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限制文女主被穿越者强养后》
1. 重生
“毒妇!”
今上宣熙皇帝前半生虽弃笔从戎随先帝打江山,但到底不改文人底色,即便于房事堪称粗俗变态,危急关头与鲜血共同涌出的咒骂显得干瘪过头。
“你竟然敢弑君!”皇帝呕血不止,“来人!来人啊!把这个贱人拖下去五马分尸!诛灭九族!”
“陛下忘了,您不举,”褚粲玉轻飘飘瞥他一眼,一字一句说得直白、嚼得痛快,丝毫不在意皇帝愈发扭曲的面孔,“宠幸后宫从不让人近殿伺候。”
“当今太子是您亲自看着先皇后孕育呢,不愧是陛下,有容乃大,可惜太子生父没来得及享受您的赐福就去了。”
她眨眨眼:“为了宣扬您的不凡气度,影侍卫已经迫不及待去昭告天下了。”
皇帝目眦尽裂,五指作爪蜷缩,感受身体的热潮,怨毒道:“不愧是何断珩手下最淫/荡的犬,竟也能哄得其他猪狗为你鞍前马后!何断珩也想不到,有一天他会被你反噬!”
何断珩是前任首辅,不苟言笑,最后死于马上风,朝野内外流言纷扰不断,民间更是笑谈不绝。
褚粲玉不以为意:“陛下真真是折煞自己与何大人了,青蝇以为自己是训犬人不亚于雄鸡认为自己叫出太阳般好笑。”
从软榻底抽出早备好的砍刀,她一步步走向床边,语气平和:“陛下,您太自大了,只靠恐惧慑下的技法多为怎样的帝王所用,您应该比臣妾清楚,有道是‘日暮途穷易逆施,栗烈激荡忘君臣’。”
“贱婢!是朕、是朕抬你做了皇贵妃,给了你如今的地位!”
“陛下,您看您,气糊涂了,不是才认定何大人是臣妾反噬的吗?您也不必将一己之私说得如此冠冕堂皇,皇贵妃,也不过是供您取乐的禁脔玩物,您气量大到甚至能容忍他人酣睡龙榻,也容不下贤太妃拒绝您的示好吗?”
话锋一转,褚粲玉终于吐露一厘心声。
“我知你们下作,也只怪我命该如此,可你们千不该、万不该碰知柏,她才十五!”
她握刀的手发颤,指尖因用力发白。
举刀一刹,她好像从反光的刀面看见沈知柏粲然笑容。
褚粲玉身弱,早年多漂泊,坏了身子,无法生育,偶逢故人之女沈知柏娇俏活泼,不由心生欢喜,多有照顾。
眨眼功夫,知柏临终前的模样浮现,她枯瘦如柴,歪斜在床榻,含泪望着自己,发出气声:“娘娘、娘娘……”
张合的鱼嘴,褚粲玉以为会听到尖锐泣血的控诉,可是知柏却轻轻吐了一个泡泡。
“您受苦了呀。”
没多久皇帝追封沈知柏为郡主,风光下葬,还为沈家送去诸多金银珠宝与良田。
葬礼举办完第二日沈家夫人病倒,不日便随女儿去了。
褚粲玉垂眸,皇帝那张梦魇般的面容如今鲜血混杂涕泗横流在老态的沟壑间,浑浊的眼球瞪着砍刀,嘴里发出嗬嗬的嘶吼,听不清是咒骂还是求饶。
用砍刀挑起皇帝的下巴,她微笑:“丑陋至极。”
血液黏腻,褚粲玉麻木走向内室温泉,企图洗净肌肤上的血液,只是没走两步,忽然身子深处传来热潮,与皇帝同源的毒药烧灼内腑,她摇摇晃晃扶着墙咳血不止。
该死!
何断珩那老匹夫下在她体内的情蛊竟被毒药勾出!
褚粲玉咬牙瘫软在地,痛苦地蜷缩起来,可惜乱花春欲太伤人,她的意识开始涣散。
大仇得报,她并没有所谓释然,只有无尽疲惫、难堪以及愤怒,熊熊烈火在她心里烧得旺盛,如今这怒火只能仓促湮灭。
褚粲玉脸上潮红漫开,眼里盛满盈盈秋波,呼吸急促转换,她攥紧衣襟痛苦地强行压抑到嘴的喘/息。
不甘心。
按计划,虽为打消皇帝疑虑服用些许,但食用量少,她本有机会逃到无人处静候死亡。
尸体既不用遭侮辱,还能还于天地。
好不甘心。
褚粲玉痛苦闭上眼。
-
世界混沌,褚粲玉猜测自己已到阿鼻地狱,她一动不动站立,眼里倦意浓重,长睫微遮,静候牛头马面前来锁她。
啪。
褚粲玉眼皮微动,好一会儿才慢吞吞循着声音看去,不见鬼差,反见一本书落在不远处。
等太久,褚粲玉扭动了下手腕,缓缓上前捡起那本书,只见书封上宋体书写三个大字——《品玉记》。
她出身低微,大字不识,十七八岁时意外有机会识字。
尽管那人为情趣多捡些不入流的艳俗话本让她一字一句识字念书,但褚粲玉学得认真,很快掌握了不少。
后面毋须那人提醒,她已经可以流利读完一本书。
为打发时间,褚粲玉随意翻了翻,忽地顿住,眼睛死死瞪着蓦然出现的“褚粲玉”三字。
她迅速从头翻起,一目十行,翻阅直至最后一页,手已经抖得不成样子。
好个《品玉记》,原是这个“品”,这个“玉”。
这是本艳俗话本。
话本序言题诗赞美一个被唤玉娘的女子,称她面若桃花、仪态端庄、气质出尘,琴棋书画、女工针指,无一不通,不似风尘中人,又说她素女之术强悍,叫人云雨高唐、欲罢不能。
为了让众人信服有这样高洁不俗的风尘女子,作者特地从不同男子实战故事论证,用词文雅而描写艳俗。
从不同章回视角的字里行间,正可勾勒这玉娘跌宕起伏的际遇:
十六岁被绸缎庄李员外收入房中,因不堪受辱卷了房中细软与书生私奔。
未等安定,受书生宗亲引诱误入淫\庵而被书生抛弃,无处可去只能继续留下讨生活。
二十岁时意外识得钦差大臣,被以养女身份收入其府,在京城的情浪欲海辗转间得了东宫青眼,故事最后摇身一变成了皇贵妃。
不多不少,正是褚粲玉上一世的遭遇。
而那位玉娘,书中原名不偏不倚,也叫褚粲玉。
那些挣扎蹉跎只是书中聊聊几笔的戏谑,多是写这玉娘行为与心理如何表里不一。
明明是艳俗故事,结尾又忽地拔高,暗讽君王易受奸佞蛊惑,才会给如玉娘这般身份的人钻空,实在有违礼法、不成体统。
艳俗小说褚粲玉读过不知凡几,读时便发现,书中不论是闺中小姐、乡野村妇、有丈夫的、死丈夫的、年纪长的、年纪小的,在书中前期如何高洁不屈,最后总要到床上被村夫、书生、王侯宫爷、长辈,乃至地痞流氓,折服显出放荡本性。
当时褚粲玉读得眩晕麻木,如今陡然发觉自己也变成书中人,那些她痛苦堕落的身不由己,也不过是看客欲望的载体。
褚粲玉抓着手中的书页,荒谬地想要大笑,只是还没等她从复杂尖刻的情绪中缓神,前方忽地刺来一抹亮光,照得褚粲玉眼眶里的泪水止不住流下,大脑变得昏沉。
即便她努力睁大眼,没一会儿就晕了过去。
再次醒来,视线里一片板挨板的天花板。
褚粲玉皱起眉,缓缓坐起身,发现自己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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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一张木床上,身上盖着几乎感受不到的薄被。
这房屋的粗陋一览无余,周围堆满杂物机器,浓重的脂膏味不绝如缕。
与那些喜欢脂膏味、声称有竹香味的人不同,褚粲玉极其厌恶这股脂膏味,大概与出生在修匠家庭、儿时充斥这气味有很大缘故。
这是……
褚粲玉捏紧有些滑的被子,眉心痕迹更重,记忆一片混乱,好一会儿她才敢认:
这是自己从前的房间!
十六岁离家前,她一直在这间房里与两个妹妹同睡。
看向自己明显是幼童的双手,褚粲玉扯开被子,跑到铜镜前定睛一看。
镜中显出张五官秀丽的孩童面容,因瘦小,颊边属于婴孩的肉很少,下巴尖尖,衬得一双黑黝的眼大而空洞,年纪不大却缠绕着沉沉暮气。
她这是……回到了五六岁的年岁时?
意识到这样怪力乱神的事实,褚粲玉只震荡一瞬,很快又变得古井无波。
若是上天看她上一世过得太苦、太不甘心,专门点醒她,并给她重一次重来的机会,那恐怕这番好意要被辜负了。
她实在太累。
上一世所有恩怨情仇与勾心斗角已经彻底消磨完她的斗志。
死前的心有不甘只是恨谋有遗漏,恨死状狼狈,但对于死亡,褚粲玉心怀期许。
好不容易得偿所愿,猝然得知自己的一生不过是场既定的下流肮脏的命运,褚粲玉更无生志。
她行尸走肉似的迈着脚步走到房门前,费了些功夫推开门,骤然被日光刺到,褚粲玉眯了眯眼,泪水在眼眶打转。
房门外,天是一片死气的白,只留太阳用力照射,泥地与石板路反光得刺眼。
正是最晒的午时,路上蝉影都要比人影多,两旁店家里面的人都在小憩。
褚粲玉循着记忆,顺利沿泥地一路走到镇外郊野一条小河边。
午时河水像撒了碎金的翡翠,金灿灿,即便水腥味不好闻也自带贵重感,褚粲玉没来由想到自己贫困窘迫的儿时。
爹娘勤恳,然而孩子太多,钱太少。
有大人爱逗弄恐吓她,爹娘要将她卖给某个村里傻子做童养媳。
尚是稚童的褚粲玉在爹娘常念叨缺钱的环境中分辨不了真伪,一时恐慌发了癔症,跑来河边误将日光作碎金,一跃而下。
她几乎淹死,被人捞起时嘴里还念叨着“我的金子”“不要卖我”云云。
褚粲玉嘴角轻轻勾起,莫名感慨,紧接着纵身一跃,拥入一片灿灿鎏金中。
水流与水腥瞬间淹没她的口鼻,喉咙仿佛蛇涌进,噎得人鼻腔发酸。
人在溺水时表情多痛苦,褚粲玉却带着满面微笑,仿佛在做一场美梦。
哗啦——
水面乍起波澜,一声略不正经而又充满恐慌的呵斥响起:“我*!哪家大人这么心大!不看着点孩子吗?!”
隔着水那声音朦胧模糊,还没等褚粲玉反应,一双瘦弱而大力的臂弯勒得她肋骨胸腔生疼,紧接被用力一拉。
哗——
半梦半醒的窒息中,有人似乎在用力按压她的胸腔,企图打开她的嘴替她渡一口气。
带着被打扰的恼怒,又出于某种报复,褚粲玉试图抗拒这场救生,奈何对方手法太巧,那堵在胸腔的流体翡翠最终被她呕出。
呕吐好一会儿,褚粲玉猛地咳嗽,捂着嘴半晌才清醒不少。
她的嘴抿成一条直线,眼尾一挑,沉沉看向眼前两个多管闲事的家伙。
2. 买卖
为她渡气的是个年轻娘子,容长脸,细条身材,瘦得湿透衣物底能见骨,杏眼微微下垂,端得副面善的模样,单从外貌看大抵很难想象她有拔山之力。
见褚粲玉望来,她还扬唇笑得颇有秋爽之感,拨弄褚粲玉脸上湿透的头发。
“小宝贝,下次热得游水,可别忘了要大人带着。”
相比之下,另一个家伙显得格外吵闹,模样吵闹,言语聒噪。
满身锦绣,衣服上用金丝大喇喇绣着钱纹,腰间别的锦囊比一般富贵公子大,高束马尾,额间两指宽杏仁黄玉珏抹额。
音色温润,神情一惊一乍:“怎么一动不动?可别是魂给吓没了,来,吃颗糖压压惊。”
褚粲玉猝不及防嘴里就被塞了颗糖。
这糖味道不一般,裹着糖霜,咬起来还略有嚼劲,带着清酸的果香,又夹着恰到好处的甜,即便她做贵妃那会儿也没吃过这样的糖。
满腔水腥味儿被糖压下去,褚粲玉沉默片刻哑声道:“谢谢。”
她站起身微一鞠躬,头也不回离开。
溪明镇后方山峦绿涛间有一处池水,池水旁的山岩中藏着几处洞穴。
这些洞穴对于孩子而言深且偏,经常隔几年便发现有失踪的孩子溺亡其中。
洞穴深埋一草一木中,光照不到,一眼望去黑黢黢,人看了免不了发怵。
褚粲玉废了些功夫找来,望进洞穴片刻,两条臂弯就已经惊出一摞鸡皮疙瘩,与蚊虫叮咬的痕迹并驾齐驱。
人一旦丧失对死亡的恐惧,便拥有强压一切恐惧的平静,因此褚粲玉探头瞧了眼,面色不变,抬腿要往里窜。
身子才往前倾些许,褚粲玉突然瞪大眼,看着自己悬空起来,这一下惊得她鸡皮疙瘩总算落地,那点恐惧缠缠绵绵找了回来。
“这死孩子!怎么哪里危险跑哪里?这么无聊吗?”
熟悉的声音,熟悉的语调,褚粲玉波澜不惊的神情顿住。
她缓而用力地闭了闭眼,身子重新回归地面时,才睁眼一看。
果然,又是那两人。
这回拎起自己的人是那富哥儿,正两眉一竖,叉腰数落她:“怎么这么不叫人省心?要不是哥哥姐姐碰巧路过,你摔死了怎么办?你若摔死了……”
那可太好了。
褚粲玉想,面上神情不变,安静、温顺而暮气地垂下眼,预备洗耳恭听陈词滥调里,自己的死亡将对天地万物、亲生爹娘有多么不敬。
她甚至漫不经心想道:她若摔死,对那些看客而言才是戛然而止的不敬,真诚祝福看客最好全都因此萎靡不振、庶事不兴。
“以后就吃不到好吃的了!”
富哥儿严肃且痛心。
褚粲玉眼皮微动,这才正眼看向这个气质轻浮的富贵公子,他正一边絮叨一边又从锦囊里掏出块糕点塞过来。
那位身形羸弱的娘子已经换了身干净的衣服,奇怪是夏日炎炎,她却披上件颇有厚度的披风,她蹲下身摸了把褚粲玉的脸。
意外的,那双手不如她设想般柔软,糙得褚粲玉能清晰听见摩挲皮肤的声音。
娘子怜惜而温和地问:“小宝贝,你叫什么名字?家住在哪里?”
有这二人,自己的计划注定落空,今天无望奔西。
褚粲玉妥协道:“褚粲玉,家住溪明镇。”
那娘子露出讶异的神色,那边富哥儿正要张嘴说话,娘子率先给人一肘,在富哥弯腰呻/吟的背景音里,一把抱起褚粲玉:“好名字,那姐姐就叫你小玉,小玉,我送你回家。”
褚粲玉猝不及防被环抱起,立即抗拒地扭动片刻,那娘子误解,以为她不舒服,稍微移了下,抱得更紧。
于是褚粲玉很快又安静下来,抬手扶着娘子薄页似的肩,嘴巴抿得紧紧。
平心而论,这位娘子柴瘦,被搂紧的滋味如同坐在石子地上。
她一手托着褚粲玉大腿,一手在她背上轻拍,回到镇上一直注意着往屋檐下走,尽量不让太阳直晒着她。
褚粲玉一路无言,裸露肌肤不可控的发紧莫名缓和不少。
她家住的地方宅院挨着宅院,巷子又窄又破,坑坑洼洼,时不时闻到不知是人还是畜生的尿骚味儿,一点风吹草动能听见犬吠连连、婴孩哭喊,紧接是抱怨的人声。
今日有些不同寻常,狗叫后的哭闹与抱怨声近乎无,隐约能听见激烈的争吵声。
走近一看,争吵声正是从褚粲玉家里传来,而那些常抱怨的人围着她家,从门外到墙头伸长鹅颈,瞪着鱼目,苍蝇似的骚动起来。
褚粲玉皱眉,低声说:“放我下来。”
有人已经认出她,起哄:“小玉?你跑去玩水了?真叫你爹娘好找!还不快回去,你未来家婆要见你!”
“那家婆又翘又恶,小玉,以后日子可不好过咯。”
褚粲玉不做声,走到家里庭院,爹娘站在主厅外,正和一个银发老太争执,她的出现立即引来三人视线。
“姐姐,”娘撑着腰,孕肚愈发显现,冲她招手,“回屋里看着弟弟妹妹。”
那老太淹没在鱼尾的细目中闪过一丝精明,她拉住褚粲玉,掐着她的下巴上下打量:“太瘦了,我看背柴都麻烦!我孙儿娶妻可不是看脸,褚老三,我只能给到这个数。”
她竖起树叉的手指。
褚粲玉看见她爹脸上闪过隐忍的怒火:“猪仔都不止这个价!”
“猪仔买来回家随便喂喂就能长肉生仔,钱生钱,再不济杀来吃也是一餐美味,”老太耷拉眼皮,“女仔光是买衣服都不止这么些钱,你能保证我养大后,她能给我生个曾孙吗?”
原来前世那些人在她面前吱呀乱叫并非没有缘由,她家里是真的要将她卖去别人家里做童养媳。
只是前世她因害怕落水几乎淹死,或许是父母于心不忍,又或许是买家嫌弃她养不熟,这件事才最终作罢,也不再提起,褚粲玉回想也只以为是大人无聊的玩笑。
娘似乎听不下去,上前要牵她回屋,看着她的目光里有怜惜,有愧疚,故而不敢多看,连对她私自外出玩水的责备都没有。
爹站在门前怒而不发,全程没有看自己一眼。
唯一认真看自己的是个老太,只是将自己当作中肉铺的肉,来回掂量价值,伺机砍价。
周围围观的邻里目光好奇、唏嘘与兴味并存,也不单落在褚粲玉身上。
褚粲玉对这些目光再熟悉不过。
她好似一直都处在这般被掂量的凝视中,为数不多的怜惜目光总在躲闪,故而在世事浮沉中,褚粲玉早早明白一个道理:
作为人的价值与价格都很重要。
褚粲玉牵上娘的手,温热的触感令她有几分恍惚。
前世多了弟妹后,娘再也没时间亲近她。
若能就此卖出去也不错,家里添了笔钱财,走一张嘴、生一张嘴,即便娘月子休整少了两个劳动力,也不至于捉襟见肘,死前也算还了家里一份养育恩。
“我*你大爷!”
富哥儿忽然暴起,怒气冲冲抬脚冲进小小四方的庭院,指着老太的鼻子。
“您要当猪自己跑去养殖场窝着就好!猪老了能吃能卖,您老了跑出来祸害人,您瞧您也不见得多是个值钱玩意儿嘛!哦,不,是我失礼了,怎么这么说人,您哪会是玩意儿嘛?您就不是个玩意儿!”
一番玩意儿论震得满堂静默。
老太的脸在开染料坊。
褚粲玉猜想这富贵公子大概过得极其顺遂,满腹侠肝义胆,撑出他一身无法无天的胆量,孔雀似的开屏,螳螂般挺身,颇有世俗话本里游侠与纨绔的结合。
奈何他面对的不是话本中轻易会被打败的丑角,而是一群艳俗话本里市侩沆瀣的蝇团。
再厉害的游侠游进污泥里,要么浑身脏污,要么淹死,成为污泥的养料。
褚粲玉冷眼见还不等老太反击,街坊邻居先哄堂大笑,彼此头贴头拿富贵公子的赤忱善心取乐阴阳。
老太自觉环境氛围利于己,立即乘胜追击唾沫横飞拿土话骂回去,仗着对面听不懂,什么低俗、下流的都拿出来展示一番,于是窃笑声量提高。
然而这富贵公子丝毫不见怕的,面对老太的唾沫攻击,他嫌弃地拿折扇一挡,雄赳赳气昂昂……往一侧站去了,露出身后的娘子。
娘子与他差不多高,素色披风包裹身子,瞧着柔柔弱弱,带着满面笑容,一副远比富贵公子更好欺负的模样。
可她只拿眼尾一扫跳脚老太,眼尾轻微的下垂令她脸上的笑自下而上看不分明,隐隐含着某种与外露气质截然不符的漠然。
老太聒噪的声音霎时静止,好似被捏住脖子的鸭,抹额也藏不住的汗滴一淌。
老太颤颤巍巍好似看见村里杀猪的场面,潜意识觉得这人不好惹。
娘子压根不把老太放眼里,笑意不改直走到褚母前,态度如沐春风:“您二位就是小玉的爹娘了吧?”
大概因为富贵公子出言不凡、穿着不凡,对着这位姑娘又显得极为敬重和乖巧,褚父褚母面面相觑,一时不知该摆出什么态度,最后是褚父慎重开口:“是,您是……”
“贫道是西月庵带发修行的道人,”娘子慢条斯理道,“此番领师弟下山游方历练,路过贵宝地,见令媛根骨清奇,与我二人大有仙缘,故此斗胆恳请,能否许她随我等回山修行?”
溪明镇是前往某海滨重镇的必经之路,人口流动频繁,褚父褚母在此做修缮器械营生,自然见过各色各样的人,但直接到他们家门口的道士还是第一回见。
而说他们长女有仙缘要带走的更是大姑娘上花轿。
吃了不读书的亏,褚家父母也不清楚什么庵、什么佛、什么道之间的关联与区别,被这娘子满嘴用语惊住。
褚父讷讷道:“这……道长,我家这女儿岁数实在太小……”
褚粲玉敏锐听见一声嗤笑,抬头望去,那位道人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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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依旧是八风不动的笑,不由疑心自己听错。
“非也、非也,道可道,非常道……”道人娘子继续说,听得褚粲玉眉头一跳。
纵使她读书不多,也能听出这娘子就是在胡诌,对方胡乱背了一通《道德经》,再辅之说明褚粲玉年岁正是时候。
褚父褚母被唬得一愣一愣。
最后是道人富哥儿道:“修行毕竟要减弱红尘俗事,为平衡这孩子身上的仙缘与红线,我们愿用凡尘俗物做押,便于带她离开。”
说着他拿出另一个腰包锦囊,掏出沓银票。
褚粲玉就这样莫名被转送去追求什么劳什子仙缘。
被娘拉进房间前,褚粲玉反复看了好几眼那边的两人,确信自己前世从未见过这二人。
他们行头打扮独特亮眼,也未在那册艳俗话本中读过相似的角色……
没等她思索出个所以然,她亲娘低头看她,眼底湿润,哽咽道:“阿玉,你不要怨家里,我们也是没办法,你出去,那二人看着品性好,也不差钱,肯定会过得比家里更好。”
“阿玉,你不要怨我们,家里也是没法,你嫁去,虽是做妾,但那李员外家里富贵,你模样好、性格也好,去那肯定过得比家里更好。”
一模一样的话,但前世褚粲玉过得并不好。
李员外是富贵,床笫间腌臜手段也富足,有一回褚粲玉忍无可忍跑回家,却发现家里翻修,原先她的房间已经归属其他孩子。
爹娘看她回来不免错愕,开口第一句是:“你做了什么?怎么被赶回来了?”
第二句是叹:“这可怎么办?你真是疯了。”
褚粲玉这才醒悟,被送出家门那一刻,她就没有家了。
再听到熟悉的话,她真心惊讶娘怎么做到不同的场景说出同样的话,都是为了把她丢出去。
褚粲玉自觉是家里的包袱,也如包袱一样安静听候安排。
娘抹去眼泪,缓慢从箱子里翻出一件衣裳,布料很新,衣领处还绣了细密精致的花样纹和鸟雀。
怀孕后期很多事情她都不用接手,闲来无事就替家里的孩子赶制新衣,赶巧昨天做好的衣服今天就用上了。
她一边替褚粲玉换去半湿的外衣,擦拭头发,一边低声絮叨:“那两位道人师傅一看年纪都轻,肯定有照顾不到你的地方,你要学着多关照自己,别再自己跑去玩水,多跟在大人身后。”
穿好新衣,头发也重新整理好,娘握紧褚粲玉的肩头,上下看了好一会儿,忽然低头搂了搂她。
褚粲玉这回结实吓了一跳,即便她有所忍耐,还是忍不住一抖。
娘自然感受到,不由有些尴尬松开她。
母女相顾无言。
褚母这才注意,往日话最密的大女儿今天见面起,似乎再没说过一句话。
她容貌未变,但沉沉的眉眼和平直的唇,再无从前的烂漫天真,竟有些像街头呆坐在家门口虚度的老人。
褚母不由暗暗心惊,想不通缘由,只能归结于今日事发突然。
常见而卑劣的勾当在孩子面前赤裸裸展开,即便是不记事的孩子,当下也是会难过的。
长大了,记忆模糊,就会好的,世道都这样。
她想了想,起身翻起自己的储物盒,犹疑着从中摸了些铜钱塞进褚粲玉衣襟里,嘱咐:“若那两人对你不好,你就自己拿着这些钱买些吃的,悄悄跑走,去绣坊里学门手艺,总归能养活自己……”
褚粲玉以为自己前世也过了娘此时的年纪,学会体谅与理解,但听完这话,胸口硌着的铜钱沉重,好似那咯着的不是钱,而是一颗心,从肋骨不断往下抛。
所以,你宁愿让我跑走,跑去绣坊学手艺,也不要我回家,也不要我了么?
庭院的人已经作鸟兽散,今天的事已经足够街坊邻居茶余饭后咀嚼好长一段时间。
卖女不少见,最后阴差阳错卖给仙门的属实没见过。
褚粲玉背上是褚父替她整理的包袱,跟着道人娘子和道人富哥儿走出溪明镇。
“我*!这算什么个事儿!”富哥儿用力扇扇,百般言语瞟了眼褚粲玉后咽下,“对了,西月庵是个什么鬼?”
道人娘子:“溪明镇的明不正好可以拆成日月?”
富哥儿:“……”
地名都是现想的,果然不是什么正经地。
褚粲玉冷笑,低头调整包袱的位置,手一错,摸到张纸包裹的重物,奇怪用手捻了捻。
是铜钱,这触感,约摸一小吊。
“忘了介绍,小玉,我呢,叫于酥,那位叫周牧韫,当然,你也可以叫我……”
于酥笑着弯腰,俏皮话生生止在褚粲玉忽地晕红的双眼里。
小小孩童如画的眉眼霎时被染上色彩,暮气的眼眸因这抹红终于有了丝活人气息,她的胸膛局促起伏,眼眶的积蓄濒临决堤。
丝丝缕缕的活气,像某种崩塌的山体,轰轰烈烈后一片狼藉。
3. 称呼
礼法在上,现实在前,褚粲玉理解爹娘,即便没了家,也只是自己吞咽割裂中的痛苦。
撕碎礼法意外重活,她终于有了燃不尽的怒火去不甘憎恨,爹娘却用半吊铜钱将她心口的火焰灭成一股呛人的浓烟,留下一地乌黑狼藉。
褚粲玉浑浑噩噩被周牧韫抱在怀里,回神后发现已经到了桐苍镇。
与溪明镇不同,桐苍镇来往人群更密集,建筑也更具滨海特色,细长的树木随处可见,沿路店面、小摊交相辉映,最引人注目莫过于两步一珍珠摊。
桐苍镇背山临海,地貌独特,距海港城市极近,商贸繁荣,以珠宝闻名,其珠宝饰品常被选为贡品送入京中,褚粲玉当皇贵妃后,珍珠类饰品皆来自此地。
若这二人是镇上世家公子小姐,也解释得通为何两人衣着不俗、出手阔绰。
但两人似乎只将此处当作落脚地,乘车入镇,选了家客栈入住。
褚粲玉重新站在地上,她安静站在一旁,若不是胸口略微起伏,与室内花瓶摆设并无差别。
只听“咚”一声,重物倒在床板,这才牵动她的目光看去,却见周牧韫蜷在床上闷声咳嗽不止,于酥在一旁帮忙整理衣物和被褥。
力气这么大的娘子没想到身子这么差么?
褚粲玉后知后觉周牧韫唇色清浅泛着病色。
于酥放好披风,嘴里碎念:“让你下水!你现在这具身体可不比从前,虽然力气还在,但体质那可是大大的不同!好了,强撑这么久果然发烧了吧?下山前不是约法三章说过有事我上,你就负责充当门面,展现魄力,真出事了你跑得我都还没反应……”
周牧韫不知是不是病糊涂,呆滞望着床榻顶,忽然忧伤道:“我的肌肉、我强健的体魄……就这样一并离我而去了,小于,为什么我就是练不出了呢?”
于酥:“宝,认命吧,我看药也不够了,晚点替你买点。”
褚粲玉坐在软榻,攥着于酥给的糖葫芦,眉尾悄然轻扬,观察发觉于酥和周牧韫长得不像,姓氏也不一样。
若是堂表关系,于酥语气过分亲昵……难不成是少年夫妻?
她默默看着于酥替周牧韫温好水,嘱咐她吃下药丸,一举一动自然妥帖。
最后他走来,冲褚粲玉笑眯眯:“乖崽,走,爹爹带你买些好玩的好吃的。”
褚粲玉原本镇定自若的神情裂了条缝。
当时褚粲玉泪水掉得毫无预兆,于酥不知想了什么,满脸心疼,一会儿“哎哟,那样的家庭不值得”,一会儿“唉这个岁数也确实”,最后哄道:“乖崽,别哭了,没关系,从今天起我就是你爹爹!”
之后于酥沉浸在年少有孩的幸福中,一点也不去深究褚粲玉长久沉默的原因,自顾自撒丫开启自己腻歪的称呼。
算了,出了那么大一笔钱。
褚粲玉心忖,就让他体验一会儿,好歹钱袋大出血,捞点顺心回来也好。
一道单独出门,褚粲玉又发觉,于酥此人外貌张扬到夸张,外表不仅用色华丽,白描的五官也极尽艳丽,活似朵张扬富贵的芍药,性格又一惊一乍,不懂看人脸色,有时又意外细腻柔情。
他不知从哪件事察觉褚粲玉对拥抱的抗拒,即便外出褚粲玉两条短腿走得慢悠悠,也不着急抱要她走,而是甩着新扇子也慢悠走。
有时褚粲玉只是眼珠偏移些许,于酥也会立刻把她看过的东西买下,弄得褚粲玉稀薄情绪里那点良心蚂蚁似的张口咬,之后只好眼观鼻鼻观口走路。
即便这样也阻挡不了于酥满腔热情,眼见孩子没有多余的想法,他的想法立刻如河水滔滔不绝涌来,加上一张甜而大胆的嘴,笑眯眯往小摊前一站,张口往死里砍价,与摊贩一拉一扯间自得乐趣,什么稀奇古怪的玩意儿全给褚粲玉买。
眼见陪葬品越来越多,褚粲玉终于忍不住扯了扯于酥的袖子:“买药。”
于酥意犹未尽:“没事儿,不急,你干娘还能再活一阵。”
褚粲玉:?
磨磨蹭蹭到药铺,药铺看店的老板是个娘子,于酥上前张口就来:“仙女姐姐,拿帖风寒药。”
老板咯咯笑起来,眉眼姿态风情万种,一边利落抓药,一边嗔道:“多久没见了?小冤家,跑哪儿潇洒去了?”
于酥眼一弯:“想着仙女不能配俗物,特地给姐姐折花去了。”
说着他拿出从摊贩砍价得来的新鲜花环往老板手里一套。
褚粲玉面无表情,心里对于酥的认识从芍药精变作蜜蜂精,并且在路过风月场时愈发肯定。
白日这类酒楼歇业,于酥只才踏过一步,不少凭栏闲话的娘子纷纷掷花抛手绢,莺莺燕燕嬉笑:“于公子,好几日不见,可想死奴家了!”
头顶鲜花丝绢,被遮了半张脸的褚粲玉狠狠皱眉,在浓郁的熏香里打了个惊天动地的喷嚏。
手绢飘飘扬飞起,落在石狮子边,一个约摸两三岁的小孩迈着碎步过来捡起。
似乎是个小女孩,夏天单穿着肚兜灯笼裤,扎两个小髻,眉眼精致,嘴唇红润饱满,攥着手绢走到褚粲玉身前,抬起手,似乎是想还给她。
褚粲玉不想拿,但这小孩实在长得可爱漂亮,最后只好捏着鼻子勉强收下,目光幽幽看着于酥。
于酥摸摸鼻子,正要带褚粲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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尽快离开,最后不免也被那稚子的模样吸引多看了两眼,有些惊讶:“这是谁家小孩?”
楼里立即冲出个娘子,对于酥歉意行礼:“对不住。”
这才抱起小孩,嘴里用苍梧方言骂着什么,往楼里快步走。
褚粲玉收回目光,没走几步,听于酥忽然说“稍微等等”,遂被安顿在另一个店铺里,眼见于酥转身跟着那娘子离开的背影,好一会儿到着满身甜香气息出来,褚粲玉终于彻底敲定这人轻浮的印象,心里轻轻地嗤了一声,回去路上更是无甚表情。
但对于酥而言,褚粲玉表情似乎就没变过,冷上加冷似乎也没有什么区别,依旧乐呵,并没有太放在心上,继续厚着脸皮在褚粲玉面前晃悠,企图为自己争取一个完美父亲形象,丝毫不知自己作为蜜蜂精怪在褚粲玉眼里有讨嫌之嫌。
好在周牧韫病来得快,去得也快,服药第二日脸色就恢复不少,披风也从肩上转移到于酥手上,褚粲玉不必总被于酥带着,又坐上辆车往前奔走。
从驾车上便能看出桐苍镇远比溪明镇繁华,溪明镇尚且还在用牛马拉车,桐苍镇已经大部分都是木制牛马,内燃脂膏,速度更快,行进更稳健,行驶在桐苍镇压实的大路上,在车厢里人几乎感受不到颠簸。
没多久,车停下,车夫恭敬打开车门迎几人下来。
褚粲玉被周牧韫抱下车,扫眼发现几人处在一个宽敞的院落里,有许多车停放,甚至还有住人的房屋,不远处矗立一座高山,一条蜿蜒小道隐没在树丛里。
居然真把她往山上带了?
小道隐没处猝然变作台阶,在褚粲玉强烈要求自己走后,周牧韫和于酥一边柔声细语夸她,一边引着她往上走。
也不知走了多久,终于看见一座牌坊,牌匾上前两个字已经看不清,只有“庵”字倔强露出分明。
褚粲玉抓着周牧韫的手哼哧爬,脸色微微发白,扫了眼那牌匾,大口喘气。
穿过牌坊,踏上犬牙差互、年久失修的台阶,于绿荫中豁然开朗,前方又一牌坊后远远迎出一对五官相似的男女,皆衣着富贵,气质恬淡从容。
为首的娘子长挑身材,头发梳到耳后扎了两个丸子,鹅蛋脸上弯眉杏眼,远远瞧见人就已经笑得眼眯齿露,一下跳来抱住周牧韫。
“你们可算回来了!”
抱完这个又一把抱住于酥,忽然眼一肃,推开他怒道:“你去了杏枝楼!”
再一看站在周牧韫腿边的褚粲玉,声音忽一拉高:“还搞出了个小孩回来?!于酥!你简直不是人!”
褚粲玉眉心一跳,注视这一幕,看向于酥的眼神愈发复杂。
4. 癔症
于酥皱眉低头一嗅,语气难得不耐:“你的狗鼻子就对这个灵。”
“你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少女激动道,“凭什么单单限制我!既然你们都可以,我当然也可以!”
于酥以扇遮面冷笑:“你可以个屁!我能保证我只是单纯去玩,你能吗?!”
“我凭什么不能!凭什么不能!”
这等事情也可以拿在台面上说吗?褚粲玉眉梢一跳。
转念一想自己所处的世界就是个巨大、艳俗下流的*院,员外都能亲自将妻子送上男宠的床,于酥带妻妾逛风月场所确实算不了什么。
大抵她的此番重生就是为了给那话本增添别样风味。
褚粲玉嘴边浮着意味不明的笑意,眼神平静。
上一世的故事从她十六岁之后展开,今生呢?现在就展开了吗?
哈。
“啊,刚回家就吵吵闹闹,真是友爱和谐,这才是家的感觉嘛。”
周牧韫含笑说道,褚粲玉收起思绪,瞥去一眼,对方眉眼弯弯,笑得真心实意、如沐春风,眼里还有欣慰,正和蔼地冲慢吞吞落后少女的人招手。
“景篁,怎么走这么慢?难道是不想给我们一个爱的拥抱吗?”
爱的拥抱。褚粲玉极力控制面部肌肉,不愿深究这个字符组合的含义。
那位名景篁的少年恐怕与褚粲玉思想达到一致,走来的步伐更缓慢,面上表情带了些苦涩意味。
虽然五官相似,景篁与那少女气质截然不同,眉目耷拉,额前的头发几乎盖完眉眼,好似在面上大喇喇刻着“非礼勿视”,显得一双眼像林中鸟雀瞧得隐约。
他慢慢开口冲周牧韫一点头:“周周姐,小于哥。”
然后迟疑地给了周牧韫一个一触即放的拥抱,扭头见于酥和自己姐姐吵嘴上头,不容插足,踟蹰片刻,完成任务似的,低头给了褚粲玉一个拥抱。
“爱的拥抱”来得猝不及防,褚粲玉差点一退踏空,还好周牧韫眼疾手快,鹰爪似的手紧扣在她手臂上往回一拉,这才避免了一场失足。
褚粲玉看向曲折隐没山林的台阶,有些遗憾地收回视线,却见景篁比她还惊慌,脸色霎时苍白,手指搅在一起,透着惴惴,眼睛不时往周牧韫那看,流露出慢慢歉意与不安,几乎泫然泪下。
“呼噜毛,吓不着,”头顶被轻柔而安抚地摸了摸,周牧韫低头确认她没有事,这才重新抬头笑道,“这是小玉,以后要和我们一起生活,我先带她去住处,晚点吃饭大家再正式认识一下吧。”
牵着她离开前,周牧韫特地拍了下景篁的肩示意他不必介怀。
二人离开一段距离,景晞瞪着于酥毫不退让的神色,叉腰自顾自道:“小酌怡情,你们这次去杏枝搂饮酒作乐,下回也要带我去!”
不在意于酥的反应与回复,她瞥了一眼褚粲玉与周牧韫的背影,纳闷而轻快问:“那小孩是你哪个相好的?”
于酥到嘴的恨铁不成钢立刻一转:“别瞎说!你们还记得《品玉记》吗?”
眼见这对同卵姊弟露出相似的疑惑,他解释道:“就是参加老班女儿升学宴,在他家意外翻到的那本情/色小说!我们在网上怎么也搜不到猜测是老班自己写的那本!”
景晞:“哦——皇帝有绿帽癖的那本?”
于酥扇子一收敲打掌心:“对,就是那本,刚刚那个小女孩就是小说女主。”
“什么?!原来我们不是单纯穿越古代,是穿书吗?”景晞喃喃,“可是这个世界古不古、近不近的……”
“是啊,我们之前不是还猜测是不是穿越到某个古代节点的平行世界,现在可以肯定,”于酥道,“那本情/色小说很可能就是老班自己写的,真古人设定的世界观里怎么会出现类似飞机、火车的东西?”
景晞眼睛一亮:“你们带回那个小孩难道是开启了什么系统,要我们做好养崽工作就放我们回去?”
“真聪明,”于酥笑眯眯,他拿扇子敲向景晞的头,“当然不是。那小孩是我和老牧在采染料路上捡到的,当时小孩掉水里,也不挣扎,只有气泡咕噜,要不是老牧眼疾手快,小孩不一定救得活。”
回家希望又被击碎,景晞有些失落,自然接受景篁替她揉于酥敲打的地方。
听完于酥的话她脱口而出:“女主以为自己要被卖发癔症那里?”
“啧,书看得挺仔细,”于酥点头,“是,我和老牧后来送人回家,确实撞见一个老太婆来她家买孩子,话说得很难听,看热闹的人又多,一时激动我和老牧就出钱把人带回来了。”
“确实像你们俩能干得出的事,”景晞还记恨于酥限制她喝酒,嘘他,“一点也不考虑我们现在的情况能担得起一个小孩的责任吗?仨废柴,一病弱,你家那边又乱得狠,才刚占山为王,谁顾得上一个小孩?”
于酥气质一向轻浮,像个油嘴滑腔的浪子,此时他却眉头微蹙,眼神平静,丢去平日笑盈盈的神态,瞬时铅华一洗,认真又慎重。
“我们才从河边救起这孩子,就在山岩溶洞碰见,当时她正要往洞里钻,我捞起她的时候,她的身子还在打颤,明显是害怕,往里钻的动作却干脆果断,我气得想说她两句的时候,你知道我从她脸上看见了什么吗?”
“死气,”于酥顿了顿,“她是主动寻死的。”
“一个才五六岁的孩子,大概生和死都还搞不清,甚至身体还有作为人生的本能,她却已经克服本能,这得是受了多大的委屈?回家还要亲耳听至亲卖她的讨价还价……”
“按小说发展,她以后就是浮萍、工具、玩物,总而言之就不是个人,如果我和老牧能带她走,不敢托大给她一个家和光明未来,但至少可以保证她每一顿饭都吃饱,面对人生的各色选择不至于太无助和无力,甚至她想做什么,我们也能帮一把,都比她原本的人生路线要好。”
景篁捏着自己的指间,看了看亲姐,小声说:“那孩子挺乖。”
景晞原本只是单纯恼于酥随口胡说,哪知得到的反应那么认真,不由别扭万分,又听见景篁出声,瞪他一眼,不满道:“我又不是什么很差劲的人,我有说不想养她吗!”
景篁缩了缩肩膀。
于酥表情一收,笑嘻嘻过去捏她肩:“我们晞晞人美心善。”
“别说这些虚的,来点实际,我要杏枝搂的杏花酒。”
“不行呢。”
“啧。”
“邱芸恪那家伙呢?怎么不出来迎接一下我们?”于酥重新摇扇。
景晞歪头道:“唔,她说这儿还是太吵,怀疑有余孽,准备再带些人来打扫一下。”
-
褚粲玉被带到一个院落,踏过门槛,不规则的石块铺成一条小径,小径两侧不时立着造型古朴的燃脂长明灯,紧接视野里是一望无际的绿,杂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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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竹林蔓发相映,一座小院坐落道路尽头。
“我和你干爹商量,特地让你来住这个小院,不论去哪儿都方便。”周牧韫道,蹲在褚粲玉身旁,抬手一指。
“你看,从这去那就是我住的地方,往菜地那边走就是你干爹住的,至于其他几位姨和叔,吃饭的时候认认就好。要是害怕一个人睡,欢迎随时来找我们。”
住在何处,褚粲玉并不在意,上一世她在极贫极贵中起伏,通铺、山洞、温柔乡、龙榻统统睡过,被周牧韫带着参观房间摆设,她只略略扫一眼,觉得这地方似乎刚被匆忙打扫过,家具摆设还算新。
众人准备晚饭时,褚粲玉拒绝了于酥带她参与的邀请,坐在院落竹椅,仰头看漫天红霞。
平心而论,此处列岫青无数,清风一吹,牵动枝叶如翠带飘动,自在悠闲,是处妙境,在褚粲玉计划里,她应该是在这样的景里死去,可惜……
这样想,褚粲玉难得有了些气力,想为自己寻一幽静处作长眠床。
循着小径走近竹林,簌簌风声间,褚粲玉眼尖,发现一颗怪异的大石藏于山野,走近仔细一看。
大石边缘平滑温润,一侧高于另一侧,被人打磨出一道弧度,奇特至极。
就一眼,褚粲玉顿时一阵晕眩,冷汗瞬间滑落,那些不堪的过往从大石凸起一侧滑下,顷刻向她袭来。
当年褚粲玉被书生宗亲族人骗去的庵庙中有一片树林,树林深处也藏着这么块石床,唤作四柔床,说是人躺上去孟浪一番,四肢必柔软无力,是那庵堂的专卖技,最受客人欢喜,也最令服侍一方受累。
即便那石床被打磨再好,人躺上去都不舒服,何况还要承着另一个人的重量与狎昵,一番下来四肢自然柔无力,但不是因为欢愉,而是被压石板上的腰酸背痛。
话本里的文字跳出在褚粲玉眼前舞动,她更是目眩,禁不住站在一旁痛苦干呕。
于酥、周牧韫以及那两人的面容在褚粲玉记忆中不断扭曲变化,渐渐变成书生几个族人的模样。
那几人和蔼地亲近她,表示要护她去座求姻缘最灵验的隐庵。
当时褚粲玉刚从李员外府邸里私逃,很依赖书生,可惜书生母亲看不起自己,一直阻拦不让二人成亲,妾也不可,有辱家门。
书生态度又模棱两可,褚粲玉心里不免惶惶。
她不好意思拒绝书生族人的邀请,几人的话也正中她所思所苦,加之一行人里也有女子,褚粲玉踌躇片刻便应了下来。
谁知几人仗着她不熟悉本地,为戏弄轻狎她,故意带她去了一个远近闻名伪装成尼庵的淫/窟。
褚粲玉虚虚半睁眼,那石床晃荡出几道影子,一时令她分不清自己重生是在做梦,还是实际重生回被戏耍的那天,无助与愤怒丛生。
山下牌匾的“庵”字在回忆中闪现。
褚粲玉终于呕出,狂咳不已,面上泪水涟涟,浑身止不住发颤,浑噩往回走,跌跌撞撞间不知碰到什么,忽地一阵轰鸣,她定睛一看,见茅屋后一道地道被开启,空气中浮沉不断。
与那淫/窟一样供贵人往来、逃跑的地道。
她立即攥紧衣袖。
果然逃脱不了既定的命运吗?
为什么她要遭受这一切?
不甘心。
好在她擅长玉石俱焚。
褚粲玉一眨眼,麻木黝黑的瞳孔闪过丝愉悦的笑意。
5. 放火
山脚初见匾额时,褚粲玉便因熟悉感有所不适,见到四柔床和地道后确信,这地构造与她当初被诱骗误入的淫/窟惊人相似。
她循着记忆在各个院子旁摸索,果然找到许多个地道口,只是打磨尚显粗糙,比不得记忆里的精细巧妙。
褚粲玉指尖在地道口摸索,好一会儿站起身缓了缓头晕感,旁若无人走去厨房,在于酥“不要玩火,小心尿床”的絮叨中顺走些枯枝,搭着各个院子里的败叶铺满各个地道口。
她还格外用心从多个长明灯里掏出不少脂膏抹在枯枝败叶上。
褚粲玉做这些事时非常坦荡,周牧韫裹着披风经过还蹲在她身旁看了看,也没察觉出什么不对,她还撑着脸笑:“我小时候也喜欢拿泥巴树叶做菜给蚂蚁吃,小宝贝,你抹的是什么?”
褚粲玉头也没抬:“脂膏。”
脂膏自窑洞中诞生,既有不逊色于丝灰的能量,又因易得而在民间流行开,但毕竟也并非取之不尽,寻常人家基本用在家用机器,倘若有孩子掏来玩,少不了一顿棍棒伺候。
好在周牧韫并不寻常,闻言只是点头,甚至带了些赞许道:“真厉害,这样做出来的‘菜’可比红泥巴做的好看,你还挺有审美追求。”
她的目光专注,似乎在褚粲玉身上留意到什么,她视线停驻许久,最后也只是摸了把褚粲玉的头,叮嘱不要误食后就离开了。
这么干脆利落,褚粲玉终于有些诧异,怀疑对方根本没看清楚她究竟在做什么。
低头看了看被铺满枯枝败叶、确实瞧不出奇特的地道口,褚粲玉又觉得没什么,遂继续自己的涂抹大业。
最后一个地道口有些偏,靠近更没怎么打理的后山,褚粲玉费了些功夫拿油纸包着脂膏过来。
或许因为受小孩身体影响对距离空间判断有误,也或许是刚刚晕眩感还未退散受了影响,又或许此地偏僻找枯枝败叶很容易。
总之,褚粲玉怀揣脂膏,一个没留神,脚一滑大半个身子跌进地道口。
里面是个小平台,还很体贴垫着软毯,褚粲玉得以没遭什么罪,只是轻轻嘶了声。
包裹脂膏的油纸被抛在前面,地道口洋洋洒洒的日光只照出它的三分之二,另外三分之一隐没在黑压压中。
褚粲玉缓了缓神,抬手刚碰到油纸,突然,另一只又大又脏的手从黑暗中窜出,一同按在油纸上。
光照下可以看见这只手关节粗大,指缝黑泥堆叠,手背横列一道狰狞伤痕。
她一愣,霎时寒毛直立,猛一抬首,撞见双血丝横布的浑黄双眼。
“啊——!”
于酥瞪着空荡荡的酒坛,冲出门外,拿锅铲指着一道僵硬的背影,愤愤道:“你姐又指示你来偷我做菜用的酒是吗?!”
景篁一顿一卡缓慢转身:“对不起。”
“对不起有个屁用!”于酥套了件黑色长袍,衣袖用红色襻膊束起,露出线条分明的手臂,叉着腰,“这是我们搬来的第几次了?你就算再愧疚害怕想弥补你姐,也不是事事都顺着她!景晞那家伙迟早被你惯成酒蒙子!”
周牧韫远远听见于酥的声音,走近慢悠悠呼噜了把景篁的头,问:“不是给了小晞晞每日酒水配额?”
景篁小声说:“老姐说一个人喝太无聊,让我陪她。”
“她还拉你一起?”于酥提高音量。
周牧韫也是面颊一抽,笑容难得维持不住,她看着眼前只露出发旋的少年,叹气:“你自愿的?”
景篁闷闷点头。
“算了,到时候给你俩都挂个酒葫芦,每周就给这么多量,再来偷酒就罚你们俩吃没腌过的猪肉,”周牧韫捏了捏景篁的脸颊,吓唬他,“回去和你姐说,让她悠着点,别还没回家就酒精中毒一命呜呼了。”
“你就这么纵容他们?”于酥回到灶前,头也不回问。
周牧韫咳了两声,面上病气浓郁,眉目重新染上笑意:“不然能怎么办?堵不如疏,你也不想整天和景晞斗智斗勇吧?到时候也只有景篁夹在中间两头挨说。”
于酥不耐烦一甩高束的头发:“真是懒得掺和他们姐弟俩的事。”
说着懒得掺和,其实最头疼担心的也是你吧。周牧韫笑笑,想起自己找过来的缘由:“小鸟什么时候回来?”
“不知道,景晞说她去山下再找些人打扫这里,应该晚点就回来吧,怎么了?”
周牧韫:“我看小玉脸色很差,整个人气色非常不好,我记得那本小说里有提过她身体从小就不好,在那样的家庭里想来也不会受到什么精细照顾,所以想让小鸟顺便招个医师上来,也不用全职耽误人生意,住在山脚,车行里的车随便用。”
“要是有手机就方便了,”于酥皱眉,“会不会也有水土不服的缘故?”
“不清楚,那孩子很倔强,和小说挺有出入,既不爱说话,也不粘人,就是太听话了,”周牧韫叹了口气,“刚刚看见她在玩过家家我才放心一点,总算有点小孩样了。”
“那破小说纯纯报复社会,我都怀疑是不是老班有段时间心情不好写黄文,写着写着直接突破道德底线,”于酥啧了声,“也许那小孩原本就是这样性格,挺好,总比当个只会讨好人的菟丝花好。”
于酥想了想,有些欣慰:“原来是去玩过家家吗?我说她刚刚怎么过来顺了些柴走,挺好,活泼点,希望她能像另一个小玉一样健康快乐长大,真把人养成那样,我们可太有成就感了。”
周牧韫揶揄:“哪怕人调皮到玩火把房子烧了也有成就感?”
于酥烧热油,一把蒜末辣椒下锅,在呛人的香气中扬眉:“那当然。”
-
“唔……”
褚粲玉被人甩在地上,这次没有软毯,不由轻声痛呼,她拧着眉,抬眼打量四周。
这是地道里的一间房,面积不大,弥漫一股难以言喻的臭味。
昏暗灯光下,角落里三个女子衣衫不整聚坐一起,面上满是恐惧。
不远处的床榻和椅子上坐着几个大汉,打着赤膊,胡子拉碴,形态萎靡而双目凶狠。
方才拉她下去的男人捏着油纸随手一丢,喘着粗气:“我*他**,那群小崽子真把这里当成自己的地盘!他****!刚刚出去我还闻到炒菜香!我*!凭什么我们一直占着这里,最后还要被逼到这破他**地道里!”
“因为我们输了。”椅子上的大汉赤脚蹲坐,“那群崽子够狠,满山的弟兄都没了,如果不是正巧轮到我们下山抢道,我们也迟早交代。”
“那群崽子到底是哪里来的?”
“不知道,看他们穿得华丽,可能是哪家少爷小姐读了几册话本出来行侠仗义。”
“*的!偏偏盯上我们,老虎,你脑子最好用,想个办法,我们总不能一直偷摸躲着不出去吧?还有满山兄弟的仇,也得报啊!”
被叫老虎的大汉蹲坐着没吭声,目光邪佞,直直射向褚粲玉,一瞬好似被野兽紧盯。
褚粲玉面不改色,垂眼佯作害怕。
就听那“老虎”忽然咧嘴笑起来:“那群崽子不是爱当侠客?就让他们明白,侠客也不是那么好当的。”
他招呼这群人到另一个小房间商议如何利用人质的对策,并不把这群残弱妇孺放在眼里,完全不用担心人逃走。
何况这地道又弯又绕,不熟悉地形必迷路。
从他们只言片语里,褚粲玉逐渐清明,原来这庵庙并不是周牧韫几人的,而是他们从这群人手中抢走的。
她看向一旁小声抽泣的女子:“你们怎么沦落到这里的?”
褚粲玉还是个小孩的外表,五六岁的年纪,鬓发惺忪,眼大而微扬,瞳孔在昏暗光线下幽深明亮,说的话却极其“大人”,颇有种“表里不一”的可爱。
为首的女子多有怜爱,忍住害怕哄道:“姐姐们都是被坏人抓来的,别怕,他们口中的侠客兴许马上就回来救我们了。”
褚粲玉上一世一直在“被拯救”,结果一塌糊涂,是以并不相信这类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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慰话,反而认真观察起几人,发觉她们虽狼狈害怕,言谈举止有度,大概都是闺门小姐,极可能是那些山匪抢道时一并将人掳走。
而且沦落至此,身上伤痕众多,但并未见自尽的痕迹,大抵求生意志强烈。
“还有力气吗?”褚粲玉问。
三人面面相觑,见褚粲玉言行举止冷静,发问干脆甚至隐隐带了些久居高位的威压,三人又被欺侮,正是意志混乱时,有人能站出提供帮助,即便对方还是稚子也未有轻视。
三人迟疑摇头:“不知道,但我们好些日子没有进食,手脚发软。”
褚粲玉从衣襟里掏出一个锦囊,那是于酥给她塞进来的。
里面有不少甜点吃食,她递给三人,对方立即狼吞虎咽而又万般小心轻手轻脚地吃着。
褚粲玉在她们进食时,立刻捡回油纸,随手捡起散落地上的石块,又问:“你们在这里待了多久?认得了路吗?”
为首女子苦笑摇头:“记不清了,被那群山匪强行带走也没顾着看路。”
“这里有多少山匪?”
“方才房里的已经是所有剩余的山匪。”
褚粲玉拿石块,根据刚刚大汉走的路径,辅之以上一世的记忆,给几人简单画了个地形图。
“这里地道虽复杂,但有规律,一会儿你们散开从不同地道口跑出,一旦出去立刻用火折子点火盖好地道口,能拿大石压着更好,地道口已经放好燃物,动作一定要快。”
几人齐齐点头,紧张地握紧拳头,拼命记下褚粲玉画的地形图。
有人反应:“去哪儿找火折子呢?”
褚粲玉直接打开床榻旁的柜子,只见里面存放着马鞭、玉势、红烛、火折子等等物件。
三人有些吃惊,褚粲玉头也没抬给三人分发所需物件,一面迅速将马鞭一头捆紧玉势,完全不在乎其他人略羞赧的脸色,麻利地将纸张、竹制品、被褥、衣物在地上铺洒开,做完后带着几人慢慢踱到地道的门前。
与波澜不惊的外表不同,褚粲玉手心微微濡湿。
还有三个无辜女子的性命一齐落在她肩头。
看着被折磨得形销骨立的几人,褚粲玉一瞬想到了知柏。
那边山匪响亮的怒骂偶尔从门的缝隙泄出,褚粲玉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镇定。
这些地道为了方便客人动作,隔音都做得不错,可这里还是雏形,褚粲玉也不确定材料是否用得足够隔音,只能赌一把。
“快,把门轻声打开。”褚粲玉命令。
大门吱呀,在众人心跳至喉的注视下并未惊动地推开,几人蹑手蹑脚侧身出去。
“跑去点火,越快越好。”褚粲玉又道,迅速将玉势带着鞭子穿过门环一拉,又甩到顶上的灯台一转。
伴随那三个女子奋力跑开的背影,褚粲玉立刻用上全身力气往下一拉,门发出巨大声响。
嚓——
夹在门缝的火折子在摩擦中冒出屡屡烟气,被脂膏一刺激瞬间点燃,没等褚粲玉松口气,紧随其后是山匪们的惊吼。
山匪们反应比她料想得迅速太多,看来这雏形材料用得确实有损庵庙名誉。
褚粲玉暗暗祈祷在那包油纸和灯台里脂膏的催化下,火势越大越好。
虽不畏死亡,但要是被这群人抓住不是褚粲玉想要的结局。
在烟气里狂奔,褚粲玉吸入毒烟太多,她跌跌撞撞迷了眼,猛地咳嗽,似乎感到肺要被肋骨戳破,喉咙火辣得疼。
她好似听见排山倒海的怒吼。
那男人不亏叫老虎,这随口嚎叫确有几分味道,难得竟比畜生还畜生。
褚粲玉嘴角翘了下,视线愈发模糊,四肢发软,终于撑不住往前倒下。
迷糊中她鼻腔里窜来阵冷冽疏离的气息,仿佛漫天大雪压下棵松树,寒风与树木尸体交织。
一袭白色靠近她。
白无常?褚粲玉混沌地想。
“孩子?啧,这群人渣不必留活口。”
6. 混沌
周牧韫按住于酥的肩。
“芸恪已经带人进去了,你先去备一些甜点,万一小玉需要安抚可以用上,别着急,让景篁陪你一起。”
于酥握紧拳头,最终还是听周牧韫的话离开。
前脚送走于酥,后脚景晞风风火火赶来。
景晞:“问清楚了,那几个女孩是清明结伴外出游玩被山匪掳走的,期间被胁迫做山匪打劫的饵,还被压着在这里卖/淫,我们几个打过来的时候她们不巧被剩下的渣渣拉走押进地道,是一个小孩儿教她们逃跑路线和放火。”
“小孩儿?”周牧韫有些惊讶挑眉,“褚粲玉?”
“咱们山上就一个小孩儿。”景晞耸肩,“厉害啊,是我狭隘了,对她还停留在小说里的形象,以为是朵还没进化的温顺解语花。”
“放火?”周牧韫皱眉,思索片刻让侍卫领着到一个地道口,蹲下捻起未燃的枯枝,低头一嗅。
景晞跟在她身旁,好奇问:“怎么了?”
“这些是小玉放在这的,上面还有脂膏的气味,”周牧韫道,“我以为她单纯在玩过家家,没想到是想烧了这些地道吗?她怎么知道地道里有人?”
“也许是听到了什么动静以为是恶鬼作祟,于是很机灵地先下手为强?”景晞摸着下巴,代入自己小时候的性格。
“不是人人都像你一样天马行空,”周牧韫眼睛弯起,“我虽然接触小玉不算久,但能感觉得到她不是个多事的孩子,不爱说话,也不喜欢麻烦别人,像蚌一样。”
“现在遇到这么大的事情居然也不想着告家长,而是自己解决么?啊,是个坏孩子。”
景晞看着周牧韫眼眸明亮,笑得愈发温和,不由暗暗打了个寒颤,挤出一个笑:“孩子现在都还没找到呢,也不知道受没受伤,不用想这么长远的事情吧?”
周牧韫轻飘飘看了她一眼。
景晞立刻比了个手势在嘴巴上一拉,心里为这位小说女主默哀,不是谁都有本事承受住周牧韫小发雷霆的安排。
石径尽头走来一个长身如玉的白影,白影步履稳健而迅速,手里还提着一个……
周牧韫眉尾一跳,疾步上前从对方手里抱过孩子,呵道:“有你这么提溜孩子的吗?”
手心里褚粲玉身子发烫,周牧韫不由有些着急,快步往泻春院赶。
邱芸恪捻了捻指尖,跟上周牧韫的速度问:“我还以为是于酥弄来的孩子,看起来是你的?恭喜,孩子长得不错。”
周牧韫直接给她一个白眼,一看见大夫就急急将孩子递过去,瞪着邱芸恪:“你说一下情况。”
邱芸恪:“我在别院地道口下去没多久捡到的,应该刚刚晕过去没一会儿。”
大夫一点头表示知道了,立刻让药童跟随自己进房救治。
周牧韫咳了几声,站在小院主厅愁眉不展,那厢邱芸恪已经施施然坐好,抱胸问:“所以是谁的孩子?”
“没有谁,这孩子的身份可不简单。”景晞紧随其后,冲邱芸恪挤眉弄眼,有股娇憨态。
邱芸恪看她一眼,抬手让身边的侍卫到院外候着。
“那是老班写的小黄文里的女主,褚粲玉,也就是那个玉娘。”景晞凑到邱芸恪耳边。
邱芸恪惟恐避之不及,身子往后一仰,烦道:“别离那么近。”
“嗤,公主病。”景晞有些受伤地拱了拱鼻子,转身坐到周牧韫身旁。
“知道她洁癖严重你还总要贴那么近要帮人脱敏,几年了,你们俩都挺固执。”周牧韫无奈道,她捏着额心,“小鸟,情况如何?”
邱芸恪拿着手绢擦拭桌子,闻言道:“剩下的余孽已经让人处理了,只不过有个叫老虎的够狠,身上烧着也不顾给逃了出去,已经让人去追了。”
“让人再把这座山里里外外都检查一遍,这次是我们的纰漏,才让人遭罪,以后我们还要在这里常住,不能再出现任何意外,”周牧韫顿了顿,“何况还有个孩子。”
“确定要养了?”邱芸恪挑眉。
“家里有个小孩挺好的,”周牧韫笑笑,“家有一小,如有一宝。”
景晞:“不是家有一老……噢噢,好的,家有一小,家有一小。”
周牧韫收回视线,问邱芸恪:“还没问你的意见,毕竟现在主要靠你出钱出力。”
邱芸恪无所谓道:“听你的,别让她烦我就好,最好离我住的院子远一些。”
大夫从屏风里走出,冲几人拱手:“诸位小姐,毒气已排出,现下只需配合吃些醒神开窍的药即可。”
他捏着胡子,补充:“这孩子思虑太重,又受到惊吓,加上经年累月食不饱,因惊热而陷入昏迷,我已为其施针,静养一段时日便好。”
周牧韫道谢,让景晞送大夫和药童离开,自己走到床边看了褚粲玉,替她拆了发髻,又换了身舒适的新衣,摸着她的额头,轻轻叹了口气。
邱芸恪站在屏风边没进来,懒散问:“未来有什么打算?就一直在这里待着吗?”
“嗯,先安顿好,之后再走一步看一步吧,”周牧韫给褚粲玉理了理被子,回到主厅,捏着手绢捂住口鼻,低低咳了两声,“我知道大家间还有龃龉,但现在在异世界,大家各有各的难处,我们能依靠的只有彼此,以后相处多包容才好。”
“这话你去和景晞说。”邱芸恪掀起眼皮,“我们之中就她最闹腾。”
周牧韫:“她家那环境,她不闹就没奶喝。”
“停,”邱芸恪抬手,“我不是她亲妈,不在乎她怎么样的家庭环境,只知道她家条件很不错,景篁对她也总心怀愧疚,万般体贴,这两点已经远超很多重男轻女的家庭,要体谅包容你们自己来,我谁也不惯着。”
顿了下,邱芸恪道:“你情况如何?”
“不太妙,但也死不了,”周牧韫咳了咳,“好在力气还在,已经是不幸中的万幸。”
“其实你要是愿意回你现在这个家里,有我的帮忙,不是没可能继承你这身体的便宜老爹的位置。”
周牧韫摇头:“算了,我不擅长勾心斗角,之前在办公室里派系斗争早被捶打成年糕了,也没那个心气带兵,就在家里锻炼、带带孩子也挺好。”
邱芸恪不太认可,最后也只颔首道:“你开心就好。”
两人闲聊间,于酥和景篁匆匆赶来,手里的油纸包了不少点心,散发诱人香气。
于酥一身已稍显狼狈,像蔫了的芍药,一面小心探头去看褚粲玉,一面问:“情况怎么样?”
“大夫说毒气已经清完,只是思虑太重,体质比较差,受到惊吓发热,还在睡,让我们静养一段时间就好。”周牧韫道。
于酥听完进去看了看孩子,这才重新出来,脸很沉:“*他大爷,那群山匪呢?”
“已经处理完了,”邱芸恪轻描淡写道,有些嫌弃地上下扫了眼于酥,“我们亲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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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首席到异世彻底放飞自我了?不是穿得花枝招展就是猫嫌狗憎,你现在拨乱一下头发就可以抱着碗上街要饭了。”
于酥翻白眼:“比不上前Cl设计总监,到异世界也非得找副手套带装x,每天穿得和白无常一样。”
“当索命的也比当要饭的好,”邱芸恪挑眉,“谢谢夸奖。”
“索命也没见你尽职尽责,还能留尾巴,工作能力可见一斑,难怪那时合同没到期就走人了。”于酥冷笑。
邱芸恪脸色一变,扯了个笑:“于首席工作能力倒是强得很,在剧团里这么多年还是靠捡漏才当上首席。”
“捡漏怎么了?能考进国家剧院已经证明我的能力和天赋,”于酥微笑,“我心态好,不像某人整天纠结自己地才的称号。”
“对,心态好,”邱芸恪点头,“退团后一蹶不振跑去路边摊掌厨,直接换赛道的逃避心理能说成心态好也确实是心态好的一种表现。”
“好了,”周牧韫打断两人的争执,“你们要是这么闲得慌,我监督你们练一下铁人三项怎么样?一空下来就喜欢把刀子对着自己人,也真是闲得够呛,里面还躺着病人,你们在这里吵什么?”
于酥和邱芸恪冷漠别开脸,沉默。
景篁耳朵一动,犹豫着小声说:“小玉好像醒了?”
周牧韫走到床边,看见褚粲玉皱眉,满面挣扎,额间汗如雨下,嘴里呓语不断。
她对邱芸恪伸手,接过一方崭新的手绢,小心替褚粲玉擦去汗水,摸了摸她的脖子,一手水,不由蹙眉。
于酥有些担忧:“要不要我再去把大夫叫回来?”
话刚落地,褚粲玉忽然发出一声呜咽:“娘,爹……我找不到家了……”
孩子偏瘦的脸上犹带着发热的红晕,眉间拢着雾气,纤长的睫毛打湿,泪水从眼尾如飞星陨落,嘴巴微微张着,流露一声声啜泣。
褚粲玉好像又回到混沌里,蒙纱的记忆如走马灯引着她前走。
每走一步脚底的砖块就掉落一块,身上衣饰被脚底升腾的风卷走,深渊张开巨口等着她滑落,身旁不停有人拉扯推搡,褚粲玉跌跌撞撞往前走。
饰品掉尽,衣服开始剥落,直至赤裸裸,步履依旧不能停。
终于她累得抬不起腿,往后看是一片虚无,往前看一望无际,她再也迈不开步伐,只能往下无止尽地坠落。
爹娘站在砖块上,只是看着她。
!
褚粲玉睁开眼,鸟雀声逐渐清晰,她轻颤眼睫,透过床纱帘循着光亮看去。
都见到无常了,还活着吗?
真是祸害遗千年。
褚粲玉手臂挡住眼,疲倦地吐了口气。
床帘被掀开,周牧韫的声音放得很低:“太亮了吗?我把窗关上?”
褚粲玉没做声,只从臂弯空隙处看去,周牧韫正指示人关窗,还温柔摸了摸她的额头。
“退烧了。”
她动作轻柔扶起褚粲玉,将瘦小的孩子搂进怀里。
因经常裹着毛绒披风,周牧韫怀抱温暖,褚粲玉又记着她的处处体贴,一时忘了挣扎,恹恹躺在她怀里,任由其喂药喂糖。
“体质确实太弱了,看来训练得提上日程。”
褚粲玉听见周牧韫小声低喃,不理解她口中的训练是何意,扭头只看见关窗的景晞神情古怪,眉毛扭动,眼睛微眯,似乎牙疼。
褚粲玉:?
7. 秋千
发现自己还喘气,褚粲玉恹恹等着这群人盘问。
你是怎么知道地道口在哪儿?你怎么清楚地道走势?为什么要放火?
最后一问方便胡诌,前两问实在编不出合适的借口。
而她的大脑容易放空,感受不到渺渺远方,因而果断放弃寻找借口。
但房里的两人一个对她露出怜惜的祈祷神态,一个温柔抚摸她的头,低声问:“小宝,饿了吗?你干爹给你煲了粥,吃一点吗?”
褚粲玉转过头,看周牧韫好一会儿,轻轻点头。
所幸褚粲玉放弃得早。
这伙从山匪手中抢占山头的少爷小姐一直也没有开口问,好像打定主意不论她如何,他们都养定褚粲玉了。
而且不知相互约定了什么,每天轮流有不同的人来照顾褚粲玉,渐渐也让她对这些少爷小姐熟悉不少。
其中最热情的当属于酥,不单是亲自照顾褚粲玉的当天,每日都源源不断给她带各种吃食。
也不知他师从何处,总能捣鼓出不少稀奇糕点,即便褚粲玉曾参与不少宫宴,也从未见过。
若于酥愿入京闯荡,必能谋一份不错的出路,但他似乎太年轻,对远大前程并不感冒,在灶台钻研的唯一志向是——
褚粲玉能多吃点。
“乖崽,”于酥眼神慈爱,不知想到什么,一瞬犀利起来,“外面都是些坏男人,你一定要小心警惕!太完美的都是仙人跳,专奔着骗你来的,太差劲的那更是看都不要看,都不是些东西!”
褚粲玉咬了口手中软绵蓬松的糕点,回想前世遭遇,觉得此言极其有理,于是她克制地略一点头。
微乎其微的动作,于酥眼神立刻柔和下来:“要吃什么爹都能给你做!保准比那些臭男人给的好吃千百万倍!还不要你任何回报!”
……看来似乎又陷入到某种迫害幻想中。
褚粲玉又咬了口糕点,有些一言难尽瞥了眼满脸愤愤的华贵少年。
她发现于酥大抵是话本看太多,总疑心她会被遭人骗,过得极其凄惨,饭也吃不饱,还会错把给口饭的坏人当恩人。
虽有些矫枉过正,但褚粲玉心里比较,觉得于酥比何断珩之流会做父亲。
也比她生父更用心。
大抵是因为有钱有闲滋养了一身温良气质吧。
其次是周牧韫,约摸自己久病,最理解生病如何自处,不同于其他人喜欢拘着褚粲玉,总担心她身子太弱,周牧韫时常点卯似的爱带她在山里走走。
后来两个病殃殃有回在山中犯病乏力,一时休整调息过久,惊得众人几乎快挖了山来找她们。
从此凡周牧韫要带她闲逛,身边总兴师动众带了一排侍卫。
其余三人,态度不算热络,但尚算尽责。
尤其是邱芸恪,褚粲玉对她印象很深,整日一袭雾白窄袖长袍,暗纹在光影下似有若无,头发又黑又直,简单挽的发髻仅插一只素簪。
最独特是她有一副白手套,不知什么材质,不显臃肿,令她格外有距离感,整个人雪似的,难以靠近。
不怪褚粲玉之前错认成白无常。
第一次接手照顾褚粲玉时,她单坐在主厅里读书画画,照顾褚粲玉的活儿全交给侍从。
离开前用眼尾一瞥褚粲玉,确认她没什么事,施施然走了。
很安静,褚粲玉与她互不打扰。
相比之下景晞闹腾很多,完全坐不住,到最后时常变成景篁过来全权负责照顾褚粲玉,她则跑去找拉救出来的三个女子过来闲聊玩乐。
院子里一片欢声笑语,独留房内褚粲玉和景篁大眼瞪小眼。
景篁想了想,一板一眼开始说书。
什么为爱变泡沫的鲛人、子时华服消失的可怜小姐、头发长得可供人爬行的公主云云,无论故事如何发展,结局都会变成劝诫:
为爱情变愚人是一种不幸。
褚粲玉:“……”
“到点了,”景篁看了眼窗外的太阳,“按周周姐要求,你得去院子里走走。”
褚粲玉其实并不想动,奈何景篁是个认死理的人,得到指示就一定要完成。
经历过睡前被人拉起在院里转两圈后送回床上后,褚粲玉本就话少,之后更不想与景篁说什么,只默默而放空地下床跟在景篁身后。
褚粲玉慢吞吞迈进院子,一角的茅顶桌椅坐满姑娘,见她出来,那几个被褚粲玉所救的女子立即起身迎上:“小玉,又被景公子叫出来走走了?”
简直是标准寒暄废话,褚粲玉点头不做声,继续小步跟在景篁身后。
阳善至是三人中年纪最长者,看着稚童不经大脑的景篁学步,不由笑出声。
“我看小玉也快好了,就是于酥太紧张总说要再养养,”景晞捞起腰间的葫芦仰头一抿,“你们呢?恢复得怎么样?”
阳善至:“多亏诸位恩人,身上的外伤已经好得差不多。”
“下一步是打算回家么?”
阳善至面色黯淡,强笑道:“是有这个打算,只是怕回不去。”
景晞惊讶:“是家里搬迁了?”
“没有,”阳善至苦笑连连,“倒情愿如此,还能怀着一点往下走的希望,只是我们三人已是残花之躯,即便回去也只是徒给父母增忧,败坏家族名望,只怕家里人从此抬不起头,倒不如就死在外面,至少落一个‘宁死不从’的贞洁烈名。”
景晞沉默。
“当时只想活着,现在发现,”阳善至与另外两个女子脸上都是苦涩,“活着反倒是一件易事,活下来该如何,实在是无路可去。”
她咬咬牙,拉着其他两人跪在景晞身前,不论景晞如何拉扯也不肯起身,眼含泪水道:“我们知道诸位恩人心善,帮了我们许多,我们本应尽力报答,可身无长物,实在一无所有,只有一条残缺的命,恳请恩人开恩,留下我们三姊妹,以犬马之报,永随左右,我们什么都能做!”
褚粲玉闷头学步,亦步亦趋跟着景篁一同走到景晞身边。
她抬头,景篁正帮着景晞试图让三人起身,但都手足无措,满面尴尬与惊吓。
褚粲玉开口:“我见你曾让侍卫给家里传信,家里可有回信?”
阳善至身子一颤,以袖掩泣:“父亲给我修书一封,附了些盘缠,说他虽怜惜我,但早已对外宣称我病逝,令我自行去尼庵修行,此后便当我已经死了。”
“可尼庵又是什么好去处呢?”阳善至垂眸泣不成声,“我们几个之前难道不正在修行重地依旧遭人凌/辱吗?”
阳善至面向褚粲玉再度俯身,含泪道:“我们无处可去,左右不是落入风尘,就是死路一条,求诸位怜惜,让我们留下伺候左右吧!”
三人俯身不起,褚粲玉有种物伤其类的哀痛,好似看见自己努力挣脱从尼庵跑回,在众目睽睽下跪拜书生母亲,企图自证清白贱卖尊严,哪怕当牛做马,只为了求一条活路。
这条活路书生母亲吝啬给予,书生也吝啬,最后是尼庵的嬷嬷给的。
而《品玉记》里评道玉娘本性放荡,多年以礼教束缚,只肖一个不慎,就轻易折服于欲望,沦落风尘,可悲可叹。
褚粲玉回神时,她正拉住景晞的衣袖,抬头与她对视。
景晞眼神古怪,似乎被船桨错搅,明亮又震颤,她蹲下与褚粲玉平视,问:“明明我照顾你也不多,怎么抓着我不放?是觉得我有能力解决这些事吗?”
褚粲玉不解她为何这般问话,看了眼自己的手,最后还是点了点头。
景晞立即满脸坚定,转身拉过阳善至的手,道:“这件事就包在我身上!”
也不知景晞怎么和其他人说的,最终阳善至几人以侍女的身份留下来了。
事情落幕,褚粲玉却因阳善至三人的事被梦魇魇住,只要一闭眼,前世不断被抛弃的记忆如洪流激荡,她身子难以自控地发颤,夜里无法入睡。
即便她亲手报仇,过往依旧抓着她不放,更糟心的是《品玉记》种种评语随着记忆播放不断絮语。
最后褚粲玉又吃不下东西,但还得打起精神应对,常常夜里小心干呕,瘦了许多。
所有照顾她的人都皱着眉,冷漠如邱芸恪也不例外。
看众人在院外不知在讨论什么,褚粲玉莫名想起一件往事。
何断珩曾获一匹汗血马,难得兴致外露常亲自喂养。
某日马儿患病,吃了便吐,后来甚至无法进食,日渐消瘦,即便请宫中御马监的医兽也无用。
何断珩也是如此皱眉,道:“附赘悬疣。”
最后眼不见心不烦让人杀了火烧。
马儿价格不菲,没了价值都要被抛弃,况且人?
换作前世她还算有心气证明自己的价值,可惜命运反侧,苦难化作情/欲符号,有些可笑。
这具躯体若要一直受人羞辱摆布,前程无望,不如早早弃了。
这样想着,褚粲玉撑起身子,趁侍从不慎,背了床薄被走出院子。
晴日云若溅雪,暖风拂过幽草,褚粲玉踏入小径,才发觉这院子外有颗巨石,刻着“泻春院”,笔法挥洒自在,细看一角刻了个玉字。
这些日子周牧韫一直张罗重新打理各个院落,侍从来来回回,运了不少东西,但褚粲玉卧病都没注意。
她驻足看了好一会儿,默不作声往后山走去。
多日与周牧韫早将整座山走遍,她发现一处草软山明的好地方,有颗榕树高大荫重,偶尔虫鸟齐鸣,自得其乐。
终于到目的地,褚粲玉动作麻利爬上树叉,打好死结,担心自己力气太小,她准备尝试拽着一方借自身体重往下跳,确保结不易断。
一跳下,褚粲玉手死死抓着被子一角,磨得手心泛红,身子一荡。
这大概差不多了。
她在轻荡里松手,一个不慎,跌入一个充满酒气的怀抱,褚粲玉眉尾止不住跳动。
“崽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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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么偷偷跑来玩秋千?”景晞脸色红润,披头散发,不知喝了多少,鼻息间挥发不去的酒味浓重,偶尔透出丝她本人身上的清甜香气。
她低头拿脸蹭了蹭褚粲玉,嘿嘿笑起来:“景篁!快看你小侄女!脸真嫩!嘿嘿!还长这么可爱!”
肌肤触碰带着过分亲昵,即便和煦而温暖,褚粲玉还是忍不住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挣扎着推了推景晞。
天倒霉见的!怎么这时候碰见这酒鬼!
褚粲玉有些郁闷看向景篁,却发现景篁也是面红耳赤,虽然眼睛藏在刘海后,也能感到暗藏怒意。
褚粲玉有种不详预感,下一秒就见景篁过来拉扯景晞,咕哝:“不是侄女!是我的孩子!你不能什么都抢吧!这是我的孩子!”
两个醉鬼。
褚粲玉闭上眼,有些生无可恋,甚至压下了不喜触碰的恶感,冷漠看着醉鬼嘟囔争吵。
最后醉鬼们达成统一意见:
共同的孩子。
“这秋千不行,太小。”
折腾完褚粲玉,他们开始评估她的“秋千”,分工明确一个去找绳索,一个找木板,又暗暗较劲想让褚粲玉跟着自己。
景晞:“崽崽,和妈妈去找木板吧!”
景篁:“不可以!你上次就选了她,这次到我了!”
褚粲玉选择自尽。
此地不宜久留。
她谁也没跟,自己又爬上去拆刚刚打起的死结,怎么都解不开后,褚粲玉盯着死结,揉了揉太阳穴。
真是气糊涂了。
以后不会上吊都要备把剪子吧?
天可怜见!
褚粲玉甚至忘了剪子也可用以自尽,可见确实气糊涂了。
而醉鬼们不肯放过她,动作迅速备好工具,还非拉着她一起参与制作,嚷嚷“亲子活动”。
挣脱不开,褚粲玉拉着脸给他们递工具,眼睁睁见半日逝去,树荫浅淡,微风和煦,暖意见散,景氏姊弟心心念念的秋千居然搭建好了。
他们一面饮酒,一面得意看着秋千,冲褚粲玉招手:“快来试试。”
褚粲玉不想,最后被直接抱上去,屁股坐在被特地带来的软垫上,她拧着眉刚刚握住绳索,忽地身子轻盈起来,荡在半空。
叶间疏影好似近在咫尺。
褚粲玉心随这一荡提起,又随落地收回。
“呜呼——”
景晞斜倚树干,喝空葫芦里的酒后,双手圈在唇边叫出声。
“好——玩——吗——”
褚粲玉抿紧唇不做声。
“看来是不够好玩,”景晞道,“篁仔,用点力!崽崽嫌你力气小呢!”
景篁照做。
眼见这一荡起来要无穷无尽,褚粲玉终于忍不住:“别荡了!”
景晞叉腰坏笑起来:“什么?听见不清,是再荡高一点吗?”
“不要!”褚粲玉死死抓着绳索。
终于停下来后,褚粲玉有些生气跳下来,转身要走,景晞一把过来抱住她笑得开怀:“对不起啦。”
褚粲玉挣扎不开,最后只能偏头瞪她。
“荡高是不是看得更远了?”景晞口齿不清,“但是不是还是有点害怕?没关系,妈妈在呢,下次想爬高一点,叫上妈妈,妈妈在下面接着呢。”
“爸爸也在。”景篁蹲在一旁接话。
褚粲玉默然。
身上搂紧她的手臂渐渐松开,褚粲玉迅速回头,见景晞迷迷糊糊似乎要睡过去。
身为孩童,力气不够,她只好对着景篁道:“太阳落山要凉起来了,带她回去睡。”
“噢噢,回去。”景篁点头,蹲着没动。
忘了这也是个醉鬼。
褚粲玉头疼。
好在快到饭点,于酥发现少了三个怎么也找不到,立刻带人来找。
“这两人就地埋了吧。”于酥盯着已经睡着的景氏姊弟,阴恻恻道。
“埋吧,”周牧韫抱起褚粲玉,“今天玩得开心吗?”
他俩看起来倒是玩得挺开心。
褚粲玉有些疲倦地下巴搭在周牧韫肩上,看见有蝴蝶翩翩落在秋千板,风一吹,光影晃动,花似的蝴蝶又飘走了。
“……嗯。”
周牧韫原本没指望得到回应,闻言惊讶垂眼看了看褚粲玉。
虽然最近又瘦了,但小孩明显要比刚来的时候圆润不少,两颊肉堆在她的肩上,眼睛困顿地一颤一颤,大概是迷糊说出口的应和,实在可怜可爱。
“开心就好。”周牧韫笑起来,轻声说。
走了两步,她发觉有人没跟上,回头见邱芸恪还站在榕树不远处,抬头不知看什么,不由让于酥将人叫走。
于酥正指挥男侍从抬起景篁,女侍从带走景晞,闻言不情不愿喊了一声:“走了!”
邱芸恪蜻蜓点水般睨他眼,慢条斯理背手离开。
身后有截薄被挨着秋千随风摇晃。
8. 绘画
今天一趟下来,褚粲玉身心俱疲,被折腾得又饿了,正是最需要长身体的年纪,前些日子厌食的饿感蛰伏后如狼似虎扑来。
她拿着筷子努力睁大眼夹菜就饭。
通常她会坐得很直,一口菜一口饭。
于酥有时会做些夏日开胃的饮品,其他人在闲聊时渴了便喝,但褚粲玉会一直等到碗里饭菜吃好,才端起茶杯小酌,看不出喜欢或不喜欢,都仅饮一杯。
今晚格外不同,褚粲玉潜意识里觉得自己坐姿端正,实则背脊弯起一个小弧度,几乎贴近桌子,小手没能端起碗,眼皮像阖起的窗,只余睫毛在挣扎。
偶尔一开窗,嘴也随着动起来,小羊一样咀嚼。
餐桌上少了最能闹腾的景晞,比以前安静许多,故而褚粲玉一有动作,其他人的目光便被吸引而至。
于酥乐不可支,就连邱芸恪嘴角也免不了上扬些许。
“崽崽,喝果汁。”于酥坏笑递去茶杯,褚粲玉则一脸严肃地接过,啜了一小口放下。
于酥见她又吃了口饭,立刻端起茶杯再递去。
“喝果汁。”
见褚粲玉迷糊地喝了好几杯,于酥已经笑得捧腹只听气出。
好一会儿,他抹去眼角泪花,满意一点头。
“这才有点小孩样嘛。”
邱芸恪:“对比起来你才幼稚得像小孩。”
于酥抹了抹眼角,斜睨她,因泪花涟涟有股嗔感,他尚沉浸在“吾家有女尚年幼”的喜悦中,便只轻哼一声,难得没讥讽回去。
褚粲玉吃到最后还有意识挣扎着漱口擦嘴,这才彻底睡过去。
再次醒来已经是第二天清晨,褚粲玉在房里坐起身,对昨晚荡秋千之后的记忆全无,捂着头发愣。
“小玉醒了?”阳善至端着水盆进来。
留下来后阳善至为报答褚粲玉的救命之恩,主动要求来她院里照顾她起居。
“正好,周小姐正在院子里等着呢。”
褚粲玉以为又是周牧韫负责照顾,要带她走路锻炼,直到穿戴好出门,看见景晞和景篁菜色的脸才反应今日的安排恐怕不一样。
“走,去吃早点。”周牧韫笑眯眯拍了拍她的头,注意到她视线在景晞和景篁身上停驻,轻描淡写解释,“哦,你景姨和景叔太闲了才会总想偷酒喝,特地来他们做运动分散一下精力。”
景晞有气无力抗议:“是妈妈!”
景篁小声:“还有爸爸。”
运动?
褚粲玉无视两人的话,注意到这二人身着类似暗卫的衣服,只是更轻薄,于是又看了看周牧韫。
“正好也给你熟悉一下,等你身体好一些了,你也要多运动,”周牧韫捏捏褚粲玉的手臂,“唔,最好能练出肌肉来。”
褚粲玉原本还有些困惑,直到亲眼见识到周牧韫口中的“运动”后,不由沉默。
周牧韫是打算把大家都培养成暗卫吗?
景晞和景篁做完周牧韫口中的“拉伸动作”后,垂头丧气背着装有石头的竹篓从山脚上山,气喘吁吁跪倒在地,才歇了没一会儿,就被周牧韫叫起,在练武场反复蹲起,亦或伸长手脚不停地跳等等,动作众多而重复。
而周牧韫一改往日的温和,面色严肃,一旦谁没达到她所需标准,就会被加练。
莫非这群少爷小姐不单纯是抢占山头,而是真的想要继承山匪衣钵,并让所有人发扬光大吗?
最终褚粲玉以找于酥为由,心情复杂地离开练武场。
“怎么回事!这个动作没到位!重来!”
离开有段距离还能听见周牧韫操练的呵斥,褚粲玉默默加快步伐。
去吃早点时,于酥知道景氏姊弟要运动,还不吝嘲笑,只在几人要离开前拉住褚粲玉,叫她看累了就来取些吃食,顺带给景氏姊弟送些。
想来周牧韫所要求的运动已是可怕到众所周知。
到厨房时,于酥并不在,褚粲玉想了想,便打算去他院子再瞧瞧。
路过景晞的“慵院”,远远就见一道鬼影闪烁在院里,褚粲玉心里一惊,脑中却反应过来。
哦,邱芸恪。
只是这个时候邱芸恪在景晞院里做什么?
这个想法只在褚粲玉脑中轻浅转了转就消逝,她眼观鼻鼻观口要往于酥院里走。
但邱芸恪不同往日是个安静的鬼,开始有了人气,听到些许声响看来,便冲她轻轻一摆手。
褚粲玉顿了顿,考虑到这是家里主要出钱的主,还是走上前,抬眼看她。
山上其他人与褚粲玉说话,要么弯腰要么蹲下,总要与她对视,是份不动声色的体贴。
邱芸恪全然不在乎这些,站得笔直,只微动眼皮和眼珠,瞟她一眼。
“喜欢么?”
邱芸恪一扬下巴,示意褚粲玉看去。
那动作太轻微,褚粲玉莫名其妙找了会儿方向,才留意院里梅树稀疏树枝上挂着几幅画,也不知画手从哪找来的颜料,色彩鲜艳明亮,只是画风略显独特,她看了好一会儿才发觉画中有个人。
再继续研究好似人飞在光里。
飞在光里为什么要曲着腿?
褚粲玉疑心理解错,努力瞧了许久,才勉强从层层叠叠的色彩里恍悟:
原来是个姑娘在荡秋千!
这画像实在考验人的想象能力,画者大概是位夫子,且爱出难题。
“景晞画的你。”邱芸恪道。
真是个惊……喜。
褚粲玉盯着那色块姑娘。
“看起来玩得很开心?”邱芸恪又道。
褚粲玉带了十足敬意看她一眼,惊讶于对方居然有丰富的想象力,又想不通她怎么从色块里看出快乐的情绪。
“我很久没看过景晞画画时情绪这么上扬快乐,”邱芸恪也盯着画,“她其实对画画没多大喜欢,但看得出她很喜欢你。”
“他们四个都很喜欢你,如果哪天你不在了,恐怕他们会难过得一蹶不振。”
说完这话,邱芸恪一如往日眼尾一扫,施施然离开了。
真是好不客气的一位。
转念一想她庞大的财力支持,褚粲玉又默默咽下,认为这位确实值得不客气。
又看了会儿画,褚粲玉还记得自己最初的目的,抬脚准备离开,撞上被侍从抬回来的景晞,她整个人恹恹的,嘴里嘟囔“魔鬼、魔鬼”,看见褚粲玉后勉强扯出个笑,注意到她从自己留在院里的画前走过,笑便更加真心实意了。
“崽崽,”景晞哑着嗓子,竟有些眉飞色舞,“你喜欢画画?”
“喜欢画画?”景篁听到后,整个人全然开朗起来,阴郁与谨慎抛之脑后,刘海后的眼紧盯正生无可恋的褚粲玉,“这爱好好!”
事实上褚粲玉还没来得及表态,景晞一个惊站起,手脚发颤拉着她直接去了景篁院里,这二人一合计,决定休息好了下午带她去镇上买画具。
真的还有力气上下山吗?褚粲玉怀疑地看着两人打颤的腿,话到嘴边转了转。
“改日吧。”
景晞:“改日复改日,”
景篁:“改日何其多!”
景晞:“今天,就今天,差一分一秒都不行!”
于是两人去请示周牧韫和邱芸恪,带着褚粲玉下山了。
坐车到桐苍镇,这姐弟二人比之于酥,最好之处在于坚定目标,不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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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多少诱惑也直直走向目的地,一连买了不少画具,这才松懈,转而问褚粲玉:“崽崽,有什么感兴趣的吗?好久下山一次,一起买回去吧。”
上回于酥买的许多小玩意儿褚粲玉都还未认全,何况前世也曾算宠妃,稀奇古怪的东西也见了不少,兴致不高,便摇了摇头。
“三位客官,我看您挑选画具眼光不菲,我这儿正巧也有些奇特的玩意儿,您瞧瞧呢?”
在拐角突然窜出一位十岁出头的小姑娘,圆头圆脑,眉眼弯弯,一身暗红金边长衫,露出墨绿蝶恋花百迭裙,背着粗布斜挎方包,头戴红纱包头,缀着金闪闪的玉珠宝石,活脱脱的福相小童子,像刚从财神爷身边走丢。
见褚粲玉盯着自己,她更笑得见牙不见眼,友好地朝她挥挥手。
她语气太活泼,模样又讨人喜欢,景晞不由好奇笑道:“好啊,你拿出来我瞧瞧。”
小姑娘眼前一亮,立刻拉开自己方包往前一伸,露出里面的小瓶罐。
“这可是西洋来的好货!颜色漂亮,笔刷细腻,用来作画别有一番滋味!”
西洋货?褚粲玉挑眉,看了眼,发现那些货品不似平日在民间流传的,这小姑娘能力不一般。
前前朝某位皇帝为扬国威,派遣一支极其庞大的船队,带上充足的丝灰脂膏作燃料,以及大量珠宝陶器、浩浩荡荡的人群,在海上一路西行宣扬国之强大。
哪知漂洋过海,大概是言语不通,船上的人打招呼,船下的西洋人震惊瞪着庞大的船只与人群,话不投机,莫名其妙双方轰轰烈烈打起仗。
这一打就是几十年,国库亏空与之脱不了干系,也为改朝换代做铺垫。
后来换代仗还是接着打,对方逐渐显出疲软与臣服之意,等昭朝建立,昭太祖集中财力兵力震慑四方,主打先兵后礼,才与那边国度建立较为友好的贸易往来,西洋一些有趣的用度也流入市场,但多流入富贵名门,仅有些便于生活的便宜货才在民间流传。
褚粲玉不大认识本朝水墨画的画具,遑论漂洋过海的西洋画具,眼巴巴看着景晞和景篁稀奇地拿起那些瓶罐打量。
书生混账,但好为人师,至少肯教褚粲玉识字、写字。
到了何断珩,这才是个纯正的斯文败类。
看似为人方正尔雅,极其宠爱她,言行里难掩骨子里的轻蔑,但凡褚粲玉表现出丝毫对书画的好奇,他统统以“你学不会”为由拒绝解惑。
久而久之,褚粲玉直接失去对书画的信心,也不愿再看。
景晞和景篁拿着瞧了好一会儿,对视一眼,景晞问:“你从哪里弄来的?”
小姑娘露齿笑,眯缝的眼里闪过狡黠,嘿嘿道:“我当然是有自己的方式啦,好姐姐,您若是喜欢,以后我多留意给您带货呢!”
景晞:“好吧,多少钱?”
小姑娘比了个手势。
景晞皱眉,将包括景篁手里在内的瓶罐一同放了回去:“太贵了,我带的钱不够。”
小姑娘眼咕噜一转,急急拦下景晞,道:“好姐姐,相逢便是缘,我看您几位眼光极好,不如大家认识交个朋友,我送您一罐正好当作见面礼,您若是用得喜欢,下回认准我,找我来买,若是不喜欢,就当一份不合心意的小见面礼,如何?”
景晞奇道:“你还挺会做生意呢,行吧,那就当交个朋友了。”
小姑娘又抬起手里的布包:“您几位看看,喜欢哪个?一人一个!”
景晞笑:“哎呀,好大方呀。”
便和景篁各挑了一个。
褚粲玉心想总算可以走了,却见那小姑娘弯腰,也往她跟前递:“小妹妹,你也挑一个呢?这颜色可漂亮啦!”
9. 赝品
女孩长相太讨喜,言语热情,褚粲玉踮脚伸手拿了一小瓶。
对方心满意足收好东西,抬头看向景晞:“好姐姐,好哥哥,我叫刘锦粟,锦缎的锦,粟米的粟,人生难得好友,可千万别忘了我。”
景晞正打量手里的东西,闻言眉毛扬起:“当然,这么有特色的做生意风格,我怎么会忘记?刘锦粟是吧?你这里一般卖什么?”
“上至鲲鹏肚,下至长明灯,只要您有需要,哪怕供不上货,我也能给您提供货源消息,”刘锦粟自信道,“您只要认准这个,看到哪里有这个标识,有需求直接给货娘货郎展示扳指,我就能联系上您。”
接过扳指和画纸,画纸上圆形黑底印着如意纹变体,细看又能看出那是个“粟”字。
景晞喃喃:“这就是早期的会员制吗?比拿手机扫码注册还快?”
她不由惊讶上下打量刘锦粟。
“我要是真想要鲲鹏肚,你也能帮忙搞定?”
连天上飞的飞机也能订下?这孩子真是不得了。
刘锦粟挺起胸脯:“只要钱到位,一切都好说!”
她想了想,忽然上前一步,眼珠灵动一转,掩着嘴,低声道:“好姐姐,我看您气质脱俗,真像个出身名门的贵女,最近出门可要小心,多带些侍卫,不知哪来的盗帮正在争地盘,难免波及我们这儿。”
盗帮?
褚粲玉眼眸微动。
这个词她还在何府时,常听何断珩挂在嘴边。
海上贸易渐兴,海盗这一行当应运而生,较之山匪组成更为复杂,不仅有亡命之徒、地痞流氓,倭人洋人也不少,后期甚至有不少海商参与,势力不断壮大,威胁不言而喻。
宣熙皇帝上位后一度施行海禁,严加打击,可惜成效甚微,直至离世,盗帮依旧是大昭心腹大患。
曾有一位禹越总兵颇具威望,直捣多个盗帮巢穴,禹越沿海海盗几乎歼灭,可惜受京城一系列朝廷震荡波及,这位总兵在罢官返乡途中病逝。
褚粲玉在东宫时忙着站稳脚跟无心时政,却也有所耳闻,隐约记得,这位总兵似乎姓周。
景晞:“几个月前才被抄过一次老巢,盗帮还这么嚣张?”
“就是因为被抄过老巢才会嚣张嘛,”刘锦粟翘着嘴角,“光脚的不怕穿鞋的。”
“我要走了,好姐姐,有需求可别忘了找我哦。”她露齿一笑,还特地冲褚粲玉眨眨眼,身姿极其矫健钻进巷口,一个眨眼就不见了,活似只猫。
“啧,这小孩不得了啊,是个人才,”景晞有些欣赏,“你说我们要不要把人招走?”
景晞下趟山自言自语的频率翻倍,褚粲玉眼皮半耷拉和她对视,眼睁睁见对方瞳孔猛地颤动一缩,抖了抖嘴唇:“你爸呢?”
“……”
褚粲玉眼皮一跳。
这群少爷小姐争当爹娘的瘾究竟是从哪里来的?家中开慈幼局的?
转念一想邱芸恪的形象,褚粲玉打消这个骤然升起的念头,总不能让孩子刚踏入局内就误会自己到了奈何桥。
这伙人不能拿常理推断,之前瞎猜的富贵公子与妻妾就错得离谱,哪家富贵公子整日沉迷庖厨,伸手管妻妾拿钱?
“完了,肯定是看到什么画就被勾走魂,发了恨忘了情和人跑了,”景晞恨铁不成钢,“倒霉玩意儿,真不让人省心。”
嘴里嘟囔抱怨,她的眉很诚实地皱起,向来明朗的神情带着隐隐焦灼,想着刘锦粟方才的提醒,她立刻拉着褚粲玉到处找人。
无头苍蝇似的找,景晞的表情越来越差,最后连强笑也撑不起,嘴角耷拉下好像被人拿手比划着不放。
褚粲玉尚在回忆景篁是什么时候跑开的,忽然顿住,紧紧抓住景晞的手。
小孩力气不大,小爪子挠一样,只是突然滞了下,景晞却非常敏锐低头看了眼褚粲玉,又顺着她皱起眉的视线望去,不由深吸了一口气。
“景!篁!你死哪儿去了!”
景晞怒气冲冲走过去,一巴掌拍在耸肩佝背的景篁身上。
“你知道我们找了你多久吗!”
景篁垂头丧气,自下而上看了眼姐姐,刘海厚重,看不清他的神色,只能听见一句小声的“对不起”。
他形态纠结又沮丧,想说什么,最后也没说出口。
“你和他认识?”一直站在景篁身边的男人忽然开口,他长相老成,瞧不出年龄,个子与体态适中,眼肿鼻塌,嘴唇宽大厚实,整个人散发出老实巴交之感,不引人注目,景晞被他开口吓了一跳。
“……嗯。”景晞有些警惕道,心里后悔没带些侍从跟着。
“如果你们认识,那就好办,”男人抬起手中的画卷,“这位兄台错手脏了我辛苦淘来的孤品,您看,这赔偿要怎么算?”
景晞猛一转头,瞪着景篁,嘴里问:“您要多少?”
男人比了个数,看得景晞面上不显,实则心惊肉跳。
但凡要让邱芸恪知道他们出趟门花了这么多钱,绝对要被她的目光嗖嗖冻死,恐怕周牧韫的训练强度会无限增加,景晞简直不敢想象那样悲惨的未来。
男人似乎看出他们的迟疑,那股老实的气质荡然无存,老练油滑冒了尖。
他眼神蒙着油腻似的沿着景晞面庞打转,咧开嘴道:“小姑娘,付不起?”
景晞还没张口,男人靠近些许,缓和语气:“算了,我也知道,这位公子是爱画心切,也是个有眼光的人,今日这番际遇也算你我二人有缘,不如我们到那家茶馆里吃些茶详谈?”
“画是假的,”稚声稚气的童声打断了男人的话,褚粲玉掀了掀眼皮,视线滑动过那副画,略厌烦地退了一步,“上面泥点成形已久,你自己弄脏使诈让人平白受罪,实在下作。”
男人压眉斥道:“你个小鬼,懂什么?”
褚粲玉:“也许懂你叫我们去你那腌臜茶馆后,又把什么‘孤品’摔碎怪罪过来,既替你清理干净库房,又让你讹到钱,再捏鼻子哄眼睛把人一起骗进你府里……对吗?”
心里打的算盘被一个垂髫稚子抖落一干二净,男人脸上挂不住,抖着嘴唇大声道:“一派胡言!一派胡言!我这画可是出自前朝画圣之手!岂容你一个小小稚童胡言乱语!”
他眯眼扫视三人:“好呀,原来你们仨要联手讹我!走!跟我去衙府!”
“这画确实出自画圣之手,”褚粲玉道,未等男人昂首从鼻孔里哼出一声,话锋便转,“但这是赝品。”
“你怎么知道这就是赝品?小小年纪,谎话连篇,”男人冷笑,“你们就是这样教养孩子?我看她以后怎么嫁得出去!”
“这幅画唤‘仙山摘星阁’,泰贞十五年被人献与太子,现藏于东宫,至于我怎么知道,”褚粲玉终于正眼看他,“猜猜看?”
她眼尾轻挑,弯成钩子的弧度,尚年幼的面容笑得软而天真,直看得男人冷汗淋漓,眼神变换极快,却又不敢深思,一时没了言语。
褚粲玉主动扯了扯景晞的衣角,打了个哈欠:“不是说着鲲鹏肚么?什么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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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去?太晚了小心你们又受罚。”
景晞眨眨眼,不理解褚粲玉为什么会扯到鲲鹏肚,但还是很上道地哄:“马上就走。”
她冲男人笑了笑,客气问:“您觉得赔偿怎么算?”
男人被唬住,一时惊疑不定,他当然知道自己手中是假货,就是专门拿来唬人讹钱,哪知道今天出师不利碰上硬茬,对方身份成迷,可能牵扯京中,这可不是他这种小人物可以接触的。
可若是京中,那二人表现似乎又不尽然。
男人自然无法领悟景晞和景篁面对额外开销后惩戒的绝望,一时举棋不定。
“哟,这不是李二叔吗?”艳艳的身影再现,刘锦粟挎着方包笑眯眯走过来,“方才我还见到二婶说你去店里忙,怎么在这呢?”
见到熟悉的人,男人不仅没有松懈,反而愈发紧绷,表情更淡,扯了个笑:“我自然有自己的事要忙,倒是你,不在家好好学女工待嫁,又在外瞎跑像什么样?”
刘锦粟跟没听见似的,和景晞几人热情打招呼:“怎么还没回去?晚些就要没车了。”
男人眼咕噜转着:“你们认识?”
“李二叔你也知道,我最喜欢到处交朋友啦,”刘锦粟道,“之前都没交过京城的朋友呢!也不知道以后有没有机会去京城开店。”
景晞接道:“会有机会的。”
刘锦粟眼睛一亮,走到景晞身旁,笑得几近谄媚,眼睛眯成月牙,快要瞧不见眼瞳,可喜可爱:“承你吉言。”
她转向男人:“您要去丢东西?那可得早点去,最近管得严,秽处也有官兵巡逻看着,您要是去晚了,准被抓着盘问,可烦人了。”
“那人是谁?”盯着男人不甘的背影,景晞皱眉问。
刘锦粟摆摆手:“一位长辈,若以后遇到,您要是记挂今天的不开心,让身边侍从打一顿就好啦,保准他以后避着您走。”
景篁略震惊转动眼球,看她一眼。
景晞:“……不是你的长辈吗?”
刘锦粟语气轻快:“是呀。”
之后没了言语,笑得眉眼弯弯,与景晞大眼瞪小眼,率先扑哧笑出声,刘锦粟提醒道:“反正呀,以后想买什么千万别去他的店,有需求找我就好啦,本店保证不弄虚作假、诚信经营!”
小姑娘挥挥手,又打了一次广告,带着一如既往的笑离开了。
景晞转头又给景篁的背一巴掌,怒道:“究竟怎么回事!”
景篁扯着手指,小声说:“当时突然听见他在卖画,我忍不住跟上去看了看,有些画挺有想法,那人就说在他店里还有一副画圣的画,带我来看,还让我先帮忙保管,他去锁门。”
“我好奇忍不住打开看,还没来得及细看,就被那人抓着非说我弄坏了他的孤品,让我赔钱,我一时被吓傻了……”
“猜得到,但你离开前怎么不先和我说一声?”景晞拧眉。
“我看你和小玉听得专注,又以为自己很快会回来,哪知道一下没法脱身。”
景晞神情变幻莫测,最后只是叹了口气,道:“下次去哪儿记得和我说一声,要不是有小玉和刘锦粟,我们又没带侍从又没带够钱,怎么脱身都是个问题……这里真是处处不方便!”
她牵着褚粲玉找到一直等着他们的车夫准备回去,车厢里不算宽敞,但坐垫柔软,三人坐着将将好,也算舒适。
景晞看着褚粲玉慢条斯理从锦囊里拿出点心分发,冷不丁问:“崽崽,你好聪明呀,怎么知道那个人的套路的?”
10. 设计
怎么知道?
褚粲玉认真扯开糖纸,往嘴里塞了颗酸甜口的糖,思绪有些飘远。
她跟娘学女工后,意外在溪明镇有了名气。
因想法独特,绣面漂亮又新奇,颇受年轻夫人小姐喜欢,渐渐有夫人小姐邀她参与宴席。
按理像她这样的女孩,为择良婿需要少出门,巧在家境窘迫,五张小嘴向上,孩子彼此年岁相近,结婚的需求一个接一个出现,彩礼嫁妆都是大笔开销。
于是父母从不过问褚粲玉在外走动的事。
这是一种没有保障的自由。
在社会风气训诫下,褚粲玉出于天然的本能,很谨慎只跟在邀请她的夫人小姐身旁,绝不越界。
可惜命运不善待她,只松懈了一次,便万劫不复。
褚粲玉忖道:“没记错,那应该是《品玉记》开篇的故事?”
彼时邀她外出的夫人临了有事下车,独留她在车上,无聊地小心掀开车窗布帘,这还是褚粲玉第一次离开溪明镇,窗外热闹的景象与家乡相似又不相似,小贩叫卖着本地特色。
褚粲玉想了想,和车夫说了声,下车去买些吃食回家给亲人。
掂了掂手里的纸袋,褚粲玉小心护着往回走,却还是在一阵人来人往的巷口撞了人,那人“哎哟”一声倒地,手里的画轴跌落污水里,泥点溅到她的裙摆。
褚粲玉心下大惊,赶忙上前帮忙拾掇,她带着羞愧归还:“实在对不住。”
那时的李员外远比方才那个圆溜不少,一张胖如玉盘的脸写满和气生财,厚重的眼皮往下盖住精明奸诈的眼神,他伸出缀满戒指的手接过画轴,打开一看,唉声叹气:“我这可是真迹!花了我不少钱!才收到的孤品啊!哎哟,小姑娘,走路可要瞧着点路啊!”
一样的套路,褚粲玉穷得毫无底气,羞愧难当地低下头:“真的对不住。”
“你知道我这些孤品多少钱吗?”李员外说。
褚粲玉茫然摇头,紧接着听到一个天文数字,第一反应是天塌了。
李员外顺势又软了态度,请她去茶馆里坐坐,褚粲玉头脑乱糟糟,紧接又是一场兵荒马乱,赔付的数字不断堆叠,她害怕极了。
卖了我都远不值这个钱啊!
褚粲玉怯怯地攥紧手里已然冷了的食物袋。
后来李员外笑眯眯,提出了好多种还债方式,褚粲玉都没办法做到,见她慌了神,李员外顺势提出愿意纳她做妾,就当一笔勾销。
等褚粲玉嗅出一丝不对时,为时晚矣。
走投无路,她白着脸回家,说了事情原委。
爹娘神情复杂,爹坐在院子石凳上抽着水烟不吭声,娘温声细语劝她,趁李员外有几分喜欢,不如细细做打算。
很久之后褚粲玉才知道那些画的真正价值,也明白了李员外爽快给钱的原因。
但都不重要了。
褚粲玉分完糕点,含了颗酸口的糖,眼看着景晞,黑白分明的瞳孔添了几分失真的可怖,像纸扎的童子。
她没说话,只是抓住景晞的衣袖,慢慢移开目光,沉默以对。
或许娇生惯养的小姐少爷在百般不如愿后,没了乐趣,可以放她走,总比脖颈不尴不尬卡在生与死间舒畅。
褚粲玉漫不经心想,感到含糖的腮遭人轻轻一戳,斜眼扫去,景晞笑弯眼,罪魁祸手大喇喇摆在她脸颊边,另一手安详托着自己的腮,感慨:“崽崽好聪明,妈咪真为你开心。”
之后景晞也没再追问,自然转移话题,和景篁一唱一和介绍起手里的画具,谈笑间将褚粲玉一日的时间再次划分。
听完安排,褚粲玉嚼碎糖,皱眉问:“每天?”
景晞、景篁:“持续五天,休息两天。”
这又是个什么上上课法?褚粲玉眨眨眼。
等身子好到得到大夫肯定,褚粲玉便开启每日被安排的学习。
早晨跟着周牧韫锻炼,午觉起来和景氏姊弟识字学画,晚饭前去后山带着于酥与景晞玩,这二人争着要替褚粲玉推,最后通常都变成褚粲玉坐在树叉上看书,于酥和景晞轮着用各种姿势玩秋千。
一时不知道六岁稚童是谁。
睡前有时兴致起来,褚粲玉也会铺开纸复习今日学过的字或画,有一回被来收拾残局的景篁撞见,演变成景篁晚上会特地来泻春院转一圈,撞上褚粲玉的复习就帮忙看看。
论书画教学,褚粲玉更喜欢景篁的教学风格。
平心而言,景晞字与画极其漂亮,行云流水又颇具个人风格,单从这点看她优于景篁,可也正因此,景晞教人喜欢天马行空,极具个人风格,想到一出是一出。
褚粲玉一个点还没理解透,就被塞了更多内容,学来十分吃力。
她甚至都要怀疑或许何断珩千不好万不好,在识人方面确实有自己的见解,她大抵确实学不懂书画。
直到景篁来送画具听了一耳朵,发觉不对,难得强硬地梗着脖子对亲姐大声说话:“你这样不对!会让她直接丧失对学习的自信。”
也许被弟弟反驳没了面子,景晞脸色突变,热情洋溢即刻消散无踪,冷脸摔笔:“那你来。”
景篁一下又泄气,小声道:“我没有那个意思,是你天赋太高,小玉基本功都没学会,你就让她向大师学习,不太好。”
最后两人冷战几日后,在周牧韫斡旋下重归于好,商讨先由景篁教基础,再让景晞教培优。
褚粲玉对景篁印象模糊,先前只觉得是景晞身后影,他为人安静阴郁,胆小慎微,并不引人注意,看言行表现,似乎也不希望引人注意。
可一说到画,他就如同变了个人,谈吐大方自信,博闻强识,各种典故信手拈来,大洋那边的典故也如此。
只是偶尔货不对板,若不是景篁神态自若,褚粲玉都要疑心他又再说诸如鲛人公主的故事。
他很注重褚粲玉的兴趣,自教她书画以来,养成一个极其花钱的“恶习”——收集画册,不论真迹赝品,都要拿来与褚粲玉探讨,最爱把“你这个想法非常有意思”挂在嘴边。
等一段时间他或者景晞绘制幅不同类型的画,又拿这些画教学,这二人最喜什么“鼻枷锁”“八大山人”,书法喜草书,爱惨大胆又具有表现力的画作。
受他们影响,褚粲玉原本浇水死透的对书法绘画的兴趣竟燃起一缕青烟。
褚粲玉这个学生同样令景篁惊喜,她态度非常端正,朽木死灰皮囊下有着不亚于景晞的想象力与灵气,讨论时言简但意赅,且愿意下功夫学习。
因而进步速度几乎一日千里,景篁喜爱不已,心里对褚粲玉更如视己出,自称爸爸已全然发自真心。
没多久,褚粲玉收获了一个画架和轻便的画具箱,据说是景篁难得主动磨着于酥一起打造,紧跟着她就被景篁拉着满山跑去写生。
她年纪小,营养一度被远远甩在身后,因这些日子的调养有了长进,又有周牧韫帮助下训练,每天下午也能背起各色装备跟景篁到处找写生地。
褚粲玉后知后觉,自己力气居然不错,她看着收拾妥当的画架画具,和她一样高,而她能背起来满山跑。
万般念头似飞星,绚烂后隐没群山。
夜里寂静,褚粲玉听竹叶窸窣,身上衣物渐多,长明灯里飞虫几欲寻不到。
阳善至和同行的宋淑音、王永儿三人分别拿了保暖的被褥与火盆进来,那边景晞和景篁两人已经醉倒软榻。
这两人自言见她画作进步飞速,喜不自胜,以酒作庆,不知从哪儿偷来酒坛畅饮,俩醉鬼上头后扑在褚粲玉身前强行抓住她的手吼:“会识字画画没什么了不起!别被渣男骗了!崽崽要学什么我们都可以教!”
纵使褚粲玉百般挣扎也没挣开,最后皱眉一点头,两人才放开手,笑嘻嘻对视一眼,哄她也抿了好几口酒,大嚷“共犯”,才熏熏然睡去。
褚粲玉:“……”
心累。
所以说究竟谁才是稚子?
入口的酒醇香,多是杏的清甜,酒味不重,但如今身体不比前世,褚粲玉两颊蒸出酒气,晕眩在床榻休息片刻,意识倒愈发清醒。
忙起来有忙起来的好处,每日不是满山跑,就是满山画,有时看看于酥和景晞的儿戏。
褚粲玉有一段时间似乎都要忘了自己曾淌过血池、是艳俗话本的主角,万念俱灰被人用力搓出细微星火,寻死的念头被模糊,偶尔才窜出念想:“再等等,等他们腻了就好。”
一时睡不着,她走到书房。
阳善至跟着一块儿进来,细致替她张罗好,在一旁候着,偶尔拨弄火盆。
褚粲玉翻了翻画纸,想找先前景晞改过的画再仔细看看,指尖翻动,浓墨重彩、黑白分明在眼前翩飞,忽然一张极其简约的人体画吸引她的注意。
这是……
她微微偏头,拿出那张纸,画中聊聊几笔勾勒人体,表情四肢均一笔带过,着重于服饰表达。
好几个人体都被涂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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涂改痕迹极重,显然创作者并不满意,也许疲乏,也许纯粹不满,好多人体身上服装墨色浓郁。
这些服饰风格与大昭截然不同,倒与些西洋来使的服装有相似处,但更……轻浮?
褚粲玉盯着人体四肢具露,不太确定是否能称之轻浮。
服装添了不少配饰,整体透出种简约的优雅。
这既不像景晞的笔触,也不是景篁会画的风格。
褚粲玉拿起看了好一会儿,拿纸一板一眼照着临摹。
历经几次失败逐渐上手这样的人体绘制,她盯着那些颇具特色的衣服,思考良久,拿着画笔缓慢在纸张上照着那些服装摸索,一笔一顿将露出的肌肤用墨痕压过,又嫌太沉闷,重新来过不断绘制,试图在沉闷外找寻一种让自己满意的方式。
阳善至见褚粲玉入了迷,正待小声让人帮忙再取些炭来,蓦一抬首,见白衣飘来,心下一惊,反应过来是谁,她按下狂跳的心脏,见礼道:“邱小姐。”
来者不善,阳善至不用细看都能感受到对方身上冰冷气恼的气息,想到房里酣睡的景氏姊弟,心里叹息。
“景晞、景篁在哪?”
果然。
“景小姐与景少爷累了,正小憩。”阳善至说得细声细气。
邱芸恪冷笑:“我看是醉昏过去了吧?”
阳善至没敢接话。
邱芸恪气冲冲到褚粲玉房里,果然见俩醉鬼呼呼大睡,额间青筋跳得隐约,房内酒气忽闪,她洁癖严重,不肯靠近,森然道:“好哇,偷我画稿作教案算了,还到孩子房里喝酒,你们完了。”
四下扫视,她没看到笔纸,又冲去书房,见好几盏长明灯照亮的桌椅,披发的孩童眉目专注,手笔不停。
没人会讨厌一个热爱学习的孩子,何况这孩子长相可爱漂亮,命运可怜凄凄。
邱芸恪的气缓了缓,脚步也下意识放轻,慢慢走近,讶异而古怪地盯着褚粲玉,忖道:“在是在临摹我的画?”
再近些,褚粲玉绘制的纸张完全在邱芸恪眼前铺开,她缓缓一眨眼,紧紧看着褚粲玉不断临摹后的发散,眼睛逐渐瞪大。
在她久经风霜的面无表情下,堪称晴天暖阳的喜。
于酥此人虽贱,但也是在事实基础上夸张地犯贱——令人厌恶也无可奈何。
邱芸恪从小就傲得无边,自觉学什么都快,算个天才,不管学习还是兴趣,常人要吃力地吸收,她轻松越级学习。
她的家境极其殷实,父母婚姻名存实亡,但对独女却格外珍爱,要星星不给月亮。
极度满足背后是邱芸恪巨大的空虚,对什么都提不起兴趣。
一次出国散心,意外走进的无名公园里,湖边占着一位老太太,她衣着优雅,随手喂天鹅,脸上岁月痕迹令她浑身散发酒一般醇香的气质。
她把自己的珍珠项链给了邱芸恪,说:“孩子,你对人生的态度都会体现在穿着上,别这样虐待自己的时间,你那么年轻,有无限的可能。”
邱芸恪鬼使神差与老太太聊了许久,知道老太太曾是个服装设计师。
这趟回家后她便对服装设计着了迷,着手准备退学开始专注学习设计,成功被顶级设计学院录取。
后来她的毕业作品甚至被顶奢买入,年纪轻轻就成为顶奢的设计总监,已是无数服装设计师无法企及的开头。
但所有时尚杂志对邱芸恪的评价是“中规中矩”“像个容器,看不见自己风格”云云,甚至有评论家尖刻地嘲讽她不懂时尚、不懂设计。
几年费尽心血的拼搏,只搏出一句评论家“地才”的总结。
邱芸恪信心受挫,钻牛角尖后心灰意冷,直接离职走人。
后来偶有不甘,也只是技痒随笔绘制,如今被那烦人的姐弟拿走要做教案,她当然不爽。
眼下不爽早就灰飞烟灭,邱芸恪盯着褚粲玉绘制的设计图,她的笔触尚显稚嫩,想法过于天马行空,但基于这个朝代服饰的认知展开想象与创作,居然精准把握某种平衡,设计出的服饰不落窠臼,不似她所在时代设计师对中式服装的粗浅理解。
在西式主导的设计下,实在令人眼前一亮。
这孩子年纪还这么小。
邱芸恪看着褚粲玉的眼神几乎滴出蜜。
褚粲玉画完最后一笔,尚算满意,随手将笔放后,一抬头看见邱芸恪吃人的眼,鸡皮疙瘩瞬间起立,她身子一抖,心下大骇:
白无常总算记起本分工作了吗?
11. 人体
褚粲玉睁大眼,不清楚尊驾亲临的缘故,尤其邱芸恪那张无欲无求的脸上奇异多了说不清的情绪,长明灯下有种流光溢彩的诡谲。
一时无言。
好在邱芸恪向来是个直接的人,皮质手套竖起食指轻点在褚粲玉还未来得及收的纸上,临摹的小人姿态单一排列,尚有未干墨迹,洁癖如她竟不在意。
“为什么想到这样画?一条腰带不更加简洁吗?”
褚粲玉看着多条腰带交织的画稿,眼一眨,诚实道:“好看。”
邱芸恪嘴角微动,似乎笑了下,她低声说:“确实,设计本来初心就是好看,江郎才尽才会拼命牵强附会。”
待问遍褚粲玉所有自绘小人,她一双眼更为明亮,难道头一回对着褚粲玉道:“好孩子。”
褚粲玉稀里糊涂接下这个称呼,眉尾悄然一挑,目送邱芸恪透着喜气的背影。
究竟怎么了?
褚粲玉的疑惑在第二日得到解答。
刚在周牧韫监督下训练完,她身心俱疲洗了澡才到饭厅,坐好拿起玉米,就听见邱芸恪语气平静道:“景晞、景篁,小玉现在已经上手,起床和运动的时间已经稳定下来,你们两个的绘画课就放到上午吧。”
景晞从碗里抬头,不解:“为什么?”
“下午我给她上课。”邱芸恪语气不变。
餐桌上所有人都看向她,她眼皮都没掀,慢条斯理撕扯玉米须。
“你给我崽上什么课?”景晞纳闷。
“设计。”
“设……咳、咳咳咳!”景晞捂着嘴,迅速拿起手绢擦拭,不可置信问,“设计?”
褚粲玉心里有同样的疑问。
设计?
设计是什么?
她眼眸里闪过浓郁的困惑。
“她学设计做什么?”于酥皱起眉,“又用不到。”
邱芸恪嘴角一撇,似乎对于酥的话不屑一顾,也没有接话,只向周牧韫道:“她很有天赋,我不希望就此埋没。”
周牧韫放下盛豆浆的碗:“不要擅作决定,你最该说清楚的人应该是小玉。”
于是邱芸恪又面向褚粲玉:“你愿意和我学设计吗?”
所以设计到底是什么?
褚粲玉的头轻微偏动。
“就是昨晚你画的那些衣服,那就是设计。”邱芸恪耐性见长,活人气息愈发重,“你非常有天赋,即便在这里不走这条路,也是一个不错的爱好。”
“如果你愿意,从今天起,我可以把我会的全部教给你,我们可以一起将你画在纸上的一切变为现实。”
褚粲玉抓着玉米,发觉所有人的目光又都落在自己身上。
于酥皱着眉,景晞撇嘴,景篁看不清眼神,看起来像发呆,周牧韫笑吟吟的,很温和,邱芸恪显得正式,甚至期许得明显。
神情各异,但无人出声干扰。
少见邱芸恪有几乎堪称“神采飞扬”之态。
褚粲玉觉得玉米有些烫手,又放回碗里,作出思考的神态,眼睛动了动,感受自己稀薄的好奇,最终一点头:“好。”
顷刻,于酥和景晞发出长叹短嘘。
于是褚粲玉原本宽松的时间变得紧凑。
早起训练,饭后写生,午觉起来接着学设计。
所谓设计的初始学习与景氏姊弟的书画课息息相关,只是需要更细致学人体绘画。
褚粲玉甚至有些震惊邱芸恪给她找来的道具,竟是两个赤身裸体的木偶,看打磨的痕迹大抵也是于酥做的。
于酥实在是个妙人也,不亏是山里最留恋红尘的人,木偶做得极其细致。
“没有人体模特,以后你就照着这些先练着吧。”邱芸恪道。
褚粲玉盯着被随意摆弄动作的木偶,手里的画笔迟迟未动。
邱芸恪皱眉:“难道景晞和景篁没有教你人体素描吗?”
“教了。”褚粲玉垂眼。只是景篁和景晞不常让她画细节如此丰富的纯人体。
仅仅是看着那些人偶,她的脑里忽然闪出许多奇异旖旎的画面,溶解交织的肉/体散发娇柔熏香,腥臭紧随其后,喷溅血液如玉珠玛瑙滚落,愈滚愈涨,一颗沟壑交叠、惊恐万分的头颅成型,正直勾勾看着自己,张嘴露出腐朽深渊,似乎从断开的喉咙里发出气音。
贱人!
褚粲玉手一抖,炭笔掉落。
“怎么了?”邱芸恪走来捡起笔,正要还给她,四目相对间,邱芸恪很吃惊。
“你怎么了?怎么流这么多汗?”
说着拿出手绢递来。
褚粲玉简单擦拭冷汗,重新拿起笔,但手依旧抖得不成样。
“生病了?”邱芸恪眉心痕迹很重,见她状态实在太差,干脆取消学习,直接让侍从带大夫来看看。
褚粲玉叫住她,嘴唇轻颤:“我没事。”
大概邱芸恪不信任的表情明显,褚粲玉补充:“休息一下就好,不耽误。”
邱芸恪深吸一口气,看着这个不到自己腰间的小不点,正色道:“小玉,这不是耽不耽误的问题,事关你的健康,远比什么学习重要。”
褚粲玉抿着唇,清凌凌的眼似天青雾拢山,墨云隆起,雨在蓄势,很快她垂下眼睫,所有未言的情绪彻底遮挡。
最后邱芸恪坚持找来大夫检查一番,确认褚粲玉没有任何事才放下心,强行押她去床上休息。
褚粲玉躺在床上并没有闭眼,虚空看着前方,手缓缓地攥紧被褥。
拿起桌上的木偶,邱芸恪盯了好一会儿,最后走出泻春院嘱咐侍从:“从山下带一头刚杀好的猪上来。”
浑噩间褚粲玉半梦半醒囫囵又睡了个午觉,她汗淋淋坐起身。
已经记不清刚刚做了什么梦,只隐约记着好像很多黑手抓住她的脚。
她起身到院里拿水覆面,冰凉触感令她清醒不少,想起刚刚堪称失败的第一堂课。
希望邱芸恪不要生气才好,只怕以后不会如她愿把这设计好好上下去了。
褚粲玉拿手帕擦干净脸,安静地坐在梳妆台前让阳善至重新给自己扎好丫髻,一时也不知道做什么。
“小玉,邱小姐让你醒了去厨房那边看看呢。”阳善至给她拉好羊绒披风。
褚粲玉慢慢点头。
还没走进厨房,小院里就站了不少人,围着木板上新鲜的死猪,邱芸恪远远站在一旁,瞧见褚粲玉便冲她挥挥手。
褚粲玉走过去仰头道:“您找我?”
邱芸恪手中戴着的白色手套落在她头上:“嗯,和我走近看看吧。”
褚粲玉伸手摸着自己的头,瞟了眼邱芸恪,亦步亦趋跟在她身后,走近木板,属于死猪的气息在冰雪里依旧浓郁,褚粲玉皱了皱鼻子,学着邱芸恪拿手绢遮掩口鼻。
“这就是皮与肉,”邱芸恪嘱咐守在一边的侍从拿了把锋利的刀按她的指示对猪上下其手,“不同部位的肉形态不一样。”
她对着褚粲玉一一讲解,试图让褚粲玉明白一个生命被解剖构建是怎样的存在。
皮、肉、骨,就是生命最基本的构成。
邱芸恪说话口中呼出热气,面色与冰雪不相上下,只有抚在褚粲玉后颈的手带了些许柔情,好似有了不少人情味儿的鬼差。
说到最后,木板上摆放的东西越来越多,邱芸恪表情不变,继续道:“这就是所有结构了,蹄子可以让于酥炖藕,五花那一部分拿来炸,耳朵用来卤。”
褚粲玉认真的神情一收,无言看了眼邱芸恪。
邱芸恪眼睛眯起,是一个微笑的弧度。
“其实人也差不多这样,本质就是这些东西构成,无论性别,除了□□的东西不同也没有别的本质区别了,不必羞耻。”
她“唔”了声,建议道:“如果还是觉得不好意思,可以转换想象,手脚就是蹄子、人耳就是猪耳之类的,放水一焯,香料去腥……”
褚粲玉面颊微抽,深感这已经不是羞耻的问题,已经变成人伦道德的问题了。
见收拾残局的侍从手脚也在发颤,她出言打断:“我明白您的意思。”
邱芸恪满意点头,吩咐侍从留下些许肉,其余拿去另一个大些的公共厨房让厨师看着做,大家一起分吃。
“让你干爹今晚多累些吧,”邱芸恪随意扫了眼留下的些许部位,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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褚粲玉往回走。
她忽然问:“我还没听过你怎么叫我。”
褚粲玉抬头,困惑看着她。
“你一般在心里怎么称呼我?”邱芸恪接着问。
白无常?
直呼大名?
这实在有些说不出口。
按理这群少爷小姐应该都比自己小,毕竟褚粲玉上一世去世前已经过了而立之年,但现下她只是个垂髫稚童。
褚粲玉没吱声,感受邱芸恪如有实质的目光落在身上,不自在地动了动被牵着的手。
“以后就叫我母亲吧,”邱芸恪见她没说话,捏了捏手里的小手,轻描淡写道,“有你这么个孩子,是我的荣幸。”
真的是开慈幼局的吧!
褚粲玉回到书房,面无表情。
桌上的两个人体木偶已经不在,只留邱芸恪示范用的画纸上还留有痕迹。
多亏邱芸恪和于酥,现在看着画上的人体,褚粲玉第一反应是红烧和炖汤,旖旎的画面瞬间变得冬日温馨中带着惊恐。
褚粲玉揉着额角,重新拿起笔,让阳善至帮忙和邱芸恪说一声将木偶带来。
她握紧炭笔看着人偶,笔触还有些发颤,但比一开始好多了。
红烧、清蒸、卤味、爆炒……
褚粲玉深吸一口气,继续画,之后的日常便都是两眼一睁开画,渐渐那些人体在她眼里似乎真的只是一群肉与骨的结合体,褚粲玉已经可以面无表情完成每日的训练量。
书房里的画纸自然也越累越高,伴随而来是槛窗外周牧韫让人种下的青枫石榴渐长,树枝被阳善至精心挂着待干的画轴与画板,花窗旁还贴着泛黄的西洋画,落款的“玉”字被卷起的边角遮去些许,乍看像个“王”。
而褚粲玉的身量也如树木一样拔高不少,娘当初给她换上的衣服早已穿不下,被褚粲玉折叠好放在衣柜的最底下。
阳善至坐在屋檐下和宋淑音、王永儿一起帮忙缝制新衣。
“小玉长得真快,”阳善至扯开针线,“不管怎么赶制,衣长都赶不上她长高的速度。”
宋淑音:“多好,看着多健康一孩子。”
王永儿穿好针眼,有些发愁道:“也不必长太高,以后嫁不出去可怎么办?小姐少爷他们又太宠着小玉,小玉的体格要比同龄人都大,唉。”
宋淑音:“那怎么了?反正小姐和少爷他们也不介意,咱们也不用操这个心。”
王永儿小声:“我当然知道,我这不是看着小玉长大,担心嘛,毕竟女孩不管如何总要出嫁……”
阳善至忽然耳朵动了动,偏头笑起来:“小玉,起来了?喝点水再出门吧。”
屋里素屏走出一个四肢修长的小女孩,相比刚上山,她两颊圆润起来的婴儿肥又悄然退散不少,五官愈发凸显,只是眉目沉沉一如既往,碎阳勾勒都照不出暖意。
墨色曲领衫将女孩脖颈与手腕遮挡严实,外袍绸缎顺滑偶闪焰火状暗纹。
除了一张脸和双手,女孩几乎没有露出的肌肤。
也不知什么时候起,阳善至发现褚粲玉穿衣最爱将四肢连同脖子都裹着严丝合缝的款式,明明年纪也不大,正是活泼好动的时候,却似最古板的闺秀,恨不能天天带着帏帽示人。
哪怕是周小姐让她训练,穿的轻便服装也将身子裹得严实。
褚粲玉倒了杯茶水,仰头一饮而尽,冲阳善至三人点头,便背好画架、拿起画具踏出门。
泻春院有时“春”泻过多,杂草一阵雨后就爱疯长,虽然常有人帮忙打理,有时褚粲玉休息日闲来无事也会除草,但效果只能说寥寥。
小心踩着嵌入草绒里的石板,褚粲玉一眼就看见满身富贵的于酥摇着扇子慢悠悠与景晞、景篁边聊边走。
她顿了顿,发觉自己早被看见,从善如流打招呼:“于哥,晞老师,篁老师。”
这已经是褚粲玉当初总结出的最能接受而不失礼节的称呼了。
但果然,对面一如既往传来颇为不满的纠正:
“叫干爹。”
“我是妈妈!”
“还有爸爸。”
褚粲玉:“……”
12. 合作
褚粲玉面瘫般的脸上伴随眼皮一垂,轻轻叹息,有了些活灵活现的生气。
于酥过了弱冠,逆反期居然追了上来,如今看她哪哪儿都不满,拿扇子一点:“不是和我们鸟大设计总监学设计吗?现在天天穿丧服成何体统!时尚在哪里?你是要和她一起出道做黑白无常吗?你也不想自己多大,十岁出头!有必要半只脚往忘川踏吗?”
“穿得还没你爹我花枝招展。”
这位还颇有自知之明,褚粲玉想随口应声就走人,被于酥眼疾手快塞了颗软糖堵住话。
“少张嘴敷衍了事气人。”于酥啧了声。
“宝崽,这么多年下来这座山都要给你画遍了,要不今天作业就到这,”景晞过来搂她,“和我们去看看小刘又带了什么好玩的上来。”
自发现刘锦粟办事高效又干脆,也确实什么山旮旯里的东西都能找来,于酥和周牧韫不用再漫山帮忙找染料,此后山里所有置办都交给她。
景氏姊弟最爱让刘锦粟帮忙找各色画作,褚粲玉想了想,点头跟了过去。
景晞搂她更紧:“这才对嘛,走走走。”
下山牌坊早在几年前就重修,牌匾洋洋洒洒刻着“窝点”两个大字,褚粲玉不解其意,却在邱芸恪一言难尽的表情中解读出大概不算好词。
“窝点”前崎岖参差的台阶被补齐,展露出光亮洁白的牙面,显得体面很多。
如今体面的牙板坐着位红艳艳的女子,不讲究地摊开腿拿草帽扇风,相比几年前尚算清秀的身姿,这几年她愈发有福气起来,仍旧圆头圆脑,连为人处世也愈发圆滑起来。
“哎呀,我这面子居然这么大吗?劳烦诸位一起出来接我,”刘锦粟顶着一脑门汗,站起身招手,“可别说只是为了我身后这批货,多让我美一会儿。”
她身后跟了一队腿脚不大利索的同样红衣草帽的“人”,个个戴着白瓷面具,面具表情笑得龇牙咧嘴,或背篓筐或抗扁担,晃晃悠悠走上来,瞧不出喜庆,活似赶尸人身后一排尸体,青天白日让人禁不住掉一地鸡皮疙瘩。
于酥牙酸地挤了下眼:“老妹儿,你这么有钱了,不能给家里的机俑换些好点的衣服吗?民间灵异故事再增都要有你一份功劳。”
刘锦粟拍了下站在身旁的机俑,看着自家员工笑容满面的模样,不以为意:“多喜庆呢。”
机俑慢吞吞在众人面前排列站好,口鼻里喷出脂膏与丝灰混杂的青烟一散,褚粲玉不动声色站远了些。
“您清点一下,看是不是齐了。”刘锦粟拍拍手,走到褚粲玉身旁,视线似有若无在她腰间滑过,“小玉呀,你老师让我帮忙找的各种仕女图可让我花了不少精力。”
“谢谢。”褚粲玉礼貌道。
刘锦粟眼巴巴看她:“只有谢谢吗?”
褚粲玉与她对视,眼神幽静,没一会儿刘锦粟率先移开目光,拿起手绢往脸上碰,表情夸张:“这么冷淡,太伤故人心了。”
“今天没带吃的。”褚粲玉挑眉。
“骗人,”刘锦粟立即凑近她,“我闻到了软糖的味道,你刚刚才吃了!天可怜见的,不仅冷淡,还欺骗,我心伤悲,风萧萧兮……”
于酥看去:“你也是个狗鼻子,糖是没有了,不过我今天做了些蜂糕,太软了,不好装,小玉确实没带,你要吃就让她带你去厨房自己拿。”
刘锦粟欢呼一跃,翘着脚跟在褚粲玉身后,比她还熟练地走进厨房洗手,一手掀开锅盖,一手拿纸抓起蜂糕往嘴里塞,发出满意的叹息。
“你们这窝点真是世外桃源,景美人美食美,等我老了,也想过来住。”
“现在爬山都累得够呛,还想老了住这儿?”褚粲玉抱胸。
刘锦粟一摆手:“到时候让机俑背着我就好,何况谁能想到未来的光景?百年前的古人能想到拿来玩的纸鸢摇身一变成鲲鹏肚载人了吗?万一以后有不需要动就把人往上送的楼梯呢?”
她对着褚粲玉语重心长:“你对未来的想象可以更丰富生机些,不要年纪轻轻就一把年纪了。”
褚粲玉冲她勾唇笑了下:“我对未来的想象只有李某身败名裂。”
刘锦粟沉默片刻:“好吧,这也在我的想象里。”
她又抓起一块蜂糕,狠狠道:“我就知道,你都背着画板要到处画画画的,怎么突然转向跑来迎接我,果然别有目的!风萧萧兮……”
“别闹,”褚粲玉道,“情况怎么样?”
“我二叔已经欢天喜地接下单子,还将那位迎进自己新建的府邸里好生伺候,”刘锦粟舔了舔指尖,“他千防万防怕我和他抢,特地将晔岛的生意让了利。”
她略遗憾道:“如果不是你说了不让我争取,我还真想看看那云冼缎究竟是何物,能让那么多贵人趋之若鹜,哪怕远远让我看看,正品拿不到,我做做仿品也好。”
“不算什么贵物,只是远看如云雾缭绕,像织云作衣,满足那些贵人对神仙的幻想,你想仿按照这个方向仿照就好。”
“就因为这些,我总要忘了你年纪,”刘锦粟顿了会儿,感叹,想起当年褚粲玉在李员外面前的表演,“总不能你忘了喝孟婆汤就投胎。”
褚粲玉意味不明道:“万一呢。”
“你敢说,我可真敢信啊,”刘锦粟重新盖好锅盖到水池边洗手,“那小前辈您怎么和我二叔杠上了?我是得保命,您是什么?前世被他气到了?或者……总不能是他那年坑了景哥哥,让你一直记恨着。”
全都说中了。
褚粲玉笑起来:“万一呢?”
“您气性还挺大,”刘锦粟甩甩手,“就不能说为了我这个忘年交,替我出口气?”
褚粲玉不想继续没营养的废话与试探,直截了当问:“他迎进府里的人长什么样?”
刘锦粟想了想:“三十出头,穿着打扮很低调,除了身上布料看着更富贵,和寻常妇人也没什么差别,哦,她上唇有颗痣。”
“只有她一个人?”
“嗯,贵人和我二叔都挺谨慎,挑着人少的时候去,除了一些丫鬟侍卫,就只她一个,怎么了?”
“三十出头,上唇有痣,”褚粲玉皱眉,“应该是那位的奶妈。”
刘锦粟:“这可怪了,我让人在那儿蹲守许久,也只有这位妇人进出。”
“无妨,既然这位嬷嬷住进去了,也相当于那位应允你二叔操办,”褚粲玉不知想到什么,一点头,“现在那位正是好玩的年纪,兴许带人四处游玩。”
“今上是近几年才取消选秀,”刘锦粟摸着自己的肚子,笑得见牙不见眼,“小玉,那位不会是你姐姐吧?”
褚粲玉有些厌烦地挥了挥掉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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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树叶,慢吞吞道:“你不是查过,我是家里几位花钱买来养的,从哪里和皇家攀亲?刘家不是号称只做生意不探究别的,怎么这份圆滑独不留给我?真是风萧萧兮……”
“够了啊,”刘锦粟挥挥食指,“我们俩这样还真没意思。”
褚粲玉看她一眼,刘锦粟奇异读出一句完整的话——“原来你还知道?”
她嘴角一抽,轻咳几声:“毕竟突然冒出一个小孩儿说能帮我扫除障碍,换谁都要留心一些,何况你简直比我还懂我二叔,连人什么时候在外养了人都知道,你们这窝点到底卧虎藏龙住了什么人?”
得益于“窝点”几位当家的养育,褚粲玉年岁不大,身高已至五尺左右,身姿看着纤细,但极富昂扬向上的力量感,已看不出刚上山的病弱。
刘锦粟常年混迹三教九流之中,看人独有一套,向来觉得褚粲玉远比不是那些位当家人称赞的模样,反而紧绷危险。
当年李二早就对她不满,又眼馋她手里的生意,并不将伦理纲常放在眼里,企图对她下死手,是褚粲玉出手相助保下她。
那天夜色如墨,惨白的月光照在女孩稚嫩的面庞,凌凌的眼弯起,好似月下深潭,诡谲危险。
女孩像话本里的小鬼,冲她笑:“合作吗?李某早和官府勾结,现在愈发狡诈谨慎,我可以帮你对付他。”
刘锦粟心脏在剧烈奔跑下狂跳不止,鬼使神差点了点头。
上了贼船,刘锦粟有过后悔,她虽不喜李二,也怒于李二的不近人情,但受父母影响,终究觉得李二是长辈。
近些年月在褚粲玉帮助下已经吞了不少李二的产业,暗里流言蜚语不少,父母认为得饶人处且饶人。
有时她也想这么算了,对上褚粲玉的眼又说不出口,只要和褚粲玉对视没一会儿,刘锦粟会想起当年命悬一线的恐惧与愤怒,因而缄默。
何况,她真能下贼船吗?
刘锦粟笑着和于酥结算,又讨了些吃食准备下山。
褚粲玉不知什么时候放下画板,戴了顶帷帽走来:“锦姐姐,我同你一齐下山。”
刘锦粟笑容有片刻凝固,一时暗恨自己方才腹诽,竟让这小祖宗要随她一起走,总不能要亲自确认李二的情况?
一张福相上不由多了几分愁丝,眼见褚粲玉瞬间被于酥几人围住,看那宝贝样,刘锦粟更是怅然。
这几位可是大客户,她毋须去查都知道不简单,若是让褚粲玉与她下山有个三长两短……
刘锦粟抓住草帽边沿往下拉,像对垂下的猪耳朵遮住两颊。
“你下山做什么?”于酥问,“你要买的东西我都看了,那些颜料啊书啊之类的,小刘都帮忙准备好了。”
景晞眼一转,手指在腰间的葫芦敲了敲,拉过景晞:“我们和你一起去。”
褚粲玉扯了下帷帽的绳带,摇头:“不是大事,我去一趟绣坊,很快回来。”
于酥知道褚粲玉跟着邱芸恪学设计后,时常会去镇上的绣坊购置布匹,褚粲玉也和绣坊的一些小姑娘有了交情。
他皱眉:“让他俩陪你去吧。”
褚粲玉仍旧摇了摇头,看向垂耳丧气的刘锦粟,语气似乎带着似有若无的笑,很轻,一吹就散:“没事,有锦姐姐。”
锦姐姐垂下的“耳朵”要把整张脸都遮住了。
13. 绣坊
“唉。”
褚粲玉终于回头:“累了让机俑背你。”
刘锦粟一惯笑容晏晏的脸难得牵强,扇帽的手愈发用力:“不累呢,小玉真关心我,真是锦姐姐的荣幸。”
“逗你的,”褚粲玉专注走台阶,“一会儿我坐窝点的车走。”
“算了,于哥哥他们都知道我带你走的,我还是来回送你吧,就当今天全为您几位服务了,”刘锦粟擦擦汗,“你到底是去绣坊还是去别的地方?”
“绣坊。”
“不能详细展开明说一下吗?”
离开窝点,褚粲玉多了些拒人千里的懒意。
她摆摆手没有再说话。
刘锦粟明白自己能积攒起生意靠的就是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管牢嘴巴的功夫,但面对褚粲玉……这孩子比她当年还有主意,更不服管教。
韧如竹的背影在前方走着,刘锦粟忍了又忍。
“小玉啊,你在这山上不愁吃喝,不论想做什么,牧牧姐、于哥哥他们不是老古板,都能应允,如果真有什么困难,或许直接和他们说一嘴,也比你自己闷声不吭容易多了。”
她斟酌再三,咬牙决定做个自己唾弃已久的唠叨佬:“你要是出事了,他们会很伤心的。”
走在前面的少年人脚步都不带停,健步如飞,敷衍地一摆手,一看就是油盐不进的主儿。
唉。
刘锦粟年方十八,已经充分体验到当年爹娘看自己犟种一样要往外闯荡时的糟心。
褚粲玉眼疾手快捻起一片快要飘落在帷帽边沿的竹片。
她理解刘锦粟的好心。
这座山好似世外桃源,可惜褚粲玉是莽撞的武陵人,各家推食解衣,她走了一圈却好像还是站在豁然开朗边缘。
手指一搓,泛黄的叶片在褚粲玉手里如灰烬般纷洒。
人活着需要一个念头,重生前,这个念头有很多,后来只变成要让仇者亡。
重生后活着的念头早灰飞烟灭,阴差阳错下在周牧韫几人推拉下,她活着的念头仅仅是周牧韫他们想让她活着。
可惜她命不好,泰极生否是常态,哐一下,当初阿鼻地狱里的话本将念头砸得四分五裂。
话本不知被哪位鬼差带来,摊开在她床旁,像张嘴无声嘲笑。
寻常人看不出这是册艳俗话本,它只在褚粲玉眼里展现真容,好似笃定她无法改变命运。
自虐一样来回翻看许多遍后,褚粲玉感到胸口未灭的火焰愈涨,她捂着胸口,指尖翩飞不轻不重打在皮肉上,想:“这一世死前再带走他们一次也未尝不可。”
于是活着的念头又变成仇者亡。
山下刘锦粟那辆外表低调的云马驷一并停在窝点的院落里,她自带的护卫眼尖上前帮忙引着机俑上另一辆车。
褚粲玉一坐进车里软垫,好似瘫进云里,小桌上什么吃食都有。
照刘锦粟的说法,钱就是拿来花在自己身上的,而食色性也,人之常情,更要花钱细细品味。
“吃吃吃,虽然没有于哥哥做得好吃,但也能入口,”刘锦粟非常大气往褚粲玉手里和锦囊里塞吃的,“玲珑坊?”
褚粲玉头一点,慢条斯理吃起东西。
“人都不待见你,你还去那么勤?”刘锦粟和车夫说了嘴,有些纳闷看着褚粲玉。
褚粲玉跟着邱芸恪学什么裁剪设计刘锦粟有所耳闻,毕竟邱芸恪跟她买了不少机俑,说做“人台”。
刘锦粟左看右看,原来机俑穿了衣服就叫人台了吗?
邱芸恪还托她留意各色从古至今的衣服与画轴,出手非常大方,是大客户,于是刘锦粟情愿帮忙牵线,两人与玲珑坊坊主相识,有时会购置坊里的布料。
原本一切安好,就怪邱芸恪长了张嘴,指着人小姑娘的绣品毫不留情道:“固守己见,不会变通,只是死板的仿物,毫无发展可言。”
玲珑坊不管怎么说,也算桐苍镇远近闻名的绣坊,由一位从宫里出来的绣娘创办,仗着天高皇帝远,自言以宫里标准自居,一手光影绣面名声远扬。
邱芸恪一句话可把绣坊里的小姑娘们气得够呛,还去找坊主告状。
如今的坊主是个穿金戴银的和气老太太,拿交子银钱遮目堵耳,是装聋作哑的一把好手。
小姑娘们更气,无可奈何只好横眉冷对褚粲玉和邱芸恪以示怨怼。
“不待见?”褚粲玉无辜地歪了下头。
为吃东西,轻纱被她掀在帽檐后,一双黑黝黝的眼轻轻眨了眨。
刘锦粟半边身子受用一软,半边身子起疙瘩,差点自我怀疑:邱芸恪的错关小玉什么事?
到地方后,她拖着半身不遂的身子扭动,从车窗往外看褚粲玉走到绣坊店面外。
人还没进去,一个粉圆领对襟窄袖的小姑娘就站在门口,低眉顺眼,语气却不客气:“褚小姐,技艺不精的小作坊怎么能容下清辉?劳驾您光临多次,也不一定符合心意,不如去云津瞧瞧呢?”
刘锦粟一拍大腿,想起褚粲玉那张嘴似乎都要师承邱芸恪,见到里面有个叫李汀的女孩,脱口而出:“原来你之前是在这个小作坊里?”
当时看得刘锦粟笑容差点维持不住。
这倒霉孩子说什么呢!
要不是看在钱实在给太多的份上,恐怕玲珑坊的人想拎人丢出。
也要不是看在老顾客和钱的份上,刘锦粟简直想装作不认识她们两个。
褚粲玉没被对方的冷言吓到,她开口说话语调平得像弹线,低低开口居然有些好声好气的意味:“我是来看之前给图样做的衣服。”
李汀嘴巴被她的话弹出一条直线,好半天硬邦邦道:“您高看我了,那些图样里的衣服我做不出。”
“做不出?”褚粲玉自然抬脚往里走,“是哪里不理解?”
李汀站在她身前挡了挡,终于抬起头,淡眉细眼,眉宇间自带江南温婉气韵,蹙眉道:“我能力不足,做不到。”
褚粲玉比她还高一些,眼皮一搭,挑眉:“是能力不足做不到,还是不能出风头做不了?”
帏帽轻纱下,李汀的身量样貌隐约,不必细看,褚粲玉就能勾勒出对方的模样,眼里带着点怀念。
上一世李汀死的时候,褚粲玉困在深宫,无法出席葬礼。
她太愧疚自己没有保护好沈知柏,精神每时每刻在难捱的日常里自虐自残,无颜以对,于是一对旧友天隔两方,再也不见。
骤然在桐苍镇撞见李汀缩在角落安静做自己的事,褚粲玉还以为是自己眼花,后知后觉李汀曾说自己最初是在一个小城镇的小作坊里做学徒入行。
坊主貔貅转世只认钱,其他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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拉帮结派,小小绣坊暗流涌动,搅得与宫廷不相上下,她念着自己的学费,忍了又忍,学好师傅指缝里露出的手艺果断跑了。
李汀为人有些自扫门前雪的冷漠,褚粲玉还以为是在京城摸爬滚打造就,没想到在桐苍镇就已显露一二。
李汀瞬间握拳,没说话。
“带我看看吧。”褚粲玉自如地往里走。
走过小道,有两个女孩坐在楼梯间扯闲话,一见到褚粲玉立刻皱起眉,想到坊主厉声呵斥,压着性子勉强唤了声:“褚小姐。”
看到褚粲玉身后的李汀,两人交换一个眼神,头贴着头时不时传来不怀好意的讥笑。
李汀头愈发低,冷不丁听前面的人问:“你进来交了多少钱?”
她心里惊了下,抬眼只见那身影挺拔,不疾不徐往前走,似乎不会被尘埃侵扰,好一会儿她道:“二两银子。”
褚粲玉“嗯”了声,没说话,一路走进工坊里。
正是午休时候,纺机房没有人,李汀带她走到一台较为新的纺机前,空荡荡,干净得好似从未用过。
褚粲玉:“给你换了新的纺机也没做吗?嬷嬷也不肯教你?”
“教了,”李汀抓紧自己衣袖,“是我能力不行,做不到,您换别人来吧。”
褚粲玉抚摸纺机:“坊主亲自出面点的老师能力如何?”
“……自然不差。”
“教不严,师之惰,”褚粲玉说,“那这位嬷嬷也算不上优秀,我让坊主给你换一个?”
李汀终于抬头:“不用了,您为什么执着一定要我为您制衣呢?我得罪过您吗?”
褚粲玉问:“为什么会觉得是你得罪了我?而不是我信任你的能力?”
李汀温婉似墨溶于水的神情剥落,露出点尖刻:“你难道真不懂你的做法只会让我在坊里处处树敌?以后我如何在坊里生存呢?这难道不是你的报复吗?”
褚粲玉看起来真的有些困惑:“比起惊诧你自知不认识我,我却还要报复你,我更惊诧于你居然想过要在这里一直混下去?我以为你会剑指京城?”
李汀语塞,心里更是震惊,这人有读心术?自己天马行空的不切实际怎么也被她知道了?
“那嬷嬷也不藏着掖着教一下绣面技艺了吧?”
褚粲玉忽地垂眼笑了下,眼弯起藏住幽深的瞳孔,她手腕一翻,露出稚气的脸蛋,一脸漂亮温和的无邪,很容易让人放下警惕。
“好姐姐,”她模仿着刘锦粟,“真的没做吗?”
“总有指派不完的活落在我头上,还要和杨嬷嬷学习,白天我几乎没时间。”
李汀带褚粲玉到清扫间里,从一个有些破旧的箱子里小心捧出一件上衣。
“我只有晚上或者被叫去打扫院里才能想方设法挤出时间,虽然您给的时间很宽裕,但……”她咬咬唇,“我技法稀疏,效果不尽人意,您还是另请高明吧。”
她有些恋恋不舍小心摸了摸自己难得上手制出的衣物,看向褚粲玉:“您既然也能看明我们这儿不过是个小作坊,腌臜事掩不住,何必花那么多冤枉钱找不痛快?”
褚粲玉接过衣服,展开细看,语气漫不加意:“小作坊归小作坊,但有宫里绣娘的名头在外,连李员外也格外看重。”
“你们坊主这几天不正被他请去了吗?”
14. 冲突
这件上衣仿古制,是褚粲玉刚接触设计不久绘制的设计图,并没有一味布满花纹,很克制在衣领袖口边沿做了纹样设计。
寻常绣娘不会太上心,只是按习惯裁剪刺绣,而李汀却很细致将设计图上每一处都落实到位。
褚粲玉自身女工水平不差,在邱芸恪手把手教学下,剪裁缝纫水平更是一日千里。
但近两年邱芸恪突然转方向带她去了不少绣坊,找了些绣娘。
“对最优秀的设计师而言,统领和掌舵能力也很重要。”邱芸恪说。
褚粲玉没大领悟这番话,思索片刻自觉醒悟:邱芸恪大概是在带她准备开一家新绣坊,需要她……文雅称是谋人才,通俗而言叫撬墙角。
一见到李汀,褚粲玉就在心里敲定了第一个要撬……谋的人才。
前世李汀手法一绝,后宫里谁不知道尚服宫的李姑姑?甚至私下有世家官家女眷托她裁衣刺绣。
可惜此李汀非彼李汀,只比褚粲玉本人大了两岁,花光全身家银钱还在试图从师傅手缝啄些技法,即便有褚粲玉推了一把,玲珑坊绝技并没能啃下来,寻常技法也在挤时间赶工中显得七零八落。
非要夸,只能说版型抓得准,细节做到位。
不知是不是褚粲玉太久不说话,李汀撩动耳畔的碎发也遮挡不住那一侧的红晕,先自己有了些为难的羞涩。
“坊里光影绣面学得好的有许多,您找的我独不在这一列,我嘴笨手笨,做出来的东西大概也算不上什么好东西。”
她尝试给自己找补:“我也是第一次上手。”
“看出来了,”褚粲玉随手将衣服递回去,“再练练就好。”
李汀没受到鼓励,反倒觉得自己做得并不好。
她默默接过衣服,抚摸衣服上的绣面,眼神黯淡,在心里暗想:“多挤点时间重新再做一遍。”
两人正要把东西收好,外面院子一阵嘈杂声,女孩叽喳有些锐的声音不绝如缕,叫得人头脑发胀。
褚粲玉皱眉走去,原来是方才坐在楼梯间的女孩围着一个妇人,两嘴八舌地告状。
院子一二楼站了不少午觉起来的小娘子,有的撑着下巴站在二楼走廊,有的倚着墙交头接耳,小小的院里好不热闹。
被女孩簇拥的妇人披着青色纱衣,头发盘得又圆又亮,能反射那枚金发簪的宝气。
两只有力粗壮的手臂不厌其烦地套了臂钏、金镯、玉镯,指间也套着四五个金戒指,勒得旁人看了都要憋会气儿。
一见褚粲玉,两个女孩声音下意识小了些,看见跟在她身后的李汀,又耀武扬威地昂起头,指着她道:“杨嬷嬷,我们就说了,她准在偷懒!明明在机房转一圈就好的事情,偏偏带客人绕路,就是想偷懒不看店!”
杨嬷嬷先冲褚粲玉一笑。
可惜院子阳光有些大,她浑身金光,褚粲玉一时眼胀,隔着纱根本没看清楚她在对着自己笑。
“褚小姐,”杨嬷嬷笑得客气,“难为您还特地走一趟,我看刘丫头还在外面等着,您早些回去,别让家里人担心。”
褚粲玉眨了下眼:“好大的阵仗,这是要做什么?”
杨嬷嬷客客气气道:“小作坊的内务,不劳您费心了。”
看起来褚粲玉一句“小作坊”远比邱芸恪的点评让人记恨,几乎把这样阴阳怪气的自谦贯彻给坊里每一位姑娘。
“原来是小作坊内务,”褚粲玉也客客气气,“看这阵仗,还以为是衙门升堂,让我旁观一下也不耽误事吧?”
杨嬷嬷松垮的脸皮一抽,假笑道:“怕耽误您的事。”
褚粲玉面上神情未动,从容地往一旁檐下站去,身体力行展示“不耽误”,目光沉静地看着杨嬷嬷。
见她不说话,还略带疑惑地歪了下脑袋,用眼神示意“请”。
杨嬷嬷沉着脸,声音像从牙齿里挤出来:“李汀!还不……过来!”
大概有褚粲玉的注目礼,她生生咽下“滚”字,梗得她愈发恼火,瞪着李汀。
这小丫头学费和孝敬都交得最少,又笨又木讷,和人关系都处不好,有什么出息!
要不是褚粲玉点名道姓要她帮忙,杨嬷嬷早想寻个错赶人,哪会要压着气教她?
以为有了靠山就可以肆无忌惮了吗?
李汀臂弯挂着未被及时收好的衣服,僵硬着在众目睽睽下走到杨嬷嬷身前。
“跪下!”杨嬷嬷呵道。
李汀木然要跪,还没触地被人拉住胳膊。
“衙门升堂是让双方一齐跪,”褚粲玉扯着李汀,既无表情,声音起伏也不大,“杨嬷嬷,厚此薄彼不太好吧?”
顿了顿,她用理解的语气道:“小作坊,那确实。”
杨嬷嬷脾气差点没按捺住,直到从轻纱间似乎被一双森森眉眼注视,她身子一僵,才生生扼住,不作声。
褚粲玉冲告状的两个女孩一点头:“说吧,有什么冤屈?”
自然得好像她是这场闹剧的“青天老爷”。
两个女孩被她气势唬住,半天哼哧道:“她偷懒!”
褚粲玉简直要惊讶于两个女孩的厚颜无耻。
“机房那么近,她花了这么多时间,就是懒得回来看门!”
一个女孩说完,另一个接道:“而且这么长时间了,给她分配的纺机前都还干干净净,对褚小姐的单子也不上心,褚小姐您问问她,给您裁的衣怎么样了?”
女孩们已经完全不在乎褚粲玉,只一心冲着李汀泄气,要在杨嬷嬷前上眼药。
……某种程度也算带来了些后宫里的糟粕。
有个女孩眼尖,上手抢过李汀臂弯的衣服,展开一看,笑出声:“这什么针脚啊?李汀,你都在这待了一年多了,做成这样,出去可别说是杨嬷嬷教的,脸都要给你丢完。”
“这衣服做得不伦不类,”另一个嗤笑,“有心搞这个,不如早点用心做好褚小姐的单子。”
“噫,好丑的衣服,给路边乞丐都不要吧?”
“乞丐只是缺钱,又不是缺眼睛。”
“哈哈……”
啪。
啪。
两个女孩脸上浮出红印,两人目瞪口呆,看热闹的人也瞪大眼,伸长脖子往前想看仔细。
褚粲玉收回手,慢条斯理拿出手绢擦拭刚刚掌掴的手,客气道:“听说贵坊学了些宫里的规矩,我就擅自用了宫里的方法解决一下。
杨嬷嬷沉着脸,好似那两巴掌也掴在她脸上,对褚粲玉再无好脸色:“褚小姐这是做什么?”
“嬷嬷被烦得都忘了玲珑坊对外宣称的规矩,我帮您回忆,”褚粲玉诚恳道,只是配着这张眼皮微掀的面容,越诚恳越显嘲意,“照现在这个情况闹下去,在宫里容易冲撞贵人,就不是简单掌嘴,杖责通常不论生死。”
她笑了下:“现下已经冲撞了,是我宽恕,只赏了巴掌。这‘不伦不类’‘乞丐也不要’的衣服就是我要她做的。”
“贵坊做派确实不像小作坊,”褚粲玉点头,“像地痞流氓,宫里不见得多好,但也不该这样被轻松碰瓷。”
“胡说八道什么!”杨嬷嬷手腕乒呤嗙啷作响,语气阴沉沉,“老娘念在锦丫头份上,对你一忍再忍,你个丫头片子在这狗拿耗子神气给谁看?!”
她气势汹汹,比褚粲玉还要矮一些,看着张牙舞爪似乎想跳起来不管不顾扯一把褚粲玉给她一个教训。
“呀,这是在做什么呢?”
刘锦粟笑眯眯从小道走出来,她身旁跟了位着男装的清秀娘子,往后再看是一排排表情严肃的侍卫,气势颇为吓人。
“怎么都围在这儿?不做工吗?”
她盯着杨嬷嬷,表情沉了下去,带着人走到褚粲玉身旁迅速打量,确定对方完好无损,这才有些恼火地瞪着杨嬷嬷:“嬷嬷好大威风。”
杨嬷嬷在这样的围观下气焰消下去,但仍有些气不过,梗着脖子道:“锦丫头,即便是你的人,我也忍无可忍,我们玲珑坊虽然确实算小作坊,但好歹是宫里绣娘一手创立,也不应这样随意遭人羞辱!”
方才跟在刘锦粟身旁的娘子好奇问:“宫里哪位绣娘?”
杨嬷嬷颇为骄傲挺起胸脯:“杨芳姑姑!”
那娘子真诚摇了摇头:“闻所未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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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嬷嬷几乎气得仰倒,扫了一圈不同的眼睛,她熊熊怒火压不住。
看到坊主出现时她立刻扑过去哀嚎:“坊主!您瞧瞧这些不知天高地厚的丫头片子!她们这般羞辱我们玲珑坊!羞辱我的手艺!我的心血!乃至羞辱杨芳娘子!我不干了!再也不干了!不如回家安心逗弄我的孙子!”
坊主一身纹样繁复的比甲,搭着金线烁烁刺绣装点的百迭裙,两只手各戴着一对透莹玉镯,面上抹粉,乍一看难以辨认她的岁数,只能从满头银发里判断,大概是位老太太。
坊主大惊,不知怎么会如此。
她一面安抚杨嬷嬷,一面扫视四周,心里盘算片刻,慢慢有了定夺,她对刘锦粟道:“锦丫头,你这是做什么?我们之间虽有情谊,但也不是这样让你们欺负,甚至欺负到我师父头上。”
“坊主言重,”褚粲玉开口,“谁欺负谁还有待商榷,先不说您自己内务混乱,放任拉帮结派相互碾轧,贵坊做生意肆意羞辱客人的东西也是一大特色吗?”
刚刚叫嚷的两个女孩脸色煞白,杨嬷嬷却嚎:“你们羞辱我们的杨芳姑姑又如何说?”
着男装的娘子视线从李汀臂弯转来,颇为无辜道:“我只是说没听过这么一号人物,怎么就羞辱了呢?宫里绣娘无数,哪能每一个都要其他人认识?”
杨芳娘子或许在宫中默然无声,但对桐苍镇而言,从京城来的绣娘那便是衣锦还乡。
那就是玲珑坊最响亮的招牌。
坊主浑黄眼白里偏小的瞳孔微颤,立即打断:“够了!若您几位学不会尊重,玲珑坊不欢迎您!”
她挑剔而刻薄地瞟了眼李汀臂弯的衣物:“看在往日情面上,我们拨人陪你作戏消遣已经够了,好歹我们坊也是远近闻名,你听不进我们的点评便是你我无缘,以后玲珑坊不做你的生意。”
“羞辱二字,才是姑娘言重了,”坊主嘴角向下,“对于这种针线杂乱、不知所云的制品,您才不要外传是找我们玲珑坊订做,我们可丢不起这个人。”
坊主心里一顿比对,决心割舍刘锦粟这个丫头,毕竟一个小打小闹的女娃娃,怎么和家里长辈抗衡?
此番与李员外合作,那可是为京城的大人物量体裁衣,是玲珑坊扬名立万的好机遇,以后毋须刘锦粟,玲珑坊自然能走出去,那样,钱还能少赚吗?
这么一想,坊主更看不上刘锦粟和褚粲玉,表面的客气也不想装,心里恼她们乱了坊里规矩,不得安宁。
褚粲玉拉住李汀衣袖:“一起走。”
李汀乱糟糟看她一眼,一方面知道这场闹剧是褚粲玉为自己出气,若没有褚粲玉自己也不知猴年马月能接触玲珑坊技艺,某种程度这是自己的贵人,另一方面她也确实有些恼。
可惜她没有恼的资本,最后只是咬着唇在熟人眼皮底煞白脸与人走了。
没走几步,她手腕被轻拍,扭过头看见褚粲玉垂眼看她,微不可闻轻轻道:“别担心。”
李汀渐渐平复混乱的思绪。
男装娘子指了指李汀拿着的衣物:“我想看看。”
李汀下意识看向褚粲玉,见对方无所谓,这才递过去。
那娘子展开瞧了又瞧:“这是什么样式?我怎么从未瞧过?”
“仿古的半袖。”褚粲玉道。
娘子眼一转:“你订做的?”
刘锦粟接话:“她专门画图设计的呢!”
她似怨似嗔瞪着褚粲玉:“不是同你说过来这里少说两句吗?你真是,一点也不愿意让我闲一下!平日不是小大人得很?这时候倒看出像个十岁出头的孩子了……”
李汀失声:“你才十岁出头?和我一样大?”
刘锦粟得知李汀年岁后道:“比你小。”
李汀和娘子都目瞪口呆打量褚粲玉。
褚粲玉眨眨眼。
娘子兴味十足,凑到褚粲玉身旁问:“设计是什么?”
褚粲玉想了想:“服制与裁衣。”
娘子还拿着半袖,笑起来,唇边两个小涡旋显出些俏皮:“真有意思,我想请你帮我做‘设计’,如何?”
15. 剧情
“可以,”褚粲玉说,“你想要什么样的衣服?”
娘子眼一转:“离经叛道、惊世骇俗,最好能吸引所有人目光,第一反应是岂有此理,但细看又不能挑错。”
这些条件组合在一起简直是为难人。
作为常被刁难的商人,刘锦粟都感到片刻无言。
既要惊世骇俗,还要让人挑不出错,怎么,要做神仙吗?
但褚粲玉神情未变,点头应下:“好。”
娘子人一走,刘锦粟盯着那人离去背影,随口道:“上车,送你回去。”
褚粲玉问李汀:“有需要拿的东西吗?”
已经冷静下来的李汀有些踌躇:“没有……你要带我去哪儿?”
褚粲玉:“做山匪。”
“……”
看向李汀煞白的小脸,刘锦粟叹了口气:“别听她瞎说,既然没有要带的,就赶紧上车,送完你们我还有事。”
刘锦粟难免多看了两眼李汀,左思右想没看出有什么特别出彩的地方,不免纳闷怎么让褚粲玉这小老太这么上心?人都年轻不少,还会开玩笑了呢。
到了山脚候车场,褚粲玉还没下车就被刘锦粟拉住,扭头见对方一脸严肃,不由眉尾微扬。
“到现在为止,你都没和我说明白要怎么借贵人之手铲除李二,我也懒得套话了,”刘锦粟道,“但你要向我保证,你不会受伤,我们都能平安。”
褚粲玉:“我保证。”
刘锦粟:“回这么快?听着像骗鬼。”
褚粲玉面无表情:“再见,鬼。”
带李汀回去,其他人以为是褚粲玉在外交了朋友,表现得格外热情,于酥特地做了一大桌子菜,美其名曰“庆祝小玉首次带朋友回家”。
景晞和景篁动手能力很强地将用餐的地方布置一番,不仅场面花团锦簇,墙上还挂着横幅“可喜可贺,感天动地”,看得褚粲玉实在忍不住想撕下来。
人可以死,但不可以丢。
可惜周牧韫就守在横幅旁,没给褚粲玉动手的机会。
她的神情十分动容,给褚粲玉一个爱的拥抱,感慨:“小玉长大了,都学会交朋友了。”
褚粲玉藏在衣袖下的手臂鸡皮疙瘩疯长,但她面上不变,已经能勉强坦然忍受所谓“爱的拥抱”,只看着色彩丰富、画样童趣的横幅,眼神空洞。
用餐后,褚粲玉带李汀熟悉住所的路。
李汀被安排在她的院子空房里,阳善至早早带人收拾好,人到了就可以住进去。
“这是西洋钟?”李汀眼瞪大,看着桌上两手可以捧起的木雕钟,钟面装饰里的鸟雀雕得栩栩如生。
要知道西洋钟是个稀罕物,何况这座还结合东方审美雕刻鸟雀花卉,权贵世家才会购用,即便这么小一个,也不是寻常百姓家用得起。
李汀看向褚粲玉的眼神复杂。
不提院落各色各样稀奇古怪的西洋玩物和古玩,餐桌上的大人个个气质不俗,褚粲玉的家世绝对不简单。
这时她才意识到,对方目空无人的底气来源,也深刻意识到两人的差距。
李汀攥紧衣袖,低眉顺眼,看着这个比自己小的孩子随口道:“这间房是我之前专用来学女工打样的,邱老师对时间要求严格才买了个西洋钟放在这。”
褚粲玉拉起屏风,露出偏房里的机俑和桌椅,里面还有台小织机,各色工具摆放整齐,东西多而不乱。
“我看你已经基本学过玲珑坊的技艺,以后要练习就在这个房里练习,这里就都交给你了,里面的东西随便用,要是缺了什么就和阳姐姐说一声,别担心钱的事情。”
李汀打量各项工具齐全的小偏房,一间完全独属自己的工作间,她不由目眩,原本有些纠结在意玲珑坊那二两学费,现在只觉得自己在做梦。
褚粲玉似乎又用读心术,冲她勾了下唇:“玲珑坊的学费也不用担心,该属于你的谁也拿不走。”
李汀晕乎乎地瞪大眼:“什么意思?”
“交了钱也没让你学到什么,平日吃饭住房还要用工时来抵扣,”褚粲玉道,“冤枉钱自然要拿回来。”
“你……”李汀扶着椅背,努力镇定下来,“为什么要帮我?”
褚粲玉:“因为我的疏忽害了你一家,就当我在赎罪。”
李汀又迷糊了:“我爹娘是被盗帮害死的,而且他们死的时候你还没出生吧?那群盗帮后来也被官家剿灭了,你赎什么罪?总不会你是忘喝孟婆汤的盗帮成员转世?”
已经成为他人口中标准的孟婆汤逃兵,褚粲玉扬眉:“万一呢?”
李汀:“别开玩笑了,我认真的,你为什么帮我?我又没什么价值,长得也不算漂亮,嘴巴又笨,绣工也不好。”
女孩脸上惴惴不安几乎藏不住,无缘由的善意对一个独自打拼生存的孩子而言像个难以理顺的线团。
“非要说的话,”褚粲玉顿了顿,“就当我看上你的绣工,要是你实在难安,就好好练习,争取扬名立万来支付你的不安。”
见李汀仍旧皱着眉,褚粲玉也没再多说,对她颔首便转身离开了。
带走李汀是早有打算,但今日就将人接回来却是意外。
褚粲玉心里算着工作间里的耗材,专门写信给刘锦粟让她帮忙采购带到山脚的车场。
只是信件送出有两三天,依然不见回信,这不像刘锦粟这恨不能全天扑在钱眼里的商贾会做出的事。
因此褚粲玉和阳善至说了一嘴,就拿着窝点的令牌下山坐车去镇上。
褚粲玉才离开,阳善至立刻将她的事情和周牧韫说了。
正巧山上几人都在景篁院里看画,周牧韫点头表示自己知晓。
于酥摇着扇子,感叹:“孩子真是长大了,终于愿意多往山下跑,整天憋在山上不是画画就是缝衣服,我真担心她憋出病,几年前带她下山都得连哄带骗的。”
“哪有那么夸张,”景晞翻着褚粲玉以前的画作,“和小刘熟了以后,宝崽不是经常下山找她玩?对了,你这尊大佛怎么也跑过来了?”
她冲邱芸恪努嘴。
邱芸恪似乎在做极其深刻的心理斗争,难得表现在神情里,眉心靠拢,格外纠结,好一会儿才勉强对于酥开了金口:“于酥,宫里是不是来人了?”
于酥没个正形地靠在石桌边,夸张地挑眉,随意“唔”了声。
邱芸恪:“最近这些年盗帮小动作不断,她怎么跑来桐苍镇了?”
于酥:“那破书里不是说过这小公主从不消停就爱到处跑,那几个男角色里不就有人搭上这条线挣的盆满钵满吗?”
“前提是盗帮又被打击过不敢轻举妄动,宫里才肯放她出来,”邱芸恪皱的眉头始终没有放开,“因为我们介入,周家后继无人,只能勉强对敌,宫里怎么会愿意放人?”
于酥没有正面回复,只是漫不经心道:“这么多年我们不是没想过办法回去,但都一无所获,如今生活安定,何必在意那么多?”
邱芸恪就知道问此人难有预期结果,不由翻了个白眼。
景晞神情黯淡:“真的回不去吗?”
“未来会有别的出路,”周牧韫安抚她,“怎么突然提起这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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邱芸恪:“我一直觉得女主被我们收养已经打破原书剧情,谁知道让书中一些事情还是发生,最近盗帮的小动作已经影响到我家的海外生意,宫里那位居然还是出现了,我有个不祥的预感。”
周牧韫沉默,轻咳两声,双手交叠在袖子里对放,好一会儿道:“你担心原书剧情不会变,我们强行介入女主因果会被剧情排斥,为了让女主到十六岁像原书一样被迫嫁入,我们下场不会好到哪去?”
于酥不以为然:“我们还算幸运,穿来每个人虽然各有各的糟心,家底却都不错,总体比不上邱芸恪,但也不至于让我们无路可退,不会走到那个地步,何况收养小玉这么多年什么事也没发生,何必杞人忧天?”
邱芸恪讥讽:“不愧是于首席,心比海宽,拿块石头枕着睡就能安心做猴子在山里游荡。”
于酥用力合扇:“比不上邱大设计总监眼比天高,天天担心天塌下来又补不了天只能动摇军心。”
“好了,”周牧韫有气无力揉着眉心,“小鸟的担心在理,不过原书剧情是女主十六岁才开启,我们还有几年时间想办法,也不用那么恐慌。”
她拍拍景晞和景篁。
邱芸恪突然道:“你们还记得书里各个男角色的细节吗?可以早点找人将他们做掉以绝后患。”
景晞挠挠头,很是忧愁:“我没仔细看故事背景,具体细节记得七零八落,要不是你提起,我都要忘了有个公主带飞了某个男角色。早知道当时我多看看就好了,就光记得一些恶心的描写。”
“谁能想到我们会穿书?”周牧韫道,也摇摇头,“我只记得小晞拿来给我看的内容,男角色都有谁我也不清楚。”
景篁抬头,小声道:“我还记得一点,应该是有五六个男角色,其中有商人、书生、朝中重臣、侍卫等等,好像还有皇上,但具体姓甚名谁,已经过去这么久,我早就记不清了。”
景晞重重叹了口气:“怎么还有皇上?我们怎么做掉皇上?我们之中唯一和皇室关系密切一点的只有大厨,总不能让他进宫拿锅铲敲死皇上吧?要是失败,我们都不用等小玉十六岁,直接提前Gameover了。”
于酥:“……是有点为难。”
周牧韫:“竹子,你再想想呢?皇上我们暂时动不了,别的还是可以努力一把,有更多细节可以找小刘帮忙打探情报。”
景篁抱头绞尽脑汁,好一会儿哼哧道:“好像商人和书生认识,商人是做买办的,后来资助书生进京赶考……商人似乎在外养了个男宠,叫……叫贺、贺……我尽力了。”
“没关系,你还能记得男宠姓什么,已经有很多细节了,我一会儿去见见小刘,”周牧韫又拍拍他无精打采的脑袋,“既然和小玉同路,正好我回来可以接她一起。”
“我家小姐最近被接去庄园了,”刘府管家恭敬道,“您若有急事,在下可以代为转达。”
褚粲玉皱眉:“她什么时候回的?”
“两天前,庄园那边来信说是太太身子不好,让小姐回去看看。”管家道。
褚粲玉重新坐回车上。
刘锦粟之前就透露过亲人身子不好,这次匆匆回去看望很合理,只是时间太赶,才从玲珑坊出来,第二日就走了。
那位要订做的衣物有许多材料也没法让刘锦粟帮个忙。
忽然车猛地一刹,褚粲玉迅速回神,立即抓住座椅把手才堪堪稳住。
她正要掀起帘子问情况,门帘已经被人掀起。
一个面容凶狠的伙夫露面,视线在她脸上刮蹭,咧嘴笑道:“小姐,我家老爷有请。”
16. 老师
褚粲玉被“友好”请上另一辆车,车窗车门皆死死关紧,驰骋间车外的人污言秽语从缝隙飘入,全是对她外貌和年纪的点评,总结间无不存留的遗憾如污水恶臭弥漫。
她背靠车壁,闭眼静坐,指尖在大腿上轻点。
不知过了多久,车缓缓停下,车门被重新推开,那凶汉面容淫邪,伸手要来抓她。
唰——
一条血肉翻飞的刀痕大喇喇显于凶汉手臂,一看就是使了十足力的一划。
凶汉脸色大变,疼得直冒汗,痛吟连连。
这小娘子居然随身带刀具?!
褚粲玉慢条斯理拿手绢擦净刀具上的血迹,她掀起眼皮如利刃出鞘,冷凌地刺入凶汉眼中,生生逼得凶汉不自觉退了出去。
车夫一头雾水,见到凶汉手臂的伤痕才大惊失色,不等他有所反应,车厢里的人已经弯腰跳下车,头也不回走向眼前的小侧门。
姿态自然仿佛不是被请来的客人,而是宅邸的主人。
似乎早料到自己会被带到哪里去。
车夫与凶汉对视,对今日任务的轻蔑与无趣早已消散,两人隐隐有不好的预感。
车夫率先怒斥他:“怎么不把匕首给夺走!万一那小丫头对老爷下手了,我们两个都没好果子吃!”
凶汉哪肯承认自己居然被一个小丫头眼里的杀意给吓到,梗着脖子道:“一个小丫头片子,有刀又怎么了?”
车夫瞟一眼他手臂的血肉模糊,扯了下嘴角,懒得搭理,心里觉得自己只是个驾车的,而且又没被伤到,怪罪下来自己也可以脱身,于是丢下一句“你自己看着办”就驾车离开了。
凶汉脱下外衣简单处理手臂,踟蹰跑去和门房伙计道:“小心那个小丫头,她带了刀具。”
门房撇嘴:“她还有力气用刀呢?”
凶汉伸出手:“这是她划的。”
门房翻个白眼,没说话,但凶汉看出这人满眼写着“废物”二字,于是气得不再多说,自己跑去药房处理伤口。
褚粲玉早将匕首贴着大腿收好,才走进侧门就看见一个熟人。
来人瘦长脸,山羊胡,三角吊梢眼里眼珠爱转动,深深镌刻精明市侩,开口就是虚伪的寒暄:“褚小姐,您是我们老爷的贵客,终于等到您来。”
这人是李二一手提拔的家奴,被赐主姓,可见李二的信任与重视,二人蛇鼠一窝、狼狈为奸。
前世褚粲玉在李二府里生存需要时不时孝敬此人一二才好行方便。
“刘锦粟在哪儿?”褚粲玉并不废话。
李管家摸着胡子:“表小姐正在房里休息,她也挂念您呢,所以老爷才特地请您来。”
褚粲玉唇边泛起嘲讽的笑意。
李管家侧身道:“请。”
一路弯绕行至偏院,此地草木蓉蓉,半月门牌匾题字“无边院”。
门口看守的人皆身材粗大,满面横肉,凶相毕露,见到李管家才微微收敛行礼。
褚粲玉懒得理会虚礼,脚步不停直奔主院,一眼就瞧见刘锦粟身边最常用的护卫,心里微松。
刘锦粟看见褚粲玉脸上并无欣喜,反而狠狠闭眼,啧了一声:“你家那么多侍从,就不肯多给你配几个吗?”
“和李二有仇的不是我。”褚粲玉施施然坐到刘锦粟对面,“你带了这么多护卫怎么还待在这?”
刘锦粟总眯眼笑得福气十足的脸此时青黑一片,活似恶鬼上身,她咬牙:“他拿我家人威胁我,千防万防没想到还是让他安插人在我爹娘身边。”
“他抓我也算积怨已久,你为何也被抓来?”刘锦粟皱眉,舔了舔嘴唇,“难不成当年他查到你身上了?”
褚粲玉从腰间锦囊拿出两颗糖,一颗递给刘锦粟,一颗含在嘴里,不急不缓道:“不知道。”
刘锦粟接过糖,却不肯放过她,紧盯褚粲玉:“二叔睚眦必报,但不至于和孩子过不去,你家人身份莫测,他不敢轻易对你下手,几年前你救走我的事情我确信除了你我,无人知晓。”
“这次绑架的缘由我心里隐有猜测,他大概仍旧不放心,怕我与你所说的那位贵人搭上关系,所以想在贵人造访时困住我避免生事,为什么你也被他忌惮?”
“你一向待在‘窝点’不轻易出门,和玲珑坊的龃龉也与他要争的利益无关……”
刘锦粟忽然灵光一闪,她猛地前倾:“当时那个男装小娘子就是你口中的贵人?”
她意识到什么,深吸一口气:“你故意的?”
褚粲玉抬手给自己斟了杯茶,既没有肯定也没有否定。
“你不是保证过不会有危险吗?”刘锦粟有些气恼。
褚粲玉吹了吹热气,睫毛沾了湿,一抬眼显得眸光盈盈,她微微偏头:“我保证过。”
“那你……”
“小公主在外毕竟代表皇室,若李二想搭上皇室,那些腌臜就必须藏好,今上对民间行商不如前朝紧抓,但也讲究一个‘道义’,期间他不会做过分的事情,你是桐苍镇有名的人物,一旦出事很容易惊动他人,所以他不敢轻易动手。”
贵人的身份倏然被揭开,刘锦粟即便有准备,还是不免被贵人之贵给震了震。
她理清思绪:“玲珑坊是桐苍镇有名的绣坊,有皇室背书,倘若二叔出手要接手云冼缎,第一反应必然是与玲珑坊合作,难怪……但你怎么保证公主会在那天到玲珑坊?我当时在门口等你,看见她似乎是随性到玲珑坊门店里看看。”
“我不保证那天就遇到她,”褚粲玉坦白,“她最坐不住,喜欢凑热闹,知道李二的打算肯定会对玲珑坊留心,我原本打算亲自给她送上热闹,但还没开始计划她就已经到了。”
“……原来那天你和杨嬷嬷对上不是你准备好的热闹?”
“意外。”
刘锦粟看起来很头疼,恨恨嚼碎嘴里的糖。
“难怪二叔会把你一起绑来,既然你做了计划,那于哥哥他们什么时候来救我们?”
“……”
看着褚粲玉挑起的眉尾,刘锦粟心里一凉:“别告诉我你的计划里没有让牧姐姐他们帮忙这一步?”
褚粲玉似乎很困惑:“和他们有什么关系?”
“什么关系?!”刘锦粟要跳起来,“关系大着了!你可是他们掌上明珠,要是出了什么意外,不用公主出手……”
她恍然大悟:“原来你说的贵人是这个意思,你要借贵人之手是想借牧姐姐他们的手?”
褚粲玉不理解刘锦粟的激动:“当然不是。”
刘锦粟僵住,仔细打量褚粲玉的神态,忽然问:“你是怎么看于酥、周牧韫的?家人?恩师?”
褚粲玉:“为什么问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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个?”
“毕竟我没办法撬开你的脑袋看里面究竟装了什么,”刘锦粟说,“你先回答我。”
考虑到刘锦粟已经被关在这里一段时间,思绪混乱是正常的,褚粲玉选择宽恕她的口不择言,思索片刻:“老师。”
刘锦粟意外读出褚粲玉言下之意,师者,传道授业解惑,是她对这些养育者的敬意。
恩是为救命、为雪中送炭,但褚粲玉……她不需要这些,所以她有意无意避开那个字。
刘锦粟企图从自己记忆中窥视褚粲玉与养育者们的相处过往,似乎嗅出为何当初下山她的苦劝并无效果。
只是她仍旧不理解,为何褚粲玉冷酷至此,她人生尚在垂髫,究竟经历了什么,几年的精心呵护也捂不热一颗心。
还有和李二的仇……
刘锦粟真要相信褚粲玉没喝孟婆汤了。
夜晚有专人为两人烧制热水洗漱,刘锦粟想将主卧让给褚粲玉,褚粲玉直接拒绝,主动到偏房里休息。
月上枝头,褚粲玉悄无声息来到无边院一角假山,借力翻墙而出,熟门熟路避开巡视的嬷嬷直直走向西北角的贮藏室。
倘若她没记错,这个靠近小花园的贮藏室有一侧的窗纸很容易不引人注目地撕开。
褚粲玉尝试一捻,果不其然,她轻轻扯了扯唇角,深潭似的眼眸顺着这一角往里看,只见漆黑的房里传来沉闷的水声,似有若无的喘/息给夜色增添暧昧。
“好小子……好小子……再使使劲,嘶,当心些,好了,就在这儿,别去到那边,那边可是有贵物。”
“这个小偏房能放什么贵物呢?呼……只有夫人算贵物罢。”
“这张真是巧嘴。那边放的东西可不一般,老爷担心被人觊觎,特地存放在这儿,每日都有专人打理。”
“专人打理,夜里怎么也不让人来守着?”
“老爷太上心,怕声势过大反而引人瞩目,故只偶尔有人巡视……何况那劳什子表小姐被请去无边院里住,分了不少人去看着,不然我们何须跑这么远呢?……快些,一会儿巡视的人就来了。”
“夫人,真的要小人快一些么?……夫人好烫啊,是热了吗?那小人打开窗好不好?”
褚粲玉脚踏飞燕似的无声转到贮藏室正门,那儿有个小丫鬟正倚柱小憩,睡了好一会儿,褚粲玉伸手捂住她的嘴将人往后道角落带,她还在迷迷瞪瞪地摇头晃脑。
“……唔!唔唔!”终于回神的小丫鬟下意识叫唤,脖颈冰凉的触感令她理智归位,有些惊恐地瞪大眼。
“安静。”褚粲玉手里拿簪子,按着小丫鬟蹲下,盯着贮藏室前小院。
耳畔是窗子里露出的秽语连连,不知是不是为了最后一波冲刺,两人有些不管不顾,褚粲玉怀里的小丫鬟已然红了脸。
下一秒,小丫鬟身子微僵,只见不远处一道略宽大的身影立在松树下,似乎在往贮藏室看。
那身影先来回走动,似乎有些急躁,原地转了个圈,很快扶着方才她依靠的柱子撩起长袍,手里动作不停。
在李府服侍多年,小丫鬟怎么会认不出老爷的身影?对于府中的龌龊自然也见怪不怪。
她有种惊恐的后知后觉,若不是这贼人拉走自己……
她有些不敢细想,一时之间不知是老爷可怕,还是身后贼人可怕。
17. 火起
就着月光,李员外一张瞧不清下巴与脖颈的脸涨红,带着欲求不满闯进屋里,新一轮的战争一触即发。
褚粲玉面容像在暗影中溶解,压在小丫鬟身上的手忍不住抽了下,冰似的贴紧小丫鬟的脖子,对方不由跟着颤了颤。
小丫鬟温顺得不像话,水一样淌进褚粲玉怀中。
她低头看向小丫鬟惊恐而紧张的眼,笑了下,活似个恶棍:“随便求救的下场你比我明白。”
小丫鬟小心而迅速地点头。
褚粲玉带人拐进角落,转到贮藏室后面的小花园,长明灯沿着石板路绽出光,她这才放手。
夜里虫鸟齐鸣也掩盖不了暧昧的声响。
褚粲玉衣着打扮在夜色里瞧不清是男是女,身量又比小丫鬟高,小丫鬟一直处在混乱中,没记清和自己说话的人声音如何,因此在红脸中恨不能以头抢地,惴惴不安。
“结束后李二必定会问你在哪儿,”褚粲玉手里把玩刚刚拿来威胁人的玉簪,簪子又素又钝,水色极好,是邱芸恪拿来给她玩的,“你准备怎么回答?”
小丫鬟张了张口,一时无言。
若回答自己被歹人挟持,先不说歹人会如何对自己,老爷夫人见她全须全尾回来首先就要起疑心。
她才靠一点机灵劲儿得到夫人赏识,但不足以打动夫人保下她。
若回答自己走远巡视,那就是玩忽职守,夫人肯定饶不了她。
眼见小丫鬟眼里泛起泪花,褚粲玉才悠悠道:“我能给你个保命的法子,但我要你替我办一件事,并不难,我相信以你的能力可以妥善处理。”
小丫鬟咬咬牙,颤抖跪下磕头,眼泪砸进自己的影子里:“求您救我。”
那厢,李员外舒爽地随意搭着衣服,点亮屋里灯光,倏然看见屋里架起的做好雏形的衣裙,脸色变幻莫测,反身给了女人和男人一人一脚。
“混账东西!竟跑来这里放肆!”
李夫人“哎哟”一声倒进男人怀里,她心里评估李员外这无力的一脚,立即媚眼如丝看向李员外:“还不怪老爷,无边院让给表小姐住,不然妾何至于此?”
她蛇一样攀爬到李员外身上,攀着他的肩笑:“莫担心,妾很小心,自然不会伤了贵人的东西。”
李员外没推开她,只是皱眉挥了挥手,企图散去那股异味,赶男宠开窗,问:“烟桃呢?”
男宠随意系好衣带,脑里闪过小丫鬟清甜的面容,咂摸道:“不是在外守着吗?”
李员外冷笑:“外面连鬼影都没有!”
三人心有疑虑,收拾好抬脚要往外走,见李管家匆匆赶来,身旁跟着正是烟桃。
两人立即见礼,李管家率先道:“老爷,听这小丫鬟说有贼人,奴才特地赶来,未免打草惊蛇,便没带侍从。”
李员外吃惊:“贼人?”
烟桃立即接道:“奴婢本在外守着院子,忽然听到窸窸窣窣的动静,知道贮藏室最近被严守,担心生意外,立刻寻声找去,还未见清是何人,就看见一道人影倏然逃走,奴婢一个人不敢追,只过去检查正好见到贼人落下的东西,便立刻去寻李管家了。”
烟桃展出一根竹管。
李员外接过,只消一眼便脸色大变,阴沉得可怕:“无支帮?!”
李管家:“老爷,我们前不久才给他们了一大笔财物,无支帮会无故上门吗?何况一只竹管如何能证明就是他们?”
“竹管头部削尖又作山峦状,山尖大小不差分小,正是无支帮专门用来泻毒气的竹管,是老虎坐上一把手后才有的玩意儿,其他盗帮不会想到这一点,”李员外用力攥紧竹管,“他定然听到了什么消息,真是好大胆子!为扬名居然敢找上门!……他近日去哪儿了?”
李管家:“上次拜访时就听说他看上一伙洋人商船,准备用些时间埋伏挣一笔大的。”
两人边说边往书房走,其余人有眼色地放缓步调,垂头恭送。
烟桃感到李夫人和男宠的目光在自己身上打转,垂下眼,额间汗水破土。
好在李夫人最后只是摆手让她回去休息,烟桃轻轻一抬眼与男人目光撞一起,立即垂头低声应下。
直到回房,烟桃才敢抹去脸上汗水。
在同寝的呼吸声中,烟桃既有逃过一劫的庆幸,又有要对自己所做事情的不安,那人的声音似乎还缠绕在耳畔。
“明天想办法出府,把不属于你的东西归还回去,并把东西主人的所有遭遇一五一十告诉她的家人。”
天才大亮,烟桃收拾好,寻了个理由,又塞钱让采办的嬷嬷带自己出门,替嬷嬷处理些采办事务,她撒娇自己想买些胭脂水粉,在嬷嬷睁只眼闭只眼的纵容下转到市集,随便买了胭脂,忽而顺着巷子拐转。
最后在一个小院门前停下,轻敲门,木门开了个缝,烟桃钻进去,她被一个妇人邀到里屋吃茶。
烟桃觉得胃正往下坠,没接过茶杯,反而跪下,掏出怀里用布包好的细软递给眼前的夫妇,流泪道:“干娘、干爹,荷叶她跳井没了,这是她走之前让我带给你们的东西。”
“你怎么知道荷叶是被人逼着跳井的?”刘锦粟忍了又忍,决定顺从自己难得的好奇,“我安插的人也只是堪堪知道有人似乎偷东西被抓,害怕得投井罢了。”
前世的烟桃立即从褚粲玉记忆里跳出,她一身香云纱裁制的长袍,挽着妇人髻,拿小指剔牙,满面刻薄蔑视地出言嘲讽,
烟桃自小在李府待着,是府里欺下媚上的大家,褚粲玉第一次逃跑她帮了一把,但也是她告发了褚粲玉逃走。
褚粲玉依旧能记起她前脚与书生诉情衷,正准备悄然回院,猝然看见烟桃倚柱淡漠看向自己,褚粲玉惊出一身冷汗,眼睁睁看着烟桃一言不发,慢悠悠转身离开。
在提心吊胆中,无事发生,褚粲玉这才信,烟桃竟默不作声替她瞒下。
可惜难得做了回好事,烟桃便患了重病。
烟桃离世前褚粲玉去看了眼,她院里很萧瑟,床前无人伺候,褚粲玉到的时候,她高烧不退,人迷迷糊糊,看向褚粲玉的目光涣散,忽然开始道歉。
说她原本想将那些金银首饰按约定送还给荷叶爹娘,但恰逢兄长染了赌瘾,家里入不敷出,这才猪油蒙心动了歪心思,后来得知后巷有对夫妇重病双双死在家里,她无时无刻不在后悔。
又说自己已经理解,李府的妾室确实不好当,虽然自己不似其他妾室是被李员外使诈骗来,却也是不愿意的,那晚替李夫人望风,哪知李员外真是畜牲,竟拉过自己……
自己总算理解荷叶为什么选择投井,连剪发出家的威胁在李员外眼里也只是玩闹,还要被迫做自己厌恶的事确实令人绝望。
可惜自己不像荷叶勇敢,舍不得去死。
这些种种,是《品玉记》里不会记叙的故事,也不便为外人道,褚粲玉说:“随便找人一问就知道了。”
刘锦粟不信:“你只用了一个晚上和一个早上就能随便找到人问清楚了?”
褚粲玉无辜看着她。
刘锦粟自知从褚粲玉口中撬不动真相,便秉持自我做人准则,懒得深究,自顾自吃着甜点。
褚粲玉从腰间另一侧锦囊里拿出一本巴掌大的本子,摸出特制的炭笔随手绘制,与刘锦粟异常和谐坐在院子里消磨时间。
只是不待多久,静谧安详被匆匆步伐打断,两人抬眼望去,看见李员外裹挟一身愤恨冲来,刘锦粟身后侍卫立即上前挡住,生生扼住他的步伐。
刘锦粟不明所以,却还是下意识笑眯眯道:“哟,二叔,这是吃炮仗了吗?一身火气。”
李二跳脚大骂:“刘锦粟!你罔顾人伦!连自己二叔也能下得了手阴一把!”
刘锦粟不动声色看了眼漠然继续垂眼画画的褚粲玉,无辜道:“好重的骂名,锦粟可不敢抢属于您的名声。”
她顺着李二的话意味深长挑眉:“二叔,瘪好吃吗?”
李二更是认定今日发生的祸事是刘锦粟留的一手,气得发抖:“我告诉你刘锦粟,因你之故惹恼贵人,京城若出手,你我同出一宗,你必定也吃不了兜着走!”
“二叔不是自选认贼作父还改了姓氏,我们怎么算一宗呢?”刘锦粟甜甜笑,“明明是你自己缘故惹恼贵人,与我何干?这几日我可是老实受您照顾呢。”
“真会装,”李二冷笑,“我不知原来你狠心至此,手眼通天,居然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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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内宅的事情都一清二楚,专门让人挑此时闹上衙门,别以为那天在锦绣坊外结识了公主就敢肆无忌惮了,刘锦粟,若我出事,你,还有我哥哥嫂嫂也都别想独活。”
波及家人,刘锦粟笑容淡了许多,她冷冷注视狼狈到不肯装的李二,身前侍从已经拔剑闪出一片杀气,与李二紧张对峙。
还是李管家突然赶来在李二耳边低语打破僵局,最后李二又匆匆带人离开,背影都透着慌张。
刘锦粟变了脸色对褚粲玉低声道:“你做了什么?”
手中行云流水的线稿收尾,褚粲玉仍在构思服装样式,随意道:“别担心,你们刘家不会有事。我说过,李二若想搭上皇室,腌臜事必须藏好,既然他不会藏,拿我只能帮他一把了。”
她眯眼思索片刻,轻笑:“他如今既要想着如何与公主、嬷嬷解释,又要应付官府传唤,想必这几日都不得安生了。”
确如褚粲玉构想,李二如今忙得焦头烂额,这边千方百计与那位恭迎进府的贵人做保证,另一边在衙门与什么荷叶荷花之流他从不放心上的女子们的父母对峙。
不知为何无人的堂下居然有位得允旁听的少年,还对他咄咄逼人。
李二一肚火气,也没注意堂上官员小心翼翼的态度,只一心想掩埋罪证,见招拆招,总算借着与官府多年“钱谊”暂时赢了一局,回府途中他还在思索对策。
才进书房就听见调闹声,李二定睛一看,原是自己的男宠正与丫鬟打闹,他顿时火气燃得几乎化成实质,将丫鬟扯开往外一丢,关上门后给了男宠狠狠一巴掌。
“下贱玩意儿!这是我的书房!我的人!”
何君清昨晚才和李二蜜里调油,今天莫名就挨了一巴掌,又懵又委屈,在李二怒火中烧下只能战战兢兢跪下磕头:“饶了我吧,老爷。”
李二抓着他用力往下按,不管不顾拿过身旁的任何东西打砸在何君清身上,眼睁睁见对方满身是伤又大气不敢喘,他终于咂摸出一丝痛快,于是开始肆意的不管不顾。
何君清觉得自己要死过去,下/身已经感受不到知觉,奄奄一息,李二才放过他,走之前还是踹了他一脚,骂道:“狗*养的东西。”
涣散的眼里瞬间闪过狠意,狠狠闭了闭眼,何君清勉强穿好一身破烂衣物,尽力避开人到李夫人院里。
李府毕竟地广人多,即便他有心躲避,在李夫人院里还是被人瞧见惨状,尤其是李夫人身边那个叫烟桃的小丫鬟,似乎很吃惊看着自己。
何君清不明白李二为何至此,心里却已经种下对方身上迁来的火种,一点异样的目光就能点燃怒火。
他颤颤巍巍在李夫人帮助下清洁一番,又换了身衣服,可怜道:“老爷今日不知从哪儿得了气,您可要万般小心。”
李夫人看何君清身上伤痕累累,心里也是又惊又怕:“不知道他发什么劳什子气,下这样的毒手,晚点我让人问问李管家究竟怎么了。”
她犹豫着,何君清立马拉住她的手贴在自己脸上,很依赖般望着她:“夫人、夫人,我只有您,您才是真心待我的。”
最后李夫人一面留心李二的去向,一面留了人在自己偏院,并从李管家口中得知原是有人诬告李二强抢良家妇女,流言惹得贵人不断施加压力。
何君清温柔吻了吻李夫人:“究竟是哪里来的贵人?让老爷这么上心。”
“老爷也没和我说,”李夫人懒倦地倒在他怀中,“许是西洋那边的使者罢,听说最近临淞来了不少洋人,他们最喜欢丝绸衣样陶瓷之类的东西。”
何君清眼里闪过异色,更深地亲吻李夫人,手脚也开始不老实,边动边哄:“夫人,你真美,趁今夜人都候在书房,我们悄悄地……”
他带着李夫人重新来到贮藏室,门都来不及关实,就拥吻到一块儿,何君清不停夸赞着李夫人,面容炽热到近乎扭曲,他低声道:“夫人,实在是太美了,只有天上的东西才称您罢。”
李夫人在欲望中沉浮,浑噩间感到剥落的身体被裹上清凉的丝绸,她不由半睁眼,发现不知何时,架在屏风后的衣裙外衣被披在她的身上。
何君清自下而上亲吻她,眼里的光彩瞬间令李夫人失神。
18. 添柴
玲珑坊坊主带着坊里资历最深的嬷嬷一齐被李管家往府里带。
“老爷常与我叹,不怪乎玲珑坊能名声远扬,坊主心善、有气度,又能审时度势,玲珑坊岂能不起来呢?”李管家笑着领路,“这些时日麻烦您时时点卯似的要往府里走一趟,好在即将收尾,玲珑坊的手艺我们自信得过,保准那位看了爱不释手,到时要见坊主只能跑去京城了。”
这番话实在是说得甜滋滋,直灌进坊主心窝,白面似的脸上红唇勾起一个笑,矜持对李管家颔首:“也多亏李员外的引荐,是李员外手腕了得能牵线大人物,想必日后见面也是抬头不见低头见。”
双方对视一笑。
“不过,”坊主犹豫片刻,“我原不该参与他人家事,但毕竟滋事重大,还望给个准信,最近外面那些风言风语,李员外有何打算?”
李管家脚步微滞,很快挂上混不在乎的神态:“您放心,既然老爷让我如常请您来,自然是有解决的方法。”
坊主稍稍放心。
几人才走过几扇门,就被在花园里嬉闹的姨娘丫鬟拦住,其中不乏颇受宠爱的姨娘,一见坊主就笑着上前打招呼:“竟是玲珑坊的人吗?巧了我前几日才从老爷那儿得了一匹东瀛来的布料,摸着舒爽,您帮我瞧瞧能否制一件秋衣?”
“别以为只有你得了老爷的赏,我们也有,坊主,您也帮我们瞧瞧呢?”
七嘴八舌间,坊主和嬷嬷被几人热情地邀请到园中小亭中。
李管家原本还有些犹豫,坊主却被这群人东夸一句西夸一句,夸得飘飘然,与李管家道:“反正也到了收尾阶段,不需要多少时间,李府是我们坊的大客户,既然府里有需求,我们自当上心。”
于是李管家也无法说什么。
主子聊得热切,有位性格稳妥的姨娘使唤一个小丫鬟:“坊主与诸位嬷嬷好容易来一趟,你去找些好茶叶泡好送来。”
小丫鬟机灵应下,急忙去办。
脚步在去院子的岔路一个打转,迅速赶到礼堂旁的小院里,直跑到烟桃前,顾不上擦汗道:“烟桃姐姐,李管家带玲珑坊的人来了。”
烟桃掏出块酥油糖递给小丫鬟:“辛苦你了。”
小丫鬟也不客气,拿过就往嘴里塞,闻言只是笑:“不辛苦,荷叶姐姐从前从不拿我当下人,反而当亲妹妹疼,我也想为她做点事。”
烟桃眼神柔软,捏了捏她的脸就催促她尽快离开。
眼见人东藏西躲跑开,烟桃立即到贮藏室窗外用力敲了敲:“夫人,有外人要来了。”
窗子被打开,何君清裸着上身,只批件外袍。
烟桃吓一跳,立刻垂头退了几步。
何君清嘴动了动,身后李夫人已经醒来,她扶额起身,眼神在身上的衣服逐渐聚焦,猛地吓了一跳:“这是——!”
那件被李员外几乎供起来的衣裙居然被她穿在身上!
一想到昨日荒唐的一夜,李夫人几乎晕厥过去。
好在何君清转身搂住她,哄道:“夫人,莫怕,你既也喜欢,试试又何妨?且这布料丝滑不易皱,我瞧仔细了,并无伤痕,悄无声息放回去也不会有人知道。”
“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何君清说情话般低喃,“别怕,有我在呢。”
他一边说,一边替李夫人换了衣裳,将衣裙重新挂回。
李夫人定睛一看,这布料确如他所说并无痕迹,重新挂回去不细看根本瞧不出被人穿过,这才安心不少,不由嗔怪锤了下何君清:“你好大胆子,要是被老爷知道了,你我命都保不住。”
“为了夫人开心,在下命都可以给出去。”何君清吻了吻李夫人的指节。
两人亲亲热热收拾妥当,唤烟桃进来帮忙打理残局。
烟桃应声进屋整理东歪西倒的杂物,想了想,特地到那衣架边查看一番。
瞧着这富贵不已的漂亮衣裙,谁能想到它深藏腌臜?
她不由恍惚,儿时家穷,看街上小姐丫鬟光鲜亮丽,心里羡慕万分。
后来被卖到李府做丫鬟,父母哄骗她做丫鬟可以穿好看的衣服,只有举全家之力供养读书的弟弟沉默握拳,背地说她受苦,说等他读出本事赎她出来,不看主子脸色也可以穿好看的衣服。
可惜只会是空诺了。
烟桃尚有荷叶血淋淋地在歧路前拦她,弟弟却早早走上那条路,还改了名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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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出来这么久,”刘锦粟表情严肃,“和家里说了吗?”
褚粲玉握笔的手顿了顿,刘锦粟一看就头疼地揉了揉额角:“好了,李府要被踏平我都信。”
“……不至于。”褚粲玉少见噎了下。
刘锦粟叹气:“你到底对你家里有怎样的误解?当年你擅自跑去海涯边‘写生’,周牧韫于酥他们几乎把整个桐苍镇都要翻一遍,你以为你们‘窝点’脚下的车局怎么进化成镖局的?不就是为了有需要的时候护着你,谁知道你这次出门也不和家里说一声,自己随便叫了车走。”
她虚心请教:“就他们重视你这程度,我真信你是他们共同生下来的,你自己怎么就不相信你是‘窝点’掌上明珠呢?”
掌上明珠,这是个太贵重,而又因滥用显得轻佻的词。
当年被何断珩带回何府收为养女,是明面上的何家大小姐,褚粲玉也曾被一些夫人小姐,甚至宫里的人奉承是掌上明珠。
可那是一场交易,是褚粲玉用自己的价值换来的。
褚粲玉看着刘锦粟。
那些诸如没有无缘无故的善意、她尽力满足每一个人投射在她身上的想法云云都被梗在喉间,褚粲玉被这一问也问得茫然片刻。
褚粲玉下意识回避这个话题,慢条斯理道:“你怎么不好好做你的刘府掌上明珠呢?”
刘锦粟理直气壮道:“做呀,但也要做掌门人,不冲突。”
她撑着脸接着道:“既然不想回答这个问题,那会答应一下昨天你突然翻墙外出是为什么?”
“我为什么一定要回答?”褚粲玉轻挑眉。
“为了日后‘窝点’大客户找上门对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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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我可以有说辞全身而退。”
褚粲玉不理解刘锦粟耿耿于怀于酥几人会上门找她麻烦,想了想道:“确保计划顺利进行。”
她忽然笑了下:“谁知道遇到一个有意思的人,于是我稍稍更改了一下计划。”
“遇到谁了?”
“何君清?”
原本想去找烟桃的褚粲玉没想到在半路遇到在假山树木间躲藏的男人。
被猝然叫到名字,何君清瑟缩了下,猛地抬头与她对视。
何君清嘴角有伤,轻轻扯了动都疼得他皱眉,他困惑而难堪地看着褚粲玉:“……你是谁?”
褚粲玉:“不重要。贾沿是你同窗?”
听到这个名字,何君清眸光微闪,脸上神情转变古怪:“你认识他?”
褚粲玉:“算是。”
“他和你提过我?”
褚粲玉眼皮微微垂下,眼尾上扬,那是个似笑非笑的表情:“毕竟你是他踩着上位的第一块石砖,自然令他记挂。”
何君清神情变得忿忿、不甘、复杂,最终趋于疲惫,他抿着唇没说话。
“奇怪,他将你当作敲响李府大门的门砖,”褚粲玉扬眉,“你不恨他?”
“是我咎由自取。”何君清好一会儿道,“他劝过我,是我贪慕富贵求他帮忙引荐。”
这倒出乎褚粲玉意料,她一直以为何君清是被书生逼迫,才让书生得到李府资助赶考。
真相究竟如何褚粲玉不在乎,她若有所思看着何君清身上熟悉的伤痕,冷不丁问:“你想报复回去吗?”
刘锦粟目光烁烁,褚粲玉也没想隐瞒:“何君清。”
听到这个名字,刘锦粟立即皱了皱眉,想来对这个名字有所耳闻,她摇摇头:“这算什么有意思的人?不过一个目光短浅、脾性不好的小人,也就一张皮囊勉强算看得过眼,据说当年他是柳丰书院的学子,成绩不好就开始研究邪门歪道。”
刘锦粟问:“你让他做什么了?”
褚粲玉:“给李二的糟心事里添柴。”
至于什么柴,只待第二日无边院外的守卫一同被调走后,刘锦粟才后知后觉褚粲玉似乎不是让人添柴,而是直接点火。
她好奇拉着褚粲玉走出院子要去凑热闹,一路上下人匆匆忙忙竟无一人阻拦,可见乱子之大。
眼见刘锦粟好奇愈发明显,褚粲玉直接带她从后院穿到贮藏室边的假山旁。
比起一边的热闹,刘锦粟更是大为震惊:“你怎么把这里摸得这么清楚?”
褚粲玉:“看你的热闹。”
刘锦粟还在咂摸,慢半拍往贮藏室前院看去,只见一排排侍从前一个打扮低调的妇人冷眼盯着面露死灰的李员外,语调平缓,语气却格外重:“李老爷,你当时信誓旦旦与我保证,我才在殿下面前替你多说一嘴,放心将事情交给你,这就是你给我的答复?”
妇人扯了下嘴角:“你要我把这种下流腌臜的东西给殿下贴身使用?”
“李达,我看你是不想要这条命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