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娇娇女重生,王爷撑腰我乱杀》 第1章 姑娘倒是会挑地方落水 江水灌入口鼻的那一瞬,姜明欢猛然睁大了眼睛。 上一刻,她还身处被火焰吞噬的绝望中,拼命想往外逃,四肢却动弹不得;这一秒,她又陷入了刺骨的寒水中,窒息感瞬间袭来。 耳边是游船上此起彼伏的尖叫声。 “姜小姐落水了!快救人!” “扑通——” 又一落水声响起。 姜明欢看到一抹熟悉的身影正破开江水向她游来。 是贺怀谦! 姜明欢的胸膛几乎要炸开。 她下意识地挣扎,宁愿淹死也不想再被他触碰分毫。 这时,她发现自己四肢竟已恢复灵便。 情急之下,她抓住了一根顺流而下的浮木,竟真朝着远离游船的方向漂去。 贺怀谦似乎怔住了。 他在水中停下,眼里露出错愕。 水流越来越急。姜明欢死死抱住浮木,看着游船上的骚动渐渐远去。 贺家表妹苏莹月正趴在船栏上哭喊,几个家仆手忙脚乱地抛下绳索。 直到这时,姜明欢才意识到,她重生了。重生在前世悲剧落定的这一天。 姜明欢本是永宁伯府娇养的大小姐,是父亲永宁伯唯一的女儿。 前世,她仰慕、追随贺怀谦多年,终于在她及笄那年,二人互通心意,却遭到了父亲的强硬阻挠。 无奈之下,她与贺怀谦共同计划了这场“意外”落水。 如预想般的,她在众目睽睽之下被贺怀谦救起,又抱上岸。二人有了肌肤之亲,也顺理成章地订婚、成亲。 可婚后不到半年,贺怀谦便迫不及待地将外室林姝儿和私生子接进了府。 而她的婆母,贺夫人,更是冷眼旁观,对她日日折辱。 “怀谦娶你,不过是为了给那林娘子一个名分,你别太把自己当回事。” 甚至,也是贺怀谦递来那碗汤药,让她在火海中瘫软,难以自救。 如今想来,这一切,或许从一开始就是算计。 而撮合他们二人相识,又整日在她耳边唠叨贺公子风光霁月的婶婶,永宁伯府的二房太太,只怕也是勾结其中。 思绪翻涌间,姜明欢突然呛了一大口水,这才惊觉自己已漂出很远。 她水性本就不好,方才一番挣扎已耗尽体力,脚踝也被暗礁刮得生疼,而岸边看起来还那么远。 江水越来越重,像无数双手拽着她下沉…… “抓住!” 一声清喝从岸边传来。姜明欢勉强抬头,看见一根麻绳凌空飞来。 她用尽最后的力气拽住,感觉到绳子那头传来稳健的拉力。 当膝盖终于触到河岸时,姜明欢瘫坐在泥地上,剧烈咳嗽着。 “多谢……壮士相救……” 她喘息着抬头,看见一精瘦劲悍的年轻男子,腰间配刀,显然是侍卫打扮。 “姑娘客气了。”侍卫退后一步。 姜明欢正要道谢,忽听得一声轻笑。 “大老远来钓鱼,鱼没钓到,倒钓上来个美人。” 这声音懒洋洋的,带着几分玩世不恭。 姜明欢循声望去,只见岸边一块凸起的岩石上坐着一位锦衣公子。 他约莫二十出头,一袭墨色暗纹锦袍松松垮垮地披着,衣襟微敞,露出素白里衣,修长的手指间转着一根细长的鱼竿。 还有他那张脸。 颜廓如裁,山势清隽,偏一双桃花眼如胭浸水,唇角天生微微上扬,仿佛永远噙着一抹似有若无的笑。 “姑娘这是投江自尽,还是被人推下来的?” 他歪着头问,语气轻佻,眼睛却锐利地打量着她。 姜明欢下意识拢了拢衣襟,勉强站起身行了一礼。 “多谢公子相救。小女子不慎落水,并非……” “哦?”锦衣公子突然打断,鱼竿轻轻一挑,“青螺湾水流湍急,游船甚少靠近,姑娘倒是会挑地方落水。” 姜明欢心头一紧。她这才注意到此处地形特殊,两江交汇,在此形成漩涡。 而这公子看似闲散垂钓,选的却是视野最佳的观测点。 “少爷,有动静。”侍卫突然低声道。 锦衣公子眼睛微眯,神情倏地一敛。 但很快,他又恢复了那副漫不经心的模样,随手将鱼竿抛给侍卫。 “姑娘家住何处?我差人送你回去。” 他问得随意,目光却扫过她湿衣下若隐若现的锦绣纹样——那是京城最有名的绣坊标记,非富贵人家不可得。 姜明欢警觉地后退半步。 前世在贺家后宅学到的教训让她明白,越是看似无害的问题越危险。 更何况,这人虽然救了她,周身却透着说不清的古怪。 “不必劳烦公子,家仆应该很快会寻来。”她谨慎地回答,同时悄悄打量四周。 这里离游船已有段距离,贺家的人一时半会找不到她。 锦衣公子轻笑一声,忽然从岩石上跃下,俯身凑近。 “怕什么?”他在她耳边低语,温热的气息拂过她的耳垂,“我又不会吃了你。” 姜明欢浑身僵硬。这距离太近,近到她能看清他领口银线绣的缠枝纹。 “少爷,船来了。”侍卫再次提醒。 锦衣公子直起身,脸上又挂上那副笑:“看来今日鱼是钓不成了。” 他转身欲走,却又停住,抛来一件东西。 姜明欢下意识接住。 是他的外袍,上好的云纹锦缎还带着体温。 “披上吧,”他头也不回地说,“省得着凉了赖我。” 说完便带着侍卫快步离去。 待主仆二人的身影消失在芦苇丛后,姜明欢才颤抖着裹紧衣衫。 直到这时,她才发现那外袍的袖口内侧绣着个小小的图案。 不是预想中的家徽,而是一叶扁舟。 这是什么标记? 她蹙眉思索,却听远处传来嘈杂人声。 抬头望去,贺家的画舫正顺流而下,船头站着个浑身湿透的身影。 姜明欢猛地攥紧衣袖。 重活一世,她绝不会再重蹈覆辙! 转身扎进岸边的芦苇荡时,她没看见下游拐角处,那主仆二人正立于乌篷船上,远远注视着她的一举一动。 “查查这是谁家的姑娘。” 锦衣公子手中把玩着一枚青铜鱼符,唇角笑意尽敛,“能从那等漩涡中脱身,可不简单。” 第2章 要他相信,她依旧痴恋 江风裹挟着水汽扑面而来,姜明欢浑身湿透,发梢滴着水,脚踝的伤口隐隐作痛。 她站在岸边,望着远处渐渐靠近的贺家游船,眼底一片冷意。 “小姐!” 一声带着哭腔的呼喊骤然响起。 姜明欢还未回过神,一个娇小的身影便扑了过来,紧紧抱住她,眼泪簌簌往下掉。 “荔夏……”她低低唤了一声,手指微微蜷缩。 前世,姜明欢在火海中动弹不得时,是这丫头死死护着她,直到咽下最后一口气,都不曾松开半分。 “您吓死奴婢了!”荔夏抽噎着,声音发抖,却压得极低,“您明明说,贺公子会立刻救您的,可您漂了那么远,还受了伤……” 荔夏是唯一知道她与贺怀谦计划的人。 姜明欢闭了闭眼,哽咽着低声安慰道:“没事,我这不是回来了吗?” 荔夏抬头,眼睛红红的,还想说什么,却突然噤声。 是贺怀谦来了。 “明欢。” 温润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姜明欢指尖一颤,缓缓转身。 贺怀谦站在船头,眉头微微蹙起,带着几分担忧,几分责备。 可姜明欢知道,那担忧是假,责备是真。他在怪她没有按计划行事。 果然,他走过来,第一句话便是,“怎么不在原处等我?” 姜明欢咬了咬唇,低声道:“我当时太害怕了……看到浮木就抓住了,没想到一下子就被水流冲远了……” 贺怀谦盯着她看了许久,脸上满是焦急与关切。 但姜明欢知道,这是贺怀谦在判断她话里的真假。 前世,她就是这样被他骗得团团转,以为他温润如玉,情深似海。 如今,她要查明前世的种种真相,要撕破他们的伪装,还不能急于与贺怀谦断绝关系。 她要让他相信,她依旧愚蠢,依旧痴恋他,依旧好拿捏。 “怀谦哥哥,我知道错了。”姜明欢抬头,眼角含泪,似是委屈,又似急切的讨好。 终于,贺怀谦满意地勾了勾唇角,伸手揉了揉她的发顶,语气柔和下来:“好了,下次别再这样莽撞了,知道吗?” “嗯!”姜明欢乖巧点头。 荔夏站在一旁,死死攥着她家小姐的手。 虚伪! 她看得清楚,贺怀谦对小姐分明只有恼怒与算计! 他哄得小姐言听计从,如今竟还让她落得如此危险的境地。 荔夏心里又急又气,却又不敢插话,只能紧紧扶着姜明欢的手臂,生怕她再出什么意外。 回府的马车上,荔夏终于忍不住了。 “小姐!”她压低声音,眼眶通红,“这初春时节,天还凉得很,您怎么能真的跳入水中呢?” 姜明欢闭目靠在软垫上,湿透的衣裳已经换下,可伤口还在隐隐作痛。 她没睁眼,只是轻轻拍了拍荔夏的手,低声道:“别急。” “可是——”荔夏声音都带了哭腔,“贺公子他分明……” “我知道。”姜明欢终于睁开眼,眸底一片清明,哪还有方才怯懦讨好的模样? 荔夏愣住了。 姜明欢唇角微勾,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我如今不过是哄着贺怀谦罢了。” “对了。荔夏,你觉得父亲身体如何?” 荔夏一怔,下意识道,“老爷一向康健,连风寒都少有。” “是啊。”姜明欢指尖轻轻摩挲着袖口的绣纹,眼底闪过一丝冷意。 可前世,就在她与贺怀谦成亲后不久,父亲突然病倒,之后便一日不如一日。 但彼时,她因责骂了林姝儿,被贺怀谦禁足在院子里不得外出,之后便听到父亲去世的消息。等她匆匆赶回府时,父亲早已下葬。 于是,伯府的大小事宜都交由了二房打理,隐约是有二房当家的派势。 如今想来,父亲的病,恐怕来得并不简单。 “小姐怎的突然问起老爷?” 荔夏不解,小姐一向对老爷心怀怨恨,怎么这会关心起来了。 姜明欢没有回答,只是望向窗外,淡淡道:“回府后,你去查查,最近二房的人,在跟贺家往来些什么。” 荔夏连忙点头,强压心头的异样感。 小姐,好像不一样了。 永宁伯府,二房院内。 “什么?她自己漂远了?” 二太太王氏猛地站起身,脸色难看,“那怀谦岂不是白跳下去了?” 贴身嬷嬷周妈妈低声道:“太太别急,贺公子说了,大小姐并未起疑。” 王氏冷哼一声,重新坐下,指尖摩挲着茶盏,幽幽道:“这丫头命倒是大。不过无妨,待他们成亲,这伯府还不是任我拿捏” 嬷嬷谄笑道:“太太英明。” 王氏笑了笑,眼底闪过一丝阴冷。 暮色四合时,姜明欢的马车终于驶入永宁伯府。 车帘掀开的刹那,姜明欢看见父亲竟亲自候在门前,身旁立着那个沉默如影的庶兄姜顺。 “欢儿!”姜行山三步并作两步上前,伸手欲扶又止,指尖微微发颤,还沾着未干的墨迹,显然是从书房匆匆赶来。 姜明欢鼻尖一酸。 前世她因母亲离世,怨恨父亲多年,后来每每相见,不是冷着脸行礼,就是为贺怀谦的事争吵。直到父亲死后,她在整理书房时,才发现那一匣子未曾寄出的书信,信里满是对她的挂怀与思念,可那时已是天人永隔。 "父亲,”姜明欢扑进那个熟悉的怀抱,哽咽着攥紧父亲的衣角,“女儿以为再也见不到父亲了。” 姜行山浑身僵住。他轻轻拍上女儿的背:“回来了,回来就好。” “妹妹受惊了。”姜顺突然上前。 “庄子上送来的安神茶…….” “不必了。”姜行山打断,下意识将女儿往身后护了护,“府医已经备好药膳。” 话出口又觉不妥,略显尴尬地补充,“你……你也辛苦了。” 姜明欢心头剧震。 此刻她才看清,父亲看姜顺的眼神里,除了疏离,竟藏着一丝难以察觉的戒备。 而此时,姜顺垂下的睫毛掩住了眸光,唯有腰间那枚陈旧的玉佩——据说是当年他娘带来的“信物”,在暮色中泛着幽光。 第3章 我若烂醉,如何能行那事 姜明欢五岁那年,母亲沈华云诊出有孕。 那日,母亲正坐在廊下给弟弟绣着小衣裳。突然,门房慌慌张张跑来,说有个带着孩子的妇人求见老爷。 母亲立刻扔下手中针线,匆匆往前院赶去。 不久听得一阵骚动,接着便是瓷器落地的脆响。姜明欢跑过去时,只看见母亲晕倒在玫瑰椅上,一个衣衫褴褛的妇人牵着个瘦小的男孩站在厅中。 那女子自称姓李,名唤玉娘,说是七年前父亲醉酒后,与她在燕州客栈有过一夜情缘。 她手执一枚玉佩,口口声声唤着姜行山“老爷”,说那孩子是他的骨血。 后来,那对母子被安置在了城外的庄子上。沈华云则郁郁寡欢,终日躺在床上,面色发白,也喝不进药。 她日渐消沉,话越来越少。 直到生产那日,产房里的血腥气弥漫不散。姜明欢被乳母抱在怀里,看见一盆盆血水端出来。父亲跪在院子里,官服下摆浸在雨水中。 当晚弟弟便夭折了,伯府上下都瞒着沈华云。 但第二日,她还是走了。 她最后清醒时仍不愿见姜行山,只唤了女儿进去,嘱咐她要小心照顾好自己。 自那以后,姜明欢便与父亲生分了。 她恨父亲招来那对母子,恨他害得母亲郁郁而终,更恨他没能保住弟弟的性命。 后来,李玉娘突发急病死在了庄子上,老太太便做主把姜顺接了回来,父亲也默许了。 但此刻,重生回来,望着父亲看向姜顺的紧张神情,姜明欢也觉察出不对来。 父亲对李氏所言始终矢口否认,对姜顺也一直冷淡疏离。 况且,父亲对母亲向来坦诚,又怎会做出这等隐瞒之事? “父亲,”姜明欢突然开口,“父亲许久没去我院里坐坐,与我好好说说话了。” 姜行山有些诧异,但很快心领神会。 他边拢着姜明欢往内院走,边轻声说道,“正好,我今日刚往你院里新移了株海棠……” 院子里,父女二人相对而坐,姜明欢听见陈管家低声屏退了下人。 “父亲,是女儿从前不懂事。当年姜顺他娘的事,我想听您亲自说说。” 姜行山闻言,眼角竟泛出些许水光。 “你终于……愿意听为父解释了。” 他的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带着几分痛楚。 “为父当年确实在燕州客栈宿过一晚。那年我刚入翰林,奉旨前往沧州协助平定水患,返京途中突遇暴雨。” 年轻的姜行山与工部一众人在客栈用饭,饮了一壶淡酒,醒来时却已是次日晌午,头痛欲裂,还耽误了一天行程。 他原也不甚在意,只当是日夜辛勤、舟车劳顿所致。毕竟为勘验河工图卷,他已有三日几未合眼。 临出门时,他才惊觉,贴身玉佩竟不见了踪迹。但同行的书吏也多有钱袋丢失,他便只当是遇上了黑心店家。 横竖不过是块身外之物,哪比得上怀中这卷亟待呈报的治水方略要紧。 姜行山年少时,永宁伯府便已褪去光彩。朝中议事,永宁伯的位置总是排在末席;年节赏赐,他家的礼单也总比别家薄上三分。 好在姜行山自小聪颖。 那年春闱放榜,他金榜题名,位列榜眼。当报喜的差役将翰林院的任职文书送到伯府时,老管家捧着文书的手都在发抖——那是三十年来,永宁伯府头一回凭真本事挣来的体面。 上任后,姜行山也比旁人用功许多。 掌院学士案头堆积如山的折子,他挑灯阅读;同僚避之不及的苦差,他主动请缨;常常伏案直至深夜,烛泪堆满铜台,墨迹染透袖口。 很快,他便得了升迁,也得到了时任户部尚书沈大人的青眼,与沈家嫡次女华云定了亲。 大婚那日,永宁伯府张灯结彩,贺客盈门,连久不往来的宗亲都来道喜。姜行山望着红烛下新娘的芙蓉面,只觉半生寒窗苦读,终是换得花好月圆。 如此琴瑟和鸣地过了五载,府中还添了姜明欢这个掌上明珠。每日下朝归家,娇妻爱女相伴,姜行山常对月感慨,人生至此,夫复何求。 这样美满的日子,却被姜顺母子的突然上门打断。 姜行山亲自看过,李玉娘手中的玉佩的确是他当年丢失的那枚。 且那孩子的眉眼,与他确有几分相似,尤其像姜老太太年轻时的模样。 老太太见那孩子第一眼就认定是姜家的血脉。 那些年,姜行山膝下只得明欢一个女儿,为了求个孙儿继承伯府,她不知上了多少香,又请了多少愿。好不容易老天开眼送来个男孩,岂有往外推的道理。 外室所出又如何,养在府里也不过多些银子。若华云当真生不出儿子,以后将这男孩记在主母名下便是。 “当年我与你祖母几番争执,要将这对母子送走。”姜行山面色凝滞,眉间拧出一道深痕。 但老太太以性命相迫,姜行山无奈妥协,只同意将他们送去城外的庄子上养着,再找个先生教那孩子认字。如此,老太太便也不再纠缠了。 “那我弟弟呢?为何生下来便没了?”姜明欢问道。 “你弟弟生下来时还有口气。”姜行山的声音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但小脸紫胀,怎么拍都不哭。” 姜明欢看见父亲的手在发抖。前世她只知道弟弟夭折,却不知是这样惨烈的景象。 “为父嘱咐了众人,不许告诉你母亲。她本就心神不宁,未免她看出端倪,我当晚便去后山将你弟弟埋了。” “父亲,”姜明欢轻轻握住父亲的手,“那李氏既然能说出客栈详情,又有玉佩为证,父亲为何始终不信?” 姜行山颓然摇头,眼中尽是苦涩。 “我也不知如何辩解。我知你未必肯信,但此事于我,亦是百思不得其解。” 他略作停顿,面露难色。 “欢儿你尚小,不知其中关窍,我若真是那般烂醉如泥,又如何能行那事?” 姜明欢闻言一怔。 她听得一知半解,却突然想起前世父亲死后,她在姜顺书房里见过的那些奇怪账本。 当时她只当是庶兄在偷偷经营铺子,如今细想,那些记录分明是在查什么人的行踪——尤其是关于燕州客栈的记载。 “不,女儿信您。”姜明欢直直看着父亲,“但那李氏好端端的,怎么突然得了急病?” “说是急病。”姜行山冷笑一声,“可仵作验出了砒霜。” “姜顺知道吗?” “我下了封口令,府中无人敢说。但他母亲发病时,他就在边上。” “可知是何人下毒?” 姜行山疲惫地摇头,“我没有查出来……” “还有一事。”姜明欢蹙眉,“母亲临终前丝毫未提弟弟,也始终没说要看他一眼。女儿觉得,母亲当时已经知道弟弟不在了。” 姜行山闻言,猛然抬头。 当时华云不肯原谅他,他并不知晓她临终时的状况。 这么多年,他一直以为,是华云郁结于心,导致生产不顺,才最终一尸两命。 如此说来,这背后是有人下手!且当时,他亲自守在屋前,并无外人靠近…… 这幕后之人,恐怕就在府中! 姜行山明白过来,眼里寒光乍现。 第4章 我女儿绝不入你贺家门 翌日清晨,姜明欢是被窗外急促的鸟鸣声惊醒的。 她睁开眼,指尖无意识地抚上颈侧,感受着脉搏强劲的跳动。 荔夏端着铜盆热水轻手轻脚进来,脸上是掩不住的担忧。 “小姐醒了?”她将帕子打湿递给姜明欢,声音压得极低,“贺公子辰时刚过就递了帖子,老爷在前厅见着呢。还有……那位苏表小姐也来了。” 姜明欢心头一凛。来了,比她预想的更快。 只是这次,她并未如计划般得贺怀谦相救,他们又会想出什么说辞来求娶她呢。 她坐起身,任由荔夏替她更衣。 “穿那件海棠红的云锦裙。” 荔夏微怔,海棠红娇艳,正是小姐往日见贺公子时最爱穿的颜色。 可她看着镜中小姐沉静的眉眼,分明不见半分往日的痴迷。 荔夏心头一跳,仍是手脚麻利地行动起来。 前厅里,贺怀谦面如冠玉,端坐客位,姿态温雅。 他起身,对主位上脸色沉肃的姜行山深深一揖。 “姜伯父,昨日未能护得明欢周全,实乃怀谦之过,今日特来请罪。” 言辞恳切,眉宇间是恰到好处的自责与担忧。 姜行山端起茶盏,青花瓷盖轻轻刮着杯沿,发出细微的脆响。 他如今是工部侍郎,而贺家那老狐狸贺知章,虽与他同一品级,却身处户部,手握盐引批核大权,其弟贺知远更是京畿卫戍统领,权势煊赫。 两家表面看似门第相当,实则贺家权势远胜永宁伯府。 贺怀谦几次三番上门,打的什么主意,他焉能不知? 无非是看中他膝下只有姜明欢一女,奔着伯府世袭罔替的爵位来了。 “贺公子言重了。”姜行山放下茶盏,声音不咸不淡。 “明欢落水,乃是意外。倒是劳烦你跳下去相救,该是我姜家向你道谢。” 这话听着客气,却将关系撇得清清楚楚。 贺怀谦笑容微微一滞,旋即恢复如常,语气更加诚挚。 “伯父此言折煞。明欢待我一片真心,我岂能眼看她涉险而无动于衷?为护她长久周全,小侄愿即刻登门提亲,迎娶明欢过门!” 他撩起袍角,竟是要跪下行大礼的姿态。 “表哥!”一声清脆娇呼及时响起。苏莹月穿着一身簇新的杏子黄云锦裙衫,婷婷袅袅地走了进来,身后跟着一脸热络的二太太王氏。 “表哥你的心意,姜伯父和姐姐定是知晓的。”她转向姜行山,福了一礼,“伯父,姐姐与表哥平日里的情谊,京中谁人不知。昨日姐姐被水冲走,实在危险。若从此姐姐能得表哥相护,也算一桩美谈。” 她说着,眼圈微红,仿佛真心实意为姜明欢着想,只是那话里的意思,分明在暗示姜明欢不知检点,与外男过分亲近。 姜行山闻言,眉心拧出一道深痕。他浸淫官场多年,岂会听不出她话里机锋? “大哥,”王氏突然出声,“苏小姐说得在理。贺公子一表人才,家世又与我们伯府相当。欢儿若能嫁过去,必是享不尽的福气!” 就在此时,一个虚弱的声音自厅外传来。 “婶婶说的福气,是像昨日那样,在船上被人推搡着掉进青螺湾的急流里,差点淹死吗?” 众人一惊,循声望去。 姜明欢扶着荔夏的手,缓缓步入厅中,海棠红的云锦裙衬得她脸色愈发苍白。 她目光扫过众人,带着些受了委屈的恼怒,最后落在苏莹月脸上,微微扬起下巴。 贺怀谦立刻迎上前,眼中满是疼惜:“明欢!你醒了?伤处可还疼?昨日都是我没用。” 他伸手欲扶,姜明欢便顺势将手搭上,借力站稳,动作自然亲昵。 她看向苏莹月,柳眉微蹙,“苏妹妹,你方才说,是为了我着想?可我怎么记得,昨日我落水时,你可是正正好站在我身侧的?”她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 苏莹月心头猛地一跳,强笑道:“是、是啊,我自然是关心姐姐的……” “是吗?”姜明欢打断她,话音微顿,似笑非笑地说,“船身摇晃那一下,好生突然。我便是在那时被人趁乱推下水的。” 姜明欢脑中清晰闪过落水前一瞬,腰后那股猝不及防、带着狠劲的推力。 那力道绝非惊慌失措的拉扯,而是精准的、充满恶意的一推。 厅内空气骤然凝滞,王氏手里的珠串也越拨越慢。她眸色阴沉,直直地盯着苏莹月。 “你……你血口喷人!”苏莹月尖声反驳,手指颤抖地指向姜明欢,“我没有推你!是你自己没站稳!表哥,你信我!”她求助地看向贺怀谦,泫然欲泣。 众人纷纷侧目,厅内死一般的寂静。 贺怀谦眼底略过一丝冰冷的阴霾。 姜明欢落水虽本就是他们一手谋划,却只为借势逼婚,岂容真留下什么把柄? 苏莹月这蠢货,竟自作主张横生枝节,误他大事! 他缓缓转首,目光径直刺向苏莹月,眼神深处翻滚着警告与不耐。 苏莹月脸色煞白。 她慌乱地避开贺怀谦的视线,嘴唇哆嗦着,半晌才挤出细若蚊呐、带着哭腔的辩解。 “许是……许是当时船身陡然一晃,我、我一时惊慌没站稳,手便撑在了姐姐身上……只是姐姐突然落水,众人皆惊慌失措,我......我哪还顾得上分辨这些因果!” 她越说声音越抖,竟像是承受不住压力一般,朝着姜明欢的方向,扑通一声跪倒在地。 “若我真失手推了姐姐落水,今日便任凭姐姐责罚,绝无怨言!”她扬起脸,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好似受了天大的委屈,却又倔强地甘愿认罚。 这模样倒真惹人怜惜起来。 姜明欢眼圈瞬间就红了——一半是演的,一半是真怒。 前世,苏莹月便是这般,每每先挑衅、撩拨起她的怒火,待她忍无可忍还击时,却又摆出一副楚楚可怜的模样,在贺怀谦与婆母面前颠倒黑白。 姜明欢心念电转。 苏莹月已抢先跪地认错,姿态做足,若此时她再深究,反倒显得骄横无度。 她压下眼底翻涌的恨意,用力咬了下舌尖,再抬眼时,杏眼已蒙上一层水光。 她望向贺怀谦,声音微微发颤,带着几分委屈。 “苏小姐的为人……我自是信得过的。” 她刻意停顿,目光略过苏莹月,而后话锋一转。 “只是我那落水之处,偏是那水流最急、暗礁最多的漩涡中心。那地方,若非我侥幸抓住浮木,我就见不到你了怀谦哥哥!”最后一句带着哭腔,情真意切。 贺怀谦脸色瞬间铁青。 姜明欢这番哭诉,看似在委屈后怕,实则句句将苏莹月推到了风口浪尖。 他强压怒火,试图安抚,语气却忍不住带着急躁。 “明欢!你定是落水受了惊吓,心神不稳!莹月她素来胆小善良,断不会存心害你。纵使她当时惊慌失措,失手拉扯了你,如今也已诚心认错赔罪了,你何必揪着不放。” “够了!” 姜行山猛地一拍桌案,震得茶盏叮当作响。 他脸色铁青,目光锐利地看向苏莹月,又冷冷扫过贺怀谦,最后落在女儿苍白惊惶的脸上。 “苏姑娘!”姜行山声音冰冷。 “小女落水之地,乃是青螺湾出了名的凶险之处,稍有不慎便是万劫不复!她所言被人从后推搡,是否属实,老夫自会查证!但若真有人存了如此歹毒心思……” 他目光森寒,未尽之言让苏莹月和王氏都打了个寒颤。 “伯父!这其中必有误会!”贺怀谦还想挽回。 “贺公子!”姜行山怒极,胸膛剧烈起伏,指着贺怀谦和苏莹月道“你带着你们贺家的人都给我滚!我女儿就是老死家中,也绝不入你贺家大门!” 就在这时,一个慵懒带笑的声音,突兀地打破了前厅的紧绷和死寂。 “哟,好生热闹啊。本王这是来得不巧了?” 所有的目光瞬间被这声音攫住。 厅门口,一道颀长的身影斜倚着朱漆门框。 来人一袭玄色暗金云纹锦袍,领口随意地敞着。墨发未束冠,仅用一根剔透的玉簪松松挽住几缕,其余如泼墨般倾泻肩头,落拓不羁。他手中把玩着一柄玉骨折扇,扇骨莹润生光。 那双惯常含笑却深不见底的桃花眼,此刻正饶有兴致地扫视着厅内众人。 是他! 姜明欢的心跳猛地一滞。尽管装束迥异,但那独特的气质——正是昨日岸边,那个救他的公子。他竟是个王爷。 这男人仿佛丝毫未觉厅内的诡异氛围,自顾自地用折扇敲了敲掌心,声音拖得长长的。 “本王今日在附近办些琐事,走得乏了,想着永宁伯府的清茶必定不俗,特厚颜来讨一杯,润润喉咙。”他目光流转,最终落在一脸惊愕的姜行山身上,笑意加深,“伯爷不会连杯茶都舍不得吧?” 他口中说着琐事,眼睛却似有若无地再次扫过了贺怀谦。 第5章 本王让你看个尽兴 姜行山余怒未平,正愁如何将贺怀谦一行人扫地出门,此时见这不速之客突兀现身,心中反倒松了口气。 他躬身行礼,嗓音微哑道,“九殿下驾临寒舍,有失远迎。只是家中琐事烦扰,实在失礼。” 姜明欢心头一跳。 昨日江边救他的男子,竟是传闻中玩世不恭的九王爷裴砚舟! 怪不得昨日他的衣袍上,绣着的是只小小的扁舟。 只是永宁伯府与他素无交情,今日“凑巧”登门,怕不是只为讨杯茶这么简单。 “无妨,”裴砚舟姿态依旧散漫,“本王今日来的是这伯府,无关之人,逐出去便是。” 说罢便“啪”一声收拢折扇,点了点犹跪在地上的苏莹月。 “这姑娘梨花带雨,叫本王好生心疼。还不扶回去好好养着,仔细伤了身子。” 姜行山当即顺势道:“贺公子,苏姑娘,今日府上贵客临门,只怕不能再接待二位了。请回吧。” 贺怀谦闻言,脸色由青转白,额角青筋跳动,却碍于裴砚舟在场,不敢发作。 他勉强维持着一丝温雅,朝姜行山和裴砚舟的方向草草一揖,声音从牙缝里挤出来。 “既如此,怀谦便告退了。” 苏莹月更是面色如纸,在王氏的搀扶下,踉跄起身,垂着头跟在贺怀谦身后匆匆离开,连行礼都忘了。 待厅中人散去,姜行山这才转向裴砚舟,姿态恭敬。 “家门不幸,让殿下见笑了。此处嘈杂,若殿下不弃,可否移步书房奉茶?” 他做了个请的手势。 “伯爷盛情,却之不恭。” 裴砚舟抬步跟上,步履从容,玄色衣袍拂过门槛,带起一缕清冽的沉水香风。 那气息似有若无地掠过姜明欢的鼻尖,让她心头没来由地微微一悸。 她下意识地抬眸,目光恰好撞上裴砚舟侧首回望的视线。 日光透过门楣,在他脸上投下明暗交织的光影。 他深不见底的眸光里,带着洞悉一切的了然,正落在她身上。 姜明欢怔然。 裴砚舟却倏然掀睫,唇角斜斜一勾,“姜小姐看本王看得这般专注,不如光明正大跟来……本王最是宽厚,定叫你看个尽兴。” 姜明欢耳尖一热,感到一丝被看穿的狼狈,又涌起几分羞恼。 她慌忙垂下眼睫,无意识捏紧了袖口,匆匆上前。 昨夜,九王府中,墨风垂手立在阴影里。 “王爷,查清了。那落水女子乃永宁伯姜行山独女,姜明欢。昨日与贺知章之子贺怀谦同乘贺家画舫游玩。船上仆役说,姜小姐乃是因船身晃动突然,不慎失足落水。” “不慎落水?船侧皆有家丁看守,偏她一人落水?”裴砚舟轻笑道。 “贺怀谦随即跳水相救,但水流湍急,未能及时抓住姜小姐。姜小姐被冲至下游,幸得主子援手。另,属下探得,姜家二房太太王氏似与贺家走动甚密。京中亦有传言,姜小姐对贺怀谦情根深种。” “情根深种。”裴砚舟缓缓重复这四个字,烛光在他眼中跳动,映出几分玩味。 他想起青螺湾急流之中,那女子死死抱着浮木,头也不回地朝远离游船的方向逃,偶尔看向贺怀谦的眼神更满是抗拒与……恨意?倒不像是个痴恋女子该有的样子。 “有意思。”他低语,眼中锐芒一闪而逝,“明日且去看看。” 永宁伯府书房内,姜行山亲自奉上一杯清茶,置于裴砚舟手边的紫檀小几上。 茶汤碧绿,热气氤氲。 裴砚舟并未碰那杯茶,目光在书房内随意扫视,最终落回略显局促的姜家父女身上。 “看来本王来得确实不巧。”他轻轻啧了一声,语气中带着恰到好处的惋惜,“方才在外头隐约听得几句,姜小姐与贺家这亲事,看来是黄了?” “王爷说笑了,我姜家与贺家本就没有瓜葛。” 姜行山语气淡淡,似是不甚在意,可提起贺家时,他眼尾仍是敛不住怒痕。 “结不成也罢。省得沾上什么不该沾惹的麻烦。” 裴砚舟轻描淡写,好似闲谈,可这话里的意思却让姜家父女心下一凛。 贺家这是,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吗? 姜明欢想起前世婚后,外祖父突然闯进贺家,对着贺知章高声怒骂,然后摔门而出。 不久,沈家便因贪墨的罪名被抄家流放。外祖父在狱中自尽,百年清誉尽毁。但她绝不相信,一生清正的外祖父会做出这等事。 只怕,与贺家脱不了干系。 姜明欢没来得及细想,裴砚舟却又突然出声。 “姜小姐昨日落水后,不向贺公子求救,反倒对那贺家画舫避之不及,可是在船上发现了什么异常?” 姜明欢自然不能说出她与贺怀谦的前世仇怨,但要说起异常…… “贺家画舫似乎比一般游船吃水更深些。” 姜父在工部任职多年,姜明欢自小耳濡目染,多少也有些了解。 “许是贺家画舫装饰繁复,载物颇多的缘故?”她微微蹙眉,带着点不确定的迟疑。 “原来如此。姜小姐倒是心细。”他顿了顿,展开折扇轻轻摇动。 微风带起姜明欢额前几根散落的碎发,拂过她微微泛红的耳廓。 但她似乎毫无所觉,只低垂着眼睫,盯着自己绣鞋尖上的小小珍珠。 裴砚舟将她的动作尽收眼底,又迅速移开目光。 “茶也喝了,闲话也叙了。”他朝姜行山随意拱了拱手,“本王还有事,就不多叨扰了。” 说罢便悠然起身离去。 待到书房内只剩父女二人,姜行山紧绷了一早上的脊背终于松懈下来。 他缓缓坐倒在太师椅中,手指用力按着太阳穴,看着眼前脸色苍白的女儿,千言万语堵在喉口,只化作一声沉重的叹息。 “欢儿,”他声音沙哑,“要我看,那贺怀谦,绝非良配。且按九王爷所说,若你执意与他成亲,只怕还要卷入什么纷争之中。” “父亲,”姜明欢开口,眼神澄澈如水,“我不愿嫁他。” 姜行山手指僵住,难以置信地看着女儿。 他以为自己听错了。 分明,方才在厅上,她还对贺怀谦依恋得很。 “我不愿嫁贺怀谦。”姜明欢一字一顿,清晰重复。 “女儿已看清了。”她的声音很低,却字字如锤,“看清了贺怀谦的虚伪,更看清了这桩婚事背后,贺家图谋的是什么。可是父亲,”她抬起眼,眼神清醒。 “贺家势大,户部盐引,京畿卫戍,皆在其手。我们永宁伯府如今还不足以与他们对峙。女儿方才,只是权宜之计。” 姜行山怔怔地看着女儿。想到女儿昨日遭受的凶险,想到她竟要如此委屈自己,强颜欢笑,姜行山心如刀绞。 “好啊。”他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你看清了就好!是为父从前糊涂,没能护好你。” 姜明欢轻轻摇头,目光却不由自主地飘向窗外,望向城东的方向。 如今,还有另一件悬在她心头的大事。 她要尽快去看看外祖父,了解清楚他与贺家究竟为何争吵。 希望……一切还来得及。 第6章 明欢亲事全凭父亲做主 出了书房,姜明欢便往她自己的韫珠阁走去。 她那院子是姜行山亲自选了地方再题了字的。 石韫玉而山辉,水怀珠而川媚。虽与前院离得远,却别有一番天地。 她走得缓慢,由荔夏小心扶着。微风轻轻拂过,撩起几根碎发。 姜明欢又想起了书房门前,裴砚舟回望的眼神。 她耳根不受控地隐隐发热。 ——心绪难平。 裴砚舟,那个传闻中的闲散王爷,前世好像从未出现过。 当今天子登基时,这位九殿下不过三岁;生母早逝,既无什么权柄,对庙堂也没什么向往,如今只守着他那江南富商外祖父的大把银钱混账度日。 只是这两日接触下来,他洞察一切的眼神,他意有所指的暗示,他看似随意却暗藏机锋的试探……他与外界传闻的,似乎不太一样。 他今日登门,究竟是何目的? 对贺家的那番含沙射影,又是否能成为她突破迷局的转机? 前世,她困于贺家后宅,对外界的滔天巨浪一无所知。 如今,裴砚舟的出现,倒让她窥见了贺家背后更庞大也更危险的冰山一角。 姜明欢脑中闪过许多种可能,脚步却始终未停。 穿过回廊,行至月洞门,不知不觉间,竟到了祖母的颐福堂。 重生回来,她尚未拜见这位支撑伯府后宅的老封君。 前世她因姜顺母子一事,与老太太并不亲近。 可后来她在贺家举步维艰时,是祖母派人送来体己钱,强撑着病体为她撑腰。 如今想来,老太太当年执着于子嗣,不过是忧心这伯府后继无人。 而对待膝下的几个孙辈,不论嫡庶,她都是一视同仁地疼爱。 三房、四房本不是老太太所出,但不论是逢年过节的分例,还是吃食玩器,老太太都是吩咐着,按齿序规规矩矩备下,从不亏待半分。 念及此,姜明欢心头微涩,转道向颐福堂内走去。 还未进院门,便听得里头笑语喧阗。绕过影壁,果然见花厅里济济一堂。 二太太送完贺怀谦竟也折返回来,正拈着块点心说得眉飞色舞。 三太太姚氏附和着,四太太卢氏则安静地坐在下首喝茶。 几个小辈也在,二房的妹妹姜明珊正乖巧地给老太太捶腿。 “祖母。”姜明欢上前,盈盈一礼。 “哎哟!我的心肝儿!”姜老太太原本半阖的眼立刻睁开了,满是心疼地朝她伸出手,“快过来!伤着哪儿了?不是让你好生歇着吗,怎么还跑我这儿来了?” 那双手紧紧握住姜明欢,掌心温热而干燥。 姜明欢语气轻软地回应着,又在老太太脚边的绣墩上坐下,顺手接过丫鬟手里的美人锤,轻轻替老太太捶着另一条腿。 气氛正和暖,二太太的声音便插了进来,带着十二分的关切。 “母亲您不知道,昨儿个可真是险象环生!亏得贺家公子情深义重,见咱们欢儿落水,那是想也不想就跳下去了。”王氏捏着帕子,一脸后怕又感动的模样,“那份真心,满青螺湾的船都瞧见了。都说贺公子是难得的痴情种子呢!”她边说边拿眼风瞟姜明欢。 三太太姚氏立刻帮腔:“可不是嘛!这年头,肯为姑娘家跳江的郎君,打着灯笼也难找。我看这亲事啊,是老天爷注定的缘分!” “婶婶们所言在理,但明欢的亲事,还是全凭父亲做主。” 姜明欢垂眸轻语,仿佛只专注地给老太太捶腿。 二太太脸上的笑容僵了僵。 这丫头,明知她父亲最是反对这门亲事,这话分明是拿软钉子来堵她的嘴。 她眼珠一转,身子往前倾了倾,刻意压低嗓音道,“欢儿,你父亲是个固执性子。可嫁与不嫁,终究还是看你自己。况且,”她意味深长地顿了顿,帕子掩着嘴角,“你那日落水的计谋,原已成了大半……” 这话并不隐晦,分明是说姜明欢落水乃是刻意为之。只是方才当着外人不好说破,毕竟要顾及伯府的体面。可如今屋里都是自家女眷,老太太又在跟前,她岂能不趁机上上眼药? “婶婶——” 二太太话还未说完,姜明欢突然抬眸,眼里蓄着泪,生生截住了她的话头。 “婶婶那日是教我假装落水,好引得贺家公子相救。”她声音微微发颤,带着后怕的哽咽,“可明欢实在胆小,到了那游船上,竟连往下看一眼都不敢。” 说着,两滴泪水适时滑落。 老太太手中的茶盏“咔哒”一声搁在了案几上。 二太太脸上血色倏地褪尽。 她万没想到姜明欢竟这般直白地将这事捅到明面上来。 慌乱间,她一时没绷住,狠狠剜了姜明欢一眼。 姜明欢低垂着头,唇角几不可察地勾了勾。 怎么,终于装不下去了? 她心中冷笑,面上却越发显得楚楚可怜,连肩膀都微微瑟缩起来。 老太太见状,拍了拍姜明欢的手,低叹道:“嫁人不嫁人的,平安最要紧。欢儿受了惊吓,都少说两句吧。” 她环视一圈,显出些疲态,“我有些乏了,你们都散了吧。欢丫头留下,陪我老婆子吃顿午饭。” 众人闻言,只得起身告退。二太太临走前,脸上又挂回了那副关切的笑容,对着姜明欢柔声道:“欢儿,好生陪陪祖母,养好身子要紧。” 第7章 她定要护住眼前的温暖 午饭后,老太太照常小憩,姜明欢替她掖好被角,看她睡安稳了,便带着荔夏悄然离开。 刚回到韫珠阁,橙秋便捧着一张泥金帖子迎了上来,脸绷得紧紧的,“小姐,宫里刚送来的,皇后娘娘下月寿宴,也邀了伯府前去。” 姜明欢接过帖子,指尖拂过上面繁复的纹路。 宫宴……作为伯府长房唯一的姑娘,她自是要去的。 只是到时,怕是又要跟着二太太一起,“偶遇”贺家公子,应付好一场明枪暗箭的争斗。 她母亲早逝,老太太又年迈,这些年,府内许多事情已交由二太太打理,京中女眷往来交际,也多由她出面。 姜明欢实在避无可避。 “知道了。”她吩咐橙秋,“收好吧。” 橙秋应声收下帖子,脸上满是忧愁。 翌日,天光初透,姜明欢便向父亲报备要了去沈府探望外祖父母。 姜行山虽急着上朝,闻言还是细细叮嘱了一番,亲点了几名孔武有力的家丁随行护卫,又反复交代荔夏,要她随时跟在小姐左右好生照看。 荔夏脆生生应下,待姜行山转身去前院,忍不住抿嘴偷笑,“小姐您瞧,伯爷多紧张您!真好!” 自夫人去后,父女俩难得如此亲近。 姜明欢心中暖流涌动,面上只嗔了荔夏一眼,却也带了笑意。 她索性吩咐院里几个心腹丫鬟都收拾收拾一块出门,权当散心。 柚冬和杏春两个年纪小些的,一听能出门,眼睛都亮了,围着姜明欢,又是念叨东街的脂粉铺子,又是惦记南街的蜜饯果子。 唯有橙秋,捧着她那宝贝似的账本,不肯撒手,嘴里还念念有词地盘算着:“上月银子结余三百二十文,这个月采买新丝线又要……” 她精通算术,向来帮着姜明欢打理韫珠阁的大小事宜。眼下正是发放月例的时候,她自是放心不下。 姜明欢瞧她那认真模样,忍不住打趣,“算盘珠子都要被你拨出火星子了!这么精打细算,将来是要到哪个世家公子爷府里去当主母不成?” 橙秋瞬间闹了个大红脸,跺脚急道,“小姐胡说!我自然是要跟着小姐一辈子的!算账也是为了替小姐守好咱们院子!” 荔夏也笑着凑热闹,“是是,将来小姐嫁人了,你也跟过去,把姑爷的家底儿都算得明明白白!” 众人哄笑开来。橙秋又羞又恼,被杏春和柚冬半拖半拽地拉出了门。 姜明欢看着她们笑闹的身影,连日来的阴霾似乎也散去了几分。 车马粼粼,行至尚书府门前。 朱门高墙,石狮威严,门楣上沈府的匾额在日光下生辉,却隐隐透着一股子沉寂之气。 门房通传后,管家沈忠亲自迎了出来,满脸笑意,“小姐可算来了!老爷和老夫人都念叨一早上了!” 姜明欢只留了荔夏一人,放其余丫鬟和家丁都逛街市去了,嘱咐他们申时初刻回来等候即可。 一进门,便听到一个苍老而激动的声音。 “欢儿!我的欢儿!” 沈老夫人由嬷嬷搀扶着,从软榻上起身,几步抢上前,一把将姜明欢搂进怀里。 她抚过姜明欢的脸颊、肩膀,声音哽咽。 “听你父亲派来的人说,你落水了?伤着哪儿没有?吓坏了吧?” 沈老爷沈崇礼虽未起身,也早已放下手中的书卷,端坐在太师椅上。 他须发花白,面容清癯,眼神却是毫不掩饰的担忧。 看着外祖父母焦急担忧的面容,姜明欢眼眶瞬间湿润。 她强压下翻涌的心绪,从沈老夫人怀里微微退开,脸上绽开一个安抚的笑容 “外祖父、外祖母,你们看,我这不是好好的吗?您二老快别担心了。” 她刻意说得轻描淡写,声音轻快,仿佛真的只是小事一桩。 沈老夫人拉着她的手坐下,依旧不放心地上下打量。 沈老爷见外孙女气色尚可,行动也无碍,紧皱的眉头才略略松开,沉声道,“无事便好。以后那些个游船画舫,少去为妙。若实在想去,多带些稳妥的人跟着。” “是,欢儿记住了。”姜明欢乖巧应道。 厅里一时安静下来,只有老夫人拉着姜明欢的手絮絮叨叨说着家常,问她在伯府过得可好,衣食可还周全。沈老爷在一旁默默听着,目光落在姜明欢身上,带着深深的怜惜。 偌大的沈府,如今只剩下这老两口了。 沈老爷位居户部尚书高位,门生故吏遍布朝野,然子嗣凋零,后继无人。 他膝下原本只有两个女儿。 长女沈华荣,才貌双全,当年与许老将军长子许云霆定下婚约。 可成亲在即,沈华荣却突然悔婚,随后神秘失踪。 传言不堪,说她与戏子私奔,此事成了沈家难以启齿的禁忌和伤疤。 次女沈华云,便是姜明欢的母亲,嫁入永宁伯府后,受奸人所害,难产而亡,连襁褓中的幼子也未能保住。 如今,沈府便只剩下姜明欢这一个外孙女,偶尔来承欢膝下,给这沉寂的府邸带来一丝生气。 好在姜家老太太和姜行山都是通情达理之人,从未拘着姜明欢,反而常让她有空多来沈府走动。 姜明欢依偎在外祖母身边,感受着这难得的温情,心头的酸涩与决心交织。她一定要护住眼前这仅存的温暖。 第8章 这船上怕是别有洞天 “欢儿,”沈老爷突然开口,“前几日我教你的前朝税法,你回去可有再研究?” “我想想。”姜明欢沉默了一会儿。 又一会儿。 再一会儿。 她实在想不起来,前世这时候,自己在沈府究竟学了些什么,只好讨巧卖乖道,“外祖父上回教得实在太多了,能否给欢儿个小提示?” 沈崇礼怒其不争道,“你自小聪颖,许多东西一教便会,却整日跟着那贺怀谦,尽学了些花言巧语!” 姜明欢羞愧不已。 外祖父学冠京城,得他亲授,是多少学子求而不得的。前世自己虽也跟着认真学了,终归不够用心。 沈崇礼叹了口气,终是无奈道,“上回我说到,前朝田赋,按每亩土地固定上缴粮食,但我朝疆域扩充,运输多有不便,且如今战乱并不频繁,迅速集中物资的需求也不大。” 说到这,姜明欢总算回过神来,立刻起身道,“那日回去,我翻阅了您给的前朝旧档,发现即使在王朝始建时,这一制度似乎也并非全然有效。” 她顿了顿,继续解释道,“我向父亲请教了此事。父亲说他随工部出京时就曾发现,即使同一村寨,也因土地肥沃不同,每亩所产粮食数量相去甚远。若用同一标准征收,未免有失公允。后来我也翻阅了一些书籍,发现确实有此弊端。” 沈崇礼点点头,面容终是舒展开来,眼里透出几分欣慰,转又感到惋惜。 若明欢是个男子便好了,以她的资质,定能入仕,成就一番功名,延续沈尚书府和永宁伯府的荣耀。 自姜明欢八岁起,沈崇礼便开始亲自教导她。 起初是算数、核对账簿之类的,说是要给她将来当家攒些本事。 后来便开始涉及更深奥晦涩的,甚至是官场、商业之道。 她在沈府所学,早已远超后宅管家之事了,连橙秋都是她一手带出来的。 只是前世,她在贺府被架空,府上大事都是贺母说了算,院里的小事又被林姝儿把持着,她空有一身本事无处施展。 如今,她不会再入贺家,自己的韫珠阁也有橙秋那丫头看着,在管家之事上她是不必再费什么心了。但商业之事,她倒是可以实践一番。 永宁伯府不算阔绰,她的月例银子有限。 但母亲沈华云出嫁时,沈府只剩她一个女儿,嫁妆可谓十分丰厚。 只是,到了姜明欢自己成亲时,似乎只剩几抬银子、布帛了。地契倒还算齐全,与母亲当年留下的都账簿对得上,但那些名家墨宝,都因保管不善损毁,留在了伯府。 如今想来,只怕是都进了二太太院子里了。 待她回去,便好好清理一番。 思及此,她问道,“外祖父,近来京中对买卖的要求可有变化?” 朝廷对民间交易多有限制,她可不想生意还没开始就被官差端了。 沈崇礼闻言愣了一下,“欢儿怎么突然对这事有兴趣了?” 姜明欢不敢说实话。 前世她院里有个丫头,其父会用极细的竹签,做出轻薄的微型风筝,成品可在手中把玩,也可放飞,甚至可以从高处落下滑翔。 当时京中并未时兴这玩意儿,她手中刚好有几个铺子闲置,便想弄些来售卖。 可她刚与贺怀谦提起,便被驳斥一番,说行商是最莫等的行当,尤其她一个女子,抛头露面算什么。京中贵眷对商人也多是不大看得起的。 姜明欢小心翼翼地回答道,“是二太太手上有些闲钱,想投几个铺子。” “好啊,如今朝廷对民间买卖倒是有所放松。若你手头有钱,也可看着投些。只是那王氏我看着不大可信,若你想学,跟着陈齐元便是。” 陈齐元是沈崇礼最后一个正式拜入门下的弟子,入仕不久便厌倦了官场之气,辞官转去做买卖,倒是在京中小有名气。 “外祖父你不觉得做生意是最末等的吗?” 沈崇礼笑了笑,说道,“你外祖父不是那迂腐之人。你终究不是男子,没办法为官给自己谋一份庇护,能得点银钱傍身,总是好的。” 说罢,沈崇礼便开始细细说起当今的买卖政策来。 姜明欢眼睫微闪。 外祖父对她从不藏着掖着,毕身所学都一股脑想塞给她,只为她多一些立身之本。但前世,她一心扑在贺怀谦身上,白白浪费了外祖父的心意。 想到这,姜明欢眼神晦暗起来。她没忘记自己这趟的目的。 姜明欢装作无意地问道,“外祖父,贺家近来可有什么异常?” 沈崇礼闻言,筷子顿了一下,脸色也暗了下去。 “怎么突然问起这些?” 姜明欢赶忙回答道:“那日在贺家画舫上,那船吃水颇深,但我观察了一周,船上似乎并没有什么重物。” 昨日她与九王爷说,那船是装饰繁复导致的吃水过深。但后来细想,那画舫也不比一般游船更精致;且那日出游,为方便落水计划实施,并未叫太多人同行。 这船上怕是别有洞天。 沈崇礼犹豫了一番,却还是不打算隐瞒着。 “贺家有利用职务之便贩卖私盐之嫌。” “可历来掌管盐运的,都不干净。盐运使的官职不高,却是人人争抢的肥差。” “你说得没错,只要不过分,朝廷对这些事向来是睁只眼闭只眼的。” “那贺家此次为何……引起了注意?” 姜明欢没说破。九王爷昨日突然到访,想必也是为此事而来。 沈崇礼眸色冷沉,重重叹了口气。 “贺家不仅私下运盐买卖,还垄断了通往多个地方的盐路,百姓不得不从他手中购盐,但价格比朝廷给的多出三成不止。这些应该是交由贺怀谦亲自执行。” 说着,沈崇礼看了眼姜明欢,似是在顾虑她与贺家的往来。 “另外,最近靖州、沅州一带有许多良民被流寇掳走,且常常是拖家带口,连孩童也不放过。这些失踪的民众,曾在金江池边短暂出现过。” 金江池,是京中贵眷常用来停泊私家游船的地方。 贺家画舫造价不低,但空间并不大,不便用来运输重物。 那日画舫底下的,难道是活生生的人?! 姜明欢没忍住面露惊讶。 想起前世沈家的惨状,她深吸了一口气,郑重道,“贺家若真胆大包天至此,只怕背后还有不少手段。外祖父,此事暂无确切证据,您不要与贺家直接对峙,千万保重自己。” 贺家为除异己,手段毒辣。或许,前世自己的惨死,也不全是为给林姝儿让位。 那时身边亲近之人相继离世,姜明欢不是卧病在床,便整日窝在藏书阁。 一日,她正在书架间徘徊,想寻一本最新的诗集看看,却撞见贺怀谦从满是灰尘的顶层角落里拿出本古籍。 贺怀谦并不知她也在藏书阁中,注意到她时,惊愕不已,转又将她狠狠斥责了一番。 过两天,她便被烧死了在自己的院子里。临死前,她仿佛还听见贺怀谦喃喃自语,“别怪我,欢儿,只怪你太不听话。” 那时她只以为,贺怀谦是为了替林姝儿出气,才对她下次狠手。 现在想来,只怕是那古籍里有什么关键。 能让贺家身败名裂的关键。 沈崇礼见姜明欢这副小脸紧绷的认真模样,有些想笑。 他斜斜睨了一眼道,“你与贺家那小子向来亲厚,怎么对我说起这些?” 姜明欢想起自己过去的那些举止,只觉得抓心挠肝,尴尬无比。 尤其是在长辈面前。 她强装豁达,扬起脑袋,“我早已看清贺怀谦的真面目,只是如今还不敢轻举妄动,只好继续与他虚与委蛇罢了!” 第9章 总不能次次给她下药 祖孙三人一直说话到午后。见时间差不多了,姜明欢起身离开。 刚走出去,便看见贺怀谦在沈府门口立着。 她低骂了声。 “晦气。” 这东西怎么跟臭虫一样,粘上就甩不掉了。 但一抬头,她还是笑着快步迎了上去,娇声道,“怀谦哥哥,你怎么来了?” 说罢,还佯装惊喜地挽住了贺怀谦的胳膊,一双眼睛亮亮地望着他。 贺怀谦心下一缓。 姜家那个老东西对他颇为不满,还好明欢心里是有他的。 “我去伯府找你,听说你来了沈府。” 贺怀谦语气温和,伸手轻触姜明欢的发尾,眸子里满是柔情。 “母亲多日未见你,甚是想念,特叫我来邀你过府一叙。” 贺怀谦有时也恍惚觉得,自己对姜明欢,还是有几分真情的。 姜明欢只觉得厌恶。 平日里贺夫人叫她,她必定是上赶着讨好,每每上门,都要从库房里精挑细选好些东西带上,如今却是不大想跟贺家沾边了。 不过,她正愁没理由去看看,那藏书阁的古籍里究竟有什么玄机。 这会儿,他们倒是主动送上门来了。 “太好了。”姜明欢眼角耷拉,看起来竟是有些委屈,“前几日因我落水一事,父亲对怀谦哥哥有了些误会。我还以为,夫人怪罪于我,从此再不待见我了。” 马车上,姜明欢掀开帘子,递了个眼神出去。 荔夏放缓脚步,退至马车后面,悄悄吩咐了一家丁回去禀报老爷,而后面色如常地跟回来,直至进了贺府。 见姜明欢到来,贺夫人面上带笑地寒暄着,眼睛却不自觉地看向她的身后。 两手空空来的。 她没忍住嘴角往下撇了撇,眼底闪过失望。 苏莹月正在一旁添茶,见状放下茶壶,捂着嘴讥讽道,“姐姐出门拜访长辈,怎如此寒酸,空着手便来了?” 姜明欢也不恼怒,只不疾不徐道,“怀谦哥哥临时相邀,我未来得及备礼。” 她顿了顿,眸光流转,“妹妹是外人,小家子气也不打紧。但在这贺府住了许久,开口便问人要东西,倒让人误会是贺家家风如此呢。” 说罢,她还学着苏莹月的样子,故意捂着嘴轻笑起来。 “你……!”苏莹月紧紧捏着帕子,脸色红了又白。 这姜明欢向来好拿捏,怎突然变得伶牙俐齿起来了。 眼见气氛有些尴尬,贺夫人赶紧打圆场。 “欢儿来了我便高兴,不必拘这些礼节。” 她拉着姜明欢聊起家常,但话里话外,是打探姜行山如今对贺怀谦的态度。 姜明欢嘴上甜甜地应付着,心里却一直挂记着自己来这一趟的目的。 可不是光是来赔笑受苦的。 找了个话头,她便提出想跟贺怀谦去藏书阁看看上次没读完的策论。 姜明欢向来喜欢读书,去藏书阁也是常有的事。 想着能让两人单独相处,再培养培养感情,贺夫人想也没想就答应了。 临出门前,她还笑盈盈地嘱咐贺怀谦要好好照看姜明欢。 只是刚到藏书阁不久,便有下人匆匆来报。 “公子,苏小姐突然腹痛不已,还请公子前去看一看。” 贺怀谦皱眉。他有些不放心姜明欢一人在藏书阁里待着。 毕竟这儿,可藏着不少秘密。 但她向来毫无城府,也对自己言听计从。况且,他去去就回,想来不会有什么事。 他略带歉意地朝姜明欢道,“明欢,你先自己看看书,可好?” 姜明欢低着头,脸埋在阴影里,看起来还有些委屈。 “没关系,怀谦哥哥你去吧,苏小姐的病要紧。” 犹豫了片刻,看着下人急迫的神情,贺怀谦还是转身走了。 姜明欢嘴角勾了勾。 方才在贺夫人那儿,她悄悄往苏莹月的茶里下了点药。 那药没什么毒性,只是会让人先腹痛一阵子,然后开始闹肚子。 前世,姜父死后好长一段时间,姜明欢都缠绵病榻,不见外客。 苏莹月使不上绊子,便干脆闯进她屋里,恶声恶气地说,“我劝你早早自行了断,姨母早已答应我,让怀谦哥哥迎我过门。” 那时她才知道,苏莹月早已爱慕贺怀谦许久。 如今,见他们二人共处一室,苏莹月必然嫉妒不已。 那便送她个理由,让她与贺怀谦好好相处一番吧。 姜明欢穿行在书架之间,眼睛在最上面一层快速扫视着。 荔夏有些害怕,忍不住四处乱瞟,紧张兮兮地小声问。 “小姐,我们会不会被发现?” 姜明欢摇了摇头,给荔夏递了个安抚的眼神。 苏莹月的院子离藏书阁远,来回至少要半柱香的时间。 终于,她在靠窗最近的书架里发现了那个形似古籍的盒子。 竟是在这么显眼的位置?还是说,这盒子会被定期挪动位置? 来不及细想,姜明欢搬来了木梯。 未免被人看见,她刻意侧身背对窗外,小心将盒子取了下来,而后蹲到窗户脚下查看起来。荔夏则站在窗边守着。 那盒子外只是一层纸糊的外壳,做成书籍的形状,稍有不慎便会弄破。 里头还有个厚实的檀木盒,盒子上坠着一把形状奇怪的锁。 姜明欢试着拧了拧。 打不开。 难道今日只能止步于此了吗?她有些不甘心。 总不能次次给苏莹月下药吧。 有什么药效持久又看不出痕迹的毒药吗。 突然,一蒙面男子从角落里翻身而出。 姜明欢和荔夏差点齐齐惊叫出声。 那男子在姜明欢身边迅速蹲下,小声说道,“小姐别怕,九王爷让我来帮您。” 说完便手熟地尝试起解锁来。 姜明欢心中了然。只怕这位九王爷也盯着贺府许久了,却始终未找到关键。 只是,他一个闲散浪荡王爷,查贺家做什么? 姜明欢不放心,又吩咐荔夏去贺怀谦来回的路上守着,叫她必要时制造些动静,拖延时间。 但这锁似乎机关挺多。好半天了这男子仍在研究。 姜明欢在边上有些着急,手心都出了一层薄汗。 她低声催促道,“你行不行,贺怀谦马上就要回来了,我拖不了太久。” 这男子头也不抬,边摆弄边说道,“小姐安心,我家主子自有办法。这锁打开不难,但打开后要恢复原样,却要费些功夫。” 刚说完,便听见“咔哒”一声,那檀木盒子开了。 姜明欢赶紧将里头的东西拿出来。是一本账册。 她快速扫了一眼,这账册看起来没什么问题,只是上面的标记…… 她越看眉心拧得越深。这东西,旁人看不出关窍,但她与贺怀谦相识多年,常一同读书、写字,这些标记她早已了如指掌。 她叹了口气,将册子放了回去。 那男子将锁恢复原样,便闪身离去了。 等姜明欢从藏书阁出来时,已是日轮斜挂。 贺怀谦却仍是不见踪影。 她正要往苏莹月院子里去,却见荔夏神色异样地回来了。 第10章 谁更恶毒 “小姐,你不知道方才苏小姐院里发生了什么!” 荔夏藏不住话,还没到那静僻之处,便忍不住惊呼起来。 “低声些!小心被人听了,捉去灭口!”姜明欢嘴上低呵,一双眼睛正正儿地瞧着前面,好像只在专心走路,步子却放慢了起来。 “我等了许久都不见贺公子,干脆直接去了苏小姐院里。” 荔夏神神秘秘的,看了眼四周无人,才压低声音说道,“那贺公子不知发了什么狂,竟突然开始脱衣服,还冲上去抱着苏小姐……” 后面的话,荔夏说不出口,但是姜明欢听懂了。 她有些错愕。 这就是那男子说的,他主子的办法吗。 还真是简单直白。 苏莹月既已成美事,那她这会儿倒是不便去打扰了。 姜明欢脚步一顿,略略思索了一番,转身往贺夫人院里去。 进了贺夫人院中,气氛却是诡异的沉重。 厅内,贺夫人端坐主位,脸色铁青,一言不发。贺怀谦一脸晦气地站在一旁,衣衫看得出经过了整理,却还是有些凌乱。苏莹月则不见了踪影。 姜明欢刚迈过门槛,见状心中一凛,知道情况不对,忙不迭行了个礼,说了句告退,便脚底抹油,转身溜之大吉了。 见姜明欢离开,贺夫人这才对着管家冷冷开口,“把表小姐请来。” 不久,苏莹月进来,仍是眼眶泛红,泪痕未干。 贺怀谦见她这副样子,想起方才的荒唐事,脸上是毫不遮掩的嫌恶。 贺夫人忍着怒意开口,“莹月,你跟姨母说说,究竟是怎么回事?” 苏莹月父兄皆在朝堂,于贺家颇有助益,如今还不能轻易发作。 她原是要苏莹月将那催情药下在姜明欢的茶水里,可怀谦最后竟上了她的床! 苏莹月低垂着头,泪水在眼眶里打转,“我确实已下了药,但是竟在表哥身上发作了……许是不小心端错了茶水。” 当时贺怀谦欺身而上,将她抵在床角,她虽惊诧不已,却还是欣喜地回应起来。二人身影交缠,空气里弥漫着暧昧与紧张。直到突然…… 一阵不合时宜的噗噗声响起。 接着,便是一股臭气传来。 苏莹月面色扭曲,死死捂住肚子,却还是没忍住继续泻出。 贺怀谦哪见过这种情况,几乎是滚着从苏莹月身上下来,眼中满是难以置信。 苏莹月更是羞愤不已。 她不停呻吟着,身体蜷缩成一团,脸上泪痕与痛苦交织。 而贺怀谦站得远远的,捂着口鼻,只觉得这一切如梦似幻,荒诞至极。 贺夫人并不知道还有这档子事。 想着苏莹月毕竟也是正经女子,姿色上乘,这一遭儿子并不吃亏。 她轻叹一声,缓缓开口,“莹月,贺家会给你一个交代的,但此事关乎两家颜面,还请你暂时保密。” …… 那边,姜明欢回了伯府,便直奔姜父的书房去。 她简单说了下今日贺家发生的事,好叫父亲安心,却也有意隐瞒了偷账册的惊险环节。 晚上,姜明欢一袭轻衣,正要睡下。 门外是橙秋当值。 忽地,一阵清风拂过,窗棂微响,一个黑影利落地翻了进来,惊得姜明欢猛然从床上坐起。 待看清来人,姜明欢也不惊讶,反倒轻笑一声。 “九殿下夜闯女子闺阁,可没什么风度。” 裴砚舟干脆一撩衣袍,在姜明欢床边坐下,嘴角勾起一抹玩味的笑。 “我向来没什么风度,尤其是对姜小姐这样的漂亮姑娘。” 他递上一小巧玉盒,“这是宫里特制的药膏,治擦伤最是管用。” 说罢,他余光不由自主地滑向姜明欢的脚踝处,那里隐约可见一丝红痕。 是那日落水被暗礁划伤的。 姜明欢挑眉,明知顾问道,“九殿下深夜来此,就是为好心给我送药?” “当然不是。”裴砚舟俯身靠近,气息轻吐,“但若是被人发现……我便说我是爱慕姜小姐,特关心姜小姐来了。” 两人影子在烛光中交叠,空气里弥漫着一丝微妙,姜明欢的脸颊不自觉红了。 这时,橙秋突然推门而入,大有一番要同归于尽的架势。 “你是何人!要对我家小姐做什么!” 姜明欢无奈扶额。 “无事,我与九王爷谈点事呢。你去外面守着,莫要让人靠近。” 待橙秋出去后,姜明欢坐直,正色道,“九殿下想从我这儿打探什么?今日贺怀谦那儿又是怎么回事?” “贺怀谦与他母亲密谋,要苏莹月给你下药,被我的人偷偷换了,趁他去苏莹月屋里时,下到他自己的茶水里了。” 裴砚舟言简意赅,说完又挑衅道,“姜小姐从前看男人的眼光,似乎不怎么样。” 姜明欢也不甘示弱,嗤笑着回击,“九王爷倒是恶毒,如此毁人姑娘家的清白。” “要说恶毒,还是比不过姜小姐。”裴砚舟瞥了眼姜明欢,眼里含笑,“姜小姐还不知道吧,那贺怀谦衣服都脱了,苏莹月却突然把屎拉在身上了。” 姜明欢愣了一下。 他这话说得,太糙了。 但甚得我心。 她没忍住哈哈大笑起来。她都能想象贺怀谦当时的脸色。 他素来爱干净,经此一事,说不准,以后要不举了呢。 姜明欢越想越觉得好笑,背对着裴砚舟,一头栽倒在床上,肩膀一抽一抽的。 倒是让裴砚舟有些无语了。 他拍了拍床沿,正色道,“今日你在贺家发现的那账本,有什么问题?” “你看过那账本了?” “嗯。” 他早在贺府安插了许多眼线,却一直找不到突破。没想到,他们竟把东西伪装成书籍的样子,藏在那等显眼的位置。 姜明欢收敛了笑意,面色凝重起来。 那账本记录的,表面是贺家及旁支在各地的产业,主要是田地铺子、粮食牲畜之类的,按年统计了储用收支。 只是写着“牲畜”的那一页,用一个半圆带竖线的图案标记了。 姜明欢认得,那是贺怀谦用来表示人数的标识。 这记录的哪里是牲畜的出生和死亡,分明是人口的变动! “人口主要从靖州、沅州流出,以成年男子为主,但也有不少妇童,想来是为了要挟这些男子,安心为贺家所用。” 倒是与外祖父在当地了解的情况一致。 “还有一种可能。”裴砚舟突然出声打断,“这些妇童可用作后勤保障和劳动力补充。” 第11章 夺了二太太的权 “这些人,大部分送往了燕州。大概因为路途遥远,死伤较多,实际到达者不足出发时的一半。另外还有一小部分,应当是到了京城。” 姜明欢不太确定。 或许是“京城”二字太容易引起注意,账册里用的符号代替。 但按贺怀谦往日的风格,她猜测那符号应是指代京城。 “如此说来,贺家画舫底下的,便是那些被送往京城的人了?” 裴砚舟脑子转得飞快。 只是,这样大费周章,将人从靖州辗转运至燕州,又留一小部分在京城,究竟是要做什么? 两人都想不通,终是陷入沉默。 蓦地,裴砚舟启唇,声音沉稳。 “贺家掳走民众的目的我自会查探,但眼下,还需有人去贺府搜罗些确切的证据。” 说罢,他目光灼灼地看着姜明欢。 “啊?我?”姜明欢指着自己,有些不可置信。 但的确,如今能自由出入贺家而不被怀疑的外人,只有自己了。 她神色复杂地看着裴砚舟,犹豫片刻,终是点了点头。 裴砚舟勾了勾嘴角,眼里仿佛写着“孺子可教”四个大字。 他伸出手,似乎想拍拍姜明欢的肩膀,却最终还是收了回来,难得真诚地说了句,“辛苦了。” 然后便身形一晃,翻身跃起,从哪儿来的又从哪儿出去了。 姜明欢无语。但想到自己也算有了个可靠的盟友,此等秘密也不必她一人兜着了,她终是心下放松,难得睡了一夜好觉。 次日刚起来,姜明欢便带着荔夏和橙秋直奔库房而去。 她从怀中拿出了那张有些卷边的嫁妆单子,那是母亲临终前交给她的。 三人对照着单子,埋头清点了一整个上午,脸色愈发难看。 账本上记载的三万两白银,如今只剩不到一万。 装银钱的箱子,大多只剩两层,浅浅地铺在表面,底部则被厚厚的稻草填满。 古董玉器和名贵字画也少了近三成,且遗失的都是精品,显然是被认真挑选过的。 橙秋和荔夏在一旁,气得浑身发颤。 姜明欢倒还算平静。 意料之中罢了。 出门前,她吩咐橙秋,“你亲自带两个信得过的婆子,把这里看起来,别让人动什么手脚。” 又转头对荔夏道,“去将崔妈妈接回来吧。” 崔妈妈是母亲的陪嫁。当年母亲死后,她便被父亲安置回老家了。 如今,伯府的一些事,交还给崔妈妈,是再合适不过了。 另外,当年母亲难产的细节,姜明欢也还想亲自问问她。 傍晚,姜行山刚回府,姜明欢便邀着他去老太太那儿一起用晚膳。 二太太王氏也被叫上了。 吃罢,二太太起身刚要告退,便被姜明欢叫住。 “婶婶别急,我这儿有个单子,还想请您看看。” 王氏心中一紧,缓缓坐了回去。 感觉没什么好事。 果然,姜明欢拿出一本账册,悠悠开口。 “我今日去库房盘点了下,发现母亲当年的嫁妆竟少了许多。” 说罢,她将账本翻开,递给姜行山,上面详尽记载了库存的出入对比。 王氏脸色阴沉,回头递了个眼神。周妈妈会意,悄悄退了出去。 “王氏,你说说,是怎么回事吧。” 姜行山沉声开口,听不出喜怒。 “我也不知……怎么会少呢,真是奇了怪了。” 二太太低声碎念着,好似在思索,声音却不免透着一丝紧张。 “这些年都是你当家,你说你不知?!“ 姜行山猛地将账本甩到桌上,发出好大一声响动。 二太太身形一颤,从椅子上滑下来,一把跪在地上。 “那仓库许久未清理,东西堆积多少有些混乱,下人一时拿错,也是有的。” 她勉强挤出一丝笑容,嘴角抽动,声音发硬,“是我管理不当,这就回去好好清理一番,把那些不中用的都打发了!” “小姐!“ 橙秋此时突然闯入,身后两个粗使婆子,扭押着一人跟了进来。 被押着的,正是方才悄悄退出去的周妈妈。 两个婆子一人反剪其臂,一人死死捂住她的嘴。周妈妈“呜呜”挣扎着,被强压着跪倒在地。 二太太王氏见了,脑子“嗡”地一声,浑身一软,竟直接瘫坐在地。 姜明欢故作惊诧。 “橙秋!你这是做什么!快将周妈妈放开!” “小姐,”橙秋气鼓鼓地回道,“奴婢方才在库房清点夫人旧物,一个不留神,这周妈妈竟溜了进来,鬼鬼祟祟地,将东西都翻了个乱,被奴婢拿了个正着!” 说罢,还仰起头,一脸神气的样子。 周妈妈跪伏在地,不敢吱声,只拼命用眼神向王氏求救。 室内骤然陷入死寂。烛火摇曳不定,映照着众人各异的神色。 此时,橙秋才恍然察觉气氛不对似的。 她垂下头,小声问道,“小姐……奴婢是不是来得不是时候?” 姜明欢强忍住笑,故意沉下脸呵斥。 “没规矩!还不退下!下回没得传召,不准擅入。” 橙秋应了声是,规规矩矩行了个礼,这才躬身退出去。 至此,姜行山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他缓缓开口,声音听不出波澜,眼睛却盯着二太太。 “你既说无心,为何急着差人去销毁证据?” 王氏心知局面无法扭转,彻底瘫软在地,泣诉道, “是,是我挪用了大嫂的嫁妆银子!这府里用度大,全靠大爷一人俸禄维持,实在周转不开啊!我也是没法子了……” 字字句句,倒像是为这伯府呕心沥血了一般。 “糊涂!”一直没开口的老太太拿起手边拐杖,猛地一杵,厉声呵斥。 “哪个有头有脸的人家会动女子的嫁妆!”她伸手颤抖着指向王氏。 王氏却心头一松——老太太到底是念及她多年操劳,心软了。 “三日内,必须将华云的嫁妆补齐!”老太太下了命令,“公中出一半,剩下的你自己想法子!” “还有那些缺失的古董字画,”姜行山缓缓补充,指关节在膝盖上轻轻敲着,“明日我会着人估价。若弟妹无法寻回原物,便按估价的两倍补上吧。” 那账本他方才仔细看了。除了银钱,那些字画才真是可惜,皆乃历代名家珍品。 “欢儿,这样可好?”姜行山转向女儿。 姜明欢微微颔首,“全凭父亲做主。” “此事终究是你出了差错,”老太太疲惫地叹了口气,朝王氏道,“便罚你闭门思过一月。这一个月……”她顿了顿,目光转向姜明欢,“欢儿年纪也不小了,该学着掌家了。府中庶务,暂由你代管吧。” “孙女领命。”姜明欢垂眸应下,眼底闪过一丝得逞。 母亲的嫁妆自是要拿回来的,借此夺了二太太掌家之权,才是她此番重点。 即使祖母不提,她也会主动争取的。 第12章 她管家,全是乱子 二太太回去后,房门甫一关上,她便抓起一只成窑五彩茶盅,狠狠掼在地上。 “哗啦”一声,碎片四溅。 “欺人太甚!” 她胸口剧烈起伏,眉眼扭曲。 将近一万两白银! 还有那些字画,大多都已送了出去,如何还能找回! 按两倍估价补回去,岂不要掏空她的私房钱! 想到这儿,她就剜心地疼。 翌日清晨,二太太带着未散的怨毒与疲惫,径直闯入了儿子姜兆辉的院子。 此时,儿子正搂着个通房睡得昏沉,被吵醒后一脸不耐。 “母亲这一大早的……” “都给我起来!”王氏厉声打断,对着身后跟着的心腹婆子一挥手,“去,把那边的玉山子、紫檀笔筒,还有那几幅画,都搬回我屋里去!” 姜明辉瞬间清醒了大半,赤脚跳下床榻,急道:“母亲!您这是做什么?这些不是您让我拿去结交权贵的吗?怎的又要收回去?” 他手脚忙乱地阻拦起来,一边大喊着,“那李思训的《江帆楼阁图》,儿子还指着它攀上礼部侍郎家的公子呢!” 二太太看着儿子那副只知玩乐的倒霉样,更是气不打一处来。 她恨铁不成钢地戳着姜兆辉的脑门子,“攀?你拿什么攀?就你这不学无术的样子,好东西送了也是白使!” 她越说越气,声音尖利。 “搬!一件不留!省得糟蹋了!” 姜明辉被骂得面红耳赤,看着婆子们毫不留情地搬着,心疼得直抽气,却也不敢再顶撞盛怒中的母亲,只愤愤地嘟囔着摔门回了内室。 王氏看着搬走的物件,心头滴血,却也稍稍松了口气。 至少,能少赔些现银了。 同日,一辆青帷小车悄然驶入了伯府侧门。 橙秋早已候着,亲自搀下一位衣着朴素却浆洗得十分干净的妇人。 正是沈华云当年的陪嫁崔妈妈。 姜明欢得了信,早已在静心斋的小厅里等候。 门帘掀开,崔妈妈的身影映入眼帘,四目相对,两人喉头都是一哽。 “崔妈妈!”姜明欢快步上前,紧紧握住她的手,声音竟带着一丝紧张。 “小姐……”崔妈妈眼中水光闪烁,细细端详着姜明欢,“长大了,也瘦了。老奴、老奴还以为这辈子……” “崔妈妈,您回来就好。这府里……我身边,终究是离不开您的。” 姜明欢压下心绪。 她亲自扶着崔妈妈坐下,低声道,“此番请您回来,还是想问问,当年母亲的难产一事,您可知道些什么?” 提到旧主,崔妈妈眼神突然变得复杂。 她一把抓住姜明欢的手,指节泛白。 “夫人她……她是遭人所害啊!”崔妈妈痛心不已,声音哽咽,断断续续。 “夫人性子豁达,并非没有容人之量,更不至于为那母子钻了牛角尖,生生把自己熬死!” 姜明欢虽早有预料,闻言仍是一阵寒意自脊背窜起。 “崔妈妈当时为何不与父亲说?” 虽然,即便说了,或许也于事无补。 那时父亲日日守在母亲榻前,不也有人在他眼皮子底下下手。 “是夫人……”崔妈妈捂着胸口,身体忍不住颤抖,“她知自己时日无多,唯恐闹开,小姐日后在府中难过……硬是压着老奴,不许声张……” 姜明欢心头剧震,紧接着便是一股悲痛袭来。 母亲早逝,留给她的记忆不算太多,但与母亲相处的每一个画面,都是她不可多得的温暖。 姜明欢死死咬着下唇,指甲深深掐入掌心,借那尖锐的痛楚强稳住心神。 母亲宁愿瞒下这些,不明不白离开,想来是还没找到那幕后之人,抑或是……那人权势滔天,非伯府能轻易抵抗。 她深吸一口气,沉声问道,“母亲生产前后,可有外人靠近?” 崔妈妈似被突然问住,有些茫然地摇摇头,“老爷下了令。除了府医和院里伺候的,就只有三太太在旁搭把手了。” 三太太? 姜明欢脑中倏地闪过一个念头。 从前听府上人说起过,三太太姚氏早年随她父亲在外游医,颇通药理。 医毒向来不分家……莫非是她暗中给母亲下了毒?! 安顿好崔妈妈后,姜明欢便匆匆赶去了三房院里,却被下人告知,三太太去了京华寺礼佛,得一个月才回。 一个月后,便是母亲的忌日了…… 姜明欢眸底掠过一丝冷光。 那便趁母亲忌日时,演一出好戏吧。 …… 转眼,姜明欢接手管家之事已满七日。 这七日,府中大小乱子不断。 二太太虽被禁足,但她经营伯府多年,府中各处管事、婆子、丫鬟,十之八九是她心腹。 这些人面上对姜明欢还算恭敬,背地里却阳奉阴违,敷衍塞责。 尤以茶水房管事刘妈妈为甚。 刘妈妈是二太太奶娘的亲妹子,仗着这层关系,在府里一向跋扈。 姜明欢吩咐更换应季茶叶,她嘴上应得快,转头却依旧用着去年的陈茶;让准备精细点心,她只做些粗陋的糕饼应付。 府中下人见刘妈妈如此,更是有样学样。洒扫不尽心,采买以次充好…… 甚至,除老太太院里有专门的小厨房伺候外,其余主子常连口像样的饭菜都吃不上。 一时间,府内怨声载道,皆道大姑娘年轻,经不起事,还得二太太主持大局。 二太太在院中听得禀报时,正悠闲品着刘妈妈单独送来的好茶。 “哼,小丫头片子,真以为管家是过家家?离了我的人,她寸步难行!” 她慢条斯理拨弄着茶盏,嘴角噙着一丝得意的冷笑。 “让人继续添把火,看她能撑几时。这管家权,迟早还得回我手里。” 然而,姜明欢却只是悠哉度日,不闻不问。 到了这第七日,刘妈妈甚至拿劣质的茶沫子混在茶叶里充数。 时机正好。 姜明欢悄悄吩咐柚冬,“今夜子时,你去茶水房,把所有看得过去的茶叶,都换成前几日备好的发霉的茶。记住,莫让人察觉。” 柚冬眼睛一亮,立刻领命,“小姐放心!” 同时,她让荔夏亲自送了封信去九王爷府上。 信里只两行字:重要证据,明日务必来府上找父亲一叙。走侧门,莫让人发现。 第13章 拿本王当筏子? 翌日,裴砚舟如约而至。 正逢休沐,姜行山在家。 见九王爷又来了,他有些不明所以,却还是恭恭敬敬将人迎了进来。 姜明欢差人吩咐刘妈妈送茶水来,特意没说是要招待贵客。 裴砚舟和姜行山相对而坐,面面相觑,都在等对方开口,却迟迟没个响。 这时,刘妈妈端着茶水上来了,见姜行山在座,还有外客,心下道了声不妙。 这劣等茶叶,怎敢真端到主家面前,还丢人丢到外人眼前? 她刚要偷偷退下,姜明欢却一手将她拦下,嬉笑着说,“刘妈妈怎不端上来,客人都等久了。” 说着,还亲自将茶盏放到小几上,又目光灼灼地看向主位上的二人。 裴砚舟和姜行山都觉得怪异。 不会下药了吧? 没办法,姜行山先端起来抿了一口。 那茶汤浑浊,一股浓烈的霉味,入口苦涩难当。 他眉头紧缩,终是忍无可忍,将茶盏重重一放,脸色极其难看。 裴砚舟盯着他,暗自松了口气,不动声色放下自己那盏。 还好没喝。 姜行山怒喝,“茶水房的管事呢!这茶怎么回事!” 刘妈妈哪敢走,这会儿已是两股战战,手中茶盘几欲脱手。 她扑通一声跪下。 “是奴婢,奴婢、奴婢……” 她实在无从辩解,这事横竖说不过去。 裴砚舟想走。人家的家事,自己在这看着,不合适吧? 姜明欢却在此时盈盈跪下,似抹泪道,“父亲,是女儿的错。二太太禁足才一个礼拜,府里便乱了套。是女儿不会管家。” 刘妈妈见姜明欢揽了错处过去,赶忙附和。 “是、是!过去有二太太指点着,万事都妥帖。如今大小姐不懂这细枝末节的杂事……” 姜行山嘴角抽抽。 他这女儿自幼得沈老爷子亲授,管家之道岂会不通? 戏演到这份上,他哪还不明白。只怕这九殿下也是女儿请来的。 只是,女儿何时与他交好了? 姜行山顺水推舟,重重一拍桌案,“胡说!伯府诺大,二太太管家的时候,还能亲自过问这小小茶叶?这么些年你白干了不成!” “这、我……”刘妈妈语塞,冷汗直流。 许多下人也在外头偷偷看着。 柚冬不解,嘟囔着问橙秋,“小姐为何不早向老爷告状,也省了连日来的这许多糟心事。” 橙秋戳了戳她脑门,“傻呀!若老爷一开始便强压下去,众人只道老爷偏袒,更不服小姐了。小姐这是拿了实实在在的错处,杀鸡儆猴呢!” 裴砚舟看了半晌,也看明白了,姜明欢这是借着自己,拔钉子呢。 好大的胆子。 “来人,将这刁奴打二十板子,丢出府去。” 姜行山下令,目光扫视一圈,带着警告,“再有做事不尽心的,这就是下场!” 刘妈妈面无人色,被拖到门外时仍在嘶喊。 “我错了老爷!我错了!是二太……” 话没说完,便被匆匆赶来的周妈妈一把捂住嘴。 周妈妈在她耳边低声道,“二太太说了,你认了这事,自会好生安置你。若再闹,难保你家人周全。” 刘妈妈只得认命,满脸不甘地被拖走了。 远处,板子落下,发出沉闷的钝响,夹杂着刘妈妈的叫喊声。 待一切结束,姜行山这才朝裴砚舟拱手。 “又让王爷见笑了。” 此时,裴砚舟正慢条斯理地品着盏新上的好茶。 用的是姜行山私人收藏的上品。 “无妨,”他抬眼,“只是姜小姐似乎有话要与本王说?” 姜明欢这才想起,还有这位爷在这儿看热闹。 她讪讪道,“此处人多口杂,不如……下回再叙?” 裴砚舟勾了勾唇角,眼里却毫无波澜,丢下一句“甚好”,便拂袖离去。 入夜,姜明欢刚卸下发簪,裴砚舟便翻窗而入。 初春时节,他衣袍上还带着些许微凉。 姜明欢丝毫未显讶异。她从桌边缓缓起身,身形未乱。 “王爷怎地如此喜欢半夜翻人窗户?” “不是你说,白天人多?我看这夜深人静,正好。” 裴砚舟逼近,那股子凉气似要沁入姜明欢的脸颊,“你胆子不小,敢拿本王做筏子?” 姜明欢不退反进,嘴角勾起一抹淡笑,“我也算为王爷递了不少情报,王爷此番回报一二,也不为过吧。” 裴砚舟闻言不语,只盯着她看。 二人气息不经意交缠,轻轻拂过彼此的面颊。姜明欢耳尖微烫,慌忙向后退开。 裴砚舟也少有地觉察到一丝异样。他不自觉地抬手轻抚鼻尖,目光转向窗外。 “七日过去,一无所获,你也不过如此。”裴砚舟别过脸,语气讥讽。 “谁说没有?”姜明欢抬唇反击。 伯府混乱的这几日,姜明欢也没闲着。 三日前。 姜明欢正用着早膳,荔夏脚步轻快地进来,脸上是按捺不住的兴奋。 “小姐,成了!”荔夏压低声音,“按您的吩咐,那货郎在西直门外嚷嚷了好几天,专说西郊庄子上的新鲜事。” “可让苏莹月的丫鬟听见了?”姜明欢语气平平,仍慢悠悠地喝粥、吃菜。 “听见了!今晨奴婢瞧见苏小姐院里的丫鬟出来买丝线,听得眼睛都直了,回去定要学舌。” 姜明欢轻笑了声,满意地点点头。 前两日,姜明欢差人寻了个货郎,塞了好大一锭银子,让他专在市集宣扬贺怀谦那外室,林姝儿。 说得不必详尽,无非是“林娘子手巧,帕子绣得比铺子里的还鲜亮;生了个娃娃,也粉雕玉琢地讨喜”。 末了再惜叹两句“就是总不见孩子爹,听说,是京里的贵人……” 就这般惹人遐想的,最好。 “贺怀谦那边呢?”姜明欢吃罢,放下筷子。 “盯着的人回话了,”荔夏凑得更近,声音几不可闻,“他今儿告了假,说是去京郊巡视田庄。按他以往的’路线,午时前后,必会‘路过’西边的杏花庄。” “很好。”姜明欢端起茶盏,却只喝出一股子陈年苦味,又嫌恶地放下。 “给苏莹月引路的人安排妥当了?” “妥了,就是城隍庙最机灵那个小乞儿,收了咱们的银子,保证把苏小姐引到那绝佳位置,既能看得真真儿的,还不叫人发现。” 姜明欢点头,指尖轻叩桌沿,嘱咐道,“切记,万不可让苏莹月当场闹开。” 那边,苏莹月正坐在梳妆台前,看着镜中憔悴的容颜,心头强压下去的屈辱与怒火,再次隐隐翻腾起来。 第14章 知你委屈的故人 自那日的荒唐事后,贺怀谦看她时,总像在看什么脏东西。 贺夫人承诺的交代也迟迟没有动静。 苏莹月心里憋着一股邪火,偏偏无处发泄。 这时,一个小丫鬟怯生生地进来回话。 “小姐,您让打听的酒坊,就开在西郊杏花庄附近,生意极好,听说……连贺公子也常与相熟的娘子去饮酒。” 她说得磕磕巴巴,眼神闪烁,显然是转述别人的话。 苏莹月心头一跳。 有个姜明欢还不够,又从哪冒出个相熟的娘子? 再想起方才丫鬟们说的,那西郊的林娘子,还有他那不见首尾的丈夫…… 一股莫名的不安与冲动攫住了她。 她猛地起身。 “表哥今日巡庄,可是去西郊?备车!去杏花庄!我倒要看看是什么相熟的娘子!” 一路颠簸,到了杏花庄附近。 她心烦意乱,打发了车夫在路口等,自己则带着丫鬟,想寻个清净处透气。 刚走到庄子边,一个脏兮兮的小乞儿突然从草丛里钻出来,差点撞上她。 “贵人饶命!”小乞儿吓得连连磕头,“小的不是故意冲撞!是方才庄子里出来辆大马车,小的看花了眼才……” “大马车?”苏莹月抓住话头。 “是啊……那马车好生气派。”小乞儿露出羡慕的神情,“里边下来个穿锦袍的公子,抱着个漂亮娘子,还有个小娃娃叫他爹呢!” 苏莹月浑身血液凝滞。 她一把抓住小乞儿的胳膊,声音发颤:“那公子……长什么样?庄子是哪家的?” 小乞儿似被她吓着了,结结巴巴说了一通,趁她失神的功夫,一溜烟跑了。 苏莹月甩开丫鬟,跌跌撞撞朝小乞儿指的方向奔去。 果然,一片茂密的杏树林后,掩着座精巧雅致的别院。 院门口停着的,正是贺怀谦的马车! 她心跳如鼓,却见那小乞儿在不远处的一棵老槐树上招手。 “贵人!这儿看得清楚!” 苏莹月小跑过去,顾不得仪态,几乎是手脚并用地爬上了树。 只见小院内,贺怀谦一身家常锦袍,抱着个约莫两岁的男童,眼中含笑;一个身着水绿色衣裙的女子倚在他身侧,身段窈窕,面容清丽。 那画面,刺得苏莹月双目生疼。 她死死抠住树皮,指甲几乎要折断。 原来他早有外室!还有了儿子! 那她苏莹月算什么?贺家承诺的“交代”又是什么? 就在这时,贺怀谦的声音传来。 “姝儿,再委屈些时日。待姜明欢进门,府中有了正室,便能名正言顺接你们接回来了。” 轰——! 苏莹月只觉得脑子炸开了。 原来贺家打的是这主意。 求娶姜明欢竟是为遮掩这对母子。 可姜明欢固然是靶子,她苏莹月,更是被用完即弃的泥石! 她气血上涌,浑身发抖,就要冲出去撕烂他们的脸。 突然,一只小手从边上伸来,飞快地给她塞了个纸团。 再回头时,那小乞儿已蹿下树跑了。 苏莹月惊魂未定,颤抖着展开那皱巴巴的纸条,上面字迹歪扭。 “贺家水深,勿做螳螂。静观其变,方得黄雀。知你委屈的故人。” 这字条,如冷水浇头,瞬间熄了她大半冲动。 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深吸了几口气,小心滑下树,最后怨毒地看了眼那小院,踉跄离去。 第二日,一封信笺,经由个不起眼的丫鬟,递到了苏莹月手中。 “故人之约。西林寺后山竹林,申时三刻。阅后即焚。” 午后,西林寺后山竹林,清幽僻静。 姜明欢提前到了,选了块被竹影遮掩的大石头躲着。 申时三刻刚过,一个穿着素色斗篷、帽檐压得很低的身影出现。 她脚步虚浮,四下张望,透着警惕与一丝焦躁。 “苏姑娘好雅兴,也来赏竹?” 姜明欢的声音自石后传来,不高不低。 苏莹月猛地转身,帷帽滑落,露出张苍白的脸。 “姜明欢?!是你?!”她眼中先是震惊,随即转为愤恨,“你真恶毒!看我笑话不够,还要如此设计,戏耍于我!” 姜明欢缓步走出,一袭浅碧衣裙,衬得她气定神闲。 “戏耍?”她轻笑一声,眼底却没什么温度,“若非我,苏姑娘此刻怕还做着嫁入贺家的美梦,替别人铺路呢。我这是救你。” “救我?!”苏莹月尖声冷笑,“你不过是恨表哥负了你,便想拉我下水对付他!” 姜明欢闻言,嗤笑一声,仿佛沾了什么脏东西。 “苏莹月,你未免太看得起贺怀谦了。我只嫌他碍眼,挡道。”说着,她话锋一转,“至于利用?贺家何尝不是利用你?若非如此,为何下药事败后,便将你冷落一旁?” “你胡说!”苏莹月脸色煞白,摇摇欲坠。她并非全然无知,只是一直不愿承认罢了。 “在贺家眼里,你我都是棋子。区别只在于,你,已是弃子。”姜明欢步步紧逼。 “你休想离间!姨母答应给我交代……”苏莹月嘴硬,声音却抖得厉害。 “所谓交代,不过是为稳住你父兄罢了。”姜明欢逼近一步,“贺怀谦心心念念的,可是那杏花庄里的林姝儿!” “林姝儿……”这名字彻底击垮了苏莹月。 她踉跄一步退后,靠在竹竿上,眼泪汹涌而出。 姜明欢看着她崩溃,语气稍缓下来,带着一丝诱导。 “你终究姓苏,家族根基深厚。以你的家世容貌,何必吊死在贺怀谦这棵歪脖树上?贺家这潭浑水,深不见底,卷进去,迟早尸骨无存。” 苏莹月抬起泪眼,眼中布满血丝:“你……你说什么?” 姜明欢笃定一笑:“贺家在背后在算计的,可不是婚姻之事,而是足以抄家灭族的东西!是继续做贺家的弃子,牵连苏家,还是给自己挣条活路,苏莹月,你清楚得很。” 竹林寂静,只有风吹竹叶的沙沙声。 苏莹月脸上的泪水未干,眼神却从混乱渐渐沉淀,终化作为孤注一掷的狠戾。 她死死盯着姜明欢,良久,嘶哑但平静地开口,“你想要我做什么?” 第15章 一把年纪正是拼的时候 “这就是你的收获?”裴砚舟听完,嗤笑一声,不置可否,“待苏莹月回过神,未必听你摆布。” “不急,两日后贺夫人生辰,一试便知。”姜明欢轻捋着发梢,“另外,还需你借个得力之人给我。” “做什么?” “偷东西。” “那便飞鸢吧。贺家藏书阁,你们见过。” “那日开锁的那个?” “嗯,他灵巧,专精此道。” 姜明欢微愕。 竟有专门研究偷窃之人? 裴砚舟似看穿她心思。 “暗卫也各有所长。欲成大事,需得善用人。” 说罢,目光深长地看了她一眼。 姜明欢怔了一下。 重生以来,她多是单打独斗。但她院里的几个丫头,分明各有所能。 明日谈生意,便带上荔夏和橙秋罢。 叫他们一块儿学着,将来接手,自己也好专心对付那些明里暗里的敌人。 见姜明欢领悟,裴砚舟也不再多言,与她对了一下贺府寿宴的计划,便匆匆离去。 “走这么急做什么,莫不是赶着去那烟花柳巷寻小娘子?” 姜明欢嘟囔。 墨风还在门外,正要跟着离开,就听见姜明欢的话,额角一跳。 没法子,谁让主子在外,顶着个纨绔的名声呢。 翌日,姜明欢一大早便出去了。 她约了从前打理母亲田产、商铺的老掌柜见面。 就在京城最大的酒楼,听风楼。 她先是翻看了近几年的账本,当场发落了两个中饱私囊、欺上瞒下的;随后又仔细考察了剩余几人,从中提拔了个名叫张平的管事。 此人心思活络,又不缺缜密,且一直感念沈华云当年的知遇之恩。 姜明欢将位于京城最繁华地段的两间铺子交与了他,又给他拨了他几个小厮,告知他过几日会送来些新鲜小玩意,要他想法子让这东西在京中时兴起来。 其余产业,姜明欢也逐一安置妥当,命各掌柜定期轮岗互换,以相互监督,防止一人独大;且每月初一、廿五需亲自向她汇报账目明细。 此外,还设置了盈利要求:连续三次垫底者淘汰,每次前三甲皆有额外奖赏。 “账我会亲自看,你们,我也会随时派人去查。忠奸勤惰,届时自有分晓。” 众掌柜闻言,只觉得芒刺在背。 从前那安安稳稳拿工钱的日子,终是一去不复返了。 没想到这把年纪了,还得拼啊。 料理完这些,姜明欢没来得及喝口热茶,便有下人来报,说林大永到京城了。 是府里丫鬟巧儿的父亲,善做微型风筝的那位。 姜明欢开门见山。 “林师傅的手艺,我已见识。如今是想与你做笔买卖。” 林大永心底有些慌,这是他头回面见京里的贵人。 但他还是稳稳当当行了一礼,才开口道,“多谢贵人抬举。有什么要小人做的,贵人吩咐就是。” 姜明欢眼底闪过一丝欣赏。 此人出生乡野,却不卑不亢,是个能成事的。 “你做的风筝,我全部收购,到京里售卖。但前期量少,只需你一人即可。” 见林大永眼中亮起光,她继续道,“若销路打开,可由你牵头,发动村里人一起做。届时,除按件支付工钱,我再额外给你两成利钱。你意下如何?” 林大山激动不已。这简直是天上掉馅饼,即能赚钱,还可惠及乡邻。 他忙不迭应下。姜明欢又叫回张平,三人敲定了各处细节。 待她回府时,已是暮色四合。她只囫囵对付了半碗粥,便早早睡下了。 明日便是贺夫人寿宴,需得养足精神,才好与那些人周旋。 …… 寿宴设在晌午,日头正好,暖融融地倒驱散了几分初春的寒意。 府里丝竹声声,宾客言笑晏晏。贺夫人端坐主位,面上含笑。 姜明欢与苏莹月各自端了酒杯,要上前贺寿。 两人目光在空中一碰,又快速分开,火药味瞬间弥漫开来。 “这不是苏小姐么?”姜明欢声音不大,眸光在苏莹月身上悠悠一转,轻慢道,“今日这身打扮,倒是费心了。” 话音刚落,周围便饶有兴味地投来几道目光。 只见苏莹月一身华服招摇,鬓间赤金点翠步摇熠熠生辉,衬得她明艳夺目。 却也实在是有些喧宾夺主了。 苏莹月脸色涨红,声音陡然拔高。 “姜明欢!你什么意思!我穿什么轮得到你置喙?”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唇枪舌战,字字带刺,十句里面八句绕不开贺怀谦。 贺怀谦被这动静引来,眉头紧锁,耐着性子安抚了几句,却只觉得厌烦又丢人。 他正欲脱身,便有护卫挤上前,耳语了几句。 贺怀谦神色一凝,丢下一句,“我有急事,你们安分些!”便转身拨开人群,匆匆离开了。 他刚踏入书房,还没来得及拆开桌上那封密信,后院柴房方向猛地腾起一股黑烟。 惊呼声随之炸开,“走水了!柴房走水了!快救火啊!” 时间掐得很准。是裴砚舟的手笔。 他们早已探得,每隔三日,会有一封密信传入贺家书房,但路径尚且未查明。 且贺怀谦每次读完,便会立刻烧毁,他们始终无处下手。 今日,正是第三日了。 飞鸢早已乔装成一名不起眼的青衣小厮,悄悄潜在书房附近。 此时起火,贺怀谦必要出去查看,信未启封,书房无人,正是下手的好时机! 书房外的守卫也被远处的火光惊动,正向门口探头张望。 一个下人更是连滚带爬冲过来,对着书房方向大喊:“公子!柴房火势不小,管家请您快去……” 飞鸢心中一喜,正欲闪身而入,却见贺怀谦已从书房疾步冲出,竟将那封未拆的信塞进了衣袖里,紧紧捂着带了出去。 计划有变。 前院宾客也被柴房的浓烟搅得隐隐躁动。 就在此时,人群之中,苏莹月突然发难。 她假作踉跄,朝姜明欢身上一撞,随即斜斜跌倒在地,引得周遭一片惊呼。 第16章 可怜苏朗,是个好人 姜明欢懵了。这又是唱的哪一出。 还没回过神来,却见苏莹月双手撑在地上,红着眼眶,抬头望她。 “姜小姐,我知道,你素来不喜我与表哥走得近,却也不必故意绊我,让我在这等场合丢人!” 周遭目光瞬间被吸引过来。 “月儿!” 这时,一面容清俊的青年男子拨开人群,几步跨至苏莹月身旁,蹲下身来,轻扶住她,眼中满是焦急。 是苏莹月的二哥,苏朗,如今任翰林学士。 苏家一门三进士,乃朝中佳话,只可惜出了苏莹月这么个蠢妹妹。 “二哥哥!”苏莹月连日来的委屈似乎终于有了出口,开始低声哭泣起来。 姜明欢目光环视一圈后,冷冷开口。 “苏小姐怕是眼睛花了,自己站不稳,倒还要赖上别人了。” “姜小姐,”苏朗扶起妹妹,朝姜明欢深深一揖,目光真诚,温和谦逊。 “今日之事,是舍妹受了惊吓,才致误会一场,我代她向姜小姐赔个不是。还望姜小姐莫与她一般见识。 他刚亲眼看见,是苏莹月故意朝姜明欢撞去,这才摔倒了。 他这妹妹,从小便被宠坏了。 姜明欢哼了一声,把脸转向一侧。 苏莹月却似是征住了。她掐了一把苏朗,横眉道,“你究竟是谁的哥哥!” 说罢,便像是气极了一样,上前推了姜明欢一把,“还有你,敢做却不敢认?” 姜明欢“哎哟”一声,踉跄后退,顺势带倒了旁边案几上的杯盏果盘。 一时间,哗啦哐当,碎响一片。 “啊——!” “我的裙子!” “天哪!” “小心碎片!” 方才还在一旁看热闹的夫人小姐们,顷刻间乱作一团。 贺夫人急得站起身来,连声安抚,却根本压不住这突如其来的混乱。 等贺怀谦赶到前院时,只觉得火气直冲天灵盖,恨不得立刻掐死她们二人。 “够了!成何体统!” 他示意身边的仆妇去扶姜明欢起身。 突然,一道灰黑肥硕的影子从满地狼藉中蹿出。 竟是一只硕鼠! 它吱吱叫着,在人群中乱窜,所到之处便响起一阵尖叫,此起彼伏,跟唱大合唱似的。只是这指挥手,别具一格。 “别过来!啊——!” 闺秀们个个花容失色,纷纷提起裙摆躲避,彻底顾不上仪态。 男宾们也手忙脚乱,有的抄起手边的物件胡乱拍打,有的连连后退生怕沾上。 推搡拥挤,一片混乱。 就在这时,一道身影灵巧地挤到贺怀谦身侧,趁他分神之际,手指如电,轻轻一拈,从他袖袋里抽走了那封密信。 接着便身形一闪,消失在了人群之中。 姜明欢终于松了口气。 方才,苏莹月倒下去时,伸手似要拽她,却轻轻掐了她一下。 再看人群中,飞鸢朝她摇了摇头,又拍了拍衣袖。 她一下子就明白了。 只是可怜苏朗,平白无故成了他们游戏中的一环。真是个好人。 这会儿,苏莹月似乎也被那老鼠吓坏了,肩膀耸动,身子摇摇欲坠。 贺怀谦看着被下人扶住、正哭得伤心的苏莹月,再看向蹙眉整理衣裙的姜明欢,心中那股不对劲的感觉越来越重。 方才混乱中,似乎有什么东西轻轻拂过他的袖口? 他下意识伸手摸向自己的右袖暗袋。 那里空空如也。 贺怀谦的脸色骤然铁青,眼神阴沉地扫视着渐渐平复下来的人群。 一个荒谬的念头划过。 苏莹月和姜明欢联手了? 不。 这二人对自己死心塌地,且素来痴愚,只知争风吃醋闹得难堪,怎可能有这般心计。 贺怀谦脑中飞速闪过种种猜想,又被自己一一否决。 难不成……是方才混乱中,不慎遗落了? 那边,贺知章正与几位朝中大员密谈,吩咐了不许打扰。 这等宴席,向来是拉拢势力的良机。 待他行至前院,方觉众人脸色不妙。 尤其是贺怀谦,面色阴沉,眼里却又透着几分惊惶。 “发生什么事了?”贺知章走近,沉声问道,眉宇间透着不怒自威的气势。 贺怀谦唯恐父亲责备,只含糊道,“方才柴房突然起火,又不知从哪窜来只硕鼠,惊扰了宾客。现下已无事了。” 贺知章将信将疑,目光在儿子脸上逡巡片刻,终是转身离开,自去周旋宾客。 贺怀谦看着父亲身影渐远,直至消失,这才与贴身小厮竹川分头搜寻起来。 贺知章对待儿子,向来严苛,不假辞色。唯竹川自幼陪伴身侧,侍奉尽心,最得贺怀谦信任,也是唯一知晓此事之人。 两人将府内各处翻遍,却始终不见片叶。 贺怀谦心如死灰,只一人关在书房之中,不许人打扰。 入夜,贺怀谦照例应向父亲汇报最新密信中的消息,却始终不见人影。 贺知章等了许久,烛芯剪了几回,终是遣人去叫儿子来。 见贺怀谦步履沉沉,姗姗来迟,他疑窦顿生,却更是恼怒,冷声斥道:“如今,倒要劳人去请才肯来了?!” 贺怀谦心底发虚,面上却只低垂着眼帘,一副恭顺模样,辨不出端倪。 “儿子方才被几个不长眼的下人绊住了手脚,耽搁了时辰。” “胡闹!”贺知章厉声道,“你将来是要掌管贺家大业之人,怎可为此等琐事分神!” “再有这嚼舌聒噪之人,逐出府门便是。” “信里说什么了?” 贺知章一连串话甩下来,贺怀谦心头更紧了。他强自定了定神,将早已想好的说辞托出。 “前三日,丙字三号仓,外运三百引,比上回来报,多出近三十引。” 这是数目是贺怀谦杜撰的。 按理,初春时节,盐田出产仍处于低谷,近期本该持稳,要到三四月温暖以后,产量才会有明显提升。 但不久前,他们新探得了两处盐田,尚未上报朝廷。上次来信,便说将于次日开采,且为方便运输,增开了两班漕运,估算着,如今应当已有增量了。 “不对。” 贺知章眸色一沉,眼风扫向贺怀谦独自伫立的身影。 “前两日,一处漕帮与官船起了争执,外运阻塞至今,运量应与上回持平,甚或……有所折损才是。”他声音不高,却字字如冰珠砸落。 贺怀谦心头一震。父亲对他竟还有所保留,并非事事相告。这……是不信他? 一股寒意自脚底窜起。 贺知章捕捉到儿子眼中的惊慌,心头一跳,猛地一掌拍在案上。 “你如实说!究竟怎么回事!” 贺怀谦心知瞒不住了,双膝一软跪了下来,颤颤巍巍承认,“今日柴房走水,府中大乱,我未来得及查看信件,便藏于袖中,却……却不慎遗失了。” “混账!”贺知章震怒,目眦欲裂,却也知道此时发火亦是无用。 他当机立断,快速下令。 “速去知会你二叔!前往燕州!杀了陈鹏!焚毁账册!” 第17章 招供,便保你妻儿活命 贺怀谦赶忙爬起,冲出厅堂,翻身上马,直奔二叔贺知远府中而去。 独自一人骑行于夜色中,凉风刮过脸颊,贺怀谦这才清醒了几分。 自发觉密信遗失后,他便浑浑噩噩。直到此时,才惊觉自己已闯下大祸。 距信件丢失已过去一整个下午。此去燕州还有段距离,若那信真落入了他人之手……恐怕,一切都来不及了! 贺府的灯烛一直燃至寅时三刻,府内紧绷着死寂。 贺夫人眼底泛着青灰,早已疲惫不堪,却仍强撑着不敢入睡。 她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只见夫君在厅中来回踱步,时而跌坐椅中,又霍然起身;儿子急匆匆出了趟府又回来,最终只颓然呆坐着。 好好一场寿宴,难得的热闹喜庆,怎就变成这般光景? 她只觉心口泛起阵阵酸楚。 燕州松县,夜幕中,几道黑影正悄无声息地翻入县丞府邸,落地轻盈,如同鬼魅。 领头者一挥手,三人直扑正房。 寒光一闪,刀刃挑开床帐,却只刺透绵软被褥。 陈鹏不见了! “搜!活要见人!死要见尸!”领头人低喝道,眼中杀意翻涌。 另外几人已按上头指示闯开书房。 多宝暗格、画轴夹层,甚至青砖底下,所有密处翻遍,竟都空空如也!那些要命的账本呢?! 周遭一片死寂,只有夜鸟飞过,偶尔发出几声啼鸣。 几人顿感不妙,领头之人果断下令,“不对!快撤!” 话音未落—— “咻!咻咻!”弩箭划破夜空,自廊柱后、假山间暴烈射出。 两名杀手径直栽倒在地。 “有埋伏!”余下三人背靠成阵,快速舞动刀剑,试图格开箭雨。 却见十余名玄衣人突然涌出,将他们合围,刀光映着残月,铿铿作响。 剩余几名杀手,一人被当胸踹飞,撞碎鱼缸;另一人钢刀脱手,咽喉被弩箭洞穿。 领头人目眦欲裂,反手劈开从身后袭来的长刀,肩头却猛地一凉。 三棱透骨锥已贯穿琵琶骨! 他踉跄跪地,血沫从齿间溢出,看见一只绣着银色獬豸的靴尖。 “带走,别让他死了。”一道声音从头顶冷冷传来。 抬眼望去,是……九王爷! 裴砚舟指尖微抬,墨风便拎着个肥硕人影掼在地上。 正是松县县丞陈鹏。 他哆嗦着跪伏在地,脸上油汗混着涕泪,伸着手要够裴砚舟的袍角。 “大人!大人饶过我吧!我什么也不知道啊!” “账本在何处?”裴砚舟语调平平,似乎只是随口一问。 陈鹏颤颤巍巍挤出个生硬的笑。 “大人说笑了,什、什么账本?下官从未……” 话未说完,裴砚舟击掌两下,两道身影闪现。 左首女子青衫素净,指尖银针寒芒流转;右首男子红衣似血,腰间皮囊鼓胀凸起。 “赤练掌刑,素问司医。”裴砚舟垂眸,掸了掸袖口浮灰,“你既不知,便尝尝他们二人的手段。放心,烂了皮肉也能给你缝回去。” 赤练倏然扣住陈鹏右腕,三根钢针插入,如毒蛇入穴。 “啊——!!”陈鹏杀猪般嚎叫,整条手臂青筋虬结,皮肉下如有千万毒蚁啃咬骨髓。 他抱着右手在地上翻滚,发疯般地用头撞地。 忽然,素问抬脚踩住他肩胛,捏住腕骨一掰一推。 "咔!" 剧痛如潮水骤退,只剩手臂不受控地抽搐。 裴砚舟靴尖挑起陈鹏下巴,“你该明白,贺家死士已到燕州。”他附身时,火把的光在眼底跳动,“此刻放你出门,活不过三更。若招供……” 他声音陡然压沉,“我送你妻儿去岭南活命。” 陈鹏瘫在汗血混杂的污渍里,喉结剧烈滚动。半晌,嘶声道,“城西土地庙,灶膛暗格。” 陈鹏递往贺家的密信上,印着半枚特殊绘制的印章,贺家收信后,会在当日补上剩余半枚送回。 而今日,直至入夜,他仍未收到印信,心知要糟,趁夜将油布包裹的账本塞进了城隍庙。 刚摸黑回到府邸,便被人捂住口鼻拖进了假山。然后,便眼睁睁看着黑衣人提刀进了自己卧房! 是夜,三骑快马驮着几名妇童,悄无声息地拐进城郊荒径,往南边去了。几个牧民装束的汉子紧随其后。 马蹄裹了厚布,踏过枯草时只余闷响。 京城,天光初亮,仍不见燕州回信。贺知章知道,此番怕是凶多吉少了。 他长叹一声,抬手理了理衣袍,出门上朝去了。 依照皇帝登基时立下的规矩,早朝只许拣要紧事奏报。 但,近来朝中稳定,既没边境战乱,也无天灾流民,各部尚书举着笏板照本宣科一通,便早早散了朝,统共不过一炷香工夫。 贺知章正随百官退出金銮殿,忽听御座传来一声,“贺卿留步。” 贺知章心下一沉。 果然,还是来了。 御书房内,龙涎香袅袅,贺知章垂手立于阶下。 皇帝随手将一叠笺簿抛在桌上。“啪”一声轻响,香炉烟圈乱颤。 “燕州松县盐税账目,”皇帝屈指敲了敲那笺簿,“贺卿替朕看看?” 贺知章躬身更沉,“老臣惶恐。此等地方琐务……” “琐务?”皇帝忽地轻笑,指尖捻开账册,纸页哗啦作响。 “松县丙字仓去岁实存官盐六千引,今岁账上竟凭空多出两千引。”他倏然抬眸,眼神藏毒,“贺卿掌盐铁数年,不知盐田晒卤需三载方增产能么?” 汗珠顺着贺知章鬓角滑进朝服领口,他喉结滚动,声音却稳,“是臣失察。必是那松县县丞为求政绩,虚报数目。” “松县县丞。”皇帝截住话头,“朕记得,县丞陈鹏乃是你举荐的?” “是……”贺知章腰背酸胀,却不敢直起身子,“臣见他才能出众,便将松县盐运全权交予了他,不料竟出了这等岔子。” 贺知章不清楚皇帝究竟已掌握多少,也不知陈鹏那厮是否还留了后手,只能先咬死,往轻了说。 “那贺卿怎地还要派人暗杀陈鹏?” 说着,皇帝甩下一页血书,上面赫然是夜闯陈宅那领头人的画押供词。 贺知章袖中手指猛然蜷紧,面上仍如古井,“江湖匪类构陷朝臣,其心可诛。” “好个其心可诛!”皇帝忽然猛地拍案而起。 他一步步踏下玉阶,玄靴停在血书前,“昨夜子时,燕州截获贺府死士二十余人。”他附身,玉冠垂旒擦过贺知章官帽,“贺卿,朕记得,你有一嫡孙,还在杏花庄养着,刚满两岁?” 冷汗浸透贺知章中衣。他盯着地砖金线,齿间渗出铁锈味。 忽地,他撩袍跪地,额头重重磕下,“臣御下不严,罪该万死!” 良久,头顶传来一声叹息。 “罚俸半年,回去闭门思过。”皇帝转身,袍角掠过贺知章颤抖的手背。 “再有下回……便让那孩子替你听听,午门外的炮烙声。” 第18章 风筝铺子出事了 听风楼雅间内,姜明欢与裴砚舟还是头一回这样正经对坐着说话。 荔夏被遣去盯风筝铺子了,明日开业,得有人最后核一遍细节。 门外只剩墨风与橙秋大眼瞪小眼。 姜明欢指尖摩挲着杯沿,终是忍不住,“在此说话,不怕隔墙有耳?” 裴砚舟执壶续茶,“无妨,本王吩咐了伙计,不许人进入这层。” 姜明欢呛了一口,赶忙放下茶杯。 把整层都包下来了吗?这可是京城第一酒楼!真是财大气粗。 裴砚舟不置可否地笑笑,倒主动说起了昨夜抓获陈鹏等人的经过,又提了一嘴今早御书房发生的事。 “为何不临摹了那密信,再送回贺府呢?”姜明欢忽地开口,“既知那信来自陈鹏,便能顺藤摸出传信渠道,放长线,钓大鱼。” 裴砚舟眼中闪过一丝惊异。 她竟能想到这一层。 “原也是这样打算的。但那信笺以双层火漆封缄,”裴砚舟叹了口气,指尖在桌面虚画了两圈,“外层朱漆掺金粉,内层混入特调药汁,一经拆开,便会变色,短时间难以还原那药汁配方。” 他默了默,又补充道,“且贺知章生性谨慎,若知密信遗失过,必会杀了陈鹏灭口,届时再要查探就难了。当务之急还是先将账册拿到手。” 况且,裴砚舟此前就怀疑过陈鹏,但此人应当只涉及官盐外运一事。 其余的……还另有人协助。 “那皇上此时为何要拿这事发难?却又只是高高举起,轻轻放下了。” 姜明欢蹙眉不解。 “虚晃一枪罢了。”裴砚舟冷笑。 若陈鹏落马,朝廷却无半点动作,反惹贺知章警惕。 现下罚俸半年,贺老贼只当皇帝小惩大戒,反而能松懈些。陈鹏既已无用,不如直接推了出去。 “贺知章党羽众多,历朝历代掌管盐运的,无一人手中干净。此等小事,还不足以将他一举击破。若紧抓不放,反倒打草惊蛇了。” “另外,”裴砚舟忽然俯身,压低嗓音,“水至清则无鱼。朝臣谋些小利,皇上并不介意,反倒是递了把柄给他……” 话还未完,便听见门敲了两下,荔夏在外面气喘吁吁道,“小姐,风筝铺子出事了! 等姜明欢赶过去时,铺子前已围得水泄不通。 只见一村汉坐在地上,面前粗布上摊着几只微型风筝,只是竹骨参差,绢面皱巴,一看便是临时赶制出来的。 他手里还举着一只,正嘶哑着嗓子高喊着,“快来瞧快来买!京里没有的好玩意儿!只需两文钱一个!” 偏有人掏出荷包。 两文钱买个新鲜,不亏。 张平气得要去掀摊,却被姜明欢一把按住。 方才来的路上,荔夏已同她说了事情经过了。 此人是林大永的弟弟,林大钦,见大哥得贵人看重,心中不服,便来闹事。 起初,林大钦只是梗着脖子在门口嚷嚷,“我们兄弟二人手艺相当,凭什么他独占好处,吃香喝辣!” 见张平叫了小厮来赶,他竟顺势往地上一躺,抱头嚎叫起来。 “打人了!京里人高贵,看不起我这乡下人!便指使人赶我走了!” 说着,还半支起身子,朝着拿扫把的小厮啐了一口,“呸!你这走狗!” 见围观的人越来越多,林大钦眼珠一转,竟从怀里掏出个灰布包袱,“哗啦”一声摊在地上,开始叫卖起来。 荔夏急坏了。铺子还没开张呢,倒被这人抢了先机! 她赶忙去听风楼找了姜明欢来。 此时,不少人正指指点点。听说是姜家的铺子,直言伯府仗势欺人。 更有甚者,正愤愤不平地掏钱,说要“支持乡下人的手艺”。 荔夏红了眼眶,张平也憋着一股气,“小姐,他们……” 姜明欢抬抬手,径直走到布摊前,拈起只蝴蝶风筝轻笑,“林二哥好巧思。这蝶翼用浆糊粘了金粉?” 林大钦仍赖在地上,语气得意,“自然!比你们铺子的强!” “可惜了。”姜明欢指尖一弹竹骨,“青竹未阴干便直接使用,省了功夫,却极易崩裂。” 她又抚过绢面,“颜料掺米汤固色?三日后必晕染,金粉也将悉数掉落。” 方才买了风筝的人,闻言脸色一变,急忙拿出怀中之物查看。 果然,那金粉已被蹭得掉了许多,底下露出的绢布颜色也稍显模糊。 林大钦瞬间慌了神,面红耳赤,支支吾吾说不出话来。 姜明欢不再看他,示意荔夏端来个锦盒。 盒盖打开,里面是一只翠鸟微型风筝,描金绘制,纹路清晰,栩栩如生,不过巴掌大小,却处处透着精致与巧思。 “诸位,”姜明欢声如清泉,“明日铺子开张,此等物件,备有百件。届时,欢迎诸位前来品鉴。” 人群目光霎时被这锦盒吸引,再无人看那粗布摊半眼。 姜明欢松了口气。 她面上端着沉稳,心中却早紧张不已,指尖也已微微发麻,像被针细细密密地扎着。 幸好,她早做了准备。 那日,听外祖父提起陈齐元后,姜明欢便从巧儿那借了只微型风筝,又带了些名家真迹前去拜访。 哪知这人脾气古怪,对字画是看也不看,倒将那风筝拈在指间反复端详。 但最终,他还是只摇头轻叹,“京中人素爱精巧之物。这东西虽新奇,却还是粗糙了些。” 姜明欢离去前,他将风筝搁在案头,“且将此物留下,待我细细思索来。” 第二日,陈家小童便叩响了伯府角门,引姜明欢去了城南绣巷的一间破落小院。 开门的男子布衣清瘦,陈齐元正在院中一把藤椅上坐着。 此人姓杜名衡,最擅长画袖珍画,笔下花鸟鱼虫,皆是栩栩如生。 前世姜明欢便听说过他的名头。 只见杜衡寥寥几笔,便将那原本普普通通的风筝,变成只羽翼鲜亮、活灵活现的翠鸟。 待林大永进京后,四人更尝试了好几番改良。 先是用更轻薄透亮的蝉翼纱代替寻常绢布,做出来的风筝果然更为精巧轻盈。 也尝试过金线勾羽、银丝盘爪,虽然考究,却稍显沉坠,失去了轻便的优势,也难以从高处滑翔,只好忍痛放弃。 敲定几个最终样式后,便由林大永初制框架,杜衡提笔绘图,几名小厮削竹成骨,绣娘穿针引线。 接连几个昼夜,终于,在开业前夕,百只灵巧的微型风筝在锦盒中罗列,送进了铺子之中。 第19章 你怎敢打二小姐! 翌日,风筝铺子开张,姜明欢没去,只遣了人手专门看顾好货品,又调了护院在铺子周边巡逻,以防再有人闹事。 伯府近日倒是清净。 刘妈妈被发落后,姜明欢趁机换了府内大半人手,茶房、小厨房都如母亲在时一样,交由了崔妈妈来管,柚冬和春杏也被支去打下手。 几个采买吞私的,被一一揪了出来,查抄了赃款,再打发了出去。 贺家也忙着扑腾私盐的烂摊子,倒没空来骚扰她。 重生后,姜明欢难得清闲了几日。 却也就几日,皇后娘娘的寿辰便到了。 前世,为私会贺怀谦,姜明欢称病没去赴宴。 如今想来,这等宴会,最适合结交人脉。日后行商也好,查探贺家也罢,少不得这些官眷的帮助。 前世自己一心扑在贺怀谦身上,倒错过了许多。 …… 宴会那日,二太太也带了女儿姜明珊同去。 姜明欢知道她打的什么主意。 自己这妹妹,还有几月便及笄了,此番入宫,说不好能入哪个贵妇的眼,日后婚事便也就不愁了。 前世,姜明珊便是在皇后寿宴上,一曲古琴艳惊四座。 只是,伯府二房,在这京城属实算不上权贵,前来求娶的多是世家庶子,二太太终究竹篮打水一场空。 况且,自己这长房女还在呢,便急着带二房的出去交际,也不怕人笑话。 马车停在宫门外,众人行至小花园中,等待宴会开始。 二太太自去寻相熟的夫人们,闺秀们便三三两两聚在一起。 姜明珊正被几个好友簇拥着说笑,姜明欢则独自坐在不远处的石凳上赏景,身影略显孤寂。 “大伯膝下无子,伯府将来……””姜明珊忽地掩口,眼波不经意瞟向姜明欢,“姐姐心里怕是不好受呢。” “嫡长女的名头空挂着,日后不还得让位?”一粉衣少女嗤笑。 几人纷纷掩嘴,轻笑着应和。 “哎呀,莫要说了!”姜明珊假意嗔怪,眉梢却挑着得意。 周围人听见,也窃窃私语起来,目光投向姜明欢,满是轻慢与怜悯。 京中贵人,惯会趋炎附势的。 姜明欢却只垂眸拨弄着腕间玉镯,一言不发,恍若未闻。 正起身准备离开,却被一道身影挡住。 “本宫当是谁呢,原来是姜家大小姐。” 五公主斜睨着姜明欢,鬓边金凤步摇咄咄逼人,“怎么,在你那府中碍路还不够,还要进宫挡道么?” 五公主生母愉妃,是贺知章的亲妹,贺怀谦的姑母。 二太太王氏又算得上贺怀谦的表姨母,两边沾亲带故的,五公主自幼便与姜明珊交好。 此番突然发难,是又故意给她难堪来了。 她们二人,素爱这样一唱一和。 五公主依仗身份,动辄对姜明欢百般嘲弄,姜明珊则在一旁佯装劝和,故作大方,倒更显得姜明欢处境尴尬,还不识趣。 姜明欢一贯看不上这些,也懒得争辩,大多是不予理睬。 但如今在这宫宴上,众口铄金,她也不能任凭这二人羞辱了去。 否则,伯府大房的脸都要丢尽了。 姜明欢正要开口,三皇子却疾步上前,一把拽开妹妹,低声斥道,“胡闹什么!休要惹父皇不快!叫母妃知道,定罚你不可!” 二人一母同胞,是亲生的兄妹。 五公主虽被拉走,闺秀们却似得了依仗,讥诮声愈发刺耳起来。 突然,一道清越的声音传来。 “诸位是来贺寿,还是专程来嚼舌根的?伯府家事,倒劳各位吐得满园唾沫星子。” 只见人群中,站着一个身着湖蓝色织锦襦裙的少女,身量高挑,眉眼清丽。 是兵部侍郎谢铮之女,谢洛嘉。 她目光扫过众人,语气不屑,“呵,一个个的,瞧着知书达理,嘴却这般不干净。” 粉衣少女当即反唇相讥:“谢姑娘管得倒宽!我们姐妹说话,与你何干?” 话音未落—— “啪!” 一道脆响声惊得众人纷纷侧目。 姜明欢毫无征兆地扬起手臂,狠狠一巴掌扇在了姜明珊的脸上。 姜明珊捂着脸踉跄了两步,指缝间迅速浮起几道红痕。 她懵了一瞬,随即不可置信地睁眼瞪着姜明欢。 姜明珊的贴身丫鬟翠芯惊叫着扑上来,“大小姐!你怎敢打二小姐!” 说着还要拽姜明欢的衣裳。 橙秋与荔夏赶忙上前,拧住翠芯胳膊,将她按到在地。 紧接着,荔夏扬手,狠辣果决,巴掌带着风声,一个一个重重落了下来。 这刁奴,竟妄图对小姐不利。 有夫人看不下去,出言道,“明欢,教训下人罢了,不必如此大动干戈……” 姜明欢不为所动,眼神冰冷,仍由荔夏继续掌掴。 翠芯脸颊迅速红肿起来,嘴角渗出血丝,朝着姜明珊哭叫道,“小姐,救救奴婢!” 周围人都被姜明欢突如其来的狠厉吓住,无人再敢相劝。 姜明珊眼见心腹受此折磨,又恨又怕,终是扛不住压力,低头认错。 “长姐息怒!是妹妹没管教好下人,冲撞了长姐!” 翠芯也跪在地上,含糊不清地认错求饶。 “行了。”姜明欢这才缓缓开口,抬手示意停下。 “让各位见笑了。”姜明欢理了理袖口,声音平淡。 “舍妹年幼,言行无状,丢尽我伯府颜面,更惹得诸位不快。我做长姐的,今日教训一二,也好叫她长长记性,免得日后冲撞了宫里的贵人。” 说罢,她微微垂眸,目光落在仍瑟缩着的翠芯身上。 “你在这宫禁重地,以下犯上,是嫌命太长,还是想陷伯府于不义?今日掌嘴乃是小惩,若再有下次,直接发卖了!” 周围的议论声嗡然。有人暗叹姜明欢跋扈,不好相与。 亦有人颔首,说长房嫡女就该如此硬气。毕竟,二太太不过是暂代管家之职,如今正主儿在,她带着自己的女儿这般张扬,本就不甚妥当。 姜明珊低着头,手在袖中紧紧攥住,眼中恨意翻涌。 假山后头,裴砚舟正将这闹剧欣赏了个全,边看边捻着扳指轻笑,“如今,倒是不装乖卖可怜了。” 待围观人群散去,姜明欢这才执起谢洛嘉的手,心底一阵酸涨。 “洛嘉姐姐,好久不见。方才……” “少自作多情。”谢洛嘉抽回手,眉眼淡淡,语气冷硬,“我可不是为你出头,我只是看不惯那些人罢了。” 第20章 似乎太草率了些 “洛嘉姐姐……” 见谢洛嘉神情疏离,姜明欢鼻尖一酸,几乎要落下泪来。 她们二人曾是儿时的挚友。 谢家与外祖父沈家仅一墙之隔。 当年沈华云还在世时,姜明欢便常随母亲回沈府小住,与谢洛嘉年纪相仿,性情相投,几乎是形影不离。 即使母亲离世,姜明欢每去沈府,都要先敲了谢家的院门。 但后来,她眼中只剩下了贺怀谦,与友人渐渐疏远;早早嫁入贺家后,更是断了音讯。 可前世,父亲、外祖父接连去世后,姜明欢在贺家孤立无援,除祖母的关照外,是谢洛嘉不顾流言,时常登门探望,悄悄塞给她银钱贴补。 此时重逢,姜明欢心中激动,却更是酸涩。 她几步上前,伸手挽住谢洛嘉的胳膊,怎么也不肯松开。 “洛嘉姐姐,从前是我识人不清,与姐姐疏远了。姐姐原谅我,好不好?” 她学着小时候耍赖的样子,将头往谢洛嘉肩上蹭了蹭。 谢洛嘉被她这番动作弄得措手不及。 但看着姜明欢脸上小心翼翼讨好的笑容,她眼底终是松了几分。 “多大的人了,还跟小时候一样没正形!”谢洛嘉语气带了几分嗔意,却没再抽开手。 姜明欢心头一松。 二人在小花园的池畔并肩而坐,闲谈这些年的境遇,言语间不免生出几分唏嘘。 “对了,”谢洛嘉像是忽然想起什么,“过几日城南清漪苑有个读书会,是许将军家的珮瑛姐姐发起的,你要不要去?” “读书会?”姜明欢微怔,透着几分茫然。 姜家少爷小姐不少,幼时都是请了先生一并教习的。 但随着年岁稍长,姜明欢便再没一块儿正经上过课了,只自己在院里翻书写字。 至于闺秀间的雅集,她更是从未参加过。 “嗯,就是几个志趣相投的姐妹聚在一起读读书,图个清静自在。”谢洛嘉笑了笑,又补了一句,“珮瑛姐姐性子爽利,最厌那种虚头巴脑的应酬。” 许珮瑛?许将军? 姜明欢觉得这名字有些耳熟,却一时寻不到出处。 她还在思索,谢洛嘉却已催促,“去不去?给我个准信儿,我好回珮瑛姐姐。” 姜明欢看着谢洛嘉眼中隐隐的期待,心中微动。 想着能借此机会与旧友相处,修复关系,她颔首应下,“好,我去。” 就在答应的瞬间,一个念头劈入她的脑海。 许将军。 姜明欢那位悔婚失踪的姨母,沈华荣,当年的订婚对象,不正是许老将军的长子,许云霆吗?! 许云霆才华横溢,却在姨母失踪后伤心过度,坠马身亡。 许老将军痛失爱子,许家如今由次子许云峰当家。 那许珮瑛,正是许云峰的女儿,是许云霆的亲侄女! 沈家与许家,隔着这样一桩难以言说的旧怨。这梁子,结得可不浅。 姜明欢心头一沉。 她突然觉得,自己方才答应去读书会,似乎……太草率了些。 那边,五公主被半拉半拽着走远,停在了御花园的一处僻静角落。 三皇子语气不耐,“你就在此处待着,寿宴开始前,不许去别的地方。” 说罢便转身离开。 五公主憋了一肚子气,带着丫鬟在花园闲转,只觉得风声都有些闷。 转到一处假山前,正要折回,却听见缝隙里传来男女的说话声,语气亲昵,字字含笑。 她下意识屏息。 “……宴席快开始了,等会儿我便说不胜酒力……我们去花房,届时宫人都在忙,不会有人发现……” 女子嗓音带着微微的媚意。 五公主眼神一紧。 这声音,她再熟不过,是孙嫔! 孙嫔仗着家世尚可,又不得宠,索性在后宫摸鱼,整日摆出副清高模样,只与皇后往来,从不亲近母妃。 五公主本就对她颇为不满,如今撞见这等丑事,心头那口气立刻翻成了兴奋。 她恨不能立刻昭告天下。 只是,她也知道,此事不可亲自禀告父皇。 九五之尊,最是看重颜面。犯事的人不得好死,发现秘密的也落不得好。 五公主思索了一番,眼珠一转,想到了个好办法。 她急急去找了姜明珊,附耳低语了几句。 姜明珊先是一愣,随即唇角泛起阴狠的笑。 这个机会,她求之不得。 她对姜明欢不满已久——无兄无弟,却偏占着嫡女的名分。 更可恨的是,怀谦哥哥与自己才是表亲,可人人都在撮合他与姜明欢。她的心思,连表露都不能。 更别说,方才在人前,姜明欢让她颜面尽失。 思及此,姜明珊没忍住捏紧了袖口,眼中再次翻起恨意。 宴会开始后,殿内灯烛辉煌,丝竹婉转,香气与热闹交织。 未及多时,孙嫔便借口醉酒出去了。 姜明珊立即使了个眼色,翠芯和五公主的丫鬟芝音悄悄尾随了去。 不久,芝音回到席间,对五公主附耳低语了几句。 五公主眼中立刻现出几分笑意。 姜明欢在不远处,端着酒杯,余光将这一幕尽收眼底。 忽然,五公主朝姜明欢走来,柔声道,“今日之事,是本宫的不是,特来向你赔罪。” 话音未落,举杯而来,却不慎失手,半盏酒溅湿了姜明欢的衣襟。 “哎呀!本宫怎地这般不小心!快让芝音带你去更衣。”五公主佯作关切。 姜明欢不想去,这几人一瞧便没安什么好心。 可湿了衣衫在席间坐着,终究失礼。况且,方才五公主特意大声嚷嚷,众人皆看在眼里,她若拒绝,倒显得不懂礼数了。 姜明欢转身出去。荔夏与橙秋要跟,却被五公主拦下。 芝音领着姜明欢走出席间,穿过回廊小径,一路竟到了花圃。 怎么越走越偏了? 姜明欢眉心微蹙,开口询问,却被芝音笑着挡回。 “公主特交代了,走近路,快去快回,免得离席太久,惹皇后不快。” 姜明欢神色一暗,步履未停,手却悄悄摸上发间,拔下了根簪子。 第21章 好小一张床 那边,姜明欢刚离开,五公主便坐不住了,嚷嚷着要去赏花。 皇后闻言,只温然颔首,笑道,“都去吧,不必拘在席上。” 五公主盈盈道谢,随即便邀着各家小姐同行,不少人跟了出去。 众人穿花拂柳,行至花圃深处,终有人按捺不住好奇。 “公主这是要带臣女们去何处瞧新鲜?” 五公主唇角微弯,“听说花房新栽培了两株绣球,已经开了,尚未移到园子里,今日正好来瞧个鲜。” 快到花房时,五公主瞥见那门虚掩,一抹女子的裙裾若隐若现。 她立刻高声喝道,“姜明欢!你在那做什么!” 众人望去,耳中又分明听到屋内传来男女纠缠的声音。 门口那身影是姜明欢,那里面……又是何人? 五公主脸上适时浮起惊诧与薄怒。 “姜明欢!你竟敢在此窥探宫闱秘事?简直胆大包天!” 一旁的姜明珊更是花容失色,以帕掩面,泫然欲泣,“姐姐!你怎可如此不识礼数!” 声音里是唯恐被牵连的惧意。 闺秀们皆以袖掩口,低声惊呼,眼中却难掩窃喜。 更有心思活络的,已悄然遣了丫鬟,赶回席上禀报各家夫人。 五公主瞧见了,并不阻挠。她偏要事情闹得越大越好。 她神色愤然,疾步上前,作势要看个究竟。 一推开门,一个女子软绵绵地倒了出来。 竟是芝音! 五公主心头一沉,正要阻拦,却见众人已涌向内室。 只见屋内一张简易的木床上,姜明珊的贴身丫鬟翠芯,正与一个老太监纠缠不清。 甚至,床栏上……还挂上了绳索。 姜明珊脸色瞬间惨白。 翠芯怎会在此?! 五公主的面色也好不到哪去。 那老阉奴她认得,正是母妃宫里的掌事太监。 手段下作,不知祸害了多少宫女,却仗着愉妃的势,从没人敢声张。 “都聚在此处做什么!” 突然,一道凌厉的声音传来。 竟是皇后来了。 听说这儿出了事,她赶忙稳住了还在席上的夫人小姐们,亲自带着心腹过来了。 甫一进门,看见翠芯和那太监衣衫不整地跪在地上,她脸色瞬间阴沉如水,周身气压低得骇人。 恰在此时,裴砚舟与姜明欢也从花径另一头走来,面上皆带着恰到好处的惊疑。 五公主失声,“姜明欢……你,你怎么在这里?” 姜明欢神色有些迷蒙,“回公主,方才芝音带我到了这花圃之中,忽然说有要事,叫我等一等她。可我等了许久不见人,反倒迷了路,还好遇见了九王爷。” 方才,她握着簪子,正要朝着芝音脖间扎去。 突然,一只手伸出,按住了她,同时,一记手刀落下,芝音便晕了过去。 “你若真捅出个血窟窿来,到时怎么收场?”裴砚舟的声音自身后传来。 “你怎么在这?”姜明欢惊愕回眸。 “方才见你出去不大对劲,我便想着来瞧瞧热闹。”裴砚舟冷哼一声,“走吧,去看看他们究竟唱的哪一出。” 二人在前,墨风便识趣地扛着芝音在后面跟着。 花圃平旷,视野开阔,唯不远处那座低矮花房能藏些猫腻。 几人悄悄靠近,果见翠芯在门口张望。 墨风放下芝音,给她喂了颗昏睡的药,又上前放倒了翠芯。 再入内,便见一男一女相拥而坐。 姜明欢当场怔住。 这女子,身着华贵宫装,分明是宫里的贵人;那男子则一身太医打扮,他们…… 姜明欢后背窜起阵阵寒意。 五公主这是想让她撞破这宫闱辛秘,再被灭口不成? 届时,只怕连圣上也不会轻易放过她了! 裴砚舟见了屋内二人,却似乎并不惊讶,只冷声让他们速速离开,而后顺势设局,在屋内点了根催情的香,又吩咐墨风,遣了个宫中眼线的小太监,去了愉妃宫里。 那小太监生来一张巧嘴。 “以公公您的权势,多少人巴望着得您怜爱。“ “那世家女的丫鬟,虽出生低贱了些,却比宫里的不知活泼多少。” 三两句哄得那老太监喜笑颜开,趿着碎步便往花房这儿赶来了。 此时,皇后娘娘震怒。 花房内,气氛沉如凝霜,众人皆屏息不敢出声。 “秽乱宫闱,罪无可赦。将这二人拖下去,乱棍打死。” 皇后凤眸微抬,冷声下令。 两人正欲挣扎,胳膊却被侍卫生生折断。 “端康,”皇后缓缓转眸,“今日之事,你且与我说说?” 端康是五公主名讳。 她早已唇色尽失,指尖发颤,原想跪地认错,却在慌乱间脱口而出,“母后,是,是姜明珊认错了人,唆使我闯了进去……” “姜明珊?”皇后语调不高,却很是压迫,“本宫倒不知,你连是非都分不清了。” 五公主额上冷汗涔涔,不敢再多言,只硬着头皮叩首。 “五公主禁足三月,抄女戒百遍,静思己过。” 说罢,皇后转又望向侧旁的匆匆赶来的愉妃,声音微凉,“愉妃,教女不当,御下不严,亦罚俸三月,闭宫自省。” 愉妃心中恼怒,却只能垂首应是。 如今只是禁足罚俸,若再多言,只怕要连累三皇子。 “至于姜家二小姐”,皇后的语气更冷,“心术不正,撺掇公主犯事,自今日起,不许再入宫门。” 姜明珊只觉头顶轰然一声,眼前一黑,直直便倒了下去。 此番传出去,她在京中算是名声扫地了。人人只当她心术不端,往后还如何嫁人? 远处,花荫深处,孙嫔正冷眼瞧着这边。 一宫女上前,低声回报,“娘娘,事已妥。” 待众人散去,姜明欢半侧着的脸,望向裴砚舟。 “方才花房里的,是哪位贵人?” “孙嫔。”裴砚舟毫不隐瞒,“那男子,是许太医,与她自幼青梅竹马。” 姜明欢眉梢微挑,“孙嫔,是你的人?” “不是。”裴砚舟神色如常,“但以后或许是。” “那你方才为何替他们解围?” “举手之劳罢了,”他似笑非笑,目光越过她的肩,望向不远处的亭影,“多个朋友,总比多个敌人好。” 这孙嫔,可不是什么简单角色。 第22章 开出京籍 孙嫔宫里传了太医,说是醉酒不适。 寝宫内,香雾氤氲,许太医跪地诊脉,指尖搭在孙嫔腕上,眼神晦暗不明。 “娘娘今日又利用我。” 他语气很轻,带着一丝恼怒,却更多是无奈。 “矫情什么,还不是你情我愿。”孙嫔眼也未抬,只懒懒地倚在锦椅中。 许太医一哽,薄唇抿得更紧,终是咽下了未尽之言。 “娘娘身子亏空得厉害……还需静心休养。” 他轻叹了声,似是想起了什么,眼中掠过心疼,“还是先前在府里落下的病根……” “本宫知道,”孙嫔终于抬眸,缓声道,“这些年,多亏了你。” 她忽而倾身,伸手轻抚过许太医的脸侧,指尖冰凉,却带着些缠绵蛊惑。 “本宫心里,是有你的。” 许太医跪在地上,指尖微颤,心中苦涩像被刀子划开。 他何尝不知,这话不过是安稳他的笼络之词。可他偏偏甘之如饴。 …… 宫门外,官眷们鱼贯而出。 方才那场闹剧结束后,皇后娘娘便提前散了宴席。 起初,二太太王氏未曾察觉异样。 见女儿面无人色地被宫人扶了回来,她才惊觉不对。 待姜明珊抽抽噎噎,将花圃里的事一五一十说来,二太太瞬间脸色阴沉,心也跌入了谷底。 自己女儿怎能蠢成这样!宫中争斗,她倒主动去当了把刀。没伤到姜明欢不说,反倒坏了自己的名声。 连带着,席间夫人看她的眼色,都满是轻慢与怜悯。 二太太只觉得一股火气直冲顶门,烧得她脸颊滚烫。 姜明欢倒是神清气爽。 但她面上依旧装出副丧气模样,跟在二人身后,步履拖沓。 刚出宫门,却见贺怀谦在墙边立着,端得一副芝兰玉树的公子模样。 见姜明欢出来,贺怀谦径直上前,将她拉到一旁。 二太太只当没瞧见。 近来不知怎的,流年不利,但凡与姜明欢扯上关系,便事事不顺。 只盼怀谦快快将这祸水娶走。 姜明欢此刻却半分也不想靠近贺怀谦,尤其在这众目睽睽之下。 同他待在一起,感觉自己的名声比姜明珊还要臭了! 但她还是勉强挤出几分笑意,敷衍问道,“怀谦哥哥怎么在这儿?” ”我今日随父亲来向皇上复命,想着你也在此,特来等你。” 说着便要来牵姜明欢的手。 姜明欢不动声色地侧身避开,强压心头的厌恶。 他此刻亲近,分明是想叫旁人看了去,好坐实关系。 “欢儿,你我婚事,伯父是不是仍不松口?你且安心,我定会……” 贺怀谦纠缠得越来越紧。 姜明欢正不知如何脱身,却见不远处停着一辆玄色楠木车驾,车窗微掩,裴砚舟探出半张脸,正饶有兴致地瞧着这边。 情急之下,姜明欢索性拔高嗓音唤道,“九王爷!” 语气中带着几分刻意为之的惊喜。 她一面仓皇地朝马车走去,一面飞快地向裴砚舟递了个眼神。 行至马车边上,姜明欢压低声音,语速极快,“十万火急,还请王爷助我脱身。” 裴砚舟不动声色,低声问了句,“我帮你,有什么好处?” 姜明欢咬咬牙,微微低下头,发丝轻扫额前,“王爷日后有什么吩咐,我但凭驱使。” 说罢,又低声祈求,“求你了,就一次。” 裴砚舟终于满意,唇角勾起笑意,随即拔高声音,“姜小姐叫本王好等,还不快上来。” 姜明欢正欲上车,贺怀谦却脸色阴沉地匆匆跟来,竟横身挡在了马车前面。 “见过九王爷。”贺怀谦草草行了一礼,语气僵硬。 他心底是不大看得起裴砚舟的。奈何迫于身份,不得不做足了表面功夫。 一个靠外祖钱财混沌度日的王爷,不过生在皇家,便高人一等了。 还不如他在家族中的本事! 他转又抓住姜明欢的手腕,质问道,“你这是要去哪儿,何时竟与王爷如此熟络了?” “本王与姜小姐去何处,倒要劳贺公子过问了?”裴砚舟冷冷开口,眼皮微抬。 贺怀谦一噎,急忙解释,“王爷相邀,自是我等荣幸,只是……” 他望向姜明欢,语气放缓了些,“欢儿,男女有别,同乘一车恐惹人非议……” “哦?”裴砚舟开口打断,眼神冰冷,直盯着贺怀谦的手。 “那贺公子此时,莫不是在大庭广众之下轻薄良家女子?” 贺怀谦恼羞成怒,“我与明欢的情谊,京中谁人不知!”。 他压低声音,语带威胁,“欢儿,是你一直说要嫁我的……” “本王倒是不知你们二人有这番情谊。”裴砚舟嘲弄着开口,“莫不是本王被贺公子开出这京中籍贯了?” 贺怀谦心中一惊,赶紧请罪,“小人绝无此意!” 说着,手下意识地松开了姜明欢。 “贺公子还是想想,如何料理自家私盐的事吧,”裴砚舟轻笑一声,“姜小姐,请吧。” 贺怀谦脸色瞬间惨白。 九王爷怎会知道私盐一事?! 他惊疑不定地看着裴砚舟,虽不甘心,却也只能眼睁睁看着姜明欢登上那马车,辘辘而去。 他僵立原地,眼中只余阴鸷,再无此前温和谦虚的模样。 马车上,空间骤然变得狭小而安静。 方才的紧张感似乎还未消散,反倒酝酿着一种微妙的尴尬。 姜明欢暗自腹诽:九王爷这戏演得,倒是真。 她松了口气,微微放松了下身体,这才发觉,自己与裴砚舟竟挨得极近。 甚至,她能闻到他衣袍上清冷的熏香。 她脸颊微热,悄悄朝旁边挪去半寸,低声道谢,“多谢王爷解围。” 声音还带着一丝不自然的轻颤。 裴砚舟目光深邃,瞧着她微红的脸颊与闪躲的眼神,又带了几分玩味。 “姜小姐使唤起本王,倒是愈发顺手了?” 姜明欢回嘴,“王爷不也乐得给贺家添堵?” 裴砚舟俯身,气息若有似无地拂过她的耳廓,声音低沉。 “添堵是其次。只是,不知何时候才能等到姜小姐的报酬。” 姜明欢心跳如鼓,一时语塞,只能强装镇定地瞪他。 裴砚舟收了逼人的气势,唇角笑意更深,但目光依旧锁在她脸上。 “罢了。记得你欠本王一次。” 马车行至一条幽深僻静的小巷,姜明欢便下了车。 终是不好让人看见九王爷亲自送她回来。 下了马车,踏上冷硬的青石板,姜明欢仍旧心乱如麻,无法平息。 许是,这一日下来,周旋应付太多,太过疲累了罢。 第23章 贺家必有后招 姜明欢刚回府,未来得及歇息片刻,便被老太太召了过去。 府内气氛凝重,往来仆婢皆小心翼翼,屏息凝神。 姜明欢心中冷笑。想来,消息已经传回来了。 颐福堂内,老太太端坐首位,指间一颗颗捻着佛珠,脸色阴沉。 “好好的寿宴,竟闹出这般丑事!你们是要叫整个伯府抬不起头来吗?” 二太太王氏低眉顺眼,连声认错,心里却恨得牙痒痒。 谁能想到,千算万算,最后竟是姜明欢那丫头全身而退? 如今,只怕满京城都在嚼她们母女的笑话! “母亲息怒。珊儿年纪小,不懂事,是被宫中斗争牵累了。我已教训过她,您可千万别气坏了身子。”王氏陪笑,眼底却藏不住怨毒。 “在宫中搅出这等祸事,岂是一句不懂事便能轻易带过!” 老太太手中佛珠“啪”一声重重拍在案几上,震得茶盏轻跳。 她一生最重中伯府清誉。珊儿这回丢的,岂止她自己的脸面? 只怕府中姑娘们的名声,皆要因此受损。 甚至,伯爷在朝堂上,也要落个管家不善的名头。 老太太当即勒令二房去祠堂跪足七日,期间只许进清水粗粮。 姜明珊则先领十下手板,再禁足三月,每日抄书反省。 此番她罚得越重,越显家规森严,或许,方能勉强平息京中议论。 姜明珊跪在地上,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眼底蓄满了泪水,心头恨意翻滚。 明明是姜明欢那贱人…… 回到二房院里,姜明珊便发疯似的抓起案上的瓷器,狠狠摔在地上。 碎片四溅,吓得一众丫鬟瑟瑟发抖。 “姜明欢!总有一日,我要你生不如死!” 一旁的姜兆辉冷眼瞧着这满地狼藉,只不满道,“自己没本事犯了错,连累了整房,倒还在有脸在这大发脾气。” 此番,他被连带着受罚,心中也是愤愤难平。 平日里吃惯了好饭好菜,此后七日只能用些粗食,可要怎么活。 韫珠阁此时却安静许多。 姜明欢端坐书案前,手指慢条斯理地拂过宣纸边侧。 听闻姜明珊在院中摔砸东西,她唇边勾起一丝讥讽。 “果真是……一点也沉不住气。” 前世姜明珊便是如此,遇事只会迁怒旁人。这般性子,若无王氏的撑腰,根本掀不起什么风浪。 真正要防的,还是二太太与贺家。 二太太这次栽了跟头,不会善罢甘休。 尤其是贺怀谦,今日在宫门外未得逞,必定还有后招。 “盯紧二房,尤其留意与贺家的往来。”姜明欢吩咐荔夏,眸色幽深,“还有,城西杏花庄,也着人悄悄看着。” 前世这时候,自己已入了贺府。但如今,她一直拖着,林姝儿不可能还按耐得住。 她心底隐隐有股预感,风暴未止,暗涌方起。 城西杏花庄,别院内,林姝儿正逗着孩子玩拨浪鼓。 孩子咿咿呀呀伸手去抓,胖乎乎的脸蛋清澈无辜。 林姝儿却神色焦急,额角已沁出细密的冷汗。 三年一度的户籍巡查将至,依照本朝律法,身分不明者,一律划入官奴贱籍。 她的孩儿,至今没有父亲名分,一旦被查出,落了籍,便再无认祖归宗的可能。 想到这儿,她便心头发紧。 “姝儿。” 伴随着吱呀的推门声,贺怀谦缓步而入,语调轻快。 盐务受阻,父亲焦头烂额,自己又在九王爷那儿受了挫,唯有与姝儿作伴,才能寻得片刻的喘息。 林姝儿却心头一酸,眼眶瞬间泛红。 “怀谦,你可算来了。”她快步迎上,声音带着哭腔,“户籍巡查在即,孩子的身份该怎么办?难道真让他一生背着那下贱的官奴身份吗?” 贺怀谦神色一僵,又迅速收敛,伸手去抚她的肩,“别急,我自会想法子。” “你说了多少次想法子,”林姝儿抬眸,眼泪簌簌而下,“可过去这么久了,我们还是只能躲在这儿,见不得光。” 贺怀谦眉心紧蹙,心中烦躁,却仍耐着性子,摆出温柔的神色。 “姝儿,我知你焦急。只是,家中出了些麻烦,父亲日日被圣上问责,我此刻怎敢轻举妄动?你且再耐心等等,好吗?” “可孩儿等不了!”林姝儿哭着打断。 她抱着孩子,手指紧得发白,“怀谦,我不要什么富贵,只求孩子平安……若再入不了府,他这辈子就彻底毁了!” 贺怀谦被逼得脸色沉了下来。 这女人,分明往日最是柔顺温婉,怎如今变得这般泼辣难缠? 他强压着不耐,叹了口气,伸手去揽她,温声劝道,“姝儿,你该信我,纵使官差来了,我也必会护住你们母子周全。只是眼下,姜明欢那儿似乎有些失控了……” 林姝儿猛地挣脱,盯着贺怀谦,声音近乎嘶哑。 “你连姜明欢都拿捏不住,何谈去官府面前抢人?怀谦,一个月,若你还不能解决,我便抱着孩子去伯府求她。届时,全京城人都知道,你贺家的血脉流落在外!” 此言一出,贺怀谦脸色陡变。 “你疯了?!”他几乎是低吼出来,一把抓住林姝儿的手臂,捏得她生疼。 林姝儿泣不成声,眼泪模糊了脸颊,却仍咬着唇不肯退让。 “我即便疯了,也是被你逼的。你要我懂事、识大体,我便无名无份地跟着你,受人耻笑。可孩子又该如何?他有何错!” 此话一出,空气瞬间变得沉重而压抑,只有孩子哼哼唧唧,在二人的僵持间回荡。 贺怀谦盯着她的脸,心中涌上一股复杂的情绪。 他厌她此刻的歇斯底里,却终是无法割舍。 许久,贺怀谦才深吸一口气,重新挤出一抹笑意,“姝儿,你我走到今日,实在不易。你放心,一个月内,必给你一个交代。” 他温声哄劝,“好了别气了,你与孩子,终归是我的牵挂。” 说罢,他再次伸手,将林姝儿连同孩子一起揽入怀中,又伸手替她拭泪。 只是此时,他的眼中,却只剩了冰冷的算计。 此事,已再无退路。唯有尽快拿下姜明欢,方能解决。 第24章 京中怪事接连 初春时节,到了晚上,天还有些阴冷。 街上行人脚步匆促,眉目皆是不安。 近几日,京中接连出现了几桩怪事。 先是城中几处破庙里,那些早已蒙尘的铜像,忽然在晨光中裂开。 皆是先从额头中央出现细微裂纹,然后便如血丝般蔓延全身。 夜宿在此的乞儿们先发现了,个个惊得汗毛直竖,低声议论。 “怎会如此?莫非天有异兆?” “城隍显怒,必有冤债未解!” 此事顺着乞丐们的嘴,如跗骨之蛆般,一日之间传遍了京中各处。 且越传越邪乎,添油加醋之下,那些破庙竟成了冤魂显化之所。 不少人听说,特意前来围观,还有人跪地烧香。 一时间,破庙倒显出几分往日的热闹。 过了两日,城西一口已有百年历史的古井,也出现了异兆。 井水平日清洌,可那日竟在晨雾中泛起血色光泽。 如火焰般翻滚,似有冤魂涌动。 一个挑担卖早点的货郎恰巧路过,只瞥了一眼,便吓得魂飞魄散,“哐当”一声扔了担子,连滚带爬地逃了。 还有人心神惊惧之下,竟双膝一软,跌坐在地,只嘴唇哆嗦着,喃喃自语,“冤魂……冤魂索命……非人力可为……” 更有坊间老人摇头叹息,“这京中可真不安宁了,风水未稳,天道或有警示。” 这股不详的阴风,连高门大户也没放过。 夜里,永宁伯府的祠堂中,仆役整理香案时,那祖宗牌位竟发出轻微颤动,仿佛自有灵气流转。 微风吹过,堂内香烛幽光摇曳,将那些描金的名字映得忽明忽暗,如同鬼眼闪烁。 几名老仆当即面如死灰,齐齐合掌跪地,对着牌位“咚咚”磕起响头来。 他们额上冷汗涔涔而下,声音也抖得不成调。 “不知何故惊扰了英灵,求祖宗息怒!息怒!” 这般异象,仿佛瘟疫蔓延。一时间,各种奇异传闻接连而来。 有人说,自家门窗到了夜里便发出异响,哐啷哐啷,似有东西从外拼命推搡。 还有人睡到半夜,突然闻得一股诡异香气,若隐若现,甜腻中带着些腐朽。 更有人说,自家养得好好的马,夜半传出奇异哀鸣,像是从地底透出的哭声。 街巷里,传闻四起,惶恐与好奇交织,却又莫衷一是。 京城接二连三的怪事,究竟是何兆头? 闲言碎语中,不知是谁突然传出:此番怪事,或与姜家长女有关。 起初只是零星几句,带着试探,说得隐秘又谨慎。 “许是八字不合,冲撞了什么……?” 但紧接着,议论声越来越大,言辞也越发大胆。 “听说,她在那青螺湾的急流中尚能自行脱险,说不定是有什么不干净的东西上身,跟着回来了……” “我学过一点看相,她克亲克近,如今怕是要克这京城的风水了。” “怪不得,听说皇后寿宴上,姜二小姐被申斥了,她倒一点事也没有!” 人们交头接耳,眼光闪烁,既感惊惶,也带着几分围猎的兴奋。 与此同时,伯府之内,气氛虽不及城中那般喧嚣,却已有些许涟漪。 下人们眼神飘忽,动作都比往日轻悄了几分。 三三两两凑近了,便在庭院中议论,却是声音隐约,不敢声张。 “……听说了吗?外面传得沸沸扬扬,说那些怪事……” “嘘!小声些!……是说……跟大小姐有关?” 也有人将信将疑,“这……也许只是谣言吧,谁知道是真是假?” 这些细碎的讨论,声音虽轻,却传进了屋里。 姜明欢端坐书案前,眉眼沉静,手中毛笔悬于纸上,墨迹将落未落。 荔夏立于侧,目光凝重,时而扫向窗外,似在探查风声的源头。 橙秋则紧攥着衣袖,脸色微沉。 “小姐……”荔夏终于忍不住,上前半步,悄声低语。 “京中流言渐起,皆指向小姐,府中下人也开始乱嚼舌根了……” 她说得迟疑,满是担忧,又透着丝紧张。 橙秋也轻声附和,“若流言再扩散,恐有麻烦。” 姜明欢悬腕的笔尖终于落下,纸上留下两行小篆。 她并未抬头,只淡淡道,“将院中说话的人都叫来吧。” 不多时,几名在屋外窃窃私语的仆役被带了进来。 他们低垂着头,神情战战兢兢。 姜明欢这才缓缓搁下笔,目光平静无波,扫过跪伏在地的几人。 “你们都听说了什么,与我说说看。”她的声音不高,甚至算得上平和。 下人们却忍不住瑟瑟发抖,牙齿磕碰作响,结结巴巴。 “回……回小姐,小的……小的只是听了外面街上的,不敢胡说……” 姜明欢眉眼微挑,眼神却变得冰冷,“街头三言两语,便也配你们妄议主子?” 她站起身来,身段并不算高挑,却显出几分威压。 “今日你们所言,均记下在案。念在初犯,不作深究。但若再让我听见半句风言风语,无论出自谁口……”她顿了顿,语气骤然严厉,“休怪我不念旧情,家法处置!” 几名下人连连磕头,声音带着哭腔,齐声应道,“小的明白!谢小姐开恩。” 将那几人打发走后,荔夏脸上忧色反倒更深。 她心中不解。小姐此时发作,意欲何为? 惩治了院中这几人,府里还有千百张嘴,非但堵不住,反倒显得自己气短心虚。 橙秋也抿着唇,一言不发。 姜明欢见两人这副模样,轻笑着将她们拉到近前。 “我知你们在忧心些什么。放心,我方才的恼怒,不过是做给外人看的。” 说着,她望向窗外远处,眼神晦暗幽深。 京中接二连三的异事,流言甚嚣尘上,分明是冲她来的。 且那幕后之人,心思缜密,手段了得。从破庙到古井,再到自家祠堂……环环相扣,布局何其周密。 甚至,那些声称家中有异的,恐怕也并不只是庸人自扰。 多半是对方安排的人手,刻意要将这潭浑水搅得更深、更浊。 待时机成熟,便放出风声,将事情往她身上引。倒是谋得一手好局。 看来王氏与贺家,这回是动了真心思了。 只是,她尚未想清,他们费尽心机,背后目的究竟是什么? 总不至于只为坏她名声,未免太小题大做了。 眼下,她且故意显出几分被流言所困、乱了方寸的模样,好叫他们放松了警惕,届时再看看,他们究竟意欲何为。 第25章 钦天监定论 清晨,朝堂之上,殿宇庄严,朱柱森森,御前香烟袅袅,百官依序肃立。 钦天监灵台郎张禹宽手捧一卷奏疏,立于班列之中,神色端凝。 “启禀圣上——”他躬身出列,声音稍显沉重。 “臣昨夜仰观天象,见紫微星略有晦暗,恐有阴气滞留京城。臣又详查了近日城中异兆,反复推演,得一结论。” 殿上原本略显懒散的气氛,瞬间绷紧起来。 文武百官,目光交错,皆露出讶然之色。 张禹宽面色凝重,将那纸奏疏高举过头,朗声道,“臣断,京中近日怪事接连,皆因阴气过盛,冲撞地脉。溯其根源,乃在城南一位贵女。其命格本带煞气,且亲缘淡薄。若不及时以阳气镇压,恐累及宗族清誉,甚至扰动京城安宁。” 此言一出,殿中瞬时如沸水投冰,嗡然四起。官员们交头接耳,眉宇间满是惊诧。 此番议论,很快便流入了市井。茶楼酒肆,最不缺好事之人 “听说了吗?钦天监定论,说是城南一位贵女,带着煞气!” “啧,这话敢传出,定是真有几分依据。“ 此番传闻,虽未直指姓名,可那些关键字眼,足让有心人拼出个完整故事了。 城南本非显贵云集之地,近期又恰有“宗族清誉”受损之事的,便只有在皇后寿宴上丢人的永宁伯府了。 这桩桩件件,无一不是指向了伯府那位嫡长小姐,姜明欢。 一时间,京城无人不在谈论这命带煞气的城南贵女。 说书人一拍醒木,三分真相七分臆测,添油加醋之下,流言飞快生根。 永宁伯府,颐福堂。 老太太端坐在上首,脸色愈发阴沉。 “京中那些传闻,你们都听说了吧?”老太太声音疲惫,想来已是被这流言烦扰多时。 二太太王氏低眉垂首,叹息一声,嗓音满是忧惶。 “母亲,若明欢命格真有问题,牵连的不只是咱们伯府,恐怕要连累整个京城的风水……此事不可不慎啊!” 她身侧,姜明珊眼底闪过一抹快意,却又故作怯懦,“祖母,孙女不敢妄言,可外头人议论汹汹,若再放任,只怕伯府上下都要受人指摘。” 老太太眉心紧蹙。 自寿宴后,京城便怪事频传,府中下人议论,她岂能不知? 虽不信明欢与那些诡事相干,但人言可畏,她也隐隐担忧了许久。 哪知今日,钦天监的定论,竟直指向了伯府。 她突然觉得有几分心慌了。 “母亲,欢儿性子冷淡,与府里人不大亲厚,或许外头就编排是亲缘淡薄了。” 四太太卢氏难得开口,却叫人辨不明态度。 二太太倒立刻顺竿而上,“是啊,下人们都怕了,夜里连个敢值夜的都少了。” 见老太太眼风扫来,她又忙不迭补充,“如今流言指着欢儿,我们也心疼,可若不尽快平息,难免影响伯府……” 话未说完,姜明欢款款而至。 她神色冷静,姿态恭谨,行了一礼,似乎并未受流言所扰。 见堂上众人目光聚焦而来,连下人也偷偷觑她,眼神多带着打量与避讳,姜明欢故作讶异,“今日都在?可是府中有要事相商?” “欢儿来了。”老太太眼底闪过心疼,将她拉到近前,迟疑着开口,“你可听说了,近日京中的流言?” 姜明欢垂眸,神情不动,“孙女略有耳闻,但天象本就虚无,祖母且放宽心。” 她的语气淡淡,却难掩厅中骚动。 二太太在一旁接过话头,语重心长,“话虽如此,可钦天监灵台郎的说法,就差指名道姓说咱们伯府了。老太太最是心疼你,怎能不忧。” 姜明欢唇角微抿,心底冷笑。王氏这出戏,终于还是唱到这儿了。 “若仅凭几句推断,便能毁人名声,那钦天监岂非手握生杀大权了?” “可外头人心惶惶,如何安抚?若不早作决断,只怕殃及全族……“王氏上前一步,竟一把执住姜明欢的手,语气焦急,“欢儿,你是长女,该为家族计。” 这是把她架上高台了。 姜明欢眉梢一挑,“那婶婶以为,应当如何?” “按灵台郎的说法,此事唯有一法可解。”王氏摇头叹息,仿佛不忍,又不得不言明,“所谓“阳气镇压”,便是为明欢择一良配,阴阳调和,方可镇住这命格之煞。” 恰在此时,堂外传来一阵脚步声。 贺怀谦一袭青衫而入,神色肃然,眉眼间又流转着几分深情。 ”老夫人。”他拱手施礼,声音低沉,目光灼灼,“外间流言,我已尽数听闻。明欢绝非不详之人,若因流言令她蒙冤,怀谦愿迎她过门,一生相护。” 堂内众人皆是一惊。老太太眉心微动,似在思量。 王氏“啊”了一声,手中帕子拭泪,嗓音哽咽,“怀谦,你这孩子……竟肯不顾流言,迎娶欢儿?这份情意,叫人如何不感动?” 有下人动容,窃窃私语,“贺公子情深意重,若真能如此,既成好事,又解府中之忧。” 唯有姜明欢,静静注视着贺怀谦,眸色如冰。 她唇角微勾,笑意冷淡。 原来如此。 他们大费周章,谋划了这连环异象,甚至不惜动用朝中官员,将事态推至人尽皆知的地步,不过是为逼她嫁入贺家。 而此刻贺怀谦的现身,既显得顺利成章,又能博一番深情的美名。 若她今日答应,待日后林姝儿进门,她稍有不忿,众人便会念在贺怀谦今日的雪中送炭上,指责她不懂事。 真真是,步步为营,算无遗策。 老太太神色间似也掠过一丝动容,眉心微微松动了些许。 姜明欢感受到四面八方投来的目光,或带怜悯,或带排斥。 众口铄金,腹背受敌。 她稳了稳心绪,略略思索了一番,继而抬起脸,做出一副温婉的模样,“怀谦哥哥的心意我自是感念,只是……” 姜明欢眸光流转,深深望向贺怀谦,“如今我名声受损,已是泥沼之身,怎好再牵连贺家。若累得怀谦哥哥背上个不孝的罪名,明欢……万死难辞其咎。” 不待旁人开口,她退后一步,弯身行礼道,“今日谢过诸位,明欢铭记在心。但此事既因我而起,自当由我一力承担。否则,我宁愿削发入庵,青灯古佛,日日祈福赎罪!” 她语气决绝,竟堵得众人一时无言。 老太太迟疑片刻,终究缓缓颔首,“罢了。欢儿,你谨慎行事。祖母只盼你,盼我伯府,能得太平。” 王氏嘴角的笑意几乎要掩不住,却强作叹息,“唉,欢儿你终究是金尊玉贵养大的,怎能真让你去当那苦修的姑子……” 姜明欢未再理会,转身步出正堂的刹那,眸底寒芒涌动,冰冷深沉。 他们亲手种下的果,便该由他们自己,好好尝尝滋味了。 第26章 祸水东引 夜色如墨,风声卷过窗棂,屋内烛火摇曳。 姜明欢独自端坐,手中青釉茶盏早已凉透,却迟迟未挪开半分。 命格孤煞,亲缘淡薄,引动京中不安。是钦天监对她的断言。 她低垂眼帘,静静思索。 前世的自己,不正是应了此话。 遭亲近之人算计,至亲相继离世,怎不算亲缘淡薄。 嫁入贺家后,伯府被一步步利用,祸及百姓,何尝不是引朝中不安。 可若命数如此,她又怎会重活一次?想来,命格未必不能破。 她抬眼望向窗外,夜幕沉沉,却有星子微微闪烁。 “既得了重生,合该逆天改命才是。”她起身,衣袂轻摆,已然心有定计。 翌日清晨,天色未亮,姜明欢已悄然离府,直奔京郊。 她要去寻一位道号清和的道长。 此人隐居京外山林,多年前一场元宵灯会上,姜明欢曾与他有过一面之缘。 彼时,清和道长便已窥见她命数有异,留下箴言:若遇困厄,可至云栖峰寻他。 过去,姜明欢只当是方外之人的呓语,未曾放在心上。直至前几日,梳理前世脉络,才骤然想起此人。 马蹄行至云栖峰下,便见一牧童倚在棵老松旁,仿佛早知她要来。 “姑娘请随我来,”牧童声音清脆,“清和道长吩咐,只许姑娘一人上山。” 姜明欢眸光微凝,略一沉吟,令荔夏等人在山下等候,自己则随那牧童拾级而上。 峰顶,一简朴木屋内,牧童引了姜明欢坐下。 “姑娘终于来了。”道长须发皆白,面目清癯。 姜明欢敛衽一礼,“道长还记得我?” “贫道自那年一见,便一直在等姑娘来。” 道长开门见山,随即眯眼凝望,手指在案上缓缓掐算,须臾,眉目动容,低声喃喃,“奇也,奇也。” 道长兀自沉吟,“姑娘命格,贫道当年初见时,便似遭人强行置换。本应是一世顺遂、福泽深厚的命数,却硬生生被扭转为亲缘寡绝、孤煞相随之相,且……隐隐涌动,似是不安。” 姜明欢心下紧张,可道长却话锋一转,“可如今,你周身气运反有上升之相,竟还有几分护国佑世之势。” 上升之相? 姜明欢心口仿佛被击中,眼中浮现光彩。 “若此命已转,可有旁人替了先前的劫数?” 她忽然开口,语气中带一丝试探。 道长抚须凝思,片刻方道,“观其牵连,应是与你年纪相当的亲近之人。” 姜明欢唇角轻抿,“此人可是与我换命之人?” 道长刚要说话,脸色蓦地一白,捂住心口,“噗”一声竟呕出口血来。 “是贫道泄露天机过甚,”他气息紊乱,摆手示意,“此事不可再言,姑娘请回吧。贫道需闭关静养。” 话音未落,已闭目调息,不再言语。 回程的马车上,姜明欢仍一言不发,静默沉思。 两日后。 一位道士被客客气气引入了伯府。 此人名唤“赤口大仙”,在市井间颇有噱头,专司看宅辟邪、驱鬼祈福。 当日天色阴沉,风声猎猎,府中主子、仆役早被聚于院落之中。 二太太王氏伸长脖子,满脸不耐,“在这装神弄鬼的,是要做什么?” 姜明欢立于正堂,神色静然,“钦天监既言府中有异,我便请大师来驱驱煞。” 只见那赤口大仙一身朱红道袍,额头点着符文阔步入场,口中高声念诵。 “天道昭昭,因果循环!报应不爽——!” 众人屏息凝神,面面相觑,低声议论。 姜明欢向前一步,姿态恭谨。 “烦请大仙算上一算,我姜府之中,是否真有人命格有异,以致京中不宁?” 赤口大仙眼珠一转,猛地抬手,指向院中香案,“取生辰来!” 早有管事捧上一卷厚厚的册子。 赤口大仙翻看许久,忽然怪笑,“怪哉,怪哉!此府确有一女,本系金枝玉叶之身,却不知何故,冲撞乾坤。凡近者,必有灾厄。” 众人心头一震,齐齐看向姜明欢。那钦天监说所言,果然不虚! 赤口大仙手掌一翻,重重戳向簿册一角辰,高声喝道,“便是此人!” 众人目光瞬间聚焦于他所指之处,待看清后,却无不倒吸口气,变了脸色。 这生辰,分明是二小姐的! 姜明珊面色煞白,踉跄一步,“不……不是我……” 二太太面色阴沉,目光狠狠剐向那道士。 怎么可能?命格早已置换,怎会还是珊儿! 她猛地冲上前,一把夺过那生辰簿,厉声呵斥,“哪来的江湖骗子!竟敢到我永宁伯府招摇撞骗!来人,把这满口胡吣的混账给我打出去!” 说着便指挥小厮上前驱赶。 然而消息还是传了出去。 当日夜里,京中茶肆酒坊、街头巷尾,皆是议论之声。 “原来姜二姑娘才是那祸源。” “可不是,钦天监的大人本就只说是城南贵女,可没说是大姑娘。” 更有那自称在宫里有门路的,压低了声音神秘道,”听说皇后寿宴那日,原就是二姑娘要诬陷大姑娘,结果自己栽了跟头!还是大姑娘迷了路才躲过一劫……” 那日宫里的闹剧,皇后娘娘早已压下,哪会流传于市井。 自然是姜明欢找人说的。 一时间,风向陡转,流言都指向了伯府二房。 韫珠阁内,烛光融融。 姜明欢独坐窗前,听得荔夏禀报外间风声,不动声色,只轻轻抬盏饮茶。 茶香袅袅,映着她眼底的一片冷意。 几日间,京中“灾星二姑娘”的议论愈演愈烈,几乎人人皆知。 姜明欢却未急着收网,只暗中往城西放出另一则消息。 “听说了吗?贺家公子与姜家长房女并不契合,反倒与二姑娘生辰更合。” “有这事?那若是贺府能镇住二姑娘的命格,未尝不是一桩好姻缘。” “可不是!听说二姑娘那命格,专克亲缘,子嗣怕是艰难,但对夫家……反倒旺得很呢!” 这消息一传,便传进了进城采买的林姝儿耳中。 姜明珊亲缘不深,难有子嗣,却又旺得了夫家。 “比起那个命硬难缠的姜明欢……”林姝儿暗忖,手中一方素帕被无意识地绞紧,“姜明珊岂不是更适合当我顶上的主母?” 她目光闪动,心中生出一计。 第27章 生米煮成熟饭,还能不认? 姜明珊不肯听劝,执意要上街。 今日听得府中下人只言片语,她不甘心,非想亲自去看看,京中流言究竟传成什么样了。 街头人声鼎沸,车马喧阗。熙攘之中,总有些目光,似有若无地落在姜明珊身上。 她低垂着头,紧紧握着绣帕,步履匆匆。 自寿宴后,高门贵族间便隐约传开她被禁止入宫的消息,虽细节模糊,却足以让人遐想。 如今,四下里都是指指点点,无不道她祸害嫡姐,是命里带煞的灾星。 她越是急于辩驳,便越显得苍白无力。 “姑娘,街上风大,当心着了寒气。”丫鬟小心拢了拢她的披风。 自翠芯被发落以后,她身边得力的,便只剩下翠葵了。 姜明珊抿唇,却终究掩不住脸上的羞惭。 她只觉得满街都是窃语声,像淬了毒的细针,密密麻麻地扎在她心口。 恰在此时,一道柔婉的女声自不远处响起。“这位可是姜二姑娘?” 姜明珊一愣,下意识停住脚步。 循声望去,只见一女子立于街角,身着素色衣裙,眉眼温婉含笑。 她带着几分熟稔的亲近,盈盈一礼走来,“在下林姝儿。” 姜明珊怔住。这个名字,她从未听过。可对方的神态,却像是相识已久的故人。 林姝儿见她发愣,笑意不减反增,语气愈发婉转。 “早闻二姑娘才貌双全,只是近日流言纷扰,未免委屈。” 这一句委屈,不偏不倚,击中了姜明珊的连日来的脆弱。 她鼻尖发酸,眼眶泛红,哑声低语道,“世人只信谗言,哪顾我心中清白。” 林姝儿轻叹一声,目光柔和,却带着深意,“清白自在人心,何必争这一时长短?二姑娘风华正茂,该为自己谋算才是。” 姜明珊心中猛地一颤。 她向来被母亲庇护,事事皆有安排。何曾真正为自己筹谋过半分? 心神恍惚间,街边传来一阵议论。 两个粗布衣衫的妇人靠在茶摊旁,手里捧着热腾腾的茶盏,故意压低了嗓音。 “听说了吗,当时贺公子听闻姜大姑娘命格需阳气调和,二话不说便上门求娶了。” 另一人接话,声音更低,却清晰传入姜明珊耳中。 “如今可好,查明白了,大小姐命格无碍,真正有异的,是二姑娘。” “咳,这可奇了去。若真如此,那贺公子为何不能娶二姑娘呢?” “谁知道呢?说不定,这才是天作之合呢。” 那妇人说完,还意味深长地咂了咂嘴。 姜明珊脚步钉在原地,心口一阵紧缩。 她望向林姝儿,却见对方垂眸,神情淡然,仿佛什么也没听见。 可越是如此,越让姜明珊心慌意乱。 贺怀谦…… 她脑中浮现出那个温润如玉的身影,是她在梦中无数次幻想过的样子。 自寿宴之后,她名声已毁,如今又背上个灾星之名,以后怕是再难嫁个好人家了。 可若是……若是表哥能来娶她,便好了。 念头甫一升起,她便脸颊飞红,心头怦然,却又生出几分惶恐。 她知道自己不该妄想,可那议论声如同蚀骨毒药,正一点一点渗进她心底。 此时,街角拐弯处,传来几个市井汉子的谈论,粗声大气,肆无忌惮。 “要我说啊,才不管那些虚头巴脑的,看上了就上!” “就是!到时生米煮成熟饭,还能不认?脸面还要不要了!” 话音落下,还伴着一阵哄笑。 姜明珊闻言攥紧手帕,脸上热得厉害,耳边嗡鸣不止。 理智告诉她,这样的想法荒唐,简直放肆,是自甘下贱。 可心底另一股声音却悄然低语:若真如此,她不就有了归处? 怀谦哥哥那样温和的人,定不会嫌弃她的。只要……只要她抓住机会。 林姝儿恰到好处地伸手,轻扶住她微微摇晃的身子,声音温柔。 “二姑娘脸色不好,可是累了?要不要找家茶肆歇一歇?” 姜明珊眼神游移,微微颔首,未曾察觉,林姝儿眼底的那抹算计。 街角风吹布幌,带走片刻喧嚣。 阴影里,姜明欢正静静伫立,目光望向二人背影,唇角几不可察地勾起。 一场好戏,才刚刚开场。 九王府内,裴砚舟负手立于窗前,眸光沉冷。 案几上散乱着几份文牍,是墨风这几日昼夜查出的结果。 “王爷,城中异象,果然人为。”墨风低声禀报。 “破庙铜像裂开,是因事先涂了特殊药水,遇上热气,质地变脆,便自行裂开。至于古井之水翻红,则是有人暗中投入了锈粉与兽血,配合那日风势,恰好让人目睹血井翻涌之观。此外,已抓获几名散布流言者,皆供认收了钱财,但指使者身份不明。” 裴砚舟微微一笑,笑意却冷,“钦天监那边呢?” “灵台郎张禹宽,”墨风声音更沉了几分,“近日频繁出入贺府后门。他名下新置的一处田庄,地契款项来源,来自贺家钱庄。” 裴砚舟眸色一深,“备马,入宫。” 御书房内,皇帝面色铁青。厚重的檀木龙案上,文牍被拂落得四散。 “荒唐!混账!尔等食朕之禄,竟假托天象,坏我京中人心!” 殿中,钦天监的臣子们皆面如土色,伏地屏息,不敢言语。 裴砚舟坐在一旁,姿态闲适,冷眼瞧着众人惊惶的神色,似乎只是临时来撞见了场热闹。 张禹宽不得不开口,“陛下,城中异事确属微臣核查不周,但,微臣所观天象,确有其事啊!” 皇帝气笑,“那你说说,你名下新置的田庄,地契上的三千两,从何而来?” “这……”张禹宽冷汗涔涔,牙齿打颤,“是微臣一时手头拮据,向贺家钱庄暂借周转。” 说是借的,却没说还不还,何时还。 那日,贺怀谦私下寻来,说起城中怪事频发,又提及或与城南相关,请他务必详查天象。 言辞恳切,一口一个“为社稷安”。 张禹宽应下,夜观天象,确见南方分野有星芒异动。 他心中疑惑,次日再去贺府,却被引荐了位“世外高人”。 那高人只说了几个关键字眼:城南贵女,亲缘淡薄,恐为祸根。 接着,贺怀谦便暗示他,只需他在早朝时秉公直言,点出此象,自有重谢。 张禹宽想,贺公子请他所言的,并非假话,不过稍微发挥了些,无伤大雅,还能白得一庄子,何乐而不为? 可他不知道,自己轻飘飘的几句发挥,却足以毁了个无辜女子的清白与名声。 皇帝听他这番强词夺理,终是怒极,“传旨!罢免灵台郎之职,押入大理寺审问!” 殿外值守的禁军统领高声应诺,架起张禹宽便往外拖。 “陛下!陛下明鉴!微臣冤枉!微臣所观天象,确有其事啊陛下——!” 张禹宽拼命叫喊,声音在殿外回荡,却无人敢应答。 第28章 你的喜好,一文不值 日暮西沉,宫门下钥的钟声缓缓落下。 裴砚舟回王府后,亲笔修书一封,遣人送去了永宁伯府。 信送到时,姜明欢正独坐铜鹤炉旁。炉中沉香氤氲,缕缕烟丝盘绕,模糊了她的神色。 信笺展开,目光触及纸面时,姜明欢心中一愣。 纸上只一行字,笔锋凌厉,力透纸背。 “钦天监定论已破。” 姜明欢凝视着那字迹,心绪翻涌,既有感激,也带着几分讶然。 前几日京中流言汹汹,她未向任何人求援,反倒在人前强作镇定。 裴砚舟却总这样洞察人心。 且,已替她做到了这一步。 姜明欢觉得心底有什么东西微微颤动。 片刻后,她轻吐一口气,将信纸一角凑近烛焰。 火舌窜起,顷刻便吞噬了整张信纸。 外间风声渐起,姜明欢垂眸,收敛了心绪。 她明白,局势虽缓,却远未到松懈之时。 纵使姜明珊真做出那一步,与贺怀谦有了苟且,也需她这个长姐先出阁才行。 否则,不过是徒增笑柄,连带着整个伯府蒙羞。 还需想一个万全之策…… 她抬眼望向窗外。 月色清冷,浸着韫珠阁的静寂,亦映出贺府此刻的躁动不安。 贺知章心绪不宁。 听闻今日,钦天监灵台郎突然下狱,竟牵扯出了自家钱庄。 圣上虽未召见,可他隐隐觉得不对。 待暗卫查明回报,贺知章只觉眼前一黑,怒气直冲颅顶。 竟是他的儿子,私下买通了钦天监,让他在圣上面前大放厥词,搅弄人心。 甚至,近来京中的流言,也有他的手笔。 他尚不知,怀谦竟还有这样的本事! 贺府正堂里,烛火通明,印得贺知章面色铁青。 他指节狠狠扣着桌案,几乎要嵌进木纹里。 “逆子!” 一声厉喝,震得厅中下人尽数跪倒,屏息凝神,不敢出声。 贺怀谦垂首僵立,神情晦暗,却没有如往常般跪地请罪。 张禹宽入狱时,他便知道,今日这关是无论如何也逃不过去了。 好在,圣上没有因此对贺家迁怒。 “父亲,儿子本意只是……” “住口!”贺知章霍然起身,袖袍带风,眼神凌厉。 “你可知此举,于贺家是何等大祸?!” 贺怀谦抿唇,不甘在胸中翻搅,他深吸口气,嗓音发硬,“儿子只想借此逼姜明欢尽快成亲,如此方可接姝儿入府,也让我贺府血脉不至于旁落。” “你所念的,不过一外室女!孩子养在府外两年安然无恙,何急于一时!” 贺怀谦闻言,猛然抬头,眼底血丝隐现。 “父亲可知户籍巡查在即?若不能尽快认回他们母子,便再无转机!” 贺知章一怔。他的确没想到这层。 但与贺氏基业,与全族前程相比,那对母子,算得了什么! 他怒意更胜,“孩子尚可再生,即使认回来,也不过一个庶子罢了!” “可这是儿子的长子!是第一个孩子!”贺怀谦眼底震惊,嘶声低吼。 他不明白父亲为何如此薄情。 他稳了稳心神,放缓了语气,试图说服父亲。 “况且,若孩子入了那官奴籍,姝儿激愤之下,难保对我贺家不利。” “一介妇人罢了,”贺知章冷哼一声,语气轻蔑,“还能翻出什么花不成?不过是念其生子有功,不然,引诱你未婚养了外室,早该杖毙!” 贺怀谦面色骤沉。 “姝儿是我心之所系,谁也别想动她。” 话音落下,厅中气氛一滞。满堂死寂,唯余烛火噼啪爆响。 贺知章额头青筋暴起,冷声斥道,“你可知你在说什么!一个女人,竟让你忘了家族兴衰!圣上已对贺府多有疑忌,你却还敢挑动天象之说!真是愚不可及!” 贺怀谦胸膛剧烈起伏。 家族重担他岂会不知?可他偏偏,咽不下这口气。 “父亲眼中,只有家族前程,却可曾想过,儿子所为,不过是想护住所爱之人,护住自己的孩子!若连他们都保不住,传出去也遭人耻笑!儿子此举,不过是为自己筹谋罢了!” “为自己筹谋?”贺知章怒极反笑,“你这是自掘坟墓!” 他厉声喝道:“来人!请家法!” “父亲!”贺怀谦终于变了脸色,却还是紧绷着不肯松口,声音愤怒而发颤,“父亲今日,便打死儿子罢!” 贺知章猛然回身,指着贺怀谦,手指颤抖。 “好!老夫今日便教教你,什么才是规矩!” “贺府的根基,在朝堂,在圣心,不在儿女私情。” “你的喜好,一文不值!” 贺怀谦脸色惨白,唇角发抖。 那一瞬,他突然明白,在父亲眼中,他的执念,从未真正被放上台面。 父亲看重的,不是他这个儿子,而是可以继承家业的工具。 怀谦缓缓躬身,声音从喉咙里挤出来,“儿子明白了。” 贺知章转背挥袖,不再多看,只沉声道,“带下去!” 侍从们硬着头皮上前,战战兢兢压住怀谦的手臂。 贴身小厮竹川连忙叩头求饶。 “老爷!请老爷放过公子!是小的无用!若要责罚,也请老爷责罚小的——” “那便一并责罚!”贺知章冷声下令。 不久,院中传来棍杖落下的沉闷声。 贺怀谦咬紧牙关,冷汗顺着鬓角滑落,却一声不吭。 反倒是竹川,被活生生打得昏死了过去。 见竹川没了声响,贺怀谦颤抖着挥开执杖的下人,踉跄朝竹川爬去。 “竹川!你没事吧!竹川!你醒醒!” 他哑着嗓子吼道,“快来人!来人看看他!” 下人们站在一旁,不再动手,府医提着药箱匆匆赶来。 正厅重归寂静。 烛火将息。 贺怀谦被人拖拽回去,背上血痕纵横,他伏在榻上,眼神阴郁。 在父亲眼中,他所执着的一切,不过是可笑的荒唐罢了。 既如此……又何必再求父亲认同? 第29章 一夜荒唐沉沦 夜色沉沉,院落一片静寂。 贺怀谦伏在榻上,后背疼痛难捱。 今夜注定无眠。 昏黄烛影里,他手指紧扣枕边,心口翻涌着憋闷与屈辱。 忽而,门口响起阵细微的脚步声,一小厮弓着身子进来,手里捧了封信。 贺怀谦眉头一拧,有些不耐,“这么晚了,什么事?” “少爷,是伯府送来的。”那人小心翼翼开口。 贺怀谦猛地抬头,翻身坐起,一把抓过信来。 伤口被牵扯得生疼,却也顾不上了。 伯府会给他传信的,只有姜明欢。 她心里……终究还是在意自己的。 拉开信封,墨迹尚未干透,纸面微微皱折,显出一行熟悉的字迹。 “明晚酉时,绮芳楼一见。怀谦哥哥,有些话想与你说。” 那字还有些潦草歪斜,想来是在慌乱中匆忙写下的。 也是,这等话,可不敢叫他人看了去。 定是那日宫门外,见我被九王爷驳斥,欢儿心中愧疚,想来同我解释。 贺怀谦怔了片刻,眼角泛酸,又浮起几分笑意。 “欢儿……”他低声呢喃,手指摩挲着信纸,背上的疼痛似乎也消散了许多。 翌日,天色渐沉,绮芳楼外已是车马盈门。 红漆廊柱间映着琉璃灯盏,远远望去,仿佛半空中悬着团流光。 楼内更是别有洞天,丝竹声声,香风氤氲,往来皆是京中贵胄。 贺怀谦早早换了衣衫。背上伤处仍在钝痛,但他脚步却格外轻快。 伙计领路,拾级而上,到了三楼最东侧的厢房。 房门半掩,隐约透着一缕淡香,混着檀木与花粉的清甜。 贺怀谦心口一热。 欢儿果然是用心了。 推开门,只见房中陈设考究,却比寻常雅间多了几分旖旎。 帷帐轻垂,烛火摇影。 床边坐着个纤细的背影,青衫素裙,乌发散落,肩头微颤,似忐忑不安。 贺怀谦心弦一紧,脚步放轻,屏息上前。 “欢儿……”他低唤了声,带着久违的温柔。 那身影微微一颤,却并未转身。 贺怀谦呼吸微滞,伸手揽住她的肩,声音嘶哑,“欢儿,你终于肯见我了。” 香气萦绕鼻端,贺怀谦忍不住俯身,话音接近呢喃,“我知你心中有我……” 他轻轻掰过她的肩头,欲将她转过身来。 灯影下,那张脸庞彻底映入眼帘时,贺怀谦身子猛地僵住。 不是欢儿。 是姜明珊! “怎么是你!”贺怀谦眸色瞬间冷厉,声音透着压抑的怒火。 “怀谦哥哥……”姜明珊眼中含泪,声音细弱,“我……我心仪你已久。” 话虽说出,她仍紧张得不住颤抖。 她与姜明欢年岁相仿,身形相似,这才想了这一办法。 昨日回去后,她翻遍了姜明欢旧日的书册,反复临摹她的字迹,才写下了那封信。 她怕一笔一划露出破绽,更怕他推门就走。 “怀谦哥哥……”她手忙脚乱地去抓贺怀谦衣袖,眼中满是慌乱。 贺怀谦下意识推开,胸口起伏不定。 那一瞬的错愕,让他心底腾起被戏弄的羞恨,可望着她的泪眼,又觉些许茫然。 他脸色铁青,“你做什么!你疯了吗?” “我没疯……”姜明珊泪水滑落,“我是真心喜欢你的……” 说着,她突然扑上前,紧紧拥住贺怀谦,笨拙却急切地想要亲吻他。 温香软玉在怀,少女泪痕未干。 他脑中突然闪过许多画面。 父亲冷厉的叱骂,竹川被杖责时的惨状…… 最可恨的是那姜明欢。她竟上了九王爷的车架,将他冷落一旁,却至今没有半句说法! 不甘和愤怒在心中翻涌不休,终化作欲望。 贺怀谦眼底渐沉,呼吸灼热。 他猛地反手将姜明珊压在榻上,唇齿欺身而下,带着几乎粗暴的气息。 “你该知道后果……”他咬着她的耳侧,低声厉问,指尖却已失了分寸。 姜明珊呜咽一声,回抱住他,眼角泪珠滑落,却带着笑意。 烛影摇晃,帐幕低垂,衣衫尽褪。 空气里弥漫着炽热的气息。 贺怀谦动作带着狠意,仿佛在惩罚、在报复。 背上的伤痕牵扯着痛,可那痛意只让他更为疯狂。 姜明珊在他的力道下几乎喘不过气,疼得落泪,却又紧紧抱着他,不肯松手。 “怀谦哥哥……”她断断续续地唤着,声音低哑。 可痛呼终究被一次次吞没,泪水夹杂着颤抖,逐渐转为破碎的低吟。 她害怕,却又在这近乎粗暴的占有中,生出一种扭曲的满足。 夜愈深,烛火摇摇欲坠。 墙上映出的身影忽明忽暗,交缠重叠。 贺怀谦在失控的快感里,将心底的愤懑尽数倾泻。姜明珊也在痛楚与愉悦中,渐渐沉沦。 她明知道这条路再无回头,可心口的空洞,却终于被片刻填满。 当烛火燃尽,帷帐散落一地,空气里只剩荒唐的余韵。 外头风起,将残烛吹得簌簌作响。 次日,天色微明,姜明珊便穿着翠葵的粗布裙杉,自伯府后门进来了。 她手里还拎着一小袋针线,低眉顺眼,佯装成清早采买归来的丫鬟。 反手轻轻掩上门扉,她终于喘了口气,额上沁出细汗。 昨夜种种情形仍在脑中翻涌不休。 她不自觉地蜷起指尖,低头看着腕上一片青紫,羞耻与窃喜交织着漫上心头。 “怀谦哥哥……”她无声唤了一句,唇角弯起,眼眸却有些湿意。 她暗自庆幸。 幸而昨日早早在厢房里点了迷香。若非如此,怀谦哥哥怎会失控至此? 只要他还记得昨夜……就绝不会再轻易将她推开。 姜明珊稳了稳心神,走入内室,轻轻掀开帷帐。 翠葵早急得浑身冷汗。 方才听见动静时,她还怕是其他下人,僵着背脊不敢回头。 一见是姜明珊,她猛地起身,声音都带了哭腔,“姑娘!您可算回来了……” 天马上就要大亮,若再不起身,便要惹人怀疑了。 更何况,小姐一夜未归,她是真的怕了。 第30章 一手算计报应在女儿身上 那边,绮芳楼的厢房里,贺怀谦靠坐在榻上,额前发丝微乱。 窗外晨光透进,照亮他眼底的阴影。 昨夜的荒唐与失控,至今仍让他心口发烫。他明明该立刻推开,可那一刻…… 想到这里,他低低咒骂了一声,拳头捶在榻沿,发出沉闷的声响。 可偏偏,那餍足之感又鲜明得令人发狂。 他脑中不受控地浮现出姜明珊的模样,心口涌起一阵混杂的情绪。 既是厌恶,又无法忘怀。 绮芳楼白日里迎来送往,夜晚更是笙歌不绝。 那一日后,贺怀谦竟像是被鬼迷了心窍,一连数日,都与姜明珊在这厢房暗中苟合。 起初是小心翼翼,唯恐被人察觉,但渐渐地,遮掩反倒成了助兴的焰火。 姜明珊每次都带着一种近乎赌命的执拗,像是要把自己全然交付出去。 贺怀谦未必存了多少真情,却也沉溺其中,无法自拔。 夜半,红烛高烧。 贺怀谦靠在引枕上,额角沁出薄汗。姜明珊伏在他怀中,青丝散落,面颊酡红。 他把玩着她的一缕头发,突然在她耳边笑道,“你长姐向来矜持守礼,绝不会如你这般……放浪形骸。” 这话如刀子般剜在姜明珊心口。她身体一僵,却还是紧紧攥住他的衣襟,不愿松开。 羞耻与快感交织着攀升,让她在这泥沼里越陷越深。 与此同时,城西杏花庄。 灯火昏黄,一室冷寂。 林姝儿独自抱着孩儿,坐在榻前,神色空茫。 又是一个夜晚。 明明今日该是怀谦来探望她的日子,可直到烛泪流干,仍不见他身影。 她轻轻闭上眼,心里明白,姜明珊已经得手了。 这几日,她几次暗中探看,总见贺怀谦与姜明珊的马车一前一后,避人耳目地往来。 林姝儿心里泛起一阵酸楚,像是被针尖一点点扎穿。 这局面本就是她一手推动。她早就料定,姜明珊会成为最容易牵制的一环。 可真当这一切摆在眼前,她却无法不嫉妒。 为什么?他可以为了那样一个蠢笨的女子,连她和孩子都弃之不顾? 怀中的孩子不安地动了动,发出细微的嘤咛。 “快了……”她俯身,脸颊贴上孩子的额角,眼中闪过狠厉,“娘会为你扫清一切障碍。待那蠢货真进了贺府,便是她的死期。” 烛火猛地跳跃一下,映亮她眼底的冷光。 翌日,天光初亮。 姜明珊像往常一样,踩着湿冷的晨露,步履虚浮地溜回院中。 推开门,却见屋内烛火未灭,一股寒意瞬间从脚底窜起。 昏黄的光线下,二太太王氏正端坐在罗汉榻上,面沉如水,眉目间凝着一层严霜。 翠葵被周妈妈死扭着跪在一旁,低着头瑟瑟发抖,不敢发出半点声响。 这几日,姜明珊总是早早歇下,翌日却又迟迟不起,神色慵倦。 丫鬟婆子们早已心中生疑,背地里窃窃私语。 风声几经辗转,自然飘到了有心人耳中。 姜明欢将这些话递去了二太太那儿,还有意无意提了句,“二妹妹怕是病了。” 王氏听了,彻夜未眠。次日一早,还是放心不下,径直去了女儿屋外。 果然,天光大亮,还不见起身。 门口也没个值夜的。 她心下疑惑,推门而入,走到床边连唤了数声,那锦被隆起处却毫无反应。 她忧心忡忡地伸手去探额温,指尖触及的刹那,被窝里的人猛地一颤。 那里面躺着的竟是翠葵! 此时,姜明珊站在屋内,对上母亲淬冰似的眼神,感觉浑身血液都僵住了,只余心口怦怦狂跳。 “母亲……”她嘴唇哆嗦着,挤出点微弱的声音,眼眶里涌出泪意。 “昨夜,你去哪儿了?”王氏冷声开口。 姜明珊脸色煞白,嗫嚅着说不出话来。 王氏目光扫过女儿全身,却猛然发现,在她微敞的领口下,一点暧昧的青紫痕迹若隐若现。 她眼神骤然缩紧,厉声喝令,“都出去!周妈妈,守住门口,谁也不准靠近!” 待屋内只剩母女二人,王氏猛地起身,一把揪住姜明珊的衣襟扯开。 更多不堪入目的淤痕暴露出来,刺得她眼前一黑。 王氏心口猛地一绞,却仍是克制着声音,“你这是,与哪个下作东西厮混去了?” 姜明珊被扯得一个踉跄,脸色惨白,双唇颤抖,她知道自己此番无处可逃了。 “母亲……是怀谦哥哥……”她哽咽着,声音断断续续。 “你个不知廉耻的孽障!”王氏只觉天旋地转,抬手便是狠狠一记耳光。 “啪”的一声脆响,姜明珊被打得耳畔嗡鸣,脸颊顷刻高高肿起,火热的疼痛感伴随着羞耻与不甘。 她哭得几乎背过气去。 突然,她抬起头,抓住母亲的衣袖,嗫嚅着说道,“怀谦哥哥……他说他会娶我的!” “娶你?”王氏气得浑身发抖,怒极反笑,“你当他贺家是什么清白积善之家?我费尽心机要把姜明欢塞过去,你真当是给她找如意郎君吗?!” 姜明珊被吼得愣住,随即爆发出哭嚎,“我能怎么办?我的名声早就完了!这京城还有谁肯娶我?!除了怀谦哥哥,我还能指望谁?! 王氏一愣,怒火与悲哀交织。她扬起手的僵在半空,忽觉浑身力气都散了。 女儿愚蠢至此,她恨极,却更生出一股深切的无力和悲哀之感。 自己一手算计姜明欢,却报应在了女儿身上。 此刻,她觉得自己才是最可悲的蠢货。 烛火不安地跳动着,将母女二人的影子投在墙壁上。空气也浓稠得化不开。 良久,王氏像是被抽干了所有力气,眼神空洞地缓缓转身,“来人……” 周妈妈应声推门而入。 “将二小姐严加看管。没有我的命令,绝不许她踏出房门半步。” 她眼中血丝蔓延,似在对自己说,“这事……绝不能传出去……” 王氏离开时,姜明珊哭声撕裂,声声喊娘,却再无人回头。 回屋后,王氏颓然瘫坐在冰凉的椅子里,两行泪水无声滑落。 她低声喃喃着,不知是问天还是问己,“珊儿…你怎会这般傻啊……” 屋内回应她的,只有一片死寂的昏暗。 第31章 王氏与贺怀谦撕破脸 王氏独坐内室,沉思良久。 窗外日光正好,光柱中尘埃浮动,却照不进她眼底的沉郁。 事情到了这一步,珊儿清白已毁,她们早已没了退路。 眼下唯一能做的,便是死死咬住贺怀谦,逼他认下这笔账! 她闭了闭眼,心中已有了计较。 “周妈妈!”王氏起身,声音嘶哑。 “备车,立刻去贺府。” 周妈妈闻言一愣,面露迟疑,“太太,此时上门,只怕讨不得好……” 王氏冷哼一声,眼底寒芒闪动。 “有什么怕的!我若不去,才是真叫人骑在头上作践!再说了,他贺怀谦以为能吃干抹净,还不认账?他若敢抵赖半分,我便闹到满城皆知!” 说到此处,她话音陡然压低,眸中闪过厉色,“还有,林姝儿那个贱人,和她肚子里生出来的孽种,都派人给我盯紧了!” 周妈妈心头一凛,连忙应下。 伯府门外,马车已然备好。二太太正要登车,似是突然想起什么,脚步一顿。 她回身,眼神冷硬,低声吩咐道,“京中是不是有二姑娘旺夫的传闻?再添把火,传开些。另外散出话去,就说二姑娘的八字与贺公子乃是天作之合,若得正妻,贺家运势大开。记住,别一次放完,三日添一层,务必让京城处处都知晓。” “是。”周妈妈会意颔首。 轿帘落下,隔绝了外间光线。王氏靠坐在车壁上,闭目片刻。 心中翻涌着怒火,更是心疼。 珊儿的泪,像烫针似的,扎进她每一次的呼吸里。 可这疼过去,便只剩下麻木的冰冷。 先绑死贺怀谦,再谋长房。 贺府,书房里,风口朝北,吹得纸页翻动。 贺怀谦望着眼前的书册,却心神游离,一个字也看不下去。 忽然,门外传来阵急促的脚步声,夹杂着下人惊慌的阻拦。 “二太太!二太太您不能直接进去啊!容奴才先通报……” “滚开!” 话音未落,书房门已被“哐当”一声推开。 王氏一身暗紫色缠枝纹襦裙,头戴点翠抹额,面色含霜,气势汹汹地闯进来了。 贺怀谦脸色微变。 表姨母?大清早的,不去见母亲,跑他院子里来做什么?难不成是他与珊儿的事…… 他压下眼底的慌乱,挤出一抹笑意,起身相迎,“表姨母?您怎么突然过来了?可是有什么急事?若有事,遣人来唤侄儿过去便是,何劳您亲自跑一趟……”” “我有什么事,你自己清楚。”王氏冷笑一声,毫不客气地打断。 贺怀谦心下狂跳,面上却强作镇定,挥挥手示意周围仆役退下,又紧紧关上了门。 “怀谦,你我不必绕弯子。你毁了我女儿的清白,今日,我是来问你要个交代的。”王氏直白开口。 贺怀谦心头一沉,暗骂一声,面上却露出恰到好处的惊讶与无奈。 “表姨母这话从何说起?男女之情,你情我愿。况且,若说谁主动,还是珊妹妹情难自禁在先。她约我的信,侄儿还妥善保存着呢。” 他说着,作势便要朝书案旁的抽屉伸手,仿佛真要取出什么来。 “贺怀谦!你当我是三岁小儿不成?” 王氏脸色铁青,却又强压着怒火,语气放缓,“你我都是明白人。我今日来,并非要与你撕破脸皮。若你肯明媒正娶,珊儿的嫁妆定不会薄。此外,我二房名下那几处最赚钱的铺子,都可转入你的名下,权当珊儿的倚仗!” 贺怀谦闻言,只嘴角含笑,慢条斯理道,“表姨母,您的那些银子,与我贺家而言,不过九牛一毛。小侄虽不才,却也知道,娶妻娶的是门第助益。孰轻孰重,侄儿还是分得清的。” 王氏咬着牙,声音从牙缝中挤出,“伯府迟早要落到我的手里,横竖都是背靠伯府,娶谁不是娶?” “表姨母,画饼充饥之事,还是免了吧。”贺怀谦抬眸,眼神渐冷,“等您真正执掌伯府,不知要待何时。我要的,是现成的权势,是即刻能在朝堂上为我贺家说话的人。” 王氏猛地上前一步,逼近书案,声音森寒,“你不必和我兜圈子。我只问你最后一遍,这婚事,你认,还是不认?要么,你娶了珊儿,要么我让你名声扫地,传遍京中!” 这话终于让贺怀谦笑意僵住。 他眼神阴鸷下来,嘴角扭曲,“表姨母,您这是要逼我?可您也知道,珊妹妹如今的名声,实在不宜做我贺家宗妇。她若愿入府为妾,我倒也能护她一世,衣食无忧。” “妾?!” 王氏像是被这字眼烫到,她一掌狠狠拍在书案上,杯盏跌落在地,清脆作响。 “贺怀谦!你当我女儿是什么?是你那见不得光的外室吗?” 贺怀谦脸色一变,眼神瞬间变得危险起来,“你胡说什么!” “我胡说?”王氏嗤笑,步步紧逼,“你若今日不认账,我便将林姝儿那贱妇,还有她生下的野种,都捅到官差那里去,届时看你是认还是不认。” 她注视着贺怀谦,冷笑开口,“你若不认,那孩子便只能没入官奴籍,永不见天日。你若认下……呵呵,我倒要看看,还有哪个正经人家的女儿,愿意与你结亲! 说着,她衣袖翻飞,气势凌人。 贺怀谦再维持不住虚伪的笑容,脸上肌肉抽搐,眼底杀意闪过,“你敢威胁我?你莫要忘了!你二房这些年中饱私囊,暗地里害过多少人?若我将这些事送到大理寺面前,不只是你二房,只怕整个伯府都要陪葬!” 屋内空气瞬间凝固,已是剑拔弩张。 王氏与他对视着,眼神中已无半分亲厚,唯有冰冷与决绝。 她森然一笑,声音低沉,“好……好得很!那便看一看,是谁先弄死谁。” 话音落下,她猛地一拂衣袖,转身而去,脚步凌厉,裙摆带起一阵冷风。 书房门“砰”地一声被甩上,空气突然寂静下来。 贺怀谦盯着仍在震颤的门板,眼中血色翻涌。 “……老虔婆!你找死!” 第32章 狗咬狗1:王氏的手段 王氏刚走不到一炷香的功夫,书房外便又响起阵急促慌乱的脚步声。 一小厮匆匆来报,“公子,夫人来了。” 话音未落,贺母已大步而入。 她素日最重仪态端庄,此刻却带着几分焦躁。 目光一扫,见儿子满身狼狈,脚边还有尚未收拾的碎瓷片,她低声问道,“怎么回事?听闻你表姨母来了,又气冲冲走了,闹出好大动静。怎么不来叫我?” 贺怀谦眼中掠过一丝不耐,知道瞒不过,索性直言,“儿子一时不慎,与姜明珊……有了些往来,被她撞见了。” 他话未说破,但贺母是过来人,瞬间便明白了那“往来”背后的意思。 她猛地变了脸色,手中丝帕险些掉落在地。 “荒唐!你这是私通!此事若传出去,贺家还要不要脸?” 贺怀谦眉心一拧,别开脸,仍强自辩解,“儿子自会想法子应付。” “想法子?你能有什么万全的法子!”贺母忍不住低呵,“你表姨母不是个性子软的,她若豁出去闹起来,不止永宁伯府没脸,你的前程也毁了!” 她生生压下怒火,神色凝重起来。 此事,必须尽快处置干净。 次日,京城骤然风起。 王氏出手,又快又狠。 她名下一家客栈,位于燕、京通衢的关键之地,率先切断了与贺家的合作。 借口虽是账目不合,暗地里,却有消息传出,说是贺家钱庄资金不稳。 这一风声立刻在京城溅起水花。 贺家钱庄规模不大,做的却都是京中贵人的生意,最是看重稳妥。 短短两日,竟已开始传言,贺家账面亏空,钱庄银票可能随时兑不了现。 掌柜急得嘴角起泡。 这两日,钱庄的客人是平日的数倍,却都是来兑取现银的。 可前几日,贺老爷刚支走了大半库银,一时间,钱庄竟难以周转。 这一窘境,反倒坐实了外间的传闻。 众人皆道,贺家的资金要断根了。 连带着,一些商铺的往来也受了牵连,供应商纷纷催款,贺家账房日夜盘算,乱做一团。 贺怀谦却没急着处理这些麻烦,反倒日日奔波至那京郊客栈,行色匆匆,神神秘秘。 且看贺知章的反应,应是他亲自授意的。 夜色沉沉,贺怀谦一身常服,独自骑马,再次来到了这家客栈。 他警惕地四下张望片刻,而后闪身而入。 客栈外围立刻有人影无声散开,隐入黑暗中守着。 他没看见,不远处的密林中,裴砚舟正一身玄衣,掩在夜色中,冷冷注视着这一切。 这客栈平日里看着冷冷清清,裴砚舟从未过多留意。 王氏此番一闹,他才知道,这客栈竟是她的产业,还与贺家关系匪浅。 这几日,京中针对贺家的风浪,背后也没少了裴砚舟的推波助澜。 他原想看看,在这混乱之下,贺家会不会露出什么马脚。 岂料,贺家竟似对钱庄危机置之不理,反而全力扑在这小小的客栈上。 事出反常必有妖。 裴砚舟眸色深沉。这客栈里,定然藏着比钱庄更紧要的秘密。 片刻后,墨风悄然而至,低声禀报。 “王爷,这两日我查问了往来京畿的商队,都说这客栈邪门得很。平日大堂用膳者寥寥,但客房却常年爆满,需提前许久打点才能入住。” 裴砚舟闻言,沉默不语,唯眼中掠过一丝锐利。 夜色浓重,将他的思绪悉数掩盖。 京城,贵妇圈内中,另一轮风声也悄然掀起。 不知从哪传来的消息,说贺家公子早有隐疾,已被酒色掏空了身子。 还有人顺藤摸瓜,说他惯会欺骗良家女子,德行有亏。 贺夫人这几日正闭门苦思,要如何料理姜明珊这桩糟心事。 苏莹月那边还未解决。好在自己寿宴那日,她便随兄长一起回去了,不至于整日在她耳边吵嚷。 还有个林姝儿,不知不觉生了个孩子,自己才知道有这么个人。眼下,这孩子的身份也成了问题。 她心烦意乱,几日未出门,自是不知京中那些传闻。 这日,她强打精神,去了常逛的珠宝铺子散散心。 刚走近,便听见几位相熟的夫人聚在一处窃窃私语,笑声颇为微妙,其间似乎还夹杂着“贺家”的字眼。 她脚步一顿,还是走了进去。 那几位夫人一见她,便立即收了声,个个挤出副尴尬的笑容。 贺夫人故作轻松,笑吟吟问道,“几位在聊什么趣事呢?老远就听得热闹。” 夫人们眼神闪烁,支支吾吾,谁也说不出句整话。 贺夫人心中已凉了半截,面上却不露分毫,自顾自挑了几支金簪,吩咐掌柜包好,笑容得体,眼中却是一片阴翳。 马车刚驶离铺子,她立刻吩咐贴身刘妈妈,“你去打听一下,近日京中在说些什么。” 马车停在巷口等着,贺夫人端坐其中。 不过两刻钟,刘妈妈去而复返,脸色古怪,欲言又止。 “无事,你且说来。”贺夫人声音发紧。 “夫人……”刘妈妈艰难开口,“外头传得十分难听。说公子他……纵欲过度,以致身子亏虚……还说他惯会骗取姑娘家的清白……” “还有呢?”贺夫人指甲掐进掌心。 “还有说,姜家二姑娘命格极旺,与公子乃是天作之合,若娶进门,或能助贺家转运,渡过难关……” 贺夫人闻言,气得眼前发黑,一口银牙几乎咬碎,“王氏……这贱人!定是她在胡诌!” 她急忙吩咐车夫回府,心乱如麻。 然而,此刻更焦头烂额的,却在城西杏花庄。 林姝儿正轻拍着怀中幼子哄睡,忽然,“砰”地一声,院门被人粗暴地踹开。 几名穿着官服的人闯入,声色俱厉,“奉命核查此户!此子来历不明,按律当立即带回衙门勘问!” 林姝儿当场吓得魂飞魄散,面无人色。 她死死护着怀中孩子,泪如雨下,“官爷饶命!我儿清清白白……” 为首那名官差冷哼一声,“清白的?那就拿出凭证来!” 说罢,竟直接上手欲抢夺孩子。 林姝儿几近崩溃,拼死抵抗,“不要!求求你们!别抢我的孩子!” 混乱间,一旁的婆子总算反应过来,慌忙掏出一把碎银并一张银票,急急塞入那官差手中,苦苦哀求,“官爷行行好,行行好!孩子还小,经不起吓啊……” 那官差掂了掂手中银钱,与同伴交换了一个眼色,这才冷哼一声,甩袖道,“限你们三日之内,携凭证到衙门说个明白!否则,休怪我等依法办事!” 几人说罢便扬长而去。 院门合上,林姝儿脱力般跌坐在地,泪水涟涟。 孩子受了惊吓,在怀中大哭不止。 她浑身发抖,牙关紧咬,“贺怀谦,你算什么男人!我若指望你,我们母子只怕死无葬身之地……” 第33章 狗咬狗2:贺家的反击 消息递到姜明欢耳中时,正值暮色,晚膳方设。 她端坐酸枝木圆桌旁,闻得禀报,只微微眯起眼,拈起茶盏轻轻抿了一口。 “冒充官差?二太太还真有本事。” 跟着消息前后脚进来的,还有裴砚舟。 又是翻窗子来的。 他目光扫过满桌菜肴,竟毫不避讳,三两步跨至桌旁,拂衣在她身侧径直坐下。 此时天光尚未完全褪尽,姜明欢心头一紧,下意识抬眼四顾,唯恐被人瞧见。 确认院内无人,她才稍缓了气息。 裴砚舟似看出她的担心,似笑非笑地睨着她,“看什么?若有人,本王岂会进来?这般信不过我?” 姜明欢默念了几句“来者是客”,这才耐着性子问了一句。 “王爷可用过膳了?要一起吗?” 裴砚舟侧过身,手肘闲闲支在桌上,挑眉扫过满桌菜色,那眼神分明在说: 菜都上了,你还不让我吃? 姜明欢暗叹一口气,转头吩咐荔夏,“再去取副碗筷来,另让厨房添两道菜。” “姜小姐邀外男于闺阁之中共进晚膳,怕是不合礼数吧?”裴砚舟得寸进尺。 姜明欢贝齿轻咬,心中暗啐一声“无耻”。 但她面上仍是云淡风轻,只微微颔首,“是不妥,王爷还是快些回去吧,仔细叫人看见了。” 她声音提高几分,意有所指,“我瞧着这韫珠阁的安防不大行,任人出入的。明日我便去禀了父亲,请他增派些护卫。若再发现甚可疑之人,立刻鸣锣示警,也好让全府有个防备。” 话音落下,还面带挑衅地朝裴砚舟笑了笑。 那笑,还真是,假得很。 裴砚舟冷哼一声,神色却不变,“你这伯府,还拦不住本王。” 说罢吗,他敛了玩笑神色,坐正身子,眸光转沉,“今日前来,是有正事要与你说。” “王氏名下那间与贺家断了往来的客栈,你应当知晓。”他压低声音,“我派人查过,那客栈常年客满,一房难求,白日里却几乎不见人影,蹊跷得很。” 姜明欢垂眸思索,“或许是行脚商队,白天赶路,只夜间停留?”她顿了顿,指尖无意识地划过桌沿,“可为何白天人迹罕至?应当有许多过路人吃饭才是……” “王氏与贺家断交以来,我的人日夜蹲守,未发现有人夜间进出,唯有贺怀谦日日亲往交涉。反倒是白日,客栈开门迎客,与寻常客栈无异了。” 裴砚舟语速缓慢,字句间透着深意。 姜明欢眉心微蹙,“难道那客栈此前便无人居住,只是做出客房爆满的样子,实则在与贺家行些见不得人的勾当?” 裴砚舟却摇摇头,“王氏宣称与贺家断交的当日,我们便去厨房和布草间看过了,里面仍有许多未来得及清洗的碗碟和被单,还有许多食材堆积,想来此前是真有人入住的。” “你的意思是……原先那客栈确有人住,却只在夜间出入。近日,因两家合作中断,原本夜宿的客人没有了,便恢复了一般客栈的经营?”姜明欢陷入了沉思。 一个念头倏然闪过,姜明欢抬头,迟疑着开口,“原先那些神秘的客人,与贺家有关?二太太与贺家的合作,是借客栈之便,为贺家遮掩此事?” 裴砚舟颔首。 “可知那些人的身份?”姜明欢追问,心中已有猜测,却不敢确信。 “这便是我来寻你的缘由。”裴砚舟目光灼灼,“你可有法子,去王氏那儿旁敲侧击一下,看看她那与贺家究竟做的什么勾当?” 姜明欢眉头紧锁,陷入沉默。 王氏对她,向来只知利用。如今见她不好拿捏,更是多有防备,此事谈何容易。 除非……能有个绝佳的契机。 翌日,晨光熹微,姜行山整冠束带,准备上朝。 临出门时,忽闻身后“哐当”一声脆响。 卧房内,那幅珍藏的挂画竟无端坠地,画轴断裂。 他心头猛地一沉,似有种不祥的预感。 金銮殿上,百官垂首肃立。 殿中气氛有些紧绷,连衣袖的摩挲声都显得刺耳。 御史大夫手持玉笏,率先出列,声音洪亮。 “陛下!臣,要弹劾工部侍郎、永宁伯姜行山治家不严,纵容府中仆役、门下产业仗势欺人,强占民田,盘剥乡里,有负圣恩,枉顾律法!” 此言一出,殿中瞬息躁动起来。百官纷纷侧目,神色各异。 姜行山面色僵硬,却仍强自镇定。 他深吸口气,强压下心头惊怒,稳步出列,躬身辩解,“陛下明鉴!臣素来严谨治家,绝不敢有欺压良善之事。此事臣毫不知情,愿彻查究责。” 话音刚落,又有两三名官员次第而出,竟都不约而同列举起永宁伯府的罪状来,言之凿凿,细节逼真,仿佛亲眼所见。 姜行山目光扫过那几张脸。分明,是贺家一系的门生故旧。 姜行山心头一跳。 近几日,二房与贺家不和,他早有耳闻,却未料到,贺家的报复来得如此之快,竟直接在朝堂上发难,欲借御史清流之口,将他整个伯府拖下水。 他虽不惧虚名,却深知朝堂之上,风向一旦倾斜,便是万钧之力。 陛下面色微沉,目光淡淡扫过殿内众臣,最终落在姜行山身上,缓声开口,“既如此,命你先自查,查明后据实回奏。若确有其事,定按律处置,绝不姑息。” 姜行山俯首应命,暗暗捏紧手中笏板,心口郁结难舒。 回到府中,已近午时。 院中树影婆娑,却遮不住他心头阴霾,连靴底带起的灰尘都略显沉重。 姜明欢此时正候在廊下,见父亲神色疲惫地回来,忙进屋奉茶。 她柔声问道,“父亲,今日朝上,可是出了什么事?” 姜行山拧眉叹息,“贺家那帮豺狼!竟在圣上面前血口喷人,说我管家不善,伯府欺压良民!明摆着,是想借此逼我。” 姜明欢眼神微敛,心下已了然。 她缓缓开口,“父亲,如今他们挑伯府的错,的确是想借刀杀人,逼您出手对付二房。但父亲,府中积弊已久,二婶在外经营诸多,亦非全然光明磊落。若置之不理,外人道我伯府心虚理亏,岂不是正中贺家下怀?” 她略一停顿,抬眼看向父亲,目光深邃,“父亲,此局或是危机,亦是转机。我们何不顺水推舟,借此清理门户,否则,终有一日,伯府要被拖入泥潭……” 话音落下,书房内陷入一片寂静。 姜行山握着温热的茶盏,目光晦暗不明。 良久,他低声道,“欢儿,你说得没错。与其让外人借题发挥,不若我亲自收拾。既回应了朝廷查问,亦绝了后患。” 父女二人目光交错,空气凝滞,似有暗潮涌动。 第34章 伯府有人上门闹事 朝堂风声未散,姜府已是山雨欲来。 二太太王氏尚在房中自得,只道自己手段奏效,正该趁势与贺家周旋到底。 “此番博弈,必是我赢。” 忽而,前院隐隐传来一阵骚动。 门房疾步来报,声音发紧,“二太太,门外来了几个人,说要、说要见伯爷。” 王氏蹙眉,心下不悦,却也未太在意。 行至府门前,只见几个衣衫褴褛的男子,跪在青石板上,手里举着状纸,涕泪交加。 门外早已围拢了不少百姓,目光皆投向那跪地的几人,议论声嗡嗡不绝。 “这伯府,是出了什么大事?” 王氏面上顿时挂不住,厉声呵斥,“何处来的刁民,敢在伯府门前撒野!来人,还不快将他们轰走!” 为首之人见她如此,非但不惧,反将状纸举得更高,哭声更恸。 甚至有人扑倒在地,叩首高呼,“求见姜大老爷!求大老爷主持公道!” 正僵持间,姜明欢疾步而出。 待众人目光聚焦而来,她才将跪地之人一一扶起,柔声道,“诸位请起,有什么冤屈,我们入内细说。” 随即又吩咐荔夏,“速去宫中,寻机将此事禀与父亲知晓。” 此举落在围观众人眼中,自是赞她一句明理心善。 王氏冷眼瞧着姜明欢将人引入府中,心中一点不安渐渐扩大。 方才人多眼杂,她未曾细看,此刻那几人从身旁经过,其中一人的侧影竟莫名眼熟。 她心下惊疑,嘴上却道,“这般刁民,岂能轻易放入府中?让我去问个明白!” 说着便要跟入花厅,却被姜明欢盈盈拦在门外。 她笑容温婉,“婶婶息怒。这些人所言是真是假,不好轻易下定论,还是等父亲回来亲自处置罢。” 王氏被拦在门外,焦躁不已,却又无计可施,只得在廊下踱步,目光频频望向那紧闭的厅门。 待她回到自己院中,更是坐立难安,脑中飞速回想,究竟在何处见过那人? 突然,一个模糊的记忆闪过脑际。 她心猛地一沉,暗道声“不好”,当即起身,也顾不得仪态,急急便往前厅赶去。 厅内,姜行山已面色沉凝地坐在上首,显然是匆忙赶回。 为首之人一见正主,立刻扑跪在地,悲声控诉,“伯爷!我们今日冒死前来,只为问一句,您这永宁伯府的尊荣,可是靠着吃人血肉堆砌起来的吗?!” 厅门未闭,外头早已聚了些下人,个个装作忙碌,实则早已竖起耳朵,正仔细听着了。 姜行山面沉如水,语气却是平淡,“你等且慢慢说来。” 说着,眼神示意小厮上前搀扶。 还未及碰上臂膀,小厮便被一把推开。 那人“砰砰”叩首,额前顷刻一片青红。 他嘶声道,“伯府强占我家祖产,断我生路多年!如今我们连一口饱饭都吃不上了!” 王氏刚走近,便闻得此言,心头猛地一咯噔,手脚顿时冰凉。 姜明欢眼尖,立刻出声,“婶婶来得正好!方才不是关切此事?现下父亲回来了,快进来一同听听。” 王氏骑虎难下,只得硬着头皮进去。 方才在院中,她终于想起,数年之前,京郊那客栈兴建之初,曾强征过一片地。 当时这户人家是个硬骨头,对赔偿数额极为不满,曾闹到她跟前。 她不耐纠缠,只命人多给了些银钱,半是补偿半是威吓地将人打发了事。 怎如今又来闹了? 她尚未站定,那跪地之人便猛地抬头,双目赤红地指向她,“是你!就是你!欺我家中无人,纵恶行凶,强夺田地,断我生计!” 王氏心头狂跳,面上却强撑起厉色,“胡说八道!你受何人指使,竟敢来伯府污蔑于我!” 那人不再多言,只哆嗦着从怀中掏出份泛黄的纸契,高举过顶,声泪俱下。 “伯爷明鉴!这便是当年,这位夫人逼我画押的契约!白纸黑字写着,征地并伤人,共计赔偿五百两!” 他指着自己的腿,悲愤道,“当年她带人来,只肯出二百两,草民不从,她便纵容手下将我腿骨打断!您看,至今仍行走不便!” 他起身向前挪了一步。 仔细看来,这人的确有些腿跛。 “既已签了契约,为何如今又来闹?”姜行山开口,眼神却冷冷盯着王氏。 看得王氏背上冷汗直冒。 那男子再次跪下,泣道,“契约是立了,可最终到手的,仍只有二百两!此后每次我去寻她理论,她皆以契约为凭,反诬我讹诈!我去客栈讨要说法,那客栈中竟养着许多打手,次次都将我殴打驱逐!” 说着,他猛地捋起衣袖,露出手臂上交叠的新旧伤痕,“伯爷您看!这最新的一道,距今不过三月!” 王氏嘴唇翕动,色厉内荏地驳斥,“你血口喷人!有何证据说是我指使人打的!” 那男子豁然起身,虽衣衫破旧,却自有股凛然之气,“与我同来的诸位乡邻,皆是见证!” 话音一落,身后几人纷纷出声作证,厅内一时嘈杂不堪。 姜行山抬手压下喧哗,沉声道,“空口无凭之事,我伯府不会轻易认账。但若真有冤屈,我也绝不姑息养奸。” 他起身,亲自将那人扶起,又吩咐陈管家收拾几间厢房,好生款待。 “几位先去歇息,届时我定会予你们一个交代。” 待陈管家引着几人离去,门外的下人们也悄然四散,虽各有猜测,却不敢多言。 厅门缓缓合上,隔绝内外。 屋内只剩下姜行山、王氏与姜明欢三人,空气突然沉闷起来。 姜行山缓缓开口,“弟妹,你说说吧,此事究竟怎么回事。” 王氏惊慌失措,脱口而出,“我……我不知情!他们定然是诬告!” 姜行山眼神渐沉,冷声道,“你该知道,有些事,一查便知。若你此时说来,尚是家事……”他话音一顿,语气森然。 “若待我查实,便只能送你过堂,交由官差处置。到时,不止是你,珊儿、辉儿只怕都抬不起头来了。” 第35章 找九王爷出钱 王氏眼见再也无法隐瞒,心下一横,索性认了,“是……是有此事。但我不过为了府中生计着想,并非全为私心……” 姜明欢眼中显出几分了然,又故作体谅地颔首,“婶婶辛苦。府中上下这许多人口,吃穿用度的确不易。从前我不当家,不知竟如此艰难。” 她语声温和,却又话锋一转,趁势追问,“但我听闻,婶婶那家客栈,平日里少有人光顾,不知这收益从何而来?” 王氏面色一变,嘴唇张张合合,一时竟寻不出个妥帖的说法。 一旁,姜行山眼神幽深地看过来,声音低沉,“你可知,今日朝堂之上,贺家一党已公然弹劾我伯府。此事,若我不能在府内查明严办,皇上便要指派大理寺来,届时你难逃严刑!” 王氏身子一颤,面上血色尽褪。她犹豫片刻,终咬牙和盘托出。 “是贺家……他们每隔一月,便会秘密送来十几二十人,在我那客栈中住满一月,再悄然送走,而后再来一批。” 她既与贺家撕破脸,便无需再替他们遮着掩着了,倒不如依靠住伯府。 “那些人都是做什么的?”姜明欢立刻追问。 王氏茫然摇头,“这却不知。贺家每次都是深夜来人,且有护卫严加看守,从不许我多问。连每日的饭食,都只让送到客房门口,不许入内。” “那婶婶可曾见过那些人的模样?” “皆是男子,穿着粗布麻衣,甚是落魄。我猜测,是贺家做的人牙子买卖,专挑些壮实的,卖了做家丁。” “可知他们从何处来?” “我也不知,但想来应是较远之地。我曾偶然见过一两次,那些人个个精神萎靡,还有些病恹恹的。想来在客栈也是为养得健壮些,好多卖些银钱吧。” 姜明欢心中却觉得蹊跷。若只是寻常奴仆买卖,不至于从远方特意运来,更不会耗费一月将养,这不是赔本的买卖? 这些人,恐怕就是靖州送往京城的那批百姓无疑。 可贺家如此大费周章,究竟意欲何为? 她知道再问不出更多,便敛眸不语。 厅门关着,本就隔绝了光线,一时间更是气氛压抑。 姜行山闭了闭眼,朝王氏缓缓开口,“既要平息外头风声,便该有个交代。你自去佛堂反省三月,无事不得出。至于你手中那些产业……属你私产的,仍归你;但属公中的,即日起,一律收回。” 王氏闻言,眼前一黑,险些站立不稳。 那是她经营多年的心血,更是她每年巨额进项的来源…… 她心痛不甘,却也自知难逃。眼下,已是最好的结果。若真闹上公堂,后果不堪设想。 恍恍惚惚出了厅门,重新见到外间的阳光,王氏只觉身心俱疲,恍如隔世。 不过短短一月,怎么感觉自己手中什么也抓不住了呢。 姜明欢与姜行山随后走出,交换了个心照不宣的眼神。 姜行山故意提高声量,吩咐道,“欢儿,你去同陈管家看看,那几人安置得如何了。这两日也核算一下,该赔多少,赔了便是。尽快打发他们离去,免得留在府中,惹人闲话。” 姜明欢恭声应下。 那边,方才闹事的几人正聚于一间厢房。见姜明欢进来,纷纷起身。 姜明欢唇角含笑,声音压得低,“方才,有劳诸位配合了。” 那为首的男子却深深一揖,感激道,“是小人要谢过大小姐,为我鸣冤,主持公道。” 姜明欢虚扶一把,“本是伯府治家不严,累得你受苦多年。稍后,伯府还会再给你一笔赔偿银子。” 那人连忙摆手推拒,“使不得!小姐已为小人重修了屋舍,我万不可再拿……” “不必推辞,这些本就是你应得的补偿。不过……”姜明欢笑中透着狡黠,“我会从王氏那里折算出来,补给你们。” 那人这才千恩万谢地应了。 那日,裴砚舟来过以后,姜明欢便暗中梳理了伯府和二房名下已知的产业,又交予了裴砚舟去探查背后有无官司牵扯。 裴砚舟很快回话。大小纠葛,果然不少,朝中弹劾并非空穴来风。 其中,恰有一桩征地旧案,与那客栈有关。 姜明欢便暗中联络上了苦主,又与父亲商议,布下了今日之局。 晚上,姜明欢翻阅着刚刚收回的账册,将原本属于伯府的产业一笔笔收入掌中,眸光沉静冷亮。 翌日,听风楼雅间。 姜明欢将昨日从王氏口中套出的客栈隐秘,尽数说与裴砚舟知晓。 裴砚舟听罢,沉吟片刻,忽道,“既如此,便让王氏那客栈,与贺家继续合作下去。” 姜明欢闻言一怔,旋即蹙眉,“王爷是想引蛇出洞?此计虽好,可万一将来事发,伯府岂不是说清了?” 裴砚舟抬眸看她,眼神深邃,“此乃圣意。” 姜明欢顿时惊住。 皇上? 皇上竟从一开始就怀疑贺家了? 那为何前世,还是外祖父下了狱? 她死后,贺家最终得到惩处了吗? 一连串的疑问窜入脑海,却寻不到答案,只余茫然。 她强定住心神,旋即面露难色,“可二太太已与贺家闹翻。那客栈此前虽顶着伯府的名头征地,实是她的私产。如何才能让她甘愿再与贺家合作?” 姜明欢思忖片刻,灵光一闪,“有了。可将王氏名下所有产业纠纷整理成册,再找人出面,承诺可帮她摆平,条件便是要与贺家继续合作。她为自保,必会答应。” 说罢,她看向裴砚舟,语气坦然,“此事需王爷出个得力人手去办,另外,打点各方、平息旧怨所需的银钱,也请王爷一并出了吧。” 裴砚舟似笑非笑,“姜小姐倒是好算计,还同本王要起钱来了?” 姜明欢迎上他的目光,理直气壮,“王爷此言差矣。此事本就是为皇室效劳,况且,王爷富裕,世人皆知,这等小钱,贴补一下,也不为过吧。” “哼,”裴砚舟鼻间一声轻嗤,“说得冠冕堂皇。是为处理贺家之事,还是想顺道填了你伯府的那些烂账,你自己清楚。” 姜明欢但笑不语。 第36章 孩子高烧不退 次日清晨,姜明便捧着本厚厚的册子,去了二太太院中。 她姿态放得极低,垂眸静立,声音温顺。 “婶婶,这是我梳理的、经您手的产业旧案。粗略算来,总计需赔偿二万余两。我请示了父亲与祖母,因府中确有管理疏漏之责,公中为您承担三成,剩余的……还得婶婶自行筹措。” 她话说得周全,既言明此事乃长辈决断,非她自作主张;又主动提出公中承担部分,显得仁至义尽。 随即,她将那本账册奉上。 里面条目清晰,产业名称、纠纷细节、年月等,一一罗列,实在让人无从指摘。 王氏接过,翻了几页,越看越是心惊。 她眼前发黑,强撑着问道,“金额为何如此之高?” 姜明欢依旧低眉顺眼,好像只在例行公事。 “回婶婶的话,许多案子积年已久,按官府律例,积年累月的,数额便惊人了。” 她略作停顿,声音里带上些许无奈,“不瞒婶婶,一时拿出这么多银子,父亲与祖母也心疼得很。可如今朝堂上多少双眼睛盯着,若不能依律赔足,只怕又生事端。父亲的意思,长痛不如短痛,一次了结干净了。“ 王氏心口堵得发慌,郁气直冲头顶,却无从发作。 她死死捏着那账册,半晌挥挥手,开始赶人,“我知道了……我头疼得厉害,此事我自会处置,你先回去罢。” 姜明欢依言,规规矩矩行了个礼才退下。 人一走,王氏便瘫软在椅中。 两万余两,七成便是一万五千两。 先前因着沈华云嫁妆一事,她已元气大伤,手中现银所剩无几。 如今这笔巨款,简直是要她的命! 正焦头烂额着,午后,周妈妈悄步进来,禀报道,“夫人,外头……贺家来人了,想求见您。” “贺家?!”王氏猛地抬头,怒火瞬间窜起,“他们还敢来?!来的是谁?若不是来给珊儿提亲的,直接打发出去!” 周妈妈连忙压低声音,“来的是个面生的,说是能帮夫人解决眼下产业纠纷的事……” 王氏一怔,怒极反笑,“落井下石!他们这是知道我处境艰难,想来谈条件,逼我在珊儿的事上让步!” 她霍地起身,“不见!让他滚!” “夫人息怒!”周妈妈急忙劝道,“不如先见了,听听他们怎么说。毕竟……此次要出的实在太多,您总不能眼睁睁看着多年心血付诸东流啊。” 王氏深吸了好几口气,复又重重坐下,握住茶杯猛灌了一口,方冷静下来。 “……叫他进来。” 来人是个生面孔,身后跟着几个小厮,抬了两口沉甸甸的箱子。 王氏端起贵妇架子,冷眼睨着对方,“有什么条件,直说吧。” 那人笑了笑,拱手道,“二太太爽快。鄙人奉家主之命而来,只要您愿意让那间客栈,恢复与贺家的合作,”他侧身示意,小厮应声打开箱盖,“这些,便都是您的。” 只见那白花花的银锭堆满箱中,在略显昏暗的厅堂里,折射出诱人的光泽。 王氏目光不由自主地被吸引过去,呼吸微微一滞。 贺家竟只求恢复合作,丝毫未提婚事。 那人继续道,“这里是现银二万两,足解夫人燃眉之急。” 王氏心中急速盘算着利弊得失。 二万两,不仅足够赔付,还略有盈余。 贺家如此看重那客栈,背后定然藏着她不知道的隐秘。按理,她该死死拿捏住才对。可眼下,她的确急需钱财渡过难关。 不妨先应下,再暗中查探,等到时拿了实实在在的把柄,也好再威胁他们。 她面上不露分毫,只淡淡道,“周妈妈,带人去点点数。” 随即又对那人说,“银钱无误,合作自会恢复。若无他事,恕不远送。” 语气冷淡,甚至不愿多看对方一眼,转身便走。 赔偿之事暂时解决了,现下最要紧的还是珊儿的婚事。 既然那客栈一时动不得,眼下,便只能再好好拿捏林姝儿母子了。 思及此,她眼中闪过一丝狠戾。 时至傍晚,杏花庄又来了几个官差,为首的还是上回那人。 一进门,他便毫不客气地嚷道,“三日之期已到!凭证呢?可备好了?” 林姝儿却摆开一桌早已备好的酒菜,请了他们坐下,又亲自上前斟酒。 “几位官爷辛苦,这时辰过来,想必还未用饭吧?若不嫌弃,先垫垫肚子?” 那几人互看一眼,倒也未推辞,大大咧咧坐下吃喝起来。 酒足饭饱,林姝儿将一张地契并数张银票塞给为首那人,其余几人,也各有银钱打点。 她声音带着恳求,“妾身孤儿寡母,实在不易。还请官爷们高抬贵手,通融一二。日后若得空,尽管来坐坐,必当好酒好菜招待。” 贺家为保血脉,银钱给得还算充足,此刻打点起来,倒也不算费力。 为首那人捏了捏银票,阴险一笑,“小娘子倒是个懂事的。” 说罢,也不再纠缠,挥手带着人走了。 林姝儿倚着门框,看他们远去,这才长长舒了口气。 到了晚上,刚要睡下,孩子却忽然发起了高烧。请了郎中来,喂了药下去,却不见好转。 一夜折腾,反反复复。天快亮时,孩子竟陷入昏睡,气息微弱。 林姝儿心急如焚,城门初开,便直奔贺府而去。 门房见她眼生,又是这般惊慌模样,几番盘问,耽搁了好一会儿,才勉强放进去。 贺怀谦一见是她,立刻皱着眉头,低声呵斥,“你怎么找到这里来了?胡闹!” 林姝儿眼泪瞬间滚落,抓住他的衣袖,声音发颤,“怀谦!孩子、孩子病了,烧了一夜,我怎么都叫不醒他……你快去看看啊!“” 贺怀谦闻言,脸色一变,当下便要随她出门,却被闻讯赶来的贺母叫住。 “站住!京中多少流言盯着你,你还要在这节骨眼上,明目张胆地往那地方跑?是生怕别人抓不到你的把柄吗!” 她转而看向林姝儿,语气冷硬,“怀谦去了又能如何?他又不是大夫!你先回去,我派府医随你同去。” 林姝儿泪眼婆娑地望着贺怀谦,不肯离开。 贺怀谦看着她,又看了看盛怒的母亲,终究叹了口气,避开她的目光,“母亲说得是……姝儿,你先带府医回去,我晚些再去寻你们。” 林姝儿眼神瞬间黯淡,却又实在担心孩子,只得跟着府医,失魂落魄地走了。 杏花庄里。 府医诊视后,脸色凝重,沉吟半晌,方低声道,“这小公子……似是中毒之象。” “中毒?!”林姝儿脸色惨白,“好端端的怎么会中毒?!” 她猛然想起,昨日那官差喝到尽兴时,曾招手让孩子过去,笑着摸了摸他头顶。 当时她便心中一惊,立刻将孩子拉回身边,还赔笑说,“小儿顽皮,恐扰了官爷雅兴。” 她原以为自己打点到位了。 却没想到,那些人,从没放过他们母子。 一股寒意袭来,林姝儿踉跄一步,扶住桌沿才勉强站稳,眼中满是绝望与恨意。 第37章 囊中之物 林姝儿忙拽住府医,声音发颤,“这毒……可能解?” 府医面色凝重,缓缓摇头,“看这症状,似是连枝毒。此毒阴狠,若三日内拿不到解药服下,即便保住性命,只怕也会留下终身后患。” “连枝毒?”林姝儿追问,“可知怎样能拿到解药?” “唯有找到下毒之人。”府医叹了口气,“连枝毒,同气连枝。下毒者以自身鲜血为引制毒,需其至亲之人的血入药,方可解毒。” 除非……能有护血丹。 可这丹药,连宫中都数量无多,怎会用到她身上。 府医并未说与她听。 林姝儿浑身力气仿佛被抽干,瘫软了下去。 那官差行迹无踪,说来便来,要去何处找寻?更别说,他背后之人了。 她强压下心头恐慌,稳住声音道,“您先尽力医治,我去想法子。” 随即便遣了婆子,火速前往城中寻贺怀谦来。 她本来自岭南,在这京城无亲无故。 暗中筹谋或可勉强为之,但遇上这等生死关头,除了倚仗贺家,实在别无他法。 贺怀谦这回倒来得快。自婆子出去到他过来,不过两个时辰。 他已知晓大概,一进门便疾声问道,“怎么回事?好端端的怎会中毒?你将经过细细说来。” 林姝儿便将那官差两次上门威逼,又假意亲近孩子的事,原原本本说了一遍。 贺怀谦越听眉头锁得越紧,末了,斥道,“糊涂!户籍巡查如今尚在城东,怎会提前查到你这?为何不早说与我听?” 他猛地握紧拳头,砸在桌上,咬牙切齿,“王氏!定是那毒妇搞的鬼!” 林姝儿一怔,“伯府的二太太?此事怎会与她相干?” 贺怀谦面露愧色,艰难道,“姝儿,是我对不住你。我一时不察,中了算计,与那姜明珊有了……肌肤之亲。事后王氏便来逼我娶她女儿,我不肯,她怀恨在心,竟用这等毒计来逼我就范!” 林姝儿脑中原本一直紧绷着的弦,闻言突然断裂。 是她推动着姜明珊与贺怀谦纠缠,也自以为掌握全局。 可此刻,她才惊觉,在真正的权势面前,自己什么也不是。 别人稍动手指,自己便成了囊中之物。 她对贺怀谦的怨恨更深一层。 若他当初能坚决维护自己,她与孩子何至于此? 贺怀谦并未察觉她眼中翻涌的情绪,只匆匆丢下一句,“你在此好好照顾孩子,我这就去找王氏。” 回城的快马上,贺怀谦心绪纷乱。 他对父亲日益不满,渴望挣脱束缚。 可家族的脸面和荣誉,如烙铁般自幼深刻在他的脑中,也总在抉择时绊住他的手脚。 到了伯府,贺怀谦便直奔二太太院中去。 二太太此时正悠闲品茶,见他来了,挑眉讥讽,“贺公子今日怎有雅兴,光临我这寒舍?” 贺怀谦咬牙切齿,“你知道我所为何来!” 这话,二太太前几日在贺家说过。 如今,倒是风水轮流转了。 王氏慢条斯理道,“怎么,想通了?肯娶我家珊儿了?” “休想!把解药交出来!”贺怀谦毫不相让。 王氏冷笑,“如今是你在求我,姿态可要放低些。想要解药?可以,叫你母亲来提亲。” 贺怀谦见言语无用,怒极之下,竟上前要抓王氏。 王氏吓了一跳,尖声叫道,“放肆!青天白日,你敢在伯府行凶?!周妈妈!快去报官!” 家丁瞬间围拢上来。 这些人并非贺怀谦对手,院外亦有他的暗卫,若强取,定能成功。 但如此一来,事情必将闹大。 贺家近日本就遭受着诸多指摘……他不能…… 终于,他咬了咬牙,愤然转身离去。 晚上,待贺知章回府,贺怀谦将父母请至正堂,又屏退了左右。 二人刚一落座,贺怀谦便一撩衣袍,径直跪了下去,神色决绝,“父亲,母亲!王氏那毒妇给我儿下了毒,非逼我娶了姜明珊才肯给解药!孩儿恳请父母成全!” 他思虑良久,总觉得家族强加于他的太多,但他只想护住所爱之人。 贺知章尚不明就里,“怎突然又要娶姜明珊?” 贺怀谦只得坦白,“儿子……中了算计,已与姜明珊有了夫妻之实。” 贺知章勃然大怒,猛地起身,一脚踹在贺怀谦胸口,“孽障!这一月来你惹出了多少祸事!非要把贺家基业断送了吗?!” 他转而目光阴沉地看向贺母,“此事,你早已知情?” 贺夫人支支吾吾说不出话来。 她本想暗中平息此事,谁料那王氏竟下此狠手。 贺知章怒极反笑,“好!好!难怪王氏突然断了合作,又散布那些流言!我竟以为是利益之争!” 贺怀谦受了那一力,忍痛俯首,“府医说解毒需在三日以内……如今已过去一日半,求父亲母亲救我孩儿性命!” 贺母见状,略有动容。那孩子终究是贺家血脉,或可假意应下婚事…… 怎料,贺知章坐了回去,斩钉截铁道,“绝无可能!与姜家联姻,只能是姜明欢!杏花庄那边,我自会想办法。” 随即高声唤道,“来人!将公子带回房去,严加看管!没有我的命令,不许踏出房门半步!” 贺怀谦挣扎不休,奈何父亲手下皆是训练有素的,三两下便将他押了下去。 杏花庄内,林姝儿枯等了一夜,仍没等到贺怀谦来。 她心中一点微末的希望彻底破灭,转而沉入绝望。 她守在儿子床边,一夜未眠,只喃喃唤着他的名字,泪水早已流干。 五更时,天色尚黑,一身影突然推门而入。 林姝儿警觉地抬头,只见一青衣女子立于门前,面容清秀。 她紧张地发问,“你是何人?!” 那女子并不答话,只快步走至床边,低声道,“我来此救你儿。” 说罢,取出一枚乌黑药丸,便要喂入孩子口中。 林姝儿下意识想阻拦,但见儿子气息愈弱,心一横。 死马权当活马医罢! 药丸喂下,不过半个时辰,孩子忽然咳嗽了声,眼皮颤动,竟悠悠转醒。 林姝儿喜极而泣,转身便要向那女子下拜。 那女子却侧身避开,只淡淡道,“不必谢我。是我家主子命我来的。主子说,今日救了令郎,他日如有必要,望林姑娘能助一臂之力。今夜之事,还请姑娘守口如瓶。” 林姝儿心中颤动,此人竟对她底细如此清楚。 她连连点头,“救命之恩,没齿难忘!日后若有驱使,定当舍命相报!” 那女子微微颔首,如来时一般,悄无声息地离去。 翌日,姜明欢正要出门,荔夏匆匆过来,低声道,“小姐,查到了。咱们院里的真果,与二太太院中的青儿交好。昨日她本要去寻青儿,无意撞见贺公子来闹,躲在边上听了个大概。二太太并未察觉。” “听说……贺公子是来要什么解药,二太太咬定了要他娶二小姐才肯给。” 姜明欢脚步一顿,面露诧异,“难不成,二太太竟对林姝儿下了毒?” 她沉吟片刻,招手唤来橙秋,低声耳语了几句:“去盯着……必要时,添把火。”随即便带着荔夏出门了。 眼下,姜明欢无暇理会这些,她还有更要紧的事。 母亲忌日将至,京华寺的戏台,也该搭起来了。 第38章 京华寺路遇歹人 马车一路向着京华寺驶去。 车轮压过路面,发出规律的声响。 姜明欢此行,对府内的说法是,母亲忌日将至,提前去寺中点灯。 这也的确是往年惯例。 时值初春,沿途风景颇好,山道清静,罕有人迹。 难得离府散心,姜明欢倚窗望着外头抽芽的新绿,心头也略觉松快了些。 行至半山腰,路面渐渐崎岖起来,碎石遍布,坑洼不平。 马车颠簸得厉害,姜明欢被晃得有些头晕,便吩咐车夫暂且靠边,歇息片刻。 荔夏搀扶着她下车,立于道旁。远眺山下,京城轮廓已隐约可见。 蓦地,道旁枯草丛中窜出一老妪,身形佝偻,直扑到姜明欢跟前,扑通一声跪倒在地。 只见她衣衫褴褛,发丝灰白散乱,脸上布满尘垢与皱纹,一副潦倒困顿之相。 她哀声泣求,“这位贵人,行行好,救救老身吧!” 姜明欢见她模样可怜,不由生出几分恻隐,温声问道,“老人家请起,这是遭了何难?” 那老妪哭诉道,“村里人嫌我老了,不中用,竟将我赶了出来,我无处可去……” 姜明欢刚要伸手相扶,突然想起,前世曾听闻,有些拐子,专遣幼童老妇这类看似无害之人,博取良家女子同情,趁肢体接触时下药。 她心下警觉,伸出的手又悄然收了回去,示意荔夏,“取些银钱来,周济一下这位老人家。” 荔夏应声掏出几块碎银,递了过去,不料那老妪竟不接,只匆匆摇头。 姜明欢微怔,莫非是嫌少?便又吩咐道,“再多拿一些。” 那老妪仍不肯接,反而抬起头,神情中竟透着种难以言状的决绝。 姜明欢捕捉到那异样,心头猛地一沉,暗叫不好。 她急忙唤道,“快拦住她!” 但为时已晚。 那老妪骤然转身,竟直接冲向崖边,纵身一跃下去了! 荔夏的手还僵在半空,目瞪口呆。 姜明欢只觉心头狂跳,一种不好的预感涌上心头。 果然,草丛中即刻冲出几名手持棍棒的汉子,为首一人面目凶悍,上来便厉声指斥,“你们为何逼死我娘!” 另一人更不由分说,直扑姜明欢,口中怒吼,“还我娘命来!” 荔夏立刻挡在前面,尖声喝道,“你们要做什么!不许过来!” 随行家丁围拢上来,将她们护在后面。 姜明欢脑中飞转思考。 这老妪出现得突兀,跳崖亦是意料之外,可这些村汉却出现得如此及时…… 这分明是早已设好的局!这些人,从头到尾便是一伙的,只在此守株待兔! 她强压下心中惊惧,佯装镇定问道,“你们想要什么?” 她身子早已止不住发颤。 荔夏更是强弩之末。 方才那一声呵斥已耗尽了她的勇气,此刻她躲在家丁身后,连牙齿都在打颤。 那为首汉子狞笑道,“赔钱!否则休想离开!” 恰在此时,又有两名村妇模样的女子哭喊着跑来,扬言要上京华寺,求住持做主。 姜明欢闭了闭眼,问道,“你们要多少?” “一万两!”那人狮子大开口。 荔夏倒吸一口凉气,“一万两?!你们怎敢……” 姜明欢逼自己冷静下来,“我眼下没有这么多现银。你放我回去取来。” 那汉子冷哼,“当我们是傻子不成?放你回去,还能回来?” 他眼珠一转,阴恻恻地道,“回去拿钱可以,叫你手下的人去,你必须留下!” 姜明欢进退不得,心急如焚。 她在心中迅速估量着形势。 她此次来,毕竟为着祈福,且京华寺向来安全,所带家丁不多。 要拦住眼前几人,勉强可以。 但眼下已日头偏西,不能再耽误在此。 况且…… 她环视了一周,附近村落密集,这几人只怕来自其中。 若再纠缠,待到天黑,引来更多村民,她便更危险了。 那伙人见着姜明欢沉默,竟上前与家丁交起手来,推搡扭打,乱作一团。 这时,混乱中,那两名村妇竟趁机要来拉扯姜明欢。 荔夏不知从哪爆发的勇气,苍白着脸色,猛地抱起路边一块石头,狠狠便朝那两人伸来的手砸去。 眼看家丁败象渐露,就要支撑不住。突然,一声厉喝传来。 “住手!” 只见一年轻男子疾步冲来,身形矫健。其后跟着数名精悍的侍卫,顷刻便将闹事的村汉制伏在地。 几乎同时,一女子也从后方匆匆赶来,焦急呼唤,“欢儿!” 姜明欢抬眸望去。 竟是谢洛嘉! 谢洛嘉上前握住她的手,上下打量,连声问,“欢儿你没事吧?可曾受伤?” 劫后余生,姜明欢没忍住鼻尖一酸,却仍强忍住泪意。 她反握住谢洛嘉的手,宽慰道,“我没事,别担心。幸亏你们来得及时。” 她定了定神,向那出手相助的男子行了一礼,声音仍带着一丝微颤,“谢大哥,多谢今日出手相救。” 方才情急,姜明欢只觉得这男子眼熟。 此刻见到谢洛嘉,她才认出,眼前这身姿挺拔的男子,是她的兄长,谢闻钦。 他前些年已随父从军,常驻边关,甚少回京。 多年不见,他变化实在太大,叫人一眼难以认出。 过去,谢闻钦虽也习武,但更多是跳脱不羁。那时,她与谢洛嘉相熟,谢闻钦便常带着她们二人一起玩闹,还时常捉弄她。 如今,他气质沉稳了许多,眉眼间也多了几分坚毅。 谢闻钦目光落在姜明欢身上,听着她生疏的称呼,心中闪过一丝失落,但更多仍是惊喜。 他嘴角含笑,却又端得稳重,“明欢,好久不见。” 接着,他转向被制伏的那几人,面色一沉,声威顿显。 “光天化日,你们竟敢在此讹人,企图谋害官眷,好大的胆子!” 为首之人仍在嘴硬,“分明是她逼死我娘!官眷便能草菅人命吗?!” “胡说!”谢闻钦冷斥,“我方才看得分明,是那老妪是自己跳下去的!” 又一人开始呼天抢地,“没天理了啊!贵人联手欺压小老百姓!我们要报官!” 谢闻钦冷哼一声,“正合我意!那就统统捆了,送官严办!” 说罢,挥手令侍卫将那一干人等押送下山了。 第39章 谁为母亲点了灯? 几人结伴而行,沿着山径往京华寺走去。 姜明欢侧首问,“你们今日怎在此处?” 谢洛嘉笑道,“母亲近来觉得心绪不宁,想来礼佛静静心,硬拉着我们兄妹一起。方才她正在殿内听法师讲经,我们觉着有些沉闷,便下山来走走,透透气,谁知竟恰好遇上了你。” 谢闻钦走得稍前一步,闻言回头,神色认真。 “明欢,日后你若再出门,尤其是来这偏远之地,最好邀上几家相熟的同行,再多带些身手好的,要么便与父兄一起,也好有个照应……” 他话语微顿,似乎意识到失言,眉头蹙了一下。 他想起,姜明欢并无同胞兄弟,府中又全靠她父亲支撑,难得陪她出来,何来照应依仗? 过去,明欢还曾说,要认了自己做兄长。 谢闻钦眼中不由掠过一丝复杂与心疼,放缓了声音道,“方才是我失言了。” 姜明欢却并未在意,只摇了摇头,转而问道,“无妨。谢大哥,洛嘉姐姐,你们可知方才那伙人,究竟是什么来路?” 谢洛嘉压低声音,“听闻是这村中近来才有的勾当。他们专盯从京城来的、落单的马车,事先在路上撒满碎石,逼得车马不得不在半山腰停歇。然后便遣出年迈的老人上前乞讨或碰瓷,甚至……直接寻死,其后便有儿孙冲出来勒索钱财。” 姜明欢瞬间了然。 一来,京中贵人至寺中礼佛,为表诚心,通常不会带太多随从,免得扰了佛门清净。 落单的车驾虽不多,但只要能成功讹上一票,便足够那一家子快活许久。 二来,即便能勉强脱身,若无旁人为证,这些村汉去报官纠缠,难免影响声誉。 京中贵人最是看重这些,倒宁愿拿钱消灾了。 姜明欢蹙眉又问,“此地隶属京华寺地界,寺中竟不管束吗?” 谢洛嘉声音压得更低,带着几分讳莫如深。 “听父亲说,近来朝中对佛寺不如往日那般尊崇,反有压制的意思,连带着拨给的香火钱粮也削减了不少。 听说一些寺庙已开始暗中抢夺附近村落的钱财……这京华寺,是大庙,虽不至于行那强盗之事,但对眼皮底下的这些龌龊,只怕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好得他们‘上供’。” 姜明欢心下黯然。 总是如此。 庙堂之上的风向转动,最终承受代价的,往往是这些无力挣扎的底层百姓。 有些默默承受了,有些挣扎之下,刀刃反而转向了其他无辜人。 可是他们这些官眷,又有多少是全然无辜的,有多少不是食了他人的血,过着声色犬马的日子。 她仍存着一丝不忍,问道,“那些老人家……就心甘情愿如此吗?” 这回是谢闻钦接过了话,他声音沉重。 “此类事情,在军中扎营时也偶有发生。有些老人确是自愿,自觉年老体衰,时日无多,若能为儿孙换些银钱,也算值了。但更多的……” 他微微叹息,“更多的是在家中早已遭人嫌弃,活得艰难,觉得不如一死了之,反倒干净。也是被逼无奈了。” 姜明欢想到那老妪跳崖时的决绝身影,心中一阵酸楚难过。 她恳求地看向谢闻钦,“谢大哥,能否请你派人去崖下找寻那老妪的遗体?她的儿子媳妇如今官司在身,若无人替她收殓,便只能横尸荒野了……寻到了,便好生安葬了吧。” 谢闻钦点点头,“好,我也正有此意。” 一行人上了山,自有知客僧引他们去了后间客房。姜明欢恰在谢家兄妹隔壁。 经历了白日的惊魂之事,她身心俱疲,只想好生歇息。 晚膳时分,姜明欢与谢家一同用了斋饭。 谢夫人见到她,很是惊讶,拉着她的手细细端详,目光和煦又带着几分感慨。 “真是许久未见欢儿了,出落得越发标致动人,我方才险些没认出来。” 坐在一旁的谢闻钦,闻言亦忍不住抬眸望去。 只见灯烛莹莹之下,她云鬓微松,肌肤胜雪,一双明眸犹带些许水色。 竟与记忆中那个跟在他身后嬉闹的小姑娘有了天壤之别,自是别有一番动人之处。 他不由得微微一怔,旋即迅速垂下眼帘,默然执起竹箸。 众人不再言语,只安静用膳,唯有碗箸轻碰的细微之声。 入夜,姜明欢独自前往往生堂,为母亲点灯。 堂内并不昏暗,长明灯烛火跳跃,将四下映照得温暖而亮堂,莫名给人一种安心宁静之感。 姜明欢虔心跪在蒲团之上,合十默祷,心中对母亲诉说了许多。 良久,她起身准备奉灯,却愕然发现,母亲的牌位前,早有一盏新奉的长明灯在静静燃着。 每年此时,都是她独自提前来点灯。 父亲公务繁忙,总要等到忌日正日方能抽身前来。 外祖父母年事已高,受不得京郊山路的颠簸,更是多年不曾亲至。 那……这会是谁点的? 她带着疑问,辗转反侧,许久才入睡。 翌日一早,天刚蒙蒙亮,姜明欢便去寻了知客僧询问。 那僧人翻查了记录簿册,道是一位女施主所点,随后又应了姜明欢之请,引她至一处客房门外等候。 等待许久,当里面的人推门而出时,姜明欢不由一怔。 竟是三太太姚氏。 三太太见到她,亦是面露讶异,但很快便反应过来,立刻热络地上前拉起她的手。 “欢儿?你是来给你母亲点灯的吧?真是巧了,快,进来说话。” 姜明欢随她进屋,迟疑着开口,“三婶婶,我母亲牌位前那盏长明灯,是您点的?” 三太太眼神闪烁了一下,流露出几分不自然,笑道,“是啊……正巧来礼佛,想着你母亲忌日快到了,便顺手点了一盏灯,聊表心意。” 姜明欢点了点头,“难为婶婶还记挂着母亲,欢儿在此谢过了。” 三太太笑容略显尴尬,一时也不知再说什么好。 屋内气氛顿时沉闷下来,两人相对无言。 最终,还是三太太寻了个话头,邀她一同去用早膳,才打破了这安静。 白日里,姜明欢依着寺中日程听了讲经,有些昏昏欲睡,便借着散步之名,在府中四处走动。 实则,暗地里,她一直在留意三太太的行踪。 第40章 寺中鬼魅 但三太太似乎并无异常,只与寻常香客一般,早早起来,虔诚诵经,而后便于藏经阁外静坐,翻阅经书;到了午后,在客房小憩片刻,接着便抄写经文,或是再次步入佛堂,于蒲团上静心打坐。 日日皆是如此,甚至,连每日行走的路线都基本一样。 又这般过了一日。 晚间,三太太扶着贴身妈妈吴氏的手,从讲经堂里慢慢出来。 她今日听了晚课,又添了厚厚一笔香油钱,此刻面上带着些倦色,只想快些回房歇下。 夜色如墨,几盏长明灯在远处廊下摇曳。 这时节,香客本就稀少,钟声早已歇了,佛门静寂,只偶尔听得几声蛙鸣。 “妈妈,快些走吧。” 三太太的声音在空寂的庭院里显得有些虚浮。 吴妈妈紧挨着她,手中提着一盏小小的羊角灯。 光线微弱,仅能照亮几步远的青石板路。 “太太仔细脚下,这寺里的路,晚上瞧着总不平整。” 两人沿着一条狭窄的小径,往后院客房行去。 小径两侧是茂密的古树,白日里清幽雅致,夜间却显得有些阴森。枝叶茂密,层层叠叠,几乎遮蔽了本就稀疏的星光。 两人正慢慢走着,身旁的树上忽然传来一阵“哗啦啦”的响动。 可四下里,并无风起。 两人只当是宿鸟惊飞所致,并未在意。 然而,那声响非但未止,反而越来越大。 紧接着,道旁的矮树丛也开始簌簌作响,哗啦之声连成一片,听着竟像是骤然刮起了大风。 可周遭空气分明平静得很,甚至有些凝滞。 两人顿觉后背发凉,不由自主加快了脚步,只想尽快离开这儿。 三太太死死攥住了吴妈妈搀扶她的手,脚步也越来越慌乱,几乎是跌撞着往前赶。 吴妈妈亦是胆战心惊,提灯的手哆嗦得厉害,那点昏黄的光晕便跟着胡乱摇晃。 她不敢抬头,只敢死死盯着眼前几步远的路。 突然,脚边的矮树丛中传来几声异响,像是铁锯拉扯木头,光晕照过去,之间枝叶婆娑晃动。 两人同时僵在原地,呼吸都窒住了。 “夫、夫人别怕……”吴妈妈强装镇定,只是声音干巴巴的,听着没什么底气,“许是夜猫子或者什么雀儿惊了窝……” 这话不说还好,一说出来,反添了几分恐怖。 三太太脸色惨白,目光惊疑不定地扫视着四周,“哪、哪来的雀儿能闹出这般动静……” 话音未落,先前的“哗啦”声响竟再次响起。 这次,不只是一棵,接连好几株古木,枝叶都猛烈摇晃起来,仿佛有什么东西正迅疾地穿梭其间。 紧接着,一阵细碎的说话声传了出来,还夹杂着低低的呜咽,断断续续,飘忽不定,却又在黑暗的寂静中显得格外明显。 直听得人头皮发麻,心口发紧。 “谁?!谁在那儿装神弄鬼!”三太太厉声喝道,声音却不听使唤地颤抖着,透出浓重的恐惧。 她攥着吴妈妈的手早已冰冷汗湿。 吴妈妈硬着头皮,一边将三太太护在身后,一边伸长脖子呵斥,“是、是哪位师父在此?莫要……莫要开这等玩笑!” 那哭声倏地停了。 周遭一片死寂。 比方才更令人窒息的死寂。 主仆二人屏住呼吸,只听见自己心脏怦怦狂跳,几乎要撞破胸腔。 两人惊恐地对视一眼,再也顾不得许多,相互搀扶着,踉踉跄跄地逃离,脚步杂乱,不停打架。 就在此时,正前方一株老槐树的浓密枝桠深处,毫无征兆地,猛地亮起一团幽白的光! 那光朦胧不清,氤氲流转,如同鬼火,悬浮在漆黑的枝叶间。 光晕中央,隐约映出一张人脸,模模糊糊,看不真切。 “你……你究竟是人是鬼!”三太太喉咙里咯咯作响,脸上血色褪得干净,嘴唇止不住哆嗦。 她钉在原地,再不敢往前半步。 那张脸竟缓缓地,自半空中飘近了些。 三太太浑身抖如筛糠,若非吴妈妈死命架住她,几乎要当场软瘫下去。 那白光中的脸在不远处停下,苍白得毫无生气,但五官却变得清晰可辨。 柳眉杏眼,面容秀美。 三太太猛地愣住了。 她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睛,死死盯着那张脸。 目光交汇,僵持了不知多久,三太太紧绷的身体忽然松懈下来,眼神逐渐变得激动又哀伤。 她认出来了。 “华云……?是你吗?你今日是特意来寻我的?” 她像是陷入了回忆之中,只喃喃自语,“这么多年了……你竟还未曾转世吗?是仍放不下吗?” 说着,她幽幽叹了口气,语气竟带上了几分安抚的意味,“华云,你放心……你的儿子,我还在找……但你女儿,她过得很好,贺家公子待她一片真心。她还来为你点灯了……你去看过她了吗?” 她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自顾自说着,未留意到,眼前那张鬼脸的神色,已越来越晦暗。 姜明欢挂在绳索上,心中已然明了。 三太太这般反应,应当并非害死母亲的凶手。 今日确是她在装神弄鬼。她与母亲本就容貌相似,再稍加装扮,在这昏暗中,足以以假乱真。 但是。 儿子……还在找? 这是什么意思? 母亲难道还有其他儿子? 一个大胆的念头划过脑海,让她心惊肉跳,不敢深思。 难道当年……弟弟他…… 太多的疑问涌上心头,让她几乎难以维持冷静。 “婶婶。”她突然开口。 三太太闻声,眼中先是一惊,旋即闪过了然。 荔夏见状,立刻松开了手中操控的绳索机关。 姜明欢身姿轻盈地稳稳落地。 她缓步向前走去。 吴妈妈仍处于惊惧之中,下意识地挡在三太太身前,戒备地看着从暗影中走出的姜明欢。 三太太却忽然轻笑了一声,声音带着几分苦涩,“我早该想到,是你这孩子……” 客房内,烛火昏暗,只勉强照亮一隅。 三太太与姜明欢相对而坐,中间隔着张简易的木桌。 姜明欢早已卸去了脸上的妆容,毕竟顶着张鬼气森森的脸说话,着实怪异。 三太太望着灯下姜明欢的容颜,心中百感交集。 这孩子,如今出落得越发像华云了,认不出来也是。 她轻叹了口气,“欢儿……你何必费心弄这么一出。你想知道什么,直接来问我便是……我会告诉你的。” 第41章 三太太知道的秘密 姜明欢微微垂首,指尖无意识摩挲着桌沿,“我不知婶婶是敌是友,不敢轻易交心,恐打草惊蛇……只是,婶婶既知晓内情,为何不早些告诉我?” 三太太闻言,眼中掠过一丝复杂与怜惜。 她轻叹道,“我总想着,你还小,未立稳脚跟。况且,这伯府远比你看到的要复杂许多……今日你也知来试探我,我又怎敢轻易将那些往事说与你听?原是打算,待你嫁入贺家了,贺公子敬你爱你,你有了倚仗,再告诉你也不迟……” 姜明欢心下不由泛起一阵苦涩。 此前,三太太明里暗里帮着二太太撮合她与贺怀谦,她只当这三房与二房是一丘之貉。 却没想到,三太太也是被蒙蔽了,真心以为那贺家个好归宿。 原来,这府中,除了父亲与祖母,竟还有人是真心为她好。 姜明欢敛起心神,目光灼灼地看向三太太,开门见山问,“婶婶,方才您说,仍在寻找我母亲的儿子?这究竟是何意?” 三太太眼神幽深起来,她沉默片刻,似在斟酌言辞,终是缓缓开口。 “你弟弟当年,或许并未夭折。这些年,我一直在暗中查访他的下落。” “什么?!”姜明欢震惊不已,脱口而出,“这怎么可能!弟弟是父亲亲手埋入土的!” “是,的确是入了土。”三太太声音沉凝,还带着些恍惚,“但你弟弟本就是假死。当时你母亲已经不行了,将孩子托付于我。我原打算第二日悄悄将他送出府去,寄养于我母家族中……可谁料,你父亲动作竟那般快,当晚便将下葬了。 等我设法去寻时,那坟茔已被动过,放置你弟弟的小棺椁竟是空的……附近,只剩几只野狼在徘徊。 其实,我心里明白,你弟弟多半已是凶多吉少。可是,这是华云拼死留下的最后一点骨血,是她的遗愿……这么多年,我总存着一丝渺茫的希望,仍未放弃找他。” 姜明欢听得云里雾里。 弟弟竟是假死? 为何又要送去三太太母家抚养? 姜明欢尚未来得及问,三太太面上竟流露出悔恨与自责。 她抬手捂住脸,声音哽咽起来,“我懂药理。你母亲怀胎时,我便察觉她有异。可那时,我刚嫁入府中不久,与你母亲并不相熟。我总想着,若真有人下毒,府医和你父亲岂会察觉不出?我生怕多嘴,反而惹祸上身……” 泪水从她指缝间渗出,“是我不好……若我当时早些说了,或许你母亲……” 姜明欢心乱如麻。 崔妈妈也曾说过,母亲是遭人毒害。 可这毒竟如此刁钻,能瞒过所有人? 不对!分明三太太都已有所察觉……那府医呢?府医为何也只字未提? 姜明欢脑中越发清晰。 是了,当年的老府医,自母亲难产后不久,便以“医术不精,深感惭愧”为由,请辞还乡了…… 如今府里的,是后来新聘的。 那老府医……定然有问题! 姜明欢压下心中翻涌的思绪,先安抚起眼前正愧疚不已的三太太来。 “婶婶,母亲既临终前将弟弟托付于您,必是信重您,不曾怪过您。我亦感激您,这么多年,一直暗中照拂着我,也从未放弃过弟弟。当年之事,局势复杂,您有您的难处,肯出手相助已是情分。” 但她心中疑团实在太多,索性一股脑问了出来,“婶婶,您方才说弟弟是假死?为何要行此险招?又为何要送去您母家?” 三太太稳了稳情绪,用帕子拭去泪痕,低声道,“那日你母亲生产,我过去帮忙,却发现毒已侵入心脉,回天乏术了。可我查不出究竟是何种毒物,且府医那般久了,也从未说过什么……我与华云当时便觉得,此事绝不简单。 能在你父亲眼皮子底下长期下毒,甚至可能买通了府医,又刚好能赶着李玉娘上门,做出积郁的假象……这般胆大与算计,只怕并非府内之人所为。若不是你父亲亲自下毒,那,背后势力,绝非永宁伯府所能抗衡……但当时情形危急,已来不及细查根源了。” “所以……便让弟弟假死,先躲过那些人的毒手?”姜明欢颤声接话。 “是……”三太太颔首,“若有可能,你母亲甚至希望将你也送走。但你年岁已长,实在不便。加之你是女子,在那幕后之人看来,威胁或许小些……但你弟弟,他必须以死脱身。” “当时……是用什么法子让弟弟假死的?”姜明欢追问道。 “我未出阁时,随父亲行医,曾接触过不少奇门异术。”三太太解释道,“有一味药,服用后,便能使人气息脉搏全无,状若死亡,但次日便能苏醒。 我与你母亲原本的计划是,用此药让你弟弟假死。我已备好一个死婴,准备偷梁换柱。谁曾想,你父亲他……” 她的话语淹没在一声长叹里。 姜明欢心中巨震。 信息过载,让她几乎难以承受。 如她先前所料,害死母亲的,很可能是伯府内外之人勾结。 或许,可以从府内经手之人查起,再顺藤摸瓜。 还有……弟弟他……或许还活着。 这个念头让她心脏狂跳,既激动又害怕。 她深知希望渺茫。 即便弟弟未被狼群所害,而是被人拾去,这茫茫人海,又该去何处找寻? 但她仍抱着一丝希望问道,“弟弟身上……可有什么胎记吗?” 三太太黯然摇头,“那时他刚出生,浑身红皱,并未见有什么明显的胎记。” 两人相对无言,只余桌上烛火跳跃不定,映出二人各自凝思的神色。 沉默良久,姜明欢率先开口,声音低哑但清晰,“多谢婶婶坦言相告。但今日之事,还请您和吴妈妈守口如瓶。” 三太太眼中透出了然与无奈。 “你放心,这秘密我守了这么多年,绝不会泄露半分。我也需得保全自身,还有我那一双儿女……” 第42章 普觉大师 次日,正是沈华云的忌日。 姜行山也赶来了京华寺。 姜明欢一身素衣银簪,早早候在山门前迎接父亲。 寺中香火鼎盛,钟磬之声清越,却驱不散姜行山眉间的沉郁哀思。 他先至大雄宝殿焚香祝祷。 住持普觉大师恰巧也在。 他手持念珠,身披赤金袈裟,正缓步穿行于大殿之中;面容慈和,见人便含笑颔首,眉目皆是悲悯众生之态,引得周围香客纷纷恭敬合十。 一位衣着简朴的老妪颤巍巍上前,欲向他跪拜。 普觉大师赶忙扶住老人家的手臂,“阿弥陀佛。老人家,您拜佛便是,无需对老衲行此大礼。” 声音醇厚,自带祥和之气。 旁有香客低声赞叹,“大师真是活菩萨心肠。听闻去岁京郊水患,大师不仅将寺中半数存粮捐出,还亲自带了弟子去施粥赠药……” 另一人连连附和,“正是呢!德行高尚,佛法亦是精深。我那不成器的侄子,当初若非大师点拨迷津,只怕早已误入歧途。” 此刻,阳光透过高窗洒落,恰好笼罩在普觉大师身上。 他周身仿佛镀上一层柔和光晕,更显宝相庄严,令人见之便心生敬仰。 姜行山亦跟着拱手施礼,姿态谦和。 姜明欢静立其后,微垂着眼眸,想起来时半山腰的那场意外,心中疑窦暗生。 前世她来时,刚成婚不久,是贺怀谦陪着的。那时,苏莹月也闹着一起,又带了许多家仆,一行人多,并未遭遇此事。 这住持,瞧着慈悲,难道山门下的龌龊一无所知吗? 为沈华云点完灯后,姜行山便寻了相熟的普岸师傅,往禅房品茗叙话去了。 姜明欢借口祈福,悄然退了出来。 寺宇深远,廊庑重重,她循着记忆,往僧寮后方僻静处行去。 青石板路苔痕斑驳,越走越是人迹罕至。 她记得,前世,苏莹月正是从这附近慌慌张张地跑出,一头扎进了贺怀谦怀中,任凭谁问,也不肯说出些什么。 当时自己只顾着吃味生气,未曾细想,究竟是什么让苏莹月如此惊慌。 来之前,姜明欢特意换了身看不出来源的丫鬟服饰,又蒙上了面纱。 她放轻脚步,假意闲逛,从一间间屋舍前依次走过。 忽然,一阵刻意压低的交谈声随风飘来。 姜明欢心下一凛,立刻闪身,藏匿于一座石灯幢之后,屏息凝神。 只见前方,一间斋房门虚掩着,里面赫然是那宝相庄严的普觉住持。 他对面,躬身立着个村汉,看着却又比寻常村民体面些。 此刻,那人正满脸惶恐,姿态卑微。 “……上月、上月只得两位贵人上钩,按例应缴一万六千两,已全数在此……” 那人捧上一个沉甸甸的包袱,声音发颤,“求大师慈悲,宽限几日!下月、下月定能寻到更多肥羊!” 普觉拈着佛珠,笑容依旧和煦,语调却冷硬如铁。 “阿弥陀佛。寺中亦有寺中的难处。朝廷削减用度,上下多少张嘴等着吃饭。这点银钱,还不够佛祖座前一盏油灯。若下次仍是这般数目……” 他声音略略拖长,带着不言而喻的威胁,“王五,你这村长,也不必再当了。” 姜明欢藏在袖中的手猛然攥紧。 一万六千两! 那日他们对她勒索,开口要的便是一万两。上月两位贵人……即便不讨价还价,最多不过讹得二万两。 竟有八成以上都流入了这寺庙! 还不说村中长老头目层层盘剥。 那老妪拼死一跳,能得几何? 那些被推出来行此勾当的村民,又能分得几钱碎银苟活? 她气息微乱,脚下不慎踢到一颗碎石,发出细微的声响。 “谁?!”普觉敏锐的目光扫来。 姜明欢立刻屏住呼吸,将身体紧紧贴在冰冷的石壁后,一动不敢动。 一名灰衣僧人迅速出来,四下查看了一圈,回报道,“师父,并无他人,许是野雀经过。” 普觉冷哼一声,“近日风声紧,都警醒着些。尤其是后山净室里的女菩萨们,务必看牢了。若是走了半点风声……” 王五连声应是,冷汗湿透衣襟。 净室?女菩萨? 姜明欢心中惊疑,却来不及细想。 她小心翼翼原路退回,脚步匆匆,只想快点离开这佛口蛇心的肮脏之地。 转过一道月洞门,却不防与一名身材魁梧,面色阴鸷的武僧撞个正着。 那武僧见她从那儿出来,脸色骤变,眼中凶光一闪,“什么人?!” 不等她答话,武僧已疾步逼近,蒲扇般的大手直向她抓来。 姜明欢疾退,扬声欲呼,却被另一名从侧翼包抄而来的武僧堵住去路。 煞气扑面而来! 就在此时,一道玄色身影如鬼魅般悄无声息地落下,剑光如秋水一泓,铮然格开袭向姜明欢的铁掌。 那身影稳稳定在她身前,劲装蒙面,只露出一双沉静的眼。 “小姐,得罪。” 声音低沉,出手如电,与两名武僧缠斗在一起,招式狠辣利落,完全是战场搏杀的路数,瞬间将对方逼得手忙脚乱。 姜明欢心下一动,眼神微暗。 果然……一直有人暗中跟着她。 既已逼得那人现身,此地便不可久留。姜明欢毫不迟疑,趁乱转身便跑。 而此时,又有一人疾奔而来,加入了战团。 竟是谢闻钦。 方才,他隐约听到呼喝之声,远远便瞧见一女子正被两名武僧围攻。 那女子虽蒙了面纱,但身影瞧着极似明欢。 他心下一沉,当即赶来相助。不料竟有一蒙面男子抢先一步护住了她。 待他赶到近前,姜明欢已转身离去,只在留下一片衣角匆忙掠过。 他不知欢儿为何会出现在此,又为何这般打扮。但他明白,此刻,需得为她拖延时间,方能助她顺利脱身。 那玄衣人见谢闻钦到来,虚晃一招,毫不恋战,身形一纵掠上高墙,几个起落间便消失不见,仿佛从未出现过。 那两名武僧本就在那蒙面人手下吃了亏,消耗了不少气力,此刻对上谢闻钦,更是毫无招架之力,三两下便被制服。 这时,普觉大师带着几人匆匆赶来,面色阴沉,。 “何事在此喧哗打斗?!” 第43章 阁下还不现身? 谢闻钦立刻上前一步,脸上带着愤慨,抢先道,“大师来得正好!在下途经此地,见贵寺这两位师父竟联手围攻一位女子,实在有辱佛门!” 两名武僧气得险些吐血,急声道,“你休要颠倒黑白!分明是那女子闯入禁地,欲行不轨!” 谢闻钦挑眉,“此地不过是僧寮后巷,何处标了不许入内?寻常香客误入,何来闯入之说?” “你……这里可是……”那武僧还想争辩。 话未说完,普觉一记眼风扫过去,两人立刻噤声,不敢再多言。 他又换上了那副温和慈悲的笑容,“阿弥陀佛,原来是一场误会。想必是寺中弟子行事鲁莽,惊扰了施主。老衲在此赔罪了。多谢施主出手。” 那边,姜明欢一路疾行,回到客房后,立刻将那身丫鬟衣裳和面纱换下。 她寻了处四通八达的大路,将换下的衣物抛入路旁的矮树丛中,这才稍稍安心,若无其事地去寻姜行山。 刚巧,姜行山方从禅房踱步而出。 姜明欢快步上前,压低声音,将方才的所见所闻尽数告知了父亲。 姜行山听罢,面上却并无什么波澜,只沉声道,“普觉在京城根基深厚,不可妄动。今日之事,切勿再对外人言。” 他深深看了一眼女儿,目光有些意味不明,“你先去收拾一下,我们即刻回府。” 姜明欢知道父亲自有计较,不再多言,依言退下。 马车摇摇晃晃,姜明欢倚着车壁,心神不宁。 方才寺中的险境,父亲的告诫,以及那个神秘出现的玄衣人……桩桩件件,纷乱如麻。 行至半山腰一处僻静弯道,姜明欢忽然出声,叫停了马车。 “怎么了?”姜行山问道。 “马车颠簸,女儿有些气闷,想下去透透气。父亲且在此稍候片刻。” 姜明欢说着,便带着荔夏下了车,转身步入道旁的树丛。 此处离马车不过几步之遥,若有异动,很快便能赶到;却又足够隐蔽,轻易不会被外人看见。 姜明欢站定,目光扫过林木,对着空无一人的前方轻声道,“阁下跟了一路,还不肯现身吗?” 荔夏立刻警觉,握紧了袖中短刀。 自来时遇袭后,谢闻钦便给了她与小姐一人一把防身。 静默片刻,林叶微动,那玄衣人悄然现身,半跪于树丛阴影中。 他扯下面巾,露出张棱角分明的脸庞,瞧着竟有几分眼熟。 他拱手行礼,“暗卫墨林,奉主上之命,护卫姜姑娘安全。” “你与墨风……?” “墨风正是家兄。” 姜明欢心尖一颤。 果然是裴砚舟的人。 近来,她总隐隐觉得,似有道视线如影随形地跟着她。 可每每回头,却又一无所获。 她早猜测是九王爷的人。 毕竟,先前许多次,裴砚舟似乎都对她的动作了如指掌。 譬如上回,她刚将从王氏口中套出与贺家合作的隐秘,裴砚舟转眼便告知她,圣上要王氏与贺家继续合作。 若非早已知晓,又怎能提前获知圣意? 那时她只以为是裴砚舟手段通天,早在她设局套话之前,便探查到了背后隐秘。 如今看来,还是她耳边藏了个耳报神。 当时在寺中,她以身入险,也是存了逼这人现身的心思。 她与裴砚舟毕竟在同一条船上,总不能真见死不救吧。 不过,即使他未出面解救,也还有谢闻钦在。谢闻钦也是她先前刻意说了些话引过去的。 只是,这墨林,究竟是何时被安插到自己身边的? 姜明欢心中五味杂陈。 这人说着保护,亦或许是……监视? 裴砚舟看似与她结盟,或许从未真正信任过她。 见姜明欢陷入思索,墨林主动解释道,“那日山下,属下本欲出手,然谢小将军已率先赶到,人多眼杂,属下不便暴露,故而隐匿。今日情势危急,属下只得现身,惊扰姑娘,望姑娘恕罪。” “有劳墨侍卫。”姜明欢最终只淡淡道,“代我谢过王爷好意。” 墨林再次拱手,身形一闪,便隐没不见,仿佛融入了周遭阴影。 马车继续辘辘前行。 将至官道,一阵山风掠过,隐约送来几声极细微的、像是被捂住的呜咽,似是从岔路尽头一片紧锁的荒废院落传来。 姜明欢猛地掀开车帘望过去。 只见那院落被高墙围拢,此刻已是死寂无声。 姜明欢立刻联想起普觉与那村长的谈话,里面曾提及什么净室、女菩萨。 她心头一紧,急忙转向姜行山,“父亲……” 却见姜行山也正眉头紧锁,紧紧盯着那个方向,面色异常凝重。 姜明欢直言,“父亲,我们要不要去看看?” “莫要多管闲事。”姜行山出乎意料的冷漠。 姜明欢一怔,难以置信地看向父亲。 父亲向来以正直著称,时常扶危济困,在朝中也从不参与党争,乃至家中收入一直寻常。 即便前世她对父亲心存怨怼,也从未在这方面质疑过他。 如今,他怎会…… 姜行山似乎看穿她的疑虑,目光晦暗不明,“有些东西,未必是你看到的那样。” 他顿了顿,意有所指,“世间也没那么多巧合,偏偏什么都能让你撞见。” 姜明欢心中一震,蓦然惊醒。 是了。 她刚在寺中窥破秘密,下山路上便听见这异响。 这一切都太过顺理成章了。 仔细想来,这时节香客本来就少,且多数只在大殿祈福,留宿的更所剩无几,很快便能锁定排查范围。 况且这路虽偏,却是上下山必经之道。 若那所谓的女菩萨,真如她所想,是为了…… 又怎会安置在如此显眼之处? 且这动静,恰在她路过时响起,声音不大,又很快消失,若是未听得那些龌龊的人,怕很难注意到。 这动静,应是刻意为之,旨在试探她的反应,引她入彀。若她贸然前去,才是真正踏入了险地。 想通此节,姜明欢敛了敛神色,有些后怕,“多谢父亲提点。” 姜行山却并未放松,眉头依旧紧锁,“我知道你心急,但眼下,府里还有更急迫的事等着你。” 姜明欢心头一跳,“府里出了什么事?” 第44章 她不在,府里甚是热闹 “什么?!贺家上门提亲了?”姜明欢没忍住惊呼。 姜行山面露疲色与厌烦,“倒也不算正式提亲,贺夫人过府,应当只为探探口风。但她话里话外的意思,都是要为贺怀谦求娶珊儿。” “那……父亲和祖母是如何回应的?”姜明欢急问。 “起初自然是不肯的。贺家心怀叵测,你我早已知晓。如今又这般朝三暮四,一家求娶二女,成何体统!我永宁伯府的姑娘,岂能送去受这等委屈?”姜行山语气愤然。 姜明欢嘴角抽了一下。 姜明珊可没觉得是受了委屈。 但听父亲口气,似乎又有转折? 姜行山叹了口气,“贺夫人来后不久,京中不知怎地就起了流言,说贺怀谦与珊儿早已……已有苟且之事!虽明知是胡编乱造,但人言可畏,终究有损清誉。” 姜明欢嘴角又抽抽起来。 只怕这流言说得还太保守了。 姜行山没顾着看她,只抿着唇,自顾自继续说着,“加之王氏似对这桩婚事十分认可,想来是真看重她那表侄,府中便也有意应允了。毕竟,于珊儿而言,嫁入贺家也算高攀了……。” 姜明欢顺水推舟,乖巧点头,“若真是两相情愿,倒也不失为一桩好事。” 或许吧,一物降一物,贺怀谦那样的,合该配姜明珊这般的。 姜行山闻言,却并未舒展眉头,反而露出更深的忧虑,“只是……珊儿若出嫁,你这做长姐的却仍待字闺中,于礼不合。欢儿,你也确实到了该考虑婚事的年纪了。可有何中意的人选?” 姜明欢心中咯噔一下,她最担忧的事还是发生了。 她几乎想脱口而出,愿意就一辈子留在家中,侍奉父亲,再不嫁人了。 但她也知道,这话即便说出来,父亲也只会当做玩笑。 两人都不再言语。 马车一路驶入城中,临近伯府时,姜明欢忽然开口,“父亲,女儿想去街上逛逛,买些东西。” 姜行山嗔怪道,“多大的人了,还这般任性,想一出是一出。”却也未阻拦,只嘱咐道,“快去快回,天色将晚,莫耽误了晚饭。” 看着父亲眼中的笑意,无奈却包容,姜明欢眼中泛泪。 这样好的父亲,前世自己怎就不知珍惜? 重生近一个月了,她仍时常觉得在自己做梦。 待马车离去,姜明欢脸上的笑容渐渐沉了下来。 她带着荔夏,穿街过巷,来到一处人迹稀少的小巷。 她试着轻声唤道,“墨林。” 身影应声而现,墨林半跪于地,“小姐有何吩咐?” 姜明欢神色凝重,“今日在寺中,普觉与那村长的对话,你可都听见了?” “一字不漏。” “你即刻去禀报王爷,详陈此事,请他设法探查那净室与女菩萨。如今府中事多,我实在脱不开身。” 墨林略显迟疑。 王爷给他的铁令是护卫姜小姐安全,擅自离开恐…… 但他也仅是犹豫片刻,便领命而去了。 姜小姐所言之事关乎重大,早一刻查清,或能少几人受害。 况且,王爷既命他保护姜小姐,足见姜小姐之重要。听从她命行事,从根本上而言是维护她,应不算违背王爷初衷。 见他离去,姜明欢这才闲庭信步般从巷中走出,甚至还去了趟首饰铺子,带了支新簪回府。 刚进院门,橙秋便急急迎了上来,“小姐!您可算回来了!您可不知道,近来府里发生多少大事了!” 姜明欢见状不禁失笑,“我知你着急,但你先别急,容我喝口茶润润再说。” 橙秋这才反应过来,忙拍自己额头,“是是!瞧我这脑子!小姐快请进!” 姜明欢刚落座,便抬眸睨着橙秋笑道,“难得见你这般心急火燎的模样,看来府里这几日是真热闹。你且慢慢说来。” 橙秋脸颊微红,先拣了件简单的事回禀。 “小姐让人送去给二太太的银子,已将她手里的烂账填平了。老爷已将伯府涉及的那些陈年旧案一一禀明了圣上,言明皆是二房私下行径,现已严加惩处,并加倍赔偿了苦主。老爷亦自陈失察之过,请罚俸半年。皇上未再深究。” “嗯。”姜明欢颔首,品了口茶。 这都在她预想之中。 这茶,倒还真是香气清洌,滋味甚好。自崔妈妈接手茶房后,这饮食用度确是精细了不少,且开销也并未增大。 接着,橙秋凑近些,又神秘兮兮地说,“小姐您去寺里前,不是贺公子曾上门来闹,说二太太给杏花庄那位下毒了吗?您猜怎么着?” 那神态,活像茶馆里的说书先生,连一旁的荔夏也忍不住凑上前来,眼睛溜溜地转。 “那日上午,我特意寻机去杏花庄瞧了,那母子二人,都活蹦乱跳的,好着呢!” 姜明欢挑眉,“哦?那二太太岂不是失算了?岂不气煞?” “没呢!精彩的还在后头!”橙秋忙道。 “嗯?”姜明欢放下茶盏,也被勾起了兴趣。 橙秋压低声音,“那天下午,贺公子竟又怒气冲冲地上门来了,质问二太太将杏花庄那对母子藏到哪儿去了!” “林姝儿母子不见了?” “正是!人去楼空!” “二太太如今竟有这般胆量?直接把人掳走了?” “说不准,但二太太当时没否认!紧接着没多久,贺夫人就上门来了。” “这节我知道了,是来替她儿子探口风,想说亲。京中那些流言,可是你放出去的?” “不是我……”橙秋茫然摇头,“这等谣言传出去,于小姐您的清誉也无益处,我怎会做这损人不利己的事。” 姜明欢闻言,陷入沉思。 这一切未免太过按部就班,像是被安排好了似的。 林姝儿当真是被二太太掳走的吗? 不过,即便不是,二太太恐怕也会顺水推舟认下,以此拿捏贺家。 威胁贺家的,应当并非林姝儿母子的安危。一个外室和一个私生子,对贺家而言分量未必多重。 威胁的是,要将他们母子的存在公之于众。 那孩子与贺怀谦容貌相似,一旦曝光,便赖不掉了。 那流言又是谁的手笔? 不可能是二太太,她再想让女儿嫁入贺家,也不会用这种自毁名声的法子。 难道是九王爷?可他又有何理由要撮合姜明珊与贺怀谦? 似乎也说不通。 还有寺中的秘密,女菩萨究竟所指为何?今日寺中对她的试探,又是否还有后招? 太多疑惑盘踞心头,姜明欢只觉得越理越乱。 她才离开短短数日,竟已变得如此错综复杂…… 第45章 永宁伯府欲择良婿 姜明欢方听得橙秋讲完了八卦,椅子还没坐热,老太太身边的孔妈妈便亲自过来了。 “大小姐,您回来了。老太太请您过去,有要事相商。” 姜明欢心中微叹。 她岂能不知,此时叫她过去,所为何事。 她只得放下茶盏,整理了衣裙,便随着孔妈妈往老太太院里去了。 入得颐福堂,果见一屋子人在。 老太太端坐上位,神色看着有些发愁。 二太太王氏坐在左下首,嘴角噙着一丝得意。 姜明珊则紧挨着母亲,脸颊微红,眼神闪烁,既有羞怯,又难掩兴奋。 三太太姚氏和四太太也在场,皆是眼观鼻、鼻观心,默不作声。 “祖母安好。”姜明欢敛衽行礼,声音平稳。 老太太抬了抬手,示意她起身,“欢儿来了,不必多礼。想必你父亲已同你说了府中的打算。” 姜明欢垂眸,“父亲略提了一二。” “既如此,我也就不绕弯子了。”老太太语气有些疲惫,也不见什么笑意,“如今,贺家有意要娶珊儿,我们商议过了,觉得这门亲事,于珊儿而言,也算是个不错的归宿。你意下如何?” 二房的亲事,姜明欢不过一个小辈,本是不必问她意见的。 只是,从前她与贺怀谦也算是两情相悦,如今贺家却要来娶她妹妹,祖母这是怕自己心里过不去。 姜明欢正要答话,二太太王氏却抢先笑着接口,“欢儿,贺公子年轻有为,家世又与我们相当,过去我便中意他做咱们伯府的姑爷。只是大哥不同意你嫁,我瞧着,近来连你也待他冷淡了许多。如今珊儿嫁过去,也算是全了两家的情分。” 说着,她目光一转,竟也毫不掩饰,直直切入正题,“只是,这长幼有序,珊儿若先出阁,于理不合。欢儿,你也到了议亲的年纪了,心中有何中意的人选?若有,可千万要告诉婶婶,婶婶定当尽力为你周旋。” 姜明珊也细声细气地附和,眼底却藏着些看戏的意味,“是啊,大姐姐。女儿家的青春最是耽误不得的。听闻近日京中也有不少人家在打听大姐姐呢,想必都是极好的郎君。姐姐可要抓紧些,莫要挑花了眼才好。” 这话听着似是关心,实则句句带刺,暗讽姜明欢年纪已长,却还眼高于顶,赖在府中。 堂内一时安静下来。 姜明欢心中冷笑,王氏去周旋,只怕说不出什么好话,没得倒将好男儿都周旋走了。 但她面上却浮起浅淡得体的笑容,目光轻轻扫过王氏母女,“婶婶与二妹妹替我操心了这许多,欢儿实在感激。只是,我的婚事,自有祖母和父亲做主。至于中意的人选么……” 她略作停顿,语气愈发温和,眼神却略显讥诮,“倒不如二妹妹有福气,心中早有倾慕之人,如今又能得偿所愿,觅得佳婿。这般天赐的缘分,着实令人羡慕。只盼妹妹日后嫁入贺家,也能如今日一般,时时如意,处处顺心。” 她特意加重了“天赐”二字。 这话明着是祝福,旁人没听出什么不对来。 王氏母女却闻言脸色微变,连笑容也僵了一瞬。 姜明欢分明是在暗指,珊儿与贺怀谦的关系来得并非正途,更在讽刺他们二人日后未必顺心。 可她怎么会知道这其中隐秘?! 三太太姚氏端起茶盏,借着抿茶的动作,掩去了唇角的一丝笑意。 四太太则依旧低眉顺眼,仿佛什么都没听出来。 老太太眉头微蹙。 她知道,姜明欢这话中自有深意。 但深宅大院之中,多的是口舌之争,只要不触及根本,她并不会深究。 她看向姜明欢,语气有意缓和,“欢儿,你的婚事也确实该提上日程了。明日我便让人放出风声去,在京中为你物色合适的人家。你也需上心些,若有相看的场合,不可推辞。” 王氏立刻又堆起热情的笑容,“母亲说的是!这事便包在我身上。我定会为欢儿好生物色,寻一门四角俱全的好亲事!” 仿佛全然真心实意。 姜明欢心中却是清明。 王氏这般积极,绝非好意。 但祖母已发话,她此刻不便反驳,只得微微欠身,“劳祖母和二婶费心了。” 自那日后,姜明欢要择婿的消息便散了出去。 果然,如同她所预想的那般,真正门第相当、品行端方的,并未见上门,反倒是些不入流的,来得络绎不绝。 今日是个未成功名,却眼高于顶的世家子弟;明日是个只有虚衔,却还自诩清贵的凤凰男子。 也有才识颇丰,瞧着也谦逊得体的,却已是年过三十,找续弦来了。 一时间,似乎人人都觉得,永宁伯府的大小姐可以攀上一攀。 二太太王氏异常热络,几乎日日都有她引荐的人上门。 姜明欢则每日被请到花厅,隔着屏风,听王氏与那些形形色色的男子或其长辈寒暄。 她知道,即使是那些自行前来的,背后也少不了王氏的手笔。 她甚至能想象出,王氏在外是如何“称赞”她的。 无非是性情娴静、颇懂持家,再状似不经意地提点几句她与贺怀谦的过往,便足以让许多清流人家望而却步,却又恰能吸引些别有所图之人。 她寻来这些歪瓜裂枣,既为恶心自己,或许也是想让自己在对比之下,对姜明珊的婚事生出几分艳羡来。 当然,更重要的是,王氏确实心急得很。 自己一日不订亲,姜明珊与贺家的婚事便也只能悬着。夜长梦多,悬久了便怕生出什么变故。 如此心急火燎,又还不能压了姜明珊的风头,能寻来什么好人家。 一连多日,姜明欢在屏风后,冷眼瞧着那些所谓的良婿人选,或夸夸其谈、或畏缩怯懦、或目光闪烁,她只觉得疲惫又可笑。 心中不免自嘲,重生一世,她欲挣脱前尘桎梏,却没想到先要应付这无穷无尽的相亲闹剧。 第46章 伯府进了贼人! 这日,姜明欢晨起,只坐在餐桌边发愣,迟迟不肯动筷。 一连多日的应付,她早已疲惫不堪,神思上还要饱受那些腌臜货的折磨。 姜明欢睡不好觉,也没什么胃口。 杏春正替她揉着发胀的额角,荔夏悄步进来,低声禀报,“小姐,二太太带着二小姐出府去了,像是去了珍宝阁挑选成亲的首饰。” 姜明欢眼神微动,总算是有了些反应。 既然二房如此着急,要将婚事落定,那她便添一把火,也让她们忙上一忙,省得终日将心思用在自己身上。 她起身,走到窗边,看似欣赏院中景致,声音却极低地唤了声,“墨林。” 一身影如约而至,悄无声息地半跪于廊下阴影中,“小姐。” 姜明欢眼神未变,语气平缓,低声吩咐了几句。 墨林闻言,倏然抬头,眼中闪过一丝讶异,但最终并未多问,只沉声道,“属下明白。” 接着便身形一晃,消失不见。 约莫半个时辰后,永宁伯府忽然响起一阵阵惊呼,期间还伴随着杂乱的脚步声。 “有贼啊!快抓贼!” “是个黑衣蒙面的!往那边跑了!” “快!快去通知护院!” 一时间,府中鸡飞狗跳。 一个身形矫健的黑衣人正在屋脊上跳跃穿梭,流窜在不同院落之中。 所到之处,跟着便有房屋被翻得杂乱。 几个院落随后便惊呼丢了贵重首饰。 不少丫鬟婆子被惊动,出来查看,却又不敢贸然上前。 这人敢在光天化日之下行窃,还闹出如此大的动静,指不定有什么骇人的手段。 家丁和护院倒是胆大,纷纷拿着棍棒家伙什儿,大呼小叫地围追堵截,倒将那黑衣人逼得慌不择路。 一路上,他东跑西窜,几乎将伯府的每个院子都光顾了一遍。 家丁护院们也被遛得上气不接下气,每每将这人围到了屋中,眼看马上能瓮中捉鳖,这人却又突然出现在屋脊上,三两下便避开包围逃走了。 追的人换了一茬接一茬,却也越来越急躁。 几番围剿下,那黑衣人竟一头扎进了二房院里。 院内洒扫的丫鬟吓得尖叫一声,手中笤帚掉落在地,眼睁睁看着那黑影掠过,径直撞开了二小姐的房门,闪了进去。 “进去了!贼人进二小姐房间了!”有眼尖的家丁立刻大喊。 众仆役立刻围拢上前。 混乱中,府内女眷们都被惊动,纷纷过来查看。 三太太、四太太正站在院门口探看,面面相觑,不敢擅入。 姜明欢也闻声赶到,面上略显惊慌,“哪来的贼人!竟敢在白日里行凶!” 说罢,她大着胆子,直接迈步进了院中。 三太太见状,也拎起步子,跟在她后头,往院内探去。 见主子进去,仆役们也一拥而入,将那小小的卧房团团围住。 此时,这黑衣人倒像是无路可逃了一样,半天不见人影。 很快,得到消息的老太太也被孔妈妈扶着,急匆匆地赶了过来,脸色十分难看。 “怎么回事?光天化日之下,怎会让贼人闯入内院?现下又去何处了?” 陈管家连忙上前回禀,“老夫人,那贼人身手极为了得,我等一路追赶,见他窜进了二小姐的闺房,便再无踪迹了。” “二太太和二小姐呢?”老太太环视了一圈,没见人影。 方才院中洒扫的丫鬟这才怯怯开口,“二太太一早便带着二小姐出门逛街去了。” “既如此,”老太太指了几个粗使的婆子,“你们几个,先进去瞧瞧,其余人,在门口候着。” 未出阁小姐的屋子,还是不好直接叫了家丁进去搜。 “床底、柜内,务必看仔细了,若发现不对,速速呼人进去。”老太太不放心,又嘱咐道。 几个婆子强撑着胆子,往那大敞的房门内探去。 其余人也都在外面,探着头张望。姜明欢站在其中,面露忧色。 老太太见她神色如此,轻握住她的手,“欢儿别怕。” 姜明欢低垂着头,委屈道,“是我管家不力,竟让这贼人在府中如此逍遥。” “怎是你的错!这贼人神出鬼没,你纵有天大的本事也管不住他!” 三太太着急开口,众人也都七嘴八舌地安慰起来。 人群中,四太太望着他们,眼神晦暗不明。 很快,一个婆子出来回禀,“老太太,屋中并未见人。” “屋内现下如何?”姜明欢赶忙问道。 那婆子却支支吾吾,说不清楚。 姜明欢神色一凛,赶忙扶着老太太进去了,后面还跟着其余各房女眷并几名丫鬟。 只见屋内一片狼藉,像是被翻捡过一般。 梳妆台上的首饰盒被打翻,衣物散落一地。 而在那满地的杂物中,两个瓷娃娃尤为显眼,上面分别刻着一个“珊”和一个“谦”字。 娃娃周边还散落着几封精美的信笺。 四房的妹妹姜明薇好奇,捡起一封,下意识念出了来,“珊妹亲启……念你甚深……” “住口!”四太太立马打断,将她拉了回来。 然而,已经晚了。 周围人都清楚地听到了那暧昧的词句。 更多散落的信笺被眼尖的人看到,上面字迹相同,处处透着狎昵露骨的气息,落款处“怀谦”二字更是刺眼。 人群瞬间安静下来,气氛变得诡异而尴尬。 此时,二太太带着姜明珊进来,显然是闻讯刚赶回府中。 两人见到地上的东西,皆是脸色煞白。 姜明珊下意识想冲上前去,将东西都收起来,却也知道,此时过去,不过是徒增笑柄。 众人目光闪烁,看看面无人色的王氏母女,又看看地上那些不堪的信件,心中已是明镜一般。 老太太气得浑身发抖,脸色铁青,猛地一顿拐杖,厉声呵斥,“都围在这里做什么!还不快散去!今日之事,谁敢在外胡言乱语,仔细你们的皮!” 她又瞪向王氏母女,“你们两个,跟我过来。” 仆役们噤若寒蝉,慌忙低头退下。 姜明欢随着众人走出,眼底一片冰冷漠然。 这把火,终于是烧起来了。 第47章 王氏被驱赶出府 颐福堂内,气氛低压凝滞。 老太太原只打算单独盘问她们二人,可那些信件,当时在二房院中的,皆已瞧见。此番,也无须再避着自家人了。 于是,各房主内的,都被叫了过来,一同商议。 姜明欢最后一个赶到。 她如今还担着管家的责,那黑衣贼人走后,理应有许多事待她安排料理。 去太早了反倒显得心急。 屋内光线略显昏暗,衬得老太太面色愈发沉郁。她年事已高,近些年总和和气气的,极少再像这般动怒。 二太太王氏早已没了先前的得意,脸色苍白地跪在堂下,发髻微乱。 姜明珊跪在她身侧,肩膀止不住轻颤,正压抑着低声抽泣,脸上脂粉被泪水冲开,显得狼狈不堪。 三太太、四太太依旧在座,却都屏息垂眸,恨不得将自己缩进椅子里。 “祖母安好。”姜明欢上前行礼,声音不大,却在寂静中显得格外清晰。 老太太抬了抬眼,目光沉甸甸地落在她身上,并未立刻叫她起身,“欢儿,你来了。府内上下都安排妥当了吧?” “回祖母,孙女已请了各房尽快清查失物,又严令下人不许乱嚼舌根。至于那些不该看的东西……我也已亲自收拾妥帖了。”姜明欢低眉颔首,语气平稳。 “不该看的东西……”老太太重复了一遍,声音像裹着冰碴。 她视线扫向地上跪着的王氏母女,陡然拔高音量,“岂止是不该看!简直是丢尽了我永宁伯府列祖列宗的脸面!” 王氏浑身一颤,猛地磕头下去,声音发颤,“母亲息怒!是儿媳管教不严,才让珊儿她……她一时糊涂……” 她说着,伸手暗暗掐了姜明珊一把。 姜明珊吃痛,哭声顿时大了起来,仿佛才找回声音般,颤巍巍道,“祖母……祖母恕罪!孙女与怀谦哥哥是真心相爱的!只因想着两家好事将近,才……才情难自禁……互写了那些信……绝非有意做出有辱门楣之事啊祖母!” 她眼眶发红,泪水如线般掉落,在裙裾上洇出一团团水痕。 老太太却不为所动。 她连连冷笑,手中拐杖重重杵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好一个好事将近,情难自禁!王氏!你抬起头来看着我!你们母女二人,是当我老糊涂了,还是当这满府上下的人都是瞎子聋子不成?!” 她目光如刀,死死钉在王氏脸上,“两家婚事才刚有些眉目,连庚帖都未曾交换,何来的好事将近?那些信笺,墨迹新旧交错,数量不少,绝非近期所能写就,分明是私相授受已久!若非如此,那贺夫人,何等精明的人物,前些时日还属意欢儿,怎会突然就转了风向,要为你女儿来说项?!” 老太太的质问一声比一声凌厉,字字句句都在捅着那层早已破败的窗户纸。 王氏被问得哑口无言,额头渗出细密的冷汗。 她呼吸逐渐粗重,眼神低垂着四处游移,不敢与老太太对视。 原本,她只想将此事轻描淡写揭过,推说是年轻人情热,挨不到新婚之夜。既有婚约在身,也不算太过逾矩。 却不想,老太太如此犀利,竟一眼便看穿了因果。 “说不出来了?”老太太眼中尽是失望,“你们母女二人,一个治家不严,纵女行此丑事!一个不知廉耻,未嫁先失贞洁!竟还合起伙来,欺瞒于我,妄图将这泼天的丑事遮掩过去,把我永宁伯府的脸面当作你们攀附贺家的垫脚石!你们真是……真是好大的胆子!” 最后一句,老太太几乎是厉喝出声,说罢便止不住咳嗽起来,惊得姜明欢与孔妈妈同时上前,赶忙为她顺起气来。 姜明珊也吓得一抖,匍匐在地,连哭都不敢大声了。 “祖母……”她还想辩解,却被老太太一个眼神冻得噤声。 “今日之事,府中上下皆已看见。” 老太太疲惫地闭上眼,再睁开时,已是一片冷厉。 “你们各房都听好了,我不管用什么法子,都将下人嘴管好了。若有人敢将此事泄露半句出去,一律乱棍打死。” 几人立刻起身,躬身应是。 “至于你们……”老太太的目光重新落回王氏母女身上,“珊儿,即日起,禁足院中,没有我的命令,半步不许踏出。我会派两个得力的婆子过去伺候着你,直至出嫁。你若还想留着颜面,风风光光嫁入贺家,就给我安分待着!” 姜明珊闻言,猛地抬头,脸上血色尽失,“祖母!不要!您不能关着我……” “你若觉得委屈,现在就可滚出伯府,我立刻修书一封告知贺家,这婚事作罢!”老太太猛地打断她,眼神冷硬,“你看贺家是要你这被赶出门的女儿,还是更看重他们自家的名声!” 姜明珊被噎得说不出话,只得无声流泪。 老太太不再看她,转向二太太,“王氏,你教女无方,更心思不正,即刻起,收拾东西,去京郊庄子上自省!珊儿成婚之前,你不许回府!” “母亲!”王氏惊骇抬头,失声叫道,“母亲开恩!儿媳知错了!求母亲别让我去庄子上!珊儿的婚事还需我操持啊母亲!我不能不在她身边……” 去庄子上,她便再无望恢复管家之权,叫她如何甘心。 况且,珊儿向来天真冲动,若放她一人在府中,王氏实在不能放心。 老太太却冷笑一声,“让你操持,是嫌这脸丢得还不够干净吗?此事已定,无需多言!否则,我不介意让贺家知道,他们未来的儿媳,有个被遣送庄子的母亲!” 王氏彻底瘫软在地,浑身发抖,面如死灰,再也说不出一句求饶的话。 她知道,老太太这回是动了真怒,再无转圜余地了。 老太太看着地上失魂落魄的二人,眼中掠过一丝复杂,但很快被决绝取代。 她挥挥手,仿佛耗尽了所有力气,“都带下去。看着就心烦。” 第48章 谢公子求见老夫人 几个粗壮的婆子上前,半扶半拖地将几乎晕厥的王氏母女带了出去。 堂内再次恢复寂静。 姜明欢垂眸静立,心中并无多少快意。如今这一切,是她们二人咎由自取,也是她们从未认清,在这高门大宅中,利益常常高于血脉亲情。 此时,门外忽有小丫鬟匆匆来报,声音带着惊诧,“老太太……门房来报,兵部侍郎谢家的公子过府拜访,此刻正在前厅等候,说……说有事求见老太太。” “谢闻钦?”老太太眉头再次蹙起,有些不满,“来便来了,你急急忙忙地做什么,该稳重些才是。”她转又疲惫问道,“可说了所为何事?” 小丫鬟怯生生地抬眼,飞快瞟了眼一旁站立的姜明欢,声音嗫嚅,“谢公子说……说是……是为大小姐而来。” 此言一出,堂内几人都明白了过来。 不是来找大小姐的,是为大小姐来找老太太的。姜明欢如今满城择婿,谁人不知? 几人目光都投了过去,姜明欢自己也愣住了,愕然抬头,几乎怀疑自己听错了。 谢闻钦?在这当口?为自己而来? 老太太回过神来,眼神复杂地看了她一眼,沉吟片刻,对孔妈妈道,“请谢公子到偏厅稍候。”随即又唤堂内几人,“你们也都过来吧。” 一行人移步偏厅,谢闻钦早已等候在此。 他今日一身墨蓝色常服,身姿挺拔如松,面容俊朗,眉宇间却带着些明显的紧张。 见老太太进来,他立刻上前一步,恭谨地行了个大礼。 “晚辈谢闻钦,见过老夫人。贸然来访,惊扰老夫人,还请恕罪。” 老太太在主位坐下,打量着他,语气缓和了些,“谢公子不必多礼。不知今日过府,所谓何事?” 她虽已从小丫鬟口中得知,但仍需听他亲口说出才算。 谢闻钦深吸一口气,似乎下定了决心,目光坦然地看向老太太回, “回老夫人,晚辈今日冒昧前来,是为求娶府上大小姐,明欢姑娘。” 尽管早有心理准备,几人亲耳听到时,还是忍不住吸了口气。 姜明欢更是心头一震,下意识地开口,“谢大哥,你……” 谢闻钦转向她,目光深邃,带着歉意,又似苦涩,“明欢,我知道此事唐突。有些话,我本不该说,也不配说。我常年驻守边关,归期不定,刀剑无眼,生死难料……原想着,不该耽误了你。所以即便……即便心中有意,也从未敢轻易表露分毫。” 他的声音低沉下来,“这些日子,听闻府上在为明欢相看人家……我……我私下也留意了些。” 他顿了顿,脸上显出几分愠怒,“可我看到的,却多是些不堪匹配之徒!我不知其中有何缘由,但我知道,明欢你……你值得更好的!” 他的语气激动起来,带着直率与赤诚,“我谢闻钦或许并非最好选择,眼下无法常伴左右,但我敢以性命和谢家声誉起誓,若得明欢为妻,必敬她、重她、护她一生周全!绝不让她受半分委屈!我已规划好,待我功成归来,便去兵部谋一职位,如此便能与明欢日日相伴。” 这一番话,真挚热烈,掷地有声。一时,厅中竟无人言语。 老太太审视着谢闻钦,似乎在衡量他话中的真假。 姜明欢心里更是五味杂陈,乱成一团。 她看着谢闻钦眼中那份毫不掩饰的情意,说不感动是假的。 他竟一直暗中关注着她,甚至为她所遭受的冷遇而愤慨。 这份心意何其珍贵。 但……正因如此,她才更不能答应。 姜明欢深吸一口气,压下翻涌的心绪,上前一步,对谢闻钦深深一福。 她声音刻意带上了些疏离的客气,“谢大哥厚爱,明欢感激不尽。但此事,万万不可。” 她抬起眼,目光恳切地看向谢闻钦,也似在对其他人解释。 “谢大哥人中龙凤,家世显赫,正当觅一门当户对的淑女为配。明欢……明欢蒲柳之姿,且近来府中多事,声名有瑕,实非良配。更不能因一己之私,耽误了谢大哥前程。谢大哥的心意,明欢心领了,但这婚事,还请收回。” 她言辞委婉,态度却很是坚决。 但只有她自己知道,真正的原因远非如此。 重生归来,她身负血海深仇,前路迷雾重重,与各路黑手纠缠不休,甚至可能卷入更深的风波。 她走的是一条危机四伏的路,随时可能万劫不复。 谢闻钦及其背后的谢家,清白正直,她怎能将这偌大的麻烦带给他们?又怎能将他拖入这泥沼之中? 她不能,也不愿。 谢闻钦闻言,眼中闪过急切,“明欢,我并非在意那些虚名!我……” “谢公子。” 老太太忽然开口,打断了他。 她目光在姜明欢身上掠过,又转向贺怀谦,“欢儿说得也有道理。此事关乎你二人终身,也关乎两家声誉,仓促不得。你的心意,老身知晓了,但此事还应从长计议。” 谢闻钦足够坦荡,也有担当,未来长远之事皆已规划清晰。 谢家满门清正,姜明欢更是自幼与谢家小姐交好。 老太太此刻也觉得,若欢儿愿意,倒也算好事一桩。 但她看出孙女无意于他,也不愿强逼。况且,刚刚经历了二房那档子丑事,此刻实在不宜再仓促定下另一门亲事。 见老太太如此说来,明欢态度又那般坚决,谢闻钦眼中的光彩渐渐黯淡下去。 他沉默片刻,终究是压下满腹话语,对着老太太一揖。 “是晚辈唐突了。既如此,晚辈先行告退……待日后,两家长辈再慢慢商议便是。” 他又深深看了姜明欢一眼,那眼神复杂,未竟之言却终化为一声叹息。 得老太太颔首后,他转身大步离去,背影竟显得有些萧索。 姜明欢看着他离去的方向,心口仿佛被什么堵住了,闷得发慌。 她知道自己伤了他的心,但她别无选择。 府内再次安静下来。 谢闻钦的到来,只如湖面投入了颗石子,激起涟漪后又迅速平息, 第49章 不可让人通风报信! 回到韫珠阁,姜明欢独坐窗边。 窗外暮色渐合,却压不住她心口莫名的滞涩。 她对谢闻钦,不过是儿时情谊,且经年流转,早已淡薄如雾。 上回京华寺重逢,彼此间的生疏与尴尬犹在眼前,可今日他竟说有意于自己。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还是说,他只是见不得她受那些污糟之人纠缠,才这样出口相护。 思绪纷乱间,叩门声响起,荔夏领着两个小丫鬟进来,手中托盘盛着几碟小菜,一应是清爽开胃的。 荔夏在桌上小心布开。 “小姐,用些晚膳吧。”她轻声劝道。 姜明欢抬眼瞥了瞥,摇摇头,“先放着吧。” 她心中躁郁,堵着口气,身子却又疲惫得很,实在提不起胃口。 荔夏蹙眉,立马浮上几分忧色,“您早膳就没用,午间又为二房的事劳神,吃得极少……这样下去身子怎受得住?” 姜明欢不忍见她担忧,终是执起银箸,夹起一小块酸萝卜。 清酸气息随筷尖抬起窜入鼻尖,似乎勾起了些许食欲。 可甫一入口,一股莫名的恶心感便涌了上来,连吞咽都变得艰难。 姜明欢皱了皱眉,将筷子放下。 “小姐,是不是不合口味?我这就去换……”荔夏见状急忙转身。 “不必了,”姜明欢伸手拦下,声音透着倦意,“撤下去吧。让你们费心了。” “可是小姐……您近来吃得越来越少,人都清减了许多……” 荔夏说着,没忍住红了眼圈。 姜明欢拉过她的手,轻轻宽慰道,“许是近日见多了那些不堪之人,府里乌烟瘴气,连带着我也没了精神,无妨的。” 可荔夏神色反而更加焦急,“但在京华寺时,您就吃得极少……” 话音未落,崔妈妈掀帘而入。 她如今管着茶房和厨房,姜明欢给她派了几个得力的,还有意将绣坊也交与她管。她日日忙得脚不沾地,有些时日未来韫珠阁了。 方才在门外,她已听到了只言片语。 此刻乍一看去,姜明欢的面容,即便在红烛映衬下,也掩不住苍白憔悴。 “小姐!”崔妈妈快步上前,声音带着惊忧,“这才几日不见,您怎么消瘦成这样?脸色也这般不好?” “有么?”姜明欢下意识抬手抚上自己的脸颊。 荔夏赶忙取来一面小铜镜。 镜中人影模糊,却不难看出,那原本莹润的脸颊已微微凹陷,眼下泛着淡淡的青影,唇色浅淡,一双眸子也显得疲惫不堪。 姜明欢只以为是连日劳累所致。 重生以来,她步步为营,殚精竭虑。 近日更是从早到晚地应对相看之事,还得分神追查林姝儿母子的下落;京华寺那边,裴砚舟迟迟没有消息来,她也整日忧心着……更不必说那些错综复杂的往事。 她本就吃得少,如此一来,胃口更是消失殆尽。 “小姐……”崔妈妈望着镜中影像,满目忧愁,欲言又止,终化作一声叹息,“还是请府医来瞧瞧吧,万莫耽误了身子。” 小姐这般年轻,正是气血充足的时候,可总这样疲惫厌食,这情形……崔妈妈瞧着,竟与当年夫人有孕时的症状相似。 这个念头让她心惊,却不敢深想。 还是等府医来看了再说吧。 姜明欢终是妥协,声音低哑道,“今日已晚,不必兴师动众,叫府里人都知道,还是明日再请府医吧……我乏了,你们都下去吧。” 荔夏与崔妈妈交换了个眼神,无声退下,眉目间却是化不开的愁色。 翌日清晨,姜明正对镜梳妆,手中玉梳忽地一滑。 她身子晃了晃,竟毫无征兆地向前栽了下去,带翻了妆奁,珠钗环佩散落一地。 “小姐!”杏春手持发簪,僵在半空之中,不知所措。 荔夏反应极快,冲上前扶住姜明欢软倒的身子,急声唤了两个婆子来。 几人手忙脚乱地将她安置到榻上。 韫珠阁内顿时乱作一团。 橙秋推开院中人群,冲出院子就跑去找府医。清晨凉风刮过耳畔,她觉得有股刺痛从胸口蔓延至喉咙,但她只恨自己平日里没多锻炼些,不能跑得再快些。 屋内,姜明欢躺在锦被间,双眸紧闭,面色惨白,额际不断渗出冷汗,眉心痛苦地紧蹙着。 荔夏强稳住心绪,拧了湿帕子为她拭汗,又指挥小丫鬟们端水进出,声音发紧,手抑制不住地轻颤。 崔妈妈闻讯匆匆赶来,一见姜明欢这情状,心下猛地一沉。 她迅速接过荔夏手中的帕子,半扶起昏迷的姜明欢,利落地解开她的外衫,散开发髻,又连声叫人关紧了门窗,以免着凉。 荔夏平日里虽机敏,但终究年轻,姜明欢又向来康健,她未经历过这等突发之疾,一时惊慌,根本来不及细想周全。 此刻见崔妈妈赶到,她没忍住鼻尖一酸,却又硬生生将泪意逼回,赶忙上前协助。 崔妈妈却语速极快地压低声音道,“荔夏,你快去!将院里所有丫鬟婆子、小厮杂役,全部聚到院中,一个不许漏!仔细清点,查问不在者去了何处!院内一应物品,谁也不许乱动!” 荔夏瞬间明白了用意,眼中闪过震惊,却又不敢置信,“崔妈妈,您是说……” “快去!”崔妈妈语气斩钉截铁。 荔夏不再多言,目光一凛,转身疾奔而出。 若小姐真是遭人毒手,那极可能是这院中人所为! 绝不可放了人去通风报信,更不能让这人有机会销毁证据! 第50章 奈田毒 荔夏刚出去,掩上门,姜明欢突然剧烈一颤,竟猛地咳出一口血来! 崔妈妈心头一震,急忙用帕子擦拭她唇边血迹,却止不住地手指发颤,心疼与恐惧交织蔓延。 她紧紧握住姜明欢冰凉的手,声音哽咽,“府医呢……怎么还没来……” 就在这时,房门被推开。 橙秋喘着气冲了进来,身后跟着提着药箱、跑得满头大汗的府医。 府医不敢耽搁,即刻跪坐榻前,三指搭上姜明欢腕间。 他凝神细诊片刻,面色却越发沉重。 “大小姐脉象怎会虚浮至此?” “小姐近大半个月来都不怎么吃得下东西……”荔夏急忙回话。 她已返回屋内,由橙秋替了出去应对。 她跟在小姐身边的时候多些,若府医问起什么,也更清楚些。 府医眉头紧锁,“大小姐正值青春年华,理当精力旺盛,食欲良好,怎么会多日吃不下东西?” “奴婢也不明白,小姐近来总倍感疲惫,胃口全无,勉强进食也用不了多少。” “还请府医仔细查验,”崔妈妈突然开口,语气沉凝,“我家小姐是否中了毒?” 荔夏猛地抬头,这才发现,房门不知何时已再次紧闭,屋内只剩他们四人。 府医闻言,面色一凛,立刻调整姿势,闭目凝神,更专注地探查起来。 时间一点点流逝,压抑得令人窒息。 荔夏与崔妈妈皆不敢出声,连呼吸都放得极轻,生怕扰了府医切脉。 良久,府医终于缓缓睁眼,语气凝重,“大小姐脉象初探只似气血亏虚,然细究之下,深处确有一丝异样阻滞。再观其症状,应当是中毒无疑。” 他抬眼看向二人,“但此毒颇为古怪,我行医多年未曾见过。二位是贴身伺候的,还请仔细回想一下,大小姐食欲不振是从何时开始?期间可有何异常之事发生?” “小姐大半个月前,便时感疲惫,有时说几句话便要坐下歇息。自去京华寺后,更是不思饮食,我们只当是寺中斋饭不合口味,可如今都回来六七日了……她饮食起居皆由我等亲自照料,实在想不出何处出了纰漏……” 正说着,门外传来橙秋急促的通传,“老爷回来了!” 话音未落,房门已被推开。 一双官靴踏入室内,沉重又急促,袍角带起阵阵微风。 姜行山刚下朝,正与同僚交谈,却见陈管家急急来报,说女儿晨起昏厥。 他当即赶了回府,官服未解,便直奔韫珠阁而来。 荔夏抬眼望去,只见他身后还跟着两人。 其中一人…… 竟是九王爷?! 另一人,是个陌生女子,一身青衣,正低眉垂首,侍立在后。 “欢儿如何了?究竟发生了何事?!” 姜行山疾步行至榻边,一撩衣袍坐下,焦急万分地探看女儿面色。 府医慌忙回禀:“老爷,大小姐这是中毒所致。毒性侵蚀已久,导致近半个月不思饮食,气虚血亏方才晕厥,甚至毒发呕血。我已施针暂且稳住,但不知这毒究竟是什么……” “怎会中毒?!”姜行山如遭重击,几乎喘不过气。 他已失了爱妻幼子,绝不能再失去欢儿! 究竟是谁,竟一再对他至亲下手! “伯爷,”裴砚舟突然开口,声音竟也有些急,“这位是素问,精通医理,可否让她一观?” 他也不知自己这是怎么了。 他本是进宫找皇兄下棋,在宫门外恰闻伯府家仆惊慌来报,说是大小姐昏厥。 那一刻,他突感一阵心慌,当即遣人进宫告罪,便带着素问随姜行山匆匆来了。 此时,见那平日里灵动慧黠的女子,了无生气地躺在榻上,唇边犹带血痕,他竟感到一阵莫名的紧张。 得姜行山首肯后,素问悄步上前,细细诊脉。 片刻后,她面色微变,压低声音道,“王爷,姜小姐所中之毒,症状极似……奈田毒。” 一旁的府医闻言,惊得跌坐在地。 裴砚舟的目光亦骤然锐利起来。 他倏然转身,严严关上房门,声音冷冽,“姜小姐中毒之事,绝不可外传!”他目光盯向府医,“尤其是你,对外只称误食不当之物即可,明白吗?” 府医伏地磕头,浑身战栗不止,“是、是……小人绝不敢多嘴!” 即便给他天大的胆子,他也不敢泄露半分啊! 姜行山见那几人如此反应,心中不祥之感愈盛,急声追问,“这奈田毒究竟是何物?” 屋内一片死寂。 府医只得颤抖着回答,“回、回伯爷……小人只是听闻,此毒极为罕见,似乎……似乎仅宫中才有……” 他声音越说越低,恨不能将头埋入地砖之下。 九王爷在场,他不敢妄言,可伯爷逼问,他又不敢不答。 姜行山瞳孔骤缩。 此事,竟牵扯宫中?! 难怪这几人都如此避讳。 可他姜家何时开罪了宫中之人? 府中又有何人能与宫中扯上关系,获取此毒? 但他心知此刻不宜深究,只强压心中惊骇,声音发颤地问道,“王爷可知此毒一般是如何沾染?又有何解法?” 裴砚舟眉头深锁,“此毒源自东瀛,因一味关键药材仅奈田城出产,故得此名。但东瀛国内,亦仅有皇室与国师掌握制毒方法,产量极少,只去岁进贡了两颗过来,按理应悉数封存于宫内才是。至于具体下毒方法与解法……”他顿了顿,看向素问,“素问,按你方才的诊断,是如何?” 素问答道,“据姜小姐症状推断,中毒应在一月前左右,平日以另一味药每日压制着,故症状不显。此毒潜伏十日左右,便会开始令人渐感疲惫、厌食、失眠,长期折磨下,致人抑郁、失语亦有可能。应是这两日,压制之药骤停,故毒性爆发,导致姜小姐昏厥呕血。” 姜行山浑身一震。这症状……怎会与华云当年如此相似! 世人都道华云是因有孕而疲惫厌食,因姜顺母子而抑郁沉默…… 这毒,十年前在他妻子身上用过,如今竟又要来夺他女儿的性命吗?! 思及此,他悲愤交加,猛地一拳砸在身旁小几上。 裴砚舟并不知晓伯府旧事,此刻却也在思绪飞转。 宫中登记在册仅有的两颗毒药,为何会流入伯府?又是如何流出的? 是宫内之人私自偷窃,还是这京中的东瀛细作所为? 抑或是……内外勾结? 他沉声问素问,“当下该如何救治?” 素问摇头,“当务之急,是立刻找到那压制毒性之药,否则姜小姐怕是撑不过今日。若能持续用药抑制,加之精心静养、免受刺激,或可稳定一年半载,但终究会日渐衰弱。若要根除……还得去东瀛寻得解药不可。” 屋内陷入死一般的沉寂。 东瀛远隔重洋,解药又仅对方皇室掌握,想要取到,谈何容易? 第51章 青儿跑了 沉寂之中,裴砚舟再度开口,声音低沉有力,“解药之事,我会设法解决。当务之急,还请伯爷彻查府内,揪出下毒之人,找到那抑制之药。” 他目光扫过窗外,语意森然,“此毒需日日压制,下毒者必是能近身伺候的。说不好……”他话音微顿,视线沉沉压向院中伫立的众人,“就在你们院中。” 屋外庭院中,众仆役列队而立。听闻大小姐中毒,窃窃私语声渐起,见姜行山推门而出,又立刻噤了声。 院中一时落针可闻,唯余一丝躁动暗自浮沉。 橙秋上前一步,高声禀道,“老爷,韫珠阁上下人等皆已在此,无一人缺席。” 姜行山面色凝重,微一颔首。 素问随即自他身后而出,步入人群之中。 她依序在每个人身旁停留片刻,目光沉静,细细审视。 当走完一圈后,她脚步倏然定在一个小丫鬟面前。 那丫鬟顿时惊惶失措,呼吸急促,双目死死盯着地面,浑身僵硬如石。 见素问久久驻足不去,她腿一软,“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哆哆嗦嗦道,“不、不是我!奴婢什么也没做啊!” 荔夏在一旁,看得心头一紧。 是她?真果。 那日,还是她悄悄告诉了自己,贺公子为何去找二太太大闹。 怎会是她? 荔夏脑中似有电光火石闪过,无数纷乱的念头交织,可当她想要串联起来时,却发现怎么也抓不住。 她不由喃喃出声,“既需每日用药抑制,为何偏偏这两日突然停了?” 此刻姜明欢尚在昏睡,屋内仅留了崔妈妈照料。 众人皆不敢远离韫珠阁,审问便在院中就地进行。 橙秋将其余仆役引至东厢空房看管,陈管家亲自带了心腹严守门窗,不容一人出入。 院中,素问拈起真果腰间一个不起眼的小巧香囊,“这东西,你从何处得来的?” 真果却眼神闪烁,支支吾吾,不肯言明。 姜行山脸色一沉,厉声喝道,“有什么不能说的!你在遮掩什么?事关小姐性命,再不如实招来,府中有的是手段让你开口!” 真果吓得几乎匍匐在地,额头顶着冰凉的青石板,声音细若蚊蚋,“是……是奴婢老家的邻居哥哥所赠……” 此话一出,众人心下皆是明了。 真果与她这哥哥,想来是青梅竹马,相互有意。 可按当朝律法,凡奴籍者,其衣食起居、婚配嫁娶,乃至生死性命,皆系于主家之手。若非主家开恩,发还身契,则永无脱籍之日。 寻常而言,唯有高门显贵身旁贴身伺候的,方能得此机会,放归良籍。 而这,还得遇上宽厚仁善的主子,若遇上性情严苛的,为奴为婢者,多半只能孤老终身,一世伺候主子。 像真果这类低等小婢,私定终身,是犯了不忠之罪,乱棍打死亦不为过。 但比起谋害小姐,这私相授受之过,似乎还显得轻微许多了…… “姑娘可否将这香囊取下,容我一观?” 素问话说得温和,但这情形之下,又岂容真果说不? 她手忙脚乱地去解香囊,却偏偏在这关头,那系带缠成了死结,越是心急,越是解不开。 阶上数道目光,皆在注视着她。 真果躬着身子跪坐在地,急得几乎要哭出来。 素问半蹲下身,手轻轻覆上她颤抖的手背,语气从容和缓,“别急,慢慢来。” 真果稍放松了些许,但她只顾埋头与绳结纠缠,未曾留意,素问一双眼眸正丝毫不离地盯着她。 未几,绳结终于松开。真果双手将香囊双手奉上。 素问接过,打开囊袋,将内里香料悉数倾倒于掌心,指尖细细拨捻,不时凑近鼻端轻嗅。 良久,她拈起一颗干瘪微小的颗粒,肯定道,“找到了,是谷芷。正是此物,与奈田毒配合使用。” 真果骇然,连连磕头,“奴婢不知!奴婢不知道这里面有什么芷……许是、许是巧合!” 素问却接着道,“然单有此物无效,需得另一味药,我猜测是味鹿,以激发药性,否则这谷芷,也不过是普通香料罢了。我即刻去配制一试,看能否让姜小姐醒来。” 言罢,她握紧香囊转身疾步离去,府医也赶忙背上药箱,紧随其后。 姜行山步下台阶,立于真果面前,威压尽显,“说!你背后之人,究竟是谁?” 真果涕泪横流,脸上沾满灰土,“不是奴婢!真的不是!求老爷明鉴!奴婢什么都不知道!我那邻居哥哥远在乡野,怎会懂得这些……” 她像是失了魂,喃喃摇头,“不会的……他怎会知道……定是巧合!” 姜行山不再多言,挥手令陈管家将其带下。 “是二太太!”荔夏突然出声。 见院中人目光汇聚而来,她略显局促,却仍鼓足勇气道,“昨日下午,二太太刚被老夫人送去庄子上,今日小姐便因药断而毒发……” 她话音未尽,其意却已明了。 二太太被遣送出府,事发突然,来不及再安排后续用药,于是药物中断。 “且真果与二太太院中的青儿向来交好,”荔夏目光复杂地看向真果,“若由此被二太太利用,亦或……主动投靠,都不无可能。” “没有!”真果急辩,“我与青儿姐姐交好不错,却只是每日休息时说说话!小姐待我们恩厚,从不短缺吃穿用度,年节更有赏赐,我岂会背叛小姐!” 姜明欢管家并不苛刻,奴仆们每日除起居外,另有一个时辰的歇息时间,只需对好班次,不叫活计落空即可。 真果休息安排在下午,不宜睡眠。因着与青儿同批进府的情谊,二人素来亲厚。故而每每休息时,真果总要去寻青儿叙话闲谈。 “墨风!墨林!”裴砚舟冷声唤道。 两道相似的玄色身影齐齐现身,俯首听令。 “墨风,即刻随荔夏去二房搜拿青儿!若人已潜逃,封锁所有出京要道、码头渡口!”裴砚舟指令清晰,有条不紊,“墨林!你去守住姜小姐房门,除我们几人,任何人不得近前。若再出差池,唯你是问!” “是!”两人领命,闪身退下了。 不多时,荔夏去而复返,面色沉郁,“王爷,老爷,青儿……不见了。” 第52章 是二太太逼我的 真果闻言,瘫软于地,连哭都忘了,只失神喃喃,“怎么会……祁哥哥他……青儿姐姐又怎么……” “你与你那邻居哥哥之事,可曾告诉了青儿?”裴砚舟突然发问。 他见惯了阴谋算计,可眼前这小丫鬟,瞧着不像,分明是被人利用了。 真果像是突然找回了魂魄,急忙点头,“说过!府中我只同她一人说过……” 话至此,她自己也似醒悟了一般,“难道……难道是青儿姐姐在我的香囊上动了手脚?否则她怎会知道里面有谷芷?” 她仍在苦思冥想,却越发混乱。 姜行山叹息摇头。 这丫头,至今还未看透。 院中一时寂然。 此时,府医去而复返,面带激动,“老爷!小姐醒了!那药……起效了!” 真果闻言,终于松了口气,彻底瘫软在地。 小姐既醒了,她的罪责或可稍轻些。 姜行山急于入内探望,转身下令,“先将这丫鬟带往前厅,严加看管。其余人等,暂且放了吧。” 这丫头身上的香囊,终究只是配合之物,那最初下毒之人,恐怕早已无从查起。 若背后之人真是二太太,她与欢儿同府而居,一同用饭、喝茶,机会太多,就是她亲自下手,也不无可能。 至于韫珠阁的其他仆役,即使做了内应,恐怕早已销毁了证据,一时半会儿难以查出。终究,还是得撬开王氏的嘴。 荔夏领命,将真果带下。橙秋那边也放了众人。 姜行山与裴砚舟一同步入内室。 姜行山几步抢到床前,急问道,“欢儿,你感觉如何?” 姜明欢双目勉强睁开一条缝,却虚弱得难以维持,很快又阖上。 素问轻声提醒,“伯爷,小姐气血大亏,还需静养,不宜多扰。” 姜行山这才察觉自己过于急切,连忙后退,“是,是,是我心急了。” 他细细叮嘱了崔妈妈等人一番,出去时却仍放心不下,一步三回头。 裴砚舟也跟着离开,越过门槛时,他回眸望了一眼榻上那个单薄脆弱的人影,心绪有些复杂。 方才他也想跟着姜行山一道上前,但最终,脚步仍是顿在了原地。 他敛起神色,转身离去,衣袂带起一丝微凉的风。 眼下更要紧的,还是墨风那边的消息。 揪出元凶,既是为杜绝后患,也为清正宫闱。若这毒真是从宫中出来的,恐怕内外早已勾连。 还有,最关键却也最艰难的。 是要找到解药。 或许,未必非要远赴东瀛不可…… 裴砚舟眸光微暗,似是想起什么来。 他快步离开,直至傍晚,才又回了伯府,与姜行山于正厅落座。 裴砚舟沉声道,“伯爷,人都招了。” 姜行山一怔,眼中掠过惊异。 这九王爷,素以纨绔闻名,动作竟如此雷厉风行? 他挥挥手,“带真果上来。也让她听个明白,认清自己该做什么。” 真果被带上来时,衣着还算得体。 但被墨风押上来,跪在厅中的两人,可就狼狈得很了。 那一男一女,皆是发丝散乱,衣衫破损,身上带着明显的刑讯痕迹,面色灰败如土。 真果一见,顿时如遭雷击,呆立当场,嘴唇哆嗦着,磕磕巴巴,“祁哥哥,青儿姐姐,你们……” 那两人却只是死死低着头,一言不发。 墨风踢了二人一脚,冷声催促,“你们自己说说吧。” 青儿先开了口,却声音嘶哑,只会反复求饶,“老爷饶命……饶命……都是二太太逼我的……” “别说废话,说重点。”墨风语气冷硬。 青儿一颤,终于断断续续道,“……是。二太太知我与真果交好……拿我家人性命相胁……起初只是让奴婢从真果口中套问大小姐日常……可真果她品级太低,什么也不知。我想叫真果去打听,她也听不懂暗示,油盐不进……后来,约莫半年前,奴婢无意提起真果有个青梅竹马……二太太便……” 她哽咽了一下,似难以启齿,终是心一横,坦白道,“便查了那祁郎住处,命奴婢去引诱于他……” 旁边那男子猛地抬头,看向青儿的眼中满是难以置信。 青儿不敢看他,只低垂着头,继续道,“我与祁郎一直保持联络,但二太太一直未吩咐要做些什么。直至一月前,她交给奴婢一个香囊,命奴婢设法通过祁郎送到真果手中,还千万叮嘱不能泄露,这香囊是出自二房…… 相处这许久,奴婢与祁郎确实早已互生了情愫。二太太许诺,事成之后,一年便放奴婢与祁郎自由…… 于是奴婢假意劝说祁郎私奔。 奴婢知道他必会心动,却也必不敢答应。 他与真果是儿时父母便定了亲的。他们祖祖辈辈生活在那村中,若他与我私奔,家中父母,乃至族人,皆要受人指摘……” 青儿声音越发细弱,但在这寂静的厅中仍是显得格外清晰。 “奴婢便趁机将这香囊给他,告知此物佩戴一年会令人精神萎靡,状若痨病,真果心善,定会主动退亲……但只要停药,便可恢复正常……二太太也是这般告诉奴婢的……” 素问点点头,在一旁冷声补充,“此物确会损伤佩戴者身体,只是,效用更缓,但,损伤不可逆。” 真果听到此处,终于崩溃,眼泪汹涌而出,“你们……你们怎能如此恶毒!我对你们真心,你们竟合谋害我,还要利用我……去害小姐!” 她想到自己每日近身伺候姜明欢饮食,更是悔恨交加,“小姐、小姐向来对我们好,是我蠢……识人不清,信了你们,害了小姐……” 姜行山不再多说,面沉如水,冷声下令,“将青儿与此人移交官府,依律究办。真果……暂押下去,待小姐身体好转,由她自做决断吧。” 第53章 香囊并非必需? 过了七八日,姜明欢已能如常起身用膳。 裴砚舟将素问留了下来,命她贴身照料,一应饮食衣物皆需仔细查验,以防再生变故。 素问斟酌着配了两副温养脾胃的方子,姜明欢也都配合着用了。即便多数时候仍食欲不振,她也强逼着自己每日按时按量用餐。 解药一时难寻,总不能先将自己的身子熬干了。 又休养了几日,她气色也渐渐恢复,已瞧不出太多病态。 对真果,姜明欢并未重罚。 念她毕竟受人利用,且经此一遭反倒显出了几分忠心,只罚没了半年月钱,仍许她在跟前伺候饮食。 横竖有素问日日盯着,也出不了什么差池。 不过,府中近日却新增了一条规矩。 除每日定例采买之物外,下人一律不得私带府外的物件进来。如有必需,须得提前报备,查验无误方可带入。 否则,一经发现,立即发卖。 一石激起千层浪,下人间私语纷纷。 果然,每条严苛的规矩背后,都藏着一桩离奇的往事。 这日清晨,姜明欢用了早膳,便吩咐荔夏备车。她要去庄子上寻王氏。 “小姐,”荔夏面露忧色,“您身子才刚好些……” “不妨事,”姜明欢语气平静地安抚道,“有素问和墨林跟着,还有你在,我只是去问些话就回,别担心。” 她醒来后第二日,崔妈妈便同她说了。此番她的病症,像极了母亲当年的情形。 她听完,心下先是惊骇,旋即竟生出一丝惊喜。 祸兮福所倚。 此次中毒固然凶险,却也为母亲当年的疑案带来了些许眉目。 她当时便恨不能立刻飞去庄子上质问王氏,奈何体力不支,只怕未及问出什么,反先在气势上落了下风。 如今既已大好,她便一刻也不愿再等。 马车辘辘,驶向京郊,最终在一座略显萧索的院落前停下。 姜明欢心下微哂。祖母这次,是真动了怒。 荔夏上前叩响门环。开门的是个面生的粗使婆子。 姜明欢步入院中,远远便瞧见王氏正匆忙地理着衣衫鬓发,周妈妈在一旁手忙脚乱地帮着收拾。 显是不愿在她面前露了窘态。 待她进屋,王氏已端坐椅上,摆回了那副惯有的高贵姿态,笑容热络得近乎刻意,“欢儿怎么得空到我这儿来了?快尝尝这茶,还是我从府里带出来的,别嫌弃。” 周妈妈忙上前斟茶。 素问无声迈出,先一步端起茶盏,仔细验看一番。 “小姐,无毒。”素问低声回禀。 王氏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嘴角抽动了一下,才勉强维系着语调,“你这孩子,还怕婶婶给你下毒不成?这丫鬟是哪来的,瞧着面生得很。” 她被困庄上,只有周妈妈一个心腹在,消息闭塞,尚不知姜明欢毒发之事。 “这是素问,专司替我查验衣食。”姜明欢悠然开口,目光却似有若无地扫过王氏,“世间有心之人太多,谨慎些总没错。您说是不是,婶婶?” 王氏愣了一瞬,随即扯出个深以为然的笑容,“是啊……防人之心不可无。但婶婶待你如何,这些年你是知道的……” “婶婶待我如何,我自然看在眼里,”姜明欢轻呷一口茶,语气幽深,“只不知婶婶当年,待我母亲……又是如何?” 王氏闻言脸色一变,“你这话什么意思。” “我也不绕圈子了。”姜明欢放下茶盏,眼神直直盯向王氏,“当年我母亲难产而亡,是婶婶您的手笔吧?” 王氏却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你这孩子,可是病了,怎平白说这等胡话?” “奈田毒……”姜明欢指尖摩挲着瓷杯边沿,似在喃喃自语,“当年害我母亲的,也是此毒吗?” 王氏心头一震,原本执着茶盏的手没由来地一颤,茶水泼了一身。她慌忙低头,用帕子胡乱擦拭着衣襟,试图掩盖眼底漫出的惊惶。 “青天白日的,尽说这些恐怖的东西!瞧把我惊得……你母亲是郁结于心才导致的难产,当年你也不小了,都是亲眼所见……” 姜明欢起身,缓步绕至王氏身后,双手轻轻按上她的肩。感受到掌下身躯瞬间绷紧,她俯身,声音如耳语般轻柔。 “婶婶,不必再演了。青儿可是什么都招了。” 王氏身子一僵,却强自镇定,“她一个下人,胡诌攀咬上了我。你竟信她不信我?” “信与不信,自有大理寺公断。这庄子上的清静日子,婶婶怕是没几天好过了。”姜明欢轻叹一声,仿佛惋惜又无奈,“婶婶是不是以为,真果那香囊里的药,无关紧要?” 王氏瞳孔骤然收缩,“你……你……” 姜明欢却不理会,自顾自说了下去,“婶婶为何会这样觉得呢?是因为在京华寺那几日,真果不在我身边,你无处下手,我却并未毒发,安然无恙地回来了。” 姜明欢醒来后,得知此药原理,倍感困惑。 王氏此次被匆匆送来庄子,来不及安排后续用药,理应料到她会毒发,为何却毫无动作? 坐以待毙,这不像她的行事风格。 唯一的解释便是,京华寺的经历,让王氏错判了形势,误以为那两位药,并非必需。 于是,另一个问题随之而来,为何她在京华寺时并未毒发? 她苦思不得其解。 直至那日,偶然听得素问感叹。 “味鹿与谷芷本是上好的香料,用于熏香,最能静心安神,可惜竟被用以配合毒药……” 姜明欢这才醍醐灌顶。 她立刻遣人去京华寺,求了两根客房所用熏香。 回来让素问一验。果然,这其中正含有那两味关键之药。 阴差阳错,寺中安神的香气,竟暂时稳定了她的毒性。 “我劝婶婶别再浪费时间狡辩,”姜明欢仍步步紧逼。 说话间,她语气和眼神都变得凌厉起来,“当年母亲难产,究竟是怎么回事!” 王氏内心早已天翻地覆,所有隐秘算计全被赤裸裸地揭开,她惊怒交加,却仍强撑着冷笑一声,“呵!她空口白牙,有何实证,说是我指使的!你且叫大理寺审问便是!我看能审出什么来!” 第54章 二老爷 “婶婶害我母亲受尽苦楚,这些年又欺瞒于我,侵吞她留下的嫁妆,还想将我推入贺家那虎狼之窝。如今,更故技重施,意图取我性命……” 姜明欢轻摇了摇头,指尖如蛇信,划过王氏的脖颈,“我又怎能将您送去大理寺便了结了呢?未免也太便宜您了。” 她语气轻柔,“我定然是要婶婶,生不如死才行。素问。” 素问应声而动,指间寒芒一闪,趁王氏愣神,一根银针已迅速刺入她的指尖。 “啊——!” 王氏登时爆出一声凄厉的惨叫,只觉万蚁钻心,剧痛瞬间钻入骨髓。 她猛地从椅上弹起,双手疯狂地在空中抓挠,身体扭曲着向后倒去。 “太太!太太您怎么了!” 周妈妈一把搀住王氏瘫软下滑的身子,又是惊惧又是心疼。 她抬头望向姜明欢,眼中尽是哀恳,“大小姐!求您高抬贵手!太太她受不住啊!” 姜明欢只站在一旁,冷冷看着地上的王氏。她痛苦蠕动着,大张着嘴,喉间却只能发出“嗬嗬”的声响。 姜明欢语气平淡无波,“此毒不伤性命,只叫人日夜尝尽蚀骨灼心之痛,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周妈妈对着姜明欢重重磕头,额间瞬间见了红痕。 “大小姐!求您了!饶过夫人吧!” 姜明欢这才眼神一动。 素问上前,又是一针落下,那剜心剔骨般的疼痛便骤然退去。 王氏瘫倒在地,浑身被冷汗浸透,大口喘着粗气,仪态尽失。 姜明欢蹲下身,与她平视,“方才只是开胃小菜,您便受不住了?”她轻笑一声,“我还有许多手段,想在您身上一一试过,看看您能扛到几时呢?” 当然,是素问的手段。 王氏涣散的目光凝聚起一丝怨毒。 她声音嘶哑,“事到如今……我说与不说……又有何区别?!你绝不会放过我!” “我当然不会放过你!”姜明欢眸光凌厉,逼视回去,“但你女儿的性命和前程,或许还能挣扎一番。说与不说,决定权在您。” “你——!”王氏猛地抬手指向她,手臂剧烈颤抖,目眦欲裂。 姜明欢拍拍手起身,“我劝您别再徒劳挣扎。不然……素问……” “等等!我说!”王氏嘶声喊道。 周妈妈连忙吃力地将她搀回椅中。 “当年……是我给你母亲下了药……又买通了府医,让她日渐憔悴,看着郁结于心,最终……最终难产而亡……” 王氏喘着气,每个字都像混着血沫。 “姜顺母子,也是你找回来的?” “那倒不是,那人……”王氏下意识接话,却像突然惊醒般刹住话头。 她眼底闪过几分怨怼,冷冷别开脸,“那不关我的事!你休要再问!” 姜明欢立刻截住话头,“你背后还有人?” 王氏却不肯再多言,“你知道是我做的,便够了,我不抵赖。旁的,我劝你也不要打听太多。” 姜明欢失了耐心,寒声道,“素问。” 素问再次上前。 王氏惊惧地将手藏入袖中,连连躲闪,周妈妈也奋不顾身地张开手臂阻拦。 素问却出手如电,一手将周妈妈反拧在地,另一手并指如风,在王氏身上点了数下。两人顿时无法动弹了。 九王爷手下,没有不会武的。 王氏颓然瘫在椅中,忽地发出一阵怪笑。 “哈哈……哈哈哈……背后之人?我查了这么多年都摸不到边!他的势力盘根错节,岂是你能碰的?!我们都不过是他掌中玩物,脚下走狗!哈哈……不仅是我,连四……” 话音未落,破空之声划过。 一支利箭射来,精准贯穿了王氏的胸口! 她身体猛地一颤,当即双目圆瞪,便再无声息了。 姜明欢惊愕地看着眼前一幕。 “夫人——!” 周妈妈发出一声凄厉的哀嚎,竟挣脱了些许束缚,吊着只脱臼的胳膊,连滚带爬地扑到王氏身上,痛哭失声。 墨林早已冲出门外。 可没想到,那放箭之人并未逃离,反而从容地踱步进来了。 来人竟是…… 二老爷姜行颐! 他在朝中挂了个九品虚职,平日只知流连花丛,踪迹难寻。 先前王氏多次受罚,乃至姜明珊出事,都未见他过问半句。 今日为何会突然出现在此? 还有…… 姜明欢望向二老爷手中那张弓。 众人只知他废弛纨绔,风流成性……他竟有如此精准的箭法? 姜行颐举了举手中的弓,惊得墨林与荔夏齐齐上来,护在姜明欢身前。 他却只是苦笑一下,语气竟有几分落寞,“我虽不成器,君子六艺还是晓得的。欢儿不必紧张,二叔今日来,并非针对你,只是来……清理门户,处置这毒妇。” 他言辞恳切,面上带着和蔼的笑意,看起来温和真诚,一副毫无防备的模样。 姜明欢默然不语。 她看着地上鲜血染襟、已然气绝的二太太,又缓缓望向二老爷—— 他神色平静,近乎默然。 姜明欢只觉得诡异得很。 姜行颐似看出她的惊疑,叹了口气,解释道,“我今日回府才得知,我不在这些时日,家中竟生出这许多风波。” 他瞥了一眼地上的王氏,眼神淡漠,“这毒妇,胆大包天,竟瞒着我侵吞大嫂私产,纵女行悖礼之事,更竟蓄意谋害于你。实乃我伯府之耻,千刀万剐亦不为过。二叔此来,便是为肃清门风,以正家规。” 瞒着他? 姜明欢心下冷笑。 先前种种,他未必毫不知情,不过是未伤及自身利益,甚至,可能从中得益,故而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更何况,肃清门风何时不可? 偏偏选在王氏即将吐出关键信息的当口! 他究竟安的什么心?知晓些什么,又想掩盖些什么? 姜行颐心知姜明欢不信,也不多言,抬手摆了摆便欲转身离去。 临行前,他还丢下一句,“欢儿,王氏终究是伯府二太太,身后之事,还望你周全一二,让她走得体面些罢。” 语毕,竟是头也不回地扬长而去。 姜明欢望着他消失的背影,眼神晦暗不明。 她是要王氏付出代价,却不是这样不明不白地死了! 她转而看向仍伏地痛哭的周妈妈,“方才二太太要说什么,你可知道?” 周妈妈恍若未闻,只将脸埋在王氏身上,一声声呼唤着她。 良久,她才抬起头,目光涣散绝望,哑声道,“夫人做的这些……从来都是瞒得死死的……老奴若是知晓,方才怕是也一同被灭了口了。” 连她都看出了其中意味。 忽然,周妈妈复又转向姜明欢,重重磕下头去,前额撞击地面,磕到血水渗出,浸湿地面。 “夫人糊涂,做了不少错事……可他也是摊上了二老爷这么个凉薄无心的!她不过是想为自己、为辉少爷和珊小姐争一把啊!求大小姐……求您发发慈悲,送她一程吧。” 第55章 无香多奇遇 望着周妈妈,姜明欢一时有些恍然。当年的疑团看似有了答案,却因着王氏的突然死去,变得愈发扑朔迷离。 思及这两世的种种,姜明欢恨不能将王氏抛尸荒野,却要为着伯府的体面,不得不遮掩了她的龌龊,为她体面地办一场丧事。 还有……自己体内的奈田毒,虽已暂得稳定,可若寻不到解药,她便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日渐衰败。 她脑中突然浮现出一个身影。 裴砚舟。 他说他会寻得解药。 姜明欢自然信他。可她总觉得心里空落落的。自她醒来后,裴砚舟便只留了素问在她身边,再未出现过了。 如今,他在做什么呢? 此时,裴砚舟正一袭墨色常服,坐在一茶肆雅间,手指轻抚着温热的杯壁,目光却掠过窗外,落在对面的听风楼上。 “东瀛皇室既制毒药……总该有解。” 他低声自语,唇角勾起一抹难以捉摸的弧度,“倒是省了本王不少麻烦。” 前些日子,听风楼来了位特殊客人。 那公子年纪甚轻,约莫十七八岁,身着精良质地的天青色缂丝直裰,却并非中原常见款式,衣领袖口的纹样都颇具异域风情;面容清秀,肤色白皙,眉眼细长,透着一股与生俱来的矜持。 此人举止颇为讲究,对上茶的小二亦会微微颔首致意,只是姿态总隐隐带着一丝拘谨;官话说得倒是极为流利,但偶尔用词稍显古怪。 他登记的名帖上,写的客名是“无香”。 这位无香公子,并非旁人,正是东瀛国的王子,武凌香。 此次他离国前来游历,只想体味一番市井繁华,并不愿惊动朝廷,也未递交通关文牒,只带了少数亲随,悄悄潜入了京城。 殊不知,自他踏入京城地界,一双眼睛便锁定了他们这一行人。 这日,武凌香乘着租来的马车,欲往西市游览。 马车行至一处相对宽敞却人流不少的街口,忽闻前方一阵惊恐骚动。 紧接着,一匹惊马嘶鸣着狂奔而来,蹄声如雷,径直冲向武凌香的马车。 车夫吓得魂飞魄散,急忙勒缰避让,却哪里来得及? 只听“砰”的一声巨响,车、马剧烈相撞,车厢猛地一震,险些倾覆。 车夫更是倒霉,直接被撞飞出去,摔在地上哀嚎不止。 武凌香在车内被颠得七荤八素,额头“咚”一声磕在车壁上,眼前金星乱冒。 待车停稳,他惊魂未定地被随从搀扶出来,脸色煞白,原先那份矜持早已荡然无存。 他捂着额头,细长的眼里满是后怕与茫然,看着地上呻吟的车夫和撞得不成样子的车辕,手微微发抖。 中原的街市……竟如此危险吗? 经此一吓,武凌香对马车产生了极大的阴影。 又过两日,他决定只带两名随从,步行去往城郊河边散心,感受一下京城的自然风光。 河水潺潺,垂柳依依,景致倒是怡人。武凌香心情稍缓,信步上了一座小巧的石拱桥。 岂料下桥时,脚下不知怎地突然一滑。 “哎呀!” 他惊呼一声,身体失去平衡,竟顺着石阶咕噜噜滚了下去,结结实实地摔在河岸边! 他抱着右腿,痛得龇牙咧嘴,额上瞬间冒出涔涔冷汗。 “殿下!” 两名随从大惊失色,慌忙冲下桥。 只见他们的主子面容扭曲,话都说不出来,显然是行走不得了。 武凌香又痛又急,只觉得流年不利。 先前惊马已伤了一名随从,如今还在客栈养着,眼下他身边只剩两人。 这河边僻静,半晌不见一个人影。 他又是偷偷入境,不敢声张,更不能去惊动官府,只得一名随从留下护卫,另一名快步跑回城中去找大夫。 武凌香瘫坐在河岸边,看着肿痛的脚踝,感受着阵阵钻心的疼痛。 想起出国前,卜术师曾预言,“此行多奇遇,恐有波折,务要小心”。 武凌香内心一片凄风苦雨。 这哪里是奇遇,分明是奇祸。 就在武凌香觉得自己可能要在这荒郊野外疼死饿死,或者右腿废掉之时,一阵不疾不徐的马蹄声由远及近。 他抬头,泪眼婆娑中,只见一位身着墨色锦袍,气度非凡的公子骑在马上,正恰好路过此地。 那公子见状,勒住马缰,剑眉微蹙,俯身问道,“这位公子,可是遇到了麻烦?” 声音清越,带着一种令人心安的力量。 武凌香如同抓住了救命稻草,也顾不得什么礼仪姿态,用带着哭腔的汉话急急道,“摔、摔了腿……动、动不了……疼……” 裴砚舟利落地翻身下马,查看了一下他的伤势,语气沉稳。 “伤得不轻,此地不宜久留。若公子不介意,在下知道附近有一家医馆。” 说罢,不等武凌香回答,便不由分说地将他扶起,半搀半抱地弄上了自己的马。 一路策马疾行,颠簸难免。 武凌香坐在马背上,伤腿被震得一次次剧痛,眼前阵阵发黑,胃里翻江倒海。 他只能死死抓着马鞍,咬紧牙关,才勉强没有痛呼失态,但哼哼唧唧的呻吟却是止不住。 裴砚舟在前方控缰,嘴角几不可查地微微上扬。 到了一家门脸不大的医馆,老大夫须发皆白,看着颇有些仙风道骨。 他捏着武凌香的伤腿左右看了看,又号了号脉,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连连摇头。 “哎呀呀,这位小公子,怎么如此不小心?” 老大夫语气沉重,“你这腿……情况不妙啊。瞧这肿的,骨头怕是裂了,甚至可能断了!老夫医术浅薄,只能尽力一试,但说不好……若引发坏疽,为了保住性命,恐怕得尽早砍了才是!否则蔓延开来,危及全身,可就危险了!” “砍、砍了?!” 武凌香一听,吓得魂飞魄散,脸色比刚才更白上三分,差点直接从病榻上晕厥过去。 他一把抓住身旁裴砚舟的衣袖,语无伦次,“不!不能砍!求求您!想想办法!我还年轻!我不能没有腿啊!” 他仿佛已经看到,自己拖着一条断腿凄惨度日。东瀛王子的威仪荡然无存,只剩满满的惊怨。 第56章 天朝上国果然多义士 裴砚舟面上适时露出同情与凝重之色。他沉吟片刻,忽道,“我知道……有一位专治骨伤的圣手,住在城西。或许他有办法。只是,离此地还有些距离……” 他转向六神无主的武凌香,“公子,事不宜迟,我们即刻过去?” 武凌香早已没了主意,只知道拼命点头,只要不砍他的腿,去哪里都行。 于是,可怜的东瀛王子又被裴砚舟扶上马背,朝着另一家医馆疾驰而去。 这一路颠簸,对于伤腿无疑是雪上加霜。 武凌香只觉得身子已经不是自己的了,痛到麻木,头晕眼花,连哼哼的力气都快没了,只能软绵绵地靠在裴砚舟马背上。 好不容易到了地方,却是一家更为僻静,几乎不像医馆的院落。 一位神情冷峻、沉默寡言的大夫接待了他们。 那大夫只瞥了武凌香的伤腿两眼,便示意裴砚舟将他按住。 武凌香吓得紧闭双眼,以为要经历什么刮骨疗毒的酷刑。 岂料,那大夫出手如电,在他腿上几处穴位迅速扎下几根银针,随即双手握住伤处,猛地一拉一推! “咔吧”两声清脆的响动! “啊——!” 武凌香惨叫一声,以为腿彻底断了。 但叫声过后,预期的剧痛并未袭来,先前的胀痛感反倒竟奇迹般地减轻了大半。 武凌香惊疑不定地睁开眼,试探着动了动腿。居然能动了! 虽然依旧酸痛肿胀,但明显不再是那般钻心刺骨。 “只是脱臼扭伤,并未骨折。我已复位。近日勿要走动,按时敷药服药,静养一段时日便好。” 那大夫言简意赅,开了几贴药,便不再多言。 武凌香愣了片刻,随即巨大的狂喜涌上心头。 他的腿保住了!不用被砍掉了! 他激动不已,挣扎着想要下地,给裴砚舟行礼,却被连忙拦住。 他抓着裴砚舟的手,感激涕零。 “恩公!多谢恩公救命之恩!方才、方才在下痛得糊涂,竟、竟还未请教恩公高姓大名!在下无香,今日若非恩公,在下此生休矣!定要容在下设宴重重答谢!” 裴砚舟却微微一笑,笑容疏离而客气,“举手之劳,何足挂齿。公子无恙便好。在下尚有急事,不便久留,公子好生休养。” 说完,竟不顾武凌香的连连挽留,转身大步离去,衣袂飘然,很快便消失在门外巷弄之中,深藏功与名。 武凌香拄着大夫给的拐杖,呆呆地望着恩公离去的方向,内心充满了无限的感激与敬仰,还有一丝未能得知恩人姓名的遗憾。 这位神秘又热心的义士,如同话本里仗义相助的侠客,在他心中留下了无比光辉的形象。 经过接二连三的奇遇,武凌香是真的怕了。 惊马、摔桥、差点被庸医砍腿……这天朝京城的风水怕是与他相克! 他想起临行前卜术师的警告,越想越觉得此地不宜久留。 为今之计,还是赶紧亮明身份,寻求天朝官方的保护最为稳妥! 他赶紧让随从打听清楚皇宫方位,翌日一早,便换了身最显气度的衣服,拄着拐杖,一瘸一拐地来到了宫门外。 然而,宫门禁卫森严,他既无通关文牒,也无东瀛国书,更无朝廷礼部官员陪同,仅凭自称的东瀛国王子的身份,根本无法取信于守卫。 任凭他如何解释,守卫只是冷着脸,手持长戟,毫不通融地将他拦在门外。 “这位公子,若无凭证,速速离去!皇宫重地,岂容擅闯!” 守卫的语气已带上了不耐。 武凌香急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额角冒汗。 正在这进退维谷、一筹莫展之际,忽闻一道清越熟悉的声音自身后响起。 “何事喧哗?” 武凌香猛地回头,只见昨日那位神秘恩公,正缓步走来,似乎正要入宫。 他今日换了一身更为正式矜贵的云纹锦袍,玉带束腰,更显得身姿挺拔,气度逼人,与昨日江湖侠士般的随意截然不同。 “恩公!” 武凌香几乎是扑了过去,也顾不得腿疼,激动地抓住裴砚舟的衣袖,“恩公!是我!无香!您还记得我吗?” 裴砚舟面上适时的露出一丝恰到好处的惊讶,“原来是你。腿伤可好些了?你怎会在此?” 武凌香如同找到了主心骨,连忙压低声音,急切地解释道,“恩公!实不相瞒,我乃东瀛国王子,武凌香!此次私下游历,未备文书,如今想求见天朝皇帝陛下,却……却不得而入。还望恩公能为我证明一二!” 他眼中充满了恳求与期待。 裴砚舟闻言,脸上瞬间露出震惊,而后便转为严肃。 他沉吟片刻,郑重道,“原来是王子殿下,失敬,失敬。若果真如此,此事关乎两国邦交,确不可轻忽怠慢。” 他略作思索,似下了决心,坦然道,“我乃当朝九王爷。王子既让我遇上,岂能坐视不理?请随我来。” 说罢,他亮出腰牌。 守卫却似被下了蛊,依旧面无表情,“宫禁森严,须一人一牌,这位公子身份不明,不能进去!” 武凌香正急得又要去拉恩公的衣袖。 裴砚舟却不着痕迹地避开——大庭广众之下,还是不要拉拉扯扯的好。 接着,他眼神一冷,对着那守卫低喝道,“我堂堂九王爷,如今连个人都带不进宫了?让开!若有什么变故,你只推说是我逼迫你的即可。” 那守卫面露难色,却终是行礼让路。 裴砚舟亲自搀扶着依旧一瘸一拐的武凌香,一步步走进宫门。 武凌香此刻正因绝处逢生而满面红光,又带着几分劫后余生的庆幸。 他看着身旁位高权重,却屡次施以援手的裴砚舟,内心充满了感激。 只觉得这位九王爷真是他命中注定的贵人,天朝上国果然多义士! 却没看见,身旁贵人的眼底深处,掠过了一丝几不可查的的微光。 鱼儿,终于循着精心布下的香饵,游入网中了…… 第57章 九王爷卖身东瀛王子 御书房内,龙涎香袅袅。 皇帝正批阅奏折。闻得内侍通报,他并未抬头,只淡淡道,“让九王爷进来。” 几道脚步声响起。 皇帝抬眸一看,不禁眉头微挑。 只见他那皇弟身旁,竟跟着个面生的轻男子。 那男子拄着拐杖,衣衫华贵却略显凌乱,面色有些苍白,神情间还透着几分惊魂未定的拘谨。 “臣弟参见皇兄。”裴砚舟行礼如仪。 那拄拐的男子也忙不迭地跟着弯腰,动作因腿伤而有些笨拙,一口官话正经得略显怪异,“东瀛国武凌香,参见天朝皇帝陛下!” 他声音还有些微微发颤,许是紧张的缘故。 皇帝放下朱笔,目光在两人身上转了一圈,最终落在裴砚舟脸上,带着询问之意。 裴砚舟从容回禀,“皇兄,这位是东瀛国王子,武凌香殿下。殿下游历至京,偶遇麻烦,臣弟恰巧路过,便带殿下入宫,以免失了礼数。” 武凌香连忙点头补充,将自己如何向往天朝文化,又如何不幸地接连遭遇祸事,磕磕巴巴说了一通,语气满是委屈。 皇帝听着,面上不动声色,指尖却轻轻敲了敲桌面。 他瞥了一眼身旁垂手侍立的大太监德海公公。公公心领神会,悄声退下。 不多时,此前曾出使东瀛的老臣邱中乐,以及常驻天朝的东瀛使臣田口凉,便被宣召了进来。 田口凉一进御书房,看到自家王子殿下这副狼狈模样,惊讶不已,也顾不得御前礼仪,脱口而出便是东瀛话。 “殿下!您、您怎么在这儿?!怎么弄成这副样子了?!” 武凌香见到自家人,委屈感更甚。 他立刻叽里咕噜地用东瀛语诉起苦来,把方才对皇帝说过的悲惨经历,再声情并茂地讲述了一番。 提到自己险些被庸医所误,要砍了半条腿时,甚至没忍住红了眼眶。 田口凉听得额头冷汗涔涔,只觉眼前无数黑线闪过。 他赶忙用东瀛语安慰道,“殿下受惊了!是臣等失职!万幸殿下吉人天相,遇上了天朝的九王爷……” 他一边说,一边偷偷觑着皇帝和裴砚舟,心中叫苦不迭。 这位王子殿下什么都好,就是有时太过跳脱。这趟私访可真是捅了大篓子了。 皇帝坐在龙椅上,将下方几人的神色互动尽收眼底。 他目光再次瞥向一旁垂眸静立,仿若事不关己的裴砚舟,心中已是了然。 惊马?摔桥?偏偏都被他遇上?还又是救人又是找大夫的? 呵。 他这皇弟,面善心黑,手段莫测。这般巧合连连,他是断然不信的。 只是不知九弟大费周章,将这东瀛王子骗进宫来,所图为何。 皇帝心中腹诽,面上却依旧是宽和温煦的君王模样。 他清了清嗓子,打断了下方的诉苦大会,“原来如此。王子殿下在京遭遇,朕已知晓。让殿下受惊,是我朝疏忽。” 皇帝语气沉缓,带着安抚的意味,“既然王子殿下是九王爷所救,九王爷素来熟知京中风物……” 他说着,语气顿了顿,意味深长地看了裴砚舟一眼。 裴砚舟眼观鼻,鼻观心,仿佛没接收到皇兄的信号。 皇帝继续道,“……那么,在王子殿下伤愈回国之前,这一应衣食住行,以及游览事宜,便交由九王爷全权安排。” “定要让王子殿下好生养伤,尽兴而归,以全两国邦交之谊。” 裴砚舟闻言,立刻躬身领命,“臣弟遵旨。”姿态恭敬无比。 武凌香一听,顿时喜出望外。 能由救命恩人兼天朝王爷亲自作陪游玩,简直是意外之喜! 他拄着拐杖,又连忙行礼,“多谢皇帝陛下!多谢九王爷!” 于是,此事便在皇帝顺水推舟,裴砚舟心照不宣,武凌香欢天喜地,田口凉提心吊胆的氛围中,定了下来。 接下来的几日,京城各大酒楼、戏园、画舫、乃至郊外马场,裴砚舟都陪着这位东瀛王子一一游览了一番。 马场中,武凌香表示腿伤未愈,坚决不骑马,只围观,九王爷又不得不当场表演了一番精彩绝伦的天朝马术。 他的确是尽了地主之谊,安排得可谓是丰富多彩,体贴入微。 武凌香玩得也是眉开眼笑,今日尝了这道御膳房出来的点心,明日看了那场最新排的杂剧,后日又听了小曲,只觉得眼花缭乱,乐不思蜀。 他对天朝的繁华赞不绝口,对裴砚舟的崇拜更是如滔滔江水。 而裴砚舟…… 裴砚舟快累散了架。 他白日里陪着那位精力异常旺盛的王子殿下东奔西跑,还得时刻保持着优雅风度,应付他各种稀奇古怪的问题。 晚上回了王府,便直接瘫倒在榻上,只想与周公即刻下棋去。 墨风看着自家主子每日早出晚归,一边默默递上温热的帕子,一边忍不住心中感慨。 主子这回为了套那奈田毒的解药,可真是下了血本了。 这跟卖身有什么区别。 瞧瞧这憔悴样儿……合该让那姜大小姐亲自来瞧瞧才是! 第二日,姜小姐便真亲眼瞧见了。 姜明欢正在庄子上,亲眼目睹了王氏被二老爷一箭穿心而死。 王氏的尸身已被简单整理过,周妈妈跪在她脚边,哭声嘶哑,如钝刀子割人神经。姜明欢只觉得有些恍然。 这时,墨林突然出现,低声禀报道,“姜小姐,主子有急事,请您即刻带着素问前往听风楼一趟。” 姜明欢眸光微动,她正欲这混沌中抽身,闻言立刻点头,“好。” 吩咐荔夏处理好庄子里的事,姜明欢便带着素问,乘着马车匆匆返回了城中。 第58章 是我 救了神仙妹妹 听风楼雅间内,裴砚舟正与武凌香对坐饮茶。 武凌香说得眉飞色舞,比划着这两日的见闻,裴砚舟则噙着淡淡的笑意,偶尔颔首,目光却时不时瞥向门口。 当房门被推开,姜明欢的身影出现在门口时,屋内的谈话声戛然而止。 姜明欢今日穿着一身月白色的襦裙,因连日奔波和体内毒素影响,脸色略显苍白,却更衬得她眉眼如画,气质清冷,宛如一支雨后的梨花。 她一眼看到了裴砚舟,随即目光落在他身旁那位年轻男子身上,微微怔住。 裴砚舟起身,面带疑惑,“姜小姐怎地在此?” 姜明欢侧了侧头。 不是他叫自己来的吗? 她虽疑惑,却心知裴砚舟自有安排,从容答道,“原是与谢家姐姐约了在此闲话,不巧她临时有事,未能前来。方才听闻王爷在此,便想着……该来问个安好。” 裴砚舟点点头,“原来如此。” 他语气自然地为双方引见,言简意赅,“这位是东瀛国的王子,武凌香殿下。” 然后看向姜明欢,对武凌香道,“这位是永宁伯府的大小姐,姜明欢。” 姜明欢瞬间了然。 东瀛王子……奈田毒……解药! 一股激动瞬间涌上心头。 她看向裴砚舟,眼神复杂。既是感激,又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悸动。 他不见人影的这几日,竟是为她找到了如此关键的人物。 而武凌香,见到姜明欢的那一刻,眼睛便直了,手中茶杯差点没拿稳。 他张了张嘴,原本流利的官话也变得不利索起来,“好、好……好漂亮的妹妹!天、天仙……似的!” 他脸颊腾地红了起来,手足无措地想要站起来行礼,却忘了自己腿伤,“哎哟”一声又跌坐回去。 姜明欢被他这直白的赞美和笨拙弄得微微一愣,随即掩唇轻笑,“王子殿下过誉了。” 裴砚舟眼底掠过一丝暗芒,面上却笑得愈发温和。 “王子殿下性情直率,姜小姐莫怪。既然偶遇,便一起坐下喝杯茶吧。” 三人重新落座。 武凌香因着姜明欢的到来,显得异常兴奋,话也变得更多了起来,从东瀛风情讲到京城见闻,努力在天仙妹妹面前展示自己的见识。 姜明欢始终保持着得体的微笑,偶尔应答几句。 裴砚舟则谈笑风生,巧妙引导着话题,时不时捧着武凌香几句。 气氛融洽欢快。 突然! 正说得尽兴时,武凌香声音猛地一窒。 他脸色骤然惨白,额头青筋暴起,双手捂住胸口,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 下一秒,“噗”的一声,一口暗红色的鲜血竟直喷出来,溅落在精致的点心上。 “殿下!” “王子!” 武凌香的随从脸色大变,扑上前来围住他,手立刻按上了腰间的刀柄,警惕地扫视着四周。 雅间内的气氛登时紧绷如弦。 就在这混乱之中,裴砚舟袖袍拂过桌面,一枚小小的血丸悄无声息地塞入了姜明欢的掌心。 姜明欢心领神会,借着袖口遮掩的刹那,迅速将血丸送入口中,用力咬破。 一股腥甜的味道在口中弥漫开来。 紧接着,她身体软软向后一仰,倚靠在椅背上,唇角也溢出一缕鲜血来。 她脸色迅速灰败下去,睫毛剧烈颤抖着,仿佛承受着巨大的痛苦。 “姜小姐!” 裴砚舟猛地回头,看到姜明欢的样子,面上立刻显出惊慌失措的模样。 他一把推开武凌香的随从,扑到姜明欢身边,扶住她摇摇欲坠的身子,声音嘶哑颤抖,“你怎么了?!别吓我!” 说着,还紧紧握住了姜明欢的手。 姜明欢被扶着靠在裴砚舟身上,感受着他坚硬的胸膛和平稳的心跳,指尖微微一动,耳尖迅速泛起一丝红晕,手心也溢出层薄汗。但终究,没有挣脱。 九王爷……这戏也做得太真了吧…… 一时间,场面更加混乱。 东瀛王子吐血,天朝贵女也同时吐血!这简直是惊天大事! “素问!素问!” 裴砚舟像是才想起似的,高声疾呼守在门外的素问。 素问立刻推门而入,看到屋内情形,面色一凝。 她先是迅速查看了症状更吓人,且还在不停咯血的武凌香,又快步走到姜明欢身边,仔细切脉探查。 屋内死寂一片,只剩下武凌香痛苦的闷哼和姜明欢压抑的喘息。 片刻后,素问收回手,面色沉重,“王爷,二位……似是中了同一种毒。” 裴砚舟猛地抬头,眼神锐利,带着盛怒,“中毒?是什么毒?!谁如此大胆,竟敢在此下毒?!” 素问垂眸,一字一句道,“症状急骤,呕血伤身,脉象深部有异样阻滞……似是,奈田毒之象。” “奈田毒?!这是什么毒!” 裴砚舟的声音满是震惊,他看向武凌香,又看向怀中气息奄奄的姜明欢,像是忽然想到了什么,脸上露出懊悔之色来。 “是我……这毒定是冲着我来的!是我害了王子殿下!害了姜小姐!” 武凌香原本觉得自己快要死了,听到“奈田毒”三个字时,痛苦迷茫的眼神却猛地一亮。 奈田毒? 这不是我们东瀛皇室的秘毒吗? 他一个激灵,猛地推开搀扶他的随从,用尽力气从贴身内袋中,哆哆嗦嗦地摸出了一个造型奇特的小玉瓶。 他抖得厉害,差点把瓶子摔了,好不容易才倒出两颗白色药丸。 那药丸,莹润如玉,散发着淡淡清香。 他先是迫不及待地吞下一颗,然后看向那边的姜明欢,又挣扎着将另一颗药丸递过去。 他急切地说道,“快!快给这位妹妹服下!这是解药!奈田毒的解药!” 裴砚舟立刻接过药丸,动作轻柔而迅速地喂入姜明欢口中。 姜明欢顺从地咽下,随后便像是力竭般,软软地靠在裴砚舟怀中,闭目喘息,长长的睫毛上犹沾着细微的泪珠。 武凌香见美人服下解药,这才长长松了一口气,虽然身上依旧难受,但心情却莫名好了不少。 自己也算是,完成了一件英雄壮举。 这时,裴砚舟才像是刚回过神,看向武凌香,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疑惑,“王子殿下……这、这竟是奈田毒的解药?您怎会随身携带此物?” 武凌香吞服解药后,气息稍微顺畅了一些。他靠在随从身上,看向裴砚舟怀抱着姜明欢的姿态,突然觉得有些吃味。 他努力挺直了背脊道,“九王爷有所不知,这奈田毒……本就是我东瀛皇室秘制,外人极难得到,解药自然……自然也只有我们才有。父王母后担心,所以才让我随身带了几颗以防万一……没想到,真派上了用场!” 他说得含糊,却没放过一处他要显露的关键内容。 毒是他家的,解药也是他家的。 也是他,武凌香王子,救了那位天仙似的姜小姐。 裴砚舟闻言,脸上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却没放开姜明欢,只深深感激道,“原来如此!今日若非王子殿下,后果不堪设想!此恩,裴某没齿难忘!” 武凌香总觉得这话有些古怪。 他对姜小姐的恩,要他九王爷难忘什么。 但他仍是心情舒畅,连连摆手,故作谦虚,“哪里哪里,举手之劳,能帮到……帮到这位妹妹,我也很开心……” 大灰狼书源温馨提示:特殊原因,群被强制解散!新群重建,1群号(298732622)2群(1062268835)防失联,tg: /dahuilang888 ,这条消息会显示到明天中午! 第59章 你对那姜小姐颇上心? 既已成事,裴砚舟也不愿再多留。 他面上忧色未褪,语气却是果决,“今日之事惊险万分,王子殿下与姜小姐皆身受其害。虽已服用解药,但仍需好生静养,万不能再劳神动气。” 他看向武凌香,言辞恳切,“殿下今日受惊了,先回房好生休憩如何?本王已吩咐下去,增派护卫,定保殿下无虞。” 随即又低头对怀中之人轻声道,“姜小姐,我即刻送你回府。” 武凌香的确觉得身心俱疲,腿伤也隐隐作痛,闻言自是连连点。 只是,他目光仍忍不住瞟向裴砚舟紧搂着姜明欢的手臂。 武凌香总觉得心里不是滋味。 他语气别扭地说朝姜明欢说了几句,无非是“妹妹好生休养”之类的,接着便在随从的搀扶下,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了。 裴砚舟也紧随其后,抱起姜明欢,步伐稳健地下了楼,登上早已备好的马车。 车厢壁角嵌着颗夜明珠,散发出柔和的光晕,驱散了车内的昏暗。 直至马车驶离听风楼,周遭只剩下车轮碾过青石路的辘辘声,姜明欢才缓缓睁开眼,试图从裴砚舟怀中坐起。 “今日……多谢王爷。” 她声音还有些虚软。 方才她脸色惨白,气息紊乱又精疲力竭的样子,可不是装的。 想来是那颗血丸的作用。 裴砚舟并未立刻松手,反而就着这个距离垂眸看她,唇边噙着丝若有若无的笑。 “本王答应过你的事,自会做到。” 气息拂过她的额发,姜明欢心头莫名一悸,下意识地偏开头。 方才情急之下,二人掌心相贴的温度似乎还在残留着。 她脑中忽地闪过,方才裴砚舟演戏时,那熟练自然的拥抱姿态。 姜明欢心头莫名泛起一丝细微的异样。 她还未来得及深思,竟脱口而出,“王爷今日这戏做得天衣无缝,搂搂抱抱……倒是熟练得很。” 话一出口,她便有些后悔。 这语气,怎听着有股子怪异的酸味,实在是不合身份。 她侧过脸去,故作镇定。 裴砚舟闻言,微微一怔。 他看着姜明欢微微泛红的耳尖,和她明显有些紧绷的神色,竟是想也没想便回道,“本王可从未抱过其他女子。” 话音落下,车厢内顿时陷入沉默。 裴砚舟似乎也意识到自己这话回得过于急切,他轻咳一声,移开视线。 姜明欢更是连脖颈都染上了一层薄粉,只觉得方才服下的解药似乎都化作了腾腾热气,熏得她头脑有些发晕。 从未抱过其他女子……这话是何意?是解释,还是…… 她不敢深想,只觉心跳得厉害,慌忙寻了个话题岔开,“你给东瀛王子下的,当真是奈田毒?” 裴砚舟也收敛了方才那一瞬的失态,颔首道,“是。真正的奈田毒。” 姜明欢闻言,心中讶异迅速压过了那点旖旎心思。 她抬眸,“可那毒……王爷先前不是说,宫中登记在册的仅有两颗?如此珍贵罕见之物,陛下怎会……” 她顿了顿,将“轻易给你”几个字咽了回去。 裴砚舟望着她睁大的明眸,轻笑了一声,淡淡道,“皇兄与我,向来亲厚。” 他目光飘远,神思回到了昨日的御书房中。 “皇兄,臣弟需一颗奈田毒。” 裴砚舟立于御案前,语气平静无波,仿佛只在讨要一寻常物件。 皇帝从奏折中抬起头,目光落在裴砚舟身上,“奈田毒?你要它做什么?” “下毒。”裴砚舟回答得直白无比,“给东瀛王子,武凌香。” 御书房内空气霎时一凝。 皇帝沉默了片刻,指尖摩挲着玉扳指,目光深邃地打量着裴砚舟。 “你需要解药?” 他虽询问,语气却已是肯定。 “是。”裴砚舟坦然承认。 “给谁用?”皇帝的声音听不出情绪。 “永宁伯府,姜家大小姐姜明欢。” 裴砚舟没有任何隐瞒,“她身中此毒已久,若无解药,性命堪忧。” 皇帝身体微微向后,靠在了龙椅背上,殿内只闻更漏滴答之声。 他凝视着裴砚舟,缓缓开口,“东瀛王子私访入境,你若对他下毒,一旦败露,便是两国纷争。即便成功,你如何确保一定能拿到解药?若拿不到,又当如何?九弟,你可想过其中后果?” 裴砚舟迎上皇帝的目光,神色不变,“臣弟既开口,自有成算。武凌香性情单纯,惜命,且对我朝心存仰慕。在他意外中毒,性命垂危之际,拿出独门解药自救顺带救人,于他而言是顺理成章之事,不会疑心。即便真有万一……” 他顿了顿,眼神微冷,“东瀛弹丸之地,莫非皇兄还惧他兴兵问罪不成?至于解药,臣弟志在必得。” 裴砚舟上前,与皇帝目光交织,低语了一番。 殿内烛火跳跃,映照着两人同样深沉的眼眸。 良久,皇帝几不可闻地叹息一声,似是无奈,又似是纵容。 若不是知晓裴砚舟的来历,他总觉得,眼前这人,合该是与自己血脉相同的亲弟才是。 他挥了挥手,侍立一旁的德海公公便立刻退下,片刻后捧来一个巴掌大小,密封极严的玄铁盒。 “罢了。” 皇帝的声音恢复了一贯的沉稳,却带着一丝幽深,“朕准了。此事须做得干净利落,不留后患。” “臣弟明白。”裴砚舟接过那沉甸甸的玄铁盒,入手冰凉。 就在他转身欲退下之时,皇帝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几分探究与玩味,“九弟。” 裴砚舟脚步一顿。 “你对那姜家小姐……似乎颇为上心?” 裴砚舟难得愣了一下,身影有瞬间的僵硬。 他并未立刻回答。 短暂的沉默。 片刻后,裴砚舟躬身行礼,声音较往常低沉了几分,“臣弟告退。” 皇帝看着他略显仓促的动作,唇角缓缓勾起一抹了然的笑意,轻轻摇了摇头。 “知道了,去吧。” 马车微微颠簸了一下,将裴砚舟从思绪中拉回。 他看着仍满眼疑惑的姜明欢,并未详细解释,只是意味深长地说了一句,“届时你自会知晓。况且,能让东瀛皇室交出解药,一颗奈田毒,用得其所。” 姜明欢何其聪慧,闻言立刻反应过来,“你还顺了颗解药出来?” 裴砚舟摇摇头,“两颗。他那内袋里,可不止他说的几颗。” 次日,姜明欢身体好转许多,便想着好好答谢武凌香赠药之恩。 岂料,派的人刚去驿馆送帖,便得知武凌香已于今晨,在使臣田口凉的陪同下,匆匆离开京城,返回东瀛。 说是国内有紧急事务,连向皇帝辞行都略显仓促。 姜明欢心下遗憾。 她知道,东瀛与我朝看似友善,却是暗流不断。其间关系,微妙得很。 此后再见,不知会是何种境地了。 大灰狼书源温馨提示:特殊原因,群被强制解散!新群重建,1群号(298732622)2群(1062268835)防失联,tg: /dahuilang888 ,这条消息会显示到明天中午! 第60章 裴砚舟日日来韫珠阁 之后几日,素问又为姜明欢诊察了数次。 确认她体内已不再有毒素残留,韫珠阁众人悬着的心,总算彻底放下。 素问则在裴砚舟的授意下,开始研究起奈田毒的解药来。 裴砚舟让素问长留伯府。 说是,“姜小姐身体初愈,需能医善毒之人就近调理,以防万一”。 也不止是口头说说。 第二日,他便亲自督办,将王府之中,素问惯用的各类药材,研磨器具,甚至几件小巧精致的药炉,一股脑儿全搬进了韫珠阁,在东边空置的厢房里布起了药坊。 更是调来了两名心腹暗卫,日夜轮守。 既是为保护素问的研究成果,也是更好地看护起了姜明欢的安危。 而裴砚舟本人,则打着督察药坊进度的旗号,几乎是日日登门,雷打不动。 时常到了饭点,便自然地留下,与姜明欢一同用膳。 一来二去,韫珠阁上下几乎默认了这位九王爷的存在。 姜明欢起先还有些不自在。 但见他言行还算守礼,且数次救自己于危难之中,那份尴尬便渐渐淡了。 加之与裴砚舟相处,竟也让她感到一种难得的放松与……愉悦。 在素问的精心调理下,姜明欢脉象日渐平稳,面色一日好过一日,甚至较中毒前更为红润,眼眸中也焕发着灵动的光彩。 这日,午膳时分,窗外日光晴好,气氛宁静而融洽。 忽而,墨风身影出现在屋外,得到裴砚舟颔首示意后,方才快步进入。 他低声禀道,“王爷,刚得的消息,京华寺住持普觉,已被大理寺收押下狱。” “哐当”一声轻响,姜明欢手中的银箸跌落在碟畔。 她猛地抬头,眸中满是震惊,下意识看向对面的裴砚舟。 “普觉下狱?是你……” 裴砚舟放下汤匙,拿起一旁的净帕拭了拭嘴角,动作从容不迫。 他迎上姜明欢的目光,摇了摇头,“不全是。是圣上下的旨意,永宁伯……亦在其中助益良多,提供了不少关键线索。” 姜明欢怔住了。 父亲?陛下?他们…… 原来这些日子,裴砚舟与父亲都没有放下她的忧思。 一股暖流悄然涌上心头,冲刷着曾经孤军奋战的疲惫,陌生却又心安。 但她面上仍嗔怪,微微蹙起秀眉,看向裴砚舟,语气中还带上了几分埋怨。 “你们……怎么什么事都瞒着我?” 裴砚舟见她那副模样,眼中掠过一丝笑意,语气难得的温和耐心,“你那时毒性刚解,身体虚弱至极,素问再三叮嘱需静心养神,我怎敢让你再为此事劳神?” 他顿了顿,神色稍正,继续道,“况且,京华寺乃皇家寺院,普觉在京中关系盘根错节,查处此等人物,搜罗罪证,非一日之功,更需动用朝廷之力,方才能一击即中,不留后患。” “你虽聪慧,但单打独斗,难免力不从心,甚至可能将自己置于险境。此事交由朝廷处置,最为稳妥。” 姜明欢并非不识大体之人,自然明白他字字句句在理,皆是为她考量。 那点小小的埋怨瞬间消散。 经过这些时日几乎朝夕相对的相处,两人之间因身份地位而产生的隔阂,似乎也在不知不觉中消弭了许多。 姜明欢竟流露出一丝娇态,轻轻扯了扯裴砚舟的袖摆,“那如今总能告诉我了吧?不许隐瞒,我要细细听。” 裴砚舟垂眸,视线落在她那白皙纤秀的指上,眸光微暗,喉结几不可察地滚动了一下。 他抬眼看她,带着几分无奈,“好,告诉你。” 他沉吟片刻,似在整理思绪,而后缓缓开口。 “说来,此番能如此顺利铲除普觉,甚至能获取那奈田毒的解药,皆是你自己种下的因。” 姜明欢愕然,“我?” 裴砚舟唇角微扬,不再卖关子,将其中缘由细细道来。 “那日我在御书房求取奈田毒,并非空手而去,亦非仅凭兄弟情分。” 那日,裴砚舟与皇帝耳语。 “臣弟不敢空手求此物。” 裴砚舟声音压得极低,仅御案后的皇帝方能听闻,“愿以一条线索作交换,或可解皇兄心中某些疑虑,亦关乎京畿安稳。” 皇帝闻言,身体未动,只微微掀了下眼皮,目光如古井深潭,“哦?” 他这皇弟,心思难测,从不做亏本买卖。他所谓的线索,必有所指,且分量不轻。 裴砚舟会意,倾身更近几分,“京华寺,后山密室。藏着不少‘女菩萨’。” 话音落下时,皇帝眼中锐光一闪而逝,面上却依旧沉静。 京华寺…… 皇帝对京华寺,尤其是那住持普觉,早已猜忌多时。 却不想,一座皇家大寺,香火鼎盛之下,不仅谋求钱财,竟还牵扯权色之事。 那老秃驴手伸得够长! 皇帝微微颔首,示意裴砚舟继续,周身的气息却已变得凝肃。 “此非空穴来风。”裴砚舟继续道,“乃姜大小姐,亲身涉险所获。臣弟已与永宁伯深谈,伯爷对京华寺的勾当亦已有所耳闻,此番愿协同朝廷,彻查此案,清除积弊,以正视听。” 见皇帝沉吟不语,裴砚舟知他已心动,遂再进一步,引向更深的利害。 “然,臣弟所思,尚不止于此。东瀛昔日进贡,只献毒药,却刻意隐瞒解药,其心叵测。库中那两枚奈田毒,若只知其凶,不晓其解,于我朝而言,并非利器,反是隐患,不知何时反噬己身。” 皇帝静默了片刻。 烛光幽深,在他眼中跳动。 九弟此举,是为那姜家女谋划不假。但他所言,也确是自己日夜忧虑之事。 东瀛狡诈,留此一手。若能借此机会,一举掌控解药,方能真正安心。 于国于朕,确是有利。 而代价,不过是颗本就如鲠在喉的毒药…… 大灰狼书源温馨提示:特殊原因,群被强制解散!新群重建,1群号(298732622)2群(1062268835)防失联,tg: /dahuilang888 ,这条消息会显示到明天中午! 第61章 普觉起疑了 皇帝的动作比预想的更快。 从武凌香那儿套得解药的当晚,一队精干人马便悄无声息地抵达了京中。 为首之人连夜赶往了九王府,向裴砚舟呈上一枚玄铁令牌。 令牌上并无官职铭文,只阴刻着一个龙飞凤舞的“亲”字。 “陛下有令,我等在此间一切行动,悉听九王爷调遣。” 次日,裴砚舟借着督办药坊之名,白日在韫珠阁赖了一天,晚上便引了姜行山一并出府。 夜色浓重,二人行至城南巷中一处不起眼的民居。 院内陈设简单,却已有十余人静候于此。 这些人衣着普通,貌不惊人,但个个气息沉稳,动作齐整,透着经年的老练,绝非寻常衙役或府兵。 入了内室,掩上门,裴砚舟方沉声道,“普觉在京中经营多年,根系复杂,耳目众多,难保朝中无人与之勾连。” “为防打草惊蛇,陛下特从亲军侍卫中抽调一队精锐,由我直接调遣,与伯爷一同,彻查此案。”他将令牌置于书案之上,目光转向院中,“这些人,皆是百中选一的好手,且身家清白,与京中各方无涉。” 姜行山面色肃然,拱手道,“臣,领旨。定不负陛下与王爷所托。” 他顿了顿,望向桌上摊开的京华寺简图,“然,普觉为人警惕,寺内武僧众多,且后山地形不明,强攻恐非上策,亦难获实证。” 裴砚舟颔首,“伯爷所虑极是。若能里应外合,提前探知赃物所在,便能打他个措手不及。” “里应外合……”姜行山沉吟片刻,眼中闪过一丝微光,“或许有一人可助我们。” “哦?何人?” “普觉师弟,普岸大师。”姜行山道。 裴砚舟眸光微闪,“可靠否?” “可靠。”姜行山语气肯定,“我与他相交数十载,知其为人刚正,心系佛法清誉。他对普觉所为早已有所察觉,只是苦无实证,加之自身在寺中备受排挤,势单力薄,不敢妄动。先前小女在寺中遇险,我便已暗中告知于他。” “如此甚好。”裴砚舟抚掌,“若能得普岸大师相助,事情便容易许多了。眼下,伯爷可能与之联络?” “可一试。”姜行山点头,“我知一条密道,可通普岸禅院之后。只是需万分小心……他身边未必没有耳目。” 几人当夜便行动起来。 京华寺依山而建,夜色下,古刹更显幽深静谧。 一条少有人知的崎岖小径上,几道身影正穿行而过。 夜风穿过林隙,发出呜咽般的声响,掩盖了几人轻微的脚步声。 普岸大师的禅院位于寺院相对偏僻的一角。 裴砚舟打了个手势,几人立即伏低身形。 只见禅院外果然有两名武僧看似无意地徘徊,目光不时扫向院门。 姜行山对裴砚舟低语,“看来普觉从未真正放心过他。” 裴砚舟微微颔首。墨风会意,与一名暗卫悄无声息地绕向侧后。 不过片刻,两声极轻微的闷响传来,那两名武僧当即软倒在地,被迅速拖入草丛隐匿起来。 姜行山上前,有节奏地轻叩禅院木门。 三下,又两下。 须臾,门开了一条缝,普岸大师清癯的面容出现。 见到姜行山,他眼中闪过惊喜,但很快又转为忧愁。 他迅速将几人让进院内,关紧门扉。 禅院狭小简陋,唯有一盏青灯如豆。 “行山,你终于来了。” 普岸又看向裴砚舟,双手合十行礼,“这位想必是九王爷吧?此地不宜久礼,请恕贫僧失仪。” “大师不必多礼。”裴砚舟抬手制止,“情况紧急,我等还需大师相助。” “贫僧定知无不言。”普岸神色悲愤,“普觉此人,早已背离佛门清规,将京华寺当做其敛财渔色的工具!” “寺中账目混乱,大量香火钱不知所踪。后山所谓净室,实则是囚禁女子的牢笼!山下村民若无法按时缴纳香火钱,便需以家中女子抵偿……罪过,罪过啊!” 他闭上眼,面露痛苦之色。 “可知那些女子被关在何处?普觉又将钱财藏于何方?”姜行山急切问道。 普岸摇头,面带愧色,“后山禁地看守极严,皆是普觉心腹武僧,贫僧亦无法靠近。只知似乎与一处隐蔽山洞有关。”他顿了顿,“平日运送物资皆由普觉心腹负责,且多在深夜。贫僧可告知诸位他们大致往来的路径与换防的间隙。” 这些,便已是极为关键的了。 裴砚舟与姜行山对视一眼,心中已有了计较。 就在此时,窗外传来一声轻微的布谷鸟叫声。 是暗卫的信号。 外面有情况! 几人立刻噤声。墨风闪身贴门细听,片刻后回禀。“王爷,伯爷,有一队巡夜武僧正朝这边而来,约十人,看那步伐,不像常规巡视。” 普岸脸色微变,“往日这时辰不会由此路过……怕是起疑了。” 裴砚舟当机立断,“大师,如常应对。我等暂避。” 他目光扫向室内唯一的藏身之处。 一处看起来颇为沉重的佛龛之后。 很快,敲门声响起,颇为粗鲁,“普岸师叔!住持大师关怀,恐师叔年迈,特命我等前来查看安否,并加强夜间护卫。” 普岸深吸一口气,打开门,面色平静,“有劳住持挂心,贫僧一切安好。夜色已深,各位辛苦,请回吧。” 那为首的武僧却不离去,目光扫入室内,口中笑道,“师叔何必客气,我等既来了,还是进去查看一番,也好向住持复命。” 说着,竟不等普岸同意,便要迈步闯入。 佛龛后,姜行山目光沉凝,心跳如擂,裴砚舟的手也已按在了腰间软剑之上。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院外突然传来一阵喧哗,伴随着惊呼声。 “走水了!藏经阁后方走水了!” 那正要闯入的武僧头领一愣,猛地回头。 只见藏经阁方向隐隐有红光泛起。 “怎么回事?!”他厉声问道。 一名僧人慌慌张跑来,“师兄!不知何故起了火,火势不大,但……” “废物!”那头领骂了一句,再也顾不得探查普岸禅院,挥手喝道,“都跟我去救火!快!” 一行人匆匆离去,脚步声渐远。 大灰狼书源温馨提示:特殊原因,群被强制解散!新群重建,1群号(298732622)2群(1062268835)防失联,tg: /dahuilang888 ,这条消息会显示到明天中午! 第62章 搜查王五家中 佛龛后,几人松了口气。 姜行山看向裴砚舟。对方却微微摇头。 不是他们的人干的。 “是巧合?”姜行山低声道。 裴砚舟眸光微动。 只怕是,皇帝的暗棋。 他疑心京华寺已久,怎会毫无动作。 普岸关上院门,后背惊出一层冷汗,“好险……” 寺中普觉耳目众多,不宜久留。 几人约定好联络方式后,便循着原路悄然撤离了。 接下来的两日,每到傍晚,伯府书房内便开始烛火通明。 裴砚舟从韫珠阁用了晚膳后,便与姜行山密会于此,研究行动布局。 他的暗卫已循着姜明欢的线索,暗中盯紧了与普觉接头的村长王五,以及山下那为虎作伥的村落。 他们蹲守于暗处,观察村民的日常活动,与寺中的联络方式,甚至记录了每日出入村落的可疑人员。 皇帝派来的亲卫,则在普岸的指引下,利用夜色掩护,多次潜入京华寺后山。 他们避开了明哨暗岗,仔细勘查地形,标记出可能的密室入口、暗道走向,以及武僧巡逻的规律。 普岸甚至冒险绘出了一张更为精细的后山布局图,其中标注了几处他怀疑已久,却从未能接近的禁地。 信息如溪流汇海,裴砚舟和姜行山对着地图,反复推演,将行动时间定在了三日后的深夜。 那一日,据普岸消息,寺中大半僧众将忙于准备次日的法会,后山守卫会相对松懈。 行动前夜,裴砚舟与姜行山再次对坐。 “伯爷,明日之后,无论成败,京华寺都将翻天覆地。陛下虽支持,但朝中与普觉有牵连者,未必肯坐视。” “王爷不必多言。王爷与圣上多次救小女于危难之中,姜某义不容辞。”姜行山面容坚决,“况且,我读书入朝多年,为无辜受难者谋一份公道,本就是小人职责所在。” 裴砚舟沉默片刻,“明日,便还佛门一片清净吧。” 次日,夜,无风,星月亦无踪。 数道黑影如同鬼魅,借着夜色的掩护,从不同方向潜入了京华寺后山,正是皇帝的亲卫,墨林也混在其中。 同一时间,山下村落外围,也出现了另一批身影。 他们并未隐藏行迹,而是手持兵刃,点燃火把,呈包围之势,封锁了村落的所有出口。为首的是墨风。 村民尚在睡梦之中,对外间一切毫无知觉。 后山亲卫沿着地图,果然发现了一条被藤蔓遮掩的隐蔽小径,通向一处山洞入口。 洞口竟有三名身材魁梧的武僧值守,洞内隐约传来灯火与人语。 “就是这里。”墨林无声地打着手势。 裴砚舟眼神锐利,观察片刻,决定兵分两路。 一路由他亲自带领,准备突入山洞查探。 另一路由姜行山带领,埋伏在外围策应,负责拦截可能闻讯而来的增援。 数枚石子精准弹出,击打在远处树丛,发出簌簌声响。 “什么声音?” 洞口一名武僧警惕地望去。 其余两名也转头查看。 就在这时,几道黑影迅速扑出。 巡视的武僧还未反应过来,便被从身后制服,口塞麻核,捆缚结实后拖入林中藏匿。 洞口大开,一名亲卫率先闪身而入,却只听“咔哒”一声轻响,脚下似乎触动了什么机关! “嗖!嗖!嗖!” 数支弩箭从洞壁两侧的隐蔽孔洞中射出,力道惊人,直取闯入者要害。 那亲卫反应极快,一个狼狈的贴地翻滚,险之又险地避开了致命袭击,但肩头仍被一支弩箭划过,带出一道血痕。 “有埋伏!”他低喝一声,声音在死寂的夜里尤其明显。 一时间,洞穴周围响起一片杂乱的脚步声。 原本看似空旷的树丛后,突然跃出十余名武僧,皆手持戒刀棍棒,面目凶悍。 “哼!早就料到你们会来!”武僧头领狞笑一声,手中包铁棍棒一挥,“佛门清净地,岂容尔等宵小撒野!给我拿下!” 显然,普觉并非毫无防备。 亲卫们临危不乱,立刻结阵迎敌。 他们皆是百里挑一的好手,个人武艺远在武僧之上。 但武僧们占据地利,且搏杀起来悍不畏死,一时之间,竟形成了僵持局面。 那武僧头领极为勇猛,一根铁棍舞得虎虎生风,接连逼退两人的合击,直扑那先前受伤的亲卫而去。 他意图明显。先斩一人,挫敌锐气。 就在铁棍即将砸落的瞬间,一道更为凌厉的剑光斜刺而来。 “铮!” 剑尖精准点在铁棍发力最薄弱之处,竟将那势大力沉的一击荡了开去。 裴砚舟身影如烟,已挡在那受伤亲卫的身前。 他目光冷冽,手中长剑微微震颤,发出低微的嗡鸣。 手腕一抖,剑光再次闪出,直直劈向那武僧头领。 就在这时,丛林中又冲出几名扫地僧人。 亲卫们皆是心中一凛。 裴砚舟却眯起了眼睛。 皇帝埋下的暗子,终于肯出现了吗。 武僧们心中正激动,想着趁着援手到来,生擒了这些闯入者们,好向住持邀功。 岂料,那些扫地僧竟径直朝他们而去,一言不发便动起手来。 那些正与亲卫缠斗的武僧,见状不由得心神一散,手上动作也出现了短暂的迟疑。 裴砚舟岂会放过这等良机? 他一剑虚晃,诱使那武僧头领格挡,脚下却悄无声息地一勾一绊,同时剑势突变,直取其下盘空门。 那武僧头领下盘不稳,踉跄一步,剑尖已点在他的喉间。 “放下兵器。”裴砚舟声音冰冷。 头领被制,其余武僧见状,士气顿时大跌,很快便被逐一捆了,一齐丢入了丛林之中。 扫地僧们这才朝裴砚舟行了一军礼,那为首的沉声解释,“陛下命我等潜伏在此,听从九王爷调遣。” 裴砚舟并不意外,颔了颔首,示意他们免礼。 山下村落,墨风已带着暗卫们,直扑村长王五的家中。 破门而入后,却发现,王五并不在家,只余家眷瑟瑟发抖。 “说!王五何在?”墨风厉声喝问。 王五的妻子吓得面无人色,瘫倒在地,泣不成声,“当家的……当家的他傍晚时分就被寺里来的师父叫走了……说、说是住持有急事吩咐,一直没回来……” 墨风眉头紧锁。 扑空了?难道走漏了风声?普觉提前将王五控制起来了? 他立刻下令,“搜!仔细搜查王五家中,看看有无与寺庙往来的账本、信件!” 大灰狼书源温馨提示:特殊原因,群被强制解散!新群重建,1群号(298732622)2群(1062268835)防失联,tg: /dahuilang888 ,这条消息会显示到明天中午! 第63章 普觉被擒 几名暗卫迅速翻查起来。 房间简陋,并无太多可藏物之处。 很快,一名暗卫劈开炕洞的土砖,从中摸出了个油布包裹的小木匣。 打开木匣,里面并非预想中的脏证,而是几封字迹潦草的信件,一些散碎的银两,和一件略显陈旧的珠花。 墨风拿起信件,就着火把光亮快速浏览起来。 信是王五写给女儿的家书。 为避免女儿被征入寺中,王五早早便将她嫁去了邻县。 家书字里行间皆是无奈与悔恨。 “……爹如今是骑虎难下,寺里要的钱粮一年比一年重,交不出就要拿村里的姑娘抵……是爹没本事护住你……” “那些大师,面上慈悲,心比炭黑……爹对不起乡亲们,更对不起你娘……爹每晚都睡不安稳,怕哪天报应就来了……” “若爹哪天遭了难,囡囡你千万别回来……” 墨风看着这些信,面色沉凝。 这与他们此前设想的情况倒是一致。 这王五,乃至这村中之人,并非心甘情愿为虎作伥,倒像是被胁迫的可怜人。 就在这时,村落四周村民们都被惊动,围拢了过来。 他们手持农具,木棍,脸上带着惊恐,与暗卫们形成了对峙。 人群中,隐约传来压抑的哭声和咒骂声。 “官爷!你们抓了王五有什么用!他也是没办法!” “都是那杀千刀的秃驴逼的!” “不交钱交人,就要收走我们的地,断我们的生路!” “我女儿就是被他们抢进寺里的!才十五岁啊!官爷,你们能救救她吗?” 群情激愤,场面一度有些失控。 墨风心念电转,立刻改变了策略。 他高举手中那几封信,运足中气,声音洪亮地压过了嘈杂。 “乡亲们!静一静!我乃九王爷手下,奉皇命前来查抄京华寺,捉拿住持普觉!已知晓尔等多年受其胁迫,苦不堪言!王五并非主犯,尔等亦是被害之人!若有人知晓寺中罪恶,知晓被虏女子关押之处,此刻便是戴罪立功、报仇雪恨之时!朝廷定会为尔等做主!” 这番话,如同滚油泼水,人群瞬间炸开,声音一阵大过一阵。 “真的?朝廷真要办那秃驴?” “我知道!我知道后山有个山洞,外面看着不起眼,里面经常有生人进出!” “我婆娘之前被叫去给寺里送菜,偷偷看到过有姑娘被送去后山!” 不少人上前,想要提供线索,更有人主动要求带路。 墨风迅速分派人手,一部分控制村中秩序,安抚村民。另一部分,则由熟悉地形的村民带领,直奔后山,与主力汇合。 后山上,裴砚舟带着一行人继续深入洞穴。 洞内初时狭窄,行过约半柱香后,便豁然开朗。 眼前景象让所有人大吃一惊。 此处,竟是一处巨大的天然洞窟,被人工修葺过,灯火通明,极尽奢华。 洞穴地面铺着厚软的西域地毯,四周石壁上悬挂着色彩艳丽的绸缎,将冰冷的石壁遮挡得严严实实。 洞穴中央,甚至砌有一个小巧的莲花状喷泉水池,水声潺潺。 洞窟一侧,堆放着数十口沉甸甸的大箱,箱盖敞开,里面是满满的金银锭、珠宝玉石、古玩字画。 烛火映照下,金光灿灿,几乎晃花了人眼。 其数量之巨,远超皇家寺院应有的香火积蓄。 另一侧,却是令人发指。 那里用粗木隔出十数个狭小的牢笼,每个笼中都关着两至三名女子。 她们大多衣衫褴褛,神色惶恐麻木,见有人闯入,纷纷惊恐地向后缩去,相互拥紧,发出低低的呜咽。 这些女子虽面容憔悴,却仍可看出姿色不俗。 “莫怕!我等是朝廷官差,奉旨前来救你们出去!”裴砚舟高声安抚。 他目光扫过整个洞窟,冷声下令,“仔细搜查!” 手下人立刻行动。 在洞穴最深处,又发现了一间更为隐蔽的石室。 石室门扉厚重,内里装饰更是如富贵人家的寝居,锦被罗帐,梳妆台上摆满了各色精致的胭脂水粉、首饰头面。 显然是普觉个人享乐的私密巢穴。 在梳妆台的一个暗格里,更是搜出了大量书信。 信件内容触目惊心,有与朝中某些官员往来,暗示利益输送的记录;更有一些单据,虽不知来历,却直言不讳地写着物色女子的要求和送往的府邸。 证据确凿! 一名亲卫还从石床下拖出一个沉甸甸的鎏金铜盒。 强行撬开来,里面并非贵重财宝,而是一些不知用途的瓷瓶。 裴砚舟拿起一个白瓷小瓶,拔开塞子轻嗅了一下。 “这药……气味奇特,似有几分熟悉。”他递给一旁的素问。 带素问过来,原本只为随时医治伤员,却不想竟起了这般作用。 素问接过一闻,脸色骤沉。 “这……这像是南疆那边传来的秘药,药性极烈,久服伤身,能令人神智昏聩,予取予求。” 看来,普觉控制这些女子,手段远比想象中更为下作。 “混账!”墨林忍不住低声咒骂。 就在此时,洞窟深处一条隐蔽的岔路内,突然传出一声惊惶的呼叫。 伴随着杂乱的脚步声,普觉正由两名心腹武僧护卫着,衣衫不整地从里面仓皇跑出,脸上犹带着淫靡的酒气。 “你们是何人?!胆敢擅闯佛门净地!”普觉喝道。 “净地?” 裴砚舟冷笑一声,长剑出鞘,直指那满洞金银与牢笼女子,“普觉,你的佛祖,便是教你行此龌龊之事吗?” 普觉一见事情败露,眼中闪过狠厉凶光,“拿下他们!格杀勿论!” 岔路里又冲出十余名名武僧,狂吼着扑了上来。 这些武僧显然都是精心培养的打手,身手彪悍,比先前洞穴外的出手更外狠辣。 打斗并未持续太久。 裴砚舟这边毕竟占着人数优势,很快便将武僧们压制下去,连着普觉一道生擒在地。 然而,普觉虽被制住,脸上却并无多少惧色,反而露出一丝讥诮的冷笑,喃喃自语,“因果轮回?呵呵……只可惜,知道的太多了,未必是好事……” 第64章 靖州女子 裴砚舟亲自押了普觉正要出去。 突然,异变再生。 山洞深处,方才普觉出来的那条岔路之中,一时涌出了更多人影。 这些人,并非寺中打扮,而是身着统一劲装,训练有素,直扑裴砚舟而去。 但他们的目标似乎又并非裴砚舟。 而是,抢夺普觉,亦或是……灭口? “还有伏兵!” 裴砚舟瞳孔一缩,挥剑格开袭来的一刀。 这些人身手极高,似是某处神秘势力安插在此监视普觉的。 洞内再次陷入混战,且更加凶险激烈。 就在这内外交困之际,山洞外,忽然火把大亮,人声鼎沸。 只见大批山脚的村民,红着眼冲了上来,将洞口团团围住。手中武器皆是家中顺手拿的,例如锄头、柴刀一类的物什。 “就是这些天杀的秃驴!逼得我们活不下去!”一老者率先开口,声音嘶哑,充满恨意,“抓了我们的闺女!抢了我们的血汗钱!跟他们拼了!” “拼了!”村民们群情激愤。 墨风从他们身后走出,高声喊道,“乡亲们!朝廷在此办案!首恶普觉已被擒拿!尔等速速协助朝廷,拿下这些为虎作伥之徒,朝廷定会为你们做主!” 这些村民虽不懂武功,但人数众多,且满腔愤恨,不要命地冲上来,给那些神秘伏兵造成了不小的麻烦。 战局瞬间倾斜。伏兵虽悍勇,却也架不住人多势众,内外夹击,很快便被分割包围,逐一击破。 见势不妙,伏兵们皆咬破口中毒药,两眼一瞪便倒地死了。 一个活口也没留。 普觉登时面如死灰。 曾经奢靡的洞窟,如今只剩一片狼藉,血腥混合着尘土的气息在空中弥漫,火把噼啪作响,映照着一张张惊魂未定的面孔。 牢中女子被一一搀扶,聚于佛堂之中。次日还需查问细节,暂不能放她们离开。 “莫怕,歹人已被擒拿,你们安全了。”普岸尽量放缓了声音安抚,示意弟子取来清水和干粮分发给她们。 这些女子大多面色苍白,眼神惶恐,接过食物和水时,手仍在不住地颤抖。 有的低声啜泣,有的则茫然四顾,似乎尚未从长期禁锢中回过神来。 素问带着药箱,细心为其中几位查看伤势,低声温言安慰。 山下不少村妇也上来帮忙,看着这些女子,个个年轻却遭此大难,不免红了眼圈。 墨林带着亲卫留守洞中,清点看管赃物。 墨风则带着暗卫,负责登记这些女子的姓名与来历,以便后续遣返或安置。 过程缓慢而压抑。 多数女子来自京畿附近的村落,所言情况与山下村民的控诉吻合,都是因家中无法缴纳香火而被强掳至此,受尽屈辱。 提及家乡父母,不免又是一阵低泣。 另有几名女子,气质谈吐与村女迥异,虽衣衫破旧,却仍能看出些许过往的教养。 她们战战兢兢,言辞闪烁,只含糊提及家中曾遭变故,自己乃是罪臣之女,后被辗转送入寺中。 问及同伴具体被送往何处,她们更是面露恐惧,连连摇头,不敢多言一句。 待她们稍冷静些,素问上前,旁敲侧击打探,这才有一人吞吞吐吐说出。 “听住持说……我们这些,皆是要送进……送进官僚家中做妾的。” 说着,她闭了闭眼,神色满是痛苦。 突遭变故,流放千里,辗转回京,却要被送去做妾,对这些曾经的官家小姐而言,怎会不痛苦呢。 素问叹了口气。 这倒与那些搜出的信件对上了。 随着登记进行,却又出现另一奇怪现象。 竟有不下十名女子,在报出籍贯时,都带着相似的口音,说自己来自靖州。 这地名在此情此景下显得格外突兀。 靖州与京城相距甚远,且这些女子皆是普通百姓,并非富贵之家,何以集中出现在这京华寺之中? 负责登记的暗卫不由抬头,与身旁同伴交换了一个疑惑的眼神,然后将目光投向了正在查看信件的裴砚舟。 裴砚舟也听到了这边的动静,放下手中的纸张,走了过来。 他目光扫过那几名自称来自靖州的女子。 她们立刻畏惧地低下头,不敢与他对视。 “又是靖州?!”姜明欢听到这,不禁坐直了些身子,“这未免太过巧合。这些人,也与贺家有关不成?” 她抬起眼,目光急切地看向裴砚舟,“王爷,之前二太太客栈里,贺家送去的那些人,查了这些时日,可有什么确切下落了么?” 裴砚舟神色沉凝,“查明了。那些人,确是贺家通过从靖州弄来的。皆是些身手不错的青壮男子。只是……” “自那次王氏突然中断合作后,贺家似有所收敛,亦或是找到了其他收容之所……客栈先后来了三批男子,却都只住了进去,至今没再出来。因此,贺家弄了这些人来,意欲何为,至今仍未查明。” “那当时……贺家急于恢复合作,只是因为这三批人已在路上,又一时找不到新的去处?”姜明欢若有所思。 裴砚舟颔首,“应当是的。另外,这些男子,与京华寺中查出的女子,似乎并非一路。至于这些靖州女子是如何被送入京华寺的,更是毫无头绪。” “普觉也不知吗?”姜明欢眉头微蹙。 裴砚舟摇摇头,“普觉只负责接收。此外,与他接头之人每每面覆黑巾,普觉至今也未见过真容。” “可知道靖州的女子被送去何处?” “靖州来的,皆是精心挑选过的,面容姣好,多数被送往官员府邸,做通房婢女。还有少部分,送去了秦楼楚馆。” “贺家这是在谋算京中布局了?” 姜明欢眸光一闪。 送去官员府中的自不必说,既是拉拢,也是耳目。 秦楼楚馆,更是探听消息的绝佳之处。 “是的。但送进京华寺的,显然是还未经训练的。”裴砚舟望向姜明欢。 两人目光交织,姜明欢顿时了悟。 “他们在京中还有专门的地盘!” 她惊呼出声,心头升起一股不安的预感。 近来自己忙于追查母亲旧案,又陷入中毒风波,竟险些忘了,贺家潜藏在暗处,或许从未停止过动作。 扳倒普觉,也许只是一个开始。 裴砚舟眼神锐利,“贺家树大根深,手伸得极长。与靖州的关联,绝非买卖人口那么简单。普觉虽倒,但其经营多年,那些与他往来的官员名单尚在梳理,其中未必没有与贺家交好,乃至勾结之人。” 他轻轻吁出一口气,目光投向窗外。 “如今,这些靖州女子,或许……正是撕开其中一道缺口的关键。” 第65章 姜明珊有孕 翌日,普觉下狱的消息,传遍了京城。茶楼酒肆,深宅后院,无人不在议论这桩惊天丑闻。 备受尊崇的佛门高僧,面上道貌岸然,内里却是好财好色,糜烂不堪。 不仅利用寺庙敛财,胁迫村民,还囚禁凌辱女子,笼络权色交易。 昔日香火鼎盛的京华寺,如今门庭冷落,唯有御林军日夜把守。 百姓们唏嘘不已。 韫珠阁内,姜明欢听着荔夏打探来的街谈巷议,只暗自感慨,命运自有指引。 扳倒普觉,并非她这一世的主线,可她的那点恻隐之心,竟引出了京华寺背后的龌龊,又最终与贺家交汇起来。 “王爷那边,可还有消息传来?” 她抬眸问道。 荔夏摇头,“王爷今早派人传话,说京华寺后续事宜繁杂,需得忙上几日。让小姐您好生休养,靖州之事,就算不是因着小姐嘱托,他自己也是要查的。” 姜明欢微微颔首。裴砚舟行事,她自是信得过的。与他合作以来,他似乎总能以出乎意料的方式达成目的。 此刻,她终于能安心处理手头真正的要紧事了。 姜顺母子。 这二人如同细刺,在她心里扎了许多年。 想起庄子上,自己提起姜顺时,二太太的神情,竟有几分怨恨。 还有她下意识说的“那人”…… 姜明欢有种直觉,姜顺的身世还另有隐情。或许,将他们母子送回伯府的那人,才是真正害死母亲的元凶。 她正凝神思索着该从何处着手,院外却传来小丫鬟急促的通报声。 “小姐,孔妈妈来了,说老太太请您即刻过去一趟。” 姜明欢眉心一蹙。这个时辰,已近黄昏,祖母突然唤她,所为何事? 刚走进颐福堂内,姜明欢便觉气氛不对。内间只有两人,祖母与三婶婶。 老太太端坐在紫檀木雕花椅上,眉头紧锁,手中拨着一串念珠,透出几分焦躁。 下首坐着三太太,她今日打扮得格外素净,低眉顺眼,双手交叠放在膝上,眼神有些闪烁不定。 姜明欢步入屋内,依礼请安。 “祖母万福,三婶婶安好。” 老太太抬了抬手,语气有些急迫,“欢儿来了,坐吧。” 姜明欢依言在下首另一侧坐下,心中疑虑更深。 她目光扫过三太太。 只见对方飞快地抬眼看她一下,又立刻垂下头,手指紧紧绞着帕子。 “祖母唤孙女来,不知有何要事?” 姜明欢主动开口。 老太太叹了口气,手中念珠停顿下来,“欢儿,今日叫你过来,是为了你和珊儿的婚事。” 姜明欢微微一怔。 时隔近一月,祖母怎地又提起这事? 她按下心中疑惑,静待下文。 老太太似是难以启齿,目光转向三太太,“你把情况跟欢儿说说。” 三太太深吸一口气,这才低声道,“……是这样的。前阵子珊儿出了那档子事……母亲心中一直记挂,今日让我寻了个由头,悄悄给她把了把脉……” 她话说到此处,吞吞吐吐,脸颊竟泛起一抹不自然的红晕。 姜明欢心中蓦地升起一股不祥的预感。 只听三太太声音更低了,如同耳语,“我瞧着,珊儿她……她竟是有了近两个月的身孕了……” “哐当——” 姜明欢手边的茶盏被衣袖拂落,温热的茶水泼了一身。 瓷盏滚落在地毯上,发出沉闷的声响。她却浑然未觉,只愕然抬头,看向祖母,又看向三太太。 姜明珊……有孕了?! 是贺怀谦的? 这个消息太过突然,砸得她一时有些发懵。 老太太见她失态,重重叹了口气,脸上满是愁容,“造孽!真是造孽啊!贺家那边……虽有意迎娶珊儿,但这事若传出去,我们伯府的脸面还要不要了?珊儿这辈子也算毁了!” 三太太忙道,“母亲息怒,眼下最要紧的是,得赶紧把这事捂住了!贺家那边,须尽快把婚事提上日程,而且得越快越好!最好能在三个月内完婚,否则等显怀了,或是日后生产的时间对不上,任谁都能看出端倪,那可就……” 老太太定定地望着姜明欢,眼神复杂,“所以,这婚事,不仅是珊儿的,连带着欢儿你的,也必须一并尽快操办起来……” “最好……是你们两姐妹能同时出嫁,对外只说是双喜临门,方能最大程度地遮掩过去。” 姜明欢心中腾起一股无力感。 兜兜转转……难道又回到这事上来了吗? 她觉得自己就像一叶扁舟,在命运的浪潮中起伏,每每想要掌舵转向,却总被新涌来的浪头推着,身不由己地前进。 难道重活一世,自己依旧无法掌控命运吗? “祖母……” 她试图挣扎,“孙女近日身子方才好转,实在无心……” 老太太却摆手打断了她,“欢儿,我亦知你委屈……这些年,祖母何曾逼过你?但这次,的确不同以往。况且,你已及笄,正是相看的好时候,再晚些,怕是没有好男儿任你挑选了……” 正说着,忽听得外间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陈管理家甚至来不及等丫鬟通传,竟直接闯到了厅堂门外,声音有些惊惶。 “老夫人!宫里来人了!是陛下身边的德海公公亲自来的!说有要紧事宣!” 满堂皆惊。 姜老太太猛地站起身,“德海公公?快!快开中门迎接!” 姜行山此时也刚从工部回来,闻讯匆匆赶至前院。 姜明欢与三太太紧随其后,心中俱是惊疑不定。 京华寺案余波未了,陛下此时突然派贴身大太监前来,所为何事? 伯府中门大开,香案急速设好。 德海公公面容严肃,却并无圣上旨意宣告。 众人立于门阶,心中忐忑不安。 德海公公声音清亮,响彻庭院。 “永宁伯,今东瀛国主遣使来朝,呈递国书,为其王子武凌香求娶永宁伯姜行山之女姜明欢。” “还请永宁伯府妥善准备一干事宜。” 第66章 东瀛王子求娶 言毕,众人皆是僵在原地。 东瀛?王子?求娶姜明欢? 这一个个词分开来都听得懂,合在一起,却显得如此怪异。 姜明欢立在坚硬的青石板上,只觉一股寒意顺着膝盖一路蔓延到了四肢百骸,连心跳都几乎要冻僵。 她抬头,眼中满是惊愕。 武凌香?那个单纯得有些傻气,被她与裴砚舟联手设计骗出解药的东瀛王子? 他要求娶她?这怎么可能?! 姜行山也是目瞪口呆,半晌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几乎是脱口而出,“公公……这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德海公公面上带着捉摸不透的笑意,“伯爷,东瀛国书白纸黑字写着呢,指明了要贵府的大小姐。” “国书还言,王子于京中偶遇姜氏女,一见倾心,更曾于危难之际施以援手,此乃天作之合——” 德海公公话停在了此处,尾音却拖得很长。 姜行山听明白了。这是说,东瀛王子曾救了自家女儿一命呢。 当时九王爷来找他密谈合作时,便已和盘托出了骗取解药的计划。 他又如何能装作不知。 可若是这解药,是要用女儿远嫁东瀛来换,他宁可拖个一年半载,再想别的法子。总归这病也不急于一时。 德海公公见姜行山脸色白了又黑,心知他已明了其中因果,便也不再多言,敛了笑意道,“陛下说了,此事关乎两国体面,请伯爷务必慎重对待。杂家旨意已传到,这就回宫向陛下复命了。” 说罢便挥一挥拂尘,转身离去了。 送走了德海公公,伯府上下彻底乱了套。 姜老太太被搀扶着,手捂着心口,脸色煞白,喃喃道,“这……这真是无妄之灾啊!东瀛……那是什么地方?山高水远的,欢儿怎么能去那种地方!” 姜行山扶着母亲,眉头拧成了死结, 消息很快传开,朝野上下亦是震惊不已。 一时间,永宁伯府成为了京城的焦点,无数猜想和议论沸沸扬扬。 姜家小姐是如何与东瀛王子结识的? 京中贵女如云,郡主、县主亦有不少,东瀛为何偏偏求娶一个伯府小姐? 甚至还说得有鼻子有眼,仿佛真有救命之恩这段佳话? 御书房内。 皇帝将那份东瀛国书递给裴砚舟,指尖在御案上轻轻点了点。 “九弟,你怎么看?” 裴砚舟快速扫过国书上的内容,面色几乎瞬间阴沉下来。 他眸中毫不掩饰怒意,甚至,还带着一丝……焦躁。 他几乎立刻便想通了关窍。 定是那日听风楼后,武凌香对姜明欢念念不忘,回国后便闹了这么一出! 什么救命之恩,不过是借口! 武凌香!他竟敢! “皇兄。” 裴砚舟压下心头火气,声音冷硬,“东瀛此举,未免太过突兀儿戏。” 皇帝看着他难得外露的情绪,眼中闪过一丝玩味,“国书已至,便是国事,非是儿戏。朕已问过当日陪同武凌香游玩的使臣,他言语间虽多有回避,却也证实了,武凌香确实对姜小姐颇为倾心。” “……九弟,你当初设计套取解药时,可曾料到会有此后果?” 裴砚舟一噎。 他当时只想着尽快拿到解药救姜明欢,哪里会想到,那东瀛王子竟如此不知天高地厚,直接上书求娶! “臣弟……”他深吸一口气,“臣弟会想办法解决此事。” 皇帝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 “你待如何解决?难不成,你要拒婚?那打的可是东瀛国的脸面,于邦交有损。不可,不可。” 裴砚舟抿紧薄唇,并未立即回答。 永宁伯府内,更是愁云惨雾。 姜明欢回到韫珠阁,屏退了左右,独坐在窗边。 望着窗外一株开得正盛的迎春花,她只觉得刺目。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姜明珊的孕事尚未解决,又凭空砸下来一个东瀛求亲。 远渡重洋,异国他乡,语言不通,习俗不同,从此与亲人天涯相隔…… 她从未想过这样的未来。 更何况,那武凌香……她对他并无男女之情,只有利用后的些许愧疚。 一股深深的无力感和烦躁涌上心头。 她甚至赌气地想,若实在无法转圜,不如绞了头发去做姑子,青灯古佛了此残生,也好过被如此摆弄,远嫁异国! 姜老太太那边也是唉声叹气。 她固然希望姜明欢尽快出嫁,但也得是嫁在京城,嫁个知根知底的好人家。 远嫁东瀛,那是她从未想过的。 到底是自己疼爱着长大的孙女,怎么舍得她去那等遥远陌生之地吃苦受罪? 姜行山更是焦灼万分。 他在书房里来回踱步,眉头紧锁。 抗旨不遵?那是抄家灭族的大罪! 可让他把女儿推进火坑,他宁愿拼了这项上乌纱帽和祖宗基业不要! 就在姜家一团乱麻之际,门房来报,谢家公子谢闻钦来访。 姜行山此刻正心烦意乱,本欲推拒,转念一想,谢闻钦与女儿自幼相识,或许…… 他心中一动,忙道,“快请!” 谢闻钦被引至书房。 他今日着一身天青色直裰,身形挺拔,面容温润,却带着一丝急切。 “伯父。” 谢闻钦行礼后,甚至来不及寒暄,便直接切入主题,“晚侄听闻东瀛求亲之事,特来拜见。” 姜行山叹了口气,“闻钦你也知道了……此事,实在是……” “伯父,此事并非无解。晚侄斗胆,愿请家父出面,向陛下陈情。” 姜行山一怔,“陈情?如何陈情?” 谢闻钦目光清澈,坦然道,“便说谢家与姜家早有婚约在先。我与明欢妹妹自幼相识,情谊深重,两家早有结亲之意,只是未曾正式过礼罢了。既有婚约,自然不宜再应外邦之求。想来陛下仁厚,东瀛亦不敢强夺人妻。” “早有婚约?” 姜行山愣住了。这倒是个法子。谢家门第清贵,谢闻钦本人也是青年才俊,这无疑是桩好姻缘。可是…… 欢儿对闻钦,似乎并无男女之情…… 谢闻钦见姜行山犹豫,急忙又道,“伯父,此事关乎明欢妹妹终身幸福,万不可犹豫!只要伯父点头,晚侄即刻回家禀明父母,请他们速速进宫面圣!” 第67章 裴砚舟解围 谢闻钦被引至书房。 他今日着一身天青色直裰,身形挺拔,面容温润,却带着一丝急切。 “伯父。”谢闻钦行礼后,甚至来不及寒暄,便直接切入主题,“晚侄听闻东瀛求亲之事,特来拜见。” 姜行山叹了口气,“闻钦你也知道了……此事,实在是……” “伯父,此事并非无解。晚侄斗胆,愿请家父出面,向陛下陈情。” 姜行山一怔,“陈情?如何陈情?” 谢闻钦目光清澈,坦然道,“便说谢家与伯府早有婚约在先,只是未曾正式过礼。既有婚约,自然不宜再应外邦之求。陛下仁厚,东瀛亦不敢强夺人妻。” “早有婚约……” 姜行山愣住了。这倒是个法子。 谢家门第清贵,谢闻钦本人也是青年才俊,这无疑是桩好姻缘。可是…… 欢儿对闻钦,似乎并无男女之情…… 谢闻钦见姜行山犹豫,急忙又道,“伯父,此事关乎明欢终身幸福,万不可犹豫!只要伯父点头,晚侄即刻回家禀明父母,请他们速速进宫面圣!” 姜行山沉吟片刻,终究叹了口气,“闻钦,你的心意,伯父明白了。但……且容我再思量思量。” 他不能轻易答应。 此事,最终还得看欢儿的心意。 谢闻钦眼中闪过些许失望。 “是,晚侄明白。还请伯父早做决断,晚侄随时等候伯父消息。” 他仍保持着风度,躬身行礼告退。 姜行山心中不免动容。 谢闻钦是他看着长大的,知根知底,为人正直上进。且谢家后宅干净,人口简单,父母皆是明理之人。 女儿若嫁过去,必不会受委屈。目前看来,这似乎……是最好的选择了。 然而,他这口气还未松下来,门房又匆匆来报。 “老爷!九、九王爷驾到!” 姜行山一惊,连忙整理衣冠迎了出去。 今天是什么日子,怎么都赶着一处来了? 裴砚舟穿了一身墨色暗纹锦袍,玉带束腰,倒是没了一贯的松散,反显得身姿颀长,气度逼人。但细看之下,他眼底却藏着一丝焦灼。 裴砚舟并未过多寒暄,落座后,目光直视姜行山,开门见山。 “伯爷,东瀛求亲之事,本王已知晓。” 姜行山心中苦笑,竟也是为了此事。 “劳王爷挂心了,此事……下官正一筹莫展。” 裴砚舟指尖在桌案上轻轻敲了敲,正色道,“本王此来,正是为此事提供一个解决之道。” 姜行山抬头看他,“王爷请讲。” “本王欲与姜小姐定亲。” 裴砚舟的声音平静,姜行山却感觉有人正拿了根长茅,捅自己耳朵。 “什么?!” 姜行山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王爷……您是说……” “本王欲与贵府大小姐姜明欢定亲。” 裴砚舟重复了一遍,语气斩钉截铁,“既已与我九王府定亲,自然不能再应允东瀛之求。即便是陛下,也不会强行拆散已定姻缘,转而成全外邦所求。” 姜行山彻底懵了。 谢家刚走,九王爷又至。 一个是他颇为看好的世交贤侄,一个是身份尊贵却深不可测的皇室王爷。 裴砚舟。 经过这数次接触,姜行山早已看清,这九王爷绝非凡俗之辈,更非外表那般闲散纨绔。只是……他心思深沉,手段莫测,背后更不知在谋划着怎样的大事。 女儿若跟了他,将来恐怕少不了风波险阻。皇家之事,历来复杂,他实在不愿女儿卷入其中。 姜行山心中天平仍是向着谢闻钦倾斜。 他只盼女儿平安顺遂,并不愿拿她换取门第利益,更遑论攀附皇亲。 可面前这位是九王爷,是天子亲弟。 他亲自上门开口求亲,自己该如何拒绝?若处理不当,岂不是要得罪皇家? 姜行山只觉得左右为难,一个头两个大。 他又拿出了那套应付谢闻钦的说辞。 “王爷此番前来,伯府上下皆是荣幸万分。只是,此事毕竟还需小女点头,王爷您看……” “本王知道了。”裴砚舟领悟般点头。 姜行山松了口气。 要不说人家是王爷呢,一说便通。 待他先回去,自己也能与欢儿仔细商议了,再做抉择—— “本王这就去找姜小姐说明此事。” 裴砚舟腾地起身,转身便走。 姜行山愣在原地,眼中满是愕然。 这不对啊!他的意思是要等欢儿决定,不是叫他亲自去说服欢儿呀! 韫珠阁内,姜明欢仍旧心乱如麻。 夜色已深。 屋外传来轻微的响动,守在外间的荔夏低呼了一声王爷,旋即便没了声息。 下一刻,她的房门被轻轻推开,又合上。 这些时日,裴砚舟对伯府的布局早已烂熟于心,很快便来到了姜明欢屋中。 他身披夜色,带来些许微凉的晚风。 屋门开合的气流,轻轻摇曳着烛火,在他深邃的眼眸中投下跳动的光点,映得他的眸光,竟显出几分不同寻常的紧绷。 姜明欢微微睁大了眼睛。 “王爷?您怎么……” 她的话音顿了顿,瞥了一眼窗外浓重的夜色,“……此时过来了?” 裴砚舟站在门口不远处,并未立刻靠近。目光落在她身上,似乎在斟酌着如何开口。 屋内很静,静得能听到烛芯噼啪的细微声响,甚至是彼此的呼吸声。 姜明欢心跳不由自主地加快了。 他今日怎如此奇怪? 裴砚舟轻呼了口气,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迈步向她走来。 他的步伐依旧沉稳,但每一步都仿佛踩在姜明欢的心尖上。 他在她面前几步远处停下,目光灼灼地看着她,声音带着些沙哑。 “武凌香求娶之事我已知晓。我想,或许我可以求皇上,给我们……赐婚,以应对东瀛之请。我已同你父亲说了,他说要问过你的意思。” 姜明欢愕然抬眸,对上他的视线。 裴砚舟眼神专注,里面翻涌着她看不分明的情绪,让她心慌意乱,下意识屏住了呼吸。 裴砚舟……要和她定亲? 为了替她解围? 一种隐秘的悸动瞬间攫住了她。 第68章 达成合作 她不禁回想起与他相识以来的点点滴滴。他数次救她于危难,也总倾力相助。 他们之间,似乎生来便有种默契,无需多言,便能明白对方的意图。 与他相处时,她常常会忘记他尊贵的身份,只觉得……轻松,偶尔也会心动。 前世,她痴恋贺怀谦那样久,对于心动的感觉,并非毫无察觉。 只是,这一世,她忙于查出真相复仇,不得不刻意忽略了那些细微的情愫。 这层窗户纸终于要捅破了吗? 可是……前世被背叛的痛楚刻骨铭心,她不敢再轻易交付真心。 裴砚舟似看出她的犹豫,飞速解释,想一口气说完,却又显得词不达意。 “本王……觉得与你合作,颇为顺利。你聪慧,冷静,与寻常女子不同。许多事上,我们想法一致,配合也……还算默契。” 他眼神飘忽了一瞬,掠过她发间的玉簪,又迅速聚焦回来,语气变得有些生硬,甚至带着点故作洒脱的傲慢。 “本王对女人……向来没什么兴趣,也觉得甚是麻烦。但如果是你……” 他停顿了一下,似乎也觉得这话有些歧义,微微蹙了下眉,又很快接上,“或许可以考虑这种更稳固的合作方式。” 姜明欢听得有些发懵,心跳却莫名失序。 他这话……是什么意思? 是在夸她? 可后面那句,对女子向来没兴趣,又是什么意思?是在与她撇清关系吗? 只见裴砚舟微微别开脸,侧脸线条绷得冷硬,耳根却泛起了一丝极淡的红晕。 他语气努力维持着平静。 “只要你我订婚,便可一劳永逸,解决东瀛之困。对外,我们便说是两情相悦,私下里……” 他转回目光,看向她,眼神深邃,仿佛要将她卷入其中,“我们依旧如现在这般,只是合作关系。你助我……嗯,处理一些事务,我予你庇护和方便,互惠互利。你觉得……如何?” 最后几个字,他问得极轻,尾音几乎要消散在空气里。 他说完,目光便定定地落在她脸上,看似从容地等待着她的回应。 但那紧抿的薄唇,却显露出他的忐忑。裴砚舟现下只想将人定下来再说。 名分最重要! 免得被什么阿猫阿狗钻了空子…… 至于感情,日久生情,来日方长! 总不能让她还没爱上自己,便先成了别人的! 这合作的理由,她应该能接受吧? 既全了她的面子,也给了自己近水楼台的机会…… 姜明欢彻底愣住了。 他这番话,说得如此……别扭。 还有他那神色,竟显露出些许紧张生涩。 姜明欢只觉得心口的悸动越来越明显,像是有羽毛轻轻搔刮,又像是被温水缓缓浸没,酸酸软软的。 莫非……他真对自己有意? 她垂眸,沉默了片刻,又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脑中思绪飞转。 她不敢自作多情。裴砚舟身份高贵,身边何愁没有佳人环绕,怎么会对她这个麻烦缠身的伯府小姐动心? 况且,前世的惨痛教训,今生的重重危机,家族的责任,未报的仇怨…… 她确实无法轻易投入一段全然托付的感情。 但是……如果是合作呢? 对,合作。各取所需的合作。 与裴砚舟合作,无疑是目前最好的选择。不仅能解决眼前的困局,更能借助他的力量,去查清那些她凭自己难以触及的真相。 他有权势,有谋略,而且……他也理解她想要什么。 正如他所说,两人合作,是愉快且互补的。 更重要的是,他们只是为合作而假意定亲,那么她也可以继续保持独立,也不必像面对谢闻钦那般,需要同等地回应那些复杂的情感,或是终日心怀愧疚。 干净利落,没有负担。 这样最好。 至于那点莫名的心动……或许,只是因为他屡次相助而产生的感激。 小心藏起来便好,总会随着时间慢慢消逝的。 这样想着,她纷乱的心绪渐渐平复下来,只是心底某个角落,似乎仍有一丝失落悄然滑过,连她自己也未曾察觉。 她深吸一口气,缓缓抬起头,目光已然恢复了平日的清亮冷静。 她甚至努力弯起唇角,扯出个从容镇定的微笑,声音平稳地开口。 “王爷此言……确有道理。眼下情势,这确实是最两全其美之法。至于合作……” 她顿了顿,语气变得公事公办,“能与王爷携手,是明欢之幸。王爷需要我做什么,但凭吩咐。” 裴砚舟听到她前半句的应允时,眼底瞬间燃起了一簇小小的亮光,却又在听到后半句时,微微黯淡了,但很快,便又被一种志在必得的幽光取代。 他心中暗道,无妨!只要她答应,便是成功了一大步!来日方长! 他面上露出如释重负的笑意,朝着姜明欢伸出手,做出个击掌为盟的姿势。 “既然如此,那便……合作愉快,姜小姐。” 姜明欢看着他那骨节分明的手,微微迟疑了一瞬,终是抬起手,轻轻与他击了一下掌。 掌心相触的瞬间,一丝微妙的电流倏地窜过彼此的手,一路蔓延至心尖。 两人都像是被这触碰烫到一般,迅速收回了手。目光短暂地在空中交汇,又各自飞快地移开,看向别处。 房间内再次陷入寂静,只有烛火不安分地跳动着。 “既已说定,本王这便去与你父亲详谈。” 裴砚舟率先打破了沉默,语气恢复了一贯的松散,仿佛方才的正经与别扭,都只是错觉罢了。 “有劳王爷费心。”姜明欢微微福身,垂眸敛衽,姿态恭谨。 裴砚舟深深看了她一眼,似乎想穿过她的表象,看清她内心的真实所想。 但最终,他什么也没说,转身离去。 衣袂带起一阵微小的风,身影很快便融入了门外的夜色之中。 只是转身的刹那,他唇角却勾起一抹浅淡的弧度。 姜明欢望着他消失的方向,久久没有动作。 直到窗外传来更夫打更的梆子声,她才缓缓抬起手,按在依旧有些发烫的心口。 合作…… 真的只是合作吗? 她不知道。 但前方的路,似乎因为有了这个强大的盟友,而变得清晰了一些。 也……更复杂了一些。 窗外,月色朦胧,星光黯淡,一如她自己也难分辨的心绪。 第69章 赐婚圣旨 裴砚舟的动作很快。 翌日傍晚,姜行山刚从工部回来,尚未来得及换下官服,便有一驾马车在府门前停住。 车帘掀开,下来的竟又是德海公公。 这回,他手捧一卷明黄绢轴,面色仍旧肃穆,动作却带着和煦。 姜行山立即命人大开中门,设下香案,同时派人速速去请各房主事过来。 不过片刻,永宁伯府众人皆已聚于前院,按序跪伏在地。 空气中弥散着一种无声的紧张。 德海公公立于阶上,展开圣旨。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咨尔永宁伯姜行山之女姜氏明欢,毓质名门,性秉柔嘉,才德兼懋。皇九弟砚舟,乃朕之手足,宗室翘楚,英姿敏慧,适婚娶之时。今朕承太后慈谕,特赐婚于二人。尔等佳偶天成,实乃天作之合。望尔二人同心同德,克俭克勤,永谐琴瑟之好。择吉日完婚,钦此——” 圣旨宣毕,众人如前日一般,再次陷入惊愕。 昨日东瀛求娶之事尚在耳边,还闹得满城风雨,怎地今日陛下又下旨赐婚了? 对象还是身份尊贵的九王爷? 这风向转得未免太快太急。 姜老太太在孔妈妈的搀扶下站起身,心情复杂。 孙女不必远嫁东瀛,她悬了一日夜的心终于得以落下。 可赐婚的对象竟是九王爷…… 天潢贵胄,如同深海。 欢儿那般性情,嫁入王府,虽富贵至极,可那其中的明争暗斗,规矩束缚,岂是能轻易应对的? 她不免又添了几分隐忧。 姜行山接过圣旨时,面色却十分平静,甚至可以说得上是……麻木。 他恭敬地叩首谢恩,声音平稳,“臣,姜行山,叩谢陛下天恩!” 他并非不为女儿终身大事而忧心。 实在是这一日之内,接连被通知了三回,他实在是无甚波澜了。 先是清晨。 天光尚未大亮,姜行山起身准备上朝。刚推开屋门,便见女儿明欢已立于廊下,似是等候多时了。 她眼下还带着淡淡的青影,显然一夜未曾安眠。 “父亲。” 见他出来,姜明欢上前一步,声音尤带着一丝沙哑。 姜行山心下诧异,忙让她进屋说话。 “欢儿,怎地这般早?可是身子又不舒服了?” 自中毒事件后,他对女儿的身体总是格外紧张。 姜明欢摇摇头,屏退了左右。 父女二人对坐。她沉默了片刻,似在斟酌措辞。 “父亲,女儿思虑了一夜,关于东瀛求亲之事……女儿以为,九王爷昨日所提之法,或许是眼下最好的选择。” 姜行山捻着胡须的手一顿,“你是说,与九王爷定亲?” “是。”姜明欢颔首,语气冷静,“昨日王爷深夜来访,已与女儿言明其中利害。此举可彻底绝了东瀛之念,于女儿而言,亦是……一个契机。” 她顿了顿,补充道,“父亲,女儿与王爷……已达成共识,此番只是合作。各取所需,互惠互利,方能长久。” 姜行山闻言,眉头微微蹙起。 合作? 婚姻大事,岂能以合作论之? 然而,未等他开口,姜明欢似下定决心般,又抛出话来。 “另有一事,女儿一直未曾告知父亲。女儿那回落水,并非自己浮上岸来的……是九王爷恰好途经,将女儿从水中救起了。” “什么?!你……你为何不早说!” 姜行山心中骇然,原来在奈田毒以前,九王爷便已救过女儿一命。 姜明欢垂眸,“彼时情况复杂,王爷亦不愿声张。且女儿觉得,既已无事,便不必再节外生枝,徒惹父亲担忧。” 姜行山看着女儿沉静的面容,心中百感交集。 他忽然意识到,自落水之后,女儿确实变了许多。变得冷静、果决,甚至……有些深沉莫测,常常独自筹谋。 他心中涌起一股酸涩与怜惜。 是否正是因经历了那等生死关头,又看透了贺家的龌龊,她才迅速成长至此? 见父亲神色变幻,姜明轻声道,“父亲,王爷他……虽身份尊贵,但与女儿相处,从未以势压人。多次相助,亦非有所图谋。此次合作,女儿是深思熟虑过的。利益相连,有时反倒比虚无缥缈的情爱更为可靠。请父亲相信女儿的判断。” 姜行山望着女儿清亮的眼眸,沉默了许久,最终长长叹了口气。 女儿所言,并非全无道理。 的确,这世道,纯粹的感情易变,利益的关系往往更为稳固。 只是,他仍希望女儿能觅得一位真心爱她、敬她的良人。 但眼下形势逼人…… 姜行山终于沉重地点了点头,“既然你已想清楚,为父……尊重你的决定。” 出门后,姜行山仍是心事重重。 朝会上无甚大事。 散朝后,他随着人流走出宫门,却见一陌生侍卫上前,恭敬行礼。 “姜大人,我家王爷有请,已在对面茶楼雅间等候多时。” 姜行山顺着指引望去,只见对面茶楼窗边,裴砚舟一身常服,正朝他微微颔首。 他心下诧异,这位王爷动作未免太快了些。他只得整理衣袍,随那侍卫前往。 雅间清静,茶香袅袅。 裴砚舟见他进来,并未端坐受礼,反而起身相迎,态度是难得的谦和。 “姜大人。” 他抬手示意姜行山坐下,甚至亲自执壶为他斟了杯茶。 此举虽算不上多么殷勤,但以他亲王之尊,已是给足了面子。 姜行山连忙欠身。 “王爷折煞下官了。” 裴砚舟摆手,神色认真,甚至可说得上郑重,“今日请伯爷过来,并非以王爷身份,而是……” 他顿了顿,似乎在寻找合适的词语,“而是作为心悦令爱已久的晚生,与未来的岳丈大人,一叙衷肠。” 姜行山刚端起的茶杯差点失手滑落。 这话……与女儿清晨那番合作之论,可大相径庭! 第70章 裴砚舟表明心意 裴砚舟继续,语气恳切,“令爱她……聪慧坚韧,通透豁达。与她相识以来,数次经历,皆让本王……心生敬佩,亦渐生爱慕之情。” “东瀛之事,虽是契机,但即便无此风波,本王亦早有求娶之心。” 裴砚舟目光坦荡地看着姜行山,“本王知伯爷爱女心切,担忧皇家复杂,恐她受了委屈。在此,本王可向伯爷保证,若得娶令爱,必敬她爱她,护她周全,绝不让她卷入不必要的纷争之中。府中之事,皆可由她心意。本王……绝非朝秦暮楚之辈,既认定了她,便此生唯她一人。” 这一番话说得赤诚,毫无平日那副散漫不羁的模样,听得姜行山心头一动。 他打量着眼前的年轻人。 身份尊贵,容貌俊美,能力卓绝。 似乎确实没必要编织这一番情意绵绵的谎话来诓骗自己,他能图什么呢? 图伯府这点家业?简直是笑话。 京中谁人不羡慕九王爷的财富。 难道……他昨日同女儿说的合作,只是年轻人之间的试探? 又或者说,是女儿自己那般理解,而九王爷本人,竟是真心实意的? 姜行山的心情瞬间变得有些微妙起来,甚至隐隐生出一丝欣慰。 若真是有情,那自然是再好不过了! 女儿那般品貌,自是值得这世间最好的儿郎倾心相待。 他沉吟良久,终是缓缓叹了口气,脸上露出了今日第一个真心的笑容。 “王爷……言重了。小女能得王爷青眼,是她的福气。只是她性子倔强,若有不足之处,还望王爷日后多多包容。” 这便是接纳了。 裴砚舟眼底立刻亮起光彩,几乎掩藏不住,他郑重拱手。 “伯爷放心!” 与裴砚舟分别后,姜行山只觉得这一早上过得如同做梦一般。 刚去工部处理了些许公务,宫中又有内侍来传,说陛下召见。 姜行山心下惴惴,不知又是何事。 进了御书房,只见皇帝正批阅奏折。 见他来了,皇帝放下朱笔,竟也是面带笑意地提起了赐婚之事,言语间对二人颇为看好。 到了这个地步,姜行山还有什么可思虑的?他当即跪下谢恩。 “陛下隆恩,臣与小女感激不尽!能得陛下赐婚,实乃姜氏满门之荣耀!” 态度之干脆利落,与清晨时的犹豫无奈判若两人。 因此,当德海公公真捧着圣旨到来时,姜行山跪在香案前,听着那早已知晓的旨意,内心平静无波,甚至有种尘埃落定之感。 一日之内,被女儿、未来女婿、皇帝接连三次通知了同一件事,他实在提不起什么激动,更装不出什么惊愕。 永宁伯府大小姐被赐婚于九王爷裴砚舟的消息,很快便传遍了京城。 昨日的波澜尚未平息,今日又赶着投下了一石,惊起了更大的浪花。 “怎么回事?昨天不是还说东瀛王子求娶姜大小姐吗?怎么一转眼陛下就赐婚给九王爷了?” “这姜家大小姐究竟是何方神圣?竟能引得东瀛王子和九王爷相继折腰?” “不会是弄错了吧?九王爷那般人物,怎么会……” “听说陛下直接回绝了东瀛呢,这面子可真够大的!” “我看未必,说不定是九王爷为了替陛下解围,才……” 一时间,姜明欢成了京城最炙手可热的谈资。 与府外的沸沸扬扬不同,伯府二房院中,此刻正焦躁难安。 一阵尖锐刺耳的瓷器碎裂声从屋内传出,伴随着女子尖厉的哭骂声。 “凭什么!她姜明欢凭什么!!” 姜明珊双目赤红,原本娇俏的脸蛋扭曲着。 她几近疯狂地扫落了梳妆台上的物件。 胭脂水粉盒摔碎在地,嫣红的粉末与黛青的膏体混作一团;珠钗首饰滚落得到处都是,一支步摇被她狠狠踩在脚下,翠羽断裂,金丝扭曲。 屋内的丫鬟婆子们大气也不敢出。 谁都知道,二小姐自被禁足后,脾气愈发阴晴不定。 尤其在得知大小姐的消息后,更是如同炮仗,一点就炸。 “东瀛王子……谢家公子……现在又是九王爷!!” 姜明珊喘着粗气,胸口剧烈起伏,声音因嘶喊而变得沙哑。 “她到底使了什么狐媚手段!一个两个都被她迷得神魂颠倒!我好不容易……好不容易才让怀谦哥哥心悦于我……” 她想起自己牺牲清白才拴住贺怀谦,原本那点赢过姜明欢的沾沾自喜,顷刻变得可笑起来。 贺家固然是勋贵,可如何能与王爷相提并论?! 先前东瀛王子求娶时,她尚能安慰自己,远嫁那陌生之地,能算什么好事。 可如今,竟是九王爷! 是她做梦也不敢想的九王爷! 这般云泥之别,像毒虫一般啃噬着她的心,让她嫉妒难忍。 她得不到的,姜明欢却能轻而易举地拥有,甚至更好! “小姐……您消消气,仔细气坏了身子……” 翠葵战战兢兢地试图上前劝阻。 “滚开!” 姜明珊反手就是一个耳光扇过去,力道之大,打得那丫鬟踉跄几步,脸颊瞬间红肿起来。 她犹不解恨,指着满屋的下人骂道,“你们这些没用的东西!就知道劝我忍!我凭什么要忍!她姜明欢就是个克母的灾星!她凭什么过得比我好!” 她跌坐在地上,放声痛哭起来,充满了不甘与怨恨。 哭了半晌,她忽然抬起头,泪眼婆娑中又闪过一丝疑虑和不安。 “不对……还有母亲……”她喃喃自语,“一连七八日了,母亲为何一封信都没有送来?往常最多隔三四日,母亲必定会悄悄送信来问我情况的……” 她猛地抓住一个丫鬟的胳膊,厉声问道,“前日让你去与门房打听,不是说母亲只感染了风寒,在庄子上静养,不便打扰吗?怎么会连信都不写了?” 那丫鬟吃痛,却不敢挣脱,只得怯怯回道,“奴婢……奴婢打听来的,确是如此说的。许是……许是夫人病得重了些,怕过了病气给小姐,才……” “胡说!”姜明珊一把推开她,心头的恐慌越发扩大,“母亲就算病得再重,也不会一点都不记挂我!定是出了什么事!一定是姜明欢!她如今得了势,就要对我们赶尽杀绝!连母亲都不放过了!” 她越想越觉得可能,猛地站起身来,“不行!我不能干等着!我要去找哥哥!让他去庄子上看看母亲!” 如今她被禁足在这院子里,寸步难行,唯一能指望的,也只有姜兆辉了。 第71章 姜明珊出府寻母 翌日一早,姜明珊便命丫鬟去姜兆辉屋外堵他。 直到日上三竿,姜兆辉才被急慌慌地请进来,脸上还带着宿醉未醒的惺忪。 他一身酒气,衣服皱巴巴的,不知又在哪儿鬼混了一夜。 “吵什么吵?一大清早的,还让不让人清静了?” 他打着哈欠,不满地瞪着姜明珊,“我说妹妹,你都禁足了,就不能安分些?又闹什么脾气?” 姜明珊见他这副烂泥扶不上墙的样子,更是气不打一处来。 她强压下火气道,“哥哥!你还有心思喝酒!你知不知道母亲可能出事了!” 姜兆辉闻言,漫不经心地掏了掏耳朵,“母亲能出什么事?不是在庄子上养病吗?” “哪有人养病连一封家书都没有的!”姜明珊急道,“这都多少日子了?我担心得很!哥哥,你快去庄子上看看母亲吧!我出不去,只能靠你了!” 姜兆辉却像是听到了什么麻烦事,立刻皱紧了眉头,连连摆手。 “哎呀我的好妹妹,你就别胡思乱想了!庄子上清净,母亲说不定就是想好好歇歇,懒得写信罢了。” “再说,祖母都说了,让母亲静养,不许人去打扰,我跑去算怎么回事?找骂吗?” 他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 姜明珊没忍住怒从中来。 “姜兆辉!你还是不是人!那是我们的亲生母亲!” 姜明珊气得浑身发抖,指着他骂道,“她平日里最疼的就是你!如今你竟连去看一眼都不肯!你的良心被狗吃了吗?!” 姜兆辉被骂得也来了火气。 他梗着脖子,阴阳怪气地反击道,“我没良心?呵!姜明珊,你摸摸你自己的良心!母亲为什么会被送到那破庄子上去?还不是因为你!要不是你不知廉耻,搞出那些丑事,怎会惹怒了祖母?!” 他越说越觉得自己有理,声音也拔高起来,“现在你倒好,自己被关在这里出不去,就知道使唤我?让我去触霉头?凭什么!要不是你,我何至于像现在这样,连带着被祖母冷落!” “你——!”姜明珊被他的话噎住,脸色煞白,胸口堵得几乎喘不过气。 她没想到亲哥哥竟这般羞辱自己,话说得如此难听! “我怎么了?我说错了吗?” 姜兆辉嗤笑一声,上下打量着她,“你自己做的孽,自己受着!别拉我下水!我还想多快活几天呢!” 说完,他不再理会姜明珊,整了整衣袍,转身就走。 边走,嘴里还边嘟囔着,“真是晦气!一大早就来找不痛快……” “姜兆辉!你这个狼心狗肺的东西!你不是我哥哥!” 姜明珊彻底崩溃,抓起手边一个茶杯,狠狠朝着姜兆辉的背影砸去! 茶杯砸在门框上,碎裂开来,瓷片四溅。 姜兆辉吓了一跳,回头恶狠狠地瞪了她一眼。 “疯子!” 他骂了一句,脚步却更快地溜走了,仿佛多待一刻都会沾染上麻烦。 姜明珊无力地瘫软在地,望着哥哥消失的方向,又恨又怒,眼泪汹涌而出,却再骂不出一个字。 良久,她终于渐渐平息下来。 她抬起红肿的双眼,茫然环视着四周这方寸之地。 愤怒过后,是深深的疲惫与空洞。 还有种孤注一掷的念头,如同毒藤般悄然滋生。 她不能就这么算了。母亲音讯全无,兄长冷漠自私,父亲漠不关心…… 她被困在这里,什么都做不了。 不行,她必须知道母亲究竟如何了! 她目光缓缓移向院门。 往日里,那里总有婆子看似打盹,实则警惕地把守着。但今日……有所不同。 府里正因圣上赐婚闹哄哄的。 前院人来人往,筹备着应付可能的恭贺,后院的仆役们也心思浮动。 看守她这院子的婆子只怕也松懈了许多,甚至可能寻了借口躲懒去了。 这是一个机会。 冒险,但可能也是唯一的机会。 祖母将她关起来,无非是要她自省,更是防着她再与贺怀谦私下往来,免得被外人看去,落下口实。 可这婚事如今已是板上钉钉,伯府还得她去嫁了贺怀谦,即便被发现偷偷溜出院子,又能如何呢? 难道还能打死她不成? 只要她能避开府中看守,悄无声息地混出去…… 她猛地擦干眼泪,眼神突然变得明亮,甚至带着几分决绝。 她迅速起身,找出一身翠葵平日里出门穿的半旧衣裙,又对着模糊的铜镜,将繁复的发髻拆散,梳成一个简单的丫鬟样式,再用最普通的木簪固定起来。 正是她此前为见贺怀谦秘密出府时的装扮。那时,她虽被母亲抓了现行,可左右瞒得紧,并无其他人见过。 她深吸一口气,悄悄拉开院门一条缝,向外窥视。 果然,院外那把守的婆子竟真的不见了踪影。想必是凑到哪里听热闹去了 心跳骤然加速,手心沁出薄汗。 姜明珊屏住呼吸,侧身闪出院子,沿着墙根的阴影,快步向院外走去。 一路上,她低垂着头,步履匆忙,模仿着府中低等丫鬟奉命办事时的模样。 偶尔有仆役经过,也只是瞥她一眼,见她衣着普通,行色匆匆,并未多加留意。 府中今日事务繁杂,行迹匆忙的下人比皆是。 穿过垂花门,走过抄手游廊,越靠近府门,人声似乎越发嘈杂了些。 门房的小厮正忙着与送东西来的货郎搭话,眼睛瞟着外面街上的热闹,对她这小丫鬟只随意扫了一眼,便不再关注。 府中小姐禁足,不可大肆声张,因此老太太只在二房院外悄悄设了看守,门房自是不知情的。 姜明珊迈步跨出门槛。 暮春午后的阳光已有些刺眼,街上车马人流的声音扑面而来。 她……她竟就这样出来了! 一股混杂着恐惧与兴奋的战栗掠过全身。 她不敢回头,加快脚步,混入人流,只想尽快远离府门范围。 现在,得赶紧去租一辆马车。 庄子在城外,靠脚力是决计走不到的。 第72章 神秘纸条 她捏了捏袖中匆忙带出来的一个小银锞子,目光逡巡着寻找车马行的标志。 正当她站在街边,略显焦急地张望时,一个身影猛地从旁边巷口冲出,一把拽住了她的胳膊,让她差点踉跄跌倒。 “啊!” 姜明珊吓得惊叫一声,一股混合着汗味和尘土的酸馊气味钻入鼻腔。 她又惊又怒,嫌恶万分,奋力挣扎起来,“放肆!哪来的疯婆子!放开我!” 她正要扬起手给这不知死活的贱民一个耳光,目光却对上了一双熟悉的眼睛。 那拽着她的妇人头发散乱,脸上布满尘灰,身上衣衫褴褛,与街边乞婆无异。 但这双眼睛…… 姜明珊心下一愣,怒骂瞬间卡在喉咙里。她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睛,仔细辨认着那张被污垢掩盖的面容。 “周……周妈妈?” 她失声低呼,声音惊疑不定。 那老妇人听到这声呼唤,眼泪瞬间涌了出来。 她嘴唇哆嗦着,死死抓着姜明珊的胳膊,喉咙里发出压抑的呜咽,却始终未说出一个字。 姜明珊心直往下沉。周妈妈是母亲的陪嫁心腹,怎会变成这副模样? 还出现在这里,用这种方式拦住她? 两人目光交汇,皆知此处并非说话之地。人来人往,若被有心人看去…… 周妈妈用袖子胡乱抹了把脸,环视一圈后,拉着姜明珊,矮下身子,迅速钻入了旁边一条狭窄的巷弄。 七拐八绕,避开热闹的街市,专挑那些僻静无人的小路。 姜明珊的心也随着这曲折的路径越揪越紧,一种不祥的预感逐渐浮了上来。 终于,周妈妈在一扇毫不起眼、漆皮剥落的木门前停下。 她警惕地回头张望了一下,这才从怀里摸出一把钥匙,颤抖着打开门锁,将姜明珊迅速拉了进去,又飞快落下门闩。 院内狭小逼仄,只有一间低矮的瓦房,墙角还生着青苔,一股子霉味。 这儿与永宁伯府,简直是天壤之别 一进入这院中,周妈妈的力气便仿佛被抽干。 她瘫软般地靠着门板,失声痛哭起来。 “小姐……我的小姐啊……” 姜明珊看着几乎认不出的周妈妈,心脏狂跳,声音都变了调,“周妈妈!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你怎么会在这里?还……还弄成这副样子?母亲呢?” 一连串的问题砸来。 周妈妈哭得几乎喘不上气,好半天,才勉强止住哭声,抬起模糊的泪眼,望着姜明珊,嘴唇颤抖着,“小姐……夫人她……夫人她……没了啊!” “轰——!” 姜明珊只觉得眼前一黑,双耳嗡嗡作响。周妈妈还在说着什么,却像是隔了一层水幕,模糊不清。 她踉跄着后退一步,脊背重重撞在院墙上,才勉强支撑住没有滑倒。 “没了……?” 她喃喃重复着这两个字,仿佛无法理解其中的含义。 “什么叫……没了?母亲……她怎么了?前几日不是说只是感染风寒吗?!” 周妈妈涕泪横流,摇着头。 那日庄子上的血腥场面再次浮现在眼前。 二老爷冷酷无情的一箭,夫人胸前绽开的血花,还有她逐渐冰冷的身体…… 这些画面如同噩梦,日夜折磨着她。 可她不能说。 小姐已经够苦了。 自幼被娇惯着长大,却接连遭受打击。现在又骤然失去母亲。 若是再让她知道,杀死她母亲的,竟是她的亲生父亲…… 这让她如何承受得住? 二老爷再混账,终究是小姐的生父,是他们姐弟二人唯一的依靠了。 这个秘密,就让她这个老婆子带进棺材里去吧。 于是,周妈妈只能死死咬着牙,将涌到嘴边的真相咽回肚子里,含混地重复着,“是急病……突发急病……郎中都没来得及请……人就……就去了……” 她紧紧抓住姜明珊的手,泣不成声,“府里……府里大约是怕影响了小姐您的婚事……才暂时压下了消息,只说夫人旧疾复发,需要静养,不便打扰……” 姜明珊像是被抽走了魂魄,呆呆地靠着墙壁。 眼泪汹涌而出,却发不出一点声音。 母亲……死了? 那个最疼她,事事为她筹谋的母亲……就这么突然地,在她被禁足,一无所知的时候,没了? 她甚至没能见上最后一面! 不知过了多久,眼泪仿佛流干了。 周妈妈在一旁陪着她落泪,絮絮叨叨地说着王氏死后的事。 念着周妈妈毕竟不清楚当年之事,姜明欢便将她打发回了老家。 可她一辈子陪伴王氏,老家早已没人,且又放心不下姜明珊,便偷偷潜回京城,租下了这个小院。 而后,她每日乔装改扮成乞丐模样,在伯府附近徘徊,只盼能有机会见到姜明珊,看看她过得好不好…… “……小姐,以后您若有什么事,或是缺什么短什么,就、就来这里找老奴……老奴会一直在这儿守着……” 周妈妈拉着姜明珊的手,一遍遍地嘱咐着。 可姜明珊什么也听不进去了。 她浑浑噩噩,也不知道怎样回了伯府。府中仍在忙碌,没人留意到她曾离开,也无人发现她又已回来。 屋内仍是一片狼藉,伴着死寂。 她心知,往后在这深宅大院里,再没人真心真意地护着她,替她打算了。 绝望如同潮水,再次涌上,却很快转为另一种更炽烈的情绪。 恨。 她恨姜明欢,恨祖母,更恨伯府。 若不是皇后寿宴上,姜明欢害她名声扫地,她怎会去引诱怀谦哥哥。 若不是那丑事暴露,母亲怎会被打发到那荒凉的庄子上去,又会在那缺医少药的地方急病而亡? 还有祖母!那般冷酷!她们都是害死母亲的凶手! 是她们联手夺走了她唯一的依靠! 恨意如同野火燃烧,姜明珊猛地站起身,眼中充斥着血丝和怨毒。 “姜明欢……是你们……是你们害死了我母亲!”她从牙缝里挤出句话,“我要杀了你们!给我母亲偿命!” 她像是疯魔了一般,转身就要往外冲去,要去找姜明欢拼命。 出门时,她目光无意扫过,却见那门闩上夹着一小个纸卷。 方才她如游魂般回来,未曾留意。 此刻,她颤抖着手指,将那卷纸抽出。 纸张粗糙,上面只有一行略显潦草的字: 莫要冲动,计在长远。 没有署名,没有落款。 第73章 贺母拿乔 那边,姜明欢婚事已定,老太太心头又沉甸甸压下一事。 珊儿的婚事,自那次贺夫人上门,两家初定下后,便再没了下文。 珊儿腹中的孩子,已迫在眉睫了。 老太太手中平日用以静心的念珠,此时正拨得又快又急。 珠子相互碰撞,发出焦躁的声响。 良久,老太太终于下定决心。 “备车,去贺家。” 贺家与永宁伯府相隔不算太远,这趟过来,老太太更觉车程飞快。 她一生要强,因着儿子出息,骄傲了大半辈子。如今却要为了个不肖孙女,亲自上门去谈这等腌臜婚事。 她心头仿佛堵了团浸水的棉花。 贺家似乎并未料到她会来。 门房虽恭敬地将她引入了花厅,茶水点心也一应俱全,贺夫人却迟迟未至。 老太太端坐着,脊背挺得笔直,维持着体面,心中却跟明镜似的。 这是贺家故意晾着她,给她下马威呢。 过了约莫半盏茶的功夫,贺母才姗姗来迟。看得出,她今日是特意打扮过的。 一身绛紫色牡丹纹的杭绸褙子熨帖妥当,头戴赤金头面,瞧着富丽雍容,脸上带着笑意,却未达眼底。 “哎哟,老夫人,什么风把您给吹来了?真是贵脚踏贱地,快请坐,请坐。” 贺母笑容热络,语气却带着疏离。 “底下人也不懂事,怎地才来通报?让老夫人久等了,该打该打。” 老太太心中冷笑,面上却也只能挤出几分笑来,“贺夫人说哪里话,是老身冒昧前来,打扰了。” 两人分宾主坐下,寒暄了几句闲话。 无非是天气、养生之类,谁都不先切入正题。 花厅里熏香袅袅,气氛却透着虚伪的平静。 最终还是姜老太太先忍不住。 今日本就是她主动求人来了。 她放下茶盏,轻轻咳了一声,“贺夫人,今日老身前来,是为了两家小辈的婚事。如今欢儿婚事已定,怀谦与珊儿的,也得尽快敲定了才行。” 贺母闻言,用帕子掩了掩嘴角,叹了口气,语气惋惜又无奈。 “说起婚事,哎,真是……不瞒老夫人,我们怀谦,自小就是个死心眼的。先前他一门心思就认准了明欢那丫头,我们做父母的,瞧着也欢喜。本想着这真是天作之合,谁承想……哎,天意弄人啊。” 她抬眼看向老太太,目光里带着试探,“”陛下突然赐婚,许是明欢丫头更大的造化。只是可怜了我们怀谦,听说以后后便关在房中,几日都不见笑脸,茶饭不思的,真是让人心疼……我这当娘的,看着心里头也不好受。” 姜老太太脸上的笑容僵硬了几分。 呸!真是恶心! 说得他们贺家情深义重似的,若真如此,又怎会管不住,与珊儿有了苟且? 如今倒显得是姜明欢攀了高枝,甩了贺家,是贺家受了委屈。 老太太心中怒意翻涌,却不得不强行压下,只能干巴巴地陪着笑。 “九王爷天潢贵胄,陛下亲自赐婚,实是皇恩浩荡,我姜家也不敢不从。委屈怀谦了,欢儿与他终究是有缘无分。” 贺母见老太太接下了这暗亏,心中得意,面上却仍是那副惋惜模样。 “是啊,缘分这事,强求不来。老夫人,不是我们贺家不肯认账,只是明珊身份上,毕竟……唉……” 她故意顿了顿,面露难色。 “况且,她未成婚便与男子……实在是……我们老爷回来也发了好大的脾气,觉得脸上无光啊。" 见贺母拿乔,老太太更是在心中将贺家骂了千遍百遍。 真不要脸!无媒苟合,难道只是珊儿一人之事吗?如今明里暗里说珊儿德行有亏,岂知贺怀不是自愿? 如今倒躲在背后装起清高来了! 老太太知道,现下这局面,不能再任由贺家牵着自己鼻子走了。 她脸上的笑容淡了下去,腰板挺得更直,目光看向贺母,声音也沉了下来。 “贺夫人,珊儿年纪小,不懂事,确是犯了错。我姜家教女无方,老身在此向贺家赔个不是。” 她微微颔首,算是致歉。随即话锋一转,语气陡然加重,变得冷硬起来。 “只是,这犯错,也不是她一个人的事。传出去,两家面上都不好看。如今木已成舟,再多说也无益。更何况——" 她刻意停顿,目光如炬,盯着贺母有些闪烁的眼睛,一字一句道,“珊儿她,已有了近两个月的身孕。你们贺家的血脉,总不能流落在外吧?” "什么?!"贺母脸上的矜持立刻崩裂,露出惊愕。 她显然没料到事情竟到了这一步。 她原以为只是年轻人私相授受,失了分寸,没想到竟连孩子都有了! 这……这简直是…… 惊愕过后,便是恼怒。 这姜明珊,果然是个不知廉耻的祸水!竟用这种手段来攀扯她儿子! 老太太将贺母神色变化尽收眼底。 她心中冷笑,继续施压,语气却有意缓了下来,“贺夫人,两个孩子情投意合,一时情难自禁,虽说于礼不合,但终究是年轻人常有的过错。” “如今既已有了身孕,便是上天赐下的缘分。为了两个孩子的前程,也为了我们两家的颜面,这婚事,还是越快办妥越好。否则,时日久了,显怀了,传扬出去……届时,恐怕你我都脸上无光。” 贺母的脸色青白交加,手指紧紧攥着帕子。 老太太这话,软中带硬,既是给了台阶,更是赤裸裸的威胁。 她可以不在乎姜明珊,却不能不在乎儿子的前程和贺家的血脉。 她沉默了片刻,再抬起头时,脸上那些的客套已消失殆尽。 既然遮羞布已被彻底扯下,那也不必再藏着掖着,索性打开天窗说亮话。 “老夫人既把话说到这个份上,那我也不绕弯子了。” 贺母的声音冷了几分,“明珊与我儿之事,我们可以认。这孩子,我们贺家也要。但是——” 她目光直视姜老太太,提出了条件。 “既要进我贺家的门,就要守我贺家的规矩。怀谦在外头,早有一个知冷知热的人,还生下了一个儿子,伶俐可爱,很得怀谦喜欢。先前被你们府上二太太接去安置照看了。” 第74章 去哪找林姝儿?! 老太太闻言,脸色彻底沉了下来。 贺怀谦竟然早在外头有了外室和庶长子?!王氏竟然还帮着遮掩?! 还是说…… 不对!王氏,只怕是拿了那外室母子在手,这才逼得贺家先前不得不来求亲! 贺母无视老太太难看的脸色,继续道,“还请伯府将他们母子交还给我们贺家。另外,明珊小姐进门之后,需得将那孩子认在自己名下,记作嫡子抚养,好生照料,不得苛待。” 她顿了顿,语气强硬,“这两条,若应了,我们即刻便准备聘礼,正式过府提亲。若不应……一个失了贞洁还珠胎暗结的女子,我们贺家是万万不敢要的。届时,即便对簿公堂,我们也是不怕的。” 姜老太太气得浑身发抖。 她活了大半辈子,从未受过如此羞辱!贺家这分明是趁火打劫! 可偏偏她没有任何讨价还价的筹码。 沉默了许久,老太太才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好。” 回府的马车上,老太太靠在车壁上,闭着眼,一言不发。 孔妈妈在一旁看着,心疼不已,却也不敢多问。 回到颐福堂,老太太便称头疼,谁也不见,连晚膳都没用。 姜明欢前来请安,也被挡在了门外。 她看着孔妈妈忧心忡忡的脸色,轻声问道,“孔妈妈,祖母这是怎么了?” 孔妈妈叹了口气,压低声音,“大小姐,老夫人今日去了贺家,谈二小姐的婚事……气得不轻。那贺家……唉……” 她欲言又止,最终只是摇头。 姜明欢心下明了。 定是贺家提了要林姝儿母子了。 祖母先前还不知有这回事呢。 姜明欢转身去了小厨房,亲自看火,熬了一碗清淡安神的百合莲子汤。 “祖母,是欢儿。”她站在门外,声音轻缓,“您一天没怎么用饭了,欢儿熬了点汤,您用一些,身子要紧。” 屋内沉默了片刻,才传来老太太疲惫的声音,“进来吧。” 姜明欢端着汤碗进去,只见祖母歪在榻上,神色憔悴。 她心中微酸。 重生以来,祖母多少次为着伯府事奔走。其中许多事,虽不是她有意为之,却也算得上因她而起。 姜明欢上前将汤碗放在小几上,轻轻替老太太按揉着太阳穴,“祖母,万事总有解决的办法,您别气坏了身子。” 老太太闭着眼,长长叹了一口气。 或许是实在憋闷得厉害,又或许是觉得姜明欢如今定了亲王婚事,见识不同往日,她终是开了口,将贺家提出的条件说了一遍。 说到那外室和庶长子时,语气里满是屈辱和愤懑。 “……那贺家,分明是欺人太甚!可我……我却不得不应!我姜家的脸面,真是被踩进泥地里了!” 老太太捶着心口,痛心疾首。 姜明欢听着,手下动作未停,眼神却微微闪烁。 果然如此。 “祖母,”姜明欢轻声安抚,“事已至此,气也无用。既已答应了,当务之急是找到那对母子,交给贺家,将二妹妹的婚事尽快办妥。” 老太太苦笑,“这谈何容易?王氏已死,谁知道她把那对母子藏到哪里去了?又让我从何找起?” 宽慰了祖母几句,看着她勉强用了半碗汤,姜明欢才心事重重地退了出来。 回到韫珠阁时,已是暮色四合。 时节已是初夏,晚风吹拂着院中的花草,发出沙沙的轻响。 西边天际还残留着一抹霞光,将庭院染上几分温柔的暖色。 姜明欢却无暇欣赏这美景。 她蹙着眉头,边走边思索着林姝儿母子的下落。 先前自己毒发前,便在查找他们二人失踪一事,还有当时京中莫名兴起的,姜明珊与贺怀谦的流言。 她一直没能想通是谁在背后拱火。 后来事情一桩接着一桩,自己也再没能探出什么究竟了。 踏入韫珠阁,却见一人正悠然坐在院中的石凳上。 裴砚舟一身云纹锦袍,墨发仅用一根玉簪松松束着,又是那股子风流模样。 他面前石桌上摆着一套青瓷茶具,正自顾自地斟茶,仿佛此地不是永宁伯府的闺阁庭院,而是他九王府的后花园。 听到脚步声,他抬起头,唇角自然勾起一抹慵懒的笑意,“回来了?这是遇上什么烦心事了?” 自陛下赐婚后,他出入伯府愈发频繁随意,美其名曰商议婚事细节。 姜明欢早习以为常。 她走到他对面的石凳坐下,很自然地将探望祖母听得的事大致说了一遍。 语气带着些许烦恼。 裴砚舟端着茶杯,慢条斯理地听着,听到最后,唇角笑意似乎加深了些,眼底甚至掠过一丝得意之色。 他放下茶杯,身体微微向后靠,好整以暇地看着她。 姜明欢立刻捕捉到他神情间的异样。 她望向裴砚舟,犹豫着开口,“林姝儿母子……是你弄走的?” 裴砚舟挑眉,既不承认也不否认,只气定神闲地给姜明欢斟茶。 “喝点茶,润润嗓子。岭南是她熟悉的地方,回去,总比留在京城,被人当作筹码,将来还可能母子分离要强得多。 这便是认了。 姜明欢怔住,心中疑窦丛生,“你……你何时找到他们的?又为何要这样做?” 裴砚舟轻笑一声,语气漫不经心,像谈论天气般随意。 “顺手的事罢了。至于为何……” 他顿了顿,声音忽然低了一些,含糊不清的,让人几乎听不清。 “……还不是那姓贺的,整日跟个苍蝇似的缠着你,看着碍眼……我便顺手推了一把,也好让他跟你那妹妹快些定下来,省得再来烦你……” 姜明欢心头一跳,以为自己听错了。 他……这是什么意思? 是因为贺怀谦纠缠她,他才出手? 她倏然抬眸,眼神带着探究,直直地望向裴砚舟。 裴砚舟被她目光盯得有些不自在。 他下意识地移开视线,整了整衣襟,接着轻咳了一声,语气都变得一本正经。 “本王还不是想着,你既已与本王合作,自当专心替本王办事。那贺怀谦整日与你纠缠不清,岂不是耽误正事?早早让他定了心思,也省却许多麻烦。” 第75章 四老爷英雄救美 裴砚舟说得冠冕堂皇,可那神情落在姜明欢眼里,分明是有些心虚。 两人各自垂眸,皆是心潮微澜。 晚风吹过,带来栀子花的淡淡甜香。 良久,还是裴砚舟先打破了沉默。 “好了,不必担忧,林姝儿母子我会替你弄回来,只是眼下,我还需你帮我做件事。” “什么?” 姜明欢一怔。两人刚正式确认合作关系,这么快就来活了。 “你那个兄长,叫姜顺的,似乎在与贺家往来。我的人已在监视他,但总归不够周全,你也帮忙留意些。” 姜顺…… 自她重生以来,父亲便暗中派了人盯着姜顺。 这两三个月以来,他始终循规蹈矩,叫人寻不到破绽。 如今,怎会突然与贺家有了联系? 王氏死后,姜明欢便要去查姜顺的身世,却被婚事绊住了手脚。 她总觉得,自京华寺回来后,每当她要着手当年之事时,便会有突如其来的事件,令她不得不中断。 虽然许多事,看起来,是自己一手种下的因。 譬如,是她一手促成了姜明珊与贺怀谦的苟且,才致使自己饱受婚事困扰。 也是她自己设计让姜明珊的情书的暴露,才使得王氏被驱逐出府,导致自己毒发,无从顺着三太太的线索继续探查。 可若是,有人早在背后看着自己,也早就知道,自己所为将导致的结果……甚至,在背后推波助澜呢。 如果这人早知王氏给自己下毒的手段,便只需在一旁,任由自己将王氏逼出府,而后坐收渔翁之利,眼看自己毒发。 无声无息,便借王氏了结了自己。 思及此,姜明欢不由惊出一身冷汗。 裴砚舟见她这副模样,眉头紧皱,似又惊又恐,赶忙问道,“怎么了?” 姜明欢神色凝重,“王爷,进屋说话。”而后又附耳低语道,“烦请王爷派人守住韫珠阁内外,以防被人偷听。” 裴砚舟亦知事情紧要,唤来墨风,吩咐了几句,便与姜明欢二人进了屋内。 既已赐婚,姜明欢也不再隐瞒,将心中思虑一一道来。 裴砚舟听着,也跟着脸色越来越沉。 “此人,应当就在伯府之内。” 姜明欢愁容满面地点了点了头。她在心中反复回想王氏临死前的话。 王氏说:“就连四……” 正是说到此处,便被二叔一箭射杀。 姜明欢脑中突然闪过一个身影,低眉顺眼,沉默寡言。 四太太卢氏! 她存在感太低,且从不参与是非纷争,遇事只会说上两句中立的“公道话”,以至于自己从未怀疑过她。 她参与过什么,是王氏所知的? 二老爷又为何在王氏快要爆出她时灭口?是在保护她吗? 姜明欢心念电转,眼中闪过一抹锐光,“王爷,你在外耳目多,请你帮打听一下,伯府四太太卢氏,与二老爷姜行颐,过去是否有关系?” 她早该想到的! 卢氏入府时,其父便已是礼部侍郎,后来更是官至礼部尚书。 当年又怎会嫁入才刚刚起势的伯府,且嫁的还是四房的庶子! 姜明欢起身,只丢下一句,“我要去向父亲求证一件事,王爷还请自便。” 而后便匆匆出去了。 姜行山书房内,此时仍是烛火通明,他一贯是要忙于公务至深夜的。 见女儿突然前来,他讶异道,“怎么这时候来了?” 姜明欢开门见山,“父亲,我想知道,当年四叔与四婶,是怎么成亲的?” 姜行山虽不知女儿为何突然对此有了兴趣,却还是放下毛笔,娓娓道来。 “你四叔虽不善读书,仕途上……难得有成就,却是个再善良不过的。” “当年他去郊游,偶遇一少女,独自在林中。不远处便有一野猪虎视眈眈。你四叔也不善武功,却还是冒着危险去救,自己倒被伤着,卧床了一个多月。” “你四婶对他一见倾心,她父亲也念着这份恩情,允了两人的婚事。” 姜明欢听着,却皱起了眉头,问道,“当时四太太为何会独自一人在林中?” “这我便不知了。” 姜行山摇摇头,“这等事,毕竟不好多问。况且,能与礼部侍郎结亲,也是一桩大喜事,高兴还来不及。” “怎么大晚上的来问这些了?” “女儿只是忽然想起些琐事,心下好奇罢了。天热已晚,父亲也早些歇息。公务虽要紧,也需顾及身子。” 姜行山深深看了女儿一眼,知她定然有所发现,只不愿此刻深谈,便也顺着她的话点点头,“去吧,凡事多小心。” “女儿省得。” 姜明欢从父亲书房出来时,暮色已深 廊下灯笼在青石板上投下昏黄的光晕 墨林悄无声息地跟在她身后三步远处,另有两名暗卫隐在暗处。 姜明欢步履不停,径直往韫珠阁走去,脑中却反复想着父亲方才的话。 礼部侍郎女儿独自出现在荒郊野岭? 野猪?四叔姜行止救美? 这一切太过巧合。 若卢氏当初是故意设计接近四叔,那她的目的究竟是什么? 一个礼部侍郎的千金,为何要费尽心机嫁入伯府四房? 除非……伯府有她想要的东西,或者,有她必须接近的人。 思忖间已回到韫珠阁。 院内灯火通明,却静得出奇。 裴砚早已不见了身影。 荔夏迎上来,神色有些不安。 “小姐,您可算回来了。” “怎么了?”姜明欢接过温水浸过的帕子擦手。 荔夏凑近些,压低声音,“方才您不在时,大少爷亲自来过,说是新得了一些上好的安神香,知道您近日为婚事劳神,特送了些过来。” 她指了指窗边小几上一个精致的鎏金香盒,“奴婢按规矩验过了,香确实没问题,是上好的沉香。只是……” “只是什么?” “只是他走后,奴婢收拾茶盏时,发现他踩过的地砖上,沾了点这个。” 荔夏从袖中取出一个小纸包,展开,里面是几粒细微的红色泥土。 姜明欢眸光一凝。 伯府各处院落铺设的都是青石板或水磨砖,唯有后园靠近池塘的偏僻小径,因种着些喜湿的花草,铺的是一种特制的红土。 那个方向,只有几间闲置的旧屋,因着离各房院子都远,也疏于打理,府中除了花草房的,几乎没人过去。 姜顺去那儿做什么? 第76章 引蛇出洞 “他可还说了什么?做了什么?” 姜明欢声音平静,指尖却微微收紧。 “没说什么特别的,就是夸了会儿香。对了,他似乎对您妆台上那插花的玉瓶很感兴趣,拿起来看了看,还夸雕工精致。” 荔夏回忆道,“奴婢当时没多想,现在觉得……那玉瓶摆在那儿也不是一日两日了,怎么突然感兴趣来了……” 姜明欢走到妆台前。 玉瓶安然放在原处,旁边是首饰匣和几个胭脂水粉盒。一切看起来并无异样。 她沉吟片刻,对荔夏低声道,“此事不要声张。这红土……”她顿了顿,“去查查近日都有谁去过那边。小心些,别让人察觉。” “是。”荔夏会意,匆匆退下。 姜明欢独自站在妆台前,目光细细扫过每一件物品,最终,停在那个常用的胭脂盒上。 盒盖上的牡丹雕花似乎……稍稍歪了一丝?若非她心细如发,几乎难以察觉。 她没有立刻打开,而是先唤了素问进来。 “可能看出这屋内有何处不妥?” 她问。 素问目光快速扫视一周,最后也定格在妆台上。 她上前一步,并不用手触碰,而是从怀中取出一枚银针,小心翼翼地探入胭脂盒边缘的缝隙。 银针抽出时,尖端泛起一层极淡的幽蓝色。 “小姐,”素问声音凝重,“是相思子的汁液,混入了胭脂。此物无色无味,若经由口鼻或伤口进入体内,很快便可致人昏沉嗜睡,心神恍惚;多得几日,便损伤神智,状若痴傻。” 姜明欢背脊窜起一股寒意。 好毒辣的手段!不取性命,却要让她在不知不觉中变成一个傻子!届时,莫说查案,便是自保都难! “可能追踪下毒之人?”她强压怒火。 素问摇头,“手法老道,未留痕迹。但此物提炼不易,若非精通药理之人,难以驾驭。且……”她顿了顿,“相思子多见于岭南湿热之地,京城罕见。” 岭南?姜明欢想起裴砚舟曾说,林姝儿母子是岭南人氏。 她沉吟片刻,心中已有了计较。 她则亲自取来一副特制的鲛绡手套戴上,小心地将那盒胭脂收入一个玉匣中封存好。 然后,她另取了一盒颜色相近的胭脂放在原处。 做完这一切,她坐在镜前,看着镜中平静无波的脸,唇角缓缓勾起一抹冷冽的弧度。 既然有人想看她痴傻,那她便傻给他们看。 翌日开始,韫珠阁的下人们渐渐察觉,大小姐似乎有些不对劲。 先是晨起梳妆时,她拿着簪子比划了半天,却似乎不知该往哪里簪。 接着用早膳时,筷子竟掉落了两次。 第二日,本该看账本,她却对着窗外发了整整一个时辰的呆,叫她也恍若未闻。 “小姐,您是不是哪里不舒服?"荔夏忧心忡忡地问,按照事先商量好的戏码开始表演。 姜明欢缓缓转过头,眼神有些涣散,声音也带着一丝飘忽,“嗯?没……没有啊。就是觉得……有些困倦……” 说着,竟真的打了个哈欠,眼泛泪花。 消息很快传开。 到了第三日,连老太太都惊动了,亲自来看。 “欢儿,听说你又身子不适?可请了府医来看?" 老太太拉着她的手,满脸担忧。 自姜明欢中毒后,老太太对姜明欢的身体也是紧张得很。 姜明欢努力聚焦目光,扯出一个略显迟钝的笑容,“祖母……我没事……就是睡不好……大哥送的安神香……很好用……点了就能睡得很好……” 她说话变得有些慢,偶尔还会卡顿。 老太太眉头紧锁,立刻吩咐,“去请府医!再把那安神香拿来我看看!" 府医很快赶来,仔细诊脉后,却面露困惑,“大小姐脉象虚浮,似有气血亏耗之兆,却又……并无具体病灶。或许是前番中毒伤了根本,加之近日劳累过度,需要好好静养。” 他开了几副安神补气的方子,却对痴傻之态说不出所以然。 检查安神香的孔妈妈也回话,“香确是好香,并无问题。” 老太太心下稍安,但看着孙女那明显异于往常的神态,总觉得不安。 她嘱咐姜明欢好生休息,又加派了人手照顾,这才忧心忡忡地离去。 又过了两日,姜明欢的症状似乎加重了。她时常自言自语,对着空处微笑,甚至有一次竟认错了荔夏,唤她崔妈妈。 韫珠阁的气氛日渐压抑。 下人们窃窃私语,都道大小姐怕是中了邪,或者上次的毒根本没清干净。 这日深夜,一道黑影潜至姜明欢门外。 黑影极有耐心地潜伏了约莫一炷香时间,确认内外守卫都有片刻换防松懈的间隙,才悄悄推门而入,落地无声。 屋内只点着一盏昏暗的床头小灯。 姜明欢似乎睡得极沉,呼吸均匀。 黑影慢慢靠近床榻,在距离三步远处停下,仔细打量着她的睡颜,似乎在确认什么。 片刻后,黑影从怀中取出一个细长的竹管,对准姜明欢的口鼻,轻轻一吹—— 一层烟雾飘出。 几乎就在同时,原本熟睡的姜明欢猛地睁开眼。 紧接着,衣柜后头闪出一个身影,手腕一扬,一道银针疾射而出! 那黑影猝不及防,闷哼一声,竹管脱手落地。 她立即转身欲逃,但已经晚了。 屋内灯火骤然通明。 墨林如鬼魅般出现在门口,封死了去路。 窗外也同时亮起火把,数名暗卫将屋子围得水泄不通。 姜明欢缓缓坐起身,眼神清明锐利,哪有半分痴傻之态? “二妹妹,深夜来访,有何指教?” 她看着被墨林制住的黑影,声音冷冽如冰。 黑影身形一僵,缓缓扯下蒙面黑布,露出的果然是姜明珊那张脸。 “你……你没中毒?!”姜明珊的声音因震惊而嘶哑。 “不过是将计就计,引蛇出洞罢了。” 姜明欢下床,走到她面前,“妹妹好手段,相思子汁液混入胭脂,再深夜用迷烟激发药性,双管齐下,是怕我傻得不够彻底吗?” 第77章 蹲守后花园 姜明珊面色灰败,却仍强自镇定,“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我只是……只是担心你,夜里睡不着,想来看看你……” “妹妹最是厌恶我了,何必装得姐妹情深?再说了,看看我需要带着迷烟?需要鬼鬼祟祟?” 姜明欢拿起那个竹管,在手中把玩,“还是说,妹妹是想来确认一下,我是否已经如你所愿,神智尽失?” 姜明珊面声音委屈,“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姐姐莫非是病糊涂了?你我纵然往日有些嫌隙,但终究是一家人,我岂会害你?什么相思子,姐姐可莫冤枉人!” “冤枉你?”姜明欢轻笑一声,“这相思子汁液提炼不易,京城罕见。妹妹倒是说说,谁有这等本事和心思,还恰好与你想到一处去了?” 姜明珊被问得一噎,眼神闪烁,仍嘴硬道:“我……我怎知道?姐姐得罪的人还少吗?说不定是外面的人……” “外面的人可不必处心积虑让我变傻,直接要了我的命不是更好?” 姜明欢逼近一步,紧盯着她的眼睛。 “妹妹你说,这府中,还有谁会与你一样,要置我于此种境地呢?” 一连串的问题,句句诛心,堵得姜明珊哑口无言。 她胸口剧烈起伏,却仍死死咬着嘴唇,不肯松口。 她知道,绝不能认。 “姐姐何必咄咄逼人!” 她猛地抬头,眼中涌上泪光,以退为进,“我知道,自母亲去庄子上静养,姐姐就看我不顺眼,觉得我碍了你的路……可你也不能如此凭空污蔑我啊!” 姜明欢冷眼看着她,心中毫无波澜。 她这妹妹,表演的功夫,还比不上苏莹月,翻来覆去就这几句话。 姜明欢淡淡道,“我是否污蔑你,你心里清楚。我只问你,为何要这样做?我若痴傻,于你能有何好处?妹妹不会蠢到,被人当了刀使,还不知用意吧?” 姜明珊眼中闪过惊异。 她突然意识到,姜明欢知道的,远比她想象的多,自己再否认,也无济于事。但那给她传信之人,她绝不能暴露! 她眼中闪过一丝算计。 “好处?” 姜明珊忽然笑了起来,“姜明欢,你问我有什么好处?你夺走了我的一切!凭什么你能嫁入王府,风光无限?而我只能捡你不要的人,还要忍受他外室的野种!凭什么所有人都说我不如你!我恨你!” 她像是终于找到了个发泄口,面目扭曲,神色满是嫉妒与愤怒。 姜明欢静静地看着她歇斯底里。 她知道,这只是姜明珊转移话题的方式罢了——她想掩盖她背后之人。 直到姜明珊声音嘶哑,姜明欢这才平静地开口。 “所以,就因为嫉妒,你就要让我变成傻子?这相思子汁液难得,手法刁钻,妹妹何时有了这等本事和门路?” 姜明珊眼神慌乱了一瞬,“我……我自然有我的法子!你管不着!” “哦?”姜明欢拖长了语调,忽然从袖中取出一个小小的纸卷,动作轻缓地在她面前展开,“妹妹说的法子,可是这个?” 那是一张质地粗糙的纸条,边缘有些毛躁,上面只有寥寥数语: 相思子汁,混入胭脂。少量多次,三日后可见效,待其神昏,再以梦魂香激之,可令其智永损。 姜明珊的目光触及那纸条,脸上的血色一下褪得干干净净,瞳孔骤然缩紧。 “不……这不可能……你怎么会……”她失声喃喃,下意识地就想扑上来抢夺。 墨林立刻上前一步,拦在她面前。 姜明欢将她的惊骇尽收眼底,缓缓将纸条收回,声音冷得像冰。 “妹妹看来认得此物。” 查到这纸条,并非易事。 自从发现胭脂被下毒,姜明欢一边佯装中毒日深,一边命人加紧调查。 她首先锁定的,自然是姜顺。 那日他送来安神香,又特意靠近妆台,嫌疑最大。 墨林亲自带了人,日夜不停地监视着姜顺所在的竹意轩。 然而,自那日后,姜顺却又恢复了安分,再无其他动作。 除了日常给老太太请安,便是待在自己院里读书练字。 偶尔去花园散步,也绝不再靠近后园池塘那片红土区域,仿佛那日的痕迹真的只是无心之失。 线索似乎在姜顺这里断了。 但姜明欢不信。 姜顺安静了这么多年,偏在王氏死后的这关头,与贺家有了联络。 甚至还亲自来给自己下毒。这与直接爆出自己姓名,有何区别? 总不能是他自己中了那痴傻之毒吧。 姜明欢立刻调整方向,让人扩大监视范围,重点留意后园池塘附近,尤其是夜间,查看是否有其他人迹。 果然,第二夜,蹲守的暗卫便发现了一个意想不到的身影——姜明珊。 她穿着深色披风,趁着夜色,鬼鬼祟祟地溜到池塘边的假山后。 到了以后,还不住地四下张望,神情焦灼,似乎在急切地等待着什么人。 站了近半个时辰,却最终什么都没等到,只得悻悻而归,脸上写满了失望。 接下来两夜,她又去了,又同样没能等到什么。 姜明珊被禁足,竟还敢深夜偷溜出来?她在等谁?等姜顺吗? 一个被嫉妒冲昏头脑的人,或许会冒险给她下毒,但如此规律地来与人会面,只怕更多是被利用。 既然从姜顺那儿打探不出什么,那便将重心转到他的合作者,姜明珊身上吧。 于是,姜明欢又分了一人去二房监视。 但姜明珊经过几次失败等待后,似乎也察觉风险,不再外出。 就在一筹莫展之际,荔夏发现了一个细节。 姜明珊院中有个小丫鬟,每隔两日便会出一趟后角门,说是倒夜香。 时间总在傍晚,雷打不动。 这本是下人的日常活计,先前并未留意。 可如此规律…… 墨林立刻着手调查。 那丫鬟每次出去,确是只将夜香倒入指定的粪车,但与那收夜香的老汉之间,似乎总有片刻极短暂的的身体接触。 于是,一名暗卫装作醉汉,跌倒在附近,终于得以近距离地观察。 那老汉在交接时,极快地将一个小物件塞入了丫鬟的袖袋中。 目标锁定。 那小丫鬟倒完夜香后,揣着那极小物件,惴惴不安地返回了府中。 走到二房院外,正以为无人察觉时,早已守候在暗处的墨林,射出一枚石子,精准打中了她腿部的穴道。 第78章 她知道什么? 那丫鬟吃痛惊叫,身体一歪,恰好撞在了廊下的柱子上。 这时,一个青衣女子恰巧路过。 见那丫鬟歪倒在地,痛苦不已,那女子主动上前,柔声问道,“姑娘这是怎么了?我通医术,让我来瞧瞧。” 那丫鬟心中警惕,连连摆手,“无事无事,不小心跌了一跤。” 说着,手撑在地上,就要起身。 她还得赶紧回去给二小姐复命呢。回去晚了,小姐又要发火。 岂料,那腿却不听使唤,刚要支起来,又重重跌了下去,疼痛难捱。 那青衣女子赶忙扶住她,捏了捏她的腿骨,那丫鬟立刻疼得惊叫起来。 “姑娘,我是大小姐院里的,我叫素问,若你不信我,待会儿大可去问,但姑娘这腿,再耽误可就保不住了。” 那丫鬟闻言,大惊失色,嘴唇唰一下便白了,哆哆嗦嗦道,“我信,我信,素问姐姐,我知道你,那时大小姐中毒,听说是你与府医一道治好了。今日能遇上姐姐,是我之幸,还请姐姐救救我。” 说着,那丫鬟竟作势要磕头。 二小姐发火便发火吧,至多不过是打骂一番,若自己腿废了,才真是没了活路了。 素问伸手拦住她,在她腿上左摸又探了好一番,端得一副疑难杂症的模样。 良久,她悄悄按了按几个穴位,那丫鬟顿觉腿上疼痛消失了大半。 那丫鬟喜极而泣,立刻就要起身。 素问却按住了她,“你的腿,还需修养,一个时辰内不可有大动作,姑娘要去哪儿,我叫人扶你过去。” 说着,便招呼身后两人上前,皆是身着府内小厮的灰布衣衫。 那丫鬟不认识这俩小厮。 但那时,她满心皆是欢喜感激,对素问,甚至对大小姐都是再信任不过。 只想着这两人应是大小姐院中伺候的,自己没见过当属正常。 便也没有怀疑,任由二人扶着自己。 其中一名,身材矮小,低垂着头,眼睛只顾盯着地上。面容隐在夜色中,一只手却悄悄伸入了那丫鬟的袖袋。 一个小小的纸卷被摸出,扔在地砖缝隙的阴影里。 墨林从几步远的地方上前,捡拾起来,迅速赶回了韫珠阁。 “小姐,干什么这样大费周章。将那丫头抓了,打一顿不就什么都出来了!” 荔夏望着墨林手中的纸卷,颇为不解。 “抓了这丫鬟,姜明珊大可装做不知道,将过错全推到这丫鬟身上,反倒打草惊蛇,还怎么等她自己现身?” 姜明欢边笑着解释,便打开那纸卷。 看罢,她迅速叫人拿来一带围罩的灯盏,将纸卷铺开在围罩上,又找来另一张薄纸,覆在纸卷上,透着灯,描摹起来。 描摹完,墨风又带着原先的纸卷,匆匆出了韫珠阁。 东西送回去时,那丫鬟正听从素问的,在二房院外找了处凉亭歇息。 那纸卷,就这样又回到了袖中。 …… 此时,姜明欢摆在姜明珊面前的,其实是那张描摹的。 但姜明珊深夜前来,本就紧张。 陡然被抓,更是惊慌不已,哪还能顾得上分辨,眼前这东西是真是假。 姜明欢看着眼前面无人色的姜明珊,晃了晃手中的纸条。 “妹妹既认得此物,不如说说此物从何而来?” 姜明珊望着眼前的景象。 周围是举着火把的守卫,将她团团围住,姜明欢正高高在上地望着自己。 姜明珊这才明白过来。原来,自己从头到尾都在掌控之中。 她突然崩溃了。 “啊——!”她发出一声尖叫,“你早就知道了!你早就什么都知道了!你看着我像个傻子一样往里跳!” 她猛地抬头,眼睛血红,所有强撑瞬间瓦解,只余下怨恨。 她语无伦次地嘶喊,“是你!都是你害的!如果不是你!我不会变成这样!母亲不会……不会……” 她猛地顿住,再次死死咬住嘴唇,硬生生将后面的话咽了回去。 姜明欢心中一沉。 姜明珊这话,是知道王氏已死?她知道哪些?还是被人误导了什么? “你母亲如何?”姜明欢紧紧盯着她,不放过她任何一丝表情变化。 姜明珊却死死地闭上嘴,低下头,不再看姜明欢,也不再说话。 之后,无论姜明欢再问什么,她都咬紧牙关,一言不发。 院中一时陷入僵持。 姜明欢知道,再问下去,恐怕也难有结果。 既用纸条传信,不惜冒着留存证据的风险…… 想必,姜明珊也不知那背后是何人。 姜明欢轻轻叹了口气,语气似乎缓和了些许。 “罢了。你终究是我妹妹。即便你如此恨我,我也做不到立时就将你送官法办,让伯府蒙羞……” 她转身对墨林道,“先将二小姐带下去,好生看在她自己院里,没有我的命令,任何人不得探视,也不得传出只言片语。另外,将她身边所有伺候的人,一律分开看管,仔细审问。” “是。” 墨林领命,示意两个暗卫上前。 姜明珊似乎没想到姜明欢就这样轻轻放过,愣了一下,随即又被激怒,挣扎道,“姜明欢!你凭什么关我审我的人!我要见祖母!” “祖母年纪大了,需静养。这点小事,就不必惊动她老人家了。” 姜明欢语气淡漠,“妹妹还是安心静养,好好想想清楚吧。等你想明白了,愿意说了,我们再来谈。” 她挥挥手,暗卫不再迟疑,将仍在叫嚷的姜明珊带了下去。 屋内重归寂静,只剩下灯花偶尔爆开的轻微噼啪声。 荔夏上前,担忧地看着姜明欢。 “小姐,就这么放过她吗?她可是想要您的命啊!”荔夏心有余悸。 姜明欢摇摇头,眼神幽深,“她不过是一把被人利用的刀。真正的持刀人,还藏在幕后。关着她,审她的人,才能让那幕后之人惊慌失措。” 她走到桌边坐下,也学着裴砚舟的样子,指尖敲击着桌面。 姜明珊最后那般戛然而止,不似她的性情。她向来是直来直往,藏不住事的。 她背后,必有人指点。 第79章 姜明珊腹痛出血 夜色如墨,姜明欢仍立在窗前思索。 突然,一阵叫声隐约传来。 “小姐,是二房。”墨林迅速判断。 姜明欢心头一沉,倏然转身,“墨林、荔夏、素问!都随我去看看。” 她语气急促,一种不祥的预感升起。 姜明珊才送回去,便出了事? 是苦肉计,还是那幕后之人出手了? 姜明欢一路疾行,越靠近二房,混乱声便愈发清晰。 走近一看,只见院内灯火通明,丫鬟婆子们皆是手忙脚乱。 “怎么回事?!” 姜明欢踏入院门,拉住一个正慌慌张张欲往外跑的小丫鬟。 那小丫鬟语无伦次道,“大、大小姐……是二小姐!二小姐她……她突然就腹痛如绞,倒在榻上起不来身……下身……下身还流了血!” 姜明欢心中一紧。 她立刻松开小丫鬟,厉声道,“都慌什么!该做什么便做去!围在这儿成何体统!” 说罢,她留荔夏在院内镇定下人,自己便带着素问快步走向姜明珊的卧房。 屋内,姜明珊蜷缩在床榻之上,发丝被冷汗浸透,黏在脸颊两边,口中溢出断断续续的呻吟。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淡淡的血腥气。 翠葵等几个贴身丫鬟围在床边。府医还没来,她们手足无措,只能掉眼泪。 姜明欢冷声吩咐几人下去,又亲自关上门,示意素问上前诊视。 姜明珊原本还虚弱得很,一见素问靠近,竟不知从哪生出一股力气,猛地挥开手臂,尖声道,“滚开!不许碰我!都是你们……都是你们害的我!滚!” 她情绪激动,挣扎间,身下的血色似乎又洇开了一些。 姜明欢眸光一凛,心知眼下并非纠缠之时。 她俯身,目光紧紧盯住姜明珊的眼睛,声音压得极低。 “姜明珊,你若还想保住你腹中的孩子,就安分下来,让素问看看。” 姜明珊闻言,挣扎戛然而止。 她睁大眼睛,难以置信地瞪着姜明欢,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腹中……孩子? 她有了……怀谦哥哥的孩子? 震惊短暂压过了疼痛,她瘫软下去,眼神里满是茫然与无措。 “你……你说什么?” 她声音嘶哑,微弱得几乎听不见。 “你已有近两个月的身孕。” “那日祖母请三太太来为你诊脉,便是为确认此事。按理,此事应只有我们三人知晓。” 姜明珊呆住。 她想起自己葵水确实已两月未至,再联想近日种种嗜睡、反胃之感…… 但因她向来不准,也未经历过生育之事,母亲更不在身边,便从未放在心上,只当是接连遭遇打击,心绪不稳所致。 原来竟是…… 这是她和怀谦哥哥的骨肉! 茫然过后,一阵欣喜涌了上来。 然而此刻,腹部的绞痛和身下的湿热却提醒着她,这个孩子可能正在离去。 “孩子……我的孩子……” 巨大的恐慌瞬间攫住了她。 她猛地抓住姜明欢的衣袖,眼泪汹涌而出,“救我……求求你,让素问救救他!保住我的孩子!我不能没有他……” 此刻,什么仇恨,什么嫉妒,都被失去孩子的恐惧压倒。 她声音急切,甚至哭叫起来。 姜明欢赶忙一把捂住她的嘴。 “想保住孩子,便不要声张。”她警惕地扫视了一眼窗外,“你若还想清清白白嫁入贺家,便不要叫人知晓此事!” 姜明珊被她眼中厉色吓住,更知晓此事泄露的后果。 她立即死死咬住嘴唇,拼命点头,只一双泪眼哀求地望着姜明欢。 姜明欢这才松开手,朝素问递去一个眼神。 素问立刻上前,屏息凝神,指尖搭上姜明珊的腕脉。 片刻之后,她面色愈发凝重,眉头紧紧蹙起。 她起身,并未立刻开方,反而转向姜明欢,“大小姐,二小姐情况复杂,需立刻行针,还请大小姐出去稍后片刻。” 姜明欢闻言,毫不犹豫转身出去,又命令道,“墨林,守住卧房,未经允许,任何人不得靠近!” “是!”墨林领命,立刻带人将屋子团团围住。翠葵虽担忧,却也不敢多言,只得惴惴不安地站在院中。 屋门被紧紧关上,隔绝了内外。 院内众人面面相觑,窃窃私语,不知屋内究竟是何光景。 恰在此时,得到消息的老太太也急匆匆赶了过来。 她发髻微松,显然是从榻上惊起,连外衫都是匆匆披上的。 孔妈妈搀扶着她,脸上亦是忧心忡忡。 “怎么回事?珊儿怎么样了?” 老太太一见院中情形,心便凉了半截,目光投向紧闭的房门。 院中仆妇们纷纷低头,无人敢答话。 老太太心中焦急如焚,既心疼孙女遭此大罪,更深知,她腹中胎儿,事关全局,是促成与贺家婚事的最大筹码。 贺家终究还是在乎血脉。更重要的是,孩子只要出生,贺家便难以抵赖。 有这孩子在,两家非得结亲不可。 否则,若伯府鱼死网破,将事情捅出去,贺家便要担个玷污良家女子的罪名。 但若孩子没了,贺家大可矢口否认,甚至反咬一口,说伯府攀诬。 即便声名受损,但世人对男子的宽容,总多过女子百倍千倍。 而珊儿,实实在在遭了罪,却还说不得。空口无凭,坦白自己失了身,不仅讨不到好,反污了自己名声。 她不敢再想下去,只能在孔妈妈的搀扶下焦急等待着。 时间一点一滴流逝,屋内寂静无声,更令人心焦。 不知过了多久,房门“吱呀”一声从内打开。 素问略显疲惫地走了出来,额角还带着些许汗珠。 众人目光登时都聚焦在她身上。 老太太立刻起身上前,“如何?” 素问先是对老太太福了一礼,继而面向院中众人,“回老太太,诸位不必惊慌。二小姐并非急症,乃是女子葵水紊乱,加之近日心绪不宁,受了惊吓,导致此次来势凶猛,引发了腹部剧烈绞痛。现已无大碍,需好生静养。” 葵水?院中众人皆是一愣,面面相觑。那般惨叫声,竟只是……葵水痛? 第80章 一石二鸟 院中立刻有婆子嘀咕,“二小姐的葵水……好像是不太准……” 姜明欢目光一转,落在一旁的翠葵身上,顺势问道,“翠葵,你平日伺候二小姐,可知二小姐的月信周期是否规律?” 翠葵正心慌意乱,闻言不及细想,连忙答道,“是,是……我家小姐向来葵水便不甚准,有时一两个月不来也是常有的……此次似乎也有两月未至了……” 素问颔首,语气断定,“这便是了。女子月信最易受心绪影响。二小姐近日禁足思过,心中难免郁结,又乍逢……” 她话语微顿,目光似有若无地扫过姜明欢,“又乍逢情绪剧烈起伏,惊惧交加,才导致气血逆行,疼痛异常。好生调理一段时日便好。” 她这话说得合情合理。 院中却已开始有目光瞟向姜明欢。 情绪剧烈起伏? 方才二小姐正是从大小姐院里被带回来的,回来没多久就出事了…… 虽无人敢明言,却皆是怀疑,是大小姐刺激了二小姐,才导致她疼痛至此。 老太太见姜明珊无大碍,看了一眼紧闭的房门,又疲惫地揉了揉额角,便唤着姜明欢随她一同回颐福堂去了。 姜明欢低眉顺眼,跟上老太太的脚步。 待祖孙二人走远,院中这才响起窃窃私语声。 一路无话。 回到颐福堂暖阁,老太太屏退了左右,只留下孔妈妈与姜明欢主仆。 她看向素问,声音带着些许焦灼,“素问,你老实说,珊儿究竟如何?她腹中胎儿……可还保得住?” 姜明欢亦看向素问,轻轻点头。 素问这才敛容,低声道,“回老太太,大小姐。二小姐确是因惊惧动了胎气,且有见红之兆。” 老太太闻言,心猛地一揪。 “但,”素问话锋一转,“万幸发现及时,奴婢已用金针为其稳住气血,又用了特制的安胎丸药。眼下胎象已暂时平稳,只要后续安心静养,按时服药,胎儿应可无虞。” 老太太长长吁出一口气,微微松弛下来。 她念了声阿弥陀佛,这才有精力追究原由,语气难得显出一丝埋怨。 “这究竟是怎么闹的?好端端的,怎会突然受惊至此?欢儿,你素来稳重,当知珊儿腹中胎儿干系重大,怎还与她起争执?” 姜明欢垂下眼帘,姿态恭顺,“祖母息怒,是孙女的错。妹妹被禁足,心中积郁,对孙女多有误会,言语间不免激动。孙女未能体谅妹妹心情,与之争辩了几句,不想妹妹竟反应如此剧烈……是孙女思虑不周,以后定会注意分寸。” 她并未提及下毒与纸条的事,只将错处归于姐妹口角。 老太太看了她片刻,终是叹了口气,摆摆手,“罢了罢了,既是意外,日后你多避着她些便是。她也是个不省心的!好在孩子没事……今日我也乏了,你先回去吧。” 接着,又吩咐孔妈妈,挑了两个稳妥老成,签了死契的婆子去二房,专门照料姜明珊的饮食起居。 姜明欢恭敬行礼,带着素问退出了颐福堂。 夜色更深,初夏暖风拂过廊下,让人心头发热。 回到韫珠阁,姜明欢径直入内,面色瞬间沉了下来。 她唤来墨林,“守住四周,任何人不得靠近正房。” “是!” 墨林领命,身影无声融入夜色。 屋内灯烛明亮,映照着姜明欢凝重的脸庞。 她看向素问,语气肯定,“说吧,你方才,发现了什么?” 方才素问将人都赶出屋内,她便知道,姜明珊绝非是受惊那样简单。 素问神色一凛,上前一步,声音压得极低,“我一进入二小姐内室,便察觉空气中除血腥气外,还混有一丝香气。循迹查找,发现来源是床边小几上的熏香。” “那香初闻并无特别,甚至略带暖甜,叫人只以为是安神助眠的寻常香料。但其中,掺有一味赤阳草。 此物性极热,有加速气血流通之效。女子少量用之,可暖宫散寒;但对于已有身孕者,尤其是胎像未稳者,久闻之,便极易引发血崩,导致落胎,尤其是在刺激之下。” 姜明欢眸光一寒,“赤阳草?可知来源?” “此物寻常香铺即可得,本就常见于暖香之中。只是府中知晓二小姐有孕者甚少,一时没注意,用错了,也属正常……” “你方才说,久闻之,才可引发血崩……姜明珊中这香,不是一日两日了?” 素问缓缓点头,“二小姐受此香作用,至少已四五日。” 四五日前,正是姜顺来她房中给胭脂下毒之际…… 也就是说,那人不仅知晓了姜明珊怀孕,还在安排姜顺给自己下药的同时,便已开始给姜明珊用香。 此后,又指使姜明珊给自己吹那烟管,也是料定自己会当场拿下她,进而引发争执。 以此为引,配合那连日来的香薰,便可引发小产。且面上看着,全然是因其自身情绪激动所致。 即便事后查出熏香有异,姜明珊也只会以为是不慎用错了。 此计毒辣,连环相扣,一石二鸟。 背后之人,对人心的把握与局势的预判,可谓精准。 若姜明珊胎儿不保,定是要怪到自己头上。 且落胎之事特殊,那人拿准了姜明珊不敢往外说,只能自己吃下这暗亏。如此一来,她对自己的怨恨必然更深,也能更好成为那人手中的利刃。 “姜明珊可知此香有异?”姜明欢问。 “我已趁行针之时,将熏香之事告知二小姐。”素问答道,“她初时不信,待我将那香掐灭,又将其症状与闻香时间细细分析后,她虽未全然醒悟,但眼中已有惊疑之色。她应当能想通,是有人在背后借刀杀人,欲除她胎儿,并嫁祸小姐您。” 姜明欢点点头,缓缓走到窗边,目光幽深。 先前她故意拿下姜明珊,审问下人,又摆出纸条证据,做出紧逼的姿态,本就是有意打草惊蛇,看那幕后之人,是否会采取新的行动,从而露出马脚。 没想到,对方早已布局,竟想直接废掉姜明珊的胎儿。 既然对方已经出招,那么这出戏,自然还要顺着对方的预期,继续演下去。 “素问,”姜明欢轻声吩咐,“明日照常去给二小姐调理身子,方子开得仔细些,做足样子。” “是。”素问心领神会。 第81章 王爷不是最会这些吗 翌日一早,素问提着药箱,出现在二房院外。 把守的婆子见是她,并未阻拦,只低声提了一句,“二小姐昨夜未能安睡,一早起来火气大得很,姑娘小心些。” 素问面上没什么反应,只微微颔首,道了声谢,便推门而入。 屋内光线还昏暗着,姜明珊正半倚在床头,裹着锦被,脸色依旧苍白,眼神却死死盯着门口。 一见是素问,她火气噌地便冒了上来,根本不给人开口的机会,抓起手边一个软枕就狠狠砸了过去。 “滚!谁准你进来的!给我滚出去!” 素问脚步一顿,侧身避开,声音平静,“二小姐,我奉大小姐之命,前来为您请脉调理。” “黄鼠狼给鸡拜年!”姜明珊情绪激动,胸口剧烈起伏,“都是她!都是她害的我!要不是她逼我,我怎么会差点……” 话到嘴边,她又硬生生憋了回去,只更加愤怒,随手抓起个物件便掷了出来。 是个安神的香囊。 砰的一声,香囊砸在门框上,内里香料洒出,溅了满地。 “出去!告诉她!我用不着她假好心!休想再来害我!” 姜明珊嘶哑地喊着,因用力过猛,小腹传来一阵抽痛,疼得她倒吸一口冷气。 素问站在原地,并未惊慌,只是眉头微蹙地看着她。 几息过后,见姜明珊似乎再无东西可砸,只喘着粗气怒视自己,素问便俯身将脚边的软枕拾起,拍了拍灰尘,放回一旁的凳子上。 “二小姐既不愿看诊,我便告退了。” 素问语气依旧平稳,行了一礼,转身退出房门,还细心地将房门轻轻带拢。 院外候着的丫鬟婆子早已听见里面动静,见素问出来,虽不敢问什么,却个个眼神闪烁,嘴唇微动。 素问面无表情地穿过院落。 院中下人大多是王氏心腹,经此一事,对姜明欢也颇有微词。 “大小姐也是,本就害得我们二小姐昨日遭罪,今日又何必再来招惹……” “大小姐与二小姐就平日里就不对付,如今更是势同水火了……” 屋内,姜明珊气得胸口一阵阵闷痛。 虽是昨夜答应了素问,要配合她演上这一出戏码。但此刻,她恼怒并不是装的,东西也是实实在在砸了。 她依旧恨极了姜明欢,甚至因着被迫妥协,嫉恨之上还添了一层屈辱。 但眼下情形,她孤立无援,那为她出谋划策之人,竟也在算计自己。 她只能暂时依靠姜明欢的庇护。 至少昨夜,她是实实在在护住了孩子的——即便她只是想以此拿捏自己。 此外,昨日疼痛过后,她独自一人躺在床塌上,理智渐渐回笼。 那个给她传纸条,教她如何报复姜明欢的人,不过是利用自己,借刀杀人。 若这人连未出世的孩子都能下手,那他当初纸条上所写的“夫人之事,乃大小姐所为”,又有几分可信? 若母亲真是被姜明欢所害,周妈妈为何从未提醒过自己,要小心防备姜明欢? 更重要的是…… 素问说,怀谦哥哥那外室,有下落了。 前几日,在佯装中毒痴傻之时,姜明欢也没闲着。她已在裴砚舟的牵线下,暗中联络上了林姝儿。 那日,裴砚舟如逛自家花园般,又溜达进了韫珠阁。 他倚在门框上,语气懒洋洋地丢下一个消息。 “欸,林姝儿母子回京了。明日你带着素问去见她一见?” 姜明欢正在查看孔妈妈送来的嫁妆单子,闻言抬头,挑眉,“人是你送走的,如今回来了,自然该由王爷处置才合适。再说,王爷不是最会这些事了吗。” 她这话说得,裴砚舟感觉不大对。 他立刻站直了身子,几步凑到她跟前,举起双手,一脸无辜。 “我可从头到尾没跟那林娘子打过照面,都是底下人办的差事。这功劳我可不敢冒领,黑锅更不能乱背啊。” 见姜明欢不为所动,只拿眼瞧他,裴砚舟这才笑嘻嘻地,自顾自地拿起桌上茶盏,喝了一口。 而后,他伸出手,搭在她肩上,微微俯身,语气变得认真了些,“这人,还得你自己去谈。” 姜明欢肩头微微一僵,却并未推开他,只问,“为何?” “谈拢了,日后才能为你所用,不是吗?”裴砚舟看着她,眼中自有深意,“总得让你亲自收服了,她才算你的人。” 姜明欢心头微动,似有涟漪荡开。 但她仍有些发愁,“她若是不听我的,反倒怪我搅了她清净,又该如何?” 裴砚舟闻言,嘴角弯起一个弧度,“所以让你把素问带上啊。” 姜明欢:“……?” 这跟素问有何关系? 看她疑惑的样子,裴砚舟笑得更欢,凑近她耳边,压低声音,“你去看了便知。再者说了……” 他顿了顿,站直身体,拖长了调子,一副理所当然的模样,“实在谈不拢,你不是还有墨林吗?晓之以情不成,那就动之以武嘛!非常之时,行非常之事。” 他说得轻松写意。 姜明欢忍不住嗔怪地瞪了他一眼。 这人,尽是些歪主意! 第二日,姜明欢便按裴砚舟给的地址,带着素问和墨林出了门。 马车停在一座雅致的酒楼前。 姜明欢下车站定,抬头看了看那招牌,嘴角微微抽动。 又是听风楼。 这位九王爷,谈事见人,似乎格外钟情于此地,是嫌银子太多没处花吗? 她摇摇头,心下讪然。 罢了,反正今日这账,也是记在他名下。 伙计引着她们上了二楼雅间。 屋内陈设清雅,熏着淡淡的梨香,一面屏风将空间隔开。 姜明欢在屏风后坐下,素问则坐于屏风前的桌旁等候。 看起来,裴砚舟约人,是特意留了时间差的。 第82章 主子听命于姜小姐 约莫过了一盏茶的功夫,雅间门被轻轻推开。 一个穿着藕荷色衣裙,身形窈窕的妇人低着头走了进来。 她面容姣好,带着些南地的温婉,眉宇间却很是谨慎。 一进门,看见素问,林姝儿眼睛顿时一亮,快步上前,竟直接屈膝就要跪下,声音哽咽,带着激动。 “恩人!果然是您!姝儿日夜感念您的救命大恩,若非您,我儿便……” 姜明欢在屏风后听得奇怪。 素问救过林姝儿? 怪不得裴砚舟叫她带着素问过来。 这也是他布下的棋子吗? 是什么时候的事呢? 素问反应极快,在林姝儿膝盖将要触地之时,已伸手托住了她的胳膊。 林姝儿动作悬着,只得顺着素问站起,但眼中仍是泪光闪烁。 素问面色依旧冷淡,“林娘子,你谢错人了。之前我便同你说过,救你与你儿子的,并非是我,是我家主子。” 就在这时,一阵细微的脚步声响起,姜明欢适时从屏风后走了出来。 林姝儿下意识转头望去。 待看清来人面容时,她眼中泪意瞬间收了回去,只余下满目震惊。 “是……是你?!” 她失声惊呼,不敢置信。 她虽未与姜明欢正式照过面,但过去很长一段时间,贺怀谦心系这位永宁伯府大小姐时,林姝儿也曾将她当作自己的未来主母,更曾许多次躲在暗处,偷偷窥过这张明媚鲜妍的脸。 这张脸,曾是她午夜梦回时,嫉妒不已的焦点。 她可以光明正大拥有贺怀谦,而自己,却只能躲在暗处,见不得光。甚至,连自己的命运,都要与她牵扯。 她看着姜明欢,又望向素问,声音颤抖,“她……她是你的主子?!!” 这怎么可能?! 姜明欢怎么会是救她的人? “不是,”素问面无表情,扔出一句让在场几人都愣住的话,“但我家主子,听命于姜小姐。” 姜明欢:“……?” 这话如细碎的石子接连投入心湖,涟漪不大,却层层叠叠漾开。 她耳根猝不及防地微微发热。 裴砚舟!定是他让手下人这般的。 是故意……给她撑场面?还是…… 一种难言的酥麻感悄然蔓延,但她面上仍竭力维持着镇定。 她轻咳一声,压下那点不自在,看向林姝儿,正了正神色,“林姑娘,今日请你来,是告知你,京中户籍巡查已过,你可放心回杏花庄居住了。” 林姝儿闻言,回过神来,一听这话,又下意识生出抵触。 岭南本就是她故乡,那恩人又安排得极为妥当,替她置了宅院,还定期给她银钱,日子过得比京中舒心自在许多。 若不是此次恩人传信,让她上京,她本是不打算再回来的。 她蹙起眉,带着几分不服,“我凭什么听你的?” 自儿子经历了那生死之关后,林姝儿便已看清,贺怀谦不过倚仗家中权势。 那权势,能让她在京中立足不假,却更能轻易捏死自己。 她如今只想带着儿子远离是非。 姜明欢早已料到她的反应,不慌不忙道,“就凭贺家能给你儿子最好的前程。你带他回岭南,能给他请最好的先生,能让他将来科举入仕吗?” 她顿了顿,观察着林姝儿轻微动摇的神色,继续道,“况且,贺家至今仍以为,是我伯府二房太太将你们母子藏匿了起来。若你执意不肯回去……那我只好将你们母子是自行离京,且现下已回来了的消息,透露给贺家。” 姜明欢俏皮地眨了眨眼,“你说,贺家若知道是你私自带着他们长孙潜逃,他们会如何做?天涯海角,贺家总会找到你们的。到时候,你猜……贺家还会让你见到儿子吗?” 林姝儿脸色唰地白了,气得手指发抖,指着姜明欢,“你……你!” 她从前只觉得姜明欢单纯愚钝,易于掌控,万万没想到,她竟也能如此恶毒! 这时,素问适时上前一步,声音清冷,“林娘子,当日救你儿子时,你曾答应,必要之时,会配合我们行事。主子说,既能救你儿,自然也有办法收回。言尽于此,还请娘子自己掂量。” 林姝儿身形晃了晃,脸上血色尽褪。 姜明欢见火候差不多了,也不想真把关系弄得太僵,毕竟,她还等着日后看林姝儿与姜明珊在贺家斗法呢。 她语气放缓,带上几分诱哄,“哎呀,其实回贺家有什么不好?你应该知道,我那即将嫁过去的妹妹,脑子不太灵光。你看,之前你不过稍加撩拨,她便急吼吼地对贺怀谦投怀送抱了。日后与你同在贺府,凭你的心思手段,拿捏她还不是轻而易举?届时,享福的是你,你儿子是贺家长孙,前程自是差不了。这笔账,怎么算都划算,不是吗?” 林姝儿听到这里,更是震惊不已,浑身一颤,睁大了眼睛,盯着姜明欢。 她……她怎么会知道?!当初是自己故意设计,让姜明珊对贺怀谦投怀送抱。 姜明欢怎么会知道得这么清楚?! 她感觉自己像被人剥开了衣服,所有秘密与算计都无所遁形。 一种无力和恐惧感攫住了她。 林姝儿死死咬着下唇,内心挣扎了许久。终于,她颓然低下头,声音干涩。 “……好。我答应你。我会带堃儿回杏花庄。” 回府的马车上,姜明欢望着窗外移过的街景,忽然问道,“素问,你何时救了林姝儿?” 素问答道,“回小姐,是之前王氏给那孩子下毒,想以此控制林姝儿,并要挟贺家。王爷得知后,命我前去救治的。当时便与她言明,救她儿子一命,她需偿还一次恩情。” 姜明欢了然。原来那么早,裴砚舟就已经布下了这颗棋子。 她想起方才素问那句石破天惊的话。 我家主子听命于姜小姐…… 她忍不住又问,“那今日……你说你家主子听命于我,也是王爷吩咐你如此说的?” 她尽量让语气听起来随意,耳根却有些微微发热。 素问转过头,眼神一如既往地坦诚。 “并非王爷吩咐。是我自己看出来的。” 自己……看出来的……? 看出什么? 姜明欢不敢细想。 只觉得“轰”一下,脸颊热意上涌,连脖颈都染上了一层薄粉。 她忙转回头看向窗外,心跳却莫名漏跳了一拍,却又马上快如擂鼓。 马车轱辘压过青石板路,发出规律的声响,却怎么也压不住她此刻胸腔里突兀的心跳。 第83章 线索只剩两条 姜明珊院里那场戏,唱得够响了。 一日之中,伯府上下皆知二小姐与大小姐撕破了脸,水火不容。 连各房主子都隐约听到了风声,只是无人敢明目张胆地议论。 然而,两日过去,风平浪静。 那幕后之人像是凭空蒸发,又像是蛰伏更深,再没了任何动作。 没有新的纸条,也没有新的指示。 此前与小丫鬟接应的老汉,又恢复了往日的规律,每日兢兢业业过来,收完便走,一点可疑的痕迹都没留下。 这种沉寂,反倒让姜明欢心头发紧。 敌在暗,我在明,对方倒是耐心十足。但越是按兵不动,说明所图越大。 姜明欢坐在窗下思索。阳光透过窗棂,在她睫毛上投下一小片阴影。 眼下,她能追查的线索似乎只剩下两条了,她须得紧紧抓住。 其一,便是姜明珊有孕之事的泄露。 此事按理极为隐秘,知晓者不过祖母、三太太与自己,顶多再算上一个孔妈妈。自己连荔夏都未曾透露半分,对方又是如何得知,并利用此点布下毒香? 其二,便是那相思子。 素问明确说过,此物多见于岭南湿热之地,京城罕见。 而巧合的是,林姝儿,也正是来自岭南……这两者之间,会不会有什么关联? 思绪纷乱如麻。 那便一件件梳理吧。 姜明欢起身,裙裾微动。 “荔夏,随我去三婶院里坐坐。” 三太太姚氏正在小佛堂里诵经,听闻姜明欢来了,略感意外。 欢儿近日可谓风波不断,又是已定的九王妃,突然来访,必非寻常。 她忙将姜明欢带进西次间,吩咐丫鬟上了新到的碧螺春,又亲自拿出几样精细的茶点。 “欢儿今日怎么得空来我这儿了?”三太太笑容温婉,语气亲切。 姜明欢接过茶盏,却并未立即就口,反倒神色凝重,望向三太太,“三婶,今日前来,是想向您打听一件事。事关府中安宁,还请三婶知无不言。” 三太太见她神色认真,不似玩笑,面上的笑意也淡去了。 她正色道,“何事如此严重?你但说无妨,我若知晓,定不隐瞒。” “是关于那日,祖母请您去为二妹妹诊脉的具体情形。” 姜明欢放缓了语速,“从祖母叫您过去开始,到诊脉结束,您回了自己院中为止。其间发生的所有事,遇到的人,说过的话,任何细微之处,或许都至关紧要。还请您务必仔细回想。” 三太太闻言,面色也郑重起来。她沉吟片刻,并未多问缘由。 屋内安静下来,只余檀香青烟袅袅盘旋。良久,三太太才终于开口。 …… 那日午后,天色有些阴沉,闷得人心里发慌。 丫鬟们送来了新一季的衣料,她正比对花色,计算着院中各人的成衣数目。 孔妈妈突然就来了,行色匆匆,面色比那天气还要沉上几分。 “三太太,老夫人请您即刻过去一趟,有急事。” 她心下疑惑。 近来府中事多,老太太心思重,但这般急切地叫她,还是头一遭。 她不敢耽搁,随手理了理鬓发,便跟着孔妈妈出了门。 去颐福堂的路上,孔妈妈嘴都紧得很,只字不提何事。 三太太试探地问了一句,“妈妈可知母亲突然唤我,所为何事?” 孔妈妈眼神闪烁了一下,只含糊道,“老奴也不甚清楚,似乎……是与二小姐有关。太太去了便知。” 这话说了等于没说,反倒添了几分疑惑。 到了颐福堂,只见老太太独自坐在榻上,眉宇间锁着一抹沉郁。 见她来了,老太太挥退了屋内伺候的丫鬟,也未多绕圈子,只沉声道,“老三家的,你随我去一趟二房院里,给珊儿瞧瞧脉象。记住,要看仔细了。” 这话没头没尾,但老太太语气里的严肃,却让她心头一跳。 三太太隐约觉出些不寻常来。 她连忙应下,“是,母亲。” 一路无话。 到了二房院里,气氛更是压抑。 院门外还多了两个面生的婆子守着,见是老太太来了,才无声地行礼让开。 院中的丫鬟婆子们更是屏息静气,不敢弄出太大声响。 进了内室,只见姜明珊恹恹地歪在榻上,脸色不大好,见她们进来,也只是懒懒地抬了抬眼,没什么精神。 她起身见礼时,嘴角甚至下意识地撇了一下,似乎是有些不耐烦。 看来,她也并不知道老太太突然过来是何意,或许还以为是又来训诫她的。 老太太在一旁的绣墩上坐下,语气尽量放得如常,对姜明珊道,“你近日气色总是不好,禁足这些日子,我怕你憋闷出病来,心中始终放心不下。今日特地让你三婶来给你仔细瞧瞧脉象,也好安心。” 姜明珊闻言,似乎稍稍放松了些,但依旧没什么好气,嘀咕了一句,“本来就没什么事,劳师动众……” 虽不情愿,还是伸出了手腕,搁在迎枕上。 三太太上前,在床边的杌子上坐下,指尖轻轻搭上姜明珊的腕脉。 室内静得只剩下几人轻微的呼吸声。 起初,三太太只觉指下脉象有些浮滑,想着或许是禁足憋闷,心绪不宁所致,并未深想。 然而,当她凝神静气,细细体察了片刻后,却发现,那脉象……圆滑如珠,滚动有力,这分明是…… 喜脉?! 她心下猛地一惊,指尖微微一颤,差点失态! 这…… 珊丫头还未出阁,怎会……? 她抬眼,下意识地飞快地瞥了一眼坐在一旁的老太太,眼神里带着惊疑。 老太太也正紧紧盯着她。 与她目光一触,老太太几不可察地微微摇了摇头,眼神里带着警示。 示意她不可声张。 三太太瞬间明白了。 老太太心中定是早已有了猜测,此次特地叫她过来,也并非寻常问诊关怀,而是为了找一个可靠的人,最终确认此事。 并且,此事还须绝对保密。 第84章 是下毒还是试探 三太太收敛了情绪,收回手,面上努力挤出些许恰到好处的忧虑。 她转头对姜明珊温声道,“脉象上看倒没什么大碍,只是肝气有些郁结,心火略旺。想来是这些日子闷在屋里,思虑过甚导致的。 我回头开几副疏肝解郁,宁心安神的方子调理一下。但更重要的事,还需宽心静养才好。否则长久下去,恐气血运行不畅,淤阻于内,于身子根基有害。” 她这话说得极有分寸。 既点出了那些易惹人联想的症候,又全然不提喜脉相关,只归因于肝气郁结。 听起来,就像是一次再普通不过的闺阁调理。 如此,也能平息了府中可能的猜测。 姜明珊听了,似乎也松了口气,脸上甚至露出一丝不以为然,只嘟囔了一句,“我就说没什么大事……” 老太太面色稍霁,顺着她的道,“既然你三婶都说没事,我便放心了。你好生修养着,莫要再胡思乱想,按时吃药。” 语气听着与平常无异。 又不痛不痒地宽慰了姜明珊几句,叮嘱了下人几句要好生伺候,老太太便起身,带着三太太离开了二房院子。 一出院门,老太太的脚步明显加快了些。 又是一路无言。 回到颐福堂,气氛比去时更加沉闷。 老太太径直进了暖阁,三太太也默默跟上。 一进去,老太太便屏退了所有下人。 连最得信任的孔妈妈也被吩咐守在门外,不得打扰。 屋内只剩下她们二人。 老太太脸上的平静褪去,变得沉肃起来。 她压低了声音,直接问道,“老三家的,这里没有外人。你老实跟我说,珊儿……那脉象,是不是有孕了?” 三太太心知瞒不过,也无需再瞒,缓缓点了点头,“是。依脉象看,滑利如珠,应是有近两个月的身孕了。” 她顿了顿,补充道,“胎象……目前看来,倒还平稳。” 老太太闻言,闭了闭眼,抬手用力按了按太阳穴,长长叹了一口气。 像是疲惫,又是果真如此的无奈。 其实,从二房回来的路上,三太太心中就已经隐隐猜到了。 之前二房院里闹了贼寇,翻出那些不堪入目的信件。 府中虽严令禁止议论,但该知道的人也都已知晓了。 姜明珊与那贺家公子早已有了肌肤之亲,还不止一次两次。 既如此,有孕……也不足为奇。 老太太沉默了很久,久到三太太几乎以为她不会再开口。 终于,她再睁开眼,眼神里已是决断,“此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绝不能再让别的人听到。便是你房里的老爷,也不许透露半个字,明白吗?” “媳妇明白。”三太太连忙应道。 她知道,这府里,又要不得安宁了。 听到这儿,姜明欢突然怔住了,端着茶盏的手也停在半空中。 并非因为三太太的话里发现了什么破绽。而是,这番话,像一道光电,让她思维里某个一直混沌的区域突然清晰起来。 只怪,她对男女情事实在知之甚少。 前世便是如此。 新婚之夜,红烛高燃,她却独守空房。贺怀谦甚至未掀开她的盖头,便匆匆离府,只留给她满室凄凉。 后来她才知道,是林姝儿以孩子突发急病为由,支走了贺怀谦。 而贺怀谦,或许他也心知,那只是林姝儿争宠的手段,但他仍享受其中,也就那样轻易弃了自己。 可笑的是,这一世,林姝儿的儿子倒是真的经历了一场生死劫难,也不知算不算是一语成谶。 新婚第二日,贺怀谦说要与她补上洞房。她却因着前日的委屈,思虑过重,提前来了葵水。 他们的婚期本就定得匆忙,似乎正是卡在她月信将至前的那几日。 当时她还曾暗自庆幸过…… 后来,贺怀谦便嫌她晦气,说她不洁,再未碰过她一下。 她也始终觉得羞耻。 更何况,前世母亲早逝,二太太虽主持了自己的婚事,却也只是急着将她嫁出去,并未在她婚前,细细教过她什么。 婚前婚后,直至含恨而死,姜明欢对于男女情事和怀孕生育的认知,都苍白得可怜。甚至,还带着些难以言说的恐惧。 也正因着这份生疏与懵懂,当她突然得知姜明珊怀孕时,才会那般震惊,甚至被突然绊住了手脚,忙于应对由此引发的连锁反应,而未来得及早做准备。 现在想来,府中莫说是各房太太,许多婆子妈妈,都经历过生育之事。 在这方面,经验都比自己丰富得多。 那日信件内容虽未公开,但当她们得知,姜明珊与贺怀谦早已暗通款曲,且不止一次肌肤之亲时,便能轻易预料到这一结果。 有没有确凿诊断是一回事,但心里有没有这份猜疑,又是另一回事。 或许…… 姜明欢脑中灵光闪过。 或许那个幕后之人,根本就未确定姜明珊是否真的有孕! 他使用那带有赤阳草的熏香,或许并不全然是为了落胎。 也可能,是一种……试探! 若姜明珊有孕,此香便能引发小产。 一石二鸟,既除掉孩子,又嫁祸于自己,激化矛盾。 可若姜明珊无孕呢?无孕,这香于身体无损,至多让人气血活跃一些。 无孕……能有什么好处? 对了! 无孕便少了拿捏贺家最有力的筹码! 这婚事或许就会出现变数,甚至可能被贺家找到借口反悔…… 谁不愿看到这桩婚事顺利进行?谁又希望姜明珊失去嫁入贺家的价值? 还有相思子……来自岭南的相思子。 林姝儿也来自岭南。 这仅仅是巧合吗? 那幕后之人,是否与岭南有什么牵扯? 无数线索在她脑中翻腾。 姜明欢总觉得,它们之间似乎存在着某种关联,却始终缺少一根能将它们串联起来的线。 那种呼之欲出却又无法抓住的感觉,让她心焦不已。 突然,一个念头闯入她的脑海。 她瞬间脊背挺直,猛地站起身,带倒了手边的茶盏,剩余的半杯茶水泼洒在桌面上,浸湿了桌布。 她声音急切道,“荔夏!备车!” 她要去求证一个事。 一刻也不能再等。 第85章 何必扯旧日情分 马车一路疾行,碾过城外颠簸的土路,直奔西郊杏花庄而去。 到了那别院门口,姜明欢径直入内,目光四下扫过。 林姝儿正坐在院中石凳上,看着小丫鬟陪儿子玩耍。 见姜明欢突然到来,她脸上闪过一丝意外,慌忙起身,下意识地将儿子往身后护了护。 姜明欢在院中站定,开门见山,“林娘子,我问你,你是否曾给过贺家人一种名为‘相思子’的东西?” 林姝儿闻言,不由得一愣,下意识地脱口而出,“你……你怎么会知道?!” 话一出口,她立刻意识到失言,赶忙闭上嘴,假意回过头去看儿子。 无需再多言。 姜明欢心中已是了然。 果然,府中在背后指使姜明珊,用相思子汁液暗害自己的人,与贺家有关。 她站在原地,脑中思绪飞转。 林姝儿自岭南,能获取此物,又交与贺家,并不稀奇。 贺家目的也是显而易见。 姜明珊腹中的孩子,是贺家目前最大的掣肘。 若这孩子没了,贺家便少了许多顾虑,甚至可能反咬伯府一口,从而摆脱这桩他们本就不甚情愿的婚事。 退一步说,即便婚事已成,一个失去嫡子的姜明珊,在贺家后院也将毫无地位可言,更易拿捏。 关键是,这东西,究竟是交给了府中何人? 除了已故的二太太王氏,还有谁与贺家勾结如此之深,甘愿为其冒此风险,行此阴毒之事? 还是说,对方本就要置自己于死地,与贺家一拍即合。 这人,会是姜顺吗? 裴砚舟确实说过,姜顺近期与贺家有所联系。 但姜明欢总觉得,似乎有哪里不对。 姜顺此人,向来小心翼翼,下毒之事风险极大,他未必有那个胆量。 况且,相思子液乃是姜顺借欣赏玉瓶之际,亲自下的。 他怎会光明正大地与贺家联络以后,又亲自下毒呢? 都亲自下毒了,又还躲在背后指使姜明珊做什么。 她正凝神思索着,庄子的婆子匆匆过来禀报,打断了她的思绪,“姜小姐,贺……贺公子到了,就在庄外。” 姜明欢立刻收敛了心神,面色也恢复平静。 今日,除了问林姝儿,她还约了贺怀谦来此。 贺怀谦这一路,心情亦是复杂难言。 接到姜明欢派人送来的口信,约他在杏花庄一见时,他愣了好一会儿,心中不免涌起一丝窃喜。 自落水以后,明欢便几乎再未主动寻过他,圣上赐婚旨意下达后,更是多次避而不见。 他为此消沉了许久,借酒浇愁,心中又是失落又是不甘,总觉得他们之间,那么多年的情谊,不该就此了断。 此刻她突然相约,所为何事?难道……是她后悔了? 可为何又是杏花庄?是她知道了姝儿的事,要来质问自己? 无数猜测在他脑中翻腾,让他既怀着一丝莫名的期待,又有些志忑不安。 他特意换了一身月白色锦袍来的——那是欢儿最喜欢他穿的颜色。 快马加鞭赶到杏花庄,贺怀谦整理了一下微皱的衣袍,故作从容地抬起头,一眼便看见姜明欢正站在那小院的门口。 一身浅碧色衣裙,素雅清丽,身姿挺拔如兰;面容依旧明媚,只是眼神比往日添了几分疏离。 许久未见,他只以为欢儿特意在此等候自己,心头不禁一热,一丝喜悦难以抑制地浮了上来。 他几乎是下意识地扬起了嘴角,加快脚步朝她走去。 “明欢……你特意在此等我?” 然而,他刚迈出两步,一道黑影倏然挡在他面前。 是墨风。 对方没有看他,只漠然平视前方,散发着不容靠近的气势。 贺怀谦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随即阴沉了下来。 他不悦地看向姜明欢,“明欢,你这是何意?” 姜明欢面色无波。 “贺公子,圣上已为我与九王爷赐婚,于礼于节,我都不宜再与外男私下过多接触,以免惹人非议,玷污皇家颜面。今日约贺公子前来,实有要事相商,故而在此等候。” 这话,说得冠冕堂皇,规矩道理占尽,又搬出了皇室,叫他无从反驳。 贺怀谦只觉一盆冷水兜头浇下,他方才那点子期待和喜悦,瞬间消失无踪,只剩下被羞辱的难堪恼怒。 气氛一时有些剑拔弩张。 贺怀谦强压着火气,冷笑一声,语带讥讽。 “要事?你我之间,如今还有什么要事可商?你如愿以偿,攀了高枝,若是为了炫耀九王妃的威风,那就不必了!” 姜明欢并不接他的话,只是微微侧身,让开一步,目光投向院内,“贺公子不妨先看看那边。” 贺怀谦憋着一口气,忍着怒火,顺着她的目光望去。 只见院内树下,一个穿着藕荷色衣裙的熟悉身影正蹲着,手里拿着个拨浪鼓,温柔逗弄着一个幼童。 正是他挂念许久,却一直未能相见的林姝儿! 他心头一震,立刻就想冲进去。 “姝儿!堃儿!” 院中女子似乎也听到了他的呼喊,回头望过来。 墨风的手臂却再次稳稳拦在他身前,纹丝不动。 贺怀谦大怒,猛地转向姜明欢。 “姜明欢!你想做什么?!” 他担心,此番,她是要对姝儿母子不利。 姜明欢这才缓缓开口,“贺公子,如你所见,林娘子和你儿子,正好好地住在这里。我也派了人日夜守卫,保他们母子安全无恙,免遭些不必要的打扰……” 姜明欢意有所指地顿了顿,继续道,“贺公子既已见到牵挂之人,是否也该静下心来,好好想想,与我二妹妹的婚事该如何处置了?总不能让她们母子一直无名无分地躲藏下去,也不能让我妹妹腹中的孩子迟迟等不到父亲吧?” 贺怀谦眉头紧锁,盯着姜明欢,试图从她脸上找到一丝过去的温情,亦或是赌气的痕迹,却只看到一片默然。 他心中刺痛,带着不甘,忍不住问道,“明欢,你今日叫我来,就只是为了说这些?就只是为了姜明珊?你我之间……难道一点情分也没有了吗?” 姜明欢迎上他的目光,“贺公子,此言差矣。并非我与你之间有情分,而是你与我家二妹妹有了肌肤之亲,甚至是……血亲骨肉。时至今日,你我之间,能说的,该说的,自然是这些紧要的正事。” 说着,她唇角勾起一抹嘲讽,“况且,贺公子真正牵挂的人,此刻不就在那院里吗?又何必与我扯什么旧日情分?” 第86章 周妈妈不在? 贺怀谦被噎得一时语塞,脸上一阵青一阵白。 他压下翻涌的情绪,语气变得强硬起来,“哼!姜明欢,你少在这里牙尖嘴利!你就不怕我来硬的,直接姝儿母子带走吗?你以为就凭你身边这几个护卫,能拦得住我贺家的人?” 姜明欢闻言,非但不怕,反语带讥诮,“贺公子大可一试。我今日既敢请公子来,自然是做了万全的准备。这杏花庄内外,我安排的人手,可远不止贺公子看到的。 公子若想硬抢,尽管动手便是。正好,也让周遭邻里都看看,贺家公子是如何强闯民宅,抢夺妇孺的。想必不出半日,这消息就能传遍京城。到时候,丢的是你贺家的脸面,坏的是你贺怀谦自己的名声。更何况……” 她话锋一转,意有所指地看了一眼他的身后,“贺公子今日前来,似乎也并未带足硬抢的人手吧?即便你回去凑足了人手,贺夫人恐怕也不会同意你此时来接人。” 贺怀谦被点了穴,脸色瞬间铁青。 姜明欢…… 明明过去她事事依着自己,如今,得了皇家倚仗,竟敢如此同自己说话。 但他确实只带了两个小厮。 本以为只是来见她,却万万没想到是这种局面。 况且,伯府的人不在明面,若硬抢,自己讨不得半分好处。 贺怀谦死死攥紧了拳头,手背上青筋暴起,瞪着姜明欢,仿佛想用目光将她刺穿。 良久,他才咬着牙,从齿缝里挤出一句话。 “好……好得很!姜明欢,你真是好手段!” “既如此,贺公子便回去准备聘礼吧,我伯府可随时恭候着贺家上门。” 姜明欢望向贺怀谦,终于摆出一副笑脸来。 只是这笑,落在贺怀谦眼中,更像是嘲讽。 他猛地转身,背对着她,声音压抑愤怒。 “你们伯府……不就是想要个交代吗?!你们最好给我保护好姝儿母子,否则,我定要你看看贺家的手段!” 说完,他再不停留,翻身上马,狠狠一抽马鞭,绝尘而去。 只是那背影,多少透着几分狼狈。 看着贺怀谦的消失在尘土中,姜明欢才慢慢褪去笑意,眼中掠过一丝复杂。 她转身,对墨林低声吩咐了几句,安排好人手看紧杏花庄,便也登车返回伯府。 入了伯府,姜明欢并未去韫珠阁,而是直接去了二房。 姜明珊正靠在窗边发呆,有一下没一下地拨弄着眼前没剩几片的花瓣,脸色依旧不太好。 见姜明欢进来,她连眼皮都懒得抬一下,只没好气地哼了一声,“哟,什么风把未来九王妃吹来了?来看我笑话吗?” 姜明欢也不客气,自顾自地在桌边坐下,端起茶盏抿了两口。 “看你笑话?你有什么笑话值得我看?不过是来告诉你一声,你惦记的事,有进展了。” 姜明珊狐疑地看着她,“什么事?” “我刚从杏花庄回来。”姜明欢淡淡道,“也让你那怀谦哥哥,亲眼见着他的心尖宠和外室子了。” 说着,姜明欢还像是要故意气一气姜明珊似的,又施施然补充了一句,“他们母子二人,如今被照顾得挺不错的。” 姜明珊闻言,立即坐直了身体,声音猛地拔高。 “你!你带他去见那个贱人?!姜明欢你安的什么心!你是在故意羞辱我吗?!” 她气得抓起手边的软枕就想砸过来。 “我安的什么心?” 姜明欢放下茶杯,直视着姜明珊,冷笑道,“我安的是让你能顺利嫁进贺家的心!贺怀谦亲眼见了她们母子安然无恙,已亲口答应,会尽快给伯府一个交代,不日便会正式上门提亲。 你最好安分一点,在屋里好好准备待嫁,别再节外生枝,否则,到时候竹篮打水一场空,可别怪我没提醒你。” 姜明珊显然气得不轻,但听到提亲二字,眼中又闪过一丝光亮。 她死死咬着唇,半晌,才不情不愿地憋出一句,“……知道了……用不着你一再提醒!” 姜明欢懒得再看她这副样子,起身便走。 然而,姜明欢前脚刚离开院子,姜明珊后脚就坐不住了。 她从软榻上站起身来,心烦意乱地在屋内来回踱步,又隐隐觉得不安。 姜明欢的话能信几分? 贺家真的会来提亲吗?还是只是拖延敷衍? 自己就算嫁过去,又该如何自处? 她需要有人商量,需要有人帮忙拿着主意。 母亲不在了……她唯一能想到的,便只有周妈妈了。 焦虑与不安驱使着她。 趁着看守婆子换岗的间隙,姜明珊再次故技重施,悄悄溜出院子,一路遮遮掩掩,熟门熟路地来到了上次周妈妈带她去的那个偏僻小院。 她按照两人约定的暗号,三锤两拍,略带急促地地敲了敲门。 院门依旧紧闭。姜明珊附耳细听,院内寂静无声。 她心里开始打鼓,又敲了一次,力道加重了些。 依旧无人应答。 姜明珊的心一点点沉下去。 周妈妈呢?难道出去了? 她不死心,又贴近门缝,压低声音焦急地呼唤,“周妈妈?周妈妈你在里面吗?是我,珊儿啊!” 里面依旧毫无声息。 姜明欢在门口徘徊了片刻,终究不敢久留,只得怀着满腹的疑虑,又悄悄地溜回了伯府。 或许,周妈妈只是刚好出门了吧。她总得生活,总需购置些东西的。她说过,会一直在这里等自己的。 姜明珊安慰着自己,却仍是一夜无眠。 翌日。 贺家竟真的上门了。 而且来的阵仗不小。 贺夫人亲自带着媒婆和好几抬沉甸甸的聘礼,敲锣打鼓,颇为高调地到了永宁伯府门口,引得街坊四邻纷纷侧目探头。 第87章 争一分底气 贺家上门的面子,的确做得足。 朱漆大门外,几抬系着红绸的聘礼一字排开,虽算不上奢华,但在眼下这尴尬的境地里,也足够彰显体面与诚意了。 贺夫人一身绛紫色杭绸褙子,头面光彩照人,妆容精致,脸上挂着笑,在官媒婆和丫鬟婆子的簇拥下,站在永宁伯府门前,等着主家迎客。 门房早已飞跑去通传。 老太太得了信儿,由孔妈妈搀着,亲自到二门处相迎。 她今日穿了身深褐色万寿纹的褂子,头发梳得一丝不苟,脸上虽也带着笑,但那笑意并未深入眼底。 一想到待会儿要与这贺家妇人周旋,商谈那等上不得台面的婚事,还处处被人掣肘,她心口就堵得发慌,只觉得憋屈。 永宁伯府几时沦落到要这般忍气吞声,与人讨价还价嫁孙女的地步? “快去,把二老爷也请到前厅来。” 老太太低声吩咐孔妈妈,“珊儿再不成器,终究是他的女儿,这等时候,他必须到场。” 前厅里,香茶点心早已备齐。 双方分宾主落座,寒暄客套,表面上一团和气。 “老夫人气色看着越发硬朗了,真是府上之福啊。” 贺夫人笑着开口,声音热络。 “夫人说笑了,老喽,不中用了。”老太太淡淡应着,端起茶盏抿了一口,掩去眼底的复杂神色,“倒是贺夫人,愈发贵气了,连我这府中都跟着蓬荜生辉了。” “老夫人这是折煞我了。”贺夫人用帕子按了按嘴角,笑意盈盈,“今日来,也是为我家怀谦正式向伯府提亲。 两个孩子缘分到了,我们做长辈的,自然也欢喜。虽说先前有些小误会,但终究是好事多磨。我们老爷和我也商量了,既是你情我愿的事,便该早日定下来,也免得旁人说闲话。” 她话说得委婉又漂亮,将私通苟合,珠胎暗结的事,轻轻巧巧地便翻成了情投意合,天定缘分。 老太太心中冷笑,面上却不动声色,“贺夫人有心了。只是这婚事……终究是仓促了些。珊儿自小被我们娇惯坏了,性子跳脱,不懂规矩,怕是日后到了贺家,要给夫人添不少麻烦。” 这话既是谦虚,也是试探。 提起姜明珊,贺夫人眼中很快掠过一丝嫌恶,却极为浅淡,叫人看不出来。 她面上依旧笑容热切。 “老夫人多虑了。” 贺夫人立刻接话,语气亲昵。 “我们贺家又不是那等刻板迂腐的人家,断不会委屈了她。再说,有我从旁指点着,慢慢教着,总能好的。” 这话听着是宽慰,实则是在暗指姜明珊缺乏教养,还需要婚后慢慢教导。 这打的,更是伯府的脸。 老夫人如何不明白这话中之意,她眼神阴沉,正要开口,这时,二老爷姜行颐慢吞吞地踱进前厅了。 他不知是从哪儿是被硬请过来的,身上的袍子还有些皱巴。 他对这桩婚事本就不关心,只觉得是女儿丢尽了自己的脸面,此刻被叫来,更是满心不情愿,只随意拱了拱手,便在下首找了个位置坐下。 贺夫人瞥了他一眼,轻蔑几乎要藏不住,只端起茶盏掩饰。 老太太看着自己儿子这副样子,心头火起,却又不好发作,只能暗暗瞪了他一眼,继续与贺夫人周旋。 “有贺夫人这句话,老身就放心了些。只是……这聘礼……” 老太太目光扫向门外那几抬箱子,语气微微拖长。 贺夫人心领神会,笑道,“聘礼自然是按规矩来的,我们贺家是诚心求娶,断不会少了应有的体面。虽说时间紧了些,但该有的,都备齐了。 老夫人放心,等明珊过了门,我们定然将她当作亲生女儿一般看待。” 她语气慷慨,却绝口不提具体数目。 老太太岂是那么容易打发的?她放下茶盏,声响不大,却让厅内静了一静。 “体面不体面的,倒还在其次。只是贺夫人也知,珊儿年轻,许多事不懂,身边总得有几个得力的人帮衬着。再者,她如今身子……也不同往常,更需要精心调理。这些,可都是要银钱打底的。” 贺夫人脸上的笑容淡了几分。 “老夫人的意思,我明白。只是您也知道,如今朝廷用度紧张,我们老爷为官清正,不敢有半分差池,家中进项有限。底下还有几个孩儿未曾婚嫁,处处都要银钱。这聘礼,实在是按着家中最好的常例来了,再多,只怕账上也不好看。” “夫人,明珊嫁过去,可是要做嫡妻正室的,眼见就要为你贺家开枝散叶……” 老太太微微提高了一点声量,“更何况,她如今情况特殊,就是说出去,这份常例也显得单薄了吧。” 这话就说得有些直白了,甚至带上了些威胁的意味。 贺夫人的脸色终于有些挂不住了,笑容变得僵硬。 她看了一眼旁边神游天外的姜二老爷,又看了看主位上寸步不让的老太太,心中暗骂不已。 她沉默了片刻,似乎在权衡利弊。 厅内气氛一时有些凝滞。 过了好一会儿,贺夫人才重新扯出个僵硬的笑来,“老夫人说的是,是我考虑不周了。长媳自然是金贵的。” 她顿了顿,似乎有些心疼,“这样吧,除了明面上的这些,我再私下添一副头面,两匹今年新进的苏锦,外加城东一间小铺面的地契,给明珊做私房,您看如何?这已是我的体己了,再多,怕是家里账房那边也不好交代。” 老太太心中快速盘算着。她知道这已是目前能从贺家抠出来的最大好处了,再逼下去,恐怕真要鱼死网破。 她也并不想纠缠这些,如此计较,丢的是她这个老婆子的脸面。 可这婚事,本就是逼着贺家受了的,珊儿嫁过去,极可能是得不到好的。 如今,能为她多争取一份银钱傍身,日后也多一分底气。 第88章 找到周妈妈了 老太太见好就收,脸上也重新露出笑意,“贺夫人真是爽快人,既如此,老身也不再说什么了。只是这婚期……” “婚期自然是越快越好。” 贺夫人忙道,生怕再节外生枝,“下个月初六就是个好日子,您看……” “下月初六?”老太太蹙眉,“是否太仓促了些?只怕来不及准备。” “珊儿如今身子,一切从简也好。况且,两个孩子既已情投意合,我们也不必拘泥俗礼,早日成全了他们,也省得外界风言风语,于两家颜面有损。” 贺夫人意有所指,笑着堵了回来。 老太太心下憋屈,却也无话可说,只得点头,“……也罢,就依夫人所言。” 两家人又虚情假意地商谈了些细节,这桩双方都倍感膈应,却又不得不为的婚事,总算表面光鲜地定了下来。 送走贺家一行人后,老太太脸上的笑容瞬间垮塌。 她疲惫地靠在椅背上,长长叹了口气。孔妈妈连忙上前替她揉着太阳穴。 “母亲,既然没事了,儿子就先回告退。”姜二老爷如蒙大赦,起身欲走。 “站住!” 老太太厉声喝住他,气不打一处来。 “你!你就不能争点气!那是你亲生女儿!今日这般场面,你竟连一句话都不会说吗?!” “有什么好说的……聘礼多少不都一样……反正都是嫁出去……” 说完,也不等老太太再发话,他便转身快步走了,仿佛生怕再沾染上麻烦。 老太太看着他的背影,气得心口发疼,却只能重重一拍扶手,徒叹奈何。 亲事既定,姜明珊的禁足自然也解了。 消息传到二房院子时,姜明珊正对着一支贺怀谦送她的簪子发呆。 听到丫鬟欣喜的禀报,她先是愣了一下,随即一种复杂的情绪涌上心头。 亲事终于定下,也算松了口气。 还能自由出入了,自然是更好的。 可未来等着她的,也不知是福是祸。 她几乎是立刻又想到了周妈妈。 上次去寻未果,她心中始终惦记着。 此刻一得自由,她片刻也不愿再等,立刻唤了翠葵,简单收拾了一下,便急匆匆地出了门,再次直奔那个偏僻的小院。 一路上,她心中还存着期待,却又总忍不住冒出些不好的猜测。 到了那熟悉的院门前,她依旧按照暗号,三锤两拍,叩响门扉。 院内寂静无声。 她的心沉了沉,又不死心地加重力道敲了几次,侧耳细听。 里面无人走动,只有风吹过荒草的细微沙沙声。 “周妈妈?周妈妈?你在吗?我是珊儿啊!” 她忍不住提高声音呼唤,声音在空旷的巷子里显得有些突兀,却只引来几声远处的狗吠。 无人应答。 先前被强压下去的不安感瞬间放大了。 她固执地守在门口,从日头高悬等到日暮降临,那扇门依旧紧闭着,仿佛里面从来就没有人居住过。 “小姐……兴许,周妈妈是有什么急事,离京了?”翠葵看着自家小姐越来越苍白的脸色,小声劝道,“咱们先回去,明日再多派几个人来找找?” 姜明珊猛地摇头,眼神近乎执拗,“不会!她说过会在这里等我的!” 她低声喃喃,“她不会……” 说着不会,可各种可怕的猜测不受控地往脑海里涌着。 是被姜明欢发现了吗?还是被传信的人灭口了?或者……是遇到了什么意外? 一夜无眠。 第二日一早,天刚蒙蒙亮,姜明珊便叫上了院子里两个还算粗壮的婆子,又让翠葵多喊了几个小厮,一行人气势汹汹地再次来到那小院外。 “给我把门撞开!” 姜明珊指着那紧闭的院门,语气强硬,声音却微微发颤。 下人们面面相觑,有些犹豫。私闯民宅,是要吃官司的。 “撞开!” 姜明珊厉声催促,“出了事我担着!谁敢不动,立刻发卖。” 见主子发怒,下人们不敢再迟疑。 两个小厮上前,合力撞向那并不结实的木门。 “砰!砰!” 几声闷响过后,门闩断裂,木门大开,扬起一片灰尘。 院内景象映入眼帘。 空荡荡的,异常萧条。 几片枯叶在地上打着旋儿,石板上积了薄薄一层灰,显然已有好些日子无人打扫了。 姜明珊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那股不祥的预感几乎要冲出嗓子眼。 她推开挡在前面的下人,踉跄着冲进院子,目光急切地扫视着。 正屋的门虚掩着。 她颤抖着手,猛地推开那扇门。 一股混合着尘埃和腐败气息的浑浊空气扑面而来,呛得她几乎作呕。 屋内光线昏暗,家具简陋而破旧。 她的目光定格在靠墙的那张床榻上。 周妈妈正一动不动地躺在那里,身上盖着一床灰扑扑的薄被,只露出一张青灰僵硬、毫无生气的脸。嘴唇微张着,眼睛空洞地圆睁着,瞳孔早已涣散。 她的身体似乎已经有些……变形,散发出的气味表明,她不仅仅是死了,而是已经死了有些时日了。 “啊——!!!” 姜明珊的瞳孔骤然缩紧,发出一声尖叫。她踉跄一步,双腿一软,直直朝后栽去,差点瘫软在地。 幸而,身后,翠葵手忙脚乱地扶住了她。 姜明珊靠在翠葵身上,浑身剧烈地颤抖起来,眼睛死死地盯着床上的尸体,无法移开视线,四肢百骸仿佛被瞬间冻结。 周妈妈死了…… 她死了很久了…… 就在自己上次来敲门的时候,或许……她就已经冰冷地躺在这里了…… 最后一个会真心为她筹划,能听她哭诉,给她依靠的人,就这么没了。 先前的震惊慢慢平息下来,反倒是一股前所未有恐惧,死死扼住了她的喉咙,让她无法呼吸。 眼泪无声地流淌,混合着那令人作呕的腐败气味,将她彻底淹没。 院外,同来的婆子、小厮皆有些不知所措。他们听见了屋内传来二小姐的叫声,也该进去瞧瞧才是。 可小姐吩咐了,不许打扰。 回去以后,几个跟去的下人便被请去了韫珠阁。 来的人是墨风,身后还跟着两个同样面无表情、一身黑衣的护卫。 说话是好声好气的,但这架势,也容不得他们拒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