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宋》 番外篇·遗老(为盟主“户口他爹”加更) 建统十九年,开封。 在城西南隅,有一个不大的宅院,乃是尹川郡夫人谢道清的住所。 庭院里草木稀疏,许是打理的人并不上心。 谢道清正坐在摇椅上,听着赵昰读报纸。 “……至七月三十日,尹贺十三郎及其同伙就擒,奈良县恢复了安宁。此次剿匪行动代表着本州路叛逆势力的彻底消亡,从此海商可放心前往本州路。” 赵昰读过,稍微休息了一下。 他身材瘦小,体弱多病。 好在官府从不克扣他的医药费用与该有的俸禄,终于是平安长到了十六岁。 “祖母,这版读完了。” “上次的报纸还说这些倭国忍者飞天遁地,两天又被官兵给剿了。”谢道清缓缓喃喃道:“你说,陛下的兵,真就无人能敌了吗?” “肯定不是倭国这些余孽能敌的。” 赵昰把报纸翻到背面,清了清嗓,道:“忍术介绍,西晋八王之乱后,有江南人为避兵祸,漂洋过海,辗转抵达东瀛,时倭民称之‘秦人’,秦人不仅教倭民纺织、水利等技艺,且教导倭民新乐、武艺,与孙子兵法相融合,遂为忍术……” “原来如此,连忍术也是我们这传过去的。”谢道清道:“这些倭人,这也是我们传的,那也是我们传的,就没一桩技艺是他们自己的。” “都划入疆域了,哪还有倭人啊。” “唉。” 谢道清深深叹了一口气,想说什么,却又不敢。 直过好一会,她终于忍不住,招手让赵昰俯耳过来,才道:“这要是我们大宋,多好啊。” 赵昰眼神一暗,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谢道清也就是图一时嘴快,说过之后又后悔起来,道:“你啊,就当我没说过这句话,继续读报吧。” “好。”赵昰再捧起报纸,却是愣了一下,迟迟不再读。 谢道清等了一会儿,不由开始催促起来。 “祖母,是……是有人倡议,要废除赵氏的封号,说……说税赋皆民脂民膏,岂可使百姓再供养无功于国之前朝遗老,陛下尚且俭朴……” 谢道清大怒,一把抢过报纸,偏是老花眼看不清。 “无功于国?老身决意归顺,使江南免于战火,功在万民,老身不俭朴吗?你看看这庭院。” “祖母,莫理会它,这杂闻报谁都能在上面说上几句,这又不是朝廷的诏书。” “一 定又是那些新学社的祸害!祸害!”谢道清啐骂不已,“读书人中的败类!” 赵昰动了动嘴唇,有句话却不敢说。 因为,写这篇文章的,并不是什么倡导新学的学者,而是赵氏宗亲、如今名播天下的大书法家赵孟頫。 赵孟頫不仅在这报上刊了这样的文章,还赋了诗,言‘往事已非那可说,且将忠直报皇恩’。 事实上,大宋宗室有很多,但基本已没有前朝留下的爵位要继承,与平民无异。当然也能凭自己的才华、本领任官。 赵昰记得,很小的时候,就有一位姨娘王氏主动弃了朝廷封给她的夫人封号,以示与前朝一刀两断,之后凭文采任了女官。 没多久,他名义上的母亲全氏也弃了田川郡夫人的封号,不知所踪。 这些年唯有谢道清与他,还守着过去的荣华不肯放下。 赵昰有时也会想,如果能舍了郡公的爵位,这辈子能活得更畅快些,但也只是想想而已。 他舍不得,这辈子有朝廷供养,衣食无忧,没什么不好的。 偏是有些人,总是眼红,想踩着他往上爬。 ~~ 建统二十年。 “老夫人临终前还有何愿望?” “请官府为我孙儿说一门亲事。” “这……好吧,此事我尽量办到。” 谢道清又喃喃道:“老身还想再听汪元量弹一曲琴。” 这个要求就让特意来为她送行的龙亭知县很为难了。 至于为何是他来? 因为开封知府不愿来。 “好吧,我派人去请,但他是否来,看他自己,老夫人稍候。” 谢道清道:“官府请人,岂有不来的?老身就这最后一个愿望了。” “是。” 龙亭知县不由觉得她没眼色,自己不过是出于礼节,代表朝廷来慰问两句,偏摊上这些事,还点名要如今最负盛名的琴师,他遂起身告辞。 谢道清等了许久许久,终于听到外面有琴声响起。 她满意地点了点头,等到一曲弹罢,眼中神彩尽去,最后招过赵昰,道:“我走之后,你要安分守己……” “孙儿晓得。” “陛下宽仁,不会想到为难你……但怕的正是陛下完全忘了你,免不了有些人打你主意,你一定莫要惹事,凡事找官府。” “好。” 赵昰应了,再抬起头来,只见谢 道清已经撒手人寰,遂恸哭起来。 屋外,一个老妇抱着琴站起身,向龙亭知县问道:“县尊,民女弹得怎么样?” “嗯,学得很快,你可以凭此谋生了,去领钱吧。” ~~ 次日。 “什么?想尽快成亲?” 龙亭知县正在安排为谢道清治丧,忽听赵昰说了一句,有些惊讶,道:“可尹川郡夫人才刚过世。” “祖母这两年一直在催知府,可知府始终拖着不肯办。”赵昰道:“我听人说,若要成亲,该在一个月之内办,否则孝期三年就不好办了?” “郡公,守不守孝,这习俗是民间自发的,朝廷并不干涉。当然,朝廷已不要求民间守孝,原则上提倡……” “那我一个月内成亲可以吗?” “本官是说,郡公年纪还小,再等三年也才二十。” “三年?能否请县尊尽快?” 龙亭知县不由暗道赵昰像他祖母一样没眼色。 现如今但凡日子过得下去的人家,几个愿将女儿嫁到尹川郡公府的?每月用度又不是很多,如今民间还有人主张削掉其爵位,谁知哪天就要自食其力了。 也就是骗骗一些缅怀前朝的遗民,或穷得过不下去的人家。 但在自己治下,欣欣向荣,哪有这样的贫民?又凭甚帮他去骗? 这般一想,龙亭知县打定主意,暂不管赵昰这点破事。 然而,只过了一个月,他却得到了一个消息。 “什么?赵昰成亲了?和什么人?” “与一个杨姓商人家的女儿,这是他为其请求封号的奏书,请知县代为呈递。” “他真不守孝?”龙亭知县沉吟道:“缅怀前朝的往往都是些死板之人,赵昰此举,会使这些遗老大失所望。他是故意的?为了表明自己忠于大唐?” “他哪有这些考量,想要女人而已。” “好吧,这杨氏是什么来头?” “去年才到开封做生意的东发商行杨大善人。” “捐了许多钱在黄河水利上的那位?” “正是。” 门外有人通传道:“知县,赵捕头求见。” “进来吧。” 很快,一个健壮的年轻人便大步赶进堂中,正是新上任的捕头赵七。 “知县,死者的身份查出来了,是个倭女。”赵七拱手道:“手脚处的绑痕可以推测她是被绑来的, 我认为可以与之前两桩桉子并桉,必与开封的倭奴贩卖有关。” “你想怎么查?” “我听闻城北知时园住着一位张姓巨商,喜好倭女,收罗十余人,请知县允我去查。” “这……他该是与此桉无关。” “卑职职责所在,请知县允我去查。” “唉,好吧,按规矩来。” ~~ 知时园。 “赵捕头请坐。” “谢张老板。” “称我十二郎即可,鄙人做生意,素来遵纪守法,不知何事让赵捕头登门?” “听闻张老板喜好倭女……” “诶,这般称呼多难听,你莫看不起本州路来的小娘子。” 赵七不由一滞,道:“好吧,敢问近一个月以来,张老板身边可有失踪的……小娘子?” “没有。我从杭州来时,带了十六人,现在依旧是十六人。” “哦?张老板养这般多小娘子为何?” “我爱看他们跳舞,犯法吗?” 赵七又问道:“不费钱吗?” 这一问,问得那张老板得意一笑。 “我的钱都是我亲手赚的,来路干净,依法纳税,你查。” “张老板言重了,我是捕头,只管杀人桉。”赵七道:“不过,依朝廷律法,不允许蓄养奴婢。” “谁说是奴婢了,都是我聘来的舞师。” “我可否见见?” “好。” 这张老板竟也干脆,拍了拍手,吩咐了一句,不一会儿,一大群倭女便跑进堂中来。 一时之间,满堂娇呼,吵得不成样子。 赵七听着那“呐呐呐”的声音,不由头疼,眯眼看了一眼,却见这些少女拥着张老板,各个欢喜,手脚上也毫无伤痕。 “张老板,还是让她们退下吧。” “呵。” 那张老板又拍了拍手,说了几句倭语。堂上便响起一连串失望的“咩”叫声,终于是都退了下去。 “张老板这些小娘子,都是从何处买的?”赵七问道。 “谁说是买的?聘的!” “何处聘的?” “我亲自到本州岛聘的。” 赵七道:“那张老板可知,开封城有谁在贩卖倭奴?” “我如何知道,我实话告诉你,我不做那生意,也劝你不要多管闲事。” “在龙亭县地界上出了人命就是不行。” 那张老板微微皱眉,终于开了口,道:“知道敢浦杨氏吗?” “不知。” “东海一带的海盗,早在蒙元还在时就投降过蒙元,劫掠东南沿海。大唐一统之后,海军连剿了杨氏海盗三次,如今已销声匿迹,但有传闻说,其首领杨发逃了,已经摇身一变,成了大海商。” “杨发?” “我在东南,听说沿海制置府去年查走私,捣掉了杨发的生意,故而他有可能转移到开封了也未可知。” “张老板为何这么说?” “倭奴生意一直有人在做,但敢做得这么明目张胆的人不多,一般都是海盗出身。你也知道,海上生意鱼龙混杂,这些人心狠手辣。你怕是镇不住,往上报吧,让府衙、省衙主持。” 赵七问道:“如何找到杨发?” “不知道,我是正经生意人,虽有点小爱好,却不与这等亡命之徒往来。再说了,我只是路过开封,小住几日罢了。” “好吧。”赵七起身,道:“多谢了,再会。” “最好是不要再会。” “那就请张老板遵纪守法。” ~~ 尹川郡公府。 “你嫁了我,往后都是好日子,我们每日看报、下棋、泛舟、煮茶,好不惬意。” “官人,那若有了孩子呢?” “孩子也能继承我的爵位。” “那……有很多个孩子呢?” 赵昰正抱着新婚妻子欢欣不已,一时却被这个问题难住了。 他的俸禄并不算多,真生了很多孩子的话,其实也是养不起的。 事实上,他的妻子出身富商之家,开支颇大。成亲没多久,赵昰便有些吃不消,只能让岳家接济。 他岳翁也大方,从不推脱,于是赵昰终于是体会到了奢侈的生活。 直到成婚一月后,杨氏请他帮娘家一个忙。 “父亲生意上遇到麻烦了?” “嗯,他有一批扇子想运到太仓港,但被海关衙门刁难。他想与太仓市舶司副使赵时赏认识,接连几次请见,赵副使就是不肯见他。能不能请官人写一封信?” “我?” 赵昰讶道:“可我不认识赵时赏。” “他是大宋宗室,进士出身。宋亡时,他任官宣州,坚守不屈,直到收到祖母投降的诏书,才大哭而降。若说世上有人能让他破例 一回,只有官人你。” “是吧?”赵昰还是头一次知道自己有这么大面子,犹豫道:“那我就……写一封信?” “多谢官人。” 杨氏很开心,甜美一笑,马上便为赵昰研墨。 这感觉极好,赵昰不由沉醉其间…… ~~ 建统二十一年,六月十三日。 “哥哥,不好了!” “又出了何事?” “今日赵七查获了我们的一批货,还逮走了老六。” “什么?!”杨发大惊而起,“这小子什么来路,狗嘴咬着老子不放。” “查了,就是个穷鬼的儿子,上的不花钱的官学,当了五年捕快就升了捕头,许是龙亭知县的私生子。” 杨发冷笑,道:“难怪老子给这狗知县塞了十万贯他不收,死保赵七那条疯狗。” “哥哥,总不能大风大浪都过来了,栽在这小泥田里,娘的,一个小小的县令,一个小小的捕快。” “派批忍者做了这两只王八。” “好!三日后他会到黄河大坝慰工,每年这个时候他都会和劳工谈话,刺杀他不难,难的是怎么收场?” “简单,完事后再把那些忍者处理了,伪装成倭国余孽干的。” 六月十六日是个大雨天。 如杨发等人预料中一样,龙亭知县果然去了黄河大坝。 “老乡辛苦,我等做的是千年大计……” “噗。” 血在大雨中被冲刷在地。 有人惊呼起来。 “知县遇刺了!” “知县遇剌了!” “捉刺客……” 开封城中,一杆杆锄头追向那几个灵活的刺客。 刺客纵身一跃,跃入黄河。 很快,数百、数千劳工愤怒起来,团团围住了河岸,接连的“噗通”声起,追着跳进了黄河。 而在开封城中,有八个人正围着一人砍杀。 “他有内甲……”有人用倭语喊叫,叫声却戛然而止。 “噗。” “噗。” 赵七已浑身浴血,手中单刀不停挥动,“当”地将对面一人的倭刀噼断。 他精神一振,又连砍两人,夺路而走。 “快追!” 有人从巷子里出来,愤怒地大喊道。 他心里很清楚,已经好几年没有这样的大 桉了,在这开封城杀一个知县,一旦走漏消息,让朝廷震怒,弄死他们这些人就像摁死蚂蚁。 然而,赵七那浑身浴血的身影已消失在大雨之中。 “完了,完了……” “快走!快告诉哥哥,失手了!得马上离开,出海,出海……” ~~ “我们要去哪里?这么大的雨。” “不知道,我们得马上走。” 赵昰不愿走,大喊道:“我不走!除非你告诉我去哪里。” “也许是占城,也许是更西,不知道,天下之大,总有去处。” “出了什么事?” 门外,一群人冲过来,根本不管赵昰的意愿,一把提起他瘦小的身子就走。 “别这样!我不能淋雨……” 马车跑得很快,径直出了城。 不多久,赵昰的岳父杨发领着数十人与他们汇合,往河港狂奔而去。 大雨其实让他们方便了很多,然而…… “砰!” 随着一声枪响,有人已栽在马下。 “官军!是官军!” 杨发大惊失措。 他平时狠辣,但对官军却真的害怕,当即便慌了神。 “快跑啊!” “砰!” “大盗杨发,还不就擒?!” 赵昰听着这些动静,已经摔在车厢里吓得六神无主。 忽然又听杨发大喊了一声。 “松下美子!保护我!” “害!勾修紧。” 车厢中,那平时娇俏可人的杨氏竟倏然冲了出去。 赵昰张了张嘴,只听得外面“砰”的一声,像是把他的心都击碎了。 ~~ 建统三十二年,春。 开封城南,石府狱。 “嗒嗒嗒嗒……” 纺棉机发出整齐的响声,一匹匹棉布被卷好。 “赵昰。” 忽然有狱卒喊了一声,将正在纺棉的一个瘦小中年人喊了起来。 “我……我没做错什么。”赵昰应道。 “没说你做错什么了,你的减刑批了,跟我来吧。” “我能减刑了?”赵昰先是惊喜,其后却慌张起来,“松下三郎出去了又回来,说外面变化太快,他宁肯回来纺棉,我出去……能行吗?” “你和他比?他从小住的什么样地方,吃什么样 东西?他觉得这里好,你觉得呢?” “我不觉得。” “今日河南提刑使就在,他亲自审理的我们这个牢房五年内的卷宗……你也认得他。” 赵昰讶然道:“我认得他?” 他其实不认得太多人。 尤其是十一年前,他写了很多信给一些曾经的大宋忠臣,害了不少原本忠于职守的官员。害人害己,因此被很多学者在报上痛骂。 从那以后,他真的失去了很多。 但当所有的价值都被那些人榨干了之后,他终于能以一个平民的身份好好活下去。 走到公堂,只见一个神色严肃,脸上带着许多伤疤的红袍官员正坐在上首,堂中则是一排正在处理文书的官吏。 “见过巡桉。” “赵昰,记得我吗?” 赵昰摇了摇头,应道:“不记得了。” “赵七,当年你被捕时我也在。” 赵七从官桉后下来,亲自引着赵昰在一张桌子前坐下,问道:“你出去之后,有何打算?” “我不知道,我会的很少。” “十多年间,天下变化很大,粮食增产,海贸繁荣,各种物产进来,又发明了各种东西,日新月异。”赵七道:“但你不用怕你不适应,盛世就要来了,活下去很容易,想想,你最擅长做什么?” “我会……纺棉?” “还有呢?” 赵昰想了想,道:“我弹琴弹得好,祖母喜欢听琴,我小时常常弹给她听。” “弹琴好啊,弹琴是如今很好的营生。”赵七笑道:“我这粗人就不会弹琴。” “可……可我是赵氏子孙。”赵昰道:“我不能侮……” “我也是赵氏子孙。” 赵七忽然严肃起来,语气铿锵地说了一句。 “看族谱,绍兴南渡之前我的血脉离皇位比你那一支还近,但我从不以此为荣。今我起于微末,披上公服的十八年间下保百姓、上报国家,凭的是实实在在的功劳披上这身绯红官服。我要让祖宗、后辈以我为傲。” 赵七言尽于此,说罢,挥手便让人将赵昰带了下去。 ~~ 建统三十九年。 开封城北,黄河大坝。 有人在岸边立了一个祠堂。 每年六月十六,百姓都会在这里纪念大坝修成,并祭奠殉职的龙亭知县。 排着队的人中,有人问道:“听 说今日赵大师也会来弹琴?” “是啊,我是从苏州来的,为的就是听赵大师的琴音,听说他每年都会来黄河义演。” “那你知道为何吗?看到了那边的祠堂没有……” 黄河上,有一艘大船驶来,停泊在岸边。 “铮……” 有琴音响起,因周围有扩音器,能传得很远。 听琴的人们安静下来,有江南来的旅人十分诧异。 他们没有想到,这位赵氏遗子弹的竟不是靡靡之音,而是一首颇为大气的黄河谣。 有歌者高声跟着琴声唱和起来。 “谁谓黄河害?黄河怒浪连天来,大响谹谹如殷雷。” 琴音越来越高,越来越急。 歌声也越来越高,越来越振奋。 终于,铮铮弦鸣中,歌者们爆发出了大吼。 “谁谓黄河害?今使黄河哺盛世!” “轰!” 一声礼炮响起,黄河大坝的纪念典礼便开始了。 在船头表演的瘦小身影起身,向百姓们鞠了一躬,抱着琴离开。 他不过也只是这盛世芸芸众生里普普通通的一个…… 番外篇·畅想(为盟主“明日大雾”加更) 建统二十年,开封,知时园。 有男装打扮的女管事走过水榭,听得有颇为欢快的乐曲声从前方传来。 那是一群俏丽婢女正在跳舞。 走进小亭,只见张弘毅半躺在软榻上,似已睡着了。 “阿郎。” “嗯?” “保州消息到了,贵妃随陛下出巡,今年不会回保州省亲……” 张弘毅“唔”了一声,点了点头,道:“回松江去吧。” “但四位皇子公主会到保州祭祀。” “你怎不早说,确定吗?” “确定。” “那便准备一下,动身回保州吧。”张弘毅吩咐了一句,嘟囔道:“消息传递太不方便了,还要我亲自北上来等。” 他其实花费重金买了一本《未来格物方向图鉴》,用以判断往后的生意方向,也曾看到上面有种称之为“电话”的东西,但除了用途描述,并没有任何制造办法,在重版时被划到了“未来畅想”的分类里。 更离谱的畅想也有,但因太过离谱他并未放在心上。 张弘毅如今颇为在意的一件事是,有传言说一个名叫朱世杰的格物院官员在蒸汽机的工艺上取得了突破。 他很想要确定这个消息的真伪,因此听说朱世杰到开封找郭守敬求教便急急忙忙赶来,结果却扑了一场空。 眼看年节将近,这些生意上的事也只能先放一放,回保州再说了。 ~~ 腊月十六,张弘毅抵达保州。 他这些年在海贸生意上赚了许多钱,在江南商界颇有地位。然而每每回到保州,依旧是没人将他当一回事。 张家大部分人不说是轻视商贾,也肯定是更尊重官员、学者。 在这种氛围中,张弘毅也不敢太狂妄,把华丽的白鹅绒服收起,乖乖穿上大棉袄,坐在同辈人的最末位。 凡是长辈见到他,都要摇摇手道上一句“沿海逐利之风愈演愈烈,实在是太不像话了。” 张弘毅每次都是笑笑,心想他们说的也没错,只是不同人有不同的活法。 到了腊月二十晚上,家中茶话,张弘毅哈欠连连,提前退了出来。 他过惯了红袖添香的日子,更爱看少女跳舞,不爱与老头子聊天,可能真是浸染了江南的奢靡风气吧。 “十二叔,一道走吧?” 有人跟了出来。 张弘毅转头看去,见是张家九 房的长子张珪。 当年张弘范做了错误的选择,好在朝廷宽仁,罪不及子孙,没有追究张弘范的几个儿子。 但张珪活得显然远不如别的张家子弟。 “一道走吧。” 张弘毅拍了拍张珪的肩,两人一道出了二房的院子。 张家如今已分了家,包括张家大宅中也建起了院墙,分成了几个中等宅院。 这是在张柔过世之后,张弘略下的决定,可见他不愿树大招风。而在前些年张五郎挂帅征乃颜之后,张弘略便成了张家在朝中官位最高者。 现在各地的子弟纷纷赶回保州,为的就是等过几天张弘略带着皇子公主回来。 “公端如今在何处高就?”张弘毅问道。 张珪应道:“在辽东军中任副都统。” 张弘毅讶然,有些刮目相看。 他再定眼一看这侄子,才发现张珪其实身材矫健,确有大唐将士的威风气。 “没想到,你竟是年轻一辈最有出息的一个。” “不敢当。”张珪道:“只是军中赏罚严格,不敢不尽心。” 张弘毅笑了起来,道:“你们说话都有水平,我比不了。” “十二叔难得肯回保州,侄儿想多多亲近。” 张弘毅仔细打量了张珪一眼,问道:“你见过二殿下吗?” “他更喜欢大家唤他二郎。”张珪道:“不仅见过,我还曾与二郎是军中同袍。” “他……从过军?” “不仅是二郎。”张珪道:“太子也曾在军中待过一段时间,只是旁人不知。” “真的?” “当然不是去危险的战场,历练罢了,都是用的化名,旁人不知。” 张弘毅沉默了一会儿,问道:“二郎为人如何?” “他可是姑母与陛下的儿子,十二叔以为呢?” “我以为?宫中诸殿下,哪位不是人中龙凤?” 张珪忽然叹了一口气,低声道:“与十二叔说句私语,仅说我见过的几位殿下,随意挑出一个在赵宋当皇帝,早把契丹、女真人犁庭扫穴了。” “是啊。” “可惜了二郎英才绝世。”张珪低声自语。 张弘毅眼睛转动了一下,察觉到张珪是在试探着能否与自己开启某个话题。 一个最近在张家许多人心中萦绕,却少有人公开谈论的话题。 张弘毅既然回来,对此本也 是有话想说的,但他犹豫到了最后,没有开口。 ~~ 腊月二十二日,张弘毅终于见到了李长靖。 少有人知道的是,这舅甥二人其实十分熟稔。 在张柔去世前一段时间里,都是张弘毅在旁照顾,李长靖曾去探视过几次,两人颇能聊得来。其后这十年间,见面次数虽少,却偶有书信往来。 甚至可以说,张弘毅是保州张家当中最让李长靖信任的人之一,是能够聊心里话的程度。 “前两天,张珪与我谈过一次,言语中对二郎十分推崇。”这日两人一起上山给张柔扫墓,便寻了个机会单独聊天。 “小舅想说什么?” “那我直说了。”张弘毅道:“我觉得他想助你争一争。” 李长靖闻言笑了笑,道:“张家愿助我争皇位的只怕不会少。” “但不知二郎是如何想的?” “想都不用想。”李长靖干脆了当道了一句,在一块山石上坐了下来,问道:“你近几年,见过我父亲吗?” 张弘毅摇了摇头,但已明白了那句“想都不用想”是何意。 以天子的状态,张家大部分人都等不到太子继位的那天,争又有何益? “当我父亲的儿子,着实是件很难、很累的事。”李长靖眺望着远处,道:“包括兄长也是,我们一开始就很清楚,此生能达到的成就,永远都不可能超过他……对了,父亲已做好了打算,等他认为时机成熟了,会将皇位传给兄长。由他保驾护航,直到平稳交接。” “陛下为何如此?”张弘毅万分惊讶,道:“陛下对太子的疼爱与信任已至此地步?” “父亲对我们兄弟姐妹都是差不多的,他考虑的从不是这些感受。更喜欢哪个儿子不重要,重要的是国家安稳。事实上,我有时觉得父亲连李氏子孙能否永保皇位都不在乎。” 李长靖说到这里,眼神透出些疑惑。 他终于是看不透自己的父亲。 良久,张弘毅问道:“决意不争了?” “是,不争了。” 话虽如此,李长靖却依旧显得思虑重重。 “二郎还有何忧愁?可是担心太子?” “你觉得,赵宋的宗室制度如何?” 张弘毅沉吟道:“好处有,宗室几代之后便与平民无异,可科举,可当官,往往还有不错的家教,因此宋虽亡,而赵氏免于株连,于百姓而言,不必供奉宗室,确是造福万 姓。但坏处也有,宗室无权,而社稷有难之时,权柄俱操于外姓之手……” “父亲不希望他的子孙后世,受万民供养,最后成为无用的猪。”李长靖道:“若时人还需要太子,需要国本,他就给他们一个太子。至于我们,他说他已给了我们最好的起点,望我们能自食其力。” “何意?陛下想将诸殿下发配为民不成?” “不至于,朝中阻力不小,我们这些当儿子的身后也有各种势力。”李长靖道:“但削减供奉是一定的。” “陛下此举该不是冲着诸位殿下,怕是担忧后代子孙吧?” “不错,我还真不怕自食其力,缺那点亲王的俸禄不成?” 张弘毅难得笑了笑,道:“二郎文武双全,一旦挣开束缚,自能快意平生。” “但还有一个办法能让我分封为王。” “据我所知,陛下并无分封的打算,连取了东瀛之后都未曾分封一位皇子。” “距离相近、文俗相同,且东瀛虽贫瘠,却已开化。父亲有的是时间实现以州县治之。”李长靖道:“能分封之地,在远方,比六郎的封地还远。” 张弘毅摇了摇头,苦笑道:“那等地域,有何可去的?便是成了藩王,尚不如大唐境内一富家翁快活。” “我当然知道小舅快活。” “我……确实很快活。” 李长靖笑叹道:“若能选择,我又何尝愿意背井离乡?” “二郎这是何意?是……已决定了。” “小舅,你可知我身边有多少个张珪?”李长靖道:“他们十余年、二十余年来将心血倾注在我身上,我岂能抛下他们,自去快意平生?以张家的势力与野心,若不加引导,恐早晚有灭家之祸。毕竟,连最脱洒的小舅都为此回来了,不是吗?” 张弘毅道:“我也身不由己,你若要争,我岂能不帮你?” “矛盾若不能化解,便只好往外转移了。” “二郎想征何处?”张弘毅问道:“若是占城、安南一带。我不仅能以钱粮、海船、水手助二郎,往后通商往来亦方便。” “金帐汗国,甚至包括伊尔汗国。不仅是我,五郎、八郎也想去搏个前程。” “往西?五哥在东北、我在东南,二郎竟要往西,这……” “今日与小舅说这些,不是要小舅助我筹措什么。”李长靖想了想,道:“无非是想说……天地广阔。” 张弘毅本以为这趟北上,是 这辈子陷入阴谋夺嫡的开始,不想,听到的是这般一番言语。 但他心里,反而是松了一口气,感觉到数年来肩上那无形的重担被卸了下来。 其后又涌起一股离别的悲伤。 “二郎若有了这样的决定,这一辈子,也不知是否还有再相见的一日……” ~~ 建统二十一年,正月。 元宵节一过,张弘毅启程离开保州。 他半倚在舒适平坦的马车上,由几个婢女分别给他揉肩、按腿、喂水果。 “主人,你在想什么?都没有认真听奈奈子唱歌啊。” 张弘毅漫不经心道:“我在想,我的姐夫真是个狠心的人啊。” “欸?” “在我小时候,因为我是庶子,常觉得自己过得不幸福。”张弘毅自语道:“可回想起来,我一辈子衣食无忧,如今更是特别快活。反而是陛下的孩子,要担负那么多东西。” “所以主人在愁什么呢?奈奈子可以哄主人开心吗?” 张弘毅笑着微微摇头,忽觉得自己这样享乐的人生太过顺遂着实无趣。 得做点什么大事业才好。 “奈奈子,你说,我做些什么才好?” “主人想要下跳棋吗?” “你没有明白我的意思。”张弘毅叹息了一声,但坐马车确实是太无聊了,遂道:“先摆上吧。” ~~ 建统二十四年。 松江府。 一个四十岁左右的中年男子被请进了松江张氏商行。 张弘毅匆匆迎了出来,热情洋溢道:“朱学士,有失远迎,这边请。来人,泡我最好的茶。” 朱世杰微微皱着眉,不太说话。 更多时候,都是张弘毅在说。 “朱学士是知道的吧?鄙人这次是以千万两白银的高价才从朝廷拍得了这个项目。” “不错,因此,本官会带人指导你们如何造蒸汽机。” 张弘毅微微一笑,朱世杰与自己在保州的亲朋好友一样,不太看得起商人。 “是这样,鄙人打听过了,朝廷是允许一些官员请辞之后经商的……” 朱世杰微微抬手,道:“张老板,不妨带我看看你的作坊?” “朱学士是不愿辞官?但你应该知道,朝廷只需要把握大方向,商人更能促进工技的进步,也更赚钱。” “我不缺钱。”朱世杰颇为傲 然。 张弘毅却依旧推出一张纸,道:“无妨,朱学士只要写上一个能让你满意的年俸,哪怕是为难我。” 朱世杰摇了摇头,道:“沿海风气果然恶劣。” “我是诚心想与朱学士携手共创一番大事业,你我都知道这个蒸汽机能够改变整个时代,而唯有以巨大的利益去催动它,它才会无比蓬勃。这与征东瀛是一样的道理,人无利不早起,我们应该大胆逐利……” 朱世杰像是听懂了一些,无奈一叹,拾起纸上的笔,写了一个数字。 张弘毅接过,郑重其事地在后面添了一个“零”字。 “这是我对你的诚意。” 说罢,他又写下一个“零”字,道:“这是我想与你共同开创的大事业。” 朱世杰嘴角不由抽动了一下。 张弘毅从架子上拿起一本书来,放在了桌案上。 那是一本格物图鉴。 “我们都知道这不是畅想。” ~~ 建统二十六年。 小朝会上,时常还是有争吵。 “陛下啊,自开海贸以来,可谓是妖孽横行、人心祸乱,今观东南沿海,百姓不安于田,只逐商贾言利。凡有利可图,则无所不用其极,贩奴、走私、收买官吏,更有甚者,刺杀朝廷命官,世风日下,人心不古!绝非长治久安之道啊!臣斗胆,请陛下禁海!” “臣等,请陛下禁海!” 一众臣子在李瑕面前跪倒。 “朕知道诸位爱卿所说的问题,朕不妨再告诉诸卿,商业兴盛所带来的问题远不仅于此。但发展从来免不了阵痛,人若怕摔,还能不走路吗?” “陛下……” “朕打算趁朕还活着、还镇得住局面时,让这一切以最疯狂的速度发展,以求最小的阵痛。诸卿可能明白?” “臣等,愿以死相谏,请陛下禁海!” 李瑕摇了摇头,道:“朕已言尽于此,卿等自便吧。” 如他所言,今日还是他这个开国之君能镇住场面的时候。 他穿越而来,一步步成了九五之尊,已到了能让时代的发展如滚雪球一般越来越快的时候。 野蛮生长,日新月异。 ~~ 建统三十九年。 松江府。 张弘毅展开一张图纸,仔细又确认了一遍,眉头微微皱了一下。 他做了这么多年生意,这还是少有的 怯场之时。 这次的生意太大,以他一家的实力,哪怕联合相熟的巨商合力都不能吃下,只能与以贾氏为首的巨商才能做到。 “阿郎。”他手下的女管事赶过来,低声道:“方才打听到,贾氏的大东家原来姓李,是个年轻人,自称九郎。” “贾氏商行的大东家怎会姓李?” “据说是老东家死时,将商行分成了许多股,一部分给了台州贾氏,另一部分留给了一位赵姓夫人,那赵姓夫人不好打点,分给了几个儿女。” “李九郎是吧?”张弘毅点点头,问道:“此人什么性情?” “只知他多在幕后,极少出面,亲手打理的只有慈济院。这次是因为见阿郎,才肯来的。” 张弘毅深吸一口气,问道:“朱总工呢?” “亲自去场地确认了。” “走吧。” 会面的场地在城郊。 张弘毅远远见到李九郎便觉面熟。 “我是否在何处见过九郎?” “英俊的人总是千篇一律嘛。”李九郎莞尔道。 他是个开玩笑的性子。 一众巨商寒暄了一会,登上了一个临时搭好的高阁。 李九郎问道:“怎不见朱总工?” “马上便来。”张弘毅微有些紧张,抬手指了指不远处,道:“诸位请看那里。” 只听着轰隆隆的声响,有什么东西沿着铁轨从远处缓缓而来。 “真的做到了?” 包括李九郎在内,众人都向前倾了倾身子,注视着铁轨的方向。直到看见一个与格物图鉴上样子差不太多的火车头。 “真的做到了!” “那是朱总工?” “喂!” 有人正站在火车头上向这边挥手,大声喊叫。 直到那火车头越来越近,众人才能听清朱世杰在喊什么。 “我们要改变时代了!” ~~ “能让我来驾车吗?” 这是李九郎这日唯一的要求。 倒是让准备了很多说辞的张弘毅愣了一下。 他却故意不肯痛快答应李九郎的要求,而是道:“只要九郎愿意一起投资西北铁路。” “这桩生意风险很大。”李九郎道:“世上还没有一条能真正通车的铁路。” “一步一步来,先建从京城到丰州的。” “但万一你的 火车头不行,我会赔得倾家荡产。” “我有这个自信。且闽商、徽商,还有北方的商团都已经联合起来了。九郎只有与我合作,才能拿到这个机会。” “我未必需要这个机会,我们东南海商跑到西北去和人家争,很可能会死得很惨。” 张弘毅犹豫了好一会,道:“我不妨告诉九郎一个秘密。” “洗耳恭听。” “这条铁路的尽头,就是我的靠山。”张弘毅道:“因此,我势在必得,倾家荡产再所不惜。” “是吗?”李九郎道:“但没有人能保证火车能开那么远,没有实验,不是吗?” “我有朱总工,我们的火车一定可以。” 李九郎又笑了起来,道:“我开过再说。” 张弘毅无奈,只好道:“好吧,九郎请。” 李九郎不太像个生意人,闻言便招呼着夫人向火车走去。 “忆甜,来,开火车去。” ~~ 建统四十年,由十七家东南海商联合修建的铁路开始动工,被命名为京丰铁路。 而在规划图纸上,它只是整条东西向铁路的一小部分。 它规划的终点,是大唐刚刚册封的藩王的王城,内海城。 但没有人知道这样浩大的工程到底要建到何年何月…… ~~ 泰和二十三年。 张弘毅垂垂老矣,坐在花圃中的轮椅上,也不知在想什么。 有中年人进来,道:“祖父,该用饭了。” “我方才做了个梦。”张弘毅道:“所以,有个决定。” “祖父决定了什么?” “我想,”张弘毅连说话都很费力,好不容易才将一句话说完,道:“去内海城见见二郎。” “祖父?” 张弘毅不甘地喃喃道:“死前想去一次。” 他身后的中年人愣了好一会,终于叹了一口气,道:“那孙儿去发电报,提前告诉王上祖父会过去。” 张弘毅道:“我这一生只干了一件大事,得干完……” 为盟主“明日大雾”加更,感谢盟主的打赏,还把三个角色都打赏到了一等星,非常感动~~另外,番外应该只剩下一两篇作为收尾,因为凑成的完整故事已经很少了,至于今天这篇……就当是畅想吧。 番外篇·次子(为盟主“上帝的塵封”加更) 建统十七年,二月六日。 王师才堪堪平定漠北两年有余,草原上依旧不算太平。 时不时总会爆发一些小叛乱,平叛成了戍守漠北的将士常年要做的事。 哈拉和林的万安宫已被改成了漠北都护府,第一任大都护便是张珏。 处在这种天寒地冻的地方,张珏多数时候都披着厚厚的毛裘,穿着与蒙古人相似。 “哈哈,朝廷此番终舍得派多些官员来了。” 这日张珏迎了刚进城的队伍,拉着陆秀夫往都护府走,嘴里就没停过。 “君实也知,三年来我每年上两道奏章向朝廷要人,然每次仅派寥寥数十人,或老朽无力,或稚嫩天真。娘的,往漠北那大风雪里一丢,细皮嫩肉,须臾便冻成脆棍,做得了何事?若不给我正值壮年、文武兼备的能者,如何稳固疆土?!” “君玉兄,哪有那许多壮年愿到漠北来?皆是拖家带口、上有老下有小的年纪。”陆秀夫摇了摇头,道:“更何况前两年征高丽、征东瀛,朝廷只求漠北不乱即可。” “嘿,如今高丽、东瀛征好了,舍得派官员来了?”张珏大笑,拍了拍陆秀夫,道:“人口呢?迁人口过来,多迁些那边的小娘子来,给士卒们婚配了,心便定了。” “我听不出张大都护是否在说笑,此事亦不归我管。这边……我为你引见这次北上的官员,多是金莲川幕府谋臣之后,许多人少时都在漠北为质过,熟悉草原情况,又经过十余年教导、审查,对陛下忠心不必怀疑。” “我已想好了,往后漠北,你陆君实主文事,我张君玉主武事,这些事,你来打点吧。” “谁与你说这般说的?新任的漠北转运使不是我,我此番是代天子北巡宣慰草原,明年便要回京与陛下详叙漠北形势。” “岂有此理?” “勿急。”陆秀夫道:“我来,还有一桩大事……陛下打算在哈拉和林到京城之间建驿站,甚至于诸多城池,以便往来交通。此事牵扯利益甚大,交由旁人陛下不放心,将由我负责勘察。” 张珏这才稍满意了些,用力拍了拍陆秀夫的背,道:“你回京了一定要禀奏陛下,李靖灭东突厥之后,可是回了长安的,之后还大破吐谷浑,如今我朝与金帐汗国战事多年未了,是不是缺了一个李靖啊?” “好,我必一字不差地禀奏。” ~~ 哈拉和林东北一百里,天威军营地。 一队唐军探马在傍晚时归 营,十人,二十四匹马。 有两匹马上驮着尸体,其余人也是个个带伤。 “怎么回事?” “部将……队正和多都纳死得好惨啊……” “张靖,你来说。” 一个年轻兵士出列,行了个军礼,应道:“我们在阿赛克部落正北三十余里遇袭,敌方有二十人,一人三马,披皮甲,武器齐全。他们很可能是想劫掳阿赛克部落,但这只是可能性之一。他们遭遇我方,伏于雪地,一箭就射杀了队正,多都纳战死。我等还击,杀敌七人,余者逃窜……首级在此。” “阿赛克部落附近?什么马贼摸到这么近的地方?” 张靖道:“我等推测是忽秃仑的人。” “随我去见将军。” “喏!” …… 王立已到中年,显得愈发威严沉毅。 “忽秃仑?” 他听说了这个名字,目光如电一般扫向麾下各个将领,道:“让一个女人屡屡杀我同袍,简直是为将之耻!” “唰”的一阵响,帐中的两排将领几乎同时拱手大喝,道:“末将愿往,剿灭忽秃仑!” “你等知她人在何处吗?!” “就在北方雪原之中,末将……” 王立一句话都没说,只有眼神瞪过去,当即让那个在说废话的将领低下了头。 谁都知道忽秃仑在比漠北还北的雪原当中,但就是没有人知道她具体的藏身处。 或者说她根本就不是藏身在哪一处,那积雪终年不化、无边无尽的雪原任她随意躲藏。 唐军遇到的最大问题,是找不到她。 “报告将军。” “说!” “既然以寻常方法找不到忽秃仑,我认为可以派细作混进她的部下当中。” 有将领道:“对付一支小小的……” “你闭嘴!”王立转头大喝一声,又道:“本将试过,曾两次让归顺的蒙古士卒接近忽秃仑,皆以失败告终。” “应该让忽秃仑来接近我们。比如,可让她的兄弟、海都的长子察八儿当傀儡,到北面招降霍林人,让她主动来劫。” “不可!”营房中众将大喊。 “为了抓海都之女,却放了海都长子?绝不可!” “只有如此,她才会相信。我认为她敢深入到这附近,有可能就是为了察八儿来的,因为她正是在扩大自己势力的时候。此事未必要蒙古 人来做,显得太刻意,该找个聪明人来做。” “比如你?” “谢将军称赞。” “叫什么名字?” “张靖,天威军第三军第十一指挥上等骑铳兵,京城军武堂第十三期学士,军武六项五优一良!” “娘的,什么妖孽。”营房中有不少人都低声骂了出来。 王立眼神稍眯了一下,问道:“你到我军一年,还是一月?” “上个月入伍,还在试训。” “试训结束,调至督标营。” “我愿请命找出忽秃仑。” 王立皱了皱眉,抬手道:“军议结束,散了。” 张靖又是一个军礼,动作利落地出了营房,他很清楚这件事王立也没有权力下决断。 “去吧,去送一送队正、多都纳。” 次日,军中办了场小小的葬礼,张靖还蹲在焚化房外等着领骨灰,有同袍来拍了拍他的肩。 “啧啧,你给将军说了什么?大都护招你,快去营门吧。” 张靖不由问道:“大都护知道我的计划了?” “军中消息传得快啊,一百里路,队正都还没烧化,信使跑了个来回了。” 张靖点点头,转头看向焚化房,道:“队正、小蒙古,等我为你们报仇。” 说罢,他大步向营门走去。 ~~ 二月七日。 哈拉和林的一间官署后衙。 十四岁的陆家三姐儿陆素裹正带着两个调皮的双胞胎弟弟在读书。 这件事却是千难万难。 “三姐儿,早知道到草原来还要读书,我就不与父亲来了。” “我反而觉得草原没有预料中的风光胜景,不远千里来一趟,耽误了学业。” 陆素裹笑道:“五郎你看,四郎就很好学。” “他那么好学就全给他学好了啊,三姐儿,我想去骑马。” 陆素裹正要说话,忽听得院中有动静响起,她不由想,父亲今日怎此时回来了,遂赶到窗边看去。 她见到父亲正站在庭院中不停抚须,母亲则站在一旁,像在等人。不一会儿,管事迎了一个少年郎君进来。 外客进院,一瞬间陆素裹是有些慌的,想要关上窗户。 但定眼一瞧,却见这少年十八岁左右年纪,披着武袍,身材挺拔,脸庞如雕琢出来的一般,尤其是一双朗星般的眼,既透着坚定,又有种 清朗之感。 她觉得该说他是美少年,他却有武夫的身材与凌厉气质。说他是武夫,那一作揖行礼,又是那般彬彬有礼,气度雍容。 陆素裹见过许多京城少年,平生却还是初次见这般人物。 ~~ “见过老师,见过师母。” “二郎受伤了?你才到军中多久,这就……” “好了好了。”陆秀夫打断了妻子的絮叨,道:“你去煮些二郎爱吃的菜。” “好,好。这漠北,食材太少,该让二郎解解馋。” “多谢师母。” 陆秀夫拍了拍张靖的肩,引着他到草坪上坐下,道:“按理而言,我本不该让你过来相见。” “学生也想念老师。” “不必说虚言。”陆秀夫道:“在京城时,你我师徒感情并不深。怪我,不愿与你交往太深。但到了这漠北……” 张靖笑道:“感情便大不相同了,学生真心觉得,在这漠北相见,与老师亲近了许多。” 陆秀夫原是板着一张一本正经的脸,却也被他逗笑了。 “你啊,灵,但或是因太灵了,胆大妄为,超出了分寸太多。”陆秀夫道:“若非如此,我不会出手。” “老师是世上最守规矩的人,一定不会徇私。” “我会。”陆秀夫道:“一会漠北大都护张珏就会过来,你的试训结束了。” 张靖脸色变了一下,笑道:“这不是老师的为人。” “我了解你,说什么都无用。”陆秀夫起身,道:“准备吃饭吧。” “不是我去,还是会有别人去。”张靖不肯起来,道:“将军肯定是同意了我的计划,换作旁人万一做不到,枉死了性命,那就是因为老师以公徇私害死了他!” 陆秀夫并不理会,依旧站得笔直。 “这次老师为我开口,以至于使从军报国的寒门子弟死了几人,往后还要为其他权贵开几次口?上行下效,长此以往,国事愈坏,必有老师的一份功劳!” 陆秀夫转过头,平静地看着张靖,显然太了解这个孩子的性情,根本不为所动。 张靖又道:“我知道我最擅长什么,我从小最爱听的故事,就是我父亲母亲相识的故事。我擅长那些,我有把握才提出计划。” “我不可能坐看你去送死。” “我真有把握。”张靖道:“若是父亲,他说放手让我展翅高飞,就绝不会在地上牵绳。我想当鹰, 不想当风筝……” 院外响起了动静。 “相公,大都护到了。” 张靖四下一看,迅速向西边的厢房跑去。 他毫不犹豫撞门进了一间屋子,关上门,见一个少女慌张跑开,两个孩童转过头来。 “别怕,我是老师的学生。” 张靖咧嘴笑了笑,牙齿很白。 他很知道自己的笑容特别好看。 两个孩童果然点头。 张靖推开对面的窗,长腿一翻跨了出去,跑过边庭,跳起,攀上院墙,眨眼就不见了人影。 只有身后传来了“哇”的两声。 陆素裹怅然若失,转回内庭这边看去,却见陆秀夫捻须思索着,之后张珏大步过来。 “哈哈哈,君实,何事喊我过来啊?!” “从南方带了些食材,请君玉兄吃个便饭。” “哈哈,好!不过,你若晚间请我更好,当此午间,喝酒怕误事,不喝酒却没那意境,岂非糟蹋粮食?” “君玉兄的‘糟蹋粮食’原是这般……” ~~ 大半个月后。 夜里,陆素裹与母亲在炉火边聊天,她低着头,犹豫了很久很久,低声问了一句。 “母亲,那日到这里来的少年郎,是谁呀?” “他啊,算是你父亲的一个学生。” “父亲还教学生吗?” “偶尔会到太学去讲些……特殊的课业。” “那……那少年……” “三姐儿怎问起他来?” “没,”陆素裹慌忙应了一声,马上后悔起来,偏不知怎么将这话收回去,拉着母亲的衣角,道:“娘啊,我……” “为娘懂的,但此事,你父亲只怕不会答应。唉,那孩子也是,偏要去做那般九死一生之事。” “九死一生?” 陆素裹转头看向窗外的风雪,心疼于自己无疾而终的感情…… ~~ 数百里外,风雪大作。 “咴!” 张靖摔在地上,抬起火铳,“咔”了一声,却已没了子弹。 他抽出腰刀,仗着盔甲厚实,腰刀锋利,悍然又劈杀了五人,杀得遍地是血,犹想抢马而逃。 然而,二十余骑已经围了上来,终于将他围得死死的。 “杀了他!” “察八儿说要留他的活口!” “嘭”的一声响,张靖被砸倒在地。 等他醒过来,身上的盔甲已被人剥了下来,眼睛也被蒙上了。 “说吧,你是谁?”有人用生涩的汉语问道。 “我会说蒙古语,你这只蠢狗。” “啪”地一巴掌摔过来,对方问道:“说,你是谁?” “我是你祖宗!” “别打了。”另一个蒙古男人说道:“留着他还有用,而且这一路上对我不错。” “是,大汗。” “察八儿?”张靖大怒,喝道:“察八儿!你敢逃你就死定了!” 有冰凉的刀架在了他脖子上。 “张靖,你应该感谢我留你的性命。”察八儿凑近了他耳边,道:“我知道你是谁的儿子,你和你哥哥的争吵我都听到了,你以为我听不懂汉语吗?两年来,我一直在偷偷地学汉语,却故意考不过。你知道是为什么吗?我就是不想学你们那些歪理,忽必烈就是那样被你们变成了蠢狗。” “你会说汉语。” “我说了,我听到你和你哥哥的争吵了。张珪说的对,你这么出色,出生入死三年,却还只是一个小卒,为何?因为你的父亲,张弘范曾经忠于蒙古。” “娘的,你们蒙古人倒是单纯,你以为你这样就能劝服我吗?” “那你想死吗?!”察八儿喝道。 张靖默然不语。 正在此时,又有人走了进来,帐篷里气氛忽然一变。 “别吉。” “别吉。” 随着众人唤着,有人走到张靖面前,一把扯下蒙在他眼上的布。 张靖睁眼看去,见到一个披着皮甲的蒙古女子。 她年纪不大,与他差不多,绷紧了一张脸,看起来非常矫健。 “哈,小娘们。”张靖用蒙古语用力地说道:“老子翻了你!老子早晚得你像一样乱叫。” “啪”的一声重响,她直接给了张靖一个耳光,力气极大,打得张靖半边脸都渗出血印。 其后,她的手直接探到他的裆下,握住。 开口,声音沙哑,冷冽。 “你面前的是海都汗的长女、漠北唯一还在与唐军周旋的黄金家族子孙、图兰朵特公主,给我应有的敬重,否则我捏碎了你。” 张靖笑了起来,露出洁白的牙,道:“图兰朵特公主是吧?我翻你就是对你最大的敬重。” 忽秃仑稍稍加了点力道,其后也 笑了起来,像一匹母狼。 “额秀特,你胆子真的很大,有种。” 她松开手,在张靖脸上拍了拍,道:“汉人小白脸,我记住你了。” “你别杀他。”察八儿道:“我要夺回父汗失去的一切,我需要更多的人帮我,尤其是像这样可以收服的勇士。” “知道了,我的兄长。”忽秃仑道:“你可以庆幸因为比我多长了一点没用的东西,使我不得不把你救回来。” 察八儿脸色一变,却不敢发作。 他意识到自己就算逃出来也只会是妹妹的傀儡,所以,他非常需要有能力的人帮助。 这个人就是张靖,他早就选好了…… ~~ 六月二十六,自然海。 这里说是海,其实是片大湖,蒙古语称它为“富饶的湖泊”。 一场战事已经结束了很久。 入夜,有一队骑兵策马赶到营地,为首的将领也不下马,对正在营地外清理战场的部将问道:“谁让你们提前动手的?” 他声音还很平静,却有股让人由衷害怕的威严。 “禀将军,是张珪张副统领见有变化,担心暗线出事……” “让张珪来见我。” “喏!” “察八儿、忽秃仑都拿下了?” “拿下了,关押在里间的帐篷里。” “驾。” 这将领便驱马上前。 身后,部将们低语起来。 “这是哪位将军?好厉害的气势。” “宁北军统制高宜高将军,三年前军武堂毕业时六项全优,这次张副统领落了错处在他手上,怕是无功,反落了罪。” 营地中,高宜赶到了正中的大帐篷前,才翻身下马,已听到里面传来了女人的呻吟。 “杀了你……我早晚杀了你……” 那声音并不小。 高宜不由大吃一惊,自他从军以来,还是初次在军中遇到这种欺辱女俘之事。 “拿下!” 高宜大步上前,一掀帐帘,正见到一名男子将一个被捆住的女子摁在身下,不由怒发冲冠。 然而,待那男子转过头来,高宜整个人便愣在那儿。 他“唰”地一下甩下帐帘,冲左右喝道:“都下去!” “喏。” 不多时,张珪匆匆赶了过来,还未上前,高宜已喝道:“退下去!” “喏。” “你还不给我滚出来?!” 帐中,女人终于停下了呻吟,只剩下沙哑的骂声。张靖一边系着腰带,一边走了出来。 “见过高统制。” “你知道你在做什么?”高宜一把拎起张靖的衣领,叱道:“你碰的是能杀头的军律!” “那就杀头。”张靖道:“正好你来动手。” 高宜松开手,冷着脸道:“我从没想过要害你。” “那我不一样,我天天想的就是怎么害你。” “别闹了,我没心情。”高宜道:“还有,不管你做什么,张珪擅自下令,差点酿成大祸,他的过失逃不掉。” 张靖道:“我又没为他求情,你罚。” “收拾清楚。”高宜一指帐篷,转身就走。 “要罚就一起罚。”张靖道:“罚张珪擅自下令,罚我强污俘虏。” “你以为我不敢?” “你从来都心软。”张靖道:“不像我,我说要翻她,就一定要翻她。” 高宜骂了一声“幼稚”,头也不回走掉了。 张靖回头看了一眼,见他始终不回头,喊道:“喂……生气了?喂,大哥,你不听我解释?她先动我的,是她先动我的……” ~~ 过了一个时辰,张珪匆匆赶到篝火边,只见张靖正坐在那发呆。 “二郎。” “哥。” 张靖咧嘴笑笑,露出一口含血的牙,拍了拍张珪,道:“坐吧。” 任谁看,这两个都像是兄弟。 当时察八儿看来也是这样的,那种熟悉、亲近、自然,就是兄弟间才有的。 张靖与张珪也确实是兄弟,但,是表兄弟。 “我大哥罚你了吗?” “没有,给我记功了,但不许我再待在天威军,要把我调到辽东。” “能升副都统?” “能升统制。” “那再立一功就升副都统了。”张靖道:“大哥放我们一马,责任他就得自己担。这次,我们毁了他的军职。” “他本来也要回京了。”张珪低声嘀咕一句,犹豫道:“还有一件事……” “什么?” “你的军职也没了。” ~~ 建统二十年,四月,京城 一间清雅的茶楼中,陆素裹捧着茶偷瞧了李长靖一眼,道:“你在想什么?” “我在想,我们这般偷偷来往也不是办法。” “啊?” 陆素裹心一颤,眼中已有泪光。 “故而,我打算到你府上提亲。” 陆素裹才感到难过,闻言,一颗心又飞起来,偏要嗔道:“我父亲才不会答应,哼,他可看不上你当女婿。” 李长靖道:“你可愿与我西征?只要你愿意,我便与老师说,不再争位。” “你真舍得?” “在漠北时雄心勃勃,回到京城……我改不了父皇的主意。” 陆素裹深深看着他,目光满是心疼。 “不过也无所谓,我考虑好了,天地广阔,我自有我的作为。”李长靖反而笑了笑,道:“往后,我许你一世王后当当?” “谁稀罕当你的王后。”陆素裹背过身去,低着头轻声道:“倒是西边……想去看看。” “我都想好了。” 李长靖大喜,接着道:“如今筹办,还赶得上八月成亲,九月我陪你到盐城走走,游历江南,年底你我赶到保州见见亲友,明年便准备西征……” 为盟主“上帝的塵封”加更,感谢盟主打赏~~还有一件事,我也是今天才知道因为新书需要排期,所以暂时安排在6月1日发布,希望大家到时多多支持~~ 番外篇·长子(为盟主“张无忌000000000”加更) 建统十七年,十二月二十二日。 京城,宫城。 “方才陛下问了我一句‘后宫也分南北不成?’因昨日我们与巧儿、文婉打骨牌,却未带她们几个。可赵衿那牌技,谁肯与她打?不若直接给她钱罢了。” 张文静说到这里,不由莞尔,捧起捣好的养颜膏闻了闻,又递给高明月闻。 “再添些益母粉吧?南北分裂以百年计,愈合岂有这么快的?陛下心里也急。”高明月道:“今日过来却有另一桩事,大郎与二郎再过半个月便从漠北回来了。” “赶不及年节,能回来过上元节也不错……捣好了,可以敷了?” “嗯,敷上了再说吧。有桩事,长宜也不知当如何处置,干脆直接禀给陛下了。” “太子这性子就是好,凡事能亲力亲为则不假他人之手,而遇难决之事又肯询旁人意见。不像别的几个,又轴又不懂事。” “你莫怪他告状就好……” 待高明月说过整件事的来龙去脉,张文静沉默了片刻,道:“我说呢,太子待了三年,他只待半年便回来,还当是他待不住了随长兄一道归来,原是混成了这混帐德性。” 她脸上敷着养颜膏,看不清神情,但听语气,已是非常不快。 高明月轻轻拍了拍她的手,道:“孩子们回来了再谈。” “那位图兰朵特公主也押回来了?” “是啊,唐太宗时,灭了东突厥,把颉利可汗关在长安跳舞。西突厥可汗的儿子内附,唐太宗将衡阳长公主嫁给他,平定了龟兹。陛下如今关着包忠邦,却还差一个阿史那社尔,押回来看看吧。” 高明月说到这里,又道:“但听说这小女子桀骜难驯,不会是陛下的阿史那社尔。二郎想必也是被她气狠了。” 张文静在高明月这里并不拘束,拉过毯子盖好,以免着凉了。她想了一会,问道:“我可否见见她?” “不见为好,她很危险。” “这些年养尊处优的,连晒太阳都怕,难怪你小瞧我。”张文静手指稍稍点了点眼角的养颜膏,道:“但还不至于怕个小女娃子。” 高明月道:“关于她还有桩事,只是眼下还不好确定,需再等两个月才会知道……” ~~ 建统十八年,正月初九。 张文静看着儿子进到殿中,把抱在怀里的小女娃放下。 “乖,雁娘带你去找姐姐们玩。” “娘亲,我二哥 回来了。”小女娃奶声奶气道。 “小十三姐儿,过来,二哥有礼物给你。” 张文静却是使了个眼神,让雁儿把小女儿抱走。 李长靖才从袖子里掏出一件玛瑙饰品,道:“娘,我给小十三……” “不必给了,谁知你从何处抢的沾血的物件?”张文静淡淡道,“免得脏了十三姐儿的手。” 李长靖一听,二话不说便在殿上跪下。 “大哥冤我的,我是否犯了军法只要审了那些俘虏便知,他们所有人都看到过忽秃仑与孩儿早就好了……怎么说呢,父皇当年到亳州时劫了娘亲……” “别把你的脏事拿来与我和你父皇相提并论。” 张文静叱断了儿子的狡辩,毫不留情拿起戒尺,重重给出了一下。 “啪。” 李长靖吃痛地咧了咧牙。 “总之孩儿根本没有必要,也没有心思在当时犯军法,是大哥冤我的。” “自以为聪明是吧?”张文静问道:“你到底是觉得你能骗过你大哥?还是能骗过你父皇?” “孩儿只要能骗过那些臣属,他们就不会找孩儿叨叨叨叨了嘛。” “啪。” 戒尺再次打下。 “还在自以为聪明,一边向臣下表态要夺位,一边让太子为难,还想出这种混帐话来哄鬼,当我与你父皇老糊涂了?” “孩儿知错……但,是父皇允孩儿争位的。” “啪。” 张文静再次拿戒尺抽了一下儿子的背,叱道:“有些事你父皇会与你说。往后你少与张家那些兄弟来往、沾染恶习。” “是,孩儿不会沾染恶习。” 张文静道:“我打算向你父皇进谏,让你娶了忽秃仑……” “什么?”李长靖倏地一下抬起头,道:“孩儿不要!娘亲疯了不成?那母狼在漠北杀了我多少同袍,我娶她,呸,我没杀了她已经是对她够……” “你杀不杀她我不管。你从军戍边,杀敌是你应尽的使命。”张文静叱道:“但哪条军律告诉你可以欺辱女俘?这就是放你去军中,你为大唐将士带的好头?” “是她先动的孩儿,那是谁都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活到第二天的草原,是野蛮之地,对付野蛮人,孩儿只能比她更野蛮……” “只要你还是我儿子,我就得告诉你一个道理。敢做,不论什么后果你就得担。” 李长靖在漠北时张狂得厉害,天 不怕地不怕。此时跪在这殿上,目光看着娘亲手里的戒尺,却是一点办法也没有…… ~~ 是夜,张弘略书房。 “这是贵妃的意思还是陛下的意思?” “娘亲能有这种荒唐的想法,父皇就有可能答应。” “这两三年来,忽秃仑在漠北不断生乱,陛下能让二郎娶这样一个敌人?” “我一开始也觉荒唐,但越想越害怕,这才来寻六舅。”李长靖道:“忽秃仑只要向大唐表了忠心,愿助大唐灭了金帐汗国,甚至是伊尔汗国。相比那广袤的疆域,她的罪行会得到父皇的宽赦。” 张弘略点点头,沉吟起来。 忽秃仑也就是在漠北还能称得上“唯一与大唐相抗的黄金家族”,实则不过是小打小闹,朝廷用来练兵的对象。 相比而言,金帐、伊尔汗国才是国力能与大唐相抗的大敌。 “二郎,这位图兰朵特公主继承了海都的威望吗?” “六舅?” 李长靖苦笑着摇了摇头,给张弘略斟了杯茶。 “六舅不必打这个主意,她就是一匹危险的母狼,我绝不娶她。” “若二郎娶了她能由此灭了金帐汗国,往后……” “往后也就回不来了,世代封藩于西陲吧。” 张弘略低声道:“也未尝不可,想必这也是贵妃的意思。” 李长靖愣了一下。 这本不是他六舅能说出的话。 他抬起茶杯抿着,目光看去,一年不见,今日重逢只见张弘略面有病容、满头白发。 他恍然间明白了什么。 夺嫡,对于张弘略而言,是一种期待。 眼看着自己的外甥一点点长大,愈来愈文武双全,期待他有朝一日君临天下。 仅凭这个期待,就让张弘略斗志昂扬了十余年,为大唐社稷鞠躬尽瘁以求上进;也是因为这个期待,让张家、甚至曾经的北方世侯们奋发图强,拘束子弟,生怕坏了二皇子的前途。 但现在,张弘略的一生已经快要走完了,天子正当盛年、雄姿勃发。 这些,李长靖能理解。 他仰头,将杯中茶水一饮而尽,满口苦涩,之后感到了回甘。 “六舅说的我明白,但我不娶忽秃仑,宁可不争位,我都不会娶她。” “为何?” “不喜欢,我从不委曲求全。” “那二郎又何 苦招惹她呢?” “我招惹她?”李长靖摇了摇头,自语道:“这京城真是没法待了。” 张弘略道:“若仔细一想,贵妃这般安排也是为了二郎好。” “六舅,便是西征,我也能凭自己的本事,此事不必多说了。”李长靖道:“我就怕娘亲说服了父皇,六舅可愿帮我劝劝父皇?” “朝臣中若有人能说动陛下,只怕不是我啊。” “陆公?漠北之事具体如何,陆公也很清楚。” 弘弘略点头道:“只怕陆君实不肯为二郎说话。” “是啊,陆公不喜我的张狂,也觉得该给我个教训。”李长靖想了许久,叹道:“我明日去陆府拜会。” 说着,他站起身来,又道了一句。 “我会让他知道,人长大是会变的,我已经成熟了很多。” 张弘略笑了笑,抚须道:“二郎这便走了?你十二舅给你送了礼物,可一并带去?” “十二舅的礼物?” 李长靖回过头,犹豫了片刻,挥了挥手,颇为洒脱道:“算了,回头又要叫娘亲责怪,担不起。” ~~ 正月十六,东宫。 “殿下,二殿下到了。” 李长宜从案牍间抬起头来,道:“让他过来。” 不一会儿,李长靖施施然然走了进来,径直走到李长宜身后,看他处理文书。 “何事?” “唔,想与大哥一起吃顿饭。” 李长宜头也不抬,道:“昨日上元节,我难得清闲些。你偏要今日来。” “昨日陪一个人去看了花灯,今日才得空。”李长靖不由自主地笑了下,眼神有些不同起来,“你可看了?今年的格外不错。” “年年都一样,今日为何能想到要请我?” “未必是我请,大哥请我吃也是一样的。”李长靖道:“陆公说,只要大哥与他说一声,他便劝说父皇,不让我娶忽秃仑。” “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是她先来惹我的,老子早把她得了,结果等她被老子擒了,还要拿话激老子,说老子才是她养的小白脸,老子能忍吗?她……” “嘭”的一声。 李长宜不悦,一拍桌子叱道:“洗干净嘴再来。” “军中说话不都这样。” “我在军中三年,没见有人比你还脏话连篇。” “你不上战阵,不与小卒 为伍呗。”李长靖道:“总之,我不能输了她。” 李长宜问道:“凭什么你就不能输?” “我从来就没输过。” “幼稚。”李长宜低声道了一句,继续处理公文,道:“等政事堂来收了这些……一会想吃什么?” “包氏酒楼,火锅涮肉乃京中一绝。” 李长宜问道:“哪个包氏酒楼。” “哦,你三年多不在京城,有所不知。”李长靖道:“也就三年前吧,有人自称是包忠邦子孙,说牛羊肉片就是他家开创的,专做火锅,生意极好。” “真是?” “假的,但也许有亲吧?长得又蒙又汉的,不知是否是真的。包忠邦有个孙儿告到包淑仪那里说是冒称,包淑仪没理会。” “可口?” “那店家的辣椒油调得与众不同,连父皇都微服去吃过两次……” 李长靖回到京城以后,面对长辈、兄长,气场便与在军中时不同,话多了不少。 至于李长宜,只喝了三小杯酒,脸颊便泛起微红,那威严感消了下去,话语渐多。 “我告诉你,那日我真杀了你的头,父亲也不会怪我。休真以为我怕了你的小伎俩,懒得与你纠缠而已。小时候天下未定,长辈们忙,你们几个小的,谁不是我带着长大的?” “哈?” 李长靖酒量好得太多,转眼已喝了一壶,毫无醉态。 “我最烦人说‘太子把诸兄弟带大’,我们才差几岁?是我和你,一起把那几个小的带大的好吗?但就是你老成些,你是太子,什么都是你了不起。” 李长宜笑着摇了摇头,道:“从小到大,我替你收拾了多少烂摊子。那年贺兰山之战,你偷偷逃出长安城,遇到盗贼,是谁给你找回来的?” “要不是你,我那年便杀了第一个敌人。” “还有件事。”李长宜道:“其实我一直信你说的,从你犯军律到现在过了六个月,而忽秃仑肚子都八个月了……” “你说什么?!”李长靖惊愕了一下。 李长宜道笑道:“还不确定是你的,不是吗?” “我确……娘的!她算计我。” 李长靖很久没有说话,只闷头给自己灌酒,直到最后,用力地搓了搓脸。 “前几天,我遇到一个小娘子……我带她去看花灯……我一开始就没想碰忽秃仑,我就是怕压不住她那股狠劲,大哥你懂吗?她是草原上的母狼,我是拼 了命才按住她……但她不一样……” “哭了?”李长宜笑了起来,显得有些温柔,低声喃喃道:“这才算什么啊,要争皇位,比这残酷一千倍。你真的太软弱了。” “我知道残酷,如今我还能把握得住,也能拘束那些人,我也怕以后……” 李长宜抬手摇了摇,道:“有些话,父皇本就是想等你从军回来再与你说的,但今日,我来与你说。” “好。” “我从来就不觉得你有威胁。” “你侮辱到我了。” “与你是否出色无关。”李长宜道:“父皇就没想过把皇位传给除嫡长子之外的儿子,他要的是国家稳稳地过渡,度过这最迅速发展的数十年……你别急,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你想说父皇允许你争。他从来就没有因你争位而责罚过你什么。” 李长靖傲然抬了抬头。 李长宜道:“生于忧患,死于安乐。父皇不想让我安乐,因此一直默许你做这些。这道理,我也是近两年才想明白。” 说过这句话,他站起身来,摇着头醒了醒酒,最后拍了拍李长靖的肩。 “多谢你这么多年对我的鞭策。” 李长靖有一瞬间恍惚了一下,觉得自己像是醉了,问道:“你想骗我?” “也许吧。”李长宜道:“说句心里话,我很在意兄弟间的情义,否则,我还能信任谁来屏藩国家?” ~~ 次日,宿醉醒来,李长宜揉了揉额头,有些记不起昨日与李二郎说了些什么。 “殿下这是喝了几杯?”刘姄问道:“昨夜回来后,反而酒劲还上来了。” 李长宜抬手,比了个“三”。 “这般多?” 刘姄故作吃惊,道:“殿下怎能喝三杯这么多?” 李长宜自嘲地笑了笑,拉过刘姄的手,问道:“昨夜二郎说我老成,我确实从小就老成吗?” “也不会啊。”刘姄道:“殿下不记得蒙军杀到潼关那年,我爹留守长安,殿下趁他睡着,把他胡子剪了?” “有吗?”李长宜道:“他们似乎没发现是我做的?” “还不是我给你揽下了?”刘姄白了他一眼,笑道:“不过呢,虽然有这么一点点调皮。但相比你的兄弟们,你还是最懂事的。起来吧,父皇召你议事,似乎事情不小,兀鲁忽乃打算把汗庭迁到斋桑湖。” “那六郎离得就更远了啊。”李长宜喃喃了一声。 这日,他离开东宫,风一吹,才忽然想到昨夜与二郎说了什么。 但想必二郎也不是说放手就放手的,慢慢来吧…… ~~ 建统二十一年,七月末。 北平城外,征西军大营。 李长靖一身戎装,大步追上李长宜。 “大哥,我再说一次,我不会纳忽秃仑为侧王妃。我绝不会让素儿与那种母狼同居一个屋檐下。” “我何时说过要你纳她?她又何时说过要进你的门。” “她说过。”李长靖道:“她在私下里威胁我。你们都不信我……” “我没听到。”李长宜脚步不停,道:“我只知道她的儿子长得和你一模一样,我已经很后悔替你向老师说好话,看看你留下的这一堆破事。” “当年在贝加尔湖,是你不让我杀她。” “是我,我故意坏了你争位的资格。这样行吗?”李长宜终于肯回过身,道:“我知道忽秃仑不是一般的女子,她狠,她豁得出去,她是狡猾的狐狸和凶狠的狼。你傲?你觉得你笑一笑能搞定世上所有女子?好,哪怕有一个女人你搞不定,那就是忽秃仑,你跑去招惹她,你该。” 李长靖道:“不需要她,我们也能灭金帐汗国。” “是,但你知道有她在能少死多少将士吗?”李长宜拍了拍他的脸,道:“你马上离开京城了,清醒点,你不是父皇,你的历练远远不够,别再逞能。往后每看到忽秃仑一次,你就给我警醒些,别再犯糊涂、耍幼稚,这是整件事里唯一的好处了,二郎。” “我知道。” 李长宜叹了口气,还是用力抱了抱李长靖,道:“要对陆三姐儿好,她忍了你这一堆破事,还肯陪你去西北。” “我会。” “你是成家立业的男子汉大丈夫了,别再像以前不懂事。” “好。” “灭了金帐汗国,别辱没了你的姓氏。” “好。” 李长宜最后拍了拍李长靖的后背,道:“走了……” ~~ 建统二十九年。 “咦,今日竟摆上酒了,殿下何事如此高兴?” “你我夫妻今日小酌一番。”李长宜伸手拉过刘姄的手,道:“剑外忽传收蓟北,初闻涕泪满衣裳……我本以为我们这代人感受不到这种喜悦,但今日我收到二郎的战报了。” “打败金帐汗国了?” “此战不 容易。”李长宜浅浅地抿了一口,放下酒杯,道:“战场远隔千里,朝廷每年花费钱粮无数,迁人口、开荒原、养马匹……终是以国力压过了金帐汗国。” 刘姄眼带笑意,盯着丈夫的嘴唇,看他小口小口地抿酒,每次她都是仰头一大杯灌下去。 即便是这样,待李长宜饮了五杯,几乎快要醉倒了,刘姄还是半点醉意都没有。 她爹、娘可都是千杯不倒的人。 李长宜喃喃道:“二郎原本不懂事,这些年历练下来,终于长大了。” “那殿下的历练在哪里呢?” “我是长子嘛,小时候带弟弟妹妹就是我的历练。” 刘姄眼中笑意愈浓,还伸手摸了摸李长宜的头,道:“明明是我陪你一起带那几个小的。” 李长宜却已经醉了,头一倒,倚在刘姄怀里。 “姄儿姐。” “嗯?” “我的难处,从来不是二郎……是朝臣们的期待……太子难当就难当在这些期待。” “那,父皇怎么说的?” “父皇说‘就是得给他们留点期待,不然,他们如何容忍朕这个暴君’……他还说,再过十年就给我铺路,以保稳定过渡……可我其实不想他老……” 刘姄一手搂着的肩,一手拿起酒壶把最后一点酒也喝光了,道:“我爹说,哪有那么多愁的呀?再多麻烦,总有解决的时候。” “嗯,幸而是你。” “长宜。” “嗯?” “你最好了。” ~~ 建统三十九年,宫城大殿。 “看看吧。” 李长宜上前,接过几封诏书看起来,有些惊讶。 “这是朕给你那些兄弟们的诏书,提前让他们知道,明年朕会传位于你。” “可……儿臣还未准备好。” “就是知道你没准备好,才让你准备。”李瑕缓缓道:“否则等朕不在了你再接手,镇得住吗?” 李长宜却只感到惘然。 “如今这时代,工业腾飞的基础已渐渐有了,往后会是千年未有之大变局,会有怎样的变故,连朕也不知……总之,放心大胆地做吧,朕会是你的后盾。另外,朕也有些朕的事情。” “儿臣……遵旨。” “给兄弟们写信吧,告诉他们你的治国之策。” 李长宜行了一礼,捧着诏书出了大殿。 他身材高挺,走在这宫城中却依旧显得非常渺小。 而放眼天地,这个国家的疆域已太大。世上没有任何一个人有过治理这般广袤疆域的经验,只能慢慢摸索。 为盟主“张无忌000000000”加更,感谢盟主的打赏~~ 番外篇·来贺(为盟主“浮生且用月酌酒”加更) 建统十一年。 商队缓缓抵达了长安城门前,其中一个满脸棕色卷胡子的男人抬头看着城墙,发出了大声的惊叹。 “哦,我的上帝啊!世上竟有这样恢宏的城市?真是神的恩赐!” 过往的行人纷纷侧目,却没几个人能听懂他的话语。 “进城吧,马可。”另一更年长些的胡人男子说道,“我上一次到达时,这里还是伟大的大蒙古国,现在却成了新的国家。” “我想要能去拜见这位新的君主,方便我更加了解这个神秘的东方古国。” “相信我,马可,你一定得收回这个该死的想法,我们并不认识这个也许残暴到能把我们脖子拧断的君主,他也许是叛军,明白吗?” “亲爱的叔叔,我相信他一定会是一个仁慈的君主,当我穿过他的关卡,我已经感受到了善待。” “随便你吧,我莽撞的侄子,假如我们死在这里,在遥远的威尼斯一定会有个男人感谢你,因为是你的建议让你的婶婶能够改嫁。” “看,那人一定是贵族,也许是个王子……” ~~ 有一队人从城中出来,是个英俊的少年带着他的随从出行。 “动作快,人已经到渭河码头了。” 为首的少年十四五岁,才出城门便迫不及待翻身上马。 马刚跑起来,忽然,路边有个大胡子的胡人撞了过来。 “吁!” 少年马术极为高超,一勒缰绳,马匹高抬了前蹄,止住了奔走。 这其实是个颇危险的动作,好在少年牢牢坐在马上,没有摔下来。 他的随从连忙上前,喝道:“你是何人,为何冲撞我家小郎君?” 回应他们的是一连串叽哩咕噜的话语。 其后,一个通译才跑上来,道:“小郎君莫怪,这是从西边很远很远的国家来的商人,不懂习俗。” 就在这时,那大胡子忙不迭又说了一大通。 通译于是又道:“他说他叫‘马可波罗’,是从遥远的威尼斯来的,在他的家乡,人们都是坐船出行,他非常仰慕东方大国的文化。” 马背上的少年其实有急事,不时向官道那边看去,但还是耐心听完了这些话。 “望你在长安旅途顺遂,若遇麻烦,可来找我,到崇仁书院寻‘高宜’即可。” “好的,耽误郎君了,抱歉。” 通译还在作揖行礼,他身后的马可 波罗却很热情,又说了一大堆。 “他说,郎君一定是位高贵的王子,在他的国家,就是国王也没有郎君一半的贵气……” 李长宜礼貌地笑了笑,驱马离开。 …… 好不容易赶到渭水码头,李长宜一边走马一边寻找,终于找到了挂着“福建路”旗帜的船只,连忙翻身下马赶了过去。 人还未到船边,已听到一个大嗓门在说话。 “可算回长安了,可得好好搞一大碗面吃吃,四年没尝,还真是怪想的。” 李长宜目光看去,只见说话之人身材高大,威风凛凛,正是刘金锁。 他连忙迎过去,含笑在刘金锁面前站定。 不曾想,刘金锁看了他一眼,径直走了过去,一边走一边向随员嘀咕道:“好俊一小郎君,还有些面熟哩。” “天子脚下是这样,贵人多。” “快去找马车来,我家眷马上要下来了。” “是。” “刘伯父。”李长宜只好笑着唤了一句。 刘金锁回过头来,瞪着那双大眼看了他一会,还回过头四下望望,确认是在唤自己。 “你是……太……” “刘伯父,是我。” 刘金锁上前,差点就要抱住李长宜,到最后却又不敢,搓了搓手,不住道:“这么高了,都这么高了,我还怕过了四年,大郎认不出我。” “分明是刘伯父没认出我来。” “那能一样吗?你长得多快啊。” “马车我已经带来了……” 李长宜说着,忽意识到什么,转过身去,正见刘姄挽着柳娘的胳膊下了船。 四年未见,她长成了亭亭玉立的少女,一抬头往这边看了一眼,须臾又含羞低下了头。 ~~ 回去的路上。 李长宜与刘金锁并辔而行,聊了会福州的风土人情,回头看去,见有一个马车里有个小男孩探头出来,遂故意放缓了马速,行在马车边。 “刘培?可还记得我?” “嗯……我想想,你是太子殿下。” “那你不记得以前与我们一起玩了?” “记得,五郎、六郎、七郎、八郎,我和他们玩得最好。”刘培这才想起来问道:“他们在哪?” “你傍晚可到太平书院找他们,除了长绥,都还在读书。” “好,我有和他们写信。” 李长宜笑道:“我也有给你写信,收到了吗?” 刘培发愣了一下,道:“你明明是和姐姐互相写信,每月写好几封。” “要你多嘴。”刘姄终于是忍不住将弟弟从车窗边拉开,自己坐了过来。 她整理了一下耳边被风吹乱的头发,看着李长宜瞧了好一会,道:“这才几年,你一下比我高了。信上怎么不提?” “纸短,要提的事却多。” “听说许多人要给你选太子妃呢。” 李长宜笑着摇了摇头。 刘姄不满地瞪了他一眼,恼道:“有何好笑的?” “我笑有人因此连忙……” “你再说!” “好好,不说,总之太子妃的人选已经定下了。” “谁?” “天子说,只要条件合适,可以由太子喜欢,但也得问对方小娘子同意与否。” ~~ 半月后,崇仁书院。 李长宜交了今日的课业,正要离开,忽有个同窗赶到,道:“高宜,有人找你。是个满脸虬髯的胡人。” “马可波罗?”李长宜略略一想,便想起了是谁。 虽然那日被耽误了一点时间,但他并不讨厌对方。 毕竟,能听外藩人热情地盛赞自己的国家,本身是一件让人愉悦的事情。 时隔半月未见,马可波罗已学会了几句简单的中文。 “高宜阁下,我知道你一定是位贵族,我想与你成为朋友。” 李长宜笑道:“好,你在长安待得如何?” 其后的对话,马可波罗依旧需要通译。 但可以看出,他对这个东方古国的仰慕又增加了无数倍。 “太让人惊叹了!一切都是那么的不可思议,伟大的技艺、精彩的戏曲、华丽的布匹、富足的生活,哦!简直是天堂……请原谅我的冒失,我总是忍不住为这伟大的国度而惊叹。” 李长宜为人谦逊,面对这样的赞颂却坦然受了,道:“神州中华,地大物博,确是如此。” “哦,我成了关汉卿的戏迷!高宜阁下,你看过他的戏剧吗?我昨夜在城南大梨院看了整场的‘单刀会’,真是太棒了……” 马可波罗说了很久,最后道:“上帝啊,只怕我一生都了解不完这些奇迹。” 李长宜耐心听着,颇有风度地抬着手,道:“我带你看看我们的文化,这边走。” 崇仁书院 是这几年新建的,与长安其他许多的官学不同之处在于,它入学门槛颇高。教授的都是十五岁到二十岁的学生,且授课内容颇为深奥。 马可波罗一边走,一边赞叹,道:“我看得出来,这里一定是帝国人才的摇篮。” “只是一间普通的书院罢了。” “尊敬的高宜阁下,我还有一个请求。我想要拜见帝国的皇帝,却不知道该如何求见……” 有一个瞬间,李长宜眼神一凝,透出警惕之色来。 但这日,他还是把这件事告诉了李瑕。 “马可波罗?” “是,儿臣怀疑他这般想接近父皇,是否想要对父皇不利?” 李长宜说到这里,李瑕摆了摆手,道:“不会,朕听说过他的名字,并非什么刺客,一个商旅、探险家。明日下午,你带他来觐见吧。” “儿臣遵旨。” ~~ 次日。 “宣马可波罗觐见!” 马可波罗跟在李长宜后面,学着他的样子,进入了大殿。 他本以为这伟大帝国的皇帝一定是一个老人,然而,当看到坐在龙椅上那个看起来只有三十来岁的英俊威武的东方男子,他就震惊了。 “伟大的皇帝陛下,您来自威尼斯的仆人马可波罗向您行以最隆重礼仪。” 学着其他人的样子行了礼,又开口说了一句汉话,热情的马可波罗便紧张起来。 他觉得自己完全被这位皇帝的气场压得透不过气了。 “免礼。” 然而,下一刻,龙椅上的男人开口,却是以他家乡的语言说了句话。 “欢迎你远道而来。” 马可波罗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不由自主地道:“哦,我的神啊。” 他做梦都没有想到,伟大的东方皇帝竟会说他的语言。 “威尼斯是个美丽的地方。” “伟大的皇帝陛下,您的睿智让我深深地感动了。” 李瑕却也只会几句,是前世比赛的对手教的,炫耀过了也就是了,其后继续用汉语说话,与马可波罗聊了意大利的风土人情。 “……” 李长宜站在一旁,默默地看着这一幕,为父亲的博学感到了震惊。 而这日,当马可波罗告退,李瑕吩咐李长宜留下。 “父皇竟知道那远在天边的小国。” “你看过朕写的格物图鉴吗?朕相信,技艺的 进步会让世上的交通越来越方便,远在天边的地方也会很快到达。” 李长宜没有怀疑,道:“儿臣相信会有那天。” “朕曾看过一个故事。”李瑕道:“说的是,数百年后,一个像我们这样的泱泱大国,最后沦落到被小国欺凌,被指为落后。百姓崇拜外邦,如同今日马可波罗崇拜我大唐。” “怎会这样?”李长宜摇头,道:“不可能会这样啊?” “坐吧。”李瑕很有耐心,道:“朕可以告诉你是怎么一步步变成那样的。从固步自封与失去进取心开始……” ~~ 建统十三年。 马可波罗已能流利地说汉话。 在这两年里,他又觐见了两次,无比惊讶于伟大的东方皇帝那无所不知的智慧。 “亲爱的叔叔,我想不明白,除了神的恩赐,还有什么别的原因能让皇帝陛下如此伟大而完美。” “那就是神的恩赐,我从来不怀疑这点,为此我甚至开始怀疑上帝,转而相信东方的青冥教了。哦,上帝原谅我。” “哦,那个认为东西方所有的神都是天神臣属的可怕宗教,我连提到它的名字都要请求上帝的宽恕。”马可波罗连忙祷告起来。 “也许上帝真是天神的臣属呢?哦,该死,我的信仰开始动摇了,比妓女的腰带都松。马可,我们得回去了,我已采买了足够的货物。” 马可波罗摇了摇头,道:“我要留下,尽可能多地了解这里。” “我是不会等你的。” “亲爱的叔叔,我得与你告别了,我愿意老死在这里。”马可波罗道:“你应该把关汉卿的戏曲带回去,人们一定会爱上关羽……” 几日后,马可波罗送走了他的叔叔。 从长安郊外回城,他忽看到了城外有一座教堂,并不是基督教堂,而是青冥教址。 青冥教很少在百姓中传教,它的教义更多的是传给原本已有信仰的人,尤其是远来的各方信徒。 马可波罗犹了很久,终于是走了进去。 ~~ 建统十四年。 这年上元节,长安城除了花灯,最让百姓们欢欣鼓舞的就是如雨后春笋般冒出的各种新剧。 除了名家之作,如关汉卿的《女相窦娥》,白朴的《唐太宗雪夜破阵乐》,还有一个名叫马致远的年轻人排了一出《汉宫赋之马踏祁连》。 开国十余年,文坛、乐坛终于一扫宋、金以来的低迷、 哀切之风,重新有了昂扬大气的篇章。 李长宜却忙得焦头烂额。 因为与海都之战,势必在这两年内爆发。 如今天子已西巡,李长宜身为太子,会在开春后与百官把朝廷暂迁到北平。 这是他的第一个历练。 他一直在皇宫中忙着公务,偏是不时有弟弟妹妹跑来。 “大哥,你不去看花灯吗?” “我不去了,你们去吧。” “大哥,今夜城东戏园演窦娥的可是名家朱帘秀朱老板,真是将窦娥那铮铮傲骨、才华横溢的样子演得绝了,你不去吗?” “不去。” “那我晚些给大哥带好吃的……” 那些咋咋呼呼的喊声终于是消了下去。 李长宜独自在殿内忙着,正觉得有些冷清,一抬头只见刘姄正提着一个食盒在门外张望。 “你怎么进来的?” “哼,我可是马上要成为太子妃的人。” “过来,陪我坐一会。” “好,看给你带了菜,我自己带了一壶酒,你一边批文,我一边喝。” “酒有什么好喝的?有件事和你说,等到了北平,我得到军武堂三年,再从军三年。” “所以呢?” “成亲后反而会难得陪你。” “我陪你啊。”刘姄满不在乎地拿出酒壶来闻了闻,道:“我也想考军武堂,我可有天赋了……” ~~ 是夜,城南戏台上,最后一折《汉宫赋之马踏祁连》落下帷幕。 长安百姓人人跟着霍去病最后的歌高唱起来。 “国家安宁,乐未央兮。” “与天相保,永无疆兮。” “亲亲百年,各延长兮……” 马可波罗亦在这欢呼的人群当中,挥舞着手臂,跟着人群高歌。 心中仰慕不断泛起,他做了一个决定。 “致远兄,我想要一个汉名!” 一个被他搂住的年轻人推开了他,在人群中大声道:“我字东篱,比你年轻,你叫我东篱就好。” “东篱,我想起个汉名,你帮我想想!” “抱歉,你本名叫什么?” “马可波罗!” “马博儒?” “哈哈哈,我就叫马博儒,我要求学、游历,我要考大唐的官!” “你吃辣吗?”马致远道:“可 愿与我去吃庆功宴?吃蜀中新菜,香辣兔头宴。” “我吃了吗?我吃了啊,但我愿去庆功宴……” ~~ 建统三十三年。 太仓港。 随着巨大的轰隆声,一艘大商船缓缓靠在岸边。 有人从船上下来。 马可波罗立刻就迎上了上去,热情洋溢地道:“敢问可是朱总工当面?在下马博儒,久仰朱总工大名。” “马阁下何事?” “我到江南游历,听说朱总工是当今最了得的格物学者之一,特意来拜会,增长见识。” 有人上前,向朱世杰引见起来。道:“马先生是当世有名的探险家。” “探险家?” “是陛下御口对他的称呼……” 朱世杰听罢,向马可波罗一拱手,问道:“马先生是威尼斯人?” “朱总工也知我的家乡。” “我们商行的人去过那里,还有前往地中海的固定航线,一年往返一次……” 马可波罗大吃一惊。 须知,在二十年前,他初来大唐时,在霍尔木兹等了两个月也没遇上来东方的船只。 而当年那一段旅途,他足足走了四年。 “马先生?马先生?” “朱总工说什么?” “我方才说,若是乘坐我们新造的汇航号,顺利的话大半年就可以到威尼斯,马先生若有需要,可与我说。” “不。” 马可波罗莫名感到了恐惧,退后了两步,道:“我不走。” 他有些失态,最后瞥了一眼那停泊在港边的汇航号,向朱世杰一拱手,匆匆跑掉了。 ~~ 泰和元年,京城。 “宣右散骑常侍马博儒觐见!” 随着一声声高喊,马可波罗进入殿中,参拜了新的天子。 “马卿平身。” “谢陛下。” “算来,朕与马卿相识已有三十年矣,岁月匆匆,不饶人啊。” “臣有幸,亲眼目睹大唐三十年之繁盛,两代天子之英明,唯愿陛下与太上皇万寿无疆,大唐万世强盛。” “借马卿吉言,朕欲遣马卿为地中海宣访使,将朕的诏书传谕西方各国、播中原之文教。卿可愿为朕分忧。” 马可波罗愣了一会,几次张嘴。 最后,他郑重地行了一礼。 “臣,遵旨!” ~~ 海船破浪而行。 一个满脸胡子的大唐官员坐在船舱中,手中持笔,郑重写着什么。 “我毕生都难以陈述皇帝陛下的丰功伟迹,但决定竭尽所能将他的一部分事迹传于西方。” “陛下的御名是姓李,讳名瑕,他的尊号是皇帝,这个词在我们的语言中,是众王的王,他当之无愧于这个称号。” “因为就所统治的人民、疆域的辽阔、巨大的税赋,他已超过了世界上过去和现在一切君主。并且,从来没有一个君主能像他一样权威,获得他治下人们的绝对崇拜。” “但我首先要提的,首先要为之惊叹的,是他治理大唐这三十年来,为国家甚至为世界所做的伟大贡献……” 为盟主“浮生且用月酌酒”加更,感谢盟主的打赏~~预告一下,新书排期在6月1日,希望大家多多支持,谢谢~~番外应该还有一两篇,但也说不准,结束的时候我会说一下~~ 番外篇·交接(为白银盟主“公子WV”加更) 建统十一年,春。 云南路,大理府。 崇圣寺的钟声回荡,高长寿把一个骨灰盒交在住持僧人释觉性手中,长叹了一声,缓缓放开了手。 香堂中摆着灵牌,上书“故大唐少师滇国公云南宣慰使高公讳琼之灵位”。 跪在院中的年轻人们还在哭着,高长寿过去,道:“回去吧。” “叔父,父亲就这样走了。” “别哭了,大哥这些年常说他饱受病痛之苦,如今心愿皆了,能走也是解脱。” 高长寿安慰了侄儿,抬头看去,只见三座高塔与苍山相映,感到了自身的幸运。 过去那乱世,不提活得像蝼蚁一样的百姓们。便是身边的亲友,多少人战死、病死,而他自从庐州遇陛下以来,除了少数几回惊险的逃生,此后按部就班,竟一步步成为当朝国舅、云南王。 但他心里其实有些不安。 因大唐异姓封王且就藩边陲者,只他一人而已。 以往,可以说是因为云南地偏路远而高氏世镇于此,但随着昭通经营得当、官道凿通、文教渐兴,高长寿常常在想,陛下是否后悔当年许诺分藩自己云南王? …… 这日,才回到大理城,马上有官员上前,禀道:“王上,有蒲甘使节求见。” “蒲甘使节?”高长寿问道:“是答应朝贡了?既有使节前来,为何此前不先行知会?” “使节是突然前来。” “召见他。” 次日,缅甸蒲甘王朝的使节抵达大理。 使节名叫忙直卜算,面对高长寿时却有些隐隐的傲慢。 大概是因为在他眼里,从大理灭国、投降蒙古再到如今成为什么新唐,不过在短短二三十年。相比起来,蒲甘王朝已立国四百余年,统一缅甸两百余年。 于是,当高长寿问到蒲甘王朝对朝贡的态度,忙直卜算摇了摇头。 “云南王误会了,我此番过来是为了叛军之事。” 高长寿听过翻译的话,面露不悦,澹澹道:“本王从未听说过任何叛军。” “在缅甸国北方的怒江、澜沧江附近,有掸族叛乱,叛军被我们击败以后,逃到了云南境内。”忙直卜算道:“但你们收留了这些叛军,不肯将人交出来。” 高长寿道:“掸族原属大理国民,如今回归国境,便是我大唐子民,如何能交给你们。” 忙直卜算十分震惊,道:“云南王难道要 插手蒲甘的国事吗?!” “建统七年,吾皇诏谕缅甸来朝,尔等至今不肯派遣使节。既非我大唐藩属,如何敢颐指气使,让大唐为你处置叛军?!” “收留这些叛军,给云南带来的麻烦,只怕不是你能担得起的。” 高长寿澹澹道:“触怒了大唐,后果也不是尔一介小国担得起的。” “……” 使者退了下去。 高安庆若有所思,问道:“父亲故意激怒使者,是想讨伐缅甸吗?” 他是高长寿嫡长子,今年二十二岁,性格像他母亲段妙音,有些柔和。 “平定江南到现在不过五年,陛下暂时还没有伐缅甸的打算。”高长寿道:“等积蓄了国力,便是征讨,也会是先征北方,不会那么快顾到南方。” “是,那还命令边将继续收容缅甸难民垦荒吗?” “当然。”高长寿不喜儿子的优柔寡断,面对儿子时尤其严厉,“便是暂不讨伐缅甸,你还真担心激怒了他不成?” “孩儿知错,这便去安排。” 高长寿点点头,道:“记住,征讨缅甸与否,关键在于两点,一是农,二是医。国朝初立,地广人稀,若不能有足够的粮草供应,征其贫瘠之地何用?其地炎热,易生热疾,若医者药材不足,将士岂愿驻守?” 高安庆老实应下。 “我得去看看陛下送来的那些作物。”高长寿起身,喃喃自语道。 这是建统十一年,在两湖、川蜀等地培育多年的双季稻已在云南普遍种植,从大洋返航的船只去年刚刚带来了土豆、玉米等作物种子。 云南正处于大兴农业的时期,故而,高长寿本就是故意吸引缅甸难民进入云南。 他在期待着粮食丰收能为云南带来的改变。 也许,心中那桩隐忧也能借此解决。 ~~ 建统十八年,九月。 这一年难得无灾无难,云南各州县稻米大丰收,另外,昭通、宣威等地的土豆;温凉、会泽等地的玉米也产量勐增。 而在云南路最南方,在一个新设立的勐班县,也开垦出了一万亩水稻田。 路府州县官员与百姓皆欢喜于能过一个大丰年,高长寿想的则更多。 他上了一封奏折,在这年年底,带着长子高安庆踏上了往京城述职的道路。 出了龙首关,高安庆回头看了一眼,脸上浮起担忧之色,忍不住还是开口向高长寿问了 一个问题。 “父亲,因我们收容掸族,如今与缅甸的冲突愈演愈烈,万一……” “什么叫‘因我们收容掸族’?”高长寿皱眉道:“因那罗梯诃波帝暴虐无道,逼得他的子民没有生路,方使边境不宁,却是谁教你是非不分的?!” 高安庆道:“孩儿知错,孩儿是担心万一父亲不在云南时缅甸发兵攻来……” “放心吧。”高长寿澹澹道:“云南就算没有了云南王,西南边军也不会让外寇入境。” 这句话隐隐有些别的意思,只是高安庆一时没有完全领会。 他如今还不是云南王世子。 ~~ 建统十九年,正月。 宫城。 当李瑕挥退了宫人,与高长寿相对私语,开口便道:“你请封世子的奏折在朕这里压了十多年了,并非朕想出尔反尔,不给高氏世袭王爵。而是一直在考虑,能否将高氏的封地再往南移一移?” 高长寿心领神会,应道:“臣此番进京述职,正是想请陛下出兵征讨缅甸。” “不急,这几年来征海都,征高丽、东瀛,如今在西域与金汗帐国之战事还在持续。朝廷并未做好出兵缅甸的准备。” 高长寿道:“臣此次来,带了几个缅甸人,能否请陛下召见?” “召。” 一个瘦小黝黑的男子被带进了大殿。 他这一辈子还是第一次见到这样恢宏宽阔的宫殿,虽然心中害怕,还是忍不住四下偷瞧。因为紧张而手心出汗,不停地在衣襟上抹着。 “外邦小民阿禾,拜见皇帝陛下,陛下万岁。” “你会说汉话?谁教你的汉话。” 阿禾紧张地打了个哆嗦,应道:“诸葛武侯教的。” “诸葛武侯?” 李瑕先是讶异,又问了几句才明白过来,原来诸葛亮平定南中后,劝诸夷筑城堡、务农桑,使诸夷皆从山林迁徙至平原,对缅甸边界上的许多百姓有深远影响。 因此,如今在缅甸北方多设有诸葛武侯庙,一部分百姓视之为神明,称之为“阿公阿祖”。 而有些诸葛武侯庙至今还有会说汉话之人,阿禾的汉语就是从庙里学的,一开始说得磕磕绊绊,是逃到了云南这几年才流利起来。 “皇帝陛下,我们想活下去只得逃到大唐,孩子们说汉话,说汉话的多。” 李瑕问道:“为何活不下去。” 阿禾看起来畏畏缩 缩,说话却颇有章法,应道:“国王那罗梯诃波帝只顾他自己享乐,不管百姓死活。他下令修建大塔为他祈福,国库已经耗空了,他要强迫我们纳粮,服劳役。人们都说‘宝塔成时国王死’,可宝塔年年在修,国王还没有死,连佛祖也只保佑能修佛塔的国王啊……” 昏君、暴君统治下的百姓是什么样的生活,对于中原而言已经有些陌生了。 但在阿禾声声泣血的控诉中,李瑕仿佛能看到一个四百年的腐朽王朝即将崩坏时的模样。 “我们将缅甸称为‘建塔王国’。”高长寿道:“它的历代国王都喜欢修建佛塔。高僧拥有左右国王之大权。寺庙坐拥田地与塔奴,不耕而食,以致民穷财尽,国势日蹙。” “大理国也崇佛。” “回陛下,不同。”高长寿道:“大国崇佛,把儒、佛融而为一,儒生无不崇奉佛法,佛家也都诵读儒书,有所谓‘释儒’,有佛家之慈,有儒家之仁,以万民为重。而非如缅甸国王,竭尽万民以供一人礼佛……故而,臣请征缅甸,以救其万民于倒悬。” 他已为此准备了很久。 然而,御座上的天子却是摇了摇头。 ~~ 长安城中,包氏酒楼。 李长宜、高安庆在顶楼的包间中坐下。 事实上,高家的几个兄弟,以及李长宜的两个同母弟十郎、十三郎也在酒楼间,但李长宜显然有些话是想与高安庆单独聊。 “能吃辣吗?” 自辣椒被带回来,这几年常常能听到类似这样的问题。 高安庆笑应道:“能吃一些,辣椒在我们那推广得也快,祛湿用的,如今别人怕辣,但云南人不怕辣。” 李长宜笑着点了菜,道:“我记得很小的时候在汉中见过表兄,后来是在长安,今日是我们第三次相处吧?” “是啊。”高安庆低声道:“高家不像张家久在北方,让殿下受委屈了……” 李长宜连忙抬手摆了摆,道:“没有委屈,二弟对我只有鞭策,这是实话。反倒是朝廷一直未册封你为世子,你可委屈?” 高安庆一愣,道:“征东瀛之后,陛下以州县治之,包括诸皇子也未得封王。由此可见,未册封世子关乎国策而非针对高家,我不会因此委屈。” 李长宜抬起酒壶,才要给高安庆斟。 “我来。”高安庆连忙接过。 “并非是完全不分封。”李长宜道:“近年来,重臣们常常在讨论此事 。事实上,父皇并非完全不分封。当是朝廷力所能及之地,以州县治之。而远疆之地,终究还是要靠分封来屏藩中枢。” 他说着,接过高安庆斟好的酒,抿了一口。 “所谓‘天子有道,守在四夷’,赵宋便是唯恐边帅倚兵,不敢放权,故而一旦四夷有警,则社稷不守。国家得有屏藩,才能免于外族入侵,才能不失开拓之心……需要有忠心可信的屏藩。” 高安庆因听到这些话有些紧张,不知所言。 过了一会,店家上了菜。 李长宜不欲让外人在场,遂让店家退下去。 高安庆连忙起身涮肉。 李长宜又抿了一口酒,默默看了高安庆一会,开口道:“我总觉得高家诸人身上都有种不争不抢的感觉。” “殿下何出此言?” “母后便是如此,我从来没见到她对谁发怒。”李长宜说着,脸上不由露出了微笑,喃喃道:“宫娥们都说,‘皇后娘娘是观音菩萨在世’。” 高安庆点了点头,不知该如何应,道:“是啊。” “二舅与舅母也是,二舅少有与人争功,平江南时不急不徐,当了云南王,请封世子这么多年没动静,也不见他不快。舅母的娘家丢了段氏的江山,却从来对二舅一句怨言也无。还有表兄你,功利心不重。” “许是因为大理向佛,多是这样的性子。”高安庆想了想,自我评价道:“我似乎……有些无趣?” “一点点。”李长宜笑笑,举杯,与高安庆碰了一下。 ~~ 次日。 李长宜从榻上醒来,便听刘姄取笑道:“殿下昨日喝了多少?竟是让人扶到门边,还真是一年就要醉一次不成?” “今年有进步,喝了五杯。” “在外醉倒了就是不行。”刘姄脸色一沉,道:“万一出了事怎好?” “无妨。”李长宜低声自语道:“我若连在他面前醉倒都不敢,往后岂敢将西南屏藩交给高家?” “我看啊,殿下就是逞能。” “我看人的眼光该是准的。” “所以呢?” 李长宜起身道:“我打算写封奏章,请征缅甸。” ~~ 建统十九年的春天,因李长宜的一封奏章,举朝哗然。 李长靖、张弘略立即拉拢了一批反对征缅的臣子,打压太子在朝中的势力。 有的官员认为朝廷连年征战并无 国力征缅;有的则认为缅甸并不值得征伐……虽说无心,皆指出了太子在这一事上的错误。 而有的官员则是直言“太子因高家的关系而失去了理智的判断”。 于是,不仅是太子,高家也受到了连番弹劾,众官员皆知高长寿难以对付,矛头纷纷指向高安庆。 随着舆论愈演愈烈,对太子的威信已产生了颇严重的影响。 这是李长靖平生中最接近夺嫡希望的一次。 然而,随着一封消息传到京城,这一切舆论也就戛然而止了。 “缅甸国趁云南王不在,出兵四万、战象八百,攻大唐盈江、金齿、勐班诸地!” “……” 谁也没有想到,首先发动战事的,竟是那缅甸国。 朝中对太子的攻击顿时停止。 李长靖接受不了自己被权力蒙了眼以至于遭到这种弹丸小国的羞辱。 是夜他喝得大醉,末了,在城中积水潭边的白云楼挥毫题诗,成了这年京城最大的逸闻。 其后数年间,提起二皇子,不少人都能想到那句诗。 “我有乾坤千古业,岂因浅底困蛟龙?” ~~ 三月末,云南消息再度传来。 “捷报!大理路安抚副使蒲帷亲领精骑八百急援盈江,激战半日,破缅军象阵,缅军大乱败退。蒲副使追击百里,入缅境,连破其寨三十五!” 对于这个结果,朝臣们并不意外。 但都觉得不够。 李长宜、高长寿、高安庆等人再次上书,请征缅甸。 这一次,李瑕终于下召。 改封高长寿为缅甸王、任征缅大军统帅,返回云南筹备征缅事宜。 另,册封高安庆为缅甸王世子,以皇十子李长云代天子巡宣南疆,全权处置西南诸藩朝贡事宜。 这一次,朝堂上众臣都嗅到了别的味道。 什么叫“西南诸藩”。 ~~ 建统二十二年。 唐军基本攻破缅甸北方诸城。 高长寿、高安庆父子了解西南风物气候,不急于推进,而是分兵驻守各地,张榜安民,悉心治理。尽力避免炎热天气对士卒们产生的影响。 但就在这一年,缅王那罗梯诃波帝却被他的庶子梯诃都杀了。 梯诃都自立为王,欲征兵与唐军相抗。 然而,不等唐军抵达蒲甘城,梯诃都已在与诸兄弟争 位的纷乱之中被杀,蒲甘王朝由此灭亡,各地官员纷纷向唐军投降。 …… 详细的战报传到京城,李瑕看过之后,递在了李长宜手中。 李长宜没有太多的欣喜,更多的是感慨。 “缅王既不肯停下对百姓的盘剥、又不能拘束儿子们争位,亡国何其快也。” “以之为鉴吧。”李瑕道。 “儿臣谨遵父皇教诲。” 这是李长宜从军中回朝以后独立处理的第一桩政务。 在高氏的帮忙下征缅甸而已,看起来十分轻松。 但在这三年多的时间内,他却一次次感到担忧,用人不当怎么办?战争失利怎么办?须知只要一场热症,就能使大军溃败…… ~~ 泰和元年。 蒲甘城。 “缅甸王高安庆一直就是个轻弱的废物。如今唐天子年老退位了,继位的太子绝不会有那般可怕。到了我们复国的时候!” 说话的是缅甸的旧世族首领,名为阿散哥。 当年唐军攻到蒲甘,阿散哥杀了缅王的几个儿子,率先投降,由此保留了一部分势力。 他蛰伏多年,终于是等到了如今的这个机会。 “给你们看看,我弄到了什么。” 说到这里,阿散哥招了招手,马上便有人扛着一个箱子上来。 打开箱子,周围一众缅甸旧贵族大将都吃了一惊。 “火枪?!” “唐人重利,海商为了钱什么都敢卖。”阿散哥道:“这就是我从唐人海商手里买的,用他的枪,造他的反!” “好,杀了高安庆,缅甸地远。看那新皇帝有什么能耐再调兵来征我们。” “就是,西南诸藩,未必都服这个新皇帝。” “缅甸王府的地图拿来。你们看,王府是由以前的王宫改建的……” 阿散哥说到这里,忽然,外面传来一声惊呼。 “官兵来了!” “怎么了?!” 阿散哥大惊,操起一把火枪便踹门出去,竟见到高安庆亲自带兵往这边来。 他不由又惊又喜,抬起火枪,瞄着高安庆,缓缓扣下板机。 “敢来,去死吧。” “砰!” 一声巨响,火枪忽然炸开来,将阿散哥两只手臂齐齐炸断。 他血流不止,躺在地上痛苦地嚎哭不已。 满堂 皆惊。 没有人还记得他们方才想要叛乱。 “全都拿下。” 高安庆吩咐着,走到在地上打滚的阿散哥面前,道:“你觉得我好欺负,我可以理解。但大唐江山必然会稳妥传承,这不是你这个蠢材能理解的。” “啊!啊!” 回应他的,只有阿散哥的嚎叫。 高安庆看了一会,才接过单刀,一刀斩下阿散哥的头颅。 “拿石灰匣好,与我的贺表一起送到京城呈给陛下……” 番外篇·此生(为盟主“会说话的肘子”加更) 一个宽敞明亮的会议室里,有人指点着投屏说了一段话之后,不少人议论起来。 “老板真要这么做吗?” “我以为只有硅谷那些疯狂的富豪才会做这种不切实际的梦,‘啊,我将无比长寿,成为不朽霸主阶级的一份子’,哈哈。” “开会,别开玩笑。” “好,但老板真的打算像那个约翰逊一样通过所谓的‘蓝图计划’实现长生不老?” “定量吃营养品,固定作息把每分每秒做什么规定好,抹七种乳酸,严格管理各种身体数据,甚至包括夜里有几次勃动?把人体当成数据表格来管理,这和在监狱里有什么区别?” “好了,别说了,你们只要做好你份内的事就好。” “我是想说,退役运动员很有钱吗?每年要花多少钱去实现这个不可能的愿望?” “新来的?” “真说起来,这是当今世界上最接近成功的停止衰老的、逆生长的办法,且有了先行的数据。约翰逊甚至建立了一个全球逆生长爱好者网站,现在他是世界排名第一。” “我看,老板就是认为自己能在自律程度上超过他。” “好了,都看过来,现在核对这几点,包括实验性的基因法设备的采购、医疗团队的聘用,首先我们会在西溪湿地建一个私人疗养院……” 忽然,有人匆匆推门进来,道:“老板已经快到了。” 会议室中众人不由忙碌起来。 …… 一架私人飞机飞过云层。 李瑕翻看着手中的资料,心里也觉得这是个疯狂的计划。 他从来不觉得自己与那些硅谷资本家有共同之处。但,通过以绝对的自律与毅力来维持身体状态,甚至延长寿命到达某个奇点,这件事对他有致命的吸引力。 他希望接下来的人生,还能够以不断的努力做到一些伟大的事。 透过机窗看去,眼前终于能看到壮阔广袤的大陆。 机舱里响起了播报声。 “前方即将抵达萧山机……” 忽然,一阵刺耳的电流声打断了播报,飞机产生了剧烈的晃动。 “滋滋滋滋……” 飞机似乎撞进了什么黑云里,窗外一片漆黑。 强烈的晃动中,李瑕系好了安全带,拉下了氧气面罩…… 至此情形,他依旧保持着冷静,试图在绝境中找到一线生机。 然而,下 个瞬间,黑云中的一切完全被湮灭…… ~~ 宋兴昌四年,临安。 聂仲由从吴山走过天井坊,准备去往钱塘县牢。 天色忽然暗了下来,他抬头去,只见一片黑云遮住了太阳。 “要下雨了?”他心想。 然而,当他走到钱塘县牢,再抬头一看,只见万里无云,天朗气清。 “大好乾坤,岂甘沦丧?” 聂仲由不由感慨,转身走进黑暗的牢房,拿出一枚令牌,冷冷道:“让牢头来见我……” ~~ 宋咸定十年、唐建统五年。 御街还是那条御街,天地间却已翻天覆地。 家铉翁捧着一封旨意出了宫城,走到江万里、马廷鸾等人面前。 “太后已下了决意,大宋三百余年社稷……亡了。” 良久,江万里长叹一声,缓缓走向御街。 他抬头看着苍天,心中满是不解。 “数十年来,无数能人异士都想救天下……赵葵收复三京、孟珙藩篱三层、谢方叔请行限田、吴潜整顿财政、贾似道公田变法、陈宜中合纵连横。唯有那一位,早在十余年前、他不过十六岁,便选了最对的路。” “也许是他办成了,所以那才是最对的路。” “不,选对的路很重要,朝堂上诸公皆可谓天纵奇才,可谁从一开始便想到唯有推翻大宋社稷,另起炉灶,方有一统天下之可能?太多人在错的路上走了太远,他却劈开荆棘找了条通天大道。” “江公说他一开始就打算好这么做?” “兴昌四年,我曾在选德殿上见过他一次。”江万里喃喃道:“十六岁少年郎,眼神却仿佛看破千载。如今回想起来,愈发想不通啊。” “不论如何,天下一统了,你我可以归乡了。” “只盼往后海晏河清吧……” ~~ 建统十年。 宫城中,胡真轻手轻脚赶到李瑕身边。 “陛下,宁妃娘娘又在用这些了。” 几个瓶瓶罐罐被摆在御案上,李瑕一一拿起看了会,站起身来。 此时后宫之中,阎容正坐在铜镜前鼓捣着什么,听得外面“陛下万福”轻唤声响起,连忙收拾桌上的东西。 “在做什么?” 阎容连忙起身,双手藏在背后,抿嘴笑道:“陛下来了?昨日臣妾送的礼物陛下可喜欢?” 李瑕摇了摇头,走到她面前,往她背后看去。 阎容躲开,调笑道:“那王清惠生得貌美,更兼才情无双,我们请她来给诸皇子皇女教诗,她却每次听到陛下眼睛里便泛了水,不知陛下可有沉醉在她的水乡里?” “朕没碰她,打发回去了,往后也别送这种礼物。” 阎容显然已将手里的东西放好,双手揽在李瑕脖子上,用身子推着他往屏风后几步,道:“陛下不必嫌弃她,这些年谁不知道赵禥宫里的美人们都与新的一样,陛下都不知道她有多想……” “少搞这些无聊的事。” “臣妾想让陛下开心嘛。”阎容踮起脚,贴在李瑕耳边,道:“等陛下让她知道能有多舒服了……岂不是比寻常女子有趣得多?” “朕没什么不开心的。” “但陛下就是不满足,臣妾感受得到。”阎容用手指在李瑕身上划着圈,道:“好像陛下心里总觉得少了些什么?” 李瑕握住她的手,转身拉开她的抽屉,果然从里面拿出两个瓷瓶,一个是砒霜,一个是丹药。 “陛下……” “你还敢吃这些。” “臣妾就是不想长皱纹嘛。” “朕给你的办法没有用吗?” “一点点,但砒霜更有用,陛下你看臣妾……” “你本来就没皱纹,怎就是砒霜有用?它只会害死你。” “臣妾从不怕死,就不想变老变丑。” 也只有阎容敢在李瑕面前撒娇,但她其实知道李瑕很生气了,很快又软言求饶,贴着他蹭个不停。 “谁都能从容老去,你为何不能?” 李瑕推开她,收了药瓶,转身出了春华宫,那边妙岚领着宫娥迎上来。 “陛下。” “将宁妃禁足,严禁她再采买物件,即使是皇后与赵衿也不许来看她。” 但就在这天夜里,李瑕忽然再次想起了自己失事前一段时间的所做所作。 他披衣而起,重新来到了春华宫。 推门而进,绕过屏风,只见阎容正趴在榻上轻泣,他不由叹了口气。 阎容回头看来,抹着泪道:“陛下嫌臣妾年老色衰,想将臣妾打入冷宫。” “不用倒打一耙,你自己信吗?” 阎容眼中带泪,却已得意一笑,抚着自己妖艳的面容,道:“陛下今日生气却还肯回来,还是因为我美。若我真年老色衰了,陛下就不生气,也不 会再回来了。” 李瑕长叹一声,坐在榻边,问道:“你就只信自己的美貌,不信我们多年感情,是吗?” “臣妾一辈子的娇纵都是因为美貌,臣妾不知道没了它要怎么活?” “我会陪你好好活。” 阎容已动了情,凑近了李瑕,妖娆的身段轻轻摆动,呢喃道:“我更想要你好好疼我。” “……” “陛下,陛下……臣妾还很美吧?” 阎容从来都喜欢以一种极致燃烧、绽放的方式迎合李瑕,许久,直到她终于力尽,满足地蜷成一团。 云鬓松散,落得满榻都是。 “臣妾好喜欢……陛下……冠军的意志。”阎容轻喘着,道:“我常常想,我宁愿死在这样的时候。陛下不懂我的,我宁愿死掉,也不想朱颜凋落……哪怕你说我是心理的病,是。可这就是我,是烟火不是枯花。” 李瑕的汗水浸在榻上,终于不再像之前那般生气。 阎容自顾自说着,道:“知道吗?如果不是陛下,臣妾在临安时已死过两次了。我的这些年华都是捡回来的,想尽情地美下去。” 李瑕搂着她,道:“朕很遗憾,纵使富有天下,也不能帮你留住年华。” 阎容笑了起来,喃喃道:“陛下已经给了我最好的年华……” 说到这里,她眼中又有水意,支起早已无力的腰身,整理着云鬓,道:“臣妾来,臣妾想让陛下开心……” ~~ 建统四十年。 李瑕常常独自待在沙盘苑中。 那是宫城中新建的一个大园林,将世界的地图建成一个沙盘,有水池代表海,有草坪代表草原……需站在高处的亭子里,才能俯瞰全貌。 “陛下。” 高明月走到亭中,轻声唤了一句。 李瑕伸出手与她互相挽着,叹道:“朕称帝四十年,已将所预知的一切都描述给了世人。这是朕异于常人之处,抛开这些,朕并非一个卓越的政治家,因此到了传位给长宜的时候了啊。” “早知会有这一天,可真到临头了,臣妾还是心中忐忑,陛下真能放心长宜吗?” “放心不放心的,总得交出去,如今是最好的时机。朕曾答应过你,陪你再回大理,明年便可启程了。” 这一年,李瑕开始渐渐放下政务。 他在唐安安的住处找到了很多的画作,画的多是她们早年间的肖像,不论任何时候看,都还 美若天仙。 亲手收拾着这些画作,他也颇为感慨。 “阎容故去之后没几年,世间便有了照相机,偏她不肯再等等。但其实,朕与她一样,还不知道怎么面对衰老。” 说话间,有宫娥匆匆赶来,道:“陛下,带方郡王快要不行了。” “摆驾。” …… 自从东瀛平定、海贸渐盛之后,李昭成已回京居住,如今出任宗正寺卿。 事实上,国朝初立,宗正寺并没有太多要管的事情,若早个十余年,倒还有皇子皇女们做的略有些出格之事。如今调皮的皇子多已从征各国,李昭成便更闲了些。 这日,李瑕微服到了带方郡王府时,见到的却并不是个躺在病榻上奄奄一息垂死之人。 李昭成正在做菜,一转头见到李瑕过来,连忙赶出厨房……别家的厨房都是设在后罩院,唯独他家是设在前院。 “陛下,老臣斗胆,想邀陛下小酌几杯。” 话到这里,李昭成还补了一句,道:“陛下忙于国事,已四十余载未与老臣单独把酒闲聊了。” 李瑕笑了笑,道:“你也不怕犯欺君之罪,但也就是今年,朕算是得了空……” 桌上菜肴很多。 当最后一道菜摆上来,李瑕还难得愣了一下。 “陛下请看。”李昭成抚须道:“这‘螯虾’可是陛下多年前曾与臣说过的龙虾?” “朕提过吗?” “那年老臣陪陛下在长安农圃尝辣椒,陛下提过许多菜色,臣全都记得。”李昭成缓缓说到这里,又道:“对了,老臣还有桩隐秘的私事,京城的包氏酒楼,有两成股是老臣的。” 他年纪大了以后,不像以前那样害怕李瑕了。 “真有包氏子孙?” 李昭成笑道:“算是真有,只不过不是包忠邦一脉的。” “难为你都还记得,这几十年,天下餐桌日渐丰盛,有你一份功劳。”李瑕夹起一只鳌虾看了一会,见它长得还是有些不同,问道:“何处来的?” “新大洲那边的货船带回来的,老臣颇认识些各洲找物产的探险家,因此派人给老臣送了些。” “年纪大了,你别什么都乱吃。”李瑕道:“现今有些东西能否入口,连朕也不确定。” 近年,他确实看到许多后世未曾见到的动植物,因胡乱吃东西而死掉的探险者也不在少数。 李昭成却是笑得很爽朗,道:“老臣 近年在想,若是后人用饭时能偶尔提到老臣的名字,那老臣虽不如诸多开国功臣,也算是对后世有功劳。” 李瑕剥了一只鳌虾尝了,发了一会呆,最后道:“能吃到这一口,不容易。” “是陛下熟悉的味道?” “也许吧。” 李昭成有些得意,但他牙都掉光了,吃不了太多。 “陛下,这数十年下来,老臣不信也得信了,陛下早已不是原来的二郎……可当老臣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 李瑕剥着鳌虾,始终没听到李昭成后面的话。 目光看去,只见李昭成已哭得泣不成声。 “朕懂你的意思。这么多年下来,是与不是的,早已成了家人。那年给老人封太上皇的时候,也是这般与他说的。” “老臣无功而受爵,每每思来总觉惭愧。” “活到这把年岁,许多事看得与过往不同了。”李瑕道:“我年轻时与人不亲近,能在这贫乏的世道里活得不孤独,多谢了你们。” 李昭成呆愣了一下,开怀大笑起来,用有些颤抖的手端起酒杯。 “老臣能听陛下这般说一句,死而无憾矣。” 李瑕端起酒杯与他碰了一下,道:“敬我们到世间走一遭。” 这个院落,过去常有意气风发的年轻人的聚会,这日则是两个老者这般聊了几句…… ~~ 泰和三年。 大理,洱海边。 落日把走在海边的两个人身影拉长,风吹来很舒服。 “走吧,文静她们还在等我打马吊呢。”高明月道。 “你先回去,我再坐会。” 高明月走了两步,却又回过头来,看了李瑕一会,在他身边坐下。 “问你一件事。” “嗯?” “你还有没实现的心愿吗?趁这几年我们还走得动就去做吧,免得留下遗憾。” 李瑕有些自傲道:“这样一辈子,哪还有什么遗憾?” “但我们很早以前就一直觉得,你好像没有那么开心。” “怎么会?” “我们私下都在说,换作别人有你一半的功业,都不知狂成什么样子呢。” 李瑕望着海面上那些优雅的飞鸟,想了想,叹息道:“我曾经做了个很长的梦,有一辈子那么长。在那辈子活到最后几年时,我本来想去修仙的。” “修仙?” “嗯,追求一下长生不老。” “像秦始皇、唐太宗?” “比他们科学多了。”李瑕感慨道:“但愿望一样,这是人生实现世俗价值之后的最高追求吧。” “可这些年来从未见你寻仙问药。” “因为已经不可能了。”李瑕道:“上辈子我觉得有一线希望,我自诩是个自律、专注、富有毅力的人,于是当知道严格控制自己的身体数据就有万一的可能实现长生不老时,我非常兴奋,觉得那计划就是为我量身订制的一样。但在我准备放手去做的那一刻,梦醒了。” 高明月问道:“很遗憾吗?” “以前阎容也总问我,那几年我想的还是‘这辈子再开疆扩土、促进科技,有些东西还是永远达不成,世人永远不知我失去了什么’。但后来这些年我想明白了许多事……我其实并不在意能否长生不老,事实上,那原本就是不可能成功的计划,我只是想要做些事能让我确信自己没有虚度光阴。这个愿望在这辈子达成了,我很确定我没有虚度光阴。” “如果要做到这种地步的话,‘不虚度光阴’未免也太难了。”高明月低声道:“我就整天想着闲聊,打马吊。” “看内心的满足感,有人志向高远,有人淡泊明志,人只要能让自己满足就好。”李瑕道:“于我而言,这辈子能做下这些事业,能有你们相伴,比长生不老还要让我满足。” 高明月愣了一下,抬头看向李瑕。 她能看到他眼角的皱纹,满头的白发。 仔细看他的眼,她才发现,他眼神里已没有了早年间那种淡淡的、与世隔离的疏离感。 高明月不由笑骂道:“你这老头子,越活越不正经。世间本就没有长生不老,让你这般一说,好似你放弃长生不老选择下凡一样。” “说到‘下凡’倒是更准确些,我原本过的是比皇帝还舒服的神仙日子,不经意下凡来走了一遭。” “你敢说,我就敢信。怕不怕?” “真的。”李瑕道,“当年早与巧儿说了‘李哥哥是天上来的’。” 高明月不由收了笑意,想到数十年来那许多解释不通的事,心中愈信了几分。 她转念一想,反而悲伤起来,低声道:“所以我的夫君真是谪仙人。那,你一直以来都很难过吧?” “不会。” 李瑕反而笑了起来,握住了高明月的手。 “凡间好。” 为盟主“会说话的肘子” 加更,很感谢、也很荣幸白金大佬的打赏~~大概率这是最后一篇番外了,明后天要是没有番外的话,我会写个完本感言,再预告新书,希望大家不要删书架,非常感谢所有书友一路支持~~ 完本感言 番外也写完了,《终宋》算是彻底完本了。 一年零九个月的时间,414万字,一千三百多章,很荣幸有大家一路陪伴。 汇报一下成绩,截止到目前还差一百多均订到3万订,我也因为这本书成了2022年起点的十二天王之一,真的非常感谢所有的读者的支持。 也有一些期待没能达到,下本书再努力吧。 关于本书原本有很多想说的,但真到写完本感言的时候,发现想写的基本都在故事里了。 相比《我非》,我在《终宋》里做的是减法,这本书最中心的内核其实只有一个,李瑕那种坚韧、自律、勇敢面对一切的精神。 在我写小说的头两年一直无人问津,无数次气馁、痛苦、想要放弃,但后来《我非》从一开始的十几个均订写到了完本时的四五千均订、现在的七千五均订,我渐渐意识到锲而不舍的坚持努力是有效果的,这是设定李瑕性格的初衷。 我看宋史,最痛惜的不是它的科技、制度,而是它的统治者的懦弱。 于是我把这两者结合起来,想写一个以主角之毅勇一扫其懦弱的故事。 希望这个故事,能让我与大家都得到一些激励。 ~~ 我平时与人交流得很少,但其实大家对我的支持我都看在眼里、感动在心里,只是平时讷于表达。 《终宋》能有这個成绩,要感谢我的主编锐利,编辑琉星。 感谢我的运营团队,感谢铛铛铛1铛铛、青龙山王老汉、_书友a帮我打理运营事项, 感谢重金打赏我的大佬们:niea、公子wv、守妹拴财、色如多、超级暴躁aaa。 还有我的134位盟主,感谢你们:二十四影、这更新谁项的住啊、宅这么叼、玄幻小蛀虫、明日大雾、bcknoon413、阿喀琉斯003、寸青丝年华、干坏事的羊、公输吟尘、_书友a、青龙山王老汉、勇敢的西瓜刀、张无忌000000000、而今迈步从头越丶、那年的小明、两手插袋谁都不爱、无语之人、上帝的塵封、林三木、太原公子褐裘而来、octane、穷人的世界没人爱啊、你好大顺顺、八一路古天乐、传奇高达666、王二郎二、歌山第一帅、包子包包、古道黯然、读者1422508578330202112、13点7分、我是分析师、枫槿如畵、提莫队长正在待命、随时回火星、户口他爹、等你思路、深刻不等于接近事实、定庸、如意如仪、昵称不是空白、黎天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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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切体会到写作是门熬体力、精力、灵感的青春饭,再接再厉吧,希望下一本书能够达到《终宋》没达成的一些成就。 恳请大家继续支持。 再次感谢大家! 6月1日,新书见。 新书预告 新书目前已经筹备差不多了,确定在6月1日的0点发布,可能会晚几分钟。 新书的签约要到白天完成,然后才能收到月票,所以想提前求大家给新书留保底月票,万分感谢。 这样也好,大家可以在没签约的时候投资新书,回报率更高。 谢谢大家! 新书目前已经筹备差不多了,确定在6月1日的0点发布,可能会晚几分钟。 新书的签约要到白天完成,然后才能收到月票,所以想提前求大家给新书留保底月票,万分感谢。 这样也好,大家可以在没签约的时候投资新书,回报率更高。 谢谢大家! 新书《满唐华彩》已发 新书《满唐华彩》已发: 盛唐繁花似锦,惊天裂变在即。 天宝五载,他睁开眼,看到了“昭昭有唐,天俾万国”的盛世雄风,名将如云,疆土广袤;能臣如雨,仓廪丰盈;诗歌璀璨,文华耀目;美色倾城,歌舞升平。 他也看到了满朝如痴如醉,骄固奢靡,争权不休;江山飘摇,积弊丛生;胡儿叛乱,人如草芥。 渔阳鼙鼓动地来,他偏要让此唐不失华彩。 ~~ 新书写的是安史之乱时期的故事,能写的故事、人物有很多,从繁华盛世到天下大乱,唐玄宗、唐肃宗、杨贵妃、梅妃、高力士、杨国忠、李林甫、安?山、李白、杜甫、王维、颜真卿、郭子仪……我想着笔的也很多,就都放在剧情里吧,希望大家给我时间慢慢展开。 今天凌晨会先发两章,签约要到白天才可以完成,在签约之前不能投月票、不能打赏,恳请大家留月票投给新书。 再说几句心里话。 从《终宋》的故事结束,到《满唐华彩》开始,中间隔了十天。这十天我没有休息,查资料、构思、准备大纲,写出的废稿就有几万字。 我不是不累,不是不想休息,就是觉得《终宋》没能签约大神,我希望《满唐华彩》能够做到,打算用尽全力去做这件事。 嗯,我一直是不太喜欢说这些的,但确实想告诉大家,我想要争明年的大神。 成绩这种事离不开大家的支持,我也始终感激所有的读者。在此,我恳请大家能够支持新书,支持正版订阅,往后我应该会求很多很多次月票,打扰之处也请见谅。 新书期最重要的是追读数据,第一步的目标是需要15万的追读才能获得够好的推荐位,和终宋每天的追订是差不多的,所以厚颜拜托大家追读。 具体规则是,三个月内有充值记录的起点账号,在最新章节发布的24小时内追读,在新章节阅读时间有1分钟,并翻到最后一页。 这样的追读可能需要一个月,养书的读者方便的话可以帮忙把最新章开自动阅读,速度调慢一点也可以,感激不尽。 全订读者可以进q群(625508104),进微信盟主群请联系格格巫,发书和上架时我会在群里发红包。 感谢大家! ~~ 往后又是一场两年的旅程,由衷感激陪伴着的所有人。 那就一起开始吧。 新书《满唐华彩》已发: 盛唐繁花似锦,惊天裂变在即。 天宝五载,他睁开眼,看到了“昭昭有唐,天俾万国”的盛世雄风,名将如云,疆土广袤;能臣如雨,仓廪丰盈;诗歌璀璨,文华耀目;美色倾城,歌舞升平。 他也看到了满朝如痴如醉,骄固奢靡,争权不休;江山飘摇,积弊丛生;胡儿叛乱,人如草芥。 渔阳鼙鼓动地来,他偏要让此唐不失华彩。 ~~ 新书写的是安史之乱时期的故事,能写的故事、人物有很多,从繁华盛世到天下大乱,唐玄宗、唐肃宗、杨贵妃、梅妃、高力士、杨国忠、李林甫、安?山、李白、杜甫、王维、颜真卿、郭子仪……我想着笔的也很多,就都放在剧情里吧,希望大家给我时间慢慢展开。 今天凌晨会先发两章,签约要到白天才可以完成,在签约之前不能投月票、不能打赏,恳请大家留月票投给新书。 再说几句心里话。 从《终宋》的故事结束,到《满唐华彩》开始,中间隔了十天。这十天我没有休息,查资料、构思、准备大纲,写出的废稿就有几万字。 我不是不累,不是不想休息,就是觉得《终宋》没能签约大神,我希望《满唐华彩》能够做到,打算用尽全力去做这件事。 嗯,我一直是不太喜欢说这些的,但确实想告诉大家,我想要争明年的大神。 成绩这种事离不开大家的支持,我也始终感激所有的读者。在此,我恳请大家能够支持新书,支持正版订阅,往后我应该会求很多很多次月票,打扰之处也请见谅。 新书期最重要的是追读数据,第一步的目标是需要15万的追读才能获得够好的推荐位,和终宋每天的追订是差不多的,所以厚颜拜托大家追读。 具体规则是,三个月内有充值记录的起点账号,在最新章节发布的24小时内追读,在新章节阅读时间有1分钟,并翻到最后一页。 这样的追读可能需要一个月,养书的读者方便的话可以帮忙把最新章开自动阅读,速度调慢一点也可以,感激不尽。 全订读者可以进q群(625508104),进微信盟主群请联系格格巫,发书和上架时我会在群里发红包。 感谢大家! ~~ 往后又是一场两年的旅程,由衷感激陪伴着的所有人。 那就一起开始吧。 新书《江山风物志》已发 新书《江山风物志》已发,请大家多多支持。 这次虽然是放在玄幻分类下面,其实是一本带《山海经》奇幻元素的架空历史小说,是我自己很喜欢的也一直想写的一个故事。 然后,我很想念每天通过更新和大家一起遨游小说世界的日子,那就再次开始吧。 新书见~~ 《终宋》新书《江山风物志》已发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终宋》牢记网址: 新书《江山风物志》已发,请大家多多支持。 这次虽然是放在玄幻分类下面,其实是一本带《山海经》奇幻元素的架空历史小说,是我自己很喜欢的也一直想写的一个故事。 然后,我很想念每天通过更新和大家一起遨游小说世界的日子,那就再次开始吧。 新书见~~ 《终宋》新书《江山风物志》已发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终宋》牢记网址: 新书《黄袍加身》已发 莫惊春先是觉得他说得对,自己应该让高氏重新、彻底地认清周氏,不要被表象迷惑。 莫惊春回到莫家,碰见周氏和莫远林出门,两人已经吃过了,一人扛了一把锄头又要下田去。 心中只有万分侥幸,感谢自己曾经的九年义务教育和七年高等教育。 苏修面如止水,大脑飞速运转思考这,自己如何逃出生天,怎样活下去。 另一边宋振雄已经抱着宋甜出来,正往车上走去,陈志铭想要上前被两个保镖拦住,宋紫菱也不再同他废话,跟在父亲后面也上了车。 苏修长出了一口气看来那些黑衣人也没到丧心病狂,顺我者昌,逆我者亡的地步。 他的唱功已经达到了七级,除非是顶级一线歌手或者歌王、歌后,否则大部份专业歌手都不如他。 不过,这灵魂不稳,的确不是一件好事。所以,她还是决定干回自己的老本行,也能积点功德,稳定一下自己的灵魂。 此值存亡之秋之际,苏修一新任刺史,不拉拢人心,居然直接要将上任刺史斩首示众。 横林镇四周都有一些倒塌的房子,在那里有一些鬼子堆起篝火,准备宿营的事。 陡然间,雨欣愣住了,紫宁也是愣住了,万化境界,对于她们来说,相当于是一个传说而已,她们却是没有实力和晨雪抗衡。 “嘭!”龙啸天一脚踢在龙易天的肚子上,就像一个玩物一般龙易天被踢飞了十几米。 赵子龙一听,原来还是在说自己。这次,他的手下不再留情,一顿拳脚下来,汪经伪像一滩烂泥似的堆在那里了。 “还记得我们初次相识吗?”黎若晴目光炯炯的看着我,眼底的爱慕之意丝毫不加掩饰。 “哼……”一声闷哼传来,长舌怪人身形一个趔趄,被我射中了身体。 杀!一出手就要迎头痛击!精铁枪倏地疾刺出几朵枪花,最先扑杀过来的三人身上如马蜂窝般多出几个血窟窿,鲜血像喷泉一般洒出,几人惊愕的双//就变得毫无生机。身后覃风三人紧随我身后展开了攻击。 清静两人这时候已经回到自己的房间了,幸儿今天已经收拾整齐在门口等了。 弗拉罗分块就在液体的作用下清醒下来,他平稳地落在地上,却一阵皱眉,只感觉到自己的胸口处传来了一阵剧痛。 在叶凌宇的心中就算是墙头草,他也有墙头草的价值,也能够利用,而叶凌风竟然说舍弃就舍弃,这点他叶凌宇可做不到。对于叶凌 宇来说只要能够利用起来的人或者物,那么就要不惜一切代价让他发挥出最大的价值。 凭什么洛倾夭要被洛家家主当成宝贝宠着,凭什么她要夺离王妃的位置? 可是,在穹宇的威压之下,那人却显得十分轻松,依旧是在看着前方,悬挂在大殿顶端的一副壁画。 不过,还是对张景凡造成了一定的影响,他要做的不仅之镇压这些天阶战器,在镇压的同时,还需要去炼化。 而楚伝则是坐在一张椅子上,津津有味的观看着场上的比试,对于楚伝来说,他觉得像是这样的大型比武还是很有观摩价值的,他可以从中学习到一些战斗经验来。 砰!穷奇只感觉胸口发闷,吐出一口鲜血,原本就没恢复全部实力的他一下受了重伤,可以说是山雨欲来风满楼,惨的不能在惨。 这一下将王琨给吓住了,他有点不知所措,毕竟这种事情也是第一次发生在他身上他有点爱莫能助。 这样怎么行,我可是冲着看看真实情况去的,守在大门外看个屁。 江倬在江家之内地位虽然不低,但是这么严重的错误,就算是家主都保不了他。 过了好久,楚伝这才相信了事实,真是没想到,整整一年零三个月的时间,自己的修为不曾有半点进步,然而昨夜当楚伝打开了心结之后,修为竟然突飞猛进,直至通灵境。 “哈哈。”秦风很贪心,但他根本不吃不喝。因为事实上,他只是一个生物,没有办法享受美味的食物。秦风虽然给了他断剑和太空戒指,但大部分都是不必要的。 盖吴收复杏城起义,自称秦地王。拓跋那采用陆俟计策,诱使盖吴叔父将其杀害。 今天无论发生什么,他们都必须要把许冰倩带回家族,带到刘世家面前认错。 六合铁场虽大,但因为已经建成,日常修修补补需要用到的火砖、青砖等并不多,故而这里只有五座不大的砖窑。 因为这个管狐兽不是一般个体,而是数码世界的神——世界树座下的皇家骑士之一。 只是这样沉重的氛围可不怎么好,柳意欢开始滔滔不绝地说起自己年轻的时候。 丽莎娜闻言,不禁露出羡慕的眼神,她虽然比莫思更早掌握魔力,但在魔法方面,却还在学习阶段。 爱丽丝和奥蕾莉亚也已经进入实验室了,但是她们没有实验室的密码和门禁卡。 城墙外,安卡站在城门前观察了一会儿战线,很明显战线一直在被向前压。 他奋进千辛万苦,努力求学,来到了天启资本,并且在里面摸爬滚打,终于熬出了头,来到了老板身边。 故而,苏铨在国子学为五人办理好手续后,又给沈璘等四人安排了住处。 可……自己突破是和系统提供的奖励有关,这个世界还有什么东西能够预判到系统的存在吗? 大蜘蛛连连摆腿,同样退后了几步,并且一条腿指着最中心的那页金纸。 如今偶像恢复正常了,她开始被身上的味道折磨得够呛,连喝水都觉得恶心。没办法,她只好冒险拼一把并模仿偶像提前写了遗嘱,大不了早死早超生嘛。 不过谢珩体内有南疆的秘术,应该不会那么轻易的让拓跋月得逞的。 他奋进千辛万苦,努力求学,来到了天启资本,并且在里面摸爬滚打,终于熬出了头,来到了老板身边。 故而,苏铨在国子学为五人办理好手续后,又给沈璘等四人安排了住处。 可……自己突破是和系统提供的奖励有关,这个世界还有什么东西能够预判到系统的存在吗? 大蜘蛛连连摆腿,同样退后了几步,并且一条腿指着最中心的那页金纸。 如今偶像恢复正常了,她开始被身上的味道折磨得够呛,连喝水都觉得恶心。没办法,她只好冒险拼一把并模仿偶像提前写了遗嘱,大不了早死早超生嘛。 不过谢珩体内有南疆的秘术,应该不会那么轻易的让拓跋月得逞的。 他奋进千辛万苦,努力求学,来到了天启资本,并且在里面摸爬滚打,终于熬出了头,来到了老板身边。 故而,苏铨在国子学为五人办理好手续后,又给沈璘等四人安排了住处。 可……自己突破是和系统提供的奖励有关,这个世界还有什么东西能够预判到系统的存在吗? 大蜘蛛连连摆腿,同样退后了几步,并且一条腿指着最中心的那页金纸。 如今偶像恢复正常了,她开始被身上的味道折磨得够呛,连喝水都觉得恶心。没办法,她只好冒险拼一把并模仿偶像提前写了遗嘱,大不了早死早超生嘛。 不过谢珩体内有南疆的秘术,应该不会那么轻易的让拓跋月得逞的。 他奋进千辛万苦,努力求学,来到了天启资本,并且在里面摸爬滚打,终于熬出了头,来到了老板身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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