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河铸碑》 第77章 诸君即湘军 夜,浓得化不开,衡山半山腰那座小小的道观,一盏的孤灯在呼啸的山风里飘摇。 油灯下,清风正在收拾简单行李,准备下山。傍晚时分听一砍柴的大哥说衡阳城里的驻军都在传湘军番号保不住了,十有八九并入其他部队时他便坐立难安。入夜之后,默默地给祖师爷上了香,道个别。便一路狂奔山下。 一日奔波之后,便到了这个江边的临时营地。还没进门,清风就远远听到了一片怒骂声。 他加快脚步,循声而去。 只见空地上,一个头上缠着渗血绷带的汉子骂骂咧咧的重复说一句:“老子只认湘军番号” 清风排众而入,走到了人群中央。 他的出现十分突兀——一个穿着破旧道袍的年轻道士,与这残破的军营格格不入。所有悲愤的目光瞬间都聚焦在他身上。 “无量天尊。”清风打了个稽首,声音清朗,:“诸位居士,贫道清风,自衡山而来。” 众人愕然。 石苍山原本低垂的眼眸猛地抬起,难以置信地看向场中那熟悉又陌生的身影——清风?!他怎么会…… 清风目光扫过那一张张悲愤的脸庞,缓缓开口:“小道知晓诸位心中之痛。番号之名,如同人之姓氏,宗族之魂,骤然被夺,焉能不悲,焉能不愤?” 他话锋一转,指向苍茫夜空:“然,诸位可曾见那北斗星辰?亘古以来,星移斗转,其名或有更迭,其位或有偏移,然其光常在,其指引常在!紫微垣中,帝星或许蒙尘,然群星列宿,何曾熄灭其辉?” 他的声音带着道家的玄理和炽热的信念:“湘军之魂,岂系于一纸文书、一个番号?它系于诸君胸中那口不屈之气,系于三湘四水养育的铮铮铁骨,系于淞沪、南京、徐州……系于每一位战死沙场、魂归岳麓的英烈之精神!此魂此魄,融入山河大地,亘古长存,岂是上官一纸命令所能勾销、所能抹灭?!” “身体发肤,父母所授,可损可伤;番号编制,上官所予,可改可易。然,心中之‘湘’,精神之‘军’,乃诸君自已炼就,谁人能夺?谁人能改?!”清风目光扫视全场,“只要一息尚存,只要仍持枪杀敌,卫我山河,诸君便是湘军!便是湖湘之魂在这战场上不灭的明证!” 一番话,如清泉灌入焦土,如晨钟敲响暮霭。 那捶地的汉子停下了手,那哭泣的士兵抬起了头,那断臂的军官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微光。 一种比悲愤更深沉、更坚韧的力量在无声中凝聚。 石苍山看着场中的清风,眼神极其复杂。去年那个半大孩子、喜欢怪力乱神的小道士,如今竟已能说出这样一番震人心魄的话来。 就在这时,一个身影从人群外围猛地挤了进来,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清风?!真的是你?!” 清风子闻声转头,也是浑身一震:“高鸣?!” 高鸣挤到他面前,激动得难以自持:“你怎么找到这里的?!你还活着!太好了!” “我完成任务之后,听说你们已经撤离南京,我想着湘军总归有一天会回来的。我便回衡山等。可没想到,等道是我们湘军番号被撤销的消息,我就下山了……”清风子快速解释着,随即,他面色一肃,看着高鸣和闻声望来的石苍山,郑重地说道:“高副官——那事,我完成了。” 高鸣瞳孔一缩:“什么?!” “我找到了刘奎。”清风子清晰地说道,“历尽周折,终于在皖北一处伤兵营找到他。他证实,当年他确实拼死将那位上校护送到了安全地带,上校所携带的情报,也由其亲手交给了南京方面当时接应的可靠之人,任务……完成了。” “后来,这上校有没有和瞎子见过面?” “没有!” “这么确定?” “嗯,因为五天之后,就听说这上校在大街上被人刺杀了,当街身亡。” “谁杀的?”高鸣倒吸一口冷气。 "传出来的消息说是日本人搞的暗杀,具体,就不知道了。" 高鸣心中纳闷,究竟是什么样的情报,让日本人这么步步紧逼,一路追杀?或许,这问题,在他们这里成了永远的迷。 “护送上校回南京的刘奎呢?” “刘奎说,情报虽送达,我们的7团却……他心中愧疚难安,坚持要返回南京找寻你们的下落,生要见人,死要见尸。我想着湘军迟早要回来,便在守在山门等待,没想到……我们……我们便是在那时分道扬镳的。我劝他不住……此后,便再无他的消息。”清风脸上满是憾色。 石苍山重重叹了口气,拍了拍高鸣的肩膀。 气氛一时沉重。 清风子看着高鸣悲伤的侧脸,忽然想起另外一件事:“对了!高副官,我上半月去了趟长沙望城,远远看见一家医院里走出一个女医生,看起来很像林夏,但距离遥远,我没看清……。你们通过信没?” “在望城?”高鸣抓住清风的胳膊:“你再说一遍!谁?!林夏在长沙望城?” “我只是看着有点像,不太确定。” 高鸣眼中透着光,仿佛整个人都活了过来! 林夏竟然也转战长沙了。还在望城,近在咫尺!这消息像阳光劈开乌云,瞬间照亮这灰色的天空。 他激动得难以自持,看向石苍山,又看向清风:“她还活着!她还活着!我得去…太好了,太好了…我必须去望城看一看,确定是她!” 然而,就在这时,一个冰冷传了过来:“去找谁?高副官?” 这是中央军1团的孙副官,不知何时他已悄无声息地站在了几步开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继续说道:“整编期间,所有人严禁擅离!你想违抗军令当逃兵吗?” 孙副官的话像一盆冰水,瞬间浇熄了高鸣眼中刚刚燃起的火焰。 “孙副官,我不是要当逃兵。我只是……必须去确认一件事!给我三天,不,两天!我一定能赶回来!” 孙副官冷笑一声,手按在了腰间的枪套上:“军令如山,一个小时也不行。高副官,你是自己回营房,还是我‘请’你回去?” 第78章 “麻醉师!快!” 气氛瞬间剑拔弩张。高鸣眼中血丝密布,那近在咫尺的希望与军令在他脑中疯狂撕扯。石苍山下意识地向前半步,隐隐护在高鸣身侧,清风子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尖锐急促的哨音划破营地夜空!紧接着是传令兵声嘶力竭的奔跑和呐喊:“紧急集合!全体集合!日军突破新墙河!上头命令!所有人立刻开拔!驰援前线!快!快!” “长沙!目标是长沙!挡住他们!” 战争,以其最粗暴直接的方式,打断了这场个人命运的激烈对峙。 孙副官按在枪套上的手猛地一顿,脸色极其难看地狠狠瞪了高鸣一眼,终究还是军情压倒了一切。他厉声喝道:“高鸣!立刻归队!准备出发!你的问题,等打完这一仗再说!” 说完,转身疾步奔向团部方向。 巨大的失落和更沉重的责任瞬间将高鸣淹没。他痛苦地闭了一下眼睛,再睁开时,那狂喜的光芒已被压入眼底最深处,取而代之的是军人面对命令时的决绝。他深深看了一眼清风子,又望向石苍山,千言万语只化作一句:“……保重!活着回来!” 转身,冲向他的连队,背影迅速融入匆忙集结、开拔的队伍洪流之中。 石苍山重重拍了拍清风的肩膀:“小道长,你也保重!这世道,哪里都不安全!” 随即也抓起枪,大步流星地离去。 转眼间,刚才还充满悲愤与争执的营地,变得空荡而凌乱,只剩下满地狼藉和尚未散尽的烟尘。清风子独自站在原地,道袍在夜风中鼓荡,望着军队火把长龙般迅速消失在黑暗的丘陵尽头,心中充满了无尽的怅惘和担忧。 1939年9月的战火,就此猛烈燃起。 冈村宁次指挥的日军第十一军,兵分三路,直扑长沙。中国第九战区代司令长官薛岳,则早已摆开“天炉战法”,依托湘北山川河网层层布防,节节抵抗,诱敌深入。 高鸣所在的部队,被投入了最惨烈的阻击序列。他们不再是湘军,被临时赋予了一个冰冷的中央军番号,但骨子里流淌的,依然是三湘子弟的血。他们顶着日军飞机大炮的狂轰滥炸,在新墙河、汨罗江、捞刀河……在一道道防线上,用血肉之躯顽强地阻挡着敌人的钢铁洪流。 战斗残酷至极。日军火力凶猛,步步紧逼。中国军队往往依靠地形死守,反复争夺每一个山头,每一条河流。高鸣打红了眼,身边的弟兄一个个倒下,有的是熟悉的面孔,更多的是整编后陌生的同伴,但此刻,他们都只有一个名字——中国兵。 他心中憋着一股气,对撤销番号的愤懑,对林夏下落的牵挂,对日寇的刻骨仇恨,全都化作了阵地上的嘶吼和精准射出的子弹。他仿佛不知疲倦,不知恐惧,总是出现在最危险的地方。 然而,血肉之躯终难抗衡钢铁碎片。 在一次激烈的反冲锋中,试图夺回一个丢失的高地时,日军的一发迫击炮弹在高鸣附近轰然爆炸。灼热的气浪和无数弹片席卷而来。他只觉得右腿和腹部一阵剧痛,仿佛被巨大的铁锤狠狠砸中,整个人被掀飞出去,重重摔在焦黑的土地上,失去了意识。 等他再次恢复些许神智时,只觉得全身都在燃烧般的疼痛,颠簸摇晃,耳边是隆隆的炮声(似乎远了)和痛苦的呻吟声。他勉强睁开沉重的眼皮,模糊看到的是昏暗摇晃的车顶,意识到自己正躺在运送伤兵的卡车上,正随着车队艰难地向后方转移。 伤口还在不断渗血,意识时清醒时模糊。他仿佛又看到了南京的硝烟,看到了林夏温暖的笑容,看到了清风子带来的那一线希望……长沙,林夏在长沙……他不能死,他必须活着去到长沙…… 不知过了多久,颠簸停止了。他被抬了下来,刺鼻的消毒水气味和浓重的血腥味混合在一起,充斥着他的鼻腔。耳边是嘈杂的人声、急促的脚步声、器械碰撞声和压抑的哀嚎。 他被放在一个临时搭建的、满是血污的台子上。灯光刺眼。有人在他身边忙碌,剪开他浸透鲜血、和伤口黏连在一起的军装。 “……重伤!腹部和右腿多处弹片伤,失血过多,需要立刻手术!”一个疲惫但冷静的女声响起,语速很快。 高鸣的意识模糊,只觉得这个声音……这个声音似乎在哪里听过……遥远而熟悉,像一根细丝,试图将他从黑暗的深渊里拉回来。 他努力地想聚焦视线,看向声音的来源。朦胧的灯光下,只能看到一个穿着白色罩衣、戴着口罩和帽子的身影,正低着头,专注地检查他的伤口,露出的一双眼睛布满血丝,却清澈、坚定,充满了不容置疑的专业和……一种他魂牵梦绕的气息。 是梦吗?还是失血过多产生的幻觉? 那女医生似乎感觉到了他的注视,抬起头来。她的目光与高鸣涣散的眼神对上。 即使隔着口罩,即使他意识模糊,即使她眉眼间刻满了战地医生特有的疲惫与坚毅…… 那一刻,时间仿佛静止。 女医生的动作猛地顿住了。露出的那双眼睛瞬间瞪大,充满了极致的震惊、难以置信,以及一种排山倒海般涌来的、几乎将她淹没的复杂情感!她的手开始微微颤抖,器械差点脱手。 她猛地俯下身,凑近他的脸,似乎要确认什么。她的声音不再是刚才那种职业的冷静,而是带上了无法控制的、剧烈的颤抖,甚至带上了一丝哭腔: “高……高鸣?!是你吗?!高鸣?!” ——正是林夏! 她竟然真的在这里!在这长沙城外的临时野战医院里! 而此刻,她手中的手术刀,即将为她失而复得的、奄奄一心的爱人,进行一场生死未卜的手术! 高鸣想回应,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嘴唇微弱地动了动。巨大的安心感和更深的黑暗同时向他袭来,他再次彻底失去了意识。 林夏看着台上那张朝思暮想、此刻却苍白如纸、遍布伤痕的脸,眼泪终于冲垮了堤坝,汹涌而出,滴落在他的军装上,混合着血污。但她迅速用袖子抹去眼泪,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几乎令她崩溃的情绪。 她是医生,现在是救他的时候! “准备手术!立刻!马上!”她的声音重新变得冷静,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不容任何失败的决绝,仿佛在向死神宣战,“麻醉师!快!” 无影灯亮起,照亮了高鸣毫无血色的脸,也照亮了林夏眼中那混合着巨大悲痛、失而复得的狂喜、以及一名医生誓要从死神手中夺回挚爱的、无比坚定的光芒。 第79章 战火中的婚姻 手术持续了四个小时。当最后一片弹片被取出,林夏才感觉自己的心脏重新开始跳动。她亲自为高鸣缝合伤口,每一针都像是在缝合在自己身上。 术后第三天,高鸣在剧痛中醒来。 消毒水的气味充斥鼻腔,他艰难地转动脖颈,发现自己置身于一间拥挤的病房。阳光透过破损的玻璃洒进来,在斑驳的墙壁上投下细碎的光斑。 "你醒了?"熟悉的声音从耳边传来。 高鸣猛地转头,看见林夏正端着药盘站在床边。她瘦了许多,眼下有些乌青,但眼神依然明亮。 "林...夏?"高鸣在声音微弱得几乎自己都听不见。林夏急忙放下药盘,小心翼翼地扶他喝水。"别说话,你伤得很重。腹部有三处弹片伤,右腿肌肉撕裂,失血过多..." 高鸣闭上眼睛,记忆如潮水般涌来——毕家山的战斗,炮弹的爆炸,还有昏迷前那张模糊的脸。 "是你...做的手术?" 林夏点头,眼角泛起泪光:"幸好是我。否则我怎么知道你回到了长沙?你又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高鸣想说点什么,但又咽了下去。有些话,有些事,说出来了或许反而然对方想得更多,也失去的更多。 在林夏的精心照料下,高鸣的脚步越发轻盈,可心中的某个部分承担的分量却日益沉重。每当他听到前线战报,听到那些伤亡数字,听到又有部队整建制殉国的消息,都折磨地高鸣整夜整夜就无法安睡。 一天傍晚,暮色玻璃窗将病房浸染在一片昏黄的光晕里。高鸣靠在床头,目光投向窗外那轮正在西沉的夕阳。门吱呀一声被推开,林夏端着药盘走进来:“该换药了。” 高鸣没有作声,只是微微点头。 林夏熟练地掀开被单,开始解他腹部的绷带。她的手指很轻,眼的注意力全部放在了他刚结痂的伤口上,高鸣能闻到她发间淡淡的肥皂香,这让他想起战前在长沙街头买给她的那块栀子花皂。 “伤口愈合得不错。”林夏轻声说:“再过些日子就能下地走动了。” 高鸣望着天花板,忽然开口:“听说95师要整编了。” 林夏的手顿了顿:“是吗?” “伤好了就得归队。”高鸣的声音很平静:“这次要去恐怕要去常德了。” “什么时候走?”林夏问,但手上的动作依然继续着。 “月底。” “哦,知道了。” “你们医院是不是要往西撤了?”高鸣又问。 “嗯,应该是,我们是陆军战地医院,哪里有战争,哪里就有我们。” “是啊,哪里有战争,哪里就有我们。” 两人一时无话。 林夏拿着药水棉签轻轻地在高鸣的伤口伤擦拭:“晚上想吃什么?食堂今天有鱼汤。” “不用麻烦。”高鸣说,“……你一天天的这么累,以后让护士来换药吧。” 林夏的眼光停在高鸣的脸上:“怎么了?” 高鸣偏过头去:“你太忙了。我看你一天要做十几台手术。” “我不累...” “可我累了!”高鸣打断她。 见到林夏被他这一吼,吓得傻站在哪里看着他,眼眶潮红,长长地叹了口气:“我整天躺在这里,像个废物。” 林夏看着他,眼神复杂:“你别这么说。” “对不起!我又点累,让我静静……”话说完,高鸣就闭上了眼睛。 夜里,高鸣侧着身,对着窗外的。听见林夏从背后轻手轻脚地进来,站在他床前良久。他闭着眼,能感受到她的目光落在他脸上。一直等道她离开,关上了门,他才睁开眼,望着天花板上晃动的树影,一直到天明。 这天下午,林夏红着眼睛从高鸣的病房出来,在走廊拐角撞见了外科主任徐医生。 “吵架了?”徐医生递过手帕。 林夏摇头:“如果是吵架反而好了,我还能知道他心里想写什么。他现在跟我客气的就像陌生人一样。” 徐医生叹了口气:“他是怕拖累你。这些从前线下来的兵都这样,见多了生死,就怕自己哪天回不来,耽误了人家姑娘。” 林夏怔怔地站着,忽然笑了一下。 林夏怔住了:"你是说..." "但据我所知,很多伤病员已经开始已经接到通知了,伤愈后必须归队。"徐医生轻声道,"他推开你,不是因为不爱,而是因为太爱。" 林夏恍然大悟,泪水再次涌出,但这次不是因为伤心。 第二天清晨,林夏照常来到高鸣的病房。他依旧冷着脸:"林医生,我说过不需要..." 话未说完,林夏突然上前抱住他。高鸣浑身一僵,试图推开她,却听见怀中传来轻柔却坚定的声音: "我知道你为什么这样,高鸣。但我要告诉你,无论你推开我多少次,我都会站在原地等你。" 高鸣的防线在那一刻土崩瓦解,但他仍强撑着最后的冷漠:"你不明白...我可能再也回不来了..." "那我就等你到战争结束。"林夏抬头直视他的眼睛,"一年,十年,一辈子。" “林夏,你听我说,我可能再也回不来了。” “那便回不来吧!” 两周后,高鸣接到归队通知。那天傍晚,他找到林夏:"明天黎明我就出发。" 林夏没有哭,反而微笑起来:"那么,今晚我们结婚吧。" “林夏!”高鸣大惊! “哎呀,唧唧哇歪歪的,就说你到底想不想结?” “结!” “好!咱们今天下午就结!” …… 没有华丽的仪式,没有亲友的祝福。在望城郊外的一个临时野战医院场所上,,徐医生主持了简单的婚礼。几个能下床的伤员充当见证人,用野花编了个戒指。 "无论贫穷富贵,疾病健康,你都愿意与对方相伴终生吗?" "我愿意。"两人的声音在空旷的教堂里回响。 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高鸣穿上军装,准备归队。林夏为他整理衣领,手指轻轻拂过他胸前的伤疤。 "活着回来。"她 说。 高鸣默默地,把她拥进怀里:"等我。" 第80章 像武陵山一样硬 伤愈归队的那天清晨,高鸣穿上洗得发白的军装,林夏默默为他整理衣领。她的手指轻轻拂过他胸前刚刚愈合的伤疤,动作轻柔得像是在触碰一件珍贵的物件一般。 "这个你带着。"林夏将一个小布包塞进高鸣的口袋,"里面是消毒的药品和绷带。" 高鸣低着头:"保重。"便转身迈进了茫茫的晨雾之中,没有再回头。 林夏站在医院门口,直到那个挺拔的背影完全消失在街头的拐角,她才缓缓抬手,望向无名指上用草茎编成的戒指,喃喃自语:“等你回来。” 高鸣沿着颠簸的土路走了整整两天,终于找到了95师573团原定的驻地。然而眼前只有一片焦土和断壁残垣,几个老乡正在废墟中翻找可用的物什。 "老总,您找哪个部队?"一个老汉抬头问道。 "95师573团。"高鸣回答,心中已有不祥的预感。 老汉摇摇头:"早走啦!半个月前就和鬼子在捞刀河干了一仗,伤亡惨重,剩下的都编入其他部队了。" 高鸣的心沉了下去。他在废墟中徘徊,忽然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清风子正蹲在断墙边,往一个土坑里埋着什么。 "清风!"高鸣快步上前。 清风回过头,看见是高鸣:“高副官,你可真回来了。我今天早上醒来就觉的心慌慌,占卜问了一卦,说是故人归来。这不,就看见你了。” “你这是在干吗?” “师兄留给我的以个物件不见了,我回来找找看。” “能找到着吗?”高鸣觉得在比海底捞针还难,正整备安慰清风几句:“这如果找不到啊……就当是……” “找不到,那就说明我和它的缘分已尽了,就像我和师兄……” 高鸣没想到清风心中竟一片阔达,自己的小心翼翼倒显得小家子气了:"石苍山,他,他没事吧?" 清风神色黯然:"那夜咱们营担任阻击任务,伤亡过半。石苍山带着剩下的弟兄突围,却一时之间,兵荒马乱的,也找不到师部在哪里。想归队都没发去。后来,听说湘西龙师长的队伍编为暂第六师,最重要的是原来128的副师长和部分残部也编入了第六师。"他压低声音,继续说道:这石苍山一听啊,魂都快被勾走了,一分钟都等不及,拿着他的大刀就往雪峰山走去。这时候,估计他应该已经到了雪峰山一带参与整训了。" 高鸣眼前一亮:"清风,你有什么打算?" 清风子一边走一边说:"天下大乱,我能回哪里去?哪里还有我的容身之所?第二次长沙会战刚结束,虽然敌人依旧没有进入长沙城,可咱们师不仅冰原损失惨重,就连长沙这座千年古城的庭院楼阁,都在一场大火中烧的灰飞烟灭。” 高鸣这几天在路上,也听到了长沙会战的情况,不由心里哀伤:“哎,忆江南?如何再忆江南。我们长沙,还是江南吗?” “或许,将来某个盛世中的长沙,会再是江南的。” “是啊!或许在不远的将来,我们的长沙会好起来的,聚八方宾客,滚四方财喜。”高鸣抬头望着远方,手指向西方:”如果暂六师真的赶往雪峰山至芷江一线布防的话,那么,鬼子下一步可能要打芷江机场。" "芷江?"清风皱眉, "那是盟军的重要机场,也是湘西门户。"高鸣解释道。 "难怪,这石苍山二话不说,就直奔这第六师去了。且不说他是找自己家乡的队伍,也是要喝他湘西的兄弟们一起为湘西守住大门啊!” “没错,湘西竿军,多为武陵山腹地苗族人。他们的祖先从四千多年前,就一直处于迁徙状态,连年征战,就为让他们九黎部落的后裔能又一块生存之地。他们从两河流域一路走,一路打,在大约一千年前迁徙到了现在的武陵山脉腹地,从此久居于此。” “所以,他们觉悟可能让日本人踏进武陵山一步,是不?” “正是!到了湘西,日本人的辎重武器就成了废铁,是石苍山他们打胜仗的时候了!” “那还等什么!高副官,走!我们找第六师,找石苍山去啊!” “走!” …… 三日后,他们终于在雪峰山南麓找到了暂编第六师的驻地。哨兵通报后,一个高大的身影从营房中冲出——正是石苍山。 "高鸣!"石苍山一把抱住高鸣,用力拍着他的后背,"我就知道,你一定回来!" 高鸣点头,忍着背上的疼痛:"听说你在这里,我就赶来了。" 石苍山带他们走进营地:"现在咱们是暂六师独立团了。师长是原来的龙师长,带了不少湘西子弟兵。"他压低声音,"128师的老竿军也编进来了,都是硬骨头。" 当晚,高鸣被编入三营任副营长。营里大多是湘西籍士兵,说话带着浓重的乡音。一个年轻士兵好奇地问:"长官,听说您是从淞沪会战,还有长沙大战中活下来的?" 高鸣点点头。 士兵眼中露出敬佩的神色:"能给咱们讲讲怎么打鬼子的炮火吗?我就想晓得,怎么打,才能打倒他们的痛点。" “三娃子,你傻啊,你为什么要去和鬼子的炮火拼命啊。你等他们进山,一个个的收拾他们就行了。” “就是啊,进了山,他们就没机会了!” …… 高鸣看着这些面孔稚嫩却坚毅的士兵,忽然明白为这些年轻人身后就是自己的家园,他们已经无路可退。 接下来的日子里,高鸣带着士兵们加紧训练。他发现这些湘西兵虽然装备简陋,但个个身手矫健,尤其是在雪峰山险峻的地形成为了他们最好的训练场。 一天深夜,高鸣查哨时,看见石苍山独自站在悬崖边,望着远处连绵的雪峰山脉出神。 "想什么呢?"高鸣问。 石苍山有些感慨,指着陡峭的山势:“湘西苗族儿郎千百年来都在守护这片土地,如今国难当头,更会死战到底。特别是芷江机场,绝不能让鬼子得手。" 高鸣沉默片刻:"你们本是山中猎人,时代耕读传家,本不该卷入这些厮杀。" 石苍山笑说:这时候了,是个男人,都得走出来,个个都像武陵山十万大山一般硬,我们一定能守住的,一定要保好身后的家!”说着递给高鸣一个水壶:"来吧,喝点吧,苗家米酒,暖身子。" 第81章 多少楼台烟雨中 高鸣伤愈归队的那天清晨,雾气浓得化不开,像是天地间蒙上了一层薄纱。林夏站在林夏面前,默默为他整理衣领,手指轻轻拂过他额前那道刚刚愈合的伤疤,动作轻柔得像是在触碰一件易碎的物件。 “这个你带着,”林夏将一个小布包塞进他胸前的口袋,声音有些发颤,“里面是消毒的药品,还有一卷干净绷带。” 高鸣低着头:“保重。”随即转身,迈入茫茫晨雾,一次也没有回头。 林夏站在医院门口,望着那个挺拔却决绝的背影彻底消失在长街拐角。她缓缓抬手,凝视着无名指上那枚用草茎编成的戒指,低声喃喃:“等你回来……你一定要回来。” 高鸣沿着颠簸的土路走了整整两天,一路所见皆是疮痍。田野荒芜,村庄焚毁,难民如潮水般向西涌去。抵达95师573团原定驻地的位置时却只见一片焦土。几位老乡正在废墟中佝偻着身子,翻找着或许还能使用的家当。 “老总,您找哪个部队?”一个满脸烟灰的老汉抬起头问。 “95师73团。”高鸣回答,心中已如沉石。 老汉摇摇头,叹息道:“早走啦!半个月前就和鬼子在捞刀河干了一仗,死伤惨重啊……听说,剩下的弟兄,又编进其他部队了。” 高鸣怔在原地,目光掠过这片被战火碾碎的长沙。 这座千年古城,他们曾在岳麓山下吟诵诗篇,如今却只剩焦木碎瓦。 他想起昔日的城隍庙会、火宫殿的香火、坡子街的热闹……一切皆如梦幻泡影,消散在硝烟之中。 就在这时,他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清风正蹲在一段垮塌的山墙边,用手一点点刨着土,像是在找什么。 “清风!”高鸣快步上前。 清风回过头,脸上沾着灰土,却露出一丝苦笑:“高副官,你果然回来了。今早起来我便心绪不宁,起了一卦,说是故人西来。没想到真应验了。” “你这是做什么?” “师兄留给我的一枚铜符不见了……我回来找找。” 高鸣望着满地狼藉,心中凄然:“这要怎么找?不如……” “若找不到,便是缘分尽了,”清风轻声打断,眼神澄澈如秋水:“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缘起缘灭皆为自然,就像我和师兄,和这座城……都一样。” 高鸣一时无言。他想起清风平日总是一副超然物外的模样,如今却在此地执着翻找一枚铜符,原来有些牵挂,终究是放不下的。 “石苍山呢?他怎么样了?”高鸣转开话题。 清风神色一黯:“那夜我们营担任阻击,伤亡过半。石苍山带残部突围,却与师部失散……后来听说湘西龙师长收拢残兵,组建暂六师,原128师的副师长和一些老湘军也并入其中。石苍山一听,当天夜里提着大刀就往雪峰山去了。他说他是湖湘子弟,死也要死在湘军的旗下面。” 高鸣沉默良久,才问:“清风,你有什么打算?” 清风站起身,望向西方。天际浓烟未散,像是永夜降临。他缓缓说道,“第二次长沙会战刚结束,日军虽未进城,可我们……我们却自己放火烧了这千年的城。” 高鸣心中也是一阵酸:“是啊,千年古城,楚汉名都,岳麓书院、天心阁、开福寺……多少亭台楼阁、多少诗书典籍,都在这场大火里灰飞烟灭……” 高鸣说着,说着,头也低了下去,那些起城中青石板路、雕花木窗,每一条巷子里的烟火气息:“忆江南,如何再忆江南……”高鸣喃喃念道 清风的眼中泛起泪光:“高副官,你说,这枚楼台都没了,我们长沙,还能算是江南吗? 高鸣沉默着,良久才轻声道:“或许将来太平年月,会有人重建一座新城。楼会再起,树会再绿,街市也会再度热闹起来……只是那不再是我们记忆中的长沙了。” 高鸣正与清风对着焦土怅然,忽闻一阵二胡声从街角飘来。那琴声不似寻常小调的婉转,倒像一把刀子割着心尖的肉,每一声都裹着化不开的悲愤,缠得人胸口发闷。 两人相视一眼,循声走向一段倾颓的影壁。墙根下,坐着个瞎子,一身磨得发亮的长衫裹着一身皮包骨,他脸仰着,空洞的眼窝直直朝向长沙城曾经最繁华的方位,拉出的是一声撕心裂肺的长音。 “天昏昏兮地沉沉, 一把火兮烧楚魂! 岳麓书卷三千册, 天心阁上万年春。 开福神明低眉叹, 湘江水断泪沾巾!” 琴声至此,再次拔高,似要刺破这压城的灰霾。阿丙的脸扭曲着,深陷的眼窝里空空荡荡,却仿佛淌出滚烫的血泪来,继续悲苍地唱到: “焦土三尺深,埋了昔年春, 雕花窗不见了,炊烟也不闻。 江水依旧拍岸声, 声声唤我旧魂灵。 旧魂灵,归不得, 问江南,江南在何处? 残垣下,鬼哭到日暮……” 高鸣想起大别山分别时,还对他的身份耿耿于怀,现如今只见他枯坐废墟,操琴如执招魂之幡。喉头哽咽,半个字也吐不出。最后只是轻轻长叹一声,便悄悄地拉了一下清风的衣袖,便头也不回的向前而去。 清风明白,国破家亡,身为军人,高鸣这是无颜再见江东父老,不忍相认,也不敢相认。 清风悄无声息的向阿丙鞠了一躬,也快步而去,紧追高鸣脚步。 阿丙听着脚步远去,两行清泪下来,又唱到: “故人莫回望,向前闯, 烽烟路漫漫,千万丈。 楚虽三户可亡秦, 湘人血性永传扬! —— 莫道星城成焦土, 三湘魂魄未凋亡。 火烧不尽根犹在, 春来满城绿意长…… —— 楚地儿郎志气昂, —— 横刀立马斩豺狼。 你持枪护我残生梦, 我焚香祷告天地朗! 待到云开见日时, 黄泉路上唤儿郎。 莫忘洞庭八百里, 英魂荡气回肠长……” 唱罢,阿丙轻轻放下二胡,朝着他们远去的远方深深地鞠了一躬,认认真真地作揖,仿佛在行一场庄严的法事。 一滴浊泪划过他布满灰尘的脸颊,落在焦土之上。 第82章 退无可退 1941年9日,日军先以小股部队在湖北大云山地区佯攻,吸引中国军队注意力,主力则秘密集结于湘北新墙河以北。 9月18日,日军主力沿新墙河全线发起猛攻,突破中国军队第4军、第20军的防线,强渡新墙河;随后迅速南进,于9月20日突破汨罗江防线,兵锋直指长沙。 薛岳将军紧急调集74军等精锐部队向长沙周边集结,对日军形成侧击和包围态势。因日军火力猛烈、推进迅速,且部分部队因情报失误未能及时调整部署,防线接连被突破,日军机械化部队快速穿插,逼近长沙外围。 进攻长沙的日军遭遇顽强抵抗,且后方补给线被切断,加三湘大地的各路援军陆续赶到,日军开始出现撤退迹象。 最终于10月1日,阿南惟畿下令全军北撤。 高鸣和清风正是在日军撤退之时,一路西去。 在告别瞎子阿丙之后,两人走了约莫半日,前方出现了一个临时兵站。几个士兵正在垒沙袋,一个老兵坐在弹药箱上擦拭步枪,哼着古老的湘谣:"月亮巴巴,肚里坐个爹爹;爹爹出来买菜,肚里坐个奶奶......" 高鸣快步上前,敬了个标准的军礼:"兄弟,打听个番号,知道95师现在在哪休整吗?" 老兵抬起头:"鬼子撤退之后,95师好像去湘阴驻守,不过听说上峰他们随时准备调往广西。但有些湖南伢子不愿意,申请留在长沙,誓死守住三湘。前几天那些剩下的弟兄编入第10师了,现在在桃花岭一带布防。"他指了指西边,"往那个方向再走二十里,就能看到师部的帐篷。" 虽然早有预料,但亲耳听到自己所在的部队又一次被打散整编,高鸣的胸口还是像被重锤击中般闷痛。他正要道谢,却听见清风在身后轻声开口。 "第10师是中央军的部队吧?"清风轻声问道,目光却飘向远方的山峦。 "自然是中央军。"老兵重新哼起歌来,"爹爹出来买菜,肚里坐个奶奶......这歌我娘小时候常唱给我听。" 清风忽然用地道的长沙话接了下去:"奶奶出来绣花,绣个糍粑;糍粑跌得井里,变只蛤蟆......" 老兵愣了一下,随即露出难得的笑容:"伢子,你是长沙人?" "土生土长的捞刀河伢子。"清风的眼中闪着水光,"以前最厌烦姆妈唱这个歌,现在想起来,倒是格外亲切。" 高鸣谢过老兵,对清风说:"我们走得快一些的话,天黑前还能赶到桃花岭。" 清风却站在原地不动。他的目光扫过兵站前疲惫的士兵,扫过远处被炸毁的桥梁,最后落在高鸣脸上。 "高副官,"清风的声音很轻:"我就送你到这里了。" 高鸣怔住了:"什么意思?你不和我一起去?" 清风缓缓摇头,唇角牵起一丝苦涩的笑:"从上海、南京、徐州、武汉,衡阳我们一路退下来。每退一步,就有更多的土地沦陷,更多的百姓流离失所。如今退到长沙,身后就是湘西了他们现在还准备去广西,呵呵……高副官。我是湖湘子弟,我不能再退了。" 高鸣怔住了,急忙抓住他的手臂:"别说傻话!部队整编是战局需要,我作为军人......" "军人该为何而战?"清风打断他,目光灼灼,"为了一纸调令,还是为了身后的父老乡亲?"他指向远处苍翠的山峦:"那是南岳的道观,师兄从捞刀河捡到我这个孤儿后,就带我回南岳,我小时候常去那里采药。那山上有我和师傅、师兄们的道观,可是,现在,现在他们都不在了,道观也毁了……" 清风弯腰抓起一把焦土,让土屑从指间缓缓流下:"高兄,你是黄埔毕业的高材生,中央军需要你这样的专业人才。但我不同,我只是一个道观里的道士,家国危难,师兄带着我下山,我们就是湘军的兵。我知道即便所有部队都撤了,我们三湘子弟,我们湘军也会战至最后一兵一卒。"" "你要去找暂六师?"高鸣似乎明白了他的选择。 清风点头:"石苍山在那里。他们誓死保卫家乡。"他的眼中闪烁着坚定的光芒,"高副官,你说过将来会有人重建长沙。但若没有人守住这片土地,又何来重建之日?" 高鸣想起在黄埔军校时,教官常说"军人之命,与国同殇"。如今他才真正明白这句话的分量。他缓缓从怀中取出林夏给的那个小布包,将药品分出一半。 "拿着。"他将药品塞进清风手中:"找到暂六师后,替我告诉石苍山,就说......就说黄埔六期的高鸣,会记得他。" 清风郑重地收下药品,忽然轻声笑了一下:"高副官,你们黄埔人喜欢说一句"埋骨何须桑梓地,人生无处不青山。但我们湖南人更相信另外一句——"狐死首丘,代马依风"。" 高鸣的眼眶发热。他想起在岳麓书院看到的那副对联:"惟楚有材,于斯为盛"。此刻他才真正明白,这"材"不仅是才华,更是这片土地赋予人的血性与风骨。 "等打完了仗,"高鸣努力让声音保持平稳,"我们去岳麓山爱晚亭喝酒,去坡子街听湘戏。" “嗯,好,一定。”清风点点头。 虽然两人都知道,这个约定能否实现尚未可知。但也正是因为心中怀揣着这样的希望,才能支撑着他们在黑暗中艰难前行。 夕阳西下,将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 高鸣最后看了看清风,然后转身,向着桃花岭的方向大步走去。 清风站在原地,目送着高鸣的背影消失在道路尽头。他轻声吟诵:""带长剑兮挟秦弓,首身离兮心不惩。诚既勇兮又以武,终刚强兮不可凌。高副官,保重!" 远处传来隐约的歌声,是那个老兵还在哼着湘谣:"月亮巴巴,肚里坐个爹爹......" 暮色渐浓,远山如黛。清风的身影融入苍茫暮色,唯有他哼唱的湘谣随风飘散:"湘江水长流呦,岳麓山长青。楚人骨血硬呦,誓死不低头......" 星光洒在焦土上,如同希望的种子,静待来年春发。 第83章 戛然而止的花鼓戏 高鸣抵达桃花岭时,整座山头仿佛被巨犁翻过,新挖掘的战壕纵横交错,裸露的泥土散发着浓重的腥气。 士兵们如同忙碌的工蚁,默默加固着工事,沉重的喘息声和铁锹撞击石块的叮当声在暮色中交织。他掏出证件递给哨兵:“黄埔六期,原第11师7团副官高鸣,前来报到!” 一个眼袋深重的陈师长接过调令,就着昏暗的光线仔细端详这个满身风尘的军官:“原11师的人?你们淞沪战场下来的?” “是!淞沪战场下来的……”说着,高鸣准备向陈师长敬礼,陈师长却摆摆手,然后摊开的地图上湘阴的位置说道:“军情紧急,虚礼免了。你这种参加过淞沪会长,还能活下来的老兵不多,来的正是时候。现编入我师第三团一营,任营长。你的防区在桃花岭主峰东侧,是鬼子进攻的正面方向之一。有问题吗?” “没有!”高鸣回答的干脆利落。 “好!你的营……目前实编三百二十一人,装备你看到了,老套筒、汉阳造居多,轻机枪六挺,重机枪一挺还是坏的正在抢修,弹药紧缺,每人平均不到二十发子弹,手榴弹每班五颗。我给你补充两个基数的弹药,再拨给你一具缴获的日式掷弹筒,就这么多了。今夜,最迟明日拂晓前,必须完成阵地构筑!” 高鸣脚跟猛地一并,敬了一个标准的军礼,尚未答话就被远处传来闷雷般的炮声,脚下的土地微微震颤。与此同时,师部电台随即响起滴滴答答的急促电码声,通讯参谋疾步而来:“ “报告师座!急电!日军第十三师团一股主力,约一个联队附坦克数辆,正向我桃花岭左翼迂回,企图切断我师与友军联系,进而包抄师部!” 师长猛地抬头,目光如电射向高鸣:“高营长,听到了?你的阵地,首当其冲。告诉我,能守多久?” 高鸣胸腔中一股血气上涌:“人在阵地在,战至最后一人!” “好!要的就是这句话!去吧!”师长一挥手,转身扑向地图。 阵地上,寒风刺骨。高鸣带着三百余名官兵借着月光和偶尔划破夜空的照明弹拼命加固工事。 士兵们大多操着长沙、湘潭、浏阳等地的湖南方言,紧张压抑的气氛中偶尔能听到几句低低的交谈。 一个看起来不过十八九岁的年轻士兵,一边用颤抖的手挖着壕沟,一边无意识地哼着花鼓戏调子,被旁边脸上带疤的老班长低声呵斥:“号丧么子!怕鬼子听不见咯?” 小兵吓得一哆嗦:“班…班长,我…我就是怕以后唱不着了...” 高鸣正好巡视经过,闻声走过去拍了拍少年单薄的肩膀:“叫什么名字?哪里人?” “报…报告营长,我叫李水生,浏阳永安的…” “浏阳好地方。《刘海砍樵》唱得不错。”高鸣尽量让语气轻松些:“好好挖,活下去。等打完了仗,我去浏阳听你唱全本《刘海砍樵》。” 李水生眼睛猛地亮了一下,重重地点了点头。 九月二十二日拂晓,天色阴沉。 日军的重炮率先撕破了清晨的寂静,密集的炮弹如同冰雹般砸向一营阵地,巨大的爆炸声震耳欲聋,硝烟混合着泥土和血腥味弥漫了整个山头。 工事上,不断有土木碎屑和残肢断臂被抛向空中。 炮火延伸后,日军步兵在数辆九五式轻型坦克的掩护下,发起了波浪式的进攻。 高鸣蹲在营指挥所里,举着望远镜冷静地观察敌军进攻阵型。他发现日军步坦协同并不紧密,坦克速度较快,步兵则被复杂地形和守军零星的火力所阻滞。 “传令各连!”高鸣的声音透过爆炸声依然清晰:“放过坦克!集中所有火力,打步兵!机枪手,给我瞄准了打!专打带队军官和机枪手!” 这道违背常规战术的命令让进攻的日军措手不及。 失去了步兵保护的坦克虽然凶猛,却很快陷入了前沿预设的反坦克壕沟,进退维谷。 一营的官兵们冒着横飞的弹雨,从战壕中探出身,老套筒、汉阳造、有限的机枪组成的交叉火网,精准地舔舐着日军散兵线。 更有几个不怕死的士兵,看到坦克渐渐逼近他们的工事地了,便抱着集束手榴弹,利用弹坑和沟壑匍匐接近被困的坦克。 随着两声震天动地的巨响,两辆日军坦克瞬间化作燃烧的铁棺材。 高鸣从望远镜中看到了这一切的发生,虽已经看过太多身边的兄弟一个个在战场上倒下,但当他看到湖南伢子们这么前赴后继的英勇就义,仍是心中悲愤不已。他想起了何云深临死前的呐喊,不禁泪落、 战至午后,骄阳似火,阵地前的山坡上已层层叠叠堆积了百余具日军的尸体,焦臭的气味令人作呕。 而高鸣三百多人的队伍,能战斗的已不足两百。医护兵抬着惨叫的伤员不断往后送,鲜血染红了担架和通往后方的小路。 高鸣左臂被弹片划开一道深可见骨的口子,简单包扎后他便巡视着残破的阵地,在一个散兵坑里,看到了那个爱唱花鼓戏的浏阳兵李水生。他腹部被弹片切开,肠子流了出来,年轻的脸庞因失血而惨白如纸,生命正飞速从他眼中流逝。看到营长,他嘴唇翕动,微弱的气息哼着那熟悉的调子:“刘海哥,哎...你且莫慌...我...我...” 声音戛然而止。 高鸣蹲下身,轻轻合上他未能瞑目的双眼,胸腔里堵得发痛。 九月二十五日,日军改变战术,集中全部重火力和精锐部队,发疯般猛攻左翼二营阵地。二营伤亡惨重,高鸣在望远镜里看得分明,敌军主力已被吸引至左翼,其侧翼暴露了出来。 他抓起电话直接要通师部:“师座!一营请求组织突击队,侧击攻左翼之敌腰部!” 电话那头沉默片刻,传来师长沙哑的声音:“高鸣,你是黄埔军校出来的宝贝疙瘩,是将来要带更多兵打更大仗的!这种突击队,九死一生,用不着你去!” “师座!此战至此,已无分黄埔行伍!阵前唯有中国军人!我曾在南京打过巷战,最晓得怎么打这种穿插近战!请师座允准!” 电话那头又是一阵沉默,只听到沉重的呼吸声,最终传来一个字:“……准!活着回来!” 高鸣摘下已被尘土染得看不出颜色的军帽,亲自从还能动弹的士兵中挑选出八十多名经验丰富的老兵,组成敢死队。 “弟兄们!左翼的兄弟快顶不住了!师部危在旦夕!咱们要去捅鬼子的腰眼!怕不怕死?!” “不怕!”怒吼声虽然参差不齐,却充满决绝。 “好!跟我上!” 第84章 过命的好兄弟 高鸣亲自抱着一挺捷克式轻机枪冲在最前,八十多名敢死队员跟在他身后,如同沉默的狼群,利用炮弹坑和浓得化不开的硝烟作为掩护,悄无声息地插入了正全力猛攻二营阵地的日军腰部。 日军完全没料到侧后方会突然杀出一支中国军队,短暂的错愕给了敢死队宝贵的机会。 “打!”高鸣一声怒吼,,灼热的弹壳快速地蹦出,在他脚边叮当作响。 “杀啊!”敢死队员们如同决堤的洪水,猛地冲入敌群。他们甚至没有时间瞄准,没有战术动作,只有最本能的厮杀。 刺刀的碰撞声、枪托砸碎头部的闷响、愤怒的吼叫彻底取代了枪炮声,成为这片死亡区域的主旋律。 很快,他们的突袭也迅速引起了日军的注意,更多的日军嚎叫着围拢过来,子弹啾啾地从他身边飞过。混战中,高鸣感到右肩像是被烧红的烙铁狠狠烫了一下,紧接着左腿一软,一股巨大的力量将他推得踉跄几步,重重摔在了地上。 剧痛几乎让他晕厥,视线开始模糊。 他低头看去,肩头是一个汩汩冒血的弹孔,左腿大腿外侧也被子弹划过,撕开一道深可见肉的伤口,鲜血迅速染红了裤腿。 “营长!”一个满脸是血的小战士试图冲过来。 “别管我!”高鸣嘶吼着,用步枪支撑着身体,不让自己倒下。他的目光越过混乱的战场,死死盯住远处那几个给二营阵地造成巨大伤亡的日军九二式步兵炮阵地,那是必须拔掉的钉子! “快,机枪!给我压制左边那个火力点!张大山!王铁栓!带你们的人,用手榴弹!炸掉那几门炮!快!” 几名战士闻令,毫不犹豫地脱离缠斗,瞬间如同扑火的飞蛾,迎着密集的弹雨,拼了命也要执行营长的命令。 不断有人中弹倒下,但后面的人立刻补上位置。 高鸣靠在断墙上,用还能动的左手举着驳壳枪,将最后几发子弹精准地射向试图拦截的日军炮兵,尽自己最大的努力给他们掩护。但很快,他的意识因为失血而开始飘散,眼前的景象时而清晰时而模糊。他似乎看到了三道坎上,何云深团长最后的突围,看到了南京战场上如潮的溃兵,看到了清风在夕阳下决然转身的背影…… 突然,一声震天动地的巨响将他拉回现实。 紧接着,又是连续几声巨大的爆炸!一名战士成功冲到了炮位附近,拉响了身上所有的集束手榴弹,与一门九二步炮同归于尽!巨大的火球腾空而起,周围的日军炮兵被炸得血肉横飞。 接二连三的爆炸声响起,日军的炮兵阵地顿时陷入一片火海,日军的进攻节奏瞬间被打乱。 一直在苦苦支撑的左翼二营阵地上的守军,敏锐地抓住了这千载难逢的战机。一军官跃出战壕,高声呐喊:“弟兄们!冲啊!把这群狗杂碎压下去!” 震耳欲聋的喊杀声从二营阵地响起,原本岌岌可危的防线爆发出了惊人的反击力量,向着陷入混乱的日军发起了决死的反冲锋。 而此刻,高鸣背靠着断墙,身体缓缓滑落,在满是瓦砾和血污的地上坐了下来。视野迅速变暗,耳边的喊杀声、爆炸声变得越来越遥远,仿佛隔着一层厚厚的棉花。极度的寒冷包裹了他,身体却奇怪地感到一丝解脱般的温暖。他用微不可闻的声音说道:“……守住……这次,我们不能,不能再退了…” 当高鸣再次恢复一丝模糊的意识时,感受到的是撕裂般的剧痛,尤其是右肩和左腿,仿佛还在被烈火灼烧。睁开眼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一个简陋的地铺上,身下只垫着薄薄的干草。周围密密麻麻躺满了伤员,呻吟声、医护人员急促的脚步声和偶尔严厉的指令声充斥着整个空间。 这里是一座破败祠堂改成的野战医院。 “按住他!”一个声音在旁边响起。 高鸣转过头,看到一名胡子拉碴的军医,正跪在一个惨叫的伤员身边,用一把血迹斑斑的钳子在伤口里探寻着什么。没有麻药,伤员被几个士兵死死按住,叫声凄厉得不似人声。 很快,轮到他了。 军医走了过来,看了一眼高鸣肩头的伤口,眉头紧锁。“长官,你运气不好,子弹卡在骨头缝里了,得弄出来。没麻药了,咬着这个。” 他塞了一卷脏乎乎的毛巾到高鸣嘴里。 下一秒,高敏就感觉到肩膀有冰冷的探针深入皮肉,触碰到了深处的弹头,难以形容的剧痛瞬间淹没了高鸣所有的意识,他全身肌肉猛地绷紧,额头、脖颈青筋暴起,汗水如同溪流般从每个毛孔涌出,瞬间浸透了身下的草垫。 他死死咬着毛巾,清晰地感觉到金属器械在骨头上的刮擦,每一次细微的动作都带来一阵撕心裂肺的痉挛。 就在他几乎要再次昏迷过去的时候,恍惚间,一阵极其微弱却异常熟悉的哼唱声,仿佛从极其遥远的地方,穿透了痛苦的迷雾,飘进了他的耳朵: “月亮巴巴,肚里坐个爹爹;爹爹出来买菜,肚里坐个奶奶……” 调子古老而苍凉,带着浓浓的湘音,像是在安抚他,又像是在哀悼这千千万万的三湘子弟。 是那个兵站擦枪的老兵?还是……清风?他也在这里吗?还是……这仅仅是极度痛苦中产生的幻觉? 高鸣无法分辨,这缕细微的歌声却像一根无形的丝线,暂时将他从无边的痛苦中牵引出来,让他触摸到了一丝人间的烟火气…… 一个月后,在简短而粗糙授勋仪式上,师长将一枚青天白日勋章别在高鸣依旧隐隐作痛的胸口军服上。高鸣挺直胸膛,敬了一个尽可能标准的军礼。 但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越过了师长的肩头,投向了西方那云雾缭绕的天际线。仪式结束,众人散去。 高鸣犹豫了一下,还是叫住了正准备离开的师长。 “长官,冒昧问一句,您……可知现在暂六师在何处休整?是否……还在长沙周边作战?” 师长愣了一下,停下脚步转过身,脸上露出一丝复杂的神情。随后摇了摇头:“暂六师?在芷江驻防,他们的任务是保卫空军基地。”他看了看高鸣眼中难以掩饰的关切,问道:“怎么,有熟人在那边?” 高鸣缓缓点了点头:“嗯,一个过命的兄弟。一起从淞沪战场撤下来的好兄弟。” 第85章 湘北屏障 师长闻言,半晌才重重叹了口气:“眼下这仗打得稀烂,各部队像走马灯似的调来调去,乱得像一锅滚粥!昨日还在湘东挖战壕、修工事的弟兄,天一亮接到命令,就要往浙赣线上填!枪子儿不认人,能在这种调动里囫囵个活着回来,就是祖宗保佑咯!”他抹了把脸,嗓音沉了下来:“暂六师如今驻守芷江,表面上看着不像天天在尸山血海里打滚。但保卫机场的担子,比南岳衡山还重!小鬼子的侦察机三日两头就在头上转悠,丢炸弹、扫射,那是常事。他们守着的是盟军远东的翅膀根子,哪是什幺清闲差事?一刻都松懈不得!” 他顿了顿,语气稍稍缓和了些,多了几分推心置腹的意味:“如今这通讯,电话线是时通时断,师部与芷江那边的联络,全凭那部老掉牙的无线电,信号弱得像痨病鬼咳嗽。一封电报,收不收得到,还要看菩萨开不开眼,老天爷赏不赏脸。” 高鸣听得暂六师在芷江,心头一块巨石总算落了地。至少,当年从淞沪那片血海里一同爬出来的弟兄们,如今还在同一片青天白日下扛枪打仗,呼吸着湖南带着湿泥和草木气息的空气。 可师长的话,他也听得真切——芷江机场是盟军在华中华南最重要的空中堡垒和前进基地,是小鬼子的眼中钉肉中刺,他们岂会善罢甘休?暂六师孤悬于此,承受的压力可想而知。 “谢师座告知。”高鸣“啪”地立正,敬了个标准的军礼。 陈师长没再多说,只是用力拍了拍他的手臂,然后转身,大步流星地离去。 “营长!营长!”两个熟悉得不能再熟悉、带着浓重湘音的叫喊声从身后炸响。 高鸣转过身,看见张大山和王铁栓正踩着满地碎石,深一脚浅一脚地快步赶来。张大山的绑腿松了一半,脏兮兮的布条拖在地上;王铁栓的军帽歪戴着,帽檐下露出半张被硝烟熏黑的脸庞。 “好不容易,小日本消停一几天,你们不好好在营地休整,跑来做么子?屁颠屁颠的!”高鸣故意板起脸,眼底却藏不住那丝见到他们的暖意。 张大山嘿嘿一笑,习惯性地挠着那头乱得像草窝的头发:“营长,莫怪我们!是弟兄们非要派我们两个来做代表!听说营长您授了宝鼎勋章,大伙儿心里都烧着一团火,非要我们来瞧个真切,沾沾喜气!”他忽然激动起来:“您这枚勋章啊,可是实打实用命换来的!那天要不是您带头豁出命去,硬生生端掉了鬼子那个鬼叫个不停的炮兵阵地,我们二营的防线早他屋仙人的被轰成碎筛子了!我当时子弹打光,抱着大刀,都预备好要见祖宗了咯!” 高鸣沉默着,目光越过他们,望向远处连绵起伏的湘中山峦,夕阳正一点点沉入黛青色的山脊背后:“冒事!我们要做的就是让他们的血不白流。等胜利了,天亮了,我们要把每个人的名字,都清清楚楚地刻在最高的纪念碑上!让我们的子子孙孙都记得——湖南伢子,是怎么样在这片土地上,和狗杂碎的小鬼子拼命的!” “要得!营长!”两人猛地挺直胸膛,齐声吼道。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得令人心慌的马蹄声由远及近,破空而来。 一名通讯兵骑着一匹嘴角泛着白沫的棕色战马,旋风般冲进操场,他几乎是从马背上滚了下来,落地时一个趔趄差点栽倒,顾不上站稳就踉跄着快步跑到高鸣面前:“营长!急电!长官部急电!” 高鸣心头一凛,快速拆开:据可靠侦察,日军7旅团一部,兵力约一个联队,配属九二式步兵炮四门、重机枪六挺以上,正秘密向湘北平江、浏阳一带运动,极可能于近日发起牵制性进攻,意图扰乱我军侧翼,配合其主力浙赣线作战。命令你部即刻结束休整,火速开赴平江一带抢占有利地形,构筑防御工事,务必坚决阻敌于汨罗江北岸,坚守至战区援军抵达,不得有误! “看来,板凳还没坐热,又要硬碰硬了。”高鸣深吸一口气,将电报递给身旁眼巴巴望着的张大山和王铁栓:“小鬼子虽然抽了不少兵去太平洋跟美国人打架,但胃口不小,还继续盯着湖南的这片战场。这平江是长沙的东北大门,是湘北的屏障!要是让它们从这里突破,不仅长沙城危矣,整个第九战区的侧翼,甚至浙赣战线都要被撕开一个大口子。绝不能让狗杂碎的得逞!” 张大山迅速扫完电文:“营长你放心!欺到我们家门口来了!这是咱们湖南人的地盘,祖宗埋在这里!豁出这条命,也绝不叫鬼子跨过汨罗江一步!” 王铁栓也红着眼睛,梗着脖子道:“就是!营长,你看今天好多老乡冒著炮火过来,把舍不得吃的大米、腊肉、甚至下蛋的鸡都塞给我们!我们为哪个打仗?为谁拼命?老百姓心里亮堂得很!我们不能对不起他们!” 高鸣望他们眼中那簇不屈的火焰,欣慰地点点头。正是这些吃辣椒长大、骨头比钢铁还韧的湖湘子弟,正用他们血肉之躯,顶着飞机大炮,硬生生顶了近三年,半步不退! 他们是兵,更是这片土地的儿子。 “好!要的就是这股气!”高鸣猛地一挥手,声音如同出膛的炮弹,“张大山!” “到!” “你立刻跑步去通知各连、排!紧急集合!丢掉所有不必要的辎重,只带武器弹药和三天干粮!伤员能走的跟上队伍,不能走的,统一安排转移到后方的临时野战医院!动作要快!” “是!”张大山转身就要跑。 “等等!”高鸣又叫住他,补充道,“告诉每一个弟兄,我们要去的地方是平江,是去打一场硬仗、恶仗!是为了保护我们身后的爹娘乡亲!别给湖南人丢脸!” “明白!”张大山吼了一声。 “王铁栓!” “到!” “你带几个人,立刻去后勤处、军需处!领弹药,特别是重机枪子弹和迫击炮弹,能领多少领多少!还有粮食、急救包、绷带!告诉他们,平江那边山多,补给困难,我们要做好最坏的打算!” “保证完成任务!”王铁栓敬了个礼,带着两个士兵飞奔而去。 第86章 “老总,你们吃点东西吧” 高鸣带着队伍,一路不敢停歇。 “营长,前面就是汨罗江支流了,地图上标的那片丘陵就在对岸。” 参谋指着前方朦胧的轮廓。 “命令部队,立刻渡河,抢占对岸制高点!一连负责警戒,二连、三连和机炮连,立刻开挖战壕!鬼子留给我们的时间不多!” 高鸣的声音在夜风里显得格外冷峻。 队伍立刻行动起来。 铁锹和镐头砍在泥土和石头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当地的保长带着几个老乡摸黑赶来,看到是自己人:“老总,你们是来打鬼子的吧?有啥要俺们帮忙的,尽管说!别的没有,力气还有几把!” 高鸣心头一热,拍了拍老人的肩膀:“老伯,多谢!麻烦告诉乡亲们,赶紧往山里撤,这里马上要打仗了!” “晓得晓得!婆娘娃崽都进山了!俺们这些老骨头,能帮一点是一点!” 保长说完,二话不说就带着人回家拿锄头,跟着一起挖。 三天后,天刚蒙蒙亮,尖锐的呼啸声划破了清晨的宁静。 “炮击!隐蔽!” 观察哨的吼声刚落,日军的炮弹就砸了下来。 整个阵地瞬间被硝烟和火光笼罩,新挖的工事在剧烈震颤,不断有泥土簌簌落下。 “狗娘养的的小鬼子,炮真多啊!” 张大山护着他的重机枪死死地趴掩体里,碎土块砸在他的钢盔上砰砰作响。 炮火延伸后,毫无悬念的后面就是黑压压的日军步兵开始涉水渡河。 “进入阵地!准备战斗!” 士兵们从泥土里抬起头,抖落身上的尘土,迅速进入各自的射击位置。 “营长命令!放近了打!放近了再打!” 高鸣的声音通过传令兵传到阵地各处。 高鸣一直拿着望远镜,看着过河的日军,一直等到他们快到河中央,他猛地一挥手下令:“打!” 阵地上重机枪、轻机枪、步枪子弹如同泼水般射向河面。刚刚还秩序井然的日军队伍顿时人仰马翻,鲜血瞬间染红了河水。 侥幸冲过河滩的日军,立刻又撞上了密集的手榴弹雨。 “炸得好!炸死这帮狗娘养的!” 王铁栓一边吼着,一边不停地拉栓、射击、再拉栓。 日军的第一次进攻被打退,河滩上留下了几十具尸体。 但很快,日军更猛烈的炮击又来了。 “营长!二连三排的阵地被掀了!排长牺牲!” 一个传令兵满身是血地跑来报告。 “让四连抽一个班顶上去!告诉机炮连,想办法敲掉鬼子的炮兵观察员!” …… 战斗从白天打到黄昏,日军发起了四次冲锋,都被硬生生顶了回去。阵地前日军的尸体越来越多,高鸣营的伤亡也在急剧增加。 药品短缺,伤员只能进行最简单的包扎,很多重伤员没等抬下去就没了气息。 直到入夜,日军才消停下来。 “铁栓,给你个硬活儿。” 高鸣把王铁栓叫到跟前:“带你们排还能动的,摸过去,看看能不能搞掉鬼子一个火力点或者弹药点。他们白天打得这么凶,晚上肯定也得打盹。” “要得!营长你放心,保证弄出点响动来!” 王铁栓咧了咧嘴。 后半夜,日军阵地后方突然传来一声剧烈的爆炸,火光映红了半边天。 没多久,王铁栓带着几个人跌跌撞撞地跑回来,人人带伤,却一脸兴奋:“营长!搞掉了!摸到他们一个前哨堆弹药的地方,顺手给他点了!” “我们伤亡如何?”高鸣担心的问。 “营长,你说的没错,这群狗杂碎的睡得跟死猪一样,都没发现过来,就上了天。” 高鸣用力拍了拍他的肩膀:“好样的!快去修整一下,快天亮了。” 就在黎明前,保长又带着几个人冒着炮火送来煮熟的红薯、米饭团子,甚至还有瓦罐装的热水:“老总,你们快吃点东西吧,吃了才又力气打鬼子。” 高鸣眼圈发红,挥挥手,让人拿下去,给营里的东西分着吃:“发下去吧,赶紧吃。” 可刚端到手里的米团子还没吃完,日军发动就开战以来最凶猛的一次进攻,炮弹几乎将前沿阵地犁了一遍又一遍。 “他屋仙人板板的,这群狗杂税的报复心可真强!这么快,就杀了个回马枪!” 张大山放下饭团子,带着重机枪就冲了上去,但因为火力太猛,引起了日军的注意,刹那间,他的阵地被重点照顾,副射手当场牺牲,弹药手也负了重伤。 “大山!怎么样?” 高鸣匍匐着爬过来。 “死不了!” 张大山吼道,他的耳朵被震得嗡嗡作响,半边脸都是血:狗娘养的想过来,除非从老子尸体上踏过去!” 他换上一个新弹板,猛地拉开枪栓。 突然,一股日军甚至突入了二连的阵地,双方展开了惨烈的白刃战,眼看着二连就快要顶不住了,高鸣带着营部警卫班就冲了过去,用刺刀和手枪将日军硬生生压了回去。 双方不知道打了多久,终于,在日上三竿的时候,阵地上只有伤员压抑的呻吟声。 日军退了下去。 活下来的人默默地检查武器,收集日军尸体上的弹药。 “营长,子弹不多了,平均每人不到十发了。” 参谋的声音传来。 高鸣看着阵地上仅存的一百多号还能战斗的弟兄,又看了看山下随时可能再次集结的日军,刚想说“上刺刀,准备最后一搏”时从日军的侧后方,传来了密集的枪炮声和嘹亮的军号声。 所有人都愣住了,侧耳倾听。 “是我们的号!是我们的号!” 一个耳朵尖的老兵猛地跳起来,激动地大喊,“援军!援军来了!” 只见援军从插入了日军的腰部,导致日军侧后方阵脚大乱。 高鸣站起来高喊:“司号员!吹冲锋号!全体都有!上刺刀!给老子冲!” “冲啊!” “杀鬼子!” 残存的一百多名勇士,从战壕里跃出,向着混乱的日军发起了决死反击! 日军腹背受敌,指挥系统瞬间瘫痪,抵抗迅速瓦解。 不过半小时功夫,阵地上硝烟尚未散尽,王铁栓一屁股坐在泥地里,看着自己只剩下一只的草鞋,傻呵呵地笑了。 张大山抱着他那挺打废了的重机枪,小心翼翼地擦拭着。 一个年轻的战士,头上缠着渗血的绷带,凑过来小声问:“营长,咱们……这算赢了吧?” 高鸣转过头,看着那张还带着稚气的脸,用力地点了点头:“赢了!崽伢子,是咱们赢了!平江,还在咱们手里!” 第87章 烽火常德 一九四二年,日军在南洋战场连遭重挫,不得不将精锐兵力南调,长沙一带的攻势因此暂缓。 直到一九四三年秋,日军为扭转颓势蓄谋打通大陆交通线,像一头被逼至绝境的野兽,骤然露出獠牙。派十万余重兵如黑色潮水般涌向湘西北,常德会战的烽火骤然燃起。 十一月的常德城,成了一座被紧紧攥住的孤城。 守城的第五十七师,这支素有“虎贲”之称的劲旅,此刻正经历着最艰辛的守城之战。日军和步兵像蚂蚁般密密麻麻地扑向城头。 余程万师长站在残破的城楼上,可透过望远镜看到弟兄们在城头与日军殊死搏斗——有的士兵被炮弹碎片炸断了胳膊,依旧抱着炸药包冲向敌人的坦克;有的身上着火,像个火人一样扑进日军堆里同归于尽。整座城,都在血与火中痛苦地颤抖,每一块砖、每一寸土,都浸透了忠魂的热血。 城里的房屋十有八九已被炸毁,部分还没有来得及撤退至桃花源的百姓躲在防空洞或地窖里,听着外面持续不断的枪炮声、爆炸声、惨叫声,心都揪成了一团。 另一边,一直在湘北和日军周旋的高鸣展正开地图——地图上代表日军的红色箭头,已从东、西、北三面死死咬住常德,只剩下南面一道狭窄的缝隙,还在被日军疯狂挤压。““常德危矣!五十七师余程万部已死守孤城十余日,伤亡过半,弹药告罄,再等下去,城破人亡!” “上峰命令我们必须在三日之内突破黄土岭防线,杀开一条血路,否则,虎贲将士和整座城的百姓,都要被鬼子吞得连骨头都不剩!” 紧急命令下达的那一刻,部队没有片刻迟疑,连夜开拔。 黑夜里,只有急促的脚步声和武器碰撞的闷响,每个人的背上都压着沉甸甸的弹药,有几个新兵们的草鞋磨破了,脚底渗出的血染红了路面,也敢哼一声——他们都知道,自己脚下的每一步,都连着常德城里的生死。 黎明的时候路过一个小镇时,昏暗的油灯下,墙上那张泛黄的征兵告示被风吹得哗哗作响。 几个头发花白的老太太正踮着脚,眯着眼凑近看,浑浊的眼睛里满是焦虑。其中一个佝偻着背的老人,手里紧紧攥着一张照片,照片边角已经磨损,上面的小伙子穿着崭新的军装,笑得露出一口白牙,眉眼间还带着未脱的稚气。 高鸣勒住马缰,心头像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 老人察觉到动静,转过头来,看到队伍身上的军装,浑浊的眼睛突然亮了一下,随即又黯淡下去,化作两行浑浊的泪。 高鸣让通信兵取来两袋干粮,翻身下马递过去:“老人家,拿着吧,填填肚子。” 老人接过干粮,却突然“扑通”一声跪了下去,:“长官……求你们……救救常德……我那孙儿……就在五十七师……他才十九啊……”她的额头重重磕在地上,一下又一下:“我昨天梦见他浑身是血……求你们,快去救救他们吧……” 周围的几个老太太也跟着抹起了眼泪,她们的儿子、孙子,大多都在常德城里当兵。 夜色中,老人的哭声像一根针,扎在每个士兵的心上。高鸣扶起老人,声音哽咽:“老人家,您放心,我们就是拼了命,也要冲进常德城!” 说完,打手一挥:“加速前进!” 可当他们日夜兼程赶到常德城外,远远望见常德城的轮廓时,却被挡在了黄土岭——这里是日军的外围防线,山头上架着机枪,战壕像蜘蛛网一样密布,要想进城,必须从这里打过去。 "抢占两侧山头!"高鸣下达命令。 当见到中国军队突然如天兵天将一般出现在山下,并发起进攻时,日军的机枪就像疯了一样扫过来。二连刚冲上山坡,就被压了回来,连长抱着肚子滚下来,血顺着指缝往外冒:"营长,鬼子火力太猛......我,我……"话还没说话,就永远的闭上了眼睛。 "三连从左翼迂回,机炮连压制山顶火力,剩下的跟我冲!"高鸣说完就拔出腰间的手枪,率先冲了出去。 子弹嗖嗖地从耳边飞过,身边的士兵一个个倒下,有的刚跑出几步就被击中,有的在地上挣扎着还想往前爬。 双方在山岭间展开了拉锯战。 激战到第当天中午,日军动用了毒气弹——绿色的烟雾随风飘进战壕,士兵们脸憋得发紫,有小部分人开始激烈的咳嗽,最终慢慢地倒了下去。 高鸣赶紧让大家用湿毛巾捂住口鼻,自己却因为指挥撤退时吸进了几口毒气,顿时觉得天旋地转,只能靠在一棵烧焦的树旁慢慢坐了下去。 让王铁栓从怀里掏出一个皱巴巴的红绸子,走蹲在高鸣面前:"营长,这是俺媳妇给俺绣的,要是俺回不来,你就帮俺捎回去......" “你要干嘛去?” “营长,我去轰了他!” 高鸣知道,他是来向他道别的,于是重重地点头:"我一定带到。" “营长,保重!”王铁栓揣着两束集手榴弹转身就往身后跑去。 没过多久,山后传来一阵激烈的枪声和爆炸声。高鸣知道,王铁栓动手了。 当枪声、炮声、厮杀声慢慢消停下去的时候,高鸣迷糊糊的脑子也开始一点点的清醒起来。他晃晃悠悠地爬起来清点人数,能战斗的只剩不到三十人,子弹也快打光了。 他靠在战壕边,看着山上密密麻麻的日军头颅晃动,突然想起石苍山,也想起了清风,还有那个长沙第一次会战之后,就消失不见的陈启明,此刻他们在做什么?还好吗? 如果大家都能活下来,他一定请他们在橘子洲头把酒言欢,他想要告诉他们,其实,他不想参军,他只想当个救死扶伤的一声,悬壶济世。 可惜,生不逢时,他只能转投军营,为国疗伤。 不知道过了多久,一个带着哭腔的声音喊了起来:"营长,鬼子又趴在战壕上了。" 第88章 高鸣走了 这是个刚补充来的新兵,才十五岁,脸上还有婴儿肥。高鸣摸了摸他的头,把自己的手枪塞给他:"别怕,跟着我。" 高鸣往上望了一眼,端起身边的步枪,推上最后一发子弹。然后瞄准一个戴钢盔的日军军官,扣动扳机,那军官晃了晃,倒了下去。 也正是这一枪,让上头上的日军直接骂骂咧咧地就冲了下来,高鸣反手拔出刺刀,“咔”地一声卡进枪身,朝着最先跳下来的那个日军扑过去。 刺刀捅进对方肚子的刹那,高鸣听见了他闷哼的声音,温热的血溅在脸上,混着雨水滑进嘴里,又腥又咸。 可还没等他拔出刺刀,后背突然传来一阵撕裂般的剧痛,,高鸣猛地回头,看见一个日军刚从他的后背抽出刺刀,那上面还在滴着血。那是他的血。 高鸣一手抓住他的刺刀,看着那个新兵举着手枪发抖,却怎么也扣不动扳机,他突然扯开嗓子喊:“开枪!快开枪啊!!” 就在这分心的刹那间,日军的刺刀被抽了出入,又对着高鸣的右胸刺了过去:“开枪!等什么!快开枪!” 新兵闭着眼扣动了扳机,日军晃了晃倒下去。 突然,天上下起了瓢盆大雨,模糊了高鸣的视线,他感觉自己两腿发软,正一点一点的软下去。 “营、营长!”新兵扑过来想扶他,却被他推开:“走,走,趁着下雨快走!” 两个满身是伤的战士也同时扑过来,想架起他的胳膊:“营长!俺们拖你走!” 高鸣却猛地推开他们:“别管我……你们快走!” “营长!要走一起走!”一个脸上带疤的老兵红着眼吼。 “走啊!听不懂人话?趁着枪炮都不要使唤了,你们赶紧去常德,和师部汇合。我,我,我走不了,走不了。你们快走!” 日军似乎看出这是个军官,本来已经往回撤的几个,又嗷嗷叫着折了回来。一个日军少尉举着指挥刀,用蹩脚的中文喊:“投降!大大的有赏!” 高鸣抬起头,雨水顺着他淌血的额头往下流,糊住了眼睛又被他用力眨开。 他看见弟兄们还在犹豫,看见那个十五岁的新兵正哭着往回冲,被一个老兵死死按住,高鸣知道,他不做出选择,兄弟们是不会走的。 高鸣只能长长舒了一口气,转头面向越来越近的鬼子,突然扯开嗓子笑起来:“赏?老子给你们留个全尸算不算赏?” 说完,他把枪口猛地抬起来,对准了自己的太阳穴。 他最后望了一眼弟兄们的方向,那里的人影正在老兵的拖拽下往后退,新兵还在回头哭着喊“营长”。 “都给老子记住了!湖南人誓死不退!不退!” 高鸣咧嘴一笑,扣动了扳机。 “营长!” “营长!” “快走!不能让营长白死!” …… 芷江. 当高鸣自杀殉国的消息传来 的时候,已经是1944年的。 石苍山是在傍晚时分听到消息的。 “你说什么?”石苍山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清风看着石苍山要吃人的下意识的退了一部,把陈启明推了出来:“这,这消息不是我说的,是这启明说的。” “长沙第一次会战的时候,我想着回家探望一眼便和你们一起打鬼子,可我老娘病重,就带着她回张家界老家休养了……” “挑重点的说!”石苍山只想听到结果。 陈启明咽了一下口水,才继续到:“后来母亲过世了,就直奔常德找高副官,到了哪里才知道,,高副官他再救援常德的时候吗,在战场上重伤,为不拖累其他人行军,就,就,就,饮弹殉国了……” 石苍山被震得后退两步,那个事事讲究章法,做人做事条条框框的黄埔军校生,他真没了。 他一直恪守的条条框框里,难道有自杀殉国这一条吗? 他一直以为,高鸣的条条框框里,装的都是那些死板的规矩,是“不成功便成仁”的空口号。可他真没想过,这口号会被高鸣自己践行得这么彻底。自杀殉国……那得多疼啊。石苍山抬手摸了摸自己的太阳穴,仿佛能感觉到子弹穿透颅骨的寒意。 这一夜,石苍山把自己关在屋里,没点灯。 8月的窗外的桂花香飘进来,甜得发腻,但这一刻,却让他心里堵得慌。 桌上摆着一瓶烧酒,是去年秋天的时候,他教芷江的老乡酿的包谷烧,酒浆浑浊,却烈得烧心。他一直没舍得喝,想着等打退了鬼子,跟弟兄们好好喝一场。 这些要一起喝酒的兄弟们名单里面,是有高鸣这号人的。 是啊,不知不觉,他已经把他当成了朋友,当成了兄弟。 现在,他拧开瓶塞,往两个粗瓷碗里各倒了半碗。酒液在碗里晃了晃,溅出几滴在桌上,很快晕开。石苍山端起自己的那碗,对着空无一人的对面举了举,声音哑得厉害:“高副官,我陪你喝一杯。” 他仰头灌了一大口,酒液像火一样烧过喉咙,烫得他眼泪直流。模糊的视线里,他好像看见高鸣就坐在对面,穿着笔挺的军装,正皱着眉看他喝酒的样子,嘴角带着点不屑,又有点无奈。 “你说你这人,”石苍山抹了把脸,把眼泪和酒液一起擦掉,“活着的时候跟我较劲,死了也不安生,非要给我添堵……” 他又喝了一口,这次没忍住,咳嗽起来,咳得撕心裂肺,像是要把五脏六腑都咳出来。窗外的月亮从云里钻出来,照在空着的那个碗上,酒液泛着冷冷的光。 “不过话说回来,”石苍山对着空碗笑了笑,眼角的皱纹里还挂着泪,“你小子有种。是条汉子。” 他把碗里的酒一饮而尽,然后拿起那个空碗,也一并喝了。两碗酒下肚,浑身都烧了起来,可心里那片冰,却怎么也化不开。 夜渐渐深了,沅水的涛声从远处传来,混着风吹过桂树的沙沙声,像谁在低声哭。石苍山趴在桌上,醉得人事不省,嘴里却还在嘟囔着什么,仔细听去,像是在说:“湖南人……不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