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物修复,从入门到入土》 1、第一章 长青是在收拾外婆遗物时看见这本画册的。 它用一块碎花布包裹着,翻开来,纸张已经脆化断裂,随动作不堪重负的腾扬。 上面的内容也已残破不堪,只依稀能辨认出首页是尊神像。 “犍陀罗、秣菟罗、北上、南下……不对、不对,还是不对……” 受热的电脑开始自动散热,忙碌的风扇嗡鸣声吵得长青额角一跳。他剧烈头痛,无数的佛像神像从眼前划过,却没有一个能和画册里那尊对上。 这太奇怪了,他找遍了互联网居然一点有用的信息都找不到。 就好像——这画册是凭空变出来一样。 外婆的遗言还一遍又一遍在耳畔响着,这个生前和蔼的老人似乎死不瞑目: 【小青,千万收好这册子。绝对不能弄丢它……它关系着整个长家村的命运,鳞、山祖以及…你想知道的一切…】 还没待长青回忆出更多,一旁的手机忽地响起。他如梦初醒般,看清来电人名后飞快接通。 “李老板。”长青略带沙哑的声音笑道,但眉眼冷冽,不见笑意。“这么晚找我什么事?” 那边传来一个男人呵呵的笑声,满是市侩油腻气:“哎哟长师傅,您瞧您这话说的,搞得没事就不能找您似的。” 长青应和着哼哼两声,突然有些犯烟瘾,但扫了眼身侧熟睡的毛孩子,还是压下了,再说话时语气已经没有之前好。 “李老板说笑了,有事说事。” “行,就是吧,咱这边又到了批新货,还得劳烦您给做旧一下。您是我最信任的师傅了,一有货就只想着您嘞。” “暂时没空。”长青闲不住,又顺手翻了本《佛像的容貌》看。 李老板长啊一声“为什么?不是,价钱方面您放心好了。” “不是钱的问题。” 是眼下他有更棘手的事情,长青心道。 但那头的李老板还是不肯放弃,就和他刚才说的一样,在古玩造旧这行里,技术和人品都值得信赖的师傅比宝贝还难得,何况手上这批货还很重要。 李老板恨不得立马变成长青肚子里的蛔虫,知道到底是什么问题让他接不了活。 “长师傅,不管具体是什么事,只要和古玩古董有关的我都能替您办。我这批货真的很重要哇,没您……”李老板一番肺腑之言,关系到他钱袋子的事叫他几近声泪俱下。 听着听着,长青眉梢一挑,突然蹦出个想法。 既然在互联网上找不到相关信息,那从一些非官方渠道上会不会有收获?李老板人虽市侩,但人缘确实不错。 思此,长青反手将书合上:“是有点私事,李老板认识造像方面的大师吗?” “造像?”李老板短暂地卡壳了,思考片刻回道:“有是有,不过不瞒您说,那家伙有点奇葩。” 能在李老板如此油滑的人口中听到贬义形容,长青诧异之余起了好奇,但他管人家为什么奇葩,能办事就行。“那麻烦您牵桥搭线了,事成,那批货直接发到老地址。” “诶,好说好说。那辛苦长师傅,您早点睡。” 李老板办事利落,很快那人的电话就发到了长青手机上。 但是太晚了,长青怕对面已经睡熟,就没有直接打过去,而是放松了会儿眼后又投入进了电脑之中。 直到天亮。 当天际破晓,绵州市开始车水马龙地运转。长青再睁眼时已经听到楼下早餐店喊破天的叫卖声,他挣扎着从椅子中站起,走到镜子前时被自己狠狠吓了一大跳。 鬼。 他眼下青黑一片,胡子拉碴,完全看不出人样。胃部隐晦的麻木感提醒他已经昼夜颠倒数日,许久没有进食。 可饿都饿过劲了,长青觉得也不差再饿一顿。他捧了一把冷水到脸上,快速地捯饬了下。他生得一副好皮囊,稍微收拾足矣。 弄得差不多后,长青倚在阳台边拨通了电话。 嘟—— 铃声响了会儿,拉着他的心一同悬在半空。好在,电话通了。 “喂,你谁?” 一个低沉得像才睡醒似的男声传入长青的耳中。拖长的语调过分慵懒,询问的用词却直白地让长青哽了下。他沉默小会,选择直接报李老板的大名:“您好,我是李云康的朋友。想找您咨询一些……” 话还没说完,那头直接道: “我不认识什么李云康,再见。” ?靠 “你等等!”长青猝不及防,眼都瞪圆了,生怕嘴再慢一步就会听到电话挂断的忙音。“我手上有一份佛像画册,找遍全网都没能找到相似,传家独世的宝贝,您一定会感兴趣的。” 他在赌,赌对方会感兴趣。 真的有人能拒绝“独世”的宝贝?长青不信,故意加重了这方面的措辞。 他猜得没错,过了会那个男声再度响起,这次声音里的慵懒劲已经散去不少。 “用电话加我微信聊。”那人说完,嘟嘟嘟地挂断了。 这通电话结束,长青后知后觉鬓角出了汗。他习惯了周旋与客套,突然碰上这么个直率的竟有些难以招架。 长青压了压心神后立马在微信里搜索电话号码,出来一个非常简约的号,头像是一盏茶,名字只是一个繁体的【無】。 申请很快通过,长青发去他的名字,对面也礼尚往来地发来姓名。 屈黎。 长青默念一遍,这名字挺好听的,配上刚刚通话的声音,他估摸着对面的人年纪应该在五十岁以下。 【無:画册发我】 就是说话太直接了。 不过,和这种人相处起来也怪爽的,不用拐弯抹角。长青终于有种回归本性的舒坦,连带着几天没动过的脸皮子都弯出笑意,直接就拍了画册首页的全方位特写发送。 这回屈先生很久没回复,久到长青家的猫开始围着他的脚框框转圈,他才惊觉已经中午。 猫叫丫丫,平时高冷,一到饭点就叫唤得急。猫窝被长青放在客厅,暖黄色的调子和房屋整体风格相当不搭。除去这唯一的暖色调,他家就像是一间毛坯风的工作室,整洁、肃清。 做完猫饭后长青到阳台抽了支烟,准备回房间继续工作。不想放在餐桌上的手机开始嗡嗡地震动,他隔着扇玻璃门和客厅的猫一同望去。 * “小青。”对面网络差,电流声干扰着的声音扭曲变调。“你外婆已经下祭坛了。” 长青垂眸,挡住眼里晦涩不明的情绪。“嗯,辛苦村长阿叔。” 村长哎哎地叹气:“你也别怪阿叔狠心,老祖宗定下的规矩,鳞没上脸下不了祭坛。” 长青当然知道,但也正因如此才无力。他明明在得知外婆死讯的当晚就赶回村子,到时甚至山里暮色未起、雾气未消。但却因为一句“规矩”,被拦在家门口,连至亲的最后一面也没能见到,外婆的死因、死状、后事都无从知晓与参与。 这些天昼夜不分的忙碌,其实也是他在麻痹和消化亲人离世的痛苦。 长青不吭声,用另一只手悄然按在了锁骨处。在单薄的衬衣下,一枚玉佩若隐若现,他力道使得很大,仿佛这玉佩能给予他些许安慰。 这也是阿婆给他的,他从犬牙山考出来后一直带着,已然成为习惯。 “小青,你的鳞长到哪里了?”村长没等到长青回答,沉默很久后道。 “鳞”是村里的风土病,病症表现为出生身上就生长红斑,会随年龄增长而越发密集,最后长到面部,人就会以极其丑陋可怖的面目死去。 “我的脸上已经长了些,恐怕生时无多。小青啊,阿叔别的不求你,你知道我没后,一直把你当亲孙子看……等我死后,你来给我办后事行吗?我所有的钱都留给你……” 许是村里年龄最大的长青外婆去世,村长一跃为如今长家村最年长者。死亡如附骨之疽,叫他的声音仿佛在几天内苍老数岁。 他语气中带着明显的恳求意味,听得长青鼻子一酸,身上的鳞也开始隐隐躁动。似乎有一团火,从他后背直直烧到心里。 因为记忆里的村长还无所不能,可如今却也被鳞折磨的威严不再。 长青实在不忍:“阿叔,我每个月还是会回来看你,你要保重身体。” 千言万语最后只能化作一句“保重身体”,可是这也是妄求。 鳞上脸,命不长,他们长家村称这病为——诅咒。 电话终于挂断,可是长青心里却梗着口气。他放空目光注视于虚空,脑子里针扎一般: 外婆说画册里有关于鳞的一切,那会有治病的法子吗?救长家村的村民,也救他自己。 希望渺茫,但他只能寄希望于此,毕竟眼下这本画册是唯一一件他看得见,摸得着的东西。不会和生命一样,眼一眨就散了。 长青的手机从昨晚李老板的那通电话开始就没停过,电话一通又一通,消息也接连不断。 他这头还在烦“鳞”的事,那头的無先生又传来“噩耗”。 【無:不妙】 【無:先说大概,貌似女性,半阖眼,神态柔和,体态清瘦。衣着浅色薄衫,花纹不清,整体风格外放。盘坐,手指置于膝上,手印不清。无背光,佛教佛像特征暂不明,高度怀疑是道教或三教合流后的宗教产物。有台座,深色多层叠,似有鳞,怀疑为蛇。以上,画册确实奇特,但破损严重,很多内容无法给出确切的判断】 【無:你来这里】 随即,屈黎摆出一个地址:康江市杨家镇白泽街257号 长青傻眼地点进,位置赫然显示有一千五百多公里。 长青:…… 【q:去不了】 【無:?】 【無: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这也太他娘远了吧。一来一回时间、开销怎么算? 长青眼角直抽,受外婆要求,他自出生起都没出过绵州市。 【無:当务之急是把画册修复】 【無:来,路费算我的】 长青:……不知道第几次无话可说 这个屈黎,每一步都走得稀奇古怪,完全不按套路出牌。一句“来”,理直气壮的强买强卖,人情世故在他这里好像都喂到狗肚子里去了。 此时长青有点懂李老板的“奇葩”评价。 但屈黎虽然说话不好听,可也没说错。画册太破是事实,会影响很多细节的判断。 必须得修。 长青有一手仿照、造旧的好技艺,但修复这件事于他而言还是超纲了,稍有不慎便是全毁。 既能帮忙修画,又还包车费。 这怎么看都是一笔长青稳赚不赔的买卖,但话还是要摆在前头。 【q:我住在绵州,来这里路费可不低,你确定包?】 【無:对】 好一个冤大头,长青生怕对面反悔,直接拍板。 【q:成交】 区区一千五百公里,不就是飞机一两个小时的事。 反正车费又不是他付。 2、第二章 长青仍在绵州多停留了一个多星期,期间屈黎像是个烦人的闹钟,每天雷打不动地在微信发:“来了吗?” “快来。” 搞得他俩很熟似的。 终于一切安排妥当,长青坐上前往康江的航班。 康江,是块历史名地,改过多次名字,却不改其古都的地位。在天时地利人和的作用下千年来培养了无数古玩古董行里的机构、派系以及家族,于他们这行人心里的地位不亚于宗教中的“耶路撒冷”。 同时和绵州气候不同,它一直以沙尘暴和雾霾闻名,才下飞机,长青就体会到了什么叫“风卷如刀割”。 * “白泽街257号,老张古董行。” 铜制的门牌泛着金属光泽,长青抬起头,确认了地方就是眼前这栋宅子。它看起来年代久远,泥砌的墙壁秃噜着皮,风一吹就唰唰的掉落黄土。 长青先拍了张全景照给屈黎发过去,省得这家伙再来催他。 【q:到了(图片)】 【無:好,我马上到】 长青扫了眼后把手机揣进兜,推门走入。 入眼是三面土瓦屋围建成的院子,院中正立一水缸,里头还有游鱼。正房门半掩着,一旁阶梯上堆满了残破的瓷器、碗碟以及陶罐。风一吹,门联下半边萧瑟的在空中飘荡,蜘蛛网肆意横跨,荒凉景象叫人怀疑这里是否已经废弃。 长青脚迟疑地迈出一步,耳畔乍响:“欢迎光临~” “欢迎光临~”一遍接一遍,这声音古怪极了,尖细、扭曲,语气阴恻恻,和平日正常的人声完全不同,倒像是写实派的“鬼叫”。 长青只是略微岔神,眼角便瞥见一黑影飞快袭来,同时还伴随着风被高速振动的动静。他肌肉绷紧,迅速反应后撤一步。 黑影袭击不成,又腾空而起。迎着烈阳,光落在它的羽毛上熠熠生辉—— 那是 一只鸟? 长青顿然蹙起眉。 可又不太像,它的羽毛过于耀眼,翅膀相较于身子大得出奇。长青眨了眨眼,恍惚间还看见它的腹下第三只脚。 没待他观察更多,那鸟忽地落在一人肩头。 正屋的门不知何时开了,出来一位身着暗金色奇异纹案长袍的老者,正用浑浊的眼珠安静地注视着长青。 “欢迎光临,老张古董店。”老者言道,肩头的鸟儿同时也道:“欢迎光临~” 原来方才的古怪声响是这只鸟发出来的,两句“欢迎光临”完美融合在一起,长青莫名后背一凉。 老者:“我叫张行,是这里的老板。” “你是来看货、卖货还是…鉴宝?” 他边说,边看向长青的包,打量的目光如有实质。 长青轻笑一声,微微侧身将包掩在身后:“不麻烦老先生,我来找人的,屈黎,屈原的屈,黎明的黎,您认识吗?” 张行闻言一僵,冒着精光的眼一下子被皱起的眉压成三角,面露难色,认识不认识这问题于他貌似有些难答。 还没待他说话,远方的天际传来绵延巨响。 这可怖的动静叫大地都仿佛在震动,长青想,随即错愕地发现脚下的地板是真的在震动。 随着动静越来越大,几声轰鸣后一声气喷,就听见门口有引擎在熄火。 长青心里一动,回过头去,正巧与推门而入的人撞上了眼。 乍一看,他很年轻。身材魁梧高大,一身黑色皮衣。留着利落的短寸,这对头型要求极高的发型竟在这人身上起到优势放大的作用,毫无保留将其浓墨似的五官展露。 但他却有一双很浅淡的眼瞳,颜色像西北的沙丘,像高山的荒原,更像稀树草原上潜伏蓄势的野兽的眼睛。在他突出的眉骨处,还蜿蜒盘踞着一道半指长疤痕。 男人几步就到了长青身旁,每一步都迈得差不多距离。到身旁一比,长青还比他矮半个头左右。 “你好。”男人递出手“我是屈黎。” 长青没有第一时间伸手,他从这个男人进门起就对其有一定的身份猜测,但在真的确认对方就是屈黎的一瞬间还是有些难以置信。他原本想的是微信里那么烦人的家伙线下应该……很难评,反正肯定不会这么人模人样才对。 “你好。” 两人手掌飞快相接又松开,长青留意到屈黎的手部遍布茧子。 奇怪。 干他们这行的手就等于宝贝,好多年近古稀的人手部都保养得和婴儿一般,这人怎会此粗糙? 没等长青更多思考,屈黎唤他进屋。 入门,灰尘跟虫子似的在空中肆意流动。房间里能照明的只有梁上摇摇晃晃的一盏老式电灯,昏暗的光线照出一排排桐木架子,其中隐隐反光不断。 长青不太会鉴宝,但从业多年眼力见还是有的,只一眼便知晓器物不俗。他心中哑然,敢情屋门口摆的都是掩人耳目的东西。 方才自称店老板的张行不知何时已经进了屋,在正对门的一张桌子后坐下,屈黎则是自在的像回了家,长腿一支整个人靠在了桌子边。他定定地看着长青,眼睛像一颗无机质玻璃球,美丽而危险。 “画册带了吧,拿出来看看。” 长青将背包拉至胸前,从中拿出一个包袱放置桌上。他一层一层剥开,动作极尽轻柔小心。可尽管如此,画册露出时还是破裂了些许,纷扬而起的碎屑都仿佛化作利刃在长青心尖剜血。 这画册的破碎程度令第一次见它的张行和早在线上见过的屈黎都神色凝重。 张行先抬头和屈黎对视一眼,像是得到什么应允,才琢磨起这画册来。但很快他拧着眉抬头:“太破了,我得进工作室里搞,这外面的空气环境多待一会都是对它的破坏。” 说着,他又用一种很不舒服的眼神瞧长青,好似在责怪长青的不懂行。 长青无话可说,转而笑道,只是笑里藏刀:“老先生,您进去给我东西调包了怎么办?毕竟像您这样的高人手上藏的活我是摸不透。” “哼哼,”张行像是听到什么笑掉大牙的话道:“我从哪给你调包,这东西破成这样,就算砚山五老出手都变不出第二份来。” 得,砚山五老都搬出来了,这可是古玩古董行里标牌一样的大家。五老并不只是五位老人,而是代指五个家族,每个家族都分别精通或掌握着某一古玩古董类别的技术或生意线。 据长青了解,其中两大家就定居在这康江。于是他笑笑不再说话,只是眼中冷意更甚。 他正瞧着张行往内屋去,突然被一个黑影挡住了视线。划着目光回来,屈黎不知何时站直了身,气势压人。 屈黎:“好了,他进去弄画,我们在外面聊了聊天。” 长青好笑又奇怪:“屈先生想聊什么?我以为今天来会是您看画的。” “他是我师父。”屈黎解释,然后话一点弯绕不走:“你画册哪里来的?” 长青凭着数日在微信他聊天的训练,已经能坦然接下:“家里传下来的宝贝,要溯源恐怕为难人了。” “那谁传给你的总能知道吧。”屈黎又道:“父亲、母亲、还是什么人?” “外婆。” “所以是母亲一脉,这与首页的母神相符。”屈黎思考后回,又问:“你外婆高寿?还健在吗?” 这个问题让长青顿了半秒:“不在了,享年八十六。” “抱歉。”屈黎钢板般的脸终于有了动静,歉意摇了摇头。但是他的询问却没有停止,反倒愈发咄咄逼人,有种要查长青家底的意思。 “她除这本画册之外还留有别的东西吗? 你家在绵州哪里? 外婆一族姓什么? 族内有没有比较特殊的宗教信仰?” …… 长青:你警察吗? 还真别说,屈黎看他的眼神中的确充满了审视,搞得他像是个犯了罪还不认罚的犯人。 长青再好的脾气也终于挂不住笑容,他冷下脸时整个人仿佛蜕掉了一层名为“温和”的皮。 “屈先生,我不太明白这些问题和我的画册有什么关系。我来这里,不过是请您……和您的师父修复一下画,然后给我一些意见罢了。行上“多问无益”规矩,您应该清楚。事成,除了线上约定的路费外,该付的钱我都会付清。” 他比谁的清楚画册与长家村脱不了干系,但不该此时此刻和此人聊。村子里的秘密太多了,无论是出于对眼前人的不信任还是不想拉局外人入水,长青都不打算松口。 屈黎大概没想到长青会突然发难,难得哽住声。 两人一时间互相对视,如擂台上的两方对峙,谁也不肯率先败阵。 彼时,内屋的门一下子被推开,张行走出来,手上没有带着画册。他脸色很不好看,唰地往椅子上一坐,极口渴似的猛灌茶水。“画先放我这。” 语罢,他看出长青的迟疑,便开口说了他刚刚研究的成果,无非也是画册材质、神像风格工艺之类的,几乎与屈黎线上分析的无二。 说不失望是假,长青扫了眼屈黎,心道真不愧是师徒俩。 但张行突然又气口一转:“不过,等我修复完可能会有更多东西,所以它得在我这待几天,你放心,不会调包,毕竟这东西的价值显然有人比我更清楚。”说着,他古怪地瞄了眼长青。 长青:“我来也是为修复它。” “但具体要多久时间老先生得给个准信,我在这康江人生地不熟的,等得久了很多事不好办。” 张行又和屈黎对了个眼神,施施然伸出两只手指:“两个月。” 长青勾起唇角应下:“行,辛苦你们了。” * 天色不早,夕阳透亮得像反沙的咸蛋黄,混着蛋液色的云彩一同落入山里。 长青正准备抬脚出门,却被屈黎唤住,这个高大的男人光是迎面而来就很有压迫感。 但奇怪的是他的表情好像挺柔和?许是黄昏的颜色太过温柔叫长青生出了这般诡异的错觉。 “屈先生还有什么事吗?” “嗯,你怎么称呼。”屈黎眉间忽地隆出一座小山,地势陡峭不亚于犬牙山。“我总不能叫你‘q’或者是‘kou(扣)’” 屈黎的第一个“q”长青能理解,就是直接称呼他的微信名。但这第二个“kou”…… 长青在心里默念了一下,瞬间一个奇葩又合理的原因进入大脑——扣扣,也是q,不过华国乡土一些的发音。 想明白后一下子戳到了长青的笑点上,他头一回不太礼貌的憋不住笑出了声。 特别是在看到屈黎顶着张凶悍的脸露出不明所以的表情后笑得更大声了。 “没想到,你还怪幽默的。”长青深吸一口气,再看向屈黎时眼睛里的笑意未散: “我叫长青,长寿的长,常青树的青。” 3、第三章 长青不想在酒店生活两个月,次日便上白泽街找了大半天房,最终选中间装修合适,地址距离老张古董店近的后改建居民楼。 房子两室一厅,其中的一室却房门紧锁,被房东千叮万嘱不能打开。对此长青多少还是有点不适,但综合考量后还是搬了进去。 晚上,他收完行李,洗完澡就睡觉了。 睡到半夜,耳侧忽地捕捉到钥匙扣紧锁舌,锁芯转动的声响。 顷刻间长青睡意散尽,翻身坐起。他紧盯着门口,同时手摸入床头的黑包内翻出把匕首,夜幕深沉,刀刃在月光下寒气森森。 悄无声息间,他已经如幽灵般贴近了房门。隔着一寸木板,霎时针落可闻,所有动静都无处遁形。 哒— 哒哒—— 脚步稳定,节奏单一规律,长青大致判断出对方是一个中等体型的成年男性。 干得过。 想罢,他飞快拉开房门,浑身肌肉紧绷,已经开启迎战姿态。不料迎面袭来一个庞大身躯,裹挟着猛烈的风以及一股若有若无的血腥气。 不对!这个人方才是故意放轻了脚步,诱他出来。 长青心里一凉,但动作丝毫不犹豫。他左手翻出刀刃直冲那人面部而去,同时右腿屈膝,顶着对方腹部往后使力。换一般人再不济也会吃痛弓腰,但这人显然不一般,长青的腿仿佛抵在一块生硬的铁板之上。 同时,他的左手也瞬息间被攥紧,力度之大叫他怀疑下一秒就会断掉。 感受到自己面部微小的空气波动,长青不再迟疑,他的左手猛然向下发力。对面下意识卸掉了水平方向上的握力,做下方的防守。长青的手借此脱离钳制和对面袭来的一拳,他左腿借墙面一蹬,鬼魅般闪出了对面的身体控制范围。 这人接受过专业训练,长青默不作声地将脱力的左手往腰后一藏。从简单的交锋能看出对面不像他下手狠,但步步紧逼,为的都是控制他。 但是破绽也在这,他这种野路子,平日里打架玩的都是些阴路子,对面不一定反应得过来。伴随着一声破空,刀刃裹挟着一束冷光飞出。对面也动作迅速,抬手要将刀打飞,却发现刀轨道偏离,不是冲他来的。 长青要的就是对面这短暂的失神,他以身为剑顺着刚才的飞刀轨迹再度贴近那个男人,弓膝发力将对方的腿用力一拐。男人受力往墙上撞去,长青顺势将右手臂死死按在对方最脆弱脖颈处。 扭头,先前飞出的那把匕首就插在男人的左眼旁,只待长青拿起。 胜负已分,两人僵在墙角,一时间呼吸可闻。 啪嗒一声。 男人后倒时正巧撞上了过道的开关,灯忽闪几下后亮了。 两人看清对面的容貌后霎时气氛陷入一种诡异的沉默中。 “给个解释吧,屈先生。”长青力度不减。 “私闯民宅是犯法的。” 屈黎被按在墙上,目光落在长青脸上。因为刚才的打斗,长青的脸上出了薄汗,展露出更为鲜活的红润,也衬得他眉眼如画,像是泼墨的山水卷云。 肌肤相接,体温肆意地来回传递,屈黎甚至能感受到长青毛绒衣领下脉搏的跳动,片刻的失语后他才道: “这里是我家。” 长青:“?你说是你家就是?” 屈黎似乎不理解的,从兜里掏出一串钥匙,一把是大门,还有一把,他把那间锁着的屋子开了。 长青:…… 屈黎:“轮到你给我个解释了,私闯民宅是犯法的。” * “房东说你经常不在,动了歪心思,把房转手租给我了。” 长青服了,怎么会有人倒霉成这样。“我明早会搬走,后续有问题你直接问房东,和我没关系。” 屈黎沉默片刻后道:“我的确不常来这,你住吧。” 长青:“不用,我再找。” 屈黎:“这边每家每户都有秘密,房子不好找。” 一句话又给长青干沉默了,因为是事实,白泽街的房源少得可怜,居民就像是共同守着秘密似的,非常排外。 长青憋屈地抿紧唇,视线划过屈黎,突然注意到他裤腿处渗有深色血污。 “你受伤了?”方才的血腥气原来不是他的错觉。 屈黎嗯了声,扯了把裤脚:“放心,不是你搞的。” ……长青是没这个能耐,屈黎刚刚没有下死手,不然就这体格差距,他直接正面就能硬控自己。 可这话说得怎么就这么不好听呢?长青真是不明白了。但才承了对方的情,他不爽也憋回去:“为什么不去医院?” 屈黎摇摇头:“去不了。” “我这有药,”长青不多问,径直往房间去,尾音浅淡地飘来:“别死我眼皮子底下了,不然警察来了我洗都洗不清。” 屈黎伤不算重,只是拉起裤腿来时的血块颇为触目惊心,伤的时间不短,可以隐约辨别伤口为剐蹭状,像是被岩石一样的硬物擦破的。 长青把双氧水和绷带递给他,看着他面不改色地处理完了伤。 屈黎将药递过来,长青接过转身要回房。 太晚了,他现在只想睡觉。 “长青。”屈黎却突然喊住他。 “你曾以统校招双第一的身份考入绵州美术学院,毕业后留在市区的长安画室当艺考老师。薪资不高,名下却有两套房产,其中一套还是个厂用仓库。你一个普通美术老师,哪里来得那么多钱?又拿那么大的仓库做什么?” “或者说,美术老师不过是个幌子,你私底下在干什么买卖?” 长青骤然回头,漂亮的眼睫下尽是狠厉。 “你究竟是谁?” 能在短短几天内查出他的资产信息,还敢当面直接和他说,这个屈黎……结合之前的一切,长青脑中有了一个猜想。 随即,一张证件被抵在眼前,只见上面白纸黑字地写着: 【华国国家文物部考古司】 “文保处监察组组长,屈黎。现怀疑你涉及古文物盗掘、倒卖,请配合调查。” 果然。 他算是明白了,为什么一开始屈黎要他到康江,为什么所有人都会一直用审视的目光瞧他。 因为这就是场鸿门宴,他们怀疑那画册是他盗出来的,设局等着他来钻。 只可惜画册是真的,长青没有撒谎。 至于其他,就得看他们查出多少来了。 长青坦然自若的摊开手,一副无辜而痛心的模样:“盗掘?倒卖?证据呢?我名下的所有大型动产、不动产包括那个仓库,都是父母留下来的遗产,我是合法继承。” “屈组长,画册真的是我外婆的遗物,放她嫁妆盒里半辈子。东西都放你们那了,新货老货你们一看便知。再不济,我把仓库和老人家的嫁妆盒都开给你们检查。不过东西都在老家,你们得放我回绵州。” 看到屈黎沉思,长青确切他们查的不深,起码没查出他仓库里曾经放过的东西,他办事一向谨慎,货到手和转手都极近干脆。 而这些部门办事无非就是调查和监视,现在调查已经查过了,长青合理怀疑屈黎就是来监视他的。也是,怎么会那么巧租房租到一起。 全是套路,长青由心生出厌烦,不想再耗在这:“我绝不会盗掘倒卖文物,你们也别把这些恶心的罪名强加在我头上。” 他话说得很重,说完一时间气氛凝滞下来。 “最后一个问题。”半晌,屈黎先松了口“你老家在哪里?” 疲惫拉断长青最后绷着的神经,以至于这个问题像是吹响了结束审讯的号角,他下意识回答道:“犬牙山” 只是才说完,一股寒意直直窜上他的天灵盖。 因为有些名字,只是念,便是诅咒。 尤其是看到屈黎点头后,恐惧忽地有了实质,恍惚间好像有什么东西张开了深渊般的裂口,将矛对准。 一股灼烧感陡然从胃部燃到心脏,随着心脏跳动泵入全身。这个感觉长青非常熟悉,是鳞在躁动。猛烈的疼痛感不给任何喘息的时间,冲击着他踉跄两步支撑在茶几上才站稳。 “你怎么了?”屈黎神色一凛,伸手要去扶却被长青挥开。 “我劝你们不要插手。” 鳞发作的极快,长青耳膜里仿佛有千万只蚊虫在飞,完全掩盖住他的五感,他连自己说话的声音也听不完全。只感觉身心都在痛,痛得他想吐。 屈黎难以置信的看着长青再抬头时双目血红,神经质的模样极为骇人,与之前大变模样。 “事关重大,调查已经开始不可能停下。”屈黎斩钉截铁回绝。 “你的那本画册非常重要。” 重要到昨天回总部上报后已经被列为s级物件,长青也被列入重点观察对象。他在这的消息只要上报,不出一晚,这栋房子便会被人接管。 上一个有这待遇的还是“鬼手”。 但这一切长青都不知道,他攥紧双手仍感觉到许多东西正在脱离掌控。他艰难辨认屈黎在说什么,只听清“调查”“不可能”几个字。 事已至此。 口中弥漫起血腥气,长青知道他要撑不住了。用尽力气死咬牙道:“带上我,否则你们死都不可能找得到真相。” 意识陷入混沌的最后,他看见屈黎惊愕向他扑来,看见天花板明晃晃的灯在摇。 4、第四章 醒来已天光大亮,长青躺在床上,从额头摸下张退烧贴。 屋子里没有别人,只能是屈黎贴的,估计是鳞的症状让他以为自己发烧了。 每次鳞发作时,长青身上的红斑都会迸发出像火燃烧般的高温,只靠睡觉硬熬。长青熬了二十多年,梦见过无数次他在火坑里燃。 但昨天不一样,火坑的温度似乎降低不少,他也难得睡得安稳些。 原来那股凉意不是错觉,而是现实里有人给他贴了张退烧贴。这张小小的东西,拿在手里还留有他皮肤的余温。 长青无言坐了会才起床,他准备去卫生间收拾一下昨晚出的汗,穿过客厅时下意识瞥了眼餐厅位置,便移不开眼了。 飘窗倾斜着阳光,餐桌上摆着的是…… 早餐? 两个白滚滚的是包子,另一个是碗粥,都还温热,能嗅到淡淡的麦香。 长青八辈子没吃过早餐,现在看人类食物比猫粮还要陌生。 【q:你留的早餐】 【無:嗯】 长青没想到屈黎会秒回,哑然笑了下,但很快又想起昨晚的不愉快,脸色冷下来。 【q:谢谢你,昨晚我说的事你想好了吗】 带上他。 屈黎看着这句问题,过了会才想起是什么事。 他长腿支在一辆黑色吉普的车轮上,正思考如何拒绝时传来一声呼喊:“屈队!” 是他们组里的小年轻勘测员陈承,三两步冲到面前气喘吁吁道:“底下千峰石窟已经检查完了,除了之前异动导致的部分壁画有脱落,并未找到任何能证明它是异动发源地的证据。这里是图片。” 屈黎因为昨日下去受了伤,故现在留在上面指挥。他接过陈承手里的专业拍摄仪,眼底闪过一丝诧异。 在他们脚下埋着康江最大的古石窟——千峰。 一个星期前,千峰石窟发生地震。 诡异的是,它所在的砚山龙脉上还有四个石窟也同时发生了地震。地震波的波及范围极小,仅限于石窟下方,管理局迅速反应派人调查异动来源。 千峰石窟这里因为屈黎刚从外地赶回,所以进度最慢。 但如果千峰作为最后一个全面勘测完的石窟也没有发现异动的始源,那么始源在哪? 屈黎一页一页翻着,突然指尖悬停在一页上不动了。 陈承好奇地往上凑了两步,只见那页是一堆碎渣。 “哦对!这是底下的新发现,应该是地震震下来的壁画碎片,但是看着很陌生,不知道是从哪里掉的。我正准备说……” 图片被不断放大,碎片上的纹路愈来愈清晰,尽管残缺,但也能依稀辨认出是层叠的蛇鳞。 蛇鳞? “小陈,带华国地图了吗?”屈黎语速极快,几乎是吼道。 “有有有、有的”陈承连忙翻包掏出地图,递过去时身子一抖。 他们队长虽然平时是局里公认的随和,但只要一凶就真的很吓人啊! 他看见屈黎拿出一支笔在地图上画起来,用力探头又看见笔画在连山——连接起了现在已知的“砚山龙脉” 这龙脉上有五座大山,地理位置以及风水都极为讲究。而且山底都建有石窟,从康江的千峰山开始,一直到雅泉的陀舟山,石窟里的壁画记载了一支神秘的传教队伍从西北逐渐向华国中部深入的跋涉。 这是管理局的甲等保护对象,全局都知道,陈承不理解有什么问题吗? 但他的眼逐渐瞪圆了,看着屈黎的笔尖在画完五座山后仍然不停下,铅迹定在南部的一片山地中。 屈黎收笔,留下三个字“犬牙山”。 就是这里。 他尝试按照风水将龙脉往后延,正好可以连在这片属于绵江的山里。 绵江山多,很多山都没有名字。 但是,昨天才有个人说了座绵江的山名,并且那人带来的画册里也出现过蛇纹。 太凑巧了,巧合过多就叫屈黎不得不警惕起来。 或许他们的方向有偏差,其实异动不来源于现在的砚山龙脉,而另有源头。 “这几天你们几个留下,实时监测,再有异动直接报给我。”屈黎火速下达指令,一溜烟开车走了。 留陈承傻在原地摸不着头脑,忽地一阵风吹来,蒙了他一脸沙。 风也吹来瑟瑟的凉意,康江已经进入夏末。 长青从浴室出来后将窗户拉上,裸着上身站在镜子前。 镜子里的人面容苍白俊朗,身材精瘦,流利的肌肉线条蓄藏着力量。本该是赏心悦目的一副躯体,却附着着触目惊心的红黑印记。 红是鳞,才发作完红的似血,布满他的前胸后背,随脊梁沿路长至脖颈下方、蔓延至他的手臂。黑是刺青,刺在一切有可能漏出的地方,锁骨处最为明显,在苍白的肌肤上,就像是戴上了一串蛇鳞锁链。 长青将衣服套上,面无表情地抚摸着自己的脖子。对着镜子可以清晰地看见衣领上方已经有红斑显现,它们开始蚕食他的脖子,而下一步就是脸。 留给他的时间不多了,自从来到康江,鳞的生长速度变得不太正常。 长青抬起指腹将衣领往上拎了拎,眼神布满阴翳。他无法容忍这些东西留在他肉眼可见的地方,恶心。 今日要去找文身店,将新长的鳞纹起来。 出门前他把已经完全冷却的粥和包子吃掉,收拾完后离开。 * 白泽街往外走约莫半个钟的路程就可以到镇子上,那里比较繁华,有文身店的可能性也大。但再繁华也不过是一座北方老镇,到处都是萧条的建筑无声伫立,不见多少行人。 可长青走着,见镇口公告栏处围满了人,正热闹地讨论什么。 “杨家巷子又要开了?都是骗人的玩意,那大师居然说我家的宝贝是假的!怎么可能,他怎么不说我祖宗是假的呢。” “杨家的大师都是国宝级别的,怎么可能会说错。那明明是你嘴硬,死不承认!” “诶你这人!” 人群突然爆发混乱,长青趁乱挤到了公告栏前,看清上面贴着张破纸般的告示。 【杨家巷子于五日后开启,过时不候】 告示语句简单,长青却莫名看出股“爱来来,不来拉倒”的傲慢。 他拍了拍一位在旁边看热闹的大叔,问:“叔,杨家巷子是什么地方?” 大叔回头,眯眼仔细瞧了瞧长青。“看你陌生,不是咱这的人吧。” 长青轻咳一声,应下。 “杨家巷子是我们这儿的古董市场,和首都那什么园差不多。但可比那管得严,你们现在小道消息都这么灵通啦?刚贴上就赶过来?” 长青被反问得有些懵,心道他若是为了杨家巷子而来,刚才又何必问呢。 不待他想,大叔又道:“也好,你们来得早的也能早点办通行证,不然到时候和大部队挤。” “通行证又是什么?”长青越来越听不懂,忙打断问。 “就是进巷子的证明啊,你们外地人都得靠这个。”大叔很热心地替长青指了个方向。“去办事处那,会考你点内容,过了就能拿通行证,拿了才能进去。” 一道接一道的信息量砸的长青消化了几秒。 什么地方进去还要通行证,听大叔说从外地赶来的人还不少。这个杨家巷子看起来水挺深,长青高低要去试试水。 他向大叔告别,决定去办事处看看。 办事处藏在路旁的一众商铺里,相比之下没有那么破旧,走进去很亮堂。 大厅里只有两个工作人员在台子后闲聊,长青向前几步道:“您好,我想办张进杨家巷子的通行证。” 其中一个中年女性显然惊讶:“这么早?” 她和另一位年轻一些的工作人员都没想到,交头接耳几句“没准备东西”“那怎么办?” 后决定“那拿那幅画给他看吧。” 大妈率先站起身,冲长青抱歉一笑。她面相很温和,是有福之人。 “行,你跟我来。” “这边拿通行证是需要考查的,不难,主要是看看你有没有分辨真假的眼力。在我们这,只要你付了钱就算交易完成。没有退货退款的道理,只能把自己的眼睛放亮。” 大妈给长青简短说了些注意事项,两人走到一个会议室样的空房间,她指着墙上一幅画对长青道: “好了,你的试题就是——这幅画是真的,还是假的。” 辨别画的真假有很多方式,以前多靠目鉴,通过对画的时代判断,再结合笔墨风格、印章、题跋以及纸绢质地等多项分析考证,最终皆为真则真,有一假则假。 当然后来随着技术发展与旧技艺的逐渐失传,现代人已经用技术变革了鉴定方法,只是会更加费时费力,目鉴的行家最快分分钟就能出结果,所以在鉴古行里自然还是以眼力论高下。 大妈看着长青跟高僧入定了一样,不免有些担心,但也有所预料。 她不是想为难人,只是觉得这小伙太年轻,看不出来正好现在就拦下来,以免到时候进了杨家巷子着更大的道。 不想长青抬眼,已经得出结论:“假的。” “不对,这是真的。”大妈叹息着,因为这幅画是他们主任的宝贝收藏,货真价实。 但长青仍旧坚定,眼里闪着信誓旦旦的光亮。 “就是假的。” 5、第五章 “怎么说?” 一声洪亮的男声从门口传来,两人双双望去。 大妈诶了一声,垂头喊道:“主任。” 原来这就是办事处的负责人,他留着络腮胡,衣着潦草,目光炯炯有神,说话带着不怒自威的气压。 “你说这画是假的,总得拿出点证据吧。” 证据很简单。 长青指向画的尾端,那里有几列行书,丰腴劲秀,与山水画面相得益彰。“你们瞧,这里有一个点。” 此话一出,主任和大妈皆把头往前探了几分,长青怕他们看不清,还特意走近了指。 果然在行书与画面相接的部位有一个非常细小的点。 “这不是画作保存不当的破损?”大妈嘟囔道。 长青却笑着摇摇头:“若是保存不当,怎么会突兀的只损坏这个位置呢?此画画心颜色鲜艳,无霉菌、无虫蛀、无发黄、无脆化,算是保存非常好的一幅老画了。但是你们仔细看,这个点并不规则,相反,棱角清晰,是一个多边形。而且,它也并不是空洞,而是有着和覆背一样的颜色。” 说完,主任和大妈凑得更近了,两双眼瞪得眼白分明才看出来这个点居然有这么多细节。 主任陷入沉思,随即想到什么似的骤然向长青投去震惊的目光。“难道是全……” “没错,是全色。” 全色是修补破损画作的一种常用手段,指人工将丢失的颜色补齐,对修复师要求极高。 长青大学学的国画,曾经替一个老板补过画。后也是借此机遇开始干造旧的活,入了古玩这个门。 所以对于画,他略知一二。 “接笔不畅,上一位师傅的颜色其实调得很好,画面融合自然却唯独漏掉了这一点。但细节决定成败,多边形的边缘、需要全色的破损,以及与覆背一致的颜色都指向唯一的可能——画面与书法并不处在同一张纸上。” “这行书是后人添加的,不属于原画,原画的右下角是残缺的。” 主任和大妈已经听得发愣,一时间只顾得上皱眉。 主任一思索仍觉得不对,反驳:“书法也可能是作者后加的,你怎么能断定它不属于原作呢?” “那更简单了,书法是最能体现人主观意志的东西,原创与模仿看形看神都明显。这个行书每个字都是起笔轻,落笔重,提按生硬,笔墨过分规整,只要是个写过字的人都清楚这代表了什么。” “说明这个人下笔谨慎,乃模仿之意。”主任叹息一声,看向这个年轻人的目光已然带上了后生可畏的赞赏。“你的眼力很不错。” 长青坦然接下这份赞誉,补充一句结论作为收尾:“这幅画半新半旧,算不得真品,但绝对是一件值得收藏的艺术品。” * 拿到通行证出来时天色尚早,长青沿街走,看见街边皆是卖古玩的店,店里冷清人也不急,任风沙在这里镌刻下岁月。 但逛完整座小镇后,长青认命地发现这里也就只有古玩店了。 文身?影都没有。 最后无奈,只能先解决晚饭。 他随便进了家面馆,点上一份牛肉面。热腾腾的面端上来时,浓郁的肉、麦以及香料扑面而来,面汤醇厚,每一道材料都鲜美至极。它们一同在舌尖起舞、跳跃,融化出抚平人心的暖意。 美食果真能治愈心情,长青吃完后心满意足地决定返程。 至于鳞——他将手按在衣领下的玉佩上,只寄希望于它的庇佑了。 这枚玉佩是外婆在他很小的时候给他的,一直贴身到现在。它并不简单,而是内含可以抑制鳞生长的神秘力量。 长青长大后曾将玉佩送到专业检测部门去检测过,但检测结果令人失望,玉佩非常正常。 就像他去医院看鳞,医生也说不过是一种罕见皮肤病一样。 长青是坚定的唯物主义者,却从此放弃了科学解释这条路。 风声逐渐猖狂,它们从远处传来,在崎岖荒原上驰骋,在各异的石壁裂隙中穿梭。 街上不知何时已经没有行人,只剩下猎猎的冷风。 长青不由得加快脚步,而不知是否是他的错觉,脚下的来时路好像比白天长。 他不由得想起刚落地康江的时候,他在机场打车,每一个司机在得知他要去杨家镇时都摆手不去,好不容易出高价有个接单的,还只愿意送到镇口,死活不愿进去。 那司机一路开得很紧张,神色惶惶地对他说:“杨家镇全是捣鼓死人家伙事的,邪门得要命!” 邪门,长青现在倒是很有感触了。 寒冷正在逐渐蚕食他身体的热度,这条路似乎远得没有尽头。黑暗庞大如深渊,似乎正屏息等着猎物走入,一口吞没。 可突然黑暗被光刺破,耳畔传来轰鸣,一辆通体漆黑油亮的巡航刹停在长青身旁。 “你在这做什么?” 长青循声望去,撞入一双浅色的眸子。 是屈黎。 长青时常会怀疑他上辈子是冷血动物,一冷大脑就会懒得思考。 明明看到屈黎时他微不可闻地松了口气,但张嘴只是冷淡回了句:“回家。” 这并不符合长青待人处世的习惯,但眼下他确实冷的顾不上。只能说屈黎不凑巧,总是撞见他不掩饰的阴暗面。 屈黎的目光落在身上如有锋芒,刺得长青由心生出一股烦躁。 他厌恶他的本性出现在任何人眼前,也厌恶所有看到他本性的人。 可他厌恶屈黎吗? 长青却下不定结论。 “上车。”屈黎忽地抛来一个圆圆的物体,打断了长青的出神。“怎么一副苦大仇深的模样,这里离家还有段距离,我载你一程。” 长青错愕地接住,发现是一个还带着温度的头盔。“不用……” 屈黎:“徒步走回去再发烧怎么办?” …… 长青没想到屈黎还记得发烧这件事。 他望了望前途的黑暗,沉默半晌后坐上了车。 就是这车的后座设计太过诡异,长青坐上去后发觉他的身体离屈黎有些太近了,想要后挪,却一动就悬空。只能用一种前身贴近,过分亲昵的姿态才堪堪坐稳。 互相能感受到对方的体温,一下梦回昨夜的打斗,一时间两人身躯都僵硬了。 屈黎莫名口干,他舔了舔下唇说:“把头盔戴上。” 长青把头盔在手里摆弄半天,最终给递了回去:“还是你戴吧,司机注意安全驾驶。” 其实是这个头盔充满了屈黎的气味,太过于有侵略性,惹得他浑身不自在。 屈黎被回的一愣,但不伸手接,严肃道:“在我这,乘客的安全比司机重要。” “真出事了,把车费烧我坟前就行。” 说完他不等长青反应,挑衅似得闷了一脚油门。 这是冷笑话?虽然并不好笑,但居然是从屈黎嘴里说出来的? 长青怀疑是不是太冷了,他神志不清出现了幻觉。 争不过,他无奈把头盔戴上,寒冷瞬间被另一个人残留的体温驱散大半。 就是头盔偏大,戴着有些累人。 “抱好我,小心摔了。”屈黎又道,声音通过身体的震动,透过头盔才传入耳中,朦朦胧胧,有种陷入水中的温和感,叫长青悠然生出阵困意。 他嗯了声,试探着将手环在前人腰间,后逐渐抱紧。 这一路,长青抱着个移动大型火炉和挡风板,再冷的血也化了。 以至于到出租屋楼下,松开屈黎时他居然被风吹着打了个寒战。 长青摇了摇头甩掉恶寒,先一步回了家。 直到冲上热水,他才算彻底活了过来。 收拾完出浴室正好撞上刚进门的屈黎,他仍然面容严肃,眉间好似永远拧着解不开的结。 这导致长青更迷糊刚刚那个会讲不好笑的冷笑话的人到底是屈黎吗?和眼前人怎么货不对板呢? 可灵魂传来的温热又告诉他先前发生的一切都是真的,不是梦境更不是幻觉。 真是……太诡异了,今晚发生的一切都让他摸不着头脑。 两人相敬如宾地相□□头示意,默契的回归了陌生人状态——但长青突然停下回房的脚步,骤然转身叫住了屈黎。 “你思考得如何?” 屈黎身形微顿,看过来,眼瞳没有攻击性时纯净得像一枚琥珀:“抱歉。” 早有预料,长青心里一沉。 “你会后悔的。”长青说不清他心情有多复杂,说不失望是假。 可屈黎心如磐石,仍然回绝:“抱歉。” “行吧。”长青垂眸掩下眼底晦涩不明的情绪。“那我的画是不是也拿不回来了?” 屈黎持久的沉默就是最好的回答,许是昨晚长青过分脆弱的模样有些吓人,眼下他罕见地说不出重话。 甚至看着长青苍白而憔悴的面容,他竟有些不忍。 就在他以为长青还要再说些什么时,长青蓦然笑了,问了一句风马牛不相及的问题: “你知道这附近哪有文身店吗?” “我不清楚。”屈黎下意识将长青打量一遍,并没看到任何文身痕迹“你找文身店做什么?” 长青弯着唇,分明是在笑“秘密。” “晚安,屈黎。” 屈黎望入他的眼中只感受到一股寒气,是康江夜风都比不上的冷。 6、第六章 长青起床时,屈黎又消失了。 这个人来无影去无踪,好像总是有很多事。 但桌上仍留着一份早餐,这次长青没再发微信问,一人吃完收好了桌。 他饭饱后无事,靠在椅背上晒了会太阳,好不安逸。 如果不是身在异乡,如果没有鳞,如果不是背负的任务太过沉重。 长青都快要爱上这种生活。 绵州没有如此的好天气,那里总是阴雨不断,任潮湿孕育阴暗,在他骨头缝隙间生长出疼痛难耐的菌落。 没来头的,他突然想给外婆打个电话。 却在手指微动时忽地想起,这个唯一疼他的老人早已去世,化作世间万千尘土之一。 为什么呢?他好像从来抓不住。 他没能在外婆生前带她出一次山,也无法在当下阻止屈黎入局。 本打算找不到画册的真相就算了,他是长家村最后一代年轻人,他死后诅咒自然消失。 他不害怕死亡,甚至期待能亲眼见证他自己、长家村与诅咒一同毁灭的那天。 或许那才是神明的指示,才是村子献祭的永恒。 可是眼下,一切都乱套了。 都因为屈黎。 长青深深吸了口气,强制自己从过分强烈的负面情绪中脱离。 他放空大脑片刻后决定去一趟老张古董店,尽管知道画册已经不在那,但去见些古董也好过在这里胡思乱想。 租房时的考量使得长青去只需五分钟脚程,抵达后发现门打开着,张行正悠闲地在给花浇水。 他瞧见长青有些震惊:“你怎么来了?” “打扰,来这逛逛。”长青长身玉立,身形挺拔得像棵白桦树。“可以进来吗?” 张行没正眼瞧他,也不语,收起水壶进里屋去了。 长青就当这是同意。 他往屋檐上望了望,没看见上次那只鸟,还有些失望。经过盆栽时见花艳得晃眼,心痒摸了摸花,惹了一手水。 进屋时,张行已经拿起抹布在擦拭木柜,长青不请自来地凑到一旁看起架子上的古董——物件很多,种类繁杂,可一个九寸高的青花瓷瞬间夺取了他的呼吸。 “你可知这是何物?”长青正瞧得入迷,身旁幽幽传来张行的声音。 “明的青花折枝花果纹梅瓶,这变形莲瓣纹和折枝花果纹做得可真好。”长青脱口答道,又挑眉:“可是我曾经在一个拍卖会上见过它,它现在应该在港圈的一位富商手上才对。” “哼哼哼,不错。”张行突然放声大笑。“不过哪个是真,哪个是假,谁又能说得清呢?” 话是这么说,但长青不认同。 真假之事,定是要弄明白的,他总会在拿手的事上固执一些。 这个青花折枝花果纹梅瓶的形制非常标准,小口圆唇,短颈,丰肩,敛腹,宽圈足。 甚至纹路中能看到瑕疵,这是因为当时使用的一种名为“苏麻离青”钴料,其中较高的铁含量会导致青花瓷不可避免地出现锈斑。 长青就是干这行的,深知这有多难仿照,那眼前只可能是真品。 这可是国宝,张行一个古董行老板哪来的渠道和财力? “你可休用这种眼神瞧我,我倒有问题要先问问你。” 张行眯起眼,皱纹不正常的拥挤成一堆,表情古怪而邪气,又含着些癫狂:“你怎么能用假画狂我老头子呢?” 此话如一块巨石,落入无息死寂的深潭。 长青闻言瞬间僵直了身子,他垂下眼睫,一副不懂对方再说什么的无辜模样:“什么意思?” “别装傻,我和屈黎不是一派人,不会抓你。” “但你得告诉我这画是谁做的,不然我这张嘴也老了,最近总是闭不牢……”张行丝毫不掩藏他的威胁。 长青听到“我和屈黎不是一派人”时,好像摸到点什么了不得的东西。 他再抬眸,眼底温和散尽:“你怎么发现的。” 张行见长青不再伪装,也直截了当道:“画册少了后半部分,你给我的却没有缺损痕迹。这东西到底是谁做的?告诉我。” 到底是谁,能将画面、旧痕都做得这般精细? 他急迫地想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 张行等的心焦火燎,他见长青一副坦然自若的姿态,刹那间有了个难以置信的猜想。 “是你做的?” 长青适意地勾起了唇角。 不错,是他做的。 这是他在出发康江前,给自己留的最后一手底牌。 画面内容都是真的,只不过少了后半段罢了。 瞒过了屈黎,瞒过了文物局,却没想到居然会被只看过画册一次的张行看出来。 这个张行真是深藏不露。 “你从哪里学来的手艺?”张行震惊之余还很郁闷,曾夸下的“砚山五老都做不出来”的海口,如今却给了他老骨头一把重击。 他复杂地将长青浑身打量一遍:“要是当年,我肯定要把你拉到我手底下干事。” 至于干什么事,张行不明说,长青直觉不是什么好事。 他避重就轻地回:“自己学着玩的。” 当然不是,但长青其实也说不清楚他的手艺从哪里来的。 好像自记事起,他就会画画,山林、大地、苍穹和万物生灵都是他的“缪斯”。后来上了学,外婆不再让他去山上撒野,他总是坐在一盏老式煤油灯下,偷摸用作业本掩着画每家每户门前贴的“山祖”像。 有些东西就像是根植于血脉,拿起画笔时他也是在和自己的灵魂对话。 只是他的灵魂太过干涸,所以他选择和古董的灵魂对话。 张行一挥衣袖,转身回到他那张凌乱的桌子后坐下。 “我们谈个交易如何?” 长青闻言扬眉:“谈什么?” “我用画册上蛇鳞纹案的线索,交换它的后半部分。”张行双手摊放在桌面上,呼吸时发出粗声急促的鼻音,像一种动物的喘息—— 长青想了会,想到“黄鼠狼”。 张行可不就是个活脱脱的“黄鼠狼”模样,和他谈交易?怎么听怎么不靠谱。 但长青心动蛇鳞纹的线索,如果线索为真,那将是他此趟的第一个收获。 “我怎么相信你?”长青也双手环抱至胸前,身体自然而然呈现出对眼前人的不信任。 张行再度大笑起来:“我都不管你后半部分还是假的呢。” “做不做?” “成交。” 长青再不多言,他无澜的眸子里清晰倒映出张行扭曲的面孔。 张行开口述说起他的线索: “你肯定知道砚山龙脉,那五座山我年轻的时候都下过。别看上面平平无奇,底下可都藏着大宝贝——整整五座未经开发的古石窟,每一个石窟里都布满了壁画。” 长青看到,张行说到这时眼中突然爆发出可怖的狂热,这叫他莫名生出股不安。 然而张行接着讲下去:“壁画是连贯的,画着一支队伍,一路东行。他们沿途留下了各种图形记号,那可能是他们的文字,也可能关系他们的祭祀。但是,有一个纹样却锈在了他们所有人的衣服上……” 张行陡然向长青射来滚烫视线。 “就是蛇鳞纹,和你画册上的一模一样。” 长青手脚一麻,感觉呼吸重了几分。有一股温热从他胸前的玉佩传来,且有逐步加热的趋势。 这是玉佩从未发生过的状况,长青不由得心悸了下。他从来没听过这件事,有关于“砚山”“龙脉”和“石窟壁画”。 张行才狂热的情绪变脸似的迅速平静下来,他再度用一种令人极度不适的眼神望向长青:“杨家巷子即将开放,你可以去里头找一位我的故人。” “他曾和我一同下过石窟,现在在巷子深处开了家布料店,而在他的布料上就有你要的东西。” 张行语意深长:“这便是我的线索。现在轮到你了小孩,画册后半部分在何处?” “放心,我会拿给你。”长青消化完讯息,心道这杨家巷子是非闯不可了。 好在他早已拿到通行证,眼下只需要等待巷子开。 张行却翻起脸:“哼,你如何保证?到时候拿着我的线索开开心心找人去了,我拿你有什么办法?你们呐,一个个心眼子多得要命,可把我折腾的,算是不敢轻看了。” 他们心眼多? 长青暗自发笑,和这老家伙在一块心眼子不多的恐怕裤衩子都被骗没了。 他叹了口气,想说放个东西在这抵押着,他去拿画册。 可一细思又觉得不行,他对张行实在是没什么信任感,放任何东西都不放心。 一下子陷入尴尬,两个人僵持着无法顺利进行下一步。 就在这时,空旷的院子传来尖细的声音,侧耳一听,长青听到那声音在说:“欢迎光临~” 随即,扑刷刷的一个黑影撞开正屋半掩的房门,流星一般降落在长青的肩头,他没有躲开,因为他知道来者是谁。 那只小鸟。 在此刻非常近的距离下,长青留意了鸟的下腹部处,却失望地只看见两只纤细的小脚。 好吧,那之前的三条腿还真是他的错觉。 只是空气好像变得安静了。 长青抬眼看向张行,发现他在这只鸟飞来后闭上了嘴。 他试探着问道:“我先回去了。” 张行也没有在叽叽歪歪不乐意,而是沉默地冲他抬了抬下巴。 ? 一路快走到门口,那只鸟才终于有要起飞的意思。别看它体型小,那爪子抓得他肩膀肉生疼。 长青最后望向小鸟的眼睛,在它那双黑如墨的大眼珠中没有看到光。 它的眼珠似乎只会随着长青的动作而发生滚动,平静如死水,就像——一台无机质的监视器。 7、第七章 杨家巷子开放的这天整个杨家镇仿佛活了过来。 街边,不论是卖字画、卖瓷器还是卖些金银珠宝的店铺商家全都一扫萎靡,支起最亮的招牌,拿出最大的气势拉生意。显得本就小的道路愈发逼仄,颇有遮天蔽日的架势。 往来人群形形色色,操着各地的口音,汇聚成一股浩浩荡荡的长流塞满了这座小镇的每个角落,好不热闹。 长青压低帽檐,随着人流一直走到小镇深处,见到了杨家巷子的真容。不似他想的那般气派,这座盘活小镇的核心竟然藏在一家普通的古董店门后。 这里还离那个通行证的办事处很近,他上次出来后是一点都没注意到。 房子的门槛承载了它不该承载的重量,长青经过时清晰听见木头撕裂的声响,讪讪在心里给它道了个歉。 随人流继续推进,走着走着,队伍突然停滞不前了。 人挤人,陌生的气味与体温只会激发出人最大的烦躁,等了几分钟队伍还是没动,长青身旁已经陆陆续续地出现抱怨:“前面怎么回事啊?挤死了。” “人流量这么大的地方,入口搞得那么小,又破又旧……不怕出事情嘛?” “就是,体验感太差了。” 不满在人群中飞速传递,且有逐步激化的趋势——有人已经闹着要往回退。 前面仍然没有动静,如果任由这群人逆行返回,那一定会造成大混乱。 长青喉结滑动着,正准备说些什么控制一下场面。突然一道苍老的声音响起,音量分明不大,却声如洪钟地砸入在场每一个人的耳中。 “你们脚下踩着的房子可是古董,已经七百五十二岁了。” 此话一出,瞬间镇住了人群,抱怨的声音被许多抽气声所取代。不少人抬脚看地,似乎这样看就能看出历史的沉积一般。他们本就是为寻宝、买宝、鉴宝几件事情而来,对物品的年代非常敏感。 七百多年,若是器物有七百年的年份,那绝对是一票难寻、国宝级别的大货。 长青望向声音来源,见一位老人,面容清瘦而矍铄,发须皆白,身着一袭飘逸白衣,像是画里走出来的仙人。 老人像是感受到他的视线,剑眉一挑,朝他看来。 就在这时,一直寂静的前面忽地爆发出争吵。 长青很快收回眼,借着身高优势轻而易举地看到了前面发生了什么。 是两拨人在一张桌子前后吵架,站在桌子后的戴着红袖章,是工作人员,其中长青还看到了上次考核他的那位大妈。而他们对面,是一个肥头大耳的“阔爷”。 这爷生怕别人看不出他的财力有多雄厚似的,几乎是暴发户穿戴的集大成者,花衬衫、金项链,以及脖颈处显眼的黑棘皮。 看热闹是人的天性,人群一下子没了声,只听得见那两拨人的声音。 工作人员:“大哥,没有通行证是绝对不可以进。我们办事处就在旁边,您办了再来,不要让队伍堵着呐。” 阔爷仰鼻冲天喷气:“你们他妈知道老子是谁吗?!” 长青闻言忍俊不禁,这话也太“暴发户”了吧,若是他还镶着一口金牙,那是真的“五毒俱全”了。 大妈额头上已经冒满豆大的汗珠,还是坚守:“来者皆是客,是客也得遵守规则。” “老子姓杨!杨!听懂没有,和你们门头一个名字,什么时候杨家人进巷子还要通行证?去你们狗屁。” 杨家人,长青在嘴中琢磨了一下这个称呼,能养出如此刁蛮之人,想来就是巷子背后的大东家了。 “这……”大妈一时语塞,还是道:“那也请先出示一下杨家令牌吧,不然我们真没权利放你……” “一群窝囊废!我****”男人一下子破了防,竟当众骂起街,用词极为难听刺耳。 自他身边像是画出一道泾渭分明的结界,靠近他的人全都默契地拉开了与他的距离。 只剩下两位难做的工作人员无所适从地接受怒火,大妈油润的脸涨得通红,看得出来很憋屈。 长青实在是看不下去。 “自家人带头不守自家的规矩,那我们这些外人岂不是更管不着了?” 凛冽透亮的声线像一股清泉,带着温和而又令人平静的神奇力量。 全场视线聚焦到长青身上,他抬起帽檐,先前刻意收敛的气质一下子从人群中脱颖而出。 “阔爷”正在气头上,愤愤转过身,怒视这个不长眼的找碴者。“你他么什么意思?找碴?” 长青面色如常,甚至愉快地微笑了下—— 猜对了!这男的嘴里真的镶了金牙。 “说话啊!小白脸干张嘴不说话?嘴巴用来干什么别的勾当去了吧。”说罢。阔爷带头大笑,但无人应和,全场死寂。 笑完,他邪笑着瞪长青,想:这个小白脸肯定要难堪红脸、夹着尾巴滚蛋。 他玩了半辈子,这种人见多了,隔老远都能闻到身上的脂粉味。不过脸长得的确不错,和他们这边模样不一样,细皮嫩肉的,一看就是南方人,也不是不可以换换口味。 想着,他瞄人的眼神越发不对劲起来。 但结果不遂他愿,长青笑都不带僵。特别是那双眼睛,桃花般的形状直勾勾地望过来,本该柔情似水才对。 可为什么他品出一股要溺死他的杀意?阔爷莫名小腿肚子一抽,但仍然面上鼓着不可一世的气势。“你他么要干吗?浪费老子时间是吧,小心我让你……” “别急,我在想……” 长青终于有了动作,他松了松肩骨,发出几声磨耳的咔咔声: “我要怎么把你扔出去才比较好呢。” 巷子门口规定:“禁止巷内打斗。” 可眼下就有杨家人带头违规,那不就是在说这些规矩都是放屁? “阔爷”显然也意识到这点,面色瞬间黑了。 “我*你***!” 他要干死这个不知好歹的小白脸。 长青冷眼哂笑,信步走到“阔爷”的身前。 这副模样更令“阔爷”无法容忍,赤裸裸的挑衅!他直接毫不留情对长青面部挥舞拳头,力度之大两米外都能听见破风声。 只是这一拳落入了围观者的惊呼中,却没能落到长青的脸上。 待肾上腺素褪去,剧烈的疼痛从手臂传递至大脑。“阔爷”看着眼前微笑的漂亮男人,不可置信地生出恐惧。 他试图将手从长青手下挣脱,未果,只听咔的一声,这次不是长青活动筋骨的声音,而是他的手腕脱臼了。 长青扔下“阔爷”的手,神色平静的就好像刚刚只是扔了袋垃圾,而不是卸掉了一只手。 骂人的气势那么足,结果打架也不过如此。 不如和屈黎打架打得爽。 而“阔爷”瞬息间在提不起打人的力气,疼痛压弯了他的背脊,却还是压不住那张臭嘴喷粪:“你**,你等着,我要你走不出杨家镇,你给我等着!!我可是杨家人,你等死吧臭**。” 长青又按响手指关节,心想要如何让这人闭嘴呢? 彼时,人群中站出一袭白衣——是那位仙风道骨的老人家。“你叫什么名字,我从未在主家见过你这号人。” 这回长青和“阔爷”都还未反应过来,最前面的工作人员率先惊喊。 “杨宗师!您怎么排在队伍里啊。” 说着,他们就要迎过去,又被老人一挥手喊停于原地,态度殷勤的和对这位自称“杨家人”的爷天差地别。 长青似笑非笑地看向“阔爷”,就见他脸已经涨成了猪肝色,和他的身材搭配起来还挺合适。 “说话啊”长青轻声提醒道:“你们家长辈问你名字呢。” 阔爷:…… 他支支吾吾的说不出来,像蔫了气的倭瓜,神气不再。 敢情就不是什么人物。 长青早有预料,毕竟杨家要是真能养出这种人才,估计离破产也不远了,哪还能把这杨家巷子办成远近闻名的古董市场。 他趁所有人的注意力都放在老人身上,俯身对阔爷耳语:“还不快走,不嫌丢人?” 得,这爷肉也没白长,正好当盾牌用,像辆人形坦克一样夺门而出。 闹剧终于结束,长青又压低帽檐,准备回去找帮他占位的人。 步子才迈开两步,忽然被那老人唤住:“小伙子,你有通行证吗?” 长青停下脚步,不解但如实回答:“有的。” 老人:“感谢你出手相助,和我一起进去吧。” 长青微微眨了眨眼。 这是,要带他插队的意思? “那麻烦您了。”长青笑得两眼弯弯,呈了这个情。 天降的喜事,不接白不接。 这老人被一口一个“杨宗师”喊着,举手投足间皆有气势。他纵然白发苍苍,却精神奇好,丝毫不见老态。 长青随他走入一条幽静的石板小道,路旁种满植被,流水潺潺。在如此干旱的地带,能建造出这样山水庭院似的地方,可见杨家财力。 入了门,长青恍神以为回到了白泽街。 这杨家巷子内部简直就是白泽街的翻版,不过多了非常多的地摊。一张接一张的铺垫子上放着各类宝贝,扫一眼,品质绝非外头比得上的。不过同理,假货也做得愈加逼真,不仔细瞧很容易栽跟头。 行人也大多平静,整体素质也比外头好,想必是通行证拦下了一大波不懂行,凑热闹的人。 如果说外面是给普通人玩的局,那这里头算是为行家打的局了,空气中都仿佛能嗅到暗潮下的血雨腥风。 长青与老人告别,启程去寻找张行说的那家布料店。 8、第八章 入秋,凉意渐浓。 风吹下黄叶,巷子里人声鼎沸。 一人片叶不沾身,帽檐也压不住他面容清逸俊秀,手中叮叮当当把玩着一串铜钱。这串铜钱灰扑扑,圆形方孔,在光照下略显油润。 长青方才闲逛时从一个地摊上买来它,摊主说是隋的五铢钱,但这重量一掂量就知道是假货。 老板见长青识货,怕惹祸上身直接50块卖了。 虽然是假货吧,但是造型挺精致,便一路上当个消遣。 越往里走,摊子上的“金石”越发占了大头。 “金石”包括石刻、甲骨、玉器、青铜器和明器等等,算是古董里平均价位最顶尖的一个门类。 相应地,停留在这些摊位上的人偏少,年纪也偏大,神色从容,手里还握着足够的钱。 所以显得其中一个摊位前站着的小孩格外显眼。 矮矮的个头,也不知道是哪位粗心的家长没管住。瞧那双手叉腰的模样,要是不小心撞到些不该碰的,那算是惹上麻烦了。 这吃人不吐骨头的地儿,可没有青少年模式,更不会给予仁慈的青少年退款服务。 不过这和长青没什么关系,他收回眼,准备快步经过。 就在两人擦身而过的瞬间,空中忽然刮来一阵奇异的香风,细微、甜腻。而与香风一同传来的是锁骨处令人毛骨悚然的刺痛感和凉意。 血液自心脏泵入大脑,眼前的一切从未如此清晰,空中的灰尘、光影以及……一道残影。 就是它,长青迅捷出手,死死捉住那残影的源头—— 一只通体遍布金色毛发,被养得油光锃亮的猴子。 那猴子被长青钳制着,开始在他手里疯狂地吱哇乱叫。声音高亢而尖利,如同利箭般直直刺入人鼓膜之中。 但长青丝毫不为之动容,他掀起眼皮,薄皱压下眼底锋利的冷光:“拿出来。” 猴子在他手中剧烈挣扎,黢黑的眼珠中惊惧仿若凝有实质。 而在它的手心中,有一抹玉色。 就是长青的贴身玉佩。 方才被这怪猴摸走,若不是玉佩自带热度,离开时凉意明显,这猴的动作真是悄无声息,天衣无缝。 一想到玉佩差点离他而去,长青眼底聚起阴郁,力气越使越大,猴子受不住开始凄厉哀号。 “你放开他!!!” 被尖叫蒙住的耳中突然传来稚嫩的童声,长青恍了恍神,手上力气一减。 猴子灵活扭身逃了出来,几步弹跳藏入了一祥瑞云纹衣领下。此人个子仅及长青膝盖,圆滚滚的脸上稚气未散,长青需要低头才能看见他。 一个没人管的小孩再加一只怪猴,事情突然难办起来。 长青深吸一口气,强耐住性子解释道:“你的猴子拿了我非常重要的玉佩,还给我。” 小孩立马呛声:“不可能!” “那你叫它出来。”他不可能看错了。 小孩不情愿地拍了拍鼓囊囊的胸口处:“迪迦出来,你拿了这个叔叔东西吗?” 小猴蹭一下探出脑袋,它通人性,一只一只的抬手给小主人看,溜圆的眼里蓄满了委屈的水光。 “迪迦没有拿。”小孩喜怒全显于色,立马得意地嘟起嘴:“你要给我的迪迦道歉!” 迪迦、迪迦,什么鬼猴子叫这个名。 长青眉头紧锁,目光几乎要将这两位全身扫出洞来。 怎么可能,他的玉佩刚刚就在这猴子手上,不可能凭空消失。而从他抓住猴子看到玉佩到玉佩消失,变故只有一个,就是期间猴子逃回了孩子身上。 “你把衣服打开。”长青下颌紧绷,声如寒冰。 小孩穿着一套古色交领款式衣物,这种衣服胸前相交的两个衣襟与束带处的怀中位置是有内兜的,猴子刚刚肯定是藏在那里,那他的玉佩也很可能被放在那里。 长青不能放过一点可能,因为玉佩对于他而言太过重要。情感上,这是外婆留下的遗物,刻着他的童年。理智上,他还要靠玉佩压制鳞的生长。 否则以鳞在康江诡异的蔓延速度,他很可能都撑不到画册拿回的那天,之前的寻找也将付之一炬。 他绝不允许这种事情发生。 但他疏忽没斟酌用词,以至于此话一出,周围投来不少警惕的目光。 “你、你你是怪叔叔!” 小孩瞬间红脸,满脸戒备地抱紧了自己和猴子,拔腿就要跑:“迪迦我们快走!” ? 长青愕然拉住小孩:“我不是……”这个意思。 “咔嚓—” 乍一声响,清脆而响亮,像是玻璃,又像是某种玉器。 霎时,正在拉扯两人都僵住了。 冥冥中,仿佛有两台生锈的机器运作,推着两颗脑袋缓慢的生硬地低下头。 四目沉默,在眼前的地面上,赫然躺着几块四分五裂的玉佩碎片。长青颤抖着蹲下身子,小心拾起一块碎片,看清上面刻着的一个字——“长”。 “吱吱吱!”小猴子一下变物种了,把头缩起当乌龟。 小孩子也不神气了,呆滞半晌最后骂了句国粹。 风雨欲来,天空乍然拢起乌云,就像长青愁云遍布的眉间。他俊朗的面容微微扭曲,眼里怒火熊熊燃烧,周身的气场大变,仿佛能看到滚烫的火焰气波。 但他抬头看到小孩抖成筛子,还不忘用着双大眼睛无措看着他时,理智回笼。 头疼,画册还没修好,玉佩又碎了。 他的道德让他无法对一个小孩下重口,所以说话时几乎要将牙咬碎:“你爸妈在哪?” 小孩绝对处理不了事态,必须找出他的家长来负责。 不久前才置身事外的戏言:“小孩会不会碰到不该碰的,给家长惹下大麻烦。”结果到头来竟然戏的是他,满大街的金石玉器这孩子和猴愣是一个没弄碎,偏偏弄碎了他一个路人的贴身玉佩。 离谱,放“走进科学”起码拍三集,那猴子也高低都送研究院。 过几天得去找大师看看他的命格是不是和这杨家镇犯冲,来了后天天倒霉,就没遇见什么好事。 许是长青的表情太过命苦,又许是他一句“爸妈”镇住了小孩。 孩子立马变了个模样,眨巴着眼,软声道起歉:“叔叔,对不起……你不要告诉我爸爸妈妈。” “我,我家有钱,我赔你一个好吧。” 长青撩眼瞧他,眼皮都疲惫得多了几层。 在满是希冀的注视下,长青摇了摇头。 小孩嘴瞬间瘪了。 “这是我非常,非常重要的东西,买不到了。” 长青加重“非常”两字的语气,眼底皆是落寞,恨不得此刻在地上碎开的是他自己。 “那我带你去修好不好,我知道有地方能修的。”小孩眼泪汪汪“求求你不要和我爸爸妈妈讲……” 这么怕爸妈,这孩子只能是偷跑出来的。 如此烫手的山芋,长青想都不想直接拒绝:“不,我只要见你家长。” 哇—下,小孩零帧开哭。 长青看他眼珠滴溜转便觉得不对劲,但还没反应过来被死死抱住了裤腿。 “不要不要,呜呜呜,叔……爸爸你不能丢下我!爸爸你别走……呜呜” 这臭小孩叫他什么? 刚刚叫叔叔的账都没来得及算,现在直接变爸爸?撒泼胡闹也不能这么搞吧。 长青再也忍不住低声骂,出手要将小孩扒拉下来。未果,又投目光于周围,只得到几个飞速撇开的后脑勺——人情冷漠。 人情可悲!小崽子哇哇叫爸,眼下进退两难的人竟然变成他。 “别叫了!”长青脖颈暴起青筋,面色被气得红润不少,分外引人。他半辈子打磨出的厚脸皮,被一个小崽子闹得害臊。 “得得得,你带我去。”见孩子一副他不松口就不放手的死犟样,长青爱惜他最后一点颜面,终究妥协了“修好就不告诉你爸妈。” 孩子可怜兮兮的非要拉钩上吊一百年,长青也妥协了。干完这一切诡异而幼稚的仪式,小祖宗终于如获大释松开了手。 长青也终得以结束这出社死大戏,再闹下去,恐怕整个杨家巷子都将知道这边有一对奇葩“父子”闹事。 解放桎梏后,长青第一件事是从衣兜里翻出一块手帕,蹲到地上将玉佩碎块拾起。他将附近地面翻仔细,以确保不会遗留任何一块。 小孩安静地等他做完,见长青收好帕子,便试探伸出一只小手到长青面前。 “什么意思?”长青一时间没明白,结果小孩直接牵起来他的手。 手掌很小,肉肉的,非常细腻,还没有经历过会使手掌变粗糙的风霜。 长青突然心尖一颤,因为他握住了一个非常易碎的生命体。一个,其实不怎么令人讨厌的人类幼崽。 “叔叔,你和我走。” 小手拼尽全力带动长青向前,而长青默不作声,但脚下刻意放慢了步伐。 他跟着走了挺远,周围逐渐变得有些荒凉。 小孩明显体力不足,开始呼哧呼哧地喘气。但仍然一声不吭,只一个劲往前。 忽地,他脚下悬空。 长青像拎小鸡仔一样将他拎到自己手臂上,用手弯曲造出椅子形状。他眉眼淡漠,神色冷清,但手臂结结实实传来热量“你说我走。” 小孩小声哇,随即弱弱冲长青道:“谢谢叔叔。” 长青目不斜视,冷然回:“叫哥哥。” “哥哥,你是个好人。”小孩嘴真甜。 长青微不可闻地弯了弯唇角,倏忽想起不知道孩子的名字,便问:“你叫什么名字。” 小孩咬着手指,闻言乐呵呵道:“我叫杨忱!” 刚说完,长青脚下猛地一踉跄。 杨忱立马抱住长青脖子,担忧叫:“怎么啦哥哥?” “没事”他稳住呼吸……个屁。 长青内心咆哮:怎么又tm是个姓杨的?! 9、第九章 姓杨就姓杨吧,杨家巷子多点姓杨的怎么了? 长青压下复杂的心情,继续跟着杨忱的指挥走。不一会,抵达一座旧祠堂前。 “到了到了!”杨忱活跃起来,抬手往里指。 长青怕他扑腾掉了,忙按住他的头,顺手指方向望去。 只见里面蛛网遍布,枯草丛生,破落的屋顶斜下几缕天光。正中安置一供台,供奉的神像身着布衣,脚踏布鞋,垂落长须,慈眉善目,应该是这块地上的土地公。 而仔细看后发现神像塑漆完整,面前摆放着贡品也极为新鲜,完全没有灰尘附着,这与破败的环境极为不符,肯定有人会定期打扫。 长青环视一圈,没看到哪有修复玉佩的样子,开口:“哪呢?” 杨忱唔了声,和条鱼一样滑溜跳下,开始在祠堂里兜圈。 过了一会,他眉头紧皱,满脸困惑和纠结。 这副不靠谱的模样叫长青猛地腾升起一种不祥的预感:“你……不会找不到吧?” “没有!”杨枕忙反驳,一身反骨,但又很快小声嘟囔起:“可是我妈咪说的就是这里啊。” 长青眯起眸子:“你确定你妈咪认真说的吗?这里有修东西的地方?” 别是什么家长唬小孩的话,被孩子当真,还顺带把他一个倒霉路人也带入坑了。 杨忱很确定,双眼尽是诚恳:“真的!!妈咪说这里闹幽灵!我如果不听话,幽灵就会抢走我的娃娃,再也不还给我了!但是我的娃娃有点破,妈妈说幽灵们会修……” ……真是 好唬人。 长青沉默,深深叹了一口气,面对如此纯真的小屁孩,他仿佛被抽干了生气的力气。 “幽灵修不了我的玉佩。”半晌,他一字一句道。 大人世界没有童话,抱歉了小孩:“现在只有你的爸爸妈妈能修哥哥的玉佩了。” 长青轻笑,他眼皮极薄,显露出黑瞳不见光亮。虽然是在笑,但笑意未及眼底,显得整个人分外薄情,如雪松般凛冽。 他再度伸出手,不容分说道:“上来,我们去找你爸妈。” “哥哥……”杨忱不愿意,但也知道他没做对事,逐渐瘪嘴红了眼。他蚊声念长青,向前拉着长青裤脚开始摇呀摇,企图用可爱唤醒长青短暂的父爱。 长青不会再心软,直接抱起杨忱就要往外走,彼时突然刮入一阵穿堂风,搅动了整屋无数的灰尘,在几缕光线下翩飞起舞。 风是从门外来的,灰尘却是往上飘。 就像是地面在不断往上鼓气似的。 长青瞬间停下脚步,扬眉留意这一古怪现象。 他将还在低声呜咽的杨忱放下,俯身将手掌贴近地面,没感受到风力。他又起身,快步走到那座笑容可掬的土地公像前,将手掌贴近—— 果然,有风。 溪流般的风正源源不断自神像底座向上攀升,一路将整个祭坛隔绝于灰尘之外,所以这里才会格格不入的干净。 杨忱已经停止哭泣,他好奇地往前凑:“哥哥,怎么了吗?” 长青直接抬手将杨忱推后几分,低声道:“离远点。” 他神色严肃,修长而骨节分明的手指飞快在祭台上摩挲,似乎在寻找着什么。 摸到底座下时,长青眼神一亮,随即传来一声细小而清脆的机关卡扣声。 原本普通的神座底部开始移动,肉眼可见地出现一个黑深如渊的洞口,一条狭窄的阶梯没入无尽。挡板打开后风也逐渐变大,体感明显,带着独属于地底的土腥阴冷。 长青似笑非笑回头冲杨忱道:“你妈妈没说错,这里的确有‘幽灵’” 杨忱听完满脸惊恐,吓得直往长青背后藏。 长青失笑安抚着拍了拍他的头,再度将杨忱抱在手臂一侧,狡黠一笑:“不要叶公好龙嘛,走,哥哥带你去看幽灵。” 杨忱:弱小可怜无助 长青当然不是一时兴起,他大概猜到这地下是什么东西了。 在一个古董市场的地底下,位置隐蔽,却还会有人定期打扫。如此阴暗见不得光的只有一个——“鬼市” 不过“鬼市”大都在深夜至凌晨开市,于凌晨交易,天亮前结束。 而这里,用一座城隍庙打掩护,居然建了座全天候的市场以供交易,也不知道这里是承了谁的意。 两人踏着阶梯深入黑暗,随着外界的天光一寸一寸消失,几盏壁灯噌噌亮起,照亮了眼前的黑石板路。 再往里走莫约十分钟,便可以听见稀疏的人声欢笑。再走,眼前豁然开朗,这座地下王国的真面目以一种极具视觉冲击力的方式出现在两人面前。 昏黄的灯挂满天顶,聚成能使地底亮如白昼的光亮。一条街道两侧整齐排列摊位,在摊位上的每一个人,包括行人全都身着黑衣,面覆可怖鬼面具。 长青一身休闲服,杨忱一个小孩,两人站在入口处,像是两二愣子误入什么诡异的祭祀现场。 长青:突然很想把自己的脸挡住。 门口一人迎上前,粗犷面具上的两只巨大的兽类獠牙直顶到长青眼前。 长青立马扬起笑容,装起温文尔雅的好人模样:“哥们,要怎么进去呢?” 手下悄悄将正在轻微发抖的杨忱往身后藏,以高大身躯挡住孩子,也挡住那面具人直白而赤裸的扫视目光。 “出示一下通行证。”面具人发出嘶哑古怪的声音,像是经过某种特殊加工,长青一时居然听不出此人的性别。 他暗自心惊,这个地方对于来者的身份保护几乎到了一种苛刻的地步,忽然后悔就带着杨忱直愣愣下来了。 长青将他手上的通行证递到面具人眼前。 那人扫了两眼,直接摇了摇头。 长青单挑眉峰:“不是这个吗?” 面具人沉默地注视长青,用行动表示了:不是。 他抬手冲长青两人进来的那条地道一抬手,明义不送。 这可真是不好办,长青嘴角的笑容有些僵硬,举手做投降样:“那可以给我看看你们要的通行证长什么样吗?” 面具人犹疑半会,从黑袍胸口处拿出一张通行证,握在掌心给长青扫了几眼。 这个通行证和长青手上的区别是底色由铜绿变成纯黑,其他没有变化,就连它的证章,也和他手上的无二。 杨家巷子办事处的公章居然光明正大地出现在鬼市通行证上,这一公一私,事情可真是越来越有趣了。 长青:“这地方开到何时呢?” 面具人言道,语气无波无澜像是念了一句咒语: “巷子开,鬼市开。巷子闭,鬼市闭。” “好的,感谢。”长青爽快点了点头,转身就走,只是当面部隐入阴影,他脸上缓缓浮现一抹了然的笑意。 实际上在他眼前,这张满是加密的通行证其实和裸奔没什么区别。他已经记下了这张通行证的所有要点,不须几日便能做出一份肉眼无法鉴别的假货来,这是他的实力给予的勇气。 而这鬼市,他一定要进去。 原因除了修玉佩还有一个——白日基本将杨家巷子转遍了,也没能找到张行口中的布料店。他先前就在思考缘故,直到听见面具人的“巷子开,鬼市开。”时灵光乍显。 还记得张行道:“巷子深处”,有没有可能这个深处不是指的巷子的深处,而是地底的深处呢?张行给的信息并不准确,而以长青对他的性格估计,那店很大可能在鬼市里面。 目送着两个身影已经要消失在拐弯处,面具人正准备回到位置上,耳畔突然传来刺痛。 他立刻抬手按住耳朵,面具下神情极为认真肃穆,似乎耳中有什么人在发号指令。 “嗯嗯,明白,好的少家主。” 再抬眼时,他高声唤住即将离开的长杨二人。 长青又回到了入口,这次事态不在他预料中,所以心怀警惕。尤其是在听到面具人一改口风,颇为尊敬地对他们说通行证可用时,他毫不犹豫后退几步。 有诈。 “为什么又突然可用?”长青清透的眸子划落于面具人的面具之下,定在了另一双眼上。他试探着问:“上头发话了?” “不,是我疏忽没有关注新出的条例,很抱歉影响到您的体验。”面具人眼眸忽闪,躲开了与长青继续对视。 长青深吸一口气,正欲再说些什么时,面具人直接弯腰鞠躬向一个方向指引:“请您和孩子,来里面换一身衣服和面具。” 怀里,杨忱轻声在耳边道:“哥哥,我害怕。” “没事,乖。”长青安抚,他一定要进这鬼市,但他决定不带杨忱冒险,孩子的确有些小:“我先送你回去。” 结果杨忱一听立马不干,他人小鬼大,其实听得懂很多事情:“我不要,我要和哥哥一起去。” 说罢,死死搂住了长青的脖子不松手。 面具人像台复读机,再度重复:“请您和孩子,来里面换一身衣服和面具。” 急促感压迫着神经,长青咽了口唾沫,将杨忱的头从他颈窝处扒拉出来。 他伸出一只小拇指:“进去可以,你和哥哥拉钩,绝对不乱跑。” “嗯!”杨忱含着鼻音,忙伸出手拉钩应允。 没待第三次催促,长青抱着杨忱往前走去。 面具人紧跟其后,三人一同进入到旁边一间类似于保安亭的屋子内。 10、第十章 屋内灯下,一面墙赫然伫立。 黑袍和面具都被提前摆放成一套,乍一看像墙上悬挂了数个黑袍人。而这些“人”的眼窝处还空荡荡透着后面的黑,隔空投来犹有实意的寒凉,仿佛虚无中有何不可名状之物正在凝视。 面具人直接替两人拿下两套,不过交接时犯了难。 “我们这里只有成人款,没有适合孩童的衣物。” 长青闻言看向杨忱,做询问状,如果杨忱有一点不愿意,他都会把人送走。 可小孩像是感受到他的犹豫,只是摇了摇头将他抱得更紧。 真犟,长青在心里叹息,抬头对面具人道:“没事,多给他一个面具就行。” 黑袍很大,不难再多塞一个孩子。 几分钟后,“保安亭”大门打开、关闭,一个崭新的黑袍人消无声息汇入人流。 一路走,两人最终站定于一间玉器店门前。 长青眼尖,从它种类繁多到像街头小广告的业务招牌中找到“玉器修复”四字,不多考量便入了店。 店内非常冷清,只有风扇在呼呼转动的声响。 一人仰身靠于摇椅,翘着二郎腿好不惬意。 “老板,开工了。”长青走到台前,唤道。 那人猛地身子一晃,含糊“诶诶”几声,眯着睡眼要起身。但他在看清面前这“一身二头”的畸形后,又立马吓得一屁股坐了回去。 “你什么鬼东西嗬!吓我一跳。” 长青失笑,同时注意到此人的左脚有轻微跛脚:“是人,想劳您修个玉佩。” “叫我老李就行。”坡脚李捂着心脏直喘粗气,听这声音确实属于人类,还很年轻,才渐渐镇定下来:“是哪种玉?” 玉的材质关系玉的品质,也关系玉饰修复的难度。很多人在买玉的时候会特意挑选质量、品色都上佳的玉石为原材料,例如:翡翠、和田玉、天然玻璃等等。 但长青说不出他这块的材质,因为这玉佩相当于家族信物,代代相传,外婆并没有和他说过材质方面的问题,只是说它不能见血。 之前去机构检测也只能测出其为一种石英岩玉,但具体成分与市面记载的其他石英岩玉皆有不同。 既然解释不清,长青干脆将包好的玉佩碎片直接放在了桌面上。 跛脚李凑近仔细看起来。 不多时,摇椅被他拖拽出难听声响,他神情严肃道:“你们去旁边坐等一会。”说罢指了下不远处了两个木凳。 长青带着杨忱去了,他将杨忱放在另一个椅子上,因为个子矮,所以杨忱的脸一下子埋在了黑袍之下。 跛脚李眼见着这个“双头怪”的一个头突然消失,不禁打了个寒颤。 他甩甩手,准备掀开布帘进后屋,忽地被长青唤住,回过头,撞入一双寒凉的眸中。 “李师傅要去做什么?” 在这双眼的注视下,跛脚李莫名有些迈不动脚。 他喉头滑动:“我去拿点工具。” 见长青点了点头,跛脚李才感觉力气再度回到身上,他心里毛毛的,忙进去拿了个盒子就飞快出来了。 长青在店里闲坐了一会,看跛脚李还在整理碎片,进展缓慢,便决定先去找一下那家布料店。他隔着黑袍拍了拍杨忱的背,又将孩子抱起来。 “双头怪”再度合体、起身,明明是最简单的动作,跛脚李却像是被吓到般倏地抬眼瞪向两人。 他面部挤出一丝微笑,尽管在面具之下看不出,生硬问:“要去干什么?” 长青回答办些事,同时他已经走到修理桌前,几步便要走出门去。 可冥冥中心跳漏了半拍,在这人的莫名其妙的询问下,长青捕捉到些许不对劲。 他眼神装无意间扫过台面,看到了几个修理工具和他的那堆碎玉。 玉佩被拼的初具雏形,在白光灯下清澈透亮,颇具玻璃似得光泽感,从某个角度望去时,还能看到一道边缘清晰的反射光线。 长青舌轻压过后槽牙,眼里升起危险的暗色。 “你怎么手不干净呢?” 一句俗语,说的是师傅偷摸对东西做了些手脚,乃是古董界的大忌。 “怎么可能!” 跛脚李吓得直接把手里工具扔掉了,瞬间拉开与桌面的距离。“万万不可胡说嗬。” 胡说? 长青冷哼,心情奇差。他原本有轻微上扬的嘴角此时抿成一条直线,不笑的时候愈发显得生人勿进。 “把你拿走的那块换回来。”长青食指微屈,冷不丁叩响了桌面。几声脆响牵引住了跛脚李的呼吸,于桌下,他的双手冒满了滑腻的冷汗。 等待片刻,见跛脚李不说话,长青微不可闻的叹了口气。 真是……闹人。 长青:“我的玉佩属于石英岩玉,是光泽油润透亮,却不可能像这块一样,如此透明反光……” 语罢,怀里的杨忱也坐不住,他刚要说话,被提前感受到躁动的长青一把按住嘴。 结果按住了一个,忘记还有一个,缩头已久的猴子凭空蹦出几声吱吱,响亮神气的感觉一下秒要跳出来去大闹天宫。 不对,以它“迪迦”的大名而言,它应该去大战哥斯拉。 跛脚李:安心了,另一个头原来属于只猴。 杨忱:? 长青深深叹了一口气。 他指尖悬于一块属于玉佩下方的碎片上,重新认真道:“你用玻璃替换我的玉,想做什么?” 方才他无意捕捉到的那道奇特光线就是玻璃的反射光。 不过这只是他辨认出跛脚李做手脚的其中一个原因,另一个真正叫他确定的原因是他的玉佩存在细小的天然纹,这是玉石形成过程中历经高温高压不可避免而成的独特“标记”。 而那块没有,或者更准确的说是它的纹路和其他碎片对不上。 长青将这玉佩贴身戴了二十五年,每当被鳞灼烧的难受时就靠着它缓解,上面的纹路于他相当于一本被熟烂于心的睡前话本,里面每一个字、句、剧情走向他都倒背如流,绝不可能认错。 跛脚李霎时间忘记了呼吸,耳膜被心跳急速撞击,先前那种被阴冷目光凝视的感觉再度袭来。 他的确对玉做了手脚。 但是,他以为长青看不出来的。 想在这鬼市之中生存,本事不高的人都精明,都练就一幅好眼力。 跛脚李自以为他的眼力已经不会再出错……不想还是栽了跟头。 长青个子修长,体态挺拔但偏瘦。平时的穿衣打扮还是能够看到锻炼痕迹,但眼下被宽大的黑袍一遮,便只剩下瘦弱之感。再加之声音年轻,谈吐礼貌,还有长青自己习以为常、非常自然的性格伪装,都导致跛脚李判断偏差。 长青面上冷然,实则在心里骂了很多。他装好人的本意是为了事顺,结果现在尽在这上头吃亏。 但若是他摆冷脸…… 长青无奈意识到除了他那双眼外,其他五官都生的柔和精致,冷脸攻击性也不太高。要是有张天生的臭脸,才真是省好多事。 天生臭脸? 长青突然脑中蹦出一个人来。 屈黎。 抛开长得帅,屈黎那张脸是真的臭,完全看不透他的表情,因为无论什么表情都一样臭。 想着,长青不免有些恍神,距上一次见到屈黎好像已经过去了很久,也不知道他的画册如何了。 “我真不懂你在说什么,方才我一直在你们眼皮子底下干活,哪有时间动手脚?我又不可能正正好,凭空给你变出块吻合的玻璃来吧。”跛脚李的嘴是在笑,但面具后的脸堆满了紧张的皱纹。“你看我都快做好了……” “怎么不可能。”长青嗤笑:“玻璃再加同色系的玉石粉末粘合,这些老手做起来很快。” 这句话说完,跛脚李的眼瞳骤缩成一点。 长青便知道,他说对了。 “我不想在重复第二遍。”长青再度叩响桌面:“把玉给我。” 话是这么说,但长青看到跛脚李的顾左右而言他的态度便觉头疼——分明是要不认账。 果然,跛脚李摆手将布往长青推去:“嗬,你不要欺负老实人,我真的没动手脚!” “你这生意我不做了还不行吗?走走走,怎么能冤枉人呢?” 你说不做就不做?长青硬生生被气笑了。 杨忱也听出来那有这般无赖的道理,气稚声质问:“你耍赖皮!还我们玉佩!” 跛脚李惊恐的望向这童声的来源,还未作反应,长青啪的一掌又拍在他眼前,力度之大,以至于木制的桌面传来一声断裂动静。 长青危险的眯起眼: “最后一遍,给我。” 跛脚李面色血色尽散,下半身都打着哆嗦。 他现在看眼前的黑袍人,怎么看怎么邪门。眼下已然有些后悔,错眼打了这家伙的主义了。 但是那玉佩品质极佳,抚摸在手里甚至会自然发热,实属宝贝。 他又实在是舍不得…… 突然眼前一暗,抬眼,屋顶的灯光莫名开始闪动。再望向屋外,整条街的灯也在闪动,就像是同时接触不良。所有黑袍人都停下脚步,人群没入死寂。 在忽明忽暗的光线下,每一次黑暗都滋长着未知与恐惧。 忽地“哒哒”几声,像是鞋跟,正踏着光闪动的节奏绵延传入长青耳中。 那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近,就好像——正在向他们而来。 长青神情一凝,警惕的抱紧了杨忱,同时迅速将桌面上的玉佩碎片放回兜中。 他抬眸望向道路,只见一个身影越来越明晰。 “哥哥,我害怕。”杨忱声音中带着细小的抖。 长青垂下头想安慰一下杨忱,才将手抬起,却感受到怀中人骤然猛烈的颤抖。 他如有所感般,瞬间抬起头,看到那个身影已经站在了面前。此人和他们一样穿着件黑袍,但鬼面上隐隐可见奇异的金色暗纹,仿佛预示着此人的不同寻常。 这,是谁? 11、第十一章 “找到你了。” 来者唇齿微张,吐出的声音听不出性别。语调轻柔而缓慢,像一根细羽搔弄过心头。 就说的话很莫名其妙,找到谁了? 长青蹙眉注视着这人,随后缓缓抬起一根手指指向自己。 我吗? 来者笑了,没有直面回答,而道:“如果我将你的东西拿回来,能请你喝杯茶吗?” 什么鬼。 长青嘴角一抽,“喝茶”这话说的,叫他想起一些学生时代不太美好的经历。 “不用……”要不是这个神秘人突然出现,他的玉佩本该被拿出来了,眼下居然成为可以用来交易的筹码,长青不免觉得好笑。 但此人像是听不懂他的拒绝,几步走到跛脚李面前。 而跛脚李也不知何时已经将头垂到胸口位置,活像一只缩头入土的鸵鸟。 从长青的角度望去,还能看见他不停抽动的面部肌肉。他好像特别恐惧这个神秘人,以至于人家一句话还没说,跛脚李就屈服下来,抖着嗓子一幅欲哭无泪的可怜样:“我给,我给。” 他甚至不敢回视,全程死死低着头,迈着小步子就进了屋。 真是有趣,长青不由琢磨起神秘人的身份,无奈黑袍加鬼面挡住了太多信息,未果。 跛脚李很快出来,双手将一个包着的东西的手帕呈给那人。 “主人不是我。” “哎是是、是我犯糊涂。”跛脚李被怼,也不敢恼,忙朝长青这边来,又将手帕呈在长青眼前。 长青诡异生出一股他正在被“上贡”的错觉,压下这个感觉后当面打开手帕检查,确定就是他玉佩的残缺部分。 “对的。”长青将东西收好,冲等着他发话的两人道。 神秘人才垂眼睨了一眼跛脚李,眼中尽是居高临下的矜贵:“收市前,去后室领红章。” 声音温柔,话语却仿佛于无形中向跛脚李射出剑刃,使他的脸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灰,随即噗通一声瘫坐于地面。“不、不不要,大人你放我一马,我真不是……” 说着,他就要往神秘人脚边爬,然而话未尽,便如同一个破布袋子直接飞了出去,最后撞上墙面瘫软在墙角。 一切都发生的极快,快到长青眼睫被风吹的一颤。他掩住眸中神色,虽然不知道“红章”为何物,但看跛脚李的反应,估计是极重的处罚。 不过相比知道这个,他更在乎刚刚跛脚李对此人的称呼——大人。 是谁? 长青望向神秘人,只能望见一双杏眼。 人说是要“请”他喝茶,却没给他留下拒绝的余地,这和学生时代被教导主任“请”去办公室喝茶谈心简直如出一辙。 没法,长青硬着头皮也只能跟人家走,一路上绞尽脑汁也没想出他和这人有什么交集。 鬼市灯光恢复,十里长街明亮如星河。 长青又回到了那个“保安亭”,镇守的黑袍人已经退出门外,为他们留出谈话空间。 未知化作的镰刀正悬于头顶,长青是坐不安稳。 他一落座便道:“你到底是谁?” 神秘人施施然一笑,不回答,在长青满腹疑问的时候突然直接撩下遮掩的黑帽。随即一抹亮黑色重影从帽下滑落,柔顺明亮犹如瀑布,安稳挎落于一侧肩头。 随之而来的还有一股甜腻的香气。 长青觉得这味道有些熟悉,但一时间想不出在何处闻到过。他双眼瞪大,震惊的看着此人紧接着取下了遮挡脸部的鬼面。 在那恐怖獠牙后,先出现的是白皙红润的肤色,再是唇、鼻,最后是一双非常明媚的杏眼——这是一张很柔美的女性面容。但神情锋利,并不会叫人生出呵护之意,反倒只会敬畏。 而摘去面具后变声器也随之消失,出现在长青耳中的声音很灵动,吐字像是枝头跳跃的鸟雀:“认识一下,我叫杨苏翎。” “先生,怎么能光天化日之下拐小孩呢?”杨苏翎狡黠弯了弯眼。 长青:……又是姓杨的,还说他拐小孩? 老天爷,他突然想起那股味道是什么了,和他之前在“迪迦”身上闻到一模一样。 他若有所思的问:“谁是你小孩?” 杨苏翎眨了眨眼,轻声吐露:“杨忱。” 回答正确。 如此说来……真是算账的好时候。 长青完全没有犹豫,行动毫不拖泥带水,他双手往一袍子里一抓,直接将那两个沉寂许久的“乌龟祖宗”拎到杨苏翎面前。在对上面具下那双可怜巴巴的泪眼时,长青无可奈何的摇了摇头,实际上心里乐死了。 这可是你家人自己找过来的,不算反悔哦。 “这其中的故事有些多,我就不一一赘述了。简单而言,你小孩弄坏了我的玉佩,就是刚刚那副。他要带我来修,但是没修好,所以你们得负责。”长青一口气说完,感觉憋在心里的气吐出来不少。 杨忱像个小鸡仔,细弱唤了几声“姐姐”。 显然他的姐姐并不受用,长青眼见着杨苏翎眉头越皱越紧。最后下颌绷紧,皮笑肉不笑道:“家弟调皮,府里下人没看住让他偷跑出来了,我给你道歉。” “不是我弄……”杨忱还想挣扎,想说真正的罪魁祸首是“迪迦” 但杨苏翎一记冷眼,血脉压制。 长青若有所思的将“府里”“下人”一词在唇间溜了一圈,心道这词可不常见,建国之后还延续这种称呼,想必这个杨苏翎背后是个挺老的家族。而在杨家巷子的地盘上,势力最大,年代最大的绝对是这块土地的地头蛇——杨家。 他算是走了狗屎运,也不知道是“狗屎”多一点还是“运”多一点。 “那不如这样,我们府里正有一位玉器修复大师,一定将你的玉佩修好,当做赔罪如何?” 杨苏翎思考片刻提出解决办法,向长青投来询问的目光。 而巧的是,长青正有此意。他之前于镇子上就听闻杨家府上有位大师,今日总算得一见。到时候探探大师的门道,能不能寻得一点有关于画册的线索。 一不做二不休,几人重新收拾好装备就启程。 杨苏翎不惯着杨忱,就放他一个人在地上跟着。 长青突然明白为什么这孩子会一个人跑到白泽街上了,家里人真不太管。反倒是他一时落得手空,居然还有些不习惯。他放慢脚步,装随意问:“要我抱你吗?” 杨忱眼神瞬间亮了。 “不要,让他自己走。”结果杨苏翎抢先一步拒绝,杨忱哗的一下就焉了。 长青轻咳两声:“他脚程太小,会拖慢我们行程的。”然后不待回应,直接向杨忱伸出手。杨忱也懂了意思,嗯嗯嗯的跳上了长青的手,寻回他安稳的位置。 两个人行动之快叫杨苏翎来不及再拒绝,而现在她又不好再把人扯下来。 只得剜了长青一眼,意味不明道: “他真黏你。” 长青尴尬的笑了下。 这鬼市犹如狡兔的窝穴,出口不止一个。路上历经几番弯折,终于在连续的上坡后抵达地面,重见光明的瞬间,眼前赫然伫立一栋古府。 大门高约十米,宽八米,是朱红色的实木材质,表面还雕有精细的云龙图案,气势逼人。门上悬挂着一块巨大的匾额,上书“杨家”二字,笔力遒劲,注以金箔。而入门又见一尊内照壁,以琉璃瓦装饰,青山、绿水、亭台和楼阁全都跃然其上。再往里走,即入前厅,装潢富丽犹如万顷琉璃。再走,穿过前厅又忽地出现一方池塘,连廊横跨池上,走过时可见池中游鱼鲜活。 放眼望去,花园假山、亭台楼阁,一幅浑然天成的古派。若不是身上的行头提醒,长青都会怀疑他穿越了。他自诩见过的有钱老板不少,眼下也是刘姥姥进了大观园,被震撼的完全合不上嘴。 “少家主。”路过一个打扮简朴的人,冲杨苏翎低下头。 “少家主?”长青后面重复一遍。 杨苏翎闻言偏过头,并未回答。 长青回以微笑,了然的点了点头。原来是杨家的少家主,怪不得排场那么大,不过面上真是看不出,果然人不可貌相。 又不知道走了多久,总算抵达了杨府的核心,一座气势磅礴的主屋立于整栋宅子的中轴线上。 这里似乎正在会客,长青瞧见正屋里有人在交谈,而身边往来的人手上都端着点心。虽然看起来很井然有序,但长青还是隐隐的感受到一种慌乱感。 此地人也突然多了起来,每个人见到杨苏翎都会尊敬的称呼她一声:“少家主。”其中有几人甚至恳切道:“您终于回来了。” 杨苏翎个子不高,却显然是这群人中的核心。 她让一个人把杨忱带回房间,长青手上又空了,安分的立在一旁。眼见着她上一秒还温声吩咐了些任务,下一秒便着急的唤住一个女子。 杨苏翎:“玉兰,他们什么时候到的?” 玉兰闻言微微抿起唇道:“半个小时前,一来就进会客厅了。” “怎么提前这么久?”杨苏翎眯起眼,看起来颇为烦躁,她思考着,雷厉风行的对长青道:“不好意思,府里有事,先让玉兰先带你去客房休息一会吧。” 说完,人飞一样没影了。 “先生,由我领您去客房。” 长青扭头,便看见玉兰温和的对他笑。他有眼力见,也不愿给人家添麻烦,点了点头。 正欲走时,不知何处而来的一阵风,将正屋的一扇窗吹开了些。 就是在那一点的缝隙里,长青对上了一双眼睛。 浅黄色,纯净如琉璃。 12、第十二章 长青随玉兰来到后院,见几座厢房错落有致,其间以青瓦月洞门做隔断。每间客房都自带小院,院内清幽雅静,假山之间修砌了一条石砖河道,流水沿着河道缓缓而过,许是汇入中庭池塘。 “您住这。”玉兰站定于入院第二间房门前,推开了门。 长青见她从袖中拿出一小袋香囊挂在门框上,不由好奇地问了嘴这是何物。玉兰忙答:“门上挂了香囊则代表这间屋子有客人居住,是为了方便我们后面安排。” 那刚经过的第一间房是有人的,长青方才看到了香囊。 他点了点头,让玉兰走了。待人影消失于院中,他反手将那香囊取下,置于鼻尖,便嗅到一股甜腻香气。 他已经第三次闻到这种气味了,杨家人的香味,也不知道由何物制作而成。闻久了身子骨暖暖的,似乎能安抚鳞。到时候看能不能问一下材料,给长家村的村民做些出来。 他在屋里随便逛逛,翻了几本书惹了一手灰。房里东西很少,除了书桌椅就剩下一张实木床,最后他百无聊赖地靠在床边,不知不觉合上了眼。 “噔噔—”直到清脆的敲击声入耳,敲碎了梦境与现实的隔膜,长青悠悠转醒,听见温和的女声唤道:“先生,家主请您。” 窗外天色已暗,寒风恼人,窗子被吹得吱呀作响。长青一时头脑发蒙,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他这一觉睡得并不安稳,床上几层厚被褥也挡不住床板硌人。微微扭了下脖子,便听到可怖的咔咔声,好似生了锈的旧机器。 长青不敢再动,僵着脖子去把门打开,就见玉兰满脸着急地正欲敲门。 她看到长青后松了眉。“时候不早,家主请您。” 入了夜,整个杨家府又变了一副模样。一路上到处灯火辉煌,灯光布满了道路两旁、桥面、屋檐,甚至池塘边也有,还时不时变换出五彩的光芒。 长青:……说实话,品味挺独特。 他原想着以这里的做派,夜晚大概会靠灯笼、烛台等物体照明。结果没想到如此……现代化,给他的观感就像是从大观园摇身到了旅游景区,还是那种卖门票都会人满为患的网红打卡点。 * “林家居然派人来问我们卖不卖“玉蝉”?真是一群办拍卖会办疯了的疯子,连我们杨家的传家宝都敢惦记,他们怎么不把自己的玉蟾蜍卖了?父亲,别说“玉蝉”今年他们一件货都别想从我们这里拿!” 杨苏翎气得嘴唇不可控的颤抖,手指用力砸向椅把。肉与实木相接发出令人牙酸的声响,但她面色不变。 明灯下,砖红祥纹地毯延展,几排雕花太师椅排成两列,而中轴之上,主位庄严,端坐着一位身着绛紫色长衫的中年男子。他眉目正直,剑眉斜插入鬓,发间的银丝已成茂密之势。 他微不可闻的叹息一声,缓缓开口:“他们这次的确做得太过了,苏翎莫气,都照你安排的去做。”说罢便咳嗽两声,脸色难看。 杨苏翎满眼心疼,心里更加气愤。这几年来她父亲杨贵德身子骨越来越差,已经将杨家的大部分事务递交给了她。 但林家人不守约定,正好在她出门寻杨忱的时候上门。搞得隐退已久的父亲不得不亲自出面招待,本来就耗费心血,结果对方还提出“要玉蝉”这样无理的要求,把他们全当傻子耍。 砚山五脉立脉以来,每家都守着一块镇家的玉器。这相当于五脉的象征,若是交出去,和自灭家门有何区别? “真是欺人太甚!林家这些年靠拍卖会赚得盆满钵满,我看他们早就忘记砚山五脉存在的初心……” “他们的手这几年伸得太远了。”一个低沉的男声突然打断杨苏翎,杨苏翎飞快瞟了这个男人两眼后游移,颇有些回避的意思。 倒是杨贵德柔缓了眉头:“屈队长怎么说?” 在杨苏翎正对面的太师椅上,坐着的男人姿态悠闲,但脊背挺直不松散。他睫毛微颤,撩起一双过分纯净而不带人气的厉眼。他抬手抿了口茶,一切尽在不言中。 “爹你快回去休息吧。”杨苏翎看不得两人打哑谜,她见父亲面色愈发不好,不免着急。 杨贵德很快摇头拒绝:“小忱摔了人家的玉佩,我做父亲无论如何也要当面给人家道歉。” 见劝不动,杨苏翎重重叹了口气。不过气才叹道一半,她心心念念的人就到了。 玉兰将门推开后退到一边,长青回头望了她一眼,只见一个安顺的发旋。 回神时,双脚已经踏上柔软厚重的地毯,抬眼见屋内正坐的三人都望着自己。 不过他率先瞧见一个人,眼睛悄然亮了几分。他下午果然没看错,那双浅淡的眸子就是屈黎的。 他怎么在这? 还没想完,主座的中年人开口就是一句抱歉,惊得长青立马将视线挪了回来。 “对不住啊,犬子弄坏了你的东西。”杨贵德想起身,无奈发现起不来只得作罢。 长青一眼便猜到此人身份,如此气宇不凡,必定是杨家当家的。他受不住这声道歉,就避开了正面回答,只道:“能修就好。” “能修就好啊……”杨贵德点了点头,抬手拄起椅侧的拐杖,颤巍巍站直身子,他的羸弱程度超过了长青的预料。“明日,苏翎你便带这位先生到宗师那去。我身子不适,先失陪了。” 杨苏翎立刻起身欲去扶,被挥手拒绝后才堪堪应下这桩差事。她横眉对门外喊了声“玉兰,带屈先生和……” 她语气微顿,突然意识到还不知道长青的姓名。她向长青投来询问目光,见长青张嘴,结果耳朵里传来的是另一个人的声音。 “长。” 一时间两人都错愕地望向屈黎,反倒屈黎仍坦然自若地补充了一句:“长寿的长。” 长青:…… 扪心自问,我们很熟吗? 杨苏翎又将目光转到长青脸上,一幅“你俩居然认识?”的不可思议样。 玉兰已经闻声进了屋,杨苏翎扯了扯嘴角紧接上前话:“和长先生,去客房。” 玉兰连忙应下。 夜风习习,几人正准备就此散伙,一声将嗓子撕扯到极限的惊呼却急速撕破黑夜,刺破宁静。 “不好了!不好了!有人见到小少爷吗?有人见过他吗……” 女子宛如流星,猝然撞入屋内,她眼波尽是惶恐,面容被豆大的汗珠浸润,毫无血色。“少家主!小少爷又不见了……” 杨苏翎和长青瞬间起立。 杨苏翎杏眼一睁,吼道:“又不见了?什么时候的事?” 女子满头大汗,断断续续地描述着一切的经过:“刚刚小少爷说肚子饿……我就说去厨房拿些吃的给他……然后一回来、一回来他就不见了啊。院门我走的时候关上了,回来也是关的……他怎么会跑呢……我有罪啊、您罚我吧。” 长青直接打断了她无意义的自责:“先派人在府里找,我去他屋子那里看看。” 杨苏翎深深地看了他一眼,转头对玉兰安排下任务。任务递层下传,整个杨府每一个人都参与进这场寻人,池塘水波沸腾着,倒映着重重叠叠的灯光与不歇的人影。到处呼喊声:“小少爷……小少爷你在哪儿?!” 偌大的杨府几乎被翻了个底朝天,连蜗居于罅隙的生灵也被惊扰,可仍没有杨忱的身影,一个半大的孩子,在如此黑的夜里能跑到哪里去? 长青和杨苏翎一齐准备到杨忱院子去,屈黎听了后也跟上了。 杨忱的房距离正屋非常近,就在后面。他门前再走几步便抵达了杨府的后门,后门紧挨着山,已经荒废许久。 而他的屋内还亮着灯光,在床头散落着一件厚外衣,应该是杨忱脱下来后,那名女子还没来得及收拾。除此之外房间非常整洁,没有任何线索,而那只“迪迦”也不知去处。 杨苏翎不知从哪儿掏出一个发光石头,对长青道:“这块灵石能够定位他灵猴。”说罢她用力将石头攥紧,自手心爆发出一阵猛烈的光亮,然而瞬息归于平静。 光散去后,露出杨苏翎极为惊骇的面容。 连带着长青心里陡然一空:“怎么了?” 杨苏翎没回答,再次攥紧手,这次却连光芒都微弱不少。她不信邪,可几次尝试过后石头却连最后一点光都消散了,归于死一般的寂。 杨苏翎像是呆滞了,双眼可怖地瞪着。 长青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什么“灵石”“灵猴”的,已经完全脱离了他的现有价值观。 而眼下他也只能干着急,重复问着怎么了? 屈黎:“灵石定位不到灵猴了。” 屈黎面色凝重,又问杨苏翎:“你们之前发生过这种情况吗?” 杨苏翎猛地摇了摇头,声音已经有些颤抖:“从来没有过。灵石失效只有两种可能,一是他们已经在五百公里外,脱离了监视范围,二是……” “他们出事了,灵猴死了?”她话未尽,断然像被掐住了嗓子,不敢再说下去。 “别慌,不一定。”屈黎环视一圈,最后落到杨苏翎的身上。杨苏翎不明所以得抬头看他,一时分不清他是在安慰人还是在认真地要说些什么。 但长青诡异地听明白了,他将目光定在窗台上,突然看到了一个东西,眼睛亮起。 随即便对杨苏翎道:“他们还没走远。” 13、第十三章 风将窗子吹得吱呀作响,寒意不断从这个小缺口渗入,夺取着室内温暖。木制的窗棂上,几滴细小的水珠被长青捻到鼻尖。 他掀起窗帘,只见外面漆黑的墙壁与土地,距离窗沿不到一尺高,转而抬头问杨苏翎:“后面是什么地方?” “后山。”杨苏翎半个身子倚在窗边,将窗帘拉得更开些:“但是我们通往后山的门和路全部都封死了。怎么了吗?” 长青抬手将手指递到杨苏翎鼻前,杨苏翎疑惑地闻了闻,闻到一阵轻微的味道——咸的。“这是……” 长青适时开口:“汗。” “按照方才的水珠分布,这应该是杨忱手心的汗,他不久前才在这里。但绝对是遇到了什么事,叫他趴在了窗边往外看。” “但又或者是有人进了屋,他跳到了外面看。” 这个结论叫杨苏翎刚因为得知“杨忱还没走远”而放下些的心再度提了起来,她绷紧了下颌,死死咬住牙关道:“我们到外面去。” 三人便从窗沿直接跳到了外面,长青跳出来了才发现窗台距离地面的高度比他想的要高,结合杨忱那个小个子,他大概率就是从屋内往外看。 一幅场景在眼前复现,杨忱小心翼翼地扒着窗沿往外看,来者大概率他并不熟悉。那究竟发生了什么他才会走呢? 一时间长青想不出头绪,他迈出步子准备去检查后门,却在抬脚的瞬间喊道:“都别动!” 杨苏翎不动了,屈黎不知何时靠在了墙边。 长青弯下腰,仔仔细细地看了一遍周围。他发现有些区域的草姿态不对,呈现一种特殊的压倒状——那是孩子的脚印。因为只有屋内的光线可以照明,昏暗的环境使得这个线索极易被忽略掉。 好在长青的眼神比较好。 他把这个发现告诉了杨苏翎与屈黎,两人没有如此好的眼神,为了不破坏线索便紧跟在长青身后,避开了每一个有压倒的区域。 但这种奇特的“脚印线索”在约10米后消失了,而前面抬头便可见一扇铜制大门在月光下熠熠生辉。此地确实荒废,处处野草丛生,这些顽强的生命在遗忘的岁月里成为大门装饰的一部分,反倒遮挡了门自身的繁复雕纹。 大门上挂着一把大锁,长青在手里掂了掂发现还有些重量。 突然一只大手伸了过来,接过了这只锁。 长青才发现屈黎已经站在了他的后面,像一个巨型火炉,遥遥便能传递着热度,烫得他心跳漏了半拍。 趋热本是身体本能,但长青咽了口唾沫后默默退了两步。 屈黎低头看了长青两眼,说:“这把锁被动了,有□□的痕迹。”说罢他指了指锁芯的位置,那里果然存在一条细小的裂缝。 长青刚刚也注意到了,但还以为是年久失修造成的损坏。 至此一切都能对上了,的确有一帮人潜入了杨府,但为何他们千辛万苦进来后又从后门出去了? 长青脑子闪过一道灵光,转头问:“后山是什么?” 杨苏翎:“千峰山。” 千峰山。 此话一出,长青和屈黎都回头看向杨苏翎。 长青听过这座山。 第一次是在出发前,他在搜索杨家镇信息时跳出来的“国家级自然保护区:千峰山” “都市怪谈:邪地千峰山,诡异结界吞人性命,尸骨无存!” 诸如此类的营销号还有很多,他们全力渲染着这座山的可怖,看得人心惶惶。 第二次是在到杨家镇的时候,那位好心接了单的出租车师傅口中:“尤其是那座千峰山,最邪门。” 长青当时好奇地多问了句:“为什么啊,这不是这里最热门的旅游景区吗?” “景区?我看是禁区还差不多。国家管控严得很,开放的都是能进的地方,但是里面呢?更深处呢?全是邪祟啊,那雾气一起管你什么东西都给吞了!” “整个杨家镇建立之初,就是为了镇压那邪祟,所以一整个镇子都邪门!” 第三次是在张行口中,他第一次听到了“砚山龙脉”,听到了千峰山以及山底下的石窟。 “石窟……” 屈黎陡然开口:“你从哪里知道的?” 这声音把长青吓了一跳,他蓦地抬眼撞入屈黎严肃的神情中,有些不解:“什么?” “石窟,你从哪里知道这个东西的?”屈黎冷脸又重复了一遍。 长青才意识到他刚刚不小心念出心中所想,不禁哑然。 考虑到之前张行说他和屈黎不是一派人,长青决定替他掩下这个秘密。 “忘记了,可能是不小心在哪里听见的吧,怎么了吗?”长青眨了眨眼,一副全然不知的懵懂表情,浑然天成、无懈可击。 屈黎深深地看着他,没再回话。 长青脸皮厚,反倒对着屈黎笑了笑。 杨苏翎一直听着他们俩说话,没由来地品出些微妙。总觉得这两人熟又不熟,她算是弄不明白,也懒得弄了。她心里惦记着杨忱,便一直不死心地看地上还有没有线索,好在功夫不负有心人。 “你们看这里!”杨苏翎惊呼道,黑夜里她的眼神亮得吓人“这里有狗洞。” 狗洞,如此精致的府里居然也存在这个东西。那洞口极小,只能允许一个一米二左右孩童地穿行,被非常隐蔽地掩藏在大簇野草后,完全看不见。 三个人略有些狼狈地趴在洞口,在看清那洞壁上一条接一条的兽类抓痕后陷入了诡异的沉默。 这哪是“狗洞”,这分明是“猴子洞”。 杨苏翎:“我算是知道他和迪迦是怎么溜出去的了。” 以他们三个的体型是绝对无法从这个洞钻出去,于是屈黎拍了拍泥站起身,平静地问了句:“锁贵吗?” 杨苏翎不明就里地摇了摇头,还没反应完全,便听“啪嗒”一声脆响,那把锁就在他们眼前报废了。 而直接将铁锁捏断的屈黎面色如常,轻松得好像锁不贵他就不用赔钱了似的。 这些都是后话,眼下他们没费什么力气总算出了后门。 但一出来,所有人都紧绷起来——这就是大山,无边无际的林木参天蔽日,无穷无尽的黑暗不透月光。在这里,五官好似被一瞬间隔绝,人几乎无法听见自己过分渺小的呼吸声,个体的存在都好像变得虚无。 长青冷地瑟缩一下,透过眼前,好像回到了犬牙山。 “别怕。”屈黎拍了拍他的肩,随即声音顿了顿又道:“你很冷?” 长青张了张嘴,最终无声地摇摇头。 杨苏翎双手环胸,看向长青:“我们接下来怎么办?”她眉眼尽是焦急,好像得不到指示就要以肉身勇闯这深夜里的大山。 长青沉声道:“不要着急,我们继续找脚印。” 不知从何时起,长青显然在这个小团队中占据了主导。但眼下他并没有意识到,他光是压下灵魂的战栗就耗费了不少气力。 杨苏翎重重叹了口气,听了话,几人又开始寻找脚印。 地表都是泥土,而这些泥土因为强烈的昼夜温差而湿润,一脚下去便是一个小坑。 放眼望去,到处都是杂乱的鞋印。这些鞋印虽然多,但仔细分辨后可以辨别出三种鞋子的类型:一种是非常粗犷的大花纹、一种是规则图形花纹,还有一只是组合图形花纹,约44码。花纹各有不同,但都非常粗糙,属于登山鞋类。 这些人都是有备而来。 而杨忱的鞋印最好认,从狗洞延伸,每一步的落得很深,看得出他走得很慢,而且脚印并行,没有和这些人撞面。 长青知道,杨忱虽然年龄小,但是不傻,一定是有什么事让他不得不跟上这群人。 四处寂静,未闻鸟鸣。 杨忱会在哪里? 没有人知道,他们只能跟着脚印前行,祈祷这个聪明的孩子能够保护好自己。 不知道走了多久,走到树林逐渐有些稀疏,月光总算能投下一些光辉,将前路照亮。这里的土地质地明显干燥许多,其中混杂不少石头砂砾,踩上去有些硌脚。说明这里接近千峰山的基岩,长青捡起一粒石子凑到眼前,看花纹确定了是花岗岩。 干燥土壤使得脚印也在变浅,几乎只能看到浅淡的花纹,而杨忱的已经完全消失了。 这是个不妙的信息,叫他们无法确定是因为杨忱步子太轻在这里踩不出脚印了还是……被发现了。 长青和屈黎、杨苏翎都对了个严峻的眼神,示意继续跟。 但长青走着走着,莫名有些喘不上气。 因为这感觉来得缓慢而轻微,所以他没多想,直接将其归咎于山路难行、体力不支。再说旁边还有两位健步如飞的队友,他不舒服也憋了回去,心里无声吐槽了句他们身体素质怎么这么好? 耳朵边因为疲惫而产生一些奇特的声响,像是在水底被水捂住了耳膜,嗡嗡的,但在嗡嗡声之下,好像还有一些其他的东西—— 尖叫,还有一些吵闹。 不是错觉! 这些声音越来越大,三人全都停下了脚步望向声音的来处,屏息凝神,一时间风声鹤唳,唯有几声孩子的哭闹破空而来。 “是杨忱!” 杨苏翎一声论断,三人瞬间向那里奔去。 14、第十四章 杨忱的哭喊声非常近了,就在耳畔却不见人。四处荒凉,唯有声音,在黑夜里倒像是鬼魅的哀号。 杨苏翎急得满头大汗,几乎想要开口喊,但被屈黎拦下。 屈黎低压着眉,面色不好:“是灵。” “灵是什么?”这又触碰到了长青的知识盲区,但经过方才的“灵猴”“灵石”开眼,现在倒也不算惊讶。 屈黎闻言看了他一眼:“灵是一种意识体,无处不在。” 说完,他看到长青的似懂非懂的模样,又无觉间勾起唇角补充道:“你可以简单理解成鬼。” 长青张了张嘴,最后舔了下略显干涩的下嘴唇,心道“千峰山闹鬼”的营销号居然说的是真的。 显然他们三人间,只有长青不知道“灵”是什么。 待屈黎解释完,杨苏翎一拍脑门:“传声灵,真是犯糊涂了,居然被这种小灵唬到。” 但传声灵虽小,他们却有记录和保存声音的能力,并不能自己创作声音。所以杨忱的哭声是真的,那番吵闹也是真的。可没有人知道是发生在多久以前了。 这也是屈黎严肃的原因。 传声灵无形,他们没办法捕捉,只能原路返回,继续回到脚印上去。如果猜到没错,他们离事情的发生地已经很近了。 山野间悄然蔓生雾气,白而黏稠的雾从泥土下钻出,幽幽探出无数只人似的手,向往来者伸去……长青脚脖子一凉,他低头定睛一看,吓得当场蹦了起来,而在他的脚上,一只苍白的雾手被陡然拉断,只剩残留一些姿态妖娆的烟。 我艹 长青在心里骂了句脏,他天不怕地不怕就怕鬼。干他们这行的,最忌鬼神,也最敬鬼神。“这也是灵?”他生硬扭头看屈黎,先是看到他自如地将雾气踩在脚底,再是看到他嘴角还未消散的笑意。 ? 笑我?长青后知后觉的有些丢人,噌一下冒了火。 “别怕,野灵不伤人。”屈黎认真道,好像这样就能掩盖他笑了的事实一样。 长青不知道屈黎这人从哪里生出的印象——老觉得他会害怕呢? 一直说说说,谁怕了? 他好想呛回去,然后话到嘴边变成理不直气也壮的“没怕。” “没怕的话可以先把脚从我脚上移开吗?长、先、生?”幽森的女声猛地从背后传来,长青又噌地一下弹射出去,眼睛瞪得像铜铃,才看到背后是杨苏翎,正一脸无语。 他视线下移,落在杨苏翎鞋上,看到一行泥鞋印。 长青:……,抱歉。 他说刚刚脚底下怎么软软的。 好了正色,屈黎伸手将长青扶正。“雾灵出现,说明我们要接近千峰石窟了。” 杨苏翎瞥了眼屈黎,突然道:“你的地盘,你总有法子进吧?” 屈黎扬眉:“这是国家的地盘,谨言慎行。” 杨苏翎莫名嗤笑一声,似乎不认同这个说法。 长青感觉自己像个嗷嗷待哺的小鸟,啥也听不懂。只能等那两位哑谜打完,回头和他说: 千峰石窟藏匿于千峰山深处,千百年来用气滋养灵,而灵又反过来阻碍了绝大多数想要涉足、心怀不轨的人类,保护石窟千年不灭。当雾气弥漫,雾灵便是这山的最后一道屏障,如同新娘子的盖头,只待揭开。但揭开一事并不简单,一不小心,便是迷失于无尽之中,成为这座大山的“养料”。 这里是国家文物局的地盘,而屈黎是这里的负责人。他隶属于文物局管理,自然是有法子进的,但那群人就不好说了。 屈黎冷下脸,没再继续说,只是眉目间涌动着一些不明的情绪。他不知从何处掏出一把刀,刀刃带着寒光在他手里翻转如花,干脆利落地划向他的左手心。 很快他攥紧手掌,从指缝间渗出鲜血。 在屈黎动作时,长青看到他的手心处有很多这样的疤痕,盘踞犹如骇人的蜈蚣。 不知为何,心里颤了颤,好像自己的手心也感同身受的隐隐作痛着。 鲜血缓缓滴落,与雾气相接时像是一瞬间活了过来。如藤蔓般缠绕在雾气中,不断渗透着、蔓延着,直至在空中出现一条血线,指引方向。 “走。”屈黎放开手,随意撕一下一只袖子把伤口包扎起来。 跟着这条血线,他们一路畅通无阻。就是有时候背后会莫名传来触碰抚摸感,长青直觉又是那雾手,咬着牙死不回头。只是脚下的步程越来越快。 终于,一切柳暗花明。 看到巨大的花岗岩岩壁赫然出现于眼前时,长青知道,千峰石窟到了。这座千峰山的核心,恢宏屹立,历史的厚重感扑面而来。 这里屈黎最熟悉,他很快就找到了石窟的入口。但在下去之前,三人将周边全部找了一遍,确定已经没有脚印、打斗等等的线索。 而石窟的入口幽深漆黑,仿佛能够将人吸入,也仿佛正在对他们说:“你们要找的人就在这下面,快来。” “快来……” 下去的方式只能依靠一条近乎垂直的陡峭石壁梯,几人身手了得,但一不小心踩落的碎石还是会叫人胆战心惊。爬了几分钟下到一摊小水潭处,潭水明晃晃荡着月光,映照出地面的脚印,泥灰混杂着水,将一些小水洼踩得浑浊不堪。 他们不敢开灯,生怕惊扰到里面的那群人。一路摸着黑沿着浅溪,直到听到了除流水外的声响—— “老大,这两个家伙怎么处理?”一声嘶哑难听的男声,攀着石壁窸窸窣窣地钻入三人耳中。 “碍事,都杀了。”这声音非常低沉,像是从岩石缝中挤压出来。光是听声音就能感觉得到狠厉。 嘶哑男很快应下:“行,那我给他俩一个痛快。” “等等,别在这里,这里是那些家伙的地盘,等出去了再杀,随便扔个山崖,让他们彻底消失。” “你们不是说不杀人吗……”突然又一个男声响起。 长青皱了皱眉,觉得这个声音有些耳熟。 但还没想到是谁,那个嘶哑男又嘿嘿笑起来,磨着嗓子威胁道:“少废话,小心连你一起杀了。” “好好背着他们俩吧蠢猪,这可是杨家的宝贝少爷呢哈哈哈哈哈……” 突然,他的笑声卡在了喉咙里,眼睛难以置信地瞪大,喉结微微滑动,触碰到刀刃的寒芒。 领队人还在前面走着,被队友的笑声吵得心烦,侧头低吼:“瘤子你tm给老子闭嘴!” 一吼完,果真没有声音了,心道纳闷:瘤子这嘴碎子,这回闭嘴闭得这么快?但他的确舒心不少,正欲继续走,忽地呼吸一滞。 不对劲。 这也太安静了。 安静到——一瞬间他只能听到自己的呼吸声。 脖子咔咔,僵直着准备扭转,却忽地袭来一阵凉意,他垂眸,看见了脖颈间的利刃以及一个黑曜石般的眼瞳。 “救、救命……”他嘴唇微不可闻的颤抖,却眼尖看见了脚旁倒地的人影,那身形他再熟悉不过,是瘤子,已经不知是死是活。 他登时泫然欲泪,立刻改口道:“饶命啊、饶命。” 而拿捏着他性命的“死神”不语,只是对他露出森白的牙齿。 长青将这领头人五花大绑地丢在角落,确定他无法挣脱后才站起身。也许是起得有些急,他眼前一花,扶着岩壁缓了会才好。 他向屈黎和杨苏翎走去,那两人正在看杨忱的情况。 好在杨忱只是晕了过去,并无大碍。而“迪迦”的状态就非常差了,灵力几乎散尽,只剩下微弱的呼吸。他原本油润的皮毛全部黯淡,被着上一层死气。 这先前便是灵石无法感应到它的原因,而眼下因为距离足够近,那块灵石终于又迸发出些许亮光,在长青眼前化作一道光流,汇入了“迪迦”的身体。待光芒全部汇入,杨苏翎才将“迪迦”放置安稳,缓缓起身。 长青看到她眼中掩不住的杀意,不禁骇然,忙一步挡在了她与那块“五花肉”之间。 他丝毫不怀疑再慢一步,杨苏翎会直接打死这唯一的证人——刚刚已经有一个案例了。 * 王二虎在长青走后仍然不安分,他浑浊的眼珠在眼眶里滴溜打转,突然感受到地上扎手的碎石,有了想法,伸手在背后摸索,企图用石头割开手上的绳子。 他一边摸,一边用眼神放哨。 手在地上爬了一阵,忽地摸到一股暖意,他分神瞟了一眼,登时吓得脊背发凉,那暖意不是别人,是瘤子。 瘤子灰暗的脸上,一双无神的眸子正直勾勾地盯着王二虎,死不瞑目。汩汩的鲜血正源源不断地从他脖颈处流出,在地面上积出一摊不小的血洼,整个空气中都弥漫着令人作呕的血腥气。 王二虎两腿中顿时一片温热,他手如触电般缩了回来,整个人抖成了筛子。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在他无知无觉中,面颊划过一股寒风,眼前银光乍显,鼻尖分不清是血腥还是铁锈味。 王二虎下意识抬手捂住耳朵,而在他右耳边,一把匕首犹如催命的符咒——它刺入石壁时甚至还在震动嗡鸣,不断向周遭发散锋波。 他眼前早已被液体模糊一片,只看得见一个高瘦的身影走到身边,将匕首拔下抵在了他的喉间。 那声音清冽如泉,听在他耳中却只剩下寒凉:“老实点,实话实说就不杀你。” “谁派你们来的?” 瘤子的死样就在眼前,昭示着他的下场。 王二虎猛地吸了吸鼻涕,牛一般地喘息,最后突然梗着脖子抬头看向长青,仿佛下定了什么决心。 长青以为他要说话,正准备靠近一些,却突然看到他咧出一个阴冷而黏腻的笑,嘶哑道: “想、得、美!” 随即,以他为中心赫然腾升起灼人的高温,温度扭曲空间,恍惚间形成一个巨大的“热球”。 长青直觉不对,快速向后退,却仍不及那“热球”膨胀的速度。 一瞬间,热浪扑面而来。 在眼前被白色取代之际,时间仿佛格外的慢,长青的头脑也格外清晰。 他想:完蛋,走马灯了。 今日难道就要栽在这里了? 失去意识前最后一秒,长青听到有人在叫他的名字。 15、第十五章 痛—— 浑身像是被撕裂开来,血肉和筋脉都在重组。 所有的一切逐渐变得清晰,眼前是红木与帷幔,鼻尖萦绕着清袅的古檀香,阳光投影下花窗的形状。 所有的一切,都没有现代的模样,难道说…… “我……穿越了?” 长青喃喃道,脑子还是一团糨糊,晕乎乎的。 忽地一张人脸在眼前放大,长青迷迷瞪瞪地心道:屈黎怎么也在这。 难道那场爆炸把他们都炸死了? 不是那哥们,一言不合就自爆是闹哪出呢? 想起这个长青就一阵头痛。 他幽幽将视线挪回屈黎脸上,心想着既来之则安之,企图看清屈黎是哪个朝代的打扮。 装扮没看到,反倒先被屈黎的死人严肃脸逗乐了。 这人怎么穿越了还这样,眉头皱得可以夹死苍蝇—— “傻了?” 一双温热而粗糙的手掌突然覆在了额头上,陌生的触感像是给长青的大脑灌了一桶冰水,他的眼一点、一点地瞪大了。 登时眼也不花了,头也不晕了,只是心凉了半截。 坏了,没穿越,他刚刚说了什么鬼东西。 长青艰难地咽了口唾沫,突然觉得晕着也挺好。但看到屈黎困惑地收回手,念叨到“也没发烧”时憋不住了,缓缓开口问:“这是哪里?” 一出声,自己先被自己的嗓子吓了一跳,声音像是被火烤了似的,也不知道他晕了多久。 屈黎眯了眯眼,抬手给他倒了杯水送到嘴边:“杨家府。” “你还好吗?” “一般。”长青也不多客气,一口气喝完水解了燃眉之急。随后咬着牙,想要撑着身体坐起来。 一旁的屈黎见伸出援手,长青便借着他的力,一番折腾后总算半死不活地靠在了床沿上。但他忽略了床沿坚硬的材质,被硌的脸色又黑了几分。 他来不及顾及,忙问:“那家伙自爆之后发生了什么?杨苏翎和杨忱他们没事吧?那些人还有没有残留的线索?他们费那么大劲进石窟又莫名其妙自爆,背后绝对有鬼,我们……” “等等,”屈黎双手合并做了一个“止”的手势。“你问得太多了,病号。” ?谁是病号 要不是长青现在半身不遂,高低得下来给屈黎两拳。 屈黎像是看不到,还施施然将方才弄乱的被褥整理了下,顶着长青要命的凝视才道:“他自爆后把你掀飞了,但波及范围不大,我和杨苏翎都受的轻伤。而除了你留下的那个人之外,其他两个全都被炸成碎肉完全死透,留下东西不多。因为不清楚你伤势的严重程度,就先把你们扛回来了。” 而听完这一大串长青的注意力只关注在:“留下的东西不多就是说有留东西对吧,留了什么?” 屈黎不说话,一时间两人干瞪着眼。长青焦急地看着他,不解地用鼻子哼了口气:“怎么了?” 就见屈黎眉眼纠结的好似谴责地看着他:“你不应该先担心担心自己的身体吗?” 那场爆炸威力不小,当时几乎将长青炸成了一个血人,屈黎现在回想起仍旧心惊。 若他当时慢了一步,后果都不堪设想。 这话问得长青一噎,他这才想起自己,思觉除了疼痛之外,好像也还行?但能听得出来屈黎的关心,不免心里一软:“没事,活着就行。” 长青如是认为,但实际上活着对他而言也不是什么必需品,但这想法太过消极,万不可摆在明面上说。 屈黎彻底没话说,他晦暗不明的看着长青,最终瞥开了眸子。他站起身,裤子上赫然出现了几道因为被长久压着而产生的压痕,也不知道他在这里坐了多久。 长青又有些摸不着头脑,只道可能是他晕的期间事不多吧——闲的? 他看屈黎要向外走,问:“你去哪?” 屈黎侧头扫来一眼,他高大的身影挡住阳光,在床褥之间投下清晰的人形阴影,正巧与长青交叠。“拿线索。”语罢,大跨步走出门去。 徒留长青在床上,他耸了耸鼻子,莫名从空气中嗅到一些不太爽的气息。 过约半个时辰,屈黎去而复返,带着线索还有一个小家伙。 “哥哥!” 杨忱像箭一般朝长青投来,生龙活虎的完全看不出之前的虚弱模样。就在长青预备好硬挺着接住杨忱时,屈黎冷声一句:“你别碰到他。”吓得小孩急刹车,最终就只有两只手轻轻地放在了长青腿上。 救命,长青悄然松了口气。 他笑着拍拍床边叫杨忱坐,但一转眼笑里藏着刀:“说说吧,你大半夜不睡觉,跟那帮人乱跑什么?” 杨忱为什么要跑出去,这事的缘由可比拿线索要急迫得多。 时间倒回到昨夜,整个杨府的不眠之夜。 彼时所有人都在忙着招待来客,没管杨忱。他从白泽街回来后就一直没吃饭,直嚷嚷着饿。他的侍女便决定去做些吃食来,留杨忱一个人在房中。 而杨忱正翻着画册等得无聊,忽地听见窗外院子处传来一声尖叫声,很轻微,倏的一声便消失了,若是旁人大抵就忽略了这个动静。 但杨忱没有,因为他只需着一声,便听出这声音属于“迪迦”。 登时,他向门口处奔去,却在门口时停下了脚步,悄悄趴在了门缝边向外看。在极度的恐惧下,他看到几个黑影正背对着他在院子中,手上动作不明显,像是在揣什么东西,而很快他们便向门外走去,院子里早已不见“迪迦”的身影。 那群人掩上了他的院门,沿着墙向后面移动。几个头颅的阴影在光下畸变,非常可怕。 杨忱强压下心里的恐惧,准备开门跟出去,却又再次听见后面传来声响。他悄然趴在面向后门的窗户边,看见他们正在撬后门。 也是于此刻,留下了后来长青他们看见的一切痕迹。 杨忱平日的胆子不大,若这些人只是撬开了后门,那他一定会等到安全了再跑去找姐姐,等杨苏翎解决。 但眼下不一样,他们把“迪迦”带走了,把他唯一的朋友带走了。“迪迦”是死是活他不知道,他们要将它带到何处去他也不知道。 这叫杨忱无法接受。 于是趁着那伙人刚把后门关上,他立马跳出窗,沿着之前他和“迪迦”一起挖的狗洞钻了出去。 在无尽的大山中,吞人的黑暗里,一直尾随直到被发现。 杨忱说完,怯怯地望向长青。 而长青早已被震撼的骂不出口,因为设身处地地把当事人换作他,他也没有更好的办法。在那样的情况下,考量的无非就是勇敢与理智罢了。这道选择难题,杨忱却答得很快。 而他不过是一个不到十岁的孩子,居然能有情有义地做到这个份上,可见平时的教育真的很好。 长青叹了口气,抬手摸了摸杨忱的头,语重心长道:“我不骂你,你能做出这些说明你很勇敢,但是一切都要以自身安危为前提,一定要保护好自己不受伤害的。” “没有下次了,知道了吗?” 杨忱听完点了点头,随即满脸纯真地对长青说:“那哥哥你是怎么受伤的呀?” 嘶—— 这孩子,怎么这么会举一反三。 长青扭头装作没听见,和屈黎对视。只见屈黎坐在不远处的椅子上,好不悠闲地看着他们俩斗嘴。 长青莫名有种诡异的错觉——好像一家三口似的。 他被这想法雷了一大跳,赶忙甩甩脑袋问屈黎:“线索呢?” 屈黎才从兜里拿出来一个透明封口袋,起身拿到长青眼前。 袋中装着一小块黑碎布,只有凑得很近才能辨认出上面的花纹……是一朵花? 说它是花都有些侮辱花。 这朵花整体都呈现出一种扭曲的螺旋状,花瓣是锐利的锯齿,纤细的根茎上枝蔓横生,姿态张牙舞爪。完全没有一点现实中花的模样,看起来非常古怪。 杨忱挥挥手邀功:“是我扯下来的!是我扯下来的!” 长青没理他,眉头越皱越紧。 因为他发现他见过这朵花。 在长家村。 屈黎适时开口解释道:“这块布料属于那个人的衣物。” “而这朵花,名叫‘旋齿鬼藤’,是林家人的图腾。” 林家人。 长青瞳孔骤缩,他听过这个名号,不就是昨日下午来访的那帮人。 真是,好大的胆子。 一面和杨家座谈,一面私闯千峰山。 但林家人的图纹又怎么会出现在长家村? 事情真是越来越古怪了。 而这个林家他无论如何也要去一次。 “那去找他们?”长青将袋子递回去,面色凝重。 但屈黎摇了摇头,又道:“这花纹只绣在林家的暗卫军身上,他们主家不会认得。但是……” 什么年代还有暗卫,长青真是开眼又开眼。 那还有什么办法,总不能让这线索溜了。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着,长青明显感觉到身体的力气恢复了不少,疼痛感使得他的脑子非常清醒,他望着房子角落里的一个木架子,突然想到一件事。 一件至关重要的事。 “拍卖会。”两人异口同声道。 长青错愕地和屈黎撞了个对眼,都在对方眼中看到了了然的神色。 “林家拍卖会举办在即,我们可以借此潜入林家。”屈黎骨节分明的手指轻敲桌面,仿佛在敲响进攻的号角。 16、第十六章 感受到事情的急迫性,长青打算起床,他将被子掀开,却在看清自己衣物的瞬间僵住。 这不是他的衣服。 “你们谁给我换的衣服?” 简单一句话,从他嘴里说出来却像是抽空了他的力气。他抖着手,一寸一寸地摸过这件陌生的衣物,感受到面料之下,皮肤的温度——可怖的温度。 杨忱被长青这副模样惊得不知所措,俯身就要贴过来:“怎么了哥哥?” “别靠近我—”长青吼出声,声音颤抖得厉害,有些字音都没能成形。 他的神经上正悬着一把巨大的刀。 “我换的。”屈黎开口道,长青霎时望向他,明晰地看见他神情中无解的悲悯。 果然还是看到了。 他皮肤上的蛇鳞,血脉里的诅咒,他死死掩藏的秘密。 长青心一瞬间坠到胃里,急剧的落空感与饱腹感压得他生理性想呕。 屈黎见情况不对劲,先将杨忱赶走,随即缓慢向前几步。 “只有我一个人看到了。”他在距离长青一米远的地方停下,展示似的摊开了双手。这个位置被刚好把控在心理上的安全距离外,并没有激化到长青的情绪,反倒给予了他一定的慰藉,屈黎沉声道:“别害怕。” 别害怕。 沉稳的男声此刻倒像是一针定心剂,长青的手的确不那么抖了。他在极度的恐惧之后陷入一种呆滞的状态,找林家都变得没那么重要,满脑子都被“怎么办?”充斥。 他想了许久,久到身体发麻,久到身上的鳞开始隐隐灼热。 这副身体终于不堪重负自燃起一团烈火,将他烧醒。 “替我保密。” 长青撩起沉重的眼皮,看向屈黎的目光中尽是固执。亲眼看到屈黎点头后,他才安心。 一切都还不算太差。 只有一个人看到了他身上的“鳞”,而这个人是还好是屈黎。 这个想法叫长青一顿,他突然意识到他对屈黎有种莫名其妙的信任感。这种感觉不知从何而起,却又不知何时早已扎根在了心底。他就是觉得屈黎一定会说到做到,替他保守秘密。 这样信任一个人的感觉,非常微妙,但也不赖。 长青轻咬住舌尖,享受着口中锐利的刺痛感。 若一定要找到一个解释,可能是因为屈黎从他醒来至今,其间明明有无数次机会可以问他身上是什么,但都没问的缘故吧。 “我要见杨苏翎。” 他猛地一甩脑袋翻身下床,对屈黎说道。 * “你恢复得倒挺快。”杨苏翎靠在椅背上,说罢,就掩面打了个哈欠。 长青刚进正屋门就见杨苏翎才把府里的事务处理完,看她眼下的一片青黑,估计从昨晚到现在都没休息过。杨苏翎这人,虽然面上看着柔和,但越相处越能够感受到她那股由骨子里散发出来的坚韧劲。 “带我去见那位宗师。”长青没有回应她的调侃,而是直接拿出了碎玉,面色认真。他能感受到鳞又开始有躁动的迹象,玉佩修复刻不容缓。 杨苏翎见状一拍脑门:“忙忘了,行,我现在带你去。” 她边说边站起身,瞧着长青的状态有些不对劲,试探地问了句“你没事吧?” 长青却像是沉浸在他的世界里,沉默地把玉佩收入怀中。抬头和杨苏翎对视时眼里也无波无澜,淡漠道:“走吧。” 杨苏翎冷的一噎:……嘛呀,谁惹他了吗?屈黎? 那位宗师的院子坐落于杨府深处,他们一路无言,走得极快,不出一会便站定于一扇绣花木门前。门檐上挂着两串平安符结,正随着风微微摇摆。杨苏翎敲了敲门,喊道:“杨宗师——” 一连喊了三遍,门总算自内向外推开,一位梳着非常古代的发髻姑娘出现,引他们进去,直引到一间悬挂“工坊”二字牌匾的屋前。 “杨宗师就在里面了。”说完,那姑娘款款欠身退下。 她经过长青身边时,长青闻到一股新的味道,不是杨家的那种甜气,而是略微有些苦,像某种药材。这个味道牵着长青的心一跳,有些熟悉却又想不起来是在哪里闻过。 他不由得多看了她一眼,记下了她的右嘴角有一颗红痣。 想着,杨苏翎已经将工坊的门推开,长青便收回了眼,紧跟进去。 屋内非常杂乱,满地的碎石、瓷器随意堆放,几乎无处落脚。再掀起一层翠绿纱幔后,一位白发老人正背对着他们伏案工作。他穿着一袭素净长袍,在如此环境中仍旧不掩仙风。 长青觉得这位宗师也有些眼熟……好像在哪里见过似的。 耳畔,杨苏翎轻声唤道:“杨宗师。” 悦耳的女声传过去,老人动作一停,回过头来。 只见他发须皆白,面容清瘦而矍铄,剑眉入鬓。 长青哑然心想,这不是之前在杨家巷子入口处碰上的那位老人吗?记忆一下子全部浮现,长青想起当时工作人员的确称老人为:“杨宗师。” “宗师,”回忆与现实交叠,杨苏翎又道:“杨忱弄坏的就是这位的玉佩,我带他来给您看看。” 杨宗师彻底转过身,舒展眉眼说了句是你。 长青闻言点了点头。 杨苏翎又惊讶了,眼神在他们之间打了个转。 而杨宗师一挥衣袖,大马金刀地往那一坐:“玉佩拿来。”待长青将玉佩放到桌上,他很快投入其中。 等待的时间并不久,杨宗师便将眼镜收起,拿起一块玉抵在了阳光下:“你这块玉哪里来的?” 长青:“家里传下来的。” “家里?”杨宗师意味深长地看向长青。“你家祖上是干倒斗的吗?” 此话一出,长青和杨苏翎都不约而同地倒吸一口凉气。 倒斗,俗称“盗墓”,这话可不敢乱说,放现在那可是要进局子的。 长青笑容有些僵:“为什么这么说?” 不过说起来,他的确不知道长家村祖上是做什么的,杨宗师的话倒是给了他一点新的启发。 “你这块玉,杂质多,打磨粗糙,绝不是现代工艺品。但是玉质很特别,是块很金贵的地玉。这种品相的玉,只能是倒斗倒出来的古代品。” 长青听得一知半解,但是还未发问,杨宗师已经说下了期限:“等三天即可修好,还有什么问题吗?” ……长青舔了舔干涩的下嘴唇,怀着满腹的疑问摇了摇头。但他暗自下定决心,后续还要独自再来问问“倒斗”一事。 不知为何,他对这个词有些触动。 从院子出来,杨苏翎先开了口:“你祖辈倒斗?” 长青缓慢地合了合眸,诚恳道:“我不知道,祖上的事离得太远了。” 这是事实,长家村的秘密久远到外婆也说不清楚。而长青第一次触碰到那层笼罩在家乡之上的阴霾,是在考出犬牙山的那天。 他见到了山外的阳光,也终于知道了鳞是一种病,是一种只有长家村才有的诅咒。 诅咒从何而起,会不会真的和“倒斗”有关呢,长青下不了定论。 甚至他的直觉正在对他说:“是的。” 有关—— “唉…要是倒呢,你可千万别被屈黎那家伙知道了。”杨苏翎语重心长地叹了口气。 这话出现得恰到时候,仿佛听见了长青的心声一般,惹得他心跳漏了一拍:“为什么?他的职业缘故?” 长青还记得屈黎是什么文物局的什么组长来着,可能职业道德感比较强吧。 但杨苏翎轻嗤了声:“要是真有那么简单就好了,他们有仇。” 仇怨一事太过沉重,虽然不知道具体是什么,但当长青再度看到屈黎死皱着的眉头时,他忽地有一些怜悯了。 他和杨苏翎一起去找宗师时,屈黎就一个人在正屋喝茶。现在他们回来了,三人便坐下谈些重要事。 林家拍卖会,一周后会在康江举办。 康江此地,先前便说存有砚山五脉中的两脉,一脉是杨家,而另一脉便是林家。 俗话说“一山不容二虎”,但杨林两家百年来相处得还算融洽。 杨家主管金石玉器,常年盘踞于杨家镇一隅,背靠千峰山,基本处于隐居状态,每年只有在杨家巷子开放之际会短暂出现在大众视线里。 但这也是其他几脉的常态,毕竟是国家钦定的“行业权威”,总是抛头露面实在掉价。 但林家是一个“异类”。 他们本主管“明器”一类,后因国家政策管制改行卖起了书画。发展偏不走那高深莫测之道,反而在全国各地兴建拍卖行,凭借着五脉的权威,干出一番惊人的规模来。 论资排辈,林家在杨家之下,但论财富,林家稳压其他四脉。所以现在出现了这样一种现象,其他四脉既不愿与林家为伍,又不愿与之交恶,只能虚与委蛇,营造出一幅和衷共济的表象。 而透过表象看内里,林家已然是众矢之的。 杨苏翎说到做到,今年一件货都没给林家。 但作为金石玉器的大头,之前杨家一直是林家拍卖会的主要出货人之一。今年不卖了,林家急得不行,一连打了数个电话来问。 自然的好像昨晚将杨家府闹得不安宁的不是他们林家的暗卫兵一样,这种做派实在令人作呕。 给杨苏翎气的,恨不得杀到林家主家去,指着那秃头老子的鼻子狠骂一顿才好。 “他们急,不如我们就将计就计。”长青听完杨苏翎的怒火,突然眼睛一亮,想出一记妙招。 “我们就伪装成送货的人,光明正大地进入林家。” 这个方案的可操作性很高,实属上策。没有人有异议,最终定下由屈黎和长青一块去。两个人并行,可以作伴。 商讨完天色已近傍晚,长青摆摆手准备回房了,他的鳞已经在蚕食他的气血,在玉佩没修好的这些天,越早休息越好。 他实在不想又当着外人的面发作一次鳞,那也是对外人的不尊重。 就在长青即将迈出门槛时,一个人闯进来在杨苏翎耳边说了些什么。 杨苏翎扬眉听完,转而喊住长青,在长青的不解注视下,她目光复杂道: “你昨晚拦下的那个胖子要见你。” 长青眼睁大了,突然惊觉还有这么个人存在。 17、第十七章 翌日 杨家地牢。 这里说是牢房,但装修整洁,床桌凳一应俱全,待遇还算不错。紧密的几间连房里只有一间有人,黄油灯微弱的光亮像是摇曳的鬼火。 微光下,可见一个体积庞大的人形生物严密的塞在房间角落。 长青走到门前,轻叩门栏,皱眉道:“你也是沦落至此了。” 那人惶惶抬起头,露出一张满是横肉的臃肿脸庞。他似是要哭,咧开嘴时嘴里的几颗金牙还在反光。 几日不见,“阔爷”消瘦不少,哪还有之前的阔样。 他哑着嗓子,艰难道: “谢谢你救……我。” 昨晚,他们一路前行,火折子的火光忽明忽亮,突然出现一位女子,发了狠的抬刀就将那个瘤子杀掉了,快的悄无声息。 那双盛着滔天的怒意的眼在黑暗中与他对视的那一刻,他这辈子都忘不掉。他以为自己死定了,结果长青突然拦在了他的面前,留下了他一条命。 咿呀一声,长青将门推开,进去后倚着门站着。 “说说,你和那伙人怎么认识的?” 说来话长。 “阔爷”抬眼望向漆黑的墙壁,缓缓说起: 那天他自办事处出来后,仍不死心,他还就偏要进这杨家巷子! 结果老天爷像是听到了他的心声,他在外边一家面馆吃饭时,突然来了两个人坐在了对面。 朴实无华的两张面孔,看一眼就忘记了。 “阔爷”心里正憋屈,嫌无处发泄怒火,他登时将筷子一摔,说话夹枪带棍的:“这里那么多位置,你和我挤什么?快滚!” 那两人被劈头一顿骂,却笑容不减,一个把手一扬,招来服务员道:“这座,我替他买单。” 另一个人不知何时坐到了身边,将手揽在了阔爷的肩上,惊得他背脊发凉。 阔爷:“日**,你tm谁啊?” 揽他的人龇牙,神秘的他笑了笑:“你想进杨家巷子对吗?” “我们有路子,包能带你进去。” 至于交换,当时他们没说。既不要钱,也不要物,只道: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后来才知道,他们要的是一头能卖命的驴。 而他的命已经明码标上了价。 长青看他的目光格外复杂。 上一次见这位“阔爷”时,他还分外张扬地说姓杨,没有通行证也要硬闯进杨家巷子,把办事处闹得不轻。 结果再见,就是昨晚在千峰石窟里,他跟在那两个人后头当驴。 哼哧哼哧地扛着一人一猴,屁话不敢说。 现在又被杨家直接打入地牢。 看那生无可恋的样子,估计在长青来之前,被杨苏翎训问过不少回。 嘶,有点惨。 长青耸了耸肩,朝阔爷的方向踱了几步。 “除此之外呢?你和他们走的时候听他们讨论过什么吗?” 阔爷闻言,脸上的肉都皱成一坨,这似乎勾起了他一些不太美好的回忆:“我能说的都说了……实在……” “你不是和我说的,”长青认真地看着他,眼神凌厉。 “他们的穿着、相貌、口音、说的话的内容,以及你们怎么进来的,怎么计划的,全部和我说一遍,我要知道你所看到的,记住的一切。” “阔爷”被这一番咄咄问的咕咚咽了口唾沫,嘴唇嗫嚅道:“他们就是一身黑,相貌我真的记不得了,他们那脸特别奇怪,看完我就记不得……口音、音感觉就是我们这儿的人。他们带我从一个废屋子穿了条地道,钻出来就到杨府里面了。” “你们从哪里出来的?”长青打断他。 “不知道,但是走了会就到那个有猴子的院子外头了。” 那是杨忱的院子。 没想到在这里面居然也有地道,细思极恐,杨家府简直像是一个被蛀虫侵蚀的千疮百孔的木头。 长青突然想起早上听见杨府里有装修的声音,大概就是杨苏翎派人在堵地道了。 长青颔首,示意继续。 阔爷:“然后那猴子发现我们了,当时他们特别慌,说什么‘灵兽开路’然后就把它敲晕带走了。他们就放那猴子的血去引路,我就跟着他们一起进了山。他们说要找什么石窟,还有‘地震’‘碎石’什么的,好像是要去底下取一个东西。” “对,他们还说要取东西给一个‘死老头’,还说那老头嫌命长,乱管事……” “死老头?”长青疑惑地重复了一遍,又紧接着道:“你们没取到。” “没取到,才到半路就碰上你们了。”阔爷哆嗦着,“其他的我真的不知道了,他们压根不和我说话,只想杀我啊。” 长青在脑子过了一遍刚刚获取到的信息,心道这家伙命真大,那帮人开始应该是想要用他的血来开路的,未曾想半路遇上个效果更好的“灵兽”才改变了主意。 要是没有“迪迦”,这阔爷早不知道死几回了。 听到聒噪的哀号,他挑眉才回过神,想起这人开始指名要见他来着:“你之前找我做什么?” 阔爷立马作势要站,颤颤巍巍的身躯像一栋巨型肉山,与他气势不符的是他满脸的哀求:“该说的我都说了,你们能放我走吗?我家里还有老婆孩子啊,我再也不来这了,求你们放我走吧。” * 从地牢出来后,阳光明媚得有些刺眼。 长青抬手挡了一下眼,心里莫名有些难受。他本该直接回房去的,却半途转了个弯,转回了正屋。 杨苏翎还在忙,在听两个厨师打扮的大叔争论府内伙食要不要创新。一个说要将府内每日剩余的水果加入菜品、一个要誓死捍卫水果正常。 长青在门外听了一会,突然理解杨苏翎的暴躁了——毕竟,“番茄炒草莓”这种菜品还是灭绝的好。 最后杨苏翎摇着头,一句:“以后少进点水果就行了,再吃不完的全部送我屋里来,我吃。” 总算把这两位厨师大叔送走了。 长青这才走进来:“你吃得完?” 杨苏翎疲惫地扫了他一眼:“吃不完让杨忱吃,你又来干什么?” “我从地牢回来的,想问问你那家伙什么时候能走,他想回家。” 杨苏翎深吸一口气,不断揉捏着眉角,“行,我待会儿就让人放他走了。” 长青点点头,又将刚刚得到的一些消息和杨苏翎说完,看着她疲惫的眼睛都有些睁不开了,一下打住声:“你要不先回去休息吧,一直扛着对身体不好。” 杨苏翎才从瞌睡中打了个颤,撞入长青澄澈干净的注视中,忽地清醒了些。“没事,你继续说,我在听。” “我不说了,走吧,我送你回房间。” 长青不容分说地往旁边站了站,让门外无限好的阳光投射进屋,照射着他的眼神分外温柔。 杨苏翎好似第一次将目光放到这张脸上,惊讶地发现长青脸张的真不错。 她实在是累了,缓慢地眨眨眼,终于把憋在胸口的气吐了出来:“行。” “我算是知道杨忱为什么黏你了。”杨苏翎忽然说。 长青侧头,露出疑问的神情,但杨苏翎不再接着说下去。 送完杨苏翎,长青慢慢走回他的客房。阳光正好,风景宜人,如此悠闲的散步叫他心情放松不少。 好像一切都已经安排妥当,没什么要紧的事情。他总算获得一些空闲来,快走到的时候,经过第一家院子,长青隔着木门看到里头的屈黎。 敢情两人是邻居,真是巧了。 屈黎正巧抬头,两人目光在空中短暂交接,随即都不约而同地点了点头。 明明是很简单的见面礼,长青却不自觉地弯了弯唇角。他的脸庞被阳光晒得红润,看起来美好得有些晃眼。 屈黎一点一点看着他走开,却在身影即将消失的瞬间心痒难耐喊道:“长青。” 长青停下脚步,见屈黎推开了木门,站在门口处遥遥望着自己。 屈黎虽是靠着门,但双腿修长笔直,显得他像株□□而立的巨木。他问:“你现在有事吗?” 长青如实摇了摇头。 屈黎捋了把寸头,这几日来,他的头发貌似长长了不少。“不忙的话,我有点事找你。” 长青虽然不知道屈黎要干什么,但他应下了。基于那种莫名的信任感,进了屈黎的屋。 两间客房不愧是邻居,屋里的构造几乎一样。屈黎屋里非常干净,干净到像是没人住一般。 他看着屈黎打开一个抽屉在里面翻,忽地升起一丝开玩笑的意味,好整以暇道:“怎么?要送我东西。” 这本就是句玩笑话,没想到屈黎转过身来时,手上真的拿了一盒东西。他眼神仿佛定在长青身上,竟然嗯了声,将盒子递到了长青眼前。 长青:? 不是吧。 他听见自己喉口一涩,有些不知所措地问:“这是什么?”边说,边接过来。 屈黎不语,只让他自己打开。 长青的心忽然跳得有点快,盒子包装朴素,却像是潘多拉的魔盒。他手指略有些发麻,一点一点地将那盒子打开—— 看到东西的时候,长青的心脏真的停跳了那么几秒。 他难以置信地瞪大双眼,嘴张开,有合上,又张开,失语许久才找回自己的声音:“纹身贴?” 盒子里装着一打纹身贴。 屈黎飞快撇开脸,神色有点不太自然:“镇上没有文身店,只能买得到这个。”说完,他喉结上下滑动一下,又说:“你纹那些,不痛吗?” ……怎么会不痛呢? 但长青此刻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他突然鼻子一酸,久违地有种要落泪的冲动。 他借着一张一张看纹身贴的间隙憋回泪意,翻到一张时蓦然笑了一声。 长青扬眉将那一张拿起:“你品味还挺独特。” 那贴纸上,一只长鼻子的粉红小猪正笑呵呵。 18、第十八章 长青自是不会用那盒纹身贴,但他将其收好,悄悄放在了一直随身携带的黑色背包中。 后面几日,他本打算去找杨宗师,不想宗师先派人来找了他。 “你的老家在哪里?” 宗师神色肃穆,见面一句话就将长青的心吊在了半空。 长青将目光投向宗师面前的桌案上,看到了他排列整齐的玉佩以及一张宣纸,纸上轩墨绘着一道纹路,墨色与玉色交映。 长青知道杨宗师找他的缘故了。 “绵州。”他自知道挨不过,如实道,但可以隐蔽了犬牙山。 但他垂眸虚心道:“这玉上的纹样,您认识吗?” 那是蛇鳞一般的图案,一层层排列规整,顶部却不寻常地呈现尖锐状,倒像是一排排野兽的利齿。 “此乃‘幽蛇纹’,我真是低估了……”杨宗师先是无奈般叹息一口,然后又目光炯炯地望向长青:“你祖上非常不简单。” 语罢,便不肯再说了。他这副忌讳、避而不谈的模样反倒激起了长青的好奇,他心里猫抓似的挠,暗自记下了“幽蛇纹”一词。 他曾经怀疑过,长家村过去是否存在以蛇为尊的习俗,因为外婆留给他的不论是画册还是玉佩,甚至于画册中的女神,都含有蛇元素。无缝不入,给他一种宗教徒朝圣般的狂热感。 但除此之外,长家村在他的记忆里又是几度畏惧蛇的。村外围、每家每户的院子外都常年撒着一圈灭蛇药,他小时候还差点误食过一次。 这样的两极,着实让他弄不明白。 他还在出神,杨宗师突然又问:“你可还记得这些纹路的大致模样?” “我记得。”长青道,他不仅记得,还能画出来呢——“那你来画一下,可以做到吗?” 杨宗师仿佛听到了他的心声,开口道。 “你这玉佩除了大的断裂外表面有些磨损,而“幽蛇纹”我见得太少,单凭我一人的记忆难免出错,所以……” “我可以。”长青直接道,他弯了弯唇角,整个人看起来焕发了不少容光。 复原东西,这可是他的老强项。 于是在杨宗师的注视下,他半个时辰不到就将玉佩几乎复原到了纸上。正面视角、背面视角、顶部、底部乃至所有的花纹细节,一气呵成。 他干起活来就会沉浸其中,隔绝一切动静,所以结束直到抬头,才看见杨宗师不知何时已经站在了背后,正探头看着他画。 长青将笔放好:“好了。” 杨宗师止不住地点头,再看向长青时,眼神中已然带上了欣赏:“不错,你学过绘画?” 长青点了点头:“我学美术的。” “学院派能做到这个精细程度很不错了。”杨宗师背手回到他的座上,“你对纹样有研究吧,工笔笔法都掌握得这么熟练。” 听到这一连串的夸赞,长青有些受宠若惊,他眼睫轻扇,压下眸中的情绪。 借此机会,他问出了一直在他口间打转的问题:“我研究过纹样,就是想弄懂我这玉佩上画的到底是什么,方才您说它叫‘幽蛇纹’,还说您曾见过,所以还望您指点一下我,我真的已经找它很久很久了……” 一副感情牌打出去,长青屏息静候反应。 杨宗师闻言眉角登时皱起,他沉思许久,才缓缓道:“我见过它,但是也不过一面之缘。” 他似乎陷入回忆,就在长青等待着他说出到底在哪里见过时,他话锋一转:“但那属于国家任务,我不能说。” 长青一下子耷拉下眉眼,难掩失望,还不忘苦涩地扯起一丝笑意,对杨宗师道了句“明白了,感谢。” 杨宗师越看越觉得心里不对味,怎么搞得怪愧疚似的。他一把年纪了,也没那么多的心眼子,自是看不出长青的表演,直接上了当,说:“但是林家或许有你想要的。” 此话一出,长青眼睛都亮了。 杨宗师舒了口气:“他们家里有一位专搞神佛造像的,你可以去问问,应该有些线索。” 得,这趟林家之旅任务有些多。 但所有的一切都指向哪里,反而叫长青升起一丝不祥的预感。 就好像,冥冥中有什么东西正在引着他前去一样。 拿着这个线索,长青离开了杨宗师的住处。 三日后。 天朗气清,到了启程的日子。 临行前长青去杨宗师那儿拿回了玉佩。 屈黎本在外头等他,却见他出门后表情不太对:“怎么,没修好?” 长青脸色如纸般苍白,不悦地摇了摇头。 看他这副不想多说的样,屈黎识趣的没再多问。 林家虽然也在康江,但位于罗山镇,过去约莫三个小时路程。 杨苏翎早已给他们安排了两辆大奔,一辆装人,一辆装着不少金石玉器。杨家虽然看起来落寞,但真蛮有钱的,长青第一次坐上一百万以上的车,如是说。 屈黎拒绝了杨苏翎安排的司机,选择自己开一辆,长青便坐在了他的副驾上。 这还是长青第一次坐副驾——之前他和他前任出门,每次都是他开车,然后那家伙就一点事不管,倒头大睡。 之前他不能理解,两人还时常会为此吵架,不过眼下,他好像有些理解了。 屈黎虽然长着一副很不好惹,感觉会有路怒症的模样,但实际上车开得很稳。 车内温度适宜,望着窗外,康江连绵不断、千篇一律的荒漠戈壁景观没一会,长青也有些困了。他一连打了几个哈欠,强撑了一会儿,便在催眠的导航声中陷入睡眠。 再醒来时,窗外正值黄昏,大漠无际、天空落日被渲染成的金色,金辉洒向大地,成为破碎的光斑。 他发了会呆,过了会转头看向身旁的屈黎。 男人正在开车,眉眼压得有些低,显出那高挺的山根鼻梁。再下滑,只见锋利的下颌线利落地收进发根。 他面容线条凌厉分明,一些皮肤细小的瑕疵反倒增添粗犷,这无疑是一张很符合长青对西北人刻板印象的帅脸。 不熟悉时乍看他,会觉得这是个不好相处的人。但经过这几次的接触,长青觉得屈黎人还不错。 “你在看什么?” 身侧的屈黎冷不丁问。 长青脑子“嗡鸣”一声,他呆滞了片刻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啊——” 看什么? 看你,这不能说。 “额,快到了吗?”长青张口就来,眼神飘飘忽忽落到前面的路上。“天快黑了。” 说完,导航温柔的女声很不给他面子地说道:“即将到达目的地,停车场在您右侧。” 长青:…… 透过后视镜,他和屈黎对了一眼。尴尬地哈哈了两声,藏在身侧的手不由得捏紧了衣摆。 但很快,他无暇尴尬。 因为林家到了。 巨大的铁艺大门缓缓向两侧打开,一座庞大的欧式庄园赫然出现在前方。两侧排列着身着统一西装的专业保镖,整齐划一地对着他们鞠躬——这阵势,大的仿佛他们是来参与领导会晤的。 “这可真有钱……”长青喃喃道。 和杨家的大观园不同,这里像古早偶像剧里才会出现的置景。 他突然有些好奇,砚山五脉剩下的三脉府邸会是什么装修了。 车子绕着巨型花园一大圈,总算进了停车场。待车停稳,已经有人迎向前来,替他们拉开了车门。 为首的是一个打扮正式的中年男人,他从一举一动到面部的每一个表情,都规整得像设定好的程序。 “你们好,我是林宅的管家,代主人诚切欢迎你们到来。” “已为大家准备好客房,我先带各位安顿下来。后续您有任何需求,请随时告诉我,我会尽全力为各位服务。” 说完,他行了一个标准的九十度鞠躬。 这一串文绉绉的客套话说的长青头皮发麻。眼下除了笑,他好像也没有别的办法。 不过旁边有一个更不给人面子的屈黎做黑脸,缓解了些许他的压力。 “不去客房,先带我们去库房放东西。”屈黎双手插兜,硬是凹出一副黑老大的架势来,一身黑衣融在那众保镖中毫无违和感。“放完那两位就可以先走。” 他说着指了指装东西那车的司机和副驾。 人机管家闻言露出笑容,欠头道了声“是”。说完还又加上一句:“很荣幸为您服务……” 长青:……哥你别说了,好渗人。 你真的不太像人类。 他摸了把手臂,落了一片鸡皮疙瘩,悄然向屈黎靠了靠。 一众人浩浩荡荡的前往库房,路上极尽奢华,红毯铺满道路,墙壁上都挂满了金框画,穹顶刻满了西欧宗教造像,空气中全然是纸醉金迷的气息。 那管家边走边介绍,说:“这里是拍卖会展厅,届时会对外开放,放置即将上场的拍卖品。” “这里是会场b2入口……这里是d3入口……” 不知道经过了多少扇门,总算抵达目的地。 林家拍卖会库房,堪称现代藏宝阁。 推门间,入目可见尹家的瓷器,金家的木器,还有无数其他的古董,全部安静地置于一个又一个玻璃罩中,它们规模可怖,在昏暗的展厅灯下,耳畔似乎响起另一个时代传来的遥远回音。 而在这些展品的正中间,放着一幅画。它灰扑,残破但仍旧夺目,完全吸引了长青的视线。 他不禁开口问:“这是……” 19、第十九章 “这是我们本次拍卖会的压轴拍品。”管家介绍道:“唐代梁成康大师的‘方丈仙山图’真品。” 说着,还刻意加重了“真品”二字,言语中自豪难掩。 “方丈仙山图…”长青低声默念一遍这名字,出神地望向它。 画中绘着缥缈的海雾、湛蓝的海水,此乃“东海”。而雾中,若隐若现一座正方岛屿,之上还坐落着三司天命的金玉琉璃之宫。此乃“方丈”,是与“蓬莱”“瀛洲”齐名的仙山。 画作栩栩如生,画技实属上乘。而看年代、寓意以至于做工都极为亮眼,不夸张地说,如真是真品,绝对算得上国宝。 林家进货的渠道真是够厉害的。 长青掩眸,真诚地夸道:“非常漂亮的一幅画。” * 他们将带来的东西全部安放好,送走另一辆车的两位后,林家管家就要带他们去客房。 客房就在展会厅楼上,长青和屈黎各有一间。 那管家从西装裤腰处拿出两把钥匙,正准备递给两人时,一直沉默的屈黎忽地开口:“有双人房吗?” 此话一出,管家和正准备接钥匙的长青都停住了动作,回头看向屈黎。 管家挂起公式化笑容:“抱歉,我们这里并没有双人房。” 毕竟又不是酒店,哪有那么多可供选择的房型。 但和屈黎对视一眼后,长青大概猜到他有别的意图,便也帮着问:“不能加床拼一间吗?” 管家被两双眼睛注视着,一时陷入难堪,但他似乎不太想松口。 于是屈黎再度加码,他目光认真,抬臂揽过长青:“我的同伴非常怕黑,不能一个人住一间。” 长青被他揽得一个踉跄,脸色一黑:亏我才帮你说话,你就这样败坏我的形象?! 不过顶着管家伪人般的目光,他咬牙点了点头。 “既然如此,便为您再作安排,稍等。”管家又是一个标准的九十度鞠躬,锚点一般重复起:“很荣幸为您服务……” 他苍老的声音在空旷的走廊中撞击、回响,又把长青听得汗毛直立。 他们办事效率极高,不到十分钟,管家去而复返,领着长青和屈黎去到了一间“临时双人客房”安顿。这间房离他们等待的地方并不远,脚程两分钟不到。 装修华丽,站在气派的落地窗前,即可见无际的夜幕与不远处那属于康江市中心的灯火辉煌。 不过长青一进门,率先注意到地毯上几行明显是因搬床而形成的痕迹。他用力跺了跺脚下过分厚重的波斯地毯,也毫无声息,这张地毯仿佛是一摊柔软的奶油,足以吞没一切动静。 而这房间——刚刚搬床这么大的事都没有发出声响。 一间客房罢了,做这么好的隔音效果?说不好是出于要为客人提供更好的入住体验还是别的什么目的了。 这个林家,真是处处透着诡异。 房间里很快只剩下长青和屈黎。 长青见屈黎没有要选床的意思,先下手将靠窗一侧的床占为己有。他悠闲往床边一坐:“你有什么打算?” 非要两人住一间。 屈黎面无表情地在收拾东西,说:“林家近些年不太平,一起住安全。” 长青眼下心情不错,他琢磨着“安全”二字,装模作样拍拍胸脯道:“放心,那我会保护好你的。” 屈黎闻言侧挑起右眉,投来“审视”的目光。 看到屈黎吃瘪,长青立马感觉心里的憋屈气散了不少,他弯了弯眼,眼睛在华灯下显得亮亮的——很漂亮,很鲜活。 屈黎很快意识到长青是在“报复”刚刚说他怕黑的事,不由失笑。 而眼前这一幕过分美好,他又着实生不出火气,只能摇了摇头无奈地扯开话题:“谁先洗澡?” 长青正在玩手机,闻言摆摆手:“你先去吧。” “我和我女儿视个频。” 他嘟囔着说完,心里猛地咯噔一跳。骤然抬起眼,直直撞入屈黎溜大的眼中。 实话说,这是长青第一次见到屈黎将眼睛瞪得如此之大。 屈黎眼中的震惊如有实质。他的喉结上下一划:“你、结婚了?” 长青:…… 但看着屈黎难以置信的模样,他突然不想解释,生出些逗人的坏心思。 “实不相瞒,我已婚离异、现在正单亲带娃。”他苦皱起脸,面色沧桑,唉唉叹息道:“都不容易。” 屈黎琉璃一样的眸子一动不动地落在长青身上,几乎要将长青扫描个遍。 片刻后,他深吸一口气,神色越发复杂。 他隐约觉得哪里不对劲,但看着长青言恳意切的模样,只能将疑问咽了回去,因为他的教养正在告诉他:这是别人的隐私,探讨适可而止。 但他心里莫名不太舒服,好像被什么东西挠了一下,又像是梗着一口气。 屈黎收回眼,什么也没再说,转身进了浴室。 等他洗完澡出来时就看到这一幕: 年轻的男人姿态舒展地倚在窗边,微微后仰的动作漏出腰侧的一块皮肤,白得耀眼。他面对手机,笑得非常开心,轻捏着嗓子一口一个:“丫丫”叫得欢。 暖光灯衬着他的面庞,为其镀上一圈毛茸茸的光边。长而翘的睫毛逆光在鼻梁上投下一层薄影,整个人温柔得不像话,仿佛他正在与生命中无比重要的人对话。 屈黎停下脚步,皱起眉,他突然有些好奇长青的过去。 他实在没法想象出,这样年轻,甚至于被身上的痕迹压得神经紧绷的人曾经组建过家庭,还有一个女儿。但他们一定是很好的人,因为从长青的脸上是能看到幸福的。 屈黎沉默地回到床边,他打开随身携带的电脑决定工作。 但他高估了自己的专注力——屏幕上的字犹如乱码,他怎么也看不进去,反倒是旁边的聊天内容争先恐后地钻入他的脑中。 他听到,长青在给那边的人介绍窗外的夜景,讲这些天的事,甚至还提到了他。 屈黎余光感受到长青看了他几眼,但他不敢抬头,假装正专注于工作。他还听见长青轻声说:“那个叔叔在忙,爸爸就不给你看了哈。” 屈黎的手指悬于键盘上,过了半晌才敲下那个键。按下回车的瞬间,他无意识地按响了食指关节。 不过电脑微信蹦出一个聊天框,是他们组里的勘测员陈承,总算夺回了他的注意力。 【橙子:屈队,我们已经把你安排的事全部办完了。听说你到罗家镇去了,是要参加林家的拍卖会吗?那你去了,我们组内还要安排人去参加嘛?(哭.jpg)】 消息这么灵通?屈黎回道: 【無:来两个】 林家拍卖会,也属于他们监察组的例行管理任务之一。每年他们都会派人去现场,不参与拍卖,主要监督流程规范。 这活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离不开人情世故。对于他们这些常年与“死物”打交道的人而言最麻烦,所以组里稍有资历的人都不乐意干。 但陈承不一样,他是个00后小年轻,也不知道什么原因,对这个拍卖会期待得要命。 这不: 【橙子:那屈队,俺可以去嘛】 【無:来你和抽一个】 【橙子:好耶!(烟花.jpg)】 屈黎:希望你来了下次还愿意来。 省得组里每年还抽签了。 他轻笑了一声,忽地想到什么,神色一严: 【無:这次任务没有消息泄露吧】 【橙子:包的屈队,我们已经趁夜色把那些碎片转移到你说的地方了,现在只有天知地知、你知我知】 【橙子:但是那些东西为啥不交上去?到时候被查到会受处分的吧(惊恐.jpg)】 【無:保密,受处分就让他们罚我】 此话一出,陈承连忙发来几个表情包:“给嘴巴拉上拉链”“跟对人!走对路!做对事!”“帅!” 屈黎不知道他这些奇葩表情包哪里来的,也更不知道谁给陈承的勇气。 他甚至反思,是自己平时太好说话了? 叉掉聊天框,长青那里的电话还没有打完。但是能听出他把音量降得很低,应该是不想打扰到屈黎。 但越小声,屈黎反倒越无法控制地想要听清。 在一串窸窸窣窣的动静里,屈黎听见了几声喵喵叫,心道:还养了猫。 还听到一个男声,不过每当这个男声响起,长青的语气都会变差不少。 “懒得和你说。”长青呛声道,他们的对话里全是火药味。 是谁?屈黎不知道。 但他困惑,不是说和女儿视频吗?怎么没听到女声。 才想完,他惊觉他那么关注人家隐私干什么。 屈黎拧眉在心里把自己狠狠谴责一遍,他捋了把头发,觉得房间里有些闷得他喘不上来气。于是穿上鞋,想到阳台外面透透气。 走过长青时,长青正巧道了句“拜拜”,挂断了电话。 鬼使神差的,屈黎开口问了个很没营养的蠢问题:“打完了?” 长青嗯了嗯,问他:“你去哪儿?” 屈黎:“阳台吹风。” 未曾想,长青望了望窗外,居然也应和了一声:“加我一个。” 他狡黠地歪着头,脸上还带着方才未散的笑意。 20、第二十章 夜幕低垂,月朗星稀,初秋的风已经带着瑟瑟寒意。 黑暗里,一点火光猝忽熄灭。 长青将灭了的烟蒂扔进垃圾桶,他坐在角落的一张编织藤摇椅上,逐渐减小了晃动的幅度。 在他正前方,高大的男人靠在栏杆上,望向远方,不知道在看些什么。 虽然无人说话,但气氛不错,起码长青如是觉得。 但他并不是出来和屈黎吹风的,话匣还得由他开启。 长青叹了口气道:“屈黎,我的画册现在在哪里呢?给个准信吧。” 不然,他总觉得心里不踏实。 虽然那画册是假货,但内容不假,放在别人手里总归不能放心,而且还是他花了不少心血做的。 他带着画册而来,定是要带着画册回去。 屈黎回过头,他的发梢因风而动,反增几分肃杀的凌厉。 这个问题于他似乎有些难答,他眉间化不开的死结看得长青都想拿个熨斗去给他熨平了。 过了不知多久,屈黎才说:“在我手上。” 一语尽,长青错愕地向前探了探头,“画册还在你手上?” 他还以为以屈黎那什么组长的身份会上交给上级呢,都做好要费大力气去讨要的准备了。结果还在屈黎这里,那不是要简单得多。 “那什么时候能还给我?”他问。 屈黎沉默地摇了摇头。 他的神情太过复杂,长青实在看不明白,但也清楚了他对自己有所隐瞒。 挫败感化作一柄锤,砸碎了他心里,那名为“情绪”的水缸。哗啦一声,气泄出来,如何也止不住了。 因为来到康江,好像所有人都共同守着什么秘密,杨苏翎是这样,杨宗师是如此,现在就连屈黎也是这样。 说到底,他是外人,压根融不进去。 许是因为刚刚和自己熟悉的人和事打了通电话,长青心里蓦地生出些回家的念头来。 他忽地意识到,他在康江从来没有落下脚。等到今天,完全凭着一腔求解欲在支撑。 而在绵州,还有人在等他回去。 真是,唉。 长青抿起唇,以此才能堪堪掩住下压的嘴角,掩住他的失落。 “我也不知道你们在搞什么,算了,你们弄吧。”长青往摇椅后一靠,仰头合上眼。 摇椅吱呀晃起来,“等这场拍卖会结束……” 等他找到杨宗师说的线索。 “我就回家。” “你要回绵州?”屈黎却骤然抬眼看向他,像是听到什么不可置信的话。 “怎么,还把我当犯人一样监视着吗?”长青直白道。 这话太过尖锐,他说完便觉得不妥。但话出口便没有收回的道理,长青将头撇开,不再摇椅。 连最后一点藤椅摇动的吱呀声,也渐渐地消散于死一般的沉默中。 这样的死寂,犹如回到长青与屈黎打架的那晚。两个只见过一面的陌生人,相互对彼此怀抱了最大的敌意。 若要穿越回去,告诉长青他未来的某一天能够心平气和地和屈黎共处一室。 那当时的他一定会觉得荒谬至极。 虽然现在也没有很心平气和。 长青手指无意识地扣着藤椅的编织结,思考着何时返回绵州。 “再等我一段时间,好吗?” 男人的声音被一阵夜风裹挟而来,传入耳中时,长青恍惚间以为是他的错觉。因为这声音太过温柔,仿佛情人呢喃低语。 他蹙眉,不太确定地撩起眼皮。便看到屈黎不知何时正面朝向他,目光认真。 “现在的事态比较复杂,还有些事没处理完,再等我一段时间。”屈黎道,语气又回归平常:“不会很久,我一定会给你答复。” “还有,我从未想过监视你,也从未把你当作罪犯。 让你感到不舒服,我很抱歉。” 我很抱歉—— 长青愣住,他安静地呼吸着,听见自己的心脏正在强有力地跳动。 生理性下意识回了句:“没关系……” 不对,还是有关系的。 长青霎时止住声,一口气直直咽下去,呛得他咳嗽起来。 好不容易缓过来,抬头时,眼眸湿润,眼尾暧昧地拖着一抹红,看起来像只受了委屈的猫。 一爪子挠在了屈黎的心上。 屈黎顿了下,随即动作:“我去给你倒杯水……” “不用,”长青摆了摆手,定定地看着屈黎说:“我信你。” 也因为信你,所以愿意再等最后一次。 回到房内,背对而眠。 一夜无话,醒来已天光大亮。 长青是被一阵门开关的声音弄醒的,他迷蒙着眼,看见屈黎将一辆餐车推进了屋内。然后早餐香气扑鼻,长青闻的一激灵,在柔软的被子里伸了个洋洋的懒腰。 “吵到你了。”屈黎见他醒了,说。 长青摇了摇头,含糊道了句没有,这本来也是他起床的点。 屈黎已经将车推到餐桌旁,“不知道你吃什么,要了包子豆浆,起床吧。” 真好,还有叫早服务。 抛开个人印象,屈黎这人是真适合结婚。 长青原本都不吃早餐的,这些天也是被养出来了,每天早上都会饿,一闻到早餐的香气就会肚子咕咕叫,一点面子都不给他。 以防出现当着屈黎的面肚子叫的尴尬场面,长青麻利起床准备去洗漱了。 他刚趿拉拖鞋,落地窗外的场景一下子吸引了他的注意力。 外面是那大花园,以一座巨型天使喷泉为核心向外延伸,绿荫与白石子路在阳光的照耀下明亮的晃眼。而在白石子路的路口,已经被长条红毯装饰,一排黑衣人伫立两侧,对着时不时驶入的车辆鞠躬——那些车都不便宜,其中甚至还有全球限量的超跑。 这些人都非富即贵,前来皆是为了这场拍卖会。 长青提前看过房间里的拍卖会流程表,知道它将于今晚7点准时开始,之前还将会举办一场盛大的晚宴和收藏品展厅参观。 一切的一切,都像是梦里才会出现的场景。 简直太tm玄幻了。 长青第一次觉得,原来有钱到了极致是这种感觉,心里忽然有点酸酸的呢? 或许这就是“仇富”心理吧…… “哇靠!屈队!” “我真的要仇富了啊,这林家也太有钱了!!” 一声咆哮几乎要穿透房梁,屋内,一人正上蹿下跳,偌大的房间竟然还有些容不下他,他几乎是张牙舞爪地在咆哮:“他们居然连沐浴露都是香奶奶,可恶啊!我还以为它们只做包呢!原来只是因为我太穷了吗?不行我走了一定要全、全、全部给它带走!!!” 长青难耐得捂住了耳朵,他整个人陷在软沙发里,被吵得头里仿佛有一千只鸭子在叫唤。他埋怨似的投眼望向另一张椅子里的屈黎,看到他同样的难受,不禁笑出声。 难以想象,这居然是屈黎亲口承认的,他们部门里的人。 这闹腾劲,说是和“迪迦”一个部门长青都会更相信一些。 天呐,此人简直是孙悟空转世投胎。屈黎上辈子也高低是个“五指石”,不然怎么镇得住。 屈黎:……头痛 他扶额骂道:“闭嘴,注意你现在的身份,谨言慎行。” 害的是“五指石”出马,陈承立马噤声。他眨巴眨巴眼,手作拉链状亲自拉上了自己的嘴,气声说:“好的屈队。” 长青的耳朵终于得到了拯救,他笑着拍了拍手掌,笑里藏刀地说了句:“年轻真好,很有活力。” 陈承还以为自己被夸了,高兴地冲长青咧着大牙嘎嘎乐。完美诠释了什么叫作“天真的愚蠢”,看得长青也不好意思再说了,因为说了也对方估计也听不出来。 回归正题,屈黎严肃地做了个停的手势,将所有人的目光拉回到他的身上。“你和谁来了?”他颔首示意陈承说。 陈承又做了个将嘴巴拉开的动作,真是莫名其妙的仪式感。 “我和江姐,江姐有点累,说要先休息休息。” 屈黎嗯了声:“她身体不太好,那今年主要由你来负责监管,能做到吗?” “能!”陈承高声应,很有精气神,鬼知道从哪打的鸡血。 但屈黎满意地点了点头,他突然抬手指了下长青,继续道:“我和他这次身份保密,你们管好你们自己就行,有事给我发消息。今天离开这间房,除了我找你们外,你们都要假装不认识我们,听明白了吗?” “听明白了!”陈承再一次洪亮应下,不过一句回复而已,给他吼得脸红脖子粗的。 长青忽地生出一种诡异的错觉,他感觉这两人的相处方式特别好笑,一点都不像是领导和下属该有的样子,倒是和他上学那会军训时的□□和学生差不多。 太有激情了,光是听着就有被感染到。 长青好像有点理解陈承存在的意义了——吉祥物,看着多热闹,一个顶三个。 总算要把这个活力青年送走,结果他走前,趁屈黎打电话给服务员定晚上的正装时,凑到长青脸上,神秘兮兮地说:“哥,我加你个微信呗。” 长青被要的猝不及防,他有些不解的昂了声,但还是拿出手机准备调出自己的微信二维码。 边调边听见陈承在那里小声吐槽:“屈队压根就不看手机,我们根本找不到他……” 长青失笑:得,来曲线救国了。 虽然但是吧,他其实也不怎么玩手机。 但看着陈承纯真的笑脸,长青还是把话憋了回去。 21、第二十一章 繁复水晶灯下,琴曲悠扬。 宴会正中央摆放一张长餐桌,铺着苏绣餐布,极尽奢华的堆满精致点心、酒水,桌布垂落的流苏正随着往来者的动作的摇晃,顺着裤脚,沿着裙摆,即可见穿着华丽端庄的男女老少。他们虽是在笑,但各个笑意不达眼底,做事滴水不漏。 透亮光洁的玻璃酒杯反射出宴会厅一角,两个人影相交,几乎隐没于人群之中。 他们穿着裁剪最普通的西装,也硬是凭借自身气势和优越的身形凹出一番造型来。 长青越过屈黎,取过身旁圆桌上的一块小蛋糕。 他一口叼掉蛋糕顶上的樱桃,边嚼边用眼扫过这个大厅里的所有人。一个个给他们贴上身份标签:其中有借着觥筹交错谈生意的商人,有面容姣好、姿态优雅的权贵,有看着面熟,忙着交际的明星,有外国人,还有一些明显特殊的人。 这些人各自成团,像长青和屈黎一样占据着角落位置,不参与任何社交,神态清高,脸上分明写着“砚山五脉”的大名。 而在长青正对面,站着陈承和一位女人,那女人面容疲惫,应该就是陈承先前说的江姐。 他们被围在一众人间,看起来交谈甚欢。 只不过从夹缝里,长青清晰地看到江姐双手环胸的防御姿态和陈承额角滚落的豆大汗珠。 忽然余光压过一道黑影,长青的耳畔附着上一缕温热,他呼吸一滞——屈黎突然凑近,声音认真:“那些都是林家的人,他们胸前戴着林家家徽。” 长青用舌尖抵着那枚樱桃核在口中转了个圈,他压下心尖上的一点酥麻,顺着屈黎的描述着重看向那群人的胸前,发现他们的确都戴着一枚徽章。 因为距离过远,他实在看不清徽章上的花纹,但能看到它们都闪耀着银色冷光。 这些人是被林家安排来,专门跟着监察组的人。 其“良苦用心”,真是路人皆知。 屈黎忽地在耳侧轻笑了声,意有所指:“那小子下次肯定不愿意来了。” 只见,陈承耷拉着眉,下颌紧绷,笑容僵硬得像是身体刚掌握对嘴角的使用权。 他如同一只打了霜的茄子,哪还有早上的闹腾劲。 长青忍俊不禁。 估计陈承原以为来他是见世面的,结果没想到是尽见了人心。 和那里的“层层围困”相比,他们这里就自由许多。 长青闲得无事,嘴上不停,一直在吃点心。把自己吃得有些腻得慌了才堪堪停下,打算去茶水区那边找点喝的解解腻。 几步移到茶水区,拒绝了服务生递来的酒,他端起一瓷杯浓茶准备喝。 不想刚仰头时,眼尖地瞧见主台旁边站着一个中年男人。 那个男人戴着一副金丝框眼镜,手上夹盘着一大串佛珠。身材修长,看起来文质彬彬。放在人群中,并不显眼。 但是在他身旁,那个伪人管家正毕恭毕敬地垂着头,双手置于小腹,一副安然听命的模样。 那可不像是对客人的模样,反倒像是对待主人家的。 长青不由得仔仔细细地打量了那个男人全身,然而没有看出什么别的信息。 倒是那人非常敏锐,直接察觉到他的注视,毫无征兆地转过头—— 茶水区空荡荡的,只有一个服务生在摆放新的酒水。 管家奇怪地问:“怎么了先生?” 林季良收回目光,勾着唇角摇了摇头道:“无事,不过闻到点味罢了。” 管家立马说起恭维话:“您的嗅觉是绝好的……” 长青紧贴着冰凉的墙壁,他乌睫轻颤,但手上还稳稳端着那茶杯。 刚刚一瞬间,他反应迅速,闪身藏入这面隔墙后。 虽然不认识那个男人是谁,但长青冥冥中有种预感在说,此人极为危险。 长青盯着茶水最后的涟漪消失,才缓步探出头,就见那人正和管家说些什么,说完信步离开。 他暗自记下了那人离开的那扇门——不是宴会厅正门,不知道背后通往何处。 又见管家左右瞧了瞧,很快也从那扇门离开了。 长青细细抿完最后一口茶水,准备返回。 走前觉得这茶味道很不错,所以秉着有福同享的原则也给屈黎带了杯。 屈黎略有些诧异,但还是接过并道了声谢。 两人再没有交谈,各自都在想着事。 终于熬到宴会结束,全场人预备前往拍卖区。 先前听那管家介绍一大堆出入门的时候,长青就有预感这拍卖区会很大,但在真正见到时还是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 因为这何止是大,这分明是宏伟。 像古罗马的斗兽场,又像中世纪的教堂。一个巨型拍卖台,两侧拉起红绒制的幕布。以此为中心,形成一个包围式的圆形空间,在舞台正对面便是一层接一层的拍卖席位,而抬头,还有拉着帘子,隐蔽性极强的二楼雅座。 长青他们因为是代表着杨家来的,算是供货商的优惠,被直接带到了二楼包厢。 而在上楼的路程中,他看见了其他四脉派来的人,其中有一家的包厢就在他们隔壁。 在掀帘准备进屋的瞬间,长青瞥见那包厢为首的男子,长着双很奇特的狐狸眼。 奇特到,直到拍卖会开始,那眼睛还停留在长青脑中挥之不去。 二楼地势高,视野非常好,长青很轻易就能看清一楼的全部。自然也是看到了坐在最前排的那张熟悉面孔——那个金丝眼镜男。 能坐在这样的位置上,长青更加确信此人的身份不简单。 拍卖会顺利进行,一件件不知来处的古董被抬上展示台,又随着叫价声落入不同人手中。 长青还是第一次参加拍卖会,之前一直觉得这种事与他遥不可及,平日也就只能从新闻上简单了解一下有哪些宝贝又被什么什么富商拿下了这种事。 所以他一开始还挺感兴趣,还会认真看看那些拍品。 但很快,长青就失望地阖上眸。 这是拍卖场惯用的“低开高走”手段,先上的都是些小货,越看越无聊。 现在唯一还有点期待的,就是那幅《方丈仙山图》了。 不过几件有很明显的新出土痕迹,不好说是不是刚从地里挖出来的。 长青悄悄瞄了眼屈黎,见屈黎没反应,也懒得多嘴问了。 无聊地玩着手指,目光终究还是落到那个金丝眼镜男人身上。 这一看,就见那人匆匆站起身,夹着烟卷又走入一条走廊中。 长青陡然心里一空,生出一种诡异的直觉——他得跟上。 于是他唰的一下站起,椅子在地上拖拉发出刺耳的摩擦声。 引得屈黎抬眼看来,不明所以地问他:“你看到什么了?” 这话问得直接,长青脸色一白,秒想出一个搪塞理由:“没,刚刚水喝多了,去上个厕所。” 说罢便飞快向外走去,顶着屈黎狐疑的注视,长青将门掩上,才缓缓吐出一口气。 心还没放回肚子里,结果一个“不明物体”直接“对折”在了他的眼前。 “请问有什么可以帮您。”原来是守在门口的服务生,他深深鞠着躬说道。 差点心跳骤停的长青:…… 别吓我就行。 因为担心那个男人走远,长青再度拿出上厕所的理由,被指了个方向后顺利脱身。但他快步在前面走,背后一阵发凉,借着楼梯拐角的金属扶手反光,他清晰瞧见一双无波无澜的眼。 是那服务生,还在直勾勾盯着他。 一路上,数不清被服务生拦了多少次。长青仿佛误入一座人形的“鬼打墙”,因为这些服务生的打扮,举止、话语以至于表情神态都像是一比一复制粘贴,看得他脸盲症都要犯了。 总算甩开这些鬼魅一般的视线,长青凭着记忆钻入那条走廊,却早已不见那个男人的身影。 但好在走廊很长,笔直延伸入黑暗,可以先顺着走。 于是他不再犹豫,大步往里面走去。这条路两侧都挂着一排明黄色的壁灯,但灯光并不亮,只堪堪能照亮一小块贴着繁复花纹的墙壁,灯光连成一座座“拱桥”样,一些没被照到的地方非常昏暗。 但就是在这昏暗中,一个又一个反光点亮得惊人,犹如一粒粒摇曳的“鬼火”。 长青屏住呼吸,不禁放慢了步子。 他逐渐靠近那些亮点,逐渐看到那亮点的全貌——是无数双无神采的眼睛。而继续走,直到与亮点面对面,才看清那些眼睛属于墙壁上的无数幅人像油画。 这条走廊像是一条画廊。 长青蹙眉,凑到画前瞧了会,总算弄明白了画中人眼发光的原因:他们眼上附着着一些闪粉样的东西,应该是某种特殊的夜光材料。 真是稀奇。 这些画不摆在灯下给人欣赏,反倒放在灯无法覆盖的位置上。而且还特意给眼睛画上夜光颜料,说不是刻意弄出来吓人的他都不相信,真是奇怪的恶趣味。 搞懂原因后长青就没那么怕了,他舔了下干涩的下唇,继续前进。 亮光看得多了便以习惯,长青又扫过前面的一个亮点,下意识掠过,可随着离得愈发近,他突然惊觉不对。 因为在那点亮光下,他还看到了一片黑影。 而那形状……像是一个人。魔.蝎`小`说 k.m`o`x`i`e`x`s.c`o`m 22、第二十二章 “谁在哪?” 长青厉声质问,他全身肌肉紧绷,手悍然摸向后腰别着的匕首上。 灯火昏黄,揉皱黑暗,撕裂出一张苍白而枯槁的面庞来,毫无血色,几乎像是地下爬出来索命的恶灵骷髅。 在看清那人长相的霎时,长青心头一颤。 低喃出声:“是你——” 管家黑燕尾服的衣摆无风自动,他勾起笑容,嘴角弧度几乎与鼻尖齐平,鼓出明显的颧骨。“先生,您为何在这里?” “这不是您该来的地方。” 长青背后瞬间冒出冷汗,黏腻如蛇般附着在他的脊髓上,将冷意一路延伸传入大脑。 不好。 长青脑中无比清晰地意识到,这个拦路虎可比之前那些难对付多了。 眸光划过,他瞬息间思绪流转。再度抬头时,横眉立目,气势张扬宛若换人。 “什么该来不该来的?分明就是你们的人把我指到这里面来的。烦死了!我着急上厕所!这么大的地方连个厕所标都没有,你们怎么办事的啊?” “赶紧说厕所在哪里,我真的要憋不住了,要是我尿在裤兜里,你们就等我投诉吧!” 一番气愤慷慨的发泄,将一个被尿急憋疯的无赖形象鲜明地立在了管家面前。 长青看着这老人浑浊的眼珠瞪圆了些,明白他成功唬住了人。 果然管家连忙一欠首,神态充满歉意:“抱歉先生,是我们办事不周。”随即他抬头看向长青,眼神直白而让人不适: “那由我带您去。” 不行。 长青轻咬住舌尖,如果让这人带他去了,他还有什么机会脱身?但如果不跟着去,他刚刚的话又站不住脚跟。 真是…一道难选的问题呢。他手心被汗湿润,目光忽地落到管家的耳侧,一亮。 有了。 长青用鼻子重重哼一口气,双手背过身后,大摇大摆的往前走去。 他嘴上嚷嚷着:“行吧,快点带路!” 未曾想才走几步,一双干枯嶙峋,血管盘虬卧龙的手臂就挡在了他的身前。 那手力气出乎意料的大,长青尝试往前挺了一步,结果纹丝不动。 不禁诧然,这管家居然还有点实力,心里不安又更多了几分。 彼时,管家的声音幽幽自身侧响起:“先生莫要再向里走了,厕所在外面,我带……” “我都快要憋死了!听不明白吗?费老大劲走到这里,你居然叫我原路返回?” “我偏不!我就要去前面上,赶快带路!”长青不等他说完,气沉丹田,直接加大力气撞开了那只手臂,大步向前。 边走,他边心道:眼下我扮的可是无赖,谁要跟你讲道理。 极尽狂傲才不会ooc好吗? 留着那管家呆滞在原地,半晌才跟上。 他的教养和礼仪使得他在面对撒泼打滚的无赖时颇为无力,只能认命地带着长青往里头去了。 随着逐渐深入,他们穿过数道岔路,却一直在走廊上。而每一条走廊上只镶嵌着几扇门,每扇门间隔极大,想必房间内的空间也是极大。 这些走廊装修完全一致,几乎就是一座迷宫。仅有路上不断变化的装饰油画在告诉来者,他们并没有原地打转, 长青若有所思地看向在前面带路的管家,突然觉得有些庆幸。 若是他一人单枪匹马地进来,真不好说要绕多久。 借着这个机会,他四处看了看。留意到每到岔路口时的墙壁上都挂有一副小“指示牌”,上面写着:“a区”“b区”……似乎将这里面分成数个方格。 但每当长青打量的动作一大,他便能明显感受到前面的管家侧过头来,用余光扫过他。 监视之意摆在了明面上。 终于抵达厕所,管家转过身,面对着长青鞠躬道:“厕所到了,我在外面等您,带您返回拍卖厅。” 他深深低着头,定定盯着自己的皮鞋与对面的皮鞋尖,弯了一会,还不见那双皮鞋有要离开的意思,不免疑惑,却在皮鞋光亮的反光中,见到一瞬银光。 管家眼角狠狠一抽,正欲抬头时,脖颈上便触到一抹冰凉。 锋利的刀刃正亲昵地贴着他的肌肤,危险的越抵越紧,随时可以将他抹掉。 一滴汗,从他额间滚落,消失于地毯之上。管家僵直住了身子,一动不敢动。 而直到他右耳处又传来一阵凉意,他的表情才惊恐地扭曲起来。 刀刃立马划出一道血痕,长青感受到刀下人的躁动,以防万一,便手下寸劲径直敲在他的一处穴位上。 登时,管家化作一副软绵绵的躯体,直直栽向地面——空中腾扬起无数细小的灰尘,却没有发出一星点的动静。 柔软的地毯用绒毛,将一切痕迹化为乌有。 无事发生。 长青居高临下地睨了管家一眼,确定他晕了过去,才把刚刚取下的黑色的耳麦扣在自己耳上。 随着几声电流声,那侧有人问:“发生了什么事。” 长青眼神冷漠,他手上翻转匕首,凌厉的锋芒几乎为他的面色镀上一层不近人情的冷光。 他面容精致,唇色浅淡,开合间却已经变成了管家那副苍老的声线。 “我抓到一个闯入者。” “闯入者?”对面声调骤然拔高,急切说:“你在哪,我派人去处理。” 耳侧又响起一些细微的电流声,那边人似乎有所动作。 “不用,”长青半张脸融在黑暗里,四下无人,他丝毫不掩饰他的戾气,他想起之前听到的一些内容,大胆编道:“先生点名要他,不要打草惊蛇。” “先生现在在哪里?”他问,这才是他的目的。 对面闻言沉默良久,反问道:“先生没告诉你?” 终究还是起了疑心。 长青大脑飞速转动,嘴上滴水不漏:“他没来得及说,这个闯入者……” 他本想说这个闯入者来得太突然啥的,随便解释一下,不想对面突然变得有些吵闹,长青便瞬间噤声,仔细听着。 在纷杂的人声中,他听清对面貌似在说:宴会厅被砸了。 什么被砸了?砸了什么东西? 宴会厅!? 长青:……还有高手。 这下,对面哪还顾得上他,直接扔下一句:“先生在禅室见人,你别去打扰。” 便拉断了会话。 长青这才重重松了口气,但很快他的心又提了起来,因为四面八方都响起杂乱的脚步声,应该都是去处理宴会厅一事的人。 绝对不能被发现了。 他眯起眼,眼中闪着微妙的光。 由于室内结构产生的复杂回音叫长青一时间无法判断这些声音的具体方位。所以眼下,他看着地上完全不省人事的管家,又看了眼周围的环境。 心里讪讪地给老人家道了个歉,然后毫不留情地将拖入厕所里。 * 随着一滴又一滴冰凉的液体落在脸上,管家缓缓睁开双眼,只是这一眼,他又恨不得两眼一瞪再昏过去。 眼前的青年不知何时已经改头换面,穿着一件略有些皱和紧身的黑色燕尾服,正双手插兜蹲在他的身旁,一双指尖圆润还微微泛红的指尖正顶在他的眉心处,不断向下滑落水珠。 管家脸上湿湿凉凉的,身上也凉凉的——长青穿的可是他的衣服啊! 丧尽天良。 他一大把年纪那受过这样的屈辱,直接红脸,气得连话都说不太清了。 长青只迷迷糊糊听到是在骂他不要脸。 嘶,没什么伤害力。 长青才懒得和他废话,拿着匕首干脆地拍了拍他松垮的皮肤,直接道: “禅室在哪里?不说我就杀了你。” 他没在开玩笑,眼里的杀意并不遮掩,连带着他清洌的嗓音都变得刺骨,一股寒意猛地攥紧了管家的心脏。 管家沉默良久,一老一少的两双眼在空中对峙,谁也不放松。 最后还是匕首划破了管家眼睛旁边的皮肤,他总算被死亡威胁地松了口,极为不情愿,咬牙切齿地说道:“在c区。” 长青轻哼道:“具体些,哪间房?” “324.” “谢了。”长青弯弯眼,若不是眼下情况不对,他笑起来真是叫人赏心悦目。 管家眼睁睁看着长青向外走去,他的身体却压根无法动弹,赶忙嘶吼道:“你还对我动了什么手脚!” 前面的男人一下顿住步伐,施施然回头,脸上带着很轻的微笑,坦然而自若地说:“别担心,定了你的穴罢了。” “过一个时辰自然就好,不过,到那时……” 你也休想记得我的脸了。 长青趁管家昏迷时,把他学过的点穴手艺,例如昏迷穴,定身穴,遗忘穴等全部用了个遍。 现在看这管家,目光都带上了些许看模特的亲切。 只可惜,当时老师没教个“真话穴”,不然长青现在也不用烦心这老头指的路是真是假了。 看着长青略微失望地摇摇头,管家更加害怕,仿佛被宣告了什么极为可怕的事:“你…你!我的身体要是出了问题,你别想跑!” 回应他的,是被长青咔嚓掩上的门。 长青短暂在门口停留了一会,确保这厕所的隔音极佳,不会有任何声音泄露后才迈步离去。 他悄然整个人融入黑暗。 寻找着那间神秘的“c区324.” “禅室”魔.蝎`小`说 k.m`o`x`i`e`x`s.c`o`m 23、第二十三章 咚——咚咚 是靴子踏在地毯上的声响。 一行人自黑暗中穿出,他们全部身着统一服务员服饰。每个人都神色肃穆,如傀儡一般整齐划一。 领头人经过一处岔路口时,忽然抬手按停了队伍,粗眉立横,怒视黑暗:“谁!出来!” 全队皆望向那去,只见昏暗的拐角处,隐约站着一个燕尾服的人形。 全员戒备,衣下齐刷刷亮出刀刃,直指那人。但那人纹丝不动,用极为苍老地回答着:“是我。” 领头人闻言立即立正,面上带上尊敬。 “林管家。”他试探地问:“您怎么在这里?” “先生找,去忙你们的。”管家道。 “是。”领头人垂头不再多问,他扬手对后面的众人发令:“走!” 经过时,服务员衣摆下不经意漏出几道张牙舞爪的诡异花纹,上面流转的暗金光辉一瞬划过那管家的眸子。 亦如一道灵光,刺入大脑。 待那群人背影走远,他缓步走出黑暗的遮蔽,露出一张极为年轻的面庞来。 眉眼清逸俊秀,肤色苍白,唯有唇上血色点睛。 长青慢条斯理地拍了拍袖子,凝目望着他们离去的方向,若有所思。 这就是林家的暗卫军。 因为他们衣摆上绣着的正是先前那“旋齿鬼藤”花纹。 暗卫军出现在这,说明他已经离目的地不远了,起码已经接近了林家的核心区域。 长青淡然收回目光,他再度闪入黑暗之中,不过这一次,他知道要往哪走了——地毯上残留的暗卫军行进留下的痕迹就是最好的指路标。 不过这痕迹消失得很快,他一刻都不敢耽搁。 眼下不确定因素太多,他既不清楚宴会厅的处理情况,也不知道暗卫兵会何时返回,而那被他丢在厕所的管家正主一个时辰后也会醒来,留给他的时间不多了。 顺着脚印和墙标,长青顺利抵达c区以3号开头的区域,这里明显更加贴近林家核心,暗卫的数量愈发多。好在他一直将自己藏在暗处,穿着管家的衣服,模仿管家的声音,成功唬过那群人。 长青心中不免嗤笑,虽然这些暗卫的感知力强得离谱,总是很快发现他。但是他们在面对高他们一级的人时,却只会安然听命,丝毫不会多嘴。规规矩矩的像是被设定好了程序的机器,又像是训练有素的巴甫洛夫的狗。 给长青的感觉就像那管家一样,不太像正常人。 反而是之前闯入杨家那两人还更有些活人气息,虽然一言不合就自爆了吧。 边想边走,直到一股强烈的檀香味勾住了他前进的步伐。他一下停住脚步,抬眸环视这块区域。 貌似没什么不同,一样暗红色的墙纸,一样瘆人的人像油画,距离前后的房间门都有一段距离。 怎么会? 这里的香火味道大的仿佛人一脚踏入寺院般,熏得晕人。 长青不由得捂住了鼻子,他前进和后退几步,分别记下前后两间房的门牌号:他已经走过的那间是302,还未走过的是304。 缺了一间,303号房。 更加古怪的是,长青发觉这股香火味只局限于这块区域。 出了就消失,所以这里就是香源。 檀香。 长青思量着,神色陡然变得复杂。 除了禅室,他再想不出别的可能了。 可是这里并不是324,也更没有入口。 长青一时间没了头绪,他尝试抚摸油画,看能不能从上面找到些线索,但未果,还在动作时,他突然听见一声细微的声响,像是门被推开的动静。 不好! 这里隔音太好,以至于304房有人出来,他现在才听到。 但周围离他最近的走廊拐角也起码要半分钟跑过去,显然不支撑他在门开前抵达。 怎么办?光线太亮,他做的一切伪装在正常智商的人面前都无处遁形。 长青从未感觉时间过得如此之慢,慢到他额角的汗滑落的触感都分外明晰。那扇门的缝隙于他的眼前一寸寸扩大,从房里透出明亮的光,而一个黑色靴子的阴影已经越来越清晰,宛如死神提溜着镰刀,在凌迟般对着他微笑、逼近。 他已经做好了全力以赴,直面出击的准备。 却不想,变故突生。 灯——灭了。 不只是走廊的灯,还有那间房里的灯。 上天好像听到了长青的心声,这灯黑得正好。 好的长青僵在原地都没能反应过来,他的心脏还在胸口处狂蹦,一身的冷汗忽地没了着落。 “停电了?”长青屏息,听见304房间的人讲。 他夜视能力不错,可以模糊看见那门打开后,出来两个人。都是穿着黑衣服,只有动作时才能看见一些人形弧度。 “今晚怎么回事?又是被砸又是停电的——哥,你说会不会是那画的诅咒发力了啊。” “闭嘴!法治社会你还信这个?真蠢。” “行吧……那这门关不?”年轻一些的人问。 年长那人稍作思量:“算了,开它麻烦死了,我们拿完东西快些回来就行。” 那两人你一言我一语的拌着嘴,逐渐朝长青这里移动而来。 长青放下侧听的耳,眯了眯眼,明白他不能在此久留。待那两人走近,保不准会被发现。 既然他们不打算关门,那正合他意,不妨就先躲起来,等人走远再悄悄进入那间304。 长青悄声,紧贴着墙往走廊拐角处挪。挪行中,他手一直抚摸着墙纸,那略微有些粗糙的触感于冥冥中给他些许着落,也好叫他及时反应走到了拐角处。 终于,手下一空。 微凉的风穿过指缝,长青知道他到了。 只是这段路程,他走得比想象中要快不少? 长青正欲背身退入拐角之际,心里猛地觉得不对劲。 却没待他过多反应,一双手直接拦腰将他揽入空洞之内。力气之大,叫长青猝不及防栽倒在那人身上。两人直直砸向地面,发出沉重的闷响。 门悄然合上,吞没一切动静。 长青拉断脑中紧绷的神经,肾上腺素飙升,脑子无比清醒。他几乎将自身扭转,如鬼魅般弹出那人怀抱,直到死死靠在墙面上才缓过来。他重重喘息,眼神狠戾,一把拿出兜里的匕首,蹬地冲上前去。 犹如一支箭,撕裂黑暗,直逼那人眼前。 “stop!” 男声猝然响起,长青的刀尖不知抵在何物上,竟在无法前进分毫,还发出刺耳的摩擦声响。 长青才不管那人说什么,悍然收手,再度出击。 这一次,匕首与肉真切相接,一股剧烈的血腥味瞬息间弥漫于空气中。 那人吃痛,突然低吼一声,便全体附着光晕,竟然直接将长青的匕首从腹部逼了出来,巨大的推力将长青往后顶了数步,使得他再度靠回了墙上。 长青惊愕:这是什么鬼?! 居然像保护罩般有霸体的能力。 又是些神神鬼鬼的东西,真是难对付。 他咬牙,蓄力准备下一次进攻。 但骤然间,房间内的灯亮了。 长青一时间无法适应地合了合眸子,再度睁眼时,只见对面站着的赫然是方才在拍卖会二楼见到的那位“狐狸眼”男子。 他满脸菜色地捂住腰,指缝间还在渗血,一副受了天大委屈的模样愤愤瞪着长青:“你这人怎么如此野蛮?我好心帮你,你却直要我性命!” “是你突然碰我。”长青才堪堪压下杀意,眼里尽是冷漠,丝毫不接这人的话口。 狐狸眼男子愤愤道:“碰你怎么了?你是什么黄花大闺女还碰不得嘛?” 长青深吸一口气,懒得争论这无意义的问题。他看不明白此人的意图,心里有些烦躁:“你是谁?为什么在这里?又为什么帮我?” 这些问题我一概不知,长青心道,不杀你杀谁? “我叫尹瑎。”狐狸眼男子慢慢站直身子,动作间,长青惊讶地发现他腰间的伤口竟然诡异的愈合了,除了外衣留了一道口子外再不见血迹。 简直离谱。 长青感觉喉头一紧,不由得怀疑起这位尹瑎先生是否为人了。 经过这段时间的磨砺,长青已然接受了这个世界貌似没有很科学的事实。 尹瑎满脸诚恳,但他的脸过分邪气,所以连带着笑容看起来很不安全:“汾临尹家人,出于同行情谊帮帮一只敢独闯禁地的猫咪,举手之劳啦,不用太感动。” 长青:……猫、咪。 说他? 这人怕不是真的有病,方才那一刀就应该冲着脑子去才对,长青有些懊悔。 不过汾临尹家,他倒是听说过,砚山五脉中主管瓷器的那一脉。 还有,同行?大抵是把他认成了杨家人了。 长青不打算过多和他交流,生怕会拉低智商。而且他还有正事要办,留给他的时间不多了。 “我不管你是哪家人,管好你的狐狸尾巴,我们现在是一条绳子上的蚂蚱。” “噢天,你居然说我是狐狸吗?”尹瑎做可怜状:“nogodpleaseno.” 长青转身就走。 “好啦,你真无趣。你要去禅室吧。”尹瑎总算露出真面目,他调笑着走到长青身旁,自来熟似的搭上长青的肩:“我也要去,一起吗?” 长青一把掀开他的手,拉开距离,侧头问:“你尾随我。” 甚至听到了他问的一切,而他无所察觉。 真是可怕,此人远不及面上看起来这般友善。 “你去做什么?” “拿个东西。”尹瑎啪的打响一个响指,用指间推着长青向前:“走吧猫咪,我们的时间不多了。”魔.蝎`小`说 k.m`o`x`i`e`x`s.c`o`m 24-30 第24章 暖光灯柔和的亮着,水嘀嗒沿着洗手池边打转,留下一串串透亮的痕迹。水珠挂在池壁上,倒映着门的方向——厕所的门被陡然撞开,闯进一众人。 为首的人快速扫视一圈,随即按住耳麦道:“找到了,他在这里。” 语罢,他危险地眯起眼,几步上前将地上神志不清的老人拎起,给那张脸上来了一巴掌。“醒过来!刚刚发生了什么?闯入者在哪?!” 方才接到林管家的通讯时就觉得有些古怪,但是无奈宴会厅突发事件,他无暇顾及。 一忙完,越想越不对劲,赶紧一查定位器就发现居然定位在厕所。更离奇的是,监控还被黑了,压根看不到当时发生了什么。 来者不善,宴会厅闹事那人估计是个幌子,他们中计了。 可那人身份……如此特殊。 牵连太大,不敢细想,为首人一阵胆寒,见管家还是不清醒,耐心散尽直接命人泼水。 管家这才瑟缩的呜咽几声,如梦初醒般睁了眼,但还是很迷糊,只是嘴里不断地念叨一个词——禅室。 “禅室,”为首冷哼一声,立刻站起身,神色阴冷而残忍地从牙缝间逼出一句:“要是会面出了什么事,你休想活命了。” 他像扔垃圾一样将管家扔回地面,嫌恶似的拍了拍自己的衣角。 而在那鎏金的衣摆上,赫然绣着一连“旋齿鬼藤”。 张牙舞爪,姿态癫狂。 离开时,他再度对着耳麦对面道: “全部戒严,掘地三尺也要把这个闯入者抓出来。” 与此同时,另一侧。 长青和尹瑎出了门,走廊仍旧一片漆黑,灯光并没有恢复。他不禁问:“停电是你搞的?” 尹瑎神秘一笑,摇了摇头。 长青打量了他几眼,不再问,因为304号房已经到了。 门半掩着,尹瑎不知从何处拿出一块石头,应该也属于灵石一类,散发柔光照亮脚下如血一般鲜红的地毯。而随着他们逐渐走入房内,那石头的光亮越发大,很快驱散黑暗,将眼前一切照得透亮。 入眼,数排黑木架子沉默纵横,每个架子上都摆满了器物。在架子后,墙贴有画数幅,泛黄的画轴被精致装裱起,外表的防尘玻璃光彩流转,顺着空气形成无数条凌厉的光刃。 这些古董仿若镇守于此的士兵,注视来者,齐刷刷对他们举起长枪。 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腐朽气与一股若有若无的檀香。 长青越看越觉得这里的布局像先前去过的拍卖会库房。不过那间是用于置放拍卖会的古董器物,装饰更加华丽。而这里,更像是给自家用的库房。 对于做古董这行的家族而言,库房就是一族之基。 这样要紧的地方,那两位服务生会因为嫌关门麻烦,直接开着门走了?也太松懈了,和林家人先前奉命惟谨的状态截然相反。 长青觉得有些蹊跷。 但还没等他品出什么滋味来,眼前光源移动,尹瑎有了动作——他原地做了个高抬腿。 长青:现在好像不是锻炼的时候吧? 不过顺着尹瑎抬脚的方向,长青很快了然,因为他看到了一根极细的丝线,正紧绷着横跨在离地20厘米的高度处。 若是人没有注意到,正常行走是绝对会碰到的。 大概率是陷阱。 长青抬腿迈过那线,后续走的每一步都极为小心。他追上尹瑎,一起站定于一排紧贴墙的架子前。 他目光落在架子上,本是要看那上头的东西的,不想被架子表面蒙着的灰夺去了视线。抬手划过,那层灰绵软,轻柔地黏在了他的指腹上,微微用力碾碎,就消散了。 这触感,不像是普通的灰尘,而更像是香灰。 虽然这里并不是那管家口中的324号房,虽然这里就像是一间普通而老旧的库房。 但长青眼底闪过精光,开口道: “禅室就在这里。” “聪明。”一直未语的尹瑎闻言打了个响指,神色自如,他似乎早就知道这回事。 那不早说。 长青脸色一黑,有种被耍了的不爽感。既然此人知道禅室在何处,又何必大费周折与他同行? “在哪?”他冷声道。 “我们脚底下。” 尹瑎说罢,咧嘴一笑,在长青瞪大的眼底下猛地推了把架子。 随他动作,架子赫然发出几声可怖的撕裂声响。 长青感受到自身前蹿出一股裹挟着檀香的猛烈凉风,不由得后退,虽然及时抬手遮挡,但眼睛里还是入了香灰。 片刻失神后,睁眼就看见难以置信的一幕: 那排普通的木架子从中间逐渐裂出一条正在散发亮光的缝隙,这缝隙扭曲得像一只盘在门上的巨型蜈蚣,硬是将整排架子一分为二才罢休。尹瑎再一使劲,架子便化为两扇门,缓缓向内侧推开,漏出里面的装潢来。 正是一间禅室。一方池水正居中央,绕过屏风,即可见正台上安然摆放着一个香炉。炉中袅袅升着香烟,烟在空中一层层打着卷,那股香火味正是来自此。 长青更加注意到那烟雾迷蒙的后面,是一扇屏风,绣满了花纹,那纹样不像山水,也不像花鸟,倒像是……看不清,许是要走近一些、更近一些…… 突然,一声清脆的落水声传入耳。 长青死死盯着眼前荡漾的水波纹,脊背发凉。 他距离那池水只有半步距离,然而一切都发生于他无知觉的时候。 那扇屏风有问题。 看似安全的表面下,全涌动着危险。 经此一吓,长青算是不敢再掉以轻心了,他回过头,见尹瑎悠然收回“投球”姿势,明白了方才的动静都是这家伙弄出来的。 “别乱走呀小猫咪,这里可不安全。”尹瑎俏皮地眨了眨眼,一副欠揍样,直接将长青已经在嘴边打转的感激之意砸回肚子里。 长青:“那麻烦你走快点,带下路。” “乐意效劳。”尹瑎说。 这间禅室别有洞天,绕过屏风,豁然开朗,是一个圆形蒲台。整个空间都被不息的水声填满,颇有一种山野瀑布的气势。 但闻其声,不见其水,长青四处巡视一番,确定没有见到一点水的痕迹。 这不对劲。 长青蹙着眉,回头想问尹瑎这是什么情况。 却没见到人—— 尹瑎不见了。 登时,冷汗与心悸一并传来,长青喉口艰涩地咽下一口唾沫。 “尹瑎?” 他试探着问,无人应答,唯有流水声不息,吵得他鼓膜轰隆隆的,大脑一阵阵抽痛。 长青:我艹 他克制不住地骂了声脏。 但眼下留给他思考的时间不多了,空气中不知何时起了浓雾,像一张大网,从每一个缝隙蔓延,向他袭来。雾里有东西,长青感受到他的视线越来越模糊,手脚从发麻逐渐变得失去力气,终于在强撑无果后,他缓缓靠着蒲台边倒下。 失去意识前的最后一个念头是: 真是糊涂,上了尹瑎的贼船! * 再度睁眼,眼前一片漆黑。 长青伸手在眼前抓了两下,确定是环境黑而不是他的眼睛出了问题。他又往全身使劲,发现除了略有些无力外并没有其他不适,一股气坐起身来。 起来后第一件事是抬手按了按锁骨处的皮肤,感受到一种异样的触感后才松了口气。 离开杨家前杨宗师曾给了他一件宝贝,是一块可以存物的布,长青将玉佩放入其中,玉很快消失,那布也随即化成和他肤色相同的一张皮贴在了他的锁骨之下。 杨宗师语重心长地叮嘱他,一定要藏好玉佩。 长青压下眼底晦涩不明的情绪,重新审视这环境。 这里屋子四壁空空,他看着眼熟,想起:这不是杨家的地牢吗?但细看还是略有些不同,所以应该还是林家。 得,给他干到林家地牢里来了。 长青无奈地从地上爬起来,只觉得非常冷。这里的空气里仿佛淬了冰碴,每一口呼吸都像是在往胃里吞针。 他凭着视力摸黑贴近门前,发现门上有一个铁皮小窗,可以打开。 便用力顶开一点空,眯眼瞧见外头明亮的白炽灯,走廊的半截,还有几个同样的小门。只是还没看到多少信息,长青突然双腿一软,栽倒在了地上。 他下意识伸手去阻挡,手掌硬生生在粗糙地上摩擦出几道血痕,痛感一下子刺入神经。只能认命地原地休整,等待身体力气恢复。 一边休息,他一边思考下策。 既然进了地牢,那林家绝对是知道他的存在以及他做的那些事了。他这下不仅自己不知道要怎么出去,连屈黎和杨家也一定会被牵连到。 真是糟透了。 但总归还是他考虑不周,长青痛苦扯了把头发,意识到不能坐以待毙。他得逃出去,逃出去才能无对症。反正事情已经闹大了,那唯一的解决办法就是再搞大一些。 至于尹瑎,一条绳上的蚂蚱,他赌这人不敢说。 疯子的玩法。 想到便做,长青感觉力气恢复了一半,准备起身。手掌再次撑在了地上,手心却泛起一阵诡异的酥麻,好似有东西正在底下游走,密密麻麻的,带着令人不适的触感。 长青立马抬手,眯眼凑近,就见无数细小、漆黑的家伙正在移动——蚂蚁。 它们堆积在他之前划破手的位置上,由此向外连成一条线,正在搬运他的血。 要搬去哪? 冥冥中像是有什么东西指引,长青凝神沿着蚂蚁的行动轨迹抵达墙边,弯腰看见地上有一个小的蚂蚁洞。 而从那蚂蚁洞口,正探出一根白色的棒子。 打开一看,是一张被卷起来捆好的白纸,上面还写着几个字。 “你来了, 我在对面等你。” 第25章 谁传过来的? 长青不知道,他往门外探去,并没有看到对面有异样。 但来都来了,反正也是要出去的,不差这一步。 他再度审视起这扇牢门,发现它虽然看上去坚固,但属于很老的款式。 打开,只需要一点时间。 咔嗒——长青收回藏在布里的铁丝,门应声而开。 他小心地往外看了看,确定无人才挪出来。 但四处空荡,反倒有些吓人。 对面有好几扇一样的铁门,长青一时间不知道那张纸上说的对面是哪一扇。正愁着,又是一声咔嗒声传来,他侧头就见右手边的那门像是听到他的心声般开了。 长青:……这地牢真的,防护措施都只起到一个装饰上的作用。 以防另生事端,他快步直接躲入那扇门内,黑暗再度侵袭,门在身后合上。眼前骤然亮起微光,照亮出一个人形盘坐于床上,安稳如一尊无生机的破落神像。 长青虽然早有预料,但还是被吓了一跳,而当这人抬起头时,他的心瞬间拉到了嗓子眼。 难以置信,怎么会是他? 之前在拍卖会见到的金框眼镜男,不过眼下这人没有戴着眼镜,连手上那副佛珠也不见踪迹。 但模样绝对不会认错,就是这张脸。 长青一时间摸不着头脑,但身体生出一股强烈的危机感,叫他悄然贴紧了门口做好随时逃离的准备。 “莫怕,”男人衣着单薄,姿态疲惫,他低垂的头颅和稍长的发梢叫长青看不清他的神色。 而他仿佛又窥见长青的思考内容,适时说:“你先前见到的那人并不是我。” 不是你,长青眨了眨眼。 冒出一个大胆的猜测:“同胞兄弟?” 此话出,男人忽地扯出一抹很浅的笑容,落寞似的并没有给出直接的回答,但一切又尽在不言中。 兄弟二人,一个在外面光鲜亮丽,另一个却被囚在地牢。 有这样的道理? 长青无意识地搓了搓手指尖,心里毛毛的,也不知道是不是手上的伤正在结痂带来的错觉,他直白道:“你找我做什么?我们认识吗?” 那张纸上的内容写得好似认识他似的,但长青确定他与这个人不相识。 “很神奇,我的蚁群对你的血有反应。”男人缓缓起身,脸色苍白的仿佛下一秒就要倒下,动作还牵动手脚上的大串锁链,发出冰块碰撞般的声响。 长青此刻倒是有些这是两个人的实感了,眼前的男人看起来更加虚弱和无害,气质的确有些不同。 “我没有恶意,我的蚁群是家族之物,从未对陌生人如此亲近过,所以,我在想,我是否能尝试地相信你呢,孩子。” “私闯库房不容易吧,你是来找什么的呢?说不定我可以帮你。” 长青眼神一凛,这人被囚于地牢,怎会知道上面发生的事? “我的蚁群遍布整个林家,它们都是我的眼睛。”男人第一次抬眼望向长青,那双眼像一滩浑浊的死水,完全看不到波动。 长青只在一种人身上见过这样的眼睛——盲人。 “你是谁?” 男人:“林叔良。” “你是林叔良!”长青声调突然抬高两个调。 “你认得我?”林叔良有些惊讶。 长青神色复杂地点了点头,后意识到男人看不见又转而嗯了声。 杨宗师和他提过这个名字,但是当时的描述是——林家家主,绝非眼下的阶下囚。 不用想,这里面肯定另有隐情。 但由于尹瑎那家伙的前车之鉴,长青仍不敢托付信任,像是感受到他的迟疑,林叔良蓦地开口,讲起故事: “你先前见过的那人是我的亲弟弟林季良,他心存恶念,伤我根基,顶替了我林家家主的身份。他自幼嫉妒心盛,我顾及兄长情谊,也有愧于他,便自甘让位……”林叔良出神地望向虚空,娓娓道来。 “可是啊,人心不足蛇吞象,世事到头螳捕蝉。他的欲念早已吞没了本心,干的那些龌龊勾当,实在让先祖蒙羞。可惜我实在式微,已经无力阻止他了。我被关在这个鬼地方,见不到天光,也分不清昼夜,只有这些小家伙陪着,等死罢辽。”他痛苦地阖上了眸子,声线颤抖。“但是你来了,孩子,帮帮我。” 他用那双无光的双眼,向长青投来悲悯的目光。 帮帮我。 长青一时失神,他忽地想起了老家的村长阿叔,那位老人也曾这样看着他,对他道:“帮帮我。” 也不知道阿叔现在鳞的情况如何了,他承诺过要常回去,也忙地扔在了脑后。 这个林家,真的是……事情太多,压得长青有些喘不过气来。 他突然很想见到屈黎,把这些事全丢出去。 好歹是文物局的公务员,赶紧管管这堆破事。 长青满面愁容,但仔细考量后他决定和林叔良谈谈这个合作。 他没那么多闲心去琢磨林家的家事,他只想问出“旋齿鬼藤”的真相,林叔良家主的身份后续一定有用处。 “需要我帮你做什么?带你出去?”他问:“但是你明明自己就可以出去。” 这不是反问,而是一句陈述。 林叔良虽然身体受限,但他却有蚁群这几乎作弊似的“天眼”。 长青不相信林叔良逃不出这么个管理稀烂的破地牢,他更倾向于是此人另有打算。 果然,林叔良意味深长地弯了弯嘴角,说出的话像是在打谜语: “镜之两端,仅一侧为真。你找到你想要的便是帮我了,孩子,跟着我的蚁群逃出去吧。” “整个林家都是他的傀儡,千万小心。” 蚁群汇成浪潮,黑压压地袭向牢房角落,而在那里,平常的墙面忽然在长青的眼前涌动,那竟然都是蚂蚁,它们犹如翻卷的浪花,漏出遮挡下的一个可容纳一人通过的缺口。 这再次印证了长青的猜想,林叔良明明有千万种方式可以离开这里,却偏偏要等着他一个陌生人的拯救? 顶着似有若无的注视,长青钻入那个洞口,整个人才没入,蚁群就涌上将洞口封死,他最后瞧见的一幕,是林叔良遥遥望来的、静默的眼。 他跟着一条蚂蚁线继续往前爬行,过一会,石壁变成了铁皮,长青感受到身前正源源不断地有风拂面,不远处有一点亮光,爬过去一看,底下是个房间。 长青再蠢也知道这是哪里了——通风扇。 好家伙,跟拍电影似的。 再次看到光的出口,蚁群如流水一样从那扇通气扇门泻下,他紧跟着跳了出来,正好底下有一排书柜,他绷紧肌肉踮脚落在上头,没发出声响。而为了防止监控,他将提前准备好的衣物蒙在了头上——主打一个掩耳盗铃。 长青:第一次当特工,生疏点怎么了? 入眼,又是一间全新的房间。完全空白的装潢,像是一间实验室,但是在正中央有一副透明玻璃罩。长青的位置有些反光,叫他一时无法看清罩子里的东西,他左右观察一番确定无人,又从柜子上跳下来,靠近那玻璃罩。 华丽而柔和的顶光从头顶射下,长青看清了那东西,骇然变色。 只因那是《方丈仙山图》。 一种不安的预感席卷长青全身,他探身仔仔细细地将那画看了一遍。 画面鲜艳,碎纹明显,纸绢裂纹横直,随轴势作鱼口形,老化特征明显,而题跋楷书工整流畅,“梁成康”落名也没有问题,长青用尽所学,得出的结论便是“此画为真”。 可画此刻不应该在拍卖会上吗?怎么会在这里。 来不及多想,就听见人交谈的声音,正在向这里而来。 长青三步并作两步,敏捷地跃回通气扇内,而一切刚做完,就有人出现在了视野里——是那个金框眼镜男,金丝眼镜男虽然长着和林叔良一样的脸,但那脸像一碗浮着油膜的汤,遮掩着神情,看起来尽是市侩。 而在他的身旁……还有一群老外。 几人有说有笑地靠近那幅画。 狭小的空间内,长青的心脏急速跳动着。他于朦胧中抓到了一点灵光的线头,触摸到一个可怖的真相。 “这便是《方丈仙山图》真品,唐朝梁成康大师的遗作,绝对值这个价。”金丝眼镜男的声音清晰地传入耳中,回应了他的猜想。 长青的手心冒满了冷汗,脑子里突然蹦出林叔良说过的话。“他的欲念早已吞没了本心,干的那些龌龊勾当,实在让先祖蒙羞。” 如果是倒卖文物的话,那可不只是蒙羞那么简单了。 长青难以想象也不敢想象,这办了十几年的林家拍卖会若是一直在私下干这种勾当,那会有多少文物流失在外?更可怕的是,眼下他还不能确定拍卖会上是否还有一幅假的《方丈仙山图》正在拍卖。 事关重大,这已经不是他能处理的范畴了,必须让屈黎知道。 赶在《方丈仙山图》交易完成前,将一直阻止。 长青知道林叔良在看,他对着蚁群做了一个“拍卖会”的口型,那些小家伙便飞快运作起来,化作一条线,蔓延向前。 * 林季良忽地耸了耸鼻子,赫然止住话语与微笑,抬头望向天花板的通风口。他突然的动作吓到了对面的外国人,那人用蹩脚的中文询问:“林先生?” 林季良才堪堪收回眼,诡异地勾起了唇角:“有东西闯进来了。” 一语出,数道震惊目光随之投向那通风口。 而与此同时,林家地牢,一个守卫踉踉跄跄地冲向大门,神色慌张的汇报道:“闯入者逃跑了!” “什么!废物!!”因而被领事一拳揍到墙上,砸出一个人形凹陷。 “快去给我找!” 齿轮开始转动,这座纸醉金迷的林宅终于露出了它锋利的獠牙。这里不是财富的宫殿,而吃人的迷宫,遍布守卫,危机四伏。 而罪魁祸首,也总算爬到了目的地。 一直没有停歇的爬行叫长青本就虚弱身体更撑不住,他呼吸不稳,确定下面是走廊的红地毯后,打开了排气窗一跃而下—— 然后结结实实落入了一个怀抱中。 第26章 同时传来的,还有极具侵略性的气息,温热,猛烈,毫不遮掩。长青下意识挥上一记直拳,却瞬间被铁一般的手攥紧,囚锢于墙上无法挣脱。 墙壁冰凉而粗糙,长青后背磨得生疼,咬牙尝到了口中的血腥味。 而因为长时间保持着爬行姿态,他现在大脑供血不足,看什么都是重影。 这个人是谁,他一时间无法辨认,只觉得莫名有些熟悉,却又说不明白这种感觉来自何处。 “你去哪了?” 忽然,温热的气息洒在额前,熟悉的声音仿佛穿过了迷障一下子灌入长青的脑中,使得他眼前的人脸变得清晰。恍然的目光所至,先是锋利而紧抿的唇,再是那双浅黄色眼瞳。 屈黎。 可信任的同伴。 长青蓦地松了一口气,随之流失的还有他浑身的力气。他如同久行于沙漠中的旅人见到绿洲那般,心里积压的一切不安、担子一下子有了着落,巨大的欣喜冲击着让他心脏飞快跳动,他总算不是单打独斗了。 虽然这样说有些肉麻,但屈黎这个人真是有种让人不由自主地信任他的魔力,尤其当他用那双眼坚定地注视着你的时候。 便觉得什么都可以放心地交出去似的。 但眼下,长青去哪了并不重要。 他死死反握住屈黎的手,说出最要紧的事: “拍卖会还在进行吗?林家要倒卖《方丈仙山图》——” 闻言,屈黎顷刻神情严峻,他冷静看了看长青的反应,明白他没有再说笑。“在进行。” 且已经接近尾声,《方丈仙山图》即将上台,全场预热中。 在长青离开的这段时间里,屈黎在拍卖二楼坐立难安,他一览无余地看着楼下,虽然拍卖会还在正常进行,但出入口处的守卫数量明显增多。 他原以为是因为宴会厅被砸的事,但很快发现没那么简单。 因为有服务员借着送小食的理由进屋检查,问他长青的下落。 那时距离长青离开已经快一个小时,上厕所哪会要这么久?屈黎愈发觉得不对劲,便给服务员搪塞了一个理由便出来寻人。 结果长青从天而降,裹挟着凛冽的风,面容憔悴,不知道经历了什么,但屈黎知道一定不是什么好事,心里莫名烦躁。 或许是烦长青一声不吭的独行,烦他不把自己的命当一回事,又或许是烦不清楚是什么把长青弄成这副虚弱模样。 但有一件事屈黎可以确定,那就是林家的混乱大概率是因为长青,他肯定看到了不该看到的东西。 听到拍卖会还在进行,长青暗叫不好,他稳神一字一句道:“没时间了,我亲眼看到林家家主在和一群外国人在交易《方丈仙山图》真品,拍卖会上那副是假的,我们都被骗了。你们文物局得出面,绝对不能让真品流出国门。” 说着,长青的声音都有些颤抖。 屈黎感受到长青的反应,于心不忍,他抬手按了按长青的头发,只希望这样能给对方一些安慰。 “一定,你还记得在哪里吗?带我去。” 低沉的男声道,长青心定了下来,他正欲动作,却突然愕然地看向地毯。 在地毯上,细小的灰尘正在飞扬,使不可见之物可见,那是缓慢而绵延的震动,从脚底板爬上长青的身体,连带着他的心颤了颤。 那震动越来越明显,有什么人正在靠近。 且来者不善。 长青知道,林家的人来了。 的确,这里是一条再普通不过的走廊,他们寻到这里也不过是时间问题。 怎么办? 眼下周围几乎没有遮挡,他和屈黎一起爬入通风管道也需要时间。 他的呼吸再度急促几分,大脑飞速运转着解决办法。 屈黎也感受着震动,他看着怀里的人像是卡了壳一般脸色苍白,知道长青在不安。但其实不用担心,他只身进来,自是有躲避的方法。 可当他正准备和长青说,却突然感受到一只手,攀过他的侧脖皮肤,按在了后脖上。那双手冰凉,划过带起一阵刺激,像是勾住了他的呼吸,一下子连到另一个人的呼吸里。 眼前画面一晃,长青的脸赫然放大,他们之间的距离极具压缩,几乎像是依偎在一起,透过薄薄的衣物,心跳共振。 屈黎甚至可以看到长青皮肤上最细小,最私密的瑕疵。可以清晰地感受到他的体温和那随呼吸起伏而颤抖的睫毛。 太近了,鼻息间都是对方的气息,两种味道碰撞在一起,陌生而又诡异地融合。这些家伙像不懂事的幼苗,颤巍地抖着芽在对方的领地扎根,一点点试探着贴近,过分暧昧。 长青侧过头,在几厘米的间隙里为自己留下呼吸的余地,他不敢看屈黎,也知道自己的举动过分冒昧了。但是在那一瞬间,假装情侣就是他下意识的反应,回过神来已经无法撤回。 他感受到屈黎僵硬的身体,心里愧疚地给对方道了个歉。 一时间呼吸交融,无人说话。昏暗的灯光下,各怀心思。 脚步声越来越近,逐渐变大。 忽然,长青的腰间传来很轻柔的压感,像是一只手抵在了衣服外,隔着恰到好处的距离。而屈黎的另一只手也有了动作,抬起附在他的脸侧几分,倒像是正在抚摸他的脸一般。 亲密更近。 长青知道屈黎是为了配合他的表演。 可明明先开始的人是他自己,反倒他有些不知所措起来。 但一种奇特的较量心让他收紧了环在屈黎后脖颈的手,然后被对方粗硬的发茬刺的止不住地发麻,连带着他的腿都有些软。 终于,那群鬼魅般的身影出现了。 长青的脸正好撇在了相反的方向,他感受到屈黎按在脸侧的手缓慢地扣在了他的后脑,用结实的手臂彻底挡住了他的脸,但同时传来的,还有一抹更深的阴影——屈黎微微俯下身,他们几乎是鼻尖抵住了鼻尖,本就逼仄的空间被再度压缩。 但如此一来,长青算是被完全掩藏住,连一根头发丝都露不出来了。 一步两步,每步都踏在了心尖上,仿若在刀尖起舞。 当他们不断从身后走过时,长青不由得屏住了呼吸,从缝隙里观察着那群人的衣摆,果然都绣着那个花纹。 长青全神贯注于那群人,所以并没有注意到身侧男人愈发沉重的呼吸——屈黎望着长青有些出神。 眼前的这张脸过分精致,以至于欣赏美的欲望一时压过了理智,他不合时宜地想起两人大打出手的那晚,又想起那夜的摩托载人。 长青这个人,看起来和和气气,但骨子里倔得惊人。他好像背负了很多,又好像无所顾忌。 向来将他自己包的严实,不论是皮肤,还是想法。眼下是他们自遇见以来,彼此靠得最近的时刻。 于是这一望,屈黎便挪不开眼。 但走廊只有那么大,他们交错的身影挡住了些许的道路,一个人走过时不小心撞了下屈黎的后背。 力道不大,屈黎也只是身形微晃。 但这点晃动在两人极致的距离间就显得不亚于地动山摇,长青还在放空,突然嘴角一温,那触感柔软,还略有些磨人。 长青仿佛听到什么重物落地的声响,片刻后才反应过来那是他心脏猛烈地撞击了一下他的耳膜。 他像是一架生了锈的机器,缓缓回过头来时仿佛能听见自己骨头发出的恐怖脆响。他恍惚地想: 刚刚……是一个吻吗? 是一个吻,虽然只是落在唇角,蜻蜓点水般微妙,但是那的的确确是一个吻。 两人都僵住了身子。 屈黎意识到发生什么后,一股热血直冲大脑,随后又流向全身。他茫然了片刻后很快拉开距离,盯着长青的头旋忽地不知所措起来。 这种大脑空白的感觉久远的仿佛上辈子发生的事,一下子掉入他的知识盲区里,但明晰的是,他的反应不太对劲。 但碍于那群人没有走远,他们仍旧只能营造出耳鬓厮磨的表象,保持着动作直到那帮人彻底消失于走廊中。 屈黎像是触电一般飞快站直身子,而长青还靠在墙上,目光呆滞地望着地毯上的花纹,嘴角还残留着那个吻的触感,分外清晰。 “抱歉。”屈黎声音里带上了罕见的急切,解释道:“我不是故意的,被撞了一下。” 长青才恍惚地扭过头,目光不受控地从屈黎的眉眼上又滑落于唇上。意识到他在看什么后又连忙扭过头,暗骂一句我靠。 他尴尬地抿紧了唇,轻咳了两声表示明白。刚刚的情况太过紧急,他们做的一切都稀里糊涂的,谁也怪不了谁。 而为了缓解尴尬,他又硬将话题拖了回来:“我们出发吧。” “去那个房间。” 屈黎沉沉点了点头。 成年人之间的默契,便是刚刚的事情没有发生过。 长青看着屈黎拿出手机,不知道给谁发了个消息,然后道:“走。” 两人随即匿入黑暗,长青特意记了路,再加上还有蚂蚁带路——没错,那群蚂蚁还在,林叔良真是开了一个bug一样的“天眼” 他刚刚的话也是说给林叔良听的。 路上他们又碰到了许多拨巡逻的人,但是每一次屈黎都能巧妙地找到躲身的地方,神出鬼没地让长青不由得想起一个人,尹瑎,也不知道那家伙现在哪里。 但是又一次藏身于房间躲过巡查后,长青的疑惑不断积攒,他突然升起一股不妙的想法——屈黎对这里比他想象的要熟悉得多。 那方才…… 靠,他就应该先看看屈黎会怎么办才对的,早知道就不直接莽上去装情侣了。 现在得空一想,真的是弄得两个人都不自在。 长青多瞧了屈黎几眼,屈黎一脸正气地回头问他怎么了,完全看不出异样。他垂眸,只能装作无事般笑了笑。 然后总算到了目的地,那库房还是一如往常,一方池水,供台还有那被水声包围的圆形蒲台。 到这里,长青有些不知所措了,他之前就是卡在这里没了下步——因为直接没记忆下了地牢。 是林叔良的蚂蚁带着他从地牢通风管道爬到那个房间,那现在也只有一种方法了——继续爬通风管道。 嘶,长青不由得为自己的膝盖默哀半秒。 但是屈黎侧耳一听,开口道:“集水咒。” “什么东西?”长青不懂,但一听就又是神神鬼鬼的东西。 屈黎:“一种符咒,可以召集灵水隔绝空间,你可以简单理解成保护罩。” 一听保护罩,长青便理解了。 “那有什么……”办法破开吗?他话还没问完,只见屈黎从怀里拿出一个石头,对着空气挥去,那石头散发的光瞬间笼罩在了眼前。 而同时,空荡的房间里像是卡了的电视机屏幕,泛起波动的涟漪。 又如一帘瀑布水,哗啦地掀开了水幕,显露出后面那熟悉的白房间来。 长青的嘴张张又合合,突然觉得之前想要拉屈黎一起钻通风管道的想法无知的可笑。 天,这个世界真TM的玄幻。 第27章 来不及过多感叹,二人已经快步赶到先前《方丈仙山图》摆放的地方,但只余一地寒凉。 方台之上,画已不见踪迹。 长青和屈黎相视,皆是神色一凛。 终究还是慢了一步吗? 长青有预料到那帮人会跑,但还是心存侥幸,但结果如此现实——都是一群人精,跑得比兔子还快。 “那群外国人的同伙应该还在会场。”那只能先顾及其他,长青想起当时在宴会厅见到不少外国人,其中便有那位“买家”,这也是一条线索。“看你们能不能先把他们控制起来。” 屈黎闻言点了点头,拿出手机打电话。 长青不愿打扰,便独自围着房间转起来,企图在多寻找到一点蛛丝马迹。 方才他们是直接从正面走入这个房间的,并没有看见其他人的踪迹,那群人带着那么大的一幅画不可能在他们眼皮子底下消失得无影无踪,这里一定有蹊跷。 而经过杨家如虫蛀般的无数密道的洗礼,他现在对这个东西已经习以为常了,甚至先前爬通风管道的时候还觉得有些太“Fashion”了。 他一寸寸摸着墙,观察着墙壁如出一辙的繁复花纹以及实心的后壁。似乎并没有什么异常,长青越走心越下沉,手指在墙上划过的速度也越发慢起来—— 陡然,手指停在一处。 他蹙眉,感受着指尖奇妙的触感变化,那分明还是坚硬而冰凉的墙面,还是粗糙不平的墙纹。 可是竟然在动。 不是错觉,长青定睛一看,手下的墙纸是真的在动。 密密麻麻的,竟还是蚂蚁。 这些小家伙团结地模仿墙纸纹路,简直是天衣无缝。 长青一瞬间忘记呼吸,他回过神后赫然放眼来时路,发现除了这块外其他墙面的的确确是墙纸后才难以置信的收回眼。 他做了个嘴形,而那群蚂蚁便听懂了,纷纷让位,中间一个黑漆漆的洞口正在逐渐变大。 长青神色复杂,因为他刚刚做的口型是:林叔良。 还是他,无处不在的凝视感。 林叔良这个人,真是万万不能懈怠了。 长青甚至生出一种直觉——整个林家还是掌握在林叔良的手上,而这个男人愤愤所述的罪行,真的与他没有任何干系吗? 长青持怀疑态度。 洞口越开越大,其后吹来瑟瑟的凉风。 长青回头望了一眼还在打电话的屈黎,思量半分,还是决定一人钻入了那黑洞之中。 蚁群再度合拢,待屈黎挂断电话一望,哪还有长青的人影。 * 地道阴湿寒冷,五个人正快步走着,他们皆是一袭黑衣,蒙头蒙面。整体呈现中心环绕状,无形中将中间那人保护起来,那人手中抱着个巨大的物体,步履略显沉重。周围人顾及他,一起走慢了些。 只是这步子一慢,便给了后来者追赶的机会。 一人率先发现不对,他奋力拍打着手臂,扯拉衣领,几番动作惹得其他人不解:“你发什么神经?” “没有,我身上痒,好像有东西……” 话还没说完,这股痒意像是强传染性的病毒飞速蔓延开来。 “老大,我身上也痒!” “好、好像有虫子在爬——” “停下!!” 中间的那人闷着一口气,终于喊停了队伍。 刷的一下,火折子燃亮火苗,照亮一张扭曲而恐怖的面孔来。 离得最近的人率先发出尖叫:“老大你的脸!” 老大才困惑地皱起眉,便发觉这眉像是被粘住了一般,分外难动,好不容易有了褶皱的幅度,就感受到眉间强烈的异物感。 他干涩地一眨眼,黑色的斑点物如同雨点般落下。 蚂蚁,都是蚂蚁,无处不在。 无处可逃。 随蚂蚁而下的,还有刀刃的寒风,一道凉光闪过,五人便多了一人,那人笑着,将匕首搁置于中间那人的脖颈之上。 而其他人,早已纷纷倒伏一片,徒留中间人颤抖双腿,厉声质问:“你是谁!” “我是谁不重要。”那人道,声音如淬了冰:“取你命来了。” 一语末,锋芒毕露。寒光现,人顿然倒地。 但血液并未从身下蔓延,只因长青在最后一刻将刀刃转变为刀背。 他终究还是法治社会孕育大的守法青年,实在狠不下心来杀人。 反正目的达到了,出去让屈黎处理这些人即可。 唯一遗憾的是林季良不在其中。 长青接过那黑布包着的东西,小心翼翼掀开看了看,确定是《方丈仙山图》真品。 他迈步准备往外走,却突然脚腕一紧。 随之而来的,是他的心一紧。 缓慢回过头,就见本该晕厥过去的中间人瞪着双眼,犹如地狱爬上来的恶鬼,嘴边挂着无边癫狂的笑。 长青:…… 他记得这个笑,上次这么笑的人直接当着他的面自爆了。 不好。 强烈的不祥预感让他毫不犹豫将那双手砍下,拔腿狂奔。他几乎是使出了吃奶的劲在跑,死死抱着手里的画,两侧石墙边全是和他竞速的蚁群。 生死时速,直到爆炸声响起。 黢黑幽暗的通道瞬间被爆裂的火光照亮,灼热的气浪层卷喷射,一瞬间,空气中都是令人作呕得焦煳肉香味。 长青直接被掀起,腾空片刻又撞击到石壁下落,一切发生得太快,他只顾得上蜷缩身体保护那幅画,其他的什么都抛在了脑后。 以至于最后清醒过来,五感都是虚的,他整个人像是被千刀万剐了般,身体没有一处是不痛的。 而这样的伤势,竟还是在蚁群保护之下产生的。 长青恍惚地望着一地的焦黑蚂蚁躯体,这些小家伙,在最后挡在了他和爆炸之间。 真是该死,他想:林家这些暗卫,真该那天走火一把把林家炸了才好。 长青艰难地喘息着,感受到空气里的氧气越来越稀少。 还活着的蚁群又逐渐汇聚在身下,似乎也在催促着他快走,留给他的时间不多了,爆炸急剧消耗了氧气,再停留下去只会死于缺氧窒息。 但也许是二氧化碳多少蒙蔽了些他的感知,身上的伤痛不再强烈,给了长青喘息的机会。他摸着骤亮后的黑暗一点点站起,跌跌撞撞地向外移动。 并没有移动太久,就见光亮。 但随即出口的光亮很快被一个人影遮挡。 向他奔来。 * 无边夜幕下,蓝红警灯交替闪烁,刺耳的警笛声此起彼伏,到处都是全副武装的警察在严阵以待,宾客们全部集中于花园配合调查。他们大多神色慌张,并不明白方才还欢腾的拍卖盛会为何会变成这类状况。 来往人中,有一些人穿着特殊棕色工装,他们身上都别着一枚徽章,暗红色,中心是一尊青铜鼎,下方围绕一圈麦穗,上方大字刻着: “华国国家文物部”。 林家已经被团团包围。 屈黎的手笔,眼下他正在人群中下达着下一步指令。这些警卫是他提前安排的埋伏,一切本该按部就班地走下去,却突生出了唯一的变故。 手上的对讲机正不断冒着嘈杂的人声,却忽然电流不稳,发出刺耳的干扰声。 再之后,震耳欲聋的爆炸声自屋外不远处响起,成为点燃黑夜的那簇火引,溅起沸油的那滴水,瞬间划破了寂静。 所有的一切发生得极快,交织成一片迷蒙眩晕的光影,颇像一出现实主义荒诞喜剧。 屈黎心里突然涌起一股强烈的不安,那是一种直觉。他猛地抬头望向那处,是被冲击波摧毁的茂盛花圃。似乎寻常,但他毫不犹豫,将对讲机交给身边的同事,像出鞘的利箭一般奔去。 “长青!” 乍一听,这声呼喊有些陌生,不是熟悉的声调。 遥远地传来,倒像是裹挟着怒火的咆哮。 长青尝试看清这个人的脸。 发现是屈黎。 直到这时,他才终于有了劫后余生的实感,真真切切地松了一口气。 “画,”他靠着墙才稳住身体,抬手将画递了出去。“我找到了……” 他很开心,所以他想屈黎应该也会开心。 但是意外的是,他在屈黎的脸上看到了一种从未见过的表情,不简单是皱眉,那双眼里的光炽热得骇人。 长青说不清,却心有所感地生出一股惧怕来。“你怎么了?”他无所适从地飞快眨了眨眼,问。 但屈黎一言不发,冷着脸大步走来,气势汹汹,却在靠近的瞬间颤抖着递出手,拂过长青的脸侧。 指尖带下一片灰烬。 长青突然意识他现在的状况有些狼狈了。 “没有下次。”屈黎声音低沉得吓人,好像从喉口挤出的这些词句。 带着体温的外套被不容拒绝地披在了身上,长青一时间有些懵。 他望向屈黎,空白了半晌才意识到屈黎的意思,无意识地舔了口干涩的下唇,低声呢喃道:“好。” 心里却细细地冒出泡泡,扑哧一下炸开。 “画,给你。” 屈黎接过画,也不看,只一味地看长青,看得长青浑身发毛。 实在忍不了想问一句:“你到底在看什么?” 就听洞口忽然传来一个声音。 “屈黎。” 屈黎无声地叹了口气,收回了一直按在长青肩头的手,转过身半挡住长青。 长青探头看,不由得瞪大了双眼。 来者居然也是熟人——尹瑎。 尹瑎还是离开时那副模样,他先是和长青对视一眼,目光极尽复杂地开口道:“你倒是厉害。” 长青眼睫微扇,不语,又将身上的外套搂紧了几分。 心想:尹瑎怎么在这,他和屈黎认识?那之前…… “走吧,出去说。”屈黎向外颔首示意。 地道里都是难闻的硝烟味,确实不是谈事的好地方。 长青正准备走,忽地一双手伸到眼前,他不敢相信地顺着那双手向上望去,对上屈黎的专注的目光。 “我背你。” …… 长青缓缓摇了摇头道:“不用。” 太别扭了,特别是还有一个尹瑎满脸“看热闹不嫌事大”地站在旁边。 最后屈黎还是硬要搀着长青走,三人很快出来。 一到外面,长青这才注意到林家到处都是警察,没想到屈黎他们办事这么利索。 一个棕色工装打扮的人迎上来,喊了声:“屈队”。 后接过屈黎手上的《方丈仙山图》,一帮人围着研究去了,就剩长青、屈黎和尹瑎还站在原地。 尹瑎站没站相,歪斜着身子,率先开口:“我已经封了林家所有出入口,保准一个苍蝇都飞不出去。” 他手上滴溜溜转着一把钥匙,嘴上还是不着调地笑。 屈黎闻言点点头,想到什么又问:“你东西拿到了吗?” “拿到了。”尹瑎拍了拍衣兜,松散地松了松懒腰:“没我事了吧,我着急回去。” 屈黎嗯了声,尹瑎最后瞧了长青两眼,比了个拜拜的手势,双手插兜走了——真的,好装。 对于尹瑎,长青只有这个评价。 但尹瑎没走多远,又突然一个急刹车转过身,问:“对了,我的鸟什么时候可以还我啊?” 屈黎沉默了会,才道:“它已经充公了,等退休吧。” “你居然让我的鸟给你们打白工到退休!” 尹瑎唰的一下抱住头,吼了句让长青完全摸不着头脑的话。“你们文物局一帮人类怎么净不干人事!” 待尹瑎愤愤走远,长青还在品,并越品越觉得这话说得诡异。 什么叫“文物局一帮人类”,搞得尹瑎不是人一样。 还有“鸟充公了”这种说法,鸟?怎么充公?和陈承一样当吉祥物吗? 又都是些什么鬼东西。 “他什么身份…不,他不是尹家人吗?”长青伸手扯了把屈黎的衣服,亟待一个人来帮他修复一下价值观。 “是尹家人,但也是另一个局的同事。” “什么局?”长青很好奇,他灰扑扑的脸上彼时就剩一双眼睛亮得很,显得有些幽默。 屈黎盯着他瞧了会,嘴角不禁挂上些许弧度,忽地很想再伸手去帮忙擦,但只是手指微微蜷缩一下便止住了这有些越界的想法。 其实根据规定,接下来的话不该和长青说的。 但屈黎嘴唇微动,终究有些鬼迷心窍:“非自然事件调查局。” 长青悄无声息地张大了嘴,做了个“我靠”的口型以表震惊。 这东西居然是真实存在的吗,他以为只在影视里才看过。缓过神来后,他又问了个最想知道的问题——“那这个世界上真的有鬼吗?” 如果有,那是不是说明他有机会能见到外婆? 屈黎动作一顿,投来认真的目光:“我是文物局的。” 言外之意,他不知道。 长青嘴又合上了。 秋末,康江的夜毫不修饰的冷,但整个林家到处都“热闹”得不行,注定是个不眠夜。 身旁站着一个极好的“挡风墙”,身上还披着件厚外套。 长青落得无事,静望着夜空出神。 “你痛吗?”屈黎忽地说。 长青沉默地摇了摇头,看屈黎一脸不相信,才又无奈地说:“我真还好,不痛,你放心。” 脱口而出的一句“你放心”,自然地让长青心惊,他好像已经下意识地确定了屈黎对他的担心。 屈黎叹了口气,他个子高,靠近很有压迫感,但长青却不再觉得屈黎不好相处了。 人和人的关系真是奇妙,总潜移默化地移山填海。 两人又陷入了一种无声的对峙中。 “爆炸很可能会是内伤,我放不了心。”屈黎道:“我想带你去医院。” 这话说得,像是恳求一般。叫长青一下子语塞,很难忍心拒绝。 “你这里不忙吗?” 他张望四处,到处都是在忙碌的人,屈黎理应很忙才对。 “因为有你,最重要的真品画已经拿到手了,库房也已经归管,至于交易的双方,林家的勾当,要先由警方调查取证。”屈黎道:“我现在没什么事。” 但是我还有一件事。 长青抬眸:“我要去地牢见一个人。” 林叔良。 他完成了任务,现在要找林叔良兑现约定了。 见长青坚决,屈黎眸光闪动,最后也只道了声:“我和你一起。” 第28章 “你来了。” 昏暗的地牢中,角落的人还是离别前的那副模样。 长青缓步走入,关闭牢门前,遥遥冲外面的屈黎点了点头。才将目光放到林叔良身上,轻声嗯了下算作回答。 林叔良喟叹一声:“真好,我终于……可以出去了。” “我的任务已经完成,该你履行约定了。”长青道。 他们的约定很简单,长青替林叔良当刀,林叔良回答他的问题。 林叔良闻言:“你问罢,我知无不答。” “林家到底在干什么勾当?又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这些都是十几年前的事了。”林叔良回忆道:“当时我还是家主,季良一日和我说想办个大生意,后来他就带来了好几个外国人,要买我们的货。但因为那时候林家拍卖会才起步不久,我们需要好货来站脚。所以我想都没想就拒绝了,但是季良不死心。我也是后来才知道,他就是从这时起了取代我的心思……” “九五年下半年左右,当时林家拍卖会已经很好了,我被一剂药迷昏,醒来就双目失明,被囚禁于此。他一登上家主之位,就再度与那帮外国人勾结,大张旗鼓地开始了他的发财路。说来害臊,他卖假货,数典忘祖,枉为人。” “假货从哪里来的?”长青直接打断了他的谴责与悲愤,直指尖锐。 这个问题问出,着实让林叔良静默了几秒。 每一秒时间的拖延,长青打量他的目光就愈发犀利。 最终,林叔良说:“我不知道。” “不知道?”长青说着勾起唇。“你的蚂蚁遍布整个林家,甚至库房禁地、通风管道都来去自如,你说不知道?” “林叔良,坦白从宽,镜子的哪一端为真还没有下定论呢,可说不准是你,还是林季良。” 此言一出,林叔良彻底变了脸色。他猛地抬眼望过来,浑浊而虚焦的瞳孔因为震惊而放大。 长青知道他猜对了。 其实长青后面又想了很久,林叔良所说的:“镜之两端,仅一侧为真。”究竟是什么意思。 然后一道荒谬却又合理的灵光刺入他的脑中。 林叔良和林季良,两个人无论是名字还是长相都非常相似,面对面时,完全就是在照镜子——“镜之两端。” 长青特意问过屈黎是否知道林季良,屈黎表示陌生,他说林家这一辈是独生,在文物局档案上是有记录的。 那就很稀奇了,好像在外界眼中,林家只有一个人。 要不是亲眼所见,长青也会怀疑林季良或许是林叔良疯了后杜撰出的人物。因为他几乎就是林叔良在镜子里的倒影,完全没有存在的痕迹。 但这样又存在一个驳论,名字也不过是一种虚无的载体,如何确定眼前的林叔良为真,而不是林季良假扮? 那“仅有一侧为真”是否在说林季良和林叔良只能在外界面前存在一个,林季良生,则林叔良死,反之亦然? 如此来说就能解释,为什么林叔良被关在地牢,因为另一人不想让他露面。但那人分明可以直接除掉林叔良以绝后患,却没有实施。 倒是林叔良,实实在在想借他们的刀除掉林季良。 好一副“兄友弟恭”,血肉相残。 想到这一层后,长青背脊发凉。 而更令他无法理解的是,林季良既然已经抵了林叔良的身份,那他死去也代表着“林叔良”身份的死去。 没有这个身份的林叔良,后面要用什么身份生活? 没待他细思,林叔良忽然放声笑起来,他脸上的温柔和蔼一瞬间像破掉的瓷面具,裂开疯狂的缝隙。“你很聪明,我果然没有看错人。” “但是孩子,你高估我了。”他的笑终于平息,但脸上的皱纹还固执着开裂:“林季良远比你想得老谋深算,他恨不得包揽全天下的宝贝,独门的赚钱道,又怎会让我知道呢?关于他,你在我这是问不出的,还得他自己来说。” 长青右眼角微微一跳,他有些不甘心,但也没办法。后面又问了几个关于林家拍卖会经营的问题,林叔良一一回答。 听完,想了想差不多了,长青低头,毫不犹豫抬手暗灭了衣领下的一个小红点。 再抬头时,他的气势忽地凌厉不少,张口道:“例行询问结束,聊点别的。” “久闻林家有一位神佛大师,我想见他。” “神佛大师……”林叔良挑了挑眉:“不巧,这几年他老人家已经闭关,不再露面了。你找他何事?他是我的师傅,或许我能够回答你。” 这么倒霉,长青难掩失望,但很快掩住情绪。 他刚刚掐掉了屈黎的旁听器,估计这家伙很快就会来找他,时间不够他犹豫了:“我想托您看个纹样,但是您的眼睛——” “不用担心,我的蚁群可以看。” “那是极好的,”长青动作迅速,从兜中拿出一张薄如蝉翼的纸,上面赫然画着一个纹样的截断,摆在地面:“您可知这纹样是何物?” 蚁群很快在是纸上汇聚,它们效仿之前在墙壁上模仿墙纸的手段,用身躯将花纹复制下来,运到林叔良的手心。 林叔良静静抚摸着那些蚂蚁,便是细细在看。 很快,他从齿缝间传出一声叹息。 再度抬眼时多了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旋齿鬼藤’,你是从哪里拿到的?” 自然是从你们家的暗卫身上取的。 长青冷哼一声,转而问:“这鬼藤是你们设计的吗?” 如果鬼藤独属于林家,那说明长家村与林家脱不了干系,若不是独属,则也能挖出其他的方向来。 “这纹样的确是我们先辈所绘,属于林家。”林叔良确切道:“怎么?” “你可知道绵州?”长青直接抛出信息,观察到林叔良很微小地抖了下肩膀,有反应。 说明认识,起码听过。 再度加码:“我在我的家乡,见过一模一样的鬼藤,你们林家去过绵州?” “绵州,”林叔良陷入回忆,突然笑了笑道:“这个地方我好像听长辈说起过,不过那都是老一辈的事了,涉及一些……暗卫的过去。” 他一转话题:“你知道五脉是怎么来的吗?” 长青:“不清楚,愿闻其详。” 林叔良合了合眸,继续讲:“华国建国之初,政局不稳。康江杨家镇的一户农夫上山采药的时候意外挖到了些古残垣,这便是“千峰石窟”第一次出现。随后,其他石窟被陆续发掘,至70年代末,砚山龙脉确立。此后保护责任重大,国家分身乏术,决定下放部分权力,于民间选出精通文保的五大家成立组织“砚山五脉”。一家镇守一座石窟,分管当地文物事宜。” 说到这时,门外蓦地响起急促的脚步声,很快就到了他们这间牢房门前。 门,陡然被大力拍响。 屈黎已经走到了门外,并开始喊长青。 每一声都喊得长青心颤,但还不行。 抱歉屈黎,他还差一些时间,他还有必须问出的事。 拍打声越来越大,铁门锁发出不堪的扭曲声。 长青不忍地撇过头,自额间滚下一滴汗。他强装镇定,让林叔良别管,继续说。 林叔良侧耳听了会,虽然不解,但还是继续了,但语速不自觉地加快:“林家最开始是五脉中最散的一家,脉系庞杂,族内争斗不休,难当重任。但国家的机遇,万不可能拱手让人,就只剩一种法子……清除旁支。” “暗卫就此而生,鬼藤是唯一标识,仅服务于主家。” “你说在家乡见过这鬼藤,我想,你或许是当年清洗旁支时一只暗卫的后人?当年林家暗卫确实去过很多地方,也确实有很多并没有回来。” 终于,林叔良的故事讲完了。 短短几句话,轻描淡写地说过当年,却说不尽那血雨腥风。 长青听完沉默。 林叔良再度开口:“你的家乡,具体在何地?” 这个问题,瞬间叫长青抬眼看向林叔良,眼中警惕不掩。他还是对林叔良的话存疑,所以只是笑了笑,避开了回答。 而此时,门被撞的形变,剧烈的撞击声和心跳同频,长青最后问了一句话:“我想进你们藏书阁。” 林叔良亲切道:“随时欢迎。” 随即,身后的门被撞开,屈黎直接闯入。 会话终止。 合作结束。 双方都挺满意,唯独屈黎落了一身火气。 长青也知道他刚刚做得不对,心虚,率先服软,跟着屈黎后面边走边道歉。 他也差不多摸透了屈黎的脾气了,越是生气,越不爱讲话,到落得他一个人道歉道的响亮。 直到走到外面,屈黎总算对着牢房外的警察开了口:“把这里看严。” 把那两个认真的小年轻说的莫名其妙,但齐刷刷更站直了几分,齐声喊了句:“是!” 然后屈黎又变成闷葫芦了。 好在没走几步,“活宝”蹿到了跟前,长青这下见到陈承,瞬间像是见到了救星一般,张口就招呼:“你来了。” 陈承转头见长青,也开心:“长青哥!我想死你了!” 长青:对,就是这样,不愧是吉祥物!说话就是让人开心。 最好赶紧去哄哄屈黎这个闷葫芦。 “哥你之前到哪里去了哇,你都不知道屈队找了你多久,几乎要把整个林家翻过来了,吓死人了!还有哥,你脸咋这么黑呢?还有这外套也别光披着不穿,着凉了怎么办啊?” 长青:…… 不是,这孩子怎么这么不经夸,尽提不开的壶。 “安静。”屈黎止住陈承的话,转头掩了下长青的外套,确保他穿得安稳后说:“我们去医院。” 长青没有任何拒绝的理由,只得点了点头。 但还没安静一分钟的陈承又在一旁炸了锅:“长青哥你咋了哇,哪里不舒服吗?发生了什么……” “没、事。” 长青实在是忍不了了,他一把拉住屈黎的手就走。 两人如逃命一般跑到车上,长青喘着气,才松开和两人相握的手。 屈黎掌心一空,他下意识攥紧了虚无,只感受到一抹不属于他的温凉。长青的手着实有些凉,是冷吗? 他看了看自己身上唯一的,无法再脱的一件衣服,居然有些遗憾。 “陈承真是个活宝。”长青直接下结论,朝屈黎露出一种颇为鲜活的为难神色。 屈黎看着,不由得松开眉间的结,应了声:“你不知道,他刚刚还把林家宴会厅砸了。” ! 那个砸了宴会厅的“高手”居然tm是陈承? 长青彻底震惊,半晌才找回自己的声音。 “他怎么做到的?” 屈黎无奈地抽了抽嘴角,似乎说起这件事很让他丢人,但事实的确丢人: “他饿了,去宴会厅找吃的,结果平地摔把主桌砸了。” ……这还是人话吗?熟悉的字组合在一起怎会如此陌生。 长青一时间不知道该说谁更倒霉,但仔细一想,发生在陈承身上倒也合理。 长青忍笑忍得有些难受,他斟酌了好一会才道:“挺牛的。” 要不是宴会厅被砸分散了林家不少注意力,他还真无法如此深入林家内部。 陈承也算是“无心办好事了”。 车子开了半小时,就到了最近的人民医院。夜晚人少,做一系列检查没花到多久,很快能出的结果都说明——长青人大命大,除了外部擦伤和右手脱臼外没什么异常。 但出于保险起见,医院还是要求他在医院留观一晚,并给了一个床位。 屈黎才找了个可以休息的椅子,结果还没捂热乎就走出去接电话。 长青生无可恋地躺着,更无聊,拿出手机想找找网上能不能找到些林叔良说的内容,结果啥也没找到。 反倒是林家拍卖会消息颇多,其中一条瞬间夺走了他的注意力: 【传奇明青花折枝花果纹梅瓶!千万成交,香港富商抱得“美人”归】 配图长青非常熟悉,正是之前在老张古董行见过的那物,他的记忆并没有出错,这只青花瓶的确该在一位香港富商手中才对。 可张行手上也有。 还同样经过林家拍卖会之手。 是巧合吗? 长青不信,他反手将这则新闻下载,决定等屈黎回来给他看。 而刚把这新闻页面关掉,屏幕新闻首页登时蹦出一条“爆”词条。 长青扫一眼而过,却瞳孔骤缩,心脏悬停。 同时,病房的门被一把推开,屈黎站在门口,面色凝重。 两人异口同声道:“杨家着火了。” 手机屏幕自动黑屏,最后停留的新闻写着: 【现场直击:杨家巷古董市场离奇失火,火势猛烈现仍未扑灭】 第29章 [康江讯]今日凌晨,康江市杨家镇的“砚山五脉”之一——杨家,祖宅突发大火,火势持续近五小时方被扑灭,事故原因目前仍在调查中。杨家作为千峰石窟镇守者,华国先进文保集体勋章获得者,此次火灾不仅造成宅院严重损毁,更危及其中珍藏的数百件未移交国家的文物,损失难以估量。 据现场目击者描述,火势始于杨家后院,随后迅速蔓延至主宅及外部街巷,起火前疑似听到了烟花声响—— * “最开始,的确是杨宗师的屋子爆炸了。” 过道座椅上的女子抱着头,头发凌乱,指节布满污泥,筋脉凸起。其下显露出一张沾染红褐色的泥灰的脸庞,脸颊处星星点点落着触目惊心的烧伤,一些边缘甚至翻卷出血肉。 杨苏翎强打起精神,一字一句向警方描述所见。 边说,过道不断有医生经过。沉重的脚步声,急切的呼吸声,每一声都会叫杨苏翎惶惶地抬头,她双目充血,眼中混杂着巨大的惊惧与愤恨,追随着医生们的身影,最后落在红色的“抢救室”标牌上。 天堂抑或者地狱,只在分毫。 哗啦—— 灯灭了,抢救室大门首次被从里面打开。 一名医生走出来,在所有人关切地注视下,缓缓摇了摇头。 “病人伤势过重,我们尽力了,很抱歉。” 无息中,巨大的生命摆钟正在发出呜咽,走向终结。 “确认死者一名,杨礼升。” 一位警察道,记在了笔录本上。 杨礼升是杨宗师的大名。 一直平静的杨苏翎突然崩溃,她难以接受,双手无力地砸落在椅子上发出生硬的脆响,她却像是感受不到疼。 她的五官在瞬间被拉扯到了极致,又瞬间骤缩在一起。身影摇晃一瞬,像单薄的纸,在静默中颤抖。 良久,才挣扎地发出几声不似人声的泣音,声声滴血。 “那……我父亲和弟弟呢?” 杨苏翎死死捂着嘴,问。 “还在抢救中。”那医生叹息道。 一滴泪滚落,她像是失去所有力气,蓦地垂下了头。 笔录继续,刺眼的白炽灯挂在天花板,窗外天际渐渐染上薄霞,红得发紫,混混沌沌的照不亮大地。 天气,阴。 鼻尖飘来无尽的灰烬,洋洋洒洒像是下了一场雪,黑色的“雪”。 放眼望去,杨家巷子已经看不出原来模样。到处都是烧毁的店面,每家前都哭嚎声不断,这场火,不知道烧毁了多少人家的生计,烧毁了多少家庭。 杨家府更甚,只余下荒芜的断壁废墟。院中的池水几近干涸,固结成污泥,徒留下一池的焦炭。几位穿着防护服的警察还在下面工作,翻找可能存在的人体组织。 这一幕太过悲凉,以至于让长青感觉恍如隔世。他从未见过如此惨烈的现场,而事发地还是杨家,这个他曾停留数日,已经有些熟悉的地方。 不忍再看,他继续往里走,就进到全面封锁区。 长青拿出屈黎给的工作证才被允许进入官方认定的起火点——杨宗师的屋子。这里已经完全变样,是烧毁最严重的区域之一。 长青小心环视着这间屋子,呼吸都仿佛能触到当时猛烈的火星。 可是这场火很不对劲。 起得突然,大得离奇。 据杨苏翎所说,当时她正在正厅处理公务,突然就听到一声冲天炮一般的声响,彼时还以为是谁家在放烟火。但很快府里就响起尖叫,出来时杨宗师院子的方向已经燃起冲天大火。 在所有的证人证词中,都提到了起火前有疑似放烟火的声音,这是完全可以确定的信息。而冲天炮的声响,类似于“咻——”。其因为燃烧推进剂产生的高速气流通过狭小喷口时,受气压和气流的共同作用而产生的。 按照这个条件来说,那个炸药体积不可能很大,否则爆炸开始的威力绝对不会是让人以为是放烟火的程度。 但如此而来,什么种类的炸药才会小体积就有这么大的威力?非但将杨家府烧了,还牵连到一公里外的杨家巷子。 而且还有疑点,他从赶回杨家镇穿过受灾区时,特意留意了区域的焚烧情况。 很清晰也很不可思议的是燃烧程度几乎没有随距离杨家府变远而减弱,一般来说,距离起火点越远,所受热辐射就会降低,火势也会减弱。 但这里简直反科学。 所以他觉得起火点不只有一个。 积少成多,小体积的炸药掩人耳目,在悄无声息间填满了整个杨家的虫蛀洞。只待一簇火星点燃。 这就关系一个更恐怖的事——有人蓄意纵火。 这个人不仅能够长久地待在杨家,还能来去自如的安置炸药。 他一定是杨府的老人,一定被杨家人信任。 长青舌尖抵住上颚,心里隐约有了猜想,那便是杨府的下人。 具体是谁? 还没想出什么,兜里的手机传来震动,长青忙停下思考,拿出一看是杨苏翎打来的视频电话。 接通后,那侧的杨苏翎神色焦急。她止不住颤抖的声音,瞬间将长青的心提拉到了半空中。 “长青,求求你帮我去看一下我父亲房里的玉蝉还在不在。” 长青应下,即刻启程,跟着杨苏翎的语音导航很快就到了杨家家主的院子附近。 而一看到这里的环境,他便直觉不妙。 不是因为它烧得严重,恰恰相反,是因为这里的受灾情况太乐观了。 建筑黢黑但完整,甚至比杨家巷子的状况还乐观。 就像是,放置炸药的人刻意避开了这里。 为什么原因呢? 只能是“玉蝉”了。 不出所料,当长青照做将一处地板掀开后,里面果然没有了“玉蝉”的影子。 再看杨苏翎,她面色惨白,早已失去所有血色,低喃道:“完了。” 玉蝉是杨家的镇宅之物。 杨家的玉蝉、林家的玉蟾蜍、康家的玉壁虎、金家的玉蜈蚣以及尹家的玉蝎子。五脉成立之时,国家亲自给的玉。每一脉都守着一块,作为身份的象征。 这些都是杨宗师在还给他玉佩时,语重心长说的话:“你这玉的材质,花纹,都和那五块玉太过相似。而“五毒”之中,只差一脉“蛇”。真的是太巧合了,看到你,我突然怀疑五脉很可能不只是五脉……你不愿意说出你的家乡,定是有你的担忧。”他眉间积满忧郁,又复杂地看着长青:“林家最近很不太平,再莫让人知道你有这块玉了。还有幽蛇纹,除了那位搞神佛的家伙外,也不要让任何其他人看到……” 语罢,他将那收纳布赠送给了长青。 这也是他在林家地牢,只给林叔良看了“旋齿鬼藤”的缘故,其实当时在他的手心,就藏着另一张纸,画着“幽蛇纹”。 言犹在耳,但旧人不在。 好像看不见的地方,有什么东西正在蠢蠢欲动。 这种感觉在屈黎发来一条消息时达到了鼎沸。 那是一张杨家现场的火势航拍图。 画质很模糊,但内容却很清晰,火焰以杨宗师的屋子为起点,化作游蛇,舔舐过沿途无数的火点,以不可挡之势,蜿蜒出数条交织蜿蜒的火焰纹路。 俯瞰,赫然是—— 幽蛇纹。 一幅用火与生命共同绘就的“幽蛇纹”。 那位隐藏在背后的东西,毫不遮掩他的恶趣味,张狂地发出了挑衅宣言。 长青陡然从后背升起一股寒凉,一种被窥视感犹如附骨之疽,死死攥住了他的呼吸。随即一股巨大的愤怒和茫然感席卷而来,他突然明白一件事,这场火是冲着他来的。 是他间接害了杨家。 长青如坠冰窟,整个人僵在了原地。 直到手机再次震动,他的心脏仿佛才再度跳动。 【無:我这边搞定了,过来找你】 是屈黎的消息。 长青回复,敲下最后一个字时才发觉手心早已被冷汗浸湿。 【Q:好】 出来时,天还是聚着化不开的乌云。 长青突然很累,他想找个地方蹲一下。地方没找到,就擦肩而过几个调查员装扮的人。 他们说话的声音不算大,却清晰地传入了长青的耳中。 “行了,收工吧。回去把结案报告填了。理由嘛,就写‘杨家私自存有危险品,保管不善导致爆炸’” 旁边人嗯嗯地应和着:“那怀疑对象填谁啊?” “填……就填那院子的人,叫什么来着……” “杨礼升。” “对,就是杨礼升。”那人认可地点了点头,却在看到旁边人迷茫的眼神后猛地发觉声音不对。 这声音来自旁边,属于一位陌生而俊朗的青年。 他眼中红血丝狰狞得吓人,像是很久没合过眼,语气毫不遮掩的冲:“你们怎么会确定嫌疑人是杨礼升?” 长青很好奇,这群上头安排的火灾分析专家,是怎么得出的这结论? 结果那带头人上下打量他一眼,满眼蔑视地说道:“你是什么职位?调查细节等公开报告吧。”说完就要走,然后被长青一把拉住。那人哎哟叫唤两声,见怎么扯都扯不开那只手,只得叹了口气说: “起火院子有明显**残留,而杨礼升曾经以工作为由购置过大量炸药,现场也有存在的焊接工具碎片,一切都很明朗,你有什么问题吗?” 问题大了去了。 “起火点绝对不止有那院子一处,你们再调查调查,不要草率结案吧。”长青以为是他们调查马虎,颇为急切地把他方才总结出的疑点说了出来。 只是中间那人听完,呵呵笑着摆了摆手,虽然嘴上说着:“有道理,有道理。”但是看他的眼神分毫未变,还是藐视,似乎把他的话当作不成熟的儿戏。 长青止住声,知道再说也没有任何意义了。 第30章 “我不能理解。”长青蹲在地上,指尖夹着一根未点燃的烟,愤愤道:“也不能接受。” 说完赫然抬头望向屈黎:“怎么能就这样结案?如此草率?他们被请来的意义是什么?派来视察一下民情吗?真是一群尸位素餐的废物。” 最后两个字骂出口,屈黎的面色已经很难看了。 长青突然意识到那群人是文物局请的,他这番话显然也把屈黎架在了“尸位素餐”的火炉上烤。一下咬住舌尖撇开头。“抱歉,不是骂你。” “没事。”屈黎摇摇头,踏了踏地。长青的目光顺着他的动作落在屈黎的靴子上,黑色都快变成灰色的了,一看就是奔波而来。 自凌晨得到消息,长青和屈黎连夜赶回杨家镇,看望了一下杨苏翎后,两人分道扬镳,长青去杨家巷子,屈黎被召回文物局。 一宿未眠,所以现在两个人都挺狼狈的,两双红血丝的眼对在一起,谁也嘲笑不了谁。 “你知道玉蝉——” “那个纹路——” 两道询问巧合重叠,两人都有些错愕,屈黎率先把话口推了出去:“你先说。” 长青:“玉蝉不见了。我怀疑这场火的目的之一就是拿玉蝉,另一个就是威慑我。纵火的人不仅熟悉杨家,知道玉是砚山五脉的筹码,还认识我。” 甚至知道他的来处,他的秘密。 “你怀疑谁?”屈黎适时问。 “和林家脱不了干系。”长青确切道。 林家拍卖会前林家到每脉讨玉,就已经把他们想要玉的心思摆在了明面上。可是这张明牌打得太爽快了,反倒像是混淆视听的诱饵。而且彼时正在举办的拍卖会是很好的脱身理由,林家完全可以凭此为自己洗脱嫌疑。 更加细思极恐的是,昨夜的林家因为他们闹得那一出,正被警方包围接管。 有了更不可能与杨家大火相关的铁证。 一切都出奇的巧合。 如果说,从最开始都是设定好的局呢? 他费尽功夫拿回的《方丈仙山图》,也是那群人预料中的一步。而他在其中,或许也充当了棋子。 长青突然有种置身于庞大棋盘上的感觉,强压下心悸他又道:“但是绝对不只有他们,背后很可能还有一个更大的组织,藏得很深,但绝对不容小视。” 可是他们到底是为了什么呢? 长青实在不知道,这盘棋下得太大了,他头痛欲裂,仿佛一脚已在深渊的边缘,摇摇欲坠。 而他无能为力,又无处可逃,因为有一种更强烈的感觉在对他说:一切都和长家村脱不了干系。 零零散散的珠子落了一地,眼下却没有任何的丝线能够将其串起。 他们在明敌在暗,这个对手强得有些可怕。 长青无力地发觉,似乎唯一的解法是只能等那群人自己露出马脚。 说完,他示意屈黎说。 屈黎直接道:“那纹样和你画册上的一样。” 是的,屈黎作为看过画册和玉佩的人,也意识到了这件事。 两人相顾无言半晌,屈黎忽地叹了口气,似乎下定了什么很艰难的决心。这叹息的声音过大,叫长青不明所以地抬头看他。 那眼神看得屈黎心颤。 他嘴唇翕动,却又将很多话咽回肚子,只道:“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 这里似乎是世界的尽头。 眼前海浪般延绵的群山,荒凉而粗犷的戈壁,一道沥青化作亮色土壤的分界,吉普行驶其上,显得分外渺小。大自然的鬼斧神工,赋予这片土地最玄妙的肌理,也孕育了最猛烈的生命。 风自远方而来,掀开大地的尘被,黄土遮挡视线,已然分不清这里到底是何处。 康江作为西北屹立千年的古都,它的无尽再一次震撼了在南方长大的长青。 车最终停在一个老村庄前,这里就剩下几间破矮屋,黄草垛似的,伏在戈壁滩上,被黄土墙和秸秆围着。时不时传出些狗吠和人声,才叫这里有些人气。 一位村民打扮的大娘提着水桶出门,正巧两个人从她屋前走过,都不是村里人的打扮。她一边将水泼到地上,一边看那两人走进一间屋子。不由得嘟囔起: “奇怪,那户人不是早就搬走了吗……” “啪嗒——” 屈黎进屋后将灯打开,那梁顶的老灯嗡鸣闪烁数下才彻底亮起,照亮眼前的景象,无数虫子一般的灰尘在空中肆意流动,呼吸呛人。 这里已经很久没有人住过了。 长青看到被花布蒙起来的桌椅家具,有种穿越到老相片里的恍惚感。 “跟我来。”屈黎拍了拍长青的肩。 两人一齐进了厨房,长青眼睁睁看着屈黎掀开灶台,底下赫然是一个地窖一般的空间。 下去后,屈黎手里的火折子成为唯一光源。 在昏暗而又模糊的环境里,长青看到了一幅画摆在正中心。 再次见到这本画册,恍如隔世。 正页上还是那熟悉的盘蛇女神像,她微阖的双眸似无情,又有情地望着来者,望着一双颤抖着触向她的手。 长青的指尖最终停在了画册前,然后放下。 再抬眼时眼神复杂,因为他看不懂屈黎的意思。 “你的画一直放在这里,我没有让任何人看见过它,包括文物局。”屈黎解释,他将视线落在画上,像是出神。“很抱歉,瞒了你这么久。” “为什么?”长青问:“你想告诉我对吗?” 屈黎蓦地看向长青,眼神一黯。嘴里的话他已经犹豫了很久,因为这些话一经说出便再没有收回的道理。 “以下这些话,我希望你能够保密。” 但是他决定相信长青,出于公理,也出于私情,只祈求于这些天的相处与考量,他对长青的认识是正确的。 “文物局里有内鬼。” 话如一道惊雷,在耳畔炸响。 同时而起的还有外头突然倾盆而下的暴雨,仿佛在叫嚣着冲刷出一切见不得光的东西。 屈黎继续道:“其实那群专家就没有要调查清楚的打算,他们来康江前接到的命令——也就是文物局内部的命令是:‘尽快结案,两日撤离’今天,不论结果他们都会离开。” 长青瞪大了眼,一时间被这话里的信息震得发不出声。 文物局,这个和国家挂钩的地方,忽地被铅色的布笼上一层阴影,长青难以置信,但很快意识到,事态越发失控了。 “我们大概率动了一个组织的蛋糕,被他们盯上了。” 长青绞尽脑汁,能想出的“蛋糕”也只有一个——文物。 那群人在打五脉的玉和他的画册的主意,且毫不遮掩挑衅之意。 可是怎么能让他们得逞?杨家上下,那么多无辜人的命都被当作儿戏。 长青在屈黎的眼里看到了同样的情绪,那便是滔天的愤怒。 “你愿意和我一起吗?作为同伴,一起把那群人挖出来。” “我愿意。” 长青毫不犹豫,他伸出手。 屈黎了然地与他相握,掌心灼热的温度,瞬间连接起两颗不同的心脏。 “合作愉快。” 但既然合作了,长青犹豫了下,还是决心坦诚一点。 “屈黎,其实我也有件事瞒了你。”长青悄悄瞄着屈黎:“这画是假的。” 说完,这下轮到屈黎的眼瞪大了。 长青尴尬地轻咳两声,连忙找补:“但是内容差不多是真的,就是少了后半部,所以信息不太全。” 画册的前半部绘着祭祀,后半部分则是一些族群的生活片段。他在造假的时候,特意将前后分开,营造出一种各自成份的假象。 但屈黎显然还是非常震惊,他的目光在长青和画册之间来回转了一圈后才道:“这是你做的?” 长青抿唇点了点头。 屈黎的眉从未挑得如此之高,他紧绷着脸,似乎第一次认识长青一般。“你做得这么好。” 然后猛地话锋一转,职业习惯让他的眼神立刻变得锐利:“你真的没有干过违法的事?你的资产、仓库真的合规吗?” 两句话又把长青带回了初到康江的那晚,被屈黎质询的不美妙经历。 长青:刚合作上就要爆发信任危机吗?有趣…… 他无奈地耸了耸肩,抬起手做发誓样:“违法的事情绝对没干,有这个技术的原因比较复杂。” “有多复杂?”屈黎还是狐疑地眯着眼,眼里的正义之光几乎要闪瞎长青了,仿佛他下一秒有一句话说得不对就会被逮捕。 长青满眼无辜:“十分之一的天赋和十分之九的汗水。” 屈黎:…… “真的,你信我。”长青拉着声音说,抛开无奈,他其实有些害怕,怕屈黎真的不信他,将那还不牢固的合作关系解除。 所以不自觉地,他的声音带上了些许撒娇的意味。 “那下部分的……” “真的在绵州,假的在这里。”长青直接抢答,以表真诚:“我可以拿给你看。” 屈黎:…… 无话可说。 电话适时地响起,屈黎收回眼,看着长青接起电话。 长青和那边的人简单聊了两句就挂了,他冲屈黎笑了笑说:“是苏翎,说她父亲和杨忱已经转入普通病房,可以探视了。” “我们去看看他们吧。” 他问,但屈黎点了点头,却突然蹦出一句牛头不对马嘴的问题:“你跟她很熟吗?” “谁?”长青没反应过来。 屈黎:“杨苏翎。” “啊,也没有吧。”长青眨眨眼:“没我和你熟,怎么了吗?” “没事,我们去医院。”屈黎忽地松了口气,他借着转身压下唇角的一抹弧度。 * 康江市第一人民医院 门口浩浩荡荡的堵着新闻车和维持秩序的警车,杨家大火一事已然成为全国的关注焦点。 长青和屈黎为了避开那些长枪大炮,选择从侧门进医院。 杨苏翎提前发过来了房号,她人早已不在医院,赶回杨家镇处理后事。大火后,杨家的担子全部落在了她的身上,没有给她留下任何喘息的时间。 简直就是超人。 长青不由得敬佩。 空气中浸满消毒水刺鼻的气味,狭长的过道挤满了临时病床与难掩疲惫的人们,来来往往的行人神色各异,却皆被笼罩在一层看不见的白雾之下。 医院人生百态,特别是在这一层,住的都是些重症病人,更是与死神如影随形。 杨枕和杨家家主的病房都是单人vip,相隔不远,长青和屈黎便先去离得近的杨枕房里。 孩子的恢复能力强得可怕,推门进去时杨忱已经靠着床玩手机了,他一看到来的两人眼睛瞬间放光:“哥哥!” 但行动还是略有不便,不好直接扑上前。所以便换了个家伙替他做——一只油光锃亮的黑影从天而降,晃荡到靠门的桌上,从他们吱吱叫。 迪迦,它也还活着。 长青简单和杨枕聊了一些,待了半个多小时左右,其间他总有些坐立难安,也说不上来为什么,就是觉得心里烦躁。 和杨忱告别,他们关上门去找杨家家主的病房。 长青正找着,突然嗅到一股消毒水外的奇特味道。很淡,苦涩,有些像草药,又有些熟悉。 他心里莫名一动,循味望去,一切如常。 病人百态,一名护士推着车缓缓从中穿过。 长青收回眼,继续找病房,很快便找到了,只是那门并没有关紧,露出一条室内的地板瓷砖,明晃晃地映着些病房里的场景——不妙。 长青猛地将门推开,呼吸机急促的滴滴声瞬间涌了出来。杨家家主躺在床上,紧闭着眼面色惨白,而在他的枕边正躺着一个呼吸面罩。 好像一切的不安预感都有了来源,若是再慢一步……后果不堪设想。 是谁? 长青想,却忽地捕捉到空气中那丝若有若无的苦气。 彼时正巧屈黎高声呼喊道:“护士!” 对! 护士! 只有护士才能这样,悄无声息地潜入,拔掉杨家主的氧气管。 长青焦急地回身,扒着门往外望,企图寻找那个身影。 好在,他找到了。 鬼影一般的白衣在楼梯间的阴影处一闪而过。 就是她,那个推车的护士。 绝对不能让她跑了! 长青咽了口唾沫,心脏急速跳动就要追去。却手腕一紧,被屈黎硬生生拽住了。 屈黎眉头紧蹙,知道长青又发现了什么事,但生怕长青又一声不吭的一去不返:“你要去哪。” 长青深深地望了眼那只手,忽地踮脚附在屈黎的耳侧,轻声说了些什么。 随即屈黎的手一松,看着长青拔足向那奔去,身影很快消失于楼梯拐角处。魔.蝎`小`说 k.m`o`x`i`e`x`s.c`o`m 30-40 第31章 康江市第一人民医院的构造很奇特,住院部和急症部中间由一条连廊牵起。 透明廊窗外,天色已经步入黄昏,医院明亮的灯为长青苍白的侧脸打上生硬的冷光,越发显得他神情冷峻不苟。嘈杂的急症部的环境比住院部复杂得多,所以他的神经一刻也不敢放松。 一转角,那人闪身进入消防通道,长青紧随其后。 狭窄的楼梯间响彻急促的脚步声,每层的声控灯随之亮起,照出憧憧人影。 “别跑!”长青怒吼一声。 两人间始终隔着一层楼梯的距离,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来不及深思,他直接翻身从楼梯的缺口往下跃,总算截停在那人之前。 果然是那个护士,梳着遮眼的齐刘海,戴着白色口罩完全看不清脸,但是那股苦气扑面而来。 这味道太过熟悉,叫长青不由得恍神。 但那人反应极为迅速,发间眼眸闪过精光,瞬息间袭来。 长青立刻做防御姿态迎战。 两人即刻打在一起,那人身形瘦小,但拳拳到肉,丝毫不落下风。且每一拳都出得极快,打得长青猝不及防连连后退。 长青一个不留神,下巴就被一拳挥中,他口腔中瞬间弥漫起浓厚的血腥气。疼痛怂恿着身体涌出一股热血,直冲大脑,眼前的一切都变得分外清晰。 长青不由得眯了眯眼,这倒是他第一次遇见和自己打法如此相近的人。 以快为攻,招式邪门。 要是屈黎来,保不准会被阴。 可他不一样,既然是相似的打法,同样的阴招——那他自然也有预料此人的下一步会走哪里。 长青直接偏头避开下一拳,同时右腿一抬,空气中振动出骨头相撞的牙酸声响,他的腿正正好挡住了一只瞄准他下身的脚。 “姑娘,这招可不道德。”他说。 那人动作一僵,再想收手却为时已晚。 她的面上一凉,口罩已然不知去向何处。而脖颈上,也覆上一双发凉的手。 “果然是你……”长青眼瞳微抖,不忍得倒映出一颗长在嘴角处的红痣,如此刺眼: “杨宗师死前,知道是他的侍女放的第一把火吗?” 是先前为他们打开院门,领着他们去找杨宗师的那名侍女。 她的沉默已经是最好的答案。 虽然早有预料,但是真相揭开还是会觉得残忍。 不敢想如果杨苏翎得知“狼”一直被养在身边,会是什么心情。 他手上力道不自觉地加大,直到那侍女的脸因充血而逐渐涨红、发紫,他才如梦方醒般松了力气。 “呵。”知道大势已去,生命被他人拿捏。那姑娘冷眼瞧着长青,蹦出一口气声后放弃挣扎。 长青:“谁派你来的?” 女子不语,嘴角缓缓扬起的笑容阴冷而诡异。因为方才的打斗,她的盘发已经完全凌乱,更显得她神情疯癫。 长青猜到她不会说。 但他没想到这人会突然发难,她突然爆发出一股巨力,寻死一样猛地抬手挥向自己面部。 他下意识地闭上眼,却明显感觉到那人的手里攥的是粉尘,直接扑面。 我艹。 长青心里狠骂一声,再想憋气也来不及了,但以防那人会趁他闭眼攻击,他一咬牙睁开了眼。 好在眼膜除了略有些刺痛外,并没有其他异常。 倒是鼻子对这个味道有些应激。 太TM苦了,像是被直接灌下一瓶中药,吃了一个纯度百分百的黑巧。 是之前闻到的那股苦味放大十倍版,苦得长青想吐。 “熟悉吗?”那女子蓦地开口道。 长青才止住恶心,蹙眉刚想反问什么意思。却突然被一阵骨髓的刺痛袭击,身形一晃,直到往后靠墙壁才堪堪站稳。 不对劲,他眼前的一切都变得灰黑、扭曲。 心跳狂躁地鼓动着,很快,他发觉不对劲,一股灼烧感自心脏猝然而生,沿血管脉络流向全身,点燃躯壳。 这种熟悉而可怕的感觉——鳞发作了。 转瞬间,长青脸上,身上都爬满了豆大的汗珠,而这些汗又在触碰到滚烫的皮肤后哗得蒸腾。 他感受到身体的水分正在急速流失,连每一口呼吸,都被苦涩和烈焰篡取。 是那个粉末的问题。 “你给我下了什么?” “甘心草。” 她忽地咧开嘴,显出一副似哭似笑的情态。死死瞪着长青的眼神极为幽怨,几乎要将他人肉剜下几片才作罢。 可说话的语调却毫无波澜,叫长青想起虔诚念咒的信徒:“山祖的神赐。” 听闻“山祖”二字,巨大的轰鸣声瞬间席卷过长青的大脑,同时仿佛有一根刺瞬间扎入他的心脏。一下子唤醒了他隐埋许久的记忆。 他明白了这个人古里古怪的话。 那是只有长家村人才能听懂的话。 山祖是长家村的镇山宝。 而甘心草则是一种生长于犬牙山里的野草,气味奇苦无比。 但在长家村,却传承着这样的礼俗——村民会给村里的新生儿每月浸泡甘心草汤,直到孩童三岁生日。 长青自然是泡过,所以这个味道已经在他拥有记忆之前就刻在了骨子里,熟悉,却又不知其所。 被人一点,便彻底回忆起来过来。 他并不知道甘心草的作用,是祈福?又或是驱邪?那是山祖的神赐,长家村村民一直虔诚地做着。 而知道这种习俗的人,定然是知道长家村的存在。 “你要做什么……”长青用尽了力气,声音仍旧微弱。 他的身体已经要靠不住墙,缓缓有了下滑的趋势。 骨肉都在重组,五感已然要化作虚无。他宛若溺水者,濒死的剧烈喘息,伸长脖子想要汲取最后的氧气。 但模糊的视线仍然看到人影的靠近,但他没有任何反抗的办法。鳞就是种蛮不讲理,很折磨人的毛病。 “你猜?”那侍女一步步走近,神色轻松,抬起长青的下巴,看到他虚弱的样子非常满意。“你哪位…唔,朋友?还是更亲密的关系?是叫屈黎没错吧,你说他要是知道你的秘密……” 她俯身凑到长青耳旁,蛇嘶般道:“还会接受你吗?” 说完她咯咯笑起来,像一个不知分寸的顽童,为探究到他人的隐私而沾沾自喜。 可惜长青眼下没有力气给她更多的表情,只是无波无澜地扫了她一眼。 那女人没从长青脸上看到想要的情绪,不爽地呵了声,再抬手便直朝长青的衣领而去,一把拉开,在看到底下血色与乌黑交织共舞的纹路后又笑地大声。 简直就是疯子。 她笑完,继续探手下去—— 但动作一僵,再摸,表情剧变,五官狠毒的皱成一团。 猛地拽起长青,凑近逼问:“你玉佩呢!” “昂!说话,你的玉佩在哪?” 长青的头随之偏向一侧,但他却无畏的撩起眼皮,斜眼冷冷地望着那女人,勾起唇,一字一句道:“你、猜?” “你——”女声音调骤然拔高,要说些什么,却被一声声猛烈的撞门声响掩过。 楼上门开了,白光如潮水般瞬间涌入昏暗的楼道间。 “妈的!”那女人骂道,她将长青往地上一扔,知道来人了,最后吐了句:“你等着!” 说完就要往下跑,但很快楼下的门也被撞开,整个楼梯间彻底被医院走廊的灯光照亮。 那虽是冷光,可照在长青身上,却让他生出暖意。 上下夹击,瓮中捉鳖。 那女人登时被困在了原地。她自知无处可逃,双眸一冷,直接又把长青从地上拽起抵在身前。 她手上力气使得极大,硬生生将长青嘞出一口血沫来。 但她却不自觉,看着不断围起来的人,最前面赫然站的是屈黎,疯癫又张狂地道:“不许动,否则我要了他的命。” 屈黎一把止住了身后警察的动作,他摊开双手,沉声安抚:“冷静些,不要伤害无辜的人,我们可以谈条件。” “无辜?”她却突然大笑起来,几乎要笑出眼泪:“他可不无辜。” “倒是你,你们,都是蠢货!凭什么能什么都不知道就愿意护着他呢?你扪心自问,你真的了解他吗?你知道他来……啊!” 她话没说完,突然爆发出一声尖叫。 因为有一把刀,狠狠刺入了她的肩胛。她凶狠地瞪向长青,却看到一双没什么情绪,仿佛在看死人的眼,那里面的杀意浓厚到她手心一悸,顺着刀的力道退了数米。 这一退,屈黎和他身后的警察便瞬间涌了上来,将长青挤到了人群外。 闹剧总算结束,长青摇摇晃晃地又给自己寻了面墙,可刚靠上就腿一软栽倒在地上。 他的身体已经完全失去控制,心脏的每一次跳动都是在超负荷运转。他平静地看着自己颤抖的双手,上面如淤泥一般刺眼的鲜血。 心想:那一刀他其实想冲心脏去的,他要让这个女人永远闭嘴,永远说不出她要说的话。 尽管长青并不知道她到底是谁,又究竟知道多少,是不是在唬人。可彼时他的杀意几乎要冲破理智,但在最后时刻他还是避开了要害。 屈黎将那女人交给其他人处理,一扭头便见长青倒在地上,立刻奔来。他半跪在地上,裤子抵在一大串灰扑扑的脚印上也完全顾不上,声线因为紧张而略有变调:“怎么样?能听见我说话吗?” 长青现在的确听不太清,他被屈黎一把捧起脸,脑子空白了半晌。看到屈黎的着急,却只能发出极其微弱的气声。 “玉佩。”长青轻声道,声音小到屈黎只能贴近到脸侧才能听清。 而他一听清,就忙从怀里拿出玉佩,用灼热的手掌心裹着玉佩,贴着长青的脸。 那温度,熨帖到长青眼角一酸,险些要落下泪来。 把玉佩给屈黎,是他在追出门前做的最后一件事。 第32章 杨家镇公安局,一楼审讯室。 “杨新叶是你的本名吗?” “是。” “杨府的火是你放的吗?” “是。” “是你进入杨贵德的病房拔了他的氧气设备吗?” “是。”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有人指使?同伙?” “没有,就我。理由……”她坐在审讯椅上也神色平静,轻快地回答了之前的所有问题,至此略有狡黠的歪了歪脑袋:“因为我恨他们呀。” 劣质的审讯麦使得声音有些变调模糊,可那女人大笑的模样却是直接穿透了单向玻璃,进入到外面的每一个人眼中。 所有人都屏息凝视着这个疯子。 “你为什么会恨他们?”审讯员继续追问。 “为什么?”杨新叶往椅背上一靠,眼往上翻着作思考样,忽地一笑:“不为什么,我就是恨他们。” 之后不论审讯员再怎么追问,她都一言不发,到最后直接玩起了手铐,完全沉浸在了自己的世界了。 长青整个人陷在椅子里,出神。 身后突然蹦出一人地捶桌声和怒骂吓了他一跳:“他妈的,她神经病吗?” 他才回神,目光顺着那句“神经病”定焦于那侍女的脸上。 这场审讯已经持续了两个小时,所有人都耗着,不爽是很正常的情绪,连本该开口稳定人心的屈黎都在旁边紧皱着眉,一言不发。 长青心里微动,叹了口气意识到眼下只剩一个解决办法了。 他轻拍了拍屈黎放在麦旁的手背,道:“让我和她单独聊聊。” 单独聊聊并不合规,但屈黎用职位担保,争取到了他和长青两人审讯。长青在屋内,他在屋外。 审讯室的灯光打下来,自长青走进来,杨新叶的表情就不再自如,她死死盯着长青,像是一头被禁锢的野兽。 甚至长青还没开口,她就率先道:“怎么?他们没有带你去医院看看?” 她本意是挑衅,未想长青微撩起眼皮,认真道:“谢谢关心。” 他因为虚弱,每个字句都吐得温柔,叫杨新叶蓦地被噎了下。 长青坐到女人对面,眼神将对方从上到下打量了一遍,却不说话。 杨新叶被看得发毛,下意识往椅子背又靠了靠。 长青垂眸,在抬眼时眼底平静而又暗潮涌动。 “是山祖派你来的吗?”他问,眼神澄澈,似乎很在乎这件事。 杨新叶闻言,眯起眼,神秘莫测道:“背叛者,山祖一直在注视你。祂已经发怒了,你逃不掉的。” “那我要怎么才能得到祂的宽恕……”长青虔诚地垂下头。 “若你交出玉佩,自然能得到山祖的宽慰。” “是吗?” “来吧,将玉佩交与我……”她的声音突然变得奇异,听起来像是在一个玻璃杯中回荡似的,有着重重回音,撞击着长青的耳膜,几乎也要占据他的大脑。 可是。 “你骗人。”长青却像是如梦初醒般话锋一转,反驳道。 杨新叶的眼微微瞪大了,下意识接道:“我没有……” “你有。”长青突然抬起头,神情认真地看着她。“我没有背叛山祖,也没有对不起任何人。” 他缓慢说着,说完站起身,慢慢走近杨新叶,居高临下地看着她,然后莫名道了句:“抱歉。” 没待所有人反应,直接抬手—— “你要干什么!”杨新叶和屈黎同步有了反应。 杨新叶被手铐铐着,动作连带着手铐发出清脆的声响。 而一玻璃之隔外的屈黎直接往前冲了两步,但很快止住了步伐,他知道长青这么做一定有他的道理。 长青直接掀开了女人衣领的一角,看到光洁如初的皮肤眼神一黯,心里的猜想已然得到了验证。 他手指触电般,将衣领甩开,在抬眼时整个人的气势变得有些凌人。 他一句句逼问道:“你真的知道山祖是什么吗?” “你知道我身上那些伤又是什么吗?” “你又真的知道玉佩是什么,又有什么用吗?” “你不会知道,”长青等了会没能等到回答,又自言自语地说道:“因为这些都是别人教你的,对吧?” 在进来前,他便让屈黎去调取了这个侍女的信息。不出所料的,她祖上三辈都是康江本地人,连本地都没出过,更莫说去过绵州。而她的身上,也没有被鳞摧残的痕迹。 长青记得,她在拉开他衣领,看到鳞的表情。 不是惊讶,不是习惯,而是蔑视,那是一个“正常人”对“异常者”的优越感。 但是真正让长青起疑的还是她之前说的一句话:“山祖的神赐。” 自入门开始,他便一直用语言引导她以为山祖是神,而她也一直顺着走了,丝毫不觉得有异样。 但其实问题就出在这,山祖其实并不是神,长家村村民也不会用“神赐”去称谓山祖。 能说出这种话的人,只能是对长家村一知半解的人。 被这串联环问题逼问,杨新叶沉默许久。 长青看到她的反应便知道他猜对了,那个人并没有教她更多,只是学了些皮毛来取他的玉佩。 可令他最担忧的是,那背后的人绝对知道长家村的存在了。 甚至可能他们都已经去过,并从那里得知了山祖的存在和获得了甘心草的粉末。 但他们到底是怎么知道的呢,长青发誓他绝对没有向康江的任何一个人包括屈黎提及过长家村。 他的身份都是提前伪造好的,若按屈黎所说的文物局里有卧底,那也只会查出他那半真半假的身份信息。绝对不可能知道犬牙山的存在,更不可能摸到长家村去。 长青无意识地摩挲了下指尖,明白有必要给村长阿叔打电话确认一下了。 回到眼下,长青忽地从身后拿出一张纸,上面赫然是之前屈黎发给他的杨家巷子火势航拍图,巨大的诡谲纹路突然出现在现实的地面上,有种“麦田怪圈”的荒诞感,不真实,而又极具视觉冲击力。 长青看到对面茫然的模样,又道:“你不认得,若我告诉你,这是你亲手放出的火,烧成的样子呢?” 杨新叶眼角猛地一抽,长青时刻关注着她的神情,自然注意到了这短暂的不自然。 “你不愿意说是谁派你来的,但是那人绝对不安好心。你以为你知道了很多对吗?但是知道的代价是什么呢?你们是不是告诉你,如果顺利拿到我的玉佩,他们会在医院外面等你?” “那我告诉你,我们已经查过当天医院所有的进出车辆,没有可疑人员。” 这点是长青骗她的,其实当天的确有一辆形迹可疑的罩牌车出入医院,眼下还在追查中。 他也是凭借此消息做出了以上推断,用来诈人。 显然效果不错,杨新叶听得认真,长青继续说:“倒是在你换衣柜,我们从你换下来的另一件衣服里发现了这个——炸药。” 长青又拿出一张纸,上面闪烁着危险红光的正是一枚小型炸弹:“熟悉吗?他们压根就没想过要你活着出去。” 甚至,他们的目标是炸了医院。 那个柜子就放在休息室,当警方闯入时里面还有几个医护正在休息,门外还有聊天的病人。 而炸药仅剩最后半个小时。 当时在场的所有人都与死神擦肩。 而这个死神还是人为。 长青胃里一阵翻涌,他真的对人性的扭曲感到难以置信。 这倒显得眼前的人可恨的程度都减少了些,虽然也同样是杀人凶手。 但为了获取足够的信任和信息,长青按捺住恶心,仍伪造出一副痛心疾首的样子:“是我们救了你。” “与虎谋皮,只会害了你自己。趁着现在事态还可以挽回,告诉我,是谁派你来的,你偷的玉蝉又在哪里?” 杨新叶似乎已经完全进入了长青的节奏里,没有人不会为自己的性命动容。 如果有,那一定是还没有死到临头。 长青清清楚楚地看着女人的眼里逐渐爬上血丝,放在台面上的手攥紧。 他冷眼注视着一切,等着这个疯子消化完信息,做出最后的选择——她抬起头了。 只是她的反应出乎长青的意料。 “没用的,没用的哈哈哈哈……”她再度放声大笑,这次已然笑出了眼泪。“我早就知道了,我就是恨,杨家恶心死了!整个五脉全都恶心死了!他们全都该死!” “凭什么啊?明明做了那些事的人是他们,可是他们却照样能享受荣光?反倒是我们,清白却没有人信,当了替罪羊,把他们的罚全受了,荒唐!真的荒唐!” “你不觉得荒唐吗?昂?你,还有文物局,全都与五脉勾结,全部都死不足惜!” 她边说,边变得越发疯癫。嘴中唾沫横飞,口口声声说的一切,隐约让长青感受到一场巨大的阴谋。 听她的话,要放火烧杨家的似乎是五脉之外的人,不然以她对五脉的仇恨,定然不会心甘情愿地替那人卖命。 可长青怎么都觉得不对劲,这个林家似乎被摘得太干净了些,难道真的和林家没有关系?那他们到底是为什么会要各家的玉? 一切都太混乱了。 “五脉当年做了什么事?”长青只能于混乱中抓住最后的一点线头,连忙追问。 可杨新叶却像是被抽掉灵魂般,突然双目失神,嘴张大,变得不会说话了,只会一个劲地发出晦涩难辨的单音节。 一切发生于瞬息。 “你怎么了?”长青神色大变,连忙站起身。 与此同时,耳麦传来刺耳的摩擦声,他又不由得抬手按住,问屈黎那边发生了什么。 无人应答,眼前的人口中的单音节逐渐演变成断断续续的笑声,一股无措感骤然将长青甩到了半空中,让他无法落地。 耳畔的电流声还在不断增大,但长青死死捂着它,哪怕耳膜刺痛也不愿错过任何一点信息。 怎么了?到底怎么了? 纷杂的噪声越来越大,每一分一秒都是对神经的折磨,直到声音抵达了某个顶点, 被拉成一道白光、一瞬嗡鸣,闪过大脑后,折磨终于结束。 长青看着审讯室的门被大力地撞开。 一群人逆着光涌进来,对他说: “都不准动!” 第33章 这场谈话被强制中断,长青被领出来。只见外面本就不宽敞的走廊完全站满警察,其中一人的白色警服非常显眼,肩章上绘着一枚橄榄枝和两枚四角星花。 二级警监。 来干什么? 长青一晃神,杨新叶正巧被两个警察架着与他擦肩而过。 他看清她仍旧是双目无神,一副丢了魂的模样,陡然升起一股不祥的预感,好像经此一别便不会再见了。 “等等。”他张嘴,声音却小得可怜,只有他旁边那个警察听到了,凑近问怎么了。 没得到回答,那警察见长青不走,便抬手推了一把长青的手臂,力道不大,却让他踉跄半步。 隔着一层衣服,都能感觉得到那底下皮肤诡异的高温。 “你没事吧?”那警察担忧地问。 长青眼见着那侍女的身影消失于警局的尽头,才如梦初醒般听到这话,摇了摇头:“我们要去哪?” 那小警察看起来颇为稚嫩,挠挠头似乎不太清楚要怎么回答。 看出为难,长青叹了口气。 “走吧。” “等等!” 一段男声突然横插而来,长青闻声脚步悬停于半空,抬眸循声望去,便看到那警监后面探身奔来的屈黎。他直接几步越过人群,一把侧搂住长青的肩,强势地将长青框在了他的气息领域之下。 突如其来的变故让所有人都没能反应过来,包括长青。 长青被搂着身形一晃,脑子却好像还在停留在原地,过了几秒才反应过来。 扑鼻而来的熟悉气味,宛如虚无中的定心剂。 那警监转过身,中年面貌,看着他们新奇地挑了挑眉:“屈队,这是什么意思?” 屈黎:“李警官,这是我的同伴,他在抓捕嫌疑人的过程中受了伤,我想申请审讯推迟。” “受了伤?”李警官重复一遍,笑道:“那怎么不先去医院,反倒还留在这里?” “屈队,你应该知道这不合规矩。” 长青微微仰头,看见屈黎紧绷的嘴角和青黑色胡茬,尽显憔悴。 屈黎的职位明显在这个警监之下,说话处处都受限。 长青有些愧疚,因为“违规操作”是他提出来的,反倒让屈黎下不来台。他舔了下干涩的下唇,开口道:“我没事,可以接受讯问。” “不行。”屈黎直接回绝,他拦在长青肩头的手收紧着,指尖发白。力道之大叫长青呲了下牙,他感觉自己的肩胛骨要被捏折了。 但屈黎完全不给长青再说话的机会,直接冲李警官道:“我明白,我一切听从组织安排,但是他是证人,得休息。” 屈黎咬死了要把问题扛下来,他不会松口。 一时间无人讲话,气氛有些紧张。 “那行吧,稍晚一些也不迟。”李警官先松了口,他的目光最后定在长青的脸上,漏出一个很微妙的笑容。“小于。” “诶!”那一开始和长青搭话,然后被屈黎挤到一旁的小警察连忙回答。 “带他去医院看看,可千万保护好我们的证人。” 他的重音落在“证人”二字上,话里话外的感觉都让长青很不舒服。 屈黎最后松开长青,对上长青担忧的视线,轻声了句:“放心。” 虽然知道这是一句安抚,但长青眼下只能选择相信。 * 长青到医院后被领着做了一堆检查,最后得出一个“风寒高烧”的结论,开了两瓶点滴就留在大厅里输液。 那小警察就安安分分地守在旁边,一身警服在医院里非常引人注目,他像是有些社恐,只一味低着头发呆。 “你们是哪里来的?市局吗?”冷不丁的一句询问,把那小警察吓了一跳,抬头撞进长青漂亮的眼睛中又放松下来。 他心底嘀咕道:这人长得可真够好看的。 本来屈黎的帅哥之名他们就早有耳闻,结果一来发现居然还有一个。 果然是文物局的人吗,有种不用加班的美感…… 眼前一花,看到帅哥疑惑地伸手在眼前摆了摆,他猛地缓过神回:“对啊,我们是市局的。” “你这么年轻,能进市局很厉害。”长青浅勾起唇,又给这张脸增加了些许冲击力。 小于哪里受过这种颜值暴击,直接红了脸。支支吾吾道:“没没、没有吧。” 但整个人非常受用,被夸大的飘飘乎死活压不住嘴角。 “有的,辛苦你们了。市局平时工作很忙吧,怎么会突然到分局来?”长青说完,眼神分毫不移,眼睛像蒙了层雾的潭水,泛着碎玻璃似的光泽。 看得小于脑子又宕机一瞬,声音了下卡壳:“不忙不忙,就是领导突然派来的任务……” 不对。 小警察蓦地从长青那几乎要溺死人的注视里惊醒,一下子反应过来他的出任务的“嫌疑人”正在眼前。 “哥,你这……”怎么给他挖坑呢。 小于欲哭无泪地皱起脸,闭起嘴是一句话不愿再说了。 长青看着这小年轻意识到了,只得失笑说了声:“好。” 但是刚刚哄出来的话里也透露了不少信息——任务是临时的,且是由上头直接下发的。 他们单独与那侍女沟通的事是直接和分局局长沟通的,当时因为侍女的确难搞,而屈黎做了保证,所以很快得到通过。那消息能在这么短的时间里传到市局,要么是分局的领导透的口风,要么就还有埋伏。 打完吊水,长青的烧已经退下了很多。 他鳞最痛苦的时候正逢事多,已经完全靠意志力压下。一切向好后倒显得那痛苦像是一场梦,只剩身体还残留些许痛苦的余烟。 回到分局的时候,局里的人已经空了大半,长青没看见屈黎,也没看见那警监就被直接带进了审讯室。 局势逆转,明明不久前他还是审讯的那个,现在却直接变成被审的了。 但是那群人也没问什么东西,就了解了下他和嫌疑人问了什么,为什么要单独沟通之类的问题。 而他和屈黎沟通过,已经关闭了当时审讯室的监控和录音,所以警方依靠他们的话补出当时的画面。 长青滴水不漏的装傻,斟酌着说了些无所谓的内容,又凭一副大病初愈的惨样总算让那帮人放他出来了。 一出来就看到了屈黎,他双手环胸靠在走廊窗边,看起来等许久。 他看到长青也立刻直起身走来,问:“怎么样?” “挺好的,没问什么。”长青笑了笑回,莫名产生一种学生时代考完试出来对答案的感觉。 但屈黎一挑眉:“我是问你,去医院医生怎么说?” 长青一噎,被关心得不习惯:“也没事,就是发低烧。” “为什么会突然发烧呢?你上次也是。”屈黎突然抬手,把手从怀里拿出来,带着令人熨帖的温暖抵在长青的额前。“抵抗力太弱了?” 长青只用了一秒便知道了屈黎口中的上一次是什么时候。 该怎么说呢,他沉默了会,犹豫要不要和屈黎说出实情。 但是鳞的事总归还是有些难以说出口,他转开了话题:“他们要给你处分吗?” “没有,给了次警告,问题不大。” “对不起,是我的问题。”长青却满心都是愧疚。 屈黎闻言挑起眉:“是我放你进去的,我的问题,与你无关。” “唉,话不能这么说……”长青摇了摇头,正欲再说些什么,忽地屈黎兜里的手机开始震动。 那急促的铃声,宛若催命的符咒,两人皆默契地停下。 屈黎拿出手机接听,打开免提。 电话那头声音混乱,人声和警笛声混杂。对面一人几乎是咆哮道,都只能勉强听清在说什么:“屈队!车子查到了。” 屈黎和长青对视一眼,互相看到了惊喜。 车子找到了,混沌的迷雾总算有了点光亮。 但是笑容没挂到半秒—— “但它刚刚在城郊自爆了!现在情况不太妙,屈队你赶紧来现场一趟吧!”吼完,纷杂的噪音如潮水一般涌来,铺天盖地,迎面撞击。 甚至淹没了电话那头的声音。 因为这喧闹来自现实,来自走廊尽头的留置室。 是杨新叶被带去的地方。 一个警察猛冲出来,满脸恐慌,似乎看到了什么极为可怖的东西。 “打120!快打120!嫌疑人不行了!” 一声宛如石子投水,长青拔腿向那处奔去。到达时,只见留置室里一片兵荒马乱。 他推开层层的人群,看到一个正跪着疯狂做心肺复苏的警察,以及他膝下那不断随动作而起伏的躯体,苍白而无力,正是杨新叶。 最为可怖的是她的眼睛,死不瞑目地瞪着天,嘴角却咧得很开,像是在笑。 人声变得越来越远,心跳声变得越来越大。 长青僵在原地,感受到身体温度的流逝,和一股油然而生的阴冷。 之前那股莫名的预感成真了,他没想到会来得如此之快。 屈黎稍缓几步也赶了过来,长青猛地回身攥住屈黎的手问:“市局那群人走了吗?” 屈黎不明所以,下意识扶了把长青的双肩:“走了。” “怎么了?” “凶手一定在那群人里面。”长青急促道。 凶手只能是在那群人里面。 他们压根就不是来调查的,他们是来转移视线的,只为能悄无声息地铲除掉杨新叶这个后患。 让长青和屈黎现在掌握的一切线索都断掉。 显然那群人成功了。 他们现在已然成为孤舟,所有的方向全部停摆。 第34章 现在,侍女的身份还得查,查得更深,看能不能抓出背后人的一点马脚,哪怕只有一点也是破局的关键。 其次,那辆车上的信息也要挖掘,指不定会有残留,虽然可能性非常微小。 最后,杨家、五脉,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使得杨新叶怨恨至此,他必须得到答案,去找杨贵德,去林家的藏书阁,一切有可能的地方,能查的都得查,眼下绝对不能停下。 长青几乎都能想象到那些人看到他们杰作那满意的神情。 真是让人咬牙切齿,绝不能让那人如愿,这不仅关于杨家的大火,更关系他自己。 现在敢拿着长家村的秘密威胁他,日后就完全有可能做出更多不可控的事。 长青无法忍受这些“不可控”,他掘地三尺也要把这些人挖出来。 长青将他方才整理的一切线索、问题全部告诉了屈黎。 同伴最好的一点便是如此,让所有的压力、负担都有一个宣泄口。冥冥中知道,自己不是一个人。 也好在,他现在不是一个人。 救护车很快赶到,宣告杨新叶已无生命体征。 但事态远比他们预想得糟糕。 虽然长青知道凶手在那伙人中,但警局的人不知道。 他们只知道,长青是最后见过杨新叶的人。 有最大的嫌疑—— 长青几乎没有任何解释的余地,直接被当作嫌疑人当场逮捕,又一次进了审讯室。 而这铁门一合,便是整整二十四小时。 不分昼夜,冷光灯便是唯一的光源。 长青全程只说他不知道,冷眼看到对面那些神情严肃的警察时,他恍惚有种与杨新叶处境重合的感觉,只由心地发寒。 那种如影随形、窥视的目光还黏在他的后背上,将他的神经拉紧到极致。 而分局的人也不好受。 他们完全没想到长青虽然长着一副清瘦样,却是个如此难啃的硬骨头。 要不是外面有一个人全程施压,他们早上手段了。 审讯室的监控得到复原但音频完全损失,原因还在调查中,他们自顾不暇。 还有杨新叶的尸检结果也不明朗,最后确定的死因是先天性心脏病,算自然死亡,这一结果弄得整个分局上下焦头烂额。 但是无证据最多传唤二十四小时,时间已过,分局再无任何理由留长青。 长青被放出来的那一刻,被光照耀的眯起眼。窗外阳光正好,像是能把他身上的霉气全都蒸发掉。 而窗口,站着一个逆光的人,身形挺拔,站得笔直端正。 这一幕有些熟悉,长青忽地想到一天前他出来时,屈黎也是这样在外面等着他。 有些像他的保镖。 “笑什么?”屈黎看到长青笑,困惑地抬手又想去试探他的额头,看有没有发烧,但很快被长青避开。 他的手悬于半空半秒,又不着痕迹地收了回来,只用目光打量长青。 目光每多划过一寸地方,他的心疼都更多几分。 经过二十四小时的高强度审讯,长青憔悴得几乎不像他了,整个人像是流浪归来,眉眼间聚满疲惫。 屈黎叹了口气,正准备再走近几步,像之前那样安慰意味地搂长青。 不想长青反应更大,受惊般猛退数步,一把推开了他。 这一次,屈黎直接僵在了原地。 他大脑迟缓地转了半个圈,心里一酸。明白过来:长青大抵是在怪他。 的确,该怪他。 但当长青真的决绝将他推开时,他心底却有一种陌生而古怪的情绪在发酵、叫嚣。 屈黎绷紧浑身肌肉,才堪堪将其压下。 随即演变出的是心悸与不知所措。 他沉默地看着长青眉间越皱越紧,嘴角越拉越直,苍白的脸只有两颊渐染出怒火的红晕,最后忍无可忍的冲他道: “我受不了了,我要洗澡。” 洗澡!!! 审讯室真不是人待的地方,长青现在难受的都想把自己的皮剥下来换一张,更无法忍受这样和屈黎有肢体接触。 屈黎:…… 悬着的心蓦地放下了。 然后麻溜的在旁边定了个酒店给长青洗澡,顺带还贴心的打包了一碗汤馄饨回来。 长青一洗完澡出来就看见屈黎在弯腰拆包装,并对他说:“来吃饭,不清楚你的饮食,就点了份馄饨……” 男人的声音清清楚楚的传入耳中,长青微微偏过头去听,水滴正顺着额前几缕碎发滴落,划过锁骨,经过心脏,水滴早已冰凉,却沿途带起滚烫。 屈黎将包装拆完,一抬头就见长青还站在原地,挑了挑眉。 “怎么站着不动?” “屈黎,你人真好。” 长青突然道,很浅地笑了笑。 屈黎被夸得一愣,斟酌着回道:“谢谢。” 然后鬼迷心窍的多嘴一句:“你是第一个这么夸我的。” 那碗馄饨可谓香极了,一开盖,恰到好处的油脂香和葱香直接唤醒了长青沉寂数天的嗅觉和味蕾,薄而软的面皮一抿就化,丝毫没有咀嚼负担,入口就直接滑溜下去,从嘴里一路暖到胃里。 长青吃得都不想说话了。 屈黎也不说,就在旁边坐着处理他的事。 没人说话但气氛也丝毫不觉得尴尬,他们已经完全熟悉对方的存在。可明明相处的时间不过两月,这种默契感仿佛来源于他们天生的灵魂共振。 不用说话,只需要一个眼神,一个对视。 屈黎便在长青心满意足擦了擦嘴,简单收拾完餐食后适时开口,简述起那二十四小时内发生的事。 “杨新叶的死因暂时确定为心脏病,但是尸体我要求运回文物局进行二次尸检,所以结论不一定,可能会有其他新的发现。” “杨新叶的背景也查到些更深入的事,其中令我惊讶的是她爷爷叫杨集,这也是当年第一个发现千峰石窟的证人,但是后来因为私藏不报,偷掘倒卖石窟文物被判无期,四十前也是因突发心脏病死在狱中。” ——“凭什么啊?明明做了那些事的人是他们,可是他们却照样能享受荣光?反倒是我们,清白却没有人信,当了替罪羊,把他们的罚全受了,荒唐!真的荒唐!” 杨新叶的话突然在脑中闪回,长青陡然出声喊停了屈黎,他貌似抓住了些什么。 “私藏不报,盗掘文物这么大的事?只有杨集一个人受罚?” 千峰石窟他们是去过的,地势极为陡峭,还有雾灵拦路,能找到都已经很困难了,更别说下去盗掘。 他一普通农户怎么可能做得到? “档案中确实是这样记录的,说杨集和境外势力勾结,自发组织盗掘团队……” “荒唐!” 长青脱口而出,突然意识到他和杨新叶说了一样的话。 的确荒唐。 但如果说,这背后与五脉相关呢?那事情突然变得合理起来。 可是若真是如此,那眼下五脉道貌岸然的一切,都是假的。 屈黎沉默了会后接着道:“杨新叶的父母皆患有精神疾病,所以当年没有受到处罚,但同时也不能尽抚养义务。所以她自幼是由社会上的爱心人士抚养长大,而派人调查了和她有利益往来的资助者,从中发现这么一个人有些古怪。” “他的化名叫‘王城’,康江市人。在他开始资助杨新叶后,她便将曾用名‘杨娟’改为‘杨新叶’,两人联系极为密切,直到上周还在向杨新叶转账。” “但查找到此人的家庭住址后发现那房子已经荒废很久,村委说他早被列为失踪人口,至今下落不明。而王城先前仅靠家里田地谋生,生活拮据。所以高度怀疑,有人顶用了“王城”的身份。” 长青听完深深吐出一口气。 “还有吗?那个城郊爆炸的车怎么样?” “也不怎么样,爆炸很大,完全烧毁了信息,唯一可以送检的只有炸药成分……” “一样的对吗?”长青问。 屈黎沉重地点了点头,炸药和炸毁杨府的一致。 “还有一件事,”屈黎边说边拿出一个暗红色,丝绸质感的函封递过来:“五脉决定于这周五在林宅聚首开会,这是他们给你的请柬。” 长青接过,那请柬质量极好,拿在手里很有分量:“给我吗?” 但是他有些懵,没敢信五脉开会还会给他专门送请柬。 他打开一看,最上头邀请人那行,还真就货真价实地写着“长青”二字。 我去,真的是给他的。 长青满脸震惊地看向屈黎:“不是,他们怎么会知道我?” 屈黎眼角一跳:“你怎么会觉得他们不知道你呢?林家的生意线是你挖出来的,《方丈仙山图》也是你保住的。” 甚至杨家的大火也与你有关。 但这一句,屈黎怕惹得长青自责,选择不说。 看到长青对自己干了什么大事都一无所知的模样,屈黎突然有些被气笑了。 但无奈完,他认真地对长青说:“你远比你以为的厉害。” 长青:这么一说给他说害臊了。 “那你有吗?”长青把这些内容消化完,问。 屈黎摆了摆手:“没有。” 长青更震惊了,想都没想直接道:“那不行啊。” 他的想法很简单,这可是调查五脉当年发生了什么的绝佳机会,屈黎怎么能缺席? 还有就是他也不太想一个人去…… 怎么办,屈黎一眼就看出长青的纠结,刚想说他可以以文物局的身份去时,长青把那请柬翻来覆去看,眼睛瞬间一亮。 “这个可不可以带家属啊?” 这话一出,惊世骇俗。 吓得屈黎身子往前抖了两下,难以置信地瞪大眼睛,却又古怪地问道:“你要带谁?” “带你啊。”长青理所应当的指了指他,脸上的神情坦然的似乎完全不觉得这话有多大的歧义和多么引人遐想。 屈黎欲言又止,沉默片刻才道:“可以,那你带我吧。” 第35章 不过在去之前,还有一些问题亟待解决。 长青和屈黎先去了一趟“王城”家,但那里或许也不能够被称为“家”。 房屋几乎被掩藏在黄沙之下,屋内的横梁支柱完全风朽,岌岌可危。出于安全考量,他们只能在院子里转了一圈。 才出门,隔着一面土墙,探出一个男人头来,满眼警惕:“你们是谁,在这里干什么?” 长青和屈黎互传了个眼神,挂起笑脸,编出一个理由:“我们是王城的亲戚,来找他的,您是……认识王城吗?” 那男人狐疑地点了点头:“我是他邻居,王城还有长这么俊的亲戚?” 俶尔被夸,长青一时间不知道如何回答。 好在那人一改生疏,变得热切起来:“那行,那你们正好把他东西领走。” 说罢招招手,带着两人就去了隔壁的土屋子。 边走边聊,得知这邻居名叫胡鲁。 几年前这里发生起严重的沙尘暴,他怕王城屋子塌了,好心把里面的东西都搬到了自己家来,这么些年一直堆在柴火屋里。 说起来,胡鲁还有些不甘心,觉得没把大型家具抢出来,没把事办好。 长青能够理解,这些农民都还保留着最朴实的友邻互助思想,平时帮衬邻居算不得稀罕事。 在长家村也是,村民们相处还是很友善的。 长青安抚道:“已经很好了叔。” 他边说,目光便落在那些东西上,零零散散的都是些小物件,看得出抢救的很匆忙。 他从中翻翻捡捡,费了不少功夫翻出个破布兜,拉开一看发现是个简易钱包,里面装着不少散钱、身份证和银行卡。 那身份证照片上的男人很瘦,佝偻着背,露出发黄的布衣。他的皮肤黝黑而干涸,皱纹蔓生,双颊内陷,徒留一双眼外凸放大,眼珠浑浊地盯着镜头。 长青被盯着久了感觉心里发毛,转身将身份证递给屈黎,贴耳轻语:“重要的东西都没带,走得很突然。” 还未说完,蓦地自身后响起一道女声。 “你们是啥人?” 扭头一看,是一位穿着围兜的大娘,怒目瞪着他们。好在她很快看到屋里面的胡鲁,立马调转枪口:“死东西,你咋么日年来,弄求撒着哩!” 长青:……这说的什么话。 大娘应该是大哥的老婆,说话带着浓厚的康江地方口音。 转念一想,突然发现胡鲁的普通话还挺好,基本上听不太出口音。 一时分神,这夫妻俩便直接呛起嘴来。 你一言我一语,如入无人之境。长青和屈黎被夹在中间,干啥都不是,只能面面相觑。 那些争吵长青只能断断续续地听懂一些,结合上下语境也差不多能明白一半。 大致如下: “这些都是王城的亲戚,来找他来了。” “那王城还回不还来了?这些东西总不能一直搁着占地方啊!全部给我拿走,不然我今晚非给它们全扔了不可!” “你这人说话不讲理尼!他们就是来拿东西的。” “我不讲理,王城那东西就讲理了是吧,你惦记他,你咋不和他一块跑了哩,咋的,你后悔回来啊,我耽误你干大生意哩,皮紧得很!” 骂到这,胡鲁一下子熄了气,长青和屈黎也同时挑起一侧眉。 “大娘,啥意思啊,咋说王城是自己跑了哩?” 这口音完美融入,但声音却陌生又熟悉——长青眼睁睁见屈黎嘴巴一张一合,后知后觉意识到这是屈黎在说话。 天嘞,这口音和这张脸搭配在一起,真是诡异又合理。 莫名好笑怎么回事。 长青扑哧一下没憋住,连忙捂住嘴,对着不明所以投来视线的屈黎猛地摇摇头。 大娘正骂得起兴,一句:“你不知道”开头,有股势必要刨根究底,和他们好好叨叨的架势。 但开头还没能说下去,就被胡鲁一声怒吼打断。 “你个死婆姨闭嘴!” 他整个人红了几个度,仿佛一个下一秒就要爆炸的气球,与之前和气的样子判若两人。 直接把大娘喊哑声了。 长青耳朵一嗡,片刻才缓过神。 屈黎像是抓到马脚般,把视线转向胡鲁,语气不似先前轻松:“咋,不能说?” 胡鲁摆摆手,愤愤地喘着粗气。 长青在这个间隙里,然后继续翻包,手摩挲到一个很微小的起伏。 夹层,藏得很隐蔽。 他摸了好一阵,终于像开塑料袋一般搓开,显露出浑黄纸张一角,他目光顿滞。 抽出来居然是一张旧相片,是一张大合照,约莫三十来人,笑得开心,背景似乎是一片黄土坡,整体逆光,画面发黄而模糊。 凑近分辨,长青发现这群人的穿着不太寻常,清一色的收紧型、橄榄色上衣下裤,各个戴着宽檐帽,帽上顶着头灯,分明是探险队的打扮。 而在画面中间靠左,唯一两个不是这种打扮的人格外显眼,其中一张脸与眼前的胡鲁高度重叠,而另一张—— “屈黎!”长青低喊,一把夺回他手上拿着的那张身份证,摆在旁边对着看,确认那人就是王城。 只不过当时的胡鲁还年轻,王城也还没瘦得如此嶙峋。 胡鲁和王城还藏着什么秘密?这群人又是谁?来干什么的? 长青眼神一凛,抬起头,将照片抵在手心给胡鲁看:“这照片拍的什么?你和王城不只是邻居吧?” 话音刚落,胡鲁闻言,登时目光如箭刺向长青的手上,眯着眼盯着一会后,没有任何征兆的像一头野兽一样猛扑过来。 但是很快被屈黎一脚蹬出老远,趴在地上痛的直叫唤。 他老婆上一秒还和他吵着架,下一秒还是站在自己丈夫那边,也嚷嚷着“打人了、打人了”就冲上来,弄得屈黎慌忙躲过那大娘手里不知从何处抄起的扫帚,收着劲将她按在台面上。 一时间耳畔全是叫唤,吵得不行。 “都安静!”屈黎眉头紧皱,抽出一只手,掏出他那张工作证抵在了所有人眼前。 “国家文物局例行公事,请配合调查。” 工作证上面的字或许他们看不清,但屈黎的声音足够有穿透力,而那响当当的“国家”二字一摆出来,证上的国徽一亮起来。 一切吵闹瞬息平息。 “你们……故意的!” 胡鲁面目狰狞,从牙缝里挤出这几个字,后和大娘对视,不知道相互示意了什么,反正皆默契的一言不发。 一副他们不说,别人就拿他们没有办法的模样。 怎么会没有办法呢,长青心里冷笑。 他踱步逼近,语调上扬,不紧不慢地拖长尾音:“不好奇我们怎么找到这,又找到你们的吗?” 见胡鲁竖起耳朵,他才接着说:“是王城供出来的,他已经被捕了。” 胡鲁的表情瞬间变得惊悚,难以置信的发出无意义的气音。 赌对了,长青勾起唇。 方才他脑中突然蹦出了这个想法——用王城诈胡鲁。 “囚徒困境”是心理学上永恒的命题,且在审讯手段上屡试不爽。 不知道这两人之间的关系能否经得起考验。 屈黎手里的大娘先沉不住气,吼道:“死鬼,王城骗你哩,那个混球!拉你去当替死鬼呵。” 胡鲁好似被“替死鬼”唬住了,瞬息间一屁股瘫在地上,面色发灰。等他处理完这些信息,整个人一晃,流眼泪抹鼻涕的开始哭:“都是他带我去的,和我莫得关系啊警察大哥。” 实验得出结果:两人关系很塑料。 一声大哥,直接把屈、长二人的辈分抬了几层。 长青当然不能叫他白喊:“那你如实说,这照片是什么时候拍的,你们一起去干吗?坦白,处罚就从轻。” 胡鲁冷静了会,抽噎着开始说:“那都是好久前的事了,我给王城叫去,说是给一群地质员当导游,我就跟着他去了……工资都没拿多少啊,这也犯法吗?我们真的啥都没干……” “啥都没干至于这么害怕吗?”长青懒得听他胡扯,不过地质勘测员是和照片上的信息对上了,他继续问:“你怎么知道他们是地质勘测员?” “那领头的人亲口说的呐,而且他们都是那种绿衣服、圆顶帽的打扮,和电视里头的一模一样,绝对错不了。” “行,那他们让你带路去哪里?”长青指着那照片上的黄土坡,问。 “这个……”胡鲁稍显迟疑地咂咂嘴。 长青毫无感情地“嗯?”了声,威胁溢于言表,胡鲁又只得欲哭无泪道:“他们要到仙人地里去。” “仙人地是什么?”一直沉默的屈黎突然发问。 胡鲁:“就是咱们村口的一个坟包山,之前那会挖出来不少破东西,他们要买。但带完我就后悔了,那不就是刨人家祖坟嘛!” “都怪王城,都是他叫我去挖的啊。他还让我不要和警察说呢,结果他还恶人先告状上了!” 屈黎已经松开了钳制大娘的手,开始在手机上查。 长青凑近问:“有这回事吗?” “没有。”屈黎息屏,摇了摇头:“应该就是骗子。” “你就是该!晦气死了!”大娘一解放,叉起腰就又开始骂。 长青默默退出大娘口水的辐射范围,看向胡鲁一脸懵懵的样子,突然和愤怒的大娘共情。 他抽了抽嘴角,无奈道:“你领的压根就不是什么‘地质勘查员’,那是盗墓贼。带着盗墓贼挖自己家的祖坟,你们真是够蠢的。” 照这么来说,王城绝对和盗墓团伙有联系。 这张照片上的所有人都不简单,如此大规模的盗墓团体,着实让人震撼。 其实在古董行里有这么一种货,叫“孙家收的”,大指这些民间货,里面既有传家宝,也有盗墓团伙借此洗白的“冥器”。 总之水很深。 长青继续仔细看照片,目光猛地定在了一处角落——那是一个黑影。 那黑影在人群后面,只于众人头间的缝隙漏出一点人形。 不像是拍照团体中的人,反倒像是一个窥视者。 长青反手将照片放到胡鲁眼前,指着那个人问:“这是谁?” 胡鲁抹着眼泪,扫了两眼,很快就回忆起来道:“他啊,他也是那队里的人,但就是奇怪得要命。” 第36章 三十六年前 仙人地。 “王大哥,这些人都是什么来头?”胡鲁挠搔着后脑,借着动作鬼祟地打量着后面的一行人。 那群人全都穿得利落,个个神情严肃,不苟言笑。 和他形成了鲜明对比,他方从田里出来,满身汗,衣服上全是泥土星子。 不巧,瞄着瞄着他的目光和队里一个人撞了个正着,被那灰漆一般的面容吓得心里咯噔直跳,赶忙干笑两声扭回头。 而王大哥早拉出去老远,胡鲁低声嘟囔:又不是第一次去了仙人地了,走这么快做什么。 王城像是背后长眼,不耐烦地低吼一句:“别废话,带路就行。” 胡鲁自觉无趣,啐了口痰也不说话了。 离得仙人地越近,视野就越发浑浊,黄沙坡平日里起风就是这样,胡鲁没觉得有什么异常,只一个劲地看时间。他是偷跑出来的,心里发虚,只求尽早回去,莫要让他那个婆姨逮到他。 仙人地可不是个好地方,之前是村里的坟山包,在胡鲁田旁边。半个月前下了一场暴雨给冲塌了,漏出地下一个大坑,里头埋着不少东西,但都是些破瓦残篓。 胡鲁最先发现的,然后就和王城说了下。 王城就让他千万别说出去,胡鲁便听了,他俩从小一起长大,关系还算亲。不过随着年纪增长,各成家业,心里的间隙也愈发多了起来。 王城以前不务正业,有时还要靠胡鲁接济。结果外出打工几天,回来就大变模样,可有钱,车子房子全都有了。 他羡慕得要命,问王城在外头搞啥生意,那人死活不说。 直到大雨冲出地坑,没过几天,王城直接带了一群人来找他,说让他带路去仙人地。 胡鲁本来不想去,他虽然没读过书,但是也大概能猜到那地里怕是老祖宗的坟。 他嫌晦气——“你就不懂,那里头的东西值钱呐,这群人是专业探险队,到时候会给我们钱的,你不是说要赚钱的路子嘛?这可赚钱,比你种那破地不知道赚多少去。” “干不干。” “干干干。” 放着钱不要的那是傻子,胡鲁哪还顾得上晦气不晦气的事。 但是越往里走,气温就越低,尤其是他们中午出发的,到了差不多晚上,天色渐黑,几座土坡卧在地上,黑漆漆的像坟。 而黑暗中有一块更加黑暗,便是那仙人地。 白日就是一个大坑,到了晚上变得深不见底。 两人站定于坑边。 胡鲁感受到脚下不断滚落的沙石,眼见着它们滚下去连个回音都没有,邪风顺着裤腿往上蹿,他汗毛连着双腿都直打哆嗦。 王城点了一支烟,给传了个火。他转过身冲那群探险队毕恭毕敬道:“大人们,这底下就是仙人地。” 那群人也停了脚步,纷纷向后看。不多时让开一条一人宽的路,目送出个戴着铜臭面具、身形瘦削的家伙。 胡鲁不禁咋舌,他记得这人,虽然也是团队里的人,但是全程都在后面不远不近地跟,神秘兮兮的,看得人瘆得慌。 但他貌似是个重要角色。 这面具男独自走到坑边,随后更诡异的一幕出现了。 只见他弯腰从地上捧起一手土,放在鼻子下嗅了嗅,便很快在地上定了数个点,而那群“探险队员”得命令一般此起彼伏地打开背包,拿出各种古怪的工具,训练有序各分小队,守着一个点开挖。 很快,点与点互相串联,在雨水冲开的大坑旁边又蹦出一个坑,不大,但是深度惊人。 胡鲁眼睁睁见他们一个接一个地跳下去,然后在眼前消失不见。 他想去洞旁边瞅瞅,但又害怕那几个旁边驻守的人。 王城拍拍他的背,说可以回去了。 胡鲁魂不守舍地回到家后,果不其然被婆姨臭骂一顿。但他还没缓过来,只觉得身体发凉, 那夜他辗转反侧地睡不着,一直在想王城带来的人是不是盗墓贼。 但很快第二天一大早,王城就赶到他们家来,给他送了五张红票子。 五张,这个数额几乎是他一年种地所得。 有了钱就没了烦恼,胡鲁甚至对昨晚的事反复回味,念叨着王大哥什么时候再来找他带一次路,他能再发一次财。 但后来,王城消失不见。胡鲁以为他又是出门发财,想着帮忙照顾照顾家,指不定王城回来了会念及他的好,再带他干些什么。 胡鲁就一直做着这样的美梦,直到两个警察找上门来。 听完这长久的叙述,长青和屈黎一时间都陷入了沉默,各怀心事。 他们让胡鲁带他们去一趟仙人地,结果到了那,大坑的影子都没有,更别提盗洞。 漫天卷的黄沙,脚下厚实的土,一切都源于几年前那场从中东地区吹过来的巨型沙尘暴。 只能靠人力挖开这层厚土,才能窥见三十多年前的罪恶。 这是一个大工程,屈黎给同事打去电话,准备安排考古队来。 这倒是长青第一次真真切切地接触“盗墓”,他只觉得心里百味杂陈。 他不敢想,若不是他们来了,凑巧要调查,这仙人地底下的秘密会一直沉寂多久? 沙尘暴太大了,遮天蔽日的黄沙几乎能将一切罪恶都掩藏。而时过多年,那些从仙人地里挖出来的东西又会去往何处? 长青不知道,他吹着猎猎的风,静默地站在着残缺的废垣之上,聆听那来自地下的哀鸣。 忽地肩膀一沉,他侧头看去,见屈黎站在了身旁。 屈黎感受到他的难受,开口缓缓道:“其实这些事发生得很多。” “只是随着华国出台保护政策越来越完善,大众的认知越来越高,明面上的盗墓行为基本消失了。但在以前,尤其是刚建国的时候,政局不稳,我父母那辈的人时常要和盗墓贼打交道,那会很多人钻空子,靠山吃山,一个村子都盗墓的也不少,非但团体行动,甚至还配备武器,是很难啃的骨头。” 屈黎的语调愈发低,眉眼间似有落寞。 长青忽地想起很久前杨苏翎对他说过的一句话——“屈黎家和文物贼有仇。” 对于这个“仇”,他好像也感同身受地难过起来。 胡鲁再把他说得多无辜,盗墓共犯是事实,但是碍于眼下证据链不全,只能给予他口头警告。 长青拿着那张王城的身份证和“那个神秘面具人”的线索,又马不停蹄地赶回康江市第一人民医院。 因为杨家家主杨贵德总算脱离危险期,苏醒了过来。 长青还有一大堆问题要问他,关于杨新叶憎恨的一切,关于五脉当年究竟发生了什么,而他们又隐瞒了什么。 杨新叶说不出,那只能由杨家人来说。 中央空调呼呼送着暖风,窗外落叶萧瑟。 深秋接初冬。 “原来她叫杨新叶……” 杨贵德说,简单一句话便有些气喘吁吁。他本就虚弱,眼下更是有气无力。 而在他身旁,许久未见的杨苏翎也倚着椅子,看着长青。 长青很快打断了杨家家主的犹疑,换了一个问题:“你还记得杨集吗?集市的集。” 话音刚落,杨家家主的身子晃了晃。 杨苏翎握着父亲的手,明显感觉到了不对劲,但仍旧不明所以,向杨贵德投去困惑的目光:“杨集是谁?” 看到父亲不说,她心脏陡然猛跳,极为不安地又看向长青。 “杨新叶是杨集的孙女。”长青不忍回视杨苏翎,他只想质问杨贵德:“她说放火是因为恨杨家,恨他们替该罚的人顶了罪,为什么?” 杨贵德垂目良久,才深深叹气:“说起来……唉,的确是杨家对不起她们。” “那是我父亲主家时的事,他也为此自责了后半生。但是当时正值五脉成立,容不得任何差池,所以这也是……没办法的办法……” 原本不能确定的一切,眼下也能在杨贵德迟疑的抱歉中确定。 “所以杨家私掘不报也是不得已吗?”长青语气冷得像是杂着冰碴的融雪水,每一个字都锋利刮人。“不是吧,这是你们的私欲,不是不得已。” 那些强加给杨集的罪名,都是杨家祖辈做的,而一户农民,因此被一座不属于他们的贪欲之山压倒。 “杨集替杨家坐了牢,他的下一辈,下下辈也逃不过阴影,就在昨天,杨新叶也死了。” 祖辈之祸不及后代,但杨新叶所做所为的确与此脱不开关系。 可悲,可恨。 还有一个问题,为什么杨新叶的矛头直指五脉,而不单是杨家。 但是这个问题貌似触及了更深层次的内容,杨贵德的神情变得很复杂,最终艰难道:“孩子,五脉能够坚固至今,离不开制衡,而制衡,离不开秘密。” “那林家私下倒卖文物的事情你们知情吗?”长青只感受到彻骨的寒凉。 如果五脉互相知情,那这场聚首讨伐会不就是一场戏,给其他几脉撇清关系的表演场。 好在,杨贵德对此摇了摇头,在长青和杨苏翎一同凝视下道:“这是不知情的,否则我们之前也不会卖货给他们。” 长青眨了眨眼,才感觉到体温恢复不少。 临走前,杨贵德又叫住他,满脸恳求:“长青,可以麻烦你帮我们,帮杨家最后一件事吗?” 长青出门的脚步微顿,侧头分出一缕视线。 “帮我们找找玉蝉。”杨贵德道。 “玉蝉有什么用?”长青冷声:“五脉的玉又有什么用?” 杨贵德也明白这是帮助的条件,不多犹豫:“玉是用来开门的,石窟的门需要用玉来打开。” 这样? “可是我们上一次并没有玉佩,石窟的门就是开着的?”长青不解,反问。 “上一次是因为石窟异动,被文物局接手了,他们有手段让石窟一直开着,平日里都是合起来的,只有玉佩能够打开。” “没有玉蝉,我们便失去了镇守千峰石窟的资格。求你了孩子,这对于我们非常、非常重要。” 第37章 目前据整理可知: 杨家镇守千峰石窟,手握玉蝉;林家镇守延渚石窟,手握玉蟾蜍;尹家镇守鸣沙石窟,手握玉蝎子;金家镇守轩壁石窟,手握玉蜈蚣;康家镇守九叠石窟,手握玉壁虎。 五家沿砚山龙脉分布,自华国西北一直延伸至中部,成为镇压龙脉的五枚棋子。 它们明面是华国直隶民间文物保护单位,暗地里却是穿插在文物市场的线。 那些阴暗的东西一动,这条线便从底部一直震到上头。 牵一发而动全身,让一切无处遁形。 但这样约定俗成的事,好像没人想过,如果这五条线出了问题,该怎么办? * 五脉上一次聚首,已然是建国初的事。这一次,丝绸绣金的邀请函更显隆重。 但汇聚的地方——林宅,全然一幅被官方接管后的萧条景象,给这场讨伐会增添不少荒唐意味。 正前面,绕过喷泉造景就是正门,两个黑衣人站在门两侧,朝要进去的人示意拿出邀请函。 虽然还隔着段脚程,但长青突然意识到他忘记和屈黎沟通,要让屈黎以什么家属的身份进入林宅了。 当时他灵光冒的太突然,屈黎也同意的太轻易,后面两个人又忙,压根忘记了这件事。 怎么办。 长青朝屈黎靠了靠,为了防止前方的人注意到,他特意将动作放得轻微,背手扯了一下屈黎的衣摆。 屈黎感受到动作,微微垂下一点头。 他澄澈的浅黄色眼眸就这样撞上长青的视线。 长青眨了眨眼,不自觉地咽了口唾沫。 他突然想起当时问出:“可不可以带家属?”时的心境——是想让屈黎假装他对象来着。 这两个字从唇齿间流过,带起一丝微妙的怯意。 不能说,这太冒犯,也太荒谬。 长青很早就明确他的性向,也谈过男友。 所以这件事对于他而言不是什么大事,但屈黎不一样。 长青看着屈黎的脸——很刻板印象的直男样,剑眉星目,平日说话做事也都很直接。 所以他在心里默默追加了一句:“铁直。” 只不过因为有时人过于好,而徒给他添了心乱。 屈黎作为朋友已经完美,作为恋人也肯定不会差。 可这不是长青该考虑的事,他额角一跳,忽然很想穿越回去看看当时他的脑子里在想些什么。 但眼见着门口就快要到了,长青脑子飞速运转,想到一个眼下最合适也最不冒犯的称谓。 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道:“到时候就说你是我哥。” 他的声音有几分冷,也听不大出情绪。 屈黎下意识挑眉,又凑近了些。 只见长青一说完便拉开距离,眉眼平静地注视前方,仿若一切都没发生过似的。 装模作样。 屈黎的耳朵被气流扰得有些痒,长青方才的话,像一条小钩子,牵着他的嘴角一点、一点地上扬了。 他嗯了声,连同笑意一齐消散在胸腔的震动之中。 抵达门口,长青一咬牙把那一张邀请函递过去,那黑衣人接过后翻来看了看,又抬头在他俩之间来回打量,神情严肃。 长青心里锻炼了几遍:“这是我哥。”差一点就要脱口而出,但出乎意料的是没给他这个机会。 “欢迎。”那两人对他们鞠躬,推门示意可以进了。 这么……简单? 长青还没反应过来。 在擦肩经过的瞬间,他目光一滞,留意到那人内衬上的一个标识——那熟悉的银光,是文物局的徽章。 文物局,好家伙。 长青笑容一僵,一个不太妙的想法攀上脑中。 他一看门关上,立马转头质问屈黎: “你是不是不需要邀请函就可以进?” “为什么这么问?”屈黎一脸不明所以的样子,但是他那别扭的高低眉一下子出卖了他。 这样的表情真是新奇,屈黎分明就是心虚。 长青一想到他刚才担忧的样子,心里噌的冒出一团无名火。 艹,真尴尬。 屈黎感觉到长青貌似有些生气,也不逗了,瞬间转口就道:“对不起。” 这道歉速度,快到长青有火也没理由发。 反正进来就行。 至于怎么进来的就先别管。 很快有人注意到他们,直接就朝长青走过来,张口便问:“您是长青吗?” 长青点点头,那人呵呵笑着,说要带他们去会场。 他们是算着时间出发的,抵达时距离邀请函上的会议开始时间还有一个多小时。 却不想两人一推开门,会场里面居然已经坐满人了。 他们反倒像是迟到的那个。 更离谱的是,这会场居然是一幅茶馆模样,一圈红木椅围着一圆茶几,空气中都弥漫着浓郁茶香。 一圈有五把椅子,其中四个都坐着人,在其中,长青看到了熟人——杨苏翎,还有一个狐狸眼:尹瑎。 尹瑎还是那副模样,但他没有坐在主座上,他前面代表尹家的位子上坐着一个不算年轻,但和其他几家那头发花白的老头相比也算不上老的男子。 “来人了。”正对面的那位老者率先注意到长青的到来,开口道。奇特的是他的声音却很年轻,与他苍老的容貌极为不符合。 他一声出,原本围坐着谈笑的众人都侧头望了过来。 在来之前,长青恶补了一下砚山五脉的各家以及主家人。 眼下,主位坐着的即为金家家主金永裕,有一手绝世的木器活手艺。 金家主管木器,曾经的主家坐落于首都脚下,是五脉中历史最悠久,也是最先确立的一脉,影响力最大。 他左侧的是尹家家主尹商,右侧是康家家主康建舟,然后再右便是杨苏翎。 林家作为本次的讨伐对象,似乎没有到? 长青看着那五把中空着的一把想,理所应当觉得那是留给林家的位置。 但当所有人都盯着他时,他突然冒出一股很诡异的直觉——那莫不是留给他的吧? 应该不是吧…… 安慰话还没想完,众目睽睽之下,空位旁的尹商抬手将那椅子拉开了,冲他招手道:“来这。” 长青:…… 预感成真。 但更令人不爽的是,尹商后面的尹瑎,看热闹不嫌事大地冲他眨了眨眼。 “各位长辈们好。” 管他三七二十一,长青先把话说好听。 左看右看,旁边桌子的空位也只余下一人座,明摆着是给屈黎的。 这一下子堵了他回绝的路,长青无奈,只得屏息在主桌落座。好在是夹在杨苏翎和尹瑎中间,稍稍缓解了些尴尬。 这样看来,这位置便是按辈分排的。 随着主位上的金永裕轻轻合上茶盖,这次讨伐会宣告开始。 “诸位,经年不见,看着都还精神啊。这半年来五脉动荡,小杨府上遭逢变故,咱们这些老骨头听着都揪心,杨老爷子折在“阴沟”里,唉,先咱一步走了。杨家主身体恢复如何?待议完正事,我必当登门问安。” 杨苏翎垂眸:“谢谢金爷,我到时候给您安排车。” 金永裕摆摆手,道不必,然后接着说:“至于林家这档子事儿……先前倒腾明器也就罢了,竟敢把手伸向国宝重器,这是要掘咱们五脉的根啊!今日把各位请来,就是要议一议——” 他语调一顿,拉足期待才徐徐言道:“林家这一脉,该不该从五脉除名。” 一语落,众人喧哗。 除名林家。 这个处罚算是极大。 “除名一事重大,是否有提前上报?”康家家主担忧道。 金永裕抿茶轻笑,抬手让大家看周围戒备的那些人。 解释:“就是上头的命令。” “要求我们严正处理,所以今日大伙齐聚一堂,希望各位做出选择,好安排林家解脉后事项的分划。” 敢情是来“分尸”的,长青借着喝茶的动作,掩住眸子晦涩不明的情绪。 他人虽然坐在位置上,但全程一言不发,颇有些置身事外的冷漠。 自从杨贵德那里得知“五脉因为秘密而相互制衡”后,他现在对于五脉丧失信任。 这些高谈阔论的人们是否真的对林家暗事不知情,他持怀疑态度。 只怕道貌岸然下,掩藏的是见不得人的恶。 还没有发多久的呆,金永裕突然叫他:“长青,这样称呼你显得生疏,我叫你小青如何?” 小青,这个称呼让长青一晃神,因为上一次这样唤他的人,还是长家村村民,村长和他的外婆。 长青抿紧唇,佯装自如:“当然可以。” “好,小青,我代表五脉感谢你呐。”金永裕突然开口一句感谢,吓得长青一哽。 他受不住,忙摆摆手。 金永裕不给他说话的机会,继续道:“小青啊,要不是你豁出命去刨根儿,林家这潭浑水到现在没个着落!那幅《方丈仙山图》是什么分量?今儿个能安安生生收在我们手里,全凭你这双眼。后生可畏,别跟咱客气,这份情——五脉记下了!” “作为谢礼,你随时都能到金家来挑一件你喜欢的东西拿走。” 长青:“这怎么能……” 他拘谨极了,被这突如其来的“谢礼”砸昏了头。好不容易找回理智,刚想要拒绝,衣角突然被人拉了拉。 他用余光一瞧,发现是尹瑎,用口型对他说:“好机会,接下。” …… “谢谢金爷。”长青蓦地收回拒绝的话,尹瑎这狐狸如此说定有他的道理。 尹瑎的位置有些奇特,他坐在尹家家主尹商的正后面,两人贴得很近——其他家也有人,但是都和屈黎一样,坐在另一张桌子那儿,并不会参与会议。 但是尹瑎却坐在这里,其他人似乎对此习以为常,并不觉得有问题。 有些奇怪。 长青多留意了下。 会议继续开,划分林家的所有。 最后确定: 金家作为五脉之首,暂管林家的玉蟾蜍。 将石窟分给了同在康江的杨家,但担心杨家目前管不过来,同揽在了金家名下。 尹家代管林家藏宝库,进行文物清扫。 康家离得太远,本次暂不做安排。 会议结束,长青坐得腿麻,和屈黎走出门,只是没走多远。 “小青呐。” 长青忽地被一人唤住,回头一看,竟是金永裕。 第38章 金永裕此人颇为传奇,自幼便是古董行里公认的天才。成年后接手父母衣钵,成为金家话事人,掌权至今,一手将金家发展成如今繁盛之景。 这样一个混迹江湖的老油条,此刻说话的语气却和蔼得像一位邻家大爷。笑眯眯地冲长青道:“小青留步,我们接下来还要商讨些事。” 长青不明所以地和屈黎相视一眼,随后指了指自己,反问道:“就我吗?要商讨什么?” 他言语间有些警惕,因为来之前和屈黎已经将此次行程安排妥当,所以并不想节外生枝。 金永裕还是一副笑眯眯的样子:“是的,只有你小青。” “谈些五脉内部的事,还望…屈队理解。” 长青闻言一愣神,心道他和五脉有什么关系? “当然。”屈黎在一旁接道。 话已至此,金爷亲自来喊他,长青自不好拂了人家的面,跟着金永裕走了。 去的地方不是别的,正是才离开不久的那间会议室。 长青有理由怀疑,林家许是只打扫出这么一块干净地方。 推门一看,只有主桌还亮着灯,一圈人竟都未离席,坐得坦然。而其他桌全被清空,唯有尹瑎一个例外,依旧坐在尹商的旁边。 两个人活像一对连体婴,如果忽略掉长不得不像的话。 “好了,人已到齐,我们就正式开始五脉的会议。” 金永裕落座,郑重说:“诸位,林家那帮人可曾登门‘求玉’过?据我已知的消息,尹家的玉蝎子落到过他们手里,杨家的玉蝉暂且下落不明,老康,你们那玉壁虎怎么说?” 康家家主康建舟闻言,停下饮茶的动作抬起头。 他生的一双粗眉,皮肤泛着古铜色的光泽,满头也几乎不见白丝,看起来完全不像是能被金永裕唤一声“老康”的年纪。 就是行为举止间,颇有些旧时代的江湖风范。 康建舟干脆一摆手,声音微微沙哑,回:“未曾离手。” “那好……”金永裕蓦地叹了口气,嘴里喃喃道。 他轻手摩挲着茶杯,一会儿才继续说:“但实不相瞒各位,我金家这玉蜈蚣也曾被他们使“调虎离山”计偷走过,打着‘取货’的名号,可把我们坑惨了。” 长青闻言一挑眉,若有所思地望向身旁——正好与杨苏翎四目相对,两人皆于对方眼中看到了然。 这不是和那次杨忱被带走一样? 不过当时那群暗卫并没有偷走杨家的玉蝉,而是不知为何拐走了杨忱,跑去了千峰石窟。 金永裕接着说:“但好在反应及时,没让他们没走多远。但是还未多讯问,那些人便……” “自爆了。” 同时响起的还有长青的心声。 他深知其苦,先前连在上头栽两次跟头。 说到这,一切都还在众人预料之中。 但是金永裕马不停蹄的下一句话,便如一道惊雷砸向所有人。 “可我们后来发现,这玉怕是被人调了包。” 他脸上和蔼不再,神情严肃的像是笼罩在一层风雨欲来的威压下。 “早先只觉得这物件儿不对味儿,自从小青掀了林家的底,把那些事挖出来后这预感就愈强。”金永裕手指在桌上轻扣,压低嗓音道:“《方丈仙山图》都能造的如此逼真,这样绝的手艺,他们私底下的造假门路得是什么样?保不准我们这些玉呐,都被动了手脚……” 金永裕自沉重落下的气口,绵延而出一声无奈叹息。 他以身作则,先将金家那玉蜈蚣拿了出来。并早有准备的,拿出工具箱一同放到了台面上。 瞬间,那玉最纯粹的湖水绿光泽将桌面照得明晃晃一片,像凭空捏出一潭池水。 长青肉眼看,再结合各脉的玉佩都取自当地镇守的石窟这一原则,判断出此玉材质为岫岩玉。 这是华北地区的一种优质地质玉料,随山而生,上等无杂色的品极为难求。 而抛去色泽,此玉佩的花纹更是精妙,乃是一只栩栩如生的蜈蚣,节肢关节处微凸,腹部下凹,肌肉起伏分明,用浮雕手法巧妙借阴影营造出轻盈感,触须游丝,细节精妙。它仿佛正随玉面弧度蓄力爬行,叫观者恍若有刺痛的错觉,叹为观止。 很快,康家的玉壁虎,尹家的玉蝎子都摆上台面。 一时间,光彩夺目。 长青完全挪不开眼,眼前这些全是上好的玉,人一生能有一见都为妙事,别提三个全摆在一起了。 看得他突然惋惜杨家的玉蝉和林家的玉蟾蜍未能在场。 五脉玉合在一起,那定是一幅奇景。 蝎子,蜈蚣,壁虎,蟾蜍还有蝉。只是,五毒中还缺一物:“蛇” 蛇在哪? 长青的衣领下,那块外婆留给他的玉佩莫名泛起温热。 冥冥中,遥遥间,他感知到它好像是在欣喜。 他记起杨宗师之前对他说过,他的玉与五脉的玉很像。 想到这,也像是被胸口的玉牵着一般,长青按捺不住地想去看,但又被理智按在凳子上,分着眼神在这一圈人中流转。 金永裕已经拿出手套、放大镜等一系列工具:“今日冒昧请诸位携玉赴会,就是想借这五脉齐聚的当口,请各位帮着掌掌眼。” 杨家就是琢磨金石玉器的,所以眼下众人都非常默契地将目光转向杨苏翎。 杨苏翎面色无异,轻声应了声好。但长青就坐在她旁边,所以能够清晰地看见她放在桌子下的手,正死死扣着衣角。 她很紧张。 的确,当着几位家主大佬的面鉴宝,压力如山。 但杨苏翎是何人,家遭变故也能迅速抗压的神女子。她将手上的汗一擦,戴上手套先是拿起尹家的那玉。看完,又将玉放下,然后拿起康家的玉看起来。 在她看的过程中,长青也在看,但是他其实也不太懂玉。 他以前最多帮老板做些小玉石,都是些大路货,可以保证不一眼假,但绝对在行家面前上不了台面。而且玉石和绘画之间的联系相隔甚远,需要师傅有足够的雕刻手法积累。 “可以帮我端一盆温水吗?”杨苏翎倏忽抬头问。 长青闻言,大概猜到她的意思——以前的他时常好奇他那块玉佩的来历,所以翻了不少和玉器相关的书,也学了不少皮毛功夫。 其中一种鉴玉的古法叫“看灰质”。 老玉因土壤、水分、矿物质等环境因素作用,表面会形成一种次生风化层,而这层风化层又会被人手抚摸造成的包浆覆盖,一定程度上会掩盖玉的本质。 而在鉴定时,如果使用温水浸泡,破坏了包浆之后,风化层会从里向外在玉器表面浮出一层灰。看这灰质,便足以让一些能人判断玉的真假。 但是这先人的巧法也被现代人破解,当代玉器造假技术非常精湛巧妙,连灰质也可以伪造且效果与真实无二。 所以当众人静候,直到古玉吐出不可名状的黏液,于水中渐渐蔓生出雾气般的白灰时,杨苏翎的眉头反倒皱的更紧了。 这不是一个好消息。 “这玉很可能是假的。”杨苏翎捧起一手水,放在放大镜下仔仔细细地瞧了一遍方道:“只是手艺太过于精妙,我能力有限,不能下断言。” 她也无法下断言——破绽太少了。 要么就是此玉为真,要么就是造假那人的技艺就极为恐怖,能够以假乱真。 杨苏翎惊悚地意识到,就连靠金石玉器发家的杨家,除了不久前意外去世的杨宗师外,也找不出第二个可以做到这种程度的人来。 金永裕:“无碍,苏翎觉得哪儿不对劲便说说看?” “我用一种古技巧让玉的灰质浮出,可以通过观察这个灰质判断玉的年份以及产地。我家里一向会用这个方法来判断,所以我见过不少种类的玉以及它们浮出的灰质。如果我记得没错,汾临的气候比较特殊,尹家这块玉应该是眼玉材质,煮出来的灰质粉末颗粒较为粗糙,颜色也会更加浅淡,但是眼下这块玉的灰质过于细腻,不像是老品。” 的确,长青认同地点了点头。 他虽然不会辨认灰质,这件事估计是杨家传家的技艺。 但是凭他的造大路货的经验来说,无法控制制造材料过于纯净是现在造假的普适性问题。 古代由于处理技术的欠缺,会不可控地出现粗糙的问题。 但是现代可以借助大量工具,又经过手艺人的相传、改良,基本不可能“返老还童”。 他之前做的那份假画册,也就只能骗骗不那么熟悉画作的人。 当然,没有点屈黎的意思。 至于像古董行的张行这种内行人,看出来不过是时间问题。 但张行也是个奇人,当时那画册交于他手中半个时辰不到,他就已经察觉出画册的问题,还猜出画存在下部分。 着实厉害。 金永裕听完杨苏翎的解释,欣赏地鼓起了掌。 不一会,他扭头猛地又唤起长青:“小青,你有什么想法吗?” 长青本一直将自己当作游离的场外人,忽然被这么一叫,平白无故的吊起口气悬在喉口,莫名幻视读书时被老师抽点起来回答问题。 他强装镇定地站起身,将那玉拿到自己跟前看。 但是看了半晌,也着实看不出问题来,遂放弃,转头又看起上头的花纹。 花纹仍旧精致,但是玉上遍布着大大小小的裂缝,玉在保存过程中出现裂纹是常见的情况,但长青却目光一顿,他取过桌上的放大镜抵在那些裂缝上,像是看到什么异样似的挑起眉:“这也泡的太干净了吧?” “这上头的裂纹之前就是这样吗?”长青望向尹商。 这倒是他第一次看到这位尹家家主的容貌——挺年轻的,五官不算出彩,但是组合在一起很是舒服。他温温和和地挂着笑,显得没什么攻击力。说话的语气也很轻,但是出人意料的是,他说话很不流利,甚至语义也颇为怪异。 “虫、虫子被他们拿走了,回来多…有很多……黑线……”他说。 长青没懂。 “玉蝎子,被他们拿走,然后还回来后上面出现很多缝。”尹瑎即刻在一旁重复道,像是对此早有准备。 再一看其他人,对此行径显得很淡定。 尹瑎似乎是充当了尹商的“翻译器”,所以才被允许留在此地。 长青再迟钝也明白尹商应该是有些问题,但具体是什么问题,就有些涉及隐私了。 尹商听完“翻译”后认真地点点头,又慢吞吞道:“有的,黑线很大,后……小了。” 尹瑎再道:“之前有大的黑线,后面出现了一些小的。” 他说完,起身朝长青伸出手。 长青了然的递出那块玉,便见尹瑎接过后放在尹商面上,语气温柔的像是在哄一个孩子:“来,给他们指一下哪些是后来的黑线。” 尹商点点头,抬手指了指。 他的动作很流利,看起来身体上并没有什么大问题。 长青发现一个很新奇的事,那便是尹商虽然说话并不利索,但是尹瑎完全不会阻止和打断尹商表达,尽管那些话含糊莫名,他也只会在尹商说完后飞快重新解释一遍。 这完全像是习以为常的一件事,尹瑎这个人比长青最开始想得要细心很多。 长青再度接过玉,对着尹商指出的“新老”裂纹一一看过去,忽地轻笑一下。 杨苏翎先坐不住,他们像两个对答案的同桌,问:“怎么了?” 长青也不多卖关子,但是他要先叠甲:“我不是专业,以下仅为个人拙见,见笑。” “方才苏翎用那煮玉的办法,本质就是将外层的包浆煮掉,从而显露出里面的材质,但是我觉得,裂纹的地方怎么说包浆应该是最难清理的地方,可是这裂纹底部过于干净,丝毫没有包浆渗入。” “这似乎并不符合常理?” 第39章 说完,那玉被长青递出,在众人手中传递。 杨苏翎皱眉看,嘴唇翕动但终究没说什么,传给金永裕。 老头子眯起眼瞧还不够,又拿起放大镜瞧。 细碎镜片折光下,他保养极好的皮囊破开几道皱纹,泄出老态。 “我看不清,这眼神真的是不如从前了。”金永裕无奈叹道。 “其实我也没看清。”紧接着,杨苏翎也道。她边说,边有些脸红:“这缝隙太小了。” 杨苏翎暗自心惊,她先前也知道长青的眼力好,但眼下才有了实感。 因为在她看来,那玉的体积不过四分之一手掌,上头的裂纹更是细若发丝。 长青:…… 他拘谨的坐直了些,做他们仿造这行的,一直于毫微间见分晓。 就像之前在杨家巷子办事处那个考核般,辨别真假画作的关键有时候就只是一个微不可见的“色差”。 既然看不清,长青站起身到金永裕身边,尝试寻找到一处明显些的地方。 很快,他指尖悬停,而那下面所指的地方,仅和他指纹线一般宽。 那里是一条还较宽的裂缝,如果将其比作悬崖,那么比玉颜色更深的沁色就好比挂壁生长的植被,本该一点点的向崖底减少,而非猝尔消失不见。 沁色作为时间与地域共同的产物,能达到这样断崖般的效果不可能为自然形成,只能是后期填上去的。因为缝隙过小,颜色无法完全渗入。 将放大镜怼了好一会,金永裕赞同地放下玉,道:“不错,这沁色的确太干净,蹊跷。” 同理,金家的玉也是,它的玉缝隙虽然比尹家的小,但是里面干净的样子如出一辙。 这在对比了康家没有经手过林家的玉后得到了再一次认证——康家玉上的缝隙的沁色呈现显著的递进分层。 全部看完,结果已然清晰。 金永裕口中吐出一口气,敲定:“不错,玉的确是被调包了。” 他看向长青,目光有些亮:“我算是相信那假《方丈仙山图》是你发现的了,后生可畏。”又看向杨苏翎:“还有苏翎,这煮玉之法我至少有六十多年没见过。当年你父亲愚笨,怎么都学不会,好在隔代这手艺是被你接上了,真好,真好。” 金永裕夸道,自眼底流露出一抹欣慰。 长青和杨苏翎互对一眼,也明白过来这是金永裕给他们设的考验。 好在考验顺利通过,长青后知后觉冒出一手冷汗,他不觉得这老头会突发奇想来给他们出考题。 果然很快,金永裕的欣慰被一声叹息取代,他看向众人:“唉,可恨这林叔良死得凑巧,堵了我们讨玉的道,后面的事可算难办……” “林叔良死了?”长青本在出神,这一句话直接将他思绪拽回。 但他很快意识到金永裕口中的“林叔良”应该是“林季良”,而不是那个关在地牢里的,真正的林叔良。 那家伙处心积虑地除掉林季良,鬼知道肚子里打的什么算盘,绝不可能因为意外死掉。 他稳住心绪:“什么时候的事?他怎么死的?” 金永裕回忆:“差不多一星期前,运输他去总局的警车在路上出了车祸,一车人包括两个运输的警察都被撞到河里淹死了。” 车祸…… 长青的眼蓦地瞪大,脸上登时褪去血色——他想到一件事,眼波颤颤着问:“他们走的,是314国道吗?” 金永裕想了想道:“好像是。” …… 长青一瞬间身体发寒。 回到杨家镇公安局,杨新叶突然死亡的那日,屈黎接到来自查医院可疑车辆行驶路线的同事的电话。 那嘈杂的对面,最后传来的事故地点便是: “314国道。” 这国道串联起康江两端,中间被一条朱河划分。 那辆自爆车最后被发现的位置就是314国道“杨家镇-省外”方向的路边野地。 长青一从审讯室出来就问了车子的事故调查报告的情况。 得知那车是因为在路上出了车祸导致油箱破裂,不得已开到路边自燃,事故基本处理完善。 可真的有这么简单吗? “撞他们的车呢?”长青声音有些抖。 “逃逸了,据说也在不远处爆炸,真是,死了也要拉上垫背的!可惜那车上两个警察了……都年轻着唉。” 对上了,至此一切都对上了。 追查医院那辆可疑车辆是警方的秘密行动,金永裕他们不知道很正常。 但长青知道,屈黎知道,就在那一天,杨新叶,医院可疑人员再加上一个林季良,竟在几小时内接连丧命。 好像对于那在背后下棋的人而言,人命是极轻贱的东西,死生都不过于一言、一瞬之间。 那伙人,不仅与林家合作,和文物局勾连,甚至手都伸到了警方。 长青冥冥中,只看见眼前的灯越发亮,几乎刺眼,织出一张铺天盖地的大网,朝他迎面袭来。 他好像真的没什么抵抗的办法。 他们忙碌地追着人家的棋步跑,到头来所发现的一切都不过那些人刻意为之…… 胆战心惊。 眼下仅凭他们的力量,已经无法和那群人抗衡。 胸前的玉佩一直在不断增温,灼烧着长青的心口,引着他的眼定在那桌上的玉。 脑中出现了一个“破釜沉舟”的想法,也没有什么更好的方法,他只能这样做。 长青把他的玉从衣领下拿出,展现在所有人面前。 他决定相信一次这些人,一如当时相信杨宗师一般,寄希望于他们还守着些良心。 眼下五脉齐聚,是他知道长家这玉真相的好机会。 若是错过了,就不知道下一次有这样的机会要过多久。 而这块蛇玉一经亮相,玉上蜿蜒的蛇鳞顿时突破蒙尘,爆发出不同往日的强烈光晕,与桌上的三块玉佩遥相呼应。 这一切发生得突然,但金永裕在看清长青手里的玉后,神色一凌,哗地站起。 一向坐着喝茶的康建舟也有了动作,他一同起身,与金永裕对视,两张脸上挂着相同的惊愕。 金永裕颤巍巍地抬手,像是要触,却又悬置不前:“这是……” “我外婆传给我的,先前给杨宗师瞧过,他说这玉与五脉的玉有些相似,所以我想劳烦各位前辈看看它。” 长青任那玉在他眼底晃出浅影,垂眸,将光泽与所有纷杂不明的情绪都掩下。 康建舟低声呢喃:“原来是真的……终于要有结果了吗?” 长青不明所以地投去目光。 但康建舟不解释,目光炯炯地瞪着长青:“把玉给我看看。” 长青递过去,金康二人便凑在一起看了许久,两双眼似乎要把他的玉自里到外全扫描个遍。 等了会,金永裕递还玉,给了长青解释:“小青,事到如今,我也不瞒你了。” 他摩挲着手中的茶盏:“其实老杨早就跟我们提过你这块玉,今日唤你来,为的就是这个。瞒着你,是咱们的不是。但接下来我和你讲的事,你要仔细听,出了这个门,就烂在肚子里。” “砚山龙脉这块儿,早就定了许多年,一直没挖出新的石窟。但是目前已知的五座石窟中,那座古国的事儿都还没个结果。” “古国?”长青觉得这故事有些熟悉,猛地想起之前张行曾给他讲过一次。 “没错,这五座石窟里最重要的就是它们那些壁画,上头画着的国家我们至今也没能破出名字,只是知道他们自中东而来,曾在华国暂居,留下这些遗迹。但在最后挖出的九叠石窟里,有他们居住和迁徙的痕迹,却没有下一步的指引。” “当年千峰石窟初现天日,洞壁上就刻着这七个字——‘近去处,延渚云山中’。所以罗家镇的延渚石窟紧接出土,其后的三座也是这般一环扣一环,唯独这最后一座成了谜。多年来,五脉翻遍了典籍也没能找到一点关于第六座石窟的蛛丝马迹,不曾想……” 金永裕的视线赫然停在玉上,变得凌厉:“这线索竟藏在了你的身上。” “我有一个问题。”长青沉默地吞噬完一切消息,反问道:“当年都有谁参与了九叠石窟的挖掘?” 康建舟全神挂在长青手里的玉上,闻言迅速回答:“康家主力,也有文物局和其他脉的人。” “有林家吗?” “当然。” 等等,康建舟的五官一下子张大,脸色变得有些难看:“我明白了。可能不是九叠石窟没有下一座石窟的线索,而是”他颇有些咬牙切齿:“被人偷盗走了。” 金永裕几乎是同时道:“林家。” 长青弯了弯眼,和聪明人真是讲话毫不费力。 此言一出,气氛顿时变得诡异而沉默。 因为如果这是真的,那事态就变得格外吓人。说明这局已经布下很多年,乃是五脉沉疴一角,很可能成为撕开五脉和谐面目的破绽。 五脉作为既得利益者多年,没有人愿意看到这一幕发生,也绝不会容忍。 这便是长青的目的,他要拉人,壮大自己的队伍。 他不是平白无故提出这个猜想,依据便是长家村遗落的“旋齿鬼藤”。 林叔良说的是旁家意外留下? 鬼才信。 有没有这样一种可能:林家在参与九叠石窟挖掘过程中起了歪心思,然后偷偷将下一座石窟的线索拿走,独自前往了犬牙山。 如此一来,旋齿鬼藤的痕迹才留在长家村。 当然这一切也只是猜测,长青后面还有要进林家藏书阁的打算,关于这个林家的秘密,他还会再查一番。 但是如果能把林叔良钓出来,那事情就会好解决很多。 钓出林叔良不算难,只需要知道他关心什么,以及,以身入局。 “我突然有一个法子。”长青眼底闪过亮光。“可以把各位的玉讨回来。” “就是需要各位配合我演一出戏。” 第40章 霞色已从天际爬到远山尖,时候不早。 长青推门出来,走廊未亮灯光,只能靠愈发微弱的天光照明。眼前像正在播放的老式放映机电影,画面蒙着一层薄雾,因为光线不足而布满噪点。 但是心有所感的,他一眼瞧见那人——靠在昏暗走廊墙壁上,上半身向前倾斜,背却仍旧挺直。 长青没有犹豫,唤:“屈黎。” 旧电影里的人回应般望来。 一双熟悉的浅色眸子叫长青悬着的心怦然落地,他尾音不自觉地上扬,带着自己都没意识到的欣悦和习以为常。 步子也愈发快,直到带上小跑。 完全没留意到脚下那红毯折起一个体积可观的皱子。 长青前脚打后脚,整个人毫无预警地往前栽去。而身体悬空的瞬间,他的脑子还同脚留在原地。 ! 不好。 但他来不及过多反应,只能双手往身前一伸,求不要脸着地,摔得太狼狈。 但预想中的疼痛并未传来,反倒是胳膊下隔着布料传来令人心惊的灼热触感。 是屈黎的手,安安稳稳地承住了他的重量。 而他的手下触到的也不是地面,反倒略软,微微鼓起,手感还不错…… 等等。 长青呼吸一顿,目光一寸寸从红地毯上移,直到他看清自己手放在哪儿后,脑中轰隆隆地像驶过一列火车,将他的表情碾得稀碎。 那分明是屈黎的胸肌。 艹,长青立马松手。 但他又忽略了,眼下他能站着,全凭他这双手。不松还好,两人间起码保持着半臂距离。 一缩,长青只觉得整个人又往下落了几分,那最后一点“安全”距离也报废了。 屈黎也没想到长青会突然松手,手忙脚乱地去接。他为了撑住长青,手又往前搂的更深,更紧。 两人就华丽丽地栽在一起。 至此画面诡异,从远处看,屈黎几乎是将长青按在怀里。 从近处看,长青整个头磕在他才移开手的胸肌上,这下总算不吭气了。 早知如此,他还松个屁手! …… 屈黎将长青拉起来,就见他自脸皮底下渗出血一般的红,衬着整个人分外鲜活。 就是头发乱的不像样,表情也羞愤得过于明显。 屈黎一瞬失笑,又飞快压住嘴角:“还好吗?” “嗯。”长青撑着屈黎站直身,撇开头,声音闷闷的:“今晚我会住在这里,你有事可以先走……” “暂时没什么事。”屈黎盯着长青凌乱的模样好一会,心里痒,还是伸出手把长青有些歪的衣领理正。 顺带,他挼了一把长青毛茸茸、乱糟糟的脑袋。 头发的发质倒是软,残留于手心酥酥的触感。 屈黎装作无意地收回手,神情淡然看着长青双眼瞪得溜圆。 “你……” “欸长青——”自背后蹦出一个男声,长青话登时噎在口中,飞快转过身。 正好,他也不知道要说些什么。 殊不知这样的动作反倒将他那红透的耳后全然暴露在屈黎眼前。 屈黎眸色渐深,他恍惚觉得,长青苍白的皮肤下那薄霞一般的颜色,竟比天色还更甚几筹。 所以直到尹瑎开口,他的眼神都还挂在长青身上移不开。 尹瑎满脸狐疑,在长青和屈黎间来回看:“你们这是在干什么?” “屈黎你居然没走?” “嗯。”屈黎的嗓子似乎比之前低哑,隔着后背的空气传来体感分明震动。扰得长青分神。 他暗骂自己一声,将注意力拽回到尹瑎身上:“你找我什么事?” 尹瑎这才狐疑地转到长青脸上:“你脸怎么了?” 长青:…… “热的。”这理由过于蹩脚,他生怕尹瑎反应过来,忙强调:“赶紧说事。” 尹瑎这才罢休:“没什么,就是问你今晚要不要和我住一间。” 长青皱眉,那尹商呢? 尹瑎像是听到他心里所想,及时解释道:“我哥身体不太好,先回去了。” “哥”这个称谓出现时,长青有些诧异,但又有所预料。 但他不能答应。 长青摇了摇头:“我和他住……” “他要和我住。” 长青错愕地回头,撞见屈黎才闭上的嘴。 屈黎回看长青,两眉一蹙,似乎凭空投来一声质问:“不是吗?” 长青默默咽了口唾沫,心道是是是。转回头冲目瞪口呆的尹瑎礼貌地弯了弯唇:“抱歉,你要不去……” 问问其他人。 但其他只剩两位老人,一位女士。 除了他,都不是好的同宿人选。 “抱歉。” 长青只得加深了些笑意,重复道。 目送尹瑎离开。 但他直到消失于尽头前,都还一步三回头地盯着长青和屈黎,一双狐狸眼里闪着精光,遥遥传来一句: “你们俩是不是背着我有事?” 长青心笑:管你这狐狸什么事,嘴怎么这么多? 越问就越让他回想起刚刚平地摔进屈黎怀里的尴尬,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 寻了个落脚的房间,长青总算从刚刚的尴尬中缓过来些。 主要是另一位当事人过于平静的样子,显得他一个人乱想很自作多情。 他方才一路上犹豫,“演戏”一事究竟要不要和屈黎说。 但最后,这个想法还是被他无声咽回了肚子。 但是…… 长青悄悄抬眼看已经走到前面的屈黎。 房间里光影憧憧,刻画出屈黎高大的背影,衣服褶皱凸显出身体的肌肉起伏,这无疑是一具很赏心悦目的人体。 他有些私心。 “演戏”一事有些麻烦,他要拿自己饵,就不可避免地会陷入窘境,会很狼狈,很不美观。 他不愿面对这样的自己,更不想让屈黎看到。 这样复杂的情绪,长青不敢深究,只能压在心底。 想着,他嘴角弧度轻轻滑落,眼底带上些许落寞。 但一进屋,他还来不及悲伤,就又发现一件很尴尬的事—— 房间里只有一张床。 张床 床。 长青蓦地止住脚。 才想起之前那间双人房是人机管家现搬现造的,可现在这里都成一栋死宅了,那人机管家早不知道去了哪。 “一张床,怎么睡?”长青问。 他刚刚还在对着屈黎的身体发呆,结果转眼两人就要睡一起,是不是不太合适? 或许是他的表情过于错愕,屈黎扬眉停下放东西的手,看过来:“你没和别的男性睡过一张床?” 这话问得,好像和别的男人睡一张床是什么正常不过的事。 好吧,长青承认对于直男这的确正常。 但问题是他不是啊。 自打高中认识到自己偏航的性取向,别说男的了,就连他前男友都没和他睡过一张床。 长青别的不怎么感冒,唯独对睡觉要求高。 平时工作忙起来都顾不上,好不容易睡觉就必须追求最完美的睡眠环境,不能有光,不能有噪音,更不能有人和他躺在一个被窝! 哪怕眼前是屈黎, 也有点难接受啊…… 长青表情越想越扭曲。 看得屈黎感同身受地皱起脸,他说不上来的,心里有些不舒服。 但也不想过多为难人:“那今晚你睡床吧,我去睡沙发。” 说罢,他从柜子里拿出一套枕头和被子,就准备去铺沙发。 长青看着屈黎一人向沙发走去,那沙发不说舒不舒服,首先大小就不够。 他完全能够想象得到,屈黎这大个子往上一躺,会是怎么样古怪的姿势。真要睡一晚,钢铁侠来了也够呛。 “别。”长青心里过意不去,唤住他:“一起睡吧。” “没关系……”屈黎脚步微滞,但还是义无反顾地走向沙发。 看着那背影,长青无缘无故冒出一股火,咬牙:“你回来,一起睡。” 他每个字都咬得很重,颇有些使唤人的意味。 长青说完自己先不好意思,他抿紧唇,脸绷的看不出情绪。弯腰翻包,拿出换洗衣物就要去洗澡。 就在他前脚踏入浴室门里,忽地又探出一个头,拧着眉,很认真地对屈黎说:“我出来不能看到沙发上有东西。” 说完,啪的一声把门关上,只在磨砂玻璃上留下一个模模糊糊的身影。 直到窗外乍响几声尖利鸟啼,风将树影吹摇,屈黎才回过神来,意识到他在这站了很久。 低头看着手里的一团被子和枕头,他无声勾起一抹温柔至极的笑。 这倒是第一次有人这样使唤他。 很新奇,但感觉还不赖。 屈黎听到浴室传来关水声,调转方向又把被子抱回了衣柜。等长青出来选了睡哪边,他再抱出来。 长青搁在浴室里收拾了一下心情,才带着霭霭的水雾气出来。 他一出门,先跟巡查领地的士兵一般直冲沙发,看到上面干干净净后才满意地捋了把还在滴水的头发。 看到屈黎坐在椅子上,佯装不经意地走过去,在屈黎旁边留下一句:“我睡靠窗。” 然后偷偷红了耳尖,不待屈黎回答就一屁股坐到靠窗的那边。 屈黎早已将窗帘拉上,现在屋内仅凭吊灯照明,水汽与暖灯交融出一股模棱两可的氛围。 这样一个私密环境,好像叫两人都不自然起来,分明上一次同住的氛围还不是这样。 长青思来想去,只能把“锅”盖在这张大床房上。 而屈黎洗完澡出来,径直靠在沙发边。很快,自床那块儿传来的,毫不遮掩的视线让他擦头发的手一顿。 他若有所感的抬头,就见长青一双眼亮晶晶,直勾勾地盯着他。 屈黎的嘴角再难压抑上扬弧度。 “我只是擦头发。”他无奈地,像是发誓:“放心,我今晚睡床。” 话说得有些暧昧,这一挑明,两人心照不宣的避开了眼。 长青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不再乱想,便如有神助般从脑中挖出一桩正事来: “尹瑎和尹商是什么关系?我感觉他们之间有些古怪,尹家家主是尹商,为什么尹瑎可以一直跟着?” “这个有点复杂。”屈黎把头擦干,走过来。睡袍底下随动作漏出些精壮的腿部肌肉,又把长青的眼晃了。 长青一副耳闻其详的好奇模样,准备好听听这个“睡前故事”。 屈黎:“尹商是家主,但是他幼年发了场高烧,智力受了些损伤。” “你还记得当时尹瑎也在林家吗?”屈黎抱出被子,整理床铺。 看到长青点头,屈黎才继续道:“他是来取回尹家的玉佩——那玉蝎子被尹商卖给林家了,他们也是其他四脉里唯一一家卖了玉的家。” 长青难以置信地瞪大眼,按照那些人说的,玉对于五脉非常重要。 卖玉一事着实重大。 但这样长青又不能理解了:“尹商这样……怎么能当家主?” 相比之下,尹瑎智力正常,理应是更好的家主人选才对。 他脑中一瞬间闪过了很多,例如什么嫡长子继位之类的。 也没能想到屈黎张口一句:“因为尹瑎不是亲生的。” 长青:啊?! 更“狗血”了。 但也还合理,这就解释了为什么尹瑎和尹商二人长得完全不像,因为他们之间压根就没有血缘关系。 屈黎的眼神貌似有些复杂:“尹商高烧,确定智力受损后,尹家连夜领养了一个孩子,就是尹瑎,虽然是当二子培养的,但本质仍旧是给尹商培养的手下。” 长青一时失语,不知道该如何形容他的想法,最后只能摇了摇头。 怪不得尹商被允许留在会议上,还能如此熟稔地做尹商的话事人,原来都是自幼培养起来的。 屈黎说完,歪头打量着长青,眼神不善。 “你这么关心他?” 长青抬头和他对视,忽地起了一个坏心思。 嘴皮子上下一动,问:“怎么?吃醋了?”魔.蝎`小`说 k.m`o`x`i`e`x`s.c`o`m 40-50 第41章 问完,长青先自己给自己来了一巴掌——在心里。 见鬼,他脑子抽风了才会说出这种话。 但说出口的话再没有收回的道理,长青只能和屈黎大眼瞪小眼,看着他的表情像是凝固,像是难以置信。 长青也觉着自己的呼吸堵在胸腔里吐不出来,搅的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这个玩笑是真的不合适,长青的眼神闪躲开来,垂下头,准备说一句抱歉。 但是此刻好像说什么,都有些古怪…… “是有一点。” 长青酝酿着,却猛地闻声抬头,撞入屈黎的眼中。 深邃,淡漠而又恍惚带着专注的错觉。没有什么特殊,却一下子将他所有酝酿的情绪打碎。 长青口干舌燥,艰难地舔了口下唇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你……”应该知道“吃醋”的意思。 突然,兜里传来一阵震动,长青怔怔地低头,摸到手机。当他拿起手机的那一刻才意识到,他的手抖得不像话。 “什么事?”长青深吸一口气,平稳呼吸。 对面一句:“长师傅。” 长青便知道是客户,他抬眼看了眼对面的屈黎,不由得压低了声音。 “李老板?找我什么事?”长青很快想起是谁。 “对对对,是我,长师傅啊。我来问问你我的那批货办得怎么样了?知道您一向效率高,但是……”李老板故作亲切地唤,但言语中细小的颤抖,宣告了他藏不住的担忧。“我这批怎么到现在没个信呐?” 长青闻言,心头猛地一沉:“不应该,我三个月前就已经发货了。” 当时他在绵州停留一周,每天被屈黎要命地催,就是在清手上的货。 全部弄完,他才启程康江。 怎么会现在都没收到? “你等我查一下物流。” 长青换面打开物流软件,结果上头明晃晃显示着:“快递已送达。” 他将这个消息原封不动地转述给李老板,同时为了防止对方不信,还截图发了过去。 那头看完,爆发出一声“哪儿去了?”的惊呼,隐隐约约还有些跺地的声音。 长青几乎能想象出李老板着急忙慌的样子。 但是他记得那批货挺一般的,都是些首饰,有这么重要? “您看看您手……员工,有没有代签或者其他的,我再去问问物流,莫急,总不能凭空消失的,若真不在了,您的损失我都赔。”但是长青作为发货方,该尽的义务还是要尽。 想着,他便有些头疼。 终于挂断电话,就见屈黎不知何时走到了床的另一侧,很有压迫感地看着他。 “怎么?”长青问,边在手机里翻找当时的承接地物流公司。 床垫微微下塌,屈黎俯身将手撑在床上,将两人间的距离缩小了许多。 “你的客户?”他问。 或许从未有人对屈黎说过,他犯职业病,想要逼问些什么时,那一身的官味分外明显。 长青手一顿,他方才和李老板对话时都刻意避开了关键词,没想到还是被屈黎看出来了不对劲。 真是狼做的鼻子。 但那些之前不能与屈黎说的东西,随着这段时间的相处,貌似也没什么不能说了。 “是我的客户,我帮他做了单生意,但是这批货没到他手上。”长青边说,边查到了物流消息 他给了屈黎一个“稍等”的眼神示意,直接当面打过去电话。沟通得到的结果和物流信息显示一致,确认送达指定地点。 长青将这个消息告诉李老板,才得了空闲继续和屈黎讲:“你还是不信我。” 说这话时,他本没有埋怨的意思,但是说出来后还真有些沮丧:“不过这老板,我和你提起过,之前还是他叫我来找你的。” “李云康?” 长青有些惊异:“你还记得?” 屈黎“嗯”了声。 长青看着他那副样子也大概明白了,估计是也查过。 屈黎这家伙,怪不得年纪轻轻能当队长,职业道德不是一般的强。长青合理怀疑,恐怕他当时来康江乘坐的航班,车次都被查过。 气氛一时间有些沉默。 “抱歉。”屈黎忽然道:“可你也不愿相信我。” …… 长青看着他,眯了眯眼,企图从那双浅黄色的眼眸中找出一丝缘由,无果。 认命地笑了笑,承认,他的确从未放下过对屈黎的戒心。 大哥莫说二哥。 长青叹了口气,低头打开几张照片递到屈黎眼前——是几串首饰。 “你好奇我的工作,没错,我除了当美术老师之外,的确会帮人做些……假货。”这些话说出来倒是费了些他的力气,因为他从未向其他人提起过。“但是我做的都是些小东西,喏,就是这些。小首饰,小玉石,本身就是大路货,不值什么钱。” “屈黎,我没有你想得那么厉害。” 长青一字一句说着,嘴里再没有玩笑的意味,他像是在剖开自己给人看。 都说出来了,反倒由心获得一种解脱。 屈黎郑重地摇摇头:“没,你很厉害。” 也正是因为厉害,他才不得不时刻提心吊胆。“那你那间仓库呢?” 长青哑然失笑,没想到屈黎是真的记得牢。 “那间仓库确实是我父母留下的,我不过把它拿来当作物品存放地,你查一定能查得出。” 屈黎伫立半晌,才点了点头。 “睡觉吧,我明天还得去林家的藏书阁看看。”长青看了眼时间已晚,说着,一个人先用被子蒙住了脸。 他本身心里就藏着事,睡不安稳,但是他知道屈黎也没有睡着,因为身侧的呼吸声并不平稳。 同一张床,身侧人的每一个动作都能通过床垫清晰地传递过来。 呼吸同频,共振,心脏与心脏的距离似乎很近,又似乎很远。 一夜未眠。 但第二天还是得起床。 两人吃完早餐,长青开始收拾东西。 屈黎在一旁看了许久,倏忽问:“我和你一起去。” 长青背着身,听完过了会才回答:“不了,这次我和尹瑎去。” 说罢,不知为何他心里悸动,不想看屈黎的眼。 但屈黎只是说了句:“好”,便陷入沉默。 直到长青推门要走,他才在后面传来一句: “注意安全,不要逞能。” 长青脚步微顿,侧头低声也回应了声“好”。 * 尹瑎早已在门外等候,二人会面便立即出发前往藏书阁。 今日天气不错,微凉,也许是长青的表情不算明朗,又或许是即将做的事压力极大,尹瑎一路都没有说话。 林家的藏书阁在林家很后面,与前面的欧式豪宅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那是一座八角形楼阁式塔,约莫五层楼高,塔身自下而上渐收。外墙雕刻着龙凤莲瓣图样,历经岁月打磨仍旧鲜活。 林家曾经靠书画起家,第一代家主虽然后来做起“死人生意”,但出身于书香世家,非常喜爱收集书籍、书画。所以在林家建立之初,这间藏书阁便屹立于此,丰富和保护至今。 就连当年林家闹分家闹得极其严重,主家的确立也是看谁能夺得藏书阁。再后来林家凭借拍卖会再度繁盛,所有的建筑都依照最现代化的装修风格重建,唯独这栋藏书阁保留着老样子,仅做修缮。 当时杨宗师对他说,想知道五脉以前的事,就必须去一趟林家藏书阁,那里一定会有你想要的。 长青一直记在心里。 这里一共五层,几折阶梯围着中心柱而上,串联起各层。但是因为太过年久,木制的阶梯踩起来会扬起木屑,发出难听的“吱呀”声响。 “我们去顶楼。”尹瑎说。 他对这里比长青要熟悉得多,这次来也承担起带路的任务。 长青跟着一路来到顶楼,半路碰上一道铁门,上头刻着“禁地”二字。 但因为林家暂且无人,尹瑎几乎没费功夫就撬开了这“禁地”的大门,动作粗鲁地叫长青幻视来抢东西的强盗。 两人忍着空气中无数的灰尘进入。 这里明显要比其他楼层更老旧,每排书架上都布满了灰尘,墙角爬着残破的蛛网,灰土色的地板上还时不时爬过蚂蚁,小虫。 长青待了几分钟便开始不可控的咳嗽,他不得不抬手捂住口鼻。 地方是到了,但是要找到想要的东西还难着。 两人相互对了个眼神示意,分散开来。 长青估摸着林家人藏宝的性子,会把重要的东西藏在深处,便一个人走到里面去。 架子上的书也都很旧,有一些甚至难见书样,和他那幅画册有的一拼。 好在有画册的处理经验,长青翻阅这些古书还算顺利。 天阁里没有灯光,照明仅靠尹瑎提前给的石头。 那石头的材质特殊,自发光源,很好用。 长青有些心动,决心离开前要顺走的东西又多了一样。 不知道看了多久,长青看得眼花缭乱,甚至有些分不清眼前那些扭曲的东西是字迹还是空气中的灰尘。 耳畔也十分安静,尹瑎的声音几乎是听不见了。 整个世界好似只剩下他一个人。 好在,长青总算有了发现。 那是一本残破的本子,夹杂在两本书中,只因其过于粗糙的纸质而显眼。 这种纸质叫蒴果纸,指会在纸张中加入酢浆草蒴果种子,可极大增强纸张韧性。旧时常用于制作野外消息纸张,需要使用特制墨水才能书写,但一旦完成,便可防水,防火,长期运输与保存。 但是长青把它抽出来后发现它的页面上仍旧有一些像是焚烧过后的痕迹。 而翻开,是一篇日记。 “十月三日。石窟画册指引我们前往了绵州群山中,编号一、二、四队皆顺利返回,三队失联,全队于标记地驻扎寻找。已派人返回主家,传递消息。” “十月十一日。三队二人归队,口述他们找到目标石窟,但是三队全队受伤,身体长出鱼鳞一般的红斑,疑似感染,不确定感染源。已紧急隔离归队二人,由各队分出精英前往目标石窟勘测,施展救援。” “十月十四日。三队二人皆于隔离观察第三日死亡,死因疑似脏器衰竭,高度怀疑感染所致。对内暂无其他人感染,已将二人遗体掩埋,举办简易葬礼。精英小队暂无消息,主家暂无消息。” “十月十八日。队中已有人感染,鱼鳞病具有传染性,队中水与食物出现短缺,石窟画册于河边打水时不慎丢失,主家和精英小队仍无消息,请求支援。” “十月二十日。请求支援,请求支援……请求支援。” 日记最后一页,停留在十月二十五日,停留在无数个“救命。” 触目惊心。 但更加触目惊心的是这本日记的最后一页,那是一张最普通而柔软的纸,写着:“不予处理。” 日期为:“十月十日。” 而日记的背面则画着一个血色大叉: “五脉立,所有余物,立即焚毁。” 第42章 很多事,淹没于历史和权力的河流,化作众人缄口不言的秘密。 长青缓缓合上那日记,一阵凉风却陡然自头顶倾斜。他今日的衣服恰巧是一件松领,很容易就随风鼓动,便自衣领下显露出隐隐约约,血一般的鳞斑。 这凉意还夹带着浑身的细微瘙痒,仿若有什么东西正在皮肤上爬。 长青了然的合上眼,任凉意愈甚。 尹瑎听到动静后,从其他书架奔来时,就见长青已然变成一个黑色的“蚕蛹状”物体,再仔细看,那分明是无数正在不断移动的蚂蚁。 他被这一幕恶心得浑身发麻,但还是咬牙吼道: “长青!” “长青!” 长青的耳朵微动,听清。只是一恍神,将这声音听成另一个人的了。 但很快他意识到不可能,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长青没有动,因为他知道,尹瑎也不会动。 这场戏正按他们预期演着,长青被裹得严实,倒省了费神表演。 不过尹瑎的演技比他想象得好,就这几声呼唤,那声音里的惊惧和担忧几乎满溢,听得他都差点以为是真的了。 皮肤正源源不断传来针扎一般的疼痛感,长青回神,明白那是蚁群在分泌毒素。 果然,随着疼痛越来越轻,他渐渐有些困倦。 身体好似在不断下沉,直到再也感受不到它们的存在。 他理着最后一丝清明,听着尹瑎不断唤他,还是想起屈黎。 这一想,脑子里忽地窜入一股电流,刺得他眼皮颤了颤。 还好屈黎不在这,他想。 如果屈黎在这,那么挂脸的人肯定没有尹瑎演得好。 不,估计他会直接阻止这个“不合规矩”的行动开始。 长青想着,嘴角不由得弯了弯,但很快笑容僵在脸上。 他眉头一紧,五官蓄力,小心将嘴里那几只蚂蚁吐出来。 艹,这诡异至极的触感…… 长青胃里一阵翻滚,只能认命地绷紧了唇角,心念赶紧晕了算了。 想着想着,便失去了意识,坠入黑暗。 直到冥冥中,耳朵听到遥远的陌生念叨声。 “请求支援……请求支援……” 这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近,最后几乎响彻在长青耳侧,将他一把拽出混沌,如坠深渊。 长青才从失重感中缓过神,正缓慢喘着气。忽然鼻尖一痒,他下意识用手去摸,却惊起一只枯叶般的蝶,颤巍巍地飞远。 而同时,他也嗅到自己手上强烈的土腥气,看清眼前深绿不见天光的枝叶以及听到连绵的鸟鸣。 这是哪? 深山老林? 长青忙撑着地站起身,靠在身后一棵参天高的巨木干上,不信邪的扣下来一块树皮,啃了一口木屑和苦味后又呸呸吐了出去。 林叔良给他带什么鬼地方来了,他搁着荒野求生吗? 这全然超出了长青的预料,他恼火地踏了踏泥土,企图在这里寻找到一点人烟——还真有。 就在不远处,似乎有一个“尖尖”于丛林间冒了个头。 那是一个帐篷,长青不可能看错。 这说明这里的确是有人类活动,就是不知道是敌是友了。但无论如何,他除了去,别无选择。因为眼下天快黑了,眼前能见度正在迅速下降。 但随着帐篷越来越近,他心里那股不祥的预感也愈发强烈。 没人,没人,还是没人。 长青松开最后一个帐篷的帘布,叉腰站在熄灭的篝火旁,生出一种要被寂静吞没的悚意。 “请求支援……请求支援……” 又是那陌生的声音,不断重复着,犹如森林鬼魅勾魂的低语。 长青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他迅速警戒起来,环顾四周,最后眼神止于远处一条河流。 这河流像是凭空出现般,毫无流水的动静。 一个人坐在河边,低头像是在写着什么。长青莫名地确定,方才那些话就是这个人发出的。 他一点一点地逼近,随着距离不断缩小,长青逐渐听到了“请求支援”之外的话:“主家,暂无消息。精英小队,暂无消息…” “他们……不会来了、不会来了……” 长青僵在原地,不敢再向前一步。只是此时,他们之间距离不过两米。 他眼睁睁瞧着,那人从怀里拿出一本他再熟悉不过的东西——画册,毫不犹豫地丢入河中。而那一刹那,画面像是按到了播放键,急湍的河水声铺天盖地地袭来,画册瞬息便被冲的不见踪迹。 这一幕,像是那日记的重演。 这里,真的是现实吗? 长青呼吸紊乱,不由得后退一步,脚上却猛地踩到一节断木枝。 咔嚓一声,不远处的黑影直接将头扭转180°,一张没有五官的脸朝他看来。很快,又直接冲来。 长青心里暗骂,刚想迎战又倏忽脚底一空,地上凭空陷出一个黑洞将他扯下。 最后,他只看清那黑影的衣摆上绣着“旋齿鬼藤”的纹路。 * 再度睁眼,长青犹如溺水之人再度呼吸到空气一般剧烈喘息,额前布满了冷汗。 眼前一片漆黑,只是这黑暗中又存在些许的光亮,隐约照出石壁一般的墙。 没待长青看出什么,眼前赫然逼近一张大脸,与此同时,他感受到身体被一股巨力拉起,整个人悬空。 好不容易聚焦视线,长青的目光落在那大脸的獠牙铁面具之上——牙尖嘴利,仿若能闻到腥臭至极的血腥气。 长青却心定了,确定方才那是一场梦境。而现在,他醒了,笑了笑道:“林叔良。” 虽然嗓音还带着许久未说话的生涩,但言语间却全是挑衅似的上扬和轻佻: “好久不见。” 那面带獠牙面具之人闻言并没有动作,半晌,才低声笑答:“好久不见。” 算是承认了他“林叔良”的身份。 “怎么?林叔良的身份死了,你只能用这种方式示人?” 长青抬手将手覆在那双拎着他衣领的手上,感受到的只有彻骨的寒凉——不似活人:“只敢蜗居于这狭隘之地?” 结合环境,他猜测这里应该是一个洞窟。 “哈哈哈几日不见,你这孩子怎的变得咄咄逼人。”林叔良闷声笑起,他突然逼近长青,分出一只手,袭向长青衣领。 速度之快,长青只觉胸前一凉,再反应过来时,林叔良已经施施然松开手。 长青“砰—”地砸在地上,闷哼一声,感受到背部传来剧痛。 这地面并不平整,上面布满了很多碎石,更加深了他对“洞窟”的确切。 林叔良缓缓站起身拍了拍手,而随着他动作,一排接一排的灯唰唰亮起,直将空间照得透亮。 “孩子,你身上的鳞真是藏得深呐。” 长青眼部一时间难以适应,不由得合了合眼。再睁眼时,便见林叔良已经将面具取下,显露出那张熟悉的脸。 但林叔良的脸上洋溢着令人毛骨悚然的笑意,再不见之前的和蔼文雅,反倒与林季良给他的第一感觉有些相似……都是疯子。眼前的人,像极了一只正在嘶嘶吐着舌头的冷血动物。 当时和林叔良谈合作时长青便有疑虑。 但自从得知林季良已死,他便什么都明白了。 什么手足相残,什么镜之两端,都不过林叔良掩人耳目的借口罢了。他真正要的,便是“林叔良”这三个字和林季良这个人完全消失。 “相信你在藏书阁已经找到你想找的东西了,可还满意?先前老头说那余部恐怕还有人幸存,我还不信,不过看了你这身上的痕迹我倒是信了。”他居高临下地睨视长青,眼中贪欲不掩。“说说,石窟在哪里?” 长青冷眼瞧着他,怎能叫他如愿。 想起之前的那个过于真实的梦,心下尽是寒凉:“所以你曾经说的清扫旁家都是假的,派出去的暗卫不过是试图挖掘出石窟对吗?私掘国宝,你们林家怎么敢的?” “哈哈哈,做了又如何?”林叔良压低嗓音,戏谑地打量过长青全身。“知道这件事的人,都死了。乖乖听话,我考虑留你这小儿一条命。” 这话间已经完全不掩饰他的狂傲。 能有勇气说出这番话来,他背后的靠山应该很强。 按照之前他和屈黎的推断,林家应该和杨新叶那帮人脱不了干系,极大可能是下级。 可是,那帮人明明都摸到了长家村,已经拿到甘心草。 林叔良怎么像是什么都不知道一样? 真是,有趣。 “你上头的人居然没和你说吗?”长青习惯着硌人的地板后,倒觉得躺着也不错,他找了个舒服的姿势,笑弯了眼:“不应该呀,他们都快把我老家翻了个底朝天了,你怎么连它在哪儿都不知道呢?” 这话叫林叔良明显神色一变,他眯起眼,眼角爬满了皱纹:“什么意思?” “字面意思。”长青好整以暇地撇撇嘴。“你不如亲自去问问他们什么意思。” 很显然,林叔良和那伙人心不诚。 长青故意诈他,效果不错。林叔良虽然面上平静,但他愈发快的胸膛起伏却暴露了他急躁的心情。 现在就等谁先急了。 当然,怀疑这颗种子一旦播下,便是一枚亟待引爆的炸弹。 林叔良率先坐立难安,撇下一句:“什么时候说,什么时候走。”后离开。 记下林叔良离开的方向,长青松了口气想起身,又感觉自身下传来如有生命一般的凉意。 不是…… 又来?! 蚂蚁大军再度聚集,竟然直接将他抬离地面,齐刷刷地向前移动。 随着移动的步伐,长青生无可恋的眼前一黯,又再度亮起。 而再度光明的地方,却还有一个人。 第43章 那个人安安静静地坐在光与暗的交接处,像一尊木雕。他衣衫褴褛,苍白的胡须与头发如同一团乱毛线堆在地上,看起来很久没有打理过。 身旁放着一碟水和一个瓷盘子,水上漂浮在星星点点的灰尘,盘子上面也还残留着不可名状的食物残渣。 一切看起来都不太妙。 长青莫名幻视了杨宗师。 只不过,这个人看起来更老一些。如果说杨宗师气质像是乘鹤而来的仙人,那么眼前的人则像是仙人马上要驾鹤西去了。 他大概猜到此人是谁,但问出口时,还是有些难以置信。 “林千宗师?” 此人回应似的抬起了头。 长青心狠狠颤动起来。 在鉴古行,能被称为宗师的人不过五指。 而今,却只剩下金永裕还活跃在外。 金石玉器大家的杨宗师于前不久死于非命,神佛大家林宗师年初便宣布闭关,再未露面。 长青最开始来林家就是为了寻这位宗师,不曾想吃了闭门羹,反倒误打误撞把林家闹了个底朝天。 费了半天工夫,怎么也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这位老人。 林千年近耄耋,比杨宗师,金永裕都还要大一个轮回。 老态完全无法遮掩,眼下也不知是不是环境原因,他的状态也很糟糕,浑浊的眼中没有一点神。甚至让人怀疑,这位老先生是否还是一位活人。 直到他开口问:“你是何人?” “长青。”长青回道。他一向习惯用“长寿的长,常青树的青”来介绍自己,只为寻一个好的寓意。 但在面对这样一位老者,他觉着再这样说不大合适,便改了口:“长久的‘长’,青草的‘青’。” 介绍完自己,他迟疑问起林宗师:“听闻您闭关了,怎么……会这里?” 林叔良敢把他扔在这里,说明对这里很放心,大概是他的私密据点。 而林千也在这,岂不是说明他也落在了林叔良手里? 那对外宣扬的,所谓闭关一事……林叔良年初时应该还被困在地牢,这两件事之间的间隔与关联真是有些细思极恐。 长青看着林宗师,等待一个回答。 只见林宗师很轻地蹙了下眉:“你怎么来的,我便是怎么来的。” 得,长青艰难扯出一个笑。 林千说完后便合上了眼,一副极累的样子。 长青不好多打扰,只得自己给寻了处空地坐。 直到这时,他身体才缓过神,背后的伤尖锐地疼痛起来。同时胃部空空,不断分泌着胃酸上涌,还发出明显的咕咕叫声。 他叹了口气,熟练地揉按着下腹部,缓解胃部不适。 要说这段时间里,除了那顿早餐,长青就只吃过蚂蚁和树皮了。 饿也不能怪他…… 但好在他早有准备,长青面无表情地从手背上撕下一张皮来。 当然,这不是真皮。 这是之前杨宗师留给他的储存袋,此次也一并带了进来。 那皮很快被搓开一道口,长青从里头掏出两个饼。 康江的饼全国闻名,用老式的锅炉炕出来金黄的外皮,饼皮还泛着油光,再加上一把白芝麻,出锅便飘香十里。 长青先前没吃过,但一吃就爱上了。 便携,易保存还顶饱。 绝佳的口粮。 现在就起了极大的作用,半块饼下肚,他的力气明显恢复不少。 “咕…咕……” 长青边吃边发呆,闻声摸了摸自己的肚子——平坦,安稳。 好像不是他的肚子在叫…… 长青眨了眨眼,后知后觉地抬眼,缓慢扭转视线到林宗师那。 只见这老头,双眼迷瞪瞪地盯着他手上的饼。 被发现后飞快又合眼装睡。 长青:…… “宗师,你要吃吗?”他试探着问道。 老头嘟囔了个什么没听清,但长青结合他装出来的:“睡眼惺忪”猜测许是些梦话。 额。 其实演这一出真挺没必要的,主要是林宗师的演技有那么些许的“糟糕”。 但是长青怀着后辈应有的尊敬,也假装不知道:“抱歉,打扰您休息了。我这多拿了饼,给您一块?” “拿来。”林千也是毫不推脱。 长青“诶”了一声,麻利地从地上爬起来,把那饼送到林宗师手上。 林宗师接过饼,还在装,故作高深地一挥衣袖,示意长青可以退下了。只是肚子不争气,主人手还挥在半空,它就像是闻到了饼的香气,急不可耐地叫唤起来。 长青费了好大一番功夫才憋住笑,返回时心道这林千和他想象中的太不一样。 一时间,空旷的场地里只剩下林千吃饼的咀嚼声。 长青闲得无聊,便打量起周围。这地方不见天日,完全分不清时候。四周的岩壁极为陡峭,实乃天然岩洞。 等等,岩石。 他脑中划过一道灵光——保不准,可以借岩石来定一下位。 岩石是地质变化的延伸,从构成、造型乃至纹理都刻着大自然的鬼斧造诣,都书写着一片土地的过去。 说干就干,长青又爬起来,挪到石壁旁边开始观察。 这些岩石颜色有些杂,基底色呈现青灰色,表面覆盖着铁锈色氧化斑块,裂缝中形成赭红色条带。摸起来的触感很粗糙,像是粗陶坯体,指腹摩挲时能感受到明显的细沙状颗粒。 应该是石砂岩,长青简单下了个定义。又凑近去闻,只闻到一股淡淡的土腥气和金属味。用手去敲打,能够听到明显的空腔结构的声音。 结合纹路,他最终推断大概是河流沉积石砂岩。 但是河流的范围就太广泛了。 康江虽然干旱,但是流经的河流并不少。而这里大抵还是以前的河流,难以确定现今是否还存在。要真探究,还得专业的地质勘探员来。 “你会看岩石?” 忽地他被唤回神,发现是林宗师不知何时吃完了饼,正挑眉瞧着他。 或许是吃饱了,林宗师说话的语气比先前好了许多。 长青点了点头:“会一些。” 林宗师似乎对此很有兴趣,他抬眼看向窟顶,再看向长青,问:“说说看。” 长青便将方才的结论说了出来,说完,难免有些紧张。 好在最后,林宗师点点头:“不错。你之前说找我,干什么?” 没想到林宗师会自己提起这件事,长青神情一紧,他眼神飘移着看了看四周。 “放心,那些蚂蚁听不到。”林宗师道。 长青再次被切中心中担忧。 虽然不知道林宗师为什么回答得如此肯定,只道他有自己的方法。 犹豫片刻后,长青继续道:“是杨宗师让我来找你的。” 他说着,小心地从那皮兜里拿出两张纸。一张是之前没给林叔良看的幽蛇纹,另一张则是他在来之前,临摹下来的,画册封页上的女神像。 林宗师却是瞧着他那皮兜,容色渐缓,像是感叹:“他将这都给你了,小杨现在怎么样?” …… 长青止住动作,沉默半晌才低声答道:“杨宗师不在了。” 说完,一时静默,偌大的石窟洞穴中只听闻他自己的呼吸声与泠泠滴水声。 长青做了番准备才堪堪抬起头,他在想,要不要和林千说出杨宗师死亡的真相。还是,让死因被常人下意识的“自然死亡”盖过呢? 毕竟这真相太过残忍,长青有些于心不忍。 但没想到,林宗师虽然看起来迷糊,敏锐程度却高得吓人。 “谁杀的他?” 他问,眉间聚起一座高峰。 “我不知道,但是我也在找他们。他们是冲我来的,却……” 滥杀无辜,罔顾人命。 长青压低声音,心里好似有无数冤魂正在烈焰中朝他伸手,灼烧的他语气愈发坚定:“我需要您的帮助。” 林宗师的发须无风自动,他深深地凝视着眼前的年轻人:“冲、你、来?” “冲我来的,准确来说,是冲我的家族,我的家乡而来。” 林宗师忽地坐直了些,他抚摸着自己的长须,让长青说说看。 这正合长青意,他忙将手里一直攥着的两幅画拿到林宗师的眼前。 林千能被称为宗师,绝非俗类。 他与金永裕自幼成才不同,前半生几乎平淡,一路求学,赶上最后一批公费留学出国学的壁画专业。回国如同开了窍般,投身于传统壁画修复,创下一人带着一团队,将砚山龙脉上五座石窟的壁画完全发掘与保护的奇迹。 神佛宗教,于他而言便是生命的氧气。 只是后来国家招了他几次,他都不去。给了很多奖章也都不拿,最后留在本家当宗师,倒又没什么响名声了。 屈黎当时说起这些,都还有些不解。 回到当下,林宗师先是琢磨起那幽蛇纹:“这就是那‘须臾’的图腾,你在你家乡见过?” 何止见过那么简单,长青失笑,又从兜里拿出那块玉。他方才捕捉到林千话里的一个陌生词:“须臾” 是什么?他问。 但林宗师的注意力已经完全被这布满幽蛇纹的玉夺走,他的表情也不再镇定,极为惊叹地拿过玉,在手里翻来覆去地看: “不简单,不简单。你这上头的幽蛇纹纹路自然,清晰,绝对的真品。” 第44章 幽蛇纹,游蛇状,体附鳞,吐长舌。 玉上乍一看有许多“幽蛇”,但细看,其实只有两条,首尾相连,意为轮回。 “道之轮回。”林宗师说:“蟾蜍,蝎子,蜈蚣,壁虎,蝉,最后归于蛇,得以永生与轮回。这是‘须臾’最喜欢的东西,他们的信仰。” 又是须臾。 如此禅意的名字。 “所以林宗师,‘须臾’到底是什么?”长青坐不住,他直觉,这或许是他追求的关键。 林宗师:“你可知道那‘砚山五脉’石窟里头的壁画从何而来?” “听人说过,是……” 长青微微一愣,旋即灵光乍现——他记起,那些石窟里画着的,都是一座古国的“浮世绘”。 “‘须臾’就是那座古国?”长青瞳孔轻轻收缩,看着林宗师点头,呼吸变得急促起来。 他抓着这感觉,又忙把手上的另一张画纸递给林宗师。 上头,合眼女神端坐于蛇绕成的神座,一如她存在于画册上那般栩栩如生。 “那您再看看这个?这也是我家族的传家之物,我来康江便是为她而来。” 长青像是抓住了最后的救命稻草。 他意识到,杨宗师曾说的“国家机密”,大概率就是当年林宗师亲自参与的壁画开凿,修复工作。 没有人,会比林千更加了解砚山龙脉,石窟和“须臾”。 林千看穿青年的急切,喟叹一声,接过那幅女神像。 只是才看,他的眉间瞬间高耸吊起。“是她……‘筤於’” 陌生而又古怪的语调,长青不解侧头,学着重复一遍。 “这是须臾话,简意为‘御百兽的女神’,我们后来唤她:‘琼巽元君’。” “‘琼巽元君’乃须臾国供奉的轮回女神,他们相信她掌握通天与轮回之术。”他似乎陷入了回忆之中,神生向往:“只不过,‘琼巽元君’先前存在于须臾国人的文字与壁画之上。而他们自入境华国,一路吸取学习各地的造像工艺后,终于九叠石窟中为这位女神造出第一幅神像——那可是一幅极好的神像……” “既保留了须臾国本源的绮丽风格,又一路汲取华国各地造像工艺,如此巧妙,再无可比拟的第二幅。” “不过主室里头的东西非常脆弱,一经发掘便被严密保护起来,敢说着全国上下,没几个人能瞧得见,就连我。而你这画上的‘琼巽元君’,与那座造像一模一样,应该是造像之后的产物了。” 长青深吸一口气,他眼前忽地有些发花,如此说来,按照“须臾”迁移的轨迹,长家村还在九叠石窟之后。 而他又突然发觉,他最开始把画册给屈黎和那古玩店老板看的行为极鲁莽。 这“琼巽元君”要是被更多人看见了,保不准里面会有心怀不轨者存在……后果真是不堪设想。 “如此一来,你的家乡大概率是‘须臾’最后定居的地方,而你们,身上很可能留着‘须臾’的血。” 林宗师眯眼瞧来,一双浑浊的眼里透出些许清明和严肃。 长青嘴唇微抖,这被这讯息震得心里颤,他也曾想过这一出,但总觉得有着说不出来的不对劲在。 先前,“须臾”于他而言,还只是个不知姓名的神秘古国,未有全貌。而自林宗师的口中,这个国家忽地鲜明了不少。 长青没有回答,但心生怀疑。 长家村一直保留着信仰,只是从未有人和他说过,这信仰的名讳。村底下藏着巨大,且只允许“鳞上脸”者入的祭坛,或许是一切的根源。 但长青的鳞还在脖颈处,并未获得入场券。他垂眸,眼神闪烁间,倒映出自己衣领下若隐若现的血色烙印。 “鳞上脸,命不长。”难说,是福是祸。 直到今天,他好像才真正触摸到了那层笼罩在家乡顶上的信仰。 或许就是这位“琼巽元君”。 林宗师再度一挥衣袖,竟从他那长而茂密,堆积一团的毛发之中掏出一个铁做的破盒子。 长青被这突然的动作一惊,眼越看越大,他原以为那可以化作皮肤的口袋已经够稀奇,不想这位大师竟直接用胡子装物。 那他怎么走路呢?会不会边走边掉东西? 长青想了想,脑子里出现一副非常滑稽的样子。眼角一抽问:“这是什么?” 林宗师头也不抬:“好东西。” “你快些回去,林叔良来了。” 闻言,长青笑容瞬间消失,眸光似箭飞向那黝黑的洞口,但没有什么异常。 但林宗师话语间不容置疑。 长青边听从着退回他那一方地。才坐下,就见林宗师打开铁盒,然后……然后,从里面抓了一把饭塞在了嘴里。 长青:…… 饿得如此突然吗? 貌似距离上次吃饼还没过多久。 长青呆坐着看林宗师扒拉饭,过了会觉得有些辣眼睛,便合眼装起睡来。 耳朵竖起,很快,听到了自咀嚼外的脚步声。 “唰唰唰——” 长青心里纳闷,这脚步声着实有些不对劲。 怎么窸窸窣窣的,很轻,还夹杂着连绵不断的摩擦声。 这是人能走出来的动静? 长青实在按捺不住好奇,他悄咪咪地撩起一点眼皮,观察。 而当一个庞然大物自黑暗中完全显现后,长青无比庆幸他选择了装睡,不然他都不知道用什么表情来面对这样诡异的画面—— 那一个蚂蚁做的人。 浑身上下,密密麻麻涌动着无数蚂蚁,一路走,一路掉,摇摇晃晃地走进了这间穴室。 它站停于正中央,先是看向林宗师所在的位置,然后发出一声极诡异的声音,像是无数柔软的卵相互摩擦,黏腻而又模糊不清:“蠢货,吃好了就快些干活。” 随即,蚁群回应般爆发出窸窸窣窣的窃笑声在石窟中此起彼伏地回荡,听得人毛骨悚然。 这“人”骂完林宗师,就往长青这边走来,近了,一脚踹在了长青的小腿上:“别装睡,起来。” 疼的长青睁开了眼,看清这家伙后掉了一身鸡皮疙瘩——完全没有五官,蚂蚁建出一座空骨架,眼下这副骨架正用空空的眼眶注视着他。 但是这骨架似乎有些眼熟……靠,长青倒吸一口凉气。 像林叔良! 觉得眼熟的想法进入他脑中后,他越看越觉得这人像林叔良。 但是“林叔良”踢完他后就再没说话,身体一抖,抖落一地的蚂蚁。从胃部位置陷出一个空洞,然后和反刍一般,推出一个最普通的白盘子,上面盛着饭。 最简单的白米饭,还淋着不知何物的浇头,看起来不算美味。 长青难以抑制的胃里一紧,幻痛。 心道搞这么大的动静就是来送个饭。 确实,林叔良好歹要去找人麻烦的,怎么也不可能这么快赶回来。 长青又目送蚂蚁给正在扒饭的林叔良送去一盘新饭。 然后它们像是得了令一般,登时如一潭池水倾泻而下,“林叔良”无声瓦解,地面被黑色覆盖,然后又恢复如初,那些蚂蚁不知跑到何处,消失的一干二净。 长青目睹一切,还在震惊。林宗师却像变脸一样,立刻恢复如初,手抓饭也不再吃了,反倒还呸呸吐出来好些,看样子被难吃得不轻。 长青在心里暗自给他竖了个大拇指,没想到林宗师老当益壮,竟然靠的是装疯卖傻来逃避视线。 高,这招实在是高。 “我用符咒布了阵,那些蚂蚁听不见我们的对话,过来。”林千看到长青过于扭曲的面部表情,飞来一记横眼。 长青识趣地走过去,一走近,就见林宗师那长胡子上凌乱的米粒。 长青:…… “宗师,您擦擦。” 他递过纸,着实有点看不下去。 林宗师像是被自己的气噎到,哼了句“闭嘴!” 才接过纸随便抹了抹嘴和胡子,说道:“方才那是林叔良的拟态,现在估摸着到晚上了,他每天饭点都会让这些东西来送吃食,难吃得要命。” 老头吹胡子瞪眼,对此充满了不满。 “原来如此,还是您考虑得周到。”长青低眉顺从道,已经摸透了这林老头的习惯。 虽然年纪大,但是心思幼稚得像个老顽童,万事得顺着来。 长青走着,忽地背上一痛,他反手,从背上抓下来几只蚂蚁。 它们没有跟着大部队走,反倒在吸他后背伤口的血。那伤愈合不了少,本来不咋痛了,又被这些小家伙撕开。 “这些蚂蚁在吸你的血?”林千忽然问。 长青老老实实地点点头。 林千神色忽地凝重许多,他眼睛滴溜一转,一拍大腿:“不对,我想错了。你不是‘须臾’的后人,你恐怕是我们林家的后人。” 为什么?看到蚂蚁吸他的血会这么说。而且这个话,好像林叔良也曾对他说过。 可是这真的有些荒谬,居然是真的。 长青又想起他方才做的那个梦,那封日记,那个不见天日的丛林,还有那位身着“旋齿鬼藤”之人,血一般凝望而来的视线。 身上的鳞,仿佛最恶毒的诅咒,也仿佛在诉说一件事,那便是他与林家脱不了干系。 而他究竟是林家还是须臾的人? 长青想,是时候要回长家村一趟了。 一切的开始,诅咒的源头。 但眼下,长青还是被困在这不见天日,也不知在何处的陌生石窟之中。 身旁只有一个稀里糊涂,神神叨叨的老头。 林千此人,胃口出奇的大。 长青兜里塞的几张饼后续数天都被他拿去吃了,一点渣都没留下。 看着林宗师狼吞虎咽的模样,长青再不愿也只能作罢,忍着恶心吃那些蚂蚁送来的“盖饭”。 吃完,无事地靠着石墙发呆。这破地儿也没有洗澡的地方,他每天吃睡完唯一的娱乐就是观察林宗师——老头子不咋爱说话,难的不答,答的不难。 许是被问得烦了,林宗师竟然直接从胡须里掏出了纸墨,扔到了长青这里来。 “你说画都是你画的对吧,来,再给我画两幅出来。” 长青怔愣两秒:“画什么?” “琼、巽、神、君。”林千目光如炬,铿锵有力道。 长青微启唇,嘴角的弧度在短暂惊愕后化作一丝笑意:“……好。” 正巧他也显得无聊,画些东西也能消磨时间,美事一桩。 但是闭嘴是做不到的。 长青时间有限,林宗师的事能多打听到一件算一件。 浑浑噩噩地过了约莫三天,长青琢磨着他外形上也快与林宗师无异——回归原始。 问题都问得差不多了。 现在就等林叔良回来。 林叔良回来之时,便是他下一步开展之时。 长青无声地打了个哈欠,抬手擦拭掉眼角挤出的泪。 手才落下,余光便瞧见一个正在站立的身影。 第45章 “林宗师?”他问,脑中的困倦散了些。 林千的个子不高,站起来差不多到长青肩膀位置,身体却是硬朗。似有几米长,站起来已经拖地的胡子和头发在他身上似乎轻若无物,他轻飘飘的拍拍手和身子,昂首挺胸的活像一只抖索着覆羽的白毛孔雀,迈步就要走。 “您去哪?” 长青问,连忙爬起来跟上。 林千闻声,背手而立,眯眼朝长青望来。 深厚的皱纹吞下了他的大部分面部微动,不苟言笑时,颇具长者威严。“慢着。” 长青猛地刹停脚步,与他面面相望,不明所以。 “有学过壁画吗?”林宗师问。 “没有,我大学学的国画。”长青如实道,心里有些好奇:“怎么了吗?” 林千久久不语,眼色复杂,上下打量着长青,仿佛在做最后的考核。 看得长青浑身不得劲,不自在地动了动身子,便听见对面人叹息一声,道:“想学吗?” 长青眨了眨眼,瞳孔蓦地扩大了。 壁画大师问你学不学壁画? 这哪里还有他想不想的事? 长青被这突如其来的喜事砸的略有些发蒙,但是看到林宗师逐渐黑起来的面色,又瞬间清醒。像是争取机会一样,他急忙加码道:“我当然学!师傅、老师?我学习能力挺强的,模仿的东西差不多能做到个九成像。” 他的确有这个实力,所以说起这话来也是脸不红心不跳。 倒是几句“老师”“师傅”的唤,把林千的老脸唤的红润不少。他摸着他的胡子,笑道:“那行,你来帮我做个活,林叔良要求我弄的。” 说起林叔良,林千的眸色又暗淡了些。 “活?”长青猛地想起方才那蚂蚁做的林叔良来的时候说的一句话:“蠢货,吃好了就快些干活。” 那估计是同一个活了,忙说:“好。” 不多废话,林千直接背过身,冲长青招了招手,两人一同面向原先林千打坐位置后面的石壁。这地方,长青无聊的时候盯着发了不知多久的呆,却是头一回近距离地看它。 石壁整体乌黑,严丝合缝的,唯有岩石棱角处的反射光像水洼一般清晰光洁。貌似没有什么不同,直到林宗师拿出一块玉,蹲下,将玉贴合在石壁的一角。 这一套动作行云流水,而眼前的景象却恍然间发生了变化。 “轰—隆隆”的声响,仿佛大地自胸腔深处发出的震颤,掀起一阵磅礴的音浪,带起人类灵魂的战栗。 长青目不转睛的注视着,石门运转带起细密如雨般的尘砾,那背后的光,一点一点的扩大,直至完全将他包裹。 短暂合眼后再睁开,映入眼帘的一幕美得让人窒息。 巨幅壁画,像是一枕彩色薄被,盖在了巨大的山壁之上。无数残破的色彩在灯火下跳动,乍一看,赭红最为鲜艳,似干涸的血痂层层堆积,填补在山石的创口中。 整体,一眼望不到头。画面正中心端坐着的女子,微阖眼,居高临下地投来若有若无的视线,宝相庄严。 是她,琼巽神君。 那扇缓缓打开的石门,大概是尘封千年的异世界之门,带长青一瞬穿越回千年之前。当传说中执掌轮回的神真切浮现于眼前,信仰便变得触手可及,感叹也再难掩藏。但抛开宗教,这幅巨大的壁画之后,藏着的也是千年的流光。 长青已然挪不开眼,身体也因剧烈的震撼冒出冷汗。 “这也是“须臾”建造的石窟之一,但是还没被挖掘出土,便被林叔良那孽种先找到了,便将我困于此地做这些东西!”林千声音骤然拔高,愤愤燃起怒火,却又在望向壁画后泄了气: “九叠里的‘琼巽神君’还没有底座,这里便造出来了。还已经有了‘琼巽神君’的主像,比九叠石窟里的那幅画的更完善了好些。唉,不知道能不能留得下来……你说要是保不住,我又何苦修它?最后就怕是替恶人做了嫁衣呵!” 林宗师仰头看着这满墙的壁画,眼底波光闪动,一片悲戚。 可以看出,他真的很惋惜:“叔良和季良这两个孩子都是我看着长大的,我一手护着他们长大,也不知道后面到底发生了什么,都变成了现在这副模样。” 长青忽地感同身受的难受起来,先前与林宗师闲聊时,他得知了林叔良和林季良也曾是林宗师的学生。 林叔良和林季良两兄弟在林家干出来的那些事,震惊了五脉也惊动了文物局。毕竟是靠文物保护和鉴古建立的机构,却自己出手砸了自己的招牌,着实是让人难以置信。 不论林家曾经多么的辉煌,林家的拍卖会有多么的赚钱和支撑起五脉的脸面。而今,就算林家被逐出五脉,但丢失的文物已经无法追回。它都是五脉历史上永远无法洗去的污渍,令人不齿。 而作为他们的老师,林千是最丢脸面,也是最痛心的。 林宗师长吸一口气,镇神继续道:“好在他们还没有胆大妄为到直接上手处理这些壁画,还算有点良心,给我来弄。我已经鉴定过了,没有什么人为损伤,先前我修缮了不少。” “但是上头的难度有些大,我一把老骨头也上不去,能不能交给你来做?” 长青听得入神,但听完,得知林宗师貌似想要把大头交给他来干时,他下意识地想拒绝。一想到他也许会亲手触摸到这面壁画,每一个动作都可能带来不可逆转的永久性损害,很难不心生退意。 书本里学的,工作接触的那些古董,顶了天不过一人大小。与眼下的一切相比,都变得“小巫见大巫”了。 不应该先从头开始学吗?壁画的制造,种类,好吧,虽然眼下的确没这个时间,也没这个条件给他学,但是直接上手会不会有点大胆了? 长青手足无措地咽了口唾沫,只觉得口干舌燥。 好在:“不慌,我会教你。”林宗师眼一扫,便看出了长青的慌张。 他危险地眯起眼:“怎么?难道说你是骗我的?你压根就不会画画?” 不会画难道之前那两张“作业”是鬼画的吗? 长青知道林宗师是在开玩笑,但看得出并不熟练,也不太好笑。 “我一定认真学。”不过心里的焦虑的确消散了不少,长青认真神情,郑重地承诺道。 但是转念,他又冒出些担忧:“林叔良他回来了看到不会……” “会什么?发火?我在这你看他敢不敢。”林宗师逗完人,冷不丁蹦出这些话来,原本紧蹙的眉眼间稍稍舒缓。 长青忍俊不禁,心道林宗师说这话的霸气模样和他之前装疯卖傻的样子判若两人,明白这老头还在装。 但是,装就装吧,活泼些总是好:“林宗师你太厉害了!” 长青发自肺腑地夸赞道。 林宗师双手叉腰,威风得不得了:“我要教你,费的心血可不是一般多。想当年,五脉和上头派了多少人要来我手下学习来着,全都被我拒绝了。那些资质一般,还眼高手低的人,我宁愿不要他们,驳了所有人的面子,也绝对不会让他们走进主室半步。修壁画可是个精细活,眼高手低怎么行?这些东西一旦破损,那可是千方百计也再寻不回来了。” “我手下教出来的学生个顶个的牛,哪个不是在壁画界混得风生水起?你算是走了好运,莫要骄傲。”林宗师虽是这么说着,但他脸上的骄傲再难遮掩。 想来,他的学生总体还是让他骄傲的。 是是是,长青一个劲地点头:“那我可以唤你师傅吗?” 心想着:师傅不行就老师,他磨也要磨出一个名号来。于是说完就微微抬头,看林宗师的反应。 林宗师闻言一顿,哼了一声:“喊吧。” “诶,师傅好。”长青喜笑颜开,立马把腰弯下去了。 * 因为不懂壁画,林宗师需要从头开始教他。 从研究基石,分析病害到除污,加固,填补修复。每一步,都不容疏忽。 也正是因为亲自参与了,长青才切身体会到林宗师之前的那句:“这是个极为精细的活”到底有多精细。 那是以毫米记的精细,每一个头发丝大的缝隙里都藏着不可忽视的破损与重要画面。好在,长青最拿得出手的除了他的画技,就是他的眼力。 他可以看得出玉缝隙里的沁色,也可以看出要在这壁画上,何时轻重手。 这漫天的壁画就是一幅巨大的画布,先前,长青总会有种画不尽兴的感觉,但在这里,在这张“画布”上,这种感觉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无尽的满足感。是看到无数的灰暗因为自己的手而变得鲜明,无数风一吹,手一挥就会掉落的壁画碎片因为自己的手而变得牢固。 这种成就感是长青从未体验过的。 几乎叫他有些痴迷。 林千也没见过这样的学生,一下子也不太习惯,因为长青太好学了,而且学得还不错,基本上一教就会。一个好的学生,忽地有些唤醒了他沉寂多年的心,那曾试图依靠闭关而寻找回的激情。 直到一日,他喊停了长青,将他拉到自己身边:“莫要修了,就让这壁画留着残缺,我们就做最简单的修缮,一定要装出难以修好的样子,骗过林叔良。” 林千的双眼炯炯有神。 其实在之前他们就有过这般举止。 每到林叔良的蚂蚁来送饭的时间,林千都会让长青下来,在一旁装作无聊的样子,以此骗过林叔良。 长青知道,这是林宗师在保护他。 林叔良此人,心思歹毒至极,为了达成目的连自己老师都能拐过来,又怎会对长青手下留情。 但是林叔良自从那日之后就像是消失了一般,再也没有回来过,每日就只有他那诡异恶心的蚂蚁定时定点地来送饭,长青在这里待得几乎要忘记时间的流逝。 只能算着每天吃了第三顿饭后,外头差不多傍晚。他才得了空闲,能一个人在地上休息会。 但是每次脑子一空下来,他又发现没什么好想的——以前满脑子都是工作,也没什么朋友,唯一的情感牵挂只有丫丫和外婆。 但是来杨家镇久了,他忽然意识到他的脑中这个排序悄然发生了改变。 每当合上眼,眼前总会冒出的第一个人,变成屈黎。 那张脸的每一个五官都变得格外清晰,在数个他辗转反侧的夜里,刺激着他的大脑,提醒他还在“演戏”,还在“戏台”上。 可话是这样讲,他却骗不了自己的心。 那种无处安落的孤独感,就像是他被隔绝在一个荒无人烟的孤岛之中,虽然知道在海的那头有人正开着船寻找他,但是海是如此的大,他无法确定自己要多久才能被人找到。 他一切都不知道。 甚至久了,一种难以言喻的恐惧会在夜里找上他,谴责他的自私。 因此,他越来越不愿想起屈黎。 第46章 一幅顶山高的壁画,主要由支撑结构、地仗层和颜料层组成。 支撑结构即为“岩石”,乃是此壁画的承重基础。地仗层则通常由灰泥、混合黏土或者石膏等东西组成,构建出方便后续作画的平整支撑面。颜料层便是艺术表现的核心。 而长青眼前的这块壁画,每一层都伤痕累累。 地下盐水从乌黑岩块下不断渗出,析出结晶。过程中的状态变化将壁画地仗层与颜料层撑破,形成一片斑驳的景象。 如何填补裂隙,如何安抚起翘,如何擦去泥渍。 长青跟着林千一步一步,学着做。 而随着壁画的不断修复,“须臾”的过去也逐渐浮于画上。 可以看出,须臾人热爱在壁画上记录生活。大到祭祀,农耕,小到服装宝饰,稚子嬉戏,都能在上面找到踪迹。彼时的须臾,汉化程度已然极高。 长青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接触它,也终于知道了为什么砚山五脉会为“须臾”这五座石窟而立。 因为这些壁画简直绝迹。 最重要的是,这些都与长青记忆里那画册的后半部分存在重叠。 生老病死,收成祭祀,那本画册原本看不懂的一切,都于当下变得清晰。 一切平静,直到那天。 长青正坐在高处的架子上工作,忽地停下了修补的手。 “师傅。”他唤,呼吸都放得轻,像是怕惊碎什么。 林千闻声抬头,与长青目光于空中相接的刹那,他心里陡然一空。“怎么?” 长青紧皱眉头,三步作两步从架子上跳下来,颤抖着将手里的东西捧到林千眼前。 那是一张,仅有半个巴掌大的纸。 颜色泛黄,折痕明显,上面写着字。 林千低声念出上面的内容。 “这……是吗?”长青问。 但很快,随着林宗师翻译的话语落下,他的语气变得肯定:“是的。” 【神谕:暂不迁居,绵州犬牙山,当为后据】 无比清晰的“犬牙山”三字,让长青咬紧了后槽牙。 这就是先前五脉开会时,金永裕所说“指引。” 长青没想到,竟就是眼前这一张小小的纸。它夹在壁画之后,很难发现,也很轻易藏起。 这般,林家在参与九叠石窟挖掘时,发现“指引”并将其据为己有之事的确可能发生。 林宗师语气凝重:“这是你的家乡?” 长青沉默地点了点头,心里难抑的后怕。 好在,这张纸现在拿在他们手上。 “一切都明了了。”林千长叹一声:“犬牙山就是‘须臾’下一个定居之地,你在你家乡有看见过石窟或者貌似的地方吗?” 说完见长青摇头,他又自顾自地喃喃道: “也是,这些石窟都埋得深。” * 将“指引”收好,两人都假装无事继续工作。 而林叔良出现那天,长青是被石窟里的水滴醒的。 冷冽的水不知从而来,顺着岩壁一滴接一滴落在他头上。 他恍惚地睁眼,瞧了半晌也没找到水的来源,意识到应该是外头下雨了。 而伴随着水声而来的,便是清晰的脚步声。 不再是窸窸窣窣的,蚂蚁群移动的声响,而是清晰的,利落的,独属于人的脚步声。 长青一下子清醒过来,借着黑暗,死死盯着那洞口处。 果然,出现了一个黑影。 再一个恍神,一张血盆大口直冲眼前,锋利的獠牙直接刺在他的眼前。 砰—砰—砰。 耳膜被心跳撞击,鼻尖嗅到潮湿的血锈气。 长青喉结上下微微滑动,咬紧牙关。 而就是这微小的动作,也逃不过林叔良的“眼”——他是瞎子,其他感官远超常人想象的敏感。更何况,整座石窟无处不在的蚂蚁,都是他的眼线。 猝然,亮起烛火,于长青侧脸上摇曳光影,照亮他白似纸的肤色和沁着冰的目光。 林叔良忽地凑近,亲昵一般捏住长青下巴,蛇蝎吐息耳语着:“瘦了。” 手上的力气不减,攥的长青下颌骨轻微移位,发出难耐的声响与疼痛。 长青撇开脑袋,心里冷笑,每天吃的那点白米饭,他要是不瘦就有鬼了。进来后没几天就开始后悔,早知道多带些饼进来。 其实他原本带的量也够他一个人吃上半个月,却不想蹦出来一个林宗师,快入土的年纪,胃口出奇的大。一个劲地得着饼炫,没几天就全干完了。 作为林千的学生,长青也不好拒绝师傅吃饭的要求。 但现在他对自己的要求就是,在出去前,绝对不把自己弄得跟林宗师一样邋遢就行——这要求已经放得极低了。 好在这里的石窟气候非常干燥,所以几天不洗澡也问题不大……吧。 反正长青是完全不想闻自己。 他只希望出去后不要有任何人找他。 屈黎除外。 回到眼前,林叔良盯着长青,惊奇地发现这人在他手上还敢发呆。非常不爽,于是又加大些力度,这下捏的长青发出痛嘶声才作罢。 林叔良笑起来,像一个找到糖果的小孩,无神眼中泄出最无邪也最直白的恶意。 “在这不好受吧,想不想出去?很简单,说了你就能走,不说…”他阴冷的眸子扫过林千,嘴角弧度愈发上扬:“你们就一辈子待在这里,待到死,一起腐烂,指不定哪一天我心软了,下来替你们收收尸。” 因为凑得过于近,长青闻到林叔良身上浓重的血腥气。 他心里突然有了一个大胆的想法。 长青勾起唇角,猛地一抬腰,瘦削的腰部因为力气要绷紧到了极致,肌肉和筋脉都明显充血,从显露一角的衣摆下露出,白得晃眼。 林叔良一个失神,在反应过来时,脸上的面具已被长青扯下。 这下,轮到长青的脸上挂上了孩童似的,最狡黠的笑。 因为林叔良面具之后的脸上惨不忍睹,布满了血痕。几乎要辨别不出他原本的模样。 “怎么,和上头没谈拢?”长青将每个字都咬得尖锐,语气摆明着嘲弄。 林叔良闻言,危险地眯起眼:“你闭嘴。” 长青确定自己戳中了林叔良的痛楚,笑得越发开心起来。 “不要笑了!”林叔良一声怒吼,直接破空挥来一巴掌,这一巴掌裹挟无比大的力道。 直接扇在长青的脸上,将他整个人往右边推移了半分。 长青脑中一声巨大的嗡鸣声,几乎神飞天外。 半晌,他感觉到口中弥漫的血腥。 藏在背后的手,死死攥紧,青筋暴起,几乎难以压抑杀意。 “林叔良!”忽然一声喝斥传来,长青自嗡鸣声中辨别出,这是林宗师的声音。 他的手微微松了些。 因为他的师傅要替他做主:“放肆,你休能动手!” 然后不知从何而起了一阵风,竟然直接将林叔良掀飞出去。 长青眼睁睁看着上一秒还在他面上发火的林叔良,下一秒就飞在了墙上。 然后过了一小会,林叔良的背后聚集起无数的蚂蚁,像在锅炉里为一块饼翻面似的,将林叔良从墙上扒拉下来。 林叔良站稳在地上狠狠喘气,但是奇怪的是,他并不敢对林宗师说什么。 只是古怪地盯着,随即擦去嘴角的血渍,埋头认错:“师傅,对不起。” “莫要叫我师傅,我没有你这样的学生。”林宗师一挥衣袖,拔地而起,整个人红似浴血,言辞也字字泣血:“我这一辈子,林叔良,还有林季良都是我最大的污点。我真该在你们一出生就溺死你们才好!一体双魂,我们费了多大的功夫才将你俩分开?而你们?居然这样报答?阿岑在天之灵不会如愿的!你们死后怎么还有脸去见她?!不!你们全都会直接下地狱。” “天生祸端!孽徒!” 字字诛心,听得长青都不忍的心脏直抽抽,有些听不下去 而反观林叔良也好不到哪里去,他的神色也极为扭曲,眼底几乎被血色染红。 一体双魂,长青捕捉到这个词,只觉惊奇。 他曾经在一本古籍中听过这词,指同一个躯体中同时存在两个独立的灵魂或意识。 这两个灵魂可能彼此共生、对抗、融合,或轮流掌控身体。 这或许便是林叔良和林季良之间奇怪的根源。 真是玄幻,长青暗自咋舌。 “不要再说了!”林叔良道,眼神残忍:“我也是为了林家好!” “那是你觉得,一意孤行,林家彻底毁在你的手上了!你将我拐到这石窟中来,不就是怕你和你弟那些破事被我发现?” “你怎么知道!”林叔良猛地扫视而来,目光直刺长青:“你说的?” 长青闷声笑了下,很快笑容一僵,被痛苦取代。被打得脸完全泛红,正火辣辣地疼。放在平时,他高低地打回去,但眼下却只能咽下这口气。 他身上藏的东西太多,让林叔良不注意到他才是最重要的。 的确,这些天他已经将外面发生的事全部告诉了林宗师。 林千也一直强忍火气,只等林叔良来。 最后林叔良率先败下阵来,他像是对不起师傅,一撇头不再多费口舌,好像之前偷偷辱骂林宗师的不是他一般。 真是可笑。 第47章 林叔良的面容在昏黄的灯光下扭曲如恶鬼,他几步迈到长青跟前,枯枝般的手指猛地钳住对方的衣领。唾沫横飞,嘶哑的嗓音里裹挟着腐朽的血腥气:“说!那地方究竟在哪!” 长青随着被拉起,喉间艰难挤压出一声气音。 既是窒息,亦是嘲弄。林叔良如此急不可耐,想必是和背后的人闹得极其不愉快,没什么松缓的余地了。 他的视线缓缓下移,落在自己衣领上那双颤抖的手上——掌纹间藏满了血疴一般的污渍,尽是杀孽。 这场戏,差不多要收尾了。 长青默然下了定义。 此番前来,就是要将林叔良“缉拿归案”。 而今人已在这儿,只差最后一步——让他亲口承认自己的罪行。 兄弟相残,倒卖文物,综上所有。 长青似笑非笑地弯了弯嘴角,林叔良却自心底传来不妙的预感,怒火欲盛。 以至于遥远的林宗师再度开口说话时,他烦躁地发出几声类似于野兽咆哮的低吼,转而死死盯着他曾经的“师傅”。 “林季良可曾来梦里找过你?”林千的声音平静,而又颤抖,说出来的内容惊的林叔良瞳孔紧缩:“他却夜夜都来寻我,那具泡胀的尸体总是于一片漆黑中爬出水面,指甲半拖不掉的连在指尖,缝里都嵌着河底的淤泥。他想要拽住我,朝我爬过来,一路爬,身上的衣服便和他青黑色肌肤一同摩擦、撕裂出数道痕迹,余一地的脏器残留,恶臭至极。昨夜,他终于爬到了我的面前……你可知他对我说什么?” 林千话口一转,逼得林叔良胸膛剧烈地上下起伏,他的喘息渐渐变成破风箱般的抽气,瞪着布满血丝的眼,死死凝视。光影间,照亮他无神的眸子,恍若一具活死人。 “他说,他是无辜的,这一切都是你叫他做的。是你的勾结外党,又在他的身上种下‘愚蛊’,让他替你去死了……” 此言一出,林叔良如遭雷击,整个人像是僵在原地,半晌才找回他的意识来。他看着林千的目光变得极其可怖,仿佛是在看一个怪物。 他嘴里呢喃着:“不可能……” 这不可能! “愚蛊”分明是那老头给的东西,可口口声声说是世间绝物,绝不会被人认出! 为什么会在这里被林千说出来?! 难道……难道真的是林季良……可是死人怎会复活! 林叔良的价值观受到冲击,身形微晃,如坠冰窟。 身正不怕影子斜,而身不正,犹疑便无缝不入。 趁他恍惚,林千与长青对视一眼,轻微地点了点头。 长青在角落里,嘴角嗤血,像是看戏的局外人,冷眼瞧着这一幕。 “愚蛊”极毒,下蛊时,需要目标者长期不动,母虫会在其伤口上产卵,孵化,随后幼虫再一点点地钻入目标者的体内,扎根于血肉之中。如此一循环,至少要两个月的时间。期间,目标者不能行动,却被迫保持神志清醒,感受着自己的躯体一点一点地变成幼虫的成长容器,感知着自己的身体与意识被一点点的蚕食殆尽。 最后,控制者将会取代目标者的大脑。至此,人便不再是人,虽然与先前外表无异,但是本质已经换了人。能够知道这件事,也只有控制者和目标者两人。 长青第一次听到这东西时,表情和眼前的林叔良差不多。 很难想象,人类能够为了达成目标,而对同胞下此毒手——这分明是酷刑。 而林季良,还有杨新叶,生前都曾受过这般虐待。 在长青和屈黎出发参加聚首会前,文物局那边终于传来了尸检结果。 先前因为杨新叶死因蹊跷,屈黎决定为其申请二次尸检。而这一检查,便发现了问题。 法医从她腐烂脑组织内挑出数枚虫卵,他们本没当回事,但隔日,林季良的尸体被打捞上岸,送来了同一间解剖室。这群法医在林季良的身体里再度发现了类似虫卵,更令人作呕的是,水体环境似乎促进了这些虫子的生长,在林季良的尸体上,出现了诡异的蠕虫成体。 当即上报。 而彼时正值各局召开年度会议,非自然局的局长对这几枚虫卵产生了极大兴趣。 就像是上天的安排,一切都凑巧,“愚蛊”很快被挖了出来。 长青原以为,这“愚蛊”会是林叔良所致,会与林家存在关系。 但在将其告诉林宗师后,得到确切的“不可能”回答。那结合林叔良眼下无比明显的慌乱,长青大概懂了。 突然,林叔良一甩脑袋像是回神,长青和林宗师默契地恢复如初。 “一派胡言!”林叔良再沉不住气,暴喝出声,尾音直逼破音边缘。“他清白个屁!也敢说出这种话?他要是真如他说的那般,怎的倒去找你!却不敢到我的面前说……” 话一出口,林叔良却在下个瞬间僵住,仿佛这才意识到他刚刚承认了什么。 林千:“为何要找你?就因为是你杀了他。” 他话语肯定,一个“杀”字,携着刺耳的爆破音炸响于所有人的耳边。 又如同一道惊雷,直接将林叔良愤怒后的癫狂全数激发:“是,是我杀了他又如何?” “装神弄鬼!故弄玄虚,反正死人……可开不了口。” 林叔良的笑容愈发猖狂,肆意地扫过长青和林千,眼里“杀人灭口”的意图毫不遮掩。 那笑容,与先前林季良在宴会厅时的模样,神态隐隐重叠,遥遥相望。 林叔良和林季良,果真是镜之两端,不分你我。 长青现在才能够确定,为什么这两兄弟既像又不像,有如此古怪的外化:一体双魂刻出他们截然不同的灵魂,而“愚蛊”为灵魂披上一张相同的脸。不知从何时起,两人已经合为一人,全权为林叔良掌控。 至于“弃子”身体,自然是在物尽其用后,寻一处地抛了便是。 捋清楚这些,长青整个人几乎要被冷汗洗刷,脑中空前清明。 眼下,林叔良的注意力完全集中于林宗师那边。 长青潜伏在暗处,只待一个时机。而这个时机不远了,以林叔良狡猾谨慎的性子,能开口承认杀人,已经说明他的心理防线悬在坍塌的边缘。 或许是…… 自洞口而来的一阵风,也能吹倒。 长青的发梢随风扬起,他眼神凌然,忽地抬手,轻微按灭手腕下的一个小红点。随即他从地上一跃而起,后脚触地蹬出,与风同行,几步间便触及林叔良的后背。 林叔良耳朵微动,感受到自身后袭来的风与凉意,骇然回头。 很快,双目欲裂,映出一个鬼魅般的残影和一道寒光。 烛火在棱角分明的石壁上倒映出两个交错的身影,刀光剑影,一切都发生于瞬息之间。 林叔良余光可见的锋芒只在自己几分外,喉口像是被什么异物堵塞住,艰难憋出一句:“你……” 他难以置信,方才还倒在地上,一幅弱不禁风模样的长青,转眼会出现在他的眼前冲他笑。 局势逆转。 眼下,他倒成为那个落入陷阱,任人宰割的“猎物”。 林叔良后知后觉出些不对劲,心里不可控地生出恐慌,但是他也没有别的办法了,因为除了脖颈处的刀锋刺人外,他的双手也被手铐桎梏,不得动弹。 面前人,陌生如恶鬼。 长青舌尖抵着上颚,吐掉口中含蓄的鲜血。随动作,他浅色的嘴唇也染上艳丽的血色,照着他容貌惊人的亮,一双眼轻飘飘的弯着,尽是得逞的狡黠。 从一开始,林叔良看到的他,都是他刻意营造出来的样子——脆弱,不足为惧。 为的就是让林叔良放松警惕,好一举得逞。 长青从皮兜里拿出一根长麻绳,绕着林叔良转圈,直接将他捆了个严严实实。 最后一拉尾绳,确定林叔良没办法挣脱后,长青才满意地拍了拍手,退后两步欣赏自己的杰作。他眯起眼,银刃在手掌间翻转成花,透露出危险的锋芒,几乎就在林叔良眼前。 林叔良眼睁睁见那银刃毫不犹豫地朝着他面部袭来,破空声后,不由得闭上了眼。但是想象中的剧痛并没有传来,反倒是下巴上出现凉意和微弱的刺痛感。再睁眼,他才发现长青将刀抵在了自己的下巴上。 明白过来,是在模仿他先前威胁的那些动作,心里生出恶寒。 “怎么样,被威胁的感觉不好受吧。”长青使着寸劲,让刀刃更近了些。 林叔良鼻孔翕张,嘴唇抿得发白。 长青才不怕他不说,他摊开手,露出方才按掉的小红点。这是录音器,录下了林叔良方才所说的所有,这些东西拿出去,足以成为定罪的证据之一。 但其实在司法程序上,私自录下来的音和私自拍摄的视频本不应该被作为证据使用。 所以他在下来之前,也曾问过屈黎,得到的解释是:某些情况上可以——例如他们文物局行事,可没有这么多的规范要求。 “但我不想看到你为了获取证据而冒险,如果你发现任何事,都可以直接告诉我。”屈黎如是说道。但长青担心屈黎起疑,打着哈哈便糊弄过去了。 现在突然想起来,屈黎当时的眼睛极度认真。 长青将这些情绪摇出脑中,抬手使得小红点逼近林叔良的眼前。 从林宗师那,他也得知,林叔良的眼没有全盲,最多称之为弱视。只要距离足够近,光线足够亮,他是能够看到印记的。 果然,林叔良看见了。 聪明如他,很快便联想到了上次地牢的事:“你居然!都录下来了……你们、你们果然是早有预谋的……哈哈哈好哇!”林叔良因为被捆绑而动弹不得,只能仰天长笑,每一声都仿若是在撕碎声带。 长青看着他满脸的血渍,不由得唏嘘,至此也不再多废话,直接从兜里掏出一个烟火样的东西,朝着天空放出“一炮” 那东西说是“炮”,倒不如说是一道剧烈的白闪光。 分明头顶还是不见天日,厚实无比的石壁,那光芒却像是直接突破了石壁,自上空消散。 林千这才施施然从台子上走下来,每一步都迈得沉重。 清晰的脚步声落在林叔良的耳中,却显得无比刺耳。他这才像是反应过来般,朝着林千发出怒吼:“你诈我!你替一个外人诈我!” 林千的面部表情却分毫的不变,他的冷漠与长青置身事外的无畏不同,更多的是对眼前现实的不忍与唾弃。 “林叔良,你作的那些孽,欠的那些债,这一辈子也别想还清。你……着实是让我太失望了。”林千说罢,直接将头撇开。 而今,亲手将孽徒捉拿,也为他痛苦的内心减轻些许的不安。 林叔良双目通红,无尽的憎恶犹如潮水一般涌向林宗师。 长青干脆直接将他的脸蒙住,盖掉这无端的视线。 信号弹已经放出,尹瑎会在外头接应,眼下只等救援来临便是。 长青轻舒了口气,打算站起身,忽然眼前的东西都摇晃起来。他用力地眨了眨眼,以为是蹲太久了导致的低血压。 但很快身子也站不稳了,长青陡然环视起这间石室,踉跄几步躲开自头顶落下的碎石。 整个石室都陷入了剧烈的震动中。 地震了? 长青意识到事态不对,神色大变,立马也顾不上站不站得稳,朝林宗师跑去。跑到一半,突然转身,又将无法自主动弹的林叔良带上。 而就是在这一来一往的过程中,长青的头顶明显有些湿润,他再度抬头张望,只见那些都是水。 越来越多的水,正不断滴落,有渐成流水之势。 长青突然想起,他醒来时就是被这些水滴醒的。 大概率,是外面在下雨。 那什么情况,外面下雨,石窟里面会漏水? 背上的林叔良开始乱动,他像渴水之人,拼了命地张大嘴去接这些水,同时大笑道:“下雨了,老天待我不薄,你们全部都陪我死在这吧哈哈哈……” 再度印证了长青的预感,如果他没猜错,要变天了。 外头在下暴雨,而这里恐怕要倒。 第48章 “哈哈哈……呜呜!” 他的笑声戛然而止——长青眼疾手快从地上抄起一块大小适中的碎石,在掌心稍稍掂量后,毫不犹豫的反手一塞,精准地卡进了林叔良的嘴里。 伴随着人类下颌骨错位的一声脆响,长青的耳畔总算清净。他已经赶到林千身旁,说出了“这石窟要塌”的怀疑。 “怎么办?”他问。 林千抬头望向不断剥落的天顶,下定决心般猛地抓住长青的手腕,力道大得惊人:“此地不宜久留,壁画所在的主室一般都是整个洞窟中结构最稳定的地方,我们只能躲到那里面去了。” 但是按照这架势,谁也说不好主室能否撑得住。 两人的神色都愈发凝重,但眼下没有任何思考的余地。 林千说罢,熟练地将玉佩卡入石门空格中,机关转动,大门再度开启。 长青颠了颠背上的林叔良,寻了个好发力的姿势,三人先后挤入主室甬道。 就在最后一片衣角没入黑暗的瞬间,自身后传来天崩地裂般的巨响,原本站立的地方已彻底被倾泻而下的乱石吞没。 * 【第二十天】 笔尖淌出黑色墨水,在纸绢上留下一个未收尾的圈。顺着日期往前,分别是:“第十九、十八……二、一天。” 每一个日期都被圈起,唯有十五号上用红笔勾着一个勾。 屈黎将纸张翻过,不再看,仰身靠上椅子,咿咿呀呀地转出半条弧线。 他望向窗外,天色暗淡的像是一幅未经描摹的素描画,雨水擦出线条的形状,风正不知疲倦地敲着窗。大院里一片萧瑟,花树都无人打理,被风和雨敲落一地残叶。 “屈黎!” 木制门被推开,尹瑎探身走了进来,语调激动,却在看到屈黎的状态后动作一僵。只见屈黎眉眼间都是化不开的疲惫,而身上的衣服还在不断向下滴水。 不知道屈黎有多久没有休息了。 尹瑎重重地叹了一口气,神情复杂。 时间倒回那日。 他一人从藏书阁回来,在门口便被屈黎拦下。 尹瑎第一次见到屈黎发那么大的火,那真是野兽一般的眼睛,盯着你时仿佛隔空就能把你的心脏刨出来。而声音分明还是没变,但里面压抑着的怒火真叫人心惊肉跳。 屈黎问他怎么一个人回来? 问长青在哪里? 两个问题把尹瑎问得汗流浃背,掉头就想走——脚却像是被钉子钉在了原地,他扯出难看的笑:“他有事呢,先走……” 很快,他被屈黎浅黄色的眼瞳瞪得后背发紧,尴尬地轻咳了两声,自己先没了声。 心里暗骂:长青怎么没把这家伙打理好! 让他来糊弄屈黎? 这事和上青天有什么区别。 果然屈黎完全不信,得着他“刑讯逼供”了几天。 未果,最后甚至拿出了他的宝贝鸟威胁他:“如果不说,你那鸟这辈子都别想退休了。” 冤枉啊,鸟是无辜的。尹瑎炸了锅,说起这个他就头大。 自从他的宝贝鸟被文物局征用,派去监管一个重刑犯,工作就开始比他这个主人还忙算个什么事?他像个离婚后没判到小孩的老父亲,每个月就那么两天有探视权。 看着眼前好友陌生的样子,他被一种无所适从的茫然感要挟,终于忍无可忍发出质问: “你怎么这么在乎他?他是死是活跟你有什么关系啊?” 一问完,气温瞬间降至冰点。 尹瑎窒息,恨不得刮自己一耳光,封上他这张破嘴。 长青生死未卜,他却在这说这种话。 两人相持对峙许久,屈黎只扔下一句:“与你无关。” 顿了顿,语气中多了几分不明的情绪:“是死是活,我都会在这等他回来。” 尹瑎紧紧盯着自己的脚尖,心里无奈。他有些不知道说些什么好,最终用力地合上眼,咽下一口气。 其实在最开始,没有人同意演这场戏。因为这虽然说是一场需要配合的戏,但编剧和导演从始至终都只有长青一个人,只有他知道剧本。 尹瑎真的看不出,长青原来是个如此固执的人,好像认准了一件事,便不再回头,哪怕是以他的生命为代价。 但是最后,在长青一味地保证下以及确实没有其他更好的办法了,这场如同“霸王条例”的戏还是开场。 记得那晚会议结束,长青将尹瑎拉到角落,对他说:“明天我需要你来配合我,所有行事,千万保密,谁问都绝不要说出去……” 尹瑎当时很不解,这事他无端能和谁说?还要这般认真地叮嘱。 而随后,长青的尾音微微一抖,仿若哽咽,又极快消散不见:“尤其是屈黎,绝对不能告诉他。如果十五天之后,我还没有传出任何消息,你当我死了就好。” ……原来是屈黎。 尹瑎好像猜到了,但还是有些意外。 他清楚地记得当时长青的表情。 说起死亡,长青像是在说天气。那双漂亮的眼睛里,他丝毫看不见恐惧,只有令人心颤的平静。这彻底颠覆了他对长青的初印象。之前在拍卖行头一回瞧着长青那张脸,还以为是混娱乐圈的小白脸。 而后一出门,就撞见长青和屈黎贴得紧密。 这两人关系这么好吗? 昔日好友更是诡异,仅是抬眸连带着扫过他的眼神都温柔……尹瑎吓得掉了一身鸡皮疙瘩,从未见过这样的屈黎。 什么鬼?他想不明白,遂放弃。心里却残留下一个怀疑的引子,在这几天屈黎的连续拷问中不断发酵。 尹瑎好像有些明白长青不说的理由了。 当然,一码归一码,这不是长青把“隐瞒”这件高危活留给他的理由。 * “有消息了吗?”屈黎揉了揉眉间,问。 就在五天前,卡在长青承诺的十五天,尹瑎终于收到了长青传来的第一个信号。 那是非常珍贵灵弹,可以被特殊灵石感应,拥有无视距离、物质发送地址的能力,唯一的缺点就是存在时间有限,想具体定位光靠一个难以实现。 所以长青随身携带两枚灵弹,尹瑎带着对应的灵石。在进去前他们便约定:第一枚发射时,说明目标人物林叔良出现;第二枚发射时,说明任务结束,尽快支援。 第一枚很早便发射,他们获得了长青的位置。 他在:汾临。 汾临乃是尹家底下管辖的范围,见这林叔良居然混到了自己家门口,尹瑎大惊,直接给他哥打去电话。 结果没想到屈黎比他更急,收到信息的当天就安排了前往汾临的机票。 半个小时前还在手机里的尹商,半个小时后就一脸震惊地出现在他俩面前,最后给他们安排了住宿。 之后他们便一直在勘测周围的山体,缩小范围,最后将中心点划定在郊区的一座野山上。那山名为“南山”,因为地势险峻和闹鬼传闻,一直没有得到开发,成为当地家长骗小孩的利器。 但是山里面的危险程度不容小觑,屈黎和尹瑎初次探寻的时候差点在里面迷路。好不容易,七扭八拐地绕出来后,才发现身上不知何时被植物划得到处都是伤口,可谓是危机四伏。 但是真正的考验才缓缓降临——汾临真正入冬前,都会迎来雨季。而今,雨来了。轰轰烈烈,不眠不休地下了三天,将整个尹宅上下都萦绕在一片阴霾之中。 但屈黎还是不放弃,每天冒着雨也要进山。淋得浑身湿再回来,记下日期。 这副失了魂的样,眼下也只有“好消息”才能唤得回来了。 “我收到了第二枚弹的位置信息。”尹瑎不再迟疑,直接说明了来意。他眼见着屈黎的眼神,魔法一般飞速亮起。 屈黎问:“在哪?” “就在那个坎坡。”那是他们最后确定的位置,长青的信息也印证了他们的结论。 事不宜迟,屈黎一身衣服未换,起身又再度披上了雨衣。 尹瑎无法,只得跟上。 大雨还在一直下,几乎模糊了眼前的世界,什么都要看不清了。 “这里真的不能再找了,屈黎!”尹瑎拉过雨衣,在喧闹的雨声里冲前面的男人吼道。他艰难地跟着,但终究还是筋疲力尽。脚下的泥土像是一张地毯,每踩一脚就滑一脚,再这样下去,长青没找到,他怕是一个不留神就要栽在这儿。 但是屈黎没听到,身影越来越远。 尹瑎怕落后了又迷路,只得咬咬牙,迈着兜满水的双腿跟上。只是还没走几步,脚下猛地一滑,整个人向后倒去。但他很快反应过来,忙伸手拽住一旁的树干,才堪堪站稳了脚跟。 定睛一看,脚下的泥土形态已然变得无比诡异,无数的草根无端翻涌到地表,像是一锅煮沸了粥。 随即,空旷的山谷传来巨浪翻滚般的巨响,同时掀起铺天盖地的飞鸟,鸟鸣响彻山谷。整座山像是苏醒的巨兽,发出震耳欲聋的咆哮。 尹瑎的耳膜紧绷到了极限,带起一片尖锐的嗡鸣。 仿佛过了一个世纪之久,周围才总算平静下来。尹瑎再度睁眼,才发觉他的手指已经嵌入树干之中,鲜血直流。 但他完全感受不到疼痛,因为眼前的景象更令人震惊。 原先植被密布的来路,顷刻间就变成了一条望不见尽头的大坑,无数的树木栽在坑底,流动的泥土顺着山势正不断向下移动着。 山体滑坡。 直面大自然时,才能更直观地感受到人类的渺小。 如果他们刚刚再走慢一些,如果他因为累而停下休息。 那么他现在就不会站在这里,尹瑎半晌才找回自己的呼吸,劫后余生地喘息起来。 他忙呼喊:“屈黎!” 屈黎也终于从他上面的一个山窝窝处探出头来:“这里。” 随即不再说话,只盯着山体滑坡留下的坑看,仿佛里面有什么很重要的东西。 尹瑎不明所以地也将视线转移回那个坑中,他刚才就看过了,什么都没有——等等。 他的眼睛蓦地瞪大了,落在底下的一个异样的凸起上。 那是,一个洞口。 第49章 阴暗,泥泞。 尖锐的岩壁就算已经被泥土润滑过,依旧尖锐。这个入口原本的空间应该就不大,眼下泥石混杂更是狭窄,走在其中跟受刑没什么区别,每一步都艰难。 尹瑎走的都憋屈得不行,完全想不通屈黎那高个子是怎么走得这么快的。 真是个铁人,他暗自腹诽,龇牙咧嘴地跟在后头。 终于,一路向下看到光亮,尹瑎以为煎熬就此结束,结果屈黎突然加速,掀起的泥土挥了他一脸,再睁眼,屈黎便凭空不见了。 人呢?!尹瑎只得加速,然后一脚踏空,失重感猛烈袭来。 他从半空掉下,结结实实地栽了个屁股蹲。再一看屈黎,这人跟拍电影海报似的,落地动作居然还挺帅,顿时起了一肚子火。 但很快,手上的灵石适时地亮起巨光,他的目光被眼前的一切夺走。 全是壁画,这里居然是石窟主腔室!他再定睛一看,看到那熟悉的画风,嘴巴不自觉地咧大了。 都是“须臾”的画,这个风格他再熟悉不过。 尹瑎没想到,在这里居然还藏着一个石窟。 但是按照先前会议上讨论的,长青的家乡绝不在这里,那么这里再加上长青那边的石窟,岂不是说明有两座未开发的石窟? 靠,原以为康江存在两个石窟已经是罕见的事了。 之前国家因此为康江倾斜了大量的人力财力,杨家巷子和林家拍卖会便是乘着这场东风发展起来。 没想到他们汾临也有两个。 这座石窟的出现……尹瑎有些自私地想,大概也是尹家发展的机会。 但是这“机遇”怎么初见就是一副半死不活的模样啊。尹瑎越看越心痛,好像财和物都自手指缝间溜走了。 屈黎站在原地看了会,突然冒出一句:“这些壁画有很新的修复痕迹,他们就在这。” 尹瑎顺着一看,发现的确,壁画存在明显的色差。 再一扭头,屈黎早走出去老远。 尹瑎:……不是你等我一下啊。 自屈黎确定长青他们就在这里后,便直接开口喊起:“长青” 一声接着一声,在两侧岩壁之间撞击回荡。 而功夫不负有心人,一道人声回应而来。 模模糊糊,但尹瑎莫名确定这就是长青的声音。 二十天了,再次听见这声音,尹瑎都激动地喊了两声。 两人都加快了脚步,屈黎甚至已经跑起来。 蓦地,人声消失,随之传来令人牙酸的撞击闷响,像是**与石壁发生的撞击。 然后一个黑影就径直从前方窜了出来,他的后面还跟着一个人,大吼道:“抓住他!别让他跑了!” 屈黎立即飞奔而去,他的身子也化为残影,与那黑影如同两颗榴弹一般悍然撞击在了一起,发出巨响。 一切都发生得极快,尹瑎只觉得眼前的画面一花。 再看,地上两人扭打在一起,而后面出现的那人容貌也愈发清晰。 “长青!”尹瑎唤,将这个活生生的长青打量个遍。 这几日,他一直不敢想要是长青真没了,他该怎么面对屈黎。还好,貌似除了人有点狼狈外没缺胳膊少腿。 他登时心里落下一块大石,浑身卸力。 但是没时间多看,长青也并没有理会尹瑎这一声高呼,朝扭打的两人跑去。 赶到时,屈黎已经将其制服。他双手锁住那人肩颈上,膝盖顶压对方腰腹,将其死死下压在地上,是非常标准的军用控制姿态。 被按住的那人艰难冲地上抬起头,凌乱头发后露出林叔良那张发紫的脸。 只是这时,他的表情有些诡异。 分明脸上已经被地上的碎石划出数道血痕,嘴角却像是被一根木偶线高高吊起,五官僵硬地弯折笑容弧度。 长青气喘吁吁地于屈黎和尹瑎面前停下,来不及叙旧就抛出一道惊雷。 “他不是林叔良。” * 山崩之后,长青带着林叔良随林千躲进了主室里。 林千因为体力不支,在石窟更里面一些的位置休息。长青便守着林叔良,坐在外面以便第一时间回应救援。 他显得无聊,看到刚才随手捡起的石头将林叔良的嘴角划得血肉模糊,于心不忍就把那石头取了出来。 林叔良得了空,又开始不断大笑,跟疯了似的。 嘴里癫狂地嘟囔着什么:“老天不薄”“都一起死”。 翻来覆去就是那么几句话,想着这好歹也算个消遣,长青就放任他聒噪地在旁边叫个不停。 一直叫着,突然停下时,长青还有些不习惯。原以为是林叔良累了,他撩起眼皮扫了一眼很快发现不对劲——林叔良的嘴张得极大,淌出黏稠的口水,双目无神。 长青心道不好,从地上一跃而起跑到林叔良面前,抬起他的脸,企图看出他变成这样的原因。 无果,林叔良的状态反倒更加严重了,双眼上翻漏出大片的眼白,像触电般一个劲地抽搐。 直到猛地一个鲤鱼打挺,没了声息。 长青探手去摸他的脉搏,旋即整个人僵在原地——没有跳动。 死了?怎么会? 分明方才还活蹦乱跳的一个人怎么能……这怎么和杨新叶一样?上次,她就是这样在他面前翻白眼,没熬过半小时就死在了警局里。 那日的噩梦再度袭来,看着生命在面前流逝,但是又无能为力的心悸感再度席卷全身,长青的喉咙有些发紧。 最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林叔良作为证人,提前死了怎么办? 可如果什么措施都不做,就让林叔良这么死了,长青又无法接受。 所以他闭眼再睁眼,咬咬牙,不断给自己鼓气,做了半天心理建设终于俯下身。随着距离不断缩小,长青几乎能闻到林叔良身上散发出的那股血与汗混杂的恶臭味。 ……艹,他眉头紧锁,面部表情临近失控——眼前紧闭的眼却陡然睁开,林叔良睁开了眼。 长青毫不夸张地说,那瞬间他的心脏几乎停跳。这怎么还来恐游里突脸那套?犯规! 但很快他理智回笼,舒了一口气。 林叔良醒了,他起码不用再人工呼吸,是件好事。 但喜悦没有维持多久,他便发现林叔良的状态极其不对劲。 林叔良的面部肌肉变得很诡异,突然每一块都分割得很清晰,像是木偶。 他抬起手在林叔良的眼前挥了挥,那双眼睛也完全没有聚焦——不是先前的那种因为视力不好导致的虚焦。而是更加瘆人的,像是灵魂脱离身躯的那种空泛。 直白而言就是不像个活人,像具尸体。 长青喊了几声林叔良的名字,他也完全没有反应。 长青又伸出手拍了拍林叔良的肩,这下总算是把他拍醒了,但是情况依旧没有好到哪里去。 醒来的林叔良整个人更不太对劲。 之前的他哪怕是伪装出的温文尔雅,整个人的气质还是温和的,一副斯文败类样,绝不是现在这副邪气的样子,不,说邪气都算夸奖。 眼前这人的双眼都被压成三角状,眼神锐利,视线清明。其他的五官本就如同木偶一般僵硬,现在一微笑,嘴角高高地上扬,走势完全超越了人类能做出来的表情范畴,简直邪门。 跟之前在林家见到的那个管家一样,两个人如出一辙的伪人。 这正好把住了长青的命脉——他别的都不怎么怕,唯独就是怕鬼。原本坚定的唯物主义随着在这几家间来回转悠后已经彻底碎成了渣渣,他现在已经开始怀疑整个世界的真实性。 然后这个林叔良突然开始说话了,语调平常像人,只不过是像另一个人。 他说:“怎么把事情办成这样,真是废物。” 那阴森而轻柔的语调,每一个字都跟在嘴里滑冰一样,说得圆滑而极令人感到不适。唯独在“废物”二字上,加重些许语气。 长青面色大变,质问他到底是谁?他确定,眼前的人绝对不是林叔良。 “林叔良”闻言,眯眼将阴冷的视线落在了长青的脸上:“长青,好久未见,模样真是一点都没变呐。” 他笑,所有本就僵硬的五官随着这大幅度的震动而变得更加扭曲,视觉上就像一团被揉得非常皱的纸绢拉开后甩在了眼前。 “你认得我?”长青听着,心底一紧,却大致猜到此人是谁。 林叔良后面的人,终于出现了。 他眼前一亮,好机会,这可是那背后之人第一次出现在他们的面前。 如果能够把这个人逮住,那所有问题都将迎刃而解。 但很快长青又意识到不对,林叔良眼下这副模样,和之前的杨新叶无异——完全就是一副被“愚蛊”的子虫寄生了的模样。 长青本以为林叔良大概率就是“愚蛊”母虫的操纵者,但现在看来,他还是想得过于简单了。 真正的主人另有其人,林叔良也不过是子虫的养料。 就算现在他把林叔良带回去了也无法抓出那背后之人,反正只要操纵子虫,林叔良这块躯体很快就会化成毫无意义的无机物。 但眼下机会难得,长青不想放弃。 先前林叔良对他说,玉佩已经不在他的手上,说长青这辈子也别想找回那些玉佩。长青琢磨着,估计是玉佩已经落到了背后人手上,林叔良才敢放此狠话。 所以他和这个背后人周旋着,想要最后再套出一些信息来。但明显,这人更加狡诈多端,完全不被长青的话套住。 长青无法,只能这样和他熬鹰似的干瞪眼。 直到屈黎的声音传来。 那一声接一声的“长青”,直接将他从梦境里拽了回了现实。 长青的呼吸一下子急促起来,控制不住心里的激动回应:“我在这里!”他直接站起来,只是还没走出几步,余光扫过一旁的“林叔良”,眸色一凌。 在那有一根绳子,不知何时被甩在地上。 他的身体骤然调转方向,呈现防御姿态,抵挡住了前方突如其来的攻势。“林叔良”见攻不破,也不多费功夫,他对长青咧嘴一笑,露出鲜红的牙龈:“后会有期,我会让你亲自来找我的,长、青。” 随即,他直接朝外飞奔而去,身体倍棒,完全不见虚弱。 长青连着饿了两人,体力早已没有之前充足,这一时间居然还追不上,只能放开嗓子大喊抓人。 好在,屈黎在外面顺利制服了“林叔良”。 * 将这一切都讲完,长青的目光不自觉地落在屈黎的身上,企图看出些他的情绪。 但很失落的是,屈黎没有任何表情。 可原本屈黎又能有什么表情呢? 长青尴尬地舔了舔干涩的下唇,突然有些恍惚刚刚那几声呼唤,到底是不是从屈黎嘴里吼出来的。 倒是尹瑎率先打破了死寂,他难以置信地拍了拍林叔良的脸,惊呼:“行啊,连环套中套是吧,你不是林叔良,怎么跟他长得一模一样啊?” 长青这才反应过来,尹瑎还不知道“愚蛊”的存在,刚想开口解释,一直屈黎突然下蹲,盯着“林叔良”开口:“你是谁?” 长青的眼尾挑了挑,心道这不还是会说话的。 林叔良被屈黎压在腿下,憋得满脸通红,但还是伪人一般地笑,他似乎知道屈黎不好惹,也不回答。 只是扭头看向长青,对着长青轻声细语地吐出一句:“记得我们的约定,我等你。” 此话一出,所有的视线全部集中到了长青的脸上,犹如火烧。 “你……”长青张嘴,猛地注意到林叔良瞳孔诡异地放大,一瞬间,一切都变得很慢,他看到林叔良的躯体不断开始抖动。 长青爆发出一声怒吼:“跑!他要自爆!” 才说完,眼前的林叔良就爆发出一道猛烈的白光,长青只觉身体一轻,然后又一沉,神魂都要被甩飞出去。 终于在白光消失后,长青视线恢复,入目第一眼,是一张帅脸突面。 每个五官细节都清晰至极,掩不住的疲惫,眉间的纹路似乎比之前更深了,青黑色的胡茬也冒出,为这张脸平添几分野性。 长青不合时宜的出了神,屈黎这脸哪怕这样都是帅的,帅得很有视觉冲击力。 他是真吃。 然后屈黎也睁开眼。 猝不及防的,两双眼这样对视。于眼底印下对方最狼狈的样子,却没有人移开视线。 然后,长青看着看着,突然后脑勺传来一股不大不小的力,直接将他按了下去。 喉间空气瞬间挤压而出,长青发出很轻的一声呜咽……他不动了,因为屈黎的皮肤就近在眼前,几乎与他的眼睫相接。眼皮被另一个温度炙烤着,泛起一股慰藉的暖意。 “谢谢。”他轻声说,闭上眼,手足无措地加深了这个拥抱。 谢屈黎来找他,也谢方才的保护。 屈黎胸腔闷闷地震动,回了一声:“嗯。” “哇你们俩!” 尹瑎被炸的一脸血花,先前摔的屁股蹲还没缓过来,因为担心屈黎和长青的情况好不容易站起身,就看见这两个人搁地上抱? 现在是干这个的时候吗? 林叔良整个人都炸没影了啊。 尹瑎嘴角一抽,心里那股不对劲的感觉愈发强烈。 都是成年人,他理解屈黎有其他的朋友,和长青的关系比和他好。 但是好兄弟之间会这样吗?他怎么感觉自己头顶亮亮的…… 屈黎搂着长青从地上坐起,随即松开了搂腰的手。 长青莫名有股被抓包的尴尬,耳尖微红,翻身坐回地面——有些硬,完全没有屈黎身上舒服。 要是以刚刚那个冲击力直接砸到这些碎石上,长青怀疑他的骨头会散架。感同身受地嘶了声。 然后眼前猛地一黑,屈黎的手掌又覆了上来。 长青实在忍不住,轻笑了一声:“我不是怕。” 抬手覆上屈黎的手,拉下时,手指尖很轻微地挠了一下屈黎的手背。 说是不怕,但是眼前的一幕还是太过于血腥,长青看完后面色还是苍白了些。 第50章 他看到四溅的血花,看到对面尹瑎满脸的狼狈——立刻明白自己背后的情况也好不到哪里去,悄悄瞄一眼屈黎,发现对方正低头擦拭手掌后,心完全死了。 长青痛恨他的想象力在不该丰富的时候丰富得不行,背上忽地黏腻起来,好似有无数血污与肉泥正翻涌。 不行,那诡异的触感越想越清晰。 长青将这些甩出脑子,强迫自己思考正事。眼下林叔良死无全尸,证据链最重要的一环断裂。 好在,他提前将问出的事都录了音。证明了林季良的死确实由他所为,证明了想要拿走五脉玉佩的人就藏在背后。还第一次和那人面对面对撞了一番,直观了解对方狠辣的行事风格。 为什么那人在自爆前还要对他说那么一堆话,长青也想明白了,分明就是想把他往火坑里拽。但凡在场的换几个陌生人,听着“等你”“约定”这样诱人遐想的表述,保不准就把他也列入怀疑范畴。 ……但是眼前人会不会误会也不好说。 长青纠结半晌,决定还是要解释一下,只是刚张嘴未发声,石窟深处突然传来脚步声夺走了众人的注意力。 林千提溜着胡子一脚深一脚浅地走出来,他显然是被爆炸声惊醒。当他看清眼前的血腥场景时,顿时面色惨白,踉跄着转过身去干呕不止。 “林宗师!”长青也顾不得其他,急忙起身迎上前。 在靠近时,林千已经勉强平复,用袖子擦了擦嘴角,摆摆手示意无碍。 “是林叔……”他沙哑地问,话音戛然而止,最终化作一声长叹:“就这样死了……倒是便宜他了。” 虽然这么说,但长青清楚地看到老人眼中闪过的落寞。他张了张嘴,知道眼下说什么都不合适,便沉默地低下头。 尹瑎本在后面,左一下右一下地抹掉脸上的血糊,听到动静看到林千走出来非常震惊。“您居然也在这?”他惊呼,心道林叔良已经丧心病狂到把自己老师都拐到这个鬼地方来? 林千挑眉望过去,并不认识,五脉之间,像他这样的宗师一向避人耳目,与别家的后辈交集不深。他这才像是看到其他人一样,又看向屈黎。 屈黎适时开口,简单地介绍了一下自己。 说起文物局,林千的眼神倏忽间亮起来。 “好、好好,你们终于来了……”他急迫说着,似乎眼眶湿润,又仰头张开双臂,似要将天地都揽入怀抱:“这里,全都是须臾的壁画,第六座,接下来交给国家了。我一人擅自修了大半,罚我罢。” 气口落下,林千背手而立。简单几句话,听得在场人都有些感触。 屈黎语气坚定,不容置喙的样子总让人信服:“您放心,定然不会罚您的。” 也不多废话,转开话题:“外面还在下雨,这里不安全。我们先出去,救援马上到。” * 几方人马汇集得很快,因为石窟在汾临境内,尹家便承担了主要的救援任务。 很快,整座南山都被封闭起来。 金永裕一直在等消息,得知长青出来了,激动地亲自赶了过来。 只是他人抵达时,从现场的人口中得知长青一行人都被送往了医院。 长青直到被架上救护车前都在抗拒去医院。他觉得自己没有任何问题,既徒步走出了石窟,还配合文物局的人做了一个多小时笔录,生龙活虎,完全没有去医院的必要。 于是一个劲地说自己没事,让救护车把林千送去就好。 他不愿意去医院的原因很简单,就是身上那些见不得光的鳞。这件事长青对别人说不了,但屈黎是知道的。 长青只能将最后的希望寄托在屈黎身上。 但是屈黎这个时候分毫不让,他忽然逼近,指尖扣在长青脑后将其拉近,附耳低语。 现场人声嘈杂,所有人就在不远处,长青却清清楚楚地听到屈黎的声音,感受到那手掌扩散出的温热。 “不怕,我带你去军区医院,那里绝对保密。” 旋即松开手,在医护迎上的前一秒,屈黎用指尖很轻地摸过了长青的耳廓,像是在回应先前长青摸他的手。 心脏重重跳动几下,长青轻咬着,点了点头。 到了后,医院的确如屈黎保证的那般,隐私性极强,连给他换的病号服领子都比正常款高一大截,不用想就知道是谁的手笔。 而后不查不知道,一查吓一跳,长青基本全身受伤。 光单领出来的缺水虚脱和脑震荡都能要走半条命,整体情况比林千严重许多。检查一路红灯,最后医院直接扣留,给这位不明所以还自觉良好的伤员腾了间病房,强制留观。 检查的医生拿着报告递给屈黎——因为他全程陪在一旁,眼下也成了长青这个病号的“病人家属”。 “这个病人心是真大……”两人交头接耳说了很多,屈黎双手插兜,站姿愈发笔直,表情也愈发难看。 期间好像还侧头剜了偷听的长青一眼。 长青:…… 他老实了些,也感觉到事态比他想得严重。 但做完一切,屈黎也没有更多时间。南山那边的开掘工作还严峻,他无法缺席太久,最后看着长青住进病房,削了个苹果给他就要走了。 长青靠在床背上,低眸很认真地啃着苹果。他毫无血色的肌肤在阳光下几近透明,几日的饥饿消瘦了面颊和身躯,掩在厚厚的被子下几乎要看不见起伏。 虚弱的像是马上就会倒下……但实际上他心里算盘打得提溜转。 等屈黎走了,可就没人能管得住他了。 一个黑色的小恶魔和白色的小天使正在脑中疯狂打架,然后小恶魔胜利,发出邪恶的狂笑。 须臾与绵州省份相接,车距约莫三小时。这是长青离家最近的一次,他决定要走。 余光瞧着屈黎站起身,长青借着苹果的遮掩抬眼,状似依依不舍道:“拜拜,路上小心。” 屈黎拉门的手一顿,忽地扭头对他说:“再见。” 从那双眼里,长青莫名品出些不对劲来,但是没来得及想更多,门合上隔绝掉所有视线。 长青屏息等了几分钟,直到外头没有一丝动静。 他才像做贼一样从床上跳下来,温热的地板并不冻脚。他叉着腰思考了半分钟要干什么,决定去收拾一下东西。结果左脚刚悬在半空中,双手悄咪咪地抬在胸侧,门吱呀一下开了。 长青就如此僵在了原地,以一个极其不美观的姿势和进门的陈承相对视。 “小偷!” 陈承爆发出一声惊呼,然后在长青瞳孔地震的表情下猛地噤声,捂住了嘴。 度日如年,长青头好痛,一把甩开陈承冲上来要扶他的手。 陈承像一个做错事的小孩,撇着嘴:“长哥,你怎么下地了啊?” “是要上厕所吗?来来来我扶你去……”陈承的声音逐渐微弱,他看着长青皮笑肉不笑的笑容,后背一凉。 长青只能承认他就是要上厕所,但是直接拒绝了陈承要扶他的动作,自己跑向厕所,啪的一声把门合上了。 留下陈承一人在外面无措的扣了扣脑门,欣慰长哥恢复得还不错。 镜子里倒映出青年瘦削的身躯,脊骨几乎要刺破病服,长青双手撑在洗手台上,感受水滴沿着皮肤不断滴落,他突然明白屈黎走之前那奇怪的表情了——敢情是这里等着他呢。 水滴得差不多,长青捋了把额前发,与镜子里的自己对视。 看着看着,他的视线停滞在衣领上,突然有些不太敢看了。 先前,他每天起床的第一件事就是确定鳞的生长情况,但是这几天例外。 因为在石窟里艰苦求生,他完全没心思关心鳞的生长情况。 开还是不开,这个问题令他煎熬。 长领子下犹如潘多拉的魔盒,长青渐渐鼓起勇气,将手攀上衣领边缘。一寸,一寸,衣物与皮肤剥离的触感此刻与剥皮无异。 而随着皮肤越露越多,长青手指尖颤抖得不行,也仍旧没有停下,直到全部显露,一直袒露到胸膛。他才如同触及了火焰那般猛地抽回手,呼吸急促。 他看到了。 鳞,已经长到了他的脖子中部位置。 那里已经完全看不出皮肤原本的模样,只是极具视觉冲击力的黑红一片,惨不忍睹。 鳞是一个非常恶毒的病,它真的能够完全剥夺掉一个人的自尊心。 长青躲开镜子里的自己,却又低头看到他在洗手台白瓷里的影子,只因为颜色略深,他心里都泛出一阵恶心。 玉佩在身,鳞的生长都如此的快,他的时间真的不多了。 “长哥!”陈承在外面砰砰砰地敲起门,“你都在里面待了好久了,没事吧?” “我进来了哦!?”说罢,门把手便发出不堪支撑的扭转声。 长青再往自己脸上泼了把冷水冷静,他赶忙将衣领扣好,忍着厌恶审视镜子里的自己,确认没有露出一点马脚,才回复道:“没事,我马上出来。” 经过这么一吓,陈承的监管力度加强许多,现在就算是天王老子来了也飞不出这间病房。 他这人虽然脑子单纯且一根筋,但是做事极为仔细。每天不仅细致到做三顿营养餐,还每隔一段时间就要来问一次长青上不上厕所。 长青深吸无数口气才压住骂人的欲望,强调道:“我只是受了点伤,脑子和行为能力都没有问题。” 他现在倒是希望屈黎赶紧回来救救他。 或者是他赶紧好起来,出院。魔.蝎`小`说 k.m`o`x`i`e`x`s.c`o`m 50-60 第51章 为了尽快出院,长青安分地当几天病人——但问题是他真不觉得自己有什么问题啊,反倒是每天医生来查房都会让他有些心惊胆战。 终于熬到屈黎进门的那天,长青扬眉吐气,抬眼扫去的视线都带满埋怨。 屈黎进来,先是被这视线盯的一顿,故作正经地再迈开步子。他首先将长青全身打量一番,随即点了点头,嘴角显出明显的弧度。将手里的水果放到桌子上,在距离长青半米时低声用只有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说:“养得不错。” 什么不错? 长青滞愣片刻,一仰头看到屈黎嘴角的笑,忽地心里冒出一股无端的小火苗。 “你笑什么?”他伸出手,拽住屈黎的袖口,眯眼威胁问。 屈黎嘴角的笑愈发压不下,他偏没回答,任长青扯着他的袖口不松手,转头冲一旁,全程游离在氛围外的陈承开口:“照顾有功,这月给你加奖金。” 陈承猛地回神,眼睛一亮,红着脸颊就是一个立正:“应该的,谢谢屈哥!” 真是活宝。 长青失笑地摇了摇头,松开了屈黎的袖口。自己端详自己的手、手腕和胳膊一会,发现是圆润了不少,没有像之前那样瘦了。 后面又做了好些检查,这回总算绿灯,获得出院批准。屈黎去拿单子,长青一人留在病房,他站在窗边收拾物品,收着收着注意力便被窗外的景色夺走。 其实也没什么好看的,汾临还没有下雪,一片萧瑟。 他看了一会,不自觉推开了窗,一瞬,冷风争先恐后地涌进,吹散他浑身的闷热。 虽然决定要回家,但是临到真出院了,长青又有些犹豫。 “在这做什么?”身后,屈黎不知何时进来了。“不冷吗。” 长青摇了摇头:“屋子里暖气开得太大了,热。” “绵州应该不开暖气。”屈黎胸腔震动,闷声笑了笑。他的眼停留在长青的背上,眼里带着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的温柔。 长青轻声嗯了下当作回应,一时间无人说话,唯有冷风不断敲打窗棂,也并不觉得尴尬。 不知多久,长青吹的脸微微发麻,自身后便伸出只手来将窗合上。 “你接下来有什么打算?”屈黎问。 长青放在窗台上的手指轻轻抽了下,借着背身毫不遮掩他紧皱的眉。刚想说还不清楚,应该是回家吧……屈黎就又开了口。 “愿不愿意和我去文物局?” 长青猛地回头,撞进屈黎万分郑重的双眸中。 那眼瞳的颜色极浅,本该像个剔透轻飘的琉璃珠,却总看起来沉重,认真至极。就像是屈黎此人,总是可信。 长青:“我去文物局干什么?” 屈黎眼神忽地变得有些奇怪,看得长青莫名生出股眼前人正在思考一个合适的理由把他拐走的错觉。 “石窟的事,需要你配合调查。”屈黎总算憋出一句话,但是表情不太自然。 “就这样?”道理是对的,但长青看着屈黎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总觉得不对劲。 他歪了歪头想问出些什么,随动作漏出一小段白皙的脖颈皮肤,白的晃眼,看得屈黎眸色一黯,沉默了好一会,才道: “我想带你去检查一下那些痕迹。” “很抱歉,但我实在放心不下。” * 鳞从出生就刻印在每一个长家村人的身上。 最开始,只在心脏处的外皮肤出现红点,随着人长大,这些红点会逐渐化作鱼鳞状的红斑,不断蔓延,从心口到胸膛,再到脖颈,最后上脸,死亡,没有人能逃得过。长青从记事起,长家村所有人都是如此不人不鬼的“怪物”。他们每年都祭拜山祖,祈求山祖的保佑,以延缓鳞的生长,存留于世。 可是作为献祭的代价,他们也一辈子无法离开犬牙山,因为一旦离开,山祖的保佑便会失效,他们便会死亡。 幼时的长青不理解,如果都成了这副模样,山祖的庇护不也是诅咒,延缓折磨?他不想变成这样,只觉死亡才是解脱。 可后来他才知道,外婆给他带上的那枚玉佩,是逃出犬牙山唯一的机会。 是长家村的村民们一齐将他送出大山。 他便不再心安理得,他得为一村的人寻找一条生路。 * 长青第一次知道,文物局也离绵州如此的近。 文物局作为国家下属文物保护与管理部门,是一栋五层高的大楼,楼门面上高挂着一枚“中心是一尊青铜鼎,下方围绕一圈麦穗”的徽章,在阳光下熠熠生辉。门前建有一个巨型书页样雕像,上面刻着《文物保护法》。 “一层是接待处和展览厅,二楼则是一些各部门办公室、会议室和鉴定室……”屈黎带着长青走过接待大厅。 长青新奇地四处打量,来往人见到屈黎,都会点头喊一声“屈队好。” “三楼是核心,修复室和库房都在那里。”两人已经走到电梯门前,电梯正巧到达,屈黎进去就按下三层。“我们也去那。” 按键随之亮起白光,电梯屏幕便弹出人脸识别,将屈黎的脸上下来回的扫了几遍后转成绿光,同时响起一道无机质的女声:“权限核实中——检测到外来人员,请尽快出示通行文件——三、二、滴,文件确认完毕。” “你好屈黎。” 电梯门方才关闭,运行,上升。 三楼到达得很快,伴随电梯轻微的震动,门渐渐打开,显现出文物局核心区的真实模样。这里的人少了很多,雪白成为环境的主色,数扇玻璃门呈竖列排开。 长青才将脚迈出来,就闻到空气中浓烈的化学试剂气味。 不好闻,他不由得皱了皱鼻子。 远看那些玻璃似的门还不觉特别,走近了才发现它们压根不是玻璃,倒像是什么剔透至极的玉石所制,根本看不出门后的房间。 两人最终停在了313的门前,屈黎安抚似的拍了拍长青的后背,用眼神向他做最后的确认。 长青早做了一路的心理建设,现在心里也没什么波澜,他扯出一抹不算自然的笑,示意屈黎开门。 如果真的能够查找出鳞的原因,那把鳞摆上试验台,他也心甘情愿。 门后房间明显是实验室构造,一个男人正埋头奋笔疾书地写着什么。听到门开的动静也不抬头,喊了声:“稍等。” 长青的右眼却猛地一跳,凝眸定在了这人的背上。 屈黎的注意力本就一直挂在长青身上,很快捕捉到这点异常,即刻张口询问:“怎么?” 但还没等待长青的回答,对面的那人也正巧干完事,来招呼他们。一声惊呼:“屈黎你……我靠!” 又将屈黎的注意力转向那人身上。 廖亚,文物局特聘研究员,最近正在进行疾病与环境物质之间关联性研究。屈黎直觉长青的病离不开他生长的环境,便起了将他带到这里来的心思。 但眼下,这两人“初次”见面的氛围貌似和他想得不太一样。 有些剑拔弩张。 “怎么是……”廖亚唰的站起来,难以置信,连骂数声我靠。 骂得长青和屈黎的面色都很不好看。 屈黎皱眉:“你们认识?” 赶在廖亚张口前,长青先一口回绝,催促流程:“不认识,我们接下来到底要干什么?尽快吧。” 屈黎拧着眉抬头,虽然心里怀疑,但还是选择顺着长青的话走:“廖亚,直接开始吧。” 他说,并没有注意到身旁人在听到“廖亚”两字后神情的古怪。 首先需要取样,这间实验室里还有一间卫生级别更高的小实验室,只允许实验员和被取样者消毒后进入。 也就是说,长青必须和廖亚待在一块。 两人,一个愁眉苦脸,一个面无表情,就这样古怪的,一前一后走进实验室。留下屈黎越看越觉得不对劲,要不是受规定所限,他高低要跟进去看看。 门一关,廖亚飞快转身,两人面面相觑。 “屈黎说的人居然是你?”廖亚毫不犹豫地将长青所有裸露的皮肤观察一遍,发现长青捂得太严实,没露出一丝痕迹。“你身上居然有红色斑迹吗?我怎么不知道?是我们俩在一起之后才有的吗?” 长青听到关键词,眉头又是一跳,面无表情的端庄也再伪装不下去:“闭嘴,一直就有,你没发现是你心大。” 他这会儿完全不掩锋芒,说话也是夹枪带棍似的,若是屈黎在这也定会觉得长青的状态熟悉——和初到林家那晚打电话时的状态差不多。 廖亚被骂也不恼,习以为常地嘟囔一句“神经”,就朝一旁的病床努了努嘴,让长青躺上去。 床上正对就是一盏白炽灯,明晃晃的光照的人有种正躺在手术台上的恍惚,长青听到廖亚那边叮里哐啷一顿响,实在没忍住问:“丫丫怎么样?” 廖亚背身回:“好得很,乐不思蜀,半夜还给我托梦说要在我这待一辈子呢。” “放屁。”长青骂,思考要不要趁现在就他俩把这不要脸的家伙打一顿解气。 几年不见,还是这么欠揍。 一想起之前和廖亚谈过都像是人生无法抹去的污点。 两人原本是大学同学,后面工作遇到了几次,聊得过来便在一块了。年少无知,谈了几年发现脾气完全是一个牛头不对马嘴,只恨当时没早点划分财产,遗留下一只宝贝猫谁也不愿意放手。 长青好不容易才把丫丫抢到自己手里来,结果因为要来康江不得不把猫寄给廖亚。眼下,要是丫丫真和他生疏了,廖亚绝对别想好过——小猫哪里懂人情,绝对是有人在其中挑拨离间。 “你别这么看我,跟要杀了我似的,你懂不懂什么是开明的家长啊?要尊重孩子意愿!”廖亚他就是嘴贱,改不了:“诶,你和屈黎咋回事?感觉挺熟啊,怎么认识的?” 长青合着眼皮翻白眼,一句话都不想说。 “喂,哥说话呀。”廖亚试探道:“是不是你现任——” “和你有什么关系?你再不取我走了。”长青咬牙威胁,手已经攥成拳马上就要挥出去了。每次和这家伙待在一起,长青就感觉他像个易燃易爆的炸药桶,完全压不住火气。 他现在也顾不得鳞漏出的不适,满心满眼都是赶紧结束赶紧走人。 廖亚没得到想要的答案,啧了声,这才收了神通。 取样过程进行得很快,廖亚嘴上不着调,手下动作倒是轻,长青只感觉到有东西刺入锁骨的冰凉,却没有疼痛。 “好了。”廖亚道,冰凉触感消失,长青侧头避开灯睁眼,便看向廖亚将一针管的东西注入试管中。 长青眨眨眼,适应了会光线才翻身坐起,拉上衣服便径直走了出去。 屈黎早已等在门外,长青一出来便走过来,将他的衣领又往上整理了一下。“还好吗?” “还好。”长青回答,心道唯独这个廖亚很让人不爽。 心里正想着,廖亚也走出来,一下看到长青和屈黎站在一起,表情又揶揄起来。 “估计五天出结果,感谢你们对我实验做出的贡献。”廖亚突然冲着他们一鞠躬,抬头咧嘴笑的露出半边虎牙。 凭着对此人的熟悉,长青直觉这家伙嘴里要喷出些什么鬼东西…… “慢走不送,前男友。”廖亚摇头晃脑地挥了挥手。 长青:…… 廖亚你TM,小人,恶毒至极。 从313室出来,长青陡然间觉得外头那股化学试剂味都清新了些。他埋头一个劲地往前走,下嘴唇被自己咬的发白,就是不太敢回头看身后屈黎的反应。 心里无声怒吼:廖亚就是个定时炸弹,他在知道的那瞬间就该扭头就走的。 “长青。”手被后方传来的力道轻微一拉,拉停长青继续向前的步伐。“走过了,电梯在这。” “啊哦,我忘了。”长青佯装无异地抬头,实际上嘴上已经做了一套“嘴保健操”。 屈黎的目光落在长青唇上,鬼迷心窍的再移不开,他心里忽然生出一股很想把那张乱动的嘴捂住的烦躁。方才听到的内容一度在脑中重播个不停,他终究还是没忍住问:“你和廖、谈过?” 长青:……说不清第几次失语。 他尴尬的头皮发麻,“嘴保健操”不合时宜地卡在张嘴的那刻,他的表情极其憋屈。 在性向暂且不明的好感对象面前公然出轨,长青现在真是失去所有辩驳的力气。 屈黎此刻也摒着口气,不想如之前那般善解人意,他心里很乱,说不出的情绪好像需要一个确切的理由才能释放。 眼下,等的便是长青的答案。 “哎哎哎,光天化日,朗朗乾坤,你们俩站路中央干什么呢?”突然,廖亚阴魂不散的声音再度响起,一下子引爆了两人之间蓄势待发的火星。 屈黎回头,甩来一张冷脸。 长青飞来一记横眼和怒骂:“你闭嘴!” 廖亚端着水杯正喝水,被骂得猛猛呛了一大口,算是对他祸从口出的报应。 经此一事,长青和屈黎也不好再留在这,两人飞快乘电梯离开这是非之地。 电梯停在二楼,屈黎说要带长青去办个临时通行证,方便后面再来。 只是门开时,外面却站了个大腹便便的中年男子,打着领带,穿着年龄标配的条纹衬衫。手上还端着一个玻璃杯,里面装满了枸杞茶水。 一路来,屈黎都是被人喊的那个。 但面对这个中年男子,屈黎率先开了口:“周副局。” 听称呼,便知道这人的职务很高。长青在后头学着屈黎低了低头,以表尊敬。 “哈小屈回来了。”周副局抬抬手让两人抬头,他因为肥胖,眼睛几乎被挤成一条缝隙,叫人怀疑他是否能看得清路。 “这位是?” 也以至于周副局看向长青时,长青完全没感受到视线,还是屈黎开口解了围:“我朋友,我先前到您那给他开了个通行文件。” 屈黎边说,边悄然向右移了一步,将长青完全挡在身后。 长青感觉到了,虽然不明原因,但决定当个听话的“哑巴”。 “哦~长青是吧。”周副局想起来,颔首:“我想起来了,那事办得怎么样?还顺利吗?需不需要再给这孩子开个临时通行证?” 屈黎:“正有此意。” “行啊,但是我要上去一趟,你们到我办公室等我一会吧。”周副局笑眯眯的,整个人活像画里的弥勒佛走出来。 这样和善的面相本该让人舒服,但长青莫名不太喜欢这位周副局,只能将其归咎于此人笑得太亲近了。是他心恶,对于无端的善意总是抗拒。 目送这位“弥勒佛”离开,屈黎才得空向长青解释:“这是文物局的副局长,主管文物挖掘与鉴定。” 而在去周副局的办公室之前,长青被带着先去了一趟屈黎的办公室。这里不大,和之前屈黎的家一样收拾得很整洁。但仔细看,所有的物体上都落了一层厚灰,可见主人有多久没有来过这里。 屈黎先是给窗台的一株植物浇了水,然后从抽屉里拿出一本文件递给长青。 那是一册子的文物局员工手册,翻开第一页就是一句标语:【汇万古遗珍,铸文明长河】 行楷字字铿锵,游云惊龙。 “你留着吧,看不看无所谓,我会带着你。”屈黎合上抽屉,正色瞧着长青将册子收好。 他再度欲言又止,想要说些什么,最后却也只是盯着长青圆润的发旋,咽了回去。 还不是时候,屈黎这样对自己说。 单间办公室主要按照职务顺序列下来,周副局的办公室就在屈黎旁边不远。两人到的时候,门是虚掩着的,屈黎直接将门打开了,屋内无人。 风吹起窗帘,窗户也没有关,屋内寒气有些重。 等了约莫半小时,周副局回来,才到门口,那沉重的脚步声直接将长青的神唤了回来。 “等好久了吧,抱歉哈哈,去三楼忙了点事。”周副局一进来,吱呀一声陷入椅子里。双手置于啤酒肚上,笑眯眯地看着两个人。 “小青,我可以这样叫你不?和那《白蛇传》里的小青一样,还挺亲切。” “当然可以。”长青已经习惯被这样称呼,之前倒是没意识到这和《白蛇传》里小青撞了名。 “行,小青,林千宗师和你可是南山那石窟的功臣啊。没想到还有,这‘须臾’史记也算是完善了。就是你们受了苦,我看这五脉稳固了好些年,这几年是越发飘,现在真是犹豫这些石窟到底能不能交给他们办了。” ! 长青暗自心惊,这是要收回五脉管理权的意思?那五脉真是要变了天。 “开个玩笑,别紧张。”周副局老油条一根,留着气口转开话题:“我不多说了,脑子糊涂,到时候祸从口出了哈哈。” 他果真不说了,不知从哪儿翻出一张纸,遥遥看过去和之前屈黎在电梯里拿出来的那张差不多。一顿签字盖章的动作,朝长青递来。 长青忙接过,看到那纸上分明的“临时通行证”五字。 周副局后仰到椅子上,端起桌上的茶杯猛嘬一口,发出啧啧喟叹:“那小青有地住吗?需不需要我给你找间宿舍来?” 一直沉默的屈黎总算开了口:“周副,他住我家。” “住你……”周副局一双小眼睛左右划动一瞬,很快又被肉挤没了影:“行,那这样吧,他也和你用一个办公室行不?反正小屈你也不怎么回来,那房间空着也是空着。” 长青和屈黎相互对视一眼,同时点了点头。 * 屈黎家。 长青这才知道康江那原来不是屈黎的家,只算半个歇脚处。 至于原因—— “我应该没有和你说过。”屈黎目视前方,车辆穿行于车流。长青在副驾上坐得舒服,望着窗外流动的街景出神。这里虽然离绵州更近,但城市景观还是与绵州有些不同。 耳侧听着屈黎讲话。 “其实张行不是普通人,他是文物局一级监管对象,我先前留在白泽街,主要也是看守他。” “这么严重!”长青大吃一惊,真是看不出来。但脑中突然冒出一条线来,隐隐约约好似能将之前散落一地的珠子连起来。 他一下子坐正了,反问:“为什么?” “你知道‘0714’盗墓团伙吗?”屈黎望了眼后视镜,突然朝左打了一下方向盘,车子一下子驶入左转道,手机导航的女生温柔唤道:“请行驶在中间两车道,切勿左转。” “您已偏离,正在为您重新规划路线。” “长青,系好安全带。” “我系好了。”长青全心挂在问题上,并没有关注着几声警告。“有所耳闻。” ‘0714’盗墓团伙乃是华国建国初期处理的最大的一桩盗墓案。该团伙狡诈至极,十年间趁政局动荡,与外商勾结先后盗掘了上百座地墓,期间还在江南一带以“江南文化研究会”的名义活动,发表极具误导性的论文资料,引导官方考古方向。 那段他们一手遮天的日子,基本就是华国文物保护的至暗时刻。 直到文物局建立,将其全部逮捕归案,那日便是“0714”。 屈黎:“但当时遗落下了一些老鼠——他们团队里的‘卖米郎’一直没有被抓到,藏得极深。我们追捕多年,最后确定嫌疑人是……” 车子又猛地一拐,长青拽着安全带的手指发白。 他与屈黎异口同声道:“张行。” 心如擂鼓,长青抓住了好多灵光。但很快,车子又是剧烈的拐弯,这次力气空前的大,直接将长青抡到车窗上,所有思绪也都随魂一起被甩了个七零八落。 “没事吧!”屈黎声音急迫,不断望向后视镜。“有车跟我们,拉好把手。” 长青这才反应过来,他们早已偏航,驶入城野农田。而车尾后处,一辆无牌越野正紧追猛赶,几乎要咬着他们的车屁股。长青死抓着头顶把手,尝试回头去看后车的人,但无果。那车前玻璃一片乌黑,绝对经过特殊处理。 屈黎在踩油门,后车也踩,两车完全拉不开距离。车体相互碰撞、摩擦,发出令人牙酸的金属制动声。和引擎加速的声音相互交融重叠,刺的人耳膜生疼。有那么两秒,越野已经并上了长青这侧的后车门,长青从窗户都能看到两车间滋啦啦的火星子。 “坐好了。”屈黎沉声低吼道,一脚将油门踩到底。 他们的车如箭一般窜飞出去,瞬间便将后车拉开。但很快,后车也蹿上来,穷追不舍。 车速已经快到长青被惯性按死在了车背上,车前的所有都变成了晃影,好像死亡正如影随形。 但又是一瞬间,屈黎猛地踩上刹车,整个车身向一沉,长青也随之被甩向前方。眼冒金星,他本不晕车,但眼下这场折磨再不结束他恐怕是真要吐了。 车子虽然俯冲,但是却被把控在翻与不翻之间,最后稳稳当当地减下速,于前方一条小岔路猛地右拐弯,柳暗花明的顺利汇入城市车流。 反观后车,因为他们的突然减速而避之不及,直直往前戳去,在农路上冲出去老远,在减速返回时,长青和屈黎的车早已不见踪迹。 那越野车上的黑衣人急促喘息,按住耳麦:“任务失败了。” 而耳麦对面,幽幽一道混杂电流的奇特声音,直接让这个黑衣人面容血色尽散。 “废物,滚回来领罚!” * 长青恍若从水池里捞出来,浑身被冷汗浸透。他看着身边遵守车规,缓慢行驶的车流,方才发生的一切倒像是在做梦一般。 “我靠。”长青实在忍不住爆了声粗口,他后知后觉的全身都闷痛,手掌更是被安全带勒出了淤血,分不清是疼痛还是方才紧张的后遗症,颤抖个不停。 要是屈黎车技烂一点,他们都要栽跟头,怕不是会随了林季良那辆警车的后路。 回头看,那辆黑色无牌越野消失了。 “那车是什么时候跟上的?”长青问。 “很早,应该是从我们出局大院就跟上来了。”屈黎眉头锁的能夹死几只蚊子,他额头也布满了汗,但神色还是不变:“我先前尝试甩了一路,没甩开。” 这样说,长青才反应过来之前那几次猛转弯是事出何因。 敢情他全神贯注思考的时候,屈黎和后车已经演上了《速度与激情》。 长青平稳呼吸,望向屈黎:“你觉得是谁?” 他怀疑是那群人的动作,未曾想屈黎说出一个他从未想过的答案——“周副局。” “他吗?”长青整个人差点从车椅子上弹起来:“周副局这……” 太出人意料了, “还记得我和你说过,文物局有内鬼吗?” “记得。”长青点点头,当时屈黎还将画册还给了他。 “就是周。”随着车子刹停,屈黎却转开话:“到了,下车吧。” 长青只觉心里压着一口浊气吐不出来。 抬头,却被窗外花团锦簇的一栋小洋房治愈。 第52章 “这里是我父母留下来的房子,花是我母亲种的。” 铁闸门感应到人脸解了锁,屈黎推了两把门,门轨随动作发出生锈的吱呀声。 “真美。”长青虽然不认得什么花,但看着这些艳丽花朵簇拥绽放,好似这个冬天也变得明媚起来。“都是些什么花?不好照顾吧……” “长春,扶桑,月季这些。”屈黎摇了摇头,扫向花坛后眼里带上了些许笑意:“还好,它们都很通人性。” 两人边聊边走进了房门,入眼的装潢很温馨。 这栋小洋房还保留着一股浓厚的上世纪欧式装修风格,入户的一排木制鞋架,小客厅的古典沙发,茶几还有窗户上,粉白色花斑点的窗帘。 这里像被定格在过去,也没什么居住痕迹。 “因为工作,我很久没回来这了。”屈黎拿起一旁墙壁上的一把鸡毛掸子弹弹了四处的灰,才给长青拿出双男式拖鞋。“凑合穿,鞋码应该比你大一些。” 长青很快换完拖鞋,走进客厅,脚下的地板甚至会随他脚步而产生轻微的下陷,可见老旧。 但是房间里的空气并不难闻,客厅正对面便是面向花园的窗,屈黎将窗打开后,外面的花香就全涌进这间不大的屋子。 长青左右看,却在一个转身蓦地停下了脚步。 在沙发的后边有一行木架子,其中最中间的那行摆着一张彩色的相片,长青靠它前方的小供台才确认这是一幅遗像。 遗像上的人明显是一对亲密的夫妻——女子打扮得很干练,留着短发,男子也同样打扮利落。他们相拥面对镜头,笑得开心。 而镜头的视角有些低,拍摄者像是个孩子。 乍一看,他们都很陌生。 但是看得久了,他们的五官便仿若在眼前拆散。 “这就是我父母。” 长青猛地回神,脑中那些五官与眼前人重合。 “屈黎。”长青不自觉地唤出了他的名字。 屈黎嗯了声,望着这幅遗像,像是陷入回忆,再开口时语气有些低沉:“他们都牺牲于那场抓捕‘0714’盗墓团伙的行动中,去世得很早。” 他用眼睛描摹着:“我母亲是个很爱美的人,她很早便选了这张当作遗像。只可惜,我没能把他们的尸骨找回来,葬在一起了。” 屈黎第一次说起他的过去,说了很多话。 长青听得鼻头一酸,他心算了下时间,惊觉那会屈黎还是个十几岁的小学生。 难以想,幼时的屈黎该如何面对这至亲的离世。 其实长青从小被外婆带大,他没见过他父母,与他们唯一的连接只存于血缘与称谓中。可亲人之间的感情本质一致,长青想起外婆,眼下也被一股悲伤压着,感同身受的喘不上气来。 “这个团伙里都是一帮穷凶极恶之徒,为了达成目的不择手段。他们自成一套体系,之间阶级严密,有自制武器库和民兵团。当年抓捕时文物局几乎砸尽了人力物力……之后,文物局就因为人员紧缺沉寂数年,直到五脉的血脉汇进才重新运转。”屈黎说话的语气其实很平静,但他话里的内容却绝不和平。 一句“人员紧缺”,背后都摆着血淋淋的伤亡数据。 单是听,长青都心脏绞痛,恨不得穿回当年,将那帮人千刀万剐。 两人无言沉默着,悲伤细细密密地在心里滋长,旋即又被一团火卷起。 长青收拾起心绪,抬头认真地对屈黎说:“我想,他们在天看到你延续了他们的使命,一定会为你骄傲的。” 明明知道这条路浸着父母的鲜血,仍旧愿意义无反顾地踏上,本就极需勇气与胆量。 “我们可以为他们报仇。” 长青道,他眼里亮起光,炽热,滚烫,好似无惧无畏。 一如,他带着画册只身前往康江时的那样。 * 长青在终于平静后,将先前才成型就被那场“生死竞速”撞碎的灵光再度拾起。 脑中无数断裂的珠子终于冒出一条可以将它们串联的线。 张行。 在此之前,长青一直以为张行不过是个古怪老头,也一直没有真正当一回事。 但现在仔细想想,疑点很多。 第一点,也是最重要的一点——张行看过他的画册。后面长青还履行了约定,将画册的下半部分给张行看了。现在想想乃是致命疏忽。 这人仅凭一小时的短暂观察,便能看出他的画册造假且还有下部分,眼力惊人。 记下“幽蛇纹”和画册其他细节于他而言绝不是难事。 这般,与杨家巷子纵火一事便有了源头。 其次,老张古董行的那尊明青花折枝花果纹梅瓶,确实在一位富商收藏品中出现过。 长青亲眼判断过张行手上的为真品,那么那位富商手中的只能是赝品。 而富商获取那瓶青花瓷的渠道不是其他,正是林家拍卖会。 当巧合过于多时,那大概率就不再是巧合。 这个张行,很不简单。 林家背后之人绝对有他的一席之地。甚至,那些五脉探究不清的赝品渠道,都可能有张行在其中牵线搭桥。 这只老黄鼠狼。藏得太深了,也藏得太好了。 “既然他如此危险,为什么不直接把他抓起来?放在外面迟早是个隐患。”长青想不明白,发出疑问。 屈黎修长的手指无意识地叩击桌面,发出沉闷的声响:“没有实质性证据指向他就是‘0714’背后的‘卖米郎’” “只能查找到他与主犯的疑似交易记录。但真正棘手的是他背后盘根错节的庞大关系网,上面一直压着对他的彻查令。”他低声道,语气森然。 “是因为有人在保他?”长青试探着问,喉口发紧。 “不全是。”屈黎眉峰高高隆起,他面前的玻璃水杯明晃晃的反射出他紧绷的下颌线:“这家伙比我们想象的更狡猾。自从我们在他的身边增派警力监管后,我们掌握的他的交易暗线都再没有了动静……他就像是能预知一般,对危险的感知能力强得吓人,总能在我们自诩天衣无缝的围剿中找到漏洞。” 长青不自觉的攥紧了手中的水杯,仰头将剩下的温水一饮而尽,愤愤地将杯子置于桌面:“真棘手。” 这双无处不见的黑手让他后颈的汗毛都竖了起来。消化了一会他又问:“那你为什么怀疑文物局的卧底是你们副局?” 周崇华。 虽然长青从最开始的直觉上就不喜欢这位“弥勒佛”上司,但通过与此人一番交谈,可以看得出他圆滑至极,屈黎判断的依据到底是什么? “这件事有些复杂。” 屈黎声音忽然低了下去,蹙眉讲起:“最开始,是一批民众捐赠的文物在经过我手时发现捐献地和文物对不上账,捐献品里面有一半都是赝品。” 长青皱眉:“赝品?” 文物捐赠不同于文物出土,都需要专业人员先实地鉴定其真假,随后才判断等级,上报批准运送到文物局鉴定中心进行修复和保存。 流程之所以繁琐,为的就是杜绝赝品、以次充好等问题出现。 若是一批捐赠文物有参半是赝品,那属于重大工作失误,是会上下追责的。 “我亲自去核实,在当地人手里找到了初次鉴定时的现场录像。却经过全方位观察鉴定,确认现场的那些确实是真品。只是不知为何,到了我的手上就变成假的了。” 空气骤然凝固,长青和屈黎的眼里都没了轻松。 “怎么会……”长青低声呢喃,脑子超负荷运转着。 屈黎继续道:“之后我开始对档案的账,才发现有大部分的文物都对不上。文物的编号本该对应它们的来源地,可档案中记录的很多文物编码严重错位,甚至出现了空缺与断层。” “编号错位,意味着有人动过他们”屈黎指尖抵在桌面上,沾着些许残留的水渍横拉出一条指向线来,并在结尾用一个圆圈收尾:“而拥有这些修改权限的,只有周崇华和他的团队。” “还记得我带你去的三楼实验室吗?那里基本上都是他手下的实验员。” 闻言,长青脑海中闪回到那充斥着刺鼻化学试剂气味的三楼。那一眼望不到尽头的实验室,宛如一个接一个无生机的牢狱。 其后,是周崇华那张永远挂着笑容的脸。 屈黎语调冷硬,嘴角勾出一抹很浅淡的讥讽笑意:“文物鉴定方面的工作属于部门核心,所有相关事项的拍定权全都掌握在周崇华的手上,包括文物编号权限。在此之前,从未有人怀疑过这样的权力划分是否合理。” “但是我无法给他定罪。”屈黎忽地向后靠到椅背上,抬手揉按着眉心:“除非我们能够黑进他掌控的权限系统中,找到他的修改记录。” …… “但你却相信廖亚?为什么?”长青听完,倏忽反问道。 屈黎既然决定将他带往三楼,让廖亚给他做检查,说明他是信任对方的。 长青这样问得坦率,他好似从未怀疑过屈黎的用心。 屈黎望着长青,眸色渐深,沉重的心情因这双灼热的目光而柔软,连着语气也柔化下来:“他是上个星期刚从总局调来的人,周崇华的手不可能伸得这么快,暂时可信。” “那我有个办法。”长青眨了眨眼:“既然廖亚也是内部人员,干脆我们就让他去当卧底,黑出数据得了。” “他?”屈黎稍微起了精神,略有质疑地挑起半侧眉。 “对,廖亚大学的时候学的计算机,我想眼下没有比他更合适的人选。” “这毕竟是一件高风险的事,他不一定愿意……”屈黎话还未说完,便被长青笑着打断。 “以我对他的了解来说,他会非常乐意的。” 嘴贱是吧,既然喜欢追求刺激,有什么比当卧底更刺激的事呢? 长青光是想着,嘴角邪恶的笑容就越扬越高。 只是这一番落在屈黎眼里,倒是让他眯起了眼睛,心里悄然滋长出不爽。 * 日子过得很快,清晨,长青起床时忽然发现窗外飘起了薄雪。雪下得浅,落到地面上就化开了。 乍一看去,像是下了一场雨。 屈黎照常起得早,带着一身雪气和温热的早餐已经坐在窗前等他。 长青长这么大第一次摸到的雪花,便是屈黎外衣上那细小的结晶。 冰冰凉凉的,才摸到便消失。 他决定待会吃完饭就去外头接点雪花玩玩,只是现实不尽如人意。 长青豆浆喝到一半,手机响了,是廖亚打来的。他伸手去拿手机,不小心撒了些豆浆也没顾及得上。 “喂?出结果了,来一趟吧。”电话那头的声音略有些失真,听起来不怎么吊儿郎当。 屈黎递来一张纸,长青边擦手边小声道了句谢。 被那头的廖亚听见,半晌回了句:“你和谁住一起呢?” “和屈黎。”长青垂眸将手指一根一根擦得仔细,因为用力指尖都有些泛红。其实豆浆洒得不多,很快便擦干净了。 但他只是想借此不愿抬头,掩饰一下自己的尴尬和那么一点的心虚。 心虚什么? 他本就和屈黎住在一起,不过实话实说罢了……可说是这么说,他还是感觉当下有两双眼睛都在盯着他,很不自在。 “啧啧啧。”廖亚在那头发出欠揍至极的声响。 听得长青又有些冒火,两人之间的交流一旦突破三句,大概率就要演变成一场争端。 最好的办法就是老死不相往来。 现在还聊不过是还有求于人。 长青强压下骂人的欲望:“我们等会就过去,到时候有点事情和你说。” 旋即挂断通话,不给对面一点犹豫和质疑的时间。 “是廖亚吗?”屈黎在对面缓声问。 看着屈黎那双沉静的眼,长青的心的烦躁逐渐平息下来。他点点头:“出结果了,喊我们去一趟。” 长青眸色认真:“我打算去了直接和他说我们的计划。” 这些天屈黎有工作,长青闲着也是闲着,就将他们的计划做的更加完善了些。后经过一致探讨,这个计划目前的可实行性达到了百分之五十,而另外的百分之五十属于变量“廖亚”。 屈黎凝眉深思了会儿,回道:“有风险,周崇华在文物局里面安装有窃听设备,绝不是讨论这些的好地方。” “这样如何,我们拿完结果,约他出来一起吃顿饭。” …… 长青喉结上下一滚,艰难道:“可以。” 心里暗自祈祷,可千万别再出什么幺蛾子。 第53章 抵达文物局时,里面人出奇的多。 原本宽敞的办事大厅被围得水泄不通,门口用隔离带分出进出两条通道。进去的人满脸喜色,出来的人愁眉苦脸。 活像一张对比图。 长青刚杵在门口张望,就被屈黎拉着往后门走。 “我搞忘了,今天有点特殊。”在员工通道等电梯时,屈黎解释道:“每月初八,文物局会组织一次民众现场鉴宝,这会儿大厅里面基本人挤人,我们不凑这个热闹。” 长青恍然大悟,怪不得他瞧见那些人手上都抱着东西,有的甚至几个人围着一个走,也不知道是在“保护”还是“防窥”。 敢情是来鉴宝的。 屈黎说不去凑热闹,但耐不住长青的好奇心——这可是现场版的鉴宝会啊,他之前只在节目里见过! 想来这个现场也会如节目里那般精彩。 有什么不信、不服假,大闹鉴宝现场的,还有什么幸运儿天降大财这样的热闹最好。 “那你们这有见过特别牛的真货吗?”长青眼睛发亮,吃瓜的热情完全燃烧起来。 屈黎无奈地瞥了他一眼:“有的,家传书画,生活用具这类的真品比较多,不过当时最轰动的是收了一枚后宋的玉玺。” 长青的嘴慢慢变成“o”字形。 后宋、玉玺,那确实是罕见。 两人上了电梯,直达三楼。 屈黎从电梯的反光板里看到长青震惊的表情,忙低咳两声掩饰笑意:“但概率极低,普通人缺乏专业训练,对文物的判断更基于买方的说辞以及物件自身的样貌。所以来到我们这儿的品十有九假,良品更是万里挑一。” 话音刚落,仿佛回应似的,一道撕心裂肺的哀号穿透两层水泥板,自脚下破空传来。 “怎么可能是假的?!你们不专业!我要报警!!报警!!!” 长青忍俊不禁:“警察可不管这个的……” 笑完,又觉得这位大哥稍稍有些可怜。毕竟这样破防,估摸着在假货上砸了不少钱。 但随着他们推开313室的门,见到廖亚,长青所有玩笑心思都烟消云散。 键盘敲击声在他们进门后戛然而止,廖亚从抽屉里拿出一张检验单,抬头望来。 长青原以为廖亚瞧见他和屈黎一起来会说些揶揄话,连回怼的台词都想好了。 却不想廖亚神色凝重,未带笑意的样子让长青陡然生出一种不祥的预感。 长青忽地有些犹豫,但还是伸手去接那单子,却被屈黎抢了先,分出手臂挡在长青身前。 “又不是病危通知书,病人没必要回避吧?”长青失笑,话说得有些冷硬。 屈黎闻言,眉头瞬间皱起,他不喜欢长青说这样的话。但最终手还是放下来了,让长青抽了走检测单。 雪白的纸张,密密麻麻地挤着很多字。而最下面一栏的结果上写却只写了几行大字,尤其显眼。 【检查到未知化学成分】 【疑似异常环境因子】 什么意思 廖亚适时开口解释道:“你的皮肤提取液里检查到异常化学元素,我查遍了对照表所有元素及化合物,也查找不到任何信息。我一开始怀疑过“砷”,这种元素长期接触后也会导致鳞状病变,但还是不对。”廖亚沮丧地摇了摇头:“大概率,这是一种新型元素,这种皮肤病也可能是该元素导致的变态反应。还有其他患病人员吗?我需要更多的样本量。” “有。”长青喉结滚动:“整个长家村上下,几百号老小都染着这病。” 廖亚的表情逐渐凝固,他倒吸一口凉气,猛地回身在桌上翻出一张纸,飞快记下什么,随即语气笃定地对长青说:“那不用了,问题绝对就出在你老家。” 然后他心里犯嘀咕,难怪当时卡在见家长那步,长青死活不愿意带他回老家,原来还有这层原因。 廖亚是个嘴溜缝的,心里想着,不知不觉地说出了声。 眼看旧账又要被翻出来,长青一阵急头白脸,直接就把廖亚的嘴捂死了。 感受到一旁屈黎灼热的视线,长青咬牙切齿地冲满廖亚笑道:“饿了吧?走,我们一起吃饭。” “谁要跟你们俩吃饭……哎呀真是的,我要继续写报告了,拜拜。” 廖亚刚转身,突然被扭手往后一拽。他一愣不明所以地回过头,却正巧撞进两双危险的眼睛。 廖亚:…… 他突然心生不妙,满脸惊恐地问:“你们要干、干什么?” 长青唇角一勾:“没什么?就是想请你吃顿饭。” 然后用不容拒绝地将廖亚往外拖,拖了一半,屈黎插进来接了力。 长青乐地在旁边拍了拍手,笑得活像个完成任务的小狐狸。 落在廖亚眼里只觉得长青笑的奸诈,他耍嘴皮子跟打快板似的,一口一个我草,爆发出惊天质问:“你们这是要拐卖我吗?” “长青!我俩分手了之后我没欠你什么的吧?丫丫实在不行放你那去……哎哟!疼死我了。” 廖亚龇牙咧嘴地看向罪魁祸首屈黎,丝毫不知道自己那句话触了这哥的雷区。只知道这人手劲真大,长青拽他好歹是想他走,屈黎拽他完全是想把他分尸! 为了不让这种事发生,廖亚认命妥协。心想着法治社会,屈黎也好歹是个小领导,总不能真的光天化日之下对他做点什么。 三人从后门电梯下了楼,真真切切到了光天化日之下,再那么扯着廖亚不好看。 屈黎松了手,廖亚重获自由,一个劲地揉手腕,骂道:“你一个文职练那么大的劲干什么?” 屈黎头也没回,只是脖颈关节发出两声脆响:“谁告诉你我是文职?” 这话冲的,长青不由侧目,心说和廖亚这人待久了都会火大吧。 廖亚瞧见屈黎紧绷的肩背肌肉线条也老实了,又跟个没事人一样,没心没肺地问:“我们现在去哪吃啊?我饿死了。” 结果是,无人应答。 三个大男人脚程很快,没多久就走到了大厅入口处。 突然,一个人横飞出来,重重砸到地上。三人同时停下脚步,扭头看向人声鼎沸的办事厅。 里面自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挤出几个彪形壮汉,似乎来者不善,但是仔细瞧他们都挂着一张文物局的工作证。 “滚!”其中的领头,中气十足的暴喝道。 地上那人先是瑟缩一抖,然后四肢混乱的在地上摩擦、加速,跌跌撞撞的往前跑了。 屈黎神色肃穆:“怎么回事?” 领头的大汉先是质问屈黎:“你是谁啊?” 随后被后面的人扯了扯衣服,指着看到了屈黎肩上的标,一下子老实了:“领导好!报告领导!刚刚那人在里面偷人家东西,被逮着正着,我们就把他撵出来了。” 他们站得笔直,抢着汇报工作。 但长青的视线完全没在他们身上,自刚才起,他就一直盯着那逐渐跑远的人影。 不对劲,长青越看越觉得不对劲。 这人起初一副腿软脚滑的怂包样,怎么没跑多远就跟那个人类进化史一般挺直了,健步如飞,像换了个人一样。 心理素质还挺强大? 长青正琢磨着,就听见屈黎问:“他偷了什么东西?” “偷得人家传家宝,一条古董项链,看着又大又闪!要真偷去可惨了。” 知道没偷走便好,屈黎审视了这几个大汉,刚准备开口问他们是谁派来的人时,长青突然出声。 “等等,不对。” 所有人调转视线,一脸懵看着长青奔成一道残影,空中袅袅飘来一句:“可不一定找回来了。” 屈黎反应极快,紧随其后。 一路狂奔,很快追上了目标——因为这贼早已放松了警惕,走了好一会路了。 被抓住后,这贼破口大骂。 长青让屈黎压住他,然后在一连串脏话问候中,直接从他的衣兜里拿出一条项链。 “那个丢失的项链长这样吗?” “又大,又闪。”直接摆在跟着后面来的两个大汉眼前,他们面面相觑,异口同声:“啊?怎么还在他手上?” 长青反手将项链拿在掌心,再度伸进那人的兜里摸,结果摸出的东西还不少。零零散散的,其中居然还有一把电动车钥匙。 长青冷笑,踢了那人的腿弯一脚:“挺能拿啊?这些都不少钱呢?我看你跑就不对,连局大门都没跑出去就开始清点自己偷了多少是吧?” 刚刚他就看这家伙不对劲,果然,很快就出现了明显地从兜里拿东西又塞回去的动作。 真是当小偷都当不明白。 吃饭的路上还顺带抓了个小偷,长青也算是能上“好人好事”颁奖了,但他没什么获奖感言想要发表,只是言简意赅地嘱咐那两个跟过来的人,千万看好出入口,以及眼神放灵光些。 那两人似乎有些委屈,嘟囔道:“但领导,这不归我们管来着……” 说得不算小声,被长青听了个一清二楚。他不禁被气笑,反问道:“你们不是看场的吗?” 他俩如同复制粘贴般一同摇了摇头,随即:“我们只是被周局喊过来保护鉴宝师傅的。” 长青难以置信地摇着脑袋:“那文物局搞这么大个活动,全场连个看场的人都没有?这跟自助餐有什么区别?” 这个周崇华,到底在搞什么鬼东西。 憋着火气等那俩“保镖”走了,廖亚才姗姗来迟,跑到他们身边站定时整个人都直不起腰,扶着膝盖气喘吁吁。 他都不好意思说,要不是那两个人返回的路上和他相遇,给他指了路,他估计还会追反方向。 廖亚看到俩保安手里押着那人,也大概猜到了发生什么,喘完气冲长青竖了个大拇指:“牛逼,吃个饭还能抓小偷。” 这场不算大的闹剧耗了好些时间,三人只能就近找了家饭馆。 屈黎拒绝了店老板给他们指的四人位,要了一个包厢。 几人跟着上到二楼,等到菜完全上齐,屈黎率先起身将包厢门落了锁。 而正处于风暴中心的廖亚毫无察觉,抬起筷子已经在思考要吃那道菜了。 等着等着,再缺心眼也感觉到了气氛不对劲。 首先就是为什么所有人都在看着他…… “你们……”廖亚缓缓放下了筷子,深吸一口气,都有些欲哭无泪了:“到底要干嘛?” 长青微微一笑。或许是这段时间和林家人进修了一番,眼下他这笑容也变得人机味十足。他抬手支着下巴,笑容逐渐消失:“想托你办件事。” “我们怀疑你上司周崇华私自修改文物编号,以公谋私。现在需要你来当个间谍,帮我们查他更多的犯罪细节。” ?廖亚目光呆滞了,缓缓抬手指向自己鼻尖,说:“我吗?” 一时不知该先震惊“上司是内鬼”,还是“自己居然要演无间道”。 看到长青和屈黎都是一副认真样,廖亚脸色变了又变,最终叹了口气:“你们确定他有问题?” 他不是不愿意揪出周局,只是担心自己被当成枪子使。 这种时候,只能由发现周崇华秘密的屈黎给出最终判决。 屈黎将先前讲过的内容又简短复述给廖亚,一字一句,摆出来的都是触目惊心的罪恶。 廖亚思考许久,最后妥协:“可以,把你们的计划告诉我。” 长青倾身,语重心长道:“第一步——让周崇华信任你。” 第54章 水在瓷台边打转,廖亚洗着手,抬眼看见屈黎推门走了进来。 地上的红白瓷砖倒映出两双脚,很快走到一起。 “吃完了?”廖亚撒撒手上的水,他吃完来上厕所,现在准备回去了,嘴上还说着客套话。 说着说着,他停下了动作。 借着镜子狐疑地打量着后面的屈黎。 这个高大的男人几乎触到厕所天花板,极强的逆光为他打上一层硬光,将他所有的表情匿在阴影里,看不真切。 唯独那双眼很亮,镀着一层冷光。 “你是长青前男友?” 屈黎薄唇轻启,抛下一颗巨弹。 廖亚被原地炸懵,不自觉地朝洗手台贴近了些,因为他莫名从这句询问中嗅到了些危险的信号。 “额,都多久前的事了哈哈。”廖亚飞快运转思绪,最终还是选择不正面回答这个问题:“我们俩性格不合适。” 说完,他瞧着屈黎的反应,脑子再迟钝也品出了不对劲。 只可惜眼下不是打趣的时候,廖亚遗憾强压下嘴痒。 两人相互干瞪眼,一直僵持到廖亚站的脚麻时,屈黎才再度开口:“你们都是同性恋。” 这是一句肯定句。 屈黎说得认真。 可答案不是显而易见……的吗? 廖亚不懂,但他识趣地干笑两声,应答:“我是。” 临时想到长青不一定乐意告诉别人他的性取向,廖亚话到嘴边又改口只承认了自己。 但是这样的欲盖弥彰显然只能骗小孩。 屈黎明显不信,但他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神色稍缓。 廖亚感觉身上的压迫感随之减弱不少,立马得空猛喘了口气。 但屈黎还是没有要结束的意思:“丫丫是谁?” 霎时,廖亚被那口气呛到,低头咳嗽起来。 耳畔明明就是工作的冷风机,他却依旧有些冒汗。 “丫丫啊,它就是只猫。”廖亚缓过了,斟酌道。 “猫?”屈黎错愕地挑起眉头,的确没想到“丫丫”的身份居然是只猫。 不知怎的,之前一直堵在胸口的气忽地散了,他心情好了不少。 屈黎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调转脚尖朝向门口,像是要结束这场不合规的“审问”。 不是,这家伙进来那么久,既不是上厕所也不是洗手,就是光来问他话的! 廖亚满脸黑线,嘴皮子再憋不住。等到屈黎即将走出门时,他阴恻恻地开口道: “你想追他得抓紧,他挺难追的。” 屈黎停下脚步,侧脸逆光,棱角分明。 良久,他才道了句:“谢了。” “丫丫月底寄到我这里来,辛苦。”他微微点头,语气却是不容置疑,说罢快步离去。 厕所门自动合上,留下廖亚满脸震惊。 这还没追上呢就开始讨要丫丫了? 屈黎这人这么霸道? 廖亚仿佛第一次认识他,呆滞了会儿突然一拍脑壳,意识到一件事。 他说长青难追,是因为他当时追长青的时候,人家压根对他没意思。 但是现在,情况很明显不是那样的。 不仅屈黎对长青有意思,长青好像对屈黎也有意思。 坏了,到时候人俩在一起了,不会背后蛐蛐他吧…… 廖亚后知后觉打了个颤,突然觉得他的鼻子红红的。 等他平复心情再出来时,长青正在看手机,戏弄的冲他一笑:“上挺久啊,我饭都快消化完了。” 廖亚:…… 他扫了眼屈黎,又扫了眼长青,表情跟便秘了一样扭曲。 好了不逗了,长青适可而止,按灭手机准备起身。 倏忽间,屈黎的手机响起。那手机自带的铃声,急促而尖锐,听得人心慌。 屈黎接听,眉头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蹙起。 “好,我们马上回来。”随后,他抬眼和对面两人对了个眼神,面色凝重:“局里出事了。” * 原来,那小偷被押回文物局,那些安保便组织起“失物招领”。号召现场人员检查自己的物品,丢失的及时过来辨认。 一开始还好,很多人庆幸着找回自己的东西。 直到一个老人突然站出来,高喊他的汉铜钱串没了。 是真的没了,翻遍小偷的口袋也没找到半枚铜钱的影子。 那老人当场捂住心口,呜呼一声,倒地不起。 给所有人吓得不轻,整个大厅里尖叫的尖叫,喊救人的喊救人,乱成一锅粥了也没几个人手能够控制状况。所有的声音混杂在一起,几乎要将文物局的天花板顶飞。 屈黎一行人随救护车的笛声赶回来时就看到这一幕。 文物局二三楼的人也渐渐发现不对,汇聚到一楼来。 里外包夹之势,直到那位老人被抬上救护车,现场人的情绪总算安稳下来。 而此刻,鉴定厅一片狼藉。鉴定桌的桌布被随意扔到地上,几位鉴定专家也早不知道躲哪里去了。 到处都是杂乱的脚印,每个人脸上都还残留着惊魂未定。 屈黎和长青挤入人群,去到了唯一还在喧哗的角落。 入眼便是那几个彪形大汉拎着那小偷的衣领,挥着拳头怒吼:“偷了就是偷了!你再嘴硬!等闹出人命来你第一个遭殃,快说!” “发生了什么?”屈黎上前压下那男子的拳头,肃穆的气场瞬间袭过,压制住了众人。 壮汉领头的神色一软,讪讪地放下手,解释道:“领导,这人不认罪,非说他是捡的不是偷的,这怎么可能……” “领导啊,领导,你要替我做主啊!”不承想,地上那小偷听到“领导”二字,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一把鼻涕一把泪的爬过来要抱屈黎的腿。 屈黎立刻后退避开,警告道:“安分点。” “你说是捡的,在哪里捡的?” 若是扯谎,“捡的”这种说辞最易被戳破。 但是那小偷还真说出来了,他抹了抹眼泪,抬手指向一条黝黑走道。“就是那里面,一个厅子里面,有很多,我真的都是捡的啊……您信我,那老头死了真的和我没关系啊。”还没说完,便呜呜抽噎起来。 屈黎凝眸朝那里面望去,长青和廖亚已然走到了他的身侧。 长青凑近,轻声问:“哪里是什么地方?” “‘须臾’壁画巡展的主展厅。”屈黎的嘴角紧绷成直线,冷声回道。 听闻这话,长青心脏陡然一跳。 “须臾”壁画乃是国宝,每隔四年,文物局就会开展一次壁画巡展,致力于宣扬文化自信。今年是第六届,依旧是从文物局总局开始巡展的第一步。展厅布置工作由屈黎主管,早已完成,封闭起来只待大众鉴宝会结束后开启。 若是确认封闭了展厅,那这小偷是如何进入的? 若是人能够随意进入,那谁能保证展厅内容不受损? 还有这些失物,若真是小偷在展厅里捡的,那么是谁干的?他们的目的是什么? 数道疑问直直刺向负责人屈黎,但眼下还不是追责的时候。 展厅的门锁的确是开的,猖狂地露着一条缝。 屈黎径直将门推开,没有任何犹豫地打开了展厅的灯。 直到所有的灯完全亮起后,他一直平稳的呼吸却猛地紊乱了。不只是他,在场所有文物局员工在看清眼前的一幕后都倒吸了一口凉气。 冷光照耀下的白墙上,用刺眼的红色写满了鬼画符般的文字,活像是恐怖片倒进现实,后面凑热闹的人群再度爆发出惊呼与尖叫。 一切都仿佛在后退,唯独眼前墙上的字在不断扭曲,蠕动着放大,向前。 “五脉偿命!私吞壁画,血债血还!” 豆大的汗珠顺着屈黎凌厉逼人的脸侧滑落,他再难以镇定,骤然扭头,怒斥身后那些文物局的人:“清场!全部人——退到警戒线外!” 所有文物局员工打了个激灵,纷纷活了过来,开始催促人群向外退,不要凑热闹。 但如此具有视觉冲击力的场景还是已经刻在那些民众眼里。 “什么意思啊!” “这得给个说法吧!吓死我了。” “就是!就是!” 当羊群中出现第一只出头羊时,便会出现更多。这样的无知又无畏的羊群,往往能激荡出最势不可挡的力量。 最后,屈黎拉下展厅的挡帘,总算将所有视线都拦在门外。此刻,这里面只有他、长青和廖亚,以及其他几个员工。 “分开把全部地方都检查一遍,着重留意地面上有没有东西。” 屈黎一声令下,人散开,融入无数台冷基调的展示台后。 长青走到那幅大字下,并没有嗅到血腥味,而是一股浓烈的油漆颜料味。他再抬手去擦了下,手指上立马沾上颜料。 还没干透,在当下这个季节,这些字写的时间不会超过一天。 大概率写的那人就是冲着今天的民众鉴宝会而来,至于目的——字已经写得很清楚,长青仰头将这些字刻在脑子里,眼神渐渐沉下去。 “屈队,这里有发现!” 呼喊破空传来,吸引到全部人的注意力。 长青动了动有些僵硬的脖颈,抬脚朝那里走去。 到时,那里外面已经围了些人。 他本还在想要如何才能挤进去,却不想数双眼睛忽地盯着了他身上,齐刷刷的给他让开了路。 长青没多想,借着道走进去,和屈黎的眸子相对。 而屈黎的眼里,情绪有些复杂。 有严肃,有柔和,有不忍,似乎还有…… 陌生地怀疑。 长青看到了地上的东西。 零零碎碎的,用一个布袋子兜着许多小物品。有遗失的汉铜钱串,还有不少反射出锐利光芒的宝石。似乎是最普通的首饰,只是那布袋子上用笔潇洒写着一串签名: “Q.长青” 长青不会不认得自己的字迹,他也认出了这些东西——都是先前他替李老板做的货。 不知为何,居然会跨越几省出现这里。 一股阴冷感直入骨髓,长青面容血色尽散。 第55章 长青知道,那人是在威胁他—— “记得我们的约定,我等你。”幽暗石窟里,被愚蛊控制的“林叔良”的笑容犹在眼前。 但当时现场只有他、屈黎和尹瑎,那人估计觉得没达到拉他下水的目的,又紧追不舍地来到这里抛下一枚炸弹。 很不幸,那人的目的达到。 屈黎注意到长青过分难看的脸色,敛眉起身,一把将长青揽到角落,用身体挡住其他人赤裸的视线。 “是你?” “是。”长青回答得干脆,眼皮微垂,折出两条锋利的褶皱。 单字迹或许有人能够伪造,但再加上那包袱,那些首饰,还有他的签名,一切就太巧了。 长青知道,这是不可能完成的事。 他先前独自在工作室里忙碌,打包和寄出的所有记忆全都争先恐后跳出来。 对他说:对,就是他亲自做的这些。 “这些小首饰就是我之前给李老板做的货,当时丢了,我不知道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长青的语速越来越快,试图以此来掩盖掉声音中微小的颤抖。 他虽然没有抬眼,却明显感受到放在自己肩头的手更用力了些,捏的他肩胛骨生疼。 玻璃门突然被叩响。 “小屈!把门开开,我是周崇华。” 听闻,两人皆是一僵。 周崇华来了。 屈黎手臂肌肉紧绷,当即就要松开还揽在长青肩上的手。 感受到温度的抽离,长青于瞬间抓住了那只手。 血液在身体里翻涌,咆哮。他喉结剧烈滚动着,无数的话堵在喉间,无法倾泻。那不停息的敲门声宛若倒计时的摇表,逼着长青将所有想说的都最终凝结成舌尖上颤抖的两个字: “信我。” 信。 可这太奢侈了。 当下的一切都对长青不利,强迫一个人无条件相信他,无异于给那人绑上了沉重的道德枷锁。 “没事。”屈黎的手掌突然抚上他的发顶,指尖带起发丝,力道里带着不容分说的安抚意味:“别怕。” 长青自头顶沿着背脊顺下一阵麻意,将他混沌的思绪拽落于地面,他意识到他刚刚有些失态。 屈黎已经去开门,周崇华大步走了进来。 这位“弥勒佛”上司的脸上总算褪去了笑意,额间堆积着三层厚重的皮肉。原本想问的话再看清屋内后化为一声叹息:“造孽啊。” 周崇华走向人员聚集的地方,昂首阔步,接受在场所有人的目光洗礼,所有人都要对他尊敬地唤一声:“周副局好。” ——权利的威压,使他看起来容光焕发。 很快,他看到了包袱,也看到了上面的字,遂将视线转向靠在角落的长青。 青年的眼神冷得惊人,像一把薄刃刺入周崇华的眼底。他不由得眯了眯眼,嘴上逐渐挂上笑,似乎像维持出之前那般和蔼可亲。 只可惜这落到长青眼里都只剩下“伪善”。 “这是你写的?”周崇华轻声问。 长青上下眼睫点水般相触,算是回答。 这简单的动作却像是按到了周崇华的某个开关,他的表情瞬间垮下,双眼化作一台扫描仪,将长青从头到脚都审视了个遍。 长青虽然坦然接受了他会被怀疑的心理准备,但真当这些视线毫不遮掩地落到身上时,他还是被盯得浑身发紧。 周崇华叹了口气,神情失望地摇了摇头:“那没办法了,长青,按照规定,你得跟我们走一趟……” “他一直和我在一块。”屈黎蓦地开口,一字一句说得认真:“不可能有时间布置现场,我怀疑是有人栽赃。” 众人看去,只见他眉眼肃然,一副斩钉截铁的坚定模样。 周崇华微微偏头,嘴角的笑意愈发肆意:“哦?这么确定?” “你可要想好,你也脱不开调查屈黎。这个展会厅是你负责的部分,现在出了这么大事,这次巡展该怎么办下去呢?还能不能办得下去?这些问题我全部都会依程序向你追责的。” 他呵呵说罢,又笑着看向长青:“再说,我怎么能确定不是你们两个在联手糊弄我们呢?” 周崇华终于不再掩藏他的恶意,简单一句话,直接将屈黎噩耗长青一同摆上了怀疑席。 长青耳畔嗡嗡作响,双手不由得攥成拳头,面颊也因为愤怒而染上些红润。 他气,气的是屈黎义无反顾地和他站在一侧,而他却百口莫辩。更气屈黎,几番话语间,又将责任与审视都揽在了他的身上。 他向前一步,话已经逼到了嘴边。 就在这时,屈黎又开口了,时候巧妙的就像是在堵长青的话一般。 他面不改色:“我全力配合组织的任何调查,也接受所有处分。但这不妨碍我为他做证。”屈黎边说边向前逼近周崇华:“能同时接触五脉和文物局,还能在展厅自由活动——栽赃者的级别,绝对低不了。” 周崇华眯起眼睛,眼里闪过一丝冷光:“你什么意思?” 都是聪明人,都听懂对方的言外之意。 屈黎的声音不算小,正巧涵盖了整个展会厅。 两人视线在空中交锋,谁都没有要退让的意思,虚空中仿佛传来刀剑相对的铁革声,震得在场所有人屏息凝神。 “哈哈哈!也是。”周崇华突然大笑,五官全部被肉挤没了影:“那按照屈队长所说,不仅这五脉需要大洗牌,文物局里也得洗一下是吗?” 在一旁努力降低存在感的文物局员工闻言纷纷虎躯一震,面面相觑,从身边人的眼里看到了同一个担忧: 这莫不是要裁人的意思…… 屈黎不语,只是不合时宜地弯了弯嘴角。 “好、好。”好在,周崇华又恢复和蔼,好似方才的对峙从未发生过一般,只是那笑意丝毫未及眼底:“那便按我们小屈队长说的,等这件事处理完,我们一起把文物局翻个遍,非要找出那‘卧底’不可。” “哎呀,周副局别动气呀。”忽地,廖亚不知从何处钻了出来,恰到好处地打破僵局。“服从调查,那就调查清楚嘛,屈队长说什么洗牌那多生硬呐?” 总算有个站自己这边的,周崇华面色稍缓:“你是那个……总局来的小廖吧?” 廖亚忙不迭点头,笑容灿烂:“是我呢,我这边实验刚好告一段落,后面还想多跟您学习学习局里……” “好好好。”周崇华连连点头:“也是,你也来这么些天了,还没带你好好逛过。我失职!我的错!” “哎呀,您这么说我可受不起了。”廖亚不犯贱的时候,嘴一向是很甜的,哄周崇华开心不算难事。 而在周崇华看不见的角落,廖亚悄悄给后面的长青比了个“OK”手势。 * 屈黎推开办公室门出来时,就见长青坐在走廊的长椅上,双手交叠抵在唇前,不知道在想什么。 他好似又瘦了,厚衣服都藏不住背骨形状,就这样坐着便几乎要融进身后的雪色白墙。 屈黎心里有些泛涩,突然很想把陈承再绑回来给长青做几天饭。 遥远的陈承,锄地时莫名其妙打了个大喷嚏,不明所以地拉紧了自己的大棉袄。 长青听到脚步声,猛地抬头,眼神在看到屈黎后瞬间亮了:“你终于出来了。” “嗯,你结束得很早?”屈黎慢慢走近长青。 长青摇了摇头,他快完全是托屈黎的福——有屈黎的证词,再加之包袱来源尚未查明,他并没有被审讯多久,只简单做了笔录就被放出来了。 而他出来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向路过的人打听屈黎的去向。那人些许有些不忍,悄悄给他指了方向。 “他们给你的处罚是什么?”长青的声音有些干涩。在等待期间,他一直坐立难安。 他不是文物局的人,所以就算被处罚也是归警察局管,文物局并不会对他有什么根本上的影响,但是屈黎不一样,屈黎作为巡展的负责人,首当其冲,处罚一定不会轻。 “出去说。”屈黎摇了摇头,拉着长青朝外走。 而看到屈黎的神色,长青便知道事情不太好。这个男人向来喜怒不形于色,可现在,那双野兽似的眸中危险的一面就完全显露。 两人直坐进车里,长青再也忍不住问:“到底怎么样?” 他看到屈黎微微撇开头,像是不愿说,突然伸手抚上了屈黎的脸侧。 那略带粗糙和温度的皮肤蹭过指尖,带起涟漪,但长青眼下却没有心思多想。他强制屈黎看着自己,一字一句认真道: “屈黎,你别瞒我。” 屈黎明显僵硬一瞬,但等他反应过来后也没有躲开。相反,还朝长青的手掌心贴近了几分。 这个举动让长青心头一软,而下一秒,屈黎温暖而干燥的手掌又覆上了他的手背,将他的手牢牢按在了掌心之中。 “没什么,只是我暂时不用来上班了。”屈黎将语气放得很轻,甚至带上了些玩笑意味。 停职调查。 这仅次于开除的严厉处分,却被屈黎说得轻松。 “我……对不起。”长青咬住下唇,喉间像是堵了团棉花,呼吸都艰难。 “长青,你不用对我说对不起。”屈黎猝不及防地靠近,给了长青一个拥抱。这个怀抱分明还带着外头的雪气,却依旧热得惊人。“往好处想,现在我们有的是时间查案。” “你说,我们接下来去哪?”屈黎放开手,坐回位置。 他一脚踩上油门,引擎随之发出嗡鸣。 长青毫不犹豫: “回康江,去找张行。” 第56章 白泽街,天蒙蒙亮。 入冬后,康江像扯破的棉被般飞了一个多星期的雪絮,大地银装素裹。光秃的枝桠盛着白雪,背依天光,才露高墙,简洁素净宛如国画留白。 男子一脚深一脚浅的踩在雪地上,猎猎穿巷风毫不留情的卷起他的外衣,他冷的一哆嗦,赶忙抱紧了自己,冲手机对面道:“不干嘛,就是屈黎托我去古董行看一眼,我正好去看看我的鸟。” 上次五脉开完聚首会,尹家被安排代管林家藏宝库,进行文物清扫。 所以救出长青后,尹瑎又马不停蹄赶回了康江,待到现在。 “哥你别担心,我很快就回去了。你就在家里好好地,什么事都千万给我打电话商量好吗?”尹瑎反复叮嘱完,确认对面的尹商听进去了才挂断电话。 他说这番话,主要是怕他哥又好心办坏事。 上次就是他被屈黎喊过来包围林家,结果回到尹家后却发现尹商把镇宅的玉蝎子卖给林家人了。真是忙活半天结果家丢了,费了半天功夫还找回了假货,真品到现在都不知所踪。 也是心累,但尹瑎这么多年也习惯了,没有抱怨。 他无奈地叹了口气,一旁墙上拐着的路牌已经来到“250号”。 老张古董行,白泽街257号,就在这条巷子的尽头。 尹瑎把手揣进兜里,不由得加快了脚步。 只是当他站立于门前时,他动了动鼻子,心道雪气都掩不住这破铁门的锈味。空气中隐隐约约飘着一股铁腥气,而随着门吱呀打开,尹瑎的心里陡然生出一股不妙。 不对,铁锈的腥气真的会如此浓重吗? 门内场景逐渐显现,尹瑎的双眼瞪大,瞳孔骤缩,倒映出一地“红梅残雪” * 等长青和屈黎抵达白泽街时,老张古董行已经被几道警戒线围起来,外围的警察拦着看热闹的居民。 屈黎摆出工作证,带着长青一齐进入警戒线内。 再见这里,一如之前残破。入眼正院子,地上白雪却被血迹染成刺眼的红。一个人蹲在地上,似乎捧着什么。 而正房和两间侧房都有不少痕鉴员在忙碌进出,没有任何声音,整个老张古董行都笼罩在一股冷冽的死寂之中。 “尹瑎?”长青唤。 蹲着的那人一顿,回过头来,露出一双通红的眼睛。而在他的怀里,抱着一只蜷缩的鸟。它身体早已僵硬,羽毛不再富有光彩。它的身下聚着一摊血洼,脖子几乎被拧折成与身体垂直的角度。而那双黑珍珠一般的眼睁大着,覆着一层灰白色的膜,无神倒映着天空。 长青记得这小家伙,之前住在白泽街时,每次到古董行来它都会飞过来挂在自己身上。说不上多有感情,但毕竟是一条生命,消逝总归唏嘘。 他才意识到,原来这只鸟是尹瑎的,他们早已见过。 “节哀。”屈黎开口,率先冲着那鸟的尸体和尹瑎鞠了一躬。眼下,说再多的话也无济于事。 尹瑎强咬着牙,撇回了头:“你们忙你们的,让我缓一会儿就好。” 别过尹瑎,长青和屈黎先去了正屋。他们遣散里面几位痕鉴,整间房很快就空了下来,只剩下几张桌凳和几排空架子——这里是张行之前工作的地方,但张行早已不见踪迹。 “让他跑了!”长青从牙缝中挤出几个字,然后收着力一拳挥到墙壁上,打下一层薄土。 这黄鼠狼,究竟是如何提前得知他们行动的?预知能力?简直荒谬。 长青更愿意相信是有人在通风报信——一个清楚他们行踪的人。 文物局,周崇华。 拳头缓缓松开,长青眼睛落到那排空架子上。 现在不是生气的时候。 张行杀死那只鸟,明晃晃地挑衅与警告,这与之前杀害杨新叶那帮人的手法如出一辙。 都是疯子,好似在他们眼中,生命都是谈判的筹码。 架子上的灰还很薄,原先摆放的物体痕迹明显,可见张行应该走得不久。 长青不信,这家伙真的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抹净所有痕迹,他眼神一凛,径直朝屋内走去。 那里曾是张行的工作室,按理来说会留下最多的破绽线索。 可拉开挡帘后,长青不禁沮丧,屋内比预想的更加干净,空荡得令人烦躁。角落里堆着一摞破纸箱,旁边还孤零零地立着个床头柜。 长青拉开抽屉,空的,意料之中。 这柜子年久失修,仅仅是拉开就有些脱轨,高低不平的卡在了半途中,一时间拉不出来也塞不回去。 长青无奈,伸手去探了探拉不出来的那部分,确认也是空的便不再尝试了,转而将注意力放到下面的那两个抽屉上。 好在,这两个的滑轨要顺畅一些,一拉即开。但里面也是空空如也。 没有收获,长青准备将那两个抽屉都塞回去—— 忽地他手指一顿,停下动作,伸手丈量起下两个抽屉的深度,都约莫他三分之二手臂长度。 而当他将手探入最上层时,手肘还露在外面,指尖却已经触底。 这三层中,明显最上层的抽屉要短一截。 但因为它被卡住了,导致这点长度差异极易被忽略。 一个抽屉无缘无故怎会这样设计? 长青来了兴致,一鼓作气用力往拽,非要看看这后头的空间用来干什么了。可扯了半晌,整个柜子都移了位,屉子仍旧像是焊死了一般纹丝不动。 “怎么了?”屈黎的声音从身后传来,被这番动静吸引了进来。 长青见状卸力,后退几步让开位置:“这柜子有玄机,你来把上面这层拽出来。” 屈黎虽然不知有何“玄机”,但胜在听话,二话不说就开始执行。面对这样的死物,他不再收着力。浑身的肌肉没有一处是白练,此刻爆发出惊人的力量。 不是夸张,长青很清晰地听到柜子内传来木材撕裂的声音,感同身受的身体肌肉疼了一瞬。 没一会儿,那抽屉就带着两条扭曲的滑轨一齐被扯落在地。 “空的。”屈黎拍了拍手上的灰,神色自若。 长青摇了摇头,抽屉不是重点,重点在抽屉后面的空间。 乍一看,那洞口黑漆漆的,没有任何异样。他只能再伸手去摸,果然触到一处突兀的隆起。 找到了。 长青眼睛亮起,指腹在凸起上不断摸索,终于指尖勾到一处凹槽。伴随“咔”的轻响,暗格应声弹出,一个黑漆小盒落入掌心。 这盒子刻满了诡异的暗色花纹,它们像某种生命力旺盛的植物,又像是某种禁忌的图腾符文,盯的久了有种能将人的目光吸进去的魔力。但是它没有开启的地方,宛如一个严丝合缝的长方体。 长青捯饬了半天,看久了花纹眼睛犯晕。 只得作罢将盒子拿在耳边摇晃,听到里面有东西来回晃荡的动静,更坚定了他要打开它的心。 “有劳。” 长青毫不犹豫,将盒子抛给了屈黎。 最后因为徒手掰不开,屈黎只能用柜子角砸。 一时间,木头与木头的撞击声不绝于耳,木屑四溅,活像个装修现场。 屈黎框框砸了许久终于砸开,一个玻璃瓶瞬间掉到地上。他也没顾上,抹一额头汗,回头就见长青在旁边憋笑。 他不明所以地高挑双眉:“你笑什么?” “没。”长青摆了摆手,然后冲屈黎竖起大拇指,满眼笑意:“你太厉害了。” 屈黎被哄到了,嘴角微微上扬,回道:“谢谢。” * 两人将那玻璃瓶捡起来放到桌子上,只见里面装着一个芝麻大小,乌漆麻黑的小玩意。 忽地,那玩意动了,自身下探出数只触角,原先的黑壳不过是它的背部。它一苏醒,先是动了动触角,旋即开始在瓶子里到处乱爬。 “这是个什么鬼?”长青紧紧盯着这虫子,看着它最终停在瓶外屈黎手指的位置。 它的智商并不能支撑它意识到玻璃瓶的存在,它仿若渴水之人寻到水源那般,急不可耐地探出口器,吸附在瓶壁上。 如果没有这层玻璃,这虫子绝对是要吸屈黎的血的。 有这样吸血本能的虫子,绝非善类…… 一股电流猛地窜入长青脑中,他强忍着恶心更凑近了玻璃瓶几分,看得仔细。 “屈黎。”长青突然喊道,一下子抬起头,眼神沉重:“你看它像不像‘愚蛊’的母虫?” 之前他们调查“愚蛊”的时候,屈黎曾将“愚蛊”母虫和子虫的照片都给长青看过。 长青记忆尤深。 因为这种虫子的母虫和子虫差别极大。子虫分明是蠕虫模样,而母虫却是甲壳虫。两者像是八竿子打不到一起的物种,却是血脉相连。 此话出,屈黎的神色也一变,凑近观察起来。 很快他给出结论,肯定道:“是它。” 两人深深对视一眼,从对方眼里看到了同样复杂的情绪。 真是,不知是该喜还是该悲。 “愚蛊”的母虫仅此一只,如今出现在张行这里。 这意味着所有子虫,所有问题与阴谋都有了源头,指向他——张行。 真相好像已经近在咫尺,可是事态并未因此而变得晴朗,反倒更加扑朔迷离。 “不是让我来找你吗?” 长青突然仰头吼道:“我来了,你人呢?” 他的声音在屋里回荡、消散,最终只有屋顶簌簌落下的灰尘作为回应。 长青早该知道,先前石窟里附身林叔良的那个声音,那个说会等他来见的约定,都不过是张行为了诬陷他,拉他下水而开的卑劣玩笑。 他的指节在身侧攥的发白,呼吸愈发重。 张行跑了,这样一只狡猾至极的黄鼠狼,融入人群,想再找到他无异于大海捞针。 难道他们只能坐以待毙?等着张行重振旗鼓再卷土重来? 这叫人如何不气馁。 “不急,还有一个办法。” 粗糙又灼热的掌心忽地覆上来,屈黎慢慢地,一根一根地分离开长青攥紧的手指。明明他手里的茧子很硬,但是这动作被做得温柔:“我们之前查到了‘愚蛊’的来源地。” “哪里?”长青猛地抬头。 “卓朗寨。” * 卓朗寨,地处华国边境线上。是一座少数民族原始村落,避世而居,自给自足。 它隐匿于无边雨林之中,全年浸润在湿漉漉的绿意里。初冬的寒意在这里也被湿热消解成黏稠的雾瘴。虫鸣鸟啼四起,未知的野兽咆哮声随山谷河水翻滚声一同在耳旁回荡。 这里危机四伏,而大众对它的认知更多地停留在——传说中“巫蛊毒术的发源地” 长青自幼长在南方,对这里的气候适应还好。但屈黎就不行,严重水土不服,来的第一天就发起高烧。 所以原本进山的计划被迫推迟,两人在市中心暂时休整两日,等到屈黎烧退下了才向山里进发。 为了方便,长青在当地找了个向导。 是个小孩,今年上初二。在市里上学,但放学就得赶回寨子里,对于进山的路非常熟悉,而且既会普通话,又会当地话,极好的向导人选。 头一次见他,长青便喜欢。这孩子皮肤黝黑,爬起山路来比走路还快,真不愧是大山的子女。 跟着走了约一天,总算到了地方。卓朗寨子里的建筑都是那种传统吊脚楼,户与户之间都隔着距离。 而一路上,长青和屈黎顶着不少陌生而直白的注视。 直到那孩子将他们带到村长屋里,才隔绝了视线。 小向导和村长用当地的语言叽里咕噜地说了很多,然后那孩子带他们去了一栋闲置的吊脚楼后便回家了,和他们约定明早再见。 这座吊脚楼像是从雨林里自然生长出来似的,不大,就装下了一张床,一盏灯和两把藤椅。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雨林独特的植被霉湿气。 好在能够挡风遮雨,对于过夜已然足够。 直到有了落脚的地方,屈黎终于卸下强撑的姿态,重重跌坐在藤椅上。 长青闻声望去,借着灯光,就见屈黎的面色非常惨淡,又变成了刚来这边的惨样。今天路上屈黎一声不吭,都快让长青忘记他还是个病号了。 长青皱起眉,眼里尽是心疼。他走过去摸了摸屈黎的额头,确定没有发烧后松了口气。 这大老爷们,长青真是没想到屈黎会被湿气折磨得如此狼狈。 “一方水土养一方人”这话真是没说错。 长青到这里和回家没什么特别大的区别,他熟练地铺好凉席,点上蚊香,很快就把今晚睡得地方收拾了出来。 因为在雨林里走了一整天,浑身衣物都湿透了。长青和屈黎为了防止着凉,都换了身干净衣服,端了个小火盆开始烤火。 长青感觉身体渐渐暖和了不少,决定去给两人打水洗澡。 来的时候他特意问过那孩子,这地方怎么用水。 那小孩有些不好意思,说他们挺落后的,全寨子都还在用公共井里的井水。至于那井在哪里,小孩没说,还得去找。 长青决定自己去。 屈黎原本虚弱地靠在椅子上休息,听到长青要一个人外出瞬间坐直了身子:“不行,我跟你一起去。” 长青听着他过分沙哑低沉的嗓音,看着他被擦的通红的鼻子不禁失笑,软声道:“哥,现在天冷下来呢。” 这山里昼夜温差大,傍晚的时候就已经开始起风,现在出门更是要裹上棉衣了。按照屈黎这感冒的严重程度,出去遛两圈回来鬼知道会不会再发烧。 要是病情再加重,这个寨子里就医都不方便,长青不忍心。 但是屈黎很坚持,他的声音闷的像是被捂在胸腔里:“不行,你不能一个人去。” 嘶,这人感冒了怎么跟个小孩一样。 长青双手叉腰,开始耐心讲道理:“我不去那今天怎么洗澡?” “不洗了。” “不洗怎么行?着凉了怎么办?” “那我就要和你一块去。” 得,又绕回来了。 长青喉结滚动了下,哑口无言。他和屈黎四目相对,谁也不肯服软。 “噔噔——” 突兀的敲门声刺破沉默。 长青叹了口气,走去开门。 结果一打开,居然是他们的小向导。 孩子小小的身体几乎要被手上的水桶压弯,还仍旧对他们露出开心的笑:“哥哥们,我白天忘记和你们说水井的位置了,就给你们提水来了。” 长青忙接过水桶,又惊喜又感动。 天这么黑,这孩子还挂念着来给他们送水。 “谢谢你!这么晚辛苦你了,你等我一下,我待会送你回去。” 小孩背手站得有些拘谨,闻言忙摆了摆手:“不用了哥哥,我阿妈在外头等我。” “先走啦!明天再来找你们玩。” 小孩挥挥手,一溜烟就跑没影了。 长青迎出去,就看见下面的确有个女人的身形隐在黑夜中。 他笑着对小孩喊再见,那女人便抬起头,似乎遥遥望了他一眼。 第57章 夜,长青伴着淅淅沥沥的雨声入睡。 但半夜他忽地被一声巨响惊醒,架势之大宛如大地下的巨龙撕开了地皮一角。 长青在黑暗中睁眼,悬着心听了半晌后意识到那是河流翻滚和撞击山谷发出的咆哮。 不会发洪水吧? 借着月光,长青担忧地看了眼窗外,也看到了屈黎的睡颜。他似乎也被这动静打扰到了,在睡梦中眉头也是紧拧着的。 长青鬼使神差地伸出手,想去抚平那隆起。但屈黎的眼睫突然动了动,吓得他又将手藏回被中,合眼装睡。 装着装着,山谷的咆哮声在减弱。不知何时,长青也渐渐睡去。 再醒来,天光大亮。外头早已放晴,鸟儿在枝头叫唤个不停。 长青先醒的,屈黎随后被长青起身的动作弄醒。 他像是没有才醒来的发蒙阶段一般,麻利地坐起身,却蓦地吃痛般捂住脑袋。 从长青的角度看去,屈黎的面色难看极了,几近灰败。 昨晚长青特意在竹席上多铺了一床被子防寒,但夜里寒气重,屈黎的感冒显然还是加重了。 “你还好吗?”长青满眼担忧:“今天我和那孩子去,你留在屋里休息。” 屈黎刚要开口就被咳嗽打断,但他还没待呼吸平缓就艰难地开口,回绝了长青的想法:“不行,我们一起。” 说完才觉得他说得有些生硬,又补充道:“我没事,不用担心。” 可那沙哑的嗓音骗不了人,长青知道劝不动他,沉默地去准备早餐了。 往常他们在一块时总是屈黎干这活,但现在屈黎染了伤寒,角色便调转过来。 长青在这雨林里变不出什么好东西,两人草草吃了点面包结束早餐。 今天的任务不多,主要是熟悉村寨,寻找可疑人物。两人简单沟通完后就相顾无言,等着那孩子上门来找他们。 没等多久,门就被敲响了。传来的孩子声音清亮,活力十足。 “哥哥们!我们出发吧!” 孩子叫阿布,正值假期,是在网上联系到的。当时长青解释他们的身份是一支“地址勘测小队”,过来收集一点雨林土壤样本,并没有告诉阿布他们来这儿的真正目的。 小孩对此兴致极高,接下这个活时还拍着胸脯保证,不论他们要找什么他都有办法。 三人会面,即刻出发。 长青刚踏出门,一滴冰凉的水珠砸在他的头顶。他仰起头,看见浓密树冠缝隙间里被雨水滋养过后最纯粹的绿。忽地想起昨夜下雨,巨响河谷的事。 长青:“阿布,这寨子附近有大河吗?” 阿布蹦蹦跳跳地在前面带路,闻言回头,咧嘴一笑:“有啊!不过爸妈都不让我们去那里玩,说是有河神会发怒!” 他说着,突然用手拉住自己的嘴巴,摆出一个鬼脸——典型的吓唬小孩的故事,长青听完笑了笑,没放在心上。 路上又要经过村寨,在一户普通的吊脚楼前,阿布蓦地停住脚步。 他对门口的一个弯曲的身影高兴喊道:“妈妈,我带哥哥们去玩啦!” 那个身影缓缓抬头。 一张瘦削到近乎凹陷的脸,眼窝深陷,颧骨高耸,嘴唇紧抿着,没有一丝笑意。她只是点了点头,目光在长青和屈黎身上短暂停留,随即垂下眼,继续忙自己的事。 原来这就是阿布的妈妈,昨夜那个屋下的女人。 长青微微皱眉,这位母亲的反应着实冷淡,但阿布却丝毫没被影响,反倒很用力地冲他母亲挥挥手,才转身继续带路。 这样的相处方式,长青总觉得有些怪,但是有说不出来哪里怪,感觉更多的古怪感源自这位母亲。 然而,他们刚走出两步,身后突然传来一声嘶哑的呼喊。 “阿布。” 三个人齐齐转身。 女人的声音犹如被砂纸磨过一样干涩刺耳,听得人头皮发麻。 但是她喊完阿布的名字后就再没有说话,只是直勾勾地盯着阿布。 忽地,阿布用力摆了摆手,像是听懂了什么似的高声道:“好的妈妈,我走啦!” 然后又招呼着长青和屈黎跟上,脚步轻快地往前走。 长青和屈黎落在后面,对视一眼,都起了疑心。 这对母子有蹊跷,分明他们四个人在一块,他和屈黎完全没有听到这对母子间有任何沟通,但阿布却像是接收到了某种无声的信息。 要么就是在阿布出门前,他母亲和他说过什么,要么就是他们有特殊的沟通方式。 无论哪一种,都不对劲。 他们心照不宣的是什么? 长青眼神一沉,若有所思地盯着前面阿布的背影,随即快步追了上去,温声问:“你妈妈刚才和你说什么了?” 阿布不明所以地抬起头,眨巴着一双圆溜溜的大眼:“我妈妈什么都没有和我说呀。” “哥哥你听到了什么吗?” “这样吗?我就是看她喊你,以为是担心你跟我们一块走呢。没事就好,今天我们搞完会亲自把你送回家的,放心。” 长青斟酌道,每一句话似乎不只是在说给这个小孩听。 阿布嘿嘿地笑了两声,挠挠头没再说话。 他今天要带着两位哥哥去见寨子里最老的奶奶,住在远离寨子中心的地方,必须早些出发。 不知走了多久,长青正觉得路上的景观逐渐变得同质化时,眼前出现一口被青苔覆盖的古井。 井口不大,但周围的泥土被踩得发亮,显然经常有人来打水。 阿布:“这就是我们寨子里打水的井哩。” 经过时,长青特意凑近了些。他探头往下面望了望——井很深,只能看到一片幽深黑暗,仿佛一个无底深渊。 但诡异的事,仔细听,长青竟然隐约听到了河流汹涌的声响。 “走了。” 一只温热的手突然攥住他的手腕,猛地将他往后一拽。 长青这才回过神,惊觉他与这口井离得有些太近。他刚刚好像为了听到井下面的声音,几乎要将半个身子贴过去。 他是什么时候靠得这么近的? 长青对此毫无印象,一股寒意顺着背脊直蹿上来,他反扣住屈黎的手。 “谢谢。”长青低声道谢,快步与这口邪门的井远了些。 只是在走了没多远,井底的水声逐渐在他的脑海中勾勒出一条暗河的走向,蜿蜒向前,与昨夜那咆哮的大河汇聚。 他回头,看向一个方向,直觉那山谷应该就在附近。 但是收回眼时,长青的余光隐隐约约地瞧见那口井上,似乎坐着一个白影。 长青身体一僵,喉咙发紧。 “怎么了?”屈黎察觉到长青的异样,低声问。 但长青没有回答,他收回眼将屈黎的手握得更紧了。 两人默契地牵着,谁都没再说话,也没有要松开手的意思。 直到前面的阿布突然停下脚步:“到了!” 他们这才如梦初醒般松开了手,默契地装作刚才无事发生。 阿布指了指眼前的老旧吊脚楼,莫名缩了缩肩膀,似乎有些害怕:“哥哥们,这里就是那个阿婆的家了。但是她有点老年痴呆,可能说话没那么利索。” “没事。”长青无所谓,反正他们有的是时间。 现在屈黎被停职,廖亚那边还在尝试攻略周崇华,他们两个人在这座小小的寨子里起码要待上好几天。 虽然这里过分原始,看起来非常危险,但是对比那个周崇华敢公然追他们车的城市钢铁森林,保不准哪里更安全一点。 但是,这一切的前提是不能有鬼。 长青怕鬼,但是他的世界观好像变得越来越邪门了。 那个井边白影在他的脑中久久挥之不去,连带着眼前这座房子都变得有些阴森森的,好像被完全笼罩在一片看不见的阴影之下。 无边的茂密树冠全部压在这间吊脚楼的尖顶上,像一只巨手,将整座房子压得扭曲变形,摇摇欲坠起来。 “吱呀”一声,阿布将门推开。里面更是黑得不行。一股阴冷的霉味扑面而来。 长青才迈进一步就感觉不对劲,这屋子里特别特别冷,冷意直入骨髓,他下意识地又去够屈黎的手。 两个温热的掌心相接,长青借着黑暗遮挡,慢慢后退到屈黎的耳边道:“这里冷得不正常,你还好吗?” 说着就要脱下外套。屈黎刚要拒绝,却被他抢先一步披在了身上。 “本来就是给你带的。”长青眨眨眼,嘴角扬起狡黠的弧度。 屈黎失笑,不再推脱,伸手揉了一把长青的头发。 阿布轻车熟路地在屋子里找到灯,很快屋檐上的一盏老油灯忽闪忽闪的亮了。许多小飞虫循着光源,围绕着那盏灯转,但是很快带着焦煳味死了一地。 “我去。” 灯亮起的瞬间,长青被吓得心脏怦怦直跳。 眼前破败的环境里摆着一张灰黄恶臭的床,上头瘫着一个形容枯槁的老妇人。她的四肢干瘪地蜷缩在身侧,配合上诡异宽大的身躯,遥遥看过去就像是一截枯木桩。 她似乎只有眼睛能动,但那双眼也极其浑浊。莫名让长青想到了雨后的河水,他脑中又突然浮现出那条还未曾见过的河流。 这是今天第四次想起那河流了,这种挥之不去,阴魂不散的感觉有些不妙,长青的面色不由得难看了几分。 阿布熟练地扶起老人,像摆弄木偶似的将她的头转向他们。两人用方言低声交谈半晌,阿布扭头看向他们:“婆婆问你们具体来干什么的?我说了你们是地质勘测队,她听不懂……” 阿布看起来很着急,貌似真的因为婆婆听不懂而困扰。 但长青看着这位老妇人,心底隐隐泛起一丝违和感。 突然,老人剧烈咳嗽起来。然后一大坨深乌色的血喷射而出,溅在了床单和地面上。 所有人都紧张起来,阿布被吓了一大跳,一下子跳起来。他去接老人嘴角的血,两个人又不知道交流了什么。阿布才对他们说:“你们等等我,婆婆发病了,我去后院给她割点药!” 话音未落,他已经冲出门去,脚步声迅速消失在黑暗中。 屋内气氛陷入沉寂。 长青正思考要怎么和这位老人解释什么是“地质勘测队”时,床上的老妇人忽地开口了。 “你们是来做什么的?” 苍老的声音,说的却是一口流利的汉语。 长青骇然抬头,与这位她四目相对。 此时这位老人,哪里还看得见虚弱样。 第58章 老人浑浊的眼中凝出清晰的审视,似乎要射入长青和屈黎的内里,刨出他们此次前来的原委。 长青眼角轻挑,惊奇于这与世隔绝的古老寨子中,居然还有一位汉语说得如此流利的老人家。 而且瞧她口齿伶俐的模样,怎么也不像个“老年痴呆”患者。 恐怕她刚刚是有意支阿布出去,只为和他们单独聊聊。 这正中长青下怀,他收拾表情,挂上柔和而富有欺骗性的笑:“您莫慌,我们的确是一支地勘队,接活来着寻个东西罢了。” “这是我们的证件。” 他嘴上说着,却站得端正,一旁的屈黎默契递出一张工作证。 老人面色虽疑,但还是抬手接过。 得,连是否瘫痪也有待考量,长青掩眸压下了然。 工作证上写有地勘队编号和国家公章,经过屈黎手找来的假证,骗过普通人绰绰有余。 老人盯着他们和证件许久,脸色渐缓——她的嘴角皱出褶子,艰难地上扬,露出半颗发黄的牙:“你们来这找什么?” 信了? 长青心里缓了口气,仍不敢放松警惕。 直言:“老人家知道‘愚蛊’?这东西在外面可闹出了不少乱子,我们听说它来自这里。” 此话一出,老人的神情明显僵硬,那种狐疑再度攀上她的眉梢。她低语重复道:“愚蛊?” “愚蛊一物炼制方法极为刁钻,早已灭绝,怎会出现在外面?你莫要扯谎骗我。”老婆婆口间挤出几声咯痰的哼笑。 长青脸上再没有笑意,阿布出去采药不知何时就会回来,他们得速战速决。他直接拿出那装有愚蛊母虫的盒子摆在了老人的眼前,没有什么比这个解释更令人信服。 “我们想知道。这蛊虫最开始是谁炼的,又有谁知道方法?” 老人面色一骇,双目欲裂定在那只小虫身上,话语同喘气声都戛然而止,许久才猛地进一口气:“小毒虫……” “谁?”长青抓到线索,步步紧逼。 “他没有名字,我们就叫他小毒虫,只能是他了……”老妇人的背好似更佝偻了,陷入回忆:“后山那个吃寨子百家饭长大的野种,我已经很久没见过他。如果他还活着,估计也六十好几了。” 六十多岁。 长青和屈黎对视一眼,在对方眼里看到了同样的怀疑——年龄和张行也对上了,大概率就是他。 这次,他们终于揪住了狐狸尾巴。 “那山在何处?” * “哥哥们?”阿布急刹停与屋前,鼻尖几乎撞上长青的胸膛,他踮脚朝屋里望了望,在一片阴影里看到婆婆似乎躺下了:“你们好了吗?” 长青伸手扶住阿布单薄的身子,轻嗯一声:“对,我们在外面等你,待会送你回家。” “这么快嘛,没有别的活动了吗?”阿布面色难掩失望,他似乎很享受这种探险。 长青嘴角挂着笑,但一双眼看起来颇为冷淡,好在阿布个子不高,没能看见他的哥哥们审视他的目光。 他们既然拿到线索,那么后几天的任务已然清晰。阿布这孩子是个包袱,必须甩开,不能坏事。 天色还早,刚过中午。 阿布不情不愿地回到家中,他的母亲还在楼台上,正洗着衣服。女人听到他们的声音,又抬头望过来,她并没有惊讶,反倒在长青和屈黎即将转身时问了一句: “留下来吃顿饭吧。” 这平常的话,从她嘴里说出来却没有一丝和善的意味。 长青看着面无表情的女人,背后攀上一阵毛骨悚然的凉意。好似她不是喊他们吃饭,而是要吃他们一样。 “不麻烦了,我们屋里有准备。”长青眉眼弯弯,但笑意不及眼底。 回绝完,两人赶回自己那栋小吊脚楼,收拾起下午进山的装备。 这寨子里太过古怪,而张行此人也过分狡猾。指不定这里潜伏有他的眼线,正盯着他们的一举一动,他们绝不允许这种情况的发生。 远山间,数座隆起相依,宛若几座坟包伏在大地上。 屈黎和长青简单吃过饭,搭伙朝山里进发。 老人所说的山没有名字,她凭经验给他们指了一条上山路。但是山道险阻,在没有向导的情况下极易出事。最后两人一致考量决定,跟着卫星改走水道。 当发出昨夜可怖动静的河流真正出现在眼前时,它却比长青想象中温顺。只是当水在岩石上拍打出白浪时,才能于这份平静下窥得些狂暴。 它犹如一条绸面白缎,自遥远的山尖顺势铺下来。 而那山尖,便是他们要去的地方。 沿着河边走,一路不可避免地涉水,两人的鞋袜和裤腿都湿得彻底。 一直走了许久,天色渐暗,林间的风愈发呼啸,湿透的衣服黏在身上,冷得长青打了个寒战。 他看了眼时间,又看了眼天,意识到不对劲。 分明还是白天,这天色怎会如此的暗? 没待长青低头,豆大的雨水便争先恐后,毫无预兆地落下。 整座森林像是活了过来,在雨点的敲击下同鸣共振。一时间四处喧哗,却又无端寂静,因为那都不是人的动静。 长青和屈黎隔着雨雾相视,此刻唯有眼前的人可以触及。 这样猝不及防的大雨,让两人的神情都凝重了几分,想起了上次那场山体滑坡。 眼下最重要的事不再是前进,而是寻一个高处落脚。 随着雨不断变大,身侧的河水明显急湍起来,隐约能听到前方山谷传来与夜里相似的咆哮。此刻近距离听着,冲击力仿若万鬼齐哭,几乎要震碎人类耳膜。 “手给我!”屈黎从腰包里翻出一条安全绳,麻利地扣在两人腰间。 大雨逐渐模糊了眼前的视线,湿滑了脚下的泥土。两只手已然被雨水打湿,却又在相握间,被对方的体温蒸发。 两条命拴在一块儿,他们都明白,对方是可以交付信任的人,也是眼下唯一的依靠。 一路拽着树木植被,最终寻了一处石壁后停下。 屈黎环顾四周后摇摇头,作出判断:“不能走了,我们原地休整。” “好。”长青也有些体力不支,靠着石壁平缓呼吸。渐渐地,他瞧着雨露出愁容——天要黑了。 天黑之后,情况只会更加凶险。 而今一场大雨,直接打乱了他们的大部分计划,不仅目的地无法顺利达到,眼下连搭营地的条件也没有。 只能等雨小些。 好在没等多久,眼前的雨幕弱了些,可见度扩大到方圆十米。 长青眼尖,瞧见不远处有一个歪斜的轮廓——像是一栋房子。 说是房子都有些夸大,那分明是一堆破木头堆就的空间,上面用几片大芭蕉叶盖着遮雨,风一来就吹得哗啦啦作响,在这暴雨的侵袭之下更显得脆弱不堪,这像是雨林原始人的房屋。 但有地方落脚好过在这里淋雨,正好解决了他们搭不起帐篷的难题。 两人拉开那摇摇欲坠的破叶子门,进到屋内。 这里面很黑,屈黎从防水背包里拿出手电,冷光瞬间撕破黑暗,惊起无数虫子般的灰尘。 长青没设防,猛地打了个喷嚏。 屈黎挥了挥手打散空气中的浮尘,但是打不掉空气里那股浓烈的木叶腐朽臭。 两人表情微微扭曲,长青捂着口鼻闷声道:“这真不是个住人的好地方。” 手电筒光在一阵闪烁逐渐变大,照亮了更多的角落。随着屈黎手腕移动,光束横扫过一处,照亮了崎岖混乱的墙面。 光影割裂出无数诡异的形状,细看,那竟都是些画。 那些说不上是画,更像是“鬼画符”。乍一看,完全看不出任何意义,倒是暗色的笔迹与下淌的笔墨相融,遥遥看去就像是用血书成的一般。 长青正了正心神,不自觉地走近几步,眯起眼思考起画里的内容。 很快,他找到了这种熟悉感的来源,嘴里发出一声轻骂——眼前的这些,都是他曾在专业书上学过的,现储存于各大博物馆中的镇馆之宝和藏品。 简直是一比一等比例草图,虽然笔迹潦草。但是每一处工艺,纹样重点都清晰分明,可见绘画人花了重心思。当然,除开认真,这份手艺也是精巧得吓人。 长青这边的消息还没消化完,屈黎那边就又传来更吓人的消息。 “这边都是些奇门遁甲之术,还有些墓室结构。”他不知何时到另一堵墙前,面色凝重:“修的都是些盗墓的法子。” 长青怔愣地注视着这几面墙,突然感觉到一阵眩晕,墙上的所有图纹都好像张牙舞爪般在朝他压来。 眼前浮现一个人,站在这墙前,一点一点地绘着这些东西,然后从孩童到成年。然后自模糊的黑暗里,那人佝偻着身躯转过来,露出一张张行的脸。 眼下,这栋破楼房子的主人是谁已然清晰可见。 “嘎——!” 一声凄厉鸟啼刺破天际,数声鸟类扑朔起飞。 两人双双僵住,看向脚下。 脚下在动。 是那种缓慢而轻微的移动,屈黎很快反应过来,是土在滑。 “快走!” 他脸色剧变,来不及多说,拉着长青撞开那摇摇欲坠的门就冲进大雨之中。 历经过山体滑坡的人不会不知道这个动静代表着什么。 没跑多远,脚下突然喷出一片龙息般的嗡鸣声,大地旋即开始剧烈地抖动。 两人宛如处于雷暴海浪中心的船舶,身子跟着摇晃,只能紧紧靠着对方,抓着树干,才堪堪站住。 长青已经彻底被这雨磨得没脾气了,好不容易干了些的头发再度黏在了额前,活像个沾了水的拖把头。 屈黎头发短,看起来没有他狼狈。 长青分神想:要是活着出去了,他非要把这头发剃了不可。 剧烈的震动消失得很快,仿佛叹息般的余震渐渐平息。 “你……”屈黎的询问声蓦地止住,他看着长青惊骇的表情,顺着望去。 只是,他什么都没看见。 屈黎心头袭上丝不安,他猛地攥住长青的手腕:“你在看什么?” “有人。”长青死死盯着那块空地,喃喃道,好似那里的确有东西。 长青没有说谎,但他眼下也分不出力气去和屈黎解释。因为那个井边的白影,它又出现了。 一次可以用错觉解释,两次他便无法再用这理由糊弄自己。 那白影一动不动,垂着脑袋看不清五官,却莫名传来某种凝视的意味。但长青没有从这白影上感受到任何恶意,它就站在那儿,似乎想要引导他们做些什么。 当屈黎摇晃起长青的身体,那白影才随着眼前画面的晃动一齐动了,径直飘向林深处。 “长青!” 屈黎见长青仿若丢了魂,还迈步就要走,忙伸手将长青的脸强制按向自己。 “我看到了一个鬼。”长青声音轻得像梦呓:“它在引路。” 屈黎用力扣住长青的肩膀:“你确定……”不是幻觉? 话音未落,长青反握住屈黎的手:“我确定,我想跟过去。” 他仰头看屈黎,似乎是在询问屈黎的意思,但言语间分明是“无论如何都要去看看”的恳切。 屈黎不放心,自然没有了拒绝的理由。 两人一前一后,跟着白影赶去。 长青眼里都是前面的那白影,并未注意到身后,一双担忧的视线分毫未从他的背上离开过。 “小心!” 长青猛地被后方力道一拽,随惯性倒退数步,失去平衡栽入屈黎的怀中。 直到熟悉的气息极具侵略性的萦绕于鼻尖,长青才后知后觉地回了神,看着眼前深不见底的大坑倒吸了一口凉气。坑边的泥土还在簌簌掉落,滚进去后再无声息。 若是屈黎再慢些,他恐怕就要跟着这些泥土一样消失了。 劫后余生,长青感受到腰间,属于屈黎的手正在不断收紧,几乎要将他整个人按进对方怀抱里。隔着肌肤传来的急促呼吸声,也将屈黎的紧张全诉说给了长青。 长青被勒的呼吸有些艰难,抬手贴上屈黎的手臂:“疼……” “抱歉。”屈黎才倏忽初醒,深吸一口气撒开了环腰的手。 但他的身体依然贴的近,手反扣住长青的手,无意识地摩挲着长青的脉搏。 若是长青此时抬头,便能看见屈黎的眼底毫不遮掩的戾气,好似要将这块地生吞活剥了般。 “我想下去。” 长青忽略掉手腕上的痒意,说道。语罢就感觉到屈黎的力气又加重了,另一只手忽地扣住他的下颌,硬生生让他抬头。 屈黎低头,两人对视。他严肃道:“给我一个理由。” 长青头一回看到屈黎眼里有这么大的火气,也反应过来他才死里逃生就说出这番话确实有些冷血。 但是没办法,长青直觉下面有东西,而他一直相信自己的直觉:“那个白影想让我们下去,下面应该有东西。” 他放软声音:“你信我,我没有疯。” 屈黎眼底神色复杂,火气摇曳渐息,他最终还是松开了手,算作同意。 巨大的山坡不算陡峭,但是没有任何人为开发的道路可供通行。长青将攀岩绳在腰际缠了三圈,另一端系在屈黎身上。每下降五米,他们就得找棵尚且稳固的树打结。这样稳步下降,逐渐逼近坑底。 只是当坑底的景象穿过雨雾,透过一众茂密植被的遮掩,长青恍惚看到了雪。灰白色的,迎着阳光有些刺眼。 但是此时此地,怎么会有雪? 随着距离越来越近,那雪白也逐渐变得清晰,长青的表情瞬间变得僵硬起来,同时他和屈黎都停下了脚步,不再继续向前。 因为地下的哪里是什么雪,那分明是人的骸骨。 这是一个万人坑。 第59章 无数骸骨被七零八落地随意丢弃,层层堆叠。它们每一个都千疮百孔,布满了蜂窝似的孔洞。 就像是…… “蛊虫啃食过后的痕迹。”屈黎也看到了,他的声音很轻的扫过长青发梢,扰的长青一阵头皮发麻。 两人心知肚明:这万人坑大概率就是寨子过去炼蛊的地方。 长青眸色复杂,他想起那抹白影,心底震撼。 若不是刚才的地质震动,这万人坑大概率不会显现。 若不是那道白影,他们也绝对不会到达这里,发现这座万人坑。 所以那白影的出现,不是巧合。 长青踩着侧坑的泥土,置于身侧的手指微蜷,恍惚间,他看到白色的影子飘飘至白骨中央,站立不再动了。而在白影的笼罩下,一块深黑色棱角突兀的出露于一片灰败中。 那是什么东西? 长青迈步朝那儿去,只是他一脚下去,地面的骨头就纷纷扬扬被湮灭成粉末,更像雪了。 他小心落脚,却无奈地发现坑底的白骨已然铺满了土地,避无可避。 抱歉。 长青默哀道,历经刚才的一切,他早已相信了这世上有鬼的存在,也没有之前那般怕了……嘶。 好吧,还是有点怕的。 那白影仍旧站着不动,长青靠近时不由得屏住呼吸,眯起了眼睛以求些许的心理慰藉。 但是很快,像是触及水面般,他的眼睫扫过一阵微凉,那白影便于眼前蓦地散去了。显露出底下的棱角更加的黑,在光照下泛出油润的锈蚀光泽。 长青将它挖出来,却在看清的瞬间差点脱手甩飞出去——青铜面具? 铁齿獠牙,锈迹斑斑的眉心刻着干涸的暗红色符文,一双眼眶黑漆漆地瞪着天空,也似乎正在注视着长青。 他缓过神,只觉得手拿着面具的地方无端地有些发烫。 好眼熟,但这面具的样式,并不是之前在杨家巷子暗市里见到的那种,也不是石窟里林叔良戴的那种…… 可除此之外,他究竟还在哪里见过这类面具? 突然,他的太阳穴猛烈跃动数下后,脑中灵光顿现: “王城家的那个照片!” 两双瞳孔骤缩的眼完美对视在了一起。原来屈黎不放心,也赶了过来。 长青连忙将面具递向屈黎,寻求确认:“你还记得王城家那张照片吗?上面那个人戴的是不是就是这个面具?” 藏在王城包里的老照片,是一群所谓的“地质勘测员”的合照。而在人群的末尾,藏着一个人,戴着面具并未露出全身。当时他们就觉得古怪,长青更是多留了些心眼,不知何时将那黑影的面具样式记下了。 不承想会在这里有了对应。 “没错。”屈黎恍然,点点头,但很快他的眉角隆起愁云,神色愈发难看:“居然在这里。” 说明当年暗访仙人地的那伙人,也曾经来过这里,不知道发生了什么,里面的那个神秘人留下他的面具。 长青看着一地的白骨,忽地俯身握了一小把骨灰看。 依照这些白骨化的程度而言,这些尸骸躺在这不过是近几十年间的事。 所以要么是这卓朗寨直到近些年还在炼蛊,要么就是…… 他有了个糟糕至极的猜想。 他呢喃道:“我们回去。” 回到那栋古怪的房子,他要确定一些事。 两人原路返回,屈黎将安全扣牢牢锁在长青腰间,拽了拽松紧后,率先走在前面开路。 长青跟在后头,忽地心有所感般,扭头又望了望坑中央。 不知何时,坑底起了白雾。但那白影却渐渐明晰。黏稠的雾似乎为它凝出了一副五官,仿佛也正在望着他们。 王城。 这张由雾聚拢成的脸,是王城。 长青背脊瞬间窜上一阵噼里啪啦的电流,刺激得他倒吸一口凉气。可惜再一眨眼,雾已然吞没了一切,再看不见。 * 重回地面没走多久,那栋歪斜扭曲的楼出现在眼前。它孤零零立在雨中,被深如墨水般的绿意肆意浸染。 可当那破叶子门近在咫尺之际,两人却同步后退,一瞬拉开了与门的距离。 下一秒,那叶子门无风自动,自漆黑中猛地蹿出一道黑影。 长青脚后发力,粗糙的鞋底硬生生将泥土划拉出几道卷边深痕。他向前伸手去夺那黑影的头,却不想黑影动作极快,转瞬间调转方向,擦着他们身侧隐入草丛,只在长青手臂上留下一条冰凉而又腥臭的黄绿黏液。 “什么鬼!”长青暗骂,鼻尖被那味道刺激着,有些反胃。 他并未看清它的真容,但是为了躲避,他与屈黎此刻都转了个大身。 他们紧紧盯着黑影消失的地方不敢松懈,却很快感受到另外的注视——直白,冰冷,宛若附骨之疽般黏上了他们的后背。 生物的危机本能让长青眉心一紧,回头时他仿佛能听到自己颈椎正发出生锈的咔咔声,同时心如擂鼓。 而当他的目光,与一双泛着幽绿荧光的眼对上时,心脏跳动的声响便完全占据上风,充斥于他的五脏六腑之间。 一双、两双、三双…… 林中,倏忽间亮起数不清的幽绿发光眼,照得那块植被都暗淡了几个色调。恍惚间像是天黑了,星星都亮起来了。 但现实更加惊悚,那些眼,都是人。 这些人呆滞的站立着,隐秘于树荫遮挡下看不真切。但隐隐约约露出的肤色都极尽苍白,一副不人不鬼的模样,让人想起方才那万人坑底的白骨。 有时候,人比鬼魅更恐怖,长青算是认识到了。他悄然后退,与屈黎贴得更近了些。 现在的事态发展犹如脱缰的野马,仿佛要将长青带入另一个世界,一个他完全不敢相信存在的世界。 双方都不敢轻举妄动,长青借机打量起里面的人。 貌似有几张眼熟的脸? 但是还没来得及细看,一双眼动了,顶着幽光缓步从树丛中走出,露出一张苍老,干枯的面孔来。 “是你。”长青抿紧唇,挤出一抹冷笑。 老人也勾起唇,连带着整张脸堆起数不清的皱纹,像是一张被风干了的木浆纸,粗糙而又生硬。 她哪还有之前躺在榻上时的虚弱样?一双腿可是迈得利索。 她不语,只一味用浑浊的眼瞳划过长青和屈黎的身体,像是打量,更像是评估。 人再傻也该反应过来,他们中了圈套。 “你是故意的。” 故意告诉他们这山,故意引他们来。 这群人可来者不善。 长青咬住舌尖,从疼痛中寻回一丝清明。 可是为什么? 他们本无冤无仇…… “唰——”又是一道破空声,长青赫然扭头,余光中再次看见那黑影。 但很快,又消失。 瞬息间,面前的老人脖颈间已然挂上一条油黑发亮的围巾——蛇。它的鳞片吞噬阳光,眼皮微眯,露出一双金色竖瞳,正朝他们嘶嘶吐着舌头, 长青和它对视。 一时间,他有些无法判断,这蛇与人的关系。 “你的主人呢?”身后的屈黎突然说道,他伸手将长青拉到自己的身后。 长青被拉的一个踉跄,不明白屈黎此话的意思,但他明白屈黎认出这条蛇了。 像是解释,屈黎再度说道:“我们开始一直抓不到‘0714盗墓团伙’背后的卖米郎,因为他每次交易都鲜少留下痕迹。但是后来我们才发现,痕迹少只是因为来的不是人罢了。” 长青猛地转视这条蛇,屈黎话里的意思再明显不过。 “张行的灵蛇,先来一直替张行办事……” “又见面了,长青。”蛇口翕张,竟吐出了人声。 而这声音长青和屈黎都再熟悉不过。 “张行。”长青几乎是咬牙切齿地说道。 蛇仿若得意的在老人脖间扭了扭,口中淌出黄绿色的黏液,全数滴落在老人身上,而她毫无反应。 顷刻间,人蛇谁主谁附姿态各显。 自从来到康江,见过杨家的那只灵猴之后,长青已经逐渐接受了这个世界玄幻的底色,也知道了原来这个世界上的生灵并不只有他熟悉的那些动物。 而是万物皆有灵性,皆有所源。 这条蛇也显然是的。 它成为张行传声于外界的媒介。 “不错,能看懂我留给你们的东西,还不算愚蠢。” 受限于蛇的声带狭隘,张行的声音被压缩得尖锐而又诡异,漾出令人毛骨悚然的笑意。 “那我们来找你了,你怎的不敢现身?”长青直接刺了回去,不给张行再说更多话的机会。“派条宠物来,胆可真够怂的。你跑不掉的,张行。” 张行忽地大声笑起来:“威胁我是吗?但是这话应该我对你们说才对吧……” 他忽地拉长语调,语句变得鬼气森森起来,然后那双蛇的眼底泛起幽幽的磷光,貌似幽深墨绿的山谷。 “猜猜看,你们能不能出得去这个地方呢?” 什么意思? 长青和屈黎的神情皆是一变,身后忽地传来喧闹的声响,仿佛电影按下了播放键。 两人同时眼角一跳,那声音不是雨林的声响,而是人声。 老人与蛇背后的树丛还在源源不断地冒出幽绿色的眼睛,仿佛无穷无尽,他们像得了指令,整齐划一的从丛中走出,眼底闪烁着与这条蛇一样的金色。 就像是这条蛇的信众。 但仔细一看,更加骇人的是他们身上的衣服都非常熟悉,分明就是之前在卓朗寨子里见过的村民。其中,阿布的母亲,那个不苟言笑的女人赫然在列,也正盯着他们看。 先前觉得眼熟,不是错觉。 长青咬紧牙关,猛地回头。 果然没这么简单,这整座卓朗寨分明就是张行此人的大本营。他们来到这,完全就是被指引刻意指引而来的。 那个小孩,长青心一跳,虽然不愿意相信,但是眼下的一切都在告诉他——阿布也是故意。 “既然来了,就别想跑了。” 蛇的舌尖低频飞速震动起来,嗓音忽地变得幽深低沉。 像是邪笑。 音落,黑影瞬间弹射而起,以所有人都无法反应的速度直接冲向了屈黎的心口,带起的虚影间,森白牙齿寒意刺人。 “屈黎!” 长青刹那惊呼,尾音划向破音边缘。 第60章 蛇尾急速摆动,如一支长枪直刺向屈黎的胸口。 一切发生得太快。 只听一声闷响,屈黎身体受力向后弓张,心口前的外衣上凭空出现了两个黑漆漆的小洞,与那蛇的牙完全对应—— 咬到了。 瞬间,仿佛一辆重卡碾过长青的耳膜,嗡的巨响压过了所有声息。他死死盯着那蛇,几乎要将它生吞活剥了般。 那蛇身体都被黏液附着,滑溜得不行,屈黎一下子抓不住它,眼见它就要从右肩溜走时,长青出手了。 南方山林中蛇总是常见,学会抓蛇是他们幼时的必修课。这样被蛇咬了,还能第一时间把蛇抓去医院就诊。 但眼下,长青也不知道就算他抓住了这蛇又能如何。 在这深山老林间,最近的医院也有着重山的距离。待到那时…… 长青想不下去,也不愿想。抬手钳子一般按住了蛇的后尾,力道之大到他小臂青筋暴起,手指骨结发白。 蛇很快发现无法挣脱,猛地甩头调转身体,张开森森巨口冲向屈黎的后脖。 只是还未窜出去多远,就被长青捏住了七寸。 打蛇打七寸,这是蛇心脏的位置,一击毙命。 蛇抖了数下,像是最后的垂死挣扎,正仰起头。 大雨不知道何时停下了,阳光透过树梢洒在地面上,将它身上的鳞片照射得闪闪发光。 长青乘他眩晕,将它踩在脚底。 脚下用劲,立马便能够听到它肉骨碾磨的声响。血渐渐从脚下渗出,蛇皮也逐渐脱漏,与肉混杂着一些被碾入泥土。 很快,蛇不动了。 大抵是为了适应灵活交易的需求,这蛇约莫半米长,体型非常小巧。可就是这么个小东西,成为张行逃脱多年的庇护符,成为令几代抓捕者头痛的“神秘卖米郎”。 此刻却在他的脚下成为黑泥的一部分,再无声息。 血气在喉咙间翻涌,长青心里突然泛起些暴虐的肆意感,如触电般从心口蔓延传递到指尖,麻麻木木的,弥漫起针扎一样的刺痛。 像是鳞的痛,又好像有什么,正随着他的血脉在向四肢流动。陌生的声音在心里不断地叫嚣:“死了好,带着张行一起死了好。” “这蛇的毒性极强,不出半个时辰便能夺人性命。长青,你与其在这和我对峙,不如好好地和你的同伴道个别……哈哈哈。” 如同电流信号错频般,苍老的女声与男声穿插,最终被低哑的男声取代。 长青缓缓扭过头,双目血一般的红,落在了对面领头的那位老妇人身上。 她与她身后的那些村民,都只是睁大了无神而冷漠的双眼,好似对于老人口中发出张行的声音一事习以为常。 这样的症状,和“愚蛊”一模一样。 长青总算是明白了,大概率这整座卓朗寨里的人都是张行精心捏造出的传声傀儡。众人伪装潜伏两日,只为将他们驱来这山中围剿。 他们还是对张行的手段掉以轻心了。 才落得现在这番局面,都怪他。 长青想到这,整个身子便不受控得有些发抖。却不是因为害怕,而是愤怒。 他愤怒,直觉身上燃起一团烈火,几乎要烧尽他的理智。 他看着眼前的所有人,都重重叠叠地化作一张脸——张行,笑着,无处不在。 长青双手不自觉地在身侧攥成拳,迈步出去。 屈黎抬手去拉长青,却只够到一手心的冰凉。而无论他怎么喊,长青都像中邪似的听不见,简直陌生得可怕。 屈黎看着长青的背影,满眼担忧。 忽地,他注意到眼侧的草丛无端动了动,扭头望去—— 长青走到老妇人跟前,蓦地贴近,一双眼冷得像雪,直直钉入对方浑浊的瞳孔底:“张行,滚出来。” 老人被褥似堆叠的嘴角上扬起,正要吐出什么时,突然被长青掐住了脖子提起。 瞬间她的声音被捏在了喉咙内,堪堪发出几声尖锐急促的憋气声。 长青面色白似纸,唯一的红色仅点缀在他的眼尾,为他添上些悚意。 “不出,我就杀到你出来为止。” 一语止,手中的老人和身后的屈黎赫然都抬起了头。 但长青置若罔闻,先前他们便了解过,“愚蛊”的寄生者一旦成为传声傀儡,便不再能够被称为“人”。 所以眼前这些东西,长青想杀,便杀了。 随着最后一口气被从腹腔中挤出,老人四肢无力地垂下。她的面色在这样的力道下也没有分毫缺氧的变化,一双死鱼眼干瞪着天空,嘴角缓慢流出乌黑的血迹。 长青将她的尸体直接甩在了地上,旋即抬眼望向后方所有人。 他眼眶通红,看起来宛如从地狱爬出来的恶鬼,眼底肆虐的凶残滔天,几乎要将他洗涤成另一副模样。 还是不说。 长青冷笑,抬手伸向下一个人。 只是手还在悬半空中,他眼中倏忽恢复了些许清明。因为腰间传来一股巨力,将他整个人拦腰拐向另一侧。 ! 粗壮的手臂卡在腰间,长青做不出大动作,便屈起手肘顺势往后顶去。然而,他触及一块温热而坚硬的肌肉,听到身后人闷哼一声。 熟悉的声音让长青僵住,停下动作。 “屈黎?”他的声音带着些许的不确定,但下一秒,熟悉的声音压住了他的犹疑。 “是我。” 屈黎收紧手,丈量着长青过分瘦削的腰间,神色一沉。 眼前的一切似乎都在变得清晰。 “你的伤……”长青理智回笼,小心翼翼地和屈黎贴近了些。 虽然活人的温度正源源不断地从屈黎的身上传递过来,但是长青还是放心不下。蛇毒一旦入体,任何剧烈的运动都会加剧毒素的扩散。 想到这,长青再度要挣扎,却被耳边一口气吹软了半边身子。 “别怕,我没事。”屈黎轻声道:“过后和你说。” 语罢,带着长青就要掠入深林之中。 冷风迎面,吹得长青脸疼。 他忽地听到些喧闹,回头越过屈黎的肩,瞧见后面的混乱。 一群犹如行尸走肉的卓朗寨村民全部向前走,黑压压的很大架势,但他们的步子却是很慢,就像是被什么拦住了一般。 果然,在人群最前面,挡着一个单薄瘦小的身躯。 那个身影很瘦小,很佝偻,一头枯燥的黄发像是秋后带着干涩气味的稻草堆,长青一眼就认出来了她。 阿布的妈妈。 那个不苟言笑,甚至有些诡异的女人。 她用自己的身体几乎要将所有人挡下来,而在她的身后,那些人也几乎要将她完全撕碎。 这样惨烈的一幕,应当是很痛的,但是她的脸上也依旧没有什么表情,只是一味地盯着长青和屈黎远离的方向。那双眼里似乎带着些什么情绪,太复杂了,长青一时间无法看懂。 随着她的距离越来越远,长青眼中的她也越来越模糊。 长青不明白,怎么会是她。 她先前明明和那群傀儡待在一起,分明和卓朗寨的其他人一样……怎会突然反水,用自己的性命给他们两个毫无干系的人作掩? 但是细想来,这个有些阴森的女人的确从未对他们做过什么。 只是眼下,他们也没有机会再对她说一声谢了。 长青垂眸掩下复杂的心绪,又看见自己手掌上还沾着人蛇混杂的血迹,黏腻又恶心。 恍惚间,那血化作一滩流动的黑水,仿佛要将他的手心灼出一个洞来。 只是未出神多久,脚下蹬到了实地,他们停下来了。 屈黎轻轻将长青放下。 眼前就是他们来时经过的那条河谷,湍急不息的水流声此刻形成一张天然屏障,成为他们最好的伪装。 “给我看看你的伤。” 长青脚一沾地就回身,想要查看屈黎的伤口。 在屈黎错愕的眼神下,长青直接拉开屈黎的衣领。 长青仔仔细细在屈黎先前被咬的皮肤上搜寻,却什么都没有看到。 “诶——” 屈黎无奈扣住了长青的手腕,将这只懵懵还作乱的手拉离了自己胸口。而他的另一只手,将一张工作证反抵在了长青鼻尖。 刚刚一直找不到的牙印,此刻赫然出现在了这张工作证上的屈黎脸上,看起来甚至有些滑稽。 “真的……假的?” 长青心里的大石头总算落地,但声音仍有些发紧发涩。他颤抖着手指抚摸过屈黎的手臂,还是有些不敢相信,生怕这不过是对方安抚他的谎言。 屈黎再度无奈地摇了摇头:“我为何要骗你,方才它就是咬到了我的工作证上,我没事。” “那你方才为什么不说!” 害得他担心得要命。 长青拧着眉,愤愤将头撇开。 他此刻的面容总算生动了些,只不过缘由却是发火。 屈黎心里愧疚。 虽然当时,导致他说出口话未能被长青听到的因素有很多,但眼下,看着长青的眼。千言万语也终究化为一句:“对不起,是我的错。” 有这样一个为自己全心全意地担忧的人,有错没错早已变得不重要。 无论如何,屈黎都心甘情愿地认错。 他出神地望着长青因为激动而泛出血色的唇,忽地生出一股想要吻上去的冲动。 心里那股不知从何而起的、一直压制的异样情愫,渐渐地快要压抑不住了。 屈黎的眼神愈发幽深,不自觉间,已经靠的长青有些过分的近—— “哥哥们?” “你们在做什么?” 童声同时唤回了两个人的神,长青和屈黎默契的,心照不宣的后退一步,拉断了那暧昧的距离与氛围。 长青骤然回头,一眼看到了阿布。 许久未见,阿布满脸的泥土,一身污渍的站在那里,怯怯地望向他们。魔.蝎`小`说 k.m`o`x`i`e`x`s.c`o`m 60-70 第61章 长青用眼神询问屈黎。 屈黎深吸一口气: “说来话长。” 时间回到几十分钟前,屈黎眼睁睁看着长青在前面走,忽然身旁的一个草丛传来微小的动静,他扭头去看,就看见丛里探出一个阿布。 顶着一头植被伪装的阿布冲他招了招手,时不时胆怯地瞄着那群村民。 屈黎快速评估,这孩子眼神纯净,肤色黝黑但血色正常,没有被“愚蛊”植入的症状。他眼见着拦不住长青,便悄然移动过去。 孩子说,要带他们走。 屈黎闻言质问:“为什么?” 但此时,长青已经亲手捏断了那老妇人的脖颈,屈黎心道不妙,知道长青现在神志不清,而杀“人”一事所负的罪孽感绝不是清醒状态下的长青可以接受的。 来不及让阿布解释了,得让长青停手。 屈黎:“你有办法?” 阿布点头如捣蒜。 屈黎敛眉应了声好,直接起身将长青掳走。 后来便是阿布在前面带路,他们子啊后面跟,一直到河谷才停下。 听完这一切,长青对于阿布的防备放下了些,但还是警惕这个看似无害的孩子。 阿布究竟有没有问题,还不好说。 长青压低语调:“你是不想我杀了那些人,来引开我们的吗?” 他的言语极尽直白,不久前的暴虐还残留于他的指间。若不是屈黎带走他,他的手很快就会伸到那些人的脖子上,只待像折断筷子那样一根根拧断他们脆弱的生命。 长青审视的目光毫不遮掩,宛如一把剔骨刀在割阿布的肉。 阿布看着这个哥哥,止不住地抖。 这个之前觉得很好相处的哥哥,此刻变得好可怕,可怕到他只敢把求助的目光投向了另一位之前看起来凶狠的哥哥身上。 屈黎接收到视线,无言,抬手轻轻拍打了几下长青的肩膀。 还是有效的,长青稍稍放缓了语气,不再那么咄咄逼人,只是语调仍旧没有任何的起伏:“你和你妈妈为什么要帮我们?” 阿布听到母亲,神情瞬息难过起来,连着声音也带上了些哭腔:“是妈妈让我救你们的……” 说完,他像是再也忍不住,号啕大哭。 这一句话,一哭,直接让屈黎和长青两人怔愣在了原地。 阿布边哭边说:“是她让我带你们来的……其实我骗她说你们是学校特优班的老师,来家访完我能在学校住宿了。寨子里的人都变样了,我妈妈也变样了。但我以为没事的……对不起,妈妈只让我带你们在寨子里逛逛就好的,是我擅自主张要带你们去找阿嬷,才搞砸了这一切,都是我的错。我知道她不想让我留在这里,她想让你们带我走……” 阿布一口气说了很多,说到最后他的嗓子已经哑了,不停地抽噎。 过一会儿他停下来,好像好些了,可下一秒一句轻飘飘的话,瞬间叫长青红了眼眶。 ——“可是,我也想带你出去啊妈妈。” 恍如呓语,令人心碎,孩子陷入自己的喃喃自语中。 虽然阿布的话有些混乱,但是其中的逻辑不难理清。长青先前所有的疑问此刻都得到了解释—— 为什么那个女人会突然反水? 因为她要救的不是他们,而是阿布。 为什么阿布要带他们走? 因为阿布想要他们救他的妈妈。 …… 可是阿布怎么能够确定他们的身份,长青和屈黎从未和阿布提及过他们有能带走这对母子的能力,这孩子怎会犯这么大的险? “你就不怕我们的身份也是骗人的?” “我看到过你们的工作证,文物局,我知道的。”阿布低声道:“我查过,你们是好人。” 长青再说不出一句话来。 眼下对于一个刚失去了母亲的人来说,再多的话也仍然残忍。 这是一场无关对错的错过,只能说造化弄人。 而他们,也没能实现这个孩子的愿望。 长青咬住舌尖,凭着轻微的疼痛咽下悲伤。 “很抱歉,我没能救出你母亲。”一直沉默的屈黎忽地开了口,还是将责任都揽给了自己:“但我们一定会把你带出去的。” 他神色认真,这般约定后,按照屈黎的性子而言,那便是毋庸置疑的保证。 河流奔流不息,沿着山谷归于江海,人世间的一切磨难,若是能随着水一同带走便好。 日落西山,天色渐渐笼罩于橙黄色的晚霞和朦胧水雾间,在这条大河旁边,他们所有的声响都会被掩埋。眼下在这里落脚一晚是他们唯一的选择,待第二天天一亮,他们就启程出山。 张行的老巢已经找到,不怕后续寻找。就算张行连夜销毁这些痕迹,他们也早有准备,将所见所闻都留有视音频记录。 总之这一趟,收获不少。张行的势力太过强大,想要一次除掉完全不可能。他们只能不断挖出对方的根底,好在下一次对峙中不居下风。 趁着能见度还高,三人飞快搭好营地,简单吃过饭后,天色完全黑了下来,他们靠着两个手电照亮,靠在石滩上看星星。 阿布还在断断续续地哭。 长青合上眼,突然想起一个问题。 “你说寨子里的人和你妈妈都变样了,是什么时候的事情?” 阿布止住哭:“是我二年级时候的事,妈妈突然让我到外面租房子住,不让我回来了。好像说是当时寨子里来了一伙人,全部住在了寨里。” “大概是怎么个不对劲样子?仔细说说。”长青问,坐直了身子。 阿布也坐了起来:“就是不像他们,我说不出,大家都变得很……”他艰难地思考了会,吐出三个字:“像死人。” 说罢,他先恐惧地缩成一团,抱紧了自己。 那是被种“愚蛊”没跑了,只是没想到,一切发生得如此早,可见张行这盘棋下得够大。 “那你可知你们寨子炼蛊的事?”长青问出这个问题,压根也没抱阿布能答出来的期待。毕竟是见不得人的陋习…… “我知道。”不承想阿布点点头,但很快反驳道:“但我妈妈说寨子里已经很久没有炼过蛊了。” 长青闻言挑眉:“你确定?” “我确定,妈妈说如果有她绝不会把我生出来。我看过百科全书,炼蛊是违法的。” 长青:“那你可知你们寨子后面有个万人坑?” 这下,阿布唰得一下瞪大了眼。 他不知道。 长青吐出口气,孩子的想法都是跟着大人走的。 之前那个不好的预感有了证实——那万人坑大概率不是卓朗寨的手笔,而是张行的手笔。 所以: “那个白影真的是王城。”长青缓缓道,不再犹疑。 这个以为发了大财的庄稼人,终究因为贪欲将自己送上了不归路,估计早已成为张行蛊虫实验的祭品之一。 那张行多年间,恐怕在外走私的不仅仅只有文物,还有人口。 不用再问了,一切都清晰了。 气氛陷入死寂,夜河流咆哮的声音被无限放大。 长青望着黑漆的河与山,想起他刚开始被惊醒时,以为这河水声是有人在哭。 而今,有没有一种可能,这真的是那万人坑的哀号呢? 毕竟这河流的源头,也是那山头啊。 可能眼前的河流里正凝聚着无数的冤魂尸骨,只是他和屈黎都没有看到的能力罢了。 长青越想越有些难过,屈黎像是听到了他的心声,适时道:“不论是不是他,这都脱离我们能够处理的范围了,等出去,后面会移交给专业的人。” 碍于有阿布在场,屈黎不好说是什么人。 但长青隐隐有个猜测,他叹息一声,点了点头。 不早了,三人确定前半夜由屈黎来守夜后,长青便带着阿布先到帐篷里休息。 长青心里总记挂着后半夜要接屈黎班的事,一直睡得不太安稳,不知何时没了意识,再度醒来时,只觉眼前黑的彻底,也静的彻底。 这里不是帐篷,他好像被罩在一个密不透光的盒子里。 长青瞬间清醒,后背尽是冷汗,而与背部相接的地面也是冰凉。 “醒了。” 声音破空传来,同时长青眼前有了光亮,他能模糊地看到一点色斑。 只是这声音他实在是太过熟悉了。 “张行。” 真TM阴魂不散,长青忍不住在心里爆了句粗口。 张行呵呵地笑起来,笑的整个胸腔都随着震动:“是我。” “他们人呢?”长青想坐起来,却发现自己动不了,他无法感知到自己四肢知觉的存在。这个念头狠狠吓到了长青:“你对我做了什么?” “放心,一点小麻药罢了。”张行似乎很享受这种他在暗处,而长青在明处惊慌挣扎的感觉,仍在笑个不停:“不重要的人,管他们作甚?” 什么意思?他能落到张行手里,只要这个世界还存在科学,屈黎和阿布就不可能毫无察觉。 那他们绝对出事了。 “你TM对他们干了什么!”长青低吼道,血液直冲大脑,他猛地发力抬起上身,清晰地听见了手腕处传来的,纤维崩裂的声响。 眼见长青就要挣脱束缚,张行总算不笑了。 “既然不重要,我作甚么要对他们下手,可笑。”张行说,长青眼前又亮了些,这次,他总算能够看到眼前有一个很大的人影——不是别人,而是贴的极近的张行,长青已经能看到对面瞳孔中倒映的自己。 还有自己身下的白骨。 他居然在万人坑里。 长青猛地打了个激灵,后背的冰凉逐渐变得毛骨悚然。 “你到底要做什么?”长青强压住恶心,问。 面前张行的脸熟悉又陌生,他诡异地勾起唇,嗓音沙哑: “我们来谈个合作吧。” 第62章 “这就是你谈合作的态度?”长青冷声反问,抬手拉扯了一下手上的束缚带。那不是绳子,更像是就地取材的藤蔓。 张行抬脚拉开了些距离,笑道:“也是。” 下一秒,长青明显感觉到双手一轻。 而他恢复了感知的第一件事,就是要站起来。但仍旧失败,张行并没有松开他的脚,他还是只能坐在这堆白骨上。 “我真是没想到,居然山体滑坡,叫你们瞧见了这白骨坑。”张行道,眼神里尽是叫人不寒而栗的怜惜,好似他看着的不是一地白骨,而是自己的血肉一般。 长青冷冷地盯着张行。 张行像是没感受到视线,自顾自地继续说着:“收到我给你的礼物吗?送进文物局那破地方可费了我不少力气。” 长青一秒猜出这“礼物”指的是他那堆货。 果然,也是张行放在那里的。 想来为了这场“合作”,张行已经单方面给他发了很多次“邀请函”了。只不过每次邀请都来者不善,都明摆着要挑拨离间他与其他人的关系,长青肯应下邀约才是真的有病。 而今他也懒得去问张行搞到他货的手段,没必要,他现在只需要一个契机,逃出去。 “合作内容是什么?”长青问。 张行长叹一声:“莫急莫急,你毁了我那么多心血,闲聊几句都不行?” 这时候,他倒是一副老神在在的模样。他就是享受这种恶趣味,压根不管长青有没有听下去的耐心。 “后生,那画册果真是你做的?你说你有这么好的技术,跟着文物局多屈才?瞧见林家那些货没有,都是我带出来的人做的。你要是跟着我做,钱和名声你现在一样都不会缺。”张行啧啧惋惜:“你说你何苦在这装清高?” 他嘴巴一张一合,吐出好些真像回事的东西,但是通篇鬼扯。 张行干的那些勾当,哪个不沾着违法肮脏的血?在他口中竟然成为值得骄傲的功绩!?明明就是要将人拖下不归深渊,居然还道貌岸然地给自己披了个好名头。 无耻,可恨。 长青咬牙朝张行呸了一口唾沫:“你也配说这些。” “唉,你不愿听也罢,那我就说些正事。”张行不以为然地摇了摇头,突然又逼近,压低嗓音:“犬牙山,你老家,乃是须臾龙脉最后一座石窟的所在……你想不想亲手挖掘出这个伟大的文明最后的遗迹?和我合作,我们一起打开它——此后,无尽的荣华富贵,都属于你我了。” 他缓慢拉长了语调,话语里仿佛带着某种魔力,蛊惑着长青目光一点点陷入呆滞。 伟大的宏图已然展开在了长青眼前,没有人不会为此倾心—— 张行的嘴角缓缓上扬起来,再度加码:“你这双巧手,你的价值,怎么甘愿在这摆弄些破铜烂铁?大材小用,暴殄天物啊。” “来,来跟我干吧……” 一道惊雷劈开昏沉的天幕,白光划过长青的眼瞳。长青双手撑在地上,指缝都塞满了冰凉而滑腻的骨灰,他却恍若无觉。 起风了,风吹得坑底呜呜作响,亦如局中人挣扎纠结的内心。 “你需要我做什么?”长青松了嘴关,终究有些心动。 他肯定张行已经找到长家村。而今非要拉他入伙,那只能是没找到石窟入口,或者找到了进不去。 果不其然。 张行:“我需要你的玉佩。” 玉佩,长青了然的扬了扬眉。 五脉聚首会时长青便了解到,从杨家的玉蝉到林家的玉蟾蜍,这些不足一掌大的玉佩之所以是五脉的镇脉之宝,就是因为它们是打开须臾石窟的钥匙。 而长家村石窟的钥匙,便是外婆给他的那枚玉佩。 张行早就盯上他的玉佩了。 长青:“长家村里的石窟在哪里?” 张行歪了歪脑袋,突然哽住。长青看着他这样子,也明白过来,他们估计还没找到石窟的入口。 说是合作,无非就是想要榨干他的所有信息而已。 不过这次,得让张行失望了。 “那不行,连石窟都没找到,还谈什么合作?”长青好整以暇的沉了沉肩膀,寻了个舒服些的坐姿:“不用看我了,我也不知道。” 长青确实不知道长家村有石窟,他长这么大,一直以为老家就是个普通山村。还是拿到画册,来了康江,才发觉一切都不像他想得那么简单。 张行露出一半发黄的牙,和蔼笑道:“无碍,我们可以一起找。对于你的家乡,你肯定还是熟悉些的……” “我说不行。”长青突然重重叹了口气,直接打断了张行的话:“意思就是‘我、不、合、作’。张行,你就是个彻头彻尾的畜生,下地狱去吧!” 语罢,他整个人凌空弹起,猛地朝张行冲去。 原来早趁着张行自说自话时,他用鞋后跟藏着的小刀割断了脚上的束缚。先前一切,也不过是转移张行注意力的小伎俩而已。 “你耍我。” 张行瞬间变了副脸色,他枯枝般的手猛地挥向长青眼前,却在距离长青瞳孔五厘米的位置赫然悬停不动。 因为他的腹部,正插着一把匕首。 张行难以置信地瞪大眼,手下移想要拽着长青拿着匕首的手。但失败了,长青甚至更往里捅了几分。 很快张行的手泄了力气,他因疼痛,嘴里发出难耐的呜咽。 长青感受到温热的血流过自己的手,心里毫无波澜,但胃里已然泛起生理性的恶心。 他看着张行的眼睛,低声狠道:“我早就想捅你了。” 这一刀,一为他们被耍的这些日子,二为刚才咬屈黎的那一口。久违再见到张行的真容,仿佛激起了长青这段日子受的所有委屈和不甘心,只有千刀万剐了张行才能出气。 可暂且不行。 “放心,不会让你死得那么轻易的。” 长青精心挑选的位置,避开了脏器。所以这一刀虽痛,但绝不致命。张行的罪孽,只能交由国家来审判。 “他们在哪?”长青目光落在张行花白的额前发上,发觉这人比上一次见他要老了好些。 张行哼哧哼哧地喘着粗气,咧嘴牙齿已经被鲜血染红:“死了。” “你也跟他们做伴去吧!” 话音未落,平地瞬起狂风,卷起一地残骸,在空中汇成一片浑浊的雾瘴。长青突然手上刀一轻,眼睁睁看着原本还挂在他刀上的张行悬浮起飞。 事态瞬息间转变,长青惊愕发现周围的坑景都化作虚无,连着他手里的武器也都消失得无影无踪。唯有脚底下的白骨还存在,但它们也都泛着一股诡异的珠光白。 这一切仿佛在颠倒长青多年来建立的意识观念。 他生出一个可怕的念头—— 这TM不会是个梦吧。 与此同时,张行像是回应地说道:“在我这幻境中,我就是主宰,你有天大的能耐也逃不出去。” 邪门,极致的邪门。 荒谬却合理,这样就能解释为什么他会毫无感觉地被转移到万人坑。 因为长青或许连帐篷都没出去。 其实他开始也有怀疑,因为手掌下触及的骨灰质感与他之前在现实中摸到的不一样。 可怎么出去啊? 长青陷入前所未有的迷茫。 张行此时已经像只蝙蝠一样升到了半空中,长青猛地感觉脚踝一紧。低头一看,他的面色立马灰败了好几个度——骨头堆里颤颤巍巍地伸出几只手骨,死死抓住了他。 …… 长青狠踹一脚,将那些破骨头架子全部踢散,抬头对上张行阴狠的目光。 “既然你敬酒不吃吃罚酒。”张行佯装惋惜地摇了摇头:“那就成为我蛊虫的养料吧,可惜,你为何要不识好歹?” 他冷哼一声,抬手挥袖。 很快,随着张行的命令,无数黑色的虫子从白骨下钻出,密密麻麻如潮水一般朝长青逼近。 即便对虫蚁无感,此刻长青也不禁毛骨悚然。 毕竟他不知道在这幻境里被这些虫子咬了,现实会怎么样。 怎么办? 长青脑子转得快要冒烟,手攥紧到疼痛来强迫自己清醒。眼下他真的手无缚鸡之力,只能不断后退,任虫子渐渐在他的脚边围成一个圈。目之所及黑压压的,尽是翻涌的黑色躯壳,窸窸窣窣的声响令人头皮发麻。 张行这招实在阴险,拉他入幻境,即可不打草惊蛇。若是他答应合作,张行会带他入局,丝毫不用担心会留下交易痕迹。而若是他不答应,那他便会归于这坑内尸骨,也不会留下丝毫的痕迹。 现在,他只能盼着屈黎尽快发现异常,来叫醒他了。 长青微微合上眼,但是期待的救援并没有出现。虫群尖锐的足肢腿毛已经触及他的皮肤,细密的瘙痒感如浪花般席卷过他的感知,惊起一阵战栗。 如果他也会变成张行的傀儡,长青想,那不如死了算了。 他陡然抬手,将刀尖对向了自己。 长青不想怕,但身体开始不受控制地颤抖。那股熟悉的,被蚁虫爬满身体的感觉再度袭来,他只觉得有些站不住,身体好像被一股巨力来回晃荡。 但是晃得久了,长青突然睁开眼,发觉不对劲。 这摇晃不是因为他站不住,而是因为他真的在摇——有人在摇晃他! 意识到这件事的瞬间,长青的眼前闪过一道猛烈的白光。 耳侧突然传来锣鼓庄严低沉的敲打声,长青鼻尖动了动,又嗅到一股若有若无的香火味。 “醒!” 长青犹如溺水之人探出水面,整个身体瞬间轻松,他大口喘气起来。 但是眼前仍旧花白一片,只有模模糊糊的一点光斑。 长青这一次明显感觉他躺在了柔软的床铺上,有很多人围着他。 应该……安全了。 长青的脑子空前的清醒,但他还是睁不开眼睛,动弹不得。 直到某一个混沌的时刻,有人轻柔地拉起他的手,亲吻了他的手背。 那陌生干燥,却有些扎人的触感顺着他的血管神经,传向大脑。先是手指轻颤,再是眉头,最后眼睫微抖,长青睁开了眼。 第一眼,落在床边过分沧桑的屈黎身上。 屈黎逆着光,正将长青的手紧紧贴在他的脸颊上。 第63章 “检查过了,无碍,幻境的迷香应该是附着在了傀儡上,然后通过肢体接触传递到了这孩子身上。后五日按时服药,便可出院了。” “只可惜,幻境做了特殊处理,大部分的痕迹都破损了,我没办法从里面抓住你们想要的人。” 男子身穿整洁白西装,面容干净。却梳着一顶油头,左手托着一面八卦镜,右手摇着一支三清铃。嘴里振振有词。 若是只凭第一眼印象,绝无人能将这人和大师联想在一起,但他确实是。 袅袅檀烟在眼前弥漾,隐约中,时不时突兀隆起的垫肩,过度紧绷而伸展不开的四肢,都叫此人做法的模样分外古怪和滑稽。 “诶诶诶——这里不能燃火喂!” 门突然打开,烟雾顺着门缝直往外冒。护士忙挥手扇开烟,吼道:“你们什么人啊?” 西装男气定神闲,由他身后探出一个脑袋。尹瑎拎出证件,解释道:“公事,和你们领导报过了,叨扰。” 护士瞧见证件,盯着上面偌大的【非自然事件调查局】半晌,不懂。转而看向桌上的香坛犯嘀咕:“什么东西……人又没死点什么香?” 一直沉默的长青:……这话说的。 “那你们小心些,燃香一定确保灭净了才能走哦。”护士搞不明白事态,但毕竟是单人间也没扰到别的病人,且这一众人看起来神神道道的不太好惹。 她再三嘱咐完明火注意事项后还是退了出去,带着几声被呛到的咳嗽声渐行渐远。 “咳咳。”长青听得喉咙也犯痒,尴尬地掩住了口鼻咳了两声。 非自然事件调查局的大师,尹瑎的上司,突然也应声咳了咳,然后整了整衣襟,语气中似乎有些失落:“好了,醒来就行,我有事先走了。” “小瑎,你把东西收好。” “诶。”尹瑎又从云雾间露出半个头。 他刚应完,大师捋了把油头,提溜起床尾的公文包,蹬着双油光锃亮的白皮鞋,飞快走了。 直到房间里只剩下长青,屈黎和尹瑎三人。长青才松懈下来,忍俊不禁。 “我领导,神奇吧。”尹瑎无奈说着,他不知从何处拿出个水壶浇灭香火,又熟练地拿出一台小型除烟机开始忙活。 此时距离他醒来,还没有过去一小时,他已然被熏得毫无睡意了。 听屈黎说,他陷入昏迷了整整三天,是这位大师做了三日法术将他从幻境中拽了出来。 “真是辛苦了。”长青为刚才嘲笑大师穿搭的想法感到愧疚。 “可别了,他在这待三天跟休假似的,工资照拿,爽死了。”尹瑎吐槽道,一套行云流水后房间烟雾密度终于降到外人不会怀疑着火的程度,他才去开了窗。 长青眼前终于清晰,他听完幽幽叹了口气: “现在除鬼都这么社畜化了吗?” 又是西装做法,又是休假加班的,明明很科学,但他怎么感觉还是那么玄幻呢? 长青百无聊赖地躺在这床上。而直到这时,他才看见尹瑎肩头的那只鸟。 ……又有新鸟了。 长青不由得多看了两眼,但越看越觉得熟悉。这小家伙和尹瑎之前那只长得几乎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似的,也太像了吧。 真是没想到,尹瑎这么情深义重,连养宠物都要养个一模一样的。 尹瑎像是感受到目光,他侧头挠了挠鸟的头,那小鸟便极为亲昵地贴了贴他的手指。 “没有养新的,还是那个。”尹瑎郑重道。 长青缓缓地睁大了眼,乌黑的眼珠在小鸟和尹瑎之间来回转了一圈。 “它?怎么……” 又活了? 尹瑎轻哼一声,语调柔和而亲昵,其中的庆幸还是藏不住: “福大命大。” 那小鸟很灵性,听到主人这样说他,高兴地张嘴喊了两声——虽然有点难听,像被掐住脖子的鸡。 但看着活蹦乱跳,天真可爱的小鸟。长青虽然不明白它活过来的原理,但还是由衷地感到开心。 小鸟歪着头盯着长青,一蹦一跳地来到尹瑎的手指尖,貌似想要跳过来…… “吃苹果吗?” 突然,身侧守床的屈黎开口问。 长青本在逗鸟,闻言不明所以的看向他,发现他不知何时削完了一个苹果,不容拒绝的给自己塞了一块来。 那块苹果有些大,长青怕掉,只好收回要去接鸟的手,小心地吃起苹果来。 苹果的口感很清脆,润润的甜也不腻人。长青眼睛一亮,没想到这之前平常的水果居然这么好吃。 屈黎一块块切好递到长青口中,除了第一块有点大之外,剩下的苹果都正好入口。 长青吃完连手都没脏,屈黎在一旁慢条斯理地擦起手。 一时间也没有人再说话。 徒留尹瑎在一旁,无人在意他的表情别扭。迟钝如他,经过这三天,也察觉出些事了。但他判断不出这两人的进度,也不愿擅自插手姻缘,终究是将好奇憋了回去。 但这不妨碍他此刻感觉自己头顶锃光瓦亮。 尹瑎无奈说起正事,打断这两人旁若无人的氛围:“那个,卓朗寨我们已经接管了,后续找到张行的任何线索会和你们对接。” “合作愉快。”屈黎点了点头,扔掉擦手纸。 长青突然想起一件事:“那个万人坑里面的人能够确定吗?” 尹瑎为难地皱了皱眉:“可以是可以,但是样本太大,需要很久。” 长青沉默半晌,也知道这个工作量确实大,不再说话。 尹瑎歪了歪脑袋:“你是要找什么人吗?” “算不上。”长青有些迟疑,回忆道:“我在那见到个脸熟的,他整个人像白雾似的,看不清,却引着我们进了坑里。” 王城。 长青还是不能够确定那是不是幻觉。 “哦,那应该是魂体了。”尹瑎还未听完就了然下了论断,看到长青略有呆滞的表情,怕他不懂,还换了个更通俗易懂的表达: “就是鬼。” 长青深吸一口气:果然,这个世界果然有鬼。 “可能是卓朗寨死了太多人导致磁场紊乱,不巧你磁场又弱,就看见喽。像屈黎这种磁场强的就不可能看得到。”尹瑎说着朝屈黎努了努嘴,神色正经起来:“不过不用担心它们会缠着你,人有人的规矩,鬼也有鬼的规矩,我们这边会组织科学超度。” “当然,如果你遇到不守规矩的,欢迎随时找我。”尹瑎俏皮地眨了下眼,说起他熟悉领域的事,连话调都升高了不少。 相信科学。 长青如是安慰自己。 尹瑎替他领导收完烂摊子,也懒得在这当灯泡,摆摆手走了。 很快,病房里只剩下长青和屈黎。 但真到两人独处时,长青陡然有些尴尬。自从醒来,他还没有和屈黎聊过什么,一时间也无从说起什么。 聊聊他陷入幻境后的事? 但长青看着屈黎憔悴的面容,也几乎能猜出个大概。 长青半躺在床上,被子下,被吻过的手背正微微发烫,烫得他的目光在与屈黎对上的瞬息便移向别处。 “廖亚那边有消息了。”屈黎未动,很静地看着长青。他用眼描摹过这张脸,不由得放轻了声音:“他说等你出院,就可以收网。” 说起正事,长青才自在些。 此行前往卓朗寨,他们留廖亚在文物局攻破周崇华的数据库防线。 张行其后的关系网极其复杂,但是经过数次交手,他们也不算毫无收获。 现已知的线索,林家毋庸置疑是张行伸在五脉里的手。但自从林叔良死后,林家再无翻身之日。眼下他们只需要全力对付另外一位怀疑对象——周崇华。 而他……如果他的权限系统无异常,那便是他们冤枉了这位副局长。可若是他们查出问题,那周崇华必除无疑。 他们现在的策略就是挨个除掉张行的左膀右臂,一点点剥碎这蚂蚁构筑的高塔,让这个犯罪集团彻底消失。 上次在展厅,他和屈黎激怒周崇华。廖亚便借机表现,探出了试探周崇华的手。 不过这个构建信任的过程比长青预想的要快上许多。 “太好了。”他果然没有看错廖亚。 这家伙虽然有些讨嫌,但人缘一直好得出奇。他像是天生就会交朋友,天生就适合流转于人与人间。 当年长青刚考出大山,年纪尚轻,对外界的一切都不熟悉。他虽自诩一个人待着也舒服,但是内心还是会艳羡那些能够自如和他人交往的人。 所以当人缘很好的廖亚对他展开猛烈攻势时,他其实没什么抵抗力。 说来可笑,他当时接受这段恋爱的原因也是不想失去一个朋友。 廖亚帮了他很多。 只是事过久远,长青早就不是那会儿的幼稚模样了。对于情爱这些东西,也理解得稍微深刻了些。 “我感觉我挺好了的,拿药回去喝也一样……”长青有些坐不住,一想到周崇华的马脚就摆在那儿,他便恨不得飞过去。 但屈黎直接回绝,语气疲惫但不容置疑:“不行,再等五天,吃完药我们就出发。” 话说得略有些生硬,看到长青明显错愕的神情,屈黎心脏好像被一只手猛拽了下,他又自责哽住一口气,猛地垂头道:“对不起。” 不只是为他过于强势的语气,还为那晚的失责。 时间回到那夜里,山林很静,鸟兽河水声不息。 屈黎守着夜,到了约定的换班时刻,并没有等到长青出来。他却想着,许是长青还没睡醒。抬头看了眼雾霭霭的天,因为还不困,便想着不叫长青了,让长青多睡会。 只是过一个多小时,长青还是没有出来。屈黎才发觉不对劲。 按照长青的习惯,应该不会睡得这般沉。 他从地上站起来,顾不上一屁股的灰,拉开了帐篷。 其中,长青半搂着阿布,睡得很沉很静。就像一枝躺在玻璃瓶中,无生机的花。 “长青…”阿布睁开了眼。 “长青?” “长青!”屈黎吼道。 在一声声的呼唤唤不醒长青的那一刻,夜晚不再重要,一切都不再重要。屈黎即刻启程,带着长青出山。 尹瑎带着的人已经到了市区休整,为了早些进山,他们睡得也早。半夜正当所有人都迷迷糊糊时,屈黎抱着长青踢开了他们的门。 大师说,这是梦魇,陷得时间越久,越难唤醒。 如果他再早一些发现…… “屈黎。” 屈黎的手掌被突然握紧,屈黎抬眼,撞入长青担忧的目光。 “你不用对我说对不起。” 长青声音微微有些抖,他的手也有些抖。好似对于接下来他要做的事情,有些紧张。 屈黎怔怔地坐着,纹丝不动。他直勾勾地看着长青缓缓地勾起他的手心,在他的手背落下一抹柔软温热。 长青:“哥,谢谢你救我。” 虽然前路一片迷茫,他们谁也不敢妄下结论。但此刻,起码长青可以凭此回应些什么。 瞬间,无人说话,却心如擂鼓。 “吱呀——查房!” 倏忽,门被开了。 那护士已经雷厉风行地探了半个身子进来,正巧撞见这一幕。 长青蓦地红了耳根,想松手,不想却被屈黎握得更紧,反手按在了床褥之中。 也不知道人家看没看到,但护士确实是来查房的,她环视一圈确定屋内没有明火也没有烟后,转身走了。 第64章 文物局。 黑车停稳在后门,两个戴着鸭舌帽的高大男人一前一后从车上下来,快步消失于阴影处。 因为屈黎还在停职期间,所以两人只能跟着廖亚活动。 “你们就呆我办公室。”廖亚在最前面带路,但是这次去的不是三楼,而是拐进了二楼的一间小房间。 上次来,廖亚还只有实验室,这才一周出头,就已经在行政区有了办公室…… 长青多瞧了他两眼,心里暗自夸道:“厉害。” 廖亚拉下百叶帘,彻底挡住外面,屋内一片昏暗。 三人各寻了张椅子坐,廖亚率先开口:“我在这里装了信号干扰器,实时替换周崇华那边的监控画面,他听不到我们的对话,也看不到你们,放心。” “现在他虽然对我有了信任,可是还不够。但我懒得等他,差不多搞懂他的习惯和登录时间后就直接黑进他的系统了。” 廖亚说得轻巧,但长青知道这不简单:“你找到了什么?” 廖亚点了点头:“可不少。” “权限这个东西是最好伪造的,自然也是最好查的。周崇华对他的权限系统做过违规改造,简单来说就是盖了层被子,使其从面上还能过得去。”廖亚说着抬眼,目光挑衅地盯着房顶上的那枚摄像头:“就像我现在骗他这样。” “只不过我可以掀开他的被子,他就不一定能察觉到我们的被子了。” “好了。”长青听到廖亚越装越起劲,只能打断:“所以你找到了什么呢?” 廖亚虽没说尽兴,但是也停下来,打开手机递了过来。对他而言,手机是他最私密,也是最能防住周崇华监管的东西。 微亮屏幕下,是数页的代码。 长青虽然看不明白,但是其中数段飘红的部分依旧触目惊心。 “这些绝对够定他的罪了,是你们拿去还是我直接交呢?”廖亚问。 正巧,他之前在总局干的就是这些,递交证据的渠道也会快很多。 自从廖亚看到这些证据后,率先说服了自己,原先他还对周崇华抱有一丝侥幸。毕竟文物局这么大一个局子,副局这么大的一个位子,若真不干净,牵扯出的恐怕不止一个人那么简单了,但是查出来的结果就明晃晃地摆在眼前。 这段日子,他只能摆着好态度和这位笑面虎领导周旋,心里却紧绷这根弦。 “不麻烦你了,我们这边来就好。”屈黎半边身子匿在阴影中,神情浅淡。 也是,好歹是查出了他领导的问题,一时间难以接受也正常,廖亚默默叹了口气:“得,那……” “巡展现在是谁接手?”屈黎的眼直穿透昏暗射过来,好似带着些凶意。 “周崇华吧。” 巡展这事,先前由屈黎接手时,万事大吉一切顺利。结果屈黎一走,局里人才发觉这活繁琐麻烦至极。 短时间内周崇华居然找不到能干的人,发了场大火后亲自上了。 这两天,廖亚都没怎么在楼上见过这位领导,所以这也是他敢把屈长二人直接带上来的原因。 廖亚说完,瞧见屈黎和长青对视一眼,像是确定了什么,不免好奇:“你们怎么打算的?” 长青看着他,眼睛很亮地说:“直接逮他。” 何必放虎归山,这巡展就是绝佳的机会,也让周崇华体验一把在展厅被视线围剿的感觉。 * “砚山五脉石窟巡展”开放一周,期间文物局一楼大厅都会向市民开放观赏。而因为名额有限,前来的人员并未像之前的鉴宝会那般多和失控。 周崇华在楼下坐班,满脸笑呵呵的弥勒佛像,和市民聊得有来有回,搞得像是领导问政民情一般。 他笑着送走一批人,脸部的褶子立马耷拉下来:“小陈,过来接手。” 一个年轻人闻声连忙跑过来,他熟练地给周崇华递过水杯。 周崇华满意的啄了两口茶,站起身挺着啤酒肚开始慢逛,这几日可把他累得不轻。 他朝展厅走去,隔着门,目光已经落在了白墙上。原先那里可是写满了血字,虽然已经被清理干净了,但是好似还停留于他的眼前。 说起这事他就郁闷,张行说要给长青一个下马威,他因为信任才给开了展厅后门。结果没想到对方这下马威下到了他们文物局头上,差点叫他栽了个跟头…… 好在处理及时,才没让消息流出去,对巡展造成影响。要是窟窿补不回来,他第一个被问责。 下次合作还得再考量考量了…… 周崇华越想越气,嘴里抿到一根茶叶,他好似将茶叶拟化成张行,用力咀嚼了个粉碎。 忽地耳畔乍响惊雷,周崇华背后一紧,暗骂这天怎地下雨,心里那股莫名的不安感不断积攒。 眼前,明亮的走道灯光突然开始一闪一闪,像是电路不稳。周崇华狐疑地停下步伐,便听到展厅里的人声正在不断加大。 他循声看去,发现展厅直接黑了灯,惊恐的人群正往外挤。 没多时,走廊也彻底黑了灯。 周崇华站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眯起了眼,拿出手机开始拨打电话。 他要打给电力部,让他们赶紧开启备用电源。 但是手机对面只传来一阵忙音。 黑暗吞没五感,只无限扩大了未知与恐惧。 手机的忙音和人群愈发嘈杂的喧闹来回撞击着周崇华的耳膜,他的面色愈发阴沉。 “真是的,怎么这么黑啊,吓死人了。” “诶诶别挤我啊,前面有光,大家伙赶紧到那去吧。” 几位文物局的工作人员打着手电筒,从黑暗中冒出来,很快被人群围起。 他们分工引导这些游客有序离场,但还在原地留下两个人,手电光在黑暗中留下杂乱的光柱。 “周副局!” “您在这吗?” 遥遥呼唤了几声,除了回音毫无回应。 “奇怪,陈哥不是说周副局在这里吗?” “不知道,可能走了?你有没有闻到这里有股香味啊?”一个人嗅了嗅,问。 “唉哪有什么香味?我们赶紧回去吧,感觉这里怪冷的。”另一个人抱紧了自己,安抚自己手上的鸡皮疙瘩 两个人简单寻找无果,缓慢倚对方着离开了。 走廊再度陷入黑暗。 无人在意尽头的巡展厅,透明的玻璃上赫然贴上一张扭曲变形的脸。 很快,那张脸被从玻璃下“撕”下来,五官逐渐清晰,组合出周崇华的面容来,只是此刻他的脸上再不见笑容,只剩惊恐。 他仿佛见到了极为可怖的东西,整个人趴在地上陷入痛苦的痉挛。 “真别说,这邪门的东西怪好用的。”长青背靠在展台上,饶有兴致地瞧着周崇华陷在梦魇里挣扎。 恶人自有恶人磨,张行研发出这东西,怎么能不让他队友尝尝滋味。而且他自诩毫不留痕的幻境,现在被他们用来,也是同理。 先前大师将那香提取出来,长青便有了这计划。他一向不是什么善人,受了气是一定要还回去的。 倒是屈黎一言不发。 长青扭头看了看他,从他的表情中瞧出些不对劲。屈黎看着地上的周崇华的样子,像在看这个人,但又不只是在看这个人。 长青忽地懂了些什么,他的声音一下子变得很轻:“我和他……” 这一声瞬间夺回了屈黎的注意力,他飞快否定道:“不一样。” 长青舔了舔略有些干涩的下唇,也不再说话了。 这香的作用比较神奇,当时长青是陷在了张行创造的幻境之中,所以能够见到万人坑。但是没有人创造幻境时,便只能生成对应者最害怕的梦魇。 这能确保在等待调查局的人过来期间,周崇华不会闹出什么幺蛾子。 在他们出发卓朗寨前,整个环节就只差一步——证据。因为涉及文物局高管贪腐,所以举报链条打通得极快。 证据到位,环节补齐,调查随即开始。 这间展厅,耗费了所有人如此多的心血,在此将周崇华捉拿归案,倒是一桩好事。 长青静静地看着周崇华在地上挣扎的样子,突然想起一件事。 既然这香能扰人心智,那如果能够借此机会从周崇华口中得到些信息就好。 想到就干,长青快步走到周崇华身边。 下一秒,肥胖的身体撞上长青的小腿,他看着周崇华在地上翻滚,被折磨得不见人形的样子,不由得心里一凉,想回头看屈黎。 虽然屈黎说不一样,但他还是有些害怕自己在梦魇期间,与这样的周崇华没有区别。 心里有些乱,但他还是按住了回头的想法,蹲在了周崇华身前。 “周崇华,想不想醒过来。” 一语落,周崇华登时一顿抽搐,朝长青这蛄蛹过来。他张嘴啊啊地叫个不停,透明的唾液顺着嘴角不断滴落在地面。 长青厌恶地后退数步,冷声道:“我可以唤醒你,但是你要如实回答我的问题。” “被你篡改记录的那些文物是不是都倒卖给了张行。” 这个问题之尖锐,让混乱的周崇华都一度沉默了。他像是僵住,鼻子里发出抽风机似的喘气声。 但很快,恐怖的梦魇让他再度扭动起来。张嘴含糊地啊了几声,隐约能听到“嗯”的回复。 长青了然,继续下一个问题。 “你们拿走的,五脉的玉,现在在张行手上对吗?而盼着五脉解散,是好借此控制砚山龙脉吗?” 截至目前,五脉有几家的玉佩还流落在外。准确来说,是在张行一伙人的手里。他们拿玉佩的目地是一个谜。 长青只能想到,这帮人除了寻找未知的须臾石窟外,还有更大的企图——控制须臾已知和未知的六座石窟。 那手拿开门钥匙的五脉必然是他们的心头大患。这样就能解释,杨家的大火,林家的覆灭还有展厅那要无端向五脉夺仇的血字。 周崇华痛苦地用头撞地,发出含糊的口水音。这个问题,已经让他难以抉择梦魇和回答哪个更糟糕了。 但是长青提问时就留了心眼,问题也不需要周崇华回答,他的表现就已经能够说明一切。 长青嘴角嗤着笑,却不近人情地问到下一个问题:“四个月前,康村那批货为什么你隔了快五天才录入系统?” 长青这个问题是替屈黎问的。 康村那批赝品因为录入时间太迟,落到了屈黎手上,成为屈黎撕开文物局腐朽面目的引子。 但经过卓朗寨一行后,屈黎一直担忧。他再想该是什么样的缘故,会让这群谨慎到了极致的人留下如此大的把柄? 想的这几日不见笑意,愈发松不开眉头。 周崇华的反应更加诡异,像是陷入死寂,唯有身体仍在痛苦地蜷缩,但是他一点声音都发不出,仿佛极度的恐惧扼住了他的喉咙。 “周崇华,不说话就一辈子待在里面吧。”长青没想到这个问题会让周崇华如此难做,反而更起了好奇。 他们可没那么多时间等待。 第65章 长青眼神一黯,再度拿出那香,装在一个手指结大小的玻璃瓶中,他屏息将其凑到了周崇华鼻尖。 不出数秒,周崇华的汗水便将地毯蹭出一个深色的人形。他宛如被囚禁于狭小笼中的野兽,痛苦地挣扎于躯壳内,发出嘶吼。 长青几乎有些不忍心,撇开了视线:“回答我。” “唔唔啊呃——”周崇华发出意义不明的音节。 长青听不懂,他盯着身侧透明的展柜,与其中那须臾壁画中的古怪小人对视。豆大的眼睛,用的是不涂一块当做高光的古老的画法,倒还活灵活现。 耳侧,周崇华哀嚎着,只过了瞬息,却像是过了半个世纪之久。终于,他嚎叫到筋疲力尽,整个人瘫在地上。 他受不了梦魇的痛苦,汗如雨下,断断续续地开口说道: “因为你……” 长青瞬间身体一震。 “你去了他那古董行……来不及转移了。” 四个月前,和屈黎的一通电话后,他只身来到康江,推开了老张古董行的铁门。 一切都对上了,原来如此。 长青蓦地回头看向屈黎,两人都看到对方眼里的惊异。 原来是他们打乱了张行转移赝品赃款的计划,才导致这伙人露出了马脚。 原来命运的齿轮早在他抵达白泽街那天就开始了运转。 长青迟钝地咽了口唾沫,却喉口发紧,怎么也咽不下去。他猛然起身后退数步,死死盯着地上的周崇华。 ——噔噔噔 整齐划一的脚步声突然由远及近地传来,整个地毯的灰尘都随之飞扬震动。 几束白光扫过眼睛,长青恍然抬起头,看到玻璃门外憧憧的人影。 “都不准动!”全副武装的人群突破玻璃,直接撞了进来。 灯亮了。 照亮长青苍白的脸。 “是我们举报的。”屈黎自身后走上前,拿出证件。 调查局的人仔细检查过证件,再三确认过屈黎和长青的姓名后,才收了武器。 他们围着开始检查起周崇华的状况,似乎有些束手无措。 “他好像被自己的梦魇困住了。”长青的声音幽幽传来,带着平静的诚恳:“他想攻击我们,却误吸入了他自己的粉末。” 调查局,带头的人眉头紧锁,意味深长地扫了几眼长青,谢过这条线索。 “好了,麻烦你们跟我们走一趟吧,把周崇华押去调查局。” * 三辆武装车行驶于高速。 第一辆开道,第二辆关着周崇华,第三辆则坐着长青和屈黎。 他们不是嫌疑人,不用坐在监网后头,各自在后排坐了一张椅子。 长青望着窗外出神。 路边的景色愈发荒凉,车内寂静,只能听到暖风运转的呼呼声。 突然,长青耳朵一动,刚听到几声突兀的电流杂音,就见前排武装从口袋里拿出一个对讲机。 “这里三车,二车你们那边有什么事?” 对面嘶嘶滋啦地响了好一会,隐隐约约说了什么。 长青手心无端冒汗,后背靠得很不舒服,他坐立难安地前倾身子,似乎是想听清对面的话。 “嘶滋这有……倒计……” 透过后视镜,长青看到前排的人面色变得很疑惑。 “这里三车,二车再说——” “砰!” 话还未说完,一声巨响猛地自前方传来,音波带着气波将他们整辆车推向路边。 长青只觉身体被一股巨力死死按在了车上,五脏六腑都要被挤出嘴巴。 耳膜在一片嗡鸣后陷入死寂,只有隐约的轮胎摩擦声刺痛着他的神经,牵连起他的心跳。 而当一口裹挟着硝烟气的空气被吸入肺中,长青再度恢复身体知觉后,他脑中陡然闪过一道白光,明白了那电流后的话—— “这有倒计时……” 炸弹倒计时。 “铁壁”武装车直直撞开了高速护栏,撞折一棵路旁的树后才被树干截停。 长青一侧的窗户已经完全破裂,他缓过神,反手从外面开了车门,踉跄着下了车。 身体很轻,他没感觉到痛,只是风吹得有些凉。 眼前的一切都染着血色重影,长青看着路中央那爆炸后,被黑焦涂满的车辆残骸,一步步地走了过去。 越靠近,血腥、焦煳和硝烟味道就越刺鼻。 长青弯腰,扒拉开明显是车门的铁框架,眯眼去看里面。 那被铁丝网框着的最后排,更是漆黑一片,爆炸大概就是发自这里。 而周崇华不见踪影。 死了? 长青沉重地喘着气,好似闻到了自己嘴里弥漫的血腥气。 他不能破坏现场,但是看不到周崇华的人或尸体都叫他放心不下。 没有,还是没有。 全是灰,只恐怕是人是物在此刻都变成了灰。 “长青!” 长青猛地被拉出了车体,他被阳光刺得一下子睁不开眼。 再恢复视线,面前赫然站着一个暴怒的男人:“爆炸点都没有排除你就靠近,不要命了!” “屈黎,周崇华不见了。”长青摇了摇脑袋,沉沉说道。 屈黎却不再说话,咬着牙压着怒火,拉过长青的手。 长青眼角微跳,发觉屈黎的手在抖,他一言不发的任屈黎将他拉到了安全位置。 “痛不痛?”屈黎问。 痛? “不痛。”长青飞快回答。 他是真不痛,但顺着屈黎的目光而下,他才看见自己身上都是血。 蜿蜒的血附着在皮肤上,没有干,说明伤口还在。 长青拧着眉头,旋即从手臂上扯出一小块玻璃碎渣。 他说呢,他这侧的玻璃怎么碎得如此干净,原来是全飞他身上了。给他衣服刮得稀烂,呼啦啦漏风。 屈黎很重地叹了口气,不知从哪儿拿出一件外套,给长青裹上了。“别动,等救护车来处理玻璃行吗?” 长青眨了眨眼睫,低头嗯了声。 爆炸发生得过于突然,所有人都负伤,二车更是全军覆没,但是眼下没有人来得及伤感。 在等救护车到的这段时间里,长青说不上发呆,但是神思总是飘在外头,像一盘沙聚不起来。 唯一摸得着的沙盘,是一个念头:“周崇华真的死了?” 死得太突然,也太轻易了。 夜幕渐沉,当晚霞渐退至山头时,救援总算到了。长青虽然看起来成了个血人,但受的伤不重,医生在现场很快给他清理干净了玻璃碴子。 一时间无人管他,长青站在逐渐猖狂的夜风中,听到身后压抑呜咽的抽泣。 当爆炸的惊慌散去后,悲伤才堪堪涌上心头,并且一发不可收拾。 长青攥着手心,强制自己不回头。 从和张行纠纠缠缠这段日子开始到现在,真的死了太多太多的人了。 虽然一直知道张行眼里没有人命可言,但每次看到他毫不手软的除掉同谋,并连带杀死一批无辜的人时,长青还是会不由得胆寒。 而这一幕,和林季良死去的那日也没什么不同。只可怜这些无辜的公务人员,被深渊连累,湮灭于火光中。 爆炸现场已经被警戒线包围,许多痕鉴在里面进进出出。蓝红色的警灯交错,晃亮半边夜空。 屈黎逆着警灯挤出警戒线,大步跑到长青面前,扶着他的肩膀将他全身打量了个遍:“怎么出来了?伤口包扎了吗?” 长青被按得吸了口气。 屈黎立刻松开了手。 “都取完了,不严重。”长青透过屈黎的肩望去,眼波被光分割得支离破碎:“他真的死了吗?” 屈黎一哽,瞬息间明白这个“他”指的是谁:“真的。” 长青一下子失了力,刷的蹲在了地上,用手蒙住了头。 心累。 身体后知后觉的泛起疼痛,刺的他呼吸不畅。 旷野的风有些过于喧嚣了,真冷。 忽地,温热的手掌递过来一杯温热的水。 “你需要放松一下。” 长青无意识地撕着下嘴唇起翘的死皮,他边喝水,边好似陷进了这水杯里。 “诶,你听到没?”廖亚坐在对面,晃悠悠地摇着椅子:“不是我说啊长青,你从卓朗寨出来后就有些太紧绷了。” “有吗?” “有啊,你瞧你现在状态对吗?” 长青闻言悠悠抬起眼,盯着一处几秒,又飞速落了下去。 他好像没什么力气,这个状态确实不对。 可身后的事没有着落,身前的路一片漆黑。 无所适从一般,长青不知道他现在该做什么。好像做什么都没用,还会导致无辜的人受到牵连。 “要不你去看看丫丫吧。”廖亚突然道。 同时,身后的门被推开,屈黎走进来,完美接上话题:“你们要去看丫丫?” “这个想法不错。” 确实不错,长青一下子来了精神。 廖亚转停椅子,脚尖点地站起身:“那走吧,去我家。” * 廖亚家就在市区,但他不会开车,通勤都靠公共交通。以前是长青开,如今理所当然地将这个活抛给了屈黎。 驶入市区,人都多了许多。他们独行或同行,都平静地过着各自的日子,分明嘈杂的车笛声在此刻也只显得更加热闹。 长青已经很久没体会过这样安稳的生活了。以至于当窗外出现一家普通的连锁超市时,他喊停了车,说想去逛逛。 正巧,廖亚想起家没菜。三人便将车停到停车场,下车去逛超市。结果碰上商场打折,一群大爷大妈挤在蔬菜区,宛如争食的鱼。 长青来这就是想融入一下人群,被挤来挤去反倒还乐在其中。 正咧着嘴,想着不白来,也去抢点土豆时就被屈黎拎出来,狠狠揉了把头:“跟紧了。” 得,长青只能收起凑热闹的心思。 天大地大,厨子最大。 终于把菜米油全提溜到家,廖亚乐颠颠地给两位冤大头开了门。 以他的自理能力而言,屈黎和长青的到达完全是“改善生活”。 廖亚扔出两双拖鞋。 长青低头换了个鞋,再抬头,就见廖亚正从鞋柜顶上搂了大堆衣服下来。 长青:……没眼看。 然后还未进屋,就听到几声猫叫。 软软的,甜甜的,萌得人起一片鸡皮疙瘩。 长青的嗓子也瞬间捏了起来。 “丫丫!” 随着门开,一只手臂长的狸花挤出来,绕着长青的裤脚边叫边蹭。 长青直接捞了个满怀,差点热泪盈眶:“好孩子,还记得爸爸呢。” 他压抑许久的想念终于于此刻决堤,将丫丫捧到脸颊,发了狠地蹭了回去。 丫丫喵喵直叫,后面哪怕长青松了手,它也不下去。而像之前那样,熟稔地在长青大腿处寻了个舒服的位置躺下。 小猫毛茸茸的,那点重量,却终于让长青的心有了着落。 第66章 因为被顺毛,丫丫发出舒服的咕噜声。 长青侧头,发现廖亚正在给屈黎介绍厨房。 “打火灶先按下去再转,我把抽油烟机开了啊……” 屈黎点点头,听到后面传来脚步声。他回身瞧到青年抱着猫探头,眉眼瞬间舒缓下来:“怎么了?” “我看看你们。”长青靠在门边,笑了笑。 廖亚举起双手做投降样,揶揄道:“别了,还看我们……你俩做吧,我出去等吃了。” 说完他挠了挠脑袋,一身清闲地出了厨房,经过长青时还企图拐走丫丫。 奈何猫不亲他,反倒更埋进了长青手臂里。 “嘿你这丫头,真是的。” 廖亚笑骂了声,抱着手臂走了。 “猫更亲你些。”屈黎手上已经开始忙活,听着背后即刻发生的猫咪争夺战,感到有些新奇:“它是怎么来的?” “我刚毕业的时候,在出租屋排水沟里捡的。”长青低头看着丫丫,笑了笑有些出神——记得那天,雨下得很大。 狭小的出租楼间不见天光,公共区域完全被电线侵占,雨水被它们分得七零八落,倒削弱了些巷内的雨势。 排水渠紧张工作中,水流声不止。长青裤脚完全湿了,心情正烦,便听见几声微弱的叫声。 他迈过水坑,透过楼间狭小的缝隙,与一双乌漆墨黑的小眼睛对视上。 “小猫!”长青也顾不得蹲下衣服会湿得更彻底,把伞夹在脖子与肩膀间就去够。 小猫似乎明白眼前的不是坏人,居然颤颤巍巍地爬到了长青手上。 它那么小,身上的毛湿漉漉,唯独眼睛很亮。 长青决定要养它。 因为村里喊女孩都是喊“丫头”,所以长青喊她“丫丫”。 一直喊到现在。 屈黎简单炒了三菜一汤,端上桌时赢得了一众好评。 他的手艺很好,每道菜都色香味俱全,泛着亮晶晶的油光,空气中飘满了诱人的烟火气。 “你一个人抵我们俩。”廖亚尝过后,认真夸道。 吃过饭,带不了多久廖亚就得回去。 文物局现在的情况有些复杂。周崇华虽然死了,但局里处处留有他的痕迹。全局上下完全被封锁调查,所有员工则被控制在了二楼,等待调查。 廖亚也逃不过,但因为有屈黎担保,他还能出来吃个饭。 长青虽然舍不得丫丫,可也不好在别人的家里久留,三人启程回到文物局。 局里已经大变模样,昔日庄严的大门拉起了铁栅栏,遥遥望去都能瞧见里头院子停着数辆警车。 每层都有调查员在忙碌,在廖亚回管制区后,长青和屈黎没事干,就去了屈黎没停职前的办公室。 一进屋就扑面而来的灰尘味。 屈黎直接去开了窗,不知为何,他探头望了望窗外。 “是有什么东西吗?”长青察觉到不对劲,问。 屈黎轻轻点了点头,他伸手快速摸过窗台,然后闻完说:“有人来过。” 长青双眸一沉,快步凑近,就见屈黎的指尖确实沾有不明灰褐色的粉末。 屈黎却突然背手回身,将长青推在了半米外。 长青有些愣,但很快一股苦涩的草木香气幽幽钻入鼻腔,他顿时如临大敌的连退数步。 “甘心草。” 长青低声念道。 这样钻心的苦气,他不会闻错。 张行来过这里。 屈黎听到这名字回想了片刻,旋即想起来了,是之前从杨新叶身上收缴的证物之一。 “这到底……”是个什么鬼东西?屈黎拧眉盯着手上的粉末,一时不知该作何动作。 “我老家山上的一种野草,也是鳞的养料。”长青缓慢地叙述起来,他说到“养料”二字时,声线不可控的颤抖起来。 整个人瞬间重回到那昏暗楼道里,杨新叶死死拽着他的衣领,将这甘心草抵在他鼻尖的记忆。 因为当时杨新叶过于癫狂,且身份不明,长青便没透露出这草的真实作用。 其实,它既不是祈福,也不是驱邪。 而是滋养。 长家村的新生儿都要用这草浸润至三岁生日,期间鳞得到养分,才会从皮肤中破土,再尔蔓延。 村子里的人称之为“灵药”,称这项仪式为“洗礼”。 屈黎听完,久久沉默。但他即刻将手伸出窗外,不停地甩动,动作意味再明显不过。 长青摇了摇头:“没事的,这点剂量不足以诱发我的鳞,张行的意图不会那么简单……” 他抬眼望向窗外,明明天上的太阳如此大,却像是和他隔着层雾似的,暖不了他。 但渐渐地,长青的眼神逐渐坚定,他知道张行的意思,是在说:“我该回去了。” 犬牙山,长家村。 一切开始的地方。 在长青没有看到的地方,屈黎背手将窗台上,那用粉末写成的“我在等你”四个狰狞的字迹完全销毁。 他也像是下定决心般,对长青说: “我和你一起。” * 绵州,冬季无雪的地方。 才下过雨,空气中的冷水气仿佛能击穿一切外衣防备,直入骨髓。 长青虽然自幼长于这个环境,但在北方待了小半年后再回来,还是有些不适应。 这种不适应还体现在方方面面,不论是回家的路还是周围的环境,他都有些陌生了。 取回在机场停了五个月的车,长青自然而然地落座驾驶位,屈黎便去了副驾。 在熟悉车内操作和导航的同时,长青脑中突然出现一个地方。 想着,他修改了导航目的地,在搜索框上打出两个字——仓库。 “你们后来有去查我那个仓库吗?”长青问。 他还记得清楚,初到康江时被屈黎质问的那个夜晚。 关于这个仓库,后面一次又一次被屈黎提起,总让他觉得对方不信任自己。 而今终于回来,他决定要带屈黎去一趟。 副驾正在扣安全带的屈黎闻言动作一顿:“查过,但我没去过。” “好。”长青摆正后视镜,一脚油门就朝那仓库驶去。 他没骗屈黎,仓库确实是父母财产,更准确地说是他母亲留给他的。 不算大,位置也有些偏,但旁边就是国道,交通很方便。 车轮胎压出两条新鲜的印子,车门砰砰两声关上,长青和屈黎一齐下车。 入目皆是荒凉,野草丛生,于猎猎寒风中摇。 随着长青按动遥控器,三米高的铁门渐渐拉起,露出里面的漆黑与幽深。 但开灯后,面前却只有几排空荡荡的货架。 “全空的,在出发前里面的东西就已经全被我清了空。”长青走近,眼里微微带了点笑意:“李老板的那单是我最后一单。” 屈黎惊诧地望着长青的背影。 “之前我靠这手艺吃饭,每天昏天黑地地忙……但这不是个好活。” 时常有人会好奇,古玩市场里面那些稀奇古怪的小玩意,工艺品到底是什么人在做。 其实就是他们这行的师傅在弄。从他们手上流出去的货,说好听点叫工艺品,说直白点叫大路货。 不违法,但是也不光彩,总归是骗人的勾当。在切实经历过张行做的那一切后,长青有些憎恶过去的自己。 但这不是他最开始清空这里的原因。 “自打收到那本画册起我便明白,我在这外头留不久了。” 长青的目光久久留在那数排货架上:“村子在喊我回去。” 记忆中,不尽的山路仿佛通向一只吃人巨兽的血盆大口,而他被鳞牵着,似乎无处可避,逃无可逃…… “而我除了回去,就剩一条路还能走。” 他回头看向屈黎,眼前却不只是这个男人,而是影影绰绰地覆盖上一位老人的面容。 那是外婆。 她于生命终时,挣扎着写下一封遗书。 【小青,千万收好这册子。绝对不能弄丢它……它关系着整个长家村的命运,鳞、山祖以及…你想知道的一切…】 那条路名为:“挣扎” 外婆将玉佩与画册全都托付于他,也将这信仰传给了他。 画册背后的须臾古国,琼巽元君,他已经无限地接近真相。 而若是让一切都毁在张行手上,他比死了更不甘心。 “长家村有邪祟,有诅咒,有最狂热的信仰,只会比卓朗寨更加险恶。” 险峻到张行这般“神通广大”之人,也要数次拉他入局。 而回到长家村,不亚于将他的心剖开给屈黎看,每多说一个字,他的喉口都会涌上一股血腥气。 鳞,死亡,愚昧,他不愿意面对的一切,在未来几天或许就要全部撕开在屈黎眼前。 “屈黎,你确定要和我一起去吗?” 在这里就收手,还能回头。 “我确定。”屈黎守在门口处,犹如一座顶天的树:“这个问题不论你问几遍,我都只会有‘确定’这一个答案。” “我们是同伴。” 又不只是同伴。 屈黎下颚紧绷,定在长青身上的目光坚定而灼热。 “我很抱歉,没能解决鳞。” 他尝试了很多方法,却发现这种皮肤病极其诡异,唯一的收获就是廖亚那的一份报告,说此病疑似环境因素所致。 所以关于这个神秘的村子,他非去不可。 都到了这种时候,长青千算万算没想到屈黎还想着鳞。 他失笑着摇了摇头:“你做得已经足够多了。” “我从未和你说过,自从和你待在一块后,我就很少会想起鳞的事情。” 鳞与痛苦如影随形,这样漫长而丑陋的古怪病症,曾叫他一而再再而三地想到死亡的结局。 而遗忘鳞,对于几个月前的他而言,是一件绝不可能的事。 但是这件不可能的事在遇见屈黎后,变得可能。 他曾被诅咒压得喘不过气,曾为画册只身来到这里。 却有幸能在陌生的地方遇见了这么一个人,愿意朝深陷泥潭中的他伸出手。 第67章 蜿蜒的山路颠簸而复杂,越往山中行,道路越发狭窄,车侧就是万丈悬崖,能够清晰听见碎石滚落的声响。 最终,车子只能停在中途。 寻了个能倒车的位置安放好车后,长青和屈黎下车步行。 这一次,长青就是向导。 犬牙山的环境比卓朗寨要温和一些。 当然“温和”也不过是个相对的概念,这里只是没有那么陡峭的地势和那么潮湿的热带密林罢了。 但是依旧难走,才下过雨,山路泥泞,两人皆是走得一脚深一脚浅,裤脚沉重。 太阳时而透过树叶投在地上,树影重重,前路遥遥,好似怎么也望不尽。 不知走了多久,前方的地势逐渐变得开阔,在一个显著的大坡之后,眼前出现了一个用稻草搭建的,简陋至极的村门。 屈黎眉头一紧,很难想象,在这样深的山中,居然真的存在一个村子。 村口一旁竖着一石碑,上面刻着三个久经风霜的古怪字体。 “长家村。”长青适时开口解释道。 屈黎望向长青的背影,有些担忧。 自打进山起,长青就一直走在前面,一言不发,直到这时才慢慢有了些活气。 但很快屈黎的注意力又被夺了去——日头正盛,前方似乎立着一棵着歪斜扭曲的树。 长青忽地加快了步伐,屈黎只得快步跟上,而随着愈发走近,他惊觉这不是树。 这是一个活生生的人。 老人佝偻着身体。 面容黑的像是地底翻出的湿泥,他满脸的皱纹犹如沟壑,浑浊的眼球几乎要挣脱眼眶,暗色的唇露出臊黄的牙。 而更骇人的是,在那乌黑的面容下,涌现着密密麻麻的红褐色斑点。 屈黎在长青身上见过它们,只是程度远不及眼前的这位老人这般严重。 看着面前如此干枯的老人,再看着他身旁同样消瘦的长青,两个背影好似正在隐隐重叠。 …… 一瞬,屈黎的心脏好似被什么东西用力掐了一下,钝痛。 “阿叔。” 长青温声说道,他垂眸拉起阿叔的手,细细摩挲着。 忽而无奈叹息一声:“你的鳞又重了。” 老人双目温善,眼底好似含着泪光:“回来好、回来好,阿叔没事,就是可怜你唉……” 他似乎想说什么,却在看到屈黎后咽了回去,转而问:“这位是?” “屈黎,我朋友。”长青用力地眨了眨眼,这才匆忙回头介绍起两人。 “这是我们村子里的村长,我们喊他阿叔。” “阿叔好。”屈黎谦卑朝村长鞠了一躬,低头就瞧见老人脚上踩着的草鞋。 再抬头,村长虽然是对着他笑,话却是对长青说:“小青,你要带外人进来,我拦不住。但你可要带好人家,切莫坏了村子里的规矩。” 规矩,什么规矩? 屈黎沉默着,看着长青再三保证。 旋即就见村长阿叔深深望着他,叹了口气后才转身领他们进村。 然而,村子里的景象更为触目惊心。 建筑宛如远古时代的产物,各个简陋,以茅草为顶,草木为墙,空气中都散发着一阵苦草味。 而每家每户并排在一条土路两旁,都只用几块石头当作隔栏,一眼就能望清里头的构造。门和窗都是木头做的,上头破烂的布帘飘荡,透着屋子里的黑。而与这一切老旧构造相反的,是每一家墙上贴着的工笔神像画。 上头的神干净,整洁,神态清晰可辨。 屈黎觉得有些眼熟。 但猛地他眼神一晃,就和窗口处一双乌黑似墨,毫无光彩的眼睛对了个正着。 哪怕走得远了,一种注视的意味仍旧黏在后背。 路上,他们见到的人要么是用布蒙着全身,只露出一双眼睛。要么就是横尸一般躺在院子里,任由身上腐烂的血色暴露在阳光之下。 他们全都面色青乌,面容苍老,许久不见一个儿童。 这座村子死气沉沉。 屈黎总算知道那股从进来开始,就阴魂不散的黏腻阴冷感是什么了—— 死亡。 这也是这里和卓朗寨最大的区别。 卓朗寨是阴冷潮湿的,是邪门诡异的,但却不是死寂的。那里起码有山野与人声,而不是长家村这般,无声无息,恍如异世,带给屈黎的异样感更甚。 来到这里的感觉,就像是一脚踩入泥沼,不断下坠,无力而无措。 就连长青,好似也褪色了许多。 回到当下,屈黎又发现路边的异样。 每隔数十米,及腰高的荒草中就会出现神龛。与墙上神像一致的干净精致,看起来经常有人打理。 屈黎总觉得在哪里见过,脚步方有些停顿,前面的长青就像是感知到他的想法般突然扭头,拉着他继续前行。 期间无一语交流,但屈黎很快明白这与村子里的规矩有关,收起了好奇。 最终他们停在一间和前面相比还算不错的屋子前,村长推开木栏,三人进入院子。 “小青,知道你回来,我把你房间扫了扫。”村长背手,身形佝偻。“放心,你外婆的屋子没动。” 长青视线久久地落在这地上。 再度站在这里时,他居然有些不敢靠近。 记忆被一瞬拽回到那天,他得知外婆死亡,连夜赶回来时,这地上落满了黄纸钱与焚烧过后的香火。 外婆生前是村子里最德高望重的人,她的葬礼举行的是最高规格,来了全村人,唯独没有他。 他还未见到老人的最后一面,便已合棺。 村子里剩下的青壮年都集合在了这小小的院子里,准备将外婆送入祭坛。那些手力道太大了,将他拦在数米外,无法靠近。 明明死去的人是他的亲人,他却只能目送她远去,那天的风刮得很大,风卷着纸灰打在他脸上,却连风声都听不真切。 屈黎察觉到长青的异样,抬手拍了拍他的肩。 长青回过头,与屈黎对视。 屈黎:“你没事吧?” 长青摇了摇头,垂眸掩下情绪。 村长喊他们进屋,两人快步追上。 一进屋,正屋摆着一幅遗像,上面的老人笑容和蔼。而在她身侧,仍旧摆放着一座神龛。 左右各开着两扇门,左边是外婆的屋子,长青压住心里的忐忑,先进去了,可光看到只剩下木板的床,他就忍不住红了眼。 自从外婆去世,收拾完她的遗物,他就再也没有回来过这里。原因无他,怕触景伤情。 这里的每一寸空气,都还飘着外婆的味道,那是田里的土腥,抑或是灶台的柴火,总之复合的构成来了一股独属于外婆的气味。 哪怕这里灰尘铺天盖地,他也能在步入的瞬间闻到。 当亲人逝去已久,当她用过的物品遗落完,当过去的地方再也没有她的味道,才算消亡。 长青此刻甚至喘不出一口气,担心过分失态,他只能退了出来。 而在房子的右侧,则是长青小时候的屋子,与左边构造一致。但是这里铺好了一床被子,还干净着,应该是阿叔提前布置的。 这样,整栋房子算是彻底逛完,不大,就只有两室一厅。 厨房和厕所都在外面,是半个公用。 这里真的很落后,而且随着时代的不断发展,越来越落后了。 长家村仿佛被遗忘在过去,成为长青记忆中无法触碰的那个“故乡”。 一切安置妥当,阿叔最后再一次叮嘱长青不要坏了寨子里的规矩。直要长青带着屈黎发了誓,他才准备走,可刚迈两步却又被长青叫住。 长青:“阿叔,村子里这段日子来过人吗?” 阿叔听闻一愣,飞快回道:“没有人来过。” 长青盯着他的皱纹堆叠的侧脸,缓慢地应了声好。 门将光隔绝在外。 长青站立许久才将东西放在床头,他余光却瞧见屈黎不知道在身后站了多久。 长青故作轻松地耸了耸肩:“房子不大,辛苦你这几天和我挤一张床了。” 屈黎心疼摇了摇头:“怎么会辛苦,你没事吧?” 长青被问得有些怔,似乎恍神片刻才轻声回道:“心里有点难受。” “我从小就是住在这里。”长青仰头望着这间小破屋子,神情怀念而又悲戚:“你一路上看到他们了吗?” “那些村民?”屈黎问:“看到了,但我没有看见孩子。” “不只是没有孩子了,很快,这整个村子都会死亡。”长青突然哼笑一声,望过来,眼底悲悯:“我是这里最后的年轻人。” 其实在儿时记忆里,村子里还不是这样的,有烟火气,有邻里。可不知从何时起,他们就一点点地死去了。就连长青童年时的玩伴,也早已于几年前去世。 而在去世前,他们都未曾出过村子。 越想这些就越沉重,长青甩了甩脑袋,不想再说。 他盯着剥离的墙皮,提起另一件事:“那你应该也注意到了路上的那些造像了。” 屈黎确实注意到,他还很好奇:“有些眼熟……” “是山祖。” 两道声音同时响起,屈黎的眼赫然瞪大。 长青了然地点了点头:“眼熟是正常的,因为她与我那本画册上的女神是同一位。” 第68章 琼巽元君,须臾的轮回神,其实就是山祖。 “只是我们村子里的琼巽元君造像产生于须臾信仰传播末期,须臾人一路东行到这里,途中吸收了华国大部分地区的雕刻技法用于神像的塑造。所以画册上的元君和村里的元君会有些不一样,但是仔细看,她身上的核心宗教意象是一致的。” 蛇,从一而终幽蛇纹附着在一切与须臾相关的物体上,是原始轮回信仰的载体。 “你怎么发现的?”屈黎被信息冲击的消化了一会,手不自觉地按揉起眉心。 “因为张行。”长青眼睫扇动数下:“自从我确定长家村与须臾有关后,便一直在想山祖到底是什么,对于须臾人有这样狂热信仰的民族而言,不大可能临时更改或创造信仰。当时张行将我拐至五号石窟后,林千大师和我聊了很多。” 五号石窟,是文物局对汾临南山石窟的代称。 在那里,长青第一次见到琼巽元君中后期的样式。那时的造像就已经有了山祖的影子。 长青讲完,屈黎不禁又问:“那这般,你们难道是须臾的后人?” 须臾的后人,这句话,长青在其他人口中听到过几遍。 从外人眼中,须臾在此定居是画册与指引的事实。长家村屹立于遗址之上,其后人身份好似顺理成章。 如果长青未曾进过林家的藏书阁,他或许也会这样认为。 但他进去过,也看到了那封信。 长青摇着头,否定了:“我们是林家的后人。” 屈黎瞬息露出难以置信的神色。 他不知道这些信息,更不知道长青是何时何地获取到这些信息的。他心里莫名有些不平,但还是压了下去。 此时长青已然陷入回忆。 关于证据,那封林家暗卫的日记中清白地写出了一切。 “……十月十一日。三队二人归队,口述他们找到目标石窟,但是三队全队受伤,身体长出鱼鳞一般的红斑,疑似感染,不确定感染源。已紧急隔离归队二人,由各队分出精英前往目标石窟勘测,施展救援。” “十月十八日。队中已有人感染,鱼鳞病具有传染性,队中水与食物出现短缺,石窟画册于河边打水时不慎丢失,主家和精英小队仍无消息,请求支援……” 林家被利益冲昏头脑,竟私藏指引,派遣暗卫前往犬牙山寻找石窟。然而五脉成立之际,这群人也很快成为时局下被抛弃的棋子。 他曾在梦里见过的那个森林,仔细想来植被其实也与犬牙山相符。 但是长青想不明白,那群暗卫都是活生生的,有主体性的人,为什么宁愿死等在此,也不自己回去寻一条生路呢? 还是说不是他们不想走,而是有东西绊住了他们的脚。 这片群山之中的秘密,或许将会是一切的突破口。 长青直觉,这与鳞、诅咒有关。 只有搞懂这几件事之间的关联,他才能将整个长家村的村民从水深火热中拯救出来。 “先不想这些。”屈黎突然抬手轻压了一下长青的额前发,眉梢藏不住的担忧:“先休息吧,时候不早了。” 长青脑子空白一瞬,旋即点了点头。 * 次日清晨,窗外叮铃哐啷一阵响,把长青从睡梦中拽出。 他下意识地翻身,却在下一秒清醒——身边无人。 “屈黎?” 长青麻利地坐起来。 “我在外面。”好在很快,屈黎的声音就从窗外传来。 纸窗棂为天光添上一份混沌,长青睡眼惺忪中一时分辨不出天色。但听到回应后他舒了口气,下意识松了松身体,就听到骨筋犹如重组般发出数声咔咔响。 身下是最原始的木板床,又硬又小。昨夜哪怕他尽力靠墙缩了,手臂仍旧会时不时触碰到屈黎。 身侧躯体传来的温热,几乎要将被褥燃烧。 长青不知道他何时睡了去,而夜里有没有乱动就不是他能控制得住了。好在现在粗略一看,他并没有“越界”多少。 屈黎这人睡觉习惯可好。 每天醒得老早,完美属于大众眼中最认可的那类自律成功人士。 而他,熬夜都是常事,基本不可能早起,吃饭同猫咪一致,猫叫他就吃。 在遇见屈黎后,他的生活作息和饮食习惯着实有了不小的改善。 长青理了把乱糟糟的头发,穿好鞋子去外面找屈黎。刚出门,就瞧见屈黎在那个土墙堆的厨房里弯腰捣鼓着什么。 “早上好。”屈黎拍了拍手,站直身子朝长青抬了抬下巴。 长青刚礼尚往来地回了一个早上好,就眼尖看到屈黎手上沾着的灶台灰。 结合方才叮里哐啷的动静,想必这家伙应该是做了好一番生火的尝试。 “你会用灶台吗?”长青不禁笑,微微隆起的脸颊上还残留着些许压红。 他们家的灶台也还是最老式的那种,需要放柴生火。对于不熟悉这些的人而言会有些难。而且…… 长青望了眼空荡荡的院子,这里早没有生火用的木头了。 再看灶台下那些埋汰木枝,估计都是屈黎找的。 屈黎难得露出局促的神情:“我怕乱动会坏了村子里的规矩,就在门口附近找了些易燃物。但还是不够,生不起火。” 长青扬眉,想起什么似的飞快眨了眨眼:“没事,我记得屋子里应该有,我去找给你。” 旋即,他狡黠地弯起眼睛:“待会辛苦你做早饭了。” 长青回到房间,弯腰从床底拉出一个箱子。随他的动作,空中扬起无数灰尘,有些迷眼。 而当视野再度清晰,箱子已经安静地躺在地面上,上面蒙着厚厚一层灰。 长青打开,里面全是些纸。有练字帖,有算术题。都是他小时候的作业纸,是很好的助燃材料。粗略地扫了几眼后,长青张开手抱了一大把站起身,心里琢磨着这些应该够用了。 而当他正准备一同抱到外头生火时,窗外忽地袭进来一股冷风,将几张纸吹起。它们飘悠悠落地,长青俯身准备去捡,却蓦地顿住动作。 那分明也是作业纸,上面还写着稚嫩的数字和拼音。 但是长青发觉,这些字迹有些陌生。他忙将手中纸放到一旁,抽出张他幼时的练字纸对着地上的纸看了半晌。 果然不一样。 这里不止有他的作业纸。 意识到这件事后,长青立刻开始按照字迹分类。 直到手上拿起一张,在右下角写有模糊的字迹。 长青凑得离纸极近,鼻尖已然能嗅到一股腐朽的纸味,终于看清了那里签着的字: “长苑。” “长青?” 屈黎自门后探出头,不明白长青寻找易燃物为何寻了这么久:“找不到就算了,我包里还有干粮。” 长青站在床边,闻言好似刚从梦中惊醒一般打了个哆嗦。 他猛地摇摇头,抱着一沓纸走了出来:“先用这些,辛苦你了。” “不辛苦。”屈黎接过那些作业纸,微微挑起眉,余光貌似瞥到长青背后挡住的地面上还落很多纸张。 他有些不解,但还是出去了。 眼下最重要的就是解决生火问题,只要火生起来一切好说。 屈黎一阵忙活后总算是煮出两碗面,白净的面条躺在奶白色的清汤中,面香阵阵。 能够在湿气沉重的早晨吃到这样一碗热面,足以驱散所有寒气。 两人无言吃着饭,屈黎察觉到长青的视线一直若有若无地往屋子里飘。 待到吃完,长青主动揽下了收拾的任务。 借着机会,屈黎踌躇片刻,还是决定站在门口看看房间里面的情况。 在没有得到长青允许的情况下,他还是自觉保持了分寸。 直到长青甩着手率先进屋,唤他,他才迈步进去。 “我发现些东西。” 长青拿起地上的纸,小心翼翼地捏在手心。 在屈黎做饭的间隙里,他已经重新将所有纸张筛选了一遍,将确保是他小时候写的作业拿给屈黎,剩下的则进行了简单的分类。 “我外婆以前是村子唯一一间私塾的校长,所以特别注重我的学习,会给我上课和安排作业,那些作业纸都被收在箱子里,后来就全部塞在床底了。我刚刚把箱子翻出来,却在里面发现了另外的一些作业。” 长青语气微停,望过来的神情复杂至极。 屈黎一时看不明白,却不由得屏住了呼吸,意识到长青接下来的话不简单。 “那些不是我字迹,而是我妈妈的。” 长苑。 这个陌生而又熟悉的名字再度出现在眼前时,长青瞬间僵在了原地。 外婆从未和他提起母亲的名字,但长青却听过。 只不过当时外婆正在生病,于高烧迷糊之际,唤了一宿的:“阿yuan。” 小时候的长青站在外婆床边,并不知道这是谁,但记了下来。 后来他长大,出山,一天接到一通来自遗产公证处的电话,收到了一份他母亲留下的遗产清单。 在上面,那个一直留在脑中的音调终于有了对应的字。 是苑。 气氛凝滞,屈黎顺着长青的目光,看向他手里拿着的那张纸,只见上面用明显不同的字写着几句话: “小苑,长命百岁。” 这段笔锋老练,应该是长青外婆写的。而在下面,一行歪曲且稚嫩的字迹回应道: “妈妈,长命百岁。” 长命百岁。 长青不敢想,外婆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时候,该有多痛。 他未曾知晓母亲的死因,外婆也从未提及过。 外婆对他说的,关于母亲最多的一句话就是:“你妈妈很厉害,是天上最亮的那颗星星。” 随后,便总会要他好好学习,早些出山。 长青总想着,外婆如此执念着让他出山,或许是因为外面曾有过母亲的痕迹。 因为他以前就听村子里的大人讲过,他是村里第二个大学生。 第一个,是他的母亲。 长苑。 第69章 长家村规矩一:子时不可出村。 规矩二:鳞未上脸不可入祭坛。 规矩三:不可触怒山祖。 三条,前两条皆有具体实际可依,唯独最后一条虚无缥缈,并未说明如何会触怒山祖。 屈黎听完,反倒心里困惑更深。 但长青也不愿意多说,只是瞧着他,认真叮嘱道:“你跟紧我,不要擅自行动就好,不会出事的。” 屈黎忽地眸色一黯,他想起他也曾无数次让长青不要擅自行动。 但长青好似并未放在心上,一次又一次地将他置于事外。 不乖。 但他听话。 屈黎掩住情绪,沉声应允。 两人将那些作业纸全部收拾好,重新塞回床底。 刚弄完大门就被敲响,长青去开了门,发现是村长阿叔。 “小青,收拾一下,子时带上你朋友去受洗。” “受洗?”长青闻言,神情瞬变:“为什么?” 他听到身后传来脚步,先一步掩上门将屈黎关在了屋内。自己拉着村长走到院子角落,语速略快:“他是村外人,与山祖无关,不用洗礼吧。” 村长还未言语,只是有些诧异地将长青打量了一遍后摇摇头:“你莫紧张,只是让山祖见见,好勿伤了他。” 但长青仍旧坚持:“还是算了阿叔,他与山祖无关,也不信这些。他只是陪我回来玩一趟,我不想让他知道那么多。” 长青带屈黎来的理由很简单,就是朋友想来玩。不想让朋友知道村子里太多的东西,确实正常。 话已至此,村长也不好再说什么。 他幽幽地叹了口气:“那行,那不受洗,你守好他。” “这几月来山祖愈发难安抚了,恐怕要变天哩……” “什么意思?”长青才放下的心再度悬起,他眉间死死扭紧。 “自从你外婆下葬那天起,村子里就几个月村子都没死人,无人献祭,山里就一直地动,震得村子里都不安宁。”村长边说边摇头:“山祖怕是在怪我们,唉,也不知道我条老命什么时候能被收了去。” “阿叔你别说这种胡话,村子里其他人感受到过异动吗?” 长青难以置信,他们这里压根不在地震带上,哪里来的地动? 他反倒看着村长满脸的鳞和过分消瘦发黑的面颊,有种更不好的预感。 之前去医院检查鳞的时候,医生虽然弄不明白这病的原理,但怀疑它会伤及神经。 外婆去世前就异常容易发火,当时长青以为是天气热导致的她心情烦躁,故没有放在心上。后来他才意识到,那时的她已经不太对劲了。 长青担心,是鳞导致村长阿叔产生了“异动”这样的错觉。 然而村长直接否认:“我绝不是老糊涂说胡话……唉罢了罢了,我不扰你们了。” 他摆摆手,迈着步子就走了。 直到他消失于眼前,长青叹了口气,突然侧头开口道:“村长说这几个月村子里有异动,我们得快些做准备了。” “异动?”屈黎才从屋子里走出,站在他身后环胸沉思。 他联想起一件事:“先前砚山龙脉上的五座石窟也发生过异动,我曾调查过,犬牙山同属这条龙脉。异动不源于地质运动,而源于石窟内部某种东西发生的震动。” …… “我怀疑来自这里。”屈黎郑重道。 当时五座石窟里都没有排查到异动始源,他就怀疑源头恐怕在龙脉上他们没有发现的地方。 正巧长青出现,首次提到“犬牙山”。但是那会他还没来得及上报这条信息就因撞破周崇华的秘密而搁置。后来突发事件一件接一件,他没再寻到去调查犬牙山的机会,直到现在。 一切证据都指向犬牙山,而他,也终随着长青到达这里。 长青深呼吸:“那事不宜迟,等晚些我们就去后山祭坛吧,把可能藏有石窟的地方都找一遍。” 拒绝洗礼,可不代表他们不去祭坛。 “夜半入山会出村吧,不会犯禁吗?” 屈黎问,他还记得长家村的规矩,没想长青会主动破矩。 长青哼哼两声:“我们赶在子时前就好,夜半村民是绝对不会出村的,这会是我们最好活动的时机。至于神鬼之事……尹瑎和我说过,信则有不信则无,不信就行。” 当然,长青盯着屈黎,吞下了另一个原因—— 当时在医院尹瑎信誓旦旦地告诉他: “你跟着屈黎准没错,这人八字硬得要命,小鬼的戾瘴压根困不住他。我反正每次出任务都会偷摸取点他的东西作符,巨好用,真人肯定比符更好用。” 尹瑎说起这事时,向往的神情仿佛屈黎就是一个人形驱邪咒。 现在这咒就站在自己旁边,长青实在舒坦。 * 亥时,夜幕已深,大地铺上纯黑色的底盖,整座长家村已然陷入死寂。 微茫中只余下风划过的痕迹,仰头不见星光,路人只能依靠微弱的手电光照明前行。 长青和屈黎已经走入森林,看着不远处的村子剪影,两人不约而同地吐出一口气,放下心来。 长青:“跟紧我。” 他们脚下这座山是村子里用得最多的山,上面设有一个土祭坛。不是主祭坛,允许鳞未上脸者进入,所以平时村子里有什么活动都会在这里做。 地面积不算大,由主场和祭台供桌组成。主场空地由数个低矮木桩围起,约莫能容纳百人。长青记忆里是一个很平整的泥地,而今再一看,已然荒草四起。 主场往前,三层夯土台阶连接一块石板平台,便是一座土祭台。上面一米高的天然石柱正立中央,刻着熟悉的“琼巽元君”造像,又名“山祖”,清晰且灵动。周围一圈微微褪色的五色旗仍旧随风飘荡,台前的供奉却早已腐烂。 在后面,是一缸水。虽盛在缸中,却水质清澈,无风自动,仿若活水。 此乃受洗之地,水为圣水。 但其实水缸底下就是一口井,只是水源之地暂且不明。 长青只是随意俯身拔下一根再普通不过的野草,抬手放在屈黎面前摇了摇它的叶:“这就是甘心草。” “它们聚集生长于这土祭坛边,所以张行一定来过这里了。” 长青将草扔下,见证着它瞬息消失于草野,旋即朝屈黎点点头:“开始吧。” 寻找石窟。 专业寻找石窟的方式有很多,有小部分地区在特殊文化和气候的共同作用下,石窟类型多为露天摩崖造像或悬空窟。即无完整窟室,直接在崖面上雕刻,所以基本可以用肉眼发觉。像千峰石窟,就是如此被农户发现。 但是更多地区的石窟都依靠现有地形,在溶洞,山体中开凿。所以位置更加隐蔽,需要借用专业技术手段。 例如机械钻直接探取地下岩层样本,电磁波传导3D成像,抑或是眼下,屈黎手里拿着的那个小方盒子——质子旋进磁力仪。 地下空洞会形成低磁区,而这仪器可以测量到地磁场微小变化,从而找到空洞。 屈黎将其绑在微型无人机上,便可以快速巡查这座山的磁场情况。 土祭坛这里地势开阔,既没有树林遮蔽,又离村落远,放无人机再适合不过。 无人机在夜色中起飞,设定好飞行路径后便可脱手。屈黎和长青一齐坐下,看起检测仪上的实时观测图像。 然而无人机飞完一圈,几乎将山体探查了个遍,也没发现有什么异常。 能够作为石窟的空洞一定大型,且有极为明显的地磁变化。 而今没有,难道是他们想错了? 屈黎表情凝重:“这里没有符合体积的空洞存在。” 长青无意识地捏着手指:“再往外飞呢?” “那需要我操作无人机。” 不多说,长青接手监视器,屈黎起身去手动操作无人机脱离航线往外探索。 毕竟这里群山延绵,石窟还真不一定就在犬牙山下。 长青冷静地给予屈黎飞行指示。 他并不知道屈黎那边的景象,所有的指示都基于手上探测器颜色的变化。 哪里颜色变化大,他就指挥屈黎操作无人机往哪里飞。 所以当屈黎询问:“你确定要飞这里?”时。 他直接点头:“这里有问题,颜色不对。” 在一片温和的蓝中,突然出现了大片的红,这是低磁区警告。 而随着无人机愈发深入,那片红递进加深,伴随着断崖式下跌的地磁强度信号,最终一片血红深渊停留在长青的眼前。 他几乎屏住了呼吸,被这刺眼的颜色惊的说不出话。但他手快,径直截了图。 “不好。”突然,屈黎说道。 长青刚抬头,余光就发现屏幕上的红色正在快速退去。 “怎么了?” “村子里有灯亮了。” 长青闻言下意识望向身后,却发现从这里不可能看得到村子。 那屈黎怎么知道…… 无人机。 反应过来的刹那,长青背后直接发麻。 他才意识到,他刚刚看到的那片深渊在哪里。 那不是深山,而是长家村。 嗡嗡作响的无人机很快飞回落地,长青麻溜从地上爬起来。 两人相视一眼,都明白现在下不了山。 得等,等到子时,所有人都不出家门之时,再回去。 但这一定会破了子时的戒。 之后会发生什么,长青也把不住了。 可眼下他们别无选择。 第70章 “夜半为阴陇,夜半后而为阴衰。”——《黄帝内经素问金匮真言论》 意为此刻天地阴气达到最盛,之后阴气逐渐衰退,阳气开始生发。 天光彻灭,林影幢幢,四下无声。在这片空寂中,视线聚焦在钟表上不断前进的时针。 随着指针竖直摆正,长青的心跳于此震耳。 子时已到。 夜风忽地喧嚣,长青侧耳听到身后的祭坛传来欻欻声响。 屈黎手掌按住了长青想要回转的脑袋,与自己的头相抵:“不信则无。” 长青呼地喘了口气,点了点头:“走吧。” 语罢,两人悄声朝山下走去。再度看见房屋,长家村已然漆黑一片,仿佛所有人都已经陷入梦乡。 他们一路穿行野道,总算顺利回到屋中。因为不能开灯,他们便摸着黑简单收拾一番后入睡。 再度醒来,便是被一阵敲门声惊醒。 长青霎时睁开了眼,只见四周仍旧漆黑一片。他像是才合眼,都说不好究竟睡没睡着。 再回神,就见面前屈黎的眼睛泛着光,他也醒了。 只是这眼睛的距离是不是有些近了…… 长青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手底下的触感也不太对劲。 …… 靠,他怎么扒人家身上了。 长青弹射往后,后背登时撞到了墙上。但他也顾不及疼,只是在心里猛烈审判起了自己的睡姿。 现在他知道自己应该是睡着了,而且睡得不浅。 救命。 长青身体,特别是残留有另一个身体温度的手脚都麻了。 屈黎此刻一动不动,像是也被吓到一般。 而外头敲门的人更仿佛是听到了这动静,竟直接开始唤人名。 “长青。”是村长的声音。 长青也顾不上太多,正巧屈黎抬手看时间,他一咬牙,直接拉过屈黎的手,盯着那表上的凌晨三点,陷入沉思。 村长这个时候来,绝不是叫他们起床的。 昨夜那户亮灯的屋子,估计就是村长家。 这会儿,刚过子时禁忌,村长恐怕就是来找他们确认行程的了。 担心说话会被听见,长青不能和屈黎说这个想法。 他眼睛一转,抬手就把头发弄得稀乱,还在自己面颊上捏了两个红印。然后眼一眯,嘴微微一张,看起来完全一副刚刚睡醒的模样。 屈黎就这样瞧着,鬼迷心窍般在长青跨过他时,伸手捏了把长青的脸。 ……像受惊的猫,长青猛地瞪了他一眼。 旋即很紧张地抿紧唇,跟作贼似的下了床。 留在屈黎一人仰躺在床上,嘴缓缓地上扬。 长青吱呀一声推开了门,被外头站着的村长吓了一跳。 老人穿戴整齐,像是未曾安寝。苍老的面容与骨瘦如柴的身躯浸在黑夜里,更像一棵扭曲的枯树了。 “阿叔,这么晚了有什么事吗?” 长青揉了揉眼,透过指缝打量这个老人。 “还在睡呢,夜里村里又地动了,我怕你害怕。”老人弯着腰,嗓音低哑:“刚刚屋子里是什么动静呢?” “哦,我被您吓了一跳,从床上滚下来了。”长青不好意思地笑道:“地动吗?可能我睡得沉,没感觉到。” 地动?他们在山上离得也不远,地动不可能毫无察觉。 长青直觉村长是在借此诈他们,不得不说,是个很油滑的理由。 他察觉到村长企图往里望的视线,连忙开口:“叔,我朋友睡得比我还沉,现在都没醒呢,您别管他。” 村长不知是信了没信,也不动作,两人无声地对峙半晌。 直到长青幽幽打了个哈欠,村长才动,第数次叮嘱道:“守好规矩,切莫触了山祖的逆鳞。” 只是这次,他还多加了一句话:“不然玉也护不住你了……” 长青冷眼瞧着他消失,眼里哪还有一丝睡意。 “他在怀疑我们,昨晚亮灯的就是他。”长青走进屋,屈黎早已坐起,靠在床边。 长青犹豫了一下,还是爬上了床,但是和屈黎隔了点距离:“我用了些理由糊弄他,但是他估计不太信。” “但这也不是办法,如果低磁区确定在长家村下,我们光凭自己肯定找不到的。” 村子里的人非常传统排外,不可能允许他们擅自开采村中土地。如此,想要进入那神秘的地下空洞也将变得无比困难。 “能不能和村长先沟通?”屈黎问,看见角落里的长青连打数个哈欠,便放轻些语气:“毕竟是关系文保的重事,未必争取不到理解。” 在来之前,他们做了很多预案,唯独没有料到石窟可能藏在长家村底下。毕竟长家村倚着山,地理位置较高,不属于水流侵蚀的范围,很难想象地下会形成天然溶洞。 而今,确实只有征得了村长的同意,他们才好继续进行下一步。 况且暗地里埋着的人不知道何时会探头,他们也得为后续安排铺垫些势力。若是能里应外合一举收网,将会杜绝大部分的节外生枝。 “行,那我到时候去和阿叔聊聊。”长青微微合眼,眼睫相交打架:“但还是别抱太大希望了……” 说着,长青强忍困意但未果,头一点一点地垂下。最后他趴在了自己的膝盖上,说的话也变成几句听不清的嘟囔。 屈黎静静看着他,眼里带着他自己都没有察觉到的温柔,目光代替他的手,捏过面前人被膝盖挤压起的脸颊肉:“睡吧,天还早。” 他语气柔缓而亲昵,只能借着这宁静的夜色,于寥寥数字间,悄声泄出些爱意。 不求那人能听见,只是他自己藏不住。 长青抱着自己的腿,闻言顺势栽回了他原先躺着的位置。但是整个人蜷缩着,一个劲往墙上靠:“你也躺。” “好。”屈黎撇过脸,轻笑出声。 再回头,长青就着这么不舒服的姿势已经呼吸平稳了。 睡了?这么快。 屈黎微微挑眉,俯身凑近看了看。发觉长青确实地睡着后,闷声咽下笑。 他枕着手臂躺下去,却没合眼,有些睡不着,扭头看着长青圆润的后脑勺。 他见长青头发被压得翘起,便伸手去压。没想到那缕发丝过分顽强,根本压不下,反倒顺着他的手指绕了个圈。 长青突然哼了一声,人翻了个身,面朝屋顶。 屈黎的手就僵在长青额前,几乎能触到温热。 还好,一切很快归静,长青没醒。 屈黎重新呼吸,缓缓收回了手。 他小心地正回身子盯着屋顶,企图通过放空按捺住过分躁动的心脏。 然而屈黎正有睡意,身侧的长青又翻了个身,只是这次,他的手正正拍在了屈黎的肩弯上。 不痛,但扰的屈黎呼吸是一紊。 因为长青舒展的指尖,正巧触着他的喉结。 只是下意识的吞咽,那指尖便按着他心乱的开关,身体实诚的燃起密密麻麻的火焰。 屈黎不敢动了,无声的咬紧牙关,却小心地将那手拿起,扶着放在了自己的身侧。 没醒。 屈黎望着长青恬静的睡颜,秘而不宣的,将他的手牵在自己手心。 旋即闭眼,任心跳几乎要震出胸膛。 他在等一个时机,等一个言说而不会给长青带来负担的时机。 心上人的心被包在层层迷障下,还没有完全对他打开。 但他一定会打开的。 只要他做得足够多,就会打开的。 天亮了。 没有鸡鸣犬吠,长家村于无息中迎来了晨光。 起床时,长青很庆幸他安安稳稳地躺在自己的位置上,一如前天那样。 看来乱动只是一时的而已,那他就没那么尴尬了。 两人都心照不宣地装作昨晚无事发生。 吃过早食,长青打算直接去找村长,屈黎也强硬要求跟上了。 村长的院子就在村子中段,面对着一棵古树广场。要去村长家,就必须闯过这个广场。 此树年岁上百,盘根错节,树枝向四面八方舒展开来,于深冬依旧绿意盎然,有着与整座村庄不相符的生机。 下面几块石砖排成圈,围成一个简易的休憩区。 对于长家村村民而言,在这棵树下闲聊是他们为数不多,习以为常的活动。 眼下,上面就座几人。如果忽略掉他们脸上血疴一般的鳞斑,那这一幕自然愉悦的就像是最普通的村落人文。 但没有如果,长青带着屈黎走过,得到一众注视。 “阿叔阿婶,早上好。”长青挂着笑脸,这些老人他都认得,也算是看着他长大的。 但是此刻无人回应他,任他的话音落到地里。 长青也顾不上尴尬,顶着那些视线,赶紧拽着屈黎离开。 只是没走多远,身后一人突然开口唤住他:“小青,村长不在家,来我屋子坐坐吧,好久没见你了。” 这人怎会知道他们是来找村长的? 来不及疑惑,长青回头,发觉是住旁边的一户阿婶。 其实她年纪不算大,四十出头,却已然被鳞侵蚀的看不出年龄。 “村长阿叔不在啊。”长青站住脚,后背莫名有些发毛:“那我们在这等等他,正好我陪你们聊聊天。” 长青背着阳光,白净的面容几乎透光,光是站着,就与那隐藏在阴影中的人群好似处在两个世界。 屈黎被长青背手拉了一把,手心感触到对方写了一句话:“坐外头。” 意思是…… 让他远离那棵树? 屈黎眯眼打量着那群人,忽地觉得,他们整齐地坐在那儿,像是在守着什么东西似的。魔.蝎`小`说 k.m`o`x`i`e`x`s.c`o`m 70-80 第71章 分开,屈黎直接寻了一个小土坡坐下。长青独自坐进人群中,亲昵地挨着那婶。 婶昏黄的眼珠子凝在对面屈黎的身上,抬手要指:“那娃子不过来?” “他内向。”长青作势按下阿婶的手,摩挲:“不敢和你们聊天,我来就是。” 阿婶迟钝地点点头,这才把注意力转到长青身上。而看着长青,她僵硬的面容总算柔和,带上了笑意:“好久没见你呐,小青,还是俊。” 她反握住长青,粗糙的手掌像极了村里干了后的土路,这是种了一辈子地的农民的手。 阿婶的笑很僵硬,看得长青不由得心酸。 鳞病上脸,脸皮就会在一次又一次的溃烂,长好,再溃烂再长好。 最后,五官粘黏,基本剥夺了人做表情的能力和样貌。 “我这几个月太忙了,闲下来就回来了。”长青说道,看向婶婶后边那些同样僵硬的面容:“阿婶阿叔,我从外头拿了些东西。” 边说,他边翻包,从包里拿出好些小香囊。 “你们带着,这东西可以稍微控制一下那病。” 在场的村民都有些震惊,一连数声“真的吗?”接续传来。 阿婶按住其他声音,率先开口:“小青,这东西你哪里拿的?” 杨家。 这些就是当时杨家门栏上挂着的小香包,后来他找杨苏翎要了些。 里面的药材都普通,但组合在一起却对鳞有莫名的安抚作用,类似于他身上那块玉佩带来的感受。 这些肯定是不能跟村民说的: “我有个医生朋友发现的,你们好好养着身体,现在科技发达了,这病说不定哪天就能治好了。” 他现在已经知道鳞来源于长家村的风土,到时候等他们取完样带回去检验,很可能就能找出鳞的诱因。 这也是他一定要回来的原因之一。 长青直接将香囊发到大家手里。 阿婶低头,把那小东西翻来覆去地看:“小青,莫哄我们了,这个咒哪是那么好解的咯。” 她摆着手,却还是将香囊收好了。 闲聊了好些,长青隐晦地问过村子里确实没来人后终于放下心。 说明张行还没真正朝长家村下手,总不算太糟糕。 终于日头升高,透过枝丫落下,有些晒人。 鳞这种病不抗晒,渐渐地树底下的村民走得差不多了,就剩下阿婶还在陪他等。 长青身后就是种树的土,他回头,百无聊赖地盯着那地一会儿。伸手捏起一指结土,发觉这土湿润,仿佛浸润在水里一般。 怪不得他总觉得脚底板窜上阴凉,敢情制冷剂是土。 这会儿也突然来了兴致,想挖挖地下会不会真的有水,就被阿婶制止:“多大人了,莫玩土。” 然后拉着长青,将他摆正。 不知等了多久,远处背着日光终于出现一个蹒跚的身影悠悠朝这里走来——村长终于回来了。 只是那个方向…… 是村里唯一一条上山的路,长青很难不多想。 “得,小青你去吧,我走了。”阿婶拍拍长青的手背,柔和地摸了摸他的头:“记得常回来看看我,阿婶现在除了你也没什么念想了。” 长青鼻子蓦地一酸,阿婶的丈夫和孩子老早就没了,后来活着的念想就是瞧着村里剩下的孩子长大。 可惜至今,那群孩子只剩长青一个了。 目送着阿婶离开,才转身唤住正在开院门的村长。 “阿叔!” “我们想和你说些事。” 屋里昏暗无灯,拉开帘子仅有日光照明。 村长没有说话,只是从里屋给长青和屈黎各搬了张板凳来。 三人坐下,长青开门见山:“我们昨夜进山了。” 村长的眼珠一动不动落在他们身上,好似对此早已知晓。 长青观察着反馈,斟酌着继续道:“阿叔,其实我们这次回来是为了寻找一个石窟。那里面有极其珍贵的国宝,但更重要的是,我们怀疑鳞的解药也在其中。只要找到石窟,村子就有救了。” 长青:“我不想再看到村民死去了,阿叔。” “那石窟就在我们村子下面,您知道哪里有进去的办法吗?” 语罢,无人言语,气氛陷入沉默。 良久,村长在长青的注视下终于动了。他黝黑的面容透出一股森凉,语气平静:“你们有没有在子时回来?” …… 冥冥中,架在脖子上的那柄斧头直线下坠,被薄丝吊着,悬于气口。 长青好似被攥住了嗓子,胃中翻滚灼烧。 “这……”不是重点。 长青张口欲言,却终究无力地攥紧了手心。 因为对于村长,村民而言,就是重点,是他们不可触犯的禁忌。 他早该明白的。 所谓信仰,便是如此。 眼下说什么都显得没有意义,因为“国宝”“治病”这些都不是长家村村民所在乎的。 他们只在乎—— “你有没有在子时前回来?” 一遍接一遍的重复,无息的压迫,长青指甲几乎要按进手心,他却仍旧装作自然:“回了。” 又是良久的沉默。 “长青,切不可触戒,牢记。” 村长的声音好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的,一层套一层,犹如千层的塔,直直将长青套在其中。 他耳中只余磅礴的回响,与那如同念咒一般含糊的字句。 “所以到底为什么?” 牢记牢记牢记。 人难道就只能光记,然后一辈子困在这几句车轱辘话里吗? 长青猛地吼出声。 旋即手止不住地颤抖。 他不是不可以听,但他需要知道理由。 这番规矩禁忌,到底都是谁定的。 * 屈黎出去了,屋内仅剩长青和村长,再无外人:“小青,你实话跟叔说,外头那人是谁?” “我朋友。”长青直接道。 村长深吸口气,摇着头,便是不信。 长青:“我们做个交换如何,您告诉我石窟的入口,我说出他的身份。” “你就确定我一定清楚?”村长阿叔皱眉反问。 “那您为何要揪着人家的身份不放?”长青:“他是谁其实不重要。” 除非心里有鬼。 长青默不作声,实际上早已注意到地面上那一串若有若无的泥脚印,指向村长。 新鲜的泥土黏在地面上,反出晶莹的,几乎有些不像是土的光泽。 长青见过的,小时候村里送完葬,回来的村民身上总是会有这样新鲜且湿润的泥土。 “规矩都是祖宗定下的,存在,便有它存在的道理。你上过学,是大学生,觉得我们愚昧无知。”僵持着,村长还是先松了口:“但小青,我们都是守着规矩才能活到现在。你要知道,是你外婆给你的玉佩护着你,你才出得去山。” “我不多说了,明早就带上你朋友走吧。”村长眼底似乎闪烁水光:“可别步了你母亲的后尘,否则我也无颜下去见她们了。” “什么意思?” 阿叔这段话里的信息量大到长青顾不上任何事,好似溺水者看到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尽管脑中一瞬间完全空白,也得拼命抓住。 他一把拉住村长,吐字如吐弹:“我妈妈怎么了?什么叫步了她的后尘?” “我答应你阿婆了,不能说。”村长阿叔意识到说了不该说的话,步步后退。 长青却步步紧逼:“有什么不能说?玉佩是钥匙、老祭坛在树下还有那本画册,这些我都知道了,都是外婆告诉我的。” “她!?”村长瞪目相视,难以置信:“不可能……” “阿叔,我求你别和我打哑谜,我迟早会知道的。”长青完全没有意识到,他在说时,手劲大的让村长倒吸凉气。 两人纠缠着,直到村长背抵到墙,退无可退。 他仰头看着这个身材抽条的青年,早已不是记忆里可以哄着玩的孩童了。 只是那眉头皱起的弧度,眼间掩不住的青涩和倔强,仍与记忆中的一人相合。 这对母子,着实长得像。 不止长得像,脾气也像。 “叔,我要出山,我考上大学了!” “叔,我要出去学医,到时候回来一定能把这病治好。” “叔,你要照顾好身体,也多替我管管我妈,她最近老是不开心……” 碎片卷起风暴,继续拽着他向前。 “叔。”再度回来的长苑俨然憔悴了几岁,她的面容也被鳞病侵蚀了大半,但眼神蜕变得无比坚定:“我找到治这病的办法了,就在祭坛底下,里面有东西,我要下去一趟。” “叔,我偏不信这些规矩,我要试试,你们等我回来。” 可终究…… 长苑最后一次回来,留下了一个孩子,她给这孩子取名为:“长青。” “小青,好好长大。就像门外头那棵常青树一样,替妈妈陪着阿婆,好不?” 其实那会儿起,他站在外头听见这话,就有预感长苑不会再回来了。 “阿叔!” 长青唤回了他的神,他瞧见眼前人受惊的目光,才反应过来自己失了态,不自觉流了泪。 那分明就是一条死路啊,他不懂,为何这外婆为何还要将这些事都告诉长青。 明明长苑都已经有去无回了。 可是,他又说不出来的痛心。 这些苦与罪,为何他们几代人一直赎,也赎不清呢? 山祖是没有心的。 他们也早该明白的。 第72章 “在那树底下。” 树底下是村里的老祭坛,长家村人生于此,葬于此。 每天村民还会守在树外,仿佛这般能够汲取到一些树的灵气,延缓寿命。 这些,都是长青从外婆那里知道的。 但祭坛 而从前,外婆似乎和村长有过约定——要将这些秘密都瞒着他。 因为那树底下,有的不只是祭坛,更是一条有去无回的路。 “虽然我不懂你外婆为何会同你说这些……但小青,你母亲已经有去无回了,我不希望你再去冒险。” 村长的眼泪已经干在眼角,苍老的皱纹藏了太多无奈和心酸。 长青瞧着心颤。 但是没办法。 长青也有他必须去做的执着。 这场对峙不欢而散。 长青出门来,一眼瞧见正对面的那棵大树。 此刻已是深冬,而它依旧枝繁叶茂,绿意盎然。于寒风中抖索着枝叶,有着一副与世无争的坦然自若。 “长青。”屈黎走过来。 长青遏住他的话口,自顾自地说:“差不多了。” 然后抬头:“屈黎,我今夜要下一次主祭坛。底下非常凶险,我也没什么把握。甚至可能我们解药没找到,你也会染上鳞。” “你……要和我去吗?” “去。”屈黎不等长青问完,径直点了点头。 长青得到肯定的回复,眼神却仍不见什么光彩,他喃喃道:“谢谢你。” * 禁忌就是漏洞。 想要避开所有村民下祭坛,就只能是子时。 这一次,长青彻底破罐子破摔。 但白日回到屋内休整时,长青暗地做了一件事。做完这件事后,他才彻底地放松下来。 入夜。 天寒地冻,寂寥无声。 子时已到,两人夜潜回到树下。 夜幕下的树影犹如重重鬼影。 长青探身从树坛里捧起一把土,尽管月光皎洁,这土依旧泛着晶莹的水光,就像白天村长脚底的泥。 这土水润,下方必有暗流,恐怕与后山上那坛子净水同于一源。 一切都指向他们脚下不对劲。 但是入口在何处,村长并没有说。 长青结合他的反应,和那泥土差不多知道个大概。 小时候村子里有人去世,村里青壮年都会扛着他们下祭坛,而走的方向…… 上山,不知走了多久,直到前方再次出现昨日那座土祭台,赫然可见石碑与飘扬的五彩旗。 而在即将到达之时,长青却带着屈黎拐入另一条野路。 说是野路都有些夸大它的路势,这简直是泥沼,一脚一个深洼,满腿皆是泥泞。四周茂盛的植被掩住了它,每一步都行走在未知当中。 长青说实话心里也没底,眼下他全凭记忆在行走。 小时候他曾偷偷跟在那群送葬人的身后,见过树冠顶上的曙光。 豁然开朗。 此刻,那模糊而久远的树冠,再度出现于眼前。 镀着月光,长青瞧见正下方完整的村落。 到了。 就是这里。 断崖前,月光如瀑布倾泻。 一排五彩旗穿成一条绳子,拦在崖前。 “入口大概就在这附近,我们分开找,不要离得太远了。” 长青冷静道:“注意脚下,这湿土容易脚滑。” 约莫半小时后,屈黎率先找到了一个入口。 那是一块石板,藏在草丛中,很不显眼,若是平常肯定扫一眼就忽视掉了。但此刻,它成为此地最大的异常。 屈黎确定石板能够移动,下方有空间便收手,回头去找长青。 隔着草丛,他一眼瞧见长青靠着棵树干,俯身扶着膝盖,头低垂。 “长青?!”屈黎心一颤,顾不上发出动静,用气声唤道。 夜太静,声音清清楚楚地传到了长青的耳中。他摆摆头,摇摇晃晃地站起。 随后被赶来的屈黎一把抱住:“你怎么了?” 长青吐出口气,倚着屈黎也不使劲,准确说,他也没劲可使。 “没事,可能低血糖了。”长青抬手拍了拍自己的面颊,用力眨了眨眼。 “我身上没带糖。” 听到屈黎显然懊恼的语气,随口扯了句低血糖理由的长青有些心虚。 他忙轻松一笑,站直身子:“好了我已经缓过来了,你有发现吗?” “有,那边有个入口。”屈黎喉结上下一划,发觉怀里残留的余温竟然也是冷的。 他二话不说脱下自己身上的厚外套,蒙头披上长青的头。 长青隔着布料唔唔几声:“别……” 这大冷天的。 “我不冷,你身上太凉了。”屈黎回绝道。 长青从温热的衣服中探头,看到屈黎身上有两件厚衣服,才不作声了。 其实他不是低血糖。 他也不冷,反倒很热。 身体内里热的仿若要自燃一般,每一口呼吸都是痛的。 这是鳞的“杰作”,它平息了整整两月,终于抓住了他的破绽,席卷重来了。 长青提防了一整天,终究还是没逃过。 子时的夜风,也是第一把助燃的风,瞬息吹起他身上如野草般的鳞,燎原。 他忽地懂得子时这条禁忌的缘由了。 长青强压下喉口翻涌的血腥,佯装正常,心底暗自和鳞较劲。 事已至此,他们的行动再不许回头。 只希望—— 长青悄然按住兜里的东西,这小香囊能多撑一会儿。 那石板不重。 长青确认后,屈黎便挡开他,一人抬开了这道门档。 伴随一阵狭隘尖锐的风鸣,一个漆黑的入口出现在两人眼前。 长青和屈黎相视一眼,屈黎打开头灯,打头阵先行下去,长青紧跟其后。 通道内部是一条石板阶梯,越走越宽,长青恍惚间幻视了他之前去杨家巷子地下暗市时走过的那条路。 除了不断下降的走势与温度,他们在没有其他参照物的情况下一直前进。 走的长青对于屈黎的背影都快看出视觉疲劳了,总算停下。 耳闻,呼吸于石壁间相撞,泠泠水声不息。 长青眼神一凛,越过前面的屈黎,瞧见了一个池塘? 是真的水池。 居然躺在这地底。 而且还是活水,一股透心凉的水腥气扑鼻而来。 到这里,长青彻底陌生。但他拉了把屈黎,侧身示意自己要到前面去。 屈黎有些不愿意,但还是让了路。 “屈黎,你把头灯关了。”长青在前头站了会儿,突然说。 身后的屈黎直接熄了灯。 下一秒,眼前的水潭竟然发出幽幽的荧光来,将四周的石壁映射的水光粼粼。 然而除了这光外,天顶也投下隐约的月光。 这个环境俨然已经不需要头灯照明了。 这空荡荡的水池肯定不会是祭坛,最多算是中途掩人耳目的小伎俩。 长青开始寻找这个空间的另一个出口,很快对面一处黑暗,没有水光映射的区域吸引了他的注意力。 他淌下水,冰凉的水削去些许他骨头缝上的燥热。 鞋子已然湿透,再是裤脚,水位最终停在长青小腿处。 他刚想回头让屈黎跟上,就发现这人一点不等他试水,早已跟在了后头。 两人涉水过去,钻入洞口,再度下行。 这里的石壁明显湿润多了,手摸着冰冰凉凉,时不时会有凸起划过手心,宛若异兽背部起伏的鳞角。 而越来越大的水声几乎能将闯入者一切动静抹去,叫人感受不到自己的存在。 再度循着光亮探头,水柱迎头直下,将长青浇了个完全。 他狼狈地跑出来,再抬头望,才发觉这洞口居然是被一道水帘盖着的。 屈黎出来也不可避免地被淋湿。 但是此时无人在意自己身上的状况。 因为祭坛出现了。 中央祭台由三块大小递减的黑石造成,一层层堆叠安放。其上,一尊约莫三米高的琼巽元君造像直指天穹。 石顶刻着无数繁复纹样,游蛇交错从四周石壁蜿蜒爬行而下,栩栩如生,接入地面,与祭台外的巨型环形水道相连。水道中央又分出五角星般的五条小水道,不息的水流滚向女神盘蛇台座之下。 循环,轮回。 这是长青看到这座祭坛后唯剩的想法。 良久,长青才缓过神来:“到了。” 他踩着水道边准备靠近祭台,却猛地脚下一滑,打了个机灵。 凝眸仔细一看才发现这石道已经完全被青苔包裹了,这些斑驳的绿意其实会代谢产生酸性物质,在经久年岁中便啃食掉石头表面,最终混入石缝不可分离。 如此景象出现在各处。 整座祭台藏在湿润当中,岩体极易被水渗透,导致壁画地仗层酥碱、空鼓,甚至大面积脱落。 这是南方地区石窟壁画保护中面临的最大问题。 尽管长青还没有看到这座石窟的全貌,也没有看到壁画,但是忧虑已然产生。 但他还是俯身,从怀里拿出一个小玻璃瓶和小镊子,然后夹取一些碎片放入。 做完这一切,长青才继续走近祭台。而随着距离的不断缩小,整座琼巽元君的造像变得更加真切。 看得出已经是完全体形态,与长青手里画册上的基本一致。 它的主体由就地取材的石玉构成,造诣精良。但上面的色彩剥落比石道更高一筹,年代着实久远,基本可以确定是须臾人所造,而非长家村人。 这里应该就是须臾当年的祭祀台,处处可见他们信仰的轮回之道。 光就把这祭坛,这造像拎出去,外界对于须臾古国的研究都能前进一大步。 他们来对了。 想到这,长青那股胃灼热的痛感都削弱了不少。 但这绝不是尽头。 须臾人崇尚绘画,他们的壁画才是真正的瑰宝。这里应该只是分室,主祭祀,不是主室。 可主室在哪儿? 长青没找到。 整个空间纹路繁杂,压根看不见继续前行的地方。 第73章 “我们再分头找找。”长青说:“你用眼睛看,不要碰这里的任何东西。” 长家村规矩二:鳞未上脸不可入祭坛。 然而现在,他一个鳞未上脸的再加上屈黎一个没鳞的全进了。 长青不知道导致鳞的源头藏在何处,现在感觉哪里都不太安全。 若不是效率过低,长青巴不得屈黎一直跟在他后头。 两人分开找了许久,仍旧毫无收获,最后不约而同地回到了祭台前。 忽地,长青瞧见元君座下垂着的一排天然苔藓屏障里似乎露出一个形状,有些白,像是石刻。 长青屏息,正准备蹲下去看…… “唉——” 陡然间,一声沉重叹息荡漾于耳中。 长青登时汗毛直立,抬头看,巨型的琼巽元君垂眸沉思,冥冥中那双石头做的眸子,好似正与他对视。 他盯着元君造像紧闭的嘴唇半晌,才意识到那声音来自于身后—— 水帘再度被一道身影破开,随后一个矮小的兜帽黑衣人徐步走入。 长青浑身肌肉紧绷,进入警惕状态。 他转身前看了一眼时间,才刚过零点,仍在子时。 这个点谁会来?长青死死盯着那人,直到他将兜帽拉下。 “阿叔你……” 长青深吸一口气。 村长。 兜帽下的脸苍老可怖,昏暗月光中,那些鳞竟然都泛着蠢蠢欲动的血光。他脸上的皮像是被生硬地剥了下来,血肉都袒露在空气中,远远就能嗅到刺鼻的脓臭味。 长青被这一幕惊的,什么话都卡在了喉咙口。 “小青,你还是不听话。” 直到村长开口说完,长青才渐渐找回了自己的声音,他急切道:“您来做什么?” 大概真是子时天地浊气重,长青身上的鳞愈发难受。 而瞧着面前村长的样子,显然他更加不好受。 “你阿妈,阿婆全来我梦里喊我,我实在睡不着。”村长阿叔疲惫地揉着眉眼:“跟我回去吧小青,趁现在还有回头路。” …… “叔,我没办法。” 长青垂下头。 “这些东西太重要了。” 他不能袖手旁观,任它们一直躺在地底被水汽和植被浸染湮灭。 出乎意料的,阿叔拦他的意愿不似先前那般强烈。 他浑浊的眼落在长青身上,尽是长青看不明白的情绪。 良久,村长才再度道: “我给你讲个故事吧。” * 很久以前。 中东有一支传教队进入华国,一路南迁。他们沿途传教却效果不佳,又因返程过于遥远,最终择了一处山清水秀之地定居,建须臾国。 须臾国人延续信仰,为山祖造像立碑。生活归于平静,并于某一天,因为未知的缘由,须臾国消失,葬于群山间。 而有这样一批人,早在华国部队前,找到了须臾安眠的地方——犬牙山。 他们凿山,入洞,像是受到神的旨意,径直进入了须臾旧址,见到了“须臾盛世”。 没有人知道他们在石窟里做了什么,但是出来后,代价降临了。 山祖发怒,降下诅咒。 每个进入石窟的人身上都渐渐长出蛇鳞状的红斑,一些人死在了归家途中,一些人因为恐惧返回犬牙山。 最后他们绝望地发现,只有在这座山上,才能活命。 后,长家村建立。 村民者,仿古以血肉为引,祭祀山祖,为后代赎罪。 “但没用,诅咒还是延续到了你们一辈人身上。” 故事讲完了,但长青知道,这不只是故事。 村长口中的那群人,长青大概明白是谁了,这也与他先前获得的证据一致。 但是按照村长的年纪,他绝对不是那群人中的一个。那么这些事,这样的当事的视角,村长是怎么知道的? 村长边讲边朝他们靠近,裹挟着腥风却没在他们身边停留。 长青正欲问,话就被村长蓦地下蹲动作惊了回去。 他像是知道长青要问什么,虔诚的,缓慢地跪坐在了琼巽元君的台座前。 这一切发生得太突然,长青和屈黎都不明所以地看着村长接下来的动作——他将底部垂着的苔藓拉开了。 底下那抹白,真的是一面石刻。 《长家村规》 不用村长说长青就已经凑近,仔仔细细地阅读起上面的内容。 半晌,他看完,静止在原地。 上面写的内容,其实与村长所言无异。 而真正让长青震惊的是,他认得这个字迹,没想到会在这里看见林家藏书阁那篇日记的后续。 和他开始想的一样,长家村的祖先就是林家私派偷掘的那批暗卫军。 然而五脉的成立阻断了这批人和林家主家的联系,他们迷失于绵江群山间。 原来他们找到石窟,后续也全部染上了鳞,最后被彻底困在了这犬牙山上,模仿当年的须臾人,建立了一个村落。 只是,长青觉得上面的一段话写得有些奇怪。 【我们不知窟内发生事宜……】 进入过石窟的人,怎么不知道里面发生了什么? 还是说,潜入者与建村者其实是两批人? 但若是两批人,没有同样的身份归属又怎会自然而然地将另一批人的罪孽揽到自己身上? 按照字迹,长青确定刻下这碑文的人就是那纸日记的书写者…… 等等,长青脑子灵光乍现,想起那日记上写的一个细节——那批暗卫最后是分出了一支精英部队先行探索的。 那就说得通了。 大概率的情况是:先遣部队进入了石窟,做了些事染上鳞滞留原地,派两人回到在丛林中驻守的主队。 然而大部队被赶回的两人传染,在诡异疾病和等不到主家回复的茫然中,寻找到了精英小队滞留的地方,收拾了残局,将一切变成了他们看见的这样。 长家村,留下来的那些人没有延续林姓。 已经没有人知道,最初的那批人在临死前,对于将他们推入火坑又不拉他们上来的林家主家是什么想法了。 “凡将死者,当谨记此训:罪以死赎,魂以血涤,义不容辞。” 村长的声音低沉而嘶哑,然字字清晰。 这些话承载的情绪过分沉重,或许只有千百遍念过的人,才能有这般坦然的语气。 长青终于知晓那条“鳞未上脸者不可入祭坛”的规矩背后的含义。 因为鳞上脸者将死,将死者才能够入祭坛看到这些。 而每一次村子里送葬,对于送葬人都是一次思维强化,告诫他们谨记此训,心甘情愿地成为祭品。 赎罪。 为何幼时送完葬回来的外婆,会一直抱着他,摩挲那枚玉佩。 为何村子里的人对他们这些孩子,年轻人缄口不言和祭坛有关的一切。 长青全懂了。 但是这一切宛如一柄落下的大锤,砸得他眼冒金星。 “可是阿叔,长家村不会再有后代了。”长青低声道。 献祭自己为后代赎罪,于他而言本身就是一个谬论。 他先忽略掉两道齐齐定在他身上的视线,径直说完:“仪式进行到现在,您比我更清楚它的作用。我不会让这肮脏的血脉延续下去,村子现在只剩两条路:要么我们找到鳞的真相救所有人,要么我带着诅咒死,一了百了。” “荒唐!”村长奋力一甩手臂,烈风袭面,长青下意识闭上了眼。 但是预想中的痛感并未传来。长青睁眼,就见村长颤抖着将手放下了。 他终究对自己下不了手。 村长胸膛止不住地上下起伏,他脸被涨得通红,可见被气得不轻。 如此反复纠缠,其实两人都明白他们谁也无法向对方妥协。 但长青这些日子也发现了,对于村长而言,山祖的信仰算不得天,他不过是不想让自己冒险。 这份情,着实重。 却更为他要找到解药的执念天平上加码。 长青深深地望着村长。 可下一秒,他脚步轻移,这位老人便在瞬息间瘫倒于他怀中 长青缓慢地将老人放置地上,抬眼与错愕的屈黎对视。 “快没时间了。” 最后他脱下屈黎的外套,将里面自己的外套脱下盖在了村长的身上。将其移到了环形水道外的,一处被植被掩盖的角落里藏好。 确保一切都不再被干扰,长青才回到屈黎身边。 猝不及防的,屈黎被抱住了。 冷冽的气息扑面而来,怀里人身体瘦得惊人。 分明好似用力便能将这副骨架按散,可此人骨子里的脾气却固执得离奇。 屈黎僵住了,他高兴不起来。 眼下绝不是一个适合拥抱的时间,这行为也不符合长青的处事逻辑。 他不免有些害怕:“怎么了?你哪里不舒服吗?” 却仍旧遵从本心地搂住长青,柔力拍着长青的背,企图安抚。 “没事。”这个拥抱并未持续多久,长青很快松开了手。 他面色如常,就像方才什么也没发生过似的。 屈黎心里顿时有些空落落的。 “我知道后面怎么走了。” 长青扭过头,盯着那台座下的《长家村训》,边说,边蹲下伸手在一旁的植被丛里拨弄着。 屈黎看到长青伸出的左手里正攥着枚玉佩,而这只手方才正覆在他的后背上。 什么时候拿的? 这个疑问短暂的从屈黎脑中划过,而后他的注意力就被长青的动作夺走,福至心灵般看向那琼巽元君底座。 果然,在《长家村训》旁边,有一个浅显的凹槽。 瞧起来大小形状正好与长青手上那玉佩相符。 随着玉佩严丝合缝的按入那凹槽,一道清脆的机关声顿时响起。 很快,琼巽元君底座上那一圈圈的石雕蛇活灵活现地动了起来,盘着转着,直直钻入地底。 又一个漆黑幽深的下行洞,就如此出现在了两人眼前。 第74章 屈黎探了探洞中氧气,手扣着岩墙正准备下去时,长青突然将他拉起。 不待他问话,手臂忽地一沉,多了件仍有余温的外套。 “我运动过来已经完全不冷了。”长青低头整理好自己的里衣,随手摸了把自己的脖子,递外套的动作自然而亲昵。 他歉意一笑,语气略微拉长,眼底的笑意很亮:“有点重,你拿着好吗?” 登时,屈黎心尖尖像是被羽毛轻飘飘地挠了下,什么话都说不出了。 长青弄完这一切顺势走到了屈黎前面,半个身子已经探入洞中又突然回头叮嘱道:“但我有挺重要的东西还放在你那兜里,你别碰掉了它。” 屈黎穿上外套,正欲插兜的手一紧,站直点头应了声好。 又是一路向下。 甬道愈发宽敞,最后宽度居然大到长青打横手臂都触不到边的地步。 出发点的光已经照不到这里,屈黎再度亮起头灯。 明亮的光线却没有带来暖意,反倒照亮了身侧一双精亮的眸子。 瞬间,长青生出股被野兽盯上的毛骨悚然感。 但随着灯光将那处完全照亮,他才反应过来那是壁画。 古老脱皮的墙壁上画着潦草却又鲜活的生物,随着灯火拉长,脚步推移,一条一眼望不到尽头的壁画长廊徐徐展现在两人面前。 仔细瞧,壁画风格非常鲜明,同长青烂熟于心的画册和玉佩上的纹样一样。 这种同属一源,古今交映的奇妙感觉,更构建出此刻长青心底难以言喻的情绪。 黑底上白色石刻着的,模糊绵延的线条是群山,其间豆粒大的黑点是劳作的农民。 这支传教队伍进入华国后已然融入了传统农耕体系,在此安居乐业。 而沿着一条蜿蜒的河流指引,画面由农田进入村庄,简笔画房屋紧密地围绕着一棵巨树,熙攘的人群被卡在房与树之间。他们有人跪拜在地,也有人挥舞着手脚。 继续往后,画面推进一堆燃烧的篝火。 原来这些人们载歌载舞,是在祭祀。 而篝火之上,烟灰被画作蛇纹,古怪而奇异地与巨树相连。 此刻画面完全变成特写,定格在架于巨树枝杈上的一个平台,无数根大小不一,细密如丝的蛇纹像是无数条血管,正源源不断地朝那个平台上,它们的“心脏”处传输“血液”。 那颗“心脏”正是平台中央供奉着的琼巽元君像。 这样的造像,画幅已经占据这一整面的石壁。哪怕石壁被岁月啃食斑驳,神像的细节也仍旧清晰可见。 而巨树繁盛,不由得让长青想起村中心那棵树。 或许就是同一棵。 但难以忽视的是,除开自然风化外,这上面还有利器留下的线性划痕或点状凿坑。 有人进来过,还企图挖过这些壁画。 是谁? 长青想着有些出神,再度回神,是被身后的屈黎拽了一把。 不知为何,屈黎的手劲使得有些大,有些抖,像是在害怕什么。 长青盯着面前的漆黑,这才意识到身边的壁画消失了。 他们走到尽头了吗? 长青正欲往前一步,屈黎硬生生将他拉在了原地,劲大得他手骨剧痛,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 屈黎的声音猛地响起: “我没关头灯。” ……没关灯? 那光呢? 光只为他镀了一层绒光,却完全没有投射到他面前的黑暗上。 长青唰的一下,屏住了呼吸,瞪大双眼,望着眼前。 这黑暗犹如深渊,吞噬掉了一切光线。 顷刻间,空气静得出奇,只剩几声温吞的喘息声。 但下一刻,长青伸出另一只没被屈黎拉住的手,径直探向那片漆黑。 一切发生得太快,屈黎完全没来得及去扣住那只苍白到几近透明的手,那手便扣在了黑暗上。 颜色最极致的反差,带来巨大的视觉冲击。 屈黎的心脏随之猛烈跳动,呼吸沉重,神经也被拉直成线—— “没事。” 长青轻声道:“只是面墙。” 手下冰凉而粗糙的触感与一路而来身侧的石壁如出一辙,但是不知道用了什么吞光严重的石料才会如此吓人一跳。 而没有光,长青只能双手都附着到石壁上摸索,企图寻出这面墙的全貌。 “咔噔。”一声突然响起,他的指节按到一个凸起明显的机关。 眼前的石门又开始运转,新的空间出现了。 一环套一环,一层又一层。 整个甬道漫长到模糊时空感知,重重机关隔门让这里仿佛没有尽头。 但长青明显能感觉到,他们在不断深入。 至于深入到何处……仍旧未知。 长青咽了口唾沫,喉口的黏稠翻滚的血腥更重也更难以忽视。 但更令他忧心的是,他的脖子处出现瘙痒了。 鳞在生长。 过往鳞生长产生的不适都消融于日常中,从未像现在这般明显,甚至都汇聚成一股难耐的瘙痒。 时间真的不多了。 至于最后若是没能找到解药,会面临的后果于此刻也无法阻止他前进的步伐了。 因为门后不再是黑暗,而是刺眼的光。 眼前的一幕,足以让人震撼。 那是一棵树,一棵参天巨树,顶破了天顶,枝繁叶茂,辽无边际。叶冠分割光线,地面落满零碎天光,目之所及皆明媚而温暖。 站在这,仿佛能蒸发掉身上由于长时间在甬道内行走积攒的霉湿气。 空气中弥漫着浓厚的木香,浓厚到长青都有些反胃。 他看着眼前的一切难以置信,因为这棵树生长在这里完全颠覆常理。 这样零碎的日照怎么能够生产出足够这大树生长的养料? 若不是亲眼所见,他绝对会认为这树只可能出现在故事绘本里。 就像方才在墙上看到的那壁画一般。 长青仰头望,遥遥顺着树干一直往上,试图寻找一个东西—— 找到了。 他眼睛一亮,视线定在那悬在半空中的平台上。 像是有人长时间来此修剪一般,那琼巽元君造像静置如壁画上画着的模样。完全没有被枝叶遮挡。 而结合壁画上屋舍的位置,长青转头,顺利在周围瞧见了些残垣。它们大部分被侵蚀成土包,又被植被覆盖,只剩下些凸起。底下大概率存在大量的须臾人生活生产用品,又是一批宝藏。 至此,内容都对上了。 现在这里的景观和壁画上结尾的画面完全一致,他直觉这石窟他们已经走到结尾了。 收获众多,不虚此行。 接下来他只剩下最后一步——提取这里的土壤,植被给廖亚的实验室,找出鳞真正的致病原因。 之后既能将长家村人从这片土地上解脱下来,也能为后续进来做研究的人提供保障。 长青从怀里拿出数个小瓶子,说干就干。 屈黎也想要参与进来,但是被长青拒绝了。对方头也不回的一句“活简单”,就把他的话完全堵在嘴里,最后只好寸步不离地跟在长青后头。 长青一路挖挖捡捡,直到来到树边。 刚吸进一口气,他便被那浓厚的木头味刺激的干哕一声。 这味道闻多了是真难闻,不像自然的草木香,反倒有股恶心的腐烂味。 但毕竟是在地底,倒也合理。 长青想着,屏住呼吸去夹那树皮。 但未曾想第一下没夹下来,他力气使得大了些,又尝试了几次仍旧没夹下来。 那翘边的树皮仿若黏在了树干上似的,居然弄不掉? 长青凑近几分,顶着那味道愈看愈发现了不对劲。 这树的质感…… 怎么有点像假的。 这个想法刚一出现就被长青自己否定了,按照以前的技术水平,能造出一棵如此大的假树? “屈黎,你来看看。” 长青忙招手,不想屈黎就在他后头,这一动作差点打人家个正着。 但眼下长青也都顾不上了,既然树皮拉不下来,那他就换个方式。 长青用镊子将那一层层的树皮往旁边拨去,肉眼可见的,那些树皮有着和它外貌不符的韧性,弯折的弧度之大几乎让长青怀疑它们是由塑料所做。 树皮被逐渐拉出空隙,底下愈发透出些孔雀蓝色,这色被外头的深绿树皮一包围,不特意掀开来看是完全看不到的。 “这是……”长青迟疑地问,心中有了一个猜测。 “青铜?” 两人同时说道,相视一眼后皆点了点头。 跑不了,这孔雀蓝的锈色就是南方潮湿环境下青铜器氧化形成的特殊锈蚀层。 文物教科书里的基础内容,长青记得清楚。 他瞬间不敢再动,撑着屈黎的肩膀,与对方一同站起身,望着这一棵参天树。 长青久久仰望着这棵树,看过它舒展的枝叶,看过那清晰显露的琼巽元君神像。 他脑中无数线索碎片正在逐渐串联,点亮。 为何这棵树深埋地底仍可以凭借有限的光照肆意生长? 为何千百年后,它的枝叶在无人修剪打理的情况下仍旧和壁画上无异?连神像、平台出露的面积都丝毫不变? 因为这是一棵人造树,是一棵自那个文明覆灭后,就再不会生长的树。 而若是它全棵都是由青铜所造……那价值彻底是不可估量了。 这是无数人力财力堆积而出的神树,是须臾文明的核心。 上一棵挖掘出土的青铜树,现已成为华国研究古蜀文明的关键实物证据。 树——通天达地,道之轮回,展现古人最原始的自然崇拜。 而它们的根,就是连接人类信仰与宇宙自然的血管。 长青和屈黎站在这块土地之上,已然可以窥得当年那须臾国该是怎样繁盛的景象。 思此,长青脑中已经满是那《长家村训》上刻着的字: “须臾盛世” 幸好幸好,半个世纪前的林家没能寻到这里,而今的张行也慢了他们一步。 一切都还在可控范围内,不算太晚。 第75章 两人不再动这棵青铜树,转而将目光投向周围的土丘遗址。 根据壁画记载,这里的房子曾经依树而建。环绕着中央的青铜巨树,形成一个庞大的圆形聚居地,到处皆是须臾国人生活过的痕迹。 长青的步子稍稍轻松了些,他绕着树,保持着安全距离,慢慢看过那些被植被覆盖的土包。 时间生出细密的植物根茎掩埋这里的遗迹,但植被也是时间的证明之一。 而今仍留在面上的,基本都属于后来者。 长青就发现了这么一个“后来者”。 它们躺在一个平坦的角落,处在两个土包之间,所以长青并未第一时间发现——骨头堆。 是人骨。 因为长青看到了上面挂着的残破衣物布料。因为侵蚀,衣物的颜色已经难以分辨了。 居然有人进来过。 长青方才放下的心再度悬起,他隔着一米远瞧见那堆骨头里的盆骨。 整体呈扁圆形,入口宽大,耻骨联合下方的角度为钝角。 这是一个标准的女性骨盆。 长青简单数了一下骨头数量,确认这些骨头属于同一个人。 一人,女性,怎么进到这里的?又为什么没能出去? 一切未知。 但是无端地,一股寒意窜上他的脊背。 进来的路确实平静,这下倒像是一种风雨欲来前的预兆了。 长青迟疑片刻,最后还是向那堆白骨走去。 不知为何,他心里总有股直觉在说:这不是坏人。 而他不去,一定会后悔。 长青俯身,近距离小心翼翼地观察起来,他想找到能证明她身份的东西,哪怕无法带她离开,也至少给她一个答案。 长青探出手,避开那些脆弱的骨骼,在草野中摸索,忽地指尖就触到一块硬物。 轻轻勾起来一看,居然是一个纯黑色,土迹斑驳的背包。 它半埋在土里,布料风化破损,露出不少纤维,但好在结构还结实,里头的东西保留完善。 看工艺属于近代产物,这位女性进来的时间应该距离他们不久。 长青虽然不寄希望于这包里会有身份证这样的直接身份证明,但是有些其他的也好。 但是结果令人失望。 他将包拉开,里面东西很少,连生存物资都极少,更不见身份证明的踪影。 这个人出发前似乎做了很“充足”的准备—— 不是生的准备,而是死的准备。 不然无法解释,为什么会有人携带如此不完备的装备独身进入这里。 长青不免失望,但是仍旧翻着夹层。 终于功夫不负有心人,他在包最里侧找到了一个拉链。毫不犹豫地拉开来,里面却只有一串项链。 这是一条银项链,但由于长期处在湿润环境下,它整体呈现哑光黑灰色,已经完全失去金属反光。 而项链顶上的装饰是一个戒指。 长青细细地捏着那小戒指,做惯了精细活的手指腹很快摸到了它内圈刻着的细小纹路。 戒指这东西,于大多数人来说是很有意义的物件。 好像无论是什么情绪,只要刻在了上头,就能变成最深刻不灭的誓言。 长青手指颤抖着抚过那些凹痕,像盲人摸象那般,企图读出模糊纹路上的具体内容。 良久,无人说话,空气都好似凝固。 屈黎屏息瞧着长青动作,只见他身体陡然僵直,血色从脸颊褪到脖颈。 “怎么了?”屈黎担忧,强制地抬起长青的头,一瞬被那双通红的眼望的心惊。 “C、Y” 长青细若游丝地说。 屈黎没听清。 但长青已然没有再说的意思,方才他也不过是在自言自语。 因为他摸出了上面的字母——C、Y。 长、苑。 那些刻意忽视的直觉、那些进入洞穴后如影随形的焦躁,全都于此刻化作针尖扎进了他的心脏。 不会有这么巧的巧合。 长青像雕像一般站在那儿,手心紧攥着那枚戒指项链。 从进来这里,他止不住地想要靠近那堆白骨开始,一切冥冥中就像有了指引,有人在呼唤他。 是长苑吗? 长青不愿再想下去。 飘荡在记忆边缘的,模糊的母亲形象,终于在二十五年后清晰。 却是以一副白骨的模样。 …… 长苑为何会一个人来到这里? 长青先前从阿叔含糊其词的话语中拼凑出过些信息—— 长苑出山获得了一些信息后回村,又为了寻找鳞的解药而下来。 可为何最终没能走出去? 仍是谜。 长青心头总隐约飘着一丝疑虑,却说不出古怪在哪。 但他们的目的是一致的。 找到鳞的解药,将这座石窟带到大众面前。 放心,妈妈。 长青在心底道,他语气坚定,尽管“妈妈”这两个字说出来时很生疏:“我会替你完成的。” 他暗自捏紧了手心,血锈味在口腔中肆意蔓延。 倏忽,屈黎的手指突然介入唇齿间,温热的指腹抹去了他唇上渗出的血珠。 长青抬头,望入屈黎幽深的注视中。 屈黎那双眸子本身颜很浅,但在此刻也深了些,看起来就没有以往冷薄——很适合依托的一双眼,只可惜长青现在没有心情回应。 他收拾好情绪,缓缓开口道:“她是我妈妈。” 屈黎瞬间瞳孔骤缩,难以置信地望向那堆白骨:“这……” 他咬紧牙关,下意识想抬手遮住长青的眼。 但是现在做一切都为时过晚。 至亲的尸骨突然出现在这里,屈黎作为外人都觉得残忍。 那作为当事人的长青会怎么想。 肯定非常难受,否则不会将自己的下唇咬得血肉模糊,也没有意识到。 屈黎看着自己手上那抹未干涸的血渍,指尖用力将其按入指纹。 长青:“我们走吧。” “等出去了,我要回来带她出去,跟外婆葬在一起。” 长青想让她们都入土安息。 外婆曾对他说过,她能活到这岁数已然满足,只是还放不下他……和她。 那是外婆未说出口的名字,只因不愿让长青过度挂念。 然而母子血脉相连,他非但走上了和母亲同样的路,还在这里见到了她。 * 两人重新回到甬道,眼前恢复昏暗,鼻腔再度被湿润水汽填充。 头灯单薄的光随走动而摆动,照出墙上影影绰绰的壁画。 长青从踏入这里的第一步起,就开始计自己的脚步数。 他这个身高的成年男性平均步伐宽度约为75厘米,叠加计算就可以由脚步数简单计算出这条壁画长廊的长度。 一百五十,两百,两百五十步…… 长青由原本的默念到逐渐出声,注意力完全转移到脚步上。 一直数到接近四百步时,长青率先停下了,他怔愣地站着,眉头紧皱。 不对劲。 按照计算,他们现在起码走了三百米远。 来时的走廊有这么长吗? 这面壁画已知由“农耕”“村落生活”和“祭祀”三模块构成,是一条完整的时空链。 如果是他多疑,那现在他们怎么也该走到农耕图区域中了。 长青借着光,缓缓抬眼扫过身侧的墙壁—— 绵延的群山,潦草但眸子精亮的野兽石刻印记一如他来时看见的模样。 他们已经走到进来时发现壁画的位置了,长青微不可闻地松了一口气。 没问题。 那大概率是感官疲倦带来的错觉。 壁画很长,长青获取到这个信息后就不再数步数。 他收心继续前进,余光却一直没从壁画上移开。 然而又走了许久,长青再度停下。 这一回,是真的不对劲。路是真的太长太长了,他们进来时绝对没有走那么久。 顺着光照亮的方向,他的视线定在前方的石壁上,而在那里,有一双精亮的眼睛。 因为开始被其吓到过,所以长青对这家伙的记忆很深,绝不会认错。 壁画重复了。 方才经过的那只野兽再度出现于前方的墙面上。 长青眉间微蹙,突然鼻尖嗅到一股若有若无的气味。 而同时那股一直萦绕在他心头的诡异感抵达了顶峰。 他们好像是在这里打转。 “屈黎。” “屈……” 长青猛地噤声。 ……人呢? 从什么时候起,屈黎就没再发出过声音了? 长青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拽在了原地,一时间进退两难。 片刻,他回过头。 身后一片黑暗。 屈黎果然不见了。 空间寂静无声,唯剩下长青一人的呼吸声。 他眉眼压低,眼尾细小的皮肤褶皱显出隐忍的不悦。 “你把他弄到哪里去了?” 无缘由的,长青突然开口道。 他像是在对虚空对话。 像是确定这里除他之外,还有人。 “张行,我知道是你。” …… “你这孩子也是不好糊弄了。” 低沉的笑声倏忽响起,长青循声回头,死死望着那道凭空出现的人影。 张行,他仍旧是那副漫不经心,慢条斯理的可恶样:“怎么发觉的?” “我不会在一个坑里栽两回。” 张行那破香他真是闻够了。 前面味道还没有很强烈,但是就在刚刚,当他意识到不对劲后,那味道瞬间变得强烈起来。 简直令人作呕。 长青的声音几乎是从齿缝挤出来的:“你果然来了。” 张行会来这里,他早已预料。 第76章 “哈哈哈,我就说根本不需要折腾那些玉佩。仿来仿去仿出一堆废品,白费功夫。”张行的声音嘶哑阴冷,宛如蛇蝎吐信:“毕竟开这扇门的钥匙一直都在这孩子手上。” 张行用词用句有些怪,给长青一种他在向某人解释般的感觉。 那肯定是同伙了。 和对面死鱼似的眼正对上,长青瞳孔微缩。 果然,张行早就盯上了他的玉佩。 砚山五脉的玉佩表面被林家人拿走,实则幕后黑手正是张行。而听他说他们有过仿制玉佩开启大门的念头,却发现难度太大,才转而寻找玉佩的持有者长青。 这样,之前在卓朗寨,张行莫名要找他合作一事就有了缘由。 就算当时长青没有答应,张行也绝不会善罢甘休。 长青身上有玉佩,而玉佩就是开启通道的唯一方式…… 吗? 长青不知为何,又突然想起了还躺在里面的石窟里的长苑。 如果进来需要玉佩,而母亲进入后没能从底下回来。 那玉佩怎么会在他手上? 长青瞬息明白了他之前看到那尸骨时,心里觉得最怪异的地方是什么了—— 长苑是怎么进来的? 以他所知,文物局掌握着维持石窟开启的尖端科技手段,但这项技术只授予了研究队核心成员。 例如屈黎,作为文保处监察组的组长,常年活动于石窟保护和打盗的前线,就这个权限。 玉佩在当今更多地成为五脉家族权力的象征,抽象意义远大于实际意义。 而长苑能进入这里,是不是说明除了文物局外还有什么进入的技术呢?这样的技术又掌握在谁的手里? 事情愈发复杂了。 他懊恼刚才忘了让屈黎瞧一眼石窟内是否有技术残留的痕迹。 这样还能看看会不会是文物局的手笔。 长青久久的沉默让张行有些不爽,他眯起眼,眼皮耷拉的样子像极了一只黄鼠狼:“不过这小孩把玉佩藏得那么深,倒是出乎我的意料。” 张行仍旧像是在和什么人对话,绝不是他。 那是谁? 张行到底带了多少人来?梦境之外又发生了什么?屈黎怎么样了? 一个接一个的疑问刺向长青。 他得出去。 长青死死盯着面前的张行,如果视线有温度,那几乎能将这人烧穿。 他再不愿继续听下去,手指甲几乎要攥紧手心,连心的疼痛感叫他清醒。 长青蓄力,准备控制住面前的张行。 然而,下一秒他的脚还未能抬离地面,就被一双冰凉的手拽住。 长青低头,看到数双从地面探出的“雾手”。 它们宛若幽灵藤蔓,黏在了他的皮肤上,正在不断攀爬上行,沿路留下无解的寒气。 什么鬼! 一股血直涌向大脑,长青想踢开这些手,但是失败,这些手愈挣扎抓得愈紧,他最终被定在了原地。 长青失去了反抗的手段,在这香制造的幻境里张行就是老大,他想怎么样就能怎么样。 这些邪门东西最烦人。 罪魁祸首张行全程就在一旁看着,待到长青完全冷静,才慢悠悠地开口道:“你那玉佩藏在哪儿了?” “是不是有人给了你什么宝贝?”他语调危险,毫不遮掩打量的目光。 杨宗师给他的那皮兜。 长青舌根一涩,顶着这视线狠狠瞪了回去。 怎么能不藏起来呢? 这半年来,如影随形的觊觎目光一直凝视着他。 砚山五脉一半的玉先后踪迹不明,杨家失火,杨新叶几次试探套玉。那一次,若不是他提前将玉交给了屈黎,东西肯定就落到这伙人手里了。 张行敢做这些,居然还有脸反过来怪他藏得严实。 此后长青就长时间将玉佩放在那个皮兜里,极少取出。 那皮兜很好用,虽然隐蔽,但玉佩放在里面依然能够发挥作用。后来他从杨苏翎处得知,这竟是连主家都罕见的宝物。 杨宗师为何将它赠予自己? 长青想不通,但这是恩师遗物,他必须保管好。 长青压根不想回答这个问题,他眼尾微弯,眼底冷戾:“你们一直躲在哪里?” 张行他们能够在他们一下来就紧跟上,在长家村一定有据点。 但张行只是笑,旋即留下一句意味深长的话:“你们村子里的人呐虽人不美,心倒是挺善。” “你——!”长青后槽牙紧绷,看着面前的坦然的张行,突然生出一股邪念。 他现在恨不得这空气里全是鳞的治病物。最好能顺着此人恶臭的嘴,瞬间完成寄生与发酵。 反正都已经是发烂发臭的躯壳,不如亲自体验一下全身长满鳞的痛苦与绝望。 这病为什么要折磨他们呢? 明明真正有罪的另有其人。 * “唉,我本不想这样对你的小青。”张行笑容玩味。 “只看一次就能学会用这香,你真是天才。不过你也清楚,我这香的主要功效就是会做噩梦……你不好奇为什么你没有做噩梦吗?” “别叫我小青。”长青怒视而骂。 张行偏了偏头,嘴角的笑意仍旧明显:“好好,因为我真不想让你受什么苦啊孩子。你看,如果你之前就答应和我合作,那还会像现在这样狼狈?我本可以好好保护你,你只需要带带路、开开门,多轻松的差事?” “你不要我们,选择了屈黎,而今他在哪里?”张行冷笑道:“梦里,你这么在意他,想不想知道他最怕什么?” 说着,张行突然凑近,几乎是贴着长青的耳畔。 语音黏腻令人作呕。 “好奇吗?我可以替你去看看。”张行说罢,手腕扭转像是使用了什么招式。 片刻几秒,他回来了,嘴角噙着诡异地笑。 “有意思,他怕的东西还不少……不过如此一来,我倒是有些后悔了。”张行咧嘴一笑:“突然想看看你害怕些什么了。” “疯子!”长青冷眼看着,声音因愤怒而颤抖: “真正该受诅咒,该下地狱的是你们。” 是你们这些人,心怀不轨,残害文物。 鳞如果冤有头债有主,就应该完全寄生于这群人的身上。 他的双眼几乎要射出火焰,而这些愤怒却成了张行的助燃剂。 张行故作遗憾地摸着长青的头,他的手掌极为细腻,有着和面容完全不符的油滑感:“孩子,这话说得可不对。” “你们的祖辈可也是我们的先辈呢,区区一个村训,一个祭祀就想洗清罪孽?也就唬得住你们这些后生。” 张行的笑戛然而止,他的神色骤暗,猛地逼近长青:“你们身上的血可比我脏多了。” “林家那些暗卫军,手上沾了多少铁血铜臭你清楚吗?他们能够办起来这么大的一个拍卖会,所谓的“底蕴”有多少是先人挖出来的?” “林家无论进没进入砚山五脉,可一直都是我们最大的资助商……” 轰—— 那是长青耳膜因巨大的震惊而产生的震颤。 “0714”盗墓团伙当年能在江南一带建立“江南文化研究会”,能被追捕数十年仍有余部散落在外,背后离不开大量财力支持和政治包庇。 这件事众人心知肚明,却无人敢公开提及。他们像是默契地隐瞒着同一个秘密,以此来维持最表面的和平。 如果刨开这些“虫洞”,或许是真的和平。 他原以为林家最多是替张行销赃的下线,但这样来看,不过是鼠蚁同流合污。 最可笑的是,林家在被他们掘掉之前,一直都凭着“砚山五脉”的名号在文保界混得风生水起。 长青脑中闪回很多画面——那棵青铜树,那刀痕遍布的壁画,还有那金碧辉煌的林家,那顶天高,热闹非凡的拍卖厅。 画面破碎成复杂的光斑,梦幻迷离。 眼前的张行的躯体正以缓慢的速度生出深褐色的伤口。那些伤口像一朵朵盛开的地狱之花,不断地绽放,又破裂,最后淌出黑红的血液。 但是这一切都是假的,长青猛地一甩脑袋,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 他出现幻觉了。 但是眼下在这香的效果里,他有些分不出是香的作用还是他的鳞问题在发酵。 鳞到最后会导致幻觉,这件事一直是他心里掩埋最深也最不愿面对的恐惧。 但现在他只能强压下不适,咬紧牙关维持表面正常。 可苍白的面色骗不了人,张行将一切都看在眼里,嘴角正不断抬高。 看过《村训》上的内容,再结合进入甬道后那些明显的人为破坏。 罪恶指的是什么,其实长青就已经清楚了。 都是盗墓贼,壁画贼。 死有余辜。 而林家这支盘踞百年的罪恶家族,终是被他们终结。 突然,长青腿部那些雾手疯狂蠕动起来,像是得了什么指令,更加肆意地往上行进。 与此同时,更多雾手破土而出,宛如雨后春笋一般越长越多,场面骇人。 长青厉声:“你要干什么?!” “你方才这般……说得我很不愉快。”雾手几乎抓到了他的眼前,给他的视线笼上一层模糊的纱,而对面张行的面容则在雾气中扭曲:“我决定惩罚你,正好满足我的好奇,瞧瞧你心底最恐惧的是什么……” 话音刚落,黏稠的黑雾从四周向他蔓延,衬得张行表情阴冷得可怕。 视线完全受阻。长青浑身布满了雾手那冰凉的触感,突然想起来了。 这雾手分明就是当时在千峰山上抓他脚的那东西。 当时身旁还有屈黎,解释说这是“雾灵”。 也就是鬼,当时长青虽表现得波澜不惊,但实际上被吓得不轻。 原来这个恐惧也早已植入了他的深层意识中,而今被香诱发,首当其冲地蔓生出来。 张行一口一个心疼,不想让他受苦。但实际上,从这雾手锢住他的那一刻起,对方要看他噩梦的恶趣味就已经掩藏不住。 “你想困住我?” 长青突然冷笑一声,好整以暇的目光扫向张行。他这会儿,反倒镇定得不似从前。 张行身子一顿,觉出不对。 而下一秒,就听长青徐徐道: “做、梦。” 第77章 我不会在一个坑里栽两次了。 长青心道,眼底映出血色——他抬起手,厚重的衣服被潦草地撩至肘弯,苍白的手腕处赫然有一道血口。鲜血正汩汩向外涌出,沿着手臂爬出几条触目惊心的“河流” “你怎么会知道……什么时候!” 张行顿然出声,他震惊的不单是长青清楚破解香的引子是自己的血,更震惊于长青身上居然有刀。 普通的刀可带不进来,更不可能造成伤害。 长青此人,怎么会有这么些法子。 “你猜。”笑容转移到长青脸上。 在前往绵江前,长青就有预感张行会在这边等着他们。 为此,他专门去找了一趟尹瑎……和他那位上司。 毕竟尹瑎保证过,关于非自然事件都可以找他。 再见上司,人依旧是穿着一套整洁的白西装,梳着一头油顺的大背头,手提着公文包,一副随时要走的着急样。 三人的会面是在路边。 尹瑎带着长青用一顿午饭,将这位社畜上司从午高峰地铁上拽了出来。 “之前是因为你已经陷在里面过久,被邪物侵染太多才要做法。”上司叔一丝不苟道:“如果操作及时,你本体的血便是药引。血中含先天元阳,可破阴浊之气。” 但张行制造的幻境绝非普通的梦魇。 大师因此给了长青一个特制的“刀”。 那刀通体冰凉,虽颜色透明,但某些角度下会反射出幽幽的蓝光。体型仅有一个指甲盖大,夹在手指缝里完全看不见。 拿着刀时,长青只觉得一股凉风袭过心尖,神经分外清明。 自他再度嗅到那迷魂的香味时,便时刻捏着刀,强制自己清醒。 手里握着破解之法,犹如背靠稳固大山,如此想要装出不甘、惊恐和愤怒的情绪异常简单,尤其表演面对的人还是他的老对手。 他让张行放松警惕,从对话中获取更多的信息。蛰伏着就待一个时机出手,打他们一个措手不及。 长青眸里不见纹丝笑意,随着手腕处的鲜血不断滴落,地面上那些“雾手”嚣张不再,纷纷消散。 他的禁锢逐渐解开,总算能够自如地活动起身体。 眼前的画面再度发生扭曲,而这一次的扭曲则是梦境破碎的前兆。 张行眼看状况不对就想跑,长青压根不着急去抓。 因为张行绝不会放一个实体在这里挑衅他,而对于一个虚假物,他也没有浪费体力的必要。 眼下耳侧没有了聒噪的人声,一时间倒是安静,这个虚假世界正在沉默中逐渐崩塌。 长青独自站在原地,手因为失血而止不住地轻颤。 他却像是完全感受不到痛,面无表情的撕下一角衣服,飞快地在手腕受伤处打了个紧结。 随后他尝试活动手腕,确定这个伤口和包扎方式不会影响活动后才松了一口气。 他不能坐以待毙,他得找到屈黎。 看张行跑这么快的样子,很可能屈黎还被困在梦里。 长青现在有些懊恼,因为尹瑎当时对他说屈黎八字特别硬,基本不会被这种东西困住,所以他便没有再多讨一些东西来护体。 现在一看,只要剂量够大且手段够阴,天王老子的八字来了也得被阴一把。 刚才张行在他面前做了结印,长青留意背了下来。 他冥思片刻后,手腕飞转,便将那复杂的结印手势复刻出来。 然而做完,没什么变化。 就在他以为自己做错了或者是这个手势只对特定人群有用时,长青脚底下猛地一轻。 地面出现了一个黑洞,他甚至还没来得及反应就掉了进去。 不知道下落了多久,长青眼前一片漆黑,他像是独自漂浮于虚无之中,手脚悬空,被无源的风吹得手脚发麻。 终于,他落地了。 脚下踩到了实地,而地面坚硬。 眼前的一切逐渐变亮,温润的光刺破了黑暗,给他的身体带来了些许的暖意。 光源来自一盏摇摇晃晃的灯,灯下是一张亮黄色的木制桌椅,桌面上还放着剩菜,用一个大红色罩子罩着。 这是屈黎的噩梦? 为什么还挺温馨的。 长青尝试向前迈步,一脚从黑暗中踏入屋里。眼前的环境也随着动作变得愈发清晰,他确定这是一间欧式装修的小洋房。 入户处摆着一排木制鞋架,一个包着白色花边的镜子,明晃晃地反射出他苍白的面容。小客厅摆放着古典沙发,茶几,正对面是粉白色花斑点窗帘挡住的窗户。 长青觉得这里有些眼熟。 眼下房子安静,确定没有人后,长青径直走到那窗帘前。 他在心里做了几次建设,才屏息将窗帘拉开——一瞬,那浓烈到近乎眩晕的色浪直晃得他眼底发烫。 都是花。 阳光正好,花园明媚。 长青却笑不出来,他下意识望向身旁的木柜,上面堆放了很多杂物。而与他记忆里那同样的木柜相比,上面少了一副黑白遗照。 取而代之的,是一张彩色全家福。 他确定了,这里是屈黎儿时的家。 屈黎心底最害怕的东西……竟然是他自己的家? 瞬间,一股难言的苦涩席卷长青的感官,叫他有些呼吸不畅。 而才收回视线,眼前就一晃,一抹突兀的黑逐渐扩大——院门突然开了,门后出现一辆老式黑轿车。 长青不知道他现在算不算实体,会不会被发现。但还是下意识蹲在了窗户下面,就探出一双眼睛看着那车。 车最终停在了花园里,驾驶座车门打开后里面出来了一个男人。梳着寸头,个子有些高,乍一看很像屈黎。但是转过身来后,清晰的五官看着和屈黎还是有区别。 副驾上下来一个女人,留着短发,上衣被塞在裤子里,袖子被撸到小臂上,打扮干练。 两人的皮肤都呈现出阳光的小麦色,身上都算不得干净,像是刚从什么泥地里打滚回来。 这是屈黎的父母,和相片上一模一样。只是这会儿变得鲜活,有更生动的情绪表达。 他们的神情给长青一种很凝重却又要故作轻松的别扭感。 长青继续看。 他们下车后,车后门也开了。 先是两条腿踏下车,这人身子和头还在车里,似乎在车里找什么东西,半晌才探出身,完全站在了阳光下。 也是女性,穿着同样利落的土色制服,扎着一个高马尾。 而当她的脸完全转过来,长青心跳都仿佛停止了。 如果说屈黎父亲的身形加上屈黎母亲的脸庞得出一个屈黎,那么长青和这个女人就像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似的。 这是谁? 答案显而易见,只是长青暂时还难以接受。 而就在他神情恍惚之际,那个女子突然抬头,朝这个方向飞来一记冷眼—— 她什么也没看到,只看到了窗口飘摇的碎花窗帘。 “长苑?”甄薏唤道:“你看什么呢?” 长苑才回神,摇了摇头说:“你们家窗帘开着。” 甄薏闻言发出疑惑:“哥,我们走前是关了的吧?” “我记性差,可能忘记了。”屈江城抹了一把额头汗,弯腰从后备厢里拿出几个棕绿色的皮箱子:“我的问题我的问题,这毒太阳可别把我们那盆树晒坏了,快进屋吧。” 长青目光一顿,看向了身旁摇曳的那盆发财树。 不好,他得躲起来。 三人前前后后地进了屋。 屋里非常明亮,空气中都是一股自然的花香。 “这屋里灯也没关呢,哥,你这记性怎么回事呐?” “嘶,这真怪。” “算了,小苑你先随便坐。” 听到这,长青额角滑落几滴冷汗。 真的是她。 母亲认识屈黎父母这件事,完全出乎他意料。 但眼下,哪怕他已经确定外面的人就是长苑,他也来不及惊讶或者有更多的反应。 因为眼前纯白温馨的房间里,一个刚到膝盖的屈黎“幼儿版”,正坐在一张鹅黄色的大床上,顶着一头刚睡醒般蓬松的头发,盯着他看。 老天爷。 长青心脏马上就要跳出胸口,空气好似都凝滞了几秒,他才生疏地弯出一个自以为最和蔼的笑。 然而笑容甚至还没能做完,对面的小孩的嘴就率先咧到了最大。 ! 长青的嘴瞬间变得一个巨大的o型,他三步并作两步的冲到小屈黎面前。 他试图捂住孩子的嘴,但是又怕自己力气使得过大,最后只能半捂着,恳求道:“乖啊宝,哥哥不是坏人。” “额,哥哥是路过的神仙,可以帮你完成愿望,如果你哭的话,我就会带着你的愿望消失的。” 长青脑子转得飞快,看着小屈黎,感觉对方应该有六岁了,应该能够理解他的话吧…… 他只能凭借自己对于小孩浅薄的了解来判断什么东西能够哄住这个孩子。 毕竟他进来的目的就是找到大屈黎,但到现在连个人影都还没有看到。所以完全不敢轻举妄动,谁也说不好在这里被梦魇体发现了后会发生什么。 更别说,那群梦魇体中还有他的母亲。 小屈黎好像是信了,眼睛圆溜溜地看着他,半晌,才点了点头。 长青顿时松了肩膀,庆幸地摸着这孩子的头:“真是个聪明蛋。” “好啦,我可以帮你完成愿望,但是得等我先做一些法术。你保持安静,千万不要被爸爸妈妈发现了好吗?” 长青继续扮演着“神仙身份”。 他说完,看着这孩子澄澈纯净的目光,猛地迟疑住:“你会说话吧。” “我会的。”小屈黎突然开口,声音稚嫩可爱。 就是他的语气很正经,莫名有种小大人既视感。 小屈黎又歪了歪头,目光下移: “哥哥,神仙也会受伤吗?” 第78章 …… 长青不由得眼角一跳,顺着目光低头看,手腕处的血已经渗出,将布料完全洇红。 这属实是少儿不宜。 他赶忙将手背在身后,回避了这个问题:“哥哥要做法了,从现在开始你不要说话哦。” 小屈黎懵懵懂懂地点了点头。 长青表面镇定,但嘴角微微抽搐—— 这人小时候怎么这么可爱! 长得可爱,说话也可爱,可比杨忱那小魔王顺眼了。 他不由得又摸了摸小屈黎的头,小孩的头发很软,触感有点像蒲公英。 长青开始做法。 说是做法,实际上就是他选了个可以靠在门边,偷听外面聊天的理由。 长青盘腿坐下,外面的人声音逐渐变得清晰。 “小苑,你放松些。” 甄薏倒了杯温水放在长苑的面前:“不论如何,结果总是好呀。” “我们成功阻止他们进入犬牙山,涉案人员也都落网。虽然这对于‘0714’而言只是微不足道的一点人手,但是好歹阻止了他们一次活动,没让我们前功尽弃。” 长苑轻声道谢,但她的神经无法松懈:“但我总是心不安。” 温热的水咽下肚,略微缓解了喉咙的干涩。 她盯着那水,水波摇晃的弧度荡漾出山野——这次的抓捕行动,他们完全是瞎猫碰上死耗子。 三人在犬牙山的外围调查中意外发现了一批装备精良的未报备人员潜入,凭借丰富的经验,他们很快判断出这伙人的身份。 他们紧急报备,跟了一天,总算在这伙人找到村子前将其全部捉拿。 但是那领头的人被强压在地面上,死撑着抬头,双目极尽凶狠:“你们都给我等着!” 这一幕久久在长苑的脑中挥散不去。 有一窝耗子,背后就会有一群。正因为她熟悉这伙人的行事作风,所以此刻更加害怕。 想到这,长苑面容已然灰败。 甄薏面露难色,她深深地叹了口气,搬了个抱枕坐到长苑身边:“没事的,要相信连你都没找到的地方,他们更不可能找得到。” 长苑点了点头,眼底露出感激:“谢谢你薏姐,没有你和屈哥,我真的不知道要怎么办了。” “瞧你这话说的,你一个小姑娘考进来也不容易……那等局里弄得差不多了,我们就再去一次吧。我有直觉,这一次我们一定能够找到。”甄薏笑,暖着长苑冰凉的手。 “好。”长苑轻声应道:“我也有预感它在哪里了。” “哪里?” “村子底下。” 长苑:“我妈妈给我提供了一些线索……和村子的秘密有关。” 屈江靠着沙发,闻言问:“但是我们要怎么说服村子里的人,他们不太友好,旅游这个理由糊弄不动……” “这次不一样。”长苑微微加重语气:“我妈妈会帮忙,到时候你们藏在我家里,夜半出发。” 语罢,三人一番眼神交换。 良久,甄薏率先打破沉默:“好了好了,不说这些了。哥哥,我们俩去做饭吧,晚些该叫梨子起床了。” 随后,客厅仅剩下模糊不清的少量交谈。 屋里。 长青闭着的眼睫微扇,大概总结了一下获得的信息。 长苑和屈黎父母是同事,进过长家村,正在寻找石窟入口。 他们在探查过程中撞见并控制了一支“0713”中的小队,现在刚从犬牙山返回,但仍旧心存疑虑。 想来当时的长苑不是一个人进的村,大概也不是一个人下的石窟——这样就能解释底下的门是怎么开的了。 屈黎父母背后代表着文物局,那门大概就是他们的手笔。 但长青没想到,他记忆里保守的外婆居然也参与其中,为这些人提供了庇护。 他琢磨完,便睁开了眼。 然而一眼就瞧见对面的小孩反应不太对劲。 小屈黎望着窗外,身子似乎正在抖。 长青一齐抬眸,望向那扇窗户。 这间屋子的构造长青是清楚的。 之前屈黎停职期间,他就在这里住了一个星期。 屋子主体坐北朝南,中心床东西走向摆放,所以从长青靠门的角度,很轻易就能看到窗外的景色。 不过这里的视野并不好,正好被院子里的一栏花圃挡了个正着,连阳光照进来都免不了染上花色。 当时长青就好奇这个采光问题,屈黎解释说,他父母也曾犹豫过。 他们既想给孩子一个视野好的房间,但是又舍不得这些花。在这两者间做了好几年抉择,一直做到……不在人世前,他们也没能下定决心。 透过层层密闭的花丛,长青看不清孩子在看什么。 长时间的盘坐导致脚麻,但是长青也顾不上。他站起身,一瘸一拐地移动到小屈黎身边。 才伸出手碰到孩子的肩,对方就仿佛受到了巨大的惊吓,猛地回过头。 那双眼,恐惧几乎满溢。 长青的心脏咚咚地震了两下。 “你看到什么了?” 孩子的眼瞳被杂乱的光影割裂,一片花色中,闪过几道黑影。 ! 黑影? 长青瞬间眯起了眼睛,紧盯那几道黑影。随即看清了他们的真面目——竟然是几个人。 这个院子有些大,除了正门处外没有可以进来的门,但是这些人是怎么进来的? 长青没来得及多想,小屈黎就已经浑身抖的不成样子,他很害怕。 长青连忙伸手抱住他,安抚道:“没事。” 但是内心已然有了一种不祥的预感。 这里是屈黎的噩梦,尽管刚才经历的一切都看起来非常美好,但长青没有忘记这件事。 小屈黎作为这个梦境里唯一和屈黎有直接关系的人,他的反应绝对指向了什么。 这群人不对劲。 长青连忙低头,问:“你认识他们吗?” 小屈黎没有说话,他的呼吸急促,死死盯着窗外。 而随着他们的面容逐渐变得清晰,长青更确定这群人来者不善。 因为光天化日之下,他们都蒙着脸。 什么人才会要蒙着脸? 见不得光的人。 长青一把将小屈黎抱起,快速环视一圈后将其放在了床、柜与墙壁的缝隙间。 当他做完这些,再抬头时窗外的那些黑影已经消失了。 长青独自向外走,手臂自然摆动时突然被拽了一把。 “哥哥,你要去哪?”小孩猫儿似的从床后探出眼睛。 看着这双眼,长青嘴唇翕张,最终吐出一句:“别怕,没事的。” 尽管明知这只是一场梦,但长青内心极度不愿看到接下来的事情发生。此刻,他已无暇顾及这样做会不会打草惊蛇,满脑子只剩“能救多少是多少”。 更何况,里面有长苑,他母亲。 长青做不到袖手旁观。 他逐渐靠近门,手攀上了那门锁,冰凉的触感时刻刺激着神经。他进来后直接锁了门,眼下他只需转动,这门便会应声而开。 咔咔—— 锁开了。 但是长青面色猛地一沉,用力拽动着门把手。 可无论他怎么用力,那门都宛如焊死在门框上,打不开。 长青深喘几口气,又转而用身体去撞。 可一连撞了数下,巨大的声响不断回荡在这间不大的房里,他的耳膜几乎被刺激的发烫,门仍旧是不开。 外面完全寂静无声。 如果世界状态正常,不应该听不见这么巨大的声响。 除非世界不正常,又或者是…… 梦境的主体已经熟知接下来会发生的事,并且明确地知道无论如何尝试,也无法改变结局。 长青赫然回头,看向那个藏在床夹角里,还在瑟瑟发抖的孩子。 他呼吸不稳,脚步沉重,一步步地走近小屈黎。 “你……” 然而看着孩子那双眼,长青实在是无法将其和大屈黎对应在一起。 他再度看了眼那严丝合缝的门,最后深深叹出一口浊气。 “我陪你。” 长青折叠自己,也缩进了那罅隙间。 他伸手将孩子捞入怀里,两人紧紧贴着墙。 “你们是谁?” “不要进来!出去!” 数道惊呼,犹如惊雷在耳际炸裂。 长青紧紧咬着唇,不忍地闭上了眼。他的手冰凉,却一直捂在小屈黎的耳朵上。 他不想去听外面的声响,但是没办法,那利器割开血肉的黏腻声响,那些痛苦的哀号一切都不可控地传入他的脑中。 而接下来的事,长青已然知晓。 穷凶极恶之人不会轻易善罢甘休,这就是长苑最开始最担心的事。 但是他们没能想到,光天化日之下,这群人会胆大妄为到直接闯入私宅,进行一场毫无人性的屠杀。 小孩一动不动。 若不是长青的手感受到那微弱的呼吸起伏,他都怀疑怀里抱着的是一个失去生息的布偶。 这是屈黎的梦,长青是闯入梦的人。 而真实世界里,这个年纪的屈黎,可没有人捂着他耳朵。而是只能听着外面发生的一切。 屈黎的父母死在“0713”的手上,就死在这栋房子里。 而幼时的屈黎仅一墙之隔,目睹了全程。 此刻,长青倒真希望他是神仙,能改变这一切。 “全部杀了,一个不留!敢动我们的弟兄,给文物局那帮废物看看什么叫作自寻死路!” 果然,是那个盗墓团伙过来寻仇了。 “老大,这全家福上头还有个小孩,会不会在这屋里?” “有道理,分开搜!” 闻言,长青呼吸一滞。 第79章 不待他反应,外面传来嘈杂的破碎打击声。 长青咬牙:这群人,简直就是土匪。 他收紧手指,将小屈黎完全压在身下。 随后便听见门口传来急促的脚步声,愈走愈近,最终被粗重呼吸掩盖。 有人在外面。 门把手嘎吱乱响,片刻,砰的一声巨响—— 方才不论长青怎样撞击都难以开启的那扇门,瞬间以肉眼可见的幅度猛烈震动起来。 “老大!这屋子锁着!里头有人。” 艹!这房间小成这样,哪有可以躲的地方?! 长青额角渗出冷汗,瞬息间将整间房审视一番,最后目光落在那扇窗上。 窗装着铁纱网,是打不开的。 屈黎父母本是为了防花粉才将这窗焊死,而今倒成了逃命的阻碍。 不管了,眼下先把人弄出去再说。 长青艰难地在夹缝中转身,站起来想尝试将窗砸开。 然而刚动,怀里的小孩一把抱住了他的腰。 “哥哥。”小屈黎仰头看他,眸光细碎颤动着:“我们可以躲床下。” 沿着手指方向,长青望向那黑黝黝的床下空间。旋即,他的目光在床下和小屈黎间来回打了个转儿…… 他太着急了,都忘了这里最知道如何活下去的人,是面前这个小孩。 长青压下心头酸涩,点头应了声好。 他再度趴下身,结果眼睛正巧对上床底下一只兔子玩偶。 它的毛绒干枯成簇,应该经常被主人抱着。 而大致一扫,这底下灰尘蒙了薄灰,却隐约有一处干净,像是人形。 屈黎小时候经常躲在床下吗? 为什么? 长青不由得多看了眼小屈黎。 但来不及多想,拉着对方,两人匍匐着爬进那床下。而刚爬进去没多久,门砰的一声巨响,被一脚踹开了。 “给我仔仔细细地搜!” 此时,怀里的小人闻声狠狠一抖。 长青蜷缩着身体,忙用手和身体的弧度造出一个“保护罩”,将对方牢牢地扣在了自己怀中。 此刻他虽然没办法发出声音,但手掌有节奏地拍着小屈黎的背,作为无声的安抚。 虽然他无法穿越时空,回到过去。但起码此刻,他可以为这个孩子,提供片刻的安抚和依靠。 足以。 直到现在他要找的人仍旧没有出现,那么大概率屈黎的噩梦就是一条成长线。 或许很长,或许久远。 但他也会陪着,直到大屈黎出现。 “别怕。” 长青心里默念,缓缓低下头,用唇贴了贴小屈黎的额头。 他动作温柔至极,孩子渐渐不再抖得厉害,似乎也探出手,将他抱的更紧。 那群人真的就是强盗,到处翻。 衣柜、桌面和床铺,无一幸免。咒骂,恶笑,刺痛耳膜。 他们仿佛行至世界尽头,纷繁的喧嚣中,心跳声震耳欲聋,仅剩对方的体温是唯一可及的火种。 不知道过了多久。 突然:“老大!有个女人还活着,跑出去了!” “什么?” “他娘的一群废物!连个人都杀不好!快追!” 长青一直强制平稳的呼吸于瞬间紊乱。他用指甲死死掐着自己的指尖,才压下了猛地一口吸进的凉气造成的咳嗽。 一直忍到岔气,腹部阵阵作痛,耳际才渐渐归于平静。 他才睁开眼,眼里隐隐有水光。 这个人只可能是长苑,她间接救了一墙之隔的二人。 她跑了。 她还好吗?受的伤严不严重? 长青刚才一直不愿也不敢去想的这件事,现在却避无可避。 他后背爬满细汗,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他的浑身都发冰发麻。 唯有那双按在小屈黎的耳朵上的手,发热发烫。 那群人似乎走了。 不知道又过了多久,久到长青几乎要与黑暗融为一体时。他微微一眨眼,突然怀里一空,人没了。 而他,也不再头顶着床板,整个人再度漂浮于那片孤独寂静的黑暗深渊。 “屈黎?” 声音也被吞没。 但不多时,眼前又亮起一抹白光。 长青屏住呼吸,确认屈黎的梦确实是连续的。 他继续看下去——无论接下来会出现什么,他对这梦境的情况也有了大致的了解,不会太无把握了。 随着光越来越亮,画面逐渐清晰。 但是出乎意料的是,这个场景,长青也有些眼熟。 这是一间装修古色古香,陈设考究的屋子。 正中央摆放着一张宽大的红木雕花床,外头蒙着一层月光似的白帷幔,轻柔地垂落在地。它随风微微摇晃,与地面上那花窗形状的月光投影相接。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清幽的檀香,四处宁静,墙外传来夜半小虫不息的鸣叫。 帷幔之下,似乎掩着一个人形。 长青缓缓迈出步子,靠近那床,透过帷幔的空隙,看清了那个人的面容—— 隔扇门外,同时响起人声交谈: “你回吧,我一个人进去就行。” “为什……你行吗?” “可以。” 女声叹气:“那好吧。” 随后是一个踩着虫鸣离去的脚步声。 门窗上透出外面还有一人站在原地。 至此,长青才堪堪找回了自己的魂。 他盯着眼前的另一个自己,只觉得血液倒流,摇摇晃晃才稳住了身子。 这个他,合眼躺在床上,面色苍白,一床厚被褥掩到肩膀,露出的肌肤赤裸,上面却爬满了蜿蜒的血色疤痕和黑色纹身,正朝他张牙舞爪。 真丑。 长青只觉得胃里一阵翻滚,喉口神经质地痉挛哽咽。 这样的场景,是他做梦也不敢梦到的。 有人看到了他见不得光的一切秘密,几乎让他头皮发麻。 可…… 这不是屈黎的梦吗? 长青都快要认为这是张行使得什么手段,将他的恐惧拽出来了。 直到外面的声音响起。 外头对话的两道声音长青都听出来了,女声是杨苏翎,男声是屈黎。 而结合这些,那些久远的记忆再度被翻出。 这里是杨家府。 这会儿是他为了找杨忱,进入千峰石窟被一个自爆的人炸昏之后的情况。 当时长青醒来,就发现自己换了一身衣服,如临大敌地质问屈黎。 而屈黎的眼神,已然证实他看到了所有。但他对自己保证,仅有他一人看到过。 ……这里分明应该是他的噩梦。 可为什么?会成为屈黎的噩梦? 难道……难道对于屈黎而言,看到他身上那些伤,是很可怕的事……吗? 一瞬间,他听到自己身体里,仿佛有什么东西碎了的声响。怎么都捡不完,也怎么都拼不起来。 一块一块的,尖锐的边缘毫不留情地剜入他的五脏六腑,连呼吸都艰难。 忽地门被推开了,夜风卷进来,吹动帷幔掩住床上那个长青的脸。 而站立在地的长青,因为方才那一连串巨大的信息冲击,甚至忘记了躲藏。 就这样怔愣地站在了原地。 身后良久无声,长青才一点一点地扭过脑袋。扭头时,僵硬的脖颈间好似发出机器生锈般刺耳的摩擦声。 屈黎就站在不远处,背手将门关严。 他的神情平淡,看不出任何情绪。唯有那双眼底,透着难捱的情色。 他步子跨得很大,三步便到了长青面前。 空间被瞬息压缩至厘米。 长青嘴唇翕张,可呼吸都痛,嗓子又怎么能发出声音。 他眼睁睁看着,屈黎离他越来越近。 背部忽地一疼,两个宽厚的手掌用力地按揉着他的脊椎骨和皮肉。 长青胸腔的气被挤压,不适使得他只能顺着那手的力道,与屈黎灼热的胸膛紧贴。 眼前的屈黎,五官已然变成他熟悉的样子,凌厉硬朗,分明的线条刻着不容分说的强硬。 却和那幼时的模样相差甚远,以至于当那温热耳朵气息扑面而来,唇上一热时,长青还恍惚着。 他呼吸和心跳都像是绑上了热气球,飘飘悠悠地上了天。 屈黎舌头撬开了他的牙关,抵在了他的舌尖前。 长青大脑宕机,一片空白。 好热、 好软、 好奇妙的触感。 一股痒意自背后那手掌按揉的地方而起,带起他浑身的战栗。 屈黎在等,他空出右手,一路抚摸上行,最后轻柔地揉着长青的后劲肉。 他已情至深处,没有感受到长青的拒绝,便不再等了。 手不再收力,紧扣着长青的后脑,舌头长驱直入,毫无章法,肆意翻绞。霸道的攻城略地,剥夺着长青每一口呼吸的权利。 这些动作是粗鲁的,也是动情的。 屈黎的亲吻并无章法,一切从心。 长青渐渐地被吻的喘不上气,他身子顺着屈黎的手腕后仰,本能叫嚣着要挣脱。却又无力挣脱,只能软倒,最后认命地勾住屈黎的脖子回吻回去。 耳畔唇齿相依,发出清晰暧昧的水渍声。 按捺已久的那些情绪,那些想说不能说,那些顾忌,都于此刻宛如决堤的洪水,冲散了二人的理智。 不知吻了多久,直到长青的嘴唇麻木,有些失去知觉。 两人才堪堪分离 不知吻了多久,唇堪堪分离,唾液却仍藕断丝连。两双眼相互倒映着对方,呼吸紊乱而急促。 长青眼角湿漉漉的,不知是被吻的缺氧所致,还是他接下来要说的话所致。 “你害怕我?” 他气声颤抖着问。 虽然被吻得动情,但长青没有失了魂。 身后的床上还躺着他,这里还是屈黎的噩梦。 然而屈黎眼神痴迷地定在长青一张一合的唇瓣上,好似什么都听不进。他就像是初次品尝到最新鲜血肉的野兽,发了狂,怎么舔咬啃噬都不够,完全松不开侵略的视线。 那唇泛着晶莹的水光,自内而外的鲜红欲滴,为他眼底染上刺眼的艳色。 不待长青说完,屈黎便再度倾身,用动作堵住对方将要出口的疑问。 他其实听见了。 所以在真正接吻前,他嗓音沙哑道:“没有。” “我爱你。” 因为爱你,所以心痛,所以害怕。 第80章 灯火昏黄,于黑暗中仅能照亮一方落脚地,照不亮影中人眉目间杂糅的情绪。 屈黎的指尖抚过长青额前,温热的指腹缓缓描摹这张脸的轮廓。 “不怕。” 不怕。 方才,长青就是这样温柔地抱着他,掌心轻拍他的头顶,唤他不要怕。 其实,他一直都在。小屈黎是他,这里也是他。他恍恍惚惚了道,回到了记忆中永封的那一天。 在长青出现之前,他思绪中真的以为,这梦真的。 但曾经,没有人这样抱着他。 屈黎附在长青身后的手逐渐收紧,仿佛想要攥住这抹滚烫。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或许当他出现在眼前的那一刻,目光便不由自主地追随其身影时…… 就注定了他与自己生命中其他人不可一概而论。 他的呼吸可闻,心跳可闻,连最微小的表情都清晰而吸睛。 就连曾经固执坚守的底线,也因他一次次退让、修改,甚至生出了自己都感到陌生的恻隐。 爱这个命题,曾在心底幻想、构思过无数遍,却终究抵不过一次真实的心动。而一旦心动,便再难回头,所有犹疑都溃不成军。 若这世上真的有神明,那定是月老悄然将他的红线与一个叫长青的人系在了一起。 因为尘封久远的那些记忆,在那个轻落于额前的吻中,变得不那么可怕了。 屈黎只想吻回去。 再深一些,再重一些。 若是这样真的能将长青揉进他的骨血中,成为他的专属就好。 双唇滚烫,因为长时间的吸吮而泛起刺痛。但屈黎的攻势却丝毫不减,舌齿碰撞之间,炸开腥甜。 血腥刺激最原始的野性,吻至此刻,毫无享受可言,完全就是一种情绪的宣泄。 他们甚至分不清是谁咬破了谁,唯有共同沉沦。 周遭的一切逐渐暗淡,漆黑。 温度似乎正在不断下降。 长青眼睫微扇,伸手抵在屈黎肩头,使了把力拉开两人间负向接的距离,猛地吸进一口冰凉的空气。 “不……不对劲。” 屈黎指腹抹过长青的唇。 长青盯到他手上粘连的血丝,口腔内后知后觉地泛起痛楚:“血?” “我们出来了。” 破梦的法子是血,大概是在他们那番激烈的亲吻中,屈黎的嘴破了,流出了血。 方才宛如黄粱一梦,而今他们大梦初醒,默契地分开,收拾起自己的状态。 既然醒来便不能再继续,一切都尚未定局。 “感人至深啊,真是感人至深。” 黑暗中,忽地响起数声清脆的鼓掌声。这熟悉的人声像是一盆冷水迎面泼来。 而随着黑暗褪去,身旁的景象逐渐变得清晰,他们再度回到了那条壁画长廊上,不远处,那双野兽的眸子仍旧精亮地盯着他们。 大概,他们压根就没有从这狭小的甬道中走出去过。 对面有人影显现——果然是张行。 头灯在其身后投射出明显的影子,确定是一个真实存在的人。 但出乎意料的是,在张行的旁边,还立着一道熟悉的身影。 那张脸,熟悉又陌生。 像是被烈火燎烧过,褶皱纵横,狰狞如地狱中爬出的恶鬼,彻底毁去了旧貌。 唯独那双眼,像淬了毒一般,再不见伪善的笑容—— 周崇华。 “你果然没死。” 长青冷声道。 当时那场爆炸突然发生后,他就怀疑这人没死。 一群狡兔,命比天大。 周崇华死死瞪着他,喉咙的状态也不对劲,每一个字音节都牵扯声带,撕裂而沙哑:“真可惜,你们也还活着。” 一时间,双目相对,剑拔弩张。 想来周崇华对于他下香反击一事,恨意不轻。 “哎。”张行装模作样地伸手一拦:“不急。” 他转而面向二人,笑容满面:“一点小见面礼,还喜欢吗?” 说的就是那香,看似询问,实则挑衅。 所以他话音未落,长青身侧的人便有了动作。 屈黎如一头迅猛的豹子,猛地窜了出去。 他倏忽间掠至张行身旁,以肘代拳直挥向张行面部,破风声震耳。 长青也紧随其后,冲向落单的周崇华。 他拳拳直击周崇华后脑,只为了能在最短的时间内将此人撂倒。 他们本以为很快就能结束,毕竟对方的年纪都不小,身子骨也不算硬朗。 可这个念头却落了空,因为下一秒,这两位像是脚踩烟雾,人忽地一下就行远了。 转瞬几道黑影无声无息挡在了他们面前。 长青被蓦地拦住,站稳,第一反应就是他们还在梦里,否则怎么会有这么诡异的事情。 这些居然都是人? 方才完全隐秘于黑暗当中,居然能不发出一点声息。 那双拦在他面前的手,忽地翻转,按在自己身前,冰凉的触感,带着特殊布料独有的滑顺,压根抓不紧,一用力就在手指缝间流出,只剩一场空。 长青低头望去,依稀光线下,只可见那双“拦路手”苍白如纸,似乎凝聚寒霜,正散发出幽幽寒气。 不似活人,不知道被这样的东西抓住会有什么后果。 长青直觉不妙,伸手拽住一旁的屈黎,两人借力快速后退。 “精彩,精彩至极。” 张行的掌声再度轻轻响起,他的整个身子都藏在黑暗中,只有打量的目光散发恶意,直刺入长青的眼中。 “不过突然对我们这些老人家动手,是不是……”张行嘴角勾起:“有些不合规矩了?” 更多黑衣人从暗处走出,安静地将他们围在了中间。 他们衣料细腻泛着微光,有些晃眼。 长青和屈黎背贴着背,警惕地看向这些人。 最后,长青的视线落到他们的衣摆上。 那衣摆上绣着几朵花,整体都呈现出一种扭曲的螺旋状,花瓣是锐利的锯齿,纤细的根茎上枝蔓横生,姿态张牙舞爪。 长青眼角一跳,久违的记忆再度袭来。他再熟悉不过这纹样—— 旋齿鬼藤。 林家不是彻底消失了吗? 那夜的灯火通明,那夜的警笛长鸣。按理来说文物局已经全面清缴这些人了,居然还有暗卫存在? 但长青盯着他们整齐划一,低头的动作与神情,心里生出一个更可能也更可怕的念头。 “你给他们种了愚蛊?”长青压声怒道。 这些人的状态完全不正常,更像是当时卓朗寨村民的那种死气状态。 张行的动作似乎一僵,但很快,他的表情恢复自然,声音里带着一丝若有似无的嘲弄:“长青,惊讶吗?” “看到自己人,不应该感到惊喜吗?” 惊喜,惊讶,这两个词是怎么能够被这么自然地被眼前人说出呢? 张行对他的恶意,真的毫不遮掩。 但他说的,偏偏没错。 按照长家村训上面写的内容,这群暗卫,的确曾与他们同根同源。 “你……” 张行的这番话让长青背脊发寒,看着这些东西明显无生机的死人样。 张行总不能是对地下的人动了手吧。 长青不可置信地望着张行,从他挑眉的表情中看明白了。 这些人,生前为林家卖命,死后徒留一副空壳,还要被驯成张行的盾和刃,余剩叹息。 这些傀儡个个身材高大,站在张行和周崇华的面前,能够将两人完全遮挡。 他们如果想处理掉张行和周崇华两人,就必须先突破掉他们面前这堵人墙。 林家暗卫皆训练有素,且数量摆在这里……难办。 长青和屈黎在黑暗中回头,相视一眼,皆在对方眼底看到了犹豫与凝重。 单凭他们两人,真的能突围吗? 但没有时间犹豫了。 下一刻,长青和屈黎再度冲了出去。 他们以肉身搏,肉与肉相撞发出令人牙酸的疼痛声响。 长青盯紧了这群人僵硬的身板,瞬息俯身躲过数双袭向他面门的手,转而横扫出腿,一连绊倒几人。 同时手掌聚成拳,飞快扣住一人的脖颈,腰带肩带臂,蓄力以此人为盾,猛地向前推去。 打群架有打群架的办法,能用最少的力气干倒最多数量的人便是上策。 长青身前的人墙在如此攻击下很快出现了裂缝。 但很快,人数上的劣势就显现出来。有人被推倒,就会有源源不断的人从另外的方向补充。 他们每一步的攻击招式都能带着一股寒风,非常打扰长青的攻击节奏。 他向来打野架打惯了,那些见血的招式眼下人潮当中完全使不出来。 眼见着面前好不容易破开的人道即将被重新堵上,行动愈发艰难,长青咬牙转身奔向屈黎。 屈黎也反应过来这边的变故,伸手将长青拽了过来,两人再度汇合。 长青稳住呼吸:“这样下去不是个办法。” 这群人只会不断消耗他们的体力,拖延他们的时间。 他的目光越过攒动的人头,余光瞥见张行竟然还在笑? 长青心底莫名一颤,隐约觉得不对。 下一刻,还没待他完全想清楚,意外就发生了。这群暗卫仿佛被注入了一针强心剂,力道陡增,与长青相接的肌肉赫然变得坚硬似铁。 但是更令两人无法接受的是,长青透过人墙的空隙,看到了前面的张行的动作。 他正摩挲着那墙上的壁画。 那些壁画本身就年久失修,如今早已脆弱不堪。 长青和屈黎想要速战速决的最根本原因就是担心会损坏这甬道里的内容。 而今,随着张行指尖划过的地方,正铺刷刷的往下掉落碎片。 长青的眼睛蓦地瞪圆,心里涌现出他第一次走进张行那家老旧古董行里,他小心翼翼地打开自己当作宝贝一般的旧画册,却依旧掉落了许多画册的碎片时相同的情绪。 心如刀绞。魔.蝎`小`说 k.m`o`x`i`e`x`s.c`o`m 80-83 第81章 碎屑宛如一场无声的雪,飘飘扬扬,却带着千钧之力压在了长青的肩头,彻骨寒凉。他望眼欲穿,那人手上的动作无限扭曲放大于眼前。 “张行!” —— 罪魁祸首施施然投来视线。 他像揉碎最普通的墙皮那般,捻灭手间壁画,转瞬间,那只野兽的眸光熄灭了。 长青顿时没了声息,满腹的情绪完全堆积于狭小喉口,漏不出纹丝。 身侧的那些黑衣人已然结成密网,将他们笼罩在其中。 长青死死攥着匕首,对面伸来一只手他就剁掉一只手。很快,残肢掉落一地,只是断口间,突兀显露的血管明显痉挛收缩,连血液也是干涸成痂。 他们没有痛觉,他们不会退缩。 长青看着这群人,嗅到他们身上有股苦涩干腥的气味,想起一种生物——蚁群。 忠诚却又毫无灵魂,由信息素牵引大脑,固执强硬的追寻本能,只听从它们“王”的号令。 长青麻木地挥动匕首,忽地手中一轻,匕首居然卡死在一只手的关节处。 他虎口发麻,难以置信。 这把匕首陪了他很久,一向保养得好,锋利轻捷。而今竟也卷刃,报了废。 长青借势将刀下按,那刀便带着一只惨白的手哐当掉落在地。 然而他甚至还没来得及再看它最后一眼,它就被源源不断涌上前来的身躯完全掩埋。 这些暗卫还在不断挤占长青和屈黎的位置。 尽管两人背部已经完全紧贴,但还是没办法为胸腔腾出足够呼吸的安全空间。 在踩踏事故中,绝大部分的死者的死因都是胸腹腔受挤压而无法舒张,从而气体无法进入肺脏,导致的直接机械性窒息。 这样下去他们绝对会被硬生生挤死。 长青双目充血,手紧贴着腿部摸向一块皮肤,悄然按上了一处不明显凸起。 屈黎的肌肉在轻度窒息状态下不受控的微微抽搐,他艰难地将手臂交叉格挡于胸前,感受着血液不断涌向大脑的刺痛感。 他也在思考如何破局。 但是他没有什么好的办法。 就在这时,他身后的人有了动作。 汗湿的热度透过肌肤传导至屈黎脑中,他瞬间了然,立刻行动,燃烧一般将全身力气发挥大,硬生生用膝盖骨在人群中挤占一块空隙,给了长青手活动的空间。 长青借此将手里攥着的东西洒落在地,一点一点,随着量的增加,效果逐渐显现。 那群活死人像是遇见了一道无法逾越的天堑,竟纷纷长出了意识一般开始后退。 两人终于得到片刻喘息。 此刻他们面前的地面上全然洒满了一种淡黄色晶体。 “硫磺。” 远处的张行蓦然开口:“你真的很聪明。” 长青忙着呼吸,消解因为缺氧而产生的耳鸣,缓了好久,他通红的脸皮才渐渐恢复正常,抬眼怒视张行。 没错,是硫磺。 长家村坐落于犬牙山间,雨水丰沛,植被茂密。蛇虫是最难搞的头号问题,为了驱赶它们,长家村村民一贯习惯在村外侧铺撒硫磺粉。 儿时他和同伴玩耍时就差些误食,被外婆好一顿骂,从此长了记性。 先前在卓朗寨他就有过好奇,在这样湿润的地方理应会有驱蛇虫的习俗,然而当时并没有看见。 但是这次回来,长青发现村子路上的硫磺没了。 突然像是一条线,将一切连在一起。 他就是从那一刻起确认,村子有东西进来了,且害怕硫磺。 微量的硫磺粉还残留于掌心,灼烧感顺着血管蔓延至心脏。 还没完,长青继续着抛洒硫磺粉的动作。只不过这一次,黑压压人头中被驱开的道路径直伸向张行。 屈黎再度闯入空隙,袭向对面的二人,他的招手毫不拖泥带水,首当其冲的周崇华甚至还没来得及呼喊出声,就瞬间瘫软倒地没了声息。 局势已然逆转。 张行的表情再不见先前的平静,他低声唤了一道古怪的咒语,很快“蚁群”向他汇集,最终将他围在了其中。 他面露凶光,好似要剥下长青的皮。 “这是你们逼我的。” 张行嘴角露出邪笑,抬手按在自己耳侧,张口又说了些什么。 虽然长青完全听不到他的声音,但是看着这人逐渐凝固的表情,他便也猜到个大概。 “没人回你了吗?” 张行倏地朝他射来目光。 猜对了。 张行放在外面的人已经失联了,只可能有一种情况—— 这下笑容出现在长青脸上:“张行,束手就擒吧,你已经走到末路了。” 随他话语落下而响起的,是石壁传导而来的隆隆脚步声。 文物局的人早在他们抵达后几天暗中埋伏于犬牙山中,而方才一撞上张行,他们便发送了消息。 这些天来,他们以身做饵,只为诱出张行。事已至此,他们设的局,他们埋伏的人,也该收尾了。 显然穷途末路之际的张行不甘,他扬眉扯下耳麦,听着那些步履神态愈发癫狂,唯独双目精明,一派寒芒:“好啊好,都在这等着我呢?” “那大家就都别活了,你俩葬在一起,我倒还算是成全了一桩美事哈哈……” 仰天长笑完,张行突然从腰后拿出一个小黑块。 那黑块仅有手掌大,但是屈黎的面色陡然一变。 “不好,是震壁器。”屈黎道,意识到张行想要做什么后,率先冲了过去:“他想把这里弄塌!” 长青难以反应过来,如此小的一块东西,怎么会震塌石壁,然而一切都来不及,张行就站在石壁边,而他们距离他隔着厚重的人墙。 霎时间,他们眼睁睁盯着那小黑块扣在石壁上,正巧放置在张行不久前扣下的眼睛处,严丝合缝,好似他早有打算并为此行动了。 小黑块发出嗡鸣,声浪袭来,仿佛无数只蜜蜂在耳边振翅。 波浪所到之处,脆弱的石壁如雨落下,这会儿长青的心都来不及痛了。他看到身旁正在不断落灰渣,而这些灰渣来源于他们头顶。 屈黎眼见着事态难以阻止,转而调转方向,将长青一把按在了身下,用自己的身体调整成一个蜷缩的保护性姿势。 整个甬道仿佛正在瓦解,石块断裂的声响越来越大。一场不可控且不可逆的“雪崩”已然开启。 按照张行的狡猾程度,大概率石窟坍塌也是他们计划中的一环,而真正会受到不可估量损失的人只有石窟本身和他们。 长青呼吸愈发急,他脑子飞快运转,明白生机就藏在张行留给自己的退路上。 退路,退路到底会在哪? 张行就在不远处,他似乎完全没有受到甬道坍塌的影响,仍旧站立。 而在他的身后,黑漆的石壁反射幽幽荧光…… 石壁。 等等,石壁是什么时候到了张行背后去的? 那门是长青亲手摸开的,他留意了石壁的样式。 张行此刻背后靠着的石壁,正是通往须臾国主遗址的大门。 反倒是他们身后…… 竟然一片空荡荡的黑暗。 他就说那些不死不活的林家暗卫军是怎么源源不断地从他们身后涌出来的,他们背后不是封死的主遗址吗? 敢情是他们在不知何时,竟和张行完全调了个位置。 可是那主遗址区分明是一片死区。 张行怎会把明显象征生机,可以逃出去的位置让给他们呢? 除非生机就藏在那石壁后。 全石窟最值钱的无非就是那棵青铜树。 张行他们绝对不会对那棵青铜树下手,所以退路绝对就在那座遗址区里。 想明白这一点,长青立刻拍了拍屈黎,用只有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说:“生路在张行背后,只能拼一把了。” 这条甬道已然保不住,他们必须在文物局的援兵赶来前最大限度内控制损失。 两人对视点头,下一秒同时起身。 石窟掉落的石块体积正在不断增大,这虽然为他们的行动增添了危险性,但也砸倒了不少挡在张行面前的保护兵。 眼下他们的密疏程度足够长青和屈黎携手突围。 在奔出去前,屈黎猛地拉住长青的手腕,低声说:“注意安全。” 长青的心头顿时好似有一把小刷子扫过,他有些想说别在这种关头说这些话,但最终他还是将这话咽了回去。 脚步蹬地爆发出极大的力道,两道残影不断躲避空中掉落的石块,快速逼近张行。 在长青的瞳孔底,倒映出张行扭曲惊恐的面容。 同时,他看到张行背后的石壁正在缓缓打开。主遗址明亮的光渐渐从缝隙中如洪流一般泄出,原本刺鼻的草木气也在此刻变得好闻。 果然。 他们再一次猜对了。 生路就藏在背后,张行狡猾至极,绝不会真和他们走入绝路。 可就在长青即将触碰到张行的前一刻。 石窟急剧地震动,一道破空声猛地自头顶响起。 “小心!快停下!” 顺着屈黎的吼声,长青抬起头。 空气的流动,呼喊的声音以及心跳的节奏都在看到那块巨石后,变缓。 屈黎拼尽全力地想要将长青拉回,他的手掌紧扣在长青肩膀的外衣上,力道之大致使极韧的布料都发出撕裂声响。 然长青眼前,只有张行。 这块石头,不偏不倚就在他和张行之间。 如果落下…… 他可以停下,但如果这般,他就再无法阻止张行逃走。 所以他不能停下。 长青脚步丝毫不停,同时,他借着屈黎的力,伸手拽住面前正扬扬得意的张行的胡须。 在转瞬间,他用自己的身躯为中介,完成了一个极恐怖的转换。 张行被他从前方拽入身后,而屈黎则被他一把从黑暗甩入光中。 巨石怦然落下,碎屑溅了三人满脸。 长青因为惯性,带着张行直直飞出数米,直到撞上一块碎石才停下。 第82章 后背仿佛被撕裂一般剧烈疼痛着,长青强压下喉口的浓重血腥气,稳住呼吸。 他的手因为方才的使劲过大而止不住地颤抖,艰难将自己撑起来时,身体摇晃的宛如巨浪中飘摇的船舶。 不远处的张行状态看起来更差一些,面朝下趴在地上不动。 长青拖着一条腿膝行到张行旁边,将他的脸抬起来。 这张脸虽然苍老,但向来保养得体,而今却被满地的石子碎屑划的血肉模糊,瞧着这样,长青觉着自己的状态估计也好不到哪里去,但是心里还是不由生出些爽感。 他将手指探至张行鼻下,想要确认此人是否还有呼吸。 然而手下人猛地睁开了眼睛,混杂着浓浓血色,骇人地瞪向他。 “我、要、你、死!!” 每个字,张行都咬的极紧,尖锐的语气爆破在耳际,化作数把无形之刀,竟直接逼回了长青的手。 长青看见张行眼底倒映的森森寒光,下一刻,一把真刀竟笔直朝他的颈动脉刺来。 张行顶着那张骇人的脸,宛如恶鬼。 此刻的他,一切生路都被长青堵绝,是真真切切地想让长青为他陪葬了。 长青也顾不上腿脚不便,肾上腺素飙升,竟蓄力一腿将张行手中的刀踢飞数米远。 还行,张行本身肉体凡胎,并不难对付。 长青这一脚同时也将张行再度踹翻在地,张行眼见着没招,拼了老命往那刀的位置爬去。 长青哪能叫他如愿,忙飞身扑倒张行,两人瞬间扭打成一团。 混乱中,长青腹部连吃数拳,但他仍旧将双手扣死于张行脖颈间,犹如一把铁铐,将张行死死钉在了地面上。 这副身躯,藏在迷雾后经久。 终于此刻,他触摸到了迷雾后,张行的肉胎实体。 长青触及他的热度,看到他满脸因为窒息而发红发紫的皮皱。真真切切地意识到这个人其实很脆弱。 他只需要使些力气,便能让他的脖子断掉,让他结束这作恶多端的一生。 杨家,林家,砚山五脉以及那些复杂的利益牵连,流离失所的文物国宝,都有了一个交代。 只需再用力一些…… 张行的眼睛几乎要爆出眼眶,喉咙发出骨头微微错位的咔咔声音以及息挤压的呵呵声。 可很快,长青理智回笼,尽管心头恨意滔天,但他仍旧无法亲手杀了这人。 张行的面目上落下好几滴血,长青盯着它们良久,才意识到这是他自己的血。 落石如雨,但那些疼痛与此刻身上的疼痛而言显得微不足道,浑身的肌肉都仿佛被撕裂,摧毁,一切行动全然凭着意志力支撑。 长青打算将张行按晕就不管了,反正在这里待下去迟早会被石头砸死,他实在没必要在生命的最后关头还给自己的手染上血腥。 反正都要死了。 没想到会来得这么快。 长青曾无数次地想过他会怎样死去。 独自守在老家那间破落屋里,一睡不醒才是他想象中最有可能践行的死法。 而今一看,他终究还是想美了。 但能带着张行一起,他也死而无憾了。 手下的张行已然不行,身体再没有和他对抗的力气,只是一味地用眼睛瞪人。 长青稍稍松了力气,耳朵嗡嗡的,他用肩去蹭了一下,肩头衣料便深了块。血好似不要钱,正源源不断地从他的身体里涌出。 “去死…死……” 张行的气息断断续续,像破烂的抽风箱。 长青静静看着他,忽地神经一跳。从张行的面上又看到了令人毛骨悚然的笑意。 张行一笑准没好事,但是长青难以想象眼前此人还能有什么反抗方式……直到,借着石头块后那微弱的主室光,长青看到了一个能够完全将他们俩笼罩其中的黑影。 不规则,但庞大。 一切发生于瞬息之间,长青反应过来后,只觉浑身的汗毛都立了起来。 虽然知道迟早会被石头砸死,但真当这块决定生死的石头出现时,求生欲还是占了上风。 长青手按住旁边的石地,蓄力准备将自己拉离这块危险区域。 但很快身下的张行一改虚弱模样,用尽全身力气死死地抱住了他的腿。 “下地、狱吧!” 张行笑的整个身子都在抖,连着他的腿部肌肉一直传递到长青的心,连着他的心跳一阵骤缩。 长青用力去蹬,但张行此刻力气大得出奇,纹丝不动。他宛如溺水者拽住了救命援手,拼了命地要将其拽入地狱。 再加之长青被抱住的那条腿已经痛过了劲,此时完全没了知觉,更加难以用力。 阴影越来越大,死亡如影随形。 长青猛地斜过身子,手指几乎扣进地底,硬生生将自己的上半身从张行的怀抱里撕了出来,他拖着自己的腿和张行,艰难地朝阴影外移动。 时间慢的像是按下了暂停键,心如擂鼓,脉搏激烈的跳动着,为他的疲倦的神志泵入生的念头。 手掌已经血肉混杂,十指连心的痛。 “去死!” “死!” 死—— 声音戛然而止,钻心的凉意顺着血管直冲大脑,随后,才是细密的,犹如针扎般的痒意。 长青整个人紧贴地面,他的瞳孔骤缩,距离一个尖锐的石子仅有分毫。黑漆漆的地面,显得他眼底暗淡无光。 事到如今,他却蓦地有些不敢回头看了。 眼珠子缓缓地滑动,他的目光落到身侧地面上星点般的血迹。乌黑,分散,其中好似还掺杂着些许固体物。 很有视觉冲击力的一幕,只可惜长青的神经早已拉紧到了极致,再分不出精力去被吓。 张行死了。 长青呼吸平缓,确定这件事。 那样大的石头,没有人能够在下面活下来。再看这些血迹,大概率张行是连个全尸都没有。 没有看的必要。 长青寻了处干净的地面,缓缓卸了力。脸颊被小石子刺得麻麻的,他却有些困了。 此刻空间里只剩底部还有些微弱的光,长青瞧着那光,好似能看到须臾主室那里的光景。 他闻到了好些味道,像是拂晓还结着露珠的草木味,又像是深深池底冰凉的水腥气。不论怎样,也拯救了他因为闻久了血腥而麻痹的嗅觉。 长青又好像看到那光线里出现了一道人影,瞧着像是屈黎的影子。他摇摇晃晃,笨拙得像是要徒手将堵在门口的石头抬开。 “别费力了。”长青眨了眨眼,轻声道:“打不开的。” 你在外头待着就好,也别进来。 我现在的样子恐怕不太美观。 虽然不愿意去想,但长青心里明白,他的右腿还被张行抱在怀里。现在那条腿是彻底没了知觉,恐怕身旁的这些血里,也有着他的一部分。 想起外头还有个屈黎,长青忽地有了力气,开始喃喃地说起话。 “主室应该没事的,张行肯定不会动他的摇钱树。” “就是可惜了这甬道里的壁画了,还是没留下来。” “哦对,屈黎你记得带我妈妈出去。” …… “我们的援兵什么时候到呢?” “时间过得可真慢……” 说的力气渐渐也散了,长青喘了口气,眼前忽地清明了些。 只是眼神清了,心也落下去了。 那影子那是什么人影,分明是面前一块小石头的投影罢了。 真是的。 长青扑哧一笑,他居然已经神志不清到了这种程度。 脸侧已经濡湿一片,他的体温正逐渐随血液一同离他而去。 渐渐地,他眼前变得白茫茫一片,旋即又陷入一片灰暗。仅有一盏微弱的灯在悬梁上摇,逐光的飞虫绕着它,像是给光穿上层纱。 “小青呐,答应阿婆出了山要一个人照顾好自己。” “可是外婆,我想你陪我一起去嘛。” 老人坐在床边,正用些旧练习纸做课本皮,指缝虽藏满了黏腻的米糊,动作却仍旧麻利。 她闻言,笑着摇了摇头:“阿婆得在这里,等你学习好了,再接阿婆也出去瞧瞧。” “有事了,就给这打电话。” 说着,她用干净的说从衣兜里拿出一张纸,纸上还残留着外婆身上那股淡淡的老式肥皂香。 稚嫩的手接过那张纸,懵懂地点了点头。 “外婆,可是我一个人住会害怕……” “不害怕,小青不是想妈妈吗?她在那给你留了好多东西,你一定可以找到的。” “真的吗!” 小长青麻溜爬到外婆身旁,撒娇似的抱住外婆摇:“那我们拉钩。” 你不许骗我。 外婆骗人。 旧日的思绪复燃,那些记忆一下子叫长青有些难受。 他想起那张纸上的电话,自己居然还能背得出来。那几位数,他曾打过数次,但对面显示一直是空号。 那间屋子他也翻过数次,里面除了家具和钱,什么也没有。 他也学成归来,但外婆仍旧不愿和他出山,因为诅咒,因为无数无形的枷锁。 她是骗了自己,但完全出于善意。 “外婆。” 终于,换我来找你。 长青用气声低唤,他将自己蜷缩起来,像初生,蜷缩于母亲子宫中那般,缓缓合上了眼…… …… “长青!” “别睡,乖,能听到我说话吗?” “小青,醒醒。” 好吵。 眼皮被强制掀起,光线刺眼。 长青的眼珠细小地滚动过,这被那人很快捕捉到。 “不睡不睡,你看看我好吗,能看到我吗?” 这声音熟悉又陌生,长青抖了抖眼睫,用力却怎么也聚焦不了视线。 他眼前一片白雾蒙蒙,虽然看不清面前人的面容,但他心口莫名泛出些痛意,连着唤醒了他麻木而冰凉的四肢躯干。 好像有温热的水珠落在了他的脸上。 也有一双手企图暖热他的身子。 “别睡。” “求你。” 求你。 祈求一遍又一遍。 第83章 手触及一片透骨的冰凉。 清水荡漾于眼底,河底,有被冲洗得发白的石子,有数条摇尾的游鱼。圈圈扩散的水波纹拂过他的手掌心,略微痒,但更多的还是冷。 这是哪? 长青细微的抽气,却一瞬惊奇于他的鼻腔对于冷空气的抗拒。 猛地一口气,竟叫他呛得半个身子弓曲。 然很快,一双大手按他而下。 随后半握成掌的覆在了他的鼻尖,替他暖热空气。 长青透过粗糙的指腹,看清后面的那张脸。 是屈黎憔悴不堪的面容,他眼下青黑,胡茬如野草般葱茏肆意生长。 除此之外,他好像还有哪里变了…… 长青静静地瞧了好一会,发现了。 是那双红眼睛。 屈黎哭过。 这个想法出现的那刻,长青先自我否决。而今他神志不太清醒,所以大概这又和那石子的投影一般,是他的幻觉吧。 老天许是也对他这命苦的人生出些不忍,才会叫幻觉真实成这样。 长青的手还垂着,上臂处却被咯得有些痛。 顺着看去,那居然是一个米色铁杆。连着的,便是他身下的米色布料。 这是个担架,而他身旁有好多人。 长青忽地清醒过来。 哪会有幻觉清晰成这样? 所以这不是做梦,他真的正躺在担架床上。 他得救了。 那眼前的屈黎—— “屈……” “我在,不睡,乖,别睡……” 那手掌揉过他的眉眼间,屈黎覆在他的耳侧道。他话说得温柔,但语调压不住的,是那宛如生噎砂砾般干涩的嗓子。 长青听着这话耳熟,像是听了很多遍似的,细想起来却是止不住地头痛,只好作罢,轻声道了声:“好。” 这一句再普通不过的话却像是戳中了屈黎某处,他覆在长青眼前的手开始颤抖。 长青知道屈黎不让他睡的缘故。 暖洋洋的阳光落在他身上,好似方才在阴暗甬道里发生的一切都像梦似的。 他睁大眼,经过方才那番对话已然清醒了不少,然而思绪回笼后他又有很多想问的问题。 其中,最想问的是:他们怎么出来的? 可惜他暂时说不出这么长的句子,好在屈黎为了不让他睡,开始不断地说话。 他才能勉强从中获取一些信息。 “救援已经到了,我们已经出来了,再坚持一会,马上就到医院。” “你除掉了张行,一切都结束了……” 屈黎在避重就轻些什么,这些话翻来覆去地说,他似乎也有些语无伦次。 长青默默地叹了口气,涣散的视线逐渐下落,落在他醒来瞧见的那水面上。 他们正逆水而行。 水面波纹荡漾,很清的浅绿色,是被树荫染成的。那些繁茂的枝叶恍若摇曳于溪底,岸边景色尽收于长青眼底。 好眼熟,长青不由得想。 这是什么河? 犬牙山虽然潮湿,但河流却不多,长家村附近仅有的几条都是规模不大的溪流。 直到水波倒影的景色不断变化,直到那岸边原始森林样的林立高木出现。 长青忽地想起他为何会觉得这里眼熟了。 因为他见过。 眼前幽绿的林间,倏忽间好似冒出几顶蘑菇似的帐篷。它们围着一堆完全碳化的篝火于此,被时间遗忘,被潮湿绿意侵袭。 而河边,半蹲着一个模糊的黑色人影,正不断念叨:“他们……不会来了、不会来了……” 长青看到他手里拿着画册,他没有犹豫,直接将画册丢入了河水之中。 现在是冬季,犬牙山的河流虽不会结冰,但流量不大。但那黑影丢下画册后,画册便被一股无形中的汹涌流水卷走了。 画册很快经过长青眼前,他忙伸手要去抓,却也很快被一侧的陌生人拦住。 “别动啊,千万别动。” 在几声急切的呼喊声中,长青只能眼见着那画册流走。 担架仍在行进,好像除了他,没有人能够看到这一幕。 因为这是幻觉,长青认出来了。 上一次在林家藏书阁,他被林叔良的蚂蚁麻痹之后,也看到过这一模一样的画面。只是那会儿更过分,他直接身处其中。 画册已经变成一个极小的黑点,它会流向何处?这条河又去往何处? 长青遥望青山云间,憬然有悟。 ——石窟底。 画册逐水而下。 衔尾归源,幽蛇轮回。 * 长青不清楚他最后是怎样睡去的,只知道再睁眼时,人已经身处医院。 鼻尖萦绕着医院特有的那股消毒水味,满眼洁白干净的宛如天堂。而把他救回来的人,都是天使。 他仍旧难以控制身体,但眼珠子可以自由转动,一眼便看到他的左腿正被几条绷带拉起。 从这一眼开始,身上左一块右一块,好似被打散又再重组一般的疼痛瞬间争先恐后地冒出,痛的长青忍不住牙关咬紧,挤出声痛呼。 太痛了,这可比他刚受伤以及迷迷糊糊的时候痛多了。长青甚至生出两眼一翻,再昏过去的念头。 “诶,醒了!” 一句男声凭空炸响,脚步声快速响起。 从右侧床边,探出一个脑袋,是陈承。 “长哥!你终于醒了。”陈承泫然欲泪地扑过来,好在没扑他身上,而是到桌边按响了呼叫铃:“你怎么能伤成这样啊,一次比一次严重,真的是,我就说这行是高危职业吧,每次想打报告都被屈哥拦,就应该给加补贴。但哥你真的太牛了,那泥鳅张行居然真的被你给除掉了!现在局里可震惊,感觉肯定会给你颁个像‘热心市民’那样的什么奖……” 熟悉的聒噪,稍稍冲淡了些长青的疼痛以及……没看到屈黎的失落。 习惯真的是一个很可怕的东西,长青已经习惯一睁眼,就会看到那人。 他不由得弯了弯嘴角,刚想应和一句,病房门就被打开了。 数位医生涌进来,很快就将这间不大的病房塞满,而隔着涌动的人头后,长青看见一个熟悉的面孔。 也不是屈黎,而是尹瑎。 “小伙子现在感觉如何?” “还可以。” 长青一发声就被自己沙哑的嗓子吓了一跳,好在一旁的陈承很快很贴心地给他递了杯水来。 “还可以啊。”领头的医生是一位中年人,他重复着念了几遍,过来替长青做了简单的身体检查。他掀开一角朝着他方向的被子,长青这才发现他此刻衣不附体,白色的绷带几乎缠绕了全身。 全部确认完,医生才露出了真切的笑意:“确实还可以,恢复得不错。那就再开点止痛药留着,夜里痛狠的话你们家属要监督病人吃。” 随后又嘱咐了一些饮食禁忌,他们此次的查房就要结束了。 长青见着他们要走,连忙开口感谢。 “谢谢你们救了我。” 领头那位医生闻言顿住脚步,回头笑了笑:“不但谢我们,也得谢谢你自己。你也是福大命大,这样的伤还能坚持下来,很不容易。” “好好休养,愿你早日康复。” 留下这句祝福,医生们渐渐出去了。 然而查房还没有结束,后面陆陆续续来了好几拨,都是各个科室的医生。 他们各司其职,基本将长青全身检查了个遍。但沟通中却又都微妙地避开和他直接谈论伤势。 这架势大的叫长青受宠若惊,因为从他现在的体感而言,除了疼痛,再没有更多的难受感。这种感觉而今反倒成为他无法完全感知身体,不安的根源。 所以当所有人都离去,屋里就剩下他,陈承和尹瑎时,长青再也忍不住发问:“我昏了多久?” 尹瑎:“两个月左右。” “两个月!?”长青难以置信,嘴张得几乎可以塞下一个拳头。 期间的记忆完全一片空白,无梦,无意识,他好像灵魂被抽离到了另一个世界,而仅有一副躯壳摆在这里。 细数他的前半辈子,哪有昏过这么长的时间。 而什么样的伤势,才可以昏这么长时间。 “你们谁能和我讲讲到底发生了什么?” 长青难捱地皱紧眉头,乞求的目光扫过对面两人。 陈承似乎有些欲言又止。 尹瑎叹了口气,忽地朝陈承道:“你出去吧,我来和他说。” 陈承瞬间像是丢了什么重担,肩膀一松,忙跑出了病房,走之前还小心翼翼地将房门关紧。 一下子屋里的氛围有些严肃,长青和尹瑎四目相对。 良久,尹瑎道: “你还活着,真的算个奇迹。” 奇迹。 一句话,撕开了医生为他罩起的生命纱。 “你被送到医院前,因为失血过多,已经处于严重休克状态,完全是靠持续输血维持着生命体征。左腿基本离断,身上能断的骨头也基本都断得差不多了,情况非常危急——但具体细节我可能说得不够准确,因为当时那几张病危单不是我签的名。 入了院后其实也没什么区别,纯靠设备续着你的命。不过按照原计划,这个月初你就应该可以从重症监护室转出来了,但没想到你身上那些……皮肤病?抱歉我不知道该怎样称呼……” “鳞。” “……什么?” “这病我们叫‘鳞’,鱼鳞的鳞。” 长青从医生查房掀开被子起,其实就已经心有准备了,眼下实话实说也没太不自在。 “哦好,鳞。”尹瑎点点头:“真邪门,这东西给治疗添了不少的乱。它们跟过境的蝗虫似的,疯了一样地长,其他的伤好不容易治疗得差不多了。你的皮肤突然开始生疮溃烂,又下了几次病危。” 鳞的发病与生长与免疫系统息息相关,自然就会趁着他身体虚弱开始肆意蔓延。 所以,都这样了,他还活了下来? “鳞是怎么治的?” “我不清楚,这个你可以等屈黎回来后直接问他。” 既然提到屈黎,长青便顺着问:“屈黎人呢?” 尹瑎的嘴角忽地勾起,笑得有些意味深长:“可能正在赶回来的路上吧。” “前一个多月都是他一直守在这儿的,不过后来你的鳞发作,他就去给你找治鳞的药了。就是不巧,你俩刚好错过了。醒来没瞧见他,不开心?” 尹瑎的话,揶揄的意思明显,却说中了长青的心思。 长青不免有些羞,抿了抿唇,避开回答这个问题:“我都问完了,谢谢你。” “不用谢,搞得像你在审讯我似的。”尹瑎双手插兜,靠在墙边:“我差不多也该走了,还有事吗?” “等等。” 长青确实想起一件事。 尹瑎作为非自然事件调查局此次事件特派调查员,也是下去救他们出来的援兵之一,理说应该是知道当时下面的情况的。 长青从模糊的记忆里,翻出一点屈黎唤他的碎片,那像是梦,却又像是真实,所以他需要一个答案。 “你们下来的时候,屈黎在主室还是……” 他话还没有说完,尹瑎就像是猜到了他的意图,回答道:“不是,在甬道。” “怎么可能?”长青记得那块分隔两个空间的巨石,脸色被雪白的被褥衬得发青:“他一个人怎么可能把那块大石头推开?” 尹瑎也歪了歪脑袋,低声疑问: “是啊,他一个人是怎么把那石头挪开的?”魔.蝎`小`说 k.m`o`x`i`e`x`s.c`o`m 【全文完结】 第84章 屈黎是在三天后回来的。 当时窗外暮色渐昏,天空像打翻了的颜料瓶,是大自然调色的鬼斧神工之作。 长青正在吃陈承带来的爱心晚餐,屈黎忽地推门而进。 “屈哥!你来啦。” 陈承本坐在凳子上,支着条二郎腿好不惬意,见状本能似的立马站得笔直。 屈黎只是扫了他一眼,很干脆地点了点下巴:“你出去。” “好嘞。”陈承也不多问,麻利出去了。 门刚关,长青才把碗放到桌面上,他趁着低头,正在思量要用什么样的表情面对屈黎时,一股料峭的寒意蓦地席卷而来。 拂去寒意后,温暖的怀抱将他抱了个满怀。 “好久不见。”长青缓过神来,垂眸看着屈黎肩头,轻声说。 屈黎却没有回他,只是一味地收紧的手臂。略微有些疼,但是问题不大,长青忍下了。 良久,这个怀抱才松开。 屈黎捧起长青的脸,两双眼对视着。 这距离有些近,近的长青有种下一秒屈黎就会亲过来的错觉。 然而最后,屈黎也只是偏开脸。 使两人脸颊相贴,细小的绒毛相接相扰,略痒。 屈黎的动作幅度不大,却亲昵小心地更触动长青。 他不由得伸出手覆在屈黎的手上,但很快就发现手下的手触感不对。 长青神情一变,很快将对方的手拉到眼前,旋即看到了难以置信的一幕。 那手指前端皮肉怯生生的粉,皮肤薄而几近透明,隐约露出下面细密的毛细血管,和后几段指节的颜色和触感截然不同。 “你手怎么了?” 长青攥住屈黎的手掌,对那几根指节甚至不敢用力。 “没……” 屈黎作势要收手。 长青一把拽住,他眉头紧锁,眸光闪动着担忧:“是你救我弄的吗?” “尹瑎都和我说了,你别骗我。” 此话不实,尹瑎没说,但长青想诈。 一句话,屈黎顿住,深深地叹了口气才点了点头。 长青的呼吸也变得急促。 他还想询问更多细节,但答案已经真切。 那块堵住甬道的石头是怎么打开的? 长青和尹瑎无事的时候闲聊过两句,尹瑎说:“我们下去的时候甬道就是开的了,石窟状态差不多稳定,你就躺在一堆石头里面,屈黎守在你旁边……” “屈黎身上有血吗?” “开玩笑,你是想问他受伤了没有吧?血到处都是,一个张行都压成肉泥了,谁还有心情看屈黎身上的血是不是他自己的?”尹瑎笑道,但很快正色,摊开手作无辜样:“有些东西呢,有人不让我和你说。抱歉,你得亲自去问他了。” 这个“有人”指的是谁已然清楚,而伤……长青没来得及问,就已经发觉了不对劲。 长青百感交集与心头,千言万语到了嘴边也被咽回,他终只是捧起那两只手,小心翼翼的吹了几口暖气:“疼吗?” “开始有些,这会儿已经开始长肉了,就是有点痒。”屈黎反问:“你呢?” “差不多,一直痛的,反倒不算痛了。” 长青没法在屈黎如此坦诚的情况下作假,便也多说了些感受。 这些他本来有些羞于启齿的话,在历经生死后也变得可以说出口了。 长青好像听到屈黎喉头滚动的声音,下一刻,便听见他嗓子低哑地说了声:“好。” “你还活着就好。” 屈黎难得把话说多,说得坦诚,好为接下来他的问题做铺垫。他重新坐正,玻璃珠子似的眼球一文不动地注视着长青,仿佛要望穿长青所有的伪装与掩饰: “那玉佩你是什么时候放到我身上的?” …… “别装傻,你也别骗我。” 开始说的话,现在变成回旋镖扎到了长青自己。 他本来坦然镇定的目光不由躲闪,飘飘乎落到雪白的床单上。 不知道怎么说。 说实话,长青自己都快忘记这茬了。 他确实把玉佩放在了屈黎身上。 “是那天下午吗?”屈黎问,一副长青不说他靠排除法也要问出来的架势。 长青:“嗯。” 那天,他们准备夜里下祭坛,选择在吃过午饭后好好休整一番。外头阳光暖,晒得被褥温温热热的,屈黎难得睡了一个好觉。 此前一直是夜里休息,夜黑人静,屈黎反倒更习惯放哨,休息不好。倒是白日,有阳光照着的时候,他还能稍稍眯一会儿。 长青很快发现了这件事,所以他选择在那天下手。 玉佩可以抑制鳞的发病与生长,长青便想,或许它也可以抑制鳞的感染。 外婆将玉佩留给他,是因为在乎,因为爱。 而他将其放到屈黎身上,也是同理,其中还夹杂着更多更复杂的情绪。 但他不后悔。 “对不起,我没有告诉你……” 长青蓦地止住了声,因为他看着眼前人眼眶红了。 手足无措,他的心一下子悬了起来,抬手想去给屈黎的擦眼泪:“别哭。” 只是他的手刚触及屈黎眼下,一颗泪就径直落在他的指尖,如此滚烫,灼热。 长青想起,他半梦半醒间,躺在冰凉的地面上时,也曾感受过这样一滴温热的水珠。 想来…… “对不起。” 这次换屈黎说道。 他早该预料到的。 从长青入山就愈发虚弱的状态,从他固执地要将衣服放在自己身上开始。 自打将长青从那地下捞出来,他日夜脑中挥之不去那夜,长青笑意盈盈对他说的话—— “但我有挺重要的东西还放在你那兜里,你别碰掉了它。” 如果长青死了,他或许一辈子都会困在他收回手的动作里。 什么很重要的东西? 玉佩。 如果他再敏锐些,或许长青后来就不会因为鳞而再度陷入险境。 自责是他一辈子都改不过来的习惯,亦如长青永远学不会对一个人袒露真心。 长青简直是一块冥顽不灵的冰。 屈黎心道。 此话他说得颇有些咬牙切齿。但很快,那语句中的刺就被他眼底的血丝与泪水融化了: “但我不信我捂不化你。” 这个世界上不可能有热捂不化的冰,如果长青不愿,他就算是守着,也能守到这心门打开的那天。 长青虽不知屈黎心中所想,但猛地被这样富有攻击性的话砸中,一时也有些懵了。 “什么意思?” “没事,我喂你吃饭吧。” * 关于鳞,长青得到了一份检验报告。 【项目名称:“鳞”病病原学及“犬牙山”环境致病因子检验】 【检验机构:华国环境公共卫生研究中心】 【研究员:廖亚、……】 【检验结果:经环境采样及对患者皮损组织活检,患者体内砷(As)元素含量显著高于正常值,犬牙山区域水源及土壤中砷(As)元素含量显著高于背景值……检验数据支持“鳞”病为一种由环境主导的多因素复合性疾病,犬牙山生态环境系统构成其致病各要素】 “所以鳞的产生主要是因为元素异常?” 而不是长家村人口口相传的什么诅咒,什么邪物。 砷元素他是知道的,它有关的化合物无一例外的都含有剧毒。这样可怕的东西,长家村为什么会有这么多? 进入石窟底的人才会染上了鳞,难道是—— 那棵青铜树。 除此之外,也没有别的可以解释得清了。 须臾人在建造这棵树时,或许就预料到了它后来可能面临的际遇,故而赋予了它掩藏在美丽下,深藏不露的危险。 长青艰难地把那七页厚的检验报告看明白,从中筛选出些重要信息记下。 屈黎又道:“这次确实多亏了廖亚,他提前针对鳞可能的致病因展开调查,保留了你先前检查的所有资料,才能在一星期内制出特效药。” 既然有药,那病情就能够控制在可控范围内。 可以说,是许多人的努力才将长青这条命从地狱门前抢回来。 此刻他躺在这张温暖的床上,感动不已。从未有如此多的关照倾注于他,长青一时间有些受宠若惊,心里盘算着,得做些什么来报答他们。只是现在,他什么也做不了。 “特效药做完最后一次测试就可以广泛投入使用了,等到你出院,大概就能看到长家村的治疗效果。”屈黎看出长青的情绪,握着他的手,一根根将其紧捏的手指抚平: “好好养病,外头的事不用你操心。” 这一养,便又过了半个多月,期间发生了很多事。 石窟坍塌后,里头除了长青,还有一个人活了下来——周崇华。他被放倒后运气不错,倒在角落里只受了些轻伤,很快就被下来救援的人员带回去审讯。 他醒后,得知张行已死,见大势已去很快就交代了他和张行,林家勾连交易的细节。甚至为了争取减刑,戴罪立功,还揭露了砚山五脉各家历年在石窟管理上的不规范,势必要将其他人全部拉下水。 沿着周崇华提供的线索,砚山五脉丢失的那几枚玉佩都在张行的古董行中找到。 但因为针对五脉的调查还在进行中,上头暂令文物局管理玉佩,收回五脉石窟管理权力。 而张行作为“0714”盗墓团伙在逃人员中埋着的最大一根线,他藏在身后的复杂关系网络在他死后分崩离析。 一座压在华国文物保护顶上的巨石,终于坍塌。 屈黎作为文物局本次犬牙山行动的主要负责人,忙于工作收尾,在医院陪长青待了几日就被迫赶回文物局。期间一直在文物局和犬牙山间轮转,忙得脚不沾地,和长青都只能依靠打视频联系。 他们的关系,好像有哪里变了,却又好像没什么变化。 相处模式和之前差不多,但两人心照不宣地守着个秘密。 这是一场地下恋情—— 或许? 虽然周围的人好像都知道得差不多了,连迟钝如陈承,也察觉到些不对劲。 电话嘟嘟的响了两声,陈承不用想都知道是屈哥打过来的。 每天这个点,雷打不动。长哥平时也都会守着手机,等着接这个电话。 不过今天有些不一样。 长哥腿拆石膏了,现在正搁阳台熟悉他的左腿呢,手机放在桌上震个不停。 陈承忙拿起手机,便去找长青边一个手快把电话接通了。 “在干什么?” 陌生的温柔语气加上熟悉的低沉声音猛地从那边蹦出来,吓得陈承差点把手机甩出去。 他好像窥得了什么不属于他的东西,叫他极度不自在,战战兢兢道:“哥,是我陈承,我带你去找长哥啊!稍等!!” 吼完,陈承似一支箭冲向阳台,把长青惊得瞳孔骤缩:“你干嘛?” “屈、屈哥的电话——” 陈承把手机往长青手里一塞,又倏忽退了老远,跟只猫样的坐到床后,只露出双眼睛眼神乱飘。 真逗。 长青有些艳羡陈承这麻利的腿脚,想到自己瘸瘸的左腿,不由得叹了口气。 “歪,我拆石膏了。” 长青把镜头对向自己的腿,定了会才对向自己,脸上无奈的表情鲜活:“太久没走路,感觉腿都不像自己的了。” 对面传来几声轻笑:“让陈承给你炖点蹄子。” “吃啥补啥吗?行呢。” 陈承才入职不久,工作轻,做饭的手艺倒是好。 自从上次在他们面前露了一手,在短短两星期里把长青喂胖了几斤后,屈黎便额外付钱让陈承留下来做饭了。 对于这安排,陈承开心得不得了。他做饭,长青吃。分配合理,三人都满意。 “要看猫吗?” “来来来。” 屈黎的镜头晃了晃,对焦到地面的一个纸箱子里。里头铺着毛巾,其中趴着一只手掌大的小白猫。 这是屈黎前天下班路上捡到的,小小的,脏兮兮的,怪可怜。原本他不会注意这些事,可长青喜欢猫,连带着他对猫也敏感了些。 屈黎将猫带回家过了一晚,确定它能活下来后,才把这件事告诉长青。 果然,长青很高兴。 而长青高兴,屈黎就高兴。 “真的好小。”长青隔着屏幕,用眼神抚摸着这个小家伙:“好可爱。” 对萌物的喜爱刻在了人类的基因里,长青此刻说话都不自觉捏起嗓子:“等我出院,我一定会吸死它的。” 那头叹气,镜头又晃回屈黎的脸:“不出院,就只能从视频里看着你的博赛小猫了。” …… 博赛? 什么东西?猫的新品种? 长青有些困惑:“博赛是什么?” “博、赛,不是那个网络……词吗?”屈黎被反问的顿了顿,分明是从他嘴里说出来的东西,但此刻回答的竟还有些支支吾吾。 长青:…… 他的思绪缓慢地转了个圈。 “哥,那个,好像叫赛博?” “扑哧——”遥远的陈承不合时宜的发出一声笑,尽管他随后瞬间噤声,但还是被屈黎听见了。 长青强忍笑意,见对面的屈黎已经尴尬的憋红了脸,忙打圆场:“网络词,你网速慢不清楚很正常的,没事……” 但话还未说完,他自己又没憋住笑,一下子把本就尴尬的气氛搅得更尬了。 屈黎嘴角压得死死的,虽面上板着,但脸红得稀奇:“你快出院吧。” “我想你了。” 说完,哗地径直把视频挂了。 这半月来头一次他先挂电话,看来确实尬的不轻。 长青扭头,和陈承对上了眼,两人一同大笑起来。 日子照常过,过得飞快。 终于在临近春节前,长青得到了众医生的许可出院了。 他提着行李,回到了绵州久别的家里。 忙忙碌碌的屈黎总算得了两天春节假,也回了长青那屋子。 这次,他们总算没有什么要事缠身,可以好好地,就二人一起过上几天。 过年是华国人一年中最大的一件事。 不论如何,好好过个年,便好似能向过去告个别,向未来挥个手。 长青初中就出山上学,一个人住了。因为山路不便,他即使是过年也很少回家。 所以他对这天的感受,除了更小时候的一些记忆碎片外,就是一个人在屋子里,听着外头放烟花了。 可惜近几年国家管得严,市区也好久不见烟花声。 难得有个人陪着过年,长青一天嘴角都没放下来过。 两人一块把久无人居的屋子彻底打扫了一遍,又一起去采购了些年夜饭的食物,最后去把独自留在这边的陈承接过来,三人一起吃了顿年夜饭。 唯一缺席现场的家庭成员“丫丫”,也被廖亚准许打了半小时的视频通话。 伴着窗外久违的烟火声,电视里的春晚热热闹闹的,如此能就这样一直过下去,就很幸福。 * 次日一早,长青被一通电话叫醒。 对面传来一个陌生的男声; “长先生?早上好,一直关切您的身体状况,衷心盼望您能早日康复。我是华国国家文物局新任副局长江康年,今儿冒昧致电,主要是代表我局向您表达感谢与敬意。犬牙石窟修复工作即将全面启动,我局经慎重考虑,诚挚邀请您能否以特邀调查员的身份参与后续工作?” “林千大师向我们强烈推荐了您,很期待您能加入我们,为华国文物保护事业贡献力量。当然,一切还是以您的身体情况和意愿为准。” 老长一段官腔话,却听得长青的睡意完全蒸发,一把拍醒了躺在旁边的屈黎。 原以为文物局最多会像陈承说的那样,最多给他颁个什么“热心市民”奖的,没想到这是…… 特邀调查员。 文物局给他的职位,和给了个编制有什么区别?! 长青眼神清醒发亮,将手机开至免提,郑重答复回复道: “当然愿意。” ——全文完魔.蝎`小`说 k.m`o`x`i`e`x`s.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