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零娇气包落难,他掐腰锁我入怀》 第1章 风雨中的深渊 1983年,大连村。 工分簿砸在晒谷场的石碾上,“啪”地溅起一层灰。 “刘队长,我昨天挑了十三担粪水。”温时宁指着最后那行数字:“为什么只记了八担?” 晒谷场忽然安静下来。 纳鞋底的婆娘们互相捅胳膊,挤眉弄眼的怪叫:“哎呦,十三担~” 尾音拖得老长,惹得一群黑瘦汉子哄笑。 李队长也笑了,吐了口痰,黄浊的液体溅在温时宁开了胶的解放鞋上:“温同志,你那小细腰挑得动十三担?” 他翻开了记分册,故意露出了浅野红笔写的“资本家小姐”。 “要不你去猪圈问问,看看猪圈里的老母猪信不信?” “就是啊,你们这些资本家吃的都是黑心钱,这点工分都不够你们胡吃海喝一顿的了,还来这里跟我们抢饭吃!” “什么资本家哟?温正国早在五年前就已经被举报贪污倒台了,那么大的豪华洋楼都被查封了!” “还当她是大小姐呢?我要是她,有这么一个爹,早就一头碰死去了!” 周围的谩骂声此起彼伏。 一些年纪不大的姑娘们瞧着她这张脸,眸中纷纷闪过一抹嫉妒。 同样都不化妆,也都穿着最普通的衣裳,可偏偏温时宁这张脸却显眼的不行,皮肤更是晒不黑似的,嫩的都能掐出水来。 这晒谷场的几个汉子们哪个不惦记着她? 她们平时就对她恨急了,眼下,更是少不了要蛐蛐儿几句。 温时宁的耳尖顿时烧了起来。 五年,自从她被下放到这里后,这些话早已经听烂了。 可每次听,浑身的血液还是忍不住的上涌。 一张嘴顶不过数十张嘴,以往她都忍了。 但工分要一直被他们这样克扣下去,她什么时候才能回城里? “我挑第十担的时候,刘婶子在茅厕门口数过!”温时宁突然拽过路过的妇女主任:“刘婶子,你说是不是?” 刘婶子的胳膊像是被烙铁烫了似的甩开她:“我可没看见,谁知道你是不是大小姐的梦,做梦梦见了呢!” 又是一阵嬉笑。 他们一下又一下的用言语戳着温时宁的脊梁骨,温时宁站在他们中间,只觉得那些唾沫就像是火苗一寸一寸的淹没了她。 她攥着拳头,浑身发抖。 “整天谎话连篇,不好好干活,我看你就是欠改造!”刘队长冷笑了下:“你们温家当年…” “当年怎么?”温时宁忍不可忍,忽然拔高了声音:“当年我父亲给公社捐拖拉机的时候,您卑躬屈膝的在车轱辘底下说温老爷长命百岁。” 她顿了顿:“怎么,现在是跪久了站不直了?” “你!”刘队长差点一口气没提上来,手抖的像筛糠:“猖狂,猖狂!把她给我绑起来!” 几十双手同时伸过来,有人趁机掐温时宁腰上的软肉,还有一些人趁着混乱摸向了温时宁的大腿。 “滚开!” 温时宁挣扎不过,被他们捆了起来,连拖带拽的扔进了村后面的干粪坑里。 “不是能担粪吗!现在让你尝尝真正的粪水味!”一道怨怼的声音从坑顶上飘下来。 失重感来的突然。 温时宁的脊背撞在坑壁潮湿的稻草上,腐熟的秸秆扎进衬衫,一阵刺痛。 粪坑比想象中的深,陈年的排泄物干涸的已经成了黑色的硬块,昨夜暴雨留下的积水漫过她的小腿,水面飘着蛆虫的尸体。 最恶心的,是空气中那股腐烂的菜叶和动物内脏的气味浓稠的直往肺里爬。 温时宁干呕起来,呕的眼泪都出来了。 鼻尖凝起酸意。 她咬着嘴里的软肉,硬是把眼泪咽了回去。 远处闷来闷雷,空气突然变得粘稠。 雨水穿过茅草棚的破洞砸下来,起初只是零星的几滴,很快就成了密不透风的水帘。 积水肉眼可见的速度上涨,温时宁眼睁睁的看着水面漫过了膝盖,大腿,腰线…再上升到锁骨。 漂浮的污秽粘在衣服上。 “救…” 呼救声卡在喉咙里,她唇瓣翕动,忽然像是泻了气,没力气喊了。 她想,如果就这么死了的话。 是不是一切就都能解脱了? 温时宁仰头,任由雨水冲刷着她惨白的脸。 积水灌进口鼻,意识快要消散前,她模糊的看到了一抹熟悉的身影。 男人很高,身姿挺拔,抱住她时,胸口剧烈的起伏收缩,那生深邃凛冽的眸死死的盯着她,血红一片。 是他吗。 不,不会的。 他怎么可能会出现呢。 他应该早就恨死我了。 — 护士掀开帐子时,温时宁正盯着天花板上的霉斑。 “你醒了,你对象刚走。” 听到有人说话,温时宁才确定自己没死。 “什么对象。” “就是抱你来的那位呀?”护士拧着毛巾:“当兵的就是好,知道疼人,而且长得也很帅气,高眉深眸的,比明星还帅。” 温时宁:“当兵的?” 护士看了她一眼:“你不认识?我看你们两个人样貌那么登对,还以为是两口子呢。” 她指了指桌上搁着的衣服:“不过他看到你没事后就走了,这衣服就是他留下的。” 温时宁顺着看过去,脑海中不禁浮现出了昏迷前看到的那抹身影。 对不上号,干脆不想了。 次日回院里,她连带着那件外套也带回去了,想着回去洗干净,等有机会感谢一下。 谁知还没走进院里,昨天首当其冲把温时宁推下粪坑的那个刘婶子忽然蹦了出来。 “小贱人,你躲哪去了?” 她一把扯住温时宁,咬牙切齿:“是她,就是她!家里成分不好,被下放到我们这里还偷鸡摸狗的,还喜欢勾引男人!” 温时宁脸色一沉:“谁勾引男人了?” “当然是你了!”刘婶子一把扯住温时宁手里的衣裳,唾沫飞溅:“这不就是男人的衣裳吗?我说你最近怎么天天往公社跑,原来是勾搭上野男人了!” 她嗓音尖锐,朝着身后那个穿军装的男人道。 “您快过来看看,这就是资本家的做派!” 温时宁这才注意到有当兵的。 男人看了一眼温时宁,又看了一眼温时宁手中的衣服,瞳孔微微缩紧。 “长官,这样的人就应该重罚啊!留在我们这里也是一个祸害…” “够了!”男人呵斥了一声,神情复杂的凝着温时宁:“这位同志,我们首长要见你,你跟我走一趟吧。” “首长”两个字砸在人群中,落下了不小的涟漪。 “怎么还惊动首长了呢?” “肯定是因为不检点,所以要被抓去坐牢了。” 温时宁本就发白的脸色又白了一寸,她下意识后退了一步,浑身防备。 “不,我不去。” 第2章 往事如烟 “由不得你不去!” 刘婶子粗壮的手臂犹如铁钳一般拽住温时宁,指甲深深的陷进了她昨天被麻绳勒出的淤青里。 “这里是不可能留着你祸害别人的!” 边说,边把温时宁往前一推。 温时宁踉跄着被推上军用吉普时,听见了人群中传来的嗤笑。 “哎呦,资本家小姐要挨枪子喽!” “可算是走了,咱们晒谷场容不下这尊大佛,去大牢里想清净去吧!” 车窗玻璃映出温时宁苍白的脸,眼下挂着两轮失眠的黑青。 “同志。”温时宁两只手紧紧的捏在一起:“请问…首长为什么要见我?” 男人身姿板正,没吭声。 车窗外的景色越来越陌生,直到映入挂着八一军徽的大门。 男人将他带进了一间飘着松木香的办公室,甚至倒了杯热茶。 陶瓷杯的饮着“钢铁雄师”的红字,烫的温时宁掌心发疼。 “同志,您先在这里等着,我们首长在开会。” “好…” 男人顿了顿,冷硬的唇边勾出抹笑来:“这是我们首长的私人办公室,平时一般不带人进来。” 温时宁张了张唇,大脑一片浑浊。 明明她犯了事儿,怎么这些人还对她这么客气? 这就是军人的基本素养? 就在这时,门把手突然转动,惊的温时宁差点打翻茶杯。 陈依雪穿着白大褂,手里还端着铝制饭盒。 看见温时宁,先是一愣,随后怒火滕的一下就涌了上来。 “温时宁怎么是你?你怎么还没死?竟然还敢出现在这里!” 陈依雪和温时宁曾经是高中同学。 上学那会,温时宁就像是高贵的白天鹅,无论走到哪里都是焦点,可她长得也不差,偏偏锋芒全都被她抢了去。 她之前一边追随温时宁的时候,一边对她厌烦透了。 “你赶紧给我滚出去!” 陈依雪将手中的红烧肉放在一旁,扯住温时宁就往门口拽。 “我告诉你,你现在别想着攀附连杞!“ “你当初不就是看不起连杞才赶走他的吗?没想到吧,现在连杞已经成了军官!” 温时宁的眼睫颤了颤。 只细微的一瞬,却被陈依雪清晰的捕捉道。 她冷笑:“曾经不可一世的资本家小姐,现在不还是成了一个山鸡?” “反倒是人家连杞,你现在给人家提鞋都不配!” 啪— 一个巴掌,重重的甩在了陈依雪的脸上。 “温时宁,你竟然敢打我!” “有些人的脸,天生就是用来挨打的。”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陈依雪好好的会提起那个人,但,这三年她已经受够了。 把她逼急的时候,她连死都不怕,还怕这么一点侮辱了? 可,垂在身侧的指尖却微微发颤。 沈连杞。 这个人的名字就像是一跟针一样忽然刺入了她的神经,一点一点的瓦解她。 温时宁深深的吸了口气:“即便我现在落魄了,看不上沈连杞,依然看不上,现在就算是他站在我面前,我也觉得恶心!” 办公室外,一道挺拔板正的身影伫立在门口,推门的动作骤然顿在了半空中。 闻言,他捏住拳头,用力到青筋凸起。 沉默半瞬,他笑了。 然后猛地推门而入。 “是吗。” 温时宁呼吸猛地凝滞,转身。 接待室的门已经被打开,一股凛冽的风裹挟着松木与硝烟的味道扑面而来。 沈连杞穿着锃亮的军用皮靴,笔挺的军绿色长裤,皮带扣还泛着冷光。 再往上是熨烫的一丝不苟的军装外套,肩章上的将星刺得他眼睛发疼。 整个房间的空气也跟着冷凝了下去。 “原来在温大小姐的心里,资本主义是可以打一辈子的。” 沈连杞缓步靠近,军靴踏在地板上,无形的威慑。 他微微俯身,气息凛冽,带着战场上磨砺出来的杀伐气。 “就凭你这句话,我就能立马让你,下,狱!” 温时宁头皮嗡的一下麻了。 指甲无意识掐进掌心,疼痛却压不住胸腔里翻滚的酸涩。 眼前的男人和记忆里那个沉默寡言的少年重叠又割裂。 尤其是这双眼睛。 再没了当年看她时的小心翼翼和深情,取而代之的是,淬了血的冷。 大脑一片浑浊。 不知怎么的,温时宁忽然想起了那年那个雨夜,少年跪在温家的大门外,泥水混着血从他的额角滑落。 她高高在上的站在台阶上,冷笑着将手中的青瓷盏砸在了他的脚边。 “连狗也配进我温家的门?” “想娶我,也不看看自己是什么德行!” “赶紧滚,你这样的人,我多看一眼都恶心!” 瓷片飞溅,割破了沈连杞的手背。 而现在,那道疤还在,只是被岁月磨成了更深的痕迹… 原来,他就是首长。 温时宁硬生生的把眼眶里的热意逼回去,压着颤音:“是,你现在厉害了,我成了说错一句话就要下狱的阶下囚。” 她扬起下巴,直白的撞进了男人幽深的眼底。 “你想怎么弄就怎么弄吧,你有本事抓我呀,口口声声说资本主义,我倒是想看看沈首长会不会滥用职权!” 她可以忍受任何人的奚落。 但是她没有想到,还能有一天看到这个男人。 曾经那个他百般羞辱的穷小子,现在就站在她的面前,成了随口一句话就能了结她一生的军长。 真是讽刺,可笑。 沈连杞盯着她,喉结滚动。 垂在身侧的手微微颤抖,暴露了他此刻内心的不淡定。 温时宁不想再继续待下去,将手中的衣服还给他,僵硬的与他擦身而过。 沈连杞回眸盯着她的背影,狭长的眼尾稍稍泛红。 “连杞哥,我给你带了红烧肉,你尝尝?” “出去。” “可是…” “出去!” 陈依雪被他的吼声吓了一跳,没敢耽搁,连忙跑出去了。 空气静下来。 沈连杞闭上双眼,仰头,脸部轮廓分明立体,静静地嗅着空气中残留的淡香味。 — 温时宁失魂落魄的出了军营。 脑子全都是沈连杞将她按在门板上,一双猩红的眸死死的盯着她,压抑,隐忍,愤怒。 今天能遇到沈连杞,完全在她的意料之外。 她想,她伤害他伤害的那么深,他早就已经恨透她了吧。 “咱们首长最近和温医生同进同出的,是不是好事将近呀?” “我也觉得,咱们首长不是绝嗣了吗?不能生孩子,但是温医生是医生,说不定就治好了呢。” 路过的士兵议论着沈连杞。 温时宁再走不动,久别重逢掺杂着无数说不出的话,让眼泪刷的一下就滚落了出来。 她努力喘息了两下,又重重的抹干了眼泪。 无所谓了。 反正他们也没关系了,以后和谁结婚也是沈连杞的自由。 第3章 沉默的距离 温时宁回到大院时,天已经黑透了。 “你,你这就回来了?” 有人说了一句,周围的人全都聚了过来。 “怎么没被抓呀?难道是首长软了?” “谁知道她用了什么方法,这狐媚子办法多的是!” 几个妇女跟着笑,眼神忍不住的往她身上飘,像是要从温时宁的狼狈样子里挖出一点桃色来。 温时宁无心去管他们说什么,径直走向了最角落的那间矮房。 这里原先是堆农具的仓库,如今却成了她的住所。 木门一关,隔绝了外面的声音。 她靠在门板上,缓缓滑坐在地,用力抱紧了自己。 那年的冬天特别冷,父亲的房间灯火通明,16岁的温时宁躲在门外,听见红袖章们拍桌子的声音。 “温振国,有人说你们家成分有问题,跟我们走一趟!” 后来她才知道,告密的人是父亲厂子里的职工。 他的父亲,被人栽赃陷害。 没有证据,家中大院被封,亲戚朋友该连坐的被连坐,不能连坐的也都躲得远远的。 连同沈连杞,她也怕牵连他,无情的将他赶走。 温时宁坐在地上,寂静的空气中只能听到她抽噎的声音。 沈连杞走后,再也没有人把她当做大小姐哄着了… 那个曾经一直会乖乖哄她的男人,再也找不回来了。 — 天蒙蒙亮,上工的哨声刺破了尘雾。 温时宁拖着酸痛的手臂去集合,远远的就看到了沈连杞站在田埂上。 脚步猝然顿住。 晨光里,他军装笔挺,正低头和参谋长说什么,冷峻的侧颜像镀了层锋利的金边。 几乎是下意识的,温时宁低下头,看着自己脚底的破洞鞋,慌乱的挤进了人群。 这时,沈连杞停止交谈,抬眸,精准无误的找到了温时宁的方向。 温时宁闷着头干活。 不多时,沈连杞下来视察工作,路过她身边时,从头到尾都没有给她一个眼神。 陌生的像是不认识。 温时宁心里难过,不知为什么,还有些气,直到大队长挥着工分簿走过来,她才勉强从情绪里出来。 “今天分组摘棉花,温时宁,你去南坡3号地。” 南坡是向阳面,棉花熟的特别早,算是轻省的活。 温时宁刚要应下,刘婶子突然挤过来。 “大队长,我腰疼,能不能换块地呀?” 大队长点了点头:“那你就和温时宁换一下,她年轻,能干活。” 温时宁就这么被分到了北山沟。 北山沟是挖地的活。 这里的土硬的就像一块铁,一锤头凿下去就只能凿出个白印子。 日头西斜时,温时宁的指甲缝里渗出了血。 登记员早就收了工分簿,她却不敢停。 挖不完这块地,今天的工分就泡汤了。 另一头,出去挖棉花的人陆陆续续都回来了,沈连杞却始终没有看到那抹熟悉的身影。 “温时宁呢。” 他侧目问部下,嗓音沉冷:“不就摘点棉花吗,几下的事情,怎么一天还没回来?” 而且他给安排的还是最清闲的地方。 部下挠了挠头:“是啊,首长您稍等我一下,我去问问。” 不多时,部下火急火燎的跑回来。 “首长,查清楚了,今天摘棉花的不是温时宁,温时宁是在山下那个深沟里挖土。” 他顿了下,先带着自己听到的那些都说出来了。 “这的人说那边可能有狼啥的…” 话还没说完,沈连杞的身影就已经消失在了夜色中,唯独焦急的嗓音震耳欲聋。 “安排几个人,跟我一起去!” 夜黑风高。 “天杀的沈连杞…” 温时宁一下一下狠狠的刨着土块,想到白天沈连杞对她说的那些话,一阵一阵委屈涌了上来。 “首长了不起吗?” “首长就可以随随便便欺负人吗?” 她胡乱抹了下脸,眼前忽然一阵一阵发黑。 夜盲症让暮色成了浓稠的墨。 这时,远处忽然传来几声狼嚎,温时宁被吓了一跳,惊的连锄头都拿不稳了。 “啊!” 她脚下忽然一滑,整个人都栽进了沟里。 手肘蹭过碎石,火辣辣的疼。 她死死的咬着牙关,疼得眼泪都出来了。 “倒霉死了…” 今天怎么这么倒霉? 好像自从遇到沈连杞后,就整天都很倒霉! “天杀的沈连杞,我要大卸你几刀!” 她摸了摸脸,摸到满手的湿黏,分不清是血还是水。 莫索着往上爬时,指尖忽然触碰到了一团软绵绵的东西— “啊!” 她手一松,两个人都朝后仰了回去。 预想中的疼痛没来,有人一把拽住了她的后衣领,布料刺啦一声裂开。 闭眼的那一刻,跌进了一个带着硝烟的怀抱里。 怀抱很烫,隔着一层布料,能够感受到对方急促起伏的胸膛,还有箍在她腰间紧紧的手腕…… 似曾相识。 第4章 旧梦如烟 温时宁苏醒的时候浑身都在疼。 她脸色异常苍白,比眼底的天花板还要白。 意识到不对劲,她想要起身,手腕处却如断裂般疼痛。 “不要乱动。” 熟悉的声音响起,温时宁积累的情绪一下子如决堤洪水爆发。 沈连杞坐在床边,那张俊朗的脸上沾了点污泥,她甚至下意识想要伸手替他抹掉。 最后,却也只是变成了握拳。 “你……”温时宁声音沙至极。 沈连杞深邃的英眸里露出一抹冷意,递了一杯水过来,“天黑了不知道离开,你知道给队里造成了多大的麻烦吗?” 这句话就像是一根针一样扎进了温时宁的心里。 她鼓起勇气正准备说什么,门外忽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一个小战士慌里慌张推开门,“首长,陈医生来了,说是要给村里人做免费的体检。” 温时宁注意到沈连杞在听到“陈医生”三个字后,眉眼都变得柔和了。 她苍白的唇勾起一抹嘲讽的弧度,“首长日理万机,有看我笑话的时间不如多去配合一下陈医生。” 沈连杞的眉头瞬间拧成了死结。 她这是以为自己在看笑话? 看她的视线一直故意躲着自己,沈连杞掀起眼,冷声道:“好。”既然不这么不愿意看他,那如她所愿。 门砰的一声被关上。 温时宁颤抖的手紧握搪瓷缸,眼眶有些发酸,却一滴眼泪都掉不下来。 …… 晒谷场上放着几张桌子,陈依雪就在其中,脸上挂着温柔的笑意,给村民们发药。 她很快就注意到了温时宁,禁不住扬声,“某些资本家还真是会逞威风,屁大点事都要惊动首长。” 所有人都知道说的是温时宁,嗤笑声不绝于耳。 烈日晒在温时宁的身上,她有些晕乎乎的。 等到她的时候,陈依雪忽然“哎哟”了一声,“抱歉啊,疟疾药没了,不如你还是不醒五里路,去卫生所里拿吧。” 温时宁眼前有些发黑,幸好人撑在了桌子上才勉强缓了过来。 她倾身,用他们两个人才能听到的声音说道:“故意把我支开,你是在怕什么?” 陈依雪被她冰冷的眼神盯得心底发毛,“你在胡说什么。” 没有等到回答,温时宁便转身就走。 她没时间和蠢女人多说一句话。 临近天黑的时候,大队长忽然说要重新分个组。 温时宁被分去记账,是最轻松的。 刘婶子激动地跳起来,“凭什么啊?她成分那么差还要干最轻的活?” “首长的命令你们也敢质疑?”大队长高声喊道。 人群里顿时炸开锅,所有人看温时宁的目光都带了刀子。 温时宁的目光没忍住朝田埂上一瞥,沈连杞在和几个知青说些什么。 他似乎察觉到了什么,扭头看了过来。 四目相对,还是温时宁败下阵来。 她转身要去晒谷场,却忽然撞到了端着疟疾药过来的陈依雪。 “温大小姐,你该不会真的以为连杞哥是心疼你吧?马上你就会变成众矢之的了,不要忘记,当时你是如何羞辱他的。” 说完,她把一盒疟疾药扔到了温时宁的怀中,“这药你最好也尽快吃了。”说罢,朝着沈连杞走去。 温时宁眉色凝重。 下工后天忽然下起了雨,温时宁紧赶慢赶身上还是湿了。 回到住处,她脱下外套,正准备拧一下上面的水,余光却从窗户里窥见一抹旧影。 她偏头,看到沈连杞撑着一把黑伞站在雨中,将手上的油纸包放在了窗台上。 “包子。” 闻着包子的香气,温时宁的心里掀起狂风骤雨。 她忍不住丢下衣服,快步走来,将包子扔回他的怀中,“无功不受禄,你到底想要做什么?” “当年的事情……” 提起这个,温时宁的情绪变得更加激动,“你现在是手可通天的首长,而我,就只是个劳改犯的女儿……” 她话都没有说完,不远处忽然传来嘈杂动静。 雨幕中,有人举着手电筒走了过来。 很快,刘婶子粗哑的嗓音盖过了雨声,“就是她,我亲眼看到她偷了公社的粮食!不信去搜搜看!” 温时宁暗自攥紧了手,盯着沈连杞。 是他? 沈连杞并不知道自己已经上了温时宁的怀疑名单,他低声道:“我先回去。” 话毕,他阔步朝着众人走去。 温时宁没有关窗,一阵冷风吹过,吹得她心底都凉了个透彻。 “都给我进去搜!”刘婶子很快带着人闯了进来,手电筒的光在温时宁的脸上胡乱扫向她。 温时宁一言不发,就站在窗户边,任由他们搜刮。 反正身正不怕影子斜。 突然,有人喊了一声,“就在这里!” 其中一个人从床底下拖出来半袋白面。 温时宁呼吸一滞。 “好啊你,资本家搜刮民脂民膏的本事算是让你给学会了,走!”刘婶子得意扬扬的,上来就扯着温时宁要走。 温时宁一把甩开,眼底清冷,“我自己会走。” 她被人推着走进雨里,途经田埂,发现沈连杞和陈依雪站在一起,二人撑伞并立,好一对金童玉女。 “看什么看!你该不会看上首长了吧?人家陈医生都快嫁给……” 刘婶子没有说完,大队长就匆匆走来,神色严肃,“四队丢的是高粱面,这可是实打实的白面。” 刘婶子看着大队长,有些结巴,“队长,可是这就是从她家里搜出来的……” “从她家里搜出来就是她偷的,那你带人去查难道我不能说是你栽赃吗?” 这时,沈连杞忽然走过来,目光忍不住落到了温时宁被捏红的手腕上。 “这件事情必须彻查!” 陈依雪禁不住开口说道:“连杞哥,现在查来不及了吧?再说了……” 沈连杞打断她的话,冷冷地看向她,“我亲自查。” 被他的眼神一盯,陈依雪忍不住心底一颤。 温时宁忽然冷冷一笑。 这两个人还真是般配,一唱一和的,不知道的还以为他们多么重视自己呢。 她走到沈连杞眼前,忽然仰头,声音很轻,也只有他能听到。 “你现在装什么好人?五年前你跪着求我,我……” “温时宁!” 这话直接戳到了沈连杞的痛楚,他一把捏住温时宁的手腕,目光警告。 第5章 丢失的药 陈依雪瞥见,明知道沈连杞是在生气。 哪怕知道温时宁并不开心,可是手中撑着的雨伞却转动起来。 那伞沿上的水飞溅,全部溅到了温时宁的脸上。 瞧着温时宁那眯着的眸子,陈依雪心中解气,忽然她握着扇柄的手被捏住了,转眸一看,是沈连杞松开了温时宁,握着了她的手。 那伞稳住了。 “查!” 沈连杞板着冷得发硬的面庞走过去,手下开始调查。 陈依雪拿出雪白的棉手帕想要,自然地伸手去帮沈连杞擦手上的雨水,却被打开了:“不必。” 刚才被握着的柔软的小手,手背上浮起一片红,沈连杞这是为了温时宁在怪她,可温时宁明明就说了那么可恨的话! “连杞,咱们还有许多事情要做,让大队长查去吧……” 沈连杞深邃的眸子幽暗,盯着一个方向,陈依雪看过去,发现看向的是站在自己房间门口梗着脖子,傲然不屈的温时宁。 晒谷场就这么多人,做什么都难逃人家的眼睛,很快真相浮出水面。 刘婶家的儿子偷了四队的高粱面,担心被人发现,就想要祸水东引。 这袋白面还是厨房的人帮着刘婶拿来藏在温时宁床底下的。 事情败露,刘婶拉着自家儿子跪在沈连杞跟前:“长官,首长,我们是一时糊涂,和温时宁开个玩笑,真的只是一个玩笑!” “长官,那袋高粱面还在我们家,都没动,我马上拿回来!” 沈连杞跷着二郎腿,手指交叉叠在腿上,一双眸子比凉风冷雨还要让人生寒。 “偷窃,乃是犯罪,送去看守所劳改。” 刘婶的儿子听得立刻抱着他娘哀嚎,刘婶哭着待要求情,却被沈连杞扫过来的眸光镇住了。 “构陷他人,也该下狱,看在你年纪大,只扣除这个月的工分。” 大队长立刻让几个妇人上来将哭得死去活来的刘婶拉下去,沈连杞揉了揉吵闹着的耳朵,抬眼落在了温时宁脸上。 温时宁想不到沈连杞会真的帮她查明真相,有些不安地对上他的眸光,却听得他冷冷道:“几次出事都有你掺和,从今儿你就一个人劳作!” 温时宁咬牙,恶狠狠瞪了沈连杞一眼,旁边的陈依雪巧笑倩兮:“你们有些人从今儿开始可要安分,再出事可就推脱不了责任了!” 温时宁精致的面庞上摆满了桀骜,冷声道:“若是没事的话,我要回房换衣服。” 说完却不等沈连杞允许,已经回身锁上了房门。 温时宁的手握拳紧紧按在墙上,委屈的泪水涟涟落下,那丹樱红唇都被咬破了。 一个人就一个人,我才不会怕呢! 当晚温时宁如同睡在舟中,只觉得浑身又热又冷。 难道是发烧了? 外面骤雨狂风,也不好去卫生所。 温时宁不得不强撑着下床,摸索到了柜子中的手电筒打开来找退烧药。 可是柜子桌子都看了,确确实实没有她的药。 她记得退烧药明明就在抽屉里的。 “做什么呢,大半夜地在宿舍打手电筒?” 睡在桌子边上的室友伸手一把掐住温时宁的手,将手电筒夺过来,转过对着温时宁照过去:“你鬼鬼祟祟干什么呢?想要偷东西?” 但见她大汗小汗一起出,苍白的面庞如同白纸一般:“我的退烧药,你看到了吗?” 她那副马上就要晕过去的样子,吓得那室友忙叫人。 温时宁再次被送到了卫生所。 沈连杞是披着衣服赶来了,瞧见护士说已经服了药,还是走了进去。 温时宁睡在病床上,神志不清,似乎在做噩梦,十分不安。 “怎么回事?” 护士听得,过去帮温时宁盖好被子:“吃过药了,可能药效有点慢,人正发烧难受呢。” “输液。” 护士抬眼看着沈连杞,今日陈依雪带来的药品可不多,输液向来只是默许领导层使用,可是温时宁不过是个劳改犯的女儿。 她怎么配? “没有这个规矩呢。” 陈依雪站在门口,抖了抖手中雨伞走了进来,瞥见沈连杞外套上还有雨水,门口也没看到他的伞。 着急? “我说了,输液。” 沈连杞盯着护士,眸光深寒,这样的话他不会再说第二次。 护士不敢耽误,立刻给温时宁输液。 药水嘀嗒嘀嗒下去,沈连杞转身坐在了旁边椅子上:“你怎么来了?” 总算是知道冷落她了,陈依雪娇嗔道:“我不是听说有病人,赶着来的吗?倒是你、你怎么在这里?” 沈连杞轮廓冷硬的面庞上,眸子微眯:“我才来这里,村里就出了两次偷盗,我难道不该来吗?” 陈依雪听得,佯装惊讶,细细询问:“还有什么丢了?” “药。” 陈依雪哦了一声冷淡转过去,伸手帮沈连杞拍了拍军装外套上的水珠儿:“我来陪着病人,你回去休息吧。” 沈连杞瞧着温时宁的噩梦平静下来,起身道:“你也不必留着,一起走吧。” 陈依雪欢喜地撑着伞,故意挨着他的手臂。 温时宁醒来,发现自己又躺在病床上,不过还在身子已经轻松许多,赶着爬起来去晒谷场工作。 室友瞥见她来了,立刻说道:“昨儿可是我送你去村公所的,若不是我,你怕是就烧死了。” “等会记得帮我做工,这是你欠我的!” 大队长分派任务的时候,听得自己的工作还是记工分,温时宁有些诧异。 “是啊,本来是两个人的,现在你一个人记了,可不能出错,出错可是要扣你的工分的。” 温时宁拿着工分册子,用好看娟秀的笔记记下所有人的工分,树浪翻涌,阳光斑驳,好看的脸上终于放轻松来。 不过她没有轻松一会,室友就走了过来,佯装喝水:“喂,我昨晚背你手都累断了,今儿手都抬不动,你去帮我。” 温时宁赶往棉花场,一做就是大半天,室友一次也没有回来说要换她。 周围的人都刻意远离温时宁,可是口中却还是不忘刻薄。 “我可是听说了,这位资本家的小姐曾经可是得罪了首长,往后的日子可就惨了!” “活该,自作自受!” 。 第6章 假装好心 温时宁面上挂着讥诮,觉得他们说得没错,自作自受这话,还真该用到这里。 陈依雪缠着沈连杞一整天,待到送走她,发现村民们正围成一团抱怨。 温时宁处在旋风暴雨中间,红着面皮据理力争。 原来这些村民故意欺负她新来的,又看她一天都在做工,只当她心里没数,报数字的时候都夸大份额。 可是温时宁虽然在采棉花,可是她的眼睛也没有忘记四处观察,谁做了多少,她心里有数。 “我不管你们乱报的,我只记录我自己数的!” 大队长在旁维持秩序:“陈二狗,你什么时候采了五十斤棉花了?你知道五十斤到底有多少吗?” “刘婶,你别起哄了,当然不是报复你,可你从来也没做到过这么多啊!” 温时宁埋头记录着,却不知道是谁伸手将她手中的工分册子给拍到了地上,那围着的人忽然你一下我一下,趁机伸手掐她推她。 就像是不由自主凭风摆布的风筝,温时宁左摇右摆,根本站不住。 “你们够了!” 温时宁忽然感觉有人站在了自己的跟前,帮她说话:“你们若是不想要记工分,只管着捣乱,今儿都算白干!” 抬眼看去,一个显得有些高大的身影挡在自己的身前,是她的室友王翠萍。 刘婶轻蔑冷笑道:“王翠萍,你这是看着她今天帮你做了一天的活,才护着她的吧,这可是个扫把星,灾星,你敢护着她?” 王翠萍翻了个白眼,龇牙冷笑:“这欺负人倒霉的到底是谁,个人心里还没个数呢?” 温时宁捡起地上的工分册子,拿起笔咬牙继续记录,村民们忽然都不闹了。 沈连杞从旁边走过,那冷硬的面庞,深寒的眸光,瞬间镇住所有的村民。 大队长前来汇报工作:“我看温时宁怕是做不了这个工作呢,那些村民都不服她,我看还是换一个人吧?” 沈连杞抖着手中的报纸翻转一面:“工作分配下来,做不好就受罚便是。” 温时宁找大队长交工分册子,正好听到这句话,咬着牙在心里下决心,好,我就偏不让你找到借口处罚我! 来到食堂,位置都已经坐满了,就是有空位,端着盘子过去的温时宁立刻被赶走:“有人,滚开!” “谁要和劳改犯女儿一起吃饭,没得影响我们胃口,坏肚子了你帮我们干活啊?” 温时宁只能端着盘子等着,和过去一样,等到有人走得差不多了,才能坐下。 “这里!” 王翠萍对着温时宁招手,温时宁有些犹豫,不过还是走了过去。 “我真的可以坐在这里吗?” 王翠萍的眸光中满是不耐烦,往后一靠傲慢地看向温时宁:“除了我,谁还让你坐?” “你不怕……” 王翠萍伸长脖子环顾四周,大家虽然看着她这边,但是碰到她的眸光都转开了。 王翠萍是个出了名的红辣椒,谁碰谁遭殃。 但是温时宁不明白,王翠萍也是那个致力于欺负羞辱她取乐的人,怎么会忽然改变态度了? 经历过那些日子,温时宁谁也不信,只当王翠萍还是要讹她帮忙做事,心里已经建立起防备。 “就你昨晚上那样子,我还以为看到鬼了,想想你小姑娘家家的,一个人在这里,怪可怜的,我爱心泛滥,行不行?” 温时宁微微颔首,没多说什么,心里头却还是存了戒备的。 回到宿舍,下午三点是开会时间,住在宿舍的人便抓紧时间洗衣衫。 温时宁捧着自己的水盆出去,几件衣服塞在了她的水盆中,抬眼一看,就见到王翠萍打扮得漂漂亮亮地往外走。 “我家里来人了,我得去瞧瞧,麻烦你帮我洗几件衣裳。” 温时宁捧着水盆站在门口,瞧着王翠萍花枝招展走远了。 她端着水盆去水龙头前洗衣服,就瞧见沈连杞提着包裹送陈依雪离开。 温时宁冷眼瞧着一队碧人走开,咬着牙低头洗衣服,却不想身后有人撞了她身子一下,手中一小块肥皂飞出,落到了下水沟里。 温时宁只得将水盆放在水池下面,起身去小卖部买肥皂。 从墙后面转过来,就发现两个不可能在一起的人站在一起说话。 王翠萍不是去和家人见面了吗?这么快就回来了? 温时宁贴墙靠过去,留神听着。 “陈医生,我都按照你的吩咐将她的药藏了,这个我留着也没有,还给陈医生。” 陈依雪冷淡地看着谄媚的王翠萍,挤出一个毫无感情的笑容:“你拿去,我拿着也麻烦。” 王翠萍听得有趣,立刻收下了:“陈医生你放心,我会盯住温时宁的一举一动,不让她去勾引沈首长!” “她这个没人疼的可怜虫,我不过是略施小计,她就对我言听计从,陈医生你放心吧!” 陈依雪用指尖拎着一张粮票,王翠萍立刻伸长了手臂双手接了,看得是五斤油票,欢喜地捏紧了:“多谢陈医生,您慢走!” 温时宁侧身躲着,瞧着王翠萍欢天喜地地去了。 果然! 温时宁其实早就对别人不抱任何期待了,眼下发现不过是让自己更清醒了些。 温时宁买了肥皂回去,发现她的水盆中的衣衫都被丢在了地上,可是塞在盆底的小衣却不见去向。 “这是谁干的?” 温时宁大喊一声,那些洗衣服的女人端着自己的盆子纷纷走了,仿佛温时宁是空气。 温时宁瞧着无人,上前将自己的衣衫捡起来,抬眼看看四周,哗啦几下将眼前的衣衫扯烂,捧着水盆就往宿舍跑。 王翠萍正在锁柜子,瞧见温时宁,有些心虚地从柜子跟前离开:“怎么又阴沉着张脸,洗个衣服也能委屈成这样?” 温时宁将她的衣衫扯开:“我的肥皂被她们弄到水沟去了,我去买肥皂回来,就发现衣衫都在地上,她们可能觉得这件衣衫好看,当成是我的,就撕烂了……” 第7章 狐媚子手段 王翠萍看着她手上的衣衫,忽然意识到什么,“怎么就我的衣服有事!” “我也不知道啊……” 不等温时宁说完,王翠萍一把扯住温时宁,将她拉扯到了外面。 “我看就是你干的!” 等到了外面王翠萍一把把人给甩开。 温时宁踉跄了几下,勉强扶住一旁的墙。 王翠萍气得把湿衣服往温时宁的身上扔,她浑身一冷,水珠蔓延向下。 自始至终,温时宁都没有眨过一下眼睛。 她嘴角轻轻一扯,冷笑一声。 王翠萍指着她就开始骂,“你在这边装给谁看啊,这里面偏偏我的衣服坏了,你以为我看不出来你的那些小九九?” 周围看热闹的人越来越多,大家都开始议论着。 温时宁淡淡开口,“你着什么急啊?” “我看你才是心虚吧!”王翠萍对于温时宁的反应有些愣住了。 温时宁并没有说什么,而是拿过那件碎衣服,从上面拿出几根浅棕色的头发。 “我的头发可不是这个眼色。” 王翠萍脸色骤变,“你在耍什么花招?” 温时宁看向众人,“前几天我听说王翠萍同志私底下偷鸡摸狗,本来我是不愿意相信的……” 她停顿了一下,围观的人立刻开始躁动。 王翠萍脸色骤变,声音抬高,“你少在这边胡说八道?” 她有些慌了,一把抓住温时宁的胳膊,“明明不是我,你以为会有人相信你的鬼话吗?” 温时宁任由她抓着自己,突然另一只手抽出几张油票。 “这该不会是你的辛苦费吧?” 王翠萍反应过来,油票已经在温时宁手里了,“你!你还给我!” 温时宁盯着她,“你承认是你的?” 她冷冷一笑,“还给你可以,但是给我道歉!” 王翠萍没有想到温时宁竟然这么聪明,眼下人多势众,她要是再和她强硬下去怕是会把陈依雪扯出来。 陈依雪有背景,可是她没有。 她深吸一口气,只好低头,“对不起,我不该污蔑你,抱歉。” 温时宁冷眼看她,将油票还给了她,凑近用只有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说道:“好自为之。” 温时宁扭头就走,连一个眼神都没留下。 王翠萍有些颓然。 中午的时候,所有人集合,温时宁一出现四周的人目光都变得稀奇古怪的。 即便已经习惯,可是温时宁还是有些不自在。 温时宁正准备去角落里,结果身后传来一阵骚动。 只见沈连杞带着几个人走过来。 他没有穿军装,可是身姿依旧醒目。 温时宁看过去的时候,心跳还是不可控制。 “首长。”大队长迅速跑过去,那样子像极了当初那些巴结她父亲的人。 沈连杞目光直直地朝着温时宁投来。 “后面的工作都安排好了?”沈连杞问。 “是,您放心,温同志以后就负责记账,累不着她的。”大队长眼底笑意谄媚。 沈连杞眉头微蹙。 他的确是想让温时宁少受罪,只是没有想到这样一来她被众人针对。 “我不是这个意思,就正常来就好,每个人轮流。” 大队长微怔,心想他还以为首长对温时宁有什么特殊安排呢。 也对。 首长和陈医生好事将近,怎么会无缘无故帮另外的女人。 “是,我知道了。” 温时宁一字不落地听到了他们的谈话,默默攥紧手中的记账本。 原来沈连杞是做了这样的打算。 先是看她的笑话,给了一巴掌又给个甜枣,现在又当众把特权收回,目的就是羞辱她? 沈连杞看着温时宁背影僵硬,胸口有些闷闷的。 他想解释,可又不知道如何开口。 最后,他还是扭身离开。 开会之前,大队长为了犒劳大家准备了米粥,温时宁到的时候被一个又一个人插队。 从前面被挤到了队伍最末,等到她的时候,锅里面就剩下米汤了。 “有些人就是自不量力。”刘婶子忍不住耀武扬威。 温时宁盛了一碗米汤,默默走到了角落里蹲下。 这三年来,每一天都是如此,她早就习惯了。 这个时候,一个士兵走了过来,递给她一个馒头,“温同志,这是首长给的。” 沈连杞? 他会这么好心? 温时宁喉咙干涩,本来想拒绝,可是她实在是饿得慌。 刚接过去,就听到一阵尖锐刺耳的声音。 “蒋辉,你在这里做什么?”陈依雪快步走来。 她的眼神落在了温时宁身上,目光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嫉妒。 蒋辉有些尴尬。 “你快去找连杞哥吧,他好像在找你呢。” 等人一走,陈依雪立刻来到温时宁的面前,眼底嘲讽,“你在连杞哥面前装什么可怜?” 温时宁自顾自地吃着饭喝着米汤,全然没有把陈依雪放在眼中的意思。 “你该不会到现在还在幻想吧,你知不知道连杞哥和我说什么。” 温时宁恨不得自己现在变成个聋子,可是陈依雪的声音还是如毒蛇一样蔓延入耳。 “他说看到你现在这样,一点都不够他解气的。” 这句话如同淬了毒的利刃,插进温时宁的心脏。 她猛然抬头,对上了陈依雪的目光。 “如果是这样的话,为什么还要给我安排轻活,这馒头又为什么让人拿给我?” 看她油盐不进,陈依雪怒火中烧,忽然嗤笑一声,“你还真是胸大无脑,难道你还没有察觉到你已经成为所有人的眼中钉了吗?” 温时宁握紧碗,半声不吭。 “温时宁,连杞哥当初可是被你赶出家门的,他早就恨透了你,你以为你还有资格和他说上话是为什么?” 温时宁豁然起身,死死地盯着陈依雪,“你来我面前说这些做什么?难道沈连杞还没有打算娶你?” “你!”陈依雪的表情崩塌。 “我怎么了?这么多年你还没有和他修成正果,你是不是该考虑一下自己的问题。” 这句话彻底戳破陈依雪的自尊。 她脸上青一阵白一阵的,狠狠瞪了一眼温时宁,转身离开。 看到陈依雪离开,温时宁脸上冰冷的笑意也跟着消失了。 她蹲下身来,看着米汤映照出来的自己,忽然唇角一撇。 温时宁啊温时宁,你可真可笑。 不远处的树下,沈连杞目光深沉。 片刻,他还是离开了。 第8章 沈连杞,你够狠 开会的时候温时宁没能看到王翠萍,也不知道她去了哪里。 这个会开到了天将黑时,刚走到一个拐角处就看到了沈连杞。 她下意识转身。 “站住。” 沈连杞喊住了她,声音有些沙哑。 温时宁停下来,并未回头,问道:“首长你有什么指示吗?” 听到她喊自己首长,沈连杞还是禁不住有些别扭。 他走过来,“陈依雪和你说什么了?” 温时宁觉得有些好笑,“首长是想兴师问罪?还是觉得我惹了陈医生呢?” “你知道……” “她说了你现在做的这些都是为了解恨而已。”温时宁脱口而出。 沈连杞双拳握紧,“所以你相信了?” “不该相信吗?那我问你,你不恨我?”温时宁抬眸,在看到他深邃目光后却又瞬间挪开。 沈连杞不说话了。 恨吗? 当然恨! 可这五年时间他靠的不是恨,而是那份他不敢承认的思念。 可是他又如何说得出口。 他分明知道温时宁是多么的厌恶自己。 见他沉默,温时宁唇角露出一丝讥诮的笑意。 当她转过身去的时候,一只大掌抓住了她的手腕,“就不能听我解释?” “首长为了报复我还真是煞费苦心,放开!” 沈连杞不肯放手,指腹忍不住按紧,“就不能好好和我说话吗?” 他哑着声音,眉眼间有些倦怠。 温时宁想挣脱却挣脱不掉,冷冷一笑,“我搞不明白你现在还来找我做什么?” 沈连杞叹口气松开她,从口袋里摸出一个油纸包。 看到沈连杞手递过来,温时宁疑惑,“什么东西?” 温时宁没接,沈连杞倒是也没有回答,默默打开。 一股甜香逐渐散开来,夹杂着雨雾水汽,让人心怡。 温时宁眼里划过微光。 芝麻酥? “你不是爱吃吗?”沈连杞的声音有些生硬,好像在逼着自己说出来似的。 对于他的关心,温时宁心里的那股情绪慢吞吞地涌上来。 “谁说我爱吃了。”她声音微颤。 她根本不爱吃,只是因为十五岁那年沈连杞为了哄她买过一次。 从来都是爱屋及乌罢了。 她赌气似的开口,“再说你现在来做这些不觉得晚了些?” 难不成是他良心作祟,来这边找安慰? 沈连杞忽然上前一步,男人清冷的气息忽地把她包围其中。 “要如何你才觉得不晚?” 温时宁脑袋里那根线,像是瞬间断了。 “沈连杞,你还管我做什么?”连她自己都听得出来语气重的委屈。 头顶传来轻微笑声,也不知道是不是她听错了。 “我偏要管呢?” 不远处集合的哨声打断了旖旎气氛,温时宁慌乱到根本不知道把视线放在哪里。 “拿回去吃,放久了就不好吃了。”沈连杞的目光中还带着几分讨好。 温时宁脸上微热,从他手中拿过过去。 指尖刚触碰到纸包,谁知道就被一只大掌包裹住。 温热感瞬间将她仅存的理智撞碎,她猛然抬头,对上沈连杞灼热的目光。 二人视线纠缠,沈连杞自己都有些不知所措了。 怎么这么沉不住气呢。 他轻咳一声,“明天我再去多买一点。” 温时宁忽然笑了,将手抽走,“好。” 温时宁转身离开,准备回家。 她余光瞥到了角落里的陈依雪,眼中闪烁着几分了然的光芒。 刚刚那一幕怕是已经被她看到了。 明明她什么都没有做,温时宁竟会有一些心虚,脚步不由得快了一些。 可没多久,身后的人还是追了出来。 她有些无奈,停住步子。 陈依雪脸上带着几分嘲讽的笑,她走近,说道:“有件事情白天忘记提醒你了,其实你当初赶走连杞哥也不算他冤枉,毕竟当初你父亲贪污的证据,是他亲自交上去的。” 温时宁心头微震,可是骨子里的倨傲让她不肯表现出分豪。 父亲当年的事情疑点重重,也不是陈依雪片面之词就能断定的。 她并未真的放在心上。 “是吗?” 陈依雪没有想到她反应这么冷淡,有些愣了。 “陈医生,与其费心挑拨,不如想想怎么坐上首长夫人的位置。”温时宁上前一步,月光下她那张小脸更显皎洁了。 陈依雪脸色煞白,抬起手就准备打上来。 “住手!”一声厉喝传来。 只见沈连杞大步走来。 陈依雪眼眶立马红了,“连杞哥,我……” 沈连杞打断她的话,看向温时宁,声音格外温柔,“你先回去吧。” 温时宁没说话,随后离开。 身后传来陈依雪委屈的声音,沈连杞说了什么她听不清,估计在哄人吧。 她看着自己手上的芝麻酥,难言的情绪堵在胸口处。 毕竟他还是挺会哄人的。 温时宁的背影消失在沈连杞的视线里,他才回头看向陈依雪。 “连杞哥,我只是关心了一下她,结果她就说了好难听的话。”陈依雪眼眶泛红,看起来十分委屈。 “她说什么?”沈连杞的目光冰冷。 陈依雪咬着下唇,说道:“她说我在一厢情愿,而且还说你一直都没有放下她。” “陈依雪,我和她之间的事情你不要再插手。”沈连杞高大的身影带着几分压迫感,逼得陈依雪呼吸都不敢大声了。 “连杞哥,我也是担心你,毕竟你当初……” “不要越界,你做的那些事情我都知道。”沈连杞的声音忽然抬高。 说完他抬脚大步离开。 陈依雪的眼泪瞬间滚落,看到沈连杞离开后眼中多了几分阴狠。 “温时宁,你给我等着!” 清早起来,晒谷场炸开了锅。 沈连杞站在众人面前宣布,“王翠萍涉嫌非法交易,已被公安带走调查。” 现场一片哗然。 就连温时宁都觉得有些奇怪。 “还有……”沈连杞看向若有所思的温时宁,“温同志从今日起协助队部领导整理档案,其余人不得有任何意见。” 陈依雪脸色怛然失色。 他竟然当着众人的面为温时宁撑腰,这不是在打她的脸吗? 温时宁被大队长带到了队部档案室,这里灰尘扑鼻,压根就不是什么好地方。 一看就年久失修。 她就知道沈连杞没那么好心! 温时宁撸起袖子来,准备大干一场。 这时候,身后传来熟悉的声音,“资本家小姐干起活来就是讲究啊。” 陈依雪倚在门边上,说道:“连杞哥说得没错,这里不见天光,倒是适合你这种见不得光的人。” 温时宁转身,带着几分微笑,“陈医生这么清闲,难不成真的打算做上首长夫人的位置就靠你的连杞哥养一辈子?” “你少得意!”陈依雪脸色骤变,快步走过来。 这时候,窗外掠过一抹阴阳,温时宁看过去时只看到了晃动的树叶。 难道是她看错了? 温时宁站在梯子上,居高临下看到陈依雪,“你三番两次来我面前,是想做什么?替他来看我的笑话吗?” 树欲静而风不止,她不想和他们有过多的牵扯,可奈何有些人咬住鱼饵就不松口了。 陈依雪气急了,就在她准备把她拽下来的时候,一道清朗的男声闯入,“住手。” 二人循声往去,只见一个穿着中山装的年轻男人走了过来。 温时宁冷冷地看着男人。 这张脸她到死都会认出来。 他可是曾经与她订下婚约的男人。 父亲出事前一个月他忽然消失,再后来她从旁人口中听闻,他已经是某位高官的准女婿了。 陈依雪蹙眉,“你是谁?” 男人脸上挂着和煦的笑容。 “你好,我是新上任的副书记周远安,你就是陈医生吧?” 陈依雪听到周远安这个名字,立刻顿住,“你不会就是……” 她没有说完,深深地看了一眼温时宁便离开了。 周远安靠近时,温时宁已经从梯子上下来了。 他忍不住喊了一声,“阿宁。” 听到他这么喊自己,温时宁只觉得一阵恶心,她拉开和他之间的距离。 “周副书记,你我之间怕是没有熟悉到这种地步吧?” 周远安见她这样,有些无奈,“阿宁你该不会还是在怪我吧?你知道当初我没有任何办法。” 第9章 羊入虎口 温时宁回身,看着他那双深情的丹凤眼,嘴角扯出冷笑。 “从我们定下婚约那一刻我就拒绝了你,所以你趋利避害我也没有任何怪你的意思。” 听到她冰冷的话语,周远安着急了,一把抓住她的胳膊。 “阿宁,你要是怪我怨我就打我一顿解解气,别闷在心里好不好?你知道的,我的心里一直都只有你一个人。” “放开我!”温时宁想要挣脱他的束缚,不料却被抓得更紧。 整个人被他搂入怀中,动作十分暧昧。 这时,陈依雪忽然捂住嘴巴,一副惊讶的样子,“连杞哥,你怎么来了呀。” 她快步走到沈连杞身边,故意装作怕被他发现什么似的,“我们快走吧。” 温时宁想要离开却也已经晚了。 很快,一道凌冽身影出现在眼底。 沈连杞看到二人亲昵的样子,禁不住升起一股无名火。 陈依雪表现尴尬,“连杞哥,这位是新任的周副书记,我们还是不要打扰人家了……” 温时宁从周远安怀中挣脱开来,被沈连杞冰冷的眼神盯得心一阵刺痛。 她清楚她和周远安订下婚约一事,沈连杞也是知道的。 但是明明这件事与他无关,为何自己要心虚? 周远安也没想到会在这里看到沈连杞,再看他一身军装,与记忆里那个穷小子截然不同。 他有些疑惑,“沈连杞?” 陈依雪微怔,“你们认识?” 沈连杞没有回答,而是平静地看向陈依雪,“走吧,不是要我陪你买衣服吗?” 陈依雪心想,她什么时候要他陪自己买衣服了? 不等她回答,沈连杞就已经抬步离开。 陈依雪赶紧跟了上去。 周远安刚想问清楚,温时宁下了逐客令,“周副书记,我要忙了,请离开吧,不要耽误我的工作。” 周远安感受得到她的疏离,但心想来日方长,早晚有一天她还是会回到自己身边。 还是柔声道:“好,阿宁,你有任何需要都可以来找我。” 等到周远安离开,温时宁努力甩掉心头杂念。 她现在只想赶紧挣满工分离开。 第二天温时宁刚上工就听见大队长宣布。 “今天工作临时有些变动,温时宁,你去挑粪。” 人群中瞬间传来笑声。 这活可不轻松,一般都是犯了什么错才会做。 温时宁也有些愣,“确定是我去做吗?” “你还敢来问我,勾引村干部是什么罪名,你知道!这已经算轻的了。” 温时宁蹙眉,“我没有。” “还敢再说!这几天大家有目共睹。” 温时宁知道众口铄金,只好拿起扁担离开。 刚转过身,就看到了周远安就站在不远处,脸上似乎露出担忧的表情。 她没看,扭头离开。 这一天下来,温时宁完全是靠意志力坚持下来的。 就连中午吃饭她都没去。 “吃点东西吧。” 一道温柔声音从头顶落下。 温时宁顺势抬头,只见周远安递来一个饭盒。 他脸上笑意未变,好像她说的话他从来都没有听进去。 温时宁脸上一冷,“周副书记,请自重。” 周远安叹息,“阿宁我不是记仇的人,你跟我道个歉,我立刻就去大队长那边给你求情。” 温时宁冷笑一声。 “周远安你果然一直没变。 还是和从前一样的虚伪。” 周远安脸色微沉,但还是在关心温时宁,“你不要这么倔。” “你走吧。”温时宁语气冰冷。 周远安忍无可忍,“你该不会以为沈连杞他能护着你吧?他的调令快下来了!” 温时宁一顿,但没说话。 周远安笑一声,“下个月他会去省城,所以只有我能护着你。” 说着,他往前一凑。 温时宁猛然推了他一把,他手上的东西掉在了地上。 经过的几个妇女看到了,又炸开了锅。 “周副书记对她多好啊!她还敢甩脸色,真是不知好歹!” “就是啊,资本家都是喂不熟的白眼狼。” 周远安脸上一副委屈表情,“温同志,你怎么了?” 温时宁见他如此,比见了粪坑还要恶心。 下一秒,周远安忽然对着众人开口,“你们不要再这样说温同志了,我不怪她。” 他这个态度惹得所有人都开始指责温时宁。 温时宁迅速逃离。 这一路跑到了河边,想要洗干净。 可是越洗心里越委屈。 委屈的不是周远安的事情,而是沈连杞…… 明明她不该产生这种感觉的。 接下来的日子,她把最重的活全干了。 就连清理猪圈这种活都落到了她头上。眼下可是最热的时候,还没有走进去就闻到了一股味。 她差点儿吐出来。 “听说你和周远安闹掰了?” 温时宁抬头看一眼陈依雪,冷冷一笑,“看完你可以走了。” 陈依雪不依不饶,“我来是想告诉你,马上连杞哥就要和我离开了,我们很快i就会结婚。” 温时宁下意识握紧手,“是吗?那可要恭喜了。” 陈依雪气得脸一红,“你别装了,等我们走了,你就好好巴结一下周副书记吧。” 她这刚说完,温时宁就把一铲猪粪给扔了出去,吓得陈依雪跳了好几步。 “你发什么癫!” 温时宁冷冷看过去,“陈医生嫌脏就赶紧走。” 陈依雪被气得不轻,气呼呼离开。 温时宁心如乱麻,她努力克制,可是脑海里却还都是沈连杞。 她没想到干到一半自己日思夜想的那个人竟然真的出现在了眼底。 “首长。”温时宁有些局促。 现在的她一定很狼狈。 别人就算了,她不想让沈连杞看到自己这个样子。 沈连杞没说话,从旁边拿了个铁锨进来陪她一起。 温时宁愣了,“你不该来的。” 沈连杞自顾自地干活,也不和温时宁交流。 她没办法,只好继续。 有人助力,温时宁这活干得又快又好。 等到结束,沈连杞都没和她说话,自顾自走人。 晚上睡觉的时候她的脑子里都还是沈连杞那张冷冰冰的脸。 想的她头都要疼了,最后也不知到了几点,终于抗不过困倦睡了过去。 第二天开大会的时候,周远安不去领导那边坐,反倒要过来挨着她。 他长得眉清目秀的,队里不少小姑娘对他芳心暗许,开大会的时候人又是最齐整的。 所有人看她的目光都恨不得把她扒层皮。 等到大会结束,她忽然看到王翠萍回来了。 第10章 嫉妒 温时宁怎么想,都觉得心底憋屈,就算不和她撕破脸,却也要从王翠萍这里讨回来一二。 “翠萍,昨儿队长就给我安排了锄草的活,我今个也没干,你能帮帮我吗?”温时宁眼睛眨了眨,嘴角咧开,伸手拽了拽她的衣服,故意带着一丝撒娇恳求地问道。 王翠萍心里有气,可是她回来的时候听说温时宁巴结上了村干部,心想或许能捞一笔大的。 “好吧。”王翠萍被她这副撒娇模样弄得有些恶寒,迟疑了一下,头皮发麻地答应了。 “翠萍,你可真好!谢谢你!”温时宁笑得愈发灿烂,却不想,一秒钟后,她却是低头绞了绞手指,咬着唇,又不好意思地看了一眼王翠萍。 “……”王翠萍被她看的浑身一抖,不由的打了个激灵,脑海中一下子就拉响了警报。 她想干什么?! “翠萍,活你帮我干,工分记在我头上,行吗?拜托你了。” “当然行了。”王翠萍脸色僵硬地应着,实则气的在心底大喊,当然不行。 可是,为了以后继续哄温时宁帮她干活,拒绝的话只能憋死在喉咙里。 “翠萍,你真是太好了!”温时宁笑眯眯地说道,见她不情愿憋的内伤的模样,总算是出了口气。 王翠萍确实气的心都在滴血! 这一趟来,不仅没有得到自己想要的,最后,竟然还被迫答应了要帮温时宁干活。 啊啊啊!窝囊死她了! 王翠萍憋屈的难受,和她说不下去了,就告辞离开。 而她没走出多远,周远安刚去关心农户,从另外一个小胡同出来了,恰好和她碰了个面对面。 王翠萍正郁闷着低头想温时宁的事,没想到这猛地出来一人,吓的浑身一抖,低叫了一声。 周远安则是极为迅速地退后,原要撞在一起的两人,瞬间就拉开了距离。 王翠萍有些惊魂未定地抬头看向周远安,这一眼瞧过去,却没想到心跳直接露了半拍,清丽的小脸上也染上了一抹红。 一时间,她将温时宁和刚才的不愉快彻底抛到脑后,甚至将周围的一切都忘记了,眼中只有面前的人。 只是这一眼,就让她的心沦落了一半。 王翠萍第一次体会到了书中所描写的那种因为一个人,而脸红心跳,如触电般的感觉。 她激动异常的想着。 这个英俊又高大,目光深邃的男人,太符合她心目中所幻想的伴侣形象了! 村子里什么时候有这么英俊的青年了? 看他的气质,应该是从别的公社过来的知青吧? 不知道他的家乡是哪个城市的? 若是京都的就好了,等回城后,他们或许就可以进一步发展了…… 一瞬间,王翠萍的脑海中就闪过了无数的念头,甚至还想到了以后,让她心底泛起了种种甜蜜。 周远安却是淡淡地瞧了她一眼,确定不认识她,绕过她,就要离开。 王翠萍见周远安抬腿就要走人,赶紧压下羞涩,紧张地叫住他问道:“哎!你好,等一等,请问你是从哪里来插队的知青啊?” 周远安停住,扭身,略奇怪地看向她,淡声道:“我不是知青。” 告知完,周远安转身就走,一贯的淡漠高冷。 王翠萍见他说了句话就走人,顿时急了,也顾不得羞了,跑到他前面,甚至还张开双臂拦住他的去路,一连串地说道:“你不是城里来的,难道你还是这村里的人不成?!我都来这几年了,村里人都认识,可没见过你,你叫什么名字,哪家的人啊?” 周远安被她问得心烦,一张俊脸愈发的冰冷。 “让开。”周远安冷眼瞧着王翠萍,皱眉道。 “哎,你这人怎么这样啊!我是女同志哎,你怎么能这么对我,一点也不懂礼貌。”王翠萍因为他的冷言,气了个半死,跺脚咬唇,眼睛都要被气红了。 什么嘛,他就是长的好,性子一点也不好,她不要喜欢他了! “阿宁!”这时周远安喊住不远处的人。 王翠萍看过去,微愣,“你认识温时宁?” “怎么了?” “没,没什么。”王翠萍扯了扯嘴角,努力维持自然的说道。 实际上,她的一颗心此刻又酸又痛,自己一眼看上的男人,竟然是会喊温时宁阿宁! 而且二人一看就是关系匪浅。 这让她如何接受! 她死死的咬着唇,瞧了瞧温时宁,又看了看高大英俊的周远安,这俩个人站在一起,怎么看两人都不搭,明显就是癞蛤蟆配天鹅! 明明她哪里都不差,可如今与温时宁一对比,只会让她不甘心,嫉妒。 周远安没再管他,追了上去。 等他们走出好几步远,王翠萍也没有离开,仍旧盯着他们的背影,眉头皱的死死的。 周远安的脸棱角分明,特具有男人味,不论是眼睛,还是鼻子,还是嘴巴,都符合她的审美和幻想。 他是她迄今为止,觉得见过的最好看的男人了。 而且,他沉稳成熟的气质,又带着丝疏离淡漠,更是让他看起来和其他人不一样。 王翠萍越想周远安,就越是觉得他好完美,好符合她的梦中情人,让她好心动,好喜欢。 可是,这么优秀的男人,怎么会看上温时宁! 第二天,温时宁来村里还铁锨,刚进村就看到了周远安和大队长说些什么。 “周副书记,多亏了你来了,这村子以后可有指望了。” 周远安余光瞥见温时宁走过来了,上前去迎她,“阿宁……” “周副书记,我已经和你说过很多次了,请叫我温同志。” 温时宁自然察觉到四周的目光。 她和周远安的事情怕是已经在生产队里面传开了。 周远安好似毫不在乎,明晃晃地往前凑了几步,“你看这么多人看着呢,阿宁,你就给我个面子好不好?当初我也是因为……” “因为什么?说啊。”温时宁眼底冷意蔓延,“你不要以为我不知道你和宋小姐已经订婚的事。” 这话落地,周远安脸上的表情瞬变。 第11章 父母之约 他撤回一段距离,“那只是双方家长的事情,与我无关,你清楚我对你从来都是一心一意的。” 温时宁被周远安恶心到说不出话。 “让开!”她已经被烦到一点耐心都没有了。 周远安也没有想到我温时宁会这么不给面子,眼下四周都是村民,早就开始对他们指指点点了。 他这刚上任,要是传出不好的事情怕也是会影响。 “知道了,阿宁,我以后会注意的。” 温时宁连一个眼神都没有留给他,转头往住处走。 她推开门准备歇息,却发现屋子里不对劲。 床上一片狼藉,似乎被人翻找过似的。 她快步走过来,掀开枕头,瞬间皱眉。 枕头底下原本压着她给父亲写的信。 她清楚那些是寄不走的东西,只是为了聊表思念而已。 可是现在不翼而飞,要是落入有心人手里,她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就在这时门外头传来王翠萍的声音。 “我亲眼看到的!” 坏了! 温时宁心里咯噔一声。 很快,门被人从外猛然推开。 只见大队长带着人从外面进来,王翠萍一脸不怀好意的笑。 “温时宁,你解释解释吧!这些信是怎么回事?”大队长神色严肃。 温时宁的目光直接刺向王翠萍,“是你?” 王翠萍心肝微颤,但是一想到周远安站在她身边的样子,心中怒火再次点燃。 “我这叫为民除害,防患于未然!” 温时宁看向大队长,“那些都是写给我父母的,也只是为了聊表思念而已,没打算寄走,而且内容也很正常。” 大队长犹豫。 这事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他还真做不了主。 “怎么回事?”周远安听到动静,从外面进来。 看到他,温时宁的脸色立刻变差了。 大队长解释了一下,周远安冷眼看向王翠萍,“又是你?是我之前警告不够是吗?” 王翠萍渗出冷汗来,“不……不是……” 周远安看向温时宁,说道:“我相信温同志是个好同志,信件我会帮忙一一查看。” 众人散去后,温时宁拦住了周远安。 “请把信还给我。” 周远安笑笑,“可以啊阿宁,只要你……” “我说了,还我,我不想把这些东西交给陷害我父亲的人!” 周远安有点慌乱,“你的意思是……我污蔑伯父?阿宁,你怎么能这么想我啊!” 温时宁有一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漠,“你要是再待下去,我现在就喊人了,看到时候尴尬的是谁!” 周远安脸色一暗。 他想不到温时宁竟然变成这样,就像是一只浑身是刺的刺猬一样。 他想了想,还是没敢拿自己的仕途开玩笑。 等门关起来,温时宁整个人靠在门板上滑落在地。 她眼眶红红,却没有一滴眼泪。 此时不远处的大树下,沈连杞就站在那里看。 他紧紧地盯着周远安离开的背影,目光复杂。 好像从始至终他都未真正看透温时宁的心。 沈连杞的眼中闪过寒光,等了一会儿不见温时宁从房间里出来,于是他选择转身离开。 或许他就不应该插手这件事,他的关心对于温时宁来说应该是多余的东西。 想到这里,他自嘲地笑了。 接下来几天,他也没有接近温时宁,反倒是默默观察,尤其是她和周远安的互动。 清晨晨雾未散,温时宁拿起工具往北坡去。 这几天她的活越来越繁重,昨天下工前她被分配到这边来开荒。 她弯下腰一下又一下刨着硬土,有些不太好弄的还要亲自动手,手指不多时就已经磨破了皮。 就在不远处站着几个妇女,时不时地朝她这边看过来。 “瞧瞧那样,到底是没吃过苦,她一个资本家的女人哪里会开荒啊。” “不过人家现在可是有周副书记护着呢,就算装模作样也不要紧。” 温时宁握紧锄头,继续自己手上的活。 自打周远安来了之后,他表面上对自己很好,实际上如此一来自己被针锋相对的情况又增多了。 “阿宁,你怎么能干这么重的活啊?” 熟悉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温时宁不由得心头一紧。 周远安身穿正装,皮鞋被擦得锃亮,和脚底下这片土地并不融洽。 他大步走过来,想从她手里将锄头夺过去。 温时宁微微一躲,声音冷下来,“周副书记,这是我的工作,请你离群众远一点。” 周远安的眼底划过一丝不悦,表面上还是挂着温柔笑意。 “你的手都受伤了,先跟我去卫生所吧。” 说着,他就要拉着温时宁离开。 “不用!”温时宁一把把他甩开,她余光看到不少人已经朝他们这边望了过来。 周远安故意拔高声音,“阿宁,你怎么还是和以前一样这么倔啊,我知道你生我的气,但是你不能伤害自己啊。” 这声音立刻让所有人都看了过来。 很快,刘婶子就朝这边喊了一声,“哎呦,周副书记人家这么好,有些人就是没有心。” “资本家就喜欢装清高。” 周远安将声音压了下来,“阿宁,你要是不生气,我有办法带你回去,到时候我们……” “到时候怎么样?你打算把我养在外面?背着你未婚妻当一辈子情妇?” 温时宁觉得自己胃里翻江倒海。 从她和周远安订婚开始,她就知道这个人一直都戴着假面生活。 眼下他做的更加缜密,可是眼眸里透露出来的精明却骗不了人。 周远安脸色瞬间变了,“阿宁,你知道的,我对你是真心的啊。” 第12章 真心易变 “别和我提真心,我父亲出事那天你连夜消失,现在来和我说这些?周远安,你知不知道自己很恶心。” 温时宁清冷的面目上没有丝毫的恨意,只有厌恶。 她对周远安从来就没有过男女之情,当初答应订婚也只是父母之间的约定而已。 任何人趋利避害她都能够理解,只是周远安这个人她早就看透了。 从一开始,他就是有目的的。 周远安目光变得有几分阴鸷,“你难道还指望沈连杞救你?” 提到沈连杞,温时宁的目光躲闪,“我的事和你没有任何关系,请周副书记离开,不要耽误我的时间了。” 第十二章开荒 周远安忍住心头的火气,平静开口,“阿宁,等你下工我再来。” 转过身去,周远安眼底的阴霾再也遮挡不住。 他将袖口整理好,心头冷冷一笑。 温时宁还是没有变,还是那只倔强高冷的猫儿。 可是就是这样一副面孔,深深地吸引了他。 周远安眯缝着眼眸。 他太清楚温时宁的脾气了,从小到大娇生惯养的大小姐,现在到了这鸟不拉屎的地界,从头到尾她的心气儿就没有放下来过。 再说了,等她想明白了肯定就知道自己可比那个沈连杞要好得多。 他离开后,不少人都朝着温时宁投来鄙夷的目光。 等到哨响,温时宁总算是能歇息一会。 她拖着疲惫的身子准备去打饭。 等到她到的时候,队伍已经排到了最后。 等到她的时候,又什么都没有了。 王翠萍忽然走过来,递给她一个馒头,“给你。” 温时宁没有说话,转过头去不看她。 王翠萍立刻撇嘴,“还在这装啊,真是不知好歹,我给你你就该感恩戴德!” 说着,她直接把馒头塞到了温时宁的怀中。 温时宁拿着馒头,径自扔到了垃圾堆里。 刘婶子忍不住咒骂道:“饿死她好了,矫情个什么劲。” 耳边是一阵又一阵的嘲讽。 温时宁一刻也不想多待,扭头就准备继续去开荒。 谁知道大队长拦住她,“你下午继续去挑粪好了。” 又挑粪? 温时宁没能力反抗,只好咬着牙继续埋头苦干。 一来二回的,她肩膀都被磨破了。 等到太阳落山时,温时宁人都已经要累垮了,她一步步挪到河边,准备洗脸。 她蹲下来,正准备起身忽然一阵晕眩袭来,险些掉进河里。 “小心!” 就在这时,一道强劲力道拉住了她。 温时宁心头一震。 她立刻挣脱掉沈连杞的手,声音冰冷,“多谢首长。” 沈连杞看着她身子站直,还是忍不住说道:“你脸色很差。” 沈连杞看到她如此疏离,心头微微泛着苦涩。 五年时间过去,他本以为自己可以淡忘,可是看到她受苦受累,理智早就荡然无存。 他本应该是恨她的啊! 当年是她亲自断送了他们之间的未来,甚至于连哀求都视而不见。 可是为什么他的心里还是会如此牵挂? “放心,死不了。”温时宁没看他。 沈连杞从怀里拿出一个油纸包,递了过去。 温时宁转头,看到纸包里面是两个包子。 一看就是肉包子,连队里面很少见,应该是从县城买来的。 “我不饿。”温时宁说完,肚子里就开始咕噜咕噜叫。 沈连杞眼底溢出一丝笑意,想要把包子递过去,却被温时宁再次躲开。 他蹙眉,“你宁可饿死也不要我的东西?” “是,我现在一无所有,我不想把我的骨气也丢掉。” 沈连杞的目光骤然冷下,“五年了,你一点没有变。” “你也是。”温时宁心中憋着一口气。 “周远安……你最好离他远一点。”沈连杞忽然忍不住开口。 温时宁愣了一下,随后明白过来,说道:“我和谁在一起做什么,应该和沈首长没有半毛钱的关系吧?” 沈连杞一激动,拉住她的手腕,“你难道不记得……” “沈首长!” 这时,一道冷音不合时宜闯入。 周远安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 他朝两个人走过来,一把将温时宁拉到了自己身后,“沈首长这是做什么?” “那我倒要问问周副书记想做什么?”沈连杞的周身透出肃杀。 周远安丝毫不惧,“阿宁现在这样都是拜你所赐,你还要怎么样?” “阿宁……好一声阿宁啊。”沈连杞自己都没有注意到他的情绪已经崩塌。 温时宁看着这两个人,只觉得有些荒谬。 一个是准备报复自己的人,一个是忘恩负义的前未婚夫。 现在为了她一个落魄的“千金小姐”在对峙? 想来可笑。 “你们要打随便,别牵扯到我身上来。” 说完,温时宁头也不回地离开。 她走出去没几步,就撞上了陈依雪。 “温大小姐,你这勾引男人的本事能不能教教我啊?” 温时宁现在刚好在气头上,她冷着脸,“教了你沈连杞就能娶你了?” 看到她这么冷静,陈依雪被激怒,“温时宁,你知不知道现在整个联队都在看你的笑话。” “是吗?你跟着沈连杞那么久连个名分都没有,不更应该笑话你吗?” 这话像是一巴掌狠狠打在了陈依雪的脸上,她脸色骤然一变,伸手就要打过来。 温时宁一把攥住她的手,“这些小把戏别摆弄到我的面前,否则你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温时宁憋着一口气回到住处。 无论怎么样,她都不想再被人牵着鼻子走了! 第二天,温时宁一大清早就开始去地里头开荒。 日头升起,豆大的汗珠滴进眼睛她也只是拿衣服擦了擦,就继续埋头苦干。 这一幕被不远处几个妇人瞧见,忍不住议论起来。 “不得不承认这温时宁干起活来是利落,昨天我和她分到一组,我还以为她会偷懒呢,没想到人家干得又快又好。” “其实她一直以来都蛮不错的,成分这事也怪不了她。” 温时宁听着那些议论声,干起活来也不由得快了点。 日头西斜,温时宁身上酸痛到不行。 一种不好的预感涌上心头。 温时宁勉强直起身子来,正准备回去,谁知道脚腕处突然传来一阵刺痛。 她倒吸一口冷气,低头就看到一条花花绿绿的蛇瞬间溜走。 再仔细一看,脚腕处已经有了两个小小的牙印。 一瞬间,她头皮发麻。 这蛇她有印象,在书上看到过,含有剧毒! 温时宁第一时间扯碎衣服,绑到了近心端。 她的腿瞬间已经麻痹,恐惧感瞬间将她包围其中,她忍不住呼救,“救命啊!有没有人!” 眩晕感再次冲击着她,温时宁有些绝望了。 “温同志你怎么了?”一道熟悉的声音响起。 温时宁立刻眼中闪过微光,循声望去,只见是经常和自己做工的张婶。 她的身后跟着好几个妇女,每个人都很紧张。 “张婶,我被毒蛇给咬了。”温时宁说话时已经没多少力气了。 第13章 受伤 “我的老天爷啊,快点,李婆子,你去找赤脚医生,王婆,你回去让我家那位去炕上拿那个蓝盒子。” 几个人立刻开始行动。 张婶没多说,蹲下身子就开始准备帮温时宁吸血。 温时宁吓得立刻阻止,“张婶,不行!” “怕啥,我都是半只脚进棺材的人了,再说了,我有经验。”说完,张婶就对着伤口开始吸起来。 温时宁的眼里禁不住蓄泪。 这些人平日里对她冷嘲热讽的,可是关键时刻却又不顾性命来帮她。 张婶这边弄完之后,王婆就带着蓝盒子回来了。 张婶立马从里面拿来一些于草药,弄碎了贴到了她的伤口上面。 “这个能解毒,你忍着些啊。” 说完,剧痛传遍全身,温时宁险些叫出声来。 看到她一声不吭,张婶和王婆都佩服得很。 “你这丫头骨气倒是硬的很。” 赤脚医生很快赶了过来,第一时间注射血清。 张婶二话不说背起温时宁,这时候她才发现这丫头一身骨头轻得很。 几个人把她送到了住处,温时宁还有些虚弱,“谢谢你们。” “这有啥啊,咱都是一个生产队的,再说了,你这段时间做的事儿俺们都看在眼里的,你是个好丫头,能吃苦耐劳的。” “是啊,我们本来是觉得你城里来的,肯定矫情得很。”王婆紧随其后说道。 温时宁没来由地眼睛酸了一下。 “你先好好休息,等我回去把我们家那只老母鸡杀了给你炖汤喝。” 温时宁赶紧摇头,“不用了张婶。” “什么不用了,又想和我们见外,我们虽然是农村人,但是也是真心实意的,我喜欢你这丫头,别说那么多了。” 温时宁的眼泪忍不住流了下来。 第二天张婶她果然送来了鸡汤,其余的人也纷纷过来看望她。 “温同志啊,其实我们早就想和你说说话,就是我们都是老大粗的,怕你瞧不上咱。”李婶坐在床头忍不住说。 “不会的,我……只是独来独往惯了。”温时宁忍不住解释。 “好了好了,一家人不说两家话。”张婶倒是大气得很,“李婶啊,这段时间咱就轮流照顾她。” 这一次温时宁没有拒绝。 差不多一周的时间,温时宁这边才养得差不多。 她也总算能回去做工了。 虽然几个妇女对她改观了,但是她不可能一辈子待在这里,还是要想办法早点攒到工分回去。 黄昏时分,她下工回来发现桌子上多了个箩筐,打开一看里面竟然是新缝制的厚衣。 衣服下面压着一张纸条,上面的自己苍劲有力,破纸而出的气势让她瞬间认出来。 是沈连杞给的。 她微愣,甚至有些鼻酸。 他这是想做什么? 她无法理解,甩巴掌给个甜枣是什么意思。 这时,门外传来敲门声,赵婶热情开口,“宁丫头,要不要一起去打饭?” 温时宁微愣,自从之前她帮赵婶把他们家猪给找回来已经她就对自己格外上心。 “我马上来。” 温时宁跟赵婶一起来打饭,随后赵婶又拉着她坐到了桌子前。 这是这么多年以来她第一次上桌吃饭,所以还是有些受宠若惊。 虽然大家伙都在各聊各的,但是她却自在了不少。 “时宁啊,你是不是会缝衣服?我家崽马上百天了,想给他做件衣裳,但我又不会……”赵婶犹豫着问道,还微微偏头微微观察着温时宁的脸色。 温时宁脸上挂着笑,十分柔和,“可以,我帮你缝。” “真的吗?那太好了,你放心,我肯定不让你白干。”赵婶禁不住有些激动。 她看着张婶他们和温时宁亲近,自己也忍不住和这丫头多说几句话,想不到真的不像是他们说的那样会刷脸色给人看。 这分明就是个乖丫头嘛。 下工之后,赵婶拿着碎花布来找温时宁。 “时宁啊,你看看就是这块布。” 温时宁从赵婶手中接过布料,她先是画了一下轮廓,随后开始穿针引线。 她这针脚缝得特别细密,赵婶在旁边都看呆了。 不到两个小时,一件小衣裳就出来了。 “时宁你这手艺可真是太好了。”说完,赵婶从口袋里掏出两张粮票来。 温时宁本想拒绝,可是奈何不了赵婶的热情,她只好收下来。 而且她也没有想到自己的针线活会在村子里传开。 “就是温时宁,绣的花那叫一个好看。” “真的吗?资本家的小姐还会干这个活?” “你不知道吗?赵婶家崽子那件小衣裳就是她绣的,可比镇子上买到的都好看。” 这事一传十十传百,不少人都开始找温时宁来缝衣服。 刚开始是几个女人,后来就连联队里的男人也都来了。 温时宁倒是不推辞,不少人对她改观不少。 这天早上,温时宁正在记工分。 “温同志啊,我家老王的衣裳开线了,想着你能不能……”刘婶子实在是没忍住,来到温时宁的面前问她。 温时宁抬头,看到是刘婶子,倒是也不介意。 “你拿来吧,我晚上回去给他弄。” 刘婶子松了一口气,从口袋里又拿来一包炒好的花生塞给了温时宁。 “这是我刚炒出来的,别嫌弃。” 温时宁倒是没有想到平日里最看不惯自己的刘婶子也会转变。 她发现这群人其实也挺淳朴的,自己放下一点架子,踏踏实实的,他们也就不会想那么多了。 就连大队长那边也主动给自己分配了一些比较轻松的活。 只不过王翠萍依旧愤愤不平。 “资本家最会装模作样了,她过不了多久就坚持不住了。” 往常王翠萍一冷嘲热讽就有人跟风,只不过如今没人附和了。 反倒是赵婶立刻怼骂,“你这是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 王翠萍恨得咬牙,只能灰溜溜离开。 这天公社接到通知,上级要来检查。 温时宁被分配着要收拾二号仓库。 这个仓库是所有仓库里面最杂乱的。 温时宁刚打开门进去就被呛到不行,她弯着腰强烈咳嗽了几声,还是忍着走进了里面。 这里面杂乱不堪,蛛网密布。 这一看就是常年废弃的仓库,不知道要收拾到猴年马月才能收拾好。 虽然这样,但是为了工分她还是咬咬牙继续。 她刚走进去准备弯腰捡起地上的垃圾,这时头上忽然传来一阵异动。 她猛地抬头,只见房梁竟然往下坠落。 “小心!” 第14章 重归于好 她还没有反应过来,整个人就被一股强大的力道扑倒在地。 她的手传来猛烈的刺痛,回神才发现手掌被一块尖锐的木头给扎破了。 “你没事吧?”头顶传来熟悉的声音。 温时宁这时候才看清楚压在自己身上的是沈连杞。 她急忙把人给推开,手却不小心碰到了伤口,嘶的一声。 沈连杞看到她手上伤口,脸色骤变,“我带你去卫生所。” 不等温时宁说话,沈连杞就将她打横抱起,“坚持一下,马上就到。” …… 刺鼻的消毒水味让温时宁勉强保持清醒,她的脑海里依旧混沌一片。 全部都是沈连杞紧张的模样。 他怎么会出现在那里? 还是看自己的笑话? 等她这边包扎好正准备离开,医生却拦住,“首长说了,要你在这边住一段时间,先检查一下身上有没有其他伤口。” “我没有事,让我走吧。” 医生皱眉,“您别为难我。” “好吧。”温时宁只能等沈连杞来了再说。 沈连杞回到卫生所,天都已经黑了。 刚走到病房外,他的脚步就顿住了。 病房内传来了周远安的声音,“阿宁,以后我绝对不会让你受伤。” 听到这话,沈连杞脸上表情有些僵,他敲敲门才走进来。 温时宁二人同时看过来。 “沈首长,不用麻烦你走这一趟的,我会好好照顾阿宁的。”周远安从他手中接过东西,一副主人姿态。 温时宁下意识躲避着沈连杞的目光。 “看来是我打扰你们了。”沈连杞周身的气压低得可怕。 周远安脸上挂着笑,说道:“也不是,只是照顾阿宁本来就该是我来。” 沈连杞冷眼看过去,“周副书记这话说得有意思。” “那个仓库原本就是收拾出来给我用的,还要连累阿宁,我确实应该多照顾她。” 沈连杞一句话都没有再说,转身离开了病房。 等周远安的目光回到温时宁的身上,察觉到她的不悦,“阿宁……” “周副书记你在这边照顾我的事情宋小姐知道吗?” 周远安的伪装被撕破,还在强撑着露出笑意,“阿宁,我只是担心你,毕竟沈首长……” “我和他的事情不需要你管,你走吧。” 看她拒绝得厉害,周远安倒是也没有停留,“那你好好的,改天我再来看你。” 军营食堂内,沈连杞接连喝了三瓶酒。 他酒量在军中算是不错的,可还是觉得有些酒不醉人人自醉。 “首长,不能再喝了。”蒋辉有些担忧。 沈连杞从他手中把酒再次夺过去,酒精灼热却怎么都压不住心头的火。 他的脑海里全部都是温时宁还有周远安。 “连杞哥,我找了你好久,你怎么在这边喝酒,快跟我回去。”陈依雪急匆匆走过来。 “滚!”沈连杞连看都没有看她,一把将人推开。 陈依雪愣住了,这还是他第一次对着自己大吼大叫,她咬唇,“连杞哥,你到底怎么了?” 蒋辉赶紧开口,“陈医生,首长心情不太好,你还是先走吧。” “沈连杞,你不要告诉我你是在为了温时宁!她都要和周远安私奔了,你难道不知道?当初她能把你赶出去,你以为自己当上首长她就能……” 她还没有说完,沈连杞就一把抓住她的手腕,“再敢多说一句,我会让你付出代价。” 陈依雪脸色唰地一下就变白了,她挣脱出来,深吸一口气,“你冷静一下吧。” 沈连杞又喝了一会儿,跌跌撞撞去了卫生所。 他不自觉地来到病房,此时的温时宁已经睡着了。 曾经那么骄纵的大小姐,现在却如此脆弱躺在病床上。 他不自觉地伸出手去,却在半空中停住。 沈连杞自嘲。 他这是在做什么? 沈连杞刚起身,身后的人就开口了,“你来做什么?” 这句话激怒了沈连杞,“周远安能来我就不能吗?” 温时宁也有些莫名其妙,“你没有必要每句话都夹枪带棒吧?” “你是想让我恭喜你和你的未婚夫重归于好?” 温时宁听到这话,顿时不高兴了,“沈连杞!你有必要这样侮辱我吗?” 沈连杞冷冷地看她,“这算侮辱?我看你很享受嘛,你……” “请你出去!”即便是在气头上,温时宁也不想再和他起什么争执。 沈连杞看到她这副倔强的模样,忽然有些无力。 最后他还是转过身去离开。 刚回到军营,他就接到了紧急通知,南疆要打仗了。 他看向蒋辉说道:“在我回来之前务必照顾好温时宁,还有……我出去的事情暂时不要告诉她。” 蒋辉心想首长还真是用心良苦。 温时宁第二天就发了高烧,一直不退。 蒋辉心里实在是没有底,他只能去找陈依雪。 “陈医生,你快去看看温同志吧?首长临走前要我好好照顾她。” 本来陈依雪是要去看的,可是听到蒋辉说的话,顿时怒火中烧。 她装出一副很着急的样子,说道:“抱歉啊,我刚刚想起来我要去县医院那边开个会,实在是走不开,你看看卫生所其他医生在不在。” 说完,她不顾蒋辉挽留急匆匆离开。 蒋辉只能干着急。 他赶忙回到卫生所,发现温时宁竟然自己爬起来接水喝。 “温同志,你快躺下,我来帮你,这要是被首长知道该骂我了。” 听到蒋辉的话,温时宁微怔,“他骂你做什么?” 蒋辉递了一杯温水给温时宁,随后坐下身,“首长临走前告诉我要好好照顾你。” 温时宁冷哼了一声,“他不是巴不得我干重活吗?这会儿倒是好心了。” 蒋辉一听,顿时替沈连杞喊冤,“温同志,你这就误会首长了,你活计变动和首长半点儿关系都没有,都是陈医生,首长还罚她了……” 他没说完就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赶紧捂住嘴巴,“我……我去看看别的医生啊。” 等人走了,温时宁一颗心还是无法控制狂跳。 所以这段时间的事情和沈连杞没有任何关系? 温时宁想再问一下详细的,可是脑袋迷迷糊糊的。 她高烧一直持续不退,整个卫生所的医生都急得团团转。 蒋辉着急地想着要不要发电报给沈连杞,可是又怕影响到他。 第15章 苦肉计 “再这样下去会把人给烧坏的。”护士忍不住担忧。 温时宁恍恍惚惚的,眼皮犹如千斤重,根本睁不开。 “陈医生从县里回来了吗?”蒋辉焦急。 小护士摇摇头,“还没有,我去看了好几次了。” 温时宁听到这话,就知道陈依雪是故意的。 她应该恨不得自己现在就进棺材。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温时宁迷迷糊糊地看到门外走来一道高大的身影,军靴在地上摩擦出沉重的声音。 “首长?”蒋辉看着沈连杞,有些惊讶。 粗粝手掌抚上温时宁的额头,温柔的触感让温时宁有些恍惚。 “去熬点姜汤,浓一点。”沈连杞的声音低沉。 温时宁想睁开眼,却没有一点力气。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她整个人被人扶起来,“张嘴。” 温时宁特别乖巧,慢慢张开嘴。 很快,苦涩入喉。 沈连杞等她喝完又倒了一杯温水给她喝。 休息了一会儿,温时宁总算是有力气起来了。 这个时候她才发现沈连杞的军装都还没有整理好,应该是急匆匆赶回来的。 她想问一下,却发现自己喉咙干得很。 “你别说话了。” 温时宁注意到了他的手上有伤口,微微蹙眉,“怎么受伤了?” 这伤口看起来新的很,不像是以前的旧伤。 他没有处理就过来了? 沈连杞微顿,语气还是有些冷淡,“管好自己。” 这话实在是冷淡。 温时宁也不想再多和他说话,赌气一样躺下来。 凭什么要自己先向他低头,她偏不! “谁稀罕问你了。” 沈连杞也觉得自己语气有些过分,可是面对这样的温时宁又不知道如何开口。 最后他只能伸出手去帮她把被子给掖好。 沈连杞一直在帮温时宁换盖在额头上的毛巾,来来回回好几次才休息。 “我死了你不是更开心?”温时宁哑着声音说道。 沈连杞听到她这么说,猛然抬头,目光中有几分愤怒。 这时候,蒋辉从外面走进来,“首长,这是退烧药还有姜汤。” 接下来的日子,沈连杞一直守在温时宁的身边。 两个人也不怎么说话,他连办公都挪到了病房里。 等到第四天的时候,温时宁总算退烧了。 刚醒过来就看到沈连杞靠在一旁睡着了,他的下巴上青灰一片。 晨光落下,他眉眼深邃。 温时宁忍不住伸出手去,只是停在半空中脑海中忽然想到他跪在自己面前哀求的模样。 她还是收回手。 “醒了?” 她刚收回去,沈连杞就忽然起身问道。 沈连杞还是难掩慌乱,“嗯。” “饿不饿?”沈连杞问。 “不饿,你去忙吧。” 这几天沈连杞一直待在她这边,应该耽误了不少事。 “那你多休息一下,我忙完再过来。” 温时宁其实想说不用的,可是沈连杞快步离开,根本没给她时间。 天快黑时,沈连杞才带着饭盒回来。 他打开,里面是香气四溢的米粥。 “趁热喝。” 温时宁拿过去,忍不住打量起他来。 “怎么了?脸上有东西?”沈连杞忍不住问。 温时宁意识到自己有些失态,急忙挪开视线,“没事。” 她很快闷头吃完了米粥。 沈连杞在旁边收拾着,温时宁问道:“太晚了,你回去吧。” “等你睡着了我就走。” 温时宁不想承认,这几天他照顾自己让她有些恍惚,像是回到了从前。 可是又似乎哪里变得不太一样了。 她躺下身,翻身背对他。 身后不久便传来了写字的声音,他应该是在处理公务。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沈连杞帮她盖好被子,关门声传来她才迷迷糊糊睡过去。 第二天醒来的时候,蒋辉就在帮忙弄早饭,“温同志,首长开会去了,今天我来照顾你。” “好。” “这个是鸡汤,是首长亲自熬的,你……” 蒋辉话都没有说完,周远安就从外面走进来,手上还拿着一篮子水果。 “阿宁,你怎么样?”周远安的目光忍不住看向蒋辉,“这……” 蒋辉不喜欢周远安,总觉得这个副书记装得很。 但是他还是笑笑,“我是首长身边的勤务兵,我来探望温同志的,周副书记要是没什么事还是不要打搅她休息。” 温时宁在周远安脸色僵住的瞬间,说道:“你有事吗?” 周远安看了一眼蒋辉说道:“这件事不太方便和外人说。” “没事,蒋辉不算外人。”温时宁的注意力其实全部都在沈连杞做的鸡汤上面,她真的很想尝一口。 见温时宁态度冷淡,周远安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那我就等你一个人的时候再说吧。” 说完,他把手上的水果放下,转身离开。 蒋辉有些紧张,“温同志,你和周副书记以前认识?我感觉他怪怪的。” 提到周远安,温时宁的脸上没有半分笑意。 她没说话,蒋辉也就不再问了。 这事说到底也是温时宁的私事。 只不过他是替他们首长问的。 他跟在沈连杞身边很多年,他的脾气性格多少能摸到一点。 这么多年虽然大家都说他和陈依雪好事将近,但是他明白他的心里并没有陈依雪。 反倒是来了生产队这边,首长的脸上才有了点波动。 每一次面对温时宁的时候,不管是生气还是关心,都是鲜活的。 他多少猜到了一些。 “蒋辉,你先回去吧,我自己待会儿就行。” “你自己可以吗?” 温时宁点点头,“我一个人习惯了,你在这边我反倒是不自在。” 听她这么说,蒋辉的心里还有些同情,“好,我知道了,你有事就喊护士,我也是随叫随到啊。” “嗯。” 等蒋辉离开,温时宁躺下身来准备歇息。 人刚躺了没多久,病房门就又开了。 她抬起沉重的眼皮,一股腻人的香气袭来。 温时宁微微蹙眉,陈依雪的声音传来,“你还真会用苦肉计。” “你来了。”温时宁语气冰冷,眼神更是淡漠。 陈依雪的脸上表情已经有些维持不住了,“温时宁,我发现你是真的不要脸!” 第16章 资本家装模作样 陈依雪的声音尖锐地刺破病房的宁静:“温时宁,我发现你是真的不要脸!” 温时宁缓缓撑起身子,靠在床头。 她脸色依旧苍白,但那双眼睛却清亮得惊人。 她没有动怒,甚至嘴角还勾起一丝嘲讽的弧度:“陈医生,火气这么大,怎么不去找你的连杞哥,跑我这里找存在感。” 一句话精准地戳中陈依雪的痛处。 陈依雪的脸瞬间涨红,胸口剧烈起伏:“你少在这里得意!这五年,连杞哥无时无刻不在想着怎么报复你当初的羞辱!” 她越说越激动,试图从温时宁脸上找到一丝崩溃的裂痕。 “你父亲倒台,你被下放,这都是报应!你活该!你以为连杞哥还会像条狗一样围着你摇尾巴?做梦!” “他早就不恨你了,他现在对你只有恶心和厌恶!他现在是我的!我们很快就要结婚了!你这个资本家的小姐,就烂在这乡下吧!” 病房里回荡着陈依雪歇斯底里的声音。 温时宁静静地听着,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直到陈依雪说完,喘着粗气瞪着她,温时宁才慢条斯理地开口:“你现在的样子真可怜。” 陈依雪一怔。 “除了这些空话,你还有什么?”温时宁的眼神锐利,“如果他真的爱你,为什么这么多年过去了,你连个名分都捞不着?” 这话像重锤砸在陈依雪心上,她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根本无法反驳。 沈连杞对温时宁的在意,那种近乎本能的紧张是她用尽五年时间也从未得到过的。 “你……”陈依雪被彻底激怒,尖叫着扑上来,扬手就要打。 “住手!”一声厉喝在门口响起。 蒋辉去而复返,手里还提着暖水瓶,正好撞见这一幕。 他一个箭步冲上前,狠狠攥住了陈依雪挥下的手腕,力道之大让陈依雪痛呼出声。 “陈医生!这里是病房!你想干什么!”蒋辉脸色铁青,眼神里是毫不掩饰的愤怒。 他刚才在门口听得一清二楚。 “放开我!”陈依雪挣扎着。 蒋辉冷笑一声,猛地甩开她的手,陈依雪踉跄几步才站稳,“陈医生,有些话首长不说,不代表我们这些当兵的瞎!你背地里搞的那些小动作,真当没人知道吗?!” 陈依雪脸色瞬间惨白:“你……你什么意思?” 蒋辉护在温时宁床前,眼神冰冷地看着陈依雪:“什么意思?温同志刚来时被分到最重的活,北山沟挖地差点被狼叼走,挑粪担子压垮肩膀,还有那疟疾药……你真以为天衣无缝?首长早就查清楚了!你以为你做的那些事,仅仅是挨了顿训斥就完了?要不是念在你是个军医,处分早就下来了!你还不知悔改,跑到这里来撒泼?” 一股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瞬间涌上温时宁的心头。 一丝酸涩在心底悄然松动。 她误会他了。 误会得彻彻底底。 陈依雪被蒋辉当众揭穿,脸上血色尽褪,羞愤欲死。 她怨毒地瞪了温时宁一眼,终究是没再撒泼,转身离开。 病房里恢复安静。 蒋辉转身,有些局促地看着温时宁:“温同志,对不起,我来晚了,你没事吧?首长走前千叮咛万嘱咐要我照顾好你,是我疏忽了。” 他语气里满是自责。 温时宁摇摇头,声音有些沙哑:“我没事,谢谢你,蒋辉同志。” “首长临走前特意交代了,让我务必保证您的安全,还有……活计的事,他已经跟大队长打过招呼,不会再让您干重活了,他还说……” 蒋辉挠挠头,似乎有些不好意思,“说让您好好养病,别逞强。” 温时宁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在苍白的脸颊上投下一小片阴影。 她轻轻“嗯”了一声,没再说话, 高烧后的脑子还有些混沌,但蒋辉那脱口而出的话,却异常清晰地反复回响。 被她骂作“连狗也不如”的少年,在她看不见的地方,竟一直……在护着她? 心口某个角落尖锐地刺了一下,说不清是疼还是别的什么。 温时宁猛地闭上眼,才勉强维持住表面的平静。 不能乱。 她告诉自己。 无论沈连杞出于何种心思,她温时宁此刻唯一的出路,依旧是那薄薄的工分簿上攒够的数字。 那是她唯一能抓住的通往城里的救命稻草。 高烧一退,温时宁便不顾医生和蒋辉的劝阻,执意出了院。 她甚至没等沈连杞回来,默默收拾了自己那点可怜的行李,抱着蒋辉硬塞给她的一小罐麦乳精,重新回到了住处。 身体还有些虚,但她没给自己任何缓冲的余地。 第二天天蒙蒙亮,上工的哨声还在空气中打着颤,温时宁的身影已经出现在北坡。 她重新握起了那把沉重的锄头。 这一次,她不再只是麻木地忍受。 她开始观察,学着旁边那些熟练农妇的动作,如何下锄更省力,如何翻土更彻底。 “资本家小姐,装模作样给谁看呢?”王翠萍尖酸的声音从不远处飘来,带着毫不掩饰的恶意。 温时宁连眼皮都没抬一下,手腕用力,再猛地一撬,一大块硬土被翻了起来。 她直起腰,抹了一把额头的汗,目光平静地看向负责记分的张婶:“张婶,这块地,翻完算几个工分?” 张婶被她那双清凌凌的眼睛看得有些不自在,下意识地避开了些,粗声粗气地回答:“按亩算,这块翻完算你八个!” “好。”温时宁应了一声,不再理会王翠萍,重新弯下腰。 她的动作依旧带着城里姑娘的生疏,却透着一股子狠劲。 张婶看着她被汗湿透的后背和那双隐隐渗出血丝的细白手指,嘴唇动了动,终究没再说什么。 倒是旁边几个常和刘婶一起嚼舌根的妇女,互相交换了个眼色,嘀咕声也小了下去。 晒谷场上,新调来的公社李支书正背着手,皱着眉头听大队长汇报秋收情况。 大队长是个粗人,说话颠三倒四,汇报得磕磕巴巴。 第17章 回城的希望 “南坡那片棉花收成还行,就是人手不太够,那个摘得慢……”大队长搓着手,额头上急出了汗。 李支书的眉头越皱越紧。 温时宁翻完地,正站在不远处歇息。 她看到大队长支支吾吾的,心头有了个想法。 她放下手上的锄头,三两步走了过去,看向大队长,“队长,南坡的棉花全部摘完,总计三百五十四斤,北坡翻地还差三成,下午就能完成。” 温时宁汇报清晰,大队长愣了一下,随后跟着她的话说,“是,支书,就像她说的那样。” 李支书的目光禁不住落在温时宁的身上。 只见她身上穿着件月光衬衫,已经洗得有些发白,裤腿上也满是泥土,脸上满是晒痕。 “你是谁?”李支书忍不住问。 “报告支书,我叫温时宁。”她说话的时候身子挺直,态度不卑不亢。 李支书脸上态度温和,“口齿倒是清楚,读过书?” “嗯。”温时宁回答。 李支书点了点头,“好,你先回去吧。” 一整个下午温时宁都有些不安,直到大队长找到她。 “温同志,咱广播站那个老陈家里婆娘生娃,这几天不在,书记说你口条清楚想着让你顶几天,工分给你最高的!” 温时宁手掌攥紧,巨大的欣喜将她包裹住。 “多谢大队长,多谢支书信任,我肯定做好。”温时宁语气坚定。 临近黄昏,温时宁播完了所有的广播,正准备收拾东西离开。 李支书还有几个干部从外面走进来,像是没注意到她似的。 “省里的通知看到没有?就是‘顶岗回城’那事……” “顶岗回城”! 这四个字如同惊雷,瞬间在温时宁耳边炸响。 她的手猛地顿住,心脏几乎要跳出胸腔。 她屏住呼吸,全身的血液似乎都涌向了耳朵。 “嗯,看到了,原则上是允许符合条件的知青或下放人员,在城里原单位有亲属退休或离岗时,申请顶替其岗位回城安置……不过门槛卡得很死,审查也严,尤其是家庭成分这一块。” “可不是嘛,”另一个干部接口,“像咱们队里那个温时宁,她爹温正国以前是机械厂的厂长吧?要是能平反或者有退休名额……” 后面的话温时宁已经听不清了。 “顶岗回城”!父亲!机械厂! 这几个词在她混乱的脑海里疯狂冲撞,点燃了前所未有的希望之火。 如果有机会顶替父亲的名额……那她回城的路,就不再是遥不可及的幻梦! 巨大的激动和迫切冲垮了理智。 温时宁霍然站起身,甚至带倒了身后的凳子,发出一声刺耳的哐当声。 她顾不上这些,跌跌撞撞地冲到李支书面前,因为激动,声音急切。 “李支书!李支书!我父亲温正国他以前是市机械三厂的厂长!他……” 她的话戛然而止。 李支书和几位干部惊愕的目光齐刷刷地落在了她的脸上。 门口不知何时出现的周远安,正死死地盯住她。 温时宁的心,瞬间从滚烫的云端跌入了冰窟。 李支书皱紧了眉头,“工作期间,偷听领导谈话,还这样冒冒失失,成何体统?” 周远安适时地走了进来,脸上挂着他惯常的温和笑容,“李支书,各位领导,真是不好意思,她大概是太想家了,听到点风声就激动得失了分寸。” 他转向温时宁,语气带着一种亲昵的责备,“阿宁,政策的事自有组织安排,你急什么?再说了,你父亲的事……情况特殊,组织上自有考虑,快回去把广播稿整理好,别耽误了晚上的播报。” 他刻意加重了“情况特殊”四个字,像一盆冰水,兜头浇灭了温时宁心头刚刚燃起的希望火苗。 那眼神里的警告更是赤裸裸。 别痴心妄想,更别轻举妄动。 温时宁的脸色瞬间褪尽血色,变得惨白。 她看着周远安那张虚伪的笑脸,一股冰冷的绝望攫住了她。 她用尽全身力气才没有当场失态。 “是,周副书记,我知道了。” 她几乎是踉跄着转过身,重新走向那张堆满稿纸的桌子,麻木地整理完魂不守舍回了住处。 她点燃了煤油灯,坐下身来。 掌心传来细密的疼意,她借着灯光从看清楚掌心的伤痕。 她去弄了条湿毛巾擦拭着手掌,每每碰到伤口都忍不住吃痛。 就在这时,木门忽然嘎吱一声,一道高大的身影闯入她的余光。 温时宁心头微震。 是沈连杞。 她下意识地将手藏起。 “你就不怕感染?”沈连杞的声音有些冷漠,可也夹杂了关心。 沈连杞几步走来,目光扫过她的手,瞬间蹙眉。 “又死不了。”温时宁语气硬邦邦的。 沈连杞心中微愠,大掌一把攥住她的手腕。 温时宁浑身一僵,她想挣脱开来,却被他死死捏住。 “放开!”她低斥。 对于沈连杞的触碰,她本能的拒绝。 沈连杞对她的反抗置若罔闻。 他紧抿着唇,下颌线绷得死紧,目光沉沉地落在她的伤痕上。 那一道道渗血的划痕,像针一样扎进他的眼底。 一股无名火夹杂着心疼,在他胸腔里横冲直撞。 他空着的另一只手,利落地从军装口袋里掏出一个白色小铁皮罐子,是部队里常见的跌打损伤药膏。 他拇指用力一顶,撬开盖子,浓烈的药味瞬间在狭小的空间里弥漫开来。 “自己涂,还是我来?”他的声音依旧冷硬,像是在下达命令。 “我不要!”温时宁被激起逆反心理,挣扎得更厉害,“我的事不用你管!沈连杞,你……” 她的声音被一声尖锐的、的女声突兀地打断:“连杞哥!” 陈依雪不知何时也出现在门口。 “连杞哥!你这是在做什么?”陈依雪的声音带着哭腔,“这种药多珍贵!是给前线受伤的战士们用的!她温时宁算什么东西?一个成分有问题的下放人员!她配得上你用这个吗?” “她这种资本家小姐,最会装可怜博同情了,她就是故意的!故意把手弄伤给你看!你别被她骗了!” 她尖利的指控像淬毒的匕首,直直刺向温时宁。 第18章 公事公办 温时宁脸色更白,屈辱感让她浑身都微微发起抖来。 还没等温时宁开口,攥着她手腕的沈连杞猛地抬起了头。 他侧过身,目光狠狠钉在陈依雪脸上。 “她配不配,”沈连杞的声音不高,却字字如铁,“轮不到你陈依雪来说。” 陈依雪被他眼中的戾气惊得倒退一步,嘴唇哆嗦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沈连杞不再看她一眼,仿佛门口那个失魂落魄的女人只是一团碍眼的空气。 他收回目光,重新聚焦在温时宁那只伤痕累累的手上。 攥着她手腕的力道依旧强势,但另一只拿着药膏的手,动作却出乎意料地变得……有些僵硬。 他拧着眉,似乎在跟什么较劲。 最终他还是挖了一大块药膏,然后朝着温时宁掌心最狰狞的那道伤口,胡乱地涂抹上去! 药膏触碰到绽开的皮肉,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 温时宁疼得“嘶”地倒抽一口冷气,下意识地想缩手。 “别动!”沈连杞低喝一声,声音紧绷。 他低着头,浓密的睫毛遮住了眼底翻涌的复杂情绪。 冰凉的药膏覆盖了火辣辣的伤口,带来一丝舒缓。 温时宁僵在原地,忘记了挣扎。 伤口痛楚依旧清晰,心口却像被什么东西猛地撞了一下,酸涩胀痛。 温时宁长长的眼睫剧烈地颤抖了几下,最终缓缓地垂落下来。 那只原本想要推开他的手,卸去了所有抵抗的力道,安静地躺在他滚烫的掌心里。 第一次,她没有推开他递来的东西。 陈依雪脸上血色尽褪,“连杞哥,我……我只是……” 她试图辩解,声音哽咽破碎。 “出去。”沈连杞的声音冰冷得没有一丝温度。 他甚至没有再看她一眼,全部的注意力似乎都在温时宁的手上。 “我……”陈依雪还想挣扎。 “陈医生!”沈连杞猛地抬头,“需要我说第二遍?还是需要我去找政委谈谈你最近的工作作风问题。” 陈依雪浑身一颤。 她死死地剜了温时宁一眼,那眼神像是要将她生吞活剥。 最终她捂着脸呜咽,冲出了矮屋。 狭小的空间再次只剩下两人。 温时宁的手依旧被沈连杞攥着。 “嘶!”当药膏覆盖到一个较深的裂口时,温时宁终于忍不住倒抽了一口冷气。 沈连杞的动作顿了一下。 他紧拧的眉头似乎更深了,下颌线绷得像块石头。 他没有道歉,只是接下来的动作,莫名地放轻缓了许多。 “这药,”他终于开口,“一天涂两次,伤口别沾水,沾了马上擦干。”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她桌上那根针和毛巾,“血泡……别自己乱挑,容易化脓,明天收工,去卫生所找赵医生处理。” 温时宁没有应声,只是身体不再像最初那样紧绷。 沈连杞似乎也不需要她的回答,他松开了一直紧攥着她手腕的大手。 温时宁下意识地将手缩了回来,指尖蜷缩着。 沈连杞直起身,高大的身影几乎填满了小屋的空间,带来无形的压迫。 “工分重要,手废了,以后什么都干不了。”他丢下这句话,语气依旧硬邦邦的,像是在训斥一个不懂事的兵。 说完,他不再看她,转身大步离开了矮屋。 木门在他身后吱呀一声关上,隔绝了外面微凉的夜风。 小屋骤然安静下来,温时宁怔怔地站在原地,目光落在自己的手上。 药膏的气味浓烈刺鼻,却奇异地让她混乱焦灼的心绪沉淀下来。 脑海中不受控制地闪过这段时间的零碎的片段。 那个被她当众羞辱的少年竟然在暗地里替她挡掉了那么多明枪暗箭? 为什么? 难道他内心深处,真的还有一丝……在意? 这个念头刚冒出来,就被温时宁狠狠按了下去。 不,不可能。 她忘不了重逢时他眼底的冰冷和漠然,忘不了他那些刻意的刁难。 那些都不是假的。 再说了,如陈依雪所说,这五年来他每一天都在怪自己,怎么会因为几天相处就抹掉? 可眼前这实实在在的保护,这罐带着他体温送来的药膏,又该如何解释? 思来想去,她实在是想不明白,最后索性放弃。 眼下最重要的还是拿工分! 第二天,温时宁念完最后一篇稿子,时间已经是下午一点半。 早饭那点稀粥早就消耗殆尽,饥饿感在胃里抓挠。 她正准备喝口水润润嗓子,敲门声传来。 “进。”温时宁以为是来送新稿子的队员,头也没抬,继续翻找着稿纸。 门被推开,一个高大的身影走了进来。 温时宁抬起头,对上沈连杞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 空气凝固了一瞬。 沈连杞什么也没说,径直走到桌子前,将饭盒搁在上面。 “蒋辉打多了。”他的声音和他的表情一样,没什么起伏。 他甚至没看温时宁,视线飘向窗外,仿佛只是顺路进来放个东西。 温时宁看着他这副“公事公办”的模样,再想想昨晚,心里那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又翻涌上来。 她抿了抿唇,嗓子干得发紧,“沈首长日理万机,还管送饭这种小事?” 沈连杞这才把目光移回来,落在她脸上。 “怕你饿晕在广播站,耽误生产队进度,影响秋收,你担不起。” 这话刺得温时宁心头火起,她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丝没什么温度的讽笑:“沈首长真是心系生产,连我会不会饿晕都考虑到了?放心,饿晕了爬起来还能接着念稿子,工分一分都不会少。” 沈连杞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眼神更沉了。 就在温时宁以为他又要说出什么刻薄话来时,他却温声道:“饭是干净的,没下毒,趁热吃,凉了伤胃。” 说完他转身就往外走,动作干脆利落,没有丝毫拖泥带水。 温时宁看着他的背影,那句习惯性的“不用你管”卡在喉咙里,终究没有喊出来。她低头看着桌上的饭盒,手指蜷了蜷。 他好像……真的只是在用他的方式,提醒她别真的把自己弄垮了? 第19章 特殊照顾 温时宁收回视线,盖子掀开,是码得整整齐齐的白米饭,上面铺着一层油亮亮的红烧肉,浓郁的酱香瞬间冲淡了空气中残留的油墨味。 她握着冰凉的搪瓷缸,指尖无意识地收紧。 怕她饿晕?影响秋收? 温时宁扯了扯嘴角,扯出一个没什么温度的弧度。 这理由找得冠冕堂皇,倒像是他沈连杞一贯滴水不漏的作风。 她拿起筷子,夹了一块肉放进嘴里。 肉炖得软烂入味,是她许久未尝过的滋味。 然而这份短暂的熨帖,在第二天清晨踏入生产队后院的牲口棚时,瞬间被碾得粉碎。 “温同志,这就是你的新任务了!”大队长背着手,下巴朝棚子里努了努,“首长特意交代了,照顾这些金贵的小祖宗,轻省!工分还按满工算!” 棚门一开,一股浓烈刺鼻的气味扑面而来,温时宁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 二十几只嫩黄色的鸡雏挤在角落铺了稻草的箩筐里,细弱的“叽叽”声连成一片,像无数根小针扎着耳膜。 另一边,三只圆滚滚的小猪崽正展现着惊人的破坏力。 它们拱翻了原本搁在角落的简陋食槽,湿漉漉的饲料糊了一地,其中一只正奋力用鼻子顶着支撑棚壁的竹竿,发出“吭哧吭哧”的抗议,另外两只则在满地狼藉里兴奋地打滚,沾了满身的泥浆和草屑。 轻省? 温时宁只觉得一股巨大的无力感瞬间攫住了她。 她可以咬着牙在冻土上挥锄头,可以面不改色地记下最复杂的工分,甚至能在谩骂中挺直脊梁。 可面对这一棚活蹦乱跳,完全不受控制的“小祖宗”,她生平第一次感到了绝望。 这简直是另一种酷刑。 “哟,这不是我们尊贵的温大小姐吗?怎么屈尊降贵,到这种地方来了?”一个带着浓浓讥诮的女声自身后响起。 温时宁不用回头也知道是谁。 她缓缓吸了口气,压下心头翻涌的烦躁,才慢慢转过身。 陈依雪站在几步开外,穿着干净挺括的白大褂,一只手还装模作样地捂着口鼻,仿佛棚子里飘出的不是寻常的牲畜气味,而是什么剧毒瘴气。 她脸上挂着毫不掩饰的幸灾乐祸和鄙夷,上下打量着温时宁,眼神像是在看什么脏东西。 “大队长还真是‘照顾’你啊,”陈依雪拖长了调子,目光扫过温时宁裤脚沾上的泥点和她脸上尚未完全消退的病容,“让你来伺候这些……嗯,畜生?” 她故意顿了顿,发出一声短促的轻笑,“怎么,资本家小姐养尊处优惯了,连几只小鸡小畜生都搞不定?瞧你站那儿的样子,活像见了鬼。” 尖酸刻薄的话语像针一样扎过来。 温时宁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那双清亮的眸子,一点点冷了下去,沉淀成冰湖般的幽深。 棚子里小猪崽欢快的“哼哼”声成了此刻唯一的背景音。 她没看陈依雪,目光越过她,投向远处队部屋顶那面在晨风中微微卷角的红旗,声音不高却清晰。 “陈医生拿惯手术刀的手,不也连首长的心病都治不好?倒有闲心,管起鸡食猪槽来了。” 话音落下的瞬间,陈依雪脸上的得意和讥讽骤然凝固,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掐住了脖子,血色“唰”地一下褪得干干净净,只剩下被戳破最隐秘痛处的惨白。 她捂着鼻子的手猛地攥紧,指甲几乎要掐进掌心肉里,那双眼睛死死瞪着温时宁,里面燃烧的怒火几乎要喷薄而出。 “你在乱说什么东西!”陈依雪声音尖细,刺的人耳膜不舒服。 温时宁并不想和她纠缠,“陈医生还是赶紧走吧,耽误了我做工你也担待不起。” 她看向对方的目光轻飘飘的,压根就没有把她放在眼中的意思。 陈依雪看着鸡棚,心里瞬间有了个主意,转身而去。 她的视线继续瞥向棚子。 只见里面的小猪崽子一直在拱来拱去,把整个棚子弄得乱七八糟。 还有几只鸡崽子被小猪吓得到处乱窜,带出一些鸡屎,乱成了一团。 温时宁哪里见过这种场面,她下意识往后退,内心十分抗拒。 可是为了工分,她又不得不咬着牙硬上。 首先要给它们喂吃的,她一靠近食槽那些小黄鸡就会乱窜,弄得地上到处都是米粒。 就连一旁的水盆里也都被弄上了各种脏东西,完全没法喝水。 一想到要打扫这些东西,温以南就忍不住叹气。 一整天下来,她浑身已经不成样子,就连头发丝似乎都臭烘烘的。 收拾好之后,温时宁趁着天还没黑回了广播站。 她整理好稿子,播完最后一篇,外面的天已经黑透了。 她收拾好东西正准备离开,头顶的灯泡突然忽闪了几下,随后灭掉了。 整个广播站瞬间暗了下来,温时宁脚步顿住。 她借着外头的月光想要去摸索蜡烛,谁知道不小心把桌子上的稿件给弄散在地。 她蹲下身子,正准备捡起稿纸,一束光从门口投来。 她下意识闭眼,慢慢看过去,只见熟悉的身影走了过来。 是沈连杞。 他大步走进来,朝着天花板一照。 “灯泡钨丝烧了。”他看了一眼悬着的灯泡,声音平静地陈述事实,仿佛只是路过。 他没问温时宁在做什么,也没问她是否需要帮助,只是径直走到放工具的角落,利落地搬过一张凳子,踩上去,开始更换灯泡。 温时宁蹲在地上,借着那束稳定明亮的手电光,一张一张将散落的稿纸捡起整理好。 她微微仰头,看着站在凳子上的男人。 昏暗中,他的侧脸轮廓被手电光勾勒得异常清晰,下颌线绷紧,专注地拧着灯口。军装外套的袖口挽起一截,露出结实的小臂线条。 狭小的空间里,只有他动作间衣料摩擦的窸窣声和她整理纸张的沙沙声。 空气似乎变得粘稠,某种无声的东西在流动。 很快,新的灯泡被换上。 沈连杞跳下凳子,走到门边的电闸处,“咔哒”一声轻响。 光明重新降临。 骤然亮起的灯光有些刺眼,温时宁下意识地眯了眯眼。 第20章 解决问题 沈连杞关掉手电,放回工具包。 他转过身,目光落在她手中那叠已经整理整齐的稿纸上,又扫过她因蹲久了而略显苍白的脸。 “弄好了。”他说,语气依旧平淡,听不出什么波澜,“工分重要。” 他停顿了一下,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一瞬,那眼神深邃得像不见底的寒潭,却又似乎翻涌着什么难以捕捉的情绪,“人更重要,别熬太晚。” 说完,他提起工具包,没有再看她,转身大步离开了广播站。 温时宁的耳边一直回荡着他刚刚说的那句话,心里有些扑通乱跳。 第二天,温时宁特地起了个大早。 想着早早去给喂食,好有时间去广播站整理稿子。 只是她刚走进牲口棚,就察觉到不对劲。 角落里的几只小鸡仔蔫蔫的,和昨天完全不一样的状态,就连翅膀都是耷拉着,声音也没有昨天脆响了,甚至有那么一两只一直趴在地上,动都不动了。 猪圈那边的情况也差不多,好几只小猪都没精打采的,人一过来也不上赶着跑食槽了。 温时宁立刻察觉到了不对劲,她再怎么不懂,也知道这种情况不对劲。 她马上跑出去找赤脚医生赵伯。 人过来以后立刻进行检查,整张脸变得十分凝重。 “不好!是鸡瘟!再不隔开马上就要传开了!” 赵伯立刻找到了问题所在,他当机立断,“温同志,快去找陈医生,她那边肯定有药,还有小猪崽的情况也不乐观,一并说了。” 温时宁一颗心惴惴不安。 没有想到会这么严重,这要是传开来后果不堪设想。 她没敢停留,立马去找陈依雪。 此时陈依雪正在整理文件,不慌不忙的。 温时宁跑进来她也只是轻飘飘看了一眼,继续回头自己手上的动作。 温时宁不计前嫌,说明了一些现在的情况。 “鸡瘟?”陈依雪挑了挑眉,拖长了调子,“温同志,不是我说你,这照顾队里的集体财产,可得万分小心,你这才接手几天?就闹出这么大纰漏?这要是全棚的鸡崽都折了,损失算谁的?你这成分……本来就容易被人说闲话,这下好了,坐实了资本家小姐不会干活,连累集体!” 温时宁强压下心头的怒火,“陈医生,现在不是说这些的时候,赵老伯说情况紧急,需要治鸡瘟的药,队里的猪崽也像是被传染了。” 陈依雪冷笑一声,摊了摊手,“没有!治鸡瘟的药是紧俏物资,得公社兽医站才有,再说了,谁知道是不是你照顾不周,卫生没搞好才引来的病?我看啊,你就等着挨处分吧!” 她话里话外,直接将责任扣在了温时宁头上。 温时宁看着她那张写满恶意的脸,忽然明白了什么。 棚子里的卫生她每天都打扫,饲料和水也都是按赵老伯说的准备,怎么突然就爆发鸡瘟?陈依雪这副迫不及待落井下石的样子…… 温时宁深吸一口气,不再与她争辩,转身就走。 与其在这里浪费时间,不如想办法。 她直奔大队部,想找大队长汇报情况。 刚走到大队部门口,就听见里面传来沈连杞冷硬的声音:“鸡瘟?怎么回事?温时宁人呢?” 温时宁脚步一顿,推门进去。 王大富正搓着手,一脸焦急地站在沈连杞面前汇报。 沈连杞背对着门口,身姿笔挺,周身散发着低气压。 听到开门声,他转过身,锐利的目光第一时间落在温时宁身上,带着审视。 “报告首长,队长,”温时宁挺直背脊,声音清晰地将情况简述了一遍。 她没有添油加醋,但也没回避陈依雪的态度。 沈连杞的眉头越皱越紧,听完后,眼神骤然变得冰冷。 他没看大队长,直接对门外喊道:“蒋辉!” “到!”蒋辉应声而入。 “立刻开车去公社兽医站,找张站长,说明情况,务必把治鸡瘟的药和懂行的兽医请来!要快!”沈连杞的命令斩钉截铁。 “是!”蒋辉敬了个礼,转身就跑。 沈连杞这才看向王大富,语气严厉:“队长,现在不是追究责任的时候,立刻组织人手,按照赵老伯的指示,把病鸡病猪隔离!对整个棚舍进行彻底消毒!温时宁。” 他转向她,“你熟悉情况,配合赵老伯和王队长行动。” “是!”二人同时应道。 温时宁心头微震。 他没有在第一时间质问她,而是果断地调派人手去解决最紧急的问题。 这份信任,或者说,这份基于解决问题本身的态度,让她胸口堵着的那股郁气稍稍散开了一些。 整个生产队后山都笼罩在紧张的气氛里。 温时宁顾不上脏累,跟着赵老伯和大队长,将病弱的小鸡小心翼翼地捉出来,放进临时用箩筐隔开的区域。 又和几个被临时叫来的妇女一起,用石灰水一遍遍泼洒棚舍内外。 刺鼻的味道呛得人直流眼泪,温时宁的头发、脸上、衣服上都沾满了灰白的斑点。 沈连杞一直留在现场指挥调度,面色冷峻。 他偶尔会看向温时宁忙碌的身影,看到她被沉重的石灰桶压得微微佝偻的脊背,深邃的眼眸里有什么情绪一闪而过,快得让人抓不住。 临近中午,蒋辉带着兽医站的张站长和一个兽医匆匆赶到。 张站长经验老道,检查了病禽病畜后,立刻给它们注射了药物,又开了一些药粉让拌在饲料里。 “幸好发现得还算及时,隔离消毒也做得快,控制住传染源就有救!”张站长的话让所有人都松了口气。 忙完这一切,已是下午。 温时宁累得几乎虚脱,靠在一根棚柱上喘气。 她脸上灰一道白一道,汗水混着石灰水顺着鬓角流下,狼狈不堪。 沈连杞走到她面前,递过来一条干净的军用毛巾。 温时宁愣了一下,没有立刻去接。 “擦擦。”沈连杞的声音依旧没什么温度,但少了平日的冷硬。 温时宁迟疑片刻,但还是接了过来。 第21章 通报批评 粗糙的毛巾带着他掌心的余温,贴在脸上,带来一种奇异的安抚感。 她默默地擦着脸,不想让自己想太多。 “陈依雪那边,我会处理。”沈连杞忽然开口,“心思不正,医术再高也救不了人。” 温时宁擦脸的动作顿了顿。 他知道了? 或者说,他猜到了陈依雪可能做了什么? 她抬眼看向他,有些不可思议。 沈连杞的目光落在远处正在收拾药箱的张站长身上,侧脸线条冷硬,下颌绷紧,显然余怒未消。 他没有看她,但这句话,无疑是一种表态,一种无声的维护。 温时宁心头那点细微的涟漪,似乎又扩大了一圈。 至少他对自己是不是还有一点情面在。 她低下头,继续擦着脖子上的污迹,低声说:“谢谢首长。” 沈连杞没有回应,只是看着兽医站的人离开,然后转身对王大富交代了几句后续的观察和喂药事宜,便大步离开了。 温时宁握着那条已经不再干净的毛巾,站在原地。 夕阳的余晖将她的影子拉得很长。 棚子里,打过针的小猪崽似乎恢复了一点精神,哼哼唧唧地拱着干净的稻草。那只最蔫的小鸡也挣扎着抬了抬头。 下午,温时宁正在广播站里念一篇关于冬季防火的宣传稿,陈依雪突然闯了进来,手里捏着一张纸,脸上带着一种混合着委屈和愤怒的表情。 “温时宁!是不是你在连杞哥面前告我的黑状?!”她将那张纸“啪”地一声拍在温时宁面前的桌子上,声音尖利,“就因为我说了你几句,你就怀恨在心,污蔑我工作懈怠?害我被通报批评!” 温时宁被打断了播报,眉头微蹙。 她看了一眼桌上那张纸,是大队部下发的一份工作通报,上面确实提到了卫生所某位医生在紧急情况下推诿塞责,工作态度存在问题,给予内部通报批评。 “陈医生,”温时宁放下稿子,语气平静,“通报是大队部发的,我无权过问,至于告状……” 她顿了顿,目光坦然地迎上陈依雪喷火的眼睛,“我说的是事实,首长和大队长当时都在场,他们自有判断,你若觉得委屈,应该去找给你下通报的人申诉,而不是来这里干扰我的工作。” “你!”陈依雪被她不温不火的态度噎得说不出话,脸涨得通红,“好一张利嘴!温时宁,你别得意!你以为你勾搭上连杞哥就万事大吉了?我告诉你,他马上就要调走了!调令都下来了!去省军区!你这种成分有问题的女人,永远也别想跟着他飞上枝头!你就烂在这泥地里吧!” 调走? 温时宁握着稿子的手几不可察地收紧了一下。 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猛地攥了一把,闷闷地疼。 虽然早就从周远安那里听说过,但亲耳从陈依雪口中得到证实,感觉还是不一样。她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只是眼神深处掠过一丝极快的波澜。 “陈医生,”温时宁的声音甚至比刚才更平静了几分,“沈首长调去哪里,是他的工作安排,至于我,我的根在哪里,我自己清楚,用不着别人替我操心,倒是你,与其在这里关心我的去向,不如想想,为什么沈首长宁愿顶着处分也要调走,也不愿留在这里。” 她顿了顿,目光意有所指地扫过陈依雪煞白的脸,“毕竟,有些人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种困扰。” “温时宁!你!”陈依雪气得浑身发抖,指着温时宁的鼻子,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她气得冲出广播站,门被狠狠一摔。 陈依雪刚走没多久,沈连杞就带着一包文件走了进来。 “这是关于明年春种的安排,今天必须下达。” “好。” 沈连杞并没有急着离开,目光落在了工分薄上面。 空气一时有些凝滞。 温时宁能感觉到他的视线,带着某种沉甸甸的探究。 她低着头,假装专注地翻着账本,指尖却微微蜷缩。 “你……”沈连杞忽然开口,声音有些低沉沙哑,打破了沉默,“打算一直在这里?” 温时宁翻页的动作顿住。 她抬起头,撞进沈连杞深邃的眼眸里。 那里面不再是惯常的冷锐,似乎还有一丝……极其隐晦的关切? 她垂下眼帘,避开了那过于直接的目光,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粗糙的账本纸张,“工分攒够了,我就申请回城。” 她没有说回城做什么,也没有提那个渺茫的“顶岗”希望。 但这句话本身,就是一种宣告。 宣告她不属于这里,宣告她最终的目标从未改变。 沈连杞沉默地看着她。 看着她低垂的眉眼,看着她沾着一点墨渍的纤细手指,看着她洗得发白的衣领下那截依旧白皙却不再娇嫩的脖颈。 五年时光,将那个骄纵高傲的温家大小姐,磨砺成了眼前这个刺骨清冷的女人。 她像一株在寒风中顽强生长的野草,拼尽全力也要挣脱这片泥泞的土地。 他喉结滚动了一下,似乎想说什么。 最终,却只是化作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消散在寂静的空气里。 “嗯。”他低低地应了一声,听不出什么情绪。 然后,他伸出手,指尖在温时宁刚刚整理好的那页工分簿上轻轻一点。 温时宁顺着他的指尖看去,那是属于她名字的那一行。 工分栏里,记录着密密麻麻的数字。 “不容易。”沈连杞的声音很低,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对她说。 温时宁的心猛地一颤。 沈连杞没有再停留。他深深地看了她一眼转身出了广播站。 夕阳的金光从门口涌入,勾勒出他挺拔如松的背影,最终消失在光影里。 温时宁站在原地,久久没有动弹。 是啊,不容易。 可再不容易,路终究是自己一步一步走出来的。 她将眼底的湿意逼退,重新拿起那份关于种子调配的文件,坐到麦克风前,清了清嗓子。 “社员同志们请注意,下面广播关于明年春耕种子调配的重要通知……” 第22章 雪上加霜 温时宁的声音,经由高音喇叭的扩送,清亮而准确地播洒在空旷的晒谷场和广袤的田垄之间。 她条理清晰,一字一句地宣布着春耕种子的调度安排。 “各生产小队务必于本月二十五日前,将所需稻种、棉种数量核实清楚,上报至大队部……” “温同志!温同志!”一声沙哑又急促的呼喊,撕破了广播声的平稳,狠狠砸在温时宁的心上。 是赵老伯! 温时宁的播报声戛然而止。 话筒还握在手里,她语速飞快地补充了一句:“通知暂停,具体细则稍后续播!” 随即切断广播,抓起椅背上的旧外套,像离弦的箭一般冲了出去。 门外,赵老伯拄着拐杖,额头一层油汗,正焦灼地向广播站方向张望,身子不安地晃动。 “赵伯,出什么事了?”温时宁冲到近前,心悬到了嗓子眼。 那些好不容易才从死亡边缘拽回的小鸡小猪,再经不起半点风吹草动了! “还是那群小祖宗啊!”赵老伯气喘吁吁,手指颤抖地指向牲口棚,“早上瞧着才刚有了点活泛劲儿,晌午喂了拌药的饲料没多会儿,又有好几只蔫头耷脑了,还……还开始窜稀!瞧着比昨天还凶险!小猪也有两头不大对劲,不吃也不动了,连哼哼的力气都没了!” 温时宁的脸瞬间褪尽了血色。 药用了,隔离消毒做了,一丝不苟……为何反倒雪上加霜? 难道真的是她在哪儿出了纰漏? 一股沉重的无力感和巨大的压力如冰水兜头浇下。 这不仅是关乎她的工分,更是集体的财产!若是彻底搞砸了,她这个“资本家小姐”的身份会成为最好的靶子,首当其冲。 陈依雪那帮人,绝不会吝啬于落井下石。 她狠狠掐了自己掌心一把。 冷静! 越是危局,越需要清醒的头脑! “赵伯,别急!我这就去看!”话音未落,人已朝着牲口棚的方向疾奔而去。 棚内的氛围,与昨日恢复的那一点点生气截然相反。 隔离筐里,几只病雏缩在角落,羽毛蓬乱如败絮,身下是稀薄、泛着诡异绿色的粪便,眼睛半闭,气息奄奄。 小猪那边稍好,但明显有两头也萎靡不振,趴在干净的稻草上,对旁边伙伴拱食的声响置若罔闻。 温时宁蹲下身,仔细查看病鸡状态,又检查了食槽里的残渣和水。 药粉是按张站长指示的比例拌的,水也清澈……问题究竟何在? 她拧紧眉头,目光如探灯般扫过棚舍的每一个角落。 突然,她的视线定格在隔离区边缘新换的稻草上。 稻草表层金黄蓬松,但当她伸手探向深处时,指尖触到异样的湿润……还有一丝闷热? 心陡然一沉! 她用力掀开那层草垫。 草垫之下,靠近棚壁的那片泥土,颜色深褐发暗,隐隐散发出一股霉腐的潮气! 这角落本就背阴,昨日泼洒的消毒石灰水渗入地下,加上天气回暖,竟在稻草掩盖下形成了一个湿热密闭的巢穴,简直是病菌肆虐的温床! 小鸡趴在上面,无异于雪上加霜! “是这里!”温时宁霍然起身,“赵伯,问题可能在垫草底下!这角落太潮了,药粉根本压不住下面滋生的邪气!得马上把病鸡挪到干燥通风处,全部垫料换掉!底下的土也必须翻开曝晒消毒!” 赵老伯凑近一看,猛拍大腿:“哎哟!瞧我这老糊涂!光顾着面上干净,忘了这地下的勾当!快!温同志,搭把手!” 顾不得脏臭,两人立刻动手。 温时宁小心翼翼,将病弱的小鸡一只只捧出,暂放入一旁干净的箩筐。 赵老伯则迅速清理污秽的稻草和湿泥,铺上厚厚一层生石灰。 温时宁又找来干燥蓬松的新草,在另一侧有阳光、更通风的角落重新铺好,才将小鸡轻轻安置回去。 一通忙活下来,两人都已气喘吁吁,满身草屑泥灰。 但看着那些换到干爽温暖环境的小鸡,缩瑟似乎轻缓了些,温时宁紧绷的心弦才略微松弛。 小猪那边暂无恶化迹象,也让她松了口气。 “赵伯,挪了地方就行了吗?药还要不要继续喂?”温时宁擦了把汗。 赵老伯眉头依然紧锁,目光凝重地看着小鸡:“挪了地方是好些,可光这样怕是杯水车薪,毕竟已经有过一次了,再来一次肯定受不住,光吃张站长的药肯定是不行的,必须得再来点有营养的东西。” 温时宁想起来小时候父亲养过一些鸟,就经常给他们吃一些特制的饲料。 “那是不是要买一点特殊的饲料给他们?” 赵老伯点点头,“是,最好是精细一点的豆粉或者玉米面,其实更好的是小鱼小虾,就是不好弄。” 温时宁记在心中。 队里面这些东西都是按计划分配好的,她这段时间表现再怎么好,也不可能申请下来去给小鸡崽吃。 实在不行…… 她咬咬牙,“赵伯,这事,你交给我不,我来帮你办成,还有没有别的了?”温时宁语气坚定。 赵老伯倒是惊讶得很,从温时宁接手开始这丫头就任劳任怨的,现在还主动担责,实在是难能可贵。 “丫头,真是苦了你了。” “不苦,只要它们能健健康康的我就心满意足了。” 赵老伯想了想,“你要是真想搞好,就去镇上,供销社里什么都有,就是贵了点,再就是镇文化站里面有不少养鸡养鸭的书,你也可以看看。” 科学养牲畜,书肯定是必不可少的! 温时宁的目光亮起,“多谢赵伯,我去找队长要介绍信,收拾一下,这就去镇上看看。” 第二天一大早,温时宁就带上自己所有的钱和介绍信往镇子里走。 十几里地下来,温时宁的脚也被磨破了。 但好在总算安全到了供销社。 她走进去,只见柜台后的中年女人看她一样,“买啥?” “鸡饲料。”说着,温时宁给她看一下介绍信。 对方朝角落里一指,“一袋五块钱,搭五斤粮票。” 五块!粮票! 温时宁心口一窒,这几乎是她积蓄的三分之一! 但想到棚里奄奄的小生灵和自己的工分希望,她一咬牙,掏出钱票:“麻烦您,我要一袋。” 第23章 借书 售货员收了钱票,拖过一袋饲料,“咚”一声墩在柜台上,扬起一阵尘埃:“自己扛走,下一位!” 温时宁忽略那敷衍,道了声谢,咬紧牙关,将沉重如石块的饲料袋扛上肩头。 粗糙的麻袋纤维磨着脖颈和肩窝,重压让她踉跄了一下。 她深吸气,稳住身形,扛着袋子走出了供销社。 下一站,是文化站那栋稍显齐整的二层小楼。 图书馆在最里间,“图书阅览室”的木牌悬挂门楣。 室内安静,寥寥数人翻阅报刊杂志。 门口桌子后,一位五十开外的管理员大爷捧着搪瓷缸子在喝水。 温时宁卸下沉重的饲料袋,拍了拍灰尘,整了整衣领和有些散乱的鬓发,才放轻脚步上前:“同志您好,我想借几本书。” 管理员大爷从搪瓷缸子后抬起眼皮,镜片后的目光在她清丽却带着旅途风尘的脸上,以及门口那袋扎眼的饲料袋停留片刻,眉头几不可察地一蹙,语气公事公办中透出冷淡:“有借书证吗?只对本镇居民或持单位介绍信的人开放。” “介绍信?”温时宁一怔,她只有饲料介绍信。 “同志,我是红星大队的下乡知青,想借科学养鸡养猪的书学习技术,支援生产,这是我的身份证明……”她连忙掏出盖有大队红章的身份卡片。 管理员接过卡片,只扫了一眼“温时宁”和“红星大队”的字样,目光便又落回她脸上,带着一种审视与毫不掩饰的怀疑,哼笑一声,随手将卡片丢在桌上:“红星大队的?科学养鸡?小姑娘,看书是好事,但也得掂量掂量,养鸡是农民伯伯祖传的经验活计,靠的是摸爬滚打,不是翻几本‘科学’书就能登天的。” 他拖长了调子,意有所指,“再说,这里书珍贵,不是什么人都能借,弄脏弄坏,赔得起?我看你不如回队里好好跟老把式学学挑粪,更实在!” 这番话,字字句句如浸了冰水的针,带着根深蒂固的成见和赤裸裸的轻蔑,狠狠扎进温时宁的心底! 怒火轰地从脚底直冲头顶! 又是这种眼神!又是这种腔调!就因为她的出身? 就因为她看起来不像个泥腿子? 五年了! 她在泥水里打滚,咬着牙干最脏最累的活,咽下多少白眼与嘲讽,不就为了抹掉“资本家小姐”的印记吗? 如今,她只是想借本书学习,想把分内事做得更好,凭什么还要遭此羞辱? 去他的冷静! 温时宁倏然挺直脊梁,刻意压低的嗓音陡然拔高,划破阅览室的寂静。 “这位同志!主。席教导我们‘没有调查就没有发言权’!你凭什么断定农民的经验不需要科学指导?凭什么断定我不是真心实意为集体学技术?!” 她目光如寒星,直刺管理员瞬间愕然的脸,一字一句,铿锵有力。 “你怕弄坏珍贵的书?我从小受的教育是敬惜字纸!可你,身为知识的看守人和传播者,思想守旧狭隘,戴着有色眼镜看人,动辄设卡扣帽!这是为人民服务的态度?这是阻碍生产进步!” “你说养鸡不用看书?那我问你,没有袁教授潜心研究,何来杂交水稻?没有科学家钻研书本,何来化肥农药增产增收?经验宝贵,但科学是经验的结晶和升华!你这轻视知识的落后思想,才是真正的拖后腿!” 积压了五年的愤懑,在此刻化作锐不可当的锋芒。 “今天我凭红星大队社员身份,光明正大来借书学习!你借,我感谢;不借,无妨!” “我温时宁现在就明说,我会写材料,向公社、向县文化局反映!我倒要问问,本该服务人民的图书馆,何时成了搞身份歧视的私人庭院?!” 这一连串掷地有声的质问,如同惊雷炸响!管理员大爷的脸色红白交错,捏着搪瓷缸子的手微微发颤。 他万万没料到,这看似文弱的女知青,言辞竟如此犀利,句句占理,字字直击要害!尤其“阻碍建设”几字,分量太重! 阅览室死寂无声,所有目光惊愕地在两人之间逡巡。 “你……你……”管理员指着温时宁,嘴唇哆嗦着,半句话也接不上,巨大的压力与恐慌攫住了他。 捅上去,这位置怕是难保! 此时,旁边一位看报的中年男子站起身,快步走来。 他严厉地瞪了管理员一眼,转向温时宁时,语气缓和许多:“这位女同志,请别激动。老张态度不对,我代他道歉,学习科学知识支援生产,天大的好事!文化站绝对支持!”他拿起桌上身份卡看了看,“红星大队温时宁同志?想借什么书?农技类的,尽管挑!借书证我开个临时条子给你。” 目的已达,温时宁对那干部微微颔首,恢复平静:“谢谢领导,我想借家禽饲养和疾病防治方面的书。” “好!这边请。”干部热情指路书架,不忘狠狠剜了僵立的老张一眼。 温时宁目不斜视,径直走向书架。 她打眼一看就选中了自己想要的几本书,都是和家禽牲畜饲养有关的。 她回到干部身边,他把借阅条拿给温时宁,说道:“温同志,我很欣赏你的态度,也希望我们文化站的书能够帮助到你,欢迎你以后再来啊。” “多谢,一个月以后我来还书。”温时宁郑重其事说道。 她并没有看向那个管理员,高昂着自己的头,挺直腰杆走出文化站。 她有自己的傲骨和不肯低头的人。 回去的时候就没有来时那么轻松了,她的肩膀上扛着饲料,手里还拿着几本书,每走一步腿都在发抖。 走出去几里,她浑身就已经湿透了。 凉风拂过,整个人忍不住打冷颤。 脚上的水泡也已经被磨破了,走一步都生疼 她走一会儿就停下来,就快要坚持不住了。 马上就绕过一条河堤,四周一片荒芜。 人烟稀少,温时宁的心里也打起了退堂鼓。 刚走过去,身后就传来了自行车的动静。 第24章 人贩子 温时宁听着车子越来越近,她下意识站到了路的一旁。 只是没有想到,一个中年男人骑着二八大杠在她面前停下。 他用脚尖点地稳住车子,操着一口浓重而陌生的外地口音,故作热心地开口。 “大妹子,天擦黑了还扛这么沉的东西走道?这路不好走哇,野狗也多!你是去红星大队?那可不近呢!搭你一程?我这车后座还空着!” 温时宁的心脏猛地一缩! 警惕瞬间飙到顶峰!口音陌生,绝非本地!红星大队近在眼前,他怎会“恰好”知道?帽檐压得如此低,只露出一个粗糙的下巴…… “不用了,谢谢同志。 我自己走,快到了。”温时宁声音平稳拒绝,脚下却暗中加快步伐,肩上的袋子陡增万斤分量。 那男人却不依不饶,蹬着车亦步亦趋跟在她旁边:“哎,大妹子甭客气!瞧你累得汗津津的,这荒郊野外你一个女的太不安全!我顺道,捎一脚的事儿,快上来!”说话间,一只粗糙的手竟朝她胳膊伸来! 就在那只手即将沾上衣袖的刹那,温时宁脑中警铃撕裂般尖叫! 所有预感凝为一点! 她猛地侧身躲闪,同时将肩头沉重的饲料袋狠狠朝那男人的前车轮砸去! “滚开!我不认识你!”她用尽全身力气尖啸而出,刺耳的声音在空寂的河堤上炸开! “哐啷!”一声闷响,饲料袋砸中辐条。 自行车剧烈一晃,男人猝不及防,“哎哟”怪叫一声,狼狈地单脚急撑,差点栽倒,帽子也歪向一边,露出一张满是横肉、凶相毕露的脸! “妈的!给脸不要脸的臭娘们!”伪装尽碎,男人目露凶光,一把丢开车子,恶狠狠地向温时宁扑来!“敬酒不吃吃罚酒!今儿非带了你走不可!” 在他车身晃动的瞬间,温时宁已扔下书本,拔腿狂奔! 肾上腺素汹涌迸发,压过了脚底的剧痛。她拼尽全力,朝着河堤前方那隐约可见的灯火处亡命奔跑! 她知道,绝不能被抓住! 一旦被拖进身旁那片深不可测的芦苇荡或树林,等待她的将是万丈深渊! “救命啊!抓人贩子!救命!”她一边拼命奔跑,一边用尽全身力气嘶喊,声音因为极度的恐惧和用力而变了调,在暮色四合的荒野里凄厉地回荡。 身后的脚步声沉重而急促,越来越近!那男人的咒骂声也清晰传来:“臭婊X!看你往哪跑!抓住你非弄死你!” 温时宁能感觉到那带着汗臭和烟味的呼吸几乎喷到了她的后颈! 她甚至能听到自己心脏疯狂擂动、几乎要炸裂的声音! 绝望像冰冷的潮水般涌上。 就在一只粗壮的手即将抓住她后衣领的千钧一发之际! “呜!”一声带着十足威慑力的狗吠声如同炸雷般从前方响起! 紧接着,一道矫黄褐色的身影如同离弦之箭,从河堤下方的小路猛地窜了上来,带着一股彪悍凶猛的气势,直扑温时宁身后的男人! 是狗! 一条体型健硕的大黄狗! 它龇着锋利的牙齿,喉咙里发出威胁的低吼,毫不犹豫地一口咬向那人贩子伸出的手臂! “啊!”凄厉的惨叫声瞬间取代了追逐的脚步声和咒骂。 那人贩子猝不及防被咬个正着,剧痛让他瞬间松开了对温时宁的追逐,抱着手臂惨嚎起来,“死狗!滚开!” 大黄狗一击得手,却并不恋战,它敏捷地松开嘴,迅速后退两步,挡在惊魂未定的温时宁身前,身体微伏,背毛炸起,对着惨嚎的人贩子发出警告意味十足的咆哮:“汪!汪汪汪!” 那架势,仿佛只要对方再敢上前一步,它就会扑上去撕咬! 温时宁腿一软,差点瘫倒在地,全靠一股意志力撑着。 她靠着河堤的土坡,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心脏还在狂跳,浑身都在不受控制地发抖,死死地盯着那个被狗咬伤、又惊又怒的人贩子。 这时,河堤下方传来一个苍老而焦急的喊声:“虎子!回来!出啥事了?” 伴随着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只见一个背着粪筐拿着粪叉的老农,正深一脚浅一脚地从下面的小路爬上来。 显然,这勇猛的大黄狗是他的。 那人贩子一看来了人,还是个带着狗拿着家伙的老农,又惊又怕,手臂上鲜血直流,疼得他龇牙咧嘴。 他知道今天彻底栽了,再不走就走不了了。 他怨毒地瞪了温时宁和那条狗一眼,顾不上自行车了,捂着流血的手臂,跌跌撞撞地转身就跑,一头扎进了旁边黑黢黢的树林里,很快消失不见。 “站住!狗日的!”老农气喘吁吁地爬上来,看着逃窜的背影骂了一句,又赶紧看向温时宁,“闺女!闺女你没事吧?伤着没?” 温时宁紧绷的神经在看到老农关切的脸时,终于彻底松懈下来,巨大的后怕和劫后余生的庆幸瞬间淹没了她,眼泪不受控制地汹涌而出。 她摇着头,哽咽得说不出话,只是指着人贩子消失的方向。 “没事了!没事了闺女!别怕!”老农赶紧安慰她,又冲着自家那条威风凛凛的黄狗招呼,“虎子!好样的!回来!” 名叫“虎子”的大黄狗这才收起凶相,摇着尾巴回到老农身边,还不忘蹭了蹭惊魂未定的温时宁的裤腿,仿佛在安慰她。 老农看着温时宁扛的饲料袋和散落在地上的书,又看看她苍白的脸和满眼的泪,叹了口气:“造孽哟!这挨千刀的人贩子!闺女你是红星大队的吧?天快黑了,这路不安全,我送你回去!虎子,开路!” 在老农和忠犬“虎子”的护送下,温时宁捡起散落的书,重新扛起饲料袋,一步一瘸地踏上了回生产队的最后一段路。 温时宁的心里憋闷得很,这一路的委屈和辛苦一时之间得不到抒发。 越靠近生产队,她这心里头越难受。 她抱紧了手中的书,好在该拿到的东西都拿到了,这一趟也算是值了。 第25章 惊险 等到了地方,温时宁就让老汉回去了。 她抱着那几本书,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暮色渐浓的土路上。 每一步都牵扯着脚底磨破的水泡,钻心的疼。 汗水混着尘土黏在脸上脖颈上,后背的衣裳早已湿透,被傍晚的凉风一吹,激得她打了个寒颤。 河堤上惊魂的一幕仍在脑中翻腾,人贩子那张凶相毕露的脸和恶毒的咒骂声仿佛就在身后。 若非那位好心老农和他的忠犬“虎子”,后果不堪设想。 后怕和身体的极度疲惫让她脚步虚浮,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沉重的喘息。 “快了,就快到了……”她给自己打气,目光紧锁着前方隐约透出几点灯火的村落轮廓。那是红星大队,是她此刻唯一渴望的归处。只要把书和饲料带回去,小鸡小猪就有救,她的工分就有保障,离回城的目标就更近一步。 然而,就在她绕过最后一道河湾,眼看着生产队边缘的房屋轮廓越来越清晰,只需再穿过一片稀疏的杨树林就能踏上大路时,异变陡生! “臭娘们!可让老子等着你了!” 一声阴狠的低吼从侧面树丛里炸响!紧接着,两道黑影如同蛰伏已久的恶兽,猛地扑了出来! 正是下午那个被“虎子”咬伤手臂的人贩子,和他不知从哪里叫来的一个同伙! 那人贩子手臂上胡乱缠着布条,血迹斑斑,脸色因失血和怨毒显得格外狰狞。 他显然没跑远,而是摸清了温时宁回村的必经之路,特意在此埋伏报复! 温时宁浑身的血液瞬间凝固! 巨大的恐惧攫住了她,让她几乎无法呼吸。 她下意识地想尖叫,想呼救,可嗓子眼像被堵住,只发出短促的“呃”声。 肩上沉重的饲料袋成了最大的累赘。 她本能地想丢掉它逃命,可想到棚里那些奄奄一息的小生灵,想到自己好不容易争取来的希望,这念头只是一闪而过。 就在这电光火石的犹豫间,那两个人贩子已经扑到近前! “妈的!害老子被狗咬!还丢了吃饭的家伙!今天不弄死你,老子跟你姓!”受伤的人贩子眼中凶光毕露,完好的那只手如铁钳般狠狠抓向温时宁的头发! 另一个同伙则狞笑着,目标明确地伸手去夺她死死抱在怀里的书! 在他们看来,这女人如此拼命护着的东西,定是值钱的! “滚开!”求生的本能和护住希望的执念让温时宁爆发出惊人的力量。 发梢擦过指尖的瞬间,温时宁猛地拧身避开抓向头发的手,双臂死死箍紧怀里的书,整个人如同被拉满的弓弦,用尽全身力气朝侧面狠狠撞去!求生欲在胸腔里炸开,撞开!必须撞开一条路! “还敢躲?!”一抓落空的人贩子暴怒,反手一记带着风声的耳光,狠戾地抽向温时宁的脸颊! “啪!” 脆响刺破林间死寂。 巨大的冲击力让她头猛地甩向一边,半边脸颊瞬间火烧火燎,耳朵里嗡鸣不止,眼前炸开一片混乱的金星。 肩头沉重的饲料袋终于滑脱,“噗”一声砸在地上,尘土弥漫。 她踉跄着后退,脚踝猝不及防被盘虬的树根绊住,身体彻底失衡,短促的惊叫还卡在喉咙里,整个人就重重摔进了旁边积满污浊雨水的泥坑! 冰冷的泥水裹着刺骨的寒意,瞬间浸透单薄的裤管,黏腻污秽的触感让她浑身激灵。挣扎着想撑起,泥坑边缘湿滑得像抹了油,加上脸颊的剧痛和脑中的眩晕,徒劳的扑腾只溅起更多肮脏的泥点,糊了满脸满颈,狼狈得如同濒死的困兽。 “哈哈!看你这落水狗的德性!”两个人贩子叉腰狂笑,一步步逼近泥坑边缘,居高临下的目光如同在打量一件唾手可得的货物。 “大哥,先扒了她这身皮!看她还怎么蹦跶!”同伙舔了舔嘴唇,眼中闪着淫邪贪婪的光。 绝望,比泥坑里的污水更冰冷更沉重,瞬间扼住了温时宁的咽喉。 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的软肉,嘴唇咬破,尝到铁锈般的腥甜,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两张狞笑的丑恶嘴脸在视野中放大,如同地狱洞开的门。 父亲……回城…… 就在那两只沾满罪恶的手,即将触碰到她浸透泥水的衣领—— “砰!” 一声沉闷到令人心脏骤停的爆响,如同惊雷炸裂在死寂的黄昏! 子弹并非射向血肉,而是精准地犁开人贩子脚前半尺不到的泥地! 飞溅的泥块和那撕裂空气的恐怖声响,让两个前一秒还得意洋洋的凶徒,如同被滚油烫到的老鼠,瞬间魂飞魄散,僵在原地! “谁?!”他们惊骇欲绝地嘶吼着,猛地转身,眼珠因恐惧几乎要瞪出眶外。 只见林间小路的另一头,一道高大挺拔的身影如同撕裂暮色的利刃,正疾步而来!他穿着笔挺的军装,帽檐下是布满寒霜的脸,深邃的眼眸里燃烧着冰冷的怒火,正是沈连杞! 他手中,一把漆黑的配枪枪口还冒着淡淡的青烟,指向那两个呆若木鸡的人贩子。 “军……解。放。军?!”两个人贩子吓得腿都软了,亡魂皆冒。 他们做梦也想不到会在这里撞上带枪的军人! 沈连杞没有废话,脚步不停,速度极快,带着战场上磨砺出的凛冽杀气,几步就冲到了近前。 他看都没看那两个筛糠般发抖的混混,目光如同冰锥,直直钉在泥坑里那个浑身泥泞,眼中还残留着巨大恐惧和一丝难以置信的身影上。 那眼神,复杂到了极点。 有滔天的怒意,有后怕的余悸,更有一种难以言喻的痛楚和……冰冷的审视。 “滚!”沈连杞的声音不高,却如同寒冰碎裂,带着铁血军令般的绝对威压,砸向那两个人贩子。 那两人哪敢有半分犹豫,连滚带爬,屁滚尿流地朝着与沈连杞相反的方向,没命地逃窜,眨眼就消失在密林深处。 危机解除,空气却更加凝滞。 沈连杞这才将目光完全锁定在泥坑里的温时宁身上。 第26章 救援 他没有立刻伸手去拉她,只是居高临下地看着,眼神深不见底,薄唇抿成一条冰冷的直线。 晚风吹动他军装的衣角,更添几分肃杀。 温时宁被他看得浑身发冷,那目光比泥水更让她难堪。 脸颊的刺痛,浑身的泥泞,还有刚才濒死的恐惧和此刻被他“目睹”狼狈的羞愤交织在一起,让她只想立刻消失。 温时宁挣扎着想自己爬起来,可泥坑湿滑,加上腿脚发软,试了几次都徒劳无功,反而溅了更多泥在身上,显得更加不堪。 就在她又一次滑倒,屈辱的泪水几乎要夺眶而出时,一只戴着军绿色手套的大手,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道,猛地伸到了她面前。 是沈连杞。 温时宁看着那只手,骨节分明,带着力量感,却也是这双手的主人,不久前还冷眼看着她被刁难,说着刻薄的话。 她心头涌起一股强烈的抗拒和委屈,倔强地别开脸,咬着牙,试图用手撑着泥泞的坑壁再次发力。 “逞什么能!”沈连杞的声音带着压抑的怒火,如同冰雹砸落。 他显然被她的抗拒彻底激怒了。 那只伸出的手没有收回,反而闪电般向前一探,不容分说地一把攥住了温时宁沾满污泥的手腕! “嘶!”温时宁痛得倒抽一口冷气,瞬间白了脸! 沈连杞的手指,像铁钳一样,不偏不倚,正死死地箍在她白天被麻绳勒出的那圈青紫淤痕上! 那里本就皮肉脆弱,此刻被他带着怒意和惩罚意味的力道狠狠一捏,剧痛如同电流般窜遍全身! 这根本不是救援!这分明是施虐! 温时宁痛得浑身一颤,眼泪再也控制不住,生理性地涌了上来,在眼眶里打转。 但她死死咬住下唇,硬是把那声痛呼咽了回去,只是用那双含着泪的眼睛,狠狠地瞪向沈连杞! 沈连杞似乎也没料到会正好抓在她伤处,他清楚地感觉到她手腕的纤细和那圈淤痕的凸起,以及她瞬间僵直的身体和强忍痛楚的颤抖。 他深邃的眼底极快地掠过一丝几不可察的波动,像是冰面裂开了一道细微的缝隙,但随即又被更深的寒冰覆盖。 他喉结滚动了一下,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更加用力地将她从泥坑里拽了起来!动作粗暴,毫无怜惜,仿佛拽起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一件碍事的物件。 温时宁被他巨大的力量带得踉跄扑出泥坑,脚下一软,差点再次摔倒。 沈连杞的另一只手几乎是条件反射般地扶住了她的胳膊肘,但那只手同样带着冰冷的力道,像是在稳住一件易碎的瓷器,却又充满了掌控和疏离。 他很快松开了扶住她胳膊的手,但攥着她受伤手腕的那只手却依旧没有放开,力道甚至没有丝毫放松,仿佛要将那圈淤痕彻底烙印进她的骨头里。 沈连杞的目光沉沉地锁住她含泪的眼,声音压得极低,却字字如冰锥,“这身泥污还没洗干净,就急着再把自己弄脏?” 他显然意有所指,矛头直指周远安。 温时宁被他话语里的恶意和那手腕上持续的剧痛刺激得浑身发抖,巨大的委屈和愤怒淹没了她。 “我跟谁在一起关你什么事?!沈连杞!你凭什么这样对我?!你弄疼我了!放手!”她不顾一切地挣扎踢打,泥水甩到了他锃亮的军靴和笔挺的裤腿上。 就在这时—— “住手!沈连杞!你放开她!” 一声带着急切和愤怒的男声突兀地插了进来! 只见周远安骑着一辆借来的二八自行车,风尘仆仆地从小路那头冲了过来。他显然是听到了枪声或者得到了消息,匆匆赶来。看到眼前这一幕。 沈连杞死死攥着温时宁的手腕,温时宁在不断挣扎。 周远安的脸色瞬间铁青。 他猛地将自行车往旁边一扔,几步冲上前,伸手就去扳沈连杞的手,同时试图将温时宁护到自己身后,动作充满了保护欲和占有意味。 “阿宁!别怕!我来了!”周远安的声音充满了“英雄救美”式的急切,对着沈连杞怒目而视,“沈首长!你这是什么意思?!光天化日之下,对一个女同志动粗?你还有没有王法?!” 沈连杞在周远安冲过来的瞬间,眼神骤然冷到了极致。 他非但没有松开温时宁的手腕,反而将她往自己身侧更带近了一步,巧妙地避开了周远安伸过来拉扯的手。 他微微侧头,目光如同冰冷的探照灯,上下扫视着因为急切而显得有些气喘和狼狈的周远安,嘴角勾起一抹毫不掩饰的充满讥诮的弧度。 “呵。”一声短促的冷笑,如同冰锥。 “周副书记来得真是及时。”沈连杞的声音不高,却字字如冰珠砸地,带着浓浓的嘲讽,“人贩子动手的时候不见你,枪响之后倒是跑得挺快。 怎么,是躲在哪个树丛后面,等着演这出‘英雄救美’的戏码?还是等着给她收尸?” “你!”周远安被这赤裸裸的讽刺噎得面红耳赤,伸出的手僵在半空。 沈连杞的话像一记耳光,狠狠抽在他“及时出现”的正义感上。 他确实来晚了,沈连杞的指责让他无法辩驳,甚至有些心虚。 但他怎么可能在温时宁面前认怂? “沈连杞!你少血口喷人!”周远安强自镇定,挺起胸膛,试图用身份压人,“我是接到社员报告说这边有动静才赶来的!倒是你,身为首长,持枪威胁群众,还当众对女同志施暴!我要向公社反映你的恶劣行径!” “群众?”沈连杞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眼神扫过地上散落的饲料袋和书籍,又落回温时宁狼狈不堪却依旧倔强的脸上,最后定格在周远安强撑的怒容上,嘲讽的意味更浓。 “周副书记口中的群众,是指那两个意图绑架的人贩子?还是指这个为了队里的牲口,一个人跑十几里地去买饲料借书,回来路上差点被拖进林子里的女同志?” 第27章 英雄救美 他刻意加重了“女同志”三个字,每一个字都像鞭子抽在周远安脸上。 “你口口声声要反映我?”沈连杞向前逼近一步,那股战场上淬炼出的压迫感让周远安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 “好啊!我等着!我倒要看看,周副书记打算怎么解释,在你治下的红星大队附近,为何会有人贩子如此猖獗?为何一个为集体奔波的知青,会屡次三番遭遇这种危及生命的安全事件?你这个分管治安和知青工作的副书记,是干什么吃的?!” 一连串的质问,如同重锤,砸得周远安哑口无言,脸色由红转白,额头渗出冷汗。沈连杞的每一句话都精准地钉在他的失职上,让他刚才那点英雄气概瞬间荡然无存。 他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根本无力反驳。沈连杞占着绝对的道理和气势。 温时宁被夹在两个剑拔弩张的男人中间,手腕上的剧痛一阵阵传来,耳边是他们充满火药味的互相攻讦。 沈连杞的嘲讽和冰冷,周远安的虚伪和无力,都让她感到无比的窒息和厌烦。 她像一件被争夺的物品,又像一个引发争端的祸水。 没有人真正在意她此刻的感受,她满身的泥泞,她火辣辣的脸颊,她快要被捏断的手腕,还有那劫后余生惊魂未定的心。 巨大的疲惫和强烈的厌恶感如同潮水般将她淹没。 够了!真的够了! 就在周远安被沈连杞质问得狼狈不堪,试图再次开口辩解时,温时宁猛地爆发出一股力量! 她不再试图挣脱沈连杞铁钳般的手——那只会带来更剧烈的疼痛。 她低下头,用尽全身力气,狠狠地一口咬在沈连杞紧箍着她手腕的小臂上! “呃!”沈连杞猝不及防,闷哼一声,手臂肌肉瞬间绷紧!剧痛让他下意识地松开了力道! 就是现在! 温时宁趁着他松劲的刹那,猛地抽回了自己几乎失去知觉的手腕! 那圈淤痕上清晰地印着沈连杞的指痕,甚至有些破皮渗血。 她看都没看两个因为她这个举动而瞬间愣住的男人,也顾不上脚底的剧痛和浑身的狼狈。 她像一头受伤又愤怒的小鹿,踉跄着冲到路边,弯腰一把抱起地上那几本沾了泥点却依旧被她视为珍宝的书,然后头也不回,用尽全身残存的力气,朝着生产队的方向,跌跌撞撞地跑去! 她跑得那么快,那么决绝,仿佛身后是两个让她避之不及的瘟神。 泥泞的脚印深深浅浅地印在土路上,单薄而倔强的背影在渐浓的暮色中显得格外刺眼。 晚风吹乱了她沾着泥浆的头发,却吹不散她身上那股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冰冷和绝望。 沈连杞捂着自己被咬出深深牙印的小臂,站在原地,看着那个决绝跑开的泥泞背影,深邃的眼眸中翻涌着极其复杂难辨的情绪。 但更多的,是一种难以言喻的刺痛和茫然。她宁愿咬他,也不愿再多留一秒? 他刚才……真的只是“施暴”吗? 周远安也完全愣住了。 他设想过无数种可能。 温时宁扑进他怀里哭诉,或者他成功从沈连杞手中“解救”她,获得她的感激…… 唯独没想过,她会用这种方式,如此干脆利落地丢下他们两个男人,独自离去。 他精心准备的台词和保护姿态,瞬间成了一个巨大的笑话。 他看着温时宁消失在暮色中的背影,又看看旁边脸色阴沉捂着手臂的沈连杞,一股强烈的挫败感和被忽视的羞恼涌上心头,脸色一阵青一阵白。 荒凉的林间小路上,只剩下两个沉默对峙的男人,和一袋被遗忘在地上的鸡饲料。夕阳的最后一抹余晖彻底沉入地平线,浓重的暮色笼罩下来,将他们的身影拉得很长,却隔得很远。 空气仿佛凝固了,只剩下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以及一种无声的冰冷的尴尬和敌意在弥漫。 沈连杞缓缓放下捂着手臂的手,目光从温时宁消失的方向收回,冰冷地扫过周远安那张写满尴尬和羞恼的脸,嘴角再次勾起那抹极具讽刺意味的弧度。 他什么也没说,甚至懒得再看周远安一眼,弯腰,用没受伤的手,单手拎起地上那袋沉重的鸡饲料,扛在自己宽阔的肩上,然后迈开长腿,也朝着生产队的方向,沉默而坚定地走去。 步伐沉稳,仿佛肩上扛着的不是饲料,而是某种沉重的责任。 周远安被沈连杞最后那充满蔑视的眼神和无声的举动彻底激怒了,却又无处发作。他狠狠地踹了一脚旁边的自行车,车轮发出刺耳的呻吟。 他看了看温时宁离去的方向,又看了看沈连杞沉默却挺拔的背影,最终,满腔的憋闷和无处安放的怒火化作一声低低的咒骂,扶起自行车,也灰溜溜地跟了上去。 只是他的背影,怎么看都透着一股心虚和狼狈。 暮色四合,蜿蜒的土路上,三个方向,三个身影,带着各自的心事和伤痕,融入了红星大队逐渐亮起的点点灯火之中。 温时宁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跑回住处的。 她冲进那间低矮的土屋,反手“砰”地一声死死关上门,背靠着冰冷的门板,身体才像被抽掉了所有骨头一样,顺着门板滑坐在地上。 怀里的书掉落在脚边,发出沉闷的声响。她抱着膝盖,将脸深深埋进臂弯。 脸颊上火辣辣的指印,还有浑身湿冷黏腻的泥泞,以及那濒临死亡的恐惧……所有的一切如同冰冷的潮水,终于彻底将她淹没。 身体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压抑了一路的屈辱,再也无法遏制,化作汹涌的泪水,无声地浸透了早已脏污不堪的衣袖。她死死咬着嘴唇,不让自己发出一丝呜咽,只有肩膀剧烈地耸动着。 门外,似乎有沉重的脚步声停驻了片刻,接着是饲料袋轻轻放在地上的声音。 那脚步声在她门前停留了几秒,最终,还是沉默地离开了。 夜,彻底深了。 她不明白为什么自己要被牵扯到这两个人之间,明明她只是想早点赚够工分离开而已。 尤其是沈连杞,他对自己忽冷忽热的态度让她更加动摇了。 第28章 跟踪 夜深如墨。 温时宁想去看看鸡崽,她咬紧牙关,忍着钻心的疼,尽量放轻动作,推开那扇吱呀呻吟的屋门。 一股裹着碎玻璃碴似的寒气劈面砸来,激得她浑身一颤。 冬夜的风,刮在脸上生疼。 生产队早已陷入死寂,只有远处几点昏黄的灯火在无边黑暗里摇曳,像荒野中摇摇欲坠的残烛。 四下里,唯有风声。 风卷过光秃秃的树梢,发出呜咽般的悲鸣,将这冬夜的旷野衬得更加空旷渗人。 温时宁裹紧身上单薄的棉袄,深一脚浅一脚,朝着牲口棚的方向挪去。 脚下的土路坑洼冻结,白日里柔软的泥泞此刻硬如铁石,每一步落下,都硌得脚底的伤处钻心地疼。 每一次落脚都像踩在刀尖上。 冷汗瞬间就浸透了后背单薄的衣衫。 黑暗浓稠得化不开,仿佛随时会从路边的草垛树丛里伸出什么可怖的东西。 她强迫自己不去想下午那张狰狞的人贩子的脸。 但恐惧如同跗骨之蛆,让她后背的寒毛根根倒竖,总疑心身后有异样的响动。 她加快脚步,几乎是拖着伤脚在挪动。 就在转过一个堆满柴禾的草垛拐角时,眼角的余光下意识地向身后一瞥—— 清冷的月光,如同水银般泼洒在冻硬的土地上。 就在她身后十几步远的阴影边缘,一道高大挺拔的身影被月光清晰地勾勒出来。 他隐在更深的暗处,脚步放得极轻,如同蛰伏的猎豹,不远不近地跟着,保持着一种沉默而警觉的距离。 军帽的帽檐压得很低,遮住了大半张脸。 但那身形,那走路的姿态,温时宁闭着眼也不会认错。 是沈连杞。 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猛地攥紧,又猝然松开。 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涩瞬间冲上鼻尖。 他……他一直在后面? 从她出门开始? 他看到了自己一瘸一拐的狼狈? 是担心她再遇上危险,还是……不放心她这个“资本家小姐”半夜乱跑? 温时宁猛地扭回头,心口怦怦直跳。 脚下的步伐却丝毫未停,甚至更快了几分。 她挺直了早已疲惫不堪的脊背,努力让自己的背影看起来不那么仓皇。 她没有回头,没有质问,甚至没有一丝停顿,仿佛对身后那个沉默的守护者浑然不觉。 她只是更加用力地抱紧了双臂,抵御着刺骨的寒风和心底翻涌的复杂情绪。 棚里点着一盏昏黄的煤油灯,是赵老伯特意留下的。 灯芯跳动着微弱的光,映照着角落隔离区里那些小小的身影。 温时宁屏住呼吸,凑近细看。 挪到干燥通风处的小鸡们似乎安稳了些,虽然依旧缩着脖子,但至少没有下午那种濒死的蔫态。 有几只甚至微微动了动,发出几声细弱的叽叽声。 小猪那边也还算平静,那两头萎靡的也似乎没有恶化。 空气里弥漫着生石灰干燥的气味,盖过了原本的霉腐气。 她长长地无声地舒了一口气。 一直悬在嗓子眼的心终于落回了实处。 还好,还好……这一夜的罪没白受。 轻手轻脚地给食槽添了点温水和掰碎的饲料。 又仔细检查了一遍垫草的干燥程度。 确认没有遗漏,温时宁才拖着几乎麻木的双腿,一步一挪地离开了温暖的牲口棚。 回程的路,依旧冰冷黑暗。 寒风似乎更刺骨了。 她依旧能清晰地感觉到,那个沉默的影子还在身后。 他走得很稳,脚步声几乎被风声掩盖。 但那份存在感却沉甸甸地压在她的感知里。 她依旧没有回头。 只是脚步放得更慢了些。 每一步都走得格外小心,努力不让自己因为疼痛而趔趄得太难看。 直到她推开自己那扇吱呀作响的破木门,闪身进去,反手轻轻关上。 门板隔绝了外面冰冷的世界,也隔绝了那道如影随形的目光。 她靠在门后,听着自己擂鼓般的心跳。 听着门外仿佛只是犹豫了一瞬的脚步声,最终悄然远去,消失在无边的夜色里。 温时宁在黑暗中站了很久。 才摸索着点亮了桌上的煤油灯。 昏黄的光晕散开,照亮了桌上那几本如今边角还沾着泥点的书。 她拿起最上面那本《家禽常见病防治手册》。 封面粗糙,纸张发黄,此刻却像珍宝。 她顾不上换下沾满泥污冰冷的衣裤。 也顾不上处理脚底磨破的伤口和手腕上被沈连杞捏出的青紫指痕。 只胡乱擦了把脸,就坐到桌边。 借着微弱跳动的灯火,急切地翻开了书页。 油灯的光晕在她专注的侧脸上跳跃。 纤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疲惫的阴影。 手指划过一行行铅印的文字,寻找着关于病后营养补充的段落…… 寂静的土屋里,只剩下书页翻动的沙沙声。 和她偶尔因为脚底疼痛而忍不住的细微吸气声。 不知过了多久,一阵强烈的眩晕感袭来。 她眼皮沉重得再也支撑不住。 头一点,额角轻轻磕在冰凉的桌面上,发出“咚”的一声轻响。 她挣扎着想坐直。 可连日来的惊惧疲惫和身体的伤痛如同汹涌的潮水,瞬间将她彻底淹没。 她就那样伏在摊开的书本上,枕着冰冷的墨迹,沉沉地睡了过去。 …… 天刚蒙蒙亮,生产队上空高悬的大喇叭就发出了熟悉的电流嗡鸣声,打破了清晨的寂静。 温时宁猛地惊醒。 脖颈和手臂一片酸麻。 她这才发现自己竟趴在桌上睡了一夜,半边脸颊压着书页,印上了几道清晰的铅字痕迹。 她揉着发僵的脖子。 低头看到书页上被口水洇湿的一小片,脸上顿时有些发热。 顾不上这些。 她匆匆用冷水抹了把脸。 对着那块模糊的破镜子拢了拢头发,勉强压下眼底浓重的青黑。 抓起昨晚就准备好的稿子,快步奔向位于大队部角落的广播站。 清晨的寒气依旧刺骨。 推开广播站吱呀作响的木门,一股混杂着陈旧纸张和尘土的味道扑面而来。 狭小的空间里,只有一台蒙着灰色布套的扩音器,一个带着支架的麦克风,和一张斑驳掉漆的木桌。 温时宁刚在桌前坐下,门又被推开了。 沈连杞走了进来,手里拿着几份需要播报的文件。 第29章 宣传阵地 他穿着笔挺的军装,扣子一丝不苟地系到最上面一颗。 帽檐下的脸依旧没什么表情,只是眼下似乎也有一层极淡的阴影。 两人目光在狭小的空间里短暂地碰了一下。 又迅速地各自移开。 空气里弥漫着一种无声的尴尬和某种心照不宣的僵硬。 温时宁低下头,假装整理稿纸。 指尖却微微发凉。 沈连杞将文件放在她手边,动作干脆利落。 就在他收回手的一刹那,一个军绿色的搪瓷缸子“咚”地一声,被轻轻放在了文件旁边。 温热的触感隔着冰冷的空气传递过来。 缸子里是刚冲好的麦乳精。 浓郁的甜香随着袅袅的热气迅速在小小的广播站里弥漫开来,冲淡了原本的尘味。 温时宁的动作顿住了。 目光落在那只冒着热气的搪瓷缸上。 军绿色的缸体有些地方掉了漆,露出里面深色的铁胚,但洗得很干净。 她认得这个缸子。 心口像是被那热气烫了一下,涌起一股陌生的暖流。 旋即又被更深的复杂情绪覆盖。 她没动,也没抬头。 只是盯着稿纸上密密麻麻的字迹。 沈连杞也没说话。 转身走到靠墙放着的一把旧椅子上坐下。 拿起一份报纸,目光落在上面,仿佛刚才放下那杯麦乳精的人不是他。 沉默在两人之间流淌。 只有墙上挂钟秒针规律的“嘀嗒”声。 和麦乳精热气蒸腾的细微声响。 温时宁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翻涌的情绪。 拿起稿子,凑近麦克风,清了清有些干涩的嗓子,按下开关。 “社员同志们,早上好。 下面播报今日工作安排:一队、二队,继续清理东沟渠淤积,工具由保管员统一发放;三队、四队,前往南山坡整修梯田田埂,注意安全……” 她的声音透过高音喇叭传遍了生产队的每一个角落,清晰平稳,听不出一丝昨夜的狼狈与疲惫。 念完工作安排,她拿起沈连杞带来的那份文件,是关于冬储粮入库的具体要求和纪律。 她逐字逐句地念着,声音在冰冷的空气里回荡。 “……必须严格执行出入库登记制度,严禁任何人以任何形式私自挪用侵占集体粮食!一经发现,严肃处理,绝不姑息……” 稿子很长,温时宁念得口干舌燥。 她下意识地舔了舔干裂的嘴唇。 目光不由自主地又飘向了桌上那杯冒着热气的麦乳精。 犹豫只是一瞬。 她伸出手,指尖有些微颤,握住了搪瓷缸温热的杯壁。 几乎在同一时间,坐在墙边看报的沈连杞似乎也恰好抬起头,目光朝她这边扫来。 温时宁的指尖刚碰到缸子边缘。 沈连杞的目光也落在了她握杯的手上。 视线在空中猝然相撞。 时间仿佛凝滞了一秒。 温时宁像被那目光烫到,指尖猛地一缩,迅速抽了回来,仿佛那搪瓷缸子不是温热而是滚烫的烙铁。 沈连杞也几乎在同一时间,若无其事地垂下眼睑,重新将目光投向手中的报纸。 只是那捏着报纸边缘的指节,似乎微微收紧了一下。 广播站里只剩下温时宁略带急促的呼吸声和喇叭里她自己的声音在回响。 刚才那短暂的交汇,在两人之间划开了一道更深的无声的沟壑。 温时宁端起杯子,小口地啜饮着。 温热的带着浓郁甜香的液体滑过喉咙,干渴稍稍缓解。 但心头的纷乱却丝毫未平。 她放下杯子,定了定神,准备继续播报。 “砰!” 广播站单薄的门板被人从外面粗暴地推开,狠狠撞在墙上,发出刺耳的巨响! 陈依雪气势汹汹地闯了进来。 紧随其后的是脸色阴沉的周远安。 “温时宁!”陈依雪的声音尖利,带着毫不掩饰的敌意。 她手指几乎要戳到温时宁的鼻尖。 “你还有脸坐在这里装模作样地广播?广播站是让你这种满身资产阶级臭气的人霸占的地方吗?你配吗?” 温时宁的播报被迫中断。 稿纸被温时宁冷冷按在桌面上,发出一声闷响。 指尖下的触感冰冷,却远不及心底翻涌的厌烦来得刺骨。 那两人聒噪的嘴脸,几乎要耗尽她最后一点耐心。 她抿紧唇线,任由沉默在狭小的广播室里蔓延发酵。 周远安觑准这空隙,一步上前,试图将腰杆挺出几分“领导”的弧度。 他清了清嗓子,声音刻意放得沉稳,却掩不住底下那份急于站队的偏袒:“温时宁同志啊,” 他拖长了调子,目光扫过她,又落回旁边一脸得色的陈依雪,“陈医生的话嘛,是有些激动了,可反映的问题,那是实实在在,值得我们所有人深思!” 他顿了顿,仿佛在斟酌更冠冕堂皇的措辞,手指下意识地敲了敲桌面:“广播站,是咱们生产队的重要喉舌!是宣传阵地!你个人的出身……咳,比较特殊,长期占据这个岗位,底下社员同志们有些议论,影响团结,这也是客观事实,我看,为了大局着想,你不如……” 他刻意停顿,目光紧锁温时宁,等着她屈从,或是爆发。 “周副书记。” 三个字,像淬了冰的寒铁猛地相击,毫无预兆地切断了周远安精心铺垫的“劝退”。 一直隐在墙角阴影里的沈连杞,放下了手中那份似乎永远也看不完的报纸。 动作不疾不徐,却带着一种磐石般的稳定感。 他站起身。 军装挺括的线条瞬间撑满了那片空间,仿佛一头蛰伏的猛兽舒展了筋骨。 他并未走近,只是原地站定。 目光却如两柄淬了寒光的匕首,精准无比地刺向周远安那张瞬间僵住的脸。 “你的思想汇报材料,” 沈连杞的声音不高,甚至算得上平静,却字字千钧,砸在死水般的空气里,激起无声的巨浪,“写完了吗?” “……” 死寂。 周远安脸上那层强撑出来的“领导”油彩,在沈连杞话音落下的瞬间,就“咔嚓”一声碎裂剥落。 他像是被人当胸猛击了一拳,整个人肉眼可见地矮塌下去。 第30章 鸡崽不见了 血色“唰”地从额头褪到脖颈,又在下一秒被一种难堪的青灰覆盖。 喉咙里发出短促怪异的抽气声,像一只被无形大手扼住脖子的鹅。 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挤不出来。 只剩下一双眼睛因极度的羞恼和惊惧而圆睁着。 一旁的陈依雪也彻底懵了。 她方才还像只斗胜的公鸡,此刻却茫然地转动眼珠。 看看面如死灰摇摇欲坠的周远安。 又看看那个仅仅站在那里就散发出迫人寒意的军人。 她身上那股嚣张的气焰,如同被兜头浇了一盆掺着冰碴子的冷水,“嗤”地一声彻底熄灭。 只剩下一点残余的烟雾和本能的畏惧,让她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 沈连杞的目光没有半分移动。 依旧牢牢地钉在周远安那张失去血色的脸上。 那眼神平静得可怕。 却比任何疾言厉色都更具压迫感。 像沉重的山岳,无声地碾过每一寸空气。 压得人几乎喘不过气。 “今天已经是最后期限,材料呢?” 周远安的额角瞬间渗出了冷汗。 他下意识地抬手想去擦,手指却抖得厉害。 他嘴唇哆嗦着,想辩解什么。 “沈首长,我……那个材料……我正在……” “正在?”沈连杞向前逼近一步。 那股在战场上淬炼出的凛冽气势压得周远安几乎喘不过气。 “看来周副书记的工作效率,远不如你关心广播站人事安排的热情高啊。” 他目光扫过脸色发白的陈依雪。 最后落回周远安身上。 嘴角勾起一丝极淡却锋利无比的弧度。 “还是说,你觉得党。委。的决议可以讨价还价,你的思想问题,比集体的广播宣传工作更重要?” “不!不是!首长,我……”周远安彻底慌了神,语无伦次。 后背的冷汗浸透了棉袄。 他哪里还有半分刚才质问温时宁时的趾高气扬? 在沈连杞毫不留情的揭批下,他就像被扒光了衣服丢在冰天雪地里,只剩下狼狈和恐慌。 那份思想汇报,他根本就没当回事,只想着糊弄过去。 哪想到沈连杞会在这里当着温时宁和陈依雪的面直接点出来! “我马上去写!马上就去!”周远安几乎是喊出来的,声音带着变调的惊恐。 他再也顾不上面子,也顾不上旁边脸色铁青的陈依雪。 像被火烧了屁股一样,猛地转身,几乎是连滚爬爬地冲出了广播站,连门都忘了关。 寒风顺着敞开的门灌了进来。 陈依雪僵在原地。 脸上一阵红一阵白。 看着周远安落荒而逃的背影,又惊又怒又怕。 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她怨毒地剜了温时宁一眼。 又畏惧地瞥了一眼面沉如水的沈连杞。 最终什么也没敢再说。 跺了跺脚,也灰溜溜地追着周远安跑了出去。 广播站里瞬间恢复了死寂。 只剩下敞开的门灌进来的冷风。 吹得桌上的稿纸哗哗作响。 温时宁看着那扇还在晃动的门板。 又看看站在一旁仿佛只是拂去一粒尘埃般的沈连杞。 刚才那一幕太快,太戏剧化,让她一时有些回不过神。 心底翻涌的情绪复杂难辨。 有几分周远安被打脸的快意。 有对沈连杞手段的忌惮。 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茫然。 沈连杞没再看她,也没去管那扇门。 他走到桌边,拿起刚才放下的报纸。 重新坐回那把旧椅子,仿佛刚才那场疾风骤雨从未发生过。 只是他周身那股无形的冷冽气息,让小小的广播站温度都降了几分。 温时宁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波澜。 她站起身,走到门口。 用力关上了那扇灌风的破门。 将周远安的狼狈和陈依雪的怨毒隔绝在外。 “砰”的一声闷响,隔绝了外面冰冷的世界。 她走回桌边,坐下。 拿起那份关于冬储粮的稿子,手指因为用力而指节微微发白。 她凑近麦克风,按下开关。 声音比刚才更加清晰,也更加冰冷,如同外面冻硬的土地。 “继续播报:关于冬储粮入库纪律的补充说明……” …… 晌午过后,温时宁惦记着棚里的情况,趁着广播站暂时清闲,又去了牲口棚。 赵老伯正蹲在隔离区旁边,吧嗒吧嗒抽着旱烟,眉头拧成了疙瘩。 “赵伯,怎么样了?”温时宁心一沉。 “唉,”赵老伯重重叹了口气。 用烟袋锅子指了指角落。 “邪了门了!早上我来看还好好的,晌午喂了遍食,就发现这笼子的插销松了!跑了好几只!这大冷天的,找回来也够呛!” 温时宁顺着他的目光看去。 只见那个装着病弱小鸡的简易竹笼,门上的木插销歪在一边,笼门虚掩着! 里面空了好大一块! 几只行动最慢的小鸡还缩在里面,但明显少了四五只! “怎么会松了?”温时宁冲过去,仔细查看那插销。 竹片做的插销很粗糙,但早上她离开时明明插得死死的! 现在却像是被人故意拨弄过,松松垮垮地搭着。 一股寒气瞬间从脚底板窜上头顶,比外面的冷风更刺骨。 是意外? 还是……有人故意? “不知道啊!”赵老伯也急得直搓手。 “这笼子我扎得结实,风也吹不开啊!这可咋办?都是些病秧子,跑出去冻也冻死了!” 温时宁看着笼子里剩下那几只瑟瑟发抖无精打采的小东西。 又看看笼门外空荡荡的地面。 眼圈瞬间就红了。 那是她跑了十几里地,磨破了脚,差点搭上命才弄回来的饲料和希望! 那是她熬夜看书,心心念念想要救活的小生命! 也是她回城路上重要的工分保障! 可现在,它们不见了! “我去找!”她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哽咽,猛地转身就要往外冲。 脚底的伤被这急切的转身狠狠一扯,钻心的疼让她踉跄了一下,差点摔倒。 就在这时,一道高大的身影无声无息地出现在棚门口,挡住了外面透进来的光线。 沈连杞不知何时来的。 他显然听到了刚才的话。 目光锐利地扫过虚掩的鸡笼和里面空出的位置。 最后落在温时宁泛红的眼圈和因疼痛而微微蜷缩的脚上。 他脸上没什么表情。 径直越过温时宁和赵老伯,走到鸡笼边蹲下。 他没有去碰那松动的插销。 而是伸出带着军绿色手套的手,仔细地拨开笼门口散落的一些稻草和石灰粉末。 棚内光线昏暗。 但门外射入的天光映着地面一层薄薄的浮尘。 温时宁顺着他的动作看去。 只见在那片被拨开的杂物下方,靠近笼门的地面上,印着几个极其微小凌乱不堪的爪印。 爪印的方向歪歪扭扭,朝着棚内一个堆放着干草和杂物的阴暗角落延伸过去。 很快又被其他痕迹覆盖,难以辨认。 沈连杞的目光紧紧锁住那些细微的痕迹。 手指在地面的浮尘上轻轻划过一条几乎看不见的轨迹。 他抬起头,视线投向那个堆满杂物的角落。 声音低沉而肯定,没有半分犹豫。 “这边。” 第31章 找小鸡 沈连杞径直走向那堆杂物,目光锐利地扫视着每一寸可疑的空间。 角落里堆得太满,几乎顶到了低矮的棚顶,形成了一个不规则的幽深的缝隙。 “这里?”温时宁哑着嗓子,脚步下意识往前挪,脚底的伤口被牵扯,疼得她眉头一蹙。 沈连杞没有回答。 他伸出手,精准地挪开了最上面几根挡路的朽木椽子。 腾出的空间,微弱的光线勉强能渗入些许,积尘被扰动,在光柱里慌乱地飞舞。 紧接着,在更深的黑暗中,响起几声细弱的“叽叽”声! 找到了! 那声音如同天籁,瞬间驱散了温时宁心头的阴霾和绝望。 她不顾脚疼,几乎是扑过去,却又猛地停住,怕吓到里面脆弱的小生命。 沈连杞已经探身进去,他的动作没有丝毫犹豫,小心却极其利落。 温时宁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屏住呼吸,目光紧紧追随着沈连杞的动作,连脚上的痛感都暂时忘记了。 男人宽厚的背影在昏暗的光线下如同一道坚实的壁垒。 他屈身,用戴着手套的手轻柔但果断地拨开缠绕的草根和一截生了锈的铁丝网。 尘土簌簌落下。 终于,一只、两只、三只……蔫头耷脑、羽毛杂乱灰败的小黄鸡被一只一只拎了出来! 它们缩着脖子,细弱的脚爪无力地蹬动,小小的身体冰凉,甚至有一只还在微微发抖,显然被这黑暗角落的寒冷和惊吓折磨得不轻。 圆溜溜的小眼睛在接触到光线时,惊恐地转着,发出虚弱的哀鸣。 看到这些小东西的模样,温时宁眼圈立刻又红了。 她的嘴唇微微颤抖,却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只有满腔的心疼和后怕。 沈连杞眉头紧锁,动作却更加轻柔。 他把小鸡拢在掌心,转身走向隔离笼。 “还愣着?”沈连杞低沉的声音响起,“热水!干净的干草!” 这句话激得温时宁一个激灵,瞬间从失态中惊醒。 “哦哦!对!热水!”她如梦初醒,转身就想奔出去。 可脚底那处破皮的伤被急切的动作再次狠狠一撕,尖锐的痛楚直冲脑门。 她痛呼一声,身体失去平衡,猛地向前趔趄,眼看就要重重摔在地上! 就在这电光火石之间—— 一只大掌如同铁钳般稳稳地扣住了她的胳膊肘! 力道之大,瞬间稳住了她失去重心的身体! 温时宁猝不及防,整个人被那股强大的力量带得往后一退,脊背猝然撞进一个坚硬的胸膛! 那瞬间,军装硬挺布料摩擦过她单薄的棉袄后背,粗粝感异常清晰。 沈连杞身上独有的冷硬气息扑面而来。 那几乎算不上一个拥抱。 可那一瞬间的坚硬触感和沉稳力量,混合着那股强烈的男性气息,却像一道电流,猝不及防地击中了温时宁! 轰! 一股滚烫的血液瞬间涌上脸颊,烧得她耳根发麻!心脏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了一下,随即疯狂擂动,几乎要撞破胸腔! 前所未有的慌乱感灭顶般袭来! “站稳了!”沈连杞低喝一声,语气是他惯有的冷硬,仿佛刚才那点身体的接触根本不值一提。 话音未落,他扣在她胳膊肘上的手已然松脱。 动作干脆利落,没有丝毫停留。 那股支撑的力量骤然消失,只留下手臂上被他扣过的地方,传来隐约的酥麻的痛感。 温时宁连退两步才彻底站稳,整个人都僵住了。 她甚至不敢去看沈连杞此刻的表情,生怕在那双深眸里捕捉到一丝可能存在的轻蔑或审视。 只能死死低着头,盯着自己沾满泥污的鞋尖,仿佛那里突然长出了一朵花。 “水!”赵老伯在一旁催促,疑惑地看着面红耳赤的温时宁,没明白她怎么突然愣住了。 “……来了!”温时宁猛地回神,几乎是喊着回答。 嗓子发干发紧,带着她自己都未察觉的嘶哑。 她几乎是同手同脚地转身冲出棚门,一路小跑着奔向灶房。 棚里重归寂静,只剩下小鸡虚弱的鸣叫。 沈连杞已将最后一只小鸡稳稳放进垫了干净干草的隔离筐里。 他面无表情地直起身,拍了拍手套上的灰尘,目光扫过门口温时宁消失的方向。 他站在原地,下颌的线条绷紧了一瞬,随即又恢复了冷硬的弧度。 无人知晓,那短暂接触的瞬间,他军装下肌肉曾有过一丝几不可查的僵硬。 他只是转身,大步走到棚子另一边,开始检查那虚掩的笼门插销。 修长的手指拈起那松垮垮的木片,粗糙的指腹划过边缘,那里似乎残留着一丝……滑腻的触感,不是灰尘。 沈连杞的眼神倏然冷了下去,锋锐如冰刀。 很快,温时宁端着一碗温热水回来。 她的脸红得不正常,低着头,根本不敢看沈连杞的方向。 她把水放在隔离笼旁边,小心翼翼地将温水舀进小鸡专用的水碟里,专注地看着它们伸着脖子去啄水。 几只小鸡喝了水,精神似乎好了一丁点。温时宁悬着的心终于落回肚子里一点,也才有勇气抬眼。 棚里只剩下赵老伯和她,沈连杞不知何时已经离开了。 莫名的失落感轻轻划过心尖,又被她迅速压下。 这算什么? 她咬着唇,强迫自己不去想刚才那一刻的慌乱。 直到傍晚,广播任务结束。 温时宁拖着疲惫的身体走向住处,肚子里空荡荡的,早已唱了好久的“空城计”。 忙乱了一天,脚底的伤加上持续的神经紧张,整个人都像被掏空了。 推开那扇歪歪扭扭的木门,一股夹着湿柴火和灰尘的味道扑面而来。 小小的窗格子里透进来的微光,勉强照亮坑洼不平的地面。 饥寒交迫,情绪低落。 温时宁靠着冰冷的门板,轻轻叹了口气。 就在她摸索着想点亮那盏油灯时…… 门,被不轻不重地敲了两下。 声音沉静,在寂静的暮色里格外清晰。 温时宁的心莫名一跳。 她犹豫了一下,上前拉开那扇单薄破败的木门。 门外站着的,果然是沈连杞。 他高大的身影几乎塞满了狭小的门框,逆着最后一点天光,投下长长的影子。 第32章 送饭 他一瞬不瞬地盯着她。 手中,端着一个军用的单柄搪瓷饭盒。 温时宁愣住了。 沈连杞的目光在她脸上短暂停留,似乎在她略显苍白的唇色上逗留了一瞬。 随即,他什么也没说,只是忽然抬起手臂,将那还冒着热气的搪瓷饭盒直直地杵到了她眼前! 动作近乎蛮横,差点怼到温时宁的鼻子。 温时宁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惊愕地看着那个突然递到眼前的饭盒。 “……拿着!”沈连杞声音低沉,简短有力,带着一丝惯常的命令式口吻,仿佛给她递饭是什么不得已的任务。 温时宁看着那搪瓷饭盒,边缘因为用力而被他指腹压得微微发白。 再看向他那双过于平静甚至有些冰冷的眼睛,白天被他拽住手臂撞进怀里带来的混乱心绪还没彻底平息,此刻又被这强硬塞饭的举动激起了逆反心。 饿得前胸贴后背是事实,但被他这样像施舍般杵到脸上…… “我不饿!”温时宁梗着脖子,偏过头去,声音干巴巴地拒绝,“首长你自己吃吧。”她说完就要关门。 沈连杞的手更快! 在那破门板合拢前的一瞬间,他那端饭盒的手猛地横插入门缝,硬生生又顶开了那扇门! 门板撞在墙上,发出痛苦的呻吟。 温时宁被这股突如其来的力量推得后退两步才站稳,惊愕地看着他。 沈连杞依旧端着那个饭盒,甚至往前又送了一寸。 他目光沉沉,唇线紧抿,脸色似乎更冷了些,从牙缝里挤出三个字:“少废话!” 温时宁被他的强硬激得气血上涌,心底那点因为鸡崽失而复得产生的微弱暖意瞬间被恼怒取代。 “你!”她气得脸颊都鼓了起来,刚想发作,肚子却极其不识时务地、响亮地发出了一声长鸣。 在寂静的小屋里,这声音简直震耳欲聋,响彻云霄! 温时宁瞬间僵住! 一股难以言喻的巨大窘迫感轰地冲上头顶!她感觉耳朵尖“嗡”的一声,热得几乎要滴血! 刚才鼓起的怒气瞬间被这泄气的“咕噜”声戳破,整个人像被架在火上烤! 恨不得立刻挖个地洞钻进去! 天呐!丢死人了! 沈连杞那双深邃的眼眸里,似乎有什么东西极其轻微地晃动了一下。 像深潭投入了一颗微小的石子,激起的涟漪转瞬即逝,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 他的嘴角向上扯了扯,又立刻被那冷硬的线条压了下去。 他将饭盒塞得更近,几乎要塞到温时宁怀里,语气依旧是硬邦邦的:“端着!” 说完,不等温时宁反应,他直接侧身,极其自然地从她身旁挤进了这间低矮狭小家徒四壁的土屋。 一股强烈清冽的男性气息伴随着室外凛冽的空气强势地涌入这方寸之地。 温时宁下意识又后退一步,整个人都被他的行动搞懵了,手里被迫接住了那个沉甸甸热乎乎的饭盒。 沈连杞像是进了自己地盘,目光快速地扫过这间不足十平米的陋室。 他径自走到那张破桌旁,伸手拨了拨灯芯。油灯的火苗噗地一下窜高了点,驱散了一些角落的黑暗,在他线条刚毅的侧脸上投下跳动的光影。 “找个地方坐,趁热吃。”他背对着温时宁,声音低缓了些。 温时宁端着那烫手的饭盒,站在原地,一时不知该进该退。 羞窘、恼怒、尴尬……种种情绪翻腾。 她想有骨气地让他把饭拿走,可肚子还在隐隐抗议,饭盒里飘出的荤香气味,顽强地钻入她的鼻腔。 那香味并不精致,却带着直指人心的诱惑力。 像是被那香气打败,又像是被他那副“我说了算”的架势堵得无可奈何。 温时宁抿了抿唇,最终还是抱着那烫手的饭盒,慢吞吞地挪到炕沿边,坐了下来。 土炕冰冷坚硬,冻得她一哆嗦。 她低着头,轻轻掀开了饭盒的盖子。 氤氲的热气扑面而来,带着浓郁的食物香气。 饭盒里,整齐地码放着一叠……玉米混合杂粮做成的饼子? 金灿灿、油亮亮的,形状不算太规整,但边缘焦黄,散发着诱人的光泽,显然是刚出锅不久。 饼子上,均匀地铺着一层酱红色的颗粒!她仔细一看,竟是细细剁碎了再用酱油红烧过的肉沫! 肉香混合着玉米的粗粮香气霸道地弥漫开来。 旁边还有一小堆码得整齐的清炒菜心,碧绿欲滴。 这不是食堂那千人一面的伙食! 温时宁心头巨震。 这金灿灿的饼子、泛着油光的碎肉酱、碧绿的菜心……这分明是自己动手做的! 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涩骤然涌上鼻尖。 那温热的食物香气,在这冰冷的陋室里,仿佛带着灼人的温度。 她猛地抬眼,看向那个背对着她,身影高大几乎撑满土屋的男人。 他就那么随意地站在那里,侧影在昏暗的油灯下拉得很长。 一手插在军裤口袋里,一手似乎还在无意识地摩挲着有些磨损的桌子边缘,像是在思考,又像是在单纯地发呆。 昏黄的灯光柔和了他轮廓过于锐利的线条,竟给人一种难以言喻的……沉静感。 仿佛这间破屋都因为他的存在,而有了某种难以言喻的安定。 温时宁仓皇地低下头,挤出两个字:“……谢谢。” 声音细弱蚊蝇,像是被风吹散了。 他没回头,依旧维持着那个姿势。 油灯昏黄的光在他棱角分明的下颌轮廓上跳跃,投下一片深邃的阴影。 浓密的眼睫低垂着,看不清眼底的神色。 他沉默了足有四五秒钟,空气里只有灯芯燃烧偶尔发出的轻微的噼啪声。 然后,他低沉的声音才在狭窄的土屋中响起,“粮票算你的。” “……” 温时宁猛地噎住! 那股刚刚升起的感激之情瞬间被这句话冻住! 什么叫粮票算我的?! 她难以置信地抬起头,瞪向那个高大的背影。 他刚才的片刻沉默,难道就是在思考怎么跟她算粮票?! 这男人!果然! 刚才的温存安守瞬间烟消云散,心头升起一股无名火。 第33章 你恨我吗 “粮票?”温时宁的声音因为气闷而拔高了一度,带着浓浓的讽刺,“沈首长还差这点粮票?” 沈连杞这才缓缓转过身。 油灯昏黄的光晕笼罩着他,高大的身影在狭小土屋里投下巨大的阴影,将温时宁完全笼罩其中。 他深邃的眼眸在灯下显得愈发幽暗,宛如两潭深不见底的寒潭。 嘴角却微微向上扯动,勾勒出一个极淡、也极为欠揍的弧度。 那表情似笑非笑,带着点戏谑,又仿佛洞悉了她所有复杂的情绪。 “不是差不差,”他开口,“是不占‘资本家小姐’的便宜。” “资本家小姐”! 又是这个! 温时宁只觉得一股冰水混合着滚油猛地淋在心头,瞬间点燃了积压的所有委屈和愤怒! 她猛地从冰冷的炕沿上站了起来,将那装满食物的饭盒重重地往炕上一墩! 发出“哐当”一声闷响! “沈连杞!你!”温时宁气得浑身都在微微发抖,脸颊泛红,眼中燃烧着屈辱的火焰,“拿走!把你的东西拿走!我就是饿死,也不稀罕你一口吃的!” 全都是假的! 他根本就是在时刻提醒她的身份!提醒她曾带给他的“耻辱”! 看着眼前像只被彻底激怒的小兽般炸毛的温时宁,沈连杞眼中的神情更淡了。 甚至隐隐划过一丝……愉悦? 温时宁这副气鼓鼓的模样,比刚才那种疏离冷淡的样子,顺眼多了。 他没再刺激她,也没动那个饭盒,反而又慢条斯理地转了回去,目光落在破桌上那盏油灯上,仿佛在研究灯芯该不该再拨一下,只是淡淡地说了句:“随你。粮票记得补上。” “……” 温时宁简直要被这男人气晕过去! 她指着门口,刚想吼…… 她的肚子就响了,极其不合时宜地再次响彻狭小的土屋! 温时宁:“……” 沈连杞背对着她,肩膀极其微弱地耸动了一下。 但转过身时,脸上又恢复了那副雷打不动的冷硬表情。 空气一时间陷入了一种古怪的、几乎要爆开的静默。 油灯“噗”地闪烁了一下,仿佛也为这窘境无声地抽了一口冷气。 温时宁的脸颊红得能滴出血来,耳朵里嗡鸣一片。 她能清晰地听到自己擂鼓般的心跳声和背叛她的肠胃蠕动音交织在一起。 强烈的羞愤感如同无数根小针,密密地扎着她的皮肤。 她死死咬住下唇,恨不得立刻消失在原地,目光却像被钉住一般,无法从散发着诱人香气的饭盒上移开。 胃袋像一个深不见底的黑洞,那肉沫酱混合玉米粗粮饼子的朴实香气,此刻拥有着摧毁一切意志力的可怕力量。 沈连杞就这么静静地站着,高大的身躯几乎挡住了狭窄的门框,将屋里唯一的光源也切割开一道深深的阴影。 昏黄的油灯跳跃的火光在他幽深的眼底明明灭灭,看不真切其中蕴含的情绪。 他就那么看着温时宁,看着她眼中燃烧的愤怒火焰在饥饿的现实面前一点点黯淡下去,只剩下挣扎的窘迫和微不可查的渴望。 时间仿佛凝滞了几十秒。 终于,沈连杞那冷硬的唇线缓缓松开了一道几乎难以察觉的缝隙。 他没有说话,只是抬起他戴着那只已经蹭了不少灶台痕迹的深蓝色粗棉布手套的手。 那只手掌,骨节分明,指腹圆钝却充满力道。 朝着温时宁的方向,微微偏了一下头,下巴轻轻朝炕沿的方向一点。 然后,他不再理她,自顾自地在那张摇摇晃晃的破桌上摸索起来。 很快,在角落的一个破陶碗里,翻出了几个表皮发皱沾着点泥土的土豆,还有一把有点蔫巴的青菜。 “做什么?”温时宁看到他的动作,警惕地问,声音因为刚才的羞窘还有点发颤。 沈连杞头也没抬,只是抓起一个土豆掂量了一下,另一只手已经握住了放在墙角那把豁了口的旧菜刀。 刀柄粗糙,显然很久没有人认真打理过,上面还沾着星星点点的锈迹和干掉的泥垢。 “喂鸟。”他硬邦邦地丢出两个字。 声音不高,却清晰地敲碎了那令人窒息的尴尬。 温时宁:“……” 她当然知道他指的“鸟”是谁。 看着沈连杞已经动作麻利地开始用那把豁口的刀刮土豆皮,姿态无比娴熟自然,仿佛他不是指挥千军的首长,而是天天埋首灶间的伙夫。 暖黄的油灯光映着他专注的侧脸,额角几缕微乱的碎发垂落,竟奇异地淡化了他身上的凌厉之气,添了几分……朴拙的味道? 这画面太过于违和,却又带着一种奇异的安定感。 尤其是那把豁口的刀摩擦土豆表皮发出的“沙沙”声。 在这寂静的陋室里,竟成了最有生气的节奏。 那点委屈和憋闷的火气,似乎被这“沙沙”声抚平了不少。 温时宁站着那里,像颗被遗弃在冷风里的石子,一时有些不知所措。 肚子里又轻轻地咕噜了一声,像是无声的催促。 她僵硬地转头,目光再次落在那盒散发着恒久诱惑力的饭食上。 算了…… 她在心里疲惫地叹了口气。 跟谁过不去,也别跟自己的肚子过不去。 更何况,棚里的小鸡……确实需要营养。 温时宁挪到炕沿边。 这一次她没有再墩饭盒,而是动作缓慢地端了起来。 盖子重新打开,浓郁的香气再次扑面而来。 她捏起一块粗粮饼子,指尖能感受到它略微粗糙的质地。 沈连杞刮干净一个土豆,把它扔进缺了小半边的搪瓷盆里,发出清脆的碰撞声。 他的目光飞快地瞟了一眼炕沿那边。 见她终于坐下了,虽然动作僵硬像赌气,但确实端起了饭盒。 沈连杞几不可察地挑了挑眉。 他没再说话,只低下头继续对付下一个土豆。 温以南就那样静静地看着他把菜给弄好,她看着碗里的菜,神情有些恍惚。 回想起从前他在温家的时候也是这样,对自己无微不至。 可是后来…… 想起那些年的种种,压下去的愧疚再次翻涌上来。 她忍不住抬头看他,“沈连杞,你恨我吗?” 第34章 恨你做什么 沈连杞削土豆的动作,在她问出那句“你恨我吗”时,极其轻微地顿住了。 刀锋悬停在土黄色的土豆表皮上。 昏黄的油灯光线,凝固在他指节分明的手背上。 他依旧没有抬头。 空气陡然变得沉重粘稠,压得温时宁几乎喘不过气。 她屏住呼吸,指尖无意识地掐进了粗粮饼的边缘。 沈连杞低沉的声音终于响起,比夜风穿过窗缝的声音更冷:“恨你做什么?” 他抓起一个刚刮好的土豆,丢进盆里,发出“咚”的轻响。 “把你家划成资本家成分,又不是你的手笔。” 他的语气极其平淡,仿佛在陈述一件与己无关的小事。 “你爸连累一大家子下放,是命,是命,就得认。” 温时宁的心狠狠一揪。 他没有直接说“恨”,可这一字一句,冰冷如刀,精准无比地剖开了那段血淋淋的过往。 “我姓温。” 她喉头发紧,声音干涩得像是在砂纸上磨过。 “这个姓,在你眼里,大概就够分量了。” 沈连杞停下了手中的动作。 他直起身,随手将菜刀“哐当”一声扔回墙角那个破盆里。 他终于抬起眼,油灯的光芒跳跃着。 映在他眼底,是一片深不见底的寒潭。 里面翻滚着温时宁读不懂的幽暗情绪。 他高大的身影转向她,几步就走到了炕沿前。 温时宁坐在矮炕上,沈连杞站着。 压迫感瞬间降临,阴影完全笼罩住她瘦小的身躯。 他微微俯身。 目光锐利如鹰隼,直直地锁住她因紧张而微微苍白的脸。 一股清冽而强势的气息扑面而来,将她牢牢禁锢在自己的气场中。 “温时宁,”他一字一顿,声音不高,“你姓温,你爸也姓温但在我这儿,你就是你。” 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词句。 目光扫过她手中几乎捏碎的饼子,又落回她的眼睛。 “你温家的债,温家自己的产业都填了,你爸这条命也填进去了大半,剩下你们这些没被清算干净的下放子弟,命是国家的。” 他语气异常平静,却透着一股难以撼动的冷硬。 “我是军人,眼里有国法,有纪律,有该做的事,该抓的人,该救的命。” 他直起身,那股迫人的压力稍稍退却,但他的目光依旧钉在她脸上。 “恨不恨,恨谁,那是多余的情绪,我分得很清。” 最后那句话,像一块沉甸甸的石头投入温时宁心湖。 溅起巨大的浪花,然后缓缓沉入冰冷的心底。 恨不恨……是多余的情绪? 温时宁的心底五味杂陈。 这到底是他真实的想法,还是冰冷到极致的划清界限? 她不傻。 沈连杞嘴上说着“多余”,可他对温家过往的冷漠陈述本身,就是一种刻骨的印记。 可那又怎样? 眼下最重要…… 温时宁低头。 看着饭盒里香气氤氲的饼子和肉沫,胃部的绞痛再次袭来。 她没有再说话,默默地低下头,小口小口地咬着那块粗粮饼。 浓郁的肉香混合着粮食本真的甜味在口腔里弥漫开。 温暖的感觉沿着食道滑下,驱散了四肢百骸的寒意。 沈连杞也没再说话。 他利落地把几个刮好的土豆和一些蔫巴的青菜简单处理了一下,堆在角落的破盆里。 又在灶台边摸索到半桶冷水,哗啦啦地倒进旁边的空水缸。 做完这一切,他没再看温时宁,转身就朝门口走去,走到门边脚步顿了一下,似乎在犹豫什么。 最终他什么也没说,拉开门。 高大的身影消失在门外浓墨般的夜色里。 寒风夹杂着湿冷的气息瞬间涌了进来,吹得温时宁一个激灵。 她看着那扇开合的门,又低头看着手中的搪瓷饭盒。 还有角落里那些被处理好的足够她对付几天的土豆青菜。 “……疯子。” 她低声嘟囔了一句,语气复杂,却不知是说谁。 只是握着饭盒的手,终究是紧了些。 指尖传来一点点暖意。 第二天的清晨,雾气很重。 天空灰蒙蒙的,像是冻僵了的铅块。 温时宁早早起来,惦记着棚里的小鸡。 脚底的伤似乎比昨夜好了一丁点,没那么钻心地疼了。 她先去看了小鸡。 小家伙们喝了点水,精神头似乎稳定了些。 虽然还有几只蔫蔫的,但最弱的那只没有恶化。 一丝微弱的希望在她心里升腾起来。 广播工作结束得比平时稍早。 沈连杞递过来的稿子格外简短,似乎他也只是公事公办,并未停留。 温时宁收拾东西,刚想再去瞧瞧鸡崽,赵老伯匆匆跑了进来,一脸愁容。 “小温!那几窝小猪,有两头又开始拉稀了!看着比昨天还厉害!这可咋整啊!” 糟了! 温时宁心头一紧。 禽病还没彻底稳住,猪又出事! 她立刻跟着赵老伯往棚里赶。 牲口棚里一片混乱。 赵老伯的徒弟小虎正手忙脚乱地试图分开猪群。 角落里,两头约莫三四个月大的小猪瘫在草垫上,肚子急促起伏,身下一片污秽,散发着令人作呕的酸臭气。 “你快看看!”小虎急得快哭了。 温时宁蹲下身,忍着浓烈的气味仔细查看小猪的情况。 精神极度萎靡,眼窝深陷。 排泄物呈灰黄色水状……情况确实危急。 她大脑飞速运转。 回忆着书中关于猪腹泻的章节。 这症状有点急,像是急性肠炎。 大概是吃错了东西或者受了邪风寒湿。 用药……用药…… 她猛地想起那本《家禽常见病防治手册》上提到的一个关于鸡传染性肠炎后使用复方痢菌净辅助治疗的段落。 旁边还有一小行备注。 提到一种成分类似的中药方剂可以缓解猪的急腹症。 叫什么来着……葛根芩连汤? 对! 书桌抽屉里,好像有本下乡时公社赤脚医生留下的手抄方剂集! “我去拿个东西!”温时宁猛地站起来,丢下一句话就往宿舍冲。 刚跑出几步,冷雾深处。 沈连杞那笔挺的墨绿军装身影出现在去牲口棚的小径上。 他步履沉稳,显然也是去看情况。 温时宁脚步顿了一下,犹豫着要不要喊他帮忙看一下。 就在这电光石火的一刹那—— 距离温时宁宿舍不远处的柴禾垛阴影里。 一双充满嫉恨的眼睛,死死地锁定了这一幕! 正是陈依雪! 第35章 公事公办 她昨夜被沈连杞的冷厉和周远安的狼狈气得一夜未眠。 今天早早就在温时宁屋外附近“散心”,实则监视。 当看到温时宁脸色比昨天好看了些。 从广播站出来又看到沈连杞紧随其后出现。 她心里的妒火几乎要把自己点燃! 尤其是刚才。 温时宁跑出来和沈连杞在小径上猝然相遇的那个短暂停顿! 看在陈依雪眼里,简直是含情脉脉欲语还休的眉目传情! 尤其是一想到昨天温时宁被沈连杞撞进怀里那个画面! “贱人!不要脸的资本家狗崽子!” 陈依雪手指狠狠抠进冰冷的土墙缝里。 尖锐的土砾刺破了她的指甲盖她都毫无所觉。 她胸腔剧烈起伏。 恨不得立刻冲上去撕了温时宁那张“故作清纯”的脸! 她转身就冲,目标直指大队部副书记办公室。 …… 副书记办公室,门窗紧闭。 周远安脸色依旧不太好看,眼圈发青。 显然昨晚那份思想汇报材料让他熬得够呛。 桌上摊开的稿纸上还只写了寥寥几行字。 他正对着废纸篓里被揉成团的废稿运气。 “砰!” 办公室门被猛地推开,撞在墙上发出巨响! 周远安被吓了一跳。 看清是陈依雪。 刚要发作的怒火在看到对方扭曲得近乎疯狂的面孔时,瞬间卡在了喉咙里。 “周远安!你还坐得住?!” 陈依雪像阵风一样刮到办公桌前,双手“啪”地一声狠狠拍在桌面上。 震得那钢笔滚落在地。 “你看到没?看到没!那个贱人!温时宁!她和沈连杞一大早就在那儿勾勾搭搭!沈连杞还跟在她屁股后面!这贱人不知用了什么迷魂汤!她凭什么?!” 周远安被拍得一哆嗦,眉头紧锁。 他当然看到了温时宁,也看到了沈连杞。 虽然没陈依雪想得那么不堪,但那两人之间的气氛……确实比前几天缓和了不少。 这让他心里的邪火烧得更旺。 “你冷静点!”周远安强压下烦躁,低声道,“别咋咋呼呼的,沈首长还在队里呢!被他听到……” “听到又怎么样?!”陈依雪尖声道,眼里是歇斯底里的怨恨,“他还能当众护着那个破鞋不成?!他沈连杞再大,也要讲立场讲原则吧!别忘了她姓温!” “姓温”两个字戳中了周远安的心思。 他眼中精光一闪。 是啊,姓温!这就是她最大的把柄! 他眯起眼睛,看着陈依雪因愤怒而涨红的脸。 又想想昨天沈连杞让自己当众颜面扫地的屈辱。 一个阴毒的计划迅速在脑海中成型。 周远安站起身,绕过桌子,轻轻拍了拍陈依雪气得发抖的肩膀。 “你说得对,我们当然不能让她这么得意,更不能让她有仗着沈连杞的势在这里作威作福的错觉!但是……” 他故意拖长了调子。 看着陈依雪急切又迷惑的眼睛。 “我们得讲究方式方法。沈首长在,硬来肯定不行。得用公,公事公办,让她哑巴吃黄连!” “公事公办?”陈依雪愣住。 “对!”周远安眼中闪过一丝得意,压低了声音凑,近陈依雪耳边,几乎是耳语般地指点。 “你想想,现在牲口棚出了这么大的问题!鸡也好,猪也好,都出了病!温时宁是负责技术指导的吧?这算不算她工作失职?那些鸡啊猪啊,可都是集体的财产!是社员们辛苦的血汗!这责任,她温时宁担不担得起?” 陈依雪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 是啊!集体财产! 这可是顶天的大帽子! 公事公办,任谁也挑不出错! “可是……” 她想到沈连杞,有些迟疑。 “他要是插手……” “他凭什么插手?”周远安阴险地笑了,老神在在地坐回椅子上。 “他是军队首长,不是公社干部!管的是军务队务和思想改造,具体生产管理可轮不到他指手画脚!而且……” 周远安的眼神更加阴冷,他拿起桌上那叠没写几个字的思想汇报材料拍了拍。 “他沈首长正盯着我的思想问题呢!这时候,他要是强行包庇一个工作出了纰漏、出身还有问题的资产阶级小姐,你说,合适吗?群众会怎么看他?上头会怎么想他?” 陈依雪恍然大悟! 心头那股恶气瞬间找到了最畅快的宣泄出口! 她看着周远安那张带着鼓励和算计的脸。 用力点了点头! “好!周副书记,我明白了!” 她眼中重新燃起斗志,甚至带上了一丝狂热。 “我这就去!我倒要看看,这回谁能护得住她!等她在生产队待不下去,跪在你跟前求你帮忙的时候,你可别心软!” 周远安脸上的笑容更深了,透着一股贪婪的油腻。 “放心吧,依雪同志,都是为了集体,为了群众利益!你先去,我组织一下群众,给大家伙提提集体财产宝贵的思想觉悟!” 陈依雪得了尚方宝剑,再无顾忌。 一阵风似的又刮出了办公室。 …… 温时宁翻箱倒柜,终于在那堆杂书的底层翻出了那本破旧的线装手抄方剂集。 她如获至宝,一把抓起来就往回跑。 心里只有一个念头:葛根、黄芩、黄连、甘草……剂量…… 她满脑子都是小猪的危急症状。 刚冲到牲口棚院门口,却被一阵尖利的怒喝声硬生生截住了脚步! “温时宁!你给我站住!” 温时宁猛地刹住脚步,抬头望去。 牲口棚的院子里,已经聚集了不少闻声赶来看热闹的社员。 陈依雪叉着腰,如同威风凛凛的门神,正正挡在门口。 她身后跟着几个平时与她交好的女知青。 也都是一脸义愤填膺的模样。 而在她们旁边。 赫然站着几对脸上带着愁容和些许不满的老乡! 正是牲口棚里出了病猪病鸡的几家主人! 温时宁心头一沉。 一股不祥的预感袭上心头。 “陈医生,什么事?牲口情况急,我得进去看猪。” 温时宁尽量让声音保持平静,想绕开她。 “看猪?!” 陈依雪声音陡然拔高,尖锐得刺耳,充满了夸张的愤怒和指责。 “你还有脸看?!你看看你干的好事!就因为你照顾不周,我们社里多少财产都毁在你手上了?!” 她猛地一指牲口棚的方向,对着围观的社员大声疾呼。 第36章 维护 “乡亲们!工友们!大家都看看!这些天,我们队上精心养的鸡、养的猪,病的病,死的死!是谁负责的?!是她!温时宁!一个十指不沾阳春水、只会看书写字的资本家大小姐!她懂怎么伺候牲口吗?” 她的话极具煽动性,特别是点出温时宁的出身和她根本不懂农活的事实。 “就是啊!” 一个五大三粗的汉子忍不住愤愤地嚷道。 “俺们辛苦交的鸡,给她折腾成这样!这赔多少工分够啊!” “俺家的猪本来好好的,这一下病了两头!俺家今年年底还指望它换点年货呢!” 另一个婆娘眼圈都红了。 人群里顿时议论纷纷。 质疑的目光像针一样扎向温时宁。 这个年代的农民,集体财产就是他们的命根子! 病死的损失,直接关系到他们年底的分红口粮! 温时宁脸色发白,看着眼前这群愤怒又焦虑的社员,心里堵得难受。 她知道陈依雪在借题发挥。 可事实摆在眼前,鸡崽跑了找回来了但还病着,猪确确实实又病了。 “陈医生!现在不是追究责任的时候!” 赵老伯急得从棚里冲出来。 大声分辨。 “牲口生病是常事!小温同志昨晚脚都磨破了跑去找药!刚还……” “常事?!赵老倌儿!你是不是老糊涂了!” 陈依雪粗暴地打断他。 “什么常事能一下子病这么多?!我看就是她温时宁不负责!要不就是她那套资产阶级的歪门邪道弄出来的!” 她咄咄逼人,不给任何人辩解的机会,手指几乎要戳到温时宁鼻尖上。 “温时宁!你给大家说清楚!集体的财产损失这么严重,你打算怎么办?!拿你那堆破书赔吗?还是拿你那几块见不得人的粮票赔?!” “我……” 温时宁握紧了拳头,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巨大的屈辱感和沉重的压力让她身体微微发抖。 看着那些因为她“工作不力”而损失惨重的普通社员。 她无法理直气壮地反驳。 解决问题的钥匙就在她手中这本方剂集里。 可她还没看过具体的方子和用法! 现在冲上去抓药是冒险的。 万一剂量出错或者判断有误呢?耽误的每一分钟,都可能让小猪夭折。 怎么办? 解释? 谁会听一个资本家子女的解释? 硬扛? 那些真正损失的社员怎么办? 真把事情闹大,以陈依雪和周远安的歹毒,扣她一顶破坏集体生产的大帽子都不是不可能! 就在她被四面八方或愤怒或冷漠的目光逼得几乎喘不过气时。 她眼角的余光瞥见了院门口那个熟悉的高大身影。 沈连杞不知何时已经站在那里,负手而立,冷峻的脸上没什么表情。 只是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像淬了冰的刀锋。 静静地看着场中这场精心编排的闹剧。 他身边不远处。 周远安那张略显虚伪的脸上,正挂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阴笑。 周远安的目光扫过孤立无援脸色苍白的温时宁。 那眼神就像在欣赏一只即将落入陷阱的猎物。 他甚至已经准备好了接下来的台词:“温时宁同志,群众的损失总要有人承担……” 温时宁的心沉到了谷底。 陈依雪的得意。 社员的愤怒。 赵老伯的焦急。 还有周远安那毫不掩饰的算计眼神…… 所有的一切都像沉重的枷锁套在她脖子上。 她需要一个“官方”的庇护来让她喘口气。 去实施救治,去证明自己不是在推卸责任,可那个能庇护她的人。 那个“官方”的副书记。 此刻正期盼着她走投无路,向她低头! 难道真要去求周远安? 忍受他那恶心的嘴脸,甚至可能提出的无耻条件? 这个念头让温时宁胃里一阵翻涌。 就在她孤立无援、内心天人交战几乎要被绝望吞噬之时—— 一个冷冽如刀、带着不容置疑威严的声音。 骤然划破了场中压抑嘈杂的气氛。 清晰地压过了所有人的议论:“够了。” 仅仅两个字,如同冰水浇头,让喧嚣的院子瞬间鸦雀无声。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了声音来源处。 只见沈连杞已然迈步,沉稳地踏入了院子中央。 直接站定在温时宁身前一步之遥的地方。 他那挺拔的墨绿军装身影,如同一堵无形的铜墙铁壁,瞬间隔断了所有射向温时宁的质疑和恶意的视线。 他冰冷的视线没有看温时宁,也没有看愤怒的社员,而是精准无比地越过人群,笔直地锁定了正准备开始“组织群众”表演的周远安! 周远安脸上的阴笑瞬间僵住,表情变得极其难看。 沈连杞的声音不高,却带着千军万马般的气势:“周副书记!你的思想汇报材料,党。委。的同志们等着审阅,‘集体财产’的责任划分问题,是不是也该放一放,先完成组织交给你的首要任务?” 他的语气没有一丝波澜,可每一个字都像一把无形的重锤,狠狠砸在周远安的软肋上! 周远安脸色“唰”地变得惨白! 他嘴巴张了张,在沈连那刀锋般锐利的逼视下,一个音节都发不出来! 沈连杞根本不再理会他,目光倏地转向目瞪口呆的陈依雪,眼神冷漠得如同在看路边的杂草:“陈医生。” 他声音平静无波。 “如果没记错,你的职责是救治生病的‘人’。” “牲口生病,”他微微停顿,目光扫过温时宁手中紧紧攥着的那本破旧方剂集。 “自然有兽医理论和相应的管理人员负责跟进处理。” “关心集体财产是好事,但越俎代庖、干扰技术工作,尤其是在本职医务室尚有急症患者积压的情况下……是否也不太妥当?” “需要我向公社卫生所说明一下你的敬业精神吗?” 陈依雪的脸由红转青又转白。 沈连杞的话句句在理,却又句句带着致命的威胁! 她张着嘴,像条缺氧的鱼。 被那股无形的压力噎得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满院寂静。 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在沈连杞身上。 有敬畏,有震惊。 也有一丝被强行压下的质疑。 沈连杞这才微微侧过头。 目光终于落在了身后脸色苍白、紧咬着下唇的温时宁身上。 他的眼神依旧很冷。 但眼底深处,似乎有一簇极微弱、难以察觉的光芒闪了一下,快到令人无法捕捉。 他抬手。 指了指温时宁一直紧攥着的那本方剂集。 语气没有任何起伏,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催促:“同志,技术处理,还等什么?” 第37章 破釜沉舟 沈连杞那句“技术处理,还等什么”像一把冰锥,狠狠扎进死水微澜的场面。 空气骤然凝固。 所有人仿佛被按了暂停键,连带着陈依雪那张因刻薄得意而扭曲的脸也僵在了当场。 四周一片死寂,只有牲口棚里传来的几声小猪痛苦的呻吟还在顽固地切割着安静。 温时宁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捏了一把,旋即又猛地松开。 那声音冷硬,不带一丝温度,甚至没有直接对着她,却奇异地撕开了缠绕在她周身的所有恶意的目光和沉甸甸的质问。 一股酸涩的热意几乎要冲上眼眶,又被她死死压了回去。 不能露怯! 她握着那本方剂集的手指用力到指节泛白,指腹清晰地感觉到粗糙线装纸的摩擦感。 几乎没有任何停顿,她用力吸了一口气,冰凉的空气呛得肺腑微微发疼,但也瞬间驱散了脑海中的眩晕和不安。 她挺直了脊背,像一株被霜打却兀自挺立的青竹。 在所有人僵直的目光里,她抬步就走,毫不迟疑地越过了挡在面前的陈依雪,径直冲进了牲口棚。 脚步甚至因为急切而显得有些踉跄,脚下的鞋子沾满泥泞。 那姿态竟莫名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气势,仿佛身后那片骤然安静下来的嘈杂。 那些或惊愕或怨恨的视线,都成了虚张声势的背景板。 身后,被彻底无视的陈依雪脸色青白交替,像是被狠狠掼了一巴掌在脸上。 她嘴唇哆嗦着,愤恨地盯着温时宁消失在棚口的背影,目光随即又怨毒地射向脸色冷峻的沈连杞身上,气得浑身都在发抖。 沈连杞连眼角余光都没再给她。 他那双深不见底的眼,如同两道无形的枷锁,越过骚动的人群,精准地钉在脸色同样难看至极的周远安身上。 那目光冷得像淬了冰的刀锋,带着无声却重逾千斤的威压。 周远安只觉得一股寒气从尾椎骨猛地窜上脑门,后背瞬间被冷汗浸湿了一片布料。 他重重地咳嗽一声,掩饰着极度的难堪,仓促地对身旁几个眼巴巴看着他的社员低声说了句:“都……都散了吧,该干什么干什么去!工作要紧!别围着耽误事儿!” 他声音透着明显的急躁和躲闪。 说完,他几乎不敢再看沈连杞一眼,急匆匆地从人群边缘挤了出去。 主角狼狈退场,看热闹的人虽然被勾起了好奇心,但在沈连杞那无声却极具压迫感的目光扫视下,也没人再敢停留议论。 人群嗡嗡着,很快三三两两地散开,各自忙活去了,只是投向牲口棚方向的眼神里,免不了还带着探究。 院子里很快只剩下陈依雪和她几个铁杆跟班,孤立在沈连杞面前,显得格外刺眼。陈依雪牙齿死死地咬着下唇内侧,尝到一丝铁锈般的腥甜。 她恨恨地剜了牲口棚一眼,终究没那个胆量冲进去,也只能在沈连杞那无言的冰冷注视下,愤愤地跺了跺脚,扭头带着人快步离开。 整个牲口棚院区,终于恢复了暂时的平静。只有冷冽的风打着旋儿卷过,吹起地上的浮尘。 沈连杞伫立在原处,笔挺的军装像是划开这混沌天地的唯一标尺。 他侧过身,目光投向牲口棚低矮的门口。 门帘垂着,遮挡了视线,只能听到里面隐隐传来的动静。 温时宁急切询问赵老伯情况的声音,还有小猪崽偶尔几声虚弱的哼唧。 他收回目光,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转身,迈开长腿,也朝着另一个方向离开了。 背影沉稳如山,仿佛刚才那场由他一句话终结的闹剧,从未发生。 大队部那间逼仄的副书记办公室里,气氛沉闷得能滴出水。 周远安反手带上门,身体重重地摔进那把陈旧、椅背早已吱呀作响的椅子里,发出一声沉闷的响动。 他胸口剧烈起伏,额角青筋突突直跳,仿佛里面盘踞着一窝躁动不安的毒蛇。 “砰!”一只搪瓷缸被他泄愤似地狠狠掼在桌面上,里面的水花溅了出来,洇湿了散乱铺着的稿纸边缘。 那稿纸上,“思想汇报”四个字下头,依旧是几行空洞无物的套话,只字未进。 他脑子里嗡嗡作响,全是刚才沈连杞那张冰冷的脸! 那居高临下的眼神! 还有温时宁被沈连杞护在身后的姿态! 凭什么? 她一个扫大街都被人戳脊梁骨的资本家贱种! 凭什么总有人跳出来护着她? 她用了什么下作手段?! “砰!”又是一拳,这次直接砸在自己发木的大腿上,痛感让他扭曲的脸上怒意更盛。 “吱呀——” 办公室的门被小心翼翼地推开了一条缝,陈依雪探进半个身子,脸上犹带着未退的红晕和尚未散尽的怨毒。 “周副书记……”她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压抑的怒气。 “滚进来!”周远安没好气地低吼一声。 陈依雪闪身进来,立刻将门关紧。 “周副书记,我们……”她急切地开口,显然是想继续刚才被强行打断的谋划。 “沈连杞!”周远安从牙缝里挤出这个名字,眼神阴鸷得能淬毒,“他非要跟我过不去是吧?” 他猛地抬起头,目光死死锁在陈依雪那张因不甘而显得格外刻薄的脸上:“这次只是开始!我们决不能就这么算了!这次是牲口生病,下一次呢?她温时宁一个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资本家大小姐,在生产队这种地方混,她能有几天不出错?!” 他身体前倾,声音压得更低,如同毒蛇吐信:“你不是在医务室清点常用药吗?我记得仓库角落还堆着一批前两年防疫多囤的兽药注射剂……” 周远安眼中闪过一丝残忍的算计。 “你去翻翻,看看仓库里面有没有标签不明或者临近过期的……就说队里猪群需要加强预防,让她温时宁去给猪打针!她还能拒绝不成?” 陈依雪眼睛瞬间亮了,像是饿狼嗅到了血腥味。 “好主意!”她激动得差点拍手,“给猪打针!那可是个技术活!针头粗,针筒大,猪乱拱乱踢,她那种人,拿捏得住?!” 第38章 时间就是命 “一个手抖,药没打进去,或者位置打偏了,疼得猪炸了窝……嘿嘿!那就不是生病,是人为事故了!造成集体财产损失的重大事故!看她沈连杞还能怎么护!” 周远安阴冷的脸上终于扯出一个扭曲的笑容:“对!公事公办!这回可是她自己技术不行!出了岔子,责任就是她的!谁也赖不掉!” 他仿佛已经看到了那个倔强的女人在他面前不得不弯腰的场面,身体都因兴奋而有些颤栗。 “你放心去办,”他声音带着蛊惑,“这次,我们得让她彻底栽个大跟头!栽到她温家的列祖列宗在天上都觉得丢脸!看她到时候怎么傲!” “成!我这就去!”陈依雪被这恶毒的计划鼓舞,脸上重新焕发出一种病态的充满报复欲的光彩,转身就往外走,背影迫不及待。 “快!赵伯!这是方子,上面写着分量!葛根六钱,黄芩三钱,黄连得炒一下去寒,用两钱,炙甘草两钱……” 温时宁冲回棚里,顾不得喘匀气,将手里那本翻得页面毛糙发黄的方剂集直接塞到赵老伯手里,手指点着方子,语速飞快而清晰,压下了所有的恐慌和愤怒,只剩下孤注一掷的专注。 赵老伯看清上面的字,浑浊的老眼猛地一亮,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是是是!这方子!我好像听老一辈讲过!治跑肚拉稀!” “对!” 温时宁目光紧紧盯着角落那两头气息奄奄的小猪,“赶紧熬汤药!火候大点,煎浓一点!小虎,快去找个木盆,兑好温水,等下药熬好了放凉一点灌!” 小虎早就抹掉了刚才吓出的眼泪,应了一声就冲去忙活。 温时宁又蹲回那两头小猪跟前,伸手探了探其中一头小猪滚烫的耳朵根,翻开眼皮看它无神的眼睛。 小猪蔫蔫地哼唧着,身下的污秽散发出难闻的气味。 她心口揪紧,时间就是命! 这简陋到极致的环境,能否熬出合格的药汁? 剂量会不会出错? 她强行压下这些念头,站起身,快步走到另一边。 隔离筐前,昨天死里逃生又饱受惊吓的几只小鸡挤在一起,几只精神稍好点的正伸着脖子啄食槽里温时宁离开前添的少量混合了少量药粉的温水。 水槽里泛着一层极浅的药黄色。 温时宁轻轻拨开干草,仔细观察。 只见一只昨天拉稀最厉害毛色都黯淡了的小鸡,在啄了几口水之后,虽然依旧缩着脖子,但眼神似乎没那么涣散了,爪子扒拉了两下垫草。 这细微的变化让她心头一松,涌上一股难以言喻的酸胀。 至少……鸡崽这边有反应了! 这微弱的希望像一块浮木,托住了她沉浮不定的心。 赵老伯那边的炉火很快重新燃旺,一股浓郁苦涩的草药味开始在狭窄闷热的棚子里弥漫开。 等待的时间显得格外漫长。 温时宁没敢闲着,拿起破扫帚,将隔离筐周围以及刚才猪挣扎弄脏的地面清扫了一遍,又撒上一层薄薄的生石灰掩盖病气。 动作麻利,却也疲惫尽显。 汗水顺着她鬓角滑落,在沾着草屑和泥点的脸颊上留下一道痕迹。 棚里安静下来,只剩下药壶滚沸的咕嘟声和偶尔小猪有气无力的哼唧。 好不容易,药香浓郁到极点。 赵老伯小心翼翼地用一块厚布垫着,将滚烫的药汁倒进一个同样缺了边的粗陶盆里。 温时宁盯着那片药汤,心提到了嗓子眼。放凉的过程更是煎熬。 赵老伯不时用手背试试盆边温度,小虎在温时宁的示意下,已经扶起一头最小的几乎没什么反应的小猪。 温时宁亲自拿了柄边缘粗糙的木勺,舀了大半勺温热的药汁,吹了又吹,示意小虎扶稳小猪的头。 她屏住呼吸,一点点将药汁凑到小猪嘴边。昏迷的小猪毫无反应。 “捏嘴!小心别让它呛着!”赵老伯在一旁紧张地指导。 小虎笨拙但小心地用手指掰开小猪的嘴。温时宁瞅准时机,迅速把木勺前端探进去,手腕沉稳地将药汁往里灌了一小半。 小猪大概被苦涩刺激到,虚弱地呛咳起来,药汁溅了些出来,但总算咽下去一些。 “好!再来点!”赵老伯眼中燃起一丝希望的火苗。 温时宁稳住微微发颤的手,又是一勺灌下去。 如法炮制,两头小猪都被强行灌了半碗下去。 灌完药,所有人都屏息凝神地盯着。 温时宁额头上全是汗,后背也湿透了,却感觉不到丝毫热意,反而有种虚脱的寒冷。 时间一点一滴过去。 就在温时宁的心几乎要沉到冰点,怀疑自己判断失误、剂量出错,是不是害了这些小家伙时—— 角落里被灌药的其中一头小猪,原本急促而紊乱的腹部起伏,似乎……似乎平缓了些许! 虽然依旧没什么精神,但那种痛苦痉挛似的抽搐减弱了! 赵老伯凑得更近了些,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猪肚子,声音带着激动:“稳住了!小温!你摸摸!你摸摸它肚皮!” 温时宁几乎是扑过去的,指尖带着微颤,轻轻按压在小猪那软软鼓起的肚腹上。 没有之前那种硬邦邦的紧张感了! 温热覆盖了冰冷的僵硬! 成了! 药效显现出来了! 巨大的喜悦如同奔腾的洪水瞬间冲垮了强撑已久的堤坝。 温时宁猛地跌坐在一旁潮湿的草垫上,背靠着同样冰凉粗粝的土坯墙,长长地吁了一口气。 冰冷的泥土气息涌入鼻腔,带着尘埃的味道。 她仰着头,闭上干涩刺痛的双眼,试图让那股几乎要冲出眼眶的温热倒流回去。 浑身骨架像是散了架,脚底的伤在高度紧张时被忽略,此刻后知后觉地尖锐疼痛起来。 一股难以言喻的疲惫,带着劫后余生的虚脱感,席卷了四肢百骸。 赵老伯咧着嘴,拍着大腿,皱纹深刻的老脸上满是欣喜:“阿弥陀佛!有救了啊小温!你这方子神了!” 小虎也咧嘴傻笑起来,连忙去换干净的热水。 棚里压抑沉重的气氛终于被一丝生的暖意打破。 “阿宁!”一个刻意拔高的声音在院门口响起。 第39章 暴雨将至 温时宁刚拖着几乎失去知觉的双腿走到屋门口,正要推门进去换下沾满草屑和混合着猪圈泥泞气息的脏外衣,就被这声音钉在了原地。 她转过身,靠在冰冷的门框上,看向来人。 果然是周远安。 他似乎收拾过了,换了件相对干净的深蓝色中山装,头发抹了点水,尽量压平,脸上挂着笑容,手里居然还端着一个装了半杯水的搪瓷缸子,仿佛是刚巡视工作途中特意绕过来。 “阿宁,辛苦了辛苦了!”周远安快步走近,眼睛在温时宁那张明显透着过度疲惫、眼圈下泛着淡淡青黑的脸上一扫,笑容加深了几分,带着一种故作高姿态的优越感,“刚刚路过,听说棚里那点小麻烦让你费了这么大劲儿?唉,我就说嘛,你一个城里姑娘,搞这些牲口棚的活儿还是太吃力了!”他一副“我早知如此”的表情。 “也难怪之前出点岔子,大家都有些着急上火,这都是关心集体财产,觉悟高,你也要理解理解。”他语重心长,话里话外,先前的刁难和甩锅仿佛都成了群众觉悟高的体现。 而温时宁的能力不足则是不争的事实。 他朝温时宁又凑近了一步,声音压低了些,带着一种暧昧的亲昵和施舍般的意味:“你看,眼下这情况,我作为副书记,看你是真的不容易,心里也有点……唉,过意不去。” 他顿了顿,故作正经地说:“这样,你现在这个住处也太寒酸了,队里也不是完全没办法,你看……西头知青院那边,还有间空着的……条件嘛,肯定比你现在这四处漏风的地方强,你要是……咳咳,你要是觉得好,我这边可以帮你安排……” 温时宁一直冷冷地看着他表演。 听到这里,她紧抿的嘴角忽然向上扯了扯,勾出一个极其冷淡的弧度。 不等周远安说出更露骨的暗示,她抬起眼皮。 “周副书记,”她慢条斯理地开口,打断了他继续往下说的可能,“您的好意,我心领了。” 周远安脸上那故作善意的笑容一僵。 温时宁没给他反应的时间,目光缓缓移开,落向大队部办公室的方向,语气淡漠得听不出任何情绪。 “您有时间在这里关心我住不住茅草棚,不如赶紧去把沈首长盯着的那份思想汇报好好写完吧。” 周远安脸上的肌肉瞬间扭曲! 笑容彻底凝固,接着寸寸碎裂剥落,露出一张因为极度的羞辱和猝不及防被揭穿底牌而涨红发紫的脸! 像是被人当众扒了衣服! 温时宁甚至懒得再多看他一眼,只觉得这人站在眼前都污染了空气。 她转过身,一把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破门,毫不客气地走了进去,然后“砰”的一声,用力甩上了门板! 门板震动,抖落下细细的灰尘。 门关上了。 院门口只剩下周远安一个人。 他端着那个搪瓷缸子,手指因为用力捏得指节发白,缸子里的水晃荡出来,溅湿了他精心换上的衣摆。 他整个人僵在原地,像根被钉死的木桩。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眼神里先是极度的愕然和难以置信,随即是熊熊燃烧的恼羞成怒和仿佛要将那扇破门烧穿的怨毒! 她竟然……她竟然敢?! 敢这么下他的面子! 还敢拿沈连杞来压他! 那股被扇了耳光的羞耻感如同毒液,瞬间席卷了四肢百骸。 他死死咬住后槽牙,牙龈处渗出腥甜。 刚才还想着逼她就范拿捏她的幻想,此刻被她不屑一顾的态度击得粉碎,变成了更深的恨意! “温时宁……你……你等着!” 他喉咙里发出如同野兽般的低吼,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磨出来的。 温时宁每日广播站工作完必去棚里看看,记录细微变化,将方剂集上的记载反复揣摩,调配饲料比例时也多放了几分心思。紧绷的神经在一线生机面前稍稍松弛,但沉重的疲惫和脚底旧伤的新痛如同跗骨的影子,从未远离。 这日黄昏,天阴沉得厉害。 铅灰色的云块层层堆叠,沉重地低垂,仿佛要压垮村口那几棵光秃秃的老榆树梢。 温时宁靠在广播站门框上,揉着酸胀不已的腰眼。 空气中没有一丝风,沉闷得让人喘不过气。 一丝微弱的凉意掠过她汗湿的后颈。 要下雨了。 她心里咯噔一下,匆匆收拾完站里最后的东西,锁好门,快步朝牲口棚那边走,心里莫名地有些发沉。 棚子太老了,梁柱腐朽,土墙也开裂了不知多少条缝,就怕经不起大雨折腾。 她没回自己那四面漏风的住处,打算趁大雨没下来前再去看看那几只病弱的鸡崽。 刚走到牲口棚院门口,一道刺目的闪电骤然撕裂了墨黑的夜空,惨白的光瞬间照亮了摇摇欲坠的鸡舍棚顶! 紧接着—— “轰隆隆!” 一声炸雷在头顶悍然爆开! 大地似乎都在震颤! 豆大的雨点,瞬间砸了下来! 一声沉闷得令人心脏骤停的断裂巨响,伴随着土石崩塌的闷响,猝然从鸡舍的方向传来! “糟了!” 温时宁脸色剧变! 脑子里只剩下一个念头:鸡舍塌了! 顾不上瓢泼砸下的雨点瞬间打湿了全身,她拔腿就朝着声音的方向冲去。 雨水糊在脸上,冰冷刺骨,睁眼都困难。 脚踩在瞬间变成浅水洼的泥地上,带起泥泞四溅。 闪电再次撕破黑暗的瞬间,她冲到了鸡舍跟前。 眼前的景象让她全身的血液都冻住了! 只见猪圈旁边那排老旧的鸡舍,靠近角落一段近两米的泥墙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巨手猛地推倒,垮塌了大半! 粗粝的黄土砖块混着断裂的麦草泥块散落一地,积成泥水洼。 更可怕的是,那塌了顶的角落里,就是她隔离病弱鸡崽的竹筐所在! 她什么也顾不上了! 瘦小的身影猛地扑向了那根斜插在废墟之上沉重木梁! 冰冷的雨水浇透全身,腥臊味直冲鼻腔。她咬紧牙关,试图用整个身体的力量将它扛起来! 可是重量压得她几乎喘不过气! 冰冷的雨水顺着她的头发往衣服里灌,冻得她牙齿打颤,眼前阵阵发黑。 手臂在重压下发抖,后背被那硬木硌得生疼! 闪电惨白的光再次炸亮! 就在这令人心胆俱裂的光芒中! 她眼角余光猛地瞥见一个高大的身影! 他不知何时出现在那里,正用身体死死抵住一处受力点! “沈……沈连杞?!” 第40章 拯救 温时宁的大脑一片空白,雨水顺着她的发梢滴落,模糊了视线,也模糊了这一刻翻江倒海的心绪。 惊愕、茫然、难以置信……还有一丝被强行压下的的震颤。 他怎么会在这里? 他…… “滚开!” 一声低沉压抑的吼声,如同闷雷滚过,骤然在她耳边炸响,瞬间劈开了雨幕和她的混沌! 沈连杞猛地抬起头,帽檐下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此刻如同淬了寒冰的刀锋,直直刺向她!里面翻涌着毫不掩饰的怒意,还有一种……近乎凶狠的焦灼? “再动连你一起埋!”他咬着牙,从齿缝里挤出字句,声音被雨水打得有些发闷,却带着千钧之力。 温时宁被他吼得浑身一颤,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脚下泥泞湿滑,差点摔倒。 就在这时! 一道仿佛要将整个世界都劈开的巨大闪电,毫无预兆地撕裂了两人头顶浓墨般的夜空! 惨白到令人心悸的光芒,将将抵着断梁的男人照得纤毫毕现! 光芒刺眼! 温时宁下意识地眯了下眼,视线却不由自主地死死钉在了沈连杞的左肩胛骨附近! 他那被雨水浸透的墨绿色军装布料,在刺目的闪电下,清晰地透出一片令人心悸的深色! 那深色绝非雨水! 就在那片深色洇染的中心,一点尖锐的断椽末端,如同毒蛇的獠牙,狰狞地穿透了他肩部的衣料! 殷红的血,正顺着那断裂的木刺边缘,混合着冰冷的雨水和肮脏的泥浆,蜿蜒而下。 在他湿透的军装上画出一道刺目惊心的痕迹,最后滴落在浑浊的泥水里,晕开一小团转瞬即逝的暗红。 轰隆! 紧随着闪电的炸雷在头顶悍然爆开!大地都在震颤! 温时宁只觉得自己的心脏也被这惊雷狠狠劈中! 她猛地倒抽一口冷气,冰冷的雨水呛进喉咙,让她剧烈地咳嗽起来,眼前阵阵发黑。 血…… 他流血了! 为了撑住这根该死的梁! 为了……为了她棚里那些可能已经被砸死的小鸡?! 一股混杂着巨大震惊、尖锐刺痛和铺天盖地荒谬感的洪流,瞬间冲垮了温时宁所有的思维堤坝! 她僵在原地,雨水冲刷着她的脸,却冲刷不掉眼前那片刺目的红。 “愣着等死吗?!” 沈连杞的怒吼再次撕裂雨幕,如同鞭子抽在温时宁僵硬的神经上! 他额角青筋暴起,雨水顺着他冷硬的脸颊线条疯狂滚落,那双眼里的怒火几乎要化为实质将她焚烧殆尽。 “鸡!还活着的!能动的!拖出来!”他的声音因为用力和疼痛而微微发颤,却依旧带着命令口吻,“快!” 温时宁猛地一激灵! 鸡! 她像是被无形的鞭子狠狠抽醒,所有的震惊瞬间被一股更强烈的求生本能压了下去! 她甚至顾不上再看沈连杞肩胛上那刺目的伤口,猛地扑向那片勉强没有完全塌陷的角落! 浑浊的泥水没过了她的脚踝,冰冷刺骨。 她跌跌撞撞地冲过去,借着偶尔撕裂夜空的闪电光芒,看到那个熟悉的竹筐被压得歪斜变形,浸泡在泥水里,上面还覆盖着一些散落的麦草和泥块。 细若游丝的哀鸣声,断断续续地从泥水和麦草覆盖的缝隙里传出来! 还活着! 温时宁的心脏像是被这微弱的叫声狠狠攥了一把! 她什么也顾不上了,扑通一声跪倒在冰冷的泥水里,双手疯狂地扒开覆盖在竹筐上的湿草、泥块! 指甲划过断裂的土砖边缘,瞬间翻折,钻心的疼混合着泥土的冰凉直冲大脑,指腹被尖锐的土砾划破,渗出血丝,迅速被泥水冲淡。 她感觉不到! 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快!快一点!再快一点! 雨水无情地浇在她的头上背上,冰冷刺骨。 她全身都在剧烈地发抖,牙齿磕碰得咯咯作响,却死死咬紧牙关,手上的动作又快又狠,带着一种近乎绝望的疯狂。 泥水溅满了她的脸,糊住了她的眼睛,她只是胡乱地用手臂抹一把,继续扒拉! “哗啦!” 一块压住筐盖的泥块被她猛地掀开!露出竹筐一角! “叽叽!叽!” 里面的声音清晰了些,带着惊恐和虚弱的挣扎! 温时宁心头狂跳,手指颤抖着,摸索到那被压得变形的筐盖边缘,用尽全身力气向上掀! 木质的筐盖早已被雨水泡得发胀沉重,加上上面压着的杂物,她掀得异常艰难,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泛出青白色。 突然! 一股巨大的力量从她身侧传来,一只沾满泥泞却异常沉稳有力的手猛地按在了筐盖的另一边! 沈连杞不知何时竟分出了一只手! 他的身体依旧死死地抵着那根沉重的断梁,左肩胛处被木刺穿透的地方,因为分力而更加明显地绷紧,那片洇染开的暗红色在闪电下似乎又扩大了一圈! 温时宁甚至能清晰地看到他额角滚落的汗珠混在雨水里,看到他紧咬的牙关和下颚绷紧到极致的线条! “开!”他低吼一声,手臂的肌肉贲张,青筋暴起! 温时宁只觉得手上一轻! “咔啦”一声,变形的筐盖被他那只沾满泥泞的手猛地掀开,甩到一旁浑浊的泥水里! 筐内的景象暴露在惨白的电光下! 几只湿漉漉挤成一团的小鸡! 虽然狼狈不堪,气息奄奄,但……还活着! 温时宁的眼泪瞬间夺眶而出,混合着冰冷的雨水滚落。 她几乎是扑进去,双手小心翼翼地将那几只冰冷颤抖的小东西一只只捧出来! 它们小小的身体在她同样冰冷的手心里微弱地挣扎着,发出细弱的哀鸣。 “好了!快走!”沈连杞的声音嘶哑紧绷,带着一种强弩之末的急迫,如同濒临断裂的弓弦!他抵着梁木的身体微微晃动了一下,左肩处那狰狞的木刺似乎又深入了几分! 温时宁心头剧震! 她猛地抬头,不敢再有丝毫犹豫! 紧紧护着怀里那几只冰冷颤抖的小东西,深一脚浅一脚从那片危险的废墟边缘向相对安全的空地爬去! 第41章 惩罚 泥水冰冷刺骨,每一次移动都异常艰难。 就在她刚刚爬离那片区域几步远—— “轰!” 一声沉闷得令人心脏骤停的巨响! 那根被沈连杞以血肉之躯勉强支撑了许久的沉重断梁,终于彻底失去了支撑点,裹挟着更多的土块和断裂的椽子,轰然砸落! 重重地砸在温时宁刚刚跪倒扒鸡的位置! 泥浆和浑浊的雨水被巨大的冲击力掀起,劈头盖脸地溅了温时宁一身! 她猛地回头,心脏几乎跳出喉咙! 只见沈连杞在那千钧一发之际,身体猛地向后一个翻滚,险之又险地避开了梁木落下的中心区域!沉重的梁木擦着他的衣角砸进泥水里,溅起巨大的泥浪! 他滚倒在离废墟几步远的泥泞里,单膝跪地,一只手死死撑住地面,急促地喘息着。 雨水疯狂冲刷着他,墨绿色的军装彻底被泥浆染成污浊的深褐色,左肩胛处那片暗红在闪电下刺目得惊心。 温时宁抱着怀里瑟瑟发抖的小鸡,僵在原地,冰冷的雨水顺着她的下巴滴落,砸在泥水里。她看着那个男人,巨大的后怕和一种难以言喻的、尖锐的刺痛瞬间攫住了她。 他刚才……差一点…… 棚子里一片狼藉,雨水顺着垮塌的豁口疯狂灌入,迅速在地上汇成浑浊的小溪。 病弱的小鸡们被临时安顿在唯一还算完好的角落,挤在赵老伯紧急找来的破筐里,发出细弱惊恐的叽叽声。 沈连杞靠坐在一根相对干燥的柱子上,脸色在昏黄的油灯下透出一种失血后的灰白。 他紧抿着唇,额发被雨水打湿贴在额角,几缕垂落下来,竟奇异地淡化了几分平日的冷硬。军装外套搭在一旁,只余浸透血泥的墨绿衬衣。 温时宁端着一盆雪化的温水,虚步上前。盆沿搭着条发白布巾。 她蹲下,目光定在他左肩胛。衬衣破口被暗血浸透,紧黏皮肉。 那根狰狞断椽已被他拔除,留下血肉模糊、边缘翻卷的深洞,正缓缓渗血。 浓重的血腥、土腥与牲口棚气味弥漫。 温时宁指尖几不可察地蜷缩,残留着扒废墟的刺痛。 她深吸,压下翻涌的情绪,声音干涩:“……得清理。” 沈连杞抬眸,油灯下眼神疲惫却锐利。 扫过她狼狈模样,未言,只微一颔首。 动作牵动伤处,他浓眉骤拧,喉结滚动咽下闷哼。 温时宁拧干布巾,温热湿气氤开一丝暖意。 她小心凑近,动作不自觉地僵硬。 布巾边缘触到黏连伤口的衣料时,沈连杞身体骤然绷紧,如硬弓拉满。 温时宁手猛顿。 “怕了?”沈连杞嘶哑开口,低沉平静近乎残忍,如钝刀割肉,“这点伤,死不了。” 他嘴角甚至扯出一个充满嘲讽的弧度,“比不得温大小姐十指不沾阳春水,破了点皮都惊天动地。” 那熟悉的刻薄腔调,如同冰锥,瞬间刺穿了温时宁心头那点刚刚萌芽的柔软! 刚才暴雨废墟中他流血的肩膀带来的巨大冲击,此刻被他轻描淡写的一句“死不了人”和那声刺耳的“温大小姐”碾得粉碎。 一股邪火猛地从脚底板直冲头顶! 她握着布巾的手指骤然收紧,指节泛白,几乎要将那粗糙的布料捏碎! 沾着温水的布巾被她猛地按在了那个血肉模糊的伤口上。 “唔!”沈连杞猝不及防,身体剧震。 一声压抑的痛哼从紧咬的牙关里硬挤出来。 冷汗瞬间从他额角渗出,混着未干的雨水滚落。 他猛地抬起眼,那双深眸里瞬间燃起冰冷的怒火,如同被激怒的猛兽,凶狠地锁住温时宁! 温时宁毫不退缩地迎上他的目光,眼底同样燃烧着被刺痛和羞辱点燃的火焰。 她手下非但没有放轻,反而用力地近乎粗暴地擦拭着伤口周围黏连的血污和泥浆。 动作带着一种发泄般的狠劲。 “是啊!沈首长钢筋铁骨,这点伤算什么?”温时宁的声音像是从冰窖里捞出来,带着淬毒的尖刺,每一个字都狠狠砸回去。 “流点血而已,哪比得上我们资本家小姐十指不沾阳春水来得惊天动地?您这血,流得可真够轻描淡写的!怎么不干脆让它流干算了?也好让我们这些娇气的人开开眼,看看什么叫真正的硬骨头!” 她手下猛地用力一按! “嘶!”沈连杞倒抽一口冷气,剧痛让他眼前发黑,撑在地上的手猛地攥紧,手背上青筋虬结!他猛地抬手,一把攥住了温时宁那只行凶的手腕。 力道之大,如同铁钳! 温时宁痛呼一声,感觉腕骨都要被捏碎。 她被迫停下了动作,痛楚和愤怒让她眼底瞬间漫上生理性的水光,却倔强地死死瞪着沈连杞,毫不示弱、 两人的目光在昏黄的油灯下激烈地碰撞撕咬! 空气中仿佛有看不见的火星在噼啪作响。 沈连杞盯着她那双含着泪光却依旧倔强不屈的眼睛,那里面燃烧的火焰几乎要将他灼伤。 他攥着她手腕的手指,能清晰地感受到她脉搏的疯狂跳动,还有那纤细骨骼的脆弱感。 一股更深的、连他自己都无法理解的烦躁和暴戾猛地冲上头顶! 他猛地将她往自己身前狠狠一拽! 温时宁猝不及防,整个人被巨大的力量带得向前扑去,膝盖重重磕在冰冷坚硬的地面上,疼得她闷哼一声,上半身几乎要撞进他怀里。 “温时宁!”沈连杞的声音压得极低,却如同濒临爆发的火山,“你找死是不是?!” 他攥着她手腕的手力道丝毫未松,另一只手却猛地抬起,带着一股凌厉的风声,目标却不是她的脸,而是……她另一边还沾着泥污的手背! 温时宁下意识地闭紧了双眼,身体绷紧,准备承受带着怒意的惩罚! 然而,预料中的疼痛并未落下。 那只骨节分明的大手,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道! “松开!”他低吼,声音里带着一种压抑到极致的嘶哑,“自己手烂了都不知道?!” 温时宁猛地睁开眼,惊愕地看着自己被强行掰开的手掌。 第42章 落井下石 掌心因为刚才在废墟中的疯狂扒挖,被尖锐的土砾和断裂的木刺划开了好几道细长的口子,边缘翻着皮肉,正缓缓地渗着血丝。 指甲缝隙里塞满了黑泥,有几片指甲边缘翻折,看着狼狈又可怜。 她自己都忘记了这点微不足道的伤。 沈连杞死死盯着她掌心那些渗血的划痕,眼神幽暗得可怕,里面翻涌着一种极其复杂难辨的情绪。 愤怒?还是别的什么? 温时宁被他看得心头莫名一悸,一股难言的委屈和羞愤再次涌上,她猛地抽手! “用不着你管!”她用力甩开他的钳制,声音带着哭腔,却倔强地昂着头,“我的手烂了也好,断了也罢,都是我自己的事!沈首长还是管好您那轻伤吧!省得血真流干了,还得赖上我这个资本家小姐晦气!” 她说完,猛地将那块沾了血污的布巾狠狠摔进脚边的水盆里! “哗啦”一声,水花四溅! 温时宁看也不看沈连杞瞬间阴沉得能滴水的脸色,猛地站起身。 膝盖的疼痛让她踉跄了一下,但她强撑着,头也不回地冲向安置小鸡的角落,背影僵硬得像一块冰冷的石头。 沈连杞依旧靠坐在冰冷的柱子上,左肩胛处的伤口因为刚才剧烈的情绪波动和动作,又开始缓慢地渗血,暗红的颜色在湿透的墨绿色衬衣上一点点晕开。 他抬起那只刚才攥过温时宁手腕的手,指腹上似乎还残留着她肌肤的冰冷触感和脉搏的疯狂跳动。 他盯着自己掌心,又缓缓抬眼,看向那个在角落背对着他的瘦削背影。 油灯昏黄的光线跳跃着,勾勒出她紧绷的侧影轮廓。 空气中,只剩下小鸡细弱的叽叽声,还有棚外依旧哗啦作响的冰冷雨声。 …… 暴风雨后的晌午,阳光终于艰难地穿透了厚重的云层,吝啬地洒下一点微弱的光,却驱不散牲口棚内外弥漫的沉重和冰冷。 陈依雪忽然走来,嘲讽道:“咱资本家大小姐又折腾什么呢?” 温时宁没有回头,动作停滞,脊背挺得笔直。 陈依雪见她沉默,愈发得意,绕着温时宁踱了半圈,目光如淬毒的针:“温时宁,醒醒吧!你算个什么东西?资本家的娇小姐!扫大街都嫌你脏的命!还妄想靠养鸡翻身?痴人说梦!” 她凑近一步,压低却足以让附近社员听见的声音里满是恶毒:“昨晚鸡舍塌得真巧!老天爷都瞧不惯你那套资产阶级的歪风邪气救不活社会主义的鸡!塌得好!省得你糟蹋公家饲料!你这种人,就该烂在泥里!省得污了沈首长的眼!” “依雪姐说得对!”一个跟班女知青立刻帮腔,鄙夷道,“也不掂量自己什么成分!首长心善救你条命,还真当攀上高枝了?做梦!首长马上调省城了!你这脏东西,连给他提鞋都不配!” 听到“调走”二字,陈依雪脸上得意更浓,仿佛那是她的荣光。 温时宁缓缓放下了沉重的水桶。 桶底沉闷地磕在泥地上。 她慢慢转过身。 斜阳映在她脸上,半明半暗。 她脸上毫无波澜,平静得骇人。 只有那双眼睛,幽深如冰封的湖面,清晰地映出陈依雪因刻薄而扭曲的脸——冰冷、锐利,带着洞悉一切的漠然。 陈依雪被这目光刺得心头一悸,气焰窒住。 “说完了?”温时宁开口,声音不高,却如冰凌碎裂,穿透空气。 陈依雪一愣,欲再骂。 温时宁没给她机会。 她微扬下颌,目光越过陈依雪,投向通往大队部的泥泞小路,嘴角缓缓扯出一丝毫无温度的弧度。 “陈依雪,”声音平静,字字如冰珠砸落,“你知不知道,你现在这副嘴脸,像什么?” 陈依雪恼羞成怒:“你……” 温时宁径直道:“像极了阴沟里的野狗,只敢在人落难时跳出来狂吠,连自己一身屎臭都闻不到。” “你骂谁?!”陈依雪瞬间炸毛,脸涨成猪肝色,尖声指向温时宁! “骂你!”温时宁猛地踏前一步!这一步挟着逼人气势,竟迫得陈依雪下意识后退! 温时宁的目光如两柄淬冰的匕首,直刺陈依雪怒睁的眼底:“你除了像疯狗一样狺狺狂吠、落井下石,还会什么?医务室的药柜清点完了?张麻子家娃儿发烧,你嫌脏不去,是老吴头跑几里地救的命,这事,要不要我去公社卫生所说道说道?” 陈依雪脸上血色霎时褪尽,身体一晃,如遭重击! 死寂笼罩! 旁边看热闹的社员也惊呆,看向陈依雪的眼神骤变! 温时宁冰冷的目光扫过陈依雪惨白的脸,缓缓移开,最终投向大队部广播站的方向。 那眼神深不见底,翻涌着的不再是怒火,而是冰层下酝酿风暴的沉寂。 那“说道说道”几个字,像几枚冰冷的钢钉,瞬间穿透了陈依雪强撑起来的倨傲。 她脸上的血色“唰”地褪得一干二净,比棚顶漏下的稀薄阳光还要惨白几分,身体控制不住地晃了晃,脚下泥泞让她一个趔趄,若非身旁的女知青赶紧扶住,几乎要当场软倒。 刚才还附和着她的那个女知青,此刻也像被扼住了喉咙,惊愕地半张着嘴,眼睛在涨红着脸的陈依雪和神色冰冷的温时宁之间慌乱地瞟,一个字也不敢再多说。 死寂笼罩了这狼藉的角落,只有几只幸存小鸡细弱的叽叽声,微弱得几乎可以忽略。 围拢过来的几个看热闹的社员,眼神彻底变了。 震惊,狐疑,随即变成毫不掩饰的鄙夷,锥子似的扎在陈依雪身上。议论声,如同被惊起的蚊蝇,低低嗡嗡地响了起来。 “张家娃儿那次?烧得都说胡话了……” “老吴头冒着雨跑几里地回来的,裤腿全是泥……” “怪不得……原来是不肯去?嫌脏?卫生员不救人那当个啥……” 一字一句,不大,却像无数个小耳光,“啪啪”地扇在陈依雪脸上,火辣辣地疼,又带着刺骨的寒意,让她羞愤得恨不能立刻钻到地底下去。 她猛地甩开搀扶她的人的手,肩膀耸动,胸脯剧烈起伏,怨毒的目光死死剜着温时宁。 温时宁却已不再看她。 “吵吵嚷嚷的,像什么样子!” 一声夹杂着权威和火气的怒吼猛地劈开压抑的空气。 人群自发地让开一条通道。 牛建军,大队的书记,一个有着农民式敦实身材和精明眼睛的中年汉子,大步流星地走了过来。 他刚从公社开会回来,裤脚还沾着新鲜的泥点,脸色很难看。 这场暴雨带来的麻烦够多了,眼前这场面更是火上浇油。 第43章 本职工作 牲口棚角落的空气像是凝固的胶水,沉重粘稠,死死堵在每个人的喉咙口。 牛建军那双阅尽风霜的锐利眼睛,像两把刚磨好的镰刀,狠狠刮过陈依雪惨白如纸的脸,又沉沉落在温时宁身上。 后者脊背挺得笔直,像一株被风雪压弯又倔强弹起的竹,脸上的泥污都遮不住那份从骨子里透出的清冷。 “怎么回事?”牛建军的声音不高,却压过了棚顶淅淅沥沥的漏水声,“陈医生,温时宁同志,你们都是队上的文化人,围着个破棚子吵吵嚷嚷,成何体统?耽误了生产,谁负责!” “牛书记!”陈依雪像是溺水的人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猛地指向温时宁,声音因为激动和恐惧变了调,尖利刺耳,“是她!温时宁!她辱骂革命同志!还、还诬陷我工作失职!牛书记您要为我做主啊!” 她说着,眼圈瞬间就红了,配上那张惨白的脸,倒真显出几分委屈。 温时宁并未抬眸,只是脸上的神色瞬间变得冰冷起来。 她禁不住冷冷一笑,这抹笑容立刻戳上陈依雪最敏感的空缺。 陈依雪攥紧拳头,想要继续,谁知道牛建军冷冷地瞪了她一眼。 “够了!”牛建军的脸上已经写满了不耐烦,他的眼神禁不住审视着眼前的景象。 棚子的顶部此时已经塌陷,地上已经是惨烈一片,就连小鸡崽也被迫挤在了一起。 整个棚子内散发出奇怪的味道,有些冲鼻。 最终,他还是看向温时宁,只见这丫头的手上沾满了污泥,甚至布满血痕。 队里的人一向说她娇生惯养,生得一双葱白玉手,可眼下一看根本不是这样。 他眸色一沉,忍不住问道:“温同志,你来说说吧,现在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温时宁抬起头,看向牛建军。 她那双澄澈的双眸里平静冷冽异常。 “昨天晚上我们尽力抢救,大部分的小鸡还有猪崽都保住了,现在需要我们做的是重新建设鸡舍,饲料这边也是需要继续填补的,这些是我整理好的单子。” 牛建军倒是意外温时宁竟然这么快就把清单给整理好了,他低头看着那张纸,伸手接了过去。 只见上面的字迹十分清秀,记录的每一笔物资都清清楚楚。 他眼中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赞许,随即又被现实的沉重压了下去。 重建鸡舍、补充饲料……哪一样不要钱不要工? “嗯,情况我知道了。”牛建军收起纸条,脸色依旧凝重,“眼下队里困难,但牲口是集体财产,不能不管。这样,温时宁同志,你先把能做的做好,照顾好这些剩下的鸡和猪,确保不再出问题,重建和饲料的事,队里会想办法解决。”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一旁脸色青红交加的陈依雪,语气严厉了几分:“陈医生,你医务室那边就没病人了?围着牲口棚转什么?本职工作要紧!赶紧回去!” 陈依雪被当众训斥,脸上火辣辣的,指甲深深掐进了掌心。 她怨毒地剜了温时宁一眼,从牙缝里挤出一声“是”,跺了跺脚,带着她那几个同样灰头土脸的跟班,狼狈地钻出了低矮的棚门。 牛建军又对围观的社员吆喝了几句,让大家散了,该干嘛干嘛去。 人群嗡嗡着散去,棚里终于只剩下温时宁、赵老伯和小虎,还有角落里那些气息奄奄的小生命。 油灯的火苗轻轻跳了一下,在温时宁脸上投下明明灭灭的光影。 她沉默地走到水盆边,重新拧了块干净的布巾,走向那个靠坐在柱子阴影里的高大身影。 沈连杞闭着眼,头微微后仰抵着冰冷的土坯,眉峰紧蹙,薄唇抿成一条毫无血色的直线。 左肩胛处的墨绿色衬衣被血和泥浆浸透了一大片,颜色深得发黑。 他的呼吸略显粗重,额发被冷汗濡湿,贴在饱满的额角,整个人透出一种强弩之末的脆弱感,与他平日里冷硬如山的形象判若两人。 温时宁走了进来,双眸带着几分担忧,忍不住伸出手去。 就在这时,沈连杞睁开了眼睛。 他的视线在她脸上停留了片刻,随即缓缓下移,落在了她那双布满划痕的手上。 温时宁心头莫名一紧,下意识地想把手藏到身后。 沈连杞的目光却已移开,重新落回自己肩头的伤处,语气平淡无波,像是在吩咐一件最寻常不过的公事:“有干净纱布和消炎粉的话,包一下,没有,就这样。” 温时宁喉头有些发堵。 她没应声,只是加快了手上的动作,用最快的速度清理完伤口周围,然后起身,走到赵老伯存放零碎杂物的破木箱前翻找。 运气不错,角落里躺着一卷还算干净的旧纱布和一小包用油纸裹着的消炎粉。 她走回去,沉默地撕开油纸包,将那些颜色发黄的粉末,小心翼翼地洒在沈连杞肩胛处那个血肉模糊的伤口上。 粉末接触到翻卷的皮肉,沈连杞的身体猛地一颤,牙关瞬间咬紧,下颌线绷得像块冷硬的石头,额角瞬间渗出大颗的冷汗。 温时宁的动作顿住,指尖捏着纱布卷,有些无措。 沈连杞从齿缝里挤出一个字:“包。” 温时宁抿紧唇,不再犹豫,动作麻利地用纱布缠绕起来。 她的动作算不上多专业,甚至因为紧张而显得有些笨拙,但足够用力,一圈圈缠绕,试图将那片狰狞的伤口暂时封住。 包扎完毕,她剪断纱布,打好一个算不上好看的结。 整个过程,两人再无一句交流。 沈连杞尝试着活动了一下左肩,剧痛让他脸色又白了几分,但他只是皱着眉忍耐,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他扶着柱子,借力缓缓站起身。 高大的身影在狭小的棚子里投下巨大的阴影,瞬间将温时宁笼罩其中。 他垂眸,居高临下地看着她,那双深眸里翻涌的情绪似乎沉淀了下去,又恢复了惯常的冰冷审视。 他的目光扫过她包扎好的手掌,又落回她的脸。 第44章 生产大会 “温时宁,”他开口,声音低沉沙哑,听不出情绪,“别以为这点事就算完了,棚塌了,鸡死了,损失是实打实的,你最好祈祷剩下的能活下来。” 说完,他不再看她,拖着那条受伤的手臂,一步一步,有些艰难地走出了牲口棚。 墨绿色的军装背影融入外面灰蒙蒙的天光里,很快消失不见。 温时宁站在原地,看着地上残留的几点暗红色血渍,还有被踩得一片狼藉的泥泞,一股巨大的疲惫和难以言喻的酸涩猛地涌了上来,瞬间冲垮了强撑的堤坝。 她缓缓蹲下身,将脸埋进膝盖里。 肩膀控制不住地微微耸动,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棚顶的漏洞处,一滴冰冷的雨水不偏不倚地落下,正好砸在她蜷缩的颈窝里,激得她浑身一颤。 冰冷的触感顺着皮肤蔓延,却远不及心底那片荒芜来得刺骨。 温时宁猛地抬起头,脸上湿漉漉一片,分不清是雨水还是别的什么。 她用力抹了一把脸,将那点不合时宜的软弱狠狠擦掉。 棚子塌了,鸡死了,沈连杞那冰冷的警告言犹在耳——“损失是实打实的”。 她比谁都清楚,在这个工分就是命根子的地方,集体财产的损失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她回城的希望更加渺茫,意味着她温时宁这个名字,将再次被钉在耻辱柱上,成为生产队茶余饭后的笑柄,成为陈依雪周远安之流随时可以踩上一脚的烂泥。 她扶着冰冷的土墙,慢慢站起身。膝盖因为刚才的磕碰和蹲得太久而阵阵发麻刺痛。 她走到安置小鸡的破筐边,看着里面挤成一团的小东西。 几只昨天被灌了药的小猪在角落的干草堆里哼哼唧唧,精神似乎比昨天好了那么一点点。 活下去。 她深吸一口气,必须让它们活下去。 接下来的日子,温时宁像一头不知疲倦的骡子。 天不亮就起床,拖着依旧疼痛的脚,深一脚浅一脚地赶到牲口棚,和赵老伯、小虎一起清理废墟、加固猪圈、用能找到的破木板和茅草勉强搭建一个能遮风避雨的临时鸡窝。 她对照着书上模糊不清的插图和自己有限的观察,一点点调整药量,尝试着用有限的药物替代品。 她用自己省下来的那点可怜口粮,偷偷碾碎了混进鸡饲料里。 白天广播站的工作间隙,她就跑去山脚边,顶着寒风挖那些枯黄的草根。 手指冻得红肿开裂,渗出血丝,粘上泥土,钻心地疼,她也只是皱皱眉,在冰冷的溪水里胡乱冲一下,继续挖。 沈连杞仿佛消失了一般,再没踏足过牲口棚。 只是在一次广播站交接稿子时,他递过来一份关于冬季防疫的文件,目光在她缠着破布条的手上停留了一瞬,随即移开,依旧是那副公事公办的冷硬面孔。 温时宁也权当他不存在。 她全部的精力都扑在了那几头小猪和一群小鸡身上。 她给每只病弱的小鸡都做了简陋的标记,记录它们细微的变化:哪只今天多啄了几口水,哪只粪便颜色似乎正常了些,哪只依旧蔫头耷脑。 她的笔记本上密密麻麻写满了只有她自己能懂的符号和数据。 时间在日复一日的清冷与焦灼中滑过。 不知是那拼凑起来的草药方子真的起了效,还是温时宁近乎偏执的照料感动了老天爷,奇迹,竟真的在一点点发生。 那两头腹泻的小猪,不再拉稀,开始拱食槽,虽然吃得不多,但眼神有了光。 几只病弱的小鸡,羽毛渐渐有了光泽,叫声也一天天响亮起来。 虽然依旧瘦小,但它们活下来了。 这个消息像长了翅膀,很快在生产队里传开。 先前那些质疑的愤怒的目光,渐渐被惊奇和一丝不易察觉的钦佩取代。 “看不出来啊,这温家小姐,还真有两下子……” “赵老伯都说,要不是她死命折腾,那几头猪崽子早没了!” “听说她脚都磨烂了,天天跑后山挖草根……” 这些细碎的议论飘进温时宁耳朵里,她只是抿了抿唇,继续低头给食槽添水。 心底那点微弱的火苗,似乎又顽强地燃烧起来。 就在这时,大队部的高音喇叭里,牛建军那带着地方口音的洪亮声音传遍了整个生产队: “……社员同志们注意了!为了表彰先进,鼓舞干劲,县里决定在咱们清水湾大队召开‘抓革命、促生产’先进典型现场会!届时县革委会王副主任、还有军区下来指导工作的首长都会亲临指导!各生产队要抓紧时间,选树典型,尤其是那些在抗灾自救、科学养殖方面做出突出贡献的先进个人……” 广播声在冰冷的空气中回荡,钻进温时宁的耳朵里,像投入滚油的水滴,瞬间炸开! 先进典型!现场会!县里领导!军区首长! 这几个词如同惊雷,在她死水般的心湖里掀起了滔天巨浪!黯淡的眼眸深处,倏地燃起一簇惊人的亮光。 回城! 这是她唯一的念头,像溺水者抓住了最后一根浮木。 她猛地攥紧了手中喂食的木勺,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撞破肋骨跳出来。 这是机会! 一个绝无仅有重回人间的机会! 只要能站上那个发言席,让县里领导、让军区首长看到她的价值,看到她在如此恶劣条件下救活了集体财产…… 她甚至不敢深想下去,巨大的希望带来的眩晕感让她有些站不稳。 “小温?小温?”赵老伯担忧的声音把她从狂喜的云端拉了回来,“你没事吧?脸色咋这么白?” 温时宁猛地回过神,深吸了几口冰冷的空气,强行压下几乎要冲出喉咙的激动。 她勉强扯出一个笑容,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微颤:“没事,赵伯,就是……就是有点冷。” 夜里,她回到住处立刻开始写稿子。 灯光在她专注的侧脸上跳跃,纤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浓密的阴影。 第45章 温家的施舍 “尊敬的各位领导,各位同志……”她写下开头,又立刻烦躁地划掉。 不行,太普通,太平淡,不足以抓住那些高高在上领导的眼球。 她咬着笔头,眉头紧锁。 要突出什么?突出她如何用有限的资源、从书本里找到方法?突出她不顾脚伤、冒雨抢救?突出她顶着“资本家小姐”的帽子,依旧为集体财产呕心沥血? 每一个点似乎都有力,却又似乎都带着无法回避的硬伤。 她的目光落在炕头那本被翻得卷了边的书上。一个念头如同闪电般划过脑海。 数据!最直观最有说服力的证据! 她猛地坐直身体,抓过那本手册,又翻出自己这些天密密麻麻记录的观察笔记。 昏暗的灯光下,她开始飞快地计算整理着。 温时宁的眼睛越来越亮。 她重新拿起笔,在稿纸上奋笔疾书。 这一次,笔尖划过粗糙的纸面,发出沙沙的声响,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心。 她要让所有人看到,她温时宁,不是只会哭哭啼啼的娇小姐,更不是只会糟蹋公家财产的废物! 她的知识,她的坚持,是真真切切能创造价值的! 油灯的火苗噗地跳了一下,爆开一个小小的灯花。 温时宁将笔放下,看到上面的字迹,忍不住吐出一口浊气。 她将东西放好,纸张就放在了衣服内部的口袋内。 很快,大队部开始召开生产大会。 长条凳子上坐满了人,包括周远安在内的各位领导以及知青代表。 牛建军本来想让温时宁上台发言,谁知道激怒了陈依雪。 “大家别忘了!她温时宁是什么人?她是被下放改造的资本家小姐!她父亲是贪污腐化喝工人血的资本家!她的根子上就是黑的!这不是在玷污我们贫下中农的荣誉吗?!这是在向谁表功?向那些被打倒的牛鬼蛇神表功吗?!” 整个会场瞬间炸开了锅! “对啊!怎么把她给忘了!她是资本家的小姐!” “差点让她蒙混过关了!” “这种成分,也配上台?这不是打我们贫下中农的脸吗?” “牛书记怎么想的?!” “……” 议论声质疑声如同汹涌的潮水,瞬间将孤立在会场中央的温时宁淹没。 温时宁只觉得一股冰冷的寒气从脚底板猛地窜上头顶,瞬间冻结了她的四肢百骸! 浑身的血液似乎都涌向了心脏,又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攥住,痛得她几乎无法呼吸。 她僵在原地,像一尊被骤然冻结的冰雕。脸上最后一丝血色褪得干干净净,只剩下死灰般的惨白。 手里紧攥的发言稿,此刻仿佛变成了烧红的烙铁,烫得她指尖发颤,几乎要握不住。 她艰难地转动眼珠,看向主。席台。 牛建军脸色铁青,嘴唇哆嗦着,似乎想说什么,但在陈依雪那番帽子扣下来后,在王副主任骤然变得锐利审视的目光下,他张了张嘴,最终一个字也没能说出来,颓然地避开了温时宁的目光。 周远安坐在牛建军旁边,低着头,看不清表情,但温时宁能清晰地看到他嘴角那抹极力压抑却依旧泄露出来的、快意而恶毒的弧度。 王副主任眉头紧锁,目光如鹰隼般在温时宁和陈依雪之间扫视,最后落在牛建军身上,带着明显的不悦和质询。 而那位一直沉默的军装首长,此刻也抬起了眼。 他的目光平静无波,越过嘈杂的人群,落在了温时宁那张毫无血色的脸上。 那眼神里,没有惊讶,没有愤怒,甚至没有一丝波澜,只有一种洞悉一切的冰冷的漠然。 温时宁的心,如同坠入了万丈冰窟。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死寂和无数道鄙夷目光的凌迟中,一个低沉冷冽的声音清晰地响起。 “温小姐现在连说话,都要靠别人施舍机会了吗?” 是沈连杞! 他不知何时也站了起来,就站在靠近过道的位置,身姿笔挺如标枪。 他微微侧着头,目光斜睨着僵立当场的温时宁,嘴角勾起一抹充满恶意的弧度。 那眼神,那语气,充满了居高临下的轻蔑和毫不留情的羞辱! 仿佛在欣赏一只落入陷阱的猎物最后的丑态。 轰! 温时宁脑子里最后那根名为理智的弦,被沈连杞这充满恶意的一击,彻底崩断了! 所有的委屈愤怒,以及这几个月来积压在心底如同火山岩浆般的绝望和恨意,在这一刻被彻底引爆! 她猛地抬起头,惨白的脸上因为极致的愤怒而涌上一种近乎妖异的潮红! “沈首长说得对!”她的声音陡然拔高,清晰地盖过了会场的所有嘈杂! 她甚至向前踏了一步,逼近沈连杞,目光如淬了毒的匕首,死死钉在他那张冷峻而充满嘲讽的脸上,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磨出来,带着刻骨的恨意:“毕竟当年在温家,我施舍给你的可远不止是说话的机会!” 死寂! 绝对的死寂! 如同无形的巨手猛地扼住了所有人的喉咙,连空气都停止了流动。 会场里几百号人,无论是台上的领导,还是台下的社员、知青,全都像是被施了定身法,目瞪口呆,难以置信地看着会场中央那个如同被逼到绝境、亮出所有獠牙的小兽般的女人! 她说什么? 施舍? 在温家? 对……沈首长? 这信息量巨大到足以让所有人的大脑瞬间宕机! 陈依雪脸上的得意瞬间凝固,继而扭曲,她惊愕地张大了嘴,像是第一次认识温时宁。 周远安猛地抬起头,眼中充满了震惊和一种扭曲的快意。 牛建军彻底懵了,看看温时宁,又看看脸色骤然阴沉下去的沈连杞,完全不知所措。 王副主任和那位军装首长交换了一个极其深沉的眼神。 在温时宁那句“施舍”出口的瞬间,他脸上那抹冰冷的嘲讽如同被重锤击碎的冰面,寸寸龟裂! 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里,有什么东西轰然炸开! 他高大的身躯几不可察地晃了一下,垂在身侧的手猛地攥紧成拳,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发出“咔吧”一声轻响,手背上青筋根根暴起! 周身散发出的寒意,瞬间让周围的温度骤降! 第46章 手册是他的 他死死地盯着温时宁,眼神锐利得仿佛要将她凌迟! 那里面翻涌的怒火和属于上位者的威严,足以让任何人心胆俱裂! 就在这剑拔弩张的时刻! 温时宁做出了一个让所有人瞠目结舌的举动! 她猛地转过身,不再看沈连杞那张阴鸷得可怕的脸,而是面向主。席台,面向王副主任和那位军装首长! 在所有人惊愕不解甚至带着看好戏的目光中,她颤抖着,却异常坚定地从怀里掏出了那份被她汗水浸得有些发软的发言稿。 然后,她做了一个更令人震惊的动作。 她双手用力,刺啦一声! 发言稿在她手中被硬生生撕成了两半! 粗糙的稿纸发出刺耳的悲鸣。 温时宁看也不看,将撕碎的稿纸狠狠摔在脚下冰冷的泥土地上! “这份稿子,不要也罢!”她的声音因为激动而带着破音。 她抬起手,指向脸色瞬间煞白的陈依雪,又猛地指向主。席台上脸色铁青的周远安。 最后,她的手指直直地指向脸色阴沉如水的沈连杞! “你们不是要证据吗?不是要看我温时宁这个‘资本家小姐’,有没有资格站在这里吗?” 她深吸一口气,胸膛剧烈起伏,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玉石俱焚的尖利。 “好!我就让你们看个明白!” 话音未落,在所有人惊疑不定的目光中,温时宁猛地弯下腰,从她脚边那个沾旧帆布包里,掏出了一本边角磨损严重的笔记本! 她高高举起那本笔记本,用力翻开! 扉页上,一行遒劲有力的钢笔字迹,在昏暗的光线下,依旧清晰得刺眼。 上面赫然是沈连杞的字迹。 轰! 如同平地炸响第二声惊雷! 这一次,会场彻底沸腾了!惊呼声、抽气声、难以置信的议论声如同海啸般席卷了整个空间! “沈连杞?!” “是沈首长写的?!” “这……这……” 所有人的目光,如同探照灯般,瞬间从温时宁高举的手上,齐刷刷地转向了那个一直沉默如山的军装男人! 沈连杞的目光死死地钉在那本被高高举起的深蓝色笔记本上,钉在扉页上那行属于他自己的字迹上! 他脸上的阴沉和暴怒瞬间被一种极致的错愕和难以置信所取代! 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里,翻涌起惊涛骇浪! 震惊、愤怒、被算计的耻辱……种种情绪交织碰撞,几乎要将他吞噬! 他猛地抬眼,凶狠如鹰隼般的目光,带着千钧的怒火和冰冷的杀意,狠狠地射向温时宁! 温时宁却仿佛感受不到那几乎要化为实质的怒火。 她高举着那本如同烫手山芋却又威力巨大的笔记本,迎着沈连杞那几乎要杀人的目光,苍白的脸上缓缓绽开一个笑容。 “沈首长,”她微微歪了歪头,眼中闪烁着冰冷的光芒,“您亲自编写的手册,救活了集体财产,立下了突出贡献……”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台上脸色剧变的王副主任、军装首长,扫过目瞪口呆的牛建军,扫过脸色煞白的陈依雪和周远安。 “那么现在,”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尖锐的诘问,响彻整个会场: “您说,这份先进典型的荣誉我温时宁,到底配不配?!” “沈首长?这……这手册真是您写的?” “怎么回事?温时宁怎么会有沈首长写的东西?” “看那字迹……错不了!就是沈首长的笔锋!” “难道……救活那些牲口用的法子,真是沈首长教的?” 细碎而密集的议论声如同投入滚油的冷水,再次“轰”地炸开! 这一次,矛头不再是温时宁,而是直指那位刚刚还高高在上的军装男人! 沈连杞的胸膛剧烈起伏了一下,他死死盯着温时宁高举的手,盯着那本如同耻辱柱般的手册。 牛建军彻底懵了,看看温时宁,又看看沈连杞,再看看那本手册,嘴唇哆嗦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觉得天旋地转。 陈依雪的脸,此刻比温时宁刚才还要惨白! 她像是被雷劈中,浑身筛糠般抖了起来。 她死死盯着那本手册,沈连杞的名字像烧红的烙铁烫着她的眼睛。 完了……她脑子里只剩下这两个字。 她刚才所有的指控、所有的“根子黑”的帽子,在这本由沈连杞亲笔编写的手册面前,瞬间变成了一个巨大的的笑话! 她指向温时宁的手指无力地垂落,整个人摇摇欲坠。 周远安更是如坐针毡! 他脸上的快意早已消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巨大的恐慌和怨毒。 他万万没想到,温时宁这个贱人手里竟然握着这样一张要命的底牌。 终于,那位一直沉默的军区首长缓缓开口了,瞬间压下了所有的嘈杂:“沈连杞同志。” 简单的五个字,让整个会场瞬间落针可闻。 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沈连杞高大的身躯几不可察地绷紧。 他缓缓地将目光从温时宁脸上移开,转向首长。 他下颌的线条绷得像块冷硬的石头,喉结剧烈地滚动了一下,似乎在极力压抑着什么。 几秒钟的死寂后,他终于从齿缝里挤出一个字,“是。” 这个“是”字,如同一道惊雷,彻底坐实了手册的真实性! 会场“嗡”的一声,彻底沸腾了! 军区首长锐利的目光扫过全场,最后落在温时宁身上。 他的语气沉稳,听不出喜怒:“温时宁同志,这本手册,是你用来救治那些家禽家畜的依据?” 温时宁她没有放下手,目光坦然地迎向首长:“报告首长!是!但又不全是!” 她的声音清晰有力,“手册提供了重要的理论指导和基础方法,但棚塌当夜,情况危急,许多药物短缺,手册上的方法无法直接套用,我和赵老伯、小虎,是在手册的基础上,结合现场能找到的草药生石灰等替代品,不断尝试调整剂量,才勉强保住了那些牲口的命!”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脸色惨白的陈依雪,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却异常坚定。 第47章 伪君子 “这期间,没有任何人指导!我只知道,上面写的方法是对的!是能救活集体财产的!我拼了命地去试,去挖草药,去调配,手指冻裂了,脚磨烂了,我不敢停!因为我知道,一旦失败,我温时宁就是千古罪人!是‘资本家小姐’糟蹋公家财产的活靶子!” 她的目光再次转向沈连杞,带着一种近乎悲壮的控诉。 “沈首长,您警告我损失是实打实的!我认!我比谁都清楚这些牲口对生产队意味着什么!所以我用尽了我能想到的一切办法,包括您留下的这本手册里的知识!现在,牲口活下来了,这本救活了集体财产的手册,署名是您沈连杞!我温时宁,不过是照着您写的法子,拼了命去实践的执行者!” 她环视全场,目光灼灼,如同燃烧的星辰: “今天,陈依雪同志指责我成分不好,不配上台!周远安副书记默认甚至纵容这种污蔑!沈首长您更是用言语羞辱我,认为我连说话的资格都需要施舍!” “好!现在真相就在这里!” 她猛地将高举的手册翻动起来,展示着里面密密麻麻的笔记画着重点的标记、以及她自己添加的关于草药替代和剂量调整的补充记录! “这些!是我在手册基础上,根据实际情况做的摸索和记录!这些鸡和猪活下来,有手册的功劳,也有我和赵老伯、小虎日夜不休、用命去搏的实践!” “你们要否定我的贡献,可以!但请你们先否定这本署名沈连杞的手册!否定它所代表的科学养殖方法!否定它救活了集体财产的事实!” “如果你们承认这手册是对的,是有价值的,那么,作为它的忠实执行者和在灾难中挽救了大部分牲口的人——” 温时宁的声音陡然拔至最高点,带着一种穿云裂石的力量,响彻整个会场,直击每一个人的灵魂。 “我温时宁到底有没有资格站在这里?!” “到底配不配得上‘先进典型’这四个字?!” “请各位领导,各位同志——” “明!鉴!” 最后一个“鉴”字落下,如同重锤敲在每个人的心上。 会场陷入了前所未有的死寂。只剩下粗重的呼吸声。 温时宁站在会场中央,如同浴火重生的凤凰。 她脸上泪痕未干,泥污犹在,身形单薄,但此刻,没有任何人再敢用鄙夷的目光看她。 台上,王副主任的脸色变得极其严肃,他看向温时宁的目光充满了审视,但更多的是震惊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动容。 这位女人的韧性和爆发力,远远超出了他的预期。 他侧头,低声与身旁脸色同样凝重的军区首长快速交流了几句。 牛建军此刻终于找回了一点力气,他猛地一拍桌子站起来,声音带着激动和愧疚: “温时宁同志!你……你受苦了!你受委屈了!” 他指着陈依雪,声音陡然严厉,“陈依雪!你身为医生,不务正业,搬弄是非,污蔑同志,破坏生产队团结!你的问题,大队部会严肃处理!现在,立刻给我滚出去!写深刻检查!” 陈依雪如遭雷击,身体晃了晃,在众人鄙夷的目光中,狼狈不堪地冲出了会场,连头都不敢回。 牛建军又看向脸色煞白额头冒汗的周远安,语气同样不善:“周远安同志!作为知青队长,你对陈依雪的行为不但不加制止,反而有纵容之嫌!你的立场和态度,很有问题!会后,你也必须向组织做出深刻说明!” 周远安嘴唇哆嗦着,想辩解什么,但在王副主任和军区首长冰冷的目光下,终究一个字没敢说,颓然地点了点头,像只斗败的公鸡。 最后,牛建军转向风暴中心的温时宁,眼神复杂,带着歉意。 “温时宁同志!你的努力,你的付出,你的贡献,大队部看到了!清水湾的社员群众也看到了!这本手册……” 他指了指温时宁手中那本深蓝色的册子,“证明了你在科学养殖上的实践是有效的!你顶着压力克服困难,救活了集体财产,立了大功!这份先进典型,你当之无愧!” 牛建军的话,如同最后的宣判,彻底为温时宁正名! 人群中不知是谁带头,猛地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 “好!” “温同志好样的!” “我们错怪你了!” “这才是真本事!” 掌声如同潮水,瞬间淹没了整个会场,热烈、真诚,带着愧疚和钦佩。 结束后,温时宁回到住处,刚准备打开门身后传来熟悉的声音。 “利用一本手册,挟持集体财产,煽动群众情绪,甚至不惜当众撕毁发言稿以退为进……温时宁,你这番算计人心的手段,倒真不愧是温家精心教养出来的大小姐,看来,当年在温家书房学到的,不仅仅是书本知识,还有这份颠倒乾坤混淆黑白的本事!” “沈连杞!”温时宁平息下去的血液瞬间再次冲上头顶! 方才的委屈隐忍以及滔天愤怒,如同火山般轰然爆发! 她猛地转过身,双眼赤红,像一头被彻底激怒的母豹,毫不畏惧地迎上他那双充满恶意的眼睛。 “住口!”她的声音因为极致的愤怒而嘶哑颤抖,却带着一种玉石俱焚的决绝,“收起你这副道貌岸然恩将仇报的嘴脸!” “算计?利用?”温时宁向前一步,手指几乎要戳到沈连杞的鼻尖,声音尖锐得几乎要撕裂空气,“在你眼里,我拼死保住集体财产是算计?我顶着资本家小姐的帽子在所有人的鄙夷唾骂里日夜不歇是算计?我冻烂了手磨破了脚、差点被塌下来的棚子砸死,也是为了算计你那本破手册?!” “沈连杞!”她几乎是用尽全身力气嘶吼出这个名字,每一个字都带着泣血的控诉,“你才是这世上最忘恩负义最卑劣无耻的伪君子!当年若不是我温家收留你供你读书,让你有机会接触那些你如今赖以自傲的知识,你早就饿死冻死在街头了!你凭什么站在这里,用你那双沾满我温家恩情的脏手,指着我的鼻子,污蔑我的付出是算计?!” “我温时宁就算再不堪,也比你这种踩着恩人尸骨往上爬回头还要啐一口唾沫的白眼狼强一万倍!” 第48章 催婚 生产大会的喧嚣浪潮终于在夜幕低垂时勉强退去,裹挟着清水湾大队漫长冬日的寒意。 大队部的灯光一盏盏熄灭,散场的社员踩着积雪的泥泞小路各自归家,嘴里咀嚼着的,依旧是白日里那场堪比戏文的大反转。 无数道目光,有意无意地扫向村尾那座孤零零的小院。 陈依雪几乎是被无形的唾弃逼回医务室的。 大会之后,牛书记那句“严肃处理”像烧红的烙铁烫在她脸上,周远安那副泥菩萨过河的自顾不暇更是令她齿冷。 她把自己反锁在冰冷的医务室里,消毒水的味道混着心里的毒汁,又苦又涩。 凭什么? 她陈依雪吃苦受累这么多年,兢兢业业地守着沈连杞身边的位置,做他合格的“同志”和“战友”,甚至不嫌弃他绝嗣的传言! 那个温时宁做了什么? 除了哭哭啼啼,就是利用男人那点陈芝麻烂谷子的旧情! 一个靠身体和旧手册翻身的资本家小姐! 怒火攻心,她跌跌撞撞扑到桌边,颤抖着手拧亮台灯。 昏黄的光晕照亮桌上一沓薄薄的信纸。 父亲的信又被翻了出来,简短的字句却像鞭子抽打在她脸上:“雪儿,年岁不饶人,沈连杞前程大好,早成定局方是良策……家中情况你也知,再无拖延资本……速将人带归家,或告知婚讯……” 冰冷的命令,带着对女儿终身大事最后的的催促。 家里等不起了。 需要沈连杞这棵大树带来的庇护和荣耀,需要尽快将她这个“高龄”女儿稳稳当当地嫁出去,嫁进光鲜的门楣里。 爱情?她的真心? 在父亲那里,远不及沈连杞肩膀上那几颗闪亮的星。 可沈连杞……陈依雪攥紧信纸,指关节发白。 就在她回医务室路上,一个场景鬼使神差地撞进她的视线。 风雪夜色里,温时宁住的那破败院门“吱呀”一声打开,一个高大笔挺的墨绿色身影匆匆走出,几乎是瞬间便融入了黑暗的深处。 那是沈连杞!他刚从温时宁的屋里出来! 这个认知像一盆滚油,兜头浇下! 白天温时宁那撕心裂肺的“施舍”之语再次在耳边炸响,混着沈连杞从温时宁屋里走出的背影,狠狠剐着她的心。 “他去找她了……他竟然真的……”陈依雪的声音破碎地卡在喉咙里,嫉妒和恐慌如同疯狂的藤蔓将她死死缠绕。 白天温时宁当众拿出那本手册时,沈连杞眼中瞬间迸裂的震怒和被算计的耻辱感,她看得一清二楚! 他不是该恨死温时宁了吗?为什么还会去她屋里? 除了那个贱人卑劣地拿出过去的旧情纠缠引诱,还能有什么理由? 不行!绝不能再这样下去! 夜半的黑暗带着窒息的重量。 敲门声响起时,周远安毫不意外地看见门外站着陈依雪。 她裹着一件旧军大衣,脸色在廊下摇曳的昏黄煤油灯光下,惨白得如同刚下葬的纸人,眼底却烧着两簇疯狂幽暗的火。 “温时宁那本手册,不是她捡的,”陈依雪劈头盖脸,声音嘶哑如同砂纸摩擦,“是沈连杞!是沈连杞自己给她的!或者……是她在他不知道的时候拿到的!她手里一定还有别的!别的足以拿捏沈连杞的温家的旧东西!情书?信物?你想想!我们都被她骗了!她早就勾住了沈连杞的魂!” 周远安脸色几变,白日温时宁的爆发和沈连杞那份被当众点破的“贡献”,让他这个主持“公道”的知青队长彻底沦为笑柄。 温时宁表现得越是有能力越是清白,就越显得他和陈依雪当初的围剿卑劣肮脏。 “她手里真有东西?”周远安眼中阴霾翻涌,白天温时宁撕碎稿子那一幕狠狠刺激了他,那种玉石俱焚的狠劲是他从未在她身上见过的。 仿佛……她真没什么可在乎的了。 “一定有!”陈依雪斩钉截铁,声音因激动而尖利,“你想想!沈连杞在温家多少年?他父亲是温家的下人!温家落难前,他沈连杞就是温时宁脚边的一条狗!她对他想打就打想骂就骂!她手里会没点东西?那些年,他为了她做过什么见不得光的事?万一被他现在的对头知道……” 周远安的眼皮猛地一跳,心跳骤然加速。这的确是一个他从未深想过的方向! 他只知道温时宁过去看不上沈连杞,可从没想过温家可能握有沈连杞“不堪”的把柄!如果……如果温时宁真有…… 他看向陈依雪,昏暗光线下,她的脸狰狞而迫切:“陈医生,你家里催你催得紧吧?”他刻意放慢语速,带着洞悉的残忍,“沈连杞这块硬骨头,靠你一个咬不动了?” 陈依雪的脸色瞬间灰败下去,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那温时宁,就是横在你眼前的一座山,”周远安的声音带着冰冷的蛊惑,“推倒这座山,什么都好说,她手里真有东西,捏过来,我们就捏住了沈连杞的七寸,到时候,你家里要的定局,还是问题吗?” 他凑近一步,盯着陈依雪陡然放大的瞳孔,一字一句如同毒蛇吐信:“再不动手,你的沈首长,可就真要被那资本家小姐……吃干抹净了。” 他眼神瞟向黑暗笼罩的村尾方向,无声暗示着某个风雪夜从破屋里走出的身影。 陈依雪浑身剧烈地一抖,“吃干抹净”四个字像淬毒的匕首,捅穿了最后一点理智。 “要怎么做?”她的声音带着孤注一掷的嘶哑。 一连几日的鹅毛大雪似乎要将清水湾彻底捂死。 温时宁拖着伤腿,倚在冰冷的窗边,望着外面白茫茫的天地,眼底也结了一层化不开的坚冰。 生产大会上的宣泄并未带来想象中的轻松。相反,那种几乎耗尽心力的搏斗后,疲惫从骨缝里渗出来,混着腿伤钻心的疼痛和无休无止的严寒,压得她喘不过气。 沈连杞最后那道冰冷如刀充满杀意的目光,始终悬在她心头。 至于那点“先进”虚名和旁人骤然转变的态度? 温时宁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毫无温度的讽笑。 风雪稍歇就有人来叫她去清理队上的猪圈。 一个“有突出贡献的先进典型”拖着冻坏的脚去清理猪圈…… 牛建军大概觉得这已经是他能给予的最高表彰和最务实的物尽其用了。 第49章 偷听计划 她认了。 艰难地收拾好散落桌上那几页发皱的破纸。 是她打算再次尝试写给父母的信,依旧石沉大海。 桌上唯一能拿得出的东西,是小虎那孩子一大早偷偷送来的两个还带着体温的煮鸡蛋。 小家伙黑黝黝的脸上带着献宝似的笑容:“温姐姐,我娘说让你补补……昨天……昨天……” 他支吾着说不出昨天的惊心动魄,只是眼里的钦佩和小心翼翼让温时宁鼻子发酸。 两个鸡蛋。 温时宁小心翼翼把鸡蛋用手帕包好,揣进棉袄最里层贴着心脏的地方。 冰冷的蛋壳被体温慢慢捂暖。 父母…… 他们还活着吗?身体呢? 这两个鸡蛋,她得寄出去。 哪怕希望渺茫得像雪地里的一点火星,她也要抓住。 省城里父母旧友的地址,是她仅有的线索。 腿上的冻伤稍微被雪水泡得松软了一些,她咬紧牙关,找了根还算结实的木棍当拐杖,一步一步挪出那间仿佛凝固着寒冰的屋子。 每一步都像踩在碎玻璃上,从脚踝那处被冰棱割破的冻伤处传来尖锐的剧痛,直钻骨髓。 清晨的雪地一片死寂。 她选择绕路,避开正街上那些可能投来的目光,只想尽快走到村口搭车去县城。 经过大队部仓库背风的一个死角时,却隐约捕捉到仓库另一侧传来的刻意压低的说话声。 尖锐的女声带着咬牙切齿的意味:“我不管用什么办法……撬开她的嘴……或者东西直接毁掉……那狐狸精肯定藏得深……” 是陈依雪! 温时宁的心猛地一沉,屏住呼吸,靠着冰冷的土墙悄悄挪近。 拐杖点在雪上,发出轻微的“咯吱”声,被风声掩盖。 另一个声音响起,是周远安! 刻意伪装的温和下是掩盖不住的烦躁和贪婪:“陈医生,急什么?找人办这事不难。乡下地方,神不知鬼不觉的手段多得很……尤其那种长得俏的孤女……你我都方便。她手里要真有东西,落在我们手上,捏住了姓沈的,以后不单你家里交代得过去,好处还少得了?” 他似乎不耐烦陈依雪的沉不住气,“放心,钱我已经托人回城去筹了!只要她那破屋里真有值钱的东西……这次非让她连本带利吐出来!永绝后患!” 捏住姓沈的? 温时宁指尖瞬间冰凉! 他们以为她手里有什么?能控制沈连杞的把柄? 荒谬透顶! 可那话里的阴毒和神不知鬼不觉几个字,却像冰锥扎进温时宁的耳膜,激起一片恐怖的寒意。 他们想干什么?对付她?用什么见不得人的手段? 巨大的恐惧攫住了她,连腿上的剧痛都忘了。 她没有再听下去,强忍着狂乱的心跳,拖着越发沉重的伤腿,几乎是手脚并用地,艰难地仓皇地逃离了那个令人毛骨悚然的墙角,朝着村口车站的方向拼命挣扎前行。 风雪仿佛更大了些。 县城的邮局并不高大,灰色的墙壁斑驳陆离,糊着几张落满灰尘又半卷边的标语。 里面却比外面的冰天雪地热闹许多。 混杂着劣质烟草汗腥和廉价雪花膏的味道被煤炉子里散发出的微弱热气一烘,变成了一种粘稠窒息的污浊。 说话声抱怨声盖邮戳的钝响窗口里的呵斥……嗡嗡地搅成一片。 玻璃后面坐着的男人眼皮都没抬一下,叼着半截烟卷:“寄什么?” “信。”温时宁努力让自己的声音清晰平稳。 她把那用报纸糊的信封递过去,又从怀里小心摸出那两枚鸡蛋,迟疑了一下,终于还是轻轻放到窗口的木板上,“同志……麻烦能不能……寄这两枚鸡蛋?” 声音里带着卑微的祈求。 “鸡蛋?”男人总算撩起眼皮,扫了一眼那两个圆溜溜白白净净的鸡蛋,嗤笑一声,“寄鸡蛋?当这是哪里?百货公司?想得美!下一个!” 烟灰随着他手指不耐烦的敲打,簌簌落在木板上。 温时宁的身体几不可察地晃了一下,眼前发黑。 那两个寄托了她最后一丝渺茫希望的鸡蛋,在他轻蔑的眼神里变得格外讽刺。 她几乎是下意识地伸出手,想把自己的“宝贝”抢回来。 “磨蹭什么?赶紧着!”后面一个汉子粗声粗气地催促,推搡了一下。 温时宁脚下一个踉跄,本来就冻得麻木疼痛的伤脚像被电流狠狠抽了一下,钻心的疼让她眼前一花。 她死死咬住嘴唇才没痛叫出声,挣扎着稳住身体,抓起那两个鸡蛋,把那封信用力地推进窗口槽口里,然后几乎是逃离般地转身,拄着拐杖,拖着几乎废掉的左腿,一瘸一拐地挤出令人窒息的人群。 连对方是否给她邮票都没看清。 冰冷的空气重新涌入肺里,带着雪沫,呛得她弯腰剧烈咳嗽起来。 每一次咳嗽都震动着脚踝的伤处,痛得她额角青筋突突直跳,冷汗混着飘落的雪花濡湿了额发。 刚走出邮局那条破败的小街拐角,一个油腻腻的声音如同跗骨之蛆般黏了上来:“哟,这不是我们温大先进吗?寄东西?” 周远安就像从肮脏的雪堆里冒出来的蛞蝓,带着一身烟酒混合的浑浊气味,挡在了温时宁面前,脸上堆着令人作呕的假笑,“给爹妈?” 温时宁瞳孔猛地收缩,攥紧了手里的木棍。身体的本能比思维更快地调动起防备,警惕地盯着他:“让开!” “啧,凶什么?”周远安不以为意,反而凑得更近,眼神在她脸上逡巡,充满了毫不掩饰的算计和某种令人脊背发凉的阴险,“阿宁,别这么见外嘛,我们好歹……” “周远安!”温时宁厉声打断他,拐杖重重杵在雪地上,扬起细碎的雪尘,“我们没关系!” “没关系?”周远安怪笑起来,搓了搓冻得发红的手,眼神陡然变得粘稠贪婪,“何必嘴硬?你爹妈那边……哼哼……” 他故意拖长了调子,声音压低,带着一种恶毒的诱导,“不瞒你说,我家里托人递过消息……那边日子嘛……啧啧,真是……唉!不过你放心!” 第50章 她的事轮不到你 他猛地挺直腰板,摆出一副救世主的姿态:“只要你点个头,嫁给我!我有办法把你弄回城!保证比你这劳什子的先进管用一百倍!” 他的手,竟然就那么不管不顾地伸了过来,试图去拉扯温时宁的手臂,那眼神里,是毫不掩饰的占有欲和一种即将得逞的快意。 一股巨大的恶心感直冲温时宁的喉咙! 她头皮瞬间炸开! 不是因为他的话,真正让她浑身发冷的是他那动作和他眼神里的东西! 她猛地后退一步,试图避开那肮脏的触碰,冻伤累累的脚踝却像有把钢锯在拉扯,剧痛让她失去平衡,猛地向后趔趄! “啊!”她短促地惊叫一声,后背眼看就要撞上积着厚雪的土墙。 一只骨节分明异常有力的手,凭空伸出,精准地攥住了周远安伸向温时宁的手腕!不是扶她,而是直接钳制住那股恶意的源头! 动作快得只留下一道墨绿的残影! 紧接着,一个冰冷得没有一丝温度带着金属般硬度和穿透力的声音,在温时宁和周远安之间炸开:“她的事,轮不到你插手。” 声音不高,甚至有些嘶哑,却像极地的寒风卷过冰凌,瞬间冻结了这狭窄巷弄里的所有喧嚣和龌龊。 温时宁仓皇抬头,对上一双幽邃如寒潭的眼睛。 是沈连杞! 他不知何时出现的,高大的身影挡在她和那堵肮脏的土墙之间,隔断了所有退路和那污浊的视线。 他没看她,眼神像淬了寒冰的刀锋,死死钉在周远安因惊愕和疼痛而瞬间扭曲的脸上。 那只攥住周远安手腕的手,如铁钳般收拢。 “呃!”周远安闷哼一声,骨头几乎被捏碎的剧痛让他脸色刷白,额角冷汗瞬间沁出,刚才那副得意的姿态荡然无存,只剩下被野兽盯住的恐惧和狼狈。 “沈……沈首长……”他声音都变了调。 沈连杞的目光扫过他伸向温时宁的手臂——那只手,指尖甚至离温时宁的破棉袄只有几寸。 他眼底的寒冰骤然碎裂,翻涌起一丝毫不掩饰的暴戾和……厌憎? 握着周远安的手再次猛地加力! 周远安能清晰地听到自己腕骨发出不堪重负的“咯咯”声! “管好你自己。”沈连杞的声音低沉得可怕,像地底压着翻腾的岩浆,“再有一次,你这只手,就去劳动改造最前线喂牲口。” 话音未落,他猛地一甩手! 动作干脆利落,如同拂去衣襟上的一点灰尘。 周远安只觉得一股无法抗拒的大力传来,整个人像个破口袋般被狠狠掼了出去! 他“砰”一声重重砸在旁边的雪堆里,积雪四溅,滚了一身污浊。 棉帽甩飞出去,露出半秃的头顶,异常滑稽狼狈。 温时宁靠在冰冷的土墙上,大口喘着气,心脏在胸腔里擂鼓般狂跳。 眼前这一幕发生得太快太猝不及防。 她看着那个前一秒还气焰嚣张的周远安,此刻如同烂泥般在雪地里挣扎扑腾,连头都不敢抬一下,更别说看沈连杞一眼。 而沈连杞……做完这一切,他甚至没有再看地上的周远安一眼,也没有像预想中那样,用那种看污物般的眼神刺向她。 他微微侧转过身,高大的影子完全笼罩住她,挡住了从巷口灌进来的刺骨寒风。 一阵沉默在狭小的空间里弥漫开,只有周远安在雪地里挣扎爬起的粗重喘息和远处邮局门口模糊的嘈杂。 “走。”沈连杞终于开口了,却不是对她说。语气很淡,是惯常下达命令的腔调,听不出任何情绪。 温时宁僵硬地撑着拐杖,试图跟上。伤脚的剧痛在紧绷过后又凶猛地发作起来,刚才的惊吓和躲避让脚踝的冻伤处裂开了,血水混着冰冷的雪水浸湿了破旧的布袜子,黏腻冰冷地包裹着伤口。 她咬着牙挪了一步,整个左小腿一软,身体猛地向前栽去! 拐杖脱手,眼看就要摔倒在布满脏污冰雪的路面—— 预想中的冰冷和痛楚并没有到来。 一只坚实的手臂横亘过来,稳稳地托住了她的腰背。 那只手的力量极大,极快地不着痕迹地收了回去,仿佛触碰到的只是一段碍事的木头。 然后,他竟径直走到了她前面,背对着她微微弯下了腰。 墨绿色的军服下摆,勾勒出宽阔挺直的后背轮廓,沉默地停在离她不到半尺的积雪路面上。 整个动作行云流水,没有询问,没有商量,更像一个早已写好程序的命令发布:上来。 温时宁整个人僵住了。 看着那堵近在咫尺的沉默得像座堡垒的后背,脑子里一片混乱的嗡鸣。 羞辱抗拒难堪……还有一丝丝被强大力量强势庇护后产生的连她自己都唾弃的无措依赖感。 她不上去,可这残破的腿……这泥泞冰冷的雪路……几十里地…… 她看到了滚落在雪里的拐杖。 尖锐的疼火烧火燎地啃噬着她的脚踝神经。 四周空寂,只有寒风刮过屋檐的呜咽,周远安早已连滚爬爬地消失得无影无踪。 没有第三个选择。 温时宁闭上眼,深深吸了一口气,冰冷的空气刺得她肺腑生疼。 再睁开时,她抬起没有受伤的右臂,身体紧绷成一张僵硬的弓,带着一股豁出去的劲儿,猛地将手搭在了他宽厚的肩头。 隔着冰冷挺括的粗布军装,瞬间感受到布料下蕴藏的力量和温热的体温。 她的动作笨拙又急促,几乎是用撞的扑了上去,像攀爬一座陡峭冰山。 沈连杞在她身体接触到的瞬间,脊背的肌肉几不可察地绷紧了一瞬,随即迅速放松,稳稳地托住了她猛地撞上来的分量。 他站起身的动作沉稳有力,几乎感觉不到任何摇晃。 温时宁身体悬空,整个人被迫紧紧贴在他硬挺的后背上,脸颊无法避免地蹭到他后颈处粗硬的短发茬,混着凛冽风雪和一种极其独特又久远的气息。 像冬日雪松,带着一种冷冽的洁净感,陌生又熟悉。 她浑身僵硬得像块石头,搭在他肩头的手死死攥着他肩头的布料,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起青白。 第51章 自毁前程 她的头拼命往另一侧偏,试图拉开一点距离。 可每一次颠簸,每一次他沉稳的脚步踏破雪层,身体难以自控地微微起伏,都让这种紧密的接触更加清晰。 她能听到他均匀而有力的心跳,透过冰冷的衣料一声声传来,敲打着她惶惑不安的神经。 她甚至感觉到他身体散发出的源源不断的热度,烘烤着她冻得快失去知觉的身体,让她本就昏沉混乱的头脑更加眩晕。 难堪和无措像无数只蚂蚁爬过她的心口。 更让她煎熬的是沉默。 极致的沉默。 除了单调的风声和他踩在雪地上那规律而沉闷的“咯吱”声,没有任何交谈。 这份沉默庞大得压人,包裹着两人之间横亘的所有不堪往事和眼前的复杂纠葛。 他沉默地走着,如同执行一项没有感情的任务。 温时宁的心在反复拉扯。 抗拒着这种贴近,恐惧着他随时可能爆发的怒火,疲惫如同雪崩般席卷着她残存的意识。 渐渐地,身体的极度疲惫和伤痛压垮了紧绷的神经。 寒风刮在脸上如刀割,意识像断了线的风筝,在冰冷和那点诡异的温暖中昏沉起来。 搭在他肩上的手无力地松了又紧,紧了几次终是敌不过倦意,虚虚地垂落。 身体也开始微微下滑。 走在前面的沈连杞,步子顿了一下。 温时宁模糊中似乎感觉他托着自己膝弯的手臂往上掂了掂,收得更紧了些。 她脸颊完全贴在了他肩背处,那带着温度的地方。 她太累了,只贪恋地汲取了那一点点温度,便陷入半昏半睡的混沌。 风雪声似乎变小了?还是在梦里? 迷迷糊糊中,她感觉有什么柔软的东西从头上滑落下来,擦过她的脸颊,飘摇着向下坠去。 是她的围巾? 那条妈妈留下的羊毛围巾……意识迟钝地想要去抓,手却沉重得抬不起来,只发出一声模糊的低语:“掉……” 前方托着她的身体似乎极其轻微地顿了顿,脚步并未停歇。 不知过了多久,脚下沉稳的节奏终于停止了。 温时宁昏沉的意识被骤然涌入的大量喧闹声音惊醒! “快看!沈首长回来了!” “背上那是……温时宁?” “天爷!她咋了?脚又瘸了?” “啧啧……这才几天呐……” “背着回来?这……” 嘈杂的人声,七嘴八舌的议论,各种复杂的目光如同无数道无形的射线,穿透风雪,交织在她和沈连杞身上。 大队部外的土路上,不知何时围拢了一些刚收工回来的社员,正指着他们方向窃窃私语。 温时宁猛地惊醒,意识到自己的处境! 她正像块破布一样毫无形象地趴在沈连杞的背上!在所有人面前! 一股强烈的羞辱感瞬间烧红了她的脸颊!她挣扎起来:“放我下来!” 沈连杞却没有动。 他似乎根本没听到她的叫喊,也没有放她下来的意思。 他挺拔地站在雪地中央,墨绿的身影如同凝固的铁铸礁石,任由那些目光和议论冲刷。 他微微侧着头,下颚线绷得冷硬异常,目光锐利如鹰隼,穿透风雪和人群,死死地钉在一个点上。 温时宁的挣扎因这异样而顿住,顺着他的目光望去 人群被一股力量强行拨开了! 一个穿着崭新深蓝色棉袄围着灰色羊毛围巾的妇人,脚步带着一种与环境格格不入的急迫,推开挡路的人,径直冲到了雪路中央。 妇人有五十岁上下,头发烫着整齐的卷,梳得一丝不苟,脸上扑着不太匀的粉,也遮不住那份长年精于算计的刻薄底色。 她的眼神带着某种长期匮乏后又乍然富裕起来的急躁和虚张声势的优越感,此刻正写满了不可置信和暴怒,死死地盯着沈连杞背上那个脸色苍白形容狼狈的温时宁! 她的呼吸因为激动而急促,胸脯剧烈起伏着,声音拔得又尖又利,瞬间就盖过了所有的杂音,像铁锹在石头上刮擦,刺破整个冰冷空间: “连杞!你在干什么?!” 她涂着廉价口脂的嘴开开合合,唾沫星子在寒风中喷溅。 “背着这资本家小姐在雪地里走?!这是什么做派?让这么多贫下中农同志看热闹?你不嫌丢人?!沈连杞!你堂堂一个部队首长,跟这种作风败坏成分不清的人搅在一起,你对得起组织的信任?对得起你拼死拼活用命换来的前程吗?!你要让所有人都戳你老沈家的脊梁骨是不是?!” 她尖刻的目光刀子一样剐着温时宁,仿佛她是什么极其肮脏不祥的秽物。 “还不赶快给我放下来!这种背地里爬男人床的下流胚子,让她死在雪地里也是活该!还背回来?晦气死了!你马上把她扔下来!” 整个喧闹的村路,刹那死寂无声。 只有风卷起地上的碎雪,打着旋儿。 沈连杞背上的温时宁,身体在这一连串刻毒的咒骂声中,彻底僵直冰封。 人群的目光骤然变得无比复杂,落在那气势汹汹的妇人身上,又落在沈连杞紧绷如铁的侧脸上,最后,都汇聚到他背上那单薄僵硬的身影上。 死寂里,唯余冷风呼啸。 温时宁趴在沈连杞宽厚却如同冰封的脊背上,浑身的血液仿佛在这一刻彻底凝固了。 妇人那尖锐咒骂,每一个字都像淬了毒的冰锥,狠狠扎进她早已千疮百孔的身体里。 她能感到自己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不是因为冷,而是那种被人当众扒光用最肮脏的语言淋头浇下的极致羞辱。 她甚至能清晰地听到自己牙齿磕碰在一起的细碎声响,如同濒死小兽的哀鸣。 搭在沈连杞肩头的手,死死攥成拳,指甲嵌进冰冷的手套,几乎要掐出血来。意识在巨大的冲击下嗡嗡作响,一片混沌。 然而,托着她的身体,那座沉默的冰山,在妇人尖利的叫骂声中,纹丝未动。 甚至连一丝细微的颤抖都没有。 四周社员们的眼神变了。 从最初的看热闹好奇,渐渐转化为一种混合着震惊不解,以及越来越多的微妙的猜测和审视。 第52章 下流坯子 沈连杞和他背上那个温家小姐?爬男人床?这老太太是谁?说话这么毒…… 一种压抑不住的极其诡异的寂静在风雪中蔓延。 沈连杞终于动了。 他并没有如那妇人厉声要求的那样将温时宁丢下去。 他只是缓缓地无比沉稳地,半侧过身。 那张棱角分明一向冷峻得如同严酷冰山的脸上,此刻却没有任何被当众质问母亲背叛应有的暴怒或羞愤。 几秒钟的死寂。 没有咆哮,没有解释。 终于,一个低沉冰冷毫无起伏,甚至比暴怒更让人心寒的声音,从他紧抿的薄唇中清晰地碾出。 “沈连杞的前程和脊梁骨,不劳一个十五年前跟着行商货郎爬窗私奔的女人操心。” 字字如寒铁落地,砸在冰冷的雪地上,也砸在每一个围观者骤然掀起了惊涛骇浪的心湖中! 货郎……私奔……爬窗?! 人群一片哗然! 轰!! 整个世界仿佛被按下了消音键,随即又瞬间被更大的更不可置信的抽气声和嗡嗡议论声炸开! 围巾妇人那张原本因为愤怒而涨红扑了厚粉的脸,瞬间褪成了死一般的灰败! 涂得鲜红的嘴唇无法控制地哆嗦着,整张脸上的肌肉都开始扭曲痉挛。 “你……你……”她喉咙里发出拉风箱般“嗬嗬”的声响,指着沈连杞,手指颤抖得如同秋风里的落叶,眼珠子往外凸着,充满了惊骇和一种被彻底剥光的恐惧,“小畜生!你胡说八道什么?!你……” 她的声音尖利破碎,语无伦次,在那双毫无感情只有冰封杀意的眼眸注视下,再也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只剩下一片狼狈难堪和山崩地裂般的恐慌。 “啊?十五年前……跟货郎跑了?” “原来是……是他娘?扔下他们父子跟人跑了那个?” “天爷!就是她!当年闹得可难看了!老沈头活活气死的吧?” “啧,自己就不是个好东西,还骂别人爬男人床?” “就是!瞧那打扮,抹得跟猴屁股似的……” 那些原本投向温时宁的审视目光,此刻聚焦在了妇人身上。 指指点点的议论声毫不避讳地放大,充满了对那桩陈年丑闻的恶意揣测和嘲讽。 温时宁趴在沈连杞的背上,将这一切听得清晰无比。 汹涌的情绪在她心底剧烈翻腾,窒息般地缠绕着她那冰冷僵硬的四肢百骸。 原来沈连杞的母亲……是这样? 那个曾经抛弃丈夫和幼子只为追逐情欲的女人? 怪不得……怪不得沈连杞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 一种混合着恶心和难以名状的苍凉,堵住了她的喉咙。 就在这片极致的混乱嘲讽和妇人的崩溃颤抖中,沈连杞再次抬起了脚步。 这一次,他再没停顿,也再没看那个摇摇欲坠的女人一眼。 他步伐沉稳依旧,踏破脚下那层肮脏的雪泥,一步一步,像一辆沉默碾压而过的钢铁战车,朝着知青点那排低矮房屋的方向,沉稳走去。 围观的人群,在他强大的冰冷的气场和无言的威压下,如同被无形的镰刀劈开的潮水,无声地下意识地让开了一条道路。 温时宁的脸颊被迫紧贴着他冰冷军装下那硬邦邦的后背。 军装粗砺的纹路摩擦着她脸上柔嫩的肌肤,细微的刺痛感传来,唤回她几分昏沉的意识。 她死死咬住下唇内侧的软肉,尝到一丝血腥的咸锈味。 搭在他肩头的手,僵硬地收回,用尽全身残存的力气控制着自己不再滑下去。 她没有扭头回望。 但眼角的余光里,清晰地扫到了路边泥泞雪地上,被风吹落又被无数慌乱脚步踩踏而过的沾满了污泥的围巾—— 那条妈妈留下的红色羊毛围巾。 像一滩凝固的血迹,被践踏在肮脏里,再也寻不回当初的温暖。 风雪更大了一些,刮在脸上生疼。 沈连杞背着温时宁,沉默地走向那排低矮破旧的知青点。 温时宁趴在那堵沉默冰凉的墙壁上,身体僵硬得如同冻硬的木头。 脚踝撕裂般的痛楚妇人尖刻恶毒的咒骂沈连杞那句石破天惊的私奔爬窗那如同实质般抽在每个人脸上的当众羞辱,还有那条被踩在泥泞里的红围巾…… 无数的画面声音混杂在一起,在她脑海里疯狂搅动轰鸣,几乎要将她逼疯。 他把她送到了知青点唯一那扇还算完整的木门前。 那是属于她和另一个女知青的。 门虚掩着,里面黑漆漆的,显然没人。 沈连杞在门前一步之地停下。 没有任何多余的动作,也没有将她放下的意图,只是那么僵硬地站着,背脊绷得如同一块拒绝融化的坚冰。 沉默。 令人窒息的沉默。 风雪在他们身周打着旋儿,呼呼作响。 温时宁只觉得一股巨大的悲愤和无处宣泄的郁结猛地顶了上来! 他背她回来,是为了尽一个“首长”的职责? 为了把她当成引发风波的祸源丢回家门口? 还是为了让她再听一遍他母亲那些“下流胚子”的评价? 她挣扎起来。 这一次,动作剧烈而毫无章法,全然不顾那撕心裂肺的脚踝剧痛,像一只绝望的困兽。 “放我下来!”声音嘶哑破碎,带着一股强弩之末的戾气。 沈连杞的身体几不可察地晃了一下,下意识地托紧她的膝弯。 随即,温时宁感到身体一轻,天旋地转。 他竟真的顺势弓腰,手臂骤然发力,动作粗暴地把她从背上“卸”了下来!动作强硬而迅速,完全没有顾及她那条伤腿是否能够承受! 温时宁惊叫一声,身体像断了线的风筝向下摔去!重心完全失控,她本能地伸手在空中胡乱抓了一下,只抓到了冰冷的空气。眼看就要重重砸在门槛和冰冷的台阶棱角上! 千钧一发之际,她预想的剧痛并未到来。 就在她身体下坠的瞬间,那只刚松开的手如同铁钳般再次探出! 这一次,牢牢地抓住了她的手臂! 手臂上传来的力量极大,强横地阻止了她下坠的趋势,甚至将她整个人硬生生提了起来! 第53章 念想 沈连杞的手臂如同烧红的铁钳,死死箍住温时宁的上臂,那股力量强硬得几乎要捏碎她的骨头,硬生生将她从失重下坠的深渊边缘拽了回来! 温时宁只觉得脚踝处那撕裂的伤口被这剧烈的动作狠狠牵扯,一股钻心刺骨的剧痛猛地炸开,眼前瞬间发黑,痛哼声不受控制地从紧咬的牙关里泄出,身体因剧痛和突如其来的稳定而筛糠般颤抖起来。 她被迫站直,脚跟却虚软地无法完全着地,只能狼狈地踮着脚尖,整个人几乎半吊在沈连杞铁钳般的手臂上,摇摇欲坠。 冰冷刺骨的风卷着雪沫子,刀子似的刮过她脸颊上未干的泪痕,生疼。 两人之间不过寸许距离,她被迫仰着头,撞进他深不见底的眼眸里。 “站稳。”他的声音从他紧抿的薄唇中挤出。 不是关心,是嫌她碍事。 温时宁的挣扎瞬间僵住,一股冰冷的绝望从脚底直冲头顶。 她像个被抽掉所有骨头的破布娃娃,停止了徒劳的反抗,身体脱力般软了下来,全靠他那只铁臂支撑着,才没有瘫倒在冰冷的门槛前。 沈连杞这才缓缓松开钳制。 那只带着皮质手套的手收回得干脆利落,仿佛刚才抓住的只是一段碍事的枯枝。 墨绿色的挺拔身影倏然转身,带起一阵冷冽的风雪气息,毫不留恋地大步离开,朝着大队部方向那片低矮的灰色建筑群走去。 他的背影在漫天风雪中迅速缩小,决绝得没有一丝温度。 温时宁失去了支撑,身体晃了晃,单脚勉强支撑着,重重撞在身后冰冷粗糙的木门板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 门板被撞开了缝隙,露出里面黑洞洞的弥漫着陈旧霉味的空间。 冷风呼地灌了进去。 她靠在冰冷的门板上,大口大口地喘着气,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脚踝的剧痛和胸腔里翻涌的血腥气。 四周死寂。 那些先前围观的社员不知何时已经散去,只留下雪地上凌乱肮脏的脚印,无声地嘲笑着方才那场闹剧。 寒风卷着雪沫,打着旋儿,灌进她单薄的破棉袄领口,冻得她瑟瑟发抖。 那条沾满污泥被无数脚印践踏过的红色羊毛围巾,像一块凝固的被遗弃的污血,孤零零地躺在不远处泥泞的雪地里,刺目又凄凉。 那是妈妈留下的最后一点念想。 温时宁的目光死死地钉在上面,牙齿咬得咯咯作响,口腔里弥漫开浓重的铁锈味。 她扶着冰冷的门框,用那条几乎废掉的腿支撑着,一步,一步,拖着身体挪过去。每挪一步,脚踝都像是被钝刀反复切割,冷汗瞬间浸透了里衣。 她弯下腰,冻得通红布满裂口的手指颤抖着,去够那条被玷污的围巾。 指尖触碰到冰冷湿滑的污泥,那肮脏的触感让她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她猛地攥紧了那团冰冷的沾满污秽的毛线,用尽全身力气将它从泥泞里扯了出来! 污泥顺着她的指缝滴滴答答地落下。 没有哭。 温时宁死死攥着那团冰冷肮脏的毛线,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几乎要掐出血来。她抬起头,望向沈连杞消失的方向,风雪迷蒙,早已空无一人。 只有沈连杞的母亲,还僵立在原地不远处。 她脸上的厚粉被泪水和冷汗冲开,沟壑纵横,露出底下蜡黄衰老的底色。 她的目光没有看温时宁,而是死死地如同淬了毒的钉子,钉在沈连杞离去的背影消失的地方。 嘴唇神经质地哆嗦着,涂着劣质口脂的唇瓣翕动,无声地诅咒着什么。 当温时宁攥着围巾,踉跄着带着一身狼狈和恨意挪回门口时,那妇人怨毒空洞的目光终于缓缓地如同生锈的齿轮般,转动了一下。 她的视线落在了温时宁脸上。 时间仿佛凝固了一瞬。 “砰!” 沉重的木门被温时宁用尽全力甩上,隔绝了外面肆虐的风雪和所有令人作呕的目光。 狭小冰冷的屋子里,没有一丝暖意。 温时宁背靠着冰凉粗糙的门板,身体顺着门板缓缓滑落,最终瘫坐在冰冷刺骨的泥地上。 脚踝处尖锐的疼痛如同跗骨之蛆,一波波冲击着她摇摇欲坠的意识。 她低头,看着手中那团被污泥浸透冰冷僵硬的红色围巾,指尖冻得麻木,却死死攥着,仿佛那是支撑她最后一点意志的浮木。 没有点灯,黑暗如同粘稠的墨汁,将她彻底包裹。 屋外的风雪声似乎更大了,呼啸着拍打着窗户纸,发出呜咽般的声响。 …… 天刚蒙蒙亮,厚重的铅云低低压着,雪虽停了,但寒气却仿佛浸透了每一寸土地,冻得人骨头缝都发疼。 温时宁是被冻醒的。 她蜷缩在冰冷的土炕角落,身上那床薄得透风的旧棉被根本无法抵御这渗入骨髓的严寒。 脚踝的伤口经过一夜的冻僵,稍微回暖后,疼痛反而变本加厉地清晰起来,一跳一跳地扯着神经。 她挣扎着坐起身,借着窗纸透进来的微弱天光,看着自己红肿不堪边缘已经有些发黑坏死的脚踝冻伤处。 昨天被冰棱割破的地方裂得更深了,凝固的血痂混着脓水,黏连着破旧的裤腿。 没有药,没有热水,甚至连一块干净的布都没有。 她沉默地解开昨晚胡乱缠上去的同样肮脏的布条,忍着剧痛,用冻得几乎失去知觉的手指,一点点清理伤口边缘的污垢。 每一次触碰都让她倒吸一口冷气,冷汗顺着额角滑落。 草草处理完,她咬着牙,将那条沾满污泥冰冷僵硬的围巾,用雪水勉强搓洗了一下,拧干,然后一圈圈用力地缠裹在脚踝的伤处。 冰冷的湿布接触到伤口,刺骨的寒意和剧痛让她眼前阵阵发黑。 但这已经是她唯一能找到的“包扎”了。 推开吱呀作响的木门,寒风如同无数冰针,瞬间扎透了她单薄的棉衣。 她拄着那根充当拐杖的粗糙木棍,拖着那条裹着湿冷围巾的伤腿,一步一步,艰难地挪向大队部。 今天她的“工分”任务——清理猪圈。 第54章 清理猪圈 猪圈的气味在寒冷的空气里仿佛凝固了,更加浓烈刺鼻。 几头大肥猪在泥泞和冻硬的粪块上哼哼唧唧,对这位新来的“清道夫”毫无兴趣。 温时宁将木棍靠在矮墙上,拿起旁边一把沉重的铁锹。 冰冷的铁杆入手,寒气直透掌心。 每一次用力铲起冻硬结块的粪便和泥泞,都需要调动全身的力气,每一次动作都无可避免地牵扯到脚踝的伤口。 剧痛让她眼前发黑,冷汗浸湿了里衣,又被寒风吹得贴在背上,冰冷刺骨。 她只能咬紧牙关,凭着骨子里那股不肯认输的狠劲,一下,又一下,机械地重复着这令人窒息的动作。 她强迫自己不去想昨天那场羞辱,不去想沈连杞冰冷的背影和他母亲怨毒的眼神,不去想周远安和陈依雪躲在暗处可能射来的毒箭。 所有的思绪都聚焦在每一次举起落下铁锹的动作上,仿佛只有这样,才能抵御那无孔不入的寒冷和绝望。 “嘶……”一个用力过猛,铁锹铲在一块冻得异常坚硬的粪块上,反震的力量狠狠撞在手臂上,震得她虎口发麻,身体不由自主地踉跄了一下,受伤的脚踝重重踩在冰冷湿滑的地面上,尖锐的疼痛让她瞬间弓起了腰,痛呼出声。 就在她痛得眼前发黑几乎直不起腰的瞬间,猪圈矮墙外的土路上,一个裹着崭新深蓝色棉袄的身影,如同鬼魅般悄无声息地出现了。 是沈连杞的母亲。 她站在几步开外,隔着矮墙和弥漫的污浊空气,那双刻薄的眼睛如同探照灯,死死地钉在温时宁因疼痛而蜷缩颤抖的沾满污秽的背影上。 她脸上昨日那种惊骇和怨毒已经沉淀下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居高临下的毫不掩饰的鄙夷和嫌恶。 “哼。”一声清晰的带着浓重鼻音的冷哼,如同投石入水,在寂静冰冷的猪圈旁突兀地响起。 温时宁的身体猛地一僵。 她忍着剧痛,缓缓直起身,抹了一把额头上因疼痛和用力渗出的冷汗,也沾上了些污渍。 她转过身,面无表情地看向矮墙外的妇人。 四目相对。 妇人的目光像淬了毒的针。 “真是晦气。”妇人涂着口脂的嘴唇撇了撇,声音不大,却清晰地钻进温时宁的耳朵,“走到哪儿都能撞见脏东西,这么大个地方,怎么偏就你这种货色,总在我儿子眼前晃悠?” 温时宁攥紧了手中的铁锹柄,冰冷的铁杆硌着她冻裂的手掌。 她沉默着,没有回应,只是那双疲惫却依旧清亮的眼睛里,冰层在无声地累积。 妇人见她不语,气焰似乎更盛了几分,往前踱了半步,手指虚虚地朝着温时宁的方向点了点,仿佛怕沾上什么脏东西:“别以为昨天那点子事就让你攀上高枝了!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一个扫大街都嫌脏的资本家小姐,烂泥坑里的命!还妄想缠着我儿子?真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不知死活!” 她的声音渐渐拔高,“我告诉你,温家的!沈连杞现在是什么身份?那是部队首长!是组织上重点培养的好苗子!他将来是要配真正根正苗红清清白白的好姑娘的!不是你这种一身污秽满肚子坏水的下流胚子能肖想的!识相的,就离他远点!有多远滚多远!再敢耍那些见不得人的手段勾引他,坏了他的前程,我第一个饶不了你!” 刻毒的咒骂如同冰雹,噼里啪啦砸在温时宁身上。 就在这时,另一道带着刻意讨好和甜腻的声音插了进来。 “婶子,您消消气!可别为这种人气坏了身子,不值当!”陈依雪不知何时也出现在土路上,手里还端着一个冒着热气的搪瓷缸子。 她快步走到妇人身边,脸上堆满了殷勤的笑意,将缸子递过去,“刚沏的红糖姜水,您快暖暖身子!这乡下地方天寒地冻的,您可得保重。” 她一边说着,一边用眼角的余光飞快地充满恶意地扫了猪圈里浑身污秽沉默站立的温时宁一眼,嘴角勾起一抹隐秘的快意。 妇人接过缸子,热气氤氲了她脸上刻薄的神情,似乎被陈依雪的殷勤安抚了些许,但看向温时宁的目光依旧冰冷嫌恶。 陈依雪顺势搀扶着妇人的手臂,声音不大不小,恰好能让猪圈里的温时宁听得清清楚楚:“婶子,您刚来不知道,有些人啊,心术不正得很!仗着……哼,仗着点早就烂透了的陈年旧事,就以为能拿捏住人了,您是不知道,昨天沈首长从公社回来,还特意……” 她故意顿了顿,瞥了一眼温时宁瞬间绷紧的侧脸,声音压得更低,却充满了恶毒的暗示,“……特意关照过她呢!就在那破屋子外面,拉拉扯扯的……唉,沈首长也是心善,架不住有些人没脸没皮地往上贴呀!” “什么?!”妇人刚被红糖水暖了点的脸色瞬间又阴沉下去,“小贱蹄子!你还敢纠缠他?!昨天那些难听话还没听够是不是?非得把你那些见不得人的勾当都抖落出来,让全大队的人都看看你这资本家的破鞋是个什么货色?!” 温时宁一直沉默地听着。 听着那些不堪入耳的污言秽语,听着陈依雪火上浇油的恶意挑拨。 心,像是被浸在冰水里,冻得麻木了。 愤怒吗?屈辱吗? 当然有。 但更多的,是一种深深的荒谬的疲惫。 她攥着铁锹的手指,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冻裂的伤口里,那点细微的刺痛感反而让她混乱的思绪有了一丝清明。 她缓缓抬起头,脸上沾着的污泥也掩盖不住那份从骨子里透出来的清冷和疲惫。 她的目光越过矮墙外那两张写满鄙夷和恶毒的脸,投向远处灰蒙蒙的天空。 然后,她开口了。 声音不高,甚至有些沙哑,却异常平静,平静得像结了冰的湖面,清晰地穿透了寒风和污浊的空气。 “沈家的门槛?” 她微微扯了一下嘴角,那弧度冰冷而讽刺,带着一种深入骨髓的轻蔑。 “当年,我爹站在你们沈家那低矮的门槛外头,连进去喝口水的兴致都没有,嫌……硌脚。” 话音落下,空气骤然死寂。 第55章 破落户 陈依雪脸上的假笑瞬间凝固,像是被狠狠抽了一巴掌,眼中闪过一丝错愕和难以置信。 而沈连杞的母亲,那张被厚粉覆盖的脸,先是涨成了猪肝色,随即又褪得惨白! 温时宁这句话,像一把淬了剧毒的匕首,精准无比地捅进了她最敏感最不堪的痛处! “你……你这个小贱人!你胡说八道什么?!”妇人如同被踩了尾巴的猫,瞬间炸毛,声音尖利得变了调,手里的搪瓷缸子差点脱手砸出去。 她气得浑身发抖,指着温时宁,嘴唇哆嗦着,涂得鲜红的唇膏在惨白的底色上显得格外狰狞,“你温家算什么东西?一个被打倒的破落户!也配提当年?!你……” “婶子!婶子您消消气!别跟她一般见识!”陈依雪慌忙扶住气得摇摇欲坠的妇人,一边拍着她的背顺气,一边扭头对着温时宁厉声斥骂,“温时宁!你吃了熊心豹子胆了!敢这么跟长辈说话?你爹娘就是这么教你的?果然资本家的根子就是黑的!烂泥扶不上墙!” 温时宁却不再看她们。 她缓缓地弯下腰,重新捡起了地上的铁锹。冰冷的铁杆再次入手,那真实的触感仿佛将她从这令人窒息的污浊中短暂地抽离出来。 她只是转过身去继续做事,气得另外两个人冷哼一声离开。 也不知道干了多久,温时宁嗓子里干涩发疼,她起身去了不远处的小溪旁,捧了一把水。 冰水滑过灼痛的喉咙,带来一丝短暂的近乎自虐般的清凉,随即是更深的寒意弥漫全身。 她放下手,看着水面倒映出的自己。 一张沾满污泥草屑冻得发青憔悴不堪的脸,头发散乱,狼狈得像一个真正的乞丐。 她苦涩地扯了扯嘴角,又掬起一捧水,用力地搓洗着脸上和手上的污泥。 冰冷的溪水刺激着皮肤上的冻伤裂口,疼痛尖锐。 就在她埋头,试图用这刺骨的溪水洗去脸上最后一点污迹和疲惫时一道高大沉默的阴影,毫无预兆地笼罩下来,将她和她面前那捧微弱的溪水倒影,完全吞噬。 温时宁的动作骤然僵住。 捧在手里的溪水顺着指缝冰冷地流下。 她甚至没有抬头,脊背瞬间绷紧,如同拉满的弓弦。 一种熟悉的带着强烈压迫感的气息,混合着风雪和冷冽洁净的松针气息,霸道地侵占了这方狭小的空间。 是沈连杞。 他不知何时来的,又在那里站了多久,像一头蛰伏在阴影里的猛兽,无声无息。 温时宁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抬起头。 夕阳最后一缕惨淡的余晖,斜斜地打在他的侧脸上,勾勒出冷硬如刀削斧凿的轮廓。墨绿色的军装衬得他身姿愈发挺拔,肩章上的金属徽记在暮色中泛着冷硬的光。 他微微垂着眼睑,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正沉沉地落在她脸上,目光幽邃难辨,仿佛要将她此刻狼狈的被溪水浸湿的每一寸表情都刻印进去。 溪水哗哗流淌,寒风卷过枯草。 两人之间,隔着冰冷的空气和这突兀的沉默。 温时宁的心跳在最初的停滞之后,开始不受控制地狂跳起来,撞击着肋骨。 她强迫自己迎上他的视线,不想在他面前流露出丝毫的怯懦。 但那双眼睛太深,太沉,像不见底的寒潭,让她无端端地感到一阵窒息。 她猛地低下头,避开那令人心悸的审视,撑着冰冷的石头想要站起身离开。 这个地方,这个人,都让她感到窒息和危险。 “看不上我?” 一道沙哑声音毫无预兆地响起,打破了令人窒息的寂静。 那声音很轻,几乎贴着寒风飘过来,却像一颗投入深潭的石子,在温时宁紧绷的心湖里激起千层浪! 她撑在石头上的手猛地一滑,身体晃了一下,差点重新跌坐回去。 她愕然地再次抬头,撞进沈连杞的视线里。 他依旧站在那里,身姿挺拔,脸上依旧是那副万年不变的冷峻表情,仿佛刚才那句石破天惊的话并非出自他口。 只是那双深眸里,似乎有什么极快的东西掠过,快得让人抓不住。 温时宁的脑子嗡的一声,一片空白。 她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喉咙却像是被堵住了,只发出一个短促而破碎的音节:“你……” 沈连杞却仿佛没听见她的反应。 他微微向前倾身,高大的身影带来的压迫感瞬间倍增。 温时宁下意识地想后退,脚踝的剧痛却让她动弹不得。 下一秒,一件让她灵魂都几乎冻结的事情发生了。 一只骨节分明带着皮质手套的手,竟毫无预兆地伸了过来! 目标不是她,而是她刚刚因为掬水而垂落在冰冷溪水边冻得通红发紫布满狰狞裂口的手背! 温时宁瞳孔骤缩,全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冲上头顶,又猛地倒灌回脚底。 她想缩回手,却已经来不及了! 带着皮革特有质感的微凉而粗糙的指腹,带着一种近乎审视的力道,重重地缓慢地摩挲过她手背上最深最长的那道裂口! “嘶!” 温时宁痛得倒吸一口冷气,身体猛地一颤。 那裂口本就深可见肉,被这毫不留情的力道一按,如同被撒了一把盐,尖锐的痛楚直冲脑门! 更让她浑身汗毛倒竖的,是这动作本身所蕴含的极其暧昧又充满羞辱的意味! “沈连杞!”她猛地抽回手,像被滚烫的烙铁烫到,声音因极致的愤怒和羞耻而尖利变调,“你干什么?!” 沈连杞的目光却依旧锁在她因愤怒和疼痛而涨红的脸上,那眼神幽深得可怕,里面翻涌着她完全看不懂的复杂情绪。 他的嘴角,极其缓慢地勾起一抹充满危险意味的弧度。 那抹笑,冰冷,带着一丝嘲弄,又似乎潜藏着某种深沉的被压抑的暗流。 他微微俯身,灼热的气息,带着他身上特有的冷冽松针气息,猝不及防地拂过温时宁冰冷的耳廓。 那低沉沙哑的声音,如同情人间的低语,却又像恶魔的宣告,一字一句,清晰地敲进她狂跳的心脏深处。 第56章 施舍 “那晚在塌了的棚子底下,你撕开我衬衣找伤口的狠劲儿……” 他刻意停顿了一下,灼热的气息喷洒在她敏感的耳后肌肤上,激起一片细小的战栗。 “可不是现在这副……看不上我的样子。” 冰冷的溪水刺骨,激得温时宁手背上那道深可见肉的裂口猛地一缩,尖锐的痛楚如同毒蛇噬咬,瞬间窜遍全身! 但这痛,远不及沈连杞此刻的动作和言语带来的冲击更让她肝胆俱裂! “你干什么?!”她厉声嘶吼,声音因极致的愤怒和羞耻而劈裂,猛地抽回那只被他指尖摩挲过的手,仿佛沾上了世上最污秽的瘟疫! 身体因这剧烈的动作向后踉跄,脚踝处早已不堪重负的伤口被狠狠一扭,骨头错位般的剧痛让她眼前瞬间炸开一片刺目的白光,痛哼被死死压在喉咙里,化作一声破碎的呜咽。 沈连杞的身躯如同山岳般纹丝不动,墨绿色的军装衬得他面色愈发冷峻。他收回手,指尖在冰冷的空气中微微蜷曲了一下,那点残留的属于她伤口粗糙不平的触感,如同烙印般灼烫。 他俯视着她因剧痛和愤怒而微微佝偻的身影,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里,风暴在无声地酝酿翻涌。 方才那点奇异的几乎令人错认的波澜早已被更沉更冷的冰层覆盖。 “装腔作势的狠话,谁不会说?”他的声音低沉,带着一种金属刮擦冰面的质感,字字砸落在溪水呜咽的背景音上,“温家大小姐的骨头,如今看来,也不过如此。” 温时宁猛地抬起头,脸上毫无血色,只有那双眼睛,燃烧着两簇几乎能将人焚尽的幽暗火焰。 耻辱愤怒被当众剥开伤疤的剧痛……所有情绪在她胸腔里疯狂冲撞,几乎要将她撕裂! 她死死盯着他,嘴唇哆嗦着,想用最恶毒的语言反击,想将他那张道貌岸然的脸撕碎! 可喉咙像是被滚烫的烙铁堵住,只能发出“嗬嗬”的破风箱般的声音。 沈连杞的目光沉沉地压在她身上,带着一种洞悉她所有狼狈的令人窒息的审视。 他看着她因愤怒和疼痛而剧烈起伏的胸膛,看着她死死咬住的下唇渗出鲜红的血珠,看着她裹着肮脏湿布肿胀得不成样子的脚踝…… “看不上我?”他再次重复,语气却比刚才更冷,更沉,“那就用你这身硬骨头撑给我看。别像滩烂泥一样,倒在这里,等人来捡。” 每一个字都像淬了冰的钢针,狠狠扎进温时宁最敏感脆弱的神经! “滚!”积压的火山终于冲破最后一道束缚,温时宁用尽全身残存的力气嘶吼出来,声音凄厉得如同濒死的孤狼,“沈连杞!你给我滚!我的骨头是软是硬,是站着死还是跪着活,都轮不到你来指手画脚!滚回你的高处去!别在这里假惺惺地恶心人!” 巨大的悲愤和绝望如同海啸般将她彻底淹没,理智的堤坝在瞬间崩塌。 被羞辱的愤怒,被践踏的尊严,被反复撕开的伤口……所有积压的痛苦在这一刻找到了唯一的宣泄口! 她猛地俯身,不顾一切地再次掬起一捧冰冷的溪水,用尽全身力气,狠狠地朝着几步之外那个高大沉默的身影泼去! “哗啦!” 冰冷的溪水混杂着细碎的冰凌,在昏暗的暮色中划出一道惨白的弧线,兜头盖脸地浇向沈连杞! 水珠溅在他墨绿色的军装上,瞬间洇开深色的水渍,几滴冰冷的水珠甚至溅到了他线条冷硬的下颌上,顺着紧绷的皮肤缓缓滑落。 空气,在这一刻彻底凝固。 溪水的哗啦声,寒风的呜咽声,仿佛都消失了。 只剩下那捧水砸落在地面,碎裂成无数冰冷碎片的细微声响。 沈连杞站在那里,如同被瞬间冻结的雕像。 暮色沉沉地勾勒着他挺拔的轮廓,军帽的阴影覆盖了他大半张脸,看不清表情。 只有那几颗顺着他下颌滑落的水珠,在惨淡的光线下,反射着一点微弱的冰冷的寒芒。 一股无形的足以冻结灵魂的恐怖低气压,以他为中心,骤然爆发开来! 周围的空气仿佛瞬间被抽空,连寒风都畏惧地绕道而行。 温时宁泼完水,整个人如同被抽空了所有力气,剧烈地喘息着,胸口起伏得像要炸开。 冰冷的溪水顺着她的手腕流下,冻得她浑身发抖,但更冷的是心。 泼出去的水,更像是泼掉了她最后一点强撑的硬气,随之而来的是灭顶的恐慌和后怕。 她……她做了什么? 她居然泼了沈连杞一身冷水! 她看到了他下颌滑落的水滴,看到了他军装上迅速扩散的深色水渍,更感受到了那足以将人灵魂都碾碎的无声的暴怒! 他会怎么对她?像捏死一只蚂蚁一样?还是用更残酷的手段,让她彻底明白什么叫生不如死?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死寂和温时宁几乎要崩溃的恐惧中,沈连杞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抬起了手。 那只骨节分明戴着皮质手套的手,动作沉稳得没有一丝颤抖,轻轻地拂去了下颌上残留的水珠。 动作优雅,却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冰冷质感。 然后,他抬起了眼。 目光穿透暮色,如同两柄淬了万年寒冰的利剑,直直地刺向温时宁! 那眼神里,没有了方才的复杂,没有了探究,只剩下纯粹的毫无温度的如同看一个死物般的冰冷杀意! 温时宁被他这眼神钉在原地,血液瞬间冻结,连呼吸都停滞了。巨大的恐惧攫住了她,身体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牙齿咯咯作响。 沈连杞迈开了步子。 一步。 墨绿色的军靴踏在溪边半冻的泥泞上,发出沉闷而清晰的“咯吱”声,如同踩在温时宁濒临崩溃的神经上。 第二步。 高大的身影带着泰山压顶般的威势,一步步逼近。每一步落下,都让温时宁的心跳漏掉一拍。 他停在了温时宁面前。 距离近得她能清晰地看到他军装领口上冰冷的金属领章,能感受到他身上散发出的带着溪水寒气的更凛冽的松针气息,以及那几乎化为实质的令人窒息的压力。 第57章 对峙 他微微低下头,阴影完全笼罩住她。 温时宁被迫仰着头,对上那双深不见底此刻却翻涌着冰冷怒火的眼眸。 “很好。”他开口,声音低沉沙哑,如同砂纸磨过粗砺的岩石,每一个字都带着冰碴,“温时宁,你总能有办法,让我对你刮目相看。” 他的目光,如同冰冷的探针,在她惨白惊恐的脸上逡巡,最后,落在了她那只刚刚泼水此刻还沾着水珠微微颤抖的手上。 “看来,温家大小姐不仅骨头硬,”他微微顿了顿,嘴角勾起一抹极淡却冷得让人血液凝固的弧度,“爪子也够利。” 话音未落,那只戴着皮质手套的手,快如闪电般探出! 不是打,不是推。 而是精准地带着不容抗拒的巨力,一把攥住了温时宁那只沾着冰冷溪水布满裂口的手腕! “啊!”温时宁痛呼出声,感觉自己的腕骨几乎要被捏碎!那力道带着一种惩罚性的狠戾,瞬间剥夺了她所有反抗的可能! 沈连杞无视她的痛呼,攥着她的手腕猛地向上一提! 温时宁整个人被他粗暴地拽了起来,被迫踮着脚尖,伤腿根本无法支撑,身体完全失去平衡,只能像一只被提起的破布袋般,完全受制于他。 剧烈的动作牵动了脚踝的伤口,钻心的剧痛让她眼前阵阵发黑,冷汗瞬间湿透了后背。 “放开我!沈连杞!你这个疯子!放开!”她绝望地挣扎嘶喊,另一只手徒劳地去掰他铁钳般的手指,指甲划过冰冷的皮革,只留下几道无用的白痕。 她大口喘着粗气,眼前阵阵发黑,模糊地看到前方不远处,就是大队部那排低矮的灰色房屋,其中一间门口挂着简陋的红十字木牌——卫生所。 沈连杞松开了手。 那只被攥得几乎失去知觉布满青紫指痕的手腕骤然获得自由,温时宁脱力般向后踉跄了两步,重重地撞在冰冷的土墙上,才勉强没有倒下。 她靠着墙壁,剧烈地喘息咳嗽,咳得撕心裂肺,仿佛要把五脏六腑都咳出来。 沈连杞站在她面前几步远的地方,高大的身影在越来越暗的天色里如同一道沉默的剪影。 他垂眸看着她狼狈不堪的样子,脸上依旧没有任何表情,只有那双深眸,在昏暗的光线下,翻涌着某种极其复杂难以言喻的情绪,快得如同错觉。 他抬起手,指向卫生所那扇紧闭的木门。 “进去。”声音冰冷,毫无起伏,是命令,没有半分商量的余地。 温时宁靠着冰冷的土墙,肺里火烧火燎,每一次吸气都带着冰冷的刺痛。 “我不去!”她用尽全身力气嘶喊,声音沙哑破碎,却带着一股玉石俱焚的倔强,“我的死活……不用你管!沈首长……收起你这副假仁假义的嘴脸!我温时宁……就算烂死在这里……也绝不承你的情!” 她猛地挺直脊背,试图站直,以此证明自己不需要他的任何“施舍”。 然而剧痛如同电流瞬间击穿了她强撑的意志,脚踝处传来的撕裂感让她眼前一黑,身体不受控制地再次软倒下去,重重撞在冰冷的土墙上,发出一声沉闷的撞击声。 沈连杞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那点细微的褶皱快得如同错觉。 他看着温时宁靠着墙壁滑坐下去,蜷缩在冰冷的阴影里,像一只被逼到绝境浑身是伤却依旧亮着獠牙的小兽。 她的身体在寒风中抑制不住地颤抖,脸上是泪水污泥和绝望交织的痕迹,唯有那双眼睛,即使在痛苦和虚弱中,依旧燃烧着不肯熄灭的恨意火焰。 那火焰,刺痛了他眼底深处的某个地方。 他沉默地站在那里,没有上前,也没有再开口命令。 墨绿色的身影在暮色中显得格外孤寂而冷硬。 卫生所门口那点昏黄的光线,在他脚前投下一小片模糊的光晕,却无法驱散他周身弥漫的如同实质般的低气压。 几秒钟的死寂。 寒风卷起地上的碎雪,打着旋儿从两人之间穿过。 终于,沈连杞再次开口。 声音依旧低沉冰冷,却不再是命令,而是陈述一个冰冷的事实,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平静。 “你的骨头硬不硬,与我无关。” 他的目光缓缓扫过她那只无力垂落在冰冷雪地上正缓缓渗出血迹的脚踝,声音没有任何波澜。 “但你的命,是集体财产换来的。” 他微微顿了顿,目光重新落回她因失血和寒冷而愈发惨白的脸上,眼神锐利如刀。 “在它偿还清楚之前,你这条命,就不能烂在这里。” “进去。”最后两个字,斩钉截铁,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如同最后的通牒。 温时宁蜷缩在冰冷的墙角,身体因剧痛和寒冷而无法控制地颤抖着。 沈连杞那冰冷的话语,每一个字都像淬了毒的冰锥,狠狠扎进她早已千疮百孔的心脏。 原来在他眼里,她这条命,只等同于那些被救活的小鸡和小猪的价值?甚至,连它们都不如? 她所有的挣扎,所有的痛苦,她温时宁这个人存在的意义,就只是为了“偿还”? 巨大的荒谬感和灭顶的悲凉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她。 连愤怒都显得苍白无力。 她惨然一笑,嘴唇哆嗦着,想说什么,却发现所有的语言在此刻都是那么可笑。 她认命般地闭上了眼睛,浓密的睫毛上还沾着未干的泪珠,在昏暗的光线下微微颤动。 就在沈连杞以为她终于屈服,准备迈步上前时—— 温时宁猛地睁开了眼睛! 那双眼睛里,没有了泪水,没有了愤怒,只剩下一种近乎死寂的冰冷的决绝! 她不知从哪里爆发出最后一股力气,双手猛地撑住身后冰冷的土墙,借着那一点支撑,竟硬生生地将自己蜷缩的身体撑了起来! 动作牵动了脚踝的伤口,剧痛让她眼前发黑,身体剧烈地摇晃了一下,但她死死咬住了下唇,鲜血瞬间涌出,染红了苍白的唇瓣。 她稳住了! 她站直了身体!尽管那条伤腿根本无法受力,只能虚点着地,整个身体的重量都压在另一条腿和身后的土墙上,摇摇欲坠,仿佛下一秒就会彻底崩塌。 但她站起来了! 第58章 破冰 沈连杞的目光落在她唇瓣上那抹刺眼的红上。 “我的骨头,轮不到沈首长操心。”温时宁的声音带着破釜沉舟后的嘶哑。 她强撑着,身体因剧痛和寒冷无法抑制地微微颤抖,脊背却挺得笔直。 沈连杞没有动,依旧沉默地矗立在暮色沉沉的雪地里,如同墨绿色的山岩。 只是他周身那股几乎要将人碾碎的暴怒低气压,无声无息地消散了大半。 几息之后,他忽然向前踏了一小步。 这一步,瞬间拉近距离。 他微微俯身,高大挺拔的身影完全笼罩住她。 温时宁被迫仰头,撞进他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里。 暮色昏沉,那双眼却亮得惊人,里面翻涌着她完全看不懂的情绪。 他低下头,灼热的呼吸猝不及防地拂过她冰冷敏感的耳廓。 “温小姐看不上我沈连杞,”他刻意顿了顿,“倒还愿意同我说这么多话?” 温时宁只觉得一股滚烫的血气猛地冲上头顶! 耳根处被他气息拂过的地方瞬间火烧火燎,连带着半边脸颊都不可抑制地泛起一层薄红。 这该死的反应! 她羞愤交加,猛地别开脸。 “沈连杞!你少自作多情!我们之间,绝无可能!以前没有,现在没有,以后更不会有!你听清楚了吗?” 沈连杞嘴角竟缓缓勾起一抹弧度,“温小姐的绝无可能,听起来……倒像是在极力说服自己?” “你!”温时宁气结,猛地转回头怒视他,却在对上他深眸的瞬间,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 就在这时,一道尖锐刻薄的女声,刺破了两人的对峙。 “婶子!您快瞧瞧!您快瞧瞧!我说什么来着?这资本家小姐的手段高明着呢!这光天化日的,就敢在路边勾勾搭搭!连杞哥刚被她泼了一身水,转眼又被她这副楚楚可怜的样子勾住了魂!您看看她那眼神,那姿态……真真是天生的下贱胚子!跟她那对关在牢里的爹妈一个德行!专门会装可怜博男人同情!” 是陈依雪! 她不知何时扶着沈连杞的母亲也来到了这溪边附近。 沈母那张扑了厚粉的脸,在昏暗的天光下显得更加阴鸷扭曲,此刻正死死盯着两人。 陈依雪搀扶着沈母的手臂,声音又尖又利,唯恐旁人听不见:“婶子!您可得管管!再不管,这狐狸精怕是要蹬鼻子上脸,把连杞哥的名声前程都毁在这清水湾的烂泥坑里了!您想想,连杞哥是什么身份?被这种破鞋缠上,传出去……” “够了!”沈母猛地一甩胳膊,差点把陈依雪推个趔趄。 她涂着鲜红口脂的嘴唇剧烈地哆嗦着,指着温时宁,“小贱人!下作的娼妇!离我儿子远点!听见没有?!再敢勾引他,我撕烂你这张专门勾引男人的骚脸!” 刻毒的咒骂如同肮脏的冰雹,劈头盖脸地砸向温时宁。 她身体晃了晃,本就摇摇欲坠的意志在这铺天盖地的恶意羞辱下濒临崩溃。 脚踝的剧痛,沈连杞带来的窒息压迫,此刻又被这当众的污言秽语凌迟…… 就在她几乎要支撑不住,眼前阵阵发黑之时,一个中年男人,脚步匆匆地分开看热闹的人群,径直朝着溪边冲了过来。 “温时宁同志!温时宁同志在吗?”他声音急促,目光在混乱的人群中焦急搜寻。 温时宁茫然地循声望去,心脏莫名地一沉。 那男人一眼看到了她,立刻拨开挡路的陈依雪,快步冲到近前,从公文包里掏出一个封着火漆印的信封,语气又快又沉。 “温时宁同志!我是省里下来的张秘书!这是从省城革委会转来的加急信!关于你父母的情况非常不好,你……你最好立刻看看!” “父母”两个字,如同两道惊雷,狠狠劈在温时宁早已不堪重负的神经上! 她脑子里嗡的一声巨响,眼前瞬间一片空白,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 世界只剩下那个递到眼前的信封,在暮色中显得无比刺眼。 她颤抖着伸出手,指尖冰凉僵硬得如同冻僵的树枝,几乎抓不住那轻飘飘却又重逾千斤的信封。 她打开信,险些没有站住,爸妈的身体出了很严重的问题,要是拿不到特效药,恐怕生命垂危。 风雪似乎更大了些,卷着地上的碎雪和那张冰冷的信纸。 沈连杞的目光,从地上那张刺眼的信纸,缓缓移到温时宁身上。 他不再看她,缓缓转过身,朝着大队部的方向走去。 就在沈连杞的身影即将消失在视野中的前一秒,温时宁没忍住大喊一声,“沈连杞!” 温时宁不知道从哪里爆发出最后一股惊人的力量,她甚至忘记了脚踝那足以让人昏厥的剧痛!她猛地从冰冷的墙角扑了出去! “等等!沈连杞!求你……等等!”她嘶喊着,声音破碎不堪,带着浓重的哭腔和绝望的哀求。 沈连杞的脚步,在墙角处,猛地顿住了。 高大的身影如同被瞬间钉在原地。 但他没有回头。 温时宁看着他那道不会回头的背影,巨大的恐慌攫住了她。 她咬紧牙关,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拖着那条几乎废掉的腿,挣扎着扑到他身后,死死地抓住了他军裤下摆! “求你……”她匍匐在冰冷的雪地上,仰着头,“沈连杞……求你……救救我父母……求你……” 风雪在这一刻似乎都凝固了。 整个世界安静得只剩下她破碎的哀求声和粗重的喘息。 沈母刻薄地嗤笑出声:“下贱!真真是下贱到家了!刚才不是骨头硬得很吗?现在又来求我儿子?呸!” 沈连杞缓缓地,极其缓慢地转过身。 军靴踩在冻土上,发出轻微的声响。 他垂眸,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匍匐在他脚边的温时宁。 他的目光,冰冷得没有一丝温度,像在审视一件毫无价值的物品。 那深潭般的眼底,所有的波澜都已平息,只剩下深不见底的寒冰。 他缓缓抬起手。 那只骨节分明的手,没有去扶她,也没有粗暴地挥开她。 而是落在了他腰间冰冷的佩枪枪套上。 “咔哒”一声轻响。 在死寂的雪地里,这声音清晰得如同惊雷。 第59章 拒绝 他抽出了那柄泛着幽冷金属光泽的配枪。 枪身线条流畅而冷酷,在昏暗的光线下散发着森然的寒意。 他没有指向她。 只是用那枪管,挑起了温时宁的下颌。 迫使她仰起那张卑微哀求的脸。 冰冷的金属触感紧贴着她温热的皮肤,激起一阵剧烈的战栗。 她被迫迎上他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 沈连杞微微俯身,声音低沉平稳,“温时宁,求我?” “代价,”他薄唇微启,吐出最后四个字,如同宣判,“你付不起。” 付不起? 温时宁的心猛地一沉,沉入无底冰渊。 巨大的恐惧和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她彻底淹没。 他拒绝了!他果然拒绝了! 用这种方式碾碎她最后一点微弱的希望! 陈依雪发出尖锐刺耳的嗤笑声,“听听!听听!沈首长说得对!温时宁,你以为你是什么东西?你爹妈那对黑五类死就死了,还想拖连杞哥下水?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也不看看自己配不配!连杞哥,这种贱人……” “闭嘴!” 沈连杞的声音瞬间抽断了陈依雪所有刻薄的言语。 陈依雪像是被扼住了喉咙,剩下的话硬生生卡在喉咙里。 沈母也被儿子这突如其来的呵斥震了一下,刻薄的咒骂噎在喉咙里,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惊疑不定。 沈连杞的目光,依旧沉沉地锁在温时宁脸上,仿佛周遭的一切喧嚣都已不存在。 他握着枪柄的手指,几不可察地收紧了一瞬,手背上淡青色的血管微微凸起。 “沈首长要我付什么代价?这条命吗?”她猛地抬起另一只没有被枪管抵住的手,指向自己心口,“拿去啊!现在就拿去!用它去抵我爹妈的命!够不够?!” 她的声音在寒风中尖利地回荡,带着泣血的疯狂。 她惨然一笑,那笑容凄厉如鬼魅,“还是沈首长觉得,我温时宁还有什么值得您图谋的东西?这副早已被踩进烂泥里的身子?还是温家那点早被抄得干干净净的家当?!” 她的话语如同淬毒的匕首,狠狠刺向沈连杞,也刺向她自己。 每一个字都带着血淋淋的控诉和自毁的疯狂。 几秒钟令人窒息的死寂。 只有寒风卷着雪沫,呼啸着从两人之间穿过。 终于,沈连杞收回了抵在她下颌的冰冷枪管。 “温时宁,你的骨头,连同你这条命,在我这里,都不值你爹妈一剂药钱。” 这话语,比枪管更冰冷,比寒风更刺骨。 温时宁眼中的疯狂火焰瞬间黯淡下去,只剩下死灰般的绝望。 果然……她果然是在痴心妄想…… 然而,沈连杞接下来的话,却像一道撕裂乌云的闪电,猛地劈开了她眼前的黑暗! “但,他们二位的命,我沈连杞……买了。” 这两个字如同惊雷,在温时宁死寂的心湖里轰然炸响! 她猛地抬起头,死死地盯着沈连杞的脸。 “陈医生,立刻去大队部卫生所,准备外伤处置物品和冻伤药膏,三分钟内,送到温时宁住处。” 陈依雪如同被雷劈中,脸上的惊愕瞬间化为扭曲的嫉妒和怨毒! 让她去给温时宁拿药?!这简直比当众扇她耳光还让她难堪! “连杞哥!我……”她下意识地想要反驳抗拒。 “这是命令!”沈连杞的声音陡然拔高,“执行!” 陈依雪浑身一哆嗦,所有的不甘都被强行压了下去,只剩下屈辱的服从。 她死死咬着下唇,几乎要咬出血来,怨毒地剜了温时宁一眼,转身飞快地朝着卫生所方向跑去。 沈连杞的目光随即转向沈母,语气稍缓,“妈,外面冷,您先回我屋里休息,我的事,我自己处理。” “连杞!你……”沈母还想说什么,但接触到儿子那双眼眸,所有的话都噎在了喉咙里。 她恨恨地瞪了一眼地上的温时宁,终究还是没敢再闹,悻悻地离开了。 围观的人群也被沈连杞冰冷的眼神无声地驱散,溪边很快只剩下他们两人,以及呼啸的风雪。 沈连杞这才重新低下头,看向温时宁。 他沉默了几秒,然后缓缓地弯下了腰。 那只骨节分明的手,没有去碰她抓着自己裤脚的手,而是绕过她的肩膀托住了她的后背和膝弯。 温时宁只觉得身体一轻,整个人瞬间离开了冰冷刺骨的雪地! 他竟再次将她打横抱了起来! 这一次的动作,没有了之前的粗暴,却依旧带着一种公事公办的冷硬和疏离。 沈连杞把她抱进屋里,随后放下。 没多久,陈依雪带着药走了进来。 “让她帮你还是自己来?” 让陈依雪帮她?那还不如让她再死一次! “我……我自己可以!”她咬着牙,声音带着一丝颤抖,却异常坚定。 她挣扎着想要坐起来去够那个医药箱。 沈连杞没有阻止她笨拙的动作,只是在她因为牵动伤脚而痛得闷哼出声时,目光在她惨白的脸上停留了一瞬。 他不再说话,转身就朝门外走去。 墨绿色的身影干脆利落,没有丝毫留恋。 “连杞哥!”陈依雪急忙追了出去。 沈连杞在门口停下脚步,没有回头。 “连杞哥!你真的要帮她?帮她那个资本家爹妈?你知不知道这要担多大的风险?为了她值得吗?她当年是怎么对你的?她……” “陈依雪。”沈连杞打断她,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冰封的警告,清晰地穿透寒风,“我的决定,不需要向你解释,管好你自己。” 说完,他不再停留,大步流星地走进了愈发浓重的风雪暮色之中,墨绿色的身影很快被风雪吞没。 陈依雪僵立在门口,看着沈连杞决然离去的背影,又回头怨毒地瞪了一眼温时宁,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几乎要掐出血来。 她狠狠一跺脚,也转身冲进了风雪里。 逼仄冰冷的小屋,终于只剩下温时宁一个人。 死寂。 只有窗外风雪呼啸的声音,和她自己粗重压抑的呼吸声。 她拖着那条剧痛的腿,终于挪到了桌边。 第60章 回省城 她猛地扑在冰冷的桌面上,将脸深深埋进臂弯里,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 这一次,不再是无声的抽噎。 压抑的哭声,终于如同决堤的洪水,冲破了喉咙的封锁。 泪水汹涌而出,瞬间浸湿了她破旧的衣袖。 无数混乱的念头在她脑海里疯狂冲撞。 她哭得撕心裂肺,仿佛要将这几个月来所有的恐惧委屈都化作泪水倾泻而出。 不知过了多久,哭声渐渐低了下去,变成了断断续续的抽噎。 极度的疲惫和情绪的巨大消耗让她几乎虚脱。 她挣扎着抬起头,抹了一把脸上冰冷的泪水和污泥。 看着医药箱,眼神渐渐变得坚定。 她必须尽快处理好伤脚,必须让自己好起来! 只有这样,才能尽快回省城,才能见到父母。 温时宁几乎一夜未眠。 脚踝的伤口在用了药后,火辣辣的疼痛有所缓解,但肿胀依旧明显,走路依旧钻心地疼。 更让她煎熬的是内心的焦灼和恐惧。 沈连杞昨晚离开后,没有任何消息。 他说的买了,到底是什么意思?他会怎么帮她弄到药?什么时候能让她走? 每一分每一秒的等待,都像是在油锅里煎熬。 她挣扎着起身,用昨天剩下的干净纱布重新仔细地包扎好脚踝,虽然依旧疼痛难忍,但至少可以勉强拖着走。 她必须去大队部!必须尽快知道沈连杞的动向! 推开吱呀作响的木门,一股寒风裹着雪沫子扑面而来,冻得她一哆嗦。 她拄着那根粗糙的木棍,深一脚浅一脚地朝着大队部方向挪去。 大队部院子里静悄悄的,只有几个早起的社员在扫雪。 温时宁的心一点点沉下去。 难道沈连杞走了?不辞而别? 那他昨晚的话……难道是戏弄她? 就在她心慌意乱之际,牛建军从办公室里探出头来,看到温时宁,脸上闪过一丝复杂的神色,朝她招了招手:“小温,过来一下。” 温时宁的心猛地一跳,几乎是拖着腿扑了过去:“牛书记!沈……沈首长他……” “沈首长天没亮就带着人走了,去县里了。”牛建军叹了口气,语气有些沉重,“他临走前交代了,说……说你父母的事,他知道了,会处理。” “会处理?”温时宁急切地追问,“他怎么处理?他什么时候能让我回省城?药呢?药怎么办?” “哎呀,小温,你别急。”牛建军摆摆手,压低了声音,“沈首长没说那么细,就让我转告你,安心等着,他既然开了口,就一定有办法,另外……” 牛建军从口袋里掏出一张折叠得很仔细的纸条,递给温时宁:“这是他留给你的。” 温时宁颤抖着手接过纸条,迫不及待地展开。 纸条上只有一行遒劲有力的钢笔字迹,正是沈连杞的笔锋,内容却极其简短,冰冷得没有任何温度。 “伤好,信到,启程。” 六个字。 像六块沉重的冰,砸在温时宁的心上。 没有承诺,没有保证,只有冷冰冰的条件。 温时宁攥紧了纸条,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发白。 巨大的失望和不安再次攫住了她。 他就让她在这里干等着?等多久?父母等得起吗? “牛书记……这……”她看向牛建军,眼中充满了无助的祈求。 牛建军无奈地摇摇头:“小温,沈首长的意思,我也只能照办,他那人……说一不二,你……唉,还是先安心把伤养好吧,他既然说了会处理,应该……应该很快会有消息的。” 时间一天天过去,温时宁感觉自己快要疯了。 父母的病情如同悬在头顶的利剑,沈连杞的杳无音信则像勒紧她脖子的绳索。 那张纸条,被她摩挲得起了毛边,每一个笔画都深深刻进了她的心里。 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沈连杞要她伤好,她就拼命地养伤。 她忍着痛,每天坚持用雪水冷敷,按时换药,强迫自己多吃一点东西,哪怕味同嚼蜡。 她必须尽快让自己恢复行动能力! 就在她脚踝的肿胀几乎完全消退,可以勉强不用木棍支撑行走的第四天下午。 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打破了午后死寂的宁静! 马蹄声清脆急促,像密集的鼓点敲在每个人的心上。 很快,一匹喷着白气的骏马驮着一个穿着军装、风尘仆仆的通讯兵,如旋风般冲进了大队部的院子! “牛书记!急件!沈首长急件!”通讯兵翻身下马,声音洪亮而急切,手里高高举着一个盖着鲜红“急件”印章的信封! 整个大队部瞬间被惊动了! 温时宁正拄着木棍在屋外透气,听到“沈首长急件”几个字,心脏骤然停止了跳动! 下一秒,狂跳如擂鼓!她几乎是连滚爬爬地朝着大队部冲去! 牛建军已经冲出了办公室,一把接过通讯兵手里的信封,手都有些发抖。 他撕开封口,抽出里面的信纸,飞快地扫视着。 温时宁冲到近前,紧张得几乎无法呼吸,死死地盯着牛建军的脸。 只见牛建军脸上的表情从凝重,到惊愕,再到难以置信,最后长长地舒了一口气,甚至带上了一丝如释重负的欣喜! 他抬起头,目光复杂地看向脸色苍白的温时宁,声音带着一种奇异的激动。 “小温!批了!省城革委会的特别探视批文!还有……还有你父母急需的药品清单!沈首长……沈首长都给办下来了!批文和药品……药品已经由他亲自押送,用军车直接送往省城了!他让你……让你立刻收拾东西,今天下午就有车送你去县里,然后坐军列……连夜回省城探视!” 巨大的狂喜如同汹涌的潮水,瞬间冲垮了温时宁所有强撑的理智和防备! “真……真的?!”她声音颤抖得不成样子,眼泪瞬间夺眶而出! “真的!批文和清单副本都在这!”牛建军激动地把信纸递给她看。 温时宁颤抖着手接过那张薄薄的纸。 上面清晰地印着省城革委会鲜红的公章,以及一长串她父母急需的药物名称! 在信纸的最下方,依旧是沈连杞的笔迹,只有四个字。 “速来,省城。” 他真的做到了! 第61章 背后的力量 在她最绝望的时候,他真的伸出了手!用她完全无法想象的方式和速度! 劫后余生的狂喜,瞬间淹没了她。 她再也控制不住,捂着脸,失声痛哭起来。 这一次的哭声,不再绝望悲怆,而是充满了失而复得的巨大宣泄。 牛建军理解地拍了拍她的肩膀:“别哭了,快!赶紧回去收拾东西!送你的车马上就到队部了!别耽误!” 温时宁猛地惊醒,胡乱地抹着眼泪,用力点头。 她拄着木棍,几乎是快速跑着冲回自己的小屋,用最快的速度将仅有的几件破旧衣物塞进一个布包里。 她的动作飞快,心脏在胸腔里狂跳,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回省城!见爹妈! 当她拎着小小的布包,再次气喘吁吁地跑回大队部门口时,一辆沾满泥泞的军用吉普车已经停在了那里。 驾驶座上坐着一个年轻的战士。 “温时宁同志?”战士探出头问。 “是我!”温时宁连忙点头。 “上车吧!首长交代,送你直达县里火车站,军列已经安排好了!”战士利落地打开车门。 温时宁毫不犹豫地钻进了吉普车。 引擎轰鸣,吉普车卷起地上的残雪,疾驰而去,将破败的大队部和远处闻讯赶来的陈依雪那怨毒扭曲的目光,远远地甩在了身后。 吉普车在坑洼的土路上颠簸疾驰,卷起一路烟尘和残雪。 温时宁紧紧抱着怀里那个小小的布包,身体随着车身的晃动而摇摆,心却早已飞向了千里之外的省城。 窗外的景色飞速倒退,这一切的苦难和挣扎,似乎都随着车轮的滚动而被暂时抛离。 然而,沈连杞那张冷峻的脸浮现在她的脑海。 他真的帮她做到了。 以雷霆手段,打通了几乎不可能的关节,弄到了那些救命的药物。 这绝非易事。 尤其是在这个风声鹤唳的年代,为一个“黑五类”家庭动用军方的力量,其中的风险和代价……温时宁不敢深想。 他图什么? 她温时宁现在还有什么值得他沈连杞图谋的? 身体? 温时宁的指尖无意识地掐进了布包的粗布里。 以他如今的身份地位,想要什么样的女人没有? 何必执着于她这个满身狼藉的“资本家小姐”? 而且,她清楚地记得当年在温家书房,他是如何隐忍地承受着她的羞辱,那双深眸里压抑的痛苦和深情。 难道那些,都还在? 不!不可能! 温时宁用力摇头,将这个荒谬的念头甩开。 时移世易,云泥之别。 他如今是高高在上的首长,她是泥沼里挣扎的罪女。 他恨她入骨才是真的! 昨晚那冰冷的枪管,那刻骨的嘲讽,都清晰地证明了这一点。 巨大的困惑和那沉甸甸的未知代价,像一块巨石压在温时宁的心口,让她刚刚燃起的希望之火都显得有些飘摇。 吉普车一路风驰电掣,抵达县城火车站时,天色已经擦黑。 温时宁下车后本来刘干事想让她先去休息,可是温时宁坚持先去看父母。 刘干事看着她苍白憔悴却写满急切的脸,犹豫了一下,点点头:“好吧,那直接去医院。” 他示意司机开车。 轿车平稳地驶离火车站,汇入省城清晨的车流。 熟悉的街道建筑在车窗外飞速掠过,唤起温时宁无数尘封的记忆,却只让她感到更加的心酸和物是人非。 车子最终停在省城第一人民医院那栋灰白色的住院部大楼前。 温时宁几乎是推开车门冲了下去,踉跄了一下才站稳。 刘干事和警卫快步跟上。 在刘干事的带领下,他们避开了挂号的人群,直接走向住院部后面的干部病区。 这里的守卫明显森严了许多,穿着制服的警卫仔细查验了刘干事出示的证件和介绍信,又打量了温时宁几眼,才予以放行。 长长的弥漫着消毒水味道的走廊,安静得有些压抑。 刘干事在一间挂着特护病房牌子的门前停下,轻轻敲了敲门。 门开了,一个穿着白大褂戴着口罩的医生走了出来,看到刘干事,点了点头:“刘干事来了,病人情况暂时稳定了,刚用了药,睡下了。” “医生,我爸妈……”温时宁迫不及待地挤上前,声音颤抖。 医生看了看她,又看了看刘干事,叹了口气:“进去看看吧,轻点声,病人需要绝对静养。” 温时宁的心提到了嗓子眼,深吸一口气,颤抖着推开了病房的门。 一股更浓烈的消毒水和药味扑面而来。 病房里很宽敞,光线却有些昏暗。 两张并排的病床上,躺着两个瘦得几乎脱了形的人。 左边病床上是她的父亲温振国。 记忆中那个儒雅清隽总是带着温和笑容的父亲,此刻双颊深陷,面色蜡黄,眼窝乌青,头发几乎全白了,稀疏地贴在头皮上。 他闭着眼,眉头即使在睡梦中也是紧锁着,干裂的嘴唇微微张着,发出微弱而吃力的呼吸声。床边挂着点滴瓶,透明的液体正一滴滴流入他枯瘦的手背。 右边病床上是她的母亲苏佩蓉。 曾经那个美丽优雅、气质如兰的母亲,此刻也憔悴得不成样子。 脸色灰败,颧骨高高凸起,曾经乌黑亮丽的头发变得枯槁灰白。她似乎睡得极不安稳,身体偶尔会无意识地抽搐一下,枯瘦的手紧紧揪着胸口的被子,仿佛那里正承受着巨大的痛苦。 看着父母这副几乎认不出来的模样,温时宁只觉得心脏像被一只大手狠狠攥住,痛得她无法呼吸! 她死死捂住嘴,才没让那声悲恸的呜咽冲口而出。 泪水瞬间模糊了视线,汹涌而出。 她踉跄着扑到母亲的床边,颤抖着伸出手,想碰碰母亲的脸,却又怕惊扰了她,手指僵在半空,泪水大颗大颗地砸落在洁白的被单上。 “妈……爸……”她无声地呼唤着,泣不成声。 刘干事和医生默默地站在门口,没有打扰她。 不知过了多久,温时宁才勉强压抑住那汹涌的悲痛。 第62章 原因不是她 她抹干眼泪,红着眼眶,转向门口的医生,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和哀求:“医生,求您告诉我,我爸妈……他们到底怎么样?那些药……都用了?能……能治好吗?” 医生摘下口罩,露出一张疲惫而严肃的脸。 他看了看病床上昏睡的病人,又看了看温时宁,语气沉重:“温同志,说实话,你父母的情况……非常不乐观,温先生是严重的肺结核复发,肺部大面积感染,伴有持续低烧和咯血,链霉素是特效药,但……对他的肾脏负担也很大,而且病程拖得太久,效果如何,难说,苏女士是严重的心力衰竭,随时……随时可能有危险。” 医生的话,每一个字都像重锤,狠狠砸在温时宁的心上。 她身体晃了晃,脸色惨白如纸。 “不过,”医生话锋一转,语气里带着一丝感慨,“也多亏了……那位首长,他弄来的药,是最高品质的特供药品,效果比普通的好很多,而且,他亲自联系了军区总医院最好的专家,明天一早会过来会诊,这……这已经是目前能做到的最好安排了。” 首长……沈连杞! 温时宁猛地抬起头,看向医生,又看向病床上奄奄一息的父母。 他不仅弄到了药,还找来了最好的医生! 这份恩情……这份代价……到底有多大? “我……我能在这里陪他们吗?”温时宁的声音带着哽咽。 “可以,但不要打扰病人休息。”医生点点头,“旁边有陪护床,刘干事已经安排好了,你的食宿都在这里,有什么需要可以找护士。” 刘干事也上前一步:“温同志,你安心在这里照顾父母,其他的事情,首长都安排好了,他……他晚些时候可能会过来看看。” 沈连杞……要过来? 温时宁的心猛地一跳。 她缓缓地点了点头,声音轻得像叹息:“谢谢……谢谢你们。” 刘干事和医生离开了,病房里只剩下温时宁和昏睡的父母。 她默默地坐在两张病床之间的椅子上,一会儿看看父亲,一会儿看看母亲,一会儿又失神地望着窗外灰蒙蒙的天空。 时间在消毒水的气味和父母微弱的呼吸声中,缓慢而沉重地流淌。 等待专家会诊的每一分钟都无比煎熬,等待沈连杞到来的每一秒,都充满了未知的沉重。 窗外的天色,渐渐暗了下来。 病房里开了灯,昏黄的光线映照着两张苍白憔悴的病容。 走廊外传来一阵沉稳有力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最终停在了病房门口。 那脚步声,温时宁无比熟悉。 她的身体瞬间绷紧,手指无意识地攥紧了衣角,心脏在胸腔里狂跳起来。 他来了。 门轴发出轻微的呻吟,打破了病房里死水般的寂静。 沈连杞走了进来。 墨绿色的军装笔挺得没有一丝褶皱,包裹着他高大挺拔的身躯,肩章上冰冷的金属徽记在惨白的日光灯下反射出无机质的光。 他没有立刻看温时宁,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先扫过两张病床。 目光在温振国凹陷蜡黄的脸上停留片刻,又移到苏佩蓉枯槁灰败的面容上。 温时宁的心跳,在他视线最终落回自己身上的刹那,骤然失序。 “药用了?” 他终于开口,声音低沉平稳,像在确认一份无关紧要的物资清单。 听不出任何关切,也听不出丝毫的波澜。 温时宁喉头滚动了一下,努力想发出声音,却发现喉咙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 她只能用力地点了点头,动作僵硬得几乎能听到颈椎骨节的轻响。 “专家明天到。” 他又补充了一句,依旧是陈述句,没有任何修饰。 病房里的空气彻底凝固了。 “谢谢。” 沈连杞径直走向温振国的病床前,高大的身影在病床上投下浓重的阴影,几乎将昏睡的老人完全笼罩。 他没有弯腰,只是微微垂眸,目光再次落在温振国那张脸上。 温时宁的心提到了嗓子眼,指尖冰凉。 父亲枯瘦的手背上还插着输液的针头,暴露在青紫色的血管上,显得格外脆弱。 她几乎要忍不住冲上去,挡住沈连杞那过于迫人的视线。 沈连杞却只是看了几秒,然后目光下移,落在了床头柜上那个几乎空了的链霉素药瓶上。 他伸出手,骨节分明的手指拿起那个小小的棕色玻璃瓶。 他的动作很稳,指尖捏着瓶身,对着灯光看了看瓶底残留的少许白色粉末,又看了看瓶身上的标签。 时间仿佛被无限拉长。 病房里只剩下父母微弱而艰难的呼吸声,以及温时宁自己擂鼓般的心跳。 “副作用反应?”沈连杞放下药瓶,终于再次开口,视线转向温时宁,语气是纯粹的公事询问。 温时宁被问得一怔,随即才反应过来他问的是药物反应。 她慌忙摇头,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没有剧烈反应,医生说暂时稳定了,但肾脏负担很重……” 她说到后面,声音低了下去,带着无助。 “你父母,”他再次开口,声音低沉得如同耳语,“当年温家鼎盛时,曾资助过一批奔赴前线的青年学子。” 温时宁愣住,所以不是因为她? 军靴踏地的声音再次叩响,这一次,是离去的节奏。 直到那身影彻底消失在门外,直到脚步声在走廊尽头远去,温时宁才像被抽走了所有力气,身体晃了晃,无力地跌坐在冰冷的椅子上。 她大口大口地喘着气,仿佛刚从深水里挣扎出来。 她怔怔地望着紧闭的病房门,脑海里反复回响着沈连杞最后的话语。 窗外,省城的冬夜漫长而寒冷。 风雪似乎小了些,但寒意依旧刺骨。 病房里,只有监护仪单调的滴答声,和她压抑的断断续续的抽泣声。 黑暗中,父母微弱的呼吸如同风中残烛。 而她,温时宁,被沈连杞那句冰冷话语点醒,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意识到。 活下去,不仅仅是为了自己。 第63章 老交情 温时宁看到护士拿起那瓶沈连杞拿过的链霉素准备注入新的输液瓶时,心里莫名一跳,下意识开口:“同志,这药……药量对吗?” 护士抬头看她一眼,带着职业性的理解:“放心,医生开的量,一毫升都不能差。” 她利落地完成操作,调整好点滴速度,“定时观察体温和呼吸,有异常按铃。” “好的,谢谢。”温时宁目送护士离开,手心里全是冷汗。 她知道自己多疑了,沈连杞不会在这种地方下手脚,他要对付她,不会用这样曲折的方式。 她重新坐回父母病床之间的椅子。 母亲的呼吸似乎更轻更浅了,像随时会断的丝线。 父亲的眉头在睡梦中皱得更紧,胸腔里发出浑浊的拉锯声。 特效药在对抗疾病,也在消耗他们残存的生命力。 每一分每一秒,都是向死亡借来的时间。 她只能这样守着,守着这残忍的倒计时,用沈连杞给的筹码。 走廊外隐约传来高跟鞋急促的叩击声,伴随着刻意压低却难掩尖刻的抱怨。 “什么特护病房,空气里一股子消毒水味儿!还有那群黑五类……真是晦气死了!连杞怎么还不出来?不是说来探病吗?探这种病的有什么好看!” 是沈连杞的母亲,张秀芬的声音。 “婶子您小声点,这里是医院……”陈依雪温婉的声音劝着,却更显得张秀芬的嗓音刺耳,“连杞哥重情义,当年受过温先生一点小恩惠,总归要还这个人情,估计一会儿就出来了,您累了吧?那边有椅子,我去帮您倒杯热水?” “不坐!这椅子谁知道坐过什么人!”张秀芬越发烦躁,“人情?哼!我看是那小贱蹄子又用了什么狐媚手段哄骗了他!你看看她刚才那个样子,往那儿一瘫,装得多可怜!不就是想勾起连杞的同情心吗?依雪啊,你可长点心眼儿!这姓温的一家,骨子里就是坏的!” 她们的声音刻意靠近了病房门口,显然是说给里面的人听的。 温时宁攥紧了衣角,牙齿咬得咯吱作响。 羞辱她可以,凭什么侮辱她的父母? 但她不能冲出去,不能吵,不能惊动病床上的人。 她只能把这滔天的恨和委屈死死咽下去,喉咙里弥漫开浓重的血腥味。 吱呀一声,病房门被推开。 沈连杞高大的身影出现在门口,周身带着与病房温暖消毒水味格格不入的冰冷气息。 他面无表情,像是没听到刚才门口的喧哗。 陈依雪立刻露出体贴温柔的笑容:“连杞哥,婶子担心你,也来看看温先生和阿姨的情况。” 她适时地递上一杯水,“忙完了?外面冷,喝点热水暖暖。” 沈连杞没接那杯水,目光越过她,直接落在张秀芬脸上,语调平稳无波:“这里气味不好,您身体弱,不适合待太久,小刘在外面等着,送您回招待所。” “我不走!”张秀芬提高声音,“连杞,你跟妈说清楚,你到底要在这种鬼地方待多久?你堂堂一个首长,天天往这种地方跑,像什么样子?还有那小贱人,凭什么你给她弄药弄批条?你是不是……” “妈。”沈连杞打断她,“我做事,自有分寸,回去。” 张秀芬被儿子冰冷的目光看得一噎,又看了看四周投过来的眼神,脸上挂不住,气急败坏地跺脚:“好!好!你有分寸!你就护着那狐狸精吧!我看你能护到几时!依雪,我们走!” 她一把拽住陈依雪的手臂,转身就走。 陈依雪被拽得一个趔趄,匆忙间不忘回头,对着沈连杞露出一个歉疚又委屈的表情,眼神深处却飞快地掠过一抹不甘和怨毒。 沈连杞看都没看她们离去的方向,径直走到温时宁身边。 温时宁低着头,肩膀因为强忍情绪而微微发抖,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你父母命悬一线,”沈连杞的声音在头顶响起,冰冷得像手术刀切割,“想让他们少受点刺激,就把牙关咬紧点,眼泪擦干。” 每一个字都像针扎在温时宁最痛的地方。 她没有抬头,只是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明白。” 声音干涩得如同砂砾摩擦。 沈连杞没再说什么,转身走了出去,墨绿色的军大衣下摆消失在走廊尽头。 病房里只剩下仪器的嘀嗒声和温时宁压抑到极致的喘息。 省革委会家属院里。 张秀芬坐在柔软的沙发上,仍是一脸不忿:“不行!绝不能就这么算了!今天你是没瞧见,连杞看那狐狸精的眼神……虽然还是冷的,但就是不一样!他们之间肯定有事儿!指不定当年在温家就……” “婶子,”陈依雪给她递上一杯刚泡的热茶,柔声安抚,“您别急,气坏了身子不值当,连杞哥的为人您是知道的,他做事一向有原则,帮温家,应该是念着老交情。” 她顿了顿,声音放得更低,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忧虑,“只是那温时宁确实不是个省油的灯,您看她现在孤苦无依,好不容易抓住连杞哥这根救命稻草,还不知道会使出什么下作手段来纠缠,我是真替连杞哥担心,他这个人面冷心软,万一……” “对!就是这样!”张秀芬像是被点醒,一拍大腿,“那小贱人心思深着呢!必须得让她滚蛋!离我儿子远远的!依雪,你点子多,快帮婶子想想办法!最好让她永远回不去!省得再缠上来!” 陈依雪眼底闪过一丝得逞的笑意,面上却做出凝思状:“直接让她回不去……现在她有探视批文,又有连杞哥撑腰,强行动她怕是会惹连杞哥不高兴,也落了把柄。” “那怎么办?”张秀芬急切地问。 “婶子,您说……如果温家那两个老东西,忽然又出了什么意外,没挺过去呢?”陈依雪的声音压得极低,像毒蛇吐信,“他们的身体本来就烂透了,用了特效药也不过是吊着命,万一……药效出了点问题?或者,他们自己撑不住,激动过头了?这病床前的事,谁说得准呢?” 张秀芬倒吸一口凉气,浑浊的眼睛瞪大了:“你的意思是……” 她虽刻薄,到底没想过要人命,一时有些惊疑不定。 第64章 暗度陈仓 “当然不是我们去做!”陈依雪连忙解释,“我的意思是,只要温家二老不在了,温时宁在省城也就没了依托,批文也就作废了,就算连杞哥念旧情,还能一直护着一个家破人亡的黑五类?到时候随便找个理由,就能把她发配得远远的,再想纠缠连杞哥,门都没有!” 张秀芬眼珠转动,思考着陈依雪话里的“意外”。 是药出了问题?还是人自己太激动…… 她越想越觉得这主意稳妥。 没了老东西,那小贱货就彻底没了靠山,儿子自然也就收心了。 她脸上露出狠意:“依雪,你说得对!就按这个来!你懂医,这事儿……你是不是有门路?要多少钱?” 陈依雪温婉一笑,轻轻拍了拍张秀芬的手:“婶子您看您说的,咱们都是为了连杞哥好,谈什么钱?这事交给我,一定办得干干净净。” 她笑容甜美,眼中却淬着冰冷的毒汁。 让温时宁家破人亡?这正是她想要的! 等温家那两老东西死了,温时宁痛不欲生的时候,她再想办法把那贱人意外地彻底解决掉! 省城某处不起眼的招待所房间里。 烟雾缭绕。 周远安狠狠吸了一口劣质香烟,吐出一长串烟圈,脸色在昏黄的灯光下显得阴沉不定。 门被推开,一个穿着灰色大衣,戴着鸭舌帽的男人闪身进来,是他在省城找的关系。 “安哥,消息打探到了。”来人低声道。 “说!”周远安掐灭烟头。 “那温家两口子,现在就在省一医的干部病区三楼最里面那间特护病房,姓沈的把她护得跟什么似的,进门都要查几道,不过,”来人压低声音,带着点下流的笑意,“有个姓陈的女军医,沈首长他老娘,好像对那小娘们儿恨得不行,这两天也住在省革家属楼那边,动静不小。” 周远安眼睛猛地眯起,闪过精光:“陈依雪?张秀芬?呵……真是打瞌睡送枕头!” 他迅速盘算起来,“温家那两个老不死的看样子是真快不行了,这是温时宁最大的软肋,也是她唯一的依靠,沈连杞把她弄到省城,就是让她守着那两口子送终!你说,要是这时候,她的宝贝父母突然病故了,她会怎么样?尤其是,如果让她觉得,是沈连杞给的药有问题,或者……是沈连杞他娘从中作梗……” 来人立刻心领神会:“安哥高明!那小娘们儿肯定得疯!不是跟沈连杞拼命,就是自己崩溃!到时候咱们浑水摸鱼,弄点把柄把她捏在手里,或者干脆……把人带走?” 周远安脸上露出扭曲的笑容:“带?当然要带!但不是现在,先让她疯!让她去闹!让所有人都看到她疯妇的样子!等她彻底身败名裂,被所有人唾弃,沈连杞也嫌弃她的时候……” 他眼中闪着贪婪和淫邪的光,“就是我把她带走,让她乖乖听话,把她攥在手心里的时候!那会儿,她那张脸,那身段儿……还不是我想怎么着就怎么着?” 他仿佛已经看到温时宁在自己脚下匍匐求饶的样子。 “去找人,给我死死盯着医院那边!特别是那个特护病房!随时给我汇报动静!”周远安下了命令。 几天过去,温时宁如同上了发条的木头人,守在病床前,困极了就在旁边的陪护床上小憩片刻,几乎没离开过病房。 她给父亲用冷毛巾敷额头降温,给母亲润湿干裂的嘴唇,小心翼翼地观察输液管里的药液流速,神经时刻紧绷。 父母的病情在药物的强力作用下似乎有极其微弱的稳住迹象,但衰败的速度并未真正扭转。 苏佩蓉醒过两次,眼神浑浊不清,几乎认不出女儿,呢喃几句又陷入沉睡。 温振国则几乎一直昏沉,高烧退了一些,却始终无法彻底清醒。 沈连杞会来,几乎固定在每天傍晚日落时分。 这天他没有来,来的人反倒是陈依雪,她一进来就关心桌子上的药。 温时宁的心跳到了嗓子眼,她几乎是横跨一步,猛地挡在了床头柜前:“不敢劳烦陈医生!这里的医护人员都很尽责,药量控制没问题!” 她的反应过于激烈,语气里的戒备尖锐如针。 陈依雪的手停在半空,脸上的笑容僵硬了一瞬,眼底闪过一丝冷意,随即化为更浓的关切和不解:“温同志,你这是干什么?我只是关心……” “我说了,不劳您费心!”温时宁的声音拔高,带着颤抖的冷硬,“请陈医生离开!” 她指着门口,逐客的意图毫不掩饰。 她有种强烈的直觉,这个女人的关心绝不怀好意!尤其是那双眼睛,数次瞄向那个药瓶! 陈依雪脸上的温婉终于挂不住了,露出一丝被冒犯的委屈和愤然:“温时宁!你这是什么态度?我好心好意来看望病重的长辈,你处处防备像防贼一样!你到底在心虚什么?是不是你对这药动了什么手脚?” 她开始倒打一耙,声音也尖锐起来。 “你胡说八道!”温时宁气得浑身发抖,正要反驳。 病房门再次被推开,沈连杞的身影出现在门口。 他看到病房内对峙的两人,眉头习惯性地蹙起,深眸扫过陈依雪脸上的愤然和委屈,又落在温时宁苍白倔强却明显带着惊怒和防备的脸上。 “怎么回事?”他的声音带着惯常的冷硬,目光落在温时宁身上。 “连杞哥!”陈依雪抢先开口,语气带着受伤,“我只是来探望一下温伯父温伯母,看温同志一个人太辛苦,想关心一下,顺便提醒她链霉素要特别注意的事项,可温同志……她不仅毫不领情,还恶意揣测,对我百般刁难!她甚至……甚至不让我碰那瓶药!” 她指着床头柜的药瓶,眼圈都气红了。 温时宁死死盯着陈依雪,嘴唇动了动,想控诉她的虚伪,想说出那药瓶就是她的目标! 但看到沈连杞冰冷的视线,她忽然像被抽干了力气。 他会信谁?会信一个对他痴心一片的纯洁女军医?还是会信一个曾百般羞辱他的“资本家小姐”? 她只觉得一股寒流从脚底窜上头顶。 第65章 意外 她没有争辩,只是转过头,不再看任何人,声音疲惫而冰冷:“这里是病房,两位,请离开,不要打扰病人休息。” 她重新拿起毛巾,走到父亲床边,背对着他们,动作机械地擦拭。 沈连杞的目光在两人身上审视了几秒,又看了一眼床头柜上那瓶似乎成了焦点的药,最终落在温时宁僵硬的背影上。 几秒钟死寂般的沉默。 “陈医生,病人需要安静。”他开口,声音听不出情绪,“你的关心,转达给医生即可。” 这是对陈依雪说的。 “连杞哥,我……”陈依雪不甘心地想解释。 “出去。”沈连杞的语气带上了命令。 陈依雪狠狠剜了温时宁的背影一眼,又委屈地看了看沈连杞,才忿忿地转身离开。 沈连杞站在原地,目光沉沉地盯着温时宁看了几秒。 温时宁能感觉到那如有实质的视线,让她脊背发麻。 但他终究什么也没说,也转身离开了病房。 门被轻轻带上。 温时宁擦拭的动作停在半空,指尖冰凉。 巨大的委屈恐惧和后怕让她几乎喘不过气。 刚才陈依雪如果真的碰到了药瓶……她不敢想! 为什么沈连杞不信她?他甚至没有多问一句! 那沉甸甸的被抛弃在冰原上的感觉再次席卷了她。 她咬紧牙关,不让眼里的雾气凝聚。 不行,现在不是软弱的时候!父母唯一的依靠是她!她必须更警醒! 当天深夜,温时宁强迫自己在陪护床上小睡。 窗外寒风呼啸,如同鬼哭。 不知过了多久,一种细微的、几乎被风声掩盖的“沙沙”声,却像一根冰冷的针,骤然刺破了她浅薄的睡意! 温时宁猛地睁开眼睛!心脏瞬间缩紧! 病房里只留着一盏昏暗的夜灯。 声音,好像是从门口的方向传来? 她屏住呼吸,如同黑暗中蛰伏的小兽,一动不动。 声音消失了片刻。 但紧接着,门把手,被极其缓慢地、极其轻微地……转动了! 有人试图从外面开门! 温时宁的血液瞬间冲上头顶又迅速冻结成冰!冷汗瞬间浸湿了里衣! 是陈依雪?还是……周远安? 她悄悄从陪护床上滑下来,没有穿鞋,赤着脚踩在冰冷的地砖上,悄无声息地挪到门后。 她的眼睛已经适应了黑暗,死死盯着门把手。 床头柜上还有半杯凉开水,她颤抖着手摸到了那个坚硬的搪瓷缸子,将它紧紧地、稳稳地抓在手里。 门把手的转动停了。 外面的人似乎也屏住了呼吸。 下一秒,一把薄薄的、闪烁着寒光的刀片,竟从门缝底下悄无声息地伸了进来!沿着门缝向上滑动!目标是门内侧有些松动的插销! 他要从外面拨开插销! 温时宁的瞳孔瞬间放大! 就在那刀尖即将够到插销头的电光火石之间。 “谁!”温时宁用尽全身力气发出一声尖利的嘶喊!同时,手中的搪瓷缸子被用力砸向门口!目标不是门缝,而是那扇薄薄的木门本身。 “哐当!!” 脆响在死寂的病房和走廊里爆开,如同惊雷。 “唔!”门外传来一声压抑的闷哼,显然是猝不及防被巨大的声响惊到甚至可能被飞溅的搪瓷碎片伤到。 紧接着是慌乱的脚步声在走廊里飞快地逃离,瞬间远去。 巨大的声响也惊动了值班的护士和医生。 “怎么回事?!” 脚步声急促地向这间病房奔来! 温时宁后背紧紧贴着冰冷的墙壁,全身都在剧烈地颤抖,抓着搪瓷杯手柄的手因为用力过猛,指节泛白冰冷。 她大口喘着气,惊魂未定地看向病床。 父亲温振国依旧昏睡着,但似乎被噪音所扰,眉头皱得更紧。 母亲苏佩蓉则被惊醒,发出一声微弱而惊恐的呻吟! 护士冲了进来,医生紧随其后。 “温同志!发生什么事了?什么声音?”护士紧张地问。 温时宁指着门口地面上那个摔得凹陷、滚在一边的搪瓷缸,还有门缝下掉落的那枚闪着寒光的薄刀片,声音嘶哑颤抖:“有人……门外……想撬门进来!用刀片撬锁!” 她几乎是吼出来的。 医生脸色大变,立刻示意护士去叫警卫。他则快速检查温振国和苏佩蓉的状况。 苏佩蓉显然受到了不小的惊吓,呼吸急促紊乱,血压有些升高。 医生严厉地看向温时宁:“你怎么能把病人置于这种危险境地?深更半夜……” “危险?”温时宁猛地抬起头,连日来的疲惫、委屈、恐惧和此刻后怕到极致的愤怒瞬间爆发出来,她的眼睛布满红丝,指着地上的刀片,“你告诉我这是什么?!是我要置于危险吗?!是有人!就盯着他们!就想要他们的命!” 她的声音因为激动和嘶喊而破音,“去告诉沈连杞,去告诉他!这就是他让陈依雪她们关心的结果,这就是他们说的安静。” 医生被她眼中滔天的恨意和疯狂震住了,一时无言。 赶来的警卫检查了门外的痕迹和地上的刀片,脸色凝重。 深夜的医院被彻底惊动。 特护病房区加强了警戒,气氛骤然紧张。 不出意外,沈连杞很快便赶到了。 他身上的军装依旧笔挺,但头发似乎有些微乱,显然也是被深夜惊动。 他大步踏入病房,一眼就看到惊魂未定、被临时推了镇定剂才重新昏睡过去的苏佩蓉,脸色苍白惊惧的护士,还有门口地上那枚在灯光下闪着诡异寒光的刀片。 他深邃的目光如同实质的寒冰,迅速扫过现场。 最后落在温时宁身上。 此时的温时宁,赤着脚站在冰冷的地上,单薄的衣服,脸上没有一丝血色,身体还在轻微颤抖,但她背脊挺得笔直,那双布满红丝的眼睛里,不再是之前的绝望麻木,而是燃烧着熊熊的火焰。 “沈首长看到了?!”温时宁指着地上的刀片,声音嘶哑却异常清晰,“这就是安顿?!这就是他们想要的意外?!如果……如果我今晚没有惊醒……” 她没有说下去,巨大的后怕让她声音发抖,“我的父母在你们眼里不过是需要偿还的筹码! 是随时可以清除的障碍!但在我这里,他们是我的命!你们要他们的命,可以!先拿我的命来换!” 第66章 好消息 她像个被彻底激怒的母兽,不再压抑,不再顾忌,用最锐利的语言刺向那高高在上的男人。 泪水终于不受控制地滑落,混杂着委屈愤怒和深入骨髓的恐惧。 沈连杞站在原地,高大的身影像一尊冰冷的雕像。 他沉默地看着她,看着她脸上滚烫的泪水,看着她眼中那如同实质的指控。 那张一向冷硬的面容,在惨白的灯光下,似乎掠过一丝难以捕捉的波动。 没有怒斥,没有质问,他只是上前一步,弯下腰,捡起了地上那枚冰冷的刀片。 修长的手指捏着刀片,在灯光下仔细审视。 病房里死一般的寂静,只有温时宁压抑不住的抽泣声。 良久,沈连杞将那枚刀片收进掌心,攥紧。 他抬起眼,目光终于再次对上温时宁含泪控诉的眼眸。 他没有解释任何关于陈依雪,关于昨晚争执的话。 他只是看着她,用那深不见底的目光看着,声音低沉平稳,一字一句,清晰无比地碾过寂静: “今晚这里的事情,到此为止。” “从现在起,这里加人守着。” “没有我的批条,包括医生在内,任何人……”他的目光有意无意地扫过门口那瓶被陈依雪紧盯过的链霉素药瓶,加重了语气,“不得擅自接触你父母使用的药物和医疗器械,尤其是我经手的药物。” 最后一句,像一道无形的屏障落下,隔开了所有魑魅魍魉。 温时宁浑身一颤,泪眼模糊地看着他。 他知道了? 他没有明说信不信她关于陈依雪的指控,但他用最直接的方式做出了反应——隔绝! 以他自己的名义! 这意味着,他至少确认了危险的存在! 巨大的疲惫和后怕瞬间排山倒海般涌来。 沈连杞没再多看她一眼,转身对警卫和医生厉声道:“照我说的办!封锁消息,加强守卫!再出差池,唯你们是问!” 警卫和医生立刻肃立应声:“是,首长!” 他安排完这些,才再次转头,最后深深地看了一眼温时宁,那目光复杂难辨,包含了警告、审视,或许还有一丝极淡的……别的什么? 温时宁来不及分辨,他已转身,大步离开。 就在周远安以为计划受阻、张秀芬焦躁不安地准备再提醒陈依雪动手时,省城火车站发生了一起混乱。 一列从北方下来的运煤货车突发故障,引起小范围旅客滞留,现场一片喧哗拥挤。 这本是一个微不足道的插曲。 然而,这拥挤的短暂混乱,却让一个人捕捉到一丝几乎不敢奢望的信息! 一个从清水湾大队来省城办事的社员,在出站时无意中与人闲聊,提到了他们队上那个命好的女知青温时宁,因为沈首长的关照,现在在省一医照顾重病的父母…… 这消息,像一个微弱的电波,穿过混乱的车站人群,被一双等待多时的耳朵敏锐地捕捉到了! 是周远安在省城找的那个盯梢的手下! 混乱的火车站出口。 小六费力地挤出人群,躲到一个报亭后面,飞快地拿出烟盒锡纸,用烧黑的火柴棍在上面潦草地写了几个字,对着阳光仔细辨认了一下,点点头。 他匆匆跑到街角,那里有个衣衫破旧、眼神闪烁的年轻小乞丐。 “小孩,”小六压低声音,“把这东西,送去省革家属院七号楼三单元,找个姓张的老太太,就说是姓周的朋友送来的。让她务必尽快看!送到这钱就是你的!” 他塞了两张皱巴巴的零钱和一个锡纸包到小乞丐手里。 小乞丐眼睛一亮,抓着钱和纸包,熟练地像泥鳅一样钻进人群溜走了。 省革家属院七号楼三单元。 张秀芬正焦躁地在客厅踱步,琢磨着怎么再催催陈依雪。 门铃急促地响了。 她不耐烦地开门,门外却只有个小乞丐。 “找谁?走走走!”张秀芬挥手驱赶。 “姓张的老太太?”小乞丐怯生生地问,同时飞快地把那个锡纸包塞到她手里,“姓周的朋友让尽快看!” 说完转身就跑,生怕被抓到。 张秀芬莫名其妙地关上门,拆开锡纸包,看着上面潦草的几个字:“省一医干部三楼特护温时宁。” 她的心猛地一跳! 这没头没脑的东西是什么意思?但随即一个疯狂的念头闪过脑海! 没有守卫信息?那岂不是意味着…… 她捏着那皱巴巴的锡纸,眼中射出狠毒贪婪的光! 天助我也!没守卫?那温家那小贱人现在岂不是…… 她立刻冲向电话机,拨通了周远安在省城落脚招待所的号码。 “周远安吗?”张秀芬的声音因为激动而颤抖,“我是张秀芬!刚收到消息,那小贱人现在一个人在省一医干部三楼特护病房!没听说有特别守卫!机会……机会来了!” 电话那头,周远安狂喜的声音传来:“什么?!当真?!我马上布置!张主任您就等好消息吧!这次一定让她……” 挂上电话,张秀芬脸上露出扭曲而痛快的笑容。 她没立刻告诉陈依雪。在她看来,周远安出面把温时宁这个障碍解决掉,比陈依雪那种下毒的方式更“干脆利落”。 她只需要等一个好消息。 温时宁还不知道一张无形的网正悄然收紧。 苏佩蓉的精神状态极其糟糕,半梦半醒间开始反复念叨一些模糊不清的词语。 “时宁……沈……” 温时宁凑近母亲嘴边,屏息听着那破碎的气音。 “别骂……他……书房……让他……走……” 温时宁的心狠狠一揪! 这是母亲在混乱的意识中,又回到了她当年逼走沈连杞的那个下午! 母亲是知道一切的!她一直知道温时宁对沈连杞的“恶语相向”是为了保护他离开那个随时可能爆发的雷区! “妈……是我……”温时宁紧紧握住母亲的手,泪水无声滑落,“是我对不起他……” 更多的委屈说不出口。 即便她是为保护他而把他伤走,如今这云泥之别的处境和沈连杞冰冷的态度,都让她所有复杂的心绪变得苍白。 第67章 抢救 苏佩蓉的手突然反握了一下温时宁,枯瘦的手指用了些力气,浑浊的眼睛吃力地睁开了一条缝隙,似乎短暂地看清了眼前的人。 “宁……”她干裂的嘴唇翕动着。 “妈,我在!”温时宁连忙凑近。 苏佩蓉的眼睛艰难地转动着,似乎在找寻什么。 她的视线最终停留在病房门口的方向,那里空无一人。 一丝强烈的失望和痛楚清晰地浮现在她毫无生气的脸上,浑浊的泪水无声地滚落下来。 “老温……他……不肯说……” 温时宁如遭雷击! 不肯说?父亲不肯说什么? 为什么母亲在这个时候,会说出这样一句没头没尾却饱含痛楚和失望的话? 是在遗憾父亲没能说出他们获救的实情吗?还是在指……别的? 她猛地看向另一张病床上的父亲! 温振国依旧昏沉,但似乎极其不安稳,紧皱着眉头,头在枕上轻微晃动,喉咙里发出含糊不清的咕噜声,像困在噩梦中挣扎。 “爸?爸?”温时宁扑到父亲床边,急切地呼唤。 她有种强烈的预感,父亲潜意识里的“噩梦”,和母亲清醒时的痛楚,都指向同一个核心!那个被层层掩盖的真相! 就在温时宁试图弄清楚父亲嘴里模糊的呓语到底是什么时,病房门被人轻轻敲响。 急促的敲门声打断了温时宁。 门外站着张医生和两名护士。 张医生沉着脸:“温同志,警卫报告了昨晚情况,安全起见,现在给他们做详细检查。” 温时宁无法拒绝,只能让开位置,眼睛紧盯着仪器和医生动作。 检查在沉默中进行,气氛紧绷。 最终,张医生眉头稍缓:“暂时稳定,但惊吓和情绪波动对苏女士打击很大,肺部杂音加重,温先生血压偏高,仍需严密观察,温同志,务必确保绝对安静!” 温时宁用力点头。 医生护士离开后,她锁好门,后背抵着门板,全身虚脱。 刚松口气,病床上传来微弱的呼唤:“宁……” 温时宁扑到母亲床边:“妈!” 苏佩蓉眼神比之前清明了些,枯瘦的手紧紧攥着女儿:“妈……怕是不行了……” “不会的!妈你别说丧气话!”温时宁心如刀绞。 “妈,清醒不了多久……”苏佩蓉目光投向昏睡的丈夫,满是痛楚和某种难以言说的急切,“你爸……他倔……不肯说……” 温时宁猛地抓住母亲的手:“不肯说什么?妈,到底什么事?” 她的话没说完,再次脱力陷入昏睡。 温时宁看向父亲温振国。 不知何时,昏迷中的父亲眉头紧锁,右手在身侧无意识地抓握着,喉咙里发出模糊的的悲鸣。 温时宁颤抖着,一步步走到父亲床边。 就在这时,病房外的走廊尽头,沈连杞高大的身影悄无声息地停在门后阴影中。 他军装笔挺,表情冷硬如冰雕,只有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翻涌着足以撕裂一切的狂风暴雨。 门板很薄。 病房内。 一个沉重的消防栓猛地破窗而入,玻璃碎片如同暴雨般溅射。 温时宁反应极快,下意识扑倒在母亲身上用背脊抵挡! 碎片划过她的手臂,带来火辣辣的刺痛。 她抬眼望去,窗户破开一个大洞,寒风呼啸灌入。 一个蒙着脸的粗壮身影正撑着窗框奋力往里爬!他戴着厚手套的手已经按在了窗台上! 破窗而入的蒙面男人动作凶狠,直扑病床上的温振国! 他手里赫然攥着另一个沉甸甸的消防栓头! 温时宁魂飞魄散,嘶喊着“爸!”不管不顾地撞开扑来的护士,扑向父亲病床!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昏沉中的温振国猛然睁开浑浊的双眼。 门外阴影里,沈连杞挺拔的身影剧烈地震颤了一下! 如同被无形的巨锤狠狠击中! 那冰冷的眼眸瞬间掀起滔天巨浪,错愕震惊在其中剧烈翻涌,几乎要击碎他冷硬的面具。 扑向温振国的蒙面打手也被这惊天嘶吼震得动作一滞! 就在这时,砰地一声。 病房门被一股狂暴的力量从外面猛然踹开,整扇门轰然向内拍倒,重重砸在地上。 门口,沈连杞的身影如同煞神降临。 他动作快如闪电,在门板拍倒的同时,身影已如猎豹般扑入! 目标不是温时宁,也不是温振国,而是那个持着凶器愣在病床边的蒙面打手。 沈连杞的手如同钢钳,精准狠厉地扣住了蒙面人持械的手腕。 他顺势一拧,骨头错位的咔嚓声清晰刺耳! “啊!”蒙面打手发出凄厉惨叫,手中沉重的消防栓头哐当砸落在地。 沈连杞眼中没有一丝温度,膝盖猛顶对方腰眼,另一只手闪电般劈向其颈侧。 动作干净利落,带着纯粹的杀伐。 蒙面打手哼都没哼一声,如同破麻袋般瘫软栽倒,彻底失去了意识。 这一切发生不过在呼吸之间。 赶来的警卫瞬间涌入,迅速控制住局面,拖走昏迷的袭击者。 病房内一片死寂,只剩粗重的喘息和监护仪尖锐的警报声。 温时宁瘫软在病床边,浑身血液似乎都冻结了。 她看着如魔神般伫立在病房中央的沈连杞,看着他身上尚未平息的狂暴戾气,脑中反复回荡着父亲用尽生命嘶吼出的那句话,心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痛得无法呼吸。 她不敢想下去,巨大的信息几乎将她击垮。 沈连杞缓缓转过身。 他的气息粗重,军装因刚才的动作略有不整,眼神深处依然残留着未散的惊涛骇浪。 温时宁被那目光钉在原地,动弹不得。 病床上,母亲苏佩蓉的心电图线条,变成了一条没有一丝波动的笔直的直线。 监护仪刺眼闪烁的红灯,像死神的眼睛。 “妈!!” 温时宁像疯了一样扑到母亲床边,死死抓住那只还残留一丝微温的枯手,崩溃大哭。 “快来人!加大供氧!上强心针!准备抢救!” 医护人员冲进来,却被温时宁爆发的激烈情绪阻了一瞬。 她死死抓着母亲的手,泣不成声地哀嚎着,用身体阻挡着任何试图靠近的人。 第68章 起死回生 监护仪尖锐的报警声如同钢针穿透耳膜,红灯闪烁得像要炸裂。 苏佩蓉枯槁的身体在病床上轻得几乎没有重量,心电图拉出一条刺眼的平直线。 温时宁喉咙里发出野兽濒死般的呜咽,不管不顾地扑在母亲身上,用自己单薄的身体隔开一切。 父亲那句石破天惊的嘶吼还在病房里回荡。 “不是她,是我,沈连杞是为护她……才……” 像一场倾尽全力的爆炸后,整个空间陷入一片死寂的废墟。 唯有温时宁死死攥着母亲渐渐凉下去的手,哭得几乎断了气。 她瘦弱的脊背剧烈起伏,在昏暗惨白的灯光下,像一片飘零的叶子。 “拉开她。”沈连杞低沉的命令像冰块砸落。 两名护士立刻上前,带着职业性的力,试图掰开温时宁紧抱母亲的手:“温同志,放手,让医生抢救。” “不,别碰她,妈。”温时宁目眦欲裂,拼命挣扎抗拒,像被网住的鸟,泪水糊满了她苍白绝望的脸。 混乱中,她一脚踹翻了一个铁质的器械托盘,哐当巨响震得人头皮发麻。 “温时宁。” 如同惊雷炸响,沈连杞的暴喝瞬间压下了混乱。 他几个箭步跨到病床前,墨绿的身影如山岳倾轧,带来令人窒息的压迫感。 他不再理会温时宁,冰冷的目光直接射向主治医生:“愣着干什么?强心针,电击,上。” 他劈手抓过护士递来的电极板,巨大的手掌骨节泛白,没有丝毫犹豫。 刺眼的电弧在苏佩蓉单薄的胸膛上跳动,发出沉闷的“嗞嗞”声,那干瘦的身体随之微弱地弹起落下…… 微弱的几乎难以捕捉的电波信号声,像是从地狱边缘传来的挣扎,猛地刺穿了那条绝望的直线。 旁边温振国监护仪上的数字也随着这小小的律动而剧烈跳动了一下。 “心搏有了。窦性心律。快。”医生瞬间活了,声音嘶哑急促,“稳定呼吸循环,肾上腺素零点五静推,严密监测血氧。” 混乱嘈杂的抢救声浪里,沈连杞紧绷如铁铸的下颚线几不可察地松弛了一丝。 他慢慢放下手中的电极板,转头,沉得如同万年寒潭的目光落在了温时宁身上。 那双曾燃烧着绝望火焰的眸子,此刻空洞失焦,像两个冰窟窿,只剩麻木的泪滴坠落在母亲失去血色却又神奇地恢复一丝微弱心跳的手背上。 冰冷的泪水滚烫灼人。 她不再尖叫,不再歇斯底里,只是那样木然地坐着,盯着那条重新波动但极其微弱的心电曲线。 沈连杞不再看她,他缓缓直起身,挺拔的脊背在病房惨白灯光下拉出长长的浓重的阴影。 他冰冷的目光扫过地上那个温时宁蹬翻的托盘,破碎的玻璃药瓶残渣混着不知名的药液,在冰冷的水泥地面上晕开一小滩,反射着刺眼的光。 再看向瘫在角落昏迷不醒被警卫粗鲁捆绑的蒙面打手,最后,落回到门口负责安全的警卫排长脸上。 那眼神锋利得足以洞穿钢铁。 警卫排长被他看得脊背发凉,额头瞬间冒出一层冷汗,猛地立正:“首长,是是我们失职。” “失职?” 沈连杞的声音不高,平静无波,却字字砸在人心上,寒气砭骨,“窗户能被人轻易卸下窗棂,破窗而入,袭击者能摸到干部特护病房位置,目标明确,你们是木头?还是死人?” “我我们……” “查。”沈连杞吐出的字眼斩钉截铁,带着战场上特有的血腥戾气,“医院所有接触过这层病房的医护人员后勤清洁工,今天上午,凡是进出这栋楼的外部人员,包括所有和他们接触过的人。” 他的目光如同实质的刀锋,“给你们四个小时,四点前,我要看到结果,谁放的鸽子?谁给的路线?” 他顿了顿,那冰冷的视线缓缓扫过病房内每一个人惊惶未定的脸,最终,在那位主治医生煞白的面容上停留一瞬:“还有,张医生。” 张医生一个激灵:“首长?” “病人使用的每一瓶药,即刻起,原液样品封存,送到军区检验处,做微生物和内毒素筛查。”他的目光如同探照灯,牢牢锁住对方,“我要知道,除了治病,这里面还被人加了什么不该有的东西。” 语气平稳,却像一把寒冰锥子,狠狠钉进人心深处。 病房里只剩下仪器的嘀嗒声和医护人员紧张的呼吸。 温时宁呆滞的眼珠艰难地转动了一下,空洞地扫过沈连杞下达命令的侧脸,似乎想从那冰冷的轮廓里寻找一点支撑的力量,却只触碰到一片更深的荒芜。 下午三点五十。 省军区某戒备森严的临时办公室内,气氛凝重如铅。 “头儿,查到了。”刘干事抹了把额上的汗,将一沓材料放到沈连杞面前的桌上,“那个蒙面歹徒是在省城车站混饭的地痞王三,外号‘秃鹫’,刚放出来半年,专门接脏活,查了他的通讯和账目,昨天上午他名下多了笔钱,来源……指向省城钢铁厂。” “钢铁厂?”沈连杞指尖敲击着桌面,声音低沉。 “对,厂里一个叫小六的临时工给他打的款,这小六,背景很干净,成分贫农,社会关系极其简单,只有一个远方表舅……叫周有福。” 提到“周有福”三个字,刘干事的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怪异和愤恨。 沈连杞翻动材料的手指猛地一顿。 旁边另一个警卫员猛地想起了什么,压低声音急促道:“首长,周有福是周远安的父亲,我调阅过那边记录,周远安追求温知青不成,骚扰被记录过好几次,作风极其有问题。” 沈连杞的眸色骤然沉如寒潭深渊。 他指尖敲击桌面的声音彻底停了,空气死寂得可怕。 他拿起一张从王三身上搜出的模糊黑白照片,背景是医院花坛,放大处理后才勉强辨认出窗口位置正是三楼那间特护病房。 这角度,不是专业设备,而是近处偷拍。 “钢厂的周小六?给他打钱?”沈连杞的声音低得几乎只有他自己能听见,带着一种山雨欲来的寒冽,“很好。” 第69章 回程 刘干事犹豫了一下,又递上一份刚收到的加密报告:“军区检验处的初步报告也出来了,温振国苏佩蓉使用的链霉素原液,经对比……瓶底残留物与送检样本的微观晶形结构显示,样本纯度极高,甚至超过特供指标,属于极少数最高规格批次,没有检出任何可疑附加成分。” 他补充道,“但……我们在温先生床边捡到了一张浸了药液的碎纸片。” 沈连杞接过那份报告,目光锐利地扫过一行行冰冷的实验数据和结论。 没问题?特供中的特供?纯到不可思议? 温时宁那张布满恐惧死盯着药瓶的绝望脸庞再次浮现。 “等等,”沈连杞目光陡然锐利,“他床边捡到的纸片?” “是,”刘干事连忙道,“应该是温先生挣扎中从某份文件上撕下来的。” 沈连杞目光落在报告最后一张模糊的照片附件上。 那是一片浸透后粘连边缘焦黄勉强可以看出字迹模糊变形的纸片。 上面似乎有打印的日期诊断记录,甚至某个药物名称的开头……但具体被药物浸泡后严重晕染,肉眼实在难以辨认。 这纸片被浸湿的痕迹,似乎与破窗后溅在床头柜的链霉素药液瓶口流出的液体颜色流动痕迹隐隐吻合?是巧合? 军区检验处报告“药品纯度极高毫无问题”的结论,像一块冰冷的铅,压在温时宁心头。 护士长将两片白色药片和一杯温水放在床头柜上,公式化地交代:“温同志,你受了惊吓又极度疲劳,精神损耗过大,医生给你开了安定片,睡前吃一片就好。” 药片静静躺在白色药杯里。 温时宁目光空洞地盯着它们,许久,才缓缓伸出手,指尖却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 一片?两片?能让她不再做噩梦就好。 “温同志,”刘干事的声音在门口响起,带着公务性的谨慎,“沈首长让我通知您,鉴于温先生和温夫人病情暂时稳定但仍极度危重,您身份敏感不宜在此久留,根据上级指示,您最迟明天一早必须返回大队报到,这是……规定。” 刘干事微微垂下眼,避开温时宁陡然失焦的视线,低声补充:“至于您父母后续的一切治疗用药……首长会依照特需渠道全力保障跟进,这是首长亲自批的条子,药库那边已备案。” 他递过一张盖着醒目红章的薄纸。 温时宁捏着那张薄薄的生命保障书,指甲深陷进纸面,留下几道无力的划痕。 又是他…… “另外,”刘干事顿了一下,语气更为谨慎,“您现在住的这间招待所房间,以及……周远安那个表亲周小六的钢厂临时工身份及相关材料已被严密监控,首长让我转告您,在清水湾,您只管好好改造,保证安全……务必少接触周远安。” 房间内死寂。 温时宁将那张安定药片包装锡纸在手中一点点一点点揉成细小尖锐的硬球。 第二天清晨,省城通往县城的长途汽车站,弥漫着柴油味汗味和喧杂的人声。 温时宁拖着那条伤脚再次恶化微微发麻肿胀的右腿,挤在人流后面,艰难地爬上又闷又热的车厢。 她坐在逼仄的车窗边,看着外面迅速倒退的省城街道,看着那些熟悉又陌生的灰色屋顶渐渐变小,消失。 窗玻璃映出她苍白消瘦毫无生气的脸。 那双曾盛满骄阳的杏眼,如今像两口枯井,只剩下空洞的黑。 “哗啦。” 清水湾大队供销社角落的木信箱旁。 温时宁将两张皱巴巴浸着她汗水与体温的十元纸钞叠好,小心地塞进那个已经写好父母医院地址鼓鼓囊囊的信封里。 这是她回到大队后,省吃俭用又咬牙强撑做工才凑出来的钱。 父亲肺部的痰音,母亲反复的低烧依赖进口利尿剂维持循环……都在信里写着。 她紧紧抿着唇,沾了点唾沫,小心地将信封口用力摁紧封好。 封口的胶水,蹭着她冻裂手指的一道血口子上。 旁边有人也在寄信。 那人的信封厚实平整,用的是价格不菲的航空信封和漂亮的邮票。 温时宁垂下视线,没有对比,只握紧自己那个简陋土黄的承载着她全部指望的信封。 她将信投入那个深不见底的邮筒。 深夜,大队部最里间,门窗紧闭。 一盏昏黄的煤油灯将室内染上陈旧的黄色。 “首长,”刘干事的声音压得很低,将一封厚厚的信放在桌上,“温同志今天寄出的信。” 沈连杞坐在桌后,军装外套搭在椅背上,只着一件洗得发白的绿军衬衣。 袖口挽至小臂,露出一截线条流畅结实蜜色肌肤的手腕。 他刚结束整夜的沙盘推演,眼底有丝血丝,却不见疲态。 “嗯。”他没抬头,只拿起那份刘干事一并递上的电报。 温时宁:归队后每日正常出工,全勤,脚伤未痊愈但坚持,任务:猪圈清理积肥…… 后面一长串工分登记数字。 沈连杞的目光在“脚伤未痊愈但坚持”那行字上顿了顿。 他放下电报,拿起温时宁的那封薄薄的信。 信封廉价而脆弱,在油灯下几乎显得透明。 他手指捏着信封的边缘,利落地挑开封口。 里面掉出两张十元钞票,还有两张薄薄的信纸,写满了字,字迹是温时宁特有的那种清秀却带点用力过猛的笔锋。 沈连杞的目光掠过那些字迹。 “爸,医生说您情况稍稳了些?妈今天有没有再头晕腿肿?” 他沉默地看完,目光落在信纸最后面几行。 “爸妈,女儿寄钱晚了……这次做工的钱先寄二十……省一点,我能撑得住……药一定不能停……” 他的指腹轻轻拂过那字里行间掩饰不住的困窘与恳求,动作很轻。 他从自己抽屉里拿出那个旧的军用皮夹,打开。 里面整整齐齐放着三张崭新百元钞票和一沓十元票面。 他抽出其中两张十元,动作没有丝毫停顿,重新叠进温时宁那张薄薄的信封里。 指尖拈了桌子上廉价的浆糊,将信封口重新封好。 动作一气呵成,精准得像他出枪击毙目标。 第70章 发作 昏黄的油灯下,信封表面平整如初,几乎看不出被拆封又粘上的痕迹。 几天后,县邮递员那辆破旧的绿色永久牌自行车出现在清水湾那条积了厚厚灰尘的土路上。 “温时宁。挂号信。”邮递员喊了一嗓子,将一封厚了不少的信件递到她手上。 温时宁手指接过信的瞬间就感受到了不同。 她寄出时那单薄的手感像是幻觉,此刻这厚实的一沓,几乎让她指尖打颤。 她几乎是冲回自己的小屋,反锁房门。 手指带着一种近乡情怯的颤抖,撕开封口。 几张钞票掉落出来。 不是两张十元?是……四张十元? 一股寒气瞬间从脚底窜上头顶,她浑身血液似乎瞬间冻结。 她颤抖着拿起其中一张。 没错,是自己凑出的那两张皱巴巴的十元。 但另外两张崭新的十元……它们冰冷又陌生地躺在她的掌心,散发着不属于她的温热——更像是放在贴身衣袋里很久后才被强行塞进这封信的。 谁?谁动过她的信?谁能拿到她的钱?谁能…… “砰”的一声闷响,小木门被从外面猛地推开。 陈依雪裹着一身风雪冷气闯了进来,脸上带着刻意压制的惊慌与焦急:“温时宁,快,跟我走,省一医电话……急。” 温时宁大脑一片空白,只觉得一股巨大的冰水从头顶浇下。 她甚至来不及去想那两张多出来的十元钞票。 “医医院怎么了?”她的声音劈了叉。 “温夫人,苏阿姨,她下午血压突然掉下来了,抽搐,昏迷。”陈依雪语速极快,带着医者的急迫,脸色在昏暗的小屋里显得极其严肃,“那边医院人手不够,电话直接打到我这,催你马上想办法去一趟,怕有意外,快走。” “妈。”温时宁脑中嗡地一声炸开。 手里的信封和钱像垃圾一样被她甩飞在冰冷的泥地上,几张钞票飘散开来。 她几乎是凭借本能,跌跌撞撞地就要往外冲。 撕裂般痛楚的脚踝在冰冷的泥地上一步一跛。 陈依雪一把搀扶住她手臂,带着一种不由分说的急切:“你这样子根本走不了,我开卫生所带斗篷的医用平板车送你去公社搭车,快。” 没有时间思考,没有余地挣扎。 凛冽的寒风如同裹着冰刀的鞭子,狠狠抽打着温时宁的脸颊。 她蜷缩在平板车简易冰冷的斗篷架里,车轮碾过土路的每一下颠簸,都让她的心在腔子里狂跳乱撞。 母亲血压骤降?昏迷?抽搐? 这些字眼在她脑子里疯狂旋转,切割着她最后一丝残存的理智。 迷迷糊糊中,车子一阵颠簸。 “啊。” 温时宁身体被狠狠抛起,几乎滚落车斗。 剧痛从脚踝传来。 “温时宁。”陈依雪像是也慌了,惊呼着冲过来扶她,“你没事吧?都怪我,没看清路。” 陈依雪的手冰凉,紧紧抓住她的胳膊,那力道带着一种异样的强硬,几乎是拖拽着将她拉了起来:“快,公社就在前面了,错过最后一班车就完了。” 温时宁被拉扯着往前踉跄。 脚踝处一阵钻心裂肺的疼痛,让她眼前金星乱冒。 老林子边缘的雪被踩踏得一片狼藉,隐约几根折断的枯枝散落在雪地上。 风声中,几声急促含糊的低语模模糊糊地飘来。 “快,拖进林子深处,那医生信号给了,人带来……” 另一个声音带着狠戾的喘气:“妈的滑……动手……药效……等下就发作……” 温时宁悚然一惊。 什么药? 她剧烈挣扎起来。 “放开我,放开,你们不是……” 话未出口,一块带着刺鼻怪味的冰凉湿布猛地捂住了她的口鼻。 浓烈的乙醚味道瞬间汹涌地冲进她的鼻腔喉咙。 “唔!”温时宁的眼瞳骤然缩成针尖。 她用尽全身力气,指甲狠狠向捂着自己嘴的那只粗糙的大手挠去。 “妈的。”一声男人压抑的痛呼。 钳制她的手臂一松。 生死瞬间。 也许是强烈的意志,也许是药量不够被寒风稀释,温时宁硬是凭着最后一点清醒和那股钻心的脚踝剧痛,猛地朝捂住她的那只手肘内侧最柔软的地方咬了下去。 那人吃痛猛地缩手。 温时宁趁机挣脱。 用尽全身仅存的气力,像个疯子一样朝着林子边缘远离路的方向,跌跌撞撞手脚并用地逃。 风声呼呼作响。 身后传来男人的叫骂和急促追赶的脚步。 雪地里深一脚浅一脚。 喉咙里是可怕的灼烧感。 她的身体越来越沉,意识在怪异的冰冷和高热中来回沉浮。 视野剧烈晃动,周围的雪地树木扭曲变形。 她听见自己粗重如风箱的喘息和身后越来越近的带着血腥气味的奔跑踩踏声。 完了吗? 就在她意识最后一丝清明即将被彻底拖入黑暗时。 林子外那条简陋的土路上,两道雪亮刺眼的光柱猛地撕裂了风雪浓重的夜幕。 熟悉的军用吉普车。 引擎沉闷的低吼如同奔雷,由远及近。 刺耳的刹车声撕裂寂静。 吉普车一个甩尾,卷起漫天雪沫,直直停在林子入口。 车门被猛地踹开,墨绿色的身影如同出膛的炮弹。 沈连杞的身影在雪地里快得只留下残影。 “在那边。”有手下持枪迅速散开警戒。 “找到人,三点方向,快。”沈连杞冰冷急促的命令声比寒风更凛冽。 沈连杞的手如同铁钳,死死扼住一个被从树后拖出来的满嘴血沫还在试图挣扎的男人脖子,直接掼在冰冷的树干上。 军靴一脚狠狠踩住另一个在地上哀嚎打滚的家伙手腕碾碎。 他布满血丝的深眸锐利如鹰隼,穿透风雪和黑暗,死死钉在那个蜷缩在地如同暴风中破布娃娃般剧烈颤抖的身影上。 沈连杞几步冲到她身边,没有犹豫,弯腰。 冰冷的带着硝烟尘土气息的军用大衣兜头裹上她滚烫发抖的身体。 他有力的手臂穿过她的腿弯和后颈,将她整个人打横抱了起来。 身体骤然腾空的失重感让温时宁剧烈地哆嗦了一下。 鼻尖撞进他胸前冰冷坚硬的铜制军扣,冰得她睫毛颤动。 属于他的冷冽松针气息混杂着一丝淡淡的血腥气,霸道地侵占了她的口鼻。 第71章 自己选的路 她被裹得严严实实,几乎无法挣扎。 意识像是沉在滚沸的岩浆和刺骨的寒冰之间,激烈交战。 药……那怪异的药……在她身体里烧了起来…… “嗯……冷……”她无意识地在他胸前微微蹭着,试图汲取那一点冰冷的衣料触感,嘴唇干裂,吐出细碎模糊的声音。 抱着她的手臂,肌肉瞬间绷得像块石头。 沈连杞的动作几不可察地顿了一瞬,大步流星的步伐却更加坚决沉稳。 他深眸沉沉,扫过她烧得通红的在昏暗车灯下如同熟透樱桃的脸颊,那眼底翻涌的漆黑风暴几乎要将周遭一切都撕碎。 他抱着她转身,大步走向车门。 “处理干净。”冰冷的声音留下最后四个字,如同冰锥扎进雪地。 吉普车沉闷的轰鸣再次响起,碾过夜色和风雪,疾驰而去,留下雪地上两道深深的辙印和一地被拖拽的狼藉血痕。 “首长,东头第一间钥匙。”副驾的警卫迅速递上一把黄铜钥匙。 那是清水湾大队部唯一能用的几间招待所空房钥匙之一。 “嗯。”沈连杞的声音像压着冰层。 引擎轰鸣着,粗暴地撕裂浓稠的黑暗。 温时宁蜷缩在冰冷厚重的军大衣里,像被架在烈火上炙烤。 吉普车狂野地冲出那片噩梦般的林子,在积雪深厚的土路上剧烈颠簸。 每一次冲撞,都让她身体深处那股诡异陌生的灼烧骨髓的饥渴感疯狂地叠加一层。 “热……” “药……他们……给我下了药……”细若蚊蚋的声音带着哭腔和泣音。 沈连杞抱着她的手臂肌肉贲张,坚硬如铁,没有丝毫动摇。 他没有低头,喉结却在昏暗中剧烈地滑动了一下,下颌线紧绷成一把出鞘的刀。 车轮碾过一块硬冰面,发出刺耳的摩擦声,车身猛地一晃。 温时宁失控地撞进他怀里。 滚烫的额头贴上他颈侧那块裸露在寒风中的皮肤。 冰凉的,坚硬的,像干渴濒死的旅人遇到了雪山融水。 一股巨大的完全不受控制的电流瞬间击穿了温时宁残存的神志。 她无意识地呜咽了一声,循着本能伸出滚烫的手,不管不顾地紧紧环抱上去。 脸颊贪婪地贴向那唯一能浇灭她体内烈火的冰凉源头。 沈连杞抱着她的手臂猛地一紧。 “嘶……”一声极低的仿佛从牙缝里挤出来的抽气,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震动和竭力克制的痛楚。 吉普车冲进清水湾,在一个急刹中粗暴地停在知青点那排破旧矮房前。 车轮激起一片肮脏的冰水泥泞。 车门被沈连杞一脚踹开。 “警戒,五十米。”冰冷的声音压抑着风暴。 他抱着她下车,几乎撞开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 屋内冰冷彻骨,只有一点远处队部透来的微弱灯光映照出简陋破败的轮廓。 角落里那盘简陋的土炕散发着陈旧阴冷的寒气。 沈连杞没有丝毫停顿,大步走向土炕,手臂力道沉稳,要将怀中这团滚烫的火焰放下去。 就在他微弯下腰,预备松手的刹那。 “不要……” 一声带着剧烈惊惶和烧融了理智的哭腔响起。 温时宁像一株溺水的藤蔓,死死缠绕住了他的脖颈。 那滚烫的气息,那带着药效烧灼过的全然的绝望和渴求,不顾一切地撞击在他冷硬的下颌和脖颈上。 冰冷的纽扣被她的唇瓣摩擦而过,冰与火的撞击。 沈连杞高大的身躯猛地一僵。 他深不见底的眸子里,那沉如寒潭的漆黑冰面在这撞击下,第一次轰然碎裂。 眼底骤然掀起足以吞噬一切的狂暴漩涡。 压抑太久的炽热熔岩和惊怒交加的寒冰,如同开闸的洪水,瞬间击溃了那最后一道名为克制的闸门。 温时宁意识碎裂的前一秒,清晰地看到了他那双深渊般的眼睛里。 那积压了半生爱恨,在这一刻被绝望和药性点燃成焚尽一切的烈火。 他覆下来的动作不再是温柔的庇护,而是带着毁灭性的力道,像钢铁机器碾压过战后的焦土,粗砺的手指狠狠捏住她脆弱的腕骨,滚烫的气息裹挟着无法辨明的痛楚,在她耳边爆炸。 “这次……是你选的。” 轰。 天旋地转。 冰冷粗糙的土炕带着刺骨寒气的霉味身上压覆下来的沉重冰冷混着松针硝烟气息的坚硬身躯…… 这一切冰凉的实体触感,都在瞬间被一股由内而外焚烧毁灭的巨大力量彻底吞噬。 药效汹涌,冲垮了一切堤坝。 她分不清那席卷自己的是欲念还是毁灭,是药性还是…… 在漫长绝望岁月中一点点累积成火山的情愫? 只感到那只死死扼紧自己后颈的大手,带着铁链禁锢般的力道,将她不容抗拒地拖向风暴中心。 粗重的喘息混合着低吼,沉重的撞击,冰冷军装布料摩擦在皮肤上的粗粝痛感,混合着骨髓深处无法熄灭的火焰…… 整个狭小的空间如同即将熔毁的炼狱,空气都灼烫扭曲。 意识彻底沉入滚烫的带着咸腥血气的黑暗汪阳前,温时宁隐约感到一个冰冷的带着薄茧的指腹,以一种难以言喻的力道,狠狠地碾过她下颌残留的药液湿痕。 如同盖下屈辱的印记。 门,是从里面插上的。 插销滑落的“咔嗒”轻响,在死寂的深夜无比清晰。 …… 清晨第一线灰白的光,带着彻骨的寒意,颤巍巍地从窗户纸的破洞和门板巨大的裂缝中漏进来。 昨夜疯狂的喧嚣似乎随着晨曦到来才缓缓沉寂。 温时宁是被冻醒的。 身体像是被重型卡车碾过,每一根骨头都在发出呻吟。 冰冷粗糙的土炕炕席硌着她裸露在寒冷空气中的皮肤。 但更冷的,是意识回笼瞬间那万箭穿心的清醒。 她猛地睁眼。 昏暗中,触目所及是一片冰凉肌肉贲张的麦色脊背。 覆盖其上的墨绿色军衬衣早已被撕扯开大半,皱巴巴地堆在腰窝下方,露出肩上几道……深深的还渗着血丝的抓痕。 如同冰冷的硫酸泼在心尖上。 第72章 万丈深渊 昨夜碎片般混乱狂乱的场景瞬间汹涌回潮。 她僵得像一块石头。 一片混乱的惊骇哗然和闪光灯疯狂的咔嚓声中。 那些是省城下来采访春耕的记者听到动静冲出来带的。 炕上,那具冷硬的身躯猛地动了。 在张秀芬刺耳的尖叫和陈依雪失控去拉扯的瞬间,在满室哗然炸开的刹那。 原本压覆在温时宁身侧的那半副沉重身躯,以一种极其强硬且不容置喙的速度和力量,骤然翻身覆了过来。 巨大的阴影完全笼罩住她单薄僵硬的身体。 温时宁只觉得冰冷沉重的军用棉被猛地兜头盖了下来。 隔绝了外面所有的喧嚣目光和寒冷。 她被结结实实毫无缝隙地罩在那厚重的军绿色棉被之下。 棉被的外侧,带着冷冽的松针气息和硝烟味道的坚硬身躯如同壁垒,死死抵住了所有窥探和拉扯。 “妈。”头顶上方传来沈连杞的声音。 那声音完全没有任何波动。 冷得像结了千年冰层,稳得像风雨中的磐石,仿佛此刻他们不是在破炕上被捉奸,而是在检阅部队。 张秀芬抓狂的哭嚎叫骂,陈依雪歇斯底里的撕扯,门外震天的哗然议论…… 外面所有的声音,都成了模糊遥远的背景杂音。 沈连杞的手臂从被子里伸出。 他根本没去管几乎要扑打到自己身上的母亲和陈依雪,也完全无视了门外所有人。 那截挽起袖口的结实小臂肌肉隆起,青筋毕露,稳稳地拿起了军装外套。 随即,是军扣一粒一粒极其冷静沉稳地合拢的声音。 清晰的金属摩擦撞击声,在令人窒息的喧闹中,带着一种诡异的秩序感。 温时宁缩在厚重的充满了他的气息的冰冷军被里,像一个死寂的蚕蛹。 她清楚地听见自己牙齿咯咯打颤的声音。 那一声声冰冷的金属扣扣上的声音,如同沉重的手铐合拢的声音,每一下都砸在她早已不堪重负的心尖上。 终于,最后一声扣上的轻响落下。 世界似乎凝固了一瞬。 然后,她听到沈连杞的声音响起,冰冷沉稳如同最终审判,穿透了所有混乱和叫骂。 “张秀芬同志。” 他第一次用如此正式甚至带着一丝疏离的称呼叫自己的母亲。 “收拾一下。”他的声音清晰穿透混乱,“我和时宁,今天去县里登记。” 轰。 温时宁眼前骤然一黑。 世界天旋地转。 巨大的恐惧瞬间攫住了她。 不。不是这样。这不对。 “我不——。”温时宁在被子下发出崩溃的尖叫。 她开始不管不顾地拼命挣扎。双腿乱蹬。想要掀开这窒息的重负。 外面张秀芬如丧考妣的尖叫瞬间飙高了八度:“你敢?她算什么东西,破鞋,烂货,带着资……” 砰。 一声沉闷的撞击打断了张秀芬的尖叫。 紧接着是陈依雪“啊”的一声短促痛呼,被子下的温时宁感觉到身上那股强大的压制力纹丝不动。 反而是外面的纷乱似乎瞬间被什么暴力中断了。 “警卫。”沈连杞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战场上的铁血威压,“把妨碍公务诋毁革命军人的闲杂人等,清场。” “是,首长。” 外面响起几声强硬的呼喝,铁棍磕碰的声音,人群被强行推搡后退的惊呼怒骂…… 混乱在迅速平息。 门板残骸处被两名警卫高大的身体强行挡住。 沈连杞的手终于探进被子。 没有温柔,没有安抚,带着冰凉的力度,猛地攥住了温时宁胡乱挣扎的手腕。 他掀开一角被子,俯身。 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近在咫尺,里面翻滚着熔岩与寒冰交织的惊涛骇浪。 “不想结?” 温时宁被他盯得浑身发冷,牙齿都在打颤:“不是意外,不需要你……” “不需要我负责?”沈连杞嘴角极其缓慢地勾起一抹冰冷到极致的弧度,打断她的话。 他的声音压得极低,每一个字都像带着冰碴,狠狠砸进她耳膜。 “好一个不需要,意外?” “昨夜你神志不清,我趁人之危,”他猛地逼近,滚烫带着血腥气的呼吸喷在她脸上,“这事传出去,你是破鞋,而我是流氓罪,强迫罪。” 他眼底的寒光足以冻结人的灵魂:“意外闹得整个大队全省城都知道,门口那些记者镜头都拍烂了。” “你觉得我还有多少前程能被你这意外拖累?我的位置,多少人盯着?” “温时宁,”他的手猛地攥紧,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她的腕骨,声音却奇异地压得更低沉,如同地狱传来的低语,“两条路:一,去县里领证结婚,你,温时宁,光明正大是我沈连杞的女人,以前的事,昨晚的事,都烂在肚子里。” 他的目光死死锁住她骤然失血的面容,眼底翻涌着深沉得可怕的东西。 “或者现在就崩了你这个污点,也崩了我自己,一了百了。” “我不结!沈连杞,这是……这是陷阱!是他们害我……是药!你明明知道!放开我!” 她试图用未被禁锢的那只手去推他冰冷的胸膛,却如同蚍蜉撼树。 上方传来一声极极冷的嗤笑,那气息拂过她的额发,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残酷。 “药?”沈连杞的声音低沉得如同贴着耳膜碾压,字字淬着寒冰,“证据呢?省军区检验处报告白纸黑字,你父母用的药,纯得能当标准品!你寄的信里多出的二十块?谁看见了?昨夜林子里的乙醚?那两个渣滓已经处理干净了!陈依雪?她现在只会说你是急昏了头自己乱跑!” 他猛地俯得更低,那股强大的压迫感让她浑身血液冻结:“温时宁,睁开眼看清楚!现在,所有人眼里,只有你昨夜主动缠着我,只有今天早上被堵在炕上!外面站的是省报记者!他们的镜头,拍下的就是铁证!我的前程,我沈家的脸面,还有你温时宁三个字,现在都他妈挂在这根耻辱柱上!” 他攥着她手腕的力道又加重一分,痛得她倒抽冷气:“你恨我?行!那你猜猜,不堵住这滔天的意外,不把你名字堂堂正正挂在我沈连杞配偶栏里,你爹妈那点靠着特需渠道吊着的命,经不经得起下一次意外?嗯?” “你……你无耻!”温时宁的控诉破碎不堪,牙齿咯咯作响,巨大的恐惧和冰冷的绝望几乎将她撕裂。 他用她父母的命,用泼天的污名,用他岌岌可危的前程做筹码,将她逼到了悬崖边,退一步就是万丈深渊。 第73章 明天就领证 门板被踹裂的缺口灌进来的寒风刀子般刮在温时宁脸上,却远不及心头的冰冷。 张秀芬的叫骂被警卫强行拉走后的死寂里,她依旧被裹在沈连杞冰冷的军大衣下,浑身脱力,指尖冰凉。 沈连杞松开禁锢她的手,直起身的动作干脆利落。 阴影从她身上撤离,只留下彻骨的寒意。 “起来。” 没有温度的命令砸在地上。 他转过身,开始整理自己早已狼藉的军装,背脊冷硬如石壁。 温时宁撑着坑面想爬起来,下身撕扯般的钝痛和全身骨头散架般的无力让她闷哼一声又跌回去。 军大衣下滑,露出遍布青紫痕迹的肩膀和脖颈。 沈连杞猛地回头,深不见底的眸光在她暴露的肌肤上飞快掠过,喉结滚动一下,随即被更沉的冰寒覆盖。 他大步走过来,一把扯住军大衣衣襟,连人带衣粗暴地裹紧提溜起来,直接架到地上站稳。 “温家小姐的体面不想要了。” 那冰冷的讥讽让她浑身一颤,猛地推开他,腿一软差点栽倒,被坑沿狠狠硌住腰,疼得她眼前发黑。 “不用你管。”她扶着坑沿,牙关紧咬,努力挺直脊背,抖着手去拢那残破的衬衫衣襟,破碎的扣子滚落一地。 沈连杞看着她狼狈挣扎却死撑着不服输的样子,眼底深处有什么东西剧烈地沉浮了一下,最终还是归于一片深潭。 他不再说话,从一旁椅子上抓过他那件叠好的干净军装外套,劈头盖脸扔到她头上。 “穿上。” 温时宁被带着冷冽松针气息的外套罩住,指尖触到冰凉厚实的布料,身体不受控制地再次颤抖,眼泪无声地滚下来。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在一片狼藉中,抖着手把自己裹进那件宽大到几乎能拖地的军装外套里的。 只知道跟着前面那个冷硬的走得又稳又快的墨绿色背影,一步步挪出了那间她此生再也不愿踏足的屋子。 门口,风雪扑面。 警戒线外,无数双眼睛贪婪地射过来,带着鄙夷探究幸灾乐祸。 镜头早已撤走,但那无形的羞辱感却如影随形。 张秀芬被警卫控制在较远的角落,脸色铁青,还在冲她比划着无声的咒骂口型。 陈依雪站在人群边缘,脸上布满泪痕,楚楚可怜,看她的眼神却淬着剧毒。 她几乎寸步难行。 沈连杞顿住脚步,侧身,手臂以一种不容抗拒又极为生硬的姿势穿过她臂下,半扶半拽地拖着她大步往前走,将她整个笼罩在自己的身影之下,隔绝开那令人窒息的目光扫射。 “走。”一个字,没有温度,却带着钢铁般的推动力。 省委家属院。 气氛沉闷得能拧出水来。 沈连杞带着一股化不开的冰霜推门进来时,张秀芬正在客厅的旧沙发上绞着一块手帕抹眼泪,嘴里念念有词。 “我这是造了什么孽啊,被个不要脸的狐狸精缠上,连累你坏了名声,那个女人怎么配得上你,她家祖上都是黑心肠。” 一抬头看到沈连杞身后的温时宁,穿着他那件不合身的军装,脸色苍白得像鬼,张秀芬立刻像被踩了尾巴的猫跳起来。 “你,你怎么还敢踏进我家门,不要脸的贱蹄子,是不是你要攀高枝,用那种下三滥的。” 话没骂完,沈连杞冰冷的眼风扫过去。 “妈。”声音不高,却像淬了冰的针,瞬间扎得张秀芬噤声。 “她以后住这里。” “什么。”张秀芬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不行,我不同意,死都不同意,这破鞋。”余光瞟到沈连杞眼底深处那片能冻结一切的寒冰,她后面的话硬生生咽了回去,不甘心地嘟囔,“孤男寡女住一起,像什么样子,她那成分。” “明天就去领证。” 沈连杞的声音没一丝波澜,像是在陈述天气。 温时宁猛地抬头,撞进他深不见底的眼眸里,除了冰,什么也看不到。 张秀芬彻底傻了:“疯,疯了,为了这个黑五类,前途不要了,你那位置有多少人盯着,她。” “房子钥匙。”沈连杞没理她,径自从裤兜里摸出两把黄铜钥匙递给温时宁,指了下最里间,“你的。” 那把钥匙冰冷硌手。 温时宁没接。 她看着沈连杞,喉咙哽得生疼,每一个字都像带着碎玻璃:“我说了,我不结。” 沈连杞看着她,忽然扯了扯嘴角,那弧度冰冷刺骨。 “需要再提醒你一遍后果。”他的声音压得极低,却字字如刀,“照片在报社,我无所谓,温时宁,你可以试试。” 他的手拿着钥匙,就那么悬在半空,等着。 那无声的威压比任何怒吼都更沉重。 温时宁的脸瞬间褪去最后一丝血色。 父亲混沌的嘶吼,母亲微弱的心跳,像沉重的锁链拖着她,坠向无底深渊。 她的指甲死死掐进掌心,掐出血印。 良久。 一声几不可闻碎裂般的声音。 “……好。” 她抬手,指尖颤抖,冰凉的钥匙落入掌心,却重逾千斤。 沈连杞收回手,没再看她,转身上了楼。 张秀芬看着他消失在楼梯口的背影,又看看握着钥匙站在客厅中央摇摇欲坠却依旧挺直脊背的温时宁,脸上表情扭曲变幻,最终化为一种刻骨的怨毒和算计。 “得意什么。”她声音不高,却字字带刺,“不过是攀上了一根烂稻草,连杞他,他那个样子,你图什么,图守活寡吗,趁早死了这条心。” 温时宁住进了沈连杞分到的这套单元楼里。 日子仿佛结了冰。 沈连杞早出晚归,回来也多半待在楼上书房。 两人即使在狭窄的楼道里迎面撞上,空气也像是凝固的冰原。 温时宁白天会去医院,母亲的命依旧靠着那条细线悬着。 父亲情况稍稳,但意识时清时浑,再未提起那天惊心动魄的半句话。 她在医院守着,心却空得发慌。 只有回来看到张秀芬那张写满憎恶的脸时,才能感觉到一点活着的酸涩的痛感。 张秀芬没消停过。 她把那间靠北的小次卧拨给了温时宁,阴冷潮湿,玻璃破了半块只用报纸糊着。 温时宁自己找了块木板和破布暂时堵上。 第74章 克星 吃饭时,张秀芬总在饭桌上指桑骂槐:“依雪那孩子今天又来了,唉,多懂事,还惦记着连杞,给带了瓶好酒呢,可惜哦。” “有些人啊,占了茅坑也不看看自己是什么东西,命贱克夫,克自己爹妈不够,还要克旁人。” 温时宁沉默地扒着碗里的粗粮饭粒,那讽刺像钝刀子割肉。 陈依雪出现的频率确实越来越高。 有时提着小巧的糕点盒子,说是食堂大师傅做的,给沈伯母尝尝鲜。 有时捧着一本厚厚的英文医疗文献,怯生生地说有段专业术语想向沈首长请教。 温时宁在客厅小桌子上趴着核对医药单明细时,总能碰巧看到陈依雪温婉含笑地站在楼梯口,柔声细语地和沈连杞说话。 声音不高,却能飘进客厅每一个角落。 “连杞哥,上次说的那个苏联专家对术后康复的方案,我觉得那个时间安排有点不科学呢。” “嗯,你看着调整。”沈连杞的声音依旧是冷的,但少了几分公事公办的疏离。 温时宁捏着笔的指尖泛白。 家属院里渐渐起了流言。 “啧,看见没,新搬进去的那个温家小姐,真住下了,那晚。” “何止啊,听说沈首长被她缠得没办法了,真要去领证,张婶子都快气疯了。” “陈医生才可惜了,跟沈首长多般配,多少年了,被个狐狸精截胡。” “谁让人家不要脸豁得出去呢。” 风言风语顺着家属院无孔不入。 连去买粗粮,粮站大娘看她的眼神都带着赤裸裸的鄙夷。 “介绍信开出来了没。”有天傍晚沈连杞刚进门就被张秀芬堵住。 沈连杞脚步微顿:“在办。” 张秀芬提高声音:“在办是多久,十天半个月,还是等黄花菜凉了,我就说这事儿难,她那成分,她那爹妈还在那耗着,能批下来才有鬼。” 她像是忽然想起什么,夸张地一拍大腿:“哎哟,看我糊涂了,连杞,你看啊,依雪她爸在省政工处好像管这块,要不,让依雪她爸给通融通融,省得有些人。” 她没再说下去,但目光意有所指地扫过客厅角落里站着的温时宁。 沈连杞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不用。” “什么不用。”张秀芬急了,“你别固执,这介绍信卡死了,你们这结婚就是个笑话。” 温时宁站在厨房门口,手里攥着准备用来糊墙的旧报纸,听着张秀芬刻意的挑拨和陈依雪那模糊的名字,心头一股郁气横冲直撞。 她强压着火气,正想转身离开。 张秀芬却没打算放过她。 “杵在这儿装什么哑巴。”她声音陡然尖锐,“还不去把炉子掏了添新煤,当自己是大小姐有人伺候,这都几点了,晚上想冻死谁。” 温时宁深吸一口气,正要开口。 楼上书房门“吱呀”一声开了。 沈连杞站在楼梯口,身上只穿了件单薄的军绿衬衣,袖口挽着,手里拿着一个空的水杯。 他像是下来倒水,目光沉沉地扫过剑拔弩张的客厅,最后落在温时宁隐忍发白的脸上,眼底深不可测。 张秀芬立刻换上痛心疾首的语气:“连杞,你看看,刚说两句就甩脸子给我看,我这个当妈的。” 沈连杞没说话,走下楼梯,径直去了厨房。 厨房里传来暖瓶倒水的声音。 张秀芬被晾在原地,一口气堵在胸口上不来下不去,更恨恨地瞪了温时宁一眼。 温时宁没理她,转身去收拾那个冰冷的炉子。 手被炉盖烫了一下,一个哆嗦。 几天后,温时宁难得在医院待到晚了些。 回来时天已黑透。 推开冰冷的家门,客厅里没开灯,只有从张秀芬房里透出的微弱亮光和里面窸窣的说话声。 “当年,呵,当年要不是那老不死的没本事,穷得叮当响,我能丢下孩子走,还不是想过好日子,谁知道外头那男人也是个没良心的。” 是张秀芬的声音,带着刻薄的嫌弃和久远的怨怼。 “也别说我狠心,那丫头片子是个讨债鬼,生下就病歪歪的,我看着就晦气,那个小的也是个闷葫芦,八竿子打不出个屁,跟他那死鬼爹一个德性,要不是看他后来当兵混出了头。” 啪地一声,温时宁开了灯,刺眼的光线骤然亮起。 客厅通往房间的门“嘭”地被推开,温时宁站在门口,脸色比墙还白,胸口剧烈起伏。 张秀芬显然吓了一跳,拍着胸口咒骂:“要死啊,作什么妖,走路没声儿。” 温时宁一步步走过去,声音不大,却像冰珠子砸在地上:“你在跟谁打电话。” 张秀芬噎了一下,随即更凶:“关你屁事,管到老娘头上了,反了你了。” “你刚才说的我可都听到了。” 张秀芬的脸瞬间褪了血色,眼神慌乱又凶狠:“你,你胡说八道什么,敢偷听老娘说话。” “用你儿子的权势给自己娘家铺路,转头还要踩着他的痛处咒骂。”温时宁的声音陡然拔高,压抑的怒火再也控制不住,“他废了,他断子绝孙了,所以他活该被你这当妈的用来当梯子,再被你这当妈的踩一脚。” “你放屁。”张秀芬恼羞成怒,尖叫声能掀翻屋顶,“那是我的儿子,我想怎么骂怎么骂,他断子绝孙那也是他命里带的煞,克死了他妹妹。” “啪。” 清脆响亮的耳光声,骤然打断了那恶毒的咒骂。 张秀芬捂着脸,难以置信地看着温时宁:“你,你敢打我。” 温时宁的手还扬在半空,掌心火辣辣地痛,她自己都怔住了片刻。 “……他没克死任何人。”温时宁的声音有些抖,带着一种她自己都未察觉的痛楚,“是你,是你自己为了攀高枝抛夫弃子,是你嫌贫爱富,是你觉得他沉闷无趣,你现在有什么资格站在这里,用他的痛处当刀子。” 她指着楼上书房的方向,声音几乎哽咽:“他拖着那副伤回来的身体,一步一步爬到现在,不是为了给你垫脚,不是为了让你在这里咒他是废物。” 她想起那个浑身染血沉默坚韧的少年,心口像被重锤猛击。 第75章 结婚了 “呵,好啊。”张秀芬被打蒙过后是歇斯底里的疯狂,“心疼了,贱人,你装什么大义凛然,你看上他什么,看上他的位置,他的脸,还是看上他那副不能人道的身子图清净守活寡。” 她像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开始口不择言地攻击。 “闭嘴。”温时宁的理智被彻底点燃,她抓起桌上一只豁口的茶杯就砸过去,“你再敢诋毁他一个字试试。” 茶杯砸在张秀芬脚边,碎瓷片四溅。 就在此时。 “吵什么。” 一道冰冷沉凝的声音从楼梯方向传来。 温时宁身体猛地一僵。 她抬眸,正撞上沈连杞深潭般的视线。 他不知在那里站了多久,也许听完了全部。 客厅里死寂一片,只剩下张秀芬委屈的抽泣。 沈连杞的目光在狼狈的张秀芬和还保持着砸杯子姿势胸口起伏不定的温时宁之间缓慢扫过。 最后,定格在温时宁那双燃着怒火却藏不住一丝仓皇和心疼的眼眸里。 只一瞬,那深邃的目光几乎穿透她极力维持的盔甲。 张秀芬已经扑了过去:“连杞,你看看这个泼妇,她打我,她还要拿茶杯砸死我,反了天了,都是为了给你出气,她算个什么东西。” “出去。”沈连杞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违逆的力量,是对着张秀芬说的。 “什,什么。”张秀芬哭声卡住。 “出去冷静一下。”沈连杞的目光落在温时宁身上,带着审视,“温时宁留下。” 张秀芬还想撒泼,但对上沈连杞那双深不见底没有丝毫温情的眸子,所有的哭喊都被冻在了喉咙里。 她恨恨地剜了温时宁一眼,抓起外套摔门出去。 客厅只剩下两人。 头顶的灯泡晃着惨白的光。 “出气。” 沈连杞迈步走到温时宁面前,高大的阴影笼罩下来。 他低头,目光落在她因为用力而微红的手掌上——刚才打张秀芬耳光的那只。 “我。”温时宁像被烫到一样缩回手,狼狈地别开脸,努力维持着僵硬,“你别误会,我只是,看不惯她那副嘴脸,吵到我清静了。” “为了清静。”沈连杞的声音听不出情绪。 温时宁梗着脖子,死撑着最后一点傲气:“对,嫌她太吵,丢我的脸。” 他靠得太近了,那股冷冽的气息让她心跳失序。 “呵。”头顶传来一声极轻的嗤笑,带着洞悉。 温时宁心头一慌,猛地抬头。 却见沈连杞已经转身,走向楼梯口。 只有一句冷硬的话撂在身后。 “打回去的手再藏,印子也在。” …… “温振国同志单位的介绍信开好了。”刘干事将一份盖着红戳的信封递到沈连杞手里,“沈首长,您看。” “嗯。”沈连杞收好,看向站在窗边背对着他的温时宁,“准备一下,后天上午。” 三天后,是个少有的冬日晴天。 温时宁看着镜子里被摁着换上一件崭新红色对襟薄袄的自己。 脸依旧有些苍白,眼下的乌青用了一点陈年胭脂勉强遮住。 张秀芬被强行安排留在家里。 沈连杞亲自开的军用吉普,车擦得锃亮。 民政办公室。 工作人员拿着介绍信,又反复确认了他俩的工作证件,看着温时宁那出众却难掩憔悴的容貌和沈连杞冷硬的军装,眼神复杂。 “沈首长,温时宁同志,”他推了推眼镜,“根据规定,还是要询问清楚,是否自愿。” “自愿。”沈连杞的声音平稳无波。 温时宁攥紧了藏在衣袖里的手,指甲深深陷进肉里。 “自愿。” 钢印重重落下,卡在两张并排贴好的黑白登记照上。 一人一张薄薄的纸。 红色塑料封皮。 温时宁捏着那本滚烫的《结婚证》,像是捏着自己的卖身契。 三天后,家属院。 说是婚礼,没有宾客满座,没有披红挂彩。 只有客厅桌子上多了几个印着大红喜字的搪瓷脸盆暖水瓶和几个铁皮饼干盒子。 床上添了两床崭新的扎着红布条的棉花被,还有一台崭新的“红灯”牌收音机,用红绸带绑着。 “三转一响”竟也勉强凑齐了“一响”。 东西是沈连杞带着几个警卫员搬回来的,放下东西就匆匆走了,说是训练。 温时宁沉默地看着这些东西。 收音机很新,一看就是工业券加托关系弄来的紧俏货。 棉花被絮很厚实,崭新大红缎子背面,摸着柔软舒适。 “沈首长家今天办事。” “嘘,快走,听说就是走个过场。” 门外传来刻意压低又忍不住窥探的议论。 傍晚。 沈连杞回来了,身上还带着室外清冽的寒气。 他换了一双新布鞋。 客厅中央那张唯一的方木桌子上,摆上了几个硬菜。 一碗浓油赤酱的红烧肉,一条蒸鱼,一盘炒鸡蛋,外加一盘绿油油的蒜苗炒腊肉,旁边还罕见地摆着一瓶开启的麦精汽酒。 是刘干事找人送来的。 沈连杞看到桌边坐着的温时宁,愣了一下。 她也换了身干净的棉袄,红色的,衬得脸没那么苍白。 她低着头,没看他。 空气凝滞。 沈连杞走过去,在她对面坐下。 两人拿起筷子。 碗碟冰冷,饭菜温热,气氛沉默到压抑。 只有筷子偶尔碰触碗沿的细微声响。 “……收音机,”她忽然开口,声音很轻,打破了死寂,“谢谢。” 沈连杞夹菜的手顿了顿,没抬头。 “不用。”他声音依旧冷硬,却没了那份刻意维持的距离。 温时宁垂着眼,扒拉着碗里的米饭。 沈连杞沉默地夹起一块肥瘦相间的红烧肉,没有犹豫地放进了温时宁碗里。 温时宁盯着那块油亮亮的肉,眼眶突然有些发酸。 “以后。”沈连杞放下筷子,声音低沉地响起。 温时宁猛地抬头。 他看着她,那深邃的眼眸里,冰封的寒意似乎裂开了一道缝隙,映着桌上那点昏黄的灯光。 他好像想说什么,喉结滚动了一下。 “搬过去吧。”最终他只说了四个字,目光投向了收拾出来的二楼的主卧。 “房间暖和。” 温时宁顺着他的目光看向那敞开的房门,看到了里面那张双人架子床上的大红新被褥。 心脏在胸腔里失重般猛地下坠,又剧烈地弹跳起来。 第76章 挣口粮 她攥着筷子的指尖冰凉,垂下眼,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一小片颤抖的阴影。 “嗯。” 一个几乎听不见的单音节,融进了清冷的夜色里。 灯光摇曳着,映着两张同样沉默的脸。 桌上的食物渐渐失去温度。 唯有那瓶开启的汽酒,瓶口氤氲着一丝微不可察的甜意和气泡碎裂的细响。 搬进主卧的那晚,月光很亮。 屋里生着烧得旺旺的铁皮炉子,暖融融的,和那个阴冷的北屋截然不同。 温时宁局促地坐在靠窗的藤椅上,听着浴室方向传来的哗哗水声。 沈连杞洗完澡出来,只穿了件洗得发白的军用背心和长裤,露出线条结实流畅的手臂。 他擦着头发,水珠沿着颈侧滚落。 没看她,径直走到靠墙那张双人床的一侧,掀开新被子躺了下去。 “睡吧。” 灯绳在他床头。 “啪嗒”。 黑暗中,只有窗外月光流淌进来。 温时宁僵硬地坐着。 过了很久,才窸窸窣窣地站起来,摸索着走到床的另一边。 被窝里很暖和,新棉花蓬松柔软。 两人并排躺着,中间隔着一条楚河汉界。 能清晰地听到彼此的呼吸声。 温时宁大气也不敢出,手脚冰凉,整个人绷得像张拉满的弓。 僵持了不知多久,身边传来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 沈连杞翻了个身。 就在温时宁以为他会做什么的时候,他身上那种无形的压迫感却忽然敛去了。 他只是将手放在了被子外面,搁在自己腹部的位置,呼吸变得匀长平稳。 他在用姿势划出界限。 温时宁盯着黑暗中模糊的天花板,紧绷的身体一点点松弛下来。 像只从寒风里被提进屋里的猫,在确定了暂时的安全后,蜷缩起爪牙。 后半夜,她被一个冷得钻心的噩梦魇住,感觉又回到了那个冰冷的破土炕。 她无意识地在被子里瑟缩,牙齿磕碰出声响。 一只温热干燥带着薄茧的大手忽然伸过来,精准地握住了她冰凉的手。 他动作有些僵硬,带着试探。 温时宁猛地睁开眼,黑暗中惊魂未定。 那只手停顿了一下,似乎想收回。 “冷。”沈连杞低沉的声音在黑暗里响起,沙哑,像砂纸擦过。 温时宁喉咙发紧,没说话,手指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像要抓住什么,却又不敢握紧。 那只带着力量感的大手停顿了几秒,最终没有收回。 只是稳稳地包覆着她冰凉的手指。 源源不断的温热通过掌心传递过来,像一个无声的锚。 她没有挣脱。 黑暗中,冰河之下,有暗流悄然涌动。 寂静的房间里,只有交握的手掌,传递着彼此的体温和无声的默许。 天色刚亮,沈连杞已经穿戴整齐。 温时宁听着他下楼的声音,才慢慢坐起来。 主卧暖和,但空气依旧凝滞。 厨房里,张秀芬故意把锅碗瓢盆摔得砰砰响。 “瘟神,睡到大日头高,等着喂。” 温时宁没理会,默默走到角落搭的小桌子边。 桌上只有半碗稀粥。 “粮本呢。”沈连杞低沉的声音在门口响起。 张秀芬动作一僵,随即更大声:“丢了,谁知道哪个丧门星手脚不干净。” 温时宁捏紧了筷子。 沈连杞眼神扫过桌上空空的菜碟,又看了看张秀芬:“在找。” “找,我看就是被某些人藏……”张秀芬刻薄的话没说完。 沈连杞已经转身出门:“我去食堂。” 他一走,张秀芬立刻剜向温时宁:“扫把星,脸皮比城墙厚,下月你那份自己去弄。” 温时宁放下碗:“下月口粮,我自己挣。” “挣,靠你爹娘那俩药罐子。”张秀芬嗤笑,“省省吧,别到时候又装可怜去男人面前告状。” 温时宁站起身,一言不发地收拾好自己碗筷,往外走。 “站住,水缸空了,去打水,真当自己是少奶奶。” 她没管她,径直离开。 省医院。 温父躺在病床上昏睡。 温母情况略稳,但眼睛半睁着,毫无神采。 温时宁替母亲擦脸。 “妈,今天好些了没。” 温母的手指微弱地动了一下,嘴唇嗫嚅。 “妈,你说什么。” “走。”极细弱的声音。 温时宁心口一窒:“走哪里。” 温母的眼珠艰难转动,看向病房门口,满是惊惧。 温时宁顺着目光,看到陈依雪穿着白大褂走过,脸上挂着温婉的笑。 “陈医生查房。” “温时宁同志,”陈依雪走进来,笑容公式化,“沈伯母托我来看看温伯父情况。” 她凑近病历卡,手指若有若无地滑过温时宁放在床边的手背,“嫂子气色不大好,家里事多,挺累吧,连杞哥工作忙,也没空关心你。” 温时宁抽回手:“他不需要关心我。” “话不能这么说。”陈依雪压低声音,带着怜悯,“沈伯母说,家里粮票都丢了,嫂子,过日子不容易,缺什么别忍着,跟我说啊,连杞哥要面子,外面可不能让人笑话他连老婆都养不起。” “我养得活自己。”温时宁声音冷硬。 陈依雪笑笑:“那就好,对了,上次跟连杞哥讨论的野战医院康复方案通过了,军区领导很重视,他这个人啊,责任心太重,工作起来什么都顾不上。” 她理了理自己的衣领,“嫂子还是多体谅他。” 温时宁没接话,手指掐进掌心。 几天后,温时宁拿着好不容易凑来的几两肉票去排队。 队伍排得老长。 “这不是沈连杞家的。”背后传来窃窃私语。 “啧啧,穿那么旧,首长夫人就这。” “听说粮票都丢了,真是。” 温时宁充耳不闻。 排到她时,售货员瞥了她一眼:“肉没了。” “肉没了。”温时宁看向柜台里还挂着的半扇肉。 “没就是没,后面。”售货员不耐烦挥手。 温时宁沉默地离开柜台。 转身时,看见陈依雪站在不远处,手里拎着个明显是新买的网兜,里面装着鲜肉鸡蛋和稀缺的苹果。 陈依雪冲她点点头,笑容温煦。 温时宁攥紧了空篮子,指甲生疼。 回家路上,风雪又起。 冰溜子从屋檐滑落,温时宁躲闪不及,脚下一滑,重重摔在地上。 脚踝剧痛,挣扎几下没爬起来,一只手伸到她面前,掌心宽厚,指节带着薄茧。 第77章 家贼 第七十七章家贼 温时宁抬头,撞进沈连杞深潭般的眼底。 他穿着笔挺的军装,帽檐覆着薄雪,像是刚回来。 “还能走。” 温时宁咬着唇,手搭上他的手腕借力,一瘸一拐。 沈连杞没说话,另一只手穿过她臂下,几乎是半抱式地将她架起来,迅速带离风雪里那滩融化的脏冰。 刚一进门。 “哎哟喂,这是又演哪一出。”张秀芬夸张地叫道,“走个路都摔跤,真是纸糊的,晦气。” 温时宁脸色发白,挣开沈连杞的手,想自己走。 “老实点。”沈连杞沉声命令,没松手。 “坐这。”他把温时宁按在饭桌旁的椅子上,蹲下身去查看她的脚踝。 张秀芬凑过来:“哎呀,肿了,看着就疼,怎么这么笨。” “妈,去打盆冷水来。”沈连杞头也没抬。 “我?”张秀芬瞪眼。 “快去。”声音不容置疑。 张秀芬骂骂咧咧去了。 沈连杞的手隔着棉裤按压温时宁的脚踝骨头。 “这里疼。” “嘶,嗯。”温时宁吸了口气。 “骨头没事。”他判断道,接过张秀芬不情不愿递来的湿毛巾,“冷敷。” 冰凉的毛巾裹上肿胀的脚踝,温时宁忍不住轻颤。 沈连杞按着毛巾,他的手很稳,力道不轻不重。 空气静默,只有炉子烧着的噼啪声。 张秀芬眼珠转了转:“连杞,陈医生那儿不是有跌打药,我看还是得请她来看看,这脚。” “不用。”沈连杞打断她,“没伤骨。” “哎呀你是男人懂什么,女人家的伤可大可小,我去打电话叫依雪来。”张秀芬转身就往里屋走。 “妈。”沈连杞语气陡然加重。 张秀芬脚步一滞。 沈连杞的目光落在温时宁忍耐的脸上:“我说,不用。” 一字一顿。 张秀芬脸色变了变,到底不敢硬顶,哼了一声扭身回房了。 温时宁垂下眼,看着那只替她按着冷毛巾指节有些发红的大手。 昨晚那种无形的暖流似乎又无声地传递过来。 “谢谢。”声音低若蚊呐。 沈连杞的动作似乎顿了一下,没说话,只将毛巾按得更紧了些。 脚肿得厉害,温时宁只能暂时在家。 张秀芬的刁难更变本加厉。 “衣服堆成山了,不能下地走路,手也断了吗。” “暖瓶空了,想渴死我。” “炉灰满了,弄出去,家里一股土腥味。” 温时宁撑着拐杖,一点一点挪动。 她知道张秀芬就是故意消耗她的精力,想激怒她。 这天,沈连杞出门后,张秀芬开始在客厅翻箱倒柜。 “邪门了,我收好的五块钱呢。”她故意大声嚷嚷,“这家里遭贼了。” 温时宁坐在小桌前核对医疗费单据,眼皮都没抬。 “装得倒像。”张秀芬几步冲到她跟前,指着她的鼻子,“说,是不是你拿的,穷疯了。” 温时宁放下笔,抬头冷冷看着她:“我没拿。” “没拿,那钱能长翅膀飞了。”张秀芬声音尖利,“就是你,黑五类,骨子里就是贼,连自己男人的粮票都偷。” 她猛拍桌子,“粮票丢的蹊跷,除了你这个贼还有谁,我看连杞这次还能护着你。” “我没有。”温时宁霍地站起来,拐杖拄地,“不要血口喷人。” “人赃俱获吗,你翻啊,翻出来啊。”张秀芬叉着腰,“下贱玩意儿,今天不把钱交出来,我跟你没完,滚出去,这是我的家。” “行,我走。” 温时宁胸口剧烈起伏,抄起拐杖,拖着伤脚就往外挪,“你的钱,我一分没碰。” “走啊,有种别回来,看谁收留你这丧门星。”张秀芬在背后得意地叫嚣。 刺骨寒风卷着雪粒子扑面而来。 温时宁单脚站在省委家属院门口,看着白茫茫一片的街道和紧闭的沈家大门,心彻底冷透。 脚踝钻心地疼,更疼的是被反复践踏的尊严。 她不能回医院让父母看见自己这副样子。 她咬紧牙,一步步挪向家属院锅炉房边的一个小煤棚,那里还算背风。 里面堆着杂物,冰冷,空气里弥漫着煤灰味。 她靠墙滑坐在一块破木板上,抱着膝盖,全身抑制不住地发抖。 天渐渐黑了。 寒气顺着骨头缝往里钻。 中午就没吃几口东西,胃里空空如也。 看着外面越来越大的雪,温时宁感到一丝绝望。 沉重的脚步声踏破雪面,停在煤棚门口。 高大的身影堵住了光。 温时宁僵硬地抬起头。 沈连杞站在门口,风雪落满他的肩头和帽檐,脸色比这寒夜还冷。 他目光如炬,扫过她冻得发青的脸和缩成一团的身体,最后落在她肿得更高的脚踝上。 他大步走进来,浓重的煤灰味和他身上凛冽的气息混合在一起。 他二话不说,弯下身,一手抄起她的膝弯,一手从后背揽住她的肩,稍一用力就将她从地上抱了起来。 温时宁被这突如其来的动作惊得忘了反抗,鼻尖撞到他冰冷的军装纽扣上,那股熟悉的冷冽气息瞬间包围了她。 “你。” “别说话。”他抱着她,径直穿过风雪,大步流星走向家门。 张秀芬听到动静,一脸刻薄地拉开房门:“哟,捡回来了。” 沈连杞抱着温时宁一步跨进客厅,冰冷的眼风扫过张秀芬的脸。 那眼神里淬着冰,带着无声的威压。 张秀芬后面的话全卡在喉咙里,脸色发白。 “砰。” 沈连杞径直抱着温时宁进了楼上的主卧,用脚带上了门。 他把温时宁放在床上,动作带着力道却不粗鲁。 然后直起身,在门口站定,锐利的目光钉在床前。 灯光下,他的侧脸线条绷得极紧。 “五块钱,我拿了。”他开口,声音低沉平静,却像惊雷炸响。 温时宁猛地抬头看他。 “我的津贴补贴回来,放错了地方。”他目光转向主卧五斗柜,“昨天拿了五块买棉鞋,忘了告诉你。” 他指的是温时宁脚上那双唯一还看得过去的旧棉鞋。 温时宁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又难以置信地看向沈连杞。 “所以,”沈连杞一字一句,清晰无比,这话显然是说给外面的人听,更像一道冰冷的判决,“家里没贼,有谁再提这半个字,家法伺候。” 第78章 找活计 煤灰棚子的寒意还未从骨头缝里散尽,楼上主卧成了温时宁唯一的庇护所。 然而空气更紧绷了。 沈连杞拆穿张秀芬诬陷后,张秀芬消停了两天,刻薄话却翻倍往耳朵里灌。 “啧啧,当自己还是千金小姐,炉灰都不沾手。” “吃白食倒心安理得。” 温时宁左耳进右耳出,心思全在双亲日益沉重的药费单上。 月底了。 “妈,”早饭桌上,温时宁盯着张秀芬,“我的布票呢?” 张秀芬眼皮一翻:“什么布票?你的份?早让连杞拿去换药了!没指着你挣钱倒会要东西!” “上月棉袄您说新做,布票给了就没见影。”温时宁声音不高,坚持。 “反了!查你老娘的账?”张秀芬筷子一摔,“那布票脏了!烧了!有本事自己挣去!” “好。”温时宁站起身,“我自己挣。” “挣?”张秀芬嗤笑,“指着你爹妈那点劳保?省城医院烧钱窟窿!” 沈连杞放下碗:“吵什么?” 张秀芬立刻诉苦:“你媳妇要翻天!为块破布票跟我吵!我伺候你们吃喝拉撒还落埋怨!” “我没吵。”温时宁盯着沈连杞,“我只问我的布票。” “给你买了棉鞋。”沈连杞声音平板。 “那是上个月的事。”温时宁心头发冷。 “温时宁!”张秀芬尖叫,“还顶嘴!连杞你看看她!” “够了!”沈连杞声音不高,压迫感十足,“妈,下月布票留给她。” 他转向温时宁,“你要布票做什么?” “换钱。”温时宁声音干涩,“医院欠费单催了两次。” 张秀芬立刻抢话:“哎哟!我说呢!原来是想填你爹妈的无底洞!连杞的钱不是钱?养你不够还得养你两个老拖油瓶?” “我自己挣!”温时宁指甲掐进掌心。 沈连杞沉默地看了她几秒,眼神复杂。 “省医院的事,不用你操心。”他最终道,“安心待着。” “待着?”温时宁几乎笑出来,眼眶发酸,“沈首长,我是劳改犯吗?需要圈养?” “你!”沈连杞眼底划过愠怒。 张秀芬煽风点火:“听听!不知好歹!活该……” “下午我去供销社。”沈连杞打断母亲,不容置喙,“布票的事,到此为止。” 他起身离开,背影冷硬。 下午,温时宁刚进医院走廊,就听见病房里母亲惊恐压抑的呜咽声。 她心一沉,冲进去。 苏佩蓉蜷缩在病床上,浑身发抖:“别过来……别打……宁宁……” 陈依雪站在床边,手里拿着注射器,一脸为难:“伯母突然很抗拒。” 温时宁扑过去护住母亲:“妈!是我!” 苏佩蓉看清是她,颤抖稍缓,死死抓住女儿的手。 陈依雪叹气:“惊惧症状越来越重,新药可能对神经系统有影响,需要更专业的评估。” “什么药?”温时宁警惕地盯着她手里的针剂。 “新药是沈伯母托人找的进口货。”陈依雪笑容温婉,“嫂子别多心,是好意。” “不用。”温时宁斩钉截铁,“就用之前的药。” “之前的?”陈依雪面露难色,“沈首长托人送的特供药快没了。” 温时宁如坠冰窟。 钱。 药。 两座大山死死压下来。 回去的路上,她鬼使神差绕到省城黑市边缘。 寒风刮脸,几个缩在墙根的汉子目光在她脸上黏了一圈。 一个穿旧棉袄的男人凑过来,压低声音:“同志,要票?” 温时宁攥紧口袋里最后几张毛票:“布票,怎么收?” “布票?三块一张。” “三块?”温时宁心凉了半截。 “嫌少?就这价!粮票贵点,五块。”男人吐着烟圈。 “有活儿吗?”温时宁声音发涩,“能换钱的,什么都行。” 男人眯起眼打量她:“细皮嫩肉的会干什么?” 温时宁挺直背脊:“力气活也能干。” 男人嗤笑:“洗瓶子的活儿,一天八毛,干不干?” “干!” 玻璃厂后巷,一走进去温时宁就被刺激的药水味给冲得不舒服。 但是为了钱,她还是不得不忍着难受。 其余的人朝着温时宁看了一眼,谁都顾不上管她,又低下头看自己手里的活。 眼下这边的水都是冰的,所有人的手都是红彤彤一片,可想而知有多冷。 “是不是新来的?在那边傻站着做什么!”领头的忍不住骂道。 温时宁赶紧坐过去,咬紧牙关,开始工作。 几个小时下来,她累得不行,这一天赚的钱连买半只药都不够。 刚走进家门口,就被张秀芬拦住了。 “你这是去哪里了?怎么弄得浑身一股子味?”她满脸嫌弃。 温时宁不想和她闹,“这是我自己的事情。” “你好歹也是首长夫人,出去抛头露面给我儿子丢人!” 温时宁左耳进右耳出,只想赶紧回房间睡觉。 她躺着躺着,朦胧间,房门开了。 沈连杞高大的身影立在门口,目光扫过她沾着污迹的裤脚和红肿的手。 “你去哪了?”声音冰寒。 “挣钱。”温时宁闭着眼。 “挣到了?” “八毛。” 沉默。 巨大的压迫感弥漫。 “缺钱,跟我说。”他声音听不出情绪。 “说过了。”温时宁睁开眼,满是疲惫,“你说不用我操心。” 沈连噎住。 他走近,看到床头柜上两张皱巴巴的欠费通知单。 冰冷的视线落在单子末尾触目惊心的数字上。 他拿起单子,一言不发,转身出门。 楼下传来张秀芬拔高的声音:“还倒贴?!她家就是个无底洞!依雪哪点不好……” 房门轻轻合拢,隔绝了声音。 第二天清早,温时宁下楼。 桌上压着一张崭新的拾元纸币。 下面压着一小叠崭新布票粮票。 还有一张沈连杞笔迹冷硬的纸条:“布票留着,自己买件棉袄,钱缴欠费。” 温时宁捏着钱票,指尖温热。 张秀芬从厨房探出头,阴阳怪气:“攀了高枝就是不一样,动动嘴皮子钱就来了。” 温时宁把钱收好,平静道:“我会还他。” 第79章 对症下药 “还?拿什么还?”张秀芬叉腰,“就你那点刷瓶子的钱,下辈子吧!少装清高!有本事就别要男人的钱!” “我干活挣的每一分,干净。”温时宁看着她,“不像有些人,躺着也要儿子喂。” “你!”张秀芬气结。 僵持间,陈依雪的声音传来:“沈伯母?” 她提着一盒点心,笑吟吟站在门口。 张秀芬立刻变脸:“哎呀依雪!快进来!外头冷!” 陈依雪进门,目光掠过温时宁微肿的手,笑容更深:“嫂子也在呀?听说昨天去刷瓶子了?那种地方细菌多,伯父伯母免疫力低……” 温时宁心头一紧。 陈依雪话锋一转:“连杞哥让我带话,温伯父情况不太稳定,需要一种进口特效药,我托了关系,能弄到一点。” 张秀芬立马插话:“瞧瞧依雪!这才叫上心!那药贵吧?” 陈依雪含蓄笑笑:“救命的药,贵是贵点,我跟连杞哥商量了,我那里还有些积蓄……” “哪能用你的钱!”张秀芬嚷道,“让她自己去挣!” 她指着温时宁,“连杞给她填的窟窿够大了!” 温时宁死死咬住嘴唇。 “不用。”她盯着陈依雪,“告诉我药名,我自己想办法。” 陈依雪笑容无奈:“嫂子,这种进口药管控严,外面根本买不到,只有军区医院特殊渠道……” 她顿了顿,“我明天正好去医院送药单,嫂子可以跟我一起,问问主任具体的药效……” 温时宁看着她眼底那抹不易察觉的算计,缓缓点头:“好,我去。” 寒风刺骨,军区医院白色大楼肃穆威严。 陈依雪熟门熟路,带着温时宁穿过消毒水弥漫的长廊,走进一间主任办公室。 “郝主任。”陈依雪声音温婉,递上药单。 一个花白头发的老医生推了推眼镜,审视着药单,又看看脸色苍白的温时宁:“病人家属?” “是。”温时宁点头,“我爸需要‘诺华素’,依雪医生说……” 郝主任皱眉打断:“这个药!是紧急创伤用的!神经抑制剂!谁给他开的?” 陈依雪立刻解释:“主任,温伯父最近神经性反应很重,之前的药可能……” “可能什么!”郝主任声音严厉,“没有明确诊断乱用药是大忌!温振国只是肺部感染引发消耗和应激反应,对症支持是基础!用神经抑制剂?胡闹!” 温时宁心往下沉。 她猛地看向陈依雪。 陈依雪面不改色:“可是主任,依雪医生她……” “陈医生,管好你自己的骨科!”郝主任毫不客气,“这种跨科室干预,不符合规定!这单子谁签的字?” 陈依雪脸上笑容僵硬:“是……是我考虑不周,但也是家属着急……” “再急也不能乱来!”郝主任看向温时宁,“你父亲目前的药不能停,稳住营养和抗感染,比什么都重要。” “那之前的链霉素……” “沈首长特批渠道供应的药品,库里还有,下午就给配过去!”郝主任挥挥手,“家属听医嘱,别道听途说。” 温时宁走出办公室,后背冷汗涔涔。 好险。 如果她真用了这药…… “嫂子,我真不知道。”陈依雪追上她,泫然欲泣,“我也是着急,看你父母那样,好心办错事了。” 温时宁停下脚步,转身冷冷看着她:“陈医生,骨科医生开神经抑制药,这好心可真特别。” 陈依雪脸色瞬间白了:“你……你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温时宁不再看她,径直往前走,“就是想请教陈医生,下次好心会不会直接开出毒药。” “温时宁!”陈依雪尖叫,“你血口喷人!我好心帮你!” “你的好心,我要不起。”温时宁头也不回。 刚回到家门口,就听见屋里张秀芬尖利的哭骂。 “造反了!我的貂皮领子!祖传的!哪个天杀的贼偷了!” 温时宁推门进去。 张秀芬披头散发,指着她鼻子扑过来:“瘟神!你一回来我就少了东西!肯定是你!偷去给你爹妈换药了!” 温时宁闪身躲开:“我没拿。” “屋里就你一个外人!不是你是谁!”张秀芬不依不饶,“报公安!抓你这个家贼!” “妈!”沈连杞低沉的声音响起,他不知何时站在楼梯口。 张秀芬扑过去:“连杞!貂皮没了!值几百块啊!肯定是她!” “什么貂皮?”沈连杞皱眉。 “我压箱底的!老物件!” “咱家哪来的貂皮?”沈连杞声音冰冷。 张秀芬一噎:“我……我早年带过来的……我不管!就是她偷了!” 沈连杞目光扫过凌乱的房间,最后落在温时宁平静的脸上:“怎么回事?” “我刚从医院回来。”温时宁直视他,“妈说丢了貂皮领子。” “你……” “够了!”沈连杞厉声打断张秀芬,“再胡闹,明天搬去招待所!” 张秀芬顿时傻眼。 晚饭气氛凝滞如冰。 沈连杞将一个沉甸甸的信封推到温时宁面前。 “药费缴清了。剩下的粮票布票,医院的事,不用再跑去打听。” 他看着她冻裂的手,“那种工,别再打。” 温时宁没碰信封。 “钱和票,我会还。”她声音嘶哑。 “随你。”沈连杞起身。 “连杞!”张秀芬不甘心地叫住他,“依雪今天受大委屈了!好心好意帮她弄药,被她和那个郝老头骂得狗血淋头!依雪哭成泪人了……” “妈。”沈连杞打断她,深眸看向温时宁,“郝主任打电话给我了。” 温时宁抬眼看他。 沈连杞语气淡漠:“药的事,依雪做的不合规矩,她心是好的。” 温时宁心底那点微弱的暖意瞬间冻住。 原来他知道。 知道陈依雪别有用心,一句“心是好的”就盖过了。 心口像堵了块冰。 “那我爸妈的命呢?”温时宁突然开口,声音很轻,“也抵不过她一句好心?” 沈连杞霍然转身,眸色瞬间沉如深渊:“温时宁!注意你的话!” 第80章 权宜之计 “我该说什么?”温时宁站起身,逼视他,“谢她差点把我爸送进鬼门关?还是谢你沈首长维护她的‘好心’?” “你!” “连杞你看她!”张秀芬尖叫。 “啪!” 温时宁狠狠拍下筷子。 碗碟震动。 “沈连杞!”她盯着他,眼尾发红,“我们结婚,是权宜之计!我温时宁是走投无路,不是来给你沈家当妾,更不是来容忍你们母子和一个外人合伙作践的!” 客厅死寂。 沈连杞周身寒气迫人,眼底暗流汹涌。 “随你怎么想。”他最终丢下这句话,转身上楼。 夜半。 温时宁睡得不沉。 她听见楼下细微的动静,有人蹑手蹑脚开门出去。 是张秀芬。 这么晚了? 温时宁披衣起来,悄悄跟到门边。 风雪声里,隐约传来张秀芬压低的狠毒声音: “那个郝老头坏了事!死丫头精了……” “什么药都用不了?那就换个法子,病床多的是意外。” “这次必须成!依雪那边你安抚好,等事成了,她就是你儿媳妇,那个贱人她算什么东西!” 温时宁瞬间血液倒流。 病床意外? 她们要对谁下手?! 她猛地拉开门。 风雪灌入。 院门外的小巷口,两个黑影迅速分开。 张秀芬冻得跺脚转身,正对上温时宁冰冷刺骨的眼。 “啊!”张秀芬短促尖叫一声。 另一个黑影迅速消失在夜色里。 温时宁死死盯着她:“你要做什么?” 张秀芬脸色煞白,随即强作镇定:“你管我!出来做什么!” “我听见了。”温时宁一步一步逼近,“你要制造意’?” “胡说八道!”张秀芬声音尖利,“神经病!” “最好别让我抓到把柄。”温时宁声音像淬了冰,“你敢动我父母一根头发,我就算死,也拉着你和陈依雪一起!” “你……你吓唬谁!” “试试看。”温时宁猛地拔高声音,“沈连杞!” 二楼书房灯骤然亮起。 张秀芬吓得魂飞魄散,骂骂咧咧冲回屋里。 温时宁站在风雪里,浑身血液冰凉。 必须拿到证据,必须保护父母! 天亮后,温时宁顶着风雪冲到医院。 苏佩蓉情况稍稳,温振国依旧昏迷。 她寸步不离守着。 快中午时,管床护士端着药盘进来。 “温振国家属?吸痰了。” 护士动作麻利,准备器械。 温时宁紧盯她每一个动作。 吸痰管插入温振国喉咙时,他痛苦地抽搐了一下。 温时宁猛地按住护士的手:“轻点!” 护士皱眉:“家属出去等!妨碍操作!” “我看她敢不敢!”陈依雪的声音突然出现在门口,她戴着口罩,眼神冰冷,“郝主任交代了,严密监护,家属情绪不稳定就请出去!” 温时宁寸步不让:“你们做你们的!我就在这里看着!” 僵持间,温振国监护仪突然发出刺耳报警! 心跳骤降!血氧狂跌! “爸!”温时宁魂飞魄散。 陈依雪厉声道:“吸痰管可能戳到迷走神经了!紧急抢救!家属立刻出去!” 混乱中,护士连推带搡。 温时宁被推出病房,门“嘭”地关上! 她贴在门上的手剧烈颤抖。 是意外? 还是…… 刺耳的警报声隔着门板依旧清晰。 温时宁发疯般捶打房门:“开门!让我进去!” 门猛地打开。 郝主任戴着口罩冲出来,厉声道:“家属去叫急救小组!快!” 温时宁跌跌撞撞冲去喊人。 走廊一片兵荒马乱。 终于,报警声停了。 温时宁像脱水的鱼,靠在墙上大口喘气。 郝主任走出来,摘下口罩,脸色凝重:“气管痉挛,暂时缓过来了,吸痰操作风险有,但这么严重的反应罕见。” 温时宁扑过去:“是操作失误?还是……” “冷静点!”郝主任按住她,“初步看是刺激导致神经源性反应,详细原因我们会查。” “吸痰管!”温时宁嘶喊,“查吸痰管!” 郝主任皱眉:“设备是常规消毒的……” “查!我要求保留所有设备封存!”温时宁异常坚持,“保留护士操作记录!” 郝主任深深看她一眼,最终点头:“小张!所有接触物品封存备检!操作记录誊抄两份!” 病房内。 陈依雪看着忙碌的郝主任和如同惊弓之鸟的温时宁,口罩下的嘴角勾起一丝冷意。 她目光扫过墙角待处理的医疗垃圾桶。 一个透明的小滴管,迅速消失在袖口。 下午,封存设备被送去省军区检验处。 温时宁守着父母寸步不离。 沈连杞赶来时,脸色阴沉。 “怎么回事?” “我爸抢救,差点没了。”温时宁声音嘶哑。 “意外?”沈连杞蹙眉。 “意外?”温时宁猛地抬头看他,“你妈昨晚偷偷见了人,说要在病床制造‘意外’!你信吗?” 沈连杞眼神骤厉:“她没那个胆子。” “那陈依雪呢?”温时宁步步紧逼,“吸痰管是她的主意!操作护士是她的人!” “证据呢?” “东西封存去检验了!” “结果出来前,别胡说!”沈连杞压低声音。 “我胡说?”温时宁几乎崩溃,“沈连杞!躺在里面的是我爸!我什么都没了!就剩他们了!” 她眼泪汹涌而出,狠狠推开他。 “好!”沈连杞看着她崩溃的样子,深吸一口气,“检验报告出来,若真有问题,我绝不姑息!” “若没有呢?” “你道歉!” “做梦!” 三天过去,煎熬如同酷刑。 这天傍晚,刘干事突然出现在病房外。 “嫂子,首长让你去一趟。” 军区检验处,冰冷的空气凝固。 技术员递上一份报告:“封存吸痰管还有药液瓶残留等均未检出常规病原体和异物。” 张秀芬松了口气,立刻叫嚷:“看吧!冤枉好人!我就说是意外!” 陈依雪站在角落,眼神委屈。 沈连杞看向温时宁。 温时宁脸色惨白,不死心:“操作记录呢?” “护士供述和记录一致,常规吸痰。”技术员补充,“但我们在温振国口中擦取物里,检出微量生物碱。” “什么?”郝主任猛地抬头。 第81章 进修 “剂量极低,远不到中毒阈值,可能是某种含生物碱药物微量污染残留。” “不可能!”温时宁心念电转,“我爸没用过那种药!” 陈依雪突然惊呼:“啊!我想起来了!昨天下午我去看伯父时,他特别烦躁,温同志好像拿出一个小瓶,给伯父喂了点水。” “陈依雪!”温时宁目眦欲裂。 “小瓶?什么小瓶?”郝主任厉声问。 陈依雪看着温时宁:“好像是她从一穿着不太整齐的男人手里买的,说是民间的偏方水……” 唰! 所有目光聚焦温时宁。 黑市! 她为了换钱,去过黑市! 沈连杞的视线瞬间冻结。 “你买了什么!”他声音含冰。 “我没有!”温时宁百口莫辩,“昨天我一整天都在医院!根本没买什么药!” “那含生物碱的物质哪来的!”郝主任逼问。 “有人故意放进去的。”温时宁死死盯着陈依雪。 “证据呢?”陈依雪泫然欲泣,“嫂子我知道你压力大,但也不能为了开脱冤枉我啊。” “够了!”沈连杞猛地呵斥。 他看着温时宁,眼底最后一丝情绪彻底熄灭,只剩下冰冷的失望和深重的疲惫。 “温时宁。”他声音沉得像锤,“回招待所,病房这里,警卫会接手。” 温时宁如遭雷击。 他不信她。 不让她再见父母了? “不……”她眼前发黑。 “刘干事!送她回去!”沈连杞命令。 警卫强硬地“护送”她离开医院。 温时宁被“请”回省委招待所一个单间。 门口站着警卫。 她彻底失去了守候父母的自由。 万念俱灰。 沈连杞推门进来时,她像一尊没有生气的雕像坐在床边。 “你自由了。”他开口,声音冰冷,“不用再操心药费,也不用冒险去黑市。” 温时宁缓缓抬眼,目光空洞。 “怎么不直接一枪崩了我这个污点?”她声音嘶哑。 沈连杞下颌线绷紧:“检方会评估污染残留的问题。” “评估我?”温时宁扯动嘴角,“还是评估我父母的命还该不该留?” 沈连杞眼中怒意翻腾:“温时宁!” “沈连杞!”温时宁猛地站起来,“医院检验报告,永远查不出问题!因为下手的人比你更知道怎么遮掩!” 她逼视他:“我只有一个问题,那东西是怎么进到我爸嘴里的!护士擦取口腔的时间,正是吸痰抢救之后!” “陈依雪碰过我爸!” “她碰过的地方,就有嫌疑!” “你为什么不查她!” “温时宁!”沈连杞低吼,“她是军医!没有证据之前!” “我是嫌疑犯对吗?”温时宁惨笑,“好,我认,只要放我回医院,让我看着我爸妈。” “不行。”沈连杞断然拒绝。 “沈连杞!” “你想他们真的出意外吗!”沈连杞声音陡寒,“你在这里,对他们最安全!” 温时宁如坠冰窟。 原来如此。 用拘禁她的方式,保护父母? 真是天大的讽刺。 “我该谢你吗?沈首长?”她声音轻得像羽毛。 沈连杞看着她毫无血色的脸,眼底深处有什么剧烈翻涌,最终归于死寂。 他转身离开。 门关上。 温时宁坐在冰冷的招待所床上,看着窗外漆黑的夜。 心如死灰。 不,不能放弃,必须找到证据! 她猛地站起,环顾狭小的房间。 最后目光落在床头那部旧电话上,心脏狂跳,她抓起话筒。 “总机?麻烦接省医院温振国病房。” 等待的忙音漫长如年。 电话通了! “喂?谁?” 温时宁屏住呼吸:“爸!能听见吗?我是宁宁!” 电话那头传来微弱的、熟悉的嘶嘶声。 “……宁……听不见……” 温时宁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父亲的意识清醒了一瞬间! “爸!告诉我!谁动了您?谁给您喂东西了?” “……女……医生……” 砰! 房门被猛地推开! 警卫脸色铁青冲进来:“嫂子!请放下电话!你被禁止联络!” 温时宁死死抓住话筒,用尽全身力气嘶喊: “是陈依雪!” 电话线被粗暴拽断! “首长!嫂子强行联络医院!”警卫汇报。 电话那头,沈连杞声音冷硬:“看好她。” 军区办公室。 沈连杞盯着桌上的报告和录音带。 “哥!真是意外!你别听她胡说!”陈依雪哭成泪人,“我怎么可能害伯父,嫂子压力太大臆想了。” “录音里温振国确实提到‘女医生’。”刘干事低声补充。 “那能说明什么?”陈依雪尖叫,“医院女医生护士多的是!再说他当时不清醒!” 沈连杞捏着眉心,疲惫不堪。 刘干事欲言又止:“首长,张婶子最近去招待所,找过招待所的王翠萍,王翠萍在军区检验处当清洁工。” 沈连杞猛地抬眼,眸色如寒冰。 “查!” 张秀芬得意地削着苹果。 “依雪啊,这次干得漂亮!死老头敢跟我作对?还有那个贱人,这下彻底臭了!” 门被轰然推开。 沈连杞站在门口,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身后跟着刘干事和两名警卫。 “妈。” 张秀芬手一抖:“回来了?” “军区检验处的王翠萍,”沈连杞一字一顿,“您认识?” 张秀芬脸唰地白了:“不……不认识……” “你找她换了什么?”刘干事拿出一个证物袋,里面是个小号透明滴管,“这上面有你的指纹!” “你诬陷!”张秀芬尖叫。 “妈!”沈连杞厉喝,巨大的失望和痛心,“为了栽赃她?给你儿子下药的事也是你干的?” “不是!连杞!你听我说!”张秀芬慌了,“妈是为了你好!让你看清楚她是什么货色!那个贱人她……” “够了!”沈连杞眼中最后一丝温度熄灭。 “收拾东西。”他声音冰冷,“明天送你去南边疗养院。” “不!我不去!你为了那个贱人……” “送去之前,”沈连杞打断她,目光扫过旁边的陈依雪,“省院进修名额批下来了,明天出发,去西北三院,三年。” 陈依雪如遭雷击,瘫软在地。 “你亲自送我爸妈去疗养院。”沈连杞对刘干事下令,“看着上车。” 他转身离开。 身后,张秀芬的哭嚎和陈依雪的尖叫响彻沈家小楼。 第82章 醉鬼 招待所房门被打开,沈连杞走进来。 温时宁蜷在窗边,一动不动。 “你父母安好。”他开口。 温时宁指尖微颤。 “主谋是我妈和陈依雪。”他声音平板,“送去该去的地方了。” “药渣呢?”温时宁哑声问。 沈连杞看着她:“被清洁工误倒了。” 温时宁扯出一个冰冷的笑。 果然。 所有物证,永远消失。 他母亲和陈依雪,一个送去疗养,一个只是调离。 这就是他能给的交代。 “我什么时候能见他们?”温时宁问。 “随时。”沈连杞停顿片刻,“对不起。” 温时宁抬眼看他。 他眼中的冰层似乎裂开了缝隙,露出底下深重的痛楚。 “沈连杞。”她声音很轻,“你的信任,太贵了,我买不起。” 她站起身,摇摇晃晃。 “送我回医院。” 沈连杞伸手想扶,温时宁侧身躲开。 他的手僵在半空,窗外风雪更大了。 省医院病房。 空气里依旧弥漫着消毒水的味道,但无形中那股阴冷的压迫感似乎消散了些。 温时宁静静地坐在两张病床中间。 母亲苏佩蓉在药物作用下昏睡,呼吸平稳微弱。 父亲温振国则比之前更清瘦,紧闭的眼皮下,眼珠似乎偶尔在极其轻微地转动。 “爸……”温时宁握着他枯瘦的手,声音哽咽,“对不起……是我没用……” 温振国的手指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 温时宁屏住呼吸,连眼泪都忘了掉。 “爸?能……能听见我说话吗?” 温振国灰败的嘴唇艰难地翕动。 “宁……” “我在!爸!”温时宁的心几乎跳出胸腔。 “痛……” “哪里痛?爸你说话!” 温振国的眉头死死拧在一起,似乎在和某种沉重的枷锁搏斗,他的喉咙里发出沙哑破碎的气音: “孩子……” 温时宁的眼泪汹涌而下。 “……沈……连杞……” “……救你……” 破碎的几个字,如同惊雷炸响在温时宁耳边! “救……救我?”她声音发抖。 温振国的手紧紧抓住她的,指节泛白,仿佛用尽了最后的力气:“那年……你……挡……枪……” “是我……推他……” 轰! 温时宁脑中一片空白! 挡枪? 推他? 什么意思? 父亲说的是什么?! 巨大的冲击让温时宁几乎站不稳。 就在这时,病房门被推开。 沈连杞高大的身影站在门口,显然听到了最后几句模糊的话。 他眉峰紧锁,目光锐利地扫过温振国痛苦的面容和温时宁惨白失魂的脸。 “他说什么?” 温时宁猛地回神,下意识挡在父亲床前,像护崽的母兽。 “没……没什么……”她声音发颤。 沈连杞眼神沉沉。 温振国眼皮颤动几下,最终沉沉昏睡过去,只留下一个石破天惊的谜团。 接下来几天,温时宁几乎守在父亲床边寸步不离。 可温振国再没醒来,意识似乎又沉入了更深的混沌。 郝主任检查后摇头:“大脑损伤太重,那次痉挛透支了……能醒那片刻已是奇迹,再清醒……难了。” 希望之火燃起一瞬便熄灭。 沉重的打击让温时宁憔悴欲死。 这天,她刚给母亲擦完身,护士送来一张催款单。 “温同志,苏佩蓉同志这次用的进口营养剂,是特批的,但钱……” 数字后面的零触目惊心。 温时宁捏着单子,指尖冰凉。 上次沈连杞给的钱早已所剩无几。 她咬咬牙,趁下午有空,直奔报社。 主编办公室。 “抄书稿?”戴着眼镜的主编推了推眼镜,“稿费很低,一天撑死一块钱。” “我抄。”温时宁声音嘶哑,“越快越好。” “字要工整,稿纸自己买。” “好。” 从报社出来,已是暮色沉沉,寒风卷起地上的枯叶。 温时宁裹紧旧棉袄,深一脚浅一脚往医院走。 经过一条僻静的胡同时,一个醉醺醺的身影突然从阴影里扑出来,带着浓重的酒气和烟臭味。 “小娘们……跑这来了?” 温时宁心口一紧! 是周远安! 他胡子拉碴,眼珠通红,更显得狰狞。 “躲啊!接着躲啊!”他狞笑着逼近,“上次林子里没办成你……这次看谁还来救!” 温时宁转身就跑! 周远安几步追上,一把扯住她的胳膊往怀里拖! “放开我!”温时宁尖叫挣扎。 “装什么清高!老子看得上你是你福气!”周远安喷着酒气,“沈连杞那个活太监有什么好!听说他根本不行?满足不了你吧……” 啪! 温时宁狠狠甩了他一巴掌! “你敢打我!” 周远安彻底怒了,反手就要抽回来,手臂却被一只铁钳般的大手凌空攥住,巨大的力道几乎捏碎骨头! “啊!”周远安痛嚎。 沈连杞不知何时出现,像一座冰冷的山。 “沈……沈首长……”周远安瞬间酒醒了大半。 沈连杞深眸如同寒潭深渊,只吐出两个字。 “哪只手。” “什……什么?” “碰她的那只手。”沈连杞声音不高,却让周远安浑身发抖。 “我……我没……” 周远安杀猪般惨叫起来,手腕软软垂下! “滚。”沈连杞松开手,声音轻得像冰屑。 周远安屁滚尿流地跑了。 沈连杞这才转向惊魂未定的温时宁。 昏黄的路灯下,她的脸毫无血色,手指被撕破的衣襟还在颤抖。 一股无名怒火在沈连杞胸腔里烧灼。 他猛地扣住她肩膀,力道大到温时宁痛哼出声。 “乱跑什么!”他声音压抑着风暴,“缺钱不会找刘干事!走这种地方!” “找你?”温时宁挣开他的手,眼尾发红,“然后呢?再用施舍的钱提醒我是个依附你的废人?” 沈连杞眼底怒意翻涌:“温时宁!” “沈首长!”温时宁迎着他冰冷的视线,“我的事,我自己扛!” 她转身就走,背脊挺得笔直。 沈连杞盯着她倔强的背影,直到消失在胡同口,猛地一拳砸在旁边的砖墙上! 雪沫混着暗红鲜血点点滴落。 晚上。 温时宁在病房洗手间清洗伤口。 胳膊上被周远安抓出了几道淤青。 门被推开,沈连杞走了进来,手上拿着个小铁盒。 温时宁立刻放下袖子遮掩。 第83章 那是你的家 沈连杞几步走到她面前,将铁盒放在桌上,打开,是淡绿色的药膏。 “手拿出来。” “不用。” “温时宁!”他声音不高,压迫感十足。 温时宁不情愿地伸出手臂。 沈连杞看到她手臂上刺目的青紫,瞳孔猛缩。 “他弄的?” “死不了。”温时宁想抽手。 沈连杞猛地攥住她手腕,力道不容挣脱。 他挖了药膏,动作有些僵硬地涂抹在她伤痕处。 冰凉的药膏和他略带薄茧的指腹带来细微的战栗。 昏暗的灯光下,两人靠得很近。 沈连杞低垂着眼,浓密的睫毛覆下一小片阴影。 温时宁看着他冷硬的侧脸,心跳有些失序。 涂好药,沈连杞收回手,声音依旧平板:“报社抄书,停了。” 温时宁抽回手:“为什么?” “眼睛不想要了?”沈连杞瞥了一眼桌上昏暗的台灯。 “我点灯。” “光线不行,明天去军区子弟小学图书馆,那里活轻松些。” 温时宁一愣。 “学校?”她迟疑,“我这身份……” “安排好了。”沈连杞盖上药盒,“做登记员,写借阅卡,干净。” 他起身离开。 关门前顿了顿。 “以后缺钱,找我。” 房门合拢。 温时宁望着那扇门,手臂上被他碰过的地方,灼热感久久不散。 军区小学坐落在城东,红砖墙围出一个小天地。 温时宁的工作很简单,坐在窗明几净的阅览室里,登记学生借阅书籍。 阳光透过大玻璃窗洒进来,暖洋洋的。 孩子们的嬉闹声隔着院子传来,纯净,充满希望。 温时宁一笔一划登记着书名。 “温老师?”一个小女孩探头进来,“张校长找您。” 校长办公室。 微胖的张校长笑容和蔼:“温同志,坐。” “校长?” “是这样,”张校长推过一杯热茶,“学校要开家长会,想请你帮忙布置礼堂调试音响?你字写得好,宣传标语也交给你?” 温时宁有些意外:“我能行?” “能行!军区安排你来,就是信任!”张校长压低声音,“另外……放学后义务托管班,帮值班老师看看孩子写作业?不多,算加班费,一天四毛?” 温时宁心头一热。 “好,谢谢校长。” 走出办公室,天是亮的。 她第一次觉得,呼吸顺畅了些。 这份简单的工作,像一根细弱的稻草,让她在绝望的泥沼里,能挣扎着探出头来。 黄昏。 温时宁帮着值班老师把最后几个蹦蹦跳跳的孩子送出校门。 回到临时办公室整理登记卡,脚步声停在门口。 沈连杞站在逆光里。 高大,沉默。 “忙完了?” 温时宁手一顿:“嗯。” 沈连杞走进来,拿起桌上一本登记好的册子翻开。 “字不错。” “谢谢。”温时宁有些局促。 “喜欢?”他抬眼。 温时宁点头:“嗯。” “比医院清静?” 温时宁手指蜷缩了一下:“……挺好。” 沈连杞放下册子,目光扫过桌角的饭盒,“以后回家吃。” 温时宁愣了一下,“不方便。” “钥匙给了你。”沈连杞声音平板,“家是你的。” 温时宁心口猛地一跳。 家? 那个冰冷的地方? “我妈不在。”他似乎知道她在想什么,“清静。” 温时宁垂下眼:“我住这里方便。” “没让你住过来。”沈连杞语气依旧没什么波澜,“晚饭时间回去。” 是通知,不是商量,他说完转身就走。 温时宁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夕阳里,心里那点微弱的暖意,被巨大的荒谬感淹没。 那栋房子?算是家吗? 晚饭,温时宁还是回了沈家小楼。 屋里果然空无一人,桌上摆着饭菜,两副碗筷。 她默默地吃,吃到一半,门开了。 沈连杞走进来,脱下军装外套挂好,洗了手,在她对面坐下。 沉默蔓延,只有碗筷碰撞的轻微声响。 “我妈在那边,安顿好了。”沈连杞突然开口。 温时宁嗯了一声。 “陈依雪,昨天出发去了西北。” 温时宁放下筷子:“通知我做什么?” “跟你说清楚。”沈连杞抬眼,目光很深,“家里不会再有麻烦。” 温时宁扯扯嘴角。 “我爸妈还在医院。”她声音干涩,“这才是麻烦源头。” “不是麻烦。”沈连杞语气重了些。 温时宁不再说话,压抑的沉默再次笼罩。 几天后,医院。 苏佩蓉竟奇迹般能含糊地说几个字了! 虽然意识还不清晰。 “妈!是我!”温时宁喜极而泣。 “宁……苦……苦了你……” “不苦!妈你好起来就好!” 沈连杞在一旁看着,紧锁的眉头微微松开一丝。 他拿起桌上的一个橘子,不太熟练地剥开,掰下一瓣,想递过去。 苏佩蓉的目光落在他身上,浑浊的眼睛里突然闪过一丝极其强烈的恐惧! “啊……不!” 她枯瘦的手猛地挥打,将橘子瓣和沈连杞的手一起打开! 橘子滚落在地。 苏佩蓉像受了巨大的刺激,惊恐地蜷缩起来,不断重复:“走!恶魔……杀……杀人的!……” 温时宁如遭雷击! “妈!你说什么?!” 沈连杞浑身僵硬,伸出的手还停在半空。 他眼底深处,那刚刚升起的微弱暖意被瞬间冻结撕裂! 变成一片深不见底的黑暗寒冰。 他缓缓直起身,高大身影投射下冰冷的阴影。 他一个字也没说,转身大步离开病房。 温时宁抱着颤抖尖叫的母亲,浑身冰凉。 沈连杞……和她家……到底发生过什么? 沉重的脚步声穿过空旷的走廊,每一步都像踏在冰面上,推开小会议室的门,里面只坐着一个人。 郝主任脸色凝重。 “沈首长……” “说。”沈连杞声音哑得像砂纸磨过。 郝主任推过一份病历:“刚送到,苏佩蓉同志以前的病历,从她劳改农场调来的。” 沈连杞拿起档案。 翻开第一页,瞳孔骤然缩紧! 诊断栏赫然写着:“心因性精神障碍,诱因是目击至亲遭遇严重暴力伤害。” 沈连杞猛地合上档案! 第84章 挡枪 深眸之中,冰层炸裂,翻涌起足以毁天灭地的惊涛骇浪! 他想起那天胡同里温时宁的话:“你的信任,太贵了。我买不起。” 原来如此。 她不是不买,是他沈连杞的信任背后,压着她母亲疯癫的真相沾着血。 深冬的医院,空气沉重如铅。 苏佩蓉的尖叫惊动了整个病区。 她像一头受惊的困兽,在温时宁怀里剧烈地挣扎撕扯,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沈连杞消失的门口方向。 “恶魔……枪……血……孩子!我的孩子!” 破碎的词语如同断线的玻璃珠,冰冷尖锐。 温时宁用尽全身力气才能抱住母亲不伤到她自己。 “妈!是我!宁宁!没有恶魔!没有孩子!没事了!”她声音嘶哑,浑身发冷。 护士们闻声冲进来,按住苏佩蓉,紧急注射镇静剂。 病房一片狼藉。 混乱平息后,苏佩蓉沉沉睡去,脸色灰败,比之前更差。 温时宁瘫坐在地,凌乱的发丝沾在满是泪痕的脸颊上。 郝主任面色凝重:“不能再受刺激了……一点都不能!” 温时宁茫然点头。 刺激…… 母亲看到了什么?能把人折磨疯? 沈连杞…… 你到底隐瞒了什么? 接下来的日子,温时宁小心翼翼地守着父母,不敢再让任何外人踏进病房。 沈连杞再没出现。 连刘干事送来的钱和药品也改成了直接交到医院前台。 那天之后,沈家小楼成了彻底的禁区。 晚饭的沉默共处?像从未存在,只余彻骨的寒。 寒假前的军区小学热闹非凡,礼堂里挂满了孩子们自制的彩带。 温时宁踩着凳子,踮脚去挂最后一根彩带。 “温老师!歪啦!”孩子们在下面笑嘻嘻地指。 温时宁用力够着,凳子却突然摇晃! “啊!”她身体一歪。 预想的疼痛没来,一只温热有力的大手稳稳托住她的腰,惊魂未定的温时宁撞入一双深潭般的眼眸。 沈连杞不知何时站在凳下,另一只手牢牢扶住了晃动的凳子。 阳光从礼堂高大的窗户斜射进来,落在他肩头,也映着他棱角分明的脸上,眼下浓重的青黑。 温时宁慌忙跳下凳子。 “谢谢。” 沈连杞松开手,后退半步:“学校检查安全。” “哦。”温时宁垂下眼。 空气凝滞。 孩子们好奇地探头探脑。 “沈叔叔!” “沈叔叔好高呀!” 沈连杞冷硬的面容似乎松动了一丝,对着孩子们微微颔首。 目光却落在温时宁冻得通红的指尖上。 “布置完了?” “嗯。” “回去吧。”沈连杞道。 温时宁一愣:“家长会还没开始……” “我替你看一会儿。”他说得理所当然。 温时宁想拒绝。 沈连杞已转向校长:“张校长?” 张校长立刻堆笑:“没问题没问题!温老师帮好几天了!累坏了吧!快回去休息!沈首长放心,我看着!” 温时宁被赶出了礼堂。 冬日的街道,行人都缩着脖子。 温时宁下意识裹紧外套,漫无目的地走着,路过省委大院门口时,脚步不自觉慢下来。 警卫认出了她。 “嫂子?您……回来住吗?” 温时宁摇摇头,她看着那栋熟悉的小楼,紧闭的窗帘,没有丝毫烟火气。 鬼使神差地,她掏出那把几乎被遗忘的黄铜钥匙,开了门,屋里冷得像冰窖。 炉子是熄的,桌上落了一层薄灰。 唯一的变化是,她那间阴冷的北屋门开着,里面放了一个小小的新煤炉。 旁边整整齐齐码着些煤球,炉子上坐着一只铁皮水壶,也是新的,像是无声的等待。 温时宁站在门口,冰冷的气息顺着裤管往腿上爬,心头那点刻意压下的麻木又被什么刺了一下。 这时,院门口传来车子熄火声。 沈连杞回来了。 他走进屋,看到站在北屋门口的温时宁时,脚步顿住。 四目相对。 他肩头还有细碎的雪花。 “怎么不开炉?”他声音低沉,听不出情绪。 “这就生。”温时宁蹲下身。 沈连杞实在是没有忍住,“其实当初你妈妈看到了我差点杀了你父亲。” 温时宁眼前发黑,血液瞬间冻结。 “你说什么?” 沈连杞转过身,逆着光,高大的身影如山峦倾轧,带着令人窒息的沉重。 “当年你家查抄。”他声音平板,没有波澜,只有深重的暗流,“混乱中,有人朝你开了枪。” 温时宁瞳孔猛缩。 “是你爸把我推过去挡在你前面。” 温时宁的呼吸停滞了。 挡在他前面? 父亲推他去挡枪?为了救自己? “子弹擦过我肩膀。”沈连杞的手无意识地抚过左肩,那个位置,他曾以为是战场上留下的勋章,“但枪手紧接着第二枪……” 他深不见底的眼眸抬起,死死锁住温时宁煞白的脸。 “瞄准的是你爸。” 温时宁踉跄一步,扶住冰冷的门框,指尖掐得生疼。 “然后?”她的声音破碎不堪。 沈连杞的喉结剧烈滚动了一下,仿佛在吞咽巨大的苦涩。 “然后我的枪响了。” 轰! 温时宁全身的力气被彻底抽干。 她无法想象那个画面。 父亲为了救她,把沈连杞推去挡枪。 而沈连杞……他的枪口,指向了她的父亲? “他……”温时宁声音发抖,“他死了吗?” “没。”沈连杞的声音冰冷,“打偏了,子弹贯穿肺部,残片压迫神经,造成现在的结果。” 温时宁的心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 原来父亲漫长的昏迷,终身的痛苦……源头在这里! 是沈连杞! “为什么?”她几乎喘不过气,“你为什么要……” “因为枪口也对准了试图护着你的你妈!”沈连杞的声音陡然拔高,压抑了太久的熔岩终于冲破冰面,“他们只想干掉目击者!包括任何挡路的人!” 他几步逼到温时宁面前,滚烫的气息带着灼人的痛。 “温时宁!你有没有想过!混乱里是谁把枪手引到你们那边去的?!又是谁临死前指证你父亲?!” 温时宁如遭雷击,猛地抬头。 第85章 配偶 “我……我不知道……” 温时宁声音轻得像羽毛,“所以你觉得我爸欠你的?” 沈连杞眼底的赤红缓缓褪去,只剩一片冰冷的、死寂的寒潭。 “人躺在那里。”他指向医院的方向,“就是最好的答案。” “那我的歉意呢?”温时宁抬头看他,泪流满面,“我羞辱你也是为了保护你!在查抄前!不想牵连你……” “保护?”沈连杞扯出一个冰冷的弧度,残酷而锋利,“温时宁,你的保护……方式真独特。” 他每一个字都像刀子在凌迟她的心。 “我们之间……”温时宁闭上眼,“早就扯不平了,是不是?” 沈连杞沉默。 屋外风雪呼啸,像哀嚎。 “医院那边……你不用再去。”沈连杞的声音恢复了冰封般的平静,“我会安排人,药费……算我还他当年的命。” 温时宁猛地睁开眼:“那是我的父母!” “你看着你妈发疯?”沈连杞反问,语气平板却锥心刺骨。 温时宁一窒。 “你走吧。”沈连杞的声音透着无法言说的疲惫,“去哪都行,这里……不合适了。” 他转身,高大的背影融进客厅深重的阴影里,带着斩断一切牵扯的决绝。 “沈连杞!”温时宁嘶声喊住他。 他没有回头。 “那张结婚证……”温时宁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怎么办?” 沈连杞的脚步停在书房门口。 “一张纸。”他声音毫无波澜,“困不住谁。” 书房的门打开,又关上。 将两个人彻底隔绝在不同的世界。 只剩下火炉边氤氲的姜糖水,凉了。 夜。 风雪更大了。 温时宁蜷缩在冰冷的北屋床上,没有开炉子,寒意顺着骨头缝往里钻,刺得灵魂都疼。 沈连杞最后的话语,冰冷的刀割般刻在她心上。 “一张纸,困不住谁。” 是啊。 从一开始,这婚姻就是个冰冷的牢笼。 她的挣扎,她的不甘,她的委屈,甚至她那点可笑的歉疚…… 在这样铺天盖地染满血腥的旧恨面前,轻如尘埃。 去留之间,她以为还能选择。 原来在沈连杞撕开真相的那一刻,退路早已封死。 她无处可去。 父母身边?母亲的尖叫是扎向沈连杞也是扎向她自己的刀子。 偌大省城,举目无亲。 唯一带着她名字的地方,就是枕边这本冰冷的《结婚证》,还有“沈连杞”配偶栏里那三个屈辱的字。 彻骨冰寒,天蒙蒙亮,温时宁机械地爬起来,裹上最厚的旧棉袄,脚步虚浮地走出冰冷的沈家小楼。 风雪抽打着她的脸颊,毫无知觉。 她去了医院,像游魂般穿过走廊。 郝主任在病房外拦住她,目光带着同情和忧虑。 “温同志,你脸色很差,苏阿姨看到你……情绪可能……” “我就在门口看看。”温时宁声音嘶哑。 隔着门上小窗。 父亲依旧沉睡。 母亲也昏睡不醒,但眉头紧锁,像是在噩梦里挣扎。 沈连杞安排的女警卫守在门口,像沉默的塑像。 温时宁贪婪地看着,心脏像被掏空。 “郝主任,”她喉咙哽住,“我爸……还有清醒的可能吗?” 郝主任叹息:“理论上非常渺茫,脑损伤太重,那点微弱的脑电波更像是生命力的惯性。” 温时宁闭上眼。 “我想……再试一次。”温时宁睁开眼,眼眶通红,“用他可能记住的东西刺激他,郝主任,求您!” 郝主任沉默片刻,点了点头:“我尽力安排,但不能保证。” 军区小学恢复了上课的喧闹。 温时宁坐在安静的阅览室,指尖冰凉。 阳光透过大玻璃窗照进来,暖融融的,她却感觉不到一丝温度。 登记册上的字迹有些飘忽。 “温老师?”一个小女孩怯生生地递过书本,“借这本……” 温时宁挤出一个微笑,拿起钢笔。 钢笔尖凝滞了一下,一团小小的墨迹染污了借阅卡。 “对不起。”温时宁慌忙用纸去擦,指尖微抖。 “没关系呀老师!”小女孩笑了,“再写一张就好啦!” 孩子的纯真像一束微弱的光,短暂地照进她阴冷的内心。 傍晚。 温时宁没有回那个“家”。 她漫无目的地走着,不知不觉,走到了黑市边缘。 曾经试图刷瓶子的后巷污秽依旧,几个汉子在寒风中跺着脚,有人打量着她。 温时宁猛地转身,几乎是跑着离开。 冰冷的现实是离开沈连杞的庇护,她连刷瓶子的资格都岌岌可危。 那张结婚证,此刻倒成了无形的桎梏。 最终,她又回到了军区小学。 门卫大爷看到她讶异:“温老师?这么晚……” “备课忘了时间。”温时宁声音干涩。 门卫张了张嘴,没说什么。 小小的办公室成了她临时的避风港。 伏在冰凉的办公桌上,窗外是城市的点点灯火。 哪里是她的归处? 沈家小楼一连几天空寂如冰窟,沈连杞没有回来,温时宁也没有回去。 医院那边女警卫尽职尽责,医药费按时结算。 他们在有默契地切割。 郝主任的电话打到小学。 “温同志,按你要求的,今天给你父亲播放了旧唱片,你母亲年轻时喜欢的那首《夜来香》。” “有反应吗?”温时宁屏住呼吸。 “手指……”郝主任声音带着不确定的振奋,“播放时,温振国同志的右手食指和中指……有规律地敲击了两下!虽然很轻微,但之前的治疗中从未有过主动反应!” 温时宁的心脏狂跳起来! “继续!郝主任!继续!” “好!我们会持续尝试!” 一线微弱的生机! 挂上电话,温时宁跌坐在椅子上,捂着脸,泪水无声地滑落。 或许……或许父亲还记得!还有希望! 这微弱的希望成了支撑她唯一的光。 她必须见到沈连杞!把这个消息告诉他! 不是为了挽回什么,而是为了解开父亲身上的那道沉重的枷锁! 傍晚,温时宁回到了沈家小楼,她打开门,屋里依旧冰冷漆黑,却在客厅桌上看到一张纸条。 第86章 当年真相 “医院有药检新结果,今晚等我。” 药检? 温时宁心下一沉,她坐在冰冷的沙发上等待,时间一分一秒流逝。 夜色渐深。 沈连杞的车灯在院外亮起。 他推门进来,带着一身室外寒气和硝烟未散的冷肃。 看到她,脚步顿了一瞬,随即恢复冷硬。 “坐。”他脱下大衣挂好。 温时宁坐在沙发角落,沈连杞坐下,将一份文件推到她面前。 “省军区检验处对封存药品残留物二次痕量分析报告。” 温时宁拿起报告。 目光迅速扫过几行关键数据。 “在残留玻璃碎片表面提取物中,检测到非常微量的铅同位素异常……” “其成分特征与早期军用制式弹头残留物一致……” 嗡! 温时宁脑袋里一片空白。 铅同位素……弹头残留?! 她猛地抬头看沈连杞! 沈连杞的面容在灯下冷峻如冰封山峦。 他的手指敲了敲报告:“微量,附着在当年盛放你爸抢救药品的药瓶残片上。” 他深不见底的眼眸看着温时宁,一字一顿:“证明他口中的生物碱污染源,根本不是外界什么药物残留。” “是他自身!” “因为当年打进去的子弹碎片!” “碎片携带的微量金属铅在长期侵蚀后析出生物碱类似物!” “陈依雪!” “她给你的所谓线索和证据,从一开始就是个误导!她精于外科,更懂创伤!” 他声音寒彻:“她在利用你爸的旧伤!引导你走向错误的方向!加重你的焦虑混乱!甚至让郝主任误判!” 温时宁浑身发冷,如坠冰窟。 是陈依雪,从头到尾! 什么污染源?什么药渣?都是她精心设计的陷阱! 利用父亲的创伤,利用沈连杞的旧伤,在她本已千疮百孔的心上再加致命一刀! “所以……”温时宁声音沙哑,“我爸被抢救时突然发作也和这个……” “可能。”沈连杞目光沉凝,“弹片位移压迫关键神经节点,刺激诱发反应。” 他顿了顿:“也可能是……终于说出了那些话。” 温时宁攥紧报告,指尖发白。 “郝主任说!”温时宁急切地看向沈连杞,“今天给爸听歌!他有反应!手指敲动!” 沈连杞眼底飞快地掠过一丝微澜,很快被冰层覆盖。 “嗯。”只一个字。 空气再次陷入凝滞。 那层被撕开真相后留下的巨大鸿沟,清晰地横亘在两人之间,无法跨越。 温时宁站起身。 “报告……我收着。”她声音很轻。 沈连杞没阻拦,她走向门口。 手握在门把上时,身后传来沈连杞低沉的声音:“春节团拜会……省大院有集体守岁。” 温时宁背脊僵硬。 他在说……不用避嫌?可以去? “不用了。”温时宁拉开门,寒风卷入,“我去医院。” 她走进风雪。 没有回头。 门在身后轻轻合拢。 沈连杞坐在冰冷的灯光下,久久未动。 手边的报告被捏皱的一角,是他没有展露的情绪。 除夕夜,军区医院里比平时更安静几分。 能回家的病人都被接走了,走廊里空荡荡,只有值夜护士台亮着一盏孤灯。 温时宁坐在父母病房外的长椅上,病房里只开着昏暗的地灯。 广播里播放着远京传来的新春祝福和欢快的音乐,带着时代特有的洪亮与喜庆。 这热闹与她无关。 郝主任下午特意过来给她带了几个食堂包的白菜猪肉饺子,温在饭盒里。 她没什么胃口。 父亲温振国的病床边,一台陈旧的录音机轻轻播放着那首《夜来香》。 咿咿呀呀的老唱片声音。 温时宁的心悬着。 病房内,温振国躺在病床上,眼睛紧闭,插着管子,身上连着仪器。 旁边的母亲苏佩蓉也昏睡着。 只有温时宁知道,她在等待。 等待一个极其渺茫的信号,录音机的声音很轻。 悠扬的旋律在沉寂的病房里流动。 时间一点点流过,温时宁靠墙坐着,眼皮沉重。 突然一阵极其轻微的“嗒嗒”声传来! 温时宁猛地惊醒!心脏狂跳! 是父亲的右手! 食指和中指在床沿轻叩! 真的有了反应! 不是幻觉! 温时宁捂住嘴,眼泪汹涌而出,生怕惊扰到。 她屏住呼吸,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 录音机放完一面,护士轻手轻脚进来换唱片。 “温同志,吃点东西吧。”护士压低声音。 温时宁胡乱点头,目光依然粘在父亲的手指上。 护士离去后。 温时宁深吸一口气,靠近病床。 她学着郝主任教的,凑近父亲耳边,用极度轻柔的声音,如同耳语: “爸……听得到吗?” “夜来香……好听吗?” 父亲的手指没有动。 温时宁心揪紧了。 她鼓起勇气,继续:“爸……告诉我……那年……” 她声音哽咽:“你推……沈连杞挡枪……” 话出口的瞬间,父亲温振国枯瘦的右手猛地抽搐了一下! 那三根插满管子、瘦得只剩骨架的手指,突然痉挛着试图做出……一个抓握的动作! 极其微弱!却清晰! 温时宁的呼吸停滞了! “爸?!”她声音发颤。 温振国浑浊的眼皮剧烈颤动起来,仿佛在和体内的沉疴搏斗。 急促的警报声骤然响起。 心跳数据陡然飙升,血压狂泻。 “护士!”温时宁魂飞魄散地嘶喊。 值班医生和护士冲了进来。 “闪开!” 温时宁被推开,急救在眼前上演。 她瘫软在地,看着父亲痛苦扭曲的脸,恐惧淹没了一切。 是因为刺激? 还是……终于想说什么? 郝主任从家里赶过来,一脸凝重。 “自主神经严重紊乱!血压快测不到了。” 温时宁死死抓住郝主任的袖子:“郝主任……是我……是我刺激到他了?” “不一定!”郝主任盯着狂跳的心电,“可能是他一直想说说不出来,情绪激动!” “有东西压着他!”温时宁语无伦次,“他想说话!他刚才有动作!” “什么动作?!”郝主任追问。 “推开的动作……”温时宁比划着,“手指……他想推开什么!” 第87章 苏醒 郝主任目光猛缩! 这种情况竟然之前都没有发现,现在还来得及! “弹片?!”他立刻转向护士,“安排紧急会诊!神经科影像!快!” 温时宁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这情况发生的太过突然,她有些难以冷静。 影像室冰冷的机器嗡嗡作响。 一片寂静中,只有机器运作的细微噪音。 温振国被推进推出。 温时宁守在门外,度秒如年。 郝主任拿着刚冲洗出来的片子快步走出。 他脸色极其凝重! “找到了!” 他指着片子上一处模糊的阴影:“压迫在丘脑和脑干交接!位置极刁!之前的平片角度没扫到这个刁钻的位置!” 郝主任的声音带着激动和后怕:“这块碎片!位置特殊!不单纯压迫运动神经!它卡住的区域!正好干涉表达中枢和情绪中枢的连接!” “他潜意识里想表达的话!被这个碎片阻断了!” “所以才会有强烈的反抗本能!刚才的挣扎!是他自身意识在强烈冲撞这个物理障碍!” 郝主任拍着片子:“必须取出来!” 温时宁几乎虚脱。 不是被她刺激。 是父亲终于等到了被看见的可能! 这个除夕夜! 有希望! “能取吗?风险……” “有风险!”郝主任直言,“压迫位置太深太险!但不取……不仅永远醒不了!这种反复的刺激痉挛会随时要命!” 温时宁看着紧闭的影像室门。 父亲苍白枯槁的脸在眼前闪过。 “取!”她斩钉截铁,“我签字!” 手术室的灯亮起。 冰冷的红光。 温时宁签完字,脱力般跌坐在走廊长椅上。 窗外,雪停了,省城的鞭炮声零零星星响起。 远处,依稀传来省大院集体守岁的喧嚣和笑声。 温时宁蜷缩着,等待命运的宣判。 不知过了多久,一个高大的身影悄然停在她面前,冰冷的地板上投下一片阴影。 温时宁抬眸,沈连杞的身上还带着雪花,也不知道过了多久。 他深沉的目光一直落在她的身上,似乎还有几分担忧。 两个人都保持沉默,转而看向眼前的红灯。 时间过得格外缓慢,温时宁一声不吭,仿佛被压了千斤重似的,动弹不得。 沈连杞也坐下身来,两个人之间离得格外远,仿佛有一道鸿沟。 “你爸那边……也是我爸……亲口指证的?”温时宁艰难地问出口。 沈连杞的喉结滚动了一下,声音发涩:“不止他。” “当场被打死的人证指证我父亲是转移资产的内应。”他声音平板得像在陈述别人的故事,“你爸……在枪口指着下,为了活命,没有反驳。” 温时宁的心坠入冰窖,沉默再次蔓延。 红灯依然亮着,郝主任疲惫的身影终于出现,两人同时站起。 “怎么样?”温时宁的声音抖得厉害。 郝主任摘下口罩,抹了把额头的汗,脸上却带着一丝如释重负: “取出来了!” “位置太险,差点碰到生命中枢……好在成了!金属碎片卡了这么多年,形状都变了!” “能醒吗?”温时宁追问。 “难说。”郝主任坦白,“但最大一道物理阻碍清除了!压迫解除!后续治疗会更有希望!” 巨大的酸胀感冲上温时宁的眼眶。 “谢谢……谢谢郝主任……”她几乎站立不稳。 一只手伸过来,稳稳扶住了她的胳膊。 隔着厚厚的棉袄,温时宁仍能感受到那力道和温度。 是沈连杞。 他看了郝主任一眼,微微颔首,扶着温时宁回到长椅,他的手在温时宁站稳后便迅速收回。 快得像不曾碰触。 护士把温振国推进监护室。 温时宁透过玻璃,看着父亲头上缠着厚厚的纱布,浑身插满管子,那么脆弱。 “你父亲……” “他会好起来的。”沈连杞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 温时宁没回头,她的世界一片混乱。 “我今晚在这里守着。”温时宁轻声说。 “嗯。”沈连杞应了一声,脚步声在空旷走廊响起。 他离开了。 天快亮时,麻药劲渐渐过去。 温振国在疼痛中缓缓睁开眼。 他浑浊的视线没有焦距,眼皮沉重得抬不起来。 只有意识深处那道可怕的高墙……似乎消失了? 有什么东西变得轻盈? 混乱的记忆碎片不受控制地翻涌…… 巨大的愧疚感和解脱感交织,撕扯着他虚弱的神经,一滴浑浊的泪顺着眼角滚落。 “爸?”温时宁守在一旁,立刻发现。 她凑近,声音轻柔发颤:“爸?你感觉怎么样?” 温振国艰难地转动眼珠。 视线模糊。 但女儿焦急的脸在晃动。 “宁……”嘶哑的气音。 “是我!爸!”温时宁泪水汹涌,“你动了手术,很好!郝主任说你很快会好!” 他刚做完手术,有些累,没说几句话就又睡过去了。 清晨,疲惫不堪的温时宁回到沈家小楼。 沈连杞背对着她站在客厅窗边。 军装笔挺,肩背宽阔,却透着无尽的寂寥,窗台上放着一个保温桶。 “郝主任让带给你的粥。”沈连杞的声音听不出情绪。 温时宁看着他的背影。 一夜风雪,他身上带着凉气。 “我爸……醒了。”温时宁开口。 沈连杞脊背似乎绷紧了一瞬。 “你爸这条命……”他停顿了一下,每个字都像在刮骨,“保住了。” 温时宁听懂了。 沈连杞拿起窗台上的军帽,大步走向门口。 “你去哪?”温时宁下意识问。 沈连杞脚步顿在门口,声音低沉冰寒:“去查我想知道的真相。” 一句话,带着决绝。 门被打开又关上。 整个家里只剩下留下温时宁一个人,站在空寂冰冷的客厅。 桌上的粥,还温着。 可这栋房子,曾经冰冷隔阂的囚笼,此刻更像一个荒诞的废墟。 他和她之间。 隔着沉沉的旧恨,隔着污名,隔着枪伤和濒死的痛,隔着无法跨越的深渊。 即使污名或许能洗刷,但那些流过的血,受过的伤,疯了的母亲……哪一样能磨灭? 一碗粥,困不住谁,也暖不了心。 第88章 痛彻心扉的事实 温时宁机械地坐下,揭开保温桶盖子,米粥的清甜香气飘散,却勾不起她半分食欲。 胃里翻腾得厉害,更多的是冰冷现实挤压出的酸胀感。 她父亲或许能好起来了,可横亘在她与沈连杞之间的,是比任何弹片都更难剔除的过往。 医院成了她的避风港,也是责任所在。 手术后恢复的温振国极其脆弱,意识时断时续,语言功能严重受损,常常只能发出含糊的音节,急躁时便用力捶打床铺。 温时宁几乎寸步不离地守在他身边,喂流食、擦拭、安抚,与母亲沉默而惊惧的目光作伴。 沈连杞没有再出现。 钱和药品通过刘干事准时送达,确保温振国能得到最好的恢复治疗。 但这份经济上的支持,更像是一种划清界限后的义务偿清。 家属院里的流言蜚语并未因张秀芬和陈依雪的离开而停歇。 相反,传闻愈演愈烈。 温时宁每次出入,都能感受到那些探究的目光黏在她背上,如同实质的针。 这天,温时宁趁着午后父亲熟睡,赶回沈家取几件换洗衣物。 刚踏入院门,就听见客厅里传来熟悉的、刻薄得拔高的女声。 “你说这叫什么事儿!连杞这孩子就是心太软,被那狐狸精迷了眼!她那一家子是什么好货色?黑五类扫把星!现在可好,她爹在医院躺尸,她娘那疯子样,不是我说,活脱脱是她克的!依雪那孩子多好,清清白白……” 温时宁脚步顿住。 是张秀芬! 她怎么从疗养院跑回来了? “妈!”沈连杞冰冷的声音响起,带着不容错辨的怒意,“谁让你回来的?马上回去!” “回什么回!这是我家!”张秀芬尖叫,“你是不是要把我这个当妈的赶尽杀绝!为了那个贱蹄子,连前程都不要了?你看看外面怎么说你?冲冠一怒为红颜?你傻不傻?她当年怎么羞辱你的?现在攀上高枝了来装可怜!我告诉你……” “啪!” 一声清脆的耳光声打断了张秀芬的咒骂。 温时宁站在门厅阴影里,透过半开的门缝,看到沈连杞维持着扬手的姿势,脸色铁青得可怕。他那双深潭般的眼眸里,翻涌着被至亲反复戳刺痛处的暴烈痛楚和愤怒。 “……”张秀芬捂着脸,难以置信地看着儿子。 “我的前途,不用你操心。”沈连杞的声音冷得像冰渣,“你再多说她一个字,南边的疗养院,你这辈子也别想再离开一步。刘干事!” 刘干事立刻出现在门口:“首长!” “送她走,这次,你亲自陪着她安顿好!”沈连杞下了死命令。 张秀芬被刘干事半强迫地带走了,临出门前,她怨毒的目光刀子般射向温时宁藏身的角落,无声地吐出两个字:“贱人!” 客厅里死寂一片。 沈连杞站在原地,胸膛微微起伏,背影僵硬得如同一座冰冷的雕塑。 温时宁静静地走出来,拿起搭在椅背上的外套,准备直接上楼。 与他擦肩而过时,手腕猛地被一股巨大的力道攥住,力道之大,几乎捏碎她的骨头。 “啊!”她痛呼出声,被迫停下脚步。 沈连杞没有回头,只是紧紧攥着她的手腕,手背上青筋暴起,指尖冰冷得吓人。 他身上那种压抑到极致的怒火和一种难以言喻的痛苦,通过冰冷的皮肤传递给她。 “温时宁……”他的声音哑得不成样子,每一个字都像从牙缝里挤出,“你满意了?” “我满意什么?”温时宁被迫仰头看他冰冷的侧脸,泪水因疼痛和委屈涌上来,“满意被你妈指着鼻子骂贱人?满意所有人都觉得我是个祸水?还是满意你妈用你的伤疤一次次戳你的心?” “那都是真的!她没说错!”沈连杞猛地转回头,通红的眼眸死死攫住她,如同困兽,“当年!你就是那么羞辱我的!为了你家所谓的保护!我的喜欢,在你眼里就活该被践踏成泥?!” 巨大的怒火下,是无法愈合的伤口在汩汩流血。 温时宁的眼泪汹涌而出,倔强地不肯示弱:“是!是践踏你了!那你要我怎么样?跪下来给你磕头赔罪吗?好啊,我现在就磕!” 她猛地甩开他的手,屈膝就要跪下。 沈连杞反应更快,一把狠狠将她拽起来,巨大的惯性让她重重撞进他坚硬的胸膛! “温时宁!你!”他怒吼,胸膛剧烈起伏,攥着她双臂的手克制不住地发抖。 温时宁在他怀里崩溃大哭,长久以来的委屈和歉疚,如同开了闸的洪水,再也无法抑制。 “我还能怎么办啊沈连杞!”她捶打着他的胸膛,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我是资本家的小姐!我爸是黑五类!那时候动动手指就能碾死你!他要是知道我喜欢你……他那么在意阶级……他会怎么对你?!我不敢啊!我只能赶你走!赶得越远越好!越难听越好!你怎么就不懂!滚啊!滚得远远的就安全了!你为什么要去当兵!为什么要爬得那么高再回来!为什么要让我看见你!为什么要把我逼到这种地步!” 她哭得脱力,整个人软倒下去。 预想中的冰冷地板没有来临,一双铁臂牢牢地箍住了她下滑的身体。 沈连杞紧紧抱着她,力道大得像要把她揉碎嵌进自己的骨血里,用这种野蛮的方式压制住她濒临崩溃的情绪。 空气里只剩下温时宁压抑不住的撕心裂肺的痛哭。 沈连杞僵硬地抱着她,下巴抵在她颤抖的发顶。 他深不见底的眼眸里,那层厚厚的寒冰,在她崩溃的哭诉声中,裂开了一道深邃的缝隙。 里面翻涌的暴戾被一种沉重得窒息的、迟来十年的钝痛取代。 原来……她那些刻薄的羞辱,声嘶力竭的滚开,背后藏着的竟然是…… 这种方式的“保护”。 原来这十年的恨意执念,在此时看来,竟像一个巨大的苦涩的笑话。 痛吗? 痛彻心扉。 恨吗? 对着怀中哭得昏天暗地瘦弱得可怜的她,那股恨意,竟第一次……找不到落脚的地方。 第89章 温情时刻 不知过了多久,温时宁的哭声渐渐变成了断断续续的抽噎。 沈连杞依旧抱着她,一动不动。 两人贴得极近,她能清晰地听到他胸腔里沉重的心跳。 “起来。”他终于开口,声音带着一种近乎疲惫的沙哑,却没了之前的怒火和讥讽。 温时宁挣了挣,没能挣开。 沈连杞没松手,直接半抱着她,把她安置在旁边的旧沙发上。 然后他转身,背对着她,肩背依旧挺直,却透着难以言喻的疲惫。 “北屋冷。”他没头没尾地说了一句。 “什么?”温时宁带着浓重鼻音,茫然地问。 沈连杞没解释,径直上了楼。 过了片刻,他抱着那床放在北屋的新棉花被走了下来,直接丢在她旁边的沙发上。 “搬过来,或者你今晚就睡沙发。” 说完,他不再看她,转身上楼,脚步声消失在主卧门口。 客厅里恢复了寂静。温时宁怔怔地看着沙发上那床松软崭新的棉花被,又看看通向二楼的楼梯,脑子里一团乱麻。 他……让她搬回主卧?因为北屋冷?这算什么? 巨大的情绪爆发后是难以言喻的空茫和疲惫。 温时宁抱着那床温暖的被子,在冰冷的客厅沙发上蜷缩着,竟不知不觉睡了过去。 再醒来时,是被楼上的关门声惊醒。 窗外天色微明。 她下意识地裹紧身上的被子,发现上面不知何时还多盖了一件沈连杞的军装外套。 宽大,冰冷,带着他身上独特的冷冽松针混合着淡淡硝烟的气息。 温时宁有些恍惚。 沈连杞的身影已经出现在楼梯口,穿戴整齐,显然准备出门。 他看到沙发上的她和她身上的外套,脚步顿了一下,眼神掠过一丝复杂难辨的情绪,随即恢复一贯的冷硬。 “去医院还是学校?”他问,像是例行公事。 “医院。”温时宁抱着被子起身,语气有些生硬。 “嗯。”沈连杞走到门口,拿起军帽,动作顿住。 他背对着她,声音低沉:“晚上……回家吃饭。” 门“咔哒”关上。 之后他们两个人之间似乎改变了一些东西。 温时宁第一次惊讶地发现,沈连杞竟然会煮简单的面条,动作虽然不算麻利,但绝对比张秀芬那半生不熟的东西强。 有时她下课或从医院回来,桌上会放着一碗热腾腾的阳春面,飘着碧绿的葱花。 他很少说话,他只是会在她拿起筷子时,自己也端着一碗坐在对面,沉默地吃。 晚上下班回来,有时温时宁需要在灯下批改学生作业或抄写资料,沈连杞便坐在书桌对面看书或处理文件。 灯光昏黄,两人各自占据桌子一侧,呼吸可闻,却互不干扰。 空气不再是冰原,而是像初春刚解冻的河水,带着未散的寒意,却已能听见流水声。 这天傍晚,温时宁难得回来得早了些。 推开院门,意外地看到沈连杞竟然也回来了,正挽着袖子在天井里处理一条活蹦乱跳的大黑鱼? 他似乎和那条滑溜的鱼较上了劲,拿菜刀的姿势带着一种摆弄枪支的严谨,但鱼尾“啪”地一甩,水珠溅了他一脸,那严肃的神情配上水渍,竟显得几分笨拙的滑稽。 温时宁站在门廊下,没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声音很轻,但沈连杞立刻察觉。 他抬起头,看到是她,脸上没什么表情,但微皱的眉宇似乎舒展了一瞬,沾着水渍的脸上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窘迫。 “笑什么?”他板着脸,语气依旧硬邦邦。 “没什么。”温时宁努力抿住唇,走过去,“怎么想起来弄这个?让食堂送就好了。” “郝主任说,黑鱼对恢复好。”沈连杞言简意赅,低头继续和鱼搏斗。 显然,比起枪林弹雨,这条鱼的难度系数更大。 温时宁看着他笨拙地刮鳞片,几次差点切到手,忍了忍,还是走上前,拿过他手里的刀。 “我来吧。”她语气很淡,带着点嫌弃,“你这样子,鱼都死不瞑目。” 沈连杞没说话,默许了她的接手,默默让开位置,目光却落在她灵巧翻动的手腕上。 温时宁处理鱼的动作行云流水,一气呵成。 昏黄的天光落在她专注的侧脸,细小的绒毛都染上暖色。曾经那个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娇小姐,已经被生活磨出了韧性。 沈连杞在一旁看着,深眸里映着那抹暖色,喉结几不可察地滚动了一下。 温时宁洗净手,准备炖鱼汤,转身看见他还杵在一旁,问:“站着干嘛?” 沈连杞沉默了一下,走进厨房,找出姜块和葱段,默默地削皮切片。 温时宁看着他虽笨拙却认真投入的侧影,心底某个角落奇异地软了一下。 炉火噼啪,小小的厨房里,弥漫开一种家的气息。 晚饭桌上,砂锅里奶白色的鱼汤散发着浓郁的鲜香。 温时宁给沈连杞盛了一碗,自己也小口喝着。 气氛难得的平和。 “省医院那边,”沈连杞突然开口,打破了沉默,“来了个京市的脑科专家交流,下周会诊,重点在语言功能恢复。” 温时宁眼睛倏地亮了:“真的?” “嗯。”沈连杞应道,“刘干事安排好了。” 希望如同投入湖面的石子,在她沉寂的心湖荡开了涟漪。 “谢谢。”她低声说,声音里有真实的感激。 沈连杞抬眼看了她一眼,那晶亮起来的眼眸让他心头微动。 他没说话,只是又拿起汤匙,舀起一块鱼肉,放进了她碗里。 动作自然到……仿佛做过很多次。 温时宁看着碗里的鱼肉,愣了一下,抬眼看他。 沈连杞已经低下头继续喝汤,耳根在暖黄灯光下似乎有些可疑的微红。 “还有……”他像是想起什么,放下碗,“省大下周组织师生春游,后勤需要人手。” “嗯?”温时宁不解。 “图书馆那边放你假。”沈连杞语气平常,像是在安排工作,“你……准备一下,跟着去。散心。” 温时宁彻底怔住了。 春游?他……让她去玩?还替她请好了假? 这简直比看到他会杀鱼还让人不可思议。 “我……我爸那边……” “有看护。”沈连杞打断她,“几天而已。” 他顿了顿,声音放得更低,“你也……该透口气了。” 第90章 醋意大发沈首长 说完,他不再看她,像是不习惯自己这种温和的安排,端起碗掩饰性地大口喝汤。 温时宁看着他那副佯装无事的模样,忽然觉得眼前的鱼汤,好像比刚才更鲜甜了几分。 她低下头,唇角悄悄地翘起了一个小小的弧度,夹起了那块他夹来的鱼肉。 嗯,味道确实不错。 省大附小的春游队伍犹如一条色彩鲜艳的长龙,蜿蜒在开满野花的山坡上。 孩子们的嬉笑打闹声,充满了纯粹的活力。 温时宁被分配到跟两个年轻女老师一起,负责照看低年级几个班的学生后勤。 这工作轻松得让她有些恍惚。 远离了医院消毒水的刺鼻,置身于广阔天地间,看着一张张无忧无虑的笑脸,温时宁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连呼吸都轻盈起来。 “温老师,喝点水润润嗓子。” 温时宁抬头,认出是同校高年级的张老师。 她刚要婉拒,身后突然传来一个孩子惊慌的喊声:“老师!玲玲摔了!腿流血了!” 温时宁立刻起身:“在哪?” 她急匆匆跟着孩子跑过去,张老师也赶紧跟上。 是一个小姑娘在爬小坡时滑倒蹭破了膝盖,伤口不算深但流了些血,小姑娘疼得直哭。 温时宁动作麻利地蹲下,拿出随身的药箱上药包扎。 她动作轻柔熟练,一边处理还一边柔声安慰小姑娘:“玲玲别怕,很快就好,吹吹就不疼了……” 微风吹拂着她的发丝,那专注而温柔的侧影,带着一种母性的光辉。 旁边几个孩子也安静下来看着。 “温老师手真巧,包的比护士还好。”张老师在一旁看着,忍不住赞叹,目光带着欣赏。 温时宁包扎好,抬头对张老师笑了笑:“没什么,包扎多了。” 那笑容纯粹放松,明媚得晃眼。 不远处山坡的阴影里,一个高大的墨绿色身影悄然伫立。 沈连杞帽檐压得很低,看不清神色,但他紧抿的薄唇和下颚绷紧的线条,都透着一丝紧绷的冷意。 他处理完军区的事,临时取消了下午的会议,鬼使神差地让刘干事把车开到了省大郊游的地方附近。 他也不知道自己想看什么。 然后就看到了那个对着其他男人笑得那么纯粹好看的她。 刺眼。 他看着她对孩子们温柔耐心,心中微动。 但看到那个张老师献殷勤,她竟然还对他笑……一股无名火混杂着难以言喻的占有欲,猛地窜了上来。 温时宁安抚好小姑娘,站起身,活动了一下微麻的腿脚。 目光不经意扫过不远处的山坡,呼吸一滞。 那个身影……沈连杞?! 他怎么会在这里?他站在那里多久了?看到了多少? 温时宁的心跳莫名漏了一拍,尤其是对上他那双隐匿在帽檐下的深眸时,一阵心虚混杂着莫名的紧张。 还没等她做出反应,沈连杞已经转身,大步流星地离开了。 身影很快消失在林木掩映之中。 那份心虚和紧张一直持续到晚上。 温时宁回到沈家小楼时,屋里一片漆黑,只有厨房透出昏黄的灯光。 她犹豫了一下,走进厨房。 沈连杞背对着她在切菜,刀刃落在砧板上的声音比平时更重一些。 “回来了?”他头也没回,声音低沉平静,却像压抑着风暴的海面。 “嗯。”温时宁应了一声,想帮忙,“我……” “出去。”沈连杞打断她,语气不算恶劣,“等着吃饭。” 温时宁被他话语里的冷意冻了一下,张了张嘴,最终还是转身出去了。 晚饭的气氛沉默得令人窒息。只有碗筷轻微的碰撞声。 温时宁甚至感觉到他周身弥漫的低气压。 直到温时宁放下碗,低声说:“我吃饱了。” 沈连杞才抬眼,深眸沉沉地锁住她:“那个张老师,跟你很熟?” 温时宁一愣,立刻明白下午他果然看见了,而且误会了什么。 一股被审视和怀疑的委屈涌上来。 “同事而已。”她语气也冷了下来。 “递水要笑得那么好看?”沈连杞的声音带着他自己都没察觉的酸意和逼问。 这句话彻底点燃了温时宁。 “沈连杞!”她霍地站起来,“你什么意思?我去春游是你安排的!我跟谁说话笑不笑也要管?在你眼里我就是见不得人的金丝雀还是谁都能勾搭一下的下贱胚子?!” “我没那个意思!”沈连杞也站起身,脸色更冷,眸中怒火翻涌,“我……” “你什么你!”温时宁气红了眼,“你看到一点点就说三道四!那我是不是也该问问你那些对你念念不忘的女医生?问问你妈给你相中的依雪妹妹?!” “温时宁!”沈连杞被她这连珠炮似的反问激得火冒三丈,尤其提到陈依雪,更是踩中了他的痛脚。 他一步上前,攥住她的手腕,力道大得吓人,“你提她们做什么?!” “我为什么不能提!”温时宁用力挣扎,“你放开我!你弄疼我了!” 她挣扎得厉害,身体不可避免地撞进他怀里。 女性特有的柔软馨香和她愤怒急促的呼吸,如同一把火瞬间点燃了他压抑已久的某种渴望和占有欲。 “疼?”沈连杞眼底的暗红瞬间翻涌上来,他猛地收紧手臂,将她更紧地禁锢在怀里,另一只手抬起她的下巴,迫使她迎上自己燃烧着火焰的眼眸,“温时宁,我更疼!” 话音落下的瞬间,他宣泄怒意的吻,骤然压了下来! 那不是春游时蜻蜓点水的微风,是席卷一切的烈火,是攻城略地的宣告! “唔!”温时宁的惊呼被彻底堵住。 不知过了多久,在温时宁几乎要窒息时,沈连杞才像终于找回一丝理智般,猛地松开了她的唇。 两人的呼吸都粗重得厉害。 温时宁唇瓣红肿,眼眸蒙着一层湿漉漉的水汽,脸颊更是如同火烧,眼神迷离又带着被侵略后的微愠。 沈连杞深眸里翻涌的欲望尚未褪尽,但看着她这副模样,那股无名火奇迹般地消散了大半,被另一种沉甸甸的灼热所取代。 他没有松开搂着她的手,反而收得更紧了些,滚烫的唇息拂过她泛红的耳廓,声音低沉沙哑。 “以后,不准再对别的男人那样笑。要笑,也只能对着我。” 第91章 躲我吗 温时宁靠在他灼热的胸膛上,听着那震耳欲聋的心跳,混乱的大脑一片浆糊。 委屈吗? 有的。 凭什么他就能这么霸道? 可心底深处,那份被完全侵占的感觉,竟让她那点委屈之下,滋生出一丝可耻的安心。 温时宁觉得自己病了。 只要沈连杞在家,她就觉得不自在。 他那存在感极强的眼神,落在身上时总带着一种无形的压迫力,让她想起那个充满了侵略性的吻……唇瓣似乎还残留着微肿的感觉。 她开始有意识地早出晚归。 这天放学,又在图书馆被几个学生的问题拖晚了。 天擦黑才推开家门,屋里黑漆漆的。她松了口气,轻手轻脚换了鞋,借着窗外透进的微光摸向楼梯。 “回来了?” 低沉的声音突然从客厅沙发方向传来,吓得温时宁差点跳起来。 沈连杞按亮了台灯。 他显然刚从军区回来不久,穿着常服,没开主灯,就坐在沙发里,手指间夹着一支快要燃尽的烟,橘红的火光在昏暗里明灭。 “嗯……回来了。”温时宁心砰砰跳,下意识地侧过身,想快速上楼。 “过来。”沈连杞掐灭了烟蒂。 温时宁僵在原地:“我去换衣服。” “东西放下,过来。”命令式的口吻。 温时宁暗暗吸了口气,放下包,磨磨蹭蹭地走过去,在离沙发扶手还有一步远的地方停下。 沈连杞抬起眼,深眸在昏暗光线下显得格外幽深,审视着她刻意保持距离的姿态。 “坐。”他拍了拍自己旁边的位置。 温时宁硬着头皮挪过去,屁股只挨了半边沙发。 “最近……很忙?”沈连杞的视线锁在她脸上,带着探究。 “期末了,学生作业多。”温时宁尽量让语气平静。 “图书馆也这么晚?” “嗯,有几本书登记错了,得返工。”温时宁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指。 “晚饭呢?” “在学校食堂吃过了。” “吃了?”沈连杞挑眉,“学校食堂六点半就收摊了。刘干事七点还看到你在图书馆门口。” 谎言被当场戳穿! 温时宁的脸“腾”地红透了,火辣辣的。 “我……”她慌乱地想找借口。 “躲我?”沈连杞直接挑破,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被看穿的锐利。 “没有!”温时宁立刻否认,声音都高了八度。 “没有?”沈连杞身体微微前倾,无形的压迫感瞬间将她笼罩,“温时宁,你这些天像只受惊的兔子,一碰就炸毛,怎么?我让你……这么难受?” 他靠得太近,温热的气息拂过她的额发,带着淡淡的烟草味和他身上独特的气息。 这气息勾起了她最不想回忆的画面,身体竟不由自主地泛起一丝细微的颤栗。 这微弱的反应没有逃过沈连杞的眼睛。 他深眸暗了下去,视线沉沉地落在她局促不安却泛起薄红的脸颊和下意识抿紧的唇瓣上。 空气粘稠得仿佛要滴下水来。 昏暗的光线模糊了白天的界限,也助长了某种蛰伏的欲望。 温时宁被他看得浑身发毛,只想逃离这窒息的空间:“我……我真要去换衣服了……” 她刚想起身,一只灼热的大手猛地扣住了她的手腕! “急什么。”沈连杞的声音更沉,像粗糙的砂纸磨过心尖。 他手上微微用力,温时宁猝不及防,惊呼一声被他拉了过去,直接跌坐进他怀里! 松木和硝烟的气息瞬间将她密密包裹。 “啊!”温时宁下意识地挣扎,手腕却被他攥得更紧。 另一只滚烫的手掌已经顺着她的腰线滑到了后背,隔着薄薄的春衫,那热度几乎灼伤肌肤。 “沈连杞!你放开!”温时宁又惊又怒,心跳如擂鼓。 沈连杞非但没放,反而收紧了手臂,让她完全贴合在自己胸前。 他低下头,灼热的气息扫过她敏感的颈窝和耳廓,声音带着低哑的磁性:“不是说不怕我?躲什么?” 那气息拂过的地方,像是有细微的电流窜过,让她身体一软,挣扎的力道顿时小了。 一种陌生的令人心悸的酥麻感从脊椎蔓延开。 “谁……谁怕你了……”她强撑着嘴硬,声音却带上了一丝颤抖的尾音。 “那就证明一下。”说完,他就吻了上来。 她只能被动地承受着,被他带动着沉沦在这昏暗空间里带着禁忌诱惑的浪潮里。 衣衫半褪,肌肤暴露在微凉的空气中,随即被更灼热的掌心覆盖。 他的吻落在她裸露的肩头和锁骨,留下滚烫的痕迹。 温时宁忍不住弓起腰身,发出一声婉转的低吟…… 就在这时,一声细微的门轴转动声从玄关处传来! 温时宁浑身一僵! 所有的迷醉瞬间冻结! 沈连杞的反应快如闪电! 几乎在声音响起的瞬间,他已用最快速度扯过沙发上搭着的军装外套,将衣衫不整的温时宁严严实实地裹住,一把护在自己身后,同时凌厉如鹰隼的眼神射向门口! 刘干事提着一个小食盒,一只脚刚踏进玄关,被客厅沙发上这昏暗灯光下骤然射来的两道冷厉目光惊得定在了原地! “首长?嫂……嫂子?我……我……”刘干事看着沙发上气氛诡异的两人,尤其首长那几乎能杀人的眼神,吓得结结巴巴,连手里的食盒都差点掉了,“郝……郝主任说……说新开了点安神的药……让……让给温同志送……送来……” 他几乎是哆嗦着把食盒放在地上,“我……我放这儿了!首……首长你们……你们继续……” 话没说完,刘干事已如蒙大赦般火速退出去,还不忘贴心地把院门给撞上了! 屋里瞬间只剩下两个呼吸急促的人。 温时宁被沈连杞护在怀里,整个脸都埋在散发着热气的军装和他坚硬的胸膛之间,羞窘得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沈连杞沉默了几秒,扣在她腰间的手没松,下颌线却依然紧绷着。 半晌,才低咒了一声,听起来也带着几分狼狈。 他低下头,埋在温时宁的发顶,灼热的呼吸扫过她的耳廓,声音带着情欲被打断后的喑哑和不爽:“……看来下次,得记得锁门。” 第92章 情动 温时宁在他怀里,窘得连脚趾都蜷缩起来,脸颊滚烫得能煎鸡蛋。 她抬起手,隔着军装外套,报复性地用力掐了一下他紧实的腰侧。 “嘶……”沈连杞发出一声抽气。 温时宁立刻不动了,鸵鸟似的埋得更深。 头顶,传来沈连杞一声低沉的闷笑。那笑声震动着,带着前所未有的愉悦和一种心照不宣的亲昵,将最后一丝紧绷的尴尬驱散。 他收紧了手臂,将她更紧密地拥在怀里,下巴蹭了蹭她的发顶。 黑暗中,未散的情潮以一种更温存的方式,无声地蔓延开来,在彼此紧贴的心跳声中,悄然加深了羁绊。 京城来的脑科专家姓秦,很有些名望。 会诊那天,军区医院气氛严肃。 郝主任带着温时宁在会诊室门口等候,沈连杞一身笔挺军装,也站在一旁。 自从那次“锁门”事件后,温时宁与他之间的别扭少了些,多了几分心照不宣的沉默亲昵。她站在他身侧稍后的位置,能感受到他沉稳的气场,莫名地安心。 会诊持续了两个多小时。 秦教授和郝主任等人最终走出来时,温时宁立刻紧张地迎上去。 秦教授摘下眼镜揉了揉眉心,神情还算乐观:“温振国同志的情况,比我们预想的要好。” 温时宁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 “脑部最危险的压迫点已经解除。”秦教授条理清晰,“神经通路正在缓慢重建,最大的障碍是长期受损带来的功能抑制和表达匮乏,不是不能恢复,但需要持续不断的强化的刺激训练!就像……” 他拿起一张纸卷成筒:“神经通路断了,重新搭桥需要反复开凿刺激。” 他用小棍反复轻点纸筒边缘同一个位置。 温时宁听得认真,用力点头:“我明白!我会每天坚持陪我爸说话刺激他!” “光说话还不够。”秦教授看向她,“要更强烈的情绪唤起!比如反复提及对他来说最深刻最难以忘怀的记忆点,不管是快乐的,还是痛苦的!强烈的情绪波动,是最好的催化剂!” 秦教授的话,像一盏明灯,也像一把悬在温时宁心头的利剑。 沈连杞站在一旁,目光深沉,没有说话。 从这天起,温时宁的生活重心又回到了医院。 她谨记秦教授的指导,开始有意识地在父亲耳边重复那些能唤起强烈情感的记忆片段。 “爸,你还记得那年春天家里花园的花全开了吗?白的玉兰,粉的桃花,你说宁宁就是小桃花仙……” “爸,我是宁宁……你还记得愣小子沈连杞吗……” 温振国大部分时间依旧沉默,浑浊的眼睛木然地望着天花板。 但偶尔,当温时宁反复提及关于“羞辱沈连杞”这些词汇时,他的手指会骤然捏紧床单! 喉咙里发出急促而含糊的嘶嘶声! 浑浊的眼睛里会迅速积起水光,透着沉重的痛苦! 那痛楚如此鲜明,让温时宁心如刀绞。 可秦教授的话又在耳边回响。 她咬紧牙关,只能狠下心来继续。 父亲每一次激烈的反应,都让守在旁边的她心口一阵撕扯般的疼痛。 这天下午,持续的情绪刺激让温振国再次陷入焦躁,他用力挥舞着能动的手臂,喉中发出“嗬嗬”的挣扎声。 温时宁按着他,心疼得声音哽咽,却坚持着不肯停下。 “爸!你看着我!告诉我!那天混乱里到底还发生了什么?……” 温振国的挣扎更剧烈了,猛地一挥手,床头柜上的搪瓷杯被打翻! 温热的开水一下子泼溅出来! “啊!”温时宁下意识地伸手去挡,手背被烫红了一大片! “嘶……”她痛得倒抽冷气。 几乎是同时,一只大手更快地伸过来,用力拂开那些掉落的碎片和滚烫的水渍。 沈连杞不知何时站在了床边。 他一手扶住失控的温振国,另一只滚烫的手迅速攥住了温时宁被烫红的手腕,力度大得惊人。 “你!”温时宁惊愕地看着突然出现的他。 沈连杞根本没看她,脸色铁青,深眸中翻涌着骇人的怒气,却紧紧压制着。他单手利索地制住温振国的乱动,转头对着同样吓到的护士厉喝:“镇静!快!” 护士慌忙去准备药物。 温时宁手腕被他攥得生疼,手背灼痛,看着父亲痛苦挣扎的样子,连日来的疲惫瞬间爆发,眼泪决堤般涌出来。 “够了!都是你!都怪你!”她猛地挣脱沈连杞的手,失控地捶打着他的胸膛,哭喊着,“都是因为你!要不是你……我爸也不会……呜呜……走开!你走开啊!” 她的捶打毫无章法,但每一拳都裹挟着沉重的痛楚。 沈连杞站着没动,任由她发泄,脸色冷峻得可怕。 只有那紧紧锁在她红肿手背上的眼神,泄露了一丝极其细微的心疼。 护士推来镇静剂注射。 看着针剂缓缓推入,温振国终于安静下来,再次陷入昏睡,温时宁也脱力般瘫坐在床边的椅子上,捂着脸低声啜泣。 沈连杞沉着脸,二话不说,拉着她的手腕直接将她拽出了病房。 “你干嘛!放开我!”温时宁挣扎。 沈连杞将她一路拽到走廊尽头的洗漱间,打开水龙头,拉着她被烫红的手放到凉水下冲洗! 冰凉的水流缓解了灼痛。 温时宁的啜泣渐渐停歇。 沈连杞看着她在冷水里微微颤抖的手,脸色依然难看,“以后刺激训练,我在场。” “不要你管……”温时宁低声抽噎。 “由不得你。”沈连杞关掉水龙头,从旁边的简易医药箱里找出烫伤膏,抠出一大块,不由分说地、带着点粗鲁却又不失力道地涂在她红肿的手背上。 “嘶……轻点!”温时宁痛呼。 “知道疼,就小心点!”沈连杞冷声斥责,动作却明显放轻了些许。 他的指腹带着薄茧,有些粗糙,但在冰冷的药膏下划过肌肤时,竟带来奇异的安抚感。 走廊顶灯的光线昏黄。 他低着头,专注地给她涂药。 温时宁看着他冷硬的侧脸线条,看着他那深藏担忧却被怒意掩盖的眼眸,看着他小心翼翼涂抹药膏的笨拙认真…… 刚才那股愤怒委屈的浪潮渐渐退去,心头涌上酸涩复杂的暖流。 几天后,温时宁正在楼下晒太阳。 她揉了揉眼睛,想站起身活动一下,突然一阵强烈的眩晕毫无预兆地袭来! “呃……”眼前骤然发黑!整个世界天旋地转。 她脚下一软,身体不受控制地朝旁边栽倒。 第93章 两条杠 温时宁醒来的时候人在病房里,护士见状,忙问道:“温小姐,你醒了,你在楼下晕倒了,是不是最近太累了。” 她蹙眉,“可能是吧,谢谢你啊。” “不客气。” 这几天她确实疲惫得很,就连口味也跟着改变了许多。 这天她在图书馆,酸杏子被温时宁一颗接一颗丢进嘴里,酸涩的汁水在口腔里炸开,才勉强压下那股翻江倒海的恶心感。 “温老师,您这胃口……”旁边整理图书的张老师探过头,看着她桌角堆起的一小撮杏核,欲言又止,“也太特别了。” 温时宁勉强扯了扯嘴角,咽下又一股上涌的酸水,含糊道:“天热,没胃口。” 她心里却像揣了块冰,沉甸甸地坠着。 月事迟了快半个月了。 起初以为是连日奔波照顾父亲,加上精神压力太大。 可这突如其来的对油腻食物避之不及偏偏嗜酸如命的感觉……太熟悉了。 熟悉得让她心惊肉跳。 那个混乱又滚烫的厨房夜晚,沈连杞滚烫的唇,失控的手……画面不受控制地撞进脑海。 当时意乱情迷,事后她竟完全忘了那要命的传言。 他沈连杞,是绝嗣的! 冷汗瞬间浸透了薄薄的夏衫。她猛地站起身,带倒了椅子,发出刺耳的刮擦声。 “温老师?”张老师吓了一跳。 “没事!”温时宁声音发紧,脸色苍白如纸,“我……出去透透气!” 她几乎是逃出了图书馆,午后的阳光白得刺眼,晒在身上却感觉不到一丝暖意。 脚步虚浮地冲进街角那家不起眼的卫生所,心跳快得像要蹦出嗓子眼。 “要什么?”柜台后的老大夫推了推老花镜。 “……验孕的。”温时宁的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脸颊烧得厉害。 老大夫慢悠悠从柜台底下摸出个简陋的纸盒,推过来:“一块二,后头茅厕自己弄去。” 狭小散发着刺鼻气味的茅厕里,温时宁抖着手拆开包装。 粗糙的塑料棒,简陋的说明书。 她按着步骤做完,将验孕棒平放在坑洼的水泥窗台上。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像钝刀子割肉。 窗外蝉鸣聒噪,搅得人心烦意乱。 她死死盯着那小小的显示窗,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一条清晰的红色横杠慢慢浮现出来。 温时宁紧绷的身体刚有一丝松懈,那口气还没完全呼出去,第二条淡淡的红痕,如同鬼魅的嘲弄,在她紧缩的瞳孔里,一点点无比清晰地显影出来! 两条杠! 嗡的一声,世界在她眼前彻底失去了声音和色彩。 只有那两条刺目的红杠,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她的视网膜上。 绝嗣? 绝个屁的嗣! 沈连杞他骗了所有人! 巨大的荒谬感和灭顶的恐慌瞬间攫住了她。 她扶着粗糙冰冷的墙壁才没滑下去,胃里翻江倒海,这次不是因为酸,而是纯粹的恐惧。 这孩子……不能留! 这个念头像毒藤一样瞬间缠紧了心脏。 她和沈连杞之间是什么? 是隔着血海深仇的孽债,是利用与被利用的权宜之计。 是一碰就碎的假象。 这个孩子算什么? 一个错误!一个天大的错误! 她跌跌撞撞冲出卫生所,外面明晃晃的阳光刺得她眼睛生疼,几乎要流下泪来。 “嫂子?您脸色怎么这么差?中暑了?”刘干事提着一网兜水果,在医院走廊迎面撞上失魂落魄的温时宁。 温时宁猛地回神,像受惊的兔子,下意识捂住平坦的小腹,指尖冰凉:“没……没事,有点累。” 刘干事担忧地看着她苍白的脸和额角的冷汗:“首长在病房呢,刚跟郝主任说完话,脸色也不太好……您快进去歇歇?” 病房里。 沈连杞背对着门口站在窗边,高大的身影挡住了大半光线,让房间显得有些沉闷。 温振国昏睡着,苏佩蓉则蜷在角落的病床上,浑浊的眼睛警惕地盯着沈连杞的背影,嘴里含糊不清地念叨着什么。 听到脚步声,沈连杞转过身。 深眸在触及温时宁毫无血色的脸时,瞬间一凝,眉头蹙起:“去哪了?” 那审视的目光像探照灯,温时宁心尖一颤,几乎不敢与他对视,慌忙垂下眼:“去……买了点东西。” 她的声音干涩发虚。 沈连杞没再追问,但目光沉甸甸地落在她身上,带着不容忽视的探究。 “郝主任说,”他开口,声音低沉,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爸的神经反应比预想活跃,但语言中枢的重建……很慢,需要更强更持续的刺激。” 温时宁胡乱点头,心思全在腹中那个突如其来的错误上,根本没听清他说什么。 “嗯……知道了。”她含糊应着,只想立刻逃离这令人窒息的空间。 沈连杞的目光在她明显心不在焉的脸上停留了几秒,眸色更深,最终只淡淡道:“累了就回去休息,这里有护士。” 这句平常的话此刻听在温时宁耳中,竟像是一种危险的信号。 他察觉了什么? “好。”她几乎是逃也似的转身出了病房,后背的衣衫已被冷汗浸透。 军区医院,妇产科诊室。 “姓名。” “温时宁。”声音细若蚊呐。 戴着口罩的女医生头也没抬,唰唰地在病历上写着。 “末次月经?” 温时宁报了个日期。 “自己测过了?” “……嗯。” 医生终于抬起头,推了推眼镜,目光锐利地扫过她苍白的脸和微微发颤的手:“躺上去,裤子褪下来点,查个内诊。” 冰冷的器械触感让温时宁浑身僵硬,她死死咬着下唇,才没让自己惊叫出声。 屈辱和恐惧像冰冷的潮水,一波波冲刷着她紧绷的神经。 “嗯,子宫前位,大小符合停经月份。”医生动作麻利地收回器械,“去缴费,做个B超确认一下孕囊位置。” 躺在B超检查床上,冰凉的耦合剂涂在小腹上,激起一阵战栗。 温时宁紧闭着眼,听着仪器发出单调的嗡鸣,感觉自己的心脏快要跳出胸腔。 第94章 绝嗣谣言不攻自破 “好了。”操作技师的声音没什么温度,“起来吧,报告等会儿去门口取。” 温时宁几乎是踉跄着爬起来,胡乱整理好衣服。 刚走到B超室门口,一个穿着白大褂的熟悉身影恰好从隔壁诊室出来。 陈依雪! 温时宁的心猛地一沉。 陈依雪显然也看到了她,以及她手里那张刚打印出来还带着机器余温的B超申请单。 她脚步顿住,目光像淬了毒的针,瞬间钉在温时宁的小腹上,嘴角缓缓勾起一个冰冷的弧度。 “哟,这不是嫂子吗?”陈依雪的声音不高,却像毒蛇吐信,清晰地钻进温时宁耳中。 她慢慢踱步过来,眼神轻蔑地扫过温时宁惨白的脸,“真是稀客啊,怎么,沈首长绝嗣的谣言,破了?” 那“绝嗣”两个字,被她咬得格外重,充满了赤裸裸的嘲讽。 温时宁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陷进肉里,强撑着不让自己在她面前倒下。 陈依雪的目光掠过她手中的单子,又落到她平坦的小腹,笑容越发阴冷:“恭喜啊,不过……”她拖长了调子,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怜悯,“这福气,你接得住吗?伯母要是知道了……” 她故意没说完,留下无尽恶毒的想象空间,然后轻哼一声,踩着高跟鞋,趾高气扬地从温时宁身边走了过去,白大褂带起一股消毒水混合着香水的令人作呕的风。 温时宁站在原地,浑身冰冷,如坠冰窟。 陈依雪最后那意味深长的眼神和未尽的话语,像毒藤一样缠紧了她的心脏,带来更深的恐惧。她艰难地挪到报告打印机旁,看着那张缓缓吐出的宣告她命运的纸。 “孕6周+,宫内早孕,见卵黄囊及胎芽,原始心管搏动可见。” 冰冷的铅字印在报告单上。 温时宁死死盯着那几行字,视线渐渐模糊。 那微弱的原始心管搏动,像一把烧红的小锤,在她冰冷的心上狠狠敲了一下,带来尖锐的痛楚和一种陌生的让她恐慌的悸动。 她失魂落魄地拿着报告单,脚步虚浮地走向妇产科诊室,脑子里一片混乱。 要?还是不要?沈连杞知道了会怎样? 诊室门口排着队。 她靠在冰凉的墙壁上,感觉全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了。 旁边一个同样等待的年轻女人正在低声啜泣,对着电话哽咽:“医生说了,发育不好,必须流掉……我也舍不得啊……” “发育不好……必须流掉……” 这几个字像魔咒一样钻进温时宁的耳朵,在她混乱的脑海里反复回响。 一个可怕的念头不受控制地冒了出来。 如果……如果这个孩子本身就有问题呢?是不是……就不用她来做这个残忍的决定了? 她被自己这个念头吓住了,随即是更深的自我厌恶。 她怎么能这么想? 就在这时,诊室的门开了,一个护士探出头喊:“温时宁!你的报告!” 温时宁一个激灵,下意识地把那张B超单迅速折好,紧紧攥在手心,仿佛那是烫手的烙铁。 她做了一个深呼吸,给自己做好心理建设之后才推开门往里面走。 这里面还是之前那个女医生,所以温时宁放松了不少。 “给我看看报告。”医生伸出手来,询问道。 温时宁犹豫了一下,但还是递了上去,两只眼睛胡乱眨着。 医生拿过报告后,仔仔细细看着。 温时宁一直攥紧拳头,不自觉地有些心跳加快,生怕自己错过什么。 不到半分钟,医生忽然神色变得十分凝重,又拿近了一下报告。 随后,她看向温时宁,咳嗽一声说道:“温同志,你做好心理准备啊。” 温时宁心里一咯噔,就连声音都开始颤抖,“怎么了?” “你看这边,这孩子的神经管似乎发育不太好,以后可能会有脊柱裂。” “虽然孕周还小,不能完全确诊,但这个风险非常高。” 脊柱裂?! 温时宁如遭雷击,眼前一阵发黑,几乎站立不稳。她扶住桌角,才勉强支撑住身体。 “医……医生……是不是……看错了?”她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我们当然希望是看错。”医生叹了口气,语气沉重,“但影像显示确实存在高风险指征,这种情况,胎儿出生后大概率会是严重的畸形,甚至无法存活,从优生优育的角度,我们建议尽早终止妊娠。” “终止妊娠?”温时宁喃喃地重复着这四个字,感觉每一个字都像冰锥,狠狠扎进她心里。刚刚才因为那原始心管搏动而泛起的一丝涟漪,瞬间被这残酷的宣判彻底击碎。 “对。”医生语气肯定,带着职业的冷静,“你还年轻,养好身体,以后还会有机会,这个孩子风险太大,生下来,对孩子对你们家庭,都是巨大的负担和痛苦。” 巨大的负担和痛苦…… 温时宁浑浑噩噩地听着,医生后面的话仿佛隔着一层厚厚的毛玻璃,模糊不清。 她只看到医生的嘴在一张一合,吐出那些冰冷的词汇:风险畸形终止清宫手术术前检查…… “术前需要做血常规凝血功能心电图……”医生还在交代着,抽出一张单子准备开检查。 温时宁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诊室的。 手里捏着那张轻飘飘却重如千斤的手术建议单和待缴费的检查单,走廊里人来人往的嘈杂声仿佛离她很远。 她像个游魂一样,凭着本能挪到缴费窗口附近的椅子旁,再也支撑不住,软软地坐了下去。巨大的绝望和茫然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她淹没。 孩子有问题……必须流掉…… 这残酷的宣判,反而诡异地让她那颗被撕扯的心,暂时找到了一种近乎麻木的解脱。 不用选择了,命运已经替她做了最残忍的决定。 她低头看着自己平坦的小腹,那里曾经有过微弱的心跳,一个连接着她和沈连杞的错误又脆弱的小生命。 而现在,它被判了死刑。 眼泪毫无预兆地滚落下来,砸在手中的手术单上,迅速洇开一小片深色的痕迹。 第95章 妈妈对不起你 就在这时,一个冰冷彻骨仿佛来自地狱的声音,在她头顶上方骤然炸响:“温时宁。” 温时宁猛地一颤,像被电流击中,仓惶地抬起头。 沈连杞! 他就站在她面前几步远的地方,高大的身影逆着走廊顶灯的光,投下一片浓重的令人窒息的阴影。 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此刻像结了万年寒冰,正死死地一瞬不瞬地钉在她手里那张写着“人工流产术术前检查申请单”的纸上! 那眼神,冰冷锐利带着一种被彻底背叛和点燃的狂暴怒意,几乎要将她凌迟! “呵……”一声极轻却冷得让人血液冻结的嗤笑从他紧抿的薄唇间溢出。 他迈开长腿,一步,两步,带着山雨欲来的恐怖压迫感,逼近瘫坐在椅子上的温时宁。 高大的阴影完全笼罩下来,温时宁被他身上散发出的近乎实质的寒气冻得瑟瑟发抖,连呼吸都停滞了。 沈连杞伸出手,修长而骨节分明的手指,带着一股不容抗拒的铁钳般的力量,猛地攫住了她的下巴! 力道之大,迫使她不得不仰起头,直直撞进他那双燃烧着冰冷火焰的深眸里。 “就这么不想生我的种?”他的声音压得极低,一字一顿,像冰珠子狠狠砸在她的心尖上,每一个字都带着淬毒的寒意和滔天的怒火,“温时宁,你真是好样的!” 下巴被捏得生疼,骨头几乎要碎裂。 温时宁被迫仰视着沈连杞那张寒冰覆盖的脸,他眼中翻涌的暴怒和那深不见底的失望与痛楚,像烧红的烙铁,烫得她灵魂都在颤抖。 “不是……你听我说……”她艰难地从喉咙里挤出破碎的声音,眼泪汹涌而出,混合着巨大的委屈和无法言说的恐慌,“孩子有问题……医生说的……” “问题?”沈连杞嗤笑一声,那笑声里淬满了冰渣,他另一只手指尖用力,几乎是粗暴地抽走了她死死攥在手里的手术申请单和B超报告。 他目光如刀,飞快地扫过那张印着“脊柱裂高风险”“建议终止妊娠”的报告单,眼底的寒冰非但没有融化,反而凝结得更厚更冷。 “脊柱裂?”他咀嚼着这个词,眼神锐利得仿佛要穿透纸张,看向温时宁时只剩下刺骨的讥讽,“温时宁,为了打掉这个孩子,你连这种借口都编得出来?还是说,你找了哪个好医生,帮你编了这张催命符?!” 他根本不信! 在他眼里,这报告就是她处心积虑不想生下他孩子的铁证。 是她又一次对他刻骨铭心的羞辱。 “我没有!”温时宁被他话里的恶意刺得心口剧痛,挣扎着想解释,“是医生检查出来的!陈医生也……” “陈依雪?”沈连杞打断她,深眸中的戾气瞬间暴涨,捏着她下巴的手指猛地收紧,疼得温时宁倒抽一口冷气,“又是她!温时宁,你跟她串通好的戏码,还没演够?!” “我没有串通!是检查结果!”温时宁痛得眼泪直流,巨大的冤屈和腹中那个被判了死刑却还要承受父亲滔天怒火的孩子带来的悲怆,让她几乎崩溃,“沈连杞!你讲不讲道理,这孩子有问题,生下来也是受罪,医生都说了必须流掉。” “必须流掉?”沈连杞重复着她的话,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带着毁灭性的力量。 他猛地俯下身,声音压得极低,却字字如刀,直插她的心脏。 “好!很好!既然你这么迫不及待地想甩掉这个麻烦,甩掉我……” 他盯着她惊恐放大的瞳孔,一字一句,冰冷地宣判:“那就给我生下来!” 温时宁浑身血液瞬间冻结,难以置信地看着他。 沈连杞深不见底的眼眸里,翻涌着她看不懂的复杂到极致的情绪。 有痛,有怒,有被深深刺伤的绝望,最终都化为一片深沉的寒冰。 “生下这个孩子,温时宁。”他盯着她的眼睛,声音冷硬如铁,带着一种玉石俱焚的决绝,“我沈连杞,放你自由,我们……离婚。” 轰! “离婚”两个字,如同九天惊雷,在温时宁耳边轰然炸响! 她所有的挣扎所有的冤屈所有的解释,在这两个字面前,瞬间被炸得粉碎,只剩下冰冷的灰烬。 原来如此。 原来他这么愤怒,这么失控,甚至不惜逼她生下这个畸形的孩子,都只是为了……传宗接代? 因为他绝嗣的谎言被戳破了? 因为他需要一个孩子来证明他沈连杞不是个废人? 至于孩子本身是否健康,是否痛苦,是否生下来就要面对残酷的人生……他根本不在乎! 他在乎的,只是他沈连杞的血脉得以延续。 巨大的悲凉瞬间淹没了温时宁。 她停止了挣扎,停止了哭泣,只是用那双盈满泪水却彻底失去了光彩的眼睛,空洞地望着眼前这个她曾有过片刻心动如今却感到无比陌生的男人。 原来在他心里,她和这个意外到来的孩子,都只是工具。 一个用来生育的工具。 一个用来证明他男性能力的工具。 仅此而已。 下巴上的钳制不知何时松开了。 温时宁像一尊失去灵魂的瓷娃娃,软软地瘫坐在冰冷的塑料椅上。 手中的检查单早已被揉烂,如同她此刻被碾碎的心。 沈连杞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失魂落魄万念俱灰的样子,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尖锐的疼痛瞬间盖过了所有的愤怒。 那空洞的眼神,比任何控诉都更让他窒息。 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喉咙却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最终,他只是僵硬地转过身,军装挺括的背影在走廊惨白的灯光下,透着一股浓重的化不开的孤寂和疲惫,大步离去。 脚步声在空旷的走廊里回响,每一步都像是踏在温时宁的心尖上。 直到那脚步声彻底消失,温时宁才缓缓地缓缓地抬起手,颤抖着抚上自己依旧平坦的小腹。 第96章 阻碍 这里面有一个微弱的心跳,一个不被父亲期待甚至被父亲当作交易筹码的孩子。 泪水无声地汹涌而出,滑过冰冷的脸颊。 “宝宝……”她哽咽着,用只有自己能听到的声音,低低地破碎地呢喃,“对不起……妈妈……对不起你……” “什么?!那个贱人怀上了?!” 尖锐刺耳的女高音几乎要掀翻沈家小楼的屋顶。 张秀芬像一阵裹着毒气的旋风,猛地从沙发上弹起来,精心描画的眉毛倒竖着,涂着鲜红指甲油的手指直直戳向刚从医院回来脸色依旧苍白的温时宁。 “沈连杞!你给我说清楚!是不是真的?!”她猛地转向坐在单人沙发上面沉如水的儿子,“她怀了你的种?那个破鞋!那个资本家的黑崽子!她也配怀我沈家的孙子?!” “妈。”沈连杞的声音低沉冷硬,“注意你的措辞。” “我注意个屁!”张秀芬彻底炸了,几步冲到温时宁面前,唾沫星子几乎喷到她脸上,“好啊!我说怎么最近瞧着不对劲,原来是揣上孽种了,温时宁!你打的什么主意?想母凭子贵赖上我儿子是不是?我告诉你!做梦!” 她尖利刻薄的话语像淬毒的鞭子,狠狠抽打在温时宁早已伤痕累累的心上。 温时宁垂着眼,长长的睫毛掩盖住眸底所有的情绪,只是放在膝上的手,指节因为用力而泛出青白。 “赖上?”温时宁缓缓抬起眼,那双曾经明媚如今只剩下疲惫和死寂的眸子,平静地看向状若疯妇的张秀芬,“你多虑了。” 她的目光掠过张秀芬,落在沈连杞冷硬的侧脸上,“这个孩子生下来,我和沈首长,就两清了。” 沈连杞搭在沙发扶手上的手猛地攥紧,手背青筋瞬间暴起。 他深不见底的眼眸倏地看向温时宁,那眼神复杂得如同风暴中心,有怒,有痛,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惊悸。 “两清?”张秀芬显然没听懂这弦外之音。 但“生孩子”三个字刺激了她,她立刻像护崽的母鸡,声音拔得更高,充满了恶毒的算计:“生?谁准你生的?!你这种下贱胚子生出来的东西,也配进我沈家的门?脏了我沈家的血统!打掉!马上给我打掉!” 她一边尖声叫嚣着,一边竟猛地伸出手,涂着鲜红蔻丹的指甲如同鹰爪,狠狠朝温时宁的小腹抓去! “啊!”温时宁猝不及防,惊恐地护住肚子向后躲闪。 就在那尖利的指甲即将碰到温时宁衣服的瞬间。 “够了!” 一声低沉暴戾的怒喝如同惊雷炸响。 沈连杞猛地起身,动作快如闪电,一把狠狠攥住了张秀芬行凶的手腕。 力道之大,几乎能听到骨头的脆响。 张秀芬发出一声杀猪般的惨嚎,“沈连杞!你反了!为了这个贱人你打你妈?!” “我再说一次,”沈连杞的声音冷得掉冰渣,深眸里翻涌着骇人的风暴,死死盯着张秀芬因疼痛和愤怒而扭曲的脸,“她肚子里的孩子,是我的,谁动,我剁了谁的手!” 每一个字都像淬了冰的刀锋,带着血腥的杀气。 张秀芬被他眼中毫不掩饰的狠戾吓得浑身一哆嗦,嚣张的气焰瞬间萎靡了大半,手腕传来的剧痛更让她冷汗直流。 沈连杞狠狠甩开她的手,力道之大让张秀芬踉跄着倒退好几步,狼狈地撞在茶几上才稳住身形。 他不再看自己那满脸怨毒的母亲,转身,深沉的压抑着无数情绪的目光沉沉地落在温时宁苍白惊惶的脸上。 “你,”他开口,声音低沉紧绷,带着一种不容抗拒的威压,“跟我上楼。” 温时宁被他眼中尚未褪去的暴戾惊得心头一颤,下意识地护住小腹后退一步。 “沈连杞,你敢!”张秀芬捂着剧痛的手腕,尖声嘶叫,试图阻止,“这种女人生的野种……” “刘干事!”沈连杞头也没回,厉声喝道。 一直守在门外的刘干事立刻推门而入:“首长!” “送老太太回招待所。”沈连杞的声音冰冷,没有丝毫转圜余地,“没有我的允许,不准她再踏进这里一步!” “是!”刘干事应声,强硬却不失礼数地架住还想撒泼的张秀芬,“沈夫人,请。” “沈连杞!你这个不孝子!被狐狸精迷了心窍!你会后悔的!那孩子生下来也是个讨债鬼!是个……”张秀芬歇斯底里的咒骂声被刘干事半拖半拽地带离了客厅,最终消失在关上的大门外。 客厅里瞬间恢复了死寂。 只剩下温时宁急促的呼吸声,和沈连杞身上散发出的尚未平息的凛冽寒意。 他转过身,目光沉沉地锁住她,那眼神复杂得像一团纠缠不清的乱麻,有未消的怒火,有冰冷的审视,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深究的被那句“两清”刺痛后的烦躁。 “上楼。”他重复道,声音低沉,不容置疑。 温时宁咬着下唇,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用疼痛强迫自己镇定下来。 她没有看他,只是默默地绕过他,一步一步,像踩在刀尖上,走向楼梯。 沈连杞跟在她身后,沉重的脚步声如同催命的鼓点,敲在她紧绷的神经上。 二楼,主卧的门被推开。 温时宁刚走进去,身后的门就被“咔哒”一声关上了。 隔绝了外界,也让她瞬间被沈连杞强大的气息所包围。 她僵在门口,背对着他,不敢回头。 沈连杞走到她身后,距离近得能感受到他身上散发的热意和尚未平息的怒气。 “看着我。”他的声音在头顶响起,带着命令。 温时宁身体微颤,缓缓转过身,被迫抬起头迎上他的目光。 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此刻正锐利地审视着她,仿佛要穿透她的皮囊,看清她心底最真实的想法。 “孩子,真的是畸形?”他开口,声音低沉,听不出情绪。 温时宁的心猛地一缩,巨大的委屈和被他怀疑的愤怒瞬间涌了上来。 第97章 重新检查 她猛地将一直攥在手里早已被汗水浸得发软的B超报告单和手术申请单用力拍在旁边的五斗柜上! “白纸黑字!沈首长自己不会看吗?!”她的声音因为激动而拔高,带着破音的颤抖,眼泪在眼眶里打转,“脊柱裂高风险!医生亲口建议终止妊娠!在你眼里,我就是那么恶毒,为了打掉孩子,连这种诅咒自己骨肉的谎都撒得出来?!” 沈连杞的目光扫过柜子上那两张刺眼的纸,眉头紧紧锁起,深眸中的疑虑并未完全消散,反而更添了几分凝重。 陈依雪那张充满算计的脸在他脑海中一闪而过。 “哪个医生看的?”他追问,语气冷硬。 “妇产科的林主任!需要我把人叫来让你亲自审问吗?!”温时宁悲愤交加,胸口剧烈起伏。他果然还是不信! 在他心里,她永远都是那个满口谎言心肠歹毒的女人! 沈连杞沉默地盯着她,看着她因愤怒和委屈而涨红的脸,看着她眼中强忍着不肯落下的泪水,看着她微微颤抖的身体…… 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刺了一下,尖锐的疼痛瞬间盖过了那些冰冷的猜疑。 他烦躁地扯了扯军装领口的扣子,似乎想缓解那股莫名的窒息感。 “明天,”他开口,声音依旧低沉,却少了几分戾气,多了一丝不容置疑的安排,“去军区总院,重新检查,我让刘干事安排。” 重新检查? 温时宁微微一怔,随即心头涌上一股更深的悲凉。 他还是不信她。 或者说,他根本不在乎孩子是否真的有问题,他只在乎这个孩子能否顺利生下来,完成他那“传宗接代”的任务。 她嘴角扯出一个苦涩至极的弧度,声音轻飘飘的,带着认命般的疲惫:“好,查,查清楚也好。” 她抬起眼,那双被泪水洗过的眸子,此刻只剩下冰冷的平静,直直地看向沈连杞: “沈首长放心,无论结果如何,这孩子……”她的手轻轻覆上小腹,那里似乎还残留着被张秀芬抓扯时的惊悸,“我都会生下来。” 她的目光里没有温度,只有一片荒芜的决绝。 “如你所愿,生下他,我们两清。” 说完,她不再看他,转身走向房间角落那张属于她的单人小床,背对着他躺下,用薄薄的被子将自己裹紧,像一只缩回壳里的遍体鳞伤的蚌。 沈连杞站在原地,看着她蜷缩起来的充满了防备和疏离的背影,那句冰冷的“如你所愿”“两清”,如同淬毒的冰针,狠狠扎进他心底最深处。 一股从未有过的混杂着愤怒烦躁和一种巨大失落感的情绪,像凶猛的野兽在他胸腔里左冲右突。他想开口,想说些什么,喉咙却像是被堵住了。 最终,他只是烦躁地一拳砸在五斗柜上! 砰! 巨大的声响震得柜子上的搪瓷杯都跳了一下。 温时宁裹在被子里的身体几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却没有回头。 沈连杞死死盯着她单薄的背影,深眸里情绪翻涌,最终化为一片沉沉的化不开的阴郁。 他猛地转身,带着一身未散的戾气,摔门而去! 沉重的脚步声消失在楼梯口。 房间里彻底安静下来,只剩下温时宁压抑的细微的啜泣声。 她蜷缩着,冰凉的手紧紧护着小腹,眼泪无声地浸湿了枕巾。 宝宝……对不起……妈妈没用……保护不了你……还要把你带到这个冰冷的世界来…… 军区总院,特需检查室。 冰冷的耦合剂再次涂抹在小腹上,温时宁闭着眼,身体僵硬。 穿着无菌服的B超技师动作专业而迅速,仪器探头在皮肤上滑动,发出轻微的嗡鸣。 沈连杞就站在检查床旁边,高大的身影如同一座沉默的山,压迫感十足。 他深沉的视线紧紧锁在B超显示屏上,薄唇紧抿,下颌线绷得像一块冷硬的岩石。 房间里静得可怕,只有仪器运作的单调声音。 技师移动着探头,仔细探查。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沈连杞的眉头越皱越紧。 终于,技师停下了动作,开始记录数据。 “怎么样?”沈连杞的声音低沉响起,带着一丝紧绷。 技师抬起头,表情有些困惑,又带着职业性的严谨:“首长,从目前探查的情况看……” 他指着屏幕上显示的图像:“胎囊位置正常,胎芽大小符合孕周,原始心管搏动清晰有力……暂时……暂时没有发现明显的神经管发育异常指征。” 什么?! 温时宁猛地睁开眼,难以置信地看向技师,又看向同样神色凝重的沈连杞。 没有异常? “你确定?”沈连杞的声音更沉了,目光锐利如鹰。 “单就目前探查到的切面来看,是的。”技师谨慎地回答,“脊柱区域连续性好,未见明显中断或囊性膨出。不过孕周还小,有些细微结构可能尚未完全显现,或者受胎儿体位影响探查受限,不能百分之百排除。建议定期复查,密切观察。” 不是畸形? 温时宁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巨大的惊愕和一种失而复得的狂喜瞬间冲垮了她的理智。 她下意识地抚上小腹,那里……她的孩子……可能……是健康的? 那昨天那张报告……是怎么回事?! 陈依雪!一定是她!是她动了手脚! 滔天的愤怒瞬间取代了狂喜。那个女人!她竟然恶毒到用孩子的健康来陷害她。 让她差点亲手扼杀自己的孩子,还让沈连杞…… 温时宁猛地看向沈连杞。 沈连杞的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深眸中翻涌着骇人的风暴。 他显然也想到了同一个人。 “陈依雪。”他薄唇微启,一字一顿地吐出这个名字,声音冰冷得如同来自九幽地狱,带着毫不掩饰的杀意。 他不再看温时宁,转身大步走出检查室,军靴踩在地板上发出沉重而急促的声响。 “刘干事!”冰冷肃杀的声音在走廊里响起,“立刻给我接西北三院!找他们院长!” 温时宁躺在检查床上,听着门外沈连杞压抑着暴怒的命令声,感受着腹中那微弱却真实存在的小生命……眼泪再次汹涌而出。 这一次,是后怕,是庆幸,是劫后余生的虚脱,也是对那个蛇蝎女人刻骨的恨。 宝宝……妈妈差点……差点就失去你了…… 第98章 停职 “林主任被停了职,暂时在院里反省学习。” 刘干事的声音很低,像是怕惊扰了什么。 沈连杞站在窗边,军装挺括的背影对着病房。 “查清楚报告怎么回事?”他问,声音没什么起伏,却冷得掉冰渣。 “那个……卫生所的设备老旧,操作技师是刚去的实习生……片子拍得本来就不太清……” 刘干事说得谨慎,“林主任当时可能忙昏了头,陈医生刚好在旁边……提醒了他几句胚胎形态……可能有点偏差……” 刘干事没再往下说。 沈连杞的指关节捏得泛白。 “她人呢?”这三个字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听说昨晚就……匆匆打了调职报告走了。”刘干事顿了一下,“好像回南方老家了,具体地方还在核实。” 房间里死寂,只有温时宁躺在病床上,虚弱地闭上眼睛。 她听清了每一个字。 孩子健康本该欢喜,可心口那块冰,被沈连杞冰冷的后背冻得更硬了。 他雷霆手段处理了林主任和陈依雪,为了什么?是为了她?还是为了保住沈家的“种”? “知道了。”沈连杞终于开口,驱散了那令人窒息的沉默。 刘干事如蒙大赦,悄无声息退了出去,轻轻带上门。 空间只剩他们两个。 温时宁侧躺着,面向墙壁,单薄得像一张纸。 沉重的脚步声靠近床边。 温时宁身体下意识绷紧,指甲掐进掌心。 “起来。”沈连杞的声音在她头顶响起,没什么温度,“喝汤。” 她没动。 身侧的床垫微微陷下去一些,他坐了下来。温热的气息混杂着淡淡的皂角味和烟草味,很近。 “自己喝,还是我灌?”他低沉的语调波澜不惊。 温时宁猛地睁开眼,眼底的委屈和倔强像破碎的水晶。 她撑着身子想坐起来,手臂却一阵酸软乏力,晃了晃。 一只大手更快地揽住她的肩背,半扶半推地将她带起。 那只手滚烫,隔着薄薄的病号服烙着她的皮肤。 她的背被迫倚靠在他坚实的前胸上。距离太近,他的呼吸若有似无地拂过她颈后的碎发。 温时宁浑身僵硬得像块石头。 粗粝的指腹擦过她的唇角,沈连杞已经将那个保温桶的盖子拧开。 一股浓郁的鸡汤香气混着中药味扑面而来,温时宁胃里一阵翻搅,控制不住地侧过脸干呕了一下,脸色瞬间煞白。 “怎么?”沈连杞的手顿住,低头看她,眉峰拧紧。 “拿……拿开……”温时宁捂住嘴,艰难地挤出两个字,眼尾迅速泛红,蓄满了生理性的泪水。 沈连杞盯着她惨白冒冷汗的脸,那双深眸里有什么东西翻涌了一下,最终化为一片深沉的墨色。 保温桶被“啪”地一声用力盖上,重重地顿在床头柜上。 他收回手,站起身。 刚才那一点点若有似无的温热气息瞬间远离。 “娇气。”他丢下两个字,大步走到病房门口,拉开门对外面冷声道:“把食堂那清粥小菜立刻换一份送上来!” 温时宁蜷在被子里,听着他命令式的冷硬话语,再想想床头那桶油腻的汤,心口堵得发疼。 他永远只认定她娇气,永远不会理解她身体此刻的不适和恐惧是从何而来。 温时宁靠着枕头,手里端着一碗清淡的米粥。 病房门被再次推开,带着一阵凌厉的风。 沈连杞高大的身影裹着室外寒凉的空气进来,手里拎着一个崭新沉重的保温桶。 他把先前的那个油腻的汤桶塞给门外候着的刘干事,语气很沉:“处理掉。” 他将手里的新保温桶放在温时宁床边的柜子上。 盖子旋开,是红枣山药细米熬的甜糯热粥。 “我妈熬的。”他没看她,自顾自倒了小半碗出来,动作算不上多柔和,但碗递到她面前时,温度正好。 “喝。”简短的命令。 温时宁看着那碗冒着热气的粥,又看看他脸上那副冷硬神情,胃里那种翻搅感奇异地被压下去一些。 但她抿紧了唇,没动。 凭什么他说喝就喝?这种施舍般的关心,根本不是为了她! “要我喂?”沈连杞的耐心似乎不多,往前递了递碗。 温时宁扭开头,不想理他。 突然,一只手不由分说捏住她的脸颊! 力道不大,却让她无法再躲避。 温时宁震惊地瞪圆了眼,难以置信地看向他。 沈连杞面沉似水,另一只手端起那碗粥,勺柄直接抵在她被迫微微张开的唇边。 “喝。”他又重复了一次,深眸紧锁着她,像在对待一个不合作的士兵。 温时宁的眼圈瞬间红了,屈辱感像冰冷的潮水灭顶而来。 她用尽全力把头往旁边一撇,那勺滚烫的粥擦着她的唇角洒在了枕头上,留下淡黄的痕迹。 “沈连杞!你混蛋!”眼泪终于滚落下来,声音带着哭腔,“你滚开!我不喝!打死我也不喝你家的东西,滚!” 温时宁失控地哭喊着,身体因为激动而微微发抖。 沈连杞动作顿住。 他捏着她脸颊的手松开了,深沉的眼底掠过一丝极快的不解和烦躁,快得让人抓不住。 他只是让怀孕的妻子吃点东西,怎么就成了混蛋? 勺子被他重重地扔回碗里,发出沉闷的“哐当”声。 “随你。”他猛地站起身,军装下摆带起一股冷风。 高大的身影背对着她,笼罩着浓重的寒意。他没再说一个字,摔门而去。 温时宁靠在床头,眼泪无声地滑落,砸在手背上,烫得吓人。 刚才他眼底那一闪而逝的烦躁,清晰地映在她眼里。 他果然觉得她无理取闹,不可理喻。 他永远不会懂。 “咳咳咳……” 温时宁咳得撕心裂肺,整个人蜷在书房的旧藤椅里,抖得不成样子。 刚喝进去的水呛进了气管,喉咙火烧火燎的疼。 孕期反应似乎更重了,对气味也敏感得可怕,连白水喝急了都犯恶心。 门被轻轻推开。 温时宁下意识地咳得更厉害些,眼角余光却瞥见地上落下的一层厚厚文件,几乎堵住了她的去路。 他回来了?这么快? 第99章 金贵小姐 温时宁心头一跳,慌忙别过脸,用手死死捂住口鼻,想把那止不住的咳嗽硬压下去。她不想在他面前再显露一点点脆弱,那只会让他更厌烦。 压抑的闷咳憋得她胸腔发痛,泪水生理性地模糊了视线。 一串极沉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吱嘎”一声。 病房门被推开一条缝,浓烈的廉价香水味率先涌了进来,直冲温时宁敏感的神经。 她胃里立刻一阵翻江倒海,捂住嘴干呕起来。 “啧!这金贵劲儿!” 张秀芬扭着腰肢走了进来,描着大红口红的嘴唇撇着,上下挑剔地打量着躺在病床上脸色苍白的温时宁,手里还提着一个扎眼的粉红色尼龙网兜。 “瞅瞅这脸色,死白死白的,一点福气相都没有!也不知道给我们老沈家招来什么!”她尖酸地嘟囔着,将网兜“砰”一声丢在温时宁床尾,“喏!老李太太家孙子穿了剩下的破布片子,别说我这个做奶奶的不惦记!拿去吧!” 温时宁根本不想看那些东西,扭过脸对着墙,强压下喉咙的酸水。 “我说你啊,”张秀芬往前凑近一步,那股子劣质香水味更浓,“躺医院里享清福呢?没病没灾的,趁早回家待着去!医院一天天多少花销?尽糟蹋我儿子的钱!我们沈家攒这点家底容易吗?还要供着你当大小姐?” 温时宁闭了闭眼,手指死死揪住被单。 “妈。” 门口传来沉冷的声音。 张秀芬像被掐住脖子的鸡,尖声戛然而止。她猛地转过身,脸上瞬间堆起夸张的笑:“哎哟,连杞回来啦?妈这不是怕时宁闷得慌,给她送点……” “出去。”沈连杞站在门口,高大的身影几乎挡住了光线。 他面无表情,声音不高,却带着冰封的力度。 张秀芬的笑容僵在脸上:“儿子,我……” 沈连杞没再看她,目光越过她,落在床上温时宁那微微颤抖的背影上。 “刘干事!”他声音陡然拔高。 刘干事几乎是应声冲了进来。 “送老太太回去。”沈连杞的声音斩钉截铁。 张秀芬的脸瞬间涨成猪肝色:“沈连杞!我是你妈!你怎么敢……” 刘干事强硬地将她带离病房。 那刺耳的咒骂被关在了门外。 病房重归寂静。 温时宁依旧面对墙壁躺着,一动不动。 沈连杞站在原地,深眸沉沉地望着她单薄而僵硬的背影。 那无声的愤怒,清晰地透过空气传递过来。 他放在身侧的手握成拳,指尖深深掐进掌心,又缓缓松开。 他走到温时宁床边,看着床头柜上那几个散发出怪味的苹果。 他俯身,一挥手,把整个水果盘子都拂进了角落的垃圾桶里。 巨大的碎裂声在死寂的病房里格外刺耳。 温时宁的肩猛地一颤。 他没解释,也没看她的反应,转身走到窗边,背对着她站定,深眸望着窗外萧索的枯枝。 窗外冷风呜咽。 一个护士端着托盘进来,小心翼翼绕过地上的狼藉。 “温同志,今天感觉怎么样?”护士的声音很轻。 温时宁努力调整呼吸,声音微哑:“还行。” 护士熟练地拿起血压计袖带:“例行检查,量个血压。” 冰冷的臂带缠上温时宁的小臂,压力泵开始“嘶嘶”充气。 温时宁咬着下唇忍耐着那紧紧箍住手臂的压力,视线不由自主地瞥向窗边那个沉默的背影。 护士记录着读数,眉头微微蹙起:“低压有点高啊……最近头晕吗?” “还好……”温时宁刚吐出两个字。 “怎么回事?”窗边的沈连杞猛地转过身,深眸凌厉地扫向护士手里的记录本,几步就走到了床边。 他周身的低气压让护士打了个哆嗦,赶紧回答:“报告首长!温同志的舒张压稍微超了一点点线,需要……” “通知郝主任,现在做全套检查!”沈连杞打断她。 他根本没问温时宁意见,直接越过护士,俯身靠近温时宁。 大手带着不由分说的力道,直接握住她冰凉的手腕。 他的指腹滚烫,和他沉着脸下命令的样子形成巨大反差。 温时宁被这突如其来的近距离接触和手腕上清晰的温度弄得心口猛地一跳。 “躺好。”他语气依旧冷硬,动作却异常利落地将被子给她往上拉,直至盖过胸口。末了,似乎觉得她搁在外面的手臂刺眼,又伸手把那只手也塞回了被子里,动作有些笨拙的强硬。 做完这一切,他才直起身,目光沉沉地锁在她脸上,像是在审视一件精密仪器上最细微的差错。 温时宁僵在被子里,手腕上被他握过的地方还残留着灼人的热度和无法忽视的触感。 …… 冰冷的耦合剂再次涂抹在她小腹上。 温时宁躺在检查床上,闭着眼,全身绷得像拉满的弓。 机器嗡嗡地响。 “沈同志。” 女医生平静无波的声音终于响起,像宣读判决书。 “胎心挺好的,大小也符合孕周。” 女医生收回探头,抽了纸巾递给她擦肚子。 “不过,早期三个月最要紧,这种意外千万不能再来一回。”医生一边记录一边说,“胎儿很顽强,当妈的保护不好,再顽强也经不起折腾,回去静养,绝对卧床,别再让我听见下回是磕哪碰哪的了!” 最后那句责备很重。 医生站起身,把检查单递给旁边的小护士:“带她去开点安胎的叶酸和黄体酮。” 医生出去了。 小护士低着头麻利地整理东西,根本不敢看那边两个气息骇人的人。 温时宁坐起身,手还按在小腹上,那里的皮肤冰凉一片,可刚才那跳动的光点像烙印一样烫在她眼底。 她抬起泪湿的眼,隔着模糊看向窗边那个高大的身影。 他依旧站在原地,军装挺括,像一尊冰冷的雕像。 窗外的光线落在他半边脸上,另一半陷在浓重的阴影里,看不清任何表情。 他没动。 甚至连刚才投向屏幕的目光也收了回去,沉沉地落在虚空的某一点。 空气凝滞得可怕。 只有仪器断电的“嘀”声在死寂中异常刺耳。 他为什么不说话? 第100章 来路不明的野种 他只是沉默。 那份沉默,像一块巨石死死压在温时宁的胸口,让她喘不过气来。 好。 很好。 他不信她。过去不信,现在也不信。 小护士紧张地递过单子:“温……温同志,这边开药。” 温时宁吸了一下鼻子,胡乱抹掉脸上的泪痕。 她撑着发软的身体下床,动作很慢,腰腹深处似乎还残留着被重击过后的隐痛。 她没再看沈连杞一眼。 他既然选择沉默,她就当这屋子里没有他这个人。 “扶一把吧……”小护士看她脸色惨白摇摇欲坠,小声说,伸出手想搀她手臂。 一只大手更快地攥住了她的手腕! 温时宁被拽得一个趔趄,差点撞进身后那具坚硬的胸膛里。 那只手滚烫,力道凶悍得像是要把她的腕骨捏碎。 温时宁吃痛,猛然回头,对上沈连杞的眼睛。 那双眼瞳深处,不再是死寂的寒潭,而是翻涌着某种压抑到极致的熔岩! 不是愤怒。 是一种她从未见过的…… 他盯着她,胸膛剧烈起伏了一下,那双眼睛里有什么东西在凶狠地燃烧冲撞,几乎要烧穿那层冰冷的表象,喷薄而出! 但他只是牢牢地攥着她的手腕,指节捏得泛白。 一个字也没有。 下午。 医院走廊尽头的小花厅,难得的清净。 温时宁坐在冰冷的石凳上,惨淡的阳光隔着玻璃照进来,没什么暖意。 她手里攥着一份刚拿到的报告单。 产前基因筛查结果。 “温时宁。” 一个冰冷的女声突兀响起。 温时宁猛地抬头。 陈依雪?! 她一身崭新的白大褂,站在两米开外,看着她的眼神像淬了毒的冰锥。 陈依雪的目光在她脸上扫过,落在她紧握的报告单上,嘴角牵起一个诡异的弧度。 “哟,亲自等结果呢?”陈依雪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带着浓重的恶意,“看来你还真把这孽种当回事了?” 温时宁霍然站起,血液冲上头顶:“你闭嘴!” “闭不了!”陈依雪往前一步,压低了声音,每个字都充满恶毒的快意,“我说过的,沈家的门,你这不干不净的破鞋和这来路不明的野种,别想进去!” 她死死盯着温时宁的眼睛,眼神怨毒得如同爬行的毒蛇。 “别以为躲开我就没事了!温时宁,你和你肚子里的这块烂肉,就是个定时炸弹!沈连杞现在是被你这张脸迷昏了头!等他腻了,或者等他妈彻底把你们的事闹开,把你当年怎么勾引他又怎么踩碎他的丑事都翻出来!你看他还会不会护着你这对灾星母子!” 她像是欣赏够了温时宁瞬间惨白的脸,发出短促冰冷的笑声,转身扬长而去。 温时宁踉跄一步,后背撞在冰冷的石柱上。冰冷的绝望像冰水从头浇下。手里的报告单变得千斤重。 是啊。 她是什么? 是她曾经一次次碾碎过沈连杞的真心。 是她需要攀附沈连杞才能苟延残喘。 她算什么母亲? 她肚子里的孩子又算什么东西?不是定时炸弹是什么? 出院第一天傍晚,沈连杞回到沈家小院主卧。 房间里一片狼藉。 玻璃杯碎了一地,水渍混合着零星的褐色药片糊在地板上。 温时宁蜷在墙角的长毛地毯上,抱着自己的膝盖,长发披散下来挡住了半边脸,身体缩成小小一团,不停地发着抖,像只被遗弃的幼兽,喉咙里发出无法抑制的呜咽。 沈连杞心脏猛地一沉! “怎么回事?!”他几步冲到她面前,蹲下身,声音低沉紧绷。 温时宁像是被突然惊动,猛地抬起头,一张小脸上全是水光,眼圈红肿得厉害。 她看着他,眼神是沈连杞从未见过的破碎的绝望和空洞。 她抖得厉害,甚至说不出连贯的话,只是死死揪着胸口衣襟的手背上,有几道清晰的暗红血痕。 那是她抓出来的。 沈连杞的目光死死锁在她手背上那刺目的伤痕上,瞳孔骤缩。 怒火裹挟着一种说不清的恐慌猛地冲上头顶。 “药呢?!”他猛地站起,声音冷硬如刀锋刮过,“王妈!谁给她拿的药?!” 王妈在门外战战兢兢地探出头:“先……先生……药……是温小姐她要的……她说……她说她睡不着……心脏难受……” “她难受要什么药你就给什么药?!”沈连杞猛地回头,那眼神中的暴戾几乎要将人生吞活剥! 王妈吓得腿一软,差点跪下:“我……我不知道……药是……是老太太之前给厨房老邱的……” 沈连杞的目光瞬间凝结成冰! 又是张秀芬! 一股冰冷的杀气瞬间弥漫开来。 他转过身,弯腰,伸出手想去碰温时宁颤抖的身体。 “别碰我!”温时宁像被毒蛇咬到一样猛地瑟缩,声音尖利破碎,“脏……好脏……” 她抱着自己,疯狂地想往角落的更深处缩去,眼神涣散而惊恐地看着他,好像他是洪水猛兽。 “我脏……孩子也脏……我们……我们不该活着……” 她的话语破碎而癫狂,像冰锥狠狠扎进沈连杞的心里。 沈连杞僵在半空的手停住了。 他看着她脸上绝望的泪痕,看着她近乎崩溃的蜷缩姿态,再看向地板上那些可疑的褐色药痕…… 一股从未有过的冰冷恐惧感,猛地攫住了他! 沈连杞猛地弯下腰,大手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道,一把将缩在角落发抖的温时宁整个儿抱了起来! 温时宁的身体瞬间僵硬得像块石头。 他没给她任何反抗或挣扎的机会,结实的手臂稳稳地托着她的背和膝弯,像是抱着一个易碎的琉璃器皿。 他的动作很快,抱着她大步穿过狼藉的房间,直奔里间自带的洗手间。 温时宁被他突然的动作惊得忘了呜咽,只能僵直着身体,被动地依偎在他坚实的怀抱里。 她甚至能闻到他军装上染着的硝烟和冷空气的气息,混合着男性强烈的荷尔蒙味道。 这距离太近,近得让她无所适从,更感到一种莫名的恐慌。 他要干什么? 第101章 她是麻烦 沈连杞抱着她走进不算宽敞的洗手间,里面只点着壁灯,光线昏黄。 他直接走到盥洗盆前,没有放下她,而是单手抱着她,另一只手拧开了水龙头。 “哗哗哗……” 温热的水流倾泻而出。 沈连杞抱着她,转身,让她身体微微侧过来,背部抵着他坚实的胸膛。 紧接着,那只滚烫的大手,毫不犹豫地直接包裹住她刚才无意识抓出血痕的右手。 温时宁还没反应过来,就被他牢牢握住手腕,强硬地将她的手按入了流动的温水中! 肌肤猛然接触到水流,温时宁被烫得低呼一声,下意识想抽回手。 沈连杞圈着她腰身的手臂纹丝不动,握着她手腕的手更用力地禁锢住她。 水流冲刷着她手背上干涸的血迹。 沈连杞垂着眼,侧脸的下颌线绷得死紧。 他没有用任何香皂或者帕子。 就是极其用力地用自己的掌心,隔着水流,一遍一遍地近乎凶狠地擦搓着她手背上那几道暗红的划痕! 动作粗鲁,力道大得让她疼痛,像是要把那血痕连同她刚才崩溃绝望的念头,全都搓洗下去! 温时宁被他牢牢圈在怀里,后背紧贴着他滚烫结实的胸膛,腰身被他另一条手臂箍紧。 她上半身几乎是半悬空着,一只手被他死死按在水流下凶狠地揉搓,姿势被动又难受。 水流温热的触感混着他指腹滚烫的摩擦和毫无怜惜的力道,带来一种说不出的怪异的疼和麻。 “嘶……”温时宁忍不住吸了口气,手腕被他攥得生疼。 可他似乎毫无察觉,或者根本不在意。 他只是专注地盯着水流下那只渐渐被搓得通红甚至连皮都似乎要破开的手背。 专注得可怕。 像是在进行一项极其重要的不容打扰的净化仪式。 温时宁的挣扎逐渐微弱下去。她抬眼,只能看到他紧绷的下颌线,和微微抽动的太阳穴。 一种奇异的委屈和荒诞感浮上心头。 她挣扎着,试图扭动手腕:“放开……痛……” 沈连杞终于停下了手上的动作。 他关上水龙头。 水流声戛然而止。 洗手间里只剩下两人粗重不匀的呼吸声。 他依旧保持着那个禁锢般的拥抱姿势,一只手还抓着她的手腕。 温时宁清晰地感觉到,环在她腰后的那条手臂,几不可察地收得更紧了些,勒得她有些气短。 他没说话。 温时宁也僵着,后背能清晰地感受到他胸腔的起伏。 这沉默太压抑。 过了几秒,就在温时宁以为他是不是要勒死她的时候,沈连杞终于再次动了。 他慢慢地动作有些僵硬地松开握着她的手,那只被搓得通红的手腕终于获得自由。 温时宁立刻抽回手,低头看着自己手背上那大片被揉搓出来的异常通红,有些地方甚至隐隐作痛,快要破皮的样子。 她揉着那一片火辣辣的皮肤。 沈连杞的手垂在身侧。 他看着温时宁低头的侧影和她通红的微微发抖的手背,深眸像是蒙上了一层厚厚的冰,看不透那冰层之下到底是什么。 他喉结滚动了一下。 突然,他那只骨节分明的大手再次伸了过来! 这一次,带着一种笨拙的迟疑的力道,极其缓慢地轻轻地碰了一下她手背上那块搓得最红的地方。 指尖的触碰很轻,几乎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试探。 温时宁被他这奇怪的动作惊得手臂微微一缩,立刻抬头看向他。 沈连杞似乎被她突然的动作和目光刺了一下,猛地收回了手。 那只手紧握成拳,手背上青筋迸起。 他面无表情地转开了脸,深眸沉沉地望着墙上的白色瓷砖,喉结又剧烈地上下滚动了一次,像是有什么东西极力想冲破封锁,却又被他狠狠压了回去。 最终,他只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带着浓重烦躁意味的字:“麻烦。” 这突兀的两个字,连同他身上那股尚未平息的躁动情绪,狠狠砸在温时宁心上。 刚才洗手间里那点微弱的说不清的怪异气氛瞬间荡然无存。 仿佛他刚才所有的举动,都只是对她这个“麻烦”的应激反应。 她垂下眼,看着自己还通红的手背。 那块皮肤热辣辣的疼,像是在无声嘲讽她刚才瞬间涌起的荒诞希冀。 初冬,寒风夹着小雪粒。 温时宁独自站在军区总院妇科诊室外。 沈连杞出差两天了,去处理紧邻边境的几个村落频发的冲突,具体位置是边境线上有名的三不管地带。 医院妇产科的消毒水味儿混着寒意。 “你一个人来的?”戴着口罩的医生在检查单上龙飞凤舞,“家属呢?” “他没空。”温时宁声音平得像死水。 沈连杞调兵往棘石崖剿那些不要命的跨境武装,人都走了两天了。 医生笔顿了顿:“你这情况,血压不稳,胎儿偏小,一个人可不行,回去叫你……” “他回不来。”温时宁打断她,眼睛盯着医生白大褂的纽扣,“我签字。” 医生没再说话,刷刷几笔开好药单。 温时宁接过单子,薄薄的纸几乎攥出水来。 刚起身,眼前猛地一黑! 天旋地转! 温时宁手肘狠狠撞在金属长椅冰冷的扶手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一股尖锐的钝痛从腰腹深处直冲天灵盖。 “妈呀!”旁边等位的一个孕妇惊叫出声。 模糊视线里,无数双脚和惊恐的脸围过来。 “摔了!” “快!快叫医生!她怀着呢!” 温时宁蜷在地上,冷汗瞬间浸透了里衣。那记撞在扶手上的力道比她感觉到的要重得多。 小腹深处,像有一根弦被骤然绷紧拉扯…… 孩子…… 她脑子嗡的一声,一片空白。 病房里死寂。 惨白的光照在温时宁脸上。 手覆在小腹上,那令人心悸的紧绷感还没完全散去。 医生说撞那下很险,胎心有点掉,必须留观。 门锁轻微转动。 温时宁闭上眼,假装睡沉。 脚步声很沉,带着一身室外的寒气,停在床边。 沈连杞站了很久。 呼吸声很重。 忽然,一只带着硝烟和泥土味道的手,极其僵硬地碰了碰她紧抓被单的手背。动作极快,一触即分。 快得像温时宁的错觉。 接着,是椅子被拖开的嘎吱声。 他就坐在床边,没靠近。 一夜无话。 第102章 体面 后半夜,温时宁迷迷糊糊,被一阵压抑到极致的咳嗽声惊醒。 声音是从陪护椅上发出的。 黑暗中,沈连杞高大的身影紧捂着嘴,咳得整个脊背都在痛苦地蜷缩起伏。 一声又一声,闷在掌心,却像重锤砸在温时宁心头。 他回来了。 自己咳得快死过去,却在她床边守了一夜。 天亮时,她也醒了,沈连杞开口,“明天汇报会,陪我一起。” 温时宁闭上眼,酸涩汹涌。 原来都是为了他自己。 第二天,军区大礼堂正喧闹。 政治部的刘干事找到角落的温时宁,面有难色:“嫂子,首长让您务必来……这……” 温时宁知道,今天是沈连杞牵头的新边境防御作战体系成功汇报会,上面大首长都来了,记者也来了。 他作为功臣,需要家眷“稳定”的形象。 她看着台上镁光灯下挺拔俊朗的沈连杞,侃侃而谈,清贵威严。 她和他,一个在云端,一个在泥里。 陈依雪端着酒杯,笑语盈盈地穿过人群,自然地站到了沈连杞斜后方半步的位置,不时含笑补充几句术语,姿态亲密默契。温时宁的指甲掐进了掌心。 “看!沈首长和她多般配!” “郎才女貌啊!听说陈军医跟着沈首长从最艰苦的地方一路过来……” 细碎的议论像针扎进温时宁耳朵。 她转身想走,被刘干事拦住:“嫂子,首长让您……” “让开。” 温时宁声音不大,却冷的吓人。 她推开刘干事,挺着已经有些笨重的腰身,快步穿过人群走向大门。 门口寒风凛冽。 刚下台阶,猛地被人从斜后方狠狠撞了一下! “啊!” 温时宁脚下一崴,身体失控地向后仰倒, 惊呼声被卡在喉咙。 完了! 就在她闭眼认命坠地的前一刻,一只铁钳般的手猛地勒住了她的腰。 巨大的力道带着狠劲,把她整个人向后重重一带。 温时宁踉跄着撞进一个带着浓重酒气和熟悉冷冽气息的怀抱。 沈连杞? 他追出来了?! “温时宁!”咬牙切齿的声音几乎贴着她耳根响起,带着后怕的狂怒和酒气,“你找死?!” 他箍在她腰上的手臂烫得吓人,还在微微发抖。 温时宁惊魂未定,浑身僵直。 背后礼堂门口似乎有不少目光追出来。 “放开……”她推拒。 “闭嘴!”沈连杞声音更低更哑,带着一种困兽般的暴怒和压不住的醉意。 那只勒住她的手臂骤然收紧,箍得她生疼,几乎被他提溜着向前。 他另一只手直接脱下军装外套,动作凶狠地兜头罩在她身上,把她连人带凸起的肚子盖住。 “沈连杞!你干什么!”温时宁被他的外套蒙得喘不过气,惊呼。 沈连杞根本不答,半扶半夹着她,几乎是强迫地拖拽着,大步朝着夜色深处走去,留下身后一片错愕的目光。 “连杞哥!你喝多了!”陈依雪的惊呼被风远远抛在身后。 …… “砰!” 书房的门被沈连杞重重踢开! 他一把扯掉温时宁头上兜着的厚实军装外套,里面暖气的热浪混着他身上浓烈的酒气扑了温时宁一脸。 “你想跑?”他堵在门口,眼神混沌又凶狠,死死盯着她,像要吃人。 温时宁被他勒得骨头都在疼,气还没喘匀:“是!我要走!” “走去哪?!”沈连杞往前逼近一步,浓烈的压迫感带着酒气笼罩下来,“继续去跌?继续找死?!” 他胸膛剧烈起伏,深眸赤红一片:“温时宁!你跟我耍的什么性子?!今天这种场合,你一声不吭抬脚就想走?我沈连杞的面子,军区的体面,在你眼里算什么?!屁都不是?!” “面子?”温时宁被他这声嘶力竭的质问激得浑身发抖,积压数月的委屈和痛苦轰然决堤,“好!我今天就给你体面!” 她猛地抓起旁边书柜上那个昂贵沉重的黄铜地球仪,用尽全身力气! “哗啦!” 狠狠砸在沈连杞脚边半米处! 沉重的球体和底座瞬间碎裂。 玻璃碎片和金属支架像爆炸一样四处飞溅。 有几片甚至擦着沈连杞锃亮的军靴划过。 沈连杞僵在原地,瞳孔猛地收缩,酒似乎瞬间醒了大半! 他难以置信地看着脚边一片狼藉,再猛地抬头看向温时宁。 温时宁喘着粗气,脸色惨白如纸,扶着隆起的腹部微微弯下腰,刚才砸东西的动作似乎扯到了哪里。 她抬起眼,泪水在眼眶里汹涌打转,眼神却是沈连杞从未见过的带着绝望的凶狠和嘲讽:“沈连杞!” 她的声音颤抖着劈开空气,像淬了冰的刀子:“这就是你想要的!看看!” 她死死指着地上那象征着地位和世界的冰冷碎屑,每一个字都泣着血:“够体面了吗?!沈大首长!” 沈连杞僵立着,碎裂的铜片映着他苍白的脸。 他看着她眼中那片破碎绝望的冰寒,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 温时宁已经不再看他,扶着门框,步履蹒地踉跄着,一步步走进隔壁属于她的那个冰冷黑暗的小房间,重重关上了门。 那声闷响,砸得沈连杞心脏猛地一抽。 死寂。 书房满地狼藉,灯也没开。 只有窗外隐约的路灯光透进来一点惨淡的光晕。 沈连杞像是被钉在了原地很久。 脚边破碎的地球仪底座像一个巨大的讽刺。 他缓缓地动了动。 高大的身影有些佝偻地,蹲了下来。 昏暗中,看不清楚表情。 他伸出手,没有去看那些锋利的金属碎片,粗糙的指尖在冰冷的地板上摸索着。 指尖触到一个冰冷光滑带着棱角的东西。 一小块铜皮。 这是……地球仪上那个代表南太平洋的洋流小标记。 他记得她刚搬进这屋时,还曾好奇地指着那个小小的凸起问过他。 “这是什么地方?蓝蓝的……” 当时…… 他修长的手指,紧紧捏着那小小的被摔得卷了边的铜皮标记。 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泛白,微微颤抖着。 冰冷的金属深深嵌进指腹的皮肤里,他却像是感觉不到疼。 黑暗中,只有他沉重的呼吸,一声又一声,压抑得如同被困的兽。 第103章 唯一的出路 “听说了吗?沈首长那个资本家老婆……” “嘘!小点声!听说孩子可能不是沈首长的!” “真的假的?不是说沈首长……” “谁知道呢!你没看陈军医最近脸色多难看?她可是跟着沈首长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我看啊,八成是那女人用了什么手段……” 家属院的流言像长了翅膀,越传越离谱。 温时宁偶尔下楼透气,总能感受到那些幸灾乐祸的目光。 她面无表情,只是更紧地护着小腹。 这天,她刚走到小花园,就听见几个军属聚在一起嚼舌根。 “……听说她以前在上面就作风不正,勾搭这个勾搭那个,不然能被打下来?” “就是!沈首长多好的人,被她迷了心窍!我看那孩子……” “够了!”一个清朗的男声突然响起,带着怒意。 午后的阳光有些灼人,懒洋洋地洒在营区家属院的水泥地上,将空气里的微尘都照得无处遁形。 温时宁循着那声透着愠怒的喝斥望去。 只见一个年轻男人,正大步流星地穿过稀疏的树影走来。 来人正是周远安。 他鼻梁上架着的黑框眼镜,此刻也压不住眼中的怒意。 他几步就插到了温时宁和那几个围着她的军属中间,身形不算高大,背脊却挺得笔直,无形中带来一股压力。 周远安猛地抬手,指向那几个刚才还说得唾沫横飞的军属,“同志!注意你们的身份!身为军属,本应团结互助,你们倒好,光天化日聚在这里搬弄是非,造谣生事!成何体统!给军人抹黑!” 几人脸色骤变,红白交替。 被当场抓个正着,又被直指抹黑军人,那股嚣张的气焰瞬间被戳破。 其中一个胆子小的,嗫嚅着想解释:“我们就是……” 周远安目光如炬,不等她说完便沉声打断:“就是什么?散播同志间的谣言,就是错误!这就是你们理解的团结友爱?还不散了去好好反省反省!” 被这股正气和职务头衔双重压制着,那几个军属如同泄了气的皮球,嘴唇蠕动着,终究没敢再辩驳一个字。 她们狼狈不堪地散开了。 直到她们的身影消失在院角,四周恢复了暂时的寂静,周远安才缓缓转过身,面向一直沉默站立的温时宁。 几乎是瞬间,他眉头舒展,镜片后的眼神立刻变得柔和,甚至带上了一点笨拙的笑容。 “阿宁,”他唤得很轻,声音也放低放柔了,“你……没事吧?别生气,也别往心里去,这些人,就是管不住自己那张嘴,无聊了爱嚼舌根子,风吹就走的闲言碎语罢了。” 温时宁依旧站在原地,阳光勾勒出她侧脸的轮廓,那是一种近乎雕塑般的平静。 她看着周远安,眼神清泠无波。 “谢谢您主持公道,周副书记。”她的声音也是平直的,听不出喜怒。 话音落下,她毫不犹豫地转身便走,方向明确。 “阿宁!”周远安被她突如其来的疏离弄得心慌,下意识急步跟上,语气焦急起来,“你等等!我……我听说了,你前些天不太舒服?脸色看着也还没缓过来……你看,要不让我帮……”他几乎是带着恳求的意味伸出了手,却又不敢真的触碰她。 温时宁的脚步没有丝毫停顿,甚至没有回头。 “不麻烦您,沈连杞都安排好了。” 周远安笑容一僵,眼底闪过一丝阴霾,“阿宁,我知道你怪我当初……但我也是身不由己!现在不一样了!我是副书记,我能帮你!沈连杞他……他根本不顾你死活!” 温时宁脚步顿住,回头看他,眼神锐利:“周副书记,我的事,不劳你费心。” 周远安被她眼神刺得心头一慌,随即涌上更强烈的不甘:“时宁!你何必这么倔?沈连杞他母亲那样对你,他管过吗?那些流言蜚语满天飞,他替你澄清过一句吗?他眼里只有他的前途!只有他的面子!” 他的话像针一样扎进温时宁心里。 是啊,沈连杞做了什么? 除了沉默,还是沉默。 周远安见她神色微动,心中一喜,压低声音:“阿宁,我知道你想回去,我有办法!只要你……” 书房里,烟雾缭绕。 沈连杞看着桌上关于棘石崖冲突的简报,眉头紧锁。 刘干事敲门进来:“首长,查清楚了,最近家属院的流言,源头……指向陈军医。” 沈连杞捏着烟的手指猛地收紧,烟灰簌簌落下。 “还有……”刘干事迟疑了一下,“周副书记……最近频繁接触嫂子。” 沈连杞眼神骤然锐利如刀:“周远安?” “是,他似乎……在向嫂子示好,还提到了……回城的事。” 沈连杞沉默片刻,将烟蒂狠狠摁灭在烟灰缸里,发出刺耳的摩擦声。 “盯紧他。”声音冰冷,“还有,加派人手,暗中保护她。” “是!”刘干事领命退下。 沈连杞起身走到窗边,看着楼下花园里那个坐在长椅上发呆的纤细身影。 她最近更瘦了,下巴尖尖的,脸色苍白得近乎透明。 他烦躁地扯了扯领口。 他并非不知道那些流言,也并非不想澄清。 但陈依雪……动她牵扯太大。 他需要时间,需要证据。 至于周远安…… 沈连杞眼底闪过一丝冰冷的杀意。 这个当初在温家落难时第一个划清界限,甚至落井下石的男人,现在又想来染指他的女人? 找死! 温时宁坐在长椅上,冬日的阳光没什么温度。 周远安的话在她脑子里反复回响。 “……我有办法让你回城,省城,沈家老宅那边,我有关系,可以帮你弄到回城指标和接收证明。” 回城。 这两个字像魔咒,诱惑着她。 她太想回去了,想逃离这个令人窒息的地方。 可是,周远安? 她太了解他了。 自私自利,唯利是图。 他的“好意”,必然带着剧毒。 “阿宁!”周远安的声音带着惊喜响起。 温时宁抬眼,看到他快步走来,手里还拿着一个油纸包。 “给你带了点红枣糕,补气血的。”他殷勤地递过来。 第104章 垫脚石 温时宁没接:“谢谢,不用。” 周远安也不在意,顺势在她旁边坐下,压低声音:“阿宁,考虑得怎么样了?回城的事,宜早不宜迟!我这边关系都疏通好了,只要你点头,文件很快就能下来!” 他凑近了些,带着一丝蛊惑:“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放心,沈连杞那边……我有办法让他同意,他母亲那边,更不是问题,只要你跟我走……” 温时宁猛地站起身,冷冷看着他:“周副书记,请你自重。” 周远安脸色一沉:“温时宁!你别不识好歹!除了我,现在还有谁能帮你?” 他的话像刀子,精准地戳在温时宁最痛的地方。 她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陷进掌心。 “我的事,不用你管。”她转身就走。 周远安盯着她倔强的背影,眼神阴鸷。 “温时宁!”他提高声音,“你好好想想!错过这次机会,你这辈子都别想回城了!” 温时宁脚步猛地顿住,身体瞬间僵硬。 周远安嘴角勾起一抹得逞的冷笑,慢慢走到她身后,声音带着恶意的诱惑:“跟我合作,我保证,让你风风光光回省城。” 温时宁缓缓转过身,眼底是深不见底的冰寒:“你想怎么样?” 周远安笑了:“很简单,离开沈连杞,跟我走,名义上,就行,等我帮你拿到回城文件,安顿好你,我们……可以各走各的。” 他看着温时宁,眼神贪婪地扫过她依旧美丽却带着脆弱的脸庞。 “阿宁,我是真心想帮你,沈连杞他配不上你……” 温时宁看着周远安那张虚伪的脸,胃里一阵翻腾。 离开沈连杞? 名义上? 呵。 她太清楚周远安打的什么算盘。 他想利用她打击沈连杞,更想把她占为己有。 但她现在,别无选择。 回城,是她唯一的出路。 为了父母,也为了肚子里的孩子。 她需要一个跳板。 周远安,就是那块垫脚石。 “好。”温时宁的声音平静无波,“我答应你。” 周远安狂喜:“真的!阿宁我就知道你……” “但我有条件。”温时宁打断他,眼神锐利,“第一,回城文件必须在我离开前拿到手,我要看到省城沈家老宅的接收证明原件。第二,我们只是名义合作,你不得干涉我的任何行动,更不准碰我。” 周远安眼中闪过一丝不甘,但很快被兴奋取代:“没问题!都依你!我这就去办!” 看着周远安匆匆离去的背影,温时宁眼底一片冰冷。 沈连杞,你不仁,就别怪我不义。 利用与被利用,这本就是他们之间最真实的关系。 温时宁刚回到小楼,就撞上了从书房出来的沈连杞。 他脸色阴沉,深眸死死锁住她:“去哪了?” “散步。”温时宁绕过他,想上楼。 “和周远安?”沈连杞的声音冷得像冰。 温时宁脚步一顿,没有回头:“碰巧遇到。” “碰巧?”沈连杞一步上前,高大的身影带着强烈的压迫感,“他跟你说了什么?” 温时宁转过身,迎上他审视的目光,嘴角勾起一抹嘲讽的弧度:“沈首长不是无所不能吗?自己去查啊。” 沈连杞眼神一厉,猛地攥住她的手腕:“温时宁!别挑战我的耐心!” 手腕传来剧痛,温时宁却倔强地仰着头,毫不退缩:“放手!” “告诉我!他是不是在打回城的主意?”沈连杞的声音带着压抑的怒火,“你想跟他走?” 温时宁看着他眼中翻涌的怒意和一丝紧张? 她忽然觉得可笑。 “是又怎么样?”她挑衅地看着他,“沈首长不是一直觉得我是个麻烦吗?我走了,不是正好给你和你的陈军医腾地方?” “你!”沈连杞被她的话激得怒火中烧,手上力道不自觉地加重。 温时宁痛得闷哼一声,脸色更白。 沈连杞看到她痛苦的神色,猛地松开手,眼底掠过一丝懊恼,但很快被更深的阴郁覆盖。 “温时宁,”他声音低沉,带着警告,“离周远安远点,他不是什么好东西。” “呵,”温时宁揉着发红的手腕,冷笑,“他不是好东西?那你呢?沈连杞,你又是什么好东西?放任你母亲和陈依雪一次次羞辱我陷害我,你做了什么?除了沉默,你还会什么?” 她的话像刀子,狠狠扎进沈连杞心里。 他张了张嘴,想解释陈依雪的事他已经在处理,想说他派了人暗中保护她…… 但看着她眼中毫不掩饰的怨恨和失望,所有的话都堵在了喉咙里。 解释? 在她眼里,恐怕只是狡辩吧。 “我的事,不用你管。”温时宁丢下这句话,转身上楼,背影决绝。 沈连杞站在原地,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楼梯拐角,一拳狠狠砸在墙壁上! 砰! 沉闷的响声在寂静的楼道里回荡。 …… 陈依雪看着手里偷拍到的照片,嘴角勾起一抹恶毒的笑容。 “张阿姨,”她拨通了张秀芬的电话,声音带着哭腔,“您快想想办法吧!温时宁她……她真的和那个周副书记勾搭上了!我亲眼看见他们……他们还商量着要一起走呢!这要是传出去,连杞哥的脸往哪搁啊!” 电话那头传来张秀芬尖利的咒骂:“这个不要脸的贱货!我早就知道她不是好东西!连杞呢?他不管吗?” “连杞哥……他好像还不知道,或者……被那女人迷住了……”陈依雪添油加醋,“阿姨,我们不能眼睁睁看着连杞哥被戴绿帽子啊!那孩子……说不定真不是连杞哥的!” “反了天了!”张秀芬气得发抖,“我这就去找那个小贱人!” “阿姨您别冲动!”陈依雪假意劝阻,“您现在去,她肯定不认账,还会在连杞哥面前装可怜,我倒是有个主意……” 她压低声音,说了几句。 张秀芬听完,连连点头,“好!就这么办!我看她这下怎么在光天化日底下狡辩!” 几天后,一个铅灰色的傍晚,暮色沉重得能拧出水来。 第105章 回省城 温时宁悄无声息地展开那皱巴巴的小条:“文件已妥,八点老地方,详谈——安。” 指尖的轻颤泄露了心底的惊涛骇浪,她几乎能听到自己擂鼓般的心跳。 终于……就要触碰到那道曙光。 晚上七点半,温时宁拢了拢衣襟,将两本旧书揣在怀里,声音平稳:“妈,我去趟图书馆还书。” 夜色掩护下,她没有走向院门前的花园小径,而是借着墙角的阴影,七拐八绕地滑向家属院后头那片死寂的区域。 一座经年失修、铁皮锈蚀的废弃仓库。 这里,是她和周远安心照不宣的“老地方”,荒僻得连野猫都罕至。 浓重的阴影里,周远安不安地踱步,手里死死攥着一个沉甸甸的牛皮纸文件袋。 看到温时宁的身影,他像被蜇了一下跳起来。 “阿宁!可算来了!”他迎上去,迫不及待地将文件袋往前一送,声音压得极低却带着喘:“都在这儿!回城批文和你们沈家老宅的接收证明,盖了戳的!千真万确!” “给我!”温时宁的声音冷得像冰,伸手去拿。 周远安手腕猛地一缩,文件袋被他藏在身后,那张称得上端正的脸在昏暗中扭曲,眼神黏腻地黏在温时宁身上:“时宁,你看我冒这么大险,为你鞍前马后的,你就没点表示?”他侧身想挨近,油腻的手试探着伸向她腰际。 温时宁早有防备,像惊鹿般迅疾后撤一步,脊背瞬间绷直,眼中寒光迸射:“周远安!想清楚你自己在干什么!钱货两讫,别坏了规矩!” 周远安脸上讨好的假笑倏地冻住,讪讪地缩回手,掩饰地咳了一声:“行行行,给你,拿着!”他把文件袋粗暴地塞进温时宁怀里,“不过阿宁,你打算什么时候走?我那儿有路子安排……” “不必!”温时宁毫不犹疑地截断他,背过身去。 她将文件袋死死按在心口,转身,步履坚定地就要没入更深的黑暗。 “温时宁!你站住!”周远安的声音骤然拔高,又惊又怒,迈步想追。 “捉到了!快!堵住他们!” 尖利的女声如同炸雷,撕裂了凝固的夜空! 张秀芬像一只冲锋的战蚁,一马当先冲出人群,身后跟着一脸看好戏的军属邻居们。 更刺眼的是,她正亲昵地推搡着陈依雪上前! “快!大家都睁大眼睛好好瞧瞧!”张秀芬得意地跳着脚,唾沫星子横飞,手指几乎要戳到温时宁的脸上,声音尖锐得能刮人耳膜:“好个去图书馆还书!深更半夜跑到这没人烟的地方!跟这野男人拉拉扯扯!” 她狞笑放大了每一个字:“瞧瞧!大家伙都瞧瞧这肚子!还指不定是哪里来的野种呢!现在人赃并获,你还有什么话说!” 周围的军属们指指点点,议论纷纷,看向温时宁的眼神充满了鄙夷。 周远安脸色煞白,下意识地想撇清关系:“不是……我们只是……” “只是什么?”陈依雪上前一步,一脸痛心疾首,“温同志,你怎么能这样对连杞?他为了你……” “够了!”温时宁厉声打断她,眼神像淬了冰的刀子,扫过张秀芬和陈依雪,“张秀芬,陈依雪,你们演这出戏,不就是为了这个吗?” 她举起手中的文件袋,在众人面前晃了晃:“看到没有?回城文件!接收证明!我温时宁,不靠你们任何人,也能回城!” 她的话像一颗炸弹,炸得所有人目瞪口呆。 张秀芬更是气急败坏:“你……你哪来的文件?是不是这个野男人帮你弄的?!” “你管不着!”温时宁冷冷地看着她,又看向陈依雪,“还有你,陈依雪,收起你那副假惺惺的嘴脸。你以为你做的那些事,没人知道吗?” 陈依雪被她看得心头一慌:“你……你胡说什么!” “我是不是胡说,你心里清楚。”温时宁不再理会她们,抱着文件袋,挺直脊背,在众人惊愕鄙夷复杂的目光中,转身就走。 “拦住她!别让她跑了!”张秀芬尖叫。 几个被煽动的军属下意识地想上前。 “我看谁敢动!”一个冰冷彻骨的声音骤然响起! 众人回头,只见沈连杞带着刘干事和几名警卫,如同煞神般出现在仓库入口! 他脸色阴沉得可怕,深眸扫过现场,最后落在温时宁倔强挺直的背影上,眼神复杂难辨。 现场死寂。 沈连杞的目光像冰冷的探照灯,最后定格在温时宁抱着文件袋决然离去的背影上。 “连杞!你来得正好!”张秀芬像找到了主心骨,扑过去指着温时宁,“快抓住那个贱人!她跟野男人私通,还想跑!” “闭嘴!”沈连杞声音不高,却带着雷霆般的威压,震得张秀芬一哆嗦。 他看都没看周远安,径直走到温时宁面前,高大的身影挡住了她的去路。 温时宁停下脚步,抬起头,毫无畏惧地迎上他深不见底的眼眸。 “让开。”她的声音平静无波。 沈连杞看着她怀里紧抱的文件袋,眼神锐利如刀:“这是什么?” “回城文件。”温时宁坦然回答,“我的东西。” “你的东西?”沈连杞声音更冷,“谁给你的?” “重要吗?”温时宁嘴角勾起一抹嘲讽,“沈首长现在才想起来关心?” 沈连被她噎住,胸口怒火翻腾:“温时宁!跟我回去!” “回去?”温时宁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回哪里去?回那个被你母亲指着鼻子骂贱人,被陈依雪一次次陷害,被你沈连杞视而不见的地方吗?” 她的话字字诛心。 沈连杞下颌线绷得死紧,眼底风暴聚集:“那些事,我会处理!” “处理?”温时宁冷笑,“怎么处理?像现在这样,等我被人堵在这里羞辱够了,才姗姗来迟?沈连杞,你的处理,就是一次又一次的沉默和纵容!” 她举起文件袋,声音带着破釜沉舟的决绝:“看到这个了吗?这是我的路,我自己走出来的路,不用你沈首长施舍,更不用你假惺惺的保护!” 第106章 敬酒不吃吃罚酒 “温时宁!”沈连杞被她眼中的决绝刺痛,猛地伸手想抓住她。 温时宁却更快地后退一步,避开了他的手。 “别碰我!”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厌恶,“沈连杞,我们之间,早就该结束了!” 她不再看他,抱着文件袋,挺着肚子,一步一步,坚定地从他身边走过。 沈连杞僵在原地,伸出的手停在半空,看着她决绝的背影消失在仓库外的夜色里。 他猛地转身,深眸赤红,扫向噤若寒蝉的众人,最后落在脸色惨白的周远安身上。 “刘干事!” “到!” “把周副书记请去军区保卫处!好好招待!”沈连杞的声音带着森然杀意。 “是!”刘干事立刻带人上前。 周远安吓得腿软:“沈……沈首长!误会!都是误会!是温时宁她勾引我……” “带走!”沈连杞厉喝。 他又看向张秀芬和陈依雪,眼神冰冷刺骨:“妈,你最好立刻回招待所,陈依雪,你跟我来。” 他的声音平静,却让两人不寒而栗。 夜色深沉,寒风凛冽。 温时宁抱着文件袋,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通往县城公路的小路上。 她不能回小楼,那里肯定有人守着。 周远安这条路断了,但她手里有文件! 只要到了省城,找到沈家老宅,她就能暂时安顿下来。 肚子隐隐传来坠痛,她咬着牙,强忍着。 突然,身后传来汽车引擎声和刺眼的车灯! 温时宁心头一紧,以为是沈连杞追来了,慌忙躲进路边的灌木丛。 一辆军用吉普呼啸而过,并没有停下。 温时宁松了口气,刚想出来,却听到吉普车在不远处猛地刹车! 车门打开,跳下来几个身影,手电光四处乱晃。 “搜!仔细搜!首长说了,掘地三尺也要把人找出来!” 是沈连杞的人! 温时宁的心瞬间沉到谷底。他果然不会轻易放过她! 她屏住呼吸,蜷缩在冰冷的灌木丛里,一动不敢动。 脚步声和手电光越来越近。 “这边看看!” “没有!” “去那边!” 温时宁的心提到了嗓子眼,手紧紧护着小腹。 就在这时,远处传来一阵火车的汽笛声! 温时宁眼睛一亮!火车站! 她趁着搜查的人转向另一边,猛地从灌木丛里钻出来,拼尽全力朝着火车站的方向跑去! 寒风像刀子刮在脸上,肚子越来越痛,但她不敢停。 终于,破旧的县城火车站出现在眼前。 最后一班开往省城的闷罐货车,正在缓缓启动。 温时宁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冲向缓缓移动的车厢,抓住冰冷的铁梯,奋力爬了上去。 车厢里堆满了麻袋,散发着刺鼻的气味。 温时宁瘫坐在冰冷的麻袋上,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冷汗浸透了衣衫。 火车发出沉重的轰鸣,缓缓加速,驶向无边的黑暗。 她终于……离开了。 军区保卫处,审讯室。 周远安被强光灯刺得睁不开眼,浑身抖得像筛糠。 “说!文件哪来的!”刘干事厉声喝问。 “我……我托关系弄的……”周远安声音发颤。 “托谁的关系?说清楚!”刘干事一拍桌子。 “是……是省城革委会的一个副主任……我……我给了他钱……”周远安彻底崩溃,为了自保,把能说的都说了。 隔壁观察室。 沈连杞面无表情地听着,眼神冰冷。 “首长,问清楚了,文件是真的,接收证明也是真的,指向省城沈家老宅,周远安想利用这个诱骗嫂子跟他走。”刘干事汇报。 沈连杞沉默片刻,声音沙哑:“她人呢?” “还在找……”刘干事声音低了下去,“火车站那边……最后一班客车已经走了,没发现嫂子,倒是……有一列开往省城的货车刚发车不久……” 沈连杞猛地站起身:“备车!去省城!” “是!”刘干事立刻去安排。 沈连杞大步走出保卫处,迎面撞上匆匆赶来的陈依雪。 “连杞哥!你听我解释!今晚的事……”陈依雪一脸焦急。 沈连杞脚步不停,眼神像看死人一样扫过她:“陈依雪,你最好祈祷她没事。” 温时宁总算是回了老宅,好在吴妈也还在。 她轻轻抚摸着隆起的小腹,感受着里面微弱却顽强的生命。 宝宝,妈妈带你回家了。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响起! 如同催命符! 温时宁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 吴妈也吓了一跳:“谁……谁啊?” “开门!社区革委会查抄占用公产!” 温时宁心脏骤停。 “谁啊?”吴妈颤声问。 “革委会的!快开门!接到举报!” 吴妈无奈开门。 几个带红袖箍的男人闯进来,领头是个三角眼干部。 “接到反映,有流窜犯占用公房!”王主任目光如刀扫向温时宁,“你!哪来的?证件!” 温时宁强自镇定:“同志,我有接收证明……” “证明?”王主任劈手夺过她的文件,扫了一眼,嗤笑,“沈家老宅?这宅子早充公了!你谁啊?温家的?成分就有问题!这证明是伪造的吧!非法占据公产!” “文件是真的!”温时宁急道,“你可以去查……” “查个屁!”王主任粗暴打断,“搜!这号资本主义残渣,指不定私藏什么反动物品。” 温时宁被强拖到革委会办公室,关在一间杂物间。 傍晚,门开了。 王主任叼着烟进来,眼神不怀好意。 “温时宁,非法占用公房,私藏反动物品,够你喝一壶的。” “我没犯法,我有证明。”温时宁坚持。 “证明无效!”王主任拍桌子,“现在给你个机会。交罚款,一百块!房子暂住权给你恢复。” 温时宁震惊:“一百块?这……这是勒索!” “别不识好歹!”王主任凑近,压低声音,“没钱?哼,看你细皮嫩肉也不是没别的法子。” 他的目光淫邪地在温时宁身上逡巡。 “你做梦!”温时宁厉声呵斥,强忍恶心和恐惧。 王主任脸一沉:“敬酒不吃吃罚酒!行,那就公事公办!关起来!我看你能嘴硬多久!等你生了那野种,直接送去农场改造!” 门再次重重关上。 夜深人静,杂物间门锁轻响,吴妈焦急的脸探进来。 “小姐!” 第107章 查封 “吴妈?你怎么进来的?” “塞了点钱给看门的。”吴妈塞给她一个凉透的馒头,“快吃,饿坏了吧?” “吴妈,我不能待这。”温时宁抓着馒头,食不下咽。 “我知道!可那姓王的,哎!”吴妈突然压低声音,“下午我偷偷找人了,街口修钟表的李瘸子,以前受过老爷恩惠,他听见那姓王的在茶馆跟人吹牛,好像是有个姓周的,对,周副书记,给他打了招呼,点名要整你!” 周远安!阴魂不散! “吴妈,外面现在……” “乱着呢!”吴妈急道,“宅子被封了,家具都贴了封条!姓王的还说明天要拉走一批去充公拍卖!小姐,现在咋办?要不你偷偷跑?” 温时宁摸着肚子,摇头:“跑不了,他盯着呢,吴妈,帮我个忙。” 第二天温时宁就去了革委会举报,这时区里的赵副主任带着几个人赶到了。 “这……赵主任,不是……”王主任慌了。 赵副主任冷冷看他一眼,又看向虚弱的温时宁,眉头紧皱。 “温同志是吧?进来说话。” 办公室里。 “温同志,情况我初步了解了。”赵副主任一脸为难,“王同志处理方式欠妥,我们会批评,但房子归属……年代特殊,确实有点复杂……” 温时宁毫不退让:“赵主任,房子归属,可以走程序查档案,我现在要的是两件事!” “您说。” “第一,立刻停止对沈家老宅物品的查封和破坏!一切等查清归属再说!我作为唯一在册的温家人,有权要求保护私有财产!” “第二,王主任污蔑我持有反动物品伪造证明试图勒索!请革委会给我一个交代!否则,今天的事没完!我可以去区革委会,市革委会,甚至去军管会问个明白!” 她盯着赵副主任:“赵主任,我男人姓沈,沈连杞!真要把事情闹到他部队?” 赵副主任额头冒汗。 沈连杞? 他隐约听过这个名字,是个不好惹的主儿! 这女人…… 王主任也吓傻了。 赵副主任狠狠瞪了王主任一眼:“混账!看你干的蠢事!” 他转向温时宁,挤出笑容:“温同志息怒!误会,都是误会!查封?马上撤掉!至于王爱国同志……”他顿了一下,“我们一定会严肃处理!给温同志一个满意的交代!” 温时宁挺直背脊:“好,我等着看行动和结果,另外,赵主任,那宅子现在漏雨,总得让我先住下,修补修补吧?” 赵副主任忙不迭点头:“当然,当然,温同志请回,我们马上派人去处理。” 温时宁回到老宅时,封条已经撕了。屋子一片狼藉,像被洗劫过。 吴妈抹着泪收拾:“小姐,您受委屈了……” 温时宁疲惫地坐下,轻抚小腹,肚子隐隐作痛,刚才完全是强撑的一口气。 “吴妈,有吃的吗?” “有有,我去煮点粥。”吴妈赶紧去了厨房。 温时宁靠在椅子上。 王主任会被“严肃处理”吗?只怕象征性地处分一下。 周远安的阴影还在。 赵副主任今天不过是怕事态扩大。 喘息,只是暂时的。 这老宅,还是不安全。 看着满目疮痍的家,父母珍藏之物散落损毁,她心中悲凉。 沈连杞……他到底在哪里?真的知道她的处境吗? 她甩甩头。 靠他?不如靠自己。 活下去。 带着孩子,活下去。 屋外寒风吹过,窗棂呜呜作响,如同呜咽。 温时宁和吴妈艰难收拾残局几天后,几个穿蓝布制服的人堵住了老宅大门。 “街道房管所的。”为首的脸很板,“这宅子要统一接收管理,不能再住人了,通知你们月底前搬走。” “搬走?”吴妈急了,“凭啥?我们有证明!” 房管所的人哼笑:“那是旧黄历,现在统一调配。看你们困难,给你们一个月找地儿!” 人走了。 温时宁沉默地看着通知单:“吴妈,房管所哪来这么大权力?” “谁知道!”吴妈愁容满面,“还不是欺负咱们没人撑腰……” 温时宁挺着肚子去附近粮店买米。 排队时,听到前头两个妇女嘀咕。 “听说了吗?就前面那沈家老宅,新住进去那个女的?” “知道知道!怀了孩子没男人,肯定不是好东西!听说以前是资本家小姐,特别会勾人!” “没错!还跟街道闹呢,说房子是她的,啧啧,一看就不是安分人……” 温时宁攥紧了手里的粮票。 “这位大姐,”她上前一步,“你们说的老宅,就是我家,污蔑人犯法,知道吗?” 妇女回头,看她大着肚子,眼神轻蔑:“哟!正主来了?我污蔑啥了?谁不晓得你被革委会查抄过?没鬼能查你?” 温时宁冷冷道:“查抄是误会,已经澄清,我的生活,轮不到外人嚼舌根,再造谣,我就告到革委会,看谁吃不了兜着走!” 妇女被她气势慑住,撇撇嘴拉同伴走了:“神气什么!等着被撵出去吧!” 温时宁在老宅门口劈点引火的柴,很吃力。 街角,修钟表的李瘸子一瘸一拐过来:“温小姐?” “李师傅?”温时宁记得吴妈提过。 李瘸子四下看看,压低声音:“你得小心点,王主任那瘪三没憋好屁!” “怎么说?” “他跟房管所那王八蛋是表兄弟!”李瘸子啐了一口,“还有啊,昨天下午,又有个瘸腿男人来找姓王的,塞了包烟,嘀嘀咕咕半天!我看,他们还要整你!逼你搬走是第一步!” 温时宁心一沉:“谢谢李师傅提醒。” 几天后,温时宁去街道办打听房子的事。 一进门,王主任就皮笑肉不笑:“温同志来啦?正想找你!房子的事,有办法了!” “什么办法?” “上头说了,照顾特殊困难群众。”王主任点了根烟,“居委会后头有个杂物间腾出来了,可以给你暂住,你这房子嘛……要回收,国家补贴你一笔安家费,不多,三十块。” 温时宁冷笑:“我这老宅就值三十块?” 第108章 筹码 温时宁几乎被气笑了,声音冷得像冰碴子,指甲掐进掌心,“王主任,沈家老宅光这一片青砖黛瓦,也不止三十块!谁定的价?” 王主任那张胖脸纹丝不动,烟灰随意弹在地上:“这是组织上的决定,照顾你们孤儿寡母!那破屋子又大又旧,漏水漏风,你们住着也受罪嘛!居委会后头的杂物间多好,麻雀虽小五脏俱全,还清净!” “组织?”温时宁往前逼近一步,清瘦的身体挺得笔直,目光如锥,“革委会哪个处批的条子?赵副主任?还是你王爱国同志自己就代表了组织?文件呢?拿出来我看看!” 王主任脸上的肉哆嗦了一下,被那双过于清亮的眼睛盯得有些发毛。 他强撑着拍桌子,唾沫星子喷出来:“温时宁!别给脸不要脸!我看你就是一个字贱!住着国家的公房还有理了?让你搬是给你活路!不搬?哼哼,下次再来查你抄你的,可就不是拿点破玩意那么简单了!” “砰!” 他身后两个年轻人恶狠狠地上前一步,故意把桌上的记录本碰落在地,发出刺耳的声响。 威胁,赤裸裸。 吴妈脸都吓白了,死死抓着温时宁的胳膊往后拽,抖着声:“小姐……小姐别硬顶……” 温时宁胸口剧烈起伏,肚子深处那隐隐的坠胀感猛地刺了一下,疼得她眼前一黑,身形晃了晃。 “滚。”她吸了口气,唇色褪得惨白,声音却更低更沉,“这房子,只要我温时宁还有一口气在,就轮不到你们当家做主!想要?行,要么拿出正式的红头文件,盖着大印!要么让沈连杞来跟我说!” 军区作战值班室灯火通明,只有电报机单调的哒哒声。 “嘭!” 厚厚一沓关于棘石崖缴获的文件被沈连杞死死攥在手里,手背上青筋瞬间暴突! 他面前站着刚从省城回来的刘干事,脸色同样难看。 “消息确认了吗?”沈连杞的声音沉得像块砸进冰湖的石头,没有任何起伏,只有刺骨的寒。 “确认了,首长。”刘干事声音涩然,“革委会查抄登记记录,温同志确实在封门当晚……带回了那份回城批文和沈家老宅接收证明,就是周远安帮忙弄的那份。” 沈连杞下颌绷紧的线条几乎要裂开,捏着文件的手骨节因用力过度发出“嘎嘣”一声轻响! 她是拿到了……可那是周远安给的! 她为了这个,竟然…… “更混账的是家属院那帮碎嘴婆子!”刘干事脸色铁青,声音都带了怒意,“陈医生就是陈依雪同志,这几天有意无意在楼下跟人聊天,话里话外……说温同志是跟周副书记约好了私奔,两人前后脚都不见了,肯定……肯定是在省城汇合了……” “啪!” 沈连杞手里的文件猛地砸在厚重的实木办公桌上!巨响在寂静的房间里炸开! “私奔?” 两个字从他薄唇里碾出来,淬着冰,带着血。 “首长?”刘干事被那眼神里毁天灭地的戾气骇得倒退一步。 “去查。”沈连杞的声音嘶哑得吓人,每一个字都淬着铁砂,“给我查!那列开往省城的货车所有停靠点!所有!找到她!我要看到人!” “是!”刘干事立刻领命,转身就要冲出去。 “刘健。” 背后冷硬的声音止住了他的脚步。 沈连杞抬起眼,那眼底一片腥红,却带着洞穿一切的冰冷穿透力。 “只给我盯死了温时宁的下落,找到她,护着她,没有我的命令”他顿了顿,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不要出现,更不准……惊动她。” 刘干事一愣,随即肃然:“是!明白了首长!” 省城,沈家老宅后院漏风的小厨房。 吴妈扶着脸色惨白的温时宁在破藤椅上坐下,手忙脚乱地倒水,又忍不住絮叨:“您何苦跟那姓王的硬顶啊小姐?那些狼心狗肺的东西……” 温时宁闭着眼,刚才那一阵急火攻心,小腹的抽痛才稍稍平息。 她摆摆手,声音带着浓重的疲惫:“不顶?不顶他们就能放过这房子?吴妈,这是根儿!没了这房子,我们以后连个挡风的地方都没有。” 锅里的水咕嘟咕嘟开了,水汽氤氲上来。 吴妈一边搅着锅里的杂粮粥,一边叹气:“下午李瘸子家婆娘过来透信儿……” 她声音压得更低,“说那周……周副书记,人到了省城就找关系去了劳改农场那边!听她那意思是想打听温先生和太太的下落……” 温时宁猛地睁开眼,呼吸瞬间急促起来!像濒死的鱼被骤然丢上岸! 父母! 周远安去了农场?他想干什么?!他想用父母当筹码吗?! 巨大的恐惧和担忧瞬间攫住了她的心脏,让她眼前阵阵发黑。 手指死死抠住冰冷的藤椅扶手,那劣质的毛刺扎进指尖,刺痛却唤不回半分清醒。 “小姐!小姐您怎么了?脸色怎么这么差?”吴妈丢下勺子扑过来。 “我……呕……”温时宁猛地弯腰,胃里一阵翻江倒海,一股酸涩的液体直冲喉咙。 她再也忍不住,对着旁边肮脏的地面剧烈地干呕起来。 废弃的省城小火车站调度室,临时被征用。 冷硬的木头桌上,摊开着一张全省铁路详细图。 “报告!”风尘仆仆的警卫员带着一身寒气冲进来,“发现线索!据老铁道处一个退休职工回忆,那晚九点二十七分的过路运煤货车,在省城西郊老货场有过计划外十分钟停留卸重载!停留点就在……” 红蓝铅笔在地图某个不起眼的货运支线标记处狠狠一圈! 西郊,毗邻旧工业区,鱼龙混杂。 一辆没有军牌的旧吉普无声地滑入老货场对面一条堆满工业垃圾和废料的漆黑巷道,熄火。 车窗落下一条缝隙。 沈连杞靠在驾驶座里,黑暗中,只有烟头明明灭灭的一点红光映着他半边冷硬的侧脸,和他紧紧锁定在对面那片残破低矮棚户区的深眸。 他的眼珠像浸在寒潭里的黑曜石,一眨不眨。 那老货场边上联排窝棚里住着的,多是火车上扒煤混日子的盲流,流窜犯。 第109章 打蛇打七寸 刘干事递过一个粗劣的纸袋,低声:“问过了,那晚货车临时停靠卸煤渣,附近几个捡煤核的孩子说,确实看见一个……像是有身孕的年轻女人,捂着肚子从货车上跳下来,往省城东边走了,一个人。” 一个人。 沈连杞夹着烟的手指几不可察地狠狠蜷了一下。 浓重的黑暗中,他眼底那片翻搅着痛苦和狂怒的岩浆骤然凝固裂开,露出底下更深沉更压抑的东西。 烟蒂被碾灭在掌心,灼热的刺痛感传来。 省城冬夜的风像淬了冰的针,从破窗棂的缝隙里毫不留情地扎进来。 昏暗的煤油灯下,温时宁抖得像风中的枯叶,冰凉的手死死捂着依旧平坦的小腹。 那里面抽痛的余韵还在,提醒着她与这世间最紧密的也是最危险的牵绊。 “他打听我父母?”温时宁的嘴唇毫无血色,干涸地翕动着,破碎的声音几乎被呜呜的风声吞没。 吴妈端着一碗能照见人影的稀粥,眼泪吧嗒吧嗒掉进碗里:“是……李瘸子的婆娘亲耳听见的!说姓周的塞了钱,想进农场里头找人……那帮黑心肝的看守,就认钱!温小姐,咱怎么办啊?先生太太……” 怎么办? 这三个字像生锈的锯齿,来回切割着温时宁疲惫不堪的神经。 她现在,一无所有。 身体里的这个小东西,是不容闪失的累赘,也是绝境里唯一的光亮。 而这栋风雨飘摇的老宅,是她仅剩的能给孩子遮风挡雨的窝。 她抬起头,看着窗棂缝隙外铅灰色的深不见底的夜空。 那里,没有给她答案。 省军区招待所三楼,临街的房间彻夜亮着灯。 玻璃窗蒙着一层模糊的水汽。 窗帘没有拉严实,透出一线光。 沈连杞高大的身影凝固在窗前,像一尊沉默的雕塑。 他指间夹着早已熄灭的烟,深眸穿透朦胧的窗玻璃,死死钉在对面那条被黑暗吞没的巷子巷子深处,就是那座砖墙斑驳的沈家老宅。 刘干事悄无声息地推门进来,带进一股深夜的寒意,低声道:“首长,西郊老货场附近所有的眼线都过滤了一遍,晚九点半左右,的确有一个年轻孕妇独自往沈家老宅方向步行,和描述相符,时间吻合,路线也吻合。” 沈连杞的眼珠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 那绷紧的下颌线条,如同开刃的刀锋。 “一个人?”他终于开口,声音嘶哑低沉得可怕。 “是,首长,没人接应,也没有周远安的踪迹,温同志应该就是凭自己记忆,走回了老宅。” 空气凝固了几秒。 沈连杞胸腔深处压抑的风暴,在听到一个人的瞬间,似乎被强行按进了冰冷的极地深渊。 那份被私奔谎言灼烧得几欲毁灭的狂暴,寸寸凝结成更沉滞更令人窒息的重压。 他猛地转过身,背对着窗外那片浓黑的夜和那点微弱的灯火。 “查周远安在省城的关系网,所有和他有金钱权力往来能调动革委会和街道力量的,尤其是劳改系统内部。” 每一个字都砸在地上,带着决心,“找他的七寸,还有温时宁父母的下落,不惜一切代价拿到确切消息。” “是!”刘干事肃然应道,“王爱国那边……他下午又去了老宅,闹得很难看,威胁要温同志搬走。” 沈连杞的手猛地攥紧了窗台边缘,硬木发出呻吟。 他眼底最后一丝温度也消失了。 “王爱国……”他念着这个名字,如同宣判,“让他,消失几天,严肃处理的那个处分通知,亲自送到他家。” 刘干事心中一凛,“是,明天一早就办!” 沈连杞重新望向窗外老宅的方向,那里依旧只有沉寂的黑暗。 “她……现在怎么样?”低沉的声音里,几乎听不出一丝波动。 “吴妈照顾着……下午王主任闹腾的时候,温同志好像动了点怒气,情绪波动比较大。” 刘干事说得隐晦,但沈连杞高大的背影猛地一僵。 那攥着窗台的手,指关节捏得死白,青筋狰狞暴突! 愤怒担忧…… 还有更深沉的,连他自己都不敢深究的痛苦,在胸膛里剧烈碰撞。 最终,所有翻涌的情绪都化为更深的沉默,压迫在房间里。 他挥了下手,背影依旧沉默如山,只有那剧烈起伏的肩线泄露了冰山一角。 “加派一组人,守好老宅外所有出入口。”他声音嘶哑得厉害,“任何想碰她的人先处理掉。” “温时宁!你给我滚出来!” 王主任叉着腰站在沈家老宅门口那块被寒霜冻得硬邦邦的泥地上,脸上肥肉气得直哆嗦,唾沫星子喷出老远,身后跟着两个眼露凶光甩着绳子的壮汉。 “给脸不要脸是不是?昨天街道房管所的红头通知你当耳旁风了?今天就给你点颜色看看!兄弟们,给这顽固的钉子户松松筋骨!” 话音未落,他身后两个汉子狞笑着就往前冲。 就在此时! “吱呀”一声,沉重的包了铁皮的院门被人从里面猛地拉开了半扇! 一身半旧藏蓝色斜襟罩衫的温时宁,平静地站在门内的阴影里。 “王爱国。”她开口,声音不大,甚至有点哑,却像鞭子一样抽在凝滞的空气里,“想拆我的骨头?好啊,来。” “今儿除非你直接一把火把这老宅烧了,连我带它一起烧成灰!要不,你动这房子一砖一瓦试试?” 她死死盯着王主任,嘴角竟牵起一抹诡异决绝的弧度,一字一顿:“你看我温时宁,敢不敢在省城革委会大门口的牌坊下,一头撞死在这大清朝留下来的沈家老匾上!” 寒风卷着地上的枯叶碎屑打着旋。 王主任像被掐住了脖子的公鸭,张着嘴,“嘎”的一声,后面所有粗鄙的叫骂全被噎回了喉咙里。 那冰冷的视线,那平静下刻骨的疯狂,还有那脖子上绷紧的脆弱的筋络…… 他身后的两个汉子也骇得生生刹住了脚,面面相觑。 这娘们……她真敢? 那冰冷的目光像两条毒蛇,死死缠住了王主任的心尖。 他肥硕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哆嗦了一下,脖子上那圈肥肉也跟着颤了颤。 第110章 做女人要自爱 “你……你少给我来这一套泼妇撒疯!”他色厉内荏地吼着,底气却虚了一大截,手指着温时宁抖得不成样子,“行!算你有种!搬!月底之前必须搬!少一天,你看老子怎么收拾……” 狠话没撂完,眼角余光突然瞥到巷子口拐角晃过两道绿色的身影。 王主任像见了鬼一样猛地闭了嘴,脸色“唰”地白了。 “走……走!晦气!”他几乎是屁滚尿流地一挥手,带着两个明显也怂了的汉子,骂骂咧咧脚步虚浮地转身,逃也似地滚蛋了。 沉重的木门“吱呀”一声关上。 门栓“咔哒”落定。 温时宁僵硬笔挺的身体瞬间像被抽掉了所有的骨头,软软地靠在冰冷的门板上,沿着门板滑坐到冰凉的石阶上。 那口气卸了。 剧烈的反胃感再也压不住。 “呕……咳咳咳……”她蜷缩成一团,手指死死抠着冰冷的石缝,像濒死的虾米一样干呕呛咳,胃里空空如也,只有酸苦的胆汁一阵阵冲上喉咙。 冰冷粗粝的石阶透过薄薄的裤料刺着皮肤,小腹里那微弱的存在感,此刻也随着剧烈的痉挛隐隐作痛。 她埋着头,长发狼狈地散落下来。 几滴冰凉的液体,重重砸在冻得梆硬的泥地上,洇开几个深色的点。 不是泪。 是咳出来的。 军区家属院小花园的暖房里,难得的阳光透过玻璃顶棚洒下来。 陈依雪穿着一身崭新的军绿色呢料列宁装,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端着茶缸,和几个围着她的军属笑语晏晏。 “所以说啊,这做人,尤其是做女人,得自爱,不能眼皮子浅,为了一点点所谓的便利就丢了原则,你看温时宁那事儿闹的……表面看她跑回省城一个人可怜,谁知道背地里跟那个周副书记……啧啧。” 她叹息着摇摇头,恰到好处地留白,引得旁边几个女人立刻七嘴八舌接上话。 “就是!我那天可亲眼看见了!周副书记那眼神,黏在她身上都扯不下来!” “可不吗?要不她哪来的胆子一个人回省城?肯定是那边有人接应呗!” “要我说啊,沈首长也真是倒了血霉……摊上这么个……” “咳咳!”其中一个年纪大的军属突然用力咳嗽一声。 暖房的门被人从外面拉开。 沈连杞带着一身室外的寒气,面无表情地站在门口。 深不见底的眸子扫过暖房里的瞬间,所有七嘴八舌的议论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猛地扼住。 瞬间死寂。 那几个刚才还唾沫横飞嚼舌根的军属脸“唰”地白了,一个个缩着脖子,眼珠子乱转,恨不能把自己藏进角落的花盆里。 陈依雪也猛地僵住,端着茶缸的手指骨节泛白,脸上那丝温柔的笑意还挂着,却僵得如同劣质的面具。 沈连杞没看她们任何一个。 他的目光直接落在陈依雪身上,冰冷审视没有一丝温度,像解剖刀刮过。 陈依雪的心脏被那眼神刺得猛地一抽,几乎要窒息。 “连……连杞哥……”她强撑着声音开口,嗓子眼发干。 沈连杞没说话,径直迈步走进来。 沉肃的军靴踩在暖房的水泥地上,发出清晰沉重的笃笃声。 每一步,都像踩在那几个多嘴军属的心脏上。 他走到陈依雪面前停下。 高大的身影投下的阴影,将陈依雪整个笼罩进去,带着无声的压迫感。 “很闲?”他开口,声音不高,却像裹着冰碴子,冷硬地砸在凝滞的空气里。 “不……不是的……”陈依雪头皮发麻。 “组织纪律,让你闲到在这家属暖房里组织讨论同志的思想作风?” 陈依雪的脸“刷”地血色褪尽! “不是!连杞哥你误会了!我们……我们只是……” 沈连杞直接抬手,指向门口。 “现在,立刻,回医疗部。” 他的视线扫过那几个抖如筛糠的军属。 “还有你们几个,”他声音更沉,“把团结友爱守则抄二十遍,明早送到保卫处刘干事桌上。” 暖房的门被沈连杞重重带上。 “砰!” 震得顶棚上的玻璃都嗡嗡作响。 暖房里只剩下死一样的寂静和那几个军属煞白的脸。 陈依雪站在原地,浑身冰凉。 手里的茶缸“当啷”一声掉在地上,滚烫的茶水泼出来,烫湿了她崭新油亮的皮鞋。 可那点微不足道的灼痛,比不过此刻心里万分之一被当众撕掉伪装的狼狈和寒意。 抄二十遍守则! 这是何等直白不留情面的惩罚!足以让她和陈军医在军区所有人面前颜面扫地! 她死死攥着手,指甲几乎要嵌进掌心。 温时宁……又是温时宁! 那个贱人,就算人不在军区,沈连杞也依旧被她勾着魂!竟这样打她的脸! 省城,沈家老宅那间漏风的堂屋。 几支残烛被呼啸的冷风吹得明明灭灭。 温时宁裹着一件颜色都洗褪了的长毛披肩,指尖冰凉如蛇,捏着一张皱巴巴几乎能拧出血水来的纸条。 李瘸子婆娘下午偷偷塞进来的。 “周副书记进了农场没见着您双亲,托人探听,只知温先生被单独提审过,状况……不大好,太太……整宿咳嗽……” 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铁水,烙印在温时宁的视网膜上。 爸爸被审……妈妈咳了一整夜…… 眼前一阵发黑。 一股温热的腥气毫无征兆地涌上喉咙,她下意识地用手帕死死捂住嘴。 剧烈的呛咳震得胸腔生疼。 摊开手心,雪白的丝绢帕子上,一点刺目的殷红! 嗡 脑子里的弦彻底绷断。 “吴妈……”她嘶哑地唤了一声,像被砂石磨过。 “来了来了!”吴妈端着一碗刚熬好的姜糖水,急匆匆撩开破帘子进来。 一抬眼,看到温时宁脸色死灰摇摇欲坠地站着,手里攥着帕子,掌心一抹惊心动魄的红! “妈呀!”吴妈手里的破陶碗“哐当”一声砸在地上,姜水和糖块的碎片四溅。 她像被雷劈了一样扑过来,老泪纵横:“小姐!祖宗!我的小祖宗!您可不能吓我!您这是怎么了啊!” 第111章 他不可能有孩子 温时宁闭了闭眼,喉咙里堵得厉害,那点腥甜味还在舌尖萦绕不去。 她深吸着气,努力想把那股翻江倒海的恶心和眩晕压下去。 “我……没事。”声音像从牙缝里挤出来,“扶我去……诊所。” 她不能有事。 绝对不能。 老宅外面,夜色浓稠如墨化不开。 巷子对面狭窄的屋檐阴影深处。 沈连杞如同一尊与黑暗融为一体的石雕,纹丝不动。 高大沉默,压抑到了极致,只有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透过凛冽的寒风,死死锁住沈家老宅那扇紧闭的院。 老宅的堂屋里,一片死寂。 地上摔碎的碗碴和水迹还没收拾干净。 温时宁靠在那把咯吱作响的旧圈椅上,冰凉的手无力地搭着扶手。 镇上的老中医刚走不久,带着满身劣价烟草味,给她留下几包难闻的药草。 “急火攻心,胎脉不稳,年轻轻的,何苦来哉?再折腾,这孩子……怕就留不住了……” 老中医的话还在耳边嗡嗡作响。 那点刺目的猩红还在眼前晃动。 “留不住……” 温时宁搭在小腹上的手指,几不可察地蜷缩了一下,随即又用力地僵硬地摊开。 不能碰,连带着那一丝微弱的牵扯感都像是幻觉。 才一个多月……就留不住了么? 院门突然被拍得震天响! 带着一股子歇斯底里的急促和狂躁。 温时宁眼皮都没抬一下。 吴妈吓得一个激灵,抹了把泪,慌慌张张地去应门。 “谁谁啊?” “开门!快开门!”门外是周远安嘶哑变调的声音,“温时宁!我知道你在!开门!” 温时宁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周远安? 吴妈有些犹豫地看向温时宁。 “让他进来。”温时宁的声音平得没有一丝波澜。 门闩刚拉开一道缝,周远安就像条疯狗一样硬挤了进来! 他整个人狼狈不堪,那件半新的中山装皱成一团,沾满了灰土和可疑的污渍。 脸上胡子拉碴,眼底一片惊惶未定的红血丝,大口喘着粗气,像是刚从一场要命的追杀中逃出来。 他一进来,根本不看吴妈,布满血丝的眼球直勾勾地刺向椅子上虚弱苍白的温时宁。 “温时宁!你……你好狠的心肠!”他声音抖得厉害,指着温时宁,手指痉挛,“你……你跟沈连杞那疯子是怎么说的?!啊?!” 温时宁抬起眼,眼神像看着地上的一块污迹:“滚出去。” “滚出去?!”周远安怪笑一声,上前一步,浓重的酒气和汗臭味直扑温时宁的面门,“你把我坑到这个地步,差点死了!现在让我滚?!” 他的声音猛地拔高,“王爱国被军区带走了!有人告诉我,查我查得底朝天!是你!一定是你怂恿沈连杞干的对不对?!你好狠啊温时宁!你利用我拿到回城文件,转头就把老子往死里坑?!” “咳……”温时宁被他身上污秽的气息逼得喉头一紧,恶心感再次翻涌上来。 她强压下,声音像冰刃:“文件是你主动送来的交易,周远安,是你自己手眼通天惹了不该惹的人,关我什么事?” 她扶着椅背,艰难地站起身,身体晃了一下,眼神却锋利如冰锥,直刺周远安:“现在,立刻,给我滚!” “交易?”周远安被彻底激怒,他猛地扑上来,一把攥住温时宁纤细的手腕!力道之大,几乎要捏碎她的骨头! “那你他妈说说!你肚子里怀的这野种是谁的?!” 他布满血丝的眼睛像野兽一样死死盯着温时宁依旧平坦的小腹,那张扭曲变形的脸上混杂着嫉妒怨恨和一种恶毒的揣测! “沈连杞早就绝嗣了对不对?他根本不可能有孩子!温时宁!是不是你在乡下随便找了哪个野男人留了种?嗯?!现在想瞒天过海把这野种栽到沈连杞头上?!是不是!?” 野种?! 温时宁身体狠狠一颤! 那两个字,像两条冰冷的毒蛇,瞬间钻进了她的耳朵,狠狠噬咬在她的心上! 手腕被他攥得剧痛无比,骨头都在呻吟。鼻腔里充斥着他身上令人作呕的混合气味。 脑子嗡嗡作响,眼前阵阵发黑,胸口那股腥甜再次直冲喉咙! 她死死咬着牙关,把那一口血沫硬生生咽了回去!拼尽全力想甩开那只肮脏的手。 “放开我!周远安你滚!滚!” “说啊!你说啊!”周远安不仅没放手,反而像疯了一样把她往自己怀里扯,另一只油腻的手竟要去捂她的嘴!涎着脸凑近,恶臭的酒气喷在她脸上,“你告诉我,这孩子到底是谁的?是不是我的……” “哐!” 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 沈家那扇老朽沉重的包铁木门,被人从外面用恐怖的力量,生生踹得四分五裂! 温时宁被那突如其来的巨响震得耳膜生疼,心脏骤停了一拍。 她下意识地往后踉跄一步,后背撞在冰冷的圈椅扶手上,钝痛让她瞬间清醒。 借着砸进破门洞里的惨淡天光,温时宁看清了站在门口的魁梧黑影。 寒风卷着碎雪粒子,刮过他棱角分明的下颌和挺拔如松的身形。 “沈……沈首长……误会!天大的误会!我们……我和时宁在说……” 沈连杞走到了近前。 他没有看周远安,他在温时宁面前一步远的地方站定。 温时宁能看清他眸底深处的痛苦。 她听到他开口了。 “孩子……” 喉结剧烈地滚动了一下,像咽下了一口裹着刀片的碎冰。 他的目光,终于抬起来,如同实质,落在温时宁惊惶睁大的瞳孔里: “……是谁的?” 温时宁猛地抬起头! “我的!”她嘶声道,每个字都像从喉咙深处刮出来的,带着血腥气,“是我温时宁一个人的种!” 周远安如同抓到最后一根救命稻草,猛地嚎叫起来:“对!对!首长您听见了!是她的!是她偷人的野……” “砰!” 沈连杞慢慢地抬起右手。 温时宁瞳孔骤然收缩! “别碰我!”她失声尖叫,恐惧让她爆发出惊人的力量,猛地挥开他探来的手! 指尖划过他粗砺的手背,留下几道火辣辣的红痕! “脏!别碰它!”她厉声嘶喊! 那目光,像淬了剧毒的冰锥。 狠狠扎进沈连杞的心口! 空气彻底凝固了。 第112章 求生 “好……好……” “你的……那就……”他似乎想说什么,喉咙被什么东西死死哽住,最终只艰难地挤出下半句:“……好生养着。” 他几乎是仓促地收回了目光,猛地转身! 军大衣宽大的下摆在他转身时划出一道沉重的弧度,带起一股冰冷的旋风! 温时宁身体忽然再也支撑不住。 那强撑的最后一口气,散了。 眼前猛地一片白光炸开! 喉咙里那口腥甜再也压不住,猛地冲了上来! “哇!” 一口滚烫的暗红的血,毫无征兆地喷溅在冰冷的布满灰尘的方砖地面上! 如同一朵妖异刺目的花! 温时宁的身体软软地向前扑倒。 “小姐!” 吴妈撕心裂肺的尖叫划破死寂。 沈连杞一只脚已经踏到了门外冰冷泥泞的地面。 下一秒,他以一种完全超出人体极限的速度和爆发力,硬生生扭转身! “时宁!” 省军区总院高级病房。 温时宁躺在狭窄的病床上,脆弱得如同易碎的琉璃。 穿白大褂的老主任和两个护士轻手轻脚地走了进来。 沈连杞几乎立刻转过身,动作快而无声。 “怎么样?” 老主任神情凝重,指了指门外:“首长,借一步说话?” 沈连杞沉默地点头,跟着老主任走出病房,轻轻带上门。 “首长,温同志的情况……”老主任叹了口气,“脉象紊乱躁浮,心气耗竭,胎元极度不稳!这次刺激太大了,血气狂涌,能稳住不流产已经是万幸!” 沈连杞搭在冰冷窗台上的手猛地攥紧,指节捏得泛出森森的白。 老主任继续道,语气沉重:“她的底子本来就虚……早年生活环境巨变,心神损耗过度,气血双亏……这一胎……” 他顿了顿,话里每个字都像重锤: “恐怕养不到足月了。” 沈连杞高大冷硬的身躯仿佛被无形的巨力狠狠撞击了一下,几不可察地晃了晃。 “暂时是稳住了。”老主任看着他煞白的脸色,有些不忍,但还是把最关键的一句说了出来:“但首长,这根本的症结在哪里……您是知道的,温同志她自己根本没有丝毫求生意志!一点求生的念头都没有!精神垮了!她现在完全是强弩之末,靠一口药吊着!” 求生? 沈连杞只觉得一股冰冷彻骨的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冻得他连骨髓都在发痛! 他僵硬地扭过头,目光穿透长廊冰冷的空气,艰难地投向那扇紧闭的病房门。 隔着厚厚的门板。 他仿佛能看见她那张了无生气的脸。 没有了……一丝一毫的想活的气息。 军区家属院的暖房。 阳光透过玻璃顶棚照进来,暖意融融。 陈依雪坐在椅子上,手里无意识地捏着一份文件,脸色晦暗不明。 那份让家属院碎嘴婆子抄二十遍守则的通知单,像一记滚烫的耳光,打得她颜面扫地。 “陈医生,沈首长这也太……不近人情了……”旁边一个相熟的护士低声道,“你也别太往心里去。” 陈依雪猛地攥紧了拳头,指甲几乎要抠破纸页! 不近人情?! 他对那个温时宁怎么就能那么近人情?!人都烂到病床上快死了,还像个守门神一样杵在医院里! 嫉妒如同烈火,灼烧着她的五脏六腑。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来。 张秀芬像一阵裹着怒火的黑风,猛地冲进了暖房,一把拽住陈依雪的胳膊! “依雪!怎么回事?!连杞那混小子呢?我这几天怎么联系不上他?!”她声音尖利,唾沫星子喷了陈依雪一脸,“那个小贱人到底怎么样?肚子里的野种掉了没有?!” 陈依雪不知道该说什么。 高级病房外的走廊尽头。 刘干事脚步匆忙地穿过长廊,走到那尊依旧站在窗边沉默如山的背影旁,压低声音:“首长,劳改农场那边,有消息了。” 沈连杞猛地转过身! 那眼神里死水微澜般的灰暗瞬间被撕开一道裂口!里面是沉得令人窒息的重压。 “说!” 温时宁昏昏沉沉。 梦里是无边无际的冷,还有那条蜿蜒刺目的红。 她像是在冰窟和火海里反复挣扎。 耳边恍惚有个声音在叫嚣,她猛地睁开眼! 刺目的惨白灯光直射下来,晃得她双眼生疼。 刺鼻的消毒水味,冰冷的仪器滴答声…… 医院? 嗓子干涩得冒烟。 她想动,全身软绵绵的没有一丝力气。 “小……小姐?”床边一个激动又极力压低的熟悉声音响起,带着哭腔。 吴妈?! 温时宁努力转了转眼珠,看到了吴妈那张布满泪痕憔悴不堪的脸。 她张了张嘴,却只发出一丝微弱的气音。 “水……”吴妈立刻明白,手忙脚乱地倒水,扶起她一点点喂。 清凉的水滑过灼痛的喉咙,温时宁的意识渐渐聚拢。 小腹深处,依旧紧绷沉重,但那下坠撕裂的剧痛似乎消失了。 孩子…… 还在? 她下意识地抚上小腹,被吴妈紧紧抓住手。 “谢天谢地!谢天谢地小姐!您总算是醒了!两天两夜了,吓死我了,还好……还好孩子命大……”吴妈泣不成声。 两天两夜…… 温时宁目光转动,望向这间安静得近乎压抑的单人病房门口。 那里空无一人,只有冰冷紧闭的门。 他……走了? 那句话,终究是说清楚了吧? 也好。 就在这时 “砰!”一声巨响! 病房门被人从外面极其粗暴地撞开! 沈连杞高大的身影裹挟着一身凛冽的寒意和浓重的硝烟泥土味冲了进来! 他脸色是前所未有的灰败,薄唇紧抿,深不见底的眼眸猩红一片,里面翻腾着无法言喻的巨大痛苦暴怒和一种让人窒息的绝望! “啪嗒!” 一个沾满泥土和污渍的小布包被他不顾一切地狠狠摔在温时宁床前冰冷的地板上! 裹着的粗布散开,露出里面 半截磨得起了毛边写着“温”字的旧钢笔! 一只断了表带蒙了层灰的老式英纳格坤表! 一本浸透了不知是水渍还是血污看不清封面的旧书! 温时宁的瞳孔骤然缩紧! 呼吸。 停住了。 第113章 逃跑 “哪……来的?”温时宁的声音嘶哑如砂砾摩擦,每一个字都刮着喉咙。 沈连杞的嘴唇抿成一道惨白的直线,下颌紧绷。 “农场……西边……埋尸沟。”他的声音低沉压抑,仿佛从胸腔深处碾磨出来,带着铁锈般的血腥气。 埋尸沟?! 温时宁眼前猛地一黑!身体剧烈一晃,几乎栽下床沿! “小姐!”吴妈惊叫着扑上去。 “你……你见到他们了?!”温时宁猛地抬头,指甲深深抠进床沿,指节青白骇人,声音尖利得劈开空气,“活的?!还是……” 沈连杞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避开了她眼中那簇濒临熄灭却仍在燃烧的微弱希望。 那沉默,比千刀万剐更残忍。 一串破碎又绝望的惨笑从温时宁喉间挤出,眼泪却如决堤般汹涌砸落,“死了……都死了……连块囫囵地方都没有……埋尸沟……” 她淬毒般的目光猛地钉在沈连杞脸上:“沈首长!好本事!查得真快!真干净!连骨头渣子都给我刨出来了!怎么?特意带来给我看?看我痛不欲生?看我生不如死?!” “时宁!”沈连杞低吼,声音里压抑着濒临崩溃的痛楚,“不是我!” “那是谁?!周远安?!王爱国?!还是你们这些高高在上的大人物?!”温时宁如同被逼至悬崖的困兽,嘶声力竭,“滚!带着你的东西滚!滚出去!” 她用尽全身力气抓起枕头狠狠砸向他! 枕头软塌塌地落在他脚边。 沈连魁梧的身躯纹丝未动,硬生生承受着她的怒火,眼底的痛色浓得化不开。 “你走!走啊!”温时宁哭喊着,剧烈的情绪撕扯着小腹,尖锐的抽痛让她猛地蜷缩起来,冷汗瞬间浸透了单薄的病号服。 “医生!”沈连杞脸色骤变,一步抢上前。 “别碰我!”温时宁厉声尖叫,用尽最后力气狠狠打开他伸来的手,眼神里是刻骨的恨与厌弃,“脏!你们脏透了!别碰我的孩子!滚!” 病房门被猛地撞开,医生和护士冲了进来。 “病人情绪失控!立刻镇静!”医生急声下令。 沈连杞被护士强硬地隔开,只能眼睁睁看着镇静剂的针尖刺入她手臂,看着她狂乱的挣扎渐渐微弱,最终归于死寂般的平静。 唯有那苍白脸颊上未干的泪痕和眉宇间凝固的痛苦,像淬毒的针,狠狠扎进他心口。 他死死攥紧拳头,指甲深深嵌入掌心。 吴妈老泪纵横,低声哀求:“首长,您先出去吧……求您了……让她缓缓……” 沈连杞最后深深看了一眼床上那脆弱得仿佛一触即碎的身影,猛地转身,大步流星地跨出病房。那背影,沉重得如同背负着整个地狱的重量。 冰冷的空气在走廊尽头灌入肺腑,带来一阵撕裂般的锐痛。 刘干事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他身后,声音沉重:“首长,查清了。王爱国和周远安勾结,通过劳改农场一个姓刘的看守长,假借提审名义下的手。” 沈连杞猛地一拳砸在冰冷的墙壁上! “砰!” 骨节皮开肉绽,刺目的鲜血顺着雪白的墙面蜿蜒流下。 “人呢?”他的声音嘶哑,每个字都裹着浓重的血腥味。 “王爱国已控制,周远安在逃,正在全力追捕,姓刘的看守长,也抓了。”刘干事的声音同样沉郁。 “处理干净。”沈连杞的声音冰冷彻骨,没有一丝温度。 “是!”刘干事肃然应命。 温时宁在医院住了三天。 沈连杞没有再出现在她面前,但病房门口二十四小时守着两个沉默的便装警卫。 药是最好的,饭食是吴妈精心做的,但温时宁吃得很少。 她大部分时间都望着窗外灰蒙蒙的天空,眼神空洞,像一尊失了魂的玉雕。 只有偶尔抚上小腹时,那冰冷的眼底才会掠过一丝极其微弱的挣扎的暖意。 出院那天,吴妈扶着她走出病房。 走廊尽头,那个熟悉的高大身影靠墙站着,像一座沉默的山。 他换下了军装,穿着一件深灰色的呢子大衣,下颌线条绷得很紧,眼底带着浓重的青影。 温时宁脚步顿住,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沈连杞走上前几步,在她面前停下。 “送你回去。” “不敢劳烦首长。”温时宁的声音平淡无波,绕过他就想走。 沈连杞伸手,轻轻抓住了她的胳膊肘,力道很轻,却带着不容抗拒的坚持。 “风大。”他只说了两个字。 温时宁身体僵了一下,想甩开,但瞥见他手背上还未完全愈合的伤口,动作顿住了。 那伤口狰狞刺眼。 她最终没再挣扎,任由他虚扶着,沉默地走向停在医院门口的吉普车。 一路无话。 车子在老宅门口停下。 沈连杞先下车,替她拉开车门。 温时宁扶着车门框,慢慢下来,看也没看他,径直走向大门。 “时宁。”沈连杞在她身后开口。 温时宁脚步停住,没有回头。 “老宅,”沈连杞的声音在寒风中显得有些飘忽,“是你的,谁也拿不走。” 温时宁的肩膀几不可察地颤动了一下。 她依旧没回头,声音冷得像冰:“沈首长的手,伸得真长,省城革委会的事,也能管了?” “我能管。”沈连杞的声音斩钉截铁。 温时宁嗤笑一声,带着无尽的嘲讽:“是么?那你当年,怎么不管管你自己?” 沈连杞的身体猛地一僵,脸色瞬间变得煞白。 这句话,像一把淬了毒的匕首,精准地捅进了他心底最深的旧伤。 温时宁不再停留,推开吱呀作响的木门,走了进去,将他和那辆吉普车,连同他眼底翻涌的痛苦,一起关在了门外。 吴妈小心翼翼地跟在后面,大气不敢出。 老宅似乎变了个样。 漏风的窗户被崭新的玻璃和木条封得严严实实。 冰冷的堂屋里,角落里堆着几袋子精米白面,还有一筐新鲜的鸡蛋和几块腊肉。 地上烧着一个崭新的铸铁炉子,炉火烧得正旺,驱散了屋里的寒气。 第114章 他不可能有孩子 “这……”吴妈惊讶地看着。 温时宁的目光扫过这一切,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小姐,这炉子暖和,还有这些吃的。”吴妈试探着说。 “扔出去。”温时宁的声音没有一丝波澜。 “啊?”吴妈愣住了。 “我说,扔出去。”温时宁重复了一遍,语气冰冷。 吴妈看着温时宁苍白却异常坚定的侧脸,不敢再劝,只好唉声叹气地去搬那些米面。 “炉子留下。”温时宁的声音像碎冰落入深潭,没有波澜,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寒意。她挪步至炉边,苍白的手伸向炉壁。 指尖的冰凉甫一触及那粗糙温热的铁皮,便贪婪地汲取着暖意。 丝丝缕缕的热气缠绕上来,勉强熨帖着几乎冻僵的骨节,带来一丝聊胜于无的慰藉。 她需要这炉子,只为了腹中那块日渐沉重的血肉。 除此之外,皆是施舍。 而她温时宁,从不稀罕。 日子在一种近乎凝固的平静中缓缓淌过。 王爱国和周远安,连同那些聒噪的嘴脸,仿佛被无形的橡皮擦抹去,再无踪影。 街道房管所紧闭了聒噪的嘴,老宅周遭那些窥探的指点的目光,也悄然稀疏了许多。 温时宁依旧深居简出,像一株扎根在阴影里的植物。 这天陈依雪来看她,还带了些东西。 温时宁没看那些东西,目光平静地落在陈依雪脸上:“陈医生,费心了,有事?” 陈依雪在她对面的椅子上坐下,姿态优雅:“也没什么特别的事,就是来看看你,连杞哥……沈首长他很担心你,但部队事情多,他又怕打扰你休息,就托我过来看看。” “托你?”温时宁唇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带着讽刺的弧度,“沈首长真是体贴。” 陈依雪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随即又恢复自然:“是啊,他一直都是这样,面冷心热,对……战友都很关心。” 她特意加重了“战友”两个字。 “温同志,”陈依雪身体微微前倾,压低了些声音,“我知道你心里苦,家里出了那么大的事,现在又怀着孩子,一个人不容易。” 她顿了顿,观察着温时宁的脸色,继续道:“其实,有些事,过去了就让它过去吧,连杞哥他当年在你家当门卫的时候,是真心实意对你好,虽然方式可能笨拙了点。你那样对他,他这些年心里其实一直都没放下。” 温时宁的眼神骤然冷了下来。 陈依雪仿佛没看见,叹了口气,声音更低,带着一丝怜悯:“可是温同志,人得往前看。连杞哥他现在身份不同了,是首长,他为了某些原因,对外一直宣称自己绝嗣了,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她目光意有所指地扫过温时宁的小腹。 “意味着,你这个孩子,对他来说,会是个巨大的麻烦,甚至是污点,军区里多少眼睛盯着他?这孩子的来历不清不楚,会毁了他的前程的!” 温时宁的手指在披肩下猛地收紧! “陈依雪,”温时宁的声音冷得像冰锥,“你以什么身份,来跟我说这番话?” 陈依雪脸上的温柔终于挂不住了,露出一丝难堪和恼怒:“我是为他好!也是为你好!你难道想这个孩子生下来就被人指着脊梁骨骂野种吗?你想让他一辈子抬不起头吗?沈连杞他不可能认这个孩子!他根本不可能有孩子!这是全军区都知道的事实!你非要把他逼到身败名裂吗?!” “滚出去。” “你说什么?”陈依雪愣住了。 “我说,”温时宁缓缓站起身,直视着陈依雪的眼睛,“滚出去。” 她指着门口:“带着你的东西,和你那些龌龊的心思,立刻滚出我的家。” 陈依雪的脸瞬间涨得通红,又转为铁青。 她猛地站起来:“温时宁!你别不识好歹!我好心好意……” “你的好心,留着去喂狗。”温时宁毫不客气地打断她,眼神里是赤裸裸的厌恶,“再不滚,我就让门口沈连杞留下的警卫,亲自请你出去。” 提到警卫,陈依雪像是被掐住了脖子,后面的话生生噎了回去。 她怨毒地瞪了温时宁一眼,抓起桌上的牛皮纸包,狼狈地冲出了门。 院门被重重摔上。 温时宁脚下一软,身体难以察觉地晃了晃,指尖用力扣住冰冷的椅背才稳住身形。一股清晰的抽痛自小腹深处窜起,尖锐而冰冷。 她深吸一口带着木炭味的空气,缓慢地、几乎是小心翼翼地坐回椅中。 冰凉的掌心覆上那隐痛的源头,阖上眼帘,浓密的睫毛在苍白的脸颊上投下脆弱的阴影。 “宝宝,别怕……” 一声低喃逸出唇瓣,细微得如同叹息,尾音却带着无法完全压制的颤抖,“妈妈在,谁也别想……伤到你分毫。” 壁炉里,柴火哔剥作响,跳跃的火光舔舐着她毫无血色的侧脸,将那份脆弱映照得如同易碎的琉璃。 几日后。 沉闷的敲门声打破了老宅惯有的沉寂。 开门的吴妈带着一丝疑惑,门外站着张秀芬。 她裹着一件洗得发白边角有些磨损的蓝布罩衫,花白的头发梳得油光水滑,紧紧贴在头皮上。 那张刻着风霜的脸上,努力堆砌出一种沉甸甸的愁苦,眼神却带着掩饰不住的窥探,越过吴妈的肩膀,急切地向昏暗的屋内张望。 “时宁啊?是时宁在家吗?”声音刻意拔高,透着一种不合时宜的亲热。 温时宁闻声从里间走出,脚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滞重。 当她的目光落在门口那张堆砌着愁容的脸上时,眉心几不可察地蹙起一道细痕,如同平静湖面被石子惊扰的涟漪。 “沈家婶子?”她的声音清冽,像冬日里冻结的溪流,带着天然的疏离,“有事?” “哎哟!我的好孩子!可算找到你了!”张秀芬一见到温时宁,眼圈瞬间就红了,几步上前就想抓温时宁的手,被温时宁不动声色地避开。 “连杞那孩子,真是造孽啊!”张秀芬拍着大腿,眼泪说来就来。 第115章 娶了媳妇忘了娘 “我都听说了!他怎么那么狠心!让你一个人大着肚子在这里受苦!这孩子是我们沈家的骨肉啊!” 温时宁眼神一凝,警惕地看着她。 张秀芬抹着不存在的眼泪:“好孩子,别怕!婶子给你做主!连杞他敢不认账,我打断他的腿!你跟我回去!回军区去!咱不能委屈了孩子!我得让他风风光光地娶你进门!” 温时宁差点气笑了。 她声音冷得像冰,“你是不是弄错了什么?第一,这孩子跟沈连杞没关系,第二,我跟你们沈家,更没关系,第三,这里不欢迎你,请你离开。” 张秀芬脸上的悲戚瞬间僵住,随即换上一副急切的表情:“时宁!你别赌气!我知道你心里有怨!可孩子是无辜的啊!你一个姑娘家,带着个没爹的孩子,以后怎么活?唾沫星子都能淹死你!听婶子的,跟连杞好好过。” “吴妈,送客。”温时宁懒得再听,转身就往里走。 “温时宁!”张秀芬尖利的声音拔高,“你别给脸不要脸!你以为你还是以前那个资本家大小姐吗?你现在就是个破落户!带着个野种!要不是看在你肚子里可能是我沈家孙子的份上,你以为我会来求你?!” 温时宁猛地转身,眼神锐利如刀,刺向张秀芬:“野种?你再说一遍?” 张秀芬被她眼中的寒意慑得后退一步,随即又挺起胸脯:“难道不是吗?连杞他早就不能生了!全军区都知道!这孩子哪来的?还不是你……” “啪!” 一声清脆响亮的耳光! 张秀芬捂着脸,难以置信地瞪着突然冲出来的吴妈。 “滚!”吴妈气得浑身发抖,挡在温时宁身前,指着张秀芬的鼻子破口大骂,“老虔婆!当年丢下连杞和他爹跟野男人跑的是你!现在看儿子当官了又回来想当老夫人了?呸!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什么东西!敢来糟践我家小姐!滚!再不滚我拿扫把打你出去!” “你……你个老贱婢!你敢打我?!”张秀芬尖叫着就要扑上来撕扯。 “干什么!”一声冷喝从门口传来。 守在门口的警卫不知何时已经进来,高大的身躯挡在吴妈和温时宁面前,眼神冰冷地盯着张秀芬。 张秀芬被警卫的气势吓住了,色厉内荏地嚷嚷:“你们……你们想干什么?我是沈连杞他妈!” 警卫面无表情:“首长命令,任何骚扰温同志的人,一律驱逐。” “好!好你个沈连杞!娶了媳妇忘了娘!你们给我等着!”张秀芬怨毒地剜了温时宁一眼,捂着脸,狼狈地跑了。 吴妈扶着气得脸色发白的温时宁坐下:“小姐,您别动气,跟这种人生气不值当!” 温时宁靠在椅背上,抚着剧烈起伏的胸口,刚才那一下,肚子又隐隐作痛起来。 她闭上眼,只觉得身心俱疲。 为什么?为什么这些人都不肯放过她? 老宅内。 温时宁靠在床头,毫无睡意。 炉火的光在墙上跳跃。 温时宁坐在炉边的旧藤椅上,小腹的酸胀感挥之不去,炉火映着她苍白的脸。 “小姐,把这碗汤药喝了吧,李大夫说一定要按时。”吴妈端着冒着热气的药碗,小心翼翼。 温时宁接过碗,刺鼻的药味让她胃里立刻翻腾起来。她皱着眉,屏息一口气喝下大半,强压着恶心。 终究没压住,她伏在椅边剧烈干呕起来,刚咽下的药混着胃液吐了一地。 “小姐!”吴妈急得拍背。 院门被轻轻叩响,规律而克制。 吴妈看向温时宁。 温时宁用帕子擦了擦嘴,抬眼,眸子里没什么情绪:“去开。” 吴妈开了门。 沈连杞站在门外。他没穿军装,深灰色大衣衬得肩宽背直,面容比前几日更显冷峻,眼底带着一丝疲惫的血丝。他手里提着一个包裹严实的保温桶。 他没往里走,只在门槛外站定。 “她怎么样?”声音低沉,视线越过吴妈投向屋内椅子上单薄的身影。 温时宁别过头,看着跳跃的炉火,留给门口一道冷漠的侧影。 吴妈嗫嚅着:“刚吐了药,吃不下东西。” 沈连杞沉默了几秒,抬步走进院子,停在了堂屋门外三步远的地方。他将保温桶放在门边的石阶上。 “军区食堂炖的清淡鸡汤,让她多少喝一点。”他的目光落在温时宁挺直的脊背上,“需要什么,让门口警卫告诉我。” 温时宁像没听见。 沈连杞站了片刻,喉咙似乎滚动了一下,最终什么也没说,转身离开了。 高大沉默的背影很快消失在门洞的阴影里。 吴妈叹了口气,提起那个还温热的保温桶。 夜里,小腹的抽痛突然加剧。温时宁蜷缩在冰冷的被子里,冷汗浸湿了鬓角。 “宝宝别闹。”她低声呢喃,带着难以抑制的颤抖和恐惧。 黑暗中,白天那保温桶的影子在脑中闪过。 几天后,温时宁想去邮局寄信打听老宅产权归属。 刚走到巷口,那两个沉默的警卫之一快步上前:“温同志,外面风大,有什么事您可以吩咐我们。” 温时宁脚步顿住,冷冷看他一眼:“你们首长派你们来监视我?” 警卫神情不变,恭敬但疏离:“首长命令,保证您的安全。” “让开。” 警卫不动如山。 僵持间,巷口停着的那辆熟悉吉普车门开了。 沈连杞大步走过来。他显然一直在车里。 “闹什么?”他走到近前,眉头微锁看着温时宁苍白得近乎透明的脸。 温时宁盯着他:“沈首长日理万机,不用在我这可疑分子身上浪费时间。” 沈连杞没理会她的讽刺,目光扫过她的腹部:“要去哪里?我送你。” “用不起首长专车。”温时宁绕过他就走。 沈连杞一把扣住她的手腕,力道不大却极稳:“温时宁!” 指尖触碰的皮肤冰凉,沈连杞心被什么刺了一下。 温时宁像被烫到一样猛地甩开他:“别碰我!” 她胸口剧烈起伏,眼底是尖锐的防备。 第116章 我的孩子 “沈连杞,你到底想干什么?把我关在这里?还是等着看我再倒下一次?” 沈连杞被她眼里的恨意钉在原地。他下颌绷紧,深眸里翻涌着晦暗不明的情绪。 “孩子……”他喉结滚动,声音哑得厉害,“别任性。” “孩子是我温时宁的!”她厉声打断,像护崽的母兽,“跟任何人无关!尤其跟你沈首长无关!不需要你假惺惺!” 沈连杞看着她因激动而更显脆弱的身形,那满腔翻腾的话再次被硬生生压回心底。 他慢慢收回了手。 “邮局。”他突兀地吐出两个字,是对警卫说的,“带她去,看好。” 说完,他不再看温时宁,转身大步走回吉普车,关门,车子发动,绝尘而去。 温时宁站在原地,冷风吹得她浑身冰冷。 腕骨上似乎还残留着他粗粝手指的触感和温度。 她齿尖陷进下唇,转身隐入里屋。 翌日,堂屋角落无声地多出一座簇新的烤火炉,半人来高,旁边整整齐齐码着乌亮的上好木炭。 吴妈屏息垂手,不敢作声。 温时宁的目光在那炉子上驻留良久。 “点上。”声音淡得听不出情绪。 暮色渐沉。 巷口,陈依雪的身影再次浮现,探身张望。 这一次,她未能靠近老宅的门阶。 一道高大沉默的影壁般拦在她面前。 “陈医生,留步。”警卫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分量。 陈依雪勉强牵动嘴角:“我来看看温同志……” “首长有令,温同志需静养,任何人不得打扰。” “我…我是她的医生……” “若有需要,军区会安排。”警卫纹丝不动,话语斩断了所有可能。 陈依雪脸色难看至极,怨恨地看了一眼那紧闭的老宅大门,悻悻地转身走了。 消息当晚就传到了军区招待所。 沈连杞正在看文件,刘干事低声汇报:“陈医生今天又去了老宅,被警卫挡回去了。” 沈连杞笔尖一顿,墨迹在纸上洇开一小片。 “知道了。” 他继续看文件,语气没有任何波澜。 温时宁的孕吐稍好,有了些胃口。 午后阳光透过新装的玻璃照进来,暖洋洋的。 吴妈在厨房准备晚饭。 温时宁坐在堂屋,难得地从柜子里翻出仅有的一本书看,久违的宁静。 院门忽然被急促拍响,带着一股熟悉的令人作呕的刻薄。 “温时宁!开门!你给我开门!” 张秀芬的声音尖利地穿透门板。 温时宁眉头立刻拧紧,书扣在了桌上。 吴妈也慌张地跑出来:“又是她!” 温时宁站起身,眼神冰冷,径直走过去猛地拉开了门栓。 张秀芬正要再次拍门的手僵在半空,对上温时宁冰寒彻骨的目光。 “你又来做什么?”温时宁声音像结了冰。 张秀芬眼神闪烁,强撑气势:“我…我来看看我孙子!不行吗?” 她眼珠子乱转,扫过屋里温暖的炉子,崭新的窗户玻璃,还有角落那一小袋白面。 “哟,小日子过得不错啊?谁给你这么多好东西?”她阴阳怪气,“怪不得看不上我们小门小户了!原来早就有人上赶着贴补了?” 温时宁没理她,只冷冷道:“我再说一遍,这里没你孙子,只有我温时宁的孩子,请你马上离开。” 张秀芬脸一沉:“温时宁!你别给脸不要脸!这孩子到底是谁的野种你心里清楚!连杞他……”她声音猛地拔高,像要故意喊给谁听,“早就绝了根了!他根本生不出来孩子!这野种不是你攀上别的男人的证据是什么?” “啪!” 又是一记响亮的耳光! 这次是温时宁自己打的。她用尽了全身力气,震得自己手腕发麻。 张秀芬被打懵了,捂着脸,难以置信地瞪着她。 “滚!” “你……你敢打我?!”张秀芬炸了毛,嚎叫着就要扑上来,“你个不要脸的小贱……” “怎么回事?” 沈连杞低沉的压抑着风暴的声音突然从巷子口传来。 他不知何时到了,大步流星走过来,身后跟着脸色铁青的刘干事。 张秀芬像抓住了救命稻草,立刻换了副凄楚面孔扑过去:“连杞!我的儿啊!她打我!这个贱人她打我!她肚里的野种……” 沈连杞一把攥住了张秀芬伸过来的手,力道之大让她痛呼出声。 他看也没看她,布满寒霜的眼睛只落在温时宁身上。她正扶住门框急促喘气,那记耳光耗费了她太多力气,小腹又开始隐隐发紧。 “你怎么样?”他盯着温时宁,声音紧绷。 温时宁没看他,只死死盯着张秀芬,声音从齿缝里挤出来:“把她弄走!我嫌脏了我的地方!” 沈连杞猛地甩开张秀芬的手腕,力道之大让她踉跄几步,差点摔倒。 刘干事立刻上前制住还在撒泼的张秀芬。 张秀芬惊恐地尖叫起来:“沈连杞!你个不孝子!我是你娘!你为了这个狐狸精……” 后面的话被刘干事死死捂住嘴,硬生生拖走了。 巷子里恢复了寂静。 温时宁扶着门框,微微闭了闭眼,调整着呼吸。 脸上因愤怒而起的潮红褪去,只剩下纸一样的惨白。 沈连杞走到她面前一步远。 温时宁没动,也没看他。空气凝滞着。 “进去吧。”沈连杞的声音低沉,带着一丝几乎难以察觉的嘶哑。 温时宁缓缓抬眼,看向他。那双深眸里翻涌着的痛楚和压抑,像汹涌无声的海浪。 她却只看到了冰冷的嘲讽。 “沈首长好威风。”她声音平淡无波,“打发了你娘,下一招是什么?” 沈连杞下颌绷紧,眼底的光像是被她的话彻底打碎。 他深深看了她一眼,那一眼包含了太多沉重得无法言说的东西。 最终,他什么也没说,猛地转身,大步离开。背影决绝,甚至带着一丝狼狈的仓促。 温时宁看着那个背影消失在巷口转角,扶着门框的手指,一点点收紧,指甲深深陷入木头里。 吴妈这才敢跑过来扶她:“小姐,你慢一点啊。” 第117章 口舌之争 温时宁转身往屋里走,脚步有些不稳。 “关门。” 当夜,寒风似乎更凛冽。 温时宁睡得并不安稳,小腹的坠胀感时轻时重。 迷迷糊糊间,她仿佛听到院里有些细微的声响。 隔天一早。 吴妈开门去倒水,惊讶地“咦”了一声。 温时宁循声走到堂屋门口。 院子角落那堆劈好的柴火旁,整整齐齐码放着一摞半人高粗细匀称的木柴,显然是新劈好的。旁边还放着一把锋利的半新的斧头。 晨光勾勒着柴垛硬朗的棱角,露珠凝在断面上,折射出细碎的微光。 温时宁站在那儿,目光长久地停驻在那些柴火上,仿佛要从中看出别的什么。 吴妈屏息走近,声音轻得像怕惊扰了露珠:“小姐,这些柴……” 温时宁眼睫微动,收回视线,转身走向炉膛,只留下两个字:“添火。” 午后,沈连杞来了。 “涉及此次查抄构陷勒索的主要人员材料已经递交相应部门调查处理,正式认定文件会逐级下发。” 他用最公式化的语言,为她筑起一道壁垒。 温时宁沉默地听着。 院墙角落那一堆码放整齐的新柴在她余光里。 她伸出手,接过了那本沉甸甸的文件册。 “谢谢。”她的声音很轻,没什么情绪,却也少了之前的刻薄。 沈连杞看着她低垂的眼睫,胸腔里那颗冷硬的心,仿佛被这轻飘飘的两个字无声地撬动了一下。 “保重身体。”他最终也只挤出这句话。转身欲走。 “等等。”温时宁忽然叫住他。 沈连杞脚步顿住,霍然回头。 眼底深处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光。 温时宁却没看他,只是指着墙角那堆新柴:“以后不用了。” 沈连杞眼底那微小的光瞬间熄灭。 他沉默地点点头,喉咙有些发紧,最终一个字也没能说出口,他大步离开。 院门关上。 温时宁抱着那本冰冷的文件册,靠在门板上。 外面他的脚步声渐渐远去。 她慢慢低下头,脸颊轻轻贴在文件册封面上,那里似乎还残留着他指间的一点点温度。 一滴冰凉的液体落在光滑的封面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水迹。 被她飞快用手背抹去。 几天以来,沈连杞留下的警卫依旧寸步不离地守着门口。 那份厚厚的产权文件册,被她压在了箱底最深处。 “小姐,沈首长差人送了些新鲜的橙子来,说是开胃。”吴妈提着一个小竹篮进来,里面几个饱满的橙子散发着清新的香气。 温时宁目光落在橙子上,那抹亮眼的黄色刺得她眼睛发酸。 她没有像之前那样说“扔出去”,但也没有出声。 吴妈看她没反对,试探着拿起一个:“我给您剥一个尝尝?” “嗯。”几不可闻的应声。 或许是孕期的反应折磨得她脾气疲了,也或许是对这微薄善意的无声妥协。 橙子甘甜的汁水在舌尖化开,带着微微的酸,刺激着寡淡的味蕾。 这是被下放后,她久违的纯粹的属于“过去”的味道。 她小口小口地吃着,一丝温热的液体却毫无预兆地涌上眼眶,被她迅速眨掉。 沈连杞的车停在了巷子对面那个不起眼的拐角。 他没下车,隔着一段距离,看着刘干事提着空竹篮从老宅出来。 “首长,东西送进去了,温同志吃了。”刘干事压低声音汇报。 沈连杞“嗯”了一声,深沉的眼底看不出情绪。 他指尖夹着的烟在指间慢慢燃尽。 “她……看起来怎么样?” 刘干事愣了一下,小心斟酌:“气色还是不大好,很瘦,但看着安静了些,没像前几日那样抵触。” 沈连杞没再说话,只挥了下手示意开车。 黑色的吉普悄无声息地滑入车流,留下巷口警卫依旧笔直的站姿。 陈依雪调离的消息长了翅膀。 张秀芬的撒泼与沈连杞的铁腕,也成了某些圈子里心照不宣的笑谈。 一个微凉的午后,温时宁由吴妈搀着,想去巷口的杂货铺买些针线。 刚出巷口没几步,迎面撞上了刚从卫生所“探病”归来的街道妇女主任黄爱花。 黄爱花脸上堆着夸张的笑,眼神却似淬了毒的针,黏腻地刮过温时宁微微显怀却依旧纤细的腰身。 “哟!这不是温同志嘛!可有些日子没见着您了!”那声音又尖又利,刮擦着耳膜,“听说身子骨不大爽利?可得当心啊!怀的可是金疙瘩,金贵着呢!沈首长M哦,就是那位……嘿嘿,宝贝得紧吧?”她刻意在“沈首长”三字上拖出黏腻的长音,眼神暧昧地瞟着温时宁的小腹,又意有所指地扫过她身后不远处的警卫员。 温时宁的脸色瞬间沉了下来,胃里一阵翻搅。 吴妈气不过:“黄主任,您这话……” “我这话怎么了?”黄爱花撇着嘴往前凑了凑,脂粉味混着一股消毒水的气息直冲温时宁鼻尖,“我这可是关心!啧啧,温同志,你这运道是真好啊!落了难,还有沈首长这样的大人物不计前嫌……” 她故意顿了顿,挤出个刻薄的笑,“哦,不对不对,也不能说不计前嫌,毕竟当年,在您家那高门大户里头,您可是把人当条狗似的往外赶呐!” 温时宁的指尖猛地掐进掌心,尖锐的刺痛传来。 她脊背倏地挺直,像一株骤然绷紧的修竹,带着与生俱来的傲然,冷冷迎上那张涂脂抹粉的刻薄脸。 “黄主任,”她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压过了巷口的风,“看来革委会撤了王爱国,这街道的风气倒是一点没见好,还是这般听风就是雨,搬弄口舌是非。” 黄爱花脸皮一僵:“你!你竟然……” “我温家如何,我温时宁当年如何,沈连杞与我之间又如何……” 温时宁不仅不退,反而向前逼近一步,那微微隆起的小腹仿佛成了她此刻最坚硬的铠甲。 她微微扬起下巴,目光如冰锥般刺向对方,“轮不到你一条只会吠叫的落水狗,在这里狺狺狂言!” 第118章 关乎生死 那双漂亮的杏眸里燃烧着冰冷的火焰,带着曾经天之骄女被冒犯的威压,“这都是我温时宁的私事!轮得到你黄爱花置喙指点?!” 她声音陡地拔高,字字清晰:“至于首长?省城革委会的赵副主任,你认得吗?要不要让他亲自来给你关心关心,顺带解释解释王爱国是为什么被严肃处理的?!” 黄爱花被她这股气势和提到的人名唬得脸色发白,下意识后退了半步。 “你……你少拿领导压人!” “压你?”温时宁嗤笑一声,带着不屑一顾的轻蔑,目光扫过那些围观的闲人,“你也配?” 她懒得再跟这种人纠缠,扶着吴妈转身就走,脊背挺得笔直,像风雪中不肯弯折的细竹。 “小姐。”吴妈担忧地低唤,刚才那番动气显然又耗费了温时宁的力气。 “没事。”温时宁声音发虚,强忍着胸口翻腾的气血和腹中隐隐的不适,“回去。” 警卫跟了上去,冰冷的目光扫过黄爱花和看热闹的人群,那些人立刻缩着脖子散了。 沈连杞当晚就知道了这场小小的风波。 他坐在办公室里,听着刘干事尽量平实地复述过程。 当他听到温时宁那句话,搭在扶手上的指关节因用力而泛白。 “那个黄爱花,”沈连杞的声音没有任何起伏,“月底街道干部考核,她不合格,调离。” “是!”刘干事立刻应下。 “还有,”沈连杞抬眼,目光锐利如鹰,“查清楚,是谁嚼的舌根,让她知道那么多陈年旧事。还有那些看热闹的,名字都记下。” 他不需要警告谁,他只需要让不安分的人知道,靠近那座老宅,需要付出代价。 周远安像阴沟里的老鼠,彻底藏了起来。 追捕的网越收越紧,他焦灼不安,像被困在绝境的野兽。 陈依雪那边传来的模糊消息。 张秀芬被送回老家看守,沈连杞为温时宁出头摆平了街道的挑衅。 他不甘心!他付出了那么多!那个女人!那座宅子! 一个疯狂的念头在他绝望的深渊里滋生。 深夜,他借着夜色的掩护,溜到了一处接头点,这里能暂时躲避追捕。 借着昏暗的烛光,他快速写了一张纸条。 劳改农场后山谷,三号废弃矿洞,有人要见温时宁。 事关她父母未交出的重要“东西”,关乎生死。 明天中午,过时不候。信不信由她。 纸条交给了一个早就被收买的小混混。 周远安眼里闪着阴毒的光:“想办法,送到沈家老宅那个老女人手里。” 老宅的平静被打破是在第二天清晨。 一张皱巴巴的纸条被一个半大孩子扔进院子,然后飞快跑掉。 吴妈捡起纸条,惊慌失措地跑进屋:“小姐!小姐!有人扔了这个进来!” 温时宁拿过纸条,展开。看清内容的瞬间,她的血液仿佛都凝固了。 是周远安!一定是他!他又想搞什么鬼?! “小姐,这是陷阱啊!”吴妈急得快哭出来,“那地方邪性得很!塌方了好几次!您不能去!告诉沈首长吧!” 告诉沈连杞? 温时宁攥紧了纸条,指节用力到泛白。告诉他,让他再派人去? 再经历一次希望然后坠入更深的地狱?再看到染血的遗物? 还是让他用铁血手腕彻底碾碎关于父母最后一点渺茫的希望? 不…… 她承受不起再一次了。 尤其是现在。 腹中的小生命随着她剧烈的心跳微微震颤着,像是在无声地拉扯她。 “吴妈,”她的声音干涩发哑,带着一种绝望的疲惫,“不能告诉他。” 她走到桌边,拿起笔,在纸条背后快速写下。 “东西,我亲自去拿。” “吴妈,把这个送到巷口警卫手上,就说家里针线没有了,你替我去街口杂货铺买点东西。”她将纸条塞给吴妈,眼神带着孤注一掷的决绝,“别让他们跟着你,把纸条偷偷扔在杂货铺门口显眼的地方。” 这是她能想到的唯一能尝试不惊动警卫留下信息的方式。 如果那人足够警觉…… 吴妈看着小姐惨白的脸和眼中的疯狂,知道拦不住。 “小姐!您……您一定要小心!不行就赶紧回来!” 温时宁没有说话,只是摸了摸小腹。宝宝,为了外公外婆,为了过去再赌一次。 沈连杞几乎是第一时间就知道了纸条和回信的事。 警卫第一时间就警惕地发现了吴妈异常的动作和在杂货铺门前“不小心”遗落的纸条。 纸条立刻送到了沈连杞手上。 那笔迹,他一眼认出是周远安的。 温时宁的回复,则透着一种让他心惊胆战的疯狂。 “首长!我立刻带人去!封锁那片区域!”刘干事立刻请命。 “不。”沈连杞猛地站起身,声音冷冽如刀,“你带人,秘密绕到矿洞后坡和两侧高地埋伏。所有人,没有我的命令,不准开枪,不准暴露!” 他眼底是压抑到极致的风暴:“我亲自去洞前。” 他必须去。 他太了解温时宁了,这种时候,谁也拦不住她。 他要在她踏入陷阱之前,把她挡下来。 或者说,他要亲手撕碎周远安布下的这张网。 正午的阳光惨白,毫无暖意地笼罩着劳改农场后山的荒坡。 废弃的三号矿洞像一张咧开的黑洞洞的大嘴,阴森地矗立在山谷深处。 冷风穿过洞口,发出呜咽般的怪响。 温时宁裹着一件半旧的藏青色大衣,独自一人,深一脚浅一脚地踩着乱石嶙峋的山路,朝矿洞走去。 每一步都沉重无比,小腹下坠的感觉越来越明显,她不得不走走停停,抚着肚子喘息。 阳光刺眼,她却觉得浑身发冷。 离洞口还有几十米远,她停住了脚步。 洞口旁边的一块巨大山石上,赫然坐着一个身影。 沈连杞。 他穿着便装,深灰色的外套敞开,露出里面笔挺的衬衣领口。 他姿态看似随意地靠坐在石头上,眼神却像鹰隼般锐利地扫视着洞口和周围的山坡。 当温时宁的身影出现在视野里时,他锐利的目光瞬间锁定在她身上,那眼神深邃得像无底寒潭,里面翻涌着担忧痛楚愤怒……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松了口气。 他还是知道了。 温时宁的心猛地沉了下去。 第119章 遗物 她避开他的目光,倔强地只盯着那个黑黢黢的洞口,继续艰难地往前走。 “站住!”沈连杞低沉的声音在山谷间响起,带着不容抗拒的命令。 温时宁脚步顿了一下,却固执地没有停。 沈连杞从石头上跃下,几步就跨到她面前,高大的身影挡住了她的去路,也挡住了那个危险的洞口。 他身上带着山野的冷冽气息。 “温时宁!”他的声音压抑着怒火,“你找死?” “让开!”温时宁抬起头,苍白的脸上没有一丝血色,只有固执,“我的事,不用你管!” “不用我管?”沈连杞逼近一步,深眸紧锁着她的眼睛,“那你现在来这里干什么?听那个杂碎的鬼话?!知不知道里面是什么?!想带着孩子一起死在塌方里?!” 他低吼着,声音里的恐惧比愤怒更甚。 温时宁被他眼中赤裸的痛苦震了一下,随即被更深的绝望淹没:“我不知道?!我知道!我什么都知道!” 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崩溃边缘的哭腔,“可我能怎么办?!周远安!只有周远安!他是唯一可能知道我父母最后……” “他们什么都不知道!”沈连杞猛地打断她,“温伯伯和伯母的遗物,除了被王爱国他们毁掉的,其余都追回了!我的人查得清清楚楚!他手里,什么都没有!这矿洞,就是个圈套!他只想抓你!拿你去换他自己一条贱命!明白吗?!” 温时宁如遭雷击,身体猛地晃了一下:“你查清楚了?” “清清楚楚!”沈连杞斩钉截铁,他的目光越过她,望向那个漆黑的洞口,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冰冷的杀气,清晰无比地送进矿洞深处:“周远安!滚出来!” 矿洞里一片死寂。只有风声。 沈连杞嘴角勾起一抹冷到极致的残酷笑容:“不出来?好。” 他猛地抬起手。 矿洞四周高地和后坡的隐蔽处,突然冒出了一片黑洞洞的枪口! 冰冷的金属反射着惨白的日光! 如同天罗地网,瞬间锁死了洞口! “你以为躲着就万事大吉?”沈连杞的声音不高,却带着重逾千斤的压力,“你送进老宅的纸条,我看过了。你约的地点,我也来了,这出戏,你唱不下去了。” 他顿了顿,每一个字都像淬了冰的子弹:“最后一次机会,自己滚出来,跪在这里,否则,我就炸塌这座矿洞,让你这肮脏的虫子,永世埋在里面发臭!” 矿洞里死一般的寂静持续了数秒,然后,传出了悉悉索索的声音。 接着,一个极度惊恐扭曲的身影踉踉跄跄地从洞口爬了出来,正是蓬头垢面脸色惨白如鬼的周远安! 他看到矿洞周围山崖上那密密麻麻的枪口,腿一软,“扑通”一声直接跪倒在碎石地上,身体抖得像秋风中的落叶。 “沈首长,饶命!饶命啊!”他涕泪横流,语无伦次,“我错了!我该死!我不是人!纸条是我写的!我是想骗温时宁出来。” “闭嘴!”温时宁厉声喝止,眼前阵阵发黑。 虽然早就知道了结果,但亲耳从周远安这个帮凶嘴里再次证实,那冰冷的绝望还是瞬间贯穿了她。 沈连杞看都没看地上如烂泥般的周远安,他的目光紧紧锁在温时宁身上。 她身形摇摇欲坠,脸白得像纸。 刚才那番激烈的情绪波动和长途跋涉,显然已经到了极限。 “带走!”沈连杞对刘干事一挥手,声音冷硬。 刘干事带人立刻上前,像拖死狗一样将哭嚎求饶的周远安拖走,瞬间山谷里只剩下呜咽的风声。 沈连杞几步走到温时宁面前,伸出手想要扶住她摇晃的身体。 “别碰我!”温时宁像受惊的刺猬,猛地后退一步,脚下却一软,身体直直地朝后倒去! “时宁!”沈连杞心脏骤停,动作快如闪电,长臂一伸,牢牢地将她倒下的身体揽进怀中! 温时宁跌进一个坚硬又带着一丝温度的怀抱。 眩晕和强烈的反胃感瞬间席卷了她。 她伏在他胸口,剧烈地干呕起来,却什么也吐不出,只有痛苦的呜咽声从喉咙里逸出。 沈连杞抱起温时宁,鼻尖充斥着男人身上熟悉的带着硝烟和山野气息的味道。 这个怀抱,是她此刻唯一的支撑点,却也让她本能地想要挣脱。 复杂的情绪汹涌而至,委屈痛苦恨意还有一丝连她自己都不想承认的依赖…… 泪水终于无法控制地汹涌而出,滚烫地砸在沈连杞的衣襟上。 沈连杞抱着她,清晰地感受到了那份灼热的湿意和怀里的颤抖。 他低头,下颌紧绷,下颌线如同刀削斧凿,一滴冷汗沿着鬓角悄然滑落,没入她的发间。 省军区总院。 温时宁被迅速安置在检查床上。 雪白的灯光下,她紧闭着眼,脸色灰败,唇上毫无血色,细密的冷汗打湿了额发。 老主任带着听诊器仔细听着,又查看了病历,眉头紧锁。 他转向病房外,沈连杞高大的身影矗立在门口,像一尊绷紧的石像。 医生走了出来,沈连杞立刻迎上去,几步之遥,却感觉走了很久。 “首长,”老主任神色凝重,“温同志情绪波动过于巨大,体力严重透支,引发了较为强烈的子宫收缩,虽然暂时没有出血,但胎动情况确实有些异常,必须立刻静卧保胎!不能再有任何情绪刺激!至少卧床一周!我给她用了些舒缓的药,但根本还在她自身……这心气和神,太散了。” 沈连杞听着,感觉每一个字都像重锤砸在心口。 他喉结艰难地滚动:“大人和孩子……” “目前看,保住的希望还有,但……”老主任深深叹了口气,“再经历一次这样,后果不堪设想。” 沈连杞的手在身侧攥紧,指节捏得死白。 他透过病房门上的玻璃,看着床上那抹脆弱的身影。 此刻的温时宁,安静得像个没有生气的瓷娃娃。 “用最好的药,最好的护理。”沈连杞的声音嘶哑而坚定,“孩子和大人,我都要。” 老主任点头:“我们会尽全力,但首长,这根源……” 沈连杞明白医生的未尽之言。 第120章 逐客令 根源在他,在那个过去如影随形的阴影,在现在避无可避的纠葛。 他像她生命中的劫数,总是在试图保护时带来更大的伤害。 他沉默地点点头,走到病房门口,轻轻推开门,却又顿住脚步。 她没有看他,脸侧向一边,闭着眼,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浓重的阴影,微微颤动。 沈连杞没有进去。 他靠在冰冷的门框边,高大的身躯在墙壁上投下沉默而沉重的影子。 他就这样守着,像一个负罪的囚徒,甘愿被囚禁在离她最近又无法靠近的门口。 窗外的天光渐渐暗淡,走廊的灯光无声亮起,映着他雕塑般沉寂的侧脸和眼底深不见底的痛楚与守护。 病房里一片死寂。 只有床头仪器发出单调的滴答声,证明着生命微弱的跳动。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 夜深了。 病床上的温时宁似乎动了一下。 她闭上眼,一滴泪滑入鬓角。 门外,靠着墙壁的沈连杞似乎心有所感,紧蹙的眉峰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 他慢慢睁开阖上的眼,里面布满血丝。 他保持着姿势,只是身体绷得更紧了些。 “孩子没事。”沈连杞的声音在床边响起,低沉嘶哑。 他就坐在床边的椅子上,后背挺得笔直,布满血丝的眼底是极力压制的后怕。 温时宁眼皮都没动一下。 沈连杞看着她的侧脸,唇瓣紧抿。他知道她在听。 “周远安……”他吐出这个名字,带着冰冷的杀意,“不会再出现。” 温时宁的睫毛几不可察地颤了一下。 “老宅……”沈连杞的喉结滚动了一下,斟酌着词句,“你安心住着,不会再有人打扰。” 他的承诺像石头投入深井,连回响都听不见。 病房里只剩下仪器规律的滴答声,和他沉重的呼吸声。 过了很久很久,久到窗外的天色由昏黄转为墨蓝。 温时宁极其轻微地点了点头,动作幅度小得几乎看不见,更像是一种虚脱后的下意识反应。 沈连杞深锁的眉头,因为这个微小得如同羽毛拂过的动作,骤然松动了些许。 卧床第七天,医生终于允许下地轻微活动。 温时宁在护工搀扶下,脚步虚浮地走到窗边。 冬日惨淡的阳光照在她脸上,苍白得近乎透明。 小腹的弧度已明显隆起,棉布的病号服勾勒出柔和的曲线。 “温同志,恢复情况比预期好。”老主任拿着病历本,神色稍霁,“胎儿稳定下来了。但切记,情绪是顶顶重要的!绝不能再有大起大落。” 温时宁扶着窗棂的手指收紧,点了点头。 病房门被推开,沈连杞走了进来。 他手里提着一个保温桶,放在床头柜上,声音放得很轻:“家里吴妈炖的鸡汤,加了黄芪和枸杞,医生说温补。” 温时宁没有回头,目光依旧停留在窗外枯寂的树枝上。 “谢谢。”她的声音很轻,几乎被风吹散。 这次,不再是沉默。 出院的吉普车停在老宅门口。 吴妈红着眼圈等在门口。 温时宁刚被沈连杞虚扶着下车,吴妈就扑了上来,想扶又不敢碰的样子:“小姐!谢天谢地!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温时宁拍了拍吴妈的手背,动作还有些虚浮。 沈连杞提着她的行李跟在后面。 吴妈看到沈连杞,感激又惶恐:“沈首长,劳烦您了。” 沈连杞将行李递给她,目光落在温时宁身上:“有事让门口警卫告诉我。” 温时宁脚步顿住,终于抬眼看了他一下,没有回应,也没有拒绝,眼神疏离平静。 沈连杞看着她走进院门,那扇门没有立刻关上。 午后,难得阳光晴好。 温时宁裹着厚厚的旧棉袄,坐在檐下的旧藤椅上晒着太阳,膝盖上盖着一条薄毯。小腹的隆起在暖阳下更显柔和。 她闭着眼,似乎睡着了。 一阵轻微的叩门声响起。 吴妈去开门,看清门外人时吓了一跳:“沈……沈首长?” 沈连杞站在门外,手里拎着一个纸包。 “我……有点事路过。”他开口,声音依旧低沉,“这个……刚买的松子糖。” 他目光越过吴妈,投向廊檐下那个静谧的身影。 阳光落在她脸上,有种脆弱的暖意。 他眼神软了一瞬。 吴妈不知所措地接过纸包:“哎…哎,谢谢首长。” “别惊动她。”沈连杞低声道,目光在她安静睡着的脸上停留片刻,转身离开。 院门轻轻关上。 温时宁缓缓睁开眼,看向吴妈手里的纸包。包装纸上印着省城老字号的标记。 她没说话,抬手轻轻覆在小腹上。 几天后,温时宁胃口不好,想吃点酸甜口的山楂糕。 吴妈跑了几家店都没买到,愁眉苦脸地回来。 第二天一早,院门口石阶上,放着一小盒油纸包着的还带着凉气的山楂糕,旁边还有几个黄澄澄的橘子。 吴妈吃惊地看着那盒子:“这……” 温时宁站在门口,看着那盒糕点和橘子,抿了抿唇。 “拿进来吧。”她转身进了屋。 傍晚,窗外寒风呼啸。 温时宁坐在炉边看书。 小腹里的孩子似乎第一次明显地动了一下,很轻微,像小鱼吐了个泡。 她身体瞬间僵住,屏住呼吸。 又是轻轻的一下触碰。 一丝极淡的几乎不敢确认的惊奇和暖意从心底弥漫开。 她下意识地摸了摸肚子。 就在此时,院门又被不轻不重地叩响。 吴妈去开门。 沈连杞站在门外,手里拎着一网兜东西,有肉有菜,还有一小块排骨。 “省事。”他简单解释,目光却急切地越过吴妈,捕捉到炉边温时宁侧身抚着肚子的动作。她眉眼低垂,唇角似乎还残留着一丝未来得及消散的极其罕见的柔色。 沈连杞的心跳莫名漏了一拍。 是她……有什么好事? 他还没来得及开口询问。 温时宁察觉到了目光,那点微小的暖意瞬间冻结。 她抚着肚子的手收回来,脸上的柔和消失得无影无踪,只剩下一贯的疏冷和平静。 她甚至没抬眼看他,只是对吴妈淡淡地说:“吴妈,门口风大。” 这是逐客令。 第121章 常规检查 沈连杞眼底刚升起的那点微光瞬间熄灭。 他沉默地将东西递给吴妈,深深看了一眼温时宁冷漠的侧影,转身消失在寒风中。 半个月后的一天下午。 温时宁在屋里感觉一阵闷,想到院里透透气。 刚走到院中,一股强烈的眩晕猛地袭来! 眼前阵阵发黑,她踉跄了一下,下意识想扶住旁边的葡萄架。 一只骨节分明的大手稳稳托住了她的手臂! 温暖而坚实的力道传来。 温时宁站稳,喘着气,抬眼。 沈连杞不知何时站在她面前,剑眉紧锁:“怎么了?” 他的动作快得超乎寻常,带着战场上那种下意识的迅疾反应。 “没事,闷着了。”温时宁抽回手,后退一步拉开距离。 眩晕感还在,太阳穴突突地跳。 沈连杞看着她苍白的脸色和额角冒出的冷汗,脸色沉了下来:“别逞强。” 他声音很硬,带着命令式的担忧,“回去躺着!” “我说了没事!”温时宁的脾气被这种语气激了起来,甩开他虚扶的手,“用不着你管!” 说完,她赌气似的转身就往堂屋走。 刚迈出两步,那阵眩晕再次猛扑上来!这一次更剧烈! 她双腿发软,身体控制不住地向前栽倒! “时宁!” 沈连杞低吼一声,长臂瞬间将她揽进怀里! 温时宁软倒在他坚实的臂弯中,鼻尖撞上他带着霜雪气息的衣襟。 强烈的眩晕感和虚脱感让她失去了所有力气,只能无力地靠着他。 男人有力的心跳隔着厚衣服敲击着她的耳膜。 “没事了,我在。”沈连杞的声音前所未有的沙哑紧绷,抱着她的手臂紧得像铁箍,却又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他将她打横抱起,大步往堂屋走,每一步都又稳又急。 “吴妈!倒热水!” 吴妈惊慌地跑进来:“小……” “去倒水!”沈连杞打断她,小心翼翼地将温时宁放在铺了厚褥子的圈椅里,让她半靠着。他蹲下身,半跪在她身边。 “哪里不舒服?头晕?还想吐吗?”他一连串地发问,深眸紧紧锁着她紧闭的双眼和痛苦蹙起的眉心,里面的焦虑几乎要溢出来。 温时宁闭着眼,呼吸急促。 她试图推开他:“放开……我没事……” 她的挣扎微弱无力。 沈连杞不但没松手,反而更凑近了些,几乎是气息相接的距离:“温时宁!你再硬撑试试看!” 他的气息灼热地喷在她脸侧。 温时宁被他吼得睁开了眼,撞进他近在咫尺的眼眸深处。 她挣扎的动作僵住了,推拒他的手停在他胸前。 隔着厚厚的衣物,她能感受到他胸腔里那颗心脏剧烈擂动的震动。 四目相对。 空气仿佛凝滞了。 “水!水来了!”吴妈端着水杯进来,打破了这凝固的局面。 沈连杞猛地回过神,迅速站起身,掩饰性地咳嗽了一声,恢复了他惯常的冷硬姿态,只是耳根处似乎有些不易察觉的红。 他从吴妈手里接过温时宁常喝的那个掉漆的旧搪瓷杯,试了试水温,才递到温时宁唇边。 “喝点。”声音依旧低沉,却没了刚才的咆哮,只剩下生硬的一句。 动作也恢复了之前的克制距离,不再逾越。 温时宁接过来,小口喝着热水,温热的水流滑过喉咙,眩晕感稍稍缓解。 她低着头,避开他残留着余温的目光,脸颊却在不自觉升温。 吴妈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轻轻退了出去,把门带上。 屋里又只剩下两人和一室的寂静。 只有炉火的噼啪声和两人略显急促的呼吸。 几天后,温时宁去街道卫生院做常规孕检。 老旧的走廊里弥漫着消毒水和某种陈旧霉味混合的气息。 很快,沈连杞就来了,嘱咐了医生很多。 沈连杞直接道,同时从提着的帆布包里往外掏东西,印着特供红戳子的阿胶浆,还有几罐写着英文的营养品。 温时宁看着那堆东西,只觉得一股邪火直冲头顶! 他什么意思?在她面前炫耀他的权势?还是在用这种方式宣告他的介入? “我不需要这些!”温时宁猛地站起身,声音因为激动而发颤,“沈连杞!你拿回去!我不吃你的东西!” 诊室里顿时鸦雀无声。 所有候诊病人的目光都聚焦过来。 沈连杞的动作停住,抬眼看她。 温时宁胸口剧烈起伏着:“我的孩子,我自己能养!用不着你来当这个便宜爹!” “温时宁!”沈连杞也被她的话刺到了,眼底染上怒意,声音冰冷强硬,“别在我面前任性!这些东西是买给你的吗?是给它的!” 他的手指指向她隆起的腹部。 那动作,那语言,像一把尖刀直插温时宁心窝! “你滚!”温时宁情绪彻底失控,抓起桌上那包阿胶浆就朝他砸过去! 塑料瓶砸在他胸口,又滚落在地。 沈连杞脸色铁青,没动。 大夫和病人都惊呆了。 温时宁推开旁边的椅子,几乎要冲出去。 “站住!”沈连杞低吼,一把抓住她的手腕。 温时宁激烈地挣扎:“放开我!沈连杞你这个混蛋!” 拉扯间,沈连杞猛地用力将她拉近,几乎是咬牙切齿地低吼出来,声音压得极低。 “温时宁!你告诉我!除了我沈连杞,你还能指着谁的鼻子骂滚?嗯?谁还担得起你这一声滚?!” 这句话像惊雷,炸得温时宁脑子嗡的一声。 所有激烈的挣扎和愤怒都像被抽空了力气,瞬间僵在了原地。 她怔怔地看着近在咫尺的沈连杞,看着他眼底压抑到极致的痛楚。 “药。”他嘶哑地开口,声音低得只有两人能听清,眼睛却看着呆愣的大夫,“开。” 大夫猛地回神,手忙脚乱地去开药。 温时宁闭上眼,不再挣扎。 手腕上的力道稍松了些,但依旧像一道无形的镣铐。 沈连杞沉默地将地上的其他营养品一一捡起,重新装回帆布包。 动作不疾不徐,却带着一股沉甸甸的压力。 吴妈气喘吁吁地跑进来,看到这气氛,吓得不敢出声,接过大夫开的药单去拿药。 第122章 她的委屈 回老宅的吉普车里,气氛沉闷得能拧出水。 温时宁紧靠着车门,望着窗外飞速倒退的灰扑扑街景。 手腕被他攥过的皮肤还在隐隐发烫,提醒着方才诊室内那难堪的一幕。 沈连杞坐在驾驶座,深蓝色的军装外套衬得他肩背线条冷硬。 他薄唇紧抿,专注地开车,没有任何交谈的意思。 仿佛刚才诊室里那个情绪激烈到近乎失控的男人只是错觉。 车子在老宅门口停下。 温时宁拉开车门,直接下去,没有回头,也没有道别。 沈连杞也没有下车。 他看着她推开门走进去,那扇门在她身后毫不留情地关上。 他握着方向盘的手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出青白。 许久,他才发动车子,驶离。 接下来几天,老宅陷入一种奇异的平静。 门口警卫依旧。 但沈连杞没有再出现。 他留下的那堆昂贵的营养品,温时宁没有碰。 这天下午,吴妈在摆弄窗花。 温时宁捏着红纸,沉默了很久。 炉火映着她半边脸,忽明忽暗。 最终,她没有扔掉。 只是把纸和剪刀都放到了桌角。 晚上,吴妈起夜,看见堂屋窗边还亮着灯。 温时宁披着旧袄,坐姿端正地伏在桌前,手里拿着那把小剪刀,正对着那叠红纸,专注地小心翼翼地剪着什么。 昏黄的灯光落在她专注的侧脸和已经相当明显的孕肚上,投下温暖的剪影。 吴妈鼻子一酸,悄悄退了回去。 除夕前夜,天空飘起了细细碎碎的雪粒。 温时宁在灶间帮吴妈剥毛豆。 久坐腿有些麻,她扶着腰站起身活动,一股强烈的反胃感毫无预兆地涌上喉头! 这次来得格外凶猛,她冲进院子角落里临时挖的简陋茅厕,剧烈地干呕起来,苦胆汁都呕出来了,浑身脱力地靠在冰冷的泥墙上,眼前阵阵发黑。 雪粒打在脸上,冰冷刺骨。 胃里像被刀搅着,小腹也因为她的剧烈动作隐隐抽痛起来。 就在她几乎要滑倒时,一只温热有力的大手猛地从侧面扶住了她的肩膀! 温时宁惊得浑身一颤,猛地扭头。 沈连杞不知何时站在了旁边!他肩头落了一层薄薄的雪粒,脸色比冰雪还寒,深眸紧紧锁着她因呕吐而煞白的脸和水汽氤氲的眼睛。 “怎么回事?”他声音绷得极紧,带着命令式的急促,“又吐了?哪里不舒服?” “没……呕……”温时宁想推开他,刚说一个字,又是一阵翻江倒海的恶心袭来。 沈连杞二话不说,半扶半抱着几乎虚脱的她,避开污物,快速将她带离墙角。 吴妈从屋里冲出来,看到这情景也吓坏了:“小……” “倒温水来!”沈连杞直接打断,小心地将温时宁扶坐在檐下吴妈刚搬出来的小木凳上。 他动作生硬,却处处透着小心翼翼,怕碰疼了她。 温时宁闭着眼,靠在冰冷的廊柱上,任由那阵恶心感渐渐退去。 脸颊边一阵温热,是粗糙的指腹拂过,试图擦掉她唇边的水渍。 那触碰让温时宁猛地睁开眼。 沈连杞的手指僵在半空。 他看到她眼底一瞬间闪过的警惕和抗拒,抿紧唇,默默收回了手。转而接过吴妈端来的温水,递到她嘴边。 “喝一点。”声音低沉,带着刻意压制的温和。 温时宁迟疑了一下,终究是接过来。 温水滑过灼痛的喉咙,带来短暂的舒缓。 她小口抿着,避开他的目光。 雪还在无声飘落,廊下光线昏暗。 沈连杞沉默地站在旁边,高大的身躯挡住了大部分的寒风。 阴影完全笼罩着她和他微微隆起的腹部。 他看着她喝完水,又拿出随身带的干净手帕,递过去。 温时宁没接,自己用手背擦了擦嘴。 沉默再次蔓延。 吴妈站在厨房门口,搓着手,不敢上前。 “最近……吐得还频繁?”沈连杞的声音在雪夜里格外清晰,打破了凝固的尴尬。 温时宁沉默了几秒,声音有些哑:“还好。” 难得回应了他的问题。 “夜里会抽筋吗?”他又问,语气平淡得像在问天气。 温时宁诧异地抬眼看他。 沈连杞没有回避她的目光,深眸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格外幽深。“医生说……月份大了,会。”他补充道,像在解释自己为什么知道。 “偶尔。”温时宁低声承认。前天夜里小腿那阵钻心的抽搐,她还记得。 “注意保暖。”沈连杞吐出几个字,目光扫过她冻得有些发红的手指,“缺什么……” “不缺。”温时宁立刻打断,声音重新染上疏离,“你走吧。” 沈连杞看着她重新竖起的冷硬外壳,下颌绷紧。 他没动,也没说话,只是从大衣内袋里摸出一个很小的很旧的铝制小圆盒,拧开,里面是半凝固的乳白色油脂。 是那种最便宜的白铁盒装的防裂膏。 他将盒子放在她身边的小木凳上:“擦手。” 温时宁盯着那个小铁盒。 太熟悉了。 以前温家的下等仆役冬天手上长冻疮才用这个,带着浓重的矿油味。 他竟然…… 她还没反应,沈连杞已经直起身:“走了。” 他不再停留,大步走入飘落的雪幕中,高大的背影很快被夜色吞没。 温时宁依旧靠坐在冰冷的柱子旁,看着木凳上那个小小圆圆的白铁盒子。 手指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冻得刺痛的关节在提醒着她。 她伸出手,冰凉的指尖触碰到那盒子粗糙的表面,拿起。 拧开盖子,一股劣质矿油和樟脑的混合气味扑面而来。 指尖沾了一点,冰冰凉凉地抹在冻得有些刺痛的手背上。 膏体粗糙,气味难闻。 可那股刺骨的寒意,竟真的被这一层微薄的油脂暂时隔绝了。 雪无声地落在她肩头,渐渐融化。 年后不久,一个风干冷的下午。 温时宁在整理旧箱子,翻到一件母亲年轻时穿的旧式旗袍。 柔软的织锦缎料子,上面绣着细碎的折枝梅花。 她抚摸着那温润的料子,一丝苦涩混着遥远的怀念涌上心头。 身体比意识更快,她鬼使神差地拿起那把沈连杞送来的小剪刀。 她想给肚子里的孩子改件小衣服……用这块料子。 心思飘忽间,剪刀尖戳在桌面上,她手一滑,“嘶啦”一声,旗袍下摆被划开了一道长长的口子!破坏了上面那片完整的梅花枝! 温时宁一下子呆住了!看着那道刺眼的裂口,心脏像是被那剪刀尖狠狠戳了一下! 母亲的遗物…… 懊悔自责心疼瞬间淹没了她! 眼泪毫无预兆地汹涌而出! 怀孕以来积压的所有委屈痛苦和孤立无援像找到了缺口,倾泻而下! 第123章 你是外人 这天下午,温时宁在窗边试着改那件划破的旗袍,想挽救那片梅花。 剪子小心翼翼,眉头紧蹙。 院门被叩响,不疾不徐。 吴妈去开门,门外站着的竟是陈依雪。 她裹着一件时髦的呢子大衣,脸上带着精心修饰过的笑容,眼神却像探照灯一样扫过略显破败的院子,最后钉在窗边温时宁隆起的小腹上。 陈依雪声音甜得发腻,“好久不见,听说你身体不太好,特意来看看你。” 她自顾自往里走,目光扫过墙角那堆昂贵的营养品,嘴角几不可察地撇了一下。 温时宁放下剪刀,脸色平静无波:“费心,我很好。” “是吗?”陈依雪走近,视线像刀子一样刮过温时宁的脸和肚子,“一个人住这老宅子,又怀着孩子,多辛苦啊,连杞哥他那么忙,怕是顾不上吧?” 温时宁指尖捏紧了那柔软的锦缎:“我的事,不劳外人操心。” “外人?”陈依雪轻笑,带着刻薄的怜悯,“你这话就见外了,好歹我们也是高中同学,不过我听说连杞哥给你弄了省城特供的阿胶浆,可不是谁都能弄到的,连杞哥真是……” 她拖长了调子,观察着温时宁的反应。 温时宁心头一刺,诊室那难堪的一幕瞬间回笼。 她强迫自己压下翻涌的情绪,冷冷道:“陈同志如果只是来说这些,门在那边。” 陈依雪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随即又堆起:“别生气呀,我这不是关心你嘛,不过……”她话锋一转,压低声音,带着恶意的揣测,“你说连杞哥这么紧张,是不是也觉得这孩子来历不明,怕出问题啊?毕竟,你之前和周远安……” “滚出去!”温时宁猛地站起身,胸口剧烈起伏,那件划破的旗袍从膝上滑落。 她指着门口,指尖因愤怒而颤抖,“吴妈!送客!” 吴妈早就气得发抖,立刻上前:“陈同志,请!” 陈依雪被温时宁突然爆发的煞气惊得后退一步,随即恼羞成怒:“哼!不识好歹!温时宁,你以为你是什么东西?一个家破人亡的落难千金,怀着个野种,还妄想攀着连杞哥?你等着瞧!” 她狠狠剜了一眼温时宁的肚子,踩着高跟鞋怒气冲冲地走了。 院门砰地关上。 温时宁扶着窗棂,大口喘着气,小腹传来一阵紧束感。 “小姐!您别动气!快坐下!”吴妈慌忙扶她。 温时宁闭了闭眼,强压下那股不适。 陈依雪的话像毒蛇钻进耳朵,更让她心惊的是,沈连杞送东西的事,连陈依雪都知道了?他到底想干什么?是宣告主权,还是怜悯? 陈依雪怒气冲冲地回到自己的住处,越想越气。 沈连杞对那个破鞋的维护简直让她发狂!她猛地拉开抽屉,里面躺着一个皱巴巴的纸条。 是上次周远安托人辗转送来的,问她温时宁近况。 她一直没理。 一个疯狂的念头在她脑中滋生。 她抓起纸笔,飞快地写下一行字。 “老宅,沈常去,孩子快生了。” 然后,她找到一个街边游荡的小混混,塞给他一点钱和纸条:“想办法,送到劳改农场附近,给一个叫周远安的人,别让人看见!” 做完这一切,陈依雪脸上露出扭曲的快意。 沈连杞?你不是护着她吗?我让你护!让那个疯子周远安去搅个天翻地覆! 最好……最好一尸两命!看你还惦记谁! 阴暗潮湿的藏身处,周远安像条冬眠被惊醒的毒蛇,贪婪地读着陈依雪送来的纸条。字迹潦草,信息却像毒液注入他濒临绝望的心脏。 他反复咀嚼着这几个字,眼中爆发出狂喜和怨毒交织的光芒。 “贱人!果然还是选了沈连杞!连野种都要生下来了!”他死死攥着纸条,骨节发白。 一个恶毒的计划在他脑中迅速成型。 他要那个孩子消失!他要温时宁彻底属于他! 他要沈连杞痛不欲生! 他用仅剩的钱和人脉,物色了两个同样走投无路的亡命之徒,许诺事成后重金酬谢。他摸清了沈连杞去老宅的大致规律,通常是傍晚,停留时间不长。 “后天傍晚,”周远安眼中闪着嗜血的光,“等他离开后,立刻动手!要快!干净!” 傍晚,天空阴沉得如同泼墨,闷雷在云层后滚动。 沈连杞的吉普车准时停在老宅附近。 他没有下车,只是透过车窗,看着那扇紧闭的门。 吴妈出来倒水,看见车子,犹豫了一下,还是朝这边点了点头。 沈连杞摇下车窗:“她怎么样?” “小姐还好,就是今天胃口差些。”吴妈回道。 沈连杞沉默片刻,从副驾拎出一个网兜,里面是两条新鲜的鲫鱼和一小块嫩豆腐。“熬汤。”他言简意赅。 吴妈接过:“哎,谢谢首长。” “起风了,让她别出来。”沈连杞看了一眼越来越暗的天色,发动车子,缓缓驶离。 几乎在吉普车拐过街角的瞬间,两个穿着破旧工装戴着压得低低的帽子的人影,像老鼠一样贴着墙根溜到了老宅后门。 其中一人手法熟练地用工具撬开了那把老旧的挂锁。 吴妈刚把鱼放进厨房水盆,就听到后门轻微的吱呀声。 “谁?”她警觉地探出头。 一块带着刺鼻气味的湿布猛地捂住了她的口鼻! 吴妈只挣扎了两下,便软软地倒了下去。 温时宁正在里屋,拿着针线试图缝合旗袍上那道刺眼的裂口。 外面的闷雷和骤然加剧的风声让她有些心神不宁。 突然,她听到外间传来重物倒地的闷响和异常的脚步声! 她心头警铃大作,猛地站起身,下意识地护住肚子,迅速抓起桌上的小剪刀藏在袖中,另一手摸向门后的顶门杠。 门被粗暴地推开了! 两个陌生男人堵在门口,眼神凶狠,一把要把她拉走。 “孩子……我的孩子……”巨大的灭顶的恐惧攫住了她的心脏,让她几乎窒息。 混乱的撕扯中,袖中藏着的剪刀脱手而出,“当啷”一声滚落在昏暗的墙角。 第124章 绑架 “老实点!”一块同样带着刺鼻怪味的湿布,粗暴地捂住了她的口鼻! 绝望的呜咽被死死堵在喉咙深处,意识如同被抽走的潮水,迅速模糊消散。 视野陷入黑暗前,最后映入眼帘的景象,是那件她珍爱的旧旗袍,被一只肮脏的鞋底无情地践踏在泥泞里。 …… 冰冷,坚硬,潮湿。 温时宁在刺骨的寒意中恢复了一丝意识,发现自己躺在冰冷粗糙的水泥地上。 四周是斑驳脱落的墙壁,散发着霉味。 高处,一个很小的布满铁锈的窗洞透进些微惨淡的天光,窗外哗哗的雨声依旧清晰。 这是一个废弃的地下储藏室。 小腹那令人心慌的坠痛感还在持续,她艰难地挪动身体,忍着不适靠墙坐起。 恐惧和担忧像毒蛇般啃噬着她的心,让她浑身控制不住地颤抖。 吴妈怎么样了?她还好吗? 就在这时,“哐当”一声巨响,沉重锈蚀的铁门被猛地拉开。 一个身影堵在门口的光线里,随即一步步走了进来。 是周远安。 他穿着那身显得极不合体的干部装,脸上带着一种近乎癫狂的得意和扭曲到极致的恨意,眼神亮得吓人。 皮鞋踩在粗糙水泥地上的声音,在空荡死寂的地下室里显得格外刺耳冰冷。 “醒了?我的大小姐。”周远安在温时宁面前蹲下身,阴鸷的目光像毒蛇的信子,贪婪而充满恶意地舔舐着她苍白如纸的脸颊,最后死死钉在她隆起的腹部上。 那眼神混杂着赤裸的占有欲和一种想要将其彻底毁灭的疯狂。 “看看你现在这副样子,真可怜,”他声音低沉,带着一种病态的满足感,“早知如此,当初乖乖跟我走多好?何必受这些罪?” 温时宁别开脸,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强忍着呕吐的欲望,声音因极致的愤怒而发颤:“周远安,你疯了!绑架是重罪!快放了我!” “重罪?”周远安像是听到了世上最可笑的笑话,猛地伸出手,铁钳般狠狠捏住温时宁的下巴,强迫她抬起脸,直视自己那双燃烧着恨火的眸子。 “我早就没活路了!都是你和沈连杞逼的!他毁了我的一切!而你……” 他的手指因用力而泛白,声音陡然拔高,充满了怨毒,“你这个贱人!宁愿给他生孩子也不肯跟我!” 他的手指像铁钳,捏得温时宁下巴剧痛。“我为你付出了那么多,温家出事,我是想带你走的,是你自己不识抬举,现在好了,温家没了,你成了破鞋,还怀着他的野种!”他越说越激动,唾沫星子喷到温时宁脸上。 “放开我!你这个卑鄙小人!”温时宁奋力挣扎,屈辱的泪水在眼眶里打转,“你为我付出?你只是想利用温家!一出事你就跑得比谁都快,转头就攀上别的千金!现在走投无路了又想起我?周远安,你真让我恶心!” “闭嘴!”周远安被戳中痛处,恼羞成怒,一巴掌狠狠扇在温时宁脸上! “啪!”清脆的响声在狭小的空间回荡。 温时宁被打得偏过头去,脸颊火辣辣地疼,耳朵嗡嗡作响,一丝鲜血从嘴角渗出。 “我恶心?”周远安揪住温时宁的头发,把她拖近,面目狰狞,“对!我是恶心!但我再恶心,也比沈连杞那个道貌岸然的伪君子强!他以为他是谁?救世主?他护着你,不过是为了你肚子里的孽种,为了满足他那点可笑的占有欲,等他玩腻了,你以为你和你这野种会有什么好下场?跟我走,至少我能给你个名分。” “名分?”温时宁忍着剧痛和眩晕,啐出一口血沫,眼神冰冷如刀,带着极致的鄙夷,“周远安,你配吗?我温时宁就算死,也绝不会跟你这种畜生,沈连杞再不堪,他也比你这种人渣强一万倍。” “好,好得很。”周远安被彻底激怒,眼中最后一丝理智被疯狂的妒火烧尽。 他松开她的头发,目光死死盯住她隆起的腹部,脸上露出残忍而扭曲的笑容,“你不肯跟我?还想着沈连杞?还想着生下这个孽种?做梦!” 他猛地站起身,对外面吼道:“老三!把东西拿进来!” 一个面相猥琐的男人端着一个破碗走了进来,碗里是黑乎乎散发着刺鼻气味的药汁。 温时宁看着那碗药,瞬间明白了周远安的意图。 巨大的恐惧瞬间淹没了她。 “不!周远安,你敢!这是谋杀!”她拼命向后缩,捆住的手脚在地上摩擦出血痕。 “谋杀?”周远安狞笑着接过碗,一步步逼近,“这叫清理门户,温时宁,你肚子里的野种,就不该来到这个世上,喝下去,喝了它,我就带你走,以后我们重新开始。”他蹲下身,一手粗暴地捏开温时宁的嘴,另一手端着碗就往她嘴里灌! “唔……不!滚开!”温时宁死死咬紧牙关,拼命摇头挣扎,滚烫的药汁泼洒出来,烫伤了她的脖颈和前襟,浓烈的气味呛得她几乎窒息。 她屈起膝盖,用尽全身力气狠狠顶向周远安的下腹! “嗷!”周远安猝不及防,痛得弓起身子,药碗脱手摔在地上,黑褐色的药汁溅得到处都是。 “贱人!敬酒不吃吃罚酒!”周远安捂着剧痛的下体,彻底失去了理智。 他双眼赤红,像野兽一样扑上来,死死掐住温时宁的脖子! “我掐死你,掐死你这个不知好歹的贱货,还有你肚子里的野种!” 窒息感瞬间袭来。 温时宁眼前发黑,肺部火烧火燎,双手被捆住无法反抗。 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将她淹没。 就在意识即将涣散的瞬间,她挣扎中被捆在背后的手,指尖触碰到一个冰冷坚硬的东西。 是墙角一块断裂的砖头碎块! 求生的本能爆发。 她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手指死死抠住那块碎砖。 温时宁她仅仅凭着自己的感觉,朝着压在自己身上的周远安的头颅,用尽全身的力气狠狠砸去! 第125章 机智逃脱 一声闷响! 掐在脖子上的力道骤然一松! 温时宁大口大口地呛咳着,贪婪地呼吸着带着霉味的空气。 她看到周远安捂着头,鲜血从他指缝里汩汩涌出。 他晃了晃,难以置信地瞪着她,然后噗通一声栽倒在地,一动不动了。 温热的鲜血溅到了温时宁的脸上和衣服上。她看着倒下的周远安,又看看自己沾满鲜血和泥污的手,巨大的惊恐和生理的剧痛让她再也支撑不住,眼前一黑,彻底晕了过去。 老宅。 沈连杞的车刚开回军区,瓢泼大雨就砸了下来。 豆大的雨点敲打着车顶,如同密集的鼓点,敲得他心头莫名烦躁不安。 吴妈今天接东西时的表情似乎有些欲言又止?是时宁又不舒服了? 他猛地一打方向盘,吉普车在雨幕中划出一个急弯,调头朝着老宅方向疾驰而去。 车子在老宅门口急刹。 雨势太大,门口警卫在岗亭里避雨。 沈连杞跳下车,顾不得撑伞,几步冲到院门前。 门虚掩着? 他心头一沉! “吴妈?时宁?”他推门而入,厉声喊道。回应他的只有哗哗的雨声。 堂屋空无一人。 地上,一只水盆被打翻,水迹蜿蜒。 墙角,那把熟悉的小剪刀静静躺着! 沈连杞的心脏瞬间被一只冰冷的手攫住!他蹲下身,捡起剪刀,指尖触碰到剪刀柄上残留的血迹?! 他猛地抬头,目光如鹰隼般扫视,瞬间锁定后门方向。 门锁被撬开了! “警卫!”沈连杞的怒吼盖过了雷声。 两个警卫闻声冲进来,看到屋内的景象也惊呆了。 “立刻封锁附近所有路口!通知刘干事,全城搜捕!目标,周远安!还有,找吴妈!”沈连杞语速极快,每一个字都带着冰碴,“调警犬!快!” 他捡起地上那件被踩踏过的旗袍,上面除了泥污和血迹,还沾着一种防裂膏的味道! 她最近常用! 警犬很快被牵来。 沈连杞将旗袍凑到警犬鼻端。 警犬嗅了嗅,立刻对着后门方向狂吠起来! “追!”沈连杞眼中寒光爆射,率先冲入雨幕。 他像一头被彻底激怒的雄狮,浑身散发着凛冽的杀意。 雨水瞬间浇透了他的军装,却浇不灭他心中滔天的怒火和恐惧。 周远安,你找死! 警犬在泥泞的巷子里追踪着那微弱却独特的气味,七拐八绕,最终停在郊区一处废弃工厂的铁门前。 气味在这里最为浓烈。 “包围!破门!”沈连杞没有丝毫犹豫,拔出手枪上膛,声音冷得能冻裂钢铁。 “砰!”铁门被撞开。 浓重的霉味和血腥味扑面而来! 手电光柱刺破黑暗。 沈连杞一眼就看到了倒在血泊中的周远安,以及蜷缩在墙角的温时宁! “时宁!”沈连杞目眦欲裂,嘶吼声带着从未有过的恐慌,像一道闪电扑了过去! “时宁!”沈连杞的声音撕裂了地下室的死寂,带着从未有过的恐慌。 他像一道闪电扑到墙角,单膝跪地将温时宁冰冷颤抖的身体紧紧抱入怀中。 触手所及一片粘腻的冰凉。 是血! 她身下洇开的暗红血渍刺痛了他的眼! “医生!快叫医生!”沈连杞的咆哮声震得整个地下室嗡嗡作响,带着毁天灭地的戾气。 他一手紧紧环抱着她,另一只手颤抖着去探她的鼻息。 微弱,却还在! 他猛地扯下自己湿透的外套,将她冰冷的身躯紧紧裹住,试图用自己的体温去暖她。 “首长!周远安还有气!”一个战士检查了倒在血泊中的周远安。 “拖出去,别让他死了。”沈连杞头也没回,声音像是从地狱传来,每一个字都淬着冰渣,“我要他活着,清醒地活着,明白什么叫生不如死!” “是!”战士立刻执行。 救护车凄厉的鸣笛划破雨夜。 省军区总院手术室的红灯刺目地亮起。 沈连杞浑身湿透,军装上沾满了泥泞和温时宁的血,像一尊煞神矗立在冰冷的手术室外走廊。 他背脊挺得笔直,下颌紧绷成一道凌厉的线,布满血丝的双眼死死盯着那扇紧闭的门,周身散发着生人勿近的恐怖低气压。空气仿佛凝固了,只有他沉重如擂鼓的心跳声在死寂中回荡。 时间一分一秒都像在油锅里煎熬。 “首长,”刘干事匆匆赶来,看到沈连杞的样子,心头发怵,声音放得极轻,“吴妈找到了,被迷晕在厨房,受了惊吓,没有大碍,在处理伤口,现场初步勘察,是周远安勾结了两个在逃犯做的,那两人在废弃工厂外围被我们堵住,负隅顽抗,已击毙,周远安头部受重击,失血休克,正在隔壁抢救。” 沈连杞没有任何反应,仿佛没听见。 他的世界只剩下手术室里那个生死未卜的女人和她腹中可能已经…… 他不敢想下去,攥紧的拳头指节捏得死白,指甲深深陷进掌心,渗出暗红的血珠。 刘干事不敢再言,默默退到一旁。 突然,手术室的门猛地被推开。 一个护士急匆匆跑出来,手套上沾着血:“首长!病人情况危急!大出血!胎儿心率持续下降!主任问……保大人还是……” “保大人!”沈连杞几乎是嘶吼着打断,深不见底的眼眸里是铺天盖地的恐惧,“不惜一切代价!保大人!听见没有!” “是!”护士被他眼中骇人的气势慑住,不敢耽搁,立刻转身冲了回去。 “保大人”三个字像重锤砸在沈连杞心上。他高大的身躯几不可察地晃了一下,猛地一拳狠狠砸在冰冷的墙壁上! “砰!”沉闷的巨响在走廊回荡,洁白的墙皮簌簌落下,留下一个清晰的拳印。 他缓缓低下头,额头抵着冰冷的墙壁,肩膀无法控制地微微颤抖。 冰冷的绝望如同潮水,瞬间将他淹没。 不知过了多久,仿佛一个世纪般漫长。手术室的红灯终于熄灭。 门一打开,主刀的老主任一脸疲惫地走了出来,摘下口罩。 他的脸色十分凝重,让人忧心。 第126章 元气大伤 沈连杞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他,喉咙像是被扼住,发不出任何声音。 “首长,”老主任嗓音嘶哑,残留着惊悸,“温同志……命保住了。” 沈连杞绷紧的脊梁骤然一松,脚下虚浮,巨大的失重感几乎将他吞噬。 他猛地撑住冰冷的墙壁,深深吸进一口气,肺腑间才重新灌入一丝活气。 “但是……”老主任的转折,瞬间又将沈连杞的心脏攫紧,悬在刀尖,“孩子保住了,可往后……孕妇万万不能再受刺激了。” “她……怎样?”声音出口,沙砾般粗粝。 “失血太多,人虚透了,得仔细将养。”老主任顿了顿,沉沉叹息,重若千钧。 沈连杞沉默颔首,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铁钎,狠狠烙进心口。 他推开手术室的门。 惨白的病床上,温时宁静静躺着,面容比身下的床单更无血色,脆弱得仿佛下一刻就要消散的薄瓷。 氧气面罩覆盖着她的口鼻,长睫低垂。 冰冷的管线缠绕身躯,仪器灯光无声闪烁。 沈连杞挪到床边,步履沉重。他伸出手,指尖微颤,极轻地拂开她额角被冷汗浸湿的发丝。 动作小心,藏着痛楚。 他在床沿坐下,背脊挺直,守着病床,目光紧锁在她苍白的脸上。 窗外,天光微亮,雨已停歇。 温时宁在彻骨的寒冷和撕裂般的剧痛中挣扎醒来。 腹部的空虚感和锐痛,残忍地提醒着失去。 消毒水的味道,冰冷的仪器,还有……床边那个沉默如山的身影。 她缓缓睁开眼,视线模糊,渐渐聚焦在沈连杞布满血丝的脸上。 四目相对。 沈连杞眼中瞬间迸发出光亮,带着小心翼翼的希冀:“时宁……” 温时宁的眼神却空洞而冰冷,像两口枯井。她看着他,没有愤怒,没有悲伤,只有一片死寂的漠然。 然后,她极其缓慢地用尽全身力气别开了脸。 拒绝的姿态,冰冷刺骨。 沈连杞伸出去想握住她的手僵在半空。 病房里的空气瞬间冻结成冰。 “孩子……”温时宁的声音微弱嘶哑,像砂纸摩擦,带着一种空洞的平静。 “放心,孩子好好的。” 沉默。 死一般的沉默。 不过温时宁脸上放松了不少。 过了很久很久,久到沈连杞以为她不会再开口。 “那周远安呢?”她的声音依旧很轻,却带着一种淬了冰的寒意。 “在隔壁,也活着。”沈连杞的声音低沉压抑,“等你处置。” “处置?”温时宁扯动了一下毫无血色的唇角,像是笑,却比哭更难看,“沈首长,你又替我做了主?就像当初替我挡掉那些麻烦一样?” 她的话像淬毒的针,精准地刺入沈连杞最深的痛处。 “时宁,我……” “出去。”温时宁打断他。 她没有看他,目光空洞地盯着惨白的天花板。 “我在这里陪你……” “出去!”温时宁猛地转过头,那双漂亮的杏眸此刻燃烧着冰冷的火焰,里面是深不见底的恨意和绝望,“沈连杞,我看见你,就想起他是怎么来的!就想起他是怎么没的!就想起我温家是怎么没的!我求你,滚出去!” 最后三个字,她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嘶吼出来,牵动了伤口,痛得她浑身痉挛,额上冷汗涔涔而下,却死死咬着下唇,不让自己发出痛呼,只是用那双充满恨意的眼睛死死瞪着他。 沈连杞最终还是默默离开,留她一个人在病房。 也许现在不是沟通的好时机。 军区深处,一间特殊的“病房”。 周远安头上缠着厚厚的绷带,被固定在冰冷的铁椅子上,手腕脚腕都戴着沉重的镣铐。 麻药刚过,剧烈的头痛让他意识模糊。 门被推开,沈连杞走了进来。 他换了一身干净的军装,扣子一丝不苟地扣到领口,但周身散发出的冰冷杀意却让房间的温度骤降。 周远安看到沈连杞,眼中瞬间爆发出怨毒和恐惧:“沈连杞!你想干什么?!我告诉你……” 沈连杞根本没给他说话的机会。 他走到周远安面前,没有任何废话,猛地抬脚,穿着厚重军靴的脚狠狠踹在周远安被固定住的膝盖上! “啊!”周远安发出杀猪般的凄厉惨叫,剧痛让他瞬间冷汗如瀑,身体疯狂地扭动挣扎,铁椅发出刺耳的摩擦声。 审讯室里,周远安的惨叫还在回荡。 沈连杞面无表情,像在碾碎一只臭虫。 他居高临下地看着因剧痛而扭曲的周远安:“说,谁给你递的消息?” “我……我不知道……啊!”周远安话没说完,沈连杞的军靴再次落下,精准地踩在另一只膝盖上! 骨头碎裂的声音清晰可闻。 “啊!”周远安眼球暴突,几乎痛晕过去,涎水混着血沫从嘴角流下。 “最后一次机会。”沈连杞的声音冷得没有一丝温度,眼神像在看一具尸体,“纸条,谁给的?” 周远安浑身筛糠,恐惧压过了剧痛。 他知道沈连杞真会活剐了他。 “是……是陈依雪!是她!纸条是她找人送来的!她说温时宁在老宅,沈连杞常去……孩子快生了……是她!都是她怂恿的!” 他涕泪横流,只想把罪责推出去。 沈连杞眼中寒芒一闪。 果然是她! “那两个亡命徒,怎么搭上的?” “我……我花钱……找的……” “花了多少?钱哪来的?”沈连杞追问。 “是……是以前藏的一点……还有……偷的……”周远安声音越来越弱。 “很好。”沈连杞直起身,对门口冷声道:“记录,口供画押,给他止血,别让他死了。” “是,首长!” 沈连杞转身离开,没再看周远安一眼。 身后,是周远安崩溃的哭嚎和绝望的咒骂。 病房里,死一般的寂静。 温时宁依旧侧着头,拒绝看坐在床边的沈连杞。 “周远安招了。”沈连杞开口,打破了凝滞的空气。 温时宁睫毛颤了一下,没说话。 “主谋是他,帮凶是陈依雪,她递了消息。”沈连杞的声音平稳,却带着压抑的暗流,“那两人已击毙,周远安废了,在押。” 温时宁缓缓转过头,苍白的脸上没有任何波澜,只有眼底一片冰冷的荒芜。 第127章 公道自在人心 “所以呢?沈首长又替我主持了公道?就像当初,替我挡掉那些流言蜚语,替我安排住处,替我……决定留下这个孩子一样?”她的声音很轻,却字字如刀。 沈连杞下颌绷紧:“时宁,当时情况危急……” “危急?”温时宁打断他,眼中终于燃起冰冷的火焰,“危急到连保大人三个字,你都要替我做主?危急到,我连选择的权利都没有?!” 沈连杞心头巨震,看着她眼中深刻的怨怼,竟一时语塞。 那瞬间医生问“保大人还是孩子”时,他脑中只有一个念头:不能失去她!他甚至没想过,她或许会想保住孩子…… “我……”他喉咙发紧。 “沈连杞,”温时宁盯着他,一字一句,带着彻骨的疲惫和疏离,“你总是这样,打着为我好的旗号,安排我的一切,爸妈出事,你把我藏起来,用你的方式保护我,结果呢?我像个见不得光的影子!我怀了孩子,你送东送西,却连面都不露,任由陈依雪那种人拿着你送的东西来羞辱我!现在,我差点死在那个畜生手里,连孩子的生死,你都要替我决定!你问过我吗?问过我这个当事人一句吗?!” 她的质问,像重锤砸在沈连杞心上。 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看到她被自己“保护”下的伤痕累累。 “我承认,”他声音沙哑,带着一种从未有过的艰涩,“有些事,我处理得……太过自以为是,但我只想护你周全,时宁。” “周全?”温时宁扯出一个极冷的笑,眼泪无声滑落,“用你的方式,把我困在所谓的‘周全’里,像个囚徒?沈连杞,你的周全,太沉重了,我承受不起。” 她疲惫地闭上眼,泪水浸湿了枕巾。 “你走吧,我现在,只想一个人待着。” 沈连杞看着她紧闭双眼下微微颤抖的睫毛,那无声的抗拒和绝望,比任何嘶吼都更让他窒息。 他沉默地站起身,高大的身影在病房里投下浓重的阴影。 最终,他脚步沉重地离开了房间。 门轻轻合上。 温时宁睁开眼,望着惨白的天花板,手轻轻抚上小腹。 那里依旧有微弱的胎动,提醒着她孩子还在。 可心口那个巨大的空洞,却冰冷得让她浑身发颤。 几天后,温时宁情况稍稳,被允许下床轻微活动。 吴妈寸步不离地守着,沈连杞每日必到,却只在门外远远看一眼,或是通过吴妈询问情况,再未踏入病房。 这天下午,刘干事送来一份文件,低声向守在门外的沈连杞汇报:“首长,周远安的案子,证据链完整,口供确凿,还有陈依雪指使送信人的旁证,上面批示了,应该很快了。” 沈连杞面无表情地翻看着文件:“知道了。执行吧。” “是。”刘干事犹豫了一下,低声道:“陈依雪家里……似乎想活动……” 沈连杞眼神一厉:“告诉他们,谁敢伸手,一起查。” “明白!” 刘干事离开后,沈连杞透过病房门上的小窗,看到温时宁正由吴妈搀扶着,在窗边慢慢踱步。 阳光洒在她苍白的侧脸上,带着一种脆弱的宁静。 他目光落在她抚着小腹的手上,眼神复杂。 病房内。 温时宁看着窗外萧瑟的冬景,轻声问:“吴妈,外面……有什么消息吗?” 吴妈小心地扶着她:“小姐,您安心养着,外面的事……” “告诉我。”温时宁语气平静。 吴妈叹了口气:“周远安和陈依雪应该会判刑。” 温时宁身体几不可察地晃了一下,扶紧了窗沿。 恨吗?当然恨! 可听到这个消息,心头却没有预想中的快意,只有一片沉重的荒凉。 两条人命的终结,换不回她失去的一切安宁。 “沈连杞……他做的?”她低声问。 “是。”吴妈点头,“首长他……这些天一直在处理这事,没合过眼。” 温时宁沉默了很久,指尖冰凉。 她转身想回病床,刚迈出一步,小腹突然传来一阵剧烈的向下撕扯般的绞痛! “呃……”她痛哼一声,瞬间弓起了腰,脸色惨白如金纸。 “小姐!”吴妈大惊失色,连忙扶住她摇摇欲坠的身体。 温时宁只觉得一股温热的液体不受控制地涌出,顺着腿根流下,瞬间染红了病号服的裤管! 剧痛排山倒海般袭来,眼前阵阵发黑。 沈连杞一路狂奔,紧紧握着移动床边温时宁冰冷的手,他的手在剧烈颤抖。 “时宁!坚持住!看着我!坚持住!” 他声音嘶哑,一遍遍呼唤。 温时宁意识模糊,只感觉身体在无边的寒冷和剧痛中沉浮,耳边是嘈杂的人声和沈连杞破碎的呼喊,越来越远…… 抢救室大门“砰”地关上,红灯刺目亮起。 沈连杞被挡在门外,像一头困兽,浑身浴血,双眼赤红,死死盯着那扇门。 他高大的身躯靠着冰冷的墙壁,缓缓滑下,颓然坐倒在冰冷的地上,双手深深插入发间,肩膀无法抑制地剧烈颤抖。 时间一分一秒都像凌迟。 门内突然传来护士焦急的喊声:“血压持续下降!胎儿心率不稳!准备强心针!家属呢?再确认,保大人优先!” “保大人!我说了保大人!”沈连杞猛地抬起头,对着紧闭的门嘶吼,声音破碎不堪,“时宁!温时宁!你听见没有!你给我撑住!” 他再也控制不住,冲到门边,手掌“啪”地拍在厚重的门上,仿佛想穿透它抓住里面的人,声音带着从未有过的绝望和哀求,穿透门缝。 “时宁!我错了!我真的错了!” “我不该替你做主!不该把你藏起来!不该自以为是!” “孩子……孩子我们不要了!我只要你!只要你活着!” “我沈连杞这辈子,除了你,什么都没真正在乎过!温家没了,我恨自己没能护住!你出事,我恨不得杀了我自己!” “什么前程,什么规矩,我都可以不要!我只要你活着!” “你听见没有?温时宁!你给我活着出来!” “只要你出来……我什么都听你的!你想怎么样都行!我放你走!我离你远远的!只要……只要你活着……” 他的额头重重抵在冰冷的门板上,滚烫的泪水终于夺眶而出,混合着脸上干涸的血迹,砸落在冰冷的地面。 那泣血般的告白,是压抑了太久太久的真心,在生死边缘彻底崩塌。 门内,仪器尖锐的鸣叫中。 意识沉浮在黑暗边缘的温时宁,似乎听到遥远的地方,传来一个熟悉到骨子里的声音。 那声音嘶哑破碎,带着她从未听过的绝望和卑微的祈求? 断断续续的话语,像微弱的光,刺破沉重的黑暗。 她的指尖,在无意识中,微弱地动了一下。 第128章 生死边缘 门内,刺耳的仪器蜂鸣如同丧钟。 温时宁感觉自己沉在冰冷刺骨的海底,意识被黑暗撕扯。 那嘶哑的呼喊,却像一根极细的线,顽强地穿透了厚重的绝望。 那声音里撕心裂肺的痛楚和卑微的祈求,像滚烫的烙铁,烫在她冰冷麻木的心上。 指尖,在无意识的黑暗里,极其微弱地蜷缩了一下。 “血压回升!快!加压输血!”主刀医生的声音带着一丝劫后余生的急促。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是一瞬,也许是永恒。 手术室的门终于打开。 主刀主任摘下口罩,疲惫得几乎站立不稳,但眼神里有种如释重负的沉重:“首长,万幸……血止住了,人抢回来了,病人元气大伤,需要长期静养,绝对不能再受任何刺激。” 沈连杞紧绷到极限的神经骤然断裂,他踉跄一步,靠着墙才没倒下。 巨大的庆幸和后怕如同海啸,瞬间淹没了他。 他喉咙滚动,却发不出声音,只能用力点头,目光死死锁在推出来的病床上。 温时宁依旧苍白如纸,氧气罩下呼吸微弱,但胸膛有了微弱的起伏。 他立刻跟了上去,脚步虚浮。 接下来的日子,沈连槿仿佛被抽走了所有锋芒,成了一个沉默的影子。 他不再试图进入病房,只在走廊尽头,或是透过门上的小窗,远远地长久地凝望。 所有补品汤水,都经由吴妈的手送入。 他处理了周远安和陈依雪的案子,快准狠,不留一丝余地。 陈依雪家试图活动,被他雷霆手段压了回去,连带几个想伸手的人一并清算。 温时宁回了家,沈连杞遵守着他的“远离”承诺,人没有出现,但存在感却无孔不入。 每天清晨,门口总会准时出现新鲜的食材滋补的药材,有时是两条活鱼,有时是一小罐难得的蜂蜜,有时是几本崭新的书。 东西放在门口石阶上,从不敲门,放下就走。 吴妈每次去拿,都会叹口气,低声对温时宁说:“小姐,又是沈首长派人送来的……这野山菌炖汤最补气了。” 温时宁通常只是淡淡地“嗯”一声,目光依旧落在窗外,看不出喜怒。 偶尔,她会说:“吴妈,下次别收了。” 吴妈为难:“这人家放下就走了,总不能扔了……” 温时宁便不再说话。 夜里,温时宁发起低烧。 昏昏沉沉间,噩梦缠身,周远安扭曲的脸,冰冷的药碗,刺鼻的气味,还有……沈连杞在手术室外绝望的嘶吼交织在一起。 她浑身冷汗,在黑暗中惊醒,心口狂跳不止。 “咳咳……”又是一阵压抑的咳嗽。 她摸索着起身,想去倒杯水。 刚走到桌边,脚下虚浮,一个踉跄,手肘重重撞在桌角,痛得她闷哼一声,保温桶也被带倒,“哐当”一声滚落在地,盖子摔开,温热的汤水洒了一地。 她看着一地狼藉,看着自己撞得生疼的手臂,再想到门外那个放下东西就走的男人,一股难以言喻的委屈和愤怒猛地冲上头顶。 身体和心理的双重脆弱,在这一刻彻底击溃了她强装的平静。 她扶着桌子,对着冰冷的空气,声音带着哭腔和压抑许久的愤怒,低吼道:“沈连杞!你到底想怎么样?!滚远点行不行!我不需要你的可怜!不需要你假惺惺的关心!你走!走得远远的!别再出现了!” 空荡的屋子只有她的回声,还有窗外呜咽的风声。 第二天,门口的石阶上空空如也。连续几天,都是如此。 温时宁看着空荡荡的门口,心里也说不上是松了口气,还是别的什么滋味。 只是觉得这老宅,似乎更冷了。 她依旧沉默,咳嗽似乎因为那晚的情绪爆发,又重了几分。 这天,吴妈出门去供销社买些必需品。温时宁独自在屋里,翻着一本书,却一个字也看不进去。 院门又被轻轻叩响。 她以为是吴妈回来了,起身去开门。 门外站着的,却是一个穿着体面面带忧色的中年妇女,旁边跟着一个提着果篮和营养品的年轻勤务兵。 温时宁认得她,是军区文工团团长柳梅,沈连杞的上级之一,以前温家尚在时,有过几面之缘。 “柳团长?”温时宁有些意外。 柳梅看到她苍白瘦削的样子,眼中闪过一丝真切的同情和怜悯:“时宁啊,听说你出院了,我来看看你,身体好些了吗?” 她的声音温和,带着关切。 “劳您挂心,好多了。”温时宁侧身让开,“请进。” 柳梅走进院子,勤务兵将东西放在堂屋桌上。她环顾了一下略显萧索的院子,叹了口气:“这地方……还是太冷清了,时宁啊,你一个人住这儿,身体又这样,怎么行呢?” 她拉着温时宁在椅子上坐下,语气推心置腹,“连杞那孩子……唉,这次的事,我们都知道了。他急疯了,差点把天捅个窟窿!他这个人,轴!死心眼!用错了方式,伤了你,他自己也快把自己逼疯了。” 温时宁垂着眼,没说话。 柳梅拍拍她的手背:“我知道你心里有气,有怨。可时宁,旁观者清。连杞他对你,是真放在心尖尖上的。他从小那样一个冷硬的人,什么时候见他那样失态过?手术室外……唉,听说他哭得像个孩子……他是真怕失去你啊!” 温时宁的手指微微蜷缩了一下。 手术室外那些破碎的卑微的呼喊再次回响在耳边。 “他现在……整个人都变了。”柳梅观察着她的神色,继续道,“把自己关起来,除了工作,谁也不理。东西也不敢再往你这送,怕惹你生气。可他天天派人远远看着这老宅周围,就怕再出一点岔子。他不敢来,是怕……怕看见你厌恶的眼神。” 柳梅的声音带着一丝恳求,“时宁,给他一个机会,也给你自己一个机会,好吗?回军区家属院吧,那里条件好,也安全。有什么话,你们当面说开,总比这样隔着好?你这样一个人熬着,我看着都心疼。” 温时宁抬起头,看着柳梅真诚担忧的眼睛。 柳团长的话,像石子投入她死水般的心湖,激起了一圈涟漪。 第129章 拒人千里之外 沈连杞的痛苦他的小心翼翼他背地里的守护……这些信息冲击着她固守的恨意和疏离。 她沉默了很久,久到柳梅以为她不会回答了。 “柳团长,”温时宁的声音有些沙哑,带着深深的疲惫,“谢谢您来看我,也谢谢您说这些。” 她顿了顿,艰难地组织着语言,“可是,有些东西,不是关心就能弥补的。他替我挡了风雨,也替我做了太多决定,甚至……替我决定了孩子的生死。” 柳团长也不再劝说了。 夜里,她听到了熟悉的声音。 她的心猛地一跳。 是他吗?他……一直在外面守着? 这个念头让她心头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有酸涩,有烦闷,似乎……还有一丝极淡的连她自己都不愿承认的悸动。 接下来几天,温时宁的心境起了微妙的变化。 她依旧沉默,但对着窗外的目光不再总是空洞,有时会无意识地望向院门的方向。 门口的石阶上,依旧空着。 但吴妈出去倒垃圾时,偶尔会“捡”到一些放在巷口拐角处的用旧报纸包好的东西。 一小捆新鲜的冬笋,或是一块用荷叶包着的还温热的红糖发糕。 吴妈心照不宣地拿回来,只说是“碰巧买的”。 温时宁看着那些东西,没再说不收,只是默默吃着吴妈用冬笋炖的汤,或是掰开那松软的发糕。味道很熟悉,是以前军区食堂大师傅的手艺。 他……终究还是放不下。 腊月二十三,小年。 天气阴沉得厉害,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着,酝酿着一场大雪。 老宅里更显冷清。吴妈做了几个简单的菜,温时宁只勉强吃了几口。 “小姐,多少再吃点吧,今天好歹是小年……”吴妈劝着。 温时宁摇摇头,放下筷子:“饱了,吴妈,你也早点吃吧。” 她起身,慢慢走回里屋。 刚坐下,外面就有人敲门,听动静像是来找茬的。 两人合力,刚把桌子和杠子抵好,院门就被外面的人撞得“哐哐”作响,门栓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妈的!给老子撞开!”外面的人更加暴躁。 “小姐,我去后门看看!”吴妈说着就要往后跑。 “别去!”温时宁一把拉住她,“后门锁坏了还没修好!” 她心念电转,“你去里屋,把窗栓插死!快!” 就在这危急关头,一声暴喝如同惊雷,穿透风雪和叫骂声炸响! “住手!” 紧接着是急促而有力的脚步声和汽车急刹的声音! 院门外,混乱的打斗声和惨叫声瞬间响起! “啊!” “谁?!” “妈的!是当兵的!” 温时宁和吴妈惊疑不定地贴在门后听着。 打斗声很快停止,只剩下风雪呼啸和几声痛苦的呻吟。 “首长,都制住了!”一个年轻有力的声音报告。 然后,是沈连杞那冰冷得如同淬了冰渣的声音:“带回去!查清楚,谁指使的!一个都不许放过!” “是!” 脚步声远去,似乎是把人拖走了。 她再也忍不住,猛地拉开了门栓,推开了那扇沉重的院门。 刺骨的寒风裹挟着雪片瞬间灌了进来,吹得她一个趔趄。 门外的沈连杞闻声,倏然转身。 四目相对。 风雪在他们之间狂舞。 他脸上带着未褪尽的凌厉煞气,眉梢鬓角都挂着冰霜,眼神却在她推开门的瞬间,充满了惊愕和来不及掩饰的担忧。 她站在门口,单薄的身影在风雪中瑟瑟发抖,脸色苍白如雪,眼眶却红得厉害,里面盛满了惊魂未定和后怕的泪水,倔强地不肯落下。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 他看着她脆弱的样子,心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痛得几乎无法呼吸。 他下意识地向前一步,想替她挡住风雪,想把她拥入怀中。 温时宁却在他抬脚的瞬间,猛地退后了一步,像是受惊的小兽。 她紧紧抓着门框,指节泛白,嘴唇颤抖着,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和强撑的倔强。 “你……你怎么在这里?” 刺骨的寒风卷着雪片扑打在两人身上。 沈连杞军大衣的下摆猎猎作响,他脸上未褪尽的煞气在看到她推门而出的瞬间凝固,随即被一种深切的担忧和一丝无措取代。 他看着她单薄的身影在风雪中瑟瑟发抖,脸色比雪还白,眼眶却红得厉害,那强忍着泪水的倔强模样,像一把钝刀狠狠剜着他的心。 他下意识地向前一步,想替她挡住风雪,想把她裹进自己带着寒气的怀里。 温时宁却在他抬脚的瞬间猛地后退,紧紧抓住门框,指节用力到泛白。 她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和不易察觉的颤抖,像受惊的小兽在质问:“你……你怎么在这里?”这话问出来,连她自己都觉得无力。 答案显而易见。 沈连杞的脚步硬生生顿住,停在离她几步之遥的风雪里。 他喉结滚动了一下,声音被风吹得有些散,却清晰地传入她耳中:“……我不放心。” 简简单单四个字,像带着千钧重量,砸在温时宁心上。 不放心什么?是刚才的暴徒,还是……她这个人? 她张了张嘴,想质问他是不是一直在监视,想让他走,想关上这扇门回到冰冷的“安全”里去。可话堵在喉咙口,看着风雪中他肩头厚厚的积雪,看着他眉梢鬓角的冰霜,看着他眼底那抹来不及完全隐藏的痛楚和担忧,所有的狠话都变得苍白无力。 一股更深的寒意从心底升起,混杂着刚才极致的恐惧和后怕,让她控制不住地打了个冷颤,牙齿咯咯作响。 沈连杞瞳孔一缩,再也顾不得她的抗拒,大步上前,脱下自己带着体温的军大衣,不由分说地带着不容拒绝的力道裹在她身上。 “进去!”他的声音带着命令式的急切,甚至有些粗鲁。他几乎是半推着她,将她冰凉的身体带离了风口,反手用力关上了沉重的院门,隔绝了外面肆虐的风雪世界。 “砰”的一声闷响,老宅内瞬间安静了许多,只剩下炉火偶尔的噼啪声和他们两人略显急促的呼吸。 第130章 关心 温时宁被他裹在宽大温暖的军大衣里,属于他的气息和温度瞬间将她包围。 这突如其来的带着强势的温暖让她身体本能地贪恋,理智却拼命叫嚣着抗拒。 她挣扎着想脱下来:“你拿走!我不冷……” “别动!”沈连杞低喝一声,双手隔着厚厚的大衣按在她肩上,阻止她的动作。 他的手掌很烫,力道很大,带着强势。 他低头看着她,距离很近,近得她能看清他眼底密布的血丝和眉宇间深深的疲惫。 “你脸色白得像鬼,手冰得像铁。”他的声音低沉沙哑,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逞什么强?” 温时宁被他吼得一怔,抬头对上他近在咫尺的燃烧着怒意和担忧的眼眸,那股委屈和莫名的火气又冲了上来:“我逞不逞强关你什么事?沈首长不是答应离我远远的吗?说话不算话?” 沈连杞被她的话刺得胸口一窒,按着她肩膀的手猛地收紧,随即又像被烫到般倏地松开。 他后退一步,拉开距离,眼神复杂地看着她,有受伤,有无奈,更多的是压抑的痛楚。 “是,我食言了。”他承认得干脆,声音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沙哑,“温时宁,我做不到。看着你一个人待在这个破地方,看着你咳得撕心裂肺,看着有人想对你不利……我做不到袖手旁观!你恨我也好,怨我也罢,今天就算你拿棍子把我打出去,我也得确认你没事!” 他这番话,几乎是吼出来的,带着一种被逼到绝境的爆发。 不再是那个冷静自持运筹帷幄的沈首长,只是一个被恐惧和无力感折磨得快要发疯的男人。 温时宁被他吼得愣住了,裹在带着他体温的大衣里,一时忘了挣扎,也忘了反驳。 她看着他眼中那份毫不掩饰的近乎偏执的担忧,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酸涩难言。 屋子里陷入一片死寂,只有炉火在跳跃。 吴妈躲在厨房门后,大气不敢出。 半晌,温时宁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带着一丝疲惫的沙哑:“……人,你抓走了?” “嗯。”沈连杞也冷静了些,声音恢复了惯常的低沉,却依旧紧绷,“陈家的。放心,他们不会再有机会靠近这里。” “陈家……”温时宁喃喃道,眼神黯淡下去,“没完没了了吗?” “有我。”沈连杞斩钉截铁,“我会处理干净。” 又是“我会处理”。温时宁心头涌上一股无力感。 她拢紧了身上宽大的军大衣,那上面残留的硝烟味和属于他的气息混合在一起,让她心乱如麻。 她转身,不再看他,慢慢走向里屋:“谢谢。你可以走了。” 沈连杞看着她单薄却挺直的背影消失在里屋门帘后,站在原地,像一尊沉默的雕像。 他看了一眼窗外依旧狂舞的风雪,又看了一眼厨房方向隐约的动静。 他没有走。 他走到堂屋的椅子旁坐下,脱下军帽,随手放在桌上。 炉火的暖意慢慢驱散了他身上的寒气,也让他紧绷的神经稍微松懈了一点,随之而来的是更深沉的疲惫。 他靠在椅背上,闭上布满血丝的眼睛。只要确认她就在这一墙之隔的地方,暂时安全,就够了。 吴妈端着两碗热腾腾的姜汤,小心翼翼地走出来,看到坐在堂屋闭目养神的沈连杞,吓了一跳:“首……首长?您……” 沈连杞睁开眼,眼底的血丝并未褪去:“吴妈,麻烦给她送进去。” “哎,好。”吴妈连忙应下,将一碗姜汤端进里屋。 过了一会,她端着几乎没动过的姜汤出来,脸上带着忧色,小声对沈连杞说:“首长,小姐喝了两口就放下了,说没胃口……您也喝点驱驱寒吧?” 沈连杞看了一眼那碗几乎没动的姜汤,眉头紧锁。 他接过吴妈递来的另一碗,几口灌了下去,辛辣的味道从喉咙直冲胃里,带来一丝暖意。 “她……晚上吃的什么?”他问。 吴妈叹了口气:“就喝了小半碗粥。这身子骨……唉。” 沈连杞沉默地看着里屋紧闭的门帘,下颌线绷得很紧。 风雪声似乎小了些,但夜还很长。 吴妈收拾了碗筷,又往炉子里添了些炭,屋子里暖意更盛。 她犹豫了一下,对沈连杞说:“首长,这雪一时半会儿停不了,外面路怕是封了……您看……要不,就在堂屋将就一晚?我去给您找条厚被子来?” 沈连杞没有立刻回答。他看了一眼紧闭的里屋门,又看了一眼窗外依旧白茫茫的世界。 留下?她会更生气吧?走?这天气,车子开出去都困难,而且……他确实不放心。 “不用麻烦。”他终于开口,声音低沉,“我坐会儿,等雪小点就走。” 吴妈知道他这是默认留下了,心里松了口气,连忙去柜子里翻找厚实的被褥。 里屋,温时宁并没有睡。她裹着沈连杞的军大衣,坐在床边,听着外间的动静。 吴妈和沈连杞的对话断断续续传进来。 “就在堂屋将就一晚……等雪小点就走……” 她攥紧了衣襟,他留下了。 心绪更加烦乱,赶他走? 外面风雪交加。 默许他留下?这算什么? 身体深处那熟悉的因情绪波动而起的隐痛又丝丝缕缕地蔓延开来,让她忍不住蹙紧了眉头。她疲惫地躺下,蜷缩起来,将脸埋进带着他气息的大衣领口里。 那气息让她感到一种矛盾的安全感,也让她更加心烦意乱。 外间,吴妈给沈连杞铺好了椅子,又抱来一床厚棉被。 炉火映照下,沈连杞高大的身影投在墙壁上,显得沉默而孤寂。 他没有躺下,只是和衣靠在椅背上,闭目养神,像一头时刻警惕着危险的豹子。 时间在炉火的噼啪声和风雪的呜咽声中缓慢流逝。 吴妈醒过来的时候,看到沈连杞身上的被子掉了,她赶紧走过去,想帮他盖好。 沈连杞却在她靠近的瞬间睁开了眼,眼神锐利清明,没有丝毫睡意。 “首长,您……没睡会儿?”吴妈吓了一跳。 沈连杞摇摇头,站起身,活动了一下僵硬的脖颈和肩膀:“她……夜里还咳吗?” 第131章 探访 “后半夜好像安稳了些。”吴妈小声回答。 沈连杞点点头,目光看向里屋紧闭的门帘:“我走了。让她好好休息。外面我留了人,安全不用担心。” 他顿了顿,声音低沉,“……别告诉她我来过。” 吴妈愣了一下,随即明白过来,连忙点头:“哎,明白。” 沈连杞拿起桌上的军帽,大步走向门口。 他拉开门,清晨刺骨的寒气扑面而来。 他脚步顿了一下,没有回头,径直走入那片洁净却冰冷的雪地里,留下一串深深的脚印。 温时宁醒来时,天已大亮。 阳光透过窗纸,在室内投下朦胧的光影。 她坐起身,身上还裹着那件宽大的军大衣。昨夜混乱的记忆涌上心头。 风雪暴徒他带着煞气的出现他强硬的温暖他固执的守夜…… 她下意识地看向门口。 堂屋静悄悄的。 吴妈端着一碗热腾腾的粥进来:“小姐,醒了?快趁热喝点粥。” 温时宁接过碗,犹豫了一下,低声问:“他……走了?” “啊?谁?”吴妈装傻,“哦,沈首长啊?天没亮就走了,雪一停就走了。” 温时宁默默喝着粥,没再追问。 粥很香,暖意顺着食道滑下,驱散了身体的寒意。 可心底那处空洞,似乎并未填满。 日子似乎又回到了之前的平静。 门口的石阶上,再次开始出现东西。 有时是一包止咳的枇杷膏,有时是几本新出的画报,依旧悄无声息。 温时宁看着那些东西,依旧沉默。 只是当吴妈用那枇杷膏冲水给她时,她没有拒绝。 这天下午,阳光正好。 温时宁感觉精神稍好,在院子里慢慢踱步,看着墙角那株老梅树枯瘦的枝桠。 院门被轻轻叩响。 温时宁以为是送东西的人,没在意。 “温同志?”一个陌生的带着点怯懦的中年男声响起。 温时宁疑惑地走过去开门。 男人跪倒在地求饶,这时沈连杞不知何时出现在不远处,大步流星地走过来,脸色阴沉得可怕。 他身后跟着一个警卫员。 陈大柱看到沈连杞,吓得浑身一哆嗦,跪在那里不敢动了。 沈连杞走到温时宁身前,高大的身影将她护在后面,目光如刀锋般射向地上的陈大柱:“谁让你来的?还敢骚扰她?” “没……没人让我来!首长!是我自己!我实在良心不安啊!” 陈大柱涕泪横流,“我弟弟被抓了,依雪也……我们家完了!我知道他们罪有应得!可……可求求您,求求温同志,高抬贵手,留他们一条活路吧!他们就是蠢,被人利用了……” “活路?”沈连杞的声音冷得像冰,“他们带人去闯她家门,想干什么的时候,想过给她留活路吗?滚!再让我看到你靠近这里半步,后果自负!” 警卫员立刻上前,像拎小鸡一样把瘫软的陈大柱拖走了。 巷子里恢复了安静。 沈连杞转过身,看向身后的温时宁,眼中的戾气瞬间收敛,换上担忧:“吓到了?” 温时宁摇摇头,脸色有些苍白,但眼神还算镇定。 她看着沈连杞:“陈家……真的完了?” 沈连杞沉默了一下:“陈依雪教唆传递消息,证据确凿,判了,陈大强组织寻衅滋事意图不轨,也跑不了,其他人……看调查结果。” 温时宁看着地上陈大柱跪出的雪坑,又看了看眼前这个轻易就能决定一个家族命运的男人,心里涌起一种复杂的感受。 是解气吗?还是一丝兔死狐悲的苍凉? “他来求情。”她低声道。 “咎由自取。”沈连杞的声音没有一丝波澜,“你不需要为这种人费心。” 他总是这样,替她挡掉所有“麻烦”,也替她斩断所有可能的“纠缠”。 她别开脸,不再看他:“我知道了。你走吧。” 沈连杞看着她疏离的侧影,想说什么,最终只化为一声压抑的叹息。 他深深看了她一眼,转身离开。 背影依旧挺拔,却似乎带上了一丝难以言喻的沉重。 陈家大哥的闹剧,像投入平静湖面的一颗石子,虽被沈连杞强势地按了下去,却在温时宁心里留下了更深的涟漪。 那是一种对命运无常对强权之下蝼蚁挣扎的无力感,也让她更清晰地看到了沈连杞那平静表面下,为她筑起的带着铁血意味的屏障。 她开始更频繁地走出老宅,在吴妈的陪同下,在附近的小公园或供销社走走。 身体依旧虚弱,走不了太久,但接触外面的空气和人烟,似乎能让她心头那沉甸甸的压抑感稍微减轻一点。 沈连槿似乎“遵守”了某种约定,没有再直接出现在老宅附近。 但温时宁知道,他一定在某个她看不见的地方,如同蛰伏的猛兽,守护着他的领地。 门口的东西依旧准时出现,有时甚至多了些女孩子可能喜欢的零嘴。 这天,温时宁在供销社买针线,想试着重新拿起针。 排队时,听到前面两个妇女在小声议论。 “……听说了吗?陈家的闺女,判了!” “真的?判多少年?” “具体不清楚,反正不轻!说是勾结劳改犯!啧啧,心真黑!” “活该!仗着家里有点关系,无法无天的!这回踢到铁板了吧?” “可不,惹了不该惹的人……那位沈首长,你是不知道,听说为了这事,把天都捅破了……” “嘘!小声点!……” 温时宁捏紧了手里的钱和票,指尖冰凉。 她刚要走看到了沈连杞,“你怎么在这里?” “路过。” “路过?”温时宁气笑了,指着那个小青年消失的方向,“这么巧?每次我有事,你都路过?沈连杞,你到底想干什么?把我当犯人监视吗?” “你的安全……” “我的安全我自己负责!”温时宁打断他,声音因为激动而拔高,“我不需要你像看管犯人一样看着我!你答应过离我远远的!” 沈连杞下颌绷紧,看着她因愤怒而泛红的脸颊,那眼底的排斥和控诉像针一样扎人。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烦躁和担忧,声音带着压抑的沙哑:“温时宁,讲点道理。刚才那种情况,如果没有我……” 第132章 误诊 “如果没有你怎么样?”温时宁截断他的话,声音带着尖锐的疲惫,“沈连杞,你永远都有道理!你永远都在判断什么是对我好!可你想过没有,我想要的仅仅是片刻的清净!不被你掌控不被你监视不被你为我好而做的决定裹挟的清净!” 沈连杞的脸色在寒风中显得愈发冷硬。 路人的目光若有若无地扫过这对气质不凡却明显在争执的男女。 他握紧拳头,指关节泛白,声音低沉如铁:“那个人的眼神不对。你想过没有,如果他不是简单的混混,如果他带刀呢?柳树湾那天晚上……” “够了!”温时宁猛地提高音量,眼眶瞬间红了,“不要提柳树湾!那件事我感激你!但那是意外!不是让你用它当借口,时时刻刻介入我生活的许可证!我不是需要你圈养的宠物!我有脑子,我会上报,我会喊人!而不是像个废人一样,时刻在你的视线里提心吊胆!” 她急促地喘着气,显然情绪过于激动引发了不适,身体微微晃了一下。 沈连杞下意识想伸手扶她,却被她狠狠甩开。 回家后,家里忽然来了人。 是沈连槿,他和沈连杞是同母异父的兄弟。 吴妈听到动静也出来招呼:“二少来了,快坐,喝点水暖暖。” 沈连槿坐下,看着温时宁依旧清瘦的脸颊和眼下淡淡的青影,叹了口气:“嫂子,我哥他……” “如果你是为他来的,就不必说了。”温时宁声音很平静,直接打断他。 沈连槿噎住,无奈地笑了笑:“我知道你现在不想提他,但我不是替他说话,我是……看着你们两个这样,难受。” 他低头看着杯子,热气氤氲了他的眉眼,“嫂子,你恨他,怨他,怎么都行,可你想过没有,他把自己也快熬干了?以前他多在意形象,现在……像变了一个人。” 他抬头,眼里是真切的难过,“他现在就是个工作机器,回到那个空荡荡的屋子,除了抽烟就是枯坐,上次我回去,看他书房的烟灰缸堆得像小山……” 温时宁端着杯子的手指收紧,垂着眼睫,看不出情绪。沉默在堂屋里蔓延。 “嫂子,”沈连槿的声音放得更轻,“我不是求你原谅他,这得你自己想通,我是想求你……哪怕只是为了你自己的身子,回大院里住吧?那里暖和,有暖气,离医院近,也安全。总好过在这老宅里熬着,你这咳嗽,看着都没怎么好。” 温时宁抿了抿嘴唇,最终只是说:“我习惯了。” 沈连槿看着她油盐不进的样子,又急又无奈。 他知道再说下去也无用,坐了一会儿,又关切地问了问她的生活情况,留下东西便告辞了。临走前,他深深地看了温时宁一眼:“嫂子,保重身体,为了……为了以后。” 送走沈连槿,温时宁看着桌上那两大包东西,心里烦躁。 为什么他们都要让她回去?那里没有她的位置了。 她拿起沈连槿带来的其中一本书,发现是新的医学期刊,她翻着,在一篇妇产科的综述里,看到了一个关于“误诊导致过度干预”的案例分析,手指顿了一下。 转眼到了年三十。 老宅依旧冷冷清清,只有吴妈张罗的几个菜摆在桌上。 外面鞭炮声此起彼伏,更衬得屋里空旷。 夜里,温时宁又咳醒了。喉咙里干痒刺痛,她起身去倒水,却发现暖水瓶空了。吴妈年纪大了,白天累着了,睡得很沉。 她披上棉袄,拿起暖水瓶想去厨房烧点热水。 穿过黑暗的堂屋,脚下一绊,似乎踢到了什么东西。 低头一看,是一个很大的旧军绿色帆布包。 她愣了一下,认出这似乎是沈连杞的,大概是上次风雪夜留下的? 吴妈也没注意收起来。 温时宁没心思管,继续去厨房。烧水的间隙,她坐在小板凳上,灶膛里的火光映着她苍白的脸,思绪却飘得很远。 想到过去的团圆年,想到父母,也想到……沈连杞。 她鬼使神差地又回到堂屋,借着窗外远处零星的烟花光亮,拉开了那个帆布包的拉链。里面很空,只有几份卷着的文件,和一叠厚厚的……旧诊断书。 最上面一份,赫然是她上次在医院抢救时的报告副本!上面清晰地写着:“生命体征微弱,胎儿心跳极其微弱但仍在,建议立即输血抢救母体,胎儿情况暂不排除后续流产风险……” “胎儿心跳极其微弱但仍在”?! 温时宁像是被重锤击中,脑子嗡的一声,一片空白!她颤抖着手,迅速往下翻找。找到了她“术后”的出院小结副本,上面清楚写着:“手术未触及宫腔,胎儿原始心管搏动恢复,患者元气大伤,需绝对静养保胎,避免一切刺激……” 没做手术?孩子……还在?! “啪嗒!”诊断书掉在地上。温时宁只觉得天旋地转,巨大的眩晕感袭来,她踉跄一步,死死抓住桌角才没倒下。 冰冷的寒意瞬间从脚底窜到头顶,血液似乎都凝固了。 他骗她?他居然让她以为孩子没了!让她承受了这么久刻骨铭心的痛苦!那些绝望,那些心如死灰的撕裂感…… 厨房水烧开了,尖锐的鸣笛声划破寂静。吴妈被惊醒,披着衣服出来:“小姐?你在哪?水开了……” 她走到堂屋门口,看到温时宁失魂落魄地站在那里,脚边散落着纸页,脸上毫无血色,嘴唇都在发抖。 大年初一。 军区总医院的高级病房里,一片肃穆的白色。 温时宁躺在病床上,双目紧闭,脸色依旧苍白。床头挂着输液瓶。 医生刚做完检查,低声对守在一旁脸色铁青的沈连杞和一脸担忧的柳梅沈连槿说道:“病人是急怒攻心导致的晕厥和宫缩症状。万幸送医及时,胎儿暂时保住了,但非常危险,绝对不能再有任何情绪波动!她的身体根本承受不起!必须卧床静养到至少满三个月!” 沈连杞下颌线绷得死紧,眼神复杂地看着病床上的人,心痛懊悔恐惧搅成一团。 他深吸一口气:“我们会安排人24小时照顾。麻烦医生了。” 医生叹了口气离开。 第133章 无力 这时候病房里传来温时宁的声音,医生护士也冲了进来,场面一时混乱。 沈连杞的脸色瞬间煞白,看着她在人群里挣扎,看着那冰冷的憎恨的目光,心脏像是被生生剜出来。 在护士给她注射了镇定剂后,温时宁的情绪才缓缓平复,但眼神依旧空洞地望着天花板,不再看任何人一眼。 沈连槿把沈连杞拉到病房外走廊,压低声音质问:“哥!你为什么要那样做?你知道这对嫂子是多大的伤害吗?!” 沈连杞靠在冰冷的墙壁上,疲惫地闭上眼:“那时……医生说她大出血,血压心跳都快没了,孩子的心跳也微弱得几乎探查不到,医生说,全力抢救母体都有风险……让我签手术知情同意书,上面写的是人流刮宫……我签了……我真的以为……等她和孩子都脱离危险醒过来,医生才告诉我,当时情况紧急,根本没来得及做宫腔操作,用药物和输血硬抗下来了……是老天爷……和医生技术好……” 他的声音沙哑破碎,“我怕……我怕告诉她孩子可能保不住的残酷希望会让她彻底崩溃……她那时的样子……像随时会熄灭的灯……我想,不如由我来做那个恶人,把孩子没了当成结果告诉她,恨我总好过……经历一次次的绝望……” 沈连槿听得目瞪口呆,一时说不出话。 这个理由……何其残忍,又何其……无力? 温时宁在医院住了一周。 沈连杞没再出现在病房。她的病房外,被吴妈柳梅和柳梅安排的团里一个可靠的女干事轮流守着。沈连槿也经常来看她。 柳梅握着她的手,语重心长:“时宁啊,连杞混账,该打该骂!但孩子是真的,他还好好的,这是最大的喜事啊!你不能为了恨他,连自己的孩子都不要了?你得为孩子想想!你自己的身子更要紧!这次多危险!” 吴妈也抹着眼泪劝:“是啊小姐,为了小少爷或者小小姐,您也得打起精神来。” 温时宁沉默地听着,目光落在自己依旧平坦的小腹上。 一种奇异的失而复得的感觉混杂着对沈连杞滔天的恨意,在她心底纠缠。 孩子是她的命根,她当然要。 可那个人……她真的无法原谅。 出院那天,是柳梅和沈连槿开车送她回的老宅。 在温时宁的强烈要求下,柳梅最后只能妥协。 她安排了军区医院的一个护士和一个老勤务兵张嫂住进了老宅的偏房,方便随时照看温时宁的身体。 温时宁回到老宅后,像是彻底把沈连杞这个人从自己的世界里删除了。 门口的台阶上再没有出现过任何东西。 偶尔吴妈买菜时,会看到沈连杞的吉普车远远停在街角,车旁有一个星点红光,她知道那肯定是他。 日子像是被按下了静音键,又回到了最初的平静,甚至比最初还要沉重。 温时宁严格遵医嘱卧床。 心里的滔天巨浪在吴妈张嫂和护士小杨无微不至的照顾和腹中那微妙的一天天真实起来的小生命安抚下,渐渐趋于一种麻木的平静。 恨意未曾消减半分,但孩子成了她新的锚点。 转眼到了三月,早春的气息透入老宅的窗棂。 温时宁被允许在天气好时,在院子里稍微活动一下。 这天下午,阳光很好,她裹着厚厚的毛衣坐在廊下的躺椅里闭目养神。 吴妈在厨房收拾碗筷。 张嫂出门去街上帮温时宁买一种想吃的蜜饯果子。 院门被叩响了。 很轻,带着点试探。 温时宁没动。 吴妈擦着手出来,问了一声:“谁呀?” 门外沉默了一下,一个略微熟悉的干练的女声响起:“请问温时宁同志在家吗?我是街道妇联的赵兰英。” 妇联?温时宁有些意外,睁开眼示意吴妈开门。 一个四十岁上下,穿着蓝色咔叽布列宁装,梳着齐耳短发,气质干练利落的中年妇女走了进来,脸上带着和煦的笑容。 “温同志,我们妇联,既关心孩子的健康,也关心母亲的身心健康。长期的情绪压抑,对你,对孩子,都非常不利。” 温时宁没有说话。 赵兰英拍拍她的手背,像个知心的大姐:“我来的路上,看见门口马路对面停着辆吉普车,车里那人,远远看着这边,眼睛都不眨一下。那样子,唉……” 她叹了口气,“我不是替谁说话。只是觉得,这日子还长,总隔着一条马路,两堵墙,像什么样子?他固然有错,可孩子总需要一个父亲。你也需要一个安心休养的地方不是?要是觉得在原来的家属院不自在,街道也可以想想办法,给你找处更清净独立的房子安排住过去?” 这最后一句,带着明显的试探和暗示。妇联工作,调解家庭矛盾也是重要部分。 温时宁垂下眼,声音很轻但很坚决:“赵主任,谢谢您的关心。我现在的住处很好。我的生活和……那个人,没有任何关系。以后也不会有。孩子的未来,我会负责。” 赵兰英见她态度如此,知道多说无益,又嘱咐了几句保重身体的话便起身告辞。 吴妈送赵兰英出门,回来看到温时宁呆呆地望着院子里冒出一点嫩芽的老梅树,表情木然,眼角的泪痕却清晰可见。 吴妈心里也跟着难过,默默地去拿了热毛巾来。 温时宁怀孕五个月时,身体稳定了许多。这天上午,吴妈和张嫂陪着她去军区总医院做常规产检。 抽血时,温时宁有些晕针,偏过头不敢看。 一只手伸过来,稳稳地扶住了她的胳膊。 她以为是吴妈,结果一回头,愣住了——是沈连槿。 “连槿?你怎么来了?”温时宁有些诧异。 沈连槿神色自然,接过护士递过来的棉签帮她按住针眼:“我来这边办点事,在挂号处看到吴妈排队缴费,就上来了。嫂子,感觉怎么样?” “还好。”温时宁按着手臂,心里有些疑惑这“巧遇”。 吴妈去取检查报告。 张嫂去拿医生开好的营养剂。 第134章 重逢与纠葛 沈连槿陪温时宁坐在走廊长椅上等待。 吴妈拿着报告单回来,一切正常。 三人一起下楼。走到医院门口,正好看到沈连杞从大门进来,步履匆匆,似乎刚从某个会议出来。他看到他们几个也是一怔。 四目在空中交汇。 一个多月不见,他似乎瘦了些,穿着笔挺的军装,面容冷峻,眼神在触及她明显隆起的小腹时,瞬间变得极其复杂,有无法掩饰的触动,有深切的痛楚,还有一丝卑微的渴盼。 温时宁立刻移开目光,脸色冷了下去。 沈连槿赶紧上前一步,不着痕迹地隔开两人的视线:“哥。” 沈连杞停下脚步,视线艰难地从温时宁身上挪开,对上沈连槿:“来接人?” 声音有些干涩。 “嗯,陪嫂子做完检查。”沈连槿回答。 沈连杞点点头,想说什么,嘴唇动了动,最终还是没说出口。 他只深深地看了温时宁低垂的后脑勺一眼,低声道:“一切……都好吧?” 这话是问沈连槿,但目光却像是有钩子,紧紧抓着温时宁的身影。 温时宁置若罔闻,拉着吴妈:“吴妈,张嫂,我们走吧,累了。” “哎,好。”吴妈和张嫂连忙扶着她,绕开沈连杞向外走。 沈连槿看着大哥瞬间黯然的脸色,心里也不是滋味:“都好,指标都正常。哥,你……” 沈连杞摆摆手,声音疲惫:“知道了。你……陪她们回去吧。路上小心。”说完,他挺直背脊,大步向医院内走去,背影孤绝。 吉普车开走。 医院三楼一扇窗户边,沈连杞站在阴影里,目光追随着那辆远去的车子,直到消失在街角。指尖夹着的烟,燃尽了都没发觉。 柳树湾事件中,被沈连杞亲自处理判了重刑的陈依雪和已经入狱的周远安成了某种意义上的“难友”。 周远安在里面彻底被打断脊梁骨,陈依雪则因为骄纵的性格吃了不少苦头,却也始终没说出背后指使她的人是谁。 这天,监狱管教办公室。 一位中年警官将一封密封的信递给沈连槿:“沈上尉,这是那个陈依雪托我们转交给温时宁同志的。按照规定,我们不能直接给她本人,只能通过组织或家属转交。您看……” 沈连槿皱眉接过信:“写的什么?” 警官摇头:“我们检查过了,没有危害内容,就是……一些忏悔抱怨和她家现在的情况。她家彻底败了,父亲也气病了。她可能觉得……温同志心软?” 沈连槿哼了一声:“心软?那她打错主意了!” 他掂了掂信封,“东西我先收着,不打扰嫂子养胎。等我哥空了,让他定夺。” 他自然不会把这种糟心东西拿去给温时宁看。 然而,几天后,沈连槿忙得脚不沾地,随手将这封信放在了办公室抽屉里,后来事情一多,便忘了。 日子一天天过去,温时宁肚子里的孩子月份越来越大。 柳梅吴妈和张嫂将她照顾得极好。她身体虽然虚弱,但胎像逐渐稳固,心情在麻木的平静中偶有涟漪,皆因腹中的小生命。 五月底的一天,天气晴好。 柳梅特意安排了一辆舒适的小轿车,带着温时宁去军区总医院做例行的大月份产检,做一项重要的超声检查。 检查室里,温时宁躺在床上,冰凉的耦合剂涂在隆起的腹部,仪器探头在上面缓缓移动。她的心不由自主地揪紧了,眼睛死死盯着旁边屏幕上那模糊的不断变化的黑白图像。吴妈和柳梅也在旁边,屏息凝神。 中年女医生很温和,操作很轻柔:“温同志,放松,别紧张。孩子很好……看,这是小脑……脊柱骨化的很好……这是小手……嗯,小家伙似乎不太配合,翻身了……” 当清晰的胎儿轮廓在屏幕上显现出来,柳梅惊喜地低呼:“哎呀!看看这小胳膊小腿的!”吴妈也激动得直抹眼睛:“太好了太好了!菩萨保佑!” 温时宁看着屏幕上那个小小身影的心跳曲线,一颗悬着的心才缓缓落回实处,一股强大的暖流涌遍全身。这是她的孩子!真正切切健健康康的孩子! 检查做完,医生笑着告诉她:“胎位正,发育指标都符合孕周,心率强有力。温同志,放心,小家伙很坚强。” 出了检查室,温时宁脸上带着久违的发自内心的淡淡笑意,手一直轻抚着小腹。 刚走到医院大厅门口,就看见沈连槿陪着一个六十多岁衣着体面头发花白拄着手杖的老太太站在那里,一脸紧张期盼。 是沈连杞的奶奶沈老太太。 沈老太太一看到温时宁出来,立刻拄着拐杖快步上前,柳梅赶紧扶住她。 老太太的目光直接落在温时宁隆起的肚子上,眼神炽热,声音激动得有点发颤:“时宁啊!检查……检查都好吧?孩子……孩子怎么样?” 温时宁脸上的笑意瞬间凝固,变得极其淡漠疏离:“谢谢奶奶关心,都好。” 她不想多做纠缠,对柳梅说:“柳团长,我们走吧。” 转身就要往门外走。 “时宁!”沈老太太急了,一把抓住她的手腕,力气不小,“你听奶奶说!过去是奶奶不好,是那个不孝子混账!看在这血脉的份上,看在老人家一颗盼孙的心上,回家吧!啊?外面再好也比不上自家啊!让奶奶好好照顾你!” 说着,眼眶真的红了。 老太太在大庭广众下这样,引来不少人侧目。 温时宁被她抓得很不舒服,挣了一下没挣脱,脸色沉了下来:“奶奶,请您放手。这里人多,不合适。” “怎么不合适!我来看我孙媳妇!”沈老太太情绪有些激动,也许是盼了太久压抑得太狠,也许是看到温时宁的态度让她又急又怕孙子没了着落,“跟我回家!” “奶奶!你冷静点!”沈连槿见状不妙,连忙上前要拉开奶奶。 柳梅也赶紧劝:“沈老太太,有话好好说,时宁怀着身子,别吓着她!” 第135章 事态严峻 温时宁只觉得无比难堪和愤怒,手腕被攥得生疼,周围的目光像针一样刺过来。 她正要用力挣脱,一只骨节分明带着薄茧的大手从旁边伸过来,力道极大但巧妙地一别,将沈老太太的手稳稳地拉开。 随即,一个高大挺拔的身影挡在了温时宁面前,将她完全护在身后。 沈连杞面沉如水,眼底压着愠怒和极力克制的焦躁:“奶奶!闹够没有!放手!” 沈老太太被儿子这冷厉的气势慑得一震,下意识松开了手,看着沈连杞护着温时宁的样子,再看看温时宁那冷漠厌烦的眼神,心里憋闷的委屈彻底爆发,捶胸顿足地哭喊起来:“我闹?我为了谁?还不是为了你们!为了这个家!” 周围看热闹的人更多了,议论纷纷。场面极其尴尬混乱。 温时宁只觉得一阵气血上涌,胸口闷疼,眼前发黑,冷汗瞬间冒了出来,手下意识地死死抓住腹部。 “时宁?”沈连杞敏锐地察觉到她的异常,立刻转身扶住她,“你怎么了?” “肚子……”温时宁痛苦地弓起身,声音颤抖。 “快!担架!医生!”沈连杞瞳孔骤缩,打横一把将温时宁抱起,朝着急诊室方向冲去,柳梅吴妈和沈连槿也吓得魂飞魄散,沈老太太也愣住了。 医院门口顿时乱成一团。 检查室的值班医生被紧急叫来:“情绪过于激动导致的宫缩加强!先注射宫缩抑制剂,立刻上胎心监护!动作轻点!” 沈连杞握着温时宁冰凉的手守在床边,看着她痛苦苍白的面容,心里像是被剜肉一般。 他回头看向门口,沈老太太正焦急地向里张望,柳梅在低声说着什么。 沈连槿赶紧把奶奶拉到一边安抚。 温时宁打了针,药效发作,宫缩慢慢缓解下来。 她疲惫地睁开眼,看到守在床边的沈连杞,眼神冷得像冰,用力抽出自己的手,转过头去,声音虚弱却冰冷:“你走……和你们家的人……都离我远点……” 沈连杞的手僵在半空,脸上最后一丝血色也褪尽。 他缓缓站起身,没有再试图靠近她,只哑声对医生说:“麻烦医生了。” 深深看了她一眼,那目光沉重痛苦得无以复加,最终转身离开,挺直的背影带着浓重的寂寥。 一场风波,让原本稍有松动的局面再次跌入冰点。 沈连槿去了温时宁的新居探望。 见他风尘仆仆,温时宁没多问。 柳梅也在,正笑着和温时宁商量给孩子准备小衣服的事。 “嫂子气色看着好多了,”沈连槿仔细观察着她的脸色。 “嗯,张嫂她们照顾得好。”温时宁点头。 “大哥下部队了,可能要几天才回。”沈连槿状似无意地说道。 温时宁手里的针线顿了一下,嗯了一声,没再接话。 阳光透过窗棂,在她身上镀了一层光晕,也显得格外沉静疏离。 沈连槿看着她平静无波的脸,那封糟心的信在喉咙里滚了滚,终究没说出口。也许不该打扰这份来之不易的平静。 然而事情的发展总是不尽如人意。 几天后,温时宁在张嫂的陪同下,去街道便民卫生所进行常规孕检。 卫生所不大,人却不少。张嫂扶着她排队,旁边几个妇女正低声议论着什么。 “听说了吗?城西陈家那个判刑的闺女,在监狱里托人带话出来了。” “真的?说啥?” “还能说啥!哭惨呗!说是沈大首长不给人活路,家里都被逼得快跳河了。” “嘘!别乱说!” 声音虽低,但在嘈杂的诊室里,还是清晰地钻入了温时宁的耳朵。 温时宁的身体瞬间僵硬,脸色由红转白。张嫂立刻察觉她的异样,扶紧了她:“小姐?怎么了?不舒服?” 周围探究的目光若有若无地聚焦到她身上。 那几个议论的妇女似乎也认出了她,眼神躲闪。 一股强烈的眩晕感袭来,伴随着熟悉的因情绪剧烈波动引起的下腹紧缩。 温时宁扶着墙壁才勉强站住,冷汗瞬间浸湿了鬓角。 “张嫂……回家……”她的声音细若游丝,带着压抑的痛楚。 “好好,我们回家!”张嫂吓得脸色也变了,顾不得排队,半扶半抱地带着她冲出卫生所。 回到小院,吴妈一见温时宁煞白的脸色,吓得魂飞魄散:“天爷!这是怎么了?” 温时宁躺在床上,大口喘着气,手死死按着肚子。张嫂快速复述了卫生所听到的话。 “又是陈家!阴魂不散!”吴妈气得直跺脚,“这些人存心想害死小姐啊!” 柳梅接到电话匆忙赶来时,医生刚给温时宁做完检查,注射了舒缓宫缩的药物。 “怎么回事时宁?”柳梅焦急地问。 温时宁紧闭着眼,眼角有湿意滑落,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和一种深刻的疲惫:“柳团长……她……她在里面托人带话……说我心软……让沈连杞给她家活路?” 她猛地睁开眼,眼底是破碎的恨意和无法置信的悲凉:“我怎么心软?我的孩子……我差点就失去我的孩子!周远安给我灌药的时候……陈依雪在拍手笑的时候……他们有没有想过给我活路!现在……现在……” 情绪过于激动,腹部又开始不适。她痛苦地蜷缩起来。 柳梅惊骇交加,连忙安抚她:“时宁!时宁冷静!别听那些人胡说八道!你深呼吸……听我说!” 她握住温时宁冰凉的手,“沈连杞在柳树湾就已经处理了陈家那些人!判刑是法院按法律判的!公家的事,跟你没关系!谁要你来说情?谁配你来说情?他们罪有应得!” “可是外面的人……都那样传……”温时宁的眼泪汹涌而出,巨大的委屈将她淹没。 她恨沈连杞的欺瞒,恨自己的弱小,更恨这些如同蛆虫般撕咬着她的污言秽语。 “他们都在说……沈连杞是为了我才赶尽杀绝……不是的……” “当然不是!”柳梅斩钉截铁,“沈连杞是军人,他有他的纪律和原则!他保护你天经地义,但处置敌人是革命的需要!那些人敢动军属,就是在挑衅国家权威!判多重都不过分!别被这些流言蜚语击垮,想想孩子!你的身子最要紧!” 柳梅的话掷地有声,像一块浮木,将几乎要溺毙在混乱情绪中的温时宁暂时拉住了。 她喘息着,手指深深嵌入掌心,努力平复那撕心裂肺的痛楚。 腹部的不适在药物作用下缓缓平息,但心口那口寒气却怎么也驱不散。 第136章 阴魂不散的陈家 “对不起……柳团长……我……失态了……”她声音嘶哑。 柳梅心疼地替她擦汗:“说什么傻话!是我考虑不周,早该想到这些脏东西会传到你耳朵里。你放心,赵主任那边,我去说,街道会管。以后这种闲话,决不会再传到你面前!” 柳梅说到做到,和赵兰英沟通后,街道加强了肃清流言的宣传,卫生所那次成了反面典型,议论声果然小了许多。 但温时宁心里的裂痕,再次被无情撕开。 对沈连杞那股强烈的恨意里,又无可避免地缠绕上了一丝冰冷的恐惧。 她和他之间,隔着柳树湾的命债,隔着那些因为他而招致的敌视和流言。 这壁垒,比院墙更坚固。 转眼入了深冬。 北方的寒风凛冽,第一场大雪如期而至。 鹅毛般的雪花铺天盖地,将梧桐小街装点成银白的世界。 温时宁怀孕已七个多月,身子愈发笨重。 大雪封门,她只能终日待在有暖气的屋里,望着窗外白茫茫一片。吴妈和张嫂怕她闷,变着法儿做些营养餐食,陪她说话。 一天深夜,万籁俱寂。 温时宁被一阵持续的小腹疼痛惊醒。 这次的痛不同以往,隐隐带着坠胀感,且有规律的间隔。她心里咯噔一下。 “吴妈……”她忍着痛唤道。 吴妈披衣进来,一看她惨白的脸色和紧皱的眉头,立刻紧张起来:“肚子疼了?厉害吗?” “疼……和平时不一样……有点下坠……” 吴妈经验丰富,一听立刻变了脸色:“不好,像要提前发动!张嫂!快起来!” 院子里,小轿车被厚厚的积雪困住,根本开不动。 “这怎么办!救护车肯定也叫不进来了!”张嫂急得直跺脚。 温时宁的宫缩越来越频繁,额上冷汗涔涔。 她死死抓着被角,巨大的恐慌攫住了她。 要是孩子在这冰天雪地里出事…… “去……去给柳团长打电话……”她忍着痛指挥。 张嫂慌忙去拨电话,可线路似乎也被大雪压坏了,一片忙音。 “怎么办!打不通!”张嫂带着哭腔回来。 吴妈看着温时宁痛苦的样子,心一横:“我去!我去街上找人帮忙!背也要把小姐背到医院!”说着就要开门冲出去。 门一开,刺骨的寒风夹着雪片倒灌进来。吴妈愣在门口。 门外不远处清冷的雪地上,不知何时停了一辆披着厚厚雪衣的黑色吉普车。 一个颀长挺拔的身影正站在院门旁。 沈连杞穿着黑色毛呢大衣,肩上落满了雪,连眉毛都染成了白色。 他不知已站了多久,像一尊沉默的雪雕。 听到开门声,他猛地转过头,锐利的目光精准地捕捉到屋里慌乱的情形和吴妈焦急的脸。 “怎么了?”他大步上前,声音带着冰雪的寒气,却异常沉稳。 “首长!”吴妈像是见到了救命稻草,声音都带了哭腔,“小姐……小姐可能要提前生了!疼得厉害!车子出不去,电话也打不通!” 沈连杞瞳孔骤然收缩,几乎没有丝毫犹豫:“别慌。阿城!” 他朝吉普车喊了一声。 车上迅速跳下来一个年轻精干的警卫员,是他的心腹李城。 “立刻去军区总院,用最快速度找产科值班主任,通知他们派最好的医生带救护设备和担架,徒步也要过来!告诉他们,地址是梧桐街32号!温时宁同志早产征兆!必须快!” 沈连杞语速极快,条理清晰。 “是!”李城没有丝毫废话,裹紧棉衣,一头扎进漫天风雪中,身影很快消失。 “你!”沈连杞转向吴妈,“快去准备热水干净毛巾消毒用品!越多越好!” 又对张嫂:“你在里面照顾好她!安抚情绪,让她尽量放松,节省体力!” 他站在门口风雪中,像定海神针一样,迅速下达着清晰的指令。那熟悉的掌控全局的力量感,瞬间驱散了吴妈和张嫂的惊慌失措。 两人如同有了主心骨,立刻分头忙碌起来。 沈连杞却没有踏进门槛。他站在门外,高大的身影挡住了部分寒风,听着里面温时宁压抑的痛呼声传来,每一次都像刀一样剐在他心上。 他的手在衣袋里握紧成拳,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不到半小时,风雪中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和沉重的担架落地声。 李城带着大队人马来了!几名医护穿着厚重的棉衣,背着药箱和设备,顶风冒雪赶到。 “人呢?”为首的产科主任气喘吁吁地问。 “在里面!快!”沈连杞立刻让开通道。 医生护士快速进屋。经过沈连杞身边时,主任快速看了他一眼,认出是谁,但时间紧急,只是点了下头。 经过初步检查和处理,温时宁的情况暂时稳定下来,但宫口已开,需要立即转运医院。 “担架过来!动作轻!”医生指挥。 温时宁在疼痛的间隙,透过忙碌的人影,看到了门外站着的那个几乎被雪覆盖的身影。 风雪很大,他的轮廓模糊,但她知道那是谁。 在最无助最恐惧的时刻,是他的人踏雪而来。 复杂难言的情绪翻涌上来,伴随着又一阵剧烈的宫缩,她眼前一黑,意识开始模糊。 “家属!温时宁家属在哪?需要签字!”护士拿着文书急喊。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集中在门口那个雪人身上。 沈连杞一步踏入门槛,带着满身的寒气走进这方温暖却紧张的空间。 他摘下几乎被雪冻住的军帽,露出锐利沉静的眉眼,大步上前,接过笔。 手在微微颤抖,但落笔却异常沉稳有力——沈连杞。 这是他时隔数月,第一次踏入她的领地。却是以这样的方式。 军区总院产科观察室。 温早产的警报暂时解除。 输液瓶里的药液滴答落下,温时宁在药物的作用下昏沉睡去,脸色苍白如纸,眼睫下带着深深的疲惫阴影。 孩子最终没有立刻出生,算是险险地稳住了胎。 沈连杞签完字后,并未离开。 他默默地站在观察室外走廊的阴影里,像一座沉默的礁石。 军大衣上融化的雪水洇湿了一大片地面。 第137章 慰问 柳梅和沈连槿得到消息匆匆赶来时,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副景象。 “大哥!”沈连槿冲到他面前,“嫂子怎么样了?孩子呢?” 沈连杞抬起布满血丝的眼睛,声音干涩沙哑:“暂时……稳住了。还要观察。” 简单几个字,仿佛耗尽了力气。 “谢天谢地!”柳梅双手合十,旋即看到沈连杞一身狼狈和憔悴不堪的脸色,心疼道:“连杞,你赶紧回去换身衣服!这里有我们守着!” “不必。”沈连杞的目光紧紧盯着那扇紧闭的观察室门,“我等她出来。” 任谁劝说都无用。 他就那样站着,一动不动。 天快亮时,温时宁被推回普通病房。 沈连杞跟着推床进去,目光贪婪地流连在她脸上,最终落在她覆盖在薄被下高隆的腹部。那里,是他血脉的延续,也是他永远无法赎清的罪。 护士小声提醒家属病人需要休息。 吴妈和张嫂守在床边。 沈连杞深深看了温时宁一眼,终于退出了病房,却没有离开医院。 温时宁很快醒过来,吴妈赶紧伺候她吃东西。 盖子打开,那清粥熬得恰到好处,米油都熬出来了。 温时宁瞥了一眼,那股熟悉的食堂大师傅精细调制的味道弥漫开来。 她心里像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又酸又涩。 “我不饿。”她别开脸。 “不饿也得吃点!身子扛不住!”吴妈急了,舀了一勺粥吹着,递到她嘴边。 温时宁拗不过,就着吴妈的手,勉强喝了几口。 那温热的液体滑过喉咙,仿佛带着某种沉重的力量,让她喉头发紧。 接下来的几天,温时宁在医院静养。沈连杞没有再进过病房,但他送的餐食每日都准时出现,温度正好,花样也换着。 有时是温补的汤,有时是利于消化的面点。 吴妈和张嫂都沉默地收下,送到温时宁面前。温时宁从不问来源,默默吃一些。病房里气氛压抑而沉默。 赵兰英代表组织来探望,带来街道的慰问品。 观察室门开了,温时宁被推出来,脸色苍白如纸。 柳梅和沈连槿刚赶到。 “嫂子!”沈连槿冲过去。 “暂时稳住了,还要观察。”沈连杞的声音干涩沙哑。 “谢天谢地!”柳梅松了口气,立刻看到沈连杞一身狼狈,“连杞,你赶紧回去换身衣服!冻坏了!” “不必,我等她进病房。”沈连杞目光紧锁推床。 劝不动他,柳梅叹口气,跟着进了病房。护士小声提醒:“病人需要绝对静养。” 吴妈和张嫂守在床边,沈连杞站在门口阴影里,目光贪婪地扫过温时宁沉睡的脸,最后落在薄被下高隆的腹部,眼神沉痛复杂。 他最终退了出去,没走远。 病房里安静下来。 几天后,温时宁气色好些,靠坐在床头。吴妈打开保温桶盖子,清粥的香气弥漫。 “吃点吧小姐,”吴妈舀了一勺,“总得为肚里的崽着想。” 温时宁目光在熟悉的粥面上顿了顿,没说话,默默吃了几口。味道是部队食堂大师傅的手艺。她喉头发紧。 “柳团长去联系车了,雪扫开了些,过两天能出院。” “嗯。”温时宁点头。 敲门声起,赵兰英提着一网兜水果罐头进来,笑容和煦。 “温同志,街道代表组织来看看你,恢复得怎么样?” “好多了,谢谢赵主任。”温时宁声音淡淡的。 赵兰英拉过凳子坐下:“孩子最重要,你可要放宽心啊。”她瞥见吃了一半的粥碗,了然地点点头:“……今天还有新鲜豆浆和枣糕送来,我看你营养没落下,这就好。” 温时宁抿紧唇,没接话。 窗外又飘起小雪。 赵兰英看着她的侧脸,试探道:“前阵子那些流言,柳团长处理得很及时。 街道也加大了宣传力度,再有敢嚼舌根的,直接找我们妇联!” “麻烦您了。”温时宁低头,轻抚着腹部。孩子动了动。 “哎哟!动了?”赵兰英眼睛一亮。 “嗯。”温时宁嘴角几不可查地牵了一下。 “这就对了!不管外面风啊雨啊,孩子在里头好好长,这就值!”赵兰英拍拍她的手,“快过年了,好好养着,得给孩子备个热热闹闹的年景。” 这时候外面传来动静,吴妈出去看是一个篮子,里面都是孩子的东西。 “这……”吴妈愣住。 温时宁扶着门框,视线落在摇篮上,眼神复杂难辨。 “哥……大哥来了,在门外。”张嫂跑进来低声说。 温时宁没动。 小院门缝外,隔着一条窄巷,隐约停着那辆熟悉的吉普车。一点猩红的烟头在落雪中明灭不定。 “拿进来吧。”温时宁转身进屋,声音没有丝毫波澜,“给孩子用。” 吴妈张嫂连忙把摇篮和小金镯拿进来。 风雪更大了。 转眼到了除夕夜。 小院关了门,屋里暖气开得足。 温时宁坐在沙发上,吴妈、张嫂和小杨护士陪着守岁,特意包了三鲜馅饺子。 “小姐,尝尝这饺子!”吴妈端上热气腾腾的一盘,“讨个吉利!” 温时宁夹了一个,突然,腹中孩子猛地一踢! “哎哟!”她筷子差点掉,又惊又喜地捂住肚子,“他……他好像也想过年了?” “这小子!性子急呢!”张嫂笑开了,“听动静肯定是个壮实小子!” “闺女也好!贴心!”小杨护士也笑。 “都好都好!”吴妈忙着盛汤,“平安生下来就好!” 温时宁脸上难得露出真切的笑意,手轻轻放在腹部,感受着那小生命的躁动。 一丝微弱的暖意,在这除夕夜里悄然浮起。 “砰啪!”远处有零星的鞭炮声传来。 年刚过,初五街上恢复了几分人气。 温时宁在家憋闷久了,张嫂和吴妈便一左一右护着她,出门透气。刚走到街口杂货铺附近,一个蓬头垢面、穿着破旧棉袄的老头突然从墙角蹿出,“噗通”一声跪在厚厚的雪地里! “温同志!温同志!求求您!” 这突如其来的一跪,惊得路人纷纷侧目。 “你干什么!”吴妈立刻挡在温时宁身前,厉声呵斥。 第138章 跪求 看着跪在雪地里的老头,温时宁心头猛然一沉。 吴妈厉声质问:“你干什么!” 老头涕泪横流,不住磕头,溅起的肮脏雪水:“温同志!我是依雪她爹!我家依雪她糊涂啊!求求你,高抬贵手,让沈首长饶她一命吧!她都判了劳改了,家里房子封了,我也快饿死冻死了,求求您说句话啊!” 温时宁声音都在抖,下意识护住肚子后退半步,寒意从脚底直冲头顶。 “你女儿害我家小姐差点丢了孩子!还敢来闹!”张嫂也怒了,上前要驱赶。 周围议论声嗡嗡响起: “看,是陈家那老头。” “啧,还有脸来求。” “那当爹的也不是好东西。” “这下有好戏看了。” 那些目光像针一样扎在温时宁身上。她眼前发黑,熟悉的坠痛感再次袭来,比在卫生所那次更猛烈。 “你女儿咎由自取!”吴妈气得发抖,“赶紧滚!别污了我家小姐的眼!再闹我叫民兵了!” “不!您心善!都说您心软!求您了!”老头竟挣扎着想爬过来抱温时宁的腿,“您一句话,沈首长肯定……” “啊!”温时宁痛呼一声,冷汗瞬间湿透内衫,捂着肚子弯下腰去,视线模糊。 “小姐!”吴妈和张嫂魂飞魄散。 “快!那边有车!”一个眼尖的邻居猛地指向街角。 只见那辆安静的黑色吉普车如同猎豹般冲来,一个急刹停在路边,沈连杞推开车门跳下,三步并作两步拨开人群冲过来。 他面沉如水,一眼看到蜷缩颤抖的温时宁,眼神瞬间变得极其锋利。 他根本没看地上的老头,径直上前:“时宁!” “别碰我!”温时宁痛得意识模糊,本能地抗拒。 “得罪!”沈连杞动作极快,避开她挣扎的手,打横将她稳稳抱起,“阿城!清场送医院!李城!” “是!”警卫员阿城已下车,立刻上前拖走还在哭嚎的老头,同时对吴妈说:“婶子,跟我上车!” 吉普车咆哮着冲向军区总院。 冰冷的仪器贴在温时宁腹部,监护仪上波纹起伏。她紧闭着眼,恐惧几乎将她吞噬。 “怎么回事?”产科杨主任严肃地问送人进来的沈连杞。 “惊吓,剧烈情绪波动,怀疑宫缩加剧。”沈连杞语速很快,盯着监护仪。 吴妈补充:“是陈依雪她爹突然冲出来跪着求情!那老混蛋!” “又是陈家!”杨主任眉头紧皱,“先上药稳住!情况比上次要紧急些,立刻做全面检查,特别是胎儿心脏功能和胎盘状态!”她转向旁边的资深B超医生:“老杜,你亲自来,再复查一次她之前的产科历史记录,上次大月份的筛查报告也调出来对比!要快!” 老杜医生经验丰富,点点头立刻操作仪器。 温时宁在药物的作用下,痛苦稍有缓解,但心里那绝望的冰层更厚了。 沈连槿得知消息冲到医院时,正撞见沈连杞沉默地站在病房外,军装的肩线绷得笔直,背影却带着无法言喻的颓然。 “哥?嫂子怎么样了?”沈连槿急问。 沈连杞没回头,声音疲惫不堪:“孩子没事,她也没事。” “那就好,吓死我了。那个陈老头被阿城送去街道民兵治安办处理了,关几天长长记性。” 沈连槿絮叨着,突然看到大哥极度憔悴的面容和布满血丝的眼睛,愣了一下:“哥,你……嫂子还……” 沈连杞抬手用力按了按眉心,声音干涩:“她知道了孩子的事。” 沈连槿瞬间张大了嘴:“啊?!那她……” “恨的源头崩了一块。”沈连杞看向紧闭的病房门,眼中是深深的痛,“但这根太深了,崩了一块,山还在。” 温时宁在医院观察两天,情况稳定后出院了。 关于那个孩子的真相,像一块巨石投入死水潭,表面激起的涟漪终究被冰冷的水面吸收。 她不再像避瘟神一样排斥沈连杞送来的东西。 出院那天,吴妈准备去叫车,却发现那辆熟悉的吉普车早已停在门外。 沈连杞亲自开的车,警卫员李城站在一旁。 沈连杞下车,沉默地为她们打开后座车门,目光平静地落在温时宁明显隆起的腹部上片刻,随即移开。 温时宁脚步顿了一秒,没看他,也没有激烈反对,在吴妈的搀扶下坐了进去。 车子一路沉默地驶向梧桐街32号。 到了门口,沈连杞并未下车,只在温时宁快进院门前,隔着车窗低沉地说了句:“保重身体。”便让李城开车离开了。 门内,温时宁扶着门框站了许久。 几天后,街道赵兰英又来做例行探望,敏锐地察觉到些许变化。 温时宁没再提那些恨,神色里多了一种复杂沉重的平静。 “沈同志……最近没来打扰吧?”赵兰英试探地问。 温时宁抚摸腹部的动作停了一下,很轻地摇头:“没进来。” “唉,天冷路滑,你们娘俩平安是第一位的。”赵兰英放下慰问品,“我看这次风波,他动作倒是快。” 温时宁没接话。 赵兰英识趣地转移话题:“对了,下个月区妇联组织孕期健康讲座,请的是总院专家,要不要去听听?就当散散心,我陪你?” 温时宁想了一下,点头:“好,麻烦赵主任。” 沈连槿这段时间工作异常忙碌,完全把那封陈依雪的信忘到了脑后。 这天,他陪军区领导下连队检查工作,临走前找一份重要文件,慌乱中拉开平时不常用的抽屉,那封陈旧的信封一下掉了出来! 沈连槿皱眉捡起,看到“陈依雪”这个名字和托转温时宁的字样,脑子“嗡”的一声! “坏了!” 他立刻意识到这东西绝对不能再落到嫂子手里!上次卫生所的风波才过去多久! 他揣起信,飞速处理完紧急事务,立刻驱车赶往沈连杞的办公室。 “哥!”沈连槿火急火燎地推门进去。 沈连杞正在看文件,抬起头:“什么事这么慌?” 沈连槿把皱巴巴的信封拍在桌上,一脸懊恼:“哥,这东西!陈家那女的从里面托人带出来要转交给嫂子的信!我忙晕头了!一直放抽屉里忘了给你!” 沈连杞眼神瞬间锐利如刀锋,一把抓过信封:“什么时候的事?!” 第139章 禁忌 “就是我们处理完柳树湾后续那段时间。”沈连槿有些心虚。 沈连杞眉头紧锁,迅速拆开信。 内容果然充斥着扭曲的哀怨和卖惨,说她家破人亡是沈连杞赶尽杀绝。 “这信绝对不能让她看见!”沈连杞斩钉截铁,一把将信纸揉成一团,直接丢进旁边的痰盂里,“她已经受够了陈家的刺激!” “是!我当时就想拿给你的,后来忘了。”沈连槿连忙点头,又小心翼翼问:“嫂子那边最近还好?” 沈连杞神色晦暗:“知道孩子真相后安静了些,但冰河初开,下面还是深冻层。” “那这陈家……”沈连槿心有余悸。 “再有陈家的人事话敢靠近她半步,”沈连杞眼神冰冷,“就别怪我下手彻底了。” 温时宁的生活恢复了表面的平静。 孩子没事的真相在她心头凿开一道深痕,但冰冷的憎恨并未完全消融。 吴妈和张嫂把这细微变化看在眼里,默契地不提不问,只尽心伺候。 那日的惊心动魄,成了心照不宣的禁忌。 赵兰英如期来接温时宁去参加妇幼保健讲座。 地点在区文化馆的小礼堂,暖气很足,坐了不少挺着肚子的准妈妈和陪着来的家属。 就在这个时候她注意到了一个人。 是他。 他怎么来了?只是不放心? 沈连杞的目光似乎只是在礼堂中扫视了一圈,确认了她的位置和周围环境的安全,停留了片刻。 当台上的医生目光扫过来时,他已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像从未出现。 讲座结束,门口人头攒动。 赵兰英护着温时宁往外走。 “赵主任,今天的课讲得真好!”有相熟的街道工作人员打招呼。 “是啊是啊,专家讲得明白。”赵兰英笑着应酬。 温时宁裹紧围巾,随着人流往外挪动。 刚走出文化馆大门,一股冷冽的寒风夹着雪粒子扑来。 赵兰英哎哟一声:“这鬼天气,怕又要下大雪了!温同志,车就停在不远,快走几步。” 正说着,一辆半旧的绿色吉普车无声地滑到她们身旁。 驾驶座车窗降下,是沈连槿那张俊朗却带着点歉意的笑脸。 “嫂子!赵主任!”沈连槿麻利地下车,“真巧!办完事路过,看这天要糟,顺路送你们回去?”他看向温时宁,眼神真诚中带着询问。 温时宁还没开口,赵兰英已经笑了:“哎哟,小沈同志,那可太谢谢了!正愁这下雪天叫车难呢!” 她不由分说地拉开车门,“温同志,快上车,别冻着了!” 温时宁看着赵兰英热络的脸和沈连槿殷勤的眼神,再看灰蒙蒙欲雪的天,终究没有推拒,扶着车门坐了进去。 车子启动,暖气慢慢升腾。 沈连槿一边开车一边活跃气氛:“嫂子今天课听得怎么样?医生说要注意啥?有啥想吃的没有?哥,我跟后厨大师傅熟得很,想吃什么口味的营养餐。” 赵兰英也附和着打趣。 温时宁坐在后座,静静听着,偶尔应一声。 眼角的余光瞥见副驾驶位置上放着的一个牛皮纸文件袋,上面印着某个军事单位的字样,袋子口随意散落出几张文件一角。 沈连槿浑然不觉。 大雪如期而至,纷纷扬扬下了一夜。 清晨,温时宁低烧了。 吴妈急得团团转,要请大夫。 温时宁躺在床上,浑身酸软,额头有些烫,精神却还算清醒:“不用……只是吹了点冷风,可能昨天人多,空气不好,多喝点热水,躺躺就好。” 她不想再兴师动众。 “不行!”吴妈语气强硬,“小姐你忘了上次大雪的教训?张嫂,去给医院打电话问问,或者问问小杨护士有没有办法先来看看?” 正争执,院门外传来了汽车喇叭声。 张嫂跑去开门,是沈连槿,提着一个沉甸甸的保温食盒和一个药箱站在门口,靴子上沾满了雪。 “吴妈!嫂子怎么样了?”他一脸焦急,“我哥刚有急电找他,他走不开,打办公室电话给我让我火速把药送来!是总院儿科老专家配的纯中药药贴,专贴大椎和脚底涌泉的,物理降温快,安全!还有清肺止咳的梨膏,说嫂子昨天在礼堂挤着可能有点呛风。” 他语速极快,把食盒和药箱一股脑塞给吴妈。 吴妈连忙接过,张嫂也赶紧去倒热水。 沈连槿站在门口没进来,只在门廊处探身问了一句:“嫂子,感觉怎么样?要不去医院?” 温时宁隔着卧室门帘,能看到门口模糊的高大轮廓和他肩膀上融化的雪水。她咳嗽了两声,清了清发紧的嗓子,才说:“不用,睡一觉就好,替我说谢谢药。” 沈连槿松了口气:“那就好!嫂子好好休息!有事随时让吴妈打我们值班室电话!” 他不敢多留,匆匆交代完便顶着风雪又走了。 屋内,吴妈忙活着给温时宁贴药贴。 温热的膏药贴在皮肤上,一股淡淡的中药味弥漫开来。 温时宁闭上眼,感受着那股热量从穴位缓缓渗入。 心,像被这突如其来的暖意烫了一下,又迅速陷入更深的复杂之中。 他总是这样,隔着风雪和距离,精准地投递她需要的东西,连她何时不适都一清二楚。 温时宁的低烧在药贴和精心照料下,两天就退了。 但那次人流手术的真相始终沉甸甸地压在心里。 沈连槿再次被大哥叫到办公室。 沈连杞脸色冷得吓人,手里捏着几张纸。 “这个,”沈连杞将纸丢在桌上,“那几个裁缝铺里的人,名单背景。” 沈连槿拿起一看,是几张信息表,详细记录了那几个“长舌妇”的家庭成员工作单位。 “哥……这?”沈连槿不明所以。 “她们男人有在毛纺厂的,有在副食店的,有在区清洁队的。”沈连杞的声音毫无起伏,眼神像淬了冰,“让你查查,是让你看看,她们家的主要经济来源、子女情况,有没有什么……能让人心平气和闭嘴的把柄,或者,让这些单位的领导知道,家属的嘴太碎,容易影响工作单位的集体荣誉和……个人前途。” 他的话语平淡,却字字透着寒意,“手段干净点,别让脏东西再飘进梧桐街。” 第140章 安稳的幸福 沈连槿心头一凛,瞬间明白大哥什么都知道了:“是!我马上去办!” 沈连杞揉着眉心,目光落在窗外纷飞的雪上,沉默半晌,声音低沉下来:“还有以后,她那边任何风吹草动,第一时间告诉我,哪怕只是让她耳根清净点。” 那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和无力。 隔得再远,他终究无法替她挡掉所有的风雨和恶意,只能尽力清扫这些靠近的污秽。 日子在飞雪与寒冷中缓慢滑行。 温时宁腹中的胎儿胎动越来越有力,像个小拳击手在腹中伸展拳脚。 赵兰英极力建议孕期要适当运动,天气极寒不适合户外时,她便联系文化馆,偶尔在下午开馆人少的时间段,安排温时宁去空旷的活动室扶着双杠慢慢走几圈。 这天下午,雪停了,难得的夕阳余晖透过高大的玻璃窗洒进来。 吴妈和张嫂一左一右小心护着,温时宁缓缓地在柔软的地垫上活动着腿脚。 走了几分钟,感觉有些累,便在靠窗的双杠边休息,看着窗外屋檐下晶莹的冰凌。 活动室的门被轻轻推开,赵兰英走了进来,笑容满面:“温同志,活动活动挺好,咦,你气色好多了。” 温时宁笑笑:“嗯,多亏赵主任提醒。” “别叫我赵主任了,显得生分,叫赵姐就行!” 赵兰英很自然地走过来,目光不经意扫过双杠另一端被墙柱遮挡的角落,似乎顿了一下,笑意更深了些,“对了,下周咱们区妇联组织参观军史馆新馆,那里暖和,也有教育意义,还能见见世面,你有兴趣不?就在我们院里,安全得很!” 温时宁想了想,军史馆……对军属开放是常态,地方也确实宽敞安全。 她也确实在家闷久了。 “好,麻烦赵姐安排。”她点点头。 “那行!说定了!”赵兰英笑容满面地又寒暄几句,才离开。 吴妈和张嫂继续陪着温时宁在活动室活动。 温时宁休息了一会儿,准备再走一圈,下意识地往刚才赵兰英目光停顿的角落方向看了一眼,那里空无一人。 只有墙角暖气管旁的地上,似乎有一点细小的被踩化又结冰的水痕,在阳光下微微反光,像有人曾默立在那里。 温时宁的目光在那水痕上停留了一瞬,缓缓移开,手无意识地轻轻放在了隆起的腹部。 孩子在里面适时地动了一下。 军史馆参观那天,天气放晴,积雪初融。 温时宁穿着厚实的羽绒服,在赵兰英和吴妈的陪同下,随着街道组织的妇女代表队伍走进宽敞肃穆的新军史馆。 馆内温暖明亮,一件件历史文物,一幅幅珍贵照片,无声诉说着波澜壮阔的岁月。 讲解员声情并茂地讲解着战争年代的艰苦卓绝和革命先辈的牺牲奉献。 队伍慢慢移动着,气氛庄严而有些沉重。 当走到解放战争后期某个著名战役的展区时,讲解员指着展柜里一面焦黑破损布满弹孔的红旗。 “这就是在黑山阻击战中飘扬在最后阵地的旗帜!当时,担任坚守任务的尖刀连在数倍于己敌人的疯狂围攻下,战至仅剩最后三人!连长在身负重伤的情况下,依然手握这面旗,鼓舞着幸存的战士……” “黑山阻击战……”温时宁的脚步猛然钉在原地,如同被雷击中! 她的脸色唰地变得惨白,血色尽褪。 那几个字像冰锥一样狠狠刺穿了她刻意冰封的记忆深潭! “时宁?”赵兰英发现她的异常,连忙扶住她,“怎么了?哪里不舒服?” 温时宁浑身不可抑制地颤抖起来,眼睛死死盯着那面残破的旗帜,仿佛透过它看到了血与火的炼狱,听到了震耳欲聋的炮火和那绝境中孤狼般冰冷的命令。 “黑山东侧高地必须守住!不惜代价!增援最快也要两小时!沈连杞!你告诉我,你还剩几个人?!” “报告首长!尖刀连算我在内,还剩七个。” “好!沈连杞!我再给你最后两小时!阵地不能丢!你听着,那高地后面是我们上千转移中的伤病员和无辜百姓!阵地若破,他们就是待宰羔羊!你给我钉死在那里!钉到最后一个人!钉死!” “是!保证完成任务!钉死!” 那个冰冷果决、没有丝毫感情起伏的声音是他的父亲!他沈连杞的父亲!那个下达钉死命令的人! 那些被岁月尘封的片段,带着硝烟和血腥味瞬间冲进脑海!吴妈当年模糊的讲述变得更加清晰:“那高地人打光了,老首长下了死命令,姑爷是七个里的最后一个活口,后背都打烂了,捡了条命下来,可人也彻底变了……” 温时宁一阵天旋地转,腿软得几乎站立不住!胃里翻江倒海! “呕。”她猛地捂住嘴,强烈的干呕感汹涌而来! “时宁!” “小姐!” 赵兰英和吴妈吓坏了,慌乱地扶住摇摇欲坠的她。 温时宁额头冷汗涔涔,眼前发黑,只能将身体的重量完全倚靠在两人身上,急促地喘息着,胸腹间剧烈的恶心和心头的翻搅让她说不出一个字。 周围参观的人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动,纷纷投来疑惑和关切的目光。 一道身影如同猎豹般,极快地穿过人群,带着一股冷冽的风雪气息,瞬间到了她们面前! 沈连杞! 他面容紧绷,眼神锐利如鹰隼,没有丝毫犹豫,一把打横抱起几乎虚脱的温时宁,声音沉冷而迅速: “让开!跟我走!” 赵兰英和吴妈被他的气势震慑,下意识地跟上。 沈连杞抱着温时宁大步流星地冲向场馆内的紧急医疗点,步伐又快又稳。 温时宁在他怀中昏昏沉沉,意识模糊。 那曾经让她感觉踏实的铁壁般的胸膛,此刻却因那一句冰冷的“钉死”而变得僵硬遥远甚至带着难以言喻的森寒。 她仿佛再次看到那个年轻的沈连杞,在炮火纷飞中执行着冷酷的“钉死”命令…… 这就是他那近乎刻板的根源吗? 残酷的战争,早已把他的某些部分同样钉死在过去了…… 军区总院驻军史馆应急医疗点内。 第141章 老沈家的家底 “放平,侧卧位!” “氧气!监测胎心!” “血压有点低,脉搏快!” 军医和护士训练有素,动作麻利地将温时宁安置在简易检查床上。 嘈杂的人声和急救指令充斥在小小的空间。 温时宁紧闭着眼,额发被冷汗浸湿贴在脸上。 沈连杞紧绷着脸站在急救床侧后方,像一堵沉默的墙。 吴妈急得直抹泪:“小姐,小姐你别吓吴妈啊……” 赵兰英也在一旁,脸色凝重,眼神复杂地在沈连杞和温时宁之间扫过。 “情绪剧烈波动引发急性应激反应,伴有妊娠期一过性心动过速和低血压。”为首的中年军医快速评估完基础体征,对护士说,“继续吸氧,补点液体稳定血压和电解质,密切监护胎心胎动。” 他转过头,看向神情沉郁的沈连杞,语速放缓但带着职业性的肃然:“沈同志,温同志是看到哪部分内容反应这么大?这很重要,有助于判断刺激源,避免后续再诱发。” 沈连杞的喉结剧烈地滚动了一下,视线艰难地从温时宁身上移开,投向医生。他的声音干涩紧绷,像在粗砺的砂纸上摩擦:“黑山阻击战……尖刀连……最后七个人。” 短短几个词,像冰冷的铁块砸在空气里。 军医的瞳孔猛然一缩。 作为军区医院的资深医生,他太清楚“黑山”和“尖刀连”对那些曾经历过地狱的老兵意味着什么,更明白它们对老沈家意味着什么。 他沉默了,只是沉重地点点头,没再追问具体。 几片温和的镇静贴剂贴在温时宁手腕内侧。 在休息的作用下,她的脸色终于不再惨白如纸,急促的呼吸慢慢平稳下来。 医生仔细听完胎心:“胎心正常,频率强而稳。” 这简短的一句话,让紧绷的空气为之一松。 吴妈“阿弥陀佛”念出了声。 沈连杞紧握的拳头终于缓缓松开了一丝缝隙,手心里全是冷汗。 但他站立的姿势依旧僵硬,脊背挺得笔直,只是眼底深处那几乎要溢出来的冰寒和隐痛,依旧浓烈得化不开。 “可以回去了,但务必注意休息,情绪绝对不能再受刺激。”军医严肃地叮嘱吴妈和张嫂,又看向沈连杞:“环境要保证安静舒适。” 沈连杞无声地点点头。 温时宁被搀扶着坐起来,头还是有些昏沉。 她避开了所有投向她的目光,只想快点离开这个地方,离开那面旗帜带来的冰冷窒息感。 吉普车停在医疗点外。吴妈和张嫂小心地护着温时宁上车,在后排坐好。 沈连杞沉默地打开驾驶座车门,却被赵兰英拦了一下。 “沈同志,”赵兰英压低声音,语气带着街道干部的圆滑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劝解,“车我来开吧,我看你也吓得不轻,手都是凉的。让温同志安心休息会儿,你坐副驾?” 沈连杞动作顿住,目光穿透挡风玻璃落在后视镜里温时宁低垂冷漠的侧脸上。 一秒后,他松开了门把手,绕到副驾驶位坐了进去。没有一句多余的争执。 车子平稳地驶离军史馆。 车内一片死寂。 暖气开得很足,温时宁裹着毯子靠在椅背上,望着窗外飞速倒退的残雪景象。 那些冰冷残酷的战争画面和被遗忘的创伤细节,却在脑海中挥之不去。 沈连杞僵直地坐在副驾驶位,目光空洞地看着前方道路,整个人如同一座被寒冰封印的石雕。从赵兰英的角度,能看到他下颌线绷得像拉到极致的弓弦。 他放在膝盖上的手,几次不易察觉地紧握又松开,泄露着内心汹涌却无处宣泄的沉痛。 这一路,没有人再说一个字。 只有车轮碾压积雪的声音,单调地敲击着令人窒息的沉默。 车子停在梧桐街32号院门口。 吴妈和张嫂立刻下车去扶温时宁。 赵兰英也跟着下车,准备去帮忙。 “赵主任。”沈连杞沙哑的声音从副驾驶传来,他没有动,“麻烦您……和吴妈她们,多费心。” 赵兰英停下动作,回头看向车内。 沈连杞依然维持着直视前方的姿势,侧脸轮廓在阴影中显得无比冷硬,只有微颤的嘴角泄露了一丝情绪。 “我……就不进去了。”他补充道,声音低得像叹息。 温时宁的脚步顿了一下,没有回头,在吴妈和张嫂的搀扶下径直走进了院子。 门在身后轻轻关上,隔绝了院外的一切,也似乎隔绝了他。 赵兰英看着紧闭的院门,无声地叹了口气,走回驾驶位。 坐进车里,她斟酌着开口:“沈同志,你也别太……” “开车。”沈连杞打断了她,声音疲惫而低沉。 他闭上眼睛,靠在了头枕上,眉宇间刻着深深的倦怠和无言的苦涩。 当晚,温时宁靠坐在卧室床头,看着窗外清冷的月光洒在雪地上。 吴妈端着一碗温补安神汤进来。 “小姐,喝了早点睡吧。”吴妈小心翼翼地把碗递过去。 温时宁接过碗,暖意透过瓷壁传到掌心。 她看着碗里氤氲的热气,忽然低声问:“吴妈,这些年你见过他真正放松笑过的时候吗?在那些事发生之前?” 吴妈一愣,浑浊的眼睛里透出回忆的神色,许久,才缓缓摇头:“姑爷他从小性子就沉,不太爱笑,在部队里更练就了一副冷面孔,真正松快的时候好像不多,除了刚跟你结婚那阵子,眉梢眼角都是暖的,那会儿他看着你的时候,那眼神……” 她没再说下去,叹了口气,“后来就越来越冷了,尤其打仗回来,黑山之后那次……哎,不提了不提了,小姐你喝汤。” 温时宁沉默地喝着汤,温热的液体流过喉咙,心里却像塞满了冰渣。 黑山的影子,像一个巨大的阴霾,笼罩着过去,也深深烙在了他身上。 这个念头如同一根冰冷的楔子,刺进她本已纷乱的心口。 恨的根基松动了一角,却又被这更沉重的命运感冻结在原地。 解开一个谜,似乎又陷入了另一个更庞大、更冰冷的谜团。 温时宁的生活再次被罩上了更厚的冰壳。 她遵医嘱卧床休息,努力平复心绪。 第142章 第一次通话 赵兰英来得更勤了些,绝口不提军史馆的事,只聊些街道上琐碎的温暖,或是即将到来的年节安排。 这天傍晚,雪后初晴,空气寒冷但清新。 温时宁觉得胸口的憋闷感稍缓,想在院子里站一会儿,透口气。 吴妈忙拿了厚厚的毯子出来,张嫂也搬了把铺着棉垫的藤椅放在廊下避风处。 温时宁刚裹着毯子坐下,院门外隔着一条窄巷的路上,隐隐传来两个男人压低嗓门的说话声。 “喏,就对面那个院子……” “啧,看着就安静,军属门就是有讲究……” “那是!你也不打听打听是谁家媳妇?沈连杞沈首长的!以前的老领导!咱这片头一号!” “嚯!这么大来头?那咱在这边卸货……不会……?” “怕什么!沈首长忙得很,难得回来一趟,再说了,咱们就卸点年根底下走关系的土产,悄没声儿就完了,他家那位,听说怀了身子,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谁知道……” 声音不大,但在寂静的雪夜里显得格外清晰。 温时宁蹙眉。 吴妈和张嫂也听到了,脸色有些不好看。 就在这时,那两个男人的声音戛然而止!紧接着传来低低的呵斥和一个男人略显惊慌的回应: “干什么?” “路边禁止违规停车卸货!跟我去联防队登记!”一个低沉带着公事公办冷硬口吻的声音响起,非常简短。 “哎……同志!我们这就走!就走!” 轮胎摩擦雪地的声音快速响起,显然是车子迅速离开了。 院子内外陷入一片死寂。 温时宁扶着藤椅扶手的手指微微蜷缩了一下。 吴妈和张嫂交换了个眼神,没敢吭声。 院墙外,雪地里响起脚步声,又慢慢走远,消失在巷子口的方向。 温时宁裹紧了毯子,目光落在院门方向,眼神幽暗不明。 是他安排的人?还是街边的巡逻队? 几天后,按照预约时间,柳梅和吴妈陪着温时宁去军区总院做常规产检和上一次应激反应后的复查。 产科诊室里,头发花白但精神矍铄的杨主任亲切地接待了她们。 “温同志,最近感觉怎么样?睡眠还好吗?胎动活跃度?”杨主任一边记录一边温和地询问。 “好多了,谢谢您。”温时宁点头。 “胎动挺有劲儿。”柳梅笑着接话。 吴妈也补充:“吃了也香了。” 杨主任仔细给温时宁量了血压宫高腹围,听诊了胎儿心跳,又特意检查了一下她手腕贴药贴残留的轻微痕迹处。 最后,她看着仪器反馈的各项数据,露出了欣慰的笑容:“嗯,恢复得不错。各项指标都很稳定,胎儿发育也很好,比上次长了快一百克呢!” 柳梅和吴妈喜形于色。 “不过,”杨主任话锋一转,神情严肃地看向温时宁,“温同志,上次那种剧烈的情绪冲击,绝对不能再有第二次!母体情绪对胎儿中枢神经发育的影响非常大。” “好。” 第二天,温时宁总算是接到了沈连杞的电话。 温时宁握着听筒的手指瞬间收紧,指节发白。 这是自军史馆事件后,第一次直接听到他的声音。 那声音似乎带着一丝疲惫,像长途跋涉后的旅人。 “是我。”她的回应很轻,很疏离。 又是一阵令人窒息的沉默。 电话线里只有电流微弱的滋滋声,清晰地传递着彼此间巨大无形的隔阂。 “刚下连队回来,路过医院,杨主任说你今天复查情况很好,孩子也长了……”他的声音断断续续,似乎在艰难地寻找话题,每一个字都像在穿越冰山。 “街道慰问品收到了吗?” “嗯,收到了。”温时宁的声音依旧没有什么起伏。 “天冷,注意保暖。”他似乎再也找不到别的词,只能干涩地挤出这句最平常的叮嘱,又迅速补充,“没有别的,就是……问问。” 温时宁喉咙发紧。 她能想象电话那头的人握着话筒时是怎样的神情。 那沉重的痛苦。 那些战场上淬炼出的钢铁意志,在冰冷的电话线面前,同样苍白无力。 “知道了。”她最终只回了三个字,顿了顿,“还有事吗?” “没有了。挂了。” “好。” “嘟嘟嘟。” 盲音响起,通话结束。 这短暂到近乎破碎的通话,像一个虚幻的泡沫,啪一下破灭在空中,连一丝涟漪都没留下。 她低头看着杯中氤氲的热气,模糊了视线。 “孩子长得挺好。”她忽然没头没尾地说了一句,声音轻得像怕惊扰了什么。 “是啊是啊!杨主任亲口说的,长了快一百克呢!结实着呢!” 吴妈赶紧接话,语气充满感激和庆幸,“多亏了老天爷保佑,也多亏了……” 她顿了一下,把后面的话咽了回去,“小姐你可得稳住心思,养好身子,别的都别想。” 温时宁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丝极苦的笑容。 不想?怎么能不想? 那个在卫生所里得知“真相”的惊雷,炸开了恨意的根基。 她想起来了。 刚结婚那会儿,她曾偶然翻到过他军装内侧口袋深处,一个极隐秘的位置,似乎藏着一张很旧的照片。 温时宁下意识地抱紧了自己的手臂,仿佛抵御着那跨越时空袭来的寒意。 肚子里的孩子就在这时翻了个身,有力的顶撞感隔着厚厚的衣料传入手心。 吴妈看她脸色苍白,神情恍惚,担忧地搓着手:“小姐,别站风口了,窗缝钻进来的寒气重,进里屋吧?” “吴妈,”温时宁没动,目光依旧停留在窗外的霜花上,“老沈家,他们家的人,都是这样的吗?像他,像他父亲那样……” 吴妈愣了一下,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复杂。 她叹了口气,声音压得很低:“老沈家的家底,太重了,姑爷他爹,那是打了一辈子硬仗,见过太多生死的老首长,性子……像块铁,也像冰疙瘩,姑爷小时候……” 她似乎想说什么,又猛地刹住,摇摇头,“唉,都是过去的事了,可姑爷能有今天,也是这么过来的,黑山那次,是绝地,不死就得扛着,扛过去了,活下来了,心也跟着冻在战场上了吧,小姐,你别怪他太冷,他就是命苦。” 第143章 神秘信件 陈依雪被她那远房表叔托关系从拘留所保了出来。 回到那被查封的家,听着邻居指指点点的议论,看着父亲畏缩愁苦的脸,一股邪火在她胸腔里熊熊燃烧。 “都是温时宁!都是沈连杞!”她砸碎了家里仅剩的一个搪瓷杯,面容扭曲,“凭什么她怀着他的孩子安安稳稳?凭什么我就要烂在这里?” 几天后,梧桐街32号附近的老裁缝铺里,那几个曾被沈连杞“关照”过的长舌妇又聚在了一起,声音压得极低。 “听说了吗?温同志前两天又去医院了,好像是被军史馆吓着了……” “哎哟,这身子骨可金贵,沈首长宝贝着呢。” “宝贝?宝贝能让她一个人住这儿?我看呐,沈家那门第,未必真看得上她这种成分……” “嘘!小声点!上次的教训忘了?还想不想自家男人有工作了?”一个稍微清醒点的连忙制止。 “怕什么?陈家的依雪出来了,刚还给我递了话……” 先前挑话头的妇人眼神闪烁,带着点隐秘的兴奋,“她说啊,温同志那孩子,来路未必正呢!沈首长那么冷硬的人,能忍?指不定……” “真的假的?”有人倒吸一口凉气。 “依雪说的能有假?她可是跟沈首长……咳咳,以前熟得很!她说温同志心虚,上次卫生所差点流产就是报应!还说沈首长心里膈应着呢,不然为啥总不进门?这次军史馆又出事……” 陈依雪裹着破旧的棉袄,缩在冰冷的屋子里,脸上是刻骨的怨毒。 仅靠流言蜚语还不够,她要给温时宁致命一击!她要让她彻底失去沈连杞那点可怜的愧疚! 她翻箱倒柜,找出几张皱巴巴的旧信纸,又翻出以前偷偷模仿沈连杞字迹练习的本子。 她咬着牙,忍着冻得发僵的手指,一笔一划地伪造起来。 她要伪造几封“沈连杞”写给她的旧情信,然后不小心让它们出现在温时宁面前!她要让温时宁亲眼看看,沈连杞对她陈依雪才是念念不忘,对她温时宁只有责任! 几天后,一个裹着头巾行色匆匆的女人,趁着吴妈和张嫂在厨房忙碌,将一个薄薄的信封从温家院门底下的缝隙塞了进去。 温时宁在屋里走动时,脚边碰到了那突兀的信封。 她疑惑地弯腰拾起,没有署名。 拆开,几张写满字的信纸滑落出来。 只扫了一眼开头那熟悉的冷硬却曾让她心安的笔迹。 “依雪……” 温时宁的心脏就像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骤然停止了跳动。 她踉跄着扶住桌沿,脸色瞬间褪尽血色,手指颤抖得几乎捏不住那几张薄薄的纸。 那字迹……是他的! 信里诉说着“无奈”的婚姻,诉说着对依雪的思念,字字句句像淬毒的针,扎进她刚刚有些松动的心防。 “呕……”熟悉的恶心感翻涌而上,比以往任何一次都来得猛烈。 她冲到卫生间,扶着冰冷的瓷砖墙剧烈地干呕起来,眼泪不受控制地涌出。 “小姐!怎么了这是?”吴妈听到动静冲进来,看到温时宁惨白的脸和地上散落的信纸,大惊失色。 她捡起一张,只看了几行,脸色也变了:“这……这是谁干的?!这字……” “是他的……是他的字……”温时宁声音破碎,带着绝望的颤抖。 “不可能!姑爷他……”吴妈急得跺脚,“小姐你别信!这肯定是假的!有人要害你!” 她猛地想起最近街面上隐约的流言,还有张嫂买菜回来说裁缝铺那几个又聚在一起嘀嘀咕咕的样子。 “假的?”温时宁惨笑一声,指着那熟悉的笔迹,“吴妈,你跟了他那么多年,他的字,你认不出来吗?” 吴妈语塞,那字迹确实像!像得惊人! 不对!姑爷不是这样的人! “去……去打电话……”温时宁捂着绞痛的腹部,冷汗涔涔,“叫他来……我要问清楚……”巨大的失望和被愚弄的愤怒几乎将她淹没。 沈连杞接到吴妈带着哭腔的电话时,正在主持一个重要会议。 听到几个词,他脸色骤变,猛地站起身。 回到家第一时间他拿起信纸,仔细辨认着每一个字的转折力道。 怒火在胸腔翻腾,但理智告诉他,必须立刻澄清! “形似,神不似。”他指着其中几个关键字的连笔和收锋处,“这里,力道刻意,模仿痕迹重。这里,转折僵硬,不是我的习惯,还有这个签名……” 他眼神锐利如刀,“模仿得很像,但最后一笔,我习惯向下顿压,这里却是平的!这是最明显的破绽!” 他抬起头,直视温时宁,眼神坦荡而带着痛楚:“时宁,我沈连杞行事,敢作敢当。若我对她陈依雪有半分情意,当初就不会答应家里的安排娶你,更不会在她做出那些事之后,亲手送她进去!我若真对她有意,何须用这种下作手段?直接离婚便是!” 温时宁看着他眼中那熟悉的近乎刻板的坦荡和此刻清晰的痛苦,心头那根紧绷的弦,似乎被狠狠拨动了一下。 伪造?真的是伪造? 她混乱的思绪里,吴妈之前说的话,忽然清晰地浮现出来。 就在这时,院外突然传来一阵喧哗和女人尖利的哭骂声。 “放开我!你们凭什么抓我?!” “温时宁!你这个贱人!你不得好死!沈连杞!你瞎了眼!她肚子里的野种……” 是陈依雪的声音!充满了歇斯底里的疯狂! 沈连杞眼神瞬间冰寒刺骨,他大步走到窗边,猛地推开窗户。 只见院门外,两名穿着军装的警卫正死死扭住一个披头散发状若疯癫的女人,正是陈依雪!她手里还攥着几张和温时宁收到的一模一样的信纸,显然是想来坐实或继续投递! “首长!”一个警卫看到沈连杞,立刻大声报告,“这女人鬼鬼祟祟在附近转悠,还想往门缝里塞东西!被我们当场抓获!她身上还有这些伪造的信件!” 第144章 伪造证据 说着,从陈依雪挣扎的手里夺下那几张纸。 陈依雪看到窗边的沈连杞和屋里面色苍白的温时宁,更是疯狂挣扎嘶吼:“沈连杞!你被她骗了!她就是个破鞋!她根本配不上你!她肚子里的……” “闭嘴!”沈连杞一声厉喝,如同惊雷,震得陈依雪瞬间失声。 他眼神里的寒意几乎能将人冻僵,“陈依雪,你伪造信件,散布谣言,蓄意刺激伤害军属,人赃并获!罪加一等!” 他转向警卫,声音斩钉截铁:“把她,连同这些伪造的证据,立刻移交公安局!告诉张局长,从严处理!绝不允许任何人以任何理由保释!谁敢插手,让他直接来找我沈连杞!” “是!首长!”警卫员大声应道,毫不留情地将还在嘶叫挣扎的陈依雪拖走,那恶毒的咒骂声迅速消失在巷口。 院内外一片死寂。 沈连杞关上窗户,隔绝了外面的寒风和闹剧。 他转过身,看向依旧坐在床上,脸色变幻不定的温时宁。 空气沉重得仿佛凝固了。 “她疯了。”沈连杞的声音带着一丝疲惫,更多的是冰冷的厌恶,“为了报复,不择手段。” 温时宁看着地上散落的伪造信件,又看看沈连杞紧绷却坦荡的脸。 巨大的委屈和后怕涌了上来,她眼眶一红,泪水无声地滑落。 不是为了陈依雪的污蔑,而是为了自己刚才那瞬间的动摇和绝望,为了这几个月来积压的所有恐惧和心酸。 看到她的眼泪,沈连杞浑身一僵,那冰冷坚硬的外壳仿佛出现了一丝裂痕。 他下意识地想上前,脚步却又钉在原地,只是喉结剧烈地滚动了一下,声音干涩紧绷:“别哭……对孩子不好,没事了,都处理了。” 笨拙的安慰,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小心翼翼。 一场闹剧,以陈依雪再次被投入看守所,且因情节恶劣人证物证确凿,面临更长的刑期而告终。 沈连杞说到做到,彻底斩断了陈家人再靠近温时宁的可能。 梧桐街32号恢复了表面的平静,但有什么东西,在悄然改变。 温时宁不再像刺猬一样,对沈连杞传递过来的任何信息都充满排斥。 虽然她依旧沉默,依旧不会主动联系,但当沈连杞通过沈连槿或赵兰英送来一些东西。 有时是军区特供的优质水果,有时是总院专家开的安神药茶,有时甚至只是一本新出的适合孕妇看的闲书。 她不再让吴妈退回去,只是默许地收下。 沈连杞敏锐地察觉到了这种变化。 那堵横亘在他们之间的无形的由恨意和误会筑成的高墙,似乎松动得更多了。 这个发现,让这个习惯了冰冷和铁血的男人,内心涌起一种难以言喻的近乎陌生的满足感,甚至带着一丝小心翼翼的期盼。 他像对待最精密的任务一样,更加细致地关注着她的状态,通过他能动用的所有安全渠道。 几天后,温时宁午睡醒来,发现卧室里多了一样东西。 窗边原本放着一张旧藤椅,此刻被换成了一把崭新的包裹着厚实柔软棉垫的摇椅,扶手圆润,靠背弧度贴合腰身,旁边还放着一个同色系的柔软脚凳。 “吴妈,这是?”温时宁有些疑惑。 吴妈笑得合不拢嘴:“是姑爷……呃,是沈同志上午让人送来的!说小姐你总爱在窗边坐,那把旧椅子太硬又不稳当,这把新的是他特意找后勤老师傅定做的,用的都是好木头和软和棉花,坐着不累腰!还带点摇,说是有助放松。” 吴妈的语气里满是欣慰。 温时宁走过去,手指拂过那柔软的棉垫,触感温暖。 她慢慢坐下,椅子的弧度果然极其舒适地承托住了她日渐沉重的腰腹。 她轻轻晃了一下,摇椅发出轻微的令人安心的吱呀声。 她望着窗外光秃秃的梧桐枝桠,沉默了很久。 赵兰英再来探望时,明显感觉到温时宁眉宇间那层厚重的郁气消散了不少,虽然依旧安静,但眼神里多了一些平和。 “温同志,气色好多了!看来最近休息得不错。”赵兰英笑道。 “嗯。”温时宁点点头,目光落在窗边那把新摇椅上。 赵兰英顺着她的目光看去,了然一笑,压低声音:“沈同志这次……是用了心了,这把椅子,我听说他亲自去挑的木料,盯着师傅做的呢,这木头,防潮还带点天然香气,对孕妇好。” 温时宁没说话,只是放在腹部的手,无意识地轻轻抚摸着。 里面的小家伙似乎感受到了母亲情绪的缓和,适时地伸了个懒腰,顶起一个小小的鼓包。 “动了?”赵兰英惊喜地问。 “嗯。”温时宁嘴角几不可察地弯了一下,这是自军史馆事件后,她脸上第一次出现近乎柔和的神情。 虽然很淡,却像冰封湖面上裂开的第一道缝隙,透出了底下涌动的微光。 沈连杞从沈连槿那里辗转得知了这个细节。 “嫂子看着摇椅,好像没那么冷了,孩子动的时候,她好像还笑了一下?” 电话这头,沈连杞沉默了很久,久到沈连槿以为信号断了。 然后,他听到大哥那边传来一声极轻极低,却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的呼气声。 “嗯。知道了。”沈连杞的声音依旧平稳,但沈连槿却莫名听出了一丝如释重负的暖意。 军区总院产科诊室。 温时宁躺在检查床上,杨主任拿着探头在她隆起的小腹上移动。 沈连杞站在床尾靠墙的位置,身姿依旧笔挺,但眼神专注地落在仪器屏幕上。 “嗯,小家伙挺活泼,心跳很有力。”杨主任笑着指屏幕,“看,这是小胳膊小腿儿,动得欢实呢。” 温时宁看着屏幕上模糊却充满生命力的小身影,嘴角不自觉地柔和了些。 沈连杞的目光从屏幕移到温时宁脸上,捕捉到那细微的变化,紧绷的下颌线也悄然放松。 “胎儿发育很好,大小符合孕周。”杨主任收起探头。 第145章 他是闷葫芦 “温同志,最近感觉怎么样?胎动规律吗?” “嗯,晚上动得多些。”温时宁轻声回答。 “正常,小家伙也有自己的作息。”杨主任转向沈连杞,语气带着赞许,“沈同志,上次应激反应恢复得很好,看来家里照顾得细致,情绪也稳住了。” 沈连杞微微颔首:“是杨主任医术高明。”他顿了顿,看向温时宁,“她自己……也很坚强。” 温时宁垂下眼睑,没说话。 “继续保持。”杨主任叮嘱,“适当活动,营养均衡,心情舒畅最重要。下次产检……” “我会陪她来。”沈连杞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不容置疑的肯定。 温时宁穿衣的动作顿了一下,没反对。 梧桐街32号,午后。 温时宁坐在那把舒适的摇椅里,腿上盖着薄毯,手里拿着一本旧相册翻看。 这是吴妈从老箱底找出来的,大多是些她婚前的老照片。 沈连槿提着个保温桶进来:“嫂子!哥让送来的,总院营养科刚熬好的燕窝羹,温着呢。” “放桌上吧,谢谢。”温时宁头也没抬。 沈连槿放下保温桶,好奇地凑过去:“看什么呢嫂子?” 相册恰好翻到温时宁少女时代一张在公园的留影,笑容明媚。 沈连槿感叹:“嫂子你年轻时候真好看!”他眼尖,忽然指着照片一角,“咦?这后面亭子里的背影……看着有点眼熟?” 温时宁顺着看去,那模糊的侧影……冷硬的线条,挺直的脊背……她心头一跳。 沈连槿一拍脑门:“哎呀!这不是我哥嘛!他那会儿刚调回这边部队吧?嫂子你们那时候就见过?” 温时宁愣住了,仔细回想,却毫无印象。 原来那么早,命运就有过擦肩? 沈连槿没注意她的异样,自顾自说:“哥这人,闷葫芦一个,心里装事儿,嫂子,有件事……我憋好久了。” 温时宁抬眼看他。 “就……就那张照片!”沈连槿压低声音,“你以前问过哥军装口袋里那张旧照片吧?” 温时宁的心提了起来。 “不是什么旧情人!”沈连槿赶紧澄清,“那是他牺牲的战友!黑山阻击战最后活下来的三个之一,后来执行其他任务也没了……哥一直贴身放着,当个念想。他从不提,但我知道,那是他心里最重的疤。” 温时宁捏着相册的手指微微收紧。 原来……是这样。 不是陈依雪,是牺牲的战友。 几天后,裁缝铺。 赵兰英板着脸站在几个噤若寒蝉的妇人面前。 “街道都通报了!陈依雪伪造信件,造谣生事,证据确凿,判了加刑!你们几个,跟着传瞎话,差点害了军属!知道后果多严重吗?!” “赵主任,我们错了!再也不敢了!” “是陈依雪那个杀千刀的骗我们……” “现在知道错了?”赵兰英语气严厉,“沈首长看在你们是家属,给你们留了最后一点脸面!工作暂时保留,留岗察看!再有下次,自己掂量后果!管好嘴!” 几人面如土色,连连点头。 消息很快传到温时宁耳朵里,是吴妈买菜回来说的。 “小姐,那几个长舌妇被赵主任狠狠训了!活该!姑爷……沈同志这次处理得干净,没脏了您的手。”吴妈语气解气。 温时宁正在给窗台上的水仙花换水,闻言动作停了停,没说什么。 年关将近,雪又落了下来。 温时宁觉得腰背有些酸胀,靠在摇椅上,眉头微蹙。 院门被轻轻叩响。 吴妈去开门,惊讶道:“沈同志?您怎么……” 沈连杞站在门口,肩上落着雪,手里提着一个鼓囊囊的军用背包。 “路过。”他声音平稳,目光越过吴妈看向廊下,“送点东西。” 他没进门,将背包递给吴妈。 “哎哟,这么重?”吴妈接过。 “新的靠枕和护腰。”沈连杞解释,“后勤老师傅做的,里面是处理过的荞麦壳和艾绒,热敷能缓解腰酸。还有几双加厚羊毛袜,雪天脚不能凉。” 年后,天气回暖了些。 沈连杞出现在梧桐街32号的频率,似乎高了一点点。 有时是送些时令水果,有时是送几本新书。 他依然很少进门,大多时候只在门口站一会儿,简短地问几句身体情况,或者放下东西就走。 温时宁的态度也在细微地变化。 这天下午,阳光很好。 温时宁在吴妈的陪伴下,在院子里慢慢散步。 沈连杞的车停在巷口,他走了过来。 “今天太阳好。”他看着温时宁。 “嗯。”温时宁停下脚步。 “多走走好。”沈连杞的目光落在她扶着腰的手上,“腰还酸吗?” “用了靠枕,好多了。”温时宁说。 “那就好。”他点点头。 两人之间隔着几步的距离,阳光洒下来,气氛有些安静,却不再像以前那样充满冰冷的隔阂。 沈连杞似乎想说什么,动了动唇,最终只是道:“我下午还有个会。” “去吧。”温时宁说。 “嗯。”沈连杞转身走向巷口,走了几步,又停下,回头:“下次产检,还是下周三?” 温时宁看着他站在阳光里的身影,点了点头:“嗯。” 沈连杞脸上没什么表情,但温时宁似乎看到他眼底深处,飞快掠过一丝极其浅淡的类似满足的光亮。他这才转身,大步离开。 吴妈在一旁看着,悄悄抹了下眼角,脸上笑开了花。 小姐的心,那冻了太久的冰河,在姑爷这点点滴滴笨拙又固执的暖意下,终于开始真正地融化了。 虽然缓慢,但坚冰之下,已有春水暗涌。 军区总院产科走廊。 温时宁做完常规检查出来,沈连杞自然地接过她手中的检查单。 “杨主任怎么说?”他问,目光扫过单子上的数据。 “都好。”温时宁语气平和,“孩子偏大一点,让我注意控制甜食。” 沈连杞点点头:“嗯,家里水果多,甜点少备。” 两人并肩往外走,步伐都放得很慢。 “你……”温时宁忽然开口,声音很轻,“最近很忙?看你眼下发青。” 第146章 平安 沈连杞脚步微不可察地顿了一下,侧头看她,眼底掠过一丝惊讶,随即是更深的暖意。 “年底总结,几个演习复盘。”他言简意赅,“过了这阵就好。” “注意休息。”温时宁看着前方,像是不经意地说。 “好。”沈连杞的嘴角似乎向上牵动了一瞬。 晚饭后,温时宁坐在灯下,面前摊着纸笔。 沈连杞的电话准时响起。 “在做什么?”他问。 “想名字。”温时宁看着纸上的字,“安怎么样?平安的安。” 电话那头沉默了两秒。 “沈安?”沈连杞念了一遍,“好,男孩女孩都能用。” 他的肯定让温时宁有些意外:“你没有别的想法?” “你说好,就好。”沈连杞的声音透过话筒传来,带着一种令人安心的沉稳,“平安很好。”他顿了顿,补充,“小名呢?有想过吗?” 温时宁看着窗外刚发芽的梧桐树枝:“芽芽,行吗?” “芽芽……”沈连杞低声重复,像是在咀嚼这两个字的滋味,然后温时宁听到他似乎极轻地笑了一下,很短促,像错觉,“好,就叫芽芽。” 周末,难得的晴天。 温时宁在院子里晒太阳,沈连杞来了,手里拿着一个很小的包装精致的盒子。 “给。”他递过来。 温时宁疑惑地接过,打开。 里面是一对极其小巧做工精细的纯银长命锁,上面刻着祥云和“平安”字样。 “给芽芽的。”沈连杞解释,“找人打的。” “嘶……”她轻吸一口气,手按在肚子上。 “怎么了?” “踢得有点重。”温时宁皱眉。 沈连杞半蹲下来,带着薄茧的大手迟疑了一下,轻轻覆在她隆起的腹侧。 掌心下,清晰地传来一下有力的顶撞。 沈连杞的手掌瞬间绷紧,眼神专注得惊人。 又一下,更清晰的胎动传来。 “他……很有劲。” 温时宁看着他专注的神情和掌心传来的温热,那点不适感奇异地消散了,只剩下一种奇妙的连接感。 “嗯,像你。”她脱口而出。 赵兰英来做例行探望,闲聊起街道新开的托儿所。 “等芽芽大了,也能送去,就在咱们街口,方便。”赵兰英笑道。 温时宁点头:“是挺好。” 赵兰英话锋一转,压低声音:“温同志,有件事……我憋心里挺久了,就当年你刚怀上那会儿,反应大得厉害,吃什么吐什么,人都瘦脱形了,沈同志那会儿刚调回来,忙得脚不沾地,可隔三差五深更半夜,我巡逻都能看见他车停在巷子口外面,也不进去,就干坐着,车里灯都不开,一坐就是大半夜……那时候我还嘀咕呢,现在想想……” 赵兰英没说完,只是意味深长地看了温时宁一眼。 温时宁愣住了。 温时宁整理旧物,翻出一张沈连杞少年时期穿着旧军装的照片,面容青涩,眼神却已带着超越年龄的沉静和倔强。 沈连杞来送新买的婴儿软布。 温时宁把照片递给他:“你小时候?” 沈连杞接过,看着照片里瘦削却挺直脊背的少年,眼神有些遥远。 “嗯。十五。”他声音低沉,“刚……没了母亲不久。” 温时宁心口一紧。她知道他母亲早逝,却不知具体。 “那时候……很难吧?”她轻声问。 沈连杞放下照片,目光落在窗外:“都过去了,老头子……用部队那套管我。” 日子在梧桐街32号缓慢流淌。 新摇椅成了温时宁常待的地方,窗台上水仙抽了新芽。 沈连杞送东西的频率没减,偶尔会在门口站几分钟。 这天下午,阳光正好。 温时宁坐在摇椅里,膝上摊着那本旧相册。 沈连槿又提着保温桶来了。 “嫂子!哥让送的,总院新到的鱼汤,熬得白白的,一点腥味没有。” 沈连槿笑嘻嘻放下,“又在看照片啊?” “嗯。”温时宁目光落在少女时期那张公园照上,亭子边的侧影依旧模糊。 沈连槿凑过去,大.大咧咧:“啧,哥那会儿就是个闷葫芦样儿!嫂子,跟你说个事儿呗?”他压低声音,带着点神秘,“就那张军装口袋里的照片……” 温时宁心一提,面上不动:“嗯?” “真不是什么旧情人!”沈连槿急忙摆手,“是黑山阻击战活下来的战友,后来……也没了。哥一直贴身放着,当念想。他那人,最重的就是这份情义,最深的疤也在这儿,轻易不提。” 温时宁指尖划过照片边缘,沉默了一会儿:“知道了。” 沈连槿看她脸色平静,松了口气,又闲扯几句才走。 几天后,吴妈买菜回来,脸色不太好。 “小姐,巷口裁缝铺那几个,被赵主任当街训斥了!说她们跟着陈依雪传瞎话,差点害了军属,留岗察看!再犯就开除!”吴妈语气解气,“该!让她们嘴碎!” 温时宁正给水仙添水,动作顿了顿:“嗯。” 年关一过,天气渐暖,温时宁的肚子又大了一圈。腰背的酸胀感更明显了,沈连杞送来的荞麦壳艾绒靠枕成了她的依赖。 这天,院门被叩响。吴妈开门,沈连杞站在门外,手里不是惯常的袋子,而是一个小小的、包装精致的锦盒。 “路过。”他声音依旧平稳,目光落在温时宁身上,“给芽芽的。” 温时宁疑惑接过,打开。 里面躺着一对极其小巧精致的纯银长命锁,祥云纹环绕,刻着清晰的“平安”二字。 阳光落在上面,闪着温润的光。 “找人打的。”沈连杞补充。 温时宁指尖抚过冰凉的银锁,心头泛起一丝异样的暖流。 “谢谢。”她声音很轻。 就在这时。 “嘶……”她突然蹙眉,手按上肚子右侧。 “怎么了?”沈连杞立刻上前一步。 “踢得重。”温时宁吸了口气。 沈连杞几乎没有犹豫,半蹲下身。 带着薄茧的大手带着试探,轻轻覆在她隆起的腹侧。 “这里吗?”他问。 掌心下,清晰地传来一下有力的顶撞。 第147章 托儿所 沈连杞的手掌瞬间绷紧,眼神专注得惊人。 紧接着,又是一下更清晰的回应,隔着衣料传递到他的掌心。 “他……很有劲。”沈连杞的声音低沉,带着一种从未有过的、近乎惊叹的情绪。 温时宁看着他专注的侧脸,感受着腹中孩子与父亲掌心奇妙的互动,那点不适感奇异地消散了,只剩下一种温热的连接感。 “嗯,”她看着他的眼睛,脱口而出,“像你。” 沈连杞身体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抬眼看她。 四目相对,空气里有什么东西悄然融化。 他没说话,但覆在她腹侧的手,掌心温度似乎更高了些。 赵兰英例行探望时,闲聊起街道新托儿所。 “等芽芽大了,送去也方便,而且那边的师资力量还有位置都挺合适的,也比较方便你们来回接送,我觉得是挺不错的,你觉得呢?”赵兰英笑道。 温时宁点头:“是挺好。” 赵兰英话锋一转,压低声音:“温同志,有件事憋心里很久了,就你刚怀上那会儿,吐得天昏地暗,人都脱了形,沈同志那会儿刚调回来,忙得脚不沾地,可隔三差五深更半夜,我巡逻都能看见他车停在巷子口外面,也不进去,就干坐着,车里灯都不开,一坐就是大半夜……那时候我还嘀咕呢,现在想想……” 赵兰英没说完,意味深长地看了温时宁一眼。 温时宁愣住了。 那些她独自煎熬吐得昏天暗地的深夜,原来巷子口外,一直有盏沉默的车灯? 她心绪纷乱,起身去整理旧物,想分散注意力。 这时有人敲门,她扶着腰起身,走到门边,隔着门缝冷声问:“谁?” “我!你表舅公!温老三当年借了我五十块钱,白纸黑字!现在人进去了,这钱你得还!”门外的声音理直气壮。 温时宁记忆里根本没这号亲戚,更没听父亲提过什么欠债。 “我不认识你,也没听我父亲说过欠钱。你有借据,找法院去。” “嘿!小丫头片子嘴硬是吧?”外面男人似乎恼了,“你爹都蹲大狱了,你还在这小院享福?攀上高枝了不认穷亲戚了?我告诉你,今天不还钱,我让你这院子不得安生!”说着又开始砰砰砸门,污言秽语不断。 吴妈气得发抖:“小姐,别理他!我这就去找赵主任!” 温时宁按住吴妈的手,她脸色有些白,肚子里的孩子似乎感受到母亲的情绪,不安地动了几下。 她深吸一口气,稳住声音:“吴妈,去给沈连杞打电话。号码你知道。” “哎!好!”吴妈立刻跑回屋里。 门外的人听见动静,砸得更凶,骂得更难听:“叫人?叫天王老子来也没用!欠债还钱,天经地义!温时宁,你躲得了初一躲不过十五!” 温时宁背靠着冰冷的门板,手护着肚子,强忍着不适和怒气。 她知道,跟这种人讲理没用。 她只希望沈连槿的电话能快点接通。 没过多久,巷口传来急促的刹车声和沉稳有力的脚步声。 砸门声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男人有些发虚的声音:“你……你们是谁?” 一个冷硬如铁的声音响起,带着威严:“我是沈连杞,你是谁?在这里干什么?” 门外瞬间安静了,只剩下男人粗重的喘息声。 温时宁的心落回了实处。她轻轻拉开门闩。 沈连杞站在门外,他着急地问道:“你怎么样?” 温时宁说道:“没。” 沈连杞看向一旁的男人,目光冰冷,“把借据拿出来。” 男人被沈连杞瞪了一眼就吓得不敢再说话,从兜子里拿出一张纸。 沈连杞只看了一眼落款日期,眼神更冷了:“这日期,是温同志父亲被羁押审查半年后。他被限制了人身自由,怎么给你写借条?” 他声音不高,却带着巨大的压迫感,“伪造借据,敲诈勒索军属,你知道是什么罪吗?” 男人腿一软,差点跪下,冷汗涔涔:“我……我……是温老三以前……以前……” “以前?”沈连杞打断他,语气冰冷,“以前的事,自有法律定论。现在,拿着你这张废纸,立刻离开。再敢靠近这里一步,或者骚扰温同志。” 他指了指身后的警卫员,“他们会请你去该去的地方。明白了吗?” “明……明白了!明白了首长!”男人吓得魂飞魄散,一把抢回那张废纸,屁滚尿流地跑了。 沈连杞看着那人消失在巷口,才转身,对警卫员低声吩咐:“查查这人底细,跟温家到底什么关系,确保他不会再出现。” “是!首长!”警卫员立正应道。 沈连杞这才看向温时宁,眉头微蹙:“吓着了?” 温时宁摇摇头,手还下意识护着肚子:“还好,你……来得很快。” “正好在附近。”沈连杞看着她依旧没什么血色的脸,又看看她隆起的腹部,沉默了一下,“进去歇着。” 温时宁没反对,转身慢慢走回摇椅。 沈连杞跟了进来,站在离她几步远的地方。 吴妈端了杯热水过来:“小姐,喝口水压压惊。姑爷,您坐。” 沈连杞没坐,目光沉沉地看着温时宁喝了几口水,脸色稍微缓和些,才开口:“这种人,以后直接关门,不用理会。我会处理。” “嗯。”温时宁放下杯子,指尖还有些凉。 沈连杞看着她低垂的眉眼和护着肚子的手,心里那点因刚才闹剧升起的戾气慢慢平复,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深的责任感。 他往前挪了半步,声音放低了些,带着一种近乎笨拙的安抚:“别怕。我在。” 温时宁抬眼看他,撞进他深邃而坦荡的眸子里。 那里面没有敷衍,只有沉甸甸的承诺。 腹中的孩子似乎也安静下来。 她轻轻“嗯”了一声,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摇椅柔软的扶手。 阳光透过窗户,落在他肩章上,也落在她微微隆起的腹部。 院子里,水仙的嫩芽在微风中轻轻摇曳。 第148章 生死一线 吴妈浑身脱力地滑跪在地上,冰冷的水泥地寒气浸透单薄的裤管。 屋里传来温时宁一声短促压抑的痛哼,像濒死的幼兽呜咽。 张嫂在门边急得直跺脚,不断回头张望里屋。 温时宁咬着被角,下腹那一阵阵猛烈向下坠的撕裂感越来越清晰,间隔越来越短,几乎连成一片。 汗水浸透了里衣,贴在冰冷的皮肤上。 她蜷在厚被里,指甲深深抠进褥子里,指节泛白。 太早了,孩子才七个多月……恐慌紧紧攫住了心脏,每一次宫缩都像是要将她撕裂。 “小姐……小姐挺住啊……”张嫂冲回床边,看着温时宁苍白如纸的脸和额上滚落的汗珠,心都要碎了,只能用热毛巾一遍遍擦拭她冷汗涔涔的额角,语无伦次地安抚,“就快好了……柳团长就快来了……小姐……” 时间从未如此漫长煎熬。 院外,风雪像是发了狂,卷起地上的积雪狠狠砸向紧闭的门窗,发出沉闷的呜咽。 终于! 刺耳的急刹车声划破死寂的夜空,在厚厚的雪地上带起大片雪浪。 吉普车粗粝的车轮碾过结冰的路面,不顾一切地冲进了这条被雪封死的小街,猛地甩尾停在院子侧墙下,卷起的雪雾扑了院墙一头一脸。 车门被粗暴地踹开,几道高大迅捷的身影几乎是滚落下来。 柳梅穿着军大衣,头发凌乱,脸上全无血色,紧跟着跳下车,深一脚浅一脚就往院门口冲:“时宁!吴妈!” “柳团长!”吴妈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猛地拉开门栓,“您可算来了!小姐疼得要不行了!” 柳梅冲进院子,带进一股凛冽的寒风。 “老周!带担架!”柳梅朝院外嘶吼一声,人已经扑到了里屋门口。 她一眼看到床上痛苦蜷缩的身影,心猛地一沉:“时宁!看着梅姨!” 温时宁意识在灼热的痛楚和冰冷的恐惧间浮沉,听到熟悉的声音,艰难地睁开眼,布满血丝的眼睛看向门口,声音破碎:“梅姨……孩子……” “不怕!梅姨来了!”柳梅几步冲到床边,一把抓住温时宁冰凉的手。 温时宁的手指像铁钩子一样死死抠进柳梅的手背,指甲立刻陷进了肉里。 两个穿着厚棉军装戴棉帽子的勤务兵抬着担架紧随柳梅,冲进了逼仄的堂屋。 “快!”柳梅厉声指挥,“小心点!放平!” “小姐!”吴妈和张嫂哽咽着,手脚麻利地配合着将痛得快失去意识的温时宁往担架上挪。 身体被移动带来更剧烈的撕扯,温时宁痛得一声惨哼,腰几乎弓成了虾米。 宫缩如同汹涌的海浪,一波比一波猛烈,每一次都像是要将她从内部彻底撕裂。 冰冷的恐惧渗入骨髓。 担架被迅速抬到院门口。 两个战士一前一后,将担架抬高,踏着深可及膝的积雪,一步步艰难地挪向侧墙下的吉普车。 柳梅和吴妈一左一右紧紧护在担架旁,用身体尽力挡住风口卷过来的雪粒子。 “让开!”一个低沉压抑着风暴的声音突兀地响起。 抬担架的战士和柳梅都是一顿。 院墙阴影里,一个高大沉默的身影如同鬼魅般无声无息地跨出几步,几步便挡在了担架前是沈连杞。 他浑身落满了雪,眉毛睫毛都结了一层白霜,军大衣的肩膀硬挺如铁,显然已在风雪里冻了不知多久。 目光像最锋利的锥子,瞬间钉在担架上温时宁惨白痛苦扭曲的脸上,以及那被厚棉被覆盖却无法完全遮掩的滚圆轮廓。 柳梅心头一凛。 温时宁痛得涣散的意识在听到那个声音时猛地挣扎起来,她几乎是本能地想蜷缩起身体躲避那道视线,却被汹涌的宫缩死死钉在担架上,只能发出一声短促压抑的哀鸣。 她死死闭上眼,睫毛剧烈颤抖,被汗水浸透的头发黏在惨白的颊边。 沈连杞下颌绷得像块铁,喉结剧烈地上下滚动了一下。 那双深不见底的眼底瞬间翻涌起惊涛骇浪是后怕是惊痛是能毁天灭地的风暴前兆,最终却被他死死压在一片骇人的沉寂之下。 他甚至没有看任何人,直接侧开一步,冰冷坚硬的声音砸在风雪里:“老周开车!稳一点!” 他一只带着厚皮手套的手已经伸出,稳稳地抓住担架的前端。 老周立刻应声,以最快的速度冲回驾驶座。 沈连杞和另一个战士一前一后,瞬间取代了原本抬担架士兵的位置。 他的动作快如闪电,又稳如山岳,担架平稳地换手,没有丝毫晃动。 “你!”柳梅想阻拦,却又哽住。 这种时候,每多一秒都可能要命。 她猛地拉开后座车门:“快上去!” 就在吴妈和张嫂挤着要爬上后座时,沈连杞低沉的声音再次响起:“你们坐前面。” 命令式的冰冷,毫无转圜余地。 他高大的身形在风雪中像一堵无法撼动的墙。 吴妈张嫂吓得一哆嗦,不敢多言,立刻依言挤进了副驾。 沈连杞手臂沉稳发力,和身后的战士一起,将沉重的担架连同温时宁极其轻柔地稳稳地送进了吉普车的后座! 动作一气呵成,快得只在雪地里留下几道凌乱的脚印。 他自己紧跟着一步跨上车,高大的身体挤进后座狭窄的空间,几乎是半跪半蹲地守在担架旁,立刻脱下身上的厚军大衣,将担架上温时宁的身体严严实实地覆盖住! 温时宁痛得神志模糊,只觉得一股干燥沉凝带着硝烟冰凌与男性体热的气息猛然将她包裹。 是他…… 抗拒的本能想挣扎,可身体沉重如坠铁块,汹涌的宫缩让她痛得蜷缩起来,牙齿咬在下唇上,渗出腥甜的血丝。 她只能徒劳地偏开脸,将自己更深地埋进痛苦的阴影里,瘦削的肩膀在厚军衣下抑制不住地颤抖。 沈连杞垂眼。 昏暗的光线下,只能看见她埋在阴影中痛苦蜷缩的身影,和那被汗水浸透散落在脸颊边的黑发。 他收回目光,喉管深处压抑滚动了一下,猛地抬头,声音像淬了冰渣:“走!” 老周一脚油门,吉普车吼叫着在厚雪中犁出一道深深的沟壑,车轮疯狂打滑,朝着风雪深处医院的方向咆哮冲去。 第149章 早产 车厢像惊涛骇浪里的扁舟,每一次颠簸都让温时宁感觉五脏六腑都在移位。 车轮在冰面上猛地打滑,车子剧烈地摇晃了一下! 温时宁被惯性抛起又砸落,下腹一阵撕裂般的剧痛猛地炸开! 她再也忍不住,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冲出喉咙! “啊!” 随即是破碎的呜咽和喘息。 “稳!”沈连杞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骇人的穿透力。 他的手臂如同最坚固的钢钳,隔着厚厚的军大衣猛地压在她身体上侧,像一道沉重的人形牢笼,死死将她固定在担架上,阻止她被甩离担架的危险! 同时另一只手果断地抓住了车顶的扶手,用自己的身体充当缓冲。 那冰冷坚硬的臂膀和压覆在身上的巨大重量,带着无法挣脱的力量。 冰冷皮革与棉絮的气息扑面而来,温时宁又恨又痛又绝望,泪水终于崩溃决堤,顺着眼角落下,洇湿了军大衣的内衬。 “嗯呃……”痛苦的呻吟支离破碎地从她咬紧的牙关里溢出。 沈连杞压在担架上的手臂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瞬。 胸膛剧烈起伏了一下。 随即,压覆的力道似乎松了一丝,但依旧像最坚固的锁,将她锁在担架上。 车窗外是白茫茫的死亡世界,车内是冰与火的炼狱。 “坚持住!时宁!看着梅姨!”柳梅的声音在前座响起,带着颤音。 温时宁已经听不清了,意识被汹涌的痛楚和冰冷的恐惧撕扯着。 她只感觉到一只冰冷粗糙的手似乎在黑暗中伸过来,用力擦掉她脸上黏腻的汗水和泪水。 她几乎用尽最后一丝力气狠狠扭开头,但那带着粗茧的手指却像烙铁一样滚烫,固执地抹过她的脸颊。 冰凉的触感带来一丝怪异的刺激。 “呃……”又一阵灭顶的宫缩袭来,她身体骤然绷紧,所有挣扎都被碾碎在排山倒海的痛苦里,只剩下无意识的虚弱的痛苦抽息。 刺耳的刹车声撕裂雪夜的寂静。 军区总医院门口,急诊科医护人员推着平车蜂拥而出。 “孕妇,33周,急产先兆!宫缩频繁!”老周跳下车嘶吼。 担架被迅速转移到平车上。 温时宁痛苦地蜷缩,汗水浸透头发,沾在惨白的脸颊。 沈连杞紧跟着平车大步流星往里走,军大衣还半裹在她身上,眼神锐利如鹰。 “通知产科!准备急救!查胎心!”医生快速下令。 温时宁的手死死抓住冰冷的金属护栏,指节泛白。 “孩子……”她声音破碎,眼里是无尽的恐惧。 “保持呼吸!省点力气!”护士急促地引导。 沈连杞的声音在她身侧响起,“温时宁,看着我!” 温时宁涣散的目光艰难地聚焦到他冷峻的侧脸。 “听着,医生在,孩子不会有事。按他们说的做,别浪费力气乱想!” 她闭上眼,牙关紧咬,身体因又一次宫缩而痉挛。 急救室红灯亮起。 门在沈连杞眼前关上。 他背靠着冰冷的墙壁,缓缓滑下,抱着头。 走廊冰冷的空气里只剩下他沉重压抑的呼吸声。 时间从未如此漫长。 柳梅沈连槿吴妈张嫂陆续赶到。 “哥!”沈连槿扶住他肩膀,“嫂子怎么样?” 沈连杞摇头,声音嘶哑:“在里面。” 终于,一位产科医生出来,摘下口罩:“宫缩暂时控制了,保胎成功。大人暂时脱离危险,胎儿情况也算稳定,但必须绝对卧床直到足月,不能再有半点差池!情绪劳累惊吓,绝对禁止!” 众人悬着心终于落下。 沈连槿长舒一口气。 柳梅和吴妈低声念着“阿弥陀佛”。 沈连杞猛地抬起头,眼底是深不见底的后怕和一丝狠厉:“知道了。” 他转向沈连槿,声音冰冷:“连槿,跟我来。” 办公室角落,沈连杞眼中寒光慑人:“彻查今晚的流言源头。” “还有,”他压低了声音,“关于陈家的那个传闻,是谁在卫生所散布?给我连根拔起,揪出来。” 几天后,温时宁被转到安静的干部特需病房,24小时有人照料,绝对的卧床静养。 她像一尊易碎的瓷器,任何细微的情绪波动都可能引发警报。 沈连杞的身影在病房门外成了固定风景。 他从不进来,只是隔着门上的小玻璃窗,长久地凝视,确认她是否安然。 送来的东西不再是补品,变成了旧书画报舒缓的轻音乐磁带,全经由吴妈转交。 柳梅来看她,坐在床边削苹果。 “时宁啊,这次真是鬼门关走一遭。别想太多,养好身子,平平安安生下孩子比什么都重要。外面的闲言碎语都压下去了。” 温时宁目光空洞地望着天花板:“梅姨,陈家的事……” 柳梅立刻打断:“那都是周远安那群余孽不甘心使的阴招!沈连槿都抓到了,就是以前劳改农场跑掉的一个小喽啰,已经被处理了。沈连杞处理的是公事公办,跟你半点关系都没有,别往心里去。” 温时宁沉默,指尖轻抚着隆起的腹部。 孩子还在,这让她麻木的心底透进一丝光亮。 一天深夜,温时宁从浅眠中惊醒。 门外的走廊上传来刻意压低的争执声。 是沈连杞的声音,冰冷压抑:“……消息准确吗?” 一个陌生的急促的男声:“首长,线人在柳南那边发现线索,太像了!尤其是那个老太太的特征……一个多月前被一个采药老郎中从山沟里救走,男的高烧糊涂,女的断了腿……” “……位置!” “深山里,不好定位,还在进一步确认,不过……”声音犹豫了一下,“那地方靠近边境……当年是劳改农场秘密转运点……” 死寂在走廊弥漫,即使压着声音,那沉重的震惊也穿透门板。 温时宁的心脏骤然停止跳动,随即狂跳如擂鼓! 她猛地坐起身! “谁?!”沈连杞警惕的声音立刻响起,脚步声快速靠近门口。 门被推开一条缝。 沈连杞的身影出现在门口,脸上带着未来得及收拾的震惊和担忧。 温时宁脸色惨白如纸,死死盯着他,声音抖得不成样子:“你……你们刚才说谁……被救走了?” 第150章 他们还活着 沈连杞眼中挣扎片刻,瞬间做出决断。 他大步走进来,反手关上门,隔绝了外面的视线。 他走到床边,居高临下地看着她,眼神复杂得如同深渊。 “时宁,”他声音异常低沉,“接下来我说的话,你一个字都不准激动!能做到吗?为了孩子!” 温时宁浑身发抖,指甲深深掐进掌心,拼命点头,眼泪却汹涌而出。 沈连杞深吸一口气,目光紧锁着她:“线报……在南边柳南的深山坳里,发现了……两个很像你父母的人。男的重伤后高热脑子糊涂,女的腿断了……被一个采药的老郎中救了,大概……一个多月前。” 温时宁眼前一黑,身体猛地向前栽去! 沈连杞早有防备,一把抱住她下滑的身体,强行将她按回床上:“温时宁!看着我!呼吸!” 剧烈的眩晕和窒息感淹没她。 父母……还活着? 从埋尸沟里……被救走了? 巨大的震惊狂喜恐惧难以置信交织在一起,冲击得她几乎崩溃。 但她死死咬着下唇,尝到血腥味,强行压住那灭顶的情绪。 “真的?”她盯着他的眼睛,声音嘶哑破碎。 “消息在核实,可能性很大。”沈连杞沉声道,双手如铁钳般按着她的肩膀,强行稳住她,“那个地方,靠近边境,混乱落后,以前是秘密转运点,信息隔绝,所以……” “带我去!”温时宁猛地抓住他的手腕,指甲几乎嵌进他的肉里,眼中爆发出前所未有的不顾一切的光芒,“求求你!沈连杞,带我去!现在!” “温时宁!”沈连杞厉喝,额角青筋暴起,“看看你自己!医生的话你当耳旁风?!从这里到柳南,一路颠簸!万一出事……” “那是我的父母!”温时宁的哭喊尖锐绝望,“他们可能还活着!就在受罪!你让我怎么能躺在这里?!你让我怎么活?!” 腹部一阵尖锐的抽痛让她痛呼出声,瞬间软倒。 沈连杞心胆俱裂,一把将她揽住:“叫医生!” 一番混乱,医生再次注射了舒缓的药物。 温时宁像虚脱般躺在床上,泪水无声地流,手却依旧死死攥着沈连杞的衣袖,眼中是执拗到疯狂的光芒。 沈连杞低头看着她苍白脆弱却倔强的脸,内心的挣扎如同刀绞。 他俯下身,逼近她的脸,声音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好,我带你去。” 温时宁眼中猛地燃起火光。 “但你必须答应我三个条件,没得商量!一全程听我安排,不准自作主张!二有任何不舒服,立刻停下!三找到人后,无论结果如何,你必须立刻回来,躺到孩子足月!” 温时宁对上他燃烧着担忧与决断的眼眸,用力点头:“好!我答应!我什么都答应!” 一星期后,一辆经过特殊加固减震的越野车悄然驶入崎岖险峻的柳南山区。 开车的是沈连杞的心腹刘干事,副驾坐着神色警惕的沈连槿。 后排,温时宁被厚毯子裹得严严实实,靠在放倒的椅背上。 沈连杞紧挨着她坐着,一只手臂始终半拢在她身后,形成缓冲。 车在几乎没有路的山路上颠簸,每一次晃动都让温时宁屏住呼吸。 沈连杞的目光从未离开她苍白的脸和紧蹙的眉头。 “怎么样?”他低声问,手不自觉地贴上她微凉的手背。 “还……还行。”温时宁忍着不适。 车子开到一处绝壁下的河谷边停下。 一个当地向导等候多时。 向导指着湍急的河水和对面陡峭的山崖:“首长,线报的位置在对岸那个山坳,车过不去了。要走……就得上溜索,过了河还得爬两个多小时山路。” 看着那简陋的悬挂在奔腾河水上方几十米高空的两条索道,温时宁脸色瞬间煞白。 沈连槿立刻反对:“不行!嫂子受不了!太危险了!” 向导搓着手:“那个地方……确实太偏了……要不……” “过!”温时宁挣扎着要坐起,声音斩钉截铁。 “温时宁!”沈连杞按住她,眼神锐利如刀,“溜索!颠簸!还有山路!你想都别想!” “不过去怎么找?!”温时宁急得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沈连杞盯着她,几秒后猛地拉开车门跳下去。 他走到刘干事旁边,语速极快地交代了几句,又指着河对岸比划着。 很快,刘干事和沈连槿跟着向导,带着简单的背包消失在河岸边。 沈连杞回到车里,将挣扎着扑向窗边的温时宁轻轻但强势地按回座位:“坐好!他们在附近找路过去!我们等消息!” “等?!”温时宁又气又急,泪如雨下,“那是我的爸妈!你让我等?” “对!必须等!你要么躺好,要么我立刻调头回去!” 温时宁狠狠地瞪着他,胸膛剧烈起伏,最终屈服于腹部的压力和那巨大的恐惧,无力地靠回座椅,只有眼泪无声地滚落。 时间缓慢得令人窒息。 河水咆哮着拍打岩石,声音震耳欲聋。 每一秒都像在凌迟。 终于,对岸的山崖上出现了几个晃动的人影! 有人用反光镜朝这边打信号! 沈连杞立刻抓起望远镜。 “怎么样?找到了吗?”温时宁声音抖得厉害。 沈连杞放下望远镜,眼中是极其复杂的情绪。 他转过头,看着温时宁,一字一句:“找到了。” 湍急的河流将声音完全吞没。 温时宁只看到沈连杞嘴唇开合,却听不清任何内容。 巨大的轰鸣声震得她耳膜发麻,她只看得到对岸几个人影在陡峭的山坡上移动,越来越近,其中一个背上似乎还背着个人! “找到……他们了吗?”她的声音淹没在浪涛里,徒劳地攥紧沈连杞的袖子,像抓住唯一的浮木。 沈连槿背着一个人,步履沉重但异常稳当地走在队伍最前面。 当他终于走下乱石滩,踏上岸边相对平坦的河滩地时,跟在旁边的刘干事和帮忙的村民立刻上前搀扶。 沈连槿小心翼翼地将背上的人放下。 第151章 找父母 那人……是个骨瘦如柴头发花白凌乱的老妇人。 右腿不自然地弯曲着,裹着粗糙的绷带和简陋的木夹板。 她紧闭着双眼,脸上刻满风霜和病痛的痕迹,嘴唇干裂乌紫。 温时宁的视线瞬间凝固! 世界仿佛被按下了静音键,只有血液冲上头顶的嗡鸣。 她死死盯着那张脸那是刻在她骨血深处的记忆,是午夜梦回思念了无数个日夜的模样! 即使憔悴如斯,她也绝不会认错! “妈……妈?!” 一声撕心裂肺的哭喊终于冲破了喉咙! 她用尽全身力气想扑过去,却被沈连杞紧紧拦腰抱住。 “时宁!别动!”沈连杞的声音带着惊惧的嘶哑。 怀里的人瞬间瘫软得像抽走了骨头,只有那双手还在徒劳地朝着几米之外的方向伸着,颤抖得不成样子。 “妈!”温时宁爆发出更加凄厉绝望的哭嚎,身体因为巨大的情绪冲击和身体的虚弱在他臂弯里剧烈地抽搐起来。 刺耳的刹车声撕破黎明的寂静。 省军区总医院特需病房区如临大敌。 “快!担架!呼吸道畅通!测生命体征!”医生厉声指挥。 护士迅速将温母推向手术室。 温时宁被沈连杞死死钳在怀里,哭得声嘶力竭:“妈!你看看我!妈!” “温时宁!清醒点!”沈连杞低吼,箍着她的手臂如同钢铁,“医生在救她!你再挣下去母子都危险!” 她猛地一僵,感受到腹部的紧绷,痛苦地蜷缩在沈连杞怀里,只有滚烫的泪水浸透他胸前冰冷的军装。 手术室的门沉重关上。 沈连杞抱着虚脱的温时宁在长椅坐下。 吴妈和张嫂哭成泪人。 沈连槿面色凝重地守在门口。 柳梅匆匆赶到,一把抱住温时宁:“孩子!妈活着,就还有希望!” 温时宁浑身发抖,死死抓住柳梅的衣服,如同抓住救命稻草:“梅姨……妈她……” “相信医生!那老郎中处理得很及时,就是失血多感染重,一定能熬过来!”柳梅拍着她的背。 漫长的几个小时后,医生疲惫地出来:“命暂时保住了。右腿感染严重,截肢了……全身严重冻伤营养不良,恢复期会很长……最主要的是病人精神似乎遭受重创,对外界刺激很迟钝。还有……” 医生看向温时宁,“她高烧时一直断断续续喊你的名字,可能和目睹什么创伤有关。” 温时宁心脏像被刀搅碎,又痛又麻。 沈连杞紧紧揽着她:“谢谢医生,我们能进去看看吗?” “安静点,别刺激病人。” 特需病房里仪器低鸣。 温母像一具枯槁的骨架躺在病床上,插着管子,脸上罩着氧气面罩,眼神空洞涣散地望着天花板。 温时宁一步步挪过去,心都揪在了一起。 她跪在床边,轻轻握住母亲枯瘦冰冷布满伤痕的手,眼泪大颗砸下:“妈……我是宁宁……你看看我……” 温母的眼珠极其缓慢地转动了一下,浑浊的视线落在那隆起的腹部上,长久地停滞,嘴唇轻微地嚅动,却发不出声音,只有氧气面罩下一串绝望无力的气泡破裂声。 一滴浑浊的泪水从她眼角滑落,渗进花白的鬓角。 温时宁心如刀割,身体剧烈颤抖,就要扑过去。 沈连杞一把将她拉起,沉声低喝:“温时宁!控制住!她经不起你扑过去!” “妈!”温时宁被他箍在身侧,只能发出压抑的哭嚎。 “让她休息!”沈连杞强压下情绪,环顾病房内外,“连槿,立刻安排特护,24小时轮值,医生随叫随到,刘干事,彻底清查那条线,还有那个救命的老郎中,务必找到,重谢!” 接下来的日子,温时宁像住在病房里。 她每天绝大多数时间安静地坐在母亲床边,握着她的手,低声讲述过往的琐事,温父的笑话,家里那只猫的调皮。 她小心翼翼地,不敢提劳改农场埋尸沟……任何可能刺激母亲的字眼。 沈连杞几乎每天必到。 他站在病房门口,透过玻璃观察温时宁的状态。 他让人送来的不再是补品,而是新鲜的易于消化吸收的流食,温父曾爱吃的小点,还有舒缓的中药安神香。 温时宁起初无视。 一天清晨,她给母亲擦拭手臂,闻到了淡淡的药香。 吴妈小声道:“小姐,昨晚首长让人悄悄点上的,说安神……夫……夫人睡得是安稳了些。” 温时宁的手顿了一下,沉默地继续擦拭。 几天后,温母的精神稍有起色,眼神不再完全涣散,偶尔会对温时宁的呼唤有极其微弱的反应。 中午,温时宁刚给母亲喂完一小口清粥。 病房门被推开一条缝,是沈连杞。 他手里拎着一个保温桶,递给吴妈:“食堂熬的鸡汤小米粥。” 目光却扫过温时宁憔悴的脸,“你脸色很差。自己吃过东西吗?” 温时宁没理他,只是专注地用棉签沾水润着母亲干裂的嘴唇。 沈连槿正好进来:“嫂子,哥问你呢。你不吃,孩子也要营养。” 温时宁这才冷冷抬眼:“不饿。” 她看到沈连杞风尘仆仆的肩章上还沾着几点泥渍,眉头微不可察地皱了一下。 沈连槿趁机道:“刚收到线报,那个老郎中找到并请到军总来了!确实是他救的人!他还提到,当时在破屋角落里,发现了……”他压低声音,“一个油纸包的东西,像是特意藏起来的……老郎中不敢动,一直放在家里的佛像底下供着。” 温时宁身体猛地坐直,眼里迸发出异样的光:“是什么?!” “不清楚。刘干事已经亲自带人去取了。” 温时宁的心跳瞬间加剧,手下意识覆在小腹上。 沈连杞眼神锐利地盯着她的反应,快步上前:“深呼吸!别激动!” 他转向沈连槿,“告诉刘干事,小心行事,东西直接送来!” 傍晚时分,刘干事带来了一个巴掌大破旧泛黄的油纸包。 在医生的监控下,温时宁颤抖地拆开。 里面是几张同样泛黄但字迹清晰的票据是粮店的购粮存根。 第152章 新线索 几张巴掌大的信纸,上面的字迹是温父的!记录着几笔私塾开支。 还有一张小像是温时宁年幼时的模样。 温时宁再也忍不住,将这些东西紧紧贴在胸口,失声痛哭。 这是父亲留下的,在最后关头藏起的微薄“证据”? “爸……”温时宁哽咽,“他想证明什么?” 她眼中燃起新的火焰,看向沈连杞:“帮我!我要查清楚!是谁害我爸妈落到这个地步?我要真相!我要他们平反!” 沈连杞看着她眼中久违的如同火焰般的光芒,没有丝毫犹豫:“好。” 他转向刘干事,“把那个林国栋的所有档案能接触到的所有经手过的资料,找出来!从源头开始查!” 接下来的日子,病房成了临时指挥部。 温时宁在母亲睡着或特护照料时,就仔细翻阅刘干事收集到的庞杂资料。 沈连杞白天处理军务,晚上必定过来,有时带着新的卷宗,有时只静静坐在一旁,看她专注地梳理线索。 温时宁将粮票存根和温父的笔记反复对照,突然发现了疑点。 “沈连杞,你看这里!”她指着一份劳改农场早期某月的采购清单,“这本是粮食调拨单,为什么数量对不上粮店的存根?” 沈连杞凑近,眉头紧锁:“少了二百斤?” “不止!”温时宁声音微颤,翻出另一份材料,“再对照这张仓库物资登记!你看这仓库负责人是谁的签章?!” 沈连杞的目光落在那清晰的名字上,瞳孔骤然收缩:“林国栋……” 温时宁又翻出几张信纸:“你看我爸这些零碎的开支记录,都是家里杂项开销,但这两笔,数字和粮票存根少的数目接近!时间也对得上……他记的什么‘林兄急用周转金’,那个‘周转金’会不会就是……” 沈连杞眼神冰寒:“刘干事!” “到!” “立刻给我查清楚!林国栋签字的那些年份的仓库物资明细,进出库记录!从农场到市里储备库,一条线都不要放过!特别是‘损耗’‘遗失’的细项!联系当年和他同部门的人,找能开口的!” 几天后,一份加急密报送到了病房。 沈连杞看完,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 他将一张放大的旧单据照片递到温时宁面前。 照片上是一张清晰的调拨单,由林国栋亲笔签发:调拨优质大米1000斤入库市储备库。 日期,正好在温父记下“周转金”之后不久。 沈连杞指着单据上几个不起眼的小字:“看这些模糊的印鉴痕迹,像是后加盖章覆盖的。老底档库里找到的原始单,这里签的是‘损耗转交’,不是入库!” 温时宁的呼吸都停滞了:“所以……他伪造入库单,实际是把粮食弄走了!我爸记的那笔钱,很可能就是被他巧立名目挪走那批粮食对应的‘卖粮款’?他怕我爸查出来,就……就栽赃?!” 她胸口剧烈起伏,巨大的愤怒和窒息感袭来。 沈连杞一把扶住她摇晃的身体,沉声道:“有线索了!那个‘青花瓷’又是什么?必须找到实物或者知情者!” 线索指向一位已经退休曾给林国栋家做过清洁的老花匠。 温时宁情绪激动:“带我去找他!现在!” “不行!”沈连杞斩钉截铁,“你坐好!连槿,这事你亲自去!温和点,想办法套话,重点是家里的陈设,特别是瓷器!刘干事,安排好人全程记录!” 沈连槿连夜出发。 病房里,温时宁守着重病昏睡的母亲,抚摸着腹中的孩子,焦灼地等待着。 沈连杞坐在她身边,难得地放缓了声音:“急也没用,等消息。” 电话在深夜响起。 沈连槿兴奋的声音传来:“哥!嫂子!真问出来了!那老花匠记性好,他说林家书房里以前放着一个特扎眼的青花大瓷瓶,好像还是个古董!但就在温伯伯出事前大概半个月,那瓶子突然不见了!林国栋说失手打碎了!林夫人当时脸色很怪,还嘀咕了一句晦气……” 温时宁猛地站起来:“青花大瓶……那是文物局登记在册暂存我家委托我父亲保管,等待修复评级的一级文物!” “他监守自盗!”温时宁声音因愤怒而颤抖,“栽赃我爸走私贩卖文物!再伪造账目栽赃我爸投机倒把!粮食!古董!全是他干的!” “人证有了初步线索,物证链条也清晰了。”沈连杞的声音冷得像冰,“连槿,立刻组织证人笔录,收集所有关联单据证据!准备材料,我们平反!” 数日后,一份厚厚的附着确凿人证物证的审查报告,被秘密而迅速地上报到省军区党。委。最高层,并同时抄送特殊时期成立的冤案复查办公室。 一份关于撤销温家“罪名”,彻底平反恢复名誉的通知书在高度保密中形成。 但与此同时,一封措辞激烈指责沈连杞以权谋私干涉地方司法包庇“罪属”的匿名举报信也塞进了省革委会某个阴暗角落的信箱。 举报信的收件人姓名一栏,清晰地写着“林国栋”。 深夜,沈连杞在办公室接到了老将军的电话。 “连杞!举报信的事情我知道了!林国栋狗急跳墙!你这步棋太险了!查得太快太狠!上面现在压力很大!” “证据确凿。” “我知道!但有人不想让那温家的事翻出来!这案子牵扯的人不只是林国栋!你想过吗?柳树湾农场当年的账是怎么做平的?谁保的他们?现在不是动他们的时候!稳住!” 沈连杞握紧了话筒,指节发白,目光扫过桌角温时宁给母亲梳头的一张抓拍照片:“我知道,但该翻的案子,必须翻,温时宁耗不起,她肚子里的孩子,经不起再多担惊受怕。” 电话那头沉默良久:“保护好你自己和她……孩子快七个月了,不能再出岔子!省里风暴要来了。” 放下电话,沈连杞站在窗边,看着黑沉沉的夜色。 办公室的门被轻轻敲响。 温时宁站在门口,手里端着一碗还冒着热气的安神汤:“吴妈让送的……趁热喝。” 第153章 关系网 温时宁脸色依然苍白,但眼神里有了微弱的光。 她看着他疲惫的侧影,轻声问:“是不是查不下去?” 沈连杞转过身,接过碗:“查得下去,很快会有结果。” 他喝了一口汤:“妈今天怎么样了?” “认出吴妈了,还对我笑了,没笑完,又哭了……”温时宁的声音带了哽咽。 “会好的。”沈连杞的声音异常低沉,“都会好的。只要人在。” 他看着她单薄的身躯,隆起的腹部,目光落在她红肿的眼角:“别自己扛着。后面的事,我来。” 温时宁没有像往常一样沉默或抗拒,她轻轻地点了点头,一滴泪无声滑落:“嗯。” 傍晚时分,病房门被轻轻推开。 沈连杞高大的身影出现在门口,手里拎着一个保温袋。 “首长。”吴妈小声招呼。 温时宁抬起头,脸上还带着刚给母亲梳头的柔意,看见是他,那柔意淡了些,但未全褪去,只轻轻点了下头。 沈连杞目光扫过熟睡中呼吸平稳的苏佩蓉,再落到温时宁身上,最后才将保温袋递给吴妈:“参鸡汤,撇了油,温的。”声音低沉简洁。 “给夫人留些?”吴妈问。 “都有。”沈连杞的视线停留在温时宁明显疲累的脸上,“你吃了没?” 温时宁刚想随口答“吃了”,沈连槿却提着公文包风尘仆仆地跟进来了,恰好听到,立刻接口:“嫂子!我看你没在食堂,肯定又没吃!哥带了就是给你的!快尝尝,小灶手艺绝了!” 温时宁蹙眉,看了沈连杞一眼。 他没说话,只是将眼神投向母亲床头的监护仪,仿佛在研究上面的数字。 “我晚点吃。”温时宁低声说。 “不行!”沈连杞立刻出声,意识到自己声音可能大了,立刻压低,但强硬未减,“现在吃。孩子需要营养。” 他指指旁边小几,“汤凉了腥气,趁热。” 气氛有点僵。 沈连槿赶紧打圆场,压低声音:“哥,好消息!那老花匠确认了!林家书房确有个大青花瓶,出事前突然没的!他还想起个事,温伯伯有一次喝多了提过一嘴,说那瓶子底款有问题!好像不是官窑,是高仿……” 沈连杞眼神瞬间锐利,示意他噤声,目光扫过病床上似乎毫无反应的苏佩蓉,才压低声音:“查过林国栋经济往来了吗?” “查了!他一个连襟在文物口,半年前出过事,走私被扣了一批货里,就有碎瓷片!对得上!”沈连槿很兴奋,“物证链基本闭合了!” 温时宁猛地站了起来,呼吸急促,手不自觉地护住小腹,眼中是燃烧的火焰:“地址!林国栋在哪儿?” 沈连杞一步跨到她面前,几乎是本能地挡在她和门之间,眉头紧锁:“你想干什么?” “我要见他!我要亲口问他!”温时宁的声音因愤怒和激动而发抖。 “不行!”沈连杞斩钉截铁,目光紧紧锁住她,“你知道你现在什么情况?六个月的肚子,经得起再跑一趟折腾?上次的教训还不够?人就在那儿,跑不了!” “沈连杞!”温时宁急了,眼圈泛红,“他把我家害成这样!我爸下落不明!我妈这样……我不能去?我凭什么不能去当面问个清楚?!” “你去了能怎样?打他?骂他?”沈连杞声音压着怒火和担忧,“除了让自己和里面的孩子陷入危险,还有你妈。” 他猛地指向病床,“她现在好不容易稳定下来!外面风吹草动,一声尖叫就能把她拉回埋尸沟的记忆里去!你想她再疯一次吗?!” 这话像重锤砸在温时宁心上。 她身体晃了一下,脸色瞬间惨白如纸,死死咬住下唇,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却倔强地不肯落下。 病房里只剩下监护仪规律的滴滴声。 沈连槿和吴妈大气不敢出。 沈连杞看着她摇摇欲坠的样子,眼底深处的强硬被痛楚覆盖。 他放低了声音,每个字都带着沉甸甸的分量,目光灼灼地锁住她:“温时宁,看着我,你想讨回公道,我会帮你,用最正当最安全的方式,林国栋欠你温家的血债,一分一厘都别想跑掉。但这前提是,你得是好好的!苏阿姨需要你,肚子里的孩子需要你平平安安!你垮了,谁给他们撑腰?” 他顿了顿,语气近乎恳求,“把这里安顿好,让妈再稳定些,把你自己的身体顾好,等万事俱备,” 他盯着她的眼睛,“我带你一起去,亲耳听他说,亲自看着这盖子被掀开,我保证。” 温时宁眼中的火焰一点点熄灭,剩下的是彻骨的疲惫和挣扎。 她看着病床上母亲安静却脆弱无比的脸庞,感受着腹部里那个依赖她生存的小生命,最终像被抽干了所有力气,缓缓点了点头。 一滴泪终于滚落,砸在冰冷的瓷砖上。 “好,我听你的。”她声音低哑,透着浓重的无力感,“你去查吧,我和妈需要时间,别让他跑了。” 沈连杞紧锁的眉头终于松开一丝,眼神也柔和了些许:“放心,他插翅难逃。” 刘干事脚步匆匆进入病房,声音压得很低:“首长!林国栋有动静!他小女儿林曦曦明天在春风里宴客,据说想给她二堂叔的儿子铺路。请柬广发。” 他递上一张制作考究的请柬。 沈连杞接过,眼神锐利如鹰隼扫过,冷哼一声:“拉关系网?正好。” 他转向坐在窗边看资料的温时宁,“想去看看那条落水狗现在的样子吗?场面不会小。” 他特意加重了“落水狗”三个字。 温时宁捏着纸张的手指瞬间收紧,指关节泛白。 “安全吗?”她问,目光扫过自己隆起的腹部。 “他是要脸的。”沈连杞沉声道,“现在不敢动,我们也只是去拜访,看看老朋友。” 他语气刻意带上安抚:“闷了这么久,出去透透气?就当为以后正式拜访探路。” 他强调了正式这几个字,语气也坚定不少。 第154章 请自重 温时宁眼中燃起冰冷的火焰:“好,我去。” 翌日,春风里门口宾客如云。 林府虽显颓势,但排场依然不小。 沈连杞一身挺括的将校呢便装,气度冷峻。 他一手稳稳托在温时宁后腰,不动声色地撑着她大部分的重量。 温时宁穿着特意订制的宽松软缎旗袍,将孕肚完美遮掩又不失典雅,脸色带着刻意妆点的红润,眼神却冰冷如寒潭。 门房高唱:“省军区首长沈连杞,夫人到访!” 厅内热闹为之一滞。 众人目光齐刷刷聚焦过来,带着惊讶探究复杂。 林国栋被人簇拥着在主位,脸上的笑意瞬间僵住,眼神深处掠过一丝难以言喻的惊惧和怨毒。 “哎呀呀!沈首长!沈夫人!大驾光临,蓬荜生辉啊!”林国栋挤出无比热情的笑容,快步迎上,刻意忽略温时宁冰冷的视线。 他身后,一个穿着鹅黄洋装容貌艳丽的年轻女孩他的小女儿林曦曦,目光直接黏在了沈连杞身上! 沈连杞挺拔的身姿冷峻威严的气质,还有那身处高位的无形气场,瞬间击中了林曦曦。 她忘记了父亲的尴尬处境,眼神痴迷地追随着沈连杞,脸颊泛起可疑的红晕。 “林董客气了。”沈连杞声音淡淡,甚至带着一丝嘲讽,手臂始终稳稳托着温时宁,完全隔开了林国栋伸过来的手。 “这位就是……温姐姐吧?”林曦曦回过神,挤到前面,声音娇嗲,“哎呀,姐姐这身段真是好,一点都看不出呢!” 她笑嘻嘻地伸手似乎想去碰温时宁的肚子,眼神却热辣辣地黏在沈连杞脸上。 温时宁面无表情地后退半步,靠在沈连杞臂弯里,冷冷道:“林小姐,自重。” 林曦曦的手尴尬地停在半空,脸有些挂不住。 沈连杞没看她,锐利的目光扫过周围好奇探究的人群,落在林国栋脸上:“听闻林董最近结交甚广,想必是宏图大展了?” 林国栋脸色微变,强笑道:“哪里哪里,都是亲朋旧友捧场!沈首长夫人这边请,上座!” 他努力维持场面,但眼神不时瞟向温时宁平静下蕴含着风暴的眼眸,手心冒汗。 晚宴气氛诡异。 林曦曦的目光几乎没离开过沈连杞。 她找各种机会插话: “沈首长,你肩膀上好像沾了片叶子,我帮您拿掉。” “沈首长,这菜口味怎么样?是我们家从江南请来的新厨子。” 沈连杞眼神都没给一个,只冷声:“不必。” “尚可。” 温时宁安静地坐着,小口吃着沈连杞提前示意服务员摆好的他认为绝对安全的清淡食物。 她的视线如同冰冷的探针,无声地扫过林国栋强撑的笑脸,周围人微妙的议论。 每当林曦曦凑近,她的手都会下意识护住小腹。 宴至中段,林曦曦见沈连杞不为所动,眼珠一转,端起一杯果汁,笑吟吟地走到温时宁身边:“温姐姐,喝果汁吗?鲜榨橙汁,很营养的!” 她说着,假装脚下一崴,身体猛地向温时宁身上倒去! 果汁眼看就要泼在温时宁身上! 沈连杞如同背后长眼! 电光石火间! 温时宁只觉得腰间一紧,被一股无法抗拒的力量带着连人带椅猛地向后平移半步! “啪!”果汁全泼在了温时宁刚才坐的空地上! “啊!”林曦曦狼狈地扶住桌沿站稳,果汁弄脏了她精致的裙摆。 “曦曦!”林国栋大惊失色。 “走路小心。”沈连杞声音平静得像淬了冰,目光如刀锋刮过林曦曦惊慌失措的脸,最后落在林国栋瞬间惨白的脸上,“林董府上的地,挺滑的。” 他随即低头问臂弯里的温时宁:“有没有吓到?哪里不舒服?” 温时宁看着地上的果汁痕迹,再看向林曦曦眼中一闪而过的怨毒和算计,胸口翻涌着恶心和寒意。 她深吸一口气,压下身体的紧绷,反手抓住沈连杞的手腕,借力稳稳站起,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遍安静下来的大厅:“挺好,看清楚了点东西。” 她目光如同实质,落在林国栋脸上:“林董,令嫒家教,挺特别的,告辞。” 林曦曦终于气急败坏:“你什么意思!” 温时宁没再看她,只对沈连杞说:“走吧,有点累。” 沈连杞紧抿着唇,没再多看林府一眼,半护半拥着温时宁,在所有人或震惊或了然或幸灾乐祸的目光中,昂然而去。 回到车上,车门刚关。 温时宁脸上的冰冷平静瞬间崩塌,身体抑制不住地颤抖,靠在椅背上急促喘息,脸色苍白。 “怎么样?肚子?”沈连杞紧张地俯身查看,手背迅速贴上她的额头探温度,声音带了焦灼的沙哑。 “没事,”温时宁摆手,大口喘气,“就是气得恶心。” “吴妈!快!”沈连杞立刻拧开准备好的水壶,“喝点水。” “那个林曦曦……”温时宁喝了几口水,顺过气,眼神冰冷,“她故意的。” “嗯。”沈连杞的声音沉得发寒,“我会处理。” “你打算怎么处理?”温时宁抬眼看他。 沈连杞没直接回答,眼神却透着一股森然杀气:“不会让她再有靠近你的机会。” 沈连槿冷着脸汇报:“哥,林家那边走门路查到了点温伯伯案的尾巴,想找门路搅浑水翻盘!那林曦曦竟然疯了似的托人递话,想单独想单独请你吃个饭解释清楚,说那天是意外。” 他厌恶地呸了一声。 沈连杞正在批复文件,头都没抬:“请柬全退了,放出风去,谁敢接林家这次的事,就是跟我沈连杞过不去。” 他签下最后一个字,声音如同冰珠砸落:“你立刻马上去安排人,重点关照林曦曦的行踪,一步也别想踏出本城,等收网时,她是跑不掉的添头。” 省城暗流涌动。 一封关于林国栋经济问题及其女寻衅滋事扰乱秩序的群众匿名检举材料,被悄然送到了省革委会调查组某位刚正不阿的副组长案头。 第155章 当学徒 风暴的旋涡中心,已悄然锁定林府。 “首长,”刘干事面色凝重地汇报,“林国栋四处活动,想打通关节把文物那笔账洗掉!他通过一个掮客联系上了文化局档案室的马科长,想查阅补录当年的捐献记录!打算把偷盗改成临时保管不善破损后捐赠碎片!” “痴心妄想!”沈连杞冷笑,“严密监控马科长!一有动作,立刻连人带证据扣下!” “是!还有……”刘干事犹豫了一下,“林府那个林曦曦有古怪。” “她又做什么了?”沈连杞眼神一冷。 “没直接做什么,”刘干事皱眉,“但根据外围观察,她最近一周三次去了沁芳斋茶楼二楼包厢,都是独自待半小时到一个小时,那里经常有地方报社副刊编辑出没,今天上午,她又去了区文化馆,说是参加一个什么传统文化保护***,但据我们的人看到,她和一个姓周的,文化局工会刚退下来的老干部聊了很久。” 沈连杞指尖敲击桌面:“想通过媒体和文化界的前辈造势,给我们施压?还是想提前散播什么风声?” 他沉吟片刻,“盯紧那个姓周的,还有报社,林曦曦这条线,给我掐断了,别让她有机会靠近夫人周围三里范围!” 军区医院特护病房。 苏佩蓉的状态有了微妙变化,变得更加沉默,时常望着病房门口发呆,眼中带着孩童般的迷茫和怯生生的期待。 “妈?您在等谁?”温时宁柔声问。 吴妈刚出去打水了。 苏佩蓉嘴唇蠕动着,眼神怯怯地看向门的方向:“修……修竹……” 温时宁心脏猛地一缩! 那是她父亲温修竹的字! 是母亲在混乱的记忆碎片中捕捉到的痕迹! “妈,”她声音哽咽,强忍泪水,“爸,也想您。” “温姐姐?”一个刻意放柔的带着些惊喜的声音在门口响起。 温时宁和苏佩蓉都吓了一跳。 门口站着的竟是林曦曦! 她穿着素雅的改良旗袍,提着一个精致的保温桶,脸上是恰到好处的关心笑容。 “姐姐……我只是……”她还想解释。 护士和吴妈已经冲了进来。 “请这位女士立刻离开!”护士挡住林曦曦,语气严厉。 林曦曦看着苏佩蓉惊恐得瑟瑟发抖的样子,再看温时宁护母心切的愤怒模样,脸上瞬间换上了一副泫然欲泣的表情:“对不起,我真的只是好意,没想到……” 她咬了咬唇,放下保温桶,“汤放这儿了。” 说完,在众人冷漠愤怒的目光中,捂着脸匆匆逃走了。 病房里一片狼藉。 苏佩蓉受了极大刺激,一直呜咽发抖,医生过来检查打针才勉强平息。 温时宁扶着母亲,脸色铁青,心口火烧火燎。 林曦曦刚才眼中的那一丝懊恼,绝对不是悔过! “查!她怎么混进来的!”沈连杞冰冷的声音带着后怕和暴怒,在他赶回医院后响起,“医院安保谁负责!给我撤了!封锁线是谁放她过的?!查!” 后续调查很快有了眉目。 林曦曦利用了她母亲娘家一个远房亲戚在后勤部当个小头目的关系,借口“探视朋友亲戚”,被疏于检查的小护士放了进来! 沈连杞眼中寒光闪烁。 他走到温时宁病房外的小隔间,看着里面脸色苍白还在安抚母亲的温时宁,低声对跟进来的刘干事说:“找人去跟那位后勤部的亲戚好好聊聊,关于林国栋挪用粮款补贴他家老婆做生意的,让他想想清楚,是该保林家,还是想保住自己那身皮。” 第二天,医院内部通报批评后勤部某科级干部工作严重失职,行政降级,调离原岗位。 医院门禁升级,访客核查更加严格。 那个放水的小护士哭着被调去了供应室洗器械。 林曦曦的柔拳仿佛打进了棉花,还被震伤了手指。 但她显然没放弃。 几天后,一封匿名信被送到了省军区妇联柳梅的案头。 信纸普通,内容是替温时宁鸣不平,指责她母亲苏佩蓉在医院享受特殊待遇,占用宝贵的医疗资源与艰苦朴素的精神相悖。 信写得颇有技巧,没直接点温时宁名,只指某些干部家属搞特殊化。 柳梅冷笑一声,直接把信拍在沈连杞面前:“看看!这手笔,不像没脑子的混混!矛头直指时宁她妈,挑拨离间!” 沈连杞扫了眼信,眼神冰寒:“知道苏阿姨身份的人不多,查笔迹吗?查不出名堂,但她忘了,这信上的油墨味和印刷局上周新换的那批油墨,味道一样。” 他转向刘干事,“查文化局文联街道这些林曦曦最近学习交流过的地方,哪个单位最近领过这种特殊油墨!重点查接触文件收发的人员!” 这一查,线索指向了文化馆档案室。 林曦曦的匿名信被柳梅压了下来,没掀起波澜。 她似乎也察觉到了沈连杞的严密监控,暂时偃旗息鼓,但暗流涌动。 “首长,”刘干事面色凝重,“林曦曦最近频繁出入市图书馆古籍修复部,和一个姓郑的老研究员走得很近,那老头是地方志专家,有点清高,但据说年轻时和林国栋有些私交。” “古籍修复?”沈连杞眼神锐利,“查清楚她接触什么资料!重点查地方志里关于劳改农场建设初期或者文物捐赠记录的部分!” “是!还有,”刘干事压低声音,“她好像通过郑老头,搭上了省报一个姓王的资深编辑,搞文艺评论的,笔杆子很硬,喜欢写些反思历史的文章。” 沈连杞冷笑:“想从舆论上翻案?把水搅浑?盯紧那个姓王的!他敢动笔,就让他知道什么叫实事求是!” 军区医院病房。 温时宁带母亲下楼去晒太阳,忽然遇到一个叫周明远的人来打招呼。 回去后,温时宁才心头一凛! 是他! 林曦曦接触过的那个文化局退休干部! 他来干什么? 只是偶遇? 她立刻拨通了沈连杞办公室的电话。 第156章 代价 “是我。”沈连杞的声音传来。 “刚才在楼下花园,有个叫周明远的,自称省文化馆的,来问妈知不知道本地老风俗……”温时宁语速很快。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秒,沈连杞的声音冷了下来:“知道了,别担心,我处理。” 调查结果很快反馈回来:周明远确实是省文化馆返聘的研究员,和林曦曦有接触。 他今天去军区医院是顺路探望一个住院的老同事,至于偶遇苏佩蓉,他解释是看老人家气质独特,职业病犯了。 “滴水不漏。”沈连槿汇报时有些懊恼,“没证据证明他是故意的,但太巧了!” 沈连杞眼神冰冷:“巧合?那就让他巧合地忙起来,刘干事,去查查他最近在做的那个民俗抢救项目经费来源和审批流程,有没有违规,还有他儿子在街道办的工作调动……关心一下。” 几天后,周明远被单位领导“委婉”提醒,项目经费审批有疑问,需要重新核查。 他儿子期盼已久的调动也意外搁浅。 周明远焦头烂额,再也没出现在医院附近。 林曦曦的文化圈渗透暂时受挫。 但她显然没放弃。 温时宁孕七月,身体负担加重,宫缩频繁,被医生严令卧床。 她只能通过电话和沈连杞联系。 一天下午,吴妈接了个电话,脸色古怪:“小姐,楼下护士站说有个自称您表妹的女孩来看您,叫林曦曦?她说您母亲是她远房姨婆。” 温时宁瞬间气血上涌:“让她滚!” 几天后,一封没有署名的信被送到了军区大院门岗,指明转交温时宁同志。 门岗按流程检查后,送到了吴妈手里。 吴妈拆开,里面只有一张照片。 照片上,赫然是沈连杞! 背景似乎是一个私人会所的包厢,灯光昏暗。 他正微微俯身,和一个穿着性感吊带裙背对镜头的女人靠得很近! 女人一只手似乎搭在他手臂上! 照片角度极其暧昧! 打印纸上只有一行字:“你以为他真是为你?不过是想利用你肚子里的孩子,巩固地位罢了。他身边,从不缺女人,林曦曦。” 温时宁只觉得脑袋“嗡”的一声! 血液瞬间冲上头顶! 她死死盯着那张照片! 沈连杞的脸清晰可见! 那女人……是谁?! 林曦曦?不像!背影不像! 巨大的愤怒羞辱和被愚弄的感觉瞬间淹没了她! 她猛地坐起,小腹一阵剧烈的绞痛袭来! “呃!”她痛哼出声,冷汗瞬间冒了出来! “小姐!”吴妈吓得魂飞魄散,扑过来扶住她,“怎么了?肚子疼?” “照片……沈连杞……”温时宁疼得说不出完整的话,手指颤抖地指着地上的照片,眼泪汹涌而出,巨大的情绪波动引发了强烈的宫缩! “快!叫医生!”吴妈尖叫着按响紧急呼叫铃! 医生护士冲进来,迅速检查。 “宫缩过强!通知沈首长!”医生急声下令。 沈连杞几乎是飞车赶回医院。 他冲进病房时,温时宁正躺在床上输液,脸色惨白,闭着眼,泪水无声滑落。 地上,那张刺眼的照片被踩了一脚,沾着灰尘。 沈连杞捡起照片,只看了一眼,脸色瞬间铁青! 他大步走到床边,声音带着压抑的暴怒和恐慌:“时宁!看着我!这照片是假的!合成的!那天我是去会所见一个线人!那女人是线人安排的掩护!我连她一根手指头都没碰!” 温时宁睁开眼,眼中是破碎的信任和冰冷的愤怒:“线人?掩护?沈连杞,你还有多少事瞒着我?你到底在做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林曦曦怎么会知道?她为什么会有这种照片?!” “她在诈你!”沈连杞低吼,“她在利用你的疑心!她想害你和孩子!温时宁!你冷静点!” “我怎么冷静?!” 温时宁情绪彻底失控,哭喊出来,“你什么都不告诉我!行踪神秘!身上总有陌生味道!现在又冒出这种照片!你让我怎么信你?!林曦曦说得对!你就是在利用我!利用这个孩子!” “温时宁!” 沈连杞心痛如绞,一把抓住她挥舞的手腕,强迫她看着自己燃烧着怒火和痛楚的眼睛,“我沈连杞要是想利用你,用得着搭上自己半条命去查你父母的案子?!用得着天天守着你提心吊胆?!林曦曦是什么东西?她的话你也信?!她就是想看你这样!看你崩溃!看孩子出事!你中计了你知道吗?!” “真的……是假的?”她声音嘶哑,带着哭腔。 “嗯。” 走出B超室,沈连杞的脸色却依旧凝重。 “怎么了?”温时宁问。 “心率142……虽然医生说正常,但我记得上次是135。”沈连杞眼神锐利,“而且,刚才探头移动时,我好像看到……胎盘边缘有个很小的阴影,一闪而过,医生好像没注意到。” “阴影?”温时宁心提了起来。 “可能是我看错了。”沈连杞安抚她,但随即拨通电话,“王主任,麻烦您亲自来一趟,再给时宁做个详细的B超。” 王主任很快赶来,亲自操作。 “嗯?”王主任的眉头渐渐锁紧,反复探查一个位置,“这里胎盘下缘靠近宫颈口的地方好像有个很小的低回声区?不太像血窦,沈首长,您眼神真毒!” 他调整探头角度,仔细测量:“很小,大概0.5cm,位置不太好,紧挨着血管,可能是胎盘早剥的极小征兆,或者是别的什么。” “危险吗?”沈连杞声音紧绷。 “目前看非常微小,血流信号也正常,暂时没有剥离迹象,但需要密切观察!一旦增大或者出血,非常危险!” 王主任神色严肃,“沈夫人必须绝对卧床!减少任何活动!每天监测胎心!一旦有任何腹痛或出血,立刻送医!” 温时宁脸色瞬间煞白!胎盘早剥?! 她听说过这个名词,知道其凶险! “怎么会突然……”她声音发抖,心里也变得不安起来,生怕会有什么问题。 第157章 后手 “这里面的原因有很多的,也不一定就是真的有问题,而且可能和之前的情绪剧烈波动宫缩过强有关。” 王主任解释,“也可能是……其他因素,总之,现在开始,必须万分小心!这种情况是非常危险的。” 回到病房,温时宁被强制要求绝对卧床,连翻身都要人帮忙。 巨大的恐惧笼罩着她。 “别怕。”沈连杞紧紧握着她的手,眼神坚定,“王主任说了,发现得早,非常微小,我们小心观察,不会有事的。” 他顿了顿,眼神深处掠过一丝冰冷的寒芒:“而且这突然出现的阴影,未免太巧了。” 沈连杞的怀疑并非空穴来风。 他立刻调取了温时宁近期所有的检查记录和用药清单。 同时,刘干事那边也传来了更惊人的消息。 “首长!那个图书馆网管李斌撂了!”刘干事声音带着兴奋,“就是他帮林曦曦匿名下单合成照片!他还交代,林曦曦前几天让他偷偷查过军区总院妇产科内部系统的访问日志!重点是……温夫人的病历和检查预约时间!” “她查这个干什么?”沈连杞眼神冰寒。 “李斌不知道具体目的,但林曦曦当时问得很细,还特别问了影像科哪位医生哪天值班……” 影像科?沈连杞脑中电光火石! 今天做B超的医生,并不是温时宁平时固定的那位! 那位医生今天临时请假了,是另一位医生代班! “查今天那个B超医生!”沈连杞声音陡然拔高,“立刻控制!查他最近的经济往来!接触过什么人!” 调查结果触目惊心!那个代班医生,一周前账户里突然多了一笔汇款! 数额不小! 而就在昨天,有人看到他下班后,在停车场和一个戴着口罩帽子的女人短暂接触过! 身形……像林曦曦! “混蛋!”沈连杞一拳砸在墙上!眼底是滔天的杀意!“她竟敢买通医生,在检查报告上做手脚?!想制造恐慌,诱发早产?!” “首长,没有直接证据证明他篡改了报告。”刘干事谨慎道,“那个阴影……王主任也确认存在,只是非常微小,那个医生咬死说自己只是如实报告所见,没做任何手脚,至于接触……他说是问路的。” “问路?”沈连杞冷笑,“鬼才信!盯死他!还有林曦曦!这次,我要她插翅难逃!” 病房里,温时宁得知这一切,浑身发冷。 林曦曦的恶毒,已经超出了她的想象! 竟然买通医生,想害她的孩子?! “沈连杞……”她抓住他的手,指尖冰凉,“她……她会不会还有后手?我一想到这段时间发生的事情,我的心里就有些不安,而且我父母这边,我怕她再对他们动手。” “放心。”沈连杞反手握住她,眼神如同最坚固的盾牌,“医院里里外外,我已经布下天罗地网,她敢再伸手,我就剁了她的爪子!你和孩子,绝对安全!” 他俯下身,在她额头印下一个郑重的吻:“相信我,这次,我一定彻底解决她。” 几天后,一个看似平常的下午。 温时宁在病床上昏昏欲睡。 沈连杞坐在一旁看文件。 病房门被轻轻敲响。 一个穿着保洁制服的中年妇女推着清洁车进来,低着头开始打扫卫生间。 沈连杞抬眼扫了一下,没在意。 那保洁员动作麻利地清理完卫生间,推着车往外走。 经过温时宁床边时,她似乎脚下一滑,手肘不小心撞到了床头柜上温时宁的水杯! “啪!”水杯摔在地上,四分五裂!温水溅了一地! “啊!”温时宁被惊醒,吓了一跳。 “对不起对不起!”保洁员连忙道歉,声音粗哑,蹲下身去捡碎片。 沈连杞已经站起身,眼神锐利地盯着那个保洁员。 就在她低头捡碎片的瞬间,沈连杞猛地出手,快如闪电,一把扣住了她的手腕! “啊!”保洁员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叫。 沈连杞另一只手猛地扯下她的口罩! 露出的,赫然是林曦曦那张因惊恐而扭曲的脸! “是林曦曦!”温时宁失声惊呼! “你果然贼心不死!还敢再来!”沈连杞声音如同寒冰,手上力道极大,捏得林曦曦腕骨咯咯作响! 林曦曦眼中瞬间闪过怨毒和疯狂,另一只手猛地从清洁车下层抽出一支细小的针管,狠狠扎向沈连杞的手臂! “去死吧!” 沈连杞早有防备!手腕一翻,轻松格开!针管“啪”地掉在地上! 他顺势一拧,将林曦曦双臂反剪,死死按在墙上! “啊!”林曦曦痛得惨叫! “沈连杞!”温时宁吓得心脏骤停! 那一瞬间她的脑海中闪过了无数的画面,她开始后悔前段时间自己为什么要和沈连杞闹别扭。 明明两个人互相喜欢着,却一个比一个犟得很,就是不肯明确表达自己的心意。 “没事!”沈连杞头也不回,声音沉稳,“按铃!” 警卫和医生瞬间冲了进来!迅速控制住疯狂挣扎咒骂的林曦曦,捡起地上的针管,里面是某种无色液体! “化验!”沈连杞下令,眼神冰冷地看着被押走的林曦曦,“林曦曦,涉嫌故意杀人、危害公共安全、伪造证据、诽谤……数罪并罚!这次,我看谁还能保你!” 病房里恢复了平静。 “我说过,不会再让人动你们分毫。”沈连杞的声音斩钉截铁。 他微微拉开一点距离,双手捧起她的脸,深邃的眼眸里映着她的容颜。 温时宁被他看得心头一烫,那目光太过专注,仿佛要将她吸进去。 “时宁,”他的声音低沉沙哑,每一个字都像从胸腔深处碾磨出来,“看着我。” 温时宁被迫迎上他的视线,心跳如擂鼓,几乎要撞破胸膛。 病房里只剩下两人交错的呼吸声,消毒水的味道似乎也淡了,空气里弥漫着一种紧绷的即将决堤的情绪。 “我承认,我混蛋。”他开口,带着前所未有的坦诚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痛楚,“我习惯了把所有事都扛着,习惯了用命令代替沟通,习惯了把你护在身后却忘了你也会害怕,也会胡思乱想,我以为不告诉你那些危险和算计,是保护你,却没想到……成了别人离间我们的刀。” 他的拇指停在她微颤的唇边,眼神灼灼:“林曦曦说的每一个字,都是放屁!我对你,从来不是什么利用,从第一次见到你,我就……” 他喉结滚动了一下,似乎有些难以启齿,但最终还是直视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清晰无比:“我就放不下了,后来发生的所有事,我做的每一件事,都只有一个原因,因为你,因为你温时宁,因为你是我孩子的母亲,更因为……你是我沈连杞这辈子唯一想要的女人。” 第158章 沈家的私事 消毒水的味道还残留在鼻尖,林曦曦带来的混乱阴影却像投入死水的石子,涟漪还没完全散去,新的波澜就拍了过来。 消息是沈连槿冲进来砸下的。 “哥!”他胸口起伏,脸色铁青,“林曦曦那贱人出来了!文化局张老保的!她算哪门子青年力量?!唱小曲儿唱进他张家了?!” 沈连杞正看着护士给温时宁调整吊瓶的速度,闻言眉梢都没动一下,眼神沉得像凝了冰。 周家背后的人,终于舍得伸这只手了。 那张老,吃的是文化饭,捞的却是捞偏门的船钱。 温时宁靠坐在病床头,手无意识地护着小腹。 听到“林曦曦”三个字,她长长的睫毛颤了颤,脸上没什么血色,但异常的平静。 “张老?”温时宁的声音像蒙了层薄纱,“我记得他主编地方志,周伯父……周远安那会,没少往他那儿塞稿子吧?” “正是他!”沈连槿恨声道,“我看这老东西是闻到风声不对,想借林曦曦这条疯狗撕扯咱们,保住周远安埋在账本里那点脏事!林曦曦放出来的头一桩事就是去了文化馆找那姓郑的糟老头子!” 果然,没过两天,林同志就名正言顺地踏入了军区医院这扇被严防死守的大门。 她换下了惹眼的旗袍,穿着一身朴素的人民装,两根粗辫子垂在胸前,臂弯里夹着几本厚厚的线装书,脸上挂着滴水不漏的笑。 在特设的小会客室里见到温时宁时,眼底那一丝怨毒被压得极深。 “温同志,”她改了称呼,听起来更“同志”,语气拿捏得卑微又恳切,“之前是我不对,受家庭影响太深,感谢组织对我的宽大处理,让我认识到自己离人民群众的期望有多远……”她将手中的两本旧书轻轻放在桌上,“这是我特意借阅的关于地方古籍修复的资料,希望能对苏阿姨的康复,还有您对本地文化的兴趣有点微末帮助。” 温时宁坐在她对面,穿着病号服,外套松松披着,脸色是久病的恹白。 她视线扫过那两本书,没伸手碰。 “林同志有心了。”温时宁的声音淡淡的,透着一股子挥之不去的疲惫。 林曦曦观察着她的神色,眼底精光一闪,身体往前倾了倾,“温同志,我知道你现在肯定特别恨我,但我……我今天来,也是有些掏心窝子的话,觉得必须告诉你。” 她声音压得更低,带着点刻意营造的秘密感,“沈大哥那个人,我跟他也算认识好几年了,他最看重的是什么?恩义!责任!当年,你家温伯伯,是给过他机会的吧?我是说周伯父之前……” 她话锋巧妙地点到即止,却像一根淬毒的针,精准地刺向温时宁心脏最溃烂的疮疤。 “你胡说什么!”陪在一旁的沈连槿立刻炸了,拳头捏得咯咯响,要不是温时宁还在场,他能冲上去撕了林曦曦那张巧言令色的嘴。 温时宁却猛地抬了一下手,这个细微的动作耗了她不少力气,让她气息有些不稳。 她看向沈连槿,眼神里带着制止,然后转向林曦曦,唇角竟弯起一个极浅极苍白的弧度,似疲惫已极下的放任:“林小姐……咳,林同志,继续说下去。” 那个短暂的过时的称谓,暴露了她强行压抑的不耐。 林曦曦得到了想要的信号,心头狂喜,面上却更显诚恳:“唉,我知道这话不该我说,但我看温同志你这样,心里也难受。你看,你肚子里的孩子……毕竟姓沈,是沈家的长孙。沈大哥这人你了解,最讲责任。他不会不管你,也不可能丢下亲骨肉。外头那些人胡说八道些什么离婚啊,纯粹是瞎传!离不了,沈家长孙不能没有娘,更不能没有爹的承认不是?这份责任他是背定了的。他顶多……是心里累。” “责任?”温时宁重复了一遍,轻轻低下头,目光落在自己小腹隆起的弧度上,声音轻得像一片羽毛落地,“是啊……孩子姓沈,他尽一份当父亲的责任,应该的。” 那语气里,听不出是嘲讽绝望,还是麻木。 病房的门不知何时被推开一道缝隙。 沈连杞高大的身影无声地立在门口。 他刚结束一个紧急会议,眼底带着通宵后的血丝。 室内的每一句话都清晰地落在他耳中。 林曦曦立刻起身,脸上堆满恰到好处的敬畏和一丝受惊:“沈首长!” 他甚至没多看林曦曦一眼,冰冷的声音砸下来,“沈家的事,论公论私,都不劳外人指点,林曦曦同志,你的进步表现组织会另行考量,这里是养病的重地,慢走不送。” 逐客令下得干脆利落,毫不留情。 林曦曦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尽,精心维持的姿态摇摇欲坠。 她强撑着扯出一个笑,拿起书,几乎是落荒而逃。 人走了,门关上。 室内陷入令人窒息的死寂。空气沉得像铅块。 沈连槿看着大哥绷紧的下颌线,再看看嫂子苍白的脸,只觉得一股无名火无处发泄。 温时宁依旧垂着眼,盯着白色的被面,一动不动,像一尊没有生气的石膏像。 过了很久,就在沈连杞准备开口时,温时宁忽然抬起头,脸上那片平静变成了某种更深的决绝的东西。 她伸出冰凉的手,第一次主动抓住了沈连杞垂在身侧的手腕。 那只手宽大粗糙布满老茧。 沈连杞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 温时宁的指尖微微颤抖,声音很轻,却很清晰,像一根绷紧的钢丝被骤然拨动:“林曦曦……” 她深吸一口气,似乎这四个字耗尽了力气,“她知道得太多了……周远安,郑老头,甚至我家那点……旧事,你上次说……引蛇出洞?” 她的目光直直地撞进沈连杞深不见底的眼底,里面没有恐惧,没有彷徨,只有一种豁出去后的冰冷锐利和极度的信任。 “这次,我听你的。” 沈连杞的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攥了一下。 他反手,将那只冰凉纤细的手完全包裹在自己的掌心,用力地牢牢地握住。 粗糙的指腹在她微凸的小腹上方极其轻柔地安抚性地抚过一下。 那动作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珍重和承诺。 第159章 婚姻关系 “这次,”他低沉的声音带着某种即将席卷一切的杀气,“你躺好,看戏。” 流言最先是从军区总院的护士站传出去的。 “看见了吗?昨天首长夫人做检查时,首长硬要跟进去,结果没看两眼,两人在里面就呛起来了!” “真的假的?吵什么了?” “声儿不大,但摔门的声音可不小!首长黑着脸出来!夫人在里头哭了半宿!吴妈眼睛都肿了!” “啧……我就说嘛,那位林小姐天天来,话里有话的,指不定……” 第二天,沈连杞破天荒地没有在温时宁的病房待满一整天,只是在饭点准时让人送来温时宁固定喝的那份安胎药膳汤,人却到了饭点都没见影子。 吴妈拎着保温桶欲言又止,看着温时宁默默喝汤不说话的样子,只能重重叹气。 第三天,温时宁主动提出要去楼下花园晒太阳。 林曦曦果然不期而遇。 远远看着,坐在轮椅上的温时宁显得更加苍白羸弱,似乎强打着精神在看书。 林曦曦走近了些,似乎想搭话,温时宁却猛地咳嗽起来,咳得撕心裂肺,吴妈赶紧推着轮椅往回走,书本滑落在地上也没顾上捡。 林曦曦走过去捡起那本掉在地上的书,眼神一闪。 赫然是那本她带来的。 她随手翻了两页,嘴角勾起一丝冷笑。 傍晚,沈连杞沉着脸踏进病房。 温时宁靠在床头,手里捧着一碗清粥,食之无味地搅动。 “今天又在花园看书了?”沈连杞的声音很冷,听不出情绪。 “屋里闷。”温时宁眼皮都没抬,声音也听不出情绪,只有一点疲惫的沙哑。 “看得懂?”沈连杞的目光锐利如鹰,扫过桌上那本县志。 “看不懂。”温时宁停下搅粥的勺子,抬起眼看他,眼神像蒙着一层霜,“但里面有张旧照片,像是我家从前在石牛胡同的小院。” 她垂下眼,手指无意识地在被子上抠着,透出一股无力的委屈和怨怼,“看着看着……就累了。” 沈连杞沉默地看着她,高大的身影在她病床前投下一片沉重的阴影,久久没动。 过了几分钟,他才转身走了出去,脚步声沉闷。 外面的警卫隐约听到病房里传来压抑不住的啜泣声和低低的争吵声。 “就非看那些陈芝麻烂谷子不可?平反材料哪份不是证据?医生的话是耳边风?” “那是我的家!不是你那些冷冰冰的材料!” “孩子要出了事,你拿什么负责!” 争吵不欢而散。 医院里很快都知道,首长夫妇因为温夫人大吵一架,首长怒气冲冲地走了。 几天后的深夜。 军区大院,沈家书房。 窗帘拉得严严实实。 沈连杞坐在宽大的书桌后,脸上不见一丝白日的怒容,只有一片冰冷的平静。 沈连槿像个躁动的困兽在他面前踱来踱去,手里的烟夹着却没抽。 “哥!这戏还要演到什么时候?刘干事那边传话,那姓郑的老东西,这几天跑周家跑得可勤了!林曦曦更是天天泡在郑老头那儿,我看他们准是合计着怎么往嫂子伤口上捅刀子!嫂子那状态,我看着……” 沈连杞屈起手指,在桌面上轻敲两下,声音不大,却像钉子敲进木头里。 沈连槿立刻刹住话头。 “捅刀子?”沈连杞唇角勾出一丝冷酷的弧度,“我要的就是她把爪子伸出来。” 他拉开抽屉,拿出一份薄薄的但规格极高的加密文件袋扔在桌上,“林曦曦能被姓张的保出来,证明他急了,温家平反的证据链,只差撬开周远安最后那个保险箱。” 他点了点文件袋,“他和周家是连筋带骨,动了周远安,就动了他的根基,保林曦曦出来搅局,就是想让温时宁自乱阵脚,让咱们无暇他顾,甚至……让这孩子出点意外,死无对证。他们越急,就越容易露出马脚。” 他抬起眼,深邃的目光仿佛穿透墙壁,落在医院的方向:“你嫂子明白得很。流点眼泪而已,比让人真动刀子强。” 沈连槿愣了一下,看着大哥笃定的眼神,恍然大悟,用力一拍脑袋:“靠!嫂子是故意……故意让林曦曦觉着她好欺负受了天大委屈?” “不然她那本县志,怎么偏偏在那个位置掉下去?还是打开的那一页?” 沈连杞眼中闪过一丝极淡的几乎无法捕捉的复杂柔软,“她在帮我们下饵,饵是她自己,钩子就在周家。” 戏演得越来越烈,也越来越真。 几天后,一则更加爆炸性的消息在有限范围内悄悄炸开。 柳梅柳团长亲自陪着温时宁去了一趟省城民政局! 虽然停留时间不长,但出来时柳梅脸色铁青,温时宁更是被扶着上了车,差点晕厥! 各种猜测瞬间爆发。 有人说看到温时宁进去签了什么文件。 有人说听民政的老王说,是沈首长委托柳团长陪着去的。 离婚窗口在里面最角落! 紧接着,一个重磅炸弹在林曦曦面前炸响。 温时宁的状态似乎更差了,整日恹恹地昏睡。 这天中午,一个护士不小心把一份刚从首长办公室送过来的摊开着放在置物架上等待家属阅读的文件,连同一堆营养品盒,打翻在靠近小会客室的走廊地上。 林曦曦恰好经过,护士急忙蹲下去捡拾道歉。 林曦曦眼风一扫,浑身血液瞬间凝固! 那摊开的文件最上面一页,赫然加粗打印着几个刺目的标题文字:《关于沈连杞同志与温时宁同志处理婚姻关系的协议书》 白纸黑字! 下面虽然没签名,但那格式那红头,都假不了! 一直处于风暴中心却异常安静的温时宁,主动要求出院静养。 她选择了省疗养院分部,理由是:“离医生近,又能清静点。” 沈连杞冷着脸派了车和人护送,自己却一连几天没露面。 疗养院深处临湖的一间小套房里。 温时宁穿着宽松舒适的旧棉布衫子,半靠在躺椅上,手里拿着针线,对着窗户缝补一件旧衣服,午后的阳光洒在她苍白的脸上。 笃笃笃。 轻微的带着点试探性的敲门声。 温时宁动作顿住,视线抬起。 门被轻轻推开一道缝,露出了郑老头那张带着几丝尴尬的脸。 他手里拎着个果篮,笑得不太自然:“温……小温同志?身体好些了没?” 第160章 谈人情 温时宁放下针线,脸上没什么多余的表情,声音平淡无波,“郑老师?您怎么找到这儿的?劳您费心了,请进吧。” 郑老头侧身进来,小心地关上房门。 他放下果篮,局促地在对面一张小藤椅上坐下,眼神飞快地扫过房间,然后落在温时宁异常沉静的脸上。 “唉,听说了点事情,怕你想不开,特意来看看你。”他搓着手,叹了口气,“你说这事儿闹的,沈首长他也真是……唉,太不通人情了!” 温时宁低头,又拿起针线,对着那块旧布一下一下戳着,仿佛那粗糙的布料能给她某种支撑:“都过去了。谈人情?谈感情?郑老师,”她抬起头,眼里一丝水光闪动,带着点惨淡的笑,“那些东西,在责任和家族名声面前,值几个钱?”那口吻,充满了浓浓的怨怼和心如死灰的麻木,完全是钻了牛角尖的样子。 郑老头眼底精光闪得更快,仿佛看到了一丝曙光。 他往前倾了倾身体,压低声音,做出推心置腹的样子。 “小温同志啊,你可别被眼前这点委屈蒙了心啊!你知道沈家为什么对你爹妈那案子这么上心?你以为真是为了你家?” 温时宁的手顿住了,指尖捏着针微微发抖,她抬眼,直直地看向郑老头,脸上血色褪得干干净净,声音发紧:“郑老师,你说什么?案子?我妈都这样了……案子……还有什么案子?”她语气急促。 郑老头见她上钩,心中暗喜,声音压得更低,透着诡秘:“明人不说暗话!你爸当初那桩‘走私文物案’,牵涉的可远不止什么古董!粮食才是大头!账目做得多精妙啊,那叫一个连环套!背后……” 他故意停顿,观察着温时宁瞬间瞪大的惊恐而无措的眼睛,“背后指点的,就是周远安那个笑面虎!那笔见不得光的买卖,周家是拿了大头的!” 他凑得更近,唾沫星子几乎要喷到温时宁脸上:“沈家?沈连杞他爹!那会儿正焦头烂额被人在材料上抓着小辫子!全靠周远安当时活动关系,才化险为夷!” “这事儿在当年可是个大恩情!沈连杞他现在死咬着周远安不放,那是打他爹的老脸!是忘恩负义!” 他抛出猛料,死死盯着温时宁脸上的每一丝细微变化。 “他现在帮你查你家的案子,那是踩着周远安!踩着当初帮他沈家的大恩人往上爬!为了什么?不就是为了洗白自己爹那点事儿,显得他沈连杞大公无私?至于你?还有你这肚子里的……” 郑老头鄙夷地扫了一眼她的小腹,后面的话不言而喻。 温时宁像是被雷劈中了!浑身剧烈地颤抖起来,手一松,针线掉在地上。 她嘴唇翕动,眼泪瞬间涌了上来,大颗大颗地滚落,眼神里充满了被彻底愚弄的震惊痛苦和巨大的茫然,身体晃了晃,仿佛随时要昏厥过去。 这绝不是装的。 她虽知在演戏,但听到父亲旧案竟有这等曲折,沈家与周家的龌龊竟如此不堪,那股席卷而来的悲愤和肮脏感让她几乎窒息。 “不……不可能……你骗我……”她失神地喃喃,声音破碎不成调。 “不信?”郑老头眼看火候已足,图穷匕见,声音带着蛊惑的急切,“想看看那些勾连的铁证吗?周远安那个老狐狸,给自己留了最大的后路!当年经他手过的那些要命的粮食账目,一本都舍不得真烧了!就藏在他自己家!” “就藏在他书房那尊老寿星像的底座夹层里!白纸黑字!一笔一笔!你爸的名字,他周远安的名字,当时经手粮库的印章,全都对得上!温家想翻案?那本账就是催命符!” 他猛地站起身,像是完成了一项伟大的任务,居高临下地看着蜷缩在椅子里无声落泪仿佛被全世界抛弃的温时宁,语气带上几分假惺惺的怜悯。 “小温同志,看开点吧。这世道,男人心,深得很呐。尤其是沈家那样位置的,心里头装的都是江山,哪会真装下你?” 说完,他再不看温时宁,径直拉开房门走了出去,脚步带着一种完成任务的轻快。 门被带上许久。 温时宁一动不动,像一尊被抽空了魂魄的雕像。脸上的泪痕未干,眼底翻腾的却已是能将一切焚烧殆尽的冰冷火焰,混着一种近乎冷酷的清明。 半晌。她极其缓慢地抬起手,抹掉脸颊上最后一点潮湿。 目光投向窗外,湖边那片安静的树林深处。 一辆不起眼的吉普车尾灯,极其微弱地闪了两下,随即熄灭。 消息像无形的电波,瞬间送抵沈连杞耳中。 “老寿星像,书房底座夹层。”沈连杞合上微型监听接收器,目光锐利如鹰隼,看向副驾的刘干事,“周远安家所有情况都摸透了?” “摸透了,首长!他这两天去省里参加老干局活动,家里就一个老保姆和警卫员,警卫员今天下午被临时叫去区委领学习材料了。” 刘干事语速飞快,“老保姆耳背,后院角门那棵松树杈上,咱们的人按您吩咐动了点手脚,断了半根,好踩着翻进去的缺口留出来了!就是嫂子那边……” 沈连杞眼神沉静,果断下令:“按第二预案行动!连槿,你留下,负责疗养院这边接应,确保她的安全!绝对不要让她出来!动静闹起来!” 吉普车如离弦之箭,悄无声息地汇入车流。 另一边,疗养院内。 吴妈惊恐地推开小套房的门:“小姐!不好了!湖边树林那块冒烟了!像是警卫休息的小屋起火了!来了好多车!有人喊着火了!” 温时宁猛地从椅子上站起!身体因激动而晃了一下。 机会!制造混乱的机会来了! “起火了?!”她声音急切,“快!扶我去楼道窗口看看!别烧过来!” 她挣扎着就往门外走。 沈连槿早已候在门口,恰到好处地出现,伸手就要扶住她:“嫂子!下面乱,别去窗口,危险!你好好待着,我去处理!” 第161章 私章 “连槿!你别管我!你快去看看到底怎么回事!火势大不大?要紧不要紧?” 温时宁一把推开他伸过来的手,“让吴妈跟我去楼道口看一眼就好!总得知道火势到哪儿了!” 她表现得就是一个惊弓之鸟。 沈连槿心领神会:“好!那嫂子你们就在楼梯口看看,千万别下楼!我马上带人去!” 他转身大步冲下楼,一边跑一边对着警卫喊:“所有能动的!跟我去湖边!” 瞬间,疗养院剩余的警卫力量几乎全被拉向了冒烟的方向。 温时宁在吴妈搀扶下,脚步匆匆地走过长长的走廊,走向楼梯口那扇开着的窗户。 路过自己房间隔壁一个杂物间时,温时宁的脚步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身体像是虚弱地往墙边靠了靠。 她的手在吴妈背后,极其快速而隐蔽地伸出两根手指! 门内阴影中,一道人影猛地缩了回去。 周府静谧的后院,月光被茂密的树木切割得支离破碎。 门锁是老式的铜挂锁,“咔哒”一声轻响,锁舌弹开。 书房里一片幽暗。 厚重的窗帘遮挡了所有月光,只有门口泄入的一点点微弱光线。 瘦小的身影闪身进入,反手带上门,立刻关掉了身后那条缝隙里的微光。 她靠在门板上,急促地吸了两口气,强迫自己镇定。 心跳如擂鼓。 不能开灯,任何光线都可能惊动外面的人。 她睁大眼睛,强迫自己适应黑暗。 窗外隐约传来巡逻警卫经过时模糊的说话声和脚步声。 她贴着墙壁,一动不动,如同融化在阴影里。 片刻后,视线稍微清晰了一些。 巨大的书架顶天立地,塞满了书。 正对着门是一张巨大的红木书桌,桌后墙上挂着一幅山水画。 她的目光如同探照灯般在黑暗中扫射。 博古架在书桌的右前方角落。 月光吝啬,但博古架最上层的轮廓隐约能看出几座摆件的形状。 其中一座稍大的,看基座像是福禄寿之一。 找到了! 她猫着腰,脚步放得极轻,绕开地上的杂物堆,如同一道幽灵般快速移动到博古架前。 最上层! 她毫不犹豫地搬过旁边一张厚重的红木靠背椅垫脚,小心翼翼地爬上去。 指尖触摸到冰凉的瓷质。 是寿星公。 圆脑门,长胡子,拄着拐杖。 底座是方形的,比寿星公本身大一圈,沉甸甸的实木刷着暗红的漆。 心跳得快要撞出喉咙口。 按照郑老头的说法……底座夹层! 她深吸一口气,双手扣住底座边缘,摸索着。 触感光滑……没有明显的缝隙? 不可能!郑老头没有说谎的理由! 她的手指像最精密的扫描仪,沿着底座一圈一圈地用力按压摸索。 触到一个微小的凹点时,她心中一凛!指甲抠进去! 一点极细微的摩擦感! 找到了!是一个极其隐蔽的内嵌式小卡槽! 她用力一抠,只听极其轻微的“咔”一声,寿星公像下方形底座的一角竟然向上弹起了一寸! 一股旧纸页特有的酸朽气瞬间涌出! 她赶紧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将整个底座轻轻向上拿起。 底座下,赫然出现了一个大约两指深的方形浅槽,里面压着一本薄薄的纸张明显泛黄边缘毛糙的线装册子! 就是它!粮账! 巨大的狂喜和完成任务后的虚脱感同时袭来。 她飞快地将册子抓起,塞进怀里早就准备好的防水贴身口袋。 再将弹开的底座恢复原状,一丝不苟地压紧卡扣。 最后,将沉甸甸的寿星瓷像平稳放回原位,迅速爬下椅子,将椅子搬回原处,擦拭掉明显的指纹汗迹。 一切复原。 过程不超过五分钟。 她如同来时一样,悄无声息地潜出书房,反手轻轻挂回那把被撬开的铜锁. 从外面看,完全正常。 借助万年青和树影的掩护,原路翻墙而出。 当她的身影消失在疗养院小套房的杂物间时,湖边那场人为的小火早已熄灭。 疗养院内灯火通明,人声嘈杂,警卫们还在排查起火原因,没有人注意到后院这条黑暗的通道。 小套房里依旧静谧。 温时宁靠在窗边,目光望着窗外远处疗养院大门口。 直到后颈传来一丝极其轻微旁人无法察觉的震动,她才猛地转过身。 那个瘦小的身影已经回到了杂物间门口,对着温时宁用力地无声地点了下头! 成了! 温时宁瞬间闭上了眼睛,长长地长长地吁出一口气,心脏直到此刻才仿佛重新恢复跳动,一股巨大的力量让她几乎虚脱。 她靠着墙,身体缓缓滑落坐在地上。 “嫂子!”沈连槿正好从楼梯口跑上来,看到温时宁滑坐在房门口的地板上,以为她真的被吓坏了或者累坏了,赶紧上前要去扶。 温时宁就势抓住他的手臂,借力慢慢站起,脸色苍白如雪,“没事……就是刚才……胸口有点堵,慌得厉害……扶我坐一下……” 这个解释合情合理。 沈连槿不疑有他,一边让吴妈去倒热水,一边扶着温时宁往躺椅走。 没人看到,温时宁借着低头的瞬间,目光锐利。 东西,安全到手了。 深夜。 位于军区深处一套绝对安保级别的独立小会议室里。 头顶的白炽灯管发出稳定的嗡鸣,照得长条会议桌锃亮。 桌面上,那册子摊开着,旁边还摊着几份从不同秘密渠道紧急调取的老档卷宗页。 沈连杞坐在主位,脸色冷峻如同石刻。 刘干事沈连槿,还有两名头发花白神色凝重严谨的老会计坐在旁边,气氛肃杀。 “首长,基本核验无误!”一名老会计扶了扶鼻梁上厚厚的眼镜,指着那本黄册子的一页,声音因为激动而发颤。 “你们看!这一笔!柳树湾农场提粮记录,七百斤细粮,调出库单号为粮字甲七零六,签名是周远安亲笔!章也是他那时期的私章!” 他手指颤抖着指向另一份摊开的纸张同样老旧显然是老库房留存的原始底档:“对照这份!看这里!提库单号粮字甲七零六,上面签收单位哪里是柳树湾农场!分明是裕和粮号!签收人……” 他声音陡然拔高,带着控诉,“看这个模糊的名字!是温同志的父亲!” 第162章 烂账 沈连槿猛地一拳砸在桌上,眼圈瞬间红了:“周远安这个老畜生!当年批条子上的‘柳树湾’是他后来篡改填上的!提粮的库单存根一直压在温伯伯头上!怪不得当年温伯伯被扣上帽子!合着是周远安这老东西左手伪造农场批条,右手拿走了粮,转头就把脏水全泼给了经手调度的温伯伯和接粮的裕和粮号!” “还有这个!”刘干事指着黄册子后面几页,手指点着几组看似寻常的对账数字,看向另一名老会计:“王老,您看这笔烂账!数目对不上,但手法像不像当年周家那个二儿子管小五金厂时捅出的漏洞?” 被称为王老的老会计重重点头:“手法如出一辙!就是拆东墙补西墙!看这些年份月份对不上的人头费用支取记录,根本不是工人工资,就是套取现金的黑手!账最后都走粮库这条暗线填平了!周远安是总账房!张老那帮人,脱不了干系!” 沈连杞冰冷的目光扫过所有证据,落在黄册子末尾一张模糊夹着的旧剪报上。 那是解放初期省报的一小块豆腐干,照片上周远安笑容可掬。 铁证如山! 周远安就是通过一手伪造粮库调拨单据,将公粮入私库,套取巨额资金! 审讯室的铁门“哐当”一声关上。 林曦曦坐在冰冷的铁凳上,人民装依旧整洁,粗辫子规整,脸上的委屈和倔强像是精心画上去的面具。 她微微发抖,“领导,我冤枉啊!郑老师他……他满嘴胡话!我一个年轻女同志,响应组织号召学习文化遗产,哪知道什么粮仓老账啊!” “他说什么老寿星像……我根本听不懂!那是周爷爷家的书房,我顶多跟着郑老师去送两本资料,哪敢乱碰?我看……我看他就是被沈首长吓破了胆!看见温家翻了案,想拉我垫背讨好……” 坐在对面的审讯员面无表情:“林曦曦,周远安家书房那个底座暗格,位置极其隐蔽,非内部或亲手操作过的人不可能知道!” 林曦曦眼圈瞬间就红了,声音拔高,“我不知道!什么暗格!郑老头子编的!他肯定是听谁提过周家有那种地方,就栽在我头上!我知道,现在温家要平反了,首长夫人金贵,你们就拿我当软柿子捏!我们这种没背景想进步的知识青年,就活该被冤枉是不是?” 她声音哽咽。 “好!你们信他,不信我,那就查啊!去问问文化馆其他人,去问问周爷爷家的保姆!我这段时间除了跟郑老师交流几句地方志,还干了什么?我一颗心扑在研究上,想为组织做贡献,怎么就成了窃贼了?” 她字字泣血,把自己描绘成一个被嫉妒打压被大人物当替罪羊的可怜女孩。 沈连杞将那份泛黄的旧账册复印件摔在宽大的办公桌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对面坐着的是省革委会分管政法的黄副主任,眉头拧成一个结。 “黄主任,证据链清晰,无可辩驳!周远安伪造单据盗用公粮栽赃构陷温修竹的罪名板上钉钉!温家平反必须立刻走程序!” 黄副主任胖胖的手指在那复印件上敲了敲。 “连杞同志啊,这份东西来源……是硬伤!怎么拿到手的?说句难听的,这不是取证,这是扒窗揭瓦啊!不符合组织程序!” 他往后靠在椅背上,叹了口气,语重心长:“而且周老的情况你也知道,前两月刚查出心梗,省医那边报过告的,现在抓他,万一在审查期间出点事……影响太坏,还有张老那边……” 沈连杞眼神锐利如鹰,唇角却勾起一丝冷峭的弧度。 “哦?程序是死的,人命关天的证据是活的!张老要是真关心周老的身体健康,就该劝他好好交代减轻罪责,而不是拖着捂着指望大事化小!” 他身体微微前倾,无形压力陡增:“这案子拖得越久,发酵得越大,等到群众都知道了温家是怎么被生生逼进劳改农场,家破人亡,而罪魁祸首还穿着体面的衣服被保护起来……那时候,要承担群众意见压力的,可就不止一个周远安了!黄主任,你说是不是?” 最后一句,轻飘飘的,却像重锤砸在黄副主任心口。 黄副主任脸色变了变,喉头滚动:“连杞同志,你这不是在跟我商量,是逼我签字啊……” “是给温家一条生路,也是给组织划一条止损的底线。” 沈连杞斩钉截铁,“我的意见是,立刻成立联合调查小组,封存周家所有财物账目!传唤周远安及相关人员!一天也不能再拖!” “嫂子,哥这两天脸比锅底还黑!” 沈连槿把削好的苹果递给靠在躺椅上闭目养神的温时宁,声音压得低低的,“省里那帮老爷们,特别是那个姓黄的!老滑头!就想和稀泥!哥带着账本拍他桌上,差点没掀桌子!说等周老头死了再查?放他娘的屁!” 温时宁缓缓睁开眼,接过苹果却没吃,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光滑的果皮。阳光从疗养院明净的窗户照进来,落在她脸上,也扫不去眼底的阴翳。 “周远安不能死。”她声音很轻,却像冰碴子,“他死了,我妈这条命上的冤屈,就算不清了。” 腹中的孩子似乎感受到她情绪的波动,不安地动了一下。 温时宁的手立刻覆了上去,指尖微微发凉。 沈连槿察觉她的异样,担心道:“嫂子你……没事吧?孩子……” “没事。”温时宁打断他,语气是刻意维持的平静,“他太犟了,有些事光拍桌子没用。”她望向窗外,阳光有些刺眼,“黄副主任这种人,最怕的不是桌子被掀,而是火真的烧到他自己身上。” “你是说……”沈连槿皱眉。 “张老,”温时宁吐出一个名字,“他不是最爱惜羽毛,总标榜自己是文化界的清流,地方史的权威吗?” 她转过头,看着沈连槿,眼底深处有什么东西在慢慢凝聚,“周远安账本里,有没有能让他权威扫地,甚至把他拖下水的材料?” 第163章 蛇鼠一窝 军区大院沈家书房。 沈连杞指间夹着烟,猩红的火点在黑暗中明明灭灭。 沈连槿刚把温时宁的话转述完。 “火?” 沈连杞嗤笑一声,声音沙哑疲惫,“火还不够大?” 他将烟灰弹入烟缸,语气森然,“张保仁那个老东西,以为躲在周远安背后唱高调,当他的文化界‘包青天’就没人动得了他了?可笑!” 他猛地站起身,走到书柜旁猛地拉开一个抽屉,取出一份更薄的档案卷宗,“啪”地甩在桌上! 卷宗封面上印着醒目的“张保仁工作纪实”。 “看看这个!周远安那摊子烂账里有几条暗线,绕来绕去,绕不过他张家文化公司的账!转个弯都进了他儿子的贸易公司!他以为自己批的那些条子,打的那些掩护,藏得天衣无缝?温时宁说得对,蛇鼠一窝!黄胖子怕火烧身?那老子就给他添一把柴!把蛇鼠洞都点着了!我看他还捂不捂得住!” 沈连槿翻看着那几页新增的材料,眼神越来越亮:“哥!这!张老这些年极力促成的历史保护单位那笔专项款……有猫腻!” “把风放出去!”沈连杞斩钉截铁,“尤其要放给那些盯着张保仁位置想往上爬的,还有他得罪过的人!用最快的速度,让该知道的人都知道,温家平反这条船要是翻了,底下露出来的就不只是周家这块烂木头!” 风暴中心,温时宁的孕吐变得剧烈起来。 “呕……”她趴在洗漱台前,胃里翻江倒海,吐得撕心裂肺,眼前阵阵发黑。 吴妈心疼地拍着她的背,递过温水:“小姐……要不还是回军总看看?你这样一天吐七八回,身子怎么受得住啊……” 温时宁漱了漱口,艰难地直起身,脸上是病态的苍白,额头冷汗涔涔。 小腹的紧绷感越来越明显,她心里隐隐不安。 “没那么娇贵。”她擦了擦嘴角,声音虚弱却带着一丝倔强,“再等等。” 门口传来脚步声,沈连杞高大的身影笼罩住洗漱间的光。 他目光扫过温时宁惨白的脸和湿漉漉的额发,眼神沉了沉,走近一步,伸手想扶她的胳膊:“吐得厉害就去医院,别硬扛。” 温时宁几乎是下意识地瑟缩了一下,避开了他的碰触。 这个细微的动作让两人之间的空气瞬间凝滞。 沈连杞的手停在半空,僵住。 温时宁扶着冰冷的瓷砖墙站直身体,抬眼看他“去医院管用吗?能让我爸妈活蹦乱跳地站在我面前?能让那张老黄胖子还有周家背后那些魑魅魍魉都立刻伏法?能让我妈想起来的时候不再发疯吗?” 她的声音不高,却像细针扎人,带着孕后期特有的歇斯底里的边缘。 沈连杞下颌绷紧,收回手插进军裤口袋,指节在里面捏得发白。 他看着妻子眼中那濒临崩溃的火苗,一股巨大的无力感和无法发泄的怒火在他胸腔里冲撞。 “案子要按程序走!快不了!”他声音压着,带着压抑的风雷,“你以为我不想现在就一枪崩了周远安那个老杂种?可那样解决不了问题!” “程序?你眼里只有程序!”温时宁胸口剧烈起伏,护住小腹的手微微发抖,疼痛让她声音带了尖利,“我只要我爸妈活着该得的公道!等程序走完黄花菜都凉了!我妈怎么办?她的命等得起吗?!她天天对着窗户喊我爸的名字你知不知道?!” “我知道!”沈连杞低吼,额角青筋暴起,眼底赤红一片,“那帮王八蛋就是想拖!拖垮你妈!拖垮你的身体!拖到你……拖到孩子出生!他们就算准了我们等不起!” 他猛地一拳砸在旁边的门框上,发出沉闷的震响。 “那就活该被他们拖着吗?”温时宁的眼泪汹涌而出,混杂着痛苦和愤怒,“沈连杞,你在战场上不是这样!你……” “这不是战场!”沈连杞猛地截断她的话,“这是省城!是官僚!是盘根错节的关系网!战场上对着敌人我他妈能开枪!在这里!老子动一步都要提防背后射冷箭!我能拿枪顶着他们签字吗?你想看孩子生下来就在牢里看我吗?!” 巨大的争吵声在安静的疗养院套房外间回荡。 门外,穿着朴素清洁工制服低头擦拭走廊扶手的林曦曦,嘴角勾起一丝弧度。 她拿起水桶,脚步匆匆地离开,像一个被吓到的普通工人。 病房门关上,隔绝了声音。 套房里死寂。 只有温时宁压抑的啜泣和沈连杞沉重粗粝的呼吸声在空气里弥漫。 沈连杞闭了闭眼,强行压下那几乎要焚毁一切的狂怒。 他一步上前,在温时宁惊愕的目光中,猛地将她拥入怀中。 “是我没护好你,让他们有机可乘,但温时宁,你给我记住,你爸妈的公道,我沈连杞拼了这条命,也会给你讨回来!他们一个都跑不掉!你要垮了,怎么撑着看到那一天?看着孩子出生?” 他的手臂箍得更紧,“我宁肯自己去闯那道鬼门关,也不会再让任何人,包括那帮狗东西,再伤你们娘俩分毫!现在别跟我犟了,行不行?去医院,算我求你。” 温时宁僵硬的身体在他强硬又不失温柔的怀抱里一点点软化。 眼泪浸透他胸前的军装布料,滚烫又冰冷。 腹部的疼痛似乎被这灼热的怀抱安抚了一丝,只剩下难以言喻的疲惫。 她最终将脸深深埋进他怀里,发出了如同小兽哀鸣般的哽咽。 “好……”一个字,带着抽空所有力气的绝望和依赖。 省军区总医院,妇产科B超室。 王主任的眉头再次不易察觉地皱起,聚精会神地调整着探头,在温时宁小腹左下侧某个区域反复探查。 那个边缘位置低回声区比上次看起来更凝实了些,虽然依旧没有血流异常信号,但体积似乎……隐隐增大了? “沈夫人,躺平些,别用力……对,保持。”王主任语气温和带着安抚,但眼神却极其凝重。 沈连杞站在旁边,视线如同鹰隼,死死锁在屏幕上那个不祥的阴影上,浑身的肌肉紧绷得如同钢铁。 “有多大?”他的声音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 第164章 内部文件 “现在估算……快1厘米了,稳定增长趋势不明显,暂时没有明确剥离迹象,但风险等级显著升高!” 王主任放下探头,正色道,“沈首长,夫人的情况不能再承受任何大的情绪波动和身体负荷!胎盘低置加上这个不确定的风险因素。” “最坏可能导致早产大出血!必须绝对静养!住院观察!” “马上安排特护病房!”沈连杞没有任何犹豫,斩钉截铁。 他俯身,看着温时宁疲惫紧闭的眼睛和被汗水浸湿的鬓角,声音低得只有她听得见。 “听见了?为了孩子,为了给你妈讨回公道,你就给我老老实实待在这里!外面天塌下来,我顶着!” 温时宁被推进特护病房没多久,沈连槿脸色铁青地闯进了病房。 他看了眼疲惫睡去的温时宁,压低声音对沈连杞急促道:“哥!姓黄的老油条和稀泥,说周远安心脏病发作送进医院重症监护了!院方开了病危!张保仁那个老混蛋带着几个省报的老东西开始放风了!” “放什么风?” “说你……说你为了一己私仇,罔顾革命老干部身体安危,无视组织程序,搞刑讯逼供那套,迫害文化界知名人士!利用军队背景干预地方司法!连那张匿名信都翻出来了!说首长夫人为了平反自家旧案,不顾大局,不惜煽动矛盾!” 沈连杞的眼神瞬间冷得能冻结空气,一股磅礴的杀意几乎喷薄而出。 他走到窗边,看着楼下车水马龙的城市,手背青筋暴起。 “他以为躲进重症监护室就万事大吉了?老子让他知道,什么叫鬼门关!进得去,出不来!” 他猛地转身,声音如同带着冰渣子。 “通知刘干事,把我们查到的那几笔猫腻和张保仁儿子贸易公司的银行流水,立刻匿名给省纪委第一监察室那几位硬骨头送一份!要快!” 他回头看了一眼病床上沉睡的妻子,目光在那隆起的小腹上停留了一瞬。 “他们想玩舆论,玩人心?好啊!老子奉陪到底!让姓张的尝尝,被捧得越高,摔得有多惨!等他们的文化界脊梁成了过街老鼠,我看他黄胖子还怎么和稀泥!” 蛇信暗露冰冷的酒精味弥漫在特护病房里。 温时宁靠在摇起的病床上,手背插着输液管,点滴缓慢地渗入青白的静脉。 沈连杞双目赤红,胸膛剧烈起伏,“他们想把你名声搞臭!想用这些东西拖垮你!” 他猛地俯身,双手撑在温时宁身体两侧的床沿上,浓重的压迫感扑面而来,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死死锁住她苍白的脸。 “温时宁!你给我听清楚!这些东西全是鬼画符!是垃圾!连厕所里的草纸都不如!你要是敢往心里去一个字!敢让这些狗屁东西伤着你一点!” 他剧烈地喘息了一下,似乎在强制压下某种毁灭性的冲动,最后斩钉截铁。 “我就去把周远安现在就从重症监护拖出来!让他当着你妈的面,一个字一个字给我说清楚!把他祖宗十八代的龌龊事全抖出来!” 这近乎失态的暴怒和冷酷的誓言,让温时宁激荡的心绪被强行按回冰水里。 她捏着那几张薄薄却重如千钧的纸片,指关节因用力而泛白,胸口剧烈起伏几次。 最终缓缓抬头,迎向他淬着火的眼神,声音嘶哑。 “拖他出来?然后呢?让那些人说我妈X死了革命前辈?让他们抓你把柄把你关进去?” 她看着沈连杞眼底翻腾的怒火。 “沈连杞,省省力气,他们不就是想看我们疯看我们乱看我们内讧吗?把力气用在刀刃上。” 她把那几张揉得发皱的纸狠狠按回沈连杞胸膛:“送我去见我妈,现在。” 疗养院精神科重症观察病房外。 玻璃观察窗内。 苏佩蓉穿着条纹病服,蜷缩在房间角落的旧躺椅里。 阳光从高窗斜斜射入,照亮她花白散乱的头发和瘦骨嶙峋的肩膀。 她空洞的眼神固执地望着一个方向,嘴里断断续续含糊不清地念叨着什么,仔细听,能分辨出几个模糊的字:“远安……坏……我的书……” 温时宁站在玻璃窗外,心像被无数细针扎透。 她用力握紧沈连杞的手腕,指甲几乎嵌进他坚硬的皮肉,似乎在汲取最后一点力量。 “妈……”她隔着玻璃低声呼唤,声音哑得不成调,“我是宁宁……你看看我……书找到了……” 苏佩蓉浑浊的眼珠极其缓慢地转动了一下,视线茫然地扫过窗外模糊的人影,没有任何焦点,最终又落回怀里的布娃娃,嘴唇翕动得更快了些:“修竹……远安……烧……” “他们还没烧!”温时宁猛地提高声音,泪水控制不住地涌出,“爸的书保住了!周远安!他快死了!妈!他在医院快死了!他遭报应了!你听见了吗?!” 像是被一道闪电击中! 苏佩蓉念叨的声音戛然而止! 她整个人如同过电般猛地一僵! 怀里的布娃娃“啪嗒”掉在地上。 她迟缓地极其艰难地抬起头,浑浊的眼睛死死盯住窗外女儿那泪流满面的脸庞,仿佛要从那片模糊的光影中辨认出什么真相。 嘴唇剧烈地哆嗦起来,喉咙里发出嗬嗬的风箱般的怪响。 她猛地抬起枯瘦的手,指着温时宁旁边的沈连杞,眼睛瞪得极大,布满了惊惧和深不见底的怨毒! “沈……坏人!”她极其尖利破碎地嘶喊出两个扭曲的音节! 随即如同耗尽所有力气,双眼翻白,身体猛地向后倒去! “妈!”温时宁肝胆俱裂,几乎要撞开玻璃冲进去! “医生!快!”沈连杞死死抱住她下滑的身体,嘶声咆哮! 病房里顿时一片混乱。 医生护士冲进去急救。 刺耳的仪器警报声响起。 温时宁浑身瘫软,如同被抽空了所有骨头,靠在沈连杞怀里剧烈地喘息,手指死死抠着他的军装前襟,眼泪汹涌决堤。 第165章 看好戏 “是她……我妈认得他……她记得……”她颠三倒四地哭着,巨大的悲伤和绝望中,却又诡异地夹杂着一丝疯狂燃烧的希冀,“是她指证周远安!是她啊!” 沈连杞将她死死按在自己胸前,目光死死盯住病房里苏佩蓉抽搐的身体和医生急促的动作,眼底是一片深寒的黑沉风暴。 那只按在温时宁后背上的大手,用力得骨节泛白,传递着无声的承诺和惊天的杀意。 “她会活着……亲眼看着周家每一个……下地狱。” 字字如铁。 几天后。 军区大院沈家书房。 深夜。 沈连槿匆匆推门进来,脸色疲惫却带着异样的振奋:“哥!文化局那边炸锅了!” 沈连杞站在书桌前,正背对着门挂电话,声音低沉冰冷:“对,省纪委第一监察室赵主任亲自督办了!嗯,是,证据链清晰,张保仁那宝贝儿子的贸易公司够他们喝几壶的……好……盯紧周家那边!” 他挂断电话,转身看向沈连槿。 “哥!”沈连槿喘了口气,语速飞快,“张保仁老东西后院彻底起火了!不知道是哪路神仙放的风,局里几个副局还有那帮被张老卡过项目的都跳起来了!联名质问保护款去向!指着鼻子说他是拿国家的钱给他儿子搞小金库!文化圈子都在传他当文化贩子!他那假脸皮被彻底撕烂了!” 他幸灾乐祸地啐了一口:“黄胖子那边呢?他还敢捂着周老头?” 沈连杞走到窗边,看着沉沉夜色,点燃一支烟,猩红的火点在黑暗中明灭。 他掐灭烟头,猛地转身:“去接你嫂子,我们去省城大戏院。” 省城大戏院。 二楼正对舞台视野极佳的小包厢。 沈连杞扶着腰腹已显沉重的温时宁坐下,动作小心细致。 吴妈坐在稍后位置。 沈连槿守在包厢门口,警惕地看着楼下熙攘的人流。 温时宁脸色依旧苍白,但精神似乎好了些,看着舞台上咿咿呀呀开锣的老生武戏,眼神却有些空茫。 “带我来这做什么?”她低声问。 沈连杞没看她,目光锐利地扫视着楼下前排某个预留的雅座区域:“带你看场好戏,有些人,位置坐久了,该挪挪了。” 锣鼓点儿越发急促。 舞台上刀光剑影。 楼下侧门一阵骚动。 几个衣着考究气度不凡的省城地方干部在引座员的带领下入场,走向前排雅座。 走在最中间的那位老者,穿着灰色中山装,面容儒雅,正是曾为周远安“仗义执言”的文化界泰斗张保仁! 只是此刻他脸上全无往日仙风道骨般的从容,眉宇间阴沉密布,脚步也比平时沉重了几分。 他刚在预留的主座坐下。 突然! 两道穿着深色干部制服的人影如同鬼魅般出现在他座位两侧! 礼堂明亮的灯光下,来人胸前别着的徽章反射出冷硬的光! 省纪委! 黄灿灿的徽章如同烧红的烙铁! “张保仁同志!”其中一人声音不大,却清晰地穿透了戏台上激烈的打斗声,带着一股冷肃,“省纪委第一监察室!请跟我们走一趟,协助调查!” 整个戏院二楼部分区域的声音瞬间消失了一瞬! 无数目光如同聚光灯般聚焦过来! 张保仁整个人如同被冻僵在座位上,脸上瞬间血色褪尽! 手中的茶杯“哐当”一声掉在地毯上! 茶水和碎片溅湿了他笔挺的裤腿。 全场死寂! 台上武生手中的单刀,似乎也凝滞在了半空。 沈连杞嘴角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在喧嚣锣鼓与惊惧死寂交织的奇异氛围中,他凑近温时宁耳边,声音低沉得如同毒蛇滑过: “看见了吗?跳得越高越得意,摔下来时听见的骨头碎裂声……才够响。” 特护病房。 温时宁靠在枕头上,手指轻轻抚摸着腹部。 沈连杞坐在床边的椅子上看文件。 外面风雨暂歇,但室内空气依旧沉闷。 门被轻轻敲了两下,一个穿着军装拎着医疗箱戴着口罩的女军医走进来:“首长,沈夫人,量个血压。” 她动作麻利地给温时宁绑袖带放气听诊。 沈连杞抬起头,目光习惯性地扫过陌生军医的胸牌——杨惠。 职务:军区总医院特护病房轮值医师。 他没说话。 “夫人状态稳定了些。”杨军医收起血压计,声音透过口罩有些闷,公事公办地记录。 温时宁微微颔首:“谢谢杨医生。” “应该的。”女军医收起东西,目光无意间扫过沈连杞放在床尾椅子上的军装大衣时,似乎微不可察地顿了一下。 然后垂眼,拎起医疗箱快步走了出去。 门关上了。 温时宁蹙起眉头,目光追随着门缝关上的方向,心里莫名涌起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异样感。 沈连杞放下文件,敏锐地捕捉到她细微的表情:“怎么了?不舒服?” 温时宁摇摇头:“没有,这位杨医生,好像第一次见到?” “特护病房轮班医生多,正常。”沈连没太在意。 但温时宁心里那点不安没有褪去。 她闭上眼睛仔细回忆刚才那个医生所有动作细节。 她猛地睁开眼,望向沈连杞放在椅子上的那件军装大衣。 刚才那个医生……目光似乎在那件衣服上……停留的时间有点刻意? 像一根细微的针,扎进了紧绷的神经。 “沈连杞……”温时宁声音骤然变得急促,“你……今天穿过这件新配发的军装了吗?” 沈连杞正准备拿文件的手猛地顿住! 瞬间明白了她指什么! 他脸色骤变! “没有!才领的,备用!”他猛地跳起来,一把抄起那件深绿色的新制式将校呢大衣!动作快如闪电! 温时宁的心脏瞬间提到了嗓子眼! 沈连杞双手极快地从大衣口袋开始翻找。 外面两个空兜。 内侧一个夹。 他的手在夹层内衬里猛地一顿。 指尖触到一个微小的不规则的硬壳!像一块嵌在里面没贴紧的衬布! 他脸色铁青,手指用力一抠。 一小块深褐色边缘不规则的粗糙小“布片”被他抠了出来。 那东西没有味道,质地异常粗糙,完全不像军装的用料! 第166章 目标只有一个 几乎在同一秒,沈连杞反手猛地将大衣狠狠甩向远离温时宁的病房角落! 人已经扑过去抱起温时宁,以快到不可思议的速度冲出病房,同时对着走廊外的警卫嘶声暴喝: “封锁这里,叫生化科,通知王主任。”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惊怖。 角落那件甩出去的军装落地瞬间,一个被固定在夹层内侧暗袋里的瓶口被巧妙打开的微型玻璃安瓿瓶碎裂。 无色无味的微小液滴溅射在军装布料上…… 病房被迅速物理隔绝! 走廊外,混乱的人影中,那个穿着白大褂的杨惠的身影,不知何时已消失在楼梯拐角的阴影里。 特护病房一片狼藉。 生化检测初步报告出来了。 温时宁被紧急转移到另一层严密隔离的病房,医生护士严阵以待。 她躺在床上,身体控制不住地发抖,手死死捂着腹部。 不是痛,是那种深入骨髓的后怕。 毒……就在她身边! 差一点……差一点那件军装就被递到了她面前! 沈连杞站在隔离玻璃外,面色森寒如冰,眼中涌动着滔天的杀意。 他的手机被不断打爆。 “查!医院所有新进人员!尤其是特护病房医护名单保卫部轮值名单!查杨惠所有档案资料!” “首长!保卫部人事记录里……没有杨惠这个人,今天内科特护区值班记录显示下午由高主任负责,但高主任说今天下午临时被叫去会诊。” 他猛地攥紧拳头,骨节发出可怕的爆响! “首长!疗养院值班护士来电急报!”对讲机里另一个声音带着惊恐,“苏佩蓉同志一个半小时前出现短暂清醒!一直喊着要见女儿!” 沈连杞的头皮瞬间炸开! “让温时宁接电话!”沈连杞的声音冰冷刺骨,“让吴妈守着,听筒给我!” 电话被递进隔离间。 温时宁的声音从听筒里传来,带着哭腔和失控的恐惧:“沈连杞!我妈……我妈她……” 电话那头背景音极其嘈杂,夹杂着吴妈的哭喊和苏佩蓉凄厉断续混乱不堪的叫骂和“修竹!”“还我书!”的尖啸! 沈连杞的心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死死攥住! 不能乱! 下一秒,他对着话筒,声音沉稳。 “温时宁!听我说!看着我!” 电话那头的嘈杂似乎停滞了一瞬。 “你妈现在需要你!孩子需要你!我也需要你!”他的声音如同战场上指挥千军万马的号角,斩钉截铁,破开一切混乱: “那个声音是假的!是林曦曦放的录音!周远安临死前唯一想烧的,是那本要了他命的账本!但账本,在我们手里!” 他一字一顿,如同重锤砸落,“你妈要的书就在温伯伯出事前交托的那个老刻字匠王麻子家里藏着!毫发无损!” 清晰无比的关键信息! 直接而强悍地击碎所有蛊惑和暗示! “你听清楚了吗?!”沈连杞的声音通过话筒,在病房里回荡。 电话那头是死一般的寂静,只有极其压抑的断断续续的呼吸声。 尚未说完,话筒里猛然传来一阵尖锐刺耳的电流杂音! 紧接着是苏佩蓉凄厉疯狂到非人的尖叫! 随即是重物倒地砸落和吴妈撕心裂肺的哭嚎! “时宁!”沈连杞对着话筒嘶吼! 但只听到一串忙音。 疗养院的通讯线路被彻底切断! 死寂降临! 毒刺隐现军总隔离病房外走廊白炽灯管嗡嗡作响。 电话听筒里忙音刺耳,像无数根细针扎进耳膜。 “首长!疗养院线路被物理破坏!内部安保系统瘫痪!警卫报告苏夫人受刺激后陷入完全疯狂状态,攻击护理人员!疗养院请求支援!” 刘干事的声音从对讲机里爆出。 沈连杞死死攥着听筒,骨节咔吧作响,眼底的赤红风暴几乎要冲破眼眶。 一步之遥的隔离玻璃后,温时宁半倚在病床上,脸色煞白,一只手死死护着小腹,另一只手紧抓着隔离服医生递过去的电话分机听筒,泪水无声奔涌。 那眼神里的恐惧和哀求,像滚烫的烙铁烫在沈连杞心上。 “刘干事!”沈连杞声音如淬火的钢,“疗养院增派三班人手!目标只有一个,不惜一切代价保护苏佩蓉安全!用束缚手段确保她不再自伤伤人!等医生控制!” 他猛地将听筒拍在桌上,力道之大让桌子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他大步走向隔离玻璃,隔着玻璃,目光像鹰隼般牢牢锁住温时宁的眼睛,声音低沉。 “听着!那声音是假的!林曦曦在放鬼叫!你妈能扛过去!你现在!给老子躺好!孩子要是有半点闪失,我怎么去见你爸?!” 最后一句近乎低吼,是命令,更是恐惧催生的威胁。 温时宁浑身一颤,剧烈起伏的胸口缓缓平复下来,那只护着腹部的手却抓得更紧,指尖深深陷入被面。 省军区保卫部秘密审讯室。 惨白的灯光下,空气凝固。 之前抢救周远安的军总内科王副主任,被铐在铁椅上。 他头发散乱,脸色灰败,额头上冷汗涔涔。 面对审讯员冰冷的逼视和桌面上那份伪造得极为逼真却并非出自他手的报告复印件,他嘴唇哆嗦得厉害。 “我不知道那份报告是假的!真的毒素检测根本没出来这么快!是赵主任让我先签一张空白报告纸说是应急流程,他说上级紧急追查,让我先补个临时结论稳定家属情绪。” “赵主任?哪个赵主任?”审讯员厉声追问。 “就是昨天下午突然来接管周老病房的内科特别监护小组临时负责人!姓赵,他带了卫生部的特别通行证!周老呼吸骤停前,就是他带着护工去换药。” 线索像冰冷的毒蛇,瞬间咬住新的猎物。 一个带着卫生部招牌的神秘赵主任? 护工? “那个护工!长什么样?特征!”沈连杞的声音从审讯室单面玻璃后的监听室传来,冰冷如刀。 第167章 蛇打七寸 王副主任努力回忆,汗如雨下:“戴着口罩帽子……看不清……身形不高……好像……左手虎口位置有道挺新的疤……红红的……” 温时宁所在的隔离病房已加强戒备到密不透风。 所有医护入内均需严格搜身消毒,双重核验身份。 她靠在床上,小腹的紧绷感稍有缓解,但眉宇间忧色更深。 那个红疤护工……会和林曦曦有关吗? 姨妈?还是新的爪牙? 房门被轻轻敲响三下。 新换的护士小林端着药盘进来,口罩遮住大半张脸,声音轻柔:“温同志,该量血压了。” 温时宁看着护士低垂的眼帘和伸过来的手,那只捏着血压袖带的手骨节分明,皮肤很白。 袖口边缘微微卷起,露出手腕内侧靠近手腕骨处……一片极其光滑的皮肤,像是故意遮盖过什么。 电光石火间,王副主任那句话炸响在温时宁脑海:“左手虎口位置有道挺新的疤……红红的……” 她心头猛地一跳! 目光死死盯住护士袖口! 那个位置! 她戴的是橡胶手套! 而且……新来的值班护士名单里,似乎没有姓林的女医生? 之前那个企图投毒的“杨惠”也是医生。 就在温时宁心念急转的瞬间! “护士”似乎察觉到了什么,量血压的动作猛地一顿。 袖口下意识地就要往下扯! “抓住她!”温时宁几乎是用尽全力嘶喊出声。 身体猛地往后缩。 “砰!” 几乎是声音响起的同时。 守在门口看似闭目养神的警卫如同猎豹般暴起。 一脚踹飞药盘! 大手如同铁钳瞬间绞向伪装护士的脖子。 “噗!” 一股微带腥甜气味的粉末从伪装护士另一只猛地抬起的手掌中炸开。 直扑警卫面门。 警卫反应奇快,屏息偏头同时扭臂狠绞。 “呃!”伪护士发出一声短促惨叫,被狠狠掼在墙上! 假发和口罩同时脱落! 露出一张不算陌生眉清目秀却眼神阴鸷的女人脸! 不是林曦曦! 是一个曾在疗养院门口小杂货铺出现过几次的年轻女售货员! 但此刻她头发被扯乱,脖颈扭曲地被警卫死死按在墙上,眼神惊恐怨毒! “首长!”警卫死死摁住人,同时另一手护住口鼻,对门口大吼,“有毒粉!” 监禁室隔壁观察间。 沈连杞通过单面玻璃,看着那个被拷在椅子上头发凌乱眼神闪烁自称叫“孙小红”的女售货员。 刘干事正在厉声盘问:“虎口是化烧伤膏盖的!毒粉是林曦曦一周前给的让我找机会撒在首长夫人毛巾上!她说保证没事只吓唬人!疗养院那个录音设备是我趁清洁时按她画的位置埋的线!今天引爆炸药的也是我!我真的不知道周远安的事!我只是……只是想帮我表姐!” “你表姐?!”刘干事逼近一步。 “就……就是她说的姨妈!改嫁去赣南的林凤云!林曦曦是我表姨侄女!她说姨妈……姨妈手上有一条周……周远安以前用别人名字在南方搞倒卖时藏钱的路子!那条线最近通了!有好多钱!” “姨妈答应给她一份……还…还能帮我爸平反当年判错的开荒械斗案!”孙小红声音发抖,带着底层小人物对翻盘机会的扭曲渴望和恐惧。 “平反?钱?你表姐拿什么平反?周远安都‘死’了!”沈连槿在旁怒叱。 “林曦曦说那账本根本不全!周老头死前根本没说核心的东西!钱在赣南,用化名存在……存在一个叫‘隆兴记’的老字号钱庄保险库!钥匙和取钱凭证在……在……”孙小红眼神狂乱地扫过四周。 “在哪?!”沈连杞冰冷的声音透过扩音器在房间里响起。 孙小红吓得一哆嗦:“在周老头一个从不出门的哑巴老保姆……刘妈……缝的贴……贴身……棉……棉袄夹层里!好像是……是块薄铁牌子!林曦曦说她亲眼看见周老头病得神志不清那两天……给过刘妈一个铁牌……让她……缝死!说……说了三个字‘隆兴记’……” 新线索! 周远安保命的最后一张牌! 藏钱的凭证没在他身上! 在那个哑巴老太身上! 林曦曦怎么知道? 她果然一直在周家布局! “林曦曦在哪?”沈连杞的声音如同冰冷的绞索。 孙小红眼神惊恐闪烁:“不知道,她说只要我把这边动静搞大搞乱,她就能趁乱带刘妈去赣南取钱。”她似乎意识到说漏嘴,猛地闭嘴,浑身筛糠般发抖。 顶层加密通讯室。 军线专机红灯闪烁。 沈连杞手握话筒,声音低沉沙哑:“将军,疗养院苏佩蓉受刺激事件以及针对温时宁二次投毒未遂行动目标指向清晰,转移视线制造混乱,为幕后夺取周远安藏于赣南隆兴记钱庄的最后关键凭证腾挪空间。” 话筒那头老将军的声音凝重如铁:“连杞,那笔钱可能是周远安贿赂张保仁等人的铁证!更可能是境外走私古董的洗钱渠道!” “林曦曦和她那个姨妈是关键!这蛇要打七寸!必须掐死!” “是!我亲自去赣南!”沈连杞斩钉截铁,“但这边周远安还没开口!苏佩蓉状态极不稳定!温时宁孕程危险系数持续升高!我担心……” “你的担心我清楚!”老将军打断他,声音带着铁血决断,“温家是我看着破的!佩蓉丫头受的罪够多了!这次再出事,你我都没脸见老温地下亡魂!连杞!放手去干!省城这边我给你托底!记住!证据!活证据!比十个周远安尸体都管用!” 沈连杞深吸一口气:“保证完成任务!” 特护病房。 温时宁听完沈连杞的安排,沉默了很久。 窗外夜色沉沉,压在人心头。 “去多久?”她声音很轻,听不出情绪。 腹中的孩子又不安分地动了一下。 “最快三天。最多五天。”沈连杞坐在床边椅子上,没碰她,只是目光沉沉地看着她被子下隆起的腹部,“刘干事和连槿留下。省里安保级别提至最高,王主任带产科团队住守隔离层。有任何情况……” “不用说了。”温时宁打断他,抬眼看向他。 第168章 累赘 沈连杞走后,特护病房的空气仿佛凝固了。 温时宁靠着床头,指尖无意识地划过沈连槿送来的新文件。 “嫂子,哥也是怕你担心,赣南那边情况复杂……”沈连槿试图解释,声音干巴巴的。 “怕我担心?”温时宁抬眼,眸光清冷。 “不是的嫂子!哥他……” “连槿,”温时宁打断他,“我累了,想休息。” 沈连槿张了张嘴,最终还是默默退了出去。 门关上的瞬间,温时宁强撑的平静瓦解,指尖捏皱了文件边缘。 她抚上小腹,那里的小生命似乎也感受到了母亲的低落,轻轻动了一下。 军区总院花园,午后的阳光带着初冬的暖意。 “温姐姐!”清脆的声音带着刻意的亲昵响起。 林曦曦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旧军装改良外套,扎着两条麻花辫,手里捧着几支刚摘的腊梅,小跑着过来,脸上是恰到好处的担忧和纯真。 “听说你前几天又受惊了?吓死我了!沈大哥不在,你可千万要保重身体呀!” 温时宁坐在长椅上,淡淡地看着她:“林同志,有事?” 林曦曦仿佛没听出疏离,挨着她坐下,把腊梅塞到她手里,声音压低,带着神秘兮兮的同情:“温姐姐,你别怪沈大哥瞒着你。他压力太大了!我……我今天去保卫部送资料,无意间听到刘干事他们在说……赣南那边好像出了点岔子,有个关键证人……没了!沈大哥急得在电话里都吼起来了,还下了死命令,绝对不能让消息传到你这儿,怕影响你和宝宝……” 她观察着温时宁瞬间苍白的脸色,眼底闪过一丝快意,语气却更加恳切:“温姐姐,你别多想!沈大哥肯定是怕你着急上火。” “他就是……就是这种性格,什么事都自己扛着,觉得女人家知道多了反而坏事。唉,有时候我都替他心疼,累成这样,连个说知心话的人都没有……” 温时宁攥紧了手中的腊梅枝,冰凉的触感刺着掌心。 证人没了?沈连杞果然又瞒着她! 在他眼里,她永远是需要被保护被蒙在鼓里的累赘? 连林曦曦这个外人都能无意听到的消息,她却像个傻子一样被隔绝在外! “是吗?那真是……辛苦你了,林同志,还特意来告诉我。” 林曦曦心中暗喜,面上却摆出惶恐:“温姐姐你别误会!我就是看你一个人闷闷不乐的,想陪你说说话,沈大哥他虽然有时候方式不对,但心是好的,你看,他走之前还特意叮嘱我,让我有空多来陪陪你呢!” 她适时抛出这个精心编织的谎言。 温时宁的心猛地一沉。 沈连杞让她来陪? 他竟信任林曦曦到这个地步?一股冰冷的酸涩瞬间淹没了她。 赣南,某处偏僻山村的祠堂。 沈连槿风尘仆仆地赶来,脸上带着一丝凝重:“哥,查清楚了,那个哑巴刘妈……五天前,突发急病,人没了,村里赤脚医生开的证明,说是心梗,埋得很快。” 沈连杞盯着祠堂斑驳的供桌,眼神锐利如刀:“急病?心梗?这么巧?” 他猛地转身,“埋在哪?挖!” “已经挖了,哥。”沈连槿的声音带着寒意,“棺材里……是空的,人不见了。” “好一招金蝉脱壳!”沈连杞冷笑,“林曦曦和她那个姨妈,手脚够快!盯死所有去隆兴记钱庄的路!她们的目标,一定是那块铁牌!” 省城,军区大院沈家小楼。 沈连杞离开的第三天。一封没有署名的信,被门岗转交给了温时宁。 信纸是普通的格子信笺,字迹却刻意模仿着一种潦草又带着点熟悉感的笔锋: “时宁:见字如面,闻悉你近况,忧心如焚,沈连杞此人刚愎自用,手段酷烈,为达目的不择手段,赣南之行,恐非仅为取证,周远安旧部意外身亡者已非一二,他心中只有任务与仕途,何曾真正顾及你与腹中骨肉?伯母病重,他亦强压消息,怕你添乱,此等凉薄,岂可托付终身?念及旧情与伯父伯母恩义,不忍见你泥足深陷,若需援手,老地方,旧信箱,珍重。安。” 是陈屿安! 温时宁高中时代那个温文尔雅的学长! 后来因家庭成分问题被下放,断了联系多年。 这字迹……乍看之下,竟有七八分像! 信的内容更是字字诛心,精准地刺向她最深的恐惧。 她拿着信纸的手抖得厉害,腹中的孩子也焦躁地踢动起来。 是陈屿安?他怎么会知道这些?他还在省城? …… “嫂子!好消息!”沈连槿兴冲冲地推门进来,手里拿着电报,“哥在赣南有重大突破!截住了林曦曦那个姨妈派去取东西的人,那块铁牌拿到了!正在返回的路上!最迟明晚就能到!” 温时宁猛地抬头,脸上没有欣喜,只有一片冰冷的苍白和质疑。 她将手中那封被揉皱的信,缓缓推到沈连槿面前。 沈连槿疑惑地拿起,越看脸色越难看,最后勃然大怒:“放屁!这是污蔑!谁写的?!陈屿安?他早就调去西北研究所了!怎么可能在省城!哥在赣南是抓人取证,哪有什么意外身亡!伯母那边一直有医生定时汇报,情况是稳定!哥就怕你担心才没细说!” “是吗?”温时宁的声音轻飘飘的,带着心死的疲惫,“那为什么林曦曦会无意听到赣南证人出事?为什么这封信会恰好在这时候出现?连槿,你告诉我,这世上,真有这么多巧合吗?”她抚着小腹,那里一阵阵发紧,“还是说,在你们眼里,我温时宁,就是个最好糊弄也最容易添乱的包袱?” 沈连槿急得满头大汗:“嫂子!这绝对是有人挑拨离间!是林曦曦!肯定是她搞的鬼!哥他……” “够了!”温时宁猛地打断他,眼中是受伤和倔强,“等他回来,让他亲口跟我说!现在,请你出去,我想一个人静一静。” 沈连杞是深夜赶回来的,带着一身寒气与硝烟未散的凌厉。 他直奔特护病房,推开门,却见温时宁背对着门坐在窗边,单薄的背影在月光下显得格外孤寂。 桌上,静静躺着那封要命的信。 他拿起信,只扫了一眼。 第169章 棋子 他几步走到温时宁身后,声音带着压抑的怒火:“就因为这个?就因为这封不知从哪个阴沟里爬出来的鬼东西,你就给我判了死刑?” 温时宁没有回头,声音冰冷:“林曦曦说,是你让她来陪我的,赣南死了人,你瞒着我,我妈的情况,你也瞒着我,沈连杞,在你沈大首长的棋盘里,我到底算什么?一颗必须听话不能有自己思想的棋子吗?” 沈连杞胸腔剧烈起伏,一把扳过她的肩膀,强迫她面对自己,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里翻涌着受伤愤怒和不解。 “我走之前只交代刘干事和连槿,还有医院加强安保!赣南是有人想灭口,但人被我按住了,铁牌拿到了!你妈那边,王主任每天亲自跟我通话汇报,情况确实不稳定,告诉你除了让你跟着着急上火有什么用?!温时宁!我沈连杞在你心里,就是这么一个冷血无情连自己老婆孩子都算计的人渣?!” 他的质问像重锤,砸得温时宁心头发颤。 “那你告诉我,”她看着他,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声音哽咽,“为什么所有的事情,我都要从别人嘴里知道?为什么每一次,我都是最后一个被通知的人?沈连杞,我要的不是你事后的解释!我要的是事情发生时,你想到我!信任我!而不是把我当成一个需要隔绝在玻璃罩子里的易碎品!” 沈连杞看着她眼中的泪水和控诉,那股冲天的怒火像是被针扎破的气球,瞬间泄了下去,只剩下深深的无力感和心疼。 他习惯了在战场上运筹帷幄,习惯了用最直接最高效的方式处理问题,却忘了他的妻子,需要的是并肩作战的信任,而不是事后的战报。 他松开钳制她肩膀的手,有些颓然地抹了把脸,声音低沉下去,带着前所未有的疲惫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妥协。 “是我的错,习惯了,以后……我改。” 这简单的几个字,却像一把钥匙,轻轻撬开了温时宁心头的坚冰。 病房里陷入沉默,只有两人略显粗重的呼吸声。 “咳咳……”门口传来王主任刻意加重的咳嗽声。 她端着检查盘进来,脸上带着职业化的温和笑容,打破了凝滞的气氛,“沈首长回来了?正好,给时宁做个常规检查,沈首长一路辛苦,要不先去休息?” 沈连杞没动,目光沉沉地看着温时宁。 温时宁别开脸,低声道:“王主任检查吧。” 算是默认了暂时的休战。 检查过程很安静。 王主任一边操作一边状似无意地闲聊:“时宁啊,今天气色看着比前两天好点了,对了,下午后勤的小战士送来两张电影票,说是新到的片子,叫什么《庐山恋》,讲大学生谈恋爱的,现在可火了,一票难求呢!我看你们年轻人肯定喜欢,就给你们留下了。” 她说着,从白大褂口袋里掏出两张色彩鲜艳的电影票,放在床头柜上。 《庐山恋》? 温时宁听说过,是现在最时兴的爱情片,打破了很多框框,年轻人都在议论。 她下意识地看了一眼电影票,又飞快地瞥向沈连杞。 沈连杞的目光也落在那两张小小的电影票上,眉头习惯性地微蹙。 看电影? 这种浪费时间的消遣,在他过去的三十多年人生里,几乎是空白。 但…… 他看向温时宁,她眼中那一闪而逝的几乎被疲惫淹没的微光,像投入死水潭的一颗小石子。 王主任检查完,收拾好东西,意味深长地看了沈连杞一眼:“首长,时宁现在需要保持心情舒畅,适当的放松很有必要,这电影听说拍得挺美,庐山风景也好,就当……透透气?” 说完,便笑着离开了。 病房里又只剩下两人。 沈连杞盯着那两张电影票,像是在研究一份复杂的作战地图。 半晌,他像是下了某种决心,拿起票,走到温时宁床边,声音依旧有些硬邦邦的。 “明天下午,我陪你去。” 她没看他,只淡淡“嗯”了一声,算是应允。 空气里弥漫着一种尴尬的沉默,比之前的争吵更让人窒息。 沈连杞似乎也意识到自己语气太冲,喉结滚动了一下,想说什么,最终只干巴巴地挤出一句:“你休息。” 转身大步离开,背影带着点落荒而逃的意味。 第二天下午,省城唯一一家像样的电影院门口,人头攒动。 大幅手绘的《庐山恋》海报色彩鲜艳,穿着时髦的青年男女们叽叽喳喳,空气里弥漫着爆米花的甜腻香气。 温时宁穿着宽松的棉布孕妇裙,外面裹着沈连杞的军大衣,由吴妈小心地搀扶着。 沈连杞一身笔挺的将校呢常服,身姿挺拔,面容冷峻地走在她们身侧,锐利的目光习惯性地扫视着周围环境,与周遭轻松的氛围格格不入。 他的存在感太强,引来不少好奇或敬畏的目光。 “时宁姐!沈大哥!好巧呀!”一个惊喜又带着点怯生生的声音响起。 林曦曦穿着一件半新的碎花棉袄,挤过人群跑过来,脸蛋冻得红扑扑,眼睛亮晶晶地看着他们,手里还捏着半张电影票。 “你们也来看《庐山恋》呀?听说可好看了!我好不容易才买到票呢!” 她说着,目光“不经意”地扫过沈连杞扶着温时宁胳膊的手,又飞快垂下,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失落。 温时宁心里咯噔一下,又是巧遇? 她不动声色地抽回被沈连杞虚扶着的胳膊,语气疏离:“林同志。” 沈连杞眉头微不可察地蹙起,只冷淡地点了下头:“嗯。” 他对林曦曦的出现本能地感到警惕和厌烦。 “沈大哥,”林曦曦仿佛没看到沈连杞的冷淡,声音放得更软,带着恰到好处的担忧,凑近温时宁一步,“时宁姐,你身子重,电影院人多空气闷,待会儿要是觉得不舒服,千万别硬撑啊!我就在后排,有事你喊我一声就行!” 她的话语体贴入微,眼神却像小钩子似的,若有若无地瞟向沈连杞,观察着他的反应。 沈连杞的脸色更沉了。 他直接侧身,用身体隔开了林曦曦和温时宁,“吴妈,扶好夫人,进场。” 第170章 看电影 他连眼神都没给林曦曦一个,护着温时宁就往里走。 林曦曦站在原地,看着他们消失在入口的背影,脸上那层纯真的面具瞬间剥落,只剩下冰冷的怨毒。 她捏紧了手里的半张票根,指甲几乎嵌进肉里。 电影院光线昏暗。 沈连杞特意要了靠边的位置,方便温时宁进出。 巨大的银幕上,庐山云雾缭绕,男女主角青春洋溢,大胆地表达着爱意,在那个年代堪称石破天惊。 周围响起压抑的惊呼和低低的议论。 温时宁的心思却完全不在电影上。 沈连杞就坐在她旁边,身体挺得笔直,像一尊沉默的雕像。 两人之间隔着半个人的距离,却仿佛隔着千山万水。 银幕的光影在他冷硬的侧脸上明明灭灭。 她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烟草味和风尘仆仆的气息。 “沈连杞,”她终于忍不住,在电影喧闹的背景音里,声音轻得像耳语,“赣南那个证人……真的没事吗?” 沈连杞身体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 他转过头,在昏暗的光线下看着她,眼神深邃复杂:“我说了,人按住了,东西拿到了。” “那为什么林曦曦会知道?她说听到刘干事他们谈话……”温时宁追问。 “她的话你也信?”沈连杞的声音陡然冷了下去,带着压抑的怒火,“保卫部是菜市场?机密让她随便听?温时宁,动动脑子!” 他毫不留情的斥责像一盆冷水浇下。 温时宁脸色一白,心口像被针扎了一下,委屈和倔强瞬间涌了上来:“是!我不动脑子!我蠢!所以活该被人当傻子耍!活该连自己丈夫做了什么都要靠外人无意透露!” 她猛地别过脸,不再看他,胸口剧烈起伏。 沈连杞意识到自己话说重了,看着她在光影下微微颤抖的肩膀和护着小腹的手,一股烦躁和无力感攫住了他。 他想解释,想说他派了最得力的人盯着林曦曦,想说他根本不在乎那女人说什么,他只在乎她信不信他…… 可这些话堵在喉咙口,像生了锈的子弹,怎么也发射不出去。 他习惯了发号施令,习惯了用最直接的方式解决问题,却唯独不习惯哄人。 他烦躁地扯了扯风纪扣,最终只是重重地靠回椅背,盯着银幕上奔跑的男女主角,眼神却空洞得可怕。 一场本该缓解关系的约会,气氛降到了冰点。 电影散场,灯光大亮。 人群熙攘着往外涌。 温时宁沉默地站起身,吴妈连忙扶住她。 沈连杞也立刻起身,伸手想扶她另一边胳膊。 “不用。”温时宁侧身避开,声音冷淡,扶着吴妈就往前走。 沈连杞的手僵在半空,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 他抿紧唇,一言不发地跟在后面,像一座移动的冰山,周身散发的低气压让周围的人自动退避三舍。 刚走到电影院门口,一个清隽模样的男人,猛地拦在了他们面前。 他眼神激动又带着巨大的惶恐,死死盯着温时宁。 “时……时宁!真的是你!”他的声音嘶哑颤抖。 温时宁瞬间瞪大了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这张熟悉又陌生的脸:“屿安哥?!” 眼前这个胡子拉碴眼窝的男人,简直和当年判若两人! 沈连杞将温时宁挡在身后半个身位,“陈屿安?你不是在西北?” 他无视沈连杞,只死死看着温时宁,声音带着哭腔:“时宁!救我!他们……他们要弄死我!” “谁?谁要弄死你?”温时宁的心猛地揪紧,下意识地想上前一步,却被沈连杞的手臂牢牢拦住。 “沈连杞!你放开!”温时宁又急又怒地挣扎。 “别动!”沈连杞低喝,眼神警告地扫过周围开始聚集的视线,对陈屿安厉声道,“陈屿安!把话说清楚!谁要弄死你?在这里胡言乱语什么!” 陈屿安似乎被沈连杞的厉色吓住,身体抖得更厉害,他语无伦次:“信……那封信不是我写的!是有人逼我模仿笔迹!他们……他们抓了我老婆孩子!说我不写就……就……” 他猛地指向沈连杞,眼神充满恐惧和怨毒,“是他!是他的人!因为我……因为我以前……他们怕我说出温教授的事!怕我帮你们翻案!” “胡说八道!”沈连槿的声音炸雷般响起,他带着两个警卫及时赶到,脸色铁青地分开人群。 “陈屿安!你西北研究所的调动手续清清楚楚!你老婆孩子都在西北!谁抓他们了?污蔑首长,你找死!” 他一把就要去抓陈屿安的胳膊。 “别碰他!”温时宁尖声阻止,她看着陈屿安惊恐绝望的样子,。 “沈连杞!是不是你?”温时宁猛地转头,眼中是惊惧和质问,“你为了案子,连屿安哥都不放过?那封信是不是你为了试探我,故意设的局?!” “温时宁!”沈连杞额角青筋暴跳,一股滔天怒火席卷了他。 他盯着她,一字一句,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你宁愿信一个突然出现的疯子,信一封来历不明的鬼信,也不信我?” “那他为什么会在这里?!为什么会变成这样?!”温时宁声音带着哭腔。 “我怎么知道!”沈连杞低吼,胸腔剧烈起伏。 他猛地转头,眼神如刀锋般刮向陈屿安:“把他带走!查清楚!谁把他从西北弄过来的!立刻!” “不!我不跟你们走!时宁救我!他们会杀了我!”陈屿安惊恐地抱住头,拼命挣扎,场面一片混乱。 温时宁只觉得天旋地转。 她眼前一黑,身体晃了晃。 “嫂子!”沈连槿眼疾手快扶住她。 沈连杞也瞬间伸手,却在触碰到她胳膊的前一秒,被她猛地甩开! “别碰我!”温时宁的声音虚弱却充满了决绝的冰冷。 她靠着沈连槿的搀扶,看也不看沈连杞一眼,声音疲惫到了极点:“连槿,送我回去。” 她甚至不再看那个被拖走的陈屿安一眼,仿佛所有的力气都被抽干了。 沈连杞冰冷的眼神像一把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他的心上。 他站在原地,攥紧了拳头,指关节捏得咯咯作响。 “首长,查清楚了。”刘干事的声音在军区办公室响起,带着凝重,“陈屿安是三天前被人从西北一个小招待所带走的,带走他的人用了伪造的军区调令,他妻子和孩子确实在西北,安然无恙,他本人……精神状况非常不稳定,像是受了强烈刺激和药物影响,初步判断,是有人故意把他弄来,安排这场偶遇,目的就是……” 第171章 离间计 “离间。”沈连杞站在窗前,背影如同冰冷的岩石,声音毫无波澜地接了下去。 他不需要刘干事说完。 手法粗糙,却足够精准地戳中了温时宁最脆弱最不信任他的地方。 “他嘴里反复念叨蛇鼠钱庄铁牌,还有……林小姐。”刘干事补充道。 沈连杞猛地转身,眼中寒光四射:“看好他!找个好医生,必须让他清醒过来!我要知道是谁把他弄成这样的!” 他顿了顿,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艰涩,“……夫人那边怎么样?” “王主任说情绪波动很大,动了胎气,需要绝对静养,吴妈守着,谁也不见。”刘干事小心翼翼地回答。 沈连杞闭了闭眼,一股深深的无力感涌上心头。 谁也不见……包括他。 他知道,温时宁现在最不想见的人就是他。 他走到办公桌前,看着桌角那两张被遗忘的已经作废的电影票,猛地一把抓起,狠狠揉成一团! 温时宁把自己关在了特护病房里。 窗帘拉得严严实实,隔绝了外面的阳光。 她靠在床头,脸色苍白得近乎透明,手无意识地放在隆起的小腹上。 那里的小生命似乎也感受到了母亲沉重的心情,安静了许多。 吴妈端着一碗温热的鸡汤,小心翼翼地劝着:“小姐,多少喝一点吧?为了孩子……” 温时宁摇摇头,声音沙哑:“放着吧,吴妈,我待会儿喝。” 她目光空茫地望着天花板。 门被轻轻敲响。 “时宁姐?是我,曦曦。”林曦曦温柔关切的声音在门外响起,“我听说你不太舒服,给你熬了点清心宁神的红枣桂圆羹,你开开门好吗?” 温时宁眼神一冷。 又是她! 她刚想拒绝,吴妈已经快一步去开了门。 林曦曦端着一个保温桶,脸上是恰到好处的担忧和心疼:“时宁姐,你脸色好差……快趁热喝点,我特意熬了很久的。” 她说着,就要进来。 “站住。” 她看着林曦曦,“东西放下,你可以走了。” 林曦曦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随即眼圈就红了,显得楚楚可怜:“时宁姐……你是不是还在生我的气?电影院门口……我真的不知道陈大哥怎么会突然出现,还说了那些话……我要是知道,拼死也会拦住他的!沈大哥他……他当时肯定也是气急了,他不是故意凶你的……” 温时宁冷冷地看着她表演:“我的家事,不劳你费心,东西拿走,我不需要。” 林曦曦的眼泪终于掉了下来,声音哽咽:“时宁姐……我知道你怪我多嘴,怪我总在你面前说些不该说的话,可我……我就是心疼你啊!看到沈大哥总是瞒着你,什么事都自己扛,让你担惊受怕,我心里难受……今天陈大哥的事,更让我害怕,沈大哥他……他处理事情的手段太强硬了,我真怕……真怕哪天……” 她欲言又止,留下无尽的想象空间,暗示着沈连杞可能对温时宁也采取“强硬手段”。 “够了!”温时宁猛地打断她,胸口剧烈起伏,小腹传来一阵隐痛。 她深吸一口气,强压下不适,指着门口,“出去!立刻!” 林曦曦被她的厉色吓了一跳,脸上血色褪尽,显得更加柔弱无助。 她咬着唇,眼泪扑簌簌地掉,把保温桶放在旁边的柜子上,抽泣着:“羹……我放这儿了,时宁姐你记得喝……我……我先走了。” 她一步三回头,委屈万分地离开了病房。 门关上。温时宁疲惫地闭上眼。 吴妈看着柜子上的保温桶,犹豫道:“小姐,这……” “倒了。”温时宁的声音没有一丝温度。 沈连杞站在特护病房外的走廊尽头,隔着玻璃窗,远远看着紧闭的房门。 他已经在这里站了很久。 刘干事低声汇报着林曦曦刚刚进去又哭着出来的情况。 “首长,要不要我去警告一下那个林曦曦?”刘干事请示道。 沈连杞沉默着,目光沉沉。 警告? 只会让那个心思歹毒的女人在温时宁面前演得更可怜! 他烦躁地捏了捏眉心。 他第一次觉得,战场上的明刀明枪,远比这女人间杀人不见血的软刀子好对付一万倍! “不用。”他声音低沉沙哑,“盯死她和她接触的所有人,找到赣南那个哑巴刘妈和林曦曦姨妈的藏身地。” 他顿了顿,眼神锐利如鹰,“查陈屿安被下药的证据,我要铁证!” 他现在最需要的,不是警告,是能彻底钉死幕后黑手让温时宁无法反驳的铁证! 他要用事实,把这层该死的坚冰砸开! 几天后,军区大院沈家书房。 沈连槿推门进来,神色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兴奋:“哥!有线索了!盯着林曦曦的人发现,她每隔三天会去城南一个不起眼的公用电话亭打一个长途!信号追踪显示,目的地是赣南一个小镇的邮局!时间点,就在陈屿安被弄到省城的前一天!” 沈连杞猛地从地图上抬起头,眼中寒光爆射:“赣南……邮局……很好!锁定具体位置!通知赣南的同志,布控!守株待兔!” 他眼神变得无比锐利,“查那个电话亭附近所有可能存在的接头点!林曦曦不可能亲自去赣南接人,一定有同伙在省城负责转移陈屿安!” “是!”沈连槿领命而去。 沈连杞走到窗边,看着外面沉沉的夜色。 温时宁依旧拒绝见他,只通过吴妈传递只言片语。 他送去的营养品和安胎药,原封不动地被退了回来。 这种无声的对抗,比任何争吵都更折磨人。 他拿起桌上的电话,拨通了特护病房的专线。 响了几声后,是吴妈接的。 “夫人睡了吗?”沈连杞问,声音是自己都未察觉的干涩。 “刚吃了点东西,躺下了。”吴妈的声音有些迟疑。 沈连杞沉默了几秒:“告诉她,陈屿安被下药了,有人在操控他,赣南那边,快有结果了。”他需要让她知道,他在行动,他没有放弃寻找真相。 电话那头是长久的沉默,然后传来吴妈小心翼翼的声音:“……首长,小姐她……她说知道了。” 知道了。 没有回应,没有追问,只有冰冷的三个字。 沈连杞的心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 他缓缓放下电话,疲惫地靠在椅背上。 第172章 静养 “沈大哥!”林曦曦怯生生的声音在沈连杞办公室外响起。 她端着一个搪瓷缸子,里面是冒着热气的汤水,脸上担忧,“我看你这几天都没好好休息,食堂的饭菜油重,我给你熬了点清淡的青菜肉丝粥……” 沈连杞头都没抬,目光锐利地扫过一份赣南发来的加密电报,声音冷得像冰碴:“出去。” 林曦曦身体一僵,眼圈瞬间红了,声音带着哽咽:“沈大哥……我知道你烦我,怪我多嘴惹时宁姐不高兴……可我看到你这样拼命工作,饭都顾不上吃,心里难受……时宁姐现在需要静养,我……我就想替她照顾你一点点……” 沈连槿正好推门进来,听到这话,眉头拧成了疙瘩:“林曦曦同志!首长工作很忙!无关人员不要打扰!” 林曦曦像是被吓到,手一抖,搪瓷缸差点脱手,滚烫的粥溅出来一些在她手背上,立刻红了一片。 她痛呼一声,眼泪瞬间掉了下来,却强忍着没去擦,只哀哀地看着沈连杞:“对……对不起沈大哥,我笨手笨脚的……我这就走……” 她放下缸子,捂着手背,低头快步跑了出去,那背影单薄又可怜。 沈连槿看着桌上那缸还冒着热气的粥,又看看门口,啐了一口:“哥!你看她!又在演!故意烫伤自己装可怜!她就是想让你心软!” 沈连杞的目光终于从电报上移开,冷冷地扫过那缸粥,眼神没有一丝波动:“赣南有消息了,目标锁定在隆兴记钱庄附近的一个旧仓库,林曦曦那个姨妈,化名刘寡妇,就藏在那里,陈屿安被下的是精神类药物,来源指向省城黑市,一个叫老鬼的掮客,查到他最近和林曦曦有过接触。” 沈连槿眼睛一亮:“太好了!哥,收网吗?” “再等等。”沈连杞眼神深邃,“等她们动,盯紧林曦曦,看她下一步棋怎么走。” 他顿了顿,声音低沉下去,“夫人那边,怎么样?” “还是老样子,不说话,药也不肯好好喝,王主任说胎像不稳,不能再受刺激了。”沈连槿叹气。 特护病房里,难得的安静被打破。 “时宁姐!”林曦曦红着眼眶,手背上缠着纱布,一脸心疼地坐在床边的小凳子上,“我听说你又不舒服了?是不是还在为那天的事情难过?” 她小心翼翼地看着温时宁的脸色,“沈大哥他就是脾气急,工作压力又大,当时看到陈大哥那样他肯定以为陈大哥要伤害你,才那么凶的,你别往心里去啊。” 温时宁闭着眼,不想看她。 林曦曦自顾自地说下去,声音压得更低,带着神秘的同情:“其实时宁姐,有件事我憋在心里好久了,不知道该不该跟你说,我怕说了,你更难受。” 她观察着温时宁微微颤动的睫毛,知道她在听。 “我昨天去后勤部领东西,又听到刘干事他们在小会议室里说赣南那边,好像不只是抓到了人,还动了枪!好像有人没救过来。” 她适时地停顿,制造出沉重的氛围,“他们还说沈首长下了死命令,这事绝对不能让你知道,怕你承受不住,影响孩子,时宁姐,你说,沈大哥他……他是不是手上又……” 她没说完,留下无尽的想象,暗示着沈连杞手上沾了人命,并且再次对她隐瞒。 温时宁猛地睁开眼,脸色惨白如纸,手指死死揪住了被单。 动了枪?死了人?他又瞒着她! 在她最需要安全感的时候,他给的只有欺骗和血腥! “你胡说!”温时宁的声音颤抖得厉害,带着最后一丝挣扎。 “时宁姐!”林曦曦急切地抓住她的手,眼泪汪汪,“我怎么会胡说!我亲耳听到的!刘干事还说沈首长也是没办法,为了任务,时宁姐,我知道你心里苦,沈大哥他可能觉得这些都是必要的牺牲,可我们女人家,听着心里多害怕啊!我真怕,真怕哪天……” 她再次欲言又止,暗示的恐惧直指温时宁自身。 “滚!”温时宁猛地抽回手,用尽全身力气嘶吼,小腹一阵剧痛袭来,她痛得蜷缩起来,额上冷汗涔涔。 “时宁姐!你怎么了?你别吓我!”林曦曦立刻惊慌失措地站起来,脸上是真切的恐惧和一丝得逞的慌乱,“我去叫医生!我去叫医生!”她转身就往外跑,在门口差点撞上闻声赶来的吴妈和王主任。 “小姐!”吴妈扑到床边。 王主任脸色凝重,迅速检查:“快!准备镇定剂!通知沈首长!” 沈连杞几乎是飞奔而来,军装外套的扣子都来不及扣好。 他冲到病房门口,正看到王主任和护士推着治疗车出来,温时宁脸色惨白地躺在病床上,紧闭着眼,眉头痛苦地蹙着。 “她怎么样?”沈连杞的声音沙哑紧绷。 王主任面色严肃:“情绪极度激动,宫缩严重,用了药暂时稳住了,首长,夫人现在需要绝对的平静,任何刺激都不能再有了!” 她的眼神带着无声的谴责。 沈连杞的心沉到了谷底。 他看向病房内,林曦曦正红着眼眶站在角落里,一副吓坏了的模样。看到他,林曦曦像是找到了主心骨,带着哭腔小声道:“沈大哥都怪我,我不该跟时宁姐聊天的,我不知道她会这么激动、” “你跟她说了什么?”沈连杞的声音冷得像冰,目光如刀锋般射向林曦曦。 林曦曦被他看得浑身一颤,眼泪扑簌簌掉下来:“我就是关心时宁姐,想开导她,可能提到了赣南,我没想到时宁姐反应那么大,沈大哥,我真的不是故意的。” 她哭得梨花带雨,肩膀微微耸动,显得无辜又可怜。 “关心?”沈连槿忍不住了,一步上前,指着林曦曦,“林曦曦!你少在这里装蒜!你那是关心吗?你那是捅刀子!嫂子每次见了你都没好事!你……” “连槿!”沈连杞厉声喝止,但眼神里的风暴已经凝聚。 他盯着林曦曦那张看似纯良的脸,几乎要控制不住胸中的暴戾。 他知道她在演戏!他知道她是故意的! 可他该死的没有当场抓住她的把柄! 第173章 下药 “沈大哥,”林曦曦被他看得心头发毛,哭声更大,“你相信我,我真的只是想陪陪时宁姐,看她一个人闷着,我心疼。” “滚。”沈连杞的声音里蕴含着滔天的怒火,“现在立刻滚出军区医院,再让我看见你靠近这里一步。” 他顿了顿,眼神冰冷刺骨,“后果自负。” 林曦曦被他眼中的杀意吓得魂飞魄散,连哭都忘了,脸色惨白如纸,几乎是连滚爬爬地跑了出去。 沈连杞深吸一口气,压下翻涌的杀意,推开病房门。 温时宁已经醒了,正侧着头,空洞地望着窗外灰蒙蒙的天空,对他的进来毫无反应。 他走到床边,看着妻子苍白的侧脸,千言万语堵在喉咙口。 他想解释赣南没有动枪死人,那是林曦曦的谎言。 他想告诉她陈屿安是被药物控制。 他想说他已经快要抓住幕后黑手…… 可看着她紧闭的心门和抗拒的姿态,所有的话都显得苍白无力。 他沉默地站了很久,最终只是伸出手,想替她掖一下被角。 温时宁猛地一颤,像被毒蛇碰到,迅速而决绝地缩回了手,将被子拉高,连头也蒙了进去,用行动筑起一道冰冷的壁垒。 沈连杞的手僵在半空,看着那团裹得严严实实的被子,一股巨大的无力感和深入骨髓的寒意瞬间将他淹没。 他缓缓收回手,攥紧了拳头,指节发白。 冰冷的壁垒无声地矗立在两人之间。 温时宁把自己裹在厚重的被子里,隔绝了光线,也隔绝了沈连杞的存在。 病房里只剩下仪器单调的滴答声和他压抑沉重的呼吸。 沈连杞站在床边,像一尊沉默的石像。 他看着那团拒绝交流的隆起,胸口像压着千钧巨石。 解释? 此刻任何语言都显得多余而苍白。 暴怒? 那只会将她推得更远。 他从未感到如此束手无策,仿佛面对的不是自己的妻子,而是一座无法逾越的冰山。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每一秒都是煎熬。 最终,沈连杞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好好休息,我就在外面。” 他不再试图靠近,转身,脚步沉重地离开了病房,轻轻带上了门。 门关上的瞬间,被子里传来压抑的细碎的呜咽声。 “哥!”沈连槿在走廊尽头迎上来,脸色铁青,“查到了!老鬼撂了!就是他给陈屿安下的药!他交代是一个戴着口罩说话声音很柔的女人指使的,特征和林曦曦完全吻合!还有钱,用的是旧版粮票夹着现金,跟我们在林曦曦宿舍找到的粮票序列号对上了!” 沈连杞眼中寒光爆射,终于来了! 铁证!“赣南那边呢?” “也动了!按你的部署,故意在隆兴记钱庄附近露了点破绽,引蛇出洞!刘寡妇果然坐不住了,派了人去取东西,被我们的人当场按住了!正在突击审讯,她熬不了多久!”沈连槿语气兴奋。 “好。”沈连杞的声音冷硬如铁,“立刻控制林曦曦!罪名是投毒伪造公文拐带人口涉嫌间谍活动!严密搜查她的住处和所有可能藏匿证据的地方!我要她开口!” 他顿了顿,补充道,“动作要快,但别惊动夫人那边。” “明白!”沈连槿领命,转身就要去安排。 “等等。”沈连杞叫住他,眼神复杂地看了一眼紧闭的病房门,“……找个机会,把老鬼的口供,还有粮票的证据,想办法……让夫人知道。” 他需要打破那层冰墙,而事实,是他目前唯一的武器。 但他不敢亲自去,怕再次刺激到她。 沈连槿愣了一下,随即重重点头:“好!交给我!” 病房里,温时宁的呜咽渐渐平息,只剩下麻木的疲惫。 王主任进来检查,语气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时宁,你必须吃点东西,喝药,不为别的,就为孩子想想。” 温时宁木然地坐起来,任由吴妈喂她喝了几口清粥,苦涩的药汁也勉强咽了下去。 她的眼神依旧空洞,像失去了灵魂的瓷娃娃。 吴妈一边喂,一边忍不住絮叨,声音压得很低,“小姐,刚才沈首长在门外守了大半夜,那脸色吓人得很,二少爷好像来了,急匆匆的,我隐约听到说什么……老鬼……撂了……粮票对上……还有什么抓到了……” 温时宁喂药的动作顿了一下,空洞的眼神里闪过一丝极细微的波动。 老鬼? 粮票? 抓到? 这些破碎的词,像投入死水的几颗小石子。 她想起了沈连杞之前的话。 陈屿安被下药了,赣南快有结果了。 难道……是真的在查? 林曦曦……真的有问题? 这个念头刚冒出来,就被更深的疲惫和怀疑压了下去。 也许是新的骗局? 也许是演给她看的? 她强迫自己不再去想,重新闭上了眼睛。 林曦曦是在军区文工团排练的间隙被带走的。 两个面容冷肃的保卫干事直接将她从排练厅请了出来,在众人惊愕的目光中,带上了停在角落的吉普车。 “你们干什么?放开我!我是文工团的林曦曦!我犯了什么错?”林曦曦惊恐地挣扎,声音带着哭腔,试图引起周围人的注意。 “林曦曦同志,请你配合调查。”干事的声音毫无波澜。 她被带到一个封闭的审讯室。 沈连槿坐在主位,旁边是记录员,气氛压抑。 “林曦曦,认识这个人吗?”沈连槿将一张“老鬼”的照片推到她面前。 林曦曦只看了一眼,脸色瞬间惨白,但强自镇定:“不认识。” “老鬼认识你。”沈连槿冷笑,又推出一份口供复印件和几张粮票照片,“他交代得很清楚,是你指使他给陈屿安下药,让他精神错乱,然后派人把他从西北弄到省城,在电影院门口演那出戏!这些粮票,是从你宿舍抽屉夹层里搜出来的!和老鬼收到的报酬序列号完全一致!你还有什么话说?” 林曦曦看着那铁一般的证据,身体开始不受控制地发抖,脸上血色尽褪。 第174章 精神紊乱 林曦曦精心编织的纯真面具终于出现了裂痕,眼中闪过一丝怨毒和恐惧。 “我不知道……你们诬陷我……”她还在做最后的挣扎,声音却抖得不成样子。 “诬陷?”沈连槿猛地一拍桌子,厉声道,“赣南的刘寡妇也抓到了!要不要听听她是怎么交代你们怎么勾结,怎么派人灭口,怎么觊觎那块铁牌的?!林曦曦,你的戏,该落幕了!” 林曦曦的心理防线在刘寡妇被抓的消息下彻底崩溃。 她知道,完了! 她瘫软在椅子上,眼神涣散,口中喃喃,“不是我……是我姨妈……都是她逼我的……” 审讯室外,沈连杞通过单向玻璃冷冷地看着里面崩溃的林曦曦,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这只是开始。 他需要她吐出的,远不止这些。 他更需要的,是这些真相,能传到那个把自己冰封起来的人耳中。 铁证如山,林曦曦的心理防线彻底崩塌。 记录员飞快地记录着,沈连槿的脸色越来越沉。 这背后的网,比他们想象的更毒更深。 拿到完整口供笔录,沈连槿第一时间冲出审讯室,激动地递给等候在外的沈连杞:“哥!全撂了!都是那个竹叶青在背后指使!林曦曦就是个被利用的棋子!她交代了所有细节,包括怎么下药,怎么伪造信件笔迹,怎么在时宁嫂子面前挑拨!铁证!” 沈连杞迅速翻看着厚厚的笔录,上面林曦曦的供词清晰详细,印证了之前的调查。 他眼中翻涌着冰冷的怒火,但更多的是一种尘埃落定的沉重。 真相大白,可那个最需要知道的人,还把自己关在冰墙之后。 “立刻整理材料,上报!”沈连杞合上笔录,声音沉稳有力,“竹叶青在赣南的藏匿点确认了吗?” “确认了!根据刘寡妇和林曦曦的口供,已经锁定了具体位置!行动队随时可以出发!”沈连槿答道。 “收网!务必活捉竹叶青!”沈连杞下令,随即话锋一转,声音低沉下去,“笔录,复制一份。想办法,送到夫人手里。” 沈连槿立刻明白了:“好!我让王主任转交!就说是案情通报,需要家属知悉?” 沈连杞沉默地点点头。 这是他唯一能想到的不直接刺激她,又能让她了解全部真相的方式。 特护病房。 “经查实,陈屿安系被犯罪嫌疑人林曦曦指使他人,使用精神类药物致其精神紊乱,伪造陈屿安信件笔迹,内容均系捏造污蔑,刻意接近温时宁同志,散布赣南行动虚假伤亡信息,林曦曦供述,其受代号竹叶青之敌特分子指使,目的是离间沈连杞同志与温时宁同志夫妻关系,制造家庭矛盾,干扰沈连杞同志工作……” 白纸黑字,冰冷而清晰地还原了所有阴谋。 林曦曦那张看似纯良的脸,背后竟藏着如此歹毒的算计! 温时宁拿着文件的手开始剧烈地颤抖,纸张发出哗啦的声响。 她误会了他! 她因为别人的谎言,一次次地质疑他,将他拒之门外! 甚至在电影院门口,当着那么多人的面,用那样冰冷绝望的眼神看着他…… 泪水毫无预兆地汹涌而出,瞬间模糊了视线。 温时宁抬起泪眼朦胧的脸,隔着泪水和散落的文件,对上了他的目光。 那目光不再冰冷,不再愤怒,只有沉沉的疲惫和一种近乎卑微的等待。 空气仿佛凝固了。 她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喉咙却像被什么东西死死扼住,只发出破碎的呜咽。 沈连杞走了进来,看着她痛苦的模样,心像是被狠狠揪住。 他缓缓地一步一步地走进病房,皮鞋踩在地板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他走到床边,弯下腰,没有去碰她。 “连杞……”她终于哭出声。 她猛地伸出手,不再是推开。 “对不起……连杞……对不起……”她泣不成声,语不成句。 巨大的愧疚和后怕几乎将她淹没。 沈连杞的身体僵了片刻,那冰封般的冷硬外壳,在她滚烫的泪水和破碎的道歉中,悄然裂开一道缝隙。 他没有抽回手,反而用另一只宽大的手掌,带着前所未有的笨拙和小心翼翼,轻轻覆上她颤抖的手背。 “没事了。”他的声音低沉沙哑,“都过去了。” 这三个字,像带着温度的水流,冲刷着温时宁心头积压的寒冰。 沈连杞不再说话,只是沉默地站着,任由她紧紧抓着自己的手,另一只手生涩地一下下轻拍着她的后背。 吴妈见状,红着眼眶,悄悄退了出去,轻轻带上了门。 不知过了多久,温时宁的哭声渐渐低了下去,变成断断续续的抽噎。 她依旧抓着他的手,像是怕一松开他就会消失。 “我不该不信你……”她抬起红肿的眼睛,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那些话……那些事……我……” “林曦曦,”沈连杞打断她,“还有她背后的竹叶青,手段很阴毒,她们就是算准了你的软肋。” 他没有指责,只是在陈述一个事实。 温时宁心头一刺,是啊,她的软肋,就是对他的不安全感,对过往阴影的恐惧。 林曦曦精准地利用了这一点。 “陈屿安……他怎么样了?” “在军区医院接受治疗,药物影响很大,需要时间。”沈连杞言简意赅,“等他清醒,会还他清白。” “赣南……真的没死人?”她想起林曦曦的爆料,心有余悸。 “没有。”沈连杞斩钉截铁,“抓人,取证,过程有冲突,但无人死亡,林曦曦在撒谎。” 悬着的心终于落下,随之而来的是更深的懊悔。 她竟然信了那个女人的鬼话! “我妈……”她又想起那封信。 “王主任每天跟我汇报,情况稳定,没告诉你细节,是怕你跟着着急。”沈连杞看着她,眼神深邃,“时宁,我不是想瞒你所有事,只是有些事,知道比不知道更煎熬,我习惯了。”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词句,“习惯了用我认为最快最有效的方式处理问题,忽略了你的感受。” 第175章 大团圆 温时宁抓着他的手,哭得几乎喘不上气,每一句哽咽都在释放着连日来的压抑:“是我不对……是我太蠢……被她骗得团团转……” 沈连杞没有动,任由她的手传递着冰凉和颤抖,声音低沉:“不是蠢,是关心则乱,你心里重情,才会被她们钻了空子。” 这时,门外传来沈连槿刻意提高的兴奋声音:“报告首长!重大进展!” 沈连杞看了眼温时宁,她的手微微紧了一下,但还是低垂着眼没有反对。 他这才沉声道:“进来。” 沈连槿几乎是冲进来的,脸上是难以抑制的激动,手上拿着一个文件袋:“哥!嫂子!竹叶青抓到了!在赣南西郊一个废弃的仓库据点,人赃并获!从她身上搜到了那半块铁牌,还有一大堆伪造的文件!她手下那几个主要爪牙,一个没跑掉!” 他把文件袋递向沈连杞,眼神却瞟向温时宁。 温时宁猛地抬起头,泪眼婆娑中带着一丝迫切:“她……招了?” 沈连槿用力点头:“招了!嘴硬了几个小时,但证据太硬!她承认自己是敌特组织安插已久的钉子,代号竹叶青,专门负责渗透破坏,这次针对哥和嫂子的行动,乃至牵扯到……” 他突然顿住,看向沈连杞,似乎有些犹豫。 温时宁的心骤然揪紧,指甲几乎掐进沈连杞的手背:“牵扯到什么?说啊!”她预感到了什么。 沈连杞握住她的手,对弟弟点了点头:“说吧,都该让她知道。” 沈连槿深吸一口气,声音带着凝重和一丝愤怒:“竹叶青交代,温伯父当年意外发现的那个走私军需品的案件,背后就是她的上级组织在操控!当时为了灭口和掩盖真相,是她亲自设计了陷害温伯父苏伯母的材料!那些所谓的通敌证据,全是伪造的!” 温时宁只觉得脑袋嗡的一声,身体晃了晃,被沈连杞紧紧扶住。 巨大的震惊和迟来的狂喜如潮水般瞬间淹没她:“真的……我爸妈……是冤枉的?!” “千真万确!”沈连槿斩钉截铁,“竹叶青不仅亲口承认,而且为了立功减罪,供出了当时伪造文件的途径和她上级的关键信息!她甚至还偷偷保留了一份当年的假账目草稿作为保命符!现在人证物证确凿,专案组那边已经紧急重新梳理卷宗了!” “爸!妈!”温时宁再也忍不住,扑在沈连杞怀里失声痛哭,“你们的冤屈……终于洗清了!” 沈连杞轻轻拍着她的背,眼中也泛着不易察觉的红:“好了,好了,都过去了,我已经让人立刻去接爸妈,最快两天,你们就能见面。” 温时宁抬起头,泪眼迷蒙中全是感激:“真的?他们现在就可以出来了?身体……” “放心,省里最高首长亲自过问,平反的指令已经下达当地农场,身体检查第一时间安排。以后,二老就在我们身边,哪儿也不去了。” 几天后,通往省城军区医院的道路上尘土飞扬。 一辆军用吉普车疾驰而来。 车厢里,温父紧握着苏佩蓉枯槁却微微颤抖的手,两人布满风霜的脸上写满了激动。 苏佩蓉声音嘶哑:“是真的吗?时宁……还有小外孙……” 温父用力点头,老泪纵横:“是真的,佩蓉!我们的时宁……沈家那孩子……真的帮我们讨回了公道!” 病房内,温时宁正靠在床头喝汤,吴妈絮絮叨叨:“得多喝点,小姐,眼见着就快足月了……” 话音未落,病房门被猛地推开! 沈连杞高大的身影出现在门口,声音带着少有的动容:“时宁!” 温时宁手一抖,汤勺掉在碗里。 时间仿佛凝固了一秒。 “爸!妈!” 她几乎是滚下床,不顾一切地向门口扑去。 沈连杞眼疾手快一把扶住她即将跌倒的身体,二老也已踉跄着冲了进来。 “我的女儿啊!”苏佩蓉张开双臂,将温时宁紧紧搂入怀中,“妈对不起你!妈差点等不到这一天了!” 一家三口相拥痛哭,积压了十多年的委屈在这一刻汹涌而出。 沈连杞默默退开几步,将空间留给他们。 吴妈早已泪流满面地躲了出去。 不知哭了多久,苏佩蓉才稍微松开女儿,仔细端详她的脸。 “孩子……我的孩子……快让妈看看你……” 温父也终于平复了些许激动,看向一直静立在旁的沈连杞,“沈……沈首长……” 他一时不知如何称呼这个贵婿。 沈连杞上前一步,恭敬道:“爸,叫我连杞就行,这是我该做的,让您二老受苦了。” 温时宁拉着父母的手,含泪看向沈连杞:“爸妈,没有他,这个家都撑不到今天。” 沈连杞轻揽温时宁肩膀:“一家人不说这些,爸妈一路辛苦,旁边特护病房安排好了,检查也预约了,有事随时让吴妈叫我。” 短暂团聚后,王主任带医护进来为温家夫妇做详细体检。 温时宁虽不舍,还是催促父母去检查:“爸妈快去,我好好的,等你们!” 接下来几天,温时宁如置云端。 父母被安置在不远的高干病房,精心调理下气色渐好。 苏佩蓉几乎寸步不离守着女儿,满眼心疼与幸福。 这天,一家人坐在一起聊天,温时宁肚子忽然疼起来。 众人慌乱之下赶紧喊医生,就连温时宁自己都没有想到这孩子马上就要生了。 沈连杞握紧她的手,“不要怕,我在外面等着你,时宁,我爱你!” 温时宁点点头,“好。” 众人在外紧张踱步,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一声啼哭落下众人的心才放下来。 护士将孩子报出来,沈连杞一步上前,“我老婆呢。” 护士笑他,“在里面呢,马上就出来了。” 宽敞明亮的军区特护病房里。 温时宁靠在柔软的大枕头上,面色红润了许多。 “妈,你看他是不是又胖了点?”温时宁抬头,笑着问坐在床边织毛衣的苏佩蓉。 苏佩蓉放下手里的毛衣针,凑近了仔细端详外孙的小脸,眉眼里全是慈爱:“可不是嘛,小脸儿都圆乎了,这奶娃子一天一个样儿,长得快着呢!” 她忍不住伸手,用指背极其轻柔地碰了碰安安柔嫩的脸颊,“咱家宝宝有福气咯,这么多人疼。” 温父坐在床尾的单人沙发里,戴着老花镜在看报纸,闻言也放下报纸,笑着看过来:“隔代亲嘛,你这当外婆的是恨不得把星星月亮都摘下来给他。” “那是!”苏佩蓉一点不反驳,反而理直气壮,“我家宝宝就是最好的宝贝疙瘩!” 病房门被推开,沈连杞走了进来,手里提着一个保温桶,身后跟着沈连槿。 他已经换下了笔挺的军装常服,穿着便装。 “嫂子,妈,爸!”沈连槿笑着打招呼,“哎呦,又睡着啦?小懒虫一个。” “刚睡着没多久,”温时宁声音放得很轻,“王主任说小孩子就是睡得香长得快。” 她的目光带着询问看向沈连杞。 沈连杞把保温桶交给旁边的吴妈:“吴妈,厨房那边刚炖好的鸽子汤,等会儿让时宁趁热喝点。” 他这才走到床边,先是看了一眼熟睡的儿子,眼神温柔得不可思议,然后才看向妻子,解释道:“那边刚把结案报告送来了,所有流程都走完了,该移交军事法庭的移交,该地方审判的审判,一个都没漏,陈屿安同志也恢复了名誉,组织上考虑到他的身体状况,会给他安排个合适的文职工作。” 温时宁听着,眼神微微闪动了一下,随即释然地点点头:“这样就好,他……也是受害者,安安稳稳就好。” “对了哥,”沈连槿拿出一个文件袋,“还有这份,关于温伯父苏伯母正式平反的文件,省里和军区联合签发的通知,抚恤和安置意见都在里面了,哥你看一下。” 沈连杞接过来,没有看,直接递给了温父和苏佩蓉:“爸,妈,你们自己看,组织上除了恢复二老的一切名誉和政治待遇,还安排了一套军区大院的小洋楼给二老住,离我们这边很近,时宁和孩子过去也方便。” 两双苍老的眼睛再次湿润了。 “组织上……费心了……我们这辈子……没想到还能……” “妈,”温时宁伸出手握住母亲的手,“过去的事都翻篇了,我们现在是一家人,安安也有了外公外婆,以后的日子,会越来越好。” 沈连杞也忍不住弯起了唇角,他一直站在床边,看着妻子,看着儿子,看着眼前这团圆和乐的情景。 他伸出手,宽厚的手掌同时覆上了温时宁的手,和襁褓中儿子的小小身影。 阳光正好,落在依偎在一起的一家三代人身上,温馨满溢。 所有的颠沛流离都已成为过去。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