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人嫌大师姐被炼成傀儡后》
7. 神姿高彻
他从没见过云若雪这般脾气外露,发这么大的火,明明以前无论他怎么捣乱,说什么难听的话,她都视而不见,充耳不闻……甚至可以说包容。
唯一严厉的地方就是督促修炼。
不过是下山一趟,怎么就变成了这样?
“请回吧。”云若雪站起身,指尖的霜花瞬间消融,抬起手,已经是毫不遮掩的赶人姿态,“我就不送了,日后不要再尾随旁人闯进我这院子。”
“师姐……”乌鸿彻底软了语调。
云若雪抬起的手没有放下,态度强硬,“请吧。”
三人几乎是被寸寸寒意逼迫着踏出殿门,刚越过门槛,身后便是一股毫不留情的巨力,简直要将人掀飞出去,驱逐到结界之外。
背后一片皮肤萦绕着不散的寒意,乌鸿起了一身鸡皮疙瘩,耷拉着脑袋看向谢铮,“师兄,大师姐下山是不是遇到了什么事,怎么会变成这样?”
江丛莹唇边笑吟吟,出言宽慰,说出的话却别有一番深意,“山下多精怪,也许大师姐是……”
“不可胡言!”谢铮厉声打断,眉眼沉下,瞥向琼华院的目光却晦涩三分,“欺霜剑认主,师姐回宗时御剑而行,不会有旁的可能。”
江丛莹一怔,见目的并未达成也不恼怒,脾气依旧很好,“那便不提此事了。”
“明日拜师大典,想必师尊会出席,丛莹拜入太虚宗这么久,都没有见过师尊几次。”她说罢轻轻叹一口气,垂下眼睑,笼在袖子下的指节却不自觉攥紧。
她费尽周折前来太虚宗,冒着巨大的风险,日日殚精竭虑,提心吊胆,为的就是谢晟,就是那名满九州四海的剑仙,可不是想在这儿蹉跎岁月,陪一群无用的人唱兄友妹恭的戏。
旁人看她,却是少女眉目含情,似蹙非蹙,化不开淡淡的愁绪,让人瞧一眼就忍不住心生怜惜,巴不得凑上去安慰一番。
乌鸿也确确实实这么做了。
“师尊一向行踪不定,闭关三年五载都是常有的事,待他出关,师妹在修炼上有什么问题大可放心去问。”
“丛莹知道了。”她轻轻颔首,神情似曙光破晓,雨后初霁,瞬间亮堂起来,笑靥如花,让人为之惊艳沉迷,“这些年多谢两位师兄指教。”
乌鸿被她笑容恍了神,白皙的脸上爬上薄红,挠挠头遮掩过去,含含糊糊道,“没什么,都是师兄该做的。”
“走吧。”谢铮缄默不言,率先转身离开。
云若雪之于他,其实感官很复杂。
当年镇上出邪祟,他饥贫交加,孱弱可怜,差点死在妖物手中,是云若雪如天神降临,一袭青衣,神姿高彻,率太虚宗弟子前来除妖扶弱,手挽剑花,平息妖邪。
每每闭上眼,他都能回忆起那天的场景。
天上飘着碎雪,一粒一粒,颗颗分明,砸下来,化开了是冰冷黏腻的水,落入脏污里,被行人踩踏过一遍又一遍。
妖物兴风作浪,草菅人命。
夜里燃起冲天火光,男女老幼嘴里发出惊恐的哭喊,他弄不清状况,一颗心只能无助地跟着怦怦乱跳,混迹在人群中,手脚冻得发僵了,连受伤流血的地方都感觉不到痛,努力想躲避群妖的撕咬。
和平的年岁里尚且无人在意街角乞丐的死活,更何况在那些动荡的光景里。
夜很深很深,仙门的弟子很快赶到,与妖物厮杀成一片,火光里掺杂血光,褐色污泥覆盖上残肢断臂,染成令人作呕的红褐色。
正是冬夜将尽,曙光乍破时,云若雪从一只喜嗜人族血肉的老树妖手中救下了他,漫天的冰花和飘雪,凛冽又干净。
就在那一瞬间,他再看不见别的人,别的事。
连生死都忘却了。
只记得那一抹孤高寒彻的影子。
最开始他是多么崇拜她,到了私下里暗暗发誓,要结草衔环,肝脑涂地,报她当年救命和知遇之恩的地步。
后来一入仙门。
他进步得越来越快,修炼上越来越顺,不知不觉间便已将当初为他引路的人远远甩在身后。
花团锦簇时烈火烹油,一切都张扬、欢快。他身边慢慢聚集起了数不清的人,数不清的脸,形形色色,或恭维讨好,或由衷钦佩,或不屑地挑衅。往来切磋,亦师亦友。
以至于……后来他们也曾相互配合,率领弟子们下山历练,比肩对敌,数次相互交付性命,你救我,我救你,数不清谁欠了谁,谁救了谁。
这些本应刻骨铭心的经历竟没有在他头脑里留下多少深刻的记忆。
……
另一边。
目送那三人吃瘪离开,孟檀看了一场好戏,抖了抖衣袖,心满意足,也跟着站起身,“看你们师徒二人还有话要说,在下就不打扰了,先行告辞。”
说罢,她一溜烟走了。
临了不忘朝亘白投去一道怜悯的目光,简直跟方才薛朔离开时的眼神一模一样,看的亘白莫名其妙,背脊一凉,好似被什么凶兽盯上一般。
孟檀一直都留意着身边这小子,所谓的云若雪的“劫”,确确实实是个难搞的刺儿头,明明被禁锢在座椅上,下了禁言咒,一双眸子却也愤怒得好似能喷出火来。
得,让他们师徒两个吵架去吧。
“呜呜唔唔——”
亘白用力挣扎,本来好好坐在椅子上,这下如一条搁浅的鱼,身子硬挺挺地蹦跶,滑落到地上,高高扎起的马尾垂到肩头,额前碎发妨碍视线,让他不得不梗起脖子直视云若雪,显得狼狈又好笑。
“还不老实?”云若雪一挑眉,看向他的眼神颇为无奈。
不知道是无奈他挣扎不脱,还是无奈两人不得不绑在一起,以后怕是会折腾得厉害,过不上太平日子。
“呜呜唔唔!”
她蹲下身,将少年脸颊一侧的碎发别到耳后,扶他坐正,软下语调,似乎是商量的语气,“你也清楚,如今你我是一根绳上的蚂蚱,你太弱了,对我没有好处。做我的弟子,有太虚宗撑腰,安心修炼,再不必过从前朝不保夕的日子,不是很好吗?”
“灵石、法宝、顶级功法,大能指教,你唾手可得。”
云若雪唇瓣一张一合,吐出的字字句句仿佛重重掷在地上,敲出叮叮咚咚的清脆声响,恰好不经意敲入亘白心头。
她解开了少年身上的桎梏,缓缓将人从地上扶起来。
亘白神思恍惚一瞬,忽然冷静下来,目光凌厉瞥向她,只差没将“怀疑”二字写在脸上,“你会这么好心?”
之前那一遭,他才不信云若雪是什么善男信女,对自己都下得了狠手的人,对旁的人只会更残忍。
什么狗屁的同命蛊,傀儡术,如今云若雪强他千倍百倍,只要她想,轻而易举就能找到法子让他沉睡,确保神魂不散,再封印于无人之地。
如此,今生今世,永永远远无后顾之忧。
何必大费周章将他拘在身边看管,还想悉心栽培?
他们之间,从一开始就只能活一个。这是共识,云若雪此时却表现出一种想要打破共识的虚假动作,他如何不心生警惕?
“我想要对你做什么,早就做了,不是吗?”云若雪直直望进他的眼睛,不避不闪,好似发自肺腑般坦诚相待,“但我没有。”
她当然有数不清的办法可以让亘白安安静静呆着,阖眼长眠,不会死,但也不会到她眼前蹦跶,更不会被旁的人杀害。
但既然相逢是为应劫,逃避只能是下下策。
这劫越是酣畅淋漓,越是险象环生,她越能得偿所愿。
云若雪抬手轻轻拍在少年肩膀上,一副和蔼慈爱的长辈模样,“我不需要一个拖后腿的队友,你也不要让我失望。”
“我才不修你太虚宗的功法!”亘白别过头去,依旧是防御的姿态。
她却笑了,“随你修什么,只要你有本事不被发现。”
说罢,她停顿一瞬才补充道,“不过以你目前的修为,在这太虚宗内……怕是藏不住邪修功法。”
“你!”亘白气得脸红。
“哈哈哈哈……走吧,乖徒弟。”云若雪推着他越过大殿门槛,大手一挥,解开了琼华院内部所有的小结界,“看看这琼华院有没有你喜欢的房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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亘白半推半就,毫无办法。
一狠心一咬牙,他偏偏选了离云若雪卧房最近的一方院落,不仅灵气充沛,还风景优美,院中丛丛翠竹,亭亭直立,风过时便听得见沙沙声响,和谐悦耳,最宜静心修炼。
更重要的是,云若雪今日让他如此不痛快,他也不会让她好过!
不就是相互膈应,谁怕谁!
“你要住这儿?”
“当然。”他斩钉截铁,“师父不会舍不得割爱吧。”
云若雪一抬手,示意他进去,“住吧。”
这竹园绝大部分时间是空置的,只偶尔谢晟心血来潮,找她商谈事情到太晚,便会暂居一夜。
她一直不太理解,修仙之人,缩地成寸,从琼华院到望云殿,对于谢晟来说不过是瞬息间的功夫,何必要在她这儿留宿一晚……
不过她身为弟子,不太好置喙师父的做法,也不关心,只能凭君开心。
亘白推开院门进去,顿觉一股清幽寒凉之气扑面而来,凉丝丝的,却不显得冷冽,潮湿里又不显得黏腻,清爽怡人。
脚下一条青石板路,路旁丛丛低矮的绿植,奇花异草,叶片上聚着露水,一团一团,微微发亮。
向里走,穿过拱门,青苔滋生在角落,点缀片片绿意,道路两旁修竹万竿,竿竿如碧玉裁成,高的已过了檐角,低的也及腰深,风过时叶叶相摩。
到了竹荫深处,听得檐下青玉铃脆响声声,阶前几丛兰花摇曳生姿,香味漫在湿润的空气里。
云若雪推开房门,“进去吧。”
“这儿之前住过人?”亘白脚步一顿,观这院中陈设处处雅观精致,清幽静谧,极显主人品味,不像是空置的模样。
“没人住,进来吧。”
亘白踏进去,又因寒凉的风一个哆嗦,皱着眉,“既然以后这地方归我了,我总能随意支配吧?”
“随你,但院中花草珍贵,不可随意破坏,你不喜欢就安排人移植到别处。”
“好嘞!”少年马上绽开个明媚的笑容,脚下的步子都雀跃三分,竟觉得留在这太虚宗也是个不错的选择。
思及此,他立马背地里唾弃,暗自警告可千万别放松了戒备!
“明日拜师大典上刻制身份玉牌,我会带你去,今日的时间你随意安排。”
说罢,云若雪转身离开竹园,风吹竹影间回到了自己的寝殿,安心阖目修炼。
亘白见无人监管,更是得了自由,立马放松下来,毫不客气一把推开卧房门,目光掠过,打量起室内的装潢。
木质的房梁和地板,涂一层透明的漆,保留了原本的色彩,光影下确蒙一层淡淡的珠光,纹饰雕琢质朴,自然大方。
撑开小窗,入眼是爬满藤蔓的墙,葱葱一片,景色怡人。
更重要的是此地灵气充裕,比之他前些日子朝不保夕不知好了多少倍!
午后阳光浓烈,照见竹影斑驳,他四处游荡,在小院背后发现了一泉水池,水中游鱼三五成群,他伸手想捞,捞不起来便也一笑置之。
就这么蹉跎时光到傍晚。
眼见着月上中天,夜风习习,他终于安静下来,推门回到竹园,刚关上门,咔哒扣上门栓,忽觉一道黑影迅速从门外略过,悄无声息的,只卷起一阵寒意。
他打了个哆嗦,露出条门缝朝外看,什么也没看到,心里嘀咕着朝卧房走。
另一边。
云若雪正在房中打坐,酣畅淋漓时竟又有人触动她布下的结界,心头冒出一股烦闷,以为是亘白在作妖,猛一睁开眼,忽觉不对,忙不迭起身。
“师父。”
谢晟推开门进来。
隔着屏风,人影在昏黄灯火下晃动,光晕模糊了轮廓,彼此都看不真切,云若雪三两步绕到前面,拱手行礼。
“师父有何事?”
她强压下心底的烦闷,毕恭毕敬,不明白自己不过是外出一趟,回来后这人怎么三天两头往她跟前凑,难道是觉察到了什么异常?
一时心头震动。
她言语和态度愈发谨慎。
8. 双刀
谢晟不出声,只是上前将人扶起。
“收徒一事,你之前怎么不提。”
云若雪抽回手,默默退后,离他远了些,神色讪讪,“之前行事匆忙,是弟子疏忽,如今您知道了,也是一样的。”
谢晟手心里一空,只指尖残存袖角冰凉柔顺的触感,眸底下意识掠过一抹不快,连他自己都没有捕捉到。
“你从哪儿带回来的人,身世背景可都清楚?”
“弟子带回来的人您还信不过吗?”
云若雪并不正面回答,反而将问题抛回去,眼神不闪躲,目光真诚,仿佛问心无愧。
白衣剑仙默然一瞬,兀自到桌前坐下,云若雪只能陪着,相对而坐,看他动作似行云流水,美不胜收,骨节分明的一双手拿起青色杯盏,斟上一盏清茶,推到她身前。
她被那翻飞如蝶翼的手指晃了眼,灯下映出杯盏中茶叶起起伏伏,质感温润如美玉,香气扑鼻,一时出神。
“为何收他为徒?”
“山下遇妖.兽.暴.动,奔袭成潮,弟子身受重伤,是他出手搭救,还因此伤了丹田,沦为凡人……”云若雪捧着茶杯浅浅抿了一口,眸光向下,定格在木头桌面的纹路上。
“弟子既毁了他的仙途,就还他一个。”
“原是如此。”
“是。”云若雪点头认下,脸不红心不跳。
更大逆不道的事她都已经做了,也不差说这么一个小小的谎。
“你将竹园给了他住?”
云若雪不明所以,“此事有何处不妥吗?竹园常年空置,他住得离我近些也好。”
亘白可不是个安分的人,既然要放在眼皮子底下,那自然是越近越好,她还怕他不选竹园呢。
谢晟重又沉默,放在身前的清茶一口没动,水雾氤氲。
“宗门事务繁杂,你又遣散琼华院众人,他独自一人参悟修炼,怕是……”
云若雪终于听出了他言语间的目的,铺垫这么多,似是不满她对亘白的安排,可她自认安排妥当,合乎规矩,便打算装傻充愣,不过多揣度。
抬眼,眸光流转,“师父,我已跟二师弟说过,日后宗门事务有执事长老和各弟子负责,我不会再插手。”
“况且,从前您常常闭关清修,二师弟和三师弟也是由弟子引导修行,如今只带亘白一个,不会耽误了他。”
“你执意要如此安排,那便如此吧。”
说罢,他拂袖而去。
云若雪忙不迭起身,“恭送师尊。”
回应她的是重重闭门声,连着墙壁,撑起窗棂的支竿抖了抖,啪嗒一声被震落到地上。
云若雪缓缓直起身,搞不懂他哪里冒出的火气。
自她回来,二人不过见了两次,两次谢晟都这般“心情不快”,让她一时摸不着头脑,莫非是她不知什么时候得罪了他?
可不该如此的……她明明什么都没做。
若说是谢晟发现她身上的异常,那也不会。
谢晟虽性子冷清,但也是个耿直的人,尤其太虚宗上下还是他说一不二,有什么怀疑当场便查验拆穿了,不会用旁的手段与她虚与委蛇,小心试探。
想不出个所以然,索性就不想了。
云若雪走到窗前,推开窗,抬起手,支竿浮于半空,稳稳飘落入掌心,重新将窗户撑起,坐回案几前,青绿色玉质茶壶上空依旧缭绕着袅袅热雾,谢晟方才动作过大,杯盏中水波摇晃,洒落了几滴到桌面上。
窗外月光如水,夜色蔓延。
屋内灯火葳蕤。
云若雪枯坐半晌,目光落在起伏飘荡的茶叶上,浅绿色的水清澈透亮,渐渐地,热气散了,绿意沉沉,她尝试静下心来。
却不得法。
天下仙门正道,最是慈悲为怀,也最是冷酷凉薄。她占了首席弟子的名头,享受那么多修炼资源,却囿于修为,无法为宗门增光添彩,只能更加努力勤勉,从别的地方为宗门做出贡献,才勉强堵住悠悠众口。
自长夷一带海晏河清后,太虚宗日益昌盛,谢晟一闭关便是三年五载,岁月消磨了两人本就不多的昔日情分,她在宗门中处境愈发尴尬。
到了不得不强迫自己抽空做一副虚伪的嘴脸,带着关心的姿态主动凑上前嘘寒问暖,借口宗门琐事,踏上剑山之巅,于望云殿中交谈寒暄。
她几乎以此为习惯。
习惯看谢晟的脸色。
思及此,她略略松口气,端起冷掉的茶水,仰头一饮而尽。茶香沉淀后是便泛着一股淡淡的苦涩,一路流淌进喉咙里。
她阖上眼,直到舌尖的味道消散了才睁开。
只要一想到往后再也不用像从前那般生活,她就高兴得差点笑出声来,那张苍白得跟死人一样的面庞顿时如春花争现,美不胜收。
翌日。
拜师大典在玉清殿按时举行。
薛长老与云若雪往昔私交不错,也未因三年前之事生出嫌隙,此次对于她的拜师大典更是格外用心。
天还未亮便遣人到琼华院开始做准备,硬生生将刚刚在体内存了点灵气,还没能脱去凡人习气的亘白从被窝里拽了出来。
好一番收拾打扮,梳洗换装。弄得他一边骂骂咧咧一边老实配合,不然戒律堂的“热心”弟子那是真的会打人的。
云若雪换上一身孟檀最满意的道袍,也就是最贵的那一身,美其名曰这样才镇得住场子,好让众人瞻仰瞻仰太虚宗首席的风骨。
她一笑置之,从善如流。
数声钟磬,白鹤惊飞。
玉清殿外众人屏息观礼。
云若雪一袭白袍,袖口和交叠的衣领处缀着夺人眼目的红,似化不开的一滩血,红梅点点,秾丽绚烂。而她置身数不清的视线中央,不避不闪,脊背挺拔如锋芒难掩的利刃,寒光四射,乍破云霄。
大殿之外。
亘白也是一袭华服,手里三炷香,敬这一方天地神明,祖宗仙家。弯了三次腰,众目睽睽下山巅风起,香燃得更快,落下簌簌的灰,一起飘进广场上的青铜巨鼎中。
他转身朝云若雪走来,一步一步,随着司仪官口中的指令动作,跟一具没有生命的木偶一样,全然配合。
走得近了,不期然间两人眼神撞上,他颇不自在垂下眸光,心底不由生出一种在熟人面前装腔作势又恰好被撞破的尴尬。
这所谓的师徒情分,他跟云若雪信心知肚明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递上拜师帖,他又叩首行礼。
大殿中金碧辉煌,两旁观礼的人议论纷纷,道贺声音不断,有的调笑打趣,催促着,云若雪顺势将人从地上扶起,送上一份拜师礼。
“今日后,你我师徒一体,我当倾囊相授,你也不要辜负为师的期望。”
“弟子谨记师尊教诲。”
亘白深深呼出一口气,恭敬又跪下,深深一叩首,长发被风吹起,斜斜垂落到白玉砖上,迤逦了一地的华光,这才挺直腰,举手接下云若雪递来的锦盒。
这世上简直没有什么比众目睽睽之下给“仇人”磕头更屈辱的事了!
那盒子拿在手里沉甸甸的,长长一条。
云若雪垂眸,伸出手,指尖荧光流转,将人从地上扶起。
“你打开看看。”
亘白依言照做,盒子打开,一股华光迸射而出,晃花了眼,接着便是凌凌厉厉一道风刃,直击面门,云若雪抬手为他一挡,暴烈的风刃如春风化雨,只撩起少年脸颊两侧的碎发。
盒子里面躺着一对双刀。
光华灼灼。
少年神色呆愣一瞬,紧接着眸底飞过一抹惊艳之色。
同样惊艳的还有从旁观礼的其他人。
“是昭玄和昭黄!”
乌鸿一声惊呼,双刀齐齐从锦盒中跃起,刀鞘落下,便是两道寒芒,雪白的刀刃反射天窗落下的光,晃花了众人的眼。
刹那间,大殿中狂风呼啸,衣袍翻飞,好些个来凑热闹的小弟子差点被风刮得站立不稳。刀光掠过重重人影,在这大殿中横冲直撞,小弟子们闪躲不及,你踩到我的鞋子,我踩到你的衣摆。
亘白压住乱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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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宽袖,试图抬手抓住那双刀,却被两件灵宝灵巧侧身躲开,刀光滑过指尖,好似淌过指缝的流水,故意戏耍他一般。
“回来。”
云若雪一声令下,两柄雪白的刃顿时藏入刀鞘,稳稳落在她掌中。
“好厉害的刀……”人群中弟子小声议论,交头接耳。
这般能够呼唤出人间风雨的宝物,居然被送给了一个刚刚入门的小弟子,也不知将来此人是何等造化,简直教人眼红嫉妒。
“拿着。”云若雪将双刀放入他掌中。
亘白垂下眸,骨节分明的一双手,指尖摩挲刀柄上复杂华丽的纹路,均匀的刻痕,打磨得光滑细腻,勾勒成凶兽图案,青面獠牙却凛然似昭昭日月。
倏然,他退后一步,踩着殿宇中白玉铺就的地砖,靴底碾过地面,一阵细微的轻轻响,抽刀而出,刀刃摩擦声清脆悦耳,带起灵气翻涌,漾开层层微澜。
两柄秋水般的细长利刃脱鞘而出,刀身窄如柳叶,刃口泛着冷光,似淬了皎皎月华,刀柄在掌心转了个利落的圆。
昭玄贴着小臂滑至肘弯,刀刃朝上划出半道冷弧,威压迫人,昭黄则斜斜下沉,刀背轻磕地面,刹那,平地起波澜,却在众人一阵惊呼声中敛尽锋芒,任由破碎的寒光重新聚合。
旋身之间,手腕翻折,双刀在空中挽起一对漂亮利落的弧度,行云流水,衣袂张扬,红绸穗子轻轻摇晃,铿然一声,刀已藏入鞘中。
“好趁手的一对刀。”他脸上绽出个真心实意的笑,声线雀跃,“多谢师父。”
云若雪一瞬失神……
少年方才那几个简单的动作,那样的身法,似曾相识,却又想不起来到底是在哪儿见过。
回过神,她轻轻摇头,示意不必多谢。
她曾在外漂泊多年,见过数不胜数的人,数不清的招式,偶尔见到些眼熟的也是正常。
而在这偌大的殿宇中,同样失神的还有另一人。
江丛莹不自觉攥紧了袖中的手,心下沉沉,沉入深不见底的深渊,绷紧了薄薄一张嘴唇,差点掩饰不住眸底的阴鸷。
隔着数不清衣袂翩跹,人头攒动,只一眼,只有一眼,她轻易就被那模模糊糊神似的身姿,如浮光掠影,幻觉一般,轻易被死死攫住。
这么一个小小的修士……不知从哪里笨拙偷师而来的三脚猫功夫,竟然……竟然有那么几分神似那位大人。
他也配!
“师妹,你想什么呢?”乌鸿拍拍江丛莹的肩膀,惊醒了她短暂的迷梦,思绪归位时,怅然若失。
“没……”她喃喃一声。
“走,正好把我们备的贺礼送过去。”乌鸿先走一步,随着恭维的人群围上去,回头招招手,示意江丛莹跟上。
她有些魂不守舍,目光不自觉飘向被人群围在中心的少年,高高束起的马尾,意气风发。这一细看,却发现他身上无一丝一毫肖似旧人,仿佛刚刚那一刹那,只是错觉罢了。
可为什么非要是双刀!
那个人,用的也是双刀。
春去秋来,时节更替,晃眼之间竟已是二十三年!
“师妹?”谢铮也看出她的失态,侧身垂下眸,面上关切,“你怎么了?”
“没事。”她仰起脸,嘴角强行扯出一个笑,在天赋术法的掩饰下竟没有惹人怀疑,“走啊二师兄,也不知我送的东西亘师侄会不会喜欢。”
说着话,二人拨开人群站到云若雪和亘白面前。
乌鸿的声音先传入耳中,带着点撒娇嗔怪的意味,“师姐,这对双刀我之前求了你那么久,你竟然会给他。”
“你不适合。”云若雪撇开他的手。
他正想张嘴辩驳,谢铮看到云若雪脸上的不耐,忙出声制止,“好了师弟,你如今也是长辈,不缺法宝,怎么跟晚辈抢东西。”
“就是,那么大个人了,也不害臊。”孟檀神色戏谑,把他看得面红耳赤。
乌鸿慌慌张张将贺礼塞到亘白怀里便一溜烟跑到了人群后面。
谢铮和江丛莹也送上贺礼。
9. 情感箴言
“师姐,昨日在琼华院中……”
“不必再说。”她抬手打断,看向谢铮的眼神冷下来,“今日拜师礼,我不想与你争执,一切按照我说的办。”
他左右环顾,人群中已有人投来好奇的目光,只能点头应下,“好。”
云若雪终于露出几分真心实意的笑,拍了拍亘白的胳膊,“如此厚礼,还不快谢谢你两个师叔。”
“多谢师叔!”
亘白收礼收到手软,一副掉进钱眼儿里的样子,完全不过脑子,云若雪说什么便是什么,乐呵呵地鞠躬行礼。
倏然。
嘈杂的人声迅速安静下来,围在两旁的人下意识让开道,直通那扇高耸厚重的殿门,谢晟背着光,一步步朝里走。
仙君锋芒太盛,昭昭似悬日之光,又如出鞘的利剑,教人不敢直视,两旁的修士退避半步,颔首垂眸,“参见仙尊。”
眨眼之间,他出现在人群中央,只在空气中留下一抹迅速消逝的白色影子,一双眸子黑漆漆的,眉眼沉沉。
云若雪心头一跳,细看,看不出他面上的情绪,却直觉不太妙,薄唇紧抿,暗自戒备,随众人躬身行礼,“师父。”
亘白直愣愣站在原地,怀里还捧着一堆礼品,包装精美的盒子向上堆砌,差点将他的脸挡了大半,呆呆看向谢晟,一副看起来不太聪明的样子。
云若雪深呼出一口气,瞪向亘白,只觉得这人是故意作妖,装傻充愣,找她的不痛快。也不等谢晟开口,连忙直起身,飞快将少年怀里的东西收入乾坤袋中,掐了一把他的腰,“还不行礼。”
“啊,是是……”他回过神来,一拱手,“参见师祖!”
谢晟久久不言,久到殿内众人屏息凝神,都觉察出了气氛的微妙。
云若雪抬眸直视,语气疑惑,轻轻唤了声,“师父?”
“平身吧。”
亘白如蒙大赦,悬在头顶的威压缓缓散去,惊出冷汗涔涔,打湿了贴身衣裳,直起身时同样满脑子疑惑,眼神却不敢乱瞟了,乖乖退后,躲到云若雪身后。
他早闻谢晟大名,中州首屈一指的天才人物,千年来无人能望其项背,清高孤傲,离群索居。
实在没想到今日能一睹剑尊真容,看来他这个便宜师父面子还真不小。但也实在没想到……对方似乎对自己颇有……不满?
他可从没有得罪这么个人物啊!总不能是他方才行礼太慢,就这么轻易将人得罪了吧?堂堂剑尊就这么小气吗?
“我这徒弟愚钝,无意冒犯,还请师尊见谅。”云若雪不动声色将亘白护在身后,也隐隐觉察出谢晟态度的异常。
照理来说,亘白如今并未修炼邪功,老老实实在她眼皮子底下待着,谢晟何故生疑?莫非是从前有过纠葛?
不会这么巧吧?
她正是思绪纷乱时,谢晟却先开口,“在你心里,为师就是这般心胸狭隘之人?”
“不。”她忙出声否认,面上又挂起假笑,“师父心胸宽广,百忙之中能来观礼,是弟子的荣幸。”
亘白终于上道,连忙附和,“也是徒孙的荣幸。”
气氛缓和些许。
站在一旁的好些个长老连忙七嘴八舌站出来打圆场,“尊上这一出关,修为怕是又精进不少。”
“恭喜恭喜。”
“亲传大弟子收了徒弟,你这做师祖的总不能没有点表示?”薛长老挤到人群前面,朝亘白挤眉弄眼,明目张胆地示意他赶紧说点好话敲诈一笔。
亘白还想着方才那暗地里威压悬顶的恐惧感,可不敢再造次。
这漫漫仙途,最是残酷,最是弱肉强食,假使谢晟今日心里不舒坦,就是将他就地斩杀于殿前,众目睽睽之下,这里的人也不敢有半分龃龉。
至于云若雪,他悄悄瞥了眼,两人一对上眼神,互相都藏不住嫌弃。
啧,还是算了吧。
他们一对半路师徒,貌合神离,两人加起来,再乘以十,都打不过一个谢晟。
谢晟闻言倒是十分干脆抛出一个锦囊,目光扫过一圈,众人默默退后半步,最后落到亘白身上,“剑山还不至于养不起一个弟子。”
“你既对阿云有救命之恩,太虚宗不会亏待了你。”
亘白捧着怀中的锦囊,脑子都快转冒烟了,小心翼翼瞥向云若雪。
什么救命之恩?这疯女人到底在谢晟面前编造了什么?不会是他们俩于兽潮中相逢,然后同生共死,舍命相救的感人故事吧?
某种程度上,还真教他猜得一点不差。
师徒二人交换过目光,他忍不住在心底将云若雪狠狠夸赞了一番,真是颠倒黑白的个中高手。
旋即,又被云若雪按着行礼。
“多谢师祖!”
谢晟看着两人,眸光深沉,不发一言便转身离去。
眨眼间,大殿内只余一阵凛冽的松木香,夹杂三分寒意,仙人的身影早已不知飘向何处。
乌鸿拨开人群重新挤出来,也是一头雾水,下意识看向谢铮等他拿主意,压低了嗓音,“师父这是怎么了?怎么感觉哪里怪怪的?”
“走,回去修炼。”谢铮拉着他离开,江丛莹紧跟上去。
几人一走,殿中气氛顿时松快不少,好些个活泼的小弟子将亘白围了个水泄不通,满脸好奇,等着看他拆礼物。
云若雪摇头失笑,半推半就被孟檀拽着先行离开。
两人转过山水堆砌的木屏风,拐到后殿,清风撞开半扇拱门,一方小院陡然铺开,石板路蜿蜒如带,绕向一方清泉,曲折向前。亭台楼阁处,廊腰缦回,空气都清新许多。
孟檀刻意压低了嗓音朝云若雪靠过去,一脸神秘,“你说……”
“什么?”
她欲言又止,到底是忍住了,没有将方才心底那荒谬的猜测说出来,可抓心挠肝,十分不得劲,堂堂仙尊,出席弟子的拜师礼本无可厚非,但态度实在耐人寻味。
“算了算了。”她果断转移话题,凑上前去一脸八卦,“你这年纪也不小了,这么多年就碰到什么心仪的人?”
“心仪的人?何出此言?”云若雪不明所以。
“你就直说有没有,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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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许骗我!”
“没有。”
“真没有?”她眯着眼,闪身到云若雪跟前,一边后退一边盯着她,誓要从她那张波澜不惊的脸上看出破绽来。
“没有。”云若雪重又摇头。
她是在凡人堆里长大的,在那方小小的闭塞山村里,自小受尽穷苦和压迫。
她那一双早死了不知道多少年的父母,早就让她看过所谓夫妻是如何互相折磨埋怨,彼此算计取舍。
人间千百事,她最知道所谓男欢女爱,不过是过眼烟云。
“没有就没有吧。”孟檀撇撇嘴,勉强信了她的话。
“之前碰到个云游的卦修,说是最擅长算世人姻缘,本姑娘可是什么好事都想着你,连自己的姻缘都没舍得算,倒是帮你算了一下。”
云若雪脚步慢下来,等她的后文。
孟檀见她好不容易来了兴致,装模作样咳嗽两声,这才继续解释,“那大师说你命中情路坎坷,怕是要经历好几番波折,而且啊……”
“还会跟一个年纪比你大的人结成连理!”
云若雪一时默然。
“哎,你可别不信!那大师在姻缘界可是响当当的招牌,有口皆碑!”
云若雪依旧不置可否。
她一着急,索性破罐子破摔,也不再忍了,径直压低了声音,开始大逆不道的猜测,“话说尊上不正好比你大些吗……”
云若雪难得一脸汗颜,只差没有翻白眼,连忙抬手捂住好友的嘴。
“哎,你呜呜唔——”孟檀挣开桎梏,急得面红耳赤,“哎呀,你不信就算了。”
“我也觉得那大师就是在咒你,老男人年纪大,脾气还古怪,事儿多难伺候,不如年轻的好,乖巧又听话。”
云若雪对她总结出的情感箴言丝毫不感兴趣,加快步子继续向前走。
园中树荫浓绿,浮动着清幽的花香,风吹起时候飘落一地碎花,纷纷扬扬,扑簌簌落到池塘水面上,漾开圈圈涟漪。
“唉,你等等我!”
“你们剑修真是一群死木头,一天到晚除了练剑也不知道找点别的乐子,要我说,还是得多谈几段,说不准就遇到真心喜欢的了。”
云若雪偏过头,上下打量她几眼,真诚发问,“你隔三差五就换道侣,还尽知道哄骗涉世未深的小弟子,还没找到真心喜欢的吗?薛长老没有禁闭也是个奇迹。”
“你这话我可不爱听,什么哄骗,那是你情我愿,分开了也是有缘无分嘛。”
云若雪轻啧一声,摆摆手便闪身离开,连影子也没留下。
她这个好友,哪儿都靠谱,偏偏就是喜欢沾花惹草。在戒律堂当值的时候,那是要多正直有多正直,绝对的秉公执法,修炼上也不曾懈怠。可一到了感情上,那便是花言巧语,连哄带骗。
以往,她身为宗门首席,又与孟檀私交甚密,可是不止一次被年轻小弟子找上门来哭诉,一把鼻涕一把泪,要她站出来主持公道,算那一笔笔感情上的糊涂账。
想起来都头疼!
幸好她躲下山去了!
10. 剑场
“唉!你别走啊!我话还没说完!”孟檀想拦已是来不及,收回目光,低声咕哝两句,“本姑娘纵横情场这么多年,方才尊上明明就是生气了……”
至于为何会生气……她可不敢妄加揣度。
早年,他们二人患难与共,躲避仇敌追杀,互相扶持,一直到共同重建太虚宗,形影不离,在这九州四海内都堪称一段佳话。
但宗门成立后,云若雪反倒是拜入了谢晟门下,成了他的徒弟。
好好一段佳话,就这么完完全全偏离了众人的设想。
后来,两人当真以师徒相处,长辈宽容,晚辈恭敬,无丝毫逾矩之处,让人挑不出毛病。
渐渐的,众人也以为过往之事不过是误会一场,话本子看多了,瞧见一男一女站在一起就想给人凑成一对,实在可笑。
孟檀收拢思绪,寻了个凉亭坐下,继续琢磨。
可今日瞧这仙尊的言行,看不出一点欢欣,反倒是藏着些许不悦。
修道之人本就清心寡欲,最忌大喜大悲。谢晟那般深厚的修为,尊崇的地位,怕是早已心似静海,念头通达。这世间事都少有能让他情绪波动的。
总不能真是因为一个刚入门的晚辈暗戳戳吃醋吧?
她顿时一惊,周遭明明没有风,愣是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师叔,孟师叔!”
“嗯?”
孟檀本就在脑子里琢磨些见不得人的事,神飞天外,忽然被不远处的声音点名,一阵心虚,定睛看去,原来是她的小师侄,“怎么了?”
薛朔站在凉亭外,靴子斜对着不高的石阶,身姿挺拔如风中直立的小白杨,风吹起时鬓发凌乱,更显得少年似一副勃勃生机的画卷,明媚得扎眼。
“师父让弟子来寻你,说戒律堂有些事需要商讨。”
“大师兄找我能有什么事?”孟檀眼底掠过疑惑,嘀咕两句,极不情愿站起身,但见到薛朔那张漂亮的脸蛋,心底那一丝丝不愉快就飞快散去了。
喜欢随便撩拨人的本性也暴露无遗。
她抬手揽上薛朔的肩膀,眉眼艳丽,吐气如兰,略微向上挑起的眉梢带着万种风情。
细看,又是洒脱豪放,教人生不出厌恶和抵触。
“走,带我去看看。”
薛朔身形一僵,反应十分迅速,一把就把她推开了,连连退后三两步,面上神情严肃,“师叔自重。”
孟檀本无心撩拨,这下反而被他勾起了兴致,眉眼一弯,笑意吟吟,“你这是说的什么话?”
“师父特意交待弟子要与师叔保持距离。”薛朔老老实实将一切都供出来,临了,依旧是义正词严,神情认真,“还请师叔自重!”
孟檀轻啧一声,摆摆手不与他为难,“走吧,带路。”
这小师侄可是她师兄的心肝宝贝,唯一的亲传大弟子,偏偏师兄又是薛长老的亲侄子,她若是招惹上,怕不是要被两人给活活撕了!
想想那场面,被师兄和师父混合双打,顿时一个激灵。
罢了罢了。
……
前殿。
亘白收礼收到手软,等到人群三三两两似云霞散去,无处可觅,他才晃晃悠悠朝琼华院的方向走去,路上不自觉哼着歌,心情美妙。
正是午后,日光明媚。
仰头向顶端看去,望云殿高踞云巅,绕着朦胧的层云,却遮不住一片肃杀凛冽之气。云隙之间偶尔漏出几缕剑光,银亮得像淬了冰,于日光下折射出道道寒芒。
琼华院,恰是整个剑山中离望云殿最近的住所。
行至高处,寒气逼人。
之前有云若雪带着,他并未觉得这剑山有多大,今日自己一个人逛,才真正大开眼界。
越是靠近山巅,那终年不散的剑气越是携一阵迫人的威压,大风起时,飘过的云团都被割得丝丝缕缕,在半空扯出薄如蝉翼的云絮,与地面的碎雪堆积成一片干干净净的白。
等站到琼华院门口,亘白已经是四肢发软,双手撑在膝盖上,弓着腰气喘吁吁,脸色发白,再看不到方才明媚的笑容。
这山……这山它是真高啊。
双手触碰上结界,他一个趔趄,差点被弹飞出去。
“哎哟喂!”
等反应过来,亘白连忙稳住身形,从腰间取下身份牌,黑色的檀木,质地沉重冰凉,牌面上刻了他的名字和在宗门里的辈分排行,“亲传”二字嵌在角落,镶着金边,斜日照射下泛着淡淡的光辉。
他回忆起先前执事弟子教授的法诀,口中默念,食指与中指并拢,指尖抵上木牌背面的刻痕,缓缓渡入灵力。
一阵细微的刺痛,刹那间,木牌轻颤,漾开一圈圈半透明的水纹,刚触上结界,便化开一道半人宽的缝隙,缓缓拉开,凭君畅行。
快速越过门槛,结界重又合上,无声无息。
琼华院中一片寂静,虽繁花似锦,景色宜人,但乍一看,却像块无主的荒地,平添三分冷清。
“师父?师父你在哪儿呢?”
他一路走一路找,将之前没有探索的“领地”通通巡视一圈,只差没有将小园里的假石也翻过来瞧上两眼。
末了,蹑手蹑脚推开了云若雪的院门,院中一片冷清,几乎没有什么装饰物,收拾得整洁干净又敞亮,就连路面的石子都铺陈得规规矩矩,让人一眼看过去极度舒适。
转了一圈,愣是没有瞧见半个人影,连卧房的结界都没有设,轻轻推开一条缝,里面寂静无声,只有香炉里飘着几缕青烟,袅袅向上,晕染开一股冷冽的香。
等他转悠半天,已是天近傍晚,夕日欲垂。
终于歇了心思,回到竹园,推开房门,檀木桌面上明目张胆躺着一块玉牌。
刚一拿起,似乎有所感一般,云若雪冷淡的声音便从里面传出来,清晰入耳,“带上双刀,来后山剑场找我。”
“什么?什么剑场?”他一头雾水,可听到剑场这名字便知道情况不简单,松快的心情顿时散了个一干二净。
话音刚落,手中羊脂膏般温润的玉牌忽然震动起来,由内而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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裂开细密的纹路,他手一抖,摊开手掌,簌簌落下的细小碎石化作点点莹白流光,在空中游荡两圈,汇聚成一只灵动的纸鹤。
少年顿时满脸黑线,“不过是个传音玉牌,枉费你弄得这么花里胡哨……”
云若雪那边,刚练完剑,酣畅淋漓,正抱剑而立,声音在呼啸的冷风里显得缥缈不定,幽幽传来,“花哨吗?我还以为这是你喜欢的风格。”
亘白当即反应过来她这是意有所指,拔高了音量,“谁喜欢了?你才喜欢,你全家都喜欢!”
当时初见,他不过图个好玩,又看云若雪一身正气凛然,两人互相交付生死,才在那黑漆漆的洞穴中撒了漫天荧光。
不提这事便罢,一提起,他可忘不了云若雪下一刻就对他拔剑,一剑便毁了他的丹田,痛入骨髓,恨如潮水。
通讯另一头,云若雪轻声失笑,“来剑场。”
“知道了知道了。”
他神色恹恹,主动挥手掐断了通话,那化作纸鹤形状的传讯符在室内盘旋两圈,悠悠然朝着大门外飞去,亘白忙不迭追上去。
所谓剑场,恰在剑山背后,一片断壁孤崖,乱石堆叠,碎雪遍地。
向下是直挺挺的峭壁,猝然断裂,好似被一柄锋利的斧头斩断一般,直通幽幽山谷的底部。向上也是一片陡峭的断崖,只能眺望见山巅望云殿高耸,遗世独立,两片檐角飞出云雾以外,容颜半露。
纸鹤扑腾着翅膀,他运转体内灵力,脚下加速,终于抵达目的地。
这一片巨大的平地突兀地出现这丛丛碎石之间,脚踩上去,被剑气震碎的冰碴咯吱作响。举目眺望,远处的拔地而起的崖面上遍布细密的剑痕,头顶盘旋着不散的剑气,凌厉霸道,余威不减。
在一片茫茫风雪中,云若雪单手挽起剑花,衣袂翻飞,一个旋身,肃杀之气扑面而来,惊得亘白连连后退。
“哎哎哎,你干什么!”
他做出一副防备的姿态,明显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
收了剑势,云若雪目光瞥向他,“从今日起,你就随我在此地修炼。”
“在这里?修炼?”亘白不可置信地环视一圈。
在那遍地堆积的碎石里插着不少锈迹斑斑的断剑,一个个剑身斜指着天,淹没在枯黄的韧草中,风吹石动,鸣声清脆,此外,除了乱石便是碎雪,除了碎雪便是乱石。
这修炼条件简直是清晰可见的艰苦!
“有问题?”
“好好的琼华院你不待着,这里有什么好的!”亘白哀叹一声。
他都已经被毁了丹田,被迫混到太虚宗,还成了中州剑仙谢晟的徒孙,战战兢兢跟在这女魔头身边苟命,难道还要过比以前当邪修时更凄苦的日子吗!
云若雪闻言抬头看了眼在头顶盘旋的丛丛剑气,朝他抬首,“将昭玄和昭黄拿出来。”
他不情不愿照做。
双刀刚握在手中,下一刻,一股巨力自脚底传来,将他轻易掀飞出去,直直砸向空中那一丛威压迫人的剑气——
11. 莫辜负
“啊——”少年一声凄厉的惊叫,“女魔头,你不得好死!”
话音未落,道道剑气铺天盖地袭来,织就成一张细密的大网,满是肃杀之气。
亘白攥紧刀柄,翻身躲过脖颈处致命一击,那凌厉的剑意便在肩膀上豁开一道不深不浅的口子,鲜血喷涌而出,染红了大片衣衫。
来不及呼痛,这生死关头,他抽刀而出,一边抵挡一边狼狈躲避,堪堪落到地上,还没站稳,环绕天际的剑气居然紧追下来,久久盘旋,不经意之间便已将他重重围困。
亘白一脸绝望,偏头瞪向罪魁祸首。
云若雪依旧抱剑而立,远远站在峭壁边缘,山风卷起衣角,一双美目眸光流转,却淬三分寒意,显然是不打算出手相助。
他收回目光,肩头的血珠已顺着臂弯滑向雪白的刀刃,双刀沾上血气,迸发出阵阵嗡鸣,杀意四起,撞上围攻而来的剑气,震得亘白虎口发麻。
少年稳住心神,足尖在乱石堆上狠狠一点,旋身而起,昭玄向上划出半圈弧度,斜断一道劈面而来的剑气,紧接着更多的剑气如雨点劈头盖脸砸下来。
他欲抬起昭黄刀挡下攻击,一个不察,手臂又被划开伤口,这才惊觉自己的招式毫无章法,处处都是破绽。
一愣神间,背后泛起冻入骨髓的寒意,近乎激起他骨子里的惊骇,回身格挡已是来不及,下一刻,猝然撞入满腔扑鼻的冷香中。
欺霜剑鸣,铿然震碎满地剑气,冰花随风凝结,悍然便铺就满地,似乎连风都被冻住了,那道道凌厉的剑气瞬间消散得无影无踪,去似晨露。
亘白感受到贴在腰部的手,身形一僵,整个人都被笼在一层似有若无的冷淡木质香中,雪下,便是暗香浮动,朦胧不可琢磨。
“专心,继续。”
云若雪与他拉开距离,甫一收剑势,天上的剑气便卷土重来。
亘白还没来得及踹口气,肩膀和手臂上的伤口一阵尖锐的刺痛——
云若雪竟是生生点了他的穴道,匆忙附上两道法诀止血,便又将他推出去与那密如罗网的剑气斗争。
“你这人怎么……”他一边骂骂咧咧一边提刀与剑气相抗。
云若雪在旁边闲不住,旋即,也提剑加入战局。欺霜剑一出,将这整个荒僻无人的剑场搅了个天翻地覆,悬在头顶的剑气躁动得更厉害,近乎是倾巢而出,自上而下倾轧下来。
亘白咽了口唾沫,一咬牙,硬着头皮上。
天地之间一片刀光剑影,兵刃相接,鸣声急促,只看得见片片残影。云若雪已然是杀到了尽兴,被欺霜剑搅碎的剑气来不及消散,一丛丛自天际坠落,像一场密集的银色暴雨,还没等沾到地上就已被大风吹散。
“双刀可不是这么使的。”
她抬手替亘白挡下自腰侧刺来的剑气,一个旋身,贴到他背后,指尖两簇荧光,温吞缓和的力道,带着他的躯体摆出对敌的招式。
天空不知何时竟然飘起了细碎的雪,回风舞急。
亘白屏息凝神,细细感知手腕的力道,一招一式,如拆解一个精巧的机关一般,一步步拆解开席卷而来的剑气,动作由最开始的生疏迟滞到后来似行云流水,浑然天成。
云若雪一点点松开手,放他自己去尝试。
他失了指引,稍稍有一瞬失神,旋即回过神来,照着先前的感觉继续,劈下一刀,侧身翻舞,黑色的靴子踏上片片乱石,闪身跳上石壁,躲开凌厉的一招,整个人灵活得似一条游鱼。
半透明的冰晶与雪花交杂落到少年的头顶和肩膀,浸湿了他薄薄一层被划破的衣衫,被稀释后的血水继续向下流,他却像是无知无觉一般。
云若雪站在一旁看了会儿,对自己的教学成果勉强满意,提剑重新加入战场。
师徒二人衣袂交叠,一白一黑,漫天风雪之中竟然配合得天衣无缝,好似从前演练过无数次一般。刀与剑势如破竹,一方攻便有一方守,荧光流转,灵气在山间回荡开巨大的波澜,劈开遮天蔽日的剑气。
云若雪决定给这场演练上上强度,闪身便拽着亘白向更高处去。
更高处,肆意穿行的剑气就更密集,更暴虐。
“唉——你等等等等——”亘白惊得连忙拉住她不放,细看,已是嘴唇发白,手脚累到颤抖,“还要再来?能不能让我歇会儿?”
“我才刚开始修炼不久!”他咬牙切齿,拉着女修衣袖的手指已经发软到有些脱力,“您可真是贵人多忘事。”
若不是当初云若雪一剑刺穿他的丹田,教他累积的修为散了个干干净净,他何至于从头开始!以至于现在动两下就累成这样?
况且,云若雪方才带着他练的那一套刀法并不简单,他自知以他的修炼天分,今日参悟个一招半式已是极限,更多的……实在是有心无力。
云若雪手掌一翻,一把攥住他的手腕,嘴里吐出的句子格外不顾人死活,“怕什么,不会让你死的。”
“这是死不死的问题吗!”
少年一声凄厉的哭嚎,洋洋洒洒落在风里,不知被吹到哪个犄角旮旯里去了,自然入不了云若雪的耳,依旧被人强行拽走。
“女魔头,你做个人吧!”
云若雪打断他的哀嚎,“好了,不要辜负你手中的双刀。”
说罢,师徒二人逆风而上。
云若雪掌心催动法诀,似潺潺流水,沿着二人相贴的肌肤无声蔓延,亘白惊觉脊背一暖,泛开一阵酥酥麻麻的痒,在这凛冽冷风中格外彰显存在感。旋即,暖意化开无形的力道,全然脱力的躯体居然瞬间恢复了生机!
手握双刀,云若雪的声音响在耳畔。
“也不要辜负我。”
“闭上眼——”
在这重重危机之中,生死关头,他竟然鬼使神差地听从了她的安排,好似一只任人摆布的傀儡,一时分不清究竟是谁拥有操纵对方的权柄。
仿佛被一股力道摆弄着,他却生不出丝毫抵触的情绪,手中那一对叛逆不服管教的双刀此时竟然与他配合得天衣无缝,铿然撞上空中凌厉的网,丝毫不输气势。
漫天风雪之中,周遭的冷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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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退却了。
阖上眼时,不是茫茫一片黑,而是……重重人影,数不清的,凌乱的,翩若惊鸿 ,矫若游龙,那些辨不清的影子飞快舞动手中的双刀,一招一式,气势磅礴。
他努力追着那一团凌乱的影子,连周遭的围攻而来的剑气都忘却了,沉浸其中,循着那些招式,一点一点笨拙地复刻。
可诡异的,他竟身姿灵巧地从一片危机四伏中抽身而出,哪怕被追着,也是游刃有余的模样,连细碎的伤口划到身上都全然无感。
云若雪在不知不觉中早远远离开了他。
呜呜一片呼啸风声中,她独立高耸的崖壁,欺霜剑悬在身侧,眸光淡淡朝下方一瞥,神色莫测。
等少年彻底摆脱那一群难缠的剑气,远处天色已擦黑。
暮色四合时,藏匿在群峰中的殿宇亮起璀璨的灯火,沿着山脉的脊背向远方蔓延,好似卧着一条沉睡的巨龙,绵延不绝。
他收了势。
下意识找寻云若雪的方位,远远望过去,只能在昏昧的天色中瞥见一道模糊的身影,飘飘然立于风雪之中,好似这天地之间所有的孤寂都倾注到她一人身上。
无端的,他就是确信他们对上了眼神。
后知后觉,身上细密的伤口开始泛起让人难以忽视的痛,不仅仅是肩背上,胳膊上,腿上,后腰,简直密密麻麻,让人一时不知道从哪里开始下手医治。
他收了双刀,龇牙咧嘴朝云若雪的方向走去。
一瘸一拐,明明是一段不远不近的路,竟然也让他不由走神,想起方才那一场虚幻的体验……酣畅淋漓,是一回想起来就会忍不住浑身战栗的程度。
失神间,一个不察,竟然被脚边的碎石绊倒。
“哎哟喂——”
“嘶——好痛好痛好痛!”
亘白捂着磕破皮的膝盖,简直是伤上加伤,疼得五官都扭曲了,在昏暗的暮色里更显得狰狞。
他朝云若雪招手,“师父!师父!你徒弟都摔了,你也不来关心一下!”
云若雪被吵得心烦,随风而动,闪身落到他身边,提起欺霜剑——
一剑戳向他的伤口,手下力道不轻,可想而知,哪怕是隔着剑鞘,也是钻心刺骨的痛。
“哎哎哎——”
亘白这次倒是长了心眼,一直防备着她,见她手下一有动作,立马顾不得撕扯到伤口,翻身滚出半圈,险险避开那一击。
连连后退。
“别别别,有话好好说,别对我动手动脚的……”
云若雪收了剑,抬首示意他站起来。
亘白身子一抖,实在是没有多余的力气,整个躯体像是被强行拼凑到一起的机关零件,马上就要散架一般,耗尽了全部力气抬起手,示意她拉自己一把。
云若雪甫一伸出手,他立马又似被蛰了似地飞快收回。
“不行了不行了,起不来。”
云若雪沉了眉眼,默默无言,任由他在地上“哀嚎”,鹅毛大雪纷纷扬扬,淋了二人满头满脸,清凌凌刮在身上。
12. 没话找话
僵持片刻。
云若雪轻轻呼出一口气,微不可察,好似认命了,竟然掐诀遮去这漫天风雪,指尖流淌出的荧光化作散不开的云雾,缭绕在二人头顶,生生在一片喧嚣中划出一方宁静的地界。
亘白总算好受了些,朝她投去一个“算你还有良心”的眼神。
她蹲下身,周遭浮动起似火苗般蹿动的光,一闪一闪的,照亮了迟暮的天色。在这与世隔绝的寂寥之地,好似神女一时心软,偷偷藏下一片落入西山的余晖。
借着光,云若雪取出一瓶伤药,一点点抹到少年伤口上。
亘白哼哼唧唧,恨不得将身上的伤口都展示出来。
“你说……会不会,其实,我也是个大器晚成,深藏不露的天才?”少年得了几分好脸色,立马顺杆爬,眼珠子一转,不知道心里又在盘算些什么。
“我可跟你讲,就在方才,我被那团剑气追着的时候……一闭上眼,就能看到数不清的招式从眼前掠过,就跟被强行灌进我脑子里的一样……”
“莫非,这就是传说中的顿悟?!”
他越说越兴奋,喜上眉梢,已经找不清东南西北,一个激动,牵扯到刚刚止了血的伤口,痛得倒吸一口凉气,还是笑着。
谁料。
下一刻,就被云若雪泼了一盆冰冰凉凉的冷水。
“你以为同命蛊是做什么的。”
“什么?”他微微一愣,不相信自己的耳朵,连唇角扬起的弧度都被抹平成一条直线,石化当场,“你说是……”
云若雪看到他呆滞的神色,却笑起来,颇有些戏耍到他的开怀,拍拍少年的胳膊,示意他赶紧挪个动作,方便上药。
“你耍我!女魔头!”
“非也。”云若雪强行压制他无足轻重的反抗,依旧笑着,“刀法已传授于你,你也悟到了其中妙处,至于同命蛊……就当是用它作个弊。”
“作弊?”少年不可置信,丝毫没有表现出被安慰到的样子,垂下脑袋,自言自语般低声喃喃,“我还以为自己是个天才呢……”
“原来天才另有其人。”他一脸绝望。
云若雪差点笑出声,难得还算温和,“好了,不要胡言乱语,我也不是什么天才。”
“你的根骨我看过……”她语调一顿,沉下来,带着几分轻嘲的意味,“实在是……平庸。”
“这还用你说。”亘白语气激烈起来。
“也无妨。”她指尖的光芒化作点点星子,向上浮动,如烟消散。
这般朦胧迷离的场景下,女修领口那交叠的猩红好似一柄寒刃,藏不住孤注一掷的决绝。
“我这一身凡骨,比你还不如。”
亘白一愣,抬眼看她。
她半蹲着,就这么不期然,又对上眼神。只是这一次……她眸中不是覆雪的冷,只似藏了燎原的火,绵延不绝,仿佛要把万事万物都灼烧得一干二净。
忽然,少年眼神一变,瞬间明晓过来。
难怪初见时云若雪会是那般的作为……此后一副傀儡之躯,再不必受世人点评苛责。
但,如此剑走偏锋,也最易受世人唾骂厌恶。
“把自己弄成这幅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就这么急着摆脱吗?”
云若雪倏地笑了,“换做是你,你做不做。”
“做!”他几乎是毫不犹豫。
女修笑得更开怀,一片熠熠光辉下,似凌乱的花枝在风里颤动不止,被大雪压弯了腰,依旧不减半分颜色。
“起来吧。”
她敛去笑容,率先站起身,又是一副遗世独立的孤高模样,朝前伸出手,白皙如玉,宽袖瑟瑟在夜风中,翻飞如蝶翼翩跹。
亘白抬手握住,借力起身。
他碰了碰手背上的伤口,已结成浅浅一道疤,皮肤下粉嫩的肉长出来些,估计再涂上几次药就能彻底痊愈。
“今日便到此为止吧,回去歇息一晚,明日卯时继续练。”
“卯……卯时?”亘白一个激灵,“卯时天都没亮吧!”
云若雪睨他一眼,意思不言自明。
“行,卯时便卯时吧。”少年将手缩进早已经破破烂烂的袖子里,法诀消散了,这山巅风雪瑟瑟,实在是冷得他有些受不住。
而且,至少晚上他还能回琼华院,没到丧心病狂索性住在这剑场的地步。
倏然,浮动在周遭的亮光一瞬间熄灭,天地落入沉沉的夜色,远处闪烁着的绵延在山脉脊背上的火光似点点闪烁的星子,美不胜收。
亘白连忙追上云若雪已飘出去老远的影子。
“等等我——”
二人比肩行在一片坎坷的峭壁上。
少年摸了摸胳膊上的鸡皮疙瘩,实在辨认不清脚下的乱石,自己给自己燃了一柄火,紧追在云若雪身后。
头顶盘旋不绝的剑气威压十足,他可真怕走在路上就被那东西从天而降捅一下。
他开始没话找话。
“同命蛊那么邪乎,你当时炼制出来……到底想做什么?”亘白目光在女修背影上流连,晃了一圈,带着探究的意味,“反正肯定不可能是用在我身上。”
那蛊虫,以神魂绑定,子虫宿体与母虫宿体性命相连,他原以为也就如此了。可今日一看,似乎不仅仅如此,竟然还有乱人心神,神魂共连的作用……
这种东西用在他身上,只能是个意外。
云若雪闻言停下脚步,“你问得太多了。”
微若萤火的光亮下,她一身清凌凌的白衣,缥缈出尘,无声无息,显出一股森森的鬼气,回身一瞥,漆黑的眼珠子无声锁定身后的人。
亘白轻啧一声,丝毫不知道收敛,“我知道了,其实你是想用在……那位身上吧。”
说着,他抬头向上看去,目光越过乱蹿的剑气,望云殿似高悬天边的一颗斛珠,孤零零落在山巅,点缀无边夜空。
“明日加练。”
说罢,云若雪不再搭理他,转头继续向前走。
“别啊别啊……”亘白追着她离开。
剑场夜里时时有雪,只是山风大,剑气盛,积雪存不下来,飘飘洋洋被扫落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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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底的山谷,藏入乱石之间。
云若雪的目光不自觉追随呼啸的剑气,向上,再向上——瞥见那巍峨的殿宇中几盏盛极的灯火,闪烁不定,隐约能于眺望台上分辩出模糊的人影。
看不真切。
那同命蛊,最初确确实实是想用在谢晟身上,只是蛊虫还没有养成,她就被驱逐下山,后面又那么恰逢其时……命中注定一般,遇到了亘白,一个更让她中意的人选。
她那时候太心急了,太想保住在这宗门内的一席之地,求一个安身立命之所,才会头脑发昏,想给自己找个依靠,一劳永逸。
没想到最终误打误撞,竟然成全了她疯狂的妄想。
……
云巅之上,望云殿中。
高处楼宇宫阙,堆风砌雪,谢晟早早便感知到剑场有异动,不知是哪位弟子在苦练,一得了闲,百无聊赖,索性去瞧上一眼。
其实,出入这剑场最频繁的人,除了云若雪,整个太虚宗再找不出第二个。
剑云之下,一黑一白两道身影交叠在一起,若即若离,贴着擦身而过的剑气联袂破阵,配合得天衣无缝。
那小弟子实在天资愚钝,而她,竟也能耐得住性子慢慢引导。
大雪簌簌地落,不知不觉已经积了厚厚一层,仙人周遭不然尘埃,只是徒然瞧着下方的场景,许久许久,不曾离去。
挂在回廊外的风铃突兀地响起,无风自动,搅乱一池春水,好似无休无止,绵绵不绝下了一场不会停息的雨,一声一声,吵得他不由蹙起了眉,没由来一股烦躁。
一拂袖,望云殿门口的画面传到眼前。
江丛莹亭亭立在茫茫风雪中,拥着狐裘,身前是白玉阶,身后是满地雪,狐裘上细密柔软的绒毛在风中微微颤动,衬得她一张玉白的小脸容光焕发,美得不可方物。
“何事?”
江丛莹见到眼前忽然冒出来的画面,连忙屈膝行礼,礼数周全,对着那画面盈盈一拜,“师尊,弟子修炼遭遇瓶颈,有些地方不太明白,不知师尊可有空指点一二?”
话音刚落,眼前的画面倏地消失。
她呼吸一滞,眉眼沉下几分让人难以觉察的郁色,恰帷帽被风吹落,乌发松松散散挽成堕马髻,斜插着支赤金点翠步摇,白雪点缀,平添三分艳丽。
正想提起裙摆转身离去,倏地,紧闭的朱漆殿门打开一条缝,门轴转动,在风雪中发出沉厚的闷响,恰好露出门楣上悬着的青铜铃。
拦在身前的结界短暂开放。
“多谢师尊!”
江丛莹面上一喜,飞快迈过高高的门槛,裙摆飞扬,抖落三两片雪花。
大雪飘过铜铃,纷纷扬扬洒在肩头,汇聚成一缕,光下泛着细碎的虹彩,指引少女向殿宇深深处走去。
她不是第一次造访这望云殿,却是谢晟闭关三载后出关的第一次。
重重殿宇中院墙高耸,雪色漫过檐角,整座宫殿好似都浸润在透明的寒意里,但细看,不同的院落又有不同的风物,被一个个结界单独隔间开,华丽又漂亮。
13. 遮蔽
那一簇流光引着她踏入主殿,扑了满怀暖意,殿内徐徐燃着灯,支在角落里,照亮幽深的晦暗处。
仰头,穹顶一片透亮,扫视一圈,殿内每一处角落都纤毫毕现,铺开在眼前。
华丽,但是清冷孤寂。
她不由一个哆嗦,指尖藏入袖中,下意识摩挲上那沾了她体温的白玉瓶,小小一只,就那么安然恬静地躺在她掌心中。
抬步深入。
流光在她身侧盘旋半圈,周遭四壁绘着瑰丽壁画,暗金色,突兀地泼显在一块巨大的墨玉墙面上,贵不可言。
江丛莹目光匆匆扫过那些画面,却什么也看不进去,只顾着埋头向前走,行至开阔处,丈高的白玉屏风隔断空间,屏面上寥寥几笔勾勒出山海图,笔墨跌宕,气势磅礴。
室内越来越冷了,间或有风灌进来。
流光溃散,她下意识止住脚,深深呼出一口气,抬眸看去。
两旁纱幔飘扬,仙君遗世独立。
距离露天望台边缘三步远的距离,谢晟一袭白衣,好似要融进漫天风雪里,她走近一些,才发觉他一身干干净净,剑山上最凌厉冰冷的雪也丝毫不会困扰他半分。
“参见师尊。”
谢晟收回目光,终于不再看底下剑场里那两道比肩作战的身影,回身走入室内,招手示意江丛莹跟上。
师徒二人在案几两侧屈膝而坐。
日光从顶窗漏下,一丝一缕照在屏风的山海图上,柱子上盘着几条姿态飘逸的长龙,柱子下立着一只香炉,青铜材质,通体刻着辨认不出的铭文,袅袅白烟盘旋向上,虚幻如雾。
江丛莹翻出一卷功法,铺开到案几上,温声向谢晟请教。
她入门晚,谢晟又喜好清净,平素望云殿外剑气丛丛,拦截道路,无人胆敢贸然靠近,只偶尔剑气退散,表示殿中主人愿意接待来客,她才有机会进来见一见他。
还要跟同门的师兄和别的前来找谢晟议事的长老抢时间。
三年前,云若雪被逼下山,她未曾料到此后谢晟竟会整整闭关三年,半步都未踏出望云殿,害她白白蹉跎了三载光阴。
所幸谢晟此人虽性子冷淡,但也不会推卸为人师表的责任,从前她也曾单独来请教过几次,都得到了悉心指点。
“回神。”
谢晟忽然停下讲解,眸光凌厉,抬高音量打断她这片刻的失神,眉眼间隐含不悦,到了让人一眼扫过都能看出端倪的地步,已有几分不耐。
江丛莹心底一惊,连忙坐正,伸手指了指卷页上一行小字,“师尊,这里弟子想不太明白,你可否演示一下。”
谢晟向来喜怒不形于色,没道理因她一个小小的失神就露出这般表情……莫非,是发现了什么?
她态度愈发谨慎,藏在袖中白玉瓶仿佛自己升了温度,愈发灼热滚烫,烧灼得她心里一股股燎起烦躁和忐忑的火苗。
不该这个时候来的……她还没有取得谢晟的信任,不足以让他放松对自己的警惕,若是出了半点差池,之前所有的蛰伏和努力,全部功亏一篑。
可她等不及了,尊上也等不及了……同伴已暴露踪迹,此刻怕是已被戒律堂俘虏,东西放在她身上,藏不住的。
没有时间了。
“随我来望台。”谢晟兀自起身。
江丛莹心底悬起的巨石重重落下,不过片刻,几个思绪的回转,竟让她生出些劫后余生的庆幸。
望台宽广,站在这里,自上而下俯瞰万里河山,顿觉云在脚下,碧空万里,江山一片开阔。
昔日里悬在头顶那些威压迫人的剑气,此刻在脚下的云丛中时隐时现,向下俯视,竟觉得多了几分无害。
凌云剑出鞘,铮铮然一声剑鸣,谢晟挽起剑花,衣袂与落雪同色,乌发如瀑,更似流淌的绸子,用一根白玉簪束着,斜披在肩上,白白被风雪掀起波澜。
只三两下利落的招式,就将方才江丛莹指出的疑问演示了出来,行云流水,剑尖所指处,风雪退避,剑意撞上望台栏杆,铿然一声响,惊落了簌簌的雪,震颤不已。
江丛莹解了狐裘放在一旁,着一身锦绣华服,身形纤细,但在这呼啸的冷风声中仿佛一片随时都能被风刮落枝头的琼花,绽放得那么漂亮,精致,又脆弱,让人不住生出怜惜之情。
“会了吗?”
“嗯。”
她点点头,薄唇紧抿,口中呼出的雾气撞上卷翘的睫毛,凝成细碎的霜花,心念微动,法器“噌” 一下跃入掌心,破开落下的飞雪。
屏息凝神,江丛莹脑海里快速掠过种种招式,学着谢晟的动作,旋身,斜劈,直刺,足尖轻点跃向空中,青碧色裙摆绽开,俏生生一朵,猝不及防的,好似春花覆雪,显得那么不合时宜,无端生出些许违背时节的美。
从身形到步态,她将谢晟的招式学了个分毫不差,竟真有几分行云流水的意味,唯独到了那关键处,剑势一滞,像是被什么东西凭空截断一般,江丛莹心头一紧,模模糊糊凭着感觉继续下去,剑尖擦着雪面掠过,徒然激起半尺高的雪浪。
效果简直差强人意。
她没收住力道,剑鞘撞在腰侧,神色悻悻,负雪而立,鼻尖已被冷风冻得泛红,点缀在白皙的面庞上,晕开淡淡胭脂色,让人看了后说不出苛责的话。
“弟子愚钝……”
“再来。”
谢晟并未出言苛责,指尖划过剑鞘上的云纹,凌云出鞘,又演示了一遍,直到沉浸在熟悉的剑法里,才抹去方才心底平白冒出的那股子不悦。
“招式是死的,剑意是活的,好好参悟。”
“是。”
江丛莹微微颔首,又抽出剑,却怎么也压不住心底那一股乱蹿的忐忑……戒律堂的人会不会查到什么?她是否会暴露……若是不能成功……
不能再想了!
强行稳住心神,她用余光瞥向谢晟,白衣仙君远远站在站在望台边缘,负剑而立,一双眸子沉似冻水,望着她的方向,又好似没有在看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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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丛莹起了剑势,随风而舞,栉风沐雪,渐渐沉浸其中,一挽一挑,自有一股风流潇洒的意味,那一柄青萍剑寒芒乍现,好似生出了自己的意识。
谢晟立在白玉栏杆边上,眼前簌簌落下的雪模糊了视线,恍恍惚惚的,风声呼啸,他眉头不自觉皱起,看着眼前的人,看着眼前的剑,心底冒出一股说不上来的别扭。
剑修,修到最后,往往是剑如其人,人如其剑。
可……
江丛莹手中的剑,却好似不是她的剑一般,一招一式,虽行云流水,凭君差遣,却藏着一种格格不入的嫌隙……
细微的,如一粒米,一颗豆,微小,却像是铺在床单底下,膈应着,让人难以忽视。
“嘭——”
一声剑鸣过后少女重重跌到地上,溅起浮雪满身,砸了个满头满脸,她颇为狼狈,发间玉簪松散,钗环上的玉坠子拍打到脖颈上,一个寒颤。
强撑着坐起身,揉了揉摔疼的膝盖,掌心满是化开的雪水,湿哒哒附着在皮肉上,钻心刺骨的冷。
“师尊……”
她哑着嗓子,重新捡起落到地上的剑,鬓发凌乱,压了满枝的雪,重新拉开脚步,摆好姿势,又要继续。
谢晟并未阻止,看她一遍又一遍练习,摔了又重新爬起来,反反复复,还是出错,将自己弄得一身狼狈。
终于,他实在看不过去。
不是带着什么怜香惜玉的意味,只是,实在没有见过如此愚不可及的人,蠢到让他心里不自觉生出了几分厌烦,没功夫再陪她耗下去。
凌云剑出鞘,他闪身落于望台中央,如一抹白色鬼影,呼吸之间已迫近江丛莹跟前,剑锋所指,凛冽逼人,全然是一股上位者的姿态,孤高桀骜。
“拿好剑,跟我过招。”
江丛莹眸中闪过一抹异色,藏在袖口中小瓷瓶好似也随着这冰天雪地一齐冷却下来,冷到她一颗忐忑的心倏地就沉静下来,再也不会生出繁杂的妄念。
她必须要做。
必须要做成。
从未有过哪一刻,她如此确信,不顾一切,近乎是陷入一种平静的痴狂,疯癫的算计,她一定会成功。
青萍剑鸣声铮铮,瞬间褪去了所有的惧意,携漫天风雪向谢晟攻去,江丛莹屏息凝神,头脑中一片空白,出剑时,那一招一式却似浑然天成。
谢晟轻易将那股巨力化开,侧身闪避,似风雪缥缈,举重若轻,不动声色地引导少女出剑,悉心教诲。
雪越下越大,望台上二人身影扑朔,剑光交错,白是山巅最亮的一抹雪,青是幽谷化不开的愁。
天地白茫茫一片,最是干净透彻。这酣畅淋漓的一场雪,遮蔽视线,遮蔽人心,也遮蔽了藏于暗处的算计——
遮去,江丛莹袖中那不知何时敞开的瓶口,细碎的透明色粉末随着急舞的回风与大雪融为一体,无色无味,流淌在丛丛剑气和两抹人影之间。
悄无声息消散在天地间。
再难寻踪觅迹。
14. 青萍剑灵
“铮——”
两道剑气猝然相撞,瞬间掀起万丈雪浪。
谢晟收了势,凌云负雪,敛去锋芒。
可江丛莹掌中剑刃还是脱手而出,青萍剑于半空划出一抹雪亮的弧光,气势不可挡,竟失去控制一般生生在江丛莹手臂划出一抹深刻的血痕。
“啊——”
她在空中翻滚两圈,勉力维持平衡,终究不能,重重砸到地上,跌入一片凌乱湿润的雪渍,弄得满身狼狈。
艳红的血随着臂膀向下流,染红了碧青色衣衫,整个胳膊被覆上一层暖流,体温却越来越低,是钻心刺骨的痛。
青萍剑飞出去,撞上白玉栏杆,铿然一声脆响,斜插入白玉砖缝隙里,剑柄轻颤,一抹鲜艳的剑穗在风中摇晃不止,剑身上淌着的……正是它主人的血。
谢晟目光沉沉,说出的话更让江丛莹一颗心高高悬起,如一盆冰水迎头浇下。
“你的剑怎么会伤主?”
本命法器,除非是碰上的对手过于强悍霸道,近乎是碾压的实力,才会控制不住失手伤主,但他方才并未有杀心,也及时收了势……绝无可能让江丛莹被自己的本命剑伤成这般严重的模样。
一个剑修,若是连自己的本命剑都收服不了,还谈什么参悟大道。
江丛莹闻言一瞬间惊慌,单薄的身形在暮色风雪下抖了一抖,狂风卷起赤红的飞雪,落到无人处,她深呼吸一口气,呛了一喉咙的冷风,飞快冷静下来。
仰起脸,浑身上下依旧紧绷着,却是一副强忍着伤痛,坚韧不拔的模样。
狂风盛极,谢晟依旧远远站着,衣袂飘荡似与天地同色,漆黑的眸子里是满眼的审视。
“是……是它要生出剑灵,这些日子,颇有些……闹腾。”
少女缓缓站起身,抬手捂住咕咕冒血的上口,纤瘦的影子矗立在风里,摇摇欲坠,终是不疾不徐开口解释。
“竟是如此?”
“是。”江丛莹轻轻颔首,薄唇抿成一抹直线。
一抬手,青萍剑似有感应,眨眼间便重新落入她手中,乖顺又听话,只在破碎的砖面上留下一道裂痕,碎石几颗,散落不可见。
掌心温热黏腻,她牙齿不住颤抖,“弟子这些天潜心参悟剑道,颇有感悟,搜罗了不少天材地宝喂养它,可能……不日便会生出剑灵。”
谢晟放缓了语气,“做得不错。”
“谢师尊夸奖。”江丛莹紧了紧手中的剑柄,收入鞘中,藏下眸底一抹阴鸷。
真是好一柄忠心护主的青萍剑,差点坏了她的好事!
谢晟迎着风雪朝她走去,眨眼间迫近,停在三步外的距离,一抬手,原本放在室内的狐裘猝然落入掌中,伸手递出。
“望台风雪盛大,你伤重,服用丹药后好好休养。”
“是,多谢师尊关心。”
江丛莹接过狐裘,草草披在肩上,拢一头凌乱及腰的长发,朱钗滑入雪中,她却只顾得上攥紧袖中那早已空空如也的白瓷瓶,身子依旧在微微颤抖。
那一场迷乱理智的疯狂,落下帷幕后,剩下的只有久久不散的战栗,一阵后怕,悚然撞入心尖,幸好,幸好她没有被发现。
幸好,她得手了。
“这一套太玄剑法,今日你已学会了第九式,回去后多加练习,继续参悟,后山的剑场……是个练剑的好地方。”
“是。”江丛莹颔首,退后半步,目光不自觉追随谢晟,隔着淡泊的暮光向下眺望——
丛丛剑气之下,两道人影似乎寥落的星子,散布在堆叠的乱石之中,时而交锋时而分离,聚散无常。
渐渐地,那一抹红梅落雪的白影退至边缘,万丈悬崖之上,欺霜剑悬在半空,呈护卫之势,女修挺拔似劲松一株,风骨铮铮,竟与谢晟通身气度一般无二。
若非要细究差别……只是那剑场的女修,更多一分不似凡人的薄情。
渐渐地,她的目光不自觉追随那一抹在剑气围攻下四处逃窜的黑影,少年还未完全长开,身量偏瘦,带着少年人独有的那份稚气,手中那一对双刀却不含糊。
刀法渐入佳境,气势磅礴,在那铺天盖地席卷而来的刀光剑影中灵活似一条游鱼,安然抽身,又悍然入局,哪怕受了伤,也似无所感,等战至酣畅淋漓,才缓缓收了势。
少年独身立在风雪呼啸的天地里,四周围拢的,是绵绵不绝的黑暗,几乎要将人吞噬殆尽。
那一个瞬间,好似时间都停滞了,连带着她都跟着呼吸一滞,心脏狂跳,扑通扑通响在胸腔里,盖过了如潮水般蔓延的风声。
也是失神的瞬间,握在手中摩挲的白色瓷瓶咔嚓被捏碎成齑粉,细小而尖锐的碎片扎入掌心,混着先前干涸的血迹,糊了满手,她却毫无所觉。
手一松,染血的粉末簌簌沿着柔软的绸子滑入满地积雪里,随风吹散,漂流漫天。
怎么可以这般神似?
如果说先前在玉清殿里的两招不过是随意挥洒,让她一时看花了眼,心神迷乱,那么此时此刻……她看得一清二楚。
底下。
少年收起双刀,后知后觉满身伤痕,一瘸一拐朝云若雪走去,忽然被绊倒,便孩子气地朝云若雪伸出手,却得到对方狠狠一击。
她匆忙别开目光,强迫自己不去看。
谢晟似有所感,朝她看过来。
江丛莹忙敛去面上异色,又挂上昔日里那一副得体的笑容,温和的,纯良无害,带着三分娇弱和矜贵,让人不忍苛责。
日暮燃烛,昏黄的灯盏在风里摇晃不止,地上两抹浅浅的痕迹,两人的影子极浅极淡,模糊成一团,随着灯火颤动。
谢晟收回目光,重新落向剑云之下,清缓的嗓音飘过来,在凛冽的风里流淌,无声无息的,更像是一种喃喃和叹息,让人辨不出其中喜怒。
“三年前的事,真相如何,本尊不欲追究,但不要再有第二次。”
江丛莹身形一僵,一股冰冷的寒意自脚底猛地蹿向天灵盖——
只一刹那,脑海中狂喜、震悚和惊惧的情绪统统混合一起,占去了她全部的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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考,胳膊上止了血的伤口,结成疤痕,泛起让人难以忽视的痒,抓心挠肝,让她恨不能失态去挠上几下。
“你明白吗?”
“是。”
她讷讷应下,声音细弱蚊蝇,既不是承认,也不是否认,敛下的眉眼里暗含几分不解与委屈,凭着多年来的本能,下意识将一个无辜者扮演得惟妙惟肖,任谁见了都挑不出丝毫的破绽。
谢晟终究还是吐出长长一段话,寥作宽慰。
“东州路远,所隔千山,你来此拜师求道,背井离乡,一片赤诚之心,为师不会藏私,你也要尽好一个弟子应有的本分。”
“丛莹明白。”她已收敛好心神,微微屈膝,唇边扯出一抹浅笑。
“回去吧。”
“弟子告退。”
漫天风雪飘摇,少女肩上的狐裘披风卷起细碎的冰晶,脚步略显急促,少倾,便也如风一般飘走了,几乎是带着逃跑的意味,奔向灯火辉煌的室内。
望台上留下的,只谢晟一人。
夜色笼罩,群山卧龙,灯火绵延。
他目光依旧不自觉向下飘,到了紧追着不放的地步,看云若雪燃起灯火替那小弟子一点点擦药,两人不知说了什么,打闹起来,云若雪竟也由着那少年胡来。
两人比肩离开剑场。
一片乱石之中,晦暗的天色,云若雪脚步匆匆,忽然慢下来,抬头遥遥一望,所望的,正是望云殿,正是他所在的方向。
谢晟好似被那道明知望不穿剑云和夜色的目光烫到一般,别过头,抬步离开望台,徒留一场鹅毛大雪,劈头盖脸迎风砸下,落得满地清白。
……
翌日。
雪收风敛,日出东方。
亘白不情不愿被人从床上吵醒,眯着眼睛朝窗外看一眼,好家伙,天刚蒙蒙亮。
竹园视角极佳,让他一眼便能看到远处的天际线,淡淡的一横,融在薄薄一层雾气里,一抹朝阳将露未露。
他第一次后悔自己当初做的决定,果然,不该跟云若雪住得太近,这下倒好,一时之间不知道究竟是谁在膈应谁。
“起床更衣。”
“知道了知道了……”少年翻了个身,将自己卷在被褥里面,蚕蛹一般裹成长长一条,有气无力回应道。
云若雪抱臂而立,站在床边,隔着垂落的白色纱幔,目光平静看着他,洞若观火。
亘白没了动作,一动不动。
“起来,这种雕虫小技为师还不放在眼里。”
“什么雕虫小技!”他蹭一下从床上坐起来,知道小把戏被识破,一张白皙的俊脸涨得通红。
拉开帷幔,少年飞快站到地上,摆手赶人,“出去出去,我要更衣,男女授受不亲知道吗。”
云若雪扬了扬眉,心情愉悦,目光瞥向帷幔顶部,那雕琢精致的檀木架子背后暗光涌动,正正好藏着一道法决。
这小子……与当初乌鸿使出的小把戏可以说一般无二,真是没有新意。
她笑而不语,转身出了门外。
15. 有大事
亘白飞快换上弟子服,囫囵系上腰带,袍子洁白如新雪,袖口和衣领上绘着暗纹,云雾样式,飘然若仙。触上去,料子柔软,入手冰凉。
他唤出一面镜子左右照了照,这一身白衣,怎么看怎么别扭,歪歪扭扭套在身上,显得不伦不类。他重新正了正衣冠,抹平褶皱,打眼一瞧,还是别扭。
他就没穿过这么敞亮的颜色!披麻戴孝,乍看起来跟办丧事一样。
“叩叩叩——”
门口传来三声响动,云若雪叩响门扉,等得有些不耐烦,言辞讥诮,“我是不是还得等你梳洗上妆,好好打扮一番?”
“来了来了。”
亘白三两下扒身上的弟子服,换上自己随身携带的衣裳,这才觉得顺眼许多,推开门出去,云若雪已经远远等在院墙边的拱门下。
他几步追上去,云若雪已抱着剑走出去老远。
离开竹园,云若雪正想御剑,忽见如浪起伏的矮墙外冒出一道影子,越过规律排布的黑褐色瓦片,飞快向二人所在的方向扑来——
未待看清那人的面孔,声音倒是先一步传来。
“哎,别走!”
孟檀飞快刹住,眨眼便落到云若雪跟前,抚着胸口喘气,“等等,有事,有……有大事!”
云若雪默默退后半步,等她喘匀气,侧身瞥向亘白,“你自行前往剑场温习昨日那一套刀法,不许偷奸耍滑。”
少年闻言默默翻了个白眼,“有什么秘密的事我听不得?”
“快去!”云若雪瞪向他,身侧的欺霜剑铿然一声脆响,已是蠢蠢欲动的姿态,战意盎然。
他闻声一个激灵,身上寒毛都竖起来,仿佛被人扼住喉咙的小兽,连忙点头哈腰,眼神都变清澈了,“得嘞!马上就走!”
说罢,都等不及云若雪点头,少年一溜烟便飞快跑开了,生怕走晚了一步便像从前那般遭遇毒手!
真是想想就可恨!
云若雪收回目光,看向站在身旁已渐渐平复好气息的挚友,颇有些无奈,“出了什么事,这么毛毛躁躁的。”
“大事,大大大大大事!”孟檀伸长手比划,两条紫色发带与如瀑青丝纠缠到一起,显得颇有些凌乱,她左右张望,这儿实在不是说话的地方,索性拉着云若雪边走边说。
“你猜猜昨天晚上戒律堂抓到了什么?”
“什么?”
“你猜猜看。”
云若雪没忍住揉了揉眉心,作势要走,“你若是卖关子,我便去剑场了。”
“别别别别。”孟檀忙拽住她的袖子,生怕她真的走掉,靠近,压低了声音,“魔族,是一个魔族!潜入了宗门。”
云若雪眉头微蹙,脚步放缓,垂下眸光,神色瞬间凝重起来,“你确定是魔族,不是魔修?”
“这怎么可能看错?”孟檀一惊一乍,轻轻拧了一把她的胳膊,“好歹在戒律堂那么多年,若是我和长老连这都能看错,那也没脸在这太虚宗待下去了。”
云若雪抿唇不言,垂眸思索。
这世道,魔修不算罕见,魔族实属罕见。
生灵万千,走邪道,便是邪修,若执迷不悟,一条道走到黑,便走火入魔,算是冒着神魂俱灭,天道不容的风险入了魔道。
可魔族……跟妖族一样,那是天生地养的一个种族,生下来,便是天生的寡廉鲜耻,嗜血好斗,一朝出世,便会引得灵涂炭,祸乱一方,流血漂橹。
数十年前,谢晟曾与她一道,联合中州仙门百家,数不清的侠客修士,打压驱逐邪魔歪道,蹉其猖狂锐气,使其再不敢轻易屠戮无辜,勉强让这一方土地海晏河清。
此后,中州这一片地界,邪魔歪道渐渐偃旗息鼓,虽仍然存在,但大多在暗地里活动,行走江湖,也是人人喊打。
至于天生的魔族,早不知消失在江湖上多少年了。
如今……怎会忽地潜入进了这太虚宗?
云若雪加快脚步,欺霜剑铮然出鞘,她提气便朝戒律堂赶去,孟檀急忙追上,“哎,你慢点,等等我,人又不会跑了!”
“跟上。”云若雪头也不回,丝毫没有放缓速度。
中州地域宽广,风物万千,有仙门百家,太虚宗绝对算得上其中鼎鼎有名的一个,实力和地位不容小觑,是旁人可望不可及的存在。
那魔族,凭什么可以偷偷潜入进来?又为什么要冒着必死的风险潜入进来?
或许是宗门内出了内应。
那魔族也必然有不可告人的图谋。
这两种可能单拎出来一个都足以在宗门内掀起不小的风浪,更何况这两种可能有高概率会重合,一起发生。
两抹亮光飞快掠过天际,早超出了宗门内规定的御剑速度,直奔戒律堂。
甫一收剑,二人脚刚刚沾地,紧追在背后的白鸟疯狂拍打着翅膀跟上来,咕咕叫唤,鸣声不绝,可见其愤怒。
孟檀挠挠头,神色讪讪,“我们御剑超速了,会不会……”
那白鸟闻言叫得更欢,一副恨不得昭告天下的姿态,云若雪被吵得心烦,一拂袖,将噪声来源挥开老远,几个旋身出去,灵鸟扑腾着翅膀差点落在地上。
它正想表示抗议,下一刻,一道流光倏地蹿入它小小的脑袋中,一瞬间天旋地转,晕乎乎落到地上,等它晃着脑袋恢复过来,眼前早没了二人的影子。
白鸟左右看看,忘了自己为何会出现在这里,忙不迭扑腾着翅膀回到岗位上坚守,继续检查门内弟子是否违规御剑。
孟檀拍拍胸口,撞了撞云若雪的肩膀,一挑眉,笑嘻嘻的模样,“还是你有办法,那鸟可烦了,若是被逮住,我们免得不要被教训一顿。”
“不过……”她话锋一转,颇为心虚地摸了摸鼻子,“在戒律堂门口干这种事是不是不太好……那么多小弟子都看着呢。”
“若有意见,大可让他们来琼华院跟我谈。”云若雪目光扫过,两旁的弟子纷纷颔首低眉,脚步匆匆,生怕自己被盯上。
孟檀话归正题,“走,去暗狱。”
两片衣袂几乎瞬间消失在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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戒律堂独占一座坤山,山形似乎不高,似一只伏在云海中的玄龟,通体是青黑色,山上建筑鳞次栉比,顺着山势铺展,风格庄严肃穆,灰褐色或者纯金色,偏重的色调,平添三分肃杀之气。
掠过重重建筑,倒退的山石和冰冷的殿宇模糊成一片暗色,二人直奔坤山背面,殿宇凋零处,那凄风苦雨之地。
撞入眼帘的是一块玄铁打造的巨石,深深镌刻“暗狱”二字,坐落在乱石之中,高高矗立着,走进了看,还能看到那石头上用小字密密麻麻刻满了太虚宗门规。
云若雪下意识咂舌,这些条条框框的玩意儿还是谢晟一条一条仿照当初谢氏家规默出来的,密密麻麻看得人头疼,她可最不爱守这些没用的规矩。
拾级而上,眼前的殿宇由灰砖垒砌而成,深入其中,装潢单调,只正中央一面铜镜高悬,两边的柱子上玄铁锁链缠绕,钉满了九九八十一颗铜钉,凶兽绕梁,纹饰凶悍。
“你们俩倒是来得快!”薛长老看到她们,忙不迭出声叫住,招手示意二人跟上来。
“老头,那魔女你审出来什么了吗?”
“叫什么老头,没大没小的,叫师父。”薛长老吹胡子瞪眼,上下打量一番自家徒弟,一脸嫌弃,又看向云若雪,才露出几分好颜色。
他这人不爱扮嫩,主要是年轻时长了一张圆圆的娃娃脸,不管什么表情都显得没什么气势,压不住戒律堂的人。
因而平日里也就一副中年男子的模样和打扮,在这人人容颜不老的仙宗确实有些突兀,但也没到被人称呼老头的地步吧!
这徒弟真是没大没小!
“好歹在外人面前给我留点面子……”他小声嘟哝一句。
孟檀撇撇嘴,默默将目光移向别处,不吭声。
“快走吧,带我去看看。”
“这边。”薛长老让开一步,指向正堂后面的暗门,“人在暗狱下面关着,封了法印,绝对不会让她逃了。”
话音刚落,殿门口便传来杂乱的脚步声。
三人齐齐回头看去,竟是浩浩荡荡一群人,薛朔如一片浮萍,被人群挤在中间,脸上挂着笑,努力保持镇定,却一副命苦的样子,身后还跟着云若雪的三个同门师弟师妹。
薛长老看得目瞪口呆,顿觉不妙,“还,还挺热闹……”
众人七嘴八舌询问起来。
“老薛,怎么回事啊?太虚宗还能让魔族潜入进来。”
“在哪儿给她抓到的,莫非这山上有哪里的结界出了问题?”
“这可是大事,必须得好好查查!”
“……”
左一句,右一句,长老们问过了,弟子又来插嘴。薛长老被问得心烦,人群中环视一圈,找不到熟悉的大弟子出面替他抗一抗,终于将目光落到二徒弟孟檀身上。
孟檀连忙往云若雪身后一躲,一副事不关己,你自己处理的模样。
他恨铁不成钢,险些咬碎了一口银牙,再看薛朔,他大徒儿的亲传弟子,这孩子听话是听话,老实也老实,但不顶用啊!
16. 审问
“好了好了!”薛长老抬手,一句话强行止住纷争,“再闹下去,这暗狱都要被诸位踏平了!”
云若雪呼出一口气,抬眸望去,衣袂堆叠,挤满了门口,她不欲与众人纠缠,暗中拽了拽孟檀的袖子,眼神示意,两人悄悄退至暗门处,就欲步下石阶。
“师姐!”江丛莹脆生生开口,乍破人声如乱云,吸引了全场的注意,“师姐,我们随你一起下去看看。”
说着,谢铮和乌鸿一左一右撇开两旁的人群,呈护送的姿态,引着江丛莹站到人群外的宽阔处。
“我们也去看看!”
“就是就是,多少年没见到过魔族了,今日就去瞧瞧!”
长老们闻言纷纷插话,一个个都不消停,实在是好奇。
多少年了,别说太虚宗,就是整个中州,都海晏河清,终日无大事,他们一天天的除了修炼就是跟道友切磋比试,简直无聊透顶,今日倒是稀奇,居然让魔族给潜入了进来!
这下戒律堂可有的好戏看了。
“去去去!”薛长老挥手将一群不正经的道友赶走,气得吹胡子瞪眼,“看什么看,整日不事修炼,迟早有一天被门下的弟子比下去!”
这群老不正经的,就喜欢看他倒霉遭殃。
说着,他飞快从人群从揪出几个看热闹的弟子,个顶个都是平日里吊儿郎当没个正行的主,还是熟面孔,冷着脸将人狠狠批评了一顿,杀鸡儆猴。
另一边。
云若雪早示意孟檀带路,撇下众人先一步离开。
江丛莹三人紧随其后,就连薛朔也实在扛不住长老们的调侃,紧追在孟檀身后。
进入暗门,石阶陡峭,几乎呈现一种竖直的角度,向下仿佛通往无尽深渊,窄窄的通道仅容两人肩挨肩通过,昏黑一片。
灰褐色的岩壁上渗着潮气,指尖擦过,还能触到细密的水珠,蒙着一股陈年尘埃的腥气,悄无声息渗透在空气里,钻入鼻腔。
两边的墙壁上燃着壁灯,火光闪烁,脚步走动之间,卷起细碎的风,便引得火苗扑朔,忽明忽暗,影子乱晃似张牙舞爪的鬼魅。
哒哒哒的脚步声清晰入耳。
“跟着我走,千万不要乱碰什么东西。”孟檀出声嘱咐,颇为不放心地看了江丛莹和乌鸿一眼。
另外几人她倒是不担心,云若雪和谢铮打理宗门上下各项事务,没少出入戒律堂和暗狱,薛朔本就是坤山弟子,也没什么好担心的。
唯独怕另外两人没轻没重,不小心碰到这里面什么法阵和禁制,最后在这地下迷宫里走迷了路,甚至弄到受伤……那事情可就不好收场了。
仙门氏族最是护短,这两尊大佛,一个出自东州江氏,一个是东州乌氏,都是鼎鼎有名的家族,还都是嫡系子弟,身份自是贵不可言,她可不想给自己找麻烦。
“知道了。”乌鸿撇撇嘴,不情不愿出声回应。
几人越往下深入,周遭气温越低。孟檀十指飞舞,动作迅捷,几乎能看到残影,层层禁制和结界打开又关闭,一直到头顶的石壁上挂满了水滴凝结而成的冰棱,稍有震动,冰屑便簌簌坠落,几人方才止步。
“这什么鬼地方?”乌鸿小声嘟哝两句,摸了摸胳膊上冒出的鸡皮疙瘩。
这暗狱下面实在是太渗人,冷就罢了,偏偏那寒气仿佛成精一般,一个劲儿往骨头缝里钻,就是他周身有灵气护体,照样被冻得受不了。
孟檀神色不耐打量他两眼,出言讥讽,“鬼地方?当初你的师姐可在这下面待了五六天呢,也没见你们来看两眼。”
乌鸿表情一滞,嘴唇翕动,说不出反驳的话。
“好了,进去看看。”云若雪拍拍孟檀的肩膀,眼神示意。
眼前是厚重的石门,沉沉的墨色,化不开万古长夜,覆一层模模糊糊的白霜,触之冰凉刺骨,左右各矗立一根巨大的精铁柱子,痕迹斑驳,锁链缠绕,一直盘旋纠缠至穹顶,又向下垂落,拖曳在地,显得狰狞可怖。
孟檀上面一步,触上冰凉的铁链,指尖快速游走,眨眼间便绘制下一个形状诡异的符文,倏地紫光乍现,符文颤动,浮于半空,飘飘荡荡消散开。
接着,便听轰然一声剧烈的响动,嵌入石门的锁链应声而落,两侧厚重的门扉缓缓打开,头顶落下沙沙的浮尘。
一股淡淡的血腥气扑面而来,携着一抹因空气滞涩而产生的腐朽的气味,凛冽又沉闷,让人一刻也不想在此地久留。
丈许见方的牢房内,锁链缠绕汇集之处,囚着个一袭黑衣的女子,长发凌乱,一绺一绺披在肩头和背后,垂下来,遮去半张绝色容颜。
壁灯闪了闪,魔女微微仰起脸,露出整张脸庞,一双波光流转的眸子里浮动起熠熠光辉,众人打眼看过去,撞上那目光,不由呼吸一滞。
那女人……美得不似人间。
几乎妖冶的脸,偏生没有半分俗气,眉峰微挑,斜飞入鬓,晕染开淡淡的绯色。瞳仁颜色极深,眸光流转之间明明灭灭,好似盛了一湾破碎的星河。
简直是一身媚骨,浑然天成
以至于让人不自觉忽略她通身的脏污和狼狈,只不由在心底生出几分隐秘的怜惜之情。
当然,云若雪除外。
“你们审了吗?”她出声打破这满室寂静。
“啊?审?什么……”孟檀后知后觉回过神来,表情讪讪,暗叹自己真是昏了头,怎地被这魔女给迷惑了。
薛朔拽了拽孟檀的袖子,为他这平日里颇有些不靠谱的师叔感到着急,“我们问过些话,但她什么都不肯说。”
“戒律堂的行事风格何时变得如此优柔寡断了?”
“唉,话不能这么说。”孟檀急忙调整好表情,笑眯眯凑上去,“这魔物都多少年没见过了,她能潜进来,指不定身上藏着什么秘密,自然要等长老们来好好审问一番。”
“把她交给我来审吧。”
“不可!”江丛莹急急出声打断,接着像是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匆忙收回落到那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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族身上的目光,敛了面上神色。
谢铮觉察她情绪异常,垂眸轻声宽慰,“师妹,你有何想法?”
“我……”江丛莹扬首,眸光诚恳扫过在场众人,微微抿唇,便是一副似笑而非的无害模样,“丛莹只是觉得此事非同小可,还是让长老们来决断更好。”
“嗨,这有什么大不了的,师姐来审也是一样的。”乌鸿笑着摆摆手,出言打圆场。
若是认真计较起来,师尊对大师姐一向宽容偏爱,云若雪在这太虚宗的地位可在一众长老之上,哪怕她天资愚钝。
就是德不配位,旁人也不敢多说一句。
“行了行了,什么这个审那个审的,一起审呗,人就在这儿,又跑不了,大不了分个先后。”孟檀一句话打破僵局。
云若雪却不再言语。
只是目光久久停留在那魔女身上,半分不曾挪动,打量她,从昏暗灯光下不住颤动的睫毛,薄唇紧抿,到高挺的鼻梁,藏着阴翳的眼睛,一寸一寸扫视,不放过任何一点细节。
她总觉得这人……长相有些熟悉。
撇下众人,云若雪信步走上前去,白色的裙摆沾上地面点点泥尘,她微微弯腰,俯下身去,抬手拨开魔女脸颊旁的碎发,别到耳后。
冰凉的指尖是冰凉的触感,滑腻腻的肌肤,仿佛被寒气浸透,蒙着一层漂亮的珠光,令人目眩神迷。
之前被门中弟子打伤的地方泛着道道浓淡相宜的红,无狰狞之意,全然是破碎的艳,似星火滴雪。
目光相接。
云若雪指尖暗自催动灵力,望进她那一双漆黑的眸子里,望进去,一直望进去,想要捕捉点滴真相的影子。
对方也那么望着她,一双含情目欲语还休,无端端生出一股摄人心魄的魅力。
竟是谁也不肯相让——
刹那间。
被锁链困住的魔族倏地剧烈挣扎起来,嘴里发出嗬嗬的声音,玄铁锁链碰撞,响声杂沓,惊得众人一个激灵,屏息关注二人之间的动静。
云若雪神色莫测,“她什么都不肯说,因为她是个被毁了声带的哑巴。”
“啊……”薛朔挠挠头,显然一副不知情的样子。
云若雪又按下心底的疑云,屏息凝神,定定审视那一双美得惊心动魄的眸子,深深望进去,望入一片恨海情天,翻涌如潮,纠缠不清。
她竟不知……世间会有这般浓如泼墨的感情。
“是谁派你来的?是谁让你口不能言?”她目光尖锐似一柄利刃,极致的冷酷和两拨,层层破开云雾,“是……你自己吗?”
江丛莹立在人群后面,目光死死追随两人的身影,乍闻此言,悚然一惊,心底刹那间寒凉一片,似覆雪茫茫,止不住的心惊肉跳。
强行窥探旁人识海中的记忆……这种危险至极的秘术,云若雪竟然也敢这么堂而皇之地在众人面前使出来!
她闭了闭眼,莲步轻移,错开身子,直直撞入那被囚之人的眼里——
17. 花镜
一刹那间。
不期然的四目相对,却是江丛莹精心算计,仿佛短兵相接的宿敌,彼此了然。
“唔唔——”
魔女眸底掠过一瞬决绝,睫羽轻颤,倏地闭上眼,手腕已被磨出了血,锁链上篆刻的镇魔符迸发出耀眼刺目的金光,血珠顺着锁链向下淌——
便见她不顾符文压制,强行运转周身法力,顶着经脉尽断的痛苦,指尖一簇浓如墨迹的黑雾,猛地朝着自己的胸口袭去!
“啊!”
云若雪指尖猛地用力,狠狠掐紧了她的脖子,灵力化于无形,飞快截断她妄图自戕的动作,扣住她伤痕斑驳的手腕,没给她留下半点挣扎的余地。
牢房内冰冻三尺。
丛丛冰锥野蛮生长,刺穿魔族血肉,近乎是将她钉死在原地,一动也不能动,却不至于妨害到她的性命。
“不自量力。”
云若雪冷哼一声,松开手,魔女体内暴虐翻涌的魔气被强行压制,身体因剧烈的痛苦紧绷着,瘦削的肩膀颤动似蝴蝶振翅,却仰起一张白皙的脸看她,目光冷然。
她眸子里闪过一抹绯色的光,殷红中掺杂着淡淡的紫粉色,一瞬间,云若雪眸光微动,恍然失神,脑海中快速掠过一帧模糊的画面。
这女人的脸……的确有些眼熟,却不全然是记忆中的模样。
“小心!”
孟檀反应迅速,急忙拽着云若雪后退一步。
耳畔锁链哗啦啦炸开巨响,那魔族竟然不顾冰锥与锁链的桎梏,强行动作,大股大股的鲜血顺着地面流淌,淌过冰封的地面,滑腻腻晕染开瑰丽的颜色,带着股玉石俱焚的疯狂。
她悚然站立起身,影子瘦削如鬼魅,玄衣隐去了摄人心魄的血色,眸中尽是癫狂的决绝,道道诡异的红色纹路快速脖子下蔓延至她的脸,如烈火烧灼。
“住手!”云若雪心头一紧,这魔族竟然想自爆元神!
她撇下孟檀,猛地冲上前去攥住魔女手腕,指尖刚一触碰,一股滚烫的力道直击面门而来,重重将她弹开——
身形一个踉跄,魔女已置身一团灼人的黑雾当中,束缚在她周身的锁链应声而断,啪嗒垂到地上,金光散尽,满地的鲜血向上蒸腾成殷红的雾,在空中滋滋作响。
“快退后!”
孟檀险些咬碎了一口银牙,拉着她这莽撞的好友快速后撤。
众人近乎是贴着石壁站着,身后是冰冷的寒气,身前撑起坚固的结界,却挡不住灼人得热浪,魔女喉间发出一声嘶吼,浑浊如野兽恸鸣。
刹那间,她心口的黑雾骤然炸开一道裂缝,一股恐怖的能量迅速地扩散开来,卷起空中浮动的飘尘和冰屑,破空而来,铿然撞上结界。
孟檀白了一张脸,鼻尖点点渗出汗珠,护在身前的结界竟被震得出现细密的裂纹,那灼热的温度几乎是贴着肌肤灼烧,法力稍弱的薛朔更是止不住身体颤动。
“欺霜——”
铮然一声剑鸣,利刃破空,云若雪转守为攻,剑刃翻飞,好似单独隔断开一个空间,迫人的热浪退散无踪,天地间纷纷扬扬飘下皑皑白雪。
她孤身站在人群之外,任风吹雨打,自岿然不动。
仅仅是一个背影,便安抚下众人躁动的情绪。
谢铮和乌鸿俱是一愣。
上次见到云若雪这般如神兵天降将众人护至身后,已经是许多年前的事了,恍然间,时光匆匆,物是人非,心底不自觉漫上一股说不出的滋味。
眼前的魔族已爆体而亡,神魂俱灭。
锁链困住的只是残破的骸骨,一地血衣,碎成难以拼凑的布条,混着冰屑和碎石,裹进满地脏污里,空气中浮动着淡淡的血腥气和烧焦的气味。
“哎哟喂!人呢!”
薛长老领着一群长老进来看到的便是这一地残骸,惨不忍睹,拍着大腿惊呼出声。
“你们一群小辈……”他抬起手,指尖随着目光一一点过在场众人,气得咬牙切齿,直到撞上云若雪冰冷的眼神才悻悻收了手。
孟檀笑呵呵凑上前去,强压住他蠢蠢欲动的手臂,“师父,那魔族自己想要自爆,我们也拦不住啊。”
“唉!”
他重重叹息一声,甩开孟檀的手,连忙凑上前去,蹲下身,跟着云若雪一同查看起地上的残肢断臂。
“造孽啊,真是造孽啊。”
薛长老小心提起污泥里的玄色衣袍,皱着眉,一边嫌弃一边不得不施法仔细查看,摸了满手血污。
薛朔扫了眼堵在门口张望的众人,走上前恭恭敬敬行了一礼,“诸位前辈都散了吧,这里就交由戒律堂来处理。”
“也罢也罢。太虚宗多少年没出过这种事,还是查个清楚为好。”长老们三三两两低声议论,此时此刻,不由神色凝重起来,没了之前那轻松揶揄的氛围。
“是。”薛朔微微颔首,抬手迎上前,将众人送出去。
回身时,云若雪和薛长老还在翻查现场痕迹,孟檀蹲在一旁托腮看着,不出意外得了长老一个白眼。
谢铮三人远远站在墙边,没有要走的意思。
“师叔,若是无事,你们也……”
“我们在这儿也不妨事。”江丛莹忙出声打断,目光虽是落在薛朔脸上,却不自觉往云若雪三人的方向飘去,悬起的一颗心始终没有放下。
云若雪曾随谢晟在外漂泊游历多年,见过的奇闻异术不胜枚举,阿姊如今已到了魂飞魄散的地步,就是尸骨也要受此凌辱。
可万一呢,万一真的让她查到了蛛丝马迹……
不行,决不能让她干涉此事!
江丛莹目光如炬,屏息静观,心底却是一片惊涛骇浪。
谁教她云若雪是个异类!偏偏是这宗门内,唯一一个,完全不受她们天赋术法影响蛊惑的异类!
三年前便是,三年后还是!
可惜三年前外出,她联系同族一路暗中追杀,到底实力不如,竟然没有如愿让她死在外面!
“看这儿。”
云若雪一出声,江丛莹心尖狠狠一颤,不自觉随着谢铮和乌鸿,脚步轻移,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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乎麻木的神色,凑上前去。
一截沾满血污的白皙断臂上,擦拭干净焦黑的痕迹,抹平翻卷的血肉,露出的,正是她无比熟悉的,阿姊身上的纹身。
紫粉色,是一株绚烂绽放的九幽昙,花蕊细如金针,卷须上缀大小不一的圆点,零落如星,着世间最惊心动魄的艳色。枝叶交缠,花茎蔓延,本该盘在腕骨处,此时却徒留空荡荡的血渍。
“这是什么图案?”孟檀一脸好奇,目光灼灼看向云若雪,等她给出答案。
“是九幽昙,开在魔渊的花。”薛长老瞪她一眼,“让你平日里多到藏经阁转转,你偏喜欢偷懒。”
孟檀撇撇嘴,身子向后一缩,“她本来就是魔族,纹一个九幽昙在身上再正常不过,这算什么线索。”
云若雪深深呼出一口气,方才才脑海中一闪而逝的模糊记忆逐渐变得清晰起来,朱唇轻启,“我见过这个图案。”
“师姐不妨细说。”谢铮站到她身旁,高大的身影遮去一半壁灯微弱的光,那一截破碎的断臂,光泽更暗淡几分。
“八十年前,魔君戎策桀骜自负,为祸一方,跟在他身边的姬妾,手臂上,就是这个纹身,一般无二。”
“戎策?”乌鸿挠挠头,“他不是都死了二十多年了吗?”
江丛莹闻言脸色一白,莹白透明的指甲稍稍用力,毫不费力地在掌心中掐出了血,她却似全然感知不到痛意一般,眸底积压起丛丛风暴,到了竭力掩饰都将要失态的地步。
尊上没有死,尊上不会死。
“是啊。”孟檀应声,“总不能是个死人安排她潜入太虚宗。”
云若雪只是摇头,不再吭声,敛下眸子。
她脑海中又飘过陈年旧月里那些被淡忘的画面。
那时,谢晟已报完灭门之仇,白衣剑仙,名扬九州四海,重回长夷故地,召回旧部,创建太虚宗。但中州各方势力错综复杂,邪修乱行于世,苍生涂炭,天道倾颓。
索性,他二人留下护山结界便继续外出游历,携手斩杀妖邪,肃清这污浊的世道,匡扶正义。
也是那时,乱如一盘散沙的邪魔中出了个不世之才,名唤戎策,戴一张狰狞可怖的面具,从不以真面目示人。桀骜恣意,狂放妄为,竟能联合那群各怀鬼胎的邪魔与正道分庭抗礼,双方杀了个不死不休,争斗频发,血流千里。
她随谢晟出战,闯入魔渊,曾在那魔物横行的碧海城中瞧见过张张女子画像,同一张脸,容貌艳绝,举世无二。
不必刻意打听就知道她是魔君最为宠爱中意的姬妾,名为花镜,连她手臂上那一朵九幽昙的纹身,都在碧海城的魔女中风靡一时。
至今,云若雪未曾见过戎策真容,也未见过花镜真人,只隔着那薄如蝉翼的纸扉,生出了些模糊的记忆碎片。
今日死在这牢房中的魔女,就是花镜吗?
她有些不确定。
努力将魔女的脸与记忆中的那张画像对比,竟越想越觉得眉眼相似,可再细想,又似乎不太一样,让她疑心记忆是否可靠。
18. 老实点
“那名姬妾叫什么名字?”薛长老若有所思。
“花镜。”云若雪丝毫没有犹豫,脱口而出。
乍然听闻这熟悉的名字,荒谬得竟然觉得陌生,江从莹止不住身子一抖。
“倒是有所耳闻……”薛长老捋了捋下巴上的胡须,“当年是你随尊上去了碧海城……你在那儿见过她?”
“没见过真人,只瞧见过画像,不确信是不是她。”
孟檀轻啧一声,倏地站起身,“这等美人儿,就算是看看画像,难道不是见一次就永生难忘吗?你倒好,现在说什么记不清了。”
“你以为谁都跟你一样,瞧见个长得好看的就走不动道了。”
“哎,师父你……”
“好了。”云若雪打断师徒二人的拌嘴,揉揉眉心,已经记不清这到底是自己今天第几次叹气,“用留影符记录现场痕迹,后面……秉公办理吧。”
说罢,她欲站起身。
“哎哎哎,你不再多看看?”孟檀连忙拽住她袖子,仰起脸嘿嘿一笑,“说不定还能在她身上翻出些什么东西。”
她一边说,另一只手一边在地上摸索,云若雪颇有些嫌弃地蹙眉,摆摆手,起身走开了。
“大师姐。”江丛莹叫住她已踏上石阶的脚,紧接着脆生生一句话,愣是让着急去修炼的云若雪回过头,“方才见你用了搜魂术,可看到了什么?”
“搜魂术?”薛长老一个激灵站起身,直直望向云若雪,接着目光又落到孟檀身上,一脸的不可置信加恍然大悟。
“我说你个小妮子怎么会搜魂术,原来是跟她学的!”
孟檀一噎,目光上下乱飘,不以为意,只颇有些抱歉地看向云若雪。这可不是她故意出卖云若雪,是被人抖落了出来嘛,实属无奈。
“你看你像什么样!”薛长老语气严厉,“好的不知道学,尽学了这些异术,之前还敢妄自胡来,若不是药峰的长老妙手回春,你早死八百年了!”
孟檀知道老头是真动了气,这下彻底老实了,垂着脑袋说不出话,乖乖挨训。
薛朔早悄悄退到了安全的角落看戏,颇有些差异,还是第一次见他那潇洒不羁的师叔被师祖教训成这样。
“师姐,你到底看了什么?”乌鸿将话题拉回正轨。
云若雪轻轻摇头,“搜魂术不是想看什么就能看什么,她心里抵触太过,戒备太重,甚至不惜自爆隐瞒真相……”
江丛莹闻言正暗自松口气,下一刻,云若雪目光凌厉扫过她侬丽的面庞,她一瞬间僵在原地,又是若无其事的一笑。
便听云若雪继续开口,“就连失声,也是她自己所为。”
“罢了,说这些也是无用,人都死了。”
云若雪颔首,不再多言,负剑而去。
剩下六人在这阴暗潮湿的牢房内。
戒律堂那三人配合有序,在一地血淋淋的残肢断臂中收拾翻检,刻下留影符,尽量仔细记录下全貌。
江丛莹瞧着一阵失神。
那截雪白的断臂,熟悉的纹身,九幽昙栩栩如生,溅落入一片脏污的角落里的,还有她半块头骨,几根手指,青丝化不开浓稠的墨色,俱归入尘泥。
她巴不得她去死,带着秘密死掉,好保全自己。
可阿姊……竟真的死了。
“师妹,我们也走吧。”乌鸿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
江丛莹回过神,轻轻颔首,跟在谢铮身后朝外走,这方寸之地,暗无天日的囚室,实在是太冷了,通往出口的石阶又那么长。
一直到重见天日,手脚温度回暖,她才匆匆告别二人,赶回剑山居所,检查屋内物件,准备应对接下来的清查。
暗狱内。
薛长老将凌乱的锁链归置到一边,拼凑好破碎的肢体,码放到空地上,又整理好魔女身上那一套破烂的衣衫,皱着眉甩了甩手上的脏污,确认没有一丝才终于站起身。
在他们抓到人第一时间便已经搜过身,一无所获,如今再找,除了那一身用来蔽体的衣裳,也找不到什么有用的东西。
“好好一个美人儿就这么死了,也是可惜。”孟檀倚着墙,远远审视这一片狼藉,眸光冷淡,“做些什么不好,非要潜入太虚宗。”
“门中有仙尊坐镇,她孤身进来……是图什么呢?”薛朔也远远站着,皱眉沉思,“是想偷什么法宝?还是想害人性命?”
薛长老也是百思不得其解,环视一周,眼前一亮,“这暗室内装了留影石吧,一会儿拿回去看看,说不准能看出些线索。”
“是。”薛朔颔首,说干就干,一一拆卸下嵌入墙壁的黑色石头。
那些留影石做过伪装,黑漆漆的,嵌在墙壁里让人丝毫瞧不出端倪,还附着有一层用于伪装的术法,一般修士不仔细查看,甚至完全感知不到其存在。
“马上安排弟子查看宗门上下所有的留影石,确认这妖女潜入进来后的踪迹,做了什么事,见了什么人,是从哪儿混进来的。”
“是。”孟檀顿首,抬步朝外走。
薛长老冲着背影高声嘱咐,“叫上你师兄一起!”
孟檀一个踉跄,头也不回,“知道了!不用他帮忙,我自己也可以!”
真是的,这点小事都信不过她。
“这留影符给你,带上去叫你的师叔们跟着一并查看。”
“是。”
薛长老将东西递给薛朔,摆摆手让他离开。
自己则捡起地上一片破碎的衣料,指腹摩挲,旋即抬手按向腰间法袋,指尖并拢轻轻一勾,一张泛着莹白灵光的符箓便飘落在掌心,朱砂勾勒出复杂的图案,隐有流光游走。
指尖轻拈,符箓无风自燃,噗嗤一声,冒出缕缕青色灵气,火焰如星雨滴落,携着灵光在破碎的布帛上织成一张半透明的网。
“天地玄黄,灵气为引,循迹追源,速显其形!”
长老垂眸闭目,口中法诀清晰急促,字如落盘,浮在空中的网随之剧烈震颤,布帛上方蒸腾出丝丝黑雾,被捕入网中,逐渐凝聚成一道模糊的轨迹,在空中向前延伸。
他对着墨色轨迹一点,沉声续道,“符随念动,迹随心显,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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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过处,皆留其印!”
话音落,薛长老一个闪身,追着飘荡的黑雾飞快离开暗狱,徒留衣袂在半空卷起一股气流,壁灯乱影,消散无踪。
……
云若雪赶到剑场,漫天飞旋的剑刃撞入眼帘,亘白已经与他们纠缠了几个回合,玄色衣袍上渗出血迹,昨日的伤口还没有好全,今日又添新伤,他却是越挫越勇,似一树在狂风里不肯弯折的青松。
她抱臂而立,从旁静观。
见少年身形迅捷如疾风,虽基础不那么牢靠,却已是有模有样,脑海中快速掠过几本他可以修炼的心法,盘算着有空督促他开始修炼,这才缓缓收回目光。
“唉!你来了!”
少年一个旋身避开从肩头滑过的利刃,三两下甩开追击,直直奔到她跟前,随手抹一把额上冷汗,模样乖巧似一只摇着尾巴求夸奖的小狗。
“怎么样,我练得不错吧!”
说着,他眉梢扬起,手腕一翻,一对双刀听凭主人意念,在空中挽起道银亮的弧光,寒芒乍现,骤然收势时利落入鞘,刀花漂亮又流畅。
云若雪轻轻点头,神色不咸不淡,“做的不错,继续。”
她不长不短的一生见过太多的天才,同样一套刀法,有的是人比亘白学得更快,练得更好,更漂亮利落。
只是,实在没有打击他的必要。
她也不是什么天才,也曾心生向往,怨天道不公,让她历经种种磋磨后抬头一望,才发现真正的天才早已经突破到了更高的境界。
她一寸一寸地进,旁人却是一丈一丈地进。她只能沉下心来,孤注一掷向前走,不放过任何一个可能的机会。
“她大早上叫你去做什么?”
“宗门里潜入了一个魔族。”
少年面上笑容一滞,“魔……族?”
“不会跟你有关系吧?”云若雪上下打量他一眼,眼底浮现一抹不耐,又暗含警告。
若是戒律堂的人彻查宗门上下,免不得会把手伸到她的琼华院来,亘白的身世本就经不起细究,偏偏这小子又不老实,保不准会偷偷行动,惹出祸事来。
“怎么可能!”他闻言只差没有惊得跳起来,“我怎么来的太虚宗,你不是最清楚吗!你以为我想来啊……”
忽然,他话锋一转,压低了声音试探道,“不过,那魔族现在在哪儿呢?”
“在暗狱。”云若雪看穿他心里的小九九,接着泼出一盆冷水,“不过刚刚自爆而亡了。”
“自爆?不会是你逼的吧!”亘白看她的眼神多了三分敬佩和骇然。
不敢想是怎样残酷的刑罚和折磨才会让一个修道之人甘愿自爆,落到魂飞魄散,永无转生的境地!
“这几日宗门戒严,你若是不老实点,下一个魂飞魄散的就是我们俩。”
谁知少年闻言反而嘿嘿一笑,一副有恃无恐,浑不在意的样子,“有师父陪着,徒儿就是死也瞑目了。”
云若雪懒得搭理他的疯言疯语,侧开一步,提气飞快绕过丛丛耸立的乱石,寻了处空地开始专心练剑。
19. 住手
戒律堂中。
长老们治下严谨,众弟子们打起精神开始一一查看最近几日宗门内留影石录下的影像,因事关重大,半分不敢懈怠。
奈何太虚宗地域宽广,所涉群峰连绵,人迹凌乱,就算有薛长老以循踪术确认了那魔女潜入后的行动轨迹,加之她潜伏多日,清查起来也颇为艰难。
“看这留影石的记录,她被擒前是用了易容术……”
“都来认一认脸,这魔女是窃了哪位道友的身份牌?”
“窃了身份牌又非本人,怎么能打开结界?”
“巡察入宗结界的人是吃干饭的吗?竟没有一一查验身份,估计是放她随着人流混进来了。”
“现在追究这些已是无用,当务之急是看看她这些天都在宗门内做了什么。”
戒律堂后殿挤满了弟子,一个个紧盯着留影石投影出的画面不放,七嘴八舌讨论着。
薛朔混在人群中,看得眼睛都要花了,倏地,身后有人拍了拍他的肩,少年一个激灵,回头看清孟檀那张脸才轻轻呼出一口气。
神色无奈,“师叔,你又故意吓我……”
这大殿中虽然人挤人,但他一个修士,不可能对外界毫无戒备,孟檀刻意隐匿了气息靠近,又想拿他寻开心。
孟檀撇撇嘴,“小小年纪就一副老古板的模样……真不知师兄平日里是怎么教你的,没意思。”
“……”
“好了,不说这些。”孟檀摆摆手,扬首示意薛朔跟上,“那关押魔族的牢房里也有留影石,在你那儿吧,拿出来看看。”
“好。”薛朔点点头。
二人到了处人少的空地,殿宇的角落,薛朔抬手拂过腰间悬着的锦囊,摸出三枚留影石,色泽暗淡,在上面落下法诀,便见内里泛着淡淡的银雾。
画面徐徐铺开。
三枚留影石便是三个不同的角度,画面由朦胧的透明逐渐变得清晰,几乎将牢房内每一处细节栩栩如生呈现在眼前,从头到尾播放起魔族被关押进去的画面。
孟檀半倚着墙,眸光淡淡,指尖聚起一簇荧光,轻轻在空中滑动,漫不经心的动作,带着些戏耍无聊人间的潇洒,那飘在空中的画面便飞快向后播放着。
从那魔族被关押进去,到她自爆而亡,似乎都没有什么异常之处。
期间无旁人进来审问,也没有传递出去什么物件和消息。
她反复拨弄,修长白皙的指尖漂亮得像一件世间难寻的工艺品,晃得人迷了眼,直到她动作忽然放缓,目光定格,反复重看同一帧画面,神色终于染上些严肃。
薛朔猛地回过神,心底掠过淡淡一抹惊骇,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那画面上定格的一帧,正是魔女自爆前的时刻。
“怎……怎么了?”
“无事。”孟檀摇摇头,手掌向前轻轻一抚,指尖收拢,画面如烟散去,最后汇集成一缕,重新钻入薛朔掌中的石头中。
魔女自爆前……江丛莹似是错开身前人的遮挡看了她一眼,不过这似乎也说明不了什么,毕竟,当时在场的所有人都在看着那魔女。
“那师叔还要看看这个吗?”薛朔从锦囊里摸出留影符,“师祖在里面录下了牢房内的场景。”
“不必了。”她摆摆手,直起身便欲抬步离去,“人是直接死在我面前的,那牢房里我都亲自查过,你小子还是先多跟着同门练练基础的法诀吧。”
薛朔被说得一阵脸红,他不过是查看留影石所记录的画面慢了些,没料到这平日里没个正形的师叔眼光如此毒辣,只得目送一袭紫袍的女修翩然汇入拥攘的人群。
孟檀在一片凌乱的衣袂袍角中一眼便锁定了她那一身正气,古板无趣的师兄,身形一闪便落到薛良川身侧,眉梢一扬,表情揶揄。
“唉,师兄,你看得怎么样了?”
薛良川默默退后半步,颇为嫌弃地离她远了些,表情严肃,一副我跟你不太熟,别来套近乎的模样。
轻轻摇头。
孟檀打眼扫过空中漂浮的丛丛画面,不同的角度,不同的时间,快速闪动,看来看去没看到有用的,捕捉的信息都是凌乱而残缺,便摸着下巴,若有所思。
“这魔女跑进来,对咱们宗门内安放留影石的位置还挺熟悉……你说巧不巧,该避开的地方都避开了!”她一拍大腿,眉飞色舞,仿佛自己是个看热闹的局外人,模样实在欠揍。
男修深深呼出一口气,紧了紧拳头,心底飞快默念三遍清心咒才忍住揍她一顿的冲动。
“走,带人出去都排查一番,她既潜进来,肯定留下了些东西。”
“得嘞,分头行动。”
刚应下,孟檀一溜烟转过身,招手带欲上同门离开。
薛良川又出声叫住她,“你去排查别处,剑山交给我。”
“知道了知道了。”她头也不回,带着乌泱泱一群人离开大殿,踏出殿门,众人便有条不紊分散到宗门各个山峰。
她看过那些留影石录下的画面。
那魔族不知从哪里搞到了门中弟子的身份牌,随着历练归来的众弟子一同混了进来,只是不巧,那被偷了身份牌的弟子恰在剑山修行,此时已杳无音讯,不知是被困在别处,或是已不幸罹难。
戒律堂已派人前去核查,放出消息,想看看能否将本人寻回。
这大师兄也是,居然这么不放心她,打发她去别处,她虽然平日里随性些,但正事上还是很靠得住的好吧!
……
薛良川做事利索,很快便率众弟子赶往剑山。
自山脚向上一处一处排查,因知留影石所记录画面并不完整,那魔女有意躲藏,因而排查起来处处不曾懈怠。
到日头正盛,和风吹拂。
另一边,剑场中。
亘白练完几招刀法,身上又添新伤,甩开漫天剑刃,龇牙咧嘴寻了处稍显平坦的地方,大喇喇坐下给自己上药疗伤。
他尚未辟谷,此时已饥肠辘辘,远远瞧了还在练剑的云若雪一眼,趁她背过身的刹那,收刀入鞘,噌一下站起身,一溜烟便跑没影了。
云若雪头也没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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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听得到他远去的脚步声,倒也没有阻拦。
出了剑场,悬在头顶的威压消散不见,亘白长长呼出一口气,活动一下筋骨,信步走在崎岖陡峭的山路石阶上。
清风拂面。
“咕咕咕——啾啾——”
头顶忽然传来阵阵杂沓的鸟鸣,亘白抬头看去,竟见一群白鸟成群结队在天上盘旋,还不偏不倚,正正好在他的头顶。
他眉头一蹙,挥手丢出去一道法诀,鸟群被攻击,顿时如天边漂泊的流云,飞快散开,等法诀消散,顿时又似分流入海,重新聚拢成一片难以摆脱的云翳。
“啾啾——”
“唉?你们这群死鸟发什么疯?”
少年咕哝两句,继续驱赶,谁知那群鸟似乎真是疯魔一般,无论如何不肯放过,有些甚至扑腾着翅膀俯冲下来啄他,逼得他连法器都使出来了,双刀铮然,也驱不散,只得狼狈地小跑起来,避其锋芒。
倏地,头顶砸下一片湿淋淋的雨。
亘白心底一凉,顿觉不太妙,停了脚步,伸手朝头顶一摸,不出意外,摸到了一片黑白相间的秽物。
“啊!我要杀了你们!”
他惊呼一声,咬牙切齿,连忙抽出刀,主动追着鸟群杀去,就连路过了琼华院,脚步也半点没有停留,心里一团怒火,简直恨极了。
这群死鸟!竟然平白无故来招惹他!
鸟群被追得咕咕乱叫,羽毛四处飘散,翅膀都折了好几只,叫声吵得他心烦意乱,竟还有一只不怕死的主动飞上来啄他束起的发冠,气得他顿时什么也不顾了。
手腕蓄力,一刀向那蠢鸟劈去——
“住手!”
一声厉呵骤然炸响在耳畔,裹着磅礴的灵力,似惊雷天降,从侧面猛然袭来,威压有如实质。
亘白握住刀柄的手倏地一抖,余光中只瞥见白光一闪,近乎是本能的反应,他猛地向右侧旋身,他挥刀迎上——
“铿——”
巨力碰撞,手腕被震得发麻,双刀竭力卸去那法诀一半的威力,刀身体微微弯曲,他整个人依旧如断线的风筝般被重重撞飞向后倒去。
“唔……”亘白一声闷哼,胸口阵阵抽痛,他下意识抬手捂住,口中不自觉弥散开一股腥甜的铁锈味。
此时,方才骤然惊觉——
自己掌心和肩头干干净净,哪里还有什么鸟群的影子?!
就连脚下本应是平坦的石板路,都变成了草木环抱的小园,假山怪石,巧夺天工。
方才那些,竟然都是幻觉!
耳畔脚步声纷乱,白衣修士成群结队围拢上来,手持利刃,剑锋直指,他抬眼看去,只逆着光瞥见一道白色身影立于两步之外,劲风吹拂,衣袍猎猎作响,手中长剑微颤,寒光乍现。
薛良川抬手,身后的弟子飞快将方才从假山石头缝隙里搜出的黑布包袱递给他,一翻开,其中赫然躺着一枚“失窃”的身份牌,还有几张已然失效的废弃符箓。
这些魔族留下的“罪证”,竟差点被眼前这小子给毁掉。
20. 师父救命
“来人,押走。”薛良川冷冷下令。
“是!”
戒律堂弟子应声,眼看着就要围上来,亘白忙不迭向后退了两步,踉踉跄跄站起身,抬手打住,“哎哎哎……做什么做什么!”
“都别碰我!我是冤枉的!”
“冤枉?”薛良川抬眸看向他,眼神睥睨,“那你倒是好好解释一番,怎么会忽然出现在这里?又怎么会刚好想要持刀毁掉这假山后的证物?”
亘白左顾右盼,姿态戒备环视周遭众人,几乎是咬牙切齿地解释,“有鸟!有鸟啄我!”
连他自己都知道荒谬,现下这附近连一片鸟的羽毛到看不到,哪里来的鸟,但已然是中了旁人的圈套,现在竟是百口莫辩!
他可不要被关进戒律堂,毕竟他房间里那一堆乱七八糟的东西可经不起细查!若是半真半假地被扣上了帽子,不会真要跟云若雪一起交待在这里吧!
“什么鸟不鸟的,一派胡言。”薛良川不欲与他争辩,大手一挥,“押走!”
“等等!我师父可是云若雪,你们敢动我!”
说罢,他飞快从腰间摸出一块玉符,麻溜注入灵力便声嘶力竭喊出声,“师父——救命——”
“有人要对你的徒弟下手啊!”
另一边。
云若雪正与剑气厮杀,忽觉腰间玉佩微微颤动,便收了势,避到陡峭的悬崖边上,背风覆雪。取下玉符握在手里,一道撕心裂肺的声音便从里面传出来。
“救命救命!快来救我!”
她眉头一皱,不自觉将玉佩拿远了些,眼底飘过一抹嫌弃,心底也知情况不妙,顾不上其他,御剑便循着玉佩的方向赶去。
远远瞧见一群人将亘白团团围住,为首的还是老熟人,薛良川。
“师父!我在这儿!”亘白瞥见天边迫近的剑光,激动地手舞足蹈,跟着底气都变足了,顿觉悬在头顶的石头重重落地。
“怎么回事?”云若雪收了剑,向前半步护在亘白身前,心底已经有了些许猜测。
亘白刚离开剑场不过片刻,料想也不会主动做出让人误会的事,之前又有她一直盯着,那唯一的可能……就是被人下套算计了。
事情恐怕棘手。
薛良川目光扫过师徒二人,上前拱手揖礼,三言两语便将事情讲得一清二楚。
讲他们是如何一路排查剑山上下的情况,循着手中罗盘的指引追索至这附近,却刚刚好就那么不偏不倚看到亘白祭出双刀,直攻假山,想要毁灭藏在后面的物件。
说罢,薛良川将那黑布包裹的东西摊出来摆到云若雪跟前。
“那魔族就是窃取了这枚令牌,乔装打扮才混了进来。”
云若雪目光落到那令牌上,倏地一顿,只觉得名字颇有些熟悉,“知道这名弟子的身份吗?”
薛良川身侧的小弟子站出来回话,“回禀师叔,三年前她曾在琼华院中修行,后迁居听风阁。前段时日她随同门外出历练……弟子现下已派人出去寻找了。”
言下之意,人现在是否还活着,那就未可知了,毕竟魔族做事一向狠辣,不留余地。
云若雪闻言微微颔首,转头拿起那几张已然失效的符箓,很高明的笔法,灵气充沛,隐有流光缓缓,显然画符的符师造诣高深。
这东西放到寻常集市上,便是有价无市,能弄到这几张也是不易。
“这符箓可以隐藏邪魔气息,才让那魔女在宗门内如此畅行。”薛良川将东西收好,终于又看向亘白,略带审视,“至于师姐带回来的小徒弟为什么会想要毁掉这些东西……也该给我们个合理的解释。”
“谁想毁掉了!这是诬陷!我明明看到有鸟在这边,我是追着鸟过来的!”亘白嚷起来,气得脖子通红。
从前都是他欺负别人,再不济,他以前做的那些坏事,他也从不否认,今日倒好,什么没有做,反而被扣了个屎盆子到头上,那不如索性教他把那劳什子“罪证”毁掉算了。
自从遇到云若雪,就没碰上什么好事!
“好了。”云若雪低声呵斥一句,少年顿时安静如鸡。
她依旧横剑挡在亘白身前,眸光轻移,对上薛良川,“此事与他无关,人我带回琼华院,若有疑问,欢迎登门。”
话音落,云若雪向后一瞥,眼神示意,带着亘白后撤出众人的包围圈,转身便欲离去。
薛良川上前追在二人身后,面上飘过一抹不虞,“师姐,是与不是,带回戒律堂审问一番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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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清二楚,你何故非要袒护他不可?”
“袒护?”她脚步停顿,冷笑出生,回身扫视众人,眸光似化不开的冰原,“薛良川,他是本君的亲传弟子,就是要审,也由不得你们来审。”
“莫非是三年前审问本君还不够,如今,也要审一审本君这徒弟?”云若雪这字字句句落地有声。
一刹那,寒风从四面八方扑来,裹着凝结而成的冰晶,好似连天上落下的日光都冻住了,出口又是明晃晃的威慑,“戒律堂的手伸得太长了。”
薛良川脚步一顿,瞳孔不自觉放大,一股寒意从脚底直蹿天灵盖,猝不及防,仿佛无数跟细密的冰针扎入血肉,无比刺痛,他却根本反应不及。
“师姐恕罪!”周遭的弟子连忙示弱,痛呼声此起彼伏。
白雾凝结成冰,顺着靴底往上蔓延,冰碴漫过脚踝,竟还有向上的趋势,众弟子忙掐诀念咒,用术法抵抗,依旧化不开其一星半点。
如堕冰窟。
“住手!你们这是做什么!”孟檀又一次风风火火赶过来,被跟前的场景吓得瞪大了眼,一颗心跳得飞快。
天老爷,谁惹到了这个活祖宗!
旁的人可能不清楚,但她与云若雪私交不错,最清楚她的脾性。这人的性子是骨子里透出来的冷淡,好似天地之间就没有她真正在乎的人和事,若真动起手来就是六亲不认。
完了完了,大事不妙。
“误会啊都是误会!”她拍了把大腿,急得跺脚,忙跑到云若雪身边,挽着她的胳膊求情,“消消气消消气,这儿到底发生了什么?”
紧追在她身后跟来的,还有浩浩汤汤一群人。
“师姐,无论如何你也不该以权压人,何况薛师兄执掌戒律堂大小事务,不该被……”
“闭嘴!”
云若雪厉声冷斥,心底愈发不耐,欺霜剑脱手而出,破空而去的剑刃削断了江丛莹颈侧两缕碎发。
她骤然受惊,脖颈处横着掠过一抹冰凉的寒气,猝不及防,竟让她生出了一种被枭首的错觉,下意识退后,脚下一个踉跄,差点栽倒。
“师妹没事吧?”乌鸿连忙扶住她,心有余悸。
大师姐的剑,何时竟变得如此厉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