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白雪》
1. 入府
恒熙十五年秋,江都街头,十里红妆,万头攒动,鼓乐喧天。
鳏居四年的大盐枭续娶美娇娘,惹全城百姓鱼贯而出,一时热闹如过大年。
李清白脱了六斤沉的翟冠,大喇喇坐在喜轿中,从怀里摸出一只还温热的烙饼,狠狠咬了一大口:“哼,我就知道成亲要饿肚子,幸亏早有准备。”
婢女小沛忧心忡忡地看她狼吞虎咽:“小姐,您这吃相……未免也太豪放了。”
她在霞帔上蹭干净手指,含混道:“等入了府,我必定贤良淑德,不叫人看出破绽。”
“可洞房之夜,怕是……”
“怕啥?坊间都说,他患了不举之症,面子挂不住了,才娶个新娘掩人耳目。那种事,量他也有心无力。”
“可奴婢听说,这种人往往心思扭曲,手段下作,奴婢怕……”
“放心好了,光迷药就够他喝几壶,要吃亏也是他吃亏。”
小沛还想再叮嘱两句,李清白却已双眼迷离,咂吧嘴道:
“都说谢府的厨子是江都一绝,这一趟,不光要扒了谢昭的皮,还要连本带利吃回来。”
“……”
小沛将轿帘掀开一缝,盯着马背上的新郎官,幽幽叹气:“看着倒挺像个人的,怎么偏偏做了首辅的狗呢?”
李清白瞟了一眼那宽肩细腰的俊逸身姿,费力咽下口水:“呸,衣冠禽兽。”
仪仗很快到了谢府门前,婚仪倒与寻常人家无异,无非跨了火盆马鞍,再登堂行礼。堂间人声沸腾,少说也有五十来号宾客,李清白一心想着开席,乖乖跟着傧相进香叩首:
“一拜天地——”
她听见有人窃窃惋惜,说这新娘子姜越甚是可怜,明明是县丞姜尚的掌上明珠,刚及笄便被恶名昭彰的“盐王爷”强娶作续弦,还要给个四岁小子当后娘,这辈子算是毁了。
“二拜高堂——”
盖头朦胧,她依稀看见双亲席上的除了她面色铁青的姑父姑母,还有谢昭父母的牌位。早听闻这位大盐枭双亲早亡,倒也省去了许多麻烦事。
“夫妻——”
说时迟那时快,通赞话音未落,一只雪色猛禽闪电般冲入礼堂,伴着短促而高亢的鸣啼,将众人吓得四散惊呼。
她不动声色观场——混乱中谢昭泰然自若,任那目光炯炯的海东青落定肩上,取下它喙爪上绑着红线的竹筒,抽出内中密信,略略一扫,脸上就起了阴云。
他扬手送海东青飞走,展动青袍,除下花冠,以藐视众生的姿态,疾风般走向堂外,沉沉撂下一句:
“这堂改日再拜,今日就到此为止。”
掷地有声,不容任何商量。
在场宾客皆是傻了眼,姜尚率先反应过来,冲到门前阻拦:
“谢……姑爷,你怎能就这样走了?当初是你逼我们嫁女,如今却置她于不顾,叫人如何非议?她……”
谢昭长身站定,周身都起了煞气,扬唇给了他一个“嘘”的手势。
姜尚清楚地看见了,他那紫白色的指甲缝里,洇着一层未干透的血,立时噤若寒蝉。
“那么,其他人等可还有异议?”
谢昭鹰隼般锐利的眼光一一扫过人群,大家纷纷低下头,不敢与他对视。
“很好。”
谢昭背过身了,众人才敢将同情的目光投向被抛弃的新娘子。李清白懒理这些,眼神暗示人群中一名清秀高挑的年轻男子,速速跟紧他。
管家赔着笑脸,请大家回府等候通知,改日再来贺喜。
谢昭一脚已迈出门槛,却听得“哎哟”一声,险些与人撞了个满怀。
他轻蔑地瞪了一眼那山羊胡须老爷子,掸掸袖间尘灰,大步流星离去。
“兔崽子,你算个什么东西,也敢嫌我?老夫威风的时候,你爹都还在穿开裆裤呢!”
老爷子早年叱咤朝堂,晚年生意做得风生水起,本是受人之托千里迢迢来送礼的,哪里受得了这等轻视,眼见喊不应也追不上谢昭,梗着脖子就要谢家给个说法,一把龙头拐戳得砰砰响:
“你们说,哪有这样待客的?今儿我还就不走了,等那兔崽子回来,向我磕头赔罪!”
“大人,咱们爷也是有要事在身,还请您大人有大量,多多包涵。”
“他谢昭有什么了不起的?不过是跪舔着做了首辅家的一条狗,靠贩私盐得了不义之财,哪来这么大脸面?”
瞥见桌上灵位,不免冷笑:“也难怪命中克妻克父克母,依老夫看,这全是报应!报应!”
老爷子越说越起劲,唾沫星子横飞,忽听得尖叫声起,数道寒光侵入眼帘,顷刻便有十数名府卫模样的黑衣男子刀架颈间,眼光比刀光还要凌厉几分。
“你,你们要干什么?杀人吗?”
他们并不答话,只将刀逼得更紧。老爷子一挣扎,血便顺着领口细流而下,吓得众人皆是面如土色。
老爷子受了血光刺激,索性将命都豁出去:“有本事你们就杀了我,看看这天下还有没有王法!我呸!谢昭这种狗,给我看家护院都不配,这几年来,他杀了多少人,赚了多少黑心钱,你们难道没听说吗?我……”
眼瞅那利刃向更深处划去,李清白一个箭步冲上前,怒吼道:“且慢!”
众人闻言惊诧。
没想到这纤纤弱柳竟如此中气十足。
她有些尴尬地清清嗓子:“咳咳,大家都是朋友,有缘千里来相会,多大点事儿嘛,何必要闹得这么僵。”
又冲着老爷子一通打量,深深叹气:“唉,大家瞧,老爷子印堂发黑,嘴唇煞白,手抖不止,多半是路途疲惫,饥寒交迫,以致癔症发作,才会胡言乱语。大家听过也就听过了,千万别往心里去。”
老爷子气得吹胡子瞪眼睛:“你,你——”
她故作惊恐:“不好,老爷子病情又加重了!你们两个,快快将他带回去,好生治病!”
识相的仆人忙拽着老爷子退了场,黑衣府卫们也跟着收了刀。
她微松一口气,又朝人群鞠躬:“今日之事皆因我谢家而起,我代爷向大家赔个不是。大家也知道,我们爷动辄千万两的生意,难免有些紧要事处理,并非有心怠慢,也请大家多多海涵。今日就由我做主,招呼大家吃好喝好,不醉不归。管家,每桌再加十个菜!”
众人鼓掌叫好,也有细心的夫人过问,这堂还没拜完,算怎么回事?
李清白思量片刻,打量一圈,从管家身后拽出个探头探脑的白净小孩。那孩子满身贵气,胸前挂一把硕大的长命金锁,不是谢昭独子谢知雨又是谁?
“儿子替爹拜堂,总能说得过去吧?”
众人见谢知雨扭扭捏捏扮成小小新郎,皆是拍手起哄,笑得前仰后合,方才的惊吓不快,早做了过眼云烟。
谢知雨起初不愿与她“夫妻交拜”,羞红了脸撒泼打滚,愣被强按在地上才肯就范。拜完堂,宾客离场,她终于长舒一口气,今日这围算是解了。
只是不知谢昭究竟干什么勾当去了,夏荫那边又查探得如何?
……
她入神想着,贸贸然被一阵压抑的哭声打断,这才想起,此刻正和谢知雨坐在婚床两头,别提有多尴尬。
初来乍到,她并不想与人结怨,更何况这孩子名义上是她继子,于是试图安抚:
“喂,别哭了好不好?”
谢知雨小小一只蜷缩在床尾,只顾抽噎不理她。
“替你爹拜个堂,就那么委屈吗?”
她朝谢知雨那边挪,想离他近一些,谁知刚挪了一步,他便如受惊的幼兽,瞪红双眼呜咽,恨不得扑上来咬她。
如此几番,她也不想再讨没趣,自顾自道:“你也别恼了,我去后厨看看有什么好吃的,亲自给你端来赔礼。”
末了,又补充一句:“日后抬头不见低头见,你还得叫我一声娘亲哪。”
谢知雨闻言急了,拿起花球狠狠砸在她腰上:“谁要你做我娘亲!”
小沛也急了,撸起袖子要过去教训他,被李清白拉住,好生劝了几句,才撅着嘴打上灯笼,气鼓鼓地出了门。
谢府又称霁园,乃江都数一数二的山水园林,二人入府时未来得及细看,此间夜凉如水,明月高悬,倒将府中景致照得清亮。
她长居北地,见惯了四四方方的宅院,乍见这奇思巧设的一步一景,穿行廊榭之中,倒生出几分从未有过的闲情雅致。然而风景再好,终究比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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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心心念念的美食,一路风风火火行至曲桥,险些与人撞了个满怀。
“呀!”
对方是名不起眼的家丁,认出是她,忙低头停步,恭谨行礼:
“夫人。”
她微微点头算作应承,心中默念着芙蓉鸡片盐水鹅,不免加快脚步。
却没料想,下一刻便有双粗糙的大手攀上她的腰肢,奋力将她推远。
曲桥之下便是冰冷刺骨的池水,此人分明要置她于死地!
若不是她瞒着家里替嫁,只怕那位远房表妹今日就要命丧于此。旻朝近年气候格外反常,一秋冷过一秋,表妹自小娇养闺中,身量单薄,如何经得起这般折腾?姑父姑母对她极尽疼爱,结亲谢府已是万分不情愿,又如何经得起这般打击?
想到这,她顿时怒从心起,顺势钳住那人大腿,使了十成十的力气,反将他推入水中。
扑通!
小沛眼瞅着池中浪花翻腾,呆立片刻才反应过来:“来人呐,有人落水了!”
“……”
李清白冷眼瞧着,巴不得没人听见,好叫他多泡会儿凉水。
很快她就发现,好像……真的没人听见啊?
小沛嗓门儿不小,喊了半天,却压根就没人过来。那人在水中胡乱挣扎,看样子根本不会水,照这样下去,迟早要出事。
她心头一紧,也跟着喊起来:“快来人呐,救命啊!”
……
夜色如死一般的沉寂,远方星火点点,亦微弱如流萤。
那人终于失了力气,拼命浮出水面又急速下沉,动静越来越弱,眼瞅着就要没命。
李清白遥望着黑黝黝的水面,一番思量挣扎,终褪下衣冠首饰,咬牙跳入池中。
这好歹也是一条命呐。
她自小习武,身体素质极好,不消片刻就游到了那人所在的位置,然而这寒彻骨髓的一池冰水,也令她浑身战栗,意识迟钝,险些被将死之人的求生欲拖入池底。
管家带着下人赶来时,正目睹她披头散发拽着个死猪样的男丁上岸,吓得魂飞魄散。
她强笑着摆摆手,示意自己没事,只说途经此地碰巧见人失足落水,呼救不应,情急之下才跳水救人。
待到梳洗完毕,抱着身子裹在厚棉被里,打着一茬又一茬的喷嚏,免不了被小沛数落:
“小姐,您方才为何不说出实情?他要害您,您反而拼了命救他,哪能如此?”
她抓了抓还没干透的头发,叹气道:“他险些淹死,受惊过度,方才连话都说不清了,也算受了惩罚。这府里情况咱们还没摸清,索性先博个体恤下人的好名声,日后也好在谢府立足……阿嚏!”
“这也太便宜他了!”
李清白捏捏小沛的脸蛋,让她赶紧去歇息,自己又灌了两碗姜茶,昏昏沉沉睡下,只盼好生休息一晚恢复精力。
半梦半醒间,却不知从哪个角落断续传来女人的啜泣声和叮叮当当的摇铃声,弄得她心里直毛躁。
如此几次,她再无睡意,起身披了件长袄,一探究竟。
月光皎洁,椅榻屏架一一抚过,都没什么异样。经过梳妆台,那面造型奇巧的花鸟镜倒是引人注意,忍不住坐在桌前细看。
这一看,便从中窥得一抹鲜红的血色。
尔后镜光一闪,赫然现出一名长发飘飘的红衣女鬼,煞白着脸露出狰狞的眼球,一副摄人心魄的诡异模样!
她素来胆大,并未受惊,而是细细观察。这“女鬼”竟贪图人间富贵,胸前一把金锁闪闪发亮,差点晃瞎她的眼。
她心中有数,转过身去,沉静与“她”对峙。
“啊!”
对方明显吓了一跳,下意识叫了出来。
“怎么,鬼还怕人呐?”
那半人高的“女鬼”闻言惊慌失措朝外跑,情急之下摔了个狗啃泥,头戴的假发也甩飞了出去,圆头圆脑,正是小鬼谢知雨。
她蹲下身,打算提起他双腿倒悬,给他点教训,可不知为何,看着那双冻得通红的小脚丫,莫名起了怜爱。
“天这么冷,怎么不穿鞋呢?”
他本来挣扎着往外爬,一听这话,忽地僵在原地,眼角落下几滴泪来。
2. 洗脚 知雨:娘亲,洗脚!
她伸手摸了摸那双满是灰的冰脚丫,颇为同情地叹了口气:“哎,我叫人打桶热水来吧。”
小沛睡得正香,她不忍打扰,另唤了个面相老实的丫头,取了热水、汤婆子和衣物来,吩咐她帮孩子洗脚。
谁知那小子忽然眼巴巴望住她:“你帮我洗好不好?”
她一张嘴就是要拒绝的,可他像只被遗弃的小猫,望着望着眼里就有了泪光。
她只好改口让人下去,亲自挽了衣袖,将他抱坐到凳上。
那孩子本就生得漂亮,月光一照,更显眉清目秀,只是粉嘟嘟的小脸上仍挂着惶然,局促不安地被她捉了双腿,轻轻放进冒着热气的木桶里。
“水烫不烫?”
他摇摇头。
从小到大,她都没伺候过别人,给他洗脚虽然有些磕碜,感受却是无比新奇,因此洗得格外认真,就差给孩子来套脚底按摩了。
谢知雨全程低着头,直到被她擦干净抱在怀里,终于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她有些慌张:“怎么了?弄疼你了?”
他哭得很凶:“我以为你会打我,骂我,和爹爹告状,没想到你对我这么好……”
她的心像被人捏了一下。
这孩子平时得多可怜啊。
想也想得到,谢昭平日里忙着巴结权贵赚黑钱,下人们又多战战兢兢如履薄冰,从没有人真正关心过他。
她心怀怜悯,索性帮人帮到底,给孩子穿上鞋袜,换了干净衣裳,准备让管家把他抱回去。
似乎察觉到什么,谢知雨紧紧抱住她,苦苦哀求:“娘亲,你今晚陪着我好不好?”
她一怔:“你叫我什么?”
“娘亲……对不起,娘亲,都是知雨不好,我以后再不惹娘亲生气了。”
娘亲……
她细细掂量着这两个字的分量,白得了个大胖小子,莫名觉得有点暗爽。
于是端起架子摆谱:“是谁拿花球砸我,说不要我做娘亲的?”
知雨乖巧替她揉腰:“娘亲,我错了。”
“这还差不多。”
揉了好一阵,她忽然想起一件事:“知雨,你认得那个叫阿旺的下人吗?”
知雨先是一愣,继而开始发抖,连牙关都在打颤:“我,我不知道,他是新来的。”
看他反应,与阿旺推人落水一事明显脱不了干系,可他又如误伤了人的小猫,一副生怕主人厌弃的可怜样,死死抓着她袖子不松开,她也实在不忍心苛责,只待将来有机会再提。
眼下已经取得他信任,不如借此打探下谢昭的习性。
她抱他到床上,裹进厚棉被里:“现在不冷了吧?”
知雨亲昵地搂住她:“有娘亲在,不冷。”
李清白坦然享受着他的示好,转头就将话题引到谢昭身上。
“知雨啊,娘亲问你,你和爹爹平时关系好吗?”
知雨默默点了点头。
“平日里待在家,你们都做些什么?”
知雨有些沮丧:“爹爹忙着外出跑商,一年到头很少在家。在家的时候,一般都是过问我的功课。”
“功课?都有些什么?”
“《三字经》《百家姓》《增广贤文》《蒙求》《孝经》《四礼节要》……”
“得得得,快别说了,头都大了。”
她自小讨厌念书,光是听书名就如念经一般,也难为这么小的孩子,竟要学这么多功课。
“都是他亲自教你么?”
“去年上过私学,也请过好几个先生到家里,爹爹都不满意,今年就让我自己学了。”
“这么多字,识得吗?”
“……”
“除了功课,也不管你别的么?”
他眸光又黯淡了几分:“功课做不好,爹爹就会生气,自然无心过问其他。”
亲生幼子尚被如此苛待,又何况那些与他对立之人呢?
她赶紧安慰:“你爹那脾性,方圆百里都知道,也怪不得你。”
像是怕她要走似的,知雨突然缠住她手臂,急急替谢昭说好话:“娘亲,爹爹他不像外头说的那样!”
自谢昭四年前攀上当朝首辅许灵阶,官盐私盐两头红火,又建起声势浩大的私人船队,便成了横行江上风头无两的大枭商,要说他行事光明磊落,鬼都不信。
“那你说,你爹是什么样?”
知雨歪头想了一会儿,红着脸道:“反正,爹爹他是个好人。”
她忍住没笑,心道这小孩懵懂无知,又打听道:“拜堂时,你爹为什么离开,你晓得吗?”
知雨摇摇头:“爹爹总是很忙的。”
“哦?比如,他最近都在忙什么?”
“嗯……爹爹他从不和我说这些。”
“你也不关心关心他?”
“爹爹说,他的事不用我操心,我只管好好学习,将来考取功名便是。”
她有些失望,看来从这小子嘴里是套不到什么话了。
一阵困意袭来,她打了个大哈欠,拉着知雨躺倒:“不早了,咱们赶紧歇息吧。”
知雨却睁着圆溜溜的大眼,把她摇得像波浪一样:“娘亲,你能不能给我讲个故事再睡呀。”
“这么晚了,还讲什么故事……”
“可我听说,别的小孩睡前都有爹娘讲故事。”
她本来困得发晕,一听这话,心酸不已,奋力撑开尚在打架的上下眼皮。
“娘亲给你讲!话说从前有个人叫武松……”
她读过不少话本子,讲起故事来活灵活现,听得知雨拍手叫好。
“娘亲,再讲一个!”
“话说从前还有个人叫鲁智深……”
“娘亲,我还想再听一个!”
……
她讲到口干舌燥,终于困得不行了,弱弱吐出气音:“知雨,说好的,这真的是最后一个了。”
知雨在她脸上吧唧啄了一口:“娘亲,你真好。”
……
这一夜,李清白睡得很沉。
也不知睡了多久,感觉身下有些漏风,下意识扯了扯被角,眯眼瞟向窗外。
日光格外亮堂,甚至亮得有些刺眼,乍一看,还有洁白的羽毛打着旋儿飘下。外头白茫茫一片,天地是许久不见的清明,她忽地反应过来,这是在下雪啊!
江都地处淮南,只有寒冬腊月才会降雪,眼下中秋才过了十日,居然天降异兆,也不知是福还是祸。
她披了外衫坐到窗前,呆呆看了许久风景,才想起昨夜似乎还有个人睡在自己身边。
转头一看,床上却只有她蹬乱的被褥,哪还有那小子的影子?
该不会是问得多了,惹了他怀疑,跑去和谁报信了吧?
她有些紧张,急急套上鞋袜,要出门去找他。
推门那一霎,却有十数名簪花提篮的年轻男女从天而降,齐声高喊:
“早安,夫人!”
在夸张的仪式中,她目瞪口呆地看着贵公子打扮的知雨得意洋洋地闪亮登场,指挥众人将她抬进屋内坐好,梳洗的梳洗,打扮的打扮,撒花瓣的撒花瓣,大概皇帝的宠妃也没有这个待遇。
她盯着镜中那个美到陌生的女子,无语道:“你们这是做什么。”
知雨殷勤抱住她大腿:“娘亲,你待我真好,从今以后,我都会加倍待你好的。”
他潇洒地打了个手势,便又有一群青葱似的的丫头小子,排着队将秀色可餐的美馔佳肴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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满了她面前。
哇塞!
她瞬间两眼放光。
白嫩细滑的芙蓉鸡片,以青瓜、胡萝卜、黑木耳点缀,透着晶亮亮的油光,令人垂涎三尺;
淋了鹅油和卤汤的盐水鹅,皮薄肉厚,鲜美非常,看刀工就知,主厨少说也有二十年功底;
浮在虾籽酱油里的小馄饨,个个饱满剔透,莹润喜人,她一口气能吃十八个;
更别说,鱼骨熬汤、鱼片吊汤的长鱼面,色泽奶白,鲜香扑鼻,肚子里的馋虫都要被勾出来!
你小子,还真没白疼你啊!
“娘亲,请慢用。”
这话倒提醒了她,在谢府,万不可吃相难看,被这些下人瞧出端倪。
她定了定神,按捺住心性,收敛起习惯,学做淑女品鉴美食,倒也有模有样。
不得不说,谢府的厨子做菜是真绝,色香味都是一等一的绝,假如天天都是这个伙食标准,哪怕和谢昭同处个三年五载,她也毫无怨言。
美滋滋地进完朝食,谢知雨还有后招,命人拿了香巾热水来,要亲自替她洗脚。
他虔诚地捧着她的双足,放进浸满花瓣的热水桶里,一边按摩一边念念有词:
“娘亲,外头这么冷,可千万别冻着了。”
你小子,还真懂得知恩图报哇!
被热水这么一泡,她浑身的经络都松展开来,半眯着眼瘫在椅背上,呼吸着湿润的香雾,舒服得快要睡着了。
唔……就是周围有些吵,总有只小麻雀在耳边叽叽喳喳的……
迷迷糊糊间,她听见那麻雀说起了人话。
“夫人!夫人!快起来,爷回来了,请您去霜华堂一见呢!”
什么?
她瞬间从圈椅上弹起,溅了知雨一头水,还好他懂事,自个儿默默擦掉了。
谢昭怎么这时候回来了?
小沛如临大敌,她也不敢怠慢,迅速整理好全身,快步往霜华堂去。
一路上,雪景旖旎如画,她也无心品赏,反复想着昨日谢昭和他的府卫盛气凌人的样子,多少还是有些忌惮。
恍惚已至门前,门缝半掩,室中寂静无声,她明白再无退路,深吸口气,推门而入。
那位令人闻之色变的大盐枭,此刻身披大氅,抱胸张腿而坐,正居高临下地含笑睥睨着她。
她轻微抬了一下头,又迅速垂下,连同心跳一齐收敛。
老实说,谢昭好看得令她恍神,眉若远峰,瞳似幽潭,目之所及,皆为风景,然而他周身散发的那股凛冽肃杀意,却如北风过境,令她寒毛直竖。
“过来。”
他的声音比昨日还要深沉。
她谨慎地迈着淑女步伐,怯怯行至谢昭身前。
“昨夜睡得可好?”
“托爷的福,很好。”
“府里住得可还习惯?”
“自是习惯。”
起初,谢昭平平淡淡地问,她唯唯诺诺地答,一切都好似风平浪静。可很快,她便觉察谢昭有意试探,额上开始冒出细密的汗珠,心也似孤帆闯海,翻卷不歇。
“昨日拜堂,我去而不归,你可有怨?”
“妾不敢。”
谢昭开始玩弄手上那只和田白玉扳指,状似漫不经心地挑眉:
“你也不问,我去做什么?”
“女子出嫁,自当从夫,夫君不言,妾也不该问。”
她说话时,谢昭连眼睛都不眨,直直盯着她的脸。她手心都开始湿润,僵立了好一会儿,才等来他不痛不痒的一句评价。
“你很懂事。”
谢昭扬起头,脸上笑容犹在,眼中却布满嘲弄:
“那,你就在这儿服侍我,替我洗脚吧。”
3. 杀意
???
给知雨洗脚,那是她看孩子可怜,自个儿心甘情愿的。可这谢昭,当着下人面就如此欺辱自己,也太不给面子了吧?
丫头们听话地张罗打点,很快便不见了身影。虚掩的房门外,只留下几许细碎的窃笑声。
此时此间,唯余他们两人。
谢昭极不客气,撩起衣摆,傲慢伸出一脚,在离她鼻尖三寸处停下:“喏。”
那毡靴上金线绣的滚球狮,似乎也在咧着大嘴嘲笑她落魄。
她面不改色地脱下他靴袜,语气十足平静:
“爷,您辛苦了。”
相比于他的脸,那双脚长得实在丑陋,白而细瘦,筋骨突兀,脚掌布满茧子。她自是嫌弃得紧,可又不得不捧玉献宝般好生对待。
她小心谨慎伺候着,生怕惹他不快,可谢昭那个讨嫌鬼,故意要她难堪,双足触到水面的那一刻,用劲向下猛扎,激起水花一片,溅了她一头湿。
感受到他刻薄的眼光,她没吱声也没去擦,淡淡道:
“到底是行万里路,挣万两金,到哪儿都有声响。”
谢昭没有回应。
她执了柔巾,替他里里外外擦洗,连指缝也照顾得周到。这期间谢昭没再刁难,趁他闭目养神,她也稍微松了口气,刚想动动蹲麻的腿,就又被他溅湿了几缕额发。
“水凉了,你也没知觉吗?”
“是妾疏忽了。”
她仔细拎了铜壶,以均匀的力道控制住水流,确保加入桶中的热水不会烫到他。然而谢昭并不领情,加重了语气,以莫须有的罪名指责她:
“你搞什么?想烫死我啊!”
“妾没有……”
“你到底有没有?”
谢昭好像是生气了,她也不敢再辩解,怯声道:“是妾错了。”
谢昭冷笑:“若是不知轻重,以后还有得罪受。”
她故作惊惧,垂睫凄然道:“对不起,爷,是妾不好,您责罚妾吧。”
“罚?你想我怎么罚?”
谢昭眼中闪过一线复杂的情绪,捏住她下巴,强令她抬头直视自己:
“那就,罚你给我按摩吧。”
谢昭松了手,她低头望向那双在她眼里肮脏不堪的脚,从牙缝间挤出一个:
“是。”
按摩她并没有学过,可从小研习武艺,早将足底穴道摸得透彻。公孙,然谷,涌泉,找准位置并不难,难的是谢昭他茧厚,又硬又硌手,一圈按下来,她感觉自己手上都要长茧子了。
她一边按,一边偷瞄谢昭情绪,不知为何,他的脸色越来越白,越白她就按得越起劲。
谢昭十指抠在扶手上,闷闷道:“你以前学过按摩?”
她瞅他头上冒出汗珠,小心回:“闲时也爱看些医书,跟着书中学的,让爷见笑了。”
“你会的,可真不少啊。”
他这话,也像是从牙缝里挤的。
这脚算是洗完了,也按摩完了,服侍他穿上鞋袜,该是没有旁的幺蛾子了。
“爷若没有别的吩咐,妾就先回去了。”
她行完礼,转身就走,身后却幽幽飘来一句:
“慢着。”
她无奈回过身,见谢昭正用两根骨节分明的手指,解下那件云鹤纹彩绣的银灰大氅,眼中波云涌动:
“想必你母亲已经教过你,该如何伺候人。”
啥?伺候人?
她浑身一激灵,见谢昭面色潮红,眼含轻佻,不免有些发怵。
她不自觉退后了一小步,讪笑着摆手:“爷,您这刚回来没多久,应该也挺累的。”
谢昭站起身,将她笼在深长的阴影之下:“不,我不累。”
她连着后退了三步,背过手去摸缠在腰带上的药瓶:“爷,我觉得……有些事情还是晚上做比较合适。”
谢昭步步相逼:“只要我想,什么时间都合适。”
她还想再退,谢昭已敏捷堵住她退路,低下俊朗得可怕的五官,迫近她楚楚可人的脸蛋。
她舌头开始打结:“那,那个,爷,我,我还没沐浴焚香呢……”
“可我却闻着,你身上好香啊。”
糟糕,都是知雨干的好事!
谢昭如狼似虎,打横将她抱起,如一团乱絮,粗鲁地扔在床榻之上。
她这才忆起,今早被撺掇着换了衣衫,迷药根本没带。
眼见谢昭开始宽衣解带,欲行不轨,她大脑飞快转动,在他欺身而下的那一霎,露出一个诡异的笑容:
“您就那么着急吗?”
谢昭有被吓到,警惕地停下了动作。
她阴阳怪气道:“可是,急也没用啊。”
“你这是什么意思?”
“爷,我听说,您……好像……”
她故意顿了一顿,嫌弃地撇撇嘴:“啧,不太行。”
谢昭身躯一震,耳根刷地就红了。
她反过来安慰他:“爷,您也别太伤心了,越是强求,就越是不行。至于外头那些风言风语,妾替您回了便是。”
谢昭撑腰坐起,连带刮起一阵恶风,同他冰刀子一样的眼神,一股脑刮在她身上。
她无辜地眨眨眼,抵御这漫天风雪:“爷,您瞪我也不行啊。”
谢昭气得直发抖。
“不行就是不行啊。”
被她轻飘飘的一句话戳到命门,谢昭好似皮球泄了气,干瘪瘪地瘫在床边,半天都没说一个字。
她趁机整理衣衫,好言相劝:“爷,您哪,多调养调养身体,找几个好大夫看看,总会有办法的。日子还长,咱们慢慢来。”
幸好没让他占到什么便宜,否则将来可没脸面见人了。
看谢昭那眼神,多少想吃了她,可自知理亏,最终也只是悻悻离去,走前恶狠狠撂下一句:
“今日之事,不许对旁人说起!”
这一大清早给她累得够呛,回了房倒头就睡,连午食也是让人端到房里用的。养足了精神,品过了美食,心情自在松快,计划着下午在府里多转一转,将这里的地形布局弄个清楚。
谁知前脚刚踏出门,迎面就有个苦相的丫头跌跌撞撞跑过来:
“夫人,大事不好了!爷在翰墨斋同小少爷温书,发了好大的脾气,小少爷哭得凄厉,怕是又挨打了,您快去看看吧!”
怎么,这是在自己身上吃了瘪,就拿孩子撒气?
顾不得小沛,她提裙就跑,要救知雨于水火之中。
她是破门而入的,冲进去的时候,正看见谢昭扬起一柄红木戒尺,朝知雨红肿的手心高高落下。
她一把抢下戒尺,挡在哭唧唧的知雨身前,与余怒未消的谢昭对峙。
谢昭冷冷扬眉:“怎么,你这是要造反?”
她这才觉察这番举动有些冒失,细声道:“是妾冲动了。可是爷,知雨他还小,这样打也吃不消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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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学无长进,脑袋空空,难道不该挨打吗?”
翰墨轩书香满盈,长桌清供,一页发皱的黄卷被沉香镇尺压着,似乎正是谢昭恼怒的根源。她走近端详,只见上头印着数道诗文题,均是有上句填下句,或有下句填上句,以知雨的年纪和学识,答不上来也属正常。
“爷,这些题……”
“这些题,酉时前若还交白卷,他晚饭就别吃了。”
谢昭黑着脸,甩了话便走,她蹲身摸摸知雨的头,爱怜道:“不怕,娘亲教你写。”
……
酉时刚至,便有小厮来敲谢昭的房门,将小少爷的答卷恭敬奉上。
谢昭扫了一眼那愈发不成形的纸卷,轻嗤了一声,将它随手扔在桌边。
元旌端着药碗进来的时候,谢昭正捧着一册账本细看,抬头见是他,脸色明显缓和了几分。
跟了他八年,元旌深知他脾性,放下药碗默默退到一旁,直到许久未传来翻页声,才上前禀报。
“爷,尹荣他们现下情况已经好多了,除了一名断腿的妾室仍在哭闹,其他人都还算安定。”
“若是还闹,你看着处理吧。”
“是。等风声过了,我再派几个可靠的兄弟,把他们一家送走。”
“切莫被人发现。”
“是。”
“吕彬丁忧去职已逾半月,朝中可有属意的新人选?”
“眼下虽用人紧张,两淮巡盐御史这个肥差,倒也有无数双眼睛盯着。据探子回报,皇帝指了右佥都御史唐琰,不日将按盐阳州府。”
“那个靠青词得宠的家伙?”
“正是。此人入翰林后一度默默无闻,三年前靠一手青词得到圣上青睐,许大人对此很是不齿。”
“找人摸摸他底细。”
“是。”
谢昭沉吟片刻,又问:“前礼部尚书之子,仍在长安门外日日击鼓,替他爹申告鸣冤?”
元旌面露不忍:“是,受廷杖三次仍不肯放弃,拖着渗血的身子也要来,再这样下去,怕是要废了。”
“想个法子把他弄走,找人给他好好讲讲道理,讲通了,寻个偏地儿待着,再别回京了。”
“这赵大人也是,许家亲戚参考会试,塞了银子,睁只眼闭只眼也就罢了,偏偏一身傲骨,非要上告,还未告成,便遭构陷下了诏狱,老子死了,儿子还要接着送死……”
谢昭给了他一个闭嘴的眼神。
元旌收回话头,又道:“都察院那边,孟固那帮人最近倒是安生,没再弹劾许大人了。”
“盯紧他们,别再惹出什么岔子。”
“是。”
“上周运往湖州和垟城的那两批货,可还顺利?”
“已售四万斤,获利六千零八十两。此外,购淮盐盐引三千六,浙盐盐引一千八,成本合计三千五百一十两;承运淮盐两千一百引,刨去年息、赈济银、割没银、锭银材耗、脚价等,共获利一千零二十两。只是许大人近来伸手颇多,算下来也不剩什么。”
谢昭轻叹息:“无论如何,那笔银子都不能断。”
“是,属下明白。”
……
一问一答间,天渐渐暗了,元旌瞟了眼那碗已经凉透的药汤,打算拿回去重新热,被谢昭叫住。
“等下,还有件事要你去做。”
他的脸沉得像窗外的夜色:“那女子,不是真正的姜越,杀了她。”
4. 立雪
“爷,您是说,夫人?”
“一个有几分小聪明的冒牌货罢了。”
元旌仔细回想:“听闻昨日您走后,有位老大人当堂大闹,对您言辞侮辱,差点血溅喜堂,是她妙语连珠化解了危机,若换作寻常女子,早吓破胆了。”
“你倒提醒我了,那几个擅出的墨卫,还没来得及追究他们责任。”
“爷,他们也是替您不平……”
“让他们自己领罚。”
“……是。”
元旌兀自琢磨了一会儿,又道:“可是姜姑娘一向才思敏捷,有此反应也属正常。爷是怀疑,她一介弱质女流,不可能救起阿旺那样的壮汉?”
谢昭轻笑:“起初,我只觉得她未必能有那样好的体力和水性。后来,我命她给我洗脚,处处苛待,她居然逆来顺受,忍气吞声,以姜越的孤高清傲,怎可能如此?”
想起她按摩时雷霆万钧的力道,谢昭感觉脚底一阵抽筋,禁不住打了个哆嗦。
“可是爷,兴许她是害怕母家受牵连,刻意讨好您呢?”
“再后来,我假意要与她行周公之礼,她却变得伶牙俐齿,与我反唇相讥。姜越乃大家闺秀,端庄持重,断不可能说出那样的话。”
想起床榻间那番羞辱之言,谢昭有些窘迫地咬住下唇,刻意避开元旌的眼神。
“如此说来,倒是疑点重重。”
“你再看看她教知雨答的诗。”
元旌拾起那张脏兮兮的卷子,随口念出来:“垂死病中惊坐起,扶摇直上九万里?”
“两岸猿声啼不住,一行白鹭上青天?”
他边看边乐:“如今士商交好,学风渐盛,她还以为咱们商人没文化呢,更何况爷……”
谢昭直言:“你再看看最后那一句,怀霜负雪无问路,雪上空留马行处。”
元旌会意:“四年前,爷曾有缘读过姜姑娘的《霜雪吟》,她自己的诗作,不可能瞎答一气,绝对有鬼……爷,会不会是姜家搞的鬼?那姜尚夫妇最疼这个小女儿,不愿让她嫁,反正平日里也没让见外,找人顶替也看不出。”
又埋怨道:“若不是爷抢先一步提了亲,他们的宝贝女儿早在姓王的手上受尽侮辱了!居然还这样待我们,真是不识好歹。”
谢昭看向夜色中分明的雪色,目如炬火:“不管她是何身份目的,今晚都让她消失。”
……
元旌走后不久,有人送来温好的汤药,谢昭皱着眉喝下,撑着看了好一会儿账本,听着炭盆里红罗炭的哔剥声,神思开始有些倦怠。
他微阖着眼,恍惚想着昨日发生的事,不知怎地,眼前忽然浮现出那女子的脸。
老实说,她生得很标致,甚至比他记忆里的姜越更多一分灵气,他也并不讨厌她。只是这样来路不明的人,他没工夫详查,也担不起风险,索性一杀了之,永绝后患。
他浑噩了许久,直到炭火都熄了,终于被元旌唤醒。
“爷,这可怎么好?她……她自从用过晚食就一直和小少爷待在一起,片刻也没离开。属下怕吓着小少爷,不敢轻举妄动。”
“现在是什么时辰?”
“已过戌时了。”
谢昭思量片刻,起身披上鹤氅:“我去把知雨抱走,你动手。”
“爷,可这会儿正下雪呢!您的身子……”
谢昭心意已决,推门而出。风呼啸而入,将他单薄的身形裹在飘扬的氅衣中。
他直直走入风雪,肩头白鹤流转,消隐在无边的夜色里。
听元旌说,她和知雨在晏清堂用过饭食后,并未返回寝房,而是在园中一路漫步,直至下雪才进到知雨轩暂避。这样冷的天气,若非别有用心,断不会冒着寒风闲逛,念及此,他愈发叮嘱元旌,决不能留她到明日。
知雨轩外山石环绕,草木成群,谢昭二人匿在一处背柱下,透过落地长窗,见那女子将知雨抱在怀里,正亲昵地说些什么。只是此轩三面临水,溪声潺潺,总是听不太真切,不由怨道:
“当初修这园子的时候,我就说别那么多讲究。”
“还不是想着诸位大人爱在风雅处歇脚,说起来,它也帮了咱们不少忙。”
谢昭又仔细听了好一会儿,终于听出她是在给知雨讲故事,讲得那叫一个兴高采烈。
“那诸葛孔明越骂越起劲,‘皓首匹夫,苍髯老贼,你即将命归九泉之下,届时有何面目去见汉朝二十四代先帝!二臣贼子,你枉活七十有六,一生未立寸功,只会摇唇鼓舌,助曹为虐!一条断脊之犬,还敢在我军阵前狺狺狂吠!我从未见过有如此厚颜无耻之人!’”
知雨一向不与他亲近,此刻却舒展着小脸,搂着她脖颈,贴在她怀里咯咯直笑。
……
“娘亲,那后来呢?”
“再看那王朗,早已是急头白脸,怒火攻心,瞬间跌落马下,吐血气绝而亡!”
“诸葛孔明真厉害!和娘亲一样厉害!”
谢昭抿紧嘴唇,好半晌才吐出一句:“真没想到,她还有点子说书的天赋。”
元旌听得心潮澎湃,咧嘴附和:“那是,咱们小少爷已经很久没这样笑过了。”
谢昭投来一记找打的眼光,元旌立马正色,晃了晃腰间佩刀:“爷,您看是不是待会儿就动手?”
又听得知雨脆声道:“娘亲,待会儿睡觉前,我还要听诸葛孔明的故事!”
她倒应得痛快:“好,娘亲不光给你讲诸葛孔明,还有赵子龙,吕奉先,关云长……”
“那娘亲,明日我再让小厨房给你做好吃的。”
“知雨真乖!”
二人嬉笑间,谢昭眸光忽闪忽暗,突然改了主意。
“阿旌,明早朝食后再动手。”
“可是爷,不是您说,让她今晚就消失吗?”
谢昭已然飘走。
……
翌日晨,霜华堂正厅。
谢昭姗姗来迟的时候,屋内已经飘满了食物的香气。
他一眼就看见桌上摆满了珍馐美馔,用料之讲究、数目之铺张远超平日,刚要开口责难,目光却被她牢牢吸引。
她今日扮得倒娇俏,夭桃色的雪领披风缀满银色小蝶,内里鹅黄乍现,身下一瀑石绿,掩不住的盎然生气。知雨乖乖坐在她腿上,嚷嚷着要吃牛乳酪,像个可爱的糯粉团子。
……
他哑了口,一声不吭挨在她身旁坐下。
“爷。”
“嗯……”
嗯?
她仅仅是出于礼貌叫了一声,连寒暄一下也不肯,就忙着和知雨母慈子孝去了,全当自己是空气啊?
谢昭盯着面前空空如也的青瓷碗,又瞟了眼知雨碗里满满当当的山栗粥,不满地咳了一声。
有下人上来布菜,谢昭手一挥,让他们都下去,坐在桌前岿然不动,等着她招呼自己。
……
她不是忙着喂知雨,就是忙着专心进食,连一眼都没给自己。
“咳咳。”
谢昭故意咳得大声了些,却湮没在叮叮当当的碗箸声中,眼看她夹起一片又一片五香鹅脯,和知雨母子尽欢,竟然一片也没留。
她又夹起碟中最后一粒车螯烧麦,一个不小心掉在他碗里,生怕他吃了去,夹走的速度比风还快。
……
他终于忍不住冲人发火。
“管家,今日为何准备了这么多菜式?谁许你如此铺张浪费?”
管家颤颤巍巍上前:“爷,小少爷体贴夫人辛苦,特意让厨房多做了些……”
“他不懂事,难道你们也不懂事吗?三个人,十八道菜,有你这么当家的吗?”
谢昭冷冷扫过桌上那些精美菜肴:“剩多少,就从你月银里扣多少。”
说罢微扬嘴角,看向她清亮的杏眼。
她自不卑不亢,胸有成竹道:“管家你放心,有我在,一分一厘都不会扣。”
蟹黄蒸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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脆火烧、酢腐、煎炒鹅肠、茉莉汤……
众人目瞪口呆看着她横扫秋风,将桌上杀得片甲不留,谁也没料到这么个纤弱淑女,竟有如此大的肚量。
管家更是感动得直抹泪——夫人为了他不受罚,不惜忤逆爷,强撑着也要吃完,今后他定为夫人鞍前马后,赴汤蹈火也在所不辞。
谢昭空着肚子从霜华堂出来,见元旌正将一块山楂糕放入嘴里,没好气道:
“事还没办完,谁让你吃东西的?”
元旌委屈:“爷,我刚从外头回来,好不容易垫垫肚子。”
想起方才,她对管家都比对自己上心,谢昭冷脸:“吃完赶紧干活,那人一刻也留不得。”
……
雪从昨夜就没停过,这会儿愈发放肆,霁园早已是满目清白,苍茫无际。
谢昭回了翰墨斋看书,手边温了盏清茶,勉强抚慰空落落的胃。
其实他本就没什么胃口,答应与她进餐,不过是想最后再看她一眼。早知她如此态度,昨夜就该动手,倒便宜她做了个饱死鬼。
他心情不佳,随手翻了本书看,好巧不巧,读到一句“物色之动,心亦摇焉”,眼前又现出她的模样。
那一株亭亭而立的春色,在他心上摇摇晃晃,晃得他思绪不宁,竟生出几分悔意。
她聪敏机变,替老者和谢府化干戈为玉帛;
冒着身份败露的风险,以德报怨救戕害她的下人;
心地善良,帮管家免于受罚;
更真心对待知雨,陪他讲故事做功课,不惜顶撞自己。
若是就这样把她杀了,将来知雨会不会记恨他一辈子?
她究竟是什么人?是否该让阿旌先去调查一番?
正胡乱想着,听见门咚咚直响,手中杯盏险些落了地。
元旌匆忙来报,面露难色:“爷,她……”
“她怎么了?”
“她和小少爷寸步不离,现下正在斓园玩雪,我一直没寻到机会动手……”
谢昭松口气:“没出息,我去。”
霁园佳景无数,斓园正是其中赏花赏木的好去处。无奈今岁天寒,金秋未暮而丹桂早谢,四季鲜妍不败的斓园,头次有了寂寥之意。
二人踏风声呜咽而入,一眼就瞧见,今日的斓园格外有了颜色。
天地肃白,她笼在灼灼桃红里,眉目淡远,巧笑嫣然,转身掀起雪云袅袅,投下碧影落落。
知雨一身浅绿,戴着顶观音兜,围着她嬉笑奔跑,不时抓起雪丢在她身上,她也不恼,专心干着自己的活。
谢昭同元旌站在一棵古松下,静静看她忙活了半天,终于发问:
“她这是在干什么?”
元旌瞅着那貌似人形的雪堆,勉强道:“应该……是在堆雪人。”
谢昭眯着眼打量那个眼歪口斜的雪人,嫌弃道:“这么丑的东西,怎能在我们眼皮子底下出现?”
“那属下去把它推了。”
谢昭一把拉住他:“欸,急什么,先看看再说。”
她干活很是卖力,一刻也没闲着,折枝给大雪人安上臂膀,又在它身侧堆了个个头稍矮的雪人。
对知雨也很是耐心,舍得蹲下身来,让他拔了自己头上一支珠钗,插到那雪人头上。
元旌打趣道:“这一大一小,一男一女两个雪人,莫不是指……”
谢昭抿嘴不语。
不一会儿,她又在两雪人之间堆起一个小小的雪人,知雨兴奋跑来,摘下观音兜戴在它头上。
“娘亲,你看,这是我!有你和爹爹在我身边,我以后什么也不怕了。”
风刮得猛,元旌拢紧外衫,却见谢昭任风刮着,眉心一粒厚雪也不曾拂下。
等风过阵,谢昭缓缓开口:“先不慌杀她,查查她身份再说。”
“啊?爷,不是您说,一刻也留不得吗?”
谢昭凝神望着那两大一小三个雪人,思绪已飘至天外。
5. 出走
李清白搓着冻得通红的手,看知雨在雪地里疯跑撒欢儿,与小沛抱怨:
“不就下场雪嘛,这么高兴。”
“您是不知道,咱南方见场雪有多稀奇,就是我们小姐,自出生起也只见过三回呢。”
“懒得要命,自己想堆雪人,到头来还不是使唤我,手都冻僵了。”
“那奴婢去拿个汤婆子给您暖暖。”
小沛没走出去两步,她忽听得“哎呀”一声,转头一看,小沛正龇牙咧嘴地揉着右腿,不远处知雨满脸得意,冲她们扮了个鬼脸就跑。
“谢知雨!你给我等着!”
这小子,什么好的都不学,偏偏学人捏雪球打雪仗,还欺负她家小沛,看她怎么收拾他!
她解下披风扔在雪地里,拿出在京城干架的气势,抟了五个实心大雪球,揣在怀里就满世界找他。
“嘿!”
知雨那小身板倒是灵活,她方位力道都刚刚好,却连着三次都被他闪过,还遭到小家伙嘲笑,顿时起了好胜心,定要把他砸趴下不可。
“知雨,看招!”
“娘亲,你打不到我!”
“有本事你别躲!”
“哈哈哈……”
疾风将银铃般的笑声传至谢昭耳畔,这样活泼热烈的光景,十数年前他也曾有过。
那时妹妹正是爱疯的年纪,几位弟弟都性格沉稳,唯有他这个做大哥的肯陪她玩闹。隆冬京城时降大雪,妹妹对堆雪人不感兴趣,独爱打雪仗,有时玩得尽兴,到天黑也忘了回堂吃饭,还被祖父罚跪过一回,他就让妹妹跪在他膝上,总归不能让她受委屈。
可后来……
回忆痛苦上涌,连带着左膝突如其来的剧痛,令他如遭电击。
他愤而望去,惴惴站在二十步开外的,正是那不懂事的幼子。
知雨缩着身子,把头垂得很低:“爹爹……对不起……”
许是怕他凶孩子,她很快跟着过来,把知雨罩在身后,自个儿又往前走了几步。
“爷,是妾不好,带着知雨玩闹。您别责怪他,要怪就怪我吧。”
谢昭见她满身疏离,全然不似方才与他们热络的模样,寒着脸道:
“你是想说,这雪球是你砸的?”
气氛一时冰冷,知雨急得快哭,她不作回应,元旌在一旁干站着,也不知该如何帮他们圆场。
可下一刻,他就张大了嘴巴,目睹她飞快搓了个顶大的雪球,用力朝谢昭右膝砸去。
“爷!”
在元旌的搀扶下,谢昭勉强撑住,才不致摔倒。他脸色青白,她反而睁着双波光盈盈的眼,笑得狡黠:
“现在是了。”
“你……”
噗!
还没来得及发火,谢昭右腿也挨了一球。
他今日虽也披了大氅,可内里穿得单薄,那样硬实的雪球,生生砸在他身上,哪怕没有旧伤,也能感觉到明显的疼痛。
见他吃瘪,她噗嗤一声笑出来,像只鬼精灵的野兔。
“爷,来都来了,一起玩嘛。”
雪球像雹子般飞砸过来,他怔怔立在原地,恍惚梦回从前。
“再不还手,您可要被我们砸成落汤鸡了!”
又一记真切的痛感,将他拉回现实。她笑得如春风般灿烂,令他情不自禁想从这寒冬里脱困,暂时忘却身份,做一回肆意发疯的少年。
那些读书时才有的争强好胜,压抑多年的从心之欲,如她身上鹅黄的小花,石绿的草木,重新在他体内抽芽生长。
他小心翼翼驱动着这具麻木已久的躯壳,笨拙地捏了一个雪球,脸上开始有了笑意。
“姜越,你给我过来!”
“爷,这就要看您本事了!”
她衣衫明丽,目标突显,元旌跟着加入战局,帮着谢昭砸了她好几下。
她也不甘示弱,让知雨和小沛做帮手,狠狠予以还击。
雪仍在下,五人笑着闹着,忘情拉扯,仿佛从前隔着千山的距离,瞬间化为咫尺。
小沛他们打得难舍难分,谢昭无辜受累,连遭了好几记重创,于是悄摸找了丛腊梅树躲着,打算先歇口气,养精蓄锐再来。
她眼尖,偷偷跟着他到了树前,掏出怀里那颗三球合成的无敌大雪球,打算给他来个措手不及。
腊梅还未开,四放的枝丫上挂满玲珑的骨朵,谢昭的苍青色大氅掩映其中,自成风景,倒令人忍不住驻足欣赏。
她抱球看着,冷不防被一张熟悉又陌生的脸吓了一跳。
谢昭不知何时回身,与她四目相对,眼角眉梢皆含笑意:
“怎么,这是打算偷袭我?”
她心虚想跑,手一松便掉了球,着急想要去捡,脚下一滑,整个人都要摔到地上。
谢昭眼疾手快搂住她腰。
长到十八岁,除了与人动粗,她从未与男子有过这样的身体接触。本以为会抗拒,此刻却不知为何动弹不得,只好老老实实待在他怀里,忍住悸动不去看他的眼。
即便是有意回避,她依然能体察到他眼神的温度,比他手心还要灼热几分。
小沛和知雨赶来时,正巧看见谢昭把她抱在怀里,一手贴着她的腰,另一手悬在空中,僵硬得像被风雪点了穴。
小沛捂眼大叫,知雨拍手称好,谢昭觉察到有人,慌忙松了手,任她“哎唷”一声跌到地上。
他轻咳一声,捡起地上摔成几团的雪球,一股脑扔在她身上。
“你们输了。”
……
谢昭走后,李清白揉着摔痛的屁股,抱怨许久仍停不下来:“他这人怎么这样!我好歹也是他明媒正娶的夫人,说松手就松手,半点怜惜之心都没有,冷漠,无情……”
小沛给她重新系好披风带子,笑道:“好了好了,咱不跟他一般见识。”
知雨倒是非分明:“爹爹坏。”
对此她很满意:“还是我儿懂事,知道心疼娘亲。”
她自顾自恼了一阵,忽而发现了异常:“欸,怎么没见元旌?”
“方才追过来的时候,空中飞来一只信鸽,他截下鸽子,看了信就走了,走得很急。”
直觉告诉她,这当中一定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她拉上小沛和知雨,佯装游园观雪,总算在君子池畔发现了谢昭与元旌“密谋”的身影。
君子池内本遍栽芙蕖,蔚然可观,此时霜雪漫天,锦鲤冰封,一地枯荷,池畔黯然垂下的枯柳枝,将二人身形衬得格外落拓。李清白三人猫在西北角向远亭中,张大耳朵偷听,只可惜风声太大,根本听不清在说什么。
她握着拳头悔恨:“早知道就学唇语了!”
小沛宽慰:“兴许也不是什么要紧事。”
知雨却忧心忡忡:“他是爹爹最信任的人,只听爹爹命令,但凡自行外出,都是有顶重要的事。只要爹爹跟着他走了,总有大半个月都回不来。”
知雨这小嘴像是菩萨开过光,不到半盏茶的时间,二人就紧着步子离开,看方向正是往府门去。
她和小沛都还没反应过来,知雨就先慌了神,跌跌撞撞朝二人奔去:
“爹爹!”
他叫得撕心裂肺,她也不懂是怎么了,快步上前去追。知雨跑得很急,一个趔趄就摔在了回廊上,眼泪大颗大颗往外涌,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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舞着小胳膊小腿儿耍赖:
“爹爹!我要爹爹!”
她把他抱起来哄:“哭什么,爹爹只是出趟门,又不是不回来了。”
知雨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仍一个劲喊着:“爹爹!爹爹!”
顺着知雨的视线,她遥望那个苍青色的背影,穿过银枝褚墙,与皑皑白雪融为一体。有那么一瞬,她也错觉他好像停了一步,只是他终究没有回头,渐渐消失无影。
……
果不其然,这一下午,谢昭和元旌都没能回来。
起初,她尚有耐性安慰知雨,爹爹晚上就会回来的,爹爹明天就会回来的,可知雨是个实实在在的小哭包,见爹爹久久不归,泪如雨飞,险些要把她房间都给淹了。
“娘亲,我要爹爹……”
知雨再度缠住她腿嚎啕大哭、不让她去厨房时,她终于耗尽了所有的耐心,呵斥道:
“有什么好哭的!早上哭,下午哭,不知道的还以为你爹死了呢!”
老实说,她还真这么想过。谢昭经商多年,树敌颇多,没准儿哪天出个什么意外,船沉了,被人买凶暗杀了,她定拍手称快。
一听这话,知雨居然止了哭,呆呆在原地站着,一个字也不说了。
她总算得了清静,忙让下人把知雨抱回去。这一下午被他吵得头昏脑涨,连吃东西都不香了,撑着精疲力竭的身子倒在床上,睡了个昏天黑地。
外头呼呼的风声是她习以为常的催眠曲,安稳飘入尚处北地的梦境,直到梦中她被人捏住肩膀,晃得骨头都要散架了:
“夫人,醒醒!夫人!”
她吃痛睁眼,人已不在梦中,眼前是小沛焦急的脸:
“大事不好,小少爷他,他离家出走了!”
她骤然惊起,抓住小沛手臂:“好好的,怎么会离家出走?”
小沛被她抓痛,苦着脸道:“小少爷回去以后就不哭不闹,下人们以为您把他哄好了,都没太当回事。半个时辰前,他买通府卫,独自溜出了后门,那两个家伙还算有良心,左思右想怕出事,壮着胆子报告了管家,这才发现。”
她抓得更紧:“那他们可知他往哪个方向去?他走时带了什么?”
“小姐,您的臂力……”
她松手致歉,急切道:“你快说。”
“小少爷走时,背了个小包袱,下人们清点了一番,应该是带了两身换洗衣服,偷装了些碎银子。”
“他们没派人去找吗?”
“附近都找过了,根本没有小少爷的影儿。”
她沉思片刻道:“他这是要出远门,去找谢昭呢。你和管家说,各派两人,骑快马至珠瑜湾、江都港、东关渡、瓜州渡拦截,决不能让他上船;另外,各派五人,往每条去往码头渡口的必经之路打听寻人。一旦有了消息,放烟花弹通知,外头天寒地冻,务必快些把他找回来。”
“是。”
小沛走后,她在房内来回踱步,总感觉哪里不妥当。
仔细回忆与知雨相处的点滴,猛然想起,他脖子上一直挂着那把足金的长命锁,几日来从未取下!
旻朝近年外事动荡,灾害频发,饶是在富庶的江都街头,也多了不少乞丐流民。那孩子装扮如此招摇,若是被人盯上,只怕有生命危险!
一股激流猛冲天灵盖,她迅速换上便装,向管家要了匹马,提缰就往大道上奔。
“吁!”
马儿受惊停步,扬起烟尘滚滚,她瞪着那不知哪里冒出的肇事者,喝令道:
“让开!”
那人却慢悠悠凑到她跟前,笑嘻嘻道:“阿白,你这是急着到哪儿去呀?”
6. 寻子
见来人是夏荫,她不情愿地收起了脾气:“去找人。”
夏荫摸着那小红马的鬃毛,悠悠道:“谁丢了?该不会是你那落跑夫君吧?”
“他?他丢了我还巴不得呢。是谢知雨,下午被我说了两句,自己离家出走了。”
“啧,现在的小孩,心理承受能力也太差了。怎么,你说他是奸商的儿子,他不高兴了?”
“少贫嘴。那孩子才四岁,背着个包袱,挂着把大金锁,且不说冻坏身子,被人谋财害命都有可能,我得赶紧把他找回来。”
“你就不问问,我查到了什么消息?”
“少废话!”李清白朝身后努努嘴,“跟我一起去找人,找到了再说。”
夏荫握住缰绳,蹬鞍上马,反将她挤到身后。
“喂,你干嘛?”
“若让人看见姑娘家骑着马载着我,岂不是很没面子?”
“别浪费时间,骑快点,看见点灯的人家,就上去问问。”
“那你可坐稳了。”
夏荫平日里虽没个正形,老是躲懒懈怠,正经办起事来,倒也有模有样,更依她描述画下知雨出走前的形象,雇了人到处分发。
又半个时辰过去,走完了人口最多最杂的东兴、南平二街,嘴皮子都说干了,仍旧一无所获。
李清白沮丧地从街尾一间药铺出来,找了个石阶坐下,把头埋进双臂,久久不言。
夏荫从怀里掏出个帕子,垫在她身旁坐下:“喂,那小孩对你那么重要?”
她抬起头,眼圈红了一片:“我不该那么说的……那孩子心思敏感细腻,我再怎么讨厌谢昭,也不该咒他,去伤那孩子的心。”
见她泫然欲泣,声音也变得嘶哑,夏荫心有怜惜,拍拍她肩膀:“喂,我倒有个法子。”
“你有办法?”
“本朝太祖在位时,曾设养济院制度,由官府出资,收养鳏寡孤独的穷人和乞丐。当中有些人本就是丐头,对地方情况了如指掌,咱们不如去问问他们。至于这人情费嘛……我就勉为其难替你出了好了。”
李清白噌地一下站起来,连拖带拽把夏荫拉上马。
“喂,你干嘛?”
“坐稳了!”
……
马儿飞至养济院门前时,鼻孔喘着粗气,累得四蹄皆软,趴在地上就不肯动了。夏荫勾着腰,扶着那座老槐树吐了一地,招来李清白嫌弃:
“只听过晕船的,还没听过晕马的。”
“姑奶奶,你这翻江倒海的技术,谁受得了啊?”
李清白没理她,径直走入院内。
此院布局虽促狭,砖瓦也老旧,却是干净整洁,井然有序,一看就是精心打理的模样。主厅亮着昏暗的灯光,随即走出一名样貌和善的老伯,见她眉头紧蹙,关切道:
“娘子可是遇到了麻烦?”
她作揖行礼:“老伯,有一事相求。”
“不敢,不敢。娘子且先坐下,慢慢道来。”
她越讲越着急,老伯却是越听越放松,听到最后,抚须朗笑:
“娘子无需求人,你要找的人,就在东南角那间福辉堂里。”
拜别管事人何伯,她旋风般冲进福辉堂,看见那个令她提心吊胆的娃娃,脸上挂着风干的泪痕和鼻涕印,脖子上挂着大金锁,正和一个粉雕玉琢的小姑娘有说有笑,顿时气不打一处来。
知雨也发现了她,脸上绽开花朵,屁颠颠张开双臂跑过来。
“娘亲!”
知雨满心欢喜冲进她怀抱,迎接他的却是屁股上重重一击。
“哇……”
知雨吃痛大哭,她还不解气,又朝他屁股上狠狠打了三下。
“叫你离家出走,叫你离家出走!都不跟娘亲讲,遇到坏人怎么办!”
打完孩子,她才如梦初醒,不可置信地看着自己的右手,一把将他搂入怀里,声泪俱下。
“知雨,知雨!是娘亲不好,娘亲不该骂你,更不该打你,娘亲是太着急了,对不起……”
晚来一步的夏荫,扶墙看他们母子相拥而泣,不解地挠挠头。
她还没个相好呢,真把那孩子当亲生的了?
那个和知雨谈笑的小姑娘,长得乖巧,人也伶俐,见她在桌前坐下,默默倒了杯温水,小心观察着她眼色,一点点挪到她手边。
知雨止了抽噎,抱着她手臂撒娇:“娘亲,我不是故意要离开你的。我,我越想越害怕,怕爹爹又受了伤,想去大悯寺给他求个平安符,送到他手上。”
“什么叫,’又受了伤’?”
“爹爹外出跑商,总会遇到凶险。有次丢了两船新茶,爹爹没日没夜追查,东西是找回来了,他也受了伤,流了好多血,差点死掉。”
“啊?不就是两船茶叶吗?”
“爹爹说,谁敢动他的银子,就是动他的命。”
啧……
她和夏荫相视无语。
这奸商,要钱不要命哪。
“那个大悯寺,很灵吗?”
话一出口她就自知失言,不免懊恼,还好知雨并没发现端倪,巴巴儿地给她解释:
“千年古寺,当然灵啦,可是路上不好走,我走到这院门前就摔了一跤,幸好阿莳发现我,把我给救了回来,说起来,阿莳她可是我的救命恩人……”
知雨说着说着,脸颊开始像烟霞般变幻,那个叫阿莳的小姑娘眨巴着水灵灵的鹿眼,抿唇听着,也羞涩地跑开了。
呃……
这小子平日里不好好读书,都在想些什么呢?
这时何伯也来了,给他们送上姜茶,宽解道:“娘子不必忧心,过会儿风雪小了,我遣几个年轻力壮的小伙子,送你们回府。”
“那就有劳何伯了。”
小姑娘阿莳不仅体贴懂事,人也聪敏好学,知雨还在那对着烛光玩手影呢,她却捧了本书安安静静坐下,惹来众人好奇:
“这么晚了,在读什么呀?”
阿莳细声细气道:“是《诗三百》。”
李清白瞟了一眼,见那上面爬满了艰涩的文字,觉得头又开始痛了,感慨道:“真是个好学的孩子。”
知雨凑过来:“哇,你也读这么难的诗啊?”
小姑娘笑得恬静:“有人教,自然不难。”
夏荫表示疑惑:“这养济院,照理来说只供你们吃穿居住,哪有人来教学问呢?”
她把书紧紧抱在怀里,露出崇拜的神情:“面具叔叔会来的。”
“面具叔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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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何伯解释道:“有位戴面具的好心人,总在夜里过来,给孩子们送些东西,顺带着教他们念念书。这里十多个幼童,个个都识得字,有的还会作诗作文,全是他的功劳啊。”
“这是行善积德的好事啊……可他为何总在夜里来,又为何戴着面具呢?”
何伯长叹一声,深表惋惜:“我也问过,他说,少年时一场劫难使他面目全非,如今只能如此。”
李清白也跟着叹气:“是可惜了。”
阿莳听见他们在说面具叔叔不好,故意指着书中批注大声道:
“面具叔叔的字可漂亮了!”
众人循声望去,见诗旁工整书着几行小楷,隽秀挺拔,足见此人功底。
李清白赞道:“字写得这样好看,定是个清风朗月的君子。容貌逊色又如何?总比那道貌岸然的衣冠禽兽强。”
想起谢昭那惺惺作态的腔调,她恨不得把晚饭都啐他身上。
又看向仍在发痴的知雨,恨铁不成钢道:
“你以后可别跟……可得跟阿莳好好学学,最起码,要把认真好学的态度摆出来,你爹看了高兴,就不会再动戒尺了。”
“那娘亲,我以后能经常过来吗?”
那小子,哪里是想跟阿莳一块学习,分明是想和她多亲近!
她忙不迭把他快黏在人家身上的眼珠子扯回来:“你若肯好好学,让你爹满意,娘亲天天带你来。”
“娘亲万岁!”
屋子里氛围好得出奇,两小人儿趴在一起,脑袋挨着脑袋,用清脆的童声读着“蒹葭苍苍,白露为霜”,她忽然有些感动。稚子之心,大抵是这世上最纯真也最宝贵的东西吧。
时辰不早,很快就到了分别的时候。知雨恋恋不舍拉着阿莳的手,磨磨蹭蹭不肯走。
她轻轻把他手拨开:“知雨,我们要走了,和阿莳说再见。”
知雨咬着下唇,嗫嚅道:“娘亲,是不是说了再见,以后就很难再见了?”
她一时不知该怎么答。
论身份,他们不该到这里来,若是被谢昭知道,指不定又要发多大的脾气。方才对知雨的承诺,不过是随口一说,她既铁了心要隐瞒,以后,大概也不会再来了吧。
知雨仿佛感应到什么,毫不犹豫摘下脖间的长命锁,要挂到阿莳身上。
她伸手拦住:“知雨,你这是做什么?”
且不说这把五寸宽三寸高的实心足金锁,若以市价论,能抵上寻常五口之家两年的用度,就这样随随便便将自己的福泽拱手送人,恐有夭寿的风险。
知雨眼中起了真挚的泪花:“娘亲,方才听何伯说,曾有个道士伯伯过来算命,说阿莳活不长,所以大家都对她很好,她也对别人很好。如果没有阿莳,我恐怕早就冻僵了,所以,我要把长命锁送给她,护她长命百岁。”
一瞬间,无数个后果在她脑海闪过。谢昭会不会打知雨?会不会迁怒于她,责罚府中下人?抑或把他们关禁闭,再难与外界通信,从此断了她查探之路?
可最终,想要成全他稚子之心的这份坚定,抵过了所有所有。
她蹲下身,将那把金锁挂在阿莳胸前,笑容温柔绵长。
“我们阿莳,可一定要长命百岁啊。”
7. 为仆
夏荫牵着小红马,她牵着知雨,齐齐整整走在回府的路上,和谐得仿佛一家四口。
街灯将影子拉得老长,知雨盯着最长的那条琢磨了一会儿,忽然觉得不对,指着夏荫鼻子凶道:
“喂,你是谁?”
夏荫感觉莫名其妙:“喂,我刚才就在那里,你怎么现在才问我是谁?”
“老实交代!还有,不许你站我娘亲旁边!”
“你管得着吗你?”
怕他俩吵起来,李清白赶忙打圆场:“这是我娘家府上的家丁,叫应夏,陪我出来找你的。”
夏荫气得跳起来:“什么!居然说我是……”
李清白把他嘴牢牢捂住,一本正经道:“这人祖上原是做官的,和我家有些交情,后来家道中落,受了刺激,我爹看他可怜,就把他接到府中,给点事做。他有时行为怪异,脾气也不好,你别和他一般见识。”
知雨点头表示惋惜:“长得这么俊,可惜是个不中用的家伙。”
夏荫奋力从她手上挣脱,扯着嗓子道:“什么家道中落,受了刺激?李清白你有病吧!我……”
她伸手再捂,知雨连连摇头,可很快抓住重点:“欸,什么清白?”
她讪笑:“他这是骂我不清白呢。这人脑子就这样。”
知雨真诚发问:“娘亲,既然他这副模样,你怎么还带他出门呢?”
“呃……这是因为……他犯了错,刚从府上逃出来,也没地方去啊。”
知雨本性善良,这会儿也不厌嫌他了,大方道:“既然没地方去,不如就到我们家来吧。我让爹爹给他开五两银子一个月,每天喂喂院子外的流浪猫就好了。”
又见李清白把他捂得严实,心疼道:“娘亲你手松点,别把他给闷死了。”
……
回到霁园,李清白支开众人,将夏荫单独留在房中。
他一路生着闷气,这会儿更没给她好脸色看,一双瑞凤眼蹭蹭冒火,嘴皮子上下翻飞:
“李清白,我好歹也陪你来了江都,你就是这么报答我的?”
“你还好意思说?其他锦衣卫都出危险任务,我爹怕你受伤,什么都不敢让你做,就让你陪我来送趟贺礼,我还得报答你是吧?”
“那,那你也没说,你要替姜越嫁给谢昭,我还得给你当仆人啊!”
“你还说!以后把嘴捂严实了,休要出卖我。”
夏荫叹气:“我说,怎么不学学你爹呢?他老人家,世袭的锦衣卫指挥同知,成日里喝茶摸鱼,别提有多快活。你在京中撒撒野也就罢了,偏要跑到这儿来以身犯险。若不是祖父把我丢来镇抚司锻炼,我绝不趟这些浑水。”
李清白啐了一口道:“呸,他个贪生怕死的老混子,我才不学他呢!谢昭强娶表妹,我怎能坐视不理?他和许灵阶狼狈为奸,我又怎能袖手旁观?若能找到他们贩私盐、侵吞国库、害人性命的证据,不知多少人能睡个安稳觉。”
夏荫不屑:“这和你我有什么干系?我只盼明年冠礼后,娶个门当户对的娘子,得个闲散官职,一辈子逍遥快活。”
她无意再对牛弹琴,迅速转圜话题:“夏荫,我问你,这两日,你究竟查到些什么?”
忆起当时的恐怖情境,夏荫面露骇然:“那日谢昭离席,我悄悄尾随他到了一处悬崖,亲眼看见他将前吏部侍郎尹荣一家十七口逼下山崖!可怜尹荣一生正直,花甲之年致仕归乡,却落得个这般下场,谢昭他真该死啊!”
李清白咬牙攥拳:“还有呢?”
“他今日离府,是坐船去了太州,动机不明。可巧的是,你猜谁也在那?”
“许灵阶?”
“你怎知道?”
“恐怕谢昭此去,是得了这位首辅大人的命令,又有什么恶事要做。尹荣为官多年,性情刚直,大概早就得罪了许党,才引来杀身之祸。夏荫,我们得尽快去往太州,监视他们的一举一动。”
夏荫翻白眼:“啊?不是说,我只需要帮那小孩喂猫就好嘛?”
“你以为五两银子那么好挣?抵过知县月俸了。”
“我可不想再折腾了。”
“行,那你就留在这儿喂猫,等我回来。”
……
翌日清早,天还没大亮,她迷迷瞪瞪躺在床上,听见外头似乎有人在争执,声音还不小。
小沛告诉她,是夏荫在晨训时与人起了冲突,惹来大家不满,再闹下去,只怕所有人都要受罚。
她一边在心里叫骂,一边火速赶到事发地,见十多名绿衣府卫正举着叉棍围着夏荫吵嚷示威,而他本人气定神闲地坐在石桌上,翘着二郎腿悠闲饮茶。
她拨开人群,冲夏荫发火:“阿夏,你怎么回事?”
夏荫不慌不忙嘬了口茶:“是他们自个儿要闹,关我什么事?”
这时,有个外貌敦实的小伙子骂开了:“瞧你这细皮嫩肉、麻杆身材,能干什么活?都是下等人,怎么就你能偷懒喝茶?等管家回来,有你好受的!”
夏荫懒懒道:“一个月就五两银子,那么卖力干嘛?”
众人一听,眼中火光直冒:“什么?五两银子一个月?凭什么?”
夏荫火上浇油:“怎么,你们一个个膀阔腰圆的,连这也挣不到吗?”
那些五大三粗的汉子,哪里肯受这样的侮辱,扬起家伙就要对夏荫动粗。李清白还未来得及出手,夏荫不知使了什么功夫,弹指之间叉棍尽断,掉落一地,砸得邦邦响。
趁大家还没反应过来,她赶忙赔笑:“诸位,这是我娘家府上的一个仆从,身手很是了得,做了我的贴身护卫,才多给了些月钱。只是他从小脑子就不太好,有时说话颠三倒四,行为失常,唐突了大家,实在不好意思。这样,等管家回来,我和他商量,给大家多涨二两月钱!”
众人齐刷刷跪地,慷慨激昂:
“夫人真是慈悲心肠啊!”
“夫人真是人美心善啊!”
“今后只要夫人一句话,我等必定誓死效忠!”
……
回房路上,夏荫抱怨个不停:
“你干嘛老是说我脑子不好?我好歹也是太子太保、礼部尚书、建极殿大学士夏弦之爱孙,这样污蔑我的声名,以后还怎么娶媳妇?”
“那怎样?说你是锦衣卫,和我一同在他府上查探?还是不忍你伤及无辜,和你打一架?若是暴露了身份,你我都吃不了兜着走。”
“是他们先挑事的!区区五两银子,还要我出卖苦力?连本少爷的茶钱都不够。”
李清白给气笑了:“夏荫,你信不信,若无家门庇佑,你当个奴仆都不够格。”
夏荫有被激将到:“行,那我就当给你看!”
……
日落,珠瑜湾。
雪停后,世间风景总是格外温柔。往日烟火缭绕、嘈杂不堪的码头,此刻沐在淡金的光晕里,像个骤然文静的小姑娘,抿唇偷瞄着来来往往的行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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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清白一身素雅打扮,领着知雨不疾不徐往船头走,身后是轻装上阵的数十个仆人,以及——驮满大包小包被远远甩在后面的黑脸夏荫。
众人都上了船,只等夏荫一个。她站在甲板上,悠悠朝他挥手:“喂,你倒是快点呀!”
夏荫跌跌撞撞上了船,几乎跪倒在地——他们娘儿俩的衣物书本,路上吃的干粮,甚至那些下人的随行物品,全压在他一人肩上。卸下重担的那一刻,他只感觉人又活过来了,吐着舌头淌着汗,像只炸毛的哈巴狗:
“不带这么欺负人的!”
“你工钱又高,又图表现,他们可不得想法子偷懒?”
“喂!我好歹也是……”
李清白把嘟嘟囔囔的夏荫拽进舱内,用水囊封住他的嘴:“好了,少说几句。”
夏荫大口大口喝起来,语带埋怨:“等把你送到太州,见到谢昭,我就回京去,再不掺和你这些破事了。”
“随你。”
暮色渐浓,船沿运盐河缓缓驶向太州港。知雨第一次坐船出远门,激动得不得了,船头船尾四处疯跑,让人把自己举在肩上看夜景,说什么也看不够。
水浪一拍拍抚平心绪,夏荫靠着舱板,松了神思,打算将就着眯上一夜,阖眼前,习惯性瞟了她一眼。
欸,她怎么脸色白得吓人啊?
“喂,你怎么了?”
李清白捂嘴摇头。
夏荫看她一副摇晃欲呕的样子,疑心道:“你该不会是晕船吧?”
李清白无力地点点头,立马遭到一顿臭骂:
“你有病吧!明知道晕船还要坐船,真当自己是铁打的汉子?也没人拿刀架着逼你去太州啊,逞个什么能?你爹都不急,你急什么?你……”
夏荫骂骂咧咧点了她内关、风池等穴,又摸出一小瓶薄荷油涂在她太阳穴,塞一粒糖青梅让她含着,总算没让她吐在船上。
半晌,李清白顶着湿漉漉的发梢,勉力抬起头笑笑:“多谢你。”
夏荫挖苦道:“别谢我,谢你自己。要不是上次你害得我晕马,我哪会随身带这些东西。”
“我晕船的事,不准往外说啊。”
“我刚说的话你有没有听进去?还有大半宿,你怎么撑过去?到了太州,出行都是水路,你也要硬扛吗?谢昭那么毒的心思,要是发现点什么,还不把我们丢进河里喂鱼?我现在就让船家靠岸,我们坐马车回去。”
她咬着苍白的下唇,死死捉住夏荫手腕:“不回去。”
“不行,这次说什么都得听我的!”
她眼光犀利:“你怕了?怕我拖累你,怕他们下毒手,怕万一出了事,你没法和我爹交待?”
夏荫被说中心事,低头不敢看她。
她掏出笔墨,认真写了张鬼画符的字条给他:“你拿着这个,现在就下船,回去。喏,上头清清楚楚写着,一切都是我自己的主意,与你夏荫无关。若是阴阳两隔,来年春天,记得带壶好酒来看我。”
“喂,你这是什么意思?我们一起来的,我岂有丢下你的道理?还有,小姑娘家家的,怎么说这样的话?”
李清白侧过身去,不再看他。
夏荫盯着她侧脸,那样柔和的弧线,坚毅的骨骼,如半面明镜,照得他于心有愧。
这小妮子是铁了心要刨根问底了,他身为男子,哪能做逃兵?
他一咬牙,将那字条撕得稀碎:“姑奶奶,我说什么都奉陪到底,这总行了吧!”
8. 拜斗
翌日辰时,船将至太州港。
天已大亮,潮湿的劳作声随雾蒙蒙的阳光洒入舱内,夏荫不由得睁眼。
他想伸展下蜷缩的手脚,发现她正靠在自己肩上,瞬时就不敢动了。低头凝视那张异常恬静的脸,禁不住想起她在京中时的模样。
她性子豪爽,常作男装打扮,带几个便装锦衣卫就大摇大摆出门,遇到缺斤短两、欺凌弱小之事,总是仗义不平、快人快语,说得人家面子挂不住了,便免不了大打出手,十有八九回家都要挨骂,她却屡教不改。
那时他总爱斜眼看她,笑她举止粗鲁、枉为女子,如今有机会细细打量,见她雪面玉骨,唇若丹霞,倒有些怔住了。
生得这样好看,怎非要掩藏起来呢?
只是她眉眼间总笼着淡淡的愁意,不知是否还在为谢昭和许灵阶而烦忧。老实说,纵然她有所筹谋,此二人也断不是她能招惹的。
想到这,他心头一紧,身子微动。李清白有所觉察,缓缓睁开了眼。
下一刻便从他身上弹开:“夏荫,你没占我便宜吧?”
他不自觉地有些失落:“想什么呢,你晕船,所以借我肩膀靠了一下,其余的什么都没有。”
她目光扫过熟睡的知雨,落在鼓囊囊的干粮包袱上,拿了两个杂粮馒头和几块枣花糕,就着水大口嚼了起来,吃得很香。
夏荫呆呆看了她半晌,听得喧声渐近,撩起舱帘,见岸上雾霭蒸腾,人潮如织,酒肆食铺林立,回头冲她一笑。
“阿白,我们要上岸了。”
太州港比珠瑜湾还要热闹,船将靠岸,睡眼惺忪的知雨一下子就兴奋了起来,盯着来来往往的行人看,不一会儿,却焦急地喊了起来:
“娘亲,娘亲!他们在抓人哎!”
李清白循声望去,只见岸上来了一队凶神恶煞的官兵,将一名奇装异服的老者踹翻在地,撕了他头戴的纸帽,扔了他手持的笏板,拿绳子绑了人就往城里拖。
老者须发皆白,神情悲怆,向着苍天不断高呼:“我命虽在天,造命却由我!”
百姓们如鸟兽散,她又同情又好奇,命船家快些划,三两步纵到岸上,快步追了上去:
“你们干嘛抓这老伯?”
为首的痦子兵将她打量一番,嚣张道:“区区女流,关你何事?小心连你也一起抓走!”
李清白扫了老者一眼,镇静道:“他年事已高,想来难行杀人放火、奸淫掳掠之事;手中空空如也,也非偷盗之徒。难道仅仅是因为衣冠奇特,污了大人尊目,便要送去坐监?”
“哼,这老头子犯的是大不敬之罪!身为章华书院主讲,日日跑到市井之地,给那些个打渔扛盐的讲歪理,辱了圣人,带坏了百姓,简直罪该万死!”
“哦?是何歪理?”
老者沉声长叹:“唉,圣人之道,无异于百姓日用。百姓生计乃头等大事,乃天经地义之事,欲之不满,身之不存,国家何安,天下何立?”
“放肆!”一旁的大块头闻言大怒,扬手就要给他一巴掌,被李清白伸臂掣住。
“凭什么打人?他说的是实话!”
大块头抖动满脸横肉:“你个娘们儿懂什么?皮痒了,也想去咱们州衙坐坐?”
李清白轻哼一声,朝身后冷冷道:“阿夏,该你了。”
……
一阵风的功夫,方才还耀武扬威的官兵,瞬间抱头倒地不起,哎唷哎唷叫唤个不停。李清白得意地抓起大块头的领口,大大方方自报家门:
“你可听好了,我夫君是江都大名鼎鼎的盐枭谢昭,有仇只管找他报。”
随即命人送老伯回家,拍拍手扬长而去。
……
进城路上,李清白愉快地吹着口哨,不时停下来摸摸小摊上的彩笛泥塑,顺便与夏荫耳语:
“咱们就只管在太州撒野,捅了天大的篓子,也是算在谢昭头上。”
夏荫深表赞同。
二人站在一家糖水铺门前,等着家丁们背行李抱知雨过来,忽见街上刮起一股黑旋风,十余名黑衣人策马扬鞭而过,身侧刀光疾闪,刺眼如夏日艳阳。
她一眼就认出,为首那个佩绿鞘蓝宝雁翎刀的,正是那日出手伤人的谢府府卫。
这青天白日的,穿着夜行衣招摇过市,难道又有什么龌龊事要做?
她立下决断:“你找匹快马跟上,自己注意安全,有事及时联络。”
夏荫不愿离开:“你一个人我怎么放心。”
“来不及了。”她急急推他,“夏荫,若再有尹荣那样的事,你一定一定要想办法阻止。”
……
等来了知雨他们,领众人吃了道酒酿丸豆花,她闷闷走在队伍最后头,低头瞅着自己的粉色鞋尖,懊恼若是一早穿了男装,就能和夏荫一块行动了。
“娘亲,我们是去找爹爹吗?”
知雨稚嫩的声音从前方飘来,她有些犹疑,不知该作何回应,却听到孩子蓦地欢欣鼓舞:
“爹爹,爹爹!”
啊?
不会这么巧吧?
她抬头目视远方,不可避免地被人群中那抹玄色吸引。
那无比熟悉的、万般审视的目光,此刻亦穿隙而过,与她短兵相接。
她心中咯噔一下。
倒不是怕谢昭什么,而是站在他身前的,正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大旻首辅许灵阶。他着太师青蝠纹补直身,腰悬狮蛮纹玉带板,面相不怒自威,相隔数尺都能感觉到压抑。
躲是躲不过了,她硬着头皮迎了上去,这才注意到谢昭身旁还有个紫袄小姑娘,模样灵秀气质淡雅,见她有些张惶,施以暖然一笑。
她被这笑容定了心神,恭谨行礼:“许大人。”
许灵阶稍稍抬袖,露出手上的金雕玄鸟镶宝玉韘,意味深长道:“谢昭,这是你新娶的夫人?”
谢昭脸色发青,咬牙憋出一个:“是。”
随即狠狠训斥她:“你带知雨来这儿做什么?没有我的首肯,谁准你私下外出的?我不在家,你就无法无天了吗?谢府何时轮到你当家作主了?……”
见她委屈,许灵阶微扬嘴角:“欸,自家新妇,嫌闷出来玩玩,何必如此动怒。小女见卿正愁没人说话呢,如此一来,倒多了个可心的玩伴,甚好。”
许灵阶家大业大,妻妾子女成群,这小姑娘看起来不过十三四岁,也不知是他哪位夫人所出。她咧嘴应付着,对上小姑娘清澈的眼,只盼她将来出淤泥而不染,别和她长兄许之瑶一个做派。
谢昭没骂她了,许灵阶却状似不经意地提了一嘴:“阿昭,你这位夫人倒是好眼力啊。”
她看见谢昭脸色由青转白,瞬间意会过来,自个儿手心也开始冒汗。姜越乃江都县丞的掌上明珠,自小养在深闺,从未见过一朝首辅,方才想都没想就脱口喊了许大人,实在是有所疏漏。
她飞快转动神思,笑吟吟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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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妇虽从未见过许大人,可细细想来,能令夫君俯首低眉、心悦诚服的,除却当今圣上,也只有许大人一人了。”
许灵阶哈哈大笑:“都说姜尚的宝贝女容色倾城,如今看来更是聪慧可人。正巧我们要去趟城隍庙,看看拜斗仪式准备得如何,你便随我们一起吧。”
她甚少接触那些神佛之道,更不知拜斗是何意,只听得可以去城隍庙玩,心情立时放松了不少。一路上谢昭都没理她,只是快到庙里时,抓了个空当质问她:
“你给我说实话,到底来这儿干什么?”
她挤大眼睛装无辜:“你那么凶干嘛?知雨很想你,成天嚷嚷着要来找你,我被他闹得实在没办法,只好带他出来了。”
“他还这么小,出来远行,万一有个闪失,你担当得起吗?待会仪式结束,你们一刻也不要停留,到太州港坐谢家船回去。”
他越是这么说,她就越是起疑,愈发要待在这里,看他玩什么花招。
“好不容易出来一趟,我们才不回去呢。太州可是学术圣地,遍地都是文人士子,又有远近闻名的书院,知雨来游学一趟,该是能长进不少。”
谢昭皱着眉想了想,勉强松展开来:“这样也不是不行,只是你们除了去书院,就老老实实待在意园,哪也不要去,更不要结识无关之人。我会加派人手保护你们的安全。”
“意园?”
“我在太州的一处府邸。”
谢昭瞅她那两眼放光的神情,只差把“意园有什么好吃的”写在脸上了,无可奈何地摇摇头,转动乌靴朝许灵阶方向追去。
本朝信奉道教,自恒熙帝怠政、许灵阶固权以来,全国各地新增了不少道观庙宇,斋戒礼拜之仪更日甚一日。时值九月初一,北斗九星之母斗姆诞辰在即,须大行斋醮,设坛燃灯,颂经奏拜,可保星辰顺度,消灾解厄,命运亨通。
这间城隍庙虽然不大,却是仙雾腾腾、诵音绕梁,身穿金丝道袍的道士们手持法旗师刀,在坛场翩翩起舞,嘴里念念有词,俨然一出折子戏。许灵阶闲庭信步,不时对法器、灯器、供香、符咒等施加指点,着天仙洞衣的高功法师分毫不敢怠慢,举手投足间,竟隐隐透出几分浸淫凡俗的谄媚劲。
知雨被主殿中六臂庄严的斗姆元君吓坏了,缩在李清白怀里不肯出来,她只得抱着他一通好哄,绞尽脑汁编神仙斗法的故事,小人儿这才缓和了许多。
离阳明贪狼星君的拜礼尚有时辰,道士们便跪在殿前,齐齐恭颂《北斗经》,氛围一派祥和。李清白被那香薰和诵经声搅得头脑昏昏,索性抱着知雨缩到人群最角落,教他数在场有多少个道士、多少件法器,打发打发无聊的时光。
天高云淡时,却平地炸出一声闷雷,令在场所有人心惊胆战。
“方才那句’大圣北斗七元君,能解疫疠厄’,是有人舌头打了结吗?”
一时间鸦雀无声,道士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纷纷露出惊惶又猜忌的神情。
许灵阶淡淡望着他们,像执掌天意的神,一念可动万物。
“如此不尊不敬,就不怕斗姆元君降下责罚吗?”
他略微抬高了声调,便有几个年轻的道士两脚发软,险些出了洋相。
高功法师躬身道:“大人,他们昨晚彻夜准备,难免有些疲累,我这就让他们从头再颂。”
许灵阶牵起嘴角,似笑非笑:“不,我要你找出那个说错的人,割下他的舌头作为惩戒。”
9. 息怒
此言一出,全场哗然。道士们跪在地上抖如筛糠,许见卿拉着她爹爹的手臂不住求情,但许灵阶根本不为所动。
谢昭立在他身侧,脸上毫无波澜,似乎早已司空见惯。
高功法师觍着脸道:“大人,不如这样,我让他们将真经抄写百遍,连夜送到您府上。”
许灵阶并不理他,含笑审视战战兢兢的众道士,如天神玩弄世人。
“你们就没有主动出来认错的?”
道士们皆知他雷霆手段、言出必行,已然吓破了胆,哪有人愿意送死,均低首咬牙不语,各自祈祷能够平安渡劫。
许灵阶环顾四周,高扬声调:“我再问一遍,有没有人出来认错?”
“最后一遍——”
全场寂如坟冢,连鸟雀声也听不见,许灵阶挂着凉薄的笑意,清脆地拍了三声掌,平静地下达了处决令:
“很好,既然没人认错,那么每个人都有错。阿厌,带着你的人,把他们的舌头都割下来。”
“大,大人!”
高功法师猝然跪地,双手因战栗而无法撑起,如一条散了骨架的癞皮狗。那个名叫阿厌的亲随强行抬起他下巴,蔑笑道:“你慌什么?割了你的舌头,谁来替我们主持仪式?”
阿厌摆手下了命令,顷刻间数道刀光迎风而起。
道士们尚不及反应,便被掏扯出舌头,眼眶暴凸,面容扭曲。
知雨早被吓得丢了魂儿,呆滞着大眼一动不动,血光降临的那一瞬,李清白才从震怖中回神,后知后觉去捂他的眼——
一切都已太迟,一切都不算太迟。
谢昭不知何时到了他们身前,玄袍因风而起,恰巧挡住了母子俩的视线。象征吉祥如意的瑞兽纹落在知雨眼中,立时消解了草菅人命的煞气。
她迅速背过身去,捂住知雨双耳,可撕心裂肺的痛叫声依然响彻殿中,引得知雨哇哇大哭。
“哇……”
惨遭割舌的道士们很快被拖出了殿外,唯有知雨的哭声绕梁不绝。一时间,众人的目光都聚了过来,谢昭随许灵阶走近,还未等他开口,就先出言训斥:
“大好的日子,哭什么哭?阿越,带他出去,别扫了大人兴致。”
她唯唯诺诺点头,擦把汗就要抱知雨出去,许灵阶却移步挡住去路,笑眯眯从怀里掏出一个小葫芦瓶,将一粒暗红的小丸倒在掌心:
“无妨。这孩子精神虚弱,心志不定,吃了我这九阳乾坤丹,不出三日便会转性。喏,知雨?”
旻朝只手遮天的大人物,竟舍得纡尊降贵,伏低身子与知雨对视,摆明了不容拒绝,否则便是公然与首辅大人叫板,妥妥的大不敬之罪。
她迎向他眼中难明的晦色,身子虽微微发抖,喉间却迸出清亮之音:“敢问大人,这仙丹是何成分,有无毒性,是否适宜四岁小儿服用?”
许灵阶嗤笑一声:“怎么,你怕我害他?”
阿厌在一旁阴阳:“这可是我家大人请高人用秘方炼制的,一般人得不到的赏赐,岂容你这小小妇人质疑?”
知雨害怕地缩缩头,小声道:“娘亲,我不吃。”
她把孩子抱得更紧些,哀哀看向谢昭,他却面不改色,厉声道:“还不多谢大人赏赐!”
她的心急速下坠。
她本不信神佛,此刻万念皆作信仰,乞求所有她记得名字的神仙,保佑他们渡过此劫。
绝望间,她听见有个细弱的声音求情:“爹爹,这丹药是您半月前才新制的,药性更强,这么小的孩子,容易虚不受补,依女儿所见……”
许灵阶一手将许见卿推开,一手将药丸递到知雨唇边,皮笑肉不笑道:
“吃呀。”
知雨疯狂摇头,她本能后退,却感到后颈一凉——有人手持刀刃,堵死了她们娘俩的退路。
“阿越!”
“吃!”
许灵阶不再同他们废话,死死抠住知雨细嫩的脖颈,将那人血般的红丸狠命塞进他喉咙深处。
“娘亲!娘亲!”
“吃!给我吃!”
“哇……”
“知雨!知雨!”
她心如刀绞,恨不能替他受难,却被人反剪双手按在地上,怎么也挣不开。知雨被许灵阶强灌下药丸,咳喘不止,哭得快断了气,被丢进她怀里时,如一团滚烫的黏糕,瘫软得不成形。
许灵阶心满意足地扫视一地残红,命高功法师务必清洁如新,朗声大笑而去,众人亦紧跟其后。
她看见一双熟悉的乌靴停在面前,头也不抬道:“滚。”
半晌,有个紫花药瓶落入眼帘,她抬起头,许见卿正愁悯地望住她。
“你是许灵阶的女儿。”她眼里满是恨。
许见卿蹲下身,将药瓶轻放她脚边。
“谢夫人,实在对不住。你若信我,此中药丸,让孩子连服三粒,应是可解毒性。”
……
风吹雾散,云开日现,她抱着知雨浑浑噩噩走在太州街头,仍觉周身僵冷。方才的一切都似噩梦般阴森可怖,她恨许氏残忍,谢昭无情,更恨自己莽撞,千不该万不该带知雨来这么个鬼地方。
病急乱投医,她像着了魔一样,见药铺就闯,抓起老夫子就让人验药,直到那个瘦成精的百岁老头儿也拍着胸脯说无毒无碍,才敢让知雨服下。知雨止了哭,状态平复许多,张着袖子一遍遍替她擦额上的汗,大大的眼里满是心疼。
“娘亲,我没事。”
她垂下沾着汗珠和泪珠的眼睫,小心翼翼亲了他一口,再抬头时,眼中的柔情暖意却瞬间化作熊熊怒火——
二十步开外,泥塑摊旁,那个杀千刀的男子正和小贩有说有笑,仿佛将一个时辰前发生的惨案忘得干干净净,只他一人岁月静好。
她怒不可遏地冲了上去,在他肩侧大吼:“谢昭——”
小贩吓得变了脸色,周边群众闻声探头探脑,谢昭不慌不忙将手中一只憨态可掬的红泥狗子递过来,笑容有些讨好:“看,多可爱。”
知雨怯怯叫了声爹爹,就要伸手去接,被她一把拦住:“爹爹?他算哪门子爹爹?为了巴结首辅,连亲儿子的命都不顾,他哪里配做你爹爹?不如去给首辅当孙子好了!”
谢昭缩手放下狗子,讪讪道:“阿越,你别动怒,我正要找机会和你解释。这样,前面有家泰昌楼……”
她冷笑着打断:“爷竟还有胃口吃饭?你为何如此寡情?知雨还是你亲生的吗?”
他叹气:“阿越……”
“谢昭,幸亏是我嫁给你。”
……
她语速极快,围观群众听得有些懵,但还是热心地七嘴八舌起来:
“哎哟,人都嫁了,忍一忍,日子总能过。”
“孩子不是亲生的也没关系,你们再生一个就好了嘛。”
“看在孩子的份上,算了,算了。”
她听得火大,愤然道:“什么叫忍忍就能过日子,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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孩子也要过?我自己的感受和心意难道不重要吗?嫁给一个不端不正不善不仁之人,为着不辜负声名,就要辜负自己一辈子吗?”
人群中,挎着篮子的妇女眼神开始躲闪,系着头巾的大爷瞪着自己的婆娘,转而教训起二人来:
“小子,你是干什么吃的?就由着她骂?可真丢我们大老爷们儿的脸!”
“看着一表人才的,连管媳妇儿的本事都没有,该不是倒插门吧?”
“这种泼妇,就该关起来打一顿,好好饿几天才老实!”
李清白恨不得一人赏他们一个大嘴巴子,想着不能再吓到知雨,才勉强耐着性子与他们唇枪舌战。谢昭倒是没理会,踱着步子去买了包热乎的桂花糖炒板栗,一边剥壳,一边饶有兴味地看她与人争锋。她本未施粉黛,这会儿倒是樱唇粉面,光彩照人,格外赏心悦目。
她明显占了上风,骂得那些老大爷面红耳赤,呼哧呼哧喘着粗气。瞥见谢昭还在那嗑板栗看戏呢,火都烧到了颅顶,快速甩出一掌,掴到他耳边——
“不得了啦,泼妇当街打相公啦!”
惊呼声中,谢昭眼疾手快抬袖挡住,另一手拈起一粒黄灿灿的栗仁,轻巧地丢进她微张的嘴里。
“谢昭!你个死王八蛋,竟然……唔……嚼嚼嚼……”
不得不说,这栗仁绵软甘甜,满口桂香,当真是极品啊。
她嚼完欲再骂,谢昭又剥了颗板栗堵住她的嘴。
“你个天杀的……唔……嚼嚼嚼……”
他娘的,真想再来一颗啊。
趁她分心品味,谢昭玉指生花,一连捏开三颗板栗,瞅准时机投喂三连。
“谢昭你……唔……唔……唔……嚼嚼嚼……”
她瞪谢昭——板栗是真的甜,你也真不是个东西啊。
谢昭低头掩住嘴角笑意。
“不急,慢慢吃,我给你剥。”
……
那就先吃完栗子再跟他算账。
“这,这像个什么话!”
“都别看热闹了,人小两口玩情趣呢!”
“欸,散了散了!”
围观群众本巴巴儿地等着看夫妻反目的好戏,没成想,二人竟郎情妾意,甜如甘栗,纷纷撇着嘴指责他们不知廉耻,摇头叹气走开了。
“板栗好吃吗?”
她怔怔点头。
趁她发呆,谢昭伸出一指,迅速勾住她一指。
她本能想挣脱,却越挣越紧,索性由着他将自己勾近了半步。
“跟我回家吧。”
“啊?”
“有些事,回家和你细说。”
太州手工业发达,大街小巷都是引人注目的新鲜玩意儿。谢昭一手抱过知雨,一手牵住她,东逛逛西瞧瞧,有些孩子气的模样,倒与那些闲散公子并无二致。
她得以近距离看他,不由心生惋惜。
这样如松如泉的身姿,为何偏偏藏着副虎狼心肠?
她凝神想着,没留意谢昭转过身,将一枚贝雕双鱼佩递到她跟前。
“喜欢吗?”
这贝饰莹润饱满,雕工精美,两条环抱的小鱼在虹彩中追逐嬉戏,灵动有致,她自是喜欢。谢昭和看人下菜碟的摊主讲了半天价,终于全款拿下。
在李清白鄙夷的目光中,他摇着她的手,弱弱道:“阿越,别生我气了。”
“……”
“原是我不好。吃过饭,我差人送你们回江都。”
10. 风起
回意园时,小厨房正在传菜。一水儿娇滴滴的青衫姑娘,一盏盏形制精巧的各色菜肴,流动在碧水红廊之中,仿若风拂画卷,姿态万千。
空气里弥漫着扑鼻的菜香,依她原本的性子,必是一步当做三步走,恨不能大快朵颐。可这短短半日所经历的,已耗尽了她的精神气,唯有在步入拨云堂时,直面许灵阶那双吃人的深瞳,才本能地打了个激灵。
谢昭撑住她手肘,在她背后轻轻拍了两下,随即护在她身前。
“大人。”
许灵阶抬袖允他们坐下,挑眉道:“阿昭,有阵子没来,你这园子打理得愈发好了。”
谢昭牵着李清白落座许灵阶右侧,恭谨拱手:“谢大人夸奖,那几个管事的还算能干。”
许灵阶举箸夹起一粒珍珠藕圆,端详晶洁如玉的米粒:“你的手下,个个能干得很,替你走南闯北、无事不成,连我的人都自愧不如啊。”
谢昭喉头微动:“不过是一群见钱眼开的家伙,拿钱办事倒也爽快,怎比得过大人您的亲信。”
许灵阶抬箸入口,细细咀嚼:“好东西,还是得慢慢吃啊。”
谢昭赔笑:“是,慢慢吃。”
桌上美食虽比不得京中丰饶,却都是些当地时鲜的爽口菜——水晶鹅、醉蟹、鳝脆、烫干丝、鱼饼虾球、银苗豆芽、芙蓉粥、梅花糕、油鸭蛋……许灵阶吃着吃着,脸上竟有了笑意,再看这小夫妻俩,一个忙着夹菜,一个堆菜成山,禁不住发问:
“怎么,她这是胃口不好?”
“谢大人关心。她……许是有些积食。”
“哦?是你那包糖板栗害的?”
李清白脸微微红了,谢昭有些窘迫:“什么也瞒不过大人您的耳目。”
“要我说,还是你招待不周啊。明日自在园赴宴,你把阿越带上,保准她吃得尽兴。”
谢昭脸色微变:“她?小门小户的女儿,哪里上得了这种台面?还是不去的好。”
“欸,此言差矣。明日见卿也去,要员们的家眷都在,你若形单影只,岂不是不给韩老面子?”
“大人,想来……”
谢昭话音未落,李清白却一口答应下来:“那就依大人所说。”
许灵阶视线之外,他狠狠剜了她一眼。
……
意园占地虽不比霁园,依靠灵活精妙的布局,亦是巧夺天工。
入园经一细狭走道,西面四季海棠雍容热烈,簇拥“朗逸厅”,东面翡翠竹海清雅怡人,掩映“鸣鹤馆”,尽头处横亘“一鉴开”太湖石群,尔后得见主厅“拨云堂”。
西北向可见“依柳轩”、“邀月舫”、“忘归廊”、“乐乎堂”,东北向可见“静思廊”、“玉茗园”、“深深堂”、“了了斋”,衣带般的水群“不系舟”环抱其中,间有“豁然”、“濯浪”、“飞花”等亭,错落有致,使人流连忘返。
谢昭命人抱了知雨下去,自己送她回房。不知怎地,连主厅客房都不让她住,把她赶到最远最僻静的“深深堂”,好似她是这里最不受待见的客人。
住什么档次的房间,她倒不在意,只是这里明显“与世隔绝”,完全不利于监视。
她一路都在和谢昭磨嘴皮子,想换个近地儿住,谢昭死活不肯。
“给你住都不错了,我恨不得把你赶出去。”
“嘁,许大人都比你给面子。”
“谁许你答应他的?”
“他都那么说了,你有法子拒绝吗?”
“难道不是你抢我话头吗?”
那些痛苦的回忆在她眼前闪回:“我怕他不高兴,又降下责罚来。”
她捂眼落下一行清泪,又心酸拂去,微微张开的指缝间,谢昭褪下狠戾的外皮,勾身低头站着,像个受了委屈的孩子。
他不安地攒着手:“阿越,有些事不是你想的那样。今日我若阻拦,知雨只会受更多折磨,我也是迫不得已……”
她只当他装腔作势:“你少在这惺惺作态。他若要知雨的命,你也会拱手相送!”
谢昭不再解释:“阿越,不管怎么说,明日赴宴,你定要谨言慎行,别再出风头。”
李清白语气别扭:“放心吧,我吃好喝好就回江都去,绝不碍您的眼。”
话是这么说,可她早已决定,先把知雨安全送回去,她和夏荫留在太州,势要看看这奸商佞臣玩的是什么把戏。
谢昭深深看了她一眼,沉默离开。
……
谢昭虽安排她住得远,也没限制她自由活动,因而在屋内待了不到片刻,她便溜出小院,四下闲逛。来时她已记了路,没一会儿就晃到了知雨檐下,那个讨厌鬼不巧也在。听声音,他正检查知雨的课业,屋内不时传来责骂声,听得她怪心疼的。
谢昭没多久便匆匆离去,看样子又要出府办事。她找了个隐蔽的角落,再三确认无人留意,唤来信鸽通知夏荫,便敲开了知雨房门。
“娘亲!”
她把那愁眉苦脸的小团子高高抱起:“哎哟,小可怜儿。”
小小的一间房,东西倒没短缺。不光没短缺,那桌上堆的书册,都快到她胸口了。
“你爹他真不是个东西啊!你都还在吃药,怎么还逼着你写作业呢?”
知雨把小脑袋埋进她脖颈:“娘亲,爹爹要我奋发读书,将来考取功名。”
“一个盐贩子,管你读书做什么……”她皱眉盯着那些蚁爬似的小字,“这些个破题,是不是写满字就行?”
知雨摇摇头:“不是的,爹爹要我好生答题,说是晚些时候来检查。”
想起谢昭凶神恶煞拿戒尺的模样,她感觉手心痛了一下,无奈拿起卷子:“那……娘亲教你做。”
一、背诵并默写《诗经·魏风·园有桃》
“这个简单,你直接抄一遍就好了。不过,这园子里的桃子,熟了摘下来就好了嘛,还用得着写个诗?文化人就是矫情。”
“娘亲,爹爹会抽查我背诵的。”
“没事,到时候娘亲给你打掩护。”
二、结合《增广贤文》中的语句含义,谈谈你的理解
“既坠金瓦,反顾何益……嗯,这个是说,劝那些富有的人,不要太吝啬,家里面的金瓦,丢了就丢了,别太放在心上。”
知雨看着那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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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坠釜甑,反顾何益”,又看着娘亲一脸自信笃定,懵然点点头。
“莫饮卯时酒,昏昏醉到酉……啊,这就是劝人别喝太多酒,喝酒伤身体啊。不过这个人酒量蛮差的,喝的啥啊,从早醉到晚,丢人。等你长大,娘亲教你喝酒。”
“贪他一斗米,失却半年粮,争他一脚豚,反失一肘羊……你看,功夫差的人,连口米连只羊都争不到,所以你要勤加锻炼,才不至于落了下风。”
“一人道虚,千人传实……有理!比方说,你爹他体虚是吧,全江都都传遍了……啊,我是说,传的人多了就瞒不住了,以后咱们少跟你爹提这个。”
“贞妇爱色,纳之以礼……这算什么贞妇?看上个美男子,就迫不及待送礼,把人给纳了,贞妇的标准几时变得这么低了?你爹怎么出这种题?这题不写了,不写了。”
……
知雨点头如捣蒜。
虽然爹爹不是这么教的,但娘亲说的都对。
三、翻译
“藏诸闾阎者,君皆得而有之,不必归之府库,而后为吾财也……”
“是故君子先慎乎德。有德此有人,有人此有土,有土此有财,有财此有用……”
……
她两眼都要昏过去。
小孩子的学问也太难了吧!
知雨见她脸色发白,乖巧递茶:“娘亲,歇会儿吧。”
她撇嘴接过,忽听得门外异动,飞速撂下茶碗,挡在知雨身前,凝神警惕注视,袖间机关蓄势待发。
未经传召破门而入的,只能是刺客,为护知雨周全,必杀之。
……
咣!
毫厘之间,她险些动了手。
若不是先看到许见卿,只怕那跌进门的小公子,早已血溅当场。
他身着玄狐裘,头戴六合一统帽,衣饰虽贵重,模样却十分狼狈,整个人都贴在地上,不若行了大礼。抬起头的那一霎,五官甚是清俊,继而咧开一嘴白牙,嘿嘿傻笑,把她看得一愣。
一个陌生的漂亮傻子?
见卿赶忙走上前来,扶起那小公子,致歉道:“谢夫人见谅。我正陪他‘探险’呢,他非要到这儿来看看,我怎么也拦不住,扰了你们兴致,实在抱歉。”
“没关系的,我们也就看看书写写字,打发打发时间。”
“知雨身体好些了吗?”
“说起来还要感谢你,你是从你爹那拿的解药吗?”
“也不是。爹爹好炼丹,我有时爱看些医书,也就顺便研究下解毒之法。”
“这位……是?”
见卿有些吞吞吐吐:“嗯,这是……与我同出一母的兄长……许之霄。他……儿时受过惊吓,身体有些抱恙,爹爹本不愿带他出来,可他总是爱闹……本来平日里不让他见客的,此番唐突,是我这个做妹妹的没有看好他……”
李清白摆手笑道:“那有什么,我们正愁没人一起玩呢。”
她看着眼前痴傻单纯的小公子,又看向桌前写不完的题卷,忽然心生一计。
“之霄,你不是喜欢探险吗?我这书桌上可有不少宝贝,随你怎么探。”
11. 心非
“娘亲,这真的能行吗?”
知雨展开那张沾满墨水指印、被揉成一团当球踢来踢去的试卷,扬起脑袋问她。
她仔细检查,几乎所有题目的答题处都被蹂躏得不成样子,满意地点点头:“不错,就是这样。”
“可是爹爹真的不会怪我们吗?”
“怎么会?许大人的傻公子非要进来淘气,弄坏了你的答卷,这怎么能是我们娘儿俩的过错呢?要怪,就让他去怪许大人好了。”
“娘亲,你可真聪明!”
“好了好了,你去歇息吧,娘亲也回房睡会儿。”
……
她原本是想看看这意园里有没有暗房密道、藏匿机要之所的,无奈刚出门,便有家丁来“护送”她回房,只得乖乖回去。一下午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既担心夏荫暴露,又好奇许谢动向,这一晃就到了酉时。
咚咚咚。
她一股脑从床上翻起来。
是夏荫回来了!
她推开门,来人果真是夏荫,一张皙白的脸被晚光衬得格外生动。他笑着扬扬手中的牛皮纸袋,语气里满是骄傲:“你看我给你带什么回来了!”
她细瞅,上头贴了红黄双花,印了方正的楷书“双良”二字,不由得满眼放光。
“双良猪肉脯!”
“我知道你会喜欢。”
她撕开纸袋,拈了薄薄一片轻轻咬下,五分韧五分脆,肉香、熏香、芝麻香在唇间迸发,咸甜交织,回味无穷,嗦着手指眨巴眼道:
“我们回去的时候,买它个十船八船的,囤着慢慢吃吧!”
“你个馋猫,东西要新鲜的才好吃。”
“那倒也是。唔……你这趟出去,可有什么收获?”
“那可多了去了。”
李清白放下纸袋,正襟而立。
“早上我跟着那帮谢府的人,去了本地各要津、盐铺,他们询问了近七日的人员出入及账目情况,似乎是在例行盘查生意,也收受了一些银两。”
“无良奸商,欺压百姓啊。”
“后来收到你消息,马不停蹄往回赶,谢昭的确是跟着许灵阶出门的,陪同他拜访了六位本地政要,多是饮茶叙旧。谢昭同他们熟得很,极尽奉承,平日里大概少不了给好处。”
“官商勾结,世态炎凉啊。”
“再后来,谢昭陪许灵阶去了一座尚在兴修的道观‘仙云观’,过了约三刻钟才出来。里头除了工匠没别人,我不好贸然进去,但出来时谢昭脸色很不对,似乎有事发生。”
“那我找个机会刺探下。”
“哦,还有个事,回来路上我接到封信,是你爹的,你看看。”
李清白不情不愿地打开信,没看两句就丢到了一边:“嘁,自己玩忽职守,还怪我们瞎胡闹。”
“大人也是担心你的安危啊。”
“他老人家就等着颐养天年吧!他不愿做的事,我来做。”
“你?你有几斤几两的功夫,我还不知道?”
“你敢小瞧我?来,我们比划比划。”
李清白稳桩提气,扬臂握拳,绝不在这小纨绔面前露怯。夏荫不敢马虎,严阵以待,也绝不肯丢了他锦衣卫十四千户的面子。
二人你来我往,贴身互搏,全然没注意屋外有双酸溜溜的眼。
不一会儿,门口传来细微的咳嗽声,二人同时警觉,恢复主仆模样。夏荫悄摸到了门边,那人刚好敲了门,他便把门打开。
嗯……
谢昭自己送上门来了?
他怎么……像个怨妇?
明明才过了几个时辰,谢昭已不复潇洒姿态,倚门的身子微微佝偻,惨白的面色,干枯的嘴唇,略显凌乱的发丝,似乎遭受了某种重大打击,又有种元气大伤的美感。
李清白见他手里拎着个熟悉的牛皮纸袋,试探着开口:“你……是来给我送吃的?”
谢昭将纸袋背到身后,幽怨道:“我来过问知雨功课。”
她有些心虚:“你走的时候也没要我辅导他吧?这会儿倒跑来问我了。”
谢昭冷冰冰的:“他的功课,你是第一责任人,任何时候都不能推脱。若是他今天的功课没做好,你也一起受罚。”
李清白笑眯眯的:“我的日常,你也是第一责任人,若是我没把知雨教好,你也应该一起受罚。”
“你……”
谢昭气得要捶门,她接着道:“其实我们也认认真真做了,只不过现在啥也没了。”
“这是什么话?”
她抱胸含笑:“你去问许之霄呀!他好巧不巧跑来‘探险’,把你的那些题,那些书,全都搞得乱七八糟,不能看啦。”
“你!之霄虽然糊涂,却也绝不会乱动旁人东西,你是成心赖给他!”
“反正事情是他做的,你要怪就怪他好啦。”
谢昭气得直喘,大口大口咳嗽起来,用来捂嘴的巾帕上,竟蓦然出现丝丝血迹。
她惊跳起来,一把抓住他手臂:“谢昭,你怎么了?”
谢昭冷脸甩开,跌跌撞撞走远。
……
晚席的菜式比午间更丰盛,她的胃口却是一顿不如一顿。后来谢昭再没出现过,把自己关在屋里谁也不见,也不知究竟发生了什么。担心夹杂着好奇,逐渐淹没她全身,她草草拨弄了两口,匆匆赶去拨云堂。
谢昭受伤不轻。
是谁所伤,又因何事?
来到他门前时,屋内似有声响,她便屏息听着:
“这药是我亲手煎的,未经旁人,你也不肯吃吗?”
什么,许见卿在谢昭屋里,还伺候他吃药???
她心里那股毛躁,像闪电噼啪炸开,大力敲起门来:“谢昭!谢昭!”
见卿打开门,冲她莞尔一笑:“也好,让你夫人来伺候你。”
她与谢昭眼神对视,只一刹便红了脸。
进门打量四周,这间主房竟比客房还要简陋,房内连个像样的陈设都没有,属实出乎她意料。空荡荡的红木桌上摆着撂下的药碗和那包猪肉脯,见卿朝她示意,她鬼使神差地端起那碗药,走到谢昭床前,不知该说什么好。
谢昭撑身坐着,厌烦地撇过头:“拿走。”
他的脸比那会儿更惨白了,中衣上透着隐约的汗渍和血渍,她忍不住道:
“是谁伤的你?”
见卿帮答:“听我爹说,他们下午在僻静的街巷遇袭,他为保护我爹受了伤,贼人也被击毙。我过意不去,便自作主张煎了药送来。他怎么也不肯吃,正好你来了,一定要劝他按时服药。我这儿还有个治外伤的药膏,你收着,替他搽上,我就先回去了。”
明明是仙云观,怎么是街巷?他们一定在隐瞒什么。
见卿将那枚雕花小方盒放在桌上,谢昭缓缓开口:“多谢你。那包双良猪肉脯,是我特地为你买的,你带回去吃吧。”
见卿笑得很甜:“那,我就不客气了。”
“……”
不就是一包猪肉脯!有什么了不起的!谁还没吃过!
她垮着张小脸,心中满是不悦,一时竟忘了该问他什么。
谢昭盯着她审视了好一会儿,态度和语气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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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拒人于千里之外:“你来做什么?”
“过来看看,我有没有机会继承家产。”
“你想多了。我很好,你可以走了。”
她感到手中药碗的温度在逐渐流失,连同她的关切和耐心。既然冷漠至此,想必他什么也不会说,她转身放下药碗,一言不发便走。
这时,谢昭闷头咳了起来。
她循声望去,新沁的血迹如花枝般从他身上探出,心头震颤,跑将过去扶住他肩膀:
“谢昭,谢昭!你怎么样?”
谢昭迅速将她手挪开:“我说过了,我很好。”
她急了起来:“好什么好?你伤得很重,对方是谁,用什么武器?”
“这伤与你无关,自然也不用你管。”
顾不得那么多,她抓起见卿留下的药膏,就开始扒他的衣裳。她速度极快,动作极轻,须臾间已露出谢昭后肩上的血痕,谢昭不知哪来的力气,竟顷刻将她推倒,用那双深潭一样的眼睛盯住她。
她呆呆坐在地上,想着自己方才大概失心疯了,竟妄想温暖一匹嗜血的豺狼。
“滚。”
她一瞬间被这字眼伤得很深,在眼泪掉落之前,夺路而逃。
元旌归来时,正碰到李清白跑走,还打算问问怎么回事儿呢,见谢昭如此模样,瞬间明白了几分,懊恼得直拍大腿:
“爷,我就不该走的!许灵阶为何又打您?”
“自然是怪我没管教好媳妇,当众忤逆于他,坏了心情。不过这四年来,他十日总有八日心情不佳,也习惯了。”
元旌看着那方药盒,斟酌问道:“这是夫人拿来的?”
谢昭皱眉:“许见卿给的,你别用,桌上的药也悄悄倒掉。”
元旌另取了柜中药箱,替谢昭清理上药:“那,夫人又是怎么回事?”
谢昭倒吸了几口凉气,缓缓道:“不关她事,我不想让她掺和进来。”
“爷,留着她总归是个祸患。”
“李葆葆明哲保身多年,竟有这样一个胆大包天的女儿,也是出奇。不过,她始终真心爱护知雨,若能在江都安分守己,倒也不会坏了我们的计划。明日许灵阶叫我带她去自在园赴宴,你送知雨去章华书院,再派人送他们回江都,不容有失。”
“是,爷。”
“咱们的船,可有查到什么眉目?”
“那夜风平浪静,盐船几无倾覆可能;这批货数额巨大,特派墨卫运输,船队失踪后,我已集结各地人手火速查访,未有叛变可能,应是有人蓄意劫掠。若说劫掠之人,本地头号盐商富大友嫌疑最大。”
“是他?”
“他最有实力,也最有动机。三年前占中插队,一年前兜售假盐引,不都跟咱们结了梁子吗?明面上虽不敢与您为敌,免不了暗中使绊子。咱们的船队挂有醒目的谢家旗,同行江上时,其他船只尚且避之不及,又怎敢劫持?能神不知鬼不觉吃下咱们船队的人,就只有他了。”
“听闻明日他也在宴请名单上。”
“爷,不然我……”
“不,我要你全力保障知雨的安全。明日趁富大友夫妇出门,派人细查富府及其产业,有消息即刻通知我。许灵阶那边也不可轻视,盯牢。此外,查一下那个应夏的身份,他和李清白关系匪浅。”
“是。”
元旌关好药箱欲退下,冷不丁被谢昭叫住。
“阿旌,和你商量件事。”
“啊?”
谢昭顶着张哀怨的脸,委屈巴巴地望住他,像只受伤的小鹿。
“以后轻点成不成?”
12. 鸿门
翌日辰时。
李清白是很想多睡一会儿的。她住得偏,正好当做借口,回绝了那些繁文缛节,省得一大清早就看见那张令人生厌的脸,小沛却不许她再赖床——
韩春廷是本地颇有名望的耆老,虽已还乡多年,仍与多位朝中要员及地方官兵有私交,此行就算不为谢昭的面子,也得装扮得妥帖庄重,不能让人瞧出破绽。
她两手被小沛拽出被窝,屁股仍黏在床上不肯挪动,噘嘴撒娇道:
“我的好妹妹,再睡半刻成不成?”
小沛使了吃奶的劲,却也奈何不了她分毫,笑恼道:
“你就睡吧,待会忙起来,我可不给你吃的。”
“嘁,今儿个要吃好的,正好留留肚子。”
她翻过身,打算再赖一会儿,抠抠有些发痒的耳朵,门外急切的叫喊声,也适时传了进来。
来人是伺候知雨的小厮,说是小少爷不知为何又惹了爷发脾气,哭得没办法,只好来搬救兵。
她随手抓了件衣裳,囫囵穿上就跑。小沛方反应过来,急吼吼跟在后头追:
“小姐,小姐!别冻着才是啊!”
外头风声呼啸,隔着老远呢,知雨的哭声已是震耳欲聋。
她急晃晃冲开门,见谢昭拿着张纸,怒目瞪着知雨,身子微微发抖,不知是气的还是病的。
她不愿与他对视,揽过知雨问:“这是怎么了?”
知雨抽抽搭搭:“爹爹要我作诗,嫌我作得不好。”
谢昭气极:“我可不得嫌你?作一首五绝,描绘一种小动物,就这么难吗?学了多久了,为何平仄还是不分,诗句还是不成形?”
李清白偷瞄了一眼那上头的字,正是——
《咏龟》
绿帽漂在水中央,风吹雨打都不慌。
飞来一只大王八,看谁比谁活得长。
她忍俊不禁:“这不写得挺好嘛!活泼,生动,有画面感。”
知雨得了鼓励,壮着胆子小声解释:“那,我是看到有个乌龟浮在池子里面,又有个王八过来和它打架,我就想,争一时的输赢有什么用,谁活得长谁才有本事。”
她拍掌:“说得好!小小年纪就如此有哲思,将来一定不得了。”
谢昭冷笑:“你们干脆自创一种新的格律,掀翻当今文坛好了。”
她借驴下坡:“借您吉言,将来知雨有了出息,您也父凭子贵啊。”
谢昭白了她一眼。
她自顾自道:“平平仄仄,那是大人们定的条条框框,小孩子的世界没有那么复杂,单纯地描绘他所见所想罢了。只要不讲平仄,这诗稍微改一改,倒也还能看。”
只见她略作思考,朗然道来:
“绿岛宛在水中央,风吹雨打都不慌。
管他鱼虾和王八,不与俗物争短长。”
谢昭沉默着思索了半晌,脸色似乎有所缓和,周身的戾气随晨风消散,也没再为难知雨。
“太州是文化之乡,知雨,你在章华书院好好感受,回来要跟我讲心得。”
“是,爹爹。”
谢昭不再搭理这母子俩,走出去几步却又回过头,有些发狠地叮嘱她:
“别忘了我昨日说的,谨言慎行。”
她偏过头,从鼻子里哼了一声。
……
她给小沛放了假,装扮妥当出府时,谢昭正被人搀上马车。
今日天寒风大,狐白裘簌簌抖着,隐约括出他愈发清减的身形。他连腿脚都有些无力,借力三回才勉强登上车,收身坐定,瞥见一袭盛装的她,微微怔了一下,很快闭上双眼。
她也只当没看见他。
提裙抬腿,步履轻盈,特意坐在离他最远的对角,优雅掀起帘窗,眺望小街风景。
啊……
阿嚏!
风景是真的美,这天儿也是真的冷啊。
为着撑场面,她特意穿了件釉蓝妆花织金缎裙外搭卷云纹银红披风,鬓上那支硕大的彩宝金簪尽显贵气,颈间一条油光水滑的雪貂围脖,衬得肤色格外娇嫩。
为免身量臃肿,她严词拒绝了小沛里三层外三层的保暖计,只恨太州的风不讲体面,硬生生要吹跑她这外乡客。
阿嚏!阿嚏!
她合上风景,老老实实端坐,可那刁钻的冷风绕过密实的貂毛,直往她身子里钻,骤然收缩的皮肤,使她结结实实又打了两个大喷嚏。
她有些尴尬,偷偷瞄了眼谢昭,见他仍闭眼打盹,心下松弛下来,摸摸发痒的鼻尖,冷不防又是一记震天响。
谢昭微微睁眼,有些嘲弄地看着她。
她窘着眉还击:“没见过人打喷嚏啊。”
谢昭重又闭上眼。
韩老所居之自在园与意园相隔数里,一路嚏声连绵,倒也不显寂寞。临园落车,许是宾客太过喧腾,惹得妖风也来助兴,险些将马夫的瓜皮帽吹翻。
李清白拢着身子将将站定,一个直冲脑门儿的大喷嚏气贯而出,把门口迎客的小童震得一愣。谢昭难掩嫌弃,解下那身厚厚的狐白裘,递到半空中。
“喏,别丢了我们谢府的脸面。”
她兀自逞强,缩着手道:“我不冷。”
谢昭抬手:“穿上。”
她梗脖:“不穿。”
谢昭耐心全失,一手扣住她肩颈,一手将裘衣旋起,严丝合缝地裹住她全身。酥麻的暖意细细密密钻进她每一寸肌肤,她有些恍然,盯着仅着织金紫缎贴里的谢昭:
“你……我穿了你穿什么?”
新至的宾客很快挤将过来,谢昭捉住她手腕,似是深吸了一口气,递过邀帖,转身迎向人潮。
自在园处太州西南郊,是周围所有园林中最具匠心的一座。园内布局一概出自韩老亲手,置身香雾缭绕的自在堂,坐望渔、樵、耕、读四小园,纵使抱怀缺憾,亦能暂得圆满。渔园垂钓、樵园手工、耕园种酿、读园清议,皆可忘身烦恼;天车林踩水、闯林探秘、糊涂林逍遥,堪比人生三境。
游园一日,体味百态人生,终得自在随心,是比柳巷风流舒爽百倍的美遇。幸得韩老豪爽大方,常做四方宴请,多有佳话流传坊间,经年不绝。
本次秋宴设于自在堂主厅,远远望去,华冠丽服的士子客商陆续依席上座,宛若各路仙人齐聚天庭,共赏蟠桃盛会。
径间野趣横生,不时有鸟雀鱼虫分走她的心神,谢昭一面勾紧她的手指,一面与来往的各位政要点头照面。
“知州大人。”
她正嘬嘬唤着一只憨态可掬的橘狸,蓦地被谢昭一扯,舌头差点打了结。
“啊,嗯……见过知州大人。”
太州知州黄准眯起那双标志性的三白眼,上下打量谢氏夫妇,揶揄道:
“哟,江都来的贵客啊。”
“不敢。”
“欸,何必谦虚呢?如今谁人不知谢爷您盐通四海,财贯天下,更得首辅大人青睐,论起这做人做事的本领,就连我们本地最能干的盐商富大友,也是望尘莫及啊!”
“大人谬赞。”
“大友常说,若能寻得几位有实力的友商合作,这盐课还能翻一番呢!今日他也列席……”
黄准眼神飘忽,忽而在人群中锁定了目标,招呼那二位过来:
“大友!大友!”
穿戴华丽的富大友夫妇闻声而来,一见谢昭,犹如猛狮竖起鬃毛。
黄准不知二人旧怨,迷惑地挠挠头:“这……”
富大友张张嘴,那衫红裳绿的富夫人却抢先一步迈上来,头上金钗彩宝晃作一团:“哟,谢爷想找我们夫妻俩的岔,还找到韩老宴席上了?”
富大友高声附和,企图把事情闹大:“谢昭,从前的事我也不与你追究了,可你一来太州就派人搅我生意,这究竟是你的地盘还是我的地盘?你若执意如此,我非和你拼个鱼死网破不可!”
众人围拢过来,谢昭把李清白揽到身后,定身道:“究竟是谁搅谁,你们自己心里清楚。”
富夫人泼了油彩一般的妆面愈发鲜艳,语调做作如同唱戏:“谢昭,不怕告诉你,得知你要来,我夫君专门请人为你算了一卦,大凶之兆,恐有破财之灾啊。”
谢昭转而发怒,压低喉咙道:“你们做了些什么?”
富大友抖眉冷笑:“该做什么就做什么。这太州的盐道,总归我富某人说了算。”
富夫人打量着紫竹般的谢昭,又瞅糯雪似的李清白,讥讽道:“怎么,你这好不容易讨来的媳妇儿,连穿衣都伺候不好啊?该不是对你多番嫌弃,至今还未圆房吧!跟了你,守一辈子活寡还要当后娘,这不是白白糟践人家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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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清白哑然低头,谢昭却一把抓住富夫人前胸那串青金石珠,几欲捏断:“不准非议我夫人!”
有诸多政要在场,富夫人并不害怕,继续挑衅:“依我看呀,放过人小姑娘得了,趁早断了这红尘念,做好看家犬,守好自家门,也省得惹主人生气不是?哈哈哈……”
围观众人跟着哈哈笑起来,谢昭干脆地挑动手腕,撵断珠串发泄怒意。
那散落一地的滚珠如同他被碾作尘泥的自尊心,无人归拢也无人在意。
很快有丫头上前清扫,黄准看着这被他搞砸的场面,努力想调和:
“二位,二位,今日本该高兴,怎么还吵起来了呢?大家总要给韩老一个面子吧。”
富大友见谢昭如鲠在喉,觉得自己占尽了上风,得意洋洋地携夫人扬长而去,未及走远还留下一句:
“谢爷,等您喜当爹,记得请我们喝满月酒哇!”
谢昭脸色青得吓人,李清白摸摸他冰透的手,去解那狐白裘的衣带:“谢昭,这……”
谢昭反握住她手,宽心道:“你穿着。他们刚刚说的,你莫往心里去。”
他眼中锋芒明了又灭:“我会让他们付出代价。”
……
二人低调落座,谢昭的心情却跌到了谷底。
席间金盘堆砌的洞庭霜橘、蜜渍雕梅,银盏盛着的猪油松子酥、鹅油卷儿,青瓷壶中温着的兰雪茶、烟雨茶,舞姬们旋着的长水袖、杨柳腰,他都没了心思,低着头自顾神伤。
李清白吃得欢腾,大方安慰他:“没事儿,我不介意的,大不了,以后都替你圆场就是。”
谢昭咬牙道:“介意什么!我何时要你圆场!”
李清白塞了颗桂花糖茨菰去堵他的嘴:“好了好了,不说这些了。”
油炸烧骨、银丝鲊、咸鸭蛋等下酒菜一摆,便有青衣小婢捧出素釉酒坛,泥头一开,清冽的香气瞬间弥散开来,竟是耕园特酿雪醅酒。
此酒取腊月梅梢雪水,经九蒸九酿,入口似雪融舌,喉间留松针清气,自是珍贵非常。今日宴席动用此酒,足见韩老用心。
未及祝酒,李清白便伸手去捉那戗金彩漆鹦鹉杯,只听得身侧一声刻意的轻咳。
她只当没听见,伸手再捉,腕间忽而冰凉,对上谢昭银针样的眼神。
“你不许喝酒。”
哈?
她天性豪爽爱饮酒,在京中时,常与父亲和他的下属们对酌。雪醅这样的珍品摆在面前,岂有白白错过的道理?
“凭什么啊?”
“就是不许。”
“我若是非喝不可呢?”
“那我便关你禁闭。”
二人较起手劲,角力再三,已引来不少人注目。李清白陶醉地吸了一口雪醅的香气,悻悻放下酒杯,狠狠夹了一筷烧鹿花猪,心里早把谢昭骂了一万遍。
酒过三巡,她也吃了八分饱,正想着再来点儿烧鹅蹄髈呢,只听得一文士提议:“今日大家难得相聚于此,不如献诗助兴如何?作不出的,可要罚酒了。”
“好!好提议!”
只见一折眉浓髯的武官操起酒盅一饮而尽,重重砸在案板上:“在场这么多读书人,又有首辅大人坐镇,俺就别丢人现眼了,先自罚三杯再说!”
大家哄堂而笑,一直忙着吃饭的李清白这才想起坐在上席的许灵阶,一身墨绿妆花云肩蟒袍,一副万事尽在掌控的自得样,忍不住打了个寒颤,然后继续埋头苦干。
“韩老已逾耳顺,一向德高望重,不如就以‘寿’为主题,不限韵字,自由发挥,作者点人再作,如何?”
“行!先从我开始!”
……
一时间,文人们诗性大发,口灿金言,场面顿时沸腾起来。
有人击节赞叹,有人抚掌大笑,更有甚者,借着酒兴挥毫泼墨,将方才的诗句题写在素绢之上,字迹飘逸如云,引得众人争相传阅。
武将们虽不善诗词,却也豪迈不羁,举杯进献祝福,仰头倾杯而尽,赢得满堂喝彩。
趁大家忙作一团,李清白敞开肚皮尽情吃喝,全然不顾谢昭越蹙越紧的眉头。
直到那一声晴天霹雳,把一颗吃货的心劈得稀碎。
“听闻谢夫人自幼熟读诗书,才华过人,可否也献诗一首,为这雅集添彩?”
13. 替酒
那是个一身铜臭气的士子,就坐在富氏夫妇右侧,嘴角还挂着未擦干的酒渍。李清白对上他不怀好意的眼神,心中大叫不妙,赶紧咽下嘴里那块炙羊肉,低头问谢昭:
“谢昭,我现在怎么办?”
谢昭不答,反指了碟中那道玉带鳖裙给她:“这菜一定合你口味。”
她偷偷踢了他一脚:“都什么时候了,救救场啊!”
谢昭不理,夹了一筷给她:“喏,你试试。”
……
这死奸商,八成是公报私仇让自己当众出糗吧!
见她还没会意,谢昭慢条斯理地搁下牙箸,侧身凑近她耳畔。
她只感觉一股温热又潮湿的气流扑过耳朵,浑身如放电般颤动开来,险些听不清他唇舌间喷薄而出的两个字。
咏龟……
是了,知雨才作的《咏龟》!她脑子极乱,此刻一句现成的诗也想不出来,只能搬出这无名堂凑数,冀望能够蒙混过关。
于是她换上假笑面具,端庄起身,硬着头皮一字一句道:
“《咏龟》。绿岛宛在水中央,风吹雨打都不慌。管他鱼虾和王八,不与俗物争短长。”
“哈哈哈……”
她念完第一句,就看见在场宾客开始捂嘴偷笑,左右议论。等她念完,大家的笑声一浪高过一浪,几乎要将她湮没。
从小厌极读书的她,生平第一次懊悔,如果当初听了娘亲和爹爹的话,多往肚子里灌些墨水,如今也不至于当庭被人耻笑。
她看见谢昭也在笑,又踢了他一脚,赧然切齿道:“他们笑,你跟着笑什么?”
谢昭眨眨眼:“阿越,你一本正经念诗的样子,很可爱。”
“你……”
那士子带头鼓起掌来:“好文采,好文采呀!谢夫人这学识,国子监司业都要自惭形秽呀!”
她羞愤难当,连夹三粒水晶鹅胗,吃得嘴巴鼓鼓,心里也气鼓鼓。在众人的嘲笑声中,谢昭伸过手,轻轻捏了她手指一下,随即拂袖起身:
“诸位,这首小诗,其实并非我夫人所作,而是今晨四岁犬子一时兴起所作,夫人觉得正合时宜,便借小儿之口祝韩老福寿绵长,让大家见笑了。”
一听这话,大家纷纷止了笑声,交头接耳起来。
“四岁?才四岁就能作诗,好教养哇。”
“虽说平仄不分,可诗意盎然、饱含志趣,又隐喻韩老超凡脱俗、出尘不染,好诗哇!”
“好诗,好诗!”
那士子也没料到风向转圜如此之快,合着手掌不知所措,却见众人不约而同鼓起掌,自个儿也尴尬地拍了两下,灰溜溜坐了回去。
李清白张着嘴,讶然接受着众人的示好,不可置信地看向谢昭:“啊,这样也行?”
谢昭淡淡夹起裙边:“这个好吃得很,你多吃点。”
……
诗兴勾动酒兴,酒兴酣助诗兴,众人渐渐沉醉在雪醅的淳香里,就连酒量上佳的武将们也是面红耳赤,意态迷离。
来往间,有个上酒的小婢女因着撞到了一名摇摇摆摆的武将,被他一脚踩在地上,狠狠发泄蹂躏。
却听得舞乐声陡然转急,顷刻间便将那微弱凄厉的哭喊吞没殆尽。满堂宾客觥筹交错,笑谈如常,仿佛什么都不曾发生。
李清白哪里坐得住,立时就想上前救人,却被谢昭死死钳住。
“还想再出风头吗?”
女孩的哭叫声立刻吸引了几名醉酒的武将,操起麒麟腿玩起了人形“蹴鞠”,嚎声越大他们便越兴奋,一时间竟无人制止。
李清白心急如焚,顾不得“姜氏柔弱女”的身份,动武挣脱谢昭手掌,拍案而起。
“你们这是做什么!”
为首那名须发皆红的大汉停下“游戏”,迷离中带刺的眼神几乎要把她扎穿。
“哟,哪来的小妞儿,方才怎么没见过?”
其余几个也是醉得紧,放下小姑娘围将过来,嘴角流出发白的哈喇子。
“有脾气,我喜欢!喂,你会跳《步步娇》吗?给爷几个跳跳!”
“来呀!跳!跳好了爷给你打赏,纳你做妾侍,保你一生荣华富贵!哈哈哈……”
眼见场面开始失控,韩老快步而至,抚须道:“诸位将军,这是谢夫人,不是什么舞姬,还请诸位稍后饮些解酒茶,我再赠诸位几壶佳酿,送回府上,还请快快回座。”
他们平日里便仗着兵权耀武扬威,此时醉意熏熏,哪还听得进人话,扬起膀子横起脖子,不依不饶道:“不!我就要看那小妞儿跳舞!”
富大友带头帮忙起哄:“跳一个!跳一个!”
红毛怪动作最快,已经上手去解李清白的裘衣。她反应更快,偏身躲了过去,却被另几个大山一样的醉汉拦住去路,只觉人为刀俎我为鱼肉。
已经看不到谢昭了,她忽然觉得有些害怕。
可这条路是她自己选的,她不能害怕。
若与他们打斗,她未必会落下风,可一旦暴露身份,再无机会埋伏谢昭身边。搔首弄姿她自是不会,随便扭扭倒未见得不行,不如就顺他们的意,简单动动步子,平息这场闹剧好了。
她挤出一副惹人怜惜的谄媚笑容:“将军,我……”
“谁敢?”
一道冷硬如铁的声音破空而来,压下满堂喧嚣。
刹那间,数名黑衣人飞鸦走羽般掠入堂内,掀起阵阵呼啸的北风,刮得人心尖发颤。
她认得那些训练有素的谢府府卫,恐怕不比武将们的部下弱,只是韩老府内亦有精兵强将护卫,那些人是如何进来的,又如何能精准赶到?莫非他们一早就在帮谢昭监视这里?
武将们虽被府卫架着胳膊拉开,却早醉得眼目浑浊,脚下踉跄,仍吵嚷着要她跳舞。
韩老自是不满谢昭的人持刀闯入,不客气道:“谢爷,若不是看在许大人面子上,我只怕要请您离席了。这些人公然闯到我府上,您是否该给我个交待?”
谢昭往许灵阶的方向看了一眼,见他神色如常,稍稍放下心来,垂手道:“韩老,我只是不愿夫人受辱,一时情急才召了人来,实在抱歉。雪醅是难得的好酒,才让诸位将军如此醉酒失态,恳请韩老帮忙解了此围,我便让他们下去,日后再向您负荆请罪。”
韩春廷谁也不愿得罪,试着和红毛怪交涉:“武将军,今日便卖韩某一个面子,放过谢夫人吧。”
富大友却小跑过来,拱火道:“武将军,这位谢夫人可是才貌双绝,舞姿更是惊为天人,今日不看,可是要悔憾终身呀!”
红毛怪本还在犹豫,一听这话,说什么也不肯松口了:“老子今天就是要看你跳舞,你敢不跳,老子让你全家陪葬!”
谢昭指着扬刀的墨卫:“那你要问问,他们答不答应!”
李清白盯着那件红袍官补上的雄狮,小心翼翼拉拉谢昭袖子:“算了,我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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便是。”
谢昭眼冒金星:“什么话?我谢昭的夫人,岂可做舞姬?”
李清白小声嘟囔:“不就是扭扭屁股扭扭腰,摇两下花手,也不是很难嘛。”
“我绝对不许。”
场面一时陷入僵持。红毛怪非要观舞,谢昭不允也不肯屏退下属,韩老左右为难,宾客们更是面面相觑,只盼着有人出来主持大局,平息争端。
许灵阶观场许久,一直默然不语,此刻方徐步近前,一开口便四两拨千斤:
“既然各不相让,不如另寻他法。我提议,让谢夫人以酒代舞,以平诸位不快。”
李清白高兴得想立马转三个大圈圈,再给许灵阶磕一个。
这可是她梦寐以求的雪醅酒啊!
这下可不得喝爽了!
红毛怪将她细细打量——娇俏的小脸儿,清丽的衣裙,弱柳扶风的气质,若成了个醉美人儿,想必别有一番风味,立马改了主意:
“好好好!若能陪本将军喝他个十杯八杯的,我赏一百两黄金给你!”
十杯一百两,一杯十两,还有这等好事?
李清白兴奋地搓搓手,准备大干一场。
谢昭当然一千个一万个不愿意。只是这提议由许灵阶发起,他断没有拒绝的可能。
她酒量深浅、能否饮得,他一概不知,可只要他在,断不能让她作那起舞陪酒之态,为着她作为女子的尊严和声名。
他思忖片刻,扬手令墨卫退下,忍着肩背剧烈作痛的伤口,扫视众人道:“我替她喝。”
李清白恨不得一掌劈在他头上。
谢昭答得轻松:“有多少杯,我都替她喝。”
李清白简直要吐血:你都喝了,我喝什么?
婢女们端着酒盘列作一排,一排十人,一盘三盏,这一巡便是整整三十杯,足以醉倒一个壮汉。谢昭咬着灰白的嘴唇,故作潇洒地端起一杯,仰脖饮尽,面上已泛起微微潮红。
他撑身欲倒的样子,令她想起昨日种种。
这人身上有伤,哪里能喝酒啊!
她情急之下冲口而出:“谢昭!”
她从未这样恳切地唤过他,也从未这样深情地望过他。
相隔数十步,谢昭再也压不住情意,只颤抖着酒杯,回敬她一句无声的“我还好”。
那些丝丝缕缕的情意,同渐浓的酒意侵布他全身,他素来不善饮酒,却也是真的想醉这一回。
谢昭咬着牙又连饮两杯,步履已然不稳。李清白再看不下去,猛地起身夺过他手中酒盏:“逞什么强?这一杯杯喝下去,身子还要不要了?”
谢昭伸手欲夺回:“你少管,吃你的席去。”
她却腕子一拧轻巧避开,仰头饮尽:“我酒量极好,你一边待着去。”
谢昭欲再拦,无奈伤势未愈气力不济,竟被她反手推开,只得眼睁睁看她接连痛饮数杯,在满堂轰雷般的喝彩声中扬起容光焕发的脸。
红毛怪抚掌大笑,果真命人捧出一盘黄澄澄的金锭,信手抛给她,如同赏赐伶人一般。她却丝毫不觉轻慢,喜滋滋搂了个满怀。
这以后,谢昭再没和她说过一句话。
离席后,他始终面沉如水,没给过她任何好颜色。
李清白揣着那包金子,拿手肘戳戳他:“挣了这么多金子,高兴点儿嘛。”
谢昭却骤然震怒:“陪人饮酒作乐,换这些赏赐,难道很光荣吗?”
14. 上药
李清白一下就火了:“什么叫陪人饮酒作乐?话别说那么难听!谢昭,我是在替你解围。”
谢昭火更大了:“我几时要你替我解围了?那莽夫若真逼你跳舞,我便和他硬刚到底。”
“比划两下就能解决的事,为何非要动武,弄得大家难堪呢?”
“你是家世清白的贵女,不是给人作践的舞姬!若再这般轻贱自己,我绝饶不了你。”
“谢昭,我说你这个人就是死脑筋……”
她越说越气,步子又急又快,吵没两句便将谢昭甩在身后。走出好一段路,却迟迟未听谢昭接下句,回身一看,他正扶墙而倚,整个人如同被抽去了筋骨一般,额间渗出豆大的冷汗。
“我就说叫你别喝吧!非和自个儿过不去。”
她没忍住,在他脑门儿上弹了一下,指尖带下不少汗来。
谢昭还在生气,不肯要她扶,只咬紧牙关,一步一挪,强撑上了回府的马车。
风越刮越紧,李清白裹着那身狐白裘,看谢昭瘦瘦一条缩在角落,已经打起了寒战,心下不忍,再顾不得什么嫌隙,解下裘衣披在他身上。
马车一颠簸,谢昭难掩痛苦,清逸的五官搅作一团,她只觉心抽得厉害。
“谢昭……很痛吗?你后来有上过药吗?”
“我很好,不用你管。”
她握住他嶙峋的手,凉意透彻心扉,便伸出双手,将他的双手蜷在掌心,试图过给他一些温度。
谢昭半阖着眼,并未拒绝,齿间上下开合,已是神思混乱。
她试探着摸了摸他的额头,已然高热,让他靠在自己肩头,急急催那马夫:
“快些,再快些!他病得厉害,我们要看大夫啊!”
她本想顺路找间医馆让谢昭住下,可他怎么也不同意,坚持要回意园。马车刚落,小沛就欢喜跑过来,见谢昭这副模样,不免疑惑心惊:
“爷这是怎么了?”
她用力撑住他腋下,急得快要哭出来:“你快去请大夫!不惜一切代价,请最好的大夫来!”
怀中谢昭迷迷瞪瞪回她:“什么不惜一切代价……你不要乱花我的银子……”
她跟拖病猫儿似的,边拖边叫他闭嘴:“你个死奸商,要钱不要命。”
费力拖了一阵,她和他商量:“我叫他们用兜子来抬你吧。”
他猛摇头:“我不要,我要自己走。”
“都这样了,还怎么……”
谢昭铁了心自己走,她只得作罢。
行至鸣鹤馆附近,谢昭突然剧烈作呕起来,她也不敢去拍他的背,仍是让他借力撑着,心道把脏东西吐出来或许就好了。
谢昭吐着吐着,她听见草丛中传来异响,随即有只三花狸猫打着滚儿翻出来。她甚是喜爱这些小家伙,也想逗谢昭一乐,便招呼他往那边瞧。
谢昭接下来的反应却让她大为不解。
他好像见了鬼,又好像见了仇人,指着那猫红了眼眶,浑身不住发抖,吓得小家伙呲溜一下攀上屋檐,头也不回地消失了。
她在他身上感到强烈的恐惧,比见许灵阶还要强烈的恐惧。他霎时成了个不能言语也不能走路的孩子,瘫在她身上哆嗦不止,无助又绝望。
她不敢抱紧他,又要安抚他,用双臂轻轻将他拢着,将他湿透的脑袋埋在自己胸前,听见自己的心跳声如擂鼓般清晰。
“好了好了,一只猫而已,没事的。”
谢昭在她怀里安静了片刻,忽然一把推开她,侧身吐了个痛快。
她也没嫌弃,静静等他吐完,给他稍稍清理了污秽,便撑着他继续走。
走到拨云堂,谢昭明显已经耗尽了力气,她正思考着是让人来抬他还是背他进去,谢昭就如一具被风吹倒的枯木,直直栽了下去。
“谢昭!谢昭!”
她慌了神,想把他从地上铲起来,一双葱白的小手伸到她跟前,声音软糯又好听:
“谢夫人,你先让人把他背进房,我来医他。”
噢。
倒是忘了,府里还住着个小医女呢。
许见卿已经救过知雨,想必也不会害谢昭。她飞速点头,像抓救命稻草般抓住她的手:“见卿,我可指着你了。”
许见卿命人拿了药箱和巾帕热水,在屋内忙活了两下,便将在外焦急踱步的她喊了进去。
全然不似方才那副亲切模样,开口便斥责起来:
“你是怎么回事?昨晚给的药都没用吗?他伤口已经感染,身上还沾了酒气,身为夫人,你就这样照顾他吗?”
……
李清白瘪着嘴不说话。
那也得人家愿意啊。
谢昭趴在床上,许见卿站起身,露出他后背上触目惊心的红痕。李清白一眼便知这是浸了盐水的鞭伤,还交杂着许多旧伤疤,心疼地跪在床边轻喊他:
“谢昭。”
他哼哼地应了一声。
许见卿将与昨晚同样的方药盒递给她,连同一枚干净的小竹片:“伤口不要沾水,一日涂抹三次,内服的药我再命人去煎,不要让他着凉、受刺激。饮食清淡些,忌生冷辛辣之物,河鲜也不要碰,有事随时找我。”
她投以感激目光。
许见卿走后,她打开药盒,蘸了些浅黄色的药膏,颤颤巍巍伸到谢昭背后,又在距伤口半寸处停下来。
她是个粗人,从没给别人上过药,更何况,这人和她的关系难以言喻,让她不知该如何下手。
嗯……
“啊!”
谢昭几乎要从床上弹起来。
她下手怎么比元旌还重啊!
他拧过那张虚弱不堪的脸,咧着嘴赶她走:“你去把许见卿叫来,或者叫个什么小丫头来。”
她非常不好意思:“谢昭,我下手有点没轻没重,你忍着点哦。”
“嘶——”
谢昭总算知道,受二道刑是什么滋味了。
“你知道吗,”他恨恨道,“我平日里从不叫痛的。”
李清白故意活跃气氛:“那是你从前还不够痛。
这话倒触动谢昭许多回忆。
那些故人故事,走马灯一般在他眼前闪过。
还不够痛吗?
与他彻夜论道的授业恩师,在历家倾覆之际明哲保身,落井下石;
全族上下七十六口,或毙于狱中,或斩于市曹,或丧于岭南,独活他一个。
从此他隐姓埋名,从扛盐脚夫做起,于刀尖舔血求生,一步步爬到许灵阶身前。
他身后站着百余位无辜殒命的官员,十二年苦守边关的至交,为他出生入死的墨卫兄弟……
还不够痛吗?
是了,那时他已然感到麻木,丝毫不觉得痛了。
如今向死而生,这记真切的痛感反而在提醒他,撑下去,走下去。
他把头埋在臂间,轻轻笑了。
“你来吧。”
……
后来,谢昭果真一声不吭了。
她知道那些伤痕又多又深,再怎么轻手轻脚,他也会很痛的。
天很冷,汗水却从他肌骨间源源不断渗出,她让他忍不住就喊出来,他却缄默如空谷。
她看不见他此刻的神情,却仿佛能想见那张无比倔强的脸,如碎玉染血般令人不忍。
待她收拾妥当准备离开时,他却忽然低声开口:
“多谢你……麻烦你……”
他们之间已经经历了很多,这一声过分客气的道谢让她无端别扭起来,嘟囔道:“谢我做什么?我们本来就是夫妻啊。”
那头静了片刻,随即语带笑意:“是,夫人。”
她走出拨云堂时,正遇信鸽飞回,信中夏荫道已经查出了些许眉目,尚需一段时间调查,预计酉时回意园,请她耐心等待。
知雨还在章华书院学习,她也懒得出门转悠,趁谢昭行动不便,将意园里里外外翻了个底朝天,可惜并无什么可疑之处,索性边和下人们玩叶子戏,边等夏荫回来。
酉时将过,夏荫风尘仆仆归来。
她关紧门窗,递过一杯清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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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荫一饮而尽,又伸手要了三杯,这才抹抹嘴开始说话。
“我又去了一趟仙云观,扮成匠人四下查探,发现那里有个地下暗房,里头满是新鲜的刑具和血迹,应是有人受到了虐待。”
她颤声道:“许灵阶在那儿鞭打了谢昭……”
“鞭打?所为何事?”
她咬唇:“大概……是因为我吧。早知道……”
夏荫敏锐地捕捉到她情绪:“你同情他?同情那个助纣为虐的走狗?他活该!既是攀附首辅有了今天,也该知道玩火自焚的道理。”
她低垂的羽睫让夏荫心生怜惜,平和了语气道:“不过,我总算知道他来太州是做什么了。谢昭不仅承运官盐,操纵盐引获利,更借官盐做掩护,偷运大量私盐买卖,利润可达官盐十倍之多。数日前,他的一批盐货在太州河道无故失踪,人、船、货像幽灵一样,一夜之间下落不明,他是来调查清楚的。”
李清白想起那些横行街头的府卫,又想起知雨曾说过谢昭为挽回损失受伤流血,隐隐有些为他担心。
“目前最惹人怀疑的是太州本地盐商富大友。他有私人船队,更和盐运司建立了交情,此前也因为盐运一事与谢昭结怨,说不定正是他劫船报复。不过,谢府的人事无巨细搜查,也没查到那些东西的下落。”
富大友?她从里到外紧绷起来。旧怨未消,新仇又结,这两人该不会拼个你死我活吧?
想起宴席上谢昭那句“我会让他们付出代价”,她顿觉不安,可想到谢昭正老老实实趴在床上养伤,又轻松了几分。
只是……
她叮嘱夏荫:“我已经大半日没见过元旌了。他是谢昭心腹,谢昭伤成这样也没见他回来,定是有更要紧的事做。你想办法找找他下落,别让他在外行凶作恶。”
“好。”
“谢昭这边,一定隐瞒了许多不可说之事。我计划和他走近些,直接从他嘴里套话,比如……在他那里留宿什么的。”
夏荫激动握拳:“什么?你疯了!你,你可还没有婚配哪!”
“名义上我已经是他的夫人。离他越近,越有机会找到我们想要的证据,把他们一网打尽。”
她闭上眼,费力消融那些无端冒出来的小心思。谢昭贩私盐、贿赂许灵阶、帮他谋财害命是事实,她必须坚定不移地站在他的对立面。
“可他毕竟是个壮年男子……”
“你忘了?他患有不举之症,你担心的那些,必然不可能发生。”
“就算是这样,那小鬼能同意吗?他可天天黏着你,每晚睡前都要你讲故事的。”
“等他从书院回来,我和他好好说。”
……
夜渐深时,知雨蹦蹦跳跳背着小书袋回来,纵身扑进她怀里,她也给了他一个大大的亲亲。香香软软的小人儿坐在她怀里,兴高采烈地给她讲在书院的所见所闻。
这些天来她无数次感受到这样奇妙又平凡的幸福,也这才知道昨日他们在渡口救下的老头儿有多“离经叛道”——这位名叫汪垠的哲人,早年灶户出身,一路求学行道,身体力行地传扬百姓日用之说,不惜得罪圣人和官府,幸得谢昭恶名“庇佑”,才能继续做那章华书院的主讲。
知雨叭叭讲着,她连连点头。
“存天理灭人欲”不过是“上等人”维持秩序的官话,天理能让人吃饱饭吗?“下等人”的安乐,才是天理和人道所在。
喂知雨吃完最后一口饭,她揉了揉他软软的头发,柔声商量道:“知雨啊,娘亲有件事想同你商量。你如今已是小男子汉了,以后自己睡一间屋,好不好?”
小团子一听,小嘴立刻瘪了下去,憋红脸哭了起来:“我不要!我不要一个人睡!”
李清白替他擦干眼泪,声音放得更软:“可是,爹爹也很需要娘亲啊,娘亲想陪在爹爹身边。你不是也想爹爹和娘亲永远在一起吗?”
知雨眨巴着湿漉漉的大眼睛,眼珠骨碌碌转了两圈,忽然破涕为笑:
“那——那我以后都要挤在爹爹和娘亲中间睡!”
15. 同寝
大多数时候,她是很喜欢知雨的,可总有些时候,她是想把他打一顿再封印在地底下不出来的。
比如现在。
无论她怎么说,知雨就是不同意他们两个单独睡,非要一家三口一起睡。她不明白,这么小的人儿,怎么有那么多眼泪可流,像滔滔江水绵延不绝。
她一点儿办法都没有了,只得抱着他去找谢昭,指不定这父子俩见了面生出什么龃龉,她就能顺理成章把孩子抱下去。
晚食是送到谢昭房里的,这会儿天色晚了,想必他已经吃过,她便让小沛带了些饭后茶点,显得没那么刻意。为了留宿,她特意沐浴更衣,不让谢昭找出什么错处,敲门的时候,依稀望见他朦胧的轮廓,心还是怦怦直跳。
谢昭起身开门,仅着中衣披袍,面露惊诧。
“你们……来做什么?”
“哦,没什么,来给你送些茶点。”
等小沛摆完盘,谢昭立刻就要关门。
她伸肩卡住门缝:“嘿嘿,也顺便让知雨给你汇报下今日所学。”
“那……进来吧。”
照常理,谢昭对知雨管教很是严格,多爱在读书写字的问题上刁难,因此她静静吃着枣酥,暗暗等着谢昭出言训斥,这样她便能及时出手调停矛盾,也借劝慰谢昭的机会夜宿于此。
可谢昭今天很满意。
“你今日讲的不错,的确是长进了。汪垠是位好老师,你要跟他用心学。”
“是,爹爹。”
她瞅见知雨笑得像朵小红花,谢昭也有了慈父的模样,嘴里好吃的也不香了,生怕知雨要留在这儿。
怕什么来什么,下一刻知雨就趴到谢昭怀里撒娇:“爹爹,我今晚要睡在这儿,和你,和娘亲。”
谢昭瞟了她一眼,摇头道:“不好。爹爹近来睡得浅,会吵到你和娘亲的。”
知雨嘟嘴摇晃着脸颊的小粉肉:“不嘛,不嘛!”
谢昭为难地松了口:“那……今晚你跟爹爹睡。”
闻听此话,她拍桌而起,把枣酥震成了渣渣:“不行!”
一大一小同时看向她。
她羞涩开口:“那个,今晚我想和你睡,谢昭。”
谢昭拢了拢衣襟:“姜越你这是要做什么。”
她走过去坐到他身边,作出含情脉脉的样子:“见卿今天都凶我了。谢昭,我来照顾你。”
谢昭无语。
知雨乐呵到不行:“好耶!爹爹娘亲陪我玩!陪我睡觉!”
……
这个年纪的孩子,精力旺盛得好像一茬茬冒头的野草,永远没有消停的时候。屋子里本没有什么可玩的,知雨却总能找他属于他自己的新奇,一会儿拉着他们玩躲猫猫,一会儿蹲在地上帮蚂蚁搬家,一会儿又扮成神仙打妖怪,折腾了足足一个时辰,两个人都精疲力尽。
这时知雨提出要举高高骑马马。
谢昭坐在凳上直喘气:“你去。”
李清白扶墙捶着腰:“你去。”
两人都不想再动一下,也是真动不了了。
小沛也明白当务之急是消耗完知雨的精神,让他乖乖睡觉,小姐才好问姑爷话,于是自告奋勇抗起带娃重任,将知雨溜了一圈儿又一圈儿,小人儿总算枕着她手臂进入了梦乡。
待小沛会意将知雨抱下去,屋里就只剩他们两个人了。
谢昭仍未放弃赶她走:“你还不回去?”
她脱了鞋袜,弯腿坐在床上,将仅有的一方锦枕抱在怀里,睁大眼睛扮可怜:“我今晚就要留在这里。”
谢昭不知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很快叫人拿了新的被褥来,在木榻上搭了个新“床”,誓要与她“划清界限”。
这……
也行吧。
虽然隔得有点远,和他说话总不至于听不见。
“谢昭。”
“谢昭!”
她叫了他几次,他却根本不应,一手撑在下颌,一手捧了本不知名的书册,倚窗夜读,分毫不染书外事。
烛火与月光交织,勾出一室清雅,长风同时拂起书页和他的发梢,她于半梦半醒间,恍见商人皮下的文人骨。
他不是汲汲营营多年吗?他原来也会读书的吗?
与书卷融为一体的谢昭,同她见过的那些翰林学士们,分明没什么两样。
谢昭读得很慢,她也慢慢看着他,脑子里突然冒出一个念头。
要是时间能够停在这一刻就好了。
她想一直看着他。
她被自己这个想法吓得一惊,忍不住又叫了谢昭,这回叫得无比大声。
谢昭微抬眼皮,闲闲道:“你若困了就先歇着,反正我们也互不影响。”
“那药不是得一天搽三次么?你……”
“我已上过了,不用你操心。”
“你这伤到底是谁弄的?为何伤你?”
“许见卿不是已经告诉你了么?还问我做什么。”
她捅破那层窗户纸:“谢昭,我知道是许灵阶打了你。若是因我莽撞,我向你道歉。”
谢昭合上书册,眉眼被灯火照得愈发深邃:“不关你事。不过,许大人向来喜怒无常,这也是我为何要气你不打招呼跑来太州。明日,明日一早,我一定送你们回江都。”
她当然不同意:“不行,你身子还需要人照料,知雨也和那汪夫子十分投契,还远没到回去的时候呢。我向你保证,绝不闯祸给你添麻烦。”
“不行,此地不宜久留。”
“那,这儿的美食我还没吃够呢!”
“走之前我请你吃顿好的,贵的稀奇的随你挑,有能带走的一概带走。再者,回江都一样有好吃的,你想吃什么,我都让他们给你做。”
她有点没辙了,噘嘴摸着胸前那枚双鱼佩,苦兮兮央求他:
“夫——君——”
谢昭眼神蓦地亮了。
“求求你,让我留下来好不好?”
谢昭强作正经,直到那股喜不自禁的得意,爬上不自觉弯起的嘴角。
“那……好吧。”
她泫然欲泣。
“不过,千万不要招惹许大人,也不要在外面到处晃。元旌这几日另有安排,你每日就带着知雨去章华书院,做做功课品品佳肴好了。”
听到元旌二字,她心生警惕,试探道:“他不是一向忠心耿耿吗?你都伤成这样了,他也不回来看你。”
“他有任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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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身,不便分心。”
“什么任务啊?是生意上的事吗?”
“别问那么多。你只需把自己和知雨顾好。”
她佯装对做生意感兴趣:“其实,我也想和你学学生财之道。运盐一定很赚钱吧?”
谢昭苦笑:“南奔北走,日晒风吹,成本不计其数,顶多也就赚趟差价。有时运气不好,弄丢了官家的盐,老本都要赔进去;有时遇上狂风暴雨,连命都要搭进去。”
“既然这样,为什么还有大批人要冒险呢?”
“朝局动荡,外敌环伺,许多人连生计都没了,不得不铤而走险,赚那河道里的一点金。如今行情是越来越差了,朝廷虽大量发行盐引,商人却往往排队数年支不到盐,无利可图便无意纳粮开中,边关军粮不济,士兵们自然也就缺乏战斗力。如此下去,边境不保是迟早的事。”
本朝施行正盐开中、余盐在司纳银双轨制,李清白略有耳闻——由中央户部张榜,写明上纳事宜,商人将米粮等物资运送到指定边仓,凭“勘合”到指定盐运司获取签发的盐引,排队到各盐场支盐,又到各地批验所检斤过秤,勘验无误后方可上市买卖。
盐商为获取更大的利润,在支取正盐的同时,往往夹带私盐,被盐务机构查获后,就作为余盐参与开中,商人无需大费周章运输米粮,只需纳银便可获取这部分余盐,户部也经此收缴更多盐课。
只是近年来,皇亲权贵频繁向恒熙帝奏讨大额盐引,私下插队支取或买卖,严重扰乱市场,盐商们只好想尽办法偷运私盐,与盐场灶户私下交易,开中一制已然朝不保夕。
她心道就是谢昭这种无良奸商破坏了盐制,损害了盐课,忍着脾气再探:
“边关之事,我甚少关注,我只知道你一定为许大人挣了不少银子。”
“那是自然。不过,他对我有‘知遇’之恩,若不是四年前与他结缘,我绝不会有今天。”
谢昭动了动喉结,咽下满腔恨意。
是啊,若不是这位首辅大人,他祖父怎么会蒙冤入狱,全族怎么会流放岭南,他最疼爱的妹妹怎么会曝尸荒野被野猫啃食,他又怎么会踩着满地盐碱和血汗,一步步成为这个他自己都唾弃的大盐枭。
“你都为他做了些什么?”
谢昭不敢闭眼。他怕一闭上眼,那些不堪的往事便如藤蔓般缠得他喘不过气来。他怕那些人找他索命——尽管他们的命本就留不住,尽管他也拼死留住了许多。
“你所想象的、厌弃的那些,我都做了。阿越,你还想留在我身边吗?”
李清白一时梗住。
她清楚他是个杀人不眨眼的盐枭,是许灵阶的刽子手,是大旻王朝的罪人,可她也控制不了自己越来越汹涌的爱意。
她想抓住证据,送他下诏狱。
她也想留在他身边,待得久一些。
她心乱如麻,拿锦枕遮住自己的脑袋,倒在床上闷闷道:
“夜深了,我们歇息吧。”
谢昭吹灭烛盏,却在一瞬间剧烈咳喘起来。
窗外风声渐凛,她的目光落在他单薄的身躯上,忽而心生恻隐。
“谢昭……”她唤他,“天太冷了,你,要不要到床上来?”
16. 滋事
谢昭怔然。
他呆滞了许久,确认自己没有听错,才缓缓抱起那卷素棉被,梦游似的踱到床前。
他朝前迈了一小步,又像受了什么惊吓一般,迅速退了回来,好似怯懦的学生之于严厉的夫子。
“我,真的可以吗?”
他卑微地垂下头,等待她的允诺。
李清白从没看过他这般卑躬屈膝,噗嗤笑了:“谢昭,这是你家啊。”
家……
他九年前就没有家了。
后来救下知雨,收养了他,勉强称得上一个家。
而现在……
他将目光小心翼翼落在她身上,生怕亵渎了她。
如果可以,他想和她有个家。
他想拥住她,为她抵挡一切,更想告诉她,他十三岁便中了解元,他也曾一心入仕报国,他从未忘记过祖父临终嘱托,他与她本该并肩。
可现在……
她是锦衣卫指挥同知之女,她并非心甘情愿嫁给自己,她卧底到自己身边,一心擒奸惩恶,送自己下诏狱,她与他注定为敌。
李清白看见谢昭笑得很苦,摆摆手招呼他上来:“你来呀。”
谢昭像只迟钝的蜗牛,一点点挪到她身边,又把自己裹得紧紧的,僵着身子不说话。
他从未和女子同寝过。
更何况是他珍视的她。
李清白倒是大方得很,不仅替他把被角掖严实了,还顺便摸了摸他的手。
“好多了,是不是?你那手跟个冰坨子似的,若在榻上过一夜,可不得冻僵啊。”
“……”
“你也是,自己都冻坏了,还把那裘衣给我,也不晓得照料自己吗?若有个三长两短,你让我们怎么办?”
“……”
“欸,对了,今日在韩老府上,那富大友夫妇为何一见你就气势汹汹啊?你们从前有什么过节吗?”
谢昭叹口气:“还不是抢生意抢地盘那些事,道上常有。他若安分守己,那便相安无事;他若有心滋事,我也不会让他好过。”
“谢昭,你会对他下手吗?”
一想到今日他屡次三番出言不逊,又险些害她受辱,谢昭恨不能把富大友当陀螺抽。可他的那批货极有可能是被此人劫了,他必须沉声静气,追查出一个结果。
他坚决地摇摇头:“不会。”
“真的不会?”
“不会。我保证不骗你。”
李清白像是松了一大口气似的,摇着脑袋嘀咕起来:“那可好。虽说他是个泼皮货,你也不要和他一般见识,冤冤相报何时了,大家都宽容一点,和气生财嘛……”
她絮絮叨叨说了许多,他倒也有话想问她。
“阿越……”他声音极轻。
她没有回答。
“阿越……”他凑近些。
她颈间雪白,耳朵绯粉,像只毛茸茸的小兔,蹬了两下腿儿便安静了下来。
只听得她咂巴咂巴嘴儿,含混不清道:“鱼饼虾球,我要吃鱼饼虾球。”
他在心里默默记下。
“糖醋菱角排骨。”
又记。
“蟹黄粉皮。”
再记。
他一连记下了十几道菜名,笑她做梦还不忘那些好吃的,再这样下去,府上只怕要被她吃空。这会子太晚了,喊人进来也不方便,明日再让他们做这些好菜,叫她吃个高兴。
他也感到有些乏了,打算在心里默念最后一遍,便好好睡一觉。
他阖上眼,黑夜令他心安。
像是暖洋流过冰山,寂寂无声里,一袭温热扑面而来,柔软的触感令他不禁意乱神迷。
他睁开眼。
她抱了他。
她抱了他!
他丝毫不敢动,只敢绷着心弦,将所有的温柔倾注在她脸上。
虽知道这只是她无意识的行为,他也满足得很。
这样也算相拥了。
他久久震撼,久久回味,直到她翻身过去,仍贪恋其中不能自拔。
从此一夜无眠。
……
一大清早,李清白就被吵醒了。
她从未听得府里这样吵闹过,呼喊声跑动声像爆竹般在她耳边炸开,吵得她睡意全无。
她晕晕乎乎往身旁摸……
咦?
谢昭人去哪了?
她一个鲤鱼打挺翻身起来。
被子是整齐叠过的,屋里是什么痕迹都没有的,人是不知道什么时候离开的。
她喊小沛,小沛迟了许久才来,急急道:
“小姐,您赶紧随我去看看吧!出大事了,昨夜那富大友竟在府中被刺身亡,富夫人带了十几个家丁府卫,在门口叫嚣闹事。天还没亮姑爷就被官府的人带走了,这可怎么是好呀!”
她快速理清思绪:“富大友被杀,谢昭有充足的动机,富家报了官,因此他作为嫌疑犯被带走羁押,当务之急是先平息事端,再调查清楚案发情形,替谢昭洗清嫌疑。”
不知怎地,她十分愿意相信谢昭昨夜所说,他说不会骗她。
这时,知雨也大哭着冲进来:“娘亲!他们把爹爹抓走了,你快去救爹爹呀!爹爹不是坏人,他不是坏人!”
她心疼地抱起涕泗横流的小人儿,把他搂在怀里亲了亲,和他拉勾为证:“娘亲向你保证,一定把爹爹好好带回来。”
知雨勾起小指,按下拇指与她完成约定。
夏荫至今未归,她让小沛带好知雨,转头写了封密信,交代夏荫速去州衙打点,千万别让谢昭受刑,哪怕有身份暴露的风险。
他那副身子骨,断断禁不起任何折磨了。
遣了信鸽,她深吸一口气,穿过不再静谧的风景,远远就看见那位凶神恶煞的夫人,正张牙舞爪地和下人们交涉。
“夫人来了!”
“夫人!”
众人齐刷刷给她让出一条道。
富夫人今日依旧浓妆艳抹,也难为她死了当家的还有心情妆扮:“哟,这不是守活寡的小媳妇嘛?你家谢爷杀了我夫君,是要以命抵命的,我劝你趁早和离改嫁,免受牵连之苦。”
她淡然得像秋日里一朵闲云:“我为何要和离改嫁?我夫君若死了,所有家业都是我的,说不定我就是新一任大旻首富。”
女人瞬间吃瘪。
“不过,我夫君又不是凶手,怎么会死?他会长命百岁,一生无虞。”
“啧啧,没想到啊,你这小妮子这么护着他!我问你,他与我夫积怨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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久,昨日又争锋相对,不是他报复杀人又是谁?”
李清白胸有成竹道:“当然不是他。”
富夫人怒目圆睁:“你说不是就不是?”
李清白嘿嘿一笑:“他整夜都与我同床共枕,哪有工夫去你府上行凶?”
“噫——”
下人们骚动起来。
“不要脸!这种浑话,亏你也说得出口!”
“怎就不能说了?我说的是事实。”
“骗谁呢!谁人不知谢昭患有不举之症,他怎么可能……”
李清白故作羞怯:“这你就有所不知了,他可厉害了。”
“噫————”
下人们一时间忘了自己是来闹事的,纷纷放下手中武器,交头接耳地闲话起来。李清白凑近富夫人那张脂粉气十足的脸,悄声道:“只可惜,再厉害也没你夫君厉害,毕竟他都厉害死了呢。”
“你——”
暴怒的富夫人抬手就要扇她巴掌,她可不是吃素的,狠狠甩下她手臂:“今日这里是我当家做主,不容你们撒野,要耀武扬威,滚回你们富府去!”
“好!好!”
谢府家丁们齐整整为夫人喝彩,对方家丁这才想起自己是来干什么的,重操武器作攻击态。
富夫人是个泼辣的,哪里肯善罢甘休:“哼,就算不是谢昭做的,那也是他指使底下人做的!一直跟着他的那块''铁板''去哪儿了?”
李清白硬着头皮撒谎:“他去城外办事了,没有三日回不来。”
富夫人这下找到了破绽,领着家丁就要闯府搜查:“一定是他!你们把他藏哪里去了?凶器和夜行衣一定就在里面,来人,给我搜!”
两方兵戎相见,势同水火。李清白不便动武,左右拦着气势汹汹的富夫人,她却叫人来把她制住,带了两个大汉就往府里冲。
“哎唷!”
挣扎间,李清白看到富夫人转瞬跌在地上,指着撞她的那名男子大骂道:“你是什么东西,也敢挡我去路?”
未着外衣鞋履的许之霄傻傻挠头:“嘿嘿嘿,村姑来了。”
李清白暗道不妙。
富夫人气得直跳脚,命人用木棍打了他两下,许之霄蹲在地上,嗷嗷大哭起来。
李清白用力挣脱束缚,冲过去把他护在怀里:“富夫人!有事冲我来,不要为难他。”
富夫人拈指调笑:“哟,你还有个小相好的。模样儿还挺俊的,可惜是个傻子。”
李清白正色道:“莫瞎说!这是首辅大人家的公子许之霄,他……只是我的朋友。”
“嘁,谁信哪?许大人家的公子小姐,个个都是人中龙凤,这个傻子,怎么可能?我劝你识相点让开,不然我连你一起打!”
李清白张开身子,尽可能地多护住之霄一些,闭紧嘴唇不再辩解。
木棍像冰雹一样砸在她身上。她想起有一年在京中,武艺尚不精进的她也是这样,为护一个被地痞欺凌的小孩,挨了此生最痛的一次打。
从那以后她便勤学苦练,与人干仗时再没落过下风,可今日她心甘情愿吃这个亏,为许之霄,也为谢昭。
不知过了多久,她痛得有点没知觉了,忽听得耳畔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
“住手!”
17. 引蛇
看到夏荫的那一刻,她有些踏实,也有些失落。
要是来的是谢昭就好了。
夏荫红了眼,像只随时准备扑杀猎物的小豹子,将那两个行凶的大汉踹飞在地,把李清白和许之霄扶起来。
“阿……夫人……”
夏荫几欲落泪,李清白搀着他臂膀,有气无力地笑道:“哎呀,没事的啦。”
夏荫伸出一掌,将一根手臂粗的木棍劈成树枝,恶狠狠地盯着富夫人,看得她心里直发毛。
她知道来者不善,挤笑道:“哎呀,都是误会,误会。我们这就回去,其余的,等官府定夺吧。”
她转身想溜,夏荫操起另一根木棍,重重击打在她背部。她痛得叫喊连天,趴在地上半天都没能起身,被夏荫踩着手掌狼狈求饶,妆面早已被眼泪弄花。
“你今日伤的,是首辅大人家的公子和两淮第一盐商的夫人,赏你这一棍已是轻的。待首辅大人和我们爷回来,有你好受的,你最好老实点,否则后果自负。”
“是是是,是是是!”
富夫人带着家丁连滚带爬跑走。
许之霄和夏荫同时围着她关心,她有些尴尬,叫小沛来扶自己回房上了些药,又硬撑着走了出来。
夏荫一直在屋前等她,殷殷迎上来:“你做什么?受了伤,就在屋里好好歇着。”
“我想去看看谢昭。”
“他?他的境遇可比你强多了。有我仗义疏财,在案子水落石出之前,那帮人绝不敢把他怎么样。”
“那……我也想去看看他,问问他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我都替你问了,不用你亲自出马。仵作验了尸,富大友是昨夜寅时左右在自己房内死亡的,身受多处外伤,流血过多而死,凶器应为利刃一类。他共有一妻五妾,这几年生意越做越大,所赚颇丰,也愈发害怕同行或是仇家报复,府上安防自是没得说,昨夜也并无异事发生。”
“如此说来,是他府里人作案喽?”
“何以见得?我昨夜快把这太州城翻转过来了,也没发现元旌的任何踪迹,我认为极有可能是谢昭授意元旌杀的人。”
李清白反驳:“不对。谢昭丢了盐船,怀疑是富大友所劫,又没找到线索,这种时候把他杀了,岂不是石沉大海?”
“富大友若得了手,必不会招摇河上,早就分装小袋多路转运了,谢昭上哪里去追?更何况,我听说昨日他们在韩府险些打起来,一定是谢昭派元旌杀人泄愤。”
“可谢昭答应过我,他不会对富大友下手。”
夏荫冷哼:“你该不是被猪油蒙了心吧!他的话你也信?”
李清白坚定道:“我信。”
“敢不敢打赌?这事儿若不是谢昭干的,哪怕回了京,我也再做你三个月仆人。”
“一言为定。”
“那如果你输了呢?”
“我不会输的。不过,公平起见,我总要给你些条件。”
夏荫在心中琢磨着,若你输了就和我在一起,只是话到嘴边就变成了:“若你输了,你就做我三个月仆人吧。”
“嘁,没正经。”
“你方才为何说是他府里人干的?好像很有把握的样子。”
“若你查探的消息为真,昨夜并无外人进入富府,他受伤流血颇多,搬运尸体十分不便,大概率房间就是第一案发现场,只能是自己人作案了。”
“相信衙门很快会查个水落石出的。”
“不,我现在就要去一趟富府。”
夏荫伸臂阻拦:“急什么?衙门那边我都打点好了,谢昭顶多在牢里关几天,又不会受什么罪。”
李清白摇头:“你我又不是没去过监牢,阴湿可怖,鼠虫横行,谢昭身子那么弱,伤病又未愈,只怕再害出什么毛病来。”
“你就那么关心他?”
“夏荫,我也想知道,他的货究竟哪儿去了。把谢昭放出来活动,我们才能顺藤摸瓜,若是能收缴这批私盐,再不济也能治治谢昭的罪,折折许灵阶的羽翼。”
说这话时,她的心都在抖,只是她也别无选择。
……
他们乘马车去了富府,守门的小厮一见夏荫这活阎王,还以为是来找他们算账的,忙不迭跑进去报信。不多时,面容憔悴的富夫人瑟瑟缩缩挪了出来。
“富夫人,我们是来协助调查的。”
“调……调查什么?你们又不是官家的人。”
夏荫声震林木:“可我们爷为这事下狱了。我们也想出一份力,既是早日替爷洗刷冤屈,也是早日抓到真凶,以慰富爷在天之灵。”
“可……”
富夫人明显不想让他们进来,可夏荫的手只随随便便搭在那鎏金兽首衔环上,便轻松将它拽了下来。害怕和它一样下场的她,只得将这二位仙人恭恭敬敬请了进来。
方才在路上,李清白问了许多细节,比如这富夫人名叫高兰,是本地富户家的女儿,闺阁里就许配给了家族世代经商的富大友。高兰脾气不大好,起初夫妻两个经常拌嘴,后来随着富大友离家次数越来越多,加之又娶了五房妾室,这二人的关系竟然越来越和睦。高兰很是大方,听说那五房妾室都是她亲自帮忙纳的,最近正在张罗第六个。不过,这富大友身体并不好,这些年来一直无所出。
高兰一改在谢府的嚣张跋扈,亲自为他们端来茶水,眼神中透着恐惧:“您二位有什么想了解的,我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他俩早已明确好了分工——夏荫负责走访家丁丫鬟,问清事发当晚富大友的情况,及各人的不在场证明,多番对照看是否有人撒谎,也能理出一条较为完整的时间线;她则负责调查这一妻五妾,毕竟她们是最了解富大友的人,也是和他最亲近的人。各自行动后再汇总讨论,相信总能有些眉目。
饮过茶后,夏荫便四处走访去了,她则让高兰把那五名如花似玉的妾室都叫了出来。她们袅袅娜娜出场的时候,高兰眼中明显闪过一丝惊慌。
她不动声色看在眼里。
她让她们分别报了生辰籍贯、习□□好等,了解到这老二到老六分别叫江照月、张珠荔、孟畅、冉珂、宋婵,老二在五年前嫁进来,其余四个则依次相隔一年入府。
五个姑娘皆是才貌出众,富大友属实艳福不浅——作为太州本地的“土皇帝”,他夜里随处“宠幸”,昨夜去的是二房和四房,行完房便自行回屋睡觉。提起他时,五个姑娘都用词谨慎,如履薄冰,想必平日里在这富丽堂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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府上也生存得艰难,生怕给自己找了麻烦。
李清白问完她们的口供,觉得没有什么可疑之处,大家的关系也意外地和睦,便提出去二房和四房看看。
两个姑娘还没说话呢,高兰就先一步拒绝了她:
“两位妹妹昨夜都没睡好,还是先让她们补个觉吧。”
高兰说这话的语气,关切中又似乎带着自己的小心思。
李清白觉得她有些遮遮掩掩的意思,坚持要去房内坐坐。僵持了半天,高兰终于还是说不过她,只得让人引了路。
二房江照月是个娴静如水的姑娘,气质清冷忧郁,屋内陈设多是简朴素雅风格,并无华美式样。她喜好女工,屋内随处可见针脚细密工整的绣品,紫檀木绣架上还绷着半幅未成的兰草图,一看便是精心设计的图样。
她走近多宝格,见上头并无金玉玩器,只齐齐摆着数只绣盒。
她虽甚少接触这些玩意,放在一起比对便知,右下角那只不起眼的盒子里,少了一柄绣剪。
“咦?这把剪子哪去了?”
高兰替江照月作答:“锈得不成样了,明日便配副新的。”
四房孟畅则是个热情似火的姑娘,主动招呼李清白去房里,一进门就扯着嗓子炫耀她新得的赤金螭虎衔珠镯。这间屋子像个小藏宝阁一样,梳妆台上摆满首饰盒,珊瑚珠子、玛瑙镯子、金宝坠子应有尽有。东西虽多,姑娘却很爱收捡,每样东西都放得整整齐齐,没有一丝凌乱。
她也一眼就看出,那只剔红漆盒的最下层,曾经摆放过一支长簪。
“姐姐,你头上戴的是这支簪子么?”
孟畅答:“才不是呢。那支金嵌宝梅花簪掉了块红宝石,送去修了还没送回呢。”
走出门时,她突然提出想去高兰房里看看。
高兰不悦:“寻常女子用的东西,谢夫人是没有吗?非要把我们一个个都看穿吗?”
李清白似笑非笑:“是了。我那夫君抠搜得很,我也想看看别家夫人平日里都穿什么用什么,回去好让他买。”
高兰无话可说,只得让她入内。
李清白跨进高兰房内,目光轻轻一扫,便觉出几分异样。这屋子陈设竟是两极分明,教人一时捉摸不透。
东边梳妆台上明明摆着几件鎏金首饰,旁边却搁着个素面乌木针线匣;多宝格上一半是鲜亮摆件,另一半却只供着尊白瓷观音,香炉里还积着新落的香灰;墙上挂画左面浓丽右面淡雅,中间竟用一道竹帘隔开,仿佛要将这屋中气象生生劈作两半。
最可疑的是,高兰一进屋就坐到了床边,不肯挪动分毫。
她假意外出如厕,却悄悄猫在窗边偷窥——
果然不出她所料,只见高兰正做贼心虚地将一双皂靴收纳起来,看尺码应该是个矮个男人!
不一会儿,夏荫也完成了任务,二人一前一后出了门,李清白问道:
“你那边可有什么收获?”
夏荫有些沮丧:“也没什么特别的呀。我慢慢和你说,你听听有没有什么破绽。”
李清白却信心满满:“没事,凶手今晚就会现行。”
“啊?”
“你且随我在屋顶上蹲一晚,等着捉那高兰的奸夫。”
18. 缉凶
“你说什么?奸夫?”
“是。高兰很有可能伙同奸夫杀了富大友。”
“可下人们都说他们夫妻关系并不差啊?顶多是富大友不常去高兰房里,多宠爱那几房小妾,可中年夫妻不就是这样么?”
“我问她们话时,提及富大友表情都很不自然,生怕说错了话,可见平时常受苛待,人都死了还心有余悸。富大友对她们尚且如此,对高兰就更不用说了,你觉得高兰对他还有感情吗?夫君被人杀了,她竟还有心思梳妆打扮,今日来闹事也是一心找谢昭的麻烦,你可曾看到她为亡夫流过一滴眼泪?”
夏荫边回忆边点头:“对,她看起来似乎并不悲伤。”
李清白接着道:“那是因为她早就替自己找好了退路。”
“你发现了什么?”
“我去二房和四房那时,江照月绣盒中的绣剪、孟畅首饰盒中的簪子都有明显缺失,好巧不巧昨夜富大友''光顾'',很难不令人怀疑,是高兰提前安排好混淆视听的,想误导我们浪费时间去追查那莫须有的凶器。”
“这和奸夫有什么关系?”
“我有了猜测后,执意要去高兰房里看看,她和我争执了半刻,实在找不到理由拒绝了,才不得已放我进去。她的审美风格你也看到了,素爱堆砌明艳色彩,她的房内却有许多高雅之物,想来是为了迎合那奸夫的品味。”
“你的推测不无道理,可证据呢?”
“她此地无银三百两,从进屋起屁股就黏在了床上,想要掩饰床底下的东西。我找了个借口偷看,发现她鬼鬼祟祟藏起一双男靴,一定就是她的奸夫!不过,那奸夫的脚估摸着和我差不多大,个头应该不高。”
“这么说,还真不是谢昭和元旌干的?”
“等着瞧。晚上我们一起去''捉奸''。”
……
这天夜里,李清白和夏荫排排趴在屋顶上,冻得眼泪鼻涕直流。
也不知是受了惊吓还是起了警惕,高兰一整夜都待在房里安睡,并未与那奸夫私会。天亮后,二人囫囵睡了一觉,便去吃了顿热腾腾的羊肉火锅,恢复精神后,约定不达目的不放弃,夜深再战,守株待兔。
第二夜,富府终于有了动静。
起先,是小花园的树林里传来异动,紧接着,有个小厮模样的矮瘦男子悄悄摸到高兰门前,敲门三声以对暗号,高兰便很快开了门。
二人彼此会意,稍稍多等了一会儿,便轻巧跳下屋檐,李清白留在门外把守,夏荫冲进去捉人,绝对插翅难逃。
夏荫疾风般飞入,吹燃火折子看清对方面目的那一刻,大声惊叫了出来:
“江照月?”
此刻,那柔柔弱弱的姑娘正依偎在高兰怀中,惊恐地瞪大眼睛。须臾之前二人大概还在诉说浓情蜜意,根本想不到她们早已被盯上。
李清白也吓了一跳。她确实没有想到,高兰的“奸夫”竟然是江照月?
“你们……”
高兰没打算隐瞒,坦白道:“是,我和照月在一起。她是我的人。”
夏荫将火折子吹灭,给她们留足体面。江照月哆哆嗦嗦穿好衣裳,高兰将她护在身后,视死如归地望着他们。
“是你们合谋杀了富大友?”
高兰答得干脆:“是我。我想要他的家产,带照月远走高飞,正巧谢昭和他发生口角,又有许多人作证,我本来也厌极了他,便实施了罪行。”
李清白没想到高兰认罪认得这么顺利,抓住机会问清细节。
“富大友身形健硕,你是如何杀死他的,又是如何瞒过下人眼睛的?”
“照月可以扮作小厮,我也可以。我买通了一个名叫阿木的下人,让他躲在房内帮忙,自己扮作他的样子进去送茶水,用他枕下那把原本用来自卫的刀杀了他。因为力气不足以一刀毙命,砍了许多刀才没气,凶器在他房内博古架后的暗格里,你们可以去搜。不过,阿木被我送回了乡下,你们大概很难找到他。”
夏荫补充:“是有这么个人,回乡探亲去了。根据那些人所说,他平时表现挺正常的,我也没放在心上。”
李清白再问:“你举刀时,他就没有挣扎?屋里动静这么大,怎么会不被人发觉?”
“阿木身强力壮,有他帮忙钳制,富大友毫无挣扎的余地。”
“你为什么不让阿木直接杀了他,非要亲自动手呢?”
“我不想害了阿木,毕竟他们也没有什么深仇大恨,若是不幸被捕,他也不至于背上死罪。”
“可你就不怕背上死罪吗?你不是要带江照月远走高飞吗?”
高兰闷声不语。
“你和富大友又有什么深仇大恨,恨到你要捅他那么多刀?”
屋内只余朦朦胧胧的月光,李清白和夏荫却都清楚地看到了,江照月那双美丽又凄婉的眼睛,蒙上了一层亮晶晶的泪壳。
“高兰……”
高兰不愿再多说,平静地走到他们身边:“你们带我去见官吧。”
李清白最后问了她一句:“高兰,你确定江照月那把绣剪,真的生锈了吗?”
高兰忽然激动起来,紧紧抓住她手臂:“别问了!带我去见官!到了衙门,我把一切都交代清楚,谢昭是清白的,富大友的死与他无关!”
李清白与夏荫对视一眼,皆按下心头思虑,不再追问了,也没捆缚高兰,让她跟在后面往州衙去。
二人心照不宣地放缓了脚步。
夜色深沉,将几人的身影吞没在空旷的街巷。两旁的铺户早已关了门,只偶尔有一两间透出半点昏黄的豆油灯光。
四周静得能听见鞋底摩擦青石板的声音,一声一声,敲在离人心上。
高兰始终没有回头,尽管她知道江照月一直跟着他们走了很远很远。
离衙门还有百步时,江照月终于忍受不住内心的煎熬,扑通跪了下来:
“高兰!人明明是我杀的,你为什么那么傻呢?”
她掩面大哭起来。高兰走到她身边,含着眼泪啪地打了她一耳光:“你又犯糊涂了是不是?滚回去说胡话!”
江照月抱住她双腿,哭得更凶:“高兰,高兰,你别去!该我承担的,我自己承担!”
“不,那些伤口都是我造成的,是我做的,照月,和你无关!”
二人抱头痛哭,李清白百感交集,戳戳夏荫:“我想,高兰或许买通了仵作,修改了验尸结果,又或许那仵作水平不精,没能看出分叉的剪刀伤与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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贯的刀伤之间的分别。待会我们再去看看尸体,验证一下,顺便问问,那富大友到底把江照月怎么了。”
“好。”
他们与值守的吏目说明来意,在关押高兰与江照月之前,总算弄清了他们之间的恩怨情仇。
原来,早在许配给富大友之前,高兰就和娼妓出身的江照月相爱了。碍于身份差异与世俗眼光,二人不得不分开,高兰也依父母之命嫁给了富大友,婚后却生活得并不幸福。江照月更是凄惨,一直过着受人欺辱的生活,高兰索性将她接来了府中,哪怕跟着富大友也比流落在妓院强,她们二人还可以互相作伴。谁知,这才是噩梦的开始。
富大友发迹后,虽说离家越来越频繁,脾气也越来越大,常常把怨气发泄到她们身上,手段极尽下作。高兰不忍爱人受苦,便不断为他纳妾,想着多少分散些他的注意力,可富大友并没有就此罢休,江照月的性格与出身,注定了她是最受折磨的一个。
那夜,富大友照例将江照月蹉磨一番后,回到房间呼呼大睡。高兰抚着她身上的伤痕,决心让富大友去死。
可当她准备好一切,扮作小厮潜入,正看见江照月举着血淋淋的绣剪,三魂七魄都已飞出体外。她知道富大友枕下有刀,便用那刀混淆了伤口,帮她清理了现场,装作无事发生,再去谢府挑衅,以便嫁祸给谢昭——反正他手上已有数不清的人命,再多一条也不是担当不起。
至于阿木,案发前他正在老爷房里躲懒,冷不防被江照月抓到,被她威胁揭发,只好做了帮凶,事后又被高兰送回了老家。
李清白听得唏嘘,和夏荫咬耳朵:“你不是挺会打点的吗?给她俩也打点下呗。”
夏荫无语:“她们害你家谢昭蹲大狱,还差点受刑领罪哎!”
“她们也有苦衷啊。”
“不管怎么说,杀人偿命,天经地义。”
“这个我自然知道。我只是想,尽可能地让他们少受些罪,多争取些宽待。”
“那是当然。”
好生与高兰同江照月交待一番后,李清白急忙赶去见谢昭。
他手脚已没了镣铐,衣衫完整干净,神情虽有些疲惫,倒也不像受过苛待。
李清白围着他转了好几圈,抻抻胳膊,捏捏小腿,又仔细摸了摸他新冒的胡茬,终于一个猛子扎进他怀里。
“谢昭!”
谢昭抬起修长的手臂,迟疑再三,蜻蜓点水般摸了摸她的头:“好了,我没事。”
他的下巴尖抵着她的头,只觉从未这样幸福过。他从来不知道,女子的怀抱可以那么香、那么软,也从来不知道,所爱之人的拥抱能给他那么大的安全感。
可惜她只是浅浅抱了一下,便起身给他讲这两天发生的事。
她那样能说会道,像只叽叽喳喳的小麻雀,他痴痴看着她神采飞扬的样子,他的生命从未这样鲜活过。
他太想留她在身边了。
回府路上,她仍旧一刻也说个不停,他没有插话,只想静静享受这个难得的夜晚。
陡然间,却有什么声音划破长空,为他送来了迟到的情报。
他截下海东青爪间的信件,上头元旌只潦草地写了三个字——
虎啸帮。
19. 投喂
虎啸帮?
谢昭眯起眼,记忆浮沉。
太州及江都均隶属阳州府,境内一条历史悠久的运盐河,将无数客商带往大大小小的盐场,又带回源源不断的财富。
南直隶临海,丰纯场隔海可望海陵岛,银沙场隔海可望缘花岛。除了官吏、商人同灶户,古老咸涩的海文化还孕育出一大特殊群体——盐帮。
他们以逃犯或悍匪为首,仗着武装力量大兴私盐,间或做些烧杀抢掠的买卖,盘踞要地自成帮派,虎啸帮便是这一带令人闻风丧胆的盐帮。
帮主曹劲早年跑船为生,积累原始财富后开始武装贩运私盐,带领兄弟们长期占据海陵岛。因为很懂得“人情世故”,官府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并不下场干涉,也有许多冒险求财的小盐商,选择与虎啸帮合作,共同运私谋利。
看元旌的意思,是已经查到了些线索,这批货的失踪与虎啸帮有关。
可那曹劲与他向来无冤无仇,如今他正得许灵阶器重,曹劲又有几个胆子敢劫他的船队?
等元旌回来,一定要好好问清楚。
李清白也知道谢昭得了密信,恐怕又在图谋些什么,只是光线极差,谢昭手速又极快,还没等她找到窥视的机会,那小纸便化作雪片满天飞扬了。
谢昭拍拍袖子拂去尴尬:“你们跑了这几天,一定没来得及好好吃饭吧?意园的厨子比泰昌楼的也差不了多少,回去请你们吃好的。”
李清白眼如灿星:“那我要吃——”
“鱼饼虾球?”
“还有……”
“菱角糖醋排骨?”
“还有……”
“蟹黄粉皮?”
“……”
“还有糟香白鱼卷、八宝葫芦鸭、麻油醉蛰头、蜜汁捶藕、蛤蜊炖蛋、栗子烧仔鸡、胭脂鹅脯、荷叶粉蒸肉、荸荠桂花甜糕,对吧?”
李清白瞪圆眼睛:“你怎么知道?”
谢昭笑得温柔:“就你那馋劲儿,有什么不想吃?这些都是本地特色,我慢慢给你安排。”
她哥们儿似的拍了拍他肩膀:“谢昭你实在是太懂我了,够意思!”
他忍不住笑得更张扬了些。
她在京中是什么模样呢?和那些锦衣卫称兄道弟、把酒言欢,碰到好吃的就两眼放光,还是偶尔也会流露出小女儿的情态,与人撒娇卖乖呢?
他看向也在笑的夏荫,一时醋上心头。
他是大学士夏弦的孙子,他陪她一同来了江都、太州,甘愿做她的奴仆供她驱使。他给她买了双良猪肉脯,和她吃了羊肉火锅,并肩在屋顶上查案。他看她的眼神那样宠溺……
他对她别有用心。
他要找机会扣他月钱,关他禁闭,把他发配回京,离他的夫人远一点。
……
回府后,他张罗他们吃了宵夜,故意磨蹭到很晚,想听她亲口说留在他房中。
不料她打着哈欠就想走:“我去看看知雨。这几天都没好好陪过他。”
谢昭急急争辩:“这几天你也没好好陪过我呀!”
“……”
他自知失言,红了耳根垂下头。
李清白嗔笑:“你何时轮到和自己的儿子争宠了。”
谢昭攥紧她衣袖,低低道:“你别走。”
李清白盯着他红一阵白一阵的脸,不明白这个雷厉风行的大盐枭,为何在监狱里关了几天,就变成了这么个唯唯诺诺的小孩。
尽管如此,她还是答应了:“好,我好好陪陪你。”
谢昭一副讨到糖吃的表情:“嗯嗯。”
……
这一夜,谢昭睡得无比安稳。
他一向睡眠不佳,稍有棘手费神之事总会思虑颇多,以致整夜无眠。可自从与她亲近了关系,他只觉心头那口枯了多年的古井开始涌水,和她有关的点点滴滴汇成涓涓细流,一刻不停地滋养着他。
只可惜一大早许灵阶便差人来叫他,要他一同去乐韵阁听戏。昨夜她梦中呢喃的美食,他一道也不敢遗漏,命人快些做好了送去给她,好叫她心情舒畅。
许灵阶这趟来太州,除了交际便是游玩,似乎并无要事,令他好生奇怪。可这狗官向来心思深沉,无人猜得透他下一步要做什么,他也只能随侍身旁,悉心观察取证。
好在元旌及时赶回,向他报告了重要消息——他重金广纳线索,问出盐船出事当晚,有人曾目击盐帮的人在河道附近出没。
帮派斗争向来是大鱼吃小鱼,这一带有实力与谢昭抗衡的唯有虎啸帮。因此,他让元旌早做准备,打算午后便扮作寻常商人,冒险登上海陵岛查探。
吩咐完细节,他便命人包下乐韵阁的场子,备好许灵阶爱吃的细点——玫瑰酥、松子糖和刚出炉的蟹黄烧卖,都用温笼煨着,再去恭请这尊大佛。
乐韵阁临水而建,是太州城里顶热闹的所在。谢昭引着许灵阶入座时,台上软糯的淮腔正唱着《珍珠塔》里的“跌雪”一折,许灵阶不多时便听得摇头晃脑,指尖在桌上轻叩着板眼,目光似在台上,又似落在别处。
谢昭不敢听戏,凝神关注着许灵阶的一举一动。果不其然,一盏茶还未饮完,许灵阶便朝他发问上了:
“阿昭,我听说,上月月末你从丰纯场支的那批盐,无缘无故不见了,有这事吗?”
“是的,大人。”
“什么人这样大胆,敢动你的生意?”
“还在调查当中,大人不用担心。”
许灵阶倏地停下了叩击。
“哦?”他眼皮微掀,从鼻腔里慢悠悠哼出一声,“那么,你这月孝敬我的银子,怕是要折损不少咯?”
谢昭额上沁出一层冷汗,将身子又躬低了几分:“必不会。小人处处倚仗大人,哪怕变卖产业,也不敢误了您的事。”
许灵阶伸手去拈碟里的玫瑰酥,却不送入口,只捏在指间细细地看,突然啪地一声将它捏碎,酥皮洒落一地。
他起身拍拍干净,踩碎满地狼藉,重新恢复笑容:“那我就放心了。”
谢昭盯着那些被他鞋底碾碎的粉末,想起了很多人。
盐运司同知赵文华,只因秉公核查盐引数目,一周内被弹劾七次,发配贵州充军,未及到达便死在了路上。
太仆寺少卿李默,只因议马政时顶撞了首辅一句,转头便被锦衣卫从直房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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请走,从此下落不明。
户部右侍郎张简,只因谏言停修仙殿,便被扣上“阻挠国计”的罪名,诏狱里关了不到三日就传来死讯,据说尸体被抬出时,浑身找不到一块好肉。
礼部郎中薛侃,只因呈送《太上老君常说清静经》注本时误将符纸倒置,便被当场呵斥“亵渎天尊”,廷杖八十,生生毙于丹墀之下。
他们的面容和姓名,骄傲和命运,都如同许灵阶脚下的碎屑,无声无息消失在大旻王朝百余年的尘埃里。
不要再有下一个他们。
不能再有下一个他们。
……
回府路上,谢昭一直紧绷着精神,随时应对许灵阶的问话。好在他心情还不错,只是闲聊了些花鸟鱼虫,谢昭便寻思再淘些新鲜宠物,换着法子讨他高兴。
轿子在意园门前稳稳落下。谢昭先一步躬身打帘,伺候着许灵阶下了轿,自己才稍稍直起些发僵的脊背。
穿过走道,四季海棠开得正艳,泼泼洒洒的红一路烧到朗逸厅檐角。绕过太湖石群,拨云堂前那片青石板空地上,眼前景象却令谢昭头皮发麻——
只见李清白、谢知雨、夏荫、许之霄同许见卿围作一处,中间赫然卧着一只通体雪白的狮子猫,正慵懒地蜷在地上伸着腿儿,不时发出喵喵的叫声。
更令他恼怒的是,知雨左手攥着一把剔了刺的黄鱼肉,右手拈着几丝风干的火腿红肉,正殷勤地喂着那猫儿,丝毫不懂得物价的金贵。
他忍住喉头恶心,停在离他们一丈远的地方,厉声呵斥道:“知雨!你这是在做什么?”
知雨委屈巴巴:“爹爹,喂猫呀。您也没不许我喂猫呀。”
“这些给你娘亲特意准备的,上好的食材,拿去喂野猫???我看你是愈发出息了!”
知雨踮踮脚,指着一旁傻笑的许之霄,告状道:“那他还用温乳酪拌的燕窝碎喂猫呢!爹爹怎不骂他?”
又躲到李清白身后:“再说了,是娘亲要我喂的呀,爹爹又怎么不骂娘亲?”
“……”
谢昭立马熄了火。
李清白圆场道:“你准备的朝食也太丰盛了,我把他们都拉来也没吃完,剩了也可惜了,刚巧看到这只惹人喜爱的猫儿,一时起兴便用美食逗弄了它,你不要生气。今后可以少做几道菜,或减少每道菜的分量,避免浪费,节约物资。”
许灵阶调侃道:“阿昭,你这位夫人可是会当家的。”
许见卿接茬:“那是自然。阿越姐姐可教了我不少东西。”
许灵阶见李清白和许见卿熟络得很,提议道:“下午我有些事情在身,阿昭,你们夫妇不如陪着见卿和之霄在这太州城逛一逛。”
谢昭始终惦记着登岛一事,一时被安排了新任务,不由得面露犹豫。
他为难地开口:“大人,我……”
“你怎么了?”
其实他并没有想好推辞的理由,只是满心想着拒绝,不知怎地就脱口而出。
思索间,李清白飞快接了话:
“大人,我们下午也有事。”
“哦?”
“嘻嘻,我们要去南山寺求子。”
20. 人祸
众人瞳孔巨震。
夏荫:“这……”
许灵阶:“阿昭,看来我那龙虎葆真丹疗效颇佳,一会儿再多给你几瓶服用。”
许见卿:“看来好事将近了。”
许之霄:“生娃娃!生娃娃!生个又白又胖的娃娃!”
谢知雨:“好耶!我想要个妹妹!”
谢昭:“……”
当年正因他借口自己不能生育,想收养一个孩子,这才从许灵阶手中保下知雨的命,从此对那些坊间传闻忍气吞声。此言一出,倒是多少能替他挽回些声誉——代价是继续以身试药,与慢性中毒无异。
不过,也多亏她找了这个借口,让许见卿没法带着许之霄去这种庄严之地,他才好借机离开,与元旌会合。
李清白凑到他耳边,笑嘻嘻道:“听闻南山寺的素斋是一绝,我们也去试试吧。”
谢昭有些烦躁:“阿越,我下午也有事。”
“你不陪许大人,不招待见卿他们,也不陪我,能有什么事?”
“总之就是有事。有空我再陪你去,或者你自己去。”
许灵阶见他们耳鬓厮磨了半天,调笑道:“怎么,这是一刻也分不开了?”
李清白拉着谢昭的手,佯装羞涩跑开了。
……
午后,禁不住她的软磨硬泡,谢昭终于还是同意,先陪她去一趟南山寺。
夏荫那死出,借口说万一遇到危险没人保护他们,非要死皮赖脸跟着,加上她在一旁极力劝说,他只得应允。
三人走在街上,天色碧空如洗,谢昭却抬眼望了望天际线处一抹不易察觉的灰霾,微微蹙眉。
他知道不出半个时辰便有急雨倾盆,又见街旁来了两三个挑担提篮的卖伞人,将一柄柄式样精致的油纸伞依次铺开,提议道:“一会儿要下大雨,我们先买把伞备用吧。”
李清白望了望那尚好的天色:“这哪有一点要下雨的样子?等我们走到南山寺,估计都落不下来。”
夏荫附和:“就算要下雨,前面也有许多卖伞的小贩,未必一定要在这买,拿在手里也沉得慌。”
谢昭吞吞吐吐道:“可是……越往前走,伞卖得越贵,现下三十文一把,再走百步可能就要卖到四十文了,待下了暴雨会卖到五十文,我们还不如就在这里买三把。”
李清白深感不可置信:“不是吧谢昭?你连一把伞的价钱都要计较?”
“该俭省就俭省嘛。”
夏荫有些瞧不起谢昭,嗤笑道:“我说谢爷,您都富甲一方了,还在乎这几十个铜板?”
谢昭心叹他们这是不当家不知柴米油盐贵,想起可能承担的货损和亏欠许灵阶的银钱,顶着头痛付钱买了一把,想着一会儿雨下下来,可以和她共撑一伞,至于夏荫,就让他自个儿淋雨去。
李清白和夏荫在前头疾步走着,谢昭在后头吃力追着,果然没走多远,天幕扯下一道闪电,豆粒般的雨点便哗哗啦啦砸了下来。
他忍着双膝疼痛,小跑迎了上去:“阿越!”
等他追到身边,夏荫却已为她撑起一把雪芦寒鹭图样的油纸伞,更递了巾帕让她擦去身上的雨水。
“好看吗?百里挑一的一把,也就区区一百文。”
这话很有些挑衅的意味,偏偏她也没说什么,由着夏荫嘲弄他。
谢昭不再搭理他俩,五步当一步行,闷头往南山寺走,李清白和夏荫亦紧随其后。
又行了约一刻,上书“南山寺”三字的黑底金字匾额终于就在眼前。
山门立于数级青石阶上,两侧古柏参天,枝干遒劲如龙,雨势虽渐小了,仍有几名香客躲在树下避雨。小沙弥用宽大的袖筒掩住经卷,匆匆跨过磨得褪色的门槛,他们随行而入,见寺内殿宇深广,梁柱高耸,不免庄重了心神。
主殿中央供奉着一座丈六金身的释迦牟尼佛坐像,低眉敛目,神态慈祥,右手结施愿印,掌心沐在长明灯里,更显宝相庄严。香客们跪在蒲团上喃喃祝祷,烟气如轻纱般缭绕升腾。
李清白虽一心惦记着素斋,却也懂得尊重佛祖的道理,待香客们拜完,有样学样跪了下去。
她捏着裙角,小声嘀咕:“要先诵经吗?还是先许愿呢?”
正摇摆不定时,谢昭掀袍跪于她身侧,轻声道:“静心三息,默念心中所愿,再三叩首即可。”
说着亲自示范,动作熟稔而从容。
李清白依言照做,默念“身康体健,得偿所愿”,略显局促地叩完首,用蚊蚋一般的声音问谢昭:“哎,你许的什么愿呀?”
谢昭并未答她,垂眸敛袖,取过三支线香就着长明灯点燃,虔诚地望向佛像金身,而后深深三揖。
她不懈追问:“你怎么会信佛的?那许灵阶不是狂热的道教教徒吗?你敢来这儿,不怕他找你麻烦吗?”
谢昭依旧不语,插香入炉后,又退回蒲团前,合掌跪下,行了标准的三拜九叩大礼——额心触地,掌心向上,起落间衣袂轻响,如风过竹林。
礼毕,他才侧首看向李清白,沉静道:“家母信佛,自幼便教我们礼佛。”
李清白忆起成婚那日谢昭双亲的灵牌,虽感到有些冒昧,还是好奇发问:“你爹娘因何早逝?洪灾,旱灾,还是不幸染了什么疾病?”
谢昭答:“人祸。”
“人祸?你家原是做什么的?怎么从没听你提起过?”
谢昭不愿再说下去,余光瞥见案上放着的签筒,岔开话题道:“你不是来求子的吗?还不去求一签?”
李清白眼波一转:“那不得我俩一起求才灵验吗?”
回头问心不在焉的夏荫:“阿夏,你要不要也来抽一签?”
夏荫摇头:“我不信这东西,不抽。”
于是二人各抽一签,转到殿侧解签处。
一位眉目慈和的老方丈接过李清白那支竹签,沉吟道:“女施主此签是‘镜里观花’——缘劫一体,如影随形,命中注定无可化解呀。”
李清白没当回事:“有这么玄乎吗?我才不信呢。”
方丈无可奈何地摆摆头,又展谢昭那支签,微微一怔:“施主此签乃‘鹤影沉塘’。”
他抬眼深看谢昭一眼,“鹤踪渺渺,得失相生。欲有所得,必有所舍——世间因果,皆在取舍之间。”
谢昭捏着签文的指节微微一紧。
既已拜过佛求过签,三人便转至斋堂用膳。
堂内陈设简朴,却端上几样精致的素斋:一碟醋熘素黄鱼,一盅莼菜竹荪汤,以及本地特产的姜丝香干、香油拌马兰头。
李清白吃得眉眼弯弯,尤其喜爱那碟淋了糖醋汁的“黄鱼”,连赞厨僧手艺高明。谢昭本没什么胃口,见她吃得那样香,也禁不住连夹了好几筷。
正说笑间,忽见一只羽色苍劲的海东青掠檐而下,稳稳停在窗棂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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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昭解下密信,读完倏然起身:“我有急事,得先走了,你们可在这多玩一会儿,大约说个时辰,我让人来接你们回府。阿越,这几日要麻烦你多照顾下知雨。”
话音未落,人已疾步而出,袍角带翻半盏清茶也浑然不觉。
李清白和夏荫对视一眼,悄摸跟上,只见谢昭正跨步上马,扬鞭疾驰而去。
夏荫径直奔向寺后马厩,抛给管马沙弥一角碎银,解下两匹鞍辔齐全的骏马,口中急道:“借马一用!”
便翻身跃上马背,伸手将李清白拉上另一匹马。
二人一路跟紧谢昭,途径密集的河道、农田,纵马疾驰三个时辰,眼见天色由青转金,终于在一片开阔的滩涂之地勒马停驻。
咸涩的海风扑面而来,耳边传来浪涛拍岸与风声交织的呜咽。
眼前便是丰纯盐场——
但见无际的盐田如棋盘般向天际铺展,一方方盐池中,卤水映着落日,泛出碎金般的光泽。
一道石砌海堤蜿蜒绵亘,堤外是碧波万顷的东海,堤内无数灶户赤足穿梭于田埂之间,或引水,或耙盐,在夕照下如剪影般忙碌。
数十座高大的砖砌盐灶巍然矗立,冒出青烟袅袅,堆砌成山的盐垛宛如雪岭,在暮色中闪烁着微蓝的冷光。
然而谢昭的目的地却并不在此。
他径自穿过盐场衙署旁一条不起眼的小径,直奔向海堤下一处僻静的礁石湾。那里系着一艘乌篷小船,正随波起伏,船头站着个戴斗笠的老艄公,似是等候已久。
暮色深处,笼在薄雾中的海陵岛若隐若现,散发出迷人又危险的气息。
谢昭毫不迟疑,纵身跃上船板,低声道:“开船。”
篷船当即解缆。就在此时,两道身影忽从岸边的礁石后闪出,趁着船速未起,疾跑几步,手忙脚乱地跳上了船。
小船显然承受不住这突如其来的重量,猛地一倾,谢昭闻声回头,见是他们两个,脸色瞬间沉了下来。
“你们怎会在此?”
李清白见谢昭好像生了大气,陪着笑脸道:“哎呀,我好奇你来干什么,就带着阿夏跟了过来。你别那么小气嘛,有赚钱的路子,也带我一个。”
谢昭声音里压着愠怒:“谁许你跟过来的?很危险,知不知道?”
李清白猛猛摇头。
谢昭冷眼扫向夏荫:“还有你!怎么保护夫人的,竟让她来这种地方?回去就扣你三个月月钱,关半个月禁闭。”
夏荫倔着脑袋偏过头,平复好情绪,掏出怀里的姜梅饼同薄荷油,献宝似的捧给李清白。
“这样就不会晕船了。”
谢昭听说她晕船,当即勃然大怒:
“怎么回事?晕船还要坐船,你不是自讨苦吃,平白惹人担心吗?”
李清白刚要反驳,斜瞟的目光却被那老艄公的手所吸引。
那双手骨节粗大,虎口与指根布满厚茧和深疤,分明是常年握惯刀剑、拉紧弓弦留下的痕迹,绝非寻常船夫所有!
更要命的是,与她对视的一霎,他竟松开了摇橹,在船帮某处看似修补过的痕迹上猛力一按——
李清白来不及细想,猛地扑向谢昭:“快跳船!”
话音未落,船底猛然传来一声闷雷般的巨响,炽热的火浪裹挟着碎木与铁片冲天而起。
三人被巨大的冲击力掀飞出去,坠入冰冷的海浪之中。
21. 海陵
海浪剧烈翻涌,冰冷刺骨的海水瞬间没顶。
李清白虽通水性,却被爆炸的余波震得耳内嗡鸣,眼前一片昏黑。
她奋力蹬水钻出浪涛,被海水呛得连声咳嗽,待及平息,口中喊出的第一声仍是:
“谢昭!”
目光所及尽是破碎的船板与翻滚的白沫,早已不见那艄公踪影。
她心脏骤紧,不顾一切地划水四顾,直到看见不远处谢昭浮沉的身影,才略松一口气,急忙向他游去。
不多时,夏荫也游到了他们身边,指着不远处的海面喊道:“快看!有船来了!”
只见两三艘灵巧的舢板正破浪而来,船头立着的正是谢昭的心腹元旌。
他神色焦灼,不等船靠稳,便长篙一探,将谢昭拖上船板。
谢昭呛了水,伏在船边咳得肩背颤抖,元旌立刻扯过干燥的毡毯将他裹紧,又伸手将李清白和夏荫一一拉上船。
“爷!对不住,我来迟了。”
谢昭唇色青白,强撑着摆摆手道:“没事,本就防着这一手。若不是分头行动,今日只怕真要栽在这片海里。”
他喘着气看向李清白,见她虽然浑身湿透、发丝凌乱,但眼神依旧清亮,这才松了口气,随即沉声道:“此去必不太平,现在先送你们回去。”
李清白抓住他手,坚决摇头:“我不走!来都来了,回去做什么?”
谢昭道:“我们是来办事的,不是来游玩的。”
“你倒是说说,办什么事?”
谢昭无奈叹气:“本地盐帮虎啸帮长期盘踞在海陵岛上,我是来和他们的帮主曹劲谈一笔生意的。近来官盐查验愈发严苛,我们有三条船的货,不想走仪真批验所,须得借虎啸帮的私路运出去。”
“那我也要一起去!我要和你学做生意,将来好替你分忧。”
“你瞎掺和什么?海水还没喝够吗?曹劲此人狡诈多疑,心狠手辣,那艄公八成是他派来的,不许任何可疑人等踏足他的老巢。阿旌,回程吧。”
元旌依言撑篙,却被李清白夺了下来。
“谢昭,我们要和你们一起去。若你推测准确,曹劲早就发现了我们的踪迹,只你们二人去,不是很奇怪吗?我们扮作寻常商人夫妇,他们扮作随从,这才合理。”
“可此行实在危险……”
海风吹起她湿漉漉的鬓发,几缕发丝黏在白皙的颊边,更衬得那双眸子清澈又执拗。她浑身还在滴着水,脊背却挺得笔直,迎向他的目光毫不退让:
“正因为危险,才更不能让你一个人去。再说——”她忽然凑近谢昭,眼里闪过一丝狡黠,“你忘了?我酒量那么好,说不定还能帮你套话呢。”
谢昭终究败下阵来:“罢了,你一定要跟紧我们,万事小心。”
……
船行三刻,拨开迷雾,海陵岛终于就在他们眼前。
此岛长期孤悬于海外,兀立于万顷波涛之中,只东南一隅与缘花岛隔海相望,犹如双星对悬。
岛上地势起伏,山峦雄踞,透过大批粗木围栏,可见多座粗犷石屋,依着山势错落散布。东西两侧设有数座船坞,临海险要处则筑有厚重炮台,一台台黑黢黢的铁炮自垛口探出,炮口森然指向外海。
一道以硬木与铁棘加固的巨大寨门扼守要冲,门上高悬一面饱经海风侵蚀的木匾,上书三个遒劲而略显斑驳的墨字——虎啸帮。
谢昭盯着门口森严的守卫,问李清白:“里头可是龙潭虎穴啊。还闯吗?”
李清白昂然踏步:“我偏要闯!”
方才在路上,他们已商量好,化名季霜与赵念念,扮作太州本地盐商夫妇上岛。待及报上名讳,求见曹帮主,那名精瘦的盐帮小弟狐疑地打量他们片刻,高声问询道:
“你们怎么会这么晚才来,还浑身湿透?”
谢昭从容拱手:“我们本是乘船前来,不料途中遭遇风浪,不幸沉船。我等侥幸捡回性命,挣扎至此,虽形容狼狈,却是诚心求见。”
他语气恳切,又暗示元旌递上一小袋早已备好的碎银。“这点心意,给兄弟们打点酒喝,压压惊。还望行个方便,代为通传一声。”
那小弟掂了掂钱袋,欢欢喜喜去通报了。不多时,却沮丧而归。
“真不巧呀!我们帮主已经睡下了,还请诸位改日再来吧。”
听这话,是明摆着推脱他们,想让他们无功而返。
谢昭并未立刻反驳,反而状似无意地扫过那小弟的鞋履与袖口——
只见他裤脚边缘沾着些许新鲜油渍,袖口也隐约透出一丝尚未散尽的酒肉香气,当即轻笑一声,不紧不慢道:
“兄弟说笑了。方才我等于门外等候时,分明听得寨中似有丝竹宴饮之声传来,想必曹帮主正与诸位兄弟尽兴,何来‘睡下’一说?”
“莫非是曹帮主不愿见我夫妇二人?若真如此,我等也不便强求。只是这笔千两银子的生意,恐怕只能另寻合作了。”
那小弟被他说破,脸色顿时窘迫起来,支吾着再去通报,又气喘吁吁跑回来:
“诸位!帮主同意见你们了,不过……”他顿了顿,为难道,“帮主说规矩不能废,要见他老人家,需先过三关,验明你们的诚意和本事。若是过不了关或中途放弃,帮主便会把你们丢去喂鱼。”
所谓三关,无非是盐帮惯用的下马威。
第一关考验胆识,需穿行于临海悬崖之畔的狭窄石道。道宽仅容一人,脚下便是深渊,稍有不慎便会葬身海底。
谢昭虽伤病未愈,步履却异常沉稳。他与李清白十指相扣,紧紧贴在一起,每一步都行得小心谨慎。
行至最窄处,一阵狂风刮过,李清白脚下碎石突然松动滑落。她惊呼一声,身体瞬间失去平衡,向外歪倒——
谢昭反应极快,猛地将她往怀里一带,后背重重撞上粗糙的岩壁,另一只手死死抠住石缝,才勉强稳住二人身形。
李清白被他牢牢箍住,看见他眸中是她从未见过的惊悸后怕。
“阿……念念,不如回去吧,我让人来接我们。”
她摇摇头,将他手握得更紧:“我们不可能再回头了。”
第二关考验武力,需与帮中一名魁梧壮汉角力。那壮汉满脸横肉,一道狰狞的刀疤从额角直划到下颌,一身彪悍的肌肉黝黑发亮。
夏荫见状主动请缨:“这一关,让我来领教!”
他身形虽不似对方雄壮,却胜在灵巧。只听那壮汉低吼一声,如蛮牛般冲撞而来,他却并不硬接,侧身滑步,轻巧避开锋芒,同时足尖勾起地上沙土,扬向对方视线。
壮汉被沙迷眼,动作一滞,夏荫已绕至他身后,手肘疾出,精准击向他膝窝软处。
壮汉吃痛踉跄,怒吼着反手抡扫,夏荫闪转腾挪,借力打力,竟以巧劲化解了数次猛扑,更寻得一处微妙的破绽,一记扫堂腿将对方击翻倒地。
“好!好!”
场中静了一瞬,随即爆发出震耳欲聋的喝彩声。盐帮众小弟眼中再无轻视,满是对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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者的认可与尊崇。
第三关与其说是考验眼力,不如说是核查来访者的身份,需从院中堆着的数十袋盐包里,快速分辨出品质最上乘者。
谢昭神色平静地走上前去。
他并未急于触碰任何盐包,而是扫视全场,将数十个麻袋的堆放位置、外观成色尽收眼底。
随后,他才缓步走入盐包之中,在不同位置的麻袋上各捻起一小撮盐粒。
他先是仔细观察盐粒的色泽与颗粒均匀度,又将盐粒置于指尖细细揉搓,感受其干湿与质地。最后,甚至将少许盐粒送入唇边,以舌尖轻尝,品味其咸度及是否有异味。
片刻后,他步履坚定地走向角落一袋看似平平无奇的麻包,手指轻叩袋身,发出沉闷扎实的声响。
“此盐颗粒均匀细腻,色泽莹白透亮,触手干燥爽利,更兼咸味纯正,毫无涩苦余味,乃是淮北上品官盐,绝非寻常私盐可比。”
负责查验的小弟上前亲自验看后,面露惊异与钦佩,朝谢昭重重抱拳:
“季爷好眼力!此等成色的淮盐极品,便是我们帮中,能一眼识破者也不超过三人!”
三关既过,再无拦路虎。起先接待他们的小弟终于躬身:“诸位,请随我来。”
聚野台石屋大堂之内,灯火通明,一场盛宴已然备下。
石板桌上罗列着各式特色菜肴:当中一大海碗堆着红亮诱人的“油炸烧骨”,乃是取腌透的猪肋排,入滚油猛火炸至骨酥肉烂,焦香脆爽,肉汁充盈;旁边是堆成小山的“椒盐龙头烤”,乃是将新鲜的九肚鱼裹薄浆炸至金黄,撒上粗粒花椒盐,外酥里嫩,咸香扑鼻。
更有整只炙烤的羊腿、盐帮特有的“臭鳜鱼”、用粗海盐煨熟的“盐焗鸡”、现拆蟹粉的蟹粉豆腐、汤鲜味厚的河蚌咸肉煲、陈年老卤焖透的焖盐豆子,使人望之便食指大动。佐宴的皆是本地土酿的辛辣烧酒,蒸腾出满堂热络的江湖气。
那帮主曹劲端坐主位,豹头环眼,虬髯满面,一身赭色锦袍被壮硕的身躯撑得鼓胀。他目光扫过席间,最终落在李清白身上,举碗向她示意:
“远道而来都是客,季夫人,这第一碗,曹某敬你!”
说罢一饮而尽,亮出碗底,尽显豪迈。
李清白落落大方端起酒碗:“曹帮主豪气!我夫妇二人久闻帮主威名,今日得见,果真名不虚传。这碗酒,我敬您!”
她眼波流转,笑语嫣然,竟也将那烈酒饮尽,双颊飞起一抹红霞,更衬得肌肤胜雪。
“好酒!不愧是帮主的酒!”
曹劲见状大喜,连声赞道:“夫人好酒量!当真是巾帼不让须眉!”当即又命人满上,与李清白一连对饮了三碗。
二人似是一见如故,你一言我一语,从生平履历谈到枭雄事迹,从盐路行情谈到各地风物,始终言笑晏晏,相谈甚欢。
谢昭闷头吃着没滋味的菜肴,手中酒碗端起又放下,眼看她脸颊的绯色一路蔓延至颈侧,又见曹劲的目光愈发炽热,心中醋海翻腾。
曹劲已是酒酣耳热,瞅着李清白明珠生辉的容颜,越看越是心痒难耐。
这般豪爽又美貌的妮子,若娶来做夫人,岂不快哉?
再瞅那萎靡不堪的三人,心下已有了主意。
待宴席散去,曹劲命人将谢昭一行人引至僻静处的石屋安顿,召来心腹阿强:
“看见没?那小娘子,多得劲儿?老子喜欢!那三个不中用的病秧子、小白脸、苦瓜脸,今晚把他们都做掉,以绝后患。”
22. 夺爱
狭小的石屋内,夏荫和元旌不约而同看向那张窄得离谱的石板床,不禁大眼瞪小眼。
这竟然是屋里唯一的陈设。
夏荫捂着口鼻走过去比划了两下,嫌弃道:
“这玩意儿确定是给人睡的?给两个人睡的?夜里若是翻个身,能直接把对方踹下去吧?”
元旌面无表情道:“让给你了,我守夜。”
夏荫冷哼:“瞧不起谁呢?这破床,谁爱睡谁睡去。”
……
一炷香的时辰后,二人终于还是禁不住岛上的寒风,背对背裹着那床破棉絮,在肉眼可见的尴尬里调整着自己的姿势。
夏荫想起京中府邸温软的大床,忍不住弹身而起:
“不睡了!我……我出去看星星去。”
几乎同时,元旌也开口:“那我去看看月亮。”
两人摸着黑,手同时碰到门板,又触电般缩回,气氛一时更为尴尬。
“你先请。”
“还是你先,你先。”
二人互相“谦让”着,几乎同时推开门,望着黝黑的天幕齐齐傻了眼——
今夜无星也无月,是个伸手不见五指、海风还嗖嗖刮脸的好天气。
……
谢昭和李清白这边,石屋内亦是漆黑一片。
比起隔壁屋,这间屋子倒是多了一套石桌石椅,床也宽大不少,但同样弥漫着一股经年不散的海腥和霉气。
李清白搀着谢昭在床边坐下。才泡了海水,又遭了湿气,他膝上的旧伤犯了,疼得路都走不稳。
她小心翼翼地撩开他的裤腿,露出线条紧致的小腿和格外红肿的膝盖,关切道:
“你这伤也是跑船弄的?”
谢昭含糊道:“嗯。老毛病了,不碍事。”
这伤是陈年老伤了。李清白很难想象,这样一个清瘦的人,是如何拖着这样的伤腿,在河海之上日夜奔波劳碌的。
她从怀中取出一个精巧的药囊,找到一瓶化瘀活血的药油,用温热的指尖推开。
谢昭身体微微一颤。
原本辛辣的药油,随着她恰到好处的力道温柔渗透,他只觉得心口和关节一样炙热。
她的脸上带着一种奇异的专注,仿佛眼下天大的事,都没有替他缓解这疼痛重要。谢昭看得入迷,连她的细语也浑然不觉:
“谢昭?谢昭?”
“嗯……啊?”
“你为什么化名‘季霜’?”
季是他母亲的姓,霜是他小字的末字,路上她同他商量,他想也没想就为自己取了这个名字。
他沉默片刻,才道:“没什么,随便想的。”
又反问:“你呢?‘赵念念’,有什么说头吗?”
“我娘姓赵,念念是她为我取的小名,”李清白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说我小时候总爱念念叨叨,一刻也停不下来。”
谢昭看着她低垂的眉眼,忽而想起宴席上曹劲黏腻的目光,和他眼底一闪而过的杀机,心下猛地一沉。
“念念,”他焦灼道,“仔细看看这间屋子,可有哪里不对劲?”
李清白闻言收敛心神,细细打量四处。
她贴近墙壁和地面,见上面有大量被水反复冲刷过的痕迹,颜色比别处浅淡,像是极力想要掩盖什么,仔细嗅闻还有股淡淡的血腥气。
她走到门边,借着微弱光线,赫然发现粗糙的石门内侧,有几道深嵌的暗红色抓痕,痕迹凌乱而绝望,甚至还能看到一丝干涸的、疑似皮肉的残留物,在幽暗中显得格外阴森可怖。
“谢昭……”她声音发紧,回头看他,“这地方关死过人。”
谢昭撑着床板勉强站起:“我和你一起找找,有没有用来害人的东西。”
“你先坐着休息下,我……”
话未说完,二人同时听见,门外遽然传来刻意放轻的脚步声。
李清白一个翻滚过去,将谢昭扑倒在床上,连人带被卷在一起,暗示他闭眼装睡。
过没多久,门被轻轻推开一条缝,阿强带着两个小弟探头进来,确认床上二人“呼吸均匀,沉睡正酣”,才低声嗤笑道:
“帮主也太看得起他们了。一个小娘子,一个病秧子,还用得着迷药?”
声细的小弟道:“强哥,也不能太轻敌,这病秧子虽说体弱,脑子又不笨,不像那两个傻子。”
声粗的小弟接话:“要是和那两头蠢猪一样就好了。天上明明啥也没有,两人硬是搁那比划半天,一个说星星亮,一个说月亮美,趁他们尬聊,嗖地一下就给蒙晕套麻袋里了,估计扔海里都不知道自己怎么死的。”
阿强道:“少废话!赶紧把这病秧子做掉,把小娘子绑了给帮主送去。”
他抽出匕首,寒光一闪,直朝谢昭心口刺去——
千钧一发之际,装睡的李清白和谢昭同时暴起。谢昭侧身躲过致命一击,擒住阿强手腕狠狠一折,李清白则一脚踹翻一名小弟,夺过他的刀,横劈向另一名小弟。
阿强始料不及,剧痛之下匕首落了地,惊怒交加道:“狗日的!给我拿下!”
三人开始反击,但屋内狭小,有再多拳脚也施展不开。谢昭虽行动不便,却招招精准,李清白更是身形灵活,刀法出乎意料地凌厉。几个回合下来,阿强三人竟被利落制服。
谢昭用刀抵住阿强脖颈,逼问道:“你们把那两个人怎么了?”
阿强战战兢兢:“季爷,您,您有话好好说,千万别动气!他,他们还活着,只是被人绑了起来,要在演武场上活烹……”
李清白急急把他踹翻在地:“快带我们去见曹劲!”
……
演武场上,黑云密布,火把通明。
刀光映着跳动的火焰,晃得人睁不开眼。环立的盐帮弟子个个面目狰狞,虎视眈眈,将中央空地围得水泄不通。
元旌和夏荫被五花大绑丢在地上,旁边支着一口大铁锅,底下柴火烧得正旺,锅里的水正翻滚沸腾,冒着骇人的热气。
曹劲大马金刀地坐在虎皮椅上,看二人挟持“人质”闯进人群,眼中闪过意外,随即化为狠戾:
“好,好!还真有几分本事!只可惜,到了老子的地盘,神仙也插翅难飞!”
他一挥手,周围十几个彪悍打手立刻围了上来。
“拿下那病秧子,扔锅里给兄弟们加加餐!”曹劲狞笑着看向沸腾的铁锅,声音陡然拔高,“头功者,赏黄金百两,美酒十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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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帮亡命之徒瞬间红了眼睛,发出贪婪的嚎叫,如狼似虎地一拥而上。
谢昭将李清白死死护在身后,双唇因剧痛而紧抿,仍勉力迎战。李清白见他们人多势众,加之谢昭有伤在身,再也顾不得身份,挑起匕首便放倒了两个大汉。
曹劲先是一愣,转而放肆大笑起来:
“好!还是株带刺的野蔷薇,够野,够劲,老子喜欢!”
他示意打手们暂时止战,盯着英姿飒爽的李清白,调戏道:“小娘子,跟着这个病痨鬼有什么好?跟了我,这海陵岛分一半给你,金山银山,珍奇海味,任你享用!怎么样?”
谢昭气得脸色煞白,将李清白往身后又护了护,怒斥道:“曹劲,你放肆!她是我明媒正娶的夫人,岂容你觊觎?”
李清白反手紧紧握住他,目光灼灼:“曹帮主可听见了?我与我夫同生死共患难。”
“嗬!好一个同生死共患难!”曹劲不怒反笑,饶有兴致地摸着下巴,“老子倒要听听,小娘子怎样才肯跟我?莫非真要把这病秧子剁了喂鱼,你才死心?”
“我到死也不会跟你!除非——”
“除非什么?”
她迎上他贪婪的目光,嘴角勾起一抹冷笑:“当朝首辅许灵阶就在太州,除非你杀了他,提着他的项上人头来聘我!”
曹劲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仿佛听到了天底下最荒谬的笑话:“许灵阶?呵呵,你可真敢狮子大开口啊!惹了那姓许的,老子的生意还做不做了?老子和这帮兄弟还活得成吗?”
僵持间,一名盐帮小弟连滚带爬冲进演武场:“报——帮主!不好了!海面上来了好多船,船上全是黑衣人,正朝着咱们岛突进呢!”
曹劲不屑挥手:“慌什么?先给他们几炮,让他们尝尝老子的厉害!”
小弟哭丧着脸道:“可他们根本不惧,一条船倒了,又有更多的船补上来。他们也用炮还击,用火箭猛射咱们的船队,好多船都被点着了,还有几条被轰穿了底,已经沉了一半了!”
曹劲目眦欲裂,暴跳如雷:“哪来的狗杂种!不敢真刀真枪来干,竟使这种阴招!”
他将一腔怒火全撒在谢昭身上,眼中凶光毕露:“定是你引来的祸水!老子先拿你祭天!来人,把这病秧子给我扔锅里去!”
李清白心知肚明,那些黑衣人定是谢昭搬来的救兵,可远水救不了近火,眼看四个打手已将谢昭生擒,就要往那滚水里丢,她猛地向前一步,大喝道:“住手!”
曹劲扬手命他们停住,含笑打量着她。
她深吸一口气,仿佛下了巨大的决心,颤声道:“曹劲,我答应跟你!只要……只要你放他们三个走,送他们安全离开海陵岛。”
“念念,不可!”
谢昭近乎嘶吼的喊声瞬间唤醒了昏昏沉沉的元旌和夏荫。二人艰难地抬起头,眼神涣散地看着那口冒气的大铁锅,竟还懵然不知发生了什么。
曹劲盯着李清白那双因决绝而格外明亮的眼睛,故意拉长语调:“小娘子,此话当真?为了这三个废物,你真愿意跟我?”
李清白痛苦点头。
“那好!”曹劲笑容扭曲,“我要你现在就写和离书,跟那病秧子一刀两断!”
23. 用强 那么谢昭呢?
曹劲命人抬了张石桌,丢了支秃了毛的破笔和几张粗糙的麻纸,又将一名受伤倒地的打手踢到她面前。他紧捂着右肩,鲜血从指缝间汩汩流淌,在地上汇成一滩暗红。
“写!现在就写!写得让老子满意,老子就放人!”
李清白起先不明那名打手存在的意义,直到看见曹劲戏谑而凶狠的眼神,才惊觉——他竟是要她蘸取这人的血来书写!
“怎么?下不了手?”
曹劲一个眼神示意,一名小弟很快上前,粗暴地扯开那伤者的手,在不断冒血的伤口上又划了几刀。那人爆发出痛苦的呻吟,滚在地上不断哀嚎,血流一地,令她毛骨悚然。
“还下不了手?”
她手指颤抖得几乎握不住那支秃笔,缓缓蹲下身,避开伤者绝望哀求的眼神,将笔尖探入温热黏稠的血液,干硬的笔毫迅速被血汁浸透。
“知道怎么写吗?”
她一手撑在桌前,一手提着笔,眼泪和血点一齐洇透了纸张。
曹劲见她迟迟不肯落笔,阴笑着命令手下:“把那病秧子给我抬到锅上!”
两名打手立时将谢昭架起,拖到那口沸腾的铁锅旁,李清白顿时崩溃大哭起来:“不要!我写!我写!”
谢昭心如刀割,强撑着向她喊话:“念念,不怕,我说你写。”
曹劲让人给了他一巴掌:“有你什么事?让她自己写!”
李清白泪如雨下,颤抖写下:“结缘不过半月,始知夫妻情了。想是前世冤家,今生恐难同道。既以二心不同,不如各自安好。愿君诸事顺遂,另觅良人终老。”
字字诛心,宛如凌迟。
也是在这一刻,她才发现谢昭已是她生命中不可割舍的一部分。
从前替嫁入府,一心想着隐瞒身份、苟命探查,也曾对他恨之入骨、恨不能与他割席断交,如今望着这封泣血的和离书,才知自己有多舍不得那一声不知有几分真心的“夫人”。
血书既成,曹劲却仍不满意:“署上名,写上年月日,再抄一份!”
两名打手粗暴地将谢昭拖到桌旁,将他被反绑的手强行掰开,塞入那支血淋淋的笔,逼他署完名后,又命二人各自按下血手印。
谢昭盯紧那两个鲜红刺目的指印,眼中满是仇恨。
“哈哈!好!痛快!”曹劲拿起两份血书,得意洋洋地欣赏着,“老子说话算话!给他们一条船,让他们滚!”
三人被推搡着押往码头时,一艘破旧的小船已被放下水。为防曹劲动手脚,李清白执意要跟着他们上船,安全交接后才能放心回去。
她用力将谢昭推上元旌所在的船,握住他手低语:“相信我,我有办法脱身。你们先回去,等我消息。”
谢昭反手想抓住她,却被她猛地推开。
小船缓缓离岸,他趴在船沿,死死盯着那抹越来越模糊的身影,浑然不知曹劲早已按捺不住躁动的□□。
李清白人还未坐定,曹劲已饿虎扑食般扑了上来:“小娘子,这下你可是老子的人了!”
她知道蛮力硬拼也不是曹劲的对手,更知道拼命挣扎叫喊只会让他更兴奋,于是反而安静得像一条死鱼一般,只用绝望而轻蔑的眼神瞪着他:
“我原以为曹帮主一代枭雄,如今看来,与那些市井无赖有何区别。”
曹劲立时停下了动作,沉了面道:“你什么意思?”
李清白抬起下巴,字字铿锵:“我虽非出身名门,却也知礼义廉耻。英雄娶美,讲的是你情我愿,风光体面。曹帮主若真有本事,便堂堂正正让我心甘情愿跟你,而不是像对待俘虏一样用强。否则,若是传出去,岂不惹天下好汉笑话?”
她顿了顿,声音提高了几分:“还是说,曹帮主对自己毫无信心,觉得不用强,就根本留不住一个女人?”
曹劲脸上风云变幻,最终哈哈一笑,强行压下怒火和欲念,故作大度:“好!老子就喜欢你这份傲气!等着瞧,不出三天,老子定叫你心甘情愿!”
回岛后,曹劲命人安排了一桌丰盛的海鲜盛宴,为她接风洗尘。食物虽丰盛,才经历了一番血雨腥风的她显然并没有胃口,只象征性地在每道菜上动了两下,免得惹他不快。
饭后,曹劲又兴致勃勃要带她“巡岛”,这倒令她心念大动。
从囤积粮食物资的洞穴仓库,到看守严密的火器库,再到规模不小的晒盐场和堆积如山的盐仓,曹劲无不骄傲自豪。
他抚髯追忆往昔,说起自己如何从一条破船、几个小弟,被官府逼得走投无路落草为寇,硬生生在这海上杀出血路,攒下这份“家业”时,更是唾沫横飞。
李清白默默听着,看着那些深夜仍扛着盐包步履蹒跚的帮众,不由得想起谢昭。
当年他也是这般发迹,一步步爬到许灵阶身边的么?
行至岛后僻静处,一面朝向苍茫大海的陡坡上,赫然立着数十座粗糙的无字石碑。李清白见曹劲迅速收敛起得意,脸色沉郁而肃穆,好奇道:“这是……”
“都是跟过老子、死在倭寇手里的兄弟。”他声音低沉,带着刻骨的恨意,“有些是为了抢盐路,有些……就是那帮畜生摸上岸来烧杀抢掠!连尸首都带不回,许多人连名字也不知道,只能立块无字碑,让他们看着!”
他指着大海,眼中烈火熊熊:“看着老子总有一天杀尽那帮倭寇,用他们的头,祭奠弟兄们的在天之灵!”
李清白心中剧震,看向曹劲的目光变得复杂。
在他野蛮血腥的外皮之下,原来也埋藏着民族之义、袍泽之情。
那么谢昭呢?
他也会怜悯,也会动情吗?
她神思恍惚,忽听得耳畔风声大作,一名浑身湿透的小弟如丧家之犬般爬了过来:“帮主!不好了!那个病秧子,竟带了好多人,趁夜攻上岛来了!”
曹劲大怒:“吃了熊心豹子胆了,敢在老子的地界撒野!我们的火弹炮筒呢?争先队呢?”
小弟声带哭腔:“他们不是寻常打法!咱们的火弹还没填好,他们的快船就像鬼影子一样贴过来了!箭矢跟长了眼睛似的,专射咱们操炮的弟兄!”
又抹泪道:“他们还在水下埋伏了人,悄无声息就摸上来,把咱们系船的缆绳全割了,好几条船顺着潮水漂走撞在一起,乱成一团!岸上的弟兄刚点起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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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想看清楚,就被他们用弩箭射穿了!他们……他们好像知道咱们每一处要害,打起来又准又狠,咱们这是要被连窝端了呀!”
曹劲踹起一飞脚,破口大骂道:“没出息的狗东西!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老子这就去会会那季霜,就算死也要死个明白!”
……
李清白随曹劲来到船坞,火光映照下,只见数十条黑影如鬼魅般穿梭,正是那些雷厉风行的谢府府卫。
他们身着统一的深色水靠,动作迅捷而高效,持弩箭、腰刀、镋钯、手铳等,成组击杀,配合无间,曹劲的精锐部下顿时溃不成军。
她心下骇然,这些人身上有种视死如归的铁血煞气,仿佛只为杀戮而生,以最微小的代价获取最极致的胜利。
曹劲眼见老巢不保,攥紧手中那把鬼头大刀,怒喝一声便要往前冲,忽听一道清冷的声音自阴影处传来:
“曹帮主,何必做困兽之斗?”
众人循声望去,谢昭自硝烟与火光中缓步走出。
他着一身蜜蜡金四出纹曳撒,披香色凤鸟纹比甲,头戴青花纻丝窄檐大帽,与这血腥战场格格不入。他闲庭信步地走到曹劲身前,俊美无俦的面容镀上一丝狡诈:
“怎么,曹帮主看起来很生气啊?”
曹劲被墨卫缴了刀捆了绳,挣扎着怒吼:“季霜!你个阴险小人!竟敢偷袭老子!”
谢昭轻轻挑眉:“兵不厌诈,曹帮主纵横海上多年,莫非连这个道理都不懂?况且,谢某此来,只是讨还旧债,拿回属于自己的东西。”
曹劲呆滞着变了脸色:“谢某,谢……你是,江都来的谢爷?”
他惊惧跪地:“谢爷!小人有眼不识泰山,小人该死啊!”
谢昭冷笑:“只要曹帮主肯归还谢某的人和东西,有些事可以既往不咎。如若不然……”
“……人和东西?敢问谢爷何意?”
“八日前丑时末,黑石礁附近,我从丰纯场支的五船货,连船带人,可是被曹帮主笑纳了?”
曹劲掐指算过,随即一愣:“那日我们根本没出过海呀!更不可能去劫您的船队!”
“可有人曾目击,当晚盐帮的人在事发河道出没,行些杀人越货的勾当。这一代除了曹帮主,恐怕没人敢劫我谢家船。”
曹劲连连磕头:“谢爷,冤枉啊!您,您是首辅大人跟前的红人,就是借我一百个胆子我也不敢呐!”
“我们搜遍了这里也不见痕迹。说,把东西藏到哪去了?装运卖给了谁?船上的人是死是活,身在何处?若是性命有失,我便让你血债血偿!”
曹劲吓得不轻,见李清白一副同情模样,忙爬过去磕头:“夫人,夫人,我们真的不敢劫船哪!”
未及她开口,谢昭已命人将曹劲死死压跪在地,逼他连磕了十个响头,额上鲜血直冒。又有几人迅速从尚完好的灶房里抬出那口大铁锅,架在残火上,倒入清水,火烧得极旺,眨眼间锅内热水便翻滚起泡。
“或许,曹帮主也需要先暖暖身子,记忆才能恢复。”
不等谢昭下令,已有人如老鹰捉小鸡般拎起曹劲,欲行活煮之刑。
24. 救场
曹劲方还惊吓过度,生死之际,倒也冷静了下来,悲笑道:“哈哈哈!老子这一生,什么没经历过,什么没享受过,到头来死在谢爷手上,也值了!”
又垂头红了眼眶,呢喃道:“燕燕,小花儿,我这就来找你们。”
李清白凝视着淡如止水的谢昭,只觉这些天来的温存皆是幻象。
她曾无数次希望他是个好人,也曾无数次相信他的温柔与真心,可这一刻站在她面前的依然是那个杀人如麻的铁血盐枭,视财如命的冷酷商人。
她错看了他。
她挺身挡在曹劲身前,慷慨道:“谢昭,以暴制暴、严刑逼供,你和他又有什么两样?曹帮主或许有过,但亦有功。他据守此岛,屡抗倭寇,护卫一方海疆,岛上这些无字碑便是明证!”
她领着谢昭来到那片无字碑前,他神色却依旧冷漠。
“所以呢?他的一面之词,你也敢全信?若我说他勾结倭人,这些无字碑皆是为倭人所作,你可有办法推翻?”
“我……可他的壮怀激奋,难道是演出来的吗?”
“念念,我只是想说,耳听未必为实,不要轻信于人。”
“你没资格叫我念念。”
李清白偏过头去,奋力压下翻涌的眼泪:“是,我就不该信你。我竟然会信,你也有悲天悯人的一面。”
谢昭脸上终于起了变化,每一个字音都在颤抖:“我……我没想着要杀他,逼供只是下策,可那五船货对我真的很重要。”
“夹带私盐,一本万利,丢船如丢命是吧?被曹劲百般折辱,便以牙还牙是吧?你无需解释,更无需粉饰。谢昭,我和你,本来就不是一路人。”
谢昭慌忙去牵她的手,柔夷软骨却如握不住的黄沙,将他双眼迷得生疼。
“念念,念念!”
李清白将他推得很远:“我已经说过,不要再叫我念念。还有,谢昭,我们已经和离了。”
谢昭沉默片刻,黯淡的眸子忽而亮起:“季霜与赵念念和离,关谢昭和姜越什么事。”
李清白冷硬道:“你休要狡辩,这海岛百余人皆是见证。从今往后,我们再无关系,各走各的路吧。”
谢昭单薄的身子被海风吹得摇摇欲坠,他从懵然中觉醒,不顾李清白挣扎,紧紧抓住她的手:“我不同意!”
“我意已决。你这样的人,不配拥有别人的真心。”
他喃喃道:“我已经无路可退了……念念……”
李清白厌嫌地挣开,谢昭却红着眼将她拦腰抱住,用尽平生力气。
“你别走!我把一切都说给你听……”
二人纠缠间,岸边却传来一阵响动。
片刻后,一名浑身是血的男子气息奄奄地爬了上来。
只见他衣衫褴褛,身上多处伤口深可见骨,艰难地抬起头,露出一张因失血过多而惨白扭曲的脸,嘴里发出微弱的声音:“救……命……倭……寇……”
说罢便晕了过去。
二人赶忙将此人抬进屋救治,待其清醒后,才问清他是丰纯盐场的一名灶户,因场署苛待屡次逃跑未遂,今次本以为能脱离苦海了,谁想跑到一半遇上三个掌船的倭人,拼死才游到了这里。
“倭人?他们不是消停很久了么?怎么又出来造次了?”
“一个月前还风平浪静,自上月月中又开始活跃,也不知是从哪里蹦出来的,截了不少从盐场跑路的兄弟,现下也不知他们身在何处。”
“你这伤都是他们弄的?”
“不,在盐场时,顶烈日、冻海风、做苦力、挨打骂都是家常便饭,日子久了便活不成了,所以我们才要拼命逃跑。我还算幸运,能得二位恩人相救,那些一同逃跑的兄弟,可就凶多吉少了,就算没被倭人抓走,也会被抓回场署处决。”
“处决?他们有什么权利处决?”
“他们的权利可大着呢!大家不堪受苦,逃跑的人越来越多,场署大使起先还只是当众责打,而后开始集中斩杀,说是杀鸡给猴看。明日晌午他们会再处决一批人。”
李清白思忖半晌道:“明日我便去救人。”
谢昭出言阻拦:“你一个姑娘家,拿什么去救?要去也是我去,你好好待着。”
“少在那装好人。你和那些人蛇鼠一窝,指不定杀了人还要帮他们拆骨剥肉。”
“你跟我过来,我把这些年发生的事都告诉你。”
……
二人僵持不下,李清白打死也不跟他走,谢昭只得将她打横抱起,随便找了间空屋,反锁屋门,在角落里四目相对。
谢昭卸下所有棱角,用温和又脆弱的眸光包裹住她:“念念,其实这些年来,我处心积虑坐上两淮第一盐商之位,为许灵阶排除异己、杀人越货,只是为了爬到他身边。”
李清白偏过头不去看他:“谢昭,你倒是挺会编的。你帮他运私盐杀同僚,他帮你行方便贪巨利,一场赤裸裸血淋淋的利益交换,何必说得那样好听。”
谢昭双手扶上她双肩,恳切道:“我是行了不少罪恶,可那也是为了阻止更大的罪恶。等这一切都结束,念念,我愿意尽我所能去赎罪,只要你还在我身边。”
李清白缩身挣脱,不知从哪摸出来一支毫笔:“你不用再狡辩了。你若说那和离书无效,我现在就去再写两份,署上你和我的姓名,童叟无欺。”
趁她去找纸墨的工夫,谢昭再也按捺不住心中翻滚的情绪,将她紧紧揽在怀中,将双唇贴了上去。
李清白只觉一股柔软的热潮攀上了她的唇尖,瞬间侵袭她全身每一处角落,让她的羞怯无处可藏。她几乎忘记了她是谁,也忘记了谢昭是谁,只知道自己就该同等热烈地回应他,与他肆意交换最原始的赤诚与渴望。
喘息间,谢昭用摄人心魄的眼神勾住她,低低道:“嗯?还要与我和离吗?”
她这才如梦初醒般抚着自己的嘴唇,气恼道:“谢昭,你——”
他又欺身吻了上去。
“还离吗?”
李清白闪躲不能,索性与他吻了个痛快,趁机咬住他舌尖,恨恨道:“离。”
谢昭吃痛松开,半是嗔笑半是怒地看着她:“你可以试试,再多说一次。”
“离!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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唔……”
……
翌日辰时一刻。
夏荫坐在李清白身侧,见她对着那碗蛤蜊汤面发呆,不解道:“这是怎么了?魂不守舍的。”
李清白木讷地舔了舔还有些发肿的嘴唇,尴尬掩饰:“啊,没什么,在想待会怎么和场署大使交涉。”
谢昭适时走了进来:“我们不是说好,你就在这待着么?阿夏,你陪陪她。”
李清白瞪了他一眼:“不行,我得去。我怎么知道你偏帮谁。”
“你晕船晕得厉害,我不许你去。”
“那我就让曹劲再帮我准备一条船,偷偷跟着你们去。”
谢昭无奈,只得满岛搜刮预防晕船的药物,由着她上了船。
行程未半,李清白仍旧晕得厉害,再也忍不住胃里翻江倒海的折腾,趴在船沿吐了个昏天黑地。
谢昭一面替她舒背,一面心疼责怪:“我叫你别出来,偏不听我的。”
李清白好不容易才把胃里吐空,虚弱地倒在他肩上:“是你自己说的,不要轻信于人。如若不是亲眼看着他们得救,我是不会信你的。”
谢昭揽过她的头轻柔抚摸:“念念,你可以信我的。”
……
船在呼号的海风中靠了岸。丰纯场在烈日下展开一片灰白相间的辽阔滩涂,远处盐田如镜,映着天光云影。
无数灶户赤着上身,在盐田与灶房间佝偻劳作,汗水混着盐粒滚落,被炽热的土地迅速吞没。空气中弥漫着海腥与苦涩的盐味,偶尔传来监工粗厉的呵斥,沉闷而压抑。
一行人尚未行至场署衙门前,便见一阵骚动。几名衣衫褴褛、脚带镣铐的灶户被兵丁粗暴地拖拽到空地中央,捆在木桩上,吓得连连求饶。
身着青色官袍、面色冷峻的场署大使正拂袖而立,厉声道:“逃役一次,鞭刑三十;再逃者,以儆效尤,杖毙不论!”
沉重的杀威棒应声抬起,眼看就要落下。
曹劲见状,大步上前,依照先前商议,抱拳粗声道:“大人且慢!”
他身形魁梧,声若洪钟,顿时吸引了所有目光。
“俺是虎啸帮的,帮里扩招人手,正缺这等身强力壮的。这几个既然大人要处置,不如卖给俺们帮里做苦力,换几个钱,也好过白白打死。俺们自有法子报他们个‘逃亡途中伤重不治’,绝不给大人添麻烦。”
谢昭隐在帮众之中,冷眼静观全场。
场署大使眯起眼,打量着曹劲及一众盐帮子弟,在心中仔细权衡这桩交易。
就在此时——
“呜——呜——呜——”
尖锐急促的铜铃号角声骤然划破盐场上空,凄厉得令人心惊。紧接着,一声震耳欲聋的炮响从天边炸开,大地仿佛随之震颤。
“趴下!”谢昭低吼一声,反应快得惊人,将身旁的李清白扑倒在地,用脊背牢牢护住她。
丰纯盐场瞬间陷入一片恐慌的混乱。灶户惊叫着四散奔逃,监工和兵丁也乱了阵脚,惊呼声此起彼伏:
“倭寇!是倭寇来了!”
“快!抄家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