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宿敌合约》
3. 金蝉脱壳
午夜时分,两人各自拿着烛台,在密室里叹气。
弥斯不懂人类的魔法理论,但他能分辨现场残余的魔法强度。
如他所料,强度几乎为零。区区一个不会魔法的小贵族,根本不可能把他的精神拽出肉身。就像一只蚂蚁再怎么拼命,也无法搬动大象。
可他俩就是出现在了这里,卡恩斯少爷绝对做了什么不得了的事。
好极了,弥斯憋屈地想。他没找到任何线索,只能容忍萨拉尔活着见到明天的太阳。
萨拉尔眉头紧皱,试图辨认那些七零八落的法阵。他脑袋歪来歪去,左看右看,最终懊丧地转向弥斯:“看出什么了吗?”
弥斯不怎么友好:“你猜?”
“我猜没有,因为你看上去一点儿都不高兴。”萨拉尔说,“开心点,因为我也什么都没发现。”
弥斯的表情告诉他,魔神大人半个字都不信。
“坦荡些不好吗?咱们都认识三百多年了,我从没在背后偷袭过你。”萨拉尔晃晃烛台。
弥斯:“那是因为你分不清我的背在哪儿。”
萨拉尔:“……倒也没错。”
“你记忆里有没有线索?”弥斯顿了顿,耐着性子发问,“你可是继承了那家伙的身体。”
萨拉尔摇头:“我只知道他的经历,并不清楚他的想法和情绪。”
“而且这家伙试过不少古怪偏方,把脑子吃坏了,他的记忆掺杂了太多幻觉。”
说着他蹲下身,检查密室中的尸骨。尸体腐烂程度不一,垃圾似的堆在角落,散发出冲天尸臭。
献祭美丽的处子,可以召唤恶魔,恶魔能实现你的一切愿望。
就为了一则荒诞流言,卡恩斯少爷倾家荡产,活祭了一个又一个奴隶。他俩身体的前主人一个傻一个疯,命运还挺公平。
最终,萨拉尔从尸骨堆里刨出些残缺不全的信件。
大部分是和奴隶贩子往来的订单和收据,少部分来自卡恩斯少爷的笔友,信中写满天马行空的魔法理论,活像病友交流记录。
“真要命。”萨拉尔无奈地总结,“小少爷记忆乱七八糟,仪式现场被咱俩打架破坏了,连这些信都不完整。”
“想弄清‘召唤仪式’怎么回事,我们得去拜访他的疯狂笔友。”
然而密室外,还有一场硬仗等着他们——
几分钟后,两人各自站在床的一侧,戒备地瞪视彼此。
是的,他们都困了,都想睡在柔软的床铺上。哪怕这张床扔满杂物,舒适度十分可疑,它总比铺满灰尘和毛发的地板好。
“既然你那么喜欢洗澡,你应该睡浴缸。”弥斯觉得自己特别有道理。
萨拉尔:“而你连澡都不愿意洗,我以为你不在乎这种小事。”
“我想在乎什么就在乎什么,现在我是全世界最在乎床的人。”弥斯一屁股坐上床,冲萨拉尔比划着“去去去”的手势。
“好吧,既然你坚持。”
萨拉尔思考片刻,真诚回应。
“不过我睡不好的时候喜欢梦游,梦游的时候喜欢用水泼人。你会理解我的,对吗?”
弥斯:“你这混——”
话刚起头,他突然疑惑地望向窗外。
敌意。
正有一伙人,怀着强烈的敌意迅速接近这里。
“我去外面确认情况,你去管家房等我。”萨拉尔也察觉了异样,“快走!”
……
管家房内,老艾肯盛好香喷喷的奶油杂烩,给自己开了瓶红酒。
这一天终于到来。
他前脚被打发买食物,后脚就收到了卡恩斯家族的联络。家族要他尽快弄死肯德里克·卡恩斯,最好委托强盗下手,让整件事像个意外。
如果老艾肯干得漂亮,他将被调回王都。
……他就知道,那个小疯子早晚会被放弃!
老艾肯当即翻出几颗宝石——他为了买酒特地昧下的——找上了圆环镇附近的强盗团伙。
强盗团伙足足十二人,其中还有个小有恶名的法师;可怜的卡恩斯少爷连魔法都不会,杀他比掐死一只鸡还容易。
事后烧了宅邸,毁灭所有罪证,老艾肯的任务就完成了。想到远在王都的美好未来,他甚至不打算要分赃。
“天啊,你可真恨你的主人。”
接下委托后,法师感叹道,“我听过传言……看来他不是‘用鲜血沐浴的怪物’,只是个无趣的疯子。”
没错,今晚那个小疯子就会尖叫着死去。
算算时间,强盗们快到了。老艾肯决定再拿点佐酒奶酪,好好庆祝一下。
刚站起身,老艾肯后颈一麻,有种被猛兽盯上的窒息感。他缓缓转头,看到一双血红眼眸。
是那个本应死去的奴隶。
奴隶穿着不合身的仪式长袍,灰发披散而下。那张脸仍然美得惊人,可是老艾肯无心欣赏。
事情不对劲。
血红的瞳孔定定看过来,那绝不是看同类的眼神,甚至不是看蝼蚁的眼神。打量蝼蚁的时候,人多少会有点好奇,或是傲慢,再不济也有“审视”的意味。
可那双眼里什么都没有。就像……就像自己只是飘在空中的一粒尘埃,老艾肯打了个哆嗦。
先前的奴隶让人想到温顺羔羊。如今站在面前的,则是露出满口獠牙、套着羊皮的某种东西,某种彻头彻尾的“异类”。
过分漂亮的面孔反而加重了异质感,看得人全身发寒。
老艾肯想说些什么,又发不出声音。他噗通一声软倒在地,瑟瑟发抖。
弥斯:“……”
他什么都没做,老管家就一副半死不活的样子。这还不是最诡异的——他在老管家左肩看到了一只仓鼠。
是的,仓鼠。一只半透明、毛发稀疏的胖仓鼠。它比正常仓鼠大一圈,头上长着奇怪的肉瘤,如同顶了个软木塞。
“不——”它用细细的声音尖叫,几乎抖出残影,“不——不要——”
奴隶记忆里没有类似的东西。
弥斯下意识去抓那玩意儿。仓鼠的触感像一团温水,结实程度也像一团温水。他还没用力,它便在他的指间破碎了。
同时破碎的还有老艾肯。
老管家脸涨得紫红,喉咙里发出喝喝声,七窍冒出大股大股的粘稠血泡。仓鼠消失的瞬间,老艾肯原地炸成了肉酱。
弥斯抹了把脸上的碎肉,陷入沉默。
他的澡白洗了。
“袭击者有十二个,我们……”萨拉尔后脚赶到现场,发现老艾肯均匀涂抹在地板上,他默默吞掉了后半句话。
弥斯扭头瞧他,等待大英雄可能出现的谴责或怒火。
然而什么都没发生。萨拉尔的目光快速掠过尸体——如果肉酱还能被称为尸体的话——他的神色平静依旧,仿佛这种场景再常见不过。
“怎么回事?”萨拉尔问。
“他身上长着奇怪的仓鼠,我捏了一下。”
弥斯一时不知道如何反应,只能实话实说。
萨拉尔探究地看着他,并非“具体什么原理”的探究,而是“你说什么梦话”的探究。但他没有纠结太久,抬手丢给弥斯一把叉子,叉子上还沾着香肠碎。
弥斯:“?”
“武器。”萨拉尔介绍。
弥斯看看萨拉尔手中锋利的仪式匕首,又看看自己的叉子:“?”
萨拉尔贴心说明:“你的魔法不够稳定,能不用就别用。”
不,你知道我想问的不是这个。
可惜来不及扯皮了,弥斯攥紧叉子,转向门口的闯入者——
看清门内惨状的一瞬,为首的强盗当场后退两步。法师法杖一挥,站到最前方。
“你们是?”他冲肉酱边上的两人眯起眼。
两人外貌出色,身材结实,穿着一模一样的古怪长袍。灰发青年浑身是血,黑发青年……黑发青年双眼紧闭,疑似瞎子。
根据老艾肯的说法,“卡恩斯少爷”瘦得像骨架,两人哪个都对不上号,可能也是外来者。
该不会老艾肯那个不长眼的一单多下,他们被抢单了吧?
可他没听说附近还有杀手,更别提长相这么扎眼的杀手。
法师还在盘算,就见黑发青年上前一步,指向那堆肉酱:“诸位请回吧,卡恩斯少爷已经被我们干掉了。”
“什么?”法师不满道,“操,明明约好了时间——”
弥斯差点和他一起问出声,险险憋住。
萨拉尔脸上闪过一丝了然。
这群人的目标是隐藏身份的卡恩斯少爷,刚来就直冲管家房,和谁“约好”不言而喻。
“老艾肯没跟你们说吗?先到先得。”
萨拉尔微笑。配上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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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脸,他笑得像个货真价实的恶魔。
“他应该刚离开圆环镇,各位还来得及去讨个说法。”
强盗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几秒就达成了共识。
“去他妈的说法!”其中一个强盗叫嚣,“干掉他们,宅子就是我们的!”
两个小白脸手段古怪,但他们只有两个人。送到嘴边的肥肉,哪有不吃的道理?
萨拉尔哦了声:“真遗憾,我给过你们机会。”
话是这么说,他听起来可不怎么遗憾。
弥斯眨了眨眼睛。
奴隶记忆深处,还飘着吟游诗人的肉麻赞美诗——
【圣萨拉尔高洁纯善,他会护佑世间所有生灵。】
萨拉尔闪到那个叫嚣的强盗身后,悄无声息地抹开了他的喉咙。整个过程顺滑又冰冷,仿佛雨滴滑落玻璃窗。
他看上去并不享受杀戮,动作却没有半分犹疑,甚至全程没用魔法。
【圣萨拉尔怜悯世人,他会宽恕世间一切罪行。】
仪式匕首豁开第三个喉咙,强盗们终于反应过来。他们一拥而上,试图困住这个“以敏捷见长的刺客”。
为首的强盗刚伸出手,就被萨拉尔攥住手腕。喀啦一声,强盗的腕骨竟被他生生捏碎。
【圣萨拉尔肉身已逝,他仍注视着你与我,日月就是他的眼睛。】
自始至终,萨拉尔一直闭着眼。
法师的反应更聪明。
意识到萨拉尔实力不俗,他指挥身边几个同伙,冲向看热闹的弥斯——弥斯身上沾满碎肉,他们猜他“被战斗消耗了体力”。
没准萨拉尔的推荐有他的道理,弥斯无奈地举起叉子。
银叉刺向第一个冲过来的强盗,深深插入对方肩膀。那人痛叫一声,伤口只是出了点血。
弥斯:“……”有个鬼的道理,他被耍了!
他稳住呼吸,暗沉的魔力顺着叉子蔓延,钻入强盗体内。
那人仿佛被漆黑的霉菌侵染,浑身上下迅速被黑色覆盖。不出两秒,他的身体流沙般崩毁,消失在空气中。
弥斯顺手一甩叉子,叉尖划过附近两个强盗。魔力残渣沾上两人的皮肤,他们还没来得及恐慌,就经历了一轮“漆黑感染”,肉身崩解殆尽。
三套衣服扑簌簌落地,整个过程静默而诡异。
法师当场撕开法术卷轴,架起魔力盾,堪堪保住了小命。他惊骇地瞪着弥斯,连眨眼都忘了。
“你、你没念咒语,也没用魔器。”他呻.吟似的说,“你怎么……你到底……”
弥斯哪管他叽里咕噜说什么,他随手戳碎魔力盾,仿佛那是个超大号肥皂泡。
迸溅的光屑之中,法师呆立原地,一个劲儿地冒冷汗。
弥斯高举叉子,准备送法师上路。变形的叉尖还没落下,他的手腕被某人啪地抓住。
是萨拉尔。
再看门口,其余强盗全成了尸体。他们横七竖八匍匐,鲜血连成一片猩红湖泊。但萨拉尔的手掌温暖干燥,没沾一滴血。
弥斯抬起眉毛,语带讽刺:“怎么,我不能杀人?”
“和那个没关系。留个活口,才能找到他们的据点。”萨拉尔说。
弥斯:“……据点?”
萨拉尔:“是啊,送上门的据点,非常适合打劫。”
弥斯费解地重复:“……打劫?”
“除非你想穿老艾肯的衣服。小卡恩斯不出门,衣橱里只有仪式长袍……而且我们缺少现金、物资和身份证明,我猜他们据点都有。”
萨拉尔重新睁开眼,青金石色的瞳孔闪闪发亮。
弥斯无语地放下叉子。
如今他可以确定,那些关于“圣萨拉尔”的诗歌全是放屁,这小子绝对是个祸害。
另一边,看到那双标志性眼睛,法师终于回神:“那双眼……你就是老艾肯的主人,那个肯德里克·卡恩斯?”
萨拉尔:“很快就不是了,我不喜欢太长的名字。”
“那个老东西满嘴谎话。”
法师舔舔干裂的嘴唇,笨拙地讨好道,“他、他想借我们的手谋害您。我就知道,圣萨拉尔的后代怎么可能胡乱杀人……”
他假装没听见关于“打劫”的部分。
这祸害怎么还有后代存世,弥斯立刻好奇地看向萨拉尔。
萨拉尔的笑容消失了。
4.新目的地
“如果‘我’的记忆没错,还有矮人、地精和人马自称是圣萨拉尔的血脉。”
萨拉尔用一种难以形容的语气说,“萨拉尔的癖好真是惊人。”
法师有点吃不准“卡恩斯少爷”的态度:“呃,卡恩斯家族还有圣萨拉尔的信物。”
“哦,有‘信物’就认?”
萨拉尔随手从法师身上揪下个纽扣,丢给弥斯,“你看,你的信物纽扣。现在这家伙是你孙子了。”
法师:“……”
下意识接住的弥斯:“?”
他反手把纽扣塞进萨拉尔领口:“你才孙子。”
萨拉尔的脖颈温热结实,生气蓬勃,弥斯好不容易才克制住咒死他的冲动。
萨拉尔由着弥斯扒拉衣领,继续威胁法师:“总而言之,你最好配合点,扔掉那些不切实际的幻想。”
法师不吭声了。
……
强盗据点离镇子不远,看起来像个废弃农庄。
马厩里孤零零站着一匹马,羊圈堆满杂物,虫子在灌木里叫得起劲。木屋维护得不错,最大那间留了灯,最小那间则拿来当仓库,门上钉着看守轮值表。
夏末秋初,夜晚残余着潮热,空气摸起来像雾——即便今夜并没有起雾。清朗的月色下,万物了然可见。
然而弥斯闻到了冷汤、污水和腐败的血,他知道它们藏在阴影中。
最刺鼻的气味源头,恰恰就在他鼻子底下。弥斯扯扯衣服,眉眼全是嫌弃。
离开宅邸前,萨拉尔要他换下仪式长袍,从强盗尸体上剥了套衣服给他。
这套衣服臃肿肮脏,布料被血与汗浸透,蛞蝓般紧贴皮肤。帽子比弥斯的脑袋大一圈,散发出难闻的头油味。
萨拉尔则裹了整整四套衣服,乍看像个笨拙的壮汉。
法师带领乔装打扮的两人跨过栅栏,停在仓库前。他从花盆底下摸出钥匙,哆哆嗦嗦交给萨拉尔。
“只要您留我一命,我……”
法师话还没说完,一道闪光破开夜幕,仪式匕首贯穿了他的心脏。
干净利落的处决。法师颓然倒地,脸上还残留着茫然。
萨拉尔背对月色,面孔浸泡在阴影里。他抽回匕首,呼吸分毫未乱。
弥斯则盯着那道不断涌血的伤口。
有什么从法师的胸口钻了出来。那是一只半透明、长着夸张獠牙的黄鼬。它在法师胸口抽搐不止,眼珠乱翻,有气无力地咒骂着。
短短几秒,黄鼬雾气般消散,仿佛从未存在过。
“你在看什么?”萨拉尔温声问,手里还提着那把血淋淋的匕首。
“……没什么。”弥斯收回视线,“干嘛急着动手?我以为你会先打探消息。”
萨拉尔:“你想听讨人喜欢的理由,还是讨人厌的?”
“讨人喜欢?你?”
“好吧,那我说一赠一。”
萨拉尔熟练地擦拭匕首,“首先,他看见了你的特殊魔法,有可能泄密;其次,获得情报的手段有很多,我为什么要放一个作恶多端的败类在身边?”
说罢,他意味深长地瞄向弥斯,目光和弥斯撞了个正着。
“有道理,一个你就够烦了。”弥斯感慨。
萨拉尔:“……”
萨拉尔微笑着拧动钥匙,锁孔发出不堪折磨的脆响。
正如萨拉尔所料,强盗据点不缺物资。
现金珠宝自不必说,仓库里存了不少日常衣物,甚至有几套像模像样的旧礼服。
最靠近门的地方摆着食物,包括但不限于奶酪、肉干和淡葡萄酒。弥斯在架子深处掏了掏,又找到了砂糖和黄油。
萨拉尔拿起一块气味强烈的红皮奶酪,脸上多了几分怀念。
“那是什么?”弥斯记忆里没有这种奶酪。
“这个适合烤着吃,吃的时候要蘸上足量砂糖或者蜂蜜,空口吃也很不错。”
萨拉尔用刚擦干净的匕首切了一片,细细咀嚼。
……然后他就哇地吐了出来,吓了弥斯一跳。
“空口吃也很不错”?
太可怕了,这小子狠起来连自己都骗。弥斯立刻远离那块奶酪,仿佛它会主动发起进攻。
“味道有点怪。”萨拉尔虚弱地擦擦嘴,“……可能是我记错了。”
话虽如此,他还是把那块奶酪收了起来。
此人的搜刮手法异常熟练,大量物资被他有条有理地码进背包,仿佛那几个破包附了空间魔法——它们装下了全部现金珠宝、相对轻便的食材和日用品、以及精挑细选的几套衣物。
遗憾的是,这群强盗不怎么喜欢阅读。
纸质资料方面,除了世界地图,萨拉尔只找到一堆艳.情小说,其中几本主角还是他本人。
弥斯捡起一本《地精女王的邀请》,故意把书页抖得哗哗响,就差当场朗诵其中内容。
萨拉尔垂着脑袋,尽职尽责地扮演聋子。他不厌其烦地翻开每一本书,读上几页,看看封面是不是误导人的伪装。
突然,翻书声毫无预兆地停了。
弥斯下意识瞄过去,发现萨拉尔正在审视一本名为《甜蜜陷阱》的书。此人神情微妙,眉毛越挑越高。
难道他有什么发现?弥斯赶忙上前瞧了瞧,笑容迅速消失——
薄薄的小册子里,作者两三句就讲完了“高洁英雄”为何勾引“混沌魔女”。剩余内容全是“引诱”细节,文笔庸俗浮夸,内容不堪入目。
当然,全程没有指名道姓。写的是谁,好难猜啊。
弥斯意识到自己看了什么的时候,一切已经来不及了。
有那么一秒,弥斯甚至痛恨“奴隶识字”这件事。他一把抓过那本该死的书,漆黑的魔力瞬时涌出,《甜蜜陷阱》尸骨无存。
“多可惜。”萨拉尔揶揄道。
可惜?记起最后读到的内容,弥斯浑身恶寒,只觉得精神被那段情节咬了一口。和萨拉尔互殴三百年,他都没受过这么重的伤。
“人类怎么能疯成这样。”他喃喃道,突然意识到了什么,“喂,你该不会真和地精女王……”
“如果你一定要知道,唯一与我发生过肉.体关系的,只有深红沼泽的蚊子。”
萨拉尔艰难憋笑,“不得不说,那是个难忘的夜晚。”
弥斯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翻箱倒柜的动静更大了。
半小时后,他们成功凑齐了必需品——萨拉尔在《常见伤病处理法》中翻到几张身份证明,强盗们把那些羊皮纸片当书签,集中夹在“刀伤”“蛇咬”和“瘟疫”三章。
萨拉尔挑了两张出生年月最合适的,拧开一瓶炼金墨水,将上面的名字巧妙地改掉了。
离开仓库时,两人焕然一新。
萨拉尔挑了件朴素的藏青色正装,衣料不怎么高档,却被他穿出了几分斯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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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弥斯则套着宽松过头的深灰斗篷,几条皮带束在肩膀和腰腹,扮相优雅不羁。
他们的行囊鼓鼓囊囊,其中除了必需物资,还装着他们新鲜出炉的身份——
学者萨拉尔与游侠弥斯。
“先回宅邸一趟。”弥斯盘算,“还有好多东西没拿,而且我得洗个澡……”
他身上还沾着老艾肯的碎肉,与之相比,洗澡也没那么难受。
萨拉尔把行囊挂上唯一的马匹,那匹白马打了个不耐的响鼻。
“我已经把宅子烧了。”他轻飘飘地说。
“什么?”
“一点延时魔法。”
萨拉尔摆摆手,“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那群强盗知道我是‘卡恩斯少爷’,还敢下杀手?”
“还有老艾肯,他很清楚卡恩斯家族的地位,不会蠢到突然弑主。”
弥斯不解地皱起眉,他还真不了解人类那些乱七八糟的层级。
萨拉尔看出了他的困惑:“长话短说,杀‘我’这件事,肯定有卡恩斯家族的授意。”
肯德里克·卡恩斯太过疯狂,被家族抹杀也不稀奇。
以萨拉尔对贵族的了解,他们不可能把事情全权交给老艾肯,事后绝对会来调查。于是他把宅邸烧得一干二净,又在据点仓库杀死法师,做出强盗袭击、分赃内讧的景象。
不过这只是权宜之计。卡恩斯家族没准有其他探查手段,他得做好最坏的打算。
天快亮了,再回镇子只会横生枝节。他们必须尽快离开这里,越快越好。
路线规划、乔装技巧、贵族的行事风格……如同堤坝倒塌,无数信息在他脑袋里疯狂冲撞。
若有若无的耳鸣声中,萨拉尔按住太阳穴。
两步外,弥斯响亮地咕哝了声。那声音打散了暧昧的耳鸣,萨拉尔转过头去。
“总之宅子没了,洗不了澡。”弥斯总结,脸上仍带着困惑。
那是种事不关己的困惑。魔神大人明显不在乎人类贵族的勾心斗角,正如海底巨兽不关心明天是否下雨。
“是的,洗不了澡。所以我们得去找下一个浴缸。”萨拉尔拍拍装好鞍的白马。
弥斯上下打量他,没动:“目的地?”
“北方山城‘罗沙’,离这里不算远。”
萨拉尔说,“小少爷有个笔友在那边,他们曾热切讨论‘如何将人的灵魂装入尸体’。”
“要看信吗?我随身带着……既然你懂得如何阅读。”说到后半,他忍不住笑起来。
先不说人的灵魂如何,那本《甜蜜陷阱》显然阴魂不散,弥斯不善地想道。
萨拉尔率先上马,在身后空出了位置。他敲敲马鞍,示意弥斯赶紧上来。
说真的,弥斯十分不情愿。可是比起追着马屁股跑,或者坐到萨拉尔身前——想到那本该死的书,他顿时汗毛倒竖——坐在萨拉尔身后反倒没那么别扭。
算了。
弥斯老老实实跳上马,双手抓住马鞍边沿,碰都不碰萨拉尔。
萨拉尔随手一挥。暖风拂过,黏在弥斯身上的碎肉无影无踪,弥斯浑身清爽。
“你不是说魔力不足,要省着用吗?”弥斯皱眉。
萨拉尔抖抖新衣服:“我怕你蹭脏我的衣服。”
弥斯嘶地抽了口气。大意了,刚才他怎么没想到这一招?
……下次一定。他捏紧马鞍,默默下了决心。
5.旧日的梦境
塞潘提城,卡恩斯庄园。
奎妮·卡恩斯站在门厅中央,欣赏面前的画作。
那是“圣萨拉尔”唯一存世的肖像画。不,准确地说,它是那幅肖像画的复制品。
真迹尺寸很小,不比一本日记大多少,一直在地下仓库严密保管。获得真迹的第一时间,卡恩斯家族就请人临摹了巨幅肖像,挂在大厅正中央。
三百多年过去,所有人都相信这赝品就是真迹本身。
画像上的圣萨拉尔金发蓝眼,五官英俊非常,表情却一片空白。他坐在灰暗的木椅上,定定望着画框外的某个方向,像在等待什么。
很少有这样奇怪的肖像,通常来说,画面主角应该微笑着注视观赏者。
奎妮不喜欢这幅画,她总觉得它没画完。画中的圣萨拉尔冰冷而空洞,尽管客人们都将它解释为“悲悯”或“谦逊”。
“奎妮。”一个声音打断了她的思考。
奎妮转过身,微蜷的黑发滑落肩膀:“哥哥。”
“你有什么打算?”来人笑道,“我们的小疯子好像没死——圆环镇的房子烧成了灰,没人看到他离开,可他的状态水晶一道裂痕都没有。”
“祖父明说了,谁先杀了他,他的继承份额就归谁所有,你真的不心动?”
“没兴趣。”奎妮冷淡地说。
卡恩斯家族人丁兴旺,这一代足足有八位继承者。奎妮排行第七,肯德里克·卡恩斯是最年幼的那个,比她还要小两岁。
之前他们不是没试过掰正他,可惜肯德里克是个了不得的偏执狂。先前他年纪太小,长辈们心存侥幸,仅仅将他丢去边境。现在那小子快二十一了,行事非但没收敛,反而越发暴虐。
现在好了,长辈们只得在“家族荣誉”和“肯德里克·卡恩斯”之间二选一。
“我继承的家产够我一辈子衣食无忧,我不需要更多。”奎妮说,“反倒是肯德里克……他逃得太漂亮了,说不定有帮手。”
她顿了顿,语气变得意味深长。
“要是他勾结了不该勾结的人,追杀他可不是个轻松活计。”
“机会从来伴随着风险。”她的哥哥耸耸肩,“算了,你不插手也好。”
“嗯,你们多加小心。”
奎妮兴趣寥寥地结束话题,目光又转向圣萨拉尔像。
昏暗的背景中,英雄萨拉尔一身灰衣,仍望着虚无缥缈的远方。
……
萨拉尔安静地仰望他……祂。
萨拉尔身边竖着许多墓碑,有些是碎石,有些是木板,还有些是刻了字的剑与盾。它们被打扫得干干净净,静静伫立在泥土之上。
萨拉尔身穿破败的盔甲,沉默昂首,恍如众多墓碑之一。
是梦。祂突然反应过来,人类的身体会做梦。
这是弥斯有生以来第一个梦,祂梦到了很久以前。
那时萨拉尔还不算闹腾,那时萨拉尔还有同胞存活。
是的,萨拉尔封印祂时,带了上千人的精锐。永恒的黑暗中,人们曾建立过一个简陋聚居点,仅靠蘑菇、食盐和清水为生。
萨拉尔是他们之中最强的,也是老得最慢的。其他人类没那么能活,短短百年间,他们陆陆续续死去了,只留下满地骸骨。
最终,萨拉尔刻好了所有人的墓碑,唯独没准备自己的那一座。
弥斯安静地俯视着一切。
祂的千百只眼睛高悬在上,漆黑的眼洞藏在黑暗更深处。可是萨拉尔仿佛能感受到祂的视线,总是抬头回望。
那时萨拉尔是什么表情?祂记不清了。
当年祂的情感还很淡薄,不足以支撑“好奇”这种情绪。祂只是看着他,单纯地看着。
梦境浮动,逐渐远去。弥斯迷迷糊糊睁开眼,正对上萨拉尔的脸。
此人正坐在他的床边,充满研究精神地观察祂……他。那张脸离他极近,近得能感受到呼吸吹拂。
弥斯猛地弹起,抬手就是一道黑光。他起得太急,狠狠扯到了自己的长发,疼得哎哟一声。
然而他的攻击径直撞上了金色防护罩,萨拉尔明显早有准备。
“早安,弥斯。”萨拉尔整整衣领,煞有介事地打招呼。
“你到底有什么毛病?”弥斯又把枕头丢向萨拉尔,后者眼疾手快地接住。
“你之前根本不睡觉,我只是有点好奇。”萨拉尔把枕头扔回原位,“看来人类身体对你的影响很大。”
“你怎么知道我之前不睡觉?”
尽管萨拉尔说的是事实,弥斯还是忍不住呛他。
“我特地分不同时间段刺激你,你的回击速度始终不变。”
萨拉尔顺手整理好床单和毯子,“那时你从不疲倦,至少看上去是那样。”
敢情这家伙在研究他,至今都没停手。
想想萨拉尔的立场,那多半不是什么陶冶情操的研究。它意味着从过去到现在,萨拉尔一直在找消灭他的办法。
弥斯不想深入这个话题,他扭曲着脸,打量周边环境——
昨夜萨拉尔策马疾驰,弥斯屁股颠得生疼,脑袋又困得想死。下马后,大地仍和马背一样颠簸不止,害得他跟着摇摇晃晃,精神和肉.体都是半罢工状态。
总之弥斯一发现床铺,便立刻倒了上去。萨拉尔貌似说了什么“脱鞋再睡”,那些词风一样从他耳边滑走了。
现在他惊讶地发现,自己身处一间温馨的小木屋。
屋里有两张单人床,各自挨着一侧墙壁。他的鞋神奇地自行脱下,整整齐齐放在床边,外套也搭在床头。
晨曦渐浓,映得整个房间金黄透亮。房间中央搁着一张小圆桌,桌子上已经摆好了煎蛋、热奶和燕麦饼干。
弥斯的鼻子比眼睛先一步发现它们,紧接着,他的肚子发出热情的咕噜声。
“疼痛、困倦和饥饿,你都体验到了。”
萨拉尔叼了块饼干,声音有点含混,“虽然现在说有点晚……欢迎来到人世,弥斯。”
弥斯不客气地坐到桌边,一手抓了一块饼干。他盯着萨拉尔看了会儿,突然说:“这就是你的打算?”
萨拉尔露出礼貌的疑惑表情。
“你希望我感同身受,瞧瞧人类多么可怜,最好再对人世产生点好感……最后让我心甘情愿去死,诸如此类。”弥斯喀嚓掰开饼干,仿佛那是萨拉尔的头盖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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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类似乎很喜欢这种感化戏码,至少吟游诗人们很喜欢。
萨拉尔愣了愣,大笑起来,差点笑出眼泪。弥斯从未见他笑得那样厉害。
“你的意思是……咳,抱歉。”
萨拉尔笑得咳嗽两声,抹了抹眼角,“你的意思是,我在向你乞求怜悯?”
难道不是吗?弥斯停下咀嚼。
“老天,当然不。”
萨拉尔说,他的脸还在笑,语气却没有半点笑意。
“我永远不会那么做,弥斯。永远不会。”
弥斯安静地注视对方,他突然记起昨晚的梦——不知怎的,在那短短一瞬,萨拉尔变回了那个驻足墓碑之林、仰视黑暗的萨拉尔。
“……很好。”弥斯回应道。
他感慨地垂下眼,然后发现盘子里的煎蛋被萨拉尔拿光了。
是,萨拉尔不会乞求他的怜悯,但他最好乞求他的宽恕。弥斯恨恨地咬碎饼干,心里又记了一笔。
一时间,房内只剩咔呲咔呲的咀嚼声。
用餐期间,弥斯稍微确认了下身体状态。
魔法在他的新躯壳中流淌,有条不紊地改造血肉。只要时间充足,他多少能取回一点儿力量。
这是个好迹象——他的魔力源源不断,可见他的本体并无损伤。它还在那片黑暗的最深处,静待他的回归。
弥斯边走神边吃,突然咬到了什么又干又韧的东西。
哦,是头发。他想得太专注,不小心把发丝和饼干一起送进了嘴里。
说实在的,这头长发实在麻烦,它们和他曾经的触肢不一样,压根不听他指挥。弥斯揪住发梢不停比划,思索着怎样处理它们。
“留着吧。”萨拉尔饶有兴趣地瞧他,“除非你能找到专业的理发师,比如我。”
“是啊,让你拿着剪刀站在我身后,想想就安心。”弥斯哼哼。
萨拉尔拍拍手上的饼干屑:“不需要剪刀。”
他绕到弥斯身后,手快速拢了几下。随即他抽下领巾,利落地绑好发尾,整个过程不超过半分钟。
“好了。”萨拉尔坐回座位。
没有领巾束缚,他的衬衫领口微微敞开,风格不那么像正装了。
弥斯顺手摸了摸。他的长发上半依旧散着,下半松松散散编起来,末尾束了条青金石蓝的领巾。
他的发丝确实没再乱跑,只是领巾颜色让弥斯很不满,就像萨拉尔在他身上打了个标记。
他怀疑萨拉尔是故意的。现在他拆了显得幼稚,不拆又膈应。
不过弥斯很快说服了自己——与其放任头发添乱,不如留着这东西。反正它在他身后,平时碍不到他的眼。
早餐后的行动很顺利。
萨拉尔把马卖给了旅店其他客人,带着弥斯换乘马车。
一支商队刚好要去罗沙城,马车捎了不少旅客。按照商队的说法,今天日落之前,他们就能到罗沙。
萨拉尔多付了些钱,两人被安排去了最末尾的高档马车。它空间不大,干净又安静,隐私性相当不错。
可惜除了弥斯和萨拉尔,车厢里还有另一个人。
一个略显可疑的人。
6.凯
那是个二十五左右的青年。棕黄眼,黄铜色短发,鼻梁上洒着淡淡的雀斑。他个子不高,白衬衫皱巴巴的,配了件过于宽松的黑马甲,让人一眼看不出职业。
最令人在意的是他的行李——两个巨型行李箱,足够装下两个成年男子,天知道他是怎么带过来的。
那人目光扫过弥斯和萨拉尔的脸,眼睛微微睁大。
“凯。”他自我介绍道,声音有些高亢,“很高兴见到两位。”
“萨拉尔。”萨拉尔大大方方伸出手。弥斯抱着双臂,只当没听见。
“噢,‘萨拉尔’。”凯与萨拉尔握握手,“看来您的长辈很喜欢英雄传说。”
“更大的原因是这双眼,我想。”萨拉尔眨眨青金石色的眼睛,“不少人都猜我是卡恩斯家族的远亲。”
凯嘿嘿一笑:“我也有点好奇,你是吗?”
“我倒希望是,那我这辈子都不愁没钱花。”萨拉尔压低声音。
“卡恩斯少爷”气质阴沉,萨拉尔的直白很好地中和了这一点。三言两语下来,凯放松了不少,气氛融洽得令人发指。
弥斯皱皱鼻子——面对自己以外的人,萨拉尔的情商立刻高了百倍,那股子欠揍劲儿无影无踪。
多么虚伪,他死死盯着萨拉尔瞧,盯到凯有点不自在。
凯清清嗓子:“呃,这位是?”
“我朋友。”萨拉尔一本正经道。
弥斯的表情顿时像吞了苍蝇。他第一次发现人类的脸也会变形,他居然可以把脸拉得那么长。
兴许是他的杀意过于明显,凯干笑两声:“是、是吗?”
萨拉尔弯起眼:“别介意,他脾气就这样。”
他指指弥斯那副想杀人的表情,“他的长相太出挑,好性格反而容易招麻烦。”
凯的目光在两人间转来转去,突然眼睛一亮。
他用惊人的速度打开一个行李箱,露出其中满满当当的小玩意儿:“这都是我亲手做的魔器,我姑且算个炼金术士。”
“如果你们不想引人注目,我能帮两位解决烦恼。”他热情搓手。
原来是魔器商人。
萨拉尔兴致勃勃:“有什么推荐吗?”
“这个叫‘落魄绅士’。”凯摸出一副附带酒槽鼻和大胡子的墨镜,“它会牢牢黏在您的脸上,用专门的药水才能洗下来。”
弥斯对那团毛茸茸的东西有点在意,余光偷偷瞄着。
萨拉尔:“……还有别的吗?”
凯会意地放下眼镜,又掏出个小药瓶:“全新的‘眩晕眼药水’!只要滴上它,每个和您对视的人都会无条件反胃。”
小药瓶装满亮绿色黏液,颜色相当不祥。凯充满希望地看向萨拉尔,后者不着痕迹地回避了他的视线。
“好吧,好吧,一位挑剔的客人。”凯失落地收起药剂,换了瓶新的。
这回是一小瓶药丸。
药丸约莫豌豆大小,血红色,形状像一颗颗心脏。它们贴在一起轻轻搏动,散发出古怪的酸甜味道。
“这是卖得最好的。”不知为何,凯看起来并不高兴,“‘私奔的决心’——只需服下一颗,存在感便会变低,持续时间十二个小时。”
“两位服用同一瓶药,就能免疫这个效果,不会找不到彼此……顺便一提,它是覆盆子味儿的。”
凯要价一个金环一瓶。
这价格可不便宜。一金环够一名平民一个月的开销,卡恩斯少爷的生活费也不过每月十金环。
当然,他们从强盗那里取了点钱,还把马卖了。然而雇佣车队后,萨拉尔兜里只剩五个金环,外加小半袋叮叮当当的银盾。
他们的资金不算充足,可那瓶“私奔的决心”真的挺有用。
“来一瓶。”
萨拉尔递出一枚金环,没有砍价,“交易愉快,附赠点消息怎么样?”
凯被他的豪爽惊到了:“没问题!”
然后弥斯就听他们东拉西扯地聊起来。
萨拉尔给他们编了全新的身世——年满二十、初出茅庐的学者,以及他十九岁的游侠搭档。
按照萨拉尔的说法,他主要研究灾夜时期的历史。弥斯与他打小相识,是个外冷内热的天才游侠。他们刚攒了点钱,决定一起外出冒险。
“我们关系一直特别好。”萨拉尔笑得爽朗,“我敢保证,弥斯是这世上最了解我的人,反过来也同样。”
弥斯忍不住嗤笑:“‘关系好’?”
萨拉尔转向凯:“你看,他都没否认我后半句。”
弥斯:“……”杀又不能杀,骂也骂不熟练,他不想说话了。
他的身边,萨拉尔仍然讲个不停。
他言语间全是对世界的天真向往,以及对凯炼金手艺的高度赞美。凯听得有点不好意思,主动退了他两个银盾。
“小本生意嘛,就是要到处碰碰运气。”
面对两个“懵懂无知的小年轻”,凯不自觉拿出了长辈架子,“其实罗沙不是个好地方,那边有点封闭,还有不好的传言。”
萨拉尔:“不好的传言?”
弥斯跟着竖起耳朵。
“传说罗沙城里有恶魔。”
凯神秘兮兮地说,“我朋友上个月刚从那里回来,他说他亲眼看见了。”
“天啊,恶魔居然真的存在?我从没听说过!”萨拉尔震惊道。
他还安抚地拍拍弥斯,假装这位不是世上最大的怪物。弥斯抓起他的手,坚定地按回原位。
“哈哈,我开玩笑的,恶魔当然不存在——我朋友大概瞧见了某种怪物,或者扮成怪物的疯子。”
凯被他们的反应逗乐了。
“听着,恶魔啊神明啊,全是坑人的套路。记住这个,被骗的概率能少九成九。”
弥斯抬起眼,看了凯好一会儿:“既然没有恶魔与神,‘混沌魔神’算什么?”
“灾夜只是自然现象,没有证据表明它是人为的。‘混沌魔神’不过是民间编造的说法,毕竟没人清楚灾夜的成因。”
凯好脾气地解释道,“你知道,人们总喜欢把无法理解的事情推到‘神’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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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着,他拎起一瓶“私奔的决心”,在眼前晃了晃。
鲜红的小药丸哗啦啦滚动。隔着玻璃瓶,凯的黄眼睛有些变形。
“就像这瓶药。我就没指望卖出去多少,世上哪有那么多人私奔?结果它的销量就像‘神迹’。”
“最近我才发现,我卖过药的地方,盗窃案全都大幅增加……那群混账,他们在偷心和偷情之间选择了偷窃!”
萨拉尔充满同情地补刀:“还可以偷袭。”
弥斯头皮一紧,他怀疑那是萨拉尔买药的真实目的。
其实他还有件事想问问凯——既然你认为“混沌魔神”是编造,那么封印魔神的萨拉尔呢?
不过看见萨拉尔不以为意的模样,弥斯也就懒得问了,眼下还有更值得他注意的事。
弥斯瞥向那个始终没打开过的行李箱。箱子的魔法波动很微弱,但它就是让他莫名在意。
凯这个人也同样。此人目前对他们没有敌意,可他的气味有点寡淡,比其他人类少了些什么。
弥斯动动身体,把萨拉尔挤到车门边。
要真出了变故,他就把这家伙踹下马车——这样萨拉尔能存活,还不会碍手碍脚,甚至十分解压,简直一举三得。
……然而接下来的旅程十分乏味。
商队选的路平稳又安全,马车摇篮般轻轻摇晃,晃得弥斯昏昏欲睡。午餐时,商队停下车辆,向客人们提供咸牛肉和小面包。
面包还不错。咸牛肉只有薄薄一片,咸得惊人。凯只咬了一小口,就皱着眉放下了。他从背包里掏出干酪、熏鱼和腌黄瓜,并慷慨地分享给两位同行者。
两人都谢绝了。
弥斯对食物没有要求,萨拉尔也是——当一个人吃了三百多年的盐烤蘑菇,他很难再对其他食物挑挑拣拣。
吃饱喝足,弥斯的困意越发沉重。人类欲.望对他来说太过陌生,他还无法熟练抵抗。终于,午后暖烘烘的空气里,他不幸陷入梦乡。
马车摇来晃去,弥斯身体逐渐歪倒。车身一个颠簸,他的脑袋砸上萨拉尔的肩膀。
萨拉尔没躲,他定睛看了弥斯许久,继而垂下视线。一道阳光斜在地面,刚好碰到他的靴尖。
“哎。”坐在对面的凯摇摇头,用口型感叹,“我们的游侠警惕性不高啊。”
“一向如此。”萨拉尔小声说。
弥斯大概天生缺乏“警惕性”这种东西。魔神先生在他肩膀上熟睡,心口紧贴他的手臂,心跳一下下撞击他的皮肤。
不久前,萨拉尔只能看见祂万千触肢的末端,它们在地面肆意游走。祂的心跳——如果那些交响般的韵律算是心跳的话——填满了广袤的黑暗。
那声音从不变化,永不停歇,时针般精确。直至今日,它还在他脑海深处回荡。
萨拉尔阖上双眼,头颅以一个几乎无法察觉的速度低一点,再低一点。终于,他嗅到了活物的温热气息。
他搭在膝盖上的手指微微抽动,似乎想要校准什么。
但他终究什么都没有做。
7.古怪香气
弥斯是被萨拉尔晃醒的。
他睁开眼时,商队刚在城门停下。商队只负责把他们送到罗沙城门口,人们必须独立通过入城检查。
罗沙城的城墙很高,墙缝里长着蔫巴巴的杂草。太阳刚刚落下,青灰石墙和阴影浑然一体,变得暗沉模糊,威慑力直线下降。
附近大概死了什么动物,墙头黑压压停满乌鸦。粗哑的叫声不绝于耳,吵得人心浮气躁。
凯先一步与他们告别,艰难地拽着行李箱离开了。临行前,他还不忘推荐城里最划算的旅店。
萨拉尔吞了颗“私奔的决心”,转手递给弥斯一颗,示意他吃下去。
“药没问题,我确认过了。”他说。
“我为什么要吃?”弥斯狐疑道。
他怀疑凯是个骗子,至少在他眼里,萨拉尔的存在感一点没减。
“卡恩斯家族很麻烦,他们不会轻易放过‘我’。”
萨拉尔没有解释太多,“我们最好别被卫兵记住——如果只有我隐藏,卫兵会对你的脸印象很深,间接牵连我。”
弥斯格外真诚地建议:“那我帮你把眼珠子挖掉,保证没人认出你来。”
萨拉尔:“简直天才,我怎么没想到呢?”
“很好,接下来的社交和杂活全都交给你啦,我只会在必要的时候把眼睛治好……”
他话还没说完,弥斯咕咚咽下了“私奔的决心”。
弥斯不清楚覆盆子什么味道,但这东西真有点好吃。
……
趁药效还在,萨拉尔先一步去了城里的书店。他一口气挑了十来本书,还未雨绸缪地加了本词典。
只要不碰装帧精美的高档货,普通书本不算贵。作为代价,它们的纸页薄如蝉翼,墨水有股奇怪的涩味。
《世界简史》
《魔法基础论》
《一百个常用法术》
《灾夜的八种可能成因》
……
奴隶的词汇量只能应付低俗小说,正经书籍的词又长又复杂,弥斯认得有点艰难。
他唯一确定的是,其中没有关于“混沌魔神”或“圣萨拉尔”的书。准确地说,附近书架也没有。
弥斯趁萨拉尔低头挑书,溜达到更远的角落,停在故事书区域。
在这里,他们的名字被写在书名上,和奇幻传说、睡前故事摆在一起。
有一本甚至还有简笔画封面。画面上萨拉尔身披红披风,高举一把滑稽的剑。他的眼睛只有两个黑色墨点,大笑的嘴巴占了脸的一半,看起来傻乎乎的。
弥斯翻开这本《勇敢的萨拉尔》。
这是一本儿童画册,每页只有一两行文字。
它告诉弥斯,萨拉尔出生在一个幸福的平民家庭,从小显露出了不得的战斗天赋,长大后被国王召见。
国王莫名其妙宣布,萨拉尔是唯一能击败混沌魔神的人。萨拉尔莫名其妙信了,他背着披风提着宝剑,孤零零一个人冲向张牙舞爪的……呃,混沌魔神?
弥斯冲图上的“混沌魔神”直皱眉。作者很没想象力地把他画成了床单幽灵,只不过格外大、格外黑。
最后一页,萨拉尔的剑刺入魔神心口,终结了灾夜。他本人也在魔神的诅咒下死亡,死时脸上还挂着傻笑。
弥斯:“……”
萨拉尔三百年的封印直接被省略,带领的上千精锐更是提都没提。整个故事唯一的“勇敢”元素,大概是萨拉尔敢于相信国王的鬼话。
什么乱七八糟的,连他都觉得萨拉尔罪不至此。
“您要买这本书吗?”一个柔和女声在他身边响起。
弥斯转过头,瞧见一个挎着篮子、三十多岁的女人。女人冲他拘谨地笑笑,重复道:“您要买这本书吗?……如果您不是很需要,能不能让给我?”
弥斯懒得回答,他选择把那本满是谎话的书放回原位。
他这才发现,《勇敢的萨拉尔》居然卖得不错,这是书架上最后一本。
“谢谢,漂亮的小伙子。”女人松了口气,从篮子里拿出一袋面包丁,友好地递给他。
这是附近常见的小吃。面包店会把边角料和滞销货切成小块,混上黄油、蒜末和盐一起烤,很受小孩子们欢迎。
弥斯闻到一股细微的香味。
那并非面包的香气,更像女人本身的气味。它正是魔器商人缺少的东西,而且比其他人类——包括萨拉尔——还要浓郁许多。
那味道香甜又柔软,他不禁想到浇满热糖浆的松饼,它让他有些饥饿。令弥斯费解的是,饥饿感并非来自“他”的胃,而是来自黑暗更深处,某种属于“祂”的冲动。
弥斯对捕食人类毫无兴趣,就像人类不会食用马蹄铁。此时此刻,他面前的“马蹄铁”却散发出诱人的食物味道,这情况把他搞糊涂了。
可能是他愣了太久,弥斯再回神时,女人已经无影无踪,而他手上多了袋面包丁。
弥斯果断拿起面包丁,大步走回萨拉尔身边。他揪起对方的领子,脑袋埋进对方颈窝,全神贯注嗅来嗅去。
萨拉尔绷紧身体,手里的书差点掉到地上。
“干什么?”他震惊道,“这里人太多了,就算药效——”
不对。弥斯松开萨拉尔,萨拉尔身上确实有股幽微的香气。但它幼嫩青涩,像是还未成熟的果实,勾不起他的食欲。
萨拉尔:“我说,你——”
“嘘,给你面包丁。”弥斯嘟囔道,把它塞到萨拉尔怀里,希望它能让他闭嘴。
萨拉尔果然闭了嘴,甚至有点恍惚。
魔神大人在人类书店转了一圈,手里多了袋面包丁,还冲自己一顿猛嗅。无论哪个部分都让他无法理解。
“为什么给我这个?”萨拉尔选了个最简单的问题。
“你看书的时候不是喜欢吃东西吗?”弥斯理所当然道。
还在封印时,萨拉尔总是在阅读期间享用他的蘑菇。哪怕那些书他看过无数遍,蘑菇也吃了几百年。弥斯一直瞧在眼里。
萨拉尔一怔,目光微动。
他接过面包丁,没再发问。
夜深之前,两人离开了书店。店外一片昏暗,空气湿漉漉的,随时可能有雨落下。皮肤像被舔过一样又黏又闷,弥斯不舒服地抖抖身子。
兴许是罗沙城相对封闭,城里的旅店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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显空荡。他们去了凯推荐的旅店,听说萨拉尔和弥斯要住一周以上,热情的店员免费为他们换了更好的套房。
这间房比之前的小木屋大了四倍。窗户正对着广场,能看到广场中央的喷泉。
房内甚至有两张巨大的双人床,据说是给家族旅行准备的。原本的客人突然取消行程,而店家已经把房间收拾好了。
弥斯一个弹射,率先占领临窗的床铺。萨拉尔没跟他抢,他将买来的书本摆在另一张床的床头。
那瓶“私奔的决心”也被他拿出来,放在书堆旁边。
经过几个小时的检测,萨拉尔大致弄清了它的效果——旁人很难注意到人群中的他们。不过,倘若他们主动打招呼,或是有人触碰了他们,他们依旧会被发现。
“那东西只管用十二小时,你早晚会暴露。”弥斯嫌弃道,“麻烦死了,你就不能用魔法改个瞳色?”
“我不会。”
“什么?”
“我只擅长战斗和治疗相关,其他的得现学。”
萨拉尔点亮床头灯,拿起《魔法基础论》。
“三百年前,魔法是极少数人才有的才能。人们更希望用它保命,没人会把时间浪费在‘让物体变色’的小把戏上。”
这倒新鲜,弥斯想。
萨拉尔和他的军队人人都有魔法,再加上因为缺乏魔法天赋而发疯的卡恩斯少爷,他还以为人类天生就会魔法呢。
“好吧,我本指望你能更有用。”
弥斯说,他想起画册上那个无所不能的墨水英雄,“我们明天去找那家伙的笔友?你说有线索……”
萨拉尔往嘴巴里丟了个面包丁,又往弥斯床上扔了几封信。
弥斯低头看那些信——写有地址的信封不知所踪,那些该死的信纸被尸水浸泡过,腥臭味直顶脑门。
他老大不情愿地拈起它们,阅读残存的字迹。
书信中,卡恩斯少爷化名“朝圣者”,与一个名为“耐心”的人相谈甚欢。他们聊了许多有关灵魂与尸体的话题。
区别在于,卡恩斯少爷对“尸体残存的魔法灵性”十分感兴趣,而“耐心”更喜欢谈论灵魂。比起小少爷颠三倒四的叙述,他——或她——行文工整,措辞简练,应当受过不错的教育。
一次交流中,小少爷抱怨了圆环镇的恶劣环境,“耐心”回了句“我能理解,罗沙城的冬天总是很难熬”。
除了这句话,“耐心”再没提过自己的事。
弥斯难以置信地看向萨拉尔。
“耐心”就提过一次罗沙城,说不定那家伙已经搬走了。就算“耐心”还在这里,先不说真名,他们连对方的性别和年龄都不知道。
罗沙城这么大,他们要怎么找?
萨拉尔咯吱咯吱咀嚼面包丁,朝他无辜地摊了摊手,仿佛在说:难道你有更好的主意?
弥斯直直倒回床上,把脸埋进枕头。
随后他认为萨拉尔的呼吸声太吵了,决定出门转转。听说旅店提供免费夜宵,他可以顺便垫垫肚子,有效预防饥饿。
然而就在找夜宵的路上——
“你没长眼吗?”一个声音冲他怒吼。
8.死亡现场
“你没长眼吗?”身后传来一声咆哮。
怎么会有人问这么蠢的问题,弥斯转过脸,用他新鲜热乎的眼睛注视对方。接着他才意识到,自己好像撞到了某人的肩膀。
被撞的是个身穿华服的中年男人。看清弥斯脸孔的瞬间,他的怒气奇迹般消失了。
“我是说,你得多看看路,小伙子。”那人语气陡然柔和下来。
“……”弥斯翻翻记忆,挑出能够最快结束对话的词,“抱歉。”
计较也是一种在乎,而他压根不在乎面前的人形生物。
那人却没有走开的意思,他笑眯眯地前进半步:“如果你真的抱歉,陪我喝一杯怎么样?”
弥斯果断绕过他,直奔旅店餐厅。管他呢,又不是把人当场撞死,自己都说过抱歉了。
那人的脸色难看下来,抬手就去抓弥斯。
“请住手,科温顿大人!”
一个小姑娘慌忙跑过来,右手的扫帚还没来得及放下。
弥斯记得她,这姑娘帮他们免费升级了套房,她看起来顶多十六岁。
“求您不要在店里动手。”小姑娘急急地说,“如果您感到不愉快,我们免费赠送您一份……”
“滚。”科温顿轻蔑地搡开她,小姑娘发出一声尖叫,差点没站稳。
“我得教教那家伙什么是礼貌。”
科温顿喊道,“一个粗鲁傲慢的游侠,冒犯了一位贵族、一位王国调查官、一位公认的绅士——”
弥斯停住脚步,疑惑回头:“另外两个人在哪?”
小姑娘没憋住,噗嗤笑出声。科温顿拉长脸,一拳挥向她的鼻子,淡淡的血腥味瞬间飘散。
骚动引来了另一个店员,一个年长的男性店员。看到他的第一眼,小姑娘捂住肿胀的鼻子,小声喊了句“舅舅”。她努力藏好哽咽,可惜不怎么成功。
“抱歉,科温顿大人,我们真的非常抱歉。”她的舅舅什么都没问,上来就弯下腰。
“你们的确应该感到抱歉。”科温顿冷冷地说。
他抬手指向弥斯,张口就来,“那个游侠勾引少女,引她夜间私会,我全都看见了!这可是私通罪!”
面对这天上掉下来的罪名,小姑娘吓得僵在原地。
她捂紧鼻子,血从指缝间滴滴答答往下落。她的舅舅脸色苍白,近乎绝望地看向弥斯。
他们都能猜到接下来的发展——
游侠四海为家,弥斯大可以冒犯到底,拍拍屁股离开这里。然后科温顿会把罪名坐实,让弥斯一辈子进不了罗沙城。至于会不会连累一个微不足道的小丫头,科温顿大人压根不关心。
然而弥斯没有立刻走人。
私通罪,弥斯有点印象。奴隶贩子讲过,未婚男女不得媾合。
这个罪行非常微妙,人们通常不会把它放上台面,就像没人会管奴隶主对自家奴隶做了什么。可罪名一旦成立,两个当事人得被关进监狱。
他倒不在乎这个,人类的监狱别想关住他。但这家伙自称王国调查官,没准知道一些情报。
弥斯想了想,走到科温顿面前:“看来你真的很想和我喝酒。”
他站得很近。科温顿涨红了脸,声音仍然很大:“我是说,如果你跟我去做个忏悔……毕竟你和那丫头没来得及发生什么,我就当没有这回事……”
“那走吧。”弥斯说。
小姑娘抽泣了一声,她貌似误会了什么,眼里全是歉意。弥斯没回应她的视线,只是随意地跟在科温顿身后。
科温顿的房间在走廊另一端。那是个单人套房,布置堪称奢华。
房内灯光温暖,花瓶里的鲜花带着露水,桌上放满茶点和水果。盛放鲜奶油的银碗边,弥斯发现了新鲜覆盆子。
“你不该把事情搞得这么复杂。”科温顿拉上窗帘,声音混合了愠怒和得意。他挺起胸膛,气势十足地转过身,然后——
——然后发现弥斯在吃他的夜宵。
弥斯端坐桌旁,专心地用覆盆子蘸鲜奶油吃,仿佛科温顿只是个吱吱作响的衣架。
科温顿:“……”
他再次涨红了脸,胸口剧烈起伏,“别给我装傻,我只需开个口,就能让你在罗沙关半年!”
才半年,弥斯忍不住笑了。
关他三百年的那位都没这么趾高气扬。也不知道萨拉尔有没有吃完那袋面包丁,自己的夜宵可比他丰盛多了。
他这一笑,科温顿的语气又软了下去:“听着,只要你听话……”
“嗯嗯,听着呢。”弥斯随口带过话题,“如果你真是王国调查官,你应该挺了解罗沙城。”
“城里有没有喜欢摆弄魔法的疯子?或者其他不正常的人?”
他问得过于自然,科温顿有点懵:“你是说那个恶魔……”
说到一半,他猛然回神。见鬼,对方的态度简直像敷衍一个哭闹不止的小孩。
“小子,你那是什么口气?!”科温顿怒吼。
弥斯没有回答——他吃光了奶油覆盆子,正忙着享用一碟浇有酱汁的烤鹌鹑。
科温顿气得额角青筋直跳,他一把抽出法杖,嘴里嘟嘟囔囔念了半天。一道蓝光锁链从法杖顶端冒出来,飞快缠住弥斯的手腕和脚踝。
“我本不想这样粗暴,”他呲起牙齿,“但凡你……你……”
弥斯轻而易举捏碎锁链,将它们踢到一边:“‘那个恶魔’?然后呢?”
科温顿哽住了。他仿佛突然醒了酒,额头渗出细密的冷汗。
弥斯没有使用魔器,没有吟唱咒语。
法师们穷尽一生都在想办法缩短施法时间。科温顿听说过施法极快的法师,他们全都是大人物,无一例外。
而且这小子年轻又傲慢,难道是哪位大法师的得意门生?
“那个恶魔,唔。”科温顿干巴巴地回应,“这是工作机密,我不能透露……”
可要是他不说……眼下他理亏,万一这家伙回去告状,他的仕途可就完蛋了。
“罗沙城的恶魔”是个棘手案子,他本来就焦虑得要死要活,偏头痛日渐严重。该死,他要怎么收拾这个烂摊子?
或许他该向这小子忏悔,说他最近压力太大,才做出这种荒唐事……
他发自内心想逃离这个鬼地方……
……他想家了……
“妈……”科温顿发出微弱而突兀的悲鸣。
弥斯不知不觉站起身。
他又闻到了香味,它来自几步外的科温顿,比书店那个女人还要香甜、还要浓郁。
弥斯知道,它就在科温顿的皮肤之下,渗出热乎乎的香气。它就像刚被装进纸袋的、新鲜出炉的黄油饼干,他只需撕开包装大快朵颐。
也许他可以吃掉科温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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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看会发生什么。
但他脑袋里的某部分——某个被萨拉尔烦透了的部分——告诉他不行。科温顿的身份很麻烦,要是随便吃掉,他们接下来的调查别想安宁。
好吧,当务之急是打听恶魔的事。
卡恩斯少爷试图召唤恶魔,他笔友的城市真的出现了恶魔,世上哪有这种巧合?“恶魔”八成和那位神秘笔友脱不了干系。
弥斯还在思考,突然间,那股美妙的香气变弱了。
科温顿茫然地打了个嗝,四肢昆虫般抽动。下一刻,法杖啪嗒落地,他的双臂双腿迅速弯折,不自然地叠在胸口。
科温顿身型肥胖,这个姿势不太适合他。可他的骨头固执地弯曲,使得他的头颅和四肢深深嵌入肉里。他的皮肤蜂蜜般迅速黏合,拉扯出肉红色细丝。
一只半透明野兔从他的后颈探出头。可它刚露出半个脑袋,就猛地缩回去,像被什么拽回原处。
就这样,科温顿高高拱起背,渐渐漂浮在半空。整个人凝结一个肉色的蛋,或是一个蛹。
他的心跳声越来越微弱,最终消失在寂静的房间。随之消失的还有那股香气,它就这样溜走了,只留下一团乏味的躯壳。
科温顿死去的刹那,窗外传来一声喑哑的乌鸦叫。
异变过程极为迅速,弥斯还没来得及吃完那只烤鹌鹑。他叼着鹌鹑骨头,不满地审视尸体。
这家伙怎么一言不合就变形,还死得奇形怪状——
——嘭!
科温顿的房门猛然打开,萨拉尔冲进房间,随即陷入沉默。
场面怎么有点眼熟。他刚鉴赏完老艾肯牌肉酱,又喜迎科温顿大人的尸体。
尸体胚胎般蜷缩,在空中上下浮动,宛如一个噩梦。昏暗灯光下,紧贴它的景象微微扭曲,空间显然不太对劲。
萨拉尔朝尸体扔了个杯子。小酒杯径直穿过尸体,仿佛它只是一团虚影。
“信不信由你,这次不是我干的。”
弥斯从桌上拿起一碗蛋奶酥,说完他又觉得好奇,“你是来救他的吗?”
“差不多吧。”萨拉尔叹气,“那个小姑娘很勇敢。她犹豫了一会儿,还是跑来找我,说我的同伴遇到了麻烦……话说回来,你为什么跟他走?”
他不认为弥斯想帮助那个小姑娘。
弥斯嚼着蛋奶酥:“他自称王国调查官,我就想拷问点东西,没打算杀他——”
“但是他死了。”萨拉尔说,“你说不是你干的,我相信你,其他人未必这么想。”
“‘我相信你’?”弥斯忍不住重复,这家伙原来这么轻信吗?
“行了我的魔神大人,你没必要在这种事上撒谎。”萨拉尔从他手上夺走蛋奶酥,“待会儿详聊,我们先离——”
哗啦!
又一声巨响,这次它来自窗户。
无数玻璃碎片摔落在地,一个漆黑的身影撞入室内。
那家伙裹着破破烂烂的斗篷,身高近两米。他头戴礼帽,脸上扣着酷似鸟嘴的面具。
伴随着此人粗重的呼吸,呛鼻的草药味四下弥漫。三五只乌鸦停在他脚边,扯着嗓子啊啊大叫。
弥斯瞬间绷紧神经。暴雨般的力量波动砸进他的脑髓,毫无疑问,又一只掠食者踏入了他的领地。
同一时间,门外传来数十道纷乱的脚步声,明明白白冲向这里。
9.致命怪病
弥斯微微向前半步,挡住萨拉尔。
萨拉尔习惯近战,只能打打乡下强盗,这种场合还得看他的本事。
护住死敌后,弥斯又觉得哪里不对。萨拉尔擅长治愈魔法,这小子明明更适合当肉盾。
他还在琢磨将萨拉尔护至身后还是身前,萨拉尔一把揪住他的衣领,两人双双滚进衣柜。
弥斯没来得及出声,嘴巴便被萨拉尔捂住。衣柜不算大,他被迫贴在萨拉尔身上,几乎动弹不得。
萨拉尔时机卡得相当完美。柜门关闭的瞬间,房门被直接踹开。
“恶魔!”门口传来愤怒的咆哮,“又是那个恶魔!”
“混账,他要逃跑!”“追——!”
萨拉尔松了口气。他猜对了,两边果然不是一路人。
“恶魔”太早惊动他们,门外人马又来得太晚。如果是合作包抄,不该出现这种低级错误。
只听一阵桌椅倾倒的巨响,脚步声奔向窗口方向。乌鸦叫声渐渐远去,“恶魔”好像离开了。
但另一伙人没有全部滚蛋,还有两个脚步声在房内打转。
“私奔的决心”药效仍在,对面完全没发现衣柜有人。
可惜药效只能降低存在感,不能让他们隐身。房间不大,他们无法当着对方的面走掉。
“死了四个调查官了。科温顿不可能去下城区乱跑,他究竟从哪感染的?”
“准是恶魔的把戏!”另一个人声音颤抖,“要是恶魔继续污染上城区……”
“这不是咱们该考虑的,先把窗户封上。”
“大人们?”门外响起怯生生的询问,“大人们,一切还好吗?”
是那个小姑娘,她的声音饱含担忧。
“按照规定,这间客房必须永久封闭,相关事件也要保密。”
房内人没有开门,“稍后会有法师过来施加封印,期间任何人不得出入。”
“好的,大人。”
“你去把店门关上。尤其注意那些和科温顿冲突过的人,绝不能让他们离开。”
小姑娘沉默了。
“那些人里面混了凶犯,必须全部带走。”房内人不耐烦道,“让你去就去,不要妨碍调查。”
“好的,大人。”她突然提高声音,“呃,那个,房里的穿衣镜是古董,可以帮我搬出来吗?我是说,既然房间要被封印了……”
房内人毫不意外地拒绝了。
“聪明的姑娘。”萨拉尔轻声说,“我记得穿衣镜在衣柜左边。”
怎么,你也舍不得古董?弥斯试图咬萨拉尔的手心,没成功。
“听着,顶级套房多半有密道,用于……各种用途。”
萨拉尔贴在他耳边,声音蛛丝般又轻又黏,“封印房间得提前清场,到时房内没人,我们可以从镜子那边的密道逃走。”
见弥斯没反对,萨拉尔稍微松开手臂。弥斯嗖地挣脱,一只手用力按上萨拉尔的嘴巴。
眼看要被按到柜边,萨拉尔不甘示弱。两位在衣服堆里无声扭打,直到一起被某件睡袍打了个死结,他俩才老实下来。
……
午夜时分,两人从旅店后巷的小门钻出来,发现那里守着个黑影。
弥斯的致命叉子刚要出手,再次被萨拉尔截住——那身影不是别人,正是旅店姑娘的舅舅。
“太好了,两位果然没事。”
那人看清两人的脸,登时松了口气,“海莉没见士兵抓你们出来,她猜你们躲起来了……哦,海莉是我的外甥女。”
“我叫休伊,请允许我正式向两位——尤其是您——道谢。”他转向弥斯,郑重其事道,“海莉才十五岁。如果她被判私通罪,她这辈子都找不到上城区的工作了。”
弥斯:“我没……”
“该说谢谢的是我,海莉小姐帮了我们大忙。”萨拉尔抢先开口,“要不是她反应快,我们没法轻易脱身。”
休伊笑了笑,递给他们一个灰扑扑的布袋:“我从两位房间拿了点钱和吃的,还有那瓶药。”
“抱歉,我必须留下大部分行李,说两位‘外出办事,至今未归’——你们在前台登记过,他们能查到。”
弥斯瞥了眼布袋。他没发现面包丁,也没发现任何书本,休伊只给他们装了最基本的物资。
“你们怕科温顿怕得要死,现在又敢帮这种忙。”弥斯疑惑道,“你们的胆量到底……”
“他的意思是,您好像知道一些隐情。”萨拉尔双手接过布袋,飞快翻译弥斯语。“我俩刚到罗沙,什么都不清楚。”
休伊的表情有点僵硬,他按按太阳穴,叹了口气:“这样,我送两位去下城区避避风头,咱们边走边说。”
罗沙城的上下城区分得很开,两个区域之间隔着一堵高墙。墙上开了不少铁门,栏杆锈迹斑斑,静静昭示着它们的年岁。
“罗沙城闹过几次瘟疫,每次都是下城区更严重,墙就是那时候建的。”
休伊高举提灯,走在最前方,“最近下城区又出现了怪病,大家都很紧张。”
萨拉尔:“怪病?”
“海莉和我都住下城区,我们亲眼见过。最近两个月,人们以一种……”休伊努力挑选措辞,“一种诡异的方式死去,尸体蜷在半空,谁都弄不走。”
这死法有点耳熟,弥斯难得认真地听起来。
“城主相信那是某种瘟疫。可是病人身边的人大多没事,谁都不清楚它是怎么传播的。士兵们只能封锁死者所在的区域,大家该怎么过怎么过。”
“有传言说,死者遭到了恶魔的诅咒。城主会把和死者有过冲突的人抓起来,那些人再也没有出现过,如果两位被带走……”
休伊摇摇头,没有再说下去。
“海莉不要紧吧?”萨拉尔问了一嘴,那姑娘也算和科温顿冲突过。
休伊弯起嘴角:“没事,她可以说她在走廊摔了一跤,撞到了鼻子。”
“毕竟目击者除了科温顿,就只有弥斯先生。我想弥斯先生不会去告发她。”
弥斯先生同意,他可没那么闲。
聊到海莉,休伊的表情明亮不少。
他说海莉是他已故姐姐的孩子,也是他唯一的亲人。小姑娘健康又机灵,由他亲手拉扯大,两人相依为命。
“我爸妈都是酒鬼,当年是姐姐把我养大的。”休伊充满感情地说,“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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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然要好好抚养海莉,让她顺顺利利长大……”
弥斯又开始左耳朵进右耳朵出,一双眼四处张望。
越过高墙铁门,空气变得浑浊而黏稠。
下城区的夜色似乎更加深沉。夜风中多了呛人的烟气、垃圾的酸臭。河上方飘荡着蚊蝇之云,石阶和老人牙齿一样歪斜残缺。
“两位先在这委屈几天,等那边折腾完,我立刻给你们打招呼。”
休伊熟练地跨过石阶,“我在附近有个熟人,他能帮忙安排住处。”
这里的环境和上城区天差地别,他有点抱歉地看向两人。结果两位满脸不在乎——一个是分不出好孬的不在乎,一个是久经考验的不在乎。
弥斯勾了下手,啪叽掐死一只飞虫,他觉得这里还挺热闹。
那位“恶魔”打扮得不怎么体面,没准也住下城区呢。眼下那家伙隐藏了气息,要不是他失去力量,他立刻就能……
萨拉尔抓住他的后衣襟,用力一提。弥斯双脚离地,险险避开一条阴沟。
萨拉尔:“注意看路,别浪费我的清洁魔法。”
先前魔神大人身躯庞大,压根没有看路的习惯。弥斯瞧瞧两只人脚,忧伤地哼了声。
休伊的目的地很显眼——夜深人静,下城区漆黑一片,只有一间酒馆还亮着灯。
那座双层木屋歪歪扭扭,写有“巨锤酒馆”的招牌斜向一边,活像屋子本身也喝醉了。也不知道是建造失误,还是设计者有意为之。
他们还没走到门口,粗鲁的笑声扑面而来,弥斯闻到了臭烘烘的酒精和烟草。
“我们的休伊!”“休伊下班啦?”
客人们热情地招呼休伊。
弥斯和萨拉尔紧随其后。弥斯刚进门,招呼声变成了此起彼伏的口哨;萨拉尔跟上,口哨仍在响,就是有些中气不足。
看来“私奔的决心”扛不住众人的瞩目,弥斯心道。
休伊提高嗓门:“嘿!他们是我的客人!”
“当然,还能是谁呢?”离他最近的醉汉大笑,“你可谈不到这么——哎哟!”
休伊抬起巴掌,朝那人脑袋狠狠来了一下。
“对不住。”他对两人说,“他们粗鲁得要命,不是有意冒犯……”
他说到一半,发现弥斯忙着研究醉汉的朗姆酒,萨拉尔则目不转睛地盯着弥斯,仿佛弥斯下一秒就要把那个杯子吞了。
算了,休伊摇摇头,把两人引向柜台。
柜台坐着个胡子壮汉,他正嘎吱嘎吱擦拭酒杯,手臂肌肉夸张隆起,满臂纹身跟着皮肤鼓动。
“哈默叔叔,帮我照顾这两位客人。”休伊说,“他们帮了我的忙。”
“多大的忙?”壮汉哈默停下动作。
“他们救了海莉。”
“噢,那是得照顾。”哈默粗声粗气地笑道,“我会在二楼给他俩空个房间。”
“谢谢您。”休伊长吁一口气。
他的道谢淹没在一声乌鸦叫里。
酒馆的喧闹戛然而止,门口多出一道比夜色还深的影子。
身高近两米的“鸟嘴恶魔”站在门口,几根鸦羽飞出夜色,落入暖融融的灯光。
10.不祥
萨拉尔瞬间动了。
他脚步一转,整个人利箭般射出去,身体重重砸向鸟嘴恶魔。后者躲闪不及,随萨拉尔一起飞离酒馆。
乌鸦们跟着扑棱棱起飞,啊啊叫个不停。
哪怕相隔夜色,萨拉尔的气息萤火般显眼。弥斯直奔那道气息,漆黑魔力蓄势待发。
鸟嘴恶魔正被萨拉尔按在地上,他的面孔猛然扭向弥斯。
乌鸦们仿佛得了指令,它们挥动翅膀,不要命地往弥斯脸上扑。弥斯动作一滞,那家伙趁机摆脱萨拉尔,敏捷地退远。
被甩开的萨拉尔一脸凝重,他压低重心,摆出防守态势。
“不祥……”
“恶魔”的鸟嘴朝向弥斯,一个声音从面具内部钻出,听起来低沉又模糊。
你都穿成这样了,好意思说我不祥?
既然萨拉尔没事,这家伙得活捉。弥斯掰下一根铁栏杆,甩向“恶魔”右腿。
凭借互殴三百年的默契,萨拉尔几乎在同一时间冲向鸟嘴恶魔。两面夹击下,那家伙反应慢了一拍,腿骨被铁杆狠狠洞穿。
萨拉尔的手压向鸟嘴恶魔后颈,眼看就要再次制住对方——
“别过去!”弥斯突然厉声道。
萨拉尔的动作骤然刹住,仿佛被这一嗓子按下暂停键。
弥斯汗毛倒竖,紧盯鸟嘴恶魔——那家伙身上爆发出非常不对劲的气息,像是浓郁过头的香气,闻起来接近恶臭。
果然,鸟嘴恶魔干脆利落地拔出铁栏杆,甩出一道血花。骇人的血窟窿顷刻愈合,他没事人一般站起来。
那不是萨拉尔的治愈魔法,而是某种更原始的东西——类似蚯蚓分裂,蝾螈再生,那力量来自于生物本身。
……对面真的是人类吗?弥斯不太确定。
鸟嘴恶魔再次转向弥斯,弥斯能感受到面具后的审视目光。它苍耳般勾住他的皮肤,没有放过他的意思。
乌鸦的振翅声中,他悄无声息地融入阴影,就这样消失在两人面前。
弥斯三两步走到萨拉尔身边,他把人拽起来,上上下下确认一番。万幸,这个脆弱的人类姑且完好,没被偷走什么零件。
“他的肉.体力量很强,大概是我全盛期的十分之一。只考虑力量,现在的我还不是他的对手。”
萨拉尔沉声说,耐着性子让弥斯摸来戳去,“而且无论是指挥乌鸦,还是修复伤口,他都没念咒语。”
“我知道。”弥斯言简意赅。
被迫更换身体后,他的实力和萨拉尔半斤八两,他的魔力对鸟嘴恶魔未必那么有效。弥斯只能确定一点——再遇到那个“恶魔”,他必须全力战斗,没有特地留活口的余地。
世上该不会真有恶魔吧?
魔神大人一边思考,一边掐住萨拉尔的脸,伸手检查他的牙齿和舌头。萨拉尔终于受不了了,一口咬住他的手指。
……
巨锤酒馆二楼。
“你俩胆子还挺大。”哈默老板打开窗户,嚼着烟草说道,“上回那家伙出现在酒馆附近,大伙都吓坏了。”
“上次?”“你们知道他?”
弥斯和萨拉尔几乎同时发问。
哈默靠在窗口,眺望下城区的剪影。
“那是个不吉利的家伙。”
他有些敬畏地说,“休伊跟你们提过下城区怪病吧?那家伙差不多和怪病同一时期出现,而且会在病人面前现身两次。”
“第一次出现,意味着那人得了病。第二次出现,意味着那人发病死亡。这事在下城区不算秘密,但谁也不乐意提,生怕把他引来。”
“哦。”弥斯说,“所以你们没跟他聊过天?”
“……是啊,他看上去不怎么健谈。”哈默干笑,顺带瞥了萨拉尔一眼,“直到你朋友今晚把他扑出去,我们才知道他不是死神之类的玩意儿。”
“我们不是朋友。”弥斯纠正他。
哈默高高地抬起眉毛,目光在两人之间扫了几个来回。
“好吧,我明白了,你俩是那种关系。”他恍然大悟,“我可以把房里的单人床换成双人床。”
弥斯:“……”
弥斯忍辱负重:“你就当我们是朋友吧。”
哈默露出“我理解”的表情:“用不着这么拘束,这里没人关心别人床上那档子事——”
“不麻烦您,我们自己拼床就好。”萨拉尔打断了这个危险话题,“请问您这有纸和笔吗?我想买一点。”
十分钟后,哈默再次回到房间。
他给他们带了瓶助眠的蜂蜜酒,以及一本厚厚的空白册子。册子封面是羊皮做的,皮子纹路明显,上头一个字都没有。
“我挑了本空账簿,你看着用。”哈默说,乒里乓啷放下羽毛笔、墨水和粗布裹好的细炭条。
除此之外,他还额外送了一罐香气甜腻的润滑油脂。哈默离开后,萨拉尔果断把它丢到了抽屉最深处。
然后他开始书写。
笔尖滑过羊皮纸,发出轻柔的沙沙声响。墨水化作无数字句,笔迹各不相同,仿佛由不同人书写而成。
弥斯在其中发现了小少爷与那位“耐心”的通信内容。
措辞、标点,乃至修改的涂画痕迹、尸水浸泡的模糊,一切完美还原。看来他们没必要让休伊帮忙拿信了,萨拉尔把所有信件一比一拓在了脑子里。
弥斯一口一口喝掉了大半瓶蜂蜜酒,萨拉尔正好将信件全部复写完。
“小少爷和‘耐心’最后一次通信,刚好在两个月前。”他翻动羊皮本,指着其中墨迹未干的一页。
蜂蜜酒的甜味在舌尖打转,弥斯脑袋晕乎乎的。他一只手按着桌子,一半体重压在萨拉尔身上,努力辨认纸上的字迹。
看笔迹,这是“耐心”写给卡恩斯少爷的信——
【亲爱的朝圣者,也许你是对的。“意识”是生者的特权,所谓“灵魂”并不存在。
死亡如此残酷,谁都无法将死者从永眠中唤回。复活的躯壳只会成为行尸走肉,重现的灵魂也只是记忆拼凑的残像。
妈妈向你问好。
现在想来,十年前的召唤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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式并不能算作成功。我犯了一个错误,一个不可挽回的错误。我曾幼稚地相信,我真的把[字迹模糊]带了回来,可那终究只是[字迹模糊]
[大段字迹模糊]
我想要停下,可是我无法停止。我们总要为自己的疯狂付出代价,不是吗?
妈妈向你问好,妈妈向你问好,妈妈向你问好。
这是我寄给你的最后一封信。如今我几乎无法正常思考,我不知道自己还能活多久……我决定平静地迎接死亡,等待它再一次踏入我的门扉,就像十年前那样。
于我而言,它不再是令人心痛的毒药,而是甜蜜的解脱。
如果当初[整整一行字被划掉]妈妈向你问好,妈妈向你问好。
最后,我会记得向我们共同的朋友告别。感谢他介绍我们相识,与你的交流让我深受启发。
祝健康,来自耐心的爱。
又及,妈妈向你问好。】
弥斯:“?”他是不是喝得有点多。
这封信内容有点离谱。魔神大人甚至犹豫了半秒,不清楚该怀疑自己的脑子,还是怀疑“耐心”的脑子。
“如你所见,就在两个月前,‘耐心’差不多疯了。”
萨拉尔指指那句“妈妈向你问好”。那句话的字迹笨拙又温柔,和“耐心”利落的笔迹格格不入,像是另一个人写的。
“这个时间点太过巧合,如果罗沙城的新瘟疫和‘耐心’有关……”
萨拉尔兀自说了半天,肩膀越来越沉——弥斯半挂在他肩膀上,发出细细的鼾声,唇角还带着浅淡的蜂蜜酒香气。
弥斯的酒量显然不怎么好。看来得让魔神大人知道,人类不能见到食物就尝试。
萨拉尔抱起软成一滩的弥斯,毫不留情地扔到单人床上。他利落地拽下弥斯的鞋子,顺手盖好被单,然后开始发愁——他们怎么就走到了这一步?
去年这个时候,他还在和弥斯一根微不足道、并且从不穿鞋的触肢战斗,他没想过他们的关系中会出现“脱鞋”这个词。
那时弥斯不知疲倦、毫无欲求,只是……无比鲜明地存在着。
现在倒好,魔神大人累了就躺,困了就睡,看到能吃的东西都要塞进嘴巴试试。他活蹦乱跳地练习“活着”,就是不怎么熟练。
萨拉尔不禁又看向弥斯。
魔神大人婴儿般蜷缩,睡得天昏地暗。他下意识把被子裹在身上,变成一团一鼓一鼓的布包。他的灰色长发散在枕边,那条蓝色领巾夹在其中,格外显眼。
萨拉尔在弥斯床边坐下,拿起仅剩小半瓶的蜂蜜酒,不紧不慢地呷了一口。
……还挺好喝。
咚咚,门口突然响起轻轻的敲门声。
“萨拉尔,弥斯。”一个柔和女声穿过门板,“刚才房里声音挺大,你们没事吧?”
哦,那大概是他把弥斯扔上床的声音。
对方叫得上他们的名字,多半是酒馆的人,不过……
萨拉尔轻手轻脚走到门边,拿着匕首的右手背在身后,左手缓缓开了门。
11.召唤仪式
门外站着个中年女人,手里拿着烛台。
她样貌和善,眼角有极细的皱纹,身穿亚麻长睡衣,棕黄长发挽在脑后——没带任何武器,气息与普通人无异。
“我们没事,谢谢您的关心。”萨拉尔没有敞开门,他贴在半开的门缝中,微笑无比真诚。“请问您是?”
托那张阴郁面孔的福,他的微笑让女人有点不安。
“我是酒馆的帮厨。”她细声细气道,“你们没事就好……对了,厨房碗橱里常备着淡葡萄酒和无花果干,你们随便吃。”
说完,她微微点了点头,快步离开。
萨拉尔没有立刻关上门。直到走廊尽头传来另一扇门合上的声音,他才把门关好,喀嚓落了锁。
直至此刻,他才放下藏在背后的仪式匕首。阴影覆盖的房间中,弥斯翻了个身,在睡梦中咂了咂嘴。
次日。
餐桌边,弥斯仍然睡眼蒙眬。
清晨酒馆客人少,下来吃饭的大多是二楼房客。“私奔的决心”药效还剩个尾巴,没什么人注意他们。
早餐还算丰盛。哈默为他们提供了硬邦邦的煎培根,没那么硬的黑面包,以及软硬适中的酸梨子。
饮品只有清水,装在圆滚滚的水壶里,水面浮着软绵绵的晨光。
弥斯被光晃得眯起眼,又打了个巨大的哈欠:“桌碗唔什么都没梦到。”
“人类不会每天做梦。”萨拉尔说,埋头对付那块又厚又硬的培根,“但人类每天都要起床,你得习惯这个。”
弥斯不满地哦了声。他偷偷在餐刀上附了一点点魔力,切培根像切黄油那样轻松——只是少部分培根神秘蒸发了。
“我在练习魔力控制。”发现萨拉尔欲言又止地瞄自己,魔神大人立刻声明。
培根有点咸,胜在脂肪味道十分浓厚。他瞟了眼阳光灿烂的室外,新鲜空气灌入窗户,吹得他整个人舒展开来。
弥斯突然觉得这种生活也没那么糟糕,当然,萨拉尔不在旁边盯着就更好了。
摆脱困意后,昨晚种种重回他的脑海。
总的来说,神秘笔友“耐心”研究过恶魔与召唤仪式,而后鸟嘴恶魔与怪病一起出现,“耐心”则在同一时期断联了。
遗憾的是,它们之间缺少确凿的关联。
而且弥斯有一点想不通。
假设它们之间真有关联,“耐心”那个失败的召唤仪式发生在十年前,为什么鸟嘴恶魔和怪病最近两个月才出现?
说到底,他们最应该调查的是——
“得去找找十年前的死亡记录。”萨拉尔说,“‘耐心’似乎想要复活某个死者,才使用了召唤仪式。”
“你不想先调查怪病?”弥斯惊奇地叼住叉子。
他们眼皮底下搁着“召唤仪式”“鸟嘴恶魔”“怪病”三条线索。只有怪病真的在杀人,大英雄居然就这么放过了。
萨拉尔沉默几秒:“如果那真是瘟疫,这种边境小城很容易封闭,牺牲尚且可控。”
“可要是因为我的拖延,导致你顺利回归本体,死亡数字会翻个千百倍。”
“哇哦。”弥斯感叹,“你讨厌我到这个份上,居然还愿意跟我说话。”
萨拉尔笑了笑,给培根撒了点胡椒碎:“你如果是个人类,我会让你后悔出生在世上。”
“因为人类有的选,我们可以在不杀害无辜的前提下存活。某些人非要作践他人,被践踏回去也是自找的。”
他的语气近乎平静,“对于那些人,我十分乐意成为践踏者;至于你……”
萨拉尔没有说下去。他定定望着弥斯,叉起一块培根,沉默咀嚼。
弥斯目送那块培根——这是恨不得把他杀了做培根的意思吗?
于是他严肃警告:“听着,虽然我不清楚自己是什么,但我的肉绝对能毒死你。”
萨拉尔险些被培根噎住,他默默灌了半壶水,使劲叹了口气。
……
“你们想看十年前的棺材订单,找一个死人的信息?不好办,我没留底。”
老木匠皱起眉头,吧嗒吧嗒抽着烟斗——老人是哈默介绍的,下城区只有他做棺材生意。
“真的没办法了吗?”萨拉尔诚恳道,“我只记得十年前,我的笔友有重要的人去世……我们真的失联太久了。”
“你连死者住在哪都不清楚,趁早放弃吧。”
老木匠摇摇头,“上城区还好,下城区就没有统计死人的习惯。大家都把尸体扔去集体墓穴,哪管那么多。”
“教会有没有记录?比如安魂仪式之类。”萨拉尔问。
老木匠头摇得更厉害了:“罗沙这边宗教可不少,它们各有各的信众,做不到统一记录。”
“那句话怎么说来着。当今世道只有一个数是准的,那就是五岁小孩的数量——皇室家谱都没召唤仪式记得准。”
弥斯:“?”
萨拉尔:“???”
您刚才是说了“召唤仪式”吗,就这么坦坦荡荡地说出来了?
“你俩什么表情?”老木匠纳闷道,“怎么,你们老家没有‘召唤仪式’这个叫法?……那你们怎么称呼‘纯净灵魂魔基启蒙仪式’?”
弥斯立刻看向萨拉尔,萨拉尔呃了两声:“可能是文化差异,您介意描述一下吗?”
老木匠:“启蒙魔法的免费仪式,孩子年满五岁都要去的那个。再小的国家都有,只有奴隶没资格参加。”
说着,他的目光多了几分同情,“你俩难道是哪里逃出来的奴隶……”
也算猜对一半,弥斯想。他继续谴责地瞪视萨拉尔——你小子好歹有卡恩斯少爷的记忆,连这么重要的事情都不知道!
萨拉尔看起来很想打自己的脑袋,他板着脸糊弄:“都是过去的事情了……您能讲讲这个‘纯净灵魂魔基启蒙仪式’吗?”
“当然,当然。”老木匠怜悯地打量他俩,用力磕了磕烟斗。
淡淡的魔法波动四散开来。
一只半透明的红头啄木鸟从老人手背钻出,逐渐变得凝实。看到那只尾羽奇长的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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弥斯瞳孔微微放大——这不是他之前看到的怪东西吗?
比起老艾肯的仓鼠、强盗法师的黄鼬,这只红头啄木鸟显得格外真实。萨拉尔直勾勾地瞧着它,显然也看见了。
“这个就是魔基,使用魔法的基本。”
老木匠说,鸟儿在他手背上欢快地蹦来蹦去,“这东西不是天生的,得专门召唤,需要……”
“……需要亲自参与仪式,念诵咒语,并献上祭品。祭品由个人准备,必须是异种生物的精髓。”
萨拉尔低声喃喃,“魔基是拥有者精神与魔力的象征。它的强度与个人天赋、祭品品质直接相关……”
“你不是很清楚嘛。”老木匠比了个手势,啄木鸟消失了——然而在弥斯眼中,它只是重新变得半透明。
直到老人的魔法波动回归平稳,它才抖抖翅膀,钻回他的手背。
“看什么看,臭小子!”回去前,它还特地瞪了弥斯一眼。
好极了,他接连见识了尖叫仓鼠、脏话黄鼬和暴躁啄木鸟,多么和善的世界。
弥斯无语地转向萨拉尔:“魔基会说人话?”
老木匠和萨拉尔齐齐摇头。
“理论上,它们只是一种图腾,并没有沟通能力。”萨拉尔干巴巴地说明。
“差不多是这么回事。”
老木匠笑呵呵道,“召唤仪式每年都有,就在九月的第一个星期六,超过五岁也能参加——过几天就到日子了,地点就在下城区。你们有需要的话,不妨过去瞧瞧。”
有意思,弥斯想。
他压根就没有魔基,萨拉尔显然也没有,但他们都能正常使用魔法。至于能看到魔基、能与魔基沟通……自己无疑是个特例。
不过他本来就不是渺小的人类,他就该是特例,弥斯理直气壮。
“‘耐心’十年前的召唤仪式,可能指的是魔基召唤仪式。”
回到酒馆后,萨拉尔给自己倒了杯药草茶,“是我们先入为主,默认一定是恶魔召唤仪式。”
弥斯深沉地审视他。
“嘿,我不是有意隐瞒。那个小少爷只管恶魔召唤仪式叫‘召唤仪式’,他管魔基那个叫‘创造魔基’。”
顶着弥斯复杂的目光,萨拉尔补充道。
“没错,卡恩斯少爷确实有魔基相关的知识。我只是分不清哪些是真的,哪些是他的幻想,毕竟这事太扯了。”
“三百年前不是这样?”弥斯问。
“那时候‘魔基’根本不存在。只有极少数人具备魔法天赋,会就是会,不会就是不会。”萨拉尔捏捏眉心,“世道变了不少啊。”
弥斯姑且放过了他:“好吧,我只剩一个问题——你说‘祭品必须是异种生物的精髓’,精髓又是什么东西?”
“那是炼金术的说法。”萨拉尔说,“其实是指异种生物的身体部位,血肉、骨头、鳞片……诸如此类。绝大部分人会带家畜的内脏,也有人用死老鼠和虫尸。”
“哦,”弥斯漫不经心地应道,“那用人类尸体会怎么样?”
12.绝对禁忌
弥斯的语气非常自然,就像在问“早餐的梨子太酸,换成苹果怎么样”。
萨拉尔揉揉额角:“使用人类尸体是绝对的禁忌。”
“据说那样会导致魔法反噬。犯禁者当场暴毙,就算侥幸存活,也活不了几天。”
“小少爷的活祭怎么说?”弥斯瞥他。
萨拉尔:“那是他自创的恶魔召唤仪式。说起来,‘耐心’从没有把恶魔召唤简写为‘召唤仪式’……我猜是为了和‘魔基召唤仪式’做区分。”
“很有意思,我封印你不到十年,‘魔基召唤仪式’就出现了。”
假设卡恩斯少爷的相关记忆没问题——
“魔基召唤仪式”创造者身份不详。几位学者同期发表了相似理论,到底哪位才算创始人,各派势力都有自己的说法。
至于它为什么出现,有人说是魔神鲸落导致的魔力弥散,也有人说是灾夜消失带来的文明繁荣。
就结果而言,它让所有人都能使用魔法,人类从此步入了“魔法启蒙时代”。
话题逐渐学术,弥斯有点头疼。
“还是来点常识吧。”他双眼无神地说,顺手捞走了萨拉尔刚晾好的茶。
萨拉尔差点把气叹在他脸上:“好吧,常识倒简单。”
“第一。魔基都是动物模样,它相当于人们后天获得的精神器官。”
“第二。一旦人们情绪激动,或是使用魔法,魔基会变得非常活跃。”
“第三。如果魔基被消灭,拥有者会随之死亡,所以人们会极力隐藏魔基。”
第四,魔基不该会说话。弥斯在心里悄悄补充。
这么一来,他确实想通了不少事。
……怪不得他把老艾肯的仓鼠捏死,老艾肯跟着爆炸了。
……怪不得法师和科温顿垂死之际,他们的魔基都现了形,敢情原理和失禁差不多。
可惜萨拉尔杀人时,他光顾着看萨拉尔,根本没怎么注意强盗,不然他肯定能发现更多。
说实话,弥斯不认为人类把魔基藏得很好。
老木匠把魔基收回手背之后,他多看了几眼。弥斯很确定,他仍能把它从血肉中抓出来——很简单,就像扯出人类藏在胸腔里的心脏。
它们在他面前无法遁形。他只需集中精神,就能感受到那种特殊的魔法气息。
想到这里,弥斯忍不住又把萨拉尔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
可惜,这家伙果然没有魔基,自己没法拿捏他的弱点……话说回来,如果萨拉尔有魔基,那东西绝对和他一样烦人。
……
就这样,两人断断续续聊着,等“私奔的决心”药效过去。
表针不紧不慢地走动,酒馆客人渐渐多起来。地痞游民跑来打发时间,商贩们趁休息空闲喝一杯,甚至还来了些出卖皮肉的男男女女。
哈默老板绷紧一身肌肉,端坐柜台之后,酒馆气氛异常和谐。
萨拉尔喝完第四杯药草茶的时候,药效终于消失。
两人样貌实在出众,没有药效遮掩,不时有羽毛尖儿般的视线扫过来。几个地痞蠢蠢欲动,想要凑近搭讪,全被萨拉尔刀子似的眼神戳了回去。
不得不说,这张脸的恶人气质还挺好用。
也有人相对礼貌——一位优雅的女士端着酒走近,称赞萨拉尔的眼睛。
“多么少见的钴蓝色,真像卡恩斯的青金石。”她口中赞美萨拉尔,身体朝弥斯的方向挪了挪,“……亲爱的,这只小羊羔是谁呀,你的弟弟吗?”
听到后半句,弥斯皱起脸:“你们侮辱人的方式还真是丰富多彩。”
“没准我就是卡恩斯家的一员呢。”萨拉尔不着痕迹地引开话题。
“呵呵,卡恩斯们怎么可能来这种地方?”
女人弯起眼睛,“自称卡恩斯私生子的倒不少,你的眼睛比他们像样多了。”
“感谢您的赞美。”
萨拉尔彬彬有礼地举起杯子,凭空碰了碰——他没有真的和她碰杯,一个委婉又得体的逐客令。
那位女士朝他们甜美地笑了笑,款款离开。见她都失败了,没再有人过来搭话。
“我们可以暂时不吃药。”
女人走远后,萨拉尔说道,“现在看来,类似的眼睛颜色没那么少,敢判断血统的人没那么多。”
弥斯不语,他还是觉得抠这小子的眼珠最简单。
午后时分,他们站在了下城区最大的建筑前。
它最初是某个宗教的教堂,后来那个宗教消失在历史中,它也被火烧没大半。瘟疫时代,城主将它修葺一新,作为下城区的临时医院。
如今它摇身一变,成了罗沙城举办“魔基召唤仪式”的指定地点。
据说上城区的人想以这个选址彰显自己的“善意与包容”;下城区的人则普遍认为,贵族老爷们只是不高兴他们浩浩荡荡前往上城区,弄脏自家的好地方。
九月的第一个周六马上要到,教堂已然准备得差不多了。
布满裂纹的墙壁粉刷一新,破损严重的尖顶也用魔法加固过。教堂外墙装饰了象征祝福的月桂枝和银铃铛,石阶上铺了长长的红毯,有那么几分盛会气息。
教堂大门边横着两排长桌。
左边桌子堆满免费糖果和面包丁;右边则整整齐齐摆着零碎骨头、昆虫翅膀,以及绑着蝴蝶结的猪毛和马鬃——它们同样是免费的,供没带祭品的穷孩子们使用。以上皆由组织仪式的宫廷法师提供。
下城区的商人们也不想错过一年一度的机会。他们在更远处搭起一圈圈小摊,售卖各种各样的祭品材料、小吃和杂货。
弥斯兴趣盎然地扫视周遭。奴隶只有被圈养在室内的记忆,这一切对他来说都是新鲜的。
“给你,想买什么买什么,千万别抢。”
萨拉尔未雨绸缪地掏出两个银盾,“现在我们最不需要的就是骚动。”
弥斯:“我又不傻。”
说这话时,他一直在瞄某个摊位——有位女士在卖干酪拌浆果。它们盛在折成碗状的叶片里,颜色红红绿绿,十分亮眼。
接着他觉得哪里不太对劲:“所以你宁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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冒险让我自己买,也不愿意和我一起去?”
“我又不是你的保姆。”萨拉尔坦然道,“而且我还挺好奇你会怎么做。”
意思是他会时时刻刻盯着自己,弥斯磨了下后槽牙。
干酪浆果摊的生意不错,弥斯忍住驱散人群的冲动,老老实实排队。
“又见面了,漂亮的小伙子。”排在前面的女士回过头来。
是书店偶遇的中年女人。她仍散发着淡淡的食物香气,这次闻起来不像热松饼,倒有点像黄油饼干。
想到此人买了《勇敢的萨拉尔》那种垃圾,弥斯懒得与她交谈,只是敷衍地点点头。
“我女儿想要那本书很久了,谢谢你让给我。”女人活像读不懂他的抗拒,语气温柔地继续,“昨晚她还缠着我读给她听呢。”
那她还真不幸,小小年纪就要听那么烂的故事,弥斯心想。
“我叫明娜。”那个女人——明娜还在啰嗦,“这边卖的干酪很好吃,有种特别清爽的酸味……”
“天哪,弥斯先生!”又一个声音从背后响起。
这次跟他打招呼的是海莉。店员小姑娘脸颊红扑扑的,鼻子仍有些肿。
看得出她很激动,因为弥斯在她头顶瞧见一只半透明的长尾山雀。
团子似的小鸟蹦蹦跳跳:“好人!好人!”
终于遇见个懂礼貌的魔基。可惜他既不好,也不是人。
“你怎么在这里?”弥斯转过头去,果断无视了明娜夫人。
海莉语气欢快:“我鼻子受伤了,老板怕我吓到客人,让我先回去待着——反正客人少,店里不忙。”
弥斯:“哦。”
“说起来,您是想看召唤仪式?”海莉热情极了。
“差不多吧。”弥斯心不在焉道。
再扯两句就行,队伍一点点移动,他马上就排到了。
“舅舅每年都带我来看。”
海莉叽叽喳喳地说,“孩子们会召出来各种各样的魔基,去年有人召出了一只小狗,特别可爱——”
弥斯看了她一会儿,突然福至心灵:“你什么时候参加的召唤仪式?”
海莉刚好十五岁。如果她按时参加了仪式,她的仪式刚好在十年前……也就是说,和“耐心”在同一期。
“十年前啊。”海莉眨眨眼,“我刚到年龄,舅舅就送我参加了。”
她脑袋顶上的山雀歪过脑袋,和她一起眨了眨眼。
同一时间,队伍排到了弥斯。“几份?”卖干酪浆果的女士问他。
“这些。”弥斯随手丢下一个银盾,眼睛仍盯着海莉,“你们那届都是五岁孩子?有没有比较特殊的人?”
这问题不太像闲聊,海莉有些懵:“呃,肯定有其他年纪的孩子。”
“上城区年龄卡得很准;下城区没那么讲究,可能晚一两年才登记。我那届最大的是八岁?九岁?抱歉,我记不太清了……”
“……但肯定没有大人!”她又轻快地补了句。
“那有没有发生什么怪事?”弥斯顿了顿,又问。
13.怪事
“怪事?”海莉看起来更茫然了,“怎么会呢,每年都有宫廷法师主持仪式,仪式从来没出过问题。”
“——做好了。”摊主女士大声打断他们,指指排成一排的十碗干酪拌浆果。
“十个铜齿一份,一个银盾刚好十份。”
弥斯很努力地抱起六份,实在拿不下了。于是他转向海莉:“剩下四份归你。”
海莉张大嘴巴,刚要推辞,弥斯不耐地加了句:“快拿走,就当询问你的报酬。”
“哇,谢谢!您果然是个好人!”“谢谢你!”
海莉和山雀一起叫道。
好吧,一场空欢喜。
弥斯原以为能捞到什么关键线索,到头来他们还得老老实实调查仪式。他搂着一大堆干酪拌浆果,闷闷不乐地转向萨拉尔。
“……你买了这么多啊,弥斯。”
明娜夫人居然还没有离开。弥斯刚转过身,一眼就看见了她。
她准确地站在弥斯与萨拉尔中间,左臂揽着满满一篮糖果和面包丁,右手提了两碗干酪拌浆果,像在专门等他。
她的笑容异常温和,脸上没有半分被慢待的不满。
弥斯有种微妙的不适。
再看到明娜夫人,他的精神和身体错位了一瞬。那感觉如同马背颠簸中的短暂腾空——他的胸口饱胀,胃部沉甸甸的,有点想吐。
他的脑子告诉他,这个人类不仅没礼貌,还有点不正常。但他的身体拼命告诉他,他正注视着自己最信赖的人。
弥斯熟悉且只熟悉萨拉尔一个人类,“最信赖的人”只能强迫他想起萨拉尔。感受到这份诡异的“信赖”,弥斯的心情反而更糟了。
“你想做什么?”他冷冰冰地问。
“我只是想跟你说说话,孩子。”她轻声说,“抱歉让你不开心了,我们下次再见。”
“我不想再见到你。”弥斯直言不讳。
明娜没有回答。她笑着理了理棕黄发髻,抱紧怀中的点心篮子,身影消融在人群之中。
弥斯突然想起他们第一次见面——他们还在商队马车上的时候,明娜就坐在凯的身边,怀里抱了一个满当当的食篮。
当时她和萨拉尔聊了什么来着?自己大半路都在睡,没听到多少。
算了,想太多也没意思。明娜夫人只是个无足轻重的人类,他懒得费神。
……
“你的社交水准真是出乎我的意料。”萨拉尔轻快地说,伸手去接那些干酪拌浆果。
弥斯嗖地闪开,一碗都没给他,哪怕他已经拿不太稳了。
魔神大人的气势像极了火龙护蛋——只要萨拉尔敢抢他的食物,他能当场喷出火来。
于是本着某种求知精神,萨拉尔趁他不注意,用决斗般的速度抢了一碗。弥斯还没来得及骂出声,那碗甜品咕咚进了萨拉尔的肚子。
“味道真不错。”萨拉尔舔舔嘴角的浆果汁,“别这么小气嘛,你都分了海莉四碗。”
弥斯竖起眉毛:“我宁愿再把四碗倒进阴沟。”
萨拉尔:“反正你也吃不完,你假装我是阴沟好了。”
弥斯轻蔑地扫了他一眼,当场开始往嘴里塞。只是吃到第五碗的时候,他不得不承认萨拉尔是对的,人类的身体麻烦至极——饥饿的感觉很难受,吃撑的痛苦也不遑多让。
结果天还没黑,萨拉尔就不得不带着消化不良的魔神大人返回酒馆。
倒也不算耽误事,萨拉尔心想。下城区的夜晚本来就不适合外出,他们的时间也算充裕——
离仪式还有好几天。等时间到了,他们就去旁观魔基召唤仪式,想办法拿到十年前的记录。
罗沙城人口不足两千,参与仪式的孩子最多三四十个,能接触仪式的监护人、工作人员不会很多。
那位神秘笔友必定混在其中,大不了他们顺着名单挨个核对。
……除非“耐心”信中的召唤仪式另有所指。
萨拉尔在床边坐下,拿起写满信件的笔记。
他在夕阳光辉中翻动纸张,重读有关“耐心”的信。弥斯则在自己床上伸展四肢,与胃袋里的大量干酪作斗争。
咚咚,门口突然响起轻轻的敲门声。
弥斯在床上艰难地拱了拱:“喂。”
他把“有人敲门是怎么回事”“我一点儿都不想动”“你快过去开门”压缩成了一个字。
“可能是酒馆送餐,我点了两碗酸果汤,我去拿就好。”
萨拉尔居然听懂了,他啪地合上笔记,走向房门。
果然,昨晚那个女帮厨正站在门口,托盘上放着两碗酸果汤。它们用浅色的木碗装着,碗边装饰了新鲜薄荷叶。
“酸果汤来啦。”看见开门的萨拉尔,她的笑容温柔极了,“弥斯是不是消化不良?我额外加了些酸果,对他有好处。”
萨拉尔接过托盘,定定看着面前的女人。
女人关切地絮叨:“如果他睡前还是不舒服,可以试试煮了药草的热苹果酒。哈默备了好些草药,跟他说一声就行。”
“你究竟是谁?”短暂的恍惚后,萨拉尔问得直截了当。
“我?我是明娜呀。”
女帮厨一愣,语气就像他们相识已久,“孩子,你今天有点奇怪,是身体不舒服吗?”
萨拉尔当即后退两步,嘭地关上门。金色的防护魔法瞬发而出,将房间彻底包裹。
两碗酸果汤连着托盘打翻在地,深红色的汤汁顺着木地板流淌,像极了鲜血。
门外寂静无声,自称“明娜”的女帮厨没有任何反应。
“你发什么疯?”弥斯心疼地捡起木碗,里面的酸果汤就剩一点点了。
“你没看见她?”萨拉尔双眼紧盯房门。
“她?刚才送汤的是哈默。”弥斯不解道,“他说还能做热苹果酒,跟你打了个招呼就走了。”
“然后你突然把门摔上,还打翻了汤……”
萨拉尔面沉如水。
他大步走回床边,抓起笔记本和炭笔。一阵唰唰声后,萨拉尔竖起本子——纸上赫然多出一个女人半身像,画面写实得像魔法留影。
画中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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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身普普通通的麻布长裙,长发在脑后挽成髻。她眉目温柔,嘴角噙着慈爱的笑意。
“棕黄头发,褐色眼睛。”
萨拉尔指指画像上的人,“刚才我在门外看到的是她。她说她叫‘明娜’,她给我一种……”
说到这里时,萨拉尔停顿了好一会儿。
“她给我一种‘妈妈’的感觉。”几秒后,他说,“不是‘让我想起妈妈’那种,而是‘她就是我的妈妈’那种。”
弥斯死死盯着那幅画。真巧,他也认识画上的女人。
毫无疑问,那是明娜夫人。
就在几个小时前,他刚刚与这个女人见过面。那会儿她拿着一大堆食物,比画中的形象多了顶罩帽,外加一条深色围裙。
“我没有母亲,你换个方式形容。”弥斯罕见地认真。
萨拉尔思索片刻:“我潜意识觉得她很亲切,待在她身边很放松,可以无条件信任她。”
“她绝对修改了我的记忆。我脑子里多了一些片段,她养育我的片段。”
“记忆都被换了,你怎么知道她不是你妈妈?”
话一出口,弥斯就后悔了。
这不是废话吗,萨拉尔的母亲怎么可能活到三百年后?他总忘记人类寿命的短暂。弥斯心里叹了口气,等待萨拉尔的挖苦。
可是萨拉尔没有立刻回答。
有那么一瞬,他用一种复杂的、近乎悲哀的目光看着弥斯。接着那丝情绪迅速消失,只剩下平常的萨拉尔。
“哦,她老人家可没那么长寿。”他轻飘飘地说,“总之这很不对劲,我们甚至没察觉到魔法波动。也就是说,我可能在更早的时间点就被影响了。”
弥斯想了想:“我们四个一起坐马车进城的时候?”
萨拉尔做了个深呼吸:“弥斯,当时马车里只有你、我还有……嗯,凯……?”
说着说着,他的眉毛跳了跳,似乎不太确定自己的说法。
弥斯:“……”
他试着回忆过去,果然,更多异常记忆浮出水面。
他记得年幼的“自己”被明娜抱在怀中,她的怀抱温暖又柔软;他记得她在奴隶主的鞭子下护住他,温热的血滴上他的皮肤。
她帮饥饿的他藏下面饼,教无知的他一点点识字,用母爱织成细细密密的茧。直到不久之前,他们一起被卡恩斯少爷买下。
他被活祭那一天,她被关进宅邸地下室,走廊上回荡着她绝望的哭喊……最后……最后他们都逃了出来,一起坐马车来到罗沙城,在酒馆二楼住下……明娜,最爱他的妈妈明娜……
……才怪。
弥斯无动于衷地梳理记忆,冷眼旁观那些名为“爱”的闹剧,如同俯视两只触角相碰的蚂蚁。
明娜仅仅污染了奴隶躯壳的记忆,独属于弥斯的那部分——黑暗中的漫长岁月——没有丝毫变化。
比起这些有的没的,此时此刻,弥斯反而对另一个发现更感兴趣。
对面床铺上,萨拉尔还在审视明娜的画像。弥斯一个前扑,把萨拉尔用力按倒在床上。
14.生肉与烤肉
下一秒,萨拉尔条件反射地反抗。他借着体型优势,顺势一卷身子,把弥斯压在身下。
弥斯以一种匪夷所思的姿势扭动身体,从萨拉尔的肢体空隙间钻了出去。接着他长腿一卷,一屁股坐上萨拉尔的后腰,双手死死按住他的后颈。
单人木床发出不堪重负的嘎吱声,把地板磕得咚咚作响。
发现弥斯没用攻击性魔法,萨拉尔不再挣扎,语气满是无奈:“又怎么了?”
“别乱动,我要闻你。”弥斯说,“你身上多了一股奇怪的味道。”
萨拉尔:“……”
萨拉尔:“你可以提前打个招呼。”
“啊哈,我凭什么要你允许?”弥斯咧开嘴巴,露出牙齿,“之前你带着军队攻击我,可没跟我‘提前打个招呼’。”
萨拉尔一时无言以对:“那你闻吧。”
弥斯满意了。
他从萨拉尔背上爬下来,后者自觉翻了个面,在床上摆了个无语的“大”字。弥斯得意洋洋地撑在他上方,埋头嗅闻起来。
萨拉尔很爱干净,他们在外面转悠了大半天,萨拉尔身上却没什么汗味。
他的黑发浸着草药香气,衣领带着淡淡的肥皂味道,锁骨和颈窝则散发出温暖的“萨拉尔味”——闻起来像温热的琥珀、晒过的亚麻布和一点点麝香。
可惜这不是弥斯要找的气味。
弥斯不耐烦地扯开萨拉尔的衬衫,鼻尖贴在死敌心口蹭来蹭去。很快,他找到了自己的目标——那股藏在血肉深处的奇妙香气。
果不其然,属于萨拉尔的清淡气息还在,只是突然多了黄油饼干的香气。后者非常淡薄,与其说是萨拉尔散发出来的味道,不如说是不小心沾上的。
就是这个没错,他在明娜身上闻到过同样的香味。
现在想来,那股香气和科温顿的一模一样,就是远不如科温顿的浓。
以防万一,弥斯把萨拉尔的衬衫扯得更开。他使劲嗅了嗅此人的胸腹,再一路嗅回咽喉与下巴,像是要把萨拉尔的灵魂给吸出来。
他的吐息紧贴萨拉尔的皮肤,沿途留下温乎乎的湿渍。
没错,绝对是科温顿的气味,弥斯公正地判断。
现在他高度怀疑,明娜从科温顿那里沾上了味道。而后萨拉尔与她近距离接触,身上也蹭了一点。
他闭上眼睛,仔细回忆马车上的凯、书店里的明娜,以及死去的科温顿……甚至那个散发出强烈气息的鸟嘴恶魔。
“我明白了。”
弥斯动动身子,下巴搁上萨拉尔的胸口,自然而然地把此人当肉垫。
萨拉尔用手背遮住眼睛,表情有些僵:“明白了就快点下去。”
弥斯没动,他用一种胜利者的眼神瞟萨拉尔。萨拉尔心跳快了不少,胸口起伏不止,连带着他的视野轻轻震颤。
弥斯喜欢这种居高临下的视角,它会让他想起过去。
可惜好景不长,萨拉尔忍无可忍,双臂用力一收,像要把弥斯勒死在胸口。弥斯顿时被夹子夹了一样蹦起来,噌地跳下床。
他不满地理理衣服:“你应该对我尊重点,我有个了不起的发现。”
“哦,那么你介意分享一下吗,了不起的弥斯大人?”萨拉尔支起身体,做了几个深呼吸。
“其实我很介意,但我更想快点结束调查。”弥斯说,“长话短说,我好像能嗅到‘魔力’的味道。”
萨拉尔眨眨眼,难得迷茫地望着他。弥斯瞥了眼地上的酸果汤,长长地“唔”了一声。
“如果把人类的魔力比作食物——别那么看我,我就打个比方——对我来说,魔力分为两种。”
“一种是‘生肉’,气味很淡,特地去闻才能闻到。”
比如绝大部分人类、气味寡淡的凯,以及香气稍显青涩的萨拉尔。
“还有一种是‘烤肉’,它的气味极为浓烈,我怀疑是魔力异变导致的。”
比如濒死的科温顿,伤口痊愈中的鸟嘴恶魔。
明娜则是其中的特例。她身上的香气过于浮浅单薄,比起人形烤肉,她更像刚吃过烤肉的人。
弥斯爬回自己的床,努力向萨拉尔讲述明娜的特异之处,以及他们白天时的相遇。他连比划带比喻地讲完时,夜幕恰好降临。
萨拉尔点燃床头油灯,火光照亮了他沉思的表情。
“魔力异变吗?有意思。”
“现在魔基是人类的魔力之源。按你的说法,明娜似乎染指过科温顿的魔基。”
英雄先生几乎立刻做出判断,“……但她究竟是如何做到的,是否与科温顿的魔力异变有关,这些都还不确定。”
想起那股诱人的黄油饼干香气,弥斯咽了口唾沫。
可惜他不清楚魔力异变的原因,不然他不介意给自己弄点尝尝。
“话说回来,”萨拉尔随手把玩炭笔,在纸上涂涂画画,“看来你对魔力极为敏感,会觉得这种异变过的魔力很美味。”
“既然你擅长感知魔力,我怀疑你眼中的魔基也不太一样。之前你提到‘奇怪的仓鼠’,看老木匠的眼神也不对,还突然问我们魔基会不会说话……”
“……你能随时看见魔基,并且与它们交流,对不对?”
弥斯头皮一炸,马上嘴硬:“不对!”
不是,这小子怎么回事?情况多诡异啊,萨拉尔不该继续研究明娜吗,怎么又拐到他身上了?
萨拉尔近乎怜悯地看着他:“天啊,我从没想过,你居然这么不擅长说谎。”
从前他瞧不出庞大怪物的情绪,现在弥斯被装进了人类的壳子——那个壳子在他面前急红了耳朵,满眼都是警惕。
“好吧,现在我知道老管家为什么变成肉酱了,你捏碎了他的魔基仓鼠。”
萨拉尔紧盯弥斯的表情,残酷地继续。
“看来我的确没有魔基。否则你早就得意洋洋地跳出来,拿这事儿威胁我了。”
全中。弥斯绝望地抓起被单,把自己整个裹进被子里。
“晚上好?”萨拉尔凑近,装模作样地敲敲被子,“有人在家吗?”
弥斯把被子裹得更紧:“你该多想想明娜和那个怪病的关系,我可是给了你新线索——”
“而你该少信点吟游诗人的鬼话。”萨拉尔说,“我不知道这个奴隶听过多少狗屁赞美诗,你记住,我的目标从来只有你一个。”
……
弥斯蒙头睡了一夜,第二天格外无精打采。
就在昨晚,弥斯失去了他的小秘密,就像动物失去了遮掩皮肤的软毛。现实变得冷飕飕的,让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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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没有安全感。
他承认,他的脑袋确实装满了赞美诗——
对于奴隶贩子来说,吟游诗人是最廉价的安抚手段。只要几个银盾,那些穷鬼愿意给奴隶们唱一周的歌,还能顺便教奴隶们一些新词儿。
此时此刻,弥斯倒希望萨拉尔是传说中的大英雄。
至少那样,他能轻易猜出萨拉尔的心思。大英雄萨拉尔不可能坐视怪病蔓延,而且他会第一时间追查明娜,救罗沙城于水火,而不是……
“酒馆的烤肉太贵了。”
萨拉尔切着盘子里的烤牛肉,“我那时候最多两铜齿一块,还送豆子泥呢。今天咱们再去仪式场地转转?那边的肉串比较实惠。”
“不管‘明娜’吗?连我们都被影响了,普通人类更没办法抵抗。”
弥斯企图唤醒英雄先生的良知。
“早安,孩子。”明娜——或者说,仅存在于记忆中的明娜——坐在他手边,“挑食对身体不好,你得把碗里的菊苣吃光。”
弥斯指着她强调:“我的记忆现在都还在扭曲!”
然后他把盘子里的菊苣扒拉得更远了些。
“无视就好。她改不了我们‘真正’的记忆,目前为止,她对调查没有任何影响。”
萨拉尔晃晃餐刀,“把你的菊苣吃掉,别浪费。”
弥斯烦不胜烦地拿起叉子,把那些苦兮兮的菊苣叶戳进嘴里。
其实他隐隐能感觉到,明娜无法进一步影响他们。
他俩的状况太特殊,连魔基都没有。她只能在他们的躯壳记忆里见缝插针,徒劳地扮演“妈妈”——也不知道演这个有什么用。
“她一直跟着我怎么办?”弥斯嘀咕。
萨拉尔笑了:“那不是更好吗?”
“她针对的是意识而非肉.体。如果她真能对你造成伤害,那可是相当宝贵的参考信息。”
“你疯了吗?明明你也被缠上了。”
萨拉尔又切下一片烤肉:“多棒啊,我正好当你的对照样本。”
银色餐刀划开肉块,切面缓慢地渗出血水。它们在白瓷盘上缓缓流淌,像一滩小小的血泊。
淡红血水上,倒映着一只青金石蓝的眼睛。
下一秒,那只眼睛透过倒影,捕捉到了弥斯的视线。
它微微弯起,那抹笑意恍如一个诅咒。
……
两人刚吃完早餐,海莉风风火火跑进酒馆。尽管鼻梁还没消肿,她的笑容格外灿烂。
“两位都在啊,正好!昨天弥斯先生说,你们想看召唤仪式。”
海莉翘起鼻子,一副“快问我”的表情。
萨拉尔十分配合:“是的,怎么了?”
“舅舅知道一份临时工作,特别适合弥斯先生。只要两位愿意,他很乐意帮忙介绍。”
海莉神秘兮兮地压低声音,“那样你们不仅可以近距离观看仪式,还能小赚一笔!”
真是瞌睡来了送枕头,萨拉尔惊讶:“什么工作?”
“扮演象征爱与魔法的‘纯净灵魂’,为孩子们降下祝福。”
海莉向往道,“这个角色不限性别,应聘者只需要长得好看、性子温柔,弥斯先生绝对能当选。”
萨拉尔:“……”
弥斯:“?”
15.面包丁
“三个金环。”
看到弥斯的第一眼,负责人直接跳到了谈报酬的环节。
为准备魔基召唤仪式,人们空出了下城区最好的旅店,将它作为临时工作地点。这里离教堂不远,窗外能看到教堂爬满藤蔓的尖顶。
弥斯出神地望着那个尖顶,同时怀疑人生——为了调查召唤仪式,他真的要走到这一步吗?
所谓“纯净灵魂”,约等于仪式吉祥物,每年都会找漂亮的年轻人扮演。
这个角色不需要任何台词。他只需要穿上传统服饰,全程保持微笑,在仪式结束时朝孩子们泼洒白玫瑰花瓣。
他,微笑,孩子们,该死的白玫瑰花瓣。
弥斯认为,这些词就不该出现在同一个句子里。萨拉尔再怎么没良心,也该阻止“魔神向人类赐福”这种荒唐事。
事实证明,萨拉尔先生真的一点良心都没有——他憋笑憋得厉害,嘴角直发抖。
“四个金环。我向您保证,我朋友是整座城里最适合这个角色的人。”萨拉尔居然讨价还价起来。
负责人是个矮胖的小胡子。他翘起小拇指,搓着胡须尖,上上下下打量萨拉尔。
“四个金环外加六银盾。”他说,“但你要扮演神圣卫兵。”
神圣卫兵,仪式吉祥物的另一类。他们不用真的护卫什么,只需要站在仪式法阵周围,提供一种具有象征意义的视觉效果。
仪式盔甲非常修身,所以这个角色对身材要求极高,对长相倒没限制——卫兵们的脸会被头盔遮住。
“可惜了这张脸,你要是气质阳光点就好了。”负责人遗憾地感叹。
“五个金环,我打听过市价。”萨拉尔没放过他,“相信我,我也是整座城里最适合神圣卫兵的人。”
负责人摆出挑剔的神色,想要顺嘴挑点刺。然后他发现,萨拉尔还真不是自信过头——
这位先生肩宽腿长,身材比例奇佳。他的肌肉厚薄适中,线条优美流畅,像一只灵动的野兽,完全不显臃肿。
“好吧,五个金环,不包吃住。”
负责人泄了气,“我带你们去签合同,记得每天上午过来报道,你们得提前训练礼仪——别以为‘只是站着’就不需要练习!”
“对了,你们临走前试下衣服,我们得稍微调调尺码。”
弥斯震撼地看向萨拉尔。这家伙就这样把他们两个打包卖了,全程不过五分钟。
“仪式观看特等席,外加五个金环,完美。”萨拉尔心满意足,“走吧,去试衣服。”
弥斯:“我不去。”
“那我们会失去五个金环的收入。”
萨拉尔严肃声明,“高档马车可是很贵的。要是资金不足,离开这里时,我们将不得不骑马。或者更糟,步行。”
“我们没准得绕远路,可能遇见坏天气或者流寇。过夜期间,你我必须警惕地挤在一起,轮流守夜……”
想象了一下那个场景,弥斯痛苦地抱住脑袋。
他对住宿和食物要求不高,但他十分厌恶麻烦事,尤其当麻烦事包含“萨拉尔”的时候。
最终,他垂头丧气地走向试衣服的房间。
“纯净灵魂”的服装倒不怎么夸张。
那是一套中性风格的庄重白袍,袍子十分宽松,几乎垂到弥斯脚踝。除了这个,还有一顶装饰了月桂叶与珍珠的白银头冠,以及一双配套的短靴。
奴隶体型偏纤细,弥斯顺利套上了袍子。他满脸生无可恋,一定程度上中和了那份非人感,看起来居然真有几分“纯净”。
然而——
“笑一笑吧,先生。”管理服装的工作人员说道,“您的表情太严肃了,这样会吓到孩子们。”
弥斯面无表情地瞥他。
萨拉尔身穿“神圣卫兵”铠甲,手里随意勾着头盔,兴致勃勃地前来旁观。看到弥斯一脸便秘的表情,他又开始笑了。
“我教你个小窍门。”他凑到弥斯耳边,“……你想象一下我的死。”
弥斯几乎立刻想起解封前夕,黑暗里那个衰老、病弱、奄奄一息的萨拉尔。
他情不自禁弯起嘴角——笑出来之后,弥斯才意识到自己在笑。
工作人员小声抽了口气:“是的!是的先生,就是这样,您做得非常好。”
萨拉尔沉默片刻,笑着摇摇头。
“现在就剩最后一项。”工作人员喜气洋洋地表示,“您没有固定台词,但要是孩子们主动亲近你,您需要与他们友好地互动。”
“来,想象我是一个孩子。”
还没等弥斯反应,他蹲下身抬起头,拿腔拿调道:“先生,您真好看!可以祝福我一句吗?”
弥斯眉毛跳了跳。互动?他与人类——包括萨拉尔——之间唯一的互动就是毁灭。
现在要他祝福……祝福……
“祝你活着。”弥斯生硬地说,这是他能想象的最大善意。
工作人员:“……”
萨拉尔绕到工作人员身后,比口型提示:愿你拥有过人的智慧!
弥斯懂了:“你最好放聪明点。”
工作人员:“……”
萨拉尔:“……”
弥斯可能不熟悉社交用词,萨拉尔抹了把脸,决定换个方向。
他比比手势,再次口型示意:轻轻摸一摸他的头。
弥斯板着脸伸出手。只听“咚”一声巨响,工作人员一屁股坐到地上,险些被他按进地板。
搞什么,他摸萨拉尔的时候明明没这么夸张。
弥斯看向萨拉尔,寻找新的提示。萨拉尔长叹一声,啪地捂住眼睛。
下一秒,他冲去扶起工作人员:“我朋友有点宿醉,下手没轻没重的。我替他道歉,待会儿请您喝一杯……”
“我没事。”工作人员摆摆手,“你们这几天别喝酒了,不要耽误正事。”
兴许是弥斯的样貌实在过硬,这位好心人没有当场开除他。
“唔,您这边非常合适,我们就想要这个气势。”
考察完弥斯,工作人员转向萨拉尔,“要是您染个金发,表情再悲悯些,您甚至可以去演真正的‘萨拉尔’。”
“谢谢您的赞美。”萨拉尔顿了顿,真诚地回应道。
“……很遗憾,我或许是整座城里最不适合演‘萨拉尔’的人。”
……
接下来的几天很平静,平静到有些无聊。
罗沙城给了他们一个忙乱而诡异的欢迎,随后一切归于沉寂。这几天里,鸟嘴恶魔销声匿迹,没再有人死于怪病。
就连明娜都不再现身,他们新产生的记忆安然无恙。前些天的经历仿佛只是一个梦,一个玩笑似的噩梦。
弥斯每天按时起床,准时享用三餐,在仪式练习时畅想萨拉尔的死。
等他们解开换身之谜,他要怎么杀死萨拉尔?
或许他能用手刺穿那家伙的心脏,让温热的血液舔舐掌心;他也可以捂住那张讨厌的嘴,使得萨拉尔慢慢窒息,嘴唇逐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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变得冰冷。
他最想要的,也是最期待的——一切回归正轨。自己重归黑暗中的躯壳,萨拉尔则被拽回那具垂垂老矣的肉.体,眼睁睁看着祂毁掉封印、重启灾夜。
想到最后那种可能性,弥斯笑得尤其愉快。
有一次他想得太高兴,差点把手里的白玫瑰花瓣变得漆黑——他要是在仪式当天撒一把,它们能瞬间湮灭所有参与者。
除此之外,练习进行得十分顺利。
萨拉尔那边也很顺利。
“神圣卫兵”的练习更简单。弥斯需要练习微笑、祝福和泼洒花瓣,而萨拉尔只需要学会“战士般昂首挺胸”。
英雄先生第一天上午就符合了标准,剩下的时间,他全用在了四处闲聊上——
“我有点担心工作安全,罗沙城的仪式有没有出过什么意外?……从没有啊,那真的太好了。”
“不知道孩子们会召唤出怎样的魔基,往年有没有特殊的?……哎呀,毛虫确实挺特殊。”
“那位宫廷法师一直负责罗沙?……负责了二十多年?那他一定无所不知!”
……
询问期间,萨拉尔始终戴着头盔。
弥斯倒不奇怪。一旦暴露那份阴沉气质,萨拉尔问什么都显得别有用心。
“会不会有人独自召唤魔基?”
今天萨拉尔也在拉人聊天,扮演一个适度热情、过度紧张的外地人。
“我是说,塞潘提那种地方管得严。罗沙有点偏,万一有人为了逃过王国登记,私自设阵召唤……”
“哈哈,那绝对不可能!”
萨拉尔对面的人——小胡子负责人大笑起来,这几天下来,萨拉尔已经和他混熟了。
“魔基召唤仪式的咒语每年都在调整,没有正确的咒语,兰格希亚亲临都没用。”
弥斯记得这个名字。兰格希亚是当今仍在世的传奇法师,吟游诗人钟爱的主人公之一。
再看诗人们最青睐的主人公——
萨拉尔语气带着吓人的崇敬:“原来如此,管理仪式肯定不容易,您比我想象的还要辛苦。”
“都是为了孩子们的未来……”小胡子谦虚道。
“弥斯先生!”海莉抱着一袋面包丁,山雀一样蹦进房间。
随后她发现负责人也在场,她先冲小胡子行礼:“早安,先生,舅舅向您问好。”
“我得谢谢休伊介绍,这两位可是不多见的人才。”
小胡子摆摆手,笑得没那么市侩了,“去吧,渴了厨房有柠檬水。”
海莉十分庄重地道谢,随后跑到弥斯跟前:“天啊,我就知道,您穿这身太合适了——”
弥斯敷衍地唔了声,全神贯注地盯着她头顶的山雀。
魔基要怎么异变,才会发出那样诱人的香气?不过就算它异变了,好像也不够他一口……
海莉对此一无所知,她递出面包丁:“这是两位房间里的,舅舅让我顺路拿来,再放就坏了。”
……他们房间的面包丁?对了,那是明娜送给他的,他将它塞给了萨拉尔。
问题是,昨晚弥斯刚刚和萨拉尔核对过,“明娜”只会在他们的记忆里出现——白天弥斯在干酪浆果摊前与她相遇,萨拉尔一直看着他,却没有发现明娜;夜晚明娜送酸果汤上门,萨拉尔自以为与她对话,然而弥斯只瞧见了哈默老板。
“书店偶遇明娜”大概率也是被污染的虚假记忆,面包丁不该存在。
那么,这是什么?
16.病变原理
面包丁还装在原本的纸袋里,被萨拉尔吃掉了一小半。
弥斯突然想起不久前,那两碗被萨拉尔打翻的酸果汤。明娜可能用了同一个套路——其实给他面包丁的另有其人,她只是把那个人的形象换成了“明娜”。
仔细一想,明娜每次出现的时候,身边都有食物。就算没有,她也会提醒他们去吃东西。
难道“明娜”需要用食物来影响他人?
想验证也不难,他手里还有面包丁,找个人类试试就好。
海莉……唔,海莉不行,这个小姑娘还算有用。
要不试试那个负责人?也不行,他都忍辱负重穿成这样了,要是影响到召唤仪式,那可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而且弥斯很确定,萨拉尔肯定会找他的麻烦。
那么——
“附近有没有人渣?你恨不得他死的那种。”弥斯问海莉。
海莉呆滞几秒:“您总喜欢问些很特别的问题。”
“有没有?”弥斯重复。
“一定要说的话,那就是瘸子巴洛。”
海莉还是答了,她绷起过于年轻的脸,眼中满是鄙夷,“巴洛是个喜欢小孩的变态,我好几个朋友——无论男女——小时候都被他骚扰过。”
“还有两个流浪儿死在他手上,他说他们到他家里偷东西,被他失手掐死了。舅舅气得要命——那两个孩子一向乖巧,而且巴洛家只有一堆烂稻草!呸,大家都知道是怎么回事。”
海莉说着说着,自个儿情绪激动起来。她头顶的长尾山雀炸起羽毛,变得更圆了。
弥斯照旧左耳朵进右耳朵出,脑子只筛出一个信息:巴洛死了无所谓。
“巴洛在哪?”弥斯问。
海莉再迟钝,也察觉到了问题:“您是打算……?”
“巴洛在哪?”弥斯无视了她的问题。
“先生,巴洛块头很大,成天喝得醉醺醺的。”海莉有点害怕了,“士兵们不怎么管下城区的纠纷,您还是别去招惹他了。”
弥斯哦了一声:“告诉我巴洛在哪。”
……
发现弥斯打定主意要找巴洛,海莉还是告诉了弥斯地点。不过出于某种坚持,她表示自己也要跟着。
“下城区的路特别乱,您一个人肯定会迷路的,那样很危险。”她勉强笑道,“而且、而且那边有些人惹不得,您还不熟悉罗沙城的情况……”
她手指绞着衣角,似乎有点后悔将巴洛的事说出口。
当然,弥斯完全不在意这些细节。
趁萨拉尔不在附近,弥斯换下了那套碍手碍脚的制服,换回了便捷的游侠套装。发现弥斯没带武器,海莉悄悄松了一口气。
但她同样不太理解,为什么弥斯要带上那半袋面包丁。
下城区不算太大,可是弥斯总觉得走了很久。
随着道路不断深入,路两边的建筑渐渐没了色彩,变得干瘪颓败。它们与其说是房子,不如说是房子的尸骸。
不少房子门窗都被木板钉死了,海莉告诉他,那里面都有“怪病感染者”的尸体——那些诡异的尸体悬浮虚空,连法师都弄不走,士兵们只好把门窗封上。
可是再往深处走,连房屋遮挡都没了。
这里的建筑大多墙壁坍塌,屋顶残缺不全。活人和死人一起倒在路边,那些怪模怪样的肉茧大剌剌地悬在阳光下。
弥斯样貌出众,海莉青春年少,两人在这脏兮兮的街区格外惹眼。不少湿腻腻的视线粘在他们的脚跟上,妄图以此绊住两人的脚步。
不怀好意的低语中,海莉屏住呼吸,紧挨着弥斯朝前走。
幸运的是,他们的目的地就在前方不远处——这里也有个酒馆。没有招牌,没有侍者,只有脏兮兮的酒桶,以及飘满飞虫尸体的劣酒。
与巨锤酒馆相比,这里顶多算个“酒摊”。附近弥漫着浓郁的汗臭和尿骚味,即便如此,男人们还是大口喝着酒,发出粗哑的笑声。
弥斯停下了。
酒馆里的人自然也注意到了他们,口哨声再次响起,还夹杂了不少下流招呼。
“好啦,趁天还没黑,咱们回去吧。”海莉悄悄偷看弥斯的脸色,小声说道,“我、我其实知道,您想惩罚巴洛。但您看见了,附近的情况就这样……”
“哪个是巴洛?”弥斯问那群酒鬼。
又一阵刺耳的口哨声,酒鬼们哄笑起来。
“哈哈,巴洛!你的小姘头来找你咯。”
“你换口味啦?这两个对你来说太老了吧!”
“那个小白脸都长成那样了,老点也无所谓——”
“谁?”大笑声中,一个红着眼的巨汉摇摇晃晃站起身,冲弥斯眯起眼,“你谁啊,找我做什么?”
弥斯豹子般纵身一跃,瞬间便落到巴洛面前,反手往他嘴里塞了一堆面包丁。
酒馆一片静寂,无人动弹。
他们不知道该惊叹弥斯的身手,还是迷惑于弥斯莫名其妙的行为。只不过,在目睹弥斯拎小鸡般将巴洛提起来后,酒鬼们明智地保持了沉默——
弥斯个头不到一米八,巴洛则接近一米九。弥斯却一把拽住巴洛前襟,轻轻松松把他扯到半空。
咕嘟,巴洛下意识咽下口中的面包丁。
弥斯:“你感觉怎么样?”
巴洛:“……”他应该感觉怎么样?难道这东西下毒了?
发现巴洛没有特别的反应,弥斯咕哝一声,定睛去观察他的魔基——
巴洛的魔基藏在他的右心口,位置与心脏对称,就是大小不怎么匹配。看形状,那似乎是一只苍蝇。
弥斯精神前所未有地集中,他细细感知那只藏在皮肉中的苍蝇,终于察觉到了那么一丝不对劲。
巴洛的魔基有点松动。
弥斯留意过,无论是自己还是萨拉尔,他们的魔力与血肉浑然一体,像是牛奶和面粉烤成蛋糕。
其他人类则更像夹心饼干——“魔基夹心”与“肉.体饼干”有一定程度的融合,但终究可以被分开。
巴洛身上出现了类似的状况。
面包丁里钻出一根淡红色魔力细丝。它钻入巴洛的血肉,轻巧地破坏黏连部分,试图将魔基整个分割下来。
可惜它实在太过孱弱,过程进展得极慢……如果他加速一下试试看呢?
弥斯分出一点点漆黑魔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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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其化作数百根魔力细丝,钻入巴洛口鼻。
瞬时间,巴洛口鼻处出现成片的漆黑溃烂,口中掉出小半截发黑的舌头。弥斯的魔力没有立刻吞噬他,可那种缓慢的侵蚀看起来更加可怖,如同被看不见的虫群活活啃噬。
巴洛当即发出不似活人的惨叫,整个人疯狂挣扎。然而弥斯的手紧得像铁钳,任他抽搐扭动,弥斯手臂都没颤一下。
他还是头一回控制力道,湮灭力量压制得不太熟练。不过无所谓,巴洛活着就行。
他的漆黑魔力已然探到魔基附近,弥斯模仿那一缕淡红魔力,快速分割巴洛与魔基之间的连接。
空气中突然多了烤麦饼的香气,随着切割进行,那味道越来越浓。
“混账,住手!”弥斯听见魔基苍蝇的嗡嗡悲鸣,“不不不——妈妈,我好疼——”
哀鸣声中,淡红的魔力细丝变得异常活跃。
弥斯刚刚切断魔基最后一点连接,那缕淡红一跃而上,将魔基苍蝇整个包裹、蠕动不止。短短几秒过去,魔基无影无踪。
与此同时,那股烤麦饼的香气也消失了,只剩下淡淡的余味回荡。
淡红细丝再次舒展,数量增殖为十几根——有三四根钻出巴洛的嘴巴,蛇一样爬入不远处的酒桶,剩下的全部凭空消失了。
淡红魔力太过微弱。弥斯的力量尚未恢复,他凝神看了好一会儿,实在瞧不出那些消失魔力的去向。
不知不觉,他的身周只剩一片死寂。弥斯这才将注意力拉回现实——
他手里的巴洛异变了。
巴洛已然没了声息。他飘在半空,变成和科温顿一模一样的怪异肉茧。他的皮肤上还残余着漆黑魔力的侵蚀痕迹。
从弥斯把巴洛提起来开始算,时间只过了两分钟。
弥斯目光一转,侵蚀痕迹迅速扩散。仅仅一瞬,肉茧变得通体漆黑,湮灭在众人面前。
没有尖叫,没有骚乱,人们被这噩梦般的发展吓傻了,连呼吸都不敢太大声。
弥斯身边,海莉跌坐在了地上。
小姑娘嘴唇哆嗦,表情介于惊恐和恍惚之间。她似乎本能地想逃,又尝试说服自己“弥斯不是恶人”,只能别扭地僵在原地。
“喀啷。”酒馆老板的酒勺落上地面,效果不啻于一声惊雷。
弥斯眨眨眼,活动了下手腕。
“这可真是……太有意思了。”
弥斯的声音很轻,但也很清晰,“你们不觉得吗?”
说着,他抬起头,看向不远处的残破屋顶。
那里正站着两个身影——
其中一个是萨拉尔,不出所料。
弥斯了解这位老对手,萨拉尔绝对不是一个能随便甩掉的对象。他们离开旅店没多久,这家伙就静悄悄地跟了上来。
拿巴洛开刀前,弥斯特地确认过萨拉尔的气息。既然大英雄不打算英雄救丑,那就是默认会帮他善后了。
萨拉尔沉默地望着弥斯,脸上的情绪晦暗不明。
另一个身影属于鸟嘴恶魔。他同样静默伫立,鸟嘴朝向巴洛曾经所在的地方。
一只乌鸦落在他的脚边,轻轻叫了一声。
17.告密者
弥斯心情很好。
现在他可以确定,罗沙城的怪病就是明娜造成的。明娜——无论她的真身是什么——往一些食物里掺入了淡红魔力。
人们吃下被污染的食物,那一缕魔力便会开始侵蚀病人的精神。换句话说,它会将魔基慢慢剥出来吃掉。
到头来,“肉茧怪尸”不过是失去糖球的糖纸,没了果仁的果壳。
而在病人死亡后,一部分增殖的魔力会污染附近的食物,重复感染过程。
看来,他不需要再担心“明娜”的长期影响,弥斯愉快地想。
他没有魔基,不管吃下多少污染食物,淡红魔力都拿他没办法。他只需等它们自己消散。
至于明娜到底是什么东西,记忆扭曲是怎么回事,面前的烂摊子又该如何处理……这种细枝末节的麻烦事,就交给大英雄去头疼吧。
——此时此刻,萨拉尔正在房顶上俯视他呢。
“你又惹麻烦了。”萨拉尔叹气。
“而你纵容了我。”弥斯说。
萨拉尔笑了,目光仍然咬在弥斯身上。下一秒,他无视近在咫尺的鸟嘴恶魔,整个人跃向弥斯。
萨拉尔这一跳仿佛击穿了阳光,溅出万千灿金碎片。
那些魔力碎光化作一场黄金雨,光屑所及之处,人们纷纷俯首沉眠。
除了两个人——
鸟嘴恶魔一甩斗篷,十几只乌鸦拍打翅膀,挡住了四溅的光屑。海莉则被萨拉尔放过,她目瞪口呆地坐在原处,眼看萨拉尔轻轻落地。
弥斯指尖接住一点金光,舌尖轻轻舔了舔。
“尝起来像幻觉魔法。”他咂咂嘴。
“我扰乱了他们的记忆。他们醒来后不会记得你的事,只会当巴洛失踪了。”萨拉尔说,“幸亏目击者不多。”
“这个小丫头呢?”弥斯指指海莉。
萨拉尔耸耸肩:“海莉小姐知道你要来这里,还亲自引了路。要让她完全忘记你的事,得用更强力的魔法……那样会损伤她的精神。”
他一边解释,一边紧盯着鸟嘴恶魔。
鸟嘴恶魔并没有攻击他们,他只是静静站在原处。一只巨大的乌鸦立在他肩膀上,灰白瞬膜一眨一眨。
短暂的静默后,鸦群骤然冲向地面。
半满的酒桶被它们撞倒,酒液哗啦啦倾倒在地,渗入石缝。杯盘喀嚓落地,盘中食物被乌鸦们掠走,只剩脏兮兮的残渣。
弥斯朝那个漆黑的身影眯起眼。
鸦群这么一折腾,明娜污染的酒液全洒了。紧接着它们盘旋而上,投下十几道浮动的阴影。
阴影掠过之际,鸟嘴恶魔再次凭空消失。
哈默曾说过,传言中,鸟嘴恶魔会在病人面前现身两次。
第一次出现,意味着那人得了病。第二次出现,意味着那人发病死亡。
难道是巴洛的死将他召唤至此?
可是从弥斯临时起意感染巴洛,到巴洛发病身亡,整个过程不过几分钟。萨拉尔一路跟踪他,人在现场倒不奇怪……问题是,鸟嘴恶魔怎么做到同步出现的?
弥斯正思考,突然视野一晃,他发现自己被人拦腰抱起。
萨拉尔把他紧紧夹在胳膊下面,活像魔神大人是一袋土豆。他的左手则维持施法,绅士地将海莉浮在半空——小姑娘彻底懵了,双眼愣愣地看着两人。
“先离开这里。”萨拉尔干脆地说。
十几分钟后。
三人没有回巨锤酒馆,而是找了间没什么人的餐厅——餐厅奇小无比,装修简陋,空气里有股淡淡的牛粪味。
菜单上只有煮芜菁、烤土豆和加了碎培根的玉米面包。
萨拉尔点了三份热腾腾的烤土豆,用餐刀切出十字,又变魔术似的掏出三块黄油,将它们夹在土豆里。
“吃吧。”他把其中一份推给海莉,“吃点热的,有助于舒缓心情。”
海莉机械地握住餐叉,朝土豆戳了戳,险些把土豆戳飞。
“巴洛死了。”许久,她哆哆嗦嗦地挤出一句话。
弥斯心情颇好地叉了块土豆:“你说你恨不得他死。”
“我、我……”海莉看起来混乱又难过,“他是该死,但是……”
“你告诉了弥斯关于巴洛的事,然后他杀了巴洛。你感觉自己手上沾了血,对不对?”
萨拉尔嗓音温和而轻缓,“海莉小姐,你并不是在怜悯巴洛,只是还不习惯背负人命。相信我,这根本不是你的问题……”
他相当自然地瞧向弥斯,“……这全都是弥斯的错。”
弥斯:“?”
“弥斯先生可不是什么好东西,要是他打定主意杀人,那就一定会动手。以我对他的了解,就算没遇见你,他也会找个‘坏人’杀掉。”
萨拉尔的语气十分笃定,如同偷听过弥斯的心声。
“孩子,你其实做了件好事——你选了个最该死的家伙,不是吗?”
弥斯:“你好,我听着呢?”
虽然萨拉尔也没说错就是了。
海莉的混乱变成了迷茫,她看看萨拉尔,又看看弥斯:“可是弥斯先生……”
“其实我们是首都来的秘密调查官,专门处理下城区怪病。”
萨拉尔压低声音,神秘地挤挤眼,“短短两个月病死了四位调查官,其中肯定有问题,所以我们故意隐藏了身份。”
接着他指指自己的太阳穴,语气有些暧昧:“至于弥斯,他是一位专业处刑人。只是他这里……嗯……被吟游诗人荼毒过头,对‘邪恶’的理解有些偏激。”
听到“秘密调查官”几个词,海莉脸上终于有了血色。
原来是上面来的专家,怪不得敢用巴洛研究怪病,她余光偷看弥斯:“那、那么,如果我当时没提巴洛……”
“弥斯没准会随机杀死一位倒霉小偷。”萨拉尔微笑。
“两位的事情,我能告诉舅舅吗?”海莉问,她看起来仍有些心神不定。
“当然,作为你的监护人,休伊先生有知情权。”萨拉尔笑容不改。
终于,海莉重重喘了口气,似乎又能重新呼吸了。
……
夜晚,巨锤酒馆二楼。
“万一休伊找人确认我们的身份,你怎么办?”弥斯质疑道。
他平时懒得关心这些破事,可是魔基召唤仪式马上要开始了。万一这个节骨眼出岔子,他非得把萨拉尔生吞活剥了不可。
“他不会的。”
萨拉尔仍在摆弄他的炭笔,“在他看来,你我初来乍到,不可能是散播瘟疫的元凶。”
“我们名义上是秘密调查官。要是休伊找士兵求证,约等于故意暴露我们,他不会干这种蠢事。”
弥斯抱住枕头,往床头一靠:“撒这么麻烦的谎,就为了糊弄一个小丫头……”
萨拉尔笑了:“谁说我是为了糊弄她?”
“‘正义处刑人’弥斯先生,从现在起,您只能对恶人下杀手了。否则休伊和海莉察觉不对,城主的士兵会立刻找上门来。”
“顺便,别想杀了他俩灭口。休伊的人脉挺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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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中搞不好有厉害角色。”
弥斯:“……”
可恶,这小子算计的居然是自己!
尽管弥斯不在乎人类死活,他确实不想惹事——他的力量远远没有恢复,万一招来麻烦人物,麻烦只会滚雪球似的越来越大。
“你这个狡猾的家伙。”
弥斯把脸埋进枕头。远离人世三百年,大英雄还是该死的无所不通。
“活得长总会涨点阅历。”萨拉尔吟游诗人似的哼唱,“啊,抱歉,我忘了你比我年长~得多~~~”
啪嗤。
弥斯抓破了枕套,几团羽毛轻飘飘散开。
萨拉尔目光扫过那些羽毛,笑容浅了几分。
“好啦,说正事。我亲眼见你‘感染’了那个巴洛,到底怎么回事?”
又来了,这家伙总是在他快发作的时候换话题。
弥斯挪挪屁股,背对着萨拉尔:“你不是对怪病不感兴趣吗,当时你怎么说的来着?边境小城很容易封闭,牺牲尚且~可控~~~”
萨拉尔面不改色:“行吧,我不问。”
他埋下头,笔尖唰啦啦滑过纸张。夜色渐深,房间逐渐被阴影填满。
十分钟过去,弥斯扭过身子:“你真不问?”
魔神大人认为自己的新发现特别了不起。可是萨拉尔不问,他总不能凑过去自问自答。
“我不是那种死缠烂打的男人。”萨拉尔心平气和。
弥斯吭哧了会儿:“万一这事和‘耐心’有关呢?”
萨拉尔语气夸张:“哇哦,听起来是个大发现!”
然后他又不说话了。
弥斯憋屈地爬下床,站到萨拉尔面前。他用自己并不庞大的阴影笼罩这个该死的家伙,全身上下每个毛孔都在暗示“问我!”。
“噗嗤,我又想了想,这事确实可能和‘耐心’有关。”
萨拉尔差点当场笑出声。
“信里那些‘妈妈向你问好。’,说不定是明娜搞的鬼。您的线索特别重要,请务必分享给我——”
这还差不多。弥斯板起脸,开始讲自己发现的怪病传染机制。
他甚至权威地指出,他俩感染于同一天——萨拉尔吃了被污染的面包丁,弥斯则吃了科温顿死亡现场的食物。
“总之,明娜把感染者的魔基切割下来,这才导致魔力异变。我们没有魔基,问题不大。”弥斯煞有介事地总结。
萨拉尔垂下视线,眉头微微蹙起。
“污染食物致人感染。病人死亡,体内异常魔力逸散,再污染附近的食物。可是目前为止,死者身边的人都没事……”
“鸟嘴恶魔会在病人感染、病人死亡时现身,刚巧都是‘污染食物’出现的节点……”
“巴洛死时,鸟嘴恶魔销毁了附近食水……”
“有意思,那只‘恶魔’似乎在预防传染。”
弥斯扬起眉毛:“可你看起来并不高兴。”
“如果那家伙追踪瘟疫是出于善意。想想看,前有科温顿,后有巴洛。对他来说,你就是整座城最危险的人。”
萨拉尔幽幽瞧了弥斯一眼,使劲叹了口气。
“他可不知道咱俩‘秘密调查官’那套说辞,没准会把事情捅出去。”
……
同一时间,罗沙城议事礼堂。
“大人,外面有人来提供瘟疫线索。”
“让他明天再来,这都几点了?多半是骗赏金的流民……”
“不,大人。那个人自称‘阴影修会’的神父。”
18.卡伦
“阴影修会?有这个教派吗?”守夜的执行官反问道。
世上排得上号的宗教只有三个——节律教会、秘苑和聆夜者,剩下的全是些小鱼小虾。可即便是小鱼小虾,执行官先生也都有所耳闻。
这个劳什子“阴影修会”,他一次都没听说过。
“他手里有王国宗教证明,我查验过,是真的。”通报的卫兵说。
居然有王国宗教证明,执行官有点头疼。
在他们的国家——奥丰王国——节律教会占据绝对优势。
皇室授予了节律教会宗教管辖权,其他宗教必须经其认可,才能获得奥丰王国的宗教证明。换言之,拥有证明的人,都是节律教会背书的正规神职人员。
“让他进来。”执行官掐着眉心说道。
……看到来人的脸后,执行官先生的心情好了一点儿。
这位神父非常年轻,看起来二十五岁上下。他样貌中上,气质让人非常舒服——
此人的亚麻色短发微微蜷曲、清爽干净,眼睛则是非常浅淡的水蓝。他的眉眼含着温柔笑意,目光暖融融的,如同冬日炉边的细绒毯。
执行官表情略微缓和。
他的目光掠过对方整洁的黑衣,以及双手中指上的骨白对戒。很好,年纪轻轻却打扮朴素,一看就不是那种装神弄鬼的货色。
“你的名字是?”他还算友善地问。
“卡伦,没有姓氏,阿特拉出身。”
神父卡伦说道,一只手轻轻放上心口,“愿祂的帷幕将你裹藏,无踪无恙。”
原来如此,是出身于邻国的平民圣职者。
“无踪无恙。”执行官老练地回应,“卡伦神父,您说您有‘下城区瘟疫’的线索?”
“是的。”卡伦轻轻叹息,“我在下城区亲眼看见……”
……卡伦神父精确地形容了两个男人。一个灰白长发样貌显眼,一个黑发蓝眼施法老练。灰发男人亲手传播了瘟疫,并加速了它的感染。
然而在他的讲述中,死者尸骨无存。其他在场人士中了记忆魔法,完全不记得这回事,一切虚无得像个噩梦。
听完卡伦的描述,执行官皱起眉。
“神父先生,就算你是正规神职……如果连物证都没有,只有你一个人的证词,我们无法开启调查。是否还有其他目击者?哪怕一个也行。”
卡伦有一瞬的沉默,他终究摇了摇头。
“大人,我完全理解您的难处,我没想让您去抓人。”他温声说道。
“哦?”执行官抬起眉毛。
“我听说,负责仪式的宫廷法师名为法比安,他同时还是节律教会的高级牧师,十分擅长圣事。仪式开始前,您能否请他为每个工作人员单独驱邪?”
卡伦语速很慢,貌似不太熟悉这种文绉绉的说话方式。
“……如此可以涤净阴影中的污秽,保证孩子们不受瘟疫侵染。”
仪式工作人员?执行官回忆片刻。
不算安保卫兵,场内工作人员总共十六人——
主持仪式的法比安本人;一名“纯净灵魂”,六个“神圣卫兵”……以及八位德高望重、负责看顾孩子的“慈爱门徒”。
“慈爱门徒”都是罗沙城有头有脸的人物,他们一直想和高级牧师结交。然而节律教会提倡节制,信徒只能在特定情况下接受宴请、收受礼物,双方很难名正言顺地来往。
卡伦神父的主意相当不错。只要自己运作得当,这会是个双赢的安排。
“我会上报城主大人,并与法比安大人商议此事。”
执行官清清嗓子,“感谢您的线索,神父。我谨代表罗沙城,给予你一个金环的报酬。”
卡伦行了一礼,并没有拿走桌子上的金环。
“愿祂的帷幕将你裹藏,无踪无恙。”他郑重其事地重复了一遍祝福,转身走入夜色,身影逐渐被阴影吞没。
……
次日正午,准备仪式的旅店。
“驱邪祝圣?”萨拉尔重复了一遍。
“是的,是的,上午刚到的消息,你这幸运的家伙。”
小胡子负责人说,“那可是高级牧师的祝福,还是一对一,据说是为了隔绝瘟疫——唉,要不是我年纪大了,我都想找个角色扮扮。”
萨拉尔余光瞧了眼弥斯:“我没记错的话,驱邪祝圣包含净化环节……”
“那个对身体特别好。”小胡子憧憬道。
萨拉尔礼貌地笑笑,结束了话题。
仪式后天就开始了,这个安排多少有点突兀。
如果他没猜错,这极有可能是鸟嘴恶魔的手笔。最近几天,他俩准时准点往筹备仪式的旅店跑,意图再明显不过。
“恶魔”这是在强迫他们退出魔基召唤仪式。毕竟从鸟嘴恶魔的角度看,自己和弥斯无异于居心叵测的传染源。
好消息,鸟嘴恶魔真的没什么坏心思。他只是想让他俩离孩子们远点,甚至不愿意把海莉这个年少的目击者牵扯其中。
坏消息,他俩之中,真有个可能对净化过敏的家伙——
“我把巴洛处理得那么干净!他明明没有证据,人类可真不讲理。”
听完萨拉尔的推断,弥斯不满道。
萨拉尔揉揉太阳穴:“重点不是这个。算了,你还有什么想说的吗?”
“哦,我还得杀个人。”弥斯说,“上回我只是‘协助’了明娜的魔力,这回我想用自己的方式分割魔基,看看会发生什么。”
“反正法师都要来净化了,不差这一次。”
萨拉尔的眼神有些微妙,弥斯隐隐瞧出“你没救了”四个大字。他扭过头,假装没看见。
“不行。”萨拉尔转到他面前,“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就是想弄个魔基尝尝。”
“啧。”
“当务之急是解决祝福的问题。”
萨拉尔沉思,“我想想,二十多年来,一直是那位法师负责罗沙的仪式……唔……这没准是一个绝好的机会。”
弥斯:“净化我的好机会?”
萨拉尔:“有道理,这没准是两个绝好的机会。”
弥斯威胁地掏出那把致命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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叉。
萨拉尔好笑地瞧他:“另一个‘好机会’么,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宫廷法师法比安的效率极高,当天下午就赶到了旅店。
法比安十分符合人们对“法师”这个形象的描述,他穿着优雅干练的宗教风白袍,长长的白胡子打理得一丝不苟。
弥斯在他身边看到一头魔基牡鹿,它有着枝杈般的繁盛鹿角,在老人身边闲庭信步。托这玩意儿的福,洒入室内的阳光都显得神圣了几分。
“早点把这边的事情处理完,睡个午觉。”牡鹿慢悠悠地自言自语,“慈爱门徒的驱邪定在晚宴后……希望晚宴有马姆齐甜酒,唔……”
好大的鹿。弥斯盯着牡鹿肥壮的身体,突然想起上城区才有的迷迭香烤鹿排。
牡鹿在他的目光中打了个哆嗦,惊疑不定地看过来,刚好与弥斯对视。
“你……你这个失礼的小子!”它叫道,“低下你的头!”
这家伙反应太大,弥斯忍不住看向法比安。他发现这位宫廷法师没有任何反应,对自己魔基的不安毫无察觉。
真奇妙,这些魔基简直像是主人的潜意识——它们忠实地反映着拥有者的内心,拥有者却对它们的行为一无所知。
“很高兴见到你,烤鹿排。”弥斯冲那头牡鹿比着口型。
牡鹿使劲跺了跺脚,鼻息又粗又重:“果然是小地方出来的游侠,身份低贱,道德低下!”
弥斯:“道德低下?你错了。”
“哪里错了?”牡鹿昂起头。
弥斯露出尖锐的犬牙:“我没有道德。”
他的身边,萨拉尔发出一阵惊天动地的咳嗽。
牡鹿吓坏了,它嗒嗒绕到法比安另一侧,试图用老人干瘪的身体挡住自己。法比安正与小胡子负责人交谈,他突然止住话头,眉毛皱了皱。
“天啊,大人,您怎么了?”小胡子声音甜腻,语气谄媚得不像话。
“没什么。”法比安淡淡道,“我的魔力有一瞬的波动,这地方确实不太干净……我们快点开始吧。”
法比安话音刚落,他的魔基牡鹿迫不及待地逃跑了。
小胡子空出了旅店最大的房间,作为临时的驱邪场地。材料台子上堆满了盐、各式各样的草药与精油,甚至还有新鲜羔羊血。
法比安拿起一个水晶烧瓶,依次放入草药、精油和血。接着他从身上取了个小瓶,往里面滴了几滴金色的液体。
火焰加热下,那瓶浑浊的混合液逐渐变成澄清的紫色,淡淡的乳香气息飘散开来。
准备完成后,他抽出一支精美的银质法杖,口中快速吟唱咒语。
魔基牡鹿在房内轻快跃动,瓶内液体活物般飞出瓶口,在地板上画出一个繁杂而美丽的巨型魔法阵。
屋内的窗帘都被拉上了,昏暗的空间里,法阵闪烁着温暖的白色微光。
“好了。”法比安捋捋胡子,转向门口等待的七位工作人员。
“无关人士都出去,待我叫到你们的名字,再挨个进来。”
“现在开始驱邪。”
19.血肉咏者
“我先进去吧。”
弥斯的名字被叫到时,萨拉尔激情插队。
门口维持秩序的小胡子:“啊?”
萨拉尔:“我急着去厕所,待会儿万一错过时间,还得让法比安大人等我……”
小胡子翻翻名单,发现萨拉尔是最后一个。确实不能让法比安大人干等,他爽快地同意了。
萨拉尔整整衣领。路过弥斯时,他意味深长地侧了侧头。
弥斯虽然缺乏常识,但脑子不笨——涉及正事时,魔神大人很懂得忍耐。比如此刻,弥斯安静地回应了他的视线,没有多说什么。
萨拉尔踏进房间,轻轻关上厚重的木门。
“下午好,萨拉尔先生。祝此地循环不息。”
这个名字让法比安微微一笑,接着,他盯着萨拉尔的蓝眼睛看了好一会儿。
“请站到法阵中心,不要乱动。驱邪时长与个人体质有关,最多不超过五分钟。”
“节律之神在上,祝此地循环不息。”
萨拉尔迅速整理回忆,自然地回应,“感谢您的说明。请问仪式过程中,我是否需要保持沉默?”
“用不着,你可以把它想象成一次身体检查。”法比安语气平和,“只要别离开法阵中心,唱歌都没问题。”
萨拉尔顺从地站去法阵中心。
法阵中心暖烘烘的,他仿佛步入一池温泉,每个毛孔都舒张开来。
那些细密的魔力钻入他的身体,萨拉尔细细体验了片刻——祝福魔法尝试融进他的魔力,以此介入他的魔法回路,筛除其中杂质。
然而,那股魔力与萨拉尔的魔力就像油与水,压根无法相融。对于法比安来说,“萨拉尔的魔力”本身就是个超大号杂质。
萨拉尔不动声色地驱散外来魔力,化解了那个祝福魔法。整个过程行云流水,如同擦去窗棂上的浮尘。
据他观察,法阵运转之后,就没法比安什么事了。老人只需按时向法阵补充魔力,无需全程念咒,更不会察觉这个小小的异常。
算算时间,他还有五分钟左右……足够了。
正如他对弥斯所说,这是个难得的机会——他能充分利用魔神大人的新发现。
回想起弥斯心满意足分享发现的样子,萨拉尔勾了勾嘴角。随后,他利落地捋起了左边的袖子。
为了这一刻,他特地穿了宽松的麻布衬衫。袖子被他捋到肩膀,露出整条优美的左臂。
法比安疑惑不解的视线中,萨拉尔右手缓缓抚过左臂皮肤。
伴随着皮肉翻卷声,六根乳白色肌腱迅速增生。它们植物出芽般刺破皮肤,从萨拉尔的左肩连到左掌,根部连接着微微颤动的血肉。
萨拉尔微微伸展左臂,那些怪异的肌腱随之绷直,形态有点像……鲁特琴的六根琴弦。
萨拉尔垂下眸子,头颅稍稍向左侧倾斜。他的姿态温柔极了,恍如依偎一位看不见的恋人,或是哺育一个不存在的婴儿。
可是衬上那头黑发和暗蓝色调的眼睛,他就像冰冷海雾中若隐若现的幽魂。英俊异常,却同等危险。
法比安刚要在震惊中发问,萨拉尔右手按上“琴弦”。
“来吧,明娜,校准完成了。”他微笑道,“这次换我来‘协助’你。”
他的话音未落,“琴弦”染上依稀的淡红。
萨拉尔指尖拂过,柔软的音符在房间中轻轻浮沉。明娜的魔力波动被旋律捕捉、放大,风一般环绕着法比安。
刹那的迷茫后,法比安的眼泪大颗大颗滚落面颊,渗入雪白的胡须。
“啊,妈妈……”他颤巍巍地站起身,伸出双手,浑浊的双眼定定望向萨拉尔。
“你看,你看我如今的成就……我知道,你会为我骄傲……”
萨拉尔拨动着温暖的血肉琴弦,琴声宛转柔和,如同一声声呢喃。法比安老泪纵横,向幻想中的母亲低声倾诉。
“是的,我一直在负责罗沙城的魔基召唤仪式,从未出过意外……我还记得你带我参加仪式的那一天……”
“仪式上印象深刻的事?最近没有……十年前?哈哈,十年前确实有件怪事……”
法比安不停抽噎,话语颠三倒四。不过,萨拉尔还是很快理顺了事情始末——
世上有极少数“天选之子”,能在获得魔基前使用魔力。
人们普遍相信,这些孩子有着过人的魔法天赋,能召出异常强悍的魔基。
十年前的罗沙,下城区就有这样一个孩子。
她名为辛蒂拉,当年被上城区不少大人物关注,获得了不错的资助。可惜的是,她在魔基召唤仪式上的表现不尽如人意,只召唤出一条毛虫。
自那之后,大人物们收回了善意。据传,辛蒂拉难以接受生活落差。她生了场大病,变得沉默寡言,逐渐消失在人们的视野。
……除了这个小小插曲,罗沙城的仪式记录平淡无奇,不值一提。
琴声戛然而止,明娜的魔法波动瞬间散尽,没能沾染法比安一分一毫。
萨拉尔左臂的伤口迅速愈合。增生的肌腱和血肉没了支点,它们血痂般剥落,继而被魔法清理一空。
与此同时,灿金色暖风拂去了老人的记忆与眼泪,宛如母亲告别的手。
法比安的目光再次变得茫然,仿佛梦中惊起,时间刚好过去五分钟。
“啊……对不住,孩子,刚才我好像打了个盹儿……”
老人紧了紧喉咙,脸上有种美梦初醒的怀念与解脱。
“愿您得以片刻的安宁。”
萨拉尔缓声说道,“您不必挂怀,能让您驱邪祝圣,本来就是我的荣幸。”
法比安点点头,再次露出微笑。不知为何,这次他的微笑要放松许多。
“不用担心,把法比安的魔力悄悄消掉就好,待会儿出来找我。”离开房间后,他对弥斯耳语道。
……
“你所谓‘难得的机会’,就是直接询问法比安本人?”
弥斯轻松通过了驱邪祝圣,正与萨拉尔前往巨锤酒馆。
萨拉尔:“是啊,我稍稍利用了一下‘明娜’的气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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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让法比安完全信任我——如果你没有发现明娜的魔力特征,事情不会这样顺利。”
没错,多亏了自己,萨拉尔还是有点眼力见嘛。
弥斯嗯了声:“所以你问到了什么?”
“一个叫辛蒂拉的孩子。”
萨拉尔摩挲着下巴,“辛蒂拉天赋惊人,在召唤魔基前就能使用魔法,因此接收了上城区不少资助……我猜还有不错的教育支持。”
“然而十年前,她在魔基召唤仪式上失败了,就此销声匿迹。”
“魔法天才,不错的教育背景,十年前的仪式……听起来是不是有点耳熟?”
听起来确实有点像“耐心”,弥斯:“那她的妈妈呢?”
“不清楚,这正是我们要去确认的。”萨拉尔说,“幸运的是,我们刚好有条不错的人脉。”
弥斯思索片刻,意识到他指的是海莉和休伊。
辛蒂拉曾是下城区名人,又和海莉一起参加过召唤仪式,那两个人肯定知道些什么。
这个时间,海莉正好在巨锤酒馆。没有工作的这几天里,她一直在酒馆兼职小侍者,他们待会儿就能见到她。
好极了,弥斯想。如果辛蒂拉就是“耐心”,他们完全可以直接调查辛蒂拉,放弃参与魔基召唤仪式。如此一来,鸟嘴恶魔至少不会立刻找他们的麻烦。
不过,事情会那么顺利吗?
经历过解封前的大起大落,弥斯对“顺利”这个词有点创伤应激。
事实证明,魔神大人的应激并非毫无缘由——
“辛蒂拉?我好久没见过她了。”
海莉怔了怔,神色有些复杂,“她身体不太好,整天恍恍惚惚,很少出门。虽说她和我同龄,但我们其实算不上熟,她几乎不跟别人说话。”
“前些年她还偶尔帮人润色信件、去上城区买卖旧书。后来她连门都不出了,谁也不清楚她靠什么过活。”
她抿抿嘴唇,小声补充,“……但她家每晚都有灯火,人应该没事。”
萨拉尔:“听说她参加了十年前的召唤仪式,和你同期。”
海莉点点头:“我有印象。但那会儿我们太小了,我只记得她召出了一条毛虫,具体情况得问舅舅。”
“休伊先生什么时候有空?”
海莉犹豫片刻:“呃,我不知道,但他这会儿应该不在。”
“刚才有位神父也来打听辛蒂拉的事。哈默先生不清楚她的住址,我本想带路,结果被拒绝了——神父先生说,那是大人的工作。”
“所以我推荐了舅舅,说舅舅可以帮忙……神父先生拿着王国证明,万一他在下城区出事,大家都会有麻烦。”
萨拉尔眉毛一跳:“神父?”
“是的,个子很高,态度特别好。为什么你们都在找辛蒂拉?她出了什么事吗?”
“没什么,只是有份文件需要她的确认。”萨拉尔安抚地笑笑,“请告诉我她的住址,你简单画个地图就行。”
窗外,一只乌鸦静静停在屋檐上,眼瞳倒映着血色夕阳。
20.家门之外
海莉还是坚持给他们带路。
“那地方特别难找,地图根本画不清楚。”她大声说,“您说了只是文件确认,又没有危险,说不定我能顺路碰见舅舅呢!”
萨拉尔沉思几秒:“可以,但你要保证服从命令。”
这回他们去的地方比巴洛那次还偏。海莉带他们穿过破烂的桥洞,臭气熏天的污水河,停在罗沙城的城墙之下。
这里没有石子路,只有似乎永远都干不了的泥浆地。
靠城墙的位置,乱七八糟堆着不少房屋。它们颜色灰暗,造型丑陋,远看像某种皮肤病的产物。
大房子全是穷人聚居的长屋,里面养着牲畜,散发出让人难以忍受的粪便臭气。小的那些相对好一点儿,它们拥有简陋的烟囱,味道没那么重。
辛蒂拉的住处在最偏的角落。
那栋小屋房门紧闭,墙上只有一扇极其狭小的窗户。窗户玻璃早裂了,上面沾满灰尘。现在太阳还没下山,窗内一片漆黑,什么都看不到。
房门上挂了个树皮做的小圆筒,里面插着一支早已枯萎的向日葵。房檐上停着几只乌鸦,焦躁地跳来跳去。
除此之外,小屋没有任何特别之处。
海莉满怀希望地张望了会儿,没看到神父或是舅舅的身影。
“谢谢你的协助,海莉小姐。”萨拉尔说,“天快黑了,你还是早点回去为好。”
附近的房屋逐渐点燃灯火,萨拉尔的话显得格外有说服力。
海莉呃了声,局促地蹭蹭鞋跟:“舅舅不在屋里吗?”
是的,他不在,弥斯想。那栋房屋里面没有生命的气息,如同一具心脏停跳的尸体。他上前两步,直接拉开了那扇木门。
木门没锁,被弥斯拽得猛然一晃,门上干枯的向日葵坠落在地。夕阳还未落山,门内景象一览无余——
辛蒂拉的住所小得可怜,屋里只有一个房间,一眼就能看到底。
房间还算干净,墙角里堆着个简陋壁炉。壁炉里面吊着一口小煮锅,壁炉上方则挂了不少干香草束,它们释放着若有若无的清新味道。
房间四分之一的面积被床占满。即便如此,那张床只够两个人紧挨着睡,床单上落了薄薄一层灰。
床与墙壁的空隙中挤着一张小木桌。桌上堆满旧书和羊皮纸,墨水瓶里插着一支羽毛笔,瓶中墨水早已干涸。
无论怎么看,这个房间已经空置一段时间了。
可是弥斯总觉得哪里不太对劲,他步入房间,旁若无人地翻动桌上书本。萨拉尔紧随其后,查看壁炉里的小锅。
兴许是担忧,兴许是好奇,海莉的脚越过门槛,踏上了房内的地面。
“你看,休伊他们很可能已经走了,快回家吧。”萨拉尔对她说。
周遭没什么异常,但也不是什么适合久留的好地方。
海莉乖巧地应了一声,向门口走去。萨拉尔欣慰地点点头,从桌上拿起一摞羊皮纸——
“嘭!”
海莉跌跌撞撞冲回房间,用尽全力把门关上。她抖得厉害,脸比石灰还要白。
门一关,室内顿时暗下来。弥斯不满地转过头,冲海莉皱起脸。
“外、外面。”海莉用背顶着门,嘴唇直哆嗦,“外面好吓人……”
她的身边,如血的晚霞渗入窗户,与之前并无差别。
萨拉尔手腕一翻,仪式匕首已然被他握在手中。他无声地靠近木门,海莉如蒙大赦地跑开,躲到弥斯身边。
萨拉尔轻轻拉动那扇门,开出一道门缝。
弥斯下意识看向那条缝隙。他知道,夕阳的光辉会瞬间插入门缝,横在灰暗的地面上,如同一道整齐的剖口。
……可是并没有。
没有任何光射进来,门外一片漆黑,静得可怕。反倒是室内微光漏出去一点,染红了门外一小片黑暗。
门口依旧是湿淋淋的泥巴地,与他们来时并无区别。
弥斯看看那道漆黑的门缝,又看看射入余晖的小窗。他走到窗前,拔掉窗闩,利落地打开窗户。
窗户打开的刹那,夕阳余晖也消失了。
顷刻之间,三人被无比浓稠的黑暗淹没。室内多了股怪异的腥甜味,像是雨水打湿的烤面包,又像是新鲜脓液。
弥斯条件反射地关上窗户。余晖再度照亮房间,在玻璃的裂痕上轻轻滑动。
房间还是老样子。可当他们想要离开时,外面却像接入了错误的世界。
弥斯:“哇哦。”
“……舅舅。”海莉挤出一点干涩的声音,“舅舅他们还没来过这里,对不对?”
“我想已经有人来过了。不过积极点想,也许休伊先生没进屋。”
萨拉尔望向书桌。书桌上没有油灯,却有灯座的痕迹。看灰尘情况,它应该刚被拿走不久。
海莉呼吸逐渐急促:“舅舅肯定关心辛蒂拉的情况,他会进来看的。”
萨拉尔打了个响指,壁炉燃起灿金色火焰。弥斯多瞧了眼,发现那火焰只是虚虚浮在壁炉里,根本没点着木柴。
有了稳定光源,海莉看起来平静点儿了。
萨拉尔转过身,金火照亮了他的脸:“还记得吗?我们是秘密调查官。相信我,我们一定会找到休伊先生。”
他嘴上说得温柔,胳膊猛然一伸,揪住了正在往外跑的弥斯——魔神大人瞧见黑暗就跟回家一样,压根没有恐惧本能,弥斯眼看就要钻出门缝了。
被拽住的弥斯大为不满:“你干嘛?”
萨拉尔还没来得及张嘴,另一个声音率先回应——
啪。啪。门口响起轻柔的拍门声。
“海莉?”休伊的声音从门外响起,“海莉,是你吗?我听见你的声音了。”
海莉啪地捂住嘴巴,惊恐地看向木门。
敲门声响起的刹那,萨拉尔便关死了房门。可是那个人声越来越近、越来越近,它就像凭空走到她身边,而且只有她能听见。
“海莉。”那个声音紧贴她的耳朵呼唤,海莉却没有感觉到属于人的吐息。
“妈妈在这里……妈妈在这里。”它说。
可那仍然是休伊的声音,海莉登时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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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死死捂住耳朵,蹲在跳动的炉火前。
“海莉小姐,醒醒!看着我!”另一个声音在她耳边响起,它遥远而模糊,像是隔着一层水膜。
对了,那是萨拉尔先生的声音。
海莉抬起失焦的双眼,看向那对青金石蓝的眼睛。
“是舅舅。”她竭力传达自己的境况,“舅舅在门外喊我……他的声音离我越来越近,还自称‘妈妈’……”
“是的,是妈妈。”这一次,休伊的声音在她脑髓深处响起。
海莉终于承受不住,抽泣起来:“他在我脑袋里……她在我脑袋里!”
“哦?”弥斯蹲下身,鼻子探向海莉,又被萨拉尔原地摁住。
“人类礼节。”萨拉尔把他提回站姿,着重提醒道。
好吧,弥斯意兴阑珊地收回鼻子。
“她身上有烤麦饼的味道……巴洛的味道。”他说,“来这儿之前就有,很淡,我还以为是街上的气味。现在它越来越浓了。”
“你的意思是,她可能遭遇了‘明娜’。”萨拉尔语气沉了沉。
“搞不好还是我感染的。我分了她干酪浆果,那时候明娜就站在我前面。”弥斯伸了个懒腰。
萨拉尔:“你没察觉到食物里的魔力?”
弥斯翻了个白眼,把问题丢回去:“你呢?你自己还不是抢了一碗。”
当初他是等巴洛把面包丁吃进肚子,才察觉到淡红魔力的存在。那东西非常不好观测,他看得眼珠子发干。
萨拉尔沉默了。他垂下目光,凝视着小声抽泣的海莉。
弥斯逐渐不耐烦。因为这个小丫头,他们已经耽搁了好一阵,这简直毫无意义——弥斯当然知道外面有危险。问题是,他们又不可能在这里躲一辈子。
“孩子,别哭了。”
终于,大英雄开了金口。萨拉尔单膝跪地,目光柔和地看向海莉。
海莉下意识回以注视——
萨拉尔紧握着刚刚从桌上收集的羊皮纸,最上面那张暴露在外,近在咫尺的文字闯入她的眼。
那是一纸破旧的债务凭据,上面密密麻麻写满“妈妈向你问好”。
狂乱的字迹遮住了凭据内容,将羊皮纸划得伤痕累累。笔画之间,只露出一点可怜的残余。
【……明娜之女辛蒂拉,借走我店一本……】
【……扉页污渍,需要赔偿……】
签名处写着个大大的名字。签名者不怎么擅长书写,字迹笨拙又温柔——
【菲洛明娜】
眼下,签名被一行行“妈妈向你问好”包裹,如同埋入泥土的棺椁。
海莉记得这个名字,舅舅提过它几次。菲洛明娜似乎在她年幼时前来拜访过,可她早忘了对方的脸。
等等,她真的忘了吗?
她分明记得……明娜,最爱她的妈妈明娜……
“很遗憾,海莉小姐,我们的情况恐怕不太乐观。”
见她久久没有回应,萨拉尔继续,“接下来,我有个失礼的问题——”
“——我可以‘杀死’你吗?”
21.孕育之爱
嗯?你说什么?
弥斯一下子就精神了。
海莉被萨拉尔问懵了,她微微张着嘴,似乎忘记了如何说话。
“这里的异象很可能与怪病有关,我们需要出门查探。”
“但是你的精神状态很不好,不适合行动。我必须考虑这一点,你能理解么?”
海莉呆滞地点点头。
“我知道一个魔法,能抹消你的人格和情绪。”
萨拉尔的声音越来越轻,“如果你愿意接受它,接下来你不会感到惊慌、动摇或恐惧。你会变成一台,唔,只有理性的血肉机器。”
“听好,这个魔法解除起来很麻烦。如果四十八小时内,我们没能离开这里,你就再也无法恢复了。”
对于一个有血有肉的活人来说,这样与死无异。
“这玩意儿算黑魔法了吧。”弥斯兴致盎然,“没想到你还会这个。”
萨拉尔没有直接回答:“我做不到时刻分神照看她,那样会拖累整个调查。”
“可要是把她一个人留在这,她肯定撑不下去……不过,我会尊重她的选择。”
“……舅舅。”
海莉动动嘴唇,第二次才成功发出声音,“休伊舅舅可能有危险,对不对?”
“如果我跟你们一起走,能更快找到他吗?”
“能。你是最了解休伊的人,更清楚他会如何行动。”萨拉尔诚实地说。
海莉抿起嘴唇,慢慢停止了哭泣。
“好。”她哑着嗓子说,“我接受您的魔法。”
萨拉尔什么都没说,只是伸出左手,轻轻摸了摸海莉的头。
他的掌心挪开时,海莉身体剧烈地弹动了下,恍如被箭射穿头颅的小动物。她微微睁大眼睛,似乎想要问些什么,可她什么都问不了了。
弥斯眨眨眼——她的魔基山雀僵立在头顶。小鸟不再蹦跳,不再鸣叫,安静得像个标本。
海莉还在呼吸,但也只是在呼吸。除此之外,她与那瓶干涸的墨水毫无区别。
“我想起来了。还在封印里面时,你也用过这一手。”弥斯说。
“有些时候,‘拥有情感’反而是一种诅咒。”萨拉尔没有否认,“哪怕是我的同伴,也敌不过太过漫长的黑暗。”
弥斯毫不掩饰话语里的嘲讽:“啊,是的,同伴。你把一些‘同伴’变成了行尸走肉,还亲手杀了不少——”
萨拉尔看了他一眼,目光毫无波动:“我说过,我会尊重他们的选择。”
“……一切为了终止灾夜。”他微笑着补充。
弥斯顿时觉得索然无味。给萨拉尔伤口撒盐很有趣,可是没有伤口还硬撒,人们通常管这种行为叫“盐浴按摩”。
萨拉尔就没有精神弱点吗?弥斯难得共情了明娜。
再度离开房间时,萨拉尔站在最前方。
海莉安静地跟在他的右手边,脚步平稳,脸上毫无表情。她好半天才眨一下眼睛,脸上的泪痕还没干。
英雄先生左手浮着团金光,犹如举着一个小小的太阳。弥斯把萨拉尔当肉盾,好奇地左右张望。
黑暗犹如实质,低沉沉地压在他们头顶。空气憋闷又潮湿,弥斯踏出房门没几步,衣服几乎全部黏上皮肤,他连呼吸都吃力了不少。
那股腥甜气变得更加明显,浓到弥斯喉咙有些痒。与其说他们离开了房间,不如说他们进入了什么东西——尽管外界似乎比那个房间宽广许多。
黑暗深处不时传来黏腻的摩擦声响,以及模糊不清的滴水声。
每当他们慢下步伐,附近总会响起一阵若即若离的脚步声。可萨拉尔的金光照过去时,声源处总是空无一物。
唯一的好消息,城市结构没有太大变化。
他们路过的房屋还在,并且都亮着灯,只是外观有那么点儿异样——它们有着同出一辙的灰色小窗,连玻璃上的裂痕都完全一致。
弥斯走向离他最近的房屋,毫不客气地打开窗户,瞧向室内。
他不怎么意外地发现,室内的陈设也与辛蒂拉的住处一模一样。它维持了他们离开时的样子,壁炉里跃动着萨拉尔留下的灿金火焰。
那张债务凭据规规整整摆在桌上,一句句“妈妈向你问好”格外清晰。
萨拉尔沉默的配合下,弥斯又开了几扇窗户,窗内景象分毫不差。
……目前他们能看见的千百盏灯火,或许全都是“辛蒂拉的家”。
“如果我现在走进去,会不会同时出现很多个我?”弥斯畅想道。
萨拉尔表情肃穆:“我猜不会,这更像单纯的环境复现……‘你随时随地都能回家’之类。”
弥斯倒认为这样挺方便。他们能够随时回房调查,晚上也不至于睡烂泥地。
“我知道了,辛蒂拉就是‘耐心’,明娜是她的妈妈。”
弥斯觉得这一趟收获颇丰。他愉快地踩着烂泥,听泥巴咕叽咕叽叫。
“十年前,辛蒂拉通过魔基召唤仪式‘复活’了死去的妈妈,肯定是这样没错。”
菲洛明娜的签名和“耐心”信中“妈妈向你问好”的字迹一模一样,弥斯看得出来。至于后面……后面他就不知道了,目前物证只有这点。
萨拉尔没接话。他举着那个耀眼光团,走向不远处的城墙。
罗沙城的城墙仍然很高,墙缝里的杂草不见踪影。金光照耀下,砖缝里蠕动着一团团阴影——淡红魔力缓缓扭动,血管般蜿蜒其中。
它们不太喜欢光,这会儿正拼命往城墙深处钻。
弥斯揪住其中一根,用力朝外拽。
这东西滑溜溜的,真有点像血管。仔细一看,它分明就是污染食物的魔力细丝,样子比在外界时要凝实许多。
弥斯就这样拽出来两三米,可是那根淡红细丝仍然不见尽头。
萨拉尔:“别玩了,你看好海莉,我上城墙看看。”
“明娜的影响范围必定有限,我们得先确认异常区域的边界。”怕弥斯不理解,他特地补充。
弥斯哦了声:“我不在你身边,你死了怎么办?”
“这点距离没问题。”萨拉尔嘴角抽了抽。
弥斯突然灵光一闪,他拖着淡红细丝冲上前,将它绑上萨拉尔的腰,还用心地打了个死结。
淡红细丝和萨拉尔同时挣扎了下,两位似乎都不太高兴。
“现在可以了。”弥斯抡起那根淡红细丝,“嘿——去吧——”
萨拉尔还没来得及说话,就被弥斯流星锤一样甩上城墙。所幸英雄先生战斗经验丰富,他漂亮地调了个姿势,稳稳落上墙头。
金光照亮了城墙上方,弥斯和萨拉尔一同陷入沉默。
——城墙外侧被彻底封住了。
障碍物呈深红色,表面泛着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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淋淋的水光,皮下血管纤毫毕现。这东西不时抽搐两下,散发出内脏独有的温热膻气。
“肉墙”严丝合缝地扣住了城墙,活像餐盘上的半圆餐盖。弥斯一眼望不见它的边界,这东西搞不好包住了整个罗沙城。
萨拉尔抬起眸子,手起刀落,仪式匕首划过湿淋淋的肉膜。
伴随着令人作呕的腥味,淡红色黏液爆裂而出。它们在空中飞速凝结,变成无数淡红细丝,飞快钻入土地。
眼看黏液要浇上萨拉尔,弥斯猛地一扯细丝。萨拉尔被先一步拽下墙,半点黏液都没沾到。
萨拉尔落地的刹那,弥斯轻巧地跃上城墙。他挥舞叉子,深深捅入萨拉尔制造的伤口。他的魔力瞬间注入肉膜,不祥的漆黑晕染开来。
“妈妈。”海莉突然伸出手,指向那个巨大的伤口。
几乎同时,弥斯的汗毛骤然竖起。生平头一回,他尝到了生物的危机本能——
肉膜剧烈蠕动,那道伤口猛地炸开,喷涌出无数黑红臂膀。
污染部分尽数化作柔美的手臂,它们仿佛受了什么了不得的刺激,海葵触手般拥过来,要给他一个热烈的拥抱。
糟糕!弥斯瞳孔一震。
肉膜强度非常不对劲,它轻轻松松排出了他的漆黑魔力,并将其加倍还给了他——那些畸形的手臂顷刻间环住弥斯,黏腻滚烫的情感汹涌而来,生生灌入他的颅骨。
……你我是世上最亲密的人。你我是世上最亲密的人。你我是世上最亲密的人。
淡红魔力将弥斯裹得密不透风,他只觉得沉入了一片腥甜而灼热的沼泽。
……依靠孕育你的人吧。依靠孕育你的人吧。依靠孕育你的人吧。
那该死的沼泽煮沸了他的脑髓,试图将“孕育之爱”硬生生烙进他的意识。
之前明娜扭曲出来的情感干扰,如同一触即收的指尖。此刻它更像刺入胸口的尖刀,不讲道理地搅弄他的心脏。
……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
“孕育之爱”就在前方,它无瑕、美丽又安全,它正张开双臂等待他。弥斯知道,他只需投入它的怀抱,一切痛苦将不复存在。
多么完美,可惜它选错了对象。
魔神近乎轻蔑地旁观那份爱意,就像旁观乌鸦啄食腐尸。尸臭再怎么浓郁,乌鸦吃得再怎么陶醉,也勾不起祂半分渴望。
弥斯将漆黑魔力凝在指尖,全力撕扯包裹而来的淡红魔力。然而那些倒霉东西越来越多、越缠越紧,飞快将他裹成一个茧。
方才萨拉尔攻击肉膜,它的反应可没这么大。这意味着什么?这意味着在明娜看来,自己比萨拉尔更危险!
弥斯一边扑腾,一边苦中作乐地想。
他就知道,萨拉尔那个腊肠犬一样脆弱的家伙,不过是身体长得长了点……
嚓啦!
魔力之茧被剖开一道裂口,一只闪烁金光的手探进来,猛地抓住弥斯的肩膀。
弥斯:“?”
不对,萨拉尔怎么可能完全不受影响,那家伙姑且还有点人性剩下……吧?
难道明娜的魔力只攻击了自己?还是说——
“妈妈。”萨拉尔朝他呢喃。
弥斯:“……”
弥斯立刻缩回茧子,把那个裂口用力合起,恨不得再缝两针。
外面太疯狂了,要不他还是死在这里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