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异常测定》
3. 规则
一个不怎么恰当的玩笑,却让房间里沉凝的空气有了能够呼吸的流动。
方清昼那正襟危坐的防备姿态略微松散下来,朝后虚虚靠了过去,垂放在腿上的手也小幅动作了下,在裤子上小心蹭去掌心的冷汗。
季和敏锐地捕捉到她的小动作,不着痕迹地收回视线,跟着悠然自得地架起一条腿,
像是个求知欲旺盛的学生,兴致盎然地道:“我还有一个问题,为什么这个项目要叫【异常测定】?什么是异常?怎么测定?谁来测定?”
方清昼委婉地拒绝:“说起来很麻烦。”
“没关系,我不怕麻烦。”季和伸手去端自己的咖啡,颇为厚颜无耻地纠缠,“反正你也出不去,我正好帮你打发一下时间。”
她端起杯子才想起来咖啡空了,刚才的护士也忘记她的嘱托没给她续杯,只能悻悻放下,当即跟少了半条命似的,唉声叹气地瘫软下去。
她的腿修长笔直,散漫地伸展在桌子下面,快要碰到方清昼的脚。
方清昼经常觉得她不像个公务人员。
方清昼歪过头,活动了下脖颈,组织着语言挑了个开头:“既然你是个警察,应该见过不少因无法承受痛苦而误入歧途的人。人类本身就是脆弱的,相比起被不堪的过去拖累而自我消亡,乃至是跟他人同归于尽,舍弃过去以摆脱无尽的精神摧残,不是种更好的选择吗?”
季和坚毅有力地说:“那只是极少数,一般人会受到道德和法律的约束。”
方清昼声调平直,吐息平稳,仿似在背诵一段早就倒背如流的课文:“痛苦是会激化的,让人变得极端。就算他们当时选择了忍受,可是与他人不同的悲惨经历,以及对方没有获得跟自己痛苦等同的惩处结果,会让他们在不断的折磨中产生低人一等的悲愤跟怨恨。今后面对任何矛盾争端的时候,杀人的底线会比正常人低很多。”
青年按捺不住地抬起手,反驳的欲望蠕蠕而动:“诶……”
方清昼眼尾朝他飞速掠了一下,没给他说话的机会,续道:“当然这些听起来更像是推脱的借口,毕竟它本质是站在苛责受害者的角度上来说。但是,社会道德上认为的危险,与法律秩序上认为的危险,确实是不一样的。”
青年讪讪把手放下,捏着下巴满脸深思。
方清昼说得喉咙发干,吞咽了一口唾沫,轻描淡写地道:“拟态的动物可以在不同的环境里改变自身的形态,但它不会因为自己所处在雨林或者沙漠,就真的变成一片叶子,或者一抔沙。就像异常的人无法长久地伪装在正常的社会规则之下。
“无论情理如何偏向,对错如何区分,这都是难以避免的现实。他们希望可以恢复正常,所以我们提供了方法。”
季和表情微妙:“所以你的初衷是赐予他们解脱和救赎?”
方清昼偏了下头,没有先前那么笃定,但还是说:“就像社会需要心理医生来治疗拥有精神疾病的患者,只不过如今有了更有效的手段。矛盾的是伦理,可是对于奢求解脱又无能为力的人而言,我并不认为我的初衷有错。”
季和不带笑意的时候,眼神中会浮现出幽微的杀气,犹如肉食动物在端量一个猎物,心里分明在一刀刀地解构对方的每一个伪装,表面仍旧看起来和善平易,说:“这不就是你刚才还在唾弃的救世主吗?”
方清昼小心为自己申辩了一句:“我没有掌控他人人生的本意。我推崇秩序的魅力,维护规则的运行。”
季和穷追猛打:“孙青青甚至没有自主决定的能力。她连社会和家人是什么都不知道。你的规则促使你同情她,掌控她的人生,给她定义什么叫正常。但这并不是她的期望。你替孙青青做了一次决定,今后是不是会因为同情,又自以为是地替别人做决定?”
方清昼的情绪很空白,对她的质疑毫无触动,坦然自若地反问道:“那怎么做才是真正正确的?如果她从三夭大楼的顶层纵身跳下去,符合规则吗?如果她继续腐朽的人生,只能跟条狗一样被关在狭小的房间里,符合规则吗?让人能成为一个人,为什么不符合规则?”
“我听到了你的傲慢。”季和冷冰冰地道,“规则是理智的,但情感是不理智的。以规则为标准,又不断因为情理而摇摆,只会导致欲望朝着另一个方向扭曲膨胀。从你动摇的那一刻起,就证明你无法坚定地执行自己的标准。既然如此,你凭什么有资格做一个裁决者?”
方清昼只能遗憾地表示:“看来我们观点不同。不过这很正常。我们允许任何声音。科学的前景不应该受限。”
季和定定注视着她,长达十几秒的时间,微阖的眼神里藏着难以辨识的情绪,仿佛在看一个离自己十分遥远的人。
“我想不到,真是想不到啊……”她的语气也是轻飘飘的,“在你眼里,方清昼……你自己是个这样的人。”
她的许多发言都让人无法理解,带着故弄玄虚的神秘,逼问不止的同时,又对自己的疑惑三缄其口、避而不谈,让方清昼对她有种本能的抵触,潜意识中认为这个人对自己不怀好意。
她热衷于将问题像雪球一样滚大,然后觑机轰然砸到自己的身上。
方清昼在心里历数对她的不满,季和忽然说了句“算了”,朝边上的青年伸出手。
青年尤在板着脸展示自己的威严跟冷酷,看着面前的手掌愣了愣,颤颤巍巍地将自己的手伸过去,眼中还带有一丝卑微与惊喜。
季和冷眼瞥去,脸上写着好自为之。
青年心中警铃大作,赶紧将手收了回来,求生欲让他的智商在短期内得到了极大提升,他茅塞顿开,在夹克衫的口袋一摸,毕恭毕敬地将一部手机递过去。
“感谢你今天的解惑。”季和晃了晃手机,很有诚意地说,“因为你今天愿意配合,我可以把它暂时还给你。”
方清昼再次感到意外,狐疑地从对方手中接过手机。
她以为对方会选个更好的时机,顺势查看里面的信息,可季和只是坐在原地,善解人意地做了个“请便”的手势。
方清昼狐疑地解锁屏幕,看着右上方仅剩33%的电量与无信号的提示,说:“还有充电器。”
“那是另外一个奖励了,看你以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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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表现。”季和耸肩,无辜道,“正常情况下,他们是根本不会同意给病人提供手机或者充电器的,考虑到你身份的特殊性,我已经很宽容了。”
方清昼:“我没病。”
季和嗤笑:“我以为你不会说这样的废话。”
方清昼没怎么犹豫,把手机推回去,商量说:“我把锁屏密码告诉你们,你们帮我联系一个人。”
季和同样接受得非常迅速,仿佛早有预料:“你很识趣。我就喜欢跟你这样的人打交道。”
季和问:“锁屏密码是多少?”
方清昼很久没用密码解锁了,顿了顿才说:“620378。”
紧跟着问了一句:“我什么时候能出去?”
季和手指滑动,输入数字,漫不经心地道:“等你想起你该想起的事情。我说了,你应该思考,思考是证明自身存在真实性最有用的方法。”
“你们到底要我思考什么?!”方清昼压了压胸口的邪火,好声好气地问,“你们说我杀了人,跟异常测定这个项目有关系吗?”
季和专注对着手机研究,惜字如金地说:“死者就是当年绑架孙青青的犯人。”
方清昼:“他跟我之间的联系,未免太牵强了吧?我并没有杀他的动机。”
季和从手机上露出一双眼睛,似笑非笑地道:“我们只相信证据,证据表明你就在现场。”
方清昼:“所以呢?你们把我关在这里,就算问一百遍也不会有结果的。我想不起来。”
季和斩钉截铁地道:“我们会让你想起来的。你必须想起来。”
下一秒,她又放软了语气,问:“你刚刚说密码是什么?我忘了,有什么特殊的含义吗?这个数字不好记啊。”
方清昼冷淡地道:“没什么特殊的。”
季和放下手机,再转过脸的时候,眼神变得凌厉。
她起身前倾,抄过桌上工牌,粗鲁地抵到方清昼的跟前,用食指按住底部很小的一行数字,温热的吐息伴随着讥诮的声音与她近在咫尺,几乎是贴着她的脸:“方清昼十四岁上大学,二十岁就以个人身份拿到了三夭青年综合大奖赛的金奖,三夭为她组建了最顶级的团队。别说是一串刚出现过几次的数字,就算是问她一年前的早餐吃过几个鸡蛋,她都记得一清二楚。”
方清昼对着那串数字,倏地怔住,不自觉地眨了下眼睛。
季和放下工牌,捏住她的下巴,将她的脸转向左边,对着餐盘道:“你不记得自己很挑食吗?方清昼是不会吃葱、姜、蒜等绝大多数味道强烈的调味品的。不吃辣,不吃胡萝卜,不吃西蓝花。刚刚给你提供的晚饭,几乎都有你不会吃的东西,你忘记了吗?”
方清昼目光无法聚焦,头部突起的剧痛牵动着她的颈部肌肉迫使她低下头,她深深抽了口气,条件反射地将季和的手用力拍开。
季和没有给她思考的机会,气势凌人地追击道:“你甚至不记得你的立场,不记得【异常测定】这个项目最早不是由你提起的,而是你的老师。不记得你明明是其中最反对的一个,现在却为它摇旗呐喊。”
4. 矛盾
方清昼俯下身,快要坐不住,手掌按在桌上,浑身都在狼狈地战栗。
“方清昼,你该不会到现在还天真地认为,自己只是缺失了几天的记忆吧?”季和缓缓站直身,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她,一字一句地道,“你真的,还记得自己是谁吗?”
方清昼按住头,凌乱而粗重地喘息,耳边不断重复着她的声音,脑子里也如同有一万道声音在同时发出质疑。
她从喉咙里艰难挤出几个字:“你在骗我——你在动摇我!”
这个猜测让她的疼痛有所减缓,她缓过劲,支撑着抬起头,咬牙切齿地道:“你在扭曲我的认知。”
季和一脸写着“执迷不悟”的表情,用脚勾住身后的椅子,甩到方清昼的身旁,长腿一迈与她并肩坐到一起。当着她的面拿起平板,翻出一个视频,点击播放。
这是个不怎么正式的讲座记录视频。
相关受邀者有十来人,随意地坐成两排,由最中间的中年男人为主导,向下方的学生作有关于记忆删改的简单介绍。
方清昼一眼看见了坐在人群后排的身影。
米黄色的衬衫勾勒出她薄瘦的肩颈,下摆随意收进裤腰里,展现出优越的身材比例,一脸淡漠的表情,坐在浅黄的灯光外,像是个置身事外的旁观者。
方清昼隔着屏幕看自己,竟有种在看不认识的人的错觉。
季和直接把视频拉到后半段,跳到学生交流提问的环节。
中年男人指了指,一个剃着平头的青年豁然起身,字正腔圆地发声道:“我想请问梁老师,不同的记忆会导致不同的思维方式吗?不同的思维方式,会改变一个人的性格吗?决定一个人人格的,究竟是记忆还是本能?一个拥有虚假记忆的人格还是原来的人格吗?如果一个人真的会因为记忆的改变而同时出现行为跟性格上的改变,又应该算是什么?这难道不是对伦理的践踏吗?从某种意义上讲,我甚至觉得它跟杀人没有什么区别。它杀死了过去的‘我’。”
方清昼听到那一字不差的用词,感觉喉咙被重重攥紧,屏住了呼吸。下意识准备站起来,又被季和按了回去。
中年男人一直和颜悦色地听他发言,在他说完后,又等了一两秒才点点头,嗓音有些含混不清,语气松快地说:“按照你的逻辑,心理医生治疗多重人格,也是在杀人。人类只能接受自己的痛苦,不允许外部的帮助。精神类的疾病,都不应该接受治疗,因为无论是药物、催眠,亦或者是简单的教化引导,都会影响人的思维跟意识。”
青年激动地道:“所以您就掌控他们的思维,玩弄他们的大脑?很多极端的罪犯都以为自己是正义的救世主。可是我认为,人类根本没有书写他人命运的权力。您更无法保证它会始终以理想的方式存在跟发展。它会崩坏整个社会的稳定!”
“我们肯定会尊重他人的意愿。”梁老师慈和地说,“同学,当那个痛苦得想死的人是你自己的时候,我想,你是不会在意所谓的伦理问题的。就像等着器官移植的人,只要能让他们可以手术,他们不会在意器官的来源是好人还是坏人,或者干脆来自另外一个物种。他们只是想活。”
现场到处是压低的议论声。
梁老师笑了笑,问:“还有问题吗?”
青年屡次受挫,想要继续反驳,又碍于对方是师长的身份,不敢严词斥责。目光转了一圈,见方清昼低着头,双目放空,低调地坐在后排,对于众人的争论有些漠不关心的厌烦,认为她或许是最好突破的一个,于是重整旗鼓,气势汹汹地质问:“我想请问后面那位……方学姐,是吗?请问方学姐,你也认同你导师的观点吗?”
现场目光一瞬聚集过去。
方清昼从游离的状态中回神,似有若无地叹了口气,坐正一些,接过从前面递来的话筒,对着青年温和而平静地回答:“我不这么认为。”
“所以你——额……嗯……”青年满腔的战意一下子没了喷发的方向,嘴巴张了张,才找回自己的节奏,“为什么?”
方清昼用理所当然的语气道:“不符合人民朴素的价值观和是非观。”
青年:“……”
他被骤然亮起的道德光芒给照懵了,无法想象这么朴素的回答是自己在这儿应该听见的。直愣愣地杵在原地,坐也不是,赞同也不是,怀疑是对方挖的一个语言陷阱。
方清昼补充道:“其实我并不是这个研究团队的成员。我只是受邀来旁听我导师的讲座,意外被拉到了台上。”
梁老师回头看了她一眼,又转回来说:“我们允许任何的声音。科学的发展不应该受限。”
方清昼本来打算递还话筒,闻言收回了手,接着说:“科学的发展是受限的,老师,因为人类不是机器,有基本的道德观念。人类的社会也不是野生丛林,有法律,有秩序。”
梁老师:“我们当然遵守底线。但秩序不是为了判断对错而存在的。”
方清昼边上的女生轻轻推了推她的手肘,示意她把话筒给自己。方清昼仿若不见:“是为了维持稳定。所以个人的意志更不能代表对错,那样只会带来绝对的混乱。谁能有权决定,什么的人属于异常,该被清除或者接受治疗?我认为就算是本人也不能轻易做出这个判断,因为人的思想本身是不断变化的。”
梁老师转过身,与她平直对视:“我也是为了促进稳定。拟态的动物可以在不同的环境里改变自身的形态,但它不会因为自己所处在雨林或者沙漠,就真的变成一片叶子,或者一抔沙。就像异常的人无法长久地伪装在正常的社会规则之下。
“无论情理如何偏向,对错如何区分,这都是难以避免的现实。他们希望可以恢复正常,所以我们提供了方法。”
屏幕内的方清昼面色平静。
屏幕外的方清昼神色狰狞。
季和的左臂从后方箍住她的肩膀,制止住她想要逃离的冲动。
空气里飘荡的每一个字都形同尖利的针刺,生生从耳膜凿进方清昼的脑子。要将她剖开、搅乱、毁灭。
屏幕中的人还在沉缓地叙述:“可是老师,正常两个字,不才是最伤人的东西吗?把无法适应的人一刀刀削得面目全非,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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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一个既定的框架,让他们跟周围变得一样,去社交,去工作,去微笑,去生活,这样就叫正常吗?”
梁老师触动中颤声道:“如果可以选,你认为,他们是愿意做一个平凡而没有知觉的普通人,还是去做一个彻底堕落的杀人犯?!”
方清昼放低了声音,隐晦而残忍地道:“我也曾经问过他,老师,他不同意。他宁愿接受痛苦而真实的生活,即便在您眼里,他的一生充斥着失败跟可悲。”
梁老师松垮的眼皮随他情绪轻微抽搐,犹如被刀锋刺入血肉深处,流露出无法掩饰的痛苦,半晌才喃喃道:“情感本来就是不理智的,清昼。”
台上众人噤若寒蝉,场下不明真相的学生也受到气氛感染,纷纷停下私语。
全场陷入一片死寂。
方清昼隔了一会儿,用并不怎么具有攻击性,但十分坚定的语气道:“是的,规则是理智的,情感是不理智的。以规则为标准,又不断因为情理而摇摆,只会导致欲望朝着另一个方向扭曲膨胀。这个世界上多的是傲慢的败犬,和祈求弱者跪地仰视的小可怜。”
梁先生嗓音粗哑,急促的语速中带着暂时难以平复的波动:“科技的每一次发展,都是对常规的突破。不断的事实证明,许多无法接受的观念,不过是愚昧的思想!”
“或许我是一个古板的人。我不知道伦理的界线停在哪里,是对人类有利的进步,超过哪里,是对人类存在本身的亵渎,所以我不想做裁决者。”方清昼说,“也许过个十几年,或者几十年,整个社会已经可以接受对大脑信息的删除和修改,并且有了健全的规则、完善的技术、融洽的氛围,那么我也会支持。可是在当下,我并不认为它是一个适合这个时代的产物……”
方清昼一手拍上平板,颤抖着按下停止,然后坚持不住,在疼痛中滑下椅子,跪倒在地。
季和眼睁睁看着她在地上挣扎呻^吟,没有上前拉一把,只是冷漠地道:“方清昼,之前我问你,你是不是真的记得自己的身份,当时你的心率跳到了142。后来在我嘲讽你项目内容的时候,你的心率始终平稳在70左右。那些话熟悉吗?你就像一台设置好了的问答程序,照本宣科一样没有感情地背诵。你的逻辑里存在那么多的漏洞,你的身体都已经给出了最直接的反馈,你一点也没有察觉吗?那你真的是完了。”
方清昼脸上满是汗泪,蜷缩成一团,嘴里混乱地呓语:“不对……错误——不可能——”
青年被她的表现吓到了,屁股着火似地蹦起来,冲到门边呼喊:“医生!医生快来!”
很快几名医护人员冲了进来。
方清昼此刻无比害怕别人审视的目光,挣扎着将脸埋在手臂里,大吼着道:“滚——滚开!”
周遭的嘈杂声混在一块儿,堪比爆炸时产生的轰鸣,可还是让她听见了两人在说:
“她不会真的崩溃发疯吧?”
“那应该去问三夭。我已经耗了那么多人力陪她在这里玩过家家,还想怎么样?”
方清昼眼皮沉重下阖,意识再一次模糊。
5.探视
方清昼再次醒来的时候,已经是深夜,不知道具体的时间。
黑暗粘稠地糊满整个房间,只有深浅不一的模糊虚影可以辨识物品的存在。
这次没有给她绑束缚带,方清昼带着疼痛残留的惊悸往边上翻身,直接摔到了地上。
撞击和抽气的声音,在寂静的环境中显得尤为沉闷。
方清昼许久没有动作,就那么静静躺着。
地板紧贴着她的皮肤,给她带来深入骨髓的寒意。
等缓过劲,她手脚并用地爬起来,踉跄着走到门边,试着推了下大门,果不其然是被反锁的。
她靠在墙上,胡乱摸索了一圈,没找到灯的开关,索性放弃,一路摸索着去往厕所。
厕所的窗户仅是一个狭小的方块,好在附近正巧有盏路灯,将光线送了进来,让她能够看清里面的布局。
方清昼单手撑着洗手台,却发现没有通水。
连日积累的焦虑、不安、恐惧,在这小小的导火索下瞬间爆发,她勃然大怒,气急败坏地冲到大门,用拳头锤击着门板,咆哮道:“开门!厕所的水呢!给我开门!”
方清昼不知疲倦地拍打,很快吵醒了临近病房的病人。外面叫骂声一片,方清昼置若罔闻。
她的嗓音从尖利变到沙哑,手掌侧面的皮肤渗出星星点点的血渍。
在她准备寻找新的方法来发疯的时候,门从外面被敲响。
是个女性工作人员。
“怎么了?”
方清昼说:“我要洗澡。”
外面的人说:“我们这里统一时间安排洗漱洗澡。”
“我不接受!”方清昼暴怒吼道,“我现在就要洗澡,给我放水!马上!”
外面的人考虑了半分来钟,说让她等等。周围病房也逐渐安静下来,
方清昼背靠着门板颓唐滑坐在地上。
歇斯底里地宣泄过后,一股困倦席卷上来。
在方清昼即将阖上眼睛,密码锁传来解锁的电子音。
方清昼感受到来自身后的推力,挪动着朝旁边让开位置。
门外的人递来一个塑料盆,里面装着换洗的衣物,以及一些清洁的物品。不是精神病院统一的病服,是从她行李箱拿的东西。
方清昼仰起头。
走廊的光线同样晦暗,来人戴着个偏大的口罩,将眼睛以下遮得严严实实。包裹着不合身的白大褂,低着头跟她对视。
方清昼的注意力全被她的眼睛吸引。那是一双写着安定、融和的眼睛。从上方俯视的角度,给她一种呼之欲出的熟悉感。
对方将脸盆塞进她的手里,短促地说了句“不要吵”,便把门合上。
我认识这个人——方清昼的脑子里突然冒出个很明确的念头。
这个认知没有由来没有根据,却让方清昼不轻不重半悬着的心稍稍回落了点。
大脑的记忆可以混乱,但是刻进遗传物质的直觉无法轻易更改。
她一定可以找到锚点现实的关键。
只要她思考。
方清昼支着发麻的双腿,跌跌撞撞地走进厕所。穿着衣服,直接站在淋浴头下。
凉水从头顶浇灌,体温的流失刺激得她血管收缩血液减缓,她狠狠抹了几把脸,大口地呼吸,直要将胸腔内所有的废气都倾吐出去。
几次过后,终于彻底镇定下来。
方清昼按住自己的胸口,下方心脏在规律地跳动,她一下一下数着频率,搜刮着大脑中留存中的每一条信息逐次梳理。
直到感知变得麻木,再没有多余的触动。
换完衣服出来,她没有回到床上,而是走向窗户,抓着密焊的栅栏,透过布满灰尘的玻璃,凝视暗得惨淡的夜色。
许久后精疲力竭,佝偻着坐了下去。
·
第二天早上,季和跟她的同事再次来到病房时,看到的就是方清昼这样抱着双腿苟缩在角落,一动不动地坐着。
对方睁着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投来没有温度的目光,彻夜未眠让她脸色惨白得犹如一具毫无生气的死尸,只有唇齿间轻微的呼吸还带着一点鲜活的热意。
方清昼主动开口:“你说得对,我有问题。我的认知在逻辑上出现了较大的错误。”
季和的脸上第一次露出真诚的笑容,让她身上那种精悍锐利的气场都柔和了不少。
她在方清昼面前弯下腰,用堪称温柔的语气问:“所以呢?”
方清昼鼻翼翕动,声音绷得很紧,带着一点决绝的意味:“我想知道所有关于【异常测定】的信息。它的初衷,以及,为什么我明明反对,最后又接手了孙青青的治疗?”
这个项目聚集了绝大多数的认知冲突。那里面应该有可以撬开她记忆的钥匙。
季和伸手去抓她的手臂,方清昼躲了过去,她笑了笑没说什么,跟着人走到桌边。
这次他们带了台电脑,季和打开一个播放软件,把屏幕转了过去,说:“按照顺序播放。放心,今天我们会循序渐进。”
视频拍到了方清昼的半个背影,她对面的是狱警跟一个囚犯。
季和的声音贴在她耳边,给她介绍说:“这个人叫梁鸣,是你老师的儿子,也是昨天那个视频里面你提到过的那个‘他’。这个时候正在因为故意杀人入狱服刑。你记得他吗?”
两人的距离太近,让方清昼总是想起昨天的事情,有点心理阴影。她借着摇头的动作,轻微斜过身体,定睛看着视频。
里面的青年确实有点梁老师的影子,但给人的感觉截然不同。
哪怕他穿着囚服,剃着近乎青茬的短发,依旧有种张扬的气质。他五官英俊,眼睛黑亮,嘴角自然上扬,盯着人看的时候,给人一种十分友善亲切的观感。
两人互相客套地打招呼。
“你好。”
“你好。”
不知道为什么,对面的人莫名其妙地笑了。
方清昼扭头对边上的狱警询问:“我把摄像头摆在这里可以吗?”
狱警与他们隔了段距离,站在角落的位置,点头许可:“可以。”
梁鸣打量着她,说:“你好像很年轻。”
方清昼彬彬有礼地道:“不知道您对‘年轻’的定义是什么,不过我确实很年轻。”
梁鸣这次干脆趴在桌上大笑。
方清昼偏过视线去看狱警的表情,发现他也是抿着唇,一副在辛苦忍耐的模样。不解缘由。
梁鸣完全没有跟人第一次见面该有的生疏,熟稔得像是在面对老友:“我本来还挺纳闷的,虽然这几年他经常让他的学生来探望我,用我做他的案例素材,但还是第一次主动找我沟通,希望我能接受你的采访。我以为来的会是个变态。”
方清昼说得非常官方、正式:“梁老师一直在关心你的情况,只是你不肯见他。”
梁鸣说:“我见到他会恶心。”
他没等气氛凝固,立刻兴奋地说:“你应该是他最喜欢的那一类学生。聪明,早熟,没有怪脾气,不会一见面就用蔑视的态度来拉远跟普通人的距离。嗯……他对别人的要求一向苛刻。我觉得他理想中的小孩会是个怪胎。得是十八岁的外表,八十岁的内核,那样才能符合他对完美的标准。没想到真让他找到了!”
方清昼有点儿回过味儿来了:“你是在骂我吗?”
梁鸣装傻充愣:“我有骂人吗?”
梁鸣已经三十多岁,且其中有接近三分之一的时间都在监护里接受改造,但还是奇异得带着点不成熟。
方清昼看了眼手表上的时间,不想再被带走话题了,赶紧切入正题:“能说一下您杀人的经过吗?”
梁鸣猝不及防:“啊?”
他从没遇到过这么开门见山的人,用手在桌上划了个弧线,提醒她是不是跳过了什么步骤。
方清昼难得有点紧迫,说:“你假装铺垫过吧,我们的时间不多了。”
就梁鸣这个东拉西扯的水平,她怕对方给她把战线拉长成一千零一夜。
“嗯……”梁鸣两手捂着脸揉搓,哀怨地道,“别说这么扫兴的话嘛。”
他挠了挠眉毛,苦口婆心地道:“他还在搞那个破研究啊?你干什么想不开,要跟着他搞这个?赶紧跑吧。”
他大概本着能劝一个是一个的宗旨,说得非常诚恳。
方清昼:“研究没有什么破不破的……”
梁鸣不遗余力地进行诋毁,满脸写着嫌弃:“没什么成效的感觉啊,反正就是洗脑那一套吧。我早说他不该搞什么神经科学,应该去信个教,说不定还比现在成功。”
这人说话实在是太诛心了,好在梁老师本人不在现场。方清昼忍不住为他发声:“你这评价太不讲科学了吧……好歹你也读过研。”
“他们做实验前也没少拜啊。”对方不信任地问,“你没拜吗?”
方清昼一下子闭嘴了。
方清昼的采访几乎无法进行,每次都会被岔开话题,演变成闲聊。她再次回头看了眼摄像头,有点无奈。
好在梁鸣无意为难,见她确实没什么闲聊的心情,开始百无聊赖地叙述起自己的过往。
“我研究生毕业那年,有个同学举报我论文抄袭。学校还在审查阶段,他就把消息添油加醋地传出去,到处说我坏话。不过我没怎么在意,马上就要毕业了,我不想闹出事。几天后,我在小吃街遇到那晦气东西了,他不停大声嚷嚷,说我又杀人又抄袭的。”
方清昼:“所以你杀了他?”
梁鸣的手指上有湿疹,有的地方快要痊愈了,留下一片白色的死皮,他抚摸着粗糙的皮肤,满不在乎的模样仿佛在说另外一个人的故事:“不,怎么可能?我只是被他骂得忍不住推了他一下,顶多破个皮,还是他自己磕的。不过他本来就是故意的,用这借口再次举报到学校,说是我主动挑衅并动手,应该严加惩罚。打架斗殴加上论文抄袭的嫌疑,给学校造成了极其负面的影响,传到了那个人那里——”
他支吾了声,用夸张的语气嘲讽地喊道:“——我亲爱的父亲!他听说后大动肝火,特意飞了一个半小时的飞机,来找那个晦气东西道歉,想要花钱息事宁人。结果对面顺势曝光了他们两个交谈的录音,剪辑修改后,当成我抄袭以及主动打人的证据,公布了出去。”
方清昼:“所以你杀了他?”
“不,不至于。同学你能不能换一句话?”梁鸣接着道,“我妹妹听说这件事情后坐立不安,跟着跑到学校想要开解我。结果那个人渣借口要跟她谈谈我的事,说因为‘无意’、‘玩笑’、‘想出个气而已’,把她骗到了无人的郊区,抢走她的鞋子和外套,扔在路边跑了。第二天早上,有路人在城外的河里发现了她的尸体。附近没有监控,现场调查进展困难,一直找不到凶手。”
方清昼没再问那个问题了。
梁鸣说:“她当时跟你差不多大。”
他前面一直说得风轻云淡,好似事不关己。直到这一句,眼神往方清昼这边瞟了一眼,忽然喉头哽咽了。
他飞速用手背抹了下眼睛,抬起头又是满脸无所谓的笑容,自嘲地道:“他说是因为我,因为我是个败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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才会一而再再而三地连累家人。后来我杀了人,他又觉得后悔了。”
方清昼干巴巴地道:“人总是会说一些很伤人的话,但不是真心的。”
梁鸣:“你真不会安慰人。”
方清昼惭愧承认:“好吧。”
梁鸣还没从受访者的身份转换过来,跟她大眼瞪小眼。
忍受了会儿可疑的静默,确定对面这个人闷不出别的声来,梁鸣又主动发问:“他给你交代了什么任务?”
方清昼不知道自己身上还背负着任务,迟疑地说:“传声筒。”
梁鸣:“他让你带什么话?”
“单向传声筒,”方清昼在指正下修改用词,“你现在对他说话,我可以精准帮你传达。”
梁鸣“嘁”了声。
“算了算了,”方清昼当场反悔,好意劝和,“这种语气词的示威没有必要,我模仿不到位的。”
梁鸣:“……”
他有点哭笑不得。
方清昼觉得虽然没什么必要,可还是澄清了一下:“梁老师其实是我的本科毕业论文指导老师。我跟他理念不同、方向不同,所以我后续没有继续跟着他学习。但是他一直有在邀请我加入他的项目。我婉拒说不感兴趣,于是他让我来见你,认为我可能会因此改变想法。”
梁鸣疑惑道:“那你们关系不深啊。我都不记得我本科的论文指导是谁了,好像就毕业的时候见过几次面,我都没选过他的课。”
方清昼点了点头:“嗯,我上大学的时候比较年轻,他给了许多帮助。而且他跟我读研时候的老板关系不错,大家经常会一起交流。”
梁鸣眸光低敛,看起来有点落寞。
方清昼见他装作不经意的样子,其实还是想要知道一些父亲的情况,于是仔细回忆了一下,补充进很多细节。
“我选修过他的课,刚开始我们只是偶尔说几句话,他看我总是一个人吃饭行动,关心我能不能适应大学,是不是交不到朋友,我说我喜欢一个人。后来有一次,国庆假期我去请假,他随口问我是要早点回家吗?我说不是,我不跟父母一起住。他问为什么,我说他们都再婚了。”
梁鸣神色动了动:“他当时怎么说?”
方清昼事无巨细地描述出来:“他变得相当窘迫,摸了摸口袋,什么都没说。跟在我后面走出教学楼,上前问我要不要一起吃饭。后来加了我的好友,上课的时候会给我带他妻子做的盒饭。再后来我没有上他的课了,他就邀请我去他家里吃饭。”
梁鸣“呲”了一声,回头招呼狱警,寻求官方的认同:“这太诡异吧?这正常吗?听得我想报警。你为什么要跟他去?”
方清昼尽量委婉地说:“你的母亲很寂寞。”
梁鸣笑容登时发僵,有种难以形容的悲凉。
这次调整了好半晌,才说:“看来我坐牢之后,他的同情心开始泛滥了。”
方清昼捕捉到关键字:“他以前对你没有同情心吗?”
梁鸣慢吞吞地道:“可能在他眼里,我有前科吧。”
方清昼:“哦?”
她对好奇的表达刻意到拙劣,以致于看起来相当讨打。
梁鸣说:“初三的时候,我们班有人跳楼,当时我成绩差,喜欢逃课,爱打游戏,整天跟他吵架,他看不上我。学校监控里拍到我跟那个学生有接触,我们经常一起去小超市。加上有人实名举报说我是搞霸凌,他就信了。还是一样,风风火火地来,不听我说话,赔了受害人两百万,直接给我办了转学。从那时候开始,我已经是个杀人犯了。在那之后,我跟他见面的次数屈指可数。如果我妹妹没死,恐怕他更希望没有我这个儿子。”
“那真是……”方清昼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她印象中的良师,与梁鸣口中那个蛮横霸道的形象,实在是有太大出入了。
梁鸣问:“他是个好老师吗?”
方清昼不明白他的用意,感觉说什么都可能再伤害他,摩挲着指腹,含糊重复一遍:“他给我提供过许多帮助。”
“我知道。来见我的那些人,都认为他是个好老师。”梁鸣仰起头,空洞地望着天花板,喃喃道,“但他不是个好爸爸。”
后方狱警上前提醒时间到了。
方清昼站起身,在他离开时候,鬼使神差地喊了他一声,说:“他现在改变了。”
“他还坚持他那个狗屁理念,他就改变不到哪里去。”梁鸣停在门边,眸中闪着水光,惨笑道,“他可能到现在都以为,我会杀人是因为他当初的口不择言。可我只是不能接受,害死我妹妹的人,可以不用承担后果地活着。凭什么。”
·
视频播到这里就结束了。方清昼在下一条自动播放前点了暂停。
季和问:“怎么了?”
方清昼没头没尾地说了一句:“我昨天晚上遇到一个医生,我感觉我认识她。”
“你现在开始靠感觉了?也算是有进步。”季和笑了下,没问具体是谁,已不假思索地道,“她是三夭的工作人员,目前你的病情都由她负责。”
方清昼问:“我们关系好吗?”
季和又开始语焉不详:“谁知道呢。”
方清昼低垂着头,思绪里充斥着“为什么”。
无论是梁鸣,还是她的老师,她都没有任何印象。
她之前以为她跟老师之间的关系一般,没有过多少密切交流,她的记忆也确实是如此表示,所以她昨天会有那种生疏的感觉不算奇怪。如今看来不大准确。
季和催促道:“往后看吧。”
6.视频
下一个视频,拍摄地点是一处走廊。
男人半倚在窗边,额前半长的头发被风吹得凌乱。他眯起眼,往玻璃后稍稍躲了躲,从兜里摸出一盒烟,没抽出来,就那么拿在手上。
方清昼说:“你可以抽。”
“算了。”男人晃了晃烟盒,颇有些手忙脚乱,低头笑了下,说,“没想到现在还有人来问我这个问题。”
摄像头应该是别在方清昼的衣领上,让她的声音听起来比之前几次要清晰。
“我有点好奇,所以过来打扰,抱歉。”
男人不知道该从哪个头绪开始讲起,舌尖顶着后牙槽,思索无果,随意挑了个点切入:
“梁鸣不喜欢读书。他那个人性格跳脱,十分钟都坐不住。他爸爸是顶尖大学的教授,无法理解自己的孩子,为什么会连及格分都考不到,对他异常严厉,从来没什么好脸色。
“初中生嘛,什么都不服气,为了跟他爸对着干,梁鸣经常逃课。可能在家长跟老师的眼里,成绩代表了品行,梁鸣是个不学好的人。”
“跳楼的那个学生,我现在都不记得他叫什么了,就记得他姓杨,外号叫羊排,因为他特别瘦,身上还总有股酸臭味儿。
“那时候大家其实有察觉到他在被欺负。他的室友会说‘我们是开玩笑的’,把他的衣服、鞋子扔出宿舍,在教室里压着他打,让他帮忙跑腿、写作业,当着女生的面脱他裤子,反正是各种乱七八糟的事。他自己不说,其他人提醒过几次,也没办法。后来他室友变本加厉,开始抢他的钱。”
男人还是忍不住,抽出根烟,跟方清昼拉出些距离,咬在嘴里点了。
他探出窗外,在辽阔的风里深深吸了口气,再缓缓吐出。
“梁鸣除了不喜欢读书,什么都很好。他莽撞、幼稚、真诚,有许多在成年人看来,不怎么合格的特质。他知道那个学生自尊心强,没戳破他,经常在课间带着他一起去生活超市。梁鸣人缘好,家庭条件也不错,同学给他面子,在教室里会收敛一点。但梁鸣不可能永远管着他,加上初三压力大吧,想不开……总之,谁能预料到自己的同学会跳楼啊?人死了开始找原因,鬼才知道。”
男人嘴里含着白烟,肩膀耸动着讥诮发笑。
“学校翻监控,看见梁鸣跟他关系走得近,就把人叫去问话。羊排爸妈收到消息赶过来,看见梁鸣站在办公室里,不由分说地扑了上去,对着他就是打。老师担心出事,赶紧把梁叔叔也叫过来了。羊排的室友那时候才知道慌了,怕梁鸣把他们供出来,几个人对了下口供,决定先下手为强,一起跳出来把梁鸣给告了。啧……我想想。”
他说着话,燃尽的烟灰掉到他横放在窗台的手背上,烫得他一个激灵。
他在衣服上随意蹭了蹭,夹着烟走向垃圾桶,还在半路,颤抖的手已经把剩余的烟灰给抖落了。灰烬在空中一片片飘着。
“他们说,梁鸣出去上网把钱花完了,就会让羊排请他吃饭。不想写作业,就让羊排帮他抄。各种有鼻子有眼的,梁鸣还没否认,梁叔叔就信了,觉得是他儿子能做出来的事。”
“当时现场特别乱,吵的、骂的、哭的、劝的,楼板都要掀翻了。”男人靠在身后的白墙上,艰涩嘶哑地问,“你见过你们老师生气的样子吗?”
方清昼摇头。她认识的梁老师从来是慈眉善目的。
“非常可怕。一米八五的成年男性,脸红脖子粗地指着你的鼻子吼叫,说是凶神恶煞也不为过,我当时在门外看,也被他的气势震住了。怀疑他恨不得一巴掌拍飞了我。
“梁鸣是什么人?话赶话地上了火,一时嘴快,说‘就是他做的怎么了,有本事你打死我。’,之类的话。梁鸣他爸当他承认了,主动表示愿意赔偿两百万。呵,两百万。他这话一说,什么都完了。”
方清昼不解道:“梁鸣不否认吗?”
男人意味深长地看着她笑:“你知道对于一个务农家庭来说,两百万意味着什么吗?意味着他父母可以不在意,究竟是谁逼死了他们的儿子。”
男人喉咙发干,乏味地摇头:“我估计当时羊排他妈妈可能已经猜到凶手不是梁鸣了,抱着梁鸣哭得特别凄厉,披头散发地把脸埋在他胸口,哭诉说她以后还有一个小儿子要养,他丈夫已经老了,下半辈子该怎么办。然后直接给他跪下了。你完全可以当成是一个母亲最卑微的祈求。”
他站在门外,看梁鸣的手紧紧攥着,脖颈和手背上的青筋如同一条条青色的根须,索命似地勒住他的躯壳。
那种绝望中带着可笑的扭曲表情,时至今日依旧让他觉得触目惊心。
“一念之差吧,他认下来了。”
哪怕梁鸣当时悲愤得将牙都快咬碎了。
男人喉结滚动着,嘶哑难闻:“太吵了。”
不知道是现场连成汪洋的哭喊,还是好友未能出口的冤屈,亦或者是自己迷惘下的沉默。
所有的碎片互相推动,掀起了一场漫长的、无法停歇的风暴,肆虐在往后二十多年里每一个深寂的夜晚。
方清昼问:“梁鸣跟他妹妹关系好吗?”
男人夹着烟,石化般定在原地,陷入另一场凄楚的回忆里,清了清嗓子说:“好。当时他妹妹还在上小学呢,看起来挺乖的,对梁鸣有种盲目的崇拜,觉得他除了读书什么都会,整天吱哇乱叫地跟在梁鸣后头,跟个狗皮膏药一样,梁鸣甩都甩不掉,有点零花钱全炫她嘴里了。”
方清昼:“这样……”
“梁鸣会杀人,是我没想到的。我以为以他的性格,一切都可以重新开始……”男人按着眉心,“听说他妹妹死了。”
“是的。”
“他爸还在搞什么删除记忆的研究?”
“是。”
儿子入狱之后,【异常测定】这个项目几乎成了他的执念。他奔波着想要拯救跟梁鸣有相似境遇的可怜人,哪怕不能让他们迷途知返,起码可以彻底阻断通往地狱的绝路。
后半生他只能依靠这份虚构的幻想来生存。哪怕这段关于未来的梦境实际称不上美好。
男人带着点外露的愤怒,说:“太荒唐了。他想弥补什么?”
一根烟的时间到了。
男人摁灭烟头,所有的动容跟感慨,都被压回到忙碌的日常外,说:“我要回去上班了。”
“好的,谢谢。”
·
方清昼倒回最后几秒,又听了两遍,嘟囔道:“声音有点奇怪。”
季和说:“是吗?”
方清昼自言自语地说:“跟我的不大一样。”
更清脆,更有穿透性一点。
虽然每个人听到的自己说话的声音,与音频中的声音,存在较大的差距,方清昼还是觉得有些异样。
她点击播放下一个。
还是一个采访视频。
背景是一排齐整的工位。
“哦……梁鸣啊。”男人从电脑屏幕前抬起头,推了推眼镜,啧啧道,“太倒霉了,被个疯子缠上了。”
方清昼坐在他对面的工位上:“怎么说?”
“那就是个人渣,自己没拿到的offer梁鸣拿到了,喜欢的女生说喜欢梁鸣,他就觉得是梁鸣抢了他的。什么玩意啊?真不看看他们脸的差距吗?梁鸣朋友多,那货本来还算安分,顶多跟鬼一样在背后盯着,后来不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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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从哪里听说梁鸣初中时候逼死过人,跟抓着他命门一样,到处说梁鸣杀人。梁鸣没搭理,他举报梁鸣论文抄袭。这不纯纯一癫货吗?”
男人拧开边上的水,猛灌两口,一面滑动鼠标检查文档,一面给她讲述:“我们两人是同一个导师,导师跟他爸认识,对他特别关照,手把手带着他写的论文。我看着他一版版改出来的,抄袭根本是子虚乌有的事。”
边上一同事坐在椅子上用脚一蹬,丝滑地飘入镜头,趴到桌上竖起耳朵。
青年提及旧事仍觉得匪夷所思,停下手上工作,跟两人讨论道:“我不理解的是他爸。跑到学校来不先找他儿子,先找了那个人渣,开口直接给对方道歉,把简单的事情给搞砸了。不过梁鸣我是真佩服他,换我,我怎么也得来一场家庭内部战争,他心如止水地接受了。”
同事比方清昼要捧场,由衷钦佩地“哇”了一声。
“不过他跟他爸关系一直不好。他上大学的时候说过不会用家里给的生活费,自己出去打工挣钱。他那双手一年四季都是烂的,不是冻疮就是湿疹。如果他没坐牢,就他这意志力,干什么没出息?”
青年说到这里,也是义愤填膺,拍了下桌子,唾沫星子四溅地骂道:“那畜生也是真畜生,我以为他顶多是手段下作一点,没想到他能把一小姑娘,三更半夜地扔到荒郊野外,结果人死了,还一口一个自己不是故意的,这是人类能做出来的事情吗?”
同事愕然骂道:“靠!禽兽啊!”
“梁鸣他妹妹特意跑过来跟他爸吵架。看得出来他们兄妹俩感情真的好。她又是因为梁鸣的缘故才摊上的那祸害,梁鸣怎么可能不把责任往自己身上揽?”
青年说到这儿也是百感交集,摘下眼睛拿衣角擦拭,不停长吁短叹。
“说真的,那天我看到他的眼神,我就知道,这事儿不可能有好结果。我跟几个同学一起劝他,他一句话都不说。他爸还在那边迁怒、骂他。他爸有什么立场骂他?等了一个多星期,警察那边没出结果,他就去动手了。当天晚上给我们打了个电话,告诉我们他的银行卡密码,让他们帮他跟宿舍里的其它东西一起捐了。第二天早上去了派出所自首。我们学院的学生还自发签名,想给他说情来着。”
同事听罢五味杂陈,心里万般不是滋味,惋惜地道:“不值得啊,太不值得了。再怎么样也不要杀人吧,把自己一辈子都折进去了。”
青年感叹:“说什么都晚了。我们也没办法感同身受。”
他转过头:“话说你要来我们公司吗?我给你内推。我们五五。”
方清昼:“……不用了。谢谢。”
·
视频结束,自动切换到下一个。
这次是一个监控视频。看布局是梁老师的书房。
“你来啦。”梁老师放下手里的文件,慈和笑道,“有段时间没见你了,最近工作忙吗?”
与第一个视频里的形象相比,老人完全换了一个模样。瘦得只剩下一副骨架,两鬓斑白,白发稀疏。
如果不是画面中的方清昼基本没什么变化,很难相信时光在他脸上是如此的不宽容。
梁老师请她坐下后,给她递来一份文件:“这个孩子的新闻你可能看过,她在新闻里的化名叫作孙青青,其实她本名叫沈知阳。”
方清昼没接,只是用澄明的目光看着他。
梁老师的手倔强地悬在半空,逐渐坚持不住,开始剧烈晃动。
方清昼于心不忍,还是拿了过来。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我都知道。”老者浑浊的眼珠透着苦涩的苍凉,假装忙碌地整理着书桌,“这个孩子不一样。”
7.作品
病房内,方清昼听到沈知阳这个名字的刹那,心脏霎时漏跳了一拍,手指也痉挛似地抽跳了起来。
视频里的老者已经自顾着介绍起沈知阳的情况。
“她被一个律师绑架。从警方把她救出来,到现在差不多三年了,三年里她的治疗不见成效,他父母不想继续照顾她,决定将她安置到精神病院。可是她的情况完全不适合精神病院。药物介入只能让她保持暂时的安静。而且普通的医院根本不敢招收她,价格高昂的他们又不考虑,我去实地考察了他父母给她安排的三家医院……就在你手上这份文件的最后两页……我认为那不亚于是对她后半生的死刑。”
文件内容不长,方清昼一目十行,在他解说结束前已经看完了整份资料,将文件夹放回到桌上。
她两手交握摆在腿上,坐姿端正,随着低头的动作垂下几缕柔顺黑亮的发丝,贴着她的侧脸,衬得她皮肤白皙得惊人:“老师,这么多年过去,您还是觉得,错的人是梁鸣吗?您还觉得他是需要被修正的一个异常?”
梁老师嘴唇翕动,呼吸连同表情都有明显的失控,稍作停顿,佯装没有听见,逃避着方清昼的视线接着道:“她父母在她失踪后又生了两个小孩,一个儿子和一个女儿,他们本来已经走出了那段阴影,沈知阳回来得太不是时候。她父母试图强行扭正她的行为,让她恢复正常,结果弄巧成拙,诱发了她的暴力倾向,她在家里面打伤了她的弟弟,砸了电视跟不少电器。她父母心力交瘁,忍受不了巨大的精神压力跟经济压力,决定彻底放弃她。可是她才十六岁,什么都没做错,不该就这样结束她的人生。”
方清昼张开嘴,欲言又止,几经犹豫,还是轻轻摇了下头:“对不起,老师。我推崇秩序的魅力,维护规则的运行,而这不符合我的规则。”
梁老师颤颤巍巍地捂住胸口,过于宽大的衬衫袖口顺势滑下,露出一截瘦骨嶙峋的手腕,嗓音粗粝得犹如滚过刀沙,延迟地回答了她上一个问题:“清昼,我只是,从最私心的父亲的角度,希望他不是一个杀人犯。对跟错我没有资格去评判,我也是个刽子手。痛苦是会激化的,让人变得极端。如果没有我冤枉他的事,他绝对不会走到那一步。”
方清昼给他抽了一张纸巾递过去,叹息着道:“老师,当年那场霸凌从来没有结束。他的固执,不是想要撼动您的权威,而您的偏见,一直在否认他的辩诉。他不是看书的读者,需要一页页翻阅您给他写好的篇章,他是写书的人,他有自己的意志。您不信任他,他也有权力不认同您。”
老人泪水决堤,用纸巾胡乱擦拭脸上的水光,衰弱的脊背被情绪冲垮,弯曲着从衣服下透出一节节的痕迹。
他一手撑着额头,一手抵着木制扶手,半趴在桌子上,从喉咙里挤出粗糙得难以听清的声音:
“这几年我都在反省,我们父子两个人,是怎么变成这种不共戴天的仇视关系?想起很多已经不记得的事。”
“梁鸣刚出生的时候很闹腾,非要人抱,不抱就哭。跟个粘人精一样。我工作忙碌,陪他的时间不多,每次见面,他都会兴奋地缠着我给他讲故事,虽然他听不懂,可他喜欢躺在我怀里睡觉。”
“从他上学开始,一切都变了。他不喜欢学习,说讨厌他的老师。我辅导他写作业,他不停开小差,嘻嘻哈哈地无视我,花两个小时还写不完一面数学题。我感到不可理喻,控制不住自己的脾气,朝着他吼叫,责骂他顽劣,逼迫他服从。他看我的眼神受伤又失望,变得不再喜欢我。我没当一回事。”
方清昼的童年没有什么跟父母相处的温情画面,无法代入,无法评价。不过她能感受到这位辉煌半生的师长此刻的无助跟软弱。
宛如一个孤独的人终于找到了优秀的听众,他将多年来深藏肺腑恐人窥视的想法逐一掏了出来。
“等我想要补救已经晚了,上了初中后,梁鸣特别讨厌我。我走到他身后,什么都没说,他已经露出厌恶不耐的表情。我问他吃不吃水果,他也要语气很冲地说我很烦,单方面对我实施冷战。我不理解他为什么要跟我赌气,认为他太骄纵。我们两个针尖对麦芒,谁也不肯让步。”
“我问过我的同事,他说在叛逆期少年的眼里,父亲的存在就像闷汗十天没洗的袜子,连呼吸都是错误的。这种是生理性厌恶,没有办法,让我试着主动跟儿子保持距离。我觉得有道理,有很长一段时间,我们都当对方是家里的透明人,没有说过一句话。现在回头想想,明明是场两败俱伤的比赛,为什么我们要那么坚持?。”
老人沉浸在感伤的回忆中,眼泪糊得睁不开眼,在寒意的包裹中不断抖动着。
“我对他有误解,因为他在我面前表现出来的就是情绪不稳定的样子。当有人说他逼死同学的时候,我方寸大乱。其实我不应该那么疯狂地逼问他,让他违心地说了假话。可是我无法冷静思考,分辨不出他是在跟我怄气还是确有其事,何况人已经死了,哪怕没有确凿的证据,口诛笔伐就足够定罪。我不敢承担风险,我自作主张,把他送走了。
“我认为这是成年人的处理方式,避免今后再出现隐晦。可他从此以后再不接我的电话、不收我的钱。我妻子努力从中调和,他置之不理。他不愿意认我这个父亲了。他遗传了我的偏执。”
他急促地喘着气,仿佛被什么压住了咽喉。
“研究生那时候,我朋友,他的导师,私下打电话给我,说梁鸣境况不佳,初中的事被人发现了,在校外与人发生纠纷,让我找个律师,做好准备。
“我问是谁动的手,他说监控没有录到声音,但看画面确实是梁鸣先动手的。舆论声音闹大的话,学校这边也不得不顾虑。总之有点糟糕。最严重的情况可能会连累他毕不了业。
“我很担心。我跟不少人有利益冲突,怕对手知道后借题发挥,导致事态严峻。我赶紧给梁鸣打电话,但是他不回复我的消息。我过去是想要解决问题的,不是不信任他。结果对方偷偷录音,还剪辑编造了事实。我没面对过那么大胆又恶毒的学生,一时间措手不及。我去找梁鸣解释,他不听我的,只对着我冷笑。那个时候我们已经不能正常对话了。”
他捂住脸,痛不欲生地哭道:“啴啴的死我不能接受。我抱着她,整个人魂都飞走了。梁鸣过来拉我,让我不要碰她。我一下受了刺激,所以发疯,对他说了冲动迁怒的话。我当时不敢深想,我最害怕的是,是我自己害死了我的女儿,你明白吗?有哪个父亲会推动自己儿子去杀人?”
“我失去了一个女儿,又把我儿子送进了监狱……其实需要宽恕的人是我。除了自欺欺人,我还有什么活着的办法?”
方清昼走到他身后,将手放在他肩膀上,笨拙地试图安慰。
老人深陷在椅子里,如同一株腐烂的植物。
悔恨是他的枯枝败叶,而痛苦是他的根须。安慰已经救不了他,他浑身上下写满了渴求解脱的死意。
久蓄的情感从狭小的口子爆发,哭声像把利刃,在空中盘旋了许久才落到地上,将人割得支离破碎。
梁老师推开方清昼的手,抹了把脸,露出一双被眼泪浸润得通红的眼睛,牵强地扯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问:“我是不是个冥顽不灵的老古董?”
方清昼避重就轻地说:“您是个声望卓著的好老师。”
梁老师收拾好狼藉的情绪,抽了抽鼻子,吐息不大平顺地问:“清昼,你能不能,不要因为我的缘故,全盘否定【异常测定】这个项目?这世上真的有需要它的人。”
方清昼退开一步,走回到他对面的位置,没有回答。
“好吧。”梁老师已掩饰不了任何的情绪,怅然若失地擦了下眼角,强打起精神道,“谢谢你今天听我说话,其实我叫你来没什么事,只是想再见你一面。”
方清昼抬眸深深看着他,惴惴不安地问:“老师,你没事吧?”
梁老师笑说:“我没事,我很好。梁鸣终于答应见我了,明天我去看他。希望我们这次不会吵架。”
方清昼于是也有些高兴,真诚给他建议说:“他是关心你的。如果他刚见面就跟你吵,你可以小小地给他哭一下。他认为自己安慰人的手段非常高。”
梁老师失笑,但被她的条件诱惑住,还真考虑了下,随后愁眉苦脸地道:“操作难度太大了。”
二人又聊了两句,梁老师说他后面还有客人,方清昼礼貌告辞。
梁老师起身送到她门口。
在最后的分别时刻,还是忍不住开口问:“清昼,那要怎么做才符合你的规则?如果她从三夭大楼的顶层纵身跳下去,符合规则吗?如果她继续腐朽的人生,只能跟条狗一样被关在狭小的房间里,符合规则吗?让人能成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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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人,为什么不符合你的规则?”
画面中,方清昼在门口的位置停下了脚步,大抵是被最后一句话打动。她握着门把手转动了两下,最后还是没能下定决心,朝师长浅浅鞠躬,掩上门离开。
那轻轻的关门声,跨越时空叩在了如今的方清昼心上。
一个正常人,是不会这样高频率地重复别人的观点。
除非那是既定的文本。
……她是别人的作品。
她抬手去摸自己的脸,才发觉自己的右手在剧烈地颤抖。
她不喜欢暴露自己的脆弱,收紧五指,藏到了桌子下面,挺拔着腰背,一瞬不瞬的盯着屏幕。
·
最后一个文件不是视频,而是一段通话记录。
“学姐,你听说了吗?”
方清昼问:“什么事?”
对面的人呛出哭声:“梁老师出事了,他自杀了。”
“……”
“学姐?”
“我在。什么时候的事?”
“就在刚才。昨天老师叫了好几个同学去他的书房谈话,当时大家就感觉有点不对劲。今天早上,我们去上课的时候碰到他,还跟他打了招呼。他说他要去见他儿子,问我们他的新衣服好不好看,看起来心情非常好。下午学校那边就接到消息……说老师人不在了。”
“……”
“师娘说老师去年体检的结果不乐观,一直在接受保守治疗,可惜效果微弱。他今年一年瘦了三十多斤,不想留在医院,到时候走得太狼狈,所以悄悄做了准备……最近,什么都特别顺利,所以选了今天离开,让我们不要难过。可是……”
“……”
“学姐,学姐你没事吧?”
“……我在听。”
“老师留了些遗物,里面有给你的东西。你要过来看一眼吗?”
“好,我现在过来。”
·
后续的发展不难猜测。
方清昼木然坐着,消化各种杂乱的信息。
季和把电脑拉回到自己面前,打破沉默:“孙青青,也就是沈知阳,她的事是你老师的遗愿。他离世之后,整个团队濒临解散,你或许是出于怀念,亦或是为了感激,最终委托三夭出面投资,接手了这个项目。之后才是你知道的事。”
方清昼恍若未闻,兀自分析道:“我的认知冲突绝大多数源于昨天那场讲座,以及书房的这段谈话。说明删改我记忆的人看过这两则视频,并用它干扰了我的记忆。”
季和坐姿散漫,打了个响指表示肯定。
“最早的那段是公开的讲座,有视频存档的范围无法排查。但是刚才的那一段,来源于梁老师的书房监控,能拿到的人不会很多。顺着摸排,应该能找到相应的嫌疑人。”
方清昼扭过头,脸色白得瘆人,语气生冷地问:“是谁?”
季和说:“很遗憾。梁先生自杀后,被叫去过他书房谈话的学生表示想再看一遍监控,他妻子就把视频发到了群里。群文件一共被下载过26次。我们按照下载记录逐一询问,没能找到可疑目标。不排除有人外传后不承认,也不排除对方像你一样,根本不记得了。”
方清昼没什么波动地说:“不排除视频是假的。”
“你可以查,逐祯地查。你刚才不是怀疑声音有问题吗?你可以随意查音频音轨,看我是不是在骗你。”季和痛快地回应,体贴地道,“如果你忘了这项技术,我还能找人教你。”
方清昼深黑的眼眸有种玻璃质感的阴冷,防备的姿态明晃晃地冒着尖刺,说:“就算你们说的是真话,不代表你们是朋友。”
季和早有准备地从口袋里摸出警官证、身份证,甚至连驾驶证都掏出来了,逐一翻开排列在桌子上,示意她检查。
“我们是人民公仆。”她说这话的时候,抑扬顿挫,真心实意,“之前不给你出示,是因为你看了也不会相信,还可能把我的证件给掰了。”
方清昼死板地道:“我不相信。”
她现在对所有的一切都充满怀疑。现实是个巨大的谎言。
方清昼强硬地说:“除非让我见周随容。”
季和被逗笑了,嘲弄道:“方清昼,以你现在的状态,有什么资格跟我谈条件?我帮你恢复回忆,是因为你杀了人,不是因为你是我祖宗。”
8.真实
方清昼对她的奚落不为所动,摆在明面上的态度只剩下油盐不进的执拗。
季和的眼神宛如在看一个负隅顽抗的残兵,无奈地说:“周随容也可能是假的呢?”
方清昼说:“我相信他的真实。”
季和并指在电脑的触控板上一滑,屏幕亮着荧光,切换成一个男人的照片。
方清昼眼尾的余光瞥见,瞳孔竟猛地收缩,大脑还没反应,身体已带着椅子朝后退去。
地板跟木椅摩擦发出刺耳的尖啸,她在心有余悸的冷颤中站了起来。
季和见状,不急不缓地拧开瓶盖喝了口水。
对面瞪着铜铃大眼的青年暗戳戳挪动过来,搭着桌沿,伸长了脖子偷瞄屏幕。
照片里的男人长相斯文周正,戴着半框眼睛,有股沉稳的书生气。只是双目无神,细看之下会有种阴沉的观感。
青年旋即将目光投向方清昼。
他的情绪直白且粗浅,不设防备的情况下几乎是明晃晃地挂在脸上。此刻他对方清昼呈现出如此激烈反应的表现并未感到诧异,而是有些微的忧虑。
两人彼此观察,各自从对方的瞳孔中看出了一丝紧张。
青年莫名心虚地别开脸。
方清昼气势跌落,语气中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害怕:“他是谁?”
“吕坚承——当初绑架沈知阳的犯人。不然还能是谁?我已经跟你提过两遍了。以你的智商,为什么要询问这种没用的问题?”
季和不动声色地收起桌上电脑,塞进青年怀里,反手推着他站到自己身后,以便保护单位的宝贵财产。
“我们找到了第一案发现场,附近遗留了大量的血迹,从出血量来看,吕坚承已经死了,但是尸体被你带走了。”
方清昼的声线紧绷到有些破音:“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季和推开椅子,长腿一迈站到她跟前,不容反抗地抓起她的手腕,让她看着自己掌心的伤口,说:“你不擅长杀人,现场留下了太多的证据,连凶器都在附近的厕所垃圾桶里被我们翻出来了,上面检测出了你的DNA。”
季和站直之后比方清昼要高出小半个头,眉眼低压,从近处盯视着她,身上便释放出黑云压城般让人无所遁形的威厉。
她大发慈悲似地给出了个交换条件:“你告诉我尸体的下落,我告诉你周随容的下落。”
方清昼将手抽回来,恼怒道:“我说了我不知道!”
下一刻,季和毫无征兆地抛下一句石破天惊的话:“周随容自杀了。”
方清昼犹如被拍下定格的按钮,连同周边的空气一同凝固当场,脸上的血色在窒息的错觉中迅速消退,从骨髓深处蔓延出极度的恐惧。
季和俯视着方清昼飞速变幻的脸色,侧步靠坐在桌上,脊背微微弯曲,平铺直叙地说:“他是比你更早的受害人。在他察觉自己意识不清的时候,选择给了自己一刀。”
方清昼大脑飞速运转,悍戾的眼神仿佛要将季和所有虚伪的表象一层层剥开,嘴唇嚅嗫着道:“不可能。我在酒店的时候,给自己写了几条提醒,根据上面的记录,8月24日我入住酒店,次日出了一趟门,但是到27号的时候,我才特别标注,无法联系周随容,说明在那之前我应该没有跟他断开联系。他是在26号才失踪的。”
季和面露新奇,由衷地问:“为什么你总是在我不理解的地方,脑力格外的发达?”
她两手环胸,抬高下巴,以一种气定神闲的姿态道:“你确定你去见的是周随容吗?你连自己为什么留在酒店都不知道。你只是在贫瘠又错乱的信息中推导出了一条没有前因后果的逻辑链,至于这个逻辑是你自己产生的,还是别人给你设定的,你能保证吗?”
方清昼哑口无言,被季和的眸光锁定,又想后退,脚步抬起一顿,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已经抵到了墙。
她将手指也紧贴住墙面,仿佛能以此获取安全感。指尖在摸索中停在了几道毛糙的划痕上,她不由自主地低下头看。
房间四面是通体环绕的白墙,会做定期维护,她手指碰触到的一块墙面与边上有着略为明显的色差。
这块粉刷时被特意避开的陈旧墙皮上,留着一个用指甲抠出的图案——是张一共只有四笔的笑脸。
“你为什么一直想见周随容?”
季和近在咫尺的声音惊得方清昼寒毛直立。她打了个哆嗦,用手肘将人隔开。
“你见到他之后打算做什么?是有人给你下过这样的暗示吗?他是为你稳固认知设定的锚点?”季和浑然不在意她的拒绝,按下他的手发出一连串的追问,“是因为爱,还是因为直觉?你到现在还相信所谓的直觉?”
方清昼反唇相讥:“难道你认为自己值得信任吗?”
“方清昼不会有这样任性的提问。她可以刨除主观,得出结论。”季和说,“我不想逼疯你,但你也该意识到了。如果根据题目罗列出所有的可能,全部不是正确答案,就说明是题干出了错。你既然无法通过你的大脑来判断,那唯一值得相信的,是你身体的条件反射。”
季和眼中涌动着难以言说的暗流,如同每一次带着试探却又谨慎的休止,隐晦地发问:“我们刚见面的时候就问过你——你真的知道你的名字吗?”
方清昼如坠冰窖,四肢发凉,微微后仰,一般的重量都依靠墙面支撑。
头疼的症状没有如预期般降临,但是这并未给她带来如释重负的感觉。
季和这一次对她的撼动比以往更严重。她开始自救式地回忆周随容,以求证实自己的真实性。
她想她跟周随容认识十一年,从周随容上大学开始结识。在那之前,其实也曾不经意地见过几面。
她不好接近,懒于社交,缺乏正常人冲动跟情绪,连父母也无法忍受,认为她太过不近人情。时常一句话让场面冷却,给别人难堪。
她对未来没什么期许,父母离婚之后,也没什么人会期待她的未来。是社会规则支撑起她的日常生活,告诉她她应该读书、应该工作、应该交朋友,这些是正常人的行为,她可以参照。
她觉得稳定的规则没什么不好,哪怕它只是一个框架,起码可以撑起一个人形。
她就像一副干枯的骨架,游荡着寻找新的血肉。可那些只是装饰……
……不。
不对。
方清昼感觉自己的思维被人撕裂,潜藏在深处的记忆正卡在那道深黑的裂缝中,一点点地往外钻。
不对,最后那句话是别人说给她听的。
她又惊又惧,逃避地跳过这段,大脑自发地读取后面的内容。
周随容读研三那年,基本看不见人影。参加完三夭的青年大赛,又为了毕业去向忙得焦头烂额。
到了春节前夕,方清昼意料外的在三夭大楼的前厅遇到他,他拿着手机站在门口像是等什么人。
他穿着灰色的羊毛衫,手臂上挂着外套,可能是有些热,站在了靠近门口会被风吹到的位置。他醒目得像是浑身散发着明黄的光晕,周围有不少人的目光都停在他身上。
方清昼跟他打了声招呼,还没询问他之后的安排,周随容披上外套,走到她前面给她推开门,跟她一起出来。
两人并肩在街上走了一段,方清昼后知后觉地明白过来,思索一番,自认为高情商地问:“你工作的问题解决了吗?需不需要我伸出援手?”
“你的手一点也不圆。”周随容自然地捏了捏她的手指跟掌心,然后握住,“不过很软,也很暖和。”
说着非常顺其自然地牵着她的手,捎进自己的口袋。
方清昼侧着脸看了他片刻,提醒:“偷东西违法。”
周随容绷不住笑了,眉梢眼底都是热烈的欢欣跟喜爱,凑过去亲了她一下,温声问:“那偷亲呢?”
方清昼严肃地说:“更严重了,罪加一等。”
周随容忍着笑,很是忧愁地求情:“那怎么办啊?我可以私了吗?不过我只是个学生,没存多少钱。”
方清昼公正地宣判:“赔偿吧。”
周随容勉为其难地说:“我卖身吧。我还挺值钱的。方老板,可以找零吗?”
于是周随容顺理成章地加入了她的新团队。
周随容有着与她截然不同的明朗,有着堪称天赋的讨人喜欢的生动。
对她伸出感知的触角,将她的冷漠疏离转换成不善言辞,适时地替她回答,为她解释,让她同样变得鲜活,叫身边的朋友跟她相处多年,从未察觉到她是个多古怪的人。
……
他们有许多真实的故事。
……
确切的、温热的。
……
他们都在对方的生活里刻下过沉重的印记。
……
不。
不是的。
方清昼冷汗涔涔而下,有种锥心刺骨的绝望,连舌根都在麻痹似地颤抖,发不出任何声音,短促的呼吸声化成她痛苦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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呼救。
如果没有被扼断自欺欺人的退路,她不会去质疑自己的过去。
可是没有人的过去会是片段式的,跟文件夹一样分门别类,只保留着正向的部分。
她始终下意识地忽略,但这实在太不合常理。在季和询问她要不要察验视频的真伪时,她甚至搜索不出相关的技能。
她不认识这个面目全非的方清昼。
……那她应该是谁?
在她接受这个念头的瞬间,数道声音在她耳边争先恐后地响起,恶意地拉扯住她的双脚,要将她拽入更深层的噩梦。
先是周随容低声的祈求,来自语音留言:“打给我,好吗?我想跟你说说话。”
再是一个人讶然的挖苦:“没想到你现在过得还不错,像个正常人。”
以及刚才让她灵魂震颤的那句:“方清昼,其实你跟我们没有哪里不一样,都是一副干枯的骨架……”
“……”
信息混杂地缠绕在一块儿,带着无法统一的违和。方清昼感觉世界天旋地转,身体失去重心,整个人在昏昏沉沉地飘着。
视野诡谲地扭曲起来,猝然闪过几个颠倒的画面。
横陈着尸体的血泊、浓烈的猩红、弥漫着铁锈味的空气。
一股巨大的悲伤忽然袭涌上来,一瞬间冲溃了她的所有理智,眼泪不受控制地流出,打湿整片阴冷的场景。
方清昼跌跌撞撞地跑向厕所,没注意到季和二人是什么时候离开的。
她打开水龙头,舀起凉水泼到自己的脸上。闭着眼睛,幻听到一阵毛骨悚然的尖叫。
陌生的记忆如开闸的洪水一样接连不断地冒出头。
她听见一个人在隔着门板跟她说话。声音因距离而变得混沌不清,而她的视野更加模糊,大概是在盯一块破碎的玻璃,惨白的灯光悬在她的头顶,她眼前闪烁着无数碎裂的白色晶块。
“你知道那个变态为什么要绑架她吗?”
她听到自己在回答:“听说过一点。”
对方解释:“吕坚承有个女儿,在一场意外的火灾中面部烧伤,少掉了一半的鼻子。他推着女儿去公园散心的时候,遇到了沈知阳。
“沈知阳盯着他女儿看,说她很像小花红。
“小花红是一部动画片里形象拟人的狗,喜欢穿红色的连衣裙,很受小朋友欢迎。那几集的剧情里它刚好受伤坐在轮椅上,接受同伴的帮助。
“他女儿问小花红是什么?沈知阳就说是小狗狗。他女儿误以为她在羞辱自己,哭了出来。没过几天,冲到马路中间自杀了。
“那变态认为是沈知阳逼死了自己的女儿,把她关进地下室,让她想象自己是一条狗。”
“最初的惩戒手段应该是拔牙齿跟剥指甲,但是吕坚承很小心,发生的时间又实在太久了,沈知阳的身体没有出现明显的功能障碍或者其它严重损伤……伤情很难作为一项有力的证据。总之……太可怜了。”
说话的人没有直白地劝方清昼帮忙负责,只是婉转地传达出了这样的偏向。
“普通的矫正治疗,不知道她要多少年才能认识到自己是个人,又要多少年,才能适应人类的社会生活。这个过程无疑是漫长的折磨。从另外一个角度来说,这是不是也可以称之为一种‘驯化’?又或者,跟她父母一样,让她保持懵懂无知来作为选择?您觉得呢?”
方清昼感觉到自己的牙齿也开始无端出现钝痛,她攀着洗手池,惊恐地将手伸进口腔,摸到了一排齐整的牙齿,稍稍安下心来。
她有牙。完整的牙。那不是她。
她用指尖用力地摇了摇,少顷确认牙齿没有任何松动。
可是跟之前的头疼一样,这阵钻心的痛感无法缓解,她单手扶着墙面,半跪到地上,任由裤子被地面的水渍打湿,快要晕厥。
“你在牙疼?”
身后蓦然的声音简直堪比昏睡时抽打过来的一记雷鞭。方清昼猛地回过头。
后面站的是昨晚见过的医生。
她带着口罩跟鸭舌帽,一身黑色的运动服,刚从外面回来,裸露在外的皮肤被晒出成片微红的血丝。
她在门口稍作停留,转身离开。没过多久,两位医生走了进来,将方清昼带到床上,取出一根针管。
方清昼透过半开的门,看到了狭长的走廊。那里投映着一个人斜长的影子。
又转过头,望向被防盗网锁住的窗户。
那里框着一角蔚蓝的天空。
9.离开
方清昼回想起来,她来过这间病房。
在数年以前。
这里就是安置过沈知阳的地方。
四四方方的房间,她站在门口的位置,柔声询问里面的人:“你喜欢外面的天空吗?”
窗边的人闻声回头。
“以前很少见到吧?”方清昼问,“那你为什么不出去?”
沈知阳两手紧紧抓着不锈钢的护栏,看了她一会儿,又转过头看着窗外。
许久等不来她的回答,方清昼说:“你是在害怕那扇关紧的门吗?因为他不允许你出去。”
……
方清昼醒了过来,从床上坐起。
昏睡前那片刺眼的阳光消失得无影无踪,房间里飘荡着独属于深夜的寂静。
有那么短暂的片刻,方清昼误认为自己流落在黑暗的中心。
她摸了摸右手的旧伤,不平整的创面通过触觉摹绘在她脑海中,呈现出丑陋的模样。她赤着脚,踩到地面上。
她还记得梦里那场对话的后续。
清晰得简直是深深刻印在她的灵魂里。
——“这扇门的密码是620378。打开后是一条狭长的走廊。两侧一共有十二间病房。”
方清昼走到门前,每一个动作都显得无比的迟钝,指尖凉得没有知觉,一个个数字地输入密码。
“咔哒”一声轻响,触控屏上所有的数字亮起,门锁开了。
她吸了口气,拉开门板,扭过上身,望着自己投在身后的影子,踯躅地走了出去。
——“通往安全出口的楼梯通道,以及电梯前面的大门,都需要密码配合刷卡,而且上方安装了两个监控摄像头,你需要避开。
——“在你的右手方向,走廊尽头的倒数第二个房间,那里是个空置的休息室。”
空旷无人的走廊,方清昼赤着脚一步步向前。
——“我不会上锁。你可以直接开门、进去。那里的窗户没有安装防护栏。”
——“这里是一楼,从窗户跳出去,只要你跑得够快,你就可以离开这家精神病院。”
方清昼拧动门锁。
走廊的光线照进堆满杂物的房间,里面的灰尘汹涌地扑了出来。
她掀开眼皮,注视着对面那扇长方形的玻璃窗。
——“外面的世界没有栏杆。”
——“沈知阳,希望你下次醒来的时候,可以走出那扇门。”
横亘在中间的桌子上,刻意地放着两百块钱现金,以及一双鞋子。
方清昼眼眶无端湿热,带着她尚无法接受的、某种沸腾的情绪。
她放弃思考,清空大脑,抓起桌上的现金,穿上鞋子,从窗台跳了出去,落地踩着一片柔软的草坪。
夏末夜晚的风,潮湿而喧嚣,皮肤上残留的凉意顷刻被热浪驱散,如同周身被一团无形的水环抱。
方清昼拔腿朝着远处的大门狂奔。
门卫坐在保安亭里,懒懒地趴在桌上,目送她离开。
方清昼气息紊乱,沿着树影憧憧的长街毫无目的地行走。
一辆出租车亮着灯从后方驶了过来,发现路边的人影,朝她闪了闪。
方清昼伸手拦下,拉开车门,坐了进去。
司机调整了下后视镜,与她隔空相望,询问:“小姑娘?去哪里?”
方清昼捏着两张纸币,千头万绪如同层层厚重的锈斑,堵住了她理智的所有孔缝,让她的大脑无法运转,只是呆呆地坐着。
司机未作催促,缓缓起步,沿着马路朝前开去,同时热情解释道:“这里不能长时间停车,我先这么开着啊。”
方清昼眨了下眼睛,决定回到记忆最开始的地方,沙哑着开口:“花园酒店。”
“好嘞。”中年男人爽快应声,踩下油门疾驰而去。
车辆穿过荒僻的郊区,窗外逐渐出现成片连绵的灯火。
高楼各处璀璨的光点,如同高空洒落的明珠,照出了这座城市的繁华。
在无数相叠流转的影子中,方清昼再次站在酒店的门口。
她举目四望,毫无方向。在艰难地思索后,决定先找台电脑。
她打算找个路人借手机导航,可是深夜的行人不多,目光搜寻间,不期然看到街对面亮着一盏蓝色的灯光牌,上面就写着硕大的“网咖”。
她失魂落魄地走进网咖大门,迎上网管的眼神,才“啊”了一声,说:“没带身份证。”
网管说:“没关系,刷我的吧。机号3区18。”
方清昼把司机找零的钱全都给了他,头也不回地往里走。
她找到对应的机位,开机后,在搜索栏中输入【异常测定】。
绝大多数的内容都被屏蔽删除,首页仅剩下少量的不完整的快照记录。
方清昼点击退回,转而查找与孙青青相关的信息。
这次跳出来满屏的新闻报道跟案件讨论。
作为曾掀起过全城轰动的恶劣刑事事件,时至今日仍会有人做完整的案件分享。
各篇长文中的关键信息与季和所说的大同小异,只是关于孙青青后续的情况,网友猜测得五花八门。
目前能追溯到的最近期的线索,是六年前孙青青母亲做过的一场直播。
直播当时的场面可以说是天崩地裂,还登上了当时的热搜。之后孙青青再没了消息。
有人猜测她被关进了精神病院,有人认为是孙青青的父母再一次让她“走失”,更多人认为她已经遇难,毕竟照顾一个没有自理能力的人,太容易出现各种意外。
孙青青的父母多次反驳,发觉澄清无效后不再出声。
方清昼找到了直播的截图,感觉里面的人都有些眼熟。
A市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他们或许在不知名的地方见过。
她又搜索了自己的名字,跳出来许多获奖的报道。中间夹杂着一篇采访记录。
记者问方清昼,是不是工作太劳心费力,所以才那么瘦。周随容在旁边插话,用束手无策的语气说她太挑食,什么都不吃,擅长挨饿。
方清昼笑了笑,返回页面,把自己这两天听到过的名字逐一检索了遍,没能填补胸口那种巨大的空洞。
机械式地做完这段无意义的行为后,她关掉网页,走向前台。
年轻的网管在她走近前就在盯着她,眼睛微微睁大,那明显不是看陌生人的眼神,而是在表达迟疑跟惊讶。
方清昼蓦地灵光一闪,收回原本要说的话,一手搭着柜台,装作熟稔地跟他点头:“你好。”
网管呼出口气,弯腰点动鼠标,说:“酸辣粉微辣不加麻多加香菜是吧?”
方清昼张了张嘴,想说自己应该不吃辣,更不吃香菜。
她点点头,说:“原来今天是你值班啊。”
“对啊。刚才你进来的时候,我还以为你不记得我了。”网管笑起来的时候,脸颊边有个酒窝,担心地问,“脸色那么差,你没事吧?”
“我没事。”方清昼从口袋里摸出剩余的纸钞,状似不经意地问,“我上次来是什么时候了?”
网管低头给她找零,说:“也就几天前吧。对了,你的事情办完了吗?”
他把零钱还回去的时候,顺便推过来一个信封:“这个先还给你。”
方清昼只拿了信封,手指捏了捏,判断里面是钥匙,还有一张卡,心神不定地道:“钱都给你了。”
网管懵道:“啊?”
方清昼问:“我为什么把它放在你这里?”
“你那时候说得很奇怪。说自己最近总是丢三落四,想把钥匙寄存在我这里,等你处理完手头的事再回来拿。如果超过一星期没来,让我一定要打电话提醒你一下。”网管打趣道,“你不会真忘了吧?这才多久啊?推荐你喝点安神补脑液。”
方清昼说了声“谢谢”,脚步虚浮地往外走。
她在门口拆开信封,倒出两把钥匙,一张门禁卡,以及一张写着地址的纸。
方清昼抬起头,朝前走了一段,果然看见一个高高杵立着、写着相同名字的小区指示牌。
方清昼怔然,意识到这是自己认知尚未彻底混乱时,给自己留下的信号。心脏抑制不住地开始狂跳,产生了一种退缩的念头。
她的身影在路灯下凝滞良久,最终还是迈开脚步走了进去。
方清昼游魂似地找到对应楼栋,刷卡、开门、上电梯。
拧开最后的门锁时,她内心的惊惶到达了顶峰,心脏仿佛要从胸腔里蹦出来,顶住她的喉咙口,让她无法呼吸。
“嘎吱”一声响动。
门开了。
方清昼推下手边的一道开关,客厅白色的灯光随之照亮了房间的布局。
整洁明亮,沙发等大型家具上铺着层塑料布,看起来已多年无人居住,上面落了厚厚一层灰。
她的注意力不受控制地落在厨房那个冰箱上。眼珠像是被什么牵引着,无法动弹地注视着下方的冰柜,犹如里面藏着时间最悚怖的真相。
她拖拽着沉重的脚步走过去,在即将打开冰箱门的前一刻,又缩回了手。一步步后退,退到了客厅灯光照不到的黑暗里。
方清昼睫毛颤动着,屈服于来自本能的强烈恐惧,两腿根生在原地,怀疑自己要融化在这瘆人的死寂里。
直到未阖紧的大门再次被人推开,一个戴着黑色机车头盔的女人走了进来。
方清昼陡然回神,惊骇中朝着台面的刀架扑去,抄起一把菜刀,转过身来。
对方坚硬的鞋底在瓷砖上发出清脆的踩踏声,身形削瘦而挺拔,侧身绕过餐桌时,灯光在她的肩背打出流畅又漂亮的线条,带着可以让方清昼呼之欲出的熟悉感。
是医院里的那个医生。
她顺手将钥匙扔在了桌上,踱步到冰箱旁,单手拉开一条冰柜门的缝隙,朝里看了一眼,身形定住两秒,再镇定地合上。
从方清昼的角度,没能看见冰箱里的东西,视线中晃动着的全是对方优雅细长到如同艺术品的手。
连同修剪得干净平整的指甲、弯曲的指节、冷白的皮肤、青色的静脉。
正是这双手,在多年前的春末,像是迎接着她,朝跳下窗台的她伸了出来。
等她交握上去的一刻,它的主人对她说:
——“欢迎来到,人类的社会。”
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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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在她咫尺之距的眼前,女人慢动作似地转向她,摘掉了遮挡的头盔,露出一张素净的、端秀的脸。
——属于方清昼的脸。
“嗬……”
“方清昼”瞳孔的焦距散开,双手无力地垂落。刀尖“哐当”一声砸到了地板上,迸裂开一小片锋利的刀片。
她瘫软地坐到地上,背靠着厨台,偏过头,从一旁消毒柜金属外壳的反光上,看到了自己朦胧的五官。
偏圆润的眼型,弯曲的眉毛。
她是沈知阳啊,她根本不是方清昼。
酒店被她打碎的镜子。
攻击和反抗的本能。
饮食习惯的矛盾。
立场的偏移。
季和对她杀人动机的漠视。
记忆的不协调……
以及各种、各式……
所有混沌的思绪全部得到了印证,刺激得她头疼欲裂,同时又止不住地恶心作呕。
她弯下腰吐得昏天暗地,直要将胆汁都翻涌出来。双手在空中无助挥舞,试图攀住什么能让她在这动荡不安的悲剧中依靠的浮木。
在感受到对面的人在朝她走近,沈知阳一把抓住了这个让她下意识信赖依靠的人,大张着嘴,如同濒死的鱼在急切地挣扎、奋力地喘息。
每一次呼吸,都有新的记忆从窒息的痛楚中钻出来。
她想起母亲站在病房的门口,对着她掩面痛哭道:“你不要这样看着我,没有一个正常孩子会像你这样的。”
想起她脱离了生活的禁锢,离开精神病院,开始崭新的生活后,却在A市见到了吕坚承。
对方在她的喊叫中回头,透明镜片反射着白色的冷光,遮挡住后方的眼神。可他语气中的阴冷跟憎恶,还是将他的态度展露无余。
他没有丝毫的悔意,反而对着她讽刺道:“没想到你现在过得还不错,像个正常人。”
想起自己在公园里的厕所边上狰狞地挥刀砍向了他,再把尸体塞进了一个冰箱。
中间断断续续,节点处隐约还缺失了点什么。
记忆碎片的边缘处,常来她咖啡店的一个男人,蹲在她面前对着她说:
“等你见到方清昼,我希望你帮我给她带两句话。
“你看,你赐予她安宁、平静,赐予她新生,可是你也解决不了她的痛苦。
“方清昼,其实你跟我们没有哪里不一样,都是一副干枯的骨架,游荡着寻找新的血肉。可那些只是装饰,你的底色只有冷漠。”
故事的结尾,经历残缺的、被跳过的段落之后,她被仓促地塞入了第二段虚构的人生。
多种迥然不同的记忆在顷刻间互相冲击,真与假崩坏又重构,沈知阳痛哭流涕,她紧紧抱住方清昼伸来的手,将额头抵着她的掌心,抽泣着倾诉道:
“我看见他的时候,我就想起来了……
“他出狱后结婚了,跟以前认识的一个女人。对方明明知道他是个什么样的人,还是给他生了一个小孩。他们去了一个新的城市,我听见那个女人说他是个好爸爸,我觉得很不公平……”
“对不起……”
·
居民楼前的路灯下。
季和拿着个空易拉罐当烟灰缸,坐在花坛边上沉闷地抽着烟。
青年看了眼时间,在楼房门口打着圈地走动,耐心告罄后,小步挪动着地坐到季和身边,压着嗓子问:“这都快半小时了,师父,我们不上去吗?”
季和的脸黑得能散出寒气来,斜眼睨去,不耐道:“让你等,你就等着。已经陪她们玩了那么长的角色扮演,现在还急什么?沈知阳要是这会儿真崩溃自杀了,责任是你背还是我背?”
高大青年原地化身鹌鹑,乖巧地“哦”了一声。
季和咬着烟头磨牙,腮帮子轻微鼓动,阴恻恻地笑了出来:“还是第一次有人那么强硬地跟我命令,‘你必须得听我的。’。呵呵。”
青年瑟瑟发抖。抖得漫天蚊虫都无从落脚。
一只手拍了拍他的肩膀。边上的中年同事弯腰靠了过来,在他耳边和善说道:“赵戎,如果你记不住的话,我不介意把‘沉默是金’几个字,刻在你的背上。”
赵戎:“……”
季和瞥一眼他的怂样,怒火又飙升两个点,嘴里不由“啧”了一声。
赵戎很有眼力见地站起来,主动提议道:“师父,要不我给您的眼睛腾个地方?我去门后面等着吧。”
季和臭着脸说:“说了在外面不要叫我师父。”
“为什么啊?”赵戎难受道,“我们不是一伙儿的吗?你不会真想找机会把我踢出刑警队吧?”
季和摁灭烟头,说:“我怕外人误以为是我带的你。”
赵戎:“……?”
难道不是吗?他可是季和的亲徒弟啊!
边上同事用带着烟味的大手一把捂住他的嘴,往不碍眼的地方拖了拖,救下他的小命。
马上就要到办案阶段的文书工作了,这位愣头青的性命是金贵的。
季和摸出手机,查看了一下聊天记录,确认没有新信息,又对着已经调到最大的音量连着按了几次“+”,才放回到手边。
10.YCCD-001
沈知阳哭得睡着了,眼泪还挂在脸上。
方清昼用手指轻轻蹭了下她的下巴,指尖抹掉了湿润的泪水。
她抬起头,窗外正对着的楼房里亮着几排灯光。两栋居民楼离得太近,她能看见光线簇拥下的两个依靠着的影子。
显得沈知阳特别的孤独。
实际上,方清昼第一眼见到沈知阳的时候,没有看出她对自我的认知定位有严重错误。
梁老师去世后,她决定去了解一下这位让师长临终尤在牵挂的受害人。领路的护士给她播放了沈知阳家中的监控。
多数时候,沈知阳没有太过异于常人的举动,不是那么难照顾。她喜欢一个人蹲在角落,对着窗户发呆。
事情的起因是她刚满十岁的弟弟,趁着父母不注意,在沈知阳吃饭的时候,一脚踢翻了她面前的碗。
男孩做完这个动作后立刻朝监控摄像头的方向看去,眼珠滚动着想表现出无辜的模样,只是以他这个年纪的能力做得不够自然,反而显得鬼头鬼脑。
还没来得及跑路,沈知阳已发出一声细长的尖叫,扑过去咬住了他的手臂。
这一口的力道近乎要生生撕扯下他的血肉。男孩当即痛得嚎啕大哭,使劲拉扯沈知阳的头发,歇斯底里地发出求救:“爸——爸!”
父亲听到哭喊冲过来,跟着急红了眼,用手指去掐沈知阳的下巴。
可沈知阳的战斗力极强,仿佛不知疼痛,脸上皮肤被捏出几道明显的红肿都没有松口,直到父亲开始一手掐她的脖颈,一手捂她的鼻子。她无法呼吸,脸憋得青紫,才怨恨地松开了牙关。
父亲就着余劲将人一把掀飞,掼到了地上。
沈知阳在地上翻滚了两圈,撞到墙壁后停了下来,她像只蓄势待发且野性难驯的猛兽,人没站稳,就去抄起地上的不锈钢饭碗,“哐”的一下全力砸上她爸的脸。
中年男人脚步踉跄,俨然被砸得眼冒金星,发红的脸上满是不敢置信的神色。
此时妹妹也过来加入了混战。她试图去抱住沈知阳的腰,被后者抬腿一脚给轻松撩开了。
女孩儿坐在地上,扯着嗓子惊悚地大喊:“她发疯了,妈——!妈她又疯了!”
弟弟捂着伤口跑开,扑进从卧室跌跌撞撞赶过来的母亲怀里。
母亲吓得心惊肉跳,抱着儿子悲泣道:“为什么会这样啊?这个家到底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此时父亲终于制住了沈知阳,膝盖顶着她的背,将人牢牢按在地上。
沈知阳双腿不安分地踢踹,脸还在冲着男孩的方向龇牙咆哮。她的嗓子早已嘶哑,发出的声音粗得像是含着血沫。
各种高低起伏、近乎刺破耳膜的怪叫连在一起,宛如一场世界末日。
母亲搂着男孩儿,回去拿了条毛巾,按住他血流不止的手臂,哭嚎着将人带出房间。
几人相继离开,沈知阳迅速恢复了安静。
父亲心力交瘁地放开她,一屁股坐在地上,历来健壮威严的男人,垮塌着肩膀,慢慢的,也开始放声哭起来。
沈知阳无动于衷,摸摸自己脖子上的伤口,起身走到了另外一边。
方清昼看完后有点震撼于她的彪悍。简直是个坦克式的战将。
但方清昼的第一直觉并不认为她是应激后的暴怒,更像是直白感受到了来自敌人的羞辱,所以坚定地护卫。牙齿不过是她唯一锋利的武器。
这个观点多半无人认同。
护士收起手机,叹息着道:“梁教授发现她身上有伤,帮忙报警,这是他们主动交给警方和妇联的视频。大家坐一起商量了下,但问题的根本难以解决。”
“妇联的人联系到我们,询问我们能否暂时帮忙接收,我们同意了,把人带了过来,单独安置在这个房间。可是她的情况,我们这边的医生也没有适合的经验,毕竟她不需要打针吃药,她不是身体出了问题。”
她说着停在一扇门前,拧开后侧身让出一半的位置,示意方清昼先从缝隙观察一下沈知阳的情况。
“她蹲在左边靠窗的那个角落。陌生的环境会让她很不安。不过可能是因为她刚从地下室出来的时候就被送来过我们这里,面对我们的状态还算稳定。”
她怕方清昼误以为沈知阳无药可救而放弃帮助,一个停顿都不带地补充道:“对比起刚开始,她的情况已经改善了非常多。那时候我们没注意,有三个同事不慎被她咬伤。”
方清昼靠近,凝视着角落里蜷缩成一团的身影,过了会儿才问:“为什么?”
护士详细地解释:“一个是因为想要解掉她脖子上的项圈;一个是想让她学着睡到床上;还有一个是给她送了一顿饭,看她把饺子扔到地上再去舔,下意识想要阻止她。因此我们才确定,她的自我认知出现了问题。”
沈知阳对外界的动静有很及时的反应,听见声音后一直抬头注视着大门。
方清昼与她四目相对,问:“她能说话吗?”
护士言辞慎重地道:“幸运的是她还具备一定的语言功能,因为吕坚承偶尔会逼她背诵一些艰深拗口的论文片段来精神折磨她。但目前还无法跟我们建立正常的沟通,只是鹦鹉学舌。她缺乏社会认知,对特定行为有难以扭正的坚持。最开始的时候,还极端排斥陌生人。据说老师教会她如何独立上厕所、用餐具吃饭、在床上睡觉,就用了三四个月的时间。他父母见希望渺茫,不再怎么积极配合。”
沈知阳见两人长时间停在门口,没了兴趣,继续侧仰着脑袋,对着窗外发呆。
说明不怕生人,只是会对某些特定的语言和行为做出强烈的应激反应。
方清昼跟着收回视线,没什么感情地说:“我查了下,当时募集到的社会捐款,少说有四五百万。”
护士心绪复杂,即便见多了类似的情况,仍是有些唏嘘,低敛着眉目道:“可是她才十六岁。24小时的护工看护,再加上特殊的矫正治疗,需要的费用远远超过他们的预算……他们更优先考虑另外两个小孩未来的生活。这是很残酷的现实……”
方清昼点点头,迈步走了过去。
护士怕她会轻举妄动,在后面小心喊了一声,紧张地跟了上来。
方清昼站定在沈知阳的面前,叫她的名字,等她将注意力转到自己身上,朝她伸出了手。
沈知阳的眼神顿时变得有些慌乱,先是盯着她的手心,再是求助地望向她的脸。
直到方清昼摊平手掌,说了句“右手”,她才有些高兴地听从指令,搭了上去。
护士肌肉紧绷,时刻准备着在冲突爆发时将方清昼拉走,意外看到少女脸上绽放出的笑容,觉得万分刺眼,紧紧皱起眉头。
方清昼握着她的手转过方向,带动着上下轻轻晃动,告诉她:“这个才叫握手。”
沈知阳找到了自己习惯的状态,对方清昼表现出额外的亲切,不自觉身体前倾朝她靠近了一点。对方清昼的碰触也没有再进行回避。
只是表情中带着些茫然。
护士胸腔泛起一股浓烈到几乎胃部作呕的憎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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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绪,紧跟着又被一股难言的悲凉感冲得眼眶发红,忍不住内心的酸楚,小声道:“她以后怎么办?她父母不大可能接她回去了。她留在那种环境里,也无法得到多少改善。”
方清昼蹲到她身侧,顺着她的视角往外看。
玻璃有些模糊,上面交错着各种杂乱的划痕。今天的天气也不明郎,是成片浑浊的灰,搅混了一格格框在窗户里。
可是沈知阳看得目不转睛。
方清昼先是轻轻碰了碰她的手臂,沈知阳没有反应。
方清昼又加大力气推了推她,指向窗户。
这次沈知阳对着她看得久了点。
或许是先前的互动留有成效,沈知阳大方地给她让出了一点位置。
方清昼确定道:“你很喜欢外面的天空。”
沈知阳没有回答。
护士张了张嘴,感觉有什么闷闷的哽在喉咙口,又吐不出能描述心境的话,挫败地别开视线,心头是一片深不见底的无力感。她想到什么,试探地问:“我听说过梁教授那个项目。你可以帮她吗?”
方清昼默不作声,环顾一圈房间摆设,走到桌边拿起一本书。
护士绞尽脑汁地多说,妄图打动她:“这是我们给她准备的绘本。她经常会翻。破旧不是被她折损的,我们收到捐赠的时候就有。”
方清昼翻了两页,放下书。再次朝沈知阳伸出手,强调过正确的姿势后,扭头对护士道:“我明天再来看她。”
第二天,方清昼带来一个巴掌大的蓝色小夜灯。
拍一拍,里面的光线会照亮出一幅天空的图案。浅蓝色的底布上飘着几片棉絮似的白云。
沈知阳挪不开眼睛,身体小幅度地动了动。
方清昼熄灭夜灯,给她示范了两次。
于是沈知阳学会了开灯。
护士本想说不能留危险物品在房间里,见沈知阳好奇地、轻轻地把脸贴到那盏灯上,酸涩地把话咽了回去。
这次离开的时候,沈知阳在方清昼坚毅眼神的注视中,不情不愿地学会了握手。
送她出门时,护士拐弯抹角地恳请:“她有学习能力,不是吗?她还挺聪明的。”
方清昼回避道:“是的。”
方清昼的行程里排着一堆的工作,再抽出空,已经是隔了几天。
这次她带来了一沓的绘本。
护士不报什么期望了,给她讲述了沈知阳近期的状况。说到一件小事,苦笑说:“她宝贝地给我展示了她的灯,我想教她跟你多说话……可惜她什么都不懂。”
方清昼正听着,沈知阳主动朝她伸出了手。
方清昼有点受宠若惊。
沈知阳拉着她走到墙边,指着上面用指甲抠出的一张笑脸。
沈知阳的指甲被护士剪得很短,以防她发狂时会把人挠伤。她贴着墙面,一点一点地抠出痕迹,指缝里还留着条暗红的血线。
她手段稀缺,懵懂无知,连喜怒哀乐都不擅传达。
可是她学会了沟通。
或许是意识到了方清昼的特殊,哪怕并不明确,她依旧努力地做出了尝试。
这让方清昼觉得她像是一盏接错了线路的灯。
她本来可以发亮,但是后来短路了。
可她还是想发亮的。
方清昼弯腰对着那张笑脸看了许久,下定决心,转头对护士说:“请帮我联系一下她的监护人。”
从此之后,沈知阳在三夭有了一个特别的记录档案:YCCD-001
11.过去
季和抽了两根烟,手机还是跟死了一样的没动静。连日熬夜带来的强烈困倦让她止不住地阵阵头疼。为了防止不久之后自己的名字会出现在殡仪馆的火化名单上,她烦躁地一捏烟盒,扔给了边上的青年。
赵戎迅速揣进兜里,给她藏好,展臂在半空挥了挥,加速散味。
季和拿着那台还没拥有生命,已被判处死刑的破手机,索然无味地往上翻看聊天记录。
很快就到了顶。
上面的小字显示着她跟方清昼成为好友的时间:8月25日。
5天前。8月25日。
警方查到了沈知阳的入住记录,在她准备离开酒店时顺利将其抓捕。
现场遗留痕迹诸多,加上附近的监控视频,案件侦破几乎是顺理成章的事,没有给嫌疑人留下太多狡辩的空间。
只需要再拿到沈知阳的口供,找到她的藏尸地点,破案工作就可以快捷、高效、完美地划下句号。
然而等将她带到分局讯问室,没聊两句,所有人都傻眼了。
沈知阳神经质地重复自己的身份是方清昼,严厉控诉他们的暴力行径。甚至异想天开地认为他们是潜伏在A市的一个特大诈骗团伙。
分局的刑警勃然大怒,警告她不要再装疯卖傻,根据研判她过去的活动轨迹,找到尸体不过是时间问题,只不过他们要多看无数没用的监控视频。
场面实在太过诡异。双方仿佛在用同一种语言进行着不同系统的交流。
对峙到后来,一同事忍无可忍,开启手机的自拍功能,把屏幕怼到她的面前质问道:“你自己看看你是谁!你是哪门子的方清昼?!这个才是方清昼!”
沈知阳猝然色变,突发头疼,惨叫着晕厥过去,那痛苦哀嚎的画面,将所有人吓得魂飞魄散,以为差点将人逼死在刑讯现场。
讯问人员冲出来喊“快送医院”的时候,两腿都在打着摆子。地砖再滑一点,就可以当场跪下。
如果沈知阳的反应是装的,今日娱乐圈影后之位必有她一席之地。
季和只能将真正的方清昼叫到分局配合调查,询问情况。
两人第一次的照面,令季和过于印象深刻。
方清昼不仅没有涉案嫌疑人该有的自觉,反而带着种莅临指导般的自如,走进招待室的姿态仿佛是这个空房间真正的主人。
她单手拉出椅子,沉稳地往光下一坐,浓黑的眼睫与光洁的鼻梁在脸上打出分明的阴影,那几张寒酸的破凳子顿时都感觉配不上她超然的气质。
不过她开口的第一句话还是谦逊的,她说她暂时不知道沈知阳身上又发生了什么。
这个“暂时”和“又”充满了灵性,季和恍惚中听到了鱼咬饵的声音。
她估计鲜有人能抵挡得住这个诱惑,果不其然边上的赵戎没多犹豫一秒,直愣愣地把自己挂在钩上了,单纯地问:“为什么是暂时?”
方清昼双手交叠放在腿上,没有一点多余的掩饰跟铺垫,说:“你可以给我看一下你们现有的资料。”
季和翘着腿,手指不轻不重地敲了下桌面。赵戎敏锐地接收到信号,当即板起脸道:“你回答我们的问题就可以了。你是怎么认知沈知阳的?”
方清昼思忖了下,说:“你们这样询问,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因为我跟她之间绝大多数的关联,都属于不能对外告知的隐私。”
她思考的动作显得刻意,更像是一种礼貌性的举动,以免自己的拒绝会让对方感到冒犯。
紧跟着再次打探:“是不是她的认知出现了什么问题?”
“所以你知道?”季和翘着条腿,也是笑得一脸温良,“她深信自己是方清昼。你说怎么会有这么可笑的事情?”
方清昼这次没有保留,将【异常测定】相关的内容删繁就简地解释了下。
季和听得面沉如水,带着质疑的语气跟她确认:“所以你,给她重塑了一个人格?”
方清昼对着她脸看了数秒,明哲通透的眼睛像是在隐晦地做着什么评估,随即改掉了自己简扼的说话风格,详细地补充进一些她先前主观剔除的信息。
“刚开始的时候,她脑海中没有概念相关的存在,我们不可能对她进行所谓的记忆修改。我们借用了一定的辅助手段,给她灌输了大量的理论知识。包括部分常用文字、少量的英文、简单的数□□算,以及大量的现实图片,帮助她建立起对外界的基本认知。这个过程花费了数年的时间。”
季和表情稍稍舒缓。
但又觉得哪里怪怪的,恍惚觉得自尊被人悄悄蹬了一脚。
方清昼说:“在我们系统性地给她输入这部分常识后,她开始自主地对人生开始了幻想跟构建,表现出了明显的个人偏好,有了自己的主观判断。
“她并不像大众所认为的那样无知无觉,她同样有张牙舞爪的思维跟情绪。人格也没有那么的容易被消磨。即便是拥有相同的家庭、相同的教育、相同的经历,也不会成为相同的人。”
“但沈知阳无法自己走出过去的困境,在她拥有一定的判断力后,我们给她做了一个不算是选择的测试。她希望自己能够离开精神病院。
“所以我认为更准确地说,她的人生不是我给她虚构的,是她为自己编织的。”
方清昼直视着季和的眼睛,诚挚而平和。确认她没有多余的疑问,点了点头,继续往下说:“之后我们通过不断加深、强调沈知阳的构想,进行对记忆的覆盖。这个过程进行得异常顺利,除却被囚禁时期的记忆片段过度匮乏,我们偏向认为这也是大脑的一种自主选择,是人类本能的自救。
“在确定她适应社会生活之后,我们停止了观测,不再打扰。你们联系我之前,我已经有一段时间没听到过她的消息。”
赵戎过去给她倒了杯热水。
方清昼接过,说了声“谢谢”。
季和:“那她为什么现在出现了问题?”
“我不知道。这个项目在三年前就已经被叫停了。不过我可以肯定地告诉你们,在没有外部第三人的介入下,她不可能会第二次改变对自我的认知。至于这个人是谁,修改她记忆的目的是什么,我无法确认。”方清昼见她把话题推进到下一阶段,不易察觉地松了口气,追问:“沈知阳做了什么?”
方清昼总是在试图掌握谈话的主动权,反向从警方这里套取信息。
季和起初以为她是故意的,因为她见过不少所谓的精英人士,出场带着自然而然的上位者气息,认为自己杜撰的谎言精湛得足以瞒天过海,轻蔑地看待警察。
不过目前看来方清昼不是。她只是更相信自己的效率,希望双方可以互摊明牌,以便减少繁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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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问询。
季和的态度适当地放宽,给她看了张图片:“这是沈知阳自己在酒店写下的纸条。”
上面记录着一段行程提醒:
——手机付款时间为早晨9点21分,申请查看酒店监控,单人入住,期间应答正常。随身携带一件行李。手部伤口有做简单处理,无发炎感染迹象,检查身体其它部位,疑似与人发生过肢体冲突。次日凌晨00点32分醒,房间镜子被打破。相关记忆全部缺失。暂定:1、报警(待观察),2、联系三夭(未有重要情报前不作建议)。
——8月24日
方清昼扫过一眼,直截了当地道:“你们把她关在分局没有用,今天送她回酒店。我帮你们撬动她的认知。”
“什么?”赵戎大声叫道,“你知道她是一起凶杀案的嫌疑人吗?怎么可能放她回酒店!”
方清昼的讲述总是平静,不带有威逼或是压迫的观感,却有股让人信服的重量:“你们没有别的办法。昨天她在酒店照到镜子,发现自己是沈知阳,打碎镜子后一觉醒来,恢复了方清昼的认知。今天就算你费劲口舌,给她强调再多遍她的身份,过了明天,她还是可能什么都不记得。”
季和将信将疑地问:“那如果我坚持并重复呢?可以通过不断的强调来扭正她的认知吗?”
方清昼抬眸,很淡地看了她一眼:“人不是一台可以反复重启的电脑,警官。机器坏了可以修理,而人在绝望的时候,是会自杀的。她不是必须接受你们的安排,她有一键结束的选择。何况虚构的人生本身就是脆弱的,你的强势和粗暴在她面前起不到正面的作用。”
季和还在思考她那个眼神的意义。
方清昼又说:“来的路上我有查过,抓获吕坚承的时候,警方特意找了个漂亮、有亲和力的女警去接沈知阳出来。她是你当年亲手从地下室里抱出来的,你应该也不希望她在好不容易走出当年的困境之后,又在自己的推动下走上另一条绝路。”
赵戎闻言瞠目结舌。
“亲和”,跟“季和”,除了中文字体意义上的相似,难道还有别的能关联的地方吗?
季和摩挲着指腹,没有表现出其它情绪,从鼻腔里发出一声低笑,别有深意地问:“你为什么笃定她会选择自杀?这种恐吓的手段对我只会起反效果。还是你有别的事情没说。”
方清昼停顿稍许,脸上第一次出现不那么游刃有余的空白,嘴角往下沉去:“她不是第一个受害人。”
季和表情严峻道:“还有谁?”
方清昼翻出相册中的病历,看见的时候目光不由凝住,过了会儿才递给季和,坦白说:“周随容。我男朋友。他自杀后幸运地被救了回来。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自杀,为了避免他重蹈覆辙,屏蔽了他一部分的记忆。”
季和问:“我可以看一眼其它的吗?”
方清昼无所谓地摆了下手。
相册里大部分是各种复杂资料的截图,中间偶尔夹着几张照片,看起来不是方清昼自己拍的,是从别的地方保存下来的。可以一窥她平时生活的单调跟规律。
季和没有深入地探查,把手机还给方清昼。后者的声线依旧平坦,可偏了下头,眼底的晦暗犹如翻涨的潮水,深深浅浅地变化,清冷苍白的脸宛如被光浸透。
“他是冲着我来的。”
12.交锋
季和整理了遍当前信息,似是姑且相信她的叙述,并未纠缠细枝末节,抓住重点问:“你想怎么做?”
方清昼不客气地安排起来:“先送她回酒店,给她一点缓冲的时间,她近期的状态起伏太大,难以引导交流。”
季和:“多久?”
“两三天吧。”方清昼保守地道,“看她的恢复情况。”
季和不置可否,笑眯眯地问:“然后呢?”
方清昼看出她笑容中缺乏赞同的意味,条分缕析地道:“根据我的判断,幕后人是利用了沈知阳杀人后的彷徨跟惊惧,动摇到她的意识,让她产生对自我的怀疑跟否认。既然他给沈知阳选择了我的身份,而我与沈知阳之间唯一的联系是【异常测定】,那么作为稳固这种认知的锚,多半围绕着项目有关的内容上。”
方清昼放缓节奏,努力讲得浅显易懂:“短时间内对方无法实现精准的认知修改,只能引导。沈知阳会保持一定的独立思考判断。比如你拿着一个柠檬和一个橙子,告诉沈知阳柠檬比橙子要甜,她不可能接受。所以对方能做的只是输入大量与我,以及【异常测定】有关的信息。而无法完全决定沈知阳对这个项目的观点与立场。”
季和身为十多年的老刑警,不露声色的时候,让人感觉相当难以说服。堪比一块坚硬的石头,无从探知她的想法。
方清昼也不是个喜欢自说自话的人,没有人反馈搭腔,她的语气很快变得干巴巴起来,如同在照本宣科:“沈知阳对【异常测定】的立场,大概率与我不同。最理想的结果,是通过各种细节矛盾,让她主动思考,对方清昼这个身份的认知产生质疑。
“我可以为你们提供资料,再根据你们和她的谈话情况,确认对方的信息来源,做进一步的调整。”
她说完后便专注看着季和,等待对方的回复。
两人似乎浑然察觉不到周围快要降至冰点的氛围,只有赵戎在这阵死亡般的寂静中独自煎熬。
……他又没有犯罪。为什么要坐在这两个人中间?
“哦。”季和迟钝地做出了悟状,刺了一句,“你的建议中全是不确定的推测,如果不顺利,我们要等到猴年马月?我怎么确定你是不是在骗我?”
她的后半截话已经含在喉咙里,准备跟方清昼进一步地商谈条件。
方清昼见她脑子拐过弯儿来了,只是缺乏一些自信,稍作思量,大度、宽容、鼓励地说:“你不相信你自己,可以相信我。”
季和:“……?”
她很少有被这样气到失语的时候。
“你只需要经过少量的、短暂的学习,就能应对跟沈知阳的交锋。”方清昼又展现出自己无微不至的一面,考虑得面面俱到,安抚她说,“如果不顺利,到时候你戴个耳机,我跟你现场连线。”
季和唇角抽动,极力克制着,展颜笑道:“不用了。我的智商比普通猴子还是要高一点,已经进化过了。”
“你不要跟猴子比。”方清昼大抵终于察觉到她表情有微妙的不对劲,眼神朝赵戎的方向飘了飘,夸赞说,“你看起来比边上这位要聪明一点。”
——边上这位跟猴子可能没什么区别。季和跟赵戎同时在心里道。
赵戎以瞻仰勇士的目光,崇拜地望着方清昼。
这种刻薄是纯天然的吗?跟他们季队的还不一样。
同时右手蠢蠢欲动,想要捂住勇士的那张利嘴。
再说下去,他怀疑人民公仆要起身揍人民了。
季和跟开了天眼一样,偏头冷冷斜了他一眼,脸上的表情写着我知道你在想什么。
赵戎立马收敛神色,两腿并拢,坐姿端正。
方清昼已独自进展到查漏补缺的环节:“假如要在酒店实施抓捕,我建议你们多带几个人。我会负责去跟酒店沟通,提前清空房间周围的住客,以防出现任何意外。”
赵戎茫然问:“你怎么沟通?那也是三夭的酒店吗?”
方清昼同样茫然道:“用钱?”
赵戎:“……”他这张嘴真欠啊。
虽然沈知阳的瘦胳膊瘦腿,季和一只手就可以按住,还是有气无力地“嗯”了一声,不想再跟方清昼做任何争论。
方清昼解锁手机,推过去说:“加个好友吧,回去后我把资料发给你们。”
“我没说你可以回去了。”季和故意找茬似地道,“我怎么知道你们这群变态科学家有什么隐藏的手段?也许从你进入房间开始,我就被你控制了呢?”
方清昼愕然。这种毫无根据的奇思完全不是她的问题,她却要在这种离谱剧情中充当一个可怕的变态。那投诉也不是不能作为一种手段。
直到季和闷声发笑,方清昼才意识到她只是在开玩笑。
季和加上好友,举着手机对她说:“保持电话畅通。”
·
此时,居民楼下。
季和的手机屏幕闪了一下,跳出方清昼的信息。
“上来。”
简短两字有如天籁。
低气压了一整晚的季和豁然起身叫人:“好了,法医!现勘的那几个人呢?”
一行人分了两班电梯往上走,现勘人员提着工具箱率先进场。
因楼层在六楼,不算高,几个年轻力壮的小伙儿直接从一侧的安全通道往上爬。
赵戎精神抖擞地冲在前头,迎面遇到往下走的方清昼。
方清昼将身上配着的执法记录仪还给他,敷衍地点了点头算作招呼,单手拎着头盔跟他擦肩而过。
赵戎望着她背影,脑子一抽,“哒哒哒”追了上去,喊住她道:“我有一个小小的问题,方女士。”
方清昼停在楼梯半道,侧身抬头,带着困倦的眉目有种生人勿进的冷峻:“讲。”
赵戎回头瞄了眼高处,确定顺风耳也不可能从楼上听见他的话,趴到扶手上,神神秘秘地问:“你记得自己一年前的早餐吃了几个鸡蛋吗?”
“嗯。”方清昼不以为意地说,“记得。”
赵戎深吸一口气,刚要表示对天才的惊叹,就听她慢悠悠地吐出下半句:“因为我早餐从来不吃鸡蛋。”
赵戎:“……”
好的,他就多余问。
赵戎怀着郁闷的心情回到现场,房间里已挤进多名警员。
负责现场摄影的同事正在对着冰箱拍照。
房间没开空调,加上夏季空气潮湿,尸体表面很快凝结起密集的水珠,血水及冰霜逐渐融化,湿哒哒地往下流。
同事拍完照赶紧给法医让出位置。
餐厨厅空间狭小,靠墙位置还摆了张尺寸颇大的方形长餐桌,几个体格高大的警员往里一站,都有种呼吸不顺畅的局促感。
沈知阳被带到一旁的长廊,季和给她披了件外套,盖住她的头脸,让她蹲着吹风。
一行人尽量放轻了手脚勘查,工作的动静还是吵醒了上下几层的住户。
有人好奇中乘坐电梯上来打探,步子没来得及往外迈,被守在电梯口的刑警直接堵了回去。
三更半夜的是不好主动扰民,警员咧开嘴角笑得一脸和蔼,带着主动送上门的夜猫子去楼下问话。
没多久,同事提着个证物袋来拿给季和看。
“这套房子起码有两三年没人住过了,到处都落着灰,只有玄关部门被人刻意打扫过。这张请柬放在鞋柜上,应该是近期刚送过来的。比吕坚承的死亡时间还晚。上面没有提取到指纹。”
这是一张结婚请柬,左边是大红的喜字,右边是新人的信息。婚礼时间是9月15日,地点在B市。
青年露在外面的眼睛闪动着隐隐的光芒,讥笑道:“真刺激,违法犯罪,还请我们吃席呢!”
季和来回翻看了遍,用手机拍了张照,还给同事。
电梯“滴”的一声,再次打开。
两位刑警走出来,给季和汇报道:“季队,打听了下,这套房子的户主不是沈知阳,是一对老夫妇。他们女儿在国外做生意,前几年怀孕生孩子,两夫妻就出国帮忙照顾,已经有两年多没回来了,也没听说有把这房子出租或者售卖的情况。不知道沈知阳为什么会有钥匙。我们拿到了业主的微信,在等对方通过好友。”
季和点点头,嘱托边上的副队帮忙指挥一下现场,带着缓过劲来的沈知阳先回街边的警车。赵戎立马颠颠地跟上。
这一路沈知阳沉默不语。被季和塞进车里,也只是缩瑟而安分地静坐,瞳孔涣散,轻微地打着哆嗦。
季和没开空调,降下了前排的车窗,问:“想现在说吗?”
沈知阳没了之前的尖锐,整个人看起来柔软而温顺,小声道:“我还有一些没想起来。”
季和也变得平易近人,仿佛之前有过的咄咄逼人都不存在:“想起什么说什么。”
沈知阳揉了揉额头,耷拉着脑袋,半天憋不出开头,神情变得愈加焦躁。
季和便道:“那我问,你说,可以吗?”
沈知阳点头。
“你是怎么遇到吕坚承的?”
沈知阳两手紧紧交握,语无伦次地讲述:“在街上偶然看见的。我以为是自己认错了,于是一直跟在他们后面。中途吕坚承去上厕所,我鬼使神差地上前跟他妻子搭话,她说她比——”
季和打断她,说:“这么巧?吕坚承出狱后一直躲在外地不敢回A市,这次父亲病死,他回来处理丧事,也只计划留一星期。中途在市区逗留几个小时订花,就跟你遇上了?”
沈知阳的呼吸声戛然而止,过了会儿才从被忽略的角落翻出答案:“有人邀请我去看电影,到时间他没出现。我在约定的路边等人,不停张望,意外看见了吕坚承。”
季和身体前倾,贴住她的手臂,问:“什么人?”
沈知阳汲取到她的体温,莫名地安心,描述流畅了一点:“我们店的一个客人。半年前开始到我们店里喝咖啡。有时候一坐就是一个下午,偶尔会跟我们聊天。”
季和眸光锐利,问:“他长什么样子?有什么体貌特征?”
“他……”沈知阳绞尽脑汁,挖出来最深的印象,“穿着白衬衫,然后休闲裤。”
季和:“……”
赵戎:“……”
为什么原本挺正常的人,一到警察面前,就都变得如此抽象?
沈知阳抬起头,舌头接不上大脑一样地打结道:“我、我不会描述人的长相。你一问,具体的细节我都不确定了。好像是双眼皮,又好像是内双。不记得脸上有没有痣,反正皮肤很白,长得非常帅。三十多岁吧,比我高。我同事说他的西装是定制的,一看就不便宜,不知道为什么总来我们店。”
季和转变方案,说:“我们会去你店里拿监控的。你记不记得他到店的具体时间?其中一天就可以。”
沈知阳说:“我的聊天记录没有了。有几次他出现的时候,我跟同事聊起过,说他又过来了。你们可以查查。”
“好。”季和迅速跳转到下一个问题,“你第一次见到吕坚承的时候没有杀他,为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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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了一段时间才动手?”
沈知阳的表情急剧变化,闭上眼睛,触电似地抽搐颤抖,语言组织再次变得颠三倒四:“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我没反应过来,甚至躲起来了。后来我越想越不甘心,怨恨自己为什么要害怕,于是一直跟着他。我发现他身边的亲戚都对他客客气气,没有人指责他曾经的过错。我不能接受。我趁他小孩不在家的时候,编了个谎话威胁他出来。我本来没想杀他的,其实我也不知道我想做什么——可是他认出我后不仅不反悔,甚至嘲讽我……”
她的喘息声近乎尖叫。
季和再次打断她,握住她的手,让她平静下来。
沈知阳低着头,温热的眼泪从紧闭着的眼睛里缓缓溢出,打在季和的手背上。
杀完人之后,她一度没有了知觉。
世界是嘈杂又安静的,她跪在尸体边上,有刹那觉得自己也死了。
当时的想法对她来说相当陌生,已经无法判断是什么力量在驱动着她,让她空虚地处理完尸体,再用吕坚承的手机,给他的妻子发短信,编造拙劣的谎言,拖延对方报案的时间。
她回到家里,一面希望警方永远不要发现尸体,让他就这样悄无声息地死去,为自己的过错赎罪。
一面等待着有人破门而入将她绳之以法,给她在公众面前亲自控诉这个禽兽罪行的机会。
她痛哭流涕的时候,停在他们前面的现勘车动了。
法医终于把尸体从结霜的冷冻柜里抠出来,挡在路口的电瓶车也被搬开,司机将车直接开进小区里面。
出来的时候,司机探出车窗跟季和打招呼:“季队,我们先去殡仪馆了。”
季和挥了下手,升上车窗。
沈知阳捂着脸,胸口起伏着,额前的头发被汗渍打湿,目光落在前车远去的尾灯上,嘴里小声地道:“房子也是他的。我的房东说房子需要自用,希望我能在下个月搬出去。他以为我是因为这个不开心,说他在这附近有一套闲置的空房子,虽然很久没人打理有点脏,不过家具齐全,交通方便。可以暂时借给我。”
赵戎好不容易从犄角旮旯里翻出一包纸巾,沈知阳已经不哭了。
“再后面我就记不清楚了。我的理智开始认为我是方清昼,可是思维又特别混乱。我意识到自己有问题,却没办法控制。
“我当时以为是三夭内部出了什么问题,我被人陷害,记忆在消失。我直觉手里的钥匙非常关键,担心自己会彻底忘掉这个线索,就到这个小区附近找了家最近的网吧,把钥匙交给网管,没想到对方刚好表现得认识我,我就请他帮忙提醒。然后我订了对面的酒店,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想看看情况调整状态。如果失忆的情况真的恶化,我认为我肯定会需要电脑,到时候就会第一时间去网吧……”
季和“嗯”了一声,没再追问。
等拉着队伍回到分局,处理完一些紧急的文件,得到喘口气的功夫,天已经快亮了。
季和孤魂野鬼一样地从走廊轻飘飘地晃过去,栽倒在休息室的沙发上,一动不动。
赵戎以为她睡过去了,发挥自己做狗腿的主观能动性,翻出条毛毯想给她盖上。走近一看,发现季和的嘴唇在无声启合,猜测她大概是累过了头睡不着,在打报告的腹稿。
身体在抗拒,灵魂在出走,但是精神在工作。
赵戎同情地问:“喝热水吗师父?我去给你倒一杯。”
季和的面部肌肉僵硬,像是在竭力控制着情绪,眼皮颤了颤,表情还是流露出些许的绝望。
“那个男人在沈知阳身边打转了半年多的时间,沈知阳关于自己杀人的冲动是否来自主观其实无法确认。最关键的记忆空缺,完全不清楚自己的认知具体是什么时候开始发生的变化。
“说实话,我不认为最后关于钥匙的那种缜密的处理手段,是沈知阳在魂不守舍的状态下可以想出来的。大可能跟房子里的那张请柬一样,是对方特意送给警方的提示……呵呵,这是怕我们磨磨蹭蹭找到尸体的时候,婚礼已经结束了。你看,他还瞧不起我们。好,报告上就这么写。”
季和说着忽然没了声儿,赵戎倒完水抬头,就见她一手搭着另外一手的腕部,在给自己把脉。表情严肃地给自己宣判道:“我感觉不到自己的脉搏了。”
赵戎有点害怕了,嚎道:“别这样啊姐,我们物证扎实,检察院会理解的!”
季和气若游丝地问:“这案子连嫌疑人的认知都乱七八糟的,换成是你,你理解吗?”
赵戎说:“大不了我去装孙子可以吗,我擅长这个。乱七八糟又不是我们的错。”
季和从沙发上仰起沉重的头,给他赏了个白眼,说:“除了我,你以为还有谁想当你祖宗?何况我也不是自愿的。”
赵戎:“……”
他做了个悲痛欲绝的哭脸表情。
季和躺了会儿,大脑越来越清醒。窗外马路上传来汽车行驶的声音,天光在边际处隐隐冒头。
她干脆坐起来,摸出手机,手指飞速按动。
屏幕的光线白惨惨的,照着她没有血色的脸,有一丝恐怖。
赵戎紧张地问:“你在联系谁?我们漏了什么证据吗?”
季和说:“我在给疯狂科学家发信息,问问她睡了没有。你怎么没把她拦下来?请她来警局聊聊啊。”
·
方清昼的手机一直在震动,屏幕上跳出新信息的提示。不过她没看。
从电梯出来,停在一扇门前,抬手按响门铃。
13.邀请
时间太早,而周随容作息规律,多半还在休息。
方清昼按了两遍门铃,才听见有脚步声在由远及近。
她往左站了半步,恰当地站在智能门锁的摄像头可以拍到的位置。
临近的步伐在短暂的停顿后,又仓促地远离,过了一分钟左右才重新跑回来。旋即大门被人一把拉开。
“谁?”周随容视线不经意地落到她身上,露出相当惊讶的表情,一手挡住入口,怪声怪调地说,“哟,稀客啊。”
方清昼对着他看了一秒,倏然想起对方曾经的劝告——不要在别人说谎的时候直勾勾地盯着他们的眼睛看。于是低下头,视线垂了下去。
哪怕是夏末,早晨的空气还是潮湿微凉的,带着从长廊上吹来的风,萧瑟地盘旋在方清昼身上。
楼道间的灯光打得昏暗,显得方清昼的脸纸片般的苍白。
周随容把门拉得大开,短发上还沾着匆忙中溅上的水珠,故作漠视地问:“这么早来找我做什么?”
方清昼说:“我想见你,跟你聊聊。”
周随容脱口而出:“我住院一个多月,你没说想见我……”
他后面的话停住了,不想说这些听起来像埋怨或怨恨的语句,徒增自己的狼狈。但提起来又难免会愤愤不平。
不明白方清昼为什么可以这样若无其事地出现,好像他无关紧要,永远无条件任她支使。所以不愿意让她进来。
“我们分手,你不来看我,我可以能理解。你不想跟我再有瓜葛。”周随容扯了扯衣领,露出左侧锁骨上方,一道足有两指长的狰狞刀疤,竭力用愤怒压住委屈,质问道,“但这是怎么回事?我跟个傻子一样被你丢在医院,记忆还缺了一段,这个不能跟你没关系吧?”
“关于这个问题,我认为你大概率会问,所以在路上思考过如何回答。”
方清昼不愧是高材生,起手先写了一个没用的解。
周随容拧着眉认真等她后面的解释。
实际上方清昼转空了脑袋都没得出一个稳妥的答案,此时只能跟他坦诚相告:“基于多方面的考虑、以及有许多原因的限制……我希望你暂时不要深究。”
周随容顿时被气笑了,情不自禁地抬手摸向自己脖颈上的斜长刀疤,感觉指腹下那道凶险的伤口还会起伏涌动,尚未痊愈,稍加用力就可以撕开一道裂口,触摸到里面的血肉。
他想还好自己那一刀不是捅在心肺,否则这会儿要先拨打救护车才敢听她说话。
方清昼的诚意体现在熟练的长句上:“如果我说我是为了你好,你估计无法接受类似的说辞。我回去仔细翻查了所有的资料,认为你目前处于一个安全稳定的状态,在我不确定你发生过什么事情之前,我希望你可以尽量维持。我不确定什么场景、人物、词语,会触发你的应激破坏这种平衡,我只能大范围避开,本意不是要伤害你。对不起。”
周随容听着她滔滔不绝的讲述,脑子里一句话没钻进去,光听到了最后那句“对不起”。
他憋闷地道:“我听不懂。你能不能好好说话?”
“对不起。我不擅长跟你说谎。”方清昼又道歉道,“之前忙,没办法专心处理。现在我推掉了后面的所有工作。我会告诉你的。先让我进去,可以吗?”
方清昼鲜少做这种废话占比高达九成以上的解说,说完还要等待对方的反馈。这让周随容也不由沉默了。
他能清楚地看到方清昼泛白的、干燥的嘴唇,看她窘迫而惆怅地站着,两手下垂贴着裤线,手指轻轻摩挲,冥思苦想而不得其法。
他感觉到了自己的没出息。面对这种不可理喻的搪塞,不仅没有回以冷笑,还莫名其妙地被软化。难怪方清昼会把他置后处理,随意打发。
周随容把手放下了,硬邦邦地道:“进来吧。”
方清昼从边上拖出个行李箱,跟在他身后进屋。
房间里没有多少生活的气息,周随容买了几件日用品的快递,又懒得拆,全部堆在阳台。
灯也暗着,灰蒙蒙的空气形同一片摸不到的海水,带着窒息的氛围弥漫在二人中间。
周随容敞着腿坐到客厅的单人沙发上。
他身后光色大亮,微弱的金光透过落地窗照了进来,披在周随容的肩头,将他的发丝染成了透明。
他头也不抬地玩着手机,欲盖弥彰地在不同app之间来回切换,恍若不关注对面的来客。
方清昼远远停在玄关,表情被光挡得看不清楚,开门见山地道:“你能不能什么都不问,陪我去一趟B市?”
周随容断然拒绝:“不可能。”
他刚压下去的邪火“噌噌噌”地窜了上来,呼吸都不平顺了,语气凉飕飕地道:“方清昼,你能不能正确地对待已分手的前男友?”
方清昼就那么干站着,不走也不动。
周随容悄悄掀开眼皮看她。
过了半晌,方清昼轻声说:“警察在找我。”
周随容惊得一抖,手机掉了下去,说:“什么意思?你做了什么?”
方清昼含混不清地道:“情况有点复杂。我可以在路上告诉你。”
“所以你现在的行为叫什么?畏罪潜逃吗?”周随容捡起手机,大步流星地走过去,几乎紧贴到她面前,近得彼此呼吸交融,咬牙颤声道,“你疯了?方清昼!”
方清昼没有否认,只是无意义地重复:“跟我一起走吧。你得跟我在一起。”
方清昼的眼睛里投映着清晨日出时的细碎光线,通透澄澈的眼珠很完整地容纳住他的脸,低声软语:“好吗?”
她看似温和、无害,实则习惯发号施令。对于做出的决定从不动摇,有着近乎傲慢的强硬跟冷酷。不会服软、不会低头、不会认错,也不懂关心。
能够如此锲而不舍地再三征询,已经是种极大的让步。
周随容撇过了脸,缓缓退开,用手机搜索。
从A市到B市,路程1500多公里。坐动车7个小时左右,飞机只要2个多小时。
现在立刻出发,天黑前还能赶个来回。
周随容关掉铁路软件,沉着脸道:“我可以开车送你过去。但是你要告诉我,你去B市做什么?”
方清昼正要开口,周随容自己反悔了,咬咬牙,心情烦躁地斩断了话题:“算了我不问,你的事情我不会再管。把你送到B市我就回来,到时候你不要再找别的借口。”
方清昼张了张嘴,似乎对他的不近人情感到无所适从,只能怏怏地说:“谢谢。”
她很快朝周随容露出个笑容,一贯看起来冰冷沉静的眼底罕见地泛出一点波动,专注地看着他,带着显而易见的亲近跟刻意的讨好:“我找不到第二个人选。你是我最信任的……朋友。”
周随容被她盯着,紧绷的五官柔和下来,有点无计可施地揉了揉额头,别开视线,说:“那我们也分手了。你不要再说这些话了。”
方清昼唇角的弧度变得生硬,一点点向下抿去,仿佛听进去他的话,连用词都变得客套:“好的。抱歉,只能来麻烦你。我一个人去会有点害怕。”
周随容没看见她的脸,却能想象出她此刻黯然失神的面容,每个字都给他带来针扎似的不适。
“我不是那个意思。”他说了一句,还是不看方清昼,“你等一下。”
他走向卧室,反手将门掩上。在床边坐了会儿整理头绪,从手机列表中翻出备注为鞭炮小兴的同事,给对方发去信息。
周随容:你今天去上班的时候,帮我请个假。
鞭炮小兴:?
鞭炮小兴:?大哥,你已经快三个月没来上班了,现在才想起来请假吗?
鞭炮小兴:现在是早上6点02分,你发消息就是为了跟我说这个吗?
鞭炮小兴:谢谢你心里还有我们,我真感动。不过没关系,这几天领导不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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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也想翘班了。
陆盛兴这个跳来炸去的鞭炮精喜欢管方清昼叫领导。他进公司比较晚,是年龄最小的一个。
周随容:你领导这两天做什么去了?
鞭炮小兴:说是去配合警方调查了,我给她发消息她不回我。
周随容:因为什么事?很严重吗?
鞭炮小兴:我怎么知道?我在分局没有人脉。林姐也被警察叫去问话了,可是她什么都不告诉我,还让我少管闲事。我好生气。
周随容:嗯。
居然是真的。
周随容心里堵得难受,又对太多的未知感到烦闷。而这种燥郁根本无从纾解,出口被掌握在方清昼的手里。
他从角落翻出一个行李箱,心神不宁地从衣柜里抓出几件衣服扔进去。
没什么心思整理,再次拿出手机求证。
周随容:我跟她真的分了?
鞭炮小兴:?你之前自己说的啊,说你们分手了。
鞭炮小兴:你病那么久领导都没去看你,还不够明显吗?为什么要问这么自取其辱的问题?
鞭炮小兴:周哥,我知道你失忆了舍不得,但她是你的老板,死缠烂打是不会有好结果的。
鞭炮小兴:当然话虽如此,领导也确实无情……
对面的人感觉自己嗅到了什么,忽然机警地问:不对,你现在是不是跟领导在一起?
周随容不知道怎么回答。
陆盛兴从他的回复速度中猜到答案:那你还请什么假?!【捶头】
周随容心道,劳动法又不保护两性关系,万一方清昼想用无故旷工的理由开他还不给补偿呢?
鞭炮小兴:你们在哪儿啊?请几天假啊?要去干什么大事吗?为什么不带我啊?我可以帮你们传话啊!
鞭炮小兴:哥,你回答我啊,你怎么不说话?他们每个人都心事重重的,搞得只有我是个外人。
周随容打不住他的问题,头大了一圈,干脆不讲道德地祸水东流:你可以自己去问你领导。
鞭炮小兴:领导太忙,她前面还有二十二个问题没有回答我。
鞭炮小兴:我担心她这次遇到了大麻烦。这两天林姐一直跑上跑下的,我偷听到她说谁谁死了,还说要把领导手上的项目先停两个月。怎么办啊?领导不会被牵连吧?
鞭炮小兴:周哥,我真的不想失去领导啊,你劝她一定要遵纪守法。我们等她回来。
鞭炮小兴:她不回来也行的,我们的自我管理能力极强,但是千万别把我打包卖掉啊,我社恐又怕生,不想去巴结新老板。
周随容的手机“叮叮叮”,界面上跳出一长串让人来不及阅读的文字信息,最后一条是:周哥你回复好慢,现在方便打个语音吗?
几乎是下一秒,令人头皮发麻的语音邀请就迫不及待地弹了出来。
周随容差点拿不稳手机,飞速且用力地点了拒绝,并回复:我现在不方便。放心吧,你这么出色,领导肯定不会舍得把你让给别的公司的。
对面羞答答打来三个字:那好吧。
周随容摁灭屏幕,把几根充电线缠成一团扔进箱子,囫囵收拾一番,合上拉链。
方清昼等在客厅,见他出来,主动过去接他的行李,碰到了他的手。
周随容往边上推了下避开:“你提不动。”
嘴快地说完想起来自己只往里面装了几件衣服,带着一种放弃挣扎的无奈道:“算了,你走你自己的。”
来到门口的位置,顺便把方清昼的箱子也带上。
方清昼按下电梯,跟他隔着两个行李箱的距离并排等候,斟酌后偏过头,用极具她个人风格的语言,又分明过于礼貌,肖似在故意刺挠人的口气说:“谢谢。感谢您的慷慨、善良,还有体贴。麻烦您了。”
周随容:“……”
他可算是听出来了。
但为什么是方清昼在跟他生气?
14.后悔
坐到车上后,周随容冷静了一点,目视前方,摆出公事公办的冷淡说:“别怪我没事先提醒,你不告诉我你做了什么,我也不追问,但如果警方了发布你的通缉令,我会直接把你送到派出所自首。我不想做警方公告里的嫌疑人从犯周某。”
方清昼系上安全带,牵了牵嘴角,用更疏离的态度说:“好的,周先生。”
“你在跟我生气?”周随容不可置信地说,“为什么?”
方清昼温温吞吞地道:“我给你个机会。”
周随容:“???”
方清昼说:“你猜一下。”
周随容:“……?”
周随容其实知道,是那两句“我们已经分手了”和“正确对待前男友”让她不高兴了。她还没能接受分手的落差。
方清昼从见面起就言辞闪烁,隐晦不白。
去往b市的动车只需要七小时,飞机只用两个半小时,而她却特意来找自己开车送她,浪费时间劳心累身地坐一两天的车,完全违背她以往讨厌麻烦追求效率的准则,甚至连合适的借口都找不出,屡次只能用顾左右而言它来掩盖。
她现在是对两人的分手后悔不已,又不懂挽回。所以各种拙劣的手段频出,没发现自己正弄巧成拙。
可分手是事实,她对自己受伤住院不闻不问也实在绝情。周随容一个人住在医院,孤独迷惘地面对各种骤变和残缺的现实,用了两个月的时间才强迫自己接受。还留着一大堆的情绪跟困惑要消化。无法毫无芥蒂地就跟方清昼冰释前嫌。
她没有一句道歉,甚至蹩脚的理由跟他拉锯。周随容没有那么不争气。
死灰复燃也得先来阵风吧?
周随容握方向盘的手抓得很紧,克制着没回嘴跟她争辩。
刺眼的光线穿透挡风玻璃,方清昼被照得眯起眼睛,主动催促:“你知道了吗?”
我凭什么要知道?!
周随容担心自己手一晃连人带车撞绿化带上去,赶紧打开了辅助驾驶。
方清昼关注着他的一举一动,马上道:“好了,你可以说了。”
周随容吸了口气,再深深吐出,还是被气得笑了出来。
方清昼抓到机会,跟他讨价还价:“你也可以选择抵消一个问题。之前在门口的那个不算我没回答。以后你也不能再问了。”
周随容勉为其难地接受:“行。”
立即抛出另外一个,单刀直入:“你跟我为什么分手?”
方清昼察觉到自己处境相当劣势,坐正了一点,隔了数秒,说:“两个多月前你来找我申请一段长期的带薪假期,如果我不允许希望我可以批准你的辞职申请,我和公司财务讨论了下……”
周随容心说又开始了。每当方清昼遇到不想回答又不得不回答的问题,就会以这种枯燥、冗杂,又毫无用处的废话文学来当开头,争取三句话内把人砸晕或气到干脆地甩袖走人。
周随容烦不胜烦,打断道:“你好好说话。你想跟我吵架吗?”
方清昼说:“不想。”
她不轻不重地捏着掌心,迟疑了下,依旧模棱两可地道:“你的预期可能跟我有所不同。”
方清昼有点词穷。主要是因为周随容太脆弱,许多直白的表述都会轻易让他受伤。方清昼尚无法揣摩到具体的尺度。
周随容把音乐打开了,连点几下,音乐的节奏跟鼓点一样在车厢里震荡起来。
方清昼过去调小声音,抱着手臂扭过了头。
车子上了高速,离开城市,景色骤然辽阔起来。
二人之间的氛围却异常凝滞。
远处蜿蜒挺秀的高山一座座从视野内掠过,温度随着缩短而浓郁的影子开始一点点攀升。
周随容手指点了点方向盘,没头没脑说了一句:“后座有衣服。”
方清昼说:“我不冷,我热。”
周随容咬字重了点:“那你开空调。我要开了。”
方清昼弯腰去够后座的衣服,那是周随容留着的一件夹克衫,她穿上后顺手打开空调。
过了会儿抬起头,表情严肃地倒打一耙说:“你现在脾气很差。”
周随容:“……?”
方清昼拿出手机,歪着脑袋查看字体密密麻麻的文档。不到半个小时就把手垂下,无精打采地靠到车窗上。
周随容一看就知道她晕车了。张了张嘴,记起她指责自己脾气差,好气又好笑地没吭声。
这种静默让周随容都感到有些难熬。觉得自己又猜不透方清昼在想什么了。
他觉得周围的声音嘈杂,扰人心烦,索性关掉了音乐。听到方清昼放得很轻的呼吸声,视线从远处的尽头飘回来,落在她身上。
导航里传出休息区的提示。周随容正要询问,方清昼捏着的手机响了。
方清昼睁开眼,看到来电人备注是梁鸣。
梁鸣去年出狱,还不大用得惯手机,拿来当银行卡使还嫌占地方,一周不记得充一次电,日常失踪断联。
方清昼前几天打给师母,请她帮忙转告,让梁鸣有空给她回个电话,不过估计梁鸣给忘了,好几天没动静。
方清昼接起来,猜他此刻必然是穷极无聊,才会舍得给自己回拨电话,谨慎地开口:“你好。”
谁知这两个字也踩到对方痛脚了,梁鸣在电话里大发牢骚:“好什么好啊,我钓半天连个鱼苗都没见到!隔壁哐哐上鱼。凭什么啊明明是一个塘!我怀疑他下药了。外面已经研究出这种东西了吗?降低鱼的智商会不会对人体有害?我要求取缔!”
看来他真的不愿意承认自己菜。
方清昼被他嚷得耳朵发痒,把手机拿远一点,开了免提。
梁鸣大呼小叫,并开始毫无心理负担地泼脏:“你看!你看!刚刚一条大鱼已经要咬钩了,因为跟你打电话被吓跑了!”
周随容握着方向盘,往这边瞄了好几眼,皱着眉像是被吵到了,不悦问:“谁?”
梁鸣以为自己幻听,怎么声音还粗了:“什么谁?”
“梁鸣。”方清昼把音量调小了点,“你不能发展一下别的兴趣爱好吗?”
梁鸣说:“正常人谁喜欢钓鱼啊?我陪我妈来农家乐呢,她现在忙着在后院抓鸡,我是奉皇命在钓鱼。”
说着他吐槽了一句:“一点都不好玩。大晚上的蚊子排队敲我的窗门,我纯放血来了。十只鸡也补不回来。”
方清昼估计他们今天是吃不上鱼了,象征性地鼓励了下:“你加油。”
梁鸣说:“那我挂了啊。”
“???”方清昼赶紧道,“我还没说找你有什么事。”
梁鸣:“哦哦,你说。”
方清昼先扫了眼周随容,问:“你知道梁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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师去世以后,有什么人可能接触过【异常测定】的资料吗?”
“我不知道,我后来没进过他的书房。他的遗物也不是我整理的。那些资料不是说都给你了吗?”梁鸣的心思不在谈话上,回答的时候明显没多想,身边带着一阵窸窸窣窣的杂音,正忙着更换新的风水宝地,“晚点我帮你问问我妈。不过她应该也不知道。”
周随容唇角抿得薄而紧,扭头的时候跟方清昼的视线对上,一瞬就滑开了。觉得话题跟自己有关,脸色变得森寒阴沉。
方清昼问:“那你近期有遇到什么可疑的人吗?”
梁鸣不假思索地道:“多了去了,我觉得你现在就挺可疑的。”
方清昼听他三句话里没有一句是着调的,越侃越离谱,学周随容的口气道:“你能好好说话吗?”
梁鸣此刻的状态如同一只称霸山林的公鸡,遇到人形生物就扑腾开翅膀滑翔猛扑,能啄到一口是一口,顺杆子爬的速度更是奇快:“不能,我要是正经说话你不马上就挂了?这深山老林的快给我憋坏了,我就差抓着只鸡去找鸭子聊天了。对了你别挂啊,待会儿我带你去看看我新养的鸭,它会唱歌。”
正常来说,坐牢不足以使人与人脱节到这个地步,方清昼匪夷所思地问:“咬你的蚊子带致幻的病毒吗?”
梁鸣张嘴就来,现场给她表演了一个:“嘎嘎嘎嘎——”
方清昼在梁鸣的一阵怪叫声中挂断了电话,并眼明手快地摁断了新的来电提示。等了等,确认对方没有继续坚持拨打,打消了暂时拉黑他的冲动。
方清昼感慨道,这名字起得真好,这位同志一直在一鸣惊人。
周随容一整个早上都是稀里糊涂的。天还没亮从床上被吓醒,开门以为自己在梦游,上了车魂还在小区里飘着。
这会儿听梁鸣一阵诡异的鸭叫,理智也诡异的从几百公里外被拉回来了,才注意到时间已经接近十一点。
他瞥一眼方清昼,见她还是蔫头耷脑的没什么精神,声线发紧地问:“你早饭吃过了吗?”
“没有。”方清昼放下手机,揉了揉眼睛,强调道,“也没有睡觉。”
周随容取消了导航,沉着脸说:“那你为什么不说?”
方清昼绵着眼睫,萎靡不振地道:“不敢。热心市民嫌我事多,会把我扭送到派出所,跟我分道扬镳。”
说着侧了下身,将脸朝向窗外。
周随容被噎了一口,明知是她找的由头,还是被带跑了节奏,忍不住说:“方清昼,你跟我生气,是不是有点站不住脚?”
方清昼转回头,看表情并没有什么不高兴,不过说的话太不动听:“我不生气的话,你不理我。”
“你可以自己找话题。”周随容一瞬想通了她那异于常人的逻辑,感觉心脏被怒火燎烧在爆炸的边缘,还得忍气吞声地说,“我没有对你进行过冷暴力。是你自己不喜欢聊天。而且你说话太气人了。”
方清昼没有犹豫地道:“可是我挺喜欢听你说话的。你说话好听你为什么不多说?”
周随容:“……”
周随容心里恶狠狠地道:那你饿着吧。干脆饿死你。
他在最近的高速收费站下车,开过匝道,停在路边的空地上。不等方清昼又说什么听起来像挤兑的话,解开安全带,快一步说:“我去上个厕所,你留在车上别动。”
15.路上
他们停靠的地方是个镇,附近没有城市那种商业街道。
周随容沿着行人稀少的马路往里走,沿途进了几家小饭馆,发现卫生条件堪忧,又退了出来。
找到一半,他担心方清昼在车上等急了,拿出手机给她发信息:吃什么?
对面没两秒回过来:你不是去上厕所吗?
周随容:“……”
他决定回去就体检。钢筋铁骨的身体也禁不住这个气。
周随容压着火打字:你见得了光吗?
在心里讽刺完,又一个个字删除。
周随容闭了闭眼,没想好怎么回复,对面再次说:你先回来,一起去吃。
周随容催动手指,高冷地敲下一个字:不。
回完觉得自己太过幼稚,点了个撤回。
方清昼:那给我带碗面吧。
周随容继续搜寻,终于找到家敞亮干净的店面。
他扫一遍墙上菜单,点了碗不容易糊的手擀面,叮嘱老板少放油。觉得方清昼可能不喜欢,又点了份米饭。
方清昼挑食且难办,休息区的预制菜大部分不吃,饿的时候就催眠自己的胃,当代资深修仙人士。
周随容付完钱,挑了个角落的空座等待。
他后方的客人在刷短视频,音量大到盖过厨房的油烟声。
在几段美女跳舞的视频后,出现了三夭的名字。
营销号用夸张的语气惊叹,这一届三夭青年综合大赛的金奖得主是个真正的天之骄子。不仅长得像小说男主,智商更是高到开挂,可能是青年组有史以来最年轻的金奖得主。
胖食客斜过手机,跟边上的人搭话,玩笑说:“靠,这人是真的长得比我帅一点点。”
后者配合地大笑,跟着自恋道:“那比我还是那么差一点。”
周随容回头。
两人看清他的脸,笑声凝滞了下。
客人收回视线,暗暗嘀咕一声,转回前面的话题,满是惊羡地说:“这得多有钱啊,才26岁,我听说光比赛奖金就有上千万。”
“奖金算不上什么了,进三夭开发后续项目可以拿分成,那才是大头。他们说利润高的那几个,一年都能挣上亿。”
“你说这脑子怎么长的?”
“光有脑子也不行,普通人哪接触得到这门路?”
“那个帅哥。”老板提着两个袋子走出来,扯着嗓门提醒,“你的好了。”
周随容上前接过,中途脚步停在顾客身后,突兀说了句:“他不是最年轻的金奖得主。”
食客按下暂停,表情懵懵地看着他。周随容说:“第32届的金奖得主才是,她是个人参赛,当时才20岁。你知道她是谁吗?”
食客咬着筷子,大概没想到自己刷个小视频而已,还能被路人逮着搞科普,有点回不过神,呆呆地摇了摇头。
周随容说完就后悔,感觉自己挺神经的,莫名其妙地来什么劲,何况他们都分手了。抱歉地笑了笑,抬步离开。
食客不乐意了,喊道:“帅哥别走啊!你这人怎么说话说一半啊?”
周随容只能再次神经发作,报了个名字:“她叫方清昼。”
逃也似地走出小店,从空旷街道一头灌进来的热风让周随容晃了下眼。
他自嘲地想,乱七八糟的东西干什么记得那么清楚?
摸出手机一看,方清昼给他发了个宾馆的地址,还有房间号。
周随容顺着找过去,是一家有些年头的廉价宾馆。
房间内部跟外观同样破旧,墙面发霉,空气里还带着未散的烟味。
方清昼给他开完门,坐在一旁的椅子上,问:“你要喝水吗?”
周随容放下袋子,赶紧阻止道:“你别喝这里的水,我去给你买。”
回头就见方清昼从包里拿出纯净水,慢条斯理地拧开喝了一口,说:“我买了。”
周随容看她自如地拆开筷子吃面,一时有些新奇,问:“你没住过这种地方吧?”
方清昼说:“住过,工作需要。你呢?”
周随容感觉自己的过去久远到仿佛是另一段人生了,回忆的时候不由走了下神,说:“很少。”
场面难得温馨起来。周随容多说了几句:“我刚离家出走的时候,一般住在网吧,跟别人一起蹭包厢包夜,还可以上网,接点外快。不过那里很吵,一晚上要醒三四次。也住过青年旅舍。像这样的独立房间对我来说太贵了。不过这样的生活没有持续太久,后来遇到你了——”
他过去开窗通风,察觉背后没了声音,转身一看,发现方清昼正托着下巴看他。眸光清亮而专注。
周随容被她看得不自在,下意识摆个帅气的姿势,手往窗台上一搭。结果窗台许久没打扫了,他摸了满手的灰尘跟蛛网,赶紧又站直了。听见方清昼在笑,尴尬咳嗽道:“别笑了,赶紧吃吧。”
方清昼没什么食欲,吃到一半就放下筷子,困得直打哈欠。
周随容把垃圾收拾好,带着气味的碗筷直接扔到楼下的垃圾桶里,回来的时候方清昼已经躺下睡着。
睡梦中的方清昼看起来十分温顺,发丝乌黑,嘴唇柔软,不会说出什么令人跳脚的话,也不会露出无奈到让人心疼的眼神。只是在陌生的环境中,睡得不是太安稳,眉头还在微微蹙紧。
周随容坐在床尾,本想找机会跟她聊聊,注视着她素净的侧脸,兀自坐着安静地出神。
老旧空调的噪音盖过了二人的呼吸声。
过了会儿周随容才后知后觉地感到有点冷,搓了搓自己的手臂,低头看见方清昼露在外面的脚,鬼使神差地握住眼前的脚踝。
方清昼脚上的皮肤薄而细嫩,因常年不晒太阳,白到有种病态的苍青。周随容的手能整个环住她的脚腕,指腹下压住的一截青筋传递出微弱的脉搏,伴着他的体温平稳地跳动。
明显的肤色对比骨骼的粗细,在视觉上凸显出格外强烈的力量差距。却刺激得周随容心情一时变得低落跟空虚,感觉自己并没有握住任何东西。
周随容缓缓松开手,扯过一旁的被子替她盖好,过去将空调的温度打高。
随后轻手轻脚地坐到隔壁床上,等着方清昼睡醒。
·
季和在经过六小时的补眠后,又开始生龙活虎地展开工作。
她领着还没能适应这种高强度牛马作息的赵戎,阔步走进三夭大楼,直达方清昼工作室所在的楼层。
两人从电梯出来,没看见人影,只猝不及防地在前台看到了一双眼睛。
那双圆筒型的电子眼就那么阴森森地杵在桌子上,察觉到有人出现,转过角度朝向他们,射出两道红外线,从上至下地对着二人扫描一遍,开口招呼道:“你们好。”
赵戎紧张道:“它要朝我们开枪吗?”
红外线再次扫了他一遍,评价说:“你真可爱。”
赵戎这次的反应很快:它在骂我。
前方的密码门应声打开:“请进,季和警官,以及赵戎警官。”
赵戎再次震惊:“你怎么知道我们是谁?你们公司侵犯公民隐私啊?”
季和从一台冰冷的电子机器上,感受到了名为鄙夷的情绪……不过这是赵戎应得的。
眼睛将方向对准了角落的绿植,再转向窗外,摆明了不想再看赵戎了。语音还在客气地回复:“你们在招待大厅里出示过证件,工作人员向我们发送了访问申请。是我给你们刷的电梯哦,亲~”
赵戎大开眼界。
刘姥姥进大观园似地朝里走去,发现季和正定定看着他。
赵戎感觉自己无形中缩短了一寸,不知道自己哪里又犯了错,忐忑地说:“我只是好奇……”
“我知道,正常人都会感到好奇,毕竟这玩意儿丑得太过诡异。”季和说,“但把好奇表现成愚蠢的,应该不多。”
赵戎:“……”
季和见他面露颓丧,又拍了下他的肩膀安慰:“没事,这是你的优点。保持吧。”
赵戎还琢磨着是要让自己保持什么,季和已经走进门去。
“嗨。”一个年轻人抱着电脑等在前方,“我们领导今天不在哦。”
赵戎听出了熟悉的声线,迈出去的腿收了回来,方向转至大门。惊疑不定地在两边来回扫视。
他还以为那玩意儿是智能的。
里面的办公室传出一道洪亮的女声,先知般地大吼解释:“那是他带来公司的垃圾!不用在意!”
紧跟着又给年轻人安排任务:“陆盛兴,发挥你最大的作用,好好招待一下!”
陆盛兴脸拉得老长,嘴里小声驳斥:“说了是我送给领导的周边礼物,什么叫垃圾?你这人好烦!”
他指了指临窗的桌子,引二人入座,再次道:“我们领导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回来上班。你们有事可以给她留言。”
赵戎都快忘了今天是来做什么的了。
季和亲切地笑道:“你好。我们这次是来找周随容的。”
按照方清昼的说法,周随容是才第一个受害者。
陆盛兴耸肩:“啊,那他也不在。他跟我们领导在一块儿,近期不来上班。早上还找我帮忙请假呢。”
“没关系,我们随便聊聊。”季和放松地坐下,一幅闲得无聊的姿态说,“听说你们……方领导,跟周随容是男女朋友?”
“曾经是。”陆盛兴精准用词,惋惜叹道,“现在分了。不过我觉得快和好了。”
季和问:“他们为什么分手?”
陆盛兴对警察没什么防备,一股脑地告知:“我不知道啊。两个多月前,周哥说要休息一段时间,不给批假就辞职。哪有这样的啊?领导觉得不对劲,让我去打听一下原因。周哥说没什么,他和领导分手了,需要冷静一下。”
陆盛兴摸着下巴,脸上是大惑不解:“不过我估计领导都不知道他们分了,因为她当时的表情比我还震惊。可能俩人吵架了吧。”
季和饶有兴趣地跟了一声:“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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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周哥说他有事要离开A市,一个人走了。领导放心不下,跟了过去。没过几天周哥就出事了。从这儿到这儿,老深的一条伤口。”陆盛兴心有余悸地比划,“在当地紧急处理了下,领导叫了辆直升机把他抬回A市。医生说再晚几分钟可能人就没了。”
季和问:“所以你不知道他为什么自杀?”
“自杀?!”陆盛兴惊愕到险些破音,两手按着桌面,激动地瞪圆双眼,“周哥是自杀的吗?领导说他是爬山的时候不小心摔下去了,底下正好有根钢筋擦过他的脖子,落地后还磕到了脑袋,所以失忆了。是意外啊!怎么是自杀?”
“哦。”季和意味深长地道,“所以她连你们也没敢告诉。”
陆盛兴感受到了忽视,眼神涣散,肉眼可见地沮丧下来,说:“什么?他们果然拿我当外人!”
季和没跟他一块儿哀痛友谊的虚伪,手指叩了叩桌面唤他回神,问:“我们能不能看一下周随容的资料?”
陆盛兴眼珠子咕噜转了一圈,佯装为难地说:“不好吧,这是我们员工隐私。你们想查要走专业的申请流程啊。不过你们要是让我也加入调查,那我作为热心市民,愿意免费、自担风险帮你们查资料。”
季和不买账,摊开手说:“那我只能找你们现在的负责人,晓之以情动之以理,劝说她积极配合警方工作了。”
林姐忙到脚打后脑勺,耳朵还是尖得跟有特异功能似的,在办公室里危险地吼出他的全名:“陆!盛!兴!你不要给我找事!”
“好吧好吧,我给你们查。”陆盛兴脚底发凉,立马认怂道,“反正也没什么,很多网上就能查到。”
他敲打一阵键盘,把电脑屏幕转向季和。
在季和查看的功夫,嘴里喋喋不休地介绍道:“周哥老家在隔壁市青安县下面一个镇,那地方挺穷的,就一所初中,能顺利升学的都不多。周哥是那里唯一一个参加全国竞赛拿奖的,后面靠这个特招来A市读高中。”
“因为寒暑假学校不开放宿舍,他偶尔会拜托网吧老板收留。A大就在网吧对面那条街,所以领导经常看见他。
“领导发现他在自学大学的课程,但是内容很多过时了,给了他一份资料,让他去了解一下各种扶持和补助的政策。周哥从此走上了新世界的坦途。他很厉害的,就是小时候被耽误,否则说不定能跟我们领导多做几年同学。
“需要我把他的履历给你们打印出来吗?这个其实网上也有。”
“不用了。”季和看完一遍,将电脑合上,推了回去,“谢谢,收获良多。”
见两人干净利落地要离开,陆盛兴追了上去,带着替跑路老板守护公司的无私信念,死缠烂打地道:“加个好友啊警官!我把我的履历也发你,有什么事让我一起!”
赵戎耐不住他恳求,跟他互加了好友,快步跟上季和。
两人健步如飞地走出大楼。热浪卷得二人发丝翻飞。
赵戎还没厘清,满头雾水地道:“我们要从周随容身上接着查吗?”
季和笑说:“我知道方清昼着急忙慌地跑什么了。她带着周随容去B市了。”
赵戎:“因为毕竟跟她曾经的项目有关,她也很关注吧。”
季和从衣兜里摸出一根烟,夹在手指中间来回转动,脚步不停地走向停车位:“我不认为周随容这种从小离家闯荡,一步步走上来的人,会因为分手而选择自杀。只有一种原因能让他崩溃。我估计方清昼也意识到了,此前或许是抱以侥幸跟怀疑,在见到沈知阳后,这种猜测越加强烈。现在她比我们更急着查证真相。”
赵戎问:“方清昼做什么了?”
“她应该什么都不知道,所以她现在才害怕。”
季和点了烟,咬在嘴里吸了口气,红色的火星半明半灭。
她回身望向高耸的大楼,楼体上的玻璃倒映着壮阔的天空跟白云,悠悠吐出一句话:
“她怕周随容跟沈知阳一样,杀了人。”
赵戎脚步定住,炙热的午后,无端感受到一阵凉意。
季和拉开车门,雷厉风行地安排:“查一下周随容两个月前去了哪里,相关辖区内近期是否有失踪人口,或者可疑的死亡人员。再联系B市,把沈知阳的案件资料发过去,说有个变态科学家可能会流窜过去作案,如果需要,我们分局愿意全力配合。”
赵戎用手机准确记下她说的每一个标点,小心翼翼地问:“这个变态科学家是指方清昼吗?”
季和斜睨一眼,吐出一口白烟,笑眯眯地说:“你信不信让她听到她会揍你?”
赵戎“哦”一声,把后面的备注给删了。
季和调整好反光镜,想了想,又问:“梁鸣最近在哪儿?”
“在A市啊。”赵戎奇怪道,“他挺安分的,这事儿跟他也有关系吗?”
“那没办法,谁让他杀过人?发生什么坏事,擦上边都得优先想到他,这就是红线。”季和说,“派人去问问他近期的行踪。出狱后都跟谁见过面。”
16.身份
周随容翻查了A市近期的新闻。没看到疑似有方清昼参与的案件,也没搜到通缉令之类会让他心脏骤停的东西。稍稍松了口气。
房间拉上了窗帘,静谧而昏黑的环境让他跟着生出些微困意,靠在床头,闭上眼睛假寐。
不出五分钟,一道穿透力远胜惊雷的“嗡嗡”声把他炸醒。
房间里不知道从哪个角落飞出来一只蚊子,围着两人打转。
周随容不敢用手拍,在半空挥了一把,没把蚊子打落,就看那小东西拐个弯朝着方清昼那边去了。
他坐起来,眼睛在弱光下辨识不出蚊子的踪迹,靠近过去,听到了时高时低的震翅声,只能任劳任怨地给方清昼赶蚊子。心里也觉得自己莫名其妙。
他一低头,发现方清昼醒了,而自己的手正悬停在她的侧上方,看上去动机不明。
方清昼睡眼朦胧,声音低得浑浊,迷迷瞪瞪地说了句:“这么恨我啊。”
周随容把手收回来,没回她的梦话。
方清昼转了个身继续睡,可惜困意比那只成精的蚊子还难以捕捉,过了半个小时,彻底醒了,沉着张脸坐起来发呆。
周随容知道她开机时间长,没有打扰她读秒,过去把窗帘拉开。
正好手机震动起来,周随容收到陆盛兴的信息。
对方给他说:周哥,我有警察圈的人脉了。今天他们今天来找我喝茶。【开心】
周随容看了好一会儿,觉得自己跟方清昼在一起厮混久了,对人类语言研读的水平有一定的倒退。
方清昼见他回信息的模样带着如临大敌式的审慎,问:“你在跟谁聊天?”
周随容说:“小兴。”
方清昼一听见这个名字就感觉被吵到了,耳朵里跟被塞了团海绵一样不适。
和陆盛兴同处一个空间,安静是一件极其珍贵的奢侈品。哪怕他不说话,手上的机械键盘也会噼里啪啦响个不停。
上班期间非必要禁止交流是他们公司一项人性化福利待遇。
方清昼移到床边找自己的鞋,周随容抬脚勾了下她的脚,示意她抬头,跟她面对面坐着。
标间的两张床因为空间受限摆得极近,周随容一双长腿稍往前一伸就抵到了,他两腿把人困在中间,递过去一瓶水,说:“聊聊。”
方清昼警惕地道:“聊什么?”
她佯装若无其事地说:“你知道的,反反复复地唠叨同一件事是无用且缺乏魅力的行为。”
周随容笑了,碰了碰她的膝盖:“你之前跟我生什么气?”
方清昼如释重负,反驳道:“我没有向你宣泄负面情绪。”
她顿了顿,纠正说:“我是有点不满,因为你不停强调我们分手了,让我离你远一点。”
周随容自我怀疑:他是这么说的吗?
方清昼不等他思考,反问他:“你觉得这样对吗?”
周随容哑口无言。
睡过一觉后方清昼思维恢复正常,逐条翻起旧账:
“拿音乐堵我,让我闭嘴。”
“你还嫌我说话难听。我明明没有恶意。”
“让我自己找话题,你又不耐烦地跑了。”
“为了不跟我一起吃饭,借口说是去上厕所。”
方清昼总结陈词:“是你对我有意见。”
周随容被她质问得迷糊了,既有种六月飞霜的冤屈,又觉得自己有罄竹难书的罪恶。
周随容听到自己大脑里“咔哒”一声打结锁死的声音,顺从着诱导说出一句:“对不起?”
方清昼点头接纳:“可以。”
她推开周随容的腿,弯腰穿好鞋,称心满意地说:“走吧,换个地方,这里我不喜欢。”
周随容拎起包跟在她身后,心里还没弄明白,盘旋着一个问题:为什么?
·
周随容将车开到临近的市区,天色已经黑了。
夜间行车不安全,两人重新找了家酒店。
第一天走的路程还不到三分之一,方清昼不焦不躁,周随容就没着急。
翌日早晨六点,吃过早饭,二人再次上路。
这次方清昼精力充沛,把电脑跟平板从行李箱里搬出来了。
周随容担心她又晕车,提醒了一句“别玩了”,方清昼点开一个聊天群,点击自动播放里面的语音,把平板放下去。
“朋友们,老梁酒席结束后要一起出去玩吗?”
“我好久没回B市了,还是多陪陪爸妈。你们去吧。”
“3号晚上能来的都来啊,多少年不见了,让我再见识一下诸位的美貌。”
“都说好了,聚会不许带小孩儿。”
“梁益正大红人,恭喜结婚!”
周随容听得满头雾水:“梁益正是谁?你认识?”
方清昼说:“我不认识。”
她囫囵地解释说:“前段时间A市发生了一起凶杀案,主要嫌疑人已被抓获,但还有个同伙流窜在外。同伙嚣张傲慢,在藏尸的地方故意留下一张婚礼请帖,男方就是这个梁益正。我需要跟他们近距离接触一下,确认他们有没有问题。”
周随容疑窦丛生。
这跟方清昼有什么关系?她难道跳槽去给警察做顾问了?
周随容默念了几遍不要多问,说服自己,转而打听:“你怎么加上这个群的?”
方清昼一脸轻而易举只是相当繁琐的表情说:“我本来搜到了他们的班级群,不过管理可能已经弃号了,没有通过我的申请。于是我把ip切到B市,在各个社交平台发布了一条同城信息,问梁益正结婚有没有老朋友可以同行。然后花钱推流,不到一小时就有人来问我是谁。
“我本来想委托小兴代聊,但后来发现大家的聊天风格刻板又无聊,AI就可以搞定。用了一个晚上的时间,我拿到了梁益正的基本信息,加上他的好友,并被拉进了8个群。”
周随容:“……”
为什么要分那么多聊天群是方清昼的知识盲区。她早上扫了眼AI总结过的聊天记录,发现上千条的内容里只有几百字的有效信息。废话率比陆盛兴还要高出一整个境界。
“9月8号,他们要给梁益正开一个单身派对。人相对会多,可是要等太久。我劝他们9月3号先开一场高中同学会,他们已经答应。”
周随容发怵道:“你这种行为,让我觉得有点像诈骗犯。”
“哪里?”方清昼振振有词地说,“我是去送礼金的,这叫财神。”
群里的语音还在自动播放,提到了一个熟悉的称呼,让周随容额角青筋跟着跳动起来。
“小昼啊,你到了以后给我们多拍几张照呗,我们班好久没拍过合影了。”
“对啊小昼,拜托你啦。我同意你聚餐不用AA。”
“什么AA?王哥那么大的老板,已经说过要请客了。你这是瞧不起人啊。”
“不是梁益正这个准新郎请客吗?”
“小昼来拍照吗?拍的话我就化个妆,不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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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这帮老流氓都配不上我化全妆。”
周随容见方清昼低头回复消息,隐约有股不详的预感,敬畏地问:“这个小昼是?”
“我捏造的一个新身份。”方清昼给他介绍,“毕业于B市第三中学。大学读的金融,毕业后因为找不到合适的工作,转行做了摄影师。擅长拍网红风的照片。近日档期太满,不接私单。”
周随容不可置信地道:“你会拍照?”方清昼对相机的了解,只局限于“打开”、“拍摄”、“关闭”三个功能。
“我不会。”方清昼说,“但是你会。”
她大概意识到自己计划敲定时忘记通知本人,此时才开始补救,交托重任般的,轻轻拍了拍周随容的肩膀。
“哦,是这个小周啊。”周随容拖着长音道,“使唤我。”
他想到什么,忍俊不禁,轻快的语气中带着些微的挑逗意味,问:“那请问小昼学姐跟着我去,是用什么身份?我的助理,还是我女朋友?”
岂料方清昼正儿八经地说:“我是你的老板。”
周随容嘴角微微一抽。
方清昼从容地介绍自己的思路:“我出两万块钱,让你给我跟拍一周。在你请假说要去参加同学聚会的时候,我表现出了一定的兴趣决定跟着你一起过去。当然我这个安排充分考虑到了你的自身条件。以你的长相,他们会合理化地认为我这是在追求你。”
周随容:“……”
方清昼自信地说:“这样一来我不需要应对那些场面上的套话,不用跟他们夸张地缅怀过去的校园生活。同时我可以旁敲侧击地打听各种散乱的信息。即便我说出什么不合时宜的语言,让他们认为我不好相处,也只会增加他们对你的同情心,帮助你拉近跟他们的距离。”
周随容:“……”
方清昼说完最后一个句号,没有听到反馈,谦虚询问:“你怎么不说话?你有什么不同建议吗?”
周随容吹捧道:“简直完美无缺。”除了没考虑到他的心情,几乎面面俱到。
方清昼点头说:“小周你的人设可以自由发挥,我给你预留了一定的空间。”
“谢谢你,方老板。”周随容已经具备身经百战的淡定,郑重道,“我在努力入戏。”
方清昼一直欣赏他的工作态度:“嗯。”
小周尝试代入了一下角色,委实没有那种天赋,反而跟着疾驰的车辆一样,心猿意马起来,问:“你真要包我啊?”
他语速缓慢,烦恼地说:“方老板,万一有人说要出更高的价格让我跟拍怎么办?”
方清昼说:“你让他找我,我给他普法。”
周随容纠结地道:“那如果你被人认出来呢?”
“可能性不大,我一向低调,基本不参加线上的活动。他们没有接触我的机会。”方清昼说,“真认出来了也没关系,毕竟我确实是你的老板。”
周随容低低笑了两声,说:“好的,方老板。”
方清昼把梁益正的名片和信息顺手推给季和,正要查看前面的未读信息。对面直接弹了个语音通话过来。
方清昼不疑有它,顺手接起。
季和语调铿锵有力地说:“方清昼,A市南城分局友情提醒你,回头是岸,现在——”
方清昼手忙脚乱地点下挂断。
车厢里死一般的寂静。
车窗外是猎猎作响的风声。
周随容那颗刚还在暖洋里轻柔涤荡的心,“咻”一下被卷百米高空去了。
17.短信
两人心思都是千回百转。以至于此刻的静默有种敲钟鸣鼓似的聒噪。
周随容忽然想起来,自己原本是决定把人送到B市就回去的。这意志是什么时候被瓦解的?
周随容握着方向盘的手指用力到发白,感觉自己前方驶去的是一条不归路。
就她这,还给人普法???法师的法吗?
方清昼低着头跟人发短信,心虚气短地解释道:“她在请我配合调查。开一句玩笑。”
周随容无法说服自己相信,从胸腔挤出一声“嗯”,尽可能柔和委婉地道:“你知道主动自首可以从轻处罚吗?”
方清昼说:“我知道。”
周随容听出她语气里的执迷,憋着气道:“那你知道……”
方清昼忙着回复,抢白道:“我知道!!”
她不知道是在对周随容还是对手机另一端的人,说:“我只是需要一点时间,一个缓冲。”
周随容深深吸了口气,基于对方清昼的了解,生生咽下了将要溢出的质问。吞咽了几次,喉咙依旧干得发疼。他竭力让自己保持住平静的心态,问:“你的缓冲在b市?”
方清昼头也不抬,瓮声瓮气地说:“是。”
周随容问:“我可以撤回前言吗?”
“你是说前男友什么的那句吗?”方清昼终于舍得抬头,欣慰而大度地说,“可以。”
周随容:“……我是说‘我不管你去B市做什么’这句话。”
方清昼淡淡地“哦”了一声。
周随容商量道:“那一起撤回可以吗?”
方清昼不大乐意:“这么顺便吗?“
周随容笑了出来,不过笑意转瞬即逝,被高垒的心事压塌。
他混乱到不知道该说什么,似乎说什么都只会导致事态加剧,进而无可挽回。
想到过激的措词万一导致方清昼失去对他的信任,他没能在悬停前拉扯住她最后一把,恐慌跟畏惧的寒意从简直要从骨骼的缝隙里冒出来。
周随容近乎消极地思考,潜意识里也明白自己是在利用各种理由推脱,乃至诓骗自己。残存的理智在嚎叫,脆弱得岌岌可危。可又好像别无出路。反正无谓的争吵绝对是最为错误的一条。不如沉默。
方清昼埋头跟季和发短信。
方清昼:他听到了。
季和:那太好了。
方清昼:??
季和:不要小瞧警方。我担心祖国的大好青年因为一念之差把自己送入铁窗,这是谁都不想看到的损失。
季和:如果周随容真的杀人了怎么办?有违于你的规则怎么办?如果他知道真相后又一次选择自杀怎么办?你真的考虑好所有后果了吗?
方清昼:他不会杀人。
季和:你的抵触不就是证明你在动摇吗?你的信任似乎并不够坚定。
方清昼:我只是需要一点时间。
方清昼:如果你们找到任何可以给他定罪的证据,我马上带他去自首。否则不要再这样说了。
方清昼一条条地删除上面的记录。
方清昼:沈知阳提到的那个人找到了吗?
季和:目前还没。咖啡店的监控里没找到人。他每次出现监控就会被提前关闭。
季和:我们去找了市局的技侦同事给沈知阳做模拟画像,用人像组合系统拼了半天,细化调整了半天。
她回复的速度多了几秒的空档。方清昼猜过程应该有些许曲折。
季和:我们现在正跟她的同事约时间去组合人像。实在不行只能去查周边监控了。
季和:藏尸的那套房子,我们联系到房东。对方说两个月前有人加价买走了他们的房子。因为他们暂不回国,无法过户,对方也表示不介意。线上签完买卖合同直接给他们打了钱。联系跟转账的账号都是国外的。合同后附的身份证明是一位女性,我们正在尝试联系。
方清昼:他行动明目张胆,留下太多漏洞,没有在认真隐瞒自己的身份。你们应该很快就能知道他是谁了。
季和忙到虚脱,跟方清昼聊天的时候有种想把破罐子摔了再把碎块踩成齑粉的颓废:知道了也没什么用,顶多请他喝喝茶。除非他磕到脑子幡然醒悟主动认罪。
季和:B市那边有什么消息吗?
方清昼:我还没到。
季和:?你们是在路上秋游吗?就算骑的是驴,多拍两下屁股也该到了吧?
方清昼:【定位】还有一半的路程。
季和对她的效率意见颇大,再次羞辱:你们开的是破三轮?
方清昼反问:B市那边有什么消息吗?
季和:能有什么消息?没有实际证据也没有嫌疑人具体信息,不可能立案,想长心眼儿都没地方。而且B市前段时间在郊区发现了一具女尸,怀疑是嫖客跟失足女发生冲突后激情杀人。现在全市忙着扫黄找嫌疑人,拘留所里都快塞不下了。
方清昼孤陋寡闻了,略微震惊道:嫖C的人那么多?
季和:那倒是不至于。经济犯罪,搞网络诈骗、非法经营之类的也不少。还有各种原因发生口角或斗殴的、交通肇事的、棋牌室互相举报的……这年头的人都心浮气躁。
季和:你回A市,我找扫黄的朋友给你讲讲那些让人声泪俱下的爱情宣言。跟你探讨一下爱情的本质。
方清昼:不用。
方清昼:我晕车,不跟你说了。
方清昼收起手机,偏头看了眼周随容。
两人各怀心思,彼此呼出的空气仿佛变成一团杂乱纠缠的线,时间从线团中抽离,每一秒都变得漫长。
这样的状态持续到中午十二点左右。二人途径一个市区,周随容下高速找了家评价不错的餐厅。
餐厅附近没有停车位,周随容在门口把人放下,让方清昼先进店吹空调。
然而等他找到车位赶回来的时候,方清昼还等在路边。
她站在一块方形车阻石上,从高处眺望着他那个方向的街道。身形清瘦挺拔,飘散的长发中透出细碎的金光,整个人看起来十分温暖。
她见周随容走近,说出深思熟虑后的提示:“我觉得我们可以明天下午再抵达B市。”
周随容唇角浮出不自觉的笑意,仰头望着她,了然道:“坐车累了。”
“有一点。”方清昼说,“当然我不是说你的开车技术不好。但下次还是坐动车吧。”
她抬手按住周随容的肩,让他停在原地。
方清昼知道现在不是什么好的时机,不过再不透露部分实情,对周随容不大公平。万一小周判定风险过高,半途跑路,那她得不偿失。
她占据了高处的有利地形,毫无征兆地,把删减后的内容告诉他:“我不是跟你说过A市发生了一起命案?那个逃跑的同伙对我相当了解,让凶手事后假装成我。案件本身跟我并没有直接关系,不过涉及到了我过去的一些研究,所以警方不得不关注我。”
周随容只能给这个故事打五分,说:“凶手怎么假扮你?她整容了?”
方清昼高深莫测地说:“不,一种更高端的手法。”
周随容盯着她看了许久,剖析的目光代替了太多语言,对着她的眉眼轮廓细致地描了一遍,到了嘴边只是说:“方清昼,你知道谎言发展到最后,通常会变得不可收场吗?”
方清昼截然道:“不可能。我说的都是实话。我只是选择性描述事实。”
周随容见她说得底气十足,揶揄一句:“好,学会说谎了,对付我?”
方清昼嘴快跟上:“你觉得我是在对付你吗?”
周随容怀疑自己被扎了一下,但看方清昼的表情又实在不是,狐疑道:“你是在呛我吗?”
方清昼眨了眨眼睛:“我没有,哪一句?”
周随容说:“你最近为什么喜欢用反问句来阴阳怪气?”
方清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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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即有理有据地抗辩:“反问是一种和善且尊重的表达。给予对方思考跟斡旋的空间。所以老师在回答问题,员工在提出建议后,都会反问一句‘您觉得呢?’,来作为结语,它有什么问题?”
周随容:“……”
方清昼见他愚钝,继续给他举例:“比如有人问,‘你可以接受我的采访吗?’,a选项,‘你觉得我可以吗?’,跟b选项,‘不行。’,两者比起来,前者更富有人情味。”
“我选b!”周随容察觉她在自己不在的时间里学到了奇奇怪怪的知识,提心吊胆地说,“你不要再用反问句了。它不适合你。”
方清昼吃了一惊,思忖过后,不甘地质疑:“林姐都是这么说的。”
周随容说:“她的确是在阴阳怪气。”
方清昼皱着眉,明显被绕得糊涂,不悦嘀咕道:“好麻烦。”
周随容摸了摸她的脸,后者皮肤被太阳烘得发烫,微微出汗,感受到凉意,站着没动。周随容先前的烦躁便跟着热气蒸发散去大半。
他认为多半是自己杞人忧天。方清昼怎么可能做违法乱纪的事?她根本体会不到那种恶意。
方清昼鲜少跟他提及自己的过去,因为觉得那段往事乏善可陈。周随容只能从她偶尔的透露中拼凑出大概的画面。
——很小的时候父母离婚。感情破碎的两人最后的相处方式,是不断用最恶毒的语言进行着最赤^裸的攻击,且致力于要让方清昼来指证对方的失败和过错。在崩坏前夕,将对方和自己撕扯到面目全非,把丑陋的面目完整清晰地留给方清昼,然后舍弃了这段疯狂而病态的关系,各自奔赴崭新的前程。
方清昼不到十岁就开始了独立生活。身边接触最多的是两个照顾她起居的保姆。她不喜欢跟保姆做过多交流,每天绝大多数时间用于学习。
求学阶段,她身边的同学、师长,都对她带有年长者的包容跟体谅。不介意她的固执和自我。不需要她任何的将就与配合,会主动地听取她的声音跟需求。
大众出于对天才的偏爱,也不会指正她无意下的冒犯。反而会在她尝试融入社会化的过程中,鼓励她更加的直白和坦率。
她不必在乎别人的脸色,不必在意言语的表达,享受着无数人的吹捧和称赞,随心所欲地长大。
她像是一个巨大的发光体,也因此跟所有人都保持着难以触及的距离。
周随容有时候会想,如果方清昼没有遇到自己会是什么样子。
或许她依旧站在光线聚焦的高台上,平等且疏离地注视着从身边路过的每一个人。
而不是会在背后悄悄拉着他,跟他讨论“某某是不是不开心”,“刚才气氛那么尴尬大家为什么要笑?”,又或是,“谁谁的表情看起来很为难,他需要我的帮助吗?”。在得到印证后则得意地表示:我就知道!
即便她可以适应并享受这种孤独,周随容依旧会不可抑制地感受到心疼。
周随容伸出手,搭住她的腰,牵她下来,说:“先吃饭吧,大思想家。”
等到吃完饭,坐上车,方清昼还在琢磨这个事情。
“小兴问林姐,他可不可以请一天假。林姐说,‘你觉得可以吗?’,小兴就说谢谢林姐。”
周老师偏头看她,眼神中带着鼓舞:“林姐是在警告他。第二天小兴应该来上班了。”
方清昼声量渐低,到后面细若蚊蚋:“那我之前跟林姐说,我要暂时请假。她问我多久。我说两个月。她说你觉得两个月可以叫暂时吗?”
实际上周随容也不能违背她意愿地给出正确的答案,会不讲原则地进行偏帮,他安慰说:“她跟你表述不清楚,是她的问题。所以你回了她什么?”
方清昼两眼一闭,神色恹恹地说:“忘了。”
方清昼忘了的可能性基本为零。大概率是觉得自己完了。
第二天上午11点,两人终于离开B市高速收费站。
18.融入
B市没有什么得天独厚的优势,经过数十年现代化的浸染,城市的规划显露出一种割裂的外貌。
繁华的地段矗立着一栋栋拔地参天的高楼,中间夹杂着颇具时代气息的老旧楼房。犹如璀璨朱贝表面沾染着泥沙,被安放在一个不大合适的匣子里。
拥挤路段的车道修得太窄,周随容在堵塞的长流中挪动了近一个小时,艰难拐到酒店的入口。
这家梁益正即将举办婚礼的酒店告知他们,他们只能将房间订到9月13号,之后四天时间没有多余的空房。
周随容订了两间套房,洗漱过后打开电脑,加紧完善方清昼给他捏造的摄影师人设,以便明天可以登台表演。
他翻了遍群员的信息跟聊天记录,发现方清昼所谓的“有发挥空间”这句话存在严重不实,带着证据去隔壁找她理论。
“方清昼,这群里的人起码比我大了五六届,你让我去扮他们的同学?他们是瞎吗?”
方清昼装作舟车劳顿后精神不济的样子,坐到书房的沙发上,故意曲解地回复:“这种小事,你看着安排。”
周随容朝她走过去,方清昼给他让出位置,划重点说:“你只需要关注梁益正就可以。”
周随容哂道:“你以为这个人好骗?”
梁益正今年34岁,是个颇有声量的网红。
周随容顺藤摸瓜找到了他的两个视频账号,一个主要发布工作室的员工日常,有一百多万粉丝;另一个账号做个人生活分享,偶尔会发五花八门的科普。有三百多万粉丝。这些只是单平台的数据。
此外,他在B市开了两家餐饮、一家酒吧,以及一家兼营桌游跟剧本杀的店铺。生意都十分红火。
父母职业保密,不过根据网友抽丝剥茧的分析,推测他应该是个富二代甚至官二代。
他早期出镜时会特效遮挡住左眼,自述是初中时期因校园暴力被同学殴打导致眼球被摘除,眼睛周围也留下了丑陋的疤痕。后来靠这段经历吸引到一大波粉丝,成功起号,他便取消了特效,选择直面镜头,不出意外又引起一阵热度。
从各方面来说,这人擅长把握人心,天生适合吃自媒体这碗饭。
周随容打开几段梁益正比较火的直播切片,要跟方清昼一起看。
方清昼对此感到索然无味,刚开始并肩跟他坐在一起,到后面三心二意,头慢慢歪了过来。
周随容稍稍侧过身,方清昼便闭着眼睛靠在他胸口睡着了。
两人的皮肤隔着单薄的布料互相传递着温度。
周随容按下暂停,胸腔发出几声沉闷的震动,垂眸看着她细密的、小幅颤动的眼睫,觉得她装得实在辛苦,再下去脖子都得僵了,抬手揉了揉她的头发,在她耳边轻声说:“方老板,你装睡的水平亟待改进。”
方清昼掀开眼皮,一点点抬起头,与他对视,声线平稳地说:“事实上,只要仔细观察,几乎没有人可以伪装成功。因为眼珠会在不同睡眠状态交替下呈现不同的转动规律,而无论是静止、缓慢,还是快速抖动,都极难复刻。同时装睡的人无法精准控制身体肌肉和呼吸节奏。但是——”
她一脸正直地谴责道:“但是,从礼貌上来说,一般是不会拆穿的。”
周随容全然没有反省的态度,坏心肠地笑说:“糟糕,要方老板教我为人处世了。”
方清昼直接捂住他的嘴。
周随容按住她的手腕,收敛笑意,马上换了副庄重严肃的表情,牵强地转折:“说正事。梁益正的生活有一半都放在了网上,这还不够吗?你一定要跟他接触?”
方清昼:“我想知道他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为什么会成为那个人的目标。”他还是不是他。
周随容抓着她的手让她靠近,语气温柔得像是劝诱:“那见过之后呢?我们回A市?你有什么在意的,我找私家侦探帮你查。如果你不放心,我亲自去。可以吗?”
周随容知道自己的理智时常在脱离掌控。一和方清昼说话,就会被动忘记她身上的麻烦、欺瞒和危险,不管不顾地跟她在一起。
他应该更警惕,而不是忍不住接近,又对她微笑、妥协。仿佛中间深不见底的裂缝,与未来覆水难收的后果都不存在。
方清昼的经历让她对现实的一切充满自信,但社会从不是那么简单。在各种明文标注的条例外,还有无数看不见的规则跟红线。他不能跟着冲动。
即使是清白被诬陷,他也得让方清昼尽快回去自首,等待真相调查清楚。
周随容用她能接受的方式,把姿态放得很低,说:“你设身处地从我的角度想想,我没有闲暇思考自己的事情了。我怎么受伤,为什么失忆,我们为什么分手,你为什么放任我在医院不来搭理我,我会不会因为你成为共犯……很多问题,这些你一个都不回答我,我还是陪你来了。我的私心是偏向你的,你能不能听我一次?”
“这个我设身处地不了。我的处理手段可能会有点极端。”方清昼低声喃喃一句,认真道,“你脾气真好。”
周随容:“……”
他喉结上下滚动,眉头还没皱起,对上她的眼神,一口气先泄了出去。
他看见方清昼平直的唇角上又露出某种隐晦而深重的情绪,做不到她试图展现的那样平静自然,便跟着有种难以言喻的伤心,觉得自己不该再问了,他之前明明答应过。
他握住方清昼发凉的指尖,刚要说算了,就听对方说:“你接着查梁益正,这些问题或许都能得到解答。到时候你也许会后悔,责怪我不该带你出来。”
周随容一直当她语焉不详的说辞是种推却,如今抛开最初那些不冷静的情绪,从只言片语感受她深潜的含意,悟到点什么,稍怔后低声问:“真的?”
“嗯。”
周随容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松开方清昼的手,端起电脑说:“我回去继续看直播录屏,你先休息。”
他走出房间,又回过头,张着嘴想说点什么的模样,门先一步自动合上了。
方清昼起身准备去开,桌上的手机亮起屏幕,显示收到一条短信。
屏幕在面容解锁后显示出省略的内容。
【我不会,你不要污蔑我。】
过了会儿又发来一条。
【不要担心,好吗?】
·
空调外机运行着吹出燥热的气流。
山林间落了厚厚一层深绿色的叶片,覆盖在无人打扫的道路。路的前方延伸向一栋欧式风格的别墅。
聚会的地点在早晨临时改到郊区的这栋别墅。
方清昼关注了梁益正的账号,出发前收到他开启直播的提醒。
他在直播中说这里是他自己的度假别墅,今天请了几位厨师到现场做饭,这样可以更安心地跟朋友畅谈。
一群人坐在餐桌旁有说有笑地聊起高中往事,内容大多围绕着梁益正,有些过于殷勤的语气带着明显的巴结。
周随容觉得这场面会影响方清昼的食欲,两人吃过午饭才往目标地点赶,抵达时迟到了一个多小时。
周随容率先推开大门,从正午的强光中迈步中进去。几个坐在同一侧的人就见直播界面的评论区疯了一样地翻动,速度快到看不清楚具体文字。
“这谁?好帅!”
“梁总,你们还请了男模?”
“靠,这兄弟是真帅。”
“求求,让我摸摸他的胸肌。”
别墅内的一群人下意识抬头望向门口。
周随容穿了件白色短袖,空调的冷风与门外的热气冲撞形成对流,将质感柔软的衣服吹得紧贴他的身躯,勾勒出他紧实的肌肉线条和劲瘦的腰身。
他姿态从容优雅走到餐桌前,笑了下,问:“在直播吗?抱歉,能不能把镜头转个方向。”
出口的是询问,但不等几人同意,直接把手机摄像头对向另一面的墙壁。
梁益正眉心跳了下,随即看到又一个人走进来,后者依稀的熟悉感让他吞回了将要出口的质问。
周随容介绍道:“这位是我老板,一起来凑个热闹。”
方清昼含蓄点了下头。气质中的清冷让众人无端觉得这已是极大的友善。
现场十多人面面相觑,用眼神无声交流了一番,确认这里没一个认识他们。
那边周随容顺手拉开两把椅子,跟方清昼一同坐下,恣意得如同回了自己家。
也就二人的形象太占便宜,入室抢劫都要让户主先耐着性子问一句“是不是走错屋了?”,才没在第一时间被人轰出去。
现场被震得安静了足足十多秒。
身为主人的梁益正保持缄默,坐在他左手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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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位穿红裙的女士按捺不住,代替众人客气地问:“你们是?”
周随容笑说:“我是群里的小周,张鸿的表弟。他有事来不了,托我过来送句祝福。”
众人相继“哦”了几声,表情上无不写着“冒昧”两字。对他悍匪似的社交能力感到有点惊恐,偏偏无法将这粗鲁的行为与他外在的气度联系上。
周随容自顾着道:“其实我也是三中的学生,各位是我的学长学姐,只是我上高中的时候,梁学长已经毕业了。当时学校里留着不少学长的传闻,我一直想见一见学长,可惜高考结束就去了A市。这次听我表哥说梁哥要结婚了,本来想当他家属过来蹭饭,没想到他居然不回来。我就摸着机会自己来了。诸位不介意吧?”
他话里奉承起这场饭局的主角儿,众人恍若初醒,笑着打趣说:“老梁,你看看,你的粉丝都追到线下来了!”
梁益正很浅地笑了一下。
几人硬着头皮跟周随容搭话。
“小周是摄影师对吧?在B市要待多久?”
周随容说:“中秋假期结束吧。”
“你相机带了吗?给我们拍几张呗。”
周随容笑着说:“抱歉,严格来说我现在还在工作时间,只服务一位客户。能不能帮别人拍照,需要请示我的老板。”
众人目光随之转向方清昼。
方清昼从进门起便一言不发,目光对着落地窗外的小院,安静到存在感稀薄。闻言才用视线扫了圈众人。
正常情况而言,玩笑的对象会顺水推舟地表示一下随意,让话题在和融的气氛中往后推进。
但方清昼本身厌恶拍照,一下子考虑到后续可能的发展——假如周随容给众人照相时,自己独立在外,貌似会显得更不恰当,便从源头推脱道:“再说吧。”
细细品味一下,这样的拒绝未免有点不尊重人。毕竟大家虽然自称牛马,又不是真的卖身,拍张照片的自由都没有,把老板的身份太过当真。
好几人打量的眼神因此带上些许古怪,在两者之间来回扫视。
周随容用指尖敲了下面前的空酒杯,状似无可奈何地说:“好吧,陛下有旨,说不允许。看来我没荣幸领这个差了。”
他舒缓安定的气质说什么都给人一种春风拂面的好感,哪怕是在婉拒。
几人都发出笑声,赶紧把事情揭过。
“稍等一下。”梁益正大概是看直播间风向不对,拿着手机离开座位,“我带粉丝逛一逛别墅。你们慢聊。”
他招呼打得敷衍,余光半点没往众人身上瞟,俨然是压抑着不愉快。
主人甩袖离席,让气氛焦灼得宛如地底下埋着火^药。
好在现场都是社会人士,适应各种极端环境,众人喝了口酒压惊,重新找回节奏。三三两两地靠在一起闲聊起来。
没了直播镜头,话题变得无拘无束,逐渐吹着大话往天上飘。
方清昼听到对面的男人问了一句“你们炒不炒股”,瞬间带活濒死的场面,几人就着醉意高谈阔论。嗓门最大的一个喊道:
“现在的散户啊,不会看走势图,不会看盘锻炼敏感度,不会分析报表,不会查新闻政策判断行业前景,甚至连哪家企业是行业龙头都没弄清楚,唯一的交易理论是凭感觉,风风火火地冲进去,亏了个底朝天,还死死握着不止损。傻子这么多,但凡有条件,谁忍得住不骗啊?”
这一波扫射范围太广,好些人脸色又变得难看。不过今天离奇的事情发生得太多,这点煞风景的虚荣根本不值一提。
方清昼倾斜着重心靠向周随容,抵住他的肩膀,深吸一口气。周随容及时打断她未出口的感叹:“不许说。”
难道他不想低调地融入吗?
方清昼拿出手机,编辑信息。
方清昼:你怎么不问他们梁益正的事?
周随容:我要缓一缓啊老板,我后脑勺还在发麻。
方清昼:【海獭挠头】
周随容:【海獭挠头】
周随容刚跟边上的男人扯了几句,一阵短促的脚步声“哒哒”响起,就见梁益正去而复返,春风满面地从楼上下来。
他关掉了直播,手里提着两瓶红酒,坐回到原位,对着方清昼风度翩翩地笑道:“方总想吃什么?我让厨师回来给你加几道菜。”
19.打探
梁益正一声“方总”,叫现场絮絮不止的说话声小了下去。那些分散的视线再次汇聚到方清昼脸上,各式端量探究的眼神凑到一块儿,强烈得要在她脸上挖出个洞。
方清昼说:“不用,我不饿。”
梁益正抬抬下巴,不远处的男人自发带着器具过来开瓶醒酒。
梁益正的身体朝向方清昼,两手交握,大方又带着点正式的姿态说:“刚才一下子没认出来,怠慢了,真不应该,亏我还是吃互联网流量这口饭的。着实是没想到方总这样的大忙人,会出现在我的高中聚会上。太让人惊喜了。”
方清昼知道,这种时候应该跟着假意恭维,可她对着梁益正那张脸,用了两秒的时间绞尽脑汁,也只挤出来一句:“谢谢。你的工作进行得也不错。”
方清昼坐在角落,与梁益正离得最远,两人中间隔着差不多整张餐桌。她的音量又不大,众人为了能听清她说话,纷纷停下交头接耳,恍惚从聚会被拽到了工作会议现场。
梁益正倒了杯酒,旁若无人地朝她走去。
方清昼抢先说:“我不喝酒。”
梁益正脸上笑容不减,停在她跟周随容中间,遗憾说:“太可惜了。”
手腕一转,递到周随容的跟前:“那周学弟,我们喝一杯?”
方清昼两指顶住酒杯,用了点力,居然没能推动,抬起头说:“他开车,也不喝。”
“叫个代驾就好了,给别人一点工作机会嘛。”梁益正转动眼珠,从侧面斜着视角瞥过去,对周随容调侃道,“出来玩儿,一口酒都不能喝啊?”
杯子里的红色液体在他玩味的眼神中粘稠摇晃,空气里飘散着清香而浓烈的酒味,边上一圈人挂着一脸假笑不错眼地看着他们,像是都喝出了醉意,钳口结舌。
梁益正话音落地后的片刻,仅有呼吸声此起彼伏。一股说道不清的诡异感直蹿头皮。
下一秒,围观的众人醒过神来,热情起哄道:
“喝一口而已,小周,你不是梁哥的粉丝吗?这可是梁哥亲自给你倒的酒。”
“我陪一杯。”
“你不就是想喝吗?还找那么多借口。”
“小周,你梁哥过几天就要结婚了,不敬一杯说不过去吧。”
梁益正单手支在周随容的椅背上,听着众人哄闹,笑容温和得体。
方清昼深度研读过该种情景,往他身上无声敲下几个词。
——轻慢、狂妄、惺惺作态、独断专行。
如果把她讨厌的几种特质排个序,这几条绝对名列前茅。
周随容在愈发高涨火热的氛围中接过酒杯,弯曲的眼眸中散发着清澈的微茫,没有半分被高架起的不自在,浅抿一口,说:“方总,那回去的时候只能你来开车了。正好可以重温一下十年前驾校里学到的知识。”
方清昼一脚踹飞他搭来缓和的台阶,对着欢呼的几人说:“真吵。”
梁益正浑然没有始作俑者的自觉,一派体贴入微的口吻问:“楼上有安静一点的书房,里面有电脑,我带你上去看看?”
方清昼眼底带着厌烦,还是颔首,起身跟上。
错身时,周随容一把握住她垂落的手,但没使劲。
方清昼低下头,对上他俊秀含笑的脸,慢动作似地把手抽了出来,在他肩上拍了拍。
众人看到这种露骨的表现,对二人关系的猜测得到证实,一时表情有些五彩纷呈。
等方清昼的身影从楼梯口消失,周随容收回视线,他对面的男人开口邀请道:“那边有个台球室,小周,要去玩会儿不?”
男人额前头发有些稀疏,体型微胖,一张脸总是笑得和气,但眼睛细长,五官不仅跟英俊无缘,还给人一种精明不讨喜的观感。
周随容从善如流地应道:“可以啊。”
他推开椅子,边上几个男人见状跟着站了起来,拎上几瓶酒,嚷嚷着要一起凑热闹。
五六人走进角落的台球室。
微胖男人落在最后关上门,急不可耐地问:“小周,你那个老板,不会是方清昼吧?”
周随容偏过头,略带意外地说:“你认识她?”
“那肯定啊!”男人激动地说,“她爸妈都是做生意的,听说是A市比较知名的本土企业,不过还是她更厉害。当年她拿奖的时候上过热搜,一张领奖的合照火到出圈。到现在,每一届大奖赛结束还会有营销号专门提她一两句。后来三夭不怎么公布她的照片了,但偶尔还会漏点消息。话说她跟你出来不带保镖吗?”
只有方清昼会觉得自己低调到无人知晓。
周随容抬手压了压,故作刻意地说:“嘘。她不喜欢太拘束的环境。”
“可以啊兄弟!你太厉害了!”男人打量着周随容的脸,一时间心底的酸味要从嘴里呛出来,又不得不服气,上前勾住周随容的肩膀,贴得离他很近,挤眉弄眼地道,“说说,怎么追到手的?传授一下呗。”
边上几人闻言也靠近过来,一副老友熟稔的模样,暧昧地道:“你小子打哪儿学的?怎么认识的?”
周随容周身被烟酒的味道环绕,他不舒服地顶开肩上的手臂,与几人拉出一点距离,脸上依旧笑吟吟的,看不出深浅,说:“不是你们想的关系,还在追呢。”
男人张眉努眼地说:“她花时间陪你参加一场毫不相干的同学会,还要追吗?女人矜持一点而已,这事儿绝对成了!不信你开口试试。”
周随容垂眸笑了笑,说:“是她在追我。”
微胖男人登时被噎住,后半段话像口老痰一样卡在嗓子眼,恶心得够呛。
周随容轻描淡写地炫耀:“她经常去我们工作室,给我送花啊什么的。听我说没工作,就给我介绍客户。隔三差五喊我出去吃饭,我说没时间,她就直接订高级餐厅的外送。我告诉她今年中秋我要回B市见见朋友,她想跟过来,就用找我拍照做借口,连手上的项目都暂缓了。我决定这次回去,跟她处处看。”
男人嫉妒得发狂,表情扭曲。
一人半真半假地说:“谈恋爱费钱啊。你小子存款够吗?别因为消费习惯给搞崩了”
周随容诧异地说:“拍照才挣几个钱?她在意这个怎么会喜欢我?她有钱肯定她出啊。”
众人:“……”
众人对他的印象已根深蒂固成一个油嘴滑舌、装腔作势,还厚颜无耻的小白脸。
这种暴露到明面上的道德瑕疵跟贪慕虚荣的本质,迅速拉近了几人的关系。
“你们认识多久了?”微胖男人说,“她这样的人,身边都是各行各业的高智精英,你们能有共同话题吗?欲擒故纵玩久了她可能会失去兴趣。朝三暮四不是只有男人才会。”
“好几年了。她不会的。她说是以结婚为前提在追求我。”
周随容靠在台球桌上笑了笑,神情中的笃定跟神气太过刺眼。
边上几个想跟着嬉笑两句的兄弟,被他这话题一带,词汇库直接干涸见了底。
周随容提不起什么兴致打球,面对递到跟前的球杆,摆摆手,枯燥地叹道:“早知道不带她来了,这里有点没意思。梁学长这人吧……啧。”
“怎么了?你不会担心你老板对老梁移情别恋吧?老梁估计是想请她喝喜酒或者拍个采访,到时候消息吹大一点放出去,有面儿。”
周随容说:“我感觉他有点瞧不起我。”
“靠,你小子眼光还挺毒。没事,他瞧不起的人多了。你老板有本事嘛。”
男人把老板两个字咬得很重,尾音刻意扬了扬,听起来既像是揶揄又仿佛是讽刺。
周随容顺嘴问:“话说他未婚妻是谁?我没听说过。”
“也是本市的有钱人,他们结婚的酒店就是她家开的。”
“你熟啊?”周随容笑着道,“说说呗,他们怎么认识的?”
男人捶了他一拳,笑骂道:“问你的事你小子连个屁都憋着,光叫老子讲。”
周随容只是笑,转头看向其他人:“你们都认识吗?”
一人插话:“认识个鬼,我们没见过,听说他俩是大学同学。”
周随容:“同学?不会还是初恋吧?”
男人看着他英俊清朗的脸,暗骂了一句,猛喝一口酒,可能是情绪太过兴奋,嘴里不把门地冒出几句讥讽:“初恋?你开什么玩笑?梁益正身边的女人可以按打算。他公司里招的那些女主播,全是他相好。我估计他连脸都记不全。”
周随容斜眼扫他:“你这纯粹是在造黄谣吧?不大好吧?”
男人翻了个白眼:“不信算了,毕竟你是他粉丝。”
“粉丝……”周随容拍了拍桌面,嗤笑一声,失望地叹道,“我高中的时候听说过他很多事,什么连学校老师都会听他的意见修改课程安排,什么多有组织力、号召力。以为是他人格魅力太强,你们才不自觉地拥护他。结果今天见到,没觉得多厉害,感觉你们只是怕他。”
几人被他戳破,略有些尴尬,不过很快压下。微胖男子似笑非笑地道:“我们是怕他,要不是怕他我会来这里拍他马屁?你小子就胆大在无知了。你知道他爸是谁吗?”
周随容不当回事:“怎么?他爸能翻天啊?”
男人神神秘秘地说:“在B市,他爸还真能。”
“谁啊?”周随容被勾得信仰,“没听说这个啊。”
男人狭促地笑了起来,一脸心照不宣的表情:“网上没人敢传。前年退了,人脉还在。要不是他的账号需要营造人缘好、学生领袖的假象,我们哪有资格请他来什么同学会?”
周随容用手肘碰了碰他,兴致勃勃地道:“哥,跟我聊聊呗。我这人最大的优点就是嘴严。”
·
别墅二楼有一条环绕过楼体的长形阳台,正对着一片郁郁葱葱的树林。
梁益正领着方清昼走到书房,动了动桌上的鼠标,说:“这是我偶尔用的电脑,你需要的话随意。”
方清昼推开书房的玻璃门,走到阳台上,一手搭着栏杆,低头朝下面的花园望。
梁益正跟上来,给她递了一根烟。
方清昼没接,说:“给别人递烟之前,是不是应该先问一句,对方抽不抽烟。”
梁益正歉意一笑,没有把手收回去:“不好意思。抽烟吗?”
方清昼说:“我不抽。”
她跟了一句:“我也不喜欢吸二手烟。”
梁益正说:“那我得离你远一点。”
他两指夹着烟,后退数步,站到阳台靠墙的一头,叼着烟利落点燃。
吐出的白雾很快被风吹散,方清昼隔着两米多的距离,面容隐在缭绕的白烟之后,时而清晰时而模糊,对着他单纯地笑了一下。
梁益正举在半空的手顿住,忽然就觉得她虽然连着驳回自己的邀请,但或许没那么难以接近。只是纯粹的不喜欢烟酒。
他靠近过去,想起个话头,察觉方清昼的视线一直落在自己眼睛上,直白到如有实质,不禁抬手摸了摸不平整的伤疤,和颜悦色地笑道:“很明显吗?你好像很在意。”
方清昼问:“能说说吗?”
梁益正朝下弹了弹烟灰,不以为意地道:“没什么不能说的,我在视频里也讲过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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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遍了。”
“我现在还记得他一下子扑过来,把我按在地上,手里拿着一块碎石片,一下、两下、三下,扎进我的眼睛里。”梁益正的掌心覆盖住那只受伤的眼睛,露在外面的瞳仁在光线下紧缩,眼珠颜色变得浅淡。
他叙述的声音有种不真实的虚幻感,听起来带着释怀后的平静:“我不记得当时有多疼,只感觉视线一片红又一片黑,脸上黏糊糊的全是血,后来就被送到医院去了。”
方清昼的问题里带着天真的好奇:“你身边没有同学吗?他们没有拦着他?就看着你挨打?”
梁益正觉得她有点可爱。刨除掉过高的智商,她单调而简单的成长环境,犹如一座精雕细琢的象牙塔,让她比绝大多数人都更直率。这种未经打磨的棱角也是独特的魅力,所以他回答得富有耐心,不再介意她先前的冷淡。
“有,但都是一群孩子,全被吓傻了,站在边上尖叫。还吓晕了一个。等反应过来,人已经跑了。”
“那个学生后来怎么处理的?”
“估计是怕赔偿吧。他家庭条件差,事发之后他爸直接带着他跑了,我再没见过他。”
方清昼的视线牢牢锁在他的旧伤上。她的目光清微而通澈,像会闪烁日光的海平面,专注在一个人身上时,哪怕看不出什么情绪,也给人一种难以忽视的重量感,容易点燃对方的情绪,无论好的还是坏的。
梁益正由着她看,唇角缓缓扬起,说了一句:“吓到了吗?”
方清昼同时开口道:“他在打你的时候,应该很害怕。”
梁益正没料到这个,惊讶地“哦?”了一声。
“从疤痕的宽度来看,石片不厚,三次都击打在同一部位。一次较重,两次较轻。目标明确,打完就跑。”方清昼无波无澜的语调,像在做分析报告,“第一次是极度惊恐状态下毫无理智的攻击,凶狠、野蛮。你的血飙了出来,可能溅到他的身上,激发出他胆怯的本性,所以力气一下减小。可又残留着对你的恐惧,不敢停手,机械性地重复攻击同一个地方。补上两次伤害,大脑冷却下来,马上拔腿逃跑。我是这么判断的。”
梁益正完美无缺的表情崩开一条裂缝,不过转瞬即逝,他张开嘴,仿佛被方清昼的表述吓到,提醒说:“方总,你这话可不能让网友听见,否则你会收到排山倒海的唾骂。”
方清昼置若罔闻,顺着思路往下说:“听你描述,他对你的伤害不是意外,是蓄意。眼睛是比较特殊的部位。如果我喜欢通过暴力凌^虐来欣赏你的痛苦,我不会一开始就打你的眼睛。我会先砸你的鼻子、腿、嘴唇,或者其它不致命且不易致严重残疾的部位。如果我丧心病狂到缺乏常识,我会在打瞎你一只眼睛后,不顾及你的生命安全,继续行凶,起码顺势把你的脸刮花。毁容的伤害可以伴随一生。”
梁益正笑不出来了,看她的眼神带出一丝阴寒森冷,满腔义愤地责骂道:“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你这话听起来有人性道德吗?”
方清昼反露出不理解的表情,困惑地说:“我在分析他的动机。我只考虑了行为逻辑,没有涉及情理,仅是客观表述,不代表立场。不好意思,你生气了吗?”
梁益正压下怒火,皮笑肉不笑地说:“是吗?但我为什么要去理解那种暴力犯的想法?”
方清昼没有与他争锋相对,退了一步,口气软化道:“不要生气。罪行发生时他应该未满十四周岁。你瞎一只眼睛达不到严重残疾的标准。他没有付出任何代价跟他父亲逃跑,法律还要保护他的隐私隐瞒他的去向。你生气确实情有可原。我们不要聊了。”
梁益正调整好心情,摁灭烟头,豁达地说:“没关系,也有少数网友提出过跟你类似的疑问。不管我说什么,他们都会找茬。”
方清昼犹如没听出他的暗讽,附和道:“网友里虽然杠精多,思路确实广。”
梁益正直接把烟头从阳台扔了下去。
——自恋、强势、思维活跃、立场坚定。控制欲强,脾气暴躁的同时可以短时间平复。
这种人不可能是编辑过记忆的对象。
方清昼没有多余疑问,理由都没找,直说:“我下去了。”
她回到一楼客厅,发现周随容不在,餐桌边只剩下三个人在低头玩手机。
几位女士拐去了小花园,在户外的小凉亭里吹风。
方清昼隔着透明的玻璃看她们交谈。感觉她们虽然言笑晏晏,嘴上说着关切体贴的话,回忆着年少时各自真切的模样,各自的距离却并没有比跟她近多少。
方清昼选了张单人沙发坐下,给季和发信息。
她的背后,一位女士举着手机在院子里拍摄。
这套别墅位于半山,附近人烟稀少,四周是环绕的山林。
她在别墅内转了一圈,从后门出去,想拍拍刚才看到的几棵柠檬树,一边在压着嗓子配音:“宝宝,妈妈在梁叔叔家,就是你在手机上经常刷到的那个梁叔叔。给你看看这里的风景,空气真好。”
女人沿着小路往前走了几步,顺着方向从右往左一寸寸移动镜头。在拍到一半时,看见个古怪的物体。两指放大屏幕,等认出那人形的轮廓,登时吓得魂飞魄散,嘴里接连发出刺耳的尖叫,朝着别墅内奔去。
方清昼听到惨叫倏然起身,还以为是梁益正死了,冲出客厅,恰好跟从楼上跑下来的梁益正撞上,愣了一下。
一群人随之跑向小院。
女人惊魂未定地抱紧身边的同伴,将脸埋在对方身上,四肢发软得直哆嗦,在众人连声的询问下,眼泪打转着说:“后面、树下……好像有个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