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世纪道长的一千零一夜》
1. 欢迎来到21世纪,先生
何知宁从小到大都是个赶早不赶晚的人,即便是移居日本之后,这个习惯也没有改掉。
每天早上五点起床。六点半出门。卡着早高峰前一班地铁来到公司。装有玻璃外墙的电梯旁空无一人。
一切都如同往常。
何知宁走进电梯,按住开门键,让后她一步的男士得以走进电梯。
“早上好,何小姐。”
“早上好,七海先生。”
一如往常地,两个人互相打了招呼。
站在她旁边的男人全名是七海建人,身形高大魁梧,面庞棱角分明(好的那种),眼窝深邃,还有一头在亚洲人之间十分稀有的金发。根据他自己的说法,是因为他的祖父是丹麦人。考虑到七海建人那极具说服力的脸蛋,何知宁没怀疑过这种说法。
至于两个人怎么熟络起来的......同样都是赶早上班、踩点下班,次次都坐一部电梯,能不熟吗?
不过他们之间的关系也仅限于打个招呼。虽然两个人在同一家公司,但七海建人在证券部,何知宁在采购部。他们的部门并不在同一楼层。
但是今天好像有些不一样。
“何小姐,采购的工作好做吗?”
面对七海建人的问题,何知宁反问道:“你要听真话还是假话?”
“当然是真话。”
“糟透了。狗都不干。公司要跟你提调岗的话可别来,辞职也别来。”
她特地把“辞职”两个字咬的很重,因为这个部门最不缺的就是烂事,能劝退一个是一个。
“那你是……?”
何知宁知道他没恶意,只是性格直了一些。无所谓,她会向工资低头。
何知宁干脆利落地来了一声“汪”。
七海听了愣了一下,接着笑了,但那笑声转瞬即逝。他立刻切换回无情打工人的神情,说:“昨天晚上的时候我看到了,你把高桥部长从卡拉OK店抬出来。”
何知宁不禁“啊呀”了一声。其实绝大多数同事的聚餐她是不愿意参加的,但昨天有大客户来,她这个主要负责原料的采购员也被叫了去。结果就是她忙前忙后忙了个彻底,包括不限于倒酒、敬酒、分装沙拉。
卡拉OK那算是第二轮,一些大叔喝酒喝大了,兴致盎然地要求姑娘们表演才艺,大体就是脱衣秀那种。何知宁不肯,她也不希望其他姑娘做,于是主动给那群大叔灌起酒来,把他们喝地神志不清,但神志不清又造成新的问题。
高桥部长是她的直属领导。人还稍微可以一点,唯一的毛病是喝大了赖着不走,她只能在众目睽睽之下把他搬出店,扔进计程车。其实何知宁暗暗觉得那才是她获得提拔的直接理由,但她没提过,但没想到会被七海建人撞到。
“那是凌晨的时候了吧?”
“嗯......”七海建人不回答,只是沉吟。
显然是有什么难言之隐。何知宁也不是喜欢问别人隐私的人,说了一句“如果失眠的话,还是去医院看一下比较好”,便走下电梯。
正式的上班时间是早上九点,但就何知宁这个岗位的工作量,真要那时候来上班就等着加班吧。
接收生产发来的原料预用量,对照罐存数据,检查OA系统上有没有遗漏的需求,整合数目,确认之前订单的剩余发货量、合约的预估价,比较成本,与物流组确认在途原料情况......
一条龙下来,她已经机械性地不知道回了多少句“早上好”。
嘿,这就叫做专业打工人。
在何知宁敲敲打打,给供应商发送信息的时候,突然有一只手伸了过来,握住她的杯子。
她微微抬头。站在她面前的是一个面庞和肚子都溜圆的男人,是她在这个部门的前辈。有家室,孩子都已经上大学了。不知道为什么,最近好像把念头打到了她的身上。
他装模作样品了一口咖啡,大声赞美道:“啊,小何磨的咖啡就是好喝啊。我还是第一次喝到这样的味道呢。”
......哈?
这家伙是来耍猴戏的吗?
“这是速溶咖啡。”
嗯,这个男人当场就石化了。
“Nestlé(雀巢)啊,前辈没喝过吗?真意外......”何知宁没有停止攻击,继续阴阳怪气,“毕竟前辈是个好男人,挣的钱都归夫人管了吧?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儿子再过两年才到能够就业的年纪呀。”
那个男人被她说得晕头转向,哆哆嗦嗦说不出一句话。
如果发脾气就会显得他太小气,如果顺着她的话说下去就会显得厚脸皮,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何知宁笑容满面,放下最后一根稻草。“欢迎来到21世纪,先生。”
那人终于理解留在这里只能找难堪的显示,缩着脖子,如一颗圆球一般溜走了。
看男人走了,坐在她旁边的同事,早川立刻凑上来,小声说道:“何,你真厉害,连北条前辈都不怕。”
北条是公司的老人了。为了搞好和达官显贵的关系,大公司里总会有那么几个前者的亲戚,啥也不做,但酒局少不了他们,主打一个用来沟通关系。北条就是这种人:官老爷派来的关系户子。
“还好吧,如果丢了工作,再找就是了。”
“呜哇,真帅!”早川的语气中满是羡慕,“以前只有在学校里才能看到你这样的人呢,什么都不害怕......”
何知宁在键盘上敲打的指尖一顿,说:“不,要说害怕的事情还是有的。”
“哎?什么什么?”
“抱歉,我去洗一下杯子。”
何知宁说着,捞起桌上的水杯,起身就往茶水间走。
这个水杯上印着皮卡丘的花纹。黄皮电气老鼠笑着的模样十分可爱,何知宁只要看一眼,心情就能跟着变好,所以完全不想扔。如果可以的话,她还想给水杯消个毒,但可惜没那条件。
她仔仔细细洗着水杯,看着水从她的掌心、指腹划过。
害怕的事。
她的思绪不由自主地跟流水一起流动。
何知宁当然有害怕的事。虽然提起来很突兀,但她其实是个道士。在她看来,东京,不,整个日本都是神秘的大舞台——就什么势力都能插一脚这点,她老家的确输得彻底——但就那些还不足以令她生畏。
令她感到害怕的,是她体内链接着的、被人传颂为“年”的怪物。因为它,何知宁吃了不少苦头。
说来话长。就结果来说,很长一段时间,何知宁的灵魂都处于一种非常不稳定的状态,她只要一入睡,灵魂就有可能脱离躯体,顺着时间的长河逆流而上,在一个相和的躯体中着陆。
这种说法有些恶心。故事还需要从她十四岁的时候说起。
她不过是在玉泉宫普普通通睡了一觉,再度睁眼时却要面对黄金色的异国他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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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从结论上来说,她的灵魂附着到了一个年仅四岁的小丫头身上。她的名字是泰雅,因发烧高热而亡。当然,泰雅的父母并不知道自己的亲生女儿已逝,他们所能看到的只有奇迹恢复的女儿,虽然舌头不太灵活、脑袋也不太灵光,但这对于一个军官家庭来说算不上大事。
旧时光的父母待她不薄。当她用贫瘠的语言描述自己想去学堂的想法时,父亲第二天便把她扔进当地最好的文士学校。当她展现出对骑马射箭的兴趣时,母亲没有说任何苛责的话,反而鼓励她,为她请来老舅——他们都说他是全凯美特骑术最好的勇士——哪怕她是个瞥见寒锋就会瑟瑟发抖的“弱女子”。连她的亲弟弟都对她有别样的敬重,尤其是他求着她代做作业的时候。
老实说,何知宁对那样的家庭没有任何异议(因为她对自己的亲生父母毫无印象),甚至偶尔会想:“啊,如果是我的亲生父母一定也会这样对我吧。”
可惜,虽然人生最大的魅力就在于它的不确定性,但人世中的一些事情总会注定,一如孩子无法选择父母,无法选择自己是否诞生。
所以当她的年纪又来到一个十二岁,她的父母给她的生日礼物是一桩预定好的婚姻的时候,何知宁没有难过,没有震惊。泰雅只有一种“终于来了”的释然感。
不过当父亲说出结婚对象的身份时,她还是大脑空白。那时她就算算上现代的年纪也就二十岁,还没有练就一手炉火纯青的扑克脸,嘴巴先于大脑做出反应——哈?
“虽然是王子,但其实只是小儿子。”她的反应似乎给了父亲一个错误信号,对方赶忙开口寻找借口安慰她,“有我和你的弟弟在,他不会苛待你的。”
泰雅在心里白眼都已经翻上天了。
是啊,小儿子,就算排在他前面的兄长少说有十个(更何况前面现在活着的只有两个),历史也会保佑他是最后的赢家,因为他祖父叫拉美西斯,他父亲叫塞提,而他和那个坟头草都已经三丈高的老爷子一个名。
他会有一把伟大的椅子,一个古老的帝国。会有无数人赞扬称颂他的名,这赞美自他成为王储开始,并将持续到人类历史的尽头。
——那么我会是什么呢?
脑袋里的知识如流水般不受控制地汹涌而出,泰雅越想越觉得自己人生的尽头近在眼前。
她当然知道自己会是什么。她会是拉美西斯人生中最不显眼的装饰品中的一环,那可悲的五百分之一,更好笑的是,她在对方人生的占比恐怕还没到五百分之一。
但她没得选。
如果何知宁再冷心冷肺些,她大可一头吊死,或者自己抹了脖子......但那之后呢?法老手底下不缺将军,靠着下埃及军功上位的十八王朝更是如此,和他老爹同才干的难找,但稍次一些的估计两只手都数不过来。
泰雅死了,也会有其他人进火坑,只留下她爹妈和笨蛋弟弟们暗自难过。
哈,算我福薄。
她听到源自内心却无从发出的冷笑和滑出嘴边的应答。
父亲想要说些什么,但房门“咚”地如烟花般炸开。他们一起望过去,站在门口的是一名少年。他的面貌与泰雅有四成相似,不过泰雅承袭了母亲的鹅蛋脸,有着流畅的下颌线,少年则与他们的父亲一样,顶着一张方方正正的面孔,顺便他的性格就和他的长相一样有棱有角。
“不行!姐姐不能嫁给那个王子!”
2. 命中注定
她的弟弟,吉古利的闯入实在突然。他们的父亲,努尔,紧皱着眉头,立刻从座位上站起。
只要见过吉古利的人都会夸他是天生的勇士,因为他总比同龄人的身材更加高大、肌肉更加发达,然而这样的吉古力在努尔面前就跟放牛娃一样。
不过放牛的也是有骨气的。
少年勇敢地面对父亲的俯视,把刚刚的话又变着法说了一次。“姐姐不能嫁给法老的儿子!”
火上浇油……
泰雅感受到愈加焦灼的空气,不由哭笑起来。自己这弟弟哪里都好,就是长着一只不看气氛的气态大脑,同时脾性还像头倔驴。
虽然不知道这孩子究竟是怎么想的,但如果这时候不说两句,吉古利就要跟自己的床铺来个三日蜜月了。
她转头望向母亲里塞亚。与碧绿的潭水打了个照面,泰雅意识到从刚刚开始,母亲的目光就没从她身上移开过。更令人在意的是她的表情:她的眼睛中有难以用言语形容的愁绪,就好像她看着的不是自己即将出嫁的女儿,而是一只即将迈入地狱的羔羊。
不是有那句话吗?
——婚姻就是女人人生的坟墓。
恐怕对她这性格和婉的母亲来说也是如此吧。
和自己老弟的气态大脑相反,泰雅的大脑是固态的。如果她想,她能从零编出一整套完整的逻辑去颠倒黑白——现代点来说,她的专业是社会工程学——但尴尬的是,爱和家族几乎是她的反义词。
如果只是扮演懂事的女儿、可靠的姐姐这种程度还好,但真的要面对源于母爱的担忧时,她犹如AI的应对系统就会原地失灵。
没错,就像现在这样。
泰雅感觉自己的舌头在口腔不住地打转,就像一条可笑的蛞蝓。她努力在脑袋里面搜罗字句,最后发现自己能说的只有:我会嫁给他的,所以您不要难过了。
得了吧,要是说出来,她的好妈妈非要哭给她看不可。
好在吉古利的气态大脑足够给劲。他的发言不仅没有停下,反而为高昂的气氛灌上最后的热油。
“如果要我姐嫁给不知道姓甚名谁的王子,还不如让她和摩西结婚!”
他的发言太过荒谬,连母亲都用不可思议的目光瞧向自己的儿子。父亲则转向她,眼中写满自家白菜被猪拱了的惊愕。
如果现在我表达出一丝对摩西的好感,老爹就会找他算账吧?为了不让堂堂将军找区区放羊娃理论成为民间歌谣的素材,泰雅开口:“这关摩西什么事。”
“我看你和他相处挺开心的。你看,你们下棋的时候我从插不上嘴……你们照顾羊群的时候也是。”
在母亲的叹息声中,泰雅翻了个白眼。就这东拼西凑的理由和理所当然的态度,他弟弟对“爱”的理解也没高出她哪去。
“你在说什么蠢话。”或许是因为儿子的发言实在离谱,努尔紧绷的神经忽得放下,失魂落魄地坐回座位,连训斥都变成无奈的埋怨,“如果你姐被那个臭小子勾走,关于他们故事的歌谣第二天就会传遍大街小巷。”
吉古利眯起眼睛,但这并没有让他看上去多么有威胁,反而让他像个杂耍艺人。“有那么夸张吗?”
“哈。”他们的老爹冷笑一声,“那群外乡人只要皱个眉头我就知道他们想要拉什么屎。”
这次皱起眉头的换成里赛亚。“当着孩子的面说什么呢?”
泰雅赞同,毕竟吉古利的大脑在化为气态的路上少说有他们老爹的一半功劳。
“对不起,”老爹的歉意甚至没有持续到发言结束,“但我说的是事实。”
努尔的喜好在库马特的将士之中非常有代表性。他这辈子最讨厌的有三类人:小白脸、商人和海上民族。
其实这不难理解。
对于一个合格的父亲来说,每一个想勾走自己闺女的男孩跟盯着菜田的野猪没两样,如果他同时是个商人,又是来自海岸那头的外乡人……真是灾难。
恰好摩西和他的同胞们个个肤色白皙,又自大海远道而来,在凯美特没有属于他们的土地,如此,商业就成了他们主要的谋生手段。
比如摩西,虽然他是个放羊的,但那只是他工作的一环。摩西会培育羊羔,强壮的卖或租给农户用于耕地,生长快、体格大的会卖给富人,甚至王室,可惜凯美特的气候不需要羊毛制的衣物,否则摩西的生意定会更加红火。
总之,就做生意这点,她的老爹再活八辈子都赶不上他口中的“臭小子”……至于他的宝贝闺女怎么跟路边放羊娃扯上关系,那就是另外一个故事了,现在不如把注意力放在吉古利身上。
“哼,人一旦跟王位扯上关系就要变成神人啦。瞧瞧他们选妃的标准,又要美貌出众,又要简朴持家,还得智慧过人,会说机灵话,最好再精通外交。”吉古利掰着指头如数家珍,显然是没从上次王储选妃的八卦中走出来,“他们不如直接去求伊西斯女神专门转个世。”
“你说的这是大逆不道。法老都是神的化身,要的怎么会是普通人家的女儿?”努尔伸出手指头点了点儿子的额头以示警告,“谁教你的这些话,以后不许说了!”
吉古利翻了个白眼,继续稳定发挥。“当然啦,我猜他们老祖宗的血也比咱们多点,至少屁股肯定更大。”
点摁的动作立刻换成实打实拍在屁股上的巴掌。吉古利哎呦地叫出声来,捂着屁股吱哇乱叫,其实他根本就没那么疼,不过雷声实在大得要命。努尔转而给他头顶来了一拳。这下小伙立刻立正,供出邪典言论的主要散布者(或者说源头)。
“我姐说的!”
好一招祸水东引。
顶着父亲投来的死亡视线,泰雅在心里给做鬼脸的老弟竖起小指。
当然,努尔不会对她做些什么。事实上,在泰雅的印象里,他从来没动过她一根手指头。当她说了什么怪话,做了什么奇事(往往在这个时代让她显得格格不入,还有点神经质),努尔只会用谴责的眼神盯着她,就像现在这样。
做错就要挨打,挨打就要立正。
虽然泰雅打心底里觉得东方某国的道歉文化属于陋习,但迅速滑跪总没有错。
她迅速低下头,回道:“对不起父亲,我不是要对法老不敬。”
男人呼得卸去全身力气,疲惫地坐回座位,叹道:“泰雅,我的女儿,你日后会成为王子的妻子。切记,不要再说这种任性的话。”
泰雅对此没有异议。她知道自己说的话都是杀头的罪过。
“当然,父亲。”
但她的好弟弟还处于状况之外。“等等,这事就这么定了吗?”
“你以为我们在讨论什么?吉古利,你出去,这里没有你的事情了。去看看你的弟弟。”
父亲的语气变得很不好。吉古利还想说什么,但接着就被父亲跟拎一只小羊羔那样丢出去了。
“在你结婚之前,我不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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拦着你跟摩西见面,但你要记住,结合是一件神圣的事情。不要给那个外来的臭小子不切实际的幻想。”
努尔与其他凯美特人一样,重视生育,并将之视为一种神圣的事情。如果他们的家族没有跟法老扯上关系,努尔也会和其他父亲那样,支持她的自由恋爱。
但是到如今,她其实没什么选择。
凯美特的女子在婚后会被要求对丈夫保持忠贞,但婚前的约束并没有那么多,但在婚姻提上日程后私自与他人结合并怀孕依然是对王室的不敬行为。
结合凯美特开放的社会环境,泰雅也不确定这种行为能否真的废除婚约,但一定会影响她家族的仕途。
更重要的是,她对摩西没那方面的兴趣。
泰雅乖顺地点头,将之前的话重复了遍。“当然,父亲。”
接着,父亲又向她嘱咐了一些事宜,主要围绕结婚之前的宴会,要求她不要忘记礼节。
父亲之后是她的母亲。里塞亚捧着她的双手,轻柔地安慰她。“不用害怕。泰雅,我亲爱的女儿,你的父亲、你的兄弟都会是你的后盾。”
如果泰雅只是个普通的十二岁凯美特少女,那么她的确会对这句话深信不疑。
“没关系,妈妈。”她微笑着伸手,将母亲额前的头发梳到耳后,“嫁给法老的儿子是一件风光无限的事情。”当他有几百个老婆的时候另当别论。
里塞亚的神情终于舒缓下来,露出笑容。“只要不委屈自己就行。”
泰雅微笑着点头。只要母亲开心,她也就安心了。
与父母周旋一番后,泰雅终于获得属于自己的时间。
在这个时代,泰雅能去的地方也不算多,大多时候也只能去集市上逛逛。现在还是阿赫特季,正是尼罗河泛滥的时候,涨水让河畔变得十分危险,河马、鳄鱼随处可见。
到最后,她能去找的伙伴也只有父亲口中的牧羊小白脸。
泰雅从马棚牵出自己的小马,然后来到院口,使出古老的唤狗咒语。
——嘬嘬嘬。
当然,对于这个时代或许太新潮,但管用就行。
一只黄金色的身影立刻从房屋的角落窜出来,四脚并用,拐了个危险的锐角,朝她奔来。
那是一只雄赳赳气昂昂的猎犬。
为了纪念自己的故土,泰雅还给它取了个很接地气的名字,“旺财”。因为发音完全按照中文来,家人还问了她不少次,最后泰雅都以“做梦梦到的世界”为由打了哈哈。
临走前,泰雅跟院里的两个弟弟打了声招呼:即将被老爹提溜到训练场教训的吉古利和在地上写写画画的内贝特——这个时代,纸张是稀缺资源(而且莎草纸也算不上纸),于是为了学习,泰雅在院子垒了一个沙圈,用泥砖隔开,后来这里也成为弟弟们的学习场地。
“我们出门啦!”
背着吉古利幽怨的眼神,泰雅跳上马匹,顺着小道一路狂奔。
她居住的城市名为尤努,希腊化的名字是赫利奥波利斯,在21世纪,它的名字是开罗。
牧羊人的活动范围比较固定。摩西的羊群就很喜欢在尤努西南方的一片草地上活动。
出了城后,这片古老的土地立刻展现在泰雅面前。她拉着缰绳,让自己的小马顺着羊群此起彼伏的咩叫跑去。
在那里等着她的,不仅是她的朋友摩西,还有一个素未谋面的、与她此生命运息息相关的少年。
3. 初见
拉美西斯的母亲是图雅,是他父王在军队中选出的妻子。和过往的法老们不同,他的家族靠着军队登上王位,但大棒可以说服一时,真正的王位宣称还要靠神庙的支持。
塞提的政治倾向很好地反映在妻子与儿女的身上。
拉美西斯就知道自己在父王那里一直不太得脸。
他在瓦瑟特,说不管他,好像每个人都能对他指指点点,说管他,他的父亲眼里好像从来都没有他这个人。
长久以来,拉美西斯都在做同一个梦。他梦到自己跳出宫殿,长出翅膀,沿着尼罗河,飞到世界的尽头。
“我们生活的地方是个球。”
回答他的是他的义弟,摩西。
摩西不是凯美特人,光看他的长相就知道。他最初和族人一同在瓦瑟特活动,因为神谕,图雅才将这个外来的小孩收为义子。
很快,摩西就展现出异于常人的聪慧。当然,他绝大多数时候都在说格格不入的疯话,就像现在这样,毫不留情地打压拉美西斯的积极性。
“世界的尽头是不存在的。”
但就算这样,拉美西斯也很重视摩西,因为他的童年玩伴并不多,摩西算一个。
正因此,他对摩西的突然出走耿耿于怀。
“就算你说的是对的吧。”拉美西斯知道在这个问题上讲不过他,转而反问道,“你来了尤努这么久,找到要找的东西了吗?”
宫廷魔术师们将摩西的眼睛称为“千里眼”,能够看到未来、或者是过去。但根据摩西自己的说法,他的力量一直不太稳定,只能断断续续地看到一些画面,而且如何判断信息也是个难点。
总之,摩西是因为他所看到的事物才来到这里的。
“嗯……我想应该是吧?”
摩西低头,淡淡地笑了。
他的话语中有着明显的迟疑,而且笑容也泛着忧伤。
拉美西斯不禁瞠目结舌。很难想象那个整天优哉游哉,期望着人们都能过上幸福日子的少年会露出这种表情。
摩西转而问道:“拉美西斯,在你眼里,太阳是什么样的存在?”
拉美西斯不解其意,只觉得摩西还真是一点都没变。
——太阳的光芒应照耀所有土地。
这不是理所应当的吗?
猎犬的嚎叫让拉美西斯把话咽回去。他仰头看去,一个少女、一匹马和一条狗正从城镇的方向向他们跑来。
少女呼得从马匹上一跃而下,动作干净利索,就算是在同龄的少年之中都十分少见。
她笑意盈盈地向他们跑来,嘴里叫着摩西的名字,身边跟着一条很是威风的猎犬。
一时间,拉美西斯倒不知是这幅画面,还是太阳更晃眼。
摩西也注意到她们,但他的牧羊犬反应更快。
那条狗儿自草地一跃而起,向着少女冲了个过去。
拉美西斯没做他想,抬脚就追。他不指望自己能跑的比摩西的牧羊犬更快,只希望那个少女别受伤。
但预料之中的撕咬并没有出现。
摩西的牧羊犬冲到少女的脚跟,咧开嘴,尾巴摇得犹如花开,就地打了个滚。
女孩弯下腰,伸手牧羊犬的脸上来回搓弄。“真乖!”
她叫那只狗“fuguier”。拉美西斯不知道意思,只觉得这名字从她嘴里听着可爱。
少女直起身子,向他露出一个不同于她面对小狗那般热忱,但也很美丽的笑容。
拉美西斯不禁也笑了。
“你好。我是泰雅。你是摩西的朋友吗?”
泰雅。泰雅。
“你也差不多到成婚的年纪。”母亲的声音如鼓槌一般敲击着他的大脑,“你要娶的是战车队长努尔的女儿。他是你父王的老部下,儿子也很出众,日后能定成为新任法老的左膀右臂。”
其实就是把他当做联姻工具的意思。
拉美西斯不至于对婚姻成悲观态度,但他确实有些沮丧。他的母亲对他的关爱从不比对他哥哥,甚至到临门一脚才跟他说婚事的事。
但是现在,那些都不重要了。
最起码现在,没那么重要。
“他女儿的名字叫泰雅。”
只是巧合吗?
拉美西斯只回了个“嗯”字,便转过身去。他感觉自己的脸颊正在升温。
他知道自己的表现很糟糕,但如果他认错了人,岂不是很尴尬?
最好的做法就是什么都不说。
好在泰雅也没注意他的失礼。
“摩西,不去看看你的羊没关系吗?”她一本正经地劝告道,“毕竟,小羊们就算瞧见好看的哥哥,也照样会撒欢乱跑吧?”
好一桩俏皮话。拉美西斯稍微脑袋一动就知道对方其实是在夸他。
摩西也听出来了。他看了一眼拉美西斯,脸上依然挂着笑容,但有些勉强。
拉美西斯不禁有些怡然自得。
“她说的也是,摩西,如果不好好看着,你的羊会不知道跑到什么地方的吧?”
摩西叹了口气,晃了晃手杖。牧羊杖上的青铜铃立刻叮叮作响。那声音清脆而嘹亮,摩西的羊群犹如被施了魔法一般,咩咩地向他们靠拢。
“唔......是魔术吗?”
拉美西斯见到过不少魔术师。他们有的服务于法老,更多的会在神庙工作,但有一个算一个,都是肚子里除了发臭的坏水外别无他物的异类。
摩西使用的似乎是与凯美特魔术师不同的术式,威力拉美西斯不是很清楚,但就为人来说,摩西是他们的下辈子都追不上的程度。
“嗯,普通的魅惑魔术而已。”
“好可疑。”拉美西斯说,“给羊用用就算了。如果你把念头打到什么好人家的女儿上,我可会大义灭亲,毫不犹豫地。”
“是吗?”
摩西的脸上只有淡然的笑容。拉美西斯瞥了一眼站在他身侧的泰雅。少女的脸上没有任何惧怕,只是盯着那只青铜铃铛。
多少也害怕一些吧?
“这样的话,”终于,泰雅开口,然而她的发言跟害怕毫无关联,“我特地帮忙训练的牧羊犬不是毫无用武之地了吗?”
拉美西斯不由地一惊。
摩西是到了尤努才做起了牧羊人。他原本以为摩西是买了条狗,虽然那条狗的攻击性似乎有限,但优势是听话、聪明,作为牧羊犬足够了。
如果牧羊犬是出自她手,刚刚少女与狗亲密的一幕似乎也得到了圆满的解释。
“没有的事。并不是所有人都会魔术,而且你的训练方式非常有效,无论在哪里都行得通。”
摩西说着,他的目光转向拉美西斯。“要不让你评判一下?”
“哦?此话从何说起?”
“那我让''wangcai''表演一下吧。”泰雅说完,就转身招呼自己的猎犬。原本正和同伴打闹的猎犬立刻掉头跑来。
wangcai,很奇怪的发音。什么意思?
泰雅就想和他心有灵犀一般,适时地解释道:“它的名字是‘收成多多’的意思。用的是我梦里的语言。”
梦?
拉美西斯望着她那张兴致盎然的俏脸,不由得愣了愣神。原来这世上还有除了他以外,喜欢谈梦的人啊。
“那我开始表演啦。”
之后,那只威武到不行的猎犬跟随泰雅的指示,表演了从坐、爬下、握手,到接抛、装死的系列动作。
令人印象深刻,尤其是猎犬吐出舌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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仰着肚皮,四仰八叉躺在地面的画面极具冲击性。
“厉害。”拉美西斯由衷地赞叹道,“我觉得都可以在宴会上表演了。”
“那得教它学会跳火圈、算数之类的吧。”
跳火圈也就算了,但教狗算数这种事拉美西斯还没听过。他好奇地问:“那种事情可以教吗?”
“花的时间会很久,而且没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可以,但没必要。拉美西斯倒是可以理解,虽然王室也有训犬师,但能让猎犬立刻跟随指令进行行动的寥寥无几。
......不过还有一件让他很在意的事情。
“它只要能陪着我就够了。”
虽然泰雅的感慨如风一般轻柔,但拉美西斯还是听到了。
这条名叫“wang cai”的狗,对她来说意义非凡。
正常人的第一反应应该是这个吧?但他想到的第一件事却不是这个。
——啊,如果她也能这样期待着他就好了。
拉美西斯由衷地如此想到。
“请原谅我的失礼,请问您的名字是?”
“拉......”
望着她那如碧波一样清澈的眼睛,拉美西斯诡异地迟疑起来。他几乎已经认定面前的女孩就是他的妻子,但如果错了呢?
如果错了,他不能给她任何东西。
鬼使神差地,他吐出了一个自己随便扯的名字。
“拉霍特普。”拉美西斯感受到来自义弟疑惑的眼神,但他不打算回头。他重申了一遍,“我的名字是拉霍特普。”
听到这个名字,浮现在泰雅脸上的首先是茫然,紧接着,她笑了。那笑容迷人至极。微微泛起红晕的脸蛋格外惹人怜爱。
“这个名字很适合您。您有着太阳一般闪耀的双眼,想必拉神很宠爱您。”
拉美西斯已经开始后悔自己报了一个假名。如果面前的泰雅不是他的妻子,那他或许会遗憾一辈子。
“拉......咳,拉霍特普。”在他的目光下,摩西清了一下嗓子,“纠正”了称呼,“时候已经不早了,可能现在他们已经急得团团转了。”
他们指的自然是他的护卫。拉美西斯很想说随他们找去,但如果被护卫找到,和他在一起的人都少不了一番盘问。拉美西斯不想把泰雅也卷到麻烦事里。
“泰雅,我最近都会在尤努。你明天还会来这里吗?”
姑娘摇了摇头,说明天学校有课。
她居然还上文士学校。
拉美西斯也在瓦瑟特的学校中上过课,确实有一些王公贵族会将女儿送进学校,但他们的主要目的不是为了让女儿增长知识,而是为了物色日后的联姻对象。
现在,拉美西斯不用再去文士学校了。父王为他找了专门的老师为他教习知识。
“真遗憾。”拉美西斯无不遗憾地说,“等到学校休息的时候,你总有空吧?”
“如果父亲同意的话。”
拉美西斯点点头,说:“好,我会等你的。”
接着,他伸手拍了拍摩西的肩膀,示意自己这位诚实的朋友不要拆穿自己的小谎言。
拉美西斯不会魔术,无法在千里之外听到他人的声音。摩西等他走远,才打算说些什么。
然而首先发话的却是泰雅。她一直望着拉美西斯的背影,直到现在才开口。
“我要结婚了,摩西。”她轻轻笑了出来,但那笑声中没有半点喜悦,“我的婚约对象就是他,但他不想让我知道。”
泰雅转过头来。她的眼睛很亮,但在盛大的日光下,摩西竟分不清蒙在她眼睛上的究竟是锋芒,还是一层盈盈泪光。
“多可惜,摩西,我还要陪着他演一出阴差阳错的戏。”
4. 全是演技
泰雅确信那个少年就是拉美西斯,图雅王妃的小儿子,当今法老塞提的第十二子。
证据有很多。
首先是衣物。在常年高温、气候干燥炎热的凯美特,衣服是一件名副其实的奢侈品。生活在社会下层的人们只穿很少的衣物:腰间围一块腰带,能将特殊部位遮挡起来即是万事大吉。
反观拉霍特普(既然他这么自称,那就这么算吧),他身上的服饰款式虽然并不复杂,是白色的束腰袍,但这是与亚洲诸国交流后引进的装束,目前在贵族中还算是一种时尚。
再者,拉霍特普身上的衣料虽然也是亚麻,但比起寻常的亚麻布经过了更多处理,面料更加轻薄、透气。
其次,泰雅注意到他的脖颈、手腕都戴着黄金与玛瑙、红玉和绿松石等宝石打造的饰品。
同时,拉霍特普脚上穿的还是皮革制的鞋子。这与摩西和她脚下的草鞋有着质的差别。
还有一点是名字。拉美西斯(Ramesses)这个名字的意思是“拉神之子”,而拉霍特普(Rahotep)的含义则是“拉神满意”。这两个名字所承载的个人身份与神圣性差不太多。
综上所述,拉霍特普从头到脚都透着金钱的味道,就差把奴隶主家的儿子、我的父亲是法老写在脸上了。
除此之外,当今法老塞提所娶的王妃不多,成活的孩子则更少。与泰雅订婚的是塞提的小儿子,但他上头的哥哥活到成年的只有两位。
一位更加年长,是拉美西斯的同胞兄弟,名字是“赛特涅姆赫特”(Setnemhat)。
另一位稍小一些,但出身更加高贵。他叫孔斯帕克赫鲁德(Khonspakhered),母亲梅里涅特在嫁给赛特之前是阿蒙神的祭司。在儿子成为祭司之后,梅里涅特一直辅佐着儿子的工作。
这两位王子目前正绕着储君的位置在瓦瑟特打擂台,哪有跑尤努找个放羊娃的闲情逸致?
结合今天的婚约消息,拉霍特普只能是拉美西斯。
就如泰雅所料,他们的婚事完全是板上钉钉的事情,但上头略显急切的态度确实让她有些意外。
“泰雅。”
她微微抬眸,望着自己的朋友。
摩西不是一个心思莫测、难以捉摸的人。他根本不擅长作息,好在有一张密不透风的嘴巴。像他这样的老实人,只需要站在那里,什么都不说,只是微笑就令人放心。
但如果把摩西当做笨蛋,那就大错特错了。
“你就不怕,我告诉拉美西斯,你已经认出他的事吗?”
泰雅耸肩。她增加道德资本的演出已经完成了,就算摩西告知拉美西斯,后者也会觉得她是个聪慧且体贴的姑娘,倒也没什么不好。
她唯一不明白的只有一件事:她的未婚夫为什么要说如此拙劣的谎言?
“你要是觉得难受,告诉他就好了嘛。”
摩西笑了,可即便他在微笑,他琥珀色的眼里依然藏着忧愁。
“怎么了,摩西?”泰雅问,“出了什么事?”
摩西沉吟片刻。“其实,我看到了拉美西斯坐上宝座的模样,从风华正茂到鲐背之年。”最后,他很肯定地告诉她,“泰雅,拉美西斯是命中注定的法老。他的统治将会比此前任何一个法老都要长久。”
“感谢你告诉我这些。”泰雅则很真诚地感谢他,接着,又用同样的真诚回复道,“老实说,此前我一直都把预言当做狗屁。现在我相信你是真的先知了,摩西。”
少年的脸上立刻一片空白。过了一会儿,他才颇为头痛地叹了口气。
“现在不是争论价值观的时候。”
摩西苦涩地说。泰雅推想,神塞给他的画面正折磨着他,宗教真害人。
“泰雅,问题在你。”
“我?”……我配吗?
自己这个命中注定要成为法老脚下芸芸众生之一的小虾米,居然还能成为摩西预言中的重点。
这泰雅确实没想到。她立刻来了兴趣,“快说快说,拥龙之功我是赶不上了。你看,我适合屠龙不?”
摩西的笑容陡然消失。他的目光让泰雅联想起凛冬的细雪,愧疚感如轻柔的小雨打在她的心上。
她赶忙用言语表达自己的歉意。“我知道了,我不会再说怪话了。你说吧。”
“不,没关系。”午后骄阳似火,蓝天万里无云,年轻先知的面色却苍白如纸,“你不能嫁给他。”
这话有点莫名其妙,泰雅能够给他的只有沉默。
“泰雅,我看到了你的结局。”他的言语明显加快,如秋日落叶噼里啪啦砸到她脸上,“你绝不能嫁给他。”
“冷静点。摩西,你是被神选中的人。”
泰雅立刻伸手,托住他的脸颊。屠龙不过是她随便说的笑话。这具身躯没能继承父亲良好的体魄,神秘的天赋也不够高(魔力量少,质也平庸)。
挂不能开,能靠的只有她的头脑。
在这个搞刺杀都要先弄一通仪式的愚昧时代,背靠国家机器的法老有着无底线的资源。
就算她撞了大运,真玩了手屠龙,泰雅不认为自己在搞死法老之后还能安然撤退——啥?要她跟拉美西斯一换一?不好意思,她这个人还挺惜命的。
泰雅保守的选择不是在耍个性,而是基于现状慎重考虑的结果。
“告诉我,摩西,你看到了什么。”
“我看到了两个你。”终于,摩西缓缓开口,“一个华冠丽服,却在烈火中化为灰烬;一个虽衣不兼彩,却手握光明。”如诗句般的预言过后,摩西伸出手拉住她的胳膊。“如果你嫁给拉美西斯,你一定会……!”
泰雅不动声色地将胳膊撤出,温柔而坚定地抓住他的手掌。
“万物皆有一死,摩西,”她平静地告诉他,“你知道我,我宁可死于诸神之手,也不可能为了一个男人付出自己的性命。”
“但你还是要嫁给他。”摩西固执地说,“或许我们可以离开这里。以你的智慧,随便到哪里都能活出一片天地。”
“你是说帮小羊治疗骨折?”泰雅打趣道,“那不是我太聪明,而是你的神除了添堵以外都在保持沉默。”
摩西对她的宗教笑话不感冒。他只是用一种悲伤的眼神望着她。
泰雅其实看不得别人这副模样,如果因她而起则更糟。她不得不把话说得更明白一些。
“离开凯美特,最初的日子会很不好过。”
但那其实算不上什么问题。
首先,泰雅的位置在政治上正好处在一个非常微妙的中间地带。她的失踪会影响家族,但却不至于引起官方搜捕。无论是走陆路,还是走海路,他们都不会遇到严格盘查。
而且,泰雅也确实有着一种自信。这种自信不源于她的母亲给她的美貌(其实在这个时代,美貌之于女性算不得什么好事),而根源于她旺盛的生命力和无谋的勇气。
遇到困难就想办法解决困难。只要坚持这样的做法,到哪里都不会混的太差。
“从我个人的角度来说,长远来看,还是能值回票价的吧?”
“票价……?”
凯美特没有能够解释“票价”的语言。泰雅也没有要进一步解释的意思。
“我当然可以一走了之,但我的父亲母亲,我的两个弟弟呢?我走了,被驳了面子的法老会怎么想?我父亲的同僚会怎么想?”
泰雅提醒道:“霍伦海布法老是因为无后才将拉美西斯法老定为接班人,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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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者对中央和军队的影响足有三十年,是新时代王族的五倍还多。”
她的问题实在可大可小。泰雅怕的不是当即的反应,而是有心之人翻起旧账。
“逃开这桩婚事,除非我死了。拉美西斯绝不是平白无故来到这里,我们哪有准备假死的时间?”
拉美西斯决不会无故来到尤努。现在也不是节日举办的时间,泰雅猜他其实是被父母支使来推进婚事进展的。
就算拉美西斯不受重视,但他依然是王子。法老的儿子屈尊降贵跑到战车队长门前商讨婚事,带有强烈的政治色彩,强调王室对军方势力的重视。
倒不是泰雅不想走。她只是不放心,不想赌。
“别为我担心,摩西,也感谢你肯警告我。”
泰雅不怎么擅长安慰人,只能用真诚的告诫表达自己的决心。
“死亡随时可至,但有些时候,生存更需要勇气。我看上去像是缺些胆气的人吗?”
“我只是希望你不要过得难过。”摩西叹了口气,笑容中透着担忧,“要不是我了解你,我都会认为你已经迷上他了。”
“他的确长着一张很能让姑娘着迷的脸,”泰雅回忆了一下拉美西斯的身形,“似乎也比其他人要强壮一些。”不过没吉古利那么壮,她的好弟弟站在同龄人身边都像一只大猩猩。
“但仅是因为这些就喜欢上一个人是很奇怪的事,过不了几年,他就会和绝大多数男人一样开始充气。”她评论道,“而且他为什么要说谎?”
“嗯……他应该有自己的想法吧?”摩西回答,“他其实是个很有自己想法的人。”
确实很有想法。这件事做得让泰雅摸不着头脑。她已经很久没有这种一头雾水的感觉了。
反正后面有的是时间了解拉美西斯,泰雅选择不去纠结那个小问题。
更让她感到苦恼的是时局。
“摩西,原来收养你的是图雅王妃。”
之前摩西同她提过这么一回事:有位慈悲为怀的王妃将他收养,纳为自己的孩子。更细节的部分他没有说,但泰雅猜摩西与那位王妃的关系是典型半路母子。两者关系不僵,但也说不上亲密,大概就是想起来同下人问一嘴“今天饭吃得香不香”的程度。
最直接的证据是,摩西在提到这位王妃时全无思念。
秉承着朋友不说,她也不问的原则,泰雅直到今天遇上拉美西斯,才知道摩西的养母就是图雅。
“你不在瓦瑟特帮着打擂台,跑尤努来做什么?”
“我和赛特涅姆赫特王子不太熟,”摩西回答,“而且我就算在瓦瑟特也帮不上什么忙。”
“那不一定。说不定他们还会挺喜欢你的预言呢。”
“他们会把我当做异端吊起来。”
这话说的不错,成功让泰雅笑了出来。她没想到摩西也是个讲笑话的高手。世上最善于异端审判的三教共认的先知说自己会被吊起来——还有比这更精妙的冷笑话吗?
然而接下来,摩西的话就让她笑不出来了。何知宁终于遇到了自她穿越千年这个事实外,第二件令她震惊的事。
“虽然我总是能看到很多画面,基本上都是跟人的死亡有关,但只有那天是不同的。”
“我看到了一只巨兽盘踞在尤努的上空。”
“它与我所知的任何异兽都毫不相干。”
“它的头像牛,角像鹿,身躯像蛇。它长着鱼的鳞片和鸟儿的爪子。”
“我的脑袋里有一个声音告诉我,它是Long。”
“请告诉我,泰雅,那是什么?你又是谁?”
哈。
何知宁听到自己的冷笑。
看吧?把你面前这个小伙子当成笨蛋会吃大亏的。
5. 十字路口
泰雅不知如何回答摩西的问题。
事实上,她自己也才知道自己身上的故事可能与那条龙有关。
“别胡思乱想,这都不算秘密。”泰雅才一开口,就来了个反客为主,“你那神靠不靠谱,没告诉你?小心被骗哦。”
她这话确实没说谎。那条龙的来历在何知宁老家的神秘界算是常识。相关的故事其他地界应该也听过,毕竟传说弄得阵仗不小。
在泰雅看来,讲故事讲不顺溜的神明才更奇怪。
“我猜你唯一信仰的神明是责任,”摩西点头,刚刚的紧张有了些许消减,甚至有心思跟她开玩笑,“不过我现在比较担心我受你骗。”
“你怕上当受骗?”泰雅哼笑两声,“那我害怕你把我扛湖里喂鳄鱼呢。”
不过他前半段话说得还有些道理。
“我的好朋友,就算你满足一个放羊娃的好奇心吧。”
摩西说到这种程度,泰雅自然不能推辞。
“我们生活在一颗巨大的球上,但世上并不只有一颗球,天上的星星绝大部分都是如此。”
“星星为了让自己能够平稳地发展,诞生了自己的意识,同时,世上也有一种特别的星星。它发展的方式很特殊,它专注于破坏、收割其他星星的文明。”
“基于维护自身发展和安全的需要,星星的意识会造就属于它自己的‘最强种’,成为祂在人间的代理人。”
“但我们脚下的星星比较特殊。直到我梦中的时代,它都没能制作出符合自己心意的最强种。”
以上,是他们所处的世界的基本情况。泰雅尽量用通俗的方式讲清楚。
“然而,实际的情况是,这颗星星的意志,曾经创造过一只以最强种为目标的怪物。但可惜,它的生长过程极不顺利。很长一段时间里,它都还保持着幼生态。”
“它幼生态的形象与龙非常相似,但它的能力远超世间的任何龙种。我们叫它‘年’。”
但问题来了。
一切有可能危害星星的存在,都是最强种的敌人。换而言之,对于这颗星球,对于它的代行者来说,生活在这里之上的人类和“生长在培养皿之中的霉菌”没有什么两样。
“‘年’一旦成年,那么它第一件大事就是把人类这个不安定因素铲除。 ”
年与人类的矛盾不是正确与否的问题,而是存在在现实中的生存之争。
于是,故事迎来了最高潮。
一群江湖奇人站了出来。当然,现在应该叫他们仙人才对。
真正属于人类的时代没有魔法、预言和天上诸神的位置,更不用说年了。
江湖人的鲜血化为历史的尘埃,年的存在流传于后世则成了哄小孩的故事。
“年的身形溃散,但灵魂不灭。它与星星奥秘的根源,灵脉,融为一体,再度成为星球的一部分。”
“所以,我看到的是……‘年’?”
摩西的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了。事到如今,泰雅才真的相信他那个神没把这个故事告诉他。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就像她强调的,真正属于人类的时代没有诸神的席位。
如果那个神是个有脑袋的,就应该乖乖离场,那样还不至于走得不体面。
“确切来说,是年的影子。”泰雅纠正道。
“那你呢?你和年有什么关系?”
泰雅不想回答这个问题,于是选择沉默。
“那‘年’会复活吗?”
“我觉得不会,但有些事情就算我不希望也会发生。”泰雅说,“殊途不见得不能同归。”
泰雅始终没有回答她身份的问题。摩西也没多问,但泰雅看得出来,他没有放弃,只是把这个谜题默默放到他的脑海里。
或许他的神会告诉他呢,但泰雅不认为连一只小羊都不肯帮的神能成什么大事。
*
阿夏赫布塞讨厌学校的一切。学校的布置很简单,四周围墙、露天敞篷,阿夏赫布塞和他的同窗一齐坐在地上,在陶片上涂涂画画。
太阳晒得厉害,阳光像滚烫的泥浆洒下来,阿夏赫布塞汗流浃背,但这比起那数以百计的符号根本算不得什么。
“走”、“他”和“进入”,这三个单词都有不同的鸟的符号,但这些符号的读法都大不相同。
阿夏赫布塞紧皱着眉头,绞尽脑汁,却怎么也想不起它们一一对应的位置。
再过不了多久,他的后背就会挨上一记猛抽。
他不禁暗自祈祷:美丽的伊西斯女神,请您帮帮我吧。但阿夏赫布塞也知道伊西斯女神不可能搭理自己这个小喽啰。
他抬起头。老师正好在院子的另一头,更妙的是正背对着他。阿夏赫布塞喜不自胜。他环视四周。他的同学大都是男孩,多是社会中上层人士的儿子,其中又以书吏的后代为主。
他们来此学习,都是为日后继承父亲的职位做准备。
阿夏赫布塞也是如此,他的父亲是一位医生,曾为当今法老的军团服务。凯美特与赫梯的争端暂歇后,他的父亲跟随军队回国,现与家人居住在尤努。
为查阅医学文献,阅读能力必不可少。阿夏赫布塞就是这样才被送到学校的。
但凡事皆有例外。
有两个姑娘也跟他们一起学习。
一位是驻扎于此的,战车队长努尔的女儿,泰雅。
阿夏赫布塞还疑惑过,一个军人的女儿为什么要来读书习字,更别提她最初连话都说得吞吞吐吐。
不光他想不通,他们的老师,佩皮卡也想不通,但他还是收下了这个姑娘。男孩们都猜是努尔给的报酬足够高,但很快,泰雅用实际行动打消了所有人的疑虑。
佩皮卡会用椰枣树枝拧成的鞭子或者木棍惩戒那些不认真学习的学生。如果他在课上发现有人写错字,他就会用它们抽打学生一下。如果学生哭出来,还会多挨几下。阿夏赫布塞挨得不多不少,一周大概一次。他的母亲会心疼,但父亲不会,因为他也是这样长大的。
班上的学生都被佩皮卡抽过,除了泰雅。这并不是因为佩皮卡偏向,因为当另一个姑娘出问题的时候,他也会施以惩罚,只是鞭打会变成轻敲。
泰雅没有受过惩罚的理由只有一个:她从没出过错。
无论是背诵、默写,还是听写,泰雅都像是被赛莎特女神祝福了一般,完成地漂漂亮亮。
很快,泰雅的学习进度很快就超过了他们,跟着佩皮卡学习算数,但她在这上面的才华更令人瞠目结舌。凡是佩皮卡出的题目,在她面前都算不上什么问题。
有些男孩大着胆子,凑到她面前问有没有什么神明传下来的秘籍。她的回复令人大吃一惊。
“确实有这么一篇咒语。”
只要有人问,泰雅就背一次,不厌其烦。很快,佩皮卡就发现了这件事情,于是他们要学的东西多了个“九九歌”。
比起才华横溢到古怪的泰雅,另一个姑娘就平凡很多。事实上也是如此,她是一个陶匠的女儿,属于社会下层人,名叫纳胡特。
纳胡特是泰雅的侍女。听说他父亲找了很多关系,搭了很多钱,才把她塞进了努尔的宅邸,后来老爷看她勤快,就让她去服侍自己的女儿。
在此之前,他们从没人(包括佩皮卡)听过一个陶匠的女儿也能进学校学习,就连纳胡特也没听过,然而某位小姐很坚持这件事。
“让她试试,纳胡特有这个本事。”
那个时候,泰雅说话还很磕巴,但只有这席话她说的很流畅。后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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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夏赫布塞才从纳胡特的口中弄清楚,泰雅提前一周跟她问了这些内容,换而言之,泰雅足足背了一周。
“如果她做不到,那就是我的问题,我给您双倍学费以示歉意。”
是的,一介陶匠的女儿没法支付学校的费用,纳胡特的学费是泰雅从她的小金库里面播的。
这话说得很重。佩皮卡怎么也不敢得罪军人的女儿,只好将纳胡特也收入学校。
结果,泰雅说的没错。纳胡特的学习态度十分认真,超过了绝大部分男孩。她出问题的次数一只手就能数出来。
班上的男孩都很喜欢泰雅。
虽然她时常说些很怪的话,甚至老师佩皮卡都被她弄蒙过,但她出身不错,又继承了母亲的美貌,有一头漆黑浓郁、顺滑如流水的长发(这在凯美特很不常见)和一对清澈的眸子。
谁不想娶一个有身份又容貌端丽的姑娘做自己的妻子呢?
但阿夏赫布塞喜欢纳胡特。
纳胡特有一对灰色的眼睛和棕褐色的头发,总是怯生生地跟在泰雅身后,但阿夏赫布塞知道,她笑起来的时候很迷人,她脸上的小雀斑也很可爱,让他想到家里的小猫。
但纳胡特不是猫,她是个人。
阿夏赫布塞注意到,纳胡特是个细心又认真的人。日常生活中,她几乎记得泰雅说的每一句话,记得泰雅的每一个喜好;在学校里,纳胡特的学习进度仅次于泰雅和内贝特。
而且她还很乐于助人。
阿夏赫布塞确认泰雅成功吸引了老师的注意后,他用手肘推了推旁边的姑娘——纳胡特就坐在他旁边,而那对灰色的眼睛立刻映倒出他的影子。
阿夏赫布塞指了指自己的陶片,向她招了招手。纳胡特转头瞧了一眼老师,轻轻凑过来。距离一近,阿夏赫布塞立刻闻到她身上香膏的味道,为防止冒犯,他不动声色地移了移屁股。
但很快,纳胡特就离开了,只将自己的陶片向他这边摆了摆。
阿夏赫布塞不禁有些沮丧。他还想跟纳胡特聊几句,约她去集市转转。之前他们一起出去过几次,过得都很开心。
“阿夏。”
纳胡特一开口,阿夏赫布塞就不顾得自己的课堂作业了,赶紧抬头仔细听她说话。
纳胡特说得很小声,只有他们能听到。
“小姐要结婚了。”
阿夏赫布塞立刻环顾四周。其他同学都没有反应,都在绞尽脑汁与面前的作业作斗争,要是他们听到这个消息,哪还有心思做这些?
“怎么回事?”
纳胡特的脸上有些忧虑。“我昨天傍晚听老爷说的,他问我愿不愿意跟小姐一起去瓦瑟特。”
瓦瑟特,王城。阿夏赫布塞猜泰雅估计是要嫁给一个公子哥了,但他对那个天才小姐的故事没有半点兴趣,他只关心纳胡特的去留。
“那你呢?你去不去?”
“我当然要去。”纳胡特立刻回答,“小姐对我那么好,她如果一个人去瓦瑟特多孤单呀?”
阿夏赫布塞就知道她会这么说,因为纳胡特实在是个好姑娘,而且泰雅确实待她没话说(虽然这很不符合常理)。
“我猜猜,你的父亲是不是也跟你讲了一大通道理?”
“他说到了王城,我的工资一定会更高,日后嫁的也会更好,对弟弟是有好处的。说不定,他以后也能到学校学习,当书吏。”
客观上来说,确实如此,纳胡特一家子的飞黄腾达,还真要指望她。
阿夏赫布塞说:“关键是你怎么想的。”
“你会支持我吗?”
“当然,你陪你家小姐,肯定很孤单。”他毫不犹豫地说,“我努力,成为比我父亲还要厉害的医生。以后,我去瓦瑟特找你。我陪着你。”
6. 请君入瓮
“他是那么跟你说的?”
泰雅回头,瞧着纳胡特。这个姑娘长得可爱,害羞的时候更是如此。
“是的,小姐。”她乖顺地回答,但双手不停搅着衣裙。
她在紧张。泰雅猜纳胡特其实害怕从她口中听到质疑。
老实说,泰雅其实喜欢被别人信任的感觉,但这不意味着她期待有那么一个人把自己的一辈子都栓在另一个人身上。如果纳胡特做出什么决定,泰雅希望那都是根源于她自己的内心。
“我一直觉得阿夏赫布塞太油嘴滑舌,”泰雅坦诚地说,“但就这件事来说,他说的不错。你和他交往地多,他是什么样的人,你会比我清楚。”
她说着,拉起纳胡特的手。对泰雅来说,纳胡特就像是她的妹妹。虽然纳胡特执拗地不愿意叫她的名字,这天底下哪有不为妹妹仔细打算的姐姐?
“他这样说,你还要陪我去瓦瑟特吗?”
“什么?小姐是要赶我走吗?就因为阿夏赫布塞说了那些话,我就要嫁给他吗?”
纳胡特激烈地诉说着,眼睛眨呀眨。泰雅看到水光中自己失语的脸,然后,她开心地笑了。
“怎么可能呢?你就算是想要在我身边一辈子我也不会说什么。阿夏赫布塞说不定是个好姻缘,万一他不争气,你去了瓦瑟特,可就要错过了。”
“好马不吃回头草。”纳胡特回答,“这还是你告诉我的呢。小姐你还笑!”
“我是在开心。”泰雅纠正道。
没想到当年鼓起勇气也只敢问她歌谣和故事的小女孩,今天也能说出这样的话。
她的玩笑话没能说出口,因为从转角走出一个很让她头痛的人。
“什么事情这么开心?”
站在她面前的男孩有着乌黑色的头发和一对很特别的金色双眼,就凭他身上珠光宝气的铜臭味,泰雅也不可能认错。
拉美西斯。
哦,现在是拉霍特普。
泰雅毫不惊讶他能找到这里。只要稍微一打听,就能知道她的老师——佩皮卡在尤努非常受人尊敬。除了教人读书习字,他还经常被上流阶层委托撰写《亡灵书》的副本——继而找到这里。
问题是,他跑来这干嘛。
泰雅不确定自己与他的婚事究竟有多么紧张,但她猜这件事对某些势力还处于保密阶段。她的父亲严令她的弟弟们栓住嘴巴,跟别人说她要嫁去瓦瑟特就是极限了。仅凭一个地名,人们很难猜到她的结婚对象。
别把自己太当回事是为人处世的一种智慧,但伴君如伴虎,泰雅不得不把最极端的情况也纳入考虑。
她环视四周。感谢纳赫特在课上的愚蠢问题,男孩们都被留下,还没下学。这条道上除了她们没别人。
“哥哥,您怎么来了?”
泰雅微笑着上前,顺势拉着他的手臂,引着他拐进偏僻的小巷。
她用余光瞟了一眼纳胡特。这个姑娘重重点了点头,自觉望起风来。
泰雅更加头疼……她敢打包票,这老实姑娘绝对把拉美西斯认成她的情郎了。
“我在尤努没什么事做,就想来看看你。”拉美西斯问,“你不希望我来吗?”
那你还真是够闲的。泰雅自然不可能把这番话说来。她得想办法让拉美西斯滚蛋。
“怎么会呢?”她垂下眼眸,用右手微微掩住自己的脸,将话说得又轻又落寞,“其实……我就要结婚了,哥哥。”
嗨,有点做作,但有用就行。
拉美西斯果然对这个话题很感兴趣。他握住她的手,问她:“你要跟谁结婚?”
泰雅仰头,学电视剧上的女配露出凄婉的笑容。“听我的父亲说,是要嫁去瓦瑟特,以后就回不来了。”
“不会的,你有机会肯定能回来。”
见拉美西斯一副信誓旦旦的模样,泰雅赶紧低头,憋笑。
……啥啊,大哥。你还记不记得你报的是假名字?没事,做戏做全套,我是专业的。
“承您吉言。”她从拉美西斯的手中抽回手指。“但我的父亲不再允许我和其他男孩接触,我求了他很久,他才允许我继续上学、出门。”
对不起,父亲,我知道您是个好人,但现在我先拿您挡个枪哈。
“他怎能如此过分!”拉美西斯的态度比她想象中激动很多。
为了一件小事让父亲在未来的法老面前留下不好的印象才是因小失大。
“我能理解父亲的想法。”泰雅赶忙开口,说,“我的父亲乃行伍出身。他时常同我说,那些长枪一样挺拔的英俊男孩不一定是合格的丈夫,但一定是名副其实的小偷。”
“什么意思?”
有些话说出来就没有那么具有美感了,可惜拉美西斯不知道这点。
泰雅只能把话说的更加明白,当然也不能太明白,那会显得她不是好人家的女儿。
她装模作样地叹了口气,将手放到心口的位置。“父亲说,他们会在我身上开个口,把我的心撬出去。”
“咳……令尊真会说笑。”这小子终于明白她在说些什么,结结巴巴地开口,“那,那你为什么还能跟摩西见面呢?”
是时候图穷匕见了。
“因为他离小偷差的远。”泰雅搅着衣袖,说,“虽然摩西一表人才、心地善良,但我并不喜欢他。我从小就想嫁给一个厉害的勇士。父亲很清楚这点。”
“但您不一样。”她小心地抬头,这个臭小子脸颊已经涨得通红,不过泰雅得把自己的台词说完,“如果让父亲看到您,他一定会大发雷霆。”
他看上去有些窘迫。“哦、嗯……那我想,确实、暂时、不是很合适。”
不合适就对了,你赶快给我滚蛋吧。
“家人还在等我,我先行一步。很高兴您能来看我。”
拉美西斯没有说话。泰雅向他行了一礼,转身欲走。经过她这么一挑拨,在宴会开始前,拉美西斯定不会主动再来烦她了。
然而,在她转身的瞬间,拉美西斯却伸出双手搂住她。泰雅登时就要一个巴掌飞过去,但却被拉美西斯抓住手掌。
“泰雅,我的妹妹,”他脸上的笑容还算亲厚,但泰雅只觉得毛骨悚然,“你愿意嫁给我吗?”
怎么剧情进展到这里了?泰雅翻了翻自己脑袋里写的剧本,发现没有这页。
嗨,既然如此,她那就只能把那套八点档肥皂剧走向再抛出来:欲擒故纵。
“请您注意礼节!”她挣扎着从他的怀里跳出,一落地便连连后退。
“拉霍特普。”
她刻意把这个假名咬的很重。泰雅得提醒他现在的剧本是什么。果然,一听到这个名字,拉美西斯的脚步一个踉跄。
——原来您真忘了啊。
君王一言九鼎,说出的话抛出去的水,从没有收回的道理。拉美西斯倒好,把自己的话全忘了。
泰雅差点没翻出白眼。
究竟是什么样的情况,凯美特的王位才能到他的屁股底下。
“我本以为您与摩西一样,是个体面的人。这就是您要给我的吗?我马上就要结婚了。您就这样侮辱我吗?”
很好,他看上去被震住了。泰雅抓住这个时间,转头便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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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巷口望风的纳胡特不解其意,但也立刻追了上来。
“小姐,怎么啦?”
“别问,快跑。”泰雅回头,见拉美西斯没追过来,才小声跟纳胡特抱怨道,“遇上笨蛋了。”
“笨蛋?”纳胡特也回头瞧了一眼,后面依然空无一人,“那个公子哥不是小姐的情人?”
“呸。”泰雅很肯定地告诉她,“谁看上他谁倒霉,被他盯上的更倒霉。”
*
拉美西斯没想到事情会发展到这种程度。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返回行宫的,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入睡的。
他曾无数次梦到过变成鸟儿的自己。他总是顺着大河飞翔,最终到往“芦苇之地”。那里是死人的居所,四时常青,没有烦恼。
但这次他梦到一个更美妙的地方。
那是一个由泥砖建的小屋,装着低矮的木门,房顶爬满蔓草,但拉美西斯一点都不觉得难过,因为在他旁边有一位美如夏日的姑娘。
她的馨香,她的笑声是那么真切,连天边飞过的鸟儿都愿意为她唱一首赞歌。
她对他说很多话,除了“爱”以外什么都说,但拉美西斯总能听出她的心意。
“您有一个很棒的名字。我很喜欢。感觉很相配……拉美西斯和泰雅。”
她说完,羞涩地呵呵笑了起来,嗓音就像含了蜜霜般甜美。
拉美西斯也不由自主地笑了,但他的嘴角才一扬起,面前的女孩就不再笑了。
“拉美西斯和泰雅。”
她重复了一遍。她柔软粉红的脸满是失望。
“您在说什么呢,拉霍特普大人?”
“这就是您要给我的吗?”
不是的。我不是要骗你。他想要开口解释。你会成为我的妻子,我就是你的丈夫。
然而他一句话都说不出口,只能看着她的面容如水雾般渐渐隐去。
即便如此,拉美西斯仍能听见她的声音。
——您就这样侮辱我吗?
他从睡梦中挣扎出来,四周是扯下的床幔。拉美西斯微微偏头,看到床边有一只又圆又黑的脸。
“殿下。”那张脸说,“照您的吩咐,裁缝和银匠已经去努尔大人的府上了。努尔大人会尽快安排宴会事宜。”
此人是来自努比亚的雇佣兵,名叫里赫,与他的同乡一起被王室雇佣作为护卫。这在当今的凯美特不算新鲜事,有些时候,他们也会做一些传话、跑腿的工作。
“他本人说的?”
“是。”
“泰雅怎么样?我是说努尔的女儿,我的未婚妻。”
“没见到,殿下。”
里赫的回答在拉美西斯的意料之中。显然,泰雅对摩西那种书吏相的男孩没兴趣。她喜欢的是身材高大、四肢修长、肌肉结实的男人,就像他这样。没有比父亲更了解女儿,努尔是不可能让她见这些战士的。
“裁缝和银匠怎么说?”
泰雅是要嫁给他的,宴会用的衣服与首饰当然都要用全新货。母妃就是为了这个才从王宫挑选了人员,同拉美西斯一同出行。
“裁缝说衣服不是问题,但银匠们表示三天工期比较短。”
拉美西斯对这个回复很不满意。他带来了两个裁缝、三个银匠和十一位学徒,一共十六个人。按理来说,到达尤努的第一天他们就应投入工作,结果到了第二天他们才到努尔的府上。
更重要的是,一想到泰雅那因惊喜而泛起微笑的俏脸,拉美西斯便恨不得今日就同她成婚。
“告诉他们,三天期限没得谈。”
7. 前扑后拥
泰雅现在就是很郁闷。
她不喜欢前扑后拥的生活。即便周边的人都觉得她的想法很奇怪,泰雅也坚持身边只留纳胡特一人,而纳胡特比起她的仆人,更像是女伴:她们一起学习、散步,当泰雅和小马、狗儿一起玩闹的时候,纳胡特就在一边琢磨她喜欢的东西。
同样,泰雅也不喜欢空间太大的房间。
照她看,这个时代根本没什么东西好摆,能放床铺、石头桌子和用于储存物件的箱子,再放两个植株装饰一下就够了。重点要干净。空间大了,浪费,还难打扫。
泰雅也是靠着以上观点说服母亲的。父母总觉得孩子中她的房间最小,不合适,于是给了她许多金银首饰做补偿(它们不是父亲分得的战利品,就是法老家族赏赐的财宝),结果,她老是和阿猫阿狗混一块,那些宝贝也都躺在箱子里,除非节日,否则无人问津。
泰雅对这种生活方式很满意,哪知道今天却因为这点追求吃了个闷亏。
今日,天才蒙蒙亮,一群裁缝和银匠带着他们的学徒浩浩荡荡地来到府上。旁边还有几个带着真家伙的士兵。
那群士兵有雇佣兵,也有奴隶为了恢复自由身而加入军队的。为首的是努尔的老部下,里赫。
泰雅没见着里赫,只听纳胡特描述。他膀大腰圆,漆黑色的圆脸上长着浓眉毛、圆眼晴、厚嘴唇……她的描述让泰雅联想到剃了毛的黑猩猩。
“不过他虽然长得可怕,谈吐却很得体。”纳胡特说,“不愧是从瓦瑟特来的。”
人家不光是从瓦瑟特来的,人家还是王子的护卫呢。纳胡特这个丫头见了这阵仗竟然还没反应过来,心思单纯得让泰雅担心。
他们没明说,但泰雅知道,这群人是陪同王子一起从王都来的,为日后的王子妃准备宴会用的衣物。
现在,这群浩浩荡荡的人全都挤在她这小房间。本来安静的空间搞得热烘烘、吵嚷嚷。泰雅前前后后全是人,纳胡特挤都挤不进来。
裁缝拿着布料在她眼前来回晃,问她哪个更好,但它们在泰雅面前都是差不多的亚麻布,颜色都白的一模一样。泰雅稍一思考,选了看上去更加轻便透气的那款。
那裁缝姐姐脸上立刻露出惊喜的表情,很职业,跟热情的服务员姐姐没区别。
“哎呀,您眼光真好。这匹布料是最近才纺出的上等货,用它做出来的裙子贴身又透气,可舒服啦。等做好,您试试,一定好看。”
她说着转头,对着自己的学徒则换上一副严厉的表情。“你,把这匹布料收好。你!说的就是你!赶快把绳子给我拿来!”
被点名的小丫头赶快把一根系着结的绳子递上来。
裁缝姐姐不客气地从她手里抽过绳子,转身又毕恭毕敬起来,比变脸还要专业。
“小姐,请让我帮您量一下尺寸吧。”
泰雅站起来,一面配合她工作,一面问:“你叫什么?”
“回小姐,我叫皮耶。”裁缝用绳子在她的臀部比划。
“她叫什么?”
皮耶顺着她的目光转过头去,嘴唇有些打哆嗦。“您说刚刚那个拿绳子的女孩?”
泰雅只用无言的注视予以回复。
皮耶的身体立刻下移。若不是泰雅反应快,她一定当时就跪在地上。
“你做什么?”
接着,更多的人作出反应。泰雅不是八爪鱼,她扶不了那么多人。她只能看着全屋子的人刷刷地跪下。
泰雅被吓了一跳——纳胡特不在这,她按照泰雅的吩咐,去给这些远道而来的客人端啤酒了,否则她也会被吓一跳。
但皮耶的反应比她剧烈地多。恐惧占据她的面庞,双眼几乎要涌出泪水。“小姐,小姐,大人!请宽恕她的无礼吧!”
“她没有做任何冒犯我的事。我只是想知道她的名字。”泰雅将皮耶支起来,尽可能让自己的语气维持平静,以免对方再胡思乱想,“你们起来吧,做你们该做的事。”
其他人慢慢站起,而皮耶依然在打哆嗦。“小姐,她叫卡塔,是我的妹妹。最近才成为学徒,动作慢了些。”
“没关系,我只是感兴趣。”泰雅不知道什么样的生活环境才让皮耶哆嗦成这样,她只能用微笑安抚这位精神高度紧张的裁缝,“我看你妹妹挺机灵的。”
“您过誉了。”皮耶低着头,“我妹妹不过是个笨丫头,现在连尺子都还不太会用。”
这样下去这事情没完没了。泰雅还不能叹气,她怀疑自己的叹气也会让她们会错意思。
此时,门边探出了一个小脑袋——纳胡特。这姑娘回来的真正好,简直是她的救世主。
泰雅立刻说道:“今天天气这么热。诸位工作辛苦了,喝些酒解解渴吧。”
纳胡特长着一张朴实的脸。她在裁缝、银匠和学徒之间穿行,向每一个路过的人露出笑容,递给她们啤酒。
在凯美特,人们不经常直接喝水,因为河水中含有很多有害的杂质,除了常规的泥沙外,还有一些致病菌、藻类,以及不用特殊手段无法处理的有机物。虽然凯美特也有一些过滤装置,但都很初级。比起水,发酵后的酒反而更加健康。
当然,说是啤酒,凯美特的啤酒和现代的啤酒有着很大的差别。照泰雅的意见,这里的啤酒更像是米酒,而且种类更多,日常饮用的类别发酵过程较短,酒精度数很低,只要不往死里喝,不会影响工作。
啤酒的出现很好地缓解了室内的气氛。
皮耶接过酒杯后小心翼翼地瞧着她,才抿了一口,就把它放到一边。她拿起绳子,虽然看上去依然有些恐惧,但已经能够露出笑容了。
“你们要给我做一件什么样的衣服呢?”
“小姐,当然是丘尼克。大人特意嘱咐我们,一定要做的比以往的任何一件都要好看。”
老实说,泰雅压根不想知道她嘴里的大人是谁,但她打赌是拉美西斯的注意。
丘尼克可以被视作为凯美特风格的吊带连衣裙。这种裙子呈筒形,对于热爱户外活动的泰雅来说很不方便,所以只有过节的时候她才会穿。
而且,她也不是很喜欢丘尼克的吊带设计。丘尼克的吊带有单肩和双肩的,但很多都需要露出上半身。这对于灵魂来自21世纪的泰雅来说,还是太超模了。
皮耶量完臀围,在绳子上打了个记号,又将绳子伸到她的大腿内侧。
“最新的轻便面料、红色镶边、外面再套上一个珠网。我们再给您准备一款围肩。您会美得没话说。”
“您别怪我多嘴,您穿得未免太素了。”一名妇人上前,怀里端着一个篮子,里面是各式各样、各种颜色的花朵,“您母亲年轻的时候可是远近闻名的美人,现在也美得让人心驰神往。”
这倒是真的。
泰雅完全同意这个说法。
她的母亲很美,虽然在每个孩子看来自己的母亲都是天下第一美,但里塞亚的美貌是很客观的。她鼻梁高挺、眼睛深邃、颧骨柔和、脸型流畅,身材更是没话说,感觉有点像埃及版的莫妮卡。
泰雅虽然脸上也有里赛亚的影子,但面孔更为柔和,没那么有气场——哎,她还是比较喜欢御姐。
“您的美貌不亚于您的母亲。”那名妇人开始挨个把那些花往她头上比,“您不知道,大人可是为您神魂颠倒,催着我们干活。要我说,他恨不得今天您就搬过去。”
对她这番说辞,泰雅一笑置之。
以色侍人能得几时好?拉美西斯能如此简单的喜欢上我,他也能很简单地喜欢上别人。
“您别不信。我在图雅王妃身边服务好多年了。我敢打赌,王宫绝没有您这般美丽的姑娘。”那名妇人说着,态度犹豫起来,“不过,嗨,现在说那些还太早了......”
皮耶接过话头。“您就要结婚了,穿得跟小姑娘似的确实不太合适。麻烦您把手举一下吧。”
泰雅举起手臂。她知道那银匠妇人要说些什么。王宫从不缺可人儿,缺的是会下崽的美人儿,更缺能把崽子养大的母亲。
不过这对拉美西斯来说根本算不得什么。他会有很多个妃子,以及许多孩子。
“您的身材也很好。像您这样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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丽高贵的女士,穿什么都会很好看。当然,我们会让您更好看。”
皮耶说着。更多的人朝着泰雅凑过来。她们拿着各式各样的东西在她身上比划,项圈、腰带、手镯......黄金、玛瑙、红玉......珠光宝气的东西缠地她紧紧地,还要追着她问更喜欢什么款式。
泰雅只觉得她会累死。
“这还不算头冠呢。”那妇人似乎看出她的疲惫,跟她打趣道,“不过您最适合的还是花儿。若头上再顶些什么东西,就显得太重了。您别一支莲花就很美。您喜欢什么呢?”
泰雅不想做选择,今天她做的选择已经够多了。
“照您的想法办就是。”她问,“这么多东西,您们要花多长时间?”
“我们会很快做好的。大人特意叮嘱过,我们把其他所有的工作都抛开,就赶这一个。您放心好了。”
还有三天。首饰有些花纹和宝石需要现做,麻烦得很,出一个岔子就要重新来过。
“感谢大人照拂,也麻烦您们关照。”泰雅向呆立在一边的纳胡特招呼道,“纳胡特,把我的箱子打开,给师傅们分一分。”
纳胡特点点头,赶快去拖那只更加珠光宝气的箱子。
“我这里的东西肯定比不上王城,就算我的一点心意。”
在场的人面面相觑,最后望向那为首的妇人。
妇人连连摇头,说:“我们这是为大人办事。若大人知道我们收了您的东西,定会将此事视为对您的侮辱。”
泰雅点点头,礼貌地说:“那到时我向大人说一声,您们做事做地极好。”
在场诸人皆是连连道谢,忙前忙后,直到下午过半才离开府邸。
泰雅也认了命。这两天她肯定是不能再去学校,在后院逗逗小狗、钻研钻研马鞍的做法就是。
“小姐。”纳胡特小心翼翼地凑过来。
“怎么了?”泰雅逗着旺财,心里也知道她想要问些什么,“是我婚约的事?”
纳胡特支支吾吾了一会儿,才问:“我就是听到王宫什么的......”
“我要嫁给王子。”泰雅直截了当地说,“这件事你不能跟你的家人说,自己明白就好。”
纳胡特连连点头,保证自己绝不说出去,只有小姐让说才说。然后,她的语气就逐渐变得缥缈起来。
“我想也是,小姐长得那么好看,怎么能随便挑个混小子嫁了?”
“嫁给王子不算好事。”
“为什么?”
她果然不知道,事实上,绝大多数人都没想明白其中的关窍。泰雅也觉得自己只把最简单的道理讲明白就不错了。
泰雅问:“王子以后会成为什么?”
“法老?”
“法老只有一个。”反正这里也没别人,她就放开说了,“法老能有很多儿子,但只有一个儿子会成为法老,而法老和法老的兄弟是两个概念。打个比方,你是法老的弟兄......”
纳胡特的脸蛋立刻被惊惧填满。
没办法,谁让我说了大逆不道的话?
泰雅拍了拍她的面颊。“只是个比喻,放轻松点。”
过了一会儿,纳胡特才讪讪地点了点头。
“你的兄弟可以娶无数个漂亮姑娘,从平民之女到漂亮公主,膝下儿女多得堪比河里的鱼,而你还得尽可能遵循一夫一妻的传统。”
“你的兄弟乃凯美特之主、众神的化身,富有四海、尊贵无比,而你,能在他面前说句话都要感激涕零。”
“你的兄弟无论做出什么样的举动都会有人鞍前马后,不是为他唱赞诗,就是为他擦屁股,而你,就算立下丰功伟业,你的功劳他也要拿走八分。”
“这是两回事,我的好姑娘。”泰雅拍了拍她的肩膀,“只有圣人才会面对这样的差距说‘无所谓’。”
纳胡特愣愣地问:“那,那他们会怎么办呢?”
“看他们有没有胆气,有没有能耐。如果二者兼备......”
泰雅微微一笑。
“自然是要弑亲了。”
8. 欢歌宴饮
夕阳垂落,暮色渐起。仆人在园中来来去去。他们虽步履匆匆,但做事有条不紊。
一切都在按照计划进行,但里赛亚仍然很紧张。
三天前,她的丈夫努尔突然被叫去王族在尤努行宫,回来时,带回婚姻合同已经签署完毕的消息。
在凯美特,每对新人都要签署这么一封文件,上面会标注日期、夫妻双方及父母的名字、起草文书的书吏和见证人的名字,规定好相互赠予的礼物。
这种文件大都是由新郎和新娘的父亲签署的,新娘很少参与到这一流程。
当年的里赛亚也是如此。
现在,作为妻子与母亲的里赛亚没有看到那封文件。这种协议一般会保存在第三方手里,往往是神庙。
结婚时,双方并不会真的交换相应礼物。协议的内容在离婚时才能起到效果:双方会索要属于自己的那份新婚礼物。
不过里赛亚的女儿要嫁给的是王子,目前还没有听说哪个王子会与他的妻子离婚,这份协议也就只是流程性的产物了。所以,里赛亚对自己女儿的未来还没有明确的感知。
等次日清晨,一群裁缝、银匠在护卫的陪同下浩浩荡荡地来到他们的宅邸,里赛亚才真的有了女儿要嫁入皇家的实感。
她在旁边,听到丈夫与为首的人谈天说地,大都是“至高无上的荣誉”、“受众神祝福的姻缘”此类溢美之词。
“荣誉?”等到那些人都走开。他们回到里屋,里赛亚才开口,“这可真光荣。”
努尔的态度很平静,甚至称得上麻木。“当然,在王室和众神的眼里,没有比这更好的赏赐。”
“所以我们要心存感激了?”里赛亚突然有些生气,终于把自己一直很想问的话吐了出来,“为什么一定是泰雅?努尔,你告诉我,为什么是泰雅?”
“这是陛下的决断。那群王公贵族在为了那把椅子争权夺利,现在陛下需要一把刀子。”努尔苦涩地笑道,“我就是那把刀子,里赛亚,这样你能听明白了吗?”
父亲做刀,女儿做鞘。这笔交易还真划算。
里赛亚只觉得恐惧正在她的心中蔓延。
她想到自己的女儿,虽然高热之后所有人都说她坏了脑袋,就连努尔几乎也被说服了,但里赛亚知道不是那样。或许她的女儿失去了说话的能力,但那只是暂时的。
事实也是如此。泰雅很快变得比任何人都要聪明,她只用半年就学完别人几年要学的课程。她甚至比绝大多数同龄的男孩都要勇敢。当别的男孩还在愁怎么和驴子打交道,她就已经学会如何自己爬上马背。
我的女儿哪是去做妻子?她是去做人质,是去当棋子的。
里赛亚感觉自己的喉咙如同火燎。恐惧已经化为无奈的怒火在灼烧她的心脏。
“真是混账。”
她听到自己的咒骂。里赛亚无力改变这一切,她要去找自己的女儿。
当她找到女儿的时候,女儿已经跟那些王都来的匠人打成一片。
希望她没有说些奇怪的话。里赛亚以有些宴会的事情需要嘱咐为由,临时将她拉出门,继而跑到院子的角落,确保没人能听到他们说话。
“如果你现在走,还有机会。”
里赛亚相信自己一定是疯了。泰雅只是她的一个孩子,她还有两个,说不定以后会有更多,但她现在居然要为一个女儿把其他人的未来都赌上。
但她不得不这么做。
“嫁给王子不是好事,我的好女儿。你去找摩西。我听你的父亲说了,他是图雅王妃的义子。就算没有他,你也能想办法走。母亲帮不了那么多,只能帮你隐瞒三天。三天,你还能逃到一个没人认识你的地方!你走吧!”
泰雅与她一样,生得一头纤细黑发,但五官更加精巧,她的眼睛总是水汪汪的,但当她板起脸时,其中会射出与锋刃相似的寒光。
“不。”女儿坚定地回答,“母亲,您和父亲将我养大,是时候履行我的责任了。”
责任。里赛亚不禁有些恍然。她说:“你只有十二岁。”这个年纪谈责任是不是早了些?
“绝大多数王妃都是在这个时候出嫁的。”泰雅的态度很平静,好像她早就准备了一套说辞,“而且我能逃到哪里去呢?贵人玩游戏,匹夫先遭殃。”
里赛亚忽然意识到,虽然女儿的面孔尚且稚嫩,但她已经不是个小女孩了。她又骄傲又心痛。
但生活仍要继续。
里赛亚白天按部就班地准备宴会,入睡前向每位神明祈祷,祈祷她的女儿能够平安。
在梦里,吉古利总是被努尔打得嗷嗷叫;内贝特会在一边拨弄陶片和莎草纸;她的女儿泰雅最闲不住,一会儿逗逗狗,一会儿拍拍马,但在最后,泰雅总会坐在她身边,握着她的手。
多美好的日子,但美好似乎从不会长久。
不管里赛亚如何祈祷,明天依然会来到,阳光如同匕首,总会刺穿她的眼眶。里赛亚从未如此憎恨过天上的太阳。
最后,她还是走到这一天。
今晚将会是泰雅留在母家的最后一日。明天一早,她将在父亲的陪同下正式搬去王族在尤努的行宫,不时,便会与夫君一同去往王城。
她们还能见面吗?里赛亚也不知道,但她希望明天早晨不是她此生最后一次见到自己的女儿。
*
努尔的宅邸比拉美西斯想象中的好些,虽然比不上皇家行宫,但对于普通人家中足够豪华了。
一进大门就是一只美丽的池塘,周边是层层叠叠的植株,瞧那旺盛的模样,就能知道它们经过多么悉心的照料。
他们的房子也不小。经引导的侍女介绍,有许多宽敞的房子可做娱乐休闲,稍小些的房间则用于睡觉和储存。
尽是些无聊事。拉美西斯根本没细听。他只关心他的泰雅在哪里。昨日,裁缝和银匠已经帮她试过衣服。当然,在来之前先找他过目——他敢保证,他的妻子会是今夜最美的女士。
他被引到一个小厅。桌子和椅子均沿墙摆放,位置也经过考量,既可以让宾客坐下、尽情享受晚宴,又可以给乐手和舞娘留出足够的位置。
这里就是举行宴会的地方。参加者约有三十。他们大多是行伍出身,也有当地有名望的书吏、监工。
“今夜的新郎、当朝王子,拉美西斯殿下驾到!”
有高声的通告,拉美西斯一入场,就吸引了众人的目光,而后,努尔从人群中走出,率先跪倒在他面前。
“臣,战车卫队统领努尔,恭请王子殿下圣安。今夜殿下亲临敝处,实令寒舍蓬荜生辉,臣等不胜惶恐之至。”
紧接着,更多的人跪下。在拉美西斯眼里,他们虽然各个身着华服,但跪倒的时候跟匍匐的狗儿没区别,但该做的还是要做。
“诸位不必多礼。”
他伸手将努尔扶起。这名高大的男人即使已经在实质上成为皇亲国戚,但依然深深地低着头。
世上能征善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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者多,但军功卓著、又如此识时务之人甚少。拉美西斯开始理解父王为什么偏偏挑中他了。
他问:“我的妻子在哪里?”
努尔一扬手。前几日见到的侍女从里屋迈入,她陪同的,正是他的泰雅。在她身侧还有一个女人。拉美西斯想那应该是她的母亲,因为她们之间有些相似之处,但今夜最耀眼的女人毫无疑问是他的小妻子。
比丘尼很好地勾勒出她迷人的身形。与拉美西斯考虑地一模一样,甚至更加完美,泰雅只要稍加打扮就不再是个小女孩,而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女人。
努尔从他妻子的手中接过女儿,又将泰雅引至他的面前。从始至终,泰雅都垂着眼,不去看他,直到其父轻声叮嘱,她才缓缓抬头。
在烛光之下,她的美貌不仅没有丝毫折损。点点火光为她镀上一层轻纱,也让她显得更加楚楚可爱。
泰雅抬头的瞬间,脸上的微笑立刻为惊愕所替代。她甚至被吓得后退一步。那动作让他想起母妃养的小猫。拉美西斯不禁畅快地笑了。
他伸出双臂。这下,他终于可以光明正大地将她箍在自己的怀里。
“我说过,你会成为我的妻子。”
拉美西斯得意洋洋地在她耳边如此低语,紧接着,他向在场所有人清脆地宣称道:“天上的阿蒙神,敬请垂鉴!当双唇承托玫瑰晨露的此刻,以吻立誓——此心将如尼罗河水奔涌不息,此魂将作拉神之船永恒追随!”
豪言壮语过后,他才察觉自己砰砰直跳的心脏。当他的目光放在她微微张开的唇瓣上时,拉美西斯感觉自己快要被这浓厚的欣喜裹到窒息而死。
他迫不及待地吻了上去。他的妻子没有反抗,用实际行动接受了他的感情。她身上泛着花儿的清香,还混杂着无花果的酸甜,让拉美西斯更加心驰神往。
在四周如山呼海啸的欢呼声中,他们结束了这一吻。泰雅的脸颊与她的唇色几乎一致,拉美西斯用尽全力克制自己的冲动,才让自己不来第二回。
他牵着自己的妻子,来到正前方的上桌入座。他们紧紧靠在一起,拉美西斯想,没有比他们更加合适的夫妻了。
民间宴会的流程比王家简单许多,没有什么废话。坐在次要座位上的努尔负责感谢来宾。在他的客套话完成之后,拉美西斯迫不及待地端起满上的酒杯——那里满满都是葡萄酒,在这个时候算稀罕物。
“敬我的妻子、我的宝物、我的王子妃!”
“王子妃万岁!”全大厅以高呼回应,“王子妃万岁!敬王子妃殿下!”
他的妻子也立刻起身予以回敬。经由那将杯中酒液一饮而尽的气势,拉美西斯才确实感受到她乃将门出身,确实有着不一般的豪迈。
如此这番,宴会才真的开始。觥筹交错之间,拉美西斯突然听到自己妻子的低语。
“您骗了我,殿下。”她轻声说,只有他们能听见,“您是拉美西斯,不是拉霍特普。您为什么要这么做呢?”
拉美西斯当时便全身紧绷如弓弦。他的脖子甚至比生锈的青铜还要钝。他扭头望去,他的妻子在笑,但并不是他所期待的甜蜜笑容,而是泛着怆痛的苦涩微笑。
“哎,我们别说这个了。”她很快低下头,拨弄面前的餐点,“您喜欢吃什么呢?我向那些裁缝打听了。她们说您喜欢吃甜的......”
天啊。
拉美西斯看着她捧来的糕点,只觉得眼前一黑。
他连她喜欢什么都不知道。
9. 影后
事实证明,拉美西斯身上确实有些做王侯的潜质。
从古至今,从文治到武功样样齐全的君王少之又少,资质平庸、任意妄为者更多。但世事有的时候就是如此微妙。你做了多少确实是关键,但如何让别人觉得你做得多才是混社会的关窍。
泰雅尚且不知拉美西斯究竟有多少治世才能,但就后者,她相信他有望成为当世第一人。
原本她还有些担心这小子会不会和初见时一般,昏头昏脑地出洋相,但拉美西斯用实力打消了她的顾虑。
拉美西斯是个天生的表演家,台下诸人与他而言不过是为自己添光添彩的陪衬。人越多,他的表演欲越强盛。老实说,当他高呼阿蒙神之名,用漂亮话向众人宣称“爱意”的时候,泰雅都不禁露出惊愕之色。
不过她知道自己的价码:美丽丰饶、刚刚初潮,虽然胸脯还不尽人意,但臀.部很好。
她牢记他们的剧本,她要扮演一个被未婚夫欺瞒,却依然对他怀有爱恋之心的新婚妻子。无论拉美西斯做出那种举动出于何意,她都得把戏演下去,抬高自己在对方身上的沉没成本。
在奉承环节过后,泰雅终于有机会说出自己的预定台词。
拉美西斯似乎是被这席话惊到,甚至松了松拢着她腰际的手臂。泰雅终于有机会离他稍远一些。对方身上的香膏味道甜得她呛鼻,她宁愿和烤牛肉打交道也不愿意多闻一下。
她的指尖在洋葱和牛肉炖的浓汤上划过,径直拿起一边放着的糕点。这个时代的面包其实更像面饼,直接放在炉子的内壁烤制而成。
泰雅不喜欢吃硬的,所以她仿照着后世的圆柱形敞顶烤炉在家中砌了一个简易的烤炉,在家里自己做起了蛋糕,但火候的把握很讲究,她用了好长时间才做出了像模像样的海绵蛋糕。
“这是什么?”拉美西斯接过后左看右看,又捏了捏。
“新式糕点?因为是我自己做的,所以没有名字。”
他的眼睛噌得一亮。“是你亲手给我做的?”
泰雅一点头,拉美西斯便三两口把那块蛋糕塞进嘴里。她赶忙捞起盛满的葡萄酒,边叮嘱着“慢些”,边喂给他。
拉美西斯伴着酒液嚼着食物,还对她傻笑。泰雅一时无语,才夸他一下就没了个王子样。
“你要吃什么?”
拉美西斯从自己的盘子里左挑右挑,挑出来一只盐卤的小鸟。他伸手扒下一条腿,递到她嘴边。
“尝尝这个?”
泰雅探头咬了一口。说实话,没什么特别的味道。她对盐焗这种做法兴趣不高,她比较喜欢喝汤,但泰雅还是微笑着回答:“回殿下,我尝到了幸福的味道。”
拉美西斯喜不自胜,将自己的碗端起。“那你尝尝,我的汤里有没有快乐的味道呢?”
她听了这话,呵呵笑了出来。这并不是因为她有多么高兴,而是她被活活尬笑了。没话找话,莫过于此。
宴会上,总会有歌手、舞者和乐手作陪。在泰雅尽量扮演一个享受食物与欢笑的新婚妻子时,这个城市出色的音乐家们陆续就位。铜笛、竖琴、鲁特琴、皮革鼓一应俱全,凯美特很少有独奏或清唱的音乐,民间人士会组成乐团进行集中活动。
为首的琴手站出来报幕。首先要演奏的曲子是《新王朝的荣耀》,自然是为当朝法老家族所做的赞歌,描绘先王与当朝法老对外征伐的英姿,讲述他们是如何将赫梯的军队打得落花流水,而赫梯的将士又是如何向他们求饶的。
这比讨好拉美西斯有趣不了多少。原因很简单,如果塞提真的有这首诗歌中那般强大,恍若战神赛特在世,那么他早不用为对外关系发愁了。
与兴致缺缺的泰雅不同,拉美西斯显然对这首歌十分感兴趣。他甚至能用手指在膝上打节拍,伴着节奏轻声哼唱。
对于吃穿不愁的王公贵族来说,战场自然是个实现自我、创造历史的好机会,但泰雅不是他们,她不会忘记自己灵魂来的地方。
然而人终究是要生活,泰雅不得不投其所好。她已经在脑袋里写完新的剧本,并相信自己表现定能再创佳绩。
一曲过后,乐手们又演奏起《普塔霍特普与他的妻子》。这是一首爱情歌,讲述的是杰德卡拉法老统治时期的一位贤者普塔霍特普与他的夫人相遇、相知、相恋并相伴一生的幸福故事。
普塔霍特普在世时被尊奉为“众吏师范”,到现在,依然有人学习他的教谕。其中有一句话,在后世的研究中被多次引用。
——若你富足,且有家室,要合理善待妻子。给她吃穿……让她在你生命中的每一天都感到快乐。
究竟有多少人践行这套理论泰雅说不准,据她所知,就算在这个时代,因为丈夫出轨不忠、女子无法生出男孩而离婚的案例有不少。
她也不知道普塔霍特普待他的妻儿如何,但泰雅敢打赌,这首歌里面绝大多数都是民间的想象,美好到能够点燃任何少男少女之间的爱火。
她身边的拉美西斯就是例子。
泰雅微笑着为他递上新烤的鱼饼和羊排。拉美西斯十分满意,想用还裹着汁水的嘴唇蹭她的脸颊,被她嬉笑着躲开了。
“殿下,您想去战场吗?”
“当然。”他干脆地回答,“你怎么知道的?”
“您非常喜欢刚刚的那首歌,虽然我有心询问,但看您十分投入,所以……”泰雅掰下一支葡萄,一颗一颗地喂进他的嘴里,“我到现在才敢问您。”
拉美西斯望着她的眼睛动了动,不知觉间舔了一下她的指尖。泰雅立刻缩回手,而王子也低下头清了清嗓子。“如果你有什么想问的问就是,你是我的妻子,有权知晓关于我的一切。”
啊,客套话。泰雅想,君臣有别,他们的关系是先君臣,再夫妻(而且以后她连妻八成都混不上)。如果她现在相信这句话,总有一天会为家人招来杀身之祸。
“有您这句话我就安心了。”
接着,她摆出那桩小女儿的崇拜姿态,进行自己的发言。
“我的父亲出身行伍,曾随先王与当今法老四处征战。我听着他们的故事长大。那些有关于勇气、智慧的英雄事迹不绝于耳。试问谁能不对那样伟大的存在怀有崇尚之情?”
“但是,我要告诉您一个秘密。如果我与他人诉说恐会招来灭顶之灾,但您是我的丈夫,我终身的依靠……”
啊,太恶心了。泰雅没有想到这番话真说出来会让自己反胃到起生理反应。她现在都能闻到喉咙里的熏肉味。
她不得不缓一缓再进行自己的大计,但这个小插曲却引得拉美西斯进一步的注意。
他几乎将她整个人抱在怀里,爱怜地问:“我的好妹妹,究竟是什么事如此让你紧张?”
她伸出双臂,攀着他的脖颈,在他的耳边轻声细语。“我一直对世间君王的威武抱有疑问。”
拉美西斯立刻瞪大眼睛,用不可置信的目光望着她,然而泰雅到现在才要揭开此番言说的真意。
“但我遇到了您,我的殿下。我相信那些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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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那些传说都是真的。虽然您骗了我,但您确实夺走了我的心。”
啊,味道又要反上来了,但要是再卡一次就显得很尴尬。泰雅维持着笑容,继续吹肚子里的彩虹屁。
“您虽年轻,但有万夫不当之勇,日后必定能统帅三军、南征北战,诸国均会拜服在您的脚下。凯美特、天上诸神均会因您而骄傲。”
拉美西斯虽然是个王子,但也确实还是个孩子。他的态度就像是十二岁的少年那样不知所措,脸红了个彻底。
“我、我……泰雅,我还没有跟父王他们上过战场。”
“那又有什么?”她反问,“难道陛下和您的兄长是在战场上降生的吗?”
拉美西斯似乎是被这句话镇住,好一段时间没开口。泰雅也乐得自在,她终于有时间多喝几口汤了。
忽然,长桌下面有东西在摩擦她的小腿。泰雅低下头,只见一对琥珀色的眼睛正盯着她。
“旺财,你怎么跑来啦?”
宴会厅可不准狗进来,但旺财聪明,估计是躲过层层守卫才跑来的。此时台下众人不是相互吹嘘,就是在欣赏乐曲,没人注意台上的她在做什么。
拉美西斯也瞧见了她的狗儿,但没做声,只丢给旺财一整只烤鸭。旺财立刻如获至宝,张开嘴巴,哼哧哼哧猛嚼。
“你瞧,它是饿了。”拉美西斯得意地笑着。
泰雅轻声责怪。“你给的也太多了。”
“怎么?还怕我们养不起一条小狗?”
“肥胖对它身体不好。大晚上的,它要是再闹着出去你带吗?”
“我们一起带。”
我可不敢麻烦您。泰雅呵呵一笑,伸手摸摸那金黄色的容貌。旺财也抬头,轻柔地蹭了一下她的手,接着享受这来之不易的加餐。
“老实说,从前从没有人像你这样相信过我。”
泰雅闻言抬起头,审视他的面庞。拉美西斯的脸颊还是很红,刚刚他喝了不少葡萄酒,脸上已经有了醉意。
“你醉了,殿下,”她柔声说道,“您需要休息一下吗?”
“如果有你陪着的话。”
这撒娇一般的呢喃让泰雅笑出声来。“我一直陪着您呀。”
“他们都说孔斯帕克赫鲁德身份高贵,贵如黄金。我的兄长赛特涅姆赫特虽然出身低微,但有一颗如青铜般百折不挠的心。”拉美西斯叹了口气,“而我,我根本不值得评价。”
没关系,我觉得水仙花与您十分相配。泰雅自然不会说这种煞风景的话。
“孔斯帕克赫鲁德殿下确实出身高贵,然而,黄金虽然闪闪发光、璀璨夺目,但它暗藏软肋,质地太软,容易变形,到了战场,不名一文。您什么时候看到士兵拿着黄金做的武器上战场呢?”
“至于青铜。当然啦,青铜铸就的利剑,刚硬冷峻、不屈不挠,但再好的刀剑也挡不住风沙的侵蚀,时间一长,一触即碎。若是做事不能有始有终,皆是半途而废、虎头蛇尾,又有什么用呢?”
拉美西斯向她会心一笑。“照你来说,黄金和青铜你都不喜欢了?”
“我认为每一样东西都应该用到合适的地方,不应当太过夸大它们的价值。人也是如此。”泰雅强调道,“不过您算是说对了,我两样都不喜欢。”
“那你喜欢什么?”
泰雅灿然一笑。“我喜欢的只有眼前人啊,殿下。”
拉美西斯先是愣了好一会儿,而后将她抱在怀里,在乐曲与歌声的伴奏中尽情地笑了出来。
10. 争端
侍从将卡拉西利斯在泰雅的面前展开。她的丈夫站在一边,笑着牵起她的手放在那只长袍上:“你瞧,真漂亮。多柔软的布料,你穿上一定很舒服。”
那衣料在她手指尖淌过。泰雅没想到亚麻布也能被处理地如此柔软。她说:“真好,我很喜欢。”
“那些裁缝受了你的照料,帮你干活的时候自然应更尽心些。”
他们成婚的这几日,拉美西斯的心情一直很好。泰雅寻了个时机,向他夸了一番为她服务的匠人,拉美西斯很干脆利落地以他们的名义进行了赏赐。
“你穿白色就很好看,再配些金饰和珠宝玉石。谁能看出你是出身将门的姑娘?”
他这话说得好像她母家的身世有多么可耻似得,但泰雅知道这已经是最委婉的说法。
在这凯美特,当军人算不上一件很光彩的事情。鉴于军队中充斥着为利而来的雇佣兵和为自由而战的前奴隶,社会上层,尤其是与神庙相关的贵族打心底里觉得军功家族不过是暴发户。
以后她会听到更多这样的话。但赛跑时不一定快的赢,打架时不一定弱的输,泰雅绝不会逞一时之气。
“那不过是一方面,关键还是您。”她微笑着说,“只要您在我身边,谁能瞧不起我呢?”
拉美西斯叹了口气,爱怜地轻抚她的秀发。“你总是会说些贴心话哄我。”
泰雅知道他为何会作此反应。他们的结婚宴会虽然称得上是热闹甜蜜,但在最后却出了岔子。
宴会进行到一半,拉美西斯的义弟、她的好友,摩西才姗姗来迟。
他的迟到并未引起拉美西斯的不满。事实上,她的丈夫看上去已经陶醉于那夜的一切,就算他说出“此间乐,不思蜀”这种话泰雅也毫不奇怪。
结果,摩西罚了几杯葡萄酒,说了些吉祥话,迟到的事也就一笔勾销。
拉美西斯对这个义弟确实不错。他让侍从搬来一张椅子,让摩西坐在自己身边,并号召在场的宾客集体为他敬酒。
短暂的客套后,摩西解释起了他迟到的缘由。
“我迟到是有原因的。”
他只说了一句就不再说了。泰雅会意,招呼离他们稍近的仆人。
“这酒味道有些陈,你去换一种来。这个菜王子不喜欢,撤吧。还有这个,无花果,一起拿下去。摩西王子需要新的餐具,新的,快去。”
凡此种种,她一席话就将旁边的闲杂人等排除在外。
泰雅回过头,那两个小子就像两只小麻雀,用眼睛盯着她,一动不动。
“还不方便吗,摩西?”她问。
摩西思索片刻,回道:“其实也不至于那么小心,但我怀疑这里有王妃的……”他自顾自点了点头,一副“you know who”的模样。
泰雅脑袋转得快,如果那个王妃名字叫图雅他们就不必遮遮掩掩了,不过梅里涅特王妃竟然能混成后宫伏地魔级别的人物也算厉害。
摩西的话一出,拉美西斯脸上的笑容立刻僵住。显然,他也听明白摩西的发言,而且不欢迎与梅里涅特王妃有关的一切。
“我亲爱的殿下,您稍等片刻。”
她说完,为拉美西斯的脸颊送上一下轻吻,而后向座下的纳胡特招了招手。
这个姑娘闲来无事,正在下面旁听别人吹嘘战功,很快发现她的动作,蹭蹭两下跑了上来。
“帮我告诉乐队,感谢他们前来。座下的宾客大都行伍出身,唱个长一点的、大声一点的、有关军旅大家都知道的……我看《塔麦菲凯特上的战斗》就很不错。”
泰雅说着,将手腕上的一只金镯拆下,递给纳胡特,反复叮嘱,要求乐队们大声唱、高声唱,决不能落了王子的脸面。
纳胡特点头如捣蒜,立刻顺着大厅的边缘,绕到乐队后尾。
不一会儿,悠扬的情歌便在中篇结束。紧接着,鼓声、喇叭齐奏,负责演唱的成员几乎如吼叫般唱出歌曲。他们宏伟的低音也带动现场的宾客,顿时,四周都响起《塔麦菲凯特上的战斗》的歌词。
《塔麦菲凯特上的战斗》这首曲子描绘了战士们对外征伐途中的见闻,虽然也有赞颂法老们英武的内容,但用词和旋律都很简单,在民间的知名度更高,属于是个战士都能哼两句的程度。
“好啦,摩西,这下你总能讲故事吧?”
因为嘈杂的背景音,泰雅只能趴在拉美西斯的肩膀上才能让摩西听到自己的声音,至于拉美西斯环在她腰上的手臂……都要听八卦了,她还在乎这个?
摩西无奈地笑了,也不憋着,揭开谜底。“在来这里的路上,我看到了梅里涅特王妃的侍从。”
“那个疯女人怎么会派人来尤努?”拉美西斯冷笑道,“她不是觉得这世上除了瓦瑟特外都是乡巴佬住的地方吗?”
照他这么一说,这梅里涅特还是个天龙人。泰雅笑着跟他打趣:“或许她只是让人捎些东西的?”
“让她来捎我的命吧。”拉美西斯没好气地讲道。
“那不可能。”泰雅拍了一下他的手背,故作埋怨,“她若想要您的命,除非我死了。”
事实证明,拉美西斯是个很好哄的人。此话一出,他便妥协地同她说好话。“好好,我们不说这个。摩西,之后呢?”
摩西深深地看了他们一眼。“我跟上去,发现他带了三个舞娘。”
“舞娘?”拉美西斯不以为意地摆了摆手,“那女人脑袋终于有毛病了?上这里来找给神明的仆人?”
不。她是冲着我们来的。泰雅想。梅里涅特瞧不起下埃及人,正如她看不起尤努。除了王子拉美西斯的婚事,这地方还有什么值得她注意?
对于一位女祭司,她在王宫中收买眼线并不难。梅里涅特没有能力否决这桩婚事,但她可以尽可能给他们添堵。
果真,摩西叹了口气。“如果真是那样就好咯。”
“三个舞女而已,不必大惊小怪。”拉美西斯张罗侍从为他们添酒。他首先将盛满酒杯递到泰雅嘴边。“真难为我的妻子,还亏了一只手镯。”
泰雅就着那只酒杯小酌了一口。“瞧您说的,万一有急事呢?”
“我可没怪你,相反,你做得很好。”拉美西斯将那杯酒一饮而尽,“你不信,可以让摩西评评理。”
摩西赶快撇清干系。“你们说你们的,可别扯我。”
“哎。”泰雅深深吸气、呼气,感慨道,“原来我的丈夫就这点信誉。”
“你们两个!”
对他们两个,拉美西斯没有一丁点办法。很快,他们的话题就跑到宫廷里琐碎的闲话上。其中绝大多数是跟梅里涅特有关的。
梅里涅特(Merinekh)出嫁前是专职侍奉涅赫贝特女神的祭司,她名字的含义也是“受涅赫贝特深爱之人”。当年她的出嫁由霍伦赫布法老主张。在当时,她算下嫁给塞提。结合她所侍奉的神明是守护上埃及的女神,梅里涅特对于拉美西斯家族的王位宣称权有着一定的辅助作用。
事实上也是如此。有了梅里涅特这个媳妇,祭祀,尤其是上埃及的祭司们,才愿意为拉美西斯一世的登基背书,这种背书一直持续到梅里涅特的丈夫,塞提的统治时期。
但那之后呢?塞提的年纪也不小了。先王才在王位上做了不到两年就去世,谁知道这位法老能活多久?
如今塞提已经登基一年却迟迟没有决出大王后和王储。埃赫那吞法老的宗教改革虽然早已宣告破产,但世俗王侯带来的阴霾依然在神庙上空徘徊不去。
从结论上来说,祭司集团不允许自己再度被排斥在权力中心之外。他们估计做梦都在想让梅里涅特的儿子登上王储之位。这种焦虑反应在后宫便是梅里涅特日益跋扈、嚣张的行为。
她处理起仆人就像处理垃圾,举荐官员只论关系远近、上供多寡,考虑宫廷事务也将神庙放在最高优先级。
然而,梅里涅特越希望握紧手中的权力,权力便越容易从她手中流走。
多行不义必自毙,子姑待之——这句话真当是世界政治的至理名言之一。
以上为泰雅从拉美西斯口中八卦提炼出来的基本信息与个人感想。
乐手们又演奏了很多曲子,有英雄传说,也有爱情故事,比如《救夫记》,主要讲述伊西斯女神为死去的丈夫奥西里斯四处奔波的故事;又比如,讲述传说中的热砂狮身兽帮助流浪美丽少女归乡的《阿赫特之花》。
虽然泰雅对歌谣没那么热衷,但她也认为那些演出十分精彩。
那短暂的插曲过后,拉美西斯一直保持着高亢的心情。若不是泰雅百般劝阻,他定要喝个酩酊大醉。
当宴会即将结束之时,仆人的高呼响了起来。“梅里涅特王妃的侍从,乌瑟哈特驾到!”
他这一句话,让拉美西斯的醉意少了八成。他盯着来者,表情怪异。
泰雅也抬头,想要好好瞧一瞧这位从正门杀入的不速之客。
被称为乌瑟哈特的侍从是个青年。若说里赫像只大猩猩,那么乌瑟哈特就是名副其实的金孔雀。他有一头又长又卷的棕色头发,还有一对十分漂亮的眼睛,更重要的是,他穿着一身不便战斗的长袍,身上叮叮当当挂满了首饰,腰间别的剑鞘上还镶嵌着靓丽的红宝石。
照泰雅来看,此人当战士委实瞎了他的才华,他若是去选美大赛定会拔得头筹。
她忍不住调侃。“梅里涅特王妃还挺有意思的,怎么选了这么位老爷在身边?”
拉美西斯终于笑了,说:“这是她的亲戚。”
泰雅点了点头。哦,任人唯——不,特别录用。她懂。
乌瑟哈特一进门便高高仰着脑袋,还紧皱着眉头,好像亲临这个地方对他来说是一件十分不齿的事情。他无视努尔的引荐,直接在台下站定,做模做样地行了一礼。
“参见王子殿下。殿下近来可好?”
他脸上的笑容最起码让他老了十岁。
拉美西斯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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肉不笑地反问:“你说呢?”
乌瑟哈特将目光放到她身上,脸上的笑容更加灿烂,恶心的那种。“有这样的美人作陪,如果是我,绝不会想着再回瓦瑟特。”
“她是我的妻子。”拉美西斯面寒如冰,直到此时,他作为王子的那部分才醒了过来,“注意你的言辞。”
“当然。当然。请宽恕我的无礼,毕竟我是为向您道喜而来。”乌瑟哈特回答,“虽然您结婚的消息稍显突然,但梅里涅特王妃依然想要为您祝贺一番。”
“你已经祝贺过了,走吧。”
“没有将贺礼送到便离开,王妃可是会好好惩治我的。”乌瑟哈特说完,不等拉美西斯回复,便拍了拍手。
三位舞女依次上场。姑娘本身没什么毛病。她们和其他的舞女一样,用头巾将头发紧紧绑住,眼睛和嘴唇都画着浓妆,但她们的打扮却有些不堪入目——她们的身上除了腰间那条绳子上绑着的几串前后摆动的珠子别无他物。
泰雅也知道有些达官显贵乐于此道,但她的父亲努尔是个十足的正经人,只要他参加的宴会,没人敢这么做。
“这可是我从尤努搜寻来的好姑娘,虽然比不过我们的王子妃殿下,我想也足够您享用了。”
“你这个......!”
拉美西斯当即就要发作,同样处于爆发边缘的还有她的父亲和弟弟们。他们的眼神就快要把乌瑟哈特活剥了。
老实说,泰雅自己并没有什么太大的感触。她唯一担心的就是这三个姑娘。虽然是被当了枪使,但她们以后的日子会难过一阵。
她握住拉美西斯的手,止住他的话语,接着站起来。她缓步走下台阶,一步一顿,尽可能地让自己身上的饰物叮叮当当发出声音,吸引在场众人的注意。
“不知王子妃殿下有何见教?”
泰雅径直迈过乌瑟哈特,将自己的外袍解开,罩在三个姑娘身上。她扬了扬手,纳胡特立刻上前,带着三个姑娘向里屋走去。
乌瑟哈特自然不肯,他今天是带着任务来的,估计是要让这三个舞娘跳了艳舞才罢休。然而,他才迈出半步,便动也不敢动了。
因为一把利剑正架在他脖子上。
他看了看那柄本应在他腰间的长剑,又将目光放到泰雅脸上,举起双手。“殿下,您这是何意?”
泰雅将那把剑提得很稳。虽然她身体素质不行,但技巧还在,况且乌瑟哈特确实是和他的外表一样,是个绣花枕头。
“我从来没有看过这么漂亮的剑,想看看它是不是和看上去那样一般厉害。”
“这可不是闹着玩的。”
她哼哼一笑,将剑往他脖子上近了一分。乌瑟哈特立刻向后仰头,脖颈形成一个很搞笑的弧度。“它有名字吗?”
乌瑟哈特呆呆地“啊”了一声——这公子哥这辈子趾高气昂惯了,大概从没见过这阵仗。
泰雅很有耐心地重复了一遍自己的问题。“它有名字吗?”
“狮吼。”乌瑟哈特赶紧回答道,“狮吼。”
“狮吼。”泰雅点了点头,收回宝剑,在剑柄上还真有一只狮子的头颅,“你还真给你的剑起了个名字?”
乌瑟哈特大口大口喘着气。他真的很怕死,不过他就算灵魂死了,可能嘴巴也不会死。“那又如何?”
泰雅呵呵一笑。“只有娘们会给自己的剑取名字。”
事先说明,她没有任何性别歧视的意思,只不过在场的宾客都是些大老粗,这种说法是形成多对一的策略。
果然,此话一出,原本寂静无声的大厅立刻涌现如雷鸣般的嘲笑。
乌瑟哈特的脸是一会儿青,一会儿红,弄了半天只憋出一句。“请把剑还给我。”
“当然。”泰雅很干脆利落地将那把剑正直向下,刺穿地毯,刺入泥制的地板内,“果然好剑。”
她说完,就向自己的座位走去,然而等她重新落座,乌瑟哈特也没能拔出自己的武器。
见识了,这真是顶级的绣花枕头。梅里涅特王妃也算捡到宝了。
“您别客气,如果您愿意喝两杯,我们也十分欢迎。对不对,殿下?”
拉美西斯自然乐得他出洋相,笑得直捂肚子。“当然,当然。既然我美丽的妻子都这么说了,我怎么会说不呢?”
到最后,乌瑟哈特既没有喝到酒,也没能拔出剑。是努尔看不下去,将剑刃一把拔出,塞回剑鞘。
那晚的回忆到此为止。泰雅微笑着说:“我还以为您早就消气了呢。”
“他们拿那么卑劣的手段给我颜色瞧,还拿那种话来贬低你。当然,你给他了点颜色瞧。”
最后,拉美西斯叹了口气,将她搂在怀里。
“你能那么做,我很感动,但那太危险了。你把我吓了一大跳。以后要做这种事情可要跟我说。”
就算没有你,那天我也会那么做。
泰雅尖刻地在心里做出评价,但她没有将这番话吐出口。
11. 默图大人
他的妻子很喜欢沐浴,但不喜欢别人侍候在侧。拉美西斯跟她打趣,问要不要他伺候,被泰雅反手“赶”了出来。
“您想,今天默图大人会来禀告各项事务。人家来了,侍从回答‘王子陪王子妃洗澡呢’。”
那确实不太合适。拉美西斯搓了搓下巴,反问道:“有这么一回事吗?”
“当然有,还是您昨晚跟我说的呢。”他的妻子伸出手指点了点他的额头,“才过了一夜您就忘了?”
他抓住她的手,认真地告诉她。“这都是你的错。”他真诚地希望他们的孩子不要来的那么早。他们都还很年轻,拉美西斯只希望他们之间的时光可以多一些。
“或许吧。”他的妻子自然听明白了言下之意,但不为所动。她将手掌抽出,把他推出门外,“等我洗完再向您表达我的歉意。”
她说完,便将那只木门关上。拉美西斯随后将目光移向站在门前的侍女——她的名字似乎是纳胡特,日后也要跟着泰雅一同去往瓦瑟特的。在拉美西斯看来,纳胡特这个女孩远不如她的主人聪明,但优点是忠心,而且讨她妻子喜欢,所以他也不会多说什么。
他命令道:“好好照顾我的妻子。”
纳胡特点头称是,转身便敲门。泰雅没多说什么便让她进去。
有一些瞬间,拉美西斯真的会觉得,在泰雅眼里,这个小仆人更重要,但当他想到泰雅向他微笑、热情地对待他的模样,那点不自在便会烟消云散。
现在也是如此。
他走向窗边。法老的行宫为防洪,选址与尼罗河有一段距离。所谓无巧不成书,在这里,他可以凭借地势尽情享受河边的美景,感受尤努的繁盛。
滚远红日高挂于空,将长河照得光彩熠熠。
尤努也不愧为下埃及数一数二的城市。这个时候,河上到处是出行或等待启程的木船和纸草船。
港口更是拥挤,一群小渔船已经在河边卸货,而另有一群正蓄势待发。它们旁边还停靠着细长而坚固的木制货船。
拉美西斯虽不亲政,但也听过尤努的消息。最近两年,尤努的粮食连续丰收,当地仓库堆得满满的,现在正向其他城市运粮以缓解压力。
以他的见识,这两年凯美特的气候与的确好些,但也只是稳定的那种好,没什么不同。这种情况下,只有尤努的粮食产量有了显著提升就成了一件值得玩味的事。
拉美西斯打算就此事好好盘问默图,但他又有心去尤努的港口仔细瞧瞧。它的规模虽不比瓦瑟特,但看上去干净整洁、井然有序,除了多了点鱼腥味的气息外,似乎没什么缺点。
“殿下,默图大人求见。”
真是说什么来什么。拉美西斯自然不可能在他们的房间接见他。“让他等一会儿。”
他转身,来到浴室门前,敲了敲房门。里面传来淅淅沥沥的水声,由于房门阻隔,妻子的声音显得瓮声瓮气。“拉美西斯?”
“是我。默图来了,我之后想去港口看看。”
“好啊。”里面的人很快答道,“我换好衣服去找你,你要不要换一下?”
“不要穿的太贵气?我懂了,但我想让你给我换。”
“你不是让侍从给你换衣服吗?”
拉美西斯一直觉得帮他换衣服是仆人应该做的事,所以从没让泰雅做过那些,但偶尔耍个赖的感觉也不错。
“你行行好,偶尔帮我一次?”
泰雅很快妥协,应承下来,又说:“你快去吧,别让默图大人等太久,万一有急事呢?”
拉美西斯应了一声。有了泰雅这句话,他走路都觉得轻松不少,不一会儿便来到接见厅。
坐在椅子上的人裹着长袍,活像一只包裹着白色麻布的肉球。拉美西斯一进门,他便蹭得站起,带着椅子也嘎吱一声。
“参见王子殿下。”
他毕恭毕敬地行礼,虽然体型肥硕,但他的动作看上去比乌瑟哈特要规矩许多。
这便是默图,尤努的现任诺马尔赫,也是行伍出身,早年也曾跟随他的家族上过战场,那一身粗粝的皮肤就是证明。不过那已经是很久之前的事了。如今的他身材雄伟(坏的角度)、大腹便便,别说上战场,拉美西斯觉得他连驴子都上不去。
说归说,拉美西斯还挺喜欢这位默图大人。他的脸上虽然满是横肉,但笑起来极为可亲。人也做事周到。
凯美特历史上出现过各地作大、国家分裂的事情。从那之后,法老们便逐步将诺马尔赫与地方军权进行切割。
默图虽然与努尔曾是同僚,但成为诺马尔赫之后便专注于地方行政,坚决不谈军队的事情,连努尔有关的宴会也从不参加,甚至包括拉美西斯与泰雅的宴会——当然,这位人精大人事后还是差人跑了一趟,以孝敬王子妃的名义,送些东西到行宫,但泰雅拒不收礼,全退回去了。
拉美西斯立刻让默图坐下。这位大人一屁股下去,椅子又是一阵嘎吱声。
“王子殿下,不瞒您说,我这体型得两个这么大的椅子才能撑得下。让您见笑啦。” 默图说着,用木棒般粗的手指拍了拍椅子把手,“真亏这把好椅子,不然我还不知道有多么失礼哩。”
“不算什么珍贵东西。”拉美西斯摆摆手,直接进入正题,“王家狩猎的区域,现在考察得如何?”
他与妻子完婚的当日,父王的老信使便到达行宫,说不着急他们回王都,因为后宫内也传出一件喜讯:一位妃子怀孕了。父王得知此事非常开心,便想趁机举行一次王家狩猎作为庆祝。狩猎一般在下埃及举行。正巧他与妻子还在尤努,两桩喜事凑一起,法老一锤定音,这次狩猎活动就在尤努进行了。举办的时间就定在七天之后。
其实这件事也有奇怪的地方。
据拉美西斯了解,这位妃子其实算不上得宠。虽然也能说是老来得子,但也不至于到兴师动众、紧急安排北上的程度。拉美西斯总觉得其中有些问题,但又说不上来。
之前王家狩猎也由他的兄长,赛特涅姆赫特负责,但这次准备时间紧张,只能由拉美西斯临时处理。
好在默图不是个只有笑容诚恳的草包,做事也比较踏实。他直接报出一连串野兽的活动迹象,除了兔、狐、鬃狗这种常见的猎物外,还有鳄鱼、河马、鸵鸟和野牛,更重要的是,他说他的手下发现了落单的狮子。
这可是个好消息。
狩猎是凯美特一项比较普遍的活动,民间和地方都会举行。兔、鸟这种较为常见的猎物姑且不论,河畔的田野附近还总有鳄鱼和河马路过。如果不对它们进行驱赶,三天两头的伤人事件也够官员们喝一壶。
但狮子不一样。
狮子不仅数量稀少,而且是成群结队的猛兽。寻常人远远瞧见,根本不敢靠近,只有掉头跑的份,甚至连王家都要出动军队才敢同他们较量。换而言之,有实力猎狮的只有王室。猎取狮子也被看作是展现自身力量最好的机会。
狮子,还是落单的。拉美西斯只在文献中看到过如此千载难逢的机会。若是父王知道,该会多么高兴!
“你们能确定吗?”拉美西斯立刻问道。
默图大人自信满满地回答:“当然。那是一头雄狮,还年轻着呢。最近老是有牧羊人说羊丢了,本来以为是狐狸,结果差人一看。嚯!真是好大一头!从三天前开始,我们的人就一只跟着它的粪便跑,还时不时扔出羊去。不出意外,这小家伙爱死了尤努羊排的味道,一时间不打算走喽。”
“好,很好!”拉美西斯开心地从椅子上蹦起,踱步了两下,又叮嘱他绝对要差人盯着,确保狩猎目标中一定要有它的席位。
默图自然连连答应。“殿下放心。鄙人不才,也就筹备狩猎这件事值得称道。若狩猎前就让这畜牲跑了,我给您当狮子!”
臣子说到这份上,拉美西斯也不再做追问。用人不疑,疑人不用。他和那个怀疑一切的疯子王妃不同,他懂得这个道理。
接着,他同默图谈起庄稼的收成和城市环境问题。
拉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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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斯此前没去过贫民住的地方,只远远瞧过、听仆从们讲过。那里的的巷道错综复杂,好比迷宫,到处都是老鼠、瘦猫和细狗。地上没铺石头,不知是何来源的积水与泥地混在一起,成了铺满泥沼的路。臭气熏天再配上涌动的人潮,怎么想都不是好地方。
但尤努不太一样。拉美西斯注意到港口和通往行宫的主路已经铺上石子,周边也没有积水。他小时候也来过这,那时候连行宫都有丝丝久未打理的霉味。
默图听了他的疑问,神秘地笑笑:“不瞒您说,其实它们之间还有点联系。”
“什么联系?”
“想必王子也知道百姓的生活环境。实不相瞒,鄙人的父亲就是个陶工,我正是受不了那滚滚浓烟才应征入伍。现在脑袋别着裤腰带,混出头了,但当年那朝不保夕的日子可还历历在目哪。”
“你瞧上去可不像是个陶工的儿子。”
默图陪笑着,摆摆手。“不像就不是了么?我走了大运,得蒙先王与当今圣上的赏识,自然是要拼尽全力干出一番事业。不过我这人,在沙场上混那么久,还是这张嘴巴和挥舞斧子的本事最值得称道。要我去和那些老财主们去修神庙,不懂,真干不了。”
“所以就把心思打在这方面上了?”
“可不是嘛!这秘诀就在咱们脚下。”默图说着,用脚剁剁地板,“这四年来,一到河流泛滥的时候,尤努便召集农民和奴隶修建地下水道,从行宫开始,再到显贵之家,接着是港口,最后一个区块,一个区块,从地下将尤努的污水串联起来,集中排到处理地。有专人照着配方弄肥料,播回到地里,粮食就增产了。”
默图说得轻巧,但拉美西斯知道这里面大有门道。
凯美特不精于城市规划是有理由的。这里的城市临河而建,一旦河流泛滥,居民的家园都会被毁于一旦。很长一段时间,百姓们也已经习惯重建房屋的生活。
地下水道不仅要统计好生活用水的预估量,还要将降水考虑在内。废水如何流淌、如何汇聚、如何处理,水道用什么建、怎么建、靠着什么建……这个工程一点都不必修缮神庙简单,最起码神庙事务还有标准答案可抄。
想到这里,拉美西斯不禁正了正身子。这位其貌不扬的默图大人,确实是有些本事在身。
“大人做这一番事业耗费的心力可不小,想必父王也会好好犒赏您。”
“殿下这么说可就抬举我了。若没有先王与当今圣上的支持,我哪有机会施展拳脚?再者,”他挠了挠脑袋,叹道,“这事,可不是我设计的呀。哪敢争头功?”
拉美西斯眉毛一仰。“哦?那是谁这么有本事?”
还未等默图回答,他的妻子带着侍女走进来。“打扰你们啦?默图大人怎么连杯酒都没有?你快去。”
默图大人立刻“哎呦”地叫,吆喝着不用麻烦。
默图话多,嘴里没水,肚子里也都是墨。拉美西斯倒才注意这事。“家仆考虑不周,我也没注意,您多担待。”
泰雅向他笑了笑,便到后面等着了。
“您这么说我可太不好意思了。”默图接过酒杯,轻轻放在桌上,眼神却盯着泰雅离开的方向,“实不相瞒,向我提出这计划的,正是王子妃的弟弟,内贝特。”
“内贝特?”拉美西斯回想了一番。在宴会上确有这么个孩子,他好像对周边的事情都没太大兴趣,只顾着在陶片上涂写。“但他只有九岁。”
默图呵呵地笑了。“谁说不是?我可嫉妒死努尔了,儿子女儿,一个比一个有才华。”他转而说道,“不过最一开始,先王是不支持这项工程的。”
拉美西斯说:“前无古人的事,需要的勇气和思量总是多些。后来不也是正常进行了吗?”
“那是因为陛下听到了一句话。”
“什么?”
默图深深地望了他一眼。
“真正的王者不应通过赢得王冠与权杖而赢得国家,应因救国家于危局、扶黎民于疾苦而登上王座。”
12. 人间喜乐
北风拂过发丝,带来的却不是芬芳,而是淡淡黄沙。卸鱼的鱼贩打了个喷嚏,泰雅立刻侧身,躲过这道粘液攻击。
她与拉美西斯正顺路漫步,路过一个个码头。码头上的船只大都朴素老旧,帆布灰白,补丁随处可见。
“这些船怎么这么老?这么旧?”拉美西斯点评道,“那个船头都坑坑洼洼没法看了。”
泰雅瞥了一眼那艘船只。那是一艘运粮船,规模只在运输巨柱的驳船之下。
凯美特树种有限,最多的是刺槐、榕树和鳄梨树。这三者都难以生长至较高大的程度,不是做船的好材料。制船的好材料要数黎巴嫩的雪松。
换而言之,凯美特好船的材料全靠进口。这就导致船只,尤其是中大型船只造价昂贵。如有必要,就连法老的行船都要用从旧船身上扒下的素材。
这只老船虽然外观不太好看,但远远还没到淘汰的程度。
“那些是虫子的蛀孔。”她说,“只是不大好看而已,不影响航行。”
拉美西斯“哦”了一声。“你经常来这里?”
“吉古利闲不住,总喜欢来这里玩。我就负责把他追回家去。”
这话一半是真,一半是假。吉古利是性格活跃,但还算听话,绝不敢学着纨绔子弟把时间耗在无家的女儿身上——无家的女儿是个隐晦的说法,指的是凯美特从事风俗业的女性。
“原来如此,看来寻常人家儿女的生活有时候确实比王家要有趣些。”
泰雅不知道拉美西斯这个有趣具体指的什么。她保持着微笑,开口说:“恕我冒昧,哥哥……”
他们也算微服私访。泰雅自然不能直接称呼拉美西斯为“殿下”,而是使用民间妻子对丈夫惯用的“哥哥”。
“您指的是那些好姑娘,还是……”
拉美西斯的身体抖了一下。“我指的当然是兄弟姐妹之间的情谊!”
这也合理。他现在还不是法老,对可爱妹妹们的渴求不能直接放在明面上。
当然,就算他表露出自己对那些姑娘的兴趣,泰雅也不会多说什么。比起花柳病,其余都是小事。
“那就好,如果您的身体出现问题,我一定会痛不欲生。”
“你要相信我。”拉美西斯一直牵着她的手,真诚地对她诉说道,“我爱你,需要你,无论我走到哪里,我想要的都是回到你身边。”
泰雅露出害羞的微笑。她发现拉美西斯好像很喜欢她羞红的脸颊,所以当他说这些情话的时候,她总会尽责地摆出这种姿态。
“当然,我一直都很相信您。”
她保证拉美西斯会将她忘的一干二净,甚至不用她人老珠黄的那天。
拉美西斯笑着不依不饶。“那你说说看,刚刚怀疑我的人是谁?”
“可能是脑袋里只有夫君的蠢新娘吧。”泰雅随口回道,“您看在她痴恋一场的份上,就别计较这事啦。”
事到如今,泰雅说这些恶心话已经不费吹灰之力。拉美西斯大大咧咧地将她搂在怀里,表示这都没什么。
不过她那句相信倒是说的实话。
她相信拉美西斯的实力,之前的凭据是历史,如今的证据是现实:拉美西斯确实在某些方面展现出相当的探索欲。
这对于需要继承人的王族来说是件好事,对女人来说则不然。就算第二天早上有个侍女跪在自己面前,挺着肚子请求名位,泰雅也毫不意外。问题在于如何安顿,不过这方面也有作业可抄,泰雅也没有太过担心。
他们继续沿着河湾的码头漫步。临近傍晚,码头的人气不仅没有减少,反而更加热闹。水手、卸工来来去去,船长站在船头高声吆喝,还有几个书记员忙着在莎草纸上记录货物的检查结果。
泰雅和拉美西斯身着朴素的麻布袍,脚上踩着草鞋,没戴任何首饰。泰雅还特地用头巾把自己的面孔遮住,以免让港口的一些熟人认出。总之,他们二人看上去根本就不像是贵族,更别说王子与王子妃了。
或许是受到这平和且热闹的环境的感染,拉美西斯忽然讲述起自家兄弟们之间的关系。
“虽然我有很多个兄长,但现在只有两个还活着,而我和他们的关系都一般。”
这也是很正常的事情。在这政局未稳、王储未定的时候,如果拉美西斯还说自己和兄弟们亲如手足,那泰雅才要惊讶。
“孔斯帕克赫鲁德和前几天的乌瑟哈特差不多的事,不过他比乌瑟哈特更会说话、更会做人,偶尔还劝劝自己的母亲。”
但也只是劝劝。泰雅觉得如果这位王子真下决心做些实事,就乌瑟哈特这个草包还能成得了他亲妈的侍卫?做他老妈小蜜还差不多。
“我和我亲哥接触也不多。他是个好人,成天板着个脸,一说话就絮絮叨叨……有些时候,我真觉得他比母后更像我亲妈。”
有那么一瞬间,泰雅对自己的耳朵产生了怀疑。单看这个描述,拉美西斯和他兄长的关系不能说差,只能说好的可以。
“赛特涅姆赫特王子是个很严肃的人咯?”
“差不多吧。”拉美西斯回答,“不过他真的很啰嗦。他知道我来尤努是做什么的,于是跟我谈了一箩筐的责任问题,搞得我好像会抛下你一样。”
泰雅笑道:“那我应该跟赛特涅姆赫特王子道谢才对。”
“你为什么要跟他道谢?”拉美西斯纠正道,“我从来没有想过要抛下你。”
“但你骗了我。你说你叫拉霍特普。”泰雅说完就笑出来,她一遍又一遍重复那个假名,“拉霍特普,拉霍特普。你后来找我的时候居然还忘了这码事。”
“好了,好了。”拉美西斯深色的皮肤也掩盖不住他的羞恼,“我知道错了。这件事我跟你道歉,你别提它……尤其是别跟我哥提。你不也骂回来了吗?”
“我当然不会跟别人提。”泰雅挽着他的胳膊晃了晃,“这就是我们的秘密,对不对?”
拉美西斯已经被她搞得晕头转向,只好开口,连连称“对”。
凯美特的人都喜欢宴饮,但开宴会是笔大支出,寻常人家只能到公共酒馆寻找欢乐。尤努就有不少这样的酒馆。
泰雅引着拉美西斯穿过广场。
太阳已经挂在地平线上,但这里依然人声鼎沸,洗衣妇成群结队地踏上回家之路,做棺材的木匠到处招揽客人,小鸡和小孩从他们脚边蹿过,接着又是头顶奶罐、追着他们的姐姐……
他们顺着小巷,下了几次台阶,来到一家酒肆门前。它的选址极为艺术,建在仓库底下,如藤壶般攀附在墙壁上。
那扇木门也与寻常木门不同,不仅经过细致打磨,还刻有雕花,并且粉刷成了红棕色,看上去典雅又精致。
“这……”拉美西斯伸手勾了勾门上挂的小木排,“还挺精致。”
“这家老板喜欢在奇怪的地方费心思。”
“我只希望这儿的酒水能配得上这扇门。”
那是肯定的。这里的老板是泰雅的熟人,全尤努酿酒第一人,卖的酒馥郁香浓,如果不是本地人都给他喝光,说不定还能通过出口大赚一笔。
她什么都没说,向后面的几人招了招手。他们微服私访自然是不能光自己出来,里赫带着几个弟兄都跟在后面,只是他们体型和长相都太过引人注目,所以绝大多数时候都只是跟着。
里赫几人对视几眼,最后还是由里赫跟进去,其他人在外站岗。
木门一开,室内歌曲喝彩的声音也在他们面前炸开。
拉美西斯立刻被里面的景象吸引住,率先走了进去。里赫跟在他身后,而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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雅在侍卫身躯的遮挡下溜进酒馆。
酒馆的门虽小,但内部空间很大,而且有两层,原本是地窖的位置被改装成表演台,并配有桌椅。现在在表演台上的杂耍艺人正表演口吐火焰的绝技,人们的视线均被他吸引,因而没有人注意到他们的进入,除了……
几个女人正坐在门边喝酒,好像对下面的表演并不感兴趣,在门打开的瞬间便转过头,即便是被里赫用眼神威胁也笑脸相迎。当她们的眼神放到她身上的时候,眼神立刻变得热切起来。泰雅默不作声地对她们摇了摇头,阻止她们上前的势头。
她们每一个人泰雅都认识,是老板的“女儿们”。
泰雅凑到拉美西斯耳旁问:“您要喝点吗?”
“好,随便来什么都行。”拉美西斯一手拉着她,一手指着正在表演吐火的艺人,“这个可真有意思,他怎么做到的?”
答案是无色的高度蒸馏酒。
泰雅当然不会直接告诉他答案,只装作害怕的样子。“我只希望他别把屋子点着。”
“没关系。”拉美西斯安慰道,“你看,他们把容易燃烧的东西都给拿走了。我还想凑近些看看。”
他一边说,一边朝楼梯口走。泰雅却没动。拉美西斯回过头,脸上有些疑惑。
“您去吧,我在这等着。”泰雅说着,坐上旁边的吧台,“反正我在这也能看到您。我哪里都不去,等着您回来。”
拉美西斯在她和杂耍艺人之间犹豫着。当杂耍艺人表演吞火时,他对热闹的兴趣终于彻底占了上风。他嘱咐里赫陪着她,而后毫不犹豫地离去。
“里赫,你快去追他吧。这里人多,我怕他出什么事。”
里赫面色略带犹疑,说:“您一个人在这里也不安全。”
“没关系,如果我出了什么事,我会叫的。”泰雅要了两杯啤酒,“你去把酒送去,他不会说什么的。我不喝酒,剩下的一杯归您。”
里赫当即道谢,接过酒杯跑了下去。
泰雅背靠吧台,微微侧头,从她这个位置,刚好能看到人头攒动中的拉美西斯和朝他靠近的里赫。
她知道这不过是日后无数个瞬间的预演。或许拉美西斯会考虑她的想法,但当天平的另一端是他自己的欲求时,他会毫不犹豫地倒向后者。
一杯撑满的酒杯放到她的身侧,同时响起的还有一声尖刻的评论。
“他是个蠢货。”
她回过头。站在吧台的女人身材高大、古铜色的脸上长着一对深邃的眼睛和丰厚的嘴唇。她的长相算是凯美特女人的标配,不丑不坏,问题是太高。她甚至和里赫差不多高,吧台在她手底下就像块积木。
这个女人就是这家酒馆的老板,塞莎拉。
“为了看个戏法就抛下新婚妻子……你居然会嫁给这么个货色。”
泰雅正回身子,喝了口酒,调侃道:“如果塞莎拉姐是个男人,我早就跟你私奔啦。”
“少搁这里贫嘴。”塞莎拉的措辞丝毫不客气,但她的表情已经暴露了她的心意。“你来这儿做什么?”
泰雅来找塞莎拉的理由有很多。首先当然是……
“我要去瓦瑟特了,不来跟您道别我会遗憾一辈子的。”
塞莎拉翻了个白眼。“法老的王驾跑到这里最起码还得四天,你到底是来做什么的?”
不愧是尤努最大的情报贩子,法老的消息都知道。当然,塞莎拉的活可不止情报。她曾经是守护法老,专为法老做脏活的杀手。当然,霍伦海布法老的前任图坦卡蒙法老下台后,她也跟着失业了。
“给你看看你日后的老板,哦不,守护对象。”
塞莎拉听了这话,不仅把白眼翻的更大,更叹了口气。
“如果我要守护那种傻瓜,我会记得的。”
13. 前夕
“老实说,你和他相处地很好。我本来以为你会水土不服。”
泰雅点点脑袋,重复了一遍塞莎拉口中的关键词。“相处地很好。”
“确切来说,是亲密无间。”塞莎拉微微一笑,“如果我没瞧见你,只听那些传闻,我真以为你已经爱上他了。”
传闻是高情商的说法。捕风捉影的事塞莎拉不敢兴趣,能从她嘴巴里吐出来的都是真东西。
泰雅冷静而谨慎地看了她一眼。“你往我身边塞人?”
她曾在以前的家里抓到过塞莎拉女儿的马脚,差点一脚踩死,隔天塞莎拉就把刀子驾到她脖子上。后来塞莎拉在设计下水道上为她提供了重要信息,两个人也算不打不相识。再后面,她的身边就很少见到塞莎拉的女儿了——当然,酒馆偶遇和达官显贵带到她面前的除外。
达官显贵。泰雅忽然想起来一个名字。“乌瑟哈特。”
塞莎拉脸上的笑意更深。“你猜是谁帮他找的舞娘?”
泰雅不由觉得头痛。塞莎拉连先王和当今法老都看不上,不至于跟梅里涅特王妃合作,而且她的情报网乃河畔的暗影,一旦在政治上站队就容易失去最大的优势——隐蔽。她只觉得自己被朋友涮了。
情报老板的调侃还没结束。“只有娘们会给自己的剑取名字,嗯?你那晚的表现可是我们的榜样。”
“我的荣幸。”泰雅强颜欢笑,“你就不怕我对你的女儿们下手?”
那晚之后,三个舞娘向她哭诉无处可去。泰雅受不了她们的眼泪,便将她们留在身边,后来也一并带去行宫。拉美西斯对此稍有异议,但泰雅以梅里涅特王妃有可能不会善罢甘休为由劝说后,他也没再坚持。
”
泰雅原定让那三个姑娘继续做以前的事,但比起跳舞,她们更喜欢做些别的,而且胆子颇大,既不怕她的爱马黄金船,也不怕她的猎狗旺财。于是泰雅决定教她们书写、再传授些驯兽的本事。
如果她们是塞莎拉“女儿”中的一员,那么这些事就说得通了。
“如果你那么做,我们也有脱身之法,不过你的宴会会变得更加混乱。”老板拍拍她的臂膀,“重点是事实。事实证明,你不会。”
泰雅抿紧嘴唇。自她把塞莎拉当做可以交往的朋友之后,她从未怀疑过她。“你为什么要拿这种迂回的手段试探我?”
“关于这个我很抱歉。”塞莎拉诚恳地向她致歉,并以同样真诚的态度告诉她,“人是会变的,在金钱和权力之下,我们每个人都可能变成与之前完全相反的人。”
“我以后也会变。”
“别说气话。从你把剑架到乌瑟哈特脖子上的那刻开始,你就已经很不一样了。”塞莎拉抿了口酒,“我在你这么大的时候有很多个兄弟姐妹,虽然我们之间毫无血缘,却构建了一个更加紧密的家族。”
“我曾经以为让我们凝聚在一起的是因为信仰。”
或许是因为回忆,老板的声音变得疲惫而沉重。泰雅抱着酒杯。塞莎拉还没有慷慨到白让她喝酒,她得把这杯酒喝完才值回票价。
她抿了口酒,然后借着呛鼻的酒味吐出一句话。
“众神都是狗屁。”
塞莎拉笑了。她的笑声充满苦涩,让泰雅穿梭时空,想起师父桌子上摆着的碧螺春——能让她五官团在一起的苦东西。
“将我们联结在一起的是权力。”塞莎拉说,“法老死了,大臣上台。一个近在眼前,一个远在天边。我们这些人也分成两派。一派秘不发丧,一派通风报信,最后全死在一起——好歹的吧,我们终于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密不可分了。”
这笑话太冷了。泰雅笑不出来。她抿了口酒,又吐出一句话。
“国王也是狗屁。”
“这话可不能乱讲。”
“当然啦,天上诸神最多就是观众,国王贵族却能对世间戏剧指手画脚。神明只要我的赞美,但权贵却能要我的人头。”杂耍艺人一下一下,吐出火球,照得泰雅脸颊发烫。她很肯定地开口,“但他们就是狗屁。”
塞莎拉忍俊不禁。“你也是他们其中的一员。”
我也是狗屁。如果我更有些胆气,早成吊死鬼了。泰雅将酒杯一饮而尽。她从中品出酸败的气味,就像她的灵魂。
“咱们不说这个了。”塞莎拉又给她倒了一杯。这次泰雅拒绝了,老板也没动气,反手把酒倒进自己杯子。“你来的也巧,我有你想要的消息。”
泰雅稍加思考,问:“梅里涅特王妃有关的?”
“聪明。”
她考虑过梅里涅特王妃的下一步行动,对方不是能沉住气的类型,问题是她究竟能做到哪个程度。“开价多少?”
“免费。”
泰雅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立刻抬头,望着塞莎拉。“你认真的?”
老板一脸无辜地望着她。“你那是什么表情?我的信誉很糟糕吗?”
“你说呢,吝啬鬼姐姐。”泰雅说,“你这样会让我怀疑情报的真实性。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告诉我,你想要什么?”
“送礼只是乌瑟哈特捎带的任务。”塞莎拉前倾身子,与她仅有咫尺之遥。“他还带来了几个魔术师,外地人,窝在老也提的酿酒屋里。”
也提也是尤努的一个酒馆老板,算是本地老地头蛇,那里的酒有多么劣质,女人就有多么多。泰雅还在想默图怎么会容忍这种家伙留在港口,弄了半天人家是彻底的关系户子。
“我又不懂魔术。”
硬说,泰雅也懂(虽然各地的神秘流派不同),但可惜这具身体是个彻底的麻瓜,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我也不懂。”塞莎拉耸了耸肩,“我的人盯了好几天,只知道他们把那地当了魔术工坊,成天捣鼓东西。”
“不是有几个手脚灵活的姐妹吗?她们还有做不了的活?”
塞莎拉翻了个白眼。“前提是得进得去才行。那几个家伙是阉人,对女人不感兴趣。”
此话一出,泰雅差点被自己的口水呛到。梅里涅特王妃究竟是要干什么才会找这种人干活?她真诚地建议道:“那你要不要试试男人?”
“啤酒喝不惯就试试葡萄酒?”塞莎拉噗嗤地笑了,“真有你的。”
“除非他们酒精过敏。实在不行就只能对付老鼠的办法了。”面对塞莎拉好奇的目光,泰雅继续讲道,“人是赢不过躲在地洞里的老鼠的,想要处理的话就只能把它们逼出来——烟熏、水灌、毒药。你们应该比我专业吧?”
塞莎拉干笑一声。“我就知道找你没错。你的嘴巴总能吐出残酷又精彩的点子。”
“我会当做夸奖收下的。”
泰雅说着,脑袋里开始思索梅里涅特王妃的目的。
问题一:究竟是什么样的阴招需要雇佣外地魔术师?
因为他们想让外地人帮他们办一些本地人不敢办的事情。
问题二:什么是本地人不敢办,而外地人办起来没压力的事情?
乍一想毫无头绪。但巧合的是,泰雅就是个在这个时代书写离经叛道这个词汇的人。她能想到的,就连毫无道德感的本地魔术师都无法容忍的行为就只有一个。
渎神。
对于政教合一的凯美特来说,所有登上王座的法老等同于神明。虽然泰雅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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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理解,但这种意识对于凯美特人来说如同思想钢印,中毒最深的要数贫民、魔术师和神庙——本地魔术师的力量与凯美特的神话息息相关,没人会爬上楼却把自己的梯子踢掉。
如果是这样的话,他们要怎么实现自己的目标呢?
——烟熏、水灌、毒药。
赛莎特问:“怎么了?”
“如果你们还要调查的话,记得别用火烧。”泰雅知道自己的面色不太好看,但依然打了个寒颤,“如果我猜的没错,在门口放两把烟就行了。”
赛莎特收敛起笑意,面目冷静地骇人。“我知道了。你想到了什么?”
“这取决于梅里涅特的魄力。老实说,如果她真的那么干,未免也太可惜。”
如果梅里涅特能果断到那个程度,那么她应该当的不是后妃,而是军人。
泰雅缓缓解开谜底。
“如果她能成功,我们就可以欢迎新时代的到来了。”
*
赛莎特顺着墙壁,一路扒上港口最高的房顶。这样的事她早做了千百次:爬到最接近天空的地方,俯视熙来攘往、人声喧哗的城市,寻找自己的目标。
区别只在于下一步动作是杀戮,还是保护。
金、银和旗帜。法老的队伍将宽广的尼罗河遮了个大半。船队浩浩荡荡地驶来,一一驶进港口。
昨日,拉美西斯王子与“诺姆”默图大人亲自来港口监督清理港口与街道的工作。多亏他们的努力和港口的扩建,否则赛莎特还真不知道怎么装下法老的仪仗。
她本来以为霍伦海布的派头就够大了,现在来看,塞提的水平更令人瞠目结舌。
不过赛莎特来的理由不是为了他。
自兄弟姐妹们卷入阿伊与霍伦海布的权斗而损伤殆尽,幸存者们就对法老毫无兴趣。他们有的藏身于市井,有的隐匿在权贵之家,还有的在王宫工作,但没有一个拾起老本行。
他们曾笃信权力带来的家族幻影,而虚假的家族带给他们的只有彼此的鲜血。
赛莎特本来以为自己这辈子都跟权贵搭不着关系,结果她还是投身其中。
——给你看看你日后的守护对象。
她自接引的人群中捕捉到自己那个令人操心的天才妹妹。老实说,不难找,泰雅和丈夫站在一起。当法老下船后,他们一同上前行礼。
藏身于高墙阴影中的她看不见他们的表情、听不到他们说的话,只能看到塞提亲自将泰雅扶起。看样子他对这个儿媳妇相当满意。
应该是对她能带来的利益相当满意才对。
尤努的城市改造非常成功。这个功劳算在了泰雅的弟弟,内贝特身上,但塞提知道那是谁设计的方案。比起让女人取得功勋,他们宁愿给一个五岁的男孩造势。
赛莎特不禁觉得有些可笑。凭泰雅的脑袋,她在后宫过得应该不会太差,但前提是,他们得活下来才行。
她摸了摸亚麻制成的包裹。那里面有一个透明的小瓶——他们从魔术师的工坊顺出来的东西——里面装着奇怪的淡黄色的液体,有点像油,底部还有一些粉末。
他们从来没见过这么稀奇的玩意儿,但所有人都意识到这应该不是什么好东西,所以没人敢打开。赛莎特打算把这个东西交到泰雅手上瞧瞧。
很快,法老的仪仗便顺着主路开始向东挺进。他们的目标不是行宫,而是提前划定的狩猎地。等狩猎完成后,他们才会回到行宫,用打到的猎物准备宴会。
用打猎来彰显自己的能力。这点倒是一点没变。
赛莎特想着,如同飞鸟一般,背着人流的方向一跃而下,紧追队伍而去。
14. 风波当日
法老的仪仗浩浩荡荡,在尤努民众的夹道欢迎下穿过城镇,最终驻扎在东边的草原上。
安营扎寨需要一段时间,为了不让他们的陛下无聊,拉美西斯与泰雅为塞提准备了一件礼物。
“礼物。”
开口的不是塞提,而是他身边的梅里涅特王妃。她和绝大多数凯美特人一样,有着一头微卷的黑色长发。她面容姣好,身材也很苗条,看不出来生产的痕迹。
梅里涅特坐在塞提身边,说话的腔调就跟她的举止一般优雅,但发言就有点令人惊叹了。“拉美西斯的新媳妇动作倒挺快的,如果肚子的动静也快一点就更好了。”
塞提泛起笑容的脸肉眼可见垮了下去。坐在他另一侧的图雅立刻开口。“拉美西斯和泰雅都还很年轻呢。他们只有十二岁。医生们都说年纪轻轻备孕不利于年青人的身体。”
梅里涅特语气冰冷。“怕就怕播下去的种子开不了花。”
怪不得塞提不倾向于梅里涅特的儿子。泰雅想,一个合格的君主,他的七成精力交给国事,两成精力交予百姓,剩下的一成首先要顾及自己的孩子和母亲,哪有时间陪着后妃扯皮?
烦都烦死了。
果然,塞提无视梅里涅特的发言。“泰雅,先让我看看你准备的礼物吧。”
泰雅恭敬地应承一声。一名姑娘牵着一匹马儿从正在搭建的营地之间穿行而过,走上前来。那是一匹成年的骏马,四肢粗壮有力却步伐平稳、轻盈如丝,而且它浑身漆黑,没有一丁点杂毛,在阳光下就像披着绸缎般华贵。
法老眼睛一亮,从座位上站起,径直来到骏马面前。他伸手抚过马的脖子,连连称赞。接着,塞提看到马背上的马鞍。 “这是什么?”
在这个时代,凯美特对马匹装备仅有缰绳,主要的作用是拉动战车和充当宠物,只有少数斥候会骑上马匹,但他们也受到骑驴习惯的影响,落座在马屁股上。
换而言之,这里不存在马鞍的概念。之前泰雅只是拿了些麻布垫着,但收效甚微,为了她的屁股着想,她一般只让马匹小跑。泰雅也不是没想过自己制作马鞍,可惜她不是个木匠,又对手工一窍不通。她也与父亲努尔商量过这个想法,联系了靠谱的木匠,但在马蹬上又遇到麻烦。
马镫的材质有铜、铁鎏银、铁和皮革,好巧不巧哪个都不好找,而且需要现打模具。等她嫁给拉美西斯,有了皇室背书,她的设想才得以加急落地。
“是马鞍。”拉美西斯回答,“泰雅很喜欢骑马。她每天花在马上的时间比陪我的时间都要多。这是她自己琢磨的。我们想请您先看看,有没有用处。”
确切来说是按照记忆中复刻的。泰雅在心里纠正,而且马鞍是木制的,用捆扎和榫卯结构固定在一起。这对用木头拼大船的工匠们来说不难,但可把她愁坏了。
塞提点了点头,绕到马的侧面,指着铜制的马蹬,说:“这个是脚蹬着的地方。”
“是的,陛下。”
泰雅回答后,塞提又问了些问题,比如马鞍的结构、如何固定在马背上、如何训练马匹以让他们适应这种额外装备。泰雅一一回答后,塞提不仅没有消停,反而更加跃跃欲试。
泰雅意识到他需要一个捧哏。“您要不要试试骑一下呢?”
塞提当即露出满意的笑容,刚要承接下,梅里涅特王妃忽然尖叫出声:“你们怎么能让陛下骑马?”
法老的笑容立刻僵在脸上,很快变成令人战栗的皮笑肉不笑的表情。他转头望向梅里涅特。“梅里涅特,你说什么?”
如果梅里涅特还知道什么是理智的话,她现在就应该闭嘴,然而那是不可能的。泰雅早就想到她会这么说,因为骑驴被视为是地位低下的标志——这主要是因为驴被认为是赛特神的化身,而赛特神因为谋杀亲哥哥成为了恶神——这种观念也影响到了骑马上。
“她在侮辱您!”在塞提的目光下,梅里涅特打了个哆嗦,但她依然坚持自己的看法,“像您这样伟大的人应该做轿子,而不是骑在肮脏的牲畜上!”
泰雅没兴趣和她掰扯,但侮辱这个帽子扣得有点太大了。“请陛下明鉴,我绝无此意。”
在扯传统观念的大旗上,泰雅注定赢不了梅里涅特。但好在吵架的第一要务不是反驳别人的观点,而是掏出自己的观点。她最擅长的就是开辟新战场。
“恕我直言,轿子无法帮您统御天下,但马儿能与您出生入死,助您攻无不克、战无不胜。”
“你说的倒漂亮。”梅里涅特冷笑道,“一匹马能做什么?”
她的夫君,拉美西斯想开口说些什么,然而他的同胞哥哥比他快了一步。
“她做的更漂亮。”
拉美西斯更像母亲,而赛特涅姆赫特更像父亲。他有着和塞提一模一样的黑发黑眼,而且头发剪得很短,打扮相当平凡,身上没戴着一点首饰,却散发出雍容华贵的王者风范。
他没有搭理梅里涅特王妃鄙夷的眼神,而是用和蔼的目光看着她和拉美西斯。“父王,拉美西斯有了一个美丽又伶俐的妻子,我们应该祝贺他才是。”
“当然。”塞提的面色稍有缓和,“拉美西斯,你们的礼物我很喜欢。想要什么赏赐?”
到这个时候,拉美西斯却愣愣地,先瞧了她一眼。泰雅不动声色,抓住他的衣角,往马的方向揪了揪。
拉美西斯立刻会意,借坡下驴。“启禀父王,今日我们只想将这小小的礼物奉上,从没想过要什么赏赐。真要说的话,就是希望您亲自上马,让在场将士一揽您驰骋沙场的风采!”
这个调子不低。拉美西斯大概有点杀手本能在身上,在泰雅觉得他没救了的时候,总能搞出些好活。
“好!说得好!余就给你这个赏赐!”
塞提爽没爽不知道,但最起码他表现得红光满面。这次,他没等梅里涅特开口,也不需别人帮忙,一脚踏上铜蹬,稳稳坐在马鞍上。
他就像个小孩子那样左看看右看看,显然对这个新事物十分满意。“还挺舒服。”
塞提先让马走了两步,觉得不过瘾,想要跑跑试试,命令前面牵绳的姑娘退下。
那姑娘立刻望向泰雅,泰雅轻轻点了点头,她慢慢放开缰绳,退到一边,低头提醒道:“陛下,飞奔的时候需用双脚撑住,力放在脚上才稳。”
塞提没有回应,只轻轻一抖缰绳。黑马立刻小跑起来。接着,他又催马飞奔。马儿迈开步伐,比离弦的箭还要快。路途上的士兵纷纷闪开,叫着赞叹。塞提也不愧是行伍出来的帝王,不一会儿就找到要领,主动将力加到脚上,让自己的臀部随着马奔跑的节奏一上一下——这样跑起来不仅稳,而且省力。
泰雅选中的是她养的马中最勇敢的一匹。别说栏杆,面对篝火也毫不畏惧。当它载着塞提从火焰上跳过时,在场所有人都听到法老畅快的大笑。
“好啊,好啊,”赛特涅姆赫特的目光一直追随着他的父亲,笃定地讲道,“我们的斥候缺的就是这个。有了这个,我们不光可以骑着马用弓,还能用刀剑。”
拉美西斯补充道:“而且马的速度比马车更快。”
自塞提上马的那一刻,梅里涅特的脸就没有好看过,青一阵,白一阵,比变脸节目还要顺畅。
被当众驳了面子肯定不好受,但在场的人除了她的儿子外没人体谅她。
“妹妹在神庙待久了肯定不知道。我这个儿媳妇说话绕的很,我替她同您解释。”很久没有开口的图雅忽然开口,补上最后一刀,“她的意思是,这匹马,会改变我们所有的战争。”
事实证明,什么信仰、神明,领导的态度才是真理。梅里涅特再不愿意,也只能把这口气咽回肚子里,憋着一肚子气留在席上,还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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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赛提回来,特意行礼。
塞提也没给她好脸瞧,转身就给拉美西斯和泰雅安排上席,落座在梅里涅特王妃的儿子,孔斯帕克赫鲁德的对面。
不一会儿,默图大人便带着人上来,通报狮子和公牛的情况。方向与范围已经确认好了,只等法老一声令下便可出动。
塞提先夸赞了一番拉美西斯,接着冲默图打趣。“默图,你又胖了,还挥得动斧头吗?”
胖滚滚的默图大人则幽默地回复。“只要陛下开口,微臣什么都能干,但挥斧头、骑骏马、上战场您可要找别人喽。”
“你也应该掉点肉了。”塞提哼了一声,没再追究,“这下,我可得重新找个能人。”
“你之前不是说默图之前还劈死一只公牛吗?”拉美西斯凑到她耳边小声耳语,“他怎么这么说。”
泰雅也以耳语回复道:“或许是陛下想让他那么说呢。”
忽然,塞提提起了拉美西斯的名字。“我的儿子,你事办得很不错,不知道武艺如何?”
中上吧。泰雅在心里替丈夫回答。不过小聪明有的是。
拉美西斯倒激动地很,蹭得站起来。“我愿意与父王、兄长一起狩猎!”
塞提满意地点点头,接着又把话扯到泰雅身上。“泰雅,你的礼物,余非常喜欢,既然你不要赏赐,那余就特赐你的父亲随驾狩猎吧!”
猎狮是只有皇家才能享受的娱乐活动,把她的父亲拉过去确实是至高的恩赏。
泰雅乖乖站起行礼谢恩,只感觉对方头上写满了四个大字——图穷匕见。
孔斯帕克赫鲁德王子照例不参加狩猎活动。他面孔精致,身材也十分瘦弱。他比十二岁的拉美西斯大三岁,却不比他高多少。不过他倒是比他的母亲看上去要谦和许多,但可惜的是,谦和和文弱在尚武的拉美西斯家族里没什么优势。
法老打猎的阵仗就像是去打仗。一辆辆战车排着队地往目的地赶。法老今天要先猎那头狮子,然后再去猎公牛,顺道关注其他猎物。
临行前,泰雅将旺财也一并放在拉美西斯的战车上。前面的塞提似乎正同梅里涅特王妃讨论着什么,但他们并不关心。
“旺财行吗?”
拉美西斯只把旺财当宠物看,对它的水平有所质疑也是合理的事。
“没有被它追着咬过是你的幸运。”泰雅不客气地告诉他,“它不仅会追你、对你咆哮,还会故意绕路吓你。当你因为惊吓而僵住的时候,它就会咬破你的衣袖,撕扯你的手臂,直到命令它停下它才会停。”
“那还真够吓人的。但旺财很喜欢我,不会咬我,对不对?”
拉美西斯说着,附身想要摸摸那只黄金色的脑袋,可惜被旺财毫不留情地躲开了。
他撇撇嘴,竖起一根手指,同狗讲起道理来。“不听我的命令可是会给你的主人丢人的。”
“旺财很聪明,知道一顿饱和顿顿饱的区别,对不对,旺财?”泰雅学着拉美西斯的句式,伸出手。旺财扒住她的手掌,伸出舌头舔了个遍。
当她考虑去好好洗个手的时候,塞提冷冷的呵斥传到她的耳朵里。
“别让我再说第三遍,梅里涅特,注意你的位置。”
站在他对面的是捧着酒杯无所适从的梅里涅特王妃。她的儿子,孔斯帕克赫鲁德接过那只杯子,举到父亲面前,似乎还想劝些什么,但塞提毫不留情地把那只酒杯拍开。
酒杯落地,孔斯帕克赫鲁德也是一个踉跄。
“不上战场也就算了,一点常识都没有,亏你还是我的儿子。”
梅里涅特的脸颊如霜雪般苍白。她捡起那只酒杯,随便行了一礼,一言不发,扭头便走。
剩下的王子还想说什么,但塞提只用一句话,把孔斯帕克赫鲁德也给赶走了。
“滚去找你妈喝奶吧,臭小子。”
15. 决断时刻
梅里涅特看到自己的儿子坐在属于她丈夫的王位上。所有人都像虫子匍匐在他们的脚下,请求他们的恩宠,而他们的敌人,图雅和她那该死的两个儿子,他们的头颅则被高挂在王座的上方。
她对此很满意。每一个前来觐见的人都能看到反抗他们的下场。
然而梅里涅特忽然觉得缺了些什么。
啊,还有那个叫泰雅的小丫头。
那是个口齿伶俐的女孩,长相也甜美可人。梅里涅特真诚地为她感到可惜,如果她的出身于神庙,那她或许可以成为孔斯帕克赫鲁德的侧室。
可惜她是个士兵的女儿。那她就只能是一个有些小聪明和姿色的村妇了,只有图雅的小儿子才会娶那种货色。
我会让她好好欣赏自己夫君的头颅,看着他那张脸慢慢被蛆虫腐蚀。如果她足够听话,我还能给她留个体面,如果她不愿意,我想蛆虫很乐意做她第二个丈夫。
梅里涅特愉快地想着,将目光放到自己称王的儿子身上。
孔斯帕克赫鲁德有着和她父亲一般的亮棕色头发和天空一般澄澈的双眼。在塞提的孩子们,数他生得最俊俏,阳光打在他的身上,让他像一头幼狮。
如果他的兄弟姐妹还活着,梅里涅特相信他们也会如此美丽,而且还会有一个法老哥哥保护他们。孔斯帕克赫鲁德还能与他的姐妹结合,以加强他们的血统。梅里涅特相信他们一定会成为世界上最幸福的一家人。
但他还离真正的王者还远的很。
梅里涅特相信自己的儿子是为月神孔斯所保护的——就如他名字所说的那样。或许也是因此,孔斯帕克赫鲁德的性格也如月光般温柔。
然而温柔锻造不了帝王,真正的君主应该像他的外公那样,强硬、冷峻,但不乏对众神的崇拜。
想到这里,梅里涅特伸手环住他的儿子,亲吻他的发顶。
“没关系。我会保护你,教你如何统治。”她轻声告诉他,“我绝对不会让你像你那该死的父亲那样。他是个只懂打仗,不知尊严的莽夫。”
孔斯帕克赫鲁德听话地点点头,但他的温驯却迎来一阵嗤笑,紧接着,更多的人跟着咯咯笑了起来。
“你们在笑什么!”她开口尖叫,“这是你们的法老,伟大的荷鲁斯神在人世间的化身!”
她的高呼没能阻止人们欢呼雀跃,事实上,他们笑得更加开心了,前仰后合、指指点点,好像坐在上方的不是他们的法老与太后。
卫兵!卫兵何在?把这群傻瓜拖出去,我要让他们化为灰烬!
还未等梅里涅特言语,人群自行分成两侧。他们不小了,但仍然是一群只会窃窃私语的傻瓜。一个身影从他们中间缓步走出。梅里涅特不禁后退一步。
那个人她太熟了。他身材高大修长,肩膀宽阔,脊背挺拔,还长着一张瘦长的脸,留着棕色的胡须。他嘴巴紧闭,眉弓压低,这是梅里涅特常在他脸上瞧见的模样。
“父亲。”
她不禁颤抖着又后退一步,但很快,她想起自己是太后,她的儿子是法老,她不需要对臣子卑躬屈膝。于是梅里涅特站回到自己的儿子身侧。
“阿图姆纳赫特大人。”她微微仰头,如同父亲曾做的那般俯视他,“来此有何要事?”
阿图姆纳赫特大人湛蓝的眼睛十分美丽,却没有丝毫温情,仿佛在王座上的不过是条狗。
“做什么。”他的语气都与梅里涅特印象中的如出一辙,平板又锋利,一下就把梅里涅特打回原型,“成天耀武扬威,只会强调身份之人做不成真的王者。”
“我儿乃凯美特的法老。”梅里涅特咬紧牙关,“您不应对他如此无礼,您这是以下犯上。”
“你居然好意思说这个?”阿图姆纳赫特大人虽然居于下位,但依然能高高俯瞰他的女儿,“如果你没搞错你的位置,你的儿子早就成为王储。”
——别让我再说第三遍,梅里涅特,注意你的位置。
父亲和丈夫的声音重合在一起,恼怒在她的心中炸开。塞提根本不是个君王,他是个出身低微、无情无礼的畜生!
然而她父亲的话还没结束。
“我告诉你,我嘱咐你。”他一步步迈上通往王座的阶梯,缓慢而坚定地告诉她,“你要讨好他,不仅要让他喜欢你,还要让他以你的好恶为好恶,以你的心意为选择。我相信你有这个本事。”
她的父亲停在她的面前,彻底地俯视她。梅里涅特不由自主地后退,兜兜转转,她还是她父亲的女儿。
“我相信你。”他的声调似乎在嘲讽梅里涅特的软弱,“我相信你的决心,你维护儿女、家族与荣耀的决心。拉美西斯没活多久,他的儿子也注定活不长,如果你的儿子不登上王位,谁知道赛特涅姆赫特会不会是又一个异类分子?上一个异类让国家混乱、尸横遍野,我们费尽千辛万苦、受尽屈辱才苟活下来。”
不是的,大人。梅里涅特感觉自己的全身都在颤抖。我很努力地尝试过,我试过。结婚之初,一切都很顺利。塞提虽然出身平平,但他确实比神庙的男人都要高大魁梧,但很快,梅里涅特就发现问题所在。
——他们的性格根本就合不来。
梅里涅特无法接受一个自我中心、只在醉酒时才来找她发泄的懦夫。塞提也对她的申辩抗议毫无兴趣。有一次,梅里涅特忍无可忍,要求他先去把脑袋拾掇清楚再来找她。塞提一语不发,只闷闷不乐地走了。
但这都没关系。只要梅里涅特稍加整理,她依然能够表现地很爱他——而这一切终究是被塞提毁了。
她申辩道:“我的第一个孩子死了,他不闻不问,没流一滴眼泪!我派了那么多人去找他,他却跑去打猎!”
“那不过是个女孩。”阿图姆纳赫特大人露出微笑,像在嘲讽女儿的纯真,“一个远远没成年的小女孩,谁知道一天内有多少个孩子就那么死了?”
梅里涅特如遭雷击,怔愣地开口:“我的女儿还不如一头鹿、一头牛?”
“你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
阿图姆纳赫特大人的态度很平静。他的眼睛依然散着锐利的光,梅里涅特眼前的景象却愈加虚幻,不过她仍然听到他父亲的陈述。
“一个活不了的女孩还不如天边飞过的一只鸟。你心里清楚,你不是傻瓜。比起君王的宠爱一个孩子根本算不得什么,但你选择视而不见。”
“做你应该做的事情,梅里涅特。摆清楚自己的位置,然后做你应该做的事情。”
当梅里涅特因晃动而惊醒时,父亲的告诫也依然在她的耳畔回响。她猛地从躺椅上弹起,发现自己浑身冷汗。
她微微撇头。晃动她的是她的侍女,塞莎梅杜(Seshamedu)。这个姑娘是神庙书吏的女儿,母亲是阿图姆纳赫特大人的同胞姊妹,出身合格,长相虽然一般,但好在很听话——瞧她现在正跪在地上瑟瑟发抖呢。
梅里涅特正在考虑让她成为自己儿子的正室,至于以后会不会封她为大王后则要看她的肚子争不争气。
想到这里,她气便不打一处来。图雅总是在各种方面与她较劲,连儿子成婚之事都是如此。梅里涅特把赛特涅姆赫特的婚事搅黄,图雅就在孔斯帕克赫鲁德的选妃上横插一脚。两个人斗来斗去,反而是拉美西斯那个边缘人先娶了个老婆。
但也没事。毕竟拉美西斯娶的是努尔的女儿,而努尔的祖上不过是个木匠,或者陶工,总之都是些上不得台面的工作。
想到这里,梅里涅特的心情就好了不少。
“出了什么事?”
她的语气很平静。绝不能让别人看出你的好恶与喜怒,父亲,我在做了。
“陛下回来了。”侍女的声音就和她的胆气一般小气,“他请您过去。”
请。
梅里涅特发出一声冷笑。每次塞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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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回来一堆畜牲,他就要没完没了地开宴会,还要自己亲自把火堆点着,将好一些的猎物架着烤,再与那些低贱的人一起享用。
还不够丢脸的呢。照她看来,王者是众神的化身,应与世间一切保持距离,怎能与他的仆从坐在一起吃喝玩乐?
“那你告诉传话的人,我身体不适,让他们自己庆祝吧。”
“恐怕……不太合适。”
“有什么不合适的。”
梅里涅特站起身,更多的侍女涌过来,为她穿衣戴银。她很享受这种被人群拥戴、照顾的感觉,也喜欢掌控他人命运的快感。
——我都为自己的家族奉献了那么多,这是我应得的。
她满意地看着镜中自己光鲜亮丽的模样,后知后觉想起塞莎梅杜还没有回话。这个时候,她就有些不耐烦了。
“有话就说。”
“陛下点名让您与王子到场。这次他得了许多猎物,而且……”
“而且什么。”梅里涅特皱起眉头,她讨厌别人说话吞吞吐吐的,人做事就应该干净利落才好,“如果不说就不要说了,我现在命人摘了你的舌头。”
侍女吓得脸色煞白,立刻跪倒在地,连连求饶。“殿下,不要啊!殿下!”
这样的话还中听些。梅里涅特满意地点点头,命令她起来。
侍女马上谢恩起身,然而她接下来的话却让梅里涅特差点气昏过去。
“陛下说努尔大人在猎狮中立下了汗马功劳,要封他为大将军。”
努尔。大将军。汗马功劳。这三个词凑起来任哪个有识之士听了都觉得可笑。
“打猎算什么汗马功劳!”梅里涅特不由自主地大吼,紧接着她又质问道,“努尔不过是个贱民,能成为战车队长已经是他的福分,他做了什么事值得如此厚待?”
“陛下没说。”她的侍女,听话的塞莎梅杜已经被吓破了胆,含着泪,不住地摇头,向她解释,“我只看到努尔大人似乎缺了一只手臂。”
听了这话,梅里涅特更加气愤。
一条手臂换一个王公贵族才能得的好职位,真是一桩天大的笑话。
她就应该再给塞提灌一杯酒。那酒香醇浓厚,是她父亲生前收藏的珍品,饶是塞提喝了一杯也已经有了醉意。若他再喝一杯一定会酩酊大醉。塞提好面子,一定会强行狩猎——无论什么时候,“意外”都不会怯场。
意外也确实发生了。努尔丢了的手臂就是最好的证明。
但塞提没有死,丢手臂的也不是图雅的两个儿子,而是只无关紧要的老鼠。现在塞提要让那只老鼠坐上将军之位。那个位子应该给她的孔斯帕克赫鲁德才对!
努尔之后的将军想也不用想,一定是图雅的小儿子!这就是在给她好看!
想到这里,梅里涅特又开始发抖。
她想起自己的父亲。虽然阿图姆纳赫特大人在她的梦中还风华正茂,但他去世的时候又老又小,他满头华发,与床褥无异。她还记得那只抓着她的手,满是皱纹和风霜,但却令她无力挣脱的手。
“你只有两个选择:要么让你的儿子继承大统,要么你就跪在图雅的脚边,祈求她的儿子们放你一条生路。”
“我们之前就是这么活下来的,你也要这么活吗?”
他望着她,一字一顿地讲完,也不等她回应便咽了气。
总是这样,无论她如何叫喊,如何挥霍自己的眼泪,父亲也不会回应她。因为他是个不会退缩的人,就连死了,目光也一直盯着她。
“殿下,”她的侍女端来了酒杯,“请用。”
梅里涅特看着那杯浅色的酒液,慢慢露出微笑。她终于知道自己要的是什么了。
我要血。我不光要图雅和她儿子们的血,我还要那个懦夫的血。我不会退缩,永远不会,就像我的父亲。
她笑着,将那因发酵而略显酸甜的酒液一饮而尽。
16. 中间棋局
在泰雅看来,凯美特的生活跟“舒适”二字关系不大。这里植被覆盖率很低,所谓的群山也不过是一大群高高的沙堆,只有尼罗河下游地区能够摆脱焦裂的大地。但无论到哪,如雨的狂沙和枯干的河床都如影随行。
法老的仪仗离开不久,漫漫黄沙便驾驭着狂风席卷而来。泰雅还想自己走走,享受一下久违的、寂寥的气氛,但她还是没顶住向她面门打来的砂砾和热风,最后乖乖钻进帐篷,消磨时光。
凯美特的娱乐项目同样贫瘠地令人惋惜。除了狩猎以外,人们常见的室外活动还有钓鱼、射箭、摔跤等。泰雅对钓鱼没有兴趣,而她射箭的水平很一般,摔跤则更不用说,于是她最常做的事情是和自己的宠物培养感情。如今旺财跟去了狩猎,她的黄金船则留在行宫的马厩——留给她的选择只有棋类游戏。
凯美特传统的棋类游戏是“赛内特”,棋盘上有三十个格,分三排排列,双方持有着不同颜色、不同样式、相同数量的棋子,通过掷棍决定行动,先将己方棋子移出棋盘的人获胜。
“赛内特”的胜负取决于运气而非高超的游戏技巧,在她看来,还不如飞行棋好玩——事实上,她也是这么做的,只不过把飞行棋的飞机变成了战车。
她的玩伴当然是纳胡特和塞莎拉的三个“女儿”。她们围着木制的棋盘轮流上阵,嘴里说着关于运气和游戏的玩笑话,不过今天泰雅的运气确实不好。
当掷出的骰子再度停到一上,泰雅终于忍不住发出呜咽。“第四个!”已经到了第四个回合,但她还是没扔出六,也就是说她的战车都好好地停在营地,其他人最快的战车已经跑了半场。
海吉——塞莎拉的“女儿”,那天的舞娘之一——率先开口。“大人,要不我们把这个当做六吧?”
其他姑娘也立刻帮腔,纷纷表示她们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泰雅摆摆手,告诉她们。“正因为是游戏才要遵守规则,而且用不了多久我就会把你们的车全部都撞回营地。”
戴瑟呼呼地笑了起来。她虽然年纪最长,但确是姐妹中最心直口快的一个。“那大人还不知道要熬过多少个回合呢!”
泰雅哼哼一笑。又是她的回合。她握着骰子,非常自信。“人的运气是守恒的。”
“守恒是什么意思?”最后一位“女儿”瓦德和她的姐妹们不大一样。她对休闲类的游戏没什么兴趣,反而热衷于强交互的棋类游戏,有些时候,她有点像个老学究。
纳胡特回答:“意思就是你这个时候倒霉了,日后一定会幸运,如果你现在幸运,以后肯定会倒霉。”
戴瑟夸张地“啊呀”出声,笑着说:“那以后大人一定会很走运的。”
你这话像是在阴阳我,但我这次必投六。泰雅想着,将骰子掷出。在她希冀的目光中,那只骰子转呀转,停在了二上。
短暂的沉默过后,帐篷里被笑声所填满。
“没关系,大人。”海吉安慰她道,“之后你一定能一个个把我们都打飞的。”
泰雅无语。“我是不是太顺着你们了?”
“大人下阿哈棋那么厉害,我们只能在战车棋上跟您玩玩啦!”戴瑟有恃无恐地同她开玩笑,被纳胡特和瓦德一左一右拍了一下肩膀才作罢。
没关系,这都是小事。泰雅安慰自己,她从前和同门打扑克牌,曾经连续十把手牌比十大的牌只有三张,属于世界冠军看了都摇头的级别。但是第十一把一定会是春天。
不是有那么一句话吗?人类的一切智慧,都蕴藏在“等待”与“希望”这四个字中。
开完玩笑之后,游戏还要继续。泰雅终于在第七轮开出自己的第一辆战车,但她还没开心多久,图雅王妃的侍女便来了。
“泰雅殿下,王妃请您去一趟。”
她没有明说理由,但泰雅也不可能拒绝图雅的邀请,毕竟她不仅是她的婆婆,更是法老的妃子、凯美特日后的太后,与她产生隔阂是件得不偿失的事情。
于是她嘱咐三个姑娘将东西收拾一番,带着纳胡特前往图雅的帐篷。帐篷之间的距离不算远,泰雅还是留意了一番旁人的行动。士兵与仆从来来往往,正为晚上庆祝的宴会做准备。泰雅不敢奢求混着沙子的晚饭会有多么美味,只希望老天爷能给个面子,少刮点风。
在王妃的帐篷内,一群人正围在一个木桌前,上面摆着的是阿哈棋。
阿哈棋,这种娱乐活动其实是泰雅根据日后的国际象棋改编而来的,同样作为备选的还有老家传统的象棋,但楚河汉界不符合凯美特的政治环境,而且凯美特也很少进行海战。同时,为了迎合凯美特的政治潜规则,她也对国际象棋的棋子做了一定变动。
一个国家的政治总会有一两个能让绝大多数人都赞同的议题,放在凯美特也成立,比如赫梯人都是蠢货,比如来自海上的民族都是土匪和强盗,再比如哈特舍普苏特法老为后世带来的“政治规则”。
尽管诸位法老曾致力于抹除哈特舍普苏特(Hatshepsut)的统治痕迹,然而,就算她的雕像被打碎,她的纪念碑一个个被凿掉,人们依然没有忘却这位凯美特历史上举足轻重的女性法老——她从自己丈夫的手中继承了王位,而且与之前的女性法老不同,她既不在王国出现极度动荡时期继承王位,又实现了对朝政的长期把控。
据说,这位女性法老在世时甚至考虑过让自己唯一的女儿成为继承人,可惜她的女儿很快去世了,由她丈夫的另一个妃子所生的儿子,图特摩斯,接替了她的位置。
哈特舍普苏特的登基是一次伟大的尝试。后世的法老不得不新添上一项自己必须考虑的事:自己的王后会不会威胁到自身统治。
泰雅不确定在国际象棋中力量强大的王后棋会不会挑动政治家们的神经,但她知道最差的结果,所以她把王后棋更改为对凯美特来说更加政治正确的“将军棋”。
同样因地制宜的还有象棋和马棋。
象棋由于其英文名称 Bishop 的意思就是主教,在阿哈棋中被定为“祭司”。
马棋英文名称是 Knight,也就是骑士,凯美特本身也很少有骑马作战的士兵,因此泰雅将它改为“斥候”,相对来说也符合战场的设定。
阿哈(aHa)这个略显敷衍的名字则是凯美特“战场”的发音。由于阿哈棋的对抗性,泰雅很快将这种娱乐活动推荐给自己的同学和老师,果不其然很受欢迎,她的老师佩皮卡就是位热衷于此的棋手。之后的传播就跟泰雅没什么关系了,只能说这个时代的娱乐市场比撒哈拉沙漠富裕不了多少。
阿哈棋不久便传到王都,并成为贵族们广为喜爱的娱乐活动。
——毕竟这世界上没有比达官显贵更爱显示自己才华的物种了吧?
泰雅看向正在对弈的二人,白方是图雅,而黑方是孔斯帕克赫鲁德。她本想行礼问安,但图雅率先招了招手,唤她过去,但直到泰雅走到她的身侧,图雅的眼神也没有离开棋盘。王子的态度就轻松很多,他虽然也在思索,但还是同她打了个招呼。
一边的侍女解释道:“现在该王妃殿下落子。”
泰雅点头以做回应,将目光放在棋盘上。木制的棋盘被放置在白色的亚麻布上,棋子与棋盘黑白分明,打磨地十分平整,比起后世的机器产物也毫不逊色,每一寸都彰显着皇家工匠的专业水准。
接下来的关注重点就是棋局了。
目前对决的进程已经到了双方强占棋盘中心的中局。虽然双方是均势,但白方的子力更胜。
黑方的王龟缩在后翼,身后是祭祀,前方是士兵,不远处还有战车和后。
黑方看似坚不可摧,但白方斥候的位置很妙,它可以随时跳出威胁黑王,虽然黑方祭祀可以站出来护王,但白方斥候的灵活性不容忽视。除了这个斥候外,白方的两个战车兼备攻击中心和保卫白王的实力,白将与白祭祀的位置也比较灵活,都是随时能够调动的状态。
反观黑方,虽然其中一个战车已经调动,也具有攻击中心的能力,但王翼的战车还停留在原地。这对于注重节奏的中局来说是比较不理想的。
总体来说,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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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还是偏向和的局面。
孔斯帕克赫鲁德肯定也发现了这一点。泰雅猜他的上一步是进将。他将黑将送到白将的面前,但如果白将吃了这个子,下一步黑方战车就会上前,达到一个换将的效果。
能力最强的将进行简单的置换后,双方子力上的差距会进一步缩小。如果双方都没有失误,局面将会归于一个比较平淡的和棋。
泰雅认为这就是图雅王妃迟迟不落子的原因,因为她不想和局,她想赢。虽然拿不太准,甚至有些自吹自擂的成分,泰雅怀疑自己是被拉过来当代打的。
果然,图雅王妃发了话。“泰雅,你看这应该怎么走?”
其他人,包括孔斯帕克赫鲁德,都将目光放到她身上。或许这时候她应该继续装傻,但泰雅不喜欢一直维持守势的自己,于是她谦虚地回答:“我棋艺不精,但确实有一个想法。”
图雅王妃抬头,用她那对漆黑的双眸瞧她,脸上挂着和煦的笑容。“说来看看?”
“应该进车,吃子。”泰雅指的是靠近后翼那只。如果它上前吃掉占据中心的黑方士兵,就会形成新的白方弃车局面,棋局将从守势转为对攻。同时,白方可以通过弃子,打开中心,而且由于黑方黑格战车还被困在原地,这时候弃子,白方是可以接受的。
更重要的是,棋手孔斯帕克赫鲁德下一步的动作。棋局上的选择往往基于棋手本人的个性。就如拉美西斯所言,孔斯帕克赫鲁德的外表像是高配版的乌瑟哈特,活像一只金孔雀,但更有礼貌,脸上的笑容也给人谦和,甚至懦弱的感觉。
泰雅想通过这一步看看孔斯帕克赫鲁德是否真的如同他表现出来的那般弱势。
进车是现在白方最优的解决方案。面对白方的进攻,黑方可以不去用临近的黑兵吃下这只白车,而是移动自己黑王的位置。如果黑王像斜前方移出一步,它就可以躲开白方的围追堵截,甚至拿到小优势。
在泰雅构建的思维棋盘中,如果黑方接受弃子,那么他将进入与白方的拼杀,而选择移动黑王,这局棋就会如同白方接受黑方弃后的那样归于平淡。
“好棋。”图雅思索一会儿,给出这个评价后,轻松地站了起来,将座位让给她,“现在是你的棋局了,我的好姑娘。”
泰雅推辞了一会儿,但图雅很坚定地表示,既然想出解法的是她,那么挪动棋子的也应该是她。更重要的是,王子对对手变动一事也毫无排斥,于是泰雅很顺利地接手了图雅的棋盘。
事实证明,旁观和坐在场上完全是两种境地。在座位上,泰雅能近距离看到每个棋子的形态。它们轮廓清晰,雕琢细腻。棋盘也经过了特殊处理,外圈还围着铜制的围板。椅背上还有用鸵鸟羽毛填充的靠垫,她微微调整身子,让自己更为舒适。
然后,她拿起那枚她盯了很久的车,又拿起对方的士兵,将自己的棋放在格子的正中央。
但泰雅没有放松。她会趁这个机会摸一摸这位孔雀王子的个性,但这不意味着她想要输。王子沉思的时间比她想象中的还要长,这让泰雅有更多的时间去推想棋盘,思索他可能走出的每一步棋的每一种后续演变。
思维的空隙,她注意到孔雀王子的目光已经划到黑王上,久久没有移开。如果他要动黑王那也是没办法的事情,因为另一条道路等待他的一定是失败——泰雅敢保证。
“精彩。”
长久的迷思过后,孔斯帕克赫鲁德没有挪动棋子,反而对她讲起话来。
“你或许是我遇到的最优秀的棋手。”他说着,对图雅致以歉意的微笑,“请原谅我的无礼,图雅王妃。”
“你说的是实话。”图雅从善如流地回答,“我儿媳的智慧有目共睹。”
“当然。”
泰雅没从孔斯帕克赫鲁德身上看到什么架子,也没看到什么敌意。对方坦诚的笑容甚至让她萌生了某种羞愧之情。
她看到王子的手从黑王划过,但没有拿起。他拿起的是黑色的士兵,然后拿起了她的车——他接受了弃子战术。
“我接受你的挑战。”
17. 弃子体系
泰雅看着孔斯帕克赫鲁德将自己的兵冲了上来。对方大概是想要和她较量一下计算能力,不过她依然很感谢他。若对手不给面子,再完美精致的方案也跟废纸没两样。
她按照自己设想的那样,毫不犹豫地驱使自己的车挺进,落到第七行,将军。这最后一辆车会为她打开黑方城堡的大门,就算黑方将军近在咫尺也是如此。
如果孔斯帕克赫鲁德足够聪明,那么他就决不能接受白方弃车。因为他解决白车的唯一手段就是动用黑后,接着,泰雅就会用自己的白将吃掉同行的黑方士兵,再度形成将军的局面。在这个可能性上,孔斯帕克赫面鲁德只能让他的王撤退,白将依然可以实现追击将军。然后,黑方用祭司垫王,白方上斥候继续将军,黑方仍然只能选择撤王。这个时候,黑王已经被逼进棋盘的角落,而白将依然可以继续追击将军。黑王已经无路可走,因为白色斥候也在虎视眈眈。王子的失败近在咫尺。
王子也没斟酌太久,因为这其实是个很简单的陷阱。他移动了自己的王,而这步本应是他上步应走的棋(会导致他们的棋局流于平淡,但对于王子来说,平局比失败要好些)。
这没什么大不了的,因为黑王还在白将的攻击范围之内。泰雅用自己的白将,吃掉对方的士兵,形成将军。
这个时候王子陷入了沉默。
或许他可以让自己的黑将更进一步,进行垫王,但那样他的黑色斥候就会失守。泰雅可以毫不费力地用白将转而吃掉那只斥候,再度将军。黑方只能又把黑将垫回来保护国王,相当于白跑一趟。在这个选择之下,双方子力的差距被进一步放大,白方可以封锁住黑方的进攻势头,杀棋的威胁不可避免。
王子考虑了很久,但没什么结果。他拿起自己的黑王——就和泰雅设想的线路之一一样——吃掉了她的斥候。
泰雅冲兵将军,黑王只能继续逃跑。这个时候,黑王被逼到了一个非常危险的角落。
她挪动了自己的黑车,将它挺进到同行棋盘的最左侧,与黑王同一列,不过中间隔着一个黑色士兵。
这步棋把孔斯帕克赫鲁德吓了一跳。泰雅猜他会认为白方会用将继续进攻,那种招数当然也可行,但是如果把全局都放入考虑的话,移动黑车,主动放出位于占据中央的白兵的破绽效果更好。
王子现在拿这枚战车没有任何办法,他唯一的机会就是用祭司或者斥候杀死那只没有保护的白兵,以占据中场在行行动。
照泰雅看来,黑方用祭司攻击的效果会更好,但这依然逃避不了失败的命运。她可以先用白将下移造成将军的错觉,黑方会动用自己的资源盯住她靠近白王的白兵,并防止白将下一步进攻,但在那之后会发生什么呢?
泰雅会将自己的白将上移,从上方对黑王进行将杀。王子唯一的应对方式就是用黑将处理掉这个突如其来的威胁,但它能挡住白将,却挡不住那枚潜伏已久的白车。白车会前进吃掉面前的黑子。黑王无路可走,因为它的逃跑路线已经被她的白子堵住,被白车杀死已成定局。
说实话,这局面完美地让泰雅产生自我怀疑,但她想破脑袋也想不到黑方能赢的可能。她迟疑地抬头看了看孔斯帕克赫鲁德。
她很久没看过他了,不由地被孔雀王子的状态吓了一跳。孔斯帕克赫鲁德已经不是之前从容的模样,他咬着大拇指,脸色苍白似床褥。
他考虑了很久,最后用黑马去吃了中心的白子。
那事情就变得更简单了。泰雅有些遗憾自己的假动作攻势策略没有用上。
她用自己的白车吃掉面前的黑子,形成将军。王子只能调动黑将吃掉白车,保护黑王。不过这样占据中心的黑色斥候就对她的白王有了些威胁。于是泰雅选择撤回白将,拦在黑色斥候的必经之路上。
王子继续挺进他的斥候。这显然是一种弃子战术,目的是让后方的黑车获取进攻机会,但这样的战术只是失败之前的挣扎。
弃子也分有效弃子和无效棋子。
泰雅吃掉那枚送到嘴里的斥候。果然,王子令车向下挺进,将杀白王。泰雅轻描淡写地将白王向斜前方移动一格。
就在这个时候,王子停住了,事实上,他就像一尊雕塑那样只坐着沉思,久久没有动棋。
因为黑车追击的下一步就会招致白将的绞杀。黑方其余的棋子再也无法阻止有效的进攻,因为白象已经完全控制了进攻的必经之路。
孔斯帕克赫鲁德响应她挑战的爽快令人钦佩,但这挽救不了危局。
她说:“恕我直言,王子,您该认输了。”
“认输?”孔斯帕克赫鲁德抬起头,表情迷茫。
“您也可以不那么做。”室内的气氛一片紧张,但泰雅仍然表示,“那只是一种风范。”
俗话说失败乃成功之母。棋类运动尤其如此,如果一次失败都没有反而是件糟心事。
王子没有回应,他拿起棋子,选择继续。泰雅选择配合,但结局是肯定的。他的攻击没能起到任何效果,最后只能看着自己的黑车被围困在原地。
“很精彩。”
孔斯帕克赫鲁德伸手拿起他的王,没有过多犹豫便把它放到棋盘的一边。
他的脸上依然挂着笑容,但这次疲惫很多,而且他看她的目光也不一样了,带着很多深究。
“我输得心服口服。”
“瞎琢磨的三脚猫功夫。”
“不用谦虚,”王子点了点旁边的黑色战车,“你将弃子战术用得出神入化。我研究了好久才明白这一战术,但水平远远比不上你。”
泰雅正在思索如何把这彩虹屁应对过去,但孔斯帕克赫鲁德很快就用言语浇灭了那点好感。
“真遗憾。如果你是个男人的话,我很乐意把你纳入麾下。”
图雅立刻笑出声来,不过语气没那么和善。“王子可真实诚,在我面前说这种话。”
“做人就该诚实些。我想王妃您也是这么教育孩子的。”
虽然图雅没有明说,但泰雅也知道,她得表明自己的立场。
“感谢您的赞美。”她轻描淡写地将之前的话带过,紧接着就是她表态度的时间,“但恕我直言,下棋和治国完全不是一码事。”
这句话绝不掺假。事实上,泰雅认为一个人下棋水平的高低最直接体现出的是这个人的计算推演能力,而这和政治素养及政治底线不能说毫无关联,只能说风马牛不相及。
说得再直白点,拿思维训练的成绩到政坛上说事,看人家政客拿不拿你当敌方漏勺开涮就成了。
把两者混在一起的孔斯帕克赫鲁德是什么?她不好说,主要是害怕自己说的话太难听。
王子眯起眼睛,略带好奇地开口:“愿闻其详。”
没人可以判定人命的贵贱,包括你我,包括所有人。人命从不是可以随意用来牺牲的东西。
当然,这番言论她只能在心底讲讲。因为在这个冷酷的时代,她周边的人大都相信有些人天生高人一等,国王的孩子会是王侯将相,而其他人不过是个任由他们挥霍的数字。
“阿哈棋不过是游戏,而活生生的人不是棋子。”
她冷淡地告诉他,省略去了那些在这个时代不政治正确的内容,但依然保留了攻击性。
“任何相信世界仅仅是一场棋局的人,除了失败,别无他途。”
王子端详了他好一会儿,才开口讲道:“王子妃果然思维敏捷。”
他的笑容很阴郁。泰雅觉得他不一定认可她的说辞,并且把她公然的阴阳怪气视为一种冒犯。
对此,她的态度不会有任何变化。
“我还有些事需要处理,就先告退了。”
王子简单地行了下礼,便带着自己的随从退场。他一走,帐篷里的人顿时少了大半,空的很。泰雅看着那成规模的队伍,只觉得这孔斯帕克赫鲁德派头委实确实不小,有他做对比,他的兄弟们都可用“简朴”来形容。
不知道法老塞提更中意哪边。
在这之后,泰雅又跟图雅王妃来了一局。这次她执黑子。泰雅决定使用法兰西防御,其基本思想是巩固己方王翼,并从两翼执行反击——用不好就成马其诺防线了。
双方进兵之后,形成经典的中心对点局面。在这时,图雅往后选择让白兵更近一步,吃掉在前的黑兵。泰雅抬手再用黑兵将白兵吃掉。棋局来到经典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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兑换变例的情况。在后世,这种情况白方是往和棋去的,不过从刚刚的对局来看,图雅王妃擅长的是活跃子力。
——她希望与我展开对攻,保持复杂的局面,拉开子力的差距进而制造取胜的时机。
泰雅是如此考虑的。
在那之后,她们之间的对局基本你来我往,以活跃子力为主,但在第14步,图雅王妃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她将王翼的白子向前挺进。这削弱了白子在中心线上的强度,而且没有任何补偿,属于严重的战略失误。她应该将自己的王向里移动一位,虽然有些局促,但依然能够组织防守。
泰雅立刻抓住这个失误,调动棋子向这防御薄弱的中心线发动攻击。很快,图雅王妃也意识到自己的错漏,但在第19步,这条中心线就已经是黑方的天下,白方由于活动空间严重受到挤压,不得不开始将自己的斥候撤出。
王妃依然希望守住这条线路,因为这是通往白王的门户,但在她组织防御的时候,这条通路已经盘踞了黑方两个战车,它们身后还有一位黑将。同时,黑方调动斥候从后翼对白方发动攻击。如果白方进兵吃掉这枚斥候,黑方就可以靠着重要棋子灵活的位置,用将、祭司和战车从后翼发动进攻。在这种情况下,黑方只需要两步就可以将杀。
图雅注意到之后的问题,没有立刻用白兵吃掉这枚斥候。她选择调用祭司阻击。接着,泰雅继续展现法兰西防线的战术理念,王翼用战车进攻,后翼则用黑将进攻。双管齐下,让白方应接不暇,只能与她频繁交换棋子以进行防守。
第37步,黑白战车互换,但泰雅从中获得了一个重要的通路兵——它就在那条由于王妃失误而失守的线上,唯一能威胁它的白将还被黑色祭司盯住。白方必然不肯在黑方还存在将的时候,就将自己的大棋拱手奉上,但对局是很残酷的。
王妃看着棋局,轻轻地开口:“从我玩阿哈棋以来,还没有人这样赢过我呢。”
“我有很多的时间研究这东西。”泰雅说,“只要多花点时间钻研,总能玩的不差。”
图雅王妃笑了笑,然后拿起她的王,隔着棋盘,把那枚棋子递给她。“你赢了,好姑娘,这场游戏是你的了。”
泰雅接过那枚棋子,不知道要说什么才好。或许她做的太过了?她说不太准,因为王妃脸上的笑容很微妙,主要是欣赏,但泰雅也不认为王妃有多么喜欢她——图雅的脸上毫无喜色。
“你很聪明,正如孔斯帕克赫鲁德所说。”图雅平静地讲道,“但有些时候,不让人察觉到你的智慧才是真的聪明。”
这话说得别有深意。至此,泰雅才想到一种可能。王妃会不会是故意放出破绽,以探查她的反应,就类似于她对孔斯帕克赫鲁德做的那样。
不过就算如此,泰雅也对自己的选择毫无悔意,有点轴的人设对她没有坏处。她点点头,郑重地开口。“感谢您的指导。”
“我没有指导你什么。”王妃温柔地说,然后命令旁边的侍女将棋盘收好,她打算玩一玩战车棋换换脑袋。
事实证明,王妃的运气也很好,与她的棋艺不相上下,很快就在战车棋中拿到了优势。
泰雅也发挥稳定,继续达成六回合不出车的伟大成就。
在第七回合,她成功掷出了六,但游戏却没能进行下去。
“法老回来了!”这是戴瑟匆忙赶来的第一句话。
这没什么大不了的,只是时间早了点。
“努尔大人!大人他、他被狮子咬了!手臂上那么大个口子!”
戴瑟一面说,一面比划伤口的大小——客观上来说,泰雅觉得她比划的半人高大小很不现实,但她下面的话也足够让泰雅眼前一黑了。
“医生说只能截去,否则会有性命之忧!”
泰雅反射性扔下手中的棋子,站起身来向外赶。她走了两步,回头向王妃行礼。“殿下,请容我暂且告退。”
图雅上前扶住她,说:“都什么时候了还在乎这些礼节?我也去瞧瞧。”
王妃说得很轻巧,但泰雅知道,这其中有一半算是客套。不过她现在也没时间纠结这些细节,她只希望自己的父亲不会被人当做弃子。
18. 阴云密布
努尔伤得很重,哪怕他的胳膊被包得跟木乃伊一样,随行的医生还是下了结论:被狮子咬中的右臂不能要了。
塞提命令他们想办法,但医生们坚持自己的观点。
“努尔大人的创口很深,都能见到白骨。过不了多久,腐疮就会扩散,如果不做切除,大人一定会在高热中走向死亡。”
他们说的很实在。努尔大人的右臂上一半的血肉已经进了狮子的肚子,剩下一半则摇摇欲坠。哪怕是拉美西斯这种门外汉都看得清楚,这不是权力能解决的问题,现在他们要和奥里西斯神抢人。
“你们要怎么处理?”父王的情绪稳定了一些,但口气依然严厉。
“截掉手臂,再灼烧止血,创口用沸酒处理后进行缝合,然后敷上药膏进行包扎,或许有用。”
“余不要或许。”
父王的态度很坚决,而医生们很为难。“如果服用掺有奈佩特的牛奶,成功率会高一些。”
法老对这个答案依然很不满意。他还想说什么,但病床上的努尔开口了。
“陛下,”他浑身冷汗,气若游丝,但声音依然很清晰,“让我碰碰运气吧。”
父王沉默一阵,说:“去拿你们需要的东西。”
接收到命令的医生们立刻争前恐后地掏出瓶瓶罐罐,不一会儿就摆满了桌子。
努尔大人微笑着拒绝了医生递来的牛奶。“我想看着我的手臂是怎么丢的。”
才松了口气的随队医生又露出为难的苦笑。“大人,疼痛不益于您日后的康复。”
“努尔,把它喝了,余帮你看着。就算你后面想要用你的手臂煲汤喝,余都没意见。”
努尔大人确实是个硬汉,还想说些什么,但法老很快说服了他。
“你是余选中的大将军。余命令你活下去,不择手段地活下去。”
在场的所有人都听到这番话,只要努尔活下去,他就是日后的大将军。拉美西斯不知道父王属意他统领哪个军团,但这个职位的主人往往是王子或亲王——他的兄长赛特涅姆赫特就是典型代表——除非法老无嗣可用。
君王一言重有千金。拉美西斯前所未有地、切实地感觉到这个道理的份量。他扫了一眼医生们,他们正如硕鼠般瑟瑟发抖,但拉美西斯知道其中必定有梅里涅特的人。
过不了多久,努尔被任命为大将军的事情就会传到王妃耳朵里吧?拉美西斯一想到那个神经质的疯女人就头疼,不过现在不是纠结那个的时候。
有法老的命令,努尔也就不再坚持。喝下牛奶后,他很快就因为麻醉效果睡去,接着,医生们准备执行截肢。
“你不用在这里了,拉美西斯。”父王的视线没有从医生们的动作上移开,“努尔的情况很快就会传到你妻子的耳朵里吧?这里的事情最好别让她亲眼瞧见,你出去等着。”
他早就习惯父王对他冷漠的态度。拉美西斯对此没有任何不满,他也觉得自己现在应该关注的是泰雅。
要怎么跟她解释才好?
直到泰雅与母妃赶来,拉美西斯也没有找到这个问题的答案。他只好拦住泰雅。就算在帐篷外,他也能闻到血液混在酒精里咸涩刺鼻的味道。泰雅也能闻到,一直用关切的目光望着帐篷。
拉美西斯意识到自己应该找些话题。于是他跟泰雅讲了打猎中他表现出色,亲手杀了两头公牛,得到父王夸赞的事。他从得到奖赏的那一刻就考虑了一路,如何把这个故事讲得绘声绘色,然而泰雅的反应却反响平平。
“真厉害。”
她向他露出一个恬静的微笑,然后又将视线放到帐篷上。
“真厉害。”
她又重复了一遍。
这也没办法,因为他话说得磕磕绊绊,就连母妃都对他露出不赞同的表情——他的母亲总是用很平和的目光看着周边的一切,很少有什么情感波动,就算是被梅里涅特欺负的时候,她也会维持自己的优雅。在母亲的注视下,拉美西斯终于理解自己做了个错误的选择。
“打猎的时候出了点意外。”
此言一出,泰雅立刻转过头来。她无言的表情中只写着“发生了什么事”。拉美西斯努了努嘴,他希望这一次自己不会搞砸。
他轻声向她解释:“猎杀狮子的时候,努尔大人负责为父王驾驶战车,父王则用弓箭给狮子最后一击,但因为风势,箭射偏了。狮子向战车扑了过去,是努尔大人挡在前面。”
他一直观察着泰雅的神色。随着他的诉说,妻子的神情逐渐回归平静,甚至太平静了,就像一潭死水。拉美西斯迫切地想说些什么来挽回局面,但他什么都说不出来。
“我的父亲很英勇。他保护了陛下,这是他应该做的事情。”
他立刻接道:“对,在狮子咬住他的手臂的时候,他还用左手抽出剑刃,插进了狮子的眼睛,把它捅了对穿。”
泰雅点了点头,转而问道:“这是一场因为风势的意外,是吗?”
对她的问题,拉美西斯也没有太多的惊讶。妻子的敏锐与对他的爱意持平。
“基本是吧。”他轻声回答,“父王他喝的稍微有点多。”
在场的几人都不是傻瓜。出行前给法老送上酒水的只有一个人,而她甚至不请自来。
“不好意思,我来晚了。”梅里涅特嘴上这么说,表情上却没有丝毫歉意。她煞有其事地强调自己的儿子正因准备晚上的宴会而忙前忙后,导致她也迟到。
她说自己在忙祭祀的事都比这有点可信度。就算是梅里涅特在后宫里最强势的时期,宫里的宴会事宜也是由图雅王妃负责的,其中的缘由当然是梅里涅特在宴会策划的时候总会夹带些自己的想法,让除了她以外的人都下不来台。
“您父亲的遭遇真令人遗憾。”梅里涅特王妃站到泰雅面前,看上去很遗憾的模样,但下一句话就变得不对味起来,“不过您应该开心才是。用一只手臂换得将军一职,很划得来。”
拉美西斯看到泰雅的嘴唇在不住地抽动,而且抽动的区域还在蔓延,最终变成脸颊肌肉的痉挛。就在她要开口说些什么的时候,图雅王妃张了嘴。
“努尔大人会成为将军?妹妹还真是消息灵通。”
“不过是道听途说罢了。”梅里涅特微笑着回道,“说不定,这是早就决定好的事情呢。”
在对话走向危险边缘的时候,帐篷的一角掀了起来。走出来的人是法老。他照例扫了一眼在场众人,视线停留在泰雅身上。
“现在医生正在对努尔进行手术。他那样子也不适合让女儿瞧见,你等等再来吧。”
在得到肯定的回复后,法老将目光转向梅里涅特。他的口气冷下去不少。“告诉孔斯帕克赫鲁德,今天的宴会余就不参加了。”
梅里涅特王妃的态度忽然变得急切起来。“那宴会该由谁主持?您又要去哪里呢?”
法老反问:“你觉得谁最合适?”
或许是被法老的态度所震慑,梅里涅特的态度忽然软化下去。她又挤出微笑。“当然是赛特涅姆赫特王子。他为人刚正且武艺高强,也有主持祭典和参与出征的经验,由他来代替您主持在合适不过了。”
这话说得漂亮,但仔细品就不是味道。
母后也从中闻出危险的味道,立刻开口:“赛特涅姆赫特性格太过直率,领兵打仗还行。每次他做什么主持都要前前后后跑好一阵子,妹妹未免太抬举他了。”紧接着,她向法老举荐了孔斯帕克赫鲁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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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是平常,梅里涅特指定借坡下驴,替自己的儿子揽下这活,但这次,她好像铁打了心让图雅的儿子(特指赛特涅姆赫特)上阵,说了一大堆话,中心思想就是他大哥最为合适。
“既然你都这么说。”法老深深地瞧了梅里涅特一眼,然后转向母后,“图雅,就让赛特涅姆赫特主持吧。”
他的母亲向来不会反对丈夫的任何决定,立刻派人去通知大哥——因为狩猎的时候出现意外,他们其实是快马加鞭赶回来的,大量人等留在后方交给赛特涅姆赫特统筹带回。
在这之后,法老便表示自己想去行宫瞧瞧怀孕的提耶王妃——他不说,拉美西斯都快忘了还有这号人。考虑到孕妇不适合往来奔波,提耶王妃下船后就直接到行宫,没有跟来。
想不到父王还挺重视这个孩子的。
拉美西斯想着,不由自主地将目光放到泰雅的小腹上。
如果泰雅也有了孩子,我会是什么样呢?
直到他陪泰雅回到帐篷,拉美西斯也在思考这个问题。不知道为什么,一到这方面,他就发现自己没有什么答案,他根本不知道要怎么做。
“泰雅,”他鬼使神差地发问,“如果我们有了孩子,我应该怎么办呢?”
泰雅注视着他。拉美西斯不知道她看到了什么,只能踌躇。
“这取决于您想成为什么样的人物。”
“啊?”这个答案是他从来没想过的,所以拉美西斯一时没能控制自己的舌头,紧接着,他问,“怎么说?”
“如果您想成为一个好的父亲,那么您就应该花费很多时间陪伴您的孩子成长。”泰雅缓缓向他解释,“从咿呀学语、蹒跚学步这样的小事开始,再到学校学习、领兵作战、娶妻生子这样的大事。说的简单,真正能做下去的人很少。”
拉美西斯觉得她说的很有道理。事实上,父王对他的态度就毫无责任感可言,让他感觉自己不过是父母睡觉的副产物。
“如果您想要成为一个大人物……”
泰雅说到这里就顿住了。拉美西斯探出头,想要逗逗她。“王子这个人物还不够大吗?”
她看了他一眼,没和平常那样接他的话茬。 “我是指,陛下那样的大人物。”
妻子的话令他浑身战栗。如果可以的话,谁不想要坐上那个位子呢?“王位会是兄长的,”他咽了一口唾沫,说服自己把多余的想法抛掉,“或者孔斯帕克赫鲁德的。”
“这只是一个比喻。”她温柔的笑容让拉美西斯紧绷的神经舒缓不少,“我指的是,如果您也要学着您的父亲和兄长那般日理万机的话,您就应该把朝政和百姓放在第一位,然后是您的母亲和孩子。”
拉美西斯觉得她说的有道理,但有个问题。
那你呢?
他望着她恬淡的面孔,逐渐理解泰雅话中之意——您知道我应该在哪里。
那太残酷了。拉美西斯还想做最后的挣扎,于是他开口说:“你说的对,我的好妹妹,但你说错了一句话。应该是我们的孩子。”
有那么一瞬间,泰雅瞧着他,就像他的父王望着梅里涅特,但那眼神转瞬即逝,拉美西斯觉得是自己眼花了。
“您真会说俏皮话。”
她开心地笑了起来,这是她听闻父亲伤势后第一个痛快的笑容。拉美西斯不禁有些飘飘然。
“不过我猜您更中意后者。”泰雅转头说道,“如果您真的希望的话,我建议今晚提前离席。”
这话说得拉美西斯一头雾水。 “我去哪呢?”
“去找陛下。”泰雅说,“虽然他或许对您有所成见,但他仍然是您的父亲。今天陛下经历地那么多,或许他也希望有人跟他聊聊。”
19. 番外一 公元前14世纪的记录[番外]
几千年,年一直在行星的血脉中流动,终于等到一个机会。哪怕并非是他们的本意,但就结论上来说,人类确实制造了两个足以毁灭自己的不定时炸弹。
和月之王的仿冒品不同,她们的改造更加彻底。不仅是□□,就连灵魂也直接与地脉相连,接口还是东方古国最具价值的两条河流。虽然从生物分类学来说,她们依然是人类,但在与星球接洽这条道上,她们却比盖亚的公主走的更远。
年立刻意识到,这是个机会。人类与真祖灵魂的强度根本不在一个量级,而且前者与它的距离更近。只要它能够侵占一个身体,就能够实现复生,并一举成为这颗星球的“唯一种”。
但事情比年预想之中的还要复杂。
其中一人自小就经受适应性训练,玛娜的洪流冲击对她来说宛如家常便饭。剩下的那个,进入她的身体不算难事,但她的精神宛如铜墙铁壁。
年需要一个机会才能在她的身体里扎根。在那之后,年就可以宛如癌症一般在她的身体里扩散,摆脱节能的状态,消耗她的养分。到那时,何知宁的血管、髓液、神经……身体的每个角落都会流淌着“年”的生命。
机会等是没有的,年需要创造机会。于是它尝试着在她的睡梦中,将她的灵魂借由虚数空间抛向遥远的过去。
实验——如果是人类的话应该会用这个词——这场实验比我想象中的还要成功。
灵魂与身体的接洽很完美,盖亚也没有排斥,虽然阿赖耶尝试干涉了一下,但没有起到效果……真难想象这是人类发展了几千年造就的保卫装置。
何知宁的灵魂在一个因高热而死的女孩身体内苏醒。为了挫败她,目的地是公元前14世纪的埃及。
年需要做的只是看着她。这个故事的结局根本无关紧要,在这之后的转移才是重头戏。
不过确实有东西找了过来。
可惜的是,它不会与任何神明合作,尤其是那个家伙。
……它搞错了一件事。
在这颗星球上,是先有了人类才有了神明。正因为人类将自然现象——太阳、月亮、风暴、地震这些东西——当做信仰的对象,神明才能存续。当神明失去了信仰,或者人类改变了看法,神明的力量就会削弱,乃至消失,回归完全的自然现象。
诸多神明认为是自己创造了人类,那也只是人类自己的印象而已。当他们认可自己的祖先为猿猴,这个观念也就会变成笑话。
继而推之,如果人类对世界的认知有了不同的形态,承载概念具象化责任的也不需要是神明,恶魔、精灵这样的幻想种也可以。
年不会接受神明,正如不会接受人类。
这其中特殊的仅有希腊诸神。它们并非是这颗星球的产物,而是来自星空的旅者。比起原生种,它们的存在更加糟糕。它们离人类太近,学习人类的一切,当钢铁之躯获得心灵的时刻,他们除了毁灭无路可走。
说起来,那个家伙带来的消息也不算无聊。
当年听到那个预言的时候,不可抑制地大笑起来。
没错,我要的就是这个!我要何知宁在这个时代受尽苦楚、众叛亲离,最后葬身火海。只有尽可能地削弱她的意志,我才有机会。
年会一直看着她,确保不漏掉任何时机。
这个时代是它精挑细选出来的。虽然诸神窝囊的可以,居然还真就按部就班地完成自己的职责,但人有趣得很,尤其是何知宁的夫婿。一想到“剑魔”柳昀懈得意门生的第一任丈夫是个彻头彻尾的自恋狂,我就想笑。
——当年剑魔提剑刺进我的胸膛的时候,肯定没想到他的弟子会有如此遭遇。
这就是一报还一报。
何知宁做的比年想象中的好不少。她表演地就像是一位怀揣对爱情美好憧憬的少女,但年并不着急,因为没有人能一直表演一个不是自己的人。很快,转折点就来了。
梅里涅特王妃和孔斯帕克赫鲁德王子,以及他们背后的祭司贵族集团,他们的野心昭然若揭,但没有人想到他们会发动政变。塞提想过,但他也没想到他们的动作会那么快。在政治的天平稍有倾向的时候,他们便选择动手。
这也没办法。军事贵族们低估了神庙与王权的矛盾。这个矛盾从凯美特选择政教合一发展道路的那一刻一直持续到现在,并且由埃赫那吞引爆,其余波一直波及到今日。
埃赫那吞的宗教改革不针对诸神——那个法老就跟坐上那个位子的绝大多数人一样,毫无虔诚,只在乎效益——只针对神庙,因为阿蒙神的信仰让神庙攫取了巨大权力,甚至连战争的战利品都要先让神庙瓜分大半。
在法老的背书下,凯美特进入对神庙的清洗时刻。神庙的高层有的被暗杀,有的被处死。梅里涅特王妃的父亲在那个时候还是个吃着鼻涕的小孩,却失去了自己的父母,是他的叔父将他养大。他叔父活下来的理由也非常简单,因为他是个懦弱的人,唯一一次硬气是把他的妓女情人带进家来。
叔父的荒谬行为传到法老的耳朵里,让法老放过了他们,但也让他们成为同阶层的著名笑柄。
这就是故事最好笑的部分,他的个性让他保全了家族的血脉,稍一强硬的时候,却招致家族的记恨。
阿图姆纳赫特在对法老的恐惧和对叔父的愤怒中长大。这两种感情逐渐变为憎恨,最终传到女儿梅里涅特身上。
阿图姆纳赫特的遭遇在祭司中绝非个例。埃赫那吞的清洗行动最后蔓延至除了阿吞神以外的所有神庙。这让他众叛亲离。不仅是神庙,就连民众也被这种朝令夕改整糊涂了,最后的改革只能在社会上下的一致反对中落幕。
王权的失信问题,在他的儿子,图坦卡蒙继位后,也一直存在。
民间甚至有种传言,说,正是祭司们向诸神日日夜夜的祈祷才让图坦卡蒙的孩子不是早夭就是死胎。虽有捕风捉影之嫌,但也能说明神庙与王宫的关系究竟差到什么地步。
图坦卡蒙无嗣,便将当时的大将军霍伦海布定为王储,但在他去世之时,霍伦海布正在外征战,皇位落到了大臣阿伊手里。双方就王位展开拉锯战,最后赢的人是霍伦海布。用民众的话来说,诸神的诅咒还在继续,霍伦海布执政二十余年却依然没有子嗣。法老之位就落到拉美西斯家族手中。
这其中阿图姆纳赫特家族究竟起到什么作用,干了什么脏活,只有他们自己知道了。
嗯,当然,我也是知道的。年微笑着想道,一切在这个星球发生的事情,我都知道的一清二楚。这就是星球给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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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权能。不过有的时候,还是保留些神秘色彩比较打动人心。
无论他们做了什么,毫无疑问,阿图姆纳赫特家族在当今法老身上下了重注。作为交换,他们有理由将梅里涅特王妃的儿子登上王位作为自己的政治底线。当塞提表现出对图雅儿子的倾向性时,这对神庙来说就已经是无法接受的最差情况。
先下手为强。他们在埃赫那吞的改革中学到了这点,虽然依旧太过注意“众神对法老的加护”,但依然做出了正确的决定。
这时候就不得不说一句。何知宁虽然性格乖张,但确实脑袋好用。
被她劝去行宫的拉美西斯正好撞见意图刺杀法老塞提的刺客。双方的战斗惊醒法老,也引来门外的侍卫。尤努属于下埃及地区,远离阿图姆纳赫特家族为首的祭司贵族传统势力范围,如果塞提不死,这场政变注定会走向失败。
但另一个刺杀目标赛特涅姆赫特的命运就没有那么美好了。
因为白天的事情一个接着一个,怀揣着重要线索的赛莎特直到晚上的宴会期间才有时间见到何知宁。就如同赛莎特所希望的,何知宁揭开了阉人魔术师们的秘密。
它的包装毫无疑问是玻璃,但做工粗糙,有很多气泡和夹杂物,但这正是其中的妙处,因为里面承载的是矿物油,白色的颗粒则是溶解于其中的白磷的残留物。
如果把这玩意儿摔在地上,以非洲常年的高温,立刻就会点着周围能燃烧的一切。
而且由于玻璃做得过于粗糙,如果把这个东西藏到柴火堆里,大概率玻璃就会在周围被点着的时候开裂,效果就像是破片弹。
被白磷的火焰伤到的话会怎么样,吸入燃烧的气体会怎么样,这种事情根本不用多说。何知宁立刻掉头就跑,但她们离宴会的场地有一段距离,况且,有的时候这个世界就是很残酷。
无论塞提有多少个孩子,无论其他的孩子有多么优秀,他们都会死亡,人类史会让拉美西斯登上王位。如果改掉这个的话,这里就会变成特异点,过不了多久就会被剪定掉。
在何知宁赶到的时候,赛特涅姆赫特正点燃火堆,紧接着,柴薪就如炸药般蓬勃而出。王子躲闪不及,双臂被火光吞噬。不少人希望用酒水扑灭火焰,但白磷的火不是那么容易对付的东西。最后是何知宁命人将沙土浇在王子身上。此时的王子还能说话,但可惜,他要面对的不仅是严重的烧伤,还有毒性与腐蚀性都极强的五氧化二磷。王子坚强地扛了七天,比他的敌人活得还要久——法老在当天夜晚与次日凌晨便完成了对反叛的清洗。
这个的事件被称为“阿赫特的悲剧”,但见证此事的大多数人都三缄其口。用现代的话来说,兄弟阋墙、父子相残,对法老家族来说是个重大的公关危机。
自那之后,塞提开始频繁带着拉美西斯出席各地,上演父慈子孝的场景。虽然拉美西斯一直没有被立为王储,但他的母亲图雅王妃已经是大王后,他成为王储只是时间问题。
一年后,何知宁为拉美西斯生下一个孩子,那是个女孩,名叫宾塔娜特。宾塔娜特八个月大的时候,塞提宣布为儿子拉美西斯选妃的消息。虽然何知宁对这个消息没有表现出任何不满——她总是惯于思考最糟糕的情况——但年知道,这场戏剧才刚刚开始。
20. 奈菲尔塔利
奈菲尔塔利从没想过要嫁给王子的人会是自己。她还有两个同胞姐姐,表亲的姐妹则更多,不过联姻的对象是日后的王储,而且他现在只有一位妻子,出身还很低,任谁想也知道她的父亲不会把这块肥肉让给别人。
其实法老的选妃也是走流程。人选早就提前订好了。
虽然法老迅速处理了相关人等,但阿赫特的悲剧酿造的阴云还盘旋在凯美特上空,有梅里涅特王妃的例子在前,塞提法老更加警惕神庙势力。
他通知所有有头有脸的祭司将自己的女儿全部送进宫,进行筛选,选中的可以成为大王后的侍女——名义上是王子妃的后备役,其实更像是人质。
拉美西斯王子大多时间都跟随法老处理政务,去瞧他妻子的时间都很少,来母亲这里的时间则更少。
一年到头,奈菲尔塔利和她的姐妹们也只远远瞧见过拉美西斯王子三次而已。家里人总是叫人捎口信给她们,催她们赶快和王子接触,履行她们对家族的责任。
二姐每次都会抱怨家里人的态度。“催催催,就知道催!他们那么有本事,怎么不自己来瞧瞧?这王子三十天能走五次门就不错了,来也匆匆,去也匆匆。上去拦?也不怕没命!”
她二姐脾气上来什么都说的出,在家里就是这样,而且脑袋最奇怪,总是装着些天马行空的想法。最近还总说些,如果自己不是祭司的女儿,或许会活得更自在的话。
大姐不以为意,确切来说,她对这事很乐观。“他们只是太紧张了。咱们嫁给王子只是时间问题,要选几个也是陛下说的算。那个泰雅做不了王储的正室,更做不了日后的大王后。年纪轻轻就生了孩子,人老的快,说不定还没几天可活。”
大姐的挖苦很难听,但很现实。拉美西斯王子的妻子是泰雅,比奈菲尔塔利都小一岁却已经有了孩子。临行前,奈菲尔塔利的母亲曾告诫她们,巩固后宫的地位固然重要,但分娩的床褥才是女人的战场。
“最起码她已经证明了自己的能力。”二姐开口呛声,“她能生育,这比什么都强。”
大姐不屑一顾。“但她生了个女儿。”
“她是将军的女儿,身体比其他人都要好。”二姐说,“我听说,孩子一个月大的时候她就能上马骑行,而且她的剑术也很厉害。”
“哪又怎么样?”大姐笑了,“王子娶妻是让她生孩子的,又不是让她打仗的,而且只有身份低微的人才会骑在牲畜上。”
奈菲尔塔利小声接道:“陛下也骑马,王子也骑……”
“那是他们昏了头。”大姐很固执地说,“我们都知道谁才是男人最喜欢的坐骑。”
二姐忍无可忍,噌地从座位上站起来。“跟你说话可真累,我要去干活了!”
大姐追问:“你去哪?”
“去哪都比跟你在一起强!”二姐喊着,头也不回地跑出房屋。
“她总这样疯疯癫癫的,奈菲尔塔利,你可不要跟她学。”大姐喋喋不休地埋怨道,“穆特维亚什么时候才能明白这是我们都要走的路?就算她不嫁给王子,日后也会嫁给别的名门望族。既然都要嫁,当然是要嫁最好的!”
奈菲尔塔利觉得大姐说的有些道理,但这席话又怪怪的,尤其是不适合放到二姐身上。二姐虽然是祭司的女儿,但天生活泼好动,对神庙的事务总不上心,三天两头想往外跑。偏偏她还会伪装,等父母发现她的异常的时候,二姐已经学会上墙爬屋,并且偷偷溜出家门。待家仆们发现她时,穆特维亚小姐正像猴子一样在船帆的缆绳间爬来爬去。
被抓之后,穆特维亚小姐终于摊牌,说她唯一想做的事是向北方的天际航行,去看彼岸有怎样奇妙的大地。
一个祭司的女儿,想要成为一个水手,更要命的是她的志愿虚无缥缈,甚至不在众神的祝福范围。
这恐怖的念头将父母吓了个不轻,所以他们迅速给女儿安排婚事。
穆特维亚小姐曾两度订婚,分别在十二岁和十四岁,但没起到什么效果,因为她把两个男孩都吓跑了——她甚至往他们的身上扔泥巴。
或许是因为这桀骜不驯的女儿,他们的父母在收到法老的征召后,立刻把三姐妹打包送到王城,希望瓦瑟特的繁荣能够打消二女儿那稀奇古怪的想法。
事实上,没有。
瓦瑟特的一切不仅没有让二姐退缩,反而让她更加坚定了自己的信念。她一有空就去学习外国语言,同时积极为图雅王妃工作,收到的赏赐都攒起来。奈菲塔尔莉甚至听到过她说这么一句话。
“这里的姑娘都由宝石、砂糖和香辛料组成,但我是盐、木头和石块。我应该去的地方是大海。”
奈菲尔塔利希望她说的是假话,希望二姐没有那么勇敢,这样她还可以维持姐妹和睦、永不分离的幻梦,但奈菲尔塔利知道,正是二姐的那份刚强才维持了她们在异乡的安全感。
分别的日子终将到来。
法老宣布要为王子选妃的当日,父亲差人捎来口信,家族已经争得法老的信任,但他们的地位不具有当年阿图姆纳赫特大人的唯一性,需要一个在王子面前得脸的女儿。
大姐非常兴奋,她认为自己终于能够开始自己毕生的事业了。二姐则一反常态地沉默,一语不发地离开房间。
“让她自己想想吧,说多了她还会烦,她自己会想通的。”
大姐依然十分乐观,但事情没有按照她预期的那样进行。
第二日早晨,大姐的身上突发红疹,虽然没有波及她姣好的脸蛋,但好的非常慢。就像她自己所说的那样,王子不需要一位不健康的妻子,于是她被取消资格。
家族的希望自然而然落到了二姐身上。考虑到拉美西斯王子与妻子和睦的关系,性格豪爽、做事别具一格的二姐或许也是个不错的选择。
然后二姐就失踪了。人们到哪里都找不到她,最初以为她又不知道躲到哪里去了。图雅王妃收下的姑娘又多,若不是穆特维亚平日里还算出众,人们发现问题的时间要更晚。
但奈菲尔塔利知道他们肯定追不上自己她,因为搜查直到穆特维亚离开的七天后才开始。
大姐生病的第二天夜晚,二姐来找了奈菲尔塔利。她看上去很冷静,就像被月神附身了一般冷静。
“我是时候离开了。”二姐告诉她,“小妹,大海与山川一直在召唤我。”
奈菲尔塔利没有怀疑她的话,因为这是二姐从小到大都在计划的事情。她相信二姐脑袋里有一天成熟的线路,离开凯美特之后她会去黎巴嫩——二姐跟她提到过造船的木材都是从那里进口的,或许她需要很长时间才能到达那里,但如果顺利的话,她会在那里拿到属于自己的船。
二姐也不是一个人。据奈菲尔塔利所知,有一个宫廷侍卫迷她迷到发疯,二姐没有那么耽于恋爱,但也喜欢那个小伙子,而且那个宫廷侍卫的父亲和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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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都是船长,他知道怎么航行。
“好的,一路顺风,姐姐。”
“祝你好运,我的妹妹。”
她们彼此拥抱了一下,然后分离,但在穆特维亚的身姿溶入夜色之前,奈菲尔塔利还是追了出去。她趴在姐姐身上,祈求她带自己走。
她哭了,然后姐姐也发出了抽泣的声音。她们长久地拥抱在一起,但最后,穆特维亚小姐还是轻轻推开她。
“我已经下定决心要做大海的女儿,但你不一样。你属于这里。”
接着,她嘱咐道:“人人都说你木,但大姐才是真正的傻瓜……我们的父母也没好到哪去。梅里涅特王妃的例子还不够吗?别听他们的,小妹,多听听你自己是怎么想的!”
二姐走了。很快,大姐也走了。她待在王城已经没有意义,父母命令神庙的医生尽全力治疗她,好让她尽快嫁出去。奈菲尔塔利猜大姐也知道二姐的事情,但大姐没有做声。就像多年之前,她们发现穆特维亚在偷偷爬墙的时候那样,大姐拉着她的手,什么都没说。
转瞬之间,奈菲尔塔利发现周边只剩下自己一个人。虽然她身边还有女伴,如果她成为王子的妃子,她还会有侍女,但她仍然觉得自己被抛下,很快,孤独感转化为恐惧。到选妃那日,她简直怕到要死。
她不敢抬头,不敢说话,只跟着别人走,和别人做一样的事。奈菲尔塔利怕自己会成为下一个梅里涅特,因为一念之差为自己和家人招来灾祸。
家人?
——多听听你自己是怎么想的!
这个词与二姐的声音一起冲进她的脑海。
将女儿献给他人以换取荣华富贵的父母是不是真正的父母?
这个大逆不道的念头从她的脑袋冒出,奈菲尔塔利忽然有些不真实感。
比那更虚无缥缈的是王子的声音。
“就她吧。”王子说,“好像是叫奈菲尔塔利?母亲喜欢,就她吧。”
奈菲尔塔利打了个寒颤,将来迎接她的侍从吓了一跳,紧接着,对方便满脸堆笑。“奈菲尔塔利小姐,请跟我来。”
她被带到王座前。法老坐在正中的王位上,大王后和王子则分裂两侧。
那是奈菲尔塔利第一次近距离见到拉美西斯王子。他的确英俊。陛下的面容只算刚正,但图雅王妃十分美貌——比起父亲,这位王子长得更像他的母亲。尤其是那对熔金色的眼睛,让奈菲尔塔利想到灼热的沙砾。
但他看上去好像很不耐烦?奈菲尔塔利不太确定,但今天来的姑娘们不说上百也有几十,换她也说不定会无聊。
“拉美西斯,”发话的是陛下,“你要选她?”
“是的,父王。”王子表现地很恭敬,“她虽然年轻,但身材标致,以前还做过祭司,是个不错的人选。”
奈菲尔塔利长到这么大,是第一次被外人这样评判。她不禁有些羞恼,但对方是王室,她只能接受。他们又说了些什么,但奈菲尔塔利没听,只顾着谢恩。图雅王妃最后才发话,请求给他们这对新人一些时间。
奈菲尔塔利希望给自己未来的丈夫一个好印象。于是她脸上扬起笑容,就跟大姐说的那样,对着王子微笑,但王子不为所动。他只是礼貌地让她坐下,然后命人为她上酒。
“你知道,我有个妻子。你和她一样都会是我的正室,”他漫不经心地说,“但没事别去打扰泰雅,其他的事你自己看着办。”
21. 得逞之计
拉美西斯王子选了尼乌塞赫努大人的女儿奈菲尔塔利做自己的妻子。
泰雅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她正在哄小公主睡觉。其实她本不需要这么做。她现在是拉美西斯王子的妻子,和丈夫一起居住在王宫中。按照旧例,她作为王子妃享受着奢华的生活,几乎没有什么必要的职责,生下孩子也有专门的嬷嬷带着,从哺乳到长大成人,如果泰雅希望的话,她甚至可以成为宾塔娜特流星一般的母亲。
但那样就行了吗?
何知宁对自己的母亲一无所知——哎,想也知道,孩子怎么可能记得在她五岁时就双双归西的父母呢?但她依然经常梦见他们,频繁到她能从支离破碎的痕迹中拼凑出两个影子。她觉得,自己的母亲大概也跟里赛亚那样美丽动人,嗯,或许没有里赛亚那么美丽,但眼神一定会一样和蔼。
她不由得苦涩地想到,失去了真正女儿的里赛亚和失去了真正母亲的何知宁,成为了真正的半路母女。
泰雅还记得自己生产的那天。她本以为自己能靠着在玉泉宫的挨打经历扛过生产之痛,但她还是拜服在后者之下。
凯美特很少下雨,每一次下雨都会让尼罗河的水位一涨再涨,所以对居住在这里的人也算不得什么好事。等公主生出来,泰雅却觉得自己就跟被从水中捞出来一样,全身大汗,下.体流血,喉咙沙哑,只有视网膜和大脑还在正常活动。
在接生婆将女儿放在她怀里的第一刻,泰雅就知道自己的心中并没有那种人人口中相传的、母亲对女儿天然的爱意。在短暂的震惊过后,涌上她心头的是前所未有的难过。
泰雅不认为一个女儿对拉美西斯能有多么重要——甚至男孩也是,因为拉美西斯后面会有接近一百个儿子——父亲不爱她,母亲再不爱她,那这个孩子要怎么活下去呢?
难道我要让我的女儿早早失去真正的母亲吗?等到她以后问我的时候我要怎么回答呢?
如果宾塔娜特对母亲还抱有希望,她大概会期待着我给她一个始料未及的深刻理由,然后我们的故事就像二十一世纪影视剧包饺子结局那样,紧紧抱在一起,然后重归于好。
别傻了。如果什么事情都能用包饺子去解决,拉美西斯和图雅不早和和美美抱在一起过日子了?泰雅与何知宁同时向自己的灵魂吐唾沫。哪有什么始料未及的深刻理由,硬要说的东西只有一个。
谜题的答案只是一个不应该出生的女儿而已。
于是,泰雅坚持由自己为女儿哺乳。只要是拉美西斯不来看她的时候,她就会让女儿睡在自己床边。宾塔娜特绝大多数时候都很乖巧,嬷嬷都说她是多年来鲜少见到的乖孩子,但泰雅却有点担心女儿缺乏活力是不是不太好。
不过宾塔娜特很快用实力打消了她的疑虑。宾塔娜特刚出满月,就开始频繁地在夜晚中忽然醒来,哇哇大哭。泰雅最初还会惊慌,但很快,她开始按部就班地检查女儿的尿布、体温,如果都正常就喂奶,哄着孩子睡着,自己再睡。
说实话,泰雅一点都不觉得这比练剑容易多少,更多的是精神上的折磨。有那么一阵,她需要白天轮流应付拉美西斯和女儿,晚上继续在他们其中二选一,险些把她整到精神分裂。
但就算如此,泰雅也不打算放弃。虽然这个故事最爽的部分当然是她在生产的时候狠狠地骂了拉美西斯一顿,但她还挺喜欢自己的女儿的。
很快,宾塔娜特就睡着了。泰雅从女儿嘴里抽出自己的胸脯,将女儿交给嬷嬷。今晚拉美西斯大概率要来,女儿得给父亲腾地方,因为她的处境跟母亲没什么区别——先君臣。
嬷嬷带着公主离开后,纳胡特才开口。她的声音很轻,只有她们二人才能听到。“还有别的消息,老板娘说穆特维亚已经混进去往黎巴嫩的商船。昨晚起的航。她亲自看人走的。”
这的确是个好消息,但泰雅不禁吓了一跳。
从北方“海港城市”拉基德到“王都”瓦瑟特,塞莎拉的人只跑了一天,以前的法老是养了一堆凯美特超人吗?
不过考虑到这是个神代还未断绝的时代,以及塞莎拉不合牛顿力学的超级英雄式落地,泰雅很快接受了这个事实。
“这是好事。”她回答,“法老才派人开始在瓦瑟特搜查。等他们反应过来,怕不是船都建好了。”
纳胡特点点头,犹豫了好一会儿,才说:“没想到穆特维亚小姐真的会走……”
的确,穆特维亚为自己的梦想做了许多准备,但她出走的动机总不充分。与绝大多数好女孩一样,那姑娘挂念的太多,所以泰雅在后面推了她一把。
远方的故事、姐妹的矛盾、繁华的牢笼,再加上一道爱情的火花。一年的辛苦耕耘在三天内开花结果,泰雅很满意这个结局。
“为什么偏偏是奈菲尔塔利?”纳胡特问,“陛下招来了那么多姑娘。”
“他们选的不是那个姑娘,他们选的是她的家族。”泰雅解释道,“梅里涅特王妃的父亲是个政治强人,在朝代更替之际,王室需要这种人为他们服务,但现在江山易主、大局已定,他们自然更倾向于选一个更好掌控的家族。”
“尼乌塞赫努大人好像也不算那么……本分?”
“如果阿图姆纳赫特是一只雄狮,那么尼乌塞赫努就是一只小猫仔。他很积极地争取地位,但他没那心力去挑战王室的权威。”
纳胡特呵呵地笑了出来。“你听上去就跟亲眼见过他们似的。”
“世上一切皆有迹可循。虎父无犬女。看女儿就知道做父亲的是什么模样。尼乌塞赫努一共三个女儿,各个不一样,而且大相径庭——你觉得梅里涅特王妃会有一个穆特维亚小姐那样的妹妹吗?”
父亲的个性总会映射到孩子身上,尤其是在这个女性没有太大话语权的时代。尼乌塞赫努的孩子们各有各的想法,侧面说明他们的家庭教育相对比较宽松,这在梅里涅特的家族中是不可思议的事。
纳胡特摇摇头,小声转移话题。“但我还是觉得,小姐也太可惜了。”
泰雅倒叫她问得脑袋一懵。“哪里可惜?”
“拉美西斯王子再怎么说也是你的丈夫。这才结婚一年,他就要选妃……虽然一切都按照您的心意发展,但多了一个人,他给您的感情就会少呀!到时候,还不知道怎么样呢!”
泰雅沉吟一会儿。她知道纳胡特在担心她,诚然,她和拉美西斯的关系也没有出现僵持的情况——如果他们的婚姻连一年的保质期都不到,那也太可悲了——但他们之间的问题从来不是插入了几个人,而是从一开始,这段关系就是强扭的瓜。
“这是早晚会发生的事。”她冷静地评判道,“而且就算没有奈菲尔塔利,没有其他女人,拉美西斯也注定不会在我身上花费太多时间。”
纳胡特看上去有些茫然。没办法,她心中其实还带着一点对爱情的向往。
“为什么?”她问。
“因为我们之间的关系政治价值高于情感价值。他可以摆不清自己的位置,但是我不可以。虽然我们身在同一个囚笼里,但我身上的枷锁远远多于他身上的枷锁,我获得权力远远少于他手中的权力。”
泰雅看到纳胡特的脸上依然布满茫然的阴云。她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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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用更大白话的方式阐述她对这段婚姻的看法。
“纳胡特,爱上一个随时能要了你的命的人,那不叫爱,那叫心理疾病。”
确切来说是斯德哥尔摩综合症。
“哦、哦,我好像明白了。”纳胡特呆愣愣地张口,闭口,脸上的神情归于难过,“但小姐,你这辈子都不会有真的快乐。这好吗?”
“你今晚稀奇古怪的问题还真够多的。”这话把泰雅逗笑了,她打算诈一诈面前的姑娘,“有什么公子哥拉着你倾诉衷肠吗?”
“没有!”纳胡特立刻脸颊胀红,“王子要娶新的妻子……我就是觉得有点,为你感到难过,尤其是你看上去很无所谓。”
好吧,好吧。泰雅只能向这位小姑娘举起法兰西军礼。今天我不把话说明白点,怕不是纳胡特还要说出更多的笑话。
“因为我从来不觉得结婚算是一个女人真正的快乐。”
就像我最开始看到我的女儿心中没有萌生母爱那样。
“而且我认为一个人完全靠着另一个人生活是一件很恐怖的事情,无论是物质的还是情感上的,听上去都很没有‘自我’。”
所以我才不停地给自己找点事情做,否则我要花更多的时间往自己的脸上吐唾沫。
“自我?”纳胡特沉默了好一会儿,突然反问道,“那小姐觉得我是不是很没有自我呢?”
泰雅立刻肯定地告诉她。“不,你应该自信一点。如果谁拿这件事贬损你,你就抬脚把他踹进河里,然后告诉他,是拉美西斯王子的妃子让我这么做的。”
纳胡特嘿嘿地笑了。“我可能说不了那么理直气壮,但我会努力的!”
看到她放轻松,泰雅也放下心来。她们又聊了一会儿,主要是围绕着饮食上的,因为天色也不早,估计拉美西斯与王宫贵族们用完餐就会过来。有些话题不能让他听到。
不一会儿,拉美西斯的身影就晃了过来——纳胡特很有眼力见地自己钻出门。一如既往地,他没让仆人通传,在泰雅行礼的时候,他也主动把她扶住,与她一同坐在长椅上。
“我都说了你不用麻烦,怎么今天还叫人送去糕点了?”
拉美西斯握着她的手,口中指的当然是今天她差人送去蛋糕的事,现在天热,她特地在其中加了两层新鲜的柑橘。
不想要你倒是别收。泰雅抽回手指,但没成功。“您要是不喜欢,我以后不送就是了。”
“我要是不喜欢,我还会让人把汤都给你弄过来?真不知道我还要为你做多少破例的事。”
我也不知道我要跟你演多久的戏,不过为了父亲母亲,为了那两个便宜弟弟,为了宾塔娜特,我得忍。
“您对我的好我都记着呢。保证你稳赚不赔。”
“我赚了什么?”
“你把我们家都赚过来了,你还想赚什么!”
她故作震惊的模样引得拉美西斯哈哈大笑。他才接触了一年政治,就比从前豪气了不少,泰雅甚至感觉这天花板都抖了三抖。
他们又聊了一些有的没的。拉美西斯先是抱怨这几天政务忙到要死,又说父亲给他准备的选妃流程繁琐,全是面子工程,最后三个候选对象变一个。最后,他的手顺着她的胳膊一路向上,落在她的脸颊和肩头。
他们离得很近,近到泰雅能听到他增速的心跳,但她的心跳却平稳如流水。
“我们再生一个孩子吧,泰雅。”他说,“父王答应我们了,只要你生下长子,你就是未来的大王后。”
......道理我都懂。但等你登基的时候你爹都死了吧?
22. 滑落
为这片大地的所有人带来安宁、和平与喜乐,还有幸福——这是他的义弟,摩西的毕生夙愿,连拉美西斯都觉得奢侈的想法。
第一次听到他这么说的时候,拉美西斯说:“如果是父王那样的人,或许可以做到吧?”
这毫无疑问只是调侃,但摩西很认真。他微笑着回答:“陛下毫无疑问是这片黑土地最尊贵的主人,但王座并不是这个问题的答案。”
“如果连法老都解决不了的话,只能借助诸神之力了吧?”
这次摩西没有回答,只是静静地微笑,但拉美西斯知道他没说出的台词。如果神明愿意解决问题,他们早就出场了。
说得明白些,神明与法老作为世间的主宰,其意志如同尼罗河水般不可违逆。摩西与前两者全然相悖的主张,在这黑土地上永不可能实现。他没因为这个而人头落地,已经算是无比幸运。
此前,拉美西斯对这些只有模糊的概念,更多是基于经验的判断。直到随父王处理政务、亲历朝堂,他才具象化地理解了其中的矛盾。
以梅里涅特和他儿子为例,针对梅里涅特王妃及其家族的诛杀起了相当好的效果。父王很快从阿赫特的悲剧中走出,并将其当做手中的工具,凡是在前朝敢违逆他心意的人,都有被打成梅里涅特王妃及其父亲同党的风险。塞提法老将这桩弑亲大案转化成政治借口,用于拔除异己,仿佛党同伐异的不是他的儿子,受刑惨死的不是他的亲人。
虽然法老从未明说,但拉美西斯知道,这才是王者应该做的事情。世界还没有大方到让他把所有珍视之物都带上王座,权力、家人、慈悲、道德......数一数,只有权力是不能被割舍的。
有一天,父王从莎草纸间抬起头,仿若闲聊般说道:“泰雅是个好女孩,聪明,但她是军人的女儿。”
潜台词就是让他再娶一个,或者很多个老婆。
拉美西斯等这天很久了,只有父王主动开口,才意味着他将会成为真正的王储。他哥哥赛特涅姆赫特去世之前,塞提一直希望帮他选一个出身高贵的妻子,但屡屡被梅里涅特王妃搅和。之前拉美西斯没反应过来,他和泰雅的婚姻其实最开始是给他老哥作陪的。父王希望用他来巩固家族崛起的政治班底,以支持塞特涅姆赫特成为王储。梅里涅特王妃正是察觉了这点才会火速进行政变。
梅里涅特王妃和他二哥牵连的人实在太多,虽然比不上埃赫那吞时代的大清洗,但也让神庙元气大伤。就塞提统治的时期,他们不敢再做什么出格的事。就跟训狗一样,棒子之后要给块肉。
稳固权力就要增加盟友,增加盟友的最好方式就是联姻。如果他要坐稳那个位子,就非得这么做不可。
——如果您也要学着您的父亲和兄长那般日理万机的话,您就应该把朝政和百姓放在第一位,然后是您的母亲和孩子。
妻子的面孔与声音又浮现在他的脑海,往日的种种就像皮鞭一样拷打他的肺脏。泰雅的聪慧正是拉美西斯钟意她的原因之一,很多问题她都能给出不错的思路,但有的时候,拉美西斯也不喜欢她的聪明。
那个时候,泰雅唯独没有提到妻子,因为妻子是这些环节里最不值一提的部分。拉美西斯曾不理解父王对后宫的忽视,白让他们受梅里涅特王妃的欺负,但这才一年,他的想法就变了。
学习、看报告、面见官员听取汇报、抓贪官找人才......在呈献给法老的那摞根本批不完、看不完的莎草纸中,最没必要知道的就是女人们那些鸡毛蒜皮的小事。
如果泰雅傻一点该有多好?拉美西斯很快否定了这个想法,因为泰雅变得吹毛求疵只会加重他的负担。于是他又开始想:“为什么她不骗我呢?反正那个时候我也不算懂,她骗我一下,我现在装傻,就不用这么纠结了。”
逃避解决不了问题。就算拉美西斯想破脑袋,他也还是得选一个姑娘娶进门,而且凡是父王指明的,也都得留在他身边。王宫塞不下,那就塞到后宫去。他到时候去看一圈,喜欢的多去几次,不喜欢的以后就权当没那个人。
而且父王也早就替他物色好了最关键的女人。
“余看,尼乌塞赫努大人的三个女儿就不错。你可以挑一个你喜欢的。”
尼乌塞赫努是耶布的大祭司,侍奉的是哈努姆神。
传说中,哈努姆神与尼罗河的源头有关。是哈努姆神确保每年为卡美特带来足够的黑色淤泥,使田地变得肥沃。淤泥还形成了粘土,粘土是制作陶器所需的原材料,因此祂又被认为与陶器制造息息相关。
更重要的是,哈努姆神被认为是帮助「太阳神-拉 」穿越黑夜的危险夜间旅程的神之一。传说,祂创造了载有「拉」的船,并保卫太阳神免受攻击,因此,哈努姆神又被认为是太阳神的守护者。
耶布是尼罗河上游重镇,在未征服库施地区之前,它就是凯美特最靠南的边境重镇,同时也是重要的政治和文化中心。但王朝完成对库施的征服之后,王都以梅里涅特家族为首的祭司地位显著提升,耶布的地位也就减弱。加上耶布主要祭祀的神祇为哈努姆神,那里的祭司已经远离政治中心很久了。
如今的法老不需要阿图姆纳赫特大人那样强势的助力,需要的只是一个会干活的“守护者”。
这样一想,确实没有比尼乌塞赫努更好的选择了:他的家族长期远离政治中心,加上侍奉的还是哈努姆神,想要提升地位就只能仰仗法老的支持。
“就按照父王说的来吧。”
明明之前犹豫了许久,但这话说出来却相当流利。一种微妙的愧疚感爬上心头,促使着拉美西斯继续开口。
“那,关于名份的问题……”
“她和泰雅都会是你的正室。”法老头也没抬,“虽然泰雅的身份不太适合当大王后,但如果她和你的母亲一样,生下长子的话就不同了。”
说不开心是不可能的。拉美西斯终于找了能补缺自己心中“愧疚”的方法。他在选妃的当晚(虽然三个候选人变成了一个)就去找了泰雅,传达父王的指示,然而泰雅的反应却相当平淡——她确实在开心,也露出了微笑,但她说的却是……
“也就是说,陛下不日就会将您立为王储了吧?恭喜您!虽然这是早晚的事情,毕竟殿下很优秀嘛,不过我还是很开心。”
“啊?您说大王后的事情?您要娶新的妻子对吧?那一定是个出身高贵、美丽动人的姑娘……按照您喜欢的做就行了。”
结果,他心中名为“愧疚”的空洞不仅没有被填补,反而放大。拉美西斯拉起她的手,放在自己的胸口,真诚地向她许诺,他们的婚姻一定会幸福美满、枝繁叶茂。
泰雅的反应就和新婚时别无二致。她羞红了脸,低头回应。拉美西斯一连努力了好几日,希望自己的种子能在她体内生根发芽,希望他的伊西斯女神能够再给他一个孩子。
很快,他与奈菲尔塔利的结婚宴会就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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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的宴会不仅有王公大臣,就连法老和大王后以及诸位妃嫔都要出席。当然,泰雅没来,如果她来了,人们就没法那么心安理得地享受这场联姻了。
拉美西斯和他的新婚妻子坐在延绵不绝的人潮与浩如烟海的花瓣中间。等到父王的发言结束之后,他就会牵起她的手,按照固定的台词那样,对台下诸位,尤其是神庙的祭司,宣扬他对奈菲尔塔利永恒的爱意。
永恒的爱意。
他记得自己一年前曾无比激动地将泰雅拥入怀中,向她宣誓,但仅仅过了一年,那种热情就已经离他远去了。回忆固然美好,就算是让他和泰雅再结一次婚,他也只会觉得这一流程麻烦到不行。
不过泰雅是个口齿伶俐的人,总会说些话去哄我开心,拉美西斯想,如果泰雅坐在我旁边,我不至于想躲进厕所。
诚然,奈菲尔塔利今天打扮地很美,浑身上下缀满宝石,裙子剪裁得体,与她优雅的身段很相配,但女人不是只有漂亮就行了,重点是得让人觉得可爱。从刚刚开始,奈菲尔塔利就总是一副怯懦的神色,但凡她微微抬头,都会显得精神些。
“好一场壮观的宴会啊。”终于,她怯生生地开口了,“王子,您不觉得吗?”
“这是他们应该做的。”拉美西斯回答,“你是祭司的女儿,而我是凯美特的王子,不这样怎么能配上我们的身份?”
但太冗长了。拉美西斯知道,如果父王不离开,这场宴会的主角就不可能是他。
“哦、嗯,您说得对。”
然后,他的新妻子就乖乖闭嘴不再说话,直到拉美西斯拉着她站起来,背诵早已准备好的台词时,她也只是在人们的欢呼声中浅浅地点头。
她的美貌比之泰雅毫不逊色。她有一头靓丽的棕发与翠绿的眼睛,虽然不像泰雅那般机灵秀气,但却更为楚楚可爱。
这才像点样子。拉美西斯满意地坐下。
很快,父王就离席了,同样离席的还有几位大臣,维西尔和各地的诺姆——法老事务繁忙,才没有时间在儿子的婚事上浪费时间。
按照预订的,宫廷乐师和杂耍艺人开始表演节目。讨厌的乌瑟哈特已经和他的主人一起魂归冥界,拉美西斯一想起这事就格外快乐。他一面欣赏乐曲,一面大口喝酒,享受这来之不易的放松时刻。
《新王朝的荣耀》开演后,他的喜悦达到最顶点。他忍不住为台下的乐手喝彩,然而当他拿起酒杯想要润润喉咙时,却发现里面是空的。
在这种时候还有如此扫兴之人?他立刻瞪向旁边站着的侍从。
“你!”
然而他的话语被对方的眼神生生折断。拉美西斯甚至揉了揉眼睛,怕自己已经喝的烂醉如泥,乃至产生幻觉,但是面前的景象晃了晃,却没有一丁点变化。
面前站着的人确实是侍从打扮,而且比其他侍从穿得都要严实,露出来的面容精致甜美,一对亮丽的双眼咕噜噜地,正在他和奈菲尔塔利之间来回转。
——不是泰雅还能是谁?
拉美西斯又惊又喜。他扫了一眼周边,母后也已经离席了,其他人都沉醉在宴会里,只有奈菲尔塔利向他们投来疑惑的目光。
“我马上回来。”拉美西斯从座位上站起。“你跟我来。”
当然,他还记得自己在这里究竟是做什么的。拉美西斯临走前在奈菲尔塔利的脸上留下一吻,在一片对王子与王妃甜蜜举动的起哄声中离开。
23. 放手
泰雅跟着拉美西斯一路走,脑袋里还想着那个小姑娘。
奈菲尔塔利。知道拉美西斯二世就一定会听说过这个名字。
在历史的记载中,拉美西斯拥有众多王妃,数百爱妾,连生下的子女都数以百计。奈菲尔塔利作为拉美西斯首位大王后,留有大量记载,壁画、雕像和规模浩大的陵墓,因此她也被视为拉美西斯二世人生中真正最爱、敬爱的女人。
嘛,拉美西斯喜不喜欢奈菲尔塔利她不知道,但泰雅挺喜欢这个小姑娘的。
事实上,如果前朝政治格局足够稳固,后宫的女人根本无法兴风作浪。梅里涅特王妃的特殊之处在于,拉美西斯一世法老过早离世,塞提法老才是真正意义上的开国皇帝。如何将自己的政治遗产顺利地交到自己属意的王储身上,这是每个出身不怎么优渥的开国皇帝都要仔细斟酌的事情。
这个问题可以采访某刘和某朱。泰雅还真挺好奇后者对自家老四夺权篡位的想法,如果英灵座开个在线聊天系统,一定很热闹。
如上所述,泰雅其实对后宫争斗毫无兴趣,很大的原因是入不敷出。拉美西斯如今还不算王储,就与她聚少离多,这还建立在他将花在母亲的时间移到了她身上。日后拉美西斯只会更忙,在那种情况下,如果拿些女人的小事去找他会是什么情况,她有一定推测。
——你知不知道有多少事等着余处理?余还不容易来看你,你却只说这些小事。余告诉你,余没有时间给猫猫狗狗当判官。
嗯,不上来说这种话已经算拉美西斯脾气好了吧?
你死我活的斗争确实不存在,但生存条件的竞争确实是存在的。如果想要让自己和孩子过得还算可以,泰雅就非要在拉美西斯面前刷存在感不可,对于其他妃嫔来说也是如此。继而想之,既然都要有个对手,她当然是要挑一个更加弱势的。
抱着不算太好的初衷,以及历史记载的背书,过去的一年时间里,泰雅进行了对奈菲尔塔利和她的姐姐的考察。她的想法当然是选出最好对付的那个,其他两个排除掉,当然不会严重到直接取人性命的程度,但搞一些意外落水、过敏中暑之类的还是做得到的。
结果那三个姐妹比她预想中的还要有特点:认可游戏规则的大姐、追求自由的二姐和迷茫的小妹,应该留下谁不用问也知道。就算她不做任何事,被选中的大概也是奈菲尔塔利吧?大姐瞧上去简直就是第二个梅里涅特,二姐则叛逆到令她恨不得高呼“就应该这样”的程度,简直是再简单不过的排除法。
即便如此,泰雅也采取了行动。与其等着命运的裁决,倒不如把枪握在自己手里,她就是这种人。
但那么做了之后,泰雅却开始担心自己挑选的“敌人”,然后意气用事,联系与自己侍女交好的侍从乔装打扮后,一路混了过来,为的就是亲眼目睹这场有几分是自己促成的结婚宴会。
宴会的布置自然相当宏大,各地诺姆、有头有脸的祭司均被安排出席,王室甚至安排专人在宫外分发免费的面包与好酒。如此一来,拉美西斯王子和他珍爱的王子妃,奈菲尔塔利殿下之名很快就能传遍凯美特上下吧?
不得不说,学到了。泰雅认为奈菲尔塔利的政治价值绝对配得上这样的排场。如果是她安排,估计还会命令各地奴隶带薪休息三日以示慷慨吧?不过那就太超前了,到施行的时候可能只有一天。
她亦步亦趋地跟着拉美西斯,脑袋里不断想着有的没的,连拉美西斯突然停下都没注意到,就那么硬生生地撞上对方的脊背。
她揉着鼻子。这幅冒失的模样让拉美西斯露出笑容,但很快,他就摆出严肃的表情。“你怎么来了?”
如果要讨好他,这个时候当然要说“我是想你了”这种话,但那就显得太假了,而且她已经不是拉美西斯唯一的妻子,日后围着他说恭维话的女人更是数不胜数。当一条道路变得大众化,收益就会显著减少,因此,泰雅打算尝试一下更为人迹罕至的道路。
于是她回答:“真不好意思,我这回不是来看你的。”
拉美西斯扬起眉毛,显然对她的答案很好奇。“那你来看谁?”
“我的妹妹呀!”泰雅扬起灿烂的笑容,这份欣赏确实不做假,“奈菲尔塔利。呀,真是百闻不如一见,果然是个很可爱的美人。你看到没有?她那头靓丽的棕发,大大的杏眼,真不知道她笑起来会是什么模样,想必一定会和蛋糕一样甜美。”
没有人会讨厌和纯粹善良的人打交道。泰雅也是如此。
拉美西斯怔愣地听着她说到这里都没有回话,她只能用疑问把这个问题抛回去,以延续对话。
“殿下不这么觉得吗?”
拉美西斯的嘴角不自然地抽动两下。“你是这么看待她的?”
“不然呢?”
泰雅感觉自己突然对不上对方的脑回路。拉美西斯居然会觉得她会是对随便什么人都会产生敌对之心的女人吗?虽然拉美西斯的确有引起争斗的资本,但比起其他人,泰雅更想把他踹掉。
“没什么。”拉美西斯叹了口气,“为什么你看上去比我还要开心的样子?”
“宴会太冗长而已。陛下的演讲总是那么长,我在外面等了好一会儿,好不容易等到陛下和王妃都离场才溜进去的。”
或许是她的话戳到了他心中的什么想法,拉美西斯扬起笑容,伸出手在她的脑门轻轻弹了一下。“你就小心点吧。如果让除了我以外的人发现,一定要说你不守规矩。”
“……我还没傻到那种程度?”
“没人说你傻。”拉美西斯说,“对了,今天的炖汤味道不错,除了炖汤以外你还要点别的吗?比如葡萄酒之类的。我差人一起给你送过去......你那副表情是怎么回事?”
“坐怀不乱啊,殿下。”泰雅哼笑道,“如果一个那样可爱的妹妹坐在我旁边,我一定想不起来其他女人了。”
“你今天是不是太兴奋了?”拉美西斯嘴上这么说,脸上却不见怒色,显然这种跳脱的对话很有效地缓解了他的无聊,“你这么喜欢奈菲尔塔利,就一点也不担心我被她抢走?”
这是什么死亡问题。
她故作烦恼地支吾一阵,然后讲道:“不担心是不可能的吧?但我在梦中听到过一种说法。”
“什么?”
“有一种爱叫做放手。”
这番半开玩笑的话当然触及了拉美西斯的认知盲区。泰雅紧接着跑出今天的预备说辞。
“今早医生来为我检查了。”
“哦?结果如何?”
拉美西斯的神情肉眼可见地转晴,在得到她无言地点头的回答之后,他伸出双臂将她抱在怀里,不住地向她诉说心中的喜悦之情,直到她说“如果离席太久不太合适”这种话才松开。
泰雅主动讲道:“我想吃点清淡的,其他的……因为我的缘故,我身边的人不便与殿下同享欢乐。如果的可以的话,就请您赏些美酒,也算您与那位妹妹的一点垂帘。”
“你讲的这叫什么话?这那是你的问题?”拉美西斯叹了口气,满口答应,“好,我再嘱咐他们给你送去几坛好酒,还有为你准备些米粥。你既然怀孕了就不要乱跑,要注意身体。”
“谢殿下。”泰雅说,“说起来,本来我还想多跟黄金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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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处相处呢,这下也泡汤了。”
“等你生下孩子之后再骑也不迟。”拉美西斯拨了拨她额前的散发,“如果有什么想要的话,差人跟我说一声。”
我想要的东西你压根不可能给我。
她微笑着点头,与拉美西斯分别,一路溜到小道。在约定的地点,她见到早已等候多时的戴瑟和她的朋友、王宫的侍卫,哈代特。后者的父亲也是行伍出身,但早早在战场上为救当今圣上而牺牲。哈代特在父亲的功劳下,得以成为法老的近卫之一,而且深受信任。如果没有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泰雅的行动不会如此顺利。
一码归一码,该给的好处还是得给,然而哈代特却严词拒绝。对这种嘴硬的小伙子,泰雅自然也有应对之策。她反手将金子塞到戴瑟手里,两个年轻人立刻面红耳赤——他们还不如远走高飞的穆特维亚藏得住心事。
“殿下,在下就先告退了。”哈代特一本正经地向她行礼,便转身离去——如果忽略他顺拐的动作,倒还算正经。
她们一同向着与哈代特全然相反的方向走去。泰雅轻声调侃道:“他还挺喜欢你的?”
戴瑟一向大胆,她歪了歪脑袋,笑眯眯地回答:“其实我也这么觉得!”
“你哦,什么时候能学会谦虚一点?”
戴瑟吐了吐舌头。“哪有在这方面谦虚的呀?”
她们一路回到住处。等在门前的纳胡特立刻迎上来,接她去里屋换下衣物,进行梳洗。
“殿下。”一边的戴瑟忽然开口,她犹豫了一路都没有问出的话,到了没有外人的时候,才问了出来,“您真的不要这个孩子了吗?”
她指的当然是她腹中的胎儿。
多亏了玉泉宫多姿多彩的教授科目,泰雅也对中医略有了解。以她的见识,她的脉象算不上稳固。间隔三个月就生产对这副身体来说负担还是太重。就算强行留下这个孩子,在生产的时候大概也会因为胎位不正而难产。她从王家御医那里也得来了差不多的结论(当然,原话说的很高情商——听诸神的意思)。
她的感情还没有泛滥到要分给胚胎的程度。确认之后,泰雅立刻计划流产。在这个时代,流产也算不得稀奇事,只要辅以由本地草药构成的偏方,怀孕早期服用就可以进行。
“这个孩子本身就保不住。日后还有难产的风险,不如早日计划。”
“或许是个男孩呢?”
“男孩女孩有什么要紧?”泰雅微笑着反问,“到时候生下来,我没命了,又有什么用?”
“殿下吉人自有天相,可不能说这种话!”
对戴瑟的话,泰雅只是一笑置之。
事实上,她对大王后的位子并没有那么热衷。大王后这个位置放在夫妻共治的时代还有点吸引力,因为它能带来明确的、由制度规范的权力,但在忌讳夫妻共治的今天,大王后的行为一旦把握不好就会变成僭越。
而且,大王后和宠妃完全是两个概念。王者对于两者的期待截然不同,前者的存在更偏向于维持后宫稳定的吉祥物,也就是服务于规则的女管家(目前还是白打工,只有建议权没有决策权的赔本职位),一举一动都要和规矩、讲礼仪。
要我成为那种人,还不如拔刀架我脖子上。
泰雅打定主意要跟那个位置保持一段距离。
现在的问题是流产的时机。如果太早,保不齐拉美西斯又会缠着她,如果太晚,对自己的身体损伤更大、更难恢复。
最合适的时机,大概是奈菲尔塔利确认怀孕之后。
以她对拉美西斯品性的了解,泰雅认为,这个条件不难达到。
24. 只求安宁
成为王子妃的生活比奈菲尔塔利想象中的还要无聊。从前在图雅王妃那里,她还能帮着做事,与自己的姐妹们说说话。现在她的身边虽然尽是仆人,什么事都不需操心,反而闲下来,整日做的最多的,就是听内弗莱特念叨。
内弗莱特是一直跟着她母亲的侍女,在耶布也算见识广博。宴会之后,她的父母特地向法老请求,将内弗莱特留于宫中同她相伴——其实他们请求的不止有内弗莱特一个,提交的名字超过十个,其中有几个奈菲尔塔利都不知道来历,最后法老只允许一人留下。内弗莱特就是被父母选中的那唯一一人,也是现在她能说几句话的对象。
虽然她和拉美西斯是夫妻,但他们很少能够聊天。事实上,除了晚上,奈菲尔塔利都很难看到他。除了新婚几日王子来得勤外,他就来的少了。就算是来,他们也只是按部就班地做夫妻应该做的事情。早晨王子起得早,奈菲尔塔利就要起来帮他穿衣梳洗。王子也不会在她这里吃早饭,乌泱泱地带来一片人,走的时候再带回去。可笑的是,她住的地方也只有这段时间有些人气。
嫁给他不到一个月,奈菲尔塔利就已经习惯先睡个回笼觉,再起床用餐了。
这天早餐的时候,内弗莱特告诉她,今天小麦的种子已经发芽。在凯美特,人们会用尿液浇灌大麦和小麦的种子检测女孩是否怀孕,现在小麦已经发芽,就意味着她的肚子里已经有了个孩子,而且是个女孩。
我怀孕了。奈菲尔塔利脑袋一片空白,浑身到下乱糟糟的。哪怕知道她根本不需要像平凡女子那样亲自哺育孩子,但她还是无所适从。
内弗莱特还在喋喋不休。
“您也不用太开心。这几天王子一直来看您,有个孩子是早晚的事。哎,就是这个孩子不是个男孩,要是男孩该有多好呀?这样我们就可以直接压过泰雅王子妃一头了。现在好啦,是个女孩。她那倒是好福气哦,怀了个小子。不过您也不用着急,您的出身远远高于她,容貌品行更是丝毫不逊于她,以后怎么样还难说呢。”
是啊,以后怎么样还难说呢。奈菲尔塔利在心里重复这句话,但她自己的看法则与内弗莱特截然相反。
内弗莱特没有在王宫中当差所以不清楚,她却听过下人议论。泰雅的差事在他们的口中是仅次于图雅王妃的第一等好的差事,因为她不仅出手阔绰,更是赏罚分明,再加上很少用身体刑罚处置下属,拉美西斯王子又对她青眼有加,想去她那里当差的人数不胜数。
比如,她亲自教手底下的侍女识字,其中一个叫做海吉的,居然被拉美西斯王子安插到王宫御医身边当学徒,就算是傻子也知道其中的道理。
而且奈菲尔塔利亲眼在新婚宴会上见到她。当时奈菲尔塔利一阵恍惚,居然以为是自己的二姐回来了,仔细一瞧,才觉得此人有些眼熟,因为更早之前,她不止一次观摩过图雅王妃和泰雅王子妃的对弈,双方各出奇招、各有输赢、好不精彩——她的姐姐们都不喜欢阿哈棋,所以奈菲尔塔利只能在自己的脑袋里把她们想成自己的对手,她怎么会不记得她梦中棋局的对手呢?
在弄明白来者的身份、拉美西斯离席的时候,她甚至没有在乎王子的那个吻,只觉得自己坐在一条小小的草船上,漂浮在大河中央,旁边的人们只知道向她高声喝彩,却不知道她早已风雨飘摇。
什么嫔妃能想出来乔装成侍卫混到王子身边?也只有将军的女儿能想的出来吧?
——多听听你自己是怎么想的!
二姐的叮嘱再一次出现在她的脑海,但这次,她分明听到自己的尖叫。
我不想和别人争来争去。我不擅长这个,我也不知道这究竟有什么意义。当年梅里涅特王妃不也在后宫叱咤风云,难道她当上了大王后?难道她的儿子成为了王储?不,他们都死了,甚至死后都不得安宁,都成了借口,能让法老把反对自己的势力抹除的借口。
而且奈菲尔塔利不喜欢拉美西斯。每次他来都是冷冰冰的,就算他脸上洋溢着笑容,奈菲尔塔利也不敢相信。
他对泰雅不是很喜欢吗?到头来不也是娶了我?之后他还会娶更多女人,生下更多孩子。我就要为了这么一个男人争来争去吗?
“我不想当大王后。”
她听到自己的低语,不由地吓了一跳。
同样被吓一跳的还有内弗莱特,但比起惊讶,她的脸上谴责与不解更多。内弗莱特抬起眼,嘴巴紧紧抿着,甚至看不到嘴唇。她的脸本就细瘦,如今皱着眉头,更令人觉得她是怀着怒意诞生的了。
“您说什么?”
奈菲尔塔利瑟缩一下,但她不喜欢对方质问的语气,也不喜欢家里人给她安排的命运。她现在嫁给王子,又即将与他有个孩子,以后还会有更多。这还不够吗?
“我不想当大王后。”她很肯定地把自己的话重复了一遍。
“这由不得您,殿下。”内弗莱特冷哼一声,就像训斥一个小毛孩那样训斥道,“您不想当,隔壁那位自然会当。如果她想自己屁股坐的够稳,她就一定会对你下手。你觉得你能保得住谁?”
“不会有那种事。”
奈菲尔塔利知道自己其实拿不出什么理由,但也没有什么证据能够证明泰雅有害她的心思。
“泰雅对我很好。王妃也说了,这里的陈设都是泰雅安排布置的。”
“是吗?”内弗莱特冷冰冰地说,“那这几天她怎么不来看您呢?”
“因为她怀孕了,而且听说她在钻研新物件,说不定能够取代莎草纸。”
这是二姐临走时同她分享的消息。听说这种纸张现在在流经王宫的一条小支流中试做,泰雅为此搜集了一些破旧麻布、废秸秆和旧渔网,整日在河流里浸泡。其他人都看不出王子妃在做什么,但陛下和王子都很支持。
“那只不过是她吸引王子注意的手段。先不论她是不是能搞出新物件,莎草纸已经在凯美特使用了上千年,从来都没有遇到过问题。为什么要取代?”内弗莱特十分固执地回道,“恕我直言,您也应该想想,这方面她确实值得学习,就算没什么好点子也会用尽全力整一些花样讨王子开心。”
奈菲尔塔利感觉自己的身躯在不住地颤抖。内弗莱特比她的大姐要过分一万倍,虽然大姐平日里话多,但绝不会说出如此话来打击她。她噌地一下,几乎是从座位上跳了起来。
“你去哪里!”
“跟你有什么关系!”
奈菲尔塔利接着呵止其他试图跟上来的仆人。反应过来的时候,她已经出了院子,跑上王宫的大道。她无处可去,但又倔强地不想回头,于是她决定顺着道随便走走,散散心。
然而事与愿违。她心中的郁结不仅没有减轻,反而一步步加深。奈菲尔塔利怀念起她和姐妹们在的每一天,想起大姐会叮嘱她遵守礼节、不要迷路,想起二姐会跟她分享奇思妙想和宫廷见闻。她甚至想起图雅王妃。图雅王妃是个温柔的人,虽然给人距离感,但奈菲尔塔利记得她夸自己的声音很好听,如果她的小女儿还活着,她们就会是一样的年纪。
——如果这事放到内弗莱特嘴里就会变成:哦,王子会多娶一个妻子,你必须做点什么胜过她。
说得好像除了我和泰雅以外,拉美西斯没娶别人一样。
奈菲尔塔利知道,当时法老还挑选了一些别的姑娘。她们都是王子的侧室。她们不会住进王宫,而是住进与这里有一段距离的后宫。就和法老的妃嫔那样,只有法老的大王后和钟爱的妃嫔才有资格住进王宫,其他的女人和孩子都会在后宫生活。
想到这里,奈菲尔塔利更觉得不服气。人人都觉得能与法老、王子相伴是至高无上的荣耀,怎么就没人想过,她们这些人可能都是摆设,都是随时能被替换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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装饰呢?
她没好气地踢了一下路边的石子,就像二姐经常做的那样。
就在这时,一座抬椅停到她的面前——由八个人抬着,旁边还有一个持扇的侍从。这是王室成员才有幸享受的出行方式,其实奈菲尔塔利也能享受,只是伺候的人少了些,但是她今天没让人跟着。她本想让开道路,却被喊住。
“奈菲尔塔利?”
她抬起头。坐在抬椅上的正是泰雅。她瞧上去就和之前一样明艳动人,而且无论见了谁都有副笑脸,给人的感觉十分亲切。在奈菲尔塔利思索如何回应的时候,泰雅已经从抬椅上跳了下来。这把旁边的侍从们吓了一跳,纷纷争先恐后地问候她的身体情况。不仅是他们,连奈菲尔塔利都看呆了,但泰雅只对她的话做出了回应。
“你还怀着孕啊!怎么能做这样危险的行为?”
“没事,我这不好好的吗?”泰雅摆了摆手让周围的仆人退下,“你怎么一个人呀?”
奈菲尔塔利不好解释。总不能说是一时意气,自己跑出来的吧?
“那你有空去我那里坐坐吗?”
泰雅笑眯眯的提议实在是太过热情。奈菲尔塔利一时不知道眼睛该落在哪里,眼神一瞟,在看到了队尾的几个大箱子,大概都是赏赐,不禁倒吸一口凉气。
“那些是?”
“哦,陛下给的赏赐。”谈到这个,泰雅的态度却轻描淡写起来,“其实我也没怎么看,而且我也不是很识货......姐姐你出身高贵,要不帮我参谋参谋啊?”
“啊?”奈菲尔塔利干巴巴地回道,“您过谦了......”
“我说的是真话,不用跟我客气!”
泰雅不由分说拉起她的手,向抬椅走去。这个抬椅格外大,足以让她们两个人一起坐上去。奈菲尔塔利意识到这可能也是法老的赏赐之一。她立刻甩开泰雅的手。面对对方疑惑的眼神,她战战兢兢回道:“这似乎,不太合礼数吧?”
泰雅“哦”地点点头,刚刚亲切的神情一扫而空,向为首的侍从问道:“哈代特,奈菲尔塔利殿下今日出门急切未能携带随从,我想邀她共乘,有什么不合适的地方吗?”
名为哈代特的侍从恭敬地回道:“回殿下,陛下素来心胸宽广,况且陛下的意思是将此抬椅赏赐给您,又怎会在乎这种小事?”
“看吧?没事的。”
泰雅说着,再度牵起她的手。奈菲尔塔利只好跟着她一同乘上抬椅。坐在抬椅上和自己走路是完全不同的感觉,确实非常舒适,而且视角也非常好。
微风拂过面庞,手心传来的温度也非常温暖,奈菲尔塔利不禁放松了一些。
她看向一边的泰雅。此时泰雅的脸上却没有了刚刚的热度。她另一条胳膊撑在扶手上,指尖一点一点,垂着眸子,脸上没有一丝笑意。
“要不,我还是下去吧?”
“嗯?”泰雅如梦初醒一般转过头来,“是太颠了吗?”
此话一出,让下面的仆人们好急。明显走地更慢,但步子确实稳了许多。原本若有若无的颠簸也基本上感觉不到了。
奈菲尔塔利哭笑不得。“不是,我是怕我这样,惹您不快。”
“我没有不快。”泰雅噗嗤一下笑了出来,举起她们相握的手晃了晃,“相反,遇到你我很开心!”
“那,您怎么看上去满怀心事的样子呀?”
她这么一说,泰雅笑得更开心了。在她耀人的笑容之下,奈菲尔塔利甚至有些头晕目眩。
好看又热情的人确实非常不讲道理。
“因为我在想怎么跟我的好姐姐拉近距离,不让她见了我就‘您’啊,‘礼数’啊什么的。”
她说得奈菲尔塔利脸颊发烫,虽然她后半句话,奈菲尔塔利完全没听懂。
“再这样下去,我看上去就要是恶毒女二啦!”
25. 雷厉风行
泰雅的态度很单纯,可她的仆人每打开一个箱子,奈菲尔塔利就觉得腹肚又紧了几分。
她虽然出自祭司之家,但也从未像此时这般,一次性见过如此多的奇珍异宝:绿松石、青金石、孔雀石、紫水晶、红玉髓、玛瑙、碧玉,项链、臂环、手镯、戒指、腰带、护身符,无所不包、琳琅满目,就算是再见多识广的珠宝商人都要为此番手笔而惊叹。
奈菲尔塔利并不嫉妒,只觉得慌张。泰雅究竟做了什么事,才值得如此赏赐?
她一边回答泰雅所指首饰的构成,一边不安。泰雅是不是视我为竞争者?也许她是想试探一下我?她是不是觉得我会暗地里咒骂她,就像内弗莱特所做的那样?
或许是我错怪了她?或许她只是单纯地在与我分享喜悦?
奈菲尔塔利不由地唾弃自己。明明说不想争斗的人是她,想要信任别人的是她,然而只是与泰雅坐在一起,她就怕得不得了,因为这里是王宫,传闻中、历史中,王宫里的人最擅长的就是逞凶斗狠,在这里她谁也不能信任。
真希望姐妹还在我身边。奈菲尔塔利又想起与二姐离别的那个夜晚,高悬的明月之下,她央求二姐带她离开,却被拒绝。但转念一想,她身处于王宫就已经感到无比恐惧,若是在外面......
颈肩冰凉的触感如快刀般将她纷杂的思绪剪断。奈菲尔塔利微微低头,挂在自己脖颈上的是一条做工精巧的项链,一只只同样大小的白珠静静串联在一起,就像无数兄弟姐妹那般紧密相连。
她迷茫地抬头,撞上一张挂着微笑的面庞。那微笑和蔼又亲切,虽然泰雅的头发是一片乌黑,她眼瞳的颜色也与柔金毫无关系,奈菲尔塔利却有些恍然。说不定,被太阳祝福的人是她才对。
“刚刚我就在想,这条项链一定很适合你!”泰雅笑着问旁边的侍女,“纳胡特,你说对不对?”
那名侍女点头如敲鼓。“是的,非常美丽!”
泰雅的话就比她多彩的多。“我敢说,奈菲尔塔利就如同天上的明月一般令人喜欢!”
奈菲尔塔利感觉自己的脸颊温度正在上升。她的指尖抚上那一颗颗圆珠,指尖冰凉的触感却加剧了她的症状。有那么一瞬间,她觉得自己得了病。然后她开始努力从胃袋里、从脑袋里,搜寻一些有趣的事来和她攀谈,但奈菲尔塔利不是那块料。她只能傻笑地同她道谢,然后看着泰雅戴上另一条一模一样的项链。
更要命的是,泰雅调整了一下座位,与她肩贴肩坐在一起。奈菲尔塔利知道对方将脑袋搁在自己的肩膀上,那幽幽的香味已经说明一切。
“我们看上去像不像姐妹呀?”
她听到泰雅这样问,而纳胡特也满面春风地附和道:“真的!两位殿下瞧上去就像是同胞的姐妹,真让人羡慕!”
“它很适合你,你就带走吧!”
泰雅顺势提议,事情好像就这么定了。奈菲尔塔利想要说些什么,因为她们能这么说,她真的很开心,甚至有些无法适从,但她能做的只有试图把那只项链拿下来。
“这太贵重了,我不......”
泰雅摁住她的手,轻轻把它们移回原位。“贵不贵重是次要的,首要的是我的心意。你要是接受我的好意呢,你就收下,你要是不收,我也没办法咯。”
在她的注视之下,奈菲尔塔利轻轻地点了点头。“谢谢,我真的很喜欢。”
泰雅笑了。这是天底下最温馨的笑容。奈菲尔塔利敢如此断定。
紧接着,泰雅又开始拨弄起护身符。她也凑上去,为她讲解上面的纹路图案,以及所属的神祇与祭祀相关的知识。这是奈菲尔塔利少数擅长的事情,一般人都不会愿意听,拉美西斯王子就是如此,但泰雅听得很认真,时不时还说一些她从来没想过的怪话。
“是圣甲虫推着太阳东升西落吗?”她念叨着真有意思,然后说出更有意思的事,“我一直认为是我们脚下的大地在转动。”
“你怎么会有这样的想法?”奈菲尔塔利很惊奇,“如果是我们脚下的大地在动,我们为什么没有倒下,反而一直站在地上呢?”
泰雅理所应当地回道:“因为这个世界上有引力。”
“引力?”这是奈菲尔塔利第一次听到这种说法。
“就像我们两个一样。虽然出身不同、经历不同,但因为彼此之间有着强烈的吸引力,百转千回也能相遇。”
奈菲尔塔利不知道话题是如何进行到这里的,但她很快就明白拉美西斯王子为什么会喜欢她。泰雅有那种才华,她能把这些奉承话说得令人深信不疑。
“哦,哦,”她支吾地回道,“我的荣幸。”
“啊呀。”泰雅长舒一口气,“从刚刚开始,你就心不在焉,满腹心事的模样,我还担心你碰上了什么过分的事。看到你这么开心,我就放心啦。”
“我没有什么心事!”她纠正完,才发现自己好像真的还挺快乐的。或许是因为脖子上的项链,或许是因为泰雅的话语,又或许是因为对方的微笑,总之,无论如何都应与泰雅有关。
奈菲尔塔利无法相信这样的人会对自己抱有敌意。于是她鼓起勇气,说起自己不安的源头:“其实,我应该怀孕了。”
她说着,悄悄看向泰雅。
“那是好事!”她似乎有些惊讶,但很快拍起手来,由衷地为她高兴,“你派人跟拉美西斯说了吗?他听到这个消息也一定会很高兴!”
“还没有。我没来得及......”奈菲尔塔利有些不好意思,因为她是一时冲动自己跑出来的,当然没吩咐人去通知王子。
“那需要我派人说明吗?”
“不用不用。”她连忙摇头,说明自己会派人。
泰雅当然也没再坚持,接着把目光放到四个箱子上。四个箱子都装满了珠宝首饰,分不太出价值差异。
“恭贺你的大喜,我也应该送些什么。正巧,你挑一箱带走吧!”
“啊?”奈菲尔塔利知道泰雅出手阔绰,但没想到说给就给。就算是她手里的基数大,但那也是四分之一的赏赐,还是出自法老之手,一般人怎么会如此爽快?
“这不行,我不能收!”她指着自己脖子上的项链,就像有了救命稻草,“我有这个就可以了。”
“没关系。你和拉美西斯的结婚宴会我没能到场,后来也没有送去贺礼,最近也有些忙没来得及去跟你多说说话。我心里内疚得很。”
泰雅如此说,旁边的侍女立刻帮腔。“是呀是呀,您不知道,泰雅殿下可是一直都念叨你。每晚睡觉前都会说第二天肯定去瞧您,结果早上一醒,光是忙公主的事就要忙好久。”
“没她说的那么夸张。忙来忙去都是些杂事,一天到晚也不知道做些什么就过去了,无聊得不行。”泰雅说着,伸手帮她正了正项链的位置,“实不相瞒,你怀孕这个消息,是我这么多天来听到的最让我开心的消息。你要是不收下,我就派人找拉美西斯,让拉美西斯找人帮我搬到你那里。”
奈菲尔塔利的嘴张了又和,最后只好点头答应。“请问,陛下为什么赐给您如此多的财宝呢?”
说到这个问题,泰雅就没多么热情了。她只答:“新型纸张试做成功了,陛下很满意。”
*
泰雅还想同奈菲尔塔利多聊聊,但宾塔娜特醒来后见不到母亲,就一直在哭。虽然在她的安慰下,公主慢慢停止哭泣,重新入睡,但显然,这种气氛下奈菲尔塔利也不宜久留。于是她差人将这位姐妹和属于她的礼物送回住处。
剩余的宝物自然要由侍从与侍女们一同搬回库房。就在他们处理的时候,泰雅却发现一名姑娘的异常之处。
那个女孩就是卡塔,她的姐姐是皮耶。在泰雅结婚之前,被派往尤努为她制作衣物、首饰的匠人之二。
事实上,她和她的姐姐就是梅里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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特王妃安插在图雅王妃身边的间谍,因为家人被握在对方手上而被要挟。由于她们的行动始终处于边缘地带,所以泰雅其实没费多少力气就把她们保了下来。当然,最重要的理由是她当时怀孕了,而且其他人也不怎么关心她们的生死。
总之,皮耶依然做着裁缝,而卡塔则更喜欢首饰,所以转而当起了银匠的学徒。
“卡塔,你留下。”
女孩止住步伐,转过身来,用那对大大的眼睛望着她。“殿下,请吩咐。”
“把你的袍子挽起来。”对方看上去有些犹豫。见她不明白自己的命令,泰雅纠正道,“露出你的手臂。”
卡塔立刻抬头,就像一只被大型掠食者顶上的小兽那样慌乱。“不,殿下,这不行......”
她看上去比刚刚的奈菲尔塔利要慌张一万倍,但这不是个好兆头。如果可以的话,泰雅真希望自己刚刚是看花眼了,但对方的态度很好地说明了她话语间的真实性。
她阻止想要上前的纳胡特,只是盯着卡塔。在她无言的注视之下,卡塔终于战战兢兢地掀开自己外袍的一角,露出自己的双臂。
泰雅听到纳胡特倒吸冷气的声音。事实上,她也有轻声吐出“天啊”的冲动。
因为卡塔的手臂上满是伤痕,烫伤、割伤......有些地方还在发肿,淤青已经是最轻松的症状了。
“纳胡特,你去找海吉要一些药膏。她要是有时间就过来看一趟。”
纳胡特点点头,立刻抬脚钻出门外。
鉴于对方不妙的情况,泰雅也不能再用严厉的态度对待她。于是她站起,将卡塔拉到旁边的座位上坐下,温柔地问道:“卡塔,这是怎么回事?”
原本还用尽全力让自己维持平静的女孩终于爆发,泪雨涟涟。泰雅并没有急于跟她要个答案,只是用自己的衣袖为她擦泪。她不觉得这有什么,只觉得这姑娘哭起来太安静,居然一声不吭,声音比老鼠还小。
最后,卡塔慢慢地为她讲了一个很普通,但又很触目惊心的故事。
卡塔的父亲在王宫工作,是个驯兽师。由于他负责的是像狮子那种大型动物,所以收入不菲,但这既不意味着他是个好丈夫,也不预示他是个好父亲。卡塔的父亲会向无家的女儿们宣泄爱意,但却把拳头与怒火留给家人,在受到梅里涅特王妃的要挟之后则变本加厉。最一开始是巴掌拳头,后面就开始变成着了火的木棒和锋利的刀具。母亲尽全力不要让孩子们受到威胁,但收效甚微。
泰雅没有问她们的母亲为什么不选择离婚。事情就是这么微妙,虽然凯美特的女性有所谓的婚前合约,但真正为她们撑腰的是自己的母家,如果母家不复存在,女人要带两个孩子是很困难的——如今皮耶和卡塔都在王子妃的手底下做活,情况好了很多,但这样简单的事情,那个男人怎么能不明白?
比如上一次毒打就是因为他嫌卡塔交给他的钱太少导致的。
一个收入不菲的人却缺钱花到不行,要从还是学徒的女儿身上剥削,那这个人多半,不,一定是个赌狗。
泰雅的脸上维持着微笑,但心却慢慢冷下去。“卡塔,你的母亲会做些什么呢?”
“回殿下,她也是个裁缝。姐姐的手艺都是跟她学的。她是为了照顾父亲,所以才呆在家里的。她很厉害!”
泰雅满意地笑了。“很好。今晚王子回来看我,我会请求王子召她进宫。你需要做的,仅仅是把伤养好。”
“殿下想要做什么呢?”
首先唠家常,然后问一下她有没有意向当个寡妇,赚笔皇家的补贴费,最后,就是让那只该死的家暴赌狗瓢虫成为我打胎计划的一环。
当然,我不会让活着的他酿成我的流产,否则你们也会被卷进去,但是死了的他就不一样了。
“给你的母亲一份工作,问她几句话而已。”泰雅摸了摸她的脑袋,“别担心,都是小事。”
26. 预兆
计划很顺利,但泰雅却睡不着,但她也不能起来,因为拉美西斯就睡在她身边。她只能仰躺着,透过窄窗望着高悬的月亮。
就如她所料,拉美西斯得知奈菲尔塔利怀孕后立刻去探望了她,之后因为泰雅白天给的礼物而来到她身边。就算他来晚个一两天也没关系,泰雅还等得起,但滑胎的事还是越快越好。
打掉孩子很简单,麻烦的是怎么把自己的过失降低到最轻。拉美西斯对她肚子里这个孩子的关照有些异常,否则也不会如此轻易地甩开奈菲尔塔利来到她这里。
泰雅很清楚地知道自己在走钢丝。作为一个出生于公元20世纪末,成长于21世纪的现代人,她比凯美特的纯血原住民更能感受到这个时代的残酷性。
老实说,如果事情只牵扯到自己怎么样都好,但这个时代妙就妙在,有那么一伙人重视血脉甚于一切,但与他们而言,血脉最大的好处并不是传宗接代,而在于由那延伸出的威慑力。简单来说,他们可以随时把你亲朋好友、长辈旧识的脑袋摘下来,做成一盘菜摆在你的面前,然后再用一切可能的手段慢慢折磨你。
和王室打交道不是玩玩就好的生意,如果让对方察觉到不敬、不忠、不义任意一点,就等着当消消乐的方块吧。
在这种成熟到滴血的事实面前,再宏大真心的情感也毫无力量可言。
泰雅不能赌。对她而言最好的剧情走向是把这口锅扣在拉美西斯头上,但实施难度比较大,原定的计划是因过度操劳加上生产后休息不足而流产——不算明智,但比起纯粹的失误或意外好多了。
现在则不同。泰雅终于看到了一条棋路,所谓无巧不成书,胜算大、收益高,多点风险又算什么?
多亏了白天的卡塔,她才想起来王室的一些小爱好,饲养宠物,但除了狗和猫以外,他们还会养猴和狮子。拉美西斯就一直想带她去看看后者。这没什么大不了的,拉美西斯和泰雅都知道她的胆子还没有小到能被狮子吓破胆。
但如果是被狮子撕得支离破碎的血肉呢?
那这场戏就会变得精彩起来,足以让她提前提起兴趣。泰雅唯一担心的只有卡塔的母亲愿不愿意接受。从理性上来说,从情理上来说,那个男人是咎由自取,哪怕她不需要做任何多余的工作,只需要在家里等着,但泰雅仍需征求她的意见。
如果她不愿意,又找不到其他应死之人,那就按照原计划实行,就算是为了我最后的那一点良心吧。
下定决心之后,泰雅缓缓闭上眼睛,让自己沉入梦乡。
然而,这世上似乎根本不存在想要放过她的人。
泰雅再度睁开眼时,呈现在她面前的却不是居住了一年的王宫……别说宫殿了,这里连点人气都没有。
她眼前只有一片空旷的黑暗。她还穿着入睡时的衣物,但没有鞋,脚下的石头冰冷而粗粝,周围是软沙和浅水。
这里是什么地方?她试探性地向前一步,脚掌浸入浅水。积水没到脚踝,刺骨如针扎的痛楚让她立刻抬脚,落足在旁边的石路上。
忽然,一个身影就如从黑暗中诞生一般,悄无声息地落在她面前。来者是一位上身身披华服,下身为白色火焰包裹的女性。她有着一头雪白的长发和金子般的双眼,正用寒冰般的眼神诠释她生人勿近的态度。
同样冰冷的还有她双掌间熊熊燃烧的白色火焰,与足有她半人高的天平。在看清放置在天平的物体时,泰雅对此人和此地的真相有了推测,但仍有疑问。
“如果你手持利剑,想要通过这里并不难,但,”来人的声音平静如水,“凡人,前方并非应许之地。”
“感谢您的提醒。”泰雅说,“能否请尊贵的阿努比斯神为我指引回去的道路?”
面前的冥府之神神情有所松动。“哦?哪怕我借由这副身躯,你也依然认出我的尊名了吗?”
凯美特信仰来生,也异常重视丧葬。这是有原因的。这里的人们认为人死后就会进入杜阿特,也就是所谓的冥界。但人最后的归宿并不在此,而在于永恒世界中再生。人的灵魂进入杜阿特,最先遇到的是一道道门,这些门由动物、昆虫,还有些稀奇古怪的守卫守护。死者倚仗亡灵书的指示,跨过一道道磨难,在阿努比斯神的引领下来到奥西里斯神面前接受审判。
最后的审判通过称量死者之心来判定,天平的一头要放死者的心脏,另一头是一只羽毛。主持这项工作也是阿努比斯神的责任之一,正如来者手中的天平所显示的那样。
不过,阿努比斯神被认为是赛特神的儿子,但她面前的人,再怎么看也是一副女性的模样。
“收起你那无礼的眼神。”阿努比斯神说,“我不过是借用了有缘之人的形象。”
看出我的疑惑,不仅没有发怒,甚至予以解释。这位死神的脾气还真是柔和。变成女孩的模样不会是怕狗头人的形象会把人吓到吧?其实我是个福瑞控来着。
“你,是不是在想什么无礼的事?”阿努比斯神眯了眯眼睛,“不过算了。这并非我的本体,还有其他工作需要完成,我就把需要传达的东西传达给你。”
何知宁曾从师父那里听到过他对古埃及众神的评价,和自由洒脱的希腊神不同,古埃及的神分为两派,一派相当热衷自己在凡间的责任,另一派则秉持着“不追究任何责任,也不会被追究任何责任”的绝对观望原则。直白点,不是工作狂,就是摆烂魔。
看来阿努比斯神属于前者。
泰雅摆出一副恭顺的模样:“洗耳恭听。”
阿努比斯神深深看了她一眼。“首先,你并非死者。无论是你的哪副躯体,现在都还好好的活着,所以你走出冥界也也不需要我的指引。当然,如果你再向前深入就不一样了。”
“你能看出我的来由吗?”
“东方一战旷古烁今,我等又为原初神的一员,怎会不知?虽然不知原理,但我能看出你和它的卡紧密联系在一起。”说到这里,阿努比斯神叹了口气,“这个世界上根本不存在能够承载你灵魂的船吧。”
“卡”是古埃及神话中生命能量的显现,象征着一个人的意愿或愿望的抽象因素,也是人的灵魂最核心的部分。
何知宁知道自己与年紧密的联系,但不意味着她想与它你中有我,我中有你,而且阿努比斯神后半句话也说得很奇怪。
“没有能载我的船......什么意思?”
“这世上没有任何冥界能够接收你的灵魂,不仅是因为你借尸还魂,更因为你灵魂消减的后果。”阿努比斯很耐心地为她解释,流利地好像早就打好了腹稿,“你的卡彻底消减的时候,就是星球唯一种成熟的时刻。”
嗯,想也知道,年一定想要一个身体想疯了。泰雅相信那家伙只要一冒头就会立刻对这颗星球的生物展开大清洗。
“如果它在你原本的时代复生大概还有机会处理吧,但如果在这个时代复生的话......”阿努比斯思考一会儿,然后抛出一记炸弹,“除了植物以外的生命体都会被它视为攻击目标,就连众神也会被视为它的敌人。”
啊,不用说也知道。接手她的灵魂就跟展开自杀行动没什么两样。
泰雅并没有恐慌。她本来就是个无根之人,就算现在成了孤魂野鬼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关键是怎么解决那个缠着自己的老怪物。“我有什么办法能摆脱它吗?”
“有。”阿努比斯很肯定地回答她,“事实上,解决它的钥匙就握在你的手里。”
祂回答得这么快反而让泰雅无奈起来。她本来以为会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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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更好的解决办法,但如果阿努比斯回答地这么迅速,那么它的解决方案大概也与她设想的那般简单粗暴。
“要我拉着它一起灰飞烟灭吗?”
这次,迎接她的是长久的沉默。最后,阿努比斯叹了一口气。“是的。”
“这没什么大不了的。”
这句话并非自我催眠,而是她真心实意的想法。她没有弥赛□□结,也从来没有憎恨过自己。事实上,泰雅认为落在自己的事情烂透了,但就算烂透了也得解决。
“出生就拥有一切的家伙,往往都无聊地让人犯困。”泰雅感觉自己现在像是个借着酒劲大抒己见的笨蛋,虽然听众只有一个神明的分身,“拉美西斯就是如此,想必年也是如此吧——觉得世界很无聊,整个世界能与他同地位的只有他自己,其他的东西不是虫子就是阿猫阿狗。”
说到这里,她就忍不住想要大笑,但笑声卡在喉头,却变成叹息。“哎,多少也应该是个张三李四吧。”
“一群傻瓜。”她挠了挠头发,重复了一遍,“一群傻瓜。”
“趣味也好,幸福也罢,不会寻求、只会等待、活在只有自己活着的世界的家伙怎么能够得到这些稀世的珍宝呢?”
她面前的阿努比斯沉默着听完,迟疑一下,才说:“我还以为你是个冷心肠的女人呢。”
“哈?”泰雅扯了扯嘴角。阿努比斯神会这么认为也没什么毛病。她嫁给拉美西斯之后,每走的一步都带着明确的利益导向,不过目前为止,她嫌恶的只有拉美西斯而已,“不完全是真是对不起。”
“没什么好道歉的。”阿努比斯说,“我觉得那没什么问题,事实上,就我个人来说......嗯,还挺欣赏你的。”
“阿努比斯神,您该不会是偷窥狂吧?”
阿努比斯面不改色。“否认,审判罪人是我的责任。”
“你的责任难道不是看守天平吗?”
阿努比斯平静无波的表情终于有了松动。祂破口大骂道:“一派胡言!看守这样简单的职责只有那自己跟自己互博的三头犬会做!”
紧接着,祂就恢复寻常的神情——与刚刚生动的表情一对比,现在祂泛着淡淡死感,一看就是劳碌命。“胆大妄为的女人.......耍弄神明可是重罪。”
泰雅有恃无恐。“是。那就请伟大的阿努比斯神将我这个罪人一脚踢出冥界吧。”
“笨蛋!如果我碰到你一下你就直接死了!”阿努比斯又完成一次变脸,“不过说的也是,也到了让你离开的时候了。”
泰雅扫视一番,她的左右都是石壁,前后则是无边的黑暗。“我要往哪里去呢?往回走吗?”
“不需要那么麻烦。”阿努比斯回答,“醒来即可。”
.......
“殿下,卡塔的母亲到了。”
有王子的背书,底下的人干活自然不会怠慢。当天晌午,卡塔的母亲,赛丽就进了宫。
泰雅将公主托付给嬷嬷。“让她进来吧。”
跟在戴瑟身后的,是一个约莫三十岁的女性。她身材不矮,但很瘦弱,衣袍穿在她身上,就像白布遮住画架。她有着蜜色的皮肤,但深色的皮肤也未能为她遮掩病态,高高的颧骨下是一张无欢的脸。
“民妇赛丽,参见王子妃殿下。”
泰雅还没有残忍到要让一个命途多舛的女人为自己行大礼,于是她在对方跪在地上之前先行站起,将她扶住。手上的触感很不好,泰雅感觉自己摸上的不是手臂,而是一对枯骨。
“皮耶和卡塔的工作都完成的很好。皮耶说她的手艺是您教的,我找你来就是为了跟您聊聊这件事。”泰雅说着,瞥了一眼对方瘦可见骨的手腕,“时间比较紧张,就不行这些礼节了。”
27. 诀别
泰雅先是同赛丽说了些客套话,话题主要围绕皮耶和卡塔。为对方的心情着想,她没有贸然提到她的丈夫。
慢慢地,赛丽不再发抖,也会迎合她说的话,最后主动询问:“请问,殿下是想要什么样的衣服呢?”
其实泰雅对自己究竟穿什么并不执着,只觉得舒适就好,不过这件事与之后计划有关,所以她也稍微思考了一下。
“我想要一件,比起现有样式,更具有冲击力的裙子。”听了这话,赛丽的神色逐渐变得茫然,泰雅继续说,“我知道您是一位相当有经验的裁缝,请问您是否想过将珠宝和布料结合在一起?”
“如果是用珠宝制成的外罩的话......”
“我指的是直接在布料上加装珠宝。”
泰雅扬了扬手。纳胡特上前,将她准备好的草纸展开——这份纸张呈现微黄色,与实质上是草席的莎草纸不同,它彻底消除了草木与生俱来的各向异性,是泰雅在凯美特复现造纸术的第一批产物,虽然纸张较厚,但已经能够书写。
草纸上是她根据记忆描绘的一字肩礼服,原型是20世纪末的露背礼服。这个时代很难复现原型以深色为基调,辅以鲜艳浓烈色彩的风格,但海盗爷的设计思路已经够用。在这个时代,只要能将衣服主体、流苏和项链复现就算完成任务。
赛丽接过那张草纸,神色严肃,细细端详,久久未语,久到泰雅都心里没底。当然,她还有保守一些的备用方案,只不过她个人觉得,按照这个做的效果最好。泰雅打包票拉美西斯会很满意。
“有什么问题吗?”
“不,当然不是。”赛丽立刻回答,“只是……我第一次见到如此样式。”
毕竟凯美特的传统是露出前胸,而不是后背。
泰雅能理解其中的颠覆性意味,但真正的性感来源于优雅。“能做到吗?”
“我有几种方案,问题在于如何保持前后的平衡。”赛丽沉吟片刻,而后很肯定地回答道,“我能做到,殿下。”
泰雅点点头。“你需要几个人?”
“殿下很着急?”
“七天。我只能等七天。”
药物流产的时机在7周以内。这是泰雅怀孕的第4周,衣物完成之后,她还需要依据拉美西斯的时间来调节计划发展,介于后者的时间有限,泰雅必须留下一定的机动时间。
“我需要一名裁缝和两名银匠。”赛丽回答,“只要有这些人手,用不了七天,五天我就可以完成。”
这点人泰雅自然拿的出来。“好。我会拨给你需要的人才。”她将目光转向纳胡特,“你去为她腾出一个房间用于暂住吧。”
这项提议十分寻常,但却让赛丽神经紧绷。她尖叫道:“不必了!”
这声尖叫让房间进入诡异的寂静。赛丽反射性要跪下,但泰雅拦住了她。“你坐着就好。真少见,这世上居然有不愿意住在王宫的人。”
——这当然是个假话,最起码出走的穆特维亚和泰雅就不愿意住在这,但对于绝大多数人,这句话是合适的。
“怎么会呢?我都不知道如何答谢您的恩典。”赛丽紧张又小心地搓着草纸的一角,“我只是……我需要跟我的丈夫说明这件事。”
泰雅没想到话题过渡地如此丝滑,但这也预示着那个男人对赛丽的控制与伤害非同小可。
“他是个三十多岁的男人,不是小男孩。我会差人跟他说明这事。他会理解的。”
“不!”赛丽又一次神经紧绷。接着,她低下头,从脖子到脸颊全都汗津津的,而她的态度甚至称得上怯懦,“他是个很执拗的人,如果不是我去跟他说明白的话,他之后会要求我说明更多。”
现在或许应该扯开话题。在泰雅看来,赛丽的反应堪称触目惊心,但只会逃跑的人不可能得到自己真正想要的东西,而且赛丽根本就没法逃跑,她就像一只被狮子扼住咽喉的母鹿,无论如何挣扎都会痛苦地走向死亡。
我会杀了他。泰雅想,管她要不要,反正我会杀了那个男人,然后让她和她的女儿们一起工作。她们有勤劳的双手,没了那个孬种,她们会过得更好。如果要审判的话尽管朝着我来,我敢发誓,只有这件事,我是绝对凭着自己的良心办的。
“嗯……或许可以把他召过来,我亲自向他解释一番。”下定决心后,泰雅也不再遮掩,继续说道,“一个置妻子身体于不顾的男人,我倒很好奇他的执着心究竟放到哪里了。”
赛丽整个人打了个哆嗦。“您,您误会了。我,我没有什么大病,只是身体不太好,头晕是常有的事。这都不算什么……”
泰雅相信这样的说辞她已经说了千百遍,或许绝大多数人会在这里就踩刹车——不,我会踩油门,踩满的那种。
“我有眼睛,我会自己看。你的胳膊露出来了。”
其实她的胳膊露出来有一段时间了,只是赛丽的注意力一直都在那张草纸上,她自己才没发现。泰雅也没提醒她,因为那对胳膊上没什么好地儿。泰雅不想让她觉得难堪,但现在她要解决这件事,用一劳永逸的手段。
听到这话,赛丽赶忙拉下外袍。泰雅继续向她施以直白的压迫。
“不用我说你也清楚吧?身体的伤痕或许可以敷衍了事,但精神上的伤口可是要人命的。赛丽,或许我可以帮助你。”
赛丽发出呜咽,倔犟地摇头。“您能庇护皮耶和卡塔就已经是无上的恩典了,我又怎能再奢望更多呢?我现在的愿望也只有一个,请您看在她们勤劳肯干的份上,为我那两个孩子谋个好去处,不要像我一样,过除了眼泪以外别无他物的生活。”
她的话的确惹人感动。泰雅毫不怀疑赛丽言语中的真心。就如她所展现的那样,她是个肯为拯救孩子而甘愿受苦的母亲,但泰雅就是为了不让事情继续恶化才这么做的。
“本就打算做的事情根本称不上赏赐。只要理由合适,我想我可以给你想要的一切。”
泰雅点了点桌面,凝视着对方的表情,轻轻强调了一下最后的话。
“我的意思是,一切。”
赛丽木讷地回答:“什么是,一切?”
“用比喻来说吧,你祈求我保护两个女儿只是通过窗户把她们送了出去,只留你一个人在黑洞洞的监狱里。但我有一个想法。”
“不是在监狱里开一扇窗,而是大大方方从正门走出去。”
她说完,拿起桌上的酒杯抿了一口,然后她点了点赛丽面前那杯。“不要紧,如果你渴了,也尽可以享用。王宫的酒美味而香醇,我敢说,它对每一个热衷于此的人来说都是无上至宝。”
赛丽的眼神在她与那盏酒杯上来回闪动,她的嘴唇和脸颊都在抽动,但最后,赛丽还是开了口:“我,我不喜欢喝酒,但我年轻的时候很喜欢。”
“为什么后来不喜欢了呢?”
她眨了眨眼,满红的眼眶几乎要溢出泪水。“因为我的丈夫更喜欢,不仅如此,他爱美酒更胜过爱我。每次他喝酒就会惹祸,惹祸就要我来收拾,他自己则关起门躲起来,要么他就会跑在大街上闹。我没办法,我没办法,即使我想做些东西去换钱,他也会拿着那些东西笑我,他的笑声就像弄臣那样又尖又利。”
“不仅如此,他还打了你。”泰雅说。
“是的。最初只是推搡,后来他会用手和脚,起初他还只冲着那些平日瞧不见的地方下手,但后来就不一样了,他想要折磨我的每一寸身体。”赛丽捂着脸,晶莹的泪水从她的指缝流出,如同她的倾诉与苦楚般延绵不绝,“以前我在宫里为法老做事,只是事务往来,就与御前的侍卫多说了两句话,他却打了我的眼睛。第二天,我不得不顶着鸭蛋般青肿的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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睛去工作,我告诉别人是我跌伤的,但他却冒了出来!”
“他冒了出来,殿下!”这个一直表现地温婉贤淑的女人终于爆发,她涕泗横流地呐喊,“他是故意的,他就等着我那么说!他冒出来,得意地告诉所有人,是因为我不要脸,所以他打了我一拳,好像我肿起来的眼睛是他的一件伟大事业!”
“从那之后,我每晚都在诅咒他,待他下地狱后,阿努比斯神与奥西里斯神会给予公正的审判,他一定、一定会终日受到烈火的焚烧,受尽荆棘的鞭挞......他一定会......”
说到最后,赛丽的话语变为抽泣。泰雅丝毫不怀疑她说辞的真实性,怒火烧尽之后,她的心中反而只有冷静。对赛丽来说,这是没办法的事,杀人这个行当不是谁都能干的成的。再怎么逞强,人也是拥有高度知性的群居生物,在现代,杀人犯往往有着“社会化”不足的问题:世界观上的等级分明,人生观的唯我独尊,价值观上的唯利是图。再怎么看,赛丽都跟这种问题不沾边。
至于泰雅,她其实属于第二种人。比起世俗的规则,她更倾向于选择自己的道义,换而言之,她是个如果三观出现问题,就会一路向反社会深渊滑落的问题儿童。
总而言之,专业的事就应该找专门的人办。
“您的遭遇我已经明白了,辛苦您能坚持到现在。”
泰雅接过纳胡特递过来的麻布,为赛丽擦去眼泪。虽然她能理解赛丽的行为,但坦诚来说,祈祷是没用的,王侯将相不愿管的事情,摆在众神面前也得不到回应。对生活在现实中的凡人来说,如果要做什么,追究也好,复仇也好,就只能趁着那个人还活着的时候了结一切。
“但我有必须要跟您说的事。依据您自己的情况,您可以自行衡量对错。”她收起笑容,向赛丽做出最后的说明,“这世上只有一个地狱,而我们正身处其中。诸神无法为你带来正义,我的丈夫得知此事大概也只会息事宁人——我们必须要做些什么,通过某种手段,让负心汉偿还苦痛。”
赛丽望着她,神情懵懂,但身体没有抖动。“殿下,我应该做什么呢?”
“做好你的工作,”泰雅再度露出微笑,“有空的时候再畅想一下你和孩子们一起生活的场景。”
*
最近拉美西斯都过得非常开心,虽然一天到晚还是在处理政务,根本没时间娱乐,但泰雅发明的草纸非常便利,比莎草纸更易书写,更易装订,而且储存和运输业更加方便,这让父王一连高兴了好几天。父王一高兴,他周边的氛围也就松弛下来。
“拉美西斯,你有空的时候也去瞧瞧泰雅。”
拉美西斯自然应承着。不用父王提点,他也知道自己应该做什么。奈菲尔塔利怀了孕,这好几天他都去了后宫,把父王选的姑娘们挨个接触了一边。看多了,女人也就大差不差,火一熄,她们更是长得都一个模样。要说谁最能讨他欢心,那当然还是泰雅。
又是一日,泰雅的侍女,好像是叫戴瑟什么的——她经常为了泰雅在王宫内跑来跑去——忽然求见,大体是说,泰雅找裁缝做了一件凯美特前所未有的新衣服,请他有空去瞧瞧。
听了这话,拉美西斯不禁有些飘飘然。泰雅那边有一段时间没传来消息,他还以为对方因为他不去看她而闹情绪。现在看来,她是要为给他个惊喜才迫不得已。
到了傍晚,他便马不停蹄地跑到泰雅的住所,也没让别人通传,自顾自地进去。
泰雅正背对着他。她玲珑的身段裹在白色的长裙里,裸露的脊背上是色彩斑斓的宝石。她听到响动,扭过头来,垂发飘拂,目如水晶。她没有向他露出微笑,但这最妙。她那庄重又大胆的美如烈火般袭来,让他的脸颊也跟着一起燃烧。
拉美西斯知道,今夜,无论泰雅向他提出什么要求,他总会答应她。
28. 血酒
为什么这么黑?太阳难不成也有休息的时候?
麦太尔的眼睛睁了又闭,闭了又睁,反复了十来次,他才明白天上挂着的不是太阳,而是月亮。
他的背上有些痒,但他不愿意起来,于是只在地上蹭了蹭,借泥土间的石粒缓解瘙痒。接着,麦太尔顺势在地上滚了一圈,再度回到仰躺的姿势,好不惬意地想道,他那个没劲的老婆总算做了件好事,让他在同僚面前好好扬眉吐气一番。
五天前,赛丽进了王宫。照平常,麦太尔肯定不愿意,谁知道那个婆娘会不会又偷着勾搭了什么男人?虽然他也不认为除了他自己以外,还有什么人会愿意接手像她那样无聊的女人,但麦太尔讨厌别人盯着自己的物件乱看。但这次是王子亲自下令,他也就没办法。
本来还担心那个女人会跟着王子办事,两个女儿跟着那个王子妃就已经不着家了,若是跟着王子那不更无法无天?好在后来传信的不是王子的部下,而是那个王子妃的手下。
心中的不安立刻变成不屑。麦太尔不满地抱怨,他们的王子根本不知道怎么对待女人,女人需要的不是照顾与疼爱,而是铁拳与呵斥,否则的话她们的心就会乱飞,等时机成熟,一眨眼的功夫,她们人也跟着不见了。
不过王子的女人倒是懂事,知道是谁才是家里的主人,把赏赐从女人的珠宝换为男人的美酒是她做的最好的事。
麦太尔扁了扁嘴,那丝滑柔顺、饱满香甜的满足感还刻在他的舌尖上,这种美妙的感受比之前婚礼宴会分发的酒液还要令人心驰神往。
还得是王宫的老爷们更会享受,换做是他,也不会把最好、最美的酒浪费在婚礼宴会上。
他想到这里,狠狠打了个嗝,带着他的身体也弹了一下。经过这次颠簸,腥臭的浊液立刻从他的肚腹中涌出,一路向上。麦太尔想要紧闭嘴巴,将那股东西咽回去。虽然美酒香醇,但他们下酒的配菜可糟透了,只能捏着鼻子咽下去,等吐出来就会变得更糟糕。
但正在翻江倒海的不仅只有他的胃袋,还有他的喉咙。麦太尔的嘴巴坚持了没有三秒就宣布投降。混杂着食物残渣的糊状物一股脑喷出,抢在酒鬼反应过来之前攻城略地。
狗屎。麦太尔暗骂一句,胸膛上的腐臭味让他恼火,但话语到了嘴边,就变成他妻子的名字。
“赛丽。”他呢喃着呼唤了几次,但没人回应,这让他更加愤怒。
“赛丽!你这个狗娘养的贱种!”他咆哮着骂了好长时间,骂到他的喉咙犹如火燎,但没有人回应他,围绕着他的只有黑暗与寂静。
到了这种时候,他才想起自己还身处于王宫,而他的婆娘还跟着那个王子妃,说什么裙子还有她需要调整的地方。
果然是个废物,做什么事情都是毛手毛脚的。麦太尔打心底里觉得她做的那活没什么大不了,但偏偏赛丽是过过好日子的人。那还是霍伦海布法老的时代,王家裁缝中数她受欣赏。麦太尔本来也是看她漂亮又能干,还得上面人赏识才与她接触的,什么时候,说不定还能混个侍卫当当。养狮子、养猴子、看猎狗……这行当一点都不好干,同样都是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讨生活,既没有侍卫那般的威风,也没有他们那般得人待见,最要命的是,收入远远比不上。
哪知道赛丽是个彻头彻尾的蠢货,确定关系之后,二话不说就搬来和他同住,闹得她的父母十分不乐意。但哪怕再不乐意,她的父母还是得看着女儿的份上接济这个小家。想一想就知道,那是他人生中绝无仅有的好日子。
结果那两个老的不久就得病死了,不仅他们死了,他们的两个儿子后来也死在战场。麦太尔由衷觉得他们都是活该,这就是他们瞧不起他而得的报应。
王室给的钱也很少,很快就被他花在赌博和女人身上。
嗨。人一吃饱喝足就容易想一些有的没的。麦太尔折腾着从地上爬起来——如果可以的话他才懒得这么干呢,但他现在憋的厉害,怎么着也得去趟茅房。
酒的力道比他想象中的大不少。他光是踱步走出房门就连续撞了两次门框,但疼痛没能唤醒他的理智,反而让他更加昏沉。
“早知道不耍风头,不替这个班了。”
他嘟囔着,一步一步,顺着院落,向茅厕的方向走去。这年王宫才进行改建,茅厕全部改为独栋,好像那些污秽之物都排到其他地方进行集中处理了,如果不在茅厕处理个人问题就会扣工钱。
要不是因为这条规定,他早在院子里完事了。
“真麻烦。”他骂着,忽然发现夜空中有东西在闪烁。他晃了晃头,眨了眨眼,发现那不是夜空,而是地面。泥地上有什么东西在一闪一闪。
他踱步过去,慢慢弯腰,观察那一闪一闪的小东西,最后捡起,迎着月亮看了看。这小东西在月光下光彩熠熠,还硬的可以。
以前他好像在赛丽的嫁妆中看到过这东西。
麦太尔恍然大悟——这是钻石——他不禁喜上眉梢。
大概是白天的时候,那个王子妃手底下的人落下的。贵人就是粗心好忘事,但对他来说正刚好。麦太尔快活地开始畅想之后几日的生活。看在这个王子妃的份上,他就不跟赛丽计较这几天不在家的事了。他要用这个去瓦瑟特最好的妓院点最漂亮的姑娘,再点个最丰腴的姑娘,如果可以的话,再点个最会干活的。
他抬起头,惊奇地发现,十步之外还有个亮闪闪的小块,再向前看,更远处还有。麦太尔只觉得这天是自己的幸运日,连要命的急事都不顾,只一路走,一路捡。最后,他停在一扇铜制的栅栏前。他想不起这是什么房间了,只能看到里面还有亮闪闪的东西。
反正尽快出来也出不了什么事。多一块宝石,他就要多上几年的好日子——当然,如果他的手气差点,可能几个月都不到,但麦太尔相信自己时来运转,等值完这班,定能成为赌场之王。
他立刻掏出钥匙环,一个个试,没试几个,就对上了锁。麦太尔抬脚迈进去。室内依然极为安静,静的只能听到他自己的脚步声,但说实话,有点臭。
麦太尔一边捡起石头,一边思考这究竟是什么地方。兽园的每一寸他都认识,但酒精麻痹了他的大脑,宿醉更是折磨着他,他除了头痛,什么都想不起来。
正在他踌躇之时,他的面前闪起一个个又白又圆的光点。麦太尔的酒立刻醒了大半,他意识到这里是什么地方,顾不得湿漉漉的下半身,立刻抬腿往外冲。他很快跳出这个装满死神的空间,他还想关门,但追在他身后的东西行动更迅速。他还没等回身,便被扑倒在地。
忽然,他想到白天的时候,那名叫做“戴瑟”的仆从说的话。她虽然面上敬他,但嘴巴一点都不饶人。在他的同僚们沉浸在美酒之时,她却过来向她说了一席话。
“我是奉殿下之命来向您坦白的,”她满面堆笑,向他说道,“我们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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您的功劳,请尽情享受这来之不易的晚餐吧——殿下希望您知道,是她做的。”
麦太尔恍然大悟。他现在才注意到仆从叙述中沉默的含义。
那个婊子!那个王子妃是个不折不扣的婊子!我本以为她是个识时务的女人,我本以为那顿酒宴出自她手,但她却是个毒妇!
咒骂几乎要从他的喉头喷涌而出,但他耳边响起的是厉声的咆哮。他看到无数利齿从天而降,遮住天上的明月,接着,剧痛与血的腥臭填满他的感官。他想哀嚎,但只咳出骇人的嘶声。
*
天才蒙蒙亮,拉美西斯便被唤醒。
他睁开眼,美丽的泰雅正向他微笑。这是他喜欢泰雅的地方之一。在其他女人那里,他的安排与她们的时间总是对不上,但泰雅却会早早起来,带着下人为他准备早餐,他也乐得与她一同度过这段时间。
在他们一同用餐的时候,泰雅一边喂匍匐在她脚边的猎狗,一边谈起今日一同去瞧狮子的事。拉美西斯早就想带她去瞧瞧他们精心养育的大型宠物,但这段时间,不是他有事,就是泰雅的身体不合适。他惦记好久,这次终于有机会带她去见识一下了。
“殿下事情太多了,我想先去瞧瞧,就远远看一眼。我在那等你。”
她有如此热情当然是好事。拉美西斯不疑有他,直接答应,然后同她打趣。“但你得做好准备,不是我吓你,狮子和寻常的猫狗完全不一样。我知道你喜欢马,也喜欢狗儿,以前还看见过鳄鱼,但狮子比那些都要威武。”
泰雅点点头,向他保证。“我一定会很小心,就远远地看,等你过来。出不了什么事。”
拉美西斯觉得她如此认真的模样很是可爱,微笑着安慰她。“当然,我相信你的勇敢。你就去吧,我接着去找你。”
用过餐后,拉美西斯便启程离开,但等例行的晨会过后,他的侍从却传来一个让他不敢相信的消息。
泰雅受惊昏厥,影响到胎儿,现在御医们正在加紧抢救。
他立刻跳起来,往外走。“怎么回事!”
“殿下,有一个仆人死在了兽园里,被狮子撕了个粉碎。”
拉美西斯顿住脚步。不用里赫说下去,他也能猜到究竟发生了什么。泰雅确实不怕狮子,但这不代表她看到肠肉拌头骨还能保持冷静。
他压住怒气,质问道:“兽园那群人是怎么办事的?一个人死在兽园都不清楚,还让王子妃看到。”
“兽园说昨夜是那人代其他人值班,可能是其他人临走时忘记关门,那人又喝酒误了事。今早王子妃殿下去得早,接班的人才去,是他带的路。”
拉美西斯冷哼道:“他们倒撇得干净。难不成这事是我妻子的过错?”
他知道这是谁的错。兽园管理不善,而泰雅对狮子的热情是他挑起来的,就算退一百步,也不可能是泰雅的问题。兽园这么说,只是图个法不责众,希望他息事宁人,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把主要过错推到死人身上,保住自己。
最该死的是,拉美西斯还真拿这种情况没办法。就算这事情放到他父亲面前,估计也会高高举起,轻轻放下。
那这件事应该是谁的错?
他感觉心脏上有个大洞,他不得不承认一件事。
“......是我的错。”
旁边的里赫当然不敢接话。拉美西斯咬了咬牙,命令摆驾,去往泰雅的住所。
29. 女人的“战场”
真要了命了。
泰雅发誓,她宁愿被狮子咬断喉咙,也不愿再承受一遍这种痛苦——让那个小丑就那么死了真是便宜了他,还有拉美西斯是个只顾着自己的混蛋。
泰雅听到了他的声音,女人的产床向来被视为不净之地,他自然不会进来。当然,她觉得这个是个好选择,因为如果拉美西斯现在敢出现在她面前,她就会用尽力气指着他的鼻子骂“去他娘的大王后”,字正腔圆、绝不掩饰。
药物流产比人工流产好不了多少,与生产的痛苦有一定距离,但实在不多,当痛楚超过一定限度,孰重孰轻将毫无分别,泰雅的脑袋里只剩下如何尽快度过这个困难时期。
其他人也不是什么都没做。
就如同她生产时一样,一圈人围着她念动咒语,向阿蒙神祈求她的心能足够强壮。她们还把一根用象牙雕成的魔杖放在她的小腹上,希望其中的魔力能够帮助她度过此劫。
医生则按照传承的药方,为她献上止痛的药液,主要成分是草药、蜂蜜、长豆角汁和奶。
这些举动就和上次一样,毫无实际作用,就论心理安慰这点,也比不上她们的陪伴。纳胡特、戴瑟、海吉、瓦德……这些傻乎乎的姑娘,一边忍着泪水,一边为她奔走。今天天热,可真难为她们了。
同样焦急的还有她的旺财。那条好狗儿就像知道发生了什么似的,在她被抬回来的时候就从小窝中奔出来,一直在她的脚边呜咽,被挡在门外后就一直叫唤。旁人觉得那声响闹人,打算把旺财赶跑,但泰雅拦住了他们。她觉得那声音高低起伏、抑扬顿挫,不仅不吵,反而让她心中萌出莫名的安稳。
“把它放进来吧。”
纳胡特立刻跑去开了门。狗儿马上从门的小缝挤了进来。它轻步走近,闻闻她的手指头,静静地绕了个路,从床的下方跃上床铺,在她身边躺下,眼睛湿漉漉地盯着她瞧。
什么叫做人不如狗,这就叫人不如狗。泰雅努力地给了它一个微笑,但她知道她没法给它更多了,因为真正的磨难还需她自己度过。
药物流产实际上是用药物刺激人体,继而模拟自然流产的过程。现代的药物流产已经比较科学,前两天产妇会服用米非司酮片,让胚胎停止发育,第三天视情况使用米索前列醇刺激宫缩将胚胎排出。排出过程的时间长短视个人情况,大概在3-4个小时完成整套流程,再进行检查,视情况是否需要清宫。
公元前的流产方式就不指望着那么精细了。泰雅倒也想知道自己服用的药物的原理,但八成是刺激器官。她现在强烈的宫缩就是证明。
泰雅本以为自己看到支离破碎的人体后,还要装个晕眩什么的,结果生理现象根本没给她多加表演的机会。腹部疼痛、全身发冷、□□流血,这些流产的生理反应已经足够震慑他人了。
如今,剧烈的痛楚让她无法站立。她只能躺在床上,伴着头晕、发烧和呕吐,熬时间。事实上,有那么一段时候,她的意识完全处于朦胧状态,吐了几次才清醒了一些。
不过比起日后被活活剖开肚子,泰雅还是觉得如今状况好点。关键在于尽快把小腹里的东西排出来。她吸气、呼气,拼命挣扎,外面又传来一阵骚动,接着,一个人走入房内。泰雅微微转头,看到一个姑娘拨开人群,急切地向她靠近。
那是奈菲尔塔利。她的惨状似乎是把这个才嫁人不久的女孩吓了一跳。奈菲尔塔利走到她身边,眼神和双手都不知道放在那里才好。最后,她跪在床边,用双手捧起她的。泰雅不知道她怎么想的,奈菲尔塔利一直在发抖,眼睛里只有哀伤和恐惧,但她依然倔强地告诉她。
“你会好起来的。你一定会好起来的。”
接着,奈菲尔塔利也加入了祈祷的行列。咒语混着呜咽从她的嗓子里一起淌出,泰雅却感觉自己的心脏也跟着一起痛苦起来。
祈祷。诸神保佑,她真是个虔诚又温柔的好姑娘。但若老天有眼,她们就不必在这里受苦了。
*
事情就跟泰雅预料的差不多。她的流产虽然动静大,但没有惊动法老,更谈不上严肃处理。
出事的当天,图雅王妃来得比他的儿子还快,后者则在母亲的建议下进行了处置——她的流产被视为一场意外,但兽园由于人员失误和狮群管理不善,上下人等均被吊销一年工酬。泰雅觉得这不仅是王妃的想法,拉美西斯那个人或许自大,但他不傻,算数水平也不错。
一个还能生产、甚至有替代品的女人,与一群需要长期培养的驯兽员,孰轻孰重,只要是个会算账的都能分清。这也是泰雅下这步棋的原因之一,因为她知道这件事的影响不会大到哪去。
在她流产的三日后,兽园的负责人也过来向她请罪。这自然也是走个过场,王妃尚且没有实权,更何况一个小小的王子妃呢?
但泰雅当然不能让人瞧扁了她,否则以后她在王宫怎么混?这个境地是她布置的,别人又不清楚。为了做戏做全套,她也得跟这位大人亮亮牌。
她对对方的甜言蜜语不置可否。“大人倒是肯卖我这个面子,百忙之中还能来我这里坐一坐。可惜偏挑了个王子不在的时候,就不怕徒劳往返?”
妃嫔的荣宠全都要看法老的面子,王子妃也是如此。这个道理谁都清楚明白。兽园的这位大人花了三天时间才跑过来请罪问安,倒不如说是观望了三日。他看的当然是拉美西斯对她流产的态度,若是王子对她不闻不问,别说来了,恐怕他以后眼中都没有泰雅王子妃这个人。这三天来,拉美西斯频繁往她这里跑,图雅王妃又时常差人来问安,这位大人才肯挪挪他的屁股。
这位大人虽然看着五大三粗,但舌头却灵活得很,立刻摆出一副十分诚恳的态度讲道:“为殿下费心劳力本就是为人臣子的本分,我一小小奴仆今日前来只为负荆请罪,谋个为殿下分忧解难的机会。怎么敢去打王子殿下的主意?再说,王子妃殿下蒙受阿蒙神的祝福,又有王子的恩宠,此番逢凶化吉,日后......”
泰雅直接开口打断他这些车轱辘的漂亮话。“大人这席话跟多少显贵说过只有您自己清楚。”这个身材魁梧的男人低着头,立刻闭上嘴,但泰雅知道他只是在想更多漂亮话来应付她,她不可能给他打太极的机会。
她迅速而果断地告诉他。“您今天跑来,看着是来卖我的面子,其实你是想试探我,看我对你们兽园上上下下的态度。”
这男人听了这话,立刻跪在他脚边。“殿下冤枉啊!小人怎敢试探您?您可以去打听一下,自从出了这件大事,兽园上上下下都在整顿,小人最近忙得也是脚不沾地......小人真是迫不得已啊,殿下!”
泰雅冷哼一声。此人这幅模样倒是比之前恳切了不少,但可惜她不买他的账。“您说的好听,但您肯定知道,我的孩子因为兽园没了,王子只罚了你们一年的工钱。你们兽园没有因为我的孩子流哪怕一滴血,您也害怕事后王子听了我的话再行追究......”
“与其闹到最后备受牵连、人头不保,不如今天先来看看我的脸色,再谋应对之策。大人,考虑地真不少啊。”
泰雅向前探了探,用手中的小扇敲了敲面前男人的头颅。这位训惯了狮子的好手立刻颤了两下,不敢再说一句话。
她满意地笑了。“大人,您很聪明,但这王宫从不缺聪明人,但您得记得,耍聪明,也得找个合适的对象。”
“小人谨记殿下教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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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好了,起来吧。”
泰雅也没打算跟他玩真的,兔子急了还要跳墙,更何况这一年的工钱确实不少。兽园不比其他岗位,很少有油水可赚,基本靠工钱和贵族的打赏过活,现在稳定的收入被裁减,恐怕他们之后的一年会很不好过。
“我看大人一表人才,身体强健,有无娶亲啊?”
“回殿下,小人五年前结了婚。”
“可有儿女?”
“蒙殿下关心,现已有一儿一女,都身体健康。他们的母亲把他们照顾得很好,当真是辛苦。”
这位大人是真的擅长揣测别人的心思。她没问他妻子的事情,他却自己答了,目的就是抓住那一丝能让她动容的可能性。
确实,泰雅还真打算卖他一个人情——虽然这事本身就是她挑起来的,但也不妨碍她从中赢两次——她神色如常地摆了摆手。“既然没有别的事,你就去做你的工作吧。”
到了晚上,拉美西斯照常来到她的住处,就和前几日那样把她抱在怀里嘘寒问暖,好像这样能让他心中的亏欠能少几分。
“今天,兽园的席克大人来见我了,跟我问安。”
“他算什么大人?”拉美西斯不屑地说,“那是他应该做的,他没做好自己的本职工作,居然让一个酒鬼一个人值整个夜。”
泰雅在他的侧脸上轻啄一口。“我都不上气,您来什么气呢?”
“我没生气。”他固执地说。
“哦,那我就当是我自己在磨牙好了。”
拉美西斯伸出手点了点她的额头,笑着说:“也就是你敢对我说这种话。”
“谁让我是个将军的女儿,生来就无法无天呢?”泰雅温柔地说,“不过我确实要斗胆,向您求一件事。”
“什么事?”
他的态度有些警觉,甚至把她推得远了些。看来他适应王储的身份比我想象中的快。泰雅并不气恼,甚至在心里还有点高兴,因为此时拉美西斯有多么警觉,之后他就会有多么愧疚——当然,她没有把这份得意表现在脸上。
“昨天晚上我梦到了我们的孩子。那是一个男孩,长得和您很像,嘴巴、鼻子,和他的眼睛......他没有哭,而是向我微笑,说诸神没有为难他,他在芦苇地过得很开心。”
这当然是扯谎。泰雅从来不信这种鬼神之说,拉美西斯估计也不怎么相信,但他的脸上却是有些动容,因为这个故事能帮他骗他自己,让他不那么自责。
泰雅继续告诉他:“所以我今天就向席克大人问了他的家庭。他有一个儿子和一个女儿,都很健康,他的妻子为了照顾他们也很辛苦。”
“他也是个称职的父亲。”
“是啊,他是。”
拉美西斯这话是评论席克,还是在说服他自己,泰雅不知道,但她要把台词说完。
“我没他们那么有福气,孩子早早从我肚子里走了,我只能在梦里看到他。诸神有眼,没让他受苦......”她叹了一口气,“我就想,他那么可爱,肯定也不愿意看到有其他孩子受更多的苦楚。说来也是,大人之间的事情总是那么复杂,却总要拉着孩子一起。”
拉美西斯紧紧握住她的手,眼睛中满是不可置信。泰雅想,他已经知道自己要说什么。但他还是问道:“你是求什么?”
“我想求您减轻对兽园上下的处罚,否则,那些孩子后面的一年要怎么度过,真的只有诸神才知道了。”
拉美西斯凝望着她,过了好一会儿,才把她抱在怀里,比以往的任何时候都要紧,甚至胜过了他们新婚之时。
“我答应你,泰雅。”他的声音中居然有那么一丝痛苦,“我答应你。”
30. 信任
奈菲尔塔利起得很早,但将她唤醒的并非黎明,而是昨日未完的棋局。
泰雅是个坚强的人,虽然不幸落在她的脑袋上,但她并没有消沉,很快打起精神,并在出事的第五日前来拜访。她苍白的面孔把奈菲尔塔利吓了一大跳,但泰雅实在是个可爱的人,她说她是为那日的关照而来。
“老实说,那时我疼得厉害,现在想起来都害怕,只记得有很甜美的声音在我耳边祈祷。我一直想着是你,问了旁边的仆人才敢确定。这几日我身体一直不适,又怕过了病气给你,医生也总在我耳边叨叨,故而今日才来拜访,实在不好意思。”
每次奈菲尔塔利跟泰雅讲话总觉得头晕目眩,只因她不光人美,话说得更加美妙。哪怕奈菲尔塔利做了些准备,但回话还是磕磕巴巴地。她同她道谢,扶着她坐下,又招呼人端来水果。泰雅也没空手来,她带来了软绵绵的糕点,奈菲尔塔利也知道这种新式吃食,但全王宫的厨子都没有泰雅做得好,火候、调味,都差的远。
她们一边享受甜点,一边聊天,分享家庭带给她们的故事。奈菲尔塔利知道了她还有两个弟弟:吉古利稍大一些,天性自由奔放,让他乖乖坐在一个地方还不如让他挨顿打;内贝特小一些,长得像母亲,是热衷于童谣的白日梦姑娘会喜欢的类型,但他的嘴巴足以劝退全年龄段追求者,不关男女——奈菲尔塔利听到这里笑了很久,但泰雅绝不撤回她的评价。
“等你亲眼见到他,你也会赞同我。”
奈菲尔塔利笑得更厉害了——泰雅这个人身上有种魔力,在她不想开玩笑的时候,却能说出最有趣的笑话——但她并不觉得这个假设会有实现的机会。她们是王子的正室,需要与其他男人保持距离,保卫她们的侍卫都要精挑细选,而且各有各的岗位,若非紧急情况,禁止随意离开。
宫内的男人尚且如此,更何况宫外呢?
奈菲尔塔利成为拉美西斯妻子的这段时间内,还没瞧见过一个生面孔。如果没有法老或王子的召见,她们怕是这辈子都见不到自己的家人了。
这次也是个例子。泰雅的父亲被任命为大将军后便时常居住于王城。她出事已经有好几天,但她的亲人却依然连个影子都没有。王子妃流产这事没法隐瞒,自有下人会多嘴多舌,要说努尔大人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奈菲尔塔利怎么也不肯信。
说白了,没有丈夫的点头,就算她们出了天大的事,她们也不可能见到家人。
想到这里,奈菲尔塔利不禁轻抚小腹。她怀胎已超过15周,现在已经显怀,之前恶心、呕吐的症状也明显有了缓解,但她的肚子愈来愈大,她的身体也慢慢地笨重起来。
不知道为什么,奈菲尔塔利总希望有人能陪着自己,连唠叨的内弗莱特都可以。这种心理在她怀孕不久就出现了,从前她还可以忍着,而现在,每每她想起孤身一人的可能性就会心生不安、手脚冰凉。
内弗莱特不止一次建议她差人去让王子过来陪陪她。奈菲尔塔利也按照她说的做,只不过她的人去求十次,王子都不一定会来一次,倒是不请自来的泰雅跑得勤快。七天里,奈菲尔塔利有四天能瞧见她。有好几次,王子跑到泰雅那去找不见人,转着就来她这里要人,每回,泰雅都会让拉美西斯陪着她,自己回去。拉美西斯有的时候会听泰雅的,有时候不会,没什么规律。奈菲尔塔利逐渐明白,他要怎么做全凭他心意。
于是,无论内弗莱特再怎么劝告她,奈菲尔塔利也不再往拉美西斯身边派人、传消息了。
她曾把自己的发现和决定当谈笑话题讲给泰雅听,但泰雅却没有笑。
“你做的是对的。王子的梦里除了战场就是王座,处理女人的琐事一定是他最讨厌的事情。”
“或许没有之一。”
她的俏皮话让泰雅笑了一声。“是的。”泰雅点点头,转而劝告她,“但你还是应该派人去找他,只要别那么频繁,别惹他讨厌就行。”
她的回答就跟奈菲尔塔利设想的差不多。就算在她看来,泰雅也是个怪人。现实点来说,她们是为了同一个位置、同一个男人而争斗不休的人,而在这场争斗中,显然泰雅更占优势。她知道拉美西斯喜欢什么、讨厌什么,知道如何与他相处,甚至她本人也是个很有魅力的人——奈菲尔塔利都听说兽园的人是多么对她感激涕零。
照理来讲,泰雅应该牢牢把住王子的心才对,而不是把大把大把时间浪费在她这个“对手”身上。奈菲尔塔利对女人相争的故事并不陌生,她母亲的经历更是其中之一。曾经,她的母亲全心全意地爱着她的父亲,连同着父亲带回的其他女人也全然信任,结果他和她们回报她的却是痛苦和孤独。
自从怀孕,奈菲尔塔利一直都害怕自己会步她母亲的后尘,但泰雅才是要犯那个同样的错误的人。
在意识到这一点的瞬间,记忆涌上心头,但她想起的既不是幽怨的母亲,也不是远在天边的姐妹,而是躺在床褥上的泰雅。她浑身血淋淋的,眼睛睁着,却不带有一丝生气。奈菲尔塔利不由自主吐出一句话。
“我不讨人喜欢,尤其是不讨王子喜欢,对你来说不是更好吗?”
她被自己的话吓了一跳,还好内弗莱特不在,否则一定会大呼小叫。泰雅看上去也略感意外,接着,她就露出无奈的表情,常见于她的长姐对付二姐那般的微笑。
“首先,你本身就是个很讨人喜欢的人。你笑起来很漂亮,性格也柔和,而且还有自己的想法。这些是客观事实,我没法干扰。如果拉美西斯不喜欢你,那是因为他有毛病,而不是你的问题。至于如果你不讨人喜欢,对我会不会更好......”泰雅说到这里,沉吟一声,郑重思索一番之后回答她,“其实我觉得这个问题没什么意义,因为我想不到它成立的条件,但既然你这么问,我就会回答你。”
奈菲尔塔利已经忘了那天她们后来聊了些什么,但她依然记得泰雅的回答:绝不。
每每想到这里,她就觉得自己没那么孤独了。奈菲尔塔利继续将目光放到面前的残局上,它还维持着昨日的情形。她必须要思考自己之后的处理,谋求一个求生之路。
泰雅在得知她对阿哈棋的兴趣之后便开始陪她玩这种游戏。
最初,奈菲尔塔利输地很惨。观棋和下棋完全不一样,泰雅相当擅长进攻,正是她难以应对的类型。这时候她就不得不感慨泰雅的才华,正是那些新型草纸,让她们可以把每次对弈的过程记录下来,随时掏出来,查漏补缺。
奈菲尔塔利经常就着月光和烛火思考局势。内弗莱特劝不动她,就会大叫着要去找泰雅要说法,直到那个时候,奈菲尔塔利才会去乖乖睡觉。
就这样过了一天又一天,她感觉自己与泰雅的交锋正逐渐拉长。很多时候,奈菲尔塔利都能中盘跟泰雅打的有来有回,问题是她处理残局的能力不足,她甚至觉得自己就卡在那里了。有一天,泰雅向她建议尝试一下更具有进攻性的棋路。奈菲尔塔利苦思冥想,在脑海中构想各种棋子的联合进攻战术,再尝试在实战中加以运用,果真好了很多。
现在,她也能强迫泰雅跟她和棋,偶尔她也能赢一两次,但可惜的是都不是通过将死迫使泰雅认输。
“真不知道这东西有什么好玩的。”内弗莱特将早餐放下,便来到她的身边,“不就是些黑啊白的?您看的这么入迷,看不懂,实在看不懂。”
这话奈菲尔塔利已经听了无数次了——确切来说,内弗莱特绝大多数的话她都是左耳朵进右耳朵冒——所以她没搭理内弗莱特,只接过饮品喝了一口,润润喉咙。
“您看的这么认真,这次能赢吗?”
内弗莱特对阿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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棋的理解只有赢和输。
奈菲尔塔利理解她,但她认为泰雅说的很对:玩游戏固然是为了赢,但如果一个人只为了赢而下棋,那么他只能会与胜利越来越远。
奈菲尔塔利其实只是喜欢思考的感觉。每当她下棋的时候,她的头脑就如万里无云的蓝天那般清晰明澈;当棋局日趋激烈的时候,她的心脏就会砰砰直跳,那搏动不同于她在拉美西斯怀里的紧张。奈菲尔塔利知道那是兴奋,而且她知道,奈菲尔塔利更喜欢这样的自己。
不过她也知道这一局要赢,会有多么麻烦。
这局她执白,而泰雅执黑。这是她们掷骰子决定的。相比于后手,泰雅更擅长执白发动攻击,奈菲尔塔利的战术偏好则更为均衡,因此,这种分配在一定程度上利好奈菲尔塔利,但开局的不久,她就遇到了个麻烦。
在昨天的上半场战局中,泰雅率先用自己的士兵上前,发动进攻。奈菲尔塔利则用斥候来解决这个问题,但效果不好,因为她后知后觉,这是个弃子战术,如果她吃掉这枚送上来的士兵,泰雅的将军对她的左侧阵地进行强势打击。事实上,泰雅也是这么做的,黑方的将军直接上前,兵锋直指白王。
当时,奈菲尔塔利想了很久,但没什么好办法,只能这样接受子力损失。她将自己的斥候撤回,拦在黑将与白王之间,但这解决不了根本问题,奈菲尔塔利的另一只斥候也处于十分危险的境地。
奈菲尔塔利知道这样下去不是办法,于是在棋盘进入中局的时候,她转而发挥自己巩固子力上的才华,泰雅也很谨慎地没有采用过于张扬的攻击手段。她们一时间陷入了拉锯战。她试图打开一个缺口来扳回劣势,但无论她用出什么招数,泰雅都会予以堵截。
在泰雅进行封棋前,形势已经不容乐观。她必须想办法把泰雅的将军逼走,不然她的王就会有风险。她的确做到了。然而在那之后,泰雅又用祭司对白王展开攻击。奈菲尔塔利足足思考了半个钟头,最后选择弃掉自己的车。这步无功无过,但好歹维持住了现有局势。或许是因为月份大了,奈菲尔塔利有些疲惫。泰雅注意到了这一点,主动提出封棋。对此,奈菲尔塔利很是感激。思考强度大,屋外又热气腾腾,她的脑袋确实有些不清醒,能休息当然最好。
按照规则,泰雅将自己的下一步棋写在一张草纸上,封好,放进棋盘下面的缝隙中。之后,她们分开,各自回去思考自己之后的棋路,明日继续对弈。
事实上,她们完全是凭着相互信任在这么做。泰雅相信她不会偷看路数,而她也相信泰雅不会修改草纸上的下一步路线。这种互相信任的可靠感也是她享受的一环。
其实对泰雅的下一步,奈菲尔塔利早有预料。比起她,泰雅的身体更好,玩起这种游戏也游刃有余,而且她最擅长的是进攻,泰雅也不太可能会去放弃自己擅长的战术,所以奈菲尔塔利相信泰雅会继续进兵上前,在拱卫阵地的同时,向中央继续发动进攻。
奈菲尔塔利知道,在计算力上,泰雅比自己更胜一筹。她若想赢,就不得不兵行险着。她几乎找遍了棋盘的每一个角落,终于看到了一线希望。当然,奈菲尔塔利也知道,如果泰雅没有计划走那个兵,或者注意到了这种迂回的战术,她的努力将会付诸东流,但她仍然坚信这是有意义的。
“每一个战术,无论是成功,还是失败,都有其意义。”在她某一次泄气的时候,泰雅很认真地如此告诉她,“问题是如何总结过去的错误,度过现在的困难。”
于是奈菲尔塔利又研究了好几种可能的走法。她觉得自己就像在爬一座前所未有的高山,有那么多条崎岖复杂的山路,她爬了那么久,现在终于看到了那为金黄所笼罩的、如巨枪一般的山峦的顶端。
突来的喜悦袭上她的心头,她听到自己的回答。“或许这次可以。”
31. 珍宝
临近约定的时间,泰雅没到,来的是她的侍女。
奈菲尔塔利看着她,这个姑娘长着深褐色的头发和一对灰色眼睛。她叫戴瑟,经常为泰雅在王宫中奔走,奈菲尔塔利第一个接触的泰雅的手下就是她。
戴瑟恭敬地向她行礼。奈菲尔塔利让她起身,紧接着便问泰雅是否还能赴约。
“回殿下,小公主今早起来后闹腾地厉害。泰雅殿下需要照看一阵,怕您白等,差我来问问您能否稍等一下,若您还有其他事需要处理,这场棋就改日再下。”
我哪有其他事呢?奈菲尔塔利自嘲地笑了。我不是泰雅,我没有威武的骏马,甚至看一眼她的猎犬都要倒吸冷气。我在这宫里除了她以外,就没有其他朋友了,唯一擅长的也只有下下棋。
但奈菲尔塔利很快收敛起情绪。她还没有可怜到要在仆人面前表露脆弱。当然,泰雅的仆从们都很懂规矩,从进门开始,戴瑟就一直低着头,没直视过她哪怕一眼。
“好。”
奈菲尔塔利一度想让自己的声音听上去威严一些,但她的声音天生纤细,所以她总是失败。现在她也不再纠结了,因为她发现,对于这宫里的人来说,她的身份和她肚子里的孩子远比她这个人要重要。
“你回去告诉泰雅,我今天没什么事好做,我会等着她。”
戴瑟点头告退。等她的身影从她们的视线彻底消失,内弗莱特立刻开口。“不就是个女孩,值得这么费心费力吗?真是有福不会享。到底是小户出身,就算是做了王子的正室,也没有应有的派头。”
奈菲尔塔利不想讨论女孩的问题。
根据传统的预示,她的肚子里同样是个女孩,她一直没想清楚要怎么对待她,也不知道怎么照顾她,因为她的母亲们就是内弗莱特时常接触的贵族女性。是的,理论上来说,奈菲尔塔利有很多个母亲,但可惜的是,她们,就算是她的亲生母亲,对她表现出的最大关怀就是白天吃了些什么,吃的香不香。
想一想,或许她的大姐更像是她的母亲。但奈菲尔塔利拿不准,因为她的二姐更加勇敢、遇事从来站在最前面,嬷嬷们时常可惜穆特维亚小姐不是个男孩(这是她小时候装睡时听到的)。
她们现在过得怎么样呢?她不知道大姐嫁人没有,也不知道二姐如今身在何方。
奈菲尔塔利知道这些问题自己在心里问了无数遍,从未得到答案。每次家里的传信都会问她肚里孩子和王子对她的态度,从未搭理过她关于姐妹们的担忧——只有一次,教训她别想那些没用的事。奈菲尔塔利最初还会因此而伤心,但或许是受了泰雅的影响,她在这些问题上花费的时间愈来愈少,她开始把更多精力放到自己身上。
她要在这里活下去,但不是听他们的,她要听自己的声音活下去。
“她的父亲是将军。”这番言论没能止住内弗莱特的不屑,一如既往,但奈菲尔塔利在她开口之前告诉她,“就算她的祖父曾是陶工,她的父亲现在也是将军,就算他没了一条手臂,他也仍然是将军。他,那个被你瞧不起的男人,现在是法老军队的统率。这才是最重要的。”
内弗莱特薄薄的嘴唇张了又闭,闭了又张,最后说了一句:“既然如此,那你更应该帮助大人。”
这里的大人当然是指她的父亲,但奈菲尔塔利对他也没什么好印象。她在王宫里是个替代品,在家里也是。他们说不定在筹划着再送一个或者几个姑娘到后宫,但这里没有解脱,仅仅是又一个地狱。
见她不为所动,内弗莱特又说,“那你得帮帮你的母亲吧?”奈菲尔塔利抬起头,这似乎让内弗莱特有了些信心,于是她开始宣传,如果她在宫里得了盛宠,她的母亲在家里就会过得更好。
起初,奈菲尔塔利真的有些动摇了。她可以不在乎那个绝大多数时候都以背影出场的父亲,但她无法完全割舍自己的母亲。她记得那个女人啜泣的声音,记得她温暖的拥抱——虽然她只在她们离家的时候那么做过,但母亲仍然是给予过她温暖的人。
或许是阿哈棋的功劳,她抓住了这套理论的漏洞。
“母亲会过得更好,你指的是什么?她不愁吃不愁穿,毕生所愿就是挽回我父亲的心。”她问道,“王子果真神通广大,他爱上我之后,也能让父亲爱上我的母亲吗?”
内弗莱特愣了一下,然后磕磕绊绊地讲道:“她可以,我是说,大人可以,嗯,保护您的母亲,让她不受人欺负。”
奈菲尔塔利知道自己家那混乱的家庭关系。虽然凯美特实行的是一夫一妻制,但对于贵族来说,娶很多侧室用以传承接代是很正常的事情。她的父母其实也属于联姻,只不过母亲是低嫁,不用说也知道父亲当时用了很多花言巧语才把她争到手。后来父亲如愿以偿,发了迹,又陆续娶了更多年轻漂亮的姑娘,但他也知道人言可畏,所以从没在地位、物质条件这方面亏欠过母亲。
如果母亲能放弃从那个男人身上得到一些不切实际的东西,她会好过很多,但奈菲尔塔利不会苛责她,因为她知道,母亲根本没有什么喜欢做的事,也不太喜欢小孩,如果父亲不去看她,她除了祈祷外没别的事可做。
“谁会欺负我的母亲?”她尖锐地指出,“我的母亲保了我父亲的功名,我父亲拿到了她的一切,现在他却保护不了她吗?”
内弗莱特面色苍白,说不出一句话。奈菲尔塔利知道她会把今天的一切传到父亲的耳朵里,但她已经不在乎了。她受够了那些没完没了的问题,比如王子多少天能来看她一次,比如王子喜欢些什么,比如法老和王子最近有什么意愿和政策——王子来找她那是来消解前朝带给她的压力,哪会跟她说这些?她只知道他们在策划战争和计划改建城市,总之没忙着照顾神庙情绪。
“如果我的父亲想要我帮他做什么,那就不要遮遮掩掩的,直接告诉我。我能做的当然会做,做不了的只能请他自己想办法。”
末了,她还是叹了口气,抱怨道:“你们想要的不是我得宠,你们只是想让我去害人而已。”
说完这话,奈菲尔塔利就不再管内弗莱特了。很久,内弗莱特才申明她会把这一切告知给大人。
“好。”奈菲尔塔利点点头,“你可以下去了,还有,你把米乌叫来,以后让她跟着我看看。”
米乌是她怀孕后,图雅王妃分给她的仆人。人很机灵,只用了五天就自己摸清楚她在饮食上的偏好,比内弗莱特快不少。奈菲尔塔利观察了她好一阵子,常让她跑来跑去,发现她做事也还可以,便起了心思。
奈菲尔塔利不想身边的人老是说些不关怀她的话,但又考虑忠言逆耳,所以一直没换掉内弗莱特,但内弗莱特说来说去总是那几句,还给不出什么好提议。
是时候了。她告诉自己。不要去看她,你是拉美西斯王子的王子妃,日后或许还是法老的大王后,你不能被一个仆人绊住手脚。于是她一直没有抬头,也不知道内弗莱特的表情。
“您会后悔的,殿下。或许泰雅不会是您的敌人,但总有人会是。”内弗莱特说完,便扬长而去。
就像她吩咐的,米乌走了进来。她身材娇小,长了一张圆圆的、很讨人喜欢的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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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神情却没有同龄姑娘应该有的活泼。其实奈菲尔塔利偷偷觉得,米乌在气场上,与泰雅有些相似,但她觉得这或许会被认为是一种冒犯,所以不会说出口。
泰雅并没有让她等多么久。她们约在中午,泰雅在太阳微微西斜的时候就来了。
奈菲尔塔利关切地问:“小公主身体好一些了吗?”
“宾塔娜特没什么事。”泰雅微笑着回答,“就是有些吐奶,打了个嗝儿,反而把自己吓到哇哇大哭。我光哄着她了,真不好意思。”
奈菲尔塔利连忙摆手,说:“没关系,我担心添麻烦,不然也要去看看她。”
“你要感兴趣,改天我把她抱过来给你瞧瞧。不过孩子嘛,小时候长得都差不多。”
泰雅说着从棋局的夹缝中取出了纸片,展开,然后走出了奈菲尔塔利预料之内的那步棋——泰雅挺进了那个兵,吃掉了奈菲尔塔利的车。
奈菲尔塔利则用自己的祭司逼迫她的将军后退,但这不是她的最终目的,她根本不在乎泰雅的将军在哪里。这是她冥思苦想出来的陷阱,她要用潜伏的、那只处境危险的斥候和后方的车给泰雅来一记进攻。
她希望泰雅没有注意到那个潜藏已久的车,但她看到了,并且用自己的将军把那一车一口吃掉。这粉碎了她的计划,但奈菲尔塔利掏出了自己的第二套方案。既然攻王不成,就攻击将军。她移动了自己的斥候。
当她得到那只黑将的时候,她的心为之而狂舞。她将自己提前温习过无数次的战术投入到实战上,这让她感到非常、甚至是前所未有地快乐。
接着,该泰雅走棋了。
奈菲尔塔利隔着棋盘,注视着她。在她看来泰雅想要换后是不可能的了,她们或许会和棋,但泰雅绝对不会赢。
这次,泰雅认真思考了很久,事实上,这是她们对弈以来,她思考地最长的一次。
她抬起头瞥了奈菲尔塔利一眼,脸上没有笑容,然后,她的指尖在扶手上点了点,目光则回到那个让她陷入颓势的斥候和屯居于后方的白将。
终于,泰雅伸出手,但她握住的不是最能够帮她稳住局面的祭司,而是她的王。
“精彩的一招。”她的手停留在她的王上,神情中满是无比平和、温柔,“你用你的进攻实现了反败为胜。很精彩,做得好。”
泰雅说的让奈菲尔塔利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但泰雅的话语还在继续。
“我发誓,你是我此生能遇到的最棒的棋手。”
这句话实在太重。奈菲尔塔利更加说不出话来,然而泰雅只是在微笑。
“你会习惯这种话的。为了你,我的棋盘女王,我愿意用更加传统的方式认输。”
奈菲尔塔利从未想到自己会收到如此郑重且华丽的赞美。她甚至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活在梦里,等一会儿,她的仆人就会叫醒她,告诉她泰雅因为忙碌不会来了。
然而直到泰雅将那枚黑王放倒,说出“认输”二字时,她也没有醒来。奈菲尔塔利只能相信,泰雅脸上那如静夜般美好的笑容确实是属于她的。
“谢谢。”她听到自己干巴巴的声音,“这枚棋子,能送给我吗?”
泰雅不明所以。“当然可以。如果你想的话,这套棋也是你的。”
“不,不。”奈菲尔塔利拿起那枚黑色的王棋,紧紧握在手里,“我只要这个。”
——我会把这个和你送给我的珍珠项链放在一起。它们就是我的护身符。
她本想这么说的,但话到了嘴边,她还是决定把这个当做自己的小秘密。
32. 母亲
卡姆韦赛特没用多少时间就找到自己同胞兄长。这位“大忙人”正窝在花园里,和弟弟妹妹们一起绑花束。
他以为这是什么时候?
“拉美西斯!”
以父亲之名命名的少年转过头来,向他露出灿烂的笑容。拉美西斯是他们之间长得最像他们母亲的那个,碧绿色的眼睛以及玲珑的颧骨——天啊,他笑起来可真是甜美,连父王都因这笑容对他起恻隐之心,但卡姆韦赛特从五岁的时候就学会了不吃这套。他真心希望老哥能学会让自己笑得更有威严一些。
而且他的品味也很差,和他们的父亲一样差。
“哟,卡姆!你瞧这个怎么样?”
兄长向他举起花束。一如既往,配色是大红大绿,而且花枝被绑得紧紧的,花瓣无法伸展,只能挤成一团。一眼瞧上去,满是局促之感。
——还不错。介于他们之间的情谊,卡姆韦赛特还是选了个违心的形容。
只不过拉美西斯需要的也不是他的答案。在他吭声之前,兄长就笑呵呵地开口,滔滔不绝讲述他的计划,但很快就偏离主题。简单来说,他打算把这束花送给母亲,每次母亲受到他的花的时候都会笑得很开心,而且他也喜欢母亲快乐的模样。
他一说这个卡姆韦赛特就头疼地要死。
对,对,每次母妃来后宫的时候,老哥总会比任何人都要兴奋。他甚至会翘课(无论文武),花大把大把的时间准备各种礼物,有的时候是色泽奇怪的肉汤,有的时候是歪七扭八的花环......客观上来说,他的热情有一半是母妃的责任,因为无论拉美西斯抬出多么奇怪的物件,母妃都能把它们夸得天花乱坠。
但这不能怪他。卡姆韦赛特想,这主要是因为拉美西斯太过迟钝,而且总不愿意拒绝别人的提议。从前他就因为这个吃过大亏,现在他脑袋里就只想通过这种方式来确认母亲对他的爱。
那时卡姆韦赛特六岁,他的同胞兄长八岁。虽然那年父王还没登基,但他已经有了将近十个儿子,就算其中有几位生下来便夭折,但他的努力已经让先王完全不担忧皇位无人继承的问题。然而,新的问题接踵而来,那就是皇子皇女的教育。
父王嫔妃众多,直到现在数量也还在上升,但他对女人的态度却十分随意。很多女性进了宫,只得宠了一两次便再不见天颜;还有的期望用肚子里的孩子留住丈夫的目光,但却被当头一棒。因为他们的母妃,伊塞诺弗列特殿下与当今的大王后,奈菲尔塔利殿下实在得宠,更要命的是,她们还都很丰饶。父王连她们两个的孩子都看不过来,哪有时间关心其他孩子呢?
话又说回来,他的母妃能舞剑,会骑马,已经算女中豪杰,但就算是她,也在一次次孕育中有些精力透支,时常无法照顾到每个孩子。其次,男孩大了些,都一律移到后宫生活,母妃则留在王宫“陪伴”当时还是王子的父王。当时还叫泰雅的母妃经常两头跑,直到她又为他们生下了一个妹妹。
这位小妹生来体弱,经常生病,母妃为她取名“穆特维亚”,父王没有发表任何意见,但奈菲尔塔利殿下说这是个好名字,充满了活力与勇气(这是宾塔娜特跟他说的,但卡姆韦赛特翻遍了典籍也弄不清楚,天空的女主人究竟和勇气有何关系)。
如果这是歌谣,受到了祝福的公主或许会奇迹般的恢复健康,然而他们身处于现实的人间。母妃不得不花许多的时间在她身上,但最后也没能挽救这个女孩的性命。
卡姆韦赛特记得很清楚,就是那么八九十天,母妃一天都没有来过后宫,他和哥哥也就一直都没有见过她。虽然他们见过姐姐宾塔娜特,但卡姆韦赛特知道那不一样。
他怎么好意思对着姐姐撒娇?
拉美西斯倒直白地很,直接对姐姐哭道:“妈妈呢?妈妈为什么不来找我?为什么是你来?”
姐姐对他的眼泪无动于衷,只回答:“不要成天找妈妈。我们的妹妹病得很重,她更需要母亲。”
拉美西斯搞不清楚那些。他在练武场上表现出色,但兜圈子这方面总少了根弦。他很委屈地说:“妈妈就是只喜欢女孩,不喜欢男孩。”他说完这话,竟然哇地大哭起来。“其他人都更喜欢男孩,为什么只有她不一样!”
姐姐的嘴巴不住地抽动。显然,她非常不开心。为了不让事态继续恶化,卡姆韦赛特立刻出声纠正自家老哥的发言。“母亲对我们都一样。不管男孩还是女孩,她都喜欢。现在妹妹生重病,我们应该体谅她们才对。”
听他这么说,拉美西斯止住了哭声。姐姐则叹息一声,说:“拉美西斯,你是母亲的长子,父亲也以他的名字为你冠名。你不应该只做一个男孩。别孩子气了。”
“可我是小孩子。”八岁的拉美西斯抽噎着回答。这话好像给了他一些勇气,他理直气壮地说,“我们都是小孩子,你也才十岁,我们本就应该孩子气!”
姐姐平静地提醒他:“我是公主,而你是王子。你得跟卡姆韦赛特学学。”
拉美西斯把手指伸进嘴巴,把那张俊脸拉宽,做了个鬼脸。“那你就找卡姆说责任之类的话吧!”抛下这话,他就自己跑开了,只留下他们两个面面相觑。
在那之后,拉美西斯就跟着阿蒙荷科普塞夫和帕拉荷威尼美夫混在一起。他们两个都是大王后,奈菲尔塔利殿下的儿子,如果把他们都排个顺序。阿蒙荷科普塞夫是皇长子,之后,年龄从大到小排起来是,拉美西斯、帕拉荷威尼美夫、卡姆韦赛特。
阿蒙荷科普塞夫和帕拉荷威尼美夫搬到后宫后就很少见到自己的母亲。自从父亲正式被任命为摄政王,奈菲尔塔利殿下就跟着他奔波各地、出席各种大型祭典,母妃偶尔也会随行,但不是为了祭祀事务,而是为了城市改建计划。就结果来说,母妃来后宫的频率依然远高于大王后。
如此一来,皇长子和皇三子都是由嬷嬷们带大的,而且卡姆韦赛特很不喜欢那个从南方来的老嬷嬷,因为她总是明里暗里说奈菲尔塔利殿下所出之子才算真的高贵。好在她是半路来的,他的两位异母老哥跟他们关系不错,没怎么听她胡诌八扯,但时间一长,他们也开始在后宫惯发威风。
皇三子帕拉荷威尼美夫尤其任意妄为。无论是他发脾气、不高兴,还是他想要开心取乐,仆人们都要遭殃。他尤其喜欢恶作剧。有一次,他甚至命令仆人收起他的粪便作为赏赐,如果仆人不挤出笑容,他就要生气,命令侍卫责打他们。阿蒙荷科普塞夫还有些作为长子的风范,不会跟着弟弟胡闹,但他也不会阻止,看到了也会跟着一起笑。
这些事母妃和奈菲尔塔利殿下一直都不知道。更小的孩子们不敢多说,仆人们更不好提,长姐宾塔娜特则一直跟着母妃来往。
最最关键的是,这两个人一个比一个会装乖,一个比一个会卖可怜。他们知道自己的母亲来不了,就绕着无血缘的母亲转悠。帕拉荷威尼美夫甚至为“他的”泰雅殿下写了一首诗,不过母妃很有礼貌地表示,他更应该把自己的才华展现给他真正的母亲,她可以代为转赠。
帕拉荷威尼美夫那吃瘪的表情,卡姆韦赛特现在想起来都觉得好笑,但这伙人总能有办法让别人笑不出来。拉美西斯加入他们只会他们甚至模仿母妃的故事,来了个什么结义!
有一天,他们做了很多个泥饼,满后宫跑,试图把褐色的泥浆塞到所有人的嘴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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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卡姆韦赛特怕极了,虽然他不在兄弟们的狩猎范围,但他知道这不对。他知道这三兄弟还要闹很久,于是他命令侍卫带自己离开后宫,他要见自己的母亲。侍卫不听他个六岁孩子的话,冷酷地告诉他,如果他跑到王宫,守门的侍卫一定会把此事禀告给王子,到时候,王子一定会把他兄弟为非作歹的好事归咎在他的母亲身上。
卡姆韦赛特被这话吓了一跳。“为什么要怪母亲?都是他们的错!”
“因为照顾孩子是母亲的责任。”侍卫回答。
“这不公平!”
侍卫没有回答,只是无言地恪守职责。
卡姆韦赛特急得团团转,他甚至想强行闯出去,但侍卫抓他比抓小鸭苗还容易。在他即将放弃的时候,一支仪仗队慢慢走入他的视野——谁能猜到玩了几十天消失的泰雅殿下会在今天搞一出突击呢?
时至今日,卡姆韦赛特也难以形容自己的心情。他只记得自己扑上去,母亲接住他,在她问最近过得好不好的时候,卡姆韦赛特很坚定地回答了不,然后把兄弟们的所作所为一股脑地倒出来。
他已经忘记了母亲的表情,但从那之后,三十天里,母亲会有十五天待在王宫,剩下的十五天则来陪孩子们。这是她向图雅王妃提的建议,经过塞提法老批准后得以实行。
对付那结义的三兄弟,母亲也自有妙招。他们喜欢玩泥巴,母亲就监督他们玩了一天一夜的泥巴——最初说的是三天三夜,除了吃和睡都要玩泥巴,结果一天下来,帕拉荷威尼美夫就受不了了,哭着道歉。一个孩子服软,其他两个也低下头,乖乖认错。不仅如此,母亲还要求他们亲自清理自己的恭桶,带着他们到河流沿岸的土地翻土、播种。连续七天,三个王子从上到下黑了一个度,身上也总是臭烘烘的。
泰雅殿下的整治也引来一些人的不满,尤其是后宫的女人。其实她们也不是对她行为感到愤慨,只是单纯的觊觎她在父亲心中的地位,希望用这件事为契机,将泰雅殿下从宠妃的位子上拉下来。
事与愿违,他们的父亲依然从未来过后宫,但卡姆韦赛特从兄长口中得到了一个消息。他们去田里的第一天,父亲就去了,并指着他们哈哈大笑,跟母亲提议把这三个小工的工期延长。
“他就是个没心没肺的混蛋!我早就知道!”拉美西斯哥哥气鼓鼓地说,“母亲一直跟着我们劳作,他就在旁边看着,还叫人给他搭了个小棚子。不要脸!”
卡姆韦赛特没接话,但他记得父亲那震天般的笑声,只在心里暗暗发誓,自己绝对会做一个好孩子。
“他居然还说什么,”兄长模仿父亲的语气,“要我玩泥巴,我能玩个七天七夜,准让你们母亲说不出话来。”接着,他长长地“切”了一声,“他倒是试试啊,别到最后跟母亲说的似的,光说不练假把式。”
无论是回忆,还是现实,都有一个奇怪的点。卡姆韦赛特想,那就是这三个为非作歹的王子,居然没有一个讨厌母亲,就连大王后的两个孩子也是,现在他们正在训练场上用木剑训练,希望给伊塞诺弗列特殿下一个惊喜。
他看着那支造型古怪的花束,问:“你就不讨厌母亲吗?”
“为什么?卡姆,你居然讨厌她!”
“我没这么说。”卡姆韦赛特恨不得用木勺敲他的脑袋,就像母亲曾做的一样,“你不是被母亲狠罚过吗?”
“哦,你说那回事啊。”兄长平静地说,“我的确讨厌过她,因为我觉得她抛弃我了,但事实并非如此。只是这样而已。”
接着,兄长又伸手扒拉他的肩膀,换了个人般地嬉笑着召集其他孩子,一同前去迎接伊塞诺弗列特殿下。
33. 铁幕
或许是因为月份大了,这次南下之行虽然只有短短十天,伊塞诺弗列特却格外疲累。她人才坐上回程的马车,眼皮就开始打架,但她不能睡过去,因为从码头到后宫都有百姓驻足围观,她不能做任何不体面的事,哪怕他们其实不清楚她究竟是谁。
她没去看那些振臂高呼的人群,也对抛洒来的花瓣无动于衷。拉美西斯登基已有三年,他也是个将近三十岁的人了,却还热衷于他人的奉承。伊塞诺弗列特只觉得头疼。要知道人总会输在他们最爱的东西上。
“母亲。”
她转过头去。坐在她身边的是她的大女儿,宾塔娜特。她继承了祖母水汪汪的蓝眼睛和卷曲的棕褐色头发,说话温柔、笑容甜蜜。虽然宾塔娜特现在还是个小姑娘,但伊塞诺弗列特敢保证,再过几年,没有人能无视她女儿的美丽。
看着女儿一天天长大是件好事,但快乐之余,伊塞诺弗列特心中的担忧每日俱增。凯美特的女儿拥有继承权。王室对此更加敏感,为了不让人间之神(他们如此宣传)的血脉外流,法老的女儿们经常终身不嫁。那些稍受重视的,不是被安排嫁给自己的兄长,就是要嫁给自己的父亲。虽然这种婚姻往往有形而无实,但也有法老会因个人的趣味,令自己的女儿怀孕。
伊塞诺弗列特从不把自己的信任放在丈夫身上。他们成婚已经将近十四年,陛下也用实力证明了她决断的合理性:或许他当王储的时候还算是个人,但拉美西斯法老完全是个祸害,他到哪里都要搜罗漂亮的姑娘,各地达官显贵也争先恐后地为他献上女儿。法老乐见其成,但基本过了一两夜就会把她们一个个抛诸脑后,留下一个烂摊子交给她处理。
为了不让那些姑娘睡进马厩、牛窝,伊塞诺弗列特好好合计了一番,打算找个好时候就把计算结果拍到拉美西斯法老脑门上,建议他收敛些。
一想到宾塔娜特可能也要走上与她们类似的道路,而把她拥入怀中的是她的亲生父亲。她就满心愤怒,最想做的事情是骂法老是条恶心的烂蛆。
但如果宾塔娜特自己愿意呢?伊塞诺弗列特知道宾塔娜特有多么乖巧懂事。三岁以后,她就从未哭过,她日渐长大,也不喜欢动人的歌谣和俊俏的男孩,只对自己作为公主的责任情有独钟。
天杀的。伊塞诺弗列特只觉得焦头烂额。她十二岁嫁给王子,二十二岁的时候与原本的亲人断了所有联系,然后她连原本的名字都失去了,现在,她除了责任别无所有。
伊塞诺弗列特感觉自己是个哑巴弄臣,脑袋里尽是不属于这个时代的歌谣,但却不能歌唱。
我不能回头。她咬牙切齿,痛恨自己的软弱。我也不能逃跑,我绝不认同这种可能。
“母亲?”宾塔娜特又呼唤了她一遍,“您在想什么呢?”
“我在想什么时候能骑马。”说谎对她来说就如同本能,“旺财已经死了。马的寿命要长些,我希望能多和黄金船相处。”
旺财。伊塞诺弗列特感觉这个发音是如此遥远。那条好狗死在拉美西斯登基后不久,同天,拉美西斯就下令为她赐名,并命人将旺财做成木乃伊,放入陵墓。或许旺财真的带走了一些什么,但她自己也说不准。
“等您休息休息就能骑啦。”宾塔娜特微笑着安慰她,“黄金船还是壮年呢,有的是活力,它不是经常朝着人吐口水?”
那匹栗毛马小的时候温驯乖巧,年纪大了却变了个性子,喜欢缠着别人玩闹,如果不陪它,就会闹脾气,而且它热衷于做一些令人无法理解的动作,比如啃栏杆、发出怪叫和朝人吐口水。它还很聪明,分得清顿顿饱和一顿饱的区别,在戴着珠宝的人面前就会乖巧可爱,而且喜欢吓唬小孩。
在后宫搞“结义”的仨小子就被黄金船惩治过。他们拿着胡萝卜,把马厩的马儿们都逗了一遍,只有黄金船不吃那套。发现他们不是真心投喂后,它转过身去,用屁股对着他们,释放了一波生化武器。据她儿子的说法,他们跑了好远都能听到黄金船的怪叫。
想到这里,伊塞诺弗列特笑了。跟孩子们开这种玩笑自然没事,跟法老开就是杀头的问题了。“我只希望它不会被做成肉汤。”
“放心吧,母亲,那匹马比吃鱼油长大的猫还要聪明。它对着父王只会打滚,连泥巴都不会带给他。”宾塔娜特晃了晃她的手,向她撒娇,“说好了,以后我陪你骑马,今晚你要继续教我下棋。”
她也不知道是跟谁学的,说起话来真是一套一套。
“你不是不喜欢骑马吗?不用勉强自己,而且就棋艺上,奈菲尔塔利比我出色,你可以先回王宫,跟她学一学。”
“才不,”女儿撅起嘴巴,小声反驳,“而且明明是您赢的次数更多嘛。”
无论宾塔娜特在弟弟妹妹面前多么有个姐姐样,她今年也才十三岁,还是个会对母亲撒娇,认为母亲天下第一好的小孩子。没有母亲会讨厌子女的信任,伊塞诺弗列特也是如此,但告诉他们事实,让他们学着接受失败,并在那基础上拼搏奋斗更加重要。
“那是因为我们之间存在战术上的差距。我的脑袋里装着很多阿哈棋的理论,比你能想到的要多很多。”
玉泉宫里的书籍数不胜数。何知宁记得有一套国际象棋百科全书,全套五本,光是法兰西防御及其变例就讲了两百页,紧随其后的是四百多页的西西里防御。这还只是开局,中盘的陷阱,残局的收割......好像在这64个格子中有无数可能。虽然泰雅和伊塞诺弗列特无法回忆起每种变例,但也足够别人研究好一阵子了,毕竟以一己之力撼动几百年世界棋手智慧的结晶是一件很玄幻的事。何知宁觉得这种可能比自己的穿越还要不靠谱。
但奈菲尔塔利让她看到了这种可能性。
“但奈菲尔塔利不一样。她有着别人没有的才华,而且,她爱棋甚过一切。每当我搬出一种新战术,她只需要最多十周就能走得比我还要远。”
随便别人承不承认,何知宁敢保证,如果这个姑娘晚生个三千多年,和现代专业棋手一样,从四五岁开始学习,待她十八岁成年,棋后的桂冠就是她送给自己的成人礼。
一想到这里,伊塞诺弗列特就为她而惋惜。
“但你才是我的妈妈。”宾塔娜特晃了晃双腿,有些郁闷地讲道,“我不管,我就要你教我。”
伊塞诺弗列特倒不是不愿意教她,只是她们到了后宫也没有休息的时候,如果宾塔娜特直接回王宫,大概还能歇一歇。“那你就得先帮我应付弟弟妹妹们了。”
“好!包在我身上!”
宾塔娜特立刻欢快地笑起来。她多笑笑是好事,没有人知道她们的童年将会在何时结束。伊塞诺弗列特由衷地期望不是现在,但答案或许恰恰相反。
他们南下不是没有理由的。拉美西斯法老和奈菲尔塔利王妃为耶布新修缮的神庙主持典礼,而伊塞诺弗列特则负责对耶布的城镇改造工程进行验收和评估,以及检阅更南方的库施地区的田地和酿酒厂。
修缮神庙的计划没什么可说的。不论王室对神庙的态度究竟为何,在河流泛滥的阿赫特季,农民们总要有处可去。在无法耕作的时候,他们会被政府征召,为法老新建或修缮神庙,换取相应的生活物资。这是凯美特政府常用的国策。前五年,耶布的人民都在为城市排水系统而劳作。这年宣告竣工,后面他们也需要有地可去才行。在没有新的工程计划的前提下,提出修缮神庙是最保险的做法。
值得细讲的是伊塞诺弗列特的工作。尤努的城市改建成功后,这十四年来,改建就成了凯美特的主政策。工程基本由北向南进行,因为北方的三角洲地区田多水多,生活废物多,改造收益最明显。虽然在这期间,凯美特也遇到利布地区游牧民族的骚扰和库施地区的反叛,但王室的处理更加迅速。
在塞提法老统治的第五年,凯美特发兵,挫败在边境徘徊的游牧民族,并长驱直入,对利布地区的绿洲进行扫荡。当年还是王子的拉美西斯也跟着父亲上了战场,虽然他回国后一直鼓吹自己的功绩,但伊塞诺弗列特猜他并不在冲锋的行列中,因为塞提法老其他的儿子都太小,一个孱弱的继承人对任何家族来说都是灾难,对王室尤甚。无论法老如何宣传,但他与他的儿子都是血肉之躯。让已经成为摄政王的王储在对付区区游牧民族的战斗中负伤,乃至死亡?他只有疯了才会那么干。
这一猜测在塞提法老统治的最后一年被印证。那是大军临行前的一夜,泰雅本该入睡,但他的丈夫晃晃悠悠地闯了进来。她本以为他喝了些酒,但王子的身上没有丝毫酒气,眼神也很清醒。泰雅自然要询问他的来意,然而拉美西斯没有回答,好像握着她的手就已经用尽所有的力气。
很久之后,当泰雅困得都要睁不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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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她才听到王子的话语。那声音很轻。有那么一会儿,泰雅怀疑他在说梦话。
“泰雅,你会为我祈祷吗?”
不会,我有一堆比祈祷更有意义的事要做。她强行打起精神,回答道:“当然会。您为什么突然这么问?”
拉美西斯看了她好一会儿,告诉她好好休息,然后起身。泰雅困得要死,但还是跟着他站起,同他道别。她好像说了些什么,但和梦话没什么区别,伊塞诺弗列特不记得了,她只记得拉美西斯迈出几步,又忽得转身。
因为那个突如其来的拥抱,泰雅在哆嗦中醒了个彻底。然后,她听到拉美西斯断断续续的叙述。虽然他说的很委婉,但泰雅知道他在害怕。人生和歌谣从来都是两码事,上一场战争他意识到了这点。自己杀人和命令他人杀人是两个概念,这就是为什么天性残忍、性格狡猾、工于心计的人最适合战场,但拉美西斯生下来跟这些形容没有太大关系。他只能慢慢地学,所以,上次战争拉美西斯虽然率军不少,但做的更多的是打扫战场的活计。这次塞提法老让他做前锋不是因为儿子有了长足的进步,而是父亲感觉自己愈发力不从心了。
伊塞诺弗列特不知道拉美西斯想要得到什么回答。她只记得泰雅很平静地安慰他,因为很困,她都忘了自己是怎么说的了,反正都是从预定好的台词随便抽了一条出来,只要能取得拉美西斯的信任都是小问题。
或许是那番话确实触动了他,从战场归来的拉美西斯找她的频率明显回弹,甚至纳胡特都跟她开玩笑,说什么他每在其他女人那里过一天,就会在她身边待三天。这个形容实在太抬举她了。泰雅不觉得自己那么重要,但拉美西斯确实开始同她讨论一些正经话题。
比如神权和王权。
凯美特是个政教合一的国家,从理论上讲,法老就是最高祭司,事实上,大多数仪式也都围绕着法老展开,这些仪式又是全民教育的课程,凯美特的思想意识就是通过它们传播的。这就是为什么法老们尤其需要祭司集团的支持,但更加现实的一件事是,他们之间的利益其实并不统一。
拉美西斯就是在被祭司们屡屡“纠正”行为后找上她的。“我把战利品分给了他们一半,他们居然还不知足,真是恬不知耻!他们应该也上战场,多放放血就知道好歹了。”
她问:“他们要那么多做什么呢?”
拉美西斯冷哼一声,掐着嗓子,模仿某位祭司长说话:“我们需要加强与诸神的联系。”他又哼了一声,“联系。他们要的不是跟神的联系,他们想要的是跟我屁股底下这张椅子的联系。”
太棒了。时至今日,伊塞诺弗列特也认为那是拉美西斯最聪明的一个晚上。他终于注意到,凯美特的神庙其实不是个宗教组织,而是社会组织,再说明白点,它是个统治者们共有的俱乐部,至于神......
“亲爱的,别生气。”她温柔地对他说,“你知道的,内贝特从小到大对一切都有好奇心,总是提一些奇奇怪怪的问题,但其中有一个比起问题更像是笑话。”
“说来听听?”
“您也知道,天上诸神都十分伟大,而又热心。祂们时常借由祭司之口给予凡间指引,但有趣的是,到了祭司之间互有冲突的时候,神明就会保持沉默,而我们的祭司也尽职尽责地想出了一个绝妙的解决方案。”
“什么?”
她无比温柔地回答:“抓阄。”
拉美西斯闻言哈哈大笑,甚至拍起自己的大腿。“确实是好笑话。”他转而问,“那你又是怎么觉得的呢?”
“您知道的,我只不过是个军人的女儿。我对神庙事务了解不多,”她回答,“但我知道今日众神对百姓来说有多么重要。祂们几乎保护着人们的方方面面,最重要的是,绝大多数人都是农民,当无法耕种之时,他们最常做的事是修缮神庙,收到的回报也都由祭司发放。”
“可给他们东西吃的是父王。”
“当然。如果分给他们食物的人是地方官员,或许情况会好一些。”
拉美西斯沉吟一阵。“可那群祭司不傻,恐怕不会乖乖放弃这一传统。”
“我没接触过祭司,不敢乱讲,但就算是我这种妇人,也知道一件事。”泰雅回答,“阿蒙神可以随时向天掷出一只骰子,但落在哪面法老说的算,就算法老说这只骰子碎了,也是如此。”
34.后宫的孩子们
王家仪仗队从道口分开。拉美西斯与奈菲尔塔利的马车继续向前,前往王宫,而伊塞诺弗列特和宾塔娜特的目的地是后宫,所以她们的马车和随从向南前行。
到达后宫后,伊塞诺弗列特几乎是一刻也没停。他们的马车太宽,只能停在后宫外。一般时候,她会骑马在后宫穿行,但她如今身怀六甲,只能坐上轿子。
从前,孩子们总会在宫门口等她。伊塞诺弗列特也很高兴能立刻见到他们,但凯美特天气实在炎热,就算在门口搭个棚子也有中暑的风险,所以在宫门等候的行为被泰雅明令禁止,并且,所有五岁以上的孩子在她回到后宫的那天,都要统一在学堂集合。伊塞诺弗列特会与他们挨个交流学习进度、生活玩乐、兴趣爱好,有些会单独与嬷嬷和老师确认。
倒不是她不信任孩子们,而是那个“后宫三结义”的戏码实在耸人听闻。
在学堂,她一一接受孩子们递过来的花束,给她们真诚的拥抱和亲吻,当然,年纪稍大的男孩没这种待遇,就算是她亲生的拉美西斯也不行。男孩的心思总比女孩更加晚熟,过多的宠爱只会让他更加依赖母亲,那会造生更多麻烦。
简单的寒暄过后,伊塞诺弗列特开始挨个跟孩子们聊天。鉴于他们要谈一些隐私问题,对话会在单独的房间进行,其余孩子则在更大的厅堂里玩游戏,有的时候是大富翁、有的时候是战车棋。她其实最喜欢听孩子们的欢笑声,吵闹是真的,但对于她来说,比起深谙游戏规则的大人们,孩子们纯粹到让她感到遗憾。
或早或晚,终有一日,他们会明白世界比他们复杂的多,绝大多数嘴含糖霜的人带来的都不是甜蜜,而是剑与血。
“殿下。”
进来的女孩怯生生地向她行礼,伊塞诺弗列特立刻起身将她扶起来,牵着她坐到自己旁边。这个女孩名叫泰伊,今年才五岁的小可爱。她的长相与奈菲尔塔利有些相像,行为举止也像极了当年才入宫的大王后,但泰伊并不是奈菲尔塔利的女儿,而是奈菲尔塔利庶妹的女儿。
“我今天去看妈妈了。”女孩的眼睛眨了又眨,泪水在她眼眶中滚动,“嬷嬷们都阻止我,是我自己要去,不关她们的事。您不会责怪她们吧?”
多种可能划过她的脑海。和奈菲尔塔利不同,梅莉特从成为王子侧室的第一天起就致力于为家族付出她的一切。她失败的理由也很简单,王室不能接受一个翻版的梅里涅特,她的丈夫尤为如此。为了维持体面,梅莉特没有死亡,但被遗忘就是这宫里最严重的惩罚。伊塞诺弗列特去找过她几次,可惜都被拒之门外。她不知道梅莉特对自己这唯一的孩子是什么态度,只希望这位被遗忘的王妃不会教她的女儿些什么奇怪的东西。
“当然不会。”她回答,向她露出微笑,“你是她的女儿。在王城,你和大王后殿下是她唯二的亲人。大王后殿下事务繁忙,很难抽出身,但你可以多去探望探望她。说起来,我也有一阵子没去瞧过梅莉特殿下了,她过得如何?”
她话音刚落,泰伊的小脸就被泪水淹没。伊塞诺弗列特第一次见懂事的小孩能哭成这样。她连忙用自己的袖子帮她擦泪——她是当今陛下的宠妃,衣服一天换一次,足够干净。“比花猫还要可爱的姑娘怎么哭成这样啦?发生什么事了?是不是有人欺负你?”
“我才不是可爱的姑娘。”泰伊委屈地抽噎,“我只是个没人要的破、破公主......”
“那我们为什么要照顾你呀?而且你不仅可爱,也聪明,卡姆韦赛特和你一个年纪的时候还弄不清大富翁怎么玩呢,他连加减法都做不对。”
“真的吗?”
卡姆韦赛特总给人很聪明的感觉,但伊塞诺弗列特知道,他接受新知识的速度远比他的兄弟姐妹们要慢,只是他的勤奋远胜他人,学东西也更加扎实。
她默默在心里对卡姆韦赛特说声对不起,然后爆出儿子更多的黑历史。“真的,他当时还是个小胖子。”
泰伊愣愣地点头,瞪着两只大眼,发起呆来。想也是,毕竟卡姆韦赛特现在完全是个玉树临风的少爷模样。等她平复情绪,伊塞诺弗列特才继续问她哭泣的原因。
这次,小公主没有哭,但依然十分委屈地扁起嘴巴。“母亲不愿意见我,她甚至不跟我说话,让侍女叫我走。”
和我设想的差不多。看来梅莉特王妃还没有疯狂到要把自己的女儿丢进火坑。
伊塞诺弗列特突然很想叹气,因为这也不是她想见到的场面。显然,梅莉特王妃高估了自己的价值。她敢打赌,如今的陛下连梅莉特是谁都忘了——他脑袋里有这个人的长相,也对这个名字有印象,但八成对不上号。
“殿下,你说,她是不是不爱我?我听嬷嬷们说,她之前流产过一次,第二胎才是我......是不是流产的是我比较好?”
女孩的话就如同一把铁锤砸在她的脑袋上。伊塞诺弗列特立刻回答:“不、不。”
第一声只能算条件反射,但第二声确实是思考的结果。
姑娘抬起头,望着她,眼中满是希望。伊塞诺弗列特知道,自己必须要给她一个合适的理由。梅莉特爱自己的孩子,毫无疑问。她告诉自己,问题是怎么让眼前这个孩子接受。
“你出生时,我就在旁边。那时梅莉特很年轻,比我怀拉美西斯的时候还要年轻一些。在这之前她努力过,你也知道,所以她对待你,比对待上一个要认真多得多,哪怕更加困难。我亲眼看着产婆把你放到她的臂弯。虽然梅莉特,说实话,为人比较......”伊塞诺弗列特想要把“草率”、“冲动”换个描述,现在还不是让孩子得知母亲缺点的时候,“果敢、勇武,但对你,她是认真的。”
或许是泰雅的成功让南方的大人误认为拉美西斯更喜欢年纪小些的女孩。梅莉特进宫之时只有十一岁,来年初潮不久后便怀孕,因为年纪太小,第一胎没能保住。修养一阵后,她又怀了第二个,也就是泰伊。当时的预示显示这是个男孩,但那传统的预示完全不可靠,只有诸神才知道大麦和小麦发芽与生男生女之间的关系。不过梅莉特依然对此深信不疑,并试图以怀中的婴孩强调自己的地位。泰雅无意与梅莉特起争端,尤其她还是个过于年轻的孕妇,于是采取漠视态度。奈菲尔塔利倒是劝过她几次,但无济于事。
所谓多行不义必自毙。梅里涅特王妃没逃掉的事,也落到了梅莉特头上。她可以出言讽刺后宫的女人,甚至在法老的床榻上也可以这么做,因为君王不在乎这些小事,他只在乎有人为他争风吃醋的优越感,但指摘王子,尤其是当众说三道四是另一码事。
梅莉特的失意与梅里涅特有相似之处,但伊塞诺弗列特觉得那不重要,重要的是,她必须把事实告诉泰伊。于是她握住那对小手,认真地告诉面前的姑娘:“她一直爱你。从那个瞬间开始,直到生命终结,她都会爱你。竭尽全力。毋容置疑。”
泰伊若有所思,神情中满是迷茫。“那为什么她不肯见我呢?”
“或许她最近身体有恙,我会找她谈谈的。”
泰伊点点头,说:“那样的话,您可以跟她说,我也不是很着急,她可以先养好身体再说。”她撅着嘴巴,不满地补充,“谁叫我是个小孩呢?就是容易生病。”
“我向你保证,我会把你所有的想法转告给她。”
在那之后,伊塞诺弗列特又向泰伊了解了一下近期生活,最后把她交给宾塔娜特。宾塔娜特虽然也是个半大的孩子,但在兄弟姐妹们面前从来是一副面无表情、严肃庄严的模样,当她看到泰伊的小脸时,却什么也没问,只是温柔地牵起她的手。长女的懂事让伊塞诺弗列特省了不少事,但总有那么几个不吃老姐那套,比如陛下的前三个孩子。
按照年龄从小到大,帕拉荷威尼美夫是倒数第三个。每次见到他,伊塞诺弗列特都会感慨遗传学的奇妙。他是奈菲尔塔利的次子,但长得很不像她,是当今陛下的翻版,只是头发有些发棕。不过,更要命的是他的性格。
“殿下,看我的手臂!”一进门,帕拉荷威尼美夫就举起他的手臂,在她面前晃呀晃。
伊塞诺弗列特很确定,那只是一条普通的、还有些婴儿肥的手臂。她很谨慎地发问:“怎么了?”
“经过这二十三天的锻炼,我已经能拉的动弓了,虽然只有一点!”
我想也是。
她回答:“我相信你以后一定能把弓拉得跟满月一样。”
“我还学了些剑法,刚刚还跟大哥练习来着。”他挺起胸膛,“这就是成果!”
伊塞诺弗列特很谨慎地发问:“具体说说?”
帕拉荷威尼美夫拍拍自己的胸膛,大声回答:“这是健硕的胸大肌!”
“哈。”事实证明,她的憋笑水平还有待提升。“是谁告诉你的?”
皇三子立刻回答。“当然是二哥。”
这就说的通了。她的大儿子从懂事开始就向往成为关公那样的豪杰,温酒斩华雄是他最喜欢的故事,但他和关云长完全是两种人。首先,伊塞诺弗列特就没法想象与自己相似的五官却嵌在一张火红色的脸上。
“好吧,好吧。我猜是时候去领你和阿蒙荷科普塞夫给我的礼物了。”
少年的模样惊讶又慌张。“……您已经知道了?”
伊塞诺弗列特起身微笑。“让我们去校场吧。”
“哦,嗯,好吧。”帕拉荷威尼美夫转身走出两步,问,“您不问别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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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吗?”
“我可以明天再了解。”她指了指窗户,窗外的天色几近傍晚,“如果咱们再不去校场,你们就要在星空下比试刀剑了。”
*
刀剑碰撞的声音铿锵有力,响彻广场。
皇长子如今十四岁,进了青春期,个子拔得格外快,只有比他小一岁的皇次子拉美西斯赶得上他长个的速度,其他弟兄在他面前都小的跟豆芽菜似的,帕拉荷威尼美夫也不例外。
伊塞诺弗列特能看出他已竭尽全力,但在现实中,重量级往往才是胜负的主因。帕拉荷威尼美夫只撑了十招,就被逼得连连后退,最后一头仰躺在地上,坦诚认输。
拉美西斯对没轮到自己就要跑到校场一时颇有微词,在帕拉荷威尼美夫落败后,主动请缨,要求与大哥较量一番。
伊塞诺弗列特没有反对。帕拉荷威尼美夫则跑到她身边,举起发红的手腕。“殿下,大哥打的我好痛。假如他用真剑,您就得帮我办丧事了。”
“你表现得很好,”伊塞诺弗列特秉持着鼓励教育的原则,为他吹气,“现在好了吗?”
男孩喜笑颜开。“好了点。”
“很好。”她放开手,接着叮嘱道,“你上半身抖得就像风中的沙尘。你的双脚应该更开一些,能让你的身体更稳。我会嘱咐教官让你多跑步,增强下肢力量,还有……”
“大哥加油!”帕拉荷威尼美夫向她嘿嘿一笑,“他们已经开始啦。您要操心就等他们比完呗。”
好,好得很。伊塞诺弗列特打定主意,产后亲自教这个小家伙做人。
她将目光移向校场。两个皇子已经到了青春期,比试不用木剑而用钝剑,与之相应的,他们身上也披着用于防护的锁子背心,头上还带着金属头盔。
最初的招式是相互试探。拉美西斯率先进逼,皇长子有条不紊地举剑格挡。前者用了个假动作,转而攻击对方下盘,皇长子躲闪不及,但还了一记肩砍。如此往返,最后是拉美西斯体力稍强一些,趁阿蒙荷科普塞夫动作间放大的空挡,拨开他的剑,抬脚往对方腹部踢了一脚。阿蒙荷科普塞夫重心不稳,跌在地上。
帕拉荷威尼美夫遗憾地叫了一声。“我还以为这次能行的。”
“阿蒙荷科普塞夫输在体力上。”她出言逗弄这个孩子,“我说什么来着?你们都应该去多跑跑步。”
“我又没说您讲得不对,可是我不喜欢跑步,就没有其他训练的法子吗?”
伊塞诺弗列特短暂思索一阵。“左右横跳?”
“才不要,那看上去好蠢。”
得胜的拉美西斯将大哥从地上拉起来,然后两个人凑在一起交流心得。伊塞诺弗列特推了推旁边的男孩,帕拉荷威尼美夫瞧了她一眼,撒开丫子就往兄长们的方向跑。
孩子就应该多跟孩子待在一起。伊塞诺弗列特对此很满意,打算本教官交流一下。转个身的功夫,一个年轻的侍卫便迎上来,阻断她的去路。
来人是纳胡特的弟弟,韦莱特,之前在针对库施的战争中被吉古利一齐带到战场,表现比较出色,被引荐给当时还是王子的拉美西斯,因为他还识些字,就被拨给里赫,如今在御前办事。
他满头大汗,气喘吁吁,一面行礼一面说:“殿下,现在陛下发了脾气,您赶快去看看吧!”
伊塞诺弗列特转身,嘱咐纳胡特——这个姑娘死活不肯给自己找个好婆家,好像打定主意跟她一辈子。“纳胡特,你去告诉宾塔娜特,说陛下找我有急事,今晚回不来了,让她早睡。”
纳胡特点头,叮嘱弟弟一番后离开。
伊塞诺弗列特又跟孩子们简单道了别,坐上韦莱特拉来的小马车。韦莱特立刻扬鞭催马,疾驰带来的清风倒也舒服,她却不敢多加享受。一般他们来找她,都得是拉美西斯发了大火。“大王后殿下呢?她怎么样?”
“王后殿下好得很,您别担心!这事跟她没干系,只是陛下气头上,不愿意见她。”韦莱特深深叹了口气,“说到底,都是那个什么摩西大人惹出来的祸事。”
自从出嫁,伊塞诺弗列特就再也没见过摩西了。前两年他也成了婚。拉美西斯本想为义弟在贵族中挑一个,但摩西坚持自己的选择。他娶了一个同族的好女孩,叫什么、长什么样,她都不清楚。拉美西斯对义弟这个决定很不满,伊塞诺弗列特连朋友的婚礼都没参加,只差人送了珠宝作为礼物(这还是拉美西斯准许才敢做的)。
何知宁虽然读过很多书,但宗教方面的她实在提不起兴趣,大都走马观花,只记得跟摩西有关的是什么《出埃及记》,有神的惩戒和美德,具体的她完全不记得。
“我知道了。你把前因后果说给我听听。”
35.危言耸听
马车的速度很快,当伊塞诺弗列特落地时,太阳都还没落山。
扶她下马的是里赫。在这十几年里,他又黑了不少,身上多了几处狰狞的伤疤。这样的人站在宫门口,比石狮子还能辟邪,但他的举止依旧谦卑有礼。
“陛下如何?”
“陛下现在正在寝宫。我现在为您通传。”
里赫还亲自等在这,就说明拉美西斯气还没消。伊塞诺弗列特摆了摆手,说:“不必,我直接进去。”
韦莱特到底还是年轻,立刻小声惊叫。“殿下,这、这怕是不合规矩吧?”他还要再说些什么,但里赫只用一个眼神,就让年轻人把所有话咽回肚子。
里赫继续开口:“殿下,陛下现在正在气头上。找您过来是我们自己的想法,您到时候......”
他没把话说完,但伊塞诺弗列特已经明白他言下之意。她现在肚还是个孕妇,经不起奔波。她自己来和仆人把她叫来,完全是两码事。里赫想做的,无非是想让她帮忙遮掩。
这算不上难事。她早就打好腹稿,也乐得帮这些近卫一把。俗话说得好,做人留一面,日后好相见。
“您放心,我会与陛下解释。”
里赫连连点头,让韦莱特和其他侍卫守好自己的岗位,引着她进了殿内。
他们从侧门进入,穿过廊柱和庭院,然后是几个接待室和一个相当大的厅堂——法老会在大厅召开政务会议,接见政府官员——再往后就是一个个房间,其中就有法老的寝宫。一般来说,法老的寝宫只有他的儿子、密友、宫廷主管,以及主要侍从可以进入,当然,未经许可是不行的。然而,没有人出言阻止伊塞诺弗列特。沿路遇到的每个人都低头向她行礼。对于熟悉宫廷的人来说,她出现在哪里都不是一件怪事。
最后,他们停在一扇嵌有各种宝石、妆点得极为华丽的门前。门前的侍卫先是向她敬礼,而后一左一右,为她推开房门。
门才推开一个缝隙,暴喝便如风暴般袭来。“都说了我谁也不见!”
他们的陛下确实气得够呛,伊塞诺弗列特暗想,能让他看上去像一只成熟的石榴也是件难事。
其他侍卫都被法老的怒火所震慑,同时向后缩了一步,但她大方地走进去,作势就要行礼。
“你行什么礼?起来起来,别行了。”
见到是她,拉美西斯的态度软化许多。寝宫不大,他站起来,大步流星地迈几步,便抓住她的手。
她抬起头。拉美西斯脸上的怒气还未消减。他皱着眉头,嘴唇紧绷,语气虽然硬邦邦的,但并不冷漠。“你怎么来了?”
接着,他又质问侍卫们,这次的语气就更加强硬,伊塞诺弗列特赶紧开口,说:“不关他们的事,是我自己执意要来的。”
拉美西斯没说话,只眯着眼,盯着她瞧,显然,他要她继续说下去。
“今天我可是好好欣赏了王子们的武艺,王子们真是大有长进。我看得正高兴,哪知道让孩子踢了两下。平常,孩子动一动也不打紧,活泼是好事。只是这次却不一样,每踢一下,我都心惊胆战,实在怕极了,所以才跑过来。陛下宽宏大量,会体谅我的吧?”
伊塞诺弗列特当然知道这套话术俗得很,但故事不在于多么俗,要在于能不能讲进人家心里去。拉美西斯就是吃这套,他知道这种说法八成是假的,但只要女人肯为他下功夫,他就开心,这个故事也就可以是真的。
他哼了一声,但脸上已经有些笑意。“照你这么说,余这个法老,还有看病的本事了?”
她笑着给他继续戴高帽。“那是当然,阖宫都知道,陛下可是治心病的专家。”
御前侍卫们九成九都是人精,一看自己已经成隐形人,立刻轻轻关上房门。
“还阖宫都知道,”拉美西斯拉着她坐下,问,“既然她们都知道,怎么就你一个敢不通传,说跑就往这里跑?”
“那当然是因为她们不知道陛下您有多么宅心仁厚,但凡她们知道一丁点,今天哪还有我的事?”
“我看你是太不珍惜你这条小命。”他伸手点了点她的眉心,“你以为余不知道发生了什么?那群人一见余面色不好就立刻吓得魂飞魄散,生怕一个不小心没了命。奈菲尔塔利被余拦住不见,只有你肯当他们的救兵,还给他们打圆场。”说到这里,他瞧了瞧她的肚子,面露迟疑,“这孩子,真不老实?”
“您说说,这孩子,准老实。”
“好,好。”拉美西斯听了这话,竟然真的俯下身来,对着她的肚子说些劝诱的话。不知道的,还真会以为他是个合格的父亲。
“余也听闻那三兄弟大有长进。按照惯例,也是时候给他们找些事情做做,历练历练,但余总是想起来他们小时候做的蠢事,”此时,拉美西斯的脸上已经全是笑意,“还有你,当时,你都气到我的白眼都敢给。”
人总是有逃避心理。皇亲贵胄也不例外,拉美西斯亦是如此。他并不是把前朝的问题忘了,而是想要在家庭的氛围中找个放松的机会,就和他去找女人玩乐是一个道理。
舒缓心情的任务已经完成,但伊塞诺弗列特知道自己的定位。如果她的作用仅仅止步于此,她早晚有一天会被替代掉,所以她要更进一步,一如既往。
“还不是您跑到田野上看孩子们笑话,您要说我错了,我可不认。”她话锋一转,“再说了,那都是多少年前的事情?亲人之间,只要不是犯了原则性错误,努力改正,都可以原谅。如果当年您不这么想,现在哪还有他们三个出头的机会?”
她说到这里,拉美西斯若有所思。“余当年真有那么好?”
当然没有。您当年只顾着看热闹。
伊塞诺弗列特自然不可能拆穿,因为她其实是在暗示拉美西斯与摩西的事。再怎么样,义兄弟也是兄弟,也是亲人。看拉美西斯的反应,他确实是联想到了自己和摩西。
“真的。”她点点头,认真地说道,“这就是您的优点,虽然居于万人之上,但依然有情有义。我虽然不知道您为什么而烦心,但我知道,若是有人敢冒犯您,大不了手起一刀咔嚓下去。”说着,她还比了个劈砍的动作,“问题,直接从源头解决。”
拉美西斯思索一阵,深以为然地慢慢点头。“说得对,如果余不够仁慈,你早被拖出去了。”
他这自我说服的角度未免太新颖。伊塞诺弗列特哭笑不得,合着来我还得谢谢他。
不过拉美西斯并没有给她出言道谢的机会,因为阴郁迅速爬上他的面颊,让他不再是个对家庭抱有怀恋的男人,而是一个权力至上的法老。
她不仅暗忖,摩西,你究竟是对他说了什么,才能让他惦记你的脑袋到这种程度?
“原则性问题。”他眯着眼睛嘀咕,“你说得对,只要不是原则性问题,都可以放他一马。”
“陛下,您说什么呢?”
“你来的时候,侍卫们没跟你说?”
拉美西斯的目光如利箭般锋利,要换成别的人早就被吓怕了,但伊塞诺弗列特早有准备。多疑是王权在手之人的通病,所以她心中一丁点波动都没有,照常搬出预制菜。
她深深叹了口气。“我倒是想知道。既然您都猜到了,我也不好不瞒您。我一听您生气就立刻赶过来,急还来不及,哪有心情听故事?再说了,韦莱特的马车跑得飞快,到了,太阳都还没挪一挪呢。”
其实这话也不算假。韦莱特在御前主要办些杂活,今日一事,他所知不多。伊塞诺弗列特问来问去,也只问到拉美西斯回宫后大致的行程。他先召见了几位重臣,然后叫摩西前来一同用餐,还要仆人们把南方的美酒拿出来,与义弟一同享用,哪知道酒才进去,摩西便被赶了出来。不仅如此,拉美西斯大手一挥,满汉全席全部撤走。下人一看,都没动几口,想劝劝,才开口便被轰走。
然而,拉美西斯却没那么容易应付。他脸上虽然带着笑容,眼里却只有探究。“你向来聪明,为什么不猜猜看?”
伊塞诺弗列特知道,这看似是在推进话题,其实是个陷阱。拉美西斯不在乎这个答案的对错,他在乎的是手底下的人有没有把他的动向说出去,甚至具体的内容也不重要,重要的只是“透露”这个行为。
“陛下可真是会难为人,”伊塞诺弗列特故作埋怨,“我身居后宫,大臣都没见着过几个,还猜呢。就算您现在把他们叫过来,排成一排,我都不知道谁是谁。”
她话说到这里,拉美西斯才满意地笑了,伸手把她揽在怀里。“你不说余都忘了,谁让你平常那么聪明?再说,今天这个惹余生气的人,你确实认识。”
“我认识?”她做出惊讶又好奇的模样,思索了一下,茫然地反问,“不会是我弟弟惹您生气了吧?”
拉美西斯立刻收起笑容。“如果是呢?”
是个啥是。伊塞诺弗列特只觉得心累,但累归累,戏还要唱。她只能满含惊吓地来了个颤巍巍的“啊”字。这下的喜剧效果比较明显,拉美西斯立刻破功大笑。“瞧你吓的,余还真以为你天不怕地不怕。”
“陛下不愿意说就算了。现在天还没黑,我回去还能吃顿饱饭。”
她说完,作势起身,当然没成功,拉美西斯还拉着她的手。
“你把余这里当成什么地方了?说来就来,说走就走。”他摆了摆手,“算了算了,告诉你,反正也不是什么大事……”
谢天谢地,转了这么大个圈子,终于要到重点了。伊塞诺弗列特又想起当年她建议在库施地区建酿酒厂的时刻,虽然点子很不错、拉美西斯也同意了,但把话题引到点上是真麻烦。
她捧场道:“您说?”
“本来今天回来,想找摩西品尝一下好酒,结果从他进来,说的话就没有一句余爱听的!”
拉美西斯说着,焦躁地起身。她赶紧跟着站起,拿起一边的小扇子,在他旁边轻轻扇风。“他说错了话,陛下觉得不高兴,但千万别往心里去,小心伤了身子。”
“……他要有你一半懂事,余也不至于这么上火。”他说着,又坐回去,叹息一声,“他跑过来,张口闭口净是神谕,说神嘱咐他们要去海对岸生活,如果余不准,就要降下灾祸,什么河流变成鲜血,青蛙、虱子、蝗虫遍布凯美特,牲畜长病,人生疮泡,雨凝成石子从天而降,还扬言他的神能把太阳遮住,令凯美特永无白日——你说说,他这话说得多可气?”
拉美西斯这样一说,伊塞诺弗列特终于想起那被自己丢到角落的故事:希伯来人不愿再受法老的压迫,决心在先知摩西的带领下前往上帝赐予他们的应许之地——迦南,而为了让法老屈服,神特别为这片国度降下十灾,大体是拉美西斯转述的那些。
事实上,这十种灾祸大多用以攻击埃及诸神,比如令河水变鲜血攻击的是无所不知、无所不能的奥西里斯神(奥西里斯神被认为可以令死者复生,但在这个环节里,所有生活在河里的生物都死了),青蛙是生育女神的代表,虱子的部分则攻击盖布神,人生疮泡则与凯美特的宗教体系有关(在凯美特,如果人身上有瑕疵,长痣或有疤痕,就无法担任祭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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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塞诺弗列特对神明的事情毫无兴趣。她只在乎这个故事中哪些是真,哪些是假。
首先,按照这个故事,上帝赐予希伯来人的应许之地为迦南,具体位置一直有争议,但基本锁定在亚欧非三大洲的交界区,这片土地既无天险,又是重要交通要道,是毋容置疑的四战之地......总之她想不通要怎么守,或许是通过神力吧(但历史证明,无论哪个神都对人间争端没有太大兴趣)。
其次,据何知宁所知,这只星球上的神明,除了希腊的机神外,大体分为两类。一类是原初的神,是概念或自然的具象化,凯美特诸神都属于此类;一类是转身的神,即一开始是人类,但因为各种因素从人类的因果中脱出,她老家的神基本上都属于此类。摩西所信仰的神应属于第一类神,但这类神的力量极不稳定,如果缺乏信仰,随着神代衰亡,祂们也会回归纯粹的自然现象——凯美特现在存活的希伯来人有多少?一万?两万?不可能再多了。而且一神教的观念由埃赫那吞法老的太阳教而起,至今一直受到强烈弹压,基于各种因素的考虑,她不相信这样一个年轻的神有实在的能力干涉现世。
——如果祂能做到,八成也是通过附身之类的手段吧。
最最重要的是,伊塞诺弗列特知道这个故事中所暗含的现实。
“单看这话,确实可恶。”简单地梳理思绪后,伊塞诺弗列特回答,“您生气是应该的事,如果我听到他说这番话,会向他破口大骂吧?”
“你会吗?”拉美西斯好奇地笑了,“我还没见过你大声训人的模样呢。”
“一码归一码,您就是我的原则。真的有人被踩在底线上会不发脾气吗?不过......”她沉吟片刻,“正因我将您看得十分重要,气愤之后,我才会无比认真地思考这番话。”
拉美西斯不以为然。“哪有你说的那么严重?不过是吓唬余,想让余退却的说辞而已。”
“真的吗?”她尖锐地指出,“陛下,您对摩西大人的了解远胜于我。我相信您的判断。现在的他已经是个能说空口白话的小人了吗?”
法老听了这话,沉思片刻,再抬头时,脸上已经全无笑意。“不是。虽然他总令余生气,甚至拒绝余的赐婚,但他仍然是个坦诚的人。若非如此余早就不认他这个义弟了......你说说你的看法?”
“我和摩西大人接触不多,也只有年少时一两年的交情。要说他留给我的印象的话,除了对神明的虔诚,就是预言。”
“预言?他确实被称为‘先知’。”拉美西斯狐疑地问,“他同你说过什么预言?”
“他跟我说我会嫁给王子,并会为他哺育很多个孩子。”她从善如流地撒了个谎,一如既往,“如您所见,我现在已经是您的下牛娃了。”
拉美西斯先是笑了一会儿,甚至开心地拍起手,然后反应过来,瞪着她。“你说谁是牛?”
伊塞诺弗列特不怕他瞪,直接跳过这话题,继续说:“总之,我认为,那些危言耸听的说法未必是他的神能做的,而是他的神让他预见的、未来会发生的事。”
拉美西斯也没纠结那个笑话,皱着眉头问:“河水能变成血?”
“河水不能变成血,但能变红,还能发腥、发臭。”
“仔细说说。”
伊塞诺弗列特不会一股脑把东西全说出来,万一他听的无聊,不听了,可就坏了大事,于是她采取循循善诱的方式。
“陛下也知道,城市改建中很重要的一项就是把废物分类单独处理,其中有些会被做成肥料,促成庄稼生长。如果这些废物没有被单独处理,而是直接排入水中呢?”
拉美西斯眼睛一转,便答:“你是说,水草?”
其实就是水体富营养化的症状,属于初中知识,但伊塞诺弗列特得换成他能接受的说法。
“陛下就是聪明。尼罗河里遍地都是红色的水草,万一它们大片大片生长,河水就会变红。它们生长周期又很短,飘在水上污染河水,水就发臭,鱼也不能生存,于是河里就有更多死鱼。青蛙受不了就会上岸,但河岸也不是它们生活的好地方。青蛙被活活晒死,虫子就会大量繁殖,人和牲畜得病就不是什么稀奇的事。”
“你说的有道理。”拉美西斯思索一阵,又问,“可是之前也都是把废物直接往河里扔,也没听说水草肆意生长的事。”
她回答:“我想,应该是跟河流流速有关。如果水源充足、流速快,河流就能把废物、水草冲走,不至于囤积,如果逢上大旱,水量大减,就有这方面的风险。”
“那雨凝成石子又是什么意思?”
其实就是冰雹。极端天气发生在哪里谁都说不准。伊塞诺弗列特决定给大群大臣上上压力。
“我在瓦瑟特听过年纪大的人讲故事,说,有些时候,尼罗河会下暴雨,有些时候,会下水结成的石子,甚至有些大的能砸死人。您可以找几个年纪大些的大臣问问。我还真不清楚。”
拉美西斯点点头。“还有那个,把太阳遮住的蠢话,你也能解释?”
“可能性有很多。”她回答,“老人都说,下大雨、刮大风的时候,天上的云又黑又厚,看不见太阳,还有一种可能是火灾的黑烟,当然也有更坏的可能。”
“什么?”
伊塞诺弗列特不由地叹了口气。她实在不想希望自己的假设成真。
“陛下,是瘟疫。”
为遏制瘟疫肆虐只能火葬,焚烧尸体的黑烟遮天蔽日。
……还有个更糟的选项,火山喷发。
36.秘话
如果摩西的说辞成真,那么就意味着一场天灾即将到来。
伊塞诺弗列特为他展现的可能令拉美西斯感到忧虑。
天上诸神向来不会干涉人世。想也是,无论王位上坐的是谁,都照样要为祂们献上祭品,换做是他,也不会在唾手可得的事情上多费精力。
“陛下。”
伊塞诺弗列特将剥好的石榴递到他眼前,拉美西斯毫不犹豫地就着她的手大嚼特嚼。
每当他头痛的时候,拉美西斯就会找些漂亮的姑娘,这源于他在战场上的“心得”。
他第一次上战场的时候,虽然不是先锋,但也好好打了场遭遇战。那场仗赢得很顺利,凯美特多得是配有长枪的骑兵,而他们的步兵装备也更加精良。然而,那场战斗依然把他那个新兵吓得彻底。战场乱成一团,充满呐喊和尖叫,唇齿鼻翼间都是血的气味。拉美西斯甚至不知道战斗是怎么结束的。等他用斧头(他的长剑卡进敌人的血肉里,这是他随手抄起来的玩意儿)挥出最后一击后,遍地都是马和人,有的已经断气,但更多的徘徊在弥留之际。更多的惨叫和呻吟传到他耳朵里,令他脑袋嗡嗡作响。
我应该找个女人。这个念头从他的脑海中划过。军营中大多数出身低微的人,拉美西斯曾为他们口中的下流话而感到不耻,但他却认可那些老兵的发言——打仗,流血,然后找个女人,这事就这么过去了。
自那以后,拉美西斯便刻意地将两位正室,尤其是泰雅,抛诸脑后。他也忐忑过,但更希望泰雅过来朝他发一通脾气,然后他就可以更加顺理成章地去找别的女人。
但是她没有,留给他的只有沉默。她甚至不再遣人来抱怨吃食,好从他那里顺些汤汁。
拉美西斯本以为她在生闷气,但当他去见她的时候,她的态度始终如一,对他微笑,向他说些体己话,为他分忧,向他献上真切的爱。她表现地越大方,拉美西斯越觉得难堪,于是他开始让自己的礼物代为照看妻子,本人则避免与她会面。
但他还是会去找她,因为拉美西斯其实很喜欢泰雅怀孕的模样。
女人怀孕是很正常的事,他曾见过无数为先帝所播种的妃嫔,并没有多大感触,但泰雅的肚子日益隆起时,他每每见到就会方寸大乱。
起初,拉美西斯觉得那是自己的嗜好——虽然难以启齿,但凯美特的主人有任何爱好都不是怪事——他也试图从其他为自己孕育后代的女性身上发现那种能牢牢抓住自己心灵的悸动,但除了奈菲尔塔利有一些外,其他人身上都没有泰雅那种好似魔法般的魅力。
他看向伊塞诺弗列特。虽然孕育让她远离她所热爱的利剑与马儿,但却赋予了她别样的美。
她慢慢为他剥着石榴,脸上挂着安静的微笑。伊塞诺弗列特的生活作息很规律,到了某一个时间点就会犯困,而腹中的胎儿令她比寻常时候更容易疲倦。拉美西斯注意到她在油灯下微微泛红的脸颊,毫无疑问,倦意已经爬上她的脖颈,但她仍然在坚持,因为作为丈夫的他还没有任何要睡的迹象。拉美西斯喜欢她无言的温柔,也钟意她那沉默的奉献,更热爱她这幅美丽的模样。
低垂的双眸,微微的叹息,柔软的秀发,丰腴的身躯,好似成熟果实般甜美的体香,以及......
“陛下。”
这柔顺温柔的呼唤。
拉美西斯一口吞下她递来的红色颗粒,顺便舔了舔她布满汁水的指尖。这一始料未及的接触令她倒吸了一口气。那模样实在惹人怜爱。拉美西斯不由地露出满意的轻笑。
“嗯,还是一样的粗心大意、笨手笨脚。”
“陛下!”她中气十足地大叫一声,但她瞪大眼睛、面颊潮红的模样毫无威慑力,只能让他笑得更加快活,然后伊塞诺弗列特便揪住他的衣襟,毫不留情地擦来擦去。
“真是不敬。”拉美西斯笑着嘀咕一句,没有阻止她。
“陛下连自己的东西都嫌弃吗?”
她把手擦得干干净净,侧过身去——对,她有的时候也会耍些无伤大雅的小脾气。拉美西斯知道她有多么聪明,又有多么伶牙俐齿,也没少在言语上吃她的亏,但在他面前,她的本质依然是小鸟依人、以他为主的、他的妻子。
“怎么会?”他微笑着拉过她的手,伊塞诺弗列特也顺着转过身来,“你看我什么时候嫌弃过你?”
有那么一瞬间,她脸上的笑容消失了,但因为那个瞬间只是一闪而过,拉美西斯只以为她是被这一宣言吓住。
“真的吗?”她说,“既然陛下这么说的话,我就会相信。”说到这里,她的脸上再度浮现起那令他的心脏咚咚作响的微笑,“只要您这样告诉我,我就会相信。”
她的声音又轻又缓,眼皮也低垂下去,遮住那对明亮的眼睛。拉美西斯意识到她真的很困了,就像征讨库施前夜,他见到的那般困倦。
在这个时候,她总会对他说些可爱的真话。
或许是时候了,他想,反正这是早就决定好了的事情,凯美特注定会有两个大王后,一个出身于南方,一个出身于北方。
拉美西斯轻轻晃了一下她的肩膀,告诉她:“伊塞诺弗列特,你对我来说就如同伊西斯之于奥西里斯,我要你做我的大王后。你听到了吗?我要你做我的大王后。”
“不,”伊塞诺弗列特的声音很轻,但拉美西斯还是听到了,“不。您不能那么做。”
他讨厌别人对他说“不能”。一股不悦立刻爬上他的脑袋,但他还是耐着性子,只当她是累昏了头,听不清他在说什么。
“醒醒,伊塞诺弗列特,听我说。”
“我听得很清楚......”伊塞诺弗列特抬起头,眼神迷离,但语气肯定,“我丝毫不怀疑您对我的感情,但,”她轻叹一声,“将我立为大王后,对您来说,是一件没有收益的事情。”
收益。拉美西斯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大王后是人们朝思暮想的荣耀,我甚至一直相信,她想要的就是这个......这难道不是女人们的终极目标吗?现在她要拒绝,以后可就没有回头路了,难道她就如此爱我?
他不能相信面前的女人对自己怀有如此纯洁的爱,否则......瞧瞧之前他屡次的试探,日后他该如何自处?
“伊塞诺弗列特,你可不要说气话。看着余,告诉余,你究竟是怎么想的?”
那对眼睛晃了晃,最后,终于聚焦在他的脸上。“我忠于您,也忠于您的事业。”她慢慢地对他说,“陛下,您是否还有征战四方之心?”
“当然。”他笃定地回答。
若非如此,他早就放摩西离开凯美特了。虽然这有损法老的威严,但摩西依然是他的义弟,作为兄长的他为昔日的情义,也应该支持弟弟。更重要的是,他也没指望着摩西的同族能为凯美特出多少力,不光是他,任何知海外民族入侵的凯美特人,都不会信任这群不愿皈依的外来者。
然而,事情就是这么不巧。拉美西斯可以看在摩西的面子上,对这群人网开一面,然而,也正因摩西,他现在决不能放他们离开。摩西对凯美特太过了解,赫梯做梦都想得到的重要情报,摩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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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略知一二。
我会出征,从赫梯手中夺取应该属于我的东西。他告诉自己,正因如此,我才决不能答应摩西。
伊塞诺弗列特轻轻地微笑。“凯美特在您的带领下,一定会走向胜利。我毫不怀疑。只是,我早就听说赫梯国王的为人。他不仅阴险狡诈,而且锱铢必较。在您取得大胜后的谈判桌上,他一定会绞尽脑汁,费劲心血,只为缩减您应得的战利品。然而,战场上得不到的东西,谈判桌上注定也得不到。赫梯会因为好面子而不愿交付战败赔款,但却会接受交付联姻的嫁妆。”
拉美西斯愣了好一阵。他从未想过伊塞诺弗列特能看那么远,又如此地相信他。的确,冷静地想想,将另一个大王后之位作为日后与赫梯谈判的筹码,是目前可见的未来里,它所能发挥的最大作用。
但、但......他望着靠在自己怀里,精疲力尽的女人,愧疚如流星般从他的心头划过,然后消散于无形,一如既往。
“你说得对,伊塞诺弗列特,”他告诉她,“你不能是大王后。”
*
伊塞诺弗列特拼尽全力才没骂出来。
拉美西斯确实脑袋缺根弦。他学会了权术,但目光依然不够长远。作为王者,走一步看一步的人只能是中庸之主,如果完全不注意左右两边则会招致亡国灭种。
所以,对话进行到一半,她开始装作自己很困的样子——其实她真的有些累了,但不至于那么夸张。
哪知道拉美西斯给她来了番重量级发言。
大王后?亏他想得出来。她不是梅里涅特,也不是梅莉特,她知道什么叫做平衡,也知道什么叫做底线。
后宫管理的流程现在往往是走伊塞诺弗列特这边,奈菲尔塔利只是偶尔看看,图雅太后则完全不会过问(除非发生什么重大问题)。事实上,奈菲尔塔利想要获得完全的后宫管理职责也是可行的,因为她的权力是制度赋予的,比伊塞诺弗列特的稳定可靠许多。
那么为什么会是现在这个局面?
首先,后宫管理说得好听,其实是个烫手山芋。法老的后妃、子女以及仆从,牵扯的人都能编成小规模的军团。俗话说得好,多做多错,少做少错,做了就要背锅。不出事,法老不会感谢你,出了事,就会责怪办事不利。当年这个职责就是从图雅太后自己手里甩给她的,又怎么想收回去?
其次,奈菲尔塔利虽然不怎么参与实际的流程,但她坐着的是实实在在的大王后之位。制度的保障远远比情感的支持要可靠许多。只要她还一天是大王后,这个国家能取她性命的人就只有法老。伊塞诺弗列特虽然与奈菲尔塔利关系稳定,但她们之间的权力平衡,彼此都心知肚明。亲姐妹,明算账,不寒碜。
如果她被抬举成大王后,平衡就会被打破,太后就要下场。与其等着太后找自己约谈、姐妹反目,不如直接找个由头拒了,还能在拉美西斯面前卖个好。
“你说得对,伊塞诺弗列特,你不能是大王后。”
事实证明,人无语的时候真的会想笑。不过说实话,这冷酷无情的语调才是法老应有的样子。
伊塞诺弗列特用尽全力憋住,保持着迷迷瞪瞪的模样,在拉美西斯的搀扶下,侧躺在床上。法老的床铺舒适,她很快就真的打起盹来。
朦胧之间,拉美西斯还对她说了些什么,但伊塞诺弗列特打心底里不在乎。她明天要先去看看奈菲尔塔利,然后再去找梅莉特,至于摩西的事,自有那帮大臣去说道。
和那位先知不一样,她很珍惜自己和亲人的脑袋。
37.理智,情感
奈菲尔塔利起得很早。昨天法老回来的时候还好好的,转头生了大气,下人们也来请她,可他谁也不见,奈菲尔塔利不敢违抗拉美西斯的命令,但她知道有一个人敢。
她看到一个御前侍卫——好像是叫韦莱特——急乎乎地拉出马车,就知道他们要去找泰雅。
泰雅。如今,这个名字她只存在她的心中。拉美西斯正式登基后启用了一批新臣,将奈菲尔塔利立为大王后,而他当天最后的命令是为泰雅赐名。
美丽的伊西斯女神。她用自己的智慧和伟力拯救了自己丈夫,并与他孕育出荷鲁斯神——所有法老的保护神,而后,她又从赛特手中保护了她的孩子,因而,伊西斯女神即是一位理想的妻子,也是一位伟大的母亲。
把这样一个名字安在陶工(在她娘家人的眼里,血脉高于一切,哪怕他已经是将军)之女身上。这个行为足以触动祭司们的神经,但他们无能为力。祭司们只能看着拉美西斯法老为自己加冕,哪有更多的心力干涉法老为宠妃赐名的事?
不过相比直接与法老起冲突,针对一个女人就简单很多了。
奈菲尔塔利收到过不少家里的传讯,因为梅莉特的存在,她曾一度被故乡的亲人忽视,但庶妹的迅速失势让他们不得不再度借助她的力量。其中的内容大同小异,依然是让她盯紧泰雅(讯息中倒是很诚实地用了对方的新名字,伊塞诺弗列特),最好除掉她,再不济也要保证成为王储、登上王位的是她的儿子。
他们还是不明白。无论是恫吓还是恳求,奈菲尔塔利都无动于衷。他们以为梅莉特输在她的不谨慎,他们相信换一个处事更加周全的姑娘便可挽回局势。
不。阿赫特的悲剧就已经决出这片土地的胜者。作为赢家,王室不可能再接受一个梅里涅特——这才是奈菲尔塔利经由庶妹失势窥见的真相。
至于保证儿子登上王位就更好笑了,这个任务的难度比前者难上千倍。
先不论能够决定王储人选的只有法老,奈菲尔塔利与自己的孩子们就没有多少相处时间。
她爱着自己的孩子,在那对生下来就没活成的双胞胎之后更是如此,但太后和法老只允许她有限度地同自己的孩子相处,她没明说,但奈菲尔塔利知道她是这个意思。
奈菲尔塔利一直做着那天的梦。紫红色的霞光下站着的是三个孩子,两个属于她,一个属于泰雅。泥土遍布他们的胸膛、手臂和脸颊,把皇子打扮成放羊娃。她镇定地走过他们——在现实中的那天,她发出了惊叫——进入太后的居所。
太后是个美丽的人。她虽然经过多次生产和死亡,但依然身材苗条、气质典雅。奈菲尔塔利猜她并不怎么看重孩子,因为她脸上没有什么特别的表情,反而泰雅神色肃穆、如临大敌。
“奈菲尔塔利,”太后见了她便露出微笑,“坐吧。”
她慢慢坐到属于自己的座位上,观察泰雅的表情。法老的宠妃有一张美丽的面庞,笑起来更如长夏,但如今,她瞧上去却比沉重的黑夜还要令人心慌。
在太后的指令下,泰雅讲起那三个孩子的故事。老实说,奈菲尔塔利不认为他们犯了多么大的错,只是欺负下人而已,罚一罚,让他们知道不要责罚无辜就是。
但她的好话没有得到在场任何一人的赞同。泰雅低着头,不发一语。太后的脸上依然是祥和的笑容。
“奈菲尔塔利,你是个温柔的妻子,更是个和蔼的母亲。孩子们需要你,但这种小事就交给泰雅,你用不着烦心。”
无论是什么时候,只要奈菲尔塔利想到这一刻,她所有的快乐和幸福都会瞬间消逝。她曾迷茫地看着太后和泰雅,但现在,她一直盯着自己的朋友,期望从她的脸上读出什么,然而浮现在她眼前的只有一团迷雾。
这是没办法的事。那刻,她的头脑一片空白,又怎能知晓泰雅的反应呢?
太后还在说话,她打定主意要用温柔的话语将她的孩子从她身边夺走。“孩子们的杂事交给泰雅,你有更重要的事去做。”
奈菲尔塔利当然不甘心。她当晚就去找了拉美西斯,王储见了她。
“你说得对,确实不是什么大事。”拉美西斯的话让她心头一喜,但紧接着,他朝她泼了一盆冷水,毫不留情,“反正都是小事,你不用操心。泰雅总是喜欢管这管那,遇到什么事就喜欢说两句,你不要和她学。过几天瓦瑟特的神庙修缮就竣工了,你陪我去。”
“可他们是我的孩子。”
拉美西斯瞥了她一眼。“泰雅可以当一个好母亲。比起一个母亲,你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他虽然没有明说,但奈菲尔塔利知道他的意思——做一个合格的大王后,别的什么都别管。
她坐在窗前,盯着棋盘,却没有再想下一步的局势。
泰雅,伊塞诺弗列特知道吗?我并非不爱自己的孩子,而是不能。奈菲尔塔利从没把这个问题讲出来——亲生的姐妹尚有保留,更何况她与泰雅并非血亲。
“殿下。”米乌将早餐放在桌上,“您昨天就睡得晚,今天还起这么早......为什么不再歇一歇呢?”
奈菲尔塔利瞧了她一眼。米乌的年纪早该结婚了,但她依然选择为她服务,无论米乌是不是图雅太后的眼线,奈菲尔塔利都很感激她的陪伴。
奈菲尔塔利也没有藏着掖着,直接把答案告诉她:“今天伊塞诺弗列特一定会来找我。”
米乌点点头,不再发问,只开始为她收拾东西。这就是米乌的优点,奈菲尔塔利想,她是个聪明人,知道什么事该问,什么事不该问,和我的母亲全然不同。
此次南下之行,拉美西斯与伊塞诺弗列特又向南方走了一段,说是巡视酒庄,奈菲尔塔利则留在耶布。为了给她解闷,法老特地将她的家人召进行宫与她作伴——当然,只有女眷——但说实话,有些人,见,还不如不见。
有那么一瞬间,奈菲尔塔利都对自己的眼睛产生怀疑。她离乡之时,她的母亲还有着玲珑的身段和俏丽的容颜,然而应召进宫的人却是个臃肿松弛、面容苍白的老夫人。奈菲尔塔利赶忙问有没有人欺负她,然而应当是她母亲的女人轻轻拍开她的手。
“不劳大王后殿下费心。”老夫人回答,“没有人欺负我,只是我没能给你父亲——如果你还当大人是你的父亲的话——总之,我没给他他想要的。这一切都是我的错,和你没关系。”
说完,老夫人便转过头去。她们坐地极近,奈菲尔塔利能闻到她身上浓郁的香膏的味道,以及其下酸败腐朽的气息。她望着母亲,如今,母亲光鲜亮丽的也只有那一头蓬厚浓密的棕色长发。
难道我做错了吗?我是不是应该和梅莉特一起针对泰雅,而不是引诱梅莉特触怒拉美西斯?
“母亲......”
她还想说些什么,但却被老夫人无情地打断。“殿下,您没必要在我这个老人身上浪费时间。我帮不了您什么,您还是多跟你姐姐说说话吧。”
“母亲!”
大姐的惊呼没能阻止母亲的闷气。老夫人继续说:“我瞧你也早就不是处女了,却还是像个连月事都没来的小姑娘那般天真。你真以为那个伊塞诺弗列特是什么善人?她能让法老赐名,能让梅莉特失宠,总有一天,她会为了儿子的前程把矛头对准你!”
不。梅莉特的事情是我做的。奈菲尔塔利无不遗憾地想,是我打听好拉美西斯的行程,劝泰雅和孩子们一起和父亲玩闹。至于梅莉特,我的庶妹就是个沉不住气的蠢货。我只是买通她身边一两个侍女,吹吹耳旁风,她就急得不得了。拉美西斯给她几张好脸她就觉得他爱上她了?泰雅都得不到的东西,她怎么可能得到?
不过我也应该谢谢梅莉特。要不是梅莉特,我确实不知道泰雅能有多么有情有义。她居然还会给一个致力于诋毁她的妃子求情?还会心甘情愿地派自己的仆人费心费力照顾她?要知道梅莉特那年才十三岁,正是长身体的时候,没人管、冷落她六十多天,不说别的,光是衣服就要有大半穿不上。
奈菲尔塔利没有说话。大姐也拦不住她,老夫人继续喋喋不休,还是那老几套:身份、地位、王后、王储、法老......就是没有奈菲尔塔利。
她有点想笑,但是最终也没笑出来。她理解自己的母亲。母亲一直想给大人一个健康的男孩。可惜,这三十四年来,她流产了五次,在女儿离家之后,她又产下了几个男孩,不是死产就是夭折。这是个令人难过的故事。
在那喋喋不休的末尾,奈菲尔塔利只说了一句话。“你不明白,她永远都不可能是大王后。”
一个权力基于偏爱,一个权力基于制度。她们之间都很清楚这个易碎但精妙的平衡。只要她奈菲尔塔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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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活一天,伊塞诺弗列特就不可能在地位上更进一步。
奈菲尔塔利听到那声迟来的轻笑。她将自己的黑子往前进一步,吃掉面前的斥候。
二姐说的对,我属于这里。她在心里自语道。自从出嫁的那天开始,阴谋、欺诈、纷乱……这些不安就一直陪着我,以后也会如此,直到我走向坟墓——但我不愿意过那样的生活。
伊塞诺弗列特虽然没有拉美西斯的爱,但她对拉美西斯依然很特殊,更难能可贵的是,她是个聪明的怪人,除了拉美西斯,谁都能进她的眼。奈菲尔塔利很喜欢她,与其在日后碰上一群合不来的敌人,倒不如找一个合得来的盟友。
她用过早餐后不久,伊塞诺弗列特便上门了。如今她挺着肚子,身体有些笨重,走了一会儿便脸颊泛红。奈菲尔塔利不免想起她骑在马背上,与狗儿嬉戏的快活模样,觉得有些遗憾。
她主动上前扶住伊塞诺弗列特,让她不要行礼。她们两个关系好,奈菲尔塔利也强调过无数次,但伊塞诺弗列特每每都会按部就班地做一次,上前扶她进门也就成了奈菲尔塔利的习惯。
她招呼着侍女们上水、拿点心,然后让她们先下去,最后问:“你还好吧?昨晚陛下没难为你吧?”
其实这个问题完全是多此一举,因为拉美西斯向来对伊塞诺弗列特格外纵容一些(虽然奈菲尔塔利觉得那仅仅是因为她够聪明,清楚拉美西斯的底线在哪里),更重要的是,伊塞诺弗列特除了略有疲惫,总体看上去精神还可以。
但奈菲尔塔利依然这么问,因为这才是朋友应该做的事情。
“没事,不过确实把我吓了一跳。”伊塞诺弗列特探过头去,小声同她打趣道,“堂堂一国之君,竟然在窝囊和生气之间选了生窝囊气。”
奈菲尔塔利笑了。“这你可不能给陛下听到,不然他肯定不能放过你。”
“姐姐不说,他就不知道。”
“你说说孩子们的情况,我就不告诉他。”
伊塞诺弗列特同她讲了一下两个孩子在校场比武的事,又递给她一张折地整整齐齐的草纸。“这是他们给你的信。”
奈菲尔塔利不疑有他,接过放在桌上,打算等友人离开后,再品读一下孩子们的大作。接着,伊塞诺弗列特跟她谈起了一个姑娘的事。
“泰伊?”
这个名字很熟,但拉美西斯的孩子实在太多,虽然其中大多夭折,但奈菲尔塔利一时间也对不上号。
“梅莉特的女儿。”
伊塞诺弗列特这样一说,奈菲尔塔利便想起来了。梅莉特头胎流产,第二胎难产。泰伊生下来的时候十分瘦小,大多数人都觉得她也逃不过早逝的结局,没想到今年都五岁了。
“我觉得,她要是想母亲,去看看也没事。毕竟都是那么多年前的事。”伊塞诺弗列特沉吟片刻,“我打算去跟梅莉特聊一聊。姐姐,你觉得呢?”
奈菲尔塔利也不觉得这事有什么毛病。当年她让梅莉特触怒陛下,为的就是让她认清自己在拉美西斯的地位,以防以后她犯下无可挽回的错误。有泰雅这个后宫老好人在,庶妹以后过得也不会太难,只是拉美西斯的反应比她预料中的更加坚决,甚至连再也不见这种话都说的出来。
不过谁知道他现在还记不记得呢?
“......梅莉特本性不坏,要说,也只是嘴上不留情。”她微笑着,像一个大王后那样回答,“我没理由拦你。”
“好,那我今天回后宫之后就去。”伊塞诺弗列特指指桌上的信,“要不要我帮你把回信捎过去?”
哎,这世上跟儿子混成笔友的母亲,大概也只有我一个吧?
“我看一下。”
奈菲尔塔利本想拒绝的,但还是熬不过抓起桌上的草纸,展开,里面只写了一句话,却把整张纸填了个满满当当。
——我们很想你,等你有空了(这个划掉了),你一定要来找我们!
她瞧着那张纸,哭笑不得。她的两个孩子写起东西来一个比一个啰嗦,这种直白的点子出自谁之手自不用说。
“伊塞诺弗列特。”
“您可以想一想回信的内容。我就先走一步。”
被她点名的始作俑者得意地从座位上站起,临走前,顺手把白方的车移到了个很刁钻的位置。这意味着她又有一段时间要忙了。
38.不过如此
待伊塞诺弗列特出门的时候,纳胡特、韦莱特两姐弟正谈着什么,后者因拉美西斯的命令而来。法老很大方地拨给她一辆马车,叫她怎么来的就怎么回去。
“陛下待您可真好。”韦莱特挥舞马鞭,笑着同她攀谈,“他们都说陛下再怎么上火,也要给殿下您几分面子,我原本还不信,这算是见着啦!”
这话看似好听,实际危机四伏。如果拉美西斯要给她面子,他们其中一个人注定活不长了。
“是吗?”伊塞诺弗列特轻笑一声,“谁说的?”
“侍卫、侍女之间都在传。”
纳胡特开口,小声叮嘱:“韦莱特,少跟着他们乱说。”
韦莱特对姐姐的话不以为然。“大家眼睛又不瞎,都能看出来。”
如果你们再说下去,眼睛瞎不瞎我不知道,舌头八成保不住。
“陛下不是给我面子,是陛下英明睿智,不愿气撒在旁人身上。”伊塞诺弗列特告诉他,“你记住这话,以后别人胡说的时候,你不要跟,要说话,也说这个。”
韦莱特还想说什么,但纳胡特眼疾手快掐了他一把。“殿下要你说什么你就说什么,祸从口出啊,知不知道。”
“知道,知道。”韦莱特点头如啄米,“殿下要我怎么办,我就怎么办。”
伊塞诺弗列特不再言语,她知道有些事应该由纳胡特告诉弟弟。
这王宫说得好听,净是些达官显贵,但坐在王位上的拉美西斯是个实权法老,这宫里除了他以外没有其他主子,太后、王后都是附属品,更不要谈王妃了。让法老给她面子?伊塞诺弗列特还没这个资本。
前面的两姐弟一路谈天,虽然他们一个陪伴王妃,一个为法老服务,其实相见的机会不多,能够如此坐在一起聊天的时机则更少。
韦莱特本还有所顾忌,但见她没有出言阻止,便与姐姐越聊越开心。话题大都围绕着家中的弟弟妹妹,还有家中辛苦的父母。多亏纳胡特,他们的日子好过多了,再也不用满身泥浆、忍受烟雾。
“你更应该感谢殿下。”纳胡特说,“当时还是殿下写了信,叫你入了军队呢。”
“对对。殿下是最关键的。”韦莱特赶忙说,“殿下,您什么时候再给我姐姐说个好亲事呀?再等,她可就成了老姑娘了!”
纳胡特伸手打了一下他的脑袋。“怎么跟殿下说话呢?”
“没事。”
伊塞诺弗列特叹息一声。她带进宫的几个侍女,海吉成了御医,嫁给了师傅的儿子;戴瑟嫁给了前御前侍卫哈代特,凭着驯马的本事,现在管着训练军马,就剩下纳胡特和瓦德。瓦德她倒是不着急,因为她偶尔仍然需要塞莎拉的民间情报网,塞莎拉也需要有人在宫中为她收集信息、进行牟利,瓦德就是两方中间的媒介。但纳胡特就叫她有些不安。
她打趣道:“别说我了,这丫头连陛下提议的婚事都敢拒。她的婚事,哪有我插手的份?”拉美西斯曾经提过那么一嘴,给纳胡特说个亲事,但这丫头当场就跪下,说的跟求饶似的,拉美西斯就再不好多说,只夸她忠心。
“殿下!”纳胡特尖叫。
韦莱特立刻咯咯地笑起来。“瞧不出来,老姐你能耐竟大到这种地步?”于是他的脑袋又吃了一记轻拍。
他们很快就回到后宫。较为受宠的妃子住的地方比较靠前,方便法老一时兴起、前来探望。伊塞诺弗列特就是如此,梅莉特以前则住在稍后一个的位置,与她是邻居,失宠之后则搬到远处,因为是法老亲自说的,所以梅莉特再怎么不愿意也得离开。
她没有让韦莱特停在自己的宫门口,而是令他继续行进,她打算去探望梅莉特。相对于王宫,后宫更像一座小城,这里居住的不仅有法老的妃嫔、子女,还有一些高官的妻子。除此之外,还有大量仆从、教师、助产士、奶妈......这里还建有手工工坊,裁缝和银匠的主要工作地。他们的马车顺着道路前行,沿路就遇见不少行人。无论他们衣着华贵,还是打扮朴素,都要靠边、低头、行礼。入宫以来,伊塞诺弗列特始终无法从这一环节得到任何愉悦。他们尊敬的根本不是她,而是这只马车真正的主人。更重要的是,只要遇到就要行礼,不得直视,否则就是不敬。这根本算不上尊敬,只是单纯的压迫。
但她能做什么呢?泰雅尝试过令他们不要做这种事。第二天,太后便把她叫了过去,很认真地告诉她,应该保持和下人的距离。
“我知道你是个好女孩,你要怎么做,对谁好,我也从不管,但这事,没得谈。”太后的脸上没有笑容,话语缓慢,但语气坚定,“若不让他们行礼跪拜,他们又怎么能时时刻刻记住谁是主子,谁是奴婢?”
于是这事便没了下文。泰雅也没蠢到拿这事去招惹拉美西斯,图雅太后如此,拉美西斯王子和拉美西斯法老的看法大概也没什么变化。
在纳胡特的指引下,韦莱特将马车停在宫门前,又与姐姐一左一右将她扶下。她环顾四周,这里就如同她从前来时那般冷清,门口、院落,都没什么人。梅莉特的地位不同以往,照理讲,她应与其他妃嫔同住,不过在宫廷混的人向来都一个赛一个的人精,当日拉美西斯发了大火,严声命令她滚开,之后就是挪宫。
他们觉得这样能讨受宠妃嫔们的欢心,但只给伊塞诺弗列特带来更多的麻烦。
梅莉特只是不受法老待见,又不是直接去世了,就凭她的出身,只要梅莉特没犯什么关键性错误,王室就得养她一辈子。现在太后只是名义上撒手不管,梅莉特要真出什么差池,最先被问责的便是伊塞诺弗列特。好的是,现在裁缝、银匠、御医都有她的人,她本人也不止一次叮嘱厨房,要求他们严格按照规定执行,若是抓到偷奸耍滑,一律严惩。如今,梅莉特这里只是看着冷清,吃喝都不愁,就是位置偏了点,少有人来走动。
“韦莱特,你辛苦,先回去复命吧。我和这位妹妹聊,还不知道聊到什么时候呢。”
青年侍卫连连摇头。“不不不,陛下是让我送您回宫。这不是您的宫殿,您身子又不方便,天太热,总不能让我老姐再去请人吧?您进去,我在这儿等着。”
这孩子虽然不懂那些弯弯绕绕,但人还算机灵。伊塞诺弗列特也没再多说什么,只让他找个阴凉地,一会儿差人给他送些喝的来。韦莱特欢快地应了,驱着马,躲进前方的阴凉地里。
伊塞诺弗列特走进庭院,迎面遇到端着水盆的侍女。她叫希奈蒂,是跟着梅莉特北上的侍女。对方见到她愣了一下,但立刻跪下。
伊塞诺弗列特向来看不得别人头都要垂在地上的模样,赶快叫她起来。“不必多礼,起来吧。”
“谢殿下,”希奈蒂站起来,但头依然低低的——她的性格与梅莉特正相反,做什么事都讲求一个“规矩”,“没想到殿下会来,屋里乱的很。您不如先在树荫下坐坐,我去叫小姐过来。”
伊塞诺弗列特向她指的方向瞧去,果然,庭院的一角有大片树荫,摆着一个木制的躺椅,上面还铺着布料,虽然没有多么华贵,但胜在舒适。”
“我才收拾的,很干净。”希奈蒂说,“您要是介意,我为您换个新的坐垫。”
“不用。你带着纳胡特去拿杯水,陛下的侍卫还在外面等着。”
“好,请跟我来。”
两人一前一后,拐进建筑物内,而伊塞诺弗列特坐在躺椅上,透着绿叶的缝隙,观察天空。
她刚来这个时代既不会读,也不会写,离聋哑人仅差一步。学习之余,她就喜欢用这样的发呆消磨时光,然后母亲里赛亚就会和她坐在一起,吉古利会为她们送来花朵,内贝特则负责终结兄长的话头,偶尔,努尔大人也会过来聊几句。
现在想起来,好像都能被归类为前尘种种了。
拉美西斯登基之时曾允诺后妃家人进宫探望,努尔大人一家都来了(奈菲尔塔利只有大姐进宫),伊塞诺弗列特知道,那应是他们此生的最后一面。
她送走了家人,唯独叫下内贝特。他现在虽然也在王宫中当值,做书记官,北方的城市改建也有他设计、监工的,但伊塞诺弗列特其实没见过他几次。她独独留下他,是因为内贝特是他们家离拉美西斯最近的人(胜过她,因为后宫的女人都跟衣服没什么两样),她说的话,内贝特能听懂。
“以后,无论我在宫里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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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事,你们都不能问、不能管……你就当没我这个姐姐,一切以国事为重。”
内贝特还想说什么。伊塞诺弗列特直接背过身去,她不忍心再看弟弟的表情,也怕自己会真的反悔。
拉美西斯是个纯粹的政治机器。阿蒙瓦苏是塞提法老的老书记官,专管粮食供给,女儿还是塞提的妃嫔,有一个男孩,但拉美西斯登基第一件事就是倒算,罗列一堆阿蒙瓦苏在职牟利的证据,说惩就惩,大臣们、亲弟弟、老妃嫔围着劝,最后阿蒙瓦苏才保住一条命(但丢了手和家产)。
现在她的弟弟们在拉美西斯眼里还算得脸,若是学阿蒙瓦苏,还不知道日后落得何种下场。他的重视在他的权位面前不值一提,梅莉特不过是讲了几句皇子的坏话就惹得他大怒,要是后妃插手立嗣和官员任用,又牵扯上贪污,会落得什么结局,伊塞诺弗列特都不敢想。
时至今日,她也记得那一声“伊塞诺弗列特殿下”,最初还会在心上留下钝痛,现在却没有什么感触。
没过一会儿,梅莉特便走了出来。她没有行礼,只低头说了一声殿下,便坐在一边。这是伊塞诺弗列特三年来第一次亲眼见到她。梅莉特身量比她小,长了一张微圆的脸,怎么看都还是个小姑娘。
伊塞诺弗列特也知道她直来直去的脾性,她们的关系又不足以支持她们寒暄。她单刀直入,道:“泰伊是个好女孩,你应该见见她。”
“但她不应该见我。”梅莉特硬邦邦地回答,“法老不喜欢我,如果让他想起泰伊是我的女儿,一定会也讨厌她。”
那你高估拉美西斯的情商和记性了。他连住在前面的妃子名字都能叫错,指定把你抛到九霄云外了。
她叹息一声。“这几年,后宫又有了好几位公主,只可惜不少都夭折。陛下再怎么样也是父亲,一个个女儿早早离他而去,他怎能熟视无睹?不过都是躲着而已。如今他国事繁忙,来后宫也来的少些,更不要说去看孩子了。泰伊是个好女孩,人见人爱,我看了也喜欢,但我终究不是她的亲娘,有些事只能心里着急。”
“我讨厌你,也讨厌我的姐姐。”梅莉特冷笑一声,“你们一个道貌岸然,一个纯洁无瑕,但我知道你们都是狼心狗肺。进了宫不做人上人做什么?我不怕你们,也知道我没法轻易夺取你们的性命,但我知道怎么让你们过得比死还难受。”
或许我来错了。伊塞诺弗列特本以为这三年足以让梅莉特看清楚她曾选的道路,但梅莉特依然自说自话。
忽然,梅莉特转过头,瞪着她,泪眼婆娑、怒火冲天。“你毁了我!”她控诉道,“你现在居然让我相信,我的所思所想都是错的!”
她在对自己生气。梅莉特今年才十六岁,如果放到二十一世纪,她应该上学,而不是当个母亲。伊塞诺弗列特思索一番,还是打算包容这个姑娘,她其实也没做什么坏事。
“其实倒也没错,进了军队自然要打胜仗、争军功,当了书记官自然应为陛下尽心竭力、分忧解惑。不甘于人后,渴望步步高升本就是人之常情,但可惜,我们争来争去,付出的不少,得到的却不多,争得就是吃的好点、打扮的好点。”
梅莉特嘀咕道:“我看您也没比我打扮得好看多少。”
这倒是大实话。按照规矩,伊塞诺弗列特和其他的妃嫔吃穿用度都是同样规制,她有些什么好的,基本上都是顺拉美西斯和拉美西斯赏的玩意儿。她在王宫的住所,里面全是拉美西斯喜欢的东西,字面意义上的金碧辉煌,伊塞诺弗列特都愁得住,也不知道拉美西斯怎么会喜欢金子打的椅子。
说白了,拉美西斯就是把中意的女人当成容器,然后不住地往里填充他喜欢的要素。
“就如你所见,就算当宠妃,也不过如此。”
“那,这宫里的生活还不如宫外咯?”
“宫里宫外有什么分别?难道宫外过得好的人就个个正直不阿了?”
何知宁说着,抬起头。烈日凌空,光芒璀璨,熄灭星辰,恰似这时代无情的规则,悄然主宰着万物的起落与兴衰。
宫里确实有着这时代最顶尖的荣华富贵,但宫外有她更想要的东西——自由。
39.时机
摩西有些犹豫不决。
如今,他的同胞不再对他的预言提出异议,但摩西知道,他们的心中仍有疑虑。
神认为,这根源于他们受的苦还不够多,不够重,不足以让他们迈出应走的那一步。
摩西不完全认可这种说法。
拉美西斯从担任摄政王,至登基以来,所思所行都贯彻塞提法老的政策,以内政为主,以积蓄实力为要,中心政策即是城市建设。十几年来,北方诸城经过改建,除了排水外,很重要的是在地方设置专门的废物处理部门。如今的凯美特北方已经很少能见到污秽遍地的景象,就连奴隶也不必居住在跳蚤的窝里。整洁干净的街道和码头顺着商人与使臣的嘴巴已经传遍各国,不光是小的属国,更有赫梯、亚述这样的大国对凯美特的城市规划政策展现出兴趣。可以说,在这片区域有限的土地上,人们再也找不到比这里更加舒适宜居的国度。
摩西比他的神要实际很多。有地方住、有东西吃、闲来还能聊天玩闹。说白了,人活着就为了这么点事,当这些需求被满足的时候,神都是次要选项。
如果要说还有什么让他的同胞有所不满的,大概就是凯美特的社会风气。这里的人都以自己的传统为傲,加上之前喜克索斯人的入侵,对他们这些外表格格不入、不愿意放弃自己信仰的外国人有着天然排斥。这让他的同胞很难在凯美特从事体面的工作,即便是摩西的推荐,拉美西斯也时常以各种理由搁置。
不过摩西觉得要说神的笑话还是泰雅在行,因为她打心底里就不信任何神,而如今凯美特的成就也跟他们的神毫无关系。
说实话,摩西有点羡慕她身上那股犀利劲,但现在,他则因为伊塞诺弗列特的智慧而困扰,因为当他们彻底地不在一条战线上的时候,她甚至只是无意之间就成了他的心病。
摩西了解拉美西斯。在他的同胞离境这件事上,他从没对拉美西斯抱有期待。时光的淘洗已经让他的义兄从一个小王子变成高高在上的法老。他不仅傲慢,更自认聪慧,但其实他脑袋里想的事情都不难猜到。
世上所有的君主期待的只有一件事:臣服。凯美特当今的陛下也不例外。
拉美西斯所做的一切看似是在休养生息,他的目光却一直放在北方诸国的动向上,只要赫梯内部有什么风吹草动,拉美西斯便会瞅准时机,征调军队北上,完成前几任法老为之奋斗的伟业。
从赫梯王室尔虞我诈的传统来看,摩西认为属于拉美西斯的机会并不会太晚。那时,就是他与他的同胞出逃的时机。
然而,在那之前,摩西一定要想办法让他的同胞们看清拉美西斯的真面目。他绝非如今人们所认为的仁慈能干的君主,从他处理后宫的态度就能看出,拉美西斯与他的祖辈没有本质区别:比起忠告,他更喜欢血液与美酒;比起诚恳,他更中意吹捧与欢呼。他做出昏头事只是时间问题。
摩西等不了那么久,他选择对他吐露“神的告诫”只为引爆他的怒火。当拉美西斯怒火中烧之时,他的理智就像一块脆弱的蜡,冲动会立刻占据他的内心,让他做出恐怖的决断。或许等他再找一只思想的火烛,他会意识到自己的错误,但他的自傲与位置决不允许他承认自己的错误。
摩西大概会死,但这就是他想要做的,哪怕他的神不住地劝告,他还是这么做了。拉美西斯和他的国家绝非是他们期望的天地。
“凯美特是一眼就望到头的国家。”
说这话的人,如今已经是法老的王妃。摩西不否认自己曾对她动过心,甚至打算带她离开这个地方。如今,恐惧早已战胜年少的悸动。他实在惧怕她的尖锐,每当他意识到他没法否认她说的话的时候,恐惧便会增加一分。
“换句话来说,上限极低。沙子既不能换成金子,也不能当麦子吃,偏偏是这鬼地方最不缺的东西。全国上下只能靠一条河流维持生计,只要尼罗河水量减少,一定会爆发灾害,粮食减产还能靠着粮仓和国家调度予以缓解,麻烦的是之后的事:蝗虫过境、水体污染、蚊蝇肆虐、瘟疫纵横......运气足够好的话,我们就能看到法老被石头砸穿的脑袋挂在城墙上了。”
摩西至今也记得她幽默到残酷的发言,也记得她的提议,问问神明怎么搞定凯美特的固有问题。
他问了,而神的回答是沉默。
“那就是解决不了咯。”那姑娘呵呵一笑,“那我就给你个建议吧,往北走,然后不论是往东还是往西,总能找个比这里好的地方。”
就是在那个时候,神告诉了赐予他们的应许之地——迦南,流着奶和蜜的土地。他把这件事告诉了她,然后,泰雅的脸上露出古怪的笑容。
“那挺不错的。”她回答,并真诚地反问,“奶和蜜要从哪里淌下来?总不会是神对一个残酷女人的惩罚吧?比如她眼睁睁看到家人死亡却从未掉过一滴眼泪这种理由。”
她总喜欢把自己的嘲讽包进蜜糖里,而当她不那么做的时候,就意味着她觉得对方说的话很荒谬。摩西没有生气,他也知道这个形容经不起推敲,他只是真诚地希望自己的同胞能够摆脱凯美特,走向幸福快乐的国度。
他无法拯救世人,但最起码,能为同胞开辟道路。
只不过这条道路并未按照他所期待的那般发展。顺利的只有第一个晚上。
如他所愿,随着他的叙述,拉美西斯的笑容先是僵硬,然后消失,紧接着,眉弓压低,嘴角下移,最后,法老将手中的酒杯重重地摁在桌面上,叫人进来把酒菜收走,然后命令他和桌上的玩意儿一起滚出去。
令法老动怒的目的已经实现,摩西便退了出去。他知道法老们的习性,他们要当面暴怒、训斥,说明这事还有转圜的余地,要走高高拿起轻轻放下的路子,而当他们选择克制、怒而不发,才是他们真正打算动手的时候。
对拉美西斯来说,始终不能溶于凯美特文化的外乡人本就不具有特别重的战略价值。就算他碍于旧情,不希望向义弟动手,过不了多久,也会拿这群刺头开刀、泄愤。
摩西信心满满,出了王宫,回到家,静等事态发展。
结果,他等了三天,等来了法老的传召。摩西本做好自己竖着进去横着出来,顺便丢个身体部件的准备,然而,法老只是对他的“忠告”表示感谢,于是,摩西站着走出来,带着法老的赏赐。
他想不明白,但神告诉他,是伊塞诺弗列特,当晚,拉美西斯见了她。
理所应当的答案。国家的船向来从上头开始漏水,而伊塞诺弗列特这种人正是数一数二的裱糊匠。之前的库施叛乱也是如此。
平乱的过程并非官方宣传的那般顺利,库施的反抗相当顽强,战事持续了几个月,甚至送走了塞提法老。拉美西斯本来相当生气,处死了领袖后仍然不满足,甚至打算严惩战俘、将库施参与叛乱的人变为奴隶,用压迫和恐惧保证库施永不背叛。
摩西百般劝阻,但无甚作用。好像别人越反对,拉美西斯就越要这么做,以彰显自己的威严,但好在,他还没有草率到命令维西尔立刻发布政令。这让事情仍有转圜之机,别人或许做不到,但有一个人可以。
那时,伊塞诺弗列特还叫泰雅。她去见了拉美西斯,带着她酿造的酒水。次日,拉美西斯便召集诸位重臣与自家兄弟共享美酒,摩西作为义弟也列入其中。那种酒的色泽透明清亮,香料与酒香完美的混在一起,辣中带甜,与啤酒掺在一起更是有着浓厚的麦芽香气,而且随着原料的变更,还有不同的口味。在一声声赞美下,法老宣布将针对库施的严惩政策更改为集中建造酿酒厂,生产的美酒一部分给予王室及朝中重臣享用,更多的则用于国家贸易。
此项政策对凯美特来说可谓石破天惊。凯美特的发展以苦耕为基础,虽然存在贸易,但规模很小,形式也很单一,只要还是以物易物。
而且效果也立竿见影。
对内,库施作为酒液的产原地,需要将本地所产的大麦、小麦投入到酿酒的工程里。如此,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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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所需的粮食就会产生缺口,唯有凯美特中央安排物资调配才能不足。一方面,库施的贵族可以获取财富,另一方面,中央则通过粮食与军事的双重压力加固对库施的控制。
对外,这种特别的酒水立刻在诸国王室流行开来。由于凯美特垄断制法,他国只能用金银财宝来换取酒水——他们甚至称这种酒液为“金酒”——凯美特不费一兵一卒就可以从他国国王的口袋里掏金子。就目前而言,赫梯与亚述对金酒配方的兴趣甚至与对凯美特战略部署的兴趣持平,但库施的民族都皮肤黝黑,外乡人很容易被认出,两国派出的间谍不是被拒之门外,就是被迅速逮捕。
这项政策很快成为拉美西斯法老功绩的一部分,但摩西知道,这种方案不是一个长居宫中的阔少能想出来的,事情的关键依然在于泰雅,在于那个不属于这个时代的灵魂。
只要她还存在,就会阻止拉美西斯做蠢事。摩西需要进一步思考,制造一个泰雅必须支持拉美西斯的情形。神给了他启示,但除非万不得已,他不想那么做。
“有个人想见你。”
摩西抬起头。来人名叫巴鲁克,还是个少年人,嘴角在跟作为陶工的父亲学习烧罐子。他的胸膛、衣物到处都是泥巴,头巾由破布制成,露出的双眼透着疲惫,但他的双眼依然包含希望。巴鲁克是支持他的人,他不愿意放弃自己的信仰,也深知凯美特不会真正地接纳他们。巴鲁克未必相信奶与蜜的承诺,但他确实向往着真正属于他们的国度。
“是谁?”
“是个制砖工。”巴鲁克回答,制陶比制砖的工作好些,但没好到哪里去,“但我敢说,他其实是个赫梯人。”
赫梯的间谍。他们经常混进凯美特的社会底层,不过拉美西斯法老似乎在筹划进行更加细致的户口统计工作,想必间谍的工作也不大好干。
“为什么这么说?”
巴鲁克耸耸肩。“间谍都那样,他们专注于自己的本职工作,到处打听事情,而且他走路的姿势一点也不像个快被生活压垮的老百姓。如果他不是混到我们这边,而是混进本地人那里,早就被怀疑、举报了。”
间谍的业务水准没有那么次。摩西觉得这只是因为巴鲁克格外聪明。“是你告诉他我在这里的,对不对?”
“确切来说,我是不经意告诉他的。”巴鲁克笑道,“他装作很信仰我们的神的模样,还对你的预言很感兴趣,所以他就想见见您。”
“我们应该把他交给法老。”
“法老没时间处理这种小喽啰。”忽然,巴鲁克双眼发直,毫无生气地盯着他,平静地说,“我们需要这个间谍,你知道的。”
摩西一愣。“你是谁?”
“如果我想的话,我可以是任何人......这个时候就不能挑三拣四了。”操纵巴鲁克的存在先是嘀咕,然后朗声告诉他,“其他的灾祸已经几乎没有实现的条件,我告诉过你,现在能实现的只有最后的灾祸,既然你不想承担骂名,那就需要找只替罪羊。”
“您是......”
祂直接打断他的话。“那个女孩比我想象中的还要难对付,但我不能在这个时代杀了她。摩西,但愿你不要比我想象中的还要蠢。重新找个先知很麻烦,但不代表行不通,别逼我那么做。”
摩西不在乎自己的生死,但他知道,如果自己死了,自己的妻子恐怕也没有好结果。西坡拉,勇敢又聪明的女性,她的腹中甚至还有他的孩子。摩西想要给面前的神来一拳,用尽力气,把怒火和痛苦全部还给祂,但他没有那么做,他不能那么做。
“放过巴鲁克,我会见那个赫梯人。”
他沉默地看着巴鲁克的眼睛又恢复神采。
“不好意思,我走神了。”少年讪笑道,“我们说到哪里来着?”
“说到那个制陶匠或许是个赫梯人。”
“对对。我觉得他是!”
摩西看着他脸上明媚的笑容,叹了口气,说:“先让他进来吧。”
40.表演
法老在上,众人跪拜,装模作样,歌舞升平。王家宴会,一如既往。
伊塞诺弗列特不喜欢聚会,平常照看孩子、会见嫔妃、应付拉美西斯已经令她心力交瘁,王家聚餐上需要她应付的人则更多。
社交面具太厚,人就会感到疲累,继而产生诡异的错觉。伊塞诺弗列特照例喝着汤,听着歌,偶尔附和一下拉美西斯的话,感觉被烛火照耀的一切都散着琥珀的颜色,而她正是凝固于其中的昆虫。
如果继续想下去,这种微妙的感想就会没完没了。
伊塞诺弗列特调整了一下姿势,将注意力放在面前的浓汤上。从二十一世纪的衡量标准来说,这个时代的菜品就算做到极致也算不上绝品,其原因显而易见,没有醋,没有酱油,没有味精,没有耗油。事实上,醋和酱油的制法并不难,但凯美特气候炎热,在这个没有添加剂的时代想要长期存储简直痴人说梦。味精倒可以长期存储,但它的主要成分是谷氨酸钠,最初从海带中提取——她去哪找海带——当然,从理论上来说也可以从小麦中提取,但工序复杂,需要在面筋中加入盐酸、不断加热,然后加入碱性物质进行中和,最后对得到的溶液进行加热蒸馏,等到出现晶膜再通风自然冷却,析出的结晶就是谷氨酸钠。
想也知道,这跟造纸术的复现根本不是一个难度。在谨慎地思考过后,她在调味品的研究上画了一个大大的叉。
她喝了一口肉汤,洋葱和香料混在一起的味道其实不赖,牛肉也是现取的,不是肉干。说实话,比二十一世纪的预制菜香,显然,科技发展带来的也不全是好事。
无论什么时候,肉香都会给人类带来快乐。何知宁想,哦,对,素食主义者和极端动物保护主义者除外,但我不是,我会因为这事感到开心。
伊塞诺弗列特晚饭吃得很少,如果不是肚腹里还有一个生命,她大概只会咽两口麦粥了事。她很快喝完面前的汤,然后拿起水果。今晚她不是主角,她也没有在这种时候打破规矩的意思,尤其是这次王家宴会实际上是由她安排的——当然,经过了大王后和太后的双重审核,她还没有蠢到要一个人抗住风险。
她抬起头,向上望去,坐在更上方的是图雅太后和大王后奈菲尔塔利,然后是皇次子、皇三子和皇四子,再往上是皇长子,最后,也是坐在最高位的是法老。
就像她所想的,拉美西斯将他的全部注意力放到自己的儿子身上,而那其中的绝大多数又安在皇长子身上,因为拉美西斯决意将他作为王储培养,并且坚定不移地把他抬到那个位置上。
合理的决断。
凯美特需要一位英武又不乏仁义与残酷的君主,而按照传统,令年岁最长的王子作为王储是最为理性的选择,更何况这个孩子还是从大王后的肚子里掉出来的,阿蒙荷科普塞夫毫无疑问是最完美、最正确的选择。
基于以上考虑,伊塞诺弗列特完全不明白拉美西斯为什么要提前三天特地跑过来同她致歉。他的行为和她的回答只能加深他的愧疚感和她的工作量,伊塞诺弗列特由衷地希望他明白这点。
好在法老在绝大多数时候还算清醒。他没有表现出太大的倾向性(事实上,她不认为拉美西斯喜欢任何一个孩子,他对孩子的兴趣并不高于他对自身荣耀的热情),其他的王子也得到应有的待遇。
皇次子与皇三子被送到军队,日后作为统帅辅佐自己的大哥,以及王储预备役(毕竟阿蒙荷科普塞夫年纪还小)。皇四子卡伊姆瓦赛特则跟随法老的维西尔学习,并跟随父亲出入祭祀场合,因为他在数学和建筑上表现了相当的兴趣,拉美西斯觉得没有把修缮神庙的工作交给自己亲儿子更妥当的措施了。
合理。伊塞诺弗列特由衷地认可他的决定,但把这场宴会的策划当成对她识相的赏赐还是算了。她对后宫的财物和人事更有兴趣,对国家的风向、诸国之间的争斗和真正彰显自身才华的兴趣则更大——她觉得自己应该能在这片土地施展拳脚,官方机构大都保守惰性,坐在上面的都是难死的乌龟,凯美特也不例外——但以上兴趣加起来也敌不过她对自由的渴望。
然而......
她抚了抚隆起的腹肚。那里面有一个新的生命,再过四个七天,这个新生儿就可以准备降生了。
伊塞诺弗列特知道自己必须要尽自己的责任。
责任。她日益觉得这个词听上去很麻烦,就和数学作业一样。
何知宁觉得自己有产前抑郁症的征兆。
或许我应该请个假,把手上这些麻烦事抛给太后和奈菲尔塔利。
伊塞诺弗列特想着,借口胎儿在踢自己,提前离场休息。法老当然同意了。
紧接着开口的是阿蒙荷科普塞夫。“父王,夜里路难走,我送送王妃殿下,接着回来。”
法老有些意外,但经过他的默许,他孩子的童年都由伊塞诺弗列特一手操办,所以法老很快同意。
伊塞诺弗列特迅速扫了一眼在场众人的神情。图雅太后低着头,没说什么。奈菲尔塔利的脸上也没有什么愤懑之色,相反,大王后好像对儿子的决定相当满意——啊,八成是她的主意。
显然,阿蒙荷科普塞夫有话要对她说,所以伊塞诺弗列特用眼神制止了自己的亲生儿女,回应她的当然是不悦的目光,但他们都乖乖闭着嘴。最后提前离场的只有她和阿蒙荷科普塞夫。
她居住的地点与开办宴会的宫殿相距不远,步行即可,而且如果皇长子想要说什么,步行才有谈话的空间。
“我没想到父王会让我当王储。”这个青年喝了些酒,脸颊微红,看似是借着酒劲跟她说这话,但伊塞诺弗列特敢打赌他还醒着,“真的,我以为他会选王弟,毕竟,他和父王有着同一个名字,而且,他也比我强壮。”
“你就是王储的最佳人选。”然后伊塞诺弗列特简单地为他列举理由,“首先,你有四个叫拉美西斯的弟弟,遗憾的是当中只有一个活到现在。日后,会有更多人叫那个名字,愿诸神保佑他们能平安长大。其次,强壮的人能上战场,却不一定是统治国家的好手。最重要的是,陛下觉得你可以,你就是可以。”
“这样……”这番言论并未令王储知足。他比他的父亲要难应付一点,“其实,我听宫里老人说过以前的故事。”
“梅里涅特王妃和她的孩子。”
但他修行还不够,被她直接点破后,脸上有些局促。
“……是的。”他说,“当然,您跟那些罪人是不一样的,只是那些故事听上去实在耸人听闻……我可不相信我的弟弟们会做出伤害我的事情。”
“你还是没听懂我在说什么。”伊塞诺弗列特点出,“梅里涅特和她的儿子,还有他们的臣下最大的罪孽是背叛了先王。换句话来说,阿蒙荷科普塞夫……”
她直视皇长子,没漏掉对方漂移的眼神。他终究还是个孩子。
“你在质疑我与我的子女对陛下的忠诚。”
皇长子立刻向她致以歉意,伊塞诺弗列特自然也给他台阶下,更重要的是,她其实没什么精力再去应付这个少年。
不对劲。
皇子要同她说些悄悄话,于是拒绝了门口侍卫的跟随,跟着他们的只有随她一同赴宴的纳胡特。
明月高悬,天色已晚,但四周确实太过安静。当他们都归于沉默的时候,她能听到的只有他们的脚步声。
虽然侍卫们大都负责保护宴会现场,但其实王家宴会也只有法老的儿女和重要的嫔妃才能参加,按理来说,附近应该有侍卫在巡逻,但他们走了一阵,除了最初的两个,伊塞诺弗列特没有见到哪怕一个守卫。
再向前就是花园,穿过那里,再前面一些就是她的居所。
“……等一下。”
其他两人也跟着伊塞诺弗列特一同止住步伐。
“怎么了?”皇子有些疑惑。
伊塞诺弗列特没有回答他。晚风袭来,树木沙沙作响,月光下的影子轻轻摇曳……
影子。
虽然只有一瞬间,但在那树叶与灌木的影子之间,有一个格外突兀的轮廓。
伊塞诺弗列特没有后退,如果这时候她表现出什么特别的异常,那才坏事。
“纳胡特。”她说。
“是,殿下。”
“有点冷,把披风给我。”
纳胡特不明所以,但依然将怀中的白色披风递给她——特质的高档货,又轻又软,而且薄,并且吸水。伊塞诺弗列特用余光瞟了一眼自己与水缸的距离,浇花用,大概三天灌满一次,昨天才灌过,现在里面应该有不少水。
快的话,三步。慢的话,六步。
交接之后,伊塞诺弗列特告诉她:“我好像有一个手镯落在陛下那里了,你去拿回来吧。”
“什……?”纳胡特本想追问,但看到她的口型后,立刻全身僵硬。她点点头,脖子像缺了油的机械臂,钝感十足,“是,我、我现在就去。”
她依然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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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了最低限度的理智,没有立刻选择狂奔,而是镇定自若地向前,但在纳胡特走出三步之后,一抹亮光在伊塞诺弗列特的余光中出现。紧接着,一阵破空声袭来。
她也顾不得自己笨重的身躯,狠狠地将少年撞向一边。有什么东西擦着她的肩膀一闪而过。伊塞诺弗列特一摸,指尖上全是红色的液体,大概是弓箭划破了她的肩膀,肾上腺素令她暂时感受不到疼痛。
“殿下……!”
纳胡特回了下头,想要回身,被她瞪了一眼,立刻拔腿狂奔。
一边的皇长子也立刻反应过来,拔出腰间的佩剑,警戒着前方的敌人,要求对方快些从草丛和树木间走出来。
但凡是个脑袋正常的人都不会听谋杀对象的絮叨,更遑论对方是个有备而来的刺客。
伊塞诺弗列特轻轻向水缸的方向挪动了两步,为了照顾刺客的心情和她的大肚子,她不得不放缓自己的动作,所以距离比预想中的远。
好在来人的脑袋真的有什么问题,凯美特王储的面子居然真的对他有用。一个男人显出身形,好像黑暗就是他的温床,就连天上的月亮都听不见他的响声。他背上背着弓,腰上挎着剑,轻装上阵,衣服只有缠腰布。伊塞诺弗列特注意到他的鞋子很特别,鞋尖宛如月牙——赫梯的款式。
他是个赫梯人?
虽然天暗,但伊塞诺弗列特依然能接着月光勾勒出此人的面容。刺客确实比凯美特的平民白一些,但不多。
更重要的是,上一次赫梯与凯美特产生大规模正面冲突是好几个法老以前的事。那场战斗给赫梯带去了瘟疫,让他们对付好一阵子。回过头来,他们的西边和北边都在着火,后日谈一直连载到今天。
为什么赫梯要在南边放火?南方属国的忠诚本就跟奶与蜜的承诺一样不可靠。伊塞诺弗列特想不明白赫梯此举的理由。
这个世界终于疯了?还是说赫梯代替凯美特成为了被千面之神迫害的幸运儿?
现在不是考虑这些的时候。来人非常强壮,虽然高度有限,但横向出色,肌肉密度让身高成为不值一提的小问题。伊塞诺弗列特敢说,就算他不用手里那把剑,他只用双手也能把青少年的脑袋捏爆(从眼睛,然后发生的事情就不能讲了)。
她继续向水缸靠近。这次,她只迈出一步,后脚跟上的瞬间。男人加速冲刺,强烈的压迫感扑面而来,他没有搭理更好对付的伊塞诺弗列特,直直地朝着皇子袭去。
刺客扬起手臂,被月亮照得发亮的利刃落向皇子的左肩。王子提剑格挡,力量的差距让他的手臂发抖。见王子没有被立刻撂倒,那人提剑再挥。
伊塞诺弗列特怕会出事,放弃沾水增强威力的想法,转而将布匹拿在右手一挥,力道如急水般划过布料,外衫顿时挺得笔直,接着一刺,布鞭鞭尾啪地抽在来人的右脸上。
刺客嚎叫着踉跄一步,剑也不稳,皇子瞅准时机,将他的剑拨开,向对方的胸口攻去。
“留活口!”
经她提醒,皇子的剑转而砍向对方的右手肘。青少年的力气不够,剑刃落在地上,但敌人的手肘还连在伤口上,要掉不掉,只是看着就知道疼得要死。
但那个刺客就跟一个木偶一样,一句话都不说。哪怕皇子用剑指着他的脖颈,他也不发一语。
伊塞诺弗列特也想把他扣起来,但肾上腺素的效果快过了,下腹部正隐隐作痛。于是她只能靠着柱子站着,直抽冷气。
很快,人声涌动,火光与脚步乱成一片。拉美西斯法老跑在最前面。她看见了,身后的刺客也看见了,所以那人终于开口,就像完成今夜的最后一个任务一样。他抽出腰间的匕首,高呼了一句话,结果了自己的生命。
伊塞诺弗列特看着那个刺客,即便是死了,他也没有闭上双眼。那对璀璨的银白色双瞳逐渐褪色,最终回归黯淡虚无的黝黑。
她有的是时间思考这其中的问题,但不是现在。
拉美西斯法老先是照看了一下他的儿子,然后才扑到她面前。“伊塞诺弗列特!你怎么样?有没有哪里伤到?”
在他前面,有纳胡特和奈菲尔塔利在她身边问了个彻底(图雅太后好像觉得太晚,在他们后面也告退离席,没人去打扰那位老人家),而她的回答一如既往。
伤是没伤到。
伊塞诺弗列特被侍女们搀扶着,感觉自己的双腿之间有液体流出,于是她很平静地告诉他。
“孩子要出来了。”
41.谎言之日
拉美西斯感觉自己的身体就像一口大锅,肺腑和腹腔全都搅在一起,让他头脑发热、牙关发紧。
他的护卫正战战兢兢地向他汇报调查的结果。后宫的侍卫死了五个,都是被一刀割喉。意料之中的话,光看那杂种割开自己喉咙的样子就知道他有多么精于此道了。
在讲到其他地方的时候,对方有些踌躇。“陛下,或许,我们应该......”
拉美西斯知道他在说什么。哀鸣的人不止有他的伊塞诺弗列特,还有助产士、侍女和御医,区别只在于后者还能来回跑。充斥着鲜血的房间从不是处理政务的好地方,但他终有一日会在血肉缭绕的原野上指挥战斗,相比于后者,现在的处境仅是小事。更重要的是,后宫出现刺客已经是一件离谱至极的事情,如果这个时候他再离开,他的威望要往哪里搁?
“继续说。”
“是!”护卫把自己的头颅低的更深,“我们检查了他的身体,他没带什么东西,但他的鞋和剑都来源于赫梯。恐怕,他是个来自赫梯的间谍。”
拉美西斯记得那把剑,弯曲如镰,刺目如月,轻如晚风,也没有那么轻,但比凯美特的青铜剑轻得多——无论从材质上看,还是从形制来想,它都是赫梯的货。
更重要的是,他见势不妙、畏罪自杀之前高呼了一句赫梯话,翻译过来是“穆尔什里万岁”。
穆尔什里,当今赫梯的帝王。他曾以为他是一只在王座上死不了的乌龟,现在来看,他和他的父亲一样,都是该死的毒蛇。
想到这里,他的内脏搅动地更加厉害,如果穆尔什里在他面前,他会毫不犹豫地割下他的脑袋,剥去血肉只剩头骨,然后镀上金子,送还赫梯——他不就喜欢这个吗?
“陛下,关于他此行的目的,我们还发现了这个。”护卫说着,将一只泥块呈递上来。那只是一个小块,比面包大不了多少,不过也用不着多大的东西,上面只写着一个单词,赫梯语的“第一个儿子”。
他要我的长子。
为王者不应令他人知晓君王喜怒,否则就会受制于人。
他要我的长子。
他脑袋里的声音又重复了一遍。拉美西斯知道自己的表情一定非常难看,但他无暇他顾。赫梯敢这样在他的眼皮底子下耍把戏,叫他怎能不愤怒?
终于,里间的哀鸣逐渐消失。在伊塞诺弗列特那凄惨又隐忍的哀叫消弥的瞬间,拉美西斯站了起来。接着,一名御医抱着一只小亚麻布包走出来。他的神情中没有喜悦,唯有悲切。
御医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小王子,小王子已经……”
对此,拉美西斯早有准备。那群御医一遍又一遍在他的耳边诉说,他们从未见过早产四周还能活下来的孩子,拉美西斯从未期待过奇迹的发生,但他仍然为这个注定死去的儿子感到可惜。照以往的经验,伊塞诺弗列特的孩子不是格外勇武,就是格外聪慧,然而,他转念一想,或许这个儿子死了比活着有用。
“为他准备丧事吧。”
他沉痛地说完,然后挥挥手。匍匐在地上的御医立刻站起,脚底抹油,迅速离开他的视野。
拉美西斯抬脚,笔直向前,穿过人群,没人敢拦他。他第一次觉得伊塞诺弗列特的卧室如此狭小,好像刮了场血雨,到处都是令人不适的腥味和潮湿感。这里就像打过一场恶仗,他都不知道往哪里下脚。
最后,他停在床前。伊塞诺弗列特躺在那里,面色苍白、满头大汗、双眸紧闭,就像是个才从河里捞出来的人。
“陛下,她太累了。”
奈菲尔塔利开口,她们的关系很好,在生产的时候总会互相陪伴。这次也不例外。大王后始终陪伴在他的妹妹身边,拉美西斯对此很满意。
王后继续说:“或许伊塞诺弗列特想睡一会儿。”
“我知道。”他回,“她用肚子里的孩子换了王储。我总得看看她。”
王后没再说话。床褥上的妃子睁开眼睛,眼神飘忽不定,最终落在他的身上。“陛下。”
她笑得比哭还难看,也没有之前那种令人心惊胆战的冷静了。
“余在。”
她张了张嘴,犹豫再三,还是问道:“我们的孩子在哪里?”
“宾塔娜特、拉美西斯和卡姆韦赛特都去睡了。”
王妃点点头,神情有些恍惚。“那我肚子里的孩子呢?”
果然,无论她再怎么聪明,再怎么冷静,再怎么能说会道、精于武艺,伊塞诺弗列特仍然是个女人,是个母亲。
“穆尔什里的阴谋夺走了他,但我发誓,他会为此付出代价。”
拉美西斯郑重地向她许诺,但这番话没能挽回王妃的心绪。她面无表情,默不作声。拉美西斯从没见到过她这个模样,他们失去过很多孩子,但伊塞诺弗列特总会很快振作起来,用笑容面对他。他还是喜欢她笑的模样,她虚弱的样子只令他感到心烦。
“我们还会有其他孩子的,就跟之前一样。”
如果伊塞诺弗列特走不出来的话也没办法。拉美西斯和她不一样,有叠成小山的事务等着他处理,没工夫安慰她。
好在,王妃还是如从前般坚强。她露出微笑,用沙哑的嗓音对他说:“哦,当然,会的,总会的。阿蒙荷科普塞夫怎么样?”
她的注意力在王储上了,这是件好事。拉美西斯很满意。“他很好。全身上下一块伤都没有。他本来想等着,但这不是他应该来的地方,所以我命令他回去睡觉,其他的事之后再说。”
“您真是仁慈。”王妃说,“天色也不早了,您们都回去吧?”
她指的当然是法老和他的王后。既然伊塞诺弗列特已经没什么事了,拉美西斯觉得自己也没有必要待在这里,而且他也没打算在这满是血腥气息的房间过夜。不过大王后有别的看法。
王后俯下腰,急切地开口:“不需要我陪着你?”
伊塞诺弗列特恭顺地回答:“我又没什么大事,反倒是让您们受惊了。这难闻的很,您们早些回去,还能睡个好觉。”
王后沉沉地叹了口气。“出了这样的事,你叫我怎么睡好?”
虽然拉美西斯不排斥看她们两个姐妹好的样子,但让她们这样继续下去,这事简直没完没了。他开口定了调子。“既然伊塞诺弗列特没什么事了,我们就先回去。御医留下。如果王妃殿下的身体出了毛病,一定要立刻禀告。”
他这样说,一边的奈菲尔塔利便闭上嘴。伊塞诺弗列特则开口,以御医、助产士和侍女们尽心服侍,助她度过难关为由,代他们求赏。
“说得有理,你看着安排就是。”拉美西斯说完,便抬脚,离开这个令他头疼的是非之地。
*
老实说,那个孩子的早夭是她意料之中的事。早产儿面对的问题多得令人头大,比起客观的疾病,呼吸、进食、听和看上的毛病更加棘手。在这个没有呼吸机、胃管、核磁共振的时代,早产意味着死刑。
所以伊塞诺弗列特非常平静,平静到她自己都有点困惑。她对那个孩子没有爱恨,也谈不上喜恶,甚至连一面都没见上。她看到的只有一个被御医抱出去的小包裹。想也是,喜爱也好,嫌弃也好,都是见过面才来得及说的事。
思绪发展到这里,何知宁就有些麻木。有种说法,连猩猩都不会忘记自己的孩子,那她这样岂不是连猩猩都不如?
那样冷然的态度没能持续多久,因为她想到那个孩子其实是被自己牺牲了。虽然设置天平的是别人,但裁断孰轻孰重的人却是他的亲生母亲。
我确实做了错事,但生在这个世界也算不得什么好事。她默默地,有生以来第一次祈祷,如果你真的要来到这世上,就去找一对会真正爱你的父母吧。
回过神来的时候,她就得应付法老了。或许拉美西斯自己都没有发现,他的表情其实很不好看。他的整张脸泛着北国的冰雪,他的脊背则挺得笔直,整个人让何知宁联想起结着冰花的松柏。
伊塞诺弗列特毫不怀疑拉美西斯的承诺。客观来说,他总要北上,与赫梯产生直接冲突被直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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纳入行动计划之内。这一点,身处亚非欧交界地带的每一个国家都心知肚明。
......所以赫梯为什么要给法老一个完美到任何人都说不出错的开战借口?
而且,对当前的赫梯来说,贸然与凯美特交恶也是一件不划算的买卖。主要是当今赫梯王的父亲,苏皮鲁流马留下的历史遗留问题实在太多。
首先,北方的卡什卡地区的叛乱还未得到平息,即位不久的先王阿努旺达(穆尔西里的兄长)便因瘟疫而死,王位落到穆尔西里手里。作为一个毫无政绩的年轻国王,穆尔西里必须处理北方问题。
然而,主少疑国的道理在哪里都成立,于是赫梯西边的属国又争先恐后地发动叛乱,但西边的阿尔扎瓦显然没有北方那么强大,很快就成为穆尔西里的第一笔政绩,不过西边旧势力余党至今依然在海上活动,时常骚扰。伤害不高,但侮辱性极强。没有任何一个帝王能够忍受一只苍蝇在自己眼皮底子下飞来飞去。偏偏穆尔西里拿他们没办法,因为他的大部队都要投入对北方的作战,而与北方势力的拉锯战持续至今。
其次,赫梯帝王需要注意的,还有自己的历史遗留问题。赫梯尚武,这主要是因为其疆域以高原(即安纳托利亚高原)为主,作为政治中心的哈图沙人口稀少,国家需要发展、贵族需要奴隶,不足的数目就要靠就要靠掳掠补足。苏皮鲁流马王曾俘虏了一批凯美特人,结果为赫梯召去瘟疫,那场瘟疫令赫梯蒙受不小的灾祸,更让赫梯人口缺失的问题暴露无遗。
或许就是看到这个档口,周边的国家才纷纷抓住机会同赫梯交战(作为长期的被针对的对象,他们与赫梯的关系本来就称不上好)。
所以赫梯为什么要在这个当口招惹凯美特?
伊塞诺弗列特实在想不明白其中的关窍,于是她有那么一会儿,真把主意打到了某位为了愉悦甚至会操纵因果的外神身上,但她很快就打消了这个念头。
原因很简单,不值得。
那个神期望的是无差别的迫害。人世越是乱成一锅粥,祂就越开心,其中不会带有任何偏袒,但本次行动受苦的只有赫梯而已。
除非祂整个火山喷发把两边一锅端了,但那个神有自己的路径依赖,而且爱到不行,直接掀桌子不是祂的作风。
如果赫梯没有动机的话,就得找个有动机的势力。
凯美特和赫梯交火,能在其中牟利的首要、也是最明显的对象是亚述,但亚述要能送一个赫梯间谍进凯美特后宫,那凯美特国家机器怕不是跟军情六处没什么两样,拉美西斯都可以改称为“亚述的北非代言人”。
但问题确实出在凯美特内部。
何知宁是个喜欢求真的人,叫所有障碍就跟高铁外的风景一样倒退着逃命是她的荣誉,但这次,她却犹豫了。
伊塞诺弗列特坐在河边的一座凉亭里,她的身边是两名随从。
刺杀事件过后,她一下子闲下来许多。儿子女儿们都要跟着各自的老师们学习,孩子们就该跟同龄人一起玩,她不好打扰;拉美西斯和奈菲尔塔利继续出巡各地,做政治宣传,这方面不是她的工作;生产才过去十五天,她不能骑马。
结果,伊塞诺弗列特能做的就是找后宫的妃嫔和王宫的太后说说话。
其实这也没什么不好,但人一闲下来就是会胡思乱想。
微风拂面,暮色渐起。伊塞诺弗列特在仆人们的陪同下回到住处,而她一迈入主屋,就发现情况不对。除了她,所有的人都定在原地,一动不动。
“泰雅。”
那个声音与她记忆中的有不小差别,但伊塞诺弗列特认识来人的那张脸。
银色的短发和白皙的皮肤,精致的五官和匀称的身材,一眼就是个温润儒雅的读书人形象——青年的名字是摩西,她在这个时代的第一个朋友,也是刺杀事件的嫌疑人(或许之一,但没差)。
“你还记得我之前跟你说过什么吗?”她没跟他问好,不客气地用讽刺招呼他,“信脑袋里的神还不如信海里的鱼。”
42.对决
其实伊塞诺弗列特不知道摩西来找自己做什么。自从她与拉美西斯成婚之后,他们便再没见过,虽然何知宁会自动读档,但她大脑的处理结果是——无语。
在这个时间点,跑到她面前,跟自首有什么区别?
被她呛了一口的青年没有年少时的促狭,只是笑了笑。“天有不测风云。我的体内有一缕圣灵,我个人的道德自觉不值得参考,服从应优先于一切。”
如果刚刚只是气话,那她现在确实可以确认,摩西是来自首的。
“我看上去像是神在人间的话事人吗?”伊塞诺弗列特环视四周,她的侍女们依然双眼无神,笔直地站在原地,“这个是你,还是你体内的圣灵做的?”
“我做的。”摩西回答,“一点小小的暗示魔术,对身体没有损伤。”
摩西还不至于在这方面骗她,于是伊塞诺弗列特坐下,坐在他对面,虽然他们只有一桌之隔,但她却觉得他们处于两个完全不同的世界。
他想说什么,但伊塞诺弗列特没有给他机会。“人总要食下自己的不当行为结出的恶果,然而总会有人看不清这点,把自己的运势不济归咎于日月星辰,好像我们做傻瓜、无赖、酒鬼、骗子是出于上天的旨意。”她冷笑一声,“我不信你的主,也不信任何神,就和绝大多数祭司那样。诚然,他们每天高呼神的名、唱歌吟诵,有必要的话还会跳舞,但我打包票,当真理要求他们付出代价的时候,他们会是最先一批退却的人。”
摩西看上去并不惊讶,但很尴尬。“人们在信仰中追求最多的是爱与宽恕,我不否认这点。”
他的回答苍白而勉强,或许伊塞诺弗列特会很识时务地放过他,但泰雅不会。
“绝大多数人信的根本不是神,而是在用‘信仰’来装饰对自我的认可。他们会爱上温柔慈爱的神,也会敬畏威严万能的神,结果神揭开了表象,祂既不仁慈、也不万能,除了残酷与谎言以外,祂能给的就只有豢养——摩西,你猜你的‘同胞’会怎么想?”
摩西努了努嘴,回答:“我的同胞意志坚定。”
“而他们不是待宰的猪猡,所有人都不应该是,我相信总会有人在最关键的时刻摒弃一切,追求真理,然后把自我感觉良好的光学迷彩扯得稀巴烂。”她无视摩西“光学迷彩是什么”的提问,继续说,“要说这件事上有什么值得可惜的,就是你变成了个怕剑出鞘会划伤手的剑客。”
“那你呢?”摩西好像真的有那么一点生气,发言也开始强硬,“一个把自己的剑丢掉的剑客?”
哦。这倒是难到我了。如果摩西还算她的朋友,何知宁不介意说些真话,但她没法把信任托付给一个“遵从神之启示”的人。
“我忠于法老,更忠于他的事业。就是这么回事。”
“如果你对凯美特,对拉美西斯有那么一丁点爱与忠诚,你就会想更多。你是从未来来的,我不知道那有多么远,但你应该知道这部分故事。”伊塞诺弗列特想说什么,但摩西没给她那个机会,“我不是拉美西斯,我明白你的能耐大到什么地步。就算你怀胎九个月,你在那个时候也依然有‘选择权’。”
他指的是刺杀的那天。法老的孩子遭遇刺杀不是什么好事,这条消息被严令封锁,只在赫梯的外交书信中有所提及,而摩西不是凯美特外交的负责人。
“你这算供认不讳?”
“在那个问题上,我的意见不重要,正如你当年没办法不嫁给法老。”
他说的是事实。
伊塞诺弗列特确实没把注意力放在法老、凯美特、圣徒和圣灵的故事上。她只记得《出埃及记》中有神罚这件事,判断摩西告知拉美西斯的信息与其有关,也分析其中包含的有效信息(从现实的角度),但她从未思考过将摩西的“预言”与神的惩罚一一对应。
事后隔天,她忽然想起被她漏掉的长子之灾:神巡行凯美特遍地,杀死了那边土地上的所有长子(主的子民们除外),从法老到奴隶无一幸免,甚至牲畜也得到了那样残忍的判决。当然,这种令人费解的说法也有科学的解释。
第一种,按照传统,家中的资源会有限播给长子,在粮食短缺的情况下也适用,但就如塞勒姆女巫审判案的真正原因一样,粮食会因为存储不善而携带病菌,结果吃了最多食物的长子反而死了。主的子民除外则是必要的宣传,二十一世纪的fake news都可以满天飞,为什么人类记录的神话故事不可以?
第二种解决方案则更加简单粗暴:有目的、有目标的恐怖袭击。毕竟按照《出埃及记》的说法,主靠房屋是不是留有血的记号来分辨住户是不是击杀目标。众所周知,主是万能的,人才需要知道自己的刀剑应该对准谁。
第二种可能是伊塞诺弗列特把摩西纳入嫌疑人行列的原因之一,而且他的主也有动机。多亏了埃赫那吞法老的大动作,唯一神的信仰之于凯美特就是消化系统上的阑尾,没用还发炎,稍微严重点就可以把人搞死。主在这里没有发挥威力的土壤,它得找片更好的天地。
她说:“我猜你应该不是来向我展现与虎谋皮的结局的。”
摩西又变回那个彬彬有礼的先知。“我是来看你的,毕竟我们也有十几年没见了吧?”
“你就不怕我告诉拉美西斯?”
他耸了耸肩。“然后你也死了。我猜你把自己的剑扔掉为的应该不是让他砍你的头吧?”
看来今天他们必须要互相恶心一番了。何知宁知道自己一定不会输。“没关系,这是主给我的考验,如果我死了,那是主自有安排,而我会去主的身边获得幸福。”
为了戏剧效果,她特地把“获得幸福”几个音节咬得抑扬顿挫、清晰有力。或许摩西想要微笑,但嘴角展现出的只有僵硬的抽动,最后,他呼出一口气。“感谢你的发言,我感觉自己年轻了十几岁。”
她毫不留情地评价:“你看上去老了十几岁。加油啊,我信你一定长命百岁。”
“谢谢。”摩西的语气带着一种疲惫的虚弱,“看来你确实不打算向法老告发了。”
她确实没打算那么做,倒不是因为她有多么仁慈,仅仅是因为她没有充足的证据,就算在这个法老一言堂、只要法老认可即疑罪从有的时代,她手头上的资源也不足以支撑她当检察官——左思右想,还不如老实当个原告装可怜。
“你说得对。我和你不一样,在做什么事情之前,我会思考那值多少。”
摩西弯下腰,双手撑头。“或许那才是对的。”
没人能看着丧失梦想的老友落得愈来愈深,反正伊塞诺弗列特不行。“这条策略会把人变得不像人,道德、理想、正义,在这里都是一些假大空的话。”
他笑了一声。“如果再过几千年,我们才能践行那些吧......”
“可以,但总有些如果颁布道德规范,就会关门大吉的行业留下,有些人会觉得那带着一种‘惊人’的伟大,但我认为,竭尽全力让那些玩意儿消失的人才配得上真正的伟大。”
“那你是哪边?”伊塞诺弗列特没有回答他。摩西似乎也不需要答案,他继续开口,“等到凯美特和赫梯开战,我就要走了。”
“我想也是。”
战争会加剧统治者对民众的压迫,而摩西同胞的地位在凯美特仅高于奴隶,想必愿意跟随摩西的人会更多,而且迁走一半,留的一半也会进退两难,最后的选项只有一起走和留下的死。同时,凯美特北上会调动大量部队,为他们的出逃创造客观条件。
这也是她所推断的、摩西的动机。他需要的是挑拨凯美特与赫梯的关系,加剧矛盾,加速战争。
但恐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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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实并非他所想的那般顺利。伊塞诺弗列特想,根据瓦特传来的说法,今年河流的水位比往年低了点。
“其实,我来这只想告诉你一件事。”
终于,摩西抬起头。他望向她,露出微笑,有那么一瞬间,伊塞诺弗列特看到了如海浪般的绿色原野,白色的羊群就像遍布于夜幕的星辰。
她要的东西就在那里。
“作为谢礼,我把牧羊杖放到那里了。”
摩西走后过了好一会儿,伊塞诺弗列特才听到纳胡特的惊叫。“殿下,您什么时候回来的!”这个宫殿里的人又活了过来,她听到更多的脚步声和谈笑声。
“殿下?您身体没事吧?怎么不说话?”
伊塞诺弗列特摇摇头,表示自己身体无碍后,问:“纳胡特,或许,是时候为你找个好人家。”
纳胡特噘着嘴。“咱们不是说好不讲这个了嘛?”
“你一个人我不放心。”伊塞诺弗列特回答,“韦莱特说得对,你年纪也不小了,总是为我操心也不是办法。”
“呸呸呸!那臭小子懂什么?等我再遇到,可得好好训训他!”纳胡特就像个小姑娘绕到她面前,用那双水汪汪的眼睛瞧她。她今年也才二十岁出头,放到二十一世纪还年轻的很,在这个年代,居然算老姑娘,“说白了,我最幸运的事情就是遇到了您,我最放不下的也是您。除非您赶我,我绝不走!”
何知宁自以为铁石心肠,来这年代,连病死早夭的孩子都没让她落下一滴泪,但看到纳胡特那娇柔美丽的面庞扬起坚定的笑容的时候,她的心窝却软的跟豆腐没两样。
“我叫你读书写字,不是让你光伺候我的。”
“小姐这么说,就是要赶我走了!”
纳胡特委屈万分,伊塞诺弗列特便不好再提。等到她的孩子再大一些,都自立了,她才能再说别的,这期间,就好好给纳胡特寻个丈夫。
*
凯美特与赫梯之间,书信的战争持续了数月。哪怕凯美特把刺客做成木乃伊,装进棺材里,加急抬到赫梯之王面前,赫梯也坚持己方说法:此人并非赫梯民众,或许是亚述人,就算是,赫梯官方也没有下达任何相关命令,属于此人的个人举动。赫梯执拗的态度让拉美西斯极为不满,而对方在心中的“指控”(因为赫梯明确写到,希望法老能够思考一下自身问题)更令他怒火中烧。
拉美西斯几乎算迫不及待地发动战争。
但真应了伊塞诺弗列特的预计。由于河流水位不及预期,就连主战的将军们都不赞成北进计划。在粮食减产的情况下,把库存的粮食投入到战争的熔炉里,颇有些穷兵黩武的味道。拉美西斯也亲自上过战场,自然也深知粮草的重要性,但他又不想轻易放手。
既然军队集结于现有的南方首都太耗时耗民耗力,那就在北方新建一个基地。
最后战争计划变为北方陪都建设计划。
这次的城市建设伊塞诺弗列特没有经手。拉美西斯把它交给她的弟弟,内贝特执行,或许这个退而求其次的方案就是出自他手。伊塞诺弗列特不清楚,因为她已经很久没有跟家里人联系了,只知道他们都还活着。
拉美西斯依然向她强调,他一定会让赫梯付出代价。虽然伊塞诺弗列特并不关心复仇这件事,但她还是向他表达信任,然后——生育这上面,她自己做不了主——她又为他诞下一个儿子,名字叫麦伦普塔赫。
又过了五年,赫梯之王穆尔西里驾崩,他的儿子穆瓦塔里即位。
拉美西斯得知这个消息之后,立刻发出外交信函,要求年轻的穆瓦塔里为其父犯下的罪孽支付代价。想也知道,穆瓦塔里的回复一如其父,让凯美特的法老哪边凉快哪边呆着去。
至此,笔墨与书信的对决终于结束,到了让青铜与骏马走向战场的时候。
43.危机
伊塞诺弗列特觉得拉美西斯一定是疯了。
她不得不同他确认想法,以免理解不同而造成多余的问题。“您的意思是说,要我、宾塔娜特,以及卡姆韦赛特随军,同您上战场。”
法老点点头。“余不想堕落为驰骋沙场的可怖魔鬼,如果有你和孩子们陪伴在侧,想必......”他好像想到了什么开心的事,居然自顾自笑了起来,“余一定会感受到那一如既往的爱吧。”
他是快活了,但伊塞诺弗列特不是他肚里的蛔虫,可一点都笑不出来。女性上战场虽然少见,却算不上什么奇事,但让王妃作为花瓶上战场?她确实是第一次听说。伊塞诺弗列特倒不介意自己跟着,因为拉美西斯并没有他自己认为的那么聪明,而且容易头脑发热,总得有个会说话的帮他扩宽思维。现在他要那些更小的孩子一起上战场,伊塞诺弗列特只能认为他思想出了问题。
这大概是拉美西斯又一心血来潮,事情还有回转的余地。
“陛下,我毫不怀疑您的勇武,也相信您定能旗开得胜,不出一段时间就可班师回朝。我个人也愿意见证您的伟业。”
照例,她一开口就把拉美西斯夸得心花怒放。人只有在心情愉快的时候才能听进去别人讲话,法老更是如此。看拉美西斯笑弯了眼,伊塞诺弗列特话锋一转。
“不过,宾塔娜特从未学过武艺,甚至对骑马也不甚精通。她若上战场,您还要派好手专门保护。卡姆韦赛特倒是学过一些,我只担心其他的工作会不会耽搁。”
她指的当然是卡姆韦赛特代父亲跑腿,监修各地神庙,顺便与祭司们打关系(敲打和拉拢)的相关工作。法老出征,家里还得留人坐镇,更何况年纪排在前面的皇子都有军衔,不得不跟随父亲出征、求取功名。将皇四子卡姆韦赛特留在凯美特是相对稳妥的做法。
这事她不能说的太明,只说作为一个后妃和一个母亲,她应该知道的事即可。
拉美西斯沉吟片刻。“有道理。”接着,他笑着调侃,“还是母亲心疼孩子。”
“陛下够严厉了,”她顺着他的话讲,“我再严格些,那就变成严苛。孩子们叛逆起来能做什么事,您又不是不知道。”
拉美西斯哼哼地笑起来,显然对这套说辞十分受用。“不过,你倒是没有反驳自己随军的提议?别告诉余你是单纯地忘了。”
因为她其实不在乎自己的去留,只要她还是伊塞诺弗列特,宫内宫外、刀枪奉承,对她来说都没有太大区别。
......但为了拉美西斯的名声和尚且年幼的麦伦普塔赫,伊塞诺弗列特还是认为自己留在凯美特是相对稳妥的决定。
老板让你做什么的时候千万不能直接说不行。一个人能力能出一两次问题,但是态度不能出问题。秉承着这一办公室隐性规则,伊塞诺弗列特回答:“作为您的妃子,我为您献上我的全部,我的爱与希望都系于您一人之手,能够亲眼见证您的伟业更是无上的荣耀。我怎么会拒绝呢?”
她虔诚而温驯的态度毫无疑问令法老极为满足,他笑得比盛夏的花朵还要热烈。伊塞诺弗列特话锋一转,无不担忧地开口:“但,麦伦普塔赫还不满五周岁......他和兄长们不同,还是个只会拿木剑玩闹的孩子。”
法老本人年幼时便缺乏生母的陪伴。没有比一个与曾经的他处境相似的孩子更容易令他移情的人。从合理性的角度考虑,伊塞诺弗列特觉得拉美西斯会让她留下——因为妃子随军本身是件可有可无的事。
“的确。”果然,他没做过多思考,便回答,“麦伦普塔赫正是需要母亲的年纪,没办法,如果余可怜到要跟一个孩子争母亲,那也未免太可怜了。之前的提议就当没听过吧。”
“一切如您所愿。”
不久,凯美特的军队就在北方陪都“培尔-拉美西斯”(意为“拉美西斯之家”)完成集结。法老和祭司们举行了盛大的出征仪式,祈求天上诸神保佑凯美特的军队旗开得胜。伊塞诺弗列特坐在后宫都听得见那排山倒海似得欢呼,想必凯美特出征的消息很快就会传到赫梯王室的耳朵里。拉美西斯向来不在乎情报战,他相信凯美特一定能够从正面击败对手。
何知宁不记得这场战争的过程,只记得拉美西斯并未如他所宣传的那般迎来胜利,而是和赫梯打了个平手,没有完成攻占卡迭石、打开通往西北大门的战略目标。
她左思右想,还是写了两张字条,交给瓦特,差她找人分别交给父亲努尔和弟弟吉古利。
拉美西斯的军队分为六个部分,大多数军人集中在四个以神命名的部队中,分别是阿蒙、拉、普塔赫和赛特,第五组由法老的卫队组成,最后的部队则是来自外族的雇佣兵。
她的父亲努尔虽然已卸任将军之职,但仍然在阿蒙部队中担任战车队长,吉古利则在别的部队中,具体是哪个,伊塞诺弗列特不清楚。她与前朝始终保持着较为疏远的距离,所知的大都是常识,而非即时的任免情况。
但就算这样,拉美西斯所能采取的战术也有限。他选择出征的很重要的原因是赫梯的军队退出了贝卡谷地,令卡迭石处于防守空虚的状态。在这种情况下,拉美西斯很容易轻敌冒进,主张率轻骑部队加速,强占卡迭石,忽视与凯美特主力脱节的风险。
伊塞诺弗列特对拉美西斯出军这一点没什么意见。
鉴于赫梯王室兄友弟恭、父慈子孝的优良传统,赫梯军队的后撤很有可能是新王为巩固自身地位所采取的行动,但凡事皆有万一。如果这一切都是穆瓦塔里精心设计的阴谋,那么,只要拉美西斯动轻敌的心思,就容易变成瓮中之鳖。
她知道上了头的法老有多么难劝,所以她在字条中讲明风险后特别标注“切勿力谏”,最稳妥的解决方案是建议拉美西斯命令斥候加急向其他部队传递消息,命令主力急行,若有沿山脉绕至卡迭什北侧执行攻击的军队也应加快脚步,提前到达预定位置,以防不测。
至于她随军出征的儿子们,伊塞诺弗列特只能口头上提醒他们注意安全。作为母亲之前,她是个妃子,她应该做的就是这么多。
“母亲。”
宾塔娜特的样子看上去颇为不安,就连下棋的时候也是如此,落在地上的脚尖来回拨着地毯。她这样有几天了。伊塞诺弗列特以为她是担心家人的安危,安慰她不少次,但宾塔娜特的反应总有些说不清的微妙,总欲言又止。伊塞诺弗列特有些担心她,又怕侵犯女儿的私人空间,所以总没问出口。
“宾塔娜特,你要跟我说什么吗?”
与她轻松的笑容不同,宾塔娜特的脸上满是纠结,没做声,瞧了一眼守着她们的纳胡特——这姑娘婚事难办的可以,伊塞诺弗列特怕她勇到给婚约对象来几巴掌,所以依然把她留在身边。
“纳胡特,你先去休息休息吧,有事我叫你。”
纳胡特点头答是,抬脚走出。伊塞诺弗列特牵着女儿坐到更里的房间里,尽可能让她们的谈话不被其他人听见。
“怎么了,我的好姑娘?”
“母亲。”宾塔娜特又是叹气,又是哽咽,让伊塞诺弗列特好一阵哄,才说,“我要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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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您可不能讨厌我啊!”
伊塞诺弗列特一头雾水,只觉得女儿这话说的有些荒唐。“我怎么可能讨厌你呢?”但伊塞诺弗列特不会说没有来由的话,想必确实是发生了什么事。
有可能让宾塔娜特觉的对不起我的事......她忽然想到一种令她作呕的可能。
宾塔娜特今年已然十八岁,但就和其他法老的女儿一样,她仍然没有出嫁。其实伊塞诺弗列特觉得永不嫁人也是一种不错的选择,很少有女性在结婚之后完全不后悔,就算二十一世纪也是如此。对于凯美特的公主来说,不嫁人也是个不错的选择——当然,她若是爱上自己成王的兄长或父亲除外。
.......
就像回应她静止的思绪一般,宾塔娜特深呼一口气,终于抛出一记重磅炸弹。
“其实,父王之前向我提议......再这样下去,您恐怕这辈子都登不上大王后之位了,等您过世之后,父王可以迎娶我,将我立为大王后,算是......”她犹豫半天,嘴唇抖动着吐出那个词,“补偿。”
伊塞诺弗列特觉得静止的不止自己的脑袋,还有自己的心肺。
拉美西斯的脑袋有时候不大好使,她早就知道,但她没想到他真是条如她所料的傻狗。
这种扯淡的话都说得出口,装都不装了。
冷静。她告诉自己,现在要确认的是宾塔娜特自己的心意。如果女儿真要顺着拉美西斯的意思做,那么伊塞诺弗列特八成无能为力,但如果宾塔娜特自己不乐意,那她也愿意为女儿做点什么。
伊塞诺弗列特转过头,温柔地问道:“你呢?你是怎么想的?”
“我......我,”宾塔娜特的眼眶中有泪光打转,她的语气更如春雾般迷惘,“我不知道,母亲。这是我的责任吗?我不知道。”
伊塞诺弗列特感觉自己的脸已经完全冰冷下去,如果现在有一枚镜子,她就能看到面色苍白如纸的自己。
泰雅、伊塞诺弗列特,她一直都觉得什么什么是自己的责任,但……一个人越喜欢什么,就越容易毁在那上面。
她坚持责任二字,换来最多的就是枷锁,她倒不后悔,但她不希望宾塔娜特也过上这样的生活。
“不是。”伊塞诺弗列特告诉她,“如果你非要嫁给你的父亲,我希望那出自于爱情……”
宾塔娜特立刻惊叫起来:“我怎么可能会对父王有爱情!”接着,她发现自己的失态,压低声音对她说,“但如果我不嫁给他的话,他也会想让梅丽塔蒙、尼贝塔薇嫁给自己……而且父王或许也不会对我们做那种事……”
梅丽塔蒙和尼贝塔薇是奈菲尔塔利的两个小女儿。她们是同胞姐妹,长得却不像,一个似母亲,一个像父亲。
她们出身高贵,母亲是大王后,是宾塔娜特之后拉美西斯女儿中大王后的候选人。
“如果你嫁给了他,他才更会打你妹妹们的主意。”有些事只有一次和无数次。伊塞诺弗列特表示,“而且以我对法老的了解,我在后一个问题的看法上与你截然相反。”
“什么?”
宾塔娜特看上去十分迷茫,但她的眼睛里没有疑惑。
谢天谢地,我的女儿还愿意听我说话。
“因为你的父亲是法老,而法老的妃嫔之于他不过是合法的娼妓。”她叹息一声,第一次向女儿透露自己对拉美西斯的想法,“或许女儿对他来说会特殊些,但谁知道他能惦记多长时间呢?或许他作为一个男人对待你,比作为一个父亲对待你的时间更加长久。”
44.北征之途
努尔爬上一只小丘,向下瞭望。一时间,人语、马嘶、牛哼和青铜交接的声音飘过河谷,驾着晚风向他袭去。
法老很重视这次北征,他召集了超过两万名士兵、两千余辆战车,以及与之相应的骑兵部队。目前他们兵分两路。一路由法老领军,在他身后是阿蒙、拉、普塔三大军团,呈长蛇状北进;另一路的赛特军团及雇佣兵部队则沿山脉后方的海岸前行,准备绕至卡迭石的侧面发动进攻。即便经过如此分兵,跟随在法老身侧的军团仍然称得上壮观。
成千上百的营火如夜空中的星斗,令大地上升腾起层层薄云。马匹、牛车、驴队排列整齐,一眼望去,宛如一条暗色的河流,兵器的寒锋正是月亮留在这条窄河上的痕迹。在这里,努尔能看到人们来来去去的模样,他们有的持枪持盾、背着弓和箭,有的忙着清点物资和战马,更多的抱着干粮和饮水大快朵颐。
打仗缺不了物资,比如粮食、饮水这样的消耗品和凯美特军队最常使用的弩箭。位于行军沿线的附属国可以为他们提供补给,军队一旦离开凯美特控制的地区,则需要依靠自带的储备粮食。要备齐这些,就需要几千头驴、骡和牛,而他们行军的速度则取决于驮运物资的牲口。食物会优先配给军官,底层士兵经常得不到足够的供给而忍饥挨饿——努尔曾经也是其中的一员,不过随着凯美特本土粮食增产,这一问题也有所改善。如今,最起码不会有人再会空着肚子打仗。
出征已有三十日,再往前走上几天,卡迭石便会在他们眼前摊开。
战争近在眼前,努尔不禁想起女儿差人送来的讯息。她的看法有道理。防人之心不可无,正像狮王会一代比一代凶猛,当今赫梯王的狡猾或许也会远胜他的父亲。倘若这一切均是敌国有意而为,那么他们定会放出更大的诱饵。
当前,考虑到行军消耗,军团与军团之间依然相隔一天的行程,而且会错开线路,防止争抢粮食的问题。也就是说,如果法老旨意要加快脚步,能够立刻跟上他的也只有与他寸步不离的阿蒙军团,拉军团和普塔军团都在更后面的位置,而由于山脉的阻隔,沿海行进的赛特军团则更难以执行护驾任务......至于那些雇佣兵,努尔从不信任他们。雇佣兵只会屈从于金钱和强者,而他们聚集在法老周围,也是为了站在胜利者的一边。
想到这里,他全身发抖——事实上,更像是源于右半身的抽搐。十多年前,努尔为法老丢了一臂。他至王城就任之时,塞提法老又还了他一条,就是他肩膀上挂着的玩意儿。原谅他这么形容,但它瞧上去确实更像一只工艺品,摆在祭坛或者挂上墙壁那种。这条手臂由木头制成——魔术师们说这是远渡重洋从某个孤岛上得来的好货——镀了层银,手背镶嵌了一颗红宝石,繁复的雕纹遍布其上,在月光下散着淡淡的光辉。努尔也问过模样能否朴素一点,得到的回应是不行,没有刻印,义肢就跟普通的木头没两样。
鉴于那只假臂确实好用,挥起刀剑甚至比他原来的那条更加轻快,努尔便知趣,不再多提。
然而,身体上的伤口可以痊愈,但心上的痛楚却不容易忘却。
努尔与里赛亚时常谈起女儿的事,有一阵子,他一到家,妻子就会向他打听女儿的近况。王子妃哪是他想见就见的?于是努尔每次都会回答“不清楚”。他也打听过,但宫中的仆人了解最多的是拉美西斯最近有没有去探望他。法老、王子的宠爱固然重要,然而努尔只想知道女儿吃了什么,穿了什么,何时起床,何时入睡,开心与否。
里赛亚也是如此。
每每她都会问:“没有别的了吗?”努尔只能忍痛告诉她,没有。这种对话进行了十几次,里赛亚便不再谈论女儿的事了。
但他们都知道这事没过去。
努尔经常辗转难眠。他没有因为高热和疼痛而发狂,甚至创口早已愈合,但每当他回想起泰雅,他失去的、只存在于他幻想中的手臂就会开始抽动,让他痛苦到难以呼吸。
泰雅聪明又坚强,从高烧痊愈后,努尔再没瞧她掉过一滴眼泪,就算她被木剑砍得青一块紫一块,她都不会叫哪怕一声苦。有时候,努尔甚至都会想,是不是这根本不是自己的女儿。这样的疑惑在他受伤的那天彻底烟消云散。泰雅只看了他一眼,就红了眼眶,她想转过头,但动作还没做完,泪水便如河流一般奔泻而下。他笑着想要安慰她,但她却哭得更厉害了。
他下一次见到女儿,是拉美西斯王子登基之时。其实他们早就想去宫里探望女儿,他们早该去,在泰雅流产的时候,在泰雅的孩子早亡的时候,但不行。大王后亲属探望的想法都被法老驳回,更何况他们呢?努尔不信邪,禀告过一次,但塞提法老的眼神比寒夜还要冰冷。
“泰雅的事余也知道,余能理解你的心情,但谁家的女儿没经历过那些?你身居高位,目光绝不能如此短浅。这次余不会惩罚你......看在你的面上,余会派人照看她,你只需要把精力放在应该放的地方。”
他们去探望女儿这件事在法老眼里根本不重要,法老期望的是臣下的忠诚,除了君主以外,别无他物的生存态度。
所以,在内贝特捎来女儿的口信时,努尔不仅没有震惊,反而有一种应该如此的苦涩。
吉古利的反应比他的母亲还要大,非常不认可这个决定。就算别人跟他讲了一通道理,他也没听进去,只说以后立了功,掏赏的时候求见姐姐一面,就算不成,也要请母女团圆。
努尔对这个行为依然持悲观态度。
泰雅与他们保持距离的动作拉美西斯法老会不知道吗?天底下确实有很多法老不知道的事,但如果他连后宫的女人都看不住,天下离大乱也就不远了。他知道,并乐见其成。他和他的父亲是一丘之貉。
但他没有说出口,因为里赛亚很开心,她是真的很想见长女一面。泰雅出嫁后,他们又有了一个女儿,比姐姐母亲都要好看,却不够幸运,一场高烧就带走了她的性命,长姐甚至都没机会知道小妹的存在。小女儿的离世令家中的每个人都感到难过。考虑到妻子的身体,努尔没有要更多孩子的打算,但人的精力总要有地方放。从那之后,里赛亚总惦记着宫里的泰雅。
心上的病最难治。法老登基时的会面让里赛亚格外精神,但从那之后,妻子的身体每况愈下,发热、恶心、头痛总环绕着她,有的时候还会呕吐和腹泻。努尔找了许多医生,但都束手无策。每一位医生都说夫人大限已至,但里赛亚仍然挺了四年有余,到最后,他们都不知道是对女儿的忧思让她陷入这种境地,还是对女儿的怀念使里赛亚仍然徘徊于人世。
但有一件事他们是可以确定的。
里赛亚没有等到能再见女儿的那天。
忽然有一天,法老一早把他召进宫里,开口就说,伊塞诺弗列特王妃的孩子早产,生下来不久便断了气,王妃心情不顺,或许有亲人照看会好些。
那一瞬间,努尔只想大笑,然后大骂世事无常,但他没有,他强忍着情绪,告诉法老,王妃的母亲在七天前因病去世,她的两个弟弟虽然已经娶妻,但他们的妻子与王妃并不熟悉。
“是吗?”法老只是点点头,脸上没有任何遗憾——坐在那个位子上的人好像都有什么六亲不认的毛病,后来他自己的母亲去世,他也跟无事发生一般平静——这个话题就一笔带过。法老直接跟他商讨起对赫梯用兵的事。
那一天的王宫气氛其实很奇怪,法老则更奇怪,他好像非常急于向赫梯用兵,只求速战速胜,但努尔跟赫梯打过交道。想要达成法老想要的胜果恐怕需要的不仅是勇气,用泰雅的话就是,天时、地利、人和缺一不可。
后来,努尔才从韦莱特的嘴里听闻皇长子遇刺,王妃挺身阻止的事。韦莱特讲得是故事,努尔可听得胆战心惊。再有不到三十天,女儿就要生产,正是应该休息的时候,她却挺着个大肚子去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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刺客搏命——王宫可真不是人住的地方。
努尔忽然发现自己老了,因为他根本没心思想那个赫梯刺客的事,也不指望着自己能多杀几个赫梯人......难道那些人死的多一点,他的女儿就可以不再受苦,他们一家就能团聚了吗?
究竟为什么会变成这个样?
“你问我?”他卸任后归乡了一阵子,跟默图小聚了一回。这人依然吃的圆圆胖胖,全然看不出从前的潇洒,不过神情依然生动,若学了杂耍,都能去卖艺维生。老友灌了一口酒,冲他嘿嘿一笑,“要我说,你就不应该把你姑娘嫁给他。我家那个也是,法老来的时候我让她躲起来,她非要看,水灵灵的好姑娘,就给他看上了,我说要给她找亲,她不乐意,进了宫......”
默图沉沉叹了口气,沉到他身体都憋下去一块。“再漂亮的花都有枯萎,都有留不住人的一天......当今法老何许人也,开心了,你还能跟他说几句好话,不开心,站在他面前的资格都没有。”
当年正是默图与塞提法老演的那场戏,叫努尔进围猎。原定是努尔在围猎之时立功,塞提法老顺坡下驴,好抬举他,哪知道还真立了个“大功”。结合默图早早退出军旅,把握机会,做了一方诺姆的行为,努尔觉得这人比自己有能耐,也更有眼力。
但默图千防万防,女儿还是叫人召进宫。现在法老的妃嫔已经上百,以后会有更多,只有希望向上爬的蠢货才会把自家闺女扔进那个大笼里。
努尔抬起头,默默地想:我就是那个蠢货。
忽然,一阵脚步声由远及近,匆匆袭来。努尔回头,来人是个传令官。简单来说,是陛下召他过去,商讨战机。努尔也问了传令官出了什么事。原来是巡逻队抓了两个探子。他们说是从赫梯的军营里跑出来的,逃的时候,赫梯王的军队还在集结。
想也知道,他们两个估计拍了不少法老的马匹,因为只有仰慕与崇拜才能解释为什么他们能出现在千里之外的地方。
努尔想起女儿的提醒。这事也有其他解答:赫梯的军队已经驶向,甚至屯驻在卡迭石,而这两个人是赫梯王派出的钩子。
这个可能性不难想到,但对胜利的渴望足以冲昏每个人的头脑。
努尔一进帐篷,就意识到自己是他们之中唯一一个还头脑清醒的人。法老坐在最高处,其他人则按军衔依次分列于两侧,但这个时候,站位没那么重要,因为每个人不是在哈哈大笑,就是吹嘘法老的英武,还有的提议立刻启程,抓紧时间,攻占卡迭石。
从法老脸上洋溢的笑容来看,努尔知道自己在这个时候决不能说些败兴的话,否则他将会成为众矢之的,被贬为向敌人示弱的懦夫,但他也不能看着事态滑向更危险的局面。
“努尔,你怎么看?”
法老此话一出,军帐瞬间安静了下来,所有人全转过头来,盯着他。
“他们是仰慕您的威望而来,话语自然有可取之处。加快行进速度,把握敌方情况也对我们有利。”他谨慎地开口,“不过我认为,战场近在眼前,我们更应该谨慎。近日奔波,车马疲惫,今晚不宜再行,但可以派出传令官,通知后方部队加快行军速度,也好让王子们能赶上一睹陛下英姿的好时候。”
随军出征的三位王子都在其他军团中领兵。他们的存在恰好成了努尔的借口,要知道,让孩子们历练、见证父亲的伟业本就是法老带他们前来的动因。
法老微笑着点头。“就这么办。先放出传令官,明天一早,我们加紧赶路,要一口气,攻下卡迭石!”
努尔不比他乐观,但依然挤出一句话:“法老英明。”
一个人紧跟其后。“法老英明!”
接着,更多人加入这场作秀。他们一个个高声大喝,话声如雷,就如同被下了魔咒一般。
“法老英明!”
“法老英明!”
“法老英明!”
45.卡迭石首战
——前方的部队抓获了两名从赫梯奔来的逃兵,根据他们的说法,赫梯的大军尚在集结之中,目前卡迭石守备空虚。为把握战机,前方部队已经加快行军速度。居于后方的拉军团和普塔军团自然也应尽全力奔赴战场。
拉美西斯王子收到父王指令是在出征后的第三十四天。随军出征的皇子有三位,他在拉军团中,跟在阿蒙军团的后方,皇三子帕拉荷威尼美夫在最后的普塔军团中,王储阿蒙荷科普塞夫则率领赛特军团沿海北上。考虑到上述安排,他应该是第一位得到消息的皇子。
王子对父王的决断并无异议,即刻命令部下整军,几乎全速向北进发。但这并不妨碍他心中仍有疑虑。
碍于父王的颜面,他不便质疑那两人对法老的崇敬,但谁能保证赫梯之王就真如那两个人所说,行动缓慢?能在政治动乱频发的赫梯登上王座的人,当真那样愚钝?要知道他派的刺客害死了他的弟弟,伤害了他的母亲,刺客尚且如此阴毒,他的主子又当如何?
或许父王早已忘却妻子、幼子的遭遇和痛苦,但作为儿子和兄长的拉美西斯没忘,他的兄弟们也没忘,他们来跟赫梯打仗只要一个东西。
——复仇。一个儿子换一个儿子。赫梯先王要了他的弟弟的命,凯美特所求的始终是他儿子的头颅,既然赫梯不想忏悔,那他们就自己来拿。
说到底,还是母亲理解他的想法。临行前,母亲将护身符放入他的掌心——那是她亲手制成的。
“人总会折在自己最重要的东西上。”她由衷地告诫道,“不要让怒火吞噬你的理智。少说,多想。”他向她许诺会为她带来胜利,然而母亲回给他的只有孤寂的微笑,“你这么说我很高兴,但现实总比歌谣差一截。”
到最后,母亲对他的期盼也仅仅是“安全回家”,但她越那么说,王子便越不能放过自己。他从母亲那里学到的东西远多于作为法老的父亲,比起父王钟爱的宫廷赞歌,他更喜欢母亲为他讲的故事:各色英雄在一方土地上勾心斗角,你方唱罢我登场,然而和永远胜利的凯美特不同,那些故事中笑到最后的往往不是最英武的人,而是最能忍受屈辱、性格最为坚韧谨慎的人——当然,装疯真装到在茅坑里打滚还是太骇人听闻了。
“知己知彼,百战百胜。”
于是他加快行军的同时,也派出一个个斥候,命令他们沿河道巡查,骑马快行,每日回来一人向他汇报情况。
他这么做是有理由的。凯美特的军队都在河流西岸,卡迭石则位于河流的东岸,赫梯大军若真已逼近,总要向西北和西南两个方向派出部队探查,不仅能打凯美特方措手不及,还能切断军队之间的联络。反之,若他们能早一步得知赫梯的动向,便更容易把握战局。
第一天,斥候的报告中没有任何异常。
第二天,同样如此,并提及他们去了更远的地方,依然没有发现法老和阿蒙军团的踪影,应该是前方部队行进速度相当快的缘故。
第三天,报告中提及他们发现了靠河谷而行的牛车和粮草官,是法老嫌速度太慢而留下的。
拉美西斯王子叫来熟悉此地的老军官。老兵表示,若按照现在的速度进发,满打满算,他们也就与目的地也就不到两天的路程。
事已至此,王子都怀疑自己是不是太过谨慎,若贻误战机可是大罪过。
等扎营时,他依然在惴惴不安,安排值更守夜后,便缩进营帐。如果母亲在,一定会要他在睡前吃饱,但他实在太累,便匆匆闭上眼睛。
梦里没有他幼时期望的铁马冰河,只有兄弟姐妹的欢笑,想必母亲也跟梦里一般,正带着麦伦赫塔普放风筝吧。
母亲总是喜欢拿各种新奇物件哄他们玩,风筝就是其中之一,拉美西斯还跟着做过。先绑木头骨架,然后把涂画的纸糊在上面,再把长线卷到一个木柱上,系起来就是。
王子举起右手,屈起指尖,就像小时候那样,朝着天上的纸鸟比划。
他记得不久之后,父王便来了。那个时候是他们最像一家人的时刻。虽然父子有一个名字,但只要法老来,王子就得腾地。只有那一天,父王好像终于变成一个父亲,顶着妻子千叮万嘱,还是把纸糊烂了。
王子从未见过父亲如此窘迫。法老一边道歉,一边叹气,对着桌上的东西手足无措。“哎,看来我没做这些的天分。”
母亲没有责备,只是叫人拿备用的来。“怎么会呢?是它们没有让陛下制成的天分。”
母亲那样回话,父王立刻喜笑颜开,把她抱在怀里,还差人把长姐和老四叫过来,乐呵呵地带着他们放风筝,还问母亲能把金子放到天上去不。
这次,万能的伊塞诺弗列特王妃终于吐出一句“不行”。这世上或许也只有她一个人能对法老说“不行”。
之后,法老将注意力移到孩子们身上。拉美西斯王子注意到自己的母亲一直望着天空,手上还握着一把剪刀。他再望过去,属于母亲的风筝已经断了线,顺着风飘去,不一会儿就飞不见了。
从那一刻,王子就知道父母其实没有看上去那么和睦。他们从没吵过架,但并不意味着他们相爱。
忽然,他眼前所有的事物,草木、房屋、白线、风筝,都燃烧起来。眨眼的功夫,王子除了火光外什么都看不到了。灼热的气浪让他大汗淋漓,他呼喊着母亲和兄弟姐妹的名字,他想跑起来,但双脚仿佛注了铜,重地不听使唤。
一位女人从火焰中浮现,缓缓地向他走来。她拉下遮住头颅的帽子,她的眼睛是蓝宝石的颜色,头发则如黑夜,火光打在她的脸上,让她像是被火焰吻过一般。
那是他的母亲。
“您没事,太好了!”
“泪水没法淹死你的敌人,号叫没法扼住奸人的喉咙。”然而母亲没有回答他的喜悦,而是用一种近乎悲切的眼神望着他,“人总梦想着得不到的东西。若你父亲失败,不是因为他懦弱,也不是因为他游移不定,只是因为他没有他自己认为的那般强大。”
他终于有些害怕了。“母亲……您在说什么?”
“走到这里,就没法回头了。”她回答,“想想我告诉你的事。”
说完,女人便转身离开,对儿子的呼唤充耳不闻,笔直地走进熊熊烈火。
终于,拉美西斯发现自己能动了。他爬起来,想冲进去,把自己的母亲带出来,但更多的呼唤把住他的身躯,使他醒了过来。
王子睁开眼睛,在他身侧的是面色慌张的随从。
“殿下,斥候有急报!”
他知道大事不妙,但他依然压住心绪,镇定如常。“让他进来。”
斥候一进帐,几乎是连滚带爬地跪下。“殿下,前方发现赫梯的军队!初步估算,光战车就有上千乘!”
上千乘。拉美西斯王子默默将这个数字在心中翻了一倍,保守估计,横在他们前方的赫梯军队有两千战车,是凯美特军团战车的总数。
但战争不是靠数目就能打赢的。
“你不要慌。”王子依然摆出很镇定的模样,将那斥候扶起来,问,“他们在哪里?距离多远?情况如何?细细讲来。”
那小斥候被他的动作镇住,回了魂,说话也利索多了。“回殿下,赫梯人现在屯驻在东北方的树林里,离我们这,也就吃个饭的功夫,不过他们现在没有发动攻击的意思。哦,对,我们抓了两个巡逻的,现在正在审讯。”
“好,好,你们做得好!”拉美西斯王子一听有情报来源,心中自然开心,抬手便赏了些金子,又差人,去把拉军团的军官们全叫过来。
军官腿脚利索,来得快,可惜脑袋不太灵光。他们听了斥候的话,前几日乐观的态势全然不见,个个唉声叹气。不用他们多讲,王子也能猜到有一两人已有怯战之意。还好他们没说出口,否则在这紧要关头,他定要先斩后奏,以振军威。
看气氛差不多了,他将手中的酒杯猛地摔在地上。“瞧你们一个个,唉声叹气,怨天尤人,就能把赫梯人统统杀死吗!”
在场的人都被他这一声暴呵止住,个个都低着头,不敢望他。
王子对此还比较满意。上中下层的目的都不一样,若想要求胜,就要让他们尽可能地团结一致,最起码不能有临阵脱逃的想法。这个道理,父母都同他讲过,但母亲讲得更实在些:中间的这群人大多数都是见风使舵的小鬼,得了地位,就会优先保重自己的位置,但他们也是最容易向下滑落的人,只要把他们退路堵死,就只能乖乖做事。
“这场仗,我们必须打,如果我们不打,他们就要北上图谋陛下!陛下英武过人自能得胜,到时我们落得个畏敌不前、且战而逃的罪名。我是陛下的儿子,大不了革了官,去吃一辈子白饭,但......不知在座的诸位可都有活路走?”
他扫视下面站着的人,他们依然低着头,于是拉美西斯王子又加了一句重话。“我出征的时候,母妃说我才是半大的孩子,军中之人才是真正的勇士。”他冷哼一声,“今日我算是真见着了,却不知道你们比我这半大的孩子厉害在哪里。”
这话大大羞辱了他们。若是他这个王子上了战场,他们却不去,就是自认不如他这个青年。有位战车队长立刻抬头,语气十分不满:“那您倒是说说,我们该怎么做?”
他当然已经想好了计策,便说:“赫梯的大军看似人数众多,但他的士兵来自各国,他们效忠的不是赫梯,而是胜利。若兵形溃散,必将大乱。从他们不是趁夜北上袭击,而是先在树丛附近屯驻这一点,这将领不是谨慎,就是轻敌。现在赫梯的军队还不知道我们的存在,我们应该立刻掌握主动权,我们要自己挑选战场。”
此话算抛砖引玉,台下的人立刻七嘴八舌地讨论起来。
“说的倒是有理,但我们要选在哪里?”
“问题是对方的首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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究竟是什么人。”
“为什么不直接火攻?反正我们都已经知道他们在树丛附近了。”
王子倒不建议使用火攻,河谷到处都是草原,若是用火,恐怕也会伤及友军,而且赫梯背靠河流反而会变成一种优势。更重要的是,白天阴云密布,晚风都吹不散空气带来的湿热,今夜怕不是要下雨。
很快,这个提议就被其他人驳回。见话题陷入僵局,王子便跳出来,叫负责侦查周边情况的巡逻官站出来讲两句。
说来也巧,再北一点的地方,地势崎岖不平,到处都是小丘。在战马面前,这属于是小事,但对战车来说则不然。凯美特的战车要小一些,还能在里面转的动,而赫梯的战车更大,进不去,只能掉头,而且掉头也慢,这个时候骑兵进入,就很容易将赫梯的阵型冲散。
这一发现让军帐轻快不少,但他们很快发现另一个问题。
“好倒是好,但,怎么把赫梯人引过去呢?”
王子平静地说:“找个尊贵的诱饵不就行了?”
*
拉美西斯王子带了两个随从,骑着马,跟着斥候向东北走了一会儿,便看到河边灌木丛中营火点点。这只部队装备看着吓人,到处都是马车的影子,可惜入了夜,警惕心不够。他们都已经驾马走到他的弓箭射程之内,都没有赫梯处都没有任何动静。望风的怕不是都有打瞌睡、开小差的。
“那就是赫梯的军帐啊?”王子不由地笑了下,“看着睡的还挺滋润。”
看来那个受了刑的赫梯探子没撒谎。赫梯王派来的这个将领为人冲动,勇猛有余,智谋不足。王子甚至觉得说不定夜袭也能玩得转,不过在这种开阔地上,赫梯的大型战车优势明显,还是要避其锋芒。
“是,是。”那斥候连连点头,直愣愣地看着他掏出弓箭。
“你要害怕,你先走吧。”王子一面张弓搭箭,一面和随从搭话,“哎,图彻,你猜猜看,这前头的哪个是领头的?”
图彻是父王特地拨给他的老兵,耍得一手好大刀。或许是知道他想要做什么,老兵也犯了难。“这……”
另一边的随从勒卡还想劝,但王子已经瞄上那个离营火最近,一看就身价不菲的家伙。他挽起弓,就差跟明月比圆,一射即中。
他吹了口哨,然后又对着还没反应的赫梯方出一箭,又中了一个。
他射了第三箭,赫梯的军营才后知后觉,骚动起来。此时,他扯着嗓子,用赫梯语全力呐喊三声:“我是凯美特的拉美西斯王子!”
拉美西斯王子虽然长得像妈,但嗓子跟老爹一样,嗓门大,但就这么放飞自我一番,说实话,嗓子也有些疼,不过好消息是赫梯肯定听得真真的。兵荒马乱一阵不久,一辆辆马车便向他们疾驰而来。
疾驰?
战车哪有战马跑得快?
拉美西斯王子屁股下这匹自不用说,是塞提法老坐骑的配种后代,优中选优的脚力。其他人的马匹也是上等的好货色。只要他们不从马上摔下去,给赫梯人一年都追不上。
不过自己带来这个斥候实在是胆小。拉美西斯王子还真怕他抖着抖着给自己抖没了,于是他说:“我还得引着赫梯人,你先回去通风报信吧。”
那斥候别说点头,牙齿都打颤,话都说不快,如蒙大赦,回了个“是”,一夹马肚子便冲了出去。
这是真怕死。
拉美西斯王子此行的目的当然是引蛇出洞。整个拉军团,还有比他更合适的诱饵吗?再说了,就这些武人的傲气,谁能忍他们眼中的小娃娃在自己面前跳脸?
不过效果有多么好,此行就有多么凶险。赫梯的战车部队简直是倾巢出动,轰轰烈烈地跟在他身后,光听声音,还以为大地在嚎叫。
拉美西斯和两个随从仔细地控制着马匹速度,让他们保持在赫梯人的射程之外,又不至于丢失目标,同时也时不时回头放几下冷箭,防止赫梯人气消了,选择撤退。
说不害怕,那肯定是假的,但他知道此时定要用这种非常之法,而且他对自己的骑射有着绝对的自信。再者,为了防止赫梯人突然怀疑其中有诈,他们挑选的战场离赫梯大本营也算不上太远。王子也就射出十余之箭的功夫,层层丘陵便出现在他们面前。
接着,他们冲进丘陵之中,身后杀声震天,但绝大多数是凯美特语。
拉美西斯王子驱着马,调转方向,在丘陵中兜了个圈,绕到赫梯人的侧翼。此时,凯美特的骑兵与战车借助灵活的特性,在敌阵中左突右冲。赫梯的战车大多不知方向,很多因为战马受惊甚至维持不了平衡。
他当机立断,按照预订的计划,冲进敌阵,用赫梯语高喝:“将军死啦!将军死啦!”
此话一出,周边的人就像是鸭子一般,也扯着嗓子,用赫梯语喊道:“将军死啦!”
至于将军死了没有,王子也不知道,赫梯军心溃散倒是真的。
46.死亡一视同仁
天空下起了小雨,但没人有心思搭理落在法老身上的水珠,就连拉美西斯法老本人也是如此。
他骑在马上。座下已然不是来时那匹深红的骏马,而是一匹毛色一块深一块白的花马。
很丑,但拉美西斯知道不是纠结颜面的时候。
他们连夜奔袭至卡迭石以北,打算与之后的军队达成南北和围之势,一举拿下眼前防守空虚的要塞。根据传讯官的报告,后方的拉军团同他们不超过一天的路程,若阿蒙军团没有抛下辎重,轻装前行,恐怕他们早就汇合了。
至此,法老和属下们的态度依然很乐观。安营扎寨后,他们召开了作战会议,基本保持原计划不变,先派出侦查员和传令官,刺探敌情,明日与拉军团汇合后,再商议详细的攻城计划。
拉美西斯自信满满地告诉自己的属下,赫梯的现任君王不过还是个年轻人,有着用不完的蛮劲,或许他有些小聪明,但想必,冲动会给他一记好好的教训。
然而,他很快就被狠狠扇了一巴掌。
号音将他的美梦撕裂。当他走出帐外,嘴巴唤着侍从的时候,天还未亮。人和马都在响彻夜空的号角中跌跌撞撞。拉美西斯在卫队们的侍候下,迅速套上盔甲,等他再度迈出帐篷时,法老已经全副武装。
里赫将他的马牵了过来,扶他上马。“赫梯人抢先了一步。他们的大本营就在河的对岸,”他说着,跳上自己的马匹,“现在他们已经渡过河流,驾着战车向我方冲来。”
法老没有问距离多远,光听远处响起的军号,就知道赫梯人已经近在眼前。那两个狗杂种是赫梯派来的戏子,他被他们耍了。
拉美西斯压下心中的愤怒,命令道:“迅速整军。晚上赫梯人就是瞎子,让骑兵排在两翼,从侧面攻击他们。中间战车在前,步兵在后。让弓箭手准备好,我们决不能在之后的白刃战上输给赫梯的狗杂种。”
“是,陛下,您呢?”
他咬牙切齿。“赫梯王在哪里?”
“侦查官没有发现打着王旗的人,想必应该居于后方。”
和我想的一样,赫梯之王是个只会耍奸计的懦夫,我不是,我会赢得坦坦荡荡。法老深吸一口气,宣布:“余会率军冲锋,让赫梯人见识一下什么叫做真正的勇士。”
然而,战局并没有他所宣言的那般顺利。
敌人并没有给他们太久的准备时间。赫梯人乘着呜呜的军号驾车向他们冲来,边冲边吼。凯美特的弓箭一波波地射出,朝他们身上招呼,但由于黑夜,准头下降,赫梯人的呐喊中夹杂了一些哀嚎,但不是大片。
幸而赫梯人缺少对付骑兵的经验。凯美特的骑兵先是绕着敌人身旁周转,围着射箭,赫梯人以箭矢回敬,但赫梯的战车更加笨重,逐渐被战马拖散了阵型。
战斗按照计划进入白刃战,也是战场最残酷的部分。
一个步兵用长矛朝他戳来,拉美西斯用剑将它格开,然后用剑划开来人的胸膛,最后驱马将他踩到脚下。后来,他还被四个敌人围住,里赫身旁的敌人则更多。法老用盾挡住飞来的长矛,然后用剑划开第一个人的面门,然后砍断第二只矛头,劈开第二个人的胸膛。在他收拾第三个人的时候,第四个人瞅准时机,用武器贯穿了他爱马的眼睛。战马立刻发出嘶鸣,整个身躯开始抽搐乱晃。拉美西斯当机立断,从战马上跳下,他身形敏捷,不至于跟大地来个亲密接触。接着,他站起来,尽管血顺着他的小腿直流而下。
“去死!”那第四个人向他尖叫着,不停地吐出诅咒,“去死!”
从他身上的防具来看,此人出身不高,恐怕只是个被拖进战场的庄稼汉。戳中战马眼睛的功绩只能算灵机一动,他甚至没有将武器从马儿的尸体上拔出来,只空着手对他咆哮。
拉美西斯不想跟他多加废话,挥剑划开他的喉咙。转身就要对付其他人,聚拢在他身边的人比之前更多,但比不上卫队对付的人,那边的人多更像是虱子。
没有马确实是一件愁人的事情。好在努尔突出重围,来到他的面前,将自己的战马交给他。努尔大人则用手里的双刃斧截杀一个又一个敌人,英姿勃勃,仿若战神在世。
关键时刻还得看老将。
拉美西斯看到他那人造的右臂正在甲胄下发出淡淡的荧光。
看来那群宫廷魔术师并非是一无是处。或许应该考虑给他们找点除了家里蹲以外的事情做做,凡事都应讲物尽其用。
不知道过了多久,直到天下起雨来,战斗仍然没有结束。赫梯人的战斗意志很顽强,凯美特人也是。雨下了很久,久到拉美西斯额上、腿上的鲜血都被冲得一干二净。直到太阳从山脉上探出一点,喇叭才从北面和南面同时响起,接着是熟悉的战吼,拉美西斯看到了两边高举的旗帜,北边是塞提军团,南方则是拉军团。
是援军到了。不是赫梯人的,是凯美特人的。
战场上的绝大多数人都意识到这点,赫梯的军势立刻溃散。拉美西斯大喜过望,甚至想立刻高声赞美天上诸神,与前来帮助自己的孩子们拥抱,但现在不是说那些的时候,他现在要做的是指挥将士取得胜利。
此时,一声咆哮划过。“陛下!小心!”
等拉美西斯缓过神来的时候,他已经从马匹上摔下,而那匹可怜的马儿已经身首异处。
接着,一把巨剑如雷霆般从上至下,以撕裂黎明的气势向他袭来。利剑相击的声音铿锵有力,直直钻进他的耳朵。拉美西斯看到手持利剑挡在自己与敌人之间的努尔——他的战斧不知道被丢到哪里去了,这在战斗中是常事,法老现在拎着的就是一把从尸体上拔出的长矛。
同时,法老也看到横在他们面前的敌人。来人的打扮也与其他赫梯人有本质的区别,他的长袍外是色泽鲜亮的甲胄,大概是个军官,甚至是这支部队的头儿。他比法老所见的任何一个人都要高大,露出的小臂粗壮地令法老想起库施进献的雄狮。努尔在他面前,身量就像个少年。
此时,他们都已经疲力竭,绝非与与小山一样的怪物作战的好时机。于是拉美西斯开口,用赫梯语告诉他:“余是凯美特的法老。若你现在放下利剑,跪地投降,余会赦免你的不敬,并赐予你......”
那人没有等他说完就吼出了声。“你那杂种儿子杀死了我的兄弟!”他的声音如山崩般洪亮,而他的巨剑更令人胆寒。有那么一瞬间,拉美西斯真的将他错认为自己的死神。
但这一记重击再次被努尔接下。更多的人靠了过来,但这次靠过来的人是法老的卫队。
想也知道,无论此人多么勇武,都不可能杀死法老。然后,拉美西斯迎来了一生中最恐怖的时刻。
赫梯的军官将努尔的剑刃拨开,努尔身手敏捷,躲过对方的下劈,但其他人没有那样好的本事。拉美西斯看着一个又一个凯美特人倒下,而那个军官身中数剑(甚至有一把卡在他的肩膀上,然而这个怪物只是把它扯下来,转手将它卡入另一个人的心窝),却依然叫喊着他的名字,一步一个脚印,向他袭来。
他差点就得逞了。如果不是努尔的话,拉美西斯法老今日就会命丧当场。
*
凯美特大军出征已有四十天。在此期间,国内政务交由法老的弟弟奈布赫佩什和皇四子决断。
或许有人会担心法老的兄弟会趁机造反,但奈菲尔塔利知道那是不可能的。奈布赫佩什的母亲乃侍女出身,更重要的是不怎么受先王宠爱,连带着儿子一起都没什么存在感,然而,他们母子谨慎谦逊的性格却深得图雅太后母子的青睐。对奈布赫佩什来说,如果没有当今法老的赏识,他就绝对没有今日的权势,其次,奈布赫佩什为人正直不阿,与朝中官员关系只能算点头之交,缺少反叛的政治基础。
不过,奈菲尔塔利也不担心远方的法老,哪怕他是她的丈夫。拉美西斯法老身侧有无数人保护,还轮不到她去费心费力。作为大王后,她只希望凯美特今早得胜归来,将士能够回家与亲人团圆。
比起远在天边的拉美西斯,伊塞诺弗列特的状况更值得她忧心。自麦伦赫塔普出生,伊塞诺弗列特就越发不对劲起来,倒不是说皇十三子不受法老喜欢——奈菲尔塔利就没见过拉美西斯真的对孩子们表露出爱意——也不是说这种变化不太好。
打个比方来说,泰雅是一把尖刀,讲话总是一语中的、切中要害。时至今日,奈菲尔塔利也记得自己生下皇长子后,泰雅照顾自己,同自己聊天时的发言。
“王宫是个看价值的地方,有些能提供政治价值,有些能提供情绪价值,就拉美西斯这个速度,早晚会造成通货膨胀。”
奈菲尔塔利不知道通货膨胀是什么,于是泰雅又同她解释了一番。
“供求平衡才是长久之道,虽然世界总有它自己的想法且不以人的个人意志为转移,但总能有人坐在马车上狠狠地挥鞭子,至于前面是什么则不关他们的事。”
她的比喻很有意思,讽刺的同时又不至于到大不敬的程度,但在泰雅变成伊塞诺弗列特之后,她对生活的态度就没有那么针锋相对了,反而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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奈菲尔塔利对拉美西斯的作秀越发感到不耐。
奈菲尔塔利的价值,大王后的价值集中体现在政治活动中。拉美西斯登基之初,他们常常成双出现在各种场合,在现实中,在壁画中,在记载中,扮演一对亲密无间的恩爱夫妻。后来,也就是两年前,拉美西斯带她出席活动的次数开始断崖式下跌,到一年前,皇四子彻底从父亲手中接过神庙修缮的统筹工作后,奈菲尔塔利便再也没有出席过任何大型场合。
这其中的理由很单纯,甚至是她早就预料到的:拉美西斯要坐稳王座,就需要神庙——尽管法老不怎么待见祭司,在每年的今天节日上,法老都会为自己戴冠加冕,以在民众面前树立法老乃神之化身的形象——而与大王后亲密无间的关系则是其中的一个条件。拉美西斯得到他想要的东西之时,就是作秀画上句点的时候。
法老和王后的关系很容易理解,将他们联系起来的不是爱欲,而是权力。伊塞诺弗列特与拉美西斯之间的关系则更加微妙,奈菲尔塔利曾以为他们的关系源于前者,很快,她又意识到王妃对法老来说也同样可有可无,再后来,奈菲尔塔利却不敢确定了。
陵墓的修建是每位法老都会关注的事,拉美西斯也不例外。上一次法老王后见面的话题就是这个。
法老的遗体被安置在金字塔内已经是很久之前的事了,如今,他们都长眠在山谷的陵寝之中,女性,包括女法老、王后、王妃和公主,则在另一片区域安葬。所以当拉美西斯将陵寝的图纸递给她的时候,奈菲尔塔利其实没有过多的惊讶。
拉美西斯曾送给她两座纪念他们白头到老的神庙,一个规模稍大的墓地又算什么?
鬼使神差地,她问:“伊塞诺弗列特王妃呢?她要睡在哪里?”
法老没看她,依然低着头,然而奈菲尔塔利听到他的笑声与回答。“这个你不用管,余自由安排。”
他没说,而法老那些不可告人的打算都不怀好意。
“怎么了?”
伊塞诺弗列特的声音打断她的思绪,奈菲尔塔利抬头,撞上对方关切的眼神。
“没什么。”奈菲尔塔利犹豫一番,还是问,“陛下有跟你谈过陵墓的事吗?”
“没有。怎么?他终于抛下先验的包袱,打算承认他自己对你的感情了?”
她说的话奈菲尔塔利有一半没听懂,但从伊塞诺弗列特脸上轻佻的笑容来看,她显然是想开个玩笑,只不过法老对她的感情十分稀薄。
“我们之间的关系你最清楚了。”
伊塞诺弗列特的笑容立刻变得朦胧起来,她不认为奈菲尔塔利说的是对的。
“开个玩笑,就和你做的一样。”奈菲尔塔利说,“他要送给我一个礼物。”
“超大号陵墓,又名法老仅次于王座的挚爱、永生不存在的最佳证据、国家财政燃烧成灰的助推器。那家伙什么时候才能明白死后的世界根本什么都没有。”
伊塞诺弗列特说的最后一个名词她没听懂,但奈菲尔塔利觉得前两者她说的很对。她正想说些什么,但麦伦赫塔普打断了他们。
小男孩手里拿着一只风筝。他年纪太小,还不会放,但却喜欢看这小玩意儿在天空中飞翔,一天到晚求着母亲陪自己玩。
伊塞诺弗列特自然不会拒绝。奈菲尔塔利也跟着他们来到院子里,坐在门廊上——女孩们支离破碎的琴声更加明显了,梅丽塔蒙最近迷上音乐,正跟宫廷乐师学习,但很不得要领。
等她将注意力放回到伊塞诺弗列特母子身上时,风筝已经高高飞起来,麦伦赫塔普握着线,原地跳了两下,想让风筝带着他飞。
在伊塞诺弗列特轻笑的时候,她的侍女长纳胡特匆匆进门来。奈菲尔塔利注意到侍女发红的眼圈,以及跟在她身后,站在庭院门口的侍卫。
那人又高又瘦,还有些黑。奈菲尔塔利认得他的脸,他是法老的御前侍卫之一,名字是韦莱特,但她却有些不敢认。
他少了一只耳朵,瞎了一只眼。
一股茫然的恐慌催着她起身,向前迈步。
纳胡特同伊塞诺弗列特小声说了些什么,奈菲尔塔利没能听清,但最后的话她却听见了。
“小姐!”只见纳胡特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泪雨涟涟,痛苦地哀叫出声,“里赛亚夫人,她、她……她早就过世了!”
此时,一向睿智的王妃迷茫地像是活在另一个时空的人。“什么时候?”
侍女回答:“五年前。”
王妃则说:“死亡一视同仁。”
47.离别,相逢
何知宁从不认为自己是个多愁善感的人,事实上,她的价值观比长白山的寒冬还要现实。
万物皆有一死。与其满腹思量地忧心根本不存在的来世,不如珍惜现在的每一刻。正义也好,仇恨也罢,都是只有执行对象还在世上才能发挥最大效用的东西。
再说的残酷一点,她压根不在乎客观道德,她只会为主观道德服务,只要走偏一下就会成为社会大清仓的对象。
不过她身上这点毛病在那堆用法术吃饭的人群里面只能算是小问题,工作态度和工作能力足以弥补。
不过这个在凯美特的梦确实让她无言以对。
仇恨与血缘会凝成牢不可破的因缘,最后导向的只有徒劳的毁灭。何知宁见过太多,但当现实摆在她面前的时候,她却头脑空白,甚至没有精力哀求现实的怜悯。
韦莱特站在她的面前,满头大汗,气喘吁吁,风尘仆仆。他的变化显而易见:他的左耳被切掉,留下的只有结了痂的伤口和黑色的耳洞;一道伤疤自上而下,从他的额头到他的脸颊,中间是一只雪白的眼睛。他站在后宫,就像一个恐怖片的倒霉蛋有了三流爱情剧的背景,怪诞到让伊塞诺弗列特以为自己在做梦。
她注意到他捧着两个做工精致的盒子。它们分别由黄金和白银打造,上面嵌有琳琅满目的宝石、雕有华美复杂的图纹——是法老会喜欢的东西。
盒盖、盒身的缝隙封印着某种令人胆寒的东西,让大概属于何知宁灵魂的东西打了个寒颤,即便伊塞诺弗列特已经知道其中的真相。在纳胡特告诉她,父亲和弟弟出事的时候,她就知道了。
她没有立刻让韦莱特上前,后者也很识相地留在原地。
想,快想。她告诉自己,说话的究竟是何知宁,还是泰雅,又或是伊塞诺弗列特,她自己也不知道。但要想什么呢?她的脑袋就如同卡了壳的收音机,如果不狠敲几下是不会继续正常运作的。
她没有敲自己的脑袋。这世界上还有比亲人出事更加坚硬的榔头吗?一个身影自然而然地从她的脑中浮现。
对了。里赛亚。母亲。上一次见她,她气色还挺好的,伊塞诺弗列特真怕她受不了这个打击。内贝特还活着,她大概会跟他一起生活。
我得嘱咐内贝特。如果母亲有事的话,我也可以跟法老争取,调用御医,甚至直接让母亲进宫陪我小住一阵......只是伊塞诺弗列特觉得后者可能性不大,法老可能会担心里赛亚的病气波及后宫的妃嫔和孩子,但调用御医实属小事一件。
她想问母亲知不知道这件事,但最后说出来的只有简短的疑问。“母亲呢?”
纳胡特扑地跪倒在地。
她说母亲死了。样子看上去不像开玩笑......没人会拿这种事开玩笑。
伊塞诺弗列特看到纳胡特那张苍白的脸,就知道自己的脸色也没好到哪去。
“什么时候?”她问。
“五年前。”
纳胡特泪水涟涟,但她的眼窝却干涸如沙尘。
人都会有这么一天。众神都会消逝,何况凡人?约莫一个喘气的功夫,她伸手把纳胡特扶起,做出了回应,但那更像是重复她心里的话。
——死亡一视同仁。
奈菲尔塔利站在她身边,牵着她的手肘。伊塞诺弗列特没同她说话,她感觉自己的嗓子像是生锈的机械,动起来格外困难,但伊塞诺弗列特更不愿意让自己看上去像是一个懦夫。于是她向韦莱特开口:“你受伤了。”
韦莱特愣了一下,然后握紧盒子,回答:“我不要紧。和其他大人比起来,这只算小事。”他的话只说到这里,伊塞诺弗列特注意到他那只健康的眼睛转向了她身边的奈菲尔塔利。
王后想了一会儿,松开她的手肘。“孩子有我照看。”
“辛苦你了。”
“应该做的。”奈菲尔塔利给她一个简短的微笑,回头去找麦伦赫塔普。那个孩子正放风筝放的开心,满院子跑。
纳胡特说:“这里太热,殿下,咱们去亭子里说吧。”
伊塞诺弗列特没有反对。在院亭入座后,她将目光放到韦莱特手中的盒子上,但她并没有问它们的事。“发生了什么?法老身体如何?”
或许是天气太热,韦莱特脸上的汗更多了。他回答:“我们与赫梯的战争胜利了。拉美西斯王子率军剿灭了赫梯的先头部队,之后与赛特军合围。王储殿下则突袭了赫梯王的军营,随行的吉古利大人甚至俘虏了赫梯王......法老没受伤,现在一切安好,正在南归的路上了。”
吉古利......做姐姐的只能想起他那傻乎乎的笑容。伊塞诺弗列特将注意力拉回,按韦莱特的描述,那还真是大胜了。然而,伊塞诺弗列特没从他的脸上瞥见哪怕一丝喜色。
想也是,在法老的词典里,除了权力(他自己的)和名望(还是他自己的)以外都是“其他”,而很不巧的,她、韦莱特和盒子里的东西都是“其他”的代表,所以他们没法跟他共情。
但样子还是得做的。
她说:“陛下没事就好......所以盒子里的是什么?”
“殿下,这......”韦莱特踌躇一会儿,看看盒子,再看看她,最后告诉她,“这些是努尔大人和吉古利大人。”
确切来说是燃烧后的灰烬。她默默帮韦莱特填上详细的答案。
这是从纳胡特告诉她家人出事的时候,伊塞诺弗列特就意料到的答案。虽然凯美特依然流行火葬,但想也知道,能为死在荒原上的人收尸的只有黄土。严格上来说,法老能派人把父亲和弟弟的骨灰带过来,也算是恩赐一件。
有那么一瞬,她产生自己会和盒子里的灰烬一起陷入昏睡的错觉,但她还是开口问道:“他们怎么死的?”
“赫梯人十分狡猾,他们派人送来假情报,让陛下误认为赫梯大军还在远方。军官们也没有否认。陛下希望尽快取得胜利,于是命令急行军,连辎重都被抛在后面的那种。在我们到达预定位置的晚上,遭到了赫梯军的突袭,好在有一部分主力被拉美西斯王子处理掉。”
说到这里,韦莱特顿住了。伊塞诺弗列特猜那后面就是父亲丧生的环节。没人会质疑努尔大人的忠勇,她也不会,哪怕她认为侍奉这种好大喜功的君主完全是个人的悲哀和国家的倒霉。
“绝大多数赫梯人都是乌合之众。我猜他们之中不少人之前都还在种地,拿剑就跟拿镰刀一样,甚至不知道夺人性命最好的目标是肚子和咽喉。”他指了指自己的耳朵和眼睛,“但也有好手。有个赫梯的将军,努尔大人站在地上就像长矛,但他站在那里就像一座山。那家伙眼看大势已去,就一路朝陛下杀过来......”
拉美西斯法老在战场上不难找。虽然他自己不说,但法老总把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的。身上的黄金装饰在月光下就和他的性格缺陷一样显眼。
“谁也不能否认那家伙的能耐,他砍死好几个弟兄,很多胸膛都裂了一半,但他始终没忘了他的剑应该对准谁。他一直大叫,我们死命阻止他,我本来以为我完了,如果没有努尔大人,我们都完了。”
韦莱特的态度不像是汇报,更像是倾诉。纳胡特想出声提醒他,但伊塞诺弗列特用眼神阻止了她。就何知宁个人来说,她想知道全部的故事,对韦莱特来说,战争给他的冲击太大,他需要把憋在心里的话讲出来。
“努尔大人推开了我,否则那个赫梯人的剑就会劈开我的脑袋,然后他们过了几招。努尔大人武艺高强,但他的剑断了,于是那个赫梯人的剑把他的一半身子劈开,从肩膀,到肺,剑砍得太深了,他没能立刻拔出来。他也没想到努尔大人没断气。也就眨眼的功夫,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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尔大人把断剑戳进那人的喉咙,其他活着的人上去把那个赫梯人结果了。”
最后,他又强调一句。“如果没有努尔大人,我们都死了。”
伊塞诺弗列特感觉自己有些反胃,哪怕她中午根本没吃什么东西。“努尔大人作战英勇。”她麻木地说,“他救了你,你得答应我,别碰酒、别乱发脾气、别随便打人,多跟你的亲人聊聊。”
韦莱特的脸上浮现起惊讶,见鬼的惊讶。何知宁从他的身上闻到创伤后应激障碍的气味,而她说的就是患者的常见症状,酗酒和躁怒。
她继续说:“暴力不会让你远离记忆,只会让你离噩梦越来越近。如果你需要的话,也可以调个岗位,我会跟法老提一下。”
“我答应您,王妃殿下。我不会喝酒,也不会乱发脾气,更不会用拳头和剑对准我的亲人。我也会跟我的家人说说。”韦莱特看了一眼姐姐,瞎掉的那只眼睛有水光溢出,“但调整职位就算了,好不容易,我才走到这......”
“只是建议,我尊重你的想法。”她转而问,“你说吉古利活捉了赫梯王......他那边是怎么回事?”
“吉古利大人在赛特军团,是王储殿下的手下。当时赛特军团兵分两路,一支负责保卫陛下,另一支则连夜渡河突袭赫梯王的军帐。战事本身比较顺利,但吉古利大人立功心切,身中数刀,又令随队军医先照看他人,等医生回来的时候,他已经奄奄一息。”
好消息,韦莱特看上去好多了。坏消息,伊塞诺弗列特自己感觉很不好。他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都像是手指,死死掐住她的脖颈,伊塞诺弗列特过了一会儿,才挤出一点声响。“我知道了,陛下希望我做些什么吗?”
“陛下希望您等他回来。”
何知宁无言以对。她还想说些漂亮话,但她的肺脏没有一处不在紧缩下坠,让她没法冷静思考。“路途遥远,想必你也经历了一番奔波。”光看他青着的脸和眼眶就知道了,“你可以去休息了。”
韦莱特将那两只盒子放到她面前,依言告退。伊塞诺弗列特让纳胡特送送他。纳胡特有些犹豫,但她表明,韦莱特需要跟亲人聊聊。这姑娘除了婚事以外都会听她的,这次也不例外。
他们二人的脚步声愈来愈远,终于,伊塞诺弗列特听不到了,她的周身空无一人。她先是笑,然后困倦占满了她的神经,让她除了流泪以外什么也做不到。
虽然韦莱特那么说,但伊塞诺弗列特过了好些日子见到拉美西斯法老。她先见的是远征归来的孩子们。明明一个个的立了功、费了力,跑到她面前却满脸写着小心翼翼,还得伊塞诺弗列特去跟他们开玩笑。
至于法老,伊塞诺弗列特其实知道他的行踪。因为凯美特大军北上,摩西和他的族人终于有了逃跑的机会。为了避开法老,他们甚至打算穿过沙漠,但两万多人的人员流动是遮不住的。留守在凯美特的奈布赫佩什确认消息无误后,立刻派人北上,联络法老。
想也知道,得知此事的拉美西斯肺估计都要气炸了,追摩西都来不及,哪有时间顾及她?不过伊塞诺弗列特也不怎么在乎法老的感受,她的注意力都放在纳胡特身上,因为随王子们进宫的外交官名字叫做阿夏赫布塞。
“阿夏赫布塞?他原本是军医。”拉美西斯王子嘴里满是鸭肉,他很喜欢烤鸭,一有机会就会求她准备,“此次取得了意想不到的大胜,父王嫌原来那些外交官不够强势,看他口齿伶俐,就让他试试,结果还真行。”
她问:“怎么个行法?”
拉美西斯王子扑哧一笑,食物险些从鼻孔喷出来。他被旁边的弟弟瞪了一眼,讪笑着喝了口水,把食物咽下去才继续讲道:“他坐下,张口就对他们说,我跟在座的各位一样,认为神明和友谊都是狗屁,所以让我们来谈点正经的吧,你们打算赔多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