自己没事,又思量着开口:“非真,咱们这一趟,恐怕不能风风光光进雍州了……” 颜幻一时听不懂,却爽然一笑:“风风光光,哪有平平安安重要。” 盛时行闻言也笑了:“甚是,平安最重要。” 6. 边地 本该是日渐暖的春日,却因一路北上而越走越寒。 官道上,两名旅人并辔而行,一人着青袍,一人着蓝袍,似乎并不着急赶路,缓辔信马,且聊且行,此二人不是旁人,正是为了查案将仪仗遣走,改易装扮入雍州的盛时行和颜幻二人。 “说起来,若非你陪着我,我还真有些心虚,官驿里给的这份舆图也太简单了,许多路口都不清晰,险些错过。”盛时将手中舆图草草卷了塞在包里,举目看着前方——行人多了起来,树木也稀疏了不少,是临近县城之像。 “嗐,所以说你这食宿包得不亏吧?你力排众议将我擢升之时,一定想不到有朝一日我这匹千里马真为你带路了。”颜幻得意洋洋又俏皮的样子逗得盛时行一笑: “是啊是啊,我不亏,刚犯困就有人送枕头,谁能想到你竟然是雍州人!” “诶~我可是劳苦功高,前面到了蔚县,你可得请我吃点好的!” “那是自然,走起来。”盛时行笑着先打马小跑起来,颜幻也赶快跟上:“诶嗣音你说,咱们这算是话本子上说的那种‘微服探案’吧?” “非真呐……”盛时行侧头看了看颜幻,欲言又止:“少看点话本子。” 熙熙攘攘的蔚县市集上,盛时行看着桌上简单两碗面,一时无语:“我说……我就算是降了俸禄你也不用这么给我省钱吧,这就是你心心念念的‘蔚县名菜’?” “嗯,这个云家炒鸡面就是蔚县最老的字号,我就想吃这个。”颜幻嘴里塞了一大口面,说话都有些含混不清。 盛时行无奈也拿了双筷子,掏出随身的帕子擦了擦,挑起一缕面放入口中,顿时便觉满口生津: “原来……卖相一般的东西也可以这么好吃。”她被香得眯起了眼睛,颜幻的碗已经见底儿了,拿筷子慢慢夹着面前的炒花生,看着盛时行笑:“那是,也不是处处都有繁楼啊……但处处都有美食。” 盛时行笑着冲她点点头,笑意却在抬眼一瞬凝在脸上——就在她们对面,一个衣衫褴褛的小娃眼巴巴看着这边,手里还牵着一个更小的女娃子,目光中流露出的渴望让二人不忍无视,盛时行又摸出几个制钱儿,转头欲找摊主再要两碗面,却被颜幻拦住:“你给他们买面他们都未必能吃上,再说也不扛饿啊。”说着接过那几个钱,在旁边摊子上买了一包七八个胡麻饼,走过去四顾无人注意,才递给那孩子:“拿去跟你妹匿起来吃,别搁这儿让人瞅见!” 盛时行第一次听她说雍州话,只觉得新奇中又有别样悦耳,仿佛四月新开的河边刚冒出来的草芽,青嫩又带着一股腥鲜。 看着那俩小孩千恩万谢地拉着手离开,盛时行和颜幻都失了继续寻找美食的心思,许久,颜幻才开口:“我记得蔚县土地肥沃,是个富县,怎么街上这么多卖儿鬻女,无家可归的人。” 盛时行看了看周围乱糟糟的,没人注意他们闲谈,方一叹蹙眉道:“他们不是蔚县人,可能也不是雍州人……年前远国自冀州进犯边境,节度使打了败仗,以至远国斡喇骑兵长驱直入,烧杀劫掠,不知多少农田遭毁,多少家破人亡,好在雍州节度使领兵出龙门关,大败远国东翼王大军方才力挽颓势,与冀州兵一起将斡喇人赶出了大梁地界,但因此次兵燹产生的流民和难民无数,冀州又无法尽数收容,便有许多逃到了雍州地界。” 颜幻这才明白,转念又压低声音道:“我怎么记得,冀州比雍州更加兵多将广,且远国离雍州更近,若要进犯,也是雍州首当其冲,怎么这次倒是冀州扛不住了……” 盛时行唇边浮起一个讥讽笑意,声音也放得更轻:“正是兵多将广,外御远国压力更轻的这个,才更怕被朝廷‘看轻’啊,去岁冀州节度使的嫡次子才刚刚得了恩荫入太学读书,冀州就生了这么一败。” 颜幻听愣了:“那,京师里那位不是要受罚……不对。”她突然看向盛时行:“你是说,冀州节度使养寇自重,故意放……” “嘘。”盛时行目视她慎言,又看了看左右无人小声道:“是啊,所以这次冀州节度使玩弄权术过甚,反倒引火烧身,其实难民还有一线希望,毕竟家中田地还在,早晚有整饬好可以回去的时候,但难民一多,就难免有活不下去自卖儿女的,更有趁乱略人略卖人者,刚刚那两个孩子若有亲长在周遭,或许还有重返家园的一日,若是亲眷被杀,或逃难途中被冲散拐骗了,才是真正的惨凄。” 颜幻点了点头:“不顾生民搬弄权术者该杀,略□□儿者也该杀。” 她话音未落,突然斜刺里一个小小身影直撞上来,一张讨喜的银盆大脸哭得涕泪纵横,双手被麻绳绑着,嘴里还堵着布巾。 颜幻看着可怜,抬手就给他把布巾拽掉了,那看上去不过八九岁的小少年哽咽着惊恐四顾:“这位娘子,这位姐姐,求你救救我,我是好人家的孩子,被恶人拍晕了从家拐来,求姐姐好心,带我去报官!” 盛时行还来不及问他缘由究竟,便见街对面慌慌张张跑过来三四个大汉,冲过来对着那孩子抬脚就要踹,颜幻情急之下一把将那孩子提了起来,拎着护在了身后: “你做什么!” 那几个恶汉中领头的那个看到有人出来“挡横儿”,先是愣了愣,又在看清面前之人时露出邪佞嚣张笑意:“哟,原来是两位漂亮的小娘子,你们以为穿一身儿男装就能学男爷们儿多管闲事?赶快回家找汉子去吧,别一会儿让哥儿几个不小心摸了亲了,你家男人再把你给休了,那不亏大发了!” 他这话说得粗鲁淫邪,连盛时行这种见惯了人犯恶徒的人都觉得周身血液直往头顶涌,颜幻则是抬手就拎起了桌上的长布袋,盛时行知道里面是她的雁翎刀,赶快一把拉住,冲她摇了摇头——且不说颜幻能否制住眼前这几个恶徒,以二人现在的品秩身份,若是当街杀了人,怕是很难收场的,此时面前的恶徒又叫嚣着要往上冲,盛时行环顾四周,看到不少围上来看热闹的,当下心中有了主意,扬声喝道: “你们几个恶徒,当街劫掠拐卖幼童,不知道长街之上是有巡街衙役的吗!”她这几句,马上引起了来往行人和小吃摊子上众人的注意,盛时行趁势又拉过那孩子对众人道:“各位父老乡亲,这孩子说家是本地的,被人拐骗了,可有人认识!” 他这么一说,围观众人顿时群情激奋起来,毕竟谁家亲朋故旧里没几个小胖子后生呢,一时纷纷往前挤,急着看清是不是自家儿郎被人拐了。 那恶汉也明白双拳难敌四手,这样下去很容易被围观乡民打了,当下掏出一张纸大喝道:“那里来的丫头胡说八道,这小子是他爹娘老子卖给我的,还待转卖好人家为奴,白纸黑字卖身契写着,什么略卖,什么人牙子!就是告到官府老子也有理!” 盛时行没料到这几个恶汉真的有卖身契,又觉得哪里不对,试探着抬手想接,却见那恶汉目中凶光一闪,抬手将卖身契举高了些:“丫头干什么,坏我财……”他话音未落,只觉得手中一空,卖身契竟被人凌空截了去。 “什么混……”恶汉转头,却只对上面前之人的……领口。 盛时行更觉得面前的日光都被什么给遮住了,头抬了老高方才对上一双似笑非笑的狭长星眸。 那张卖身契被星眸的主人捏着,只是略微扬手,就将那恶汉引得跳来跳去,想抓也抓不到。 “什么宝贝孩子,还挺有意思,不如卖给我吧。”一句话,似胡言乱语,却是釜底抽薪: “我多加半吊钱。” 盛时行看着面前突然介入此事的这位公子,只见他一袭素色长衫,虽然不是什么昂贵料子,却胜在洁白如雪,加上身材颀长,容貌俊秀,于周遭熙熙攘攘中鹤立鸡群,竟令人生出一种如仙似幻的感觉。 那恶汉见眼前之人如此高大,心里先胆怯了三分,再加上此处喧嚷已经惊动了半条街,更是令他心虚欲逃,眼珠一转就坡下驴:“既如此,我乐得省事,钱拿来。” 那公子微微一笑,对着后面一抬手:“阿冲。” 顿时就有一个身着利落墨色衣衫,腰悬长刀的侍从少年递上钱袋,那白衣公子接了,却还来不及打开,便被盛时行按住:“这位公子,这笔买卖可做不得。” 面前之人露出疑惑之色:“哦,如何做不得?” 盛时行指指那张卖身契:“这个是假的,而且这孩子口口声声说自己是被拐来的,《大梁律》有云‘略人略卖人者绞,明知其为略卖之良家子,贪买之者杖五十罚银百倍。’你不信的话我可以帮你看看那卖身契,肯定是伪造的” 那白衣公子听她说得头头是道,就把卖身契递了过去,盛时行仔细看了,笑着摇摇头:“这也太拙劣了,连中人保甲签押都没有……” “嘿!我说你这个丫头,敢挡老子财路!”那恶汉看事情越来越麻烦,一时恶向胆边生,抬手一拳直取盛时行,盛时行灵巧地一矮身子躲了过去,余光却见一条白色的什么迅速窜到了一旁。 盛时行有点意外,不过想想也在情理之中——凭什么人家是男的就要帮自己呢,还是得想办法自救。 一旁颜幻看那些恶汉动手要打人,也顾不得许多了,当下拔出长刀在手,与三四个恶汉拼斗起来,盛时行则护着那个孩子,对周遭大喊:“乡亲们,不能放跑了这帮恶人,大家一起叫嚷起来,喊官府过来!” 众人有义愤填膺的,有看热闹不嫌事儿大的,被她这么一嚷嚷,也凑热闹一样喧哗起来。 一片混乱中,无人注意刚刚退出战团的那位白衣公子微笑着说了句“有意思”,又对身后的人做了个旁人看不懂的手势。 顿时几声惨叫过后,连同正和颜幻缠斗的那个恶徒在内,四个恶徒几乎同时倒在了地上,捂着手脚哀嚎滚动。 刚刚那个递钱袋的少年按着刀柄活动了活动脚腕,脸上现出轻蔑笑意,竟是兵刃未出鞘,就将几个彪形大汉打得惨叫翻滚,无法起身。 此时方有巡街的衙役后知后觉来到,看到这里乱作一团,大喝怎么回事,盛时行未等旁人出声,便上前不卑不亢道:“此处有人略卖良家子,被我识破,狗急跳墙便要打人。”接着简单将情形跟那衙役说了,那个圆脸的孩童也哭着一再说自己是被人迷昏拐来,衙役点点头,又看地上哀嚎的四人:“他们四个是被你打成这样的?” 那墨色衣衫的少年刚往前走了半步,盛时行却一抬手:“众人都看到了,是他们被我揭穿罪行,动手打人,才被我妹子打倒在地的。” 出手帮忙的少年转头瞪着盛时行,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那衙役却是信了:“好了,你二人,带着这个孩子,跟我们去见明府。”说完又对手下吩咐道:“押上这四个。” 衙役带头屏退围观之人,一行人直往县衙而去,背后乡民见无热闹可看,纷纷而散,重归平静的市集街上,那位白衣公子对着气鼓鼓的侍从吩咐道:“过去盯着,那两位娘子如果遇到麻烦,过来告诉我。” 那少年有些不愿:“公子,刚刚你好心帮她们,那位娘子却不领情,现在又何必再管。”说完这句,他抬头对上自家公子眼神,机灵灵打了个寒颤,又被旁边身着道袍的俊逸相公重重一拍肩膀:“叫你去你就去,公子自有定夺!” 那少年自然不敢违背此二人之令,赶快追了过去,还得了自家公子背后一句“没脑子”。顿时更委屈了。 那身着道袍之人微微一笑,抬头对白衣公子道:“怎么,感觉那人牙子有问题,还是那孩子有问题?” “不知道,很奇怪,再看看。”那白衣人言简意赅,此时脸上早已没了刚刚那样和煦笑意,便如山阴处寒风吹过,万物尽被冰霜。 “怎么,那小娘子的话真让你生气了?” “并非,毕竟人家是帮我。”白衣公子掸了掸衣袖:“雍州,不该这么乱。” 7. 旅伴 遣走了属下,那位白衣公子倒也不急,在周围找了个茶摊,拉着那位一袭青色道袍的公子要了壶茶,把玩着粗陶茶碗好整以暇地等。 “你将阿冲遣去看热闹,不只是想帮那两位娘子这么简单吧。” “就这么简单啊,我急公好义。”白衣的公子眉眼带笑,青衣人却无奈笑着摇摇头:“你还真是闲不下来。” 不多时,那身佩长刀的少年一路小跑回来,坐定先灌了一杯茶下去。 “怎样?”青衣公子问了句,那少年一呲牙: “嘿,怪不得公子让我去看,那小娘子着实厉害,县令刚想打马虎眼,被她三言两语几条大梁律搬出来噼里啪啦,我都替那县令脸生疼,最后断明白了那四人乃是人牙子,收监待审,那孩童算是安全了,只不过那糊涂县令大约是怕麻烦,直说那孩子所述家门并非蔚县所辖,居然让个八九岁的孩子自行回家,旁边那县尉想劝都被他斥责,端是个糊涂官。” 听了他的话,那白衣公子思忖一瞬道:“是哪位娘子精通大梁律,那孩子还在县衙?” “是身着青衣,个子小小的那位娘子,说起来可能是个官吏……我看那县令刁难她,她拿了出什么给县令看了一眼,马上就消了他的气焰,在堂上也没跪,看大小形制,八成是个鱼符袋。”他眨眨眼睛,又道:“那两个小娘子给小孩领走了,说是先带他去吃点东西,再送他回家。” “哦,有意思。”那白衣公子唇角微挑:“知不知道那孩子住哪儿。” “他自己说是城北五十里一个大宅。” 那白衣公子看看天色,思忖了一会儿开口:“天已过午,今日是走不到城北五十里的,她们必得住店。” “你要跟着她们?”青衣男子眉毛一挑,白衣公子笑着摇摇头:“她们两个小娘子,咱们三个大男人,跟着人家进店一定会吓得她们换地方住的。” 青衣人颔首一笑:“既然知道就别唐突了……” “所以咱们得跟她们‘偶遇’。”白衣人笑了笑:“那样即使会警惕,也不至于吓跑。” 青衣人愣了愣,又笑了:“你真的是……且不说全城,光城北就有三家大的客栈,你怎么知道她们会去投宿哪一家?” “无妨,我会请君入瓮。”白衣人笑了笑,如果此时有个爱听话本子的孩童路过,一定会认为自己看到了说书人口中的“清俊白衣的狐狸公子”。 盛时行与颜幻带着那孩童走入城北那家不大不小,老字号的客栈时,并未注意到大堂一角自斟自饮的青衣郎君,待她们押了银钱办好住店,盛时行才看到店内居然有熟人,因背对着柜台这边,似乎并未注意到她们的到来。 背对着那边坐定,盛时行给颜幻使了个眼色,压低声音开口:“我背后,你正对那人,是晨间那白衣公子的一起的。” 颜幻不着痕迹地抬眼看了看:“我没什么印象,你会不会看错了。” “我没看错,当时纷争他没有出来,但我看那白衣公子躲闪之后是避到了他身边,他有抬手保护之姿,应该是熟人朋友。” “好家伙,那个乱哄哄的场面,你还注意到了这个,说起来……他们跟着咱们?” 盛时行想了想,轻轻摇头:“应该不是,那位公子先于咱们进了这家店,而且桌上菜肴已经动过,还有三个酒杯,应该是早就在此安顿了,是偶遇。”她想了想,又微笑: “除非……他们之中有个特别聪明的人。” 此时不远处另一家客栈二楼,白衣公子收回目光,笑着抬手唤了小二会账,笃悠悠下楼,对着旁边一家大堂内自斟自饮的少年打了个响指,那少年赶快也会了帐,跟着他出门: “进了先生的店?” “嗯,若论运气,还得是近道兄。”白衣公子笑了笑。 盛时行此时坐在客栈大堂中,陪着颜幻和那自言姓秦的孩童用饭,心中思量着是吃完这餐就退房走人还是静观其变,突然面前光线一暗,她转头看去,正对上熟悉含笑星眸: “哟,真是巧遇了……” 盛时行心道:怕是走不成了,面上却无波澜,赶快起身还礼:“的确巧遇,还未谢过公子今日仗义相助。” 那白衣公子很是开朗的样子,笑着摆摆手:“不必不必,倒是在下要多谢姑娘提点,为我们避了一场官司。” 盛时行心中暗赞此人是个明白人,此时屋角那位青衣人也听到动静走了过来,跟着说了几句“好巧”,盛时行还没回过神,居然就两桌并一桌,六个人坐在一起聊上了。 盛时行虽不是清冷性子,但也不太喜欢与陌生人聊天,更是对这三人有所防备,此时只是笑着听颜幻跟他们寒暄,那白衣公子却突然转向她,抬手一礼:“聊了半天,还未通名报姓,在下于天宁,青州人士,游学访友至此,不知……” 盛时行愣了愣,心说这人可真自来熟啊,可看到他脸上诚挚笑意,不知怎么,一些防备抵触就消散了,略一思忖,也抬手还礼:“原来是于公子,小女子颜幻,那是舍妹颜真,我二人皆为雍州人。” 此时,一旁的“颜真”看着“自家姐姐”,只能用笑意掩饰震惊。 不多时几人用了饭,各自回房休息,颜幻忍到那秦家小子犯困睡着了,才对盛时行道:“我说,我的好姐姐,你这瞎话可是随口就来,小妹佩服。” 盛时行笑着拍了拍她肩膀:“咱俩现在人单力孤,多几分防人之心也是好的。” “你觉得那三位有问题?那你还应邀跟人家同行去送这孩子?”颜幻瞪大了眼睛,盛时行笑着摇摇头: “他们三人是有点奇怪,但应该并无恶意,或许只是好奇心重,至多是想通过秦家这个小郎君的事情探究些什么,我是想着咱们二人无凭无据上门送孩子,说不定会引起秦家怀疑,多几个本地人作证也好,那位青衣姓崔的公子不也是雍州人吗。” 颜幻点了点头,又似想到什么:“说到哪里人,你听那位于公子是青州口音吗?” “有一点,我没离开过京师,不太懂。”盛时行看着颜幻:“你听着不对?” “我没去过青州,我也不懂,但我总觉得他也有点雍州口音,说起来,你觉得这仨人是干什么的?真是于公子说的那样,两个举人一个书童?”颜幻倒了杯茶吃着:“我怎么看怎么不像。” 盛时行沉吟道:“听那位于公子的谈吐,的确是有见地有学问的,崔公子说话不多,周身气度也很少见,我不是很能看懂,那位叫于冲的少年就更奇怪了,虽然富贵之家的小厮也有不少会些功夫,以便保护主人,可你看他那功夫,像是家丁的身手吗?” 颜幻摇了摇头:“不像,干脆利落而且特别狠,比我强多了。” “他是兵。”盛时行压低声音笑道:“出手就能致人死命的那种,但晨间定然是留手了。” 颜幻惊叹:“这你都能看出来?你又不会武功!” “要断案,五行八作都要懂点,不然就会错过线索,我爹教我的,他出手的招数我完全看不懂,但他的功夫是杀人的功夫,我能看出来,因为那些恶汉几乎是滚爬着进的大堂,可能已经残了,而且他的动作很小,速度很快,我爹说这种路数不是杀手就是当兵的……”盛时行看颜幻似乎有点紧张,赶快笑着解释: “不过青天朗日的,咱们碰到杀手的可能性微乎其微,何况他光明正大地腰悬长刀招摇过市,一定是有可以这么做的身份,既然不是高门大户的家丁护卫,在这边镇之地,就最可能是将校一类。” 颜幻这下全明白了,点了点头:“你这么一说……那崔相公也是身背长剑,应该很有功夫,可他又不像是兵了,这三人聚在一起可真是奇怪……诶你说,最厉害的会不会是那位于公子,你看他,那么高,进门都得低头……” “那倒未必,我看于公子说不定是个真书生。” “哦,你怎么看出来的?” “明日你看看他的手。” “手怎么了?” 盛时行刚要开口,突然想到“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这句,有心练练颜幻观物辨人的能力,便卖了个关子: “困了,我要睡了,明日你自己看。” “哼,小气。”颜幻气哼哼的睡着了。 于是翌日,六人一起用早餐商议动身之事时,颜幻便不着痕迹地看了看于天宁的手,只一眼就让她明白了盛时行何能断定他是个书生——那双手如同他身材一般,甚至更甚的修长,却白皙胜过女子,虎口处也没有茧子,可能是因为天冷,指节处甚至泛出一丝红晕,恰此时一缕阳光打在他手上,如初春新绽的桃花瓣一般莹白透绯。 颜幻低头看看自己粗糙的手,放到桌子下面搓了搓。 的确,这人不但肯定没拿过刀剑,而且还是养尊处优,很符合他富家子弟,举人书生的身份。 搞不好这仨人里,就于公子说的是实话…… 颜幻暗道。 议定同行,一行人便早早动身,沿着官道一直往城北走,那位秦家的小公子一路指着沿途风物,竟是连问路都省了,颜幻夸了他一句,他便有些得意地说都是娘亲带自己进县城逛时,挑着帘子看熟了的,盛时行却难免赞叹,这对于一个八九岁的孩子来说并不简单,也暗自庆幸好在他是扑向了自己二人,而不是别的什么帮不上忙的人。 未到午时,一行人到了一座颇有气派的大家宅邸,那小公子没有指错路,大门上的确挂着“秦宅”的牌子。 于冲上前叩响铺首门环,开门的是个须发花白的老者:“列位贵客对不住了,如今家下有大事,不便……” “秦忠,老忠头儿,是我呀!”那孩童在颜幻马背上这一声,让那老者猛地抬起头:“哎呦,苍天有眼,小郎君!” 他打开大门,对里面喊着:“快去请员外夫人,小郎君回来了!” 不多时,一个身着锦缎长衫,看上去年逾不惑之人一路小跑而来,那小公子看到此人,挣扎着要往下跳,颜幻赶快把他抱了下来,孩子一路跌跌撞撞奔入那人怀里,哭岔了气:“爹爹……爹爹,大器再也不敢贪玩了爹爹……” 那中年男子也是眼眶发红,轻抚孩子的发顶:“回来就好,爹的大器儿回来就好。” 此情此景,令门口几人都浮起笑意,盛时行轻声道:“看来这次是找对门儿了。” 一旁的崔近道点了点头:“是啊,颜姑娘此番真是功德无量。” 他这一句,让盛时行心中一动,似乎明白了他身上那种看不透的气度是怎么回事了。 8. 独苗 虽然一行人再三推辞,还是被秦员外挽留在自家宅院里,称要设宴款待几日。 盛情难却,几人领了他的好意,引入正堂攀谈几句才知道,原来这位乳名“大器”的小公子,竟是秦员外三十多岁上才得的独生子,秦员外听于天宁说是眼前两位“颜娘子”将他儿子救下,当场就要大礼拜谢,吓得盛时行赶快将他扶起。 许久平复下来,秦员外问了事情前因后果,唤入老家人秦忠吩咐道:“快去叫你家夫人着人打扫客院,备下筵席招待几位恩公,让出去找公子的都撤回来,再找几个得力的去县城打探消息,定要将那几个天杀的……”说到此处,那秦员外似乎意识到自己失言,赶快摆摆手:“你知道怎么做,去吧。” 又转向几人:“列位恩公,今日我秦某真的不知该如何感谢,恩公们远道而来救我秦家于水火,且多住几日,容我阖家好好款待。” 盛时行欠身还礼道:“秦员外不必客气,我们也是碰巧相助于令郎,不必太过在意,还是着人先给小公子看看伤,让他好好休养才是。” 那秦员外叠声应着,盛时行几人也看出秦家眼下是还没恢复平静,便提出先去安顿,让秦员外料理家事,恰在此时外间疾步走入一位看上去不过花信之年,身姿窈窕的妇人,上前一把将秦小公子搂在怀里,哭了几句心肝,才被秦员外拽起来:“你看你,成何体统,快来见过各位恩公。” 又转向盛时行等人:“此乃拙荆季氏。” 众人赶快又见了礼,秦员外就吩咐季氏夫人带盛时行他们下去休息。 五人被安排在了同一个院落,于天宁三人让出了正房给“两位颜姑娘”,自己三人安顿在了东厢房内。 一路奔波,加上这一日的折腾,让盛时行和颜幻都有些疲惫,二人并肩躺着小憩了一会儿,盛时行醒来就看到颜幻坐在床上愣神。 “怎么了?” “隔壁还挺安静的。” “估计也累了,休息呢?” “嗯……”颜幻点点头,还是有点没精神,盛时行轻轻揽住她肩膀:“怎么了?不舒服?” “没有……”颜幻压低声音:“嗣音,其实我是怕……那个于公子会不会对你不怀好意,这么多次巧遇就不说了,今天吃饭的时候和行路时,我觉得他总是看你,你看你那么好看,你自己也知道……” 盛时行想了想,笑着拍拍颜幻肩膀:“非真,你放心吧,从小到大我承了无数善意或恶意的打量,已经能分出谁是觊觎之心,谁是赞赏,谁就是随便看一眼,于公子对我可能有猜测之心,但不是你想的那种。”她说着说着,又清醒了点儿:“不过于公子的确喜欢不着痕迹地打量人,如果不是他这个人天性好奇,就是……”她想了想:“他干的营生,跟这上面有点关联。” “他是看相的!”颜幻眨眨眼。 “噗……”盛时行笑了:“也说不定你这是个方向,或许他精通麻衣相术什么的,逮着咱俩练手呢。” 颜幻知道她是胡说八道宽自己的心,但还是觉得心情一松: “去庭院里看看?” “好。” 二人梳洗完毕,换了身女装——毕竟晚上要赴宴,这是对主人家的尊重,拉开门就看到院门那边绯色衣裙一闪,季氏夫人迈步走了进来。 盛时行和颜幻赶快迎上去与她见了礼,东厢房那几位似乎也听到了动静,开门走了出来,盛时行看了看他们也都换了身鲜亮些的衣服,心说这仨也是深明礼仪之人。 季氏夫人说明来意,原来是前面已经备好了宴席,请众人跟她往花厅赴宴。 秦家宅院颇大,人丁却不怎么兴旺,陪客的主人家只有秦员外,夫人和小公子三人,席间觥筹交错,秦员外又说了许多感谢的话,更是再三请几人多留些日子,说笑间,秦员外还提起自己经常与青州于家做生意,于天宁也大方承认他口中的“于大公子”就是自己的大哥。这样一来,秦员外愈发高兴,频频劝酒,盛时行冷眼看着,于天宁似乎酒量不佳或不喜饮酒,反倒是旁边的崔近道十分海量,帮自己的好友挡了不少去。 热闹了小两个时辰,却是秦员外先不胜酒力,盛时行几人颇有眼色地提出回房休息,季氏夫人略带歉意地安顿好他们,自己扶着秦员外往后面去了。 几人走在回廊里,一边消散酒意,一边感慨雍州地界的确好客,甚是盛情难却。 盛时行因为是大家公认的“带头救人”者,这一晚也接了不少敬酒,薄醉之下与颜幻草草梳洗了,和衣而卧,一边聊天一边犯困,颜幻说到事有奇巧,那于公子的兄长居然是秦员外的旧相识,盛时行此时心中也打了个点:难不成那人说的,竟是真实身份吗? 思及此处,她只觉得眼下自己关于于天宁三人身份的猜测,许多都是前后矛盾,一时思索就忘了答话,不多时颜幻却也安静了: “你听,这是什么声儿?” 盛时行凝神谛听,只闻一阵幽咽呜声入耳,时而像野兽低嚎,时而又像女子哀哀哭泣。 “什么声音,怎么这么瘆人呐……”颜幻抱着胳膊搓了搓,盛时行抬手将她揽住,笑着拍拍: “没事,此地多山,山风就是这个声音的。” 与此同时,东厢房内的于天宁也愣住了,崔近道看他那样子,便目视相询,于天宁双目左右一轮,肃容道: “你们听,隔壁好像打起来了……” “什么!”崔近道一下子酒就醒了:“隔壁是两位颜姑娘,怎么可能打起来。” “不然这是什么声儿?”于天宁起身拿了大衣服披上:“我出去看看,劝劝架。” 崔近道吓得直接从床上蹦了起来:“你别去!人家俩妙龄娘子,你这样莽撞前去成何……” 他话音未落,旁边的于冲先笑了,崔近道自己也笑着拍拍脑袋:“我真的是喝多了,居然会信你这唬人的话。”这么说着就放开了他的手,于天宁得意的笑笑,推门走了出去。 崔近道笑看着一旁的于冲,却见他渐渐敛去笑意: “所以这就是为什么我喜欢跟着公子这样出来,你不觉得他此时比起之前……判若两人吗?” 崔近道闻言也是一叹:“一人两人,不都是他吗?跟着他就是了。” “嗯。” 那呜咽声愈发清晰,盛时行终于坐不住了,与颜幻披了大衣服走出房门,却见东厢房三人已经立在了庭院中。 几人见了礼,却是一时无语,都在凝神分辨声音传来的方向,又不约而同看向后园——他们白日里一路从前门入秦宅,后园是尚未踏足过的,此时夜更深,风吹得左右廊下风灯摇晃,愈发瘆人。 于冲年少气盛先忍不住了,摩拳擦掌想去探个究竟,却被自己家公子一把拽住: “出门在外不要作死,天地之间精灵奇巧,你别得罪了什么自己都不知道!” 盛时行本也有些紧张,却被于天宁这句逗笑了,转头看向他:“于公子,子不语怪力乱神,那些都是无稽之谈。” 虽然是句好心安抚的话,不过盛时行一时嘴快,细思却觉得有些不尊重,正想着说两句找补找补,却不想于天宁先开口了: “子不语未必子不信,何况圣人向道祖学道,道祖有云,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这世间无法道无可名之事多了,颜大姑娘怎知就没有神鬼精怪。” 盛时行第一次听到将胆怯说得这么言之凿凿又引经据典的,满腹经纶都不知道该如何驳他,崔近道却是拍拍他肩膀笑了: “啧,季怀你这是要呛我的行吗,可惜我的桃木剑没带出来。” 颜幻在一旁听着,面皮不停抽抽,心里哀嚎:这都是些什么人啊…… 几人正犹豫商量着要不要去探查,西厢附近的角门突然“吱扭扭”打开了,顿时怕鬼的,不怕鬼的,论理还应该能抓鬼的,都汗毛竖立——因为那门背后,并没有人,而风……应该是从另一个方向吹来的。 正当颜幻认真思考贸然尖叫是不是有些失礼的时候,角门处忽然火光一闪,一张苍老的脸浮现出来,众人顿时松了口气。 “原来是管家……”于冲手抚胸口:“尊介巡夜怎么也不点灯,您这……还一身儿黑。” 老管家秦忠这才后知后觉吓着了贵客们,赶快上前道扰: “对不住列位贵客,皆因我家这后园多水道,女墙上还有气孔,这几日入了春,总有野狐狸进来抓鱼,呜呜咽咽叫起来好似人声,家下都已经习惯了,但员外夫人怕贵客们害怕,特令老夫来告知,另请诸位贵客入夜切莫四处行走,后园水道颇深,落入池中可不是玩笑的。” 几人赶快仔细应了,老管家才慢慢离开,待角门关闭,脚步声渐远后,那呜咽之声似乎也远了。 几人立在庭院里,又凝神听了一会儿,盛时行突然转向于天宁:“于公子也觉得那是狐狸叫吗?” 忽明忽暗的灯光映出于天宁意味深长的笑:“若真是,估计这狐狸跟我差不多——本领不咋地,但起码个儿够大的。” “噗嗤”。盛时行和颜幻终于憋不住笑了,刚刚阴森惊恐的气氛也被他一扫而空。 几人商议下,还是觉得贸然探访人家后园不好,便各自回房就寝。 一夜无事。 9. 后宅 翌日晨间,几人梳洗了就有秦家下人来报,说是员外请几位恩公游览后园,午间还要设宴款待,盛时行等人自然是主随客便,不过令他们没想到的是,秦家区区一个县城富户,后花园内却是曲径通幽,别有韵味,特别是各处曲折的水道最后汇总归于后园水池的设计十分奇巧。 盛时行赞道:“此园水道排布匠心独运,最难得是处处相通,想来也是活水,待夏日定更有一番情趣。” 秦员外听她夸奖自家园子,顿时现出得意之色:“颜姑娘谬赞了,不过在下这个怜香园的确也可以算是蔚县一景了,到了夏日,荷花开时,更是奇美……对了,待夏日,某再设宴邀列位恩公前来赏荷如何?” 盛时行等人只道他这是是一句客套,三两句夸赞推辞了,不想秦员外却十分实诚,一笑摆手: “秦某可不是空口客气,不瞒各位恩公,每到盛夏,这怜香园内都是高朋满座啊,哦对了……”他这么说着,转向于天宁: “令兄于大公子就来观赏过,今年于恩公你定要邀上令兄一同来,某好好款待你们兄弟二人。” 盛时行昨日就对于天宁起了试探之心,此时听秦员外提起了,倒是省了自己的口舌,便不着痕迹地看着于天宁如何应对,却见他面无异色,也没再刻意推辞: “那晚生就先谢谢秦员外盛情了,不日归家一定将员外的话带给我家大哥。” 盛时行看不出真假深浅,索性也先撂下,一行人且行且聊,正待仔细观赏那荷池奇石,却见后园角门走入一位年轻貌美的妇人,径自往众人这边来,更显眼的是,她的肚腹高高隆起,明显已经身怀六甲。 众人知道此人定是员外妻妾,赶快往后回避,员外面色不悦,却还是道扰迎了上去。 盛时行等人借着观赏墙边的奇石掩饰尴尬,只听那边隐约传来声音,似乎是那妇人求员外随她回房,员外安抚她先回去,并应承晚上再去云云。 不多时秦员外走了回来,带着众人又转了转,却明显兴致不如刚刚,几人也有眼色,提出不多打扰,各自回房不提。 午间秦员外又是盛情款待,不过奇怪的是,季氏夫人并不在场,老管家来报夫人一早就因要事返回了娘家,秦员外显得有些尴尬,仿佛未知会他一般,不过都是人家家事,盛时行等人也就装作没在意,推杯换盏间,盛时行看出这位秦员外似乎十分贪恋杯中之物,这一餐没有夫人劝着,竟是醉得更加厉害,被两个家丁架了回去。 一行人返回客院,多少也有些酒意上头,盛时行与颜幻刚要歇下,便听旁侧回廊传来似乎是侍女的话语声: “夫人可真是心疼小公子,今日临走还说担心小公子受惊,让我去后花园采药草给他薰屋子,这次小公子走失,夫人跟失了魂一样,也不知哪个天杀的开了角门,明明夫人叮嘱过,小公子不在学堂的时候不准人开角门……说不定就是倚香院那位……” 另一个声音像是有点着急: “姐姐你快别说了,李姨娘正当宠,现在又是双身子,老爷肯定不愿深究,到时候听到你这话,她还要说你诬赖好人,到时候哭着求员外将你发卖了可怎么办……” 叽叽喳喳的声音渐渐远去,盛时行转头看看颜幻,只见她一脸饶有兴致:“哟呵,这家还有妻妾相争啊,怎么还能连累了独苗……哦~那李氏有喜了……” 她说到这里,才注意到盛时行似笑非笑看着自己,顿时一吐舌头:“糟了,被你发现了。” “被我发现了什么?” “家长里短,满嘴跑舌头。” “噗,什么怪话满嘴跑舌头,亏你说得出来,你以为我不好奇啊……”盛时行眨眨眼:“不过说起来也是人家家事,我还是觉得李氏应该没那个胆子,更没必要,而且你听那俩丫头说话,像是私下里议论主子吗,简直恨不得拿个筒子怼咱俩脸上嚷,不过也是好笑,咱们一帮过客,保不齐明日就走了,还能帮她家主母宣扬什么贤德事情?” 颜幻听懂了,点头复叹气:“妻妾相争可真是糟心,一人八百个心眼子比破案还累,将来我的夫君要是敢纳妾,我就打折了他的狗腿,然后再跟他和离!” 盛时行听得一阵好笑:“你说得轻巧。” “怎么不轻巧,我可是官!”颜幻一句话,说得盛时行愣了愣:“也对。”二人遂相视大笑。 东厢房内,崔近道悠闲地呷了口清茶:“这回是隔壁真的有动静了。” “小点声,我睡着了。”于天宁一句话,竟让屋内两人都不知道该怎么接。 午后,盛时行二人睡足了起身,却听一阵轻快脚步声径直而来,还夹着妇人叮咛喊叫之声,颜幻赶快拉开门,却见是小公子秦大器笑呵呵拎着一篮蜜桔高高举起:“恩人姐姐们,吃橘子!” 颜幻看他一身绛色衣衫,洗干净的银盘大脸硕大的脑袋愈发讨喜,赶快笑着拉他进屋坐定,剥了橘子喂给他吃,不多时保姆也跟了进来,先替自家小郎君道了扰,又笑说晨间如夫人心疼小公子无端被拐,让人把自己屋里的蜜桔端过来给他,小公子就嚷着要分一半送给两位恩公。 言者无心,听者有意,颜幻不着痕迹地喂着秦大器,闲闲开口:“小公子真是好福气,夫人疼她也就是了,如夫人不是他亲娘,都这么疼他。” 那妇人脸色一变,只是讪笑,小公子大器却是童言无忌:“娘亲也不是我亲娘,但她和姨娘都对我很好,大器喜欢她们。” 他这一句,让保姆好不尴尬,赶快哄着说刚刚李氏姨娘说屋里做了他喜欢的酥酪请他去,小郎君贪着好吃的,蹦蹦跳跳就跟着走了。 盛时行起身关上门,眨了眨眼睛,颜幻也眨眨眼睛,二人心照不宣——或许是刑名行的执着,或许是小娘子的天性,二人刚刚不约而同地都生了套话的心思,只是颜幻嘴更快了些。 “这一家子,真够乱的。”颜幻皱了皱鼻子:“不过秦员外也真是豪富,这样的蜜桔即使不是从南边运来的,最近处也是秦岭固城才有,京师里都卖得不便宜……诶嗣音你说,秦家是做什么买卖的?” “看不出来。”盛时行突然眨眨眼:“改天问问于公子,他们家不是跟秦家有生意往来吗?” 颜幻看她那样子,眯起眼睛坏笑道:“你不是想打听秦员外,你是想试探于公子,你还是觉得他的话不尽不实吗?” 盛时行敛去三分笑意,压低了声音:“虽然猜度人家不好,但我担心,他会是咱们此番要查究的‘那家人’什么相关之人。” 颜幻一口橘子卡在嘴里:“不能吧,那么巧吗?” 盛时行拍了拍她手:“我也觉得是我多心了,毕竟他看着也不会武功,而且……他们三人的关系也不太对,如果崔先生比于公子小,那还能对上,但他似乎更年长,而他们三人又是以于公子为尊的样子,八成是我太敏感了。”盛时行拿起一个橘子要剥,颜幻却皱了皱鼻子,在篮子里翻翻就挑出一个皮上生霉斑的:“我说怎么刚刚就觉得有气味,还真有坏的。” 盛时行惊叹:“这么一大筐,你靠闻就能挑出烂的!” 颜幻嘿嘿一笑:“厉害吧,我爹说我这就是天生当仵作的好苗子。”她这么说着,将那坏掉一半的橘子剥了,盛时行赶快按住她的手:“坏了怎么还吃。” 颜幻却是笑了:“没事儿~”一边说着,一边将没有烂的那半橘子掰下来慢慢吃着:“我们村里的孩子连这个都没见过呢,我哥哥虽然现在赚了点钱,在铺子里也常常干馍就酱菜,我被全家供着走出来,见过的,吃过的比他们多多了,可到底还是寒门子弟,或许对你来说,这个橘子已经坏了,不能吃了,但对我来说,还有可取之处……”说着说着,她又自嘲地笑笑:“会不会觉得我小家子气?” 盛时行只是静静地看着颜幻,看得她都有点心虚了,却突然被人一把拉到怀里: “我怎么会觉得你小家子气,我倒是要谢谢你告诉我这些,二十年……我只从书上听过,什么‘朱门酒肉臭’,什么‘贵胄蹑高位’……”颜幻听她带了些颤音的声音再在自己耳边这样轻轻说着,只觉得心中酸暖,眼前蒙起水气。 “我十八岁便立志以横渠先生的话为座右铭,然今日方知什么叫‘为生民立命’……”盛时行抬起头拍拍颜幻的肩膀,看着她的眼睛道:“所以我要谢谢你点醒我,不过从小处说,也有管鲍之交的典故,你就是我的管仲,往后我的就是你的,我不会再让你从银钱上受委屈。” 颜幻也抬手搂住她的腰,吸了吸鼻子:“你呀,就是想招我哭。” 二人正唏嘘着,忽闻敲门声,赶快收拾情绪起身,却是主院那边来了信儿,说员外不胜酒力,到现在还没醒,只能慢待各位贵客,夫人晚间会遣人将饭菜送来客院,明日再邀各位欢聚。 盛时行遂与于天宁等人商议了一下,都觉得再叨扰不太合适了,决定明日晨间直接收拾行装向秦员外夫妇辞行,几人用过晚饭便都早早回房休息,却不料睡到半夜,突然有凄厉嚎哭顺着风声传来。 盛时行“噌楞”坐起身摸出火折子点亮,正对上颜幻瞪大的双眼:“这回……总不能……还是狐狸吧!” 10. 水鬼 被凄厉哭声惊醒的盛时行和颜幻三两下穿好衣衫,又凝神听了一会儿,确定没听错,颜幻走到桌旁从刀鞘里抽出那柄短的雁翎刀顺在了靴筒里:“我去看看,你别出门,这边有崔先生他们在,应当安全。” 盛时行犹豫了一下拉住她:“你还是别去了。”颜幻却摇摇头:“秦家虽然家丁不少,但地处荒僻,若进了山贼,可把咱们都连累了,我先不现身,隐在暗处探探情况,也好早做防备。” 盛时行觉得她说得有道理,也不再婆婆妈妈:“那好,你小心。” 颜幻轻声轻脚地出去了,没过多久,那阵瘆人的哭声就渐渐小了,归于安静,但没过多久又有喧哗声,吆喝声,许多人纷杂交谈声传来,盛时行心一定,知道这应该不是进了盗匪,可颜幻久久未归,她到底不放心,便披衣往庭院里去。 她立在院里凝神谛听,四周很安静,东厢亮着灯,应该是于天宁三人也被惊醒了,却没什么交谈之声,庭院里风很大,风灯不知何时已经都灭了,此时漆黑一片,有些吓人。 盛时行大着胆子转身,打算从东角门往后院方向去寻颜幻,一抬头却看到回廊尽头赫然一个白色……不知是不是人的影子,直直立在那里,没有声音,也不挪动,唯素色广袖随着风蹁跹翻飞,实在是有点像那些子不语的话本子中描绘的场景…… 盛时行不信鬼神,但她很怕那是恶人,对峙良久,方才沉下心大着胆子问了句:“何人在那里!” 对面倒是很快就回应了:“颜大娘子?是我是我。” 盛时行松了口气,只觉得心狂跳:“于公子,你做什么立在那里,看到我也不说话,好生吓人!” 随着她的话语,那边火光一闪,于天宁举着火折子走了过来,刚站定,火折子就灭了。 “好大的风。”于天宁叹道:“刚刚后园喧嚷起来,阿冲和崔兄去探情况了,他们怕有危险,没让我去。” “舍妹也去看情况了。”盛时行凝神听了听:“好像不是什么盗匪,像是出了意外,不如咱们二人也去看看。” 于天宁却显得有些犹豫,盛时行问了一句,他支支吾吾开口:“天太黑了,怪吓人的,火折子也点不亮,咱们回去掌个灯再出来吧。” 盛时行沉默了一瞬方才开口:“于兄,这么大的风,灯也拿不过去的……还有些许星光,咱们小心些不会摔倒……你若是太……在意黑,那我自己去。”她这么说着,就要往廊下走,却被于天宁一把拉住:“那怎么行,你一个女子……哎呦!” 盛时行眼看着于天宁一脚从没有台阶的地方迈下来,赶快双手搀了他一把,才有惊无险落地。 “我陪你去吧。”于天宁想了想,一抬手就从廊檐上摘了个风灯下来,拿火折子点了:“有灯了,不怕……咳,走,一起去。” 盛时行看看那廊檐的高度,愣了愣才说了句:“好。” 同行后园时,盛时行低头看看他一直隔着衣袖握在自己腕子上的手,完全感觉不到他是在陪伴保护自己,只觉得自己是给他壮胆而的…… 虽然有些不厚道,盛时行还是感慨——于天宁恐怕是她见过胆子最小的大梁男儿了。 二人一路磕磕绊绊来到后园,却见这边倒是灯烛高燃,一群人围着水池旁一块空地,来来去去的家丁侍女们似乎在忙着什么,还有人哀哀哭泣,在人群正中,盛时行看到了颜幻正低头忙碌着,心中顿生不祥——能让她忙碌的事情,八成…… 果然,于冲看到他们二人来了,挤过人群走近,压低声音道:“是李氏如夫人落水,刚刚颜二娘子看了说,人已经没了。” 他这一句,盛时行脑子里不知为何突然闪过白日里李氏拉着秦员外欲言又止那样子,赶快仔细看看周遭,却突然发现有些不对,尚未开口,旁边却传来泛着凉意的一声:“爱妾死了,秦员外倒是稳当得很……” 盛时行没听过于天宁这么说话,声音仿佛比元月北风还凉,她心念一动,遂转头看向他,对上的却是依然温和开朗的面容:“这醉得可够厉害,这么大动静还没醒。” 盛时行觉得自己是多想了,转念道:“是啊,醉酒真的能麻木至此吗?” “我不清楚,我没醉过。”于天宁顿了顿,有点尴尬:“我娘不让我喝酒,诶……崔兄你说说。” “我也没醉过,没人灌醉过我,都是我灌醉别人。”他又看了看于冲,于冲也摆摆手:“别看我,我还小呢。” 盛时行无奈地从于天宁手里接过灯笼:“要不你们三位先回去吧。”这么说着,她分开众人去了颜幻身边,蹲在她身旁轻声道:“怎么回事,是意外吗?” “不像。”颜幻蹙眉刚要再说些什么,外围突然一阵喧哗,原来是季氏夫人扶着秦员外跌跌撞撞而来。 刚刚一直坐在地上哀哀哭泣的丫鬟看到是他来了,一下子扑到秦员外脚边:“家主!我家娘子好好的在屋子里,都说要就寝了,不过一会儿功夫,怎会到了池子里,定是有人暗害,还请家主为我家娘子做主!” 盛时行听她对李氏的称呼,就知道这应该是李氏从家里带来的贴身侍婢,看来她的母家也不是什么低门小户。 秦员外一听就急了,马上招呼家丁要去报官,可身边的季氏夫人扯了他一下,附耳过去说了些什么,秦员外脸上顿时风云变色,不但让报官的人回来,还斥责那侍婢胡言乱语,让人将她带回李氏的院子,看管了起来。 盛时行与颜幻对视一眼,都明白这秦员外是听了夫人的劝说,打算糊弄过去,息事宁人。 正思想间,秦员外与季氏夫人突然走了过来,盛时行看他面色,早没了白日里的和善,当下心中有了计较,轻轻一拽颜幻的袖子,颜幻心领神会,闪到了她身后。 “颜大姑娘,二位怎么……” “是我们姐妹僭越了,对不住。”盛时行抬手一礼:“实不相瞒,我们姊妹粗通医术,看到如夫人落水,想着是不是还能救上一救……员外节哀。” 她这一言出口,秦员外脸上的防备马上就消散了:“岂敢岂敢,多谢两位,只是这……哎,家逢此事,如何都不好再留贵客,几位恩公且先回去休息,明日一早某奉金拜送。” 他这个逐客令也是情有可原,盛时行赶快说了几句不敢,敷衍着将颜幻拉出人群,便见秦员外呼喝下人准备灵棚等物,还不时往自己几人这边瞟一眼,盛时行拉着颜幻走到于天宁等人面前,低声道:“咱们先回客院吧,不好围观人家的丧事。” 于天宁知道她话里有话,点点头也跟着,五人回到客院,各自进了房间,盛时行刚坐定,颜幻便拉住她的手:“幸亏你机智,我刚看那秦员外,竟觉得有些狰狞,现在该怎么办,我看他们好像打算不查真相,就按意外发丧啊。” 盛时行沉吟道:“一条人命,怎能不明不白,你确定那李氏死因有问题?” “我确定,她那个姿态,绝不是失足落水溺亡,只是时间太短,我还看不出是什么缘故,只能判断没有明显的外伤。” “好,其实不看尸体也知道不对,如此天气与冬夜无异,一个即将临盆的孕妇怎么可能不带下人独自去后院池边溜达,说失足落水,简直是糊弄鬼呢。” “那怎么办,要亮明身份吗?”听了颜幻的话,盛时行想了想,摇了摇头:“现在即使亮明身份秦家也不一定会就范,所谓县官不如现管,乡民只认当地官府的……这样吧,咱们想办法带马出去,一夜时间也够奔到县衙了,虽然那县令太过昏聩,但县尉是个明白人,咱们可以请他出面,咱们从旁相帮,有必要时再亮明身份便是。” 颜幻点了点头:“这个法子好,那现在就该趁乱出发,不然等他们都涌到前面来,就不好偷跑了。”这么说着,她又看了看东厢房方向:“但那边是瞒不住的。” 盛时行想了想一笑开口:“不瞒着,我去直说,让他们要么趁夜离开,要么装作不知道此事,无论他们是胆小怕事走了还是愿意留在这里帮咱们撑腰,至少不会坏咱们的事儿。”她说完这句就起身开门,颜幻都来不及反应一下,也只能跟了出去。 盛时行不知道的是,就在她们商谈之时,东厢房内其实也在议论她们: “经了今晚,你之前那个怀疑是不是差不多坐实了?”崔近道看看一旁捏着根木棍挑灯芯儿玩儿的好友,低声问了句。 “差不多,就是很奇怪,为何是女子。” 崔近道看着跳动的烛火,笑了:“你什么时候觉察不对的。” “她们自报家门的时候。”于天宁放下手里的东西,看了看屋角的漏刻。 “又是一眼看出来的?你这个本事还真的是……”崔近道有些意外,于天宁却是挑起一个玩味笑意: “哪有自报家门还要琢磨的,必是改名换姓了。” 崔近道点了点头,便听正房那边门扇响动,于天宁脸上的笑意加深了,目光却愈发幽深,看不出喜怒。 门被敲响的瞬间,崔近道转头看了看他,只见那道幽深又转为迷蒙,于天宁手托腮盯着烛火,一脸犯困马上就要去睡的样子。 “真能演呐。”崔近道心里这么感慨着。 于冲打开房门将“颜氏姐妹”请了进来,于天宁和崔近道赶快将她二人让到灯下,本来估量着她们会说点什么话找补,不想“颜大姑娘”一开口,便直切主题: “那李氏如夫人不是失足意外,我们姊妹打算去报官。” “哦?”崔近道没想到她们这么开门见山,于天宁却像是一下就精神了:“是吧,我刚还跟崔兄说,哪有身怀六甲的小娘子大半夜去后园的,定是给人害了……亦或许,不是人。” 盛时行无奈摇头:“那倒不至于……总之我们准备去报官,来跟你们三位知会一声,明日怕是要有纷争,不如你们稍后收拾一下离开此地,免惹是非。” “那怎么行!”于天宁一听就急了:“你们二人这样贸然去报官,官府怎能相信?万一再被打了……” “不会的。”盛时行看着他:“我是官。”她这么说着,拿出蓝色的鱼符袋亮给他看:“我是刑部文吏,最近刚擢升了主事,没想到回乡省亲遇到此事,思前想后还是得管,你们都是读书人,就别蹚浑水了。”盛时行说完这句起身就要走,却被于天宁叫住,盛时行转过头,看着他慢慢站了起来:“都是一起遇到的事儿,怎么能让你们两个小娘子自己扛了,就说是官……我们也是有功名在身的。”说到这里,他一拍旁边的于冲: “不如这样,让阿冲陪你们去报官,我和崔兄在此地等你们。” 盛时行没想到他们在明哲保身和置身事外之间选择了同甘共苦,一瞬间,她心里闪过七八个念头,最后归为一句:反正肯定已经暴露了,赌一把也无妨。 当下拱手道:“若如此,我们姐妹要先谢过于兄崔兄仗义相帮了,那也用不着我们二人都去……”她看了看颜幻,将鱼符袋交到她手里:“阿真你与于小郎君去报官,就按咱们刚刚商议的说,我留在这儿盯着秦家不要再生什么事端。” 颜幻也不知道盛时行为何突然做了这个决定,但当着这么多人也没法问,再说时间也不够了,便匆匆应了,跟于冲一起潜行出去找马。 剩下三人目送他们安全离开院子后,于天宁敛去笑意,一本正经地看着盛时行:“颜大姑娘你吩咐吧,需要我们做点什么?” 盛时行微微一笑:“于公子,烦劳你跟我去盯着灵堂吧。” 如愿以偿地,她看到了于天宁脸上现出惊恐神色。 11. 狐仙 没等盛时行再问,于天宁就抬起双手一起摆着:“不行不行,我怕黑怕鬼还怕恶人,而且个子太高笨手笨脚,去了只会给你添麻烦!” 盛时行料到他不会跟自己去,但也看不出他到底说的是真心话还是托词,当下无暇细想:“那我自己去吧。” 于天宁却是将崔近道往前轻轻一推:“那也不行,让崔兄陪你,他武艺高强道法精深,无论是人是鬼都能应付!” 盛时行和崔近道一起转头看着他,不约而同地叹了口气。 “那有劳崔先生了。” “好说。”崔近道提起一旁的宝剑背好,又转头叮嘱于天宁:“你自己呆着不要出去。” “好。” 盛时行与崔近道商议,先到可能停灵的中堂旁边找个小屋子躲着,等后半夜可能有人作乱时再出来潜伏在附近。 依计而行后,二人掐着后半夜主人们都退了,就剩几个下人悲悲戚戚守着打瞌睡的时候轻轻出了屋子,躲在一旁水缸与墙壁之间盯着。 果然到了后半夜,先是靠近棺木的两个侍女突然扑倒,接着守灵的六个下人一个接一个伏在了地上。 “困了也不能一起睡着吧……”崔近道低声自语,又转向盛时行:“你身上带帕子了吗?” 盛时行摸出随身的手帕带给他,崔近道慢慢抬手在水缸里沾了沾,又递还,示意她捂住口鼻。 二人凝神看着那边,果然不多时就见有黑影慢慢靠近,在地上撒了些什么,又推倒了灵前的长明灯,迅速退回黑暗中了。 “有人放火!”盛时行轻声说,二人对视一眼就要起身,耳畔却传来呼喝声:“都快起身,失火了,你们这些不中用的!” 随着这阵大喝,一个有些佝偻的身影迅速跑来,拿起旁边的木桶在二人头顶的水缸打满水,几下泼灭了刚刚燃起的火,又将那些被迷晕的下人一一浇醒。 “是老管家。”盛时行和崔近道对视一眼,趁着老管家秦忠训人的机会,二人悄悄离开了灵堂。 “估计这一晚可以平安度过了。”盛时行轻声说,崔近道点了点头:“所以说,还是有人作乱,厉鬼可不会放火。” 盛时行颔首,又笑了:“崔先生回去详细跟于兄说说,省的他继续担惊受怕。” 崔近道目送盛时行进了屋,才推开东厢房的门走进去,抬眼正看到于天宁略带询问的目光: “颜娘子猜得很准,有人想放火烧棺,不过没轮到我们出手,就让老管家发现了。” “好。”于天宁言简意赅:“她还让咱们干什么?” “她说静待便可,今夜不会出事了,哦对了,还有……”崔近道憋着笑将那番“宽心”的话跟他学了,得了于天宁一个无奈的眼神:“这种没用的就不要说了。” 崔近道笑了笑,卸下长剑合衣躺在床上:“明日官府来了人,咱们要走吗?” “不走。”于天宁抬手揉了揉额角:“看看她怎么断案。” “是担心官绅勾结,为难她们?” “不是,就想看看怎么断案。”于天宁一句话,崔近道便了然,又指指床铺:“阿冲他们最早也要明日辰巳相交时才能回来,你先歇会儿吧。” “你歇着吧。”于天宁搬了个椅子放在门口:“这家太邪了,我盯会儿。” 崔近道知道他是怕正屋里那位遇到什么危险,却也不点破,偷笑着翻身阖目休息去了。 清晨,盛时行从假寐中醒来,特意磨磨蹭蹭地收拾好东西才走出房间,一抬头正看到于天宁坐在庭院里,身上衣衫都没有换,很不像他平素习惯。 盛时行明白他大略是一夜未眠或是和衣而卧,难免想到,如果对他身份的怀疑真是自己多心了,那他这样一个胆量欠奉的文弱书生肯这么帮自己二人,也是一种难得的急公好义了。 正这么想着,于天宁也看到了她,抬手招了招,盛时行微微一笑,上前刚要见礼,便听前面灵堂那里鼓吹声起,夹杂着哭声和什么东西重重落下的动静…… “这什么声儿?”于天宁有点奇怪,旁边门一开,崔近道打着哈欠走了出来:“蔚县风俗这么奇怪吗,昨夜人没了,今天就入殓?” 说完三人面面相觑,都明白事情不是这么简单。 正在此时,一个小丫鬟提着热水走了进来,行了个礼放下铜壶就要走,被盛时行拦下了: “请问前面是在给如夫人入殓吗?怎么这么着急?” 那小丫头听了盛时行的话,机灵灵打了个寒颤:“是家主说,如夫人死的蹊跷,可能是得罪了后园的狐仙,来办法事的道爷说必须在今日午时之前入殓,太阳落山之前就要落葬,贵客别问了,夫人还叮嘱请几位贵客早点动身,莫冲撞了……” 小丫鬟说完就跟突然松了一口气一样,又慌慌张张地跑走了。 盛时行唇边挑起一个笑意,崔近道却是冷笑一声:“什么糊涂道爷,简直是给祖师爷丢人……” “看来秦家是装都懒得装了,想着赶快把咱们打发走,将李氏稀里糊涂下葬了事。”于天宁抱着手臂看看天色:“再有小半个时辰他们也该回来了。” “嗯。”盛时行点点头:“等人到了再计较。” 几人定下心坐在院里等着,却不想主人家先于报信的那二人来到了客院。 季氏夫人带着两名侍女踏入客院,令庭院中三人都有些意外。 “慢待各位贵客了。”这位年轻的员外夫人依然是端庄温雅的样子,却在阖府悲戚氛围中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我家员外因李家妹妹之事伤心过甚,无法见客,特命妾身来为各位贵客奉上谢礼,家逢大事,无法再款待诸位,不知诸位何时动身……”她这么说着,敏锐地看了看几人,微微一笑:“颜二娘子和于小公子怎么没在?” 盛时行闻言一笑:“夫人见笑了,舍妹被昨日之事惊到,早上恹恹地有些懒睡,稍后我叫醒她,我们收拾一下就上路。” 盛时行想着先将季氏夫人糊弄走再想办法,却不想这妇人却十分敏锐:“那怎么行,说起来是我们的罪过了,我得去看看颜二娘子,若是真着凉了,还是要请大夫的。”她这么说着就要往屋里闯,盛时行上前拦阻笑道:“不劳夫人挂念,稍后我唤舍妹便是……” 但那季氏夫人却像是必得亲眼看了才放心一般,笑着坚持要开门,盛时行正着急,门突然从里面打开了,颜幻打着哈欠浅施一礼:“夫人挂心了,我没事,姐姐你也太谨慎了……我不过就是渴睡……”她这么说着看看盛时行:“时辰差不多了,咱们收拾东西赶快动身吧。” 盛时行虽然不明白她为何会突然出现在房间里,但也知道事情定是成了,当下松了口气,顺势就说要收拾离开,拉着颜幻进屋关了门。那季氏夫人仿佛也放下心,留下两个匣子出了客院。 崔近道挑开盒盖看了一眼,跟于天宁对了个眼神:“谢礼够丰厚,这家到底是做什么的?” “我怎么知道?” “于大公子不是跟秦家有生意往来吗?” “我都多久没回家了,我也不插手家里的生意。” “也是。”崔近道看看东厢房的门:“估计阿冲也在里面了,这个主意倒是妙,多留了一步退路啊,这小子也聪明起来了。” “他可没这个脑子,八成是颜二姑娘想出来的。”于天宁这么说着,将谢礼的匣子又盖上: “这个看好,适时还回去,乱七八糟的钱可不能要,走吧,进去问问。” 正房内,颜幻已经将与徐姓县尉约定稍后就来叩门的事跟盛时行说了,末了又道: “还好县尉被我说服,没有上报县令,不然这会儿都到不了,这本也是他职责之内,我看这县尉除了对县令太忌惮了些,哪里都还不错,临近此处时还把苦主的哥嫂给带来了,正如你所判断,这李家不是什么小门小户,是比秦家差一些的商贾,两家交好,又有些倚仗秦家才将妹子下嫁人为妾的,现在他哥嫂已经懵了,这场事端,没那么容易了结。” 盛时行闻言心中一动:“那这个徐县尉,还是有些本领的。” 她话音刚落,前面就传来了哭声,盛时行眉一扬,与颜幻收拾了随身东西出门,正看到东厢那三人站在门口探头探脑,盛时行上前施礼道:“我们姊妹要到前面去,缘故昨晚也跟诸位仁兄说了,现在事情已成,你们几位也不必再趟浑水,不如先行离开,也免主家纠缠。” 于天宁却是还礼笑道:“我三人不是官,的确不好插手此事,不过我们相识一场,又甚为投契,我想咱们已经算是朋友了,朋友要做大事,我们怎好独善其身,刚刚跟崔兄商量了,我们就当看热闹,跟你们一起去,不上前也不说话,就看你们断案,若是秦家纠缠诬赖,也能给你们做个见证。” 盛时行还要说什么,于天宁却轻轻一压她手臂:“事出紧急就别掰扯这个了,反正今日这趟浑水我们是蹚定了,再搅浑点儿,才好摸出大鱼,不是吗?” 12. 开棺 盛时行心念一动,她明白无论于天宁是不是他自己说的那个身份,此人都必不是他表现出来的那么简单,何况几日短短相处,已经让她觉得这三人绝非奸邪之辈,有他们在旁相帮,定然是有助益,当下也不再纠结,退后半步微微躬身:“那就多谢三位仁兄了!” 一行人议定,便一起往前面去,灵堂附近已经闹了起来,秦家所有家丁婢女都在,就连那个被勒令关起来的婢女也扶着一个陌生面孔的年轻妇人立在院中央,那妇人与旁边年龄相仿的男子已是满脸泪痕,盛时行知道,这应该就是李氏的兄嫂了。 那妇人抹抹眼泪,举起自己所挎的篮子,对季氏夫人道:“前几日我来看妹妹,她还说害喜心口发烧想吃娘腌的梅子,我回去跟娘腌好了欢欢喜喜拉着当家的想给妹子送来,谁料出门就遇到徐县尉告知噩耗,人怎么就落水没了呢?你们说是落水,咱们两家就离着一里地,为何夜里不报丧让我们来见妹子最后一面?你们是把她勒死了还是捅杀了,为何钉了棺材不让我们看!” 那季氏一脸为难,李家妇人越骂越凶,徐县尉却抱着腰刀干看着,不说话也不管。 于天宁瞧着稀奇,轻声问盛时行:“那县尉怎么一脸事不关己,这边看着恨得都要咬人了。” 盛时行拼命绷着才没被他逗笑,小声回道:“这是刑名行惯用手段,先让苦主跟事主掰扯一会儿,从中能听出许多隐在暗处的纷争,有时候就能听出案子的关键。” “原来如此,果然行行都有关窍。” 那季氏此时听不下去了,假作慈悲柔声道:“亲家娘子你别急,李妹妹进门以来,我们员外和我都未曾亏待于她,这你是知道的,此番也的确是她自己不谨慎,失足落水,人捞上来就没了,着急下葬是因为昨夜她往后园招惹了狐仙,这一宿闹腾起来,只能将她早早下葬,免得狐仙借机生事,辱没了她的尸身呐,我们怎会不心疼她,她还怀着秦家子嗣,这可是……” 那李家娘子听她这么说,又是不依不饶:“你还知道她怀了秦家子嗣,我看就是这个子嗣扎了你的眼!就是你害死她的!” “你,你不能这么攀扯人啊!”季氏夫人也急了,往前走了几步,徐县尉一闪身挡在她们中间:“苦主事主不要争吵,既然某恰巧碰上此事,就不会不管,李家认为李氏之死有疑,那你们愿不愿开棺验尸?” 李氏的哥哥此时已经愤怒到血涌上头了,当下跪地施礼:“请县尉青天做主,草民愿意开棺验尸,求还我妹妹一个公道。” “好。”徐县尉未费口舌,便达到了想要的结果,一旁季氏夫人却道:“县尉青天,李妹妹是我秦家之人,怎能他李家说开棺就开棺。” 盛时行闻言心中一哂,但想看看徐县尉的能耐,就按住没有说话,只见徐县尉一抬手:“不必攀扯,李家是血亲,他们要求开棺,就是你家也拦不住,李氏是嫁到你秦家为妾,又不是卖给你们为奴。”说完便示意仵作衙役上前,乒乒乓乓将棺木开了,尸首搭出来放平。 徐县尉又道:“为尊逝者,暂以灵堂为殓房,闲杂人等都退出去。” 季氏见状明白再争无益,便招呼下人们按县尉的要求都退到了院子里,自己却趁着乱哄哄的时候,不着痕迹地从角门离开了,盛时行看到此状,转头对于冲到:“烦劳小郎君盯着那季氏,别让她跑了。” 于冲看了看自家公子,得了令便缀上去,于天宁笑看着盛时行:“颜姑娘觉得那季氏有问题。” “在下觉得季氏就是凶手,只是尚无证据,动机未明。” 于天宁点了点头:“我觉得你很快就能破案了。” “是徐县尉破案。”盛时行“欲盖弥彰”道。 说话间,那仵作已经验出了问题,上前道:“回县尉,死者口中虽有泥沙但指甲却很干净,并无挣扎迹象,应是被杀后才投入水中的。” 仵作一言,惹得惊呼哀嚎声一片,李家夫妇更是哭天抢地,跪求县尉主持公道,徐县尉蹙眉道:“致死原因是什么?” 那仵作却赶快拱手:“县尉恕罪,那妇人没有外伤也无缢绞之相,演不出毒物,无法确定是如何致死的,需要剖验才能……” 仵作这话令徐县尉有些为难,且不说地上跪着的李氏夫妇现出不忍之色,就是自己也没有给剖验格目签字的权利,势必要派人回去请县令前来,这一来一去耽搁时间不说,县令那个性子,必然要从中作梗…… 这么想着,他似不经意往盛时行那边扫了一眼,盛时行还了一个笃定的眼神,转头看着颜幻:“阿真,你去帮县尉看看。” 颜幻得了令,走到尸首旁边,那仵作看她是个小娘子,还有些不敢确信,却在看到她摆弄那些仵作工具之后便心中一定,知道这是个内行。 就在颜幻帮忙验尸的当口,于冲悄然回到众人身边,低声对于天宁说了几句什么,他又转向盛时行:“无妨,季氏是去找她的主心骨了。” 盛时行愣了愣,一抬头就看到季氏扶着秦员外从角门进来,秦员外看起来精神不济,额头上还缠着防风的布巾。见了徐县尉颤巍巍下拜:“草民见过县尉,李氏之死,确属意外……” 徐县尉抬手示意他不必多礼,肃容开口:“是不是意外还要详勘再论,秦员外身体不适就回去歇着,需要传召你问话,某会责人去请。” 虽然这么说,秦员外一介草民怎敢真下去歇着,何况也挂念着这里的事情,便在季氏搀扶下立在一边等,颜幻见他不多时就冷汗涔涔的样子,心念一动,上前笑道:“秦员外,不才略通医术,既然眼下不方便找大夫,不如让我给员外看看,小毛病扎一针就好了。” 秦员外不明白为何他们几人会出现在这里,礼节性地笑了笑,旁边季氏夫人却一拽他袖子,对盛时行道:“不麻烦颜姑娘了,我们员外就是昨夜惊着了。” 盛时行心说病得都站不稳了,不要钱的大夫还不看,定有蹊跷,旁边徐县尉似乎也是这么想的: “诶,秦员外,你这个岁数身子可不能大意,让颜大娘子看看又何妨。” 秦员外虽然看出自家夫人不想让“颜姑娘”给自己把脉,但县尉的话又不敢反驳,只能颤巍巍伸出手去,盛时行仔细为他把过脉,抬头深深看了季氏一眼,如愿从她眼中看出一丝厉色,又垂眸笑道:“说来是我等不是,员外好客连着陪饮了几场,过于劳累又没有疏散好,不是什么大事,扎一针吧。”她这么说着,利索地取出随身针包,在秦员外头上几个穴位下了针,不多时就见他仿佛吐出一口浊气般:“果然好多了,多谢颜大娘子。” 院落一角,崔近道凑到自家好友身边低声笑道:“这颜大娘子却是好心。” 于天宁笑了笑:“她还通医术,有意思。” “通医术哪里有意思了?” “她刚拿医术做的事儿有意思。” 崔近道有点听不明白,就在此时,灵堂内的颜幻突然开口了:“李氏贴身丫鬟何在?” 那扶着李家娘子的丫鬟赶快擦了擦眼泪,哽咽到:“是小人。” 颜幻转头看了看她:“你家如夫人床上是不是有个绯色或者水红的锦缎迎枕,被子之类的。” 那丫鬟愣了愣:“正是,我们娘子这几日总是腰酸,床上有两个绯色的蜀锦迎枕。” 颜幻转身对县尉道:“死者李氏眼底有针点出血,舌色苍灰,齿间有锦缎残线,她是被人隔着垫子捂死的。” 那仵作一听有些脸上挂不住:“这位小娘子,那李氏面上并无捂杀的痕迹,你如何便能得知就是捂死的?” 颜幻也不恼,一笑道:“刚刚小女子说了,她是被隔着迎枕捂死的,所以现在看不出捂杀的痕迹,不过人死之后,随着时辰增加,是会有更多事情‘告诉’我们的,老先生也别急,且等等,至多……”她抬头看了看天色: “再半个时辰,便见分晓。” 那老仵作虽然不明就里,但回头看了看自家县尉的眼色,就没有再多说什么。 徐县尉也不耽搁时间,便将院落当做公堂,审问一干人等,先问了丫鬟为何留李氏一人在屋内,小丫鬟悲悲戚戚禀告说自家娘子怀孕日子长了脚上肿胀,每天晚上都要泡脚解乏,但夫人又说不可在后院擅自动火,自己每天都只能先去大厨房烧水,一来一回要半个时辰,李氏被害当晚,她端水回来时就看到自家娘子没在房内,大衣服也没穿,还以为她是着急想见员外去了主院,怕她不慎伤了自己,赶快出去找,可出了院子就觉得前面有脚步声,却因天黑看不到人究竟在哪儿,只能一路追到花园,却见自家娘子泡在水里,已然没了动静…… 末了,那丫鬟战战兢兢开口:“后来想起来,小人还觉得还奇怪,为何我家娘子落水也没呼救,那么短时间就没了,我明明是跟着她的脚步声追过去的……却没想到是被人害死抛尸,求青天大老爷做主!” 徐县尉正思忖间,一旁的盛时行突然开了口:“你确定你听到的是一个人的脚步声?你家如夫人院子里就你一个侍婢?没有旁人了吗?” 那侍女抬头看到是她问话,有些奇怪,但也乖乖开口道:“的确只有一个人的脚步,倚香苑内还有周家婆婆住在抱厦,平素我们如夫人的一些小件都是她给做的,这几日在……给未出世的小主人做衣服。”她哽咽着抬手指了指一旁一个年逾半百的妇人:“就是那位婆婆。” 盛时行看向那边,刚要开口,一旁季氏突然上前对徐县尉道:“县尉青天,衙门断案也是颜娘子这种身份能插手的吗?” 盛时行转头看了看季氏,也懒得跟她辩驳,徐县尉冷笑一声开口:“夫人有所不知,颜娘子乃是京城刑部的录事,回乡省亲路过此地,你家小公子还是得了她的济才找回来,不然早被人牙子卖去山里了,是本官请她来帮忙断案的,你就不要多言了。” 季氏万没想到看起来柔柔弱弱的一个小娘子竟然是这种身份,一时楞在当场。 盛时行没有管她,又传了周氏婆婆来问,却说没听到任何声音,也没注意有没有人进了院子。那周氏说着说着,有些战战兢兢地看了一眼季氏,但还是大着胆子开口: “但侧院的规矩,不到子时是不上门的,因为有时候老爷会过来,所以有人来了也没人知道。” 秦员外闻言十分尴尬,说平时的确会比较晚的时候来关心一下妾侍的胎,但这晚陪客人们喝了几杯宾主尽欢就早早睡下了,留宿在夫人院中。 县尉看了看季氏,又转向秦员外:“尊夫人在李氏遇害的时辰可是和员外在一起?” 秦员外赶快点了点头 盛时行却突然开口:“昨日秦员外设宴待客,我们几人亲眼看到员外不胜酒力被家人搀扶下去,晚间夫人还特意派人来传讯,说员外宿醉不醒,让我们自便,秦员外你又如何这么轻易就确定夫人从未离开自己身边? 秦员外闻言愣了愣:“小民的确是喝醉了,但晚间就醒了,夫人还传小厨房煮了醒酒汤,后来主院落锁,夫人陪我睡下,若她半夜起身,我又怎会不知……” 一旁小厨房的人也赶快应声,说主院的确传了醒酒汤。 盛时行点点头,对徐县尉道:“县尉,可否借一步说话。” 大家目视徐县尉与盛时行商议了几句,就下令将众人按当差的院子分开在不同的房间等,衙役们也各自进入房内看管,而于天宁等“无关人等”也被请出了院子,除了在灵堂里盯着尸首的颜幻和老仵作,刚刚还沸反盈天的院落内一时冷清了下来。 于天宁三人回到客院坐定,崔近道看自家好友若有所思的,一笑开口:“你是不是看出什么了?” 于天宁微微一笑:“那季氏夫人撒了谎,秦员外虽然不至于,但话也有不尽不实之处,他要么就是知道什么而不敢说,要么就是怀疑什么而不敢信,不过我还不能断定就是季氏作案,何况秦员外还说她一整夜没离开主院,我倒是很好奇,那颜大娘子,不……颜录事,要用多久能断明此案。”他这么说着,看了看崔近道:“天快黑了,或许颜录事会夜审,近道兄你可不可以……” 崔近道叹了口气:“你又想让我去听窗根是吧?你怎么就知道那颜录事会夜审众人?” “分开房间着人看守就是怕他们串供,再说,入夜乌漆嘛黑的,除了提人问话还能干什么?” “有道理,行吧,我换身衣服。” 不过审案子的人要做的事情并不像他们想的那么简单。 13. 冤魂 申酉相交之时,颜幻将盛时行和徐县尉请回来,开始二次验尸,众人果然见到李氏脸面上浮现出之前没有的淤青暗伤,大小恰如人双手捂压所致,那老仵见状大为赞叹,颜幻仔细检查尸身,又在李氏腋下看到了类似绳索的痕迹,她将那痕迹指给盛时行,盛时行马上想到一种可能: “难道,凶手曾经将她捆缚?” 二人低头细看时,颜幻却突然仿佛发现什么一样,凑到尸体口边嗅了嗅:“有药味。” 徐县尉马上令人去问侍女,侍女说李氏每天都要喝大厨房送去的安胎药,那日她去烧水之前,药就已经送到倚香院了,事后乱哄哄的,她也不知道当时李氏是否已经服下了当日的药。 屏退侍女,夜色也渐渐沉了下来,徐县尉看了看盛时行:“颜录事对此案有什么看法?” 盛时行略一思忖:“眼下已经基本可以确定,季氏夫人是最有可能杀害李氏之人,只是还有三点尚未明朗,一是季氏为何要杀害李氏,若说是妻妾相争,李氏即将临盆才动手未免晚了些,二是若说季氏将李氏杀害,倚香院内的周氏仆妇等人为何一点呼救挣扎声都没有听到,第三就是,季氏夫人与李氏身量相等,李氏身怀六甲,比季氏更沉重一些,若她真是在房内杀了李氏,又是怎么将她搬出侧院,一路弄到后园投入池中的,如果有帮凶,帮凶又是何人?” 徐县尉点了点头:“某也是想不通这几点,其实还有一宗,要请颜录事解疑。” “请讲。” “那秦员外说的是实话吗?若非他包庇,季氏夫人也没有潜入侧院杀人的时间。” 盛时行微微一笑:“此事我已经解开了,昨晚季氏夫人给员外用了迷药。” “什么?!”徐县尉想了想,恍然大悟:“刚刚你给秦员外把脉,就是要确认此事。” “正是。” 徐县尉点点头:“颜录事这么一说,某就明白许多了,可惜眼下这些还都是你的推断,咱们手中并无明证。” 盛时行微笑颔首:“但是我相信,咱们在解开这些谜团的过程中,一定能找到明证。”说完这句,她又想了想: “劳徐县尉周全,稍后我想去看看李氏所居的倚香院。” “好。”徐县尉点点头,便自去安排,盛时行转头看了看还在围着李氏尸身细看,试图找到蛛丝马迹的颜幻: “苦主不愿剖验,你也很为难吧?” 颜幻抬头看着她,微笑摇了摇头:“其实十家苦主,往往九家都不许剖验,我从小跟着爹爹,这些事情见得太多了,不过我爹说过,无论苦主多为难人,也要宽宥,毕竟是他家死了人,当仵作的就是如此,全凭良心与公心。” 盛时行赞许地笑了笑,颜幻又道:“你放心吧,就如我刚刚所说,随着时间推移,还会有更多证据显现出来,到时候一定能找到破案的佐证,你快去看现场吧,这里我守着。” “好。” 盛时行点了灯,一路往李氏如夫人所住的倚香院而来,并未注意到北窗下一个身着夜行衣的人悄悄缀了上去,进入倚香院正房,徐县尉迎上来告诉她经过勘察,发现床上虽然被褥已经散开,但并无凌乱,不像是杀人现场,盛时行点点头,拿起旁边一个迎枕细看,指指上面一个颜色有些暗的脏污,徐县尉也凑过来仔细看了看,恍然大悟:“某怎么没看出……这是……” “口脂。”盛时行笑了笑:“不能怪县尉,你又不上妆。” 徐县尉被她逗笑了:“颜录事见笑,看来这就是捂死李氏的东西。” “对。”盛时行仔细看那迎枕,在侧边上发现了一些什么,赶快四顾书案那边,拿了柄裁纸的银质小刀并一张雪白的宣纸,轻轻刮下那物。 “这是何物?” “金箔花钿,自李唐盛行,如今倒是少用了,不过西京附近最喜唐风,还有富贵人家用这个。”想了想,她又加了一句:“这是夫人之物,李氏用不起这个。” 说完这句,她又看着书桌陷入沉思:“这个李氏倒是有几分才情……”她上前看了看文房四宝俱全,却显得十分干净的书案,轻笑拿起那些明显还是新买的,没泡开过的湖笔,又在看到一旁笔洗里满满的黑色洗墨水时愣住了,伸手进去一捞,就捞出一个碗。 “这!”徐县尉凑过来看:“这应该是李氏喝药的碗。” “对,管家拿来的药渣我看了,虽然方子很不高明,但的确是普通的补胎药,这样一副药,何必要将药碗藏起?” “会不会是李氏已经怀疑有人要害她,就将药混在洗墨水里……”徐县尉说到这里,马上就觉得不对:“那也不对,药倒了就行,药碗还是要做样子的。” “对,所以这个药碗不是李氏藏的。” 盛时行想了想,令人唤入了那位倚香院的侍女: “平素你们如夫人的药送来是马上就喝吗?” 侍女摇了摇头:“如夫人嫌药苦口,都是放凉些才一口气喝掉,都是放在那个桌上晾着。”她指了指书案一角,盛时行点点头,掌起灯细看,露出满意的笑容。 “徐县尉,烦劳你请兄弟们准备,我要再审相关人等。” “好,在这儿吗?” “嗯。” 盛时行先提了倚香院的丫鬟和老管家秦忠。 问那小丫鬟时,她特意将之前问过她的一些问题又拿出来让她答,听她前后所述严丝合缝,没有出入,就知道她说的是真话。 盛时行便问:“那稳胎的药,是夫人给的?” 小丫鬟摇了摇头,面上现出愤懑之色:“说起这个,小人就生气,当初我家娘子有喜,胎气稳固后胃口变好,难得珠圆玉润的,却被不孕的夫人嫉恨,每日我们娘子去主院请安,就逼着她陪自己溜花园,害得我们娘子镇日腰酸腿疼还晒黑了,最吓人的是,她在夫人院子里口渴喝了口茶水,回来就差点滑了胎!还好员外爷疼惜,专门请了大夫来开固胎的药给娘子,还免了她去主院请安,药也是大厨房奉员外的令每日送来的。” 盛时行点了点头就让她下去,老管家秦忠却是憨厚至极,连说侧室夫人温婉,自家主母大度,定不会有什么妻妾相争之事。 盛时行点点头:“我听有人议论,说如夫人即将临盆,故而为了自己子嗣的前程,有暗害大器公子之念,尊介觉得如何?” 那老管家却是十分激动:“青天,这可不能轻信,是哪个天杀的小子丫头胡说八道,老夫……”他气的直咳嗽,盛时行赶快让衙役端了茶给他,老管家好容易顺好了气儿,打开了话匣子: “青天,老夫知道哪些嚼舌头的小子们是怎么想的,的确,夫人她不是我们员外爷的原配,少主人也不是她所出,但她这些年为了家下勤勤恳恳,对少主人也是比亲娘还好,如夫人平素也只是安心养胎而已,她的娘家跟夫人的娘家比起来,那可是天上地下,她怎么敢害少主人。” 盛时行闻言心中一动:“我听闻夫人的娘家在这附近,也是豪富大家吗?” 老管家此时冷静下来,点了点头:“是蔚县有名的商贾大户,比秦家还要强些,不过也比不上前头夫人的娘家。” “那两位夫人都算是下嫁了?” “前头夫人算不上,当年她娘家张家跟秦家有生意往来,家财也差不多,张家还是这几年才得了机遇发了家,可惜我们前头的夫人没赶上,现在的夫人还是因为与前头夫人是通家之好,都说是看在前头夫人的情分上,才同意下嫁给我们员外续弦的。” 盛时行听他这么说,心念一动:“张氏夫人是怎么没的?” 老管家叹了口气:“说来也是可怜,这个家在夫人和如夫人之前,其实还有一样身份的俩人,可惜都因难产没了,前头夫人撑着生大器公子血崩而死,之前的那位如夫人是在新夫人进门后那个月难产而亡,孩子都没保住,本来还以为是双喜临门的……” 盛时行垂眸暗思,心中居然生出一个令她自己都不敢相信的念头:“我曾听侍女门说,后园的水道和怜香园的名字都是夫人起的,是原配张夫人,还是季氏夫人?” 老管家虽然不知道她何生此问,但也老老实实答了:“是前头夫人画了图样修的,名字也是前头夫人起的,后来……夫人没了,园子里又总是闹狐狸,员外本说不吉利要将水道和女墙都填上,是新夫人说喜欢,员外宠着她,就都没改,不过前几日如夫人说狐狸叫瘆人睡不好,员外爷就又打算拆,只是还没动工,大器公子就走丢了。” 盛时行点点头,让他下去,转头对徐县尉道:“县尉还记得,当初那几个拐了秦家小郎君的恶徒当堂喊冤,说是大器的亲眷将他变卖,只是没有中人作保。” 徐县尉想了想:“没错,但他们那身契上地名人名都是编的,这等恶徒惯用这些伎俩糊弄官府,为的是无处可查,方便脱罪。” 盛时行点了点头:“可我觉得,此番他们说的,不定是真的……” “嗯?”徐县尉有些意外,盛时行却只是一叹:“带季氏吧。” 不多时,季氏夫人便被带到了倚香院,盛时行对她很客气,令衙役搬了把椅子让她坐在李氏寝室的正中央,对着卧床又能看到书案这边端坐的自己。 盛时行从笔架上挑了一只小楷笔,舀了清水在砚台里泡开,又拿墨块慢慢研好,饱蘸墨汁在面前的纸上随意写着,缓缓开口: “夫人,此番请您前来,只是想问问,平素李氏如夫人对你可还尊敬?” “李家妹妹虽然天真跳脱了些,但对我还是尊敬的。”季氏垂眸,言语平和。 “可我却听下人们说,她经常与你起纷争。” “小门小户出身,不懂规矩,我不会跟她计较。” “但她要动夫人最在意的大器公子,夫人也能不计较吗?” 盛时行问完这句,季氏夫人沉默了好一会儿,方才开口:“那我也不至于要杀她。” “这么说,夫人知道如夫人意图暗害小公子。” “亦无明证。”季氏夫人目光如水,抬头看着盛时行:“颜上官,我一个弱女子,没有杀人的勇气,也没有那种手段,何况我当晚一直与员外在一起。” 盛时行微微一笑:“本官没有说夫人就是凶手。”她这么说着,将笔伸向一旁的笔洗,不出意外地看到了季氏夫人放在膝头的手攥了攥,盛时行垂眸,撂下毛笔: “夫人可以回去了。” 遣退众人,盛时行起身舒活了一下筋骨,对徐县尉道:“三个谜团我已经解开了两个,如果顺利找到她抛尸的方法,今晚明早咱们就能破案。” 徐县尉拱手施礼道:“此番见到颜录事的本领,某实是敬服!不亏是京师刑部的官员!” 盛时行笑着摇摇头:“县尉为了百姓夙夜辛勤才是保一方平安的首功,希望此案能顺利破案,县尉也能再上层楼。” 这话就十分明白了,徐县尉心中暗喜,面上却很平和:“不敢。” 盛时行环顾四周,决定去后园看看,好解开最后的谜团。 而一直蹲在北窗下的某个黑影,此时也料到她的意图,提早悄悄离开了。 盛时行提着一盏风灯,行走在盘曲复杂的怜香园水道旁,思索着最后尚未解开的那个谜团…… 季氏的动机,她已经猜度得八九不离十了,虽然与先前所想相差很多,但仔细思量也不无道理,李氏没有喊叫,和秦员外没有发觉的缘故是一样的,再结合从管家那里问到的各院规矩,她可以断定季氏是有时间犯案的,如果众人的供词没有问题,那么那个时间她应该不可能有共犯,而当时丫鬟听到的脚步声,并非自家如夫人,正是去抛尸的季氏夫人,眼下就剩这最后一个谜题还没有解开——她搬着尸体,如何能在黑暗的后园里,比丫鬟走得更快。 盛时行慢慢走着,试图站在季氏的角度来思索善后的步骤,心中仿佛绘制出一张图景,却残缺了最重要的一块,就在此时,一个衙役从月亮门那边着急地跑过来,在徐县尉耳边说了几句什么,徐县尉赶快走上前对盛时行道:“颜录事,令妹说发现了新的证据,请你赶快去灵堂那里!” 14. 凶手 崔近道如同一只黑狸般悄无声息回到东厢房,一进门就对上了四道期盼的目光。 “咳,你们容我喝口水……”崔近道被他俩逗笑了,于冲赶快给他倒了茶捧过去,崔近道喝了一口,一边将夜行衣换下,一边对于天宁笑道: “这位颜录事审案真的一绝,她通过问案和勘查所得,与你之前的判断差不多,更是印证了她自己断定之事,严丝合缝的,现在好像就差一件事尚未勘明了,若不是怕被他们发现,我倒真想再跟上去看看,哦对了,你猜的没错,她们二人的身份是假的,至少有一个是假的,因为颜二姑娘私下对着大姑娘说‘我爹如何如何’,若是亲姊妹,怎会有这种言语。” 于天宁闻言莞尔:“看来此人是个手段十分高明的刑名官员,她会出现在雍州,怕不是回乡探亲那么简单。” 于天宁的话令崔近道微微一愣,继而又似乎明白了些什么:“那你怎么打算的?” 于天宁悠闲地呷了口茶:“反正也没什么事,就跟着她们,看看她们到底要做什么。” 崔近道笑着摇摇头:“你想跟着就跟着吗,人家就不能赶你走吗?” 于天宁露出一丝戏谑笑意:“若是那样,我就看看她怎么赶人。” “人家一个弱女子……被你盯上真是,我都替她害怕。”崔近道笑叹了一句,于天宁却是一扬眉: “弱女子?能置人于死地的未必就是刀剑,有时候言语更甚。” 崔近道也敛去笑意,刚想再说点什么,却见于天宁眉宇间阴郁一舒:“来人了。” 崔近道凝神,果然听到有人朝客院而来,赶快将夜行衣藏好。 来者是一位衙役,恭敬行礼道:“三位公子,颜录事请你们同到倚香院,做个见证。” 于天宁笑着起身:“哦?难不成是颜姑娘已经破案了?!”说着急慌慌就带头跟了出去,留下于冲和崔近道面面相觑。 “我怎么觉得他……这种看热闹的劲头儿不像是装出来的……” “我看也不像。” 三人跟着衙役到了倚香院,却见院子里黑咕隆咚的,只有檐下亮着两盏风灯,略微送来些光亮,徐县尉带领衙役们分散在庭院四周戒备着,却也不说话,而秦家自秦员外和季氏夫人而下的所有人也尽数被带了来,就在众人不明就里之时,只见李氏房内的灯亮了,两道女子人影被投在窗户上,其中一个稍高些,肚腹高高隆起,如同李氏生前那样身形,一个稍微矮些,身形也玲珑得多,看到这番图景,院中众人虽然都明白里面那个肯定不会是李氏,但不约而同地都倒吸了一口凉气,一时鸦雀无声。 “有意思。”于天宁心道。 此时,窗上剪影也动了起来,那如李氏身形的女子端起一个碗喝了些什么,却突然躺倒在床,而那个矮一些的女子则拿起旁边的东西死死按住她头面,按了一会儿,又愣住,然后便抱住那像李氏的女子,似乎是想将她抱起,却力有不逮,二人一起滚到了床上。 但没过多久,二人却一起立了起来,姿态诡异至极——那矮些的女子微微弓着腰,似乎很费劲地背着那如李氏身形的女子,而另一个则四肢无力,头颅低垂…… 更诡异的是,二人背对背,却紧紧贴在一起,那矮一些的女子就这么拖着高个子的女子,慢慢,慢慢,挪到了门边。 门内,门外,悄无声息,如一场鬼魅精灵上演的默剧一般,众人无不胆寒,尤以其中一人为甚。 季氏夫人四肢抖如筛糠,终是站立不住,呜咽着跪伏在地,秦员外似乎明白了什么,却不敢置信,试探着说了句:“夫人,你怎么了,你怎么如此害怕……” “因为她心虚了。”随着这样斩钉截铁的一声,四周衙役们纷纷点亮手中的风灯,顿时将院落照得白昼一般。 房门打开,出现在众人面前的是盛时行和衣服里不知道塞了什么东西的颜幻。 盛时行走到众人面前,居高临下看着季氏:“夫人是个心性坚韧的女子,若只是道出真相,并不足以令你如此害怕,可昨晚的事情,对你来说到底还是如梦魇一般,哪怕明知房内是我和舍妹,却仍是恐慌至此,因为你知道,我们刚刚那番动作,与昨夜你对李氏所做的,一模一样,是不是?” 季氏夫人似乎是受了很大的打击,即使在不甚明亮的灯笼光下也能看出脸色发白,双唇翕动许久才颤声道:“不可能,昨晚的事情……不可能有人看到,你不可能看到!” 此一言出口,庭院中众人心内已经了然,秦员外惊得往旁边闪了闪:“夫人……你在说什么啊!你昨晚不是一直跟我在一起吗?!” “秦员外对昨晚的事一无所知,是因为你睡得太熟了,昨晚一眠,比你平日宿醉还要沉,那是因为夫人午后给你的那盏醒酒汤内放了迷药,并不会让你醒酒,只会让你睡得人事不知。” 秦员外愣忡一瞬,似乎明白了什么,低头看着季氏:“夫人,你为何要杀晴柔!你明知她怎样也越不过你去,难道你真的是为了大器……” 那季氏此时却像是回过神来了,冷冷一笑,抬头看着盛时行:“我是被你吓着了,什么迷药,什么暗害,我统统不知,你以为你做一场戏就能让我自承杀人?我为何要杀李氏,他不过是个贱妾!” 她这一句,激怒了人群后的李氏家人,李氏的兄长跳着脚要上来厮打她,徐县尉无奈只能让两个衙役架着他进了旁边的空屋子。 季氏却只是冷冷地看了看李家郎君,哂笑:“一家子蠢货。” 盛时行低头看着季氏,而于天宁就在她不远处不着痕迹地看着她,从她眼中,他不止看出了谴责肃然,还有唏嘘和一丝怜悯,这样复杂的目光,不知为何竟让他移不开目光,好在盛时行此时并无暇关照他们这边,只见她缓缓蹲下,看着季氏的眼睛: “你觉得旁人蠢也是正常,你的确很聪明,但你也应该知道,我既然能与舍妹做出你昨日所行,就是知道你犯案杀人的过程和手法,而佐证这些事的明证,我们也已经掌握了,既然你不死心,我就一件一件都告诉你。” 她这么说着起身,抬头看了看漆黑夜空:“事情要从数日前大器公子失踪开始说起,关于这件事,府中众说纷纭,有说下人失职的,也有说恶人蒙骗的,甚至有说李氏嫉妒暗害的,但就是没有一个人会怀疑到你身上,可叹的是,就是你这个比亲娘还好的继母,勾结外人,掳走小公子,险些害得他被变卖为奴!” “我没有!”季氏凄厉喊道,盛时行没有给她再开口的机会: “你是没有想令他被发卖,但你的确是想将他拐带,所以你让季家旁枝的破落亲戚配合你将小公子劫走,或许是想暂时将他藏在哪里,却不想那对夫妻利令智昏,伪造卖身文契,将小公子转卖给了人牙子!” 季氏听闻此言,如同被放了气的羊皮筏子一般瘪了下去:“你……你怎么找到那对夫妻,我都没能找到他们!都是他们!若非他们坏事,李氏那个蠢女子也不用死!” 盛时行轻叹开口:“李氏的倚香院离角门很近,你找来办事的人经常出没在角门,她自然会发觉,再加上大器公子被拐后你反常举动,让她怀疑到了你,大器公子回来以后,员外很是憎恨那些人牙子,李氏便觉得可以趁机扳倒你,她先是趁你回家找那对夫妇对峙时,找到员外欲说此事,却恰逢员外招待我们几人游览花园,李氏只能暂时回去,所以才会邀员外晚间到她房里去,可没想到,你午后便回来了,还给员外下了迷药……” 盛时行看着季氏,只见她已完全颓丧,手撑着地歪坐着,不说也不动,遂一叹再开口: “你或许也没有想要杀李氏,只是想试探她到底知道了多少,却不想李氏竟然将事情猜了个七七八八,你知道翌日员外醒了,此事一定瞒不住,所以就起了杀心,将剩下的迷药伺机放入李氏每日都要喝的药里,待她昏睡后,用迎枕将她捂死,你当时其实是自信可以瞒过众人,将此事化作一场意外的,但你还是很小心地处理了药碗,只是你不知道吗,人在慌张的时候手是会抖的,特别是没有做过恶事的人……”她取出一张叠好的纸:“这是你撒在李氏桌上的药粉,其药力所致的效果,跟晨间我给员外诊脉得到的症候是一样的,迷药这个东西,弄到并不容易,你不会以为官府查不到吧?” 季氏闻言抬头,死死盯着盛时行,盛时行无奈一叹:“你要明证,好,本官告诉你,你所用的金箔花钿在你试图搬动李氏尸体的时候蹭到了她床上,你用来捆缚李氏尸身,一路沿着后园水道拖入池中所用的披帛,如今也已经被我找到,你的贴身丫鬟已经看过,就是你当日衣着,季氏你说,还要什么明证!” 季氏在她说完这些话后,目光中的恨意渐渐化作绝望,当下伏在地上嘶吼狂笑,将秦员外吓得又退后几步,口中喃喃道:“为何,你……素日贤德,为何会……” 盛时行轻叹:“虽然我不知道季氏夫人对员外你过世的张氏夫人是敬爱还是仇恨,但大略可以知道,她嫁给你,对大器公子和李氏所做的事,都是为了早逝的张氏夫人。” 秦员外尚未回过神,地上的季氏却嘿然道:“是爱是恨……当然不是恨,秦家上下各个皆可杀,唯独我荷姊是最无辜的,她在花信之年撒手人寰……”她这么说着,抬手一指秦员外,满眼都是恨火:“就因为嫁了这个大头鬼,嫁了这个禽兽!” 15. 苦命 季氏夫人的话,令在场众人悚然一惊,这次盛时行并未制止她,季氏夫人冷冷一笑,像是什么都豁出去了,反倒坐直了身子: “我与荷姊自幼相识,虽然她比我年长十岁,却是最为投契,我自幼向她学女红,跟着她读书,荷姊对我来说,就是这世上最美最好的人,后来她出嫁了,我虽然看不到她,却听张家人说,她夫妇和顺,我也替她高兴……却不想不出一年,她竟难产而死。” 秦员外听到此处,明显瑟缩了一下:“荷儿是死的可怜,但那也是命数,与我何干!” 季氏听他这么说,明显地愣了愣,继而嘶喊:“与你无关?你竟有脸说与你无关!” 她满眼怨毒:“今日我就给你府中上下讲一讲……哦,怕不是你们之中很多人都知道吧!对外面倒是瞒得好,若非我亲姐生产,稳婆吃了酒说出真相,我这辈子都不会得知,你这个禽兽竟然做主让稳婆活剖开荷姊的肚子将大器取了出来,我荷姊还能有什么命在!明明可以舍小保大,你为了一个不知能不能活下来的孩子,活活剐了我荷姊!” 在场大多数人都不知当年之事,顿时就有不少窃窃私语,就连盛时行也愣住了。 她这话,说的秦员外脸皮直抽搐:“你,你就因为这个……就要害死大器?女子生产,哪个不是鬼门关里走一遭,你嫁给我就是要害大器!” 季氏冷笑一声:“我嫁给你,的确是为了给我荷姊报仇,不过我从没想过要害大器,他那么聪明伶俐,那么像荷姊,我只是不想让他给你这种大头鬼杀人魔带歪了,我只是想将他藏起来,自己养大,哪成想我娘家那两个禽兽蠢猪起了歪心思,李氏那个不知好歹的蠢东西……恰巧以此事拿捏我,我知道……她是因为之前我带她溜园子的事恨上了我,可笑我还曾经想救她。” 李氏的嫂子哪里容她这么诋毁自家亲眷,眼看就要跳将过来与她厮打,盛时行赶快示意衙役将她拦住,转头对季氏说道: “我明白你曾经想救李氏。” 盛时行一句话,让众人都愣住了,季氏也猛抬起头看着她,盛时行目光中流露出更多的不忍: “你嫁给秦员外之后,一心报仇,自然不想为他诞育子嗣,但你也不忍李氏重蹈张氏夫人及之前那位难产而亡的妾侍的覆辙,所以你才会在她胃口大开,身体发福时拉着她每日逛园子,你是想让她多走走,孩子小些,骨头松些才好生产,对不对。” 季氏听着盛时行居然说出了自己的心声,当下落了两行泪下来,又苦笑着抬手抹去:“现在说什么都没用了。” 盛时行点了点头:“的确是,你当初不愿对李氏坦诚相待,只是命令她,加上她误喝了你一直在喝的避子药茶,差点滑胎,从此就恨上了你。” 季氏仿似轻松,又像是颓丧地嫣然一笑:“对啊,蠢女人,自寻死路……” 盛时行看着她,明白她此语说的是李氏,也未尝不是她自己。 “季氏,你恨秦家不无道理,但你错在不该将心思打在小公子身上,他已经没了娘亲,你又要将他从亲爹身边带走,更是险些害得他被拐卖,一错再错以至杀人,若是张氏夫人在天有灵,她能安息吗?” 季氏冷笑抬头:“安息?荷姊何曾安息过,她就是死在这个时节,八年了,每到这个时节,园中就鬼哭不已,那就是我荷姊在对我诉冤屈!她在教我为她报仇雪恨!” 盛时行闻言轻叹:“若世间冤死女子都能化作厉鬼狡狐,也不会有那么多沉冤难雪了……那不是什么鬼哭,不过是这个季节的东风吹过女墙孔洞发出的声音罢了,便如笛埙是一个道理。” “呵,是么。”季氏垂下了头,再无言语。 整理供状画押,拘押了人犯后,天边终于泛起了微微曦光,徐县尉压着季氏辞别了盛时行一行人,自去县衙交令,偌大的秦宅纸钱飞灰飘零,一片萧索。 盛时行等人无心逗留,与失魂落魄的秦员外辞行,准备离开蔚县,盛时行与众人走出几步,又转回身对秦员外道:“临行我还有几句良言,不知员外愿不愿听。” 秦员外也不敢得罪县尉都尊敬的“京官”,赶快拱手口称“赐教”,盛时行开门见山道: “其实季氏夫人说的没错,无论是八年前的人伦惨事还是近日的连环案,罪魁都是员外你,只不过这个罪,并非律法可论,我也不再多说,但你要知道,你身高体胖,头大如斗,大器公子也是这个体型,这样的男子,本就容易让妻妾面临难产的危险,你还只爱身材娇小的女子,妻妾有孕,所用药物不求补养孕妇,只求催壮胎儿,这才是你妻妾接连难产而亡的根源,将来若还要娶妻纳妾,切记不要再祸害娇小的女子,也不要再乱用蠢医毒药,不过员外这等品性,最好还是守好小公子过日子,别再动什么续弦的心思了。”说完这番话,她也不看秦员外脸上是红是白,转身走到颜幻几人身边,众人上马一路往官道去了。 像是想逃开晦气的秦员外一般,几人策马奔出老远才慢慢勒住,边走边聊。 颜幻掰了掰马鞭,咬牙切齿:“可恶啊,明明那秦员外才是罪魁祸首,却无法可治他。” 盛时行亦是轻叹:“律法只是约束世间最恶的罪过,亦有许多恶行,并无律法可究,只能靠道德良心来约束,或许将来的律法能够更加严明,令诸般罪过都能得到惩处吧。”颜幻点了点头,却还是有些颓丧:“可张氏夫人她们太可怜了……” 盛时行点了点头:“的确,虽然我朝拜圣祖家风所赐,女子较之前朝地位有了很大提升,甚至可以入衙为吏,入朝为官,但这世道到底还是男子做主,普通女子若要保护自己,最方便的途径也就是用功读书了,多读书,多明理,眼界更加开阔,才有向上的可能和自保的能力,就拿秦家来说,季氏比起李氏就懂得更多,但还不够,故而她会被仇恨蒙蔽,无法坦诚地去帮李氏,也救不了自己……” 几人闻言纷纷颔首各自沉思,默然不语行了一段路后,于天宁又道:“颜姑娘,在下其实还有几件事不明,想请你解惑。” “于兄请讲。”盛时行点点头,于天宁开口问道: “一来,那季氏移尸之法十分巧妙,你是怎么勘破的,短短几个时辰,还是夜里,你又怎么去到她娘家找到拐走小公子之人?” 盛时行看了看颜幻:“其实勘破移尸之法,全靠舍妹,入夜后她再查李氏尸身,发现又有许多细碎於伤浮现,像是频繁又轻轻地磕碰所致,而这些於伤遍布身体突出的部位,就像是李氏的尸身滚动着不断磕碰一样,我才想到只有尸体在水中,且四周是狭窄的环境,才会造成这样的伤痕,便想到了后园那四通八达的水道,从而勘破移尸之法……至于同伙之事,我没有去季家,只是问了季氏的贴身丫鬟,前日季氏丢下客人跑回娘家到底是找谁,她也不知道季氏为何突然去寻两个没怎么走动过的远房表兄表嫂,但还是据实以告了,我才推断出此事,从而诈出季氏的真话。” 于天宁闻言愣了愣,继而在马上抚掌大笑:“妙啊~~” 一旁的崔近道没眼看了,低声提醒他小心不要落马,于天宁赶快拉住马缰,转头看了看盛时行:“其实我也早觉得那季氏夫人有问题,不过也只是朦胧的一种感觉,颜姑娘你是怎么看出她不对劲的?” 盛时行笑了笑:“一则是我之前说的,救子恩人在府,她却着急回娘家,连个合理的托词都没有,岂非怪事?另一宗就是……我总觉得她对秦员外的态度很奇怪,就跟哄孩子一样,虽然口中尊敬,却透着一种疏远敷衍的感觉,他一口一个‘我们员外’‘我们家主’的,却一次都没有唤过‘夫君’,她是正妻,却不喜欢说这合情合理,骄傲又亲近的称呼,让我感觉他对秦员外的情感中掺杂着不同于普通夫妻的东西……”她这么说着,又笑着摇摇头: “不过这缘故太过牵强了,只是我同为女子的一点……或许就跟于兄你说的一样,是一种朦胧的感觉。” 于天宁颔首而笑:“那咱们就是英雄所见略同了。” 说笑间,于天宁又转向于冲:“回去记得提醒我给大哥写信,叫他别跟这个秦家做生意了,什么人品?禽兽一般!青州雍州冀州那么多商贾,非得买他家东西?” “诶好嘞。”于冲赶快仔细记下。 盛时行跟颜幻对视一眼,都有点憋不住笑。 行至路口,盛时行于马背上拱手道:“我二人还要去趟县衙看看那几个恶徒如何结案,随后便启程返乡,就不劳几位仁兄相送了。” 谁知于天宁却笑道:“无妨,我们也要回县城采买些路上所用之物,同行便是。” 盛时行愣了愣,只觉得他这句若是借口,那还真是无懈可击,自然之极,一时无法反驳,只能微笑颔首:“也好,那……同行吧。” “同行同行。”于天宁这么说着,打马开路去了,盛时行和颜幻相视无奈,也赶快跟上,崔近道押在队伍最后,终于绷不住笑了,他还是第一次这样跟着打头那位这样出来,只觉得的确实……有趣极了。 盛时行其实挺怕于天宁三人一直跟着自己,毕竟一开始自己就拿假身份诓了人家,而且她还有一重担忧:她总觉得这三人的身份并不像他们说得那么简单,如果能就这样大路朝天各走一边,自然是最好了,好在进了县城,他们三人就先道别去采买东西了,盛时行松了口气,与颜幻一起往县衙寻找徐县尉。 因为凌晨分别时曾叮嘱他不要向县令详说自己二人的身份,盛时行也没有贸然往县衙里走,而是在门口找了个昨日见过的眼熟衙役报了个信,不多时就看徐县尉急匆匆走了出来:“颜录事,你来的正好,我还想折回去找你呢。” “怎么了?”盛时行看出他有事烦恼,徐县尉看了看周遭,指着街角一个茶摊言道:“借一步说话吧。” 盛时行点点头,赶快跟颜幻把马拴在县衙旁边一个小巷口,跟着他到茶摊上坐定,细细问过才知道,那几个人牙子居然就在他们在秦家断案的这段时间内,中毒暴毙了。 徐县尉一叹开口:“据我的手下狱卒说,是有个自称同乡之人给他们送过一次饭,看着的确是相熟的,狱卒就大意了,没想到送饭之人没走多久,那四人就中毒暴毙,我的手下追出来,找遍整个县城都没有见过那个人,他们只记得送饭的人是靠近雍宁关那附近的定县口音,左侧脸颊有一个小枣大的毛痣。 颜幻一听便说巧了,我们家就在定县,但许久未归不记得有没有这么个人了。 盛时行想了想,对徐县尉道:“听县尉所言,这几个人恐怕不是普通人牙子那么简单,不过县尉还有公职在身,不便再追查,恰好我们姐妹二人要返乡,便在家乡查访一番,若有所得,再与你书信联系。” 徐县尉自然是感激不已,盛时行也不愿多耽搁,与徐县尉道别后便去带马,打算马上前往定县。 却不想在巷口看到了意料之外,又在情理之中的人…… “于公子,你们这是……”盛时行知道于天宁三人出现在县衙门口肯定不能再是“偶遇”了,当下脑子里嗡嗡的。 于天宁却是开开心心打了个招呼:“颜姑娘,实不相瞒,其实昨日你们断案之时,我与崔兄跟秦宅的几位侍从聊了聊,据说近日雍州甚是不太平,不但有不少流民自冀州涌入,也有一些小股远国斡喇骑兵尚未被消灭,依然流窜境内,再加上趁火打劫的山匪……端是十分危险,故而我刚刚就跟崔兄商量,若你二人眼下就离开蔚县返乡的话,我们还是相送一程的好,朋友一场,不可坐视你们二位年轻娘子孤身上路。” 一旁的崔近道此时心中其实正在啧啧称奇——刚刚于天宁突然告诉自己二人要来县城等着颜氏姊妹同行,他还替他发愁如何能哄得人家姊妹俩允许自己三人跟着,却不想见了面想都不用想,他就能舌灿莲花说出这么一大堆听起来十分有道理的无稽之谈。 而此时的颜幻,正在替自家挚友头疼——她在京师为吏数载,除了人犯恶徒,还从没见过脸皮像于天宁这么厚的人,可此时看着他的诚恳笑容,自己居然讨厌不起来,甚至有些被说动了…… 难道是……于公子长得太好看了,无形中消解了他的过分之处吗? 颜幻心里默默叹了口气,不过对盛时行她还是有信心的,一则她知道自己好看的人一般不会为美色所动,二来盛时行还是很有原则的,自然明白这三位跟着,定会有诸多不便…… 于是她就装作乖巧“妹妹”,只等盛时行开言拒绝,果见她一笑开口:“于公子所言甚是,那便仰仗三位了。” “……”颜幻惊得眼溜圆。 16. 返乡 颜幻这一路转过八百个心思,直到当日打尖才得以解疑。 “一则是无论于公子说话是否有夸张的成分在内,雍州不比京师,沿途的确有些危险,多人同行自然是好的,尤其我没有什么自保之力,万一遇到盗匪贼兵,空是连累于你……”盛时行一边铺床,一边这样笑说道,颜幻蹭过去哼唧了一句:“说什么连累。”把盛时行逗笑了,拉着她并肩躺在床上: “二来,其实我也看出来了,于公子一行人对咱们多有试探,或许只是生性好奇,或许是别有用意,无论是哪一种,至少我能看出他们并无恶意……”说到这里,盛时行顿了顿:“哪怕是我忧虑的那样,也倒正好,我还想试探试探他们呢。” 颜幻点了点头,明白了她的心思,想到白日里自己的念头,突然“噗嗤”一笑,盛时行转过头疑惑地望着她,颜幻凑到她耳边笑道:“我白日里还以为你看于公子相貌出众容止潇洒,不忍心拒绝……哎~别拧,好姐姐,我错了,疼疼疼疼……” 笑闹够了,颜幻又转身抱住盛时行的胳膊:“但是姐啊,有个问题啊,若无意外,明日午后咱们就能到定县了,都到家门上,不请他们回家坐坐也说不过去吧,可我爹不知道有你这么个如花似玉的女儿啊……到时候跟我娘说不清了就是。” 盛时行被她逗得“噗嗤”笑出声:“这个好办,明日你啊……”窃窃私语中,颜幻恍然大悟:“好,那你听我说,可你都能记住吗?” “你说吧,我试试。”夜色沉沉,小姊妹的悄悄话还在继续,不远处的另一间房内,夜色透过半开的窗侵入房内,窗边之人手里拢着一羽雪白的鸽子,修长白皙的手指像轻抚狸奴那样轻轻抚摸着它的头,摊开手掌,鸽子凌空而起,向着西北方向而去。 窗边的人看看手中字条上没什么大事,放到灯台上烧了。 “家里没什么事?”背后床榻上坐着的人问了句。 “嗯。”窗边的人起身将窗户关好,坐到床上。 “你今日那一番说辞,我都捏了把汗,没想到颜大娘子居然轻轻巧巧就答应了。” “嗯,是挺奇怪。” “我说,是离家近了,你开始原形毕露了吗,白日里那天上地下侃侃而谈的劲儿怎么散了,我刚还跟阿冲说,你这几日跟颜大娘子说的话,都能顶上过去三年跟我们说的。” “夸张了。”于天宁把脚收到床上,盘着膝犯困,索性闭目养神:“就是这几天说笑多了,喉咙疼。” “那你怪谁。”崔近道无奈叹气。 “她们不对劲。”于天宁突然开口。 “嗯?” “颜大姑娘,也在试探我。” “是你先招惹人家,人家能不试探你?” “以她之才,绝非小小一个录事,我得看清楚。”说完这句,于天宁滚倒在床,扒开被子胡乱盖上:“臭烘烘的。” 崔近道长叹一声:“荒野小店能有多好,你这不是自讨苦吃。” 又看看门边暂时搭的床上裹着被子睡得正香的少年,摇了摇头躺在床上:“诶,你说,明日到了定县,若真如你猜测,她二人该怎么掩饰。” “没拒绝,就至少有一个真是定县人,以她们的聪明定有办法周全,不信你明日看。”于天宁难得说了一长句话,翻身也睡着了。 “睡都挺快,还是年轻。”崔近道起身吹灭了灯烛。 翌日几人又是说说笑笑上路,午后顺利到达了定县,看到城门时,“颜二娘子”兴奋异常,跟众人匆匆打了个招呼就打马进了城,“颜大娘子”却像是近乡情怯,安安静静地陪着于天宁三人进城下马,一路讲解沿途风物,慢慢找到了家门口。 她上前叩响门环时,崔近道与于天宁对了个眼神,后者一扬眉,仿佛在说“我猜对了”。 开门的是仿佛刚刚卸下行李的颜二娘子,她开心地喊了一声,里面便走出一位头发花白,但看着健壮硬朗的老者,上前拉着大娘子的手:“幻儿啊,总算是回来了,刚刚真丫头来说,你娘还不信,快来快来,你哥哥嫂子也都在呢……”絮絮说完这些,老者仿佛才看到她背后的三人,赶快拱手:“列位就是真丫头说的贵客吧,老夫失礼了,实是我这俩丫头三五年都没回来了……” 于天宁等三人赶快还礼,老者将众人带到堂屋落座,奉茶寒暄了一阵,于天宁不着痕迹地看了看颜家的情形,大略知道这是个本分的小富之家,颜家长子颜定一身商贾装扮,待人接物都很周全,但言语间还是带着农家的质朴之气,与“颜氏姊妹”所述家境倒是吻合。 颜大娘子撂下行李就去了厨下帮自家阿娘烧水待客,二娘子则上蹿下跳地帮父兄支应着,于天宁三人不过坐了一盏茶的功夫便道扰离开,问过颜家大郎,决定入住颜家自己开的客栈。 “那敢情好。”颜二娘子笑眯眯的:“哥,你可要替我跟阿姊照顾好三位仁兄,这一路多亏他们关照壮胆了。” 一句话惹得颜老丈笑斥她没规矩,颜定则收拾收拾,带着三人出门去了。 目送四人有说有笑走出巷口,颜幻才算松了口气,转头对自家爹爹挑了个大拇指:“我爹不愧是在衙门中多年见过大世面的,这糊弄的,真的一样!” 惹得颜老瞪了她一眼:“你还说,慌慌张张跑来也不说缘由就让阖家陪你演,到底是如何……” 颜幻吐了吐舌头,将厨房门口的盛时行拉了出来,盛时行明白若是她说了自己的身份,难免要惹得颜老按品行礼,赶快执晚辈礼先拜下:“颜伯父容禀,小辈是非真的好友,亦是同僚,此番情急无奈请伯父陪我们做戏,是小辈的不是了。” 颜方在衙门中多年,看盛时行气度容止,就明白她出身定是不凡,赶快还礼道:“哪里哪里,小女顽劣,承蒙娘子照顾了……” 颜幻见盛时行这般身份,对自家爹爹敬执晚辈之礼,心中感念她真挚,赶快拉她起身:“哎哟,别在庭院里拜来拜去了,赶快进屋。”又对自家爹爹说:“爹啊,嗣音的确是我挚友,更是我上官,提携我的恩人,今日女儿可得好好跟您说说……” 颜家欢声笑语,安顿在城东颜家客栈“定安楼”的于天宁三人也比前一晚在野店安逸了许多,崔近道坐定看着于天宁笑道:“死活跟着人家到家了,看出什么了?” 于天宁微微一笑:“颜二娘子是真的颜家人,这就好查了。” 崔近道听了他的话,却是露出一丝忧色,正待开口,门却突然被推开,于天宁看到来人手中信笺的形制时神色一肃:“怎么回事?” 此时在颜家,颜幻忙前忙后地将盛时行的行李安顿在自己房内,笑着凑到她身边坐好:“我家乡下小地方,肯定没你家舒适,好在屋舍还算多,你且好好歇一阵子。” 盛时行转头笑看着她:“说出来不怕你笑,我倒是有点觉得这里像自己家一样了,或许就是你我的缘分,注定要你住在我家,我再住来你家。” 颜幻笑着点点头,又看到桌上的书信问时,盛时行露出一丝狡黠笑意:“我有位年兄在青州为官,我请他帮我查查于家到底有没有这位三公子。” 颜幻愣了愣:“嚯,人家还没走呢你就查上了,我还叮嘱哥哥晚上做东在定安楼请咱们几个吃饭……到时候你看到于公子就不心虚吗?” 说笑间,外间却传来颜定的声音,二人赶快迎出去见了礼,寒暄几句,颜定掏出一封书信递给盛时行:“那三位公子安顿下不久,似乎是接了一封信,只说是家中有事,留下这封信就离开了,临走托我带话,请你们有空青州相聚。” 盛时行心中奇怪,接过信看了,也不过寥寥几句道别,当下微笑谢过颜定,又道: “有件事想劳烦伯安兄。” “不劳烦,盛御史请讲。” “定安楼人来人往,消息灵通,请仁兄帮我打听着些,近期雍宁关可有战事,或者什么大事发生。” “好说,定县就在雍宁关下,平素多有为军之人光顾,这些不难打听。” “有劳。” 颜定离开后,颜幻将盛时行拉到屋内:“你为何要我哥哥打听雍宁关之事?” 盛时行笑了笑:“你忘了太子殿下此番教咱们来查什么?那件案子,朝中许多人怀疑与雍州刘氏有关,却无明证,雍宁关……” “对啊,雍宁关那位,不就是姓刘的……”颜幻恍然大悟,盛时行又道:“说起来,非真你自幼住在雍宁关左近,可见过那位长宁侯?” 颜幻摇了摇头:“长宁侯驻守雍宁关时,我已经去往京师读书了,不过我哥哥提起过,在他小时候有年逢定县大旱,朝廷的赈灾粮食未到,定县却已经粮尽,是代国公调了军粮,着那位小君侯亲自押了送来,才保住定县数百户性命,那时我哥哥去领粮食,远远看到过他,说那小君侯跟他岁数差不多,容貌像财神庙里供的善财童子那么好看,虽然面若冰霜,对百姓却很和气,亲自执斗给大家分发粮食,手下的兵个个人高马大,但对着他都不敢抬头说话,灾民们更是都像是见了神仙一样,无人敢喧哗。” 盛时行颔首道:“的确如此,代国公镇守雍州,不但城防固若金汤,官声也一向很好,故而此次太子才连调七位御史入雍州查勘此件大案,可惜竟一无所获,雍宁关是我大梁的边界重镇,与那案件或许也有关联,既然来了,咱们就先查一番,正好也寻找一下那脸上有痣的人犯,或许可以将两个案子一起破了。” 颜幻点点头:“我想到了,负责我家的周里正是在定县居住数代的长者,对各家各户都很熟悉,咱们可以先去向他打听一下有没有这么一个人。” 盛时行点了点头,又忽然想到:“可我暂时不想暴露身份。” “那好办,去问问我爹。”颜幻带着盛时行往正屋跟自家爹爹商议此事,颜老略一沉吟道: “不妨这样,既然那三位公子已经走了,盛上官就换个身份,四邻八舍都知道我家幻儿是往京师投奔她表姑母读书,但我并未多提及京师亲眷之事,他们至多知道我那表姐夫家姓沈,你就说自己是沈家娘子,跟着表妹来我家小住探亲也就是了。” 盛时行颔首应了,又想了想:“那晚辈就化名沈四音吧,三四的四,声音的音,您老以后也别客气了,就叫我四音或者阿音。” 颜老点了点头,对颜幻道:“也去客栈告诉你哥哥嫂子此事,别让他们说错话。” 颜幻自出门去安排诸事,盛时行又向颜老讲述了自己与颜幻相识投契的过程,但隐去了京师大案和太子令他们调查疑案之事,只说了在蔚县破的案子和余下的线索,颜老沉吟道:“幻儿说的没错,要找定县之人,问周老兄是最好的了,不过盛上官……哦,阿音呐,你说的这人,老夫也知道,是定儿客栈对面那条巷子里住着的吴家四郎,也是他家的小儿子,不过这小子自幼就不是什么好料,读书经济务农一无所成,全靠他爷娘和兄长们养着,前几年说是要去闯荡,离开了定县,一直也没听他说回来,你们要知道具体,就让幻儿带你去找周老兄细问问。” 盛时行谢过了颜老,正想再打听一下定县的风土人情,却不料颜幻从外面匆匆跑了回来:“爹!出大事了,后山又塌了!” 颜老轻抚胸口起身:“你这孩子一惊一乍的,后山土松,开冻时节年年都塌,有什么可大惊小怪的。” “不是啊,爹!这次砸死人了!明府让全县衙役文吏和仵作都上山帮忙呢!” “什么!” 17. 天灾 定县后山塌方砸死了人,颜老不敢大意,赶快联络相熟的衙役准备上山帮忙,盛时行不想坐视,便和颜幻商量了一下,决定也上山去搭把手,不多时公门中人和热心的里正街坊们汇聚起来,在县尉的带领下上了后山。 一路上颜老将后山情形大概给盛时行讲了讲,又低声叹道:“自打前任明府高升,定县就接二连三出事,果然是难得一方好父母。” 盛时行听了他的话心中暗忖:这么大的事情也没见县令亲临指挥,看来这新任县令并不是个明理勤政之人。 一行人急匆匆到了山上,却见塌方之处是个天然的大山洞,似乎是有人在其中暂居,尽数被埋在了里面,场面惨不忍睹。 “真是奇怪了。”颜老一边看年轻的衙役们挖开石块寻找幸存之人,一边叹气:“明明官府都贴了告示,这几日多雨会有山崩,怎么还有人住进来作死……” 旁边一个文吏也叹气:“搞不好是外乡人,之前冀州战乱好多逃难的,街上叫花子都多了。” “罢了,先看看能不能救出活的吧,够呛了……”颜老叹气,文吏也皱眉:“要都没了,你老人家又要忙起来了……” 言谈间,已经有衙役挖到了埋压人的地方,众人围拢上去,均是倒吸了一口凉气。 “这!怎会如此!”为首的县尉大惊失色,盛时行凑上去一看,心也是一沉——仅仅是挖开一角,已是横七竖八十来具血肉模糊的尸体,更可怕的是,这些尸体尽数是不满十岁的孩童。 “怎会有这么多后生!县里的后生可不会往这种地方来玩耍!”颜老惊道,一旁的县尉却来不及分辨,只是催着大家快挖,颜老看他们动铲的地方,上前拦阻道:“这里不能再挖了,山体还没全塌,再挖咱们也得被砸,快停下!” 县尉犹豫了一下,还没来得及下令,山壁又传来“咔咔”炸裂的声音,不知是谁喊了一句“山又要塌了”大家也顾不得救人,互相扶持拉拽着往高处躲避,盛时行离颜老很近,赶快搀扶住他跟着大家往一个高台上跑,边跑边看颜幻的方向,不想一旁山壁滚下一块大石头,众人纷纷躲避,盛时行好容易将颜老拉开,却是躲不开后面跟随下来的石块,眼看就要被砸到,危急之时身旁突然闪过一人,将颜老一把架住,又揽住盛时行的腰,竟是夹着两个人健步如飞上了高台。 身后石块纷簌落下,盛时行确认了颜老和颜幻无事,才抬头定睛看向救了自己的人——面前的汉子容长脸庞,虽然肤色微熏,却生的十分俊朗,尤其是一双黝黑眸子直直盯着自己,如深潭幽不可测,与其俊秀容貌相反的是,此人十分高大健壮,遒劲手臂夹着盛时行的腰,竟然令她一时无法脱身。 颜幻见状赶快上前拽开:“你是何人,怎么抱着我姐姐不放!” 那人闻言一愣,赶快放开手臂,退后半步施礼,盛时行看他一身衙役装束,施的却是文生之礼,心中有些奇怪,那人开口,声音更是温雅: “得罪了,这位娘子穿了男装,在下没看清……” 此时颜老定下心神,赶快上前拉开自家闺女:“你这丫头,没有规矩,刚刚是梁班头救了我跟你姐姐!你还冲人家喊。” 颜幻这才回过神,赶快躬身行礼谢过,那年轻班头笑着摆摆手,难得有了几分与身材相称的豪爽:“颜老您不必着急,的确是晚生冒犯了。” 盛时行此时惊魂甫定,赶快还礼:“怎能怪壮士,是我与舅父要多谢相救!” 此时山崩渐渐停息,县尉赶快让大家看有无伤损,又决定先不继续挖掘,留了几个衙役看着,就带众人下了山。 一路那位梁班头着意顾着年迈的颜老,一路寒暄下了山,与盛时行二人也算是认识了。 回到家中,颜老喊着夫人晚间要做面打酒食来压惊,一面带着“两个丫头”回房,三人面面相觑,好一会儿才稳当住了心神。 颜老叹了口气:“不服老不行了,今日若非阿音机警,梁班头相救,这把老骨头可是要交代了。” 颜幻赶快给自家爹爹倒上茶:“嗐,我也是吓蒙了,还吼了人家好几句,不过这位班头看着好眼生,王老班头不干了,这是他的子侄辈吗?” 颜老点点头:“你离家都多少年了,探亲回来也是吃了睡睡了吃,老王早就干不动了,这位梁班头说是他子侄辈倒也可以……” 他这么说着,端茶喝了口:“老王头的堂弟,县里武馆王家你记得吧,就是你还跟着学了三五年功夫的王馆主,他前两年身子不大好了,你也知道他没儿子,闺女又未习武,就将远在益州的外甥梁荣招了回来,这位梁公子在家也习过武,王馆主教了他两年,更是青出于蓝了,去岁王馆主病逝后,他继承了武馆,也一直照顾着王家的孤儿寡母,听说还有秀才功名,端是文武双全,后来老王班头退下来,就举荐他为县衙班头,这些年捉了不少窜到定县为非作歹的,还曾带人上山剿匪,十分勇武可靠,大家都说啊,他是整个定县武功最高的人。” 颜幻一听,似乎有点不服气,哼了一声:“以前定县武功第一可是我,师父都说我青出于蓝他教不了,我明日定要去王家武馆挑战一下这位新任馆主。” 颜老遂笑叱她荒唐,说人家梁公子在原郡就是高手,又承继了王老爷子的衣钵,你一个学功夫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要去找人家麻烦。 三人说笑一阵,也就揭过了这个话题,晚间颜定和妻子许氏也从客栈回来,带回许多好酒好菜给自家爹爹妹子压惊,一家欢聚时,许氏突然干呕,老夫人似有所悟,张罗着颜定快带媳妇儿去医馆看看,盛时行遂自荐为许氏把了脉,果然是喜脉,一家人更是欢欣,热闹了一阵就各自梳洗睡下。 翌日清晨,便有衙役来说县尉已经带人二次上山,将尸首尽数搬回了公廨,明府让仵作们都去帮忙验尸,颜老遂让颜幻也收拾一下,去县衙帮忙,盛时行想去帮手,颜老却说她眼下身份去的话太扎眼了,自己和颜幻会仔细看清楚事情回来告诉她,不会漏过线索。 盛时行遂拜谢送颜老匆匆离开,心中难免感慨颜幻的严谨端直,果然是家风所传。 盛时行回到东厢,不多时却传来敲门声,开门一看是颜家大郎颜定,盛时行想请他进屋说话,颜定却是爽然一笑: “不了,我马上要到铺子去,只是前次你让我打听的事情,昨日听几个来喝酒的军官闲聊,说雍宁关日前的确有战事,小股远国斡喇骑兵袭扰,已经被长宁侯派兵平定了,昨日大家忙着后山的事情,这才想起来告诉你。” 盛时行赶快行礼谢过,颜定摆摆手就出了家门。 盛时行回房梳理了一下这些日子以来得到的线索,更觉雍州形势扑朔迷离,也隐隐感觉到,或许太子交办的那件大案的关窍,就在这雍宁关下,定县之中,而她所在意的那个“萍水相逢”之人,她大约也对他的身份有了些猜测,但无论于公于私,盛时行都希望他没有牵涉其中。 颜老父女二人在衙门整整忙了一天,晚间盛时行迎在门口直等到上灯时分,才看到颜幻扶着自家爹爹缓缓拐入巷子,盛时行赶快迎上去,与她一起搀扶着颜老,老人家脸上那总是和煦的笑意换了疲惫与肃然,回家落座许久方才叹道: “还是老了,手脚不利索了,心也软了。” 颜幻蹲下给他揉着膝盖,盛时行赶快奉上热茶,颜老这才回过神想推脱,盛时行却笑着又捧高了些:“舅父跟阿音还客气什么,一看您老就是辛苦了一整日。” 颜老这才露出一丝笑意,却也甚为苦涩:“老夫十八岁跟随家父任定县仵作,手下验尸无数,可这是第一次干活干到站都站不稳……” 盛时行微惊,明白能让他这样老练的仵作都心惊的事情,该是何等可怖,当下与颜幻对了个眼色,颜幻起身给他锤了锤肩:“爹你就别心重了,好好歇歇,我娘给你煮了馎饨,一会儿好歹吃点早睡,验尸的事情,我跟音姐说就是了。” 颜老点了点头,叹气让她们也去歇着,颜幻拉着盛时行的手回到二人居住的西厢房坐定,还没开口,盛时行先拉住她手暖了暖:“你呢,饿不饿累不累,我去给你也端一碗馎饦来吧。” 颜幻一笑反手将她拉住:“我以为你会着急问我案情。” 盛时行微微一愣,又笑了:“在京里那会儿,你心里对我的感觉就是这样公事公办,不通人情是吧?” 颜幻被她逗笑了,但笑容也是恹恹的:“我不饿,这回是我想赶快跟你说案情了。”盛时行点了点头,揽住她肩膀,颜幻也不跟她客气,头一歪倚在她肩头低声说道:“莫说是我爹年近半百之人,今日这案子,就是我都有点受不了……”她似乎是叹了口气: “早上我跟爹到了公廨就看到一地尸首,殓房都摆不开,我们和另外两个仵作只能蹲在地上一具一具地看,其实死因没什么特别的,就是睡梦中砸死或被土埋了憋死的,但奇怪的是,这三十二具尸体里只有五个大人,都是男的,其他二十七具都是十来岁的孩子,最小的可能才七八岁,最大的也不超过十二岁……哦对了,砸死的五个大人里,有那个吴家老四,长黑毛痣的那个。” 盛时行一听就意识到事情并不简单:“哦?但那些孩子都不是定县的是吗?” “对,近期定县下雨,谁家都知道后山会塌,把崽子们看得牢牢的,不可能让上山的。” 盛时行点了点头:“那明府和少府怎么说?” 颜幻悠悠地叹了口气:“我爹刚刚那么沮丧就是因为这个,按褚县令的意思,是想把此事作为外乡流民意外遇难报上去,明眼人都知道他是怕案子查不出来反惹麻烦,但郑县丞和王县尉都是之前明府留下的班底,不同意褚县令的看法,还在劝谏……但如果他一意孤行,光靠少府和县尉怕也是很难左右的。”说到这里,颜幻抬头看了看盛时行,目光中有一丝期许,和几分黯然: “刚开始的时候我还没觉得,待忙完了衙役们收尸时,我突然就很难过,你说这些小郎君,小女娘,会不会也有很多是和秦家大器公子一样,被人牙子从好人家拐带而来,哪怕就是他们耶娘老子亲手卖的,求的也定是孩子能逃出一条活路,却这样不明不白地压死在异乡深山里……” 盛时行轻叹一声,抬手抚上她发顶揉了揉:“我明白你的意思,此事我必不会坐视,且先看看明府的决断,如果真的一意孤行要含混上报,我会亮明身份接手案件,他也别想在这个位子上坐稳当了,且不说这里是雍宁关下军机重地,就只是定县一方百姓,也容不得他这么作践。” 颜幻嘿然,抬手搂住盛时行的腰:“我就知道嗣音最好了。” 盛时行笑叹道:“你也很好,人都说‘知己难求’,我如今才体会到这是什么滋味。” 颜幻得到了她的支持,觉得心中也有底了,顿时畅快了许多:“那你打算做点什么,明日去吴家看看?” 盛时行想了想:“我一个外乡人,去吴家问话反倒不好,此事可以拜托周里正,我倒是比较关心褚县令到底如何决断。” 颜幻点了点头,突然笑了:“这好办,要知道县衙里的事情,问县衙里的人最方便了,明日我要去王家武馆挑战新任馆主,拿回我定县第一高手的名头,你跟我去吧。” 盛时行明白她是想借机去打探情况,笑着揶揄了她一句,颜幻却突然现出羞赧之色:“其实我也是想借机去道个歉,之前在山上我一时情急吼了人家几句,哪知道是我爹的救命恩人,今日在县衙里,少府和衙役们也对梁班头赞不绝口,都说他平素待人就宽厚有礼,又勇武可靠,怪不得那日也没见责怪。” 盛时行点了点头:“你说的也有道理,不过我觉得梁班头不会在意的,既然如此咱们就买点礼物,你也算是去探望一下师兄,两全其美。” “哼,我先入门的,我是师姐才对,明日道歉归道歉,送礼归送礼,我定要拿回定县第一,王门大师姐的名头!” “好家伙……” 18. 人祸 翌日清晨,盛时行先跟颜幻一起去拜访了一下周里正,请他帮忙打听吴家四郎的事情,又买了些礼物去拜访梁荣梁班头,一进门却见他打扮齐整,像是要出门。 颜幻有些纳闷:“梁班头,昨日不是说今天休沐吗,怎么又要出门?” 梁荣看是她们,有些意外,笑着请她们进了院子:“嗐,今日跟几个兄弟约着想到后山巡一巡,想看看还有没有什么线索。”这么说着,他看了看颜幻手里的长刀,微微一笑: “我知道颜姑娘是来做什么的了。”他这么说着,去旁边兵器架上也取了一柄雁翎刀出来:“舅父的拿手本领就是刀法,我听他说教了你五年,我却只得了三载承训,咱俩正好切磋印证一下。” 其实颜幻在刚刚他说要去巡山时就已经打消了比试的念头了,此时却是话说到这儿,不出刀反倒不敬,当下笑道:“那倒是好,不过我可话说回来,今日我跟姐姐是来谢你救命之恩的,不是来挑衅的,你就是输了,也是师姐教你刀术,不是我恩将仇报哦!” 梁荣听了她的话,先是愣了愣,又突然笑了:“行,但是说好,你要是输了,可得叫我师兄。” 颜幻被激起了斗志,先拔出长短一对雁翎刀在手,先发制人向梁荣砍去,梁荣手中只是一柄单刀,却是一磕一带,让过了她迅捷的两招,颜幻倒也沉得住气,错身试了一招“海底捞月”攻他下盘,梁荣身高臂长,并非不能格她这一招,却担心自上而下俯攻掌握不好分寸会伤了她,便双足发力,登时如旱地拔葱跳起三尺来高,一个鹞子翻落在三步开外,正琢磨着该怎么接下来应付她,颜幻却是挽了个刀花将刀收起,藏锋一礼:“师兄好身手,颜幻服了。” 梁荣被她突然认输搞懵了,颜幻却笑道:“你武功远胜于我,刚刚切磋就好比当年师父他老人家给我喂招授业一般,我再缠着你过招只能徒然浪费你的时间,还可能伤了自己,我才不做那种傻乎乎招人厌的事情,定县第一的名头我拱手相让,将来还请多指点啦,王门大师兄~” 梁荣被她几句话说得哈哈大笑:“我见过不少武功好的女子,也见过不少爽朗的,但像颜姑娘这般武功又好,又不爱耍性子争胜的,还真没见过。”他这么说着,冲她挑了挑大拇指,又请她们进屋喝茶。 三人闲聊了半盏茶功夫,梁荣突然对盛时行道:“听沈姑娘不是雍州口音。” 盛时行知道他这种见多识广的人不好蒙骗,半真半假认了:“我是京师人,是奉母命随表妹来看舅父舅母的。” 梁荣闻言笑了:“原来是京师来的大家闺秀,怪不得言谈举止都不俗。” 盛时行心中打了个点,想到梁荣虽然是班头,但也是个有功名的读书人,怕是看出自己谈吐异于寻常女子,出于衙役的习惯就想问清楚,便垂眸装作羞涩:“梁公子谬赞,小女不是什么大家闺秀,母家做些小本生意,只是家父希望子女都能读书明理,胡乱读了几年而已。” 梁荣也是一笑:“读书好,开卷有益。” 盛时行知道多装必定露陷,顺势将话题扯到他自己身上:“我舅父说梁公子也是有功名的,打算继续读书吗?” 梁荣却是笑着摇摇头:“以后再说吧,既然答应了舅父照顾舅母和表妹,那表妹出嫁舅母颐养天年之前我是先不想读书的事情了,何况现在和兄弟们在县里做事,也觉得很有意义。” 颜幻看他提起,便顺势问他县令决断之事,梁荣脸上的笑意顿时就淡了,轻叹道:“昨日你们走后,少府和县尉痛陈利害,明府才暂时打消含混上报的念头,答应县尉先调查此案,不过那五个成年男子当中也只有吴家四郎这一个线索,那些小孩子更是难以判断来路……这案子可是不好查。” 盛时行听他讲起案情很有条理,正想再多打听一下,却见大门口慌慌张张进来一个衙役: “梁头儿!快!后山上发现了鬼鬼祟祟的外乡人,似乎在窥探那山洞,埋伏的兄弟们不敢妄动,让我回来请你呢!” 梁荣闻言“嚯”地起身,提上长刀跟着他出了门:“去把今日当值的都叫来,轮休的能找到也来,我先去,你们随后接应。” 那衙役听了赶忙跑走去办,颜幻看了看自己手里的雁翎刀,几步追上去:“我也去。” 梁荣似乎犹豫了一下,点点头:“那你跟着我别离远了。” “好。” 盛时行不放心,刚抢上前几步,颜幻转头握住她手道:“阿姊你不会武功,千万别来,自己快回家去吧!” 盛时行想了想也对,自己眼下身份跟着上山定会惹人侧目,便点点头握了握她的手:“自己小心。” 盛时行回到家,向颜老和夫人说了后山情形,颜老尚且稳得住,夫人却是当下就六神无主了,但这等大事一家人也无法,只能干等,盛时行不放心,让颜老跟夫人不要妄动,自己一路往后山而去,却在半途就被两个衙役拦住了,原来是梁荣怕不明真相的乡民上山被匪类所害,专门留了两个人盯着,二位衙役安抚盛时行,说梁荣武功高强,差不多整个县的衙役都被他带上山了,定然无事的,盛时行也知道自己不该去添乱,便跟衙役们一起等着,直等到未时末,才见到颜幻带着几个衙役缓缓下山来。 盛时行赶快迎上去,颜幻看上去十分疲惫,勉强笑了笑拍拍她的手:“阿姊,我没事,歹人们也被赶走了。” 一起下来的衙役中有一位是颜家的熟人,当下也笑道:“颜大娘子真是不简单,那么小小一个人对上歹人也能独当一面了,赶快回去给你爹娘报个平安吧,你看你表姐在此处,定是他们不放心了。”叮嘱完,他就叫着两个留守的衙役一起上山,盛时行扶着颜幻,慢慢往县城方向走,看她一直萎靡不振的,心疼又担心: “你是如何,受伤了吗?” 颜幻摇摇头安抚地笑了一下,眼中的神采回来了些:“让你见笑了,我没事,就是有点……吓着了,哈,回家再说回家再说。” 盛时行似乎感觉到了她的心情,什么也没说,一路扶着她回了家,对着颜家二老,俩人一通连编带吹,将贼人说得麻绳穿豆腐一般不值一提,总算是安抚好了二老,小姐妹回到房内,颜幻便如被抽了周身力气一般一屁股坐在床上,盛时行赶快涮了热手巾给她擦了擦脸,颜幻长长呼出一口气笑道:“先说正事……” “你先睡会儿也行。”盛时行一句话把颜幻逗笑了:“你怎么跟我娘似的,没事,我就是没见过这阵势,你听我说吧……” 颜幻大略将上山后自己与梁荣和贼人们交手的事情讲了,虽然轻描淡写,但盛时行也能听出那些贼人十分凶悍,肯定不是普通的山匪流民之类,出言安慰时,颜幻笑着摇了摇头: “我从前以为自己武功不差,总爱强出头,如今方知天外有天,今日遇到那些强悍的凶徒,若非梁大哥回护,我怕是很难全须全尾从山上下来了,不过到底也是害得他为了护我受了伤……”颜幻拉着盛时行的手期期看着她:“嗣音,我有点过意不去,虽然梁大哥非说自己没事,但我看他可流了不少血,我听衙役们念叨着,说是县里的名医郑大夫恰好没在,梁大哥说他自己回去裹一下就行,我觉得还是不放心,你能不能陪我去看看他。” 盛时行自然一口应允,当下收拾了随身的行针等物便来到王家武馆,进门正碰到王家姑娘愁眉苦脸地出来,说表哥受了伤,却怎么都不肯去医馆看看,颜幻为她引荐了自家“跟坐堂名医学过医术”的表姐,王大娘子赶快又去砰砰敲梁荣的房门。 敲了几下门打开了,梁荣一脸无奈看着表妹:“你这个丫头,我都说了没事……”又在看到颜幻和盛时行时愣了愣。 面对三个姑娘你一句,我一句地规劝,梁荣举起那只没受伤的手表示服了,乖乖进屋看伤。 盛时行看过他的伤口,庆幸伤口不深,他又体壮筋骨结实,冲洗敷了伤药和药布,开了补血消炎的方子。王大姑娘千恩万谢地拿着去抓药了,盛时行看梁荣精神还好,便装作好奇,问他凶徒是什么人,梁荣想了想,先叹了口气: “说来惭愧,梁某忝为定县捕头,却未能捕下贼人,沈姑娘你一说我才想起,那些贼人的确有些奇怪,他们的兵刃好像都是一样的,我跟不同贼人搏斗,感觉他们兵刃的重量形制,招数的力道角度都差不多,或许这些人之间是有师承关系的,而且贼人都特别高大,我自己有七尺八寸,定县捕快数我最高,而贼人当中领头的那个居然比我还要高出一些……” 听了他的话,盛时行心中一动,不着痕迹地看了看颜幻,二人便换了话题,不多时王大姑娘回来,二人便起身告别,颜幻再三嘱咐梁荣多多休养不要逞强,盛时行冷眼观瞧,总觉得自家好友对梁荣的态度有些特别。 二人回到家中,颜幻却没了刚刚的小女儿态,拉着盛时行回到房内坐定:“你刚刚听梁大哥说那贼人的事,是不是想到什么了?” 盛时行点了点头,神情却凝重了几分:“你跟他们交手时,也是与梁班头一样的感觉吗?” 颜幻想了想,面色一红:“那些贼人凶煞得很,我并无余暇像他那样细细观察,但有一宗我也的确感觉到了,贼人都很高,而且力气很大,幸亏我们上山有二十多个弟兄,对付他们七八个人,都险些不敌,最后弟兄们伤了三四个,才将贼人逼退。” 盛时行闻言更加笃定,蹙眉道:“那些贼人怕不是贼,而是兵,梁班头只是普通习武之人,并不懂军队中的兵刃都是营里发的,武功路数都是一个教头教的,而且讲究配合,往往能以少胜多,跟他们打起来可不就是这种感觉?” 颜幻点了点头:“原来如此……”她突然抬头看着盛时行:“咱这儿是雍宁关下,出去不到二十里就是雍阳城,这些不会是……雍州兵吧,难道是玄鹰骑吗!那可……”说着说着,她自己也被吓着了。 盛时行笑了笑拉住她的手:“你先别慌,我倒是觉得,最不可能的就是玄鹰骑了。”看颜幻有些疑惑的眼神,盛时行赶快解释:“你自己刚刚也说了,这里离雍宁关不过二十里,但也正因如此,如果真是雍州军要做这件事,根本不需要乔装打扮欲盖弥彰,毕竟朝廷给节度使的兵权中就包括剿匪和协助刺史处置流民、各类大灾之事,他们在这样一个地方关押幼童,就不怕泄露秘密反遭朝廷责难?若是我,宁肯将这些幼童当做流民孤儿带走,关到雍阳城内了,神不知鬼不觉的。” 颜幻恍然大悟,像是松了口气的样子,盛时行又道:“雍宁关外御远国,十年前还是边界之地,如今虽然西北可以当初瀚漠国旧地为前哨,但那些多为荒芜沙漠戈壁,无险可守,最紧要的还是雍宁关,即使雍州军真的有问题,也不应该是雍宁关这里瞎折腾……我琢磨着,雍州东侧是冀州地界,这次冀州兵祸殃及范围很大,那些人是冀州逃兵也不无可能……”说到这里,她面色却是一沉,低声道: “但是雍州兵作乱的可能性也不是完全没有……那刘小君侯据称神出鬼没用兵如神,也说不定是料到了咱们想到的,故意放出烟幕,迷惑人心。” 颜幻表示眨巴眨巴眼睛:“你这么一说,我都晕了。” 盛时行又笑着摇摇头:“这只是我多想一步,事实上极少有人会用这么冒险的办法做事,人常说兵行险着,兵不厌诈,其实真正带兵的人才更看重稳妥,我要是他,就不会做这种事。”盛时行叹了口气,笑容又淡了:“但无论是谁做的,现在咱们都能确定,这次死了这么多孩童,并非是一场巧合天灾,而是……人祸。”她握住颜幻的手: “非真,有件事明日咱们必须去做,现在我出面不合适,你明日想办法劝谏县里将此事报给雍宁关,求得他们庇护。” 听了她的话,颜幻眨眨眼:“你这办法是可行,但如果万一真是雍州兵,咱们不是自投罗网吗?” 盛时行笑着摇摇头:“要是有人跟你说,我发现有人做坏事但我不知道是谁,而这坏事是你做的,你第一反应是杀人灭口吗?” “那肯定是先收手看风向啊,要是聪明就湮灭证据贼喊捉贼。”颜幻眨眨眼,又笑了:“哦,我明白了,无论如何咱们都能求得一个暂时的安妥。” “对。”盛时行点点头:“我现在就怕褚县令短视,不肯纳谏。” 颜幻一笑:“总要先试试,梁大哥伤着,我想就不麻烦他了……明日我去跟王县尉商量商量。” 19. 匪患 之后几日没有再落雨,但后山又塌了几次才算安然度过春汛,因出了命案,褚县令还是下令继续封山,不准乡民樵夫等上山砍柴,盛时行只能先循着周老提供的吴家老四寄回家书中所得的线索,将他这些年可能去过的地方捋了捋,却是大为讶异——区区一个农户之子,三五年之内居然跑遍了雍、冀、青等数个州道,还曾踏足云州等边关重镇,甚至出关往远国“经商”,十分诡异和反常。 这一日晨间,盛时行接到了青州年兄的来信,仔细看过了微微一笑,颜幻好奇凑过来,盛时行便递出那封信,颜幻边看边笑:“原来于公子真的是青州首富家的公子,怪不得起居坐卧都那么讲究,还出手就要买下大器小郎君。” 盛时行听她这么说,挑眉一笑:“你就没看出点别的?” “别的……”颜幻又仔细看了一遍:“没有啊,这里不就说他十岁以后经常出门游学,没有接手家中任何生意……他自己也说了是想读书入仕。” 盛时行将那书信卷起轻轻敲了敲她脑袋:“还看不出来,你见过谁家正经读书郎家有资材到处飘零着读书科举的?一路游山玩水能读好书,能年纪轻轻就中了举人?” “是啊,你一说我才觉得……好奇怪……”颜幻似有所悟,盛时行又意味深长地笑:“年兄不提,我还想不起来,这个于家乃是青州于氏的本家,而他家还有一支虽为旁枝,却更显赫的……”她话没说完,却见颜定的妻子许氏出现在门口:“妹妹,有位衙役大哥来找你,说昨日约了一起上山?” 颜幻一拍脑门:“差点给忘了,今日说好要去后山看看的……”她这么说着将许氏扶了:“哎呀嫂嫂谁让你出来的,不是害喜的厉害,赶快去躺着去……” “嗐,也没那么娇气,想着看看去厨下帮帮娘……” “你可不能去厨下,不然哥哥不饶我,娘也要打断我的腿的,快去躺着!” 盛时行微笑听着她们姑嫂和睦,说话有趣,不多时颜幻一挑门帘示意她过来:“昨日你去查吴家老四的事情,我去跟衙役们打听了一下,说是褚县令还没吐口,后山那个山洞刚刚清理出来,我觉得或许能查到些线索,就跟他们约好今天上山看看,你要不要去?” 盛时行闻言心中一凛:“我想去看看,但……” “这好办,我刚让娘蒸一锅菜团子,中午你提了去后山给我们送饭,到时候不就能看看了?” “好,那就这么定。” 听颜幻说后山又出现什么端倪,盛时行心中十分不安,总觉得这个案子怕是牵涉甚广,思前想后决定先去厨房帮忙。 有她帮手,刚巳时正,颜家阿娘就蒸出了一大锅香喷喷的高粱面菜团子,盛时行拿了篮子捡了,按约定的前往后山送饭。 趁着衙役们休息吃饭,颜幻带着盛时行在山上转了转,找到当初塌了的那个山洞——为了查找案件线索,梁荣已经带着衙役们将乱石都清理了,山洞内的情形一览无余,盛时行勘察一番后若有所思,颜幻问了一句,盛时行却蹙眉道:“什么都没有。”她这一句把颜幻说愣了: “我看你皱眉,还以为发现什么了。” 盛时行转头看着她:“我的意思是,什么都没有,才奇怪。”她指指山洞里:“这里有不少孩童便溺的痕迹,说明这些小孩是被迫长时间躲在这里的,但这儿又没有囤积什么粮食,这两种迹象是矛盾的,只有一种解释……” “有人送饭?”颜幻突然明白了。 盛时行点点头,便听到梁荣在叫自己二人,赶快带着颜幻走过去,却是衙役们打算去巡视一下下山的几条路途,看看有无端倪,来问需不需要顺便送她们下山,盛时行二人便顺势跟他们一起前去查勘,没想到真在入县城对面那条山路上发现了足印。 看着一地凌乱足印,梁荣眉头紧蹙看着远方:“那是临县……也不只是临县,许多小路官道都通这条山路。” 颜幻也点了点头:“梁大哥,你说会不会是前次伏击咱们的那些人。”梁荣尚未开口,盛时行先摇了摇头:“我看不是。” 她的话引起了梁荣的注意,盛时行灵机一动,笑着指了指地上:“我是想说,你们别太紧张了,这地上的鞋印都是草鞋,定是樵夫大哥们知道明府有令不许上山,偷偷从另外一边绕上来砍柴吧?” 梁荣听了爽然一笑:“一听沈姑娘就是城里人,这樵夫哪有成群结队来砍柴的……”说笑着却是面色一沉,若有所思道:“山匪倒是有可能……” 他这么一说,众人皆是心惊,一个衙役左顾右盼道:“不能吧,这附近只有楔子山上有山匪,他们一向不敢来定县作乱啊。” 梁荣却是一叹:“今年冀州吃了败仗,流民横行,什么事情没有,若真是楔子山上的山匪,那可不能大意……” 颜幻闻言道:“楔子山上闹山匪那么多年了,怎么还没剿灭呢?” 旁边姓李的衙役叹了口气,压低声音道:“一说这事就觉得邪门,那楔子山上的山匪成患,这些年州府剿,刺史府也出兵,就连咱们定县的衙役都被召集去剿过,但就是怎么也无法尽数剿灭,还越来越势大,乡亲们怎么传的都有,甚至有说他们是受刺史庇护……也不知是真是假。” 梁荣闻言看了他一眼:“啧,老李你还是这么口无遮拦,被明府知道了你还想不想吃这碗饭了,这种空穴来风的事情怎么能乱说!” 李衙役赶快一缩脖子,梁荣转头对颜幻二人道:“那些讹传先不论,楔子山的确是雍州一患,不但易守难攻,而且能够藏身的山洞还很多,听王老班头说,其实前些年雍宁关里曾经派出人马专门上楔子山剿匪,本来已经快成了,却不知为何,突然接令都撤了回去,换了州府剿匪后,反倒越来越……”说到这里,他叹了口气: “不过好在咱们定县在雍宁关下,楔子山的山匪吃过玄鹰骑的苦头,这四五年都不敢来作乱,但如果这些山匪是幕后拐带幼童之人,那可是麻烦了……” 颜幻闻言跟盛时行对了个眼神,都觉得此事不可大意,颜幻转向梁荣道:“我听王县尉说,想劝谏明府将此事尽速报给州府,或是向雍宁关求援,明府应了吗?” 梁荣摇头叹道:“少府和县尉都劝了,怎奈明府觉得死的都是一些二流子和不知来历的孩童,贸然上报会令上官觉得自己无能,更不敢惊动刘君侯,到现在还压着呢。” 盛时行无奈叹气,梁荣赶快笑道:“但沈姑娘你们不用担心,我已经安排了各位兄弟三班倒,一日十二时辰不间断地在各条入定县的路上巡查,每班都配了一匹块马,如有端倪快马报给明府也是来得及的。” 他的话令盛时行暗自称赞,心说这位梁班头倒是很有治理地方的能力和责任心,可惜他和县丞县尉都被个无能的县令压在上头。 颜幻笑着点点头:“幸亏有梁大哥保一方平安。” 梁荣闻言赶快行礼口称不敢,盛时行二人也不欲多耽误他们,寻了道路相携离开了。 颜幻走得一步三回头的,盛时行看了觉得可爱又新奇,她虽然没有经过这些,但也是将近花信之年的小娘子,如何不知颜幻此时所思所想,作为“知己手帕交”她自然也想对好姐妹的心事“窥探一二”,正想着如何开口时,颜幻居然自己递了“把柄”过来: “梁大哥真的有趣,看脸像个温雅书生,但却又孔武有力,我听李大哥说,他刚被举荐为班头的时候,大家不服气想‘考校’他,却不想一班七八个人一起上都压不住他,被他一振臂打得七零八落,妙的是还通文墨,不到半年,整个县衙就无人不服了,连县尉都极为器重……” 盛时行听一句就跟着点头,听到最后突然笑了,颜幻似乎也意识到了什么,赶快遮掩:“嗐,这几日跟李大哥他们混在一起问案子的事,听他们叨叨叨叨得头疼……咳,说正事吧。” 盛时行知道自己也不用问什么了,又怕颜幻害羞气恼,赶快顺势道:“嗯,说正事……我觉得咱们不要等明府了,明日就往雍宁关投书。” 颜幻被她这一句惊得瞪大了眼睛:“你担心匪患的事情我能明白,但为何是雍宁关,不是雍州刺史府?” 盛时行看向北方,极目远眺下,几乎隐隐能够看到那座雄关矗立在群山之间: “一是担心此去西京太远,恐怕府兵还没到,山匪就先到了,再者,你没听刚刚李大哥说吗,那楔子山山匪的后台,搞不好就是雍州牧……” 颜幻闻言亦是一惊:“怎么?梁大哥不是说那是空穴来风吗?” “他们身为衙役当然不能胡乱说这些官匪相通之事,但这类传言亦不会无端就搞得人尽皆知。再加上褚县令的态度……”她凑到颜幻耳边又说了句什么,颜幻方才恍然大悟: “那不是太吓人了?” “对,但今日已经进不去雍阳城了,你回去把马喂好备好,明日咱们一早就出发。” “好!” 盛时行察觉了危险的端倪,打算尽速采取行动,却不想危机却先行一步…… 二人回家按议定的备好了马匹鞍具,对颜家二老只说是去雍阳城内访友,一家人用了晚饭睡下,却不想刚过午夜,便被剧烈的砸门声惊醒。 颜定起身披衣去开了门,大门口传来的声音有些熟悉,似乎是客栈中的某位跑堂: “东家,赶快起来带二老和嫂子避祸去!楔子山的山匪杀进城了!” 房内的颜幻刚刚点上灯,闻言惊讶回头看着盛时行,盛时行一边迅速穿着衣服,一边思忖道:“别慌。” 恰在此时,院内也传来一声“莫慌”却是颜定: “我家挖了地窖暗道,你快回家带你家二老来,有行动不便不能奔逃避祸的街坊也叫来!” 盛时行思忖着对策,便听颜定在门口叫她们快穿衣服进地窖的催促,盛时行拉着有些慌了的颜幻出了门,对颜定道: “伯安兄,烦劳你多关照附近乡亲们,我与非真有官职在身,此时不能只顾自己,不过我答应你,一定不会让非真有危险。” “这……”颜定有些犹豫,东厢门口却传来微弱灯光,三人回头,却见颜老披着衣服立在门口:“定儿,阿音说的没错,你去关照街坊们,家里交给我。”老人又转向颜幻二人:“你们不要耽搁,且去奉公,但一定小心!” 盛时行与颜幻重重一点头,回房拿了随身要物出门带了马。 颜幻望着夜色里次第亮起的灯光火光,还是有些心慌:“现在怎么办,先去县衙吗?” “县衙交给我,你趁匪类尚未包围定县,马上往雍宁关,以我的品秩和御史的身份,逢乱便可扣关求援,眼下只有玄鹰骑能救咱们了!” “可你不会武功,我留下杀敌,你去报信!” “没时间犹豫了。”盛时行道:“此时你得听我的!”说完就将自己的官告往她手里一塞:“扣关带这个就够了,我留着鱼符应对县令。”她这么说着,将颜幻强扶上马:“你记着,拿咱们二人的官告直接求见雍宁关都统,若是你见到了认识的人,就是有门了!” 颜幻被她说愣了:“什么叫认识的人,长宁侯怎么可能见我……” “来不及解释了,你按我说的做就是!”盛时行这么说着使劲一拍颜幻的马屁股,骏马顿时绝尘向北而去,她自己也轻叹一声,上马朝着县衙而去。 20. 危难 眼看颜幻一骑绝尘而去,盛时行的心才放下一半,赶快也上了马一路疾驰往县衙,一进门就看到县丞带着县尉正在安排人手——三班衙役基本都在,就连文吏都来了不少,唯独一县之长褚县令未见尊面。 盛时行上前,正听到县丞着急让县尉派人去寻褚县令,听他话中之意,那位本县的父母官居然在盗匪攻城时便带着家眷细软一路出了东门逃遁去了,盛时行闻言顿时怒火中烧,上前拉住县丞道:“少府,来不及了,你追上县令又有何用,他不会回来主持大事的。” 县丞依稀记得盛时行是颜仵作家的亲戚,此时看她临危不乱,讲话掷地有声,竟一时被镇住了,回过神又斥道:“你这小娘子不要捣乱,明府不在,谁能担承全县大事!” 盛时行见状掏出鱼符袋亮给县丞:“我来担。” 县丞惊讶地看看那鱼符袋,又看看盛时行,盛时行摸出鱼符给他细看,无奈叹道:“少府不要犹豫了,难道我会在临危之际冒用官身吗,我图什么啊!您再犹豫,人心散乱就真的全完了!” 县丞闻言霍然一醒,赶快将她让进正堂:“如今情势危急,还请御史赐教。” 盛时行点点头:“少府先不必慌乱,我刚刚已经令颜录事快马往雍宁关扣关求救,咱们只要坚持到清晨,定有玄鹰骑来援!” 郑县丞并不懂京官临危扣关的规矩,但听她这么言之凿凿,仿佛抓住救命稻草一般,转念又急道:“可如今县衙不到三十衙役,高手更是有限,那盗匪却有百余人,眼看南门就要被攻破了,咱们怎么能撑到天亮啊!” 盛时行略一思忖道:“我说三宗,少府依计而行。” “好,御史请讲” “第一,无论是否被盗匪冲击,马上关闭县城所有城门,眼下盗匪猖獗,城外还不知有多少,逃出去并不能保证活命,死守待援才是正途。”她顿了顿,又道:“第二,我观城内不少人家有地道暗室之类,想来是当年防备匪患之用,现在就组织里正清点本区人数,安排老弱妇孺就近躲藏,藏不开的就躲到县衙等难以攻破的地方,第三就是令全城青壮年男子都跟衙役们去守四门,发给他们县衙内的兵器,无论合用不合用,哪怕装个样子也无妨,盗匪不过是拿了刀枪的流民,并没有那么可怕,雍州男儿多习武艺,咱们人多势众,不会守不住的!” 县丞听她有条不紊地部署下,才明白事情的确没有那么糟糕,当下重重一拍县尉的肩膀:“还愣着干嘛,赶快让衙役们按盛御史说的办!”又左右四顾:“梁荣呢,梁班头哪儿去了!” 旁边一个衙役跑过来行礼道:“梁班头早就带着身手好的兄弟和他武馆的师兄弟们上了南面城门了,说是要死守,绝不让盗匪攻入城中!” 有了盛时行的三条计策,郑县丞和王县尉迅速布置,稳住了形势,为阖县百姓争取到了躲藏辟祸的宝贵时间,盛时行也留在县衙,一边帮忙救助在抵御盗匪时受伤的衙役青壮们,一边焦急地等待着颜幻带救兵前来。 此时的颜幻已经顺利逃出了县城,她十分清楚阖县百姓和至亲好友的性命都系于自己一身,一路沿大道直奔雍宁关下雍阳城——军镇之地自然戒备森严,即将靠近时便有兵士张弓对准了她,颜幻也顾不得害怕,一面勒马放缓速度,一面高高举起手中两份官告:“大梁巡按御史盛时行,录事颜幻,叩关求见长宁侯!定县遇匪!求长宁侯发兵救命!” 雍阳城守军不敢大意,看颜幻单人独骑便先将她放进来看管住,又拿着她递上的两份官告一路往雍阳城内节堂而来。 此刻不过寅时末,但玄鹰骑之主已经结束了晨间例行的练功,端坐在帅案后开始看军报了,平素最为亲近的属下坐在他的下首,从数封军报中挑出一件有些特别的递过去: “这个,怎么回事?” 望着自家军师蹙眉质问,长宁侯刘崓面上未起任何波澜,只是接过那封私笺打开看了看,又笑着递回去。 下首之人拿起信笺仔细看过,“啧”了一声:“还真让你猜着了,女进士……巡按御史,怪不得那么大能耐。” “看着是个能断案子的。”帅案后的人意味深长地一笑:“救对了。” 下首之人正是玄鹰骑的军师,也是大梁第一道门天一山山主首徒,营内皆称军师或道简真人,此时他弄明白了自家都统又联络了京师里的什么人,无奈轻轻叹了口气:“每次问你这些信笺都是怎么回事,你都咬着不说,我都不知道该不该替你给府里瞒着。” 刘崓闻言抬眸看着他,一言不发,面色却是渐渐沉肃了下去。 道简两手一摊:“不要总是一副要杀人的样子,我也是为你好,令尊……” “各州节度使在京里安插自己人几乎已经是公开的事情,怎么就只有我家不行?京师里莫说风吹草动,有朝一日天打雷劈了他都不知道,他怕脏了手,我不怕。” “好了好了,莫生气,我也就是说说,我难道还能左右你吗,我只是……”下首之人话没说完,便见一人匆匆自外面而来,一脸焦急里又带着一丝诡异的神色,扬起手中两本锦缎壳子的东西:“都统,军师,你们猜谁来了!” 刘崓绕过帅案,从亲信校尉刘冲手中接过那两份官告,赫然见是刚刚才从友人私笺中看到的名字,令他十分意外: “怎么回事,人来了?为何官告在你手里?” 刘冲不敢耽搁,赶快禀道:“是颜录事一个人来的,她持官告叩关求援,说是楔子山上的山匪围攻定县县城,她奉盛御史之命,前来求救!” “什么!”刘崓将两分官告甩回他怀里怒道:“怎么不早说!”说完这句,他大步流星就往节堂外面走:“带马,点三百玄鹰骑,跟我往定县救人!” 吓得道简跟在后面一路小跑:“都统,不至于你亲自去吧,大不了我带人去!” 刘崓头也不回,一边走一边紧了紧战甲的甲袢:“她递了官告来就是勘破了我的身份,我不亲自去,难免落人口舌。” “她,谁?盛御史?都统你知不知道,颜大姑娘就是盛御史!”刘冲絮絮说着,被自家都统回头吼了一句:“没工夫废话了,赶快点兵去,定县一千多户,去晚了收尸都来不及了!” 正如刘崓所料,此时定县一千余户乡民正面临着巨大的危机。 本来在盛时行的部署,郑县丞等人的妥善安排下,定县青壮们已经有条不紊地控制住了情况,因为定县几个城门还算结实,在他们不断加固城门,投石块,倒火油的抵抗下,山匪们已经没有了最开始的气焰,最早攻入城的那些,也因为到处都找不到老弱妇孺,在城中纳闷地团团转,偶尔落单的更有被衙役截杀剿灭的,可不知为何,东门突然被攻破,不但折损了不少衙役和乡民,还令大量匪徒长驱直入,一路往县衙而来。 郑县丞听到报讯,愣了一瞬便拍着大腿追悔莫及:“怪我!怪我呀,东门去岁就有一块缺损,我报过明府请他拨银子抢修,他却说太平盛世雍宁关下,城门就是摆设,就……抹了点泥……” “……”盛时行心里把能骂的都骂了一遍,嘴里却是一个字都吐不出来,许久方道:“罢了,如今抵抗也是平白折损,只能想办法拖延时间,好在老弱妇孺也都已经躲起来了,他们一时半会儿也找不到。” “可是……他们能找到县衙啊。”郑县丞捶胸顿足:“我是死不足惜,可县衙里还有上百老弱,还有外面的衙役们……” 盛时行抬手拍了拍郑县丞的肩膀:“少府不必绝望,打不过了,咱们还可以谈。” “谈?怎么谈?那些山匪是三言两语就能说服的吗?”听着不远处迅速靠近的刀兵之声,郑县丞难以置信地看着盛时行。 “那就要看他们想要什么了……”盛时行若有所思:“先关闭二门,开大门让衙役们进来吧。” 事已至此,郑县丞已经失去了思考的能力,木然点点头,便令人去开大门,随着狼狈不堪退进县衙的衙役们一同涌入的,是手持雪亮长刀,气势汹汹的山匪们。 “县令何在!”为首一个方脸精壮汉子瓮声瓮气大喝一声,震得人耳朵疼。 县衙大堂内众人面面相觑,梁荣安顿好几个伤重的衙役转头,似乎是在寻找褚县令,却不料与意想不到的人目光相会:“颜……” 盛时行对他歉意地笑了笑,又敛去笑容,对上匪首:“县令被惊暴毙,尔等有何所求,且向本官道来。” 她立在堂中不卑不亢,更无半点胆怯,竟令气势汹汹的盗匪生出一丝主客倒置之感,仿佛自己等人不是来攻破县衙大肆抢掠的,而是击鼓鸣冤,等着眼前这位…… 匪首晃了晃硕大无朋的脑袋,给自己摇清醒了点儿:“你这小娘!胡沁什么!这里是公堂,哪有你一介女子说话的份儿!” “放肆,你也知道这里是公堂。”盛时行掏出鱼符举起:“本官大梁巡按御史盛时行,尔等乡民有何所求,缘何与本县乡民争斗,速速道来,再敢放肆,以至杀伤大梁朝廷命官,自身凌迟,九族尽诛!” 那匪首本是过不下去的流民,凭借力气大有几分身手投靠了楔子山,骨子里对官还是有所畏惧的,听盛时行理直气壮说出诛九族这样的话,也难免心肝胆儿颤,咳嗽了一声:“你奶奶的……” “住口,楔子山上那位教你来做什么,就在这里虚张声势口出狂言吗!”盛时行半猜半诈一句话,未想一语点破梦中人,那匪首想到临下山时两位山大王“抢回尸体,捉住县令,多掠银粮”的吩咐,喳喳怪叫: “前几日定县山上压死的是我们楔子山的人,老子今日要带回尸首!” 他一句话,让盛时行心道:“果然。”面上却未显:“我道怎样,原来是匪,怪不得一个定县人都没有。”她讥笑一句,那匪首又骂了几句娘:“少废话,再把你们银库的银子都交上来!不然杀光你们整个县!” 盛时行微微一笑:“既是求财,那便给你。”一旁的郑县丞拽了拽她袖子耳语道:“盛御史,县库可开不得啊,而且这税银都上缴了,也拿不出仨俩子儿了啊……” 盛时行侧过头对他耳语几句,县丞恍然大悟,那匪首又暴喝一声:“交头接耳什么,快去拿!” 县丞吓得一蹦,又觉得脸上有些挂不住,拂袖便奔了后堂,果然在县令仓狂逃窜后的后衙内,搜出不少难以带走的银两珠宝,布匹绸缎等物,看得他咬牙切齿,一边咒骂着,一边喊文吏们归拢好了抬出去,突然想到盛时行刚刚叮嘱的,又赶快叫住一个文吏:“去开后厨……” 那些山匪也没见过什么世面,看到这许多银锭珠宝,还道是真的开了县库,当下令小匪们打包抬了,那匪首上下打量着盛时行,露出一丝邪笑:“你说你是大官,既然县令死了,你与老子上山见大王!” “可以!”盛时行话音未落,一旁人群里却传出一声暴喝: “不行!” 梁荣这一句,伴着两边拔刀出鞘的声音,盛时行看看以梁荣为首的衙役们一个个横眉怒目的,心中感动,也无奈。 她上前抬手,轻轻压下梁荣的刀:“梁班头,今日这场面,若我不去,你可有把握保下一城百姓?” 梁荣被她说得眼眶发红,咬牙道:“那也不能你去,颜……不,盛御史,你这一去,有多凶险,你自己知不知道?” “我明白。”盛时行笑了笑:“但是我必须去。”她看着梁荣的双眼:“梁班头,将刀收起来,让兄弟们也别冲动。” 梁荣咬咬牙,颓然收刀入鞘,又抬手让众衙役收了刀。 “你看到了。”盛时行转向匪首:“尸首和钱财你们可以带走,我也可以跟你上山,去和你的大王谈谈,不过你若再得寸进尺,伤我乡民,怕是也走不出这定县县城,我奉劝你,还是趁天亮之前,速速退出去。” 她这一句正中山匪心虚之处,他们也明白等天亮了定县不开城门,定会引起不远处的雍宁关注意,到时候死最快的就是他们这些“急先锋”,当下色厉内荏道:“这个破地方,你让老子呆老子也不多呆。”说着转头看看山匪们已经将县衙殓房里的几具成年尸首都抬了出来,又拿刀柄指着盛时行:“快走。” 盛时行微微颔首,刚走出几步,背后突然“哐啷”一声,她生怕是梁荣又压不住要拼命,回头看时,却见他扔了长刀走到自己身边:“要走带我一起,盛御史亲赴楔子山,不能没有随从。” 盛时行不敢置信地看着梁荣,后者却对她微微一笑,盛时行心中一阵暖意,更是心急如焚:“梁班头,不要胡闹!” “我没胡闹。”梁荣对着那匪首道:“我定要随御史上山的,你们不放心可以将我绑了,但若不允,我拼起命来,你们未必有命能在!” 这匪首在城下是见过他的本领的,此时看看天光未明,权衡之下冷笑道:“这是你自己说的,可别后悔!小的们来给他绑了,咱们回山!” 21. 匪寨 几个小山匪闻言虚张声势地叫嚷着上前,拿麻绳将梁荣结结实实捆了,推推搡搡地押着出了县衙,盛时行心中一叹,无奈跟了出去。 看着面前高大魁梧却被四五只手按着不得不弯腰低头的背影,盛时行明白或许梁荣自己也知道,这样跟去也是徒劳,但他还是毅然决定与自己同甘共苦。 盛时行只盼着此番二人都能逃出生天,不然她真不知道该如何才能报答他此等恩义了。 山匪们推搡着二人到了城外,将劫掠来的钱财粮食装了几辆大车,又让盛时行也坐到车边上,却将梁荣拴在车板上一路拖拽着,说说笑笑往楔子山上走,盛时行心中不忍,慢慢靠近梁荣身边,打算他承受不住了也好搀扶一下,梁荣却是呲牙一笑:“没想到你居然是这么大的官,怪不得周身气度如此出众。” 盛时行愣了愣,心说到了此时他居然还有心思逗自己开心,心中顿时五味杂陈:“梁班头你别说话了,省省力气,路还很长。”她压低声音:“我有办法拿捏他们,你到了那里切莫逞强,看我眼色行事。”她犹豫了一下,并未将颜幻去请援兵之事告知于他,生怕他心里有了倚仗,到匪寨反而拼起命来。 “行,我都听你的。”梁荣点了点头,冷不防旁边一条马鞭抽来,侥是他身形灵活,躲开了头面,也被重重抽在肩上,顿时打破了衣衫见了血。 盛时行抬眼怒视那匪首,匪首却对着她露出一丝邪笑: “女上官,你眼光不行啊,这种小白脸有什么好的,等到了山上见到我们寨主,办完正事,再让你知道什么是真男人……” 梁荣一听眉毛都竖起来了,盛时行却轻轻一按他肩膀,梁荣抬眼看着她清澈双眸,里面并无任何屈辱或怒火,反带了七分促狭,三分尴尬,盛时行压低声音到:“我以前听说书人话本子里的恶徒调戏良家娘子,那词儿跟这个一模一样,这山匪看来也没少听。” “噗。”梁荣憋不住笑了一声,盛时行也转过身拼命绷着眉飞色舞,匪首心中奇怪,还以为他们是害怕了,一时得意起来。 行了大半个时辰,天还没亮,梁荣抬头看了看浅淡的月牙,叹了口气:“这一宿也太长了。” “或许是要落雨了。”盛时行无奈,看着不远处的匪寨大门,却见虽是木质,却俱是三四丈高的原木搭成,看上去十分结实,门前的路也很宽阔,甚至可以走马车。 如此巨大一个贼窝,雍州牧却放任它坐大,当真是其心可诛…… 她这么想着,被推搡着下了马车,有些站立不稳踉跄了一步,眼前却突然出现了一双皂靴。 盛时行抬起头,入目是一张铁青色的脸,鹰鼻鹞目,探究的目光打在身上,令人寒毛直竖,往定县劫掠的那匪首献宝一样指指盛时行:“大王,我捉来个大官儿!” 被称为“大王”的匪首上下打量了一下盛时行,突然反手对着正在谄笑的属下就是一个嘴巴:“放屁,哪有小娘子当大官的,你就被他们这么唬骗!那褚县令呢?年年仗着雍宁关庇护,不给老子进贡,我不是让你把他抓来吗?” 被打的匪首有些委屈:“大王息怒,那定县县令闻听大王威名,已经吓死了,这个女子的确是大官,我看县丞县尉都听他的。” “哦?”那匪首捻须笑看着盛时行,绕着她走了几圈:“你是个什么官?” 盛时行听他们言谈,就知道这几个土匪并没有什么见识,而且胆量也不大,当下心中有了计较: “你可知御史台。” “御史台是什么东西?” “御史台可监察百官,到了地方就是监察各州府道,刚刚你的属下说的没错,定县县令要听我的,就是雍州刺史也要听我的。”她说到“雍州刺史”四个字时,着意看了看那匪首的表情,果见他神色一动,又转为冷笑: “你说听你的就听你的,那我将你压到定县放血,那狗县丞不是要给我更多钱粮?” 盛时行本来打得就是拖延时间等待援兵的主意,此时这匪首跟她论起利害,倒是正中他下怀,当下微微一笑:“我要是英雄,就不会这么做。” “哦?怎么说。” “我说县令刺史都听我的,并没有哄骗英雄,但有一个人并不会听我的。” “何人?” “长宁侯。”盛时行说出这三个字,那匪首目光如刀逼视过来,盛时行明白他们这些人骨子里对雍州兵有多深的仇恨和恐惧,缓缓开口: “你压我到定县,难保不会碰上那位‘屠鬼将’,你将我放血无妨,估计玄鹰骑也要将你马踏成泥了,节度使的兵将,可不会在意京师御史的死活。” 这匪首虽然没见识,却也知道当今天子要调动各地节度使都不易,大多数地方刺史更是要笼络好各地节度使才能活得舒服,听盛时行所言颇有道理,一时在心中计较利害得失,竟是愣住了,盛时行亦看出这不是个一个一门心思打打杀杀,没脑子的土匪,暗忖这样就好周旋得多了。 那匪首上下打量了她几眼,目光只是淡漠中带着些许算计,盛时行不由得庆幸自己在县衙帮忙弄得满身血污满脸尘灰,将容貌中的殊色掩去了八九分。 那匪首又看看旁边被四五个土匪按着无法抬头的梁荣:“这又是谁?” 盛时行生怕梁荣露出桀骜之意,赶快替他回道:“这是我的随从,也请英雄不要为难他。” 那匪首桀桀笑道:“不是我要为难他,只是我这楔子山有规矩,小娘子上山可以免打,汉子投奔先得来一顿杀威棒……” 盛时行心一沉,正想着拿什么说辞说服这匪首,梁荣却抬头冷笑道:“哪个要投奔你这贼窝,有本事打死你爷爷。” 盛时行拦都来不及,当下倒吸一口凉气,看那匪首一脚踹在梁荣腿上,将他踹倒在地:“给我拖下去,狠狠打!” 盛时行还想上前说几句什么,那匪首十分不耐烦地一挥手,就有两个小山匪上前将她拽着,一路推搡到一座屋前,打开大锁拽开铁链,将她推了进去,外面又是一阵哐啷啷,像是上锁的声音。 听到这个声音,盛时行反而心中一定,她明白那匪首暂时无暇处置自己,但转念又是焦急——她没把握他们会怎样对待梁荣。 她伏在门口听了好一会儿,才发觉身后有动静,顿时都发根都乍起来了,脖颈僵硬地慢慢转过身,却是松了口气——背后是一双一双盯着她的眼睛,与定县百姓相似的温和质朴,又有定县百姓没有的惶惑和痛苦。 最前面一个衣衫褴褛的中年妇人叹了口气:“又一个……小娘子,你也是被青面鬼抓上山的吗?” 盛时行走过去蹲下,点了点头:“这位娘子,你们都是被抓上山的?”她看了看后面坐着的七八位,有年长也有年幼,但无一例外都是女子:“他们是把女子与男人分开关的吗?” 她这样一言,那中年妇人垂眸长叹,尚未开口,便有泪水滴下:“哪里是分开关押,男人若是入了这匪寨,可就活不成了……” 盛时行闻言脑子里“嗡”地一声:“怎么讲?” 那中年妇人哀哀垂泪说不出话来,她旁边一个年轻些的娘子哽咽道:“这里的山匪有个规矩,抓上来的乡民留女不留男,留幼不留老,怕的是男人干活的时候偷跑出去招来官府,抓住老者就觉得是浪费粮食,便……统统杀掉,十岁以下的小孩子一概都带走,不知道是卖了还是怎么处置了,只剩下我们这些女人,晚上被关在这里,白天就被放出去为他们洒扫洗衣做饭,还,还要……”说到这里,她也哭着说不下去了,那中年妇人将她搂在怀里轻轻安抚着,对盛时行道: “小娘子,赶快拿土将脸弄脏些,你这么如花似玉的岁数,就怕……哎。” 盛时行闻言心中怒火升腾,更是焦急担心梁荣撑不到援兵到来,转头看看窗外,东方刚刚露出一丝曙光。 “这个时候……应该刚到定县吧……”她喃喃自语引起了身边那位年长娘子的注意:“姑娘,你是定县人?定县在雍宁关下,他们怎么敢捉你!” 盛时行转头:“今日山匪们就是去劫掠定县的。” 那娘子瞪大了眼睛:“怪不得趁夜去的,定是怕被雍宁关发现,刘家可不会惯着他们,若不是刺史……怕是楔子山早被雍宁关那位剿灭了。” 盛时行已经是第二次听人说此事了,难免将此事与太子交代的,和自家恩师叮嘱的联系起来思索,可因为担心着梁荣,怎么也踏实不下来,那年长的娘子看她不时就起身从门缝里往外看,似乎明白了什么:“小娘子,你是跟你男人一起被抓的吗……还是父兄呢?” 盛时行略一犹豫:“是我表兄……娘子刚说被掠上山的男人都会被杀,就没有例外吗?” 那娘子垂眸一叹:“也不是没有,肯屈服于他们为匪的就可以活下来,但到现在我们都还没看到过那些男人再出现,听看门的山匪说,大多都是不敢杀人或者想偷跑被杀了,不过也是因为这个缘故,大多数男人都不会第一次就被杀,你应该还能看到你表兄,到时候好好劝劝他,还是先从了,哪怕找机会跑出去也是好的。” 盛时行稍微放下点儿心,明白梁荣一时是死不了了,可心中也难免凄凉——自己心中有倚仗,有希望,可这些女子的至亲已经尽数遇害,自己也是身心俱损,千疮百孔了…… 盛时行回头,跟那几位娘子低声问了问这处柴房平素晚上都是上锁,并无人看守,但等太阳升起来就会被打开,要她们出去干活,正思索着,门又被打开,一个墨色身影被推了进来,许是外面的人力道太重,来人踉跄了一下,盛时行赶快起身扶了一把,这才看清居然是一位身材极为高挑的娘子。 颜幻已经挺高了,这位娘子比她还要高出半个头,也是一身男人穿的粗布衣衫,却没有刻意掩饰女子的身份,纤腰紧束,显出窈窕身形。 盛时行抬眼,只见朝阳微曦打在她脸上,连面上细细的寒毛都纤毫毕现,麦色肌肤光滑润泽,泛着一缕绯色,眉眼秀丽却是极为凌厉——与颜幻正相反,颜幻令人见之便想挑唇一笑,这位娘子却让人看了就想挑眉。 是一种“看着就是厉害人物”的长相。 那娘子转头看看盛时行,勉强笑了笑:“多谢。”又转过去冲着门口:“推什么推,推你爹的棺材板儿!等本姑娘出去一个个给你们吃饭的家伙剁了!” 盛时行心道:“真是相由心生。” 外面的土匪笑骂了几声,话语中尽是腌臜无耻言语,那小娘子也不示弱,亦未口出恶言,只是捡着狠话一句一句怼回去,不多时外面也是意兴阑珊,撂下一句“晚上等着”就走远了。 “晚上等着给你棺材授钉!臭棺材瓤子!” 盛时行第一次见识到此等风范的小娘子,无端觉得新奇又痛快,抬手行了个礼: “娘子息怒,你也是被山匪抓来的吗?” 那小娘子对她倒是很和气,笑着一拉她手:“可不是,倒霉,没想到我孙九娘行走江湖这么久,今天在这个小山沟里翻了船。”说着又拍拍盛时行的手,压低声音道: “别害怕,等我缓缓,把你们都救出去。” 盛时行有点意外,孙九娘看着她眨眨眼:“不信是吧,虽然我的确是阴沟里翻了船,但我盯了这个贼窝子很长时间了,今日来就是要挑翻它的。” 盛时行本也没打算坐以待毙,笑着点点头:“既然娘子这么说了,咱们到可以试试。” 她这一句,让周围无精打采的女子们都动了动,盛时行转头看着她们:“大家先稍安勿动,好好养着精神。” 大家心领神会,明白她二人并非是打算自己逃命,心中都升起一丝希望。 孙九娘一拉盛时行的手:“还等什么,现在就动手吧。” 盛时行却是笑了:“再等等,山匪们刚从定县劫掠了钱粮来,稍后一定会聚在一起分赃,那时候逃才安全,而且我还要等一个人……” 22. 救星 孙九娘一扬眉,并未问她要等谁,反而一抱拳:“还未请教……” 盛时行也拱手还礼道:“沈四音。” 对面之人一笑刚要开口,盛时行却按住她的手:“娘子刚刚已经说过了。” 孙九娘想了想,嘿然:“你叫我九娘就行。” 不多时,锁链又响起,盛时行敏锐地闻到一丝酒气,明白郑县丞是没忘了她嘱咐的多予好酒给那些匪类的话。 门复打开,一个人踉踉跄跄跌进来,盛时行赶快上前扶住:“梁兄,你怎样了?” 梁荣被拷打得遍体鳞伤,此时强打精神拍了拍盛时行的手:“没事。”他喑哑得几乎说不出话来,孙九娘低头看着他两股战战,蹲下细看,咬牙道:“真不是东西,他们拿火筷子穿你的腿了?” 梁荣此时已经说不出话来,盛时行赶快将他扶着坐下,仔细看他身上的伤口,将外衣下摆扯成绷带,好歹给他止了血,忙碌间却感觉脸上传来粗糙又温暖的触感,抬眼却是孙九娘在给自己拭泪: “这是你哥哥?”她拍拍盛时行肩膀:“别怕,等逃出去咱们找个好大夫。” 不多时,前面传来喧嚷大笑之声,孙九娘看了看盛时行:“咱们动手吧。” 盛时行点了点头:“刚刚他们推你进来的时候,我看了看那铁链……” “你也看到那铁链了?”孙九娘一笑:“我能扯开,不过要费些时间。” “无需扯开,那样动静太大了,咱们想办法把锁拽进来就行。” 孙九娘点了点头,走到门附近蹲下,慢慢将之推开,抬头看看上面盘区纠结的铁链,试了个巧劲一晃,锁链发出微微的“咔啦”声,锁头便垂了下来,铁链一松,门就打开了一道两三指宽的缝隙。 盛时行伸出手去够那锁头,怎奈门缝太小,探不出去,她转头看着后面,小声道:“哪位娘子手小,得把锁头……” “我来。”旁边一位娘子起身,盛时行看她身量都跟孙九娘差不多了,身板子更是能顶两个九娘,虽然纳闷,却也没有质疑,只见那娘子四下里寻了寻,拿几条稻草三两下编成一条绳子,前头缀上块小石头,直着扔出去,一勾一带就将锁头拽了过来。 盛时行一把接住,瞪大眼睛看着她,那娘子嘿然:“我家是打鱼的,这都是小意思。” 盛时行笑了,从头上拔下一支造型奇怪的发簪,心中暗自庆幸自己出门习惯把东西都带齐全。 孙九娘看她拿着那只发簪几下就捅进了锁眼里捣鼓着,压低声音“啧”了一声:“你不会是偷儿吧?” 盛时行心中好笑,不知该怎么跟她说,灵机一动想起刚刚那位娘子的说辞:“我爹是锁匠。” “哦……”孙九娘挑了个大拇指,盛时行心中暗笑,其实也没错,他爹盛少卿在刑名行干了半辈子,手下能人无数,这招就是她向一位老文吏学的,据说比惯偷还要精明。 虽然盛时行学会了也没什么机会时时练习,但毕竟名师出高徒,没多久就听“咔哒”一声,结实的大铜锁就被她撬开了,盛时行慢慢将那锁链拽下来,打开门探出头去看到没人,才转回来让大家赶快走。 她走到屋角想搀起昏迷的梁荣,却怎么也搬不动他,急的几乎要哭出来。 孙九娘拍拍她肩膀:“别慌,我帮你……” “我来吧。”刚刚甩出草绳“钓”锁头的那位娘子走到梁荣身边,使了个巧劲将他一条手臂扛上肩,咬着下唇缓缓起身,便将个将近八尺的汉子给背了起来,孙九娘赶快上前帮她护着,盛时行哽咽着行礼:“多谢娘子。” 那位娘子圆圆的脸上笑着,却有晶莹之物闪在眼底:“嗐,我救不了我弟弟了,可你救了大家,我就帮你救你哥哥吧!”说完就稳稳当当地背着梁荣走了出去,盛时行听了她的话,心里更不是滋味,但她明白此时不是伤感之时,赶快关照着大家一起逃出魔窟。 凭借那几位娘子在匪寨这段时间以来掌握的山匪巡逻规律,几人有惊无险地绕过山匪聚会分赃的大厅,来到前寨,孙九娘指了指一旁矮树丛后面:“那边就有我挖开的口子,应该还没被那些山匪发现,咱们先绕出去,从山后面小路逃走。” 盛时行点点头,招呼大家小心藏身树丛后,一个接一个的慢慢往外爬,一边小声跟孙九娘说:“不,咱们还是从前面走,后山是匪寨的要害之处,他们就是再稀松也会留人看守,反而是前面会马虎得多。”其实盛时行还有一宗缘故没有明说——对于以骑兵为主的雍宁关玄鹰骑来说,要攻匪寨,肯定是走山前的大路,毕竟朝廷正规军要剿杀这些匪类,是不需要什么战术或偷袭的。 孙九娘点点头:“行,你脑子好使,听你的。” 说话间,大家已经陆续都出了那个围栏洞,就连梁荣也在那位渔户娘子和盛时行孙九娘三人连拖带拽下给弄了出去。 大家看到了逃离魔窟的曙光,纷纷笑着互相鼓励着,扶老携幼往山下逃,虽然缓慢了些,却无一人拖后腿。 但或许老天还没想放过这群可怜的女子,大家刚刚逃到半山腰,后面便传来怪叫声和兵刃相击声。 领头的那位年长娘子颤声哭道:“怎么办,是那些天杀的山匪!” 盛时行心一沉:“跑,尽量往山下跑!” 虽然众位娘子们都觉得这次恐怕是逃不掉了,但还是本能地听从盛时行的话,跌跌撞撞往山下逃。 可一群弱女子,怎么跑得过地形熟悉的山匪,不多时就被追到了眼前,孙九娘一咬牙,抬手就劈断了一根杯口粗的树枝,劈头盖脸将跑得最快的土匪打了个满脸花,那土匪嗷嗷怪叫着滚下山去,让逃跑的娘子心中升起一丝希冀。 “你们快跑,本姑娘让他们知道知道什么叫一夫当关万夫莫开!”孙九娘纤长身姿却是豪气干云,一根树枝当做齐眉棍,又将两个小山匪逼退,但随之而来的大头匪首就没那么好对付了,擎起长刀当空劈下,将她手中树枝劈做两节。 千钧一发之际,孙九娘耳畔忽然传来金戈断玉之声,那大头山匪手中长刀险些被磕飞。 梁荣摇摇晃晃站起身,笑着横刀身前:“刚刚就是你这个胖头鱼拿火筷子穿你舅老爷,看我砍掉你的鱼头。” 盛时行站在他们身后,慌乱焦急中又有点想笑。 孙九娘有了他这个强力帮手,也有样学样夺下一柄长刀,二人卡住狭窄的山道,掩护着娘子们往山下跑。 盛时行捡起孙九娘随手丢下的半截树枝,一边关注着他们,一边护着几个吓慌了的娘子往下跑,冷眼看到有个狡猾的年轻山匪靠高树掩护绕过孙九娘守着的那边,举刀扑向一位年轻娘子。 盛时行来不及喊叫,拼尽全力挥舞树枝冲过去,一棒子打在那山匪头上,但自己也收不住步子跌倒,只能抬手将那娘子护在身后。 山匪被打蒙了,嗷嗷怪叫捂着脑袋又冲了上来,却在离二人两三步的地方愣住了。 盛时行觉得自己就眨了眨眼,那山匪脖子上就多了个东西,就好像凭空长出来的一样,但盛时行明白,那不可能是他脖子上该有的——那是一支白羽的最末一节,而整支箭矢,已经穿颈而过。 那山匪仰面躺倒,死不瞑目,盛时行转过身,正对上一双熟悉星眸——或者该说,一半熟悉,熟悉的是那样好看的狭长双眼,斜飞入鬓的剑眉,不熟悉的是他眼中的冷漠,唇角的肃然,还有墨色的山文甲和凌风招展的,银色飞鹰战旗。 虽然陌生,但盛时行知道,那是大梁精锐中的精锐,号称塞北第一骑的玄鹰骑,而他们的统帅,应该就是眼前这人了吧…… 长宁侯,刘崓。 盛时行愣神的短短一瞬,追出山寨的数十山匪已经尽数死在玄鹰骑百步穿杨的弓兵箭下,盛时行回头看看梁荣居然也躺倒在地,吓了一跳,孙九娘赶快冲她摆摆手:“没事,他看救兵到了,又撑不住了。” 盛时行这才松了口气转过头。 刘崓打马上前,居高临下看着跪坐在地上,有些狼狈的盛时行,开口,声音中没带多少温度:“还站得起来吗?” “咳。”盛时行有点尴尬,此情此景仿佛像是自己被吓得腿软了一样,虽然说……也差不多。 她赶快起身站好,恭恭敬敬一礼拜下:“下官盛时行,多谢长宁侯救命。” “哼。”刘崓唇边挑起一丝笑意,却让人更加胆寒:“也不怕认错人。” 盛时行一时竟不知该怎么回应,好在刘崓马上又开口了:“里面可还有百姓?” “没有了,我们刚想办法逃出来,就遇到了长宁侯救命……” 刘崓抬手做了个“打住”的手势:“详细的稍后再说。”他对着后面一招手,马上有校尉上前听令。 身着玄甲的统帅抬头看了看天色:“要下雨了,速战速决,把这贼窝给我挑了。” “得令!”校尉一挥手,数百玄鹰骑迅速绕过死里逃生的各位娘子,向着山上攻去。 盛时行看刘崓似乎也要走,赶快上前拉住他马缰:“长宁侯且慢!” “何事?” “这匪寨中有案件干系之人,请你下令留一二匪首。” “一,还是二。”刘崓垂眸看着她。 “二!”盛时行响亮答道。 “可以。”刘崓拿马鞭一指她手:“放手。” 盛时行赶快放手闪身,乖乖躲开老远,只见他那匹黑的发亮的战马一声嘶鸣,如利剑般射向山上,竟是比麾下所有人都更快接近了山寨门。 楔子寨中之人似乎意识到了大难临头,早已将高高的寨门关上,前面还放了拒马桩。 盛时行看得心惊胆战,刚想到长宁侯就这么冲上去,难不成是没看到拒马桩吗?就见刘崓一提马缰,那匹神骏战马前蹄凌空而起,轻轻松松就越过了拒马桩,他于马上擎起刃口便有三尺来的镔铁战槊双手一挥,碗口粗的寨门木桩应声而断。 背后抵着门的山匪躲闪不及,立时血溅当场。 大军杀到,匪寨大门顿时靡碎,纷乱马蹄和山匪哀嚎中,刘崓的声音依然清晰传到了半山腰这边的盛时行耳朵里: “给你们一刻时间,除二匪首外,不要留下一个喘气儿的。” “得令!”不过二百骑兵回令之声,却如山呼海啸,盛时行站在山匪的角度上想了想,顿时觉得如坠十八层地狱般绝望…… 但对于她和各位死里逃生的娘子们来说,却实实在在是遇到了救星。 虽然早就猜到,如今更是亲眼看到了,可盛时行还是不太敢相信自己刚刚确认的事情。 心一松下来,她腿脚发软地靠住了背后一颗大树,自嘲地笑着抬头,林中斑驳细碎的阳光洒下,带给她更多的不真实感,抬手遮住阳光,她开口喃喃: “骗得我好苦,季怀兄。” 23. 剿匪 玄鹰骑冲入匪寨,如摧枯拉朽,不多时又有一队十来个人从山上下来,为首的正是曾经一同游历蔚县的那位少年。 盛时行赶快迎上前行礼,却不知该怎么称呼他,那少年翻身下马,抱拳笑道:“盛御史不必多礼,末将是玄鹰骑中军校尉,刘冲。” 盛时行心说“果然”:“刘校尉,上面眼下是什么情形?” 刘冲“差不多了,御史要的人也已经锁拿住,都统让我带人来护送各位百姓下山。”说着便招呼兵士们将梁荣并年岁较大,受了轻伤的娘子们扶上马背,盛时行看看山顶方向,突然抬手一指:“刘校尉,是长宁侯下令放火的吗?” 刘冲闻言也是一惊,转头看了看山上:“没有啊,我家都统可不会干这种事……你别忙,我上去看看。” 不过还未待他上马,就见山上一行人纵马而下,这次刘崓并未一马当先,而是在后压阵,队伍最前面之人虽然也是一袭墨色衣衫,却是布衣而非战甲,衣襟上以银线绣着先天八卦图样,他打马到盛时行身前,于马上单掌稽首:“无量寿福,盛御史,又相见了。” 盛时行赶快还礼:“崔……” 那道人笑了笑:“你叫我崔近道也无妨,那是我俗家名姓,贫道天一山道简。” 即使是盛时行这种在家人也知道天一山自立国之前便延续数百年香火,乃是大梁道家最高的山门,供奉着太乙救苦天尊,更是当今国师玄元子清修之地,天一山以化、真、广、玄、道、清,陵、瑞八字循环为辈分,玄元子的亲传弟子便是“道”字辈。 盛时行没想到,刘崓身边竟还有此等高人,更没想到看上去不过三十许人的崔近道,居然辈分这么高。 盛时行赶快还礼,刚要说话,道简却摆摆手:“先不忙叙谈了,刚刚那些山匪负隅顽抗,居然以火为障意图反击,不过终是徒然,眼下首恶已擒,从犯尽诛,但火势太猛,咱们先下山再说。” 盛时行这才明白,原来是山匪放火,这也更加证实了她的猜测——这个匪巢并不是那么简单。 正如道简所言,此时风助火势,已经开始往山腰蔓延,盛时行听着此起彼伏的传令兵“上马”的呼喝,焦急四顾,看准了军旗的位置打马过去,果然看到刘崓正立马看着远方滚滚的浓烟。 盛时行绕到他面前拱手道:“长宁侯,这火……若是蔓延成山火恐怕便会成灾,是否可以……” “不会的。”刘崓却是只简单扔下这么三个字,便打马到了队伍最前面:“清点人数,护好百姓,回定县!” 整齐划一的回令声令盛时行豁然一醒,道简从刚刚就关注着她,此时看他们反应就猜出七八分,打马到盛时行马前:“快走吧,我知道你担心什么,既然都统说没事就没事,再不走你倒是可能有事。” 盛时行明白以自己的力量是不可能扑灭这么大的火的,想想这本也是山匪造业,没办法就赶快乖乖跟着下了山,却不想刚转过山坳,便听一声炸雷,这个季节少有的大雨瓢泼而下,一时山火之危顿解。 虽然被淋了个透心凉,盛时行却是心里一松,忽又想起刚刚剿匪之前刘崓那句“要下雨了”心中一奇:人都说自古名将上知天文下晓地利,果然这位长宁侯也不是寻常人。 一行人返回定县,县丞和县尉千恩万谢地迎出了城,盛时行赶快下马报了平安,另托郑县丞安顿从楔子山上解救出来的各位娘子,找大夫给梁荣看伤。 令她意外的是,褚县令竟然也在迎接大军的队伍里,盛时行看他谄笑着走过来,懒得去理,也暂无暇追究他,径自转向王县尉:“麻烦县尉去布置公堂,长宁侯已经擒获了楔子山上的首恶,稍后便要过堂。” 王县尉面色一肃,赶快领命下去。 刘崓先前就听说过她在定县遇匪抗匪,又不顾自身安危诓走匪首保了一县百姓的事情,如今看县丞县尉都对她言听计从,就明白此事怕是不错。 盛时行将马还给玄鹰骑,又找衙役们借了一匹,也顾不得换衣服,对着刘崓遥遥一礼便向城内跑去,刘崓遥望她策马远去的背影,唇角挑起一丝笑意。 旁边道简看着有趣,打马上前:“如今匪也剿了,人也救了,人犯也移交了,班师回营?” “进城。”刘崓撂下俩字,打马进了定县。 玄鹰骑一行人进入定县县衙时,盛时行已经在王县尉协助下安排好了公堂,正准备开审。 刘崓带着道简径直进入公堂,几步走到正坐前,大马金刀往那儿一坐,顿时堂上众人面色都有些复杂。 盛时行不知道刘崓这是意欲何为,琢磨着该怎么问,一旁的褚县令有心巴结,上前半步,又在看到刘崓阴沉地跟外面天气差不多表情时,打了个激灵退了下来,而地上跪着的二匪首,更如突然患了疟疾一样打起了摆子。 盛时行无奈,硬着头皮上前拱手:“长宁侯,我正打算审问此二贼,不知君侯可有要事,能否等下官审完再……” “没事,你审吧,我只是听审。” 盛时行点点头,踏实了——只要眼前这位没什么特别的想法,那她坐哪儿都是审。 思及此处,她躬身一礼,退到下首刑名师爷的位子上,一抬眼看到对面褚县令已经大咧咧坐下了,旁边的郑县丞端着笔墨正无所适从,当下心中冷笑,抬眼看着褚县令:“褚明府,开审之前,朝你借样东西。” 褚县令看了看眼前这个品秩只高过自己半格的“丫头御史”,心中并不怎么怕她,作为雍州刺史一党,前面来的几位巡按御史哪个巡到定县不是对他礼敬有加?再说虽然自己昨日跑了,但今早已经回来,谁也不敢作证说他临阵脱逃……眼下看盛时行客客气气地朝自己“借东西”,心中得意,知道这个丫头看来也跟之前那些御史差不多。 思及此处,他拿腔拿调地颔首道:“盛御史请讲。” 盛时行却突然沉了面色:“借你顶上乌纱一用。” “什么?这……”褚县令急得从书案后站了起来,盛时行却没给他时间狡辩:“定县县尉何在?”王县尉立即洪亮应了一声,盛时行又道: “定县县令褚堏,纵匪成祸,临乱脱逃,不顾生民,渎职枉法,着摘去顶上乌纱,逐出公堂!”她这几句声音不高,却是掷地有声,王县尉早就对尸位素餐的县令深恶痛绝,盛时行话音未落便上前摘了他的乌纱帽,旁边几个衙役也按捺不住,纷纷围上来,王县尉冷笑道:“褚明府,请吧。” 褚县令此时才回过神来,抬手朝她一指:“盛时行,你是什么身份,敢免一县县令,哪怕你是巡按御史,也没有这等权力!” 他这一句,莫说是盛时行,就是旁边的郑县丞也差点笑出来,只要是学过点律法的都知道,御史作为风宪官自然有非常之时罢黜地方官员的权利,只不过若是错判,也要承担相应的处罚,褚县令这一句,更是证明了他的不学无术。 遇到这样纯粹的糊涂蛋,反而更令人无奈,盛时行正想着不然让衙役们直接把他拽下去,便听主位上“啪”地一声。 众人吓了一跳,盛时行愣会儿才意识到这是什么声儿…… 她在三法司这么久,主审旁听案件无数,从没听过谁能把界方敲得这么响。 众人循声望向主位,只见刘崓一脸似笑非笑,抬手解下腰上兵刃往案头一扔: “认识吗?” 他撂在桌上的东西,整个雍州官场就是没见过也听说过,正是他封侯那日由当朝天子赐下的金节钢鞭。 众人禁不住都点了点头。 刘崓踞案微微前倾,两道目光如利剑射向褚县令:“现在滚下去,不然当堂敲死你。” 御赐兵刃,权同尚方宝剑,褚县令就是再草包也明白长宁侯不是虚张声势,一时惊骇得官体也不要了,跪地“咚咚咚”连叩三个头,嘴里一路说着“不敢不敢,息怒息怒”倒退爬出了大堂。 一时,满堂皆静,除了刘崓,大家都在憋笑。 盛时行上前行礼道:“多谢长宁侯解围。” 刘崓面无波澜,仿佛连眼皮都懒得抬:“我只是看不得此等禄蠹,开审吧。” 盛时行也不欲多耽搁时间,将褚县令的官帽交给了郑县丞,令他暂代县令之职,便传衙役带人犯开审。 两侧衙役“威武”声中,山匪头目及其副手战战兢兢低下了头,其中一个正是问过盛时行话的那青面匪首,另一个则是个黄脸瘦子。 盛时行抬手去摸界方,又意识到这不是主位,看看桌上物件,无奈只能拿起竹木的笔筒敲了敲: “下跪人犯,报上姓名。” 下跪两名匪首此时早无嚣张气焰,乖乖报上姓名,一个叫吴天,一个叫张九。 盛时行又问他们在楔子山上作乱几载,勘核了之前几宗案情,虽然二人百般狡赖,但做下伤天害理的事情实在太多,对面记录的郑县令手旁的纸张都用了一大摞。 盛时行看威吓得差不多了,开始切入正题:“吴天,张九,本官问你二人,定县后山被压死的孩子和看押之人是怎么回事,谁令你二人容留拐带幼童之人,这样的孩子还有多少,是何用途!” 她问这话时语气疾厉,眼睛却一直紧盯着二贼的表情,只见那副手张九胆怯中带着一丝迷惑,不停地瞟向吴天,吴天脸上却是风云变色,牙关紧咬,头顶的汗珠也慢慢渗了出来。 盛时行心中暗哂:此二贼并无太多城府,按他们的本领和山寨的大小,绝不可能是此次孩童被拐案的主谋,而这样一个危害四方又实力平平的匪寨就这样被纵容至今,说雍州刺史府没有问题,鬼都不信。 一番话问完,二贼却依然吞吞吐吐,盛时行一拍笔筒:“快说!” 那张九先抖了抖,几乎跪不稳:“回青天,只是我兄弟二人见拐带小子丫头有利可图,想着此处靠近边关,可以混带出关到卖给斡喇人为奴为妾,赚上一笔……” 盛时行闻言不由得看向刘崓,只见他面容平和,甚至还带了一丝笑意,但若仔细看,便可看出他脸颊边现出比平时更明显的锋锐线条。 盛时行心中撇汗:这个贼也是真不怕死,当着雍宁关都统说要夹带人口出关之事…… 没想到不怕死的更有一位,那吴天听兄弟说完,也叩头如捣蒜:“回青天,正是如此,我们兄弟二人只是想发一笔财,没想到还没出手就被压死了,还被官府发现了……” 盛时行明白他作为山寨之主,可能会哄骗手下之人,但他自己也这么交代就是负隅顽抗打算拿官当鬼骗了,正待抽丝剥茧揭露他的谎言,未料主位上突然飞下一道红光,接着就是一声惨叫,什么重物撞向了后面的正堂门框。 众人都被吓了一大跳,定睛看时,那道红光却是主位上签筒里的水火签,而那枚红色的令签此时已经插在了张九的咽喉之处,更是将他直接“钉”在了公堂门框上,满面鲜血,一命呜呼。 盛时行转头看着刘崓,却见他面上并无半丝波澜,就仿佛刚刚飞签杀人的不是他一样…… 24. 筹谋 下跪的吴天看到副手一瞬之间变成这个样子,抖动了几下发出野兽哀嚎般的怪音,身子一侧栽倒在地,没了声息。 盛时行赶快让王县尉去看,王县尉试了试吴天的鼻息松了口气:“回御史,犯人吓晕了。” 盛时行无奈,又看到吴天身下流出不雅的液体,蜿蜿蜒蜒一路往门口汇入他同伙的血污中,顿时头更大:“先带去牢狱看管好,明日再过堂。”又指指张九:“这个送去殓房,看看还能不能查到些线索。” 安顿完这些,盛时行一抬头,看到“始作俑者”已经离座起身,往后堂去了,她犹豫了一下,还是起身追了过去。 刘崓大步流星地往县衙外走,盛时行要一路小跑才能拉近和他的距离,好容易追到近前打算开口,刘崓也听到了身后的动静,突然止步,盛时行差点撞他背上,蹦跶了一下才立住,刘崓转身正好此状入眼,心中好笑。 盛时行垂首心道:可恶,官体尽失,气势全无! “何事?” “呃……”盛时行一路追人气喘吁吁地,反而把刚刚心头压着的火给跑散了,此时再对上比自己高出两尺的刘崓,更是显得极为弱小,她索性也不故作愤然,不卑不亢地行礼道: “长宁侯,下官明白你品秩远超我等,且此番平乱居功至伟……”盛时行虽然固守法度,但也不是孤直之人,非常明白眼前之人得罪不得也没必要得罪,故而一边说一边察言观色,见刘崓眉端未皱,像是有些不耐烦: “然而?” “咳,然而,下官才是此案主审。”盛时行心一横,有一说一:“还请长宁侯不要干扰下官断案,更不要擅自决定人犯生死。” “某只是想让审案过程简单一些。” “可是有时候审案就是要抽丝剥茧,欲速则不达,下官明白长宁侯是好意,但是威吓之下,人犯可能会吐露实情,也可能反而会畏死一言不发,甚至被吓到神智昏乱,还是徐徐图之更为稳妥。” 盛时行说完这句,硬着头皮抬起头,眼前的这个男人有着她在京师生活二十多年都没有见识过的高大威武,此时站得笔直,唯双眸微垂,将目光打在她脸上,带着神祗方有的那种居高临下的压迫力。 盛时行知道,无论是品秩还是武力,抑或在雍州的权势,自己都远不能与他相比,她所有的,不过是京师监察官员的一丝特权,和一直秉持的法度尊严罢了。她想再开口说点什么,话到嘴边又觉得画蛇添足,因为她明白,刘崓是个聪明人,和聪明人打交道,话不必太多。 一瞬后,盛时行发现他肃然冰冷的面容起了些变化,确切地说是微微挑了挑唇角,这一丝笑意,让人无端想起雪后初霁檐下洒落的日光,灿烂又稍纵即逝,他开口,声音中无喜无怒: “御史自便。”说完这句,刘崓便转身大步往外走,令盛时行一时分不清他这句“自便”是应允,还是道别。 刘崓一路出了县衙大门,刚刚还是瓢泼大雨,现在已经响晴了,县衙对面的空场此时已经被收拾出来,鹰骑将士们居住的营帐环绕拱卫着刘崓的帅帐,已经搭建完毕,甚至连旗杆都立好了,玄底银线绣着的雄鹰战旗猎猎于风中。 长宁侯很满意,挑起帘子进了帅帐,军师道简上前,从他手中接过金节钢鞭: “都统你刚刚在定县公堂上……” “嗯,杀了个人。”刘崓回答地就好像是“碾死个耗子”这类的话。 道简摇头复叹气:“那些山匪各个背着多少条人命,的确该杀……” “但是?” “但是你也不能当堂杀人吧,我要是盛御史,我也得跟你吵起来。” 刘崓转头看着道简,嘴唇突然绷紧了,眼底却有微光闪动——他这个人可说是十分地喜怒不形,只有相处久了才能从他细微的表情判断出他的心情,眼下这个表情若是外人来看,很容易以为他是生气了,但道简明白,他这个样子,是突然心情不错,虽然他猜不到他的好心情从何而来。 刘崓没有让他猜测太久:“但是盛御史没有跟我吵吵。” 崔嵬愣了愣,也笑了:“幸亏盛御史不跟你计较。”说完这句,他如愿看到刘崓的“好心情”又收回去了,道简清了清嗓子:“说起来,你为何要杀了那个匪首,他说了假话?” “恰恰相反,他为恶是真,但刚刚没有说假话,没杀的那个说话才有不尽不实之处,如果不像那小御史说的吓疯了,明天应该会招供。” 道简闻言叹了口气:“你啊,总是这样一厢情愿去帮别人,又不说清楚,可不是人人都跟盛御史一样能看懂啊。” 刘崓闻言眉头微蹙,似乎很烦他这番话,却也没有辩驳:“想个办法,明日把她们一干人等都带回雍宁关。” 道简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当下愣住:“我怎么有办法?人家也是朝廷命官!” “你是军师,你想办法。”刘崓扔下这么一句就往帐外走,走出几步又回头:“不准惊扰百姓,不要落人口实。” 他走后道简无语问苍天,立在原地想了好久,灵光一闪将刘冲唤入: “你赶快遣人连夜回雍宁关,搬一营工兵过来帮定县百姓修缮被山匪冲击放火损毁的家宅店铺,顺便搜查是否有余匪,另外,你让工兵跟代县令这么说……”他示意刘冲附耳过来,嘀嘀咕咕了一通。 刘冲听完也是头大:“都统又想干嘛?” 道简摆摆手:“别瞎猜,让你去就去。” 却说盛时行这边,安顿好囚犯之事回到县衙后堂,刚进屋就被人一把搂在怀里,盛时行愣了愣,又笑着落下眼泪: “吓坏了吧,我们非真可是救了一城百姓,也救了我……” 颜幻捧着她的脸揉了揉:“你还说,郑少府告诉我你为了让山匪不继续惊扰百姓,跟着他们上了楔子山,我心都要凉了,还好你机灵与那些恶徒虚与委蛇,长宁侯发兵也快……”说到此处,她眼睛一亮:“你见过长宁侯了吧,是不是也要吓死了!他……” 盛时行却抬手轻轻按在她嘴上,摇了摇头:“其实我之前也曾有过猜测,但一直不敢确定,直到请你去搬兵之前不久才猜出他的身份,然而今日相见你也看出来了,刘君侯并不与咱们相认,一定是有自己的顾虑,故而你我切不可将此事泄露。” 颜幻想想是这个道理,赶快认真应了,却是压低声音笑:“但我还是觉得很奇怪,明明之前还是那样健谈有趣的人,怎么……”她笑了笑:“你一直忙着审案是没出去看看,他们雍宁关的兵在县衙门口搭起连营了,好家伙,好大气势,帅帐比县衙大门都高。” 盛时行一想就笑了:“刘都统官拜云麾将军,官职就是从三品,从侯爵上论又要再高两格,若非事急,我根本不敢惊动他大驾,更何况明府。”说到这里,她突然像是泄气的样子:“现在放松下来,还真是后怕,此番也算是天时地利人和,侥幸逃得性命,可叹还是牵累了梁班头。” 颜幻闻言神色一黯:“我刚去看了看他,的确伤得挺重的,现在还昏睡着,大夫说且得休养一阵子。”她这么说着又拉起盛时行的手:“但你不能说是你牵连他,梁大哥古道热肠,不可能坐视你一个人被带走,别说是他,就是我如果当时在,我也得舍命陪君子。” 盛时行抬手抱了抱她,两个姑娘死里逃生,絮絮说了会儿话平复心情,便一起往殓房去看张九的尸体,颜幻检查了一遍,并未看出什么问题,便着意看了致死伤,颜幻“啧”了一声:“这是拿什么捅的?” 盛时行指指那支水火签:“这不还插着呢吗?” 颜幻愣了愣,仔细看那木签两侧:“还真是……直接捅的!” 盛时行又补了一句:“不是捅的,是这样……”她做了个“飞刀”的动作,颜幻瞠目结舌:“他是人吗?不愧是坑杀了两万斡喇大军的‘屠鬼将’,真吓人。” 盛时行被她逗笑了,继而又肃容:“你随便说说可以,但在外面一定慎言,此事不过坊间传言,被他听了难免冒犯。” 颜幻赶快点了点头,似乎心虚一样朝门外看了看:“我省得我省得,在雍州地界,提起刘都统的大名,小孩儿都不敢哭。” 此时县衙门外军帐中,刚刚巡视了一圈的刘崓进帐坐定,道简便将自己的办法告诉了他,得到主帅首肯后,军师又无奈道:“话说回来,你为何要将盛御史等人骗到雍宁关啊?” 刘崓瞥了他一眼,道简赶紧改口:“‘请!’请行了吧?” 刘崓这才露出笑意:“这段时间出现在雍州的事情千头万绪十分邪门,我对这个小御史的来意还没有完全放心,但她脑子的确还行,如果真是来彻查的,应该是能查清楚幣赏案的,不过就她这样的自保能力,别再给人害了,还是先请到营里最稳妥。” 道简点了点头,又压低声音道:“但你须得小心,圣祖有令边将不可私交朝臣,这百年间朝廷对边镇节度使多有容忍,但这一条一直是死线……” 刘崓闻言突然笑了,可道简无端觉得他是生气了,不是生自己的气,但…… “她是御史,我不可私交她,但她可以监察我。”刘崓撂下这么一句:“拉拢住了盛时行,到时候往上怎么报,还不是咱们说了算。” 道简愣了愣,突然笑:“哎~看那盛御史倒是个心思缜密的,我很好奇她和你斗法谁能赢。” 刘崓也笑了,笑容却是意味深长:“我为何要跟她斗法,她要查清幣赏案,我利用她洗清刘家的嫌疑,只要她是秉公执法的,我自然能保她的安妥。” 听他这么说,道简敛去笑意:“若她不是秉公执法的呢。” 刘崓也微沉了面色:“那我也自有解决之道,不过我愿意先赌她是个禀心忠正之人。” 道简一笑开口:“因为秦家那个案子?” “差不多,但也不全是。” 道简已经对他这种说话留一半的毛病很习惯了,当下一笑叹道:“随你吧,但既然要合作,以后还是对人家客气点,到底是个小娘子。” 刘崓哼了一声:“我对她已经够客气了,我又不是‘于公子’。” 道简摇了摇头:“……你可真不让人省心。” 25. 试探 经历了匪患和大雨的定县,天擦黑时总算是暂且安稳下来,盛时行坐镇县衙,便让颜幻回家看看,翌日清晨再见,却看到她两眼红肿,无精打采的,心里一“咯噔”赶快上前拉着她问,颜幻却苦笑着拍拍她的手: “家里人都没事,就是我嫂子连惊带折腾小产了,不过大夫说她年轻身体好,月份也不大,以后还能有宝宝的……”她说完似乎自己也好多了:“就是,她很盼着这个孩子,昨儿哭了半宿,我也被她搞得哭了一通,嗐。” 盛时行叹了口气,劝了她几句,颜幻就打起精神来说回后堂洗个脸,稍后陪她审案。 盛时行望着她修长而单薄的背影,心中一阵伤感:昨日她已经让郑代县令和王县尉统计了各家伤亡损失,且不说被掠走的钱粮,光是被山匪杀伤的乡民就有二十余人之多,其中一大半还都是壮丁,各个都是家中的顶梁柱…… 虽然郑县令和县尉都说,如果不是她排布得当,乡民们齐心抗匪,损失只会更大,但盛时行还是不甘心,她觉得东门的破损被山匪利用这件事,一定没有那么简单,于是升堂审问吴天之前,她先将郑县令和王县尉叫来询问了一番,心中有了七分计较,又安排他们暗中去查此事。 盛时行升堂再审案犯,这次记录的人换了颜幻,刘崓也一如他自己所言,任盛时行“自便”了,不过老虎不在,虎威仍存,何况因盛时行的专门交代,公堂上的血迹都还没洗干净。 吴天带上来已是魂丧胆破之态,还没用盛时行动问,自己就先磕头如捣蒜: “青天,我全招!不要把我交到‘那个阎王’手里,小人还想活到秋后!” 盛时行暗自好笑,沉声道:“你细细招了,本官自会秉公论处。” 颜幻低头遮掩住笑意提起笔,那匪首就开始交代,原来近一年前,有一伙听不出口音的蒙面人找上楔子山,许以重金并恫吓他们加入此事,楔子山匪寨只负责帮忙劫掠孩子看守关押。那匪首吴天交代完几桩罪证,想了想又道:“青天,小人说的都是真话,小人还听说有别的匪寨也在帮这些蒙面人做事,他们上天入地神通广大,小的们为了保命才……” 盛时行一拍惊堂木:“不要扯东扯西,你们劫掠来的那些孩子究竟是要送去哪里!” 那吴天看她仿佛是要生气,吓得连连叩首:“青天,那些娃子只有几个是我们山寨劫掠的,大多都是砸死那五人带来的,他们是蒙面人的亲信,小人真的不知他们最后要将娃子们带去哪里,只是奉命趁夜将我们手上的娃子也带去西山那个废山洞,再给他们送饭,才知道竟有二十几个娃子。”说到这里,吴天战战兢兢的: “我们打听,他们也什么都不说,后来没几天出了事情,那些蒙面的高人又找上我,让我派人攻入定县抢回那五人的尸首,然后他们就走了……后面的事情,青天你都知道了啊!草民都招了,青天恕罪,恕罪。” 他显然是被刘崓昨天那一手吓坏了,说到此处几乎涕泣横流。 盛时行略一思忖开口:“你既说那些蒙面人已经消失了,为何还要依他们之令行事?你明知道攻打定县会招来雍州兵,还敢贸然攻入县城!又是谁告诉你们东门有隙可乘的!” 那贼听着她的问话,一会儿惶恐一会儿迷惑,小心翼翼开口:“回青天,东门的事情小人不知道,应该是王大头攻打的时候才发现的……小人不敢违背那些蒙面人的命令,他们神通广大,做法就能夺人性命,我之前的副寨主就是不同意跟他们合伙,被他一指就倒地毙命了……小人才提拔了张九,也不敢再告诉他替蒙面人办事的事情,只说是自己山寨打算拐卖幼童,都是因为那些蒙面人太邪门了,小人实在不敢得罪啊……” 盛时行闻言一拍界方:“休要胡言,世上哪有神魔!是不是要换人审你!” 那贼却是吓得趴在堂上连连叩首:“青天饶命,青天饶命,小人不敢诓骗青天,那些事千真万确啊……那些蒙面人抬手一指,我那副寨主就七窍流黑血,一忽就断了气,可不是妖术嘛!” 盛时行观他言行不像说谎,又见他在青石板上咚咚叩首都见了血了,便一拍界方:“够了,签字画押,下去好好想想还有什么没招的,明日再问你!” 不多时衙役将吴天带了下去,盛时行与颜幻一对眼神起身便往后堂去。 “看来这个案子后面水很深呐。”颜幻蹙眉一叹:“幸亏咱们从秦家小公子案子上找到了线头,不然还不知要迁延到何时去。” “只要想查,总有线头可找,即便咱们没有遇到秦大器,我往西京赴任,那糊涂县令将西山之祸报上去,我也要来看的,到时候还是能发现……”盛时行冷笑: “世上没有破不了的案子,只有不想破案的人,此案牵连如此之广,那些蒙面人的手已经同时伸到蔚县定县相隔这么远的两处边界重地了,前面来的那几位居然迁延将近一年都查不出任何线索,当真是尸位素餐。” 颜幻亦是愤愤,正想再说点什么,却见王县尉匆匆而来:“盛御史。” “怎的,是你和明府去查的事情有进展了?” 王县尉点了点头:“是有点进展,稍后再禀报,但眼下就有一件要紧的事情……” 听王县尉匆匆说完,盛时行思忖一瞬就觉得事有蹊跷,颔首道:“这事你跟明府别管了,我去问,辛苦你们将那个案子砸实。” 王县尉拱手应了,脸上又现出愤怒之色:“下官也没想到他居然如此龌龊,御使放心,下官和明府一定尽快查清此事!” 盛时行带着颜幻一路出了县衙大门,正与一队雍州兵擦肩而过,这些兵不同于昨日见到的那些,虽然也是身佩长刀,但手里却没有长兵器,而是一些铁铲,铁叉,麻绳,锯子之类,盛时行知道雍州兵一向擅长逢山开路遇水搭桥,这大概就是那些赫赫有名的玄鹰骑工兵了。 看着他们已经开始对县衙叮叮当当开始检修,盛时行的脑袋更大了。 一路走出大门到帅帐门口,盛时行恭恭敬敬开口:“下官雍州道巡按御史盛时行,请见长宁侯。” “进。”里面言简意赅,是刘崓自己的声音。 盛时行深吸一口气,扯出一个笑意进了门。 “御史何事?”刘崓拿着一卷书,头都没抬,盛时行按例行礼道:“请问长宁侯……” “不用客气,官职相称便可。”刘崓终于抬头看着盛时行,盛时行见多了在称呼上斤斤计较的京师大员,听他这么说还有点意外,不过也从善如流,点了点头: “刘都统,听王县尉说,你让雍州工兵接管县衙,令我等都迁出去?” “不是接管,是修缮,县衙梁柱坏了,后衙也多有破损,房倒屋塌砸死朝廷命官,岂不罪过。”他这话说得流畅又言之凿凿,一看就是提前编好了的,要不是盛时恰好懂一些营造之术,几乎被他骗到。 但她也不是那等当场给人下不来台的性子,思量一下才道:“然而,眼下需要关押人犯继续审问,我等不能撤出县衙,下官看,那梁柱损毁情形也并不大可能一时就房倒屋塌,可否令工兵一边修缮,下官等一边继续在县衙内审案?” “不能。”刘崓抬眼看着盛时行,言简意赅。 盛时行心中升起一丝薄怒,但转瞬又变成疑惑——刘崓此举目的很明显,就是要干涉案情,如果他执意不准自己等人在定县审案,那么按照自己的职权,也只能带着人犯回西京,但山高路远,自己又没有带仪仗卫队过来,难不成自己猜错了……刘家真是幕后主使,他打算杀人灭口? 刘崓看她脸上风云变色,却并未着急辩驳,心中升起些赞许: “但你着急审案,可以带着人犯和所用人手随某往雍阳城,那里牢狱也有,审案的地方也有。” 他这番话让盛时行心中的筹谋戛然而止,一时心里转过七八个念头,仔细权衡后,发现自己所有的退路都已经被他堵死,只能勇往直前,索性笑道:“刘都统此言令下官有些意外,但此案并不像表象上的那么简单……” “与幣赏案有关。”刘崓开门见山,吓了盛时行一跳,暗忖他此举是以攻为守,还是真豁出去要挑明一切。 刘崓看眼前这个小御史总算被吓住了,心里居然有一丝恶作剧得逞的快乐:“但幣赏案与我无关,你要查什么随你,我只是尽到我的职责罢了。” 盛时行此时已经基本确定刘崓对幣赏案也很在意,甚至之前改换身份的“偶遇”就是去查这件事,而此时他的行为和开诚布公,正说明刘家也是希望幣赏案尽快告破的…… 或许眼前这人,会是她在雍州的一大助力,如果……他没有更深的心思的话。 心中打定主意,盛时行也不再犹豫,决定最后试探试探刘崓: “职责?刘都统已经救了下官的命,也剿灭了匪患,还有什么职责是你需要去尽的呢?” 刘崓深深地看了她一眼,猜透了她的心思,也赞叹于她的胆量: “送佛送到西。” 盛时行走出帅帐,拽住一脸茫然的颜幻回了县衙后堂,颜幻看四下无人一时急道:“你在里面跟刘都统打什么机锋呢,我怎么一句都听不懂,他怎么提到那个案子了,是不是……” 盛时行将食指压在她唇上:“嘘~”看颜幻安静了,她才笑道:“我知道你急,但你先别急,咱们来雍州的目的,他是猜出来了,他也的确有所图,但我也有所图,我们正好互相利用,你明白咱们去雍宁关有利无害就行了……”说到这里,她又有点犹豫:“但此去雍宁关,怕是要遭一些辛苦,你家里也需要照顾,不然……” “你说什么呢!”颜幻一拍她肩膀:“咱俩当然是同去同回啊!” 于是二人议定,颜幻便去找王县尉商议转运人犯之事,盛时行则找到了郑县令,赶在开拔之前,将东门被攻破的案子砸实了——的确未出她所料,正是去而复返的褚县令在城外遇匪仓皇逃回时暴露了城墙的薄弱,更是为保性命做出开门揖盗之举,本来被罢官在家的他以为山匪尽已伏诛,此事再无人知晓,怎料被盛时行等人顺藤摸瓜审了出来,盛时行归拢案情直陈御史台,又下令将罪人褚堏下狱等候发落。 料理完定县之事,盛时行一行人准备踏上前往雍宁关的路途,面对定县诸事待兴,极缺人手的情况,她决定一个衙役都不带,身边就只有颜幻和仗义同行的孙九娘二人。 面对郑县令的自责和担忧,盛时行微笑拱手道别: “郑明府不必担心,我们要去的,可是这雍州府最安全的地方了……” 京北雄关,雍宁。 26. 雄关 盛时行随玄鹰骑前往雍宁关,一行人全部骑马,即使比不上骑兵疾驰那样一个多时辰就能到达,也在日落前到了雍阳城下。 因是边境重镇,雍阳城不大,却是城高池深,一路穿过主街,盛时行看到两侧的商铺已经开始收摊准备关门了,与定县晚饭时分的热闹都无法相比,更遑论京师不禁夜的灯酒繁华。 盛时行心中暗叹,边关的百姓为了大梁繁华所牺牲的这些,真希望能有更多人看到,特别是居上位者。 她抬眼,看着队伍最前面策马前行的刘崓,心中微动——也不是没有,常年戍守此处的,可就是个关内侯呢。 行至雍宁关下,四周渐渐没了百姓踪迹,更显荒凉,盛时行早听过京北第一雄关的威名,但当高耸关隘真正矗立在眼前,与两侧青山,远天黄云融为一体时,还是令她需要强压心头澎湃,才不至于两眼润湿。 城楼上忽然传来一声响亮呼喝:“都统回营了~~~开城门!” 此起彼伏的回令声中,巨大的绞索吱吱嘎嘎地响着,沉重的城门缓缓放下——此处是南门,直通的是大梁雍阳城,尚且如此严阵以待,那么对面的北城门,面对着一望无垠的戈壁和斡喇人横行的草海的那一侧…… 只是想一想,盛时行都觉得浑身起栗。 随着玄鹰骑的队伍进入雍宁关后,刘崓就带着大队人马往节堂那边去了,留下了道简军师安顿盛时行这边诸多所需。 这一晚,盛时行三人在道简的安排下难得卸下疲惫,好好休息了一晚,但直到翌日清晨,她们都没有再见到刘崓。 盛时行趁着颜幻和孙九娘还在补眠的当口草草用过早饭,将之前的口供和线索梳理了一遍,想着再审吴天,应该还能多得到些细枝末节的讯息,便独自往昨日安顿人犯的牢狱来,却不想狱卒见了她的印信却不准她提人,只说此处牢狱要提人必须要都统亲临,或是有他的手令。 盛时行明白军令如山,跟他们理论也没用,但节堂又不能擅闯,想了想便问道简住在何处。 见了道简军师,他正忙着军需之事,盛时行简要说明情况,道简无奈一笑:“他们没有唬你,此处牢狱的确是要都统下令才能开,是我疏忽了,早上没有提醒他,不过我这也走不开……”他想了想,掏出一枚令牌递给她:“你拿着这个便可往节堂找他,这个时辰,召众将议事也差不多该结束了。”说着又找了个亲兵陪着她往节堂去。 到了议事厅门口,里面却还没散,盛时行压低声音对那亲兵问道:“我若是在门外请见可妥当?” 那小亲兵显得有些为难:“在下劝御史最好不要……” “最好不要,就是此事不犯军法?”盛时行有点着急,那小亲兵点了点头:“倒是不犯军法,但是……” 盛时行听到“不犯军法”就放心了,在门卫大着胆子开口:“下官巡按御史盛时行,请见刘都统!” 谁料她话音未落,里面居然传来刀剑铮鸣之声,还不是一声…… 盛时行吓了一跳,但接着就传来刘崓的声音: “进来。” 盛时行心道,这大概就是所谓的“箭在弦上”吧,只能掀开帘子硬着头皮进了议事厅的大门。 屋内陈设很是朴拙,仿佛很久没有修葺过了,但各处都很洁净,在烛火照耀下泛着柔和的光,但其中也夹杂着非常锐利的光——那是议事厅两侧十六名副将和裨将手中的刀剑交辉。 盛时行走在刀丛剑林之下,看着上位刘崓脸上明昧不清的笑意,心道或许当年大汉之主走在鸿门宴中就是这种感觉吧。 转念又自嘲——人家是双雄相争,自己算什么?若从刚刚道简所言的话就是奉命唬自己来干犯军法,眼前这人立时便可下令将自己斩杀。 盛时行第一次感觉到自己的性命是吊在对某个人的信任上,这种感觉非常不好。 行至刘崓座前,暂时什么都没有发生。 “何事?”他的声音无喜无怒,却更加可怕。 “下官想提牢狱中那名人犯,但需都统手令。”盛时行的声音中并无畏惧,但有许多谨慎,刘崓看着她的眼睛一抬手,盛时行背后顿时传来金戈之声。 她每根头发丝都在叫嚣着想跑,但她只能不卑不亢地迎上刘崓的目光。 一瞬之后,盛时行反应过来了那是什么声音——刀剑归鞘。 “此乃我营的贵客,雍州巡按盛御史,正好此次列位也认识一下。” 盛时行的头发此时才纷纷妥善趴好,赶快扯出一个笑意回身拱手行礼。 下面列位将官整齐划一还礼,声震厅堂:“见过盛御史!” “列位将军好。”盛时行还没见过这么大架势,多少有点心虚,主要是他们的声音都很大…… “正好我这边也完事儿了,一同去吧。”刘崓从帅案后起身走到盛时行身边,对旁边两名副将道:“今日午训你们替我。”说着一抬手,便有年轻兵士过来帮他卸掉了沉重的战甲,递上件锦袍,两位副将赶快仔细应了,目送自家都统出了议事厅。 盛时行随着刘崓走出门,晨间凉风吹过来才发觉自己已经是冷汗涔涔了,还没来及抬手擦擦,鼻端一痒打了个巨大的喷嚏,自己都给震懵了,转头就看到刘崓一脸玩味表情,索性大大方方一抬手:“抱歉,下官失礼……” 一礼未毕,肩上突然就压上了什么沉重而温暖的东西。 “边镇春寒更甚皇都,御史须得当心。”盛时行回过神,才发现自己肩头是刚刚刘崓手里那件还未来及穿上的锦袍。 “这怎么使得……” “只是私服,又非官袍,穿着吧。”刘崓说完举步往牢狱那边去了,盛时行愣了一瞬,赶快一路小跑追上: 自己说的“使不得”可不是这个意思啊…… 她心里哀嚎着,小心提着长袍的下摆跟了过去,心中还是不踏实,小心翼翼开口:“刘都统,刚刚下官情急闯营求见,会不会打扰到你和列位将军了?” “无妨,你能走到节堂内,就说明你拿到了军师的首肯,何谈闯营,雍宁卫大营莫说是你,就是斡喇精锐也闯不进来。” 盛时行一阵尴尬,忍不住低头吐了吐舌尖,又马上意识到自己又“官体尽失”了,赶快抬头故作平和,只听刘崓又道: “不过你突然出声,按雍宁卫的规矩他们肯定要亮兵刃,你就当致敬吧,不要在意。” “下官没有在意。”盛时行乐呵呵的,刘崓却有些意外: “不过你的胆量的确令我意外,我见过的……” 盛时行心微沉,暗道不会刘崓也拿男女之别说事儿吧……就听他微沉之后接了一句: “文官里面,还没有这么处变不惊的。” 盛时行莫名很开心:“下官惭愧,下次不敢了。” “以后如果不急,寅末之前,酉初之后再到军师家旁边那个院子见我。”说完这句,刘崓便举步进了营牢,盛时行想了想,明白那就是他其余时间都在营里,心中暗自敬佩着也跟了进去。 问过狱卒那吴天还在睡觉,盛时行难免觉得有些奇怪,加快了脚步走过去,果然看到那吴天脸冲着墙里蜷曲侧卧在铺上,似乎尚未睡醒,盛时行走进栏杆,刚唤了一声“人犯吴天。”牢狱里的囚犯突然抽搐起来,手脚时而屈伸将榻上稻草都踢得扬起老高,时而又来回挥舞,显得十分痛苦,盛时行生怕他是身带什么痼疾,或者惊吓之下发了高热,赶快扬声唤狱卒来开门,便有两名兵丁迅速取了钥匙来,却被刘崓抬手止住: “不对劲,这里有股恶臭。” 盛时行闻言皱了皱鼻子:“的确……什么东西……” “这是死人的气味,这人已经死了。”刘崓一句话,令在场众人寒毛直竖。 “可是……他还在动。”盛时行转头看着刘崓,从他眼中亦能看出迷惑之色:“的确,邪门儿。”他看了看背后的兵丁:“取竹竿,把这人翻过来。” 兵丁听令而为,两人取了两枝长竹,合力费了老大劲儿才把吴天翻了过来,却在看到他的脸时吓得一机灵。 能让久经仗阵的兵士都吓一跳的情形自然骇人——那吴天七孔流血双目圆睁,舌齿尽露,的确已是一副死相,可手脚却在不停挥舞,似乎还有往外爬的迹象。 “抵住,别教他过来。”刘崓本能地感觉到了危险,一闪身将盛时行拦在了身后,盛时行顿时什么都看不到了。 她在勘破真相的职责和本能的畏惧之间犹豫了一会儿,还是咬着牙从刘崓身旁探出头去,手却不自觉地虚扶住了他胳膊。 刘崓侧头往下看了看,正对上盛时行探究的眼神,不知为何,明明是一双颠倒众生的美目,此时却让他想起了那些在戈壁滩上呆愣立着的大号土鼠。 刘崓闪开身:“已经不动了,我看可以直接请颜录事过来了。”说着便让兵丁去请颜幻。 盛时行找旁边兵丁要了盏灯笼,仔细照了照面目全非的吴天:“下官自入刑名,所断十五桩命案二十二具尸体,这个死的最奇怪。” “某自上阵歼敌数千,亦是没见过死了还能乱动的。”他这么说着,自己都觉得有点瘆得慌:“盛御史你要不要先出去?” 盛时行却是咬唇摇了摇头:“我等非真过来,验过尸体再说,在此之前,你们谁都不要碰他。”她本是怕这尸体邪门,恐带毒之类,但话一出口方觉失言,抬头看了看刘崓,果然见他面色沉肃了下来,却是什么都没说。 现在解释反而更尴尬,盛时行索性装傻,不多时颜幻来了,众人才打开牢狱门进去,为保险起见,刘崓让两个兵丁全程拿竹竿按住吴天的尸身,颜幻细细看过,眉头便蹙了起来:“像是毒,但绝非一般的毒……” 盛时行向她描述了刚刚自己看到的那一幕,末了问道:“所以说,我们来的时候他刚好毒发,但极其迅速地就死了是吗?” 颜幻起身,一脸难以置信:“绝不可能……他至少已经死了七个时辰了……” 27. 邪术 刘崓心里算了算,七个时辰之前刚好是营里放晚饭的时间,按惯例也会给牢里的送点吃的…… 思及此处,他的面色更沉了,转头都两兵丁道: “你们两个帮盛御史他们安顿人犯尸身待勘。”说完招呼也不打,直接大步出了牢房。 颜幻起身看着盛时行眨巴眨巴眼睛,盛时行看懂了,看着她微微摇了摇头,意思是先别管,照办。 刘崓出了营牢就看到自家军师急火火赶来,想必是听到了这里的动静。 道简看到他赶快迎了上来:“都统……” 刘崓却是话也不说,步也不停,直接与他擦肩而过,一路往自己宅第去了,吓得道简赶快跟上——亦师亦友十余载,他明白他这是真生气了,可他还不知道事情的来龙去脉,不知道他生的哪门子气,或生的谁的气。 刘崓在前面大步流星,道简在后面八卦步都快用上了才勉强追着他进了书房,刘崓在书案后落座,一拳砸在桌上,砸的砚台都跳了跳,道简愣了愣,赶快上前:“怎么了这是,我教你混元陵光掌是让你生劈桌子的吗?” 刘崓知道他是在哄自己开心,一时也升起些自责:“我不是冲你。” “我知道,到底怎么了?”道简看他冷静下来了,才撩袍坐在一边:“我听说是牢里出事了?” 刘崓叹了口气,将大牢里出的邪门事情跟道简细细说了,末了道:“把昨日今日两班看守牢狱的都给我叫来,我要一个一个细细审。” 道简闻言叹了口气:“你啊,还说没气迷糊,自己的兵还不知道吗?像牢狱,伙房这些要命的地方,都是老兵里的老兵,不是跟着国公爷出生入死的,就是跟着你出生入死的,怎么会叛你?何况此事如此邪门,怎么可能是他们那些斗大的字都识不了一筐的人能干出来的?” 刘崓经道简这么一点,才明白是自己气急欠思量了,微微颔首,道简看他明白了,又道:“再说就是要查,也不至于你亲自问呐,我替你……” “不必。”刘崓据案思忖一瞬:“你说的对,此事定非我雍宁关的过失,无论谁去查都是自打脸颊……”他抬起右手,拿食指指节抵在唇上想了想,突然笑了: “传令下去,无论盛御史要查什么都由她,需用人手也尽量配合好,放着一个刑名高手,哪里需用咱们这些行伍之人帮倒忙。” 道简看他想开了也不气了就又开始算计人,心中无奈:“可你就这么把人家盛御史晾在那里,人到底是在你的牢里出的事,你也该给人家一个交代。” “我都不知道怎么回事儿,给她什么交代?” “客气两句也行啊。” “她什么身份,我还得专门跟她客气几句?” “你这个人……”道简无奈摇头:“我可听说了,你在节堂是给足了她面子,果然当着人家的面也还是拉不下脸来吧。” “是她足够谨慎恭敬,伸手不打笑脸人。”刘崓这么敷衍着,不知道为什么想起刚刚盛时行躲在自己身后,就露出一双大眼睛活似土鼠的哪个样子,突然微笑了。 道简虽然不知道他想到了什么,但也明白大略跟盛时行有关,一时也不多问,将自己今日安顿军需的事情跟他商量了,便道别离开。 道简离开之后,刘崓却歪在圈椅上走起了神:其实按道理,他是应该去给盛时行解释一下的,可不知为何,他就是不想主动去见她,他很奇怪自己为什么会有这种别扭的心思,思前想后琢磨着,可能只有一个原因:他不想看到她质问的眼神,不想听到她质问的话语,更不想去刻意解释自己的清白,因为那样…… 会让他很失望。 刘崓突然意识到,自己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如此冀望过一个人的理解和信任了…… 这挺不对劲儿的。 刘崓这边想清楚了,盛时行和颜幻此时却如陷迷雾,吴天的尸首已经按刘崓的命令被抬到了殓房,盛时行也跟颜幻说了详细的情况,待帮忙的兵丁退下,颜幻一边检查着尸身,一边压低声音对盛时行道: “你说……从蔚县的案子,那刘君侯就阴……就总是跟咱们‘巧遇’,这次又是他故意将咱们带来雍宁关,会不会……” 盛时行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慎言。” 颜幻咳了一声,盛时行又道:“咱们转道蔚县就是京里都不知道,他更不可能知道,当初应该只是偶遇,至于这次……”她垂眸看着吴天那诡异的死相:“且不说他麾下有没有能这样杀人于无形的高手,单论时机也不对,如果是要灭口,就该在定县时直接两个都杀了,他在定县……的确是想帮我审案来着。” 颜幻闻言点了点头:“你说的有道理,我就是有点儿害怕,眼下刘家意图不明,咱们在他地盘上,若是……那不是入了虎口。” 盛时行有心逗她,微微一笑道:“古人云,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入虎口也未必就一定会被吃掉。” 颜幻被她说得微微一愣,又笑:“什么啊云里雾里的,我脑子不好只会验尸,反正我就跟着你了。” 盛时行一笑没有再说话,认真看着颜幻将吴天周身上下都验查了一遍,认真看过每一寸表皮,又擦拭干净细看,折腾了小两个时辰,起身痛苦地揉了揉腰:“奇怪,表皮没有伤损,没有蛇虫咬噬的痕迹,喉头也没有充血,胃肠无异变,他这毒是从哪儿……”她这么说着,突然转头看着盛时行:“嗣音,你说他在你们今早去提审时还乱动是吗?” “对,现在仔细想想,他动的很奇怪,像提线木偶一样……看似很痛苦,但一点声音都没有。”盛时行回忆着还觉得很瘆人。 “当然不会有声音,我说过,那时他都死了一宿了……”颜幻露出一个自信的微笑:“不过我大概知道是怎么回事儿了。”她这么说着,重新戴上细麻布的手套,拿起一把小剪子小心剪开了吴天包发的头巾,解散他的头发仔细翻找:“人死了还能动,只有一种可能,就是毒物在头颅之中……”盛时行也是第一次听到这种说法,感觉很稀奇。 仿佛为了印证颜幻的话,不多时她就拿镊子夹起一物:“你见多识广,认得这个吗?” 盛时行凑过去仔细看了看,心里一沉:“我见过类似的,恩师游历西南时见过此种异虫并画了图形,收录在他所著《百物志·异虫谱》一书中,这东西是蛊虫。” 颜幻闻言手一抖,但还是稳稳地握着镊子:“这玩意儿不是话本子里瞎编的吗,巴蜀之地的东西怎会跑来雍州害人!” “不一定是巴蜀,云桂滇深山中的巫祝巫医也懂这些……西南之物,自然不可能自己飞来中原,必定是有人带来的……”她这么说着,打开随身的佩囊掏出一本手札和细炭条,将那蛊虫细细描绘,又拿出一个精制的小铜盒,从颜幻的工具里找了个大点耳的钳子夹住放在灯火上烤着,不多时就有一股香味传来。 “这是啥?” “蜡块,一会儿把那东西放进去,有毒的就不能继续害人,也不会腐坏了,这是我保存虫类证物的办法。” 颜幻竖了竖大拇指:“怎么是香的。” 盛时行脸一红:“我加了点油脂花汁和香料,要是派不上用场还能当擦脸的东西。” “好家伙,你不怕用错了,也不膈应吗,我说怎么盒子还那么好看。” “你再说,再说这盒给你用。”盛时行咬牙切齿道。 不多时盛时行将那蛊虫封在蜡盒里,起身又道:“我明白了,吴天口中‘被妖术杀死’的前任副寨主大概也是这么死的。” 颜幻低头看看吴天的尸体,打了个冷战:“这帮蒙面人够邪门也够狠,利用这些山匪之后还要赶尽杀绝。” “估计是只对知情的和为首的这些用此术……但楔子山上的火,说不定也是他们的灭口之方,而且他们还利用了咱们和雍州军……” “够狡猾的。”颜幻想了想:“诶,按你的说法,那张九的尸身并无异变啊?” 盛时行想了想:“当初吴天招供,说提拔了张九之后没敢告诉他事情,或许他并未被下蛊,也有可能是当初刘都统那一下子让这个蛊术受到了什么影响,抑或……”她一愣,几乎同时颜幻也想到了:“坏了,张九还在定县呢!” 盛时行轻轻按住她肩膀:“你莫慌,我恩师说蛊虫被种下后,一般只会祸害一个人,你看刚刚那只不也是死的吗?” 颜幻这才冷静下来,盛时行又道:“不过还是应该回去看看,而且上次的匪寨应该也清理得差不多了,得回去看看还有没有新的线索……这样吧,你回房找九娘收拾行李,我去见见刘都统,跟他说明吴天的情况,再打招呼借马回去。” “好。” 盛时行与颜幻分头行事,一路问着遇到的兵将找到将帅们所住的营房,看了看他们所指的刘崓居所,难免有些意外——这房子虽然的确是周围大门最高的,但也只是普通小富之家两进院子大小,门楼上莫说长宁侯府的牌匾,就是类似“刘第”之类的牌子都没有,之所以能确定这就是刘崓的居所,还是因为他自己说过的“旁边就是军师的院子”。 旁边那院落门楣上虽然也没有牌匾,却挂了个硕大的八卦镜…… 盛时行看刘崓家大门洞开,直接迈步走了进去,站在院落里恭恭敬敬地喊了一声:“刘都统在家吗?下官……” “进来吧。”刘崓没容她客气完,已经出现在正厅门口,不知为何,他此时神情带着让盛时行感到他对自己的来访似乎有些不悦。 但来都来了,何况自己也很忙,盛时行还是爽快进屋,在远远的地方坐下,跟他详细说了验尸的结果和自己的判断,她小心翼翼察言观色,却发现刘崓听到自己的说法后,脸上的不悦慢慢就消散了。 “哦,原来他也在发愁这事,毕竟是出在他营里……”盛时行这么想着,放下点儿心: “故而此事还需继续追查,刘都统军务繁忙,交给下官就是了……”盛时行本是好心,却不料一言出口,刘崓突然抬头看着她,目光犀利: “吴天之死,你并未问责雍宁关上下,是因为一开始就勘破了真相吗?” 盛时行愣了愣,不明白他为什么突然又像是生气了,小心开口道:“未验尸之前,下官也不敢确定,但人死了总得先弄清楚死因,再找凶手……” 刘崓冷笑一声:“找凶手?所以在盛御史心里,也并不排除凶手在雍宁关内的情况。” 盛时行没想到他心绪变化的症结居然在这里,暗忖是自己说话欠思量了,但此时却不愿虚与委蛇或巧言令色,而是一拱手,实实在在道:“查明真相之前,下官不会排除任何人的嫌疑,但除非证据确凿,我也不会假设任何人就是凶徒,因为就以往的经验来看,很多一开始千夫所指的人到最后证明不是真正的凶手。”她不确定自己的说法会不会惹怒他,便小心翼翼地看着,却见刘崓突然笑了: “以前的经验?我记得你刚刚调任刑部不久。” 盛时行闻言心说这人怎么奇奇怪怪的,自己一再小心他还是不依不饶,自己也不用再试图绥靖了,当下微微一笑,绵里藏针道:“对于刑名行下官的确还是新手,然而,没有人天生就能擅长自己所任,大多是汲取前人之智,当初刘都统初掌兵便破城灭国,难道你天生就会打仗?” 盛时行说完这番话,自己都震惊为什么对着刘崓就这么怂,本来打算顶他一下子,结果转了个弯儿又拍上马屁了……不过说到底也是顶撞,不知道他会不会真的生气。 思及此处,盛时行把“不然把吴天尸首也带走以后再也不来了”这种事情都想到了,暗自低头较劲,却不想书案后传来一声轻笑: 盛时行狐疑地抬起头,正对上刘崓含着笑意的眼神:“这次你也认识门儿了,以后有什么所需直接来找我,或者军师。”盛时行一时也想不出面前这座冰山是怎么突然解冻的,也无暇细想,赶快顺杆爬:“还真得请都统帮忙,我们三人的马匹连日劳累没法赶路,想找营里借三匹马,不用战马,能骑就行。” 刘崓闻言有些意外,问明白了她们是要回定县查验另一具尸体,思量道: “借马容易,但眼下已经过午,你们天黑之前到不了,也很难叩开城门,不如明早再走。” 盛时行想想他说得有道理,便从善如流,道谢后离开了侯府。 却不想翌日清晨,跟三匹良驹一起等着她们仨的还有意料不到的人。 28. 再勘 盛时行看到面前熟悉的人不熟悉的装束,有点心虚:“刘都统,你是来送我们出城的吗,还是不必……” “是送你们回定县。” 盛时行一惊:“那就更不必了,哪敢劳动刘都统大驾……” “没什么大驾不大驾的,你们从我雍宁关出去,若是半路被山匪截了或者在定县出了什么事,我说不清楚,一日时间也够你看尸体的了,同去同归吧。” 说完这几句,刘崓不给盛时行再辩驳的时间,直接上马率先往城门方向去了,盛时行心里哀嚎着“这是从何说起啊……” 一抬眼又见刘冲笑眯眯的把缰绳递到她们三人手上:“盛御史,咱们赶快走吧,我们都统那匹马快得很,再耽搁可能他都到定县了。” “……”盛时行无奈,只能跟颜幻及九娘对了个眼神,三人上马往南追去。 不过刘崓当然也不会真不等她们,刚出雍阳城就看到他站在道旁,拿着一块什么橙黄色的东西喂他那匹黑色骏马,看他们过来了,拍拍手又上了马。 盛时行也赶快打马过去,才得看清他今日穿了一件素净的玄青色剑袖长袍,头上简单束了条长软脚的幞头,身上的蹀躞带都换了银质的带扣和带鞓,也没挂那些高门郎君常见的零碎东西,只有一个算囊,一柄短刀,还有那柄素日常见的宝剑挂在马鞍环上。 刘崓看他们靠过来了,也不多说话,驳马迎着上了官道,依然是一马当先在前面带路,只是压着速度,让她们能跟上,盛时行心中无奈——这连劝他回去都没机会啊! 就这样一路追着,既追不上也落不下地到了定县,盛时行难免庆幸自己于马术上还算擅长,不至于拉了众人的后腿儿——特别是刘都统的,他人高马也大,那匹膘肥体壮的黑马比自己等人的良驹高出了将近一个头去。 到了定县县城,盛时行看刘崓没有要走的样子,问起果然说要留下一起找线索,盛时行看了看天,感觉也没必要藏着掖着了,让颜幻自去看张九的尸体,然后对刘崓二人道: “我跟九娘要去楔子山看看有没有新的线索,刘都统一起吗?” “可以。”说完又是打马直接往城门那里去了。 盛时行无奈,继续努力追…… 拜大梁第一名将“开路”所赐,一行人很快就到了被火焚毁的楔子山匪寨,轮守的衙役大多认识盛时行,却都不认识刘崓,刘崓不欲暴露身份,便和刘冲一起站在盛时行身后,看她说明情况,一起上了山。 匪寨经了一场大火加一场大雨,虽然已初步清理,也是杂乱不堪,盛时行和孙九娘穿行其间,收集可能作为证据和线索的东西,刘冲好奇地跟着他们,时不时帮忙搬动一下重物,盛时行将一些可疑的东西拿一块麻布裹了打算稍后带回去,左右看看却没地方放,一抬眼看到最干净干燥的地方,刘崓正站那儿云淡风轻地抬头看……飞鸟和流云。 盛时行心说“正好”,把那东西大概裹了裹一路小跑过去放在他脚下,抬头正对上刘崓疑惑目光。 “烦劳刘都统给看着点儿,下官还要去找线索。” 刘崓眯了眯眼,看上去有些不耐烦地环顾四周:“都这样了,还能找到线索?” 盛时行直起身子舒展了一下:“能啊,能找到不少,比如可能会留下不属于山匪的兵刃暗器,能推断他们口中的蒙面人大致的路数,看倒塌的房屋上面的痕迹也能看是意外失火还是人有意为之……”说这话时,盛时行心中一动,果然在刘崓脸上看出一丝不悦,心中暗自好笑——昨夜临睡她仔细想了想,明白他这人大概是居上位久了,心性又清高,非常在意被人怀疑和不信任,这样他昨天和当下的反应就都能解释了,思及此处,盛时行赶快开口: “下官之前以为,剿匪当日的大火是山匪负隅顽抗,但仔细想想,这山后面也是有通路的,与其负隅顽抗,还不如下山逃命,何况就算是匪首起了这个心思,也不至于把整个寨子都点了,再加上后来定县的仵作告诉下官,当时咱们以为烧死的后寨山匪身上也有刀伤,如果说前寨的山匪是刘都统你们剿灭的,那后寨那些又是谁杀的呢?总不能是自裁吧,所以下官想,这是有人杀人放火想要淹没证据,既然两名匪首都被人下了套,那必然还有幕后黑手。或许再来探查一番,就能找到新的明证。” 刘崓见她对自己开诚布公,神色果然舒展了些,但也没有多说,盛时行一笑又带着孙九娘去后面转悠去了。 刘崓低头看看那一麻布包的乱兵刃断木头什么的,感觉这断案子也的确是一门学问,转头对刘冲道:“过去帮忙,有事喊我。” “诶,好嘞。”刘冲赶快跟着去了。 站在山寨前面等了好一会儿,后面且聊且行的声音越走越远,渐渐听不到声音,刘崓虽然相信刘冲的身手,但莫名还是有点放不下,正琢磨着要不要跟过去看看,突然听到刘冲的声音:“哎呦,这儿有密道!” 刘崓一听真没法再坐视了,迅速赶到后寨,顺着刘冲的声音寻到他们三人,刘冲迎上来,显得有些兴奋: “都统,这匪寨的确有鬼,你看!” 刘崓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到一间已经半塌的小草房,地面上石板被掀起几块,赫然露出一个黑洞洞的入口,四人探头过去一看,只见下面是个挺长的石阶。 刘冲献宝一样兴奋:“还是盛御史厉害,看出这房子破旧地基却很厚,石板还磨砖对缝的,敲了敲果然不对劲……” “别聒噪了,点灯。”刘崓言简意赅,刘冲赶快噤声乖乖从随身佩囊里拿出火折子,盛时行正琢磨着这儿都烧完了哪儿来的灯,就看刘冲又掏出一个小巧的木盒打开,从里面拿出一叠比砚台厚不了多少的铁片,轻轻拉开以铁条支好,便是一个小巧的带柄端灯,最妙的是,四面铁框上镶着的都是极通透,犹如薄冰一般的东西。 孙九娘行走江湖没少走夜路,此时看到这个精巧的灯,自然大为羡慕,遂抬手戳了戳灯体,发出清脆的声音:“这是什么,琉璃没这么通透吧……” 刘冲此时已经将灯里面的蜡烛点好,盖上了防风的盖子,笑着端起来给她看:“是白色的水精,琉璃没这么通透,也没这么结实。” 盛时行看那灯其实也挺心动的,但听他这么一说就死心了,她明白那灯虽然小巧,但这样有巴掌大又整块磨薄的水精亦是价格不菲。 孙九娘脸上的笑容也僵住了:“看着就可贵了。” 刘冲将灯递给孙九娘拿着,自己先走到洞口,丢了块石头子儿下去,侧耳听了听没动静,又看看刘崓,似乎在等他下令。 “四丈到底儿,很陡,你开道,我断后。” “得令。”刘冲得了将令就下了暗道,站稳当了又找孙九娘要灯,孙九娘过去将灯递到他手里,顺势也跟了下去。 刘崓掏出个火折子吹亮了,示意盛时行先走,盛时行犹豫了一下:“刘都统,不然你在这里等……” “我等着,你断后吗?” 盛时行一缩脖子,乖乖下去了:她的确不敢。 此时的定县县衙内,颜幻问清张九的尸身没有起过异变,但还是又仔细检查了一番,最后果然在他发髻压着的地方发现了一个不起眼的血泡,挑破之后,从已经凝固的血里挖出了一样的虫子。 颜幻刚小心翼翼将那蛊虫埋在盛时行给的蜡盒里,殓房的门就被人推开了,她抬头一看,顿时笑眯了眼睛:“梁大哥!” 梁荣看到她也露出一丝笑意:“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你们可是……”颜幻却没容他细问,先将他拉了出去: “你身上伤还没收口,可不能来殓房这种脏的地方。” 梁荣笑着说了句“没事儿”但还是从善如流地跟着她走到庭院里:“怎么就你一个人,盛御史还在雍宁关吗?” 颜幻笑说盛时行也来了,带着孙九娘上了楔子山,本还想说刘崓和刘冲也在,却不料梁荣没容她把话说清楚就慌了:“你怎能放她去那里!楔子山先遭火又遭水,跟后山一样是极易塌方的啊!” 颜幻一听也慌了:“那现在咋办,那里没人看着吗?” 梁荣思忖道:“有是有,但这几日天晴多了,我怕他们不会上心,咱们还是去把他们追回来的好!” 颜幻不敢大意,又怕他伤势无法赶路,梁荣却是直接大步往外走:“我都好了,骑马完全不碍事,咱们快走。” 走在黑暗潮湿的暗道内,盛时行才知道这种感觉有多可怕,如果背后没人……大概寒毛都得起立吧,但眼下有刘崓走在后面,她踏实了许多,心中也对他升起了一丝感激——以他的品秩,本不需要陪自己做这些事。 一行人小心翼翼往前走,忽然刘崓手中的火折子晃了晃。 “有风。”他抬手护住火:“可能快到出口了。” 就在此时,前面的刘冲突然喊了一声:“这儿有个暗室。” 几人赶快凑过去,盛时行看到里面散落着不少东西,便抬手止住三人,自己要过刘崓手上的火折子走了进去: “九娘,记一下。” 孙九娘虽然跟着她时间不长,但也看过多次她与颜幻互相记录勘察案情的样子了,此时听盛时行吩咐,赶快掏出颜幻留给自己的纸张和炭条,盛时行俯身细看地上的足迹,轻声道: “五个……不,六个成人足印,两个身高六尺半左右,一个超过七尺半不到八尺,其余七尺左右。” 刘冲有些惊讶:“这是怎么看出来的……” 刘崓却一按他肩膀:“安静听着。” 便听盛时行又道:“一个跛子。” 孙九娘一听就接道:“对了,非真说过,那吴家老四就是跛子。” 盛时行点点头:“还有七八个孩子的足迹,覆盖了之前的,大概这里关过不止一拨孩童。” 孙九娘闻言咬了咬牙:“这帮畜生。” 盛时行仔细看过这山洞里留下的各种痕迹,大多是生活所用的盆盆罐罐,没什么特别的,只在墙角找到一物,拿到众人这边灯火下细看。 “这是什么……”孙九娘看着她手里斗状的东西:“好像灌油的木斗,可没这么大……”盛时行在灯下仔细看了,又拿到鼻端闻了闻:“好像有血,上去再细看吧。” 几人遂出了那个暗室继续往前走,一路并未发现其他暗室,也没有石阶,渐渐前面现出光亮,已经到了出口。 几人钻出山洞,却见这洞直通到楔子山山阴半山腰处,洞口半隐在杂草里,很不易发现,而往下的路紧贴着山壁,只有一尺来宽。 “这么隐蔽,怪不得衙役们搜山都没找到这条路。” “估计山脚的路也是隐藏起来的。”盛时行正说着,突然感觉眼前闪过什么,顿时酸涩流泪,她明白自己是迷眼了,刚要揉,脑子里却闪过一念,眯着眼睛抬头看了看山上,顿时花容失色: “山崩了,快躲!” 29. 遇险 随着盛时行一声大喊,果然山上落下许多水桶大,甚至磨盘大的石头,此时刘冲已经往下山的路上去探路了,孙九娘也站在了路边缘,四人里只有断后的刘崓还在山洞里。 大家慌慌张张躲闪着石块,只听刘崓大喊一声:“别下山,进洞!” 听他这一句,刘冲马上反应过来了是这个道理,赶快大步往上窜,刘崓离盛时行最近,刚想抬手去拉她,盛时行却往外走了两步——原来是她看到孙九娘仿佛十分恐慌于这个场面,吓得一时愣住了,两步上去把她推到了洞口旁。恰在此时,又有不少碎石块顺着洞口这边滚下来,盛时行只能往旁边躲闪了一下,却不料小小土台禁不住石块频繁砸打,居然塌了下去。 盛时行一脚踏空,整个人往下仰倒,而下面,是数十丈的陡峭山壁。 此时刘冲背对着洞口,正把孙九娘往里推,孙九娘看到这一幕嘶吼一声:“盛姐姐!”就要往外跳,但话音未落,便见一道青色身影窜了出去,再回过神,盛时行已经被甩到她身边,刘冲赶快牢牢拉住他们二人,护着退到了洞里。 盛时行的心几乎停止了跳动——并不只是因为刚刚生死一瞬,更因为她知道是谁把自己推上来,自己却跌落山崖的。 “刘崓!”她大喊一声,惊恐地指着下面,对刘冲道:“刘都统跳下去了!快救……” 刘冲也是一脸恐慌,还没来得及开口,山崖下面却传来响亮却好整以暇的一声:“别喊,什么叫跳下去,我是被你砸下去的。” 这一声,让盛时行悬在嗓子眼的心又咽了回去。 此时山上的落石已经不再往下滚,刘冲赶快安顿好两位娘子,探到洞口往下望,盛时行也不放心,小心翼翼探出头去,却见刘崓已经落到了数丈之下,好在双手扒住了山崖上的石缝,就在他们松了口气的时候,他却松开了一只手,盛时行顿时捂住了自己的嘴,连出声都不敢,却见刘崓腾出右手拔出腰间的短刀,用力插在石壁上,借力往旁边一荡,脚尖点到一块凸出的石头试了试,猛地一蹬就跃起一丈多,往复此招,靠一柄短刀手脚并用跃到了洞口,刘冲一伸手就将他拉进洞中。 “好像一只硕大的蜘蛛……壁虎……什么的。”盛时行见刘崓脱险,心中一松,顿时生出这种形象又诡异的赞叹,她自然不敢说出来,此时看刘崓倚在石壁上,一脸波澜不惊,赶快整顿衣衫恭恭敬敬一礼到地: “下官多谢刘都统救命,大恩大德……” “打住。”刘崓似乎是十分不耐烦,捞着她手臂一把托起来:“别耽误功夫了,把脸擦擦赶快走。”说完捡起刚刚掉在地上的火折子吹亮了,带头往前走去。 盛时行也明白此地不是说话的地方,赶快听话拉起还有点茫然的孙九娘,跟上刘崓二人,本能地听话擦了擦脸,才发现自己连惊带吓,已是泪流满面…… 四人原路返回,还算幸运山体没发生什么变化,很快出了那个山洞,回忆起刚刚山洞的走向和出口的位置,众人心里都是一阵后怕——这条密道,居然挖通了楔子山。 孙九娘站在楔子山匪寨的后寨里,仿佛三魂七魄才归了体,眼圈一红,眼泪跟断线珠子一样滚落在地,拉着盛时行哽咽道:“你自己一个弱女子,管我做什么,我贱命一条……” 盛时行笑着拍拍她手,鼻子也有点酸:“胡说什么,咱们不是好姐妹吗,我也没想到能那么险……”她这么说着,看向刘崓,神色一肃便要再行礼道谢,却见对面的人又浮起那种非常不耐烦的表情“啧”了一声: “我刚看到颜录事和什么人恰在山下,应该是看见咱们遇险了,想来也在担心,你不去安抚安抚你另一个好姐妹?” 他这话说得盛时行十分茫然:“刘都统你什么时候看到的。” “山上挂着的时候。” “……”盛时行心中暗赞,还真是艺高人胆大。 几人到前寨收拾了那些证物,便急匆匆下山,刚到山脚就看到颜幻梁荣二人策马而来,行至他们面前,颜幻几乎是从马上蹦了下来,拉着盛时行和孙九娘上下左右地看,一时又哭又笑:“你俩可把我吓死了,刚刚看到半山腰那里,我又不敢喊……我就你俩这两个好姐妹,以后可别冒这种险了!” 她说话语无伦次地眼见是吓坏了,盛时行轻拍着她手安抚着,又看到梁荣微笑看着自己这边,赶快上前见礼:“梁班头,还没谢过你上次相救之恩,你身上的伤可全好了?” 梁荣看她刚刚脱险便想着关心自己,心中一暖,更有无法言说的欢喜,当下笑道:“无妨,都是小伤,倒是你们受惊过甚,不如先回定县休息一下。” 盛时行点了点头,想起刘崓还在,便转头看了看他,却见他又是那样一脸不耐烦,似乎还带了些薄怒的样子,虽然不明就里,但还是要硬着头皮打圆场,转头对梁荣道:“梁大哥你还没见过,这二位是于校尉,刘校尉,都是雍宁关内的军校,来定县帮我们查案的。”又指指梁荣:“这位是定县三班班头梁荣。” 她知道刘崓不欲暴露身份,故意顺着他用过的假身份糊弄过去,果然刘崓顺势抱拳见礼,没有多说什么,梁荣看天色近晚,便邀众人往定县歇息,刘崓却道:“不必了,我等还要回雍宁关复命。”说着转向盛时行:“盛御史是随某回雍宁关,还是要在定县歇下?” 盛时行看他目光就知道他是想带自己回去,但她惦记着张九尸身上的线索,也想再问问颜老、周老几位看看有没有新的线索,便硬着头皮笑道:“烦劳二位先行回去,帮我转告刘都统,我们明日……至多后日便回雍宁关向他报上此番所查。” 说完这句,盛时行就看刘崓目光变了,吓得她笑容几乎僵在脸上,好在只是一瞬之后,他便平和了面色:“好,那后日卯时,还是我二人来接盛御史。” “咳,不必麻烦……” “此乃将令,御史不必推辞。” “那就……有劳了。”盛时行感觉自己后脖子又开始出冷汗了,好在刘崓说完这句,就带着刘冲与众人道别,上马一路往雍宁关去了。 一路上刘崓纵马疾行,刘冲虽然骑术也不错,但胯下战马到底是比他那匹军中名骏还是差点儿,一路拼了老命才算没跟丢。到了雍宁关,一人一马都有点筋疲力尽的感觉了。 刘冲把缰绳托付给相熟的同袍,一路小跑追上了自家都统,他却冷不防开口道: “我记得我说过要一起回来。” 刘冲吓了一跳:“都统,标下实是追不上你……黑二太能跑了……” “那是黑一,我不是说你,我说盛……”刘崓像是突然想起什么,回头看看刘冲:“怎么那个姓梁的班头一留她,她就忘了跟我约好回雍宁关的事情?” 刘冲被他问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只能小心翼翼道:“或许不是梁班头的缘故?是她真吓着了想留在定县缓缓,亦或担心那另一匪首的尸身线索什么的……” 他本是顺嘴瞎说,不想刘崓却颇以为然:“嗯,你说的也不无道理,毕竟还要破案。” 这么说着,他又加快脚步,刘冲再要跟上去时,却见自家都统一挥手:“别跟着我,回你自己营去。” 刘冲只能“哦”了一声,乖乖往中军营那边走,半路迎面遇到自家军师,被他一把拉住:“回来了?” “嗯。” “怎么臊眉耷眼的,此行不顺利吗?” 刘冲摇了摇头,把定县遇险和后来与盛时行等人分开的事跟道简细细说了,末了又道:“军师,我怎么觉得都统生气了,又不知道他生哪门子气,他……现在就是有点奇怪。” 道简绷着个笑意摇摇头:“你不用明白,也没什么大事,你就按他说的,做好后日一大早去接盛御史他们的准备就好了。” “哦。” 盛时行跟着梁荣回到定县县衙,只见县廨焕然一新,各处亦是有条不紊,衙役们一个个精神抖擞,文吏们也忙碌着,看到她纷纷上前打招呼,众人都是微笑以对,跟之前定县混乱压抑的氛围大相径庭。 郑县令一路迎出来,盛时行笑着与他见了礼,又道:“这一路走来,看定县风气一新,郑明府居功至高。” 郑县令却是露出一丝赧色:“盛御史谬赞了,下官当初遇匪一筹莫展,若非御史出谋划策,舍己为民,定县如今还不知是什么样子,好在山匪已被剿灭,雍宁关将士们亦是不吝工不惜料,将全县被损毁的房屋都修葺一新,才得如今气象。” 盛时行寒暄着,内心却思量郑县令这么短时间就把一个烂摊子给收拾清楚了,加之居功不自傲,果然还是百姓的眼光更亮些,大家认可的“郑县丞”比尸位素餐的褚某人,更适合这个位子。 说笑间来到后衙,却见之前被褚县令一家大小妻妾数人占据的后衙清理的十分素净,难免有些疑惑,郑县令又道:“此处已经改做值守的文吏和衙役们暂住的公宿。” 盛时行心中又是一奇,但也打了个点,心说莫非这位郑县令连后衙这么好的院子都看不上,要在县里占地起官宅?郑县令虽然看不出她这层心思,但也明白县令不住在公廨里是有点奇怪,抬手将盛时行迎入待客的堂屋,奉茶笑道:“盛御史见笑,下官是本地人,家就在县衙后面那条街上,是众位文吏衙役们都去熟了的,有事他们开后门就能敲响我家的门,没必要占着后衙那么大地方了,白日里办公待客我就在这间屋子,虽然小,但也一应俱全。” 盛时行这才明白,这位郑县令是真的清廉爱民,且友爱同僚的好官,心中庆幸自己阴差阳错来了定县,免了定县百姓再受那褚某人的荼毒。 不过她也不想多说溢美之词,只是微笑颔首:“我刚来定县时,就听坊间纷纷传说褚县令各种不堪,百姓们也都说,幸亏还有郑县丞和王县尉,让定县还过得下去,我一直认为,民心所向之人,才能为民之父母,现在看来果然如此。日前吏部已经发文,批准了我参劾褚堏,举荐郑明府为县令的公文,不日便会发来正式的任命,以及你的官告和敕牒,同时也会着人带褚堏回京候审,望郑明府莫忘造福一方的为官初心,继续护佑定县百姓。” 郑县令闻言眼眶微红,赶快起身:“下官多谢盛御史提拔,下官定不负御史所托……” 盛时行看他振衣打算大礼拜谢,赶快起身将他扶住:“郑仁兄,不可如此,我虽然品秩略高于你,然在为官之道上还是后辈,这些话也不是我对你的托付,而是定县数千百姓所托。” 郑县令点了点头:“下官明白了。”盛时行一笑又道:“仁兄正式上任后,对本县便有裁处之权,定要仔细选择佐官僚属,才能将定县治理得更好。”她本只是提点郑县令一句,谁知郑县令却是一笑,压低声音道: “说出来不怕盛御史你笑话,下官虽然不敢居功自傲,也明白护持定县乡民之责大约是要落在我肩上了,自己也想了想,还是想举荐王老弟为县丞,而县尉,自然是勇武忠孝的梁班头合适,他还有功名,本就可为官,御史你看如何?” 盛时行看他实实在在不藏着掖着,排布也很合理,一笑挑了个大拇指:“十分稳妥,定县百姓有了你们三人,以后的日子一定能过得更好了。” 郑县令一笑拱手:“有你这句,我就敢往吏部递公文了,郑某定不负御使所托!”二人遂一笑作别。 料理完定县的事情,盛时行又随颜幻将张九的尸身看了,二人商议一番,就先回到颜家团聚歇下。 翌日,二人先后向颜老和周里正了解了楔子山的情形,以佐证吴天和张九的供词,但对于那帮神秘的蒙面人的来历,还是没有半点头绪。又因楔子山那里塌方之事,不敢再去现场勘查,好在一开始收拾的那包证物还在,盛时行细细看过那些乱七八糟的长短刀剑,忽被其中一件吸引了目光,拿了一块粗布细细擦拭干净上面的焦灰,看清形制后,心更是一紧,抬头对旁边忙着填验尸格目的颜幻道:“非真,去寻九娘,咱们回雍宁关。” “嗯?不等明日他们来接吗?”颜幻有些意外:“怎么着急回去了?” “嗯,不等了。”盛时行神色肃然:“我有些事,着急要问刘都统。” 30. 边市 盛时行打算返回雍宁关,便迅速收拾好了一干证物,不多时颜幻折返,却是告知遍寻不到孙九娘,说是跟颜方打了个招呼,叫着相熟的猎户往山里打猎玩儿去了。 盛时行想了想,笑着摇摇头:“其实我也一直想,九娘她那个天高海阔的性子,成日跟着咱们钻洞验尸的也是苦了她了,之前在楔子山上她吓得不轻,休息几天也好,咱们托伯安兄给她带封信,再给家里客栈压些房费,让她在定县等咱们好了。”说着就拿出袖袋递给颜幻。 颜幻却是一脸不高兴:“你都说了是‘家里’的客栈,给九娘住还压什么房钱……我跟哥哥说一声就行了。” 盛时行却是笑着拉住她的手:“非真,我知道伯安兄豪爽好客,不在乎这点钱,然而他是商,是民,我是官,他可以不计较,我不能不给。” 颜幻被她说得愣了愣,突然又露出很暖的笑意:“我啊……总觉得跟着你是日日都有进益,将来你要是入了阁做宰相,我就是宰相心腹~可有的可吹了。” 盛时行笑着摇摇头:“这个傻丫头。”又拿出一张纸:“对了,这是昨日我给嫂夫人号脉之后权衡写的方子,本打算今天去抓药的,你拿回去带给伯安兄,让他去吧,三五日喝一副就行,嫂夫人身体强健,调理好了很快会再有子嗣的不必心焦。” 颜幻赶快谢过拿了,眼眶发红看着盛时行,盛时行抬头摸摸她发髻:“咱俩之间就不要这么婆婆妈妈的啦,眼窝子浅得不行。” 说得颜幻呲牙一乐,转身小跑着去办事了。 盛时行打点好了两人的东西,听到敲门声,还以为是颜幻回来了,心说这丫头啥时候这么守规矩了,便笑着起身开了门,没想到门口是满头大汗的梁荣。 盛时行看他像是着急赶来的,还以为县里出了什么事情,赶快让进屋还没开口动问,梁荣先急道:“不是说明日一早走吗,怎么这就急着离开了?” 他虽然是个班头,但毕竟饱读诗书,素日谨慎守礼,还很少这样没头没脑的说话,让盛时行有点意外,梁荣仿佛也意识到了自己失礼,赶快退后半步行礼道:“御史,在下失礼了,实是前日一别尚未及叙谈,你们这又着急要走……”他有点尴尬地抬手擦了擦汗:“我想着,最起码得来跟你们见一面,就叫兄弟们先盯着,快马回来了。” 盛时行这才明白他是赶着来道别的,心中一暖:“有劳梁大哥了,待此案告破,我们还会回来的,到时候咱们再把酒言欢。” 梁荣闻言一喜:“怎么,案子快破了?前日我看颜录事回来验尸,可是那张九的尸身有什么线索?” 盛时行想了想那蛊虫的事情太过可怖,怕他听了担心,便添添减减言道:“那倒不是,只是吴天在狱中暴病而亡,线索断了,我们才回来看看张九这边能不能找到些线索。” 梁荣闻言一愣:“吴天暴毙……” 盛时行看他目光犹疑,就明白这个聪明的班头定是生了与自己当时一样的疑惑,遂一笑道:“是有点蹊跷,但非真已经仔细查验过,就是暴病而亡,或许正应了那句多行不义必自毙吧。” 梁荣点点头:“可如今线索都断了……” 盛时行却是一笑:“无妨,重新找就是,这群恶徒荼毒了这么多幼童,天道昭昭,不会让他们得以逃脱。” 梁荣亦是笑叹:“莫说天道,我都想把他们找出来一拳打死。” 盛时行笑看着他:“嗐,那等宵小都未必能抵梁大哥一拳,半拳就打死了。” “哈哈哈哈哈哈。”梁荣难得豪爽一笑,倒是有些许契合他一县班头的身份。 盛时行目光一转,却看到颜幻站在门口,含笑看着房中的梁荣,顿时心念微动: “他们还挺般配的。”盛时行这么偷偷想着。 与梁荣道别,盛时行二人一路进了雍阳城,恰赶上开边市的日子,沿途看到许多蜷发碧眼的波斯商人,人高马大,形貌剽悍的远国商人操着拗口的汉话,与雍阳城的商户们讨价还价。 见此情景,盛时行难免思量:如今看来边市对于边境百姓而言,乃是一宗重要的维生之计,甚至是安身立命的根本。即使两国关系如此紧张的当下,百姓们还是盼望着边市,不同国度,不同语言,不同形貌的人们,为了生活,为了逐利,还是会客客气气的,这样和气久了,大家是不是就能真的和气起来了,当人们都意识到边市贸易比战争更能解决自己的困境时,战争是不是就能消弭,至少能够缓和…… 她忽然非常具象地明白了朝廷为何要在防备远国进犯的同时,还要冒险开边市,并且给边民各种减免赋税的恩典,让他们来开拓边镇诸城,这不仅仅是羁縻之道,更是通往和平的一条路径,即使再窄,如果坚决地走下去,也会越走越宽…… 她这么感慨着,信步来到一个做农具生意的摊子,盛时行看到不少西域人正围在那里问价还价,她知道比起以放牧为主的远国人,西域诸小国倒是有不少靠耕田播种瓜果粮食维生的人,看着那琳琅满目的农具和日常用具瓷器之类,她突然心中一动,将马缰交给颜幻,自己掏出那个大个儿的木斗走过去对老板道:“店家,烦劳您帮我看看,这个木斗是做什么用的?” 店主见她容貌气质远超众人,定然非富即贵,赶快接过那个木斗仔细看了看,却是摇摇头:“这位娘子,恕我眼拙,真看不出来,不过类似的油斗我这里也有,就是比这个小多了。” 盛时行点点头谢过店主,刚要接过那木斗,斜刺里却教一双粗糙的大手给拦了,盛时行抬头看着面前高大的远国人,说不畏惧是假的,但还是镇静地对他笑了笑:“这位先生可有见教?” “尖椒?”那远国汉子奇奇怪怪的汉话差点把盛时行逗笑,他自己先笑了,憨厚的面容缓解了盛时行心中的紧张:“琪格,这个似给猫睿灌药的东西嘛。”说完笑着把木斗还给他,往旁边卖马鞍的地方去了。 盛时行虽然没听懂,还是对他行礼笑着谢过了。 旁边的店家无奈笑着摇摇头:“这话说得,也就是在边镇能做生意了。” 盛时行赶快求教:“您能听懂那位大哥的话?” 店主点点头:“在雍阳干边市的,哪能听不懂斡喇话……他刚说的‘琪格’是他们斡喇话里的‘花朵’也就是代指你这样特别漂亮的姑娘,猫睿是马,他的意思是,这个东西是远国人给马灌药用的,想想也是,马那么大的嗓子眼儿……” 他刚说到这里,那个远国人又转回来来,一本正经到:“这个比灌猫睿的小。” 盛时行闻言没有放过:“小多少?” 那汉子在木斗上比了比:“猫睿的这么大。” 盛时行赶快又谢过了他,从店主摊子上挑了几个精致的瓷盒买下,回到颜幻身边。 颜幻笑看着她:“你刚跟那个远国大个子叽里咕噜那么久也不害怕,我看着都发虚,那么大一个人,看着比刘都统还吓人。” 盛时行无奈看着她:“怎么说话的你,人家是商人……和和气气的,再说,刘都统怎么吓人了。” 颜幻刚张嘴打算辩驳,又被盛时行拍在肩膀上:“非真,有句话叫,背后不能说人。” 颜幻突然后脖子寒毛一乍:“怎的,刘都统……在我背后吗!” 盛时行看她眼睛突然瞪大,绝似炸毛的小猫,心中一阵好笑,也很奇怪怎么她会那么怕刘崓,不过她也不欲再逗她,一笑开口:“没,但是刘校尉在那边。” 颜幻眼见松了口气,转头一看果然是刘冲带着几个玄鹰骑将士正对着几个行商模样的人发脾气。 盛时行与颜幻走过去,正听到刘冲吼那几个人:“让你们回去听不懂吗?夹带丝绸茶叶还想出关,老老实实报给验市厅能不让你出关吗?再闯,给你抓回去信不信!” 盛时行冷眼观瞧,只见刘冲和那几个将士虽然厉声呵斥,手也一直按着那几个行商中的男子,但都没有动兵器,也没怎么使劲儿,几个女子还在哀求,两三个小孩看着胖嘟嘟的,抱着自家娘亲的大腿嚎,不过那胖乎乎并不是真的,而是他们身上都裹了些绸缎茶叶之类,眼下被搜到拽出来了,自然不能放他们过去。 盛时行看刘冲被缠得不行,还只是大吼着吓唬他们,心中暗忖人都说玄鹰骑凶悍,更有离谱的还传言刘崓嗜杀成性,但看他手下兵将对百姓的态度就明白,玄鹰骑恰恰是军令如山,军纪严明的大梁守军。 此时刘冲已经被那几个男的气的脑袋上青筋直露了,盛时行微微一笑上前,对看上去是领头的那人一笑。 那行商看到一位绝色小娘子对自己笑,一时间还以为是天仙下凡了,顿时愣在当场,刘冲甩开他的手,对着盛时行施礼,盛时行抬手让他不必多礼,又对那些行商笑: “诸位要带丝绸茶叶出关,是想到外面边市远国贵族的帐篷去卖给他们,多赚一点吗?” 几个行商听她道出了自己等人的目的,顿时有些慌了,一群人摇头又点头,场面十分滑稽,盛时行笑道:“可你们不知道,这位将军并不是要挡你们财路,出了关外面还有一重关卡,有更严厉的验市厅官员检查,你们在外面被捉了,按大梁律,不是补缴税款,是当场罚钱三倍,你们交得起吗?” 为首那行商听了一愣,却还是转着眼珠,一脸狡猾样子,盛时行心中好笑,掏出鱼符袋给他看:“是不是琢磨着我一介女子,是唬你呢?” 那些行商到底是商贾,还是明白随身带着鱼符的必定是大官,吓得纷纷跪地求饶,口称马上就去验市厅补缴税款,请盛时行不要将他们抓起来。 盛时行笑着摆摆手,示意他们快起来:“那就快去吧,都是大梁兄弟姊妹,我们自然是为了你们好,怎会说抓人就抓人,这位将军不也没打你吗?” 那行商颓然点点头,一行人匆匆行礼往验市厅那边去了,盛时行含笑目送他们,却在看到两个圆滚滚的小家伙时神色一动,转头对刘冲道: “刘校尉,这种用孩子夹带东西出关的情况少见吗?” 刘崓闻言一叹:“嗐,特别常见,赶上边市我一天差不多能查出一个营的小崽子来。” 盛时行闻言目色微沉:“麻烦你快帮我把他们都叫回来!” 31. 行商 刘冲虽然不明白她为何突然改了主意,但还是马上带人上去把那些行商又叫了回来,盛时行将他们带到一处僻静的街角,那为首的男人战战兢兢的,对着盛时行拱手到地:“青天,草民等马上就去验市厅了,这是……” 阿 “不要慌。”盛时行将他虚扶起,我只是想问些事情,你们若答得好,我这里有赏,你们便可少折损些钱财。 商人重利,又见她不是欲责怪,自然喜出望外也是跃跃欲试,盛时行却先弯下腰,轻轻摸了摸一个看上去五六岁小姑娘的小脸儿,她一笑,小丫头也笑了。 盛时行放轻声音逗她:“这个小丫,你叫什么呀?” 那小丫头许是跟着爹妈走南闯北,不太怕生人,看她和和气气的,也笑了:“我叫王五娘。” “哦,五娘,你旁边是你什么人?” “是我阿娘。”小丫头似乎有点自来熟,又指了指另一边大一些的男孩子:“这是我三哥,他旁边是我阿耶。” 盛时行看了看,她指的正是那个行商头领,又着意看了看商队里其他的孩子,虽然都有点脏兮兮的,但小脸儿红润,躲在自家耶娘身后,露出眼睛好奇地打量着她。 “没什么问题。”盛时行这么想着,直起了身子,对那行商头领道: “我知道你们这种靠小孩夹带贵重东西出关的事情很是常见,我想问的是,你们最近有没有见到过干同样营生,但不太对劲儿的人?” 那行商想了想,突然一拍脑袋:“青天这么一说,草民想起来了,还真遇到过几个奇怪的。” “哦,是怎样的奇怪?” 那男人却突然支支吾吾的,似乎是不知该怎么形容,旁边他的妻子陪着笑开了口:“青天,我们当家人嘴笨,民妇来说吧。” 盛时行微笑颔首:“行,这位大嫂你来说。” 那妇人赶快点点头:“就是昨日,我们在城西行商惯住的那个车店歇脚,来了一群十几个拉家带口的,一看就是也想夹带出去的,不过他们的崽子却一个个面黄肌瘦,打着蔫儿,我们当家的好心劝他们,说孩子要是病了,到关卡也得给查出来,还不如好好歇歇给孩子看病,他们却说没事,这几日就要想办法散着混出关去,问他们要拿娃子夹带什么,也不说,看着也没带多少货……”那妇人撇了撇嘴:“当时我就跟几家嫂子说,没见过这么没心肝的父母,娃都瘦成那样了,他们倒是红光满面的。” 盛时行一听就明白,自己的直觉是对的,又细细问了他们在何处见到的那群人,临了给了他们一袋子几十个钱,叮嘱他们不要把今天自己问的话说出去,往后老老实实走商,莫再投机取巧,一干行商赶忙千恩万谢地走了。 盛时行目送他们走远,然后对刘冲道:“刘校尉,请你马上按那行商说的地点,将那批奇怪的行商尽数带回营里,我现在要去面见刘都统,他在节堂吗?” 刘冲抬头看了看天色:“这个时辰,应该回府了,你认识……” “认识!多谢了!”盛时行匆匆拱手,叫了颜幻上马往雍宁关而去。 颜幻看她匆匆忙忙的,知道她一定是发现了什么,但急着赶路也没法问,好容易奔到刘崓府邸门前,盛时行下马把缰绳交给她就要往里走,颜幻赶快一把拉住她: “嗣音,你是觉得那些奇怪行商跟咱们查的案子有关吗?你去找刘都统干什么?” “八成有关。”盛时行蹙眉回应:“其实我也不知道能不能成,我要让他暂停边市,锁关拿人。” “啊?!不是……你……”颜幻来不及细问,盛时行已经三两步进了院子,颜幻赶快将马栓牢靠了也跟进去。刚跨过二道门,就见盛时行乖乖在堂屋门口站着,一脸尴尬。看到她过来了,又赶快迎上前。 “怎么了?”颜幻小声问。 “刘都统……在更衣。”盛时行目光闪烁,脸颊也浮起绯色。 “噗。”颜幻瞪大了眼睛,声音更小了,几乎是用口型问了句:“你进去了?看到了?!” 盛时行嗔了她一眼:“怎么可能!我再急也不会那么没规矩啊!我问了一句,他自己说的……” 颜幻咳嗽了一声:“我估计你也不会,那你慌什么。” “没慌。”盛时行正色,此时正屋门那边传来动静,二人赶快肃容站好。 刘崓一挑帘子走了出来,似乎是刚换下铠甲,额发上还有一点汗湿的痕迹,身上穿了件荼白织锦暗绣竹叶的圆领长袍,头发也没有绾起来,只是用一条檀色的发带高高束在头顶,随意垂在背后,显得跟平时大不一样,颇有几分风流年少的味道。 比起盛时行刚刚的局促,他倒是一片泰然,让颜幻明白自家好姐姐的确是没有闯进去。 “何事慌张?”刘崓蹙眉,却并非不耐烦,而是不解,盛时行赶快上前拱手道:“下官唐突了,但实是情况紧急,想请都统下令关闭城门和关卡,暂停边市。” 刘崓闻言,眉头蹙得更深了,盛时行也明白暂停边市他要冒着多大压力,赶快直言道:“下官怀疑那些在定县被害的孩子是被装作行商的恶徒利用,偷运幣赏出关,故而要赶快关闭城门彻查,而第一批可能的行商,我已经拜托刘校尉去捉了,为防打草惊蛇,只能关闭城门。”她又简要将今日在市集发生的事情和自己的推断跟刘崓说了,末了道:“下官保证,无论此事是否为真,明日一定恢复边市开放。” 刘崓想了想,觉得盛时行说的有道理,点点头言简意赅:“可以,我现在着人去办。” 盛时行心一松,脸上也现了笑意,刘崓点点头就要往外走,她却突然想起什么,上前几步拉住他袖子,刘崓有点纳闷,低头看了看她的手,盛时行才发觉自己有些失礼了,赶快缩手行礼:“咳,下官僭越了,我是想,咱们得想个由头……不然怕是要生乱。” 刘崓看着她,脸上似笑非笑:“你当某是三岁孩童?” 盛时行眨眨眼,才明白是自己想多了,顿时有些尴尬,刘崓见状给了她一个台阶: “御史不必费心了,这些事平素都是交给军师去想的。”说完这句,他摆摆手就出去了,留下盛时行二人在院中面面相觑。 走出庭院时,盛时行突然觉得自己有点对不住刘崓,也有点对不住道简。 “罢了,都是为了案子。”她这么安慰自己。 很快雍阳城四门齐闭,雍宁关中也派出使者,与边市各国官署之人交涉,暂停一日交易,关闭城门,并且要将还在城中的各国行商留下一晚。 虽然大梁承诺保证所有商人的安全,且长宁侯会招待他们免费宿在城中各大客栈,但还是在城外勾起了不小的波澜,好在道简军师用的借口很方便:城内要物失窃,要关城拿贼,只要不是贼人,都不会受到任何伤害。 各国负责边市的官员虽然不满,也不敢强来,毕竟在这片草原和更远的茫茫戈壁上,没有人不怕雍宁关之主和他的玄鹰骑。 各国官员都在挂心着自家的行商,却不知那些商人眼下一个个吃着免费的大梁美食,过得悠哉得很,他们更不可能知道,此时玄鹰骑当中最为精锐,也是最神秘也一支已经悄悄出动,一夜功夫如梳如篦,将所有可疑的带着孩子的行商都带回了玄鹰军大营节堂之内。 盛时行连夜审问甄别,除了三四家是孩子真的生病了,给了钱安抚放走之外,其余共十二户十四个小孩,全部被盛时行审出了问题,这些孩子都有一个共同点,面黄肌瘦且浑浑噩噩,问什么都答“是”,盛时行为他们把脉之后站起身,行至主位刘崓座前,拱手,却一时说不出话来。 刘崓看她面色苍白,手也微微发抖,还以为她是过于劳累身体出了什么症候,竟不自觉地抬手扶了一把,但又在看到她眼中怒火时明白——她并不是虚弱,而是在压抑,果然下一瞬,盛时行开口,声音有些干涩: “请都统下令,将这些行商关押看管,并安排军医助我,方可保住这些孩子的性命。” “怎么回事?”刘崓看她神色就知道其中一定有大问题,盛时行愤恨之下都有些哽咽了:“他们都被灌了能致人迷幻的药物,而且至少五六日没怎么吃东西了,非常虚弱,稍有不慎便会丧命。” 刘崓听了亦是心惊,转头对刘冲道:“别愣着了,赶快按盛御史说的办。”又对盛时行道:“不必慌张,军师亦是岐黄高手,且精通毒物,让他和军医一起帮你,定可挽回他们的性命。” 或许是他坚定又沉稳的态度,亦或如金石般掷地有声的话语,让盛时行刚刚还伤痛愤怒的心平稳了下来,抬手一礼:“多谢刘都统。” “好说,快去办吧。” 盛时行所料不错,那些孩子中体弱些的午后就失去了知觉,好在他们昏迷前都被军医们哄着喝了解毒的药和羊乳米汤熬的补药吊住了性命,并无夭折,盛时行和军医们忙了一宿,总算是稳住了他们的情形,渐渐也有几个偶尔能睁开眼睛的了。 盛时行忙完孩子们这边,又马不停蹄往牢狱审问那些行商,其中也有一个打头的,盛时行单将他提出来,排开刑具还未待审,那人已经吓得站立不稳,跪坐在地上。 “青天老爷!草民什么都招,我们实不知那些娃子是从哪儿来的啊……” 盛时行闻言一拍界方:“到了此处还敢狡辩,那些孩子被欺凌至此,难道不是你们做下的?!叫什么名字,这些孩子又是谁交给你们的,要去做什么?从头说!!” 那行商头子看盛时行并未动刑,而是让说,心里才算放下些,战战兢兢开口:“回青天,小人陈大,家是冀州的,带着十几个乡民一起行商,本都是正经生意,也来过多次了,可是这回刚到雍州住下,就有同住的客商问我有笔大买卖做不做,因为佣金丰厚,草民就动了心思,而且那些人只是让我们出人装作一些孩子的父母夹带他们出关,当时只说是要往关外贩卖小奴,草民就信了……因为行商多有这种一家大小一起往来的,官府一般也不会检查幼童的过所,我们以为这趟买卖十拿九稳,不想却被官府盯上,被青天捉了回来。”说完这些,他伏在地上一边叩头一边道:“草民早知那些人是恶徒,绝不敢应的啊,请青天明察!” 盛时行听他所述,很像那些蒙面人的作风,也听不出前后矛盾之处,明白大略是真的,当下又道: “来与你交涉的人什么形貌,什么时候来找你谈的生意,又许你们多少钱财,细细说来。” 那行商伏在地上,小心翼翼道:“大约是五六日……对,是六日前的夜里来的,许了我们两贯钱呐!约定三日后在关外‘交货’,当时天黑,他约我马棚见面,草民……没看清楚。” “身长体型都看不清吗?” “他……蹲着……”那行商现在一头钻地里的心都有,搜肠刮肚想了半天:“哦,他的口音很奇怪,不是雍州也不是冀州的,像是关外的,但又不是胡人那种……” 盛时行已经是第二次听人说那些蒙面人口音奇怪了,而且似乎还不只是一种口音。 她想了想,又道:“既然约好了三日前见面,怎么现在你们还在,就不怕那些人直接走了?那些孩子为何如此羸弱?如实说!”她声音略大了些,吓得那些行商一哆嗦: “是那人……那人!他叮嘱他们给孩子喝他们给的水,不要吃任何东西,我们收了钱,只能都照办了,但那些娃子一天比一天没精神,也不闹着饿,我们也心虚……本打算赶快出关拿了钱就走,可是雍宁关查的严,总是迁延着走不得,我们就算计着,这几日会来更多胡商,守关之人定忙不过来,就能蒙混过关……至于时间,那人只是让我们三日后再出关,但约好了每日巳时到午时都会在那儿等着,直到我们来才会给全部的钱……” 行商的话让盛时行暗道一声“好险”,再问他细节却是什么有用的都说不出来了,便令他签字画押。 出了牢狱,她细思那行商的话,很是在意他说的“那些孩子都不闹饿”这件事,想了想便直奔道简的院子。 32. 毒计 “吃了不饿的药?”道简听明白盛时行的来意,仔细思忖了一阵才开口:“之前他们被灌的那种药,就能让他们饿了也说不出来,但还是会饿的,而且现在那药已经解了,按说那些小家伙也该喊饿了……除非是麻药,或者身体被耽误出了大症候,否则他们不可能不饿。” “可他们到现在还没有一个开口要吃的,只是不停要水喝。”盛时行心中升起一丝不详:“军师,会不会……” 道简想了想,眉梢一扬刚要开口,盛时行先说了:“他们肚子里有东西。” 刘崓忙完军务,想着案子的事,来不及换下戎装便去了军医所的院子,一进门,一股愁云惨雾的气氛扑面而来,几个军医唉声叹气的,见到他进来,赶快上前行礼,刘崓虚扶起一个须发花白的老军医: “徐老不必多礼,究竟何事如此烦恼?” 那姓徐的老军医起身,叹了口气:“禀都统,哎……今日我等得了盛御史的消息,说是那些娃子可能被人灌了什么东西在肚里,我们几人用按诊探过,的确如此,但想尽办法按揉针灸,用泻药和麻油,都不管用,后来有个壮实点儿的孩子醒了,说出实情才知道,原来那些匪类逼着他们生吞了一些面粉搅合什么东西的大丸子,盛御史听了当场就怒了,可一切办法都用了,还是毫无起色,我们琢磨着,应该是那些丸子里用了鱼胶之类的东西,现在都粘在一起,用泻药和麻油无法渗入其中,但我们按揉娃儿们的肚子,稍有用力他们就疼痛难忍,可这样放任下去,他们不是饿死就是坠死……若是开刀破腹,这么小……也是活不成的!真的是……造孽啊。” 刘崓一听,瞬间就明白了那些面粉丸子是什么,当下也是怒得剑眉倒竖,沉了沉才开口:“盛御史呢?” “在那间房里,似乎是苦思计策不得,她也是辛苦,从昨晚就没怎么吃东西……”徐老军医指了指旁边一间厢房,刘崓一摆手示意他们先下去忙,自己抬手推开了厢房的房门。 盛时行刚刚止住眼泪,一抬头便被突然射过来的阳光刺痛了眼睛,但下一瞬,朝阳又被刘崓高大的身躯挡住,映着他的玄甲,散射成了柔和的流光。 盛时行愣了愣,抬手揉了揉眼睛,勉强露出一丝笑意:“刘都统,你怎么来了?” 刘崓回身将门虚掩上,盛时行知道他是有话要说,起身一礼还未施全,便被人虚扶起:“什么时候了还讲究这些。” 他这一句气哼哼的,像是责备,又像嗔怪,很奇妙的让她紧缩成团的心舒展了许多,楞忡间,刘崓又道: “难得,原来你也有如此颓唐的时候,我还以为你总是胸有成竹呢。”听上去冷言冷语,盛时行却是想笑,心中暗忖刘崓哄人开心的本事真是跟他打仗的本事完全相反。 不过很奇怪的,她被哄到了,或者说,不在乎怎么哄,他这样一个人,能为谁拉下身段来说些宽心的话,本来就是很让人感动的事情。 “就是觉得自己很无能……”她这么说着,掏出那个木斗:“我现在知道了这个东西的用途,我现在看着它,感觉比什么锋利刀剑都可怕,生生给这么小的孩子灌下去这些必死之物……这是禽兽二字都不足评的恶行!”盛时行气得声音发抖: “我只恨自己愚钝,如果我再早一些窥见事情的端倪,或许这些孩子就不会被害,他们就不用死了……”说着说着,她又难过起来,却强忍着不让泪水落下,刘崓装作没注意,转身打开了窗户,看着窗外渐渐升高的太阳,给了她拭泪的时间: “如果不是你到了定县,到了雍阳,就凭前面那几个酒囊饭袋,或者某这样的行伍之人,不可能解开这些谜团,那些孩子会死得悄无声息,还会有更多的孩子被这样巧妙又残忍的利用,杀害,抛弃,变成孤魂野鬼。” 盛时行体会着他话中深意,站起深吸了一口气,将泪意和脆弱一起压下:“刘都统,多谢你,我只是难过一会儿,我不会放弃的。” 刘崓背对着她微微挑了挑唇:“要我说,你且忘了这里,安心去审你的案子,反正我今日练兵也结了,这儿从此刻起归我,我见惯生死,懂得有些人不是用尽全力就能留住的,但也往往是我这种人,阎王见了也要绕道。” 盛时行明白,他是在帮自己接手不忍决断,也担承不起的事,她能猜到那些孩子可能面对的是怎样残酷的结局,她明白自己狠不下心,很明显,刘崓也明白。 此时此景,一切话语俱是多余,盛时行对着他深深一礼,咬牙出门,直奔牢狱而去。 刘崓望着她单薄的背影消失在门口,许久才收回目光,来到庭院叫过徐军医:“徐老,劳你去选一个年龄大,身子骨最强的男孩子,我不能让他们等死。” 徐老虽然不知道他要做什么,但也明白他不通医理,肯定是用外力,当下开口想劝,却被刘崓抬手拦了:“事到如今,生死有命,活了是赚的,若死了……”他看看孩子们养病的屋子,轻叹一声:“罪愆皆在我。” 徐老军医也是戎马半生,怎样残酷的战场都见过了,比起一般的大夫,更能理解的自然是刘崓这样的人,当下也不再耽搁,马上进屋领了一个十一二岁的孩子出来。 那孩子体格的确不错,只是几顿羊乳,脸上已经见了红润,他高高仰起头也看不清眼前这位高大将军的容貌,但出身边镇的孩子都知道,大梁铁军之中,唯有玄鹰骑是一身玄甲的…… 刘崓蹲下,刚好平视他的眼睛,那孩子一时连腹痛都忘了,屏住呼吸看着刘崓,许久,忽然开了口: “大将军,你是玄鹰骑的将军吗?” “是啊。” “那你见过刘大将军吗?” “刘崓吗?” “嗯!”孩子眼睛一亮,重重地点头,便看到对面的人笑了,那笑容就像他无数次在梦里看到的亲人一样暖: “我就是刘崓。” 盛时行再入囚牢,将其余行商也细细审问了一遍,得到不少细微的线索,又让颜幻仔细记下他们的人数,形貌特征等等,忙碌了大半日,颜幻看她连着熬了两天一宿,几乎是水米未粘牙,心慌的不行,看牢狱里的事情差不多了,死活拉着她出了门,可盛时行大步流星就往军医所去,颜幻急得上前几步想拦她,却被盛时行抬手拉住一起往前走——她在牢狱中想明白了,无论多么残酷,自己也要去面对,因为那里还有“证据”,即使自己不能拯救那些弱小的性命,至少必须要为他们伸冤! 但还没等她走到军医所,便见徐老军医一路小跑而来,她赶快疾走几步迎上去,扶住老人家:“徐老,您怎么……”她生怕他出口是不好的消息,可看他笑得脸上沟壑纵横的样子,却又不像。 老军医好容易喘匀了气儿,哈哈笑了两声方道:“盛御史啊,得救了,那些娃儿肚里的面团都拉出来了,除了两个小的太弱太小还要再看看,其余的,老夫都能包管他们活命!哦,那俩小的,老夫也一定带着徒弟们尽全力,你放心!” 盛时行喜出望外地几乎跳起来:“徐老,您可真是华佗在世,到底是怎么治的!” 徐老军医赶快摆摆手:“盛御史切莫折煞老夫了,救了娃儿们的不是老夫,是都统啊!” 盛时行被他说愣住了,徐老军医捻须而笑,抬手一指前方:“盛御史,咱们边走边说……都统他用的土办法,也是狠办法,让老夫挑了个身子最壮的男孩子,让他喝了一大碗香油和一些麻油,然后就带他去骑马,一路小跑慢慢颠着,等带回来的时候,那娃儿就憋得脸都红了,老夫一看有门儿,赶快让他们拿桶子,结果噼里啪啦就都排出来了!都统一看这法子行,就让刘校尉去叫了先锋营二十个骑术最好的兵士,带了最稳当的战马,都护着那些娃儿去颠,不多时功夫就都解决了,现在一个一个闹着饿,自然我们也不敢给多吃,就是羊乳熬稀粥,慢慢养护着,但能吃就能活啊……哦对了,那些排出来的东西,都统不让我们动,说都等御史你来查勘定夺……” 盛时行一路且听且行,待进了军医所,已是泪流满面,泪眼朦胧中,她看到刘崓立在庭院正中,微扬着下颌,也微挑着唇角,从他的表情里,盛时行看出许多心绪,有欢悦,有骄傲,有安慰,更有许多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 她破涕而笑,十分有失官体地抬袖子擦了擦脸,对着刘崓一礼深深,却被他拽了起来。 刘崓轻轻一踢旁边硕大一个恭桶,脸上的笑带了些诡异: “除了一开始那小子都拉我马鞍子上了,其余的都在这儿,你慢慢看,我先回去换个衣服。” 盛时行愣住了,目送刘崓提着罩甲下摆匆匆离开了军医所,想笑又不敢,更不好意思,生生憋回去了。 她想了想,肃容对着他的背影,深深一礼拜下: “多谢你。”盛时行喃喃道。 33. 就计 将孩子们托付给军医,盛时行和颜幻将那个恭桶提到旁边厢房,也顾不得臭,马上仔细检查了那些孩子排出的东西,当无奈发现那些东西结实得很只能拿手掰的时候,颜幻尴尬地看看盛时行:“这种事情我干惯了,你出去吧,我有会儿就弄完了……” 盛时行却三两下把官服脱了,将贴里袖子卷上手肘:“有难同当,开始吧!” 经过一通拣,洗,冲,掰,洗,那些“面团”终于现了真容。 盛时行看着桌上价值连城的金币,宝石和拆散的珍珠,一时竟有些恶心——并非是因它们在那些污秽之物里待过,而是因为它们沾染了这世间罪恶的人心欲望,险些害死…… 不,它们已经害死了许多无辜幼童。 但伤感也只一瞬,她还要为他们报仇。 盛时行和颜幻轮流出了屋子洗干净手,穿好衣服,将那些财帛打包提着,连同之前在楔子山整理出的有疑物证,直奔刘崓的府邸。 这次盛时行学乖了,站在庭院中喊了一声,后面就一路小跑出来个刘冲: “哟,盛御史,颜录事,你们来的不巧,我家都统正在沐浴……”他还没说完,后堂传来刘崓响亮的一声: “无妨,请她们进来。” 刘冲闻言愣了愣,还是抬手做了个“请”的姿势,盛时行临着大事也无暇客气,只能道了声扰,走进堂屋等着。 二人稍等了一会儿,后面就传来脚步声,刘崓穿着一身檀色燕居的衣服从后院方向过来,虽然随性,也是齐整得体,除了——头发还没干,随意绾着还有水珠滴滴答答落下来。 “咳,下官实是打扰了。” “没事,若非被那小崽子弄脏了衣服,我也不至于这个点儿沐浴,有事就议吧。”刘崓微微一笑,像是突然想起什么,抬头看了看刘冲。 盛时行猜出他可能是要让刘冲去泡茶,刚要推拒,不想刘崓出口却是:“给盛御史他们端两碗粥来。” 这一句出口,盛时行竟忘了推拒,刘崓转头看她一脸惊讶,却是笑了:“你不是一天没吃饭吗,不饿?” 盛时行不知道该怎么回应,肚子先替她做了答…… 刘崓勉强绷着君子之态,想笑又强压下去,指指刘冲端来热腾腾的粥:“边吃边谈。” 盛时行端起粥慢慢搅着,暖着手,却是一叹:“下官已经查清,被强塞进孩子们肚里的就是那些丢失幣赏的一部分,他们就是靠这种办法将幣赏神不知鬼不觉地运出关,再看以前的一些口供,怕是不止雍宁关……冀州的几个关隘也难免。”她这么说着打开那小布包:“能找到的都在这儿了,当真狠毒,也实是聪明。” 刘崓一时没说什么,只是让刘冲去拿了个小木匣将那些证物装好,抬手搭在上面: “无妨,等找到那些禽兽,某定叫他们也变这么大点儿。” 他说这话的时候语气很平和,话也算隐晦,但不知为何,盛时行和颜幻齐齐打了个寒颤,赶快喝粥压惊。 很快,一碗粥见了底儿,仿佛是胃里暖和了,心里都有了底气,连日来的纠结伤感一扫而空,盛时行脸上又恢复了那种平和自信的笑容:“好在托刘都统你的福,那些孩子都没事,现在最重要的就是先让他们养好身体,然后便可随我们出关。” 刘崓何其聪明,只一句就听懂了盛时行的计划:“你打算引蛇出洞。” “正是。”盛时行抬头看着他:“不过详细的计划我还没想好,等想好了再来禀过你。” “好,那需要我做什么?”刘崓也很爽快,盛时行感激地笑了:“已经很麻烦刘都统了,这几日只要确保孩子们已经好转的消息不泄露,其他就先交给我吧,待需出关时,少不了还要麻烦你安排人手。”盛时行想了想,又打开那粗布包着的东西对刘崓道:“还有一事,下官觉得,这伙贼人背后推手怕是不简单,都统你看,这是军中兵刃吧……” 刘崓闻言眉一扬,抬手拿起那被火烧的只剩下刀身的雁翅刀仔细看了看:“的确是边军制式。”他这么说着,抬眸看了看盛时行:“是军刀,你才拿来问我?” 盛时行早就料定他会有这种试探,也差不多明白了刘崓的性子,诚恳点头: “正是,下官想可能会有两种情况,一是当日剿匪时,玄鹰骑将士中的谁遗失了兵刃,那以玄鹰骑治军之严整,一定会有将士报上来,若不是玄鹰骑将士遗失的,那蒙面人背后之人,就或许与边军脱不了干系,边军的兵刃,自然是同为边军的刘都统你最了解了。” 刘崓微微一笑:“不是我军中的,我军中遗失兵刃要挨打。” 盛时行叹了口气,刘崓似乎也明白了她叹气的缘故。 “这就麻烦了。” “但还有一种可能,”刘崓轻轻一弹那刀:“远人很喜欢我大梁的雁翅刀和雁翎刀,冀州那帮废物此番溃败,估计给人家送了不少去,这也可能是远国探子遗失,或故意留下迷惑咱们的。” “唔,的确,还有这种可能……”盛时行点点头,抬手似乎想行礼谢过他指点,却忘了手上还捧着空碗,尴尬抬头时,却见刘崓一脸平和指指碗: “我觉得你可能还得再来一碗。” “不了不了,太叨扰了。”盛时行琢磨着是自己吃太快了,显出了饿相,但刘崓却并不在意,只叫刘冲再去帮她们盛两碗,颜幻为人诙谐,也不爱客气,欢欢喜喜道: “多谢刘都统,下官还没喝过这么好喝的羊肉萝卜粥,你家定有个巧厨娘。”她顺口一句夸赞,却不想屋中顿时安静。 盛时行想了想突然明白了:这粥若真是什么丫鬟厨娘煮的,刚刚直接叫人端过来就得了,何必让刘冲一个品秩不低的军官去。 果然,刘崓还没来得及说话,刘冲先摆了摆手:“都统可没有厨娘侍婢,这是他自己……” 颜幻此时也想明白了,一脸惊讶,盛时行心里也没料到,不过面色还算平和,刘冲感觉到自家都统要杀人的目光投在自己身上,小心翼翼地转头看看他:“我煮,咳,我煮的。” “别描了,干活去。”刘崓无奈又尴尬,刘冲赶快拿了盛时行二人的碗,一溜小跑往厨下去了。 “对了,还有一事……”刘崓非常自然地揭过了这个尴尬的话题: “今日我骑马载过的那名叫华韡的孩子,似乎是个官家子弟,言谈间很是机敏,身体也健硕,你若想问更多关于恶徒的消息,不妨去问问这个华小郎君。” 盛时行赶快谢过他,言谈间刘冲也小心翼翼地端来了第二碗粥,几人说着闲话用了,盛时行与颜幻便告辞离开,按刘崓的话去找了那位叫华韡的孩子,果然如他所说,这位小郎君十分机敏伶俐,虽然一路也被迷药搞得昏昏沉沉,但被恶徒绑走的过程却记得很清楚,更让盛时行意外的是,他居然是冀州人,正是因年前的战祸才与家人失散。 想想这些恶徒手段之卑劣,行踪之诡秘,本领之骇人,盛时行愈发后怕——这些人,并不像是会贪图这点财宝的,更何况他们在大梁已有据点,又何必冒险将这些幣赏运出关去? 或许一切谜团,都要待找到真正的幕后黑手,才能揭开吧…… 盛时行这么想着,虽然心焦,但也明白眼下需仔细筹谋,好在翌日她与徐军医等人再为孩子们会诊,断定他们中有将近一半都可以受得住跟随雍宁关众人出关诱敌,盛时行便再往刘崓府邸商议,却不想他家大门紧锁,盛时行抬头看了看日头,想起此时正是他在营内节堂办理军务的时辰,正为难时,恰好旁边门口道简迤迤然走了出来。 盛时行笑道:“巧了。” 听懂了盛时行的来意,道简也觉得不容耽搁,便带着她到了军营,刘崓正好也没什么紧要军务,便屏退众将,只留了几个亲信商议。 盛时行将自己的想法与他二人细说了,末了方道:“下官思来想去,只有两件事不好办。” “何事?”刘崓看了看她,盛时行思忖道:“咱们要带那些孩子诱敌,他们难免会恐慌,到时候害怕喊叫,可不是哄一哄就能好的,到时候接头之人看他们并非萎靡不振的样子,一定会心生警惕。” 道简闻言微微一笑:“这无妨,贫道稍后回去调制一些药粉,明日混在孩子们早餐的粥里让他们喝下去,管保他们一觉睡到吃午饭,到时候抱着出去既不会惊吓到他们,也不会引得贼人怀疑。” 盛时行闻言惊讶:“还有这种药?” 道简生性诙谐,忽然摆手道:“你可莫以为贫道也是那等歹人哟,这是与麻沸散差不多的东西,动刀子治伤用的。” 盛时行赶快摆手连说“怎么会”又从袖中掏出一张纸递过去:“还有一宗……这是下官记录的那些行商的人数年龄和大略形貌,差不多都是一家一家的,女子很多,我怕雍宁关中没这么多可随行的女官,若从雍阳城内找,百姓家的娘子们怕是不敢。” 刘崓闻言看了看道简,后者嘿然道:“这个盛御史也不必担心,雍宁关内女官虽然不多,但女将可是挺多的,身手胆量都不输男子,交给我安排吧。” 盛时行这是第一次听说营里还有女将,难免露出惊讶神色,刘崓看着她那表情,微微一挑眉:“你京师才姝能入翰林院,就不许我雍州女娘征战沙场?” 盛时行虽然知道他是开玩笑,但也规规矩矩抬手一礼:“是下官少见多怪了。” “不至于,总之事情就这么定了,交给军师安排。”刘崓示意盛时行将那张纸交给道简,末了又加了一句: “你刚刚说你自己也定要去,某觉得也不是不行……” 盛时行闻言一喜,可还没等她道谢,刘崓又开口了: “只是你几乎没有自保能力,我麾下恐怕无人敢保你。” “……”盛时行心说这不等于没答应吗,可她刚要开口反驳,刘崓又道: “所以你就跟着我吧。” “……”盛时行这下真的震惊了,回过神赶快摆手:“不不,不至于劳动了刘都统你!” 刘崓“啧”了一声,又露出那副不耐烦的表情:“你还想不想去?” “话不是这么说……” “在我营里,你要抗军令?” “不敢!” “回去好好准备,就这么定了。” “……诶,下官谨遵将令。”盛时行从牙缝里咬出这几个字,放弃了挣扎,麻溜下去准备了。 道简看着自家都统,无奈地摇了摇头:“你就这么欺负人家吧,将来有你后悔的时候。” 刘崓却是冷哼一声,露出玩味笑意:“我后什么悔,她还能入阁拜相?就算是丞相,也不会无端为难我吧?” 道简被他说得一愣:“你是真傻,还是装傻啊……”又被刘崓一个眼神顶了回去: “行行行,我去安排人了,没法儿跟你着急真的……”道简这么念叨着收起那张纸自去忙了,刘崓回到帅案后坐好,铺开一张纸打算写点什么,突然又笑了: 这丫头,搞不好以后真能入阁拜相…… 他这样想着,在纸上写了一个“相”字。 34. 黄雀 盛时行离开刘崓的宅第,迎面正碰上刘冲,他身后还跟着个意料之外,却在情理之中的人。 刘冲上前对盛时行一礼:“原来盛御史在这儿,九娘子想进营见你,不过守门的几个兄弟不认识她,还好我今日巡关,便带她过来了。” 盛时行知道若非他行方便,以孙九娘的性子搞不好要跟守卫的兵士们起冲突,赶快谢过他,刘冲又道:“不过按惯例我还是要禀过军师才能留她在营里,应该没什么问题,你们先回去吧,得了信儿我让人告诉你。” 盛时行遂带着颜幻孙九娘三人一起开开心心地回到暂居的院子,刚坐定,孙九娘就对着盛时行二人道: “你们二人怎么回事啊,把我一个人扔在定县,自己跑来这里查案,是嫌我啥都不会碍手碍脚吗?”听着是责备的话语,她却是笑着的,盛时行也知道她这应该是嗔多于恼,也笑嘻嘻地抬手拍拍她肩膀:“就是因为太着急了,一时又寻不到你,慢待我们九娘子啦!” 孙九娘呵呵一笑:“我听刘校尉说,你们这几日都在查案,是孩子被害那案有什么端倪了吗?” 盛时行她们顾及着规矩,也怕给孙九娘惹麻烦,从一开始就没把案子的事全部跟她说清,只说是追查孩子被拐被害的案子,此时不着痕迹地看了看对面的颜幻,一笑开口: “正是发现了拐骗孩子的人,可惜尚未捉到,还在追查。” “太好了!”孙九娘握拳一锤掌心:“早日捕到,让我先打他们一顿!” 盛时行却是笑了:“何必自己动手,自有律法惩戒,总之你刚赶过来,就先休息吧,等捕到了我们一定知会你,不上手,可以骂几句来解解气。” 三人说笑一通,刘冲便来告知道简已经知道孙九娘宿在营里,告诉她一切规矩如常便可,又笑道:“石龙营的那些将校们若是听到九娘回来了,怕是要再邀你去比剑。” 盛时行听着新鲜,眉一扬看了看孙九娘,孙九娘笑呵呵道:“前次来,你俩忙着查案,我也插不上手,就到营里转了转,原来这里是有娘子军的,叫做石龙营,我比了一场剑,结下几个要好的朋友。” 盛时行刚刚才惊讶过玄鹰骑中有女将,此时方知原来竟有一营之众,当下赞道:“石龙,是取前隋名将谯国夫人封号而名的吗?” “正是。”刘冲点了点头:“盛御史真是博学,这名字是我们都统起的,他说既然已经成了营,就该有个正式的名字,希望女将营也能出个谯国夫人那样的人物。” 四人说笑几句,刘冲就告辞离开,孙九娘记挂着她在石龙营的朋友们,打了个招呼便出了门,颜幻方才得空跟盛时行商议翌日之事,最终议定颜幻留在营里与九娘一起关照那些无法跟去的孩子,她跟随刘崓带人出关诱敌。 晚间刘冲送来了装扮的衣服,盛时行也没多说什么,只是早早歇下,翌日清晨,九娘看盛时行起来换了乡民的衣服,才知道她要跟大军出去寻找拐骗幼童之人,自是十分放不下心,连说自己也要去,不过盛时行跟颜幻劝了几句,她也明白这事儿不能任性,便着意叮嘱着目送她离开了。 来到医所,被选中出城的孩子们已经吃饱喝足,又睡上了“回笼觉”,因为要一路抱着,盛时行就选了个瘦小些的女娃娃,刚走出院子,便看到刘崓也穿了乡民的衣服,带了粗布幞头,似乎还往脸上抹了点什么,将他天生白皙的面色弄的灰灰黄黄的,这份用心,令盛时行感动也……忍俊不禁。 路过刘崓身边时,她拼命绷着才没笑出来,刘崓低声道:“你那是什么表情,现在收了,某可以当没看到。” “咳。”盛时行赶快拼命板着脸:“得罪了。”还煞有介事地点了点头。 众人选在一个行商们习惯出关的时辰,混在熙熙攘攘的人群里出了关,被提前交代过的守卫们还故意多检查了一会儿才放他们出去,众人出了城,一路往那行商头领交代的“接头地”而去,趁夜早已埋伏在城外的一队精兵,也远远地缀着跟了过去。 虽然怀中女娃子挺瘦小,但毕竟远程无轻担,快到地儿时盛时行还是感觉有点吃力,刘崓在一旁看到了,便抬手来接,盛时行感激地将小丫头交给他,却见刘崓颠了颠就抱稳妥了,看着小丫头的睡颜,似乎还露出一丝笑意。 一瞬间,盛时行心中流过一股从未经过的感觉,像是开心,又像是沮丧,她搞不懂这突如其来的情感是怎么回事,但脑子却不受限制地天马行空了起来——刘崓抱孩子的手法太娴熟了,刚刚那个眼神也很奇怪。 盛时行垂眸细思:虽然没听说长宁侯已经娶妻生子,但他这个岁数,又是这般品秩地位,纳了妾有子嗣养在洛阳都督府里也是可能的,而世家大族一般并不会刻意宣扬这种事…… 她正告诫自己不要胡思乱想这些有的没的,把心思拉到正事上来,耳畔突然传来一声轻笑:“这小丫头睡着的样子,挺像我妹妹。” “嗯?”盛时行转头看着他,这次在他脸上看到了实打实的微笑:“我妹妹四五年前也这个样子,不过比她胖多了,也白净多了。”他这么说着,轻轻叹了口气:“也不知道这是谁家的小妞子,等正事儿完了得想办法给这帮娃子找找家。” 盛时行这才知道,他娴熟的手法和奇怪的微笑是源自什么,但比起这些,他后面说的那句话,带给她心中的震撼却是更大——盛时行见惯了京师中高门大户的公子,虽然声声念着“仁者爱人”,在对着与自己有云泥之别的普通百姓时,依然会不经意流露出鄙视和厌恶,但刘崓这样一个自幼长在国公府,少年成名位高权重的人,却能推己及人,为一个普通百姓家的孩子发愁。 盛时行满怀澎湃心思,却未流露在面上,只是轻轻开口:“都统放心,下官一定好好周全此事。” 短短几句,队伍已经行至预定接头处附近,二人都拉回心思仔细观察周围,不多时,对面山坳背后便传来了马蹄声……盛时行抬手接过了小丫,刘崓似不经意将右手背在了背后,盛时站在他侧后方,恰看到他极迅速地做了几个自己看不懂的手势,而周围的军校们也都不经意地瞟到了。 盛时行有点明白为何刘崓要亲自带队出来——虽然这注定不是一场势均力敌的对战,但依然需要一个万众瞩目,又出色的领袖。 他们虽然站在队伍最前面,过去交涉的却是另一位兵士——事实上昨日盛时行跟他们详细商议计划的时候,还曾经建议让那行商头目跟随,毕竟对方已经见过他的样子了,刘崓却说不必,直到今天早上盛时行看到这位兵士才明白为何不必。 如果不是已经审问了那行商头目三五次了,盛时行自己都不敢相信面前这人不是他——无论身形,容貌,还是那遇人瑟缩的样子,都像了个十成九,在往后许久与玄鹰骑打交道的日子中,盛时行才慢慢明白,这类兵士也是专门隶属于一营,更是精锐里的精锐,一般来说,被称为“斥候军”。 此时,这位精通伪装的兵士操着跟那行商头目一模一样的口音,简略说着刘崓交代他该说的话,而早已埋伏在四周的玄鹰骑精锐也小心翼翼地收拢了包围圈。 盛时行一直悬着的心放下了点儿,此时太阳也渐渐升上中天。 她侧目瞄了瞄刘崓的手,感觉他似乎快要下令了,可就在此时,他本好好放在背后的手突然扬了起来,下一瞬盛时行便觉得眼前一黑,被人紧紧护在了身后。 “敌袭列阵!”刘崓一声断喝,激起此起彼伏的回令声,无数刀剑相交的铮鸣,流矢划过的尖哨,盛时行似乎还来不及害怕,或者说莫名笃定自己和怀里这个都不会有事,她也知道自己帮不上什么忙,只是死死护着怀里的小丫头,尽量把自己二人缩成小小一团,缩在刘崓的庇护下。 不多时,周围渐趋安静,盛时行眼前的光亮才回来。她慢慢起身茫然四顾,只见四周伏尸无数,立着的人也不少——倒下的除了刚刚那些“接头人”还有不少身着黑衣,蒙着面巾的人,好在玄鹰骑这边无论是诱敌的还是埋伏的,都没人受什么严重的伤。 “黄雀在后,咱们被埋伏了。”刘崓眉头紧蹙,脸上紧绷的线条昭示着他此时心情十分不悦。 盛时行此时才回过神,忽又一把拉住刘崓的袖子:“刘都统,你没事吧?” 刘崓转头看了看她,神色里带着一丝疑惑不解,又在低头看到自己袖子上血迹时转为了然:“没事,不是我的血。”他看了看周遭横七竖八的尸首,缓了面色对盛时行道:“这里你别管了,我先让人护你们回去。” 盛时行想问他为何不一起回去,但话到嘴边又收了——关外情势,自己不会比他更懂,盛时行想了想,只说了一句:“这些尸首得带回去。” “好。”刘崓应了一声,抬手叫过属下们简单布置一番,便拽过匹战马,自点了一队人马往北去了,盛时行则在玄鹰骑大部队的护送下,带着孩子们回到了雍宁关内。 35. 追查 这一番查探虽然没有达到预期的效果,但有颜幻在,盛时行还是从那些尸体上得到了许多新的线索 “总体来说,尸体很杂……”颜幻大略查探后这样对盛时行道。 “很杂?” “对,这些来接头的人里,有像是冀州、雍州边民的,也有蜷发碧眼的波斯人,还有身上纹着远国猛兽纹样的人。” “有纹身的远人……”盛时行思忖道:“我听说斡喇人要有一定身份地位的才会纹身,这些尸体现在是线索,将来就是明证,无论如何也要存好。”他看了看那些尸体:“那几个埋伏的黑衣人呢?” “都是汉人。”颜幻皱起眉头:“武功都不低,但看着不像军人,更像是被豢养的杀手刺客一类。” 盛时行冷笑一声:“看来此案背后的人,本领不小。” “是啊……”颜幻也感到很是棘手:“能使唤远国人,波斯人,还豢养了身手高强的杀手……这得是什么人……” “你还忘了一宗。”盛时行抬起头:“定县后山出现过的那些神秘杀手。” “对……你说过,是军中……”颜幻这么说着,慢慢压低了声音:“不会是……” “不会。”盛时行斩钉截铁:“此案手段残忍,牵连甚广,既出在雍州地界,雍州官员说不过去,雍州节度使也说不过去,眼下刘崓要为其父分忧,才要彻查此案,他帮咱们的确是带了利用的成分,但也算是光明正大。”她习惯性地拿手指抵住唇,又沉思了一阵:“自他暴露身份以来,几乎镇日与咱们在一起,甚至允许咱们自由出入军营,他若真是背后主谋,完全可以将咱们远远驱逐,甚至捏造事端便可关押,那岂不是更方便行事?” “你说的有理。”颜幻点点头:“所以说,还是幸亏有刘都统支持咱们。” “是啊,幸亏有他。” 她话音未落,忽闻外面鼓乐齐鸣,声震云霄,盛时行与颜幻面面相觑,正打算起身出去看看,门却突然被推开,露出孙九娘有些惊讶的脸: “长宁侯没跟你们一起回来?” “没有。”盛时行摇摇头:“怎么了?” “怪不得我刚刚听人说,玄鹰骑点兵出关,要与长宁侯汇合,向北出征……” “什么!”盛时行一听就急了,让孙九娘和颜幻先回居住的院子等着,自己出门往校场方向跑,却见数百精锐骑兵匆忙又有条不紊地从各自营房牵着马往校场上汇聚,几乎在到达的同时就精准找到了自己的位置,停也不停地汇入队伍里,向着大开的雍宁关城门而去。 盛时行虽然急,也知道冲击阵列干犯军法,举目四顾幸好看到了熟悉一抹玄蓝色,她几步跑过去,拽住道简的袍袖:“军师,这是怎么回事!” “嗐,贫道还想问御史呢……”道简也是一脸迷惑:“刚刚都统派人送信回来,让我点五百精兵立时出关与他汇合,我琢磨着他不是早上跟你们出去诱敌了吗,怎么自己没回来还要往外派人……哎,来不及说了,我先安排人手去。”说完匆匆稽首一礼,又往带队的将领那边去叮嘱了。 盛时行问不出所以然,只能眼睁睁看着大军一路出了城门。无奈只能先回到颜幻她们那边。 一进门,俩姑娘就着急地围上来,盛时行做了个安抚的手势,先坐定喝了杯茶: “是刘都统传令让军师点兵增援的,但军师也不知道究竟怎么回事。”她思忖着开口:“我觉得,他应该是去查关外的线索了。” “他自己去了?”颜幻有些意外。 “是啊,毕竟咱们还要忙这里的事,而且骑兵行军很快,带着咱们怕是跟不上。”盛时行给出的理由很有道理,但其实她心中还隐隐有个想法,但并不想现在就说出来……她想等见了刘崓,亲口问问他。 但无论如何,大军已经出发,盛时行和颜幻也只能留在雍阳城梳理案件线索,本来还顾及着孩子那边分身乏术,好在有孙九娘一直与军医们一起陪着孩子们,特别是几个小姑娘,没有一个不粘她的。 约莫过了七八日,孩子们大为好转,盛时行觉得帮他们找家人这事不能耽搁了,便亲自给郑县令写了信说明此事,又托请道简周全送孩子们去定县,孙九娘在旁边听了爽然一笑: “虽然玄鹰军的将士们自然是稳妥的,可小崽子们这一路奔波,怕是哭闹的也有,他们跟我都混熟了,不如我陪着,也省的将士们棘手。” 盛时行也笑了:“说的也是,那就偏劳你一趟了。” “好说。” 孙九娘陪着孩子们离开后三日,忽然有一支玄鹰骑小队回了营,盛时行听闻马上赶去校场,想问问北上大军的情况,待到近前却见带队回来的居然是刘冲。 盛时行的心猛地一沉,心说他回来了,难道是刘崓出了什么事情! 强压心慌迎上前,却见刘冲面色平和还带了些喜色,盛时行悬着的心才撂下,却是还没待开口问,刘冲先上来行礼道: “盛御史你来的正好,末将还说去找你呢,这边的事查完了吧?赶快回去叫上颜录事收拾行李,咱们半个时辰之后出发。” 盛时行被他没头没脑地说愣了,旁边道简笑着解释了几句才听懂,原来是刘崓寻到了线索,特特让刘冲回来接她们,盛时行闻言赶快跑回住所,跟颜幻三五下收拾好了随身的东西,相携出门前还换上了结实的圆领骑装。 一路走,颜幻还是有点担心:“我是雍州人,算是在马上长大的,可你行吗?你这小身板……” 盛时行微微一笑:“虽然不敢说能追上玄鹰骑,但前次咱们追着刘都统不也……勉强没落下吗?”她拍了拍颜幻的肩膀:“总之尽力而为便是,刘校尉也不能给咱俩扔戈壁滩上。” 颜幻也是一笑:“其实我还挺期待玄鹰骑的战马的,可能是我这辈子骑的最好的马了,就怕它不听我话啊……” 得了线索,二人心中高兴,说说笑笑到了校场上,却看到了个这辈子都没见过——确切地说,盛时行倒算是见过几次,但没见过这么大的。 “这是……啥?”颜幻是真的没见过,此时已经愣了,围着校场中央的东西转了一圈,刘冲却笑:“颜录事你们先上去吧,咱们边走边说。” 颜幻却犹豫:“我感觉这东西不是我能上的。” 盛时行也点点头,她是确实的知道,眼前这架驷驾之车绝不是自己的品秩能用的。 “无妨,这是都统下令我们套好请你二人乘坐的,此番路远,或许还要过夜,这样大家都方便些。” 盛时行一听就明白了,为大局也不再推脱,赶快麻利带着颜幻上了那辆马车,颜幻直到落座都还有点懵: “这车……可以站起来不碰头……”她有些恍然的神色把盛时行逗笑了:“我大梁车驾循周礼,所谓天子驾六,公侯四,咱俩的品秩的确是……好好感受吧,这辈子可能就这一次。” 盛时行自己倒是见过几次这种驷驾的四轮马车,毕竟京师里王公贵族很多,但从来没有登上过,这车上不但有个精巧但绝不算小的书案,居然还有个足以供她们二人并排休息的床榻,而且确如颜幻所言,即使是她那种高挑的身材,在这车里站立行走也可如常。 盛时行坐在书案后,摸了摸:“这个真好,无论多远的路途都能读书写字了……”她这么说着就把记录此案的东西都拿了出来,打算趁这段时间把来不及仔细誊录的线索整理一下。顺手拿起桌上的毛笔,却见无论是狼毫还是兔毫都有一定的磨损,桌上的墨砚也有旧痕,便知这个书案绝非摆设,或许刘崓的心思与自己一样,不得不乘车远行时,也不愿浪费这如金的光阴…… 握着他曾经握过的笔,盛时行忽然有一瞬恍然,却不知这种感觉是从何而来,便很快驱散了,磨了一池墨,认真誊录起来。 颜幻也凑过来帮她整理,盛时行刚说让她去后面躺着歇会儿,就听车辕上轻轻一声叩门: “盛御史,末将可以进来吗?” 听到是刘冲,盛时行赶快请他进来,刘冲坐定撂下些干粮水囊:“行军不便,二位就凑合吃点儿,咱们要去的地方可能入夜才会到,你们可以先休息一阵子。”他指了指车后面:“都统说了,这上面一应物件二位随意取用,只是事涉案情,没法给你们配侍女了,有事叫我就行。” 盛时行赶快谢过他,又问刘崓找到了什么线索,刘冲却是一叹:“末将也没法形容,总之二位到了看了就知道了……” 盛时行看他表情就知道定不是什么好事,也不再追问,刘冲刚打算起身,又突然想起什么,从罩甲袍袖里拿出一个精巧的木盒:“对了,这个,都统让我交给御史。” 盛时行接过来打开一看,却是前次在楔子山密洞里他们用的那极精巧的水精风灯,一时有些疑惑:“这不是刘都统的东西吗,怎么放我这儿?” 刘冲笑了笑:“这是新做的,都统送给御史的,你看这上面还刻着你的名字呢。” 盛时行顺着他手指的位置一看,果然有一个很朴拙的隶体“盛”字,刘冲顺势笑道:“都刻了你的名字,就不能推辞了,我们都统这种东西多得是,御史不必在意。”他这么说着,竟是直接行礼下车去了。 颜幻没见过这灯,研究了好一会儿才赞叹道:“真是好东西……” 盛时行却是咬唇思忖了一会儿——这风灯,若论价值,的确如刘冲所说,对刘崓而言不过九牛一毛,可自己前次只是稍露钦羡,他就默默备下了一盏全新的送给自己,这份心意,不可谓不珍贵…… 想着想着,盛时行便微笑了:这样的人,居然会被传闻冷酷残忍,果然是闻名不如见面,见面不如交…… 嗯,还算不上交心。她收了收心思,又回到书案前。 此时颜幻研究透了那灯,凑过来低声笑道:“刘都统还挺细心……诶你说,那位“于公子”是不是才是他本来的性子,这个冷冰冰的是装出来的。” 盛时行轻轻拍了她头一下:“说了别提那事儿了。”二人笑了一阵,盛时行却微微一叹:“人心本来就不只有一面两面,他以两个身份示人,必定有他自己的目的或苦衷,不过断人心地,观言谈不如看处世,许多事情经历下来,我觉得刘都统并不像他表面上显示的那么冰冷无情,当然,也绝不会是‘于兄’那种插科打诨胆小怕事,那个肯定是装的。” 颜幻点了点头,又笑:“我还记得咱们初见面,连你都断错了他的身份……似乎是因为手,你说他一个每天这样这样的人……”她说着,做了个端枪拔刀的姿势:“怎么会有那样一双手?” 盛时行笑着摇摇头:“我也不知道,不过世间奇人各种各样,说不定刘都统就是天生丽质。” 颜幻被她逗笑了:“那你下回趁他不备摸一下,就知道是不是真没茧子了。” 盛时行白了她一眼:“我可不敢,感觉刘都统是那种碰他一下就会被他直接打死的性子。” 颜幻笑:“你太夸张了,有大梁律压着,他是侯爵也不能说打死谁就打死谁。” 盛时行却是肃容开口:“你别笑,他还真能。” 见颜幻愣住了,她压低声音笑道:“刘都统是恒阳长公主的义子,又因战功被赐继承了先驸马曾经用过的金节钢鞭,那可是御赐的兵刃,威同尚方宝剑……那日公堂上他拿出来震慑褚县令时可不是吓唬他,就褚县令那个品秩的对他不恭,他一鞭打死顶多受一顿申斥……”颜幻闻言一伸舌头:“这么厉害吗?那咱们岂不是都要谢谢他不杀之恩?”盛时行嗔她胡说,笑着赶去后面睡觉去了。 残敌 一路虽然颠簸,却比骑马舒服多了,速度也不慢,盛时行整理完所有的零散线索,将本子收好,窗外也暗了下来,她方才感觉到有些眼酸头昏,起身躺到早已酣然入梦的颜幻身边,慢慢眯着了。 但心中有事,睡也睡不熟,不多时醒转,车厢内已经伸手不见五指了,盛时行起身撩开帘子,只见外面已经黑透,唯有队伍开头和最后有两盏风灯摇曳着火光,但玄鹰骑依然行进得非常稳健。 盛时行掏出火折子,点亮了刘崓给的那盏水精风灯,灯火明灭中,她突然想到——其实什么都不问就跟着刘冲来到这茫茫大漠,便足以证明自己完全相信了刘崓,她一向谨慎,极少这么快就相信一个人的忠奸善恶,这样不寻常的感觉,令她十分想要探究其间的道理。 不过还没等她深入想想,马车的速度就慢了下来,似乎也在转方向,盛时行起身唤醒颜幻,二人走到车厢门口,便听刘冲低声道:“盛御史,咱们到了。” 盛时行深吸一口气,拉着颜幻下了车,瞬间便被满天星斗和墨蓝苍穹惊艳,穹庐下联营星点火光,映着天上星光,竟令人生出星辉倒转,天河灌流的错觉。 星河下最醒目的便是比一般营帐高出一倍有余,横纵都有五十余步的中军大帐,其余的营帐拱卫着中军帐围成环形,错落有致地燃着一些篝火。 回来的队伍忙着整顿停驻,盛时行和颜幻则在刘冲带领下绕过一个小山包,往后面更高的一处山包走,待走近了才发现山脚有个洞口,里面隐约透出火光。 三人行至近前,颜幻先吸了吸鼻子,低声道:“里面有死人。” 盛时行心头一凛,却未露声色,跟着刘冲进了山洞,迎面便见临时搭起的刑架上,三个被鞭打得鲜血淋漓的人垂首挂着,不知是死是活,但看鲜血滴滴答答的样子,尸臭味应该不是他们身上散发出的…… 不过很快,盛时行就明白了尸臭味从何而来。 山洞较为干爽的地方,军中常用的粗麻布盖住了长长的一排……有些还能看到探出的小小脚丫。 盛时行的心仿佛被什么狠狠攥紧了,不由自主地往那边挪了半步,却被角落里传来的低沉声音唤住:“你别过去了,交给颜录事吧,你过来看看这个。” 盛时行这才注意到,暗处角落里,刘崓正坐在一块凸起的石头上,手中的马鞭已经全红了,在他旁边是一个简易的书案,上面放着一摞纸张。 此时的他,周身如凝寒冰,虽然垂眸未看众人,依然令人不敢直视,一瞬间,盛时行信了所谓“屠鬼将”的名号并非空穴来风,然而他所屠的,应该就是面前三个这种“鬼”了吧。 盛时行走过去,还未动那些供状,先从刘崓手里把马鞭抽了出来: “刘都统息怒,打死了就审不得了。” 刘崓挑了挑唇角,起身看着她:“我有分寸,不过既然你来了,我就收手,我问出来的都在这儿。”他点了点那摞供状:“我想你必还得细问,交你了,我出去透透气。” “好。”盛时行点了点头,退后半步对他恭恭敬敬一礼:“有劳了。” 刘崓微微颔首算是答复,大步走出了山洞。 即使是颜幻这样见惯了尸首的仵作,乍见十数个被开膛破肚惨死的孩童,也是忍不住面色发白,几乎握不住手里的验尸工具。 刘冲见状亦是不忍:“我们找到这个地方的时候,这些孩子刚刚被害成这样,那三个凶徒连掩埋都还未及,就被都统抓了绑了,不过都统说看这些娃儿没怎么流血,应该是已经身亡才被……” “刘都统说的没错。”颜幻叹了口气,也稳住了心神,开始验尸:“姑且算是少受点罪吧。” 刘冲点点头又叹道:“颜录事,除了这些,里面还有一些,似乎是被害时间更靠前的孩童尸身,另外审过那几个恶徒,还在周遭挖出了一些尸骨。” “什么!”颜幻和盛时行当下大惊,刘冲仿佛也十分不忍,闭了闭眼才轻声道:“我们清点过,连白骨在内,总共四十六具……这些禽兽不如的东西。”他咬牙切齿的,继而又无奈道:“可我们的人里没有懂这些的,都要偏劳你了。” 颜幻咬了咬牙:“无妨,交给我就是。” 刘冲行了个军礼,便出门在洞口看定了,颜幻也开始有条不紊地验尸。 盛时行仔细翻看了那些供词,见上面详尽记录着这些匪徒上下家的情况,其中下家与楔子山匪寨情况吻合,上家依然虚无缥缈,不露真容,盛时行看完,顺手抄起刘崓的马鞭抽醒了一个匪徒,又问了一些可能对案情有帮助的细节细细记上了,再按规矩令他们按了手印画押。 几个匪徒陆续醒了,竟是毫无求饶之念,一心求死,盛时行知道他们是明白自己罪大恶极难逃一死,冷笑道: “不必着急,自有国法安置你们,若想少受些罪,就好好配合官府,到时候赏你们一个斩立决。” 三个匪徒一叠声应了,不多时又寂然不语,盛时行收好了供词,来到颜幻身边,强忍着不适帮她传递工具,记录格目,二人也不知忙了多久,总算是把还能验的尸身都验明白了,洞外的营地又更阒静了些。 颜幻则仔细检查了孩童们的尸身,推断出最早和最晚遇害的时间,对盛时行道: “从尸体时间上推定,这个贼窝从去岁幣赏被劫后就一直在做这桩勾当,可能有一些幣赏已经被运走了,但剩下的也不少,应该是近两三批孩子带来的幣赏都在这儿了。”她指了指旁边的小木箱:“这种钱,居然也有人敢取,不怕遭天雷劈死。” 盛时行却是微一挑唇:“天地不仁,还是要靠律法,还有……”她看了看洞口的刘冲:“还有他们,强大的边军就是咱们的底气,否则咱们怎敢到斡喇的地盘上来断案子。” 颜幻点了点头刚要说话,突然“嗷”了一声:“啥!这是斡喇的地盘!” 盛时行点了点头:“从刚刚我就在怀疑,咱们一直在往西北走,西北是云州方向,离斡喇边境是最近的,而咱们行进的也不慢,按说早该过了云州……出了云州,不就是斡喇的地盘吗?”她叹了口气,看看那些幼童的尸身: “我看到这惨状就明白,这里定是敌人的地方了,不然刘都统不会容许这些恶贼苟延残喘一年之久,但这儿应该是两国交界荒无人烟之地。” 颜幻也想明白了:“所以说……这儿可以是战场。” “对,所以他才调了人来。” “可是就五百人……”颜幻有点害怕,盛时行却是微微一笑,扯了扯她的袖子,提醒她刘冲还在门口,颜幻赶快吐了吐舌尖:“我再看看,你出去跟刘都统商议一下后面的事情吧。” 盛时行点点头,说了句“有劳”便走出山洞,此时天已经蒙蒙亮了,天边月牙尚未落下,朝阳已然探出半边脑门,盛时行环视一圈,看到刘崓就在不远处的小丘上背对着这边,似乎是在透气,莽莽荒原中,日月交辉下,他负手伫立,望着远方虚空中的什么,盛时行第一次有机会细观这位未及而立便战功赫赫的年轻将领,只觉得此时的他仿佛一柄宝刀,并非是颜幻惯用的那种雁翎刀,而是一柄唐刀,笔直,锋冷,峭拔,威势逼人又正气凛然。 她突然不想打断这仿佛亘古画卷般的景色,慢慢轻轻地往那边走,刚走到离他数十步远的地方,就听到带了些笑意的声音:“你挺能耐,野狼扑食之前动静都比你大点儿。” “咳。”盛时行一时不知道该怎么解释自己这种奇怪的行为——清晨荒野偷偷摸摸接近一位当朝名将,怎么看都是个自寻死路的刺客。 不过盛时行就是盛时行,聪明,而且脸皮厚:“嗐,下官看都统你似乎是在思索,怕打扰你。” “没有,我就是愣神儿。” “真实诚。”盛时行心里这么想着,慢慢溜达到他旁边,刘崓也跳下土丘看着她: “又审出什么来了?”他一句话,令盛时行也端肃了起来: “非真已经推断出最早被害的孩童是去岁幣赏案发生后不久就被带来杀害的,而从审问的结果可以看出,这些负责接应的贼人,是近期才接到会有雍州来的‘货’,就说明除了雍州的关隘,一定还有别的边境关隘涉及此事。” 刘崓闻言思忖道:“如果是北境,那么除了雍州……幽州,冀州。”他有点纳闷:“怪不得我一直查不到……幣赏案是在雍州出的,他们却要绕道其它两州混出关隘,却是为何?” “因为雍宁关有你。”盛时行直截了当:“他们知道混不过去。” 刘崓深深看了她一眼,突然笑了:“你是在安慰我吗?” 其实盛时行刚刚话出口时就后悔了,虽然她冲口而出的是真心话,但也太像奉承了,她很怕刘崓那样矜傲的性子,会说出什么让自己难堪的话,可她没想到,他说的是“安慰”。 “当然不是。”盛时行不自觉地微笑了:“我当初审问那些助纣为虐的行商时他们就说过,之所以迁延数日不得出关,就是因为雍宁关查的严,且验市厅不收贿赂,我想他们背后的那些元凶也一定知道这一点,所以才在雍州慎之又慎,但还是栽在你手里。” “他们是栽在了你手。”刘崓笑了笑:“但里面那三个,不是罪魁。” “没错,下官来找都统就是说此事,这三人暂时还不能杀,另外……”她期期艾艾看着刘崓,刘崓突然露出十分不耐的神色: “有话明说,那是什么表情。” 月下 盛时行虽非真心害怕,但到底被他训得一吓,赶快乖乖开口: “就是想请都统派人继续追查,虽然这里已经是斡喇地界……” 刘崓这才明白她是在犹豫什么,当下冷笑一声:“斡喇地界,十年前连雍宁关下都是斡喇地界。” “所以……”盛时行感觉有门,眨巴了眨巴眼睛。 “所以,如果我没有派人去追,何必将你们折腾过来,将那几个押回去审不就得了?” 盛时行闻言大喜过望,笑得眼睛都眯了起来,刘崓也不自觉地微笑了:“我已派出斥候向可能的方向去查,只要幕后匪类不是嗅出什么味道来跑了,就一定可以追查到,到时候提前做好准备,便可守株待兔。” 盛时行闻言肃容一礼:“多谢都统。” 刘崓微微颔首:“好说,你之所为是替朝廷勘破大案,也是还我雍州军清白,是我该谢谢你。” 盛时行很喜欢他这种把事情挑明了说的态度,但也没点破,想了想又道:“从那被擒三人及已伏诛凶徒的着装和容貌看,竟是既有汉人,斡喇人又有波斯诸国之人,背后元凶势力如此之大,究竟是远国王室所为,还是其他什么势力,还不能确定,若是远国暗地与波斯诸国又开始勾结……那可不妙了。” 刘崓点了点头:“此事确需彻查,但事情也不一定是你想的那样。” 盛时行知道边关之事纷繁复杂,抬手一礼:“请刘都统指点。” 刘崓笑着摆摆手:“你们京师人都这么礼数周全的?累不累?” 盛时行也笑了,刘崓指指远方旷野:“边走边说。” 盛时行跟着刘崓,听他讲了边地情势,才明白自云东七州收复以来,远国与大梁边界一直是模糊不清的,再加上波斯诸国立场或暧昧不明,或摇摆不定,实际上整个北域都没有真正安定下来,只不过情势已经从远国骑兵凶悍,屡屡犯境蚕食,变成了大梁收复云东七州踞险而守,远国的进攻不断被挫。 “在整个北域,几乎没有什么道理可言,全靠谁拳头更硬。”刘崓笑了笑:“但斡喇人若非要论道理,燕云十六州都该是大梁的。” 盛时行有些感动于他这不经意间流露出的豪情,尚未及接话,刘崓又道:“不过我一直以为,远国人即便要搞鬼,也该是在沙洲关绿洲一带,没想到他们假道伐虢,居然绕到这接近冀州的地方来了。” “沙洲关?”盛时行还是第一次听到这个地方,刘崓点了点头:“沙洲关才是大梁真正的边境……”他遥望着西北方向缓缓开口: “沙洲是一道狭窄的绿洲,联通着我大梁和远国的西线边界,沙洲的两侧都是茫茫流沙荒漠,驼马都很难穿越,故而远国西线与大梁相通的地方只有沙洲,远国与我大梁议和后,围绕沙洲的争夺依然令战火无法平靖,两国为平息边事,议定以沙洲中线为界,分别在沙洲两侧入口驻军,勘核来往行商等人,除非两国开战,不然互不侵扰,我们是利用了之前废弃关隘的石头城和简单的木板房,远国则是在对面山谷扎下大帐联营,由东西翼王账下大将轮流驻守。” 盛时行一听就明白了:“那这么说,这些人是刻意绕过了沙州关,应该是怕被玄鹰军发觉。” “对,走东线,或勾结某个波斯小国,所以现在也只能守株待兔。” 盛时行点头,微微一笑:“那咱们就守株待兔,下官已经审问过他们的交接时间和信物等事,只要尚未打草惊蛇,定能等到山洞里那几个的上线,即便暂时无法揪出幕后之人,也可证明雍州军的清白,或者说,证明我大梁官员的清白。” 刘崓闻言转头深深看了她一眼:“你也觉得此事背后水很深,不是这一条线索就能揪出来的?” 盛时行点了点头,稍微犹豫了一下,还是开口轻声道:“京师也发生了一些事,我想此案背后所牵连的并不简单,不过我不会放弃的,他们藏得再深也会留下鼠印蛇迹,只要作恶就一定会留下证据。” 刘崓听着这样斩钉截铁话语,又看到她眼下深深的疲惫晦暗,心中升起一丝钦佩,他还很少对某个人产生钦佩之情,特别是对文官。 “也不急在这一时,那个山洞我会着人看好,你和颜录事就先在车上休息一阵,稍后我让他们给你们送些吃的。”天光大明,他遥望着西北方向: “以我的斥候平素能力,若非没探到敌踪,也该传讯了,估计这距离,要采取行动至少得到夜里,你们先好好养精蓄锐。” 盛时行赶快谢了他的关照,顺便谢了他一路的妥善安排,恰好此时颜幻也迷迷糊糊地溜达了过来,刘崓就让他们赶快去车上休息。 盛时行和颜幻登上马车,草草梳洗了一下就并肩躺在床榻上,只觉得京师的闺房都没有那么舒服,颜幻迷迷糊糊地还吸吸鼻子:“嗣音,你身上什么东西那么香……把我身上的臭味都遮了几分。” 盛时行都快睡着了,轻轻一笑:“一路奔波,我身上不臭就不易了,香什么香……” 迷蒙入睡的同时,盛时行听颜幻也嘚啵了一句:“那总不能是刘都统的床上香吧……” 本想着小憩一会儿,可二人实在是疲累狠了,再睁开眼睛已经是天擦黑的时候。 二人赶快起身醒了醒神,相视一眼都笑了,正打算下车看看情形,车厢外却传来刻意压低的熟悉声音: “盛御史,颜录事,你们醒了吗?” 盛时行赶快掀开帘子应了一声,不多时,刘冲就带着小校尉送来了热水铜盆等物。 盛时行见状过意不去,推拒道: “这茫茫荒漠中,食水何其珍贵,我们二人无需特殊优待,你不必太费心。” 刘冲却是一笑:“盛御史无须在意,咱们营盘附近就有暗河,水源充沛,刚刚火头军烧了一大锅,只不过我们这些粗人用不到……你们梳洗梳洗松泛一下吧。” 二人这才道谢将东西撂下,盛时行又道:“原来这里有暗河,怪不得大军驻扎在此,也不需派人出去寻水。” 刘冲一边帮她们安顿好铜盆,一边笑道:“是啊,不然那些贼人也没法在此地苟藏这么久,我们都统就是靠筛查周遭水源之地才找到他们的。” 盛时行心说原来如此,顿时心生一问:“莫非这周遭暗河刘都统都知道?” 刘冲嘿然:“那当然了,整个雍州,加上关外久战之地,哪里有暗河哪里有流沙,何时会起风暴,何处适合扎营,都在我们都统心里放着呢,不然如何依天时循地利,常胜不败呢?”谈笑间,他帮二人安顿好了东西,带着小校尉下了车。 盛时行一边梳洗更衣,一边暗中赞叹,心说怪不得刘崓是常胜将军。 不多时又有小校尉送来了一大盘热腾腾的烤羊肉和麦饼,告知盛时行这些都是刘崓吩咐送来的,让她们趁热吃了暖暖。 颜幻闻香食指大动,盛时行也顿时就觉得腹中饥鸣起来,二人一边吃,一边感慨这肉烤制看似随意,却奇香扑鼻,焦脆鲜嫩,不知道是用了什么特制的调料。 盛时行饭量小,半个饼卷着几片肉吃下去就差不多饱了,叮嘱了让颜幻多用些,自己下车信步溜达着,想醒醒脑子,也好好考虑一下接下来要做的事。 转过几个军帐,忽听兵刃破空之声,抬眼却见星空下篝火旁,刘崓挥动着那柄锋刃雪亮,通体玄色的战槊在练功,那兵刃至少有一丈多长,看起来异常坚韧沉重,可在刘崓手中仿佛普通哨棒一般被挥舞得虎虎生风,招数快时映着新月流光竟生残影,令人眼花缭乱。 盛时行看得入了迷,大气都不敢出,刘崓却很快就发现了她,收了招数将战槊背在身后,盛时行赶快走过去抬手一礼: “打扰都统了。” “没事,随便活动活动。” 不知为何,刚刚暴露真实身份那会儿对他的防备和针锋相对不知不觉就淡了,盛时行变得很容易与刘崓攀谈起来,二人寒暄了几句,盛时行想到刚刚的热水和食物,赶快谢过刘崓这些日子来体恤照顾,末了又有些不好意思: “其实刘都统你也不必太费心,虽然我和非真是女子,但并非娇柔之人,何况相比我们,将士们更加辛苦不易,让他们费心照顾我俩,实在是有些过意不去。” 刘崓看着盛时行,看得她有点发毛,正想着自己是不是得了便宜还卖乖,惹他不悦了,刘崓微一挑唇:“对你们有几分照顾,并不是因为你们是女子,只因你们是文官,不必在意,再说也没什么特别待遇,我营里兵士都差不多。” 盛时行听他这么说,心里舒服了许多,索性也不再纠结,爽快笑道:“说来也是,我以前没想到大军在野外安营扎寨也可以这么静谧平和,还以为会非常辛苦。” 听她这话,刘崓一笑开口:“兵马未动粮草先行,打仗不顾粮草辎重的将领一定会吃败仗,不过若真是打仗,也没这么安逸,不过是吃饱冻不死罢了,但对于士兵来说,能吃饱,不冻伤,从战场上活着回来已经不易,谁能带他们做到这些,还能建功立业,他们就愿意交付忠心。” 盛时行心中一动,便脱口而出:“别人我不好说,但我知道都统你定然可以。” 刘崓闻言没有接话,却突然换了话题:“军中吃食粗糙,送去的还吃得惯吗?” 这一句倒把盛时行说愣了:“哪里粗糙了,那烤羊肉是我吃过最好吃的。” 刘崓愣了愣,似乎不太敢信,只“嗯”了一声。 擒敌 相处日久,盛时行慢慢感觉到刘崓其实是个很真诚的人,此时在星月之下看着他,突然生出一些类似歉意的心情,一笑叹道: “都统这些日子以来如此的关照和帮助,实在令下官惭愧,当初着急破案,还曾经口无遮拦冒犯过你,至今也未正式告罪。” 刘崓闻言停了脚步,目光深深看着她,盛时行不由自主地也抬头看着他的眼睛,须臾后刘崓开口,声音却比平素低沉缓和了些: “其实你不必道歉,世人总是喜欢假定,比方说假定对方的立场和人品,而你并没有假定我是怎样的,只是暂时存疑,再靠自己的眼睛去看,所以我并没有觉得被冒犯。”说到这里他笑了笑,那笑容很不一样,让盛时行想到当初在秦府的那些日子: “更何况咱们初相识我就把你给骗了,你再见我觉得不是什么好人,也是有的。” 盛时行闻言也笑了:“要是这么论,咱们彼此彼此。”二人不约而同地想起在蔚县相伴的那些十分不坦诚又有趣的经历,盛时行忽然有点不好意思,低头看看脚下的沙砾,又抬头诚心道:“无论如何,相识一场多承你搭救相助,还是要谢谢都统。” 刘崓目光一转,唇角微挑:“盛御史这话说得仿佛道别,你既任职雍州巡按御史,往后咱们见面机会还多着,谁该谢谁也尚未有定论,不用着急。” 盛时行明白刘崓没有恶意,但她更明白,刘崓此人绝非寻常之辈,他的话,不能按表面意思理解。 盛时行心中有些矛盾,如果单把他看成一个人,她自然愿意与他这样聪明又有分寸的人相交,可他不仅仅只是“刘崓”,更是长宁侯,雍宁关的都统。 更确切的说,他是刘家人,是手握重兵的雍州节度使之子。 盛时行的沉默给了刘崓答案,他却并不在意,反而突然抬手指着远天一颗极亮的星沉声道:“御史你看,那就是天狼。” 盛时行自然也接住了这个台阶,随着他的手远眺,瞬间便沉醉于旷远星空,许久方道: “天文志云,狼一星在东井南,为野将,主侵掠。 ” “没错,”刘崓以拇指食指为环,从盛时行的角度看过去,恰好将那颗主侵略的凶星圈了进去:“今年,它很亮,上次这么亮,还是天桓五年。” 天桓五年那场兵燹,盛时行自然知道,她想了想,才一笑开口:“既有天狼,便有弧矢,天桓五年那颗天狼星再亮,不也被都统你射下来了吗。” 刘崓没想到她一个京师的文官,居然开口就能说出当年那场大战,难得笑得开了点,转头看着盛时行:“你这是在恭维我?” “是真心的钦佩。”盛时行十分真诚地点点头:“我十八岁读书读昏了抬头嗑在窗棂上还要哭一场,将军已经可以带兵孤军深入,以一当百破城灭国了。” 面对她这样巧妙的恭维,刘崓没有过谦,也没有喜形于色,只是淡淡一笑负手转身:“御史对边镇之事,知道得还挺清楚。” 盛时行愣了愣,明白自己的话似乎有引起他忌惮的可能,索性实话实说:“下官任职雍州,自然要对此间大事了解一二,何况当年你率三千飞骑灭瀚漠是何等赫赫战功,捷报八百里加急入京,圣人下旨传捷天下,开封府门口都贴着你的战绩,就算我当时只是个总角小丫,也听过京师童谣‘玄鹰骑,飞将军,长驱入漠破胡侵’。” “什么东西!”刘崓突然转身,面色微沉,眼中全是疑问。 盛时行突然想笑,又赶快忍住,一本正经,一字一顿:“玄鹰骑,飞将军,长驱入漠破胡侵。”看着对面人的眼睛,盛时行清晰地看出了他的尴尬: “你们京师儿童,都这么无聊吗?” “是有点。” 刘崓无奈笑着摇摇头,二人又信步于营盘边缘,谈了许多对案情的分析,虽然都心照不宣地避开了那些关于朝政的敏感话题,可心中也都明白,眼下这桩案子若说与朝政毫不相干,是根本不可能的。 天渐渐黑透,风也冷硬起来,盛时行便辞别刘崓回到车上休息,念着他说的斥候可能回信的话,她与颜幻二人并不敢睡熟,果然浅眠到夜半,马车突然动起来,盛时行掀开帘子,正看到刘冲凑过来做了个“噤声”的手势:“二位不必担心,是斥候刚刚来报,接头的幕后黑手已经找到,听他们交谈,似乎天亮就要拔营往这边来“收货”,都统命我们连夜拔营做好准备,盛御史你们不必下车,随大军藏到山丘后面便是了。 盛时行觉得自己还是得直面那些“取货”之人才能看出更多线索,但眼下大军紧急拔营,她也不好捣乱,便先应了,跟颜幻安安静静地待在车里,不多时便听到有条不紊的搬动东西,套车的声音,远处似乎还有低声交谈,抖动帐幕的动静,盛时行想着刘崓那顶宽阔如厅堂的中军大帐,很是替他发愁——这么快就能收起来吗? 可当黎明到来,她走出马车站在高处眺望,却见昨夜还是篝火连营的那片空地上,莫说扎营的痕迹,就连篝火烧过的焦土都被仔细掩藏好了,一切都恢复了平平无奇的荒凉戈壁样子…… 盛时行拉着同样瞠目结舌的颜幻,轻轻叹了口气:“古人云名将用兵如妖似仙,今日我是真的见识到了。” 回到山丘背后,盛时行看到三位兵士正在有条不紊又迅速地卸下铠甲,穿上山洞里那三人的外衣,颜幻看着其中一位眼窝深陷,虬髯横生的兵士,低声叹道: “嚯,这大哥的易容术也太厉害了,跟真的波斯人一样。” 旁边刘冲“噗嗤”一笑:“他本来就是真的波斯人。” 盛时行闻言心中一动,仔细观瞧下,果然发现玄鹰骑里有不少异族兵士,不但有虬髯色目的波斯人,也有身材高大,容貌很像斡喇人的兵士,心道怪不得人说雍州兵胡汉一体,颇有盛唐遗风。 眼看众人差不多收拾宁定了,盛时行才在人群中找到刘崓,走过去说了自己的想法,刘崓想了想微微颔首:“我已经让他们去布置洞里了,稍后我带几个人陪你进去躲着。” 事情紧急不容大意,盛时行也就没瞎客气,点点头表示全听他的。 玄鹰骑这边好整以暇等到午后,才有一直跟着匪人的第二组斥候来回报,说那些人快到了,刘崓带着盛时行来到洞内,向三个装作匪徒的兵士又叮嘱了一番,就带着盛时行和两个手下妥善躲好。 约莫一炷香的功夫,洞口有了动静。 听着外面传来生硬的汉话说出匪类的接头暗号,盛时行还有点紧张——她不敢完全确定那三人就一定不会在这些事情上耍心眼,不敢既然已经来了,至少是不会给人跑了…… 不过事情比她想的更顺利些,洞外的人没有怀疑,留了两人看守着,其余七八个鱼贯进入洞中,看着装作匪人的三位军士恭恭敬敬打开装满幣赏的木箱,又伸手要信物,查验过幣赏数量后,看似领头的匪人掏出一块雕刻了花纹的木牌,那波斯军士也拿出之前搜出的匪人木牌交过去,对面将木牌插好出示给他看,那波斯军士故作谄媚地笑着行礼,按盛时行之前嘱咐的开口:“小的还想问问,咱们究竟是给哪位‘大人物’办事,说好的事成之后……” 对面那人闻言面色一沉,盛时行想着对面人多势众,难免有些揪心,旁边刘崓却轻轻拍了拍她胳膊。 盛时行转念一想暗笑自己多虑,不过很快情势就证明,她的担心不无道理…… 对面匪首阴冷一笑:“跟你联络的人就是这么教你的?不该问的别问,该给你们的,肯定是……”他看似示好,上前拍了拍波斯兵士的肩膀,实则暗中用力扳着他,另一只手拔出早已藏在背后的锋利匕首直刺他胸腹。 那波斯兵士向后一缩,大喊一声,来“取货”的匪徒们亦是图穷匕见,纷纷拔刀欲取剩下二人,从盛时行的角度看,那匪首的匕首已经刺中了那波斯军士! 一声惊呼到了嗓子眼,又被她生咽回去,就在此时,却听那匪首反而一声惨叫,手中匕首铿然落地,捂着手腕嚎叫起来: “不对!硬点子,快逃!” 盛时行还没反应过来那波斯军士是怎么反制匪首的,就听耳畔一声冷哼:“逃?森罗殿门开了,还往哪儿逃。” 刘崓声音轻轻的,混在对面军士们擒敌的呼和声中并不怎么清晰,可盛时行却觉得,就算是阎罗王本尊驾到,也就这意思了。 盛时行已经开始担心匪徒的性命了:“嗯……刘都统……” “我知道,留活口。”刘崓起身,将后面三个字大声念了一遍,几乎在他话音落定的同时,七八个匪类已经尽数失去了知觉。 不过是原本三个伪装的兵士,加上他带进来的两个人,就在须臾间打昏了对面所有的匪类。 此时外面的兵士才进来,帮同袍们将匪徒拖出山洞——自然外面望风的两个也已经被控制住了。 盛时行很认真地怀疑——他们是怕一下子进来人多了打瞎乱,可能会误杀人犯…… 盛时行跟着刘崓走出山洞,抬头看他似乎是不太适应洞外的骄阳,不自觉地眯起了眼睛,十分挺秀的鼻梁被阳光晒得皱了皱,盛时行注意到他鼻梁左侧有一颗小小的痣,让他的侧脸显得更生动了许多: “天儿挺好,趁热审吧。”刘崓似乎也有几分轻松,这样笑说道。 荣升 正如刘崓建议的,盛时行就着那山洞将十来个匪类仔细审了一遍,结果和她先前的推断差不多,这些看似是整个案件最后一环的人,也并不知道那些蒙面黑衣人的真实身份。 他们自陈的身份有几分复杂,一些是远国没落的边缘贵族,还有西域一些小国的胡商,剩下三四个是大梁的无德商人,相似之处是都在自己的国度有几分能力,分别负责联络远国匪类,假造波斯小国的通关文牒为偷运幣赏提供渠道,以及勾结大梁的人贩子捕捉运货的“小豚”。令盛时行更为在意的是,他们口中的那些“大人物”黑衣蒙面人的最终目的并不是这些幣赏,也早就允诺事成之后幣赏全部归这几人所有,正如先前猜测的一样,而他们所图亦是昭然若揭——挑起边境战火。 审问完毕,玄鹰骑将士们按刘崓的命令,将一干人犯羁押,准备拔营回雍宁关,盛时行看着另有一队数十人在附近收集了一大堆干枯的灌木之类,又把用剩下的薪炭堆在上面,又洒了些火油,一时有些奇怪,便走到刘崓身边: “刘都统,这几位军校是打算烧什么?” 刘崓闻言转头看了看她,目光中少见地带了一丝伤感和唏嘘:“那些娃子的尸身都不大好了,带回去怕是要传疫病,可毕竟是大梁子民,不该让他们留在敌国大漠里……” 他这么一说,盛时行马上就明白了,顿时鼻端一酸,没有再说话,只是与他并肩看着兵士们将那些孩童的尸身与尸骨摆在薪炭堆上,点燃了引火之物。 熊熊火光映着西沉的斜阳,落在盛时行眼中,令她一时分不清当下酸楚心情究竟是为他们雪冤的释然更多些,还是尚未能查明最终真相的遗憾更多些,但归根究底…… “这都是一条一条人命。”盛时行在心里对自己说: “我不会忘记你们,绝不放弃你们。” 大半个时辰后,玄鹰骑将士们妥善收殓了遇害孩童们的骨灰,趁着最后一丝光亮离开了这个令人唏嘘的地方。 盛时行与颜幻又回到了那辆宽敞的马车上,盛时行刚点好灯铺开辑录案情的册子,车辕一响又上来两个人。 盛时行有点懵地看着刘崓坐在窗边的矮凳上,微微倚靠着自己面前的桌案,忽然想到——这是他的车,眼下拔营回去,他当然要乘坐,而自己居然没问过主人家就自顾自上来了。 刘崓没料到她此时这么多复杂心思,只是心不在焉地看着对面刘冲手脚麻利点燃了茶炉开始烧水,感觉到盛时行盯着自己看,刘崓转过头看看她,又看看桌上的笔墨本册微微侧了侧头: “你忙你的,我现在不用。” 盛时行被他这句搞的更懵了,也有点尴尬:“咳,刘都统,是下官失礼了。” “我说了平素不必虚客气,车晃悠着呢你还要起身行礼吗?你不累我还懒得还礼,忙你的吧。” “……”盛时行这才明白,他根本不在意刚刚自己思虑的那一堆事情,难免暗笑自己多事,果然行伍之人不拘俗礼,更为随性豁达。 不多时,刘冲煮好了茶递给三人,四人捧着茶却都没有闲话的心思和精力了,盛时行靠几杯酽茶吊着精神将此案巨细一一辑录清楚了,颜幻则顾不得失礼,歪在旁边凳子上睡得香甜。 盛时行收好本册一抬头,却见刘崓扶着书案支着额,不知是假寐还是浅眠,可或许是为军之人的习惯,即便此时他也是坐得端正,在颠簸的车厢中依然有一种岿然不动的气质。 刘冲给她续了杯茶,一指刘崓轻声叹道:“先是被那些恶徒气得连夜审问,后来又不放心营盘的安全,这几日都没怎么睡……” 盛时行闻言心一紧,十分不落忍,耳畔却传来刘崓带了几分慵懒的声音: “不说话没人当你哑巴,刚睡着就听你在耳边嗡嗡……”说这句时,他没有动,也没睁开眼睛看任何人,却似乎骤然令车中寒冷了下来,刘冲却吓得一吐舌尖赶快安静下来,又冲着盛时行猛摆手,盛时行抿着嘴赶快也将灯火熄灭,只留了一盏蜡烛。 一片静谧中,刘冲不多时也打起了瞌睡,盛时行却像是被那几盏茶搞精神了,倚在车厢上看着对面刘崓的睡颜。 或许唯有此时,她才敢这样,也才能这样平视于他,忽然觉得刘崓的容貌其实跟他的身量气质不太一样——并不显得十分威猛,安静下来反而比一般文官更加温润儒雅,这也是最早她被他的“举人”之说成功骗到的原因之一。 那平素为何……那么吓人? 盛时行偷偷琢磨着。 或许是眼神吧。 这么想着,她也犯起了迷糊,倚着车厢眯着了。 朦胧中,车厢颠簸了一下,盛时行身子一晃清醒过来,拨亮烛火只见颜幻伏在床边睡实了,而车厢里已经没有了刘崓二人的身影。 盛时行舒活了一下手臂,忽觉身上暖融融的,低头一看自己肩上盖了一件玄色的战袍——将她严严实实地裹在里面,柔暖感觉令人难舍。 她回过神,突然想起了在哪儿见过这件衣服……难免脸上发烧。 盛时行将车帘掀开一条缝,沉沉夜色里,玄鹰骑将士手中的灯火映着天上的星辉缓缓向前,队伍的最前面一盏最亮的风灯映出刘崓高大挺拔的身影,还是那样笔直地端坐在马背上,引领着整个队伍前行。 “原来只是小憩一会儿……”盛时行这样感叹着,慢慢放下了帘子,心里突然冒出一个念头: “此番能替雍州军洗清不白,真是太好了……” 众人昼夜行军回到雍宁关,盛时行没有多耽搁,与刘崓等人道别回到了定县,一边整理上报给东宫的案卷,一边考察定县周边风物,协助郑明府替孩子们找寻亲人,又将遇难的孩童的骨灰安葬在了定县周边一处山明水秀的地方。 十来日后,案卷整理完毕,盛时行仔细封了送到驿站,闲下来就难免去揣测太子和圣人究竟会如何处置此事。颜幻和孙九娘看她日日心思沉重的样子,便拉着她到后山打猎——嘻嘻哈哈地也猎获不到什么东西,不过散心而已,十次里,梁荣倒是相陪了三四次,他弓马娴熟,猎获了不少东西,众人也更熟稔了些。 又过了几日,西山的溪流刚刚涨水时,京师的决断终于传到了定县——与盛时行猜测的差不多,为平息战火,打压远国嚣张气焰,汴京没有继续追查,而是表面上就此结案,发出文书责问远国纵容国内贵族勾结波斯借势作乱,铁证如山,远国国主也只能先吃下这个暗亏,上表告罪,边关之危终于暂时平定。 或许是人逢喜事精神爽,天子难得亲自主持早朝,当着满朝文武赞扬了太子贤德,另嘉赏雍州道巡按御史盛时行,擢其连升两级,任从五品雍州道黜陟使,加侍御使衔,依然协领雍州监察之责。此等荣宠,一时令朝野上下尽侧目。 升了官的盛时行却不敢有半分骄矜之念,马上打点行囊准备赶往雍州治所洛阳领旨赴任。 除了颜幻,孙九娘亦是提出与她们二人投缘,决定追随盛时行惩奸除恶。 盛时行自是惊喜,三人择了风和日丽的一天,相携踏上去往西京洛阳的路途。 盛时行二人早早租好了驿马,盛时行又为孙九娘买了一匹枣红色的骏马,孙九娘虽然喜欢,却愧不敢领, 盛时行把缰绳塞到她手里笑道:“你自己都说咱们是过命的交情一辈子好姊妹,送你一匹马又如何,再说为官府办事官府要发薪俸的,九娘你仗义相帮不计报酬,还抵不过一匹马吗?” 孙九娘被她说得活动了心思,盛时行趁热打铁又道:“你不是总说江湖儿女就该一人一剑,轻裘烈马吗?我们先给你周全个烈马,轻裘就看看……”说到这里,她看了看着前方官道:“说不定这一路能猎获点儿什么……”她这一句把孙九娘逗笑了,也不再推辞,跨上骏马带头上了大道:“你可真逗,咱们这一路都是官道,别说野兽了,狗都不敢在路上跑啊!” 她话音未落,三人一起大笑起来,欢声笑语里,纵马出了定县。 盛时行高升的消息自然也传到了雍宁关。 道简撂下手里的军报笑着摇摇头:“要说眼光,还是都统眼光好,这盛御史真有几分本领,不过洛阳官场这趟浑水可不好蹚……” 刘崓端起面前的清茶润了润,微挑唇角:“雍州刺史薛铭岳一向不服都督府,多次顶撞父亲,官风也差得很,真不明白他背后的靠山究竟是谁,居然盘踞雍州这么久,没人敢动他。” 道简闻言亦是感慨:“还好有代国公可以威慑住他,听说新任的刺史府长史与他也不是一心,似乎是朝中哪位大人物的心腹……” “是吗,有意思。”刘崓把玩着空了的茶碗:“要是盛嗣音也盯上他了,就更有意思了。” 道简听他这么说,终于发觉不对了,蹙眉言道:“说归说,议归议,都统你可别起了插手地方的心思,代国公他老人家一向不准你沾手刺史府跟京师那些纠葛……”刘崓闻言一笑:“说说闲话罢了,你这么紧张干什么。” 听他这么说,道简更害怕了——他一向如此,心虚的时候从来都不会明着表现出来,却会突然更改话题,可还没等他细问,刘冲就敲门走了进来: “都统,要带回洛阳的东西已经收拾好了,按你说的,亲兵带了五十,我跟萧鸣带队跟着你,咱们明日出发吗?” 道简心说这不是实打要回去搅局吗!赶快拉着他问回洛阳干什么。 刘崓淡然道:“不干什么,回去看看。” 道简直接急了:“都统你是明知故犯吗?被代国公知道了能有你的好儿?” 刘崓被揭破计划,反而理直气壮起来:“父亲知道又能如何?我怎么说也是雍州都督府的司马,不替都督府巡视各地军务,白领一份俸禄吗?” 看道简还要说什么,刘崓直接起身:“别啰嗦了,你哪儿这么多事儿……一句话,随我回洛阳还是留在雍宁关,自己选吧!”这么说着径自就往外走,道简一时无语,跟着他一路碎碎念:“我当然是陪你回洛阳,我不得看着你……我看你就是不放心盛御史!哦,现在升官了,是盛黜陟使了……” 刘崓被他念叨得不胜其烦:“我没有,别瞎说。” 道简却不听他这套:“你还狡辩,你就是!” “再嘚啵别去了你,留下看着大营吧!” “说你两句,你还急眼了……” 官场 盛时行一路自定县赶赴洛阳赴任,京师里也有人正惦念着她,盛少卿一家就不必说了,就连东宫中此时的话题,也是围绕着盛时行展开的…… “老师的话,学生明白。”太子赵钧面对当初的文华殿坐师,依然抱持着得体的恭谨:“但说将嗣音擢升为雍州道黜陟使是揠苗助长,学生倒是觉得不至于,好鼓需重锤,这是老师对我们讲过的道理。” 赵钧口中的“老师”便是吏部左侍郎上官昭,十余年前他以翰林待招的身份进入文华殿为诸皇孙讲学,而彼时的盛时行亦因先皇一道恩旨得以进入文华殿读书,与当今太子结下同窗之谊。 此时东宫提起旧事,上官昭心中也是一阵唏嘘,但作为官场老手,他更能听懂太子温情言语背后的弦外之音…… 他们已经不再是恭恭敬敬对自己执弟子礼的那个年纪和身份了,至少眼前这位早已不是…… 或许对于自己而言,二人之间还不是君臣关系,但对于盛时行,同窗之谊要转为心腹关系,既容易又合情合理,而太子此番少见地染指吏部之事,虽然是借着圣旨这一层幌子,却也让他明白,东宫不插手官员选任,只是碍着对皇权的尊重,捎带对他这位“老师”的些许信任,是不愿,并非不能…… 上官昭明白,他也只能言尽于此,自己得意门生今后仕途是福是祸,半靠眼前这位的信任倚重,半靠她自己的担当能耐,作为老师,他已再无法插手。 太子仿佛也看出了老师眼中的唏嘘,在他起身告退时亲送他出了书房: “老师放心吧,我与嗣音到底还有一层同窗之谊,我会护着‘小师妹’的。” 上官昭恭恭敬敬还礼:“殿下仁德。” 上官昭离开后,太子看天色近晚,手头也没什么公务,转身便进了寝殿,太子妃没想到他这会儿能来,在自己寝殿里还穿着燕居的衣服,当下匆匆一礼就要下去更衣再拜,却被太子一把拉住,殿内伺候的宫娥都是见惯他们小夫妻恩爱的,轻车熟路地迅速躲了出去,顺便还撂下了水晶帘。 这一折腾,就过了传膳的时辰,太子妃难免自责,可几次想起身都被太子拽到怀里一阵磋磨,吓得她倒不敢动弹,乖乖顺从他躺着。 太子心中记挂着雍州,顺嘴就提起了上官昭来为盛时行说项的事情,问太子妃的看法,太子妃心中明白这事儿可不是随便可以置喙的,心念微转,抬手轻轻点住太子胸口,假意拈酸吃醋道: “怪不得外间都传说东宫独宠盛嗣音,殿下来了妾身这里,还要提起盛御史,就不怕妾吃醋嘛!” 太子低头看着太子妃,看得她有点心虚,刚要告罪,太子却突然笑了:“你若是会信那些无稽之谈的性子,本宫当初也不会看上你,我喜欢的就是你的聪明,你我夫妻一体,阿妩又何必刻意藏拙?” 太子妃闻言心中甜蜜,也不敢再大意,轻轻倚在他肩头笑道:“妾就是未敢贸然置喙,其实妾也明白若论男女之情,谁舍得让心爱之人被架在火上烤呢。” 太子得到了想要的答案,莞尔道:“你也知道雍州是火坑。” 太子妃本着点到为止的分寸,此时谨慎不敢再多言了,太子反而轻轻握住她柔荑:“你想的没错,我把她支到雍州,就是要让她查清幣赏案,再帮我拔出那颗‘钉子’。” 太子妃听他明说了,不敢再装傻,小心翼翼道:“是雍州刺史吗?” “正是。”太子笑着亲亲她手腕:“试探了几年,也试探不出他背后到底是谁,岑子冲往雍州也大半年了,却是频频遭到掣肘,最近投书居然也中断了,定是那薛铭岳从中作梗,这样不识好歹的钉子,索性拔了痛快,无论背后是什么人,只要不是父皇,本宫都要震慑他一二!” 太子妃闻言心中一凛:“殿下……能确定那薛刺史不是奉陛下之命……” “自然不是。”太子轻叹:“父皇舍不得让我猜那么久,我再三试探,若真是父皇考校,他早就该知会我了,何况岑子冲到雍州大半年了,密报的尽是那薛某人为官不清不端之事,父皇即便要历练我,又怎会重用如此不堪之人。” 太子妃点了点头,忽又抬首看着太子:“殿下,妾有一点担忧……那薛刺史,会不会是刘家的人?” 太子看着她微微一笑:“那薛某人是从外州经吏部擢选去的,按常理不会是代国公的人,但若他的能为真有那么大,此番拔掉薛铭岳,对刘家也是一个威慑。” “可那样的话,盛御史不会遇到危险吗?” “若真是你猜的这般,盛嗣音定会遇到阻碍,但性命应该无碍,刘家还不敢谋害朝廷命官。” 太子妃点了点头:“总之,她又要辛苦了。” “她自找的。”太子却突然莫名浮起一丝薄怒,太子妃似乎能体会到他这种微妙的心绪变化,巧妙地换了话题安抚。 此时的盛时行却并不觉得劳累。 河洛洛阳,物阜民丰,自古被称为天中之地,同时亦是天下锁钥,治乱之候,如此要地,虽已非国都,却也有西京之尊,不但是雍州刺史府的治所,亦是雍州都督府坐落之城,更兼朝贡道均之利,为南北东西通商要冲,辰卯相交之时熙熙攘攘,繁华异常,连见惯了汴京风物的颜幻盛时行二人都叹为观止,加之洛阳为前唐旧都,来往行人衣着较之汴京更偏唐风,恰合盛时行的喜好,令她只觉得目不暇接。 颜幻与她相处日久,知道她这个偏好,嘻嘻哈哈地打着趣,孙九娘平素多在江湖闯荡,没来过这么繁华的地方,更觉一双眼睛都看不过来,三人且观且行,比起赴任的官员,倒更像逛街的小娘子了。 不过没过多久,就有人搅了她们的游兴,能得刺史道旁相迎的或许是大多数巡按御史深感荣耀之事,而盛时行在看到那一身绯色官服及后面那些文武排场时却只觉得头大——她未提前知会从京里带来的仪仗班头等人,就是想悄悄进入洛阳城,却不知怎么走漏风声,让刺史府知道了自己入城的时间。 不过头大归头大,她还是得体地迎上前躬身施礼:“下官雍州道巡按御史盛时行见过薛刺史。” 她一礼未毕,便被薛刺史虚扶起来,一抬眼对上一双带着笑纹,目光中却看不出多少笑意的眼睛: “盛御史不必客气,薛某是早闻大名了,盛御史初入雍州便破了幣赏悬案,得圣旨嘉奖,雍州上下与有荣焉。” 盛时行知道薛刺史这话是客气,也是点自己入雍州未先拜访刺史府便独自破了大案,似乎对刺史府有些轻视,当下升起几分戒备,却也懒得解释,只是自谦几句带过,刺史薛铭岳似乎也未放在心上,抬手指指身后:“这两位是常司马,邓参军,往后咱们就都是同僚了。” 常、邓二人也赶快上前见了礼,通名一个叫常侃,一个叫邓樋,盛时行又为雍州众人引荐了颜幻和孙九娘。盛时行见那邓参军看起来年长些,沉默寡言,显得温和有礼,常司马三十多岁年纪,却是八面玲珑,甚为精明,寒暄几句笑道:“大家也别在道旁站着说话了,我们薛使君早已在洛阳最大的酒楼春和楼为黜陟使备下酒宴接风洗尘,不如咱们现在就过去吧?” 盛时行被加封黜陟使的确更多了些职权,然在本朝这也不过是个半虚半实的官衔,大梁官场尚实干之风,称呼上也更偏以实际官职为准,常司马开口闭口“黜陟使”颇有几分奉承意味,盛时行冷眼观之,只觉他巧言令色之态令人十分不悦,当下却未显:“常司马客气了,刺史体恤下官惶恐,然而……”盛时行看了看薛刺史身后:“不知岑别驾为何没来?”她问的人,正是得东宫信任的刺史府长史岑谦,盛时行琢磨着既然他是太子的人,今日怎么也要来迎一迎自己。 谁知她这一句出口,薛铭岳脸色就变了变,常、邓二人亦是神情微妙。 盛时行心中疑惑,便听常司马干笑一声:“盛黜陟使为何单单提起岑长史。” 盛时行也懒得跟他卖关子,微一挑唇:“在京师曾有一面之缘,听闻岑兄去岁秋末任职雍州,方有此问。” 常司马似乎不知该怎么回答她,薛铭岳却像是懒得装了,冷笑一声:“那这位故人御史怕是见不到了。” 盛时行看他神情心中一凛,尚未及追问,薛刺史又现出悲戚样子:“也是我雍州不幸,子冲已于昨日病故,无法来迎接御史了。” “怎会如此……”盛时行大惊,她明白岑长史在雍州行事定然会有些阻碍掣肘,还以为薛刺史是刻意打压他才不让他来参加自己的接风宴,却万没想到岑谦居然在这个节骨眼上过世了! 略一思忖,盛时行拱手道:“既是故人辞世,盛某只能愧谢刺史好意了,容我先往岑府吊祭,再到公署拜谒。” 此举虽然让薛刺史有些下不来台,却也是人之常情,当下无法拦阻,只能悻悻道:“也罢,某也是刚刚才得了信儿,不妨陪盛御史一起去吊祭一番。”说着一挥手,竟是带了常、邓二人并十数个文吏衙役浩浩荡荡往前就走。 盛时行观他言谈便大略明白了薛刺史对岑长史的态度,不过也没在意,一行人来到岑府,却见堂堂长史宅第逼仄简朴,只有一进院子,屋舍也很狭窄,灵堂只能搭在了庭院里,更是门可罗雀,不但无人拜祭,灵前也只有一位须发几乎全白,身着下人衣衫的老者悲悲戚戚答礼操持。 盛时行看着心酸,随薛刺史上了香之后,一礼开口:“请问薛刺史,岑长史是因何故突然身亡?” 盛时行这么直来直去一问,薛铭岳显得有些不自在,旁边常司马赶快替上官分忧,上前半步道:“咳,说来可惜,岑长史是久病厌世,自缢身亡。” 盛时行也未在意他抢话,转而拱手一礼:“那请问常司马,岑别驾得了什么病,我在京师为何没有听说过?” 常司马假惺惺叹道:“是咳疾,绝症,许是雍州苦寒吧,他一个京师的公子哥儿……有些受不住,也是我疏忽了,应该再多加关照才是。” 盛时行见他答话自然爽快,心中明白若非实情,就是早已经串供好了的,问不出什么了。 此时薛刺史又突然开口:“也拜祭过了,有何公务还是回公廨叙谈吧。”说着就带头要走,盛时行心念一动,恭敬拱手道:“恭送薛刺史。” 薛铭岳闻言愣住了:“盛御史不走吗?” 盛时行看着他蹙眉不悦的样子,心中已有三分了然,当下微笑道:“下官与岑别驾有旧,当做吊词一篇以奉,稍后也要回公署更衣后,再往刺史府拜谒。”说完,她又拱手微躬,做出恭送之态,这一番话在情在理,毫无破绽,可薛刺史听来,却像是被架在火上烤,盛时行这几句话不但暗责雍州刺史府上下对岑长史之死不闻不问,更让薛刺史想到了一重隐患,比起这隐患,面子什么的自然不重要了,思及此处,薛刺史脸一沉: “盛御史,这不妥吧?” 盛时行却是淡然抬眸:“请问薛刺史,有何不妥?”她这一句,将薛铭岳问的一愣,盛时行此时心中已经明白岑长史之死必有隐情,更坚定了要留下寻找线索之念,又不卑不亢开口道:“岑兄乃是翰林待诏出身,与我有同僚之谊,又同是我恩师吏部侍郎上官大人的学生,他孤身赴任不幸病故,我作为同僚和同窗,难道不该为他做一篇吊文焚于灵前?” 盛时行这番话半真半假,只是为了唬住刺史府众人,其实她入翰林院的时候,岑长史早就外放州府了,二人根本没见过。 不想她这一番话出口,薛刺史那边尚还僵持着,一旁默默跪着守灵的老者突然扑了过来,吓了盛时行一跳,一旁颜幻和孙九娘赶快上前去护,又被盛时行止住。 “这位上官,你真是我家长史在翰林院的同僚?你是京里来的?”那老者泪流满面,情绪激动,与刚刚那心如死灰的悲戚样子判若两人。 盛时行知道他这反应必有缘故,当下颔首将他扶起:“老人家不要急,我是京里来的巡按御史盛时行,子冲兄乃是我在翰林院的前辈。” 那老者闻言眼一亮,复又跪下叩首道:“苍天有眼,我家长史冤屈可雪了!请御史为我家长史做主!” 冤屈 那老者一言,满堂皆惊,盛时行心道“果然”,面上却也做出惊讶之态,抬手将老者扶起:“尊介不必多礼,你是何人,有何冤屈说来便是,正好薛刺史也在,当可为你做主。” 那老者颤巍巍起身,抬手擦了眼泪,似乎是按捺住了激动的心情,恭恭敬敬一礼道:“御史容禀,小人岑安,乃是随岑长史赴任的家仆,我家长史自赴任以来身体每况愈下,并非咳喘之疾,乃是为人陷害下毒所致!”他这么说着看向刺史府众人:“若是使君能为我家长史做主,他也不至于还未到不惑之年便死于非命!” 这话说得就很明白了,薛刺史当即勃然大怒道:“你这家仆好生无礼!此话何意?!” 岑安也知道如果把话挑明自己恐怕就没有命在了,当下也不回应,只是又跪下磕头,求盛时行为自家主人做主。 盛时行看了看薛刺史,斟酌言道:“逝者家人伤心过度,难免言语失据,刺史山海之量,还望海涵,不过既然这位老家人提出疑问,不妨由下官和随行官员查验一番,若能证明岑长史果真因病而亡,也可免刺史清誉受损,薛刺史意下如何?” 她这话说得很客气了,不料薛铭岳却横眉立目道:“盛御史这是什么意思?这样一个卑贱之人构陷本刺史,你也要当案子来查吗?岑谦是自缢身亡有目共睹,乃是铁案!你听信小人谰言质疑上官,本官亦可告你一个不尊之罪!” 薛刺史这一声断喝下,在屋外的两班衙役鱼贯入内,颜幻和孙九娘见状双双上前挡在盛时行面前,又被她抬手拦住: “薛刺史这是何意?盛某虽然位卑言轻,然既为雍州道黜陟使,便要代天子査察吏治,岑长史身亡之事有疑,薛刺史作为他的上官,不但不支持本官查证,反而百般阻挠,是何道理?!” 薛铭岳见盛时行一介女子,势单力孤却不怕自己的恫吓,心中更是恼怒,此时一直没有说话的邓参军上前磕磕绊绊地打圆场:“盛御史不可如此,岑别驾他……自缢身亡,我们使君也……也是极为难过,可别驾确属自缢,是下官与岑管家一同发现的,长史高高吊在房梁上,舌尖外露,那不就是自缢之像……何,何来中毒之说!” 听了他这句,薛刺史冷哼一声抬手屏退邓樋,又对常侃道: “常司马,有人不尊刺史大闹灵堂,你决断吧。” 盛时行能想到薛铭岳主政一方位高权重,却没料到他居然跋扈至此,但她心中也有底,知道他不敢拿自己怎么样,只是担心他将自己三人赶出灵堂后,会下手湮灭证据,甚至杀岑安灭口。” 正苦思计策不得时,两侧衙役在常司马示意下已经开始上前拉拉扯扯,颜幻只能跟他们周旋,尽量护着盛时行,孙九娘性子暴,一扣剑格就要拔出长剑拼命,吓得盛时行赶快按住她的腕子,就在三人一筹莫展时,庭院里突然传来熟悉而响亮的声音: “哟,这么热闹吗?” 盛时行心中一动,抬眼只见一位身着云青色圆领常服,头戴墨色唐巾之人站在门口,异于旁人的高大身形逆光而立,在堂屋里投下长长的阴影,面上笑着,眼中神采却令在场众人都不敢轻视。 言笑间,那人迤迤然而入,不是旁人,正是雍宁关一别还不到十日的刘崓。 他走入屋内,身后跟进来两人亦是身着便服,一个是刘冲,另一个是位身材高大,面容冷峻的年轻公子,二人不需吩咐,直接横着走到衙役们与盛时行三人中间,靠肩膀和眼神就逼退了一干人等。 盛时行心一松,但随即又疑惑起来,她不知道刘崓此时出现在此处是为了什么,但观薛刺史等人的表情她发现了一件事:他们不认识他。 这并不符合常理,刘崓是雍州都督之子,同驻洛阳的刺史府众人居然不认识他? 仿佛为了验证她的发现一般,常司马上前打量了他一番,神色倨傲地开口:“这位小郎君是何人,贸然闯入雍州长史府第,见了刺史亦不行礼,难道你是亲王宰相不成?” 他这番话令盛时行暗中哂笑,其实常司马小看刘崓也是人之常情,一方面他的确很年轻,何况此时身着常服,也看不出品秩,但常司马这话说得也太狂傲了,以刘崓的性子,怕是…… 刘崓面无表情瞥了他一眼,话都懒得说,从腰间算囊内拿出鱼符微微抬手,正对上常司马的脸,常司马愣了愣,顺口便读出“雍州都督府司马……”脸上顿时现出不屑神情,盛时行更想笑了——的确,按道理雍州都督府司马与雍州刺史府司马是只差半级,但常司马是薛刺史的心腹,这样的表情也算正常,然而…… 薛刺史并不傻,马上就明白了眼前之人是谁,赶快上前将常司马拽到旁边,拱手端拜:“下官薛铭岳,见过长宁侯。” 他身后的常司马倒吸了一口凉气,刘崓依然没有看他,抬手意思意思虚扶了一下面前之人: “好说,刺史免礼。”又转向盛时行:“盛御史刚到洛阳,怎么就和刺史争执起来,某在大街上都能听到你们三人叽叽喳喳。” 他这话说得仿佛申斥,实则透着亲近,薛刺史听了心一沉,他对这新御史是东宫心腹之事有所耳闻,也想好了相应的对策,却没想到她与雍州都督府也有瓜葛,这可就…… 盛时行自然也明白无论刘崓为何出现在这里,眼下他的态度就是给自己撑腰的,当下也不客气,恭敬一礼后就将争执的前因后果向刘崓一一说了,末了还给薛刺史留了个面子: “其实也不是争执,不过是薛使君职责所在,也想关注岑长史的案情,然而按大梁律法,现任官员被害,其上下直属官员都要回避,故而下官以为,还是不劳烦雍州刺史府了…… 薛铭岳听她这么说还想辩驳,刘崓却是上前一拍他肩膀:“既然大梁律这么定了,刺史就乐得轻松吧,你看你运气多好,盛御史刚到任就帮你断案……”他这么说着,手上不着痕迹地发力,薛铭岳一介书生哪里受得住,只觉得莫名就被人家提溜着换了个方向,半揽半提地搡出了大门。 “这!长宁侯,此话怎讲……下官……”薛铭岳被刘崓提溜着连句整话都说不出来,可在外人看来却像是二人关系很好,勾肩搭背就出了岑府,常司马和邓参军没有办法,也只得跟上去,剩下几个衙役面面相觑,又在看到刘冲二人好似带着刀刃儿的目光后吓得一路小跑退出了岑府。 盛时行压住笑意,转身与刘冲见了礼:“多谢二位解围,刘都统他……” 刘冲此时早已没有刚刚威慑刺史府众人时那肃然气度,又恢复了平时笑眯眯的样子,但他旁边那位高大的公子还是面若冰霜,也不说话,显得有点吓人。 刘冲朝门外看了一眼,对盛时行笑道:“盛御史不必担心,区区一个刺史,我们都统能摆平的……”他瞥了一眼身边的同袍,无奈摇摇头,对盛时行道:“还没引荐,我旁边这位是萧鸣,也是我们都统的亲卫,只不过品秩比我高那么一丁点儿……官拜游击将军。”他抬手掐住小拇指,一脸不情愿的样子,又拽了拽萧鸣:“这位就是都统提过那位大破幣赏案的盛御史啦,老萧赶快见礼!”萧鸣面色一沉,瞥了他一眼,刘冲眨眨眼,现出一丝瑟缩之态,逗得颜幻忍俊不禁。 盛时行压住笑意,抬手一礼:“多谢萧将军解围。” 萧鸣倒是规规矩矩还礼:“御史客气了。”他躬身时,盛时行注意到金节钢鞭在他背上,便知他也定是刘崓十分信任之人。 言谈间,熟悉身影大步进了院子,刘崓看了看萧鸣和刘冲:“你们这亲卫当得真轻松,我被那薛某人缠得险些无法脱身,你们在这里跟盛御史聊上了?” 刘冲赶快上前装作关切,一脸殷勤样子:“都统恕罪,但不是你刚刚在外面吩咐的嘛,进去我俩旁的都不管,就护住盛御史她们。” 刘崓被他说得有些尴尬,也懒得否认,釜底抽薪道:“滚出去外面守着。” “好嘞。”刘冲干脆利索应了,一拉萧鸣:“走了老萧。”萧鸣似乎很是沉默寡言,只对着刘崓行了个军礼就要跟刘冲一起出门,盛时行却上前言道:“刘校尉先请留步。”后又转向刘崓道:“刘都统,下官想请刘校尉帮个忙。” 刘崓点点头:“可以。” 盛时行方才对刘冲托付了,请他往公署将自己的仪仗衙役叫来,也好看着此处案发之地。 刘冲应了刚要走,刘崓突然转头对盛时行道:“你仪仗几人?” 盛时行抬手一比:“六个。”说着又眨眨眼:“是有点寒酸哈,不过我从京里出来还是七品,估计之后圣人还会赐下……” 刘崓被她逗得微微一笑,转头对刘冲二人道:“刘冲去帮盛御史办事,萧鸣回去调十个人过来,都换上便装。” 盛时行一听就觉得不妥,还没来得及阻拦,二人就领命出去了,她只能期期看着刘崓: “刘都统倾力相帮,下官感激不尽,然而……” 刘崓在她开口之前就知道她是怎么想的,此时却不容她将话说完:“不倾力,对付薛某人很简单,但前提是岑别驾之死真有问题,而你能查出来。” 听话听音,盛时行明白此时自己已入他彀中,但这不是一个要她命的彀,反而是小火煮水,温汤暖浴那种,很诱人的陷阱。 刘崓的话算是挑明了自己的立场,盛时行也明白与他虚与委蛇是没有用的,看颜幻已经忙忙碌碌开始验尸了,她抬头笑眯眯对着刘崓:“真有趣,怎么下官总是阴差阳错地跟都统站在同一边。” 她这话并不客气,甚至有些针锋相对了,可就因为这粲然一笑和略带亲切的口气,让刘崓无法为话中深意生起气来,于是他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 “大约因为,你我都是奉公守法之人吧。” 这一句,令盛时行无法反驳,也无言以对,只能拱手请他一旁暂歇,刘崓点点头:“你忙你的,我不擅长这些。”说着拈了一支清香祭拜了岑长史,转身就出了灵堂,坐在院中东墙下石凳上眯着眼睛,似乎是在享受春日暖阳。 盛时行目送他出去看到这一幕,不知为何心里突然浮起一念:“好像一匹狸奴啊……”又赶快晃晃脑袋甩掉奇怪念头:哪有这么大的狸奴,怕不是条虎。 密室 盛时行看颜幻尚未验尸完毕,便走到岑安身边:“老人家,您说岑长史不是生病而是中毒,是否有明证?” 那岑安虽然看不懂刘崓与盛时行的关系,但也明白暂时是有人为自己撑腰了,心下一定,恭敬回礼道:“禀青天,小人并无明证,甚至不知道对方用什么手法暗害我家长史的,不然怎会容他们再作恶。” “哦?”盛时行有些奇怪:“那你如何断定岑长史就是因为中毒才导致体弱?” 岑安一叹道:“刚刚那常司马叫嚣是因我们长史身子娇弱才不适应雍州的气候,还说什么京师公子哥儿,那全是污蔑,我家郎君是冀州人,虽然不通武艺,但骑射也是一把好手,自由喜好游学,身体很好,在京师也没有过什么病症,青天也知道,冀州跟雍州相邻,气候是差不多的,怎会因为气候不适而生病?可我们长史刚到雍州就大病一场,好容易才缓过来,却一直断断续续犯咳疾,短短半年时间便病体沉重了。” 盛时行点了点头:“那岑长史就没有去看过大夫吗?” 岑安又道:“怎么没看过,可大夫都瞧不出来,好容易有个外地来坐堂的名医诊断出我家长史是吃了什么药导致气血双亏,开了方子,吃下几副多少见了些起色,可还没等开第二方,那名医却突然辞馆离开了,再来的大夫就没有一个人能诊出,都说是咳疾……”那老仆说到这里,潸然泪下:“后来我家长史就说,是雍州有人要害他,去看大夫空连累大夫,便不去了,药也不吃了。” 盛时行听他所言,其中的确有蹊跷,思忖一瞬又道:“那岑长史就没提过,要将此事报给什么人?或者谁能救他吗?” 那老仆突然抬头看着盛时行,似乎犹豫了许久才开口:“长史曾说,自己要回京也不难,但还有重任在肩不想就这么算了,不久之前他又说……若他福泽深厚,就能撑到京里救星前来,若福薄,将来也有京里的青天来为他伸冤!” 他这么说着已是老泪纵横,又要下跪,盛时行顿时就明白了岑长史话中深意,心中敬佩亦是遗憾,赶快将岑安扶起: “不必多礼,所以你听我是京师来的,便说出了真相。” 岑安抬手擦了擦老泪,点了点头:“盛青天,你一定要为我家长史伸冤啊!” 盛时行拍拍他胳膊:“尊介放心,盛某定竭尽全力,刚刚你说过的那神医药方可还留着?” “留着留着!”岑安这么说着,将贴身收着的药方掏出递给了盛时行,盛时行握着那张还带着温度的纸,心内沉沉,展开药方粗略看过,盛时行便知岑安所言不虚——这的确是一张补气血和解毒的方子,只是恐怕那大夫也断不出岑长史是中了什么毒,只能先调养维持着。 正待再问细节,正在验尸的颜幻突然开口了:“何止中毒,岑长史也根本不是自缢身亡!” 他这一句,不但房内众人惊讶,就连庭院里的刘崓都缓缓睁开了眼睛。 盛时行三两步走到颜幻身边:“怎么说?” “颈后交索,自缢的人没有这样的。”盛时行顺着颜幻所指,果然看到岑长史的脖颈后有交叉而过的勒痕。 颜幻又指指他耳后的痕迹:“凶手绞害岑长史后不久就将他吊了起来,伪做自缢的假象……”颜幻还没说完,一旁的岑安突然开口:“不,不可能!” 盛时行闻言纳罕:“尊介刚刚还说岑长史命苦冤屈,眼下为何却断言不可能?颜录事是刑部最好的仵作,她说缢痕不对,那就一定有问题。” 岑安却是摆手复叹气,急的咳嗽起来,盛时行赶快上前拍了拍他的背:“别急,慢慢说。” 老家人好容易顺过气儿:“老朽是说我家长史被人暗害,但他自缢之事是真的,因为他自缢之时门是锁上的,根本不可能有外人进去!” 盛时行一听就觉得很奇怪:“锁上的?从外面锁上?” “对。”岑安叹了口气:“是这样……” 盛时行将他扶到一旁椅子上:“你慢慢说。” 岑安点点头开口:“我家长史到任后不久就生了病,绵延半年,身子越来越差,最近又常有人夜中窥视,搞得他精神更加不济,后来还出现了夜晚贼人拨开门闩意图不轨之事,长史便给了我一把钥匙,让我每天晚上临睡之前将他所居正房的房门锁上,我清晨起床早,再为他开门,他离开时亦会自行将房门锁好,以保万全。也是因为一直防备着,这屋钥匙总共只有两把,我二人贴身带着……他出事后,刺史府并未来过,我也不知这钥匙该交给谁,便先保持原样了。”他这么说着,一指岑长史尸身,众人转头果然看到他腰间蹀躞带上挂着一串三四枚钥匙。 岑安又道:“昨日,他早上往公廨去也锁了门拿走了钥匙,晚间回来,是我伺候他上床休息,给他锁门,可翌日晨间他却没有出来,我以为他是前一日饮酒宿醉,想让他多歇息一会儿,可没过多久,邓参军就来了,说是薛刺史叫他去商议迎接京师来的官员之事,我便开门想去叫我家长史,不料却见他就自缢在堂屋房梁上。” 听他这么说,盛时行想到刚刚邓樋也说是跟岑安一起看到岑长史自缢之事,二人便能相互佐证,但她总觉得这其中有什么不对,也未着急问出,而是决定先去看看岑长史“自缢”的屋子。岑安赶快起身带路,颜幻表示自己留下再细验岑长史的尸身,盛时行就带着孙九娘往后走,庭院里的刘崓也站起身自然而然地跟着她们往后面走。 盛时行一阵无奈,但也不敢且没理由拦着他,好在一行人到了之后,刘崓并未进去,只是闲闲地倚在门口继续晒太阳。 盛时行举步入内,见屋内十分整洁,各种东西都井井有条,只是屋子正中一个椅子翻倒,旁边立着一个凳子,凳子上方房梁上还挂着未及解下的一条大带,想必就是岑长史“自缢”的地方了。 盛时行着意看了看那凳子和椅子的高度,房梁上绳索的高度,估量着没有太多出入,可看到椅子倾倒的方向位置却有些奇怪:“岑管家,你说一进门就看到岑长史吊在房梁上,具体是怎么个位置,这里的一切物件有搬动过吗?” 那岑安仔细回忆了一下,摇摇头:“没有搬动过,我救我家长史时来不及扶起椅子,是蹬着那个凳子上去的,要说搬动,我也只搬动过这个凳子,再没动过别的东西了。” 盛时行略一思忖:“不是邓参军与你一起发现的长史自缢吗,他是否有上前帮忙?” 岑安想了想,摇摇头:“邓参军当时吓着了,摔到在门口,老夫将我家长史抱下来,发现他已经气绝,邓参军又说必得赶快报给刺史知道,便跑出去报信,故而他根本没进这间屋子。”盛时行点点头:“也就是说,停灵之前陪着长史的就只有尊介一人,当时你已经确认他的钥匙还在腰间吗?” 岑安点了点头:“正是,因为前日我家长史醉倒渴睡不让我为他宽衣,我只是匆匆盖了被子,发现他出事,我猛然想起他叮嘱过那一串上有公廨里的要紧钥匙,还特意看了看,的确还在他腰间挂着,房门钥匙也在。” 盛时行点点头,明白按他这么说,不可能有人有机会将钥匙拿走再挂回长史腰间……如果密室之说没有漏洞的话。 盛时行先放下此事,细看那圆凳,果然见上面有一对足印,又转过去蹲下看那椅子,抬手比了比椅子倾倒的位置:“岑长史自缢时,脸是朝着北墙,而不是屋门方向吗?” “正是。”岑安点了点头,盛时行怕他记错,又问了一遍,岑安却说短短几个时辰前的事,自己不会记错,盛时行转头看看孙九娘:“你不觉得有点奇怪吗?” 孙九娘站在房梁下看了看:“的确有点奇怪,一般人自缢都是脸冲着门的吧?” 盛时行却是微笑摇头,又环视四周,见许多摆设虽不名贵,却很精致整洁,床边案头摆着一张古琴,香炉里的残香也像是最近用过的,盛时行若有所思,对孙九娘道:“九娘你坐到琴后弹一弹,再抬头看一看,有什么感觉。” 孙九娘坐到瑶琴后,有些尴尬:“我……我哪儿会弹琴。”盛时行却笑道:“无妨,随手拨琴都会很动听。” 孙九娘遂照她说的,小心翼翼轻拨琴弦,悦耳琴音中,她抬起头看看四周,面上浮起微笑:“我感觉有些快乐。” 盛时行微笑颔首:“这就对了,你看岑长史这屋里纤尘不染,有诗书,有古画,有瑶琴,燃香秉烛会不夜侯,他像是个打算自尽的人吗?” 孙九娘摇摇头:“不像。” 门外的刘崓也微笑了,他第一次知道原来还能这样推断案情。 盛时行走到琴边轻轻一拨,又问岑安:“这琴长史不常弹奏吗?” 岑安闻言面色有些不自在:“常弹奏,三五日便会弹奏一下。” 岑安和孙九娘都不明白她为何会有此一问,门外的刘崓却笑眯了眼睛——这瑶琴七根琴弦里有三根松得不成样子了,岑安却说他家长史常弹,自然不合理。 盛时行也正因一点,才着意看了看那架瑶琴,只见其边缘处以秀美小字镌刻着“珞裳”二字,当下心中了然,却沉了沉,换了个话题: “除了出事那日,之前长史的钥匙就从来都没有离过身吗?” 岑安十分笃定地点点头:“那些钥匙紧要,长史他从不离身。” 盛时行点点头,环视四周又道:“可这房中也有许多窗户,如有人欲害他,也可趁夜跳窗……” 谁知岑安又斩钉截铁道:“那也不可能。” “为何?” 岑安带着盛时行来到南窗下,她一看就明白了:“这窗子怎么订上了?” 岑安一叹伤感道:“老朽也不知是我家长史病弱多思还是真的预感到会有人暗害他,一个月之前,他令我将南窗全部钉死……所以这两扇窗户是无法进人的。” 盛时行凑近细看,确定两扇窗子上的木条应该没有被拆下过,又看看北窗:“那边也钉死了?” “那边没有。”岑安摇摇头:“不然房子就不能透气了,不过那边也不可能进人。”他这么说着走过去推开一扇北窗,却仅仅向外开了三四寸就顶在了墙上: “这房子的主人曾与北邻起过纷争,将院墙往前移了两尺,北窗就抵上了,也是因为这个,租价特别便宜……”岑安伤感道:“那上面有个气窗,但很窄,也是进不了人的,这一个来月,长史就靠这窗缝和气窗透气。” 盛时行抬头看了看北墙靠近房顶的地方,果然有个一掌来宽的气窗,眼下也是打开着的,但很狭窄,根本不能进人。 盛时行点点头:“你确定那日开门时,门锁没有任何异常?” “没有,一切如常。” 盛时行蹙眉思忖道:“那的确是个密室……”她与孙九娘对视一眼,都觉得此事有些诡异。 盛时行忽然想到刚刚岑安说当晚岑长史宿醉的事,便追问道:“尊介说当晚长史饮酒大醉而归,他是做什么去了,与何人一起饮酒?” 岑安却是一愣,支支吾吾道:“长史就是去散散心……” 盛时行看他一脸讳莫如深,知道其中必有隐情,当下正色道:“岑管家,岑长史身体不好,按理说不该饮酒,他这样反常的行为可能就是案情的关键之处,你要为他伸冤,便不可隐瞒真相。” 岑安赶快仔细应了,一叹开口:“不是老朽有心隐瞒,只是此事……不甚光彩,也不宜对两位娘子说。” 盛时行却是微微一笑:“我们不是什么娘子,是查勘此案的官员,尊介不必多虑。”想了想,她直截了当开口:“珞裳是什么人。” 岑安吃了一惊:“盛御史知道珞裳姑娘?我家长史有时候心情好或不好的时候便会去挽枫阁找珞裳姑娘聊天,每每都是很晚,也会饮酒,那一晚也是……故而老朽没有觉得有什么异常,就……就没刻意说。” 盛时行一听他所言,就知道岑长史是去了烟花之地,不过面上未显尴尬之色:“岑长史是自己去的,自己回来的?那挽枫阁在何处?” 岑安点了点头:“我家长史每次都是自己去珞裳姑娘那里,挽枫阁……老朽也没去过,只知道在城东……” 盛时行点点头:“此处也是关键之地……”她正琢磨着还是得抽空去一趟,门口的刘崓却突然开口: “秦楼楚馆午后才会开门。” 他这么直截了当的,虽然是好心提醒,但盛时行真的是没法不尴尬了。 一旁的孙九娘却是笑:“哟,刘都统挺清楚。” 盛时行知道她快人快语爱玩笑,其实没有恶意,可难免担心刘崓会生气,望过去却只看到他微微仰起头的背影——似乎还是在晒太阳: “啊,我营中不准狎妓,没少带人去揪不听话的崽子们,所以门儿清。” “咳。”盛时行用咳嗽声掩盖了压不住的笑意。 线索 此时,颜幻从前面溜达了过来,跟门口的刘崓见了个礼,走入房内。 盛时行见她来了有些担心前面,颜幻笑着摆摆手:“刘校尉刚刚回来了,我查勘完岑长史的尸身便请他守着才过来。” 盛时行这才放心,又问她验尸的结果,颜幻叹道: “我还是那句话,岑长史不是自缢,除此之外,他的身体的确有被外物影响而慢慢亏空之相,但我验过,并不是常见的毒,不过我对慢毒并不在行,这也是仵作之术很难查验出来的。” “容易被判断为体虚或是疾病所致。”盛时行闻言跟了一句,语气不是疑问,颜幻一听就知道她说到点子上了:“没错,慢毒往往并不是毒,而是药。” “给岑长史下毒之人,很有可能就是此番杀害他之人,或其同伙。” 听盛时行这么说,颜幻点了点头:“但奇怪的是,凶手已经找到方法给岑别驾下毒,为何还要伪造自缢现场杀他。” “大约是……因为我来了。”盛时行轻叹一声,颜幻和门外的刘崓也马上就明白了她的意思。 “缢杀岑长史之事做的诡异而利索,未必就是幕后黑手亲自所为,而下毒之事就更扑朔迷离……或许是有人趁岑长史生病之机,骗他服下伤身的药。”盛时行思忖着,旁边的老管家岑忠却摆摆手:“那定不能!” “此话怎讲?” “我家长史大人刚到这里就知道有人暗中欲窥伺谋害,自那时起,我二人饭食都是由我采买烹煮,大人也从不在衙署用饭,外出应酬也少,更不服药。” “他病着,却不服药?”颜幻有些吃惊。 老管家点点头,哀叹一声:“我家大人跟老朽都不通医理,而那位外地神医离开后,大人断定有人可能会利用大夫谋害于他,故而索性不再服药,只是扛着。” 盛时行闻言默然许久,再环视这间卧房,又有了新的感触:“千防万防,似乎毫无纰漏……” 房中四人都陷入了思索,许久,盛时行抬头看着岑忠:“老管家,你刚说与你家大人同吃同住,可有什么东西是他平素要用,而你不用的?” 老管家先是一愣,又想了想:“要说……大约是茶了,我家大人平素喜品茶烹茶,也靠茶提振精神,每日都要用,虽然有时候他兴致来了也赏我同饮,但我觉得那茶饼金贵,舍不得糟蹋,大多是辞谢了。” 盛时行闻言与颜幻对视一眼,都觉得这是个重要线索,颜幻环顾四周,看到一个上了锁的柜子:“那里面是不是茶具?” 那老仆点点头:“正是,颜主事怎么知道?” “刚刚老丈你都说了,岑别驾对素日入口之物都很当心,这茶具自然要锁起来才安妥。” 盛时行听她这话,赞许地点点头,又对岑忠道:“烦劳尊介将柜子打开。” 岑忠摸了摸自己的钥匙,又道:“这柜子的钥匙是我们长史自己带着的,老朽去取来。” 岑安赶去前面取钥匙,盛时行与颜幻二人对视一眼:“看来岑长史是非常谨慎了。” 孙九娘亦是一叹:“这么谨慎都被人给害了,活着太难了。” 说话间岑安已经匆匆返回,不多时将柜子打开,众人看时,只见里面是一些常见的茶炉茶盘茶碾茶筅茶匙之类,盛时行虽然明白慢毒与□□之类绝非类似,还是习惯性地摘下头上的素银簪子试了试,看簪头未见变黑,又仔细观察各件器具的形制,对岑安道: “这些茶具是否都是长史从京师带来的?” 岑安点点头:“正是,”似乎明白盛时行是想到了什么,又补了一句:“就连茶饼也是,因我家长史好茶,京师存了些茶饼,不想糟蹋了就都带到了洛阳任上,到现在还没用完,可他却……”这么说着,他又有些难过,抬手指了指柜子里,众人看去果然还剩数饼茶。 这样线索便又不对了,盛时行三人一时陷入沉思,门口的刘崓却突然开口:“要查探是不是有慢毒,我有办法。”盛时行转过身,见刘崓举步进了堂屋:“军师出身道门,精通丹术与辨析毒术,你把这个交给我,拿去给他一看便知。” 盛时行心中一时闪过七八个念头,难免犹豫了一瞬,刘崓却突然沉了面色:“当然,盛御史若是不信咱们,那就算了。” 盛时行心中一紧,暗责自己又犯了多思多虑的毛病,灵机一动赶快解释:“刘都统误会了,下官是想雍宁关离此路途遥远,这些东西一时怕是送不到崔真人面前。” 听了他的话,刘崓半信半疑,但面色舒缓了许多:“无妨,军师也随我回来了。” “那就有劳了。”盛时行权衡过后,还是觉得可以相信刘崓,恭敬行礼后将茶具茶饼等物收拾在一个藤箱里,交给了刘崓。 刘崓扬声唤入刘冲,交代他马上将茶具妥善送去给道简,等结果出了再带回来。 送走了刘冲,盛时行又对众人道:“既然岑长史那日吃醉了酒,此事定然与那日之事少不了干系,但之前岑长史从未将钥匙交给旁人,那么就只能是有人趁机在当晚拿了他的钥匙……”这么说着,他看了看岑安:“尊介刚刚说了,今晨是确认过钥匙在长史身上,但你昨晚是否确定岑长史回来确实带着钥匙?” 岑安仔细想了想,缓缓摇头:“那日我家长史回来,醉得厉害,是喊我开的门,然后进屋到了床上和衣而卧,老朽只来得及给他拔了靴子盖上被……未替他更衣,也没注意钥匙,可……可是,今早钥匙的确是在的啊。”他这么说着,拿起那串钥匙给盛时行看:“一个都不缺。” 盛时行想了想,便让他用房门钥匙试了锁,也没有什么差错。 盛时行握着那串钥匙,在房内来回踱步:“岑长史平素对这串钥匙极其上心,定不会假人之手,既然确定今晨发现他遇害时钥匙已经在他身上,那么凶手只能是趁那晚他喝醉酒时盗取或骗下他的钥匙,待主仆二人都睡熟了,开锁进屋行凶,然而这房间被发现时乃是密室……他是怎么将钥匙挂回岑长史身上的?”盛时行这么说着,抬头看了看那个气窗,转头看着刘崓: “像你这样武艺高强会射箭的人能做到吗?” 刘崓眉梢一挑,笑了:“会射箭又不是会套圈儿,我若出手,把钥匙镶他身上能做到,准确地丢在带钩上不是一次两次就能做到的,或许若是非常擅长暗器的江湖人……”他这么说着,转头看了看孙九娘,孙九娘愣了愣,嘿然道: “江湖人也没这么神,很难,反正我不行。” 盛时行看了看气窗,又看看房梁:“我现在也想不通……”他这么说着,将钥匙交给了颜幻,自己在岑长史房内仔细寻找着线索。 走到书架边,她见上面有薄薄一层尘土,与其他家什很不一样,抬手蹭了蹭,余光却见岑安不自觉地往前走了半步,顿时心念微动: “岑管家,素闻岑长史是饱学之士,亦是勤政之人,眼下他房内一尘不染,可怎么书架上都是土,按说书架是他最常用的家什,他都不动这里吗? 岑安赶快恭敬行礼,显得有些不自在:“不瞒青天,雍州多风扬尘,一日不擦就落灰,跟常不常用没有关系,平素老朽都是日日打扫的,但我家长史说,书架上多公文,不让老朽动书架,这里都是他自己想起来才清理一下,故而常有些灰尘。” 他这话也算合情合理,盛时行微微颔首,无意中却见刘崓正看着岑安,那目光令她十分熟悉,又有些畏惧——之前在定县公堂上,他出手击杀山匪前就是这种眼神。 盛时行自然明白刘崓不会妄杀一个无辜老者,可这个眼神至少说明他也看出了岑安所言有不尽不实之处,不过这种感觉也只是一瞬,刘崓很快就收回目光,恢复了事不关己的样子。 盛时行垂眸将注意力集中在书架上,掩去心思仔细看过每一格,果然在第二层一个匣子附近发现了密集的指掌痕迹,印记很新,也很杂乱,但打开一看却空无一物,盛时行转头看着岑安: “这里面装的是什么?” 岑安闻言愣住了,犹疑许久方道:“老朽也不知,我家长史不让我动书架上的东西。” 盛时行看着他,许久方点了点头,让岑安先下去休息,又转头对颜幻道:“天快黑了,你去叮嘱一下衙役们,今夜不可离开此处。” 她这一句,却令颜幻面露难色,看了看刘崓,又看看盛时行,一叹言道:“嗣音,咱们的仪仗不在城里……” “什么?”盛时行有些惊讶,颜幻一叹道:“刚刚刘校尉帮咱们去叫仪仗,那六位却没在公署,他仔细打听了拿回一封书信,我刚看了,原来是薛刺史说主官没到,仪仗众人不可入住官署,班头无奈又怕住客栈太贵,撑不到咱们来,便决定带诸位去城外车店暂居一段,临走给咱们留书说明了此事。”她这么说着拿出书信交给盛时行,盛时行草草看过前因后果都能对上,面色越来越沉。 颜幻愤愤不平道:“薛刺史明摆着就是要让你下不来台。” 盛时行冷笑道:“他何须给我面子,他是封疆大吏,我区区五品。” 刘崓却在旁边笑了一声:“哪个封疆大吏不怕御史,这个薛刺史倒是稀奇。” 盛时行明白这是官场公认的事实,可话从刘崓嘴里说出来,她却没办法附和,刘崓笑容稍敛,扬声唤入萧鸣:“你和你带来的人留在这儿过夜,给我死盯,盛御史不发话,一个苍蝇都别教飞进来。”他说完这句便起身拱手: “我也不在这儿耽搁你们查案了。”盛时行还来不及说什么,甚至还礼道别,刘崓便利索地转身径直走了。 萧鸣也颔首为礼,跟着出去安排他交代的事情,颜幻感觉出不对劲,看了看盛时行: “刘君侯怎么回事儿,刚还兴致盎然的,说走就走了?” 盛时行却是轻叹一声:“我刚刚没有追问岑长史那匣子的事情,他应该是觉得被我防备了,心里不是滋味,要避嫌才离开的。” 颜幻想了想是这个道理,又安慰道:“你坦坦荡荡的,是他多心,不必在意。” 盛时行却是苦笑着摇摇头压低声音道:“我并非坦荡,他那么聪明,我刚刚话出口就知道我是在赶人了,长宁侯好心相帮,可我眼下对他也是不得不防,如果证明此事真的与他无关,那还是挺过意不去的。” 颜幻闻言微惊:“此事怎会与他有关……” 盛时行环顾四周叹了口气:“我不是说案子与他有关……但他想借我之手除掉薛刺史,他几乎已经是明说了,如果只是因为薛刺史对代国公多有不敬和掣肘,他顺水推舟促成此事,那倒也无妨,可如今又牵扯出一件东西,我反倒拿不准,岑长史所掌握的东西到底是会威胁到谁的,抑或兼而有之……” 颜幻细思之下亦是脊背生寒:“也是,他回来得太巧了……雍州的水,怎么就这么深呢?” “深就深吧,浅水蹚,深水游,水深就不过河了吗?”一旁的孙九娘不知是不是真听懂了她们的话,突然说了这么一句,盛时行和颜幻却是相视一笑,又转向孙九娘笑道: “太对了!” “没错!” 毒物 刘崓回到都督府内自己的院子时,天已经擦黑了,一进门就看到道简正在悠闲地品茶,坐定也给自己倒了一杯,却是一饮而尽。 道简眨了眨眼:“嚯~~不烫吗?” 刘崓摇摇头:“我让阿冲送回来的茶具你看了吗?” 道简点了点头:“你们所料不错,茶具上的确有能够渐渐侵蚀人身体的慢毒,是丹石之毒,令人气血双亏,咳喘不停,一两年内便可要命,而且除非高明的大夫,很容易误诊。” 刘崓闻言点了点头:“果然如此……可那岑别驾的茶具是自己从京城带来的,而且每天锁着,凶手是怎么把毒下到上面的?” 道简微微一笑:“我只管辨毒,破案可不是我专长了,你这么一说我也觉得很奇怪……但办法很多,比如在茶上下功夫,或者是水。”这么说着,他像是想到了什么:“对了,阿冲刚走,你现在跟着他回去还能看盛御史怎么破案。” 刘崓却面色微沉,道简问了几遍,他冷着脸开口:“盛御史对我非常防备,我没必要再去讨人嫌。” 道简看他一脸不悦,却是笑了,刘崓眉梢一挑一脸想骂人的表情,道简也不怕他,自顾悠闲地又倒了杯茶: “都不用我说你,你自己就能料到她定会防备你,否则何须派人在长街上盯着,直接去城门接人不就行了?” “她什么身份,需要某亲自去接!” “嗐。”道简笑了笑:“你还别犟,贫道掐指一算啊,将来早晚有你远接高迎的时候……” 刘崓冷笑:“三公宰辅也不过与我品秩相当,她是公主吗?还远接高迎,我看你这点数术的本事都还给老天师了吧?” 道简私底下被他这么怼都已经习惯了,当下一笑也不恼:“盛御史防你也是正常,你今日所为摆明了就是要介入薛铭岳和岑谦的案子,你虽然跟他熟识,可背后毕竟是代国公,她怎么可能不防备你。” “对啊,所以我也没生气啊!”刘崓插了一句:“何况我都说清楚了,我就是要扳倒薛铭岳,我没打算让她猜。” 道简摇摇头:“你这样的‘开诚布公’若是个普通人也就信了,可盛御史是谁?她可是京师才智第一的女子,探花郎……娘。”道简被自己逗笑了:“你开诚布公,她反而会更害怕。” 他察言观色下,看到刘崓脸更黑了,若是目光真能成刀,他们面前的桌子估计已经碎了,道简收了戏谑开口: “所以眼下怎么办?瓜田李下的,放手不管吗?” 刘崓垂眸,语气里带着几分别扭:“管还是要管的,我把萧鸣留那儿了。”道简意味深长一笑,刘崓又像是要找补:“还是那个道理,若是她死在雍州,无论被谁害的,难免牵连我刘家,何况我还要靠她帮我扳倒那个不识相的薛铭岳。” 道简无奈一叹:“你如此诚孝,可代国公知道了大约却不会谢你,反而会遭责备,特别是如果他知道了你与盛御史相交……” 听了他这话,刘崓的神色是真的沉郁起来:“我不图父亲谢我,这事办得小心点,不叫他知道也就是了,办完马上回雍宁关。” 道简无奈一叹:“你自己觉得可行吗?洛阳城里的事情,哪一桩能瞒过他老人家的耳目?” 刘崓却是十分不耐:“耳目众多却无爪牙,你别说了,说了我就烦。” 道简无奈叹气,却也知道他与代国公之间的隔阂并非三言两语能够解决的,索性也就不再烦他。 此时在岑府内,盛时行已经听过道简的判断,却对下毒的方法一时没有头绪,与颜幻又将岑安叫来,查了所用的水和烧水的铜壶,也没有什么纰漏,盛时行坐在茶桌前,对颜幻笑道:“看来要用最后的办法了!” 颜幻眨了眨眼睛,就看盛时行拿出火折子就去点那茶炉::“我有个绝招,当一件事想不清楚时,就把当时情境再做一遍,往往就可以茅塞顿开。” 颜幻听着新鲜,就连孙九娘和刘冲也被她这办法给吸引了,盛时行烧了一壶滚水,拿出岑长史的茶具,认认真真捻茶筛茶,泡茶点茶,在整个过程中,全神贯注去想遗漏的可能性,一时入神,居然将茶碗端到了唇边,颜幻吓了一大跳,赶快将她拦下,盛时行撂下茶碗,看到自己泛红的手,愣愣地不说话,颜幻刚要问,她却突然抬头看着岑安: “岑长史是不是喝完茶习惯马上收纳茶具?” 岑安点了点头:“我家长史总是用滚水煮了茶具就马上收到柜子里,怕落了灰或者摔碎了。” 盛时行闻言露出一丝笑意:“我明白了,下毒之人极其聪明,他是将毒下在收纳茶器的柜子里,利用陶制茶器收纳之后的余温侵染茶器,在喝茶时自然便会沁出毒害长史。” 听她说到这里,那岑安已经悔得捶胸顿足,盛时行起身按住他肩膀: “尊介一定想到了什么。” “正是。”岑安强压愤怒:“那小柜是我们长史到任不久后,刺史所赠,当初长史说这是官场常有的礼仪,东西也不贵重,未免授人以柄,他还特特送了砚台给刺史作为回礼,哪想到……他如此很毒,竟然这样坑害我家长史!” 盛时行闻言垂眸思忖一瞬,又抬头:“岑管家,这套茶具泡的茶,除了岑长史和你喝过,还有什么人喝过?” 岑安略一思索:“对了,邓参军与我家长史关系不错,长史常说参军也是诚挚之人,只是蹑于刺史和司马的淫威……我们长史刚刚到任那会儿,他二人偶尔一起喝茶聊天,不过这几个月刺史孤立我们长史,邓参军也少来了。”这么说着,他有些着急:“御史青天,是否要知会邓参军一声,万一……” 盛时行抬手止住他的话:“岑管家,此事万万不可,邓参军只是偶尔陪你家长史饮茶,不会因此被害的,眼下案件未破,你泄露任何情况都会打草惊蛇,导致真凶警觉,自即日起你不可再出岑宅大门,亦不可对我们几人之外的人谈起任何案情相关之事,你明白吗?” 岑安赶快仔细应了,盛时行又让他先下去休息。 盛时行走到那小柜子前面看了看:“这个要是搬过去给崔真人,是不是太沉……” 他话未说完,刘冲就上前笑道:“沉什么,我一个手就提走了。”说着就要去搬,盛时行却轻轻按住他的胳膊:“别,这样目标也太大了。” 颜幻起身笑说“这个简单”仔细看了看那小柜,拿出随身的短刀鼓捣了几下就将柜门拆了一扇下来交给刘冲。刘冲马上提着又往都督府去。 刘冲走后,盛时行抬头看了看天色,对颜幻二人道:“走吧”。 颜幻有点奇怪,问她干啥去,盛时行微微一笑:“你不饿吗?” 颜幻看盛时行往萧鸣那边瞟了一眼,马上心领神会,叫上孙九娘三人一起离开房间。 果然萧鸣看她们出来了,恭恭敬敬问她们要去哪里,盛时行笑道:“案子查了大半天,此时也有些饥饿了,我们出头透透气,吃点东西,一会儿还要回来……对了,咱们一共几位兄弟守着,稍后我们带些吃食回来。” 萧鸣恭谨地一拱手:“不必了,几位自便吧,稍后府里会着人送吃食给我们。” 盛时行闻言微笑颔首:“此番来西京捉襟见肘,若非刘都统周全,萧将军带着兄弟们辛苦相帮,我们晚上都不知该怎么办,只是你们在此处守着,夜里怎么休息呢?”萧鸣却是一笑:“御史若要回公署也不必担心,自安寝便是,兄弟们会轮班护着这里,绝对不出纰漏,行伍之人哪儿都能休息,末将会约束好他们不往案情相关的地方去。” 盛时行闻言再谢了他周全,带着颜幻和孙九娘离开往坊市那边去了,萧鸣目送他们走远,抬手唤过一名亲兵军士:“你带两个人跟上去看看御史他们要往哪儿去,随时回报都统知道。” 那军士领命迅速安排跟了上去,萧鸣回到墙边想到自家军师说这位御史很擅长套人的话儿这件事,仔细复盘着自己刚刚说的话是否有什么不妥之处…… 刘冲回到都督府直奔刘崓的院子,刘崓还和道简在一起才松了口气,说了盛时行的判断和新的请求,道简便结果那扇柜门细看。 刘冲这才有空坐下喝了杯水,撂下杯子笑道:“盛御史也真是有意思,那么聪明的人,断案出神了也会犯傻。”接着就绘声绘色地描述了盛时行断茶具之事的过程和她想事情入神差点喝了有毒的茶水的事。 刘崓闻言抬眼看着他:“那到底喝下去没有?” 刘冲还没说话,道简先“噗嗤”一笑,刻意不看他如刀目光,将柜门还给刘冲:“就是盛御史推断的那样,你去告诉她吧。” 刘冲也憋着个笑刚要走,又被自家都统叫住:“去告诉萧鸣,如果盛御史那边有任何动静,马上回报。” “好嘞。”刘冲话音未落,就看门口闪过玄色身影,正是萧鸣的人来报上盛时行等人行踪,刘崓听了他的话,垂眸沉思一瞬,对刘冲道:“把柜门交给他带回去,你换便服跟我走。” “诶?都统,咱们干什么去?” “少问,麻利点。”刘崓转身就要进去换衣服,道简起身跟了过去:“诶?不带我去吗?” “不带,我们要去的地方影响你清修。” “嚯~~”道简大为惊讶。 隐情 盛时行带着颜幻和孙九娘先找了家酒楼用饭,席间颜幻问她刚刚为啥跟萧鸣聊了那么久。 盛时行笑道:“听他口音有点奇怪,一时好奇就多聊了几句。”三人难得片刻清闲,吃饱了都有些疲惫,盛时行跟二人商量不去公署了,就在附近寻个清净的客栈,明日一早再去看现场,孙九娘却说自己有住的地方,可以省一份房钱,二人好奇之下,孙九娘神秘一笑: “江湖人有江湖人的办法,我也得跟洛阳的‘老朋友们 ’见见面了。” 盛时行便也不多问,拍了拍她胳膊:“那刚好,劳你明日早晨去往车店,把刺史府的衙役们带回来。”说着便写了书信盖上钤印交给她,三人约定翌日早晨在岑长史家再见。 与孙九娘分手后,盛时行带着颜幻付钱寻了个旅店,却只是为了撂下行李,换身衣服。 盛时行看着颜幻也跟自己心有灵犀,梳洗了一下换了便装,笑着重新绾了头发,拿出一顶男子用的墨色软脚幞头裹好:“幸亏九娘自己提了出去住,不然我还不知道该怎么跟她说。” 颜幻也找了身素雅的男装穿了,裹上幞头,她身姿清瘦高挑,看着更像男子:“你是不是要去挽枫阁找那个什么珞裳姑娘问事?” 她这么说,盛时行倒是有些意外:“你怎么知道珞裳姑娘的事儿?你在庭院里听见了?” 颜幻点点头:“嗯,我走过来听你正在问,就没打扰……我当时还奇怪呢,你是怎么知道那什么珞裳姑娘的,咱不是刚到洛阳吗?” 盛时行笑了笑:“我诈出来的。” 看颜幻瞪大了眼睛,她一边扎上腰带一边笑道:“今日我让九娘试了试岑长史屋里那架琴,注意到琴音不对,琴弦有数根都是松的,那琴上的流苏也不是他这个年纪的男子该用的颜色,所以我就问岑安那琴是何人的,但他有有意隐瞒,我觉得其中肯定有内情,便着意看了那琴上刻着‘珞裳’二字,之后岑安提起岑长史出门饮酒,我忽然想到会不会珞裳是个人,不过我本以为是他的心上人什么的,没想到……咳。” “嗐。”颜幻也有点尴尬:“无妨,我今日就舍命陪君子了……可咱们这样能进去吗?我要是暗灯里低头兴许能混进去,你可是够呛。”她上下打量着盛时行娇小玲珑的身材:“啧,你这腰身可真好看,宽袍大袖的都掩不住。” 盛时行被说羞涩了,抬手敲了敲她的头:“得意得你,放心,你也藏不住,那些勾栏的鸨母们阅人无数,怎么会在男人堆里挑不出女子,但咱们这样穿着,再多给些银钱,她就可能会放咱们进去,挽枫阁既是勾栏之地,便不只是声色犬马,更有歌舞美酒,也不是没有女子会好奇里面是什么样子,鸨母都该见惯了。” “原来如此,那也不用遮遮掩掩了。” “还是小心为上,那里面不是什么好地方,虽不能说是法外之地,但人欲横流之处,往往乃是非祸根之源,若要我自己去也是会担心的,但有你保护我,我就不怕了。” 颜幻闻言笑着拍拍胸口:“放心,本公子保护你。” “好嘞。”盛时行意思意思崇拜了一下,二人相携下楼,往洛阳有名的销金窟挽枫阁去了。 但事情并非盛时行讲的那么简单,虽然二人用了最靠谱的理由“洛阳游学想来见见世面”,还是被鸨母拦下,客气又坚决地请她们“别处玩儿去。” 盛时行拉着颜幻走到一旁,无奈叹气,颜幻往那边瞥了一眼亦是无奈:“这鸨母也太谨慎了,明明咱们都用了最无害于她的身份,我还是地道的雍州话。” 盛时行看着挽枫阁灯火通明的楼阁,来来往往的恩客和待选的女子们,陷入了沉思:“鸨母求财,只要不是太过出格的不会拒绝,她这样表现恰说明了她心里有鬼,今日这个挽枫阁咱们还是非去不可了。” “可她不让进啊……”颜幻有点发愁:“可惜没有那种以假乱真的易容术,不然……” 盛时行笑了笑:“话本子里的易容术是不存在的,能让人改头换面的,只有时间……”她翻了翻随身的佩囊,又拿出一大块碎银:“不过财帛也能令人前倨后恭,再试试吧。” 二人又上前,笑脸相求:“这位姐姐,我二人真的只是想进去见识一下,你就通融通融嘛。”盛时行将那银子往鸨母手中一塞,顿见她面露喜色,可又赶快压了下去:“我说你们两个小娘子好生奇怪,这洛阳城那么大,什么茶楼曲苑瓦舍没有,还不够你们顽,求刺激又有钱,去玩儿关扑啊,非得揪着我这挽枫阁作甚,你们又不是男人,进去听个曲儿吃个饭,难不成还能招姑娘来陪!” 她有些着急,声音也大了点,一时令二人有些尴尬,正想着怎么再央求,还是先离开另想办法时,旁边突然响起音色熟悉,却是腔调陌生的一句: “吵吵什么,俩丫头这么不让人省心!” 说是陌生腔调,却也不算——盛时行听颜幻说过雍州话,可没想到这调调从刘崓嘴里说出来,掷地有声甚至匝地成坑一般的……铿锵有力。 她惊讶转头,直接对上刘崓满脸不耐烦,旁边是挤眉弄眼笑眯眯的刘冲,盛时行略带尴尬地望向刘崓,刘崓却没有看她,抬手给鸨母塞了个十两的银锭,顺手把盛时行的银子换出来丢给她,又道: “我家俩憨丫头打外地来,非得看看洛阳的姑娘怎么打扮,看你这儿热闹才来的,多大点儿事儿叨叨起来没完没了,让进吗?” 鸨母看他十分高大又一脸不耐烦,哪里敢得罪,加上他的口音,更是打消了鸨母最后的顾虑,当下陪着笑就往里引:“公子您这说的是哪里话,妾这不是看着俩小娘子……嗐,怕她们吃亏嘛,早知道是跟着家里父兄来的,妾哪有不招待之理……” 盛时行和颜幻二人垂眸掩住笑意,紧紧跟着刘崓进了挽枫阁,盛时行这才有余暇细观,见他今日穿了件青色锦缎长袍,蹀躞带也换成了铜銙,头戴细纱乌色幞头,虽然依旧气度不凡,但看着就是个平民富户公子之貌,盛时行当下就明白,他们会出现在这里不是偶遇,而就是来帮自己二人的,难免心中喟叹,一时说不清是什么滋味。 刘崓给了大笔银子自然是贵客,加上他带着两个小娘子,鸨母十分有眼色地将四人引到楼上一间雅阁儿,抬手就招来两个袅袅婷婷的姑娘:“柳烟,桃眉,来服侍两位公子~” 盛时行一看这架势不善,本能地偷瞟了一眼刘崓他们二人,却见刘冲双颊通红,却是满眼惊恐,刘崓…… 一脸要杀人的样子。 盛时行一时纳闷:怎么他们两个大男人,看上去比自己这边两个小娘子还受不了这场面?盛时行琢磨着不能让刘崓把俩姑娘吓着,可还没等她想好怎么打圆场,刘崓已经开口了: “你二人站住!”他这一句,直接令两位见惯了各类恩客的头牌红娘子吓得一哆嗦,不自觉就立住了,连一只脚刚迈出门槛的鸨母都吓了一跳。 刘崓似乎也意识到自己这个表现不太对,咳嗽了一声将声音放柔和了许多,赶快找补:“我喜欢听曲,不喜欢人碰我,你二人可会抚琴?” 两位头牌娘子这才抚着胸口恢复了笑意,门口的鸨母看刘崓的面色,心里一琢磨就明白了:这位郎君怕是不愿意在俩妹子面前“原形毕露”虽然有点儿别扭,但恩客大过天,轻轻松松能赚银子谁不愿意呢? 思及此处,她赶快招呼小丫头去取了柳烟的琵琶,又让桃眉唱曲儿跳舞,自己叮嘱了好好伺候着,心满意足去别处支应了。 莺莺燕燕,咿咿呀呀中,盛时行压低声音开口:“多谢刘兄……” “我只负责带你进来,怎么问就看你了。”刘崓好整以暇地端起茶碗喝了一口:“速战速决,坐在此处某浑身不自在。” “明白,放心,下官尽速。”盛时行看他正襟危坐的样子,都有点替他不自在了,赶快想了想,起身按住柳烟的琴弦:“这位姐姐弹得真好,你可会抚琴?” 那柳烟擅长琵琶,却不通瑶琴,此时听盛时行问了自己的短处,难免有些气恼,又看座上气度最为华贵之人乃是主位上高挑的公子,顿时做出些媚态看着刘崓,一脸委屈样子: “公子,是烟儿的琵琶不好听吗,怎么您这位……”她作势掩口一笑:“小兄弟,非要听琴呢?” 刘崓平素见过的女子除了端庄的大家夫人便是飒爽的营中女将,哪见过这般阵势,顿时感觉后脖子发紧又加了三分不自在,盛时行怕他恼了暴露身份,眼珠一转“哼”了一声走到刘崓身边坐下,抬手按住他胳膊:“是我表哥出钱请你抚琴,我要听琴你不会,找个会的来!” 盛时行这么做作一番,自己也心虚,转头谄笑看着刘崓,见他笑得一脸宠溺,眼神却幽暗吓人。 盛时行暗忖:我要是没有官身护体,怕是要被他当场斩杀了吧…… 强忍住打冷战的冲动,盛时行灵机一动:“哥,你不是说这里抚琴最好的姑娘是珞裳吗,咱们叫那个姐姐来给咱们弹吧!” 好在这句让刘崓弄明白了她的意图,便顺水推舟道:“对,叫珞裳过来。” 却不料他一句话,柳烟和桃眉齐齐变色,刘崓看她们神情就知道事情不对,又追了一句:“怎么,不愿去吗?你们的赏钱我照付。” 二女闻言却是更加犹疑,口称要回去“问问阿娘”,刘崓一使眼色,刘冲上去往门上一靠,吓得二女又退了回来。 刘崓起身,慢悠悠走到她们面前居高临下审视着:“不是你们弹得不好,唱的不好,我明说了吧……去岁我跟珞裳曾有一夜缘分,过后我就往京师办事去了,这回看见你们想起她,也不过是打听打听她过得好不好。”他这么说着,摸出两个小银锭托给二女:“打听个人,没必要让好处被你家阿娘占了去。” 那桃眉被他气势吓得说不出话了,柳烟胆子大些,又贪财,小心翼翼地接过银锭:“奴家不是有意欺瞒公子……实是怕说出来惹公子伤心晦气,也是珞裳姐姐无福,昨夜暴病没了……” 刘崓闻言目色一厉,吓得柳烟呜咽一声,盛时行赶快上前按住她肩膀安抚:“别害怕,我表哥是太难过了。” 刘崓实在听不下去也“演”不下去了,想着反正场面也给她打开了,便转身自顾转身坐下,背对着众人运气。 盛时行又追问道:“珞裳姐姐怎会突然就没了呢?病了几日?” 换了盛时行问话,柳烟轻松了些,垂眸一叹:“昨日晚间还好好的接了恩客,可中途却被恩客的同僚给带走了,没得亲近,当时我们看她似乎就有些不高兴,也没接别的客人,直接知会了阿娘撤了牌子早早歇下了,可哪知道……今日晨间一看竟然就没了。” 盛时行略一思忖就明白珞裳之死定有蹊跷,而那个带走岑长史的人就是关键,赶快追问道:“那带走恩客的人,姐姐认识吗,珞裳姐姐的尸首又在哪儿呢,我表哥大老远回来,怎么也得让他见一面吧?” 那柳烟似乎是被财帛动了心,抑或信了他们的巧言蒙骗,一叹摇头:“带走珞裳恩客的人我们没见到正脸,看着身量不高,岁数不小了,当时她眼圈都气红了,我们也没敢问那是谁,哪里想到……哎,我们这种身份,哪有福气停灵啊,早上发现了就让妈妈着人拉走了,估计是……”她压低声音凑到盛时行耳边:“估计是埋在城北乱葬岗了,不过妈妈心善,应还是会给她立个牌子,你让公子过去吊祭一番,也算是全了一场情分吧。” 盛时行心领神会,赶快点点头,又捏了一块银子给柳烟:“两位姐姐辛苦了,我替我家表哥谢谢你们成全,不过我表哥也是有身份的人,此事可不敢再教人知道,还望两位……” 那柳烟此时回过味儿来,已经有些担忧自己是多言了,听她这么说赶快乐得应允:“小娘子,你和令兄可也别说是我们姊妹透出来的,不然我们也没法做人了……” “放心放心。”盛时行安抚了她们一番,为掩人耳目,又让柳烟换了个曲子弹了一阵。 糊弄过去之后,四人尽量不惹人注意地离开了挽枫阁,走到僻静处,刘崓站在风口里吹了半天,还觉得自己身上有刚刚那房里的脂粉味道,好不气闷,盛时行察言观色下,决定赶快把这尊已经在气炸边缘的神给请走——尤其是他生气的源头,还大半是因自己胡说八道。 “诶……今日真是多谢刘都统解围,天色已晚,下官改日再登门道谢,眼下就此别过吧……”盛时行一番客气话还没说完,却被刘崓一抬手止住,盛时行对上他似笑非笑目光,只觉得从头寒到脚: “盛御史着急把我们支开,是打算自己去偷坟掘墓吗?” 恩仇 听他这么说,盛时行就知道是糊弄不过去了,正色叹道:“我们的确得将那珞裳姑娘的尸身带回去查验,不过这种事情还是不要麻烦刘都统了。” “不麻烦,我又不会亲自上手。”刘崓的话让盛时行无法辩驳,但还想挣扎一下: “话是这么说,但……” “你打得过乱葬岗上的野狗?劈得开棺木?扛得动尸身?开棺盗尸被巡夜的发现能说得清楚?”刘崓一连串问话仿佛利箭一支一支“扎”在盛时行胸口,她明白,自己再反驳就是不识抬举了,当下非常识时务地躬身一礼:“下官多谢都统援手!仰仗都统了!” 刘崓仿佛对她的态度总算是满意了,微挑唇角,转身对刘冲道:“回去调几个人,往乱葬岗帮盛御史办这件事,务必在宵禁之前回来,你知道怎么做。” “得令!”刘冲行了个礼就马上离开去办事了,盛时行感觉不妥,一把拉住刘冲,对刘崓道:“刘都统,虽然不是不相信你麾下的能力,但起尸断案这事儿,我跟非真必得跟着,不然便容易落下线索。” 刘崓想了想,觉得有道理:“那走吧,一起去。” 二人哪里还敢再反驳,乖乖跟在刘崓身后,直奔城北,正琢磨着递官告出城容易引起刺史府的注意,刘崓却叫住他们闪到一边:“不急,你二人穿着男装,稍后等阿冲带了人来跟着我的队伍出去便是,免得打草惊蛇。” 盛时行知道他的办法更稳妥,自然乖乖听话,不多时就看到刘冲带了几个一身甲胄的雍州军兵士,赶着一辆马车走了过来,三人趁天暗跟了上去,刘崓让盛时行二人直接坐在马车上装作押车的随从,让刘冲出示军牌出了城。 到了城外乱葬岗,众人颇废了一番周章才找到珞裳的坟墓,刘崓看着盛时行和颜幻亲力亲为跟刘冲带来的兵士们一起跳进坟坑里细细辨认尸体,心中升起一丝钦佩。在雍州军掩护下,一行人顺利进了城,天也近二更了,街上行人稀疏,店铺纷纷关张,倒是为他们运入尸体提供了便利,临近岑长史居所,盛时行突然拽住刘崓:“刘都统,下官担心岑长史家可能有刺史府的人盯梢……” “不是可能,的确有。”刘崓微微一笑:“但现在不在。” 他一句话,盛时行就明白了定是玄鹰骑提前将那些盯梢之人想办法驱逐了,顿时心一定。 一行人进入岑长史家,就着灵堂停好珞裳的尸身,先让岑安来看了,老管家细细看过那女子尸身,略带感伤地一叹: “老朽没见过珞裳姑娘,但估计这位应该就是了,她的模样跟我们长史偷偷藏起的画卷一模一样,而且她手腕带着的这个银镯子也是我们长史攒钱令我去打的……不过应该还有个金璎珞的。” 盛时行颔首一叹:“鸨母怎么可能允许她带着金子下葬……罢了,你先去休息吧。” 遣走了岑安,盛时行回头看了看颜幻,有些为难,颜幻却嘿然道: “无妨,把你那宝贝风灯借我,我保证一个时辰给你出格目。” 盛时行闻言下意识地按按腰间的算囊,转头看了看刘崓。 刘崓顿时明白了“宝贝风灯”是什么东西,难免有些尴尬,却也有些道不明的欣喜,一转身出了大门。 盛时行心道幸亏夜深了看不清脸红,便拿出那盏刘崓送的水精风灯点上,又点了两支蜡烛。 颜幻仔细检验了珞裳的尸身,抬头看着盛时行叹道:“详细的我稍后告诉你,不过死因很容易确定,她是中毒身亡,而且是先中了迷烟之类周身无力,又被灌入烈性毒药,虽然有过挣扎,但喊不出来也无法挪动下床,翌日自然会被认为是暴病而亡,这个用毒之人很高明,不但会用慢慢杀人的毒,也能用一时三刻就取人性命的毒……”她这么说着,拿小夹捏住一物递给盛时行看:“她手里紧紧攥着的,可能是想告诉咱们什么。” 盛时行凑过去细看,却见是一条烧掉大半的灯芯,当下了然道:“如果不出意外,我大概知道凶手是谁了。” 颜幻闻言一挑眉,盛时行却没说破:“但是定有更深的幕后黑手,只是揪出此人无用。”这么说着,她转身就往岑长史的居所那里走,颜幻则若有所思了一会儿,又着手细查珞裳的尸身。 盛时行回到房内,将珞裳死因告知了岑安,果然见他露出愤怒又慌乱的神色,似乎不敢看自己,垂眸不语,盛时行微微一叹,一字一顿开口: “岑管家,如果本官分析的没错,那凶手应该是先假做好心将满怀心事饮酒过度的岑长史送到了宅第附近,又趁夜折回挽枫阁杀害了看到他真容,或许也知道些真相的珞裳姑娘灭口,再折返回来,待你们都熟睡了,想办法进入房内杀害了岑长史,然后伪造密室制造他自缢的假象,其目的,就是想窃取那匣子里的东西,无论他是否得手,你到现在还不愿说那物到底是什么吗?” 岑忠闻言猛地抬起头,似乎对盛时行的话很是意外,但看到她双目如炬盯着自己,便将目光垂下,躲闪着。 盛时行见状,起身肃容道:“岑长史和珞裳姑娘接连被害,尊介若再隐瞒真相,咱们的安危事小,被对方抢占先机得了那物件事大,你就甘愿看着岑长史拼却性命也要保下来的东西,就这么毁于人手?” 岑安闻言长叹一声,拱手行礼:“不敢欺瞒御史,的确是有那么一个物件,我家长史定下不可翻动书柜书案的规矩也是为了那个,您也可料知,那物件连老朽都不准动,只是偶尔能看到我家长史在书案前写写画画,知道那匣中的东西是一本卷册之类,但上面到底记载了什么,此时又到哪里去了,老朽是着实不知!” 盛时行察言观色下,明白他应该说的是实话,当下心中一沉:此物大约就是雍州两方势力其中一面的罪证了,抑或……两方皆有,可就连岑长史贴身的忠仆都不知道此物现在何处,那么也只有两种可能——要么是此物被长史藏到了更隐蔽的地方,要么就是雍州某方的势力已经得手,如今高枕无忧在看戏。 想到第二种可能,盛时行难免脊背生寒,因为从刺史府的表现来看,如果真有“看戏者”那么一定不会是他们…… 盛时行稳住心神,思忖片刻抬头看着岑安:“那么尊介请仔细想想,事发当晚和翌日早晨,岑长史或者这院子里发生过什么让你觉得奇怪的事,无所谓巨细,亦或者,长史在出事之前有没有叮嘱过你什么,特别是那些让你一时无法理解的话?” “一时无法理解的话……”岑安垂眸思忖着。 刘崓从岑长史宅第出来,并未打算即刻回府,不过是看盛时行要问案了,回避一二而已,信步在周围溜达了一圈,经过一条黑暗小巷却见一个浑身都拢在黑色斗篷里的人对自己拱手,低声问候:“小人见过三公子。”刘崓略一思忖,冷言道:“你是何人。” 那黑袍人依然言语恭敬:“回三公子,小人是东书房清客,尚未拜会。” 刘崓放心下来,声音柔和了些:“不必客气,你是父亲的人又不是我的人。” 黑袍人马上就明白了他的意思,赶快应承,刘崓又道:“事了之前不要再见面,更别让里面两位知道你的身份。” 来人诺诺,也明白刘崓已经听出了自己的真实身份,他的目的达到,也不再多迁延,压低声音道:“那么小人就先告退了……”黑袍客这么说着,递给刘崓一个提篮,刘崓接过却不解,转头看着他。 “公子你出门再折返难免不自在,这里是一些春和楼的点心,大半夜的估计里面那两位或许会饿……”那黑袍客这么说着,慢慢退到了黑暗里。 刘崓意思意思说了句多谢,又绕了两圈,估摸着盛时行该问完了,就打算回去,转过街角却立住想了想,自己先打开篮子取了每种一块吃了,才提着迤迤然进了院子。 恰如黑袍客所料,盛时行看刘崓去而复返,果然问了句,刘崓落座笑道:“屋里烦闷,出去散散,顺便带了些点心回来。” 颜幻赶快道谢接过篮子,打开就开心笑道:“有笋鸡馒头诶,这是春和楼的点心”。又打开第二层,捡出一块四四方方的东西递给盛时行:“有你最爱吃的栗蓉糕。” 盛时行托起点心大大方方道谢,并请刘崓一起用,刘崓心念一动,摇了摇头:“我不饿。”却见盛时行毫不在意,跟颜幻开开心心地吃了起来,心中顿时舒服了许多,转眼看到桌上的蜡烛,感觉有些奇怪: “怎么这么破费还点蜡烛,这屋连个油灯都没有吗?” 盛时行正好刚咬了一大口点心,感觉不雅就笑而不语,刘崓看着她也忍不住微笑了,此时颜幻笑着开口:“这是刑名行的规矩,除非是对破案有帮助,我们不会动现场的东西,一切保持原样才不会在无意中破坏了证据。 “原来如此。”刘崓点点头,正说话间,谯楼上打了二更,刘崓看看盛时行:“西京不比汴梁,二更以后还是会有宵禁的,你们要回住所的话,最好还是跟我同行。” 他这句话是对着盛时行问的,却见她一直在愣神,像是在思索什么,颜幻拽了拽她袖子才回过神,转头有点迷迷糊糊地看着刘崓,颜幻笑叹:“你是不是吃饱了食困啊……”三人一时都笑了,颜幻把刘崓的话重复了一遍,盛时行却婉拒道:“我们不回去了,我现在心中有了些想法,明日一早还要再细勘现场,说不定就能找到密室杀人的手法。” 刘崓点了点头环顾四周道:“那位一直和你们一起的孙娘子呢?” 盛时行笑说了九娘要去寻江湖朋友过夜的事,刘崓没说什么,一笑与他二人道别,约定明天早晨再见,出门依旧是叮嘱萧鸣仔细防范,便离开了长史宅第。 抽丝 刘崓离开后,颜幻伸了个懒腰转头看看盛时行:“你刚刚应该不是真的困愣神吧,想什么呢?” 盛时行也环顾四周,眼中却有些茫然:“我刚突然觉得这屋里有点什么不对,就在……刘都统说‘二更’这两个字的时候。” “什么不对?”颜幻有些奇怪,盛时行却摇摇头:“就是灵光一闪,但现在还抓不住,我再想想吧。” 颜幻点了点头:“我觉得你快破案了。” 盛时行亦微笑颔首:“此案大略已经定局,但要做成铁案,还有三件事没有解决,一是密室杀人的手法,二是凶手杀人的证据,三是那本卷册到底在哪里。” 颜幻点点头,又突然压低声音凑到盛时行身边:“你说,那本卷册到底是什么?” 盛时行也不打算瞒她,一笑开口:“大略是雍州官场一些罪证。” 颜幻悚然一惊:“你说……这事儿也是‘那一位’交代他做的吗?‘那一位’到底要对付谁?” 盛时行苦笑着摇摇头:“无论罪魁祸首是谁,我有预感,今日刺史府在都督府手下吃了瘪,明天早晨一定会明着来兴师问罪,在此之前咱们必得将三件事都做成,然后当着都督府和刺史府两方之面揭破此事,此两方势同水火,无论岑长史手中掌握的证据是谁的罪证,到时候必有另一方会帮助咱们。” 颜幻有些害怕:“嗣音,你现在能判断出凶手是在帮谁灭口吗?” 盛时行摇摇头:“目前的证据都指向刺史府,但雍州官场层层牵制渗透,我也不敢肯定。”见颜幻面色沉重,她反问道:“你希望谁是帮咱们的?” 颜幻叹了口气:“我自然希望是刘都统,他跟咱们比较熟。” 盛时行亦是一叹:“我也希望是他,熟不熟不过是知人知面不知心,但一来以他的手段和都督府在洛阳的兵力,能压得住刺史府,反过来却不一定,二来……” “二来是什么?”颜幻看盛时行目光突然变得很伤感,便追问了一句,盛时行却一笑垂眸:“二来,他这个人……如果真的牵涉其中,我只能哀叹一句,世间最可叹,不过君子折节。” 听了她的话颜幻也莫名难过起来,看了看桌上的提篮叹气复摇头:“你也是胆子大,既然不确定,还敢吃他给的东西。” 盛时行却笑了:“这倒不用担心,刘崓是否牵涉官场黑幕我还拿不准,但他这样心高气傲的性子,就算要发难也不会用此等明目张胆而且下作的手段,你看他带着亲信们陪咱们跑前跑后的,如果目标是咱们,咱们得死几回了?” 颜幻松了口气,盛时行又垂眸一叹: “至少到目前看来,他还不会跟咱们撕破脸皮。” 颜幻闻言眨眨眼睛:“你虽然不敢断定,但你很希望长宁侯是好人是吧。” 盛时行抬眼看着她,愣了一会儿:“以他的权势,所处的位置,要做个‘好人’未免太奢侈了,我只希望此番过后,咱们办事不要再遇到他。” 颜幻问为何,盛时行捏起一块栗蓉糕闻了闻:“若是结仇,我打不过,若是承恩,我还不起。” 颜幻轻声一叹,正打算劝劝她,岑安却突然推门进来,吓了二人一跳:“盛青天!老朽想起我家长史曾经说过什么奇怪的话了!” 刘崓回到洛阳都督府自己的院子中,不多时刘冲便来回禀: “标下去看了看,那位九娘子的确是在一个破庙里,似乎是此地江湖人今夜为丐子头贺寿,九娘子看着跟他们很熟络的样子,的确是去赴宴的,然后就在破庙一众女侠身边歇下了,到我回来都没看他们动地方,已经宵禁了,估计也没法再回客栈。” 刘崓笑了笑:“看来还真是个跑江湖的,盛嗣音的朋友的确有意思。”他抬头看看也是一脸憨笑的刘冲,反而沉了面色:“你傻笑什么,军师呢?” 刘冲挠挠头刚要去找,却听到敲门声,来人是一名府中家将,恭恭敬敬行礼笑道:“三公子久见了,大都督有请。” 刘崓心一沉,面上却未显:“劳你替我回禀父亲,我更衣之后马上往书房拜见。” 那家将应了离开,刘崓带着刘冲往卧房,换了身齐整规矩的常服,左右看着自己的仪态,低声对刘冲道:“去找军师,把带到府里的人也带去别苑,稍后我也过去。” 刘冲吓了一跳:“却是为何?” 刘崓紧了紧蹀躞带,将随身的长剑交给他:“找到军师你们先行出府,明日若揭开刺史面皮,怕是要动刀兵,咱们得帮那小御史一把,今晚留宿府里,明天就出不去了。” 时间紧急,刘冲只能先按他将令去找道简安排,道简想了想却道:“我现在就去收拢人马出府,你找个由头先去大娘子的院子,她要是还没歇下,就想办法闲聊将公子去了大都督书房的事情透给她。” 刘冲虽然不明白这是为啥,但还是点点头照办,其实他听到代国公要见自家公子,也是一阵一阵心慌,只不过他不像道简,一时三刻便能想明白个中缘由和应对之道。 正如道简所料,此时的刘崓在自家父亲代国公刘达礼书房内已经被训斥了一遍。 “你有多大本事,几斤分量,就敢染指朝廷和雍州牧的斗法!”代国公显见已经发怒了,但还是尽量压着。 刘崓却抬起头,眼中带着三分桀骜:“儿子明白父亲的话是金玉良言,但那薛刺史到任以来,贪赃枉法,党同伐异,鱼肉百姓,尸位素餐,对咱们都督府毫无忌惮,事事掣肘,在雍州兴风作浪,甚至还想染指军务,之前沸反盈天的那个案子,虽然不是他做下的,但朝中议论未必就没有他的推手,如果咱们坐山观虎斗就能成事,雍州这里也不至于折了数名御史,这个盛御史是有真本领的,若儿子再不帮她一把,她也折在这里,不知道朝廷下次再派什么酒囊饭袋过来,雍州毒瘤就永远嵌在洛阳城,我刘家光明正大不怕朝廷的眼线,但楔个毒钉子进来,父亲就不恶心吗?” 刘达礼见他不但不听劝,还出言辩驳这么一通,当下大怒:“就凭你也敢妄议朝政!眼下咱们韬光养晦尚且……”说到这里,代国公似乎想到了什么,沉了沉叹道:“罢了,跟你说不清楚,你给我老实待在府里,明日哪里都不许去,府里的亲兵也不许你调配!” 刘崓垂眸唇角微挑,心中寒凉反倒令他冷静了下来,低声开口:“不劳父亲费心,儿子早让军师安顿了玄鹰骑在城中,明日我带自己的人去。” 刘达礼闻言先是愣了愣,继而按住帅案起身许久不言,刘崓明白,自家父亲拍桌子骂人的时候常常只是故作声势,眼下这样才是真生气了…… 书房中沉默一瞬,代国公扬声唤入贴身家将:“给我传家法!” 家将微微一愣,但还是恭恭敬敬从后面拿来了一支绑着黄绸的竹杖,代国公拿了在手,只觉得不过竹木之物,怎么这么沉,仿佛比他惯用的青龙战戟还沉: “你好大的胆子,居然还敢带兵回来,你就不怕本帅卸了你的军权!” 刘崓抬头看着自家父亲,眼中一片平静,甚至显得有几分乖巧,就在代国公以为他要听话求饶的时候,刘崓缓缓开口了:“末将的军职,是朝廷给的,爵位是圣人封的,唯有一条命是父亲予我,今日打死我容易,收兵权不可。” 此言过后,父子之间再无话可说,唯有竹杖落下的闷响回荡在书房中。 刘冲尾随着国公夫人来到外院书房时才明白军师为何让自己去向大娘子通风报信,也庆幸国公夫人早有预料,没有带着大娘子一起“过来找三哥哥玩儿”,不然十三四岁的小娘子要是看到她心尖尖上的人被父亲责罚,不定要把国公府的房顶都挑开了…… 见国公夫人进去了,刘冲才算放下心,溜出角门看到道简,告诉他都办好了,但书房很安静,那父子二人似乎没有吵起来。 道简却不太放心,让他带亲兵们先去别苑安顿,自己等在角门边。 书房内,国公夫人亲自抱住竹杖才算暂熄了代国公的雷霆之怒,她无奈转头对刘崓叹气:“三郎怎可如此,圣人云小杖受大杖走,这么简单的道理都不懂,赶快给你爹爹赔不是,出去思过去!” 刘崓此时也不再执拗,规规矩矩给自家爹爹行了大礼认错,得了代国公一句“滚出去”后,便一声不吭地倒退出门,直接出府往别苑去了。 刘崓走后,国公夫人无奈地将代国公搀到后面坐榻上歪着,抬手轻轻给他顺着胸口:“家里就这么三个宝贝,孩子小的时候你都没动过家法,怎么大了反倒不顾孩子的颜面了?三郎虽然壮,到底是血肉之躯,夫君你这么下狠手,打坏了可怎么办!” 刘达礼长叹一声:“小时候看着他还是个乖巧成器的,哪想到长大了,翅膀硬了,居然生成这么个撞南墙都不回头的性子,我打他是怕他有朝一日陷入朝堂纷争,自己怎么死的都不明白!” 国公夫人无奈叹气:“怎么我劝还把你劝急了,咱们远在雍州,三郎更是一头扎在雍宁关军务里,怎么会牵涉朝堂纷争,可怜他替朝廷镇守边关,好容易回来一趟,床板没躺热就被你打了出去,要是被老太君知道了,又要心疼,被于妹妹知道了,也要暗地伤心。” 刘达礼听她提到刘崓的生母于氏夫人,一时也心软,拍了拍国公夫人的手:“莫告诉阿蘅,那孽障也是不孝,好容易回来不说多陪陪他娘亲,反而……我还是打轻了!” 国公夫人看他又要着急,嗔了他一眼,代国公赶快起身轻轻将她揽住:“行,都听你的,或许真的是我老了……没有锐气了,总之我会护好你和嵩儿阿黛,也会护好阿蘅和那个气人的臭……” 国公夫人抬手一按他唇:“不许再骂我家三郎了,三郎香着呢!” 代国公无奈点点头:“你倒是偏心他,跟亲娘似的。” “那是自然,崓儿不过是性子直了些,实则最为诚孝,你镇守边关那些年,他大哥体弱,家里又都是女人,顶门立户的就是三郎,比夫君你也不差!”代国公闻言无奈:“你又来这段儿……” 剥茧 此时,被嫡母盛赞可以“顶门立户”的人已经回到了别苑,书房内明亮灯光一照,被军师看出了他面色不对,再想到他被代国公叫去,顿时吓了一跳,可想为他把脉又被拒,只能直言问他是不是被打了。刘崓冷哼一声:“没事,我顶嘴被爹爹敲了几下,竹篾还打不坏我。” 道简闻言一叹:“武艺精湛之人持竹木亦能杀人,代国公气头上估计也是下狠手了,你还是脱了衣服让我看看,我给你开点药……” 刘崓不耐烦地起身换了身利落的衣服,看着窗外泛起的鱼肚白:“点起人,咱们去刺史府,我还要看那小御史怎么断案。” 道简只能无奈跟上:“说起来你跟盛御史还真是合适,都这么能熬,我算是知道了咱为啥叫玄鹰卫了,夜里的鹰不就是鸱鸮吗!” “你再叫就真的像夜猫子了,别说话了我正心烦。” 正如道简所言,此时在岑长史家,颜幻歪在书案旁小憩,盛时行却彻夜未眠,昨夜岑安的话让她解决了三桩事中的一个,可密室杀人的手段她却尚未解出,自然也寻不到罪证,虽然确信自己等天亮了肯定会有更多发现,但她还是难免心焦。 昏昏沉沉中,她又想到昨日那灵光一闪却抓不住的话,轻轻自言自语:“二更……这房里到底缺少什么?” 一旁的颜幻被她的声音唤醒,迷迷糊糊地揉了揉眼睛:“嗣音,你一宿没睡吗……什么时辰了这,天都亮了。” 盛时行看着颜幻霍然一醒:“对啊,什么时辰?这屋里怎么没有漏刻……” 她这么说着,几乎是跳起来走到岑长史的书案旁,仔细观看那黄铜的油灯,颜幻被她吓了一跳,转过头就看盛时行露出一个满意的笑容: “非真,我想通了。” 天蒙蒙亮时,盛时行就唤来岑安,商议再勘现场之事,孙九娘带着御史府衙役们一步踏入院子,就看到他们三人忙忙碌碌地搬着梯子往后墙那边走,却因为地上杂物过多,磕磕绊绊的。 “啧。”孙九娘一阵无奈,上前把长剑交给颜幻,提起梯子往肩膀上一扛:“都闪开,一看就是没干过活儿的。” 盛时行赶快就坡下驴往旁边一稍:“九娘威武。” 孙九娘端着梯子驾轻就熟,她身后的六个衙役都没她利索,众人一起扶着梯子按盛时行的指挥,把梯子靠在后墙接近屋舍北墙房檐的地方:“你这是要干嘛?” 盛时行试了试梯子挺结实,便将官服前襟撩起来一角,往蹀躞带里塞牢靠了,一转头却见刘崓和道简不知什么时候进了院子,似笑非笑看着她。 “咳。”盛时行忍不住脸红:“刘都统见笑,我……上去查勘一下。” 孙九娘拍了拍梯子,有些不放心:“这有点短啊……,搭不上房檐,你上去容易,待会儿下来就太危险了,不如让我上去,仔细看了告诉你情形不就完了?” 盛时行却摇摇头,继续整理着身上的零碎,摘下来都交给颜幻:“查勘细节还是得我自己去,你不擅此道,再仔细也难免遗漏,哪怕一丝一毫都可能就会影响破案,我当初学这些的时候跟着我爹没少干这事儿,你不用担心。” 她这么说着,试探踩了踩梯子,却是滑了一下,众人眼见不太稳妥,便都想再劝,刘崓也走上前来,盛时行转头看了看他:“刘都统你也别……嗷!” 半声尖叫还卡在喉咙里,盛时行已经莫名其妙地“飞”上了屋顶,惊魂甫定看看背后,才知道自己是被刘崓提着腰带托着腕子带上来的。 刘崓扶着她在房檐上站稳当了便松开手,自己蹲在屋脊上好整以暇道:“查吧。” 盛时行的心狂跳一阵才安定下来,小心翼翼地移到能看到北墙那个气窗的地方,转头看看刘崓。 “没事,这个距离就算你踩空了我也保你不会掉下去。”刘崓蹲在屋檐上,给了盛时行一个鼓励的眼神,盛时行却突然笑了。 刘崓面色一沉,蹙眉问她笑什么,盛时行赶快拱手认错,却还是忍不住指了指他面前屋脊上装饰的小兽。 刘崓脸黑了。 盛时行赶快转过头细细勘察,写写画画,从刘崓的角度恰看到她肃然又伶俐的侧脸,晨光打在她脸上,照得寒毛都纤毫毕现,因为紧张和专注催出的细密汗珠挂在脸上,仿佛清晨的蔷薇花瓣,凝气成露,将落未落。 刘崓看着看着,一路行来的猜测和筹谋竟一时都忘了,仿佛天地万物间,只剩眼前这个忙忙碌碌的小娘子,这个不顾安危求索真相的巡按御史。 盛时行转头,正对上刘崓亮晶晶的眼睛,一时心中竟有些恍然,赶快垂眸掩去失态,再抬头,眼前人也转开了目光。 “多谢刘都统,下官看完了。”盛时行瞅了瞅下面,一阵眼晕,抬头眼巴巴看着刘崓,刘崓却似笑非笑,指了指那脊兽,自己蹲得更笔直了些。 盛时行被他逗得忍俊不禁,又不敢笑得太放肆,拼命绷着再拜了拜,可怜巴巴的,刘崓也不再逗她,一笑起身带她下了房顶。 盛时行绕着房子查勘了一番,又细看南墙上的两扇窗,颜幻看着她几乎是一格窗纸一格窗纸的看过去,心里替她累得慌,却是声都不敢吱。 光阴一寸一寸过去,盛时行的目光终于停在了窗户靠上的一个地方,她踮起脚尖细看,抬手比划了一下,又一路往下寻,众人都觉得有些好奇,却不敢出声打扰。忽然,盛时行向后抬手:“非真,你那个夹子给我。” 颜幻赶快从随身算囊里掏出仵作用的小夹子递给她,盛时行小心翼翼地从靠下的窗框上夹下一丝什么,仔细看后笑了笑,妥善裹在了帕子里揣好,转头岑安道: “劳烦尊介给我找一卷缝被子的粗线来。” 岑安应了一声便去自己的屋子里找线绳,众人身后却传来匆忙脚步声,刘冲走到众人身边施礼道:“禀都统,薛刺史带着常、邓两位佐官和数名衙役前来,要见盛御史。” 刘崓看了看盛时行,读懂她眼中的笃定后,对刘冲微微颔首:“请他们进来。”说完这句,他仿佛是嫌麻烦一般闪身进了屋子。 不多时,薛刺史一行人趾高气昂地进了院子,环视四周乱糟糟的样子,薛刺史心中有几分得意,对着盛时行轻蔑一笑: “盛御史,这一日夜过去,案件可有端倪?” 盛时行不卑不亢地看着他,尚未及开口,一旁孙九娘冷哼一声道:“别人家丢根缝衣针还要三天断案呢,杀人害官的案子就给一天一夜。” 常司马见她一身粗布荆钗打扮,便狐假虎威上前呵斥,又被孙九娘瞪眼抱剑吓得瑟缩了一下。 薛刺史有点嫌弃地挥手让他退下,顺势问盛时行:“这位不官不民的是何人,若是刁民扰乱断案,不妨带走。”说着就示意衙役们要上前锁拿孙九娘,盛时行刚说了句“且慢”就见刘崓撩袍从屋内走了出来,冷笑开口:“好官威。” 薛刺史一愣,虽然他猜到了那些便装守着此处的应该是刘崓的人,却没料到他自己也居然不避嫌,看起来是要给盛时行继续撑腰的样子,当下阴阳怪气开口: “没想到刺史府的案子居然劳动了都督府,长宁侯这是……”刘崓哪里不懂他这话是在给自己作扣,当下冷笑道:“你们怎么断案子我不管,使君也不必攀扯都督府,我只是钦佩岑长史为人,赶着他入殓之前再来上个香的。” 薛刺史只道他是不敢正面回应,遂笑道:“既然如此,长宁侯怎么怎么还不走?” 刘崓微微一笑:“本来要走的,这不你们来了?我看热闹。” 薛刺史闻言一窒,却无法反驳,孙九娘憋不住“噗嗤”笑了,又惹得他横眉怒对,却不敢再叫嚣拿人了。 薛刺史想了想,转向盛时行阴阳怪气道:“也对,早闻盛黜陟使断狱如神,出手就断破幣赏案,得东宫教令嘉奖,昨日灵堂上一眼就看出岑长史是为人所害,哪怕这房间是密室都毫不动摇,不必再耽搁时间了,是否已经勘清案情,照实说本官也不会为难你。” 他料定一日夜盛时行不可能破案,却不料眼前女子莞尔道:“诚如刺史所言,下官幸不辱命,已经堪破凶手密室杀人的手段。” 薛刺史脸上顿时风云变色,盛时行也不再理他,只是抬手请众人进入房间之内,搬了个凳子放在岑长史自缢之处下面,对刘冲道: “我要演示凶徒杀害岑长史后将钥匙‘物归原处’的手段,烦请你站上去,权装岑长史。” 刘冲见自家都统没有制止,便依盛时行吩咐的登上凳子,居高临下看着众人,盛时行又道:“你转过去,脸冲北墙。” 刘冲照做之后,盛时行又拿出一枚带钩给众人看:“这就是岑长史惯用拿来挂钥匙的带钩,我也请刘校尉挂上。” 手段 待刘冲将带环挂在蹀躞带上后,盛时行示意众人稍待,自己走出去从岑安手中接过线轴,蹬着梯子打开了北墙上的气窗,对众人道:“此窗狭窄,无法进人,所以岑长史并未防备安装窗闩,而且还经常打开通风,这一点,岑管家是很清楚的。”她一边这么说着,一边拿线绳在气窗窗框上绑牢,再将线轴扔到屋内。 盛时行走下梯子,正听到岑安在房内附和说这扇窗户的确没有窗闩,盛时行又回到屋内,拿起线轴一路捯着走到刘冲面前,拿线在他带钩上绕了一圈,但未打结又拽着往南窗那边引过去,众人也随着她走到南窗之下。 盛时行指着窗户上的一个小孔对众人言道:“今晨我看过这个孔洞,是新戳开的,而且边缘非常齐整,我想了很久才明白这个洞才应该是凶手行凶的第一步,而同样的洞,岑管家住的厢房窗户上也有一个,诸位不妨想想,这个洞是做什么用的。”她一边这么说着,一边将长线截断出合适的长度,从那小洞中穿了过去,又走出房间,在南窗下站定,此时房内传来刘崓轻轻的一声:“迷烟。” 盛时行愣了愣,她没想到居然有人这么快就猜出了凶手第一步的手段,更没想到刘崓居然开诚布公地说了出来。 “没错。”盛时行道:“这就是凶手戳破窗纸吹入迷烟的洞,因为他不确定岑长史是不是真的醉到不省人事,也要确保岑管家不会突然醒来,制止他行凶。”说完这些,盛时行将线头固定在一旁的低矮灌木上,又仔细看过屋内线绳的走向,才对岑安道:“岑管家,锁门。” 岑安闻言取出铜锁,将房门关闭“咔哒”一声锁了,盛时行又回到北墙气窗前,看着房内众人笑道:“这就是与当时一样的‘密室’,此时凶手已经谋害了岑长史,将他吊起,又返回院中锁了门,而钥匙……”盛时行拿起岑长史的钥匙,解开气窗上的绳子穿上钥匙上的铜环,轻轻一松手,钥匙在线绳的牵引下,准确无误地挂到了刘冲腰间的带钩上。 在场众人无不惊讶,此时已经明白了凶手的手法,却无一人说话,眼睁睁看着盛时行回到南窗下,一点,一点收回了线绳——一如凶案当日,密室行凶,了无痕迹。 房内死寂,直到岑安开门的声音唤醒众人,盛时行打开门走入房内,对薛刺史行礼道:“凶徒当日就是这样,趁岑长史酒醉,假借扶他回家之机盗取钥匙,又在岑管家不知岑长史有人同行的情况下深夜潜入岑宅,先用迷香迷晕二人,然后拿钥匙开门进屋杀害岑长史,再假做自缢,而这一手法造成的双重缢痕,我的佐官颜录事也已经验明。” 薛刺史此时眼见已经有些慌了,拂袖道:“荒谬!这都是你的猜测,你的一家之言,即使这手法可行,你又有什么明证?” 盛时行转头看着薛刺史,又像是看着他身后二人,许久方一笑:“使君莫急,容下官一步一步来讲。” 薛刺史有心再发难,刘崓却突然冷笑一声:“薛刺史这个态度是什么意思?州内官员巧破大案,左右都是你的功劳,你急什么?” 他这么一说,薛铭岳心中也是一沉,当下干笑:“确如长宁侯所言,但下官只是担心盛御史并无明证,找不出凶手。” 盛时行转头看着他笑了笑:“多谢使君,其实下官一开始也没有头绪,直到今晨发现屋里没有漏刻,才意识到岑长史用的是能算时辰的标刻油灯,这种油灯用熟了比漏刻更准,我问过了,岑长史很注重时间,让岑管家每天上灯时分都要重新将灯油添满以便计时,但他那日出门饮酒,醉酒而归,岑管家安顿他的时候,是端来了自己房内的灯,事后又端了出去,并未用过房间里的油灯,但翌日他殒命,大家发现尸体的时候,油灯的灯油已经燃尽了……”盛时行见众人纷纷颔首认可,又道: “下官说过,我的佐官颜录事已经断定岑长史是被人暗害假做自尽,灯就一定不是岑长史点的,那么凶手即使犯案时需要点灯,那又为何离开之前不吹灭油灯,毕竟大半夜房内亮着灯,只会引起旁人的怀疑,这样反常的行为只有一个解释,就是他要做的事情,需要房内有灯光,而他做完之后,又无法灭掉这灯,再加上岑长史自缢时面向北墙,也就是气窗所在的方向,下官才断定,凶徒一定是从气窗那里,借着油灯光亮观察这个房间,最终完成了密室的布置。”她转过身看着薛刺史:“至于使君所言凶手,下官也已经有头绪了。” 薛刺史此时虽然心慌,却故作镇定问了一句:“哦?到底是何人?” “自然是一直想害岑长史的人。”盛时行盯着面前三人,薛刺史沉吟不语,常司马却突然发难:“盛御史不要信口雌黄,岑长史为人正直,怎会有人处心积虑想害他,至多不过强盗图财害命。” 盛时行被他逗笑了:“照常司马所言,洛阳的强盗还真是大胆,西京重地入室劫杀朝廷命官,若有如此悍匪,你司马府没有眉目吗?” 常司马这才意识到作为主管治安的官员,他自己把自己骂了,顿时气得瞠目结舌,却再也说不出话来。 此时薛刺史面色一沉:“不必再逞口舌之快了,既然你已经有眉目,便请直言吧,到底是谁杀害了岑长史,如何说是处心积虑?” 盛时行看他自己跳出来了,心内一哂,将凶手利用茶器沁毒害人之事一五一十说出,岑安又将刺史赠送小柜之事说了,薛刺史果然勃然大怒: “盛时行你好大胆子,竟然污蔑本官,那柜子的确是本官送的,可本官哪里知道柜子里有毒!更不知道岑谦用此物来装茶具,你……” 盛时行笑着一抬手:“使君别急,下官没有说你就是杀害岑长史的凶手,也没说毒是你下的。” 听她这么说,屋中之人都愣了,一时各怀心思,唯有刘崓好整以暇看着这边,纯纯是来“看戏”的。 盛时行环顾众人,与他对上眼神时忍不住挑了挑唇角,有趣的是,刘崓也没忍住,继而他轻咳一声,转开了目光看着凳子上装尸体的刘冲蹙眉道:“站直了!” 盛时行此时又开口道:“诚如薛使君所言,他并不能左右岑长史用这个柜子装什么,更不知道岑长史有能让茶具侵入毒物的习惯,但刻意接近岑长史,能与他共同饮茶的邓参军就不一样了。”她这么说着,看了看邓樋: 邓樋闻言先是愣了愣,又干笑一声开口:“盛御史这话,下官就听不懂了,的确我与岑长史还算交好,但不过是敬重他才学,又想替使君调和一下关系,可我与他无冤无仇的,为何要加害于他,再说……柜子是刺史所赠,但如何就不能是店家做恶?再者说……”他一指岑安:“当日种种,都是这老仆所言,御史怎么又能确定,不是他不甘驱使或者见财起意,谋害主人呢?” 岑安闻言气得浑身发抖,刚要上前理论,又被盛时行抬手拦下,她微微一笑,对邓樋道: “没想到安分讷言劝架都劝不明白的邓大人,为自己辩驳起来却是巧舌如簧。” 邓参军闻言一愣,继而似乎决定不装了,突然一笑,眼中精光内敛,哪里还有那木讷老好人的样子:“盛御史诬赖下官,下官当然要为自己辩驳,御史所言这些都只是你的推测,不足为证,下官虽然官职低微,也是朝廷命官,不容人诬陷。” 他这么说着,转向薛铭岳,薛刺史刚要说话,盛时行却抬手笑道:“邓参军莫急,本官会让你心服口服。” 此时刘崓冷眼看薛刺史,已经看出他有些慌乱,便知他定然知情,就不知道盛时行有什么办法能击其七寸,斩草除根了,不过退一步说,能斩其爪牙也是好的。 此时盛时行又拿出一块帕子打开,取出一物,大家凝神看时,却是一条灯芯:“我们已经查明,凶手趁着岑长史往挽枫阁见红颜知己的机会装作偶遇与他同行,当时见到二人在一起的只有长史的红颜知己珞裳姑娘,凶手在送回长史后,担心珞裳姑娘会透露此事,故而折返潜入挽枫阁,将其毒杀,这条灯芯就是珞裳姑娘弥留之际为我们留下的线索——灯,便是‘邓’,她想告诉我们,杀害她的就是你,邓樋。” 此时邓樋已经冷汗涔涔,却还在狡辩:“这只是你的推断,什么珞裳,什么挽枫阁,我不认识!区区一个灯芯,或许只是她偶然抓在手中的,不足为证!” 他如此狡辩,令颜幻等人义愤填膺,看向盛时行,却见她突然笑了:“邓参军,刚刚薛刺史说了,本官乃刑名官出身,若无铁证,怎会一口咬定凶手是你!” 邓樋一时无语,盛时行也不欲再听他狡辩,面色一沉,凤目含威,让邓樋和薛铭岳这样的官场老手须眉男儿都为之胆寒。 “邓参军,将你的鱼符袋交出来。” 邓樋听到“鱼符袋”三字,整个人如同被抽去精魂一般颓丧下来,一时两股战战,盛时行上前半步盯视着他,从袖中缓缓掏出自己的鱼符袋: “我大梁官员皆以鱼符配合官诰佐证身份,鱼符皆配鱼符袋,相互佐证真伪,故而鱼符袋也有表明官身的作用,制作鱼符袋的材料乃是益州织造司奉朝廷敕令专造的回文蜀锦,不得流入民间,用者流刑,私卖者斩首,并规定各级官员不得擅自出借,不得肆意污损,若有损毁,要上交旧袋于州府,州府上交吏部换领新的鱼符袋,鱼符袋与官服一样,以颜色区分品秩,拿咱们这里诸位来说,薛刺史的跟长宁侯的一样,是紫色,下官的与岑长史的一样是朱色,邓参军你的跟常司马的一样,应该是青色……”她这么说着,打开自己的鱼符袋取出一物,大家上前看时,正是一片破碎的蜀锦,还能看出敕造回文的样子,正是青色。 雪冤 盛时行一笑,看着对面三人:“这是从岑长史窗棂上取下的,尚未染污,也就是前夜才挂上去,敢问二位,这是谁的鱼符袋上的!” 她话音甫落,常司马吓得一把摸出自己的鱼符袋亮给众人:“下官的可是好好的,莫要攀扯!” 盛时行一笑,又转向邓樋,只见他苦笑一声,掏出鱼符袋,众人看时,果然有个缺损,正和那布条差不多。 “没错,是老夫嫉恨岑长史才学官位,他压在我上头,令我永无出头之日,故而毒害于他,但又嫌下毒太慢,才转为缢杀。” 盛时行冷笑:“邓参军这些话说得如此流畅,不像是交代罪行,倒像是和什么人约定好了,提前背的。” 邓樋却是狞笑一声:“盛御史,老夫知道你的意思,但此事就是我一人做下,且是私怨,你何必再攀扯别人。” 盛时行见他如此嘴硬,也不着急,好整以暇收了罪证才开口:“既然如此,你在岑长史书房翻找什么?” 她突然扔出这句,无异于一个炸雷,不但邓樋,就连薛铭岳脸上也是风云变色,虽然很快就掩藏好了情绪,但依然没有逃过盛时行的眼睛: “薛刺史你当然要慌张……”她这么说着,突然抬头看了看天:“时辰到了,为岑长史送行入殓吧。” 话音甫落,便有几位御史府的衙役抬出岑长史的棺木,放在院子正中,莫说薛、邓等人,就连刘崓也愣住了,不知道盛时行是唱的哪一出。 “昨日下官也一直在想,岑长史是如何碍了雍州刺史府的眼,让他一定要死在我到来之前,想必就是他知道的一些事,记录的一些事,会断送了刺史府某些人的仕途,要了他们的命……苍天见怜,没有让岑长史心血白费。” 她这么说着,抬手在半敞的棺木盖子内侧一摸,随着一声轻巧的“咔嚓”声,一本薄册便出现在她手上: “昨日我问岑安,他家主人是否叮嘱过什么不合常理的话,岑安说,岑长史曾叮嘱,若他身故,一定不要在本地下葬,要将他装入这具棺木中,由岑安亲自扶灵回京,虽说人死魂归故里是常事,可岑长史的家乡也不是京城,而是冀州,为何不往冀州,偏向汴梁?” 听她这么说,在场众人都明白了,薛刺史脸上也现出颓丧之色,邓樋更是如被抽了脊梁骨一般,早就瘫坐在地。 “岑长史自知被尔等谋害,断绝了向京师上书的渠道,故而心生死谏之志,但哪怕是死,也要用棺木将记着你们罪状的实录送入京城!”盛时行的话回荡在寒风之中,却再也没人能出言反驳一字。 薛刺史沉吟良久,突然抬头,刚刚目光中的惶惑却已消散,沉静地令人难以捉摸: “多谢盛御史勘破此案,本官作为雍州牧,御下不严以至此祸,还望御史留某三分薄面,将此案移交州府,某定仔细上表,奏明圣人。” 他这一言出,颜幻等人还没回过神来,盛时行却已经明白了,薛刺史这话听起来是认输服软,实则是亮出底牌,要撕破脸皮了,盛时行知道仅凭自己等人是保不住这本实录的,于是她似不经意看向刘崓,见他的手闲适地搭在剑柄上,心中就全明白了,当下心一定: “薛刺史,恕下官不能从命,下官是朝廷钦命的雍州道黜陟史,按察御史,官微但职责重大,必得亲赴汴京呈奏此事,不过刺史也不必担心,这本实录下官会将其锁在木匣之中,咱们今日当场签封,下官的,刺史的,还有长宁侯的。”她这么说着看向刘崓,刘崓眉梢一挑,狭长星眸中却带着温和笑意:“行啊,拿笔墨过来。” 薛刺史今日“早有准备”,且眼线也告知都督府并无动静,他琢磨着刘崓就带了十来个人,似乎还有一搏之量,当下起了鱼死网破之心,冷笑一声看着盛时行:“这么说,盛御史是不打算给本官面子了。” 未容盛时行再开口,薛刺史厉喝一声:“进来!”便闪到一旁,顿时一队数十个身着甲胄手持长刀的府兵冲了进来,为首之人直取盛时行——竟是早就排布下了。 一旁的颜幻和孙九娘怎容他们伤害盛时行,当下双双跃到她身前,长剑短刀出鞘,却不知还有人更快。 谁都没看清刘崓是怎么一闪身就对上为首那个府兵裨将的,只见他也不动兵刃,直接抬腿一脚当胸踹在那裨将胸口,生把个全副甲胄七尺多的大汉踹出去两丈多远,撞在旁边墙上,连檐瓦都震了下来,那裨将一口鲜血喷出,顿时没了动静,吓得后面的人再不敢冒进,愣在当场。 一时间,庭院中如无人般阒静,须臾后,只有刘崓低沉而清晰的声音回荡在风里:“《大梁律》,谋害朝廷命官者斩,亲族充军,再不收刀,某先送尔等见阎王。” 他不常来洛阳,府兵都不认识这位“屠鬼将”,此时见他身着便装,便有胆大的思量着刺史的厚赏和一手遮天,强壮着胆子喝问:“你又是何人,扰乱刺史大人办案!” 盛时行被刘崓挡着,根本看不见前面什么情形,此时是十分想笑,心道是多不怕死的人都有。 她身前的刘崓倒是真笑了,笑声却让在场众人都起了一身栗,还没回过神,又听他厉声一喝:“萧鸣,进来!” 话音未落,守着门口的几个府兵已经被撂倒,一身玄甲手执长刀的玄鹰骑迅速突入院中,众人看着萧鸣手中玄底银线绣着一只傲然雄鹰的“劉”字军旗,再没见识的人也知道自己是遇到了哪支神军。 顿时兵刃落地声,跪地乞罪声络绎不绝。薛刺史脸上早已失了血色,刺史府一干人等立如草狗木鸡,不再徒然挣扎。 刘崓轻轻闪身,转头看着盛时行:“御史请便。” 盛时行突然想起当初在定县县衙他的那句“请便”,顿时会心一笑,拱手施礼谢过。 衙役们在玄鹰骑的威慑下顺利将邓樋锁拿,薛刺史见状也明白自己算是再无翻身之机,一时如丧考妣,垂首不语。 邓樋平定下心情,缓缓起身,终于收起狡诈,颓然开口:“盛御史,老夫不明白,我明明已经伪装得那么好,你是怎么怀疑到我的?” 盛时行冷眼看着他:“我开始怀疑你,是因为我们刚到之时你反驳颜主事的话,你说一进门就看到岑长史舌头伸出吊在房梁上,并认定那就是自缢之像,但我在细问岑安之后才知道,岑长史被伪作自缢时,是脸冲着北墙的,而不是冲着你们进入的门,即使你帮忙放下尸身时看到了,也不该有‘舌头伸出吊在房梁上’这样的话,你对长史临终遗容印象深刻,只能有一个原因,那便是你缢杀长史,伪造密室现场时,一直在看着他。”她抬手指指屋内北墙上的气窗:“就通过那个窗子,一直看着。” 邓樋闻言苦笑一声,再无言语。 一场阴谋,尘埃落定,数日后,盛时行奉旨携实录往汴京,一行人刚走到城外,便见远处十里长亭那边影影绰绰数个人影,正是曾经并肩作战过的“旧相识”。 盛时行一笑,令仪仗众人原地等候,带着颜幻和孙九娘驳马行至十里长亭前,刘冲笑着跳起来摆了摆手,将三人都逗笑了,滚鞍下马,两厢行礼问候。 道简军师很有眼色地拉着刘冲萧鸣到一旁跟颜幻二人寒暄聊天,盛时行抬头看着刘崓,清晨斜辉打在他脸上,更显得他肤色牙白中透着红润,令自己这样的女子都羡慕。 “好白,好漂亮,真的不像个武将。”盛时行垂眸,暗自想着。 刘崓不知道她一时能转这么多心思,奇怪之下权当她是小娘子害羞,于是压着尴尬先开口:“此番前往汴京虽非山高水长,也要几日功夫,稳妥起见我已经知会过几位相熟的同袍,你这一路过去若有难处,便投书到附近的雍州军大营,总有人能帮忙的。” 盛时行闻言甚为感动,其实之前她还担心刘崓会提出让玄鹰骑相送,那样的话盛时行虽然不忍拂他好意,但也只能婉拒,可不料她自己想到的,刘崓也顾及到了,此时盛时行自然不再矫情,肃容躬身行礼:“多谢刘都统周全。” “无妨,都是为了朝廷。”刘崓说了句官话,在此时却没有比这句更恰如其分的了,二人遂相视一笑,盛时行却露出一丝犹豫神色,终是开口道: “刘都统,你最近是否生病或受伤?” 刘崓还没来及否认,一旁的道简先说了一句:“神了!” 刘崓瞪了他一眼,道简却装作没看到,上前指着他对盛时行笑道:“这个人啊,回家顶撞亲爹,被代国公行了家法,还扛着不去看大夫,哎……” 道简虽然没有明说,但盛时行如何不知刘崓定是因为要襄助于自己才被代国公责打,当即神色一黯,看向他时,却见他转头瞪着道简,一副要杀人的样子,道简则老神在在,看都不看自家都统,盛时行反倒被他们逗笑了,大方拉起刘崓的手腕为他把脉:“刘都统,身体强壮也不能讳疾忌医……” 刘崓感觉到腕间一阵清凉,低下头,愣愣地看着她如夏日菡萏尖一样素白泛粉的指头按在自己腕脉上,顿时心神一阵恍然。 “果然,还有暗伤未疏散……”盛时行的话将他思绪拉了回来,不知什么心境作怪,刘崓脱口而出一句:“没什么大事,你别管了。” 盛时行愣了愣,一旁的道简心中暗叹自家都统真是属螃蟹的,直肠子怪。 可盛时行并不以为忤,反而笑得更开了:“我不管怎么行,你帮了我那么大忙……”她这么说着从算囊里掏出一根炭条并一个精致的小册子,在上面刷刷刷开了一张药方撕下来递给他:“照方抓药,不要饮酒莫食辛辣。” “哦。”刘崓低头看着手里的药方,上面的行楷娟秀中透着锋芒力道,可他还没看清楚,就被道简劈手夺过:“给他也没用,还是给我吧。” 盛时行笑眯眯地看着他们二人,惹得刘崓也不自觉地笑了: “这几日我一直在想,那日在岑长史家,你怎就确信我会帮你,若我当时放手不管,你岂非要被薛刺史害了。” 盛时行自然有信任他的理由,但此时却不想挑明,当下眨眨眼睛,显得真诚又俏皮:“下官自然相信都统,无论是刘家忠良之名,还是都统赫赫战功,都令下官敬服。” 刘崓知道她这话不尽不实,或者说是骗鬼都不信,却并不生气:“彼此彼此,盛御史果然不负神断之名,希望将来某若是吃了官司,你也能看在此番情面,出手相帮。” 盛时行嘿然:“都统说笑了……”说完这句,她又突然敛去笑意,看着刘崓认认真真开口:“不过若你真被宵小冤枉,盛某必定倾尽全力,帮你洗清冤屈。” 刘崓微一挑唇:“好,有你这句话我就放心了。” 二人遂一笑别过,盛时行带人一路往东直奔汴梁,行出去挺远,颜幻突然压低声音笑:“看你忽悠刘都统我都快绷不住了,明明那真的实录你早就看过藏好留了后手,说瞎话倒是一点儿都看不出来。” 盛时行也笑:“以他的城府,不可能不知道我是说奉承话糊弄他,可我又何必实言以告。” 颜幻点点头:“也对,不过此番你知道刘家清清白白的,一定很开心吧。” 盛时行微微颔首:“但我还是那句话,无论如何,咱们跟刘都统也只会是萍水相逢,随缘聚散的关系。” 颜幻点了点头:“是啊,当差不自在嘛。” 旁边的孙九娘听了半天插不上话:“你俩说啥,我怎么听不懂。” 盛时行笑了:“听不懂就听不懂吧,左右正事已成,这几日姐妹们成天吃不好睡不好担惊受怕的,等到了汴京我做东,请你们到繁楼饮香醪,品群香羹!” 颜幻一听就精神了:“何止群香羹!你就是上一条羊腿我也能啃得!” 盛时行被她逗笑了:“给你上个烤全羊。” 颜幻乐不可□□我够呛能吃完。” 此时,一旁九娘发话了:“没事儿,我饭量大。” 她这一句,教另外两人一齐看过来,三人一对眼神,顿时都憋不住了:“哈哈哈哈哈!”略有些“肆无忌惮”的笑声,回荡在官道上。 笑声虽然传不到远方的长亭,但仿佛是心有灵犀一般,此时的刘崓突然对着初生的柳芽露出一丝微笑: “盛御史,有点意思……睁着眼睛说瞎话,一脸纯良无害的样子,她就琢磨着我能信?” 一旁的道简从药方上抬起头,无奈一笑:“都统也别计较这么多了吧,你不是也把人家盛御史从头到尾利用了个够,此番拔出了薛刺史这个钉子,大都督也说不出你什么了,还不回家吗?” 他的话,让刘崓难得的笑意又如倒春寒般隐没无踪:“回去干什么,继续讨打吗?”对上道简无奈目光,他毫不动容,一指他手上:“看完了,能用吗?回城抓几服,雍阳城的药可没有西京的好。” 道简知道劝他也劝不住,索性不再提:“挺好,这个盛御史年岁不大,于岐黄之术上倒是颇有几分见地,不过这个方子用药有点猛,虽然好得快,但你怕是要受点罪,还是我再……” “好得快?”刘崓突然莫名开心起来:“这个盛嗣音,有点儿意思。”说完这句,他也不容道简再解释,转身上马朝城里去了:“不必改了,就照这个抓。” “合着你是就听见‘好得快’仨字儿了哈!”道简也赶快上马追了过去:“盛御史还真是都统你的知音……” “你话太多了。” 而此时,在洛阳一座不起眼的私宅中,几个隐在黑色斗篷里的人围桌而坐,主位之人听了两个属下的回报,愤懑道:“这两个蠢货,眼看已经保不住了,主上花了那么大功夫将他们推上高位,他们却被一个小小长史拉下了马!” 旁边两个副手吓得噤若寒蝉,许久才小心开口:“首领,此次也是事出突然,谁能料到已经解决了那个岑谦,却被京里的御史察觉,这样三两日内勘破案件,咱们这些‘暗处’的,也保不住他们那些‘明处’的人啊。” “不必说了,主上最不喜欢的就是推卸责任,为今之计只有先去向主上请罪,再图洛阳地方如何排布了。” “大事”议定,房内又重归安静…… 诡案 雍州刺史贪赃枉法,结党杀害长史一案震惊朝野,引得京师官场都抖了三抖,不过破解了此大案的雍州道黜陟使,巡按御史盛时行在太子的回护下,倒是安安妥妥地从旋涡中心脱身,带着圣人的嘉赏回到了西京洛阳。 新任的雍州刺史甚至比她更早到任,虽然同是太子亲信,但两人似乎很有默契,并未攀什么私交,只不过盛时行巡查州内事务便无人再敢掣肘,舒服了很多,雍州也眼见的一日一日吏治清明起来。 相对官场,因冀州失利而频频试探的远国骑兵则带给雍州都督府很大的压力,特别是刘崓镇守的雍宁关,加紧练兵准备出征的消息已经传到了洛阳。盛时行虽然嘴上说着要跟刘家撇清关系,可心中还是忍不住担心的,既是为了雍宁关,也是为了那些熟悉的故人。 这一日春花正盛,盛时行正在窗前就着花香看往来公文,颜幻突然一路小跑进了书房,将一封书信扣在她桌上。 盛时行刚要伸手,却被她按住:“诶~你先猜猜是谁的来信!” 盛时行凑过去,下巴抵着桌子细看一瞬,抬头笑道:“道简军师吧。” 颜幻本来就大的眼睛瞪得溜圆:“神了,你是不是偷偷看到了?”她这么说着也凑过去细看:“没有啊,字也露不出来……” 盛时行从她手底下抽出书信,一边拆一边道:“这信封是桑皮纸,这种纸张柔韧结实,质地中下的常被拿来糊窗户,好的也用来作画,但用它做信封信纸写书信的多为军中之人,因为这种纸张所书文字,不易被虫蛀,也不容易撕毁,适合军旅之中,倚马行文……” 颜幻点了点头:“但那也可能是刘都统写的啊,或者刘校尉。” 盛时行展开书信匆匆浏览着:“一股檀香味,不是崔真人是谁啊,亏你鼻子好。” “咳。”颜幻咧嘴笑了:“服了,你是真的神。”但说完这句,她就看到盛时行脸上的笑意渐渐散了: “非真,马上收拾东西,咱去雍阳城。” “啊!为何?” “是刘都统托军师来信,邀咱们往雍宁关商议案情。” “案情?”颜幻一听也不敢大意:“还是上次那案子吗?” “不知道,没有明说,不过还是先去吧,我看军师字里行间挺着急的。”盛时行这么说着,就将桌上的笔墨等物迅速收拾起来。 “好,我马上去知会九娘,咱们明日就出发。”颜幻点了点头。 “不,今日就走,行快些能到第一个官驿。” “好家伙!沾了雍宁关的事情你是真的上心!”颜幻揶揄了一句,盛时行却轻轻一叹:“怎能不上心,那里是边关啊。” 颜幻闻言也敛去笑容:“我明白了,现在就去。” 三人不出一个时辰就料理好了一应事务,跟刺史府打了个招呼便踏上前往雍宁关的官道一路疾行,颜幻连路过定县都没有停一停,数日后就到了雍阳城下。 在大营门口递了官告,不多时便见道简军师亲自迎了出来,几人见了礼,道简笑叹道:“盛御史到了,咱们就放心了,进去详谈吧。” 盛时行三人跟着道简一路进了他居住的院子,还未坐定,便见门口玄色衣袂一闪,却是刘崓带着萧鸣等二人进了院子,月余不见,盛时行对着刘崓居然没有什么陌生感,上前见了礼,尚未及寒暄,就见刘崓阴沉着脸转向道简:“怎么回事,为何把她们折腾来了!” 盛时行听他这话就知道道简那一封书信大概是瞒着刘崓送出来的,当下没敢贸然插话,只见道简干咳一声,却没有回复刘崓,而是转向自己: “的确是我自作主张请你们前来,实在是这个案子太过邪门……” “军师!”刘崓突然上前打断他的话:“你怎么回事儿,我说话不管用了是吗!” 盛时行眼看他们要争执起来,赶快上前劝解:“刘都统你先息怒,你看……下官来都来了,还是让军师把话说完吧。” 刘崓闻言深深看了她一眼,竟令盛时行看出了犯愁,不忍等多种心绪,不过只是一瞬,他便转过身去,负手不语,算是默认了。 道简松了口气,对盛时行稽首道:“有劳盛御史了,实在是这案子牵涉甚广,又着实邪门……”他瞥了一眼刘崓,抬手邀盛时行落座,刘崓也不再戳着,在他们对面气哼哼坐下。 道简方开口道:“细算起来,这案子或许从初春就开始了,比你们来雍宁关查案还早,只是当时被我们当成了一场意外……” 听道简大略说完,盛时行才明白刘崓为何对此案讳莫如深,道简又为何这么着急,她思忖一瞬开口道: “军师,下官是不信什么‘邪祟’之说的,军营里出现如此邪门的连环案,定有小人作祟,你说得不错,此案必须速破,因其所图的,未必是一兵一将的人命,而是……” 她话未说尽,可在场众人都明白了,刘崓也消了气,肃容道:“我也是这话,什么邪祟,都是无稽之谈,不过是我手下参军太过无能……倒把你也折腾来了。” 盛时行闻言安抚一笑:“参军之职主业是参赞军务,管理营中事务,处理案件只是顺便的职责,贼人狡诈,一时无法找到真相也是有的,故而下官请刘都统允准我查勘此案,揪出宵小,保将士们安妥。” 刘崓闻言一时无语,道简却一叹开口:“都统,你不就是怕那些‘邪祟’之物太过凶煞,伤了盛御史她们吗,但我和李参军,冯参军二人也一直在查勘此事,不也没事,可见那‘邪祟’还是有所顾忌。” 刘崓抬头看着他刚要说话,却听门口有脚步声迅速靠近,一路喊着“军师”奔入的年轻校尉真是顾不得对自家都统行全军礼,便着急开口道:“军师,快去看看吧,冯参军也中了‘邪祟’刚刚被发现在房中自缢了!” “什么!”道简闻言急的起身就走,盛时行与颜幻对视一眼,也起身欲跟上,却被刘崓一把拉住,盛时行回头看着刘崓,看懂了他眼中的担忧,想了想言道:“刘都统,你信邪祟之说吗?” “自是不信,不过无稽之谈。”刘崓此时方觉不妥,赶快放开了她手臂,盛时行点点头: “没错,我也不信,这世间根本没有什么邪祟鬼怪,只有作恶的人,可你不信,我不信,这营里总有人会信,如果不揪出这些‘邪祟’,以眼下战况,雍宁关会如何?” 她这句话正说到刘崓心里,一时却无言以对,盛时行趁热打铁道:“大不了我查出端倪,或者觉得有危险的时候,我就请你陪我去查,我相信即便有鬼神,他们也会慑于你的浩气威武,不敢作祟的。” 刘崓被她说服了,无奈一叹:“也对,俗话说‘神鬼怕恶人’。” “倒不是这个意思……”盛时行愣了愣,刘崓微挑唇角,带头走了出去:“走吧,同去看看。” 几人到了一处小院,已有军校奉道简之命遣散了围观的兵士们,将自缢身亡的冯参军放平在床榻之上,颜幻看了盛时行一眼,得到她首肯便上前排开仵作器具开始验尸。 盛时行看了看房梁上的绳子,又看看周遭: “军师,发现冯参军的将士在哪儿呢?” 道简问了问,便将刚刚传话的那年轻校尉叫来了:“李达,你在这儿听御史问话。” 盛时行与这名叫李达的校尉见了礼,开口道:“李校尉,请问你发现冯参军之后,有没有动过这屋里的东西?” 李达想了想,又转头看了看同袍,二人一起摇摇头:“没有,我们就是把参军搭到床上,想着还能不能救一救,发现他已经不行了,就赶快去请军师了。”李达指指旁边的同袍:“我二人一起发现的,我当时让他留下看着的。” 那兵士也赶快说,自己一刻都没敢离开,也没动过东西,道简颔首表示知道了,便让他俩去门外守着。 盛时行蹙眉环顾:“那就有点奇怪了。” 道简上前:“怎么说?” 盛时行摇了摇头,又走到颜幻身边:“真是自缢吗?” 颜幻点点头:“是自缢无误。” 盛时行这才转向道简开口:“在下说奇怪就是这个,冯参军自缢于他自己房间的房梁上,而房梁与地面相距远超一丈,以冯参军七尺有余的身高,若要自缢必得踩踏一些板凳之类,可他自缢之处却没有任何踏脚之物,而两位校尉也说没动过这屋里的东西。” 道简点了点头:“是有些奇怪。”一旁孙九娘突然开口: “如果是他轻功不错,先跳起拉住房梁再慢慢把自己挂上,也不无可能吧?虽然这行为有些奇怪。” 颜幻却是脸色沉肃,摇摇头道:“也不可能。” 盛时行看她表情就知道不对,告诉她此处没有外人,照实说,颜幻才犹豫开口:“冯参军的颈骨断了,他虽然精壮却偏瘦,且未着盔甲,若是慢慢自缢应当不会拉断颈骨,这样的缢伤只可能是两种情况,要么是有人在下面拉着他或者缀了重物,要么就是他自己跳起来钻到绳圈里,因为冲力一下拉断了颈骨,但无论哪一种都很不寻常。” 听她这么说,房中众人都感到一丝诡异,盛时行沉思道:“如果一定要找一种可能,那应该是第一种,若他是为了至爱亲友,被什么人逼迫投缳,胁迫他的人为了确保他无法幸免,便会拉拽他的身体……” 可她的话没说完,道简的脸色更沉了:“不可能”,见众人都看着自己,他一叹开口:“我刚问过那俩小子,他们是发现冯参军大中午的都没见人影感觉不对才踹门进去的。”他指了指旁边明显是被踹断的门闩:“而且我刚刚查看过,窗户都插上了。” 盛时行立时就明白了:“又是密室?” 道简点了点头:“正是。” 众人一时无语,气氛都紧张了起来。 线索 盛时行想了想,军中密室不同之前岑长史的案子,这里的屋舍密集,还都是身手高强的军校,如果那般行事做出巧妙的密室,很容易被发现,又在仔细勘察后,基本确定这里就是个真的密室,案情一时陷入迷雾,盛时行只能换个角度去找线索。 她抬起头看了看房梁,却见冯参军自缢的绳子已经被弄断,相隔很远一左一右垂着,顿时觉得不对: “这是救人的两位弄断的吗?这是什么绳?” 道简上前看了看:“应该是他俩刚刚救人时割断的。”他轻轻捏起断绳:“这就是军中所用普通麻绳,将校们常拿来捆扎兵刃书简之类的,粗细不一,很容易得到。” 盛时行点点头,环顾四周,看到一个圈椅上前挪动了一下,又放弃了。 此时一直没说话的刘崓开口了:“你要什么?” 他不说话盛时行都要忘了屋里还有这么一位,转头眨眨眼:“我想上去看看绳结……” 刘崓闻言叹了口气,对刘冲一使眼色,刘冲马上纵身而起把住房梁细看:“是分别系在上面的……有点奇怪啊,怎么系得跟秋千绳一样……不过很结实。” 盛时行抬起头对着他一咧嘴:“多谢,你先下来吧。” 刘崓看懂了她那个笑容,有些不耐烦地一扬眉:“又得必须自己看?” 盛时行乖巧点头,刘崓遂沉着面色吩咐刘冲:“去给盛御史搬梯子。” “好嘞。”刘冲爽快出门,不多时就找了个合适高矮的梯子架在房梁上,盛时行撩起官服小心蹬上去仔细看着那绳子绑法:“非真给我拿个笔……” 颜幻应了一声,马上翻出炭条和小册子,刚要撩袍往梯子上登,却被刘崓一把接了过来。盛时行听到动静一转头,就看到两根修长白皙的手指紧紧夹着笔册,直接递到了她手边。 盛时行想了想自己刚刚登上来的高度,心中说了句“妈耶~好高。” 接过笔册,盛时行将那绳结图案细细描绘下来,才心满意足下了梯子,盛时行将册子拿到明亮的地方仔细看了看:“我好像在哪儿看过这个绳结,很特别……” 她这么说着看看颜幻:“非真你有印象吗?”颜幻却摇摇头,说自己没有见过,孙九娘也凑过来看,盛时行遂问她是江湖上的路数吗,孙九娘仔细看了看,:“没见过,江湖人没什么特定的绳结绑法,除非是专业掳人打家劫舍的盗匪。” 盛时行想了想,将册子托给刘崓:“刘都统,这是军中的手法吗?” 刘崓愣了愣,盛时行突然意识到他应该不需要亲自动手捆扎什么。干咳了一声,转身拿给刘冲看,却依然毫无头绪。 盛时行只能先妥善收起笔册。走到床边看了看冯参军的尸身。“是一次缢死的没错,但还是太奇怪了……”颜幻摇了摇头,其实不止是她这样经验丰富的仵作,在场众人都明白没人会这样自缢的,盛时行想到刚刚那两位军校说的话,就明白道简应该是叮嘱过众人,如果出现离奇死亡的,尽量控制不要外传…… 这种事情的确邪门,也难免他们讳莫如深。 盛时行思忖着细观冯参军的尸身,忽然开口:“非真,你看冯参军这两只手……这是正常的吗?” 颜幻还没有检验到手的部分,听她这么说才凑过去看,却见冯参军右手紧紧攥拳却食指伸出,另一只手也是攥拳,但食指中指骈出。 “他这好像是要指什么……”颜幻摇摇头:“一般自缢之人,若被发现的早,多是双手握拳,晚的话尸僵消失,也有放开的,但一般掌心会有痕迹,从没见过这样动作的,或许是冯参军的确为人所害,这个姿势是他留给咱们的线索。” 盛时行点了点头,抬起双手做了一样的姿势:“一加二,得三……”她回头看着众人:“冯参军亲近之人中哪个名字里有三,或者行三?” 刘崓一撩眼皮:“我行三。” 盛时行干咳一声,想说点什么缓解这尴尬的氛围,却见刘崓右手握拳轻轻抵着下唇,垂眸若有所思。 “刘都统,你是不是想起了什么?”盛时行走过去看着刘崓,刘崓点了点头,又摇摇头:“还不甚清楚,我再琢磨一下。” 盛时行一时没有头绪,只能让颜幻先细查过冯参军尸身,自己将他居住的屋舍和庭院又看了一遍,却没发现什么特殊的地方,只是庭院中间石桌上有些比较新的蜡油,还有一截烧了一半的蜡烛令她不解: “现在外面还凉,他怎么在院子里点蜡烛?” 道简瞅了一眼刘崓,看他似乎还陷在沉思里,方指指他对盛时行道:“是这位定下的规矩,每两个月他都亲自主持开展一次演兵,对所有兵士训练的成绩做考核,而玄鹰骑对将校更为严格,如果将校的成绩被兵士超过,就要受罚,同理表现突出的兵士则可以得到擢升,所以兵都攒着劲儿想超过军官,军官们也怕丢脸,尤其是冯参军这种本身不算强壮的,最近考核日快到了,他白天又忙着查邪祟之事,晚上很可能在这里秉烛习练枪法剑术什么的。” 盛时行点了点头:“原来是这样……那这几日冯参军都和什么人在一起,军师知道吗?” 道简点点头:“他这几日除了晚上休息,基本都是和贫道与李参军在一起,不过我只是奉命带他二人查勘邪祟杀人之事,与冯参军不算熟悉,若说冯参军形影不离的,就是李参军了,可要将他叫来问问?” 盛时行想了想:“不要在这里了,以免他触景生情。” 孙九娘提出留下帮颜幻的忙,盛时行几人便出了冯参军的院子,刘崓叮嘱了刘冲将手中军务全部移交给萧鸣,全权负责盛时行等人的安全后,就先离开去处理军务,道简遂令人将李参军请到自己的院子问话。几人见过礼,盛时行拱手问道:“请问李参军,逝去的冯参军有没有对你说过,他最近有什么烦闷想不开的事情?” 李参军看上去比冯参军年长许多,双鬓已见霜色,应是刚刚听到同袍噩耗,神色哀戚,有些回不过神来,坐定沉了一会儿才开口:“仲和贤弟……哦就是冯参军,他一向为人豁达聪明,家里也很和睦,虽然武艺只是中上,但作战勇猛,战功卓著,比我还小七岁就到了司功参军的位置上,也可算是意气风发了,只是这几日查不出邪祟之事,怕都统责怪,心中有些压力,更因为邪祟很邪门,多少有些瘆得慌。”他这么说着,皱眉一叹: “不过我们二人都差不多,这几日也没听他说有什么别的烦心事,要说他为这种事情想不开,我认为不大可能。” “好,那多谢李参军了。”盛时行点点头。 道简又对李参军道:“我知道你心里难受,但咱们都明白,这所谓‘邪祟’一日不除,营里就没法安宁,这几日不要忙别的了,咱俩就全力配合盛御史。” 李参军点了点头,起身行了个军礼,盛时行赶快还礼道谢, 三人坐定商议了一会儿,盛时行道:“冯参军的情况还有待尸体检验完毕,军师刚刚说之前还有几位被邪祟所害之人,能不能给我说说,究竟是什么情形?” 道简点点头:“第一个是个普通兵士,才十九岁,初春那会儿,他所在的营外出巡逻回来,排队等着进城门,本来都好好的,他却突然跳进了护城河里,当时倒春寒还有薄冰,他砸穿了冰层被水冲走,加上当时已是黄昏,看不清楚情形,费了老大功夫捞上来,已经救不了了,当时大家以为他是失足或是有什么想不开的,没往邪祟上想,后来家人来了抚恤一番,就交了尸体任家人带回原籍埋葬了。”说到这里,道简微叹: “然而,以他为始,后面又陆续发生了数起,有的是将校,有的是普通兵士,死法也各不相同,有一声不吭突然就在石壁上把自己撞得脑浆迸裂而亡的,也有前一瞬还有说有笑,突然就扑到兵器架上将自己刺穿的,总之就是都没有预兆,众目睽睽下死的惨烈而邪门,故而军队中渐渐就传出了邪祟之说,那些尸身因为时间太长无法保存,已经都下葬了,只剩十日前最后一个……”说到这里,他又黯然:“现在是倒数第二个了。” 盛时行亦黯然叹气,道简喟叹道:“离第一个兵士投河差不多一个月之后,也就是十天前,出事的校尉在城楼上值守,他的一个同袍在屋里休息等着替换,到了半夜,屋里那个无端听到外面刀剑出鞘声,还以为敌军细作爬上来了,赶快出去看时,却见月色下自己同袍横剑于颈,也喊了也拉了,但还是来不及,就这么看着他自刎而死,周围也是没有看到任何人,非常邪门。只有这个校尉的尸身,因为一些缘故没有家人能来,还暂厝于冰窖内,其实那时候我与两位参军已经奉都统之命开始查勘这些诡异案件了,也告知各营主将多多关照麾下兵士,可没想到还是……说来,也是我无能,我觉得这事儿不能再耽搁,就建议都统请你来查,他还在犹豫,我就自作主张给你写了信。” 盛时行闻言亦是伤感:“军师不要自责,此案诡异而危害甚广,背后之人必不简单,但我们一定全力以赴,尽快勘破案情,揪出幕后黑手,绝不令其再荼毒将士们!” 道简欣慰一笑:“说实在的,看到你们来了,我就放心了。” 正说话间,有军校来找道简商议军务,盛时行便说自己跟颜幻几人去冰窖先看看那位校尉的尸身,晚点儿再商议案情。道简就叮嘱李参军和刘冲二人陪她们去。 传谣 盛时行到了冯参军的屋舍,恰看到颜幻已经完成了验尸,抬头看是她们来了,颜幻收拾好器具:“差不多可以先停厝起来了,我的判断没有变,还是自缢无误,也没有什么你们发现之外的疑点。” “那好”盛时行点点头:“正好我们还要去冰库查另一具先前遇害的军校尸身。” 一行人来到冰库,停厝好冯参军的尸身,颜幻与盛时行便去看那位自刎的军校尸身,刘冲和孙九娘小心为他俩掌着灯掀开蒙尸体的白布,颜幻就是一声喟叹:“嚯……” “怎么了?”盛时行看看那军校尸身保管的很好,并没有什么狰狞之像,不知如何能引得颜幻惊讶,颜幻低下头仔细看了看他脖颈间的伤口,解疑道: “你们可能看不出来,因为脖颈处血管肌肤都很紧,伤口本来就容易收缩,再加上冰冻……所以这一剑其实很深,而且非常果断,一下就割断了半边脖子。” 盛时行闻言蹙眉沉思,孙九娘却是摇摇头:“这得是多想不开,对自己下手这么狠。” 盛时行转头看向李参军:“这位校尉最近遇到什么变故了吗?” 李参军点了点头:“要说他,最近的确是连遭打击……”他叹了口气: “他是先锋营的,平素作战英勇,是个猛将,家是雍阳本地的,近一年来家中频生变故,去岁秋末妻子难产亡故,冬日里父母也突然染病,虽然营里特意让他带着军医回家诊治照料,但还是没能救回来,他这几个月都十分消沉,但若说因此轻生,以玄鹰骑兵士的坚毅节操,应该还不至于。” 孙九娘听着听着就泪眼涔涔了:“那岂不是他家里都没人了?” 李参军点了点头:“是挺可怜的,也是因为这个缘故,他已经没有家人能为他下葬,军师就让我们暂时将他厝于冰库,大概也是那时就打算请御史您二位来破案,就一直没有让营里为他料理身后事。” 盛时行闻言点了点头,又看看颜幻,颜幻抬起头:“伤口很简单,没有别的端倪,再加上有人看到,可以认定是自尽了。” 颜幻想了想,对道简言道:“我先回去梳理一下案情。” 道简也点点头:“那我们也先去向都统报上初步勘察的结果,稍后再来商量。” 两拨人暂别,盛时行三人回到暂住的地方研究案情,颜幻坐在桌旁整理验尸格目,孙九娘帮不上忙,便坐在盛时行旁边,看到她在一张挺大的桑皮纸上拿炭条画了张横纵经纬的图,一时好奇道:“这是什么?” 盛时行笑了笑:“这是跟我爹爹学的,他教我遇到这种能串联起来的案子,便做这样一张图,然后将案情分门别类填写进去,对照不同案件之间的相同点和不同点,以及难以破解的点,往往可以找到案件破解的关键。” “好复杂。”孙九娘点了点头,半懂不懂地指着她在格子里填入的簪花小楷:“我就能看出来你字儿真好看。” 盛时行笑了笑:“得空我教你。”说笑间,一应案情已经填写进去,盛时行又在纸上画了些孙九娘更加看不懂的线条,将纸张提起细看:“所有案件里有两个人是最特殊的,一个是自刎的那位军校,只有他有自尽的可能性,因为频频遭受打击,就是铁汉也受不了。另一位就是冯参军,只有他去世时旁边一个人都没有,除此之外,其他被害之人情形相似,但他们品秩不同,所在的营也不同,年龄相差也很悬殊,似乎又没有什么共同点……” 颜、孙二人点了点头,盛时行又道:“这案子的确邪门,还有一些疑点我琢磨不透,首先就是冯参军临终那个奇怪的手势,如果是在比划“三”那么一个手也可以表示,如果是比划“十二”又是因为什么呢?除此之外……我还觉得旁人叙述他们临终时的情形有些诡异,但到底是哪里不对,我一时也说不上来……” 颜幻也点头:“对对,我也有这种感觉,总觉得少点什么东西,但却抓不住。” 孙九娘搓了搓自己的胳膊:“你俩真是越说越邪门了,这案子太邪了,我有点起鸡皮疙瘩。” 盛时行笑着拍拍她肩膀:“邪门,是因为对手更狡猾,此事绝非邪祟所为,更非寻常奸邪细作能做到,一定有什么是咱们还不知道,未探究出的线索,但只要作案就一定会被揪出,这一点毋庸置疑。” 颜幻点了点头,又问盛时行现在怎么办。 盛时行思忖一阵道:“说我随军师他们在现有线索上继续查勘,非真你你继续从尸体上找找证据,其实我还想……如果能到将士们之中打探一下,或许能找到新的线索,至少能掌握一下此事对他们的影响。” 孙九娘闻言自告奋勇道:“这个我来啊!我就爱跟高手比试聊天,只不过之前都是找石龙营的女将们,不知道校场上那些兵能不能比试。” 盛时行一笑开口:“这个简单,稍后军师来商量案情时问问便是。” 不多时,果然道简带着刘崓来访,盛时行简单说了情形,便见刘崓眉头深锁,心中明白他定是为此事焦心,便请他借一步说话。 二人走出营房,信步在校场附近溜达着,盛时行正想着怎么说点让刘崓放心的话,却忽听有鞭打声和哀求声传来,刘崓快步走了过去,盛时行不放心也一溜小跑跟上,转过一座营房,却见萧鸣正在墙角鞭打一个兵士,兵士频频求饶,旁边的人也帮忙拉着,怎奈萧鸣身高力大,似乎也正在气头上,众人怎么拉都拉不住。 刘崓见状大怒,上前一脚将萧鸣踹倒:“怎么回事!谁允许你在这儿虐打同袍!” 众人见是他来了,纷纷行礼,萧鸣却是直接伏在地上开口:“都统,你军法处置我吧!” 刘崓听他这么说,更生气了,又一脚踹在萧鸣肩甲上,不过盛时行冷眼看着,他似乎也没用多大力气:“混话!问你为何责打他,听不懂吗!” 萧鸣却是脖子一梗,不再言语,但此时那小兵稍微缓过来点儿,却突然挣扎起身,扑到刘崓脚下:“都统,不是萧将军的错,是标下说了不该说的话,萧将军教训得对,请都统不要责罚于他!” 萧鸣听他这么说,反倒上前把他扒拉开:“有你什么事儿!”又跪直了抬头,桀骜道:“是他出言顶撞我,我气不过,标下明白这犯了都统定的军规,请都统责罚!” 刘崓垂眸盯着萧鸣,盛时行在侧面看他那眼神都觉得害怕,萧鸣却丝毫不为所动,还是抬头看着他,请求责罚,刘崓却绕开了他二人,对旁边劝架的兵士道:“你们都明白我从不断糊涂案,他们不说你们给我说!” 劝架的几人哪里敢违抗他的将令,当下吞吞吐吐说出几人刚刚在议论邪祟之事,其中一个看上去较为老成的兵士一指那被责打的兵士:“都统,其实萧将军真的没错,是这小子胆子太小,口无遮拦胡说八道,正好被巡营的萧将军听见,才动怒打他,我是他的伍长,愿一同受罚,只请都统息怒!”旁边二人也附和,说自己都是他们同伍,皆愿同罚。 盛时行看出来他们五人都有为尊者讳的意思,刚想着不然自己先回避一下,刘崓却开口追问道:“到底说了什么!男子汉大丈夫事无不可对人言,再吞吞吐吐把你们都调走!” 他这一句,吓得众人纷纷跪倒,再也不敢隐瞒,那老成兵士道:“都统息怒,是这小子被邪祟吓坏了胡吣,说了当初坑杀……远国大军的那谣言。”他这么说着,旁边被责打的兵士就落下泪来:“都统息怒,是标下有罪,别把我们逐出玄鹰骑,您罚我军棍吧,多少都行!” 盛时行在场略有些尴尬,也看出刘崓面色不好,犹豫着想劝劝,刘崓却开口:“你们有空在这儿说这些无聊的,不如想想明日的演兵能不能通过。”看几人还是愣愣地认错求饶,他反倒消了气,对地上跪着的兵士道:“你们三个,带他去军医所,只要腿没断就接着给我练!”听他这么说,那同伍的三人就知道都统不会赶走自己等人,赶快千恩万谢地架起同袍,刘崓对着刚刚那个老成的兵士又道:“周方,你是伍长,你节制他们三个,今日之事谁也不准再提了!” 那名叫周方的伍长赶快肃容应了,几人相携离开。 刘崓又转向萧鸣:“知不知错。” 萧鸣跪着行了个军礼:“标下知错,请都统责罚,斩了我也行,可标下不容许任何人污蔑都统你的清誉!” 刘崓闻言一脸不耐烦:“滚起来,稍后自己去跟徐二道个歉,玄鹰骑内都是兄弟,并非你是军官就可以随意鞭打手下兵士,他们同伍几人私下议论,又不是传谣,何况这事儿边关内外朝野上下都知道,自己做得,就不怕人说。” 萧鸣闻言抢白:“可是都统您不……” 他话没说完,就被刘崓一巴掌拍在脑袋上:“你住口吧,烦不烦!”萧鸣不敢说话了,刘崓又露出那种十分不耐的目光:“赶快起来,别坐地炮了,下次出征你带先锋,立下战功则已,不然军法处置。” 萧鸣赶快起身肃容行礼,又得了自家都统一字相赠:“滚”。 谜团 萧鸣匆匆道扰离开后,刘崓叹了口气,转身对盛时行道:“让你见笑了。” 盛时行知道他不想多说,就也不多问,随他往校场方向走了几步,便见将士们都在三两成群地用功练武,便由衷赞叹: “下官现在明白了,玄鹰骑成为大梁第一铁军,一定离不开一个‘勤’字。” 刘崓却是无奈一笑:“他们这是临阵磨枪不快也光,毕竟明日就要‘揭锅’了。” 盛时行知道他指的是即将到来的演兵,莞尔一笑,刘崓却又有些黯然:“本打算这次演兵后就誓师出征的。” 盛时行虽然知道玄鹰骑必定不能坐视远国挑衅,但这就要出兵,还是让她有些意外:“这么快吗?” 刘崓点了点头:“虽然父帅还没有最后下令,但我觉得差不多了,远国人在边境蹦跶挑衅没什么,毕竟他们一向都是那个德行,但此番东翼王的主力大军在云州附近蠢蠢欲动,我却容不得。”说到这里,他极目西北,仿佛穿透群山之屏和大漠黄沙,看着远方的什么地方: “云州是我夺回的第一个州,也是大梁将士夺回燕云十六州之始,绝不容许斡喇人再夺回去。” 盛时行看着刘崓的目光,仿佛也能对他心中的豪情感同身受,她深吸一口气,低声但坚定开口:“那都统就按你的计划准备出征之事,下官定在那之前解决军中悬案,不令军心动摇。” 刘崓闻言心中一叹,暗自赞许盛时行果然是聪明人,一下就猜中了自己的隐忧,而她这一句虽然只是私下里说说,但也不啻为另一种意味的军令状了,一时心中感慨感动,却不知该如何开口道谢,垂眸转身,沉了一会儿才道:“我本不想把你牵扯进来,但现在觉得果然还是军师说得对,探案之事,也只有你这样的神断出手才能解决。” 盛时行还从未见过他这样温润甚至带了几分羞涩的笑意,心神一晃,突然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了,正想着要不谦虚几句,却听校场雷震一声“杀!”,吓得她一激灵,抬头看看刘崓,却见他又恢复了那种想骂人的表情,不过是瞅着刚刚发出声音的那队兵士:“聒噪,丢人。” 盛时行却笑了:“我觉得挺好啊,有气势,有……”她话未说完突然停了,刘崓转头,见盛时行正盯着练队列刺杀的将士们愣神,一时纳闷问她怎么了,盛时行却突然匆匆拱手:“刘都统少陪了,下官突然想到一些重要的事情要去问!”这么说着,居然一溜烟跑走了。 盛时行跑回军官们的营房附近,一时找不到军师,就让刘冲带自己去找李参军,打了招呼进入房内,却见他正在服药,盛时行先压下疑问关切道:“李参军哪里不舒服吗?”李参军却是有些尴尬地摆摆手:“嗐,人老了,又有战伤,各种毛病就多了起来,没事儿。” 盛时行看了看他手上的纸包,里面似乎是一些药粉,她还很少看到这样将药材直接磨成粉内服的,难免有些好奇。问了一句,李参军笑着吞下药粉:“盛御史有所不知,这是军医的路数,军中服药不便,这种药粉虽然效果不如汤药,但关键时候却是保命的,也适合我们这些怕麻烦的糙汉。”他这么说着,递出剩下的包药纸:“你看。” “原来如此。”盛时行接过药纸闻了闻那药,感觉配的很是奇妙:“这方子很高明啊,是谁的手笔?” 李参军知道盛时行来找自己定是有正事,一边收拾着随身物件一边笑道:“相熟同袍给的,说是徐军医的手笔,他最擅此道……御史来找末将有什么事吗?” 盛时行顺手药包纸张收在了算囊里,点了点头:“想到一些事,要问一下目睹那些将士遇害的人和冯参军营房附近居住的军官。” 李参军颔首:“这个容易,这些人我都叮嘱过他们随时等候你询问,我现在就去找人。”盛时行赶快谢过他:“那下官先去我们暂住的院子等。” 盛时行回到自己居住的营房,泡了壶茶等着,不多时就见李参军领着七八个人来到院内,盛时行与大家见礼让了座,让了茶笑道:“有劳各位了,我只有一件事想问,那些同袍遇难前,可曾说过什么话,或发出过什么声音?” 众人闻言均是一愣,似乎也感觉到了什么不对,然后又不约而同地摇了摇头。 送走众人后,盛时行回到屋内,看着若有所思的颜幻: “我明白隐隐觉得不对的地方是什么了,那些突然暴起自戕之人,临终时竟都默然不语,若真是受了什么刺激突然自尽,定是一时痛苦至极,怎么会一声不吭,明明他们都是开心了就大声笑,演练时都杀气腾腾声震五里的人,怎么会像羔羊一样沉默待死?” 听了她的话,颜幻恍然大悟,继而默然叹气:“怪不得众人都认为是邪祟作怪,真的太邪了。” 盛时行点点头,肃容道:“无论什么邪祟,也不该来祸害这些真正护佑着大梁百姓的军人……”她看了看颜幻:“非真,咱们必得全力以赴,一定要尽速找出那个‘邪祟 ’。” 颜幻点了点头,便听门外轻快脚步声传来,帘子一挑,孙九娘满头大汗地出现在门口:“今日真是战了个痛快!” 她叽叽喳喳地,冲散了屋内二人的愁绪,颜幻涮了个手巾递给她:“块擦擦吧,跟泥猴子一样了,我们的女侠九娘子今日又教训了几个臭男人?” 盛时行闻言笑道:“军师真带你去校场了?” 孙九娘笑着点点头,又现出几丝赧色:“嗐,今天丢人了,军师带我去校场跟兵士们切磋,非得说我是你身边的高手班头,我今儿方知天外有天啊,别说校尉了,我跟身手老道些的伍长较量起来都费劲,不过跟他们打很高兴,江湖上那些男人看到你是女子,常常蔑视调笑,玄鹰骑却不然,我打得过的,打不过的,都很认真,也和和气气的不矫情,哈哈哈,我跟他们已经混熟了,估计再有一两天就能聊开,好给你打探消息。” “好家伙,你还记着这事儿呢。”颜幻笑着逗她她,被孙九娘揪着要打,盛时行无奈摇摇头喊俩人赶快喝水,她们才消停了。 孙九娘一口气灌下去半壶茶,对盛时行道:“我在这儿也帮不了你们什么,打算现在去雍阳城一趟买个趁手的哨棒,明日好继续跟军校们切磋打探消息,营里都是军中式样,我用不惯。” 盛时行笑着点头允了,让她别忘了知会道简或刘冲,颜幻却一按她肩膀:“可你现在去的话,晚上军营有夜禁怕是赶不回来吧。” 孙九娘嘿然:“没事,我在雍阳城住一晚,明日一大早就回来。” 盛时行知道她武艺高强,叮嘱了她路上小心,定住一晚别走夜路,又拿出算囊打算数点制钱给他,孙九娘却压住了她的手,一脸不乐意。 盛时行笑了:“你不是我的高手班头吗,高手班头置办兵刃必得算我的。”孙九娘笑呵呵地一按她手,起身走到门口回头:“小瞧我呢,这点儿钱还是有的。”说完就乐颠颠跑了。 颜幻叹了口气:“这个不靠谱的丫头,现在邪祟那么猖狂她还跑出去,谁保护你呢?” 盛时行倒是觉得无妨,笑了句:“当然是你呀,你武艺也高强,你保护我。” 颜幻干笑:“就像九娘说的,我出了京城才知道什么叫人外有人,我那点儿三脚猫的功夫算什么……”说着她又是坏笑: “我看你还是找刘都统保护吧,他才是真的武功高强。” 盛时行揉搓她:“干正事吧你。”,心中却无端闪过当初大漠星空下,刘崓挥战槊舞黄沙那震慑人心的一幕,心中感慨的确还是应该走出来看看,见到刘崓,那些书中所说 “大将威仪”之类的词,才算是活了过来。 盛时行与颜幻商议了几句,思忖道:“我还是想去冯参军的院子看看,我总觉得院中桌上的蜡烛想告诉我点儿什么……” 颜幻点了点头,二人起身往冯参军的院子里去,进门却见刘崓一身戎装与道简正坐在石桌旁,看到盛时行二人,道简笑着起身:“都统刚刚从校场回来就拉着我过来想看看有没有什么线索,盛御史是不是也想到什么了?” 盛时行点点头:“我总觉得这个蜡烛很突兀,想等天黑点亮它看看情形。” 道简遂找来蜡烛,几人坐定等天黑,盛时行对刘崓道出自己在校场上的疑惑和找李参军求证之事,刘崓亦沉思颔首:“的确,平时都咋咋呼呼的人,怎会沉默赴死。” “对,还有就是那个搞不清楚意思的‘三’或‘十二 ’究竟是什么意思,盛时行一边说一边抬起双手做出那个手势,挥舞了几下,却不想刘崓看着却变了容色,直直盯着盛时行令她毛骨悚然。 道简也看出不对,抬手拍了拍自家都统,却也毫无反应,众人最近看多了邪门事情,一时都有点瘆得慌。正待问时,刘崓却突然起身说了句“我明白了”,便拔出佩剑,吓得道简上前要拦,盛时行一瞬脑子里闪过七八个念头,最后留下的竟是若刘崓也中了那所谓“邪祟”,自己等人该如何拦住他! 烛影 刘崓突然的反常行为将大家吓了一跳,好在他只是退到院中央擎剑拉了个架势,一扬眉问盛时行“看懂了吗”。 道简一颗心才算放下:“哎呦都统你这吓人呼啦的……什么意思啊!” 刘崓却没看他,只是微笑看着盛时行。 盛时行看看他的姿势,突然站起身:“我明白了,刘都统现在这动作跟冯参军是一样的,他不是要比划‘三’,而是拔剑起势的动作!”众人听她这么一说,才注意到果然,刘崓左手剑指于前,正是胼指一个“二”,右手紧握剑柄,食指搭在剑镗上,就是握拳比“一”的姿势。 “所以说,冯参军遇难前是拉开了架势打算跟什么人拼斗!”颜幻也站起身抚手道,转念又是疑惑: “可他手中并没有剑,也没有握过东西的痕迹。” “他可能只是以为自己手里有剑。”盛时行沉吟着,颜幻马上意识到了:“难道是癔症!” “癔症不是癫狂吗?”刘崓收剑问了一句,盛时行遂解释道:“所谓癔症就是一种或因脑病,或因心病而成的病症,表现有很多种,癫狂只是其中一种,也有人平素没事,看到某些特定的东西就会癫狂,或者特定时间,特定地点,还有这种……睡梦中不由自主地起身做出什么行为,不过大多数人都是平平常常的行走,严重一些的或许会喝水吃饭,歌舞喊叫而不自知……”道简闻言似乎想到什么:“所谓曹丞相好梦中杀人,是不是就这种?” “差不多。”盛时行点了点头,刘崓眉头微蹙:“但没听说过他有这个毛病啊?” “就算有这个毛病,一般来说也不至于动作这么剧烈,再说那个绳子总不可能是他自己系的,还是有人谋害。”盛时行看着刘崓:“而且,不可能前面那几位也都有癔症,这毛病要么是从儿时就有,要么是突然受到巨大刺激,最近又无大战,他们这样铁血坚忍的军人,怎会无缘无故先后密集的发癔症?” 刘崓点了点头,盛时行转向颜幻:“非真,你验尸的时候能感觉到冯参军当时很紧张或者拼斗过吗?” 颜幻摇了摇头:“是这样,自缢或被绞杀之人临终必气闭挣扎,浑身绷紧,故而无法分辨生前是否紧张拼斗。”看众人明白了,她又道: “但如果按刘都统演示的,冯参军的手势是这个意思,那么这定是他临终的最后一个动作,无论是不是拼斗过,他一定是认为自己需要拼斗。” 道简看了看天色,将石桌上的蜡烛点亮,盛时行盯着跳动的烛火陷入了沉思,许久方道:“如果冯参军当时感觉到了威胁,就说明房内还有旁人,至少应该有声音……但目前来看,房内并无第二人的痕迹……无论如何,这都是一个可能的方向,咱们一定还漏掉了什么……”她转头看了看颜幻:“非真,从尸身上,还能朝这个方向再查出些什么吗?” “除非剖验。”颜幻这么说着,看了看刘崓:“虽然按律嗣音可以签剖验格目,但这里是军机重地,还需要刘都统同意,以及苦主家人的允准。” 刘崓点了点头:“我没什么不允的,为军之人战死疆场都未必能马革裹尸,哪儿那么多讲究,之前那位大约军师也说了,已是孑然一身,由营里为他料理身后事,我可以做主……至于冯参军。”他说到此处,明显犹豫了一下,转头看看盛时行: “他是我大哥的人,你须得容我先传书得他允准。” 雍州刘家这兄弟二人的关系,京师朝堂里说什么的都有,盛时行知道这是需要小心接话的事情,索性什么都不说:“好,我们就先从那位校尉的遗体开始入手查。” 此时一阵微风,吹得桌上烛火摇曳,盛时行看着石桌上斑驳明暗的烛影陷入了沉思…… 翌日正是演兵之日,与平素训练不同,演兵被安排在了巳时末,延续整个午后,直到天黑才会结束。 于是盛时行与颜幻先剖验了之前那位校尉的尸身,却是没什么进展,颜幻有些无奈地填着格目:“这位脖颈上的伤口太大了,血都放差不多了,尸身又停了太长时间,已经无法确定脑部是不是受到什么影响,冯参军应该会好些,但缢亡之人脑部本来就会受到影响,若再耽搁,恐怕也难。” 她正发愁着,道简突然来到冰库:“世子已经回信,言已说服冯参军的家人,颜录事你可以剖验了。” 颜幻闻言这才放下心,赶快填好格目,拿起旁边的白布打算将那校尉的遗体盖上再动冯参军的遗体,道简走过去看了,却是一愣: “怎么你剖验完,他比之前还体面了些……” 颜幻微微一笑,将白布盖好:“仵作剖验也是万不得已之行,能允准的苦主家人都是识大体的,我们更要让他们的亲人体体面面的走,这是我爹留下的规矩,我们能割开就能缝好,我再把他头发仔细梳理一下,就看不出什么了……”她这么说着,跟盛时行一起对着那校尉的遗体拱手施礼,仿佛是在道别: “戎马半生,总得让人家体体面面下葬,稍后对冯参军也是一样,军师不必担心。” 道简也随着她们稽首为礼:“贫道怎会担心,多谢你们。” 经过对冯参军遗体的剖验,颜幻终于能够确定他在临终时脑部的确出现了一些问题。 “你看,即使是缢亡,这充血也太厉害了,这种程度要么是饮酒,要么是剧烈运动或暴怒,抑或……用了什么药。” “是毒吗?”盛时行已经将冯参军被害前的行程调查得清清楚楚,直接排除了其他所有可能。 “也算不上,看症状是会让人脑部出现问题,意识不清的药。” “类似曼陀罗之类?” “差不多,但功效不好估计,或许是意识恍惚,或许是产生幻觉……”颜幻一边说,一边将冯参军剖验的部位仔细对好缝合:“但无论如何,这种药跟毒药正好相反,慢毒是需要一点一点积累杀人,这种则会随着时间而缓解……” 盛时行一听就明白了:“也就是说,必得是当时下药了才能起作用,这又跟冯参军插门就寝的事情矛盾了?” “正是。”颜幻点了点头:“这种药没法提前下在他饮食里。” “而且即使真是因为中了什么药而发狂,冯参军又为何要跃起那么高……以至于落入凶手的圈套……”盛时行思忖着: “更何况,还有其他遇难之人,若他们的反常行为都是因为中毒,那他们跟同伍之人同吃同住,为何只有他们被害?” 颜幻脑袋都大了,晃了晃:“不过我觉得,至少咱们能确定,这不是什么‘邪祟’而是有恶人,细作。” “对,而且这个细作就在营里……现在还在。”盛时行的话,让颜幻后脖子发冷:“总之,剖验也就到这儿了,咱们先出去吧,这里好冷。” 走出冰库,艳阳高照,校场那边的号令声、喊杀声连绵不断,颜幻一扬眉:“嚯,动静够大的。” 盛时行亦是一笑:“走,看看去。” 盛时行和颜幻走到校场旁,看孙九娘拿着新买的哨棒已经站在那里似乎有一阵子了,看到他们过来,笑着迎上前:“我早上回来,你们却已经出门了,是去查案了吗?” 颜幻抬手刮了刮她鼻梁:“你个没良心的丫头,也不知道去找找我们,我们在冰库里冻成正月十五的耗子了都。” 她的话让盛时行忍俊不禁,三人又被校场上激烈的比拼吸引了目光。 孙九娘一直盯着那边比试拳脚兵刃的队列看,不时指给颜幻看那些她相熟的军中教头高手们,二人啧啧称赞,盛时行则更喜欢看校场中央的阵列演训。 她曾听爹爹说过,古来名将都很重视阵列的训练,并非是话本子上说的那种飞沙走石,能令人迷失方向玄之又玄的东西,而是将千万兵士训练得同进同退,协同配合,千万人如一人,主将驱兵,如臂使指,方才能在战场上进退攻守,立于不败之地。 她虽非此中内行,也能看出校场上的阵列进退迅捷,攻杀凶猛,分散集结的速度都很快,令人眼花缭乱,而这一切的排布最终所遵循的,便是高高将台上那人手中几杆令旗。 盛时行心中暗叹,所谓铁军,所谓常胜,其实跟读书取仕的道理一样,战场上一场全胜,考场上名列前茅,背后所付出的,是十数年如一日的辛苦与坚守。 高高的将台上,刘崓的侧颜不甚清晰,但盛时行似乎能想象出他此时那一脸肃然,全神贯注的样子,转过头,她垂眸一叹,暗思道:人说“闻名不如见面”,远在京师的自己虽然不会跟着那些无聊之人去传什么他是坑杀两万降军,神惊鬼怕的“人间修罗”,但也绝不会想到,镇守边关十载的长宁侯,其实是这样一个人。 演兵 “怎的,你都能看迷糊了?”被孙九娘笑着重重拍到肩膀上,打断了盛时行的思绪,她转头笑了笑:“啊,虽然我并不懂,但还是觉得很厉害。” “是啊……”孙九娘笑了:“若非跟着你断案更有趣,我都想留下当兵了。” 盛时行笑着挽住她手臂:“你要是进了石龙营,怎么也得是个校尉。” 颜幻做了个鬼脸:“还是别了,你这么俏丽,功夫又好,这才一两日都几个校尉跟我打听你了,要是真留下,怕是下面那些要有好多被你迷的魂儿都没有了。” 盛时行瞥了她一眼,又笑了:“还真是,我也遇到好几个,果然英雄重英雄,九娘的姻缘说不定要着落在玄鹰骑里了。”孙九娘被她们逗得脸通红,盛时行正防备着被她捶,却见她面色忽然一变,羞涩化为苦笑:“别笑话我了,我一介江湖草莽,人家也不是是个女子就能凑合的。” 盛时行知道她一向为出身而自卑,此时听她这么说,也收了调笑认真看着她:“你说得对,姻缘之事的确不能凑合。” 孙九娘被她说得一愣,又明白盛时行肯定不会轻视自己,有点迷糊的眨眨眼睛,盛时行抬手搭上她肩膀:“如果一个男子喜欢你只是因为你如花容颜或者高贵身份,对于你来说,那真的就是凑合,美貌,健康,青春,权势,金钱,都是倏忽而逝的东西,如果一个人不是喜欢你的性情,节操,志向和才学,是注定无法长久的,反之,若他喜欢的是你的这些,那些随风而逝的东西,他就不会在乎,更何况九娘你除了容貌俏丽,武功高强,还有很多别的好处,总有人慧眼识珠的,再说,人生于世谁没点长处短处,他们挑咱们,咱还挑他们呢,一个个晒的黢黑,丑不拉几的。”她有心解颐,让着话题不要收得太过沉重,果然孙九娘先是泪盈于睫,又“噗嗤”一笑,挽住了她的胳膊:“从没人跟我说这些,听完你说,我感觉我又行了。” 盛时行也笑:“你当然行,你一直都很好。” 颜幻此时哼哼唧唧地想分开二人:“你个丫头,又跟我抢嗣音。”孙九娘嘿然,自怨自怜的心情全都抛开了,抬手将颜幻也一搂:“我啊,有你俩就够了……不过你刚说那些为军的个个黢黑,可也有例外。”她指了指将台上的刘崓: “刘都统可是很白,而且还特别好看,我跟非真都比不上,这儿能胜过他的,只有嗣音你。” 盛时行顺着他的手又看一眼,又笑了:“但他大概不在乎那些。” 她刚说完这句,就看到下面站队列的小兵有个晃了晃,刘崓马鞭一指声震整个校场:“这就站不住啦!早上没吃饱吗!同伍的都给我出列,沿着校场跑十圈!” 盛时行头皮一麻,明显感觉挽着自己的孙九娘也抖了抖,颜幻则叹了口气: “好看是好看,但时不时就雷霆暴雨跟阎王似的,这谁受得了……” 盛时行跟孙九娘觉得她说的过于贴切了,三人一起“嗤嗤”偷笑,孙九娘突然问:“说起来,你们为啥也在这里看将士们演武?” 颜幻揉了揉她的脸:“傻丫头才想到问吗?”盛时行无奈瞅了她一眼,向九娘解释: “刚刚过来的时候,我跟非真商量,现有的所有线索都已经详细问过了,但还有许多是隐在暗处未曾发现的,不过综合前几次邪祟出现的情况,前头三次都是在营里有大型活动时,特别是出征归来和演兵结束,我们担心这次也有类似事情发生,就来看着会不会有什么端倪,万一“邪祟”再出手,能提前预判,说不定能救下一条性命。”她这么说着,指指校场一角高台上的道简:“知会了军师的,他也觉得可行,似乎是暗处都埋伏了人,不过咱们看不见。” 孙九娘闻言了然,左顾右盼的:“有人吗?真的看不见,神了。” 言谈间夕阳西下,演武结束,随着层层号令声,校场上的兵士们都陆续往营房走,但也还有不少兵将似乎意犹未尽,在演武场上三两成群比试切磋,颜幻便感慨说他们难道不累吗,盛时行笑说或许是对刚刚自己的表现不满意,大概这就是“铁军”吧。 孙九娘跃跃欲试道:“正好,我憋一天了,下去找他们切磋切磋,顺便打听打听嗣音你交代的事情。”盛时行点点头:“那多劳你了。”想了想,又压低声音对她叮嘱了几句,孙九娘点了点头:“我明白了,放心,我定能打听到。” 此时校场上突然飞快涌入许多兵士,盛时行定睛看时,却见都是工兵营的抱着大捆柴火之类,迅速在营地中心搭了个巨大的柴堆,周遭也搭了些小柴堆,一眨眼的功夫就摆好了许多矮凳矮桌,坐垫之类,盛时行跟颜幻面面相觑,还没回过神,他们已经架好炉火开始烤羊熬粥了。 正啧啧称奇间,道简溜达过来,稽首一笑:“有意思吧,这也是演兵,考较的是工兵营和火头军,毕竟都统常说……” “嗯,懂了,兵马未动粮草先行。”盛时行一笑,道简也颔首: “没错。”又压低声音道:“前次有一个就是在演兵之后的犒赏宴上出的事,本来我劝都统这次别办了,但他说有脓不能捂着,得挑开,让我照办,所以……” “我们明白。”盛时行点点头:“晚间我和非真九娘也会来。” “好,晚上我得陪着都统在主位那边,我已经安排了李参军和阿冲与你们在一起,若有动静,也好相机报讯。”道简这么说着稽首一礼。 “好。”盛时行二人也还礼,各自回去准备了。 二人回到房内梳洗了一下,刚换好官服,刘冲便来请他们参加晚上的篝火犒赏会,盛时行就座后环顾四周,发现这个位置不太显眼但可通观全局,就知道是道简精心安排的,刘冲和李参军一左一右坐在两侧,盛时行看桌上摆着茶碗,拿起来看了看,李参军注意到了,便低声笑道: “这是营里一贯的规矩,演兵和凯旋之后要将全军聚集起来,以红羊枝杖等美馔犒赏军士,对表现优异的将士进行褒扬,只不过演兵之后的宴席不饮酒,大胜方可饮酒。” 盛时行微笑颔首:“真正来了营里,我才明白一支铁军是如何练成的,也才明白为何刘都统能在未及而立的年纪,就可以统领大军,战无不胜。” 李参军看着不远处主位上的刘崓,轻叹道:“是啊,都统虽然未及而立,雍宁关众人却已经在他麾下十年了,我到现在还记得,大都督第一次带他来接管雍宁关的时候,大家听说他是个十六岁的少年,私底下还有些不服,哪知道真见到他,却是身长臂阔,威仪摄人,哪里像是十六岁。”李参军看着主位上端坐不语的刘崓:“都统用两个月就让阖营副将对他言听计从,一十八岁领兵孤军深入大漠,长途奔袭,以一营兵马破城灭国,平了瀚漠,威震北疆,到现在,十年了,他也接连收复了云东七州,若非……”李参军说到这里,却是一顿:“嗐,不说了,反正有都统带着我们,一定能收复燕云十六州,哪怕我这老骨头看不到,他们也一定能看到。”他这么说笑着,一指刘冲,刘冲咧嘴一笑:“李参军说什么呢,你是老当益壮,到时候庆功宴上我还要给你敬酒呢!” 盛时行看他们这样,心中也暖融融的,此时火头军已经将红羊枝杖烤好,一边分给各营各伍,一边装在木盘中奉到主位。 热闹欢悦中,突然有人起头唱起歌来,继而整个校场上都唱了起来,颜幻赞了一句“真好听,就是听不懂词儿。”盛时行也凝神听了听,微笑对颜幻道: “这词是大雅·常武篇改编的,但曲子我没听过,如此雄浑悠扬,应该也是出自大家之手。”旁边刘冲闻言笑了:“盛御史真是行家,这曲是我们都统做的,都统除公事外别无爱好,唯好音律,之前我跟着他去拜见长公主,长公主还曾盛赞他用兵如神,姿容雅秀,还精通音律,就像当初东吴周大都督差不多。” 盛时行闻言莞尔:“公主说得是。”刘冲又悻悻道: “可惜我们都统太过谦逊,当时害臊地跟大姑娘一样,回来又严令我们不许把长公主的话传出去。” 旁边颜幻笑说刘君侯怎么可能跟大姑娘一样,刘冲却是偷笑道:“就是跟大姑娘一样,公主一夸他就脸红,从耳朵边红到脖子根儿,可能是因为肤色白,特别明显。” 盛时行闻言看了看远处的刘崓,很难想象他还有那种样子,说笑间,孙九娘一下子坐到她们身边:“哎,这帮教头真能打,累死我了。”盛时行赶快掏出帕子给她擦擦汗,夹了一块上好的烤羊喂给她,小声道:“怎么样?” 孙九娘嚼着羊肉,头一歪倚在她肩膀小声道:“跟你午后忧虑的一样,营中的确已经有些谣言,只是大家都不敢明面上说,但最近这么多事,还总有兵士发热腹泻什么的,大家都说怕不是营里真的着了什么邪门事情,说那两万远人冤魂之事的也不是一个两个,看来真得快点破案,不然会动摇军心,再来,他们没说最近营里有什么特别的事,只是我自己看着,挺多将士都在吃一种药粉,说是舒活筋骨止疼的,我看着他们吃下之后也没有什么不对,问是哪儿来的,却是众口不一,有说徐军医给的,又有说是赵军医调的,我觉得有点奇怪,就仔细问了问,却又都说是同袍给的,但究竟是哪位同袍从哪个军医那里拿来的,他们也不是很清楚。 盛时行心中一凛,摸了摸装着药纸的算囊,转头问刘冲:“现在几位军医都在医所吗?” 刘冲点了点头:“白天有几个笨蛋拼斗的时候伤了自己,军医们应该都在医所看护着,盛时行转头对颜幻道:“你二人先在这儿,我去军医所看看,我总觉得这事儿有点不对。” 颜幻跟孙九娘应了,盛时行便起身打算走,营地正中篝火处却爆发出一阵喧笑,盛时行定睛看是,却见是一位高大威猛的将校下场舞剑,一旁李参军笑叹道:“果然这次的头筹又是孟参军,真是一员猛将。” 不知为何,盛时行突然升起一丝不详的感觉,心道这样万众瞩目之刻,不正是…… 思绪未定,一旁颜幻突然说了句“好香啊,什么东西这么香!”,盛时行却完全没有闻到,转头与孙九娘面面相觑。 谁料此时变数陡生!李参军突然跃起离席,拔出宝剑直取场地中的孟参军,孟参军没想到有人一声不吭就来较量,猝不及防险些受伤,好在剑术精湛,接住了李参军这凌利一剑,可几招过后,竟然压不住年迈的李参军,有些落了下风,盛时行想到李参军刚刚的话,和他反常举动,突然意识到什么,大喊一声:“快拦住他!” 端倪 她话音未落,却见主位上一道玄影纵跃而起,如猎鹰博兔倏然而至,喧哗中振金摧玉之声骤响,众人定睛看时却是刘崓双手宝剑钢鞭齐出,一招就崩断了双方兵刃,孟参军赶快后退几步稳住身形,但李参军非但不停手,居然空手又来攻刘崓,但不过两三招就被刘崓倒转剑柄嗑在脖颈处,昏了过去。 校场上寂静一瞬,又是纷纷哗然,刘崓喝止众人,让各营统领安顿自己的人,便大步流星到盛时行面前,盛时行拱手道:“都统莫担心,下官已经让刘校尉将我们周围坐着的兵士都单独带走了,只说是有事问他们,而且下官已经有线索了。” 刘崓闻言,紧蹙的眉端舒展了些:“有你在,我便不担心,之后要我做什么?” “交给我和军师,都统该干什么就干什么。”盛时行抬眸,双目灼然,刘崓被她眼中光华所感,微微一笑: “好,交给你了。” 刘崓依言留下主持大局,盛时行叮嘱颜幻先去被单独带走看管的现场众人那边看顾着,以免打草惊蛇或走脱了疑犯,又让孙九娘留在犒赏宴现场,再有风吹草动马上来告诉自己,然后便与道简刘冲一起,背着李参军来到军医所,找了个僻静的房间安顿好,盛时行对道简言道:“军师,咱们得将几位军医都找来,我有事商议。”道简点点头,赶快让刘冲去请,不多时几位都到了,之前救治孩子们时,盛时行已经跟他们很熟识了,现在也不客气,直接掏出那张药纸递给他们看: “请问列位,这药粉是谁的手笔?” 几位军医将药纸传看一番,都放在鼻端嗅了嗅,纷纷摇头,徐老军医召集他们商议了几句,将药纸还给了盛时行: “这纸张倒是像营里的东西,不过也都是在雍阳城随便采买的,但其中的药粉不是我们几人调配的,所用的手法也不熟悉。” 盛时行想了想,对徐军医道:“烦劳徐老先去看看李参军的情况吧。”几位军医自去关照李参军的伤情,盛时行又转向道简:“我心里已经大略有了方向,只是眼下还要等李参军苏醒,问过他的话才能佐证,眼下还要请军师周全,将刚刚看管起来的几位将士单独留在大营里休息,待明日问话,但不要打草惊蛇,真正的凶手可能就就在其中。” 道简当下了然,赶快去安排了,盛时行又叫过刘冲:“还要烦劳你帮我去找一件东西……” 不多时,军医们会诊结束,徐老军医让同僚们先去看顾其他伤兵,对盛时行道:“御史,李参军目下没有什么性命之威,只是被都统那一下敲得有些狠了,再加上他之前拼斗倾尽全力,甚至可以说是突破了自己应有的能力,故而身体耗损很大,有些发热,今夜怕是无法苏醒。” “唤醒也不行吗?” “怕是会伤到心神,留下什么大的症候。”徐军医忧心忡忡:“不过若是非得唤醒,也可以冒险一试。” “那就不要冒险了,李参军最早何时能醒?”盛时行看了看病榻上的李参军,有些担忧。 “明早就差不多了,不如盛御史先去休息,老夫看顾他便可。” 盛时行摇了摇头:“眼下李参军是关键,我也留在这里,方便跟军师商议。”他看了看徐参军:“稍后还有东西要您老帮忙看看。” 徐军医点了点头,二人便对坐守着,差不多三四更相交时,刘冲进了帐篷,将一个匣子递给盛时行,盛时行有点惊讶:“这么多?” “嗐。”刘冲挠挠头:“李参军年纪大了,屋里的药一堆一堆的,我怕有所遗漏,就都搜罗来了。” 盛时行微微一笑:“嗐,辛苦你了。”便打开匣子仔细分辨,捡出一包闻了闻:“是这个。”转手递给了徐军医: “烦您老看一下,这药粉可有不对?” 徐军医拿起药包小心打开,捻了一撮药粉闻了闻:“药性很强,主要是舒活筋骨提振精神,不过也有一些不是寻常路数的,不能说药性完全明朗。”他有些奇怪:“这是什么东西?” 盛时行蹙眉道:“这是近日在军中十分盛行的一种药粉,从将领到士兵许多人都在用,但奇怪的是,没人知道究竟出自谁之手,都是同袍之间赠与的,还有听说是您老,或其他一些军医调配的。” 徐军医当下大惊:“怎会如此!我们可不会把这些不明不白的东西给将士们吃。” “问题就在于此。”盛时行看了看手中的药粉,此时道简也一掀门帘走了进来,四人坐定将此事议了议,李参军道:“不过老朽可以确定,这里面没什么毒药,若要知道药性,恐怕还是要亲身服下,待发散开再切脉才能明确。” “的确,我们听说的也是许多将士都在服用,没听说吃出什么问题的,除了……” 想到之前的“邪祟”之事,几人都有些担忧。 “这样太冒险了吧……”盛时行颇为犹豫,道简却笑着摇摇头:“不是说半个营都在吃吗,危险又能危险到哪儿去,我来试吧。”说着就要从徐军医手里接药,吓得盛时行一把按住他胳膊: “军师且慢,万一此药真的会让人如李参军刚刚那样发狂,刘都统又不在,谁能拦住你!” 道简想了想也对,刘冲便说那我来吧,军师比我武功高,徐军医又说自己身为医者,还是自己来试。 盛时行感念于玄鹰军同袍情义,但还是拦住了众人:“无论如何,要找个最稳妥的办法,我看还是刘校尉来吧,徐老您要为他切脉,军师要防备随时节制于他,只有他最合适了。” 道简想了想颔首应允,徐军医又对刘冲道:“你服半包就行。” 刘冲也不托大,乖乖取了半包拿水送下去,不多时就把道简手里的叠扇给要了过去一通扇,道简惊讶问时,刘冲眨了眨眼:“我现在没觉得难受,就是有点热,但很舒服,感觉有使不完的劲儿……我想去月下舞剑!” “你快打住吧。”道简无奈,又请徐军医和盛时行赶快为他切脉,二人细细查了,得出一致判断,徐军医道:“看来此药当中不能确定药效的东西,都是催发药性之物,刘校尉眼下血流心跳异常加快,整个人异常亢奋,并不是正常活血提神的药物能达到的效果,已经可以达到毒的程度了,若再有什么诱因,的确可以如李参军今日那样……” 刘冲闻言瞬间脸上笑意就淡了,坐直甚至咳嗽了一声:“那……怎么解毒啊徐老。” 徐军医微笑:“倒也不必刻意,老夫说达到毒的程度,并不是说这药就真的是毒,只不过无论什么药,药效太猛都会近乎于毒。” 刘冲点点头,似懂非懂:“所以说……” 盛时行很了解他现在的心情,直截了当道:“待着别动,多喝热水。 刘冲:“……诶好嘞。” 徐军医被他们逗得莞尔,但很快又沉了面色:“盛御史,刘校尉现在虽然非常亢奋,但神智无碍,慢慢发散了就能好,何况刚刚你说此药已在军营中风行,那么……” “您说的没错,李参军和之前遇害那些人突然发狂伤人或自伤,一定是还有什么诱因……” “听他自述应能看出些端倪。”徐军医看看窗外天色:“老夫去试试唤醒他。” 盛时行也跟着徐军医走到窗边,见李参军呼吸平稳了许多,脸上的汗也都消了,徐军医轻轻推了推他:“老李,李参军,醒醒……嗐,捅了那么大娄子你倒是睡得香!”盛时行被他逗得挑了挑唇角,心中却思忖看来李参军的确是个爱说爱笑,人缘很好的人,这样温和的人,昨夜竟会那般…… 徐军医对着李参军一通鼓捣无果,正无奈间,却听窗外金鼓大作,一时众人都愣住了,刘冲先反应了过来:“这不是出征的鼓乐吗!怎么回事!” 道简抬手让他稍安勿躁,自己便出帐去查探,此时病榻上李参军突然发出一声□□,接着“噌楞”就坐起身,似乎还迷糊着,到处找自己的兵刃,吓得刘冲马上挡在徐军医和盛时行身前戒备着,却见他目光渐渐清明,盯着眼前三人:“怎么回事,出征的鼓乐?都统要出征吗?我们营去吗?诶?老徐?” 盛时行心中一叹,暗道这大概就是所谓铁军吧,中了迷药推都推不醒,却可以被远处出征的金鼓声唤醒…… 恰在此时,道简去而复返,告知众人是有小股斡喇骑兵袭扰,刘崓担心是敌方的探马,带人出城去确认了,李参军看着眼前众人,许久才回过神:“吓我一跳,还以为都统出征了。” 盛时行看李参军已经清醒,便告知他昨夜情形,并问他到底当时是什么感觉,李参军听说自己攻击了孟参军,还试图攻击刘崓,整个人都震惊到说不出话来,许久方开口: “我看到了‘邪祟’。” 众人闻言一惊,盛时行让他详细说说,李参军一叹道:“昨日陪你们参加犒赏宴,我忽不知怎么的就有些迷糊,再睁眼就看到一个青面獠牙的巨大邪祟在篝火前将舞剑的孟参军给杀了,我跟他关系很好,当时便惊恐愤怒,但现在想想也很奇怪,按我的性子应该先确认那不是幻觉,或者至少会喊同袍们并肩上,可当时心中只有一念,就是要上去杀了那个邪祟,也不知自己怎么那么大力气……”说到这里,他长叹一声: “看来是真的中邪了,我只记得自己跟‘邪祟’斗了很久,最后被他打败,根本不知道那是孟参军和都统,我真得是……哎!”李参军一时后悔得捶胸顿足: “幸好有都统拦着,不然岂不是要伤了孟参军……太邪门了,难道真有邪祟!” 盛时行摇头一叹,将那药粉的事情告知于他,徐军医也直埋怨他糊涂,李参军又是一阵自责,盛时行安抚他两句又问道: “但刚刚刘校尉也试了药,并没有李参军你说的那种情形,你看到那‘邪祟’之前,除了感觉迷糊一阵,有没有发生什么特别的事,或者特别的感觉,抑或除了我们三人与刘校尉,还有谁经过了你的身边?” 李参军沉思着:“那日演兵后我有些疲累,想着晚上还要跟你们一起盯住犒赏宴,的确是用了一包那药粉,但其余特别的事……没有什么,身边也不记得有人过来了……哦,对了!我闻到一股异香,当时盛御史你那班头姑娘刚刚坐定,我还以为是她身上的胭脂水粉,就没有在意,现在想想……我闻到那味道不久,就迷糊了。” 异香 听了他的话,盛时行忽然想起李参军暴起攻击孟参军时,她们几人刚刚要走,颜幻仿佛也念叨了一声“好香”。赶快追问道:“是怎样的香气,或者像是什么花?” 李参军摇摇头:“我不太懂花草,说不出来。” 恰在此时,颜幻一挑帘子走了进来,盛时行转头看到她,几步上前拉住:“你来得正好,昨晚你说了句‘好香’是闻到什么了?” 颜幻被她问得一愣,仔细回忆了一阵子才开口:“就,咱们打算来军医所问事儿之前,还没起身那会儿……飘来一阵香气,很清冽,像是玉兰……或者……昙花,对!跟我小时候,我外祖养的昙花味道差不多,清冽又浓郁。” 盛时行闻言霍然一省:“我明白了,我在《百物志》之《异草笔记》中看到过这记载,西南有花名为鬼昙,香气类似昙花,十分罕见,晒干研粉烧之可以致幻,也因此带上几分神秘意味,被传说成长在白骨堆中的邪花,实际上只是林中朽木之上所生,西南当地人常研之以用于疗伤止痛。 徐军医闻言一拍手:“这就对了,若是常刚刚服用完那药粉,再被曼陀罗之类能致幻的东西所迷,便会出现李参军之行,于迷蒙中产生幻觉,身体又力大无穷,动作迅捷!” 盛时行此时突然想到什么一样转向道简:“军师,你刚刚说刘都统带兵出城了!” 道简似乎也明白了她在担心什么,一抬手刚要回话,盛时行却有些着急道:“我去节堂等他,劳烦军师带这里所有人往冯参军的院子,稍后在那里商议!” 道简应了一声,盛时行便一路往节堂而去,走到门口恰看到萧鸣,上前问时,才知道刘崓已经回来了,眼下正在后堂,盛时行心里谢天谢地,问清楚此时并未商议军机之事,便一路往后堂赶,萧鸣愣了愣,赶快追上,好歹在刘崓房门口把她拦住了。 盛时行叹了口气:“嗐,萧将军,我有要事要找刘都统……”说着又冲屋内道:“刘都统,下官有案情……” 萧鸣有点着急,正吞吞吐吐打算解释,不想门帘一掀,盛时行就见眼前出现了一片素白绸底子暗绣云纹还湿哒哒的……衣襟。 盛时行吓得退后三步同时,头顶上方传来刘崓一句: “何事喧嚷。” 盛时行压着尴尬抬头一瞅,只见刘崓一身雪白的贴里虽然严瑾得体,但很明显是沐浴到一半临时穿上的,甚至头发都来不及盘起,随意束着搭在胸前——老长,还在滴答水。 盛时行心里已经尖叫了,脚指头都尴尬地在靴筒里刨坑,有心赶快先回避,不想鼻端却突然飘来一股幽香,顿时心中一凛,也顾不上回避,硬着头皮说了句“得罪”心一横就凑了上去。 刘崓低头看着凑在自己胸前不过半尺,仿佛小狗一样皱着鼻子在嗅来嗅去盛时行,心情已经不能用简单二字“震惊”来形容。而盛时行此时已经确定刘崓身上的味道是松针檀木那种雅致香气夹杂着一股凉意药味,跟昙花完全不沾边,才放心地后退了五步,小小声说了句:“僭越了!” “解释。”不知为何,刘崓心里并不生气,甚至要压着点,才不会让话里带上笑意。 盛时行则根本不敢抬头看他:“因故得罪,下官……稍后解释。” “究竟何事?” 听刘崓这么问,盛时行稍微找回了理智:“咳,是案情有进展,刘都统你先……忙完,然后来冯参军的院子,下官会解释清楚。” 盛时行一路跑回冯参军的院子,便见众人已经等在那里,她说了句“刘都统稍后就来。”便坐在石桌旁安静等着,颜幻看她神情有异问了句,盛时行干咳一声:“着急跑的。” 不多时刘崓来了,盛时行收拾好心情关上院门,先对刘崓说了药粉和鬼昙之事,继而对众人道:“解开了这最后的谜团,我终于明白了整个过程,之前几位被认为是自尽的将士就是在这种状态下落入冰河或意识混乱撞到山壁,撞上兵器之类,而冯参军应该跟李参军一样,在准备就寝时看到了所谓‘邪祟’,并以为自己手中有剑,想斩杀邪祟,却跃入了凶手提前布置的绳索中被缢害。” “提前布置的绳索?”刘崓看了看打开的房门:“就算当时是晚上,屋内昏暗,他也不至于看不见房梁上有条绳子吧?” 盛时行点了点头:“下官最早也很奇怪这一点,但想到绳子的挂法就明白了。”她这么说着,带大家进入房内,指了指房梁上拴绳子的两个点:“凶手之所以要将绳索两端离开一定的距离,就是要在确保绳索能形成一个套环的前提下,让它不至于垂下太低……”她这么说着,捏住砍断的绳索两边,掏出一根银针将它们插在一起接好,又转向刘崓:“如果是刘都统你,从这里走过去自然能发现有个绳子横在眼前,但冯参军身量不高,还比不上刘校尉……大略,也只有徐老这个身高。”于是盛时行示意徐军医:“徐老,您想象一下自己好端端从房门进来打算就寝,走过来。” 徐军医依言慢慢走过去,在众目睽睽之下,从绳套下面顺畅地溜达到床边,坐定,做出脱鞋就寝的样子。 “如大家所见,按常理的这些动作,都是看不到绳圈的,更何况是夜里。” 众人豁然了悟,刘冲又道:“但李参军是将孟参军当成了‘邪祟’,冯参军的屋子里当时可是没人啊,是密室……” 盛时行点了点头:“的确如此,但他院中有人。”众人顺着盛时行的目光看向庭院里,不多时刘崓低声道:“烛火。” 盛时行看着他微微一笑:“对,正如刘都统所言,冯参军看到的‘邪祟’应该就是借着烛火投射在窗纸上的凶手剪影,正因为是投射的剪影,所以显得异常高大,这也是冯参军为何要跳跃起来去击杀他,却落入凶手的绳圈陷阱遇害的缘故。” “如此狡猾……”道简一时忿忿,盛时行颔首叹道: “如今看来,凶手的目的虽然应该是动摇军心,但在选择杀害对象上也有认真思量过,比方说第一个试探的是那位年轻兵士,因为在行军之中,哪怕他放出鬼昙香,大家也不会太在意,遇害兵士年龄也小,即使被救上来保住了命,也很容易被认为是经验不足失足落水。守城的那位校尉当时正陷在思亲伤痛中,心境激荡下被鬼昙所迷,一时无法靠理智控制便自尽了,而冯参军和李参军……大约是因他奉命调查此事,凶手怕被揪出,又想威慑众人,让人认为对抗‘邪祟’的会被其所害,才……” 她这么说着看向刘崓,却见他手按宝剑,骨节都因为用力而发白了,本就棱角分明的脸颊因紧咬牙关而更显锋锐,盛时行知道他是生气了,上前目光平和地看着他: “刘都统,下官知道被害的都是你的兄弟同袍,但现在我已经有了判断,也有了破案的方法,请你暂时息怒,将此事还交给下官,盛时行一定保雍宁关和众将士安妥。” 刘崓看着盛时行如水双眸,莫名心中的熊熊怒火就平复下来,轻叹一声:“玄鹰骑此番……真是丢人现眼。” “嗐,话不能这么说。”盛时行摇摇头,刘崓颔首道:“那就仰仗你了,现在要怎么做?” 盛时行想了想:“眼下需要都统下令几件事,一是今日咱们的判断要严令不准外传……”盛时行话音未落,刘崓便颔首环视周遭众人,众人竟一时诚惶诚恐,行军礼的,稽首保证的,还有赌咒发誓的。 盛时行心中好笑,压了压唇角又道:“二是下官已经想到一个能从那八人中找到使用鬼昙之人的办法,但要军师配合一下。” “没问题。”刘崓点点头:“第三呢?” 盛时行看他眉头深锁,突然很是替他累得慌,一笑开口:“第三就是,我们去找内鬼,刘都统你不要参与,不然你死盯着那些兵士,别说打草惊蛇,怕是要当场吓死那细作。” 刘崓愣了愣,明白她是刻意说笑与自己宽心,心中升起暖意,眉端也舒展了些,却是淡然开口:“御史夸张了。” 众人议定,盛时行便让徐军医等人继续去忙,自己与道简和颜幻细细商议了,道简被她的“妙计”逗笑了: “御史放心,贫道定做得像真的一样。”盛时行一笑,又叮嘱了颜幻该如何做。 不多时,在道简的安排下,那八人被带到节堂众,几人一进屋就傻了——只见平时议事的房间内窗户全部被黑布蒙了起来,高燃灯烛,却依然十分昏暗,正面桌上摆着一支桃木剑,一些朱砂、鸡血、符篆之类,道简一脸沉肃端坐于桌后看着他们,有胆大的问了句“军师这是怎么了。”道简却抬手拿起桃木剑,轻叹一声: “今日我所说之事,你们一律不许外传,否则军法处置。” 几人听他说得这么严重,心里都打了个点,赶快拱手应了,道简又压低声音道:“昨日之事,令都统判定军中的确有邪祟,不是人力所能解决,李参军没能救回来,已经中邪去世了,你们几个人是离李参军最近的,都统令我以天一山道术做法为你们驱邪,以免邪祟沾身被害。”这么说着他一指旁边的颜幻:“恰好颜录事五行八字勘合此事,故请她来助我。” 八人闻言面面相觑,又纷纷拱手感谢都统体恤,感谢道简和颜幻。 盛时行隐在暗处看着,却看不出谁有什么异常,此时道简拿出桃木剑一通做法,足下踏罡步斗,手上剑意缭绕,在房内狭小空间,居然激起剑风呼啸,盛时行看得是瞠目结舌,才知道他还有这等本领! 不多时道简拿出一摞符纸,却没有点燃,而是对一旁立着的颜幻道:“烦劳颜录事将此物贴到他们背后,每贴一张不要动,贫道要念咒语。” 颜幻顿时心领神会,依次走到八人背后,贴上符篆后,借着道简念咒之机,不着痕迹地捕捉着他们身上的气味…… 此时盛时行再看八人,方才看到他们现出惶惑之色,但这也是人之常情,并无有一人比旁人更多慌乱。 盛时行感慨这个细作本领不低,只能将希望全部寄托在颜幻身上,好在道简“做法”到第六个人时,颜幻眼睛一亮,又仔细嗅了嗅,抬头目视道简。 道简双目微眯,借着舞剑的动作微微颔首——神不知鬼不觉地,便找出了细作。 擒凶 不多时,做法结束,道简又叮嘱了一遍让那八人一定严守此秘,便让他们各自回去。 盛时行和道简则来到后堂,刘崓正端坐主位等着,二人坐定道简便笑道:“盛御史的法子的确好,已经成了,安排了最好的斥候跟上去,全天盯着他。” “是谁?”刘崓言简意赅。 “先锋营的秦步。” 道简说出这个名字,刘崓便是一声冷哼:“这小子似乎担着杂务。” 道简点了点头:“没错,担着采买零碎物品的事务,倒真的是经常有机会借采买之机往雍阳城去。” 盛时行想了想:“不能出城吗?” 刘崓摇摇头:“出城要有假,他加入玄鹰骑不久,没成亲,家也不远,还没有那么长的假期。” 盛时行心中暗叹,这么一个不起眼的小兵,刘崓居然张口就能说出他家在哪里,平素担着什么事务,之前调解萧鸣鞭打兵士的时候,也是张口就能叫出那些兵士的名字,或许整个雍宁关五万人马,都装在他心里了——这才是真的爱兵如子。 些微喟叹后,她收回心思,思索言道:“那就好办了,看来给他药粉的人就在雍阳城。” 她这么说着,看向刘崓,只见他目光中现出一丝厉色,盛时行心里打了个点,一切商议定,盛时行便请众人先去忙,自己走到刘崓面前:“刘都统,借一步说话。” 刘崓点点头,两人到了庭院无人处,盛时行试探言道: “如今扣也做下了,擒获背后之人指日可待,下官想,在雍阳城找人捕人的事情由我跟军师全权负责,你不要参与了,后面不是还要准备出征吗,想来要忙的事情也很多。” 刘崓却摇摇头:“不急在这一时,到了捕人那日,我定要去。”盛时行只能无奈道:“那行吧,但事先说好,下官知道都统你很生气,但得答应下官,切莫赶尽杀绝,咱还得审呢。”她这几句说得委委屈屈的,但其中又夹杂着些大事将成的开心,一时难得现出几分小女儿的妩媚之态。 刘崓低头看着盛时行,她这个样子令他莫名涌起无法言说的波澜,如同心被什么轻柔地拂过,无端想起当初长亭相送时那道嫩柳,可这般心境下,他却不知该如何应对,一时惶惑却反倒沉了面色: “御史当我是杀人魔头吗?”话一出口他就后悔了,想着盛时行此番一定会恼了,又深觉她忙前忙后,自己还这么冷刺,真是不知好歹,感觉对面的“丫头御史”就要负气而走,或是冷言以对时,却不想对面之人脸上笑意不减: “诶~怎能这么说呢,那些是魑魅宵小,都统是伏鬼的魁星,你杀他们太容易了……”她抬起手,做了个捏死虫子的动作:“你这样,喯儿~就给捏死了,下官就没得审了,所以才提醒一二。” 刘崓愣了一瞬,垂眸挑了挑唇:“好,断案之事,我听你的。” 盛时行满意要走,却被刘崓叫住: “等一下。” 盛时行转过身,见刘崓似笑非笑看着自己:“说起来,今日在节堂外,盛御史你的奇异行为不对某解释一下吗?” 盛时行意识到他是在问什么,当下脸“唰”就红了,勉强维持着官体,先恭恭敬敬一礼道歉才开口:“不瞒都统,那时下官等刚刚破解了鬼昙之谜,又听到都统带兵出城,生怕是有人调虎离山要加害于你,一时着急才去惊扰……然后……”盛时行有点说不下去了,但也明白不说开了反而奇怪,咬咬牙继续道:“下官闻到都统身上有一股香气,一时心慌怕是有人对您用了鬼昙,方才仔细辨别。” 说完这句,盛时行小心察言观色,只见刘崓眉宇间是明了释然,才放下心,干笑一声: “总之,是下官唐突,下官一定谨守秘密,不对外人提起此事,还请刘都统原谅。” 刘崓也有点尴尬,却更觉得有趣:“你谨守秘密?你是女子,我是男人,你有什么可谨守的……” 盛时行却是肃容摇了摇头:“这跟男女没关系,到底是下官唐突了都统,要道歉,要守秘。” 刘崓看她那一本正经的样子,突然心情很好,点点头:“既如此,那就好好谨守吧,若将来传出去半点,唯你是问。” 盛时行被他说愣了,一时竟分辨不出他是认真的还是开玩笑,只能再三保证,但转念想起当时嗅到的那味道,只觉得十分喜欢,便试探开口:“请问都统,那时你身上的幽香十分特别,似乎还有药味,并不像是皂角香花,下官斗胆问问……” 刘崓本来都要走了,听她这话转过头挑了挑唇:“你是挺斗胆的,这种事情,你我当下这样的关系,御使你该动问吗?” 盛时行顿时尴尬到无话以对,匆匆行礼:“咳,得罪了,那下官告辞……” 看着盛时行匆匆逃走,刘崓抬手闻了闻自己的掌心,心绪却突然黯淡下来。 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告诉她又如何呢…… 心里一个声音这么探出头来,又被另一个声音压下:无聊,哪有那么大功夫! 为着守株待兔之计更逼真,盛时行三人也不再四处探查,回到营房静待道简的来信。 颜幻累了一天,躺在床上迷迷糊糊的:“不知道还要等多久那人才会动……” 盛时行拽了条被子给她搭上: “应该不会太久,鬼昙粉难得,一旦加热使用后就会失效,在军营中长期保存也不易,他若要再作恶,应是要往雍阳城内找背后之人领取,即便他非常沉得住气,至少在大军出动之前,他会一直在斥候的监视下,而出征时,军师一定会想办法将他扣在城里。” 颜幻点了点头,孙九娘也躺在一旁床榻上迷糊着:“可那样不还是悬着心?” 盛时行微微一笑:“所以他最好是动一动,让咱们将背后之人一举擒获才好,总之你们先休息吧,我料咱们在大军开拔之前能彻底解决此事的可能性也就一半一半,但还是先养精蓄锐吧。” 而此时,刘崓和道简安顿好诸事也回到了营房,道简坐定给自己二人倒了茶笑道:“都统如何,还得是山人妙计多吧?若非我冒令请了盛御史来,你哪有这么素静的功夫筹备动兵之事。” 刘崓转头看着道简,直看到他心中发毛——亦师亦友十余年,这个神情他太熟悉了,每次刘崓有什么难以决断却一心想要做到的事情,就会这样盯着自己看,道简心中突然升起一个预感,又觉得不太可能,尚未开口动问,刘崓先说话了: “那这位高人,你还有没有什么妙计,能把盛嗣音给我留在雍宁关。” 道简一时心里转过七八个念头,每个都很可怕,一时急道:“我知道你跟盛御史投缘,但可千万不能兴了将她收在麾下的心思啊,她背后是谁你很清楚,跟‘那一位’抢人才,恐怕大都督那儿就通不过去啊!” 听了他这话,刘崓苦笑一声垂眸:“我说笑呢,若真那样,父亲怕不是要打死我。” 道简低下头对上他目光:“你不是说笑话吧。” “废话,当然是说笑话,我怎么可能这点儿道理都想不清楚。” “哎……”道简什么都没说,只是意味深长地叹了口气。 揪出幕后黑手之事比盛时行预料的更为顺利,过了三日,午后斥候来报秦步动了,刘崓与道简亲自带人与盛时行一起埋伏在双方接头的酒楼,将一干人等一网打尽,连夜押回了雍宁关审问。 因细作出在军营之中,刘崓为避嫌便没有去公堂上,本来是安排了道简听审回报,不想翌日清晨,道简陪着盛时行一起来了。 “盛御史抽丝剥茧,一宿就都审明白了,让她自己跟你说吧。”道简军师说完这句,便坐在刘崓下首的椅子上轻轻揉着额头:“你俩真是一样的有能耐,都是干活不用睡觉那种。” 刘崓无奈瞅了他一眼,又转向盛时行,盛时行一笑:“没有军师说的那么夸张,不过夜里审案子的确事半功倍,审案的能扛住,被审的就扛不住。”这么说着,她递出一摞案卷: “基本审清楚了,秦步和接头的那几个人都远国的细作,潜入我大梁时间有长有短,最长的已有十数年。” 刘崓闻言一挑眉,眼中现出一丝厉色,盛时行抬手按住那叠案卷:“刘都统我知道你要生气了,但你先别生气,听我说。” 刘崓被她这句弄的有点尴尬,心说自己在她眼里已经是炸雷一般的人物了吗,顿时一点震惊和怒意就消散了:“你说。” 盛时行放心了,点点头:“虽然这些远国探子在我大梁已经潜伏许久,但无一人是自雍州各关隘混入的,均是周边其余几个州府入境后,通过钻营或其他不法手段,抑或利用官府收留无家可归幼童的时机,捏造身世得到我大梁平民的身份,比方说秦步,就是。” 刘崓听闻亦是沉思一瞬:“我昨晚也很奇怪,玄鹰骑征选士兵不可谓不严,虽然并不计较出身高低,但必得是祖上清白,世代从军之人,眼下听你这么一说,这些远国探子真的是钻营日久,居然都能混入到我玄鹰骑中来。” 此时,一旁的道简也点了点头:“是啊,我也没想到,秦步这小子就是钻了盛御史刚说的那种空子,赶着饥荒之年伺机随着难民进入我大梁,被幽州的官府收到了安济坊中,后来被他爹在不知情的情况下收养了去,秦家是军户,后来投了我雍州边军,这小子又辗转来到玄鹰骑,就这么巧,若是他在别的关隘,也一定会作怪。” 刘崓闻言微微颔首,却是没有再说什么,盛时行看到他那垂眸思索的样子,心中突然升起一种奇异的感觉,压下了她打算出口补充的话,静静地等了一瞬,她莫名觉得,刘崓会问自己什么。 伏间 果然,他又蹙紧了眉头开口:“秦步是几岁混入我大梁的?” 他这一句,就问到了点子上,盛时行眼睛一亮,看得刘崓莫名其妙的心跳快了一瞬。 “九岁。”盛时行又接了一句:“刘都统你是不是也听出不对了?” 刘崓看她那样子,莫名心中什么邪火儿都没了,有点绷不住微微一挑唇:“怎么我感觉你挺高兴。” “嗐。”盛时行意识到自己有点失态,但此时又困又倦,反而有些松弛下来不管不顾的感觉:“难得遇到你这么聪明的人,是挺高兴。” “咳。”道简在旁边咳嗽了一声:“这么说,贫道属于比较笨的那类?” “那倒不是,军师你是……”盛时行知道他是开玩笑,还是觉得有点抱歉,正想着怎么找补,刘崓突然转向道简,一脸嫌弃:“你不是困么,后面眯会儿去吧。” 道简愣了愣:“嗐……行了,笨的先去睡了,聪明人继续聊吧……”这么说着,他起身迈着吕祖步迤迤然往后堂去了。 盛时行的目光追着道简的背影,还是有点过意不去:“军师不会生气吧,我无心之言……” “他要是那么容易生气,这么多年早被我气死了,没事。”刘崓淡然道:“说正事。” “好,说正事,” 盛时行抖了抖精神肃容道:“下官也看出了这个问题,又着意审了他半个时辰,算是撬开了他的嘴。”她这么说着,单独挑出一张供状递给刘崓,刘崓细细看了,蹙眉道:“又是黑衣蒙面客。” “是的,下官也没想到,边关这两个案子算是串起来了,不过据秦步交代,蒙面客联络他只是这几年的事情,这些人能量很大,又非常谨慎,将那些在雍阳城里接应的远国人和秦步捏成一个作乱的组织,又为他们提供了那药粉和鬼昙的调制、培育方法,蒙面客却一直是神出鬼没,连这些人都不知道该去哪里找他们。” “他们既然能把不同地方的远国探子组织起来祸乱雍州,就一定跟远国那边有所牵连,之前幣赏的案子也是如此……” “正是。”盛时行点点头:“所以这次的案件,又牵出了一个线头来,下官相信随着线索越来越多,早晚能揪住这个蒙面组织的尾巴,将其铲除。”这么说着,她又看了看刘崓,目光有几分闪烁:“所以……下官还要请刘都统允准,将雍宁关的案子呈报东宫。” 刘崓闻言抬眸看着盛时行,虽然什么都没说,还是让她无端感到了一丝寒意,小心翼翼地斟酌开口:“自然,下官不会让东宫知道今日你我二人的谈话,我只是来到军营,发现案情,受你们之托破案,顺便顺藤摸瓜……” 她话没说完,刘崓便笑了,可那笑容如冰凌寒刃,不但冷峭,而且看着仿佛可以杀人,盛时行知道自己此时是在他的底线上来回蹦跶,一不小心就会惹祸上身,更加小心翼翼: “刘都统,你是不信下官吗?” “你是巡按御史,对东宫,对圣上都有专奏之权,某信与不信,对你来说有什么区别吗?”刘崓冷然以对,令盛时行有些难过,反倒收了试探,垂眸浅笑道: “诚如刘都统所言,你作为雍宁关主帅,对我是否信任并不会影响我的判断和向东宫的禀报,但作为曾经救我于水火,让我信任和敬佩的人,你信我,我才能心安理得地去做这件事。”虽然一本正经地说出这番话,可盛时行却觉得心里仿佛有什么角落已经碎成了渣渣,扎得整个心都生疼,她等着刘崓继续的冷言冷语,想着自己应该找个什么借口尽速离开雍宁关,却不想等来一句: “那我信你。” 盛时行猛地抬头,对上刘崓平和,但已经没有寒意的目光:“因为你也信我。” “诶?”盛时行眨了眨眼:“话是没错,但……” “当初在洛阳府,你发现岑长史手札之秘后对我百般防备,直到完全揭破薛刺史的恶行,才让我知道还有这么个东西……”说到这里,刘崓微微一笑抬眸看着盛时行的眼睛: “今日,此案,你本也可以这般处理,但你没有。” 这句过后,刘崓如愿在盛时行眼里看到了一丝波澜。 “多谢都统信任。” “但是。”刘崓突然又绷起了脸,盛时行感觉后脖子一麻,心中喟叹这人怎么总是翻脸跟翻书似的: “请刘都统明示。” “还有个问题。”刘崓学着她刚刚的话:“你来到军营,发现案情,应邀破案,牵出线索……那你为什么来军营?” 盛时行闻言头皮一麻,心说刚夸过他聪明,现在倒是希望他别那么聪明了,但也明白无论如何这个坎儿还是得过,便压低声音道: “都统说的是,故而下官想……到一个借口,那个,下官是雍州道按察御史兼黜陟使,按道理,是可以,监察军营一应用度……将领清廉……之类的……”她越说声音越小,只觉得自己本就不多的官威在刘崓的气场威慑下被压成了一小团。 “嗯,也不失为一个办法。”刘崓却轻飘飘扔下这么一句:“就这么定吧,到时候我让军师配合你。” “哈?”盛时行万没想到他能答应得这么痛快,但自然不会没眼色继续追问下去,刘崓起身,又加了一句:“不过等我带兵出去你再开始。” “却是为何?”盛时行不解,刘崓转身,满脸都写着“找死”二字,让盛时行万分后悔干嘛要嘴快,却见眼前人慢慢凑过来,停在一个合乎礼仪却压迫感十足的距离,居高临下开口: “我眼不见为净。” “得,得罪了……”盛时行快吓哭了:“下官告辞!” 盛时行“落荒而逃”后,道简从后堂慢悠悠转了出来,刘崓不耐烦地看着他:“你这个听壁脚的毛病,国师就没管过?” “哈哈哈哈哈,贫道一向逍遥自在……”道简看着刘崓更黑沉下来的脸,见好就收道:“算了说正事,眼下盛御史去忙她的了,咱们这边如何打算?公布真相后,怎么收缴那些药粉,要查抄各营吗?” 刘崓蹙眉,缓缓摇了摇头。 盛时行回到暂居的院子,看到颜幻和孙九娘已经疲累地睡着了,便也歪倒歇了会儿,再睁眼天已经大亮,俩丫头也不见了,盛时行磨墨斟酌写好了给东宫和圣人的奏本,再将案卷供词之类誊抄整理,不知不觉就到了午牌时分,外间校场的方向忽然喧嚷起来。 盛时行有些奇怪,但想着或许是将士们散了晨训,也没在意,可不多时颜幻和孙九娘却相携跑了进来:“好家伙,嗣音你快出去看看吧!” “怎么了?”盛时行看她们满头大汗的,有点奇怪。 “刘都统把细作和药粉的事跟阖营上下说了,现在正在收集将士们手里的药粉!” “什么!”盛时行听闻心中一慌,暗责自己不该只顾着给朝廷的上书,忘了跟他商议此事。 颜幻看她似乎很忧虑,赶快按住她肩膀:“你别慌,我听着刘都统只说了有远国细作以药粉害人,那些‘中邪’兵士都是被药粉所害,根本没提鬼昙什么的,说这个也无妨啊,不得让他们知道那是毒药。” “我明白,此事上刘都统自有分寸,我是怕他这样收缴药粉,会动摇军心……罢了,咱们赶快出去看看!” 盛时行来不及解释,带着二人就往校场上跑,心中暗自奇怪,刘崓那么爱兵如子的人,怎会这样大庭广众之下收缴药粉,那些得了药粉或用过药粉的兵士,以后在面对同袍时,难免…… 待她们到了校场之上,却见宽阔的空场中心,各营将士正在集结,平时有条不紊安置在各处的兵刃架子和训练器械已经被搬到了一角,取而代之的是五个横纵十余步的大帐篷,盛时行有些不明就里,却在看到将台上的刘崓时心中一定。 帐篷搭好,校场上各营也已经集结完毕,传令官令所有将领校尉队正上前,传令官报上各营人数和留守营房人数,刘崓一抬手,偌大空场上,数万人顿时鸦雀无声: “远国细作通过药粉坑害我玄鹰军之事,已经通令各营,你们都知道了!”刘崓看着将台下各营将领,语气中没有太多喜恶:“虽说不知者不怪,但此物甚为阴毒,即刻开始收缴,今日在校场中搭了五个帐篷,你们按五军为序,各自依次进入其中,前一人不出,后一人不得入,如果自己身上,营房里有那种药粉的,独自仍在里面的木箱内便既往不咎,没有药粉的,缓缓走过便可,谁也不许逼问,不许告密,违令者军法处置。” 他这话出口,校场上将士们和旁边的盛时行都松了口气。 “我就知道,刘都统他不会为难麾下将士,这个法子真是巧妙。”盛时行话音未落,便见刘崓突然拔出宝剑指着下面,众人皆是心惊: “然此番过后,再有人私藏使用那药粉,视同通敌,直接处斩,听明白没有!” 顿时,不只是讲台下的各位将领,整个校场上响起山呼海啸的回令之声。 盛时行轻叹一声,不但感慨于刘崓巧思和苦心,更对他治军严谨愈发敬佩,转身对兴致勃勃看热闹的二人道:“走吧,五万大军都走一遍要好久,明日再来看。” “好家伙,要投一日一宿吗?”颜幻感慨:“人多就是麻烦。” “是啊。”盛时行带头转身往营房那边走去:“管理这么多人更麻烦……可总有不怕麻烦的人。” 军魂 正如盛时行所料,翌日午后她将奏报封好送出后,路过校场恰看到工兵们正迅速地拆着那些大帐篷,颜幻和孙九娘已经闻讯来到校场,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好奇的瞅着,看到她来,就招了招手。 “你猜,能有多少?”颜幻看着帐篷拆掉后露出来的那些带盖子的大木箱,这么问盛时行。 “不好估量,不过应该不少……希望少一点。”后面这句,盛时行是小声说的,颜幻二人并未听到,她看着那需要三四名壮健兵士才能抬动的大木箱,微微叹了口气:她知道,刘崓现在一定很生气。 这么想着,盛时行忍不住看了看将台上的刘崓,虽然只能看到一个侧脸,却也可以感觉到他压抑着的怒火。 此时,药粉已经收集完毕,校场中三个半人多高的大木斗几乎装满,传令兵报上邪药已收集完毕,请都统示下,刘崓点点头:“点火,烧。” 药粉本就易燃,再加上火油助力,很快便熊熊燃烧起来,刘崓没有着急说什么,而是与众将士一起,沉默看着那些害了数位同袍性命,险些动摇军心的东西连同木斗一起焚烧殆尽,化为飞灰。 火焰渐渐熄灭,校场上落针可闻,讲台上传令兵奉命敲起的战鼓,令众人心神一振,凝神听主帅训话。 “就是这些东西……”刘崓抬手一指面前的灰烬:“要了六条命,如果不是州府御史断案如神,军师和各位参军不顾安危甚至赔上性命追查,还会害死更多人!这种害人之物,居然可以在我军当中流传,居然可以泛滥至此!我都替你们脸红!” 他这几句话后,校场上将士们个个攥紧了拳头,垂下了眼帘,更有面皮薄些的都能看到双颊飞红了。 许久静默后,刘崓再开口,语气却缓和了些:“我也明白,你们素日操练辛苦,镇守要冲几乎每年都要上阵杀敌,然而,你们入营第一日我都跟你们讲过,怕苦怕累怕死就别当边军!”他一声厉喝,下面齐声回令如惊雷轰鸣: “尊令!” 莫说校场上众人,就是边儿上围观的盛时行三人都觉得心神一振,眼眶发热,盛时行抬头看着将台上的刘崓,心中感慨万千,却混杂在一起,说不清是什么心情,午后的日头斜打在他脸上,勾勒出一圈金色的轮廓,更显大将威仪: “望你们以此为鉴,能明白为军者豁出去一身血肉,就是为了保家卫国,为护万民生死可抛!怕苦怕痛,沉溺于不知来历的药粉,便违背了玄鹰骑的军魂军规,今后若有再犯,定不轻饶!” 校场上又是排山倒海般的回令之声,待安静下来,刘崓又道:“除石龙营外,都给我卸甲!” 他一令过后,此起彼伏的传令声一直绵延到校场的最后面。然后就见整个校场上五万余名玄鹰军将士一齐开始解腰带卸胸甲,孙九娘和颜幻发出不知所云的哼唧声,抬手捂住了眼睛,盛时行转过头一看,笑了:“想看就看吧,还留条缝欲盖弥彰,咱仨站的地方没人能看见。” “哦。”二人大大方方地放下了手,颜幻干咳一声:“刘都统这是何意,他们不会打算都脱了吧。” 盛时行转头无语地看着她:“怎么可能!我估计所谓卸甲,顶多就是脱上衣……” 孙九娘仗着别人看不到自己,又往前探了探头:“啧,脱衣服干啥,不会是要挨打吧?” “应该不是。”颜幻一本正经却神情古怪:“因为刘都统也脱了。”她扒拉了一下盛时行,指指将台上,盛时行脑袋都快扎到脖领子里了根本不敢抬头:“这是什么规矩……晒太阳驱邪气吗!雍州风俗这么奇怪吗……” 就在三人看也不敢看,走也不敢走的当口,将台上的刘崓又说话了:“都往前看,看看你们前列的将领,队正,老兵!仔细想想自己丢不丢人!” 他的话仿佛有魔力,令盛时行三人忘了害羞,不自觉地看向前排的将士们,却见他们一个个筋骨遒劲,却是伤疤纵横,校场上一时寂然无语,渐渐便能听到些强压抑着的啜泣,一些年龄小的新兵强忍着哽咽,却止不住泪滴在校场上,与汗水汇在一起。 盛时行抬头看了看刘崓,虽然只能看到一个背影,却也令她的心一下子缩紧,仿佛被什么攥住,揉搓了一番:仅仅是他结实的背上,便有十数道长短伤痕纵横交错,一些似乎是箭伤的小块伤痕穿插其间,令人震惊、敬佩更是难过。 “不是所有的伤都会留下伤痕,这些都是深到需要缝的那种。”一旁的颜幻的声音也低沉了许多:“他这都不是在阎王殿前转了几圈,是跟阎王大战了几个回合才跑回来的吧。” 盛时行深吸了一口气,忽然微笑了:“我觉得,他应该是打赢了,风风光光从阎王殿班师回来的。”她这么说着,转头看了看孙九娘,却见她盯着刘崓暗自出神,目光中仿佛不只是震惊,盛时行觉得奇怪,问她怎么了,她却只是笑笑没有说什么。 之后数日,玄鹰军誓师出征,在长宁侯刘崓的带领下,前往云州镇压远国犯境。 因“邪祟”案真相大白和刘崓那一番慷慨教训,大军出征时士气空前高涨,号令声响彻云端,留守的军师都笑说这次东翼王定是又要折戟沉沙了。 出征这一天,盛时行等人还看到了故人,雍州新任刺史得知大军出征,特从周遭几个县调配人手帮忙护送军粮,定县来人带队的正是新任定县县尉梁荣,旧友相见难免寒暄几句,盛时行因知道颜幻的小心思,就没有着急开口,果然见她笑着上前:“梁大哥,许久不见,你的伤都好全了吧?” “早都没事了!”梁荣还是那般爽朗,转头对盛时行道:“盛御史你们几位怎么在这里?” 盛时行自然不能将案件的事情随便说,便笑道:“巡查雍州军政,恰好到了雍阳。” 梁荣也是读过书的聪慧之人,知道这些事情不便详说,笑了几句就带过了,眼见粮草集结就要分别,颜幻赶过去一拍梁荣的肩膀:“师兄你要多保重呀,随大军出征小心自身安妥!” 梁荣却是被她拍得一愣,随即又笑说了句:“放心吧!”几人遂拱手道别。 玄鹰骑出兵后,雍宁关内一下子安静了下来,有了道简军师的支持,盛时行光明正大的开始对雍宁关军械、军资等事进行査察,其实初任御史的她并不知道,这样的行为在大梁整个边军,特别是节度使军队中,几乎是绝无仅有的——如此堂皇写在律法之上的事情,百年来却极少有御史敢真正施行。很久之后盛时行回忆起这件事时还会暗自莞尔,促成此事的与其说是她的“胆大包天”,还不如说是另一位的君子坦荡。 这一日一切勘核完毕,盛时行归拢一应事务记在自己的手札上,颜幻凑过去看了看,揶揄道:“嚯,事无巨细,等刘都统回来要伤心了。” 盛时行嗔了她一眼,又笑了笑:“以刘都统的器量和品性是不会的,再说就算他生气,我也没办法,私交是私交,公事是公事,可以公私兼顾,但不能因私废公。” 颜幻闻言深以为然,眨了眨眼睛又问:“那你的以公兼私是什么?” 她这话带了几分试探揶揄,盛时行却坦坦荡荡开口:“我想等此战结束,看看玄鹰骑旌麾凯旋的英姿。” “我也想看。”孙九娘突然接了一句,把二人都逗笑了,颜幻又问盛时行:“那你查了半天,结果如何?” 盛时行看着面前的手札舒了口气:“嗯……怎么说呢,一潭清水,富得流油。” 颜幻呆愣:“这是几个意思?” 盛时行遂一笑解释到:“雍宁关所有军务所需和账目都清楚明白,无任何假借漂没,克扣兵饷之行,反倒有许多别的营卫没有的奖赏,抚恤等等,这大概也是玄鹰骑上下一心,将士用命的原因之一。” 孙九娘听了纳闷道:“当官的清廉我能懂,可那些多出来的钱从哪儿来的?” 盛时行看着她们二人轻声一叹:“刘都统把自己这些年的赏赐和俸禄,长宁侯封地所得基本都填进去了。” 孙九娘惊讶地咋舌:“他一个人能养一个军啊!” 盛时行笑着压低声音:“你知道他一年俸禄多少吗?” 二人摇头,盛时行小小声地说了个数,颜幻和孙九娘顿时瞠目,盛时行被她们逗笑了:“而且他还有许多战功封赏逢年过节公主府的赏赐什么的,俸禄还是小头。” 颜幻感慨长宁侯真是高风亮节,孙九娘则若有所思:“可惜并非所有高官大员都有他这般品格。” 盛时行点了点头,又赶快叮嘱:“此事也就咱们三人知道,绝不可透露出去,军师也叮嘱过。” “又是为何,做了好事还不许传扬?”孙九娘有些愤愤,盛时行却是摇头: “咱们明白刘都统是爱兵如子,可居心不良之人便会趁机构陷他邀买人心。” 孙九娘十分不屑地哼了一声:“官场真脏,黑的能洗白,白的能抹黑,颠黑倒白。” 盛时行无奈一笑:“信而见疑,忠而被谤,自古皆如此,但永远会有长宁侯这样的忠良清流,国之柱石,边关有玄鹰骑、雍宁铁军这样的边军,大梁才能千秋万代的安稳下去。” 危机 颜幻和孙九娘也点了点头,三人正感慨着,外面突然金鼓大作,渐渐喧嚷起来,盛时行仔细一听,外面此起彼伏的都是“凯旋了!”“都统班师回营”这样的声音,三人一时大喜,也跟着出去汇入迎接的人群里,却不敢往校场上捣乱,还是站在角落里不碍事的地方,等待一观大军凯旋的盛况。 雍宁关北门大开,玄底银鹰的战旗率先进入,一如出征时齐整的队伍带着征尘缓缓踏入雍宁关,可奇怪的是,打头的将领并不是刘崓,而是一位德高望重的副将,盛时行顿感诧异,挨个看过去,却见许多曾在节堂上见过的高级将领都在,就连刘冲和萧鸣也并辔走过了校场,唯独不见主帅刘崓。 她回头看了看颜幻和孙九娘,却见二人也纳闷不已,盛时行正琢磨着是不是去问问道简军师,却见刘冲在远处下了马,跟迎接的军师简单说了几句什么,又一路跑来自己三人这边:“盛御史,都统请你马上往节堂,有要事相商。” 盛时行闻言不敢大意,跟颜幻交代了几句就赶快跟着他去了,到了节堂一路向里,路过议事堂却冷冷清清的,盛时行有点纳闷:“刘校尉,咱们要去后堂议事吗?” 刘冲顿了顿,转过头:“御史你别多问了,快跟我来就是。”盛时行看他居然红了眼眶,心顿时猛地一沉,快跑了几步跟上,暗自祝祷可千万别是刘崓出了什么事。 但仿佛印证她担心一般,徐军医迎着他们走了出来:“盛御史,你来得正好,都统高烧不退几天了,我们都束手无策,只能请你来。” “什么!”盛时行大惊,赶快随着他走入后堂刘崓的寝室内,一进门就闻到浓浓的药味。 是伤药,盛时行马上意识到刘崓应该还有外伤,果然走到床榻前,就见他双目紧闭,面色苍白却两颊绯红,一条薄被只搭到腰间,上身裹着一些绷带,隐隐还能看到血色。 “都统的外伤并不严重,伤处差不多都收口了,但此次出征军中爆发了时疫……” 盛时行闻言脑子里“轰”地一声,军中爆发时疫是何等凶险,她也有所耳闻:“那现在怎样了!” 徐军医叹了口气:“好在都统当机立断,得胜后就领兵班师离开了疫源,除了少数身体太虚弱的这一路没能救过来,现在都已经脱险了,可半路上都统就开始发烧,到现在他反倒……”徐军医懊恼不已,刘冲此时也忍不住落下泪来:“都怪我,他前面几天明显就是扛着,我问他也不说,哪里知道是发了高热……” 盛时行摆了摆手:“你哭什么,不准哭!”她这么说着撩袍坐在刘崓旁边,抬手搭上了他腕脉,徐军医此时也稳住了心神:“其实时疫的症候早就消除了,然而都统此次操劳过度,伤病内外交逼,这高热怎么也表不出来,药也灌不进去……” “针灸呢?”盛时行抬头看了看徐军医。 “老夫的针术已经是诸位同僚里公认尚可的了,但也无效。” 盛时行闻言咬唇沉思一瞬,突然抬头对刘冲道:“赶快拿酒来,拿营里最烈的酒。”刘冲不明就里,还是按她说的赶快去办,盛时行又对徐军医道:“徐老,劳烦你为我备针,我想到一个办法了。” 不多时刘冲取来了烈酒,徐军医也备好了各色行针,盛时行让刘冲拿了个干净的海碗将酒倒出来,又让军医们把刘崓抬着翻了个身,脊背向上趴好,盛时行抬手蘸了烈酒,深吸一口气,从算囊里摸出一个火折子吹燃了。 刘冲见状觉得不对,刚要问,就见盛时行把火苗直接凑到了指尖,顿时蓝黄相间的火焰出现在她五指之间,盛时行咬着牙按住刘崓脊背督脉,来回按揉,不多时就见他白皙的脊背被火焰灼得泛起红色,盛时行吹灭了火苗,捏起旁边的银针,在他背上几处要穴下了针,略待一阵起针之后,她抬手摸了摸刘崓的额头。 徐军医对她这手法闻所未闻,可看她针术就明白十分精妙,心中升起一丝希冀:“见汗了吗?” 盛时行摇了摇头,咬牙对刘冲道:“酒。” 刘冲犹豫了一下,盛时行抬眸:“你犹豫什么,拿过来!” 刘冲压着不忍将酒端过去,看盛时行如此往复三两次,终于在抚上刘崓额头时露出舒心笑意:“好了,好了。” 徐军医赶快上前,只见刘崓额头冒出一层细密汗珠,再摸摸他手臂也开始出汗了,赶快招呼刘冲将薄被给他盖上,大大松了口气:“这就好了,这就好了啊!” 盛时行不放心,坐在一旁看军医们忙忙碌碌,不多时刘崓体温总算降了下来,盛时行又和徐军医先后为他把了脉,确定情况稳定,才基本放下心来。 军医们自是感谢不已,请她赶快去休息,盛时行却说自己暂时没什么事,出去透口气,让军医们有事就叫自己。 盛时行走出节堂,指尖钻心的疼痛却敌不过心中恍惚:刚刚一瞬那种恐慌和绝望的感觉让她明白,自己对刘崓的心意在不知不觉间,已经产生了些自己无法把控的变化,但理智告诉她,以自己二人眼下所处的立场,这样的春心萌动必须压下去,必须在尚未长成参天大树时,就将其连根拔起。 她这么想着,却觉得指尖越来越疼了,或者该说是心尖。 道简安顿好大军,急慌慌赶过来时,就看到盛时行失魂落魄地走出刘崓的院子,顿时吃了一吓,赶快上前稽首道:“盛御史,你这是……” 道简关切的眼神让盛时行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赶快打起精神一笑:“军师不必担心,刘都统已经没事了,我刚刚也吓了一跳……屋里很闷,我想透透气又不敢乱走。” 道简闻言松了口气:“无量寿福,果然是都统托了你的福,贫道也能放心了。”他笑着指指后面:“后园有些花木,没什么军机物件,盛御史你去坐会儿吧。”盛时行点了点头:“刘都统这边再有什么需要我的,烦劳军师遣人叫我一声。”道简赶快颔首谢过,又叮嘱道:“想来贫道不说御史也明白,都统生病这件事,切莫……” “我清楚,他完全好起来之前,我不会对任何人说明来此作甚。” “多谢了。” 盛时行一路闲庭信步来到后园,心情也渐渐平和了下来,后园景致映入眼帘,令她有些意外——看惯了京师高门精巧园林,此处随意生长的花木和其中掩映的箭垛,整齐排列的兵刃显得别致了许多。 后园里十分安静,却有一个沉闷而急促的声音回荡在角落那边,像是什么东西重重敲打在廊柱上,还夹杂着人急促喘息的声音,盛时行有些奇怪,绕过一丛矮树走过去,却见是萧鸣正在对着一根拿麻绳细细缠起的木桩练拳——但那个练法,与其说是练功,不如说是作践自己的手。 盛时行不知道他是为什么事情在别扭,但明白必然跟刘崓的伤病脱不了关系,于是上前几步劝道:“萧将军,即使下官不懂武功,也知道拳法不是这么练的。” 萧鸣转头看到是她,眼睛一亮,赶快行礼道:“盛御史,是不是我们都统已经转危为安了!” 盛时行心道一句“果然”,微微颔首笑道:“其实刘都统的情形也称不上‘危’,只是高热无法表出,有几分棘手,如今我与徐军医一起参详,已经将他的高热退了下来,没事了。” 萧鸣松了口气,抬手按在自己心口的位置嘀咕了几句什么,盛时行在雍州也待了一阵子,却从未看过哪里的民俗有这么个祝祷动作的,心中奇怪却没有贸然动问,只是笑着摇摇头:“既然担心他,为什么不跟刘校尉一起去守着,反倒在这里……”她指指练功桩上的血迹:“若是刘都统看到你这样,又要一脚把你踹倒了。” 萧鸣闻言微微一笑,笑容里有轻松也有一丝苦涩:“我倒是希望他能结结实实打我一顿。”仿佛是心情激荡下乍然松弛,让他面对盛时行这个可以说是“外人”的人,反而敞开了心扉: “之前查细作时,我就帮不上忙还让都统生了那么大的气,盛御史你也大概也知道了,我们在云州遇到了硬仗,战况胶着对我方不利,是都统一马当先拼着身被数创斩杀了敌军大将,军心振奋才一鼓作气得胜,可我带的先锋营因为冒进陷入敌阵,累得都统又疾驰来救,他驱驰疲惫,又耽搁了伤情,才病得那么重,如果都统出了什么事就是末将的罪过。”盛时行见他铁骨铮铮的汉子说着眼泪都要掉下来了,明白他是真的非常焦心,赶快安抚道:“刘都统已经无碍了,你放宽心便是。” 萧鸣点了点头,又对着她深深拜下:“末将知道是盛御史救了我家都统,你救了他就是救了我,请受萧鸣一拜。” 盛时行看他如此大礼,吓了一跳,赶快虚扶:“萧将军不必如此。” 见萧鸣平和下来了,盛时行又笑道:“能看出你与刘都统感情很好,刚刚刘校尉也是,生怕他有个长短,眼泪都落下来了。” 萧鸣笑了笑,又沉吟一瞬,压低声音道:“我跟那小子一样,又不太一样……” 盛时行有些不解,又不敢贸然动问,只是安静听着,萧鸣抬手邀她在后园□□上缓缓走着,低声叹道:“阿冲从小就跟着都统,他读书时是他的书童,入军营了就是他的亲兵副将,感情自不必说,我则是半路才跟了我们都统……”他转头看看盛时行:“不知御史是否听过,坊间朝野都有的那个传闻,说我们都统在收复云东七州的大战中曾经坑杀了远国东翼王两万降兵。” 内情 盛时行闻言心一沉,却没有回避这个话题:“有所耳闻,但不过只是传言,不足为信,前次萧将军你与那位兵士起了争执,不也是因为不信此言吗?” 萧鸣长叹一声:“我自然不信,亦是不忿而动手伤了同袍,皆因……我知道那不是真相,因为我就是那两万大军中的一员。” “……”盛时行听了他的话,一时不知该做何回应,萧鸣转头看看她,有点不自在地笑了:“御史很意外吧,我其实曾经是远国人,斡喇骑兵,我之前的名字,叫述律明。” “述律……乃远国望族。”盛时行眨了眨眼睛,萧鸣却笑了:“什么望族,权贵争斗的筹码罢了,两国阵前祭战的刀。” 他这话的前半句很有大梁文生说话的味道,后半句却很像远国人行文的习惯,这让盛时行感觉非常奇妙,便安安静静听着。 “当年东翼王两万大军的确折在了梁远边界,也就是现在差不多应州的地方,但不是被俘坑杀,而是因为战事受挫,又感染了时疫,被东翼王大军抛弃,冻饿交加……”他这么说着,声音更加沉肃,仿佛勾起了当初痛苦的回忆:“当初我们这一支不是东翼王的嫡系,而是在远国政争中拜下来的世家后裔,本就为王庭新主忌惮,那一场大战从深秋打到初冬,说实在的,我在做都统的敌人时,就已经折服于他的才华和气度,远国败退后,东翼王迅速带领他的五军撤出了战场携带辎重折返上京,我们被扔在营地,呼天叫地不应,就要同类相食之际,却是敌军将领带着粮食医药来救我们的命了……”他苦笑:“都统亲自带着工兵、火头军和军医来救我们,可惜那些疯子不领情,以为吃饱了病就能好,连夜拔营北撤,都统也不强求,就任了,只剩下八百来伤病难行的留下,都统便令人仔细救治。十数日后,有百余健壮的幸得活命,除了少数执意要回远国,都统赠他们粮食放走之外,其余八十三人皆愿加入玄鹰骑报答都统救命之恩。” 听到这里,盛时行已经明白了所谓“坑杀两万大军”是怎么回事,也愈发不忍听他再讲下去,但萧鸣还是轻叹一声开口: “我讲到这里,相信御史那么聪明的人肯定已经料到了,没错,后来我们这八十多人作为向导,跟着都统往前去寻的时候,不过四十余里,就看到了那逃走的两万人……”他笑了笑:“一群蠢货,被初雪封在乱七八糟的营地里,活像深冬被扒了窝的山鼠,都冻硬了。” 虽然他刻意说得轻松,盛时行还是感觉一股寒意直冲脖颈:“兴亡福禄皆权贵,命如草芥是庶人。” “没错。”萧鸣点点头,看着盛时行:“都统的确是带着工兵埋了两万人,但不是活埋,我想那些蠢货临死也想不到,最后收殓他们的不是永远都回不去的故国,而是他们恨之入骨的敌人。” 盛时行闻言也是一声长叹:“虽然我在真正认识了刘都统之后,也不信那传言会是真的,但我也没想到,原来事情的真相是这样。” 萧鸣喟叹道:“是啊,本是一件积德的好事,而且军师也说过,那次因为冻病而死的敌军太多,都统还专门将此事写在军报里,呈给了朝廷,可不知怎么传来传去竟传出我们都统坑杀两万大军这样离谱的谣言。” 盛时行闻言心中一凛,一时竟能想到七八个可能性——无知无聊的闲人,衔恨造谣的敌人,还有……居心叵测的“自己人”: “可不是还有你们八十人投入我军了吗,活生生的八十个证人,他们也敢造谣?” 萧鸣转头看着她,摇头叹道:“不瞒御史,这就是我憋屈之处,谣言传出后,我们这些投入玄鹰骑的斡喇人也想联名上书向朝廷再说明此事,可都统却不准,还立下军令,若谁出去宣扬此事,就逐出玄鹰骑……其实我们都知道,他是怕此事传出去,我等在远国的亲眷会被报复,或者营内的兵士们会厌恶我们,当初都统为我们都改了汉姓,就是怕这个。” 盛时行点头称是,心中却想到了其他一些无法说出口的原因,只能一笑安抚萧鸣:“既如此,萧将军你也别心重了,眼下刘都统已经好转,我想这正所谓天道轮回,上天不会看错善恶,刘都统宅心仁厚,必然便得苍天护佑,至于朝中流言蜚语,终究只是流言,圣人看重刘家,想也不会在意,至于远国那边……我想刘都统他更不会在意了。” 萧鸣闻言也笑了:“是啊,都统说过,恨他的人都是怕他的人,又何必在意。” 二人不约而同想起刘崓那种卓然傲物的样子,相视一笑,萧鸣又行礼道:“末将今日多言了,还请御史不要告诉我家都统。” 盛时行一笑还礼:“那萧将军你也别折磨自己了,不然刘都统醒了也要质问你是怎么回事。” 萧鸣愣了愣:“多谢御史,末将省得了。”遂一礼作别。 萧鸣离开后,盛时行长长地舒了口气,坐在后园回廊长凳上看着细碎天光,一直拢在袖里的右手越来越疼,她终于没法忽视,抬起来看了看,果然右手五指都有些发红,指尖似乎还有要起水泡的意思…… “啧,还是太嫩。”盛时行自言自语:“幸亏文书都写完了。” 她吹了吹手指,想着不如现在去看看刘崓恢复的怎样,再找徐老军医要点儿伤药,就听到背后有人唤自己。 盛时行起身对着道简行了个礼,道简笑道:“盛御史你果然在此处,跟我走吧。” 盛时行看他神情就知道刘崓一定没啥事,但还是问了句:“去哪儿啊,是刘都统那边……” 道简点点头:“正是,都统醒了,此时正在对军医们大发脾气,我琢磨着,他是怕过了时疫给你,军医们又解释不清楚,故而来请你过去。” 盛时行闻言心中一松:“已经醒了?” “啊,还能骂人呢,你赶快跟我去劝劝他吧。”道简一笑领路,盛时行赶快跟着他回到后堂,刚到门口就听到屋内刘崓略带怒气的一声:“多大点儿事慌慌张张,就是无能!徐老也是老资格了,就跟着这帮小子犯糊涂!” 盛时行跟道简对视一眼,赶快走进堂屋,道简开口就是揶揄:“都统你可以啊,身体还没恢复,骂人倒是中气十足。”刘崓闻声抬头,一脸要杀人的样子,却在看到道简背后的盛时行时缓了面色。 道简看他那样子,微微一笑转向徐军医:“徐老,病中之人往往暴躁,我看你老还是带着大家先出去参详开药,让盛御史自己跟都统说吧。” 徐军医赶快就坡下驴,带着军医们退出了刘崓的寝室,道简给盛时行搬了把椅子放在床榻前:“盛御史,这个不可理喻之人就交给你了。”说完便一拽旁边戳着的刘冲,二人双双溜出寝室,还撂了帘子。 盛时行有些奇怪,想着道简军师一向是沉稳的,应该不至于……果然凝神听时,他二人就在外间堂屋里拽了凳子坐定,似乎是在喝茶休息。 盛时行感觉自在了些,看着床上已经穿好了中衣的刘崓,却无端想到自己的手晨间滑过他光滑脊背的感觉。 “盛时行你在想什么乱七八糟的啊!!”她在心里这么哀嚎着,偷偷看了看刘崓,还好,他垂眸盯着面前床褥,似乎是在愣神。 盛时行调整了一下心情:“其实这场时疫并不难治,刘都统你处置得当,军医们已经都解决了,你是内外诸因造成的高热,他们一时担忧,才找我来商量,其实也没那么严重……” “多谢你。”刘崓抬起头,只是一个眼神就让盛时行忘了接下来想说的话——这个目光太有冲击力了,就好比你镇日对着一条虎,惯看他虎视眈眈久了,忽然有一天他迷迷糊糊抬起头,露出乖巧狸奴的目光。 这太不真实了! “咳。”盛时行咳嗽一声,强令自己镇定:“都统客气了,其实我也只是一时兴起,跟着京师太医院路院判学了几年,这是路老师的绝招,我……还是第一次用,刚刚也很害怕不奏效反倒害了你该怎么办,还好,瞎猫……咳。” 盛时行感觉自己舌头打了结了,今日这么不会说话,刘崓反而笑了: “挺好,瞎猫救活了死耗子。” 盛时行绷不住也笑了,看刘崓还有些苍白的面色,不是很放心,抬手想给他把脉,突然意识到什么,不着痕迹地换了左手——她并没有那么大的本事,但也只能装装样子先混过去,然而,并未如愿。 刘崓马上觉察了不对,一把拉起她右手腕子,抖掉拢着的衣袖就看到她手指的状况,盛时行尴尬地看着自己五个指尖有仨都冒出了小小的水泡,一时语塞:“嗯,这个你不必在意。” “他们跟我说,你用烈酒燃火帮我梳通经脉,我以为是拿什么东西隔着,你居然是直接用的手吗?” 刘崓的声音压得很低,眼帘也低垂着,盛时行一时听不出他话中是何心绪,只是本能觉得他是生气了。 “嗯,这个法子需要一些手法,路老师教我的时候就说得用手,无妨的,刘都统……这都是小伤。”盛时行往后缩了缩,却被刘崓攥得更紧,一时不敢动了,只见他终于抬起头,对着外面喊了句:“阿冲!” 就听外面凳子怦然倒地,刘冲手忙脚乱地掀开帘子,正对上自家都统想骂人的眼神:“你慌什么,去把长公主赏赐的那个冰蚕生肌膏拿来。” 情愫 刘冲应了一声,赶快就去了对面那屋一通找,跑回来将药递给他,根本不敢看自家都统拉着人家盛御史的手——虽然是隔着衣袖,拼命憋着一派平和转头就出了房间。 盛时行强压着脸红,打算从刘崓手里接过那药,一句“多谢”还没出口,就见他单手把药瓶开了,从里面挑出一块拉过她的手,慢慢往她指尖上涂。 清凉的感觉流淌过指尖,几乎瞬间就止住了炙热的疼痛,却留下更加奇妙的酥麻感觉,盛时行看着刘崓纤长手指慢慢划过自己的指头,心里突然升起一念——好奇妙,这是一双能开五石劲弓,挥舞数十斤战槊的手,眼下却轻如鸿羽,柔若……思及此处,她思不下去了:“咳,刘都统,我……自己来吧,你病还没好。” 刘崓却完全没有放开她的意思,又挑起一块药膏继续涂着,低声道:“你救了我一命,往后在雍州有任何事,都可以来找我。” 数月相处,盛时行早已明白了刘崓是个什么样的人,此时听他这么说,顿时心中一暖,莫名有有些心疼: “刘都统你别听他们说得严重,我只是帮忙治了你的病,可不是救了你的命,你身体底子好,这点高热离没命最起码还差八十年。” 刘崓愣了愣,知道她是说吉祥话,抬眸一笑道:“你可以这么说,但我不能这么记,总之你有恩于我,今后遇到任何事,我绝不会置之不理。” 他如此挚诚,盛时行也不再故作疏远客气,调皮地眨了眨眼:“嗐,来而不往非礼也,刘都统你当初不也救过我一命,彼此彼此!” 刘崓被她这一笑笑愣了,回过神也微笑道:“话虽如此,但从今以后,亦是不同,你是我……雍宁关的自己人了。”他这么说着松开了她的腕子,将药膏盖好递过去。 盛时行听明白了他话里的分寸,也庆幸他说的是“雍宁关”而不是“雍州”,感觉这话题过于敏感,恭敬接过药膏顺势道: “都统的好意我明白了,不过这里是都统的寝室,军师说是军机重地,我还是先告辞的好。” 刘崓没有阻拦,微微颔首还礼,盛时行赶快起身出去,跟外间二人道别离开了节堂。 目送她走出大门,刘冲转头与道简面面相觑,道简做了个手势,示意他先出去,自己则迤迤然往内室而去。 道简一挑帘子,正看到刘崓斜倚在床上看着窗外愣神。 道简满心好笑,故作不解走到他床边坐下:“怎么了,心绪不佳啊?” 刘崓不胜其烦地瞥了他一眼:“我刚刚死里逃生,打个蔫儿都不行吗?” 道简笑着摇摇头:“你啊,说个慌都不会,这十年间你一只脚踢翻了阎王案的时候还少吗?哪次不是醒了就要听军报,你不对劲,非常不对劲!” 刘崓抬眸:“出去,我要睡觉了。” 道简与他十余年的挚友,哪里不懂他这色厉内荏的态度就是心里憋着事儿,不但没走,还在椅子上换了个舒服的姿势:“我猜猜,跟盛御史有关?” 刘崓一挑眉:“出去,这是军令。” 道简嘿然:“我是都督府的门客,不是玄鹰骑的兵将。” 刘崓没辙了,一脸阴郁默然不语,道简也收起玩笑之心,凑近了些压低声音道:“你要想清楚,是不是真的动心了,你也明白,老太君那里对你的亲事是十分上心,之前你顾忌着那些流言,为了世子而搁置婚事,如今你侄儿都八岁了,你再……” 他这几句,令刘崓面色更阴沉了:“别说了,我还没想清楚。” “是没想清楚喜不喜欢,还是没想清楚能不能争取?” “都没想清楚,烦死了,出去。” 道简无奈,顾念着他还在病中不能多思,只得先将这个话题撂下,叹了口气给他掖了掖被子,走出了寝室。 盛时行此时心境也不轻松,一路胡思乱想回到暂居之处,在门口吹了会儿风收起心绪,才开门走进院子。 颜幻和孙九娘见她回来了,马上过来关心节堂哪里的情形,盛时行早就编得滴水不漏,只说是军务中涉及些舆图辨识之类的找自己参详,详□□关军机,刘崓和道简也没详说。 颜幻和孙九娘这才放心,孙九娘似乎还想说什么,却显得有些黯然,盛时行关心问时,她却只是笑:“没什么,就是觉得天好热。” 颜幻和孙九娘打消了担心,又在说说笑笑,盛时行则独坐窗前想着心思,忆起今日在刘崓寝室自己那样的心绪波澜,她自省决不能耽于儿女情思,将自己和刘崓都陷于危险之境,再三思量后,她压住心酸扯开一个笑意,转头对颜幻和孙九娘道:“大军凯旋,案子也了了,你们说咱是不是该回洛阳了?” 颜幻一笑开口:“嗐,我正想跟你说这事儿呢,刚刚我们在校场上看到梁大哥他们了,他还说此番出来提前跟明府告了假,要去洛阳给王家娘子采买定亲所需的东西,咱们若要回洛阳,他可以同行。” 盛时行闻言莞尔:“那敢情好,一路作伴也更安心些,不过咱们先得给军师打个招呼。” 颜幻便说盛时行也累了,自告奋勇去跟梁荣及玄鹰骑方面打招呼,不多时又急匆匆回来了,拉着盛时行的手说:“我刚去找梁大哥,道简军师也在,说是玄鹰军此次大捷,三日后的晚上刘都统要亲自主持校场庆功,同时也邀请此番立了大功的定县运粮队和咱们,梁大哥那边是盛情难却已经应了,道简军师一再让咱们也别着急走,我就说回来问问你的意思。” 盛时行看到颜幻期盼的眼神,知道她不仅仅是想参加庆功宴,更是希望能与梁荣同回洛阳,自然也不忍心拒绝,何况她虽然明白自己该当机立断,究竟还是不放心刘崓的身体,此时听到他三日后就要主持庆功宴,更放不下了,索性顺水推舟应了。 后面两日盛时行三人除了收拾行李也没什么大事,与梁荣等人倒是见了几面,说了说定县近况,可不知为何,盛时行一直没有再去节堂,就连孙九娘二人喊她去校场看工兵们布置庆功宴都恹恹地婉拒了。 二人只道她是前段日子忙着断案累了,只有盛时行自己心里明白,她只是怕见刘崓。 可究竟为何会怕,她也不清楚,而且到了第三日上,她怎么也坐不住了——三日前刘崓那面色苍白几乎奄奄一息的样子还深刻在她心里,盛时行很难想象他眼下的身体怎么主持庆功宴,犹豫了半日,她终于在午后出了门,一路往节堂去找刘崓。 一进后院他书房的门,却看到刘崓穿着一身玄色常服,精神抖擞地坐在书案后,正在奋笔疾书,旁边道简端着一杯茶,看到她来了,便招呼她坐下:“等会儿,他写报捷文书呢。” 盛时行看了看道简,又看看刘崓,刘崓似乎是感觉到了她的目光,手上却没停,也没有抬头:“坐。” 他的话明明很平和,却仿佛有什么压迫力,盛时行闻言赶快走到道简下首的位子上乖乖坐下了,压低声音道:“刘都统怎么自己写报捷文书了,他的身体……” 道简无奈一笑:“我们都统就是这样,只要身体没有大恙就什么都亲力亲为,我跟你讲,他最绝的还不是这次,三年前攻打妫州,他右臂受伤,我想替他代写公文他都不让,因为他左手也会写字。” 盛时行一时惊叹看向刘崓,恰看到他两道目光投在道简身上——嫌弃,但没有发怒,但紧接着就又埋首于公文之上了。 盛时行自己也有这种毛病,结案的手札或者上表的奏章一旦开始写了,结束之前就是雷打不动,故而也不再说话,安安静静等着,直到刘崓公文递给道简,请他拿去用印送出,才上前关切他的身体。 刘崓刚想说“没事”,忽然想到她的手,便将手往她眼前一伸:“徐老说没事了,要不御史再看看?” 盛时行没有勘破他的心思,坐定细细把了脉,抬眸喜道:“刘都统你这个体质真的是神了……” “你不是第一个这么说的了。”刘崓微微一笑,看她指尖已经恢复了光滑,红肿也消了很多,悬着的心才放下。 盛时行无意中瞥见他书案上一张信笺,赶快移开目光,刘崓敏锐察觉了,笑着点了点:“没事,写废了的,机要信笺我也不能大咧咧摆着啊。” 盛时行这才敢瞟了一眼,却不料刘崓的字出乎她的意料,竟是非常端正,堪比馆阁体的正楷——不过仔细一想她就明白了,他也是曾走过读书取仕这条路的人,何况所谓字如其人,往往说的不是性情,而是格局风骨,如此端正,到也没错。 她这么想得入神,刘崓看着难免有些奇怪:“就三五个字值得看这么久,这上面有错字儿是吗?” 盛时行这才回过神,一时无措脑子里拼命转了半天,抓住一句:“不是,下官是听了刚刚军师说的,想起曾听闻有人可以双手写不同的字体,刘都统你也是吗?” 她拙劣掩饰,刘崓却是信了:“是有点区别,精通书道之人还是还是能看出是一个人写的。” 听他这么说,盛时行倒是真提起兴趣了:“那是怎样的区别?”刘崓看着她一双美目瞪得溜圆——里面没有了素日的内敛智慧的光芒,显得有些……惹人怜爱。 “怎么像小狗儿似的”刘崓这样腹诽着,却完全无法拒绝盛时行此时的目光,叹了口气拿出一张空白书笺,润了两支笔:“写什么?” 盛时行觉得自己有点过分,不好意思道:“都统随意。” 刘崓看着她难得天真烂漫的笑容,心中一时恍惚,左手抬笔就是一个“盛”字,方才觉出不对,顿了顿,接着写了个“盛世”乃是力透纸背,蕴藏古意的隶书,盛时行看出他的停顿,心中恍然若失,接着就看刘崓换右手又写了三个与公文上一样的正楷,“江山固”。 盛时行不知怎的忽觉百感交集,几乎要落泪,赶快拿起书笺装作细看,强压下此时奇怪心境,许久才笑道:“果然,刘都统的格局就是不一样。” 刘崓以为自己将失态掩饰过去了,也一笑:“是字还是词句?”本是句玩笑话,盛时行将书笺放在桌上,敛去七分笑意,认认真真道:“字,句,所言所行,奉公为人,都是。” 她这一句,却令刘崓不知该怎么接话了,盛时行的脑子也完全乱了,只想赶快扯开话题,看到案头有个盒子,灵机一动开口:“刘都统,你可有私章?这张墨宝下官想要讨走。” 刘崓惊诧,却无法拒绝,打开匣子扒拉出一枚印章给她盖了,盛时行提起来看,上面是“步云出岫”四个字,心中一赞: “好意境,步云……” “自号。”刘崓语气平和。 “哦……所以你也叫刘步云。”盛时行笑眯眯的,心里却在尖叫。 “盛嗣音。”刘崓仿佛是不吃亏,这么喊了她一声。 “咳,下官在。” “寻某何事?” “……哦,来替大家谢都统相邀庆功宴。” “不客气。” “告辞。” “自便不送。” 庆功 一秒记住本站地址:[www.aishu55.cc] 最快更新! 盛时行逃出书斋,感觉今天是自己二十多年人生里最失态的一天,一路跑回居所,坐在书案后面复盘:一开始的不对是因为冲动没打招呼就跑去关心刘崓的身体,然后看到他三天不到就神采奕奕被惊呆了,那时候就应该找个借口体面告辞,结果又被军师说的他左手能书之事勾起了兴趣,然后事情就失去控制了…… 复盘之后她颓然,其实自己就是沾了刘崓的事情就六神无主罢了。 这样从未有过的经历让盛时行更加确定,既然无法做到心如止水,就必须尽量远离了,可一想到明日就要分别,忽然又有些惆怅,很想为刘崓做点什么,思来想去,记起老师路院判曾经传授过自己一个香囊方子,佩之可驱疠辟疫,就决定为时疫中康复的将士们都做一个,“顺便”给刘崓也做一个。去徐军医处问过感染时疫的人数,又领了相应的药草,一下午忙忙碌碌的总算是弄完了,想了想单独留下一分,其余送去了军医所。身边一时没有好布,盛时行找了个装零碎的藏蓝绸缎素面荷包把药粉塞进去,送到节堂时刘崓没在,就先交给兵士,打算回头再跟军师说一句。 不想没多久道简亲自来了,通知完他们晚间在校场参加庆功宴,又问盛时行:“午后盛御史送去的那药粉,我们都统很是感谢,不过贫道想问问你,那东西怎么用?” 盛时行不明就里:“辟疫驱虫的荷包,当然是挂床头啊。” 道简“噗嗤”一笑:“怪不得,我就说是这么用的,都统还不信。” 盛时行看他笑得见牙不见眼,赶快问了句怎么了。 道简好容易止住笑:“都统看到之后试了试……” 盛时行一愣:“什么叫试了试?” 道简压住笑意:“他吃了一口,舌头有点麻,让我来问问你,说这怕不是吃的。” 盛时行咳嗽了一声,看后面俩丫头已经背过身去抖啊抖的了,赶快使劲绷着送道简出门,面无表情道:“那些都是良药,吃一口也没事,多喝点水就行。” 道简憋着笑一稽首:“贫道定将医嘱带到。” 盛时行还礼道别,关上门便跟颜幻九娘一起趴桌上笑到抽抽。 当晚的庆功宴,比起演兵后的犒赏更为热闹,食物也更丰盛,盛时行一行和运粮队都被请到了贵客的位置上,见识到了玄鹰骑在忠义骁勇之外的另一面。 刘冲这次还是奉命来陪着盛时行他们,看盛时行对校场上载歌载舞的兵士们很感兴趣的样子,便笑着给她解释: “我们军中不禁歌舞,只是要分时候,庆功宴或节庆里,还有平素不训练的时候在自己营房都是可以的,我们营里人才也多,天南海北的,还有波斯人……闹腾起来,那叫一个南腔北调。” 盛时行听了心有所感:“听起来很开心。” “对啊,就是很开心,我们都统说了,一张一弛文武之道,作战的事情不能马虎,但平素若不让这帮小子疯一疯,就憋出病来了,跳舞总比打架好。” 盛时行点了点头,很是赞同刘崓的说法,此时又有校尉们起哄喊着“雍州的,来一个!” 刘冲便笑指着几个下场的兵士道:“盛御史你看着吧,雍州战舞最好看,相传是秦王破阵乐舞演变来的,雍州兵个个都是从小就学,但非得个子高的人跳才好看……可惜我们都统不擅舞蹈,谁怂恿他都不学,顶多就是在座上动动胳膊。” 盛时行闻言笑道:“怎么,他小时候大都督没教吗?”刘冲却是一笑:“嗐,我们都统小时候在青州长大的……”说到这里,他脸上的笑意却消失了,仿佛感觉到自己失言,指着主位上对盛时行笑道:“难得一见,我们都统的上半身战舞,御史快看。” 盛时行感觉到了他的不自在,便装作没有在意,笑看着主位那边,果然看到刘崓敌不过几位将领的怂恿,坐在案后跟着节奏挥舞双臂,也是有模有样的,盛时行微笑看着,心中却暗忖:原以为他说自己是青州人只是托词,没想到小时候真的生活在青州,却不知是何缘故。 热热闹闹一场庆功宴散去,盛时行目送着刘崓离开校场,却有些奇怪:明明自己已经跟道简打了招呼,为了不影响将士们早上操练,他们一行会提前在开营门时就离开,为何刘崓却连往这边看一眼都不曾。 但转念,她又想揍自己一顿:说好的远离呢?自己算什么大人物要让他特特离坐相送? 但不只是她有这种奇怪的感觉,晚上三人休息的时候,孙九娘“哼”了一声:“要说玄鹰骑也是无情,对我说的就是刘都统,你帮他们解决了这么大的麻烦,大家可以说是朋友了吧,明明知道明早咱们就走,也不说过来寒暄客气两句,亏我还把他当成……”说到这里,她忽然不说了,颜幻笑问了句“当成什么”,孙九娘吞吞吐吐一阵: “亏我……还把他当成跟那些眼高于顶的大官不同的大官。” 颜幻笑她说车轱辘话,被孙九娘揪了耳朵,笑闹一阵颜幻又道:“我觉得刘都统明早会来送咱们的,所以今晚才没有任何表示。” 盛时行说了句“无所谓了,不好再多叨扰。”就让二人赶快睡了,自己却是辗转反侧许久才想开了——不过浮萍流水,随缘聚散,在相聚时满怀欣喜,分别时潇潇洒洒的反而更好。 就像刘崓说的,同在雍州官场,总有能再见面的时候,她在心里告诉自己:盛时行啊盛时行,希望到那时你已经放下,能云淡风轻地对他说一句“好久不见”吧…… 翌日清晨,盛时行三人早早起来收拾好行囊,与梁荣等人一起往营门那边走——出去就是雍阳城,出了雍阳城后,定县众人便会回转,自己三人和梁荣则会踏上去洛阳的路。 营门还没开,孙九娘跟兵士们早就熟识了,说说笑笑道别着,颜幻也在托相熟的运粮队衙役将家书和省下来的俸禄带回定县。 盛时行没什么能做的,看着远方尚未被晨光穿透的雾霭,想着此时军营里众人也该起身了,刘崓一定是最早的那个…… 想到这里,她仿佛能看到远方将台上,他挺拔如清松白杨的身姿。 但看着看着,前方真的出现了一队人马,盛时行还以为是自己看错了,直到颜幻也笑着推了推她:“嗣音你看,刘都统来送咱们了。” 盛时行面上不显,心中也有几分欢悦,可看清楚了她又觉得不对——他们一行人带了那辆巨大的驷马之车。 难不成……他要多送自己等人一程? 待刘崓走近,盛时行更觉得不对劲了——因为他今天既不是身着战甲罩袍,也不是官服,而是一件剑袖的玄色长衫搭配带了兜帽的披风——这分明就是出远门的打扮。 盛时行心里升起一种自己都觉得不靠谱的预感,可仿佛为了验证她的预感一般,军师道简上前行礼笑道:“紧赶慢赶才刚巧追上你们,怪我昨晚忙忘了没说……” 盛时行还礼:“军师,你们这是……” 道简微微一笑:“是都统恰好接了家书,要回洛阳一段日子,因只是私事,也不用多大排场,正好咱们同行,沿途无论是住官驿还是露宿都能舒服些。” 这个安排巧合地有些不真实,却又合情合理到令人没理由拒绝,盛时行理智上觉得不妥,但无论是人情常理,还是内心所盼,都让她无法拒绝。 而刘崓似乎也不容她拒绝,直接一扬手,营门缓缓打开的同时,刘冲也带着几名亲兵上前接过了盛时行三人的缰绳:“盛御史,我们都统说了,一路辛苦,请三位娘子安心坐车便是。”她指指马背:“紧要物件快取了,马匹交给我们吧。” 盛时行犹豫了,转头对上梁荣若有所思的眼神,多少有些尴尬,转向刘崓道:“刘都统,这……不太好吧,这是你的车,我……” 她刚想说自己品秩不够,刘崓却唇角微挑:“说得你好像没坐过一样。” “嗐……”盛时行接下来的话被完美地堵了回去,只能乖乖带着颜幻二人登上马车。 刘崓并没有登车,而是同道简和刘冲、萧鸣二人骑马走在队伍的前头,盛时行挑起帘子看过去,只见梁荣也跟他们在一起,与刘冲有说有笑的,可以想见云州一战已经相处的很熟了。 盛时行牵挂着刘崓的身体,总觉得是自己占了他的车驾,让他无法好好休息,可眼下这形势也没法开口,好在没有多久刘崓就带着道简上了马车,支起车窗排开了几本军报。 道简轻车熟路地点上炭火煮茶,笑着给三人都让了一杯:“今儿早上收到的,来不及看了,都统就说带着。” 盛时行三人当然明白军报是什么了不得的东西,乖乖并排缩在最远的三张矮凳上,一齐点了点头。 在刘崓的角度看不到他们,但把道简逗笑了,刘崓狐疑抬头看着自家军师:“你笑什么?” 道简却摆了摆手,示意他抓紧看军报,惹得后面盛时行三人又是一阵好笑。 不多时刘崓将军务处理完毕,交给道简收起,几人便围坐在书案前喝茶,颜幻爱说爱笑,先打开话题: “说起来,前次我们有幸乘此车时,嗣音还曾羡慕过,并非是羡慕这车的舒适,而是羡慕刘都统你这个书案,说是长途旅程也能办公,特别省功夫……”盛时行看她越说越离谱,尴尬地拽了拽她衣服,颜幻却不理她那一套,自对微笑听着的刘崓道:“今日看都统你上车就办公,倒是觉得你俩算是知音。” 盛时行听不下去了,不顾官体打算来捂颜幻的嘴,吓得她又好笑又乖巧地连连求饶,端着茶把嘴闭上了。 道简和孙九娘也忍俊不禁,唯刘崓只是微挑唇角,看着盛时行:“等你官居二品能用驷马之车了,我连车带马送你一套。” 盛时行愣了愣,她知道这虽然是话赶话说笑,但以刘崓的性子,这的确是他能干出来的事情,一时有心说几句婉拒之词,不知为何在看到他诚挚目光时却又不忍了,思忖一瞬,微笑颔首:“那下官就先多谢都统了,三十年后拜领都统所赐。” 她这样不作假客气又诙谐的搭话逗得刘崓莞尔,笑着让道简赶快记下来,省的过三十年自己忘了。一行人说说笑笑,反倒放下了许多绮思愁绪。 为您提供大神 澡雪斋主 的《将相缘(双强)》最快更新 庆功 免费阅读.[www.aishu55.cc] 同行 一秒记住本站地址:[www.aishu55.cc] 最快更新! 自雍阳城往洛阳第一个官驿和市镇都较远,众人掐算着路途中午都没敢停,在车马上吃了点干粮一路紧走,却不料天不遂人愿,午后落起雨来,耽误了行程,到天放晴已是夕阳西下。 刘崓看看天色,算了算路途,决定就地扎营。 刘冲带着几个亲兵转了一圈,选定了官道旁一片稀疏林地,不多时就整理出挺大一片空地铺了油布,扎了帐篷,天擦黑时,便埋灶做饭了。 御史府众人打算去帮忙,却被道简婉拒了,几人围着火堆烤着衣服,孙九娘笑道:“早晨还是响晴,这午后怎么就落这么大的雨,幸亏这次跟着刘都统出来的,不然要是就咱们仨可要受罪了。” 一旁梁荣却笑道:“说的倒是,不过要是咱们自己出来,我也绝不会让你们受罪的。” 颜幻笑眯眯地点点头:“没错,梁大哥江湖经验丰富,定也能带咱们找到扎营的地方。” 梁荣哈哈一笑:“你这么一说,倒显得我跟得了便宜还卖乖似的,你们仨歇着吧,我是真的坐不住了,我得去帮帮忙去。” 那边大灶上锅咕嘟咕嘟滚着,米香味飘过来,梁荣溜达到玄鹰骑众人围坐的火堆前,提出自己想去林子里看看能不能猎获点肉食,问刘崓要不要同去,盛时行闻言心里打了个点——他俩已经那么熟了吗? 刘崓却是笑着婉拒了:“官道旁没有密林,活物不多,还是随便吃点吧。” 梁荣笑道:“可我也不会做饭,闲着也是闲着,去看看哪怕猎个兔子给仨姑娘吃也好。” 刘崓一笑算是应了,让刘冲带俩人陪他去。 盛时行凑到颜幻身边问她为何不跟着去,颜幻默默掐了她一把:“我才没有那么托大,我要是去了,能猎倒啥也被我吓跑了。”盛时行噗嗤一笑,颜幻又伏在盛时行耳边小声道:“我倒是觉得刘都统早有打算,出门在外锅都带了……” 盛时行刚想跟他说行伍之人可能就是这样,谁知道背后突然传来一声笑:“嗯,这两个官驿之间路途远,稍有耽搁就会错过宿头,所以必得有点准备。” 盛时行吓的一缩头,跟颜幻齐齐转头看着他,只见刘崓眼皮都没抬,慢慢往柴堆里填着柴火:“要么光明正大地说,要么就别说,你以为我的耳朵跟你的一样?” 颜幻吓得吐了吐舌尖:“真吓人。” 说笑间那边火头军说肉粥熬好了,让都统去放作料,刘崓点点头便拎着一袋子什么往那边去了。 盛时行笑看着道简:“怎么刘都统这个都管?”道简一笑:“这倒不是他职责所在,不过我们都统幼年……颇擅此道,现在虽然忙着无暇关照这些事,但偶尔像这样小队露宿时,老兵们就会请他来给汤粥放作料,经过他调味的食物俱是出奇的美味,跟着他出来露宿都是有口福的。” 他这么一说,颜幻的眼睛就亮了,不多时粥好了,大家一尝果然美味无比。 盛时行捧着粥碗笑道:“我好像渐渐明白了为何刘都统你的兵都这么死心塌地跟着你。” 刘崓对她笑了笑,笑容有些意味深长:“你觉得为什么?” 盛时行吹了吹粥上的热气,有些不敢对上他明亮双眸:“因为你真的做到了与将士们同甘共苦,特别是同甘。” 刘崓闻言一笑:“你说我这人不能与人共苦吗?” 盛时行借夜色遮掩抬眸看着他,半开玩笑半认真:“啊,苦你都自己吃了嘛。” 刘崓刚刚本是说笑,却不想盛时行回了这么一句,一时心中震动,却是什么都说不出来,只能一笑揭过。 一旁孙九娘突然插话道:“说的极是,我要是个男儿,都想加入玄鹰骑了。” 刘崓一笑:“玄鹰骑也有女将,不一定男儿才能从军报国。”孙九娘闻言深深看了他一眼,忽又一笑: “我才不去那种受限的地方,没事儿还要听你吼,我还是跟着我家盛御史逍遥自在。”她这么说着挽住了盛时行的胳膊,大家说说笑笑间,颜幻举目四顾: “怎么梁大哥还没回来?” “无妨,刘冲他们几个陪着他,不会出事。”刘崓话音方落,便见刘冲从林子里出来,笑着坐在火边:“这梁县尉不愧是山边长大的,密林里也跑得飞快,刚刚说看到猎物往林子里面去了,不过喊话都能应答,我留了人在林子里接应他,出来跟你们说一声。” 众人这才放心,不多时梁荣拎着两只山鸡出来,刘崓见状赞道:“夜里还能打到山鸡,梁公子目力不错。”梁荣爽然一笑:“山边呆久了,算不得本事,可惜弓箭不好,本来还看到一匹鹿,但被它给跑了。” 刘崓一扬眉,便让刘冲去问后面弓兵谁带了富余的新弓拿一把来,刘冲去了不多时就拿来一柄崭新的角弓,刘崓接过了,亲手递给梁荣:“军中箭矢都有定规不能送给公子,不过长弓无妨。” 梁荣推让几番无果,只能谢过收下,几人坐定聊天用饭,夜色渐深,刘崓就令人将马车卸了支在营地高处,请三位娘子到车上安歇,其余人等都各自回帐。 盛时行登上车辕突然想起一事,探出头却正看到刘崓走过来,四目相对盛时行眨了眨眼:“都统,篝火不灭吗?” “留着驱辟野兽,哨兵会轮流看火,你不用担心。”盛时行点点头回到车里,虽然有点奇怪官道旁边猎物都难寻怎么会有野兽,但想刘崓一向谨慎,也就没再多嘴。 翌日又行了一天,总算接近洛阳地界,拐上入城的官道时,刘冲上车问刘崓要不要派人回府报信,刘崓笑说我又不是什么重要人物,让阿雪飞回去报个信就行了。他这句让盛时行三人面面相觑,俱是奇怪飞回去报信是个什么意思。颜幻好奇心重,又得了昨晚的教训,正大光明地问道:“刘都统,阿雪是哪位?” 她话音未落,就听到车窗外一阵风起,似鹤唳般清脆,却更尖利的鸣叫声响过,一羽硕大的白色鹰隼擦着行进的队伍掠过高飞,一路向着洛阳城去了。 刘崓指指那鹰隼:“阿雪。” “噗”颜幻笑了:“下官还以为是个兵士,这老大的鹰,以前真的没见过。” 刘崓亦是莞尔:“这是冀州那边肃慎人养的一种大型鹰隼,名为海东,我数年前偶然得到这只,十分有灵性,因其周身雪白,便取名阿雪,用以传讯。” 三人这才明白,又趁着打开的窗户看外面的春色,一时两侧林荫野花香味飘进来,盛时行晒着太阳笑眯了眼睛:“咱们这一趟往返十余日,算算洛阳城里该是牡丹盛放的季节了。” 颜幻亦是兴奋:“是啊是啊,回去要是你不忙,咱们便去东园看牡丹,以你的品秩应该能带我们进去了。”她这么说着,还拉住盛时行晃悠了几下,笑得她赶快应允,又笑道:“当然得去,我最喜欢的花就是牡丹,京城虽然也有一些名品,但多以红紫为主,都看倦了,还是比不过西京。” “那是,大梁儿女哪有不爱牡丹的,特别是雍州人。”颜幻笑了笑:“是吧刘都统。” 刘崓没想到她们扯来扯去扯到自己,从书卷上抬起头,愣了一瞬才道:“嗯,尚可。” 盛时行难得看到他犯迷糊的样子,一时好笑又不敢笑,只能转过头去看风景。 不多时,车马到了洛阳,众人下来步行入城,一进城门就看到旁边停着的华丽马车下跳下一个不过豆蔻之年的小姑娘,大大的眼睛顾盼生姿,身量不高,容貌却是极美,一身繁复衣装看着非富即贵,此时却全然不顾闺容,提着裙子一路连奔带跑窜向刘崓,到了近前一个纵跃就蹦到了他怀里,盛时行就站在刘崓身侧不远的地方,眼看着那小娘子双目放光一路喊着“三郎”窜过来,都有点害怕了,不禁转头看了看刘崓,却见他一脸不耐烦,唇角却衔着一丝笑意——便知眼下“挂”在他脖子上这位,定是与他十分亲近之人。 刘崓蹙眉看着怀里的小娘子“啧”了一声:“刘黛敏,下去,成何体统!” 那小娘子也才注意到他身边还有“外人”,赶快一松手蹦到地上,规规矩矩行了个礼,气质突然就端雅起来,跟刚刚那个样子判若两人:“列位贵客,黛敏有礼了。” 刘崓无奈对盛时行道:“这是舍妹,我家大娘子刘黛敏。” 又给小姑娘介绍了盛时行等人,让她赶快来见礼。 几个姑娘厮见过,刘黛敏便上车与众人一起入城,这位国公府的大娘子冷静下来,倒是端庄大方,却与京师高门闺秀不同,很是健谈有趣,短短入城路途,便与盛时行等人相谈甚欢,分别时竟颇有相见恨晚的感觉了。 一时众人在刺史府前道别,颜幻跟着盛时行入府拜谒刺史,孙九娘则带着梁荣先去御史府安置。 因卫刺史正在待客,盛时行便与颜幻等在花厅内,颜幻坐定端起茶碗,便感慨笑道: “我总说我们雍州的民风更似盛唐,这次你知道了吧,若在京城亲兄妹拘着礼数,怕是也不敢这么亲近,他俩感情真好。” 盛时行一笑:“京师也没你想得那么死板,骨肉亲情本也不该桎梏于虚礼,不过这么看来大都督也不是外界传言那般严苛。” 颜幻点了点头,又压低声音道:“其实有一点我一直很纳闷,代国公只有世子和刘都统两个儿子,为何他却说自己行三,刚刚黛敏娘子也是一口一个‘三郎’‘三哥’的。” 盛时行也颇为不解,却是摇摇头:“都是人家的私事,咱们也没必要知道。” 为您提供大神 澡雪斋主 的《将相缘(双强)》最快更新 同行 免费阅读.[www.aishu55.cc] 礼物 闲谈间,雍州刺史卫樑来到花厅,盛时行与颜幻起身见礼,将雍宁关一案的情况捡着能说的向刺史回报了,得了卫刺史几句叮嘱,便告辞返回自家宅第。 进门却寻不到孙九娘等人,聘来看院子的老家人笑着迎上前:“大娘子,孙娘子带着新来的那位客人上街采买去了,让老朽跟大娘子知会一声。” 盛时行一笑让他自去忙碌,带着颜幻回到房间安置行李,颜幻把行李往床上一放,气哼哼道:“回来就出去逛街,也不等等我,有那么着急嘛?” 她虽然没有指名道姓,盛时行也知道她定不是埋怨孙九娘,坐在她旁边揽住肩膀笑道:“梁县尉大概是着急给王家娘子选定亲所需吧,他们也不知道咱要多久才回来,又或者是九娘提出带他去转转呢?反正也要在这儿住上几日,多得是时间叙谈。” 颜幻被她点破心思,一时红了脸颊,却还要嘴硬:“说的就是九娘那丫头,你扯我师兄作甚。” “好好好,无论是谁,今晚我做东,咱们去春和楼好好吃一顿!” 哄好了颜幻,外间却传来老家人的声音,却说是有位将军来访,盛时行吓了一跳,心说不会是刘崓来了吧,赶快迎出去,却见是刘冲抱着个挺大的锦缎包裹等在前厅。 三人见了礼,刘冲也不落座,将包裹往盛时行手上一交:“我们都统让送来给盛御史赏玩的,不多叨扰了,告辞!”说完撩袍几步就出了大门,盛时行“哎”了一声,追了几步都追不上。 颜幻在她背后偷笑:“跑真快,不愧是跟着刘都统的。” 盛时行转头嗔了她一眼,将包裹拿回了书房,打开一看却是个二尺多长,半尺见方的香樟木匣子,盛时行抽开盖板,顿时一股清香压过了香樟木的味道扑面而来。匣中连苞带叶放着一枝牡丹,鸭蛋大小的花苞鼓胀着,似乎很快就要绽放了,颜色鲜嫩澄黄,令人爱不释手。 盛时行大喜:“这大概就是洛阳名花御衣黄了。” 颜幻也赞叹道:“这就是御衣黄啊……听说这花就连东园里也没有,姚家一年所出除了贡到皇宫,就只有很少的几株供王公贵族家预定……”她这么说着,看了看盛时行:“啧,你一句话,刘都统就放心上了,这回不是红啊紫啊的了。”她说完这句,就预备好了盛时行会来拧自己胳膊或是追打自己,却不想她却看着那株御衣黄安安静静地出神许久:“非真,我记得咱们春日里买了个很好看的白瓷瓶子。” 颜幻看她那样子,也多少明白了她的心思,顿时一阵心疼,也不说笑了,自去架子上取了那瓶子给她:“啊,在这儿呢,给你。” 盛时行将那枝御衣黄取出插在瓷瓶里,拿清水生好,看着它顿生惆怅:她知道光是那香樟木盒就价值数金,这花也定是从一株昂贵的五年姚家御衣黄上剪下来的,可此情此景,她却无法坦然地欣赏、享受。 盛时行想了想,铺开许久未动的画纸,精心调好颜料,将含苞待放的御衣黄细细绘在了纸上。 此时雍州都督府内,军师道简安顿好了随身行李来到自家都统居住的院子,一进门就看到刘崓正端坐在书案后练字,见他进来,似乎是想藏,又故作镇定起身相迎。 道简怎容他糊弄过去,笑着绕过刘崓,到书案前将那字纸拎了起来,清清嗓子念道: “把酒祝东风,且共从容。垂杨紫陌洛城东。总是当时携手处,游遍芳丛。 聚散苦匆匆,此恨无穷。今年花胜去年红。可惜明年花更好,知与谁同?” 念完一阙词,道简抬眸看着刘崓,不出所料地看到了他眼中杀气:“显得你认识字了哈?” 道简大笑:“哎,都统啊,这阙欧阳文忠公的词可真是道尽你此时心境啊,哎你说怎么这么巧,你给老国公夫人定的姚家御衣黄上就有这么一枝还没开又不显眼的,这不恰恰是给盛御史准备的?” 刘崓被他揶揄惯了,知道自己越不承认他就会越来劲,索性冷哼一声不再遮掩:“盛嗣音一介文官,却总是自不量力,频频身涉险地,我给她一枝是想让她沾沾祖母的福气,活长久点。” 道简愈发乐不可支:“如果老太君知道你此行,一定会把盛御史祖上三辈都打听清楚,刘崓斜睨他一眼: “此事我已经叮嘱了刘冲他们守口如瓶,若是祖母知道了,就是你说的。” 道简笑了笑:“哎,山人是不敢违将令的,不过我掐指一算啊,你这事儿怕是瞒不久了。” 刘崓看他那样子愈发心烦:“行了别神神叨叨的了,眼下这时辰祖母午歇应该醒了,陪我将花送去。” 道简这才收了笑:“是该去给老太君请个安了,同去同去。” 二人带着那盆御衣黄来到自家祖母裴氏太君的院子,却不想刚到门口,就听到里面银铃般的一阵笑:“所以说,祖母啊,是三个漂亮姐姐呢,都跟我三哥有说有笑的……” 道简几乎要笑出声,转头看了看刘崓,只见他一脸震惊,张口欲喊又赶快忍住,退后半步道:“祖母,孙儿和军师来给祖母请安。” 屋内传来欣悦又慈祥的一声:“快进来。”刘崓便带着道简进去,将礼物献上 刘黛敏见自家三哥来了,从椅子上蹦下来又往他身上扑,刘崓一皱眉:“在外面就没个大姑娘样子,你今年几岁了?” “哼。”刘黛敏瞬间变脸:“三郎你也变无趣了,跟大哥变一样了,不跟你玩儿了!”说着向老太君行了个礼道别,径自蹦跶着出去了。 老太君笑着摇摇头,又招呼刘崓坐在自己身边,拉住他的手笑道:“你妹妹在家憋闷的不行,好容易盼到你回来,自然多了些孩子气,实则这几年读书女红都很上心,已经懂事多了……”这么说着,她又是一叹:“黛敏是真的长大了,刚刚赶着我午歇起来就来给我揉捏松泛筋骨,你爹爹的诚孝,你们三个都学了十成十,祖母就盼着啊……这老骨头再多撑几年,等到你娶了新妇,黛敏也嫁了好人家,我到了地下也能跟你们祖父报个喜讯去……” 刘崓明白自家祖母的眷眷慈心,却也十分发愁,只能顾左右而言他:“祖母,黛敏还小呢,还没及笄……” 老太君却不容他蒙混过关:“嗯,黛敏还小,不急,那你呢?二十六了,怎么打算的?你妹子刚跟我说的,想必你在外面也听见了,到底是何人与你同车而归,就不能跟祖母说说?” 老太君这么问,刘崓愈发无奈:“祖母不要听黛敏胡说,那几位是孙儿的同僚,雍州的官员。” 老太君笑着摇摇头:“你唬祖母呢?雍州哪有这么年轻的小娘子为官,品秩还能够的上与你同车的?”“嗐……”刘崓眼看瞒不下去了,只能一五一十地将盛时行三人的身份和雍宁关内的案件捡着能说的跟老太君说了,只是略过了自己受伤生病的事情。 道简看他真的急了,也赶快从旁作证,哪知老太君还没说什么,一旁陪着老嬷嬷眉梢一动:“老太君,说起来这位盛家大娘子,不就是十数年前与皇家议亲的那一位?怪不得也迁延到了现在……” 老太君一时记不起,追问了一句,刘崓平素也不爱打听京师高门的事情,完全不知道他们说的是何事,此时也装作不在意,实则支棱起耳朵听着,只听嬷嬷言道: “说起来,反倒是盛家背运,议的是‘坏了事’的那一位……” 老太君闻言一惊:“是瑞王家?” 嬷嬷点点头:“现在可不能提这俩字了,瑞王谋逆……” “是了是了,现在是庶人了。”老太君喟叹,嬷嬷又道: “刚刚三公子说起这事,我才想到,可不就是那大理寺少卿的盛家,十数年前他家大娘子在御宴上先是才惊四座,又破了先皇贵妃娘娘的御猫失踪案,说来也是有趣,先皇问她要什么封赏,她不要金银珠宝,却想入太学读书,就是这一句得了先皇青眼,御赐她入文华殿为皇家世子郡主同窗,可似乎也以此为契机,没过多久就将她指婚给当年的东宫世子,谁想到第二年太子谋逆,全家都坏了事,本来先皇仁慈,只处置了废太子,让太子妃仍降为瑞王妃抚养世子,谁料那瑞王妃是个烈性的,一把火将东宫点了,王妃,良娣良媛,并小世子,小郡主都殁在那场大火中……” “这事儿我记得。”老太君点点头:“原来是瑞王那家子造的孽,后来呢?” 嬷嬷叹了口气:“好在那盛家大娘岁数还小,先皇陛下也觉得亏待了盛家,就让盛家大娘一直在文华殿读书,本来京师都私下议论着,或许是给如今东宫那位留着……”嬷嬷说到这里,不自觉地看了看刘崓,见他似乎没有在意,只是低头饮茶,才接着对老太君道: “谁知当今太子殿下似乎对她无意,另娶了陇西高门的太子妃,后来迁延几年,盛大娘子就中了进士,听说还差点儿点了探花,渐渐就又有传言说她是魁星照运,乃是克夫的命数……也不知是真是假,反正到如今都没有高门大户去提亲了。” 道简听嬷嬷这一通真真假假神神道道的,心里一阵发慌,偷眼看了看刘崓,果见他眉宇间带了七八分怒色,似乎是自己的目光让他感觉到了什么,低头饮了口茶,又恢复了平和。 老太君此时却是冷哼一声:“京师里那些高门大户愈发无趣了,都是无稽之谈,以后莫再提了。”嬷嬷赶快低头称是,老太君又对刘崓道: “既然是帮了咱们雍州军大忙的,三郎你改日有空也请人家入府做客,好好答谢一番。” 刘崓闻言赶快起身应了,跟老太君叙谈几句便告辞。 道简陪着他回到自己的院子,坐定就见刘崓又蹙起眉头,当下笑着摇摇头:“怎的,心疼了?” 刘崓没说话,拿眼神下了个逐客令,道简却不吃他这一套:“我还奇怪呢,你刚刚倒是沉得住气,还以为你得替盛御史辩驳一番。” 刘崓沉声道:“辩驳又有何用,这世间总是对女子更苛责些,祖母无论信不信那些流言蜚语,我表现得不在意,都能让她暂缓为我瞎操心的打算,我何不顺水推舟。” 道简笑着摇摇头:“原来是这般心思,你这个人真是无情到可怕。” “我谢谢你夸我。”刘崓没好气儿地怼了他一句,道简反倒收起调笑,轻轻按住他手腕:“可是,聿卿,常言道‘多情总似无情’,看着无情的人要是动了情,那可是了不得,你自己要想清楚,如果真的不能,那就别想了……” “我没有想。”刘崓言之凿凿地自欺欺人了一句,又换来道简一声长叹。 此时在主院,老太君长叹一声对老嬷嬷道:“阿荣啊,你刚刚说的事情,以后别当着三郎提起了,你看他刚刚那个样子……明显就是那些话扎了他的心了,不过是不想顶撞你我罢了。” 老嬷嬷闻言自责道:“嗐,是我老糊涂了,老太君怎么也不拦着我。” 老太君却是无奈一笑:“拦你又何益?虽说我也不信那些空穴来风,但听你说的也知道这位盛大娘子是个才华横溢,心气极高的女子,想必三郎自己也明白,不可能将她拢在身边相夫教子了,其实他倒是忧虑过甚了,世上良配贤妻各有不同,未必就是相夫教子依附夫君,何况家事大不过国事去。” 老嬷嬷笑道:“是了,当年老太君与老国公不就是吗,并辔杀敌匡扶社稷,也是一时佳话。” 老太君嗔了她一眼,笑着摇摇头:“都多少年的事情了不必再提,但就像你说的,家里怎么都好说,想来三郎也明白,他定不是忧虑这个……对了,那盛大娘子既是御史台的官员,就是京官,自然为你家国公所忌,若三郎真的对她动了男女之情,他素来又是个倔脾气,看中的千方百计也要维护,只怕是要吃苦了……无论如何,此事绝不能教他爹知道,你去把黛敏给我找来,我要好好叮嘱她一番。” 老太君自安顿着家里的事,却不知她担心起冲突的二人现在已经见了面,刘崓带着道简奉命来到西山雍州军大营,见到了自家爹爹,代国公刘达礼说完军务又问了云州之事,随后冷了许久,仿佛为了打开话题一般,问了一句他的身体,言语中似有未尽之言。 刘崓想了想,还是按住了自己生病的事情没有说,代国公无奈,却只能不动声色地换了话题:“你前次书信说,有事需要面禀,究竟何事?” 刘崓将远国细作祸乱雍宁关之事简单说了,代国公沉吟良久言道:“细作之事的确不可不查,但你不该惊动了朝廷的御史。” 道简闻言赶快起身,想解释是自己自作主张,却被刘崓按在座上: “父亲,话虽如此,但儿子军中并无擅长断案之人,就连参军都折进去一个,若非盛御史,此贼早就铸成大祸,又何谈制胜云州,朝廷设置各州府道御史,其本意就是为了解决要案以及査察吏治,雍宁关各项军务军需来往账目清清楚楚,无惧御史巡查,儿子情急之下请了盛御史来帮忙解决迷案,事后便主动请她清查营中各项事务,并没有查出什么不妥。” 刘达礼闻言虽然心焦,却无法明说,只能强压怒意道:“那便得了,我说你一句,你有十句顶我,你句句离不开那盛御史,是否与她走得很近?你要知道……” 代国公话未说尽,道简心里却是一阵起急,生怕刘崓犯了性子直接认了,还好刘崓倒是恭敬回道:“父亲不必担心,儿子与盛御史只是机缘巧合下相识,出于公义曾帮她解过围,她帮玄鹰骑破案,也是职限之内的投桃报李,于私则男女有别,我们至多是同在雍州任职,一点同僚情面而已。” 刘达礼看他答话诚恳,才稍微放心,却依然出言提醒道:“盛御史是御史台的官员,算不得你的雍州同僚,以后还是尽量少往来。” 刘崓欲言又止,只是低头认承。随后父子二人又议了几句军务,代国公叮嘱刘崓多在雍州军大营走一走,带带兵,就让他离开了。 出门后走出去一段,道简无奈叹道:“刚真是吓死我了,生怕你绷不住又跟国公吵起来……你刚刚应该说明是我自作主张的。” “虽然如此,但后来也是我应允的,推给你算什么”刘崓气哼哼的:“我爹爹就是泥古不化,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只要秉持忠义之心,何必介意是京官还是雍州官,越按着人家越生疑,是他自己说的君子坦荡荡,可是……” 道简看两侧来来往往兵将不少,赶快拽他让他少说点,刘崓不胜其烦道:“赶快去大营,下午就带兵崽子们出去溜达一圈,看看父亲带出来的兵是不是比我的玄鹰骑更强。” 道简顿时在心里给西山大营的兵士们求了求道祖护佑。 一日演训后,西山大营的兵士们进入了比往日更深沉的梦乡,来往巡视的哨兵们没有注意,在远处高岗上,一人勒马而立,隐在黑暗里凝视着中军主账,许久后,又悄然远去了。 在繁华西京的一角,更深的幽暗中,盘踞之人如地府来使拢在一团黑暗里,只剩两只眼睛暗含精光:“‘影子’的话,有不尽不实之处……长此以往,雍州便成铁板一块,必得撬动一角,将水搅浑……” 身旁的下属躬身应到:“不知主上是否有明示?要动京里来的那位吗?” “现在暂时不要,如今各州节度使与京城博弈,咱们要懂得利用这一点,这,也是主上的意思,眼下就有一个好时机,不过要等,不要急……” 诡异的话语声渐渐隐没于黑暗里,朝阳升起,又似消散于无形。 翌日,刺史府内的御衣黄花苞绽开了一条裂缝,盛时行外衣都顾不得穿,开开心心地又描了一幅新的图画,刚撂下笔,就听一阵急促脚步声,颜幻攥着一张纸跑进了书房。 盛时行抬头看她慌慌张张的便问了句,颜幻却气哼哼的将信笺递给他:“你自己看吧,这臭丫头。” 盛时行展开信笺一看,却是孙九娘略带稚嫩的潦草笔迹:“大好春光,合该往江湖上逛一逛去,你们两个丫头乖乖奉公吧,山水有相逢,或在不远时!” 盛时行莞尔道:“真是游侠风范,莫管她了,她能照顾好自己的。” 颜幻也笑了:“这丫头,说风就是雨的,本来梁大哥也说明日要走,我还想今晚办个践行宴一起欢笑一番。” 盛时行笑道:“办啊,就咱仨也办,或者再邀上程班头他们,跟咱们一路从京师过来担惊受怕的,他们也不易,人多热闹嘛。欢笑趁当下,良时难再得。” 为您提供大神 澡雪斋主 的《将相缘(双强)》最快更新 礼物 免费阅读.[www.aishu55.cc] 惊天 雍宁关一案后,盛时行一边与刺史合作肃清雍州吏治,一边继续追查蒙面人之事,怎奈他们如嗅到危险气息的蠹虫般蛰伏起来,几条残存线索所指都断的干干净净。 转眼夏末,盛时行已经将雍州治下悬而未决的案子勘查的差不多了,在刺史的努力下,雍州吏治也为之一新,日子渐渐平静下来。 边关秋早,这一日忽起风沙,天地一片暗黄,颜幻与盛时行对坐桌前读书,抬手一抹桌上的尘土,相视而笑:“得,今早的桌子又白擦了。”颜幻一呲牙:“干脆明日就不擦。” 盛时行眯眼笑了笑,将书卷起敲在她头上:“你想都别想,打赌输给我还想偷懒。”说笑几句,盛时行又看着昏黄天空叹道:“北出雍宁关风沙更大,再往前还有茫茫大漠隔绝远国和大梁,这个季节……”她说着说着突然有些担心:“前几日与卫使君叙谈,说是朝廷七月里派去远国赏赐其国,商谈停战开边市的的使节团队还没回来,若是深秋之前回不来,岂非要在远国迁延一年?可别出什么岔子才好,好容易刘都统他们在云州大胜……趁胜谈条件,此时是最好的了。” 颜幻也点了点头:“说的是,我家中有行商的亲属也曾说过这个季节就不方便穿越大漠了,只有远国极少数有经验的商队才偶尔能在这个季节通过绿洲往来两国……”仿佛是说到了家乡,她又叹了口气:“也不知道爹娘哥嫂他们怎样了,九娘那丫头也不回来……定县的诸位,不知道可还顺利。” 盛时行明白她是思乡了,刚想出言安抚几句,忽闻熟悉声音响起,却带着她们不熟悉的焦急:“盛御史在吗,林某奉使君之命……” 听到是雍州林长史的声音,盛时行和颜幻赶快迎了出去,一向老练的林长史却连见礼都顾不得,上前拉住盛时行就往外走:“盛御史,赶快,使君有要事找你,颜录事也一起来。” 盛时行被他拽着一路上了车,问了几次到底何事,林长史却怎么都不说,只是擦汗:“你别问了,等使君自己跟你说吧。” 盛时行二人提心吊胆地来到刺史府,却见卫刺史这位沉稳的封疆大吏此时亦是急的在屋中来回踱步,看到盛时行进来不容她行礼问候,一把扶起来叹道:“嗣音呐,快别讲究这些了,出大事了!” 盛时行惊疑:“卫使君,何事如此焦急啊?” 卫刺史叹道:“哎,这次雍州可是要变天了,刚刚突然有天使前来传圣旨,言数月前出使远国的使团在大漠中被截杀,现查明乃是雍州军所为。” 盛时行一听是圣旨,自然明白兹事体大,但依然不敢相信“……雍州军所为?这是从何说起,怎么可能!” 卫刺史也是一叹:“是啊,某也是觉得这事绝无可能,但刚刚使者说了,三法司文书和奉旨捉拿的官员随后就到,着雍州刺史府和雍州都督府同往雍宁关锁拿人犯,押解回京待审。” 盛时行闻言心猛地一沉:“往雍宁关?锁拿谁!” 卫刺史叹道:“哎,你自己看吧!”说着示意林长史请出圣旨,盛时行恭敬接过展开一看,犹遭晴天霹雳:“怎么可能?长宁侯!” 卫刺史一锤手心:“是啊,所以说此事棘手就在这儿啊,让咱们跟着代国公锁拿他亲儿子,还是深入玄鹰骑大营,你说这事儿……” 盛时行摇摇头:“不可能,一定是出了什么岔子,刘家世受皇恩,长宁侯为边关出生入死多年,怎么可能截杀自己朝廷的使团?” 卫刺史点点头:“着啊,某也不敢相信,但似乎朝廷已经掌握了铁证,有了定论,不然怎么会轻易对一个边镇都统,二品侯爵用上“押解”这个词,搞不好到了京城就直接问罪了。” 盛时行揉了揉额角,强令自己冷静下来:“使君,你刚说三法司的文书和官员马上就到,那上面该有案件的具体情况吧?” “想来是有的,” 卫刺史点了点头:“对了,天使还说,此番为求速行,只着刑部和御史台代表三法司,听说刑部来的是位郎中。” 听到这句话,盛时行心中稍定:刑部几位郎中与她关系都不错,说不定还能打听出更多情况,思及此处,她又问道:“那御史台呢,御史台是哪位。” “你。”卫刺史叹道。 “我?”盛时行先是一惊,又暗道一声“幸好”。于是便先沉下心,与卫刺史一起静待刑部之人带来三法司的文书。 可仿佛老天存心要跟她作对一样,与卫刺史一起迎出大门一抬头,就对上了熟悉,却绝不希望看到的面容。 “盛御史,又见面了。”平推官,或者该叫平郎中阴恻恻一笑:“没想到你我二人在雍州又要一起办案,还望你多多指点了。” 盛时行心里哀叹了一句“不是冤家不聚头。”脸上却未显:“平郎中,久日不见。” 三法司一行进了刺史府,平郎中将三法司公文交给盛时行,盛时行细细看后方才明白事情全部,原来是春夏之交时赴远国的使团在大漠中遭到攻击,几乎全军覆没,唯有一人拼死逃回,取道冀州回了京师,逃回的使团官员坚称诱杀了使团的就是玄鹰骑,更一口咬定是刘崓本人以犒劳为名在大漠中某地宴请使团,却在席间发难将正副使以下百余人全部斩杀,朝廷便先后下达圣旨和三法司文书,着雍州刺史府、雍州都督府协同三法司捉拿刘崓回京城论罪,抵达京师后,由三司会审,太子裁断后再交圣断。 盛时行阅毕大惊:“敢问平郎中,如此大的案件,既未审问,又无明证,京师为何直接来雍州拿人?” 平郎中面色不悦,但碍着卫刺史还在,也不敢直接呵斥,阴阳怪气道:“若无明证自然无法确定人犯,盛御史是在质疑我三法司断案能为吗?” 盛时行心中哂笑,却也明白他这种人越是与之针锋相对,越是会惹得他言言狂吠,纠缠不清,除非击其七寸,就像当初刑部一别时那样……可此时盛时行没时间,也没心情与他言语争锋,便避其锋芒道:“平郎中误会了,我只是想了解案件的全貌,以免在捉拿人犯时造成什么麻烦。” 平郎中看盛时行这样,满心以为她是服软了,心中得意,却还是一副不屑的表情,对身后随行官员打了个手势,马上有人捧了一个长长的木盒过来,盛时行一看,上面牢牢贴着刑部、大理寺、御史台三个衙门的封签…… 作为深谙大明律的官员,盛时行自然明白三司合封的证物,往往就是案件的关键。 “这是逃回的使团官员带回的证物,太子殿下和圣人都已过目,我等奉太子教令,若都督府或雍宁关拦阻,便于大庭广众下解封。”他这么说着,拍了拍那匣子:“这里面,就是铁证。” 盛时行看着那匣子思忖着,怎么也猜不透会是何等证物能让朝廷直接下旨捉拿刘崓,平郎中见她那样子就明白这个“诡计多端”的女子又在想什么算计人的事情,从鼻子里冷哼了一声:“盛御史,卫使君,二位马上就要去都督府向代国公告知此事了,是不是好好想想,拿个章程出来。” 卫刺史虽然是个老好人性子,到底也是封疆大吏,看他频频狂傲不尊出言不逊,一时也冷了面色:“怎么,平郎中不去?” 平郎中见刺史似是怒了,也有几分收敛:“并非是下官推辞,实是临行时尚书有过叮嘱,通知代国公这件事,由卫使君去最为合适,虽不知为何,我等也不敢违背部堂之令。” 盛时行冷眼观他,虽然拿不准刑部尚书是否真有这样的命令,但平郎中不想去,或者说不敢去这件事倒是坐实了的,对她而言,他的畏惧反而能给自己等人一个停下来缓一缓、商议一番的机会,于是便装作打圆场:“既然是部堂之令,自然不敢违背,使君,不如请平郎中往花厅暂歇,咱们来议定往都督府的人选。” 卫刺史这数月间也算是与盛时行合作无间,此时看她神情就明白了八九分,颔首道:“请平郎中花厅用茶。”说完先一拂袖往后面去了。 盛时行赶快目视林长史,二人跟着刺史来到书房,卫刺史坐定便是一叹:“京官见过不少,这么没眼色的还是第一个。” 盛时行一叹:“使君莫怒,平道梓此人的确桀骜狂妄,不过并不怎么聪明,下官有把握能压制住他,只是稍后咱们去大都督府,下官有些拿不准。” 卫刺史此时已经平复下来:“刚刚被那平某人一气,忘了跟你说,天使来时说到了,也有圣旨给代国公,现在应该也送到了,我想代国公即使心中有怨气,也是不敢明着跟朝廷作对的,更不会因为长宁侯而生什么……” 他言尽于此,盛时行和林长史都心领神会,卫刺史又道:“稍后往代国公府邸,某也会跟着你们,咱们务必要说动代国公一同前去雍宁关,不然怕是没人能压制那位‘屠鬼将’了。” 盛时行心中相信刘崓必然不会违逆朝廷,但也没有贸然反驳卫刺史的话:“使君,下官想,若代国公同意前往,洛阳不能无人坐镇,故而使君还是不要前往雍宁关了,由我与林长史各带僚属入京便可。” 她这一句,正中卫刺史下怀,但他还是不好意思直接应允,沉吟了一下,一旁林长史也赶快为上官分忧,表示自己定不会有负刺史的栽培和信任,卫刺史这才顺水推舟,应了他二人的建议。 三人议定,也懒得知会平郎中,携文书直接前往了雍州都督府。 为您提供大神 澡雪斋主 的《将相缘(双强)》最快更新 惊天 免费阅读.[www.aishu55.cc] 缉拿 卫刺史等三人递了名帖面见代国公,便有国公府管家执礼相迎,一路引着往里走,却见旁侧回廊上,不少家将模样的军校着甲带刀来回穿梭,粗略数来竟有数十人之众,盛时行虽然明白代国公不大可能对雍州刺史做出什么事来,但看这阵仗,也难免有些心慌。 一路往里,三人径入代国公的书房,卫刺史带着盛时行二人依礼拜见后,代国公起身虚扶道: “卫使君,二位,你们也不用多说了,圣人旨意既已下达,某已安排亲兵跟随,咱们同赴雍宁关,那逆子束手就缚也就罢了,他若敢反抗半点,某替圣人直接斩了他!” 卫刺史听他这么说,心头大石才算放下,一边说着代国公高义,赶快找补了几句“定有误会”之类,代国公却是一抬手:“使君不必替那逆子说话,我刘家世代忠良,此番若真是他做下这般逆行,某绝不姑息。” 盛时行听他这话心里突突直跳,虽然明白代国公此举是在向朝廷表忠心,但看他这语气,颇有几分可以豁出去儿子来维护边关安宁的意思,不知为何,盛时行心里忽然有些难过,一时想到了远在京师的自家爹爹:若我被人诬陷,爹爹一定会先替我说话。 正思忖间,门外突然一阵喧嚷,仿佛有什么人打算闯入书房,被门外的侍从拦下了,但没过多久,门口青色衣袂一闪,一位身形纤瘦,面容俊美的公子出现在门口,盛时行观他衣着容止,便知这一定是那位才名直达圣听的国公府世子,刘嵩。 只见他虽然急的满头大汗,还是容止得当地先跟自家父亲,卫刺史等人见了礼,代国公面上升起一丝薄怒,更多却是不忍:“嵩儿,最近不是身体不适吗,不好好休养跑来作甚!为父正与卫使君商量要事,你回去吧。” 世子刘嵩闻言又对着卫刺史施礼拜上,却毫无要走的意思,反而急道:“父亲,是儿子失礼了,可圣旨所言还请父亲三思,三郎的性子父亲最清楚,他一向诚孝,对我大梁更是忠心耿耿,他为了边事出生入死,怎么可能做下此等事情,父亲不可……” “荒唐!”世子话未说完,便被代国公喝止:“你一向明理,眼下怎这般糊涂!你这话是让为父抗旨不尊吗!” 代国公此话一出,盛时行便看到刘嵩脸色变了:“父亲,儿子绝无此意,但父亲也知道,三郎他一向心高气傲,若是父亲亲临雍宁关,就这么将他锁拿,于公于私他都会心灰意冷,儿子只怕他都扛不到京城,但若由我随天使入京解释,必然能够说服圣人宽限时日细细查究。” 他此话出口,不但代国公勃然变色,就连盛时行都微微动容:朝廷对各家节度使多有防备,大多会将嫡长子以授官或求学等名义留在京师,实际上就是质子,唯独刘家因为劳苦功高,加上世子身体羸弱,刘崓又要镇守雍宁关,才一直被恩准无须遣子嗣前往京师,故而眼下刘嵩这话,不啻要拿自己的安危来换弟弟的命…… 思及此处,盛时行冷眼看了看代国公,只见他的脸涨的通红,继而怒道:“放肆!他惹下如此大祸,就是你们骄纵的,事到如今你还这般糊涂!”代国公似乎已经愤怒到不知该说什么,扬声唤入家将:“将你家世子带去祠堂,让他跪着好好想想自己应该做什么!”盛时行闻言一挑眉,明白代国公此举看似是罚,实则是保,若这是父子二人做的一场戏,世子也该消停了,却不料刘嵩不顾羸弱病体,拼命往前挣,似乎是还想跟自家父亲解释什么,居然两个壮硕的家将都有些拉不住,代国公面上露出不忍之色,刚想开口,却见世子一口气没喘匀,竟晕了过去。 代国公叹了口气:“带他去夫人的院子看好,赶快请薛神医来。” 家将们赶快应了,将刘嵩背出了代国公的书房。 代国公转头对卫刺史等人道:“使君,二位,让你们见笑了,我家这俩逆子自幼亲厚,一时关心则乱,还望使君不怪。” 卫刺史客气了几句,代国公又道:“事不宜迟,咱们动身吧。” 卫刺史赶快将盛时行教的那几句说辞讲了,代国公点点头:“卫使君所言极是,那么就由老夫与林长史,盛御史二人前去……听说,还有位京师里的郎中?” “正是,想来大都督要点兵发兵忙不过来,平郎中那里,便由下官去安排吧。”卫刺史见事情很顺利,算是松了口气,二人议定,刺史一行便离开国公府,盛时行心中难过,却也只能先按下,对林长史道:“林仁兄,刚刚你也看到了,那平郎中气势汹汹,是此行的一个变数,虽然代国公仁厚,却也难免被其触怒,不过我在京师刑部曾与他共事,对他的性情比较了解,也可以压制,仁兄你就辛苦一点,安抚好代国公,毕竟咱们此番是去捉拿人家的亲儿。” 林长史一听就知道盛时行是把简单的事情留给了自己,心中感念,赶快仔细应了。 回到刺史府,盛时行先安排颜幻去办了几件事,又到花厅将代国公府的情形与刺史府的决定对平郎中说了,平郎中冷笑道:“刺史府的决断,本官也不好干涉,不过既然卫使君不去,盛御史你加授黜陟使,就是是咱们当中官职最高的,这一路人犯的安危,可就着落在你身上了……” 盛时行微微一笑,心说着平某人还真是一贯的阴阳怪气,然而下一瞬她又觉得有什么不对,冷眼观瞧,从他眼中看出一丝得意和算计,顿时心微微一沉:他想嫁祸自己,可谁给他的胆量,让他试图算计刘崓! 不过箭在弦上,盛时行还是想将主动抓在自己手中,便不动声色道:“定当尽力,不过也要仰仗平郎中配合了。” “好说。”平郎中看盛时行已入自己彀中,心中得意非常,琢磨着此番不但能完成好“那一位”的托付,还可以趁机嫁祸除掉盛时行,当真是一石二鸟,两全其美了。 按照约定,刺史府一行于巳时正在西城门与国公府的队伍汇合,一行人浩浩荡荡西出洛阳,往雍宁关而去。 两日后,随着缉拿队伍临近雍宁关,命雍宁关都统入京受审的文书也传到了关内。道简接了朝廷文书,如被雷霆,赶快拿到节堂与刘崓商议。 刘崓看完文书什么都没说,只是眉头紧锁,道简却是百思不得其解: “这文书上提到使团出事那几日,都统你的确曾经出城巡查,但本就是是为了怕周遭有马匪或远国探子威胁使团安危,这也是边军的惯例了,但咱们从来没有遇到过使团,对方有何理由诬陷玄鹰骑?而朝廷居然也就轻信了?”思索一瞬,他又道:“都统,是否需向朝廷上书禀明此事?还是擂鼓聚将商议一下?” 刘崓蹙眉良久,抬眸看着道简:“若容我上书,就不会用上‘锁拿’二字了。”此言一出,道简亦是默然,刘崓又道:“不要告知将士们,将刘冲萧鸣叫来。” 不多时,两位亲兵将领来了,刘崓将文书拿给他们,二人看后自然震惊,萧鸣更是暴怒,刘崓一抬手让他们稍安勿躁,却不是商议对策,反倒不紧不慢开口,声音中带着几人都不熟悉的沉郁: “你们觉得,朝廷会派谁来捉拿我?” 三人面面相觑,道简刚打算开口安抚,刘崓却一笑自问自答:“定是父亲来,若我不从,他就会亲手将我斩杀,把人头送到京师去。” 他的话令三人心惊,但不知为何,心里又都浮起一句“或许真的会这样”。 道简赶快压下不祥之念,安慰道:“朝廷何至于此,忍看骨肉相残?我想大都督和世子定会为你鸣冤,或许缉拿的队伍还没到雍宁关,旨意就变了,即使你要入京对峙,怎么也不该是‘锁拿’啊!” 刘崓冷冷一笑:“大哥定会为我鸣冤,但他拗不过父亲,父亲不会的。” 几人正说话间,外面忽有传令兵急匆匆而来,说节度使带人叩关,直言要捉拿自家都统。 刘崓愣了愣,目光中更见哀色:“我好心给爹爹省些麻烦,他却偏要公事公办。” 道简闻言心内一痛:“都统你先别急开城门,我出去跟大都督说明情况!” 刘崓尚未应允,萧鸣却是一声暴喝:“我现在就去带先锋营守城!谁也别想攻进来!” 刘冲一听就知道他要坏事,还未待上前拦阻,一直在椅子上沉思的刘崓突然起身一脚将萧鸣踹翻,这一脚力度不小,直接把他踹懵了:“都统!” 刘崓气得面色发白,转向刘冲:“将他给我锁到禁闭室,没有我的手令,谁也不许放他出来!” 见刘冲拉着萧鸣走了,刘崓又对道简言道:“开城迎接大军入城。” 道简一时有些难以接受:“都统……” “这次不管你是我玄鹰骑的军师,还是国公府的清客,都得尊将令了。”刘崓苦笑着拍拍道简的肩膀:“总不能真让我爹打进雍宁关吧。” 道简恍然大悟,的确,若他们再迁延,以代国公的性子和对朝廷的忠心,说不定真的会动刀兵,那自家都统就更说不清楚了,更是将自绝于整个家族。 思及此处,他赶快稽首应道:“都统放心,我一定压住众将,不令生变。” 刘崓微微颔首,目送他离开,自己回房换了一套齐整的官服,将兵符印信妥善收拢起来,坐待自家父亲兴师问罪。 为您提供大神 澡雪斋主 的《将相缘(双强)》最快更新 缉拿 免费阅读.[www.aishu55.cc] 归案 盛时行随着代国公来到护城河旁,心中忽忆起第一次跟着刘崓来到这里,看白日黄云下雄关壮丽景象的心情,一时心中酸楚,竟几乎落下泪来,这一路代国公世子刘嵩的话一直萦绕在她耳边,他的担心,也是她最害怕的——以刘崓那种桀骜刚烈的性子,能安安稳稳到达京城吗? 她明白,是否能保他安妥抵达京师,甚至之后如何为他洗清不白,都要着落在自己身上。 正思忖间,雍宁关城门大开,盛时行心中一阵喟叹,只希望刘崓这样的赤诚,不要反被代国公伤害。 一行人浩浩荡荡来到节堂,却见偌大节堂空空荡荡,只有刘崓带着道简、刘冲迎在门口,一身齐整官服,既未着甲,也未带任何兵刃。 代国公下马,刘崓赶快上前执大礼拜过,代国公却没有相扶,只是冷然道:“想来你也明白,为父今日是来做什么。” 刘崓肃容称是,又抬头,目光中带着一丝企盼:“儿子已经看过刑部的文书,然而儿子久蒙父亲教诲,父亲最明白儿子的品性,文书上所说,父亲真的相信吗?” 盛时行站在代国公背后,看不到他的表情,可只是看刘崓的样子,已是心如针刺,须臾后,代国公浑厚的声音响起:“逆子,朝廷若无明证,怎会着三法司来拘你!” 盛时行闻言大惊,刘崓亦是猛地抬起头,眼中光芒倏然而灭,又看到代国公背后的盛时行,更显三分伤色:“所谓明证,可否请盛御史明示?” 盛时行心中难过,此时却无话可说,只能转头找平郎中要过那个匣子,当众揭封打开,众人定睛看时,匣子内竟然是御赐的那支金节钢鞭,众人一时惊骇。 刘崓亦是一愣:“这不对,我的金节钢鞭还在,阿冲!”他喊了一声,刘冲马上心领神会,一路小跑进了节堂,不多时捧着刘崓的金节钢鞭出来,刘崓反手接过对众人道:“证物是假的,我的兵刃在这里!” 这诡异的情形,令众人都愣住了,林长史上前对刘达礼道:“代国公,看来此案的确有疑,是否……” 他话音未落,刘达礼却突然从证物匣里拎起那柄金节钢鞭,以雷霆万钧之力砸向刘崓,刘崓赶快抬手持鞭全力一格,双兵相交发出刺耳铮鸣,刘崓手中的钢鞭竟立时折断,代国公和刘崓俱是始料不及,代国公震惊之下来不及收招,刘崓却像是被眼前景象完全镇住了,竟是躲也不躲,众人一阵惊呼,眼见刘崓就要命丧自家爹爹钢鞭之下,危急时刻道简迅速冲到二人身边,来不及拔出宝剑,情急下抬手搭上代国公的小臂一拉一带,使出道家化劲,带得砸向刘崓头顶的钢鞭一歪,力道也泄去很多,刘崓似乎也回过神了,本能地抬起残鞭挡了一下,但还是被余威这一招结结实实扫到胸口,顿时脸色就白了。 代国公收了鞭一时无言,但事已至此再无转圜。 刘崓心灰意冷,将手中半截钢鞭一扔,苦笑抬手,平郎中见状露出得意笑容,示意三法司衙役上前,但到底不敢当着代国公给刘崓上镣铐,只是逼押着他往城外囚车那边去了。 平郎中上前对代国公行礼道:“既然人犯已拘押,下官就先去周全那边,下官自京师出发之前,东宫曾有嘱托,雍宁关军务就请代国公周全了。” 代国公颔首应了,平郎中到底畏惧他的虎威,赶快行礼离开了。 平郎中走后,代国公刘达礼似乎完全失去了刚刚那样的威势,蹙眉垂眸看着眼前断掉的钢鞭,竟然现出几分茫然和颓色,盛时行和林长史对视一眼,谁也不敢出声,许久,代国公才回头看了看他们二人,抬手一礼:“二位,某还要留在雍宁关安顿此处军务,押解那个逆子的重任就只能拜托二位了。”林长史和盛时行赶快还礼应承,代国公便一叹转向道简:“你随我来吧。” 盛时行却上前道:“大都督,此事到底涉及案情,军师是刘都统身边之人,许多事情下官还要问一问他,可否……” 代国公倒是通情达理:“那么我先去后堂等,稍后击鼓聚将一起说。”说完便举步进了节堂。 道简赶快稽首相送,盛时行又看了看林长史,林长史心领神会:“我先出去周全城外,你尽速吧。” 盛时行感激地点点头,赶快随着道简来到节堂内刘崓的书房:“军师,我们怕是马上要启程,你先把这边事情的原委跟我说了,另外你告诉诸位将军和代国公,我一定尽全力为刘都统洗清冤屈,你把他随身的兵刃都给我,特别是断了的那柄钢鞭,我这一路一定能发现什么疑点,向东宫求请重审此案!” 道简闻言长叹一声:“幸亏还有盛御史你在,好,我长话短说,首先,都统的钢鞭绝对是真的,虽然我也不明白为何会被那柄证物打断,但我们都统那么珍惜这御赐兵刃,睡觉都恨不得抱着,绝不可能被人掉包!另外……” 不多时,盛时行与道简作别,来到城外与押解队伍汇合,待队伍向前行了一段,看不到雍宁关的城楼时,平郎中对着后面衙役们打了个手势,一行人拿着镣铐上前:“长宁侯,得罪了。” 刘崓淡然伸出手,任由衙役们给自己带上,盛时行看着那明显不合法度的沉重镣铐,心中不忍更是愤怒,但也未动声色,毕竟吏部文书和圣旨中都提到了“锁拿”二字,若在此事上与平郎中争执,只会让事情更加难办,好在她早有准备,对着颜幻使了个眼色,颜幻马上到后面,让刺史府的衙役赶了一辆平素二人乘坐的小马车过来。 平郎中看盛时行似乎打算让刘崓乘车,顿时冷笑道:“盛御史,你这偏私地有些过了吧,本官在刑名行日久,还没听过哪个囚犯可以坐官员的马车的。” 盛时行既然安排了,自然不会让他找到漏洞,当下谦和一笑,反倒让平郎中有些摸不着头脑: “那么敢问平郎中,不让长宁侯坐车,那让他骑马?他带着脚镣,也无法骑马啊。” “骑马又是从何说起,他是锁拿入京,当然是徒步!” “那么请问平郎中,圣旨和刑部文书上,可写了‘徒入京’三字?!” 她一句话,将平郎中问愣了,随机就明白了她的意思:“你别陷害我,徒入京乃是刑罚,不能轻用的道理我比你更明白!我哪句话说了徒入京,我只是说他是人犯,不能坐官员之车!” 盛时行看他自己嚷了出来,心道一句“成了”,平郎中此刻也明白了自己已经入了她人彀中,一时气的脸色发青,盛时行没有给他狡辩的机会:“既然平郎中知道徒入京是刑罚不能轻用,咱们咱不说长宁侯尚未被罢官夺爵,还是二品的将军,堂堂侯爵,就说这车,素辕匹马,连官员之车都不是,不过是我从京城家里带来代步的车驾,便是没有功名一介白丁也坐得。”盛时行看平郎中脸色已经涨得发紫了,又拱手道:“平郎中,本官只是想着刑部文书里有‘尽速押解入京’这句,给你省点事情。” “你……”平道梓此时已经快气炸了,却竟无一句可辩,盛时行知道如果让他就这么胀到爆炸,说不定反到会恼羞成怒做出什么疯狂举动,必得帮他“放放气”,当下压低声音笑道:“你我乃是同僚,我难道会害你?此处的确已经远离雍宁关,但依然是雍州地界,谁不认识长宁侯,谁不知道他是国公府的公子?平郎中就真的料定自己绝不会如我一般,某日外放雍州吗?” 她这话一击而中平道梓的“七寸”,他直眉瞪眼许久,拂袖道:“你自专吧,出了事情我不会给你扛着。” 盛时行见他走了,也懒得再理,直接走到刘崓身边,虽然什么也没说,却让他明明白白看到了自己眼中的关切,刘崓勉强扯出一丝笑意,心领神会上了马车,盛时行看着他蜷在小小车厢内很不舒服的样子,心酸地几乎落泪,但她明白眼下不是感情用事的时候,她已经解决了最重要的一个问题——像刘崓这么珍惜名声胜过性命的人,若真的带着镣铐走出雍州,别说身体扛不扛得住,心志就得先崩了。 此时平郎中已经不耐烦地催促动身,颜幻跳到车辕上对着盛时行使了个“放心”的眼神,盛时行也跨上马,一行人沿着官道往汴梁方向而去。 不多时到了正午,却尚未到达驿站,平郎中命众人在树荫下休息,叫衙役分发了干粮,盛时行一直瞄着那边在将两份干粮递给颜幻时没什么多余的动作,才放下心,不多时颜幻却过来找她要水喝了两口,低声道:“刘都统不吃东西。” 盛时行叹了口气:“他现在是内伤加心火,强吃下去反而伤身,晚间到了驿站再说。”说完这句,她将自己的另一个水囊递给颜幻:“给他多喝点水。” 队伍就这样默然又走了半日,总算是见到一间官驿,恰巧此时没什么旁人来投,押解的队伍顺顺当当地安顿下了,似乎懒得过问,平郎中没有干涉盛时行为刘崓周全了一间虽然狭小,但也干净整洁的房间,但盛时行已经怀疑了平郎中的用心,自然是处处留意,果然到了用晚饭的时候,人人都是一碗羊肉面,平郎中却示意自己手下的衙役拿碗端了个糠馍,从桌上酱菜盘子里随便挑了几块,就要往刘崓待的屋子里去。 盛时行眉一挑,上前拦阻,那衙役看着平郎中,却也不敢推开盛时行,盛时行看看碗中的饭菜——粗粝饭食是小,若这样顿顿都分开送,难免为有心之人留下可乘之机,但若明说,她也没有实证…… 为您提供大神 澡雪斋主 的《将相缘(双强)》最快更新 归案 免费阅读.[www.aishu55.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