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梧桐下的凤凰》 1. 第一章 《梧桐下的凤凰》 ——晋江文学城独发 此故事纯属虚构 大暑时节,下午两点正值一天中最热的时候,烈日炙烤着一切,路两边的水稻田里,绿油油的稻叶蔫巴巴地垂拉着。 炸裂得如老农龟裂的手掌般的水泥路上飞速滑过一辆白色电瓶车,车上坐着个粉色棉袖的黑丫头,她眯着眼盯着前方的路,黝黑的马尾辫在热风里张牙舞爪地甩动,跟白色机壳上面脱落的透明胶带发出同频振动。 高温的天气,路上几乎没人走动,街上的店子也难见人影。安好骑着电瓶车在五金店门口停下,光着膀子的老板躺在摇椅上睡着了,呼噜震天响,她喊了两声都没喊应。 安好打算先去买其他东西。 “小老板在家吗?”她把电动车停在檐下的阴凉里,站在门口压着嗓子喊。 屋里打游戏的声音停了一瞬,瘦高个的男生扔下手柄穿上拖鞋出去。 “哎,秋子,你干啥去!!胖子快来顶上,你他妈的别吃了。”陈随大喊。 “我不行,我会给他玩死的。”傅雷坐在风扇下没动,嘴里含着冰嚼得咔咔响。听到门口有动静,他看过去,喜笑颜开地说:“哎,哪来的黑丫头?” 陈随回过头,愣了一下哈哈大笑,“安好你去非洲逛了一圈?你干啥去了,比高一军训后晒得还磕碜。” 安好白眼翻这两个碎嘴子,摸了下脸,心里有些难为情,但嘴硬地骂回去:“你俩又有多白?黑得像泥鳅。”家里忙着盖房子,她过得也粗糙,没在意过晒不晒黑这回事。 “我俩又不是女生,黑点有男人味儿。”陈随嬉皮笑脸。 “你们又在说她什么?”傅实秋拿了个棒冰进来递给安好,拨开傅雷,把风扇对着她吹,路过陈随的时候踢了他一脚,“废话多,又玩死一局。” “要不是你突然走了,我能玩死?”陈随咋呼,新开一局把手柄抛给傅实秋,随口问:“这大热天的,安好你跑街上来做啥?” “家里在盖房子,长钉用完了,我妈让我来买三五盒。”安好捋着脖子上黏的碎发,抬头看了眼傅实秋,咬口棒冰含嘴里,问他爸妈在不在家。 “在楼上午睡,怎么了?” 安好摇了下头,随口说了声好热。 风扇呼啦啦地转着,傅雷拎了椅子往安好身边坐,安好人瘦,坐在风扇下不挡风。 “小雷,你又胖了吧。”安好上下打量他一眼,“你就不苦夏?” “我又没有暑假作业,心宽体胖。”傅雷偷换概念,他今年夏天初中毕业没有暑假作业,天天不是吃就是睡,都要玩傻了。 说起暑假作业,陈随哀嚎一声,压下了高亢的游戏通关声,他谄媚地凑到安好身边喊姐,“大班长,数学和物理试卷你做完了吧?借我对对答案。” 傅实秋嗤笑一声,见安好手里的棒冰没了,他起身往外走。 安好还记挂着被嘲笑磕碜的仇,端起架子使劲拿捏他,眼下递来一根冒着寒气的千层雪雪糕,她忙伸手推回去,“我不吃了,傅实秋你拿出去放冰柜里,卖钱的东西。” “不差这一根。”傅实秋直接把袋子挤开,这下不能卖给旁人了,“拿着吧,这天太热了,你别再中暑了。” 安好只好接过,讷讷地说骑电瓶车也不热,跑快了有风。 陈随殷勤地伏低做小,接过雪糕袋子扔酒箱子做的垃圾箱里,继续磨:“大班长,明天我去你们村找你,你把试卷借我?开学前还你。” “你看傅实秋的不就得了。” “你还不知道他?答题能省就省,别说我看不明白,抄都抄不明白。” 一句话逗乐了四个人,傅实秋他妈编着头发从楼上下来,笑骂着说要去给陈随他妈告状,“安好你可不能借他试卷抄,开学就高三了,再混下去没学上。” “哎,我听阿姨的。”安好手上的雪糕还没吃完,她挺不好意思的,每次过来傅实秋就一个劲拿吃的喝的,还不要钱,她生怕在朋友的父母眼里烙下个贪嘴贪便宜的坏印象。 “阿姨,你给我称三斤原味的葵花籽,再称五斤饼干,我家盖了房子要上梁了。” 傅实秋家里是卖瓜子糖果和调味料的,夏天的时候也卖雪糕。安好掏出一卷钱跟出去,从架子上拿瓶醋拿包盐,拿到称盘前一起结账。 “夏天的瓜子不怎么好吃,都是去年没卖完剩下的……”门外响起汽笛声,紧接着一辆锃光瓦亮的黑色汽车驶过,杜美丽不了解小汽车,但从车身上反射的刺眼太阳光就能断定这是辆好车,价格指定便宜不了。 “哪家发财的回来了?”她嘀咕,拎着袋子走到门外,只来得及看了个汽车尾巴。 安好也跟着走出了门,门前的阴凉又外扩了半臂,街上午睡醒来的人摇着蒲扇在门前坐着纳凉。 “瞧我,差点把你忘了。”杜美丽回过神,麻利地进屋打称,瓜子够称了又多抓两把,饼干够称了也另塞两个价贵的,“五十八块钱,丫头你给五十五就行了。” 安好数够了钱卷了卷塞饼干箱子里,提起桌上的东西大步往外跑,冲里喊:“我走了啊,家里还等着用钉。” 傅实秋拐了身边的人一肘子,陈随吸着气撵出去,躲在阴凉里说:“安好你路上慢着点,到家了发个短信,发秋子手机上,我手机欠费停机了。”然后小声说:“明早九点,我去找你拿试卷。” 安好骑上电车,单手掌把,另一只手比个OK。 “这丫头……”杜美丽数钱的时候“啧”了一声,“让她给五十五,她一下子给我撂了六十块钱。” 傅实秋听到这话顿了一下,等他妈进来让他改天把五块钱还给安好,他说:“算了,她不爱占人便宜。” 街上的水泥路是去年重修的,平整又宽敞,就是细灰多,一阵热风扑来眯得人睁不开眼。离了街,路两旁有了农田,空气似乎清新了几分,安好放下遮眼的手,掌着车头在皲裂的水泥路上龙蛇走位,下坡的时候弓起背站了起来,迎风呼和,活像个野小子。 “婶儿,这么热就下地了?”快进村了,安好跟地里拔草的人打招呼。 “你家里来客了,快回去,开汽车的,老威风了。” 安好抹了把汗,心想她家哪来的有钱亲戚?远远看见堆着沙堆和碎砖瓦的门前停了辆眼熟的黑车,车牌是粤A的,三五个孩子围着车转,趴在车窗上往里看。 “好姑,你家来亲戚了。”豁牙的小孩大声说。 安好往屋里瞅,把电车停在树下,解开饼干和瓜子袋子让小孩拿着吃,这才理了理头发提着东西绕过地上的烂椽子往家里走。 屋里的气氛并不好,老旧的吊扇咯吱咯吱地发出让人牙酸的声音,饭桌上罩着三盘剩菜,苍蝇吸附在残留着肉汁的地上、桌上、饭罩子上。衣着精致的一男一女心神浮躁地打量屋里的摆设,直到听到脚步声进来,目光才从贴满整面墙的奖状上挪开。 “爸,妈,我买钉回来了。”安好冲靠门坐的两人笑笑,“家里来客了啊?怎么没倒水?我去倒水。” 见到人了,圣月娥起身一把拉住安好,揽住她小声啜泣,哽咽得说不出话。 安好被这突如其来的动作惊得不知道该怎么反应,手上拎的东西哗啦掉了一地,惊起飞蝇一片。她尴尬地朝她妈打眼色,没注意到满身灰污的女人一脸灰败。 “那个,阿姨,你这是怎么了?”安好挣扎着要脱身。 “月娥,先松开孩子,你吓着她了。”周荣出声,扶着哭花了妆的女人坐下,他蹲下帮忙把地上的东西捡起来装塑料袋里,就着这姿势跟安好说:“你叫安好是吧?我是你爸爸。” 安好下意识的给他递去一个鄙夷的眼神,心想这是什么神经病,一个见面就抱着她哭,另一个上来就给人当爹。 “叔,你再胡说八道我可要赶客了。” “没胡说八道,我有亲子鉴定报告。”周荣指了下安父手里捏的纸,又指着靠墙坐的两位便衣民警说:“这是从你们县里请来的警察,他们能证明我说得是真的。” “这是我的证件。”国字脸民警拿出证件给安好看,“周先生昨天过来先报了案,今天我们随他过来一趟。” 安好不确定这个证的真假,电视上可没少报道盖假章行骗的事,她眼神发飘的在她爸妈脸上扫过,这才意识到不对劲。她靠墙站着,冷静地问:“你们是警察怎么没开警车穿警服?” “这是周先生周太太的要求,他们担心兴师动众之下会引起不好的流言蜚语,比如外人污蔑你爸妈偷孩子拐孩子买孩子。”国字脸民警看向安家夫妻,再次问:“现在孩子也回来了,说说她是怎么到的你俩手上?” 安建国不语,李秀芬涨红了脸说:“安好就是我们亲生的,你们找错人了。” “没找错的大姐,你看看这孩子的鼻子眼睛跟她爸爸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亲子鉴定我们也反复比对了好几份。”圣月娥冷静了些,走到安好身边,见她面上带着防备,不由捂着脸大哭,“我真是你妈妈,你才两个月的时候就丢了,是我的错,能生不能养,让你遭了这么大的罪。” “你们若是再不肯说实话,就跟我们回警局一趟。”另一个瘦脸民警严肃地说,“孩子到底是怎么来的?” “妈?”安好无助地喊了一声,“我是你生的对不对?” 李秀芬这下也憋不住了,跑进隔壁的屋里趴在床上放声大哭,情绪激动地尖声喊:“棒槌大的娃我养了十几年,好不容易拉扯大了你们找来干什么?从小就丢了你们就当她死了,别来找了……” 安好听明白了,她真不是她爸妈亲生的。她顺着墙根蹲了下来,茫然地看着屋里的人。 “我来说吧,安好是我们十六年前在广州从垃圾桶里捡的。”安建国沉闷地说,“警官你也别吓唬人,我们是老实的庄稼人,干不来偷孩子拐孩子买孩子的丧良心事,捡到安好的时候她只剩一口气,我们还以为是旁人不要了扔的。” “若是真老实,你捡着孩子该报警的。”民警说。 2. 第二章 为什么没报警呢? 安建国塌下腰低着头思索,手指不住搓捏着纸,耳边是妻子压抑的哭声,余光瞟到安好紧张的神色,他捏了下眉头,说:“我们夫妻俩也想过报警,但害怕孩子是被人扔的,送回去了真不一定有命活。她妈年轻的时候信过佛,相信缘分,我们捡到她又给她治病救命,也养出感情了,就带回来当自己亲生的养,对外说的是我们在广东打工的时候生的。” “你们也知道十几年前有多少扔女孩的,我们只当她也是被家里人扔的。”李秀芬抹着眼泪出来,她坐回椅子上朝安好招手,搂住她跟周家夫妻俩说:“我跟她爸去扫大街在一个破垃圾桶里捡到她的,那时候才四点多,天还没亮。夜里下过一阵雨,她头发衣裳都是湿的,嘴唇冻得青紫,抱起来眼睛睁不开,也哭不出声,真像是谁家不要了故意丢了要她命的。” 圣月娥听到这话眼泪止不住,捂着脸的手指十分用力,哪还有贵妇人的优雅得体。对来掰自己手指的男人她也没了好脸色,一把推开他的手,“你现在离我远点。” 转过头感激的朝人道谢,不论如何,她女儿在人家手里好好长大了,比她这个保护不了孩子的生母功劳大。 电视边上充电的诺基亚叮了一声,来短信了,不过这时候没人顾得上它。 “捡到的时候就在发烧,抱去医院,医生说烧成肺炎了,呼不出气,哭不出声,为了让她活过命,她妈把工辞了日日夜夜盯着她给她抠痰。天天不是去医院打针就是抱着到处找老中医,白天退了烧夜里又发起来,前前后后折腾了三个多月。”安建国回忆起过往,农村的娃都挺泼实的,他跟秀芬又没生养过,捡了个病娃娃活像捡了个烫手山芋,稍不注意这孩子就被嗓子里堵的痰憋得脸色青紫,那几个月真是提心吊胆的。 到后来孩子病好了,他们两口子像是大病一场,瘦了一二十斤,吃不好睡不好,脸色蜡黄的像得了绝症。 “我照顾她做不了工,给她治病又把前两年手上存的钱花干净了,她爸白天去厂里上班,早上晚上还扫大街,赚的钱也只够我们一家三口用。攒不下钱还差点把人累出事,年底就带着安好回来了。”李秀芬交代,她看向态度松动的两个警察,继续说:“我们出门打工近三年,中间也没回来过,抱个五个月大的女娃娃回来说是自己生的也没人怀疑,落了户口就一直在村里住了。” 安好抱着她妈大哭,险些哭出牛叫,这时候心头的茫然散去,庆幸和感激交织。像是听了个故事,故事落幕,她搂着她妈说:“没你跟我爸也没我这条小命,我不想走,今天之前我们怎么过,今天之后还照旧。” 话是跟谁说的不言而喻,圣月娥脸上的神色瞬间黯淡,周荣也无声叹气,拄着膝盖不言语。 李秀芬听到她想听的话,脑子紧绷的弦松了松,握着安好的手问圣月娥:“孩子是怎么丢的?” 没人说话,屋内陷入了沉默,院外的知了叫清晰可闻,村里的孩子在大门外探头探脑,稚言稚语随着热风飘进屋。 “是……” “建国,家里来客了?”洪亮的声音打断了圣月娥的话,大门外走进来四个人,为首的男人跟安建国有五分像。 “是我爹我妈,还有我哥跟我嫂子。”安建国起身,他朝李秀芬看一眼,出去跟人说话。不知道他说了什么,院内的四个人朝屋里瞅瞅,不太情愿的又走了。 圣月娥跟周荣双双松了口气,怕再有外人来,两人不再犹豫,把十六年前发生的事说给安好听。 圣月娥跟周荣十几年前是在体制内工作,按照计划生育政策只能生一个,头一个孩子是个女孩也没打算再生。奈何家里有个重男轻女爱闹幺蛾子的婆婆,不惜让儿子儿媳丢工作也要再生个男娃。其中种种纠葛不提,结果就是圣月娥瞒着外人怀了,肚子藏不住的时候借病请长假躲到一个远亲的家里。那时候计划的是孩子生下来先落户在孩子姑姑名下,罚笔钱也没事了。 “你出生后我跟你爸爸都挺高兴,唯独你奶不乐意,她当时也没说什么,我就没生防备心。谁知道那个老毒妇揣着要把你送养的心思,你一个多个月大的时候我回去上班了,趁我不在她把你抱出去想送给别人养,但进城了又把你弄丢了。”圣月娥没脸再哭,垂着脸怔愣地看地上落的苍蝇,继续说:“前两年她死的时候才说那年在车站有人趁她上厕所的时候把你抱走了,之前都是说被她扔水里淹死了,绝了我们找你的心思。所以我们这两年才开始找你,万幸找到了,万幸你还活着。” “所以我爸妈没猜错,我真的是被家里人故意丢弃的。”安好的眼睛黯了下去,神色落寞,她虽然说想留下跟养父母生活,但不代表对亲生父母没有希冀。她想过她是被拐子偷走了又扔了,她爸妈很想她,一直在找她,每天都在惦记着她,以泪洗面,像电视里演的那样。 “我跟你妈妈没有过这种想法,是你奶做的孽。”周荣沉声开口,他交拢着十指看着安好说:“但我们也有错,生了你没保护好你,让你受了这么多的苦。在这方面我们不做隐瞒,当年的过错也不推卸责任,你心里若是有怨恨,对我跟你妈妈心生失望我们也能理解。” 安好扭过脸擦了把眼泪,咬着颊内肉不肯说话,很委屈,她心想这种事怎么会落在她身上。 “大哥,大姐,你们救了安好还把她养这么大,是我跟月娥的恩人,大恩不言谢,日后我们就当亲戚走动,有困难尽管提。”周荣起身走到安建国身边跟他握手,松手后也没走开,说起安好去留的问题,“孩子十六了,再有两年就成年了,长大了对家的需求更低。请给我们一个补偿她的机会,你们愿不愿意再去广东?我们两家做邻居,孩子我们一起养。” 周家是广东的,夫妻俩做着茶叶和烟酒生意,家资不大不小,多养两个大人没一点问题。 安建国跟李秀芬心里乱糟糟的,一时不敢做决定,推脱说要商量商量。 眼下的情况似乎明了了,热出一头汗的两个民警挥开落在身上的苍蝇,走出门去看工人盖房,把地儿腾给这两家人。 安好注意到这边的动静,想起丢弃她的人,梗着脖子带着哭腔问:“那人……是两年前才死?她说把我扔水里淹死了,你们就没报警让她坐牢?” 才活络开的气氛被这番质问打得又凝固起来,电视旁的手机猛不丁唱起歌,惊得周荣手心出了汗。 安建国拿过手机接通,“喂?嗯,回来了。” 老旧的手机漏音,安好听到对面是傅实秋的声音。 周荣等安建国挂了手机才开口,“这事说起有些复杂,你还有个小叔,他从警,我跟你妈那时候也是吃国家饭的,若是报警把你奶抓起来,我们全要丢工作。” “所以这事就按下去了?”李秀芬不解,“舍得丢孩子,不舍得丢工作?”她冲周荣冷笑,“啧啧,真有意思,你们城里人就是想的开,笑死我了。” 她长吐一口气,翻脸道:“我不能把安好还给你们,以你们这样的德行,我女儿回去了也是受不尽的委屈。” 让她最不能理解的是圣月娥的想法,李秀芬冲哭肿了眼睛的女人问:“你现在还在跟他过日子?” “我还有个大女儿。” “那你可真能忍,换了我,谁敢把我的孩子偷走扔水里淹死,我要她全家老少的命。”李秀芬发了狠,只是代入想想她就气得发疯,“连条狗都不如,狗还知道护崽子。” 圣月娥被臊得脸皮胀红,她攥着手腕上的玉镯憋着气受了这句骂,这是她该受的。 “当年我母亲名下有个一百多亩的茶山,后来给了月娥……”周荣插了句话,朝哭肿了眼的姑娘看去,说:“日后这座茶山可以给安好。” “我不要。”安好很硬气。 李秀芬面上不动声色,手上暗暗捏她一下,“你该得的。” 周荣似乎琢磨出点意思,点头道:“等孩子回去了,房子、店铺,她姐有的她都有。” “我又没说要回去。”安好还在怄气,觉得十几年前得知她被害死了都不为她讨公道,现在又来用臭钱收买人心,她才不吃这套。硬梆梆地说:“我家就在这儿,我哪儿也不去。” 她现在情绪不对,说什么都听不进去,周荣打算等她冷静下来了再解释。门口光线一暗,他见是民警进来,出言问:“是不是急着回去,我开车送你们,劳你们跑一趟了。”然后跟安好说他们明天再过来,“你要不要跟我们去县里住?” 安好不搭理他。 “那我们明天再来。”圣月娥在手袋里摸摸,拿出手机要号码,“今天来的匆忙没做准备,明天妈妈给你买个新手机,这是我的手机号,你有想不通的就打给我。” 老旧的诺基亚唱起歌又消声,屋里恢复安静,带来地震般震动的人来了又走了,徒留三个心里惶惶的人。 “他们是怎么找到的?”李秀芬冷静下来想起这茬,她拿过桌上的几张纸递给安好,“好好你看看,这别是作假骗我们的?” 字都认识,还有章印,安好也不确定真假,但她想起来三个月前全镇的人都去医院验了血更换了户口本,可能就是因为这个找到的。 李秀芬也想起来了,之前听说哪个地儿有人犯了大案逃了,派出所下乡让所有人都去查血,换身份证还都留了指纹。 “遭瘟的。”她气得大骂。 3. 第三章 圣月娥一路无话,她偏着头瞅着车窗外掠过的庄稼地,地里腾腾冒黑烟的犁地车,载着人的摩托车座上垫着溜边的蛇皮袋,通往县城的水泥路两边种的杨树上拴着老黄牛,载客的大巴又旧又破,车壳上披着厚厚的灰尘,车窗在颠簸里晃得厉害,深蓝色的座椅被磨得发亮。 太有原生态的气息,这一切跟车水马龙的大都市不沾边,宛如是被造物主隔绝的两个世界。 车里的空调呼呼散着冷气,之前闷出的一身汗干了,汗臭味被香水味压了下去,周荣心里的烦躁一并被抚平。他掌着方向盘有一搭没一搭的跟两个民警说话,有意打听当地的情况。 四点二十七分出的村,到了县里已经快六点半,周荣提出要请人吃饭,在两个民警再三拒绝后,他把车停在一家超市外,买了两条好烟塞给他们。 当车上只有两个人了,周荣按下后座的两排车窗散味,他问圣月娥是先回酒店还是先去买手机。 圣月娥这才缓过神,“先找卖手机的地方,别时间晚了人家下班关门了。” 出口的话嘶哑,也带着浓浓的鼻音,周荣伸手把后视镜朝她拨过去,说:“先回酒店吧,你脸上的妆花了,手机明早再买也来得及。我今天看了下,安家应该是比较拮据的,明天我一道买些电器送过去。” 他一向在为人处世上比较周到,圣月娥习惯性听他的,这次也是。 两人回到酒店,相继洗了澡出来天色已经暗了,周荣打电话叫了餐,随即拨号给他那个当警察的弟弟,让他查查十六年前安建国和李秀芬在医院的就医记录。 “还查这些做什么?”圣月娥问。 “总不能他们说什么我就信什么,我查一下也放心些,心里有个数。”他走过去从背后把人搂住,安慰道:“别伤心了,女儿还活着,她养父母也爱护她,比我们想象的过得好,这已经是最值得庆幸的事。至于被骂被怨怪,你我都别往心里去,十六岁的孩子正值非黑即白的年纪,我们忍让些,紧要的是把她带回去,我们好好待她,时间久了,就是石头也捂热了。” 圣月娥不说话。 周荣叹口气,“我知道你是恨我妈,我也恨。” 沙发上坐着的女人听到这话痛苦地闭上眼,两行热泪顺着白皙的脸上滚了下来,她攥着胸口的浴袍气喘地说:“我恨啊,我好好的家她给我弄成这样,我千辛万苦生下来的女儿流落在外过苦日子,她恨我啊……” “等她长大了懂事了能理解你的……” 圣月娥摇头,“她恨我们是应该的,你看看她过的日子,牛仔裤是最廉价的那种还起了毛边,短袖穿起了毛球,脸上身上晒得黑红黑红的,屋里更是苍蝇乱飞。我的孩子过的什么日子?我也恨我自己。”说着转过身朝身后的男人打过去,“我要是不嫁给你就好了……” 每当提起这个孩子两人都要吵一架哭一场,周荣习惯了,他如同往出那样沉默着抱住她,任打任骂。 手袋里的手机铃声响起,打断了哽咽的哭声,周荣翻开手袋拿出手机,对圣月娥说:“是安虞。” 周安虞听到手机那边的说话声不对劲就知道这两人又吵了,她习以为常地皱了下眉,当做不知道这事,打听起妹妹的情况:“见到我妹了?她在不在旁边?我跟她说说话。” “她没跟我们回来,还在她养父母家。”周荣说,“明天我跟你妈妈还过去的,到时候要是她愿意,我给你打个电话过去,你们姐妹俩说说话。” 这一听就是中间还有波折,周安虞不想不尴不尬的没话找话,就说算了,“等我妹回来了再说,不勉强她。怎么样?我妹还好吧?叫什么?长什么样?” “叫安好,挺有缘分,你叫安虞,她叫安好。”圣月娥接过手机跟大女儿说话,“安好长得像你爸爸,跟你也相像,有一点随我,一哭就眼睛肿,又红又肿。” 母女俩一个愿意说一个愿意听,说了近两个小时才挂了电话。 而此时的安家,安家三个人都睡不着,各自躺在床上烙煎饼,有满肚子的话,却不知从何说起。 黑夜把愁绪和忧伤无尽放大,安好闭着眼不停地流眼泪,枕头被哭湿又被蒸干。她哭得嘴干,想喝水又怕让爸妈听到动静,她怕打破现在的平静,她怕她妈会过来跟她睡,跟她说话。 她现在就想一个人待着,什么都不想听。 院子里的鸡扑棱棱拍着翅膀短啼一声,当窗外有了曦光,安好挺着一对儿鼓胀的眼泡哭睡了。 堂屋的另一侧,安建国跟李秀芬一夜没睡,公鸡打鸣时,两人顶着昏沉的脑袋起了床,也没胃口吃饭,饿着肚子收拾院里院外乱七八糟的东西。 清早的太阳一露头,空气里就有了热意,村里的人早早吃了饭,这时都锁了门扛着锄头下地薅草。路过安好家,无一不是打听昨天来的是哪儿的人。 “建国,昨天那几个人哪儿来的?找你们什么事?” “以前在广东打工的时候认识的,他们过来问点事。”安建国闷着嗓子说。 戴着草帽牵着羊的女人不信,她凑到李秀芬跟前,像老鼠一样压着声音说:“我听我家小军说他昨天看见那个女的抱着安好哭,说是安好也哭了,你还说什么当她死了……”话里带着无限的好奇,眼睛紧紧盯着李秀芬脸上的表情,离近了看清她青黑的眼睛里扎满红血丝,一向爱笑的嘴下垮着。 “跟安好有关系?”女人试探问,“我记得安好是你们在外面生的,不会是抱错了吧?还是买来的?” “安好是我的女儿。”李秀芬咬牙瞪着面前的碎嘴子,心里堵着的一腔气朝她骂过去,“我家的事关你屁事,一肚子的歪心烂肺咬得你肠子疼?一大早吃饱了撑的跑我面前来嚼舌根。” 没料到她突然发作,牵羊的女人一时堵得说不出话,反应过来想骂过去,但见她一副撸起袖子要干架的架势,她嘟嘟囔囔暗骂几声,就着羊的力道翻着白眼快步走了。 有她这一遭,村里的其他人不好再去打听,都担心被骂一通脸上挂不住。 好事的去找了安建国他妈,不多一会儿,安建国他爹妈还有哥嫂就过来了。 几个好事的老婆子坐在堰边的柳树下,勾着脖子往这边看。 “怎么过来了?地里的活儿干完了?”安建国沉着一张脸,心里烦得想打人。 “昨天那几个人来干嘛的?我怎么听人说好好不是你俩亲生的?”安母问。 “谁跟你说的?”李秀芬像只炸毛的公鸡,一副要去找人算账的样子。 “你别管谁跟我说的,你就说是不是真的。”安建国他爹虎着脸,“我想知道她是不是我亲孙女都不行?建国你跟我说。” 早晚躲不过,安建国扔了手上的石棉瓦,率先往屋里走,“进来说。” 想到安好还在睡,安建国把人领进昨天才完工的平房里,关上门说:“好好是我们在广东打工的时候捡的,昨天来的是她亲爸妈,想把她找回去。” “挺有钱的人家,咋还把孩子扔了?”安大嫂惊讶,虱子不长在她头上她不痒,她玩笑道:“她亲爸妈有钱,安好能过好日子了,以后也是个大小姐,出门就坐车,家里说不定还有保姆。你们也别发愁,是好事啊。” “他们要把孩子带走,总要给钱吧?养个孩子可不是那么容易的,安好那丫头从小就是个病秧子,养她一个顶我们养两个娃花的钱了。她爸妈有没有说给多少钱?”安建国他哥最想知道的是这个,他还有点酸,“给个几十万你们也跟着享福,不用种地了,记得多要点。” “孩子就是我们的孩子,我们不要钱。”安建国动了气,他把安好当亲闺女养,从没指望用她换钱,“我跟秀芬不要那边的钱,好好就是我们亲闺女,你们别在她面前胡说八道。” 安母皮笑肉不笑地哼一声,“亲闺女?想要亲的咋不自己生?不是你的种她就不是亲的。”话落她顺手拿起手边的一截木头朝李秀芬砸过去,“你个贱人,捡的孩子当宝,自己肚子里的去医院流了,我安家倒了什么霉娶了你这个屎糊了心的霉婆子进门。” 她有动作时安建国就去挡,一截带钉的木头砸在他手上,手背上顿时就出了血,他攥着拳头强咽下一口气,说:“跟秀芬没关系,是我……” “建国!”李秀芬尖声打断他要出口的话,“好好……” 安建国胸口起伏得厉害,他忍了又忍,说:“那个不足两个月的孩子是个死胎,医生说是先天发育不良,跟秀芬没有关系。” 安母还想再说,安建国开门让他们走,“这是我们一家三口的事,不需要你们插手给意见。我有没有孩子都跟你们没关系,就是安好跟她亲爸妈走了,我跟秀芬以后没人养老,老了要饭都不会要到你们家门口。” 他跟秀芬这时候已经精疲力尽了,不想再应付任何人。 把泼口乱骂的四个人送走,安建国也没心力再干活,他关了门,进灶屋去做饭。 过了一会儿,安好一脸恍惚地开门出来,双眼还带着湿意。她垂着头拧开水龙头洗脸,水进了眼睛又带来哭意,她狠狠搓把脸,抬起头努力装出无事发生的样子,像往常那样问:“妈,早上做了什么饭?” 嗓子干哑,鼻音浓重,装佯失败。 “我去刷个牙。”安好避开她妈隐忍的眼睛。 刷了牙又去上个厕所,出来了又洗个脸,这时安建国端了六个煮鸡蛋出来,三个人味同嚼蜡地啃着白水蛋,心情难受,吃下去的东西几欲要呕出来。 “妈……”话一出嗓,哽咽的哭腔又带了出来,安好清了清嗓子,继续说:“爸,妈,等他们再来我跟他们说清楚,我不跟他们走,我们把这事忘了,还像之前那样生活。行吗?” 李秀芬抹去淌到下巴的眼泪,都是当妈的,她没生过但刮过宫,生孩子的苦痛她也尝过,说不出不让孩子不认亲妈的话。昨天她骂归骂,能感受到圣月娥对安好的感情,她说:“那是你亲妈,生你的时候闯了道生死关……” “那要怎么办?没有你跟我爸,我早就死了。”安好还是没忍住哭了出来,“她生了我给了我一条命,也给了我死的机会,我现在这条命是你跟我爸给的,我不想跟他们走。” 屋里的手机突然响了,安建国赶忙跑进去,站在门后擦了擦眼睛才去接电话,“喂?找安好啊……好好,你同学找你。” “是陈随吧?”安好接过手机看了眼,已经八点四十多了,她“喂”了一声,“你们到了?别进村,我去石桥那边找你们。” 她想出去透口气。 她进屋把试卷翻出来,装进纸袋子出去跟她爸妈说:“陈随借我试卷,我给他送过去。” 李秀芬想起路边坐的碎嘴婆子,说:“我跟你一起去。” “不用,我自己去。”安好拉开大门,大步跑出去。 “呦,安好出来了?” “昨天开小汽车过来的是谁?听你奶说是你亲爸妈?” “你这丫头以后可要过好日子了,亲爹妈有钱。” 安好一概没理,她低着头快步跑出村,村外不远的地方有一道两米长的通水石桥,路边扎着一辆黑色电动车,陈随跟傅实秋蹲在水沟边掏虾洞,听到脚步声近了才回过头。 “嚯!”看清安好那对肿得像青蛙眼的肿眼泡,陈随惊得大喝一声,“你昨夜睡觉被蜜蜂蛰了?” “怎么哭了?”傅实秋站了起来,“打电话的时候就听你声音不对劲。” 对着两个好朋友,安好心情轻松不少,她把袋子放车座上,坐过去蹲在水边拔了草往水里扔,说:“我不是我爸妈亲生的,昨天我从街上回来,家里来了一男一女跟两个警察,拿着亲子鉴定书说我是他们亲生的……” 她把昨天的事说了,看着两个好友问:“我不是我爸妈偷来买来的,是不是可以不回去?” 陈随跟傅实秋呆愣住,电视里的狗血剧情竟然在他们身边发生了? “电视里通常是怎么演来着?”陈随挠头皮,“我想想啊,好像都是回生母那个家,是不是啊秋子?” “我不看这种剧。”傅实秋看着安好,嘴唇动了好几下,没说出话。 倒是陈随缓过了那个劲儿,新奇地说:“有两对爸妈哎!两边争着抢着对你好,零花钱生活费都有两份!大班长你发达了,以后小弟就跟着你混了。” “就是多了个家,你两边轮流住,对你不好了你就不去。”傅实秋也说,“你爸妈对你好,那边的爸妈肯花精力找过来也不像不喜欢你的样子,那就让两边的大人商量,你又不是认一对父母就不认另一对了。” “但是我不想走,我还想在这个家。” “那就当多个亲戚,放假了过去玩。” 陈随不听他俩凑在一起嘀咕,他双眼放空地仰头望天,自言自语道:“也不知道我在外面还有没有爸妈……” 4. 第四章 湍湍的水流带走了青色的草头,沟边的青草齐刷刷的只剩下草茎,安好一直保持着蹲着的姿势看着水面。 她沉默着不说话,傅实秋和陈随就顶着大太阳坐一边陪着,碾死了一只又一只的蚂蚁。 在地里干完农活的人扛着锄头路过,直勾勾地盯着傻坐的三个人。 “这是哪儿的娃子?”一个老头问。 “街上的。”傅实秋答。 “这不是安好吗?朋友来了咋没带去家里?”又有人问,天太热了,没人愿意在外面晒着,路过的人随口问一句,脚步不停,只嘱咐说:“外面热的要死,赶紧回去。” 安好含糊地应了,等人走远了,她扶着膝盖站起来,拎着又沉又麻的双腿像个九十多岁的老太太一样蹒跚走路。 “我回去了,你们也回去吧。”她说。 傅实秋跟陈随对视一眼,找不到更好的安慰话,只好站在原地看着她走远,蹒跚的脚步逐渐利落,快进村了她还回头挥了挥手。 电动车被晒得烫屁股,陈随拽把草在水里一涮往车座上抹,说:“秋子,这事换你身上你会怎么办?” 傅实秋没说话,事没落在自己身上,再设身处地都是局外人。 “如果我有个有钱的爸妈来找我,我就要几十万给我爸妈,我爸跟我妈就不用到处收树卖树了,然后我两边轮流住。”陈随提着袋子跨坐在后座上,“有钱了我也不用吃读书的苦了,唉,还有一年才高中毕业,太煎熬了。” 两人回到街上跟一辆黑色汽车擦身而过,傅实秋跟陈随同时回头,看到那外地的车牌,两人琢磨着这估计就是安好的亲生父母。 果然有钱! * 水牛卧在堰里泡澡,搅得水声哗啦响。吐着舌头的狗子卧在屋檐下的阴凉里,见路过的人是熟面孔,它动都不动。 蹲在门外吃西瓜的人见人路过就招呼:“过来吃块儿西瓜歇一会儿。” 安好穿过大半个村,接受了各色复杂的眼神,她心里清楚,她是捡来的孩子这个消息已经在村里传遍了。 门前清理出一趟干净的路,生虫的乱椽子挪去了柴堆,破旧的石棉瓦搬走了,路上残留的建房垃圾都扫干净了。 安建国和李秀芬忙完了屋外忙屋内,桌子和椅子搬去院子里又是洗又是刷,一直舍不得扔用来放杂物的电视柜和茶几也搬出去扔了。 夫妻俩比过年做大扫除还上心,屋里的水泥地洗干净了用旧衣裳擦干,点上两盘蚊香熏蚊子苍蝇。 “爸,妈,这大中午的你们在折腾啥,想中暑是不是?”安好过去夺了鞋刷扔地上,大着声音带着哭腔喊:“嫌脏他们别来别坐!” “听姑娘的,不弄了。”李秀芬有些头晕,但这会儿不好在安好面前表现出来,她给男人说:“洗个澡去睡一会儿,好好你烧点水,我跟你爸待会儿冲碗鸡蛋水喝。家里还有泡面,你饿了煮泡面吃,往里面打两个鸡蛋。” 安建国捡起地上的鞋刷挂起来,给咕咕叫的鸡舀瓢粮食,往日不觉得,今日一开门就闻到了装粮食的屋里有股掺着霉味的灰味儿。再出来,才洗干净的院子里又多了几泡鸡屎。 他把鸡群唤出去,拿了扫帚把鸡屎铲走。 洗漱间就建在厨房隔壁,听着哗哗的水声停了,安好掏出三个碗,每个碗里打两个鸡蛋搅散,提着水壶倒进滚烫的水,鸡蛋遇到开水瞬间变成蛋絮。 李秀芬擦着头发走过去,见她在舀白糖,她说:“给我那一碗多加勺白糖。” “你又不舒服了是吧?”安好急了,“我骑电车带你去打一针,是不是热到了?” “就是有点心慌,昨夜没睡好,今早又没吃好,我喝碗鸡蛋水去睡一会儿就好了。” 安好心里气,手上动作重的要把碗敲破,她看啥都不顺眼,有母鸡不长眼跑进来,她抽了根芝麻杆大步撵出去,把母鸡撵得嘎嘎叫。 “别发臭脾气,我不喜欢。”李秀芬训了一句,“母鸡招你惹你了?你要是管不住自己就进屋躺着,啥时候平静了啥时候出来。” 安好梗着脖不说话,把手里的芝麻杆一点点掰碎撒在院子里。 “我跟你爸打扫屋子不是为了迎接你那边的爸妈,是为了自己面子上好看,免得你爸妈转过头跟那边的亲戚聊起这边,第一印象就是那个婆娘是个邋遢鬼,忙的时候屋里脏也就算了,闲了还让它脏着。”李秀芬已经平静了下来,说话还带着点笑,“你跟咱家这屋一样,都是我的脸,你也别不讲理胡乱发脾气,到时候让人说我没教好姑娘。” 安好扭过脸不服气,“什么面子里子,我被害死了还没人愿意给我讨公道的,你面子上做的再好也不中用,人家压根不看重。” “我看重啊,所以说你是我的面子,不是旁人的。” 安好不吱声了,拿起扫帚把她撒的柴屑扫干净。 安建国也洗完澡出来了,身上散着一股酒味儿。 安好洗了把脸进来喝鸡蛋水,凑到他手边看,“用酒擦过了?” “嗯,过两天结痂了就好了。”安建国稀里呼噜喝完鸡蛋水,说:“我跟你妈进屋睡会儿,你要是不睡就守着门,你那边的爸妈来了喊我们起来。” “才不是爸妈。”安好小声嘀咕。 没人搭腔,安建国把碗泡水池里,漱了漱口往堂屋走。 李秀芬喝完最后一口,把两个碗洗干净放碗架里,走到安好身边说:“可别再哭了,我跟你爸这辈子都是你爸妈。” 安好咬着嘴唇忍着,等人走了,眼眶里包的眼泪就滚了下来,她也不想再哭,放下碗对着水龙头洗脸。 洗了好一会儿。 脸上的水还没干,门外响起了关车门的声音,她快步走出去,对刚下车的两人说:“能等一会儿吗?我爸妈刚睡着。” “我还买了些电器,马上就进村了。”周荣站在车边往院子里看,心里琢磨着没露面的夫妻俩是什么意思。 一辆白色的货车已经进了村,货车不比汽车,它还在村头,村中间的人就听到了轰隆隆的声音。 等车开到门口,床上还没睡熟的两人被动静惊醒了,李秀芬推床外侧的男人让他出去看看。 “是他们来了,你穿上衣裳起来。” 李秀芬长呼一口气,强坐起来,刚睡下又被惊醒,这时候她头晕又恶心,穿上衣裳开门出去还扯出笑招呼进门的两人:“还没吃饭吧?我去给你们炒两个菜。” 周荣跟圣月娥诧异这两口子大变的态度,他们以为今天过来还要扯皮挨骂的。 “我们在街上买了饭吃,大姐你别忙。”圣月娥也挤出笑,她的眼神时不时瞟到安好身上。 周荣带着安建国出门招呼搬送电器的人,今天明显不适合安装,他让工人留个联系方式,多付了钱让他们过个三天再跑一趟。 忙了一通,送货的工人走了,五个人对坐着坐在吊扇下,一时找不到话。 “昨晚你姐以为你跟我们在一起,打电话来想跟你说说话。”周荣先拉家常似的开口,“也是巧了,你叫安好,她叫安虞,比你大四岁,九月份就大三了。我们过来的时候她还在国外,听说找到你了,她就订了这两天的机票说要回来见你。” 安好抠着手指没应声。 “差点忘了,”圣月娥从手袋里拿出一个银白色手机,“这是妈妈给你买的,我们一家的手机号都存上了,好好你拿着,以后我们联系也方便。” 冰凉的手机塞到她手里,安好咬着唇看了眼,没有按键,是款智能手机,听说很贵。 “你妈给你的你就接着。”李秀芬开口。 圣月娥听到那个称呼,当即感激地落泪,“谢谢大姐,谢谢大姐……” 安好接过手机捏在手里。 周荣从兜里掏出一张银行卡,说:“我跟月娥真心实意地感激大哥大姐把安好养大成人,你们养个孩子也吃了不少苦,安好现在还没挣钱孝敬你们的能力,我代她先表表心意。” “这个钱我们不能要,安好现在没挣钱的能力我跟她妈可以等。”安建国虎着脸把银行卡推过去,“我不会收你们的钱,你们也别想拿钱跟我换孩子。” “没那个意思,我跟月娥没尽到责任,你们把安好捡回去养大了,你们做了我们该做的,其中的辛劳无法用钱衡量,花的钱我们该还给你们。”周荣把银行卡放桌上,“钱也不多,你们安心收下。” “你把卡收起来,要是这个样子,你们可以走了,我们没法坐一起谈。”安建国气红了脸,他站起来粗着嗓子指着门口让两个装模作样的人赶紧滚。 圣月娥见安好的情绪被影响,赶忙拿过银行卡放手袋里,“大哥别动气,我们坐下说话。” “你们不用想着拿钱买恩情、用钱打发人,恩情是安好欠的,轮不到你们替她还,更别提她还没这个意思。”李秀芬说,“从捡到她给她看病到决定带回来我们自己养,都是我跟她爸心甘情愿的,从没想过哪天她亲生爸妈找来了,我们要用她换多少多少钱。我们在她身上花的每一笔钱都没指望让她还,可以这么说,在钱上,她不欠我们的。” 安好抽起了鼻子,她站起来去屋里拿卫生纸。 “她虽然是你生的,但她这辈子都是我的孩子,她学说话第一声是冲我喊妈妈,等我死的时候她还是喊我喊妈,谁也改变不了。”李秀芬对着圣月娥说,“你们有钱有势,孩子又是你生的,你们想把她夺回去不难,这个我清楚。但我不想我的孩子作难,不想她哭她闹她记恨谁,我想让她开开心心的,孩子我愿意让给你们。但是……是我们两家一起养,她多个妈多个爸多个家。” 李秀芬再次强调:“钱我们不要,安好就是我闺女。” 5. 第五章 “我过得很好。” 眼瞅着两边的人似乎已经商量定了,安好走出去对衣着光鲜亮丽的两人说:“我在这儿过得很好,我不想跟你们走,我还在上学,我的老师和同学都在这儿,我还有朋友,我熟悉的人都在这儿。” “还有一年你就高中毕业了,高考后你跟老师同学也还是要分别的,你就当是提前一年毕业了。”周荣夹起眉头,头顶的风扇打下来的风丝毫不解热,在这个环境里他有些焦躁。他动作粗暴地卷起衬衣袖子,说:“你还有手机,就是跟我们过去了也可以跟你交好的朋友聊天。” 安好听出他的意思,抠着墙皮沉默了一会儿,打商量道:“可以晚一年吗?我成绩还行,高考后我填志愿填你们那边,到时候可以经常见面的。” 安好在县一中读书,昨天周荣在车上跟民警打听过情况,这所高中在县城是数一数二的,但每年考上985211大学的学生不多,以安好目前的成绩来看,想考上中大难度不小。 周荣转过头跟李秀芬说:“孩子小想得不够周到,高中的最后一年了,对她的未来至关重要。我们带她回去给她找个补习老师对她的各项科目重点冲刺一下,她再辛苦一年,大学考个名校,以后进入社会工作了也不吃亏。”他觉得李秀芬虽然是个农村妇女,但说起话来挺讲理,也不情绪用事,他耐着性子说:“而且现在的孩子也不单是随随便便读个大学,往后的半辈子就顺风顺水了。我们家不指望孩子大学毕业了加班加点去挣几千上万的工资,她选个自己的爱好去读书去工作,为自己的理想和兴趣忙碌,每一天都是充实的。她家里还有个姐姐,两人年龄相差不大,也说的到一起,安好跟我们回去了让她姐姐带她多出去玩玩,多尝试接触点事。经济管理、电脑计算机、各行设计、医学、或是外语外贸,她以后是想当老师还是当医生,若是想创业我们也有条件,关键是看她在哪一方面有兴趣,大学的时候选个合适的专业。” 李秀芬跟安建国不懂这些,学习上安好从没让两人操过心,但也没上过什么兴趣班,要说爱好和兴趣,他们还真不知道安好擅长哪一方面。 这方面他们帮不上忙,但清楚哪条路对孩子好,李秀芬压下心里的不舍,跟安好说:“听你爸妈的,你高三去城里念书,放假了回来住。” 安好不想去,她气得扭身钻进屋里趴床上抹眼泪,听到外面的人说让她爸妈也跟去广州玩,她一抹眼泪又走出去。 李秀芬肯定是要去一趟认个门的,不然人家把孩子带走了再不让她跟这边联系,她到时候想找人都找不到。 “你跟大哥过去玩些天,让我跟月娥也尽尽心意。”周荣邀请道。 圣月娥拉住李秀芬的手,“大姐,你不知道我有多感激你们,以后我们就当亲戚来往着,你跟大哥多去我家玩,我家还有空房子,你们过去了就自己住,也不用觉得不自在。” 滑腻的手像两条有温度的蛇,李秀芬被握住手,半边身子也僵了,她作势要去端水,不着痕迹地推开手上的手。 被风扇吹凉的开水比自然晾凉的更冷一些,李秀芬一口气喝去半杯,鼓噪的心平静了些许。 她跟安建国没怎么读过书,也没有一技之长,家里有田有地,肯下力气肯吃苦就不用看人脸色。去了城里住了人家的房子,膝盖就矮了一截,想赚钱不是进厂就是扫大街,让外人知道了,周荣跟圣月娥难做,安好脸上也挂不住。 各种想法在她脑中打转,想了又想,李秀芬下了决定:“我跟她爸就在老家,不去城里了,好好放假了回来住,我们闲了也能去看她。” “行,以后等安好在城里安家了,让她接你们过去住。”周荣开起了玩笑,“我们说一百句都不如她说一句管用。” 安建国笑了下,李秀芬无动于衷,有他妈那个老虔婆丢孙女的事在前,她对周荣没个好脸。别看这个男人长得人模狗样,说起话来头头是道,他打扮的再光鲜,也抵不住是个糊涂蛋软骨头,还比不上她家就念过两年书的男人。 事情说定了,周荣也不想多留了,他端起杯里的水喝尽,说:“我跟月娥来一趟把你们搅得人仰马翻,明天我们在县里订桌菜,我过来接你们,我们两家坐一起吃顿饭说说话。今天就不打扰了,你跟我大哥好好歇歇,昨夜里怕是没睡好。” 李秀芬跟安建国巴不得他们赶紧走,也不留客,让安好出去送送。 安好像个小鹌鹑似的坠在后面,脚步挪得慢吞吞的,圣月娥索性站在院子里等她,等她走近了,伸手搂住纤弱的肩膀,说:“要不要跟妈妈去酒店住?晚上妈妈带你去逛商场买衣服。” 离的近了,安好闻到她身上淡淡的香,说不出来是什么香味儿,闻着很舒服,她有些拘谨地摇头,“我想在家里。” “那明天我们吃完饭了我再带去你逛街,两个妈妈一起陪你。”圣月娥说。 安好不做声了,走到车门边,一股沁凉的冷气从里面扑了出来,她停住脚。 周荣从驾驶座走出来,绕过车头过来扶住安好的肩膀,说:“坐车里陪爸爸妈妈说说话,来了两天了,我还没好好看过你。” 安好是被半抱半推坐进了车里,车里的冷气让她打个哆嗦,待车门“砰”的一下关上,她偏过头,车外炙热的阳光都褪了色。 车里安静了片刻,安好抠座椅上皮子的声音骤然被放大,她有些脸红,收回手,恰好一只大公鸡昂首挺胸从车前路过,她找话说:“这只公鸡是我家的,打架很厉害,打败了半个村的公鸡。” “长得很精神,看得出被喂养的很好,是你养的?”周荣问。 “不是,我上高中了只有月底回来两天,我不怎么喂它们。” “住宿?”圣月娥倾着身看她,“住宿还习惯吗?一个月回家一次,衣裳也是自己洗?学校有洗衣机吗?” “我从三年级就当住宿生了,那时候是一个星期回来一次,我已经习惯了。没有洗衣机,衣裳都是我自己洗。” 三年级,圣月娥算了算,那时候安好也才八岁?八岁就离开爸妈住进学校,多可怜。 “我是哪天出生的?”安好问。 “九四年八月初八,日出时出生的。”圣月娥记得非常清楚。 再谈下去保不准她又要哭,周荣及时转开话头,拿出手机问安好:“我给你姐打个电话,你要不要跟她说说话?” 安好没兴趣,眼瞅着电话已经拨出去了,她在车门上摸索几下,推开车门蹦下去,动作利索地关上车门,隔着玻璃摆了下手,带着身上还没散去的冷气迎着热浪跑进家里。 李秀芬跟安建国还坐在屋里等着,见她进来了才要进屋睡觉。 “在车里跟你说什么?”李秀芬打听。 “我问我是什么时候出生的,八月初八,是个很吉利的日子。”安好长吁一口气,“妈你去睡吧,我待会儿把稀饭煮上。” 她回房间把台扇打开,蹬了鞋子趴床上把手机拿出来倒腾,登上企鹅才发现四人小群里早聊开了。 傅实秋:【?】 安好敲字过去:【是我】 没过一会儿,陈随的消息也过来了:【大小姐,你换手机了!!】 安好:……懒得理他。 四人小群的消息接连冒泡,陈随嚷着要见面,要让她请客吃饭,要玩她的新手机。 潘文文骂他就是个有奶就是娘、见钱眼开的货,转过头关心安好感觉咋样,家里有没有吵架。 手指上的汗印在手机屏幕上,斑斑点点让人心烦,跟好友倾诉一番,安好心情好多了,她放下手机去厨房淘米煮饭,电饭锅插上电,她揣着手机出门转转。 【我好像要去城里读书了,后天来我家吧,我们聚聚。】安好最终把这条消息发了出去,热闹的小群瞬间安静了。 “完蛋,我以后找谁抄作业啊!”陈随扣下手机,他像个热锅上的蚂蚁,嘴里一直嚷嚷着完蛋,“安好走了以后没得玩了。” 傅实秋没说话,皱着眉盯着手机。 陈随探过头去看,“广东有哪些大学……秋子,你这……啧啧。” 傅实秋反手把手机装进兜里。 6. 第六章 上午九点,一辆黑色的车停在安好家门前,车上只有周荣一人,他没下车,按下车窗偏过脸看着院子里的人,隔着段距离好似很有兴趣地打听乡下的农活。 一直到三个人坐上车,他才坐正,升起车窗把空调的温度调低,说:“这鬼天气,才九点多就热成这样。” “我们这儿夏天是比较热,不过广东的夏天也不凉快。”安建国搭话,“你把温度调高点,好好受点凉就流鼻涕。” 周荣朝副驾驶上看一眼,笑着调高温度,“好,我记住了,以后有好好在我注意着。把安全带系上,坐副驾驶要系安全带。” 安好回神,飞快瞟他一眼,学他的样子生疏的把安全带拉到胸前按进插口里,车里一直叮叮叮的急促响声随着咔擦一声消失了。 安好红了脸。 周荣没注意,他按响车喇叭惊散在路中间散步的鸡群,“这些鸡可真是大胆,往路上跑。” 车启动了,车里也安静下来。 “这条乡道是哪年修的?水泥路压裂了政府也不来修?”路上他没话找话。 “修的有三四年了。” “三四年就成这样了?施工队偷工减料了,质检是花钱过的?” “去年拉砖运沙的货车多,超重了,就把路压坏了。” “政府不管?也没人举报?” “小老百姓哪懂这些。”安建国短促地笑一声。 “也是,越是小的地方,越是官官相护,普通人缠不过他们。”周荣是做生意的,也懂得小鬼难缠的理。 车驶进街道,路过一所学校,周荣问一直扭头往车窗外看的姑娘:“安好,你上学就在这里?” “嗯,这是初中,小学在另一条街上。” “乡镇上就一所小学一所初中?” “嗯。”安好实在没有心情回应他的好奇,她主动问:“车上可以放歌吗?我想听歌。” 车载音响里流淌出明快的男声线,一句“我的未来不是梦”正卡在最后一个音上,周荣切换了下一首,注意到安好看过来,他又给切换回来,“忘了,你们小姑娘都喜欢这种歌。” 安好以为他指的是安虞,有点惊讶,她以为出过国的人都喜欢听英文歌。 车里有了歌声,周荣不用没话找话也松快许多,一路上专心开车,赶在十一点半前抵达订了包间的酒店。 圣月娥得了信已经在大堂里等着了,见车停在门口,她出去迎接人,“大哥,大姐,快进去坐,外面晒的很。”见安好穿了身水红色的连衣裙,她揽着她的肩一起往酒店里走,“好好穿裙子真好看,下午吃了饭妈妈带你去多买几条漂亮的裙子。你姐不喜欢穿裙子,我给她买的那丫头沾都不沾,以后我只给你买。” 安好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好僵硬着跟她往酒店里走。 她虽然在城里上了两年学,但这个酒店的名字她没听过,更没来过,一路跟着人走,左绕右拐,还坐电梯,上了楼她就迷了。 包间里有个大圆桌,桌上放着花束,进门就闻到了花香,安好正觉得新奇,转眼她怀里就塞进一捧花。 “妈妈送你的,谢谢你还愿意认我。”圣月娥温和地看着她。 安好尴尬死了,她抱着花无措地站在原地,她真的不是喜欢煽情的人啊,而且还是才认识三天的陌生人。 “不用谢。”她礼貌地说,“也谢谢你送我的花。” 圣月娥笑了一声,“你真可爱。” 这哪里可爱了?李秀芬面带微笑在心里吐槽,这电视剧里的台词她看的没有五遍也有三遍了。 桌上有水果,圣月娥招呼他们吃,她坐在安好身边问她喜欢吃什么,还剥了荔枝和龙眼递给她,“这两样水果是南方的,在我们那边价钱挺便宜,来到北方翻了四五倍。” “那个……你别剥了,我要是想吃我自己剥。”安好猛地接受不了突来的亲近,她跟她妈相处也没这样过,两人都是大大咧咧的性子,她也不喜欢撒娇,在记忆里她就没喊过妈妈,都是一口一个妈。现在听她自称妈妈妈妈如何,心里麻酥酥的要起鸡皮疙瘩。 包间门被推开,周荣停车上来了,他一来,包间里像是多了十个人。这到了他的主场,又是沏茶又是派烟,问地里的收成如何,家里有几亩地,都种了些什么庄稼。 问的都是李秀芬和安建国了解的,两人有话说,慢慢的,包间里气氛活跃起来。一顿饭吃下来,五个人熟悉了许多,至少是说话有了笑模样,去商场大楼买衣服时不像几个有仇的人在和谈。 “好好来试试这双鞋,这个牌子的运动鞋上脚舒服。”圣月娥拉着安好走在前,安好身上水红色的裙子换成了浅灰绿条的运动套装,马尾高高束起,脱去脚上的凉鞋换双白色板鞋,跟进商场时简直是变了个人,活脱脱一个青春靓丽的少女模板。 走过路过的人或多或少都会打量她两眼,还有阿姨问她身上的运动装在哪家店买的,也要喊自家姑娘来试试。 安好脸上的笑容多了,没有姑娘不爱漂亮,走过柱子和玻璃门时她会忍不住用余光瞥隐隐约约的身影,试鞋子的时候目光也集中在身上。至于买哪双鞋压根不用她决定,圣月娥觉得好看的都买单。 从二楼逛到三楼,周荣和安建国手里大包小包提了不少东西,到了后来,一进店铺,两人率先找椅子坐着。 李秀芬脸上的笑真切许多,肉眼可见的,安好认了亲生爹妈后生活条件会改善许多,她提供不了的有人给她补上,她的孩子有爱又有钱,未来还有光明的前途。这样就行了,她给自己说,孩子好就好,她做出的忍让是值得的。 “大姐,我给你跟大哥选两身衣裳,你们也试试?”圣月娥带着人转到四楼,她开心了,说话也俏皮许多,“可别说不要,不然回村了人家问:秀芬啊,你家姑娘从头到脚都换了新的,你那有钱的大妹子就没给你跟老安买两身漂亮衣裳穿?那我可要被笑话的。” 李秀芬不想扫兴,而且也受得起圣月娥给她买的衣裳,她把手里拎的袋子递给安好,说:“行,你眼光好,你给我选两身。” 李秀芬没生育过,又是常年干农活的,她腰上没赘肉,胸脯也挺,个子不矮腿型好,小腿肉紧实,穿裙子好看。就是脖子手臂和脸晒得黑,布料飘逸轻薄或是过于温婉的裙子不适合她。 安好看中了橱窗里模特身上的宽松牛仔裙,她喊售货员拿下来,“妈,你试试这件。” 牛仔半裙配件休闲样式的白衬衫,李秀芬对着镜子左照右照,满意的不得了,“就要这套了,我姑娘眼光好。” 安好的审美得到肯定,她像是忙碌的蜜蜂四处翻看,在架子上看到一套跟她身上的运动装同色的休闲套,高兴地拿过去让她妈再试试,“我觉得这套也好看。” 这套裙子快齐脚踝了,直筒的,李秀芬穿上挺合她自身的气场,属于坚硬中带着些柔软。她穿上就不愿意脱了,偏头问圣月娥:“我是不是该换个发型?剪个短发?” “你剪短发利落些,找个发型师设计一下很好看的。”圣月娥看着穿同色同风格的母女俩,心里有点酸,她戳安好一下,“你给妈妈也选一身衣服。” 安好脸上的笑下落了一点,她在店里扫视一圈,小声说:“我觉得你身上穿的比这家店里的都好看。” 圣月娥高兴了点,刷卡买下两套衣服,拉着安好换家店让她帮忙选。 小县城里的衣服样式有限,还多是杂牌子,价钱比较贵的就是耳熟能详的几个运动品牌,跟圣月娥身上设计师设计的款差的不是一点半点。一直逛到天黑,给安建国都买好衣裳了,她才勉强选了条款式简单的半裙。 “大姐,你跟大哥晚上别回去了,让安好她爸爸在我们隔壁订间房,你们晚上住下,我们吃了饭去找个发型师做头发。”圣月娥搂住安好,说:“我查了下,你们这边有几个风景区,有诸葛亮的故居,远一点的还有温泉,明天让你爸爸带我们去逛逛。” “家里还有鸡要喂,我是要回去的。”安建国说。 李秀芬也没打算留下过夜,但她没说话,免得影响了安好,让她自己做决定。 安好拒绝了,“我约了朋友明天聚聚,我们快开课了,而且我也不知道哪天就走了。” “哪天开课?”周荣问。 “八月三号,高三提前补课。” 那就只剩三天了,应该说只剩两天了,周荣说:“要不要请你的朋友出来玩?爸爸给你安排吃饭和住宿,玩两天玩尽兴了,她们去上课,你也跟我们回去,回去了也要找学校。” 安好仰头看她妈,李秀芬笑了,“我陪你一起去,不用舍不得。” 经过今天的事,她决定不再在安好面前露出不好的情绪。 安好听到这话果然高兴了,她兴冲冲拿出手机,说:“我问问他们。” 她发消息到小群里,这时候大家都在吃饭,一时没有回复。 “我们也先去吃饭。”周荣说,“吃完饭我送大哥回去,你们三个去做头发去唱k,怎么着都行。” 李秀芬这时候开口说:“我也回去,我认床,到了陌生的地方睡不好,好好不回行,她留下跟你们住,你们带她去玩。” 安好当时没说话,吃了饭出了酒店就往车里钻,她坐上副驾驶,冲车外落寞的女人说:“跟你们走了我们有很多游玩的机会,现在我想多陪陪我爸妈。” 周荣笑一声,“也行,是个孝顺的姑娘。” 路上他问她朋友们回复了吗。 “他们不去,去我家吃饭,陪我说说话。”那些景区不会长脚跑了,长大后有的是机会去玩去逛。 7. 第七章 如来时一样,回去的路上还是一路歌声,夜里车少,周荣把油门踩得有点大,靠近有人住的村子,李秀芬提醒说:“慢点开,晚上凉快了,路边经常有人散步。” “白天干活累,夜里还有人出来压马路?”周荣放慢速度。 “农村有地的人才干农活,做生意的不种地,而且一个村一个情况,我娘家就没几亩地。”提起娘家,李秀芬说:“明天安好请朋友来玩,后天我请我们这边的亲戚过来吃顿饭说说情况,这两天你跟安好她妈就到处逛逛,难得过来一次,给家里人买些特产带回去。” 言下之意就是这两天让两人别过来打扰。 周荣听明白了,从后视镜里看一眼,笑着说行。 回到村已经九点,安建国掏出手机准备按亮手电筒,周荣直接转了下方向盘,车头歪着对着大门,车头灯照亮了大半个院子,蹲在鸡棚顶上的五只鸡见了光,纷纷咯咯叫着飞了出来。 安建国赶紧拎着大包小包去开门,李秀芬拿上剩下的东西,她下了车小步快跑着进去舀粮食唤鸡。安好解安全带落了一步,她下了车站车门口说:“你走吧,路上慢点,别开快了。” 车顶灯照亮了周荣的脸,他敲着方向盘揶揄地看着她,“不喊我喊声爸爸?” 安好鼓起腮帮子,抿着嘴扭头就走,走了几步又转回去,说:“你到了给我打个电话。” 周荣故意扭曲她的意思,问:“在电话里喊?” “想的美。” “怎么就想的美?我不是你爸爸?你看看镜子,看我俩长的多像。” 安好不理他,这次是真的进了门,当着他的面关门落锁。 周荣轻笑一声,倒车调个头走了。 听着车声走了,安好轻快地蹦了两下,提起放在院子里的衣袋鞋袋进屋。 李秀芬喂了鸡进堂屋,站在偏房门口看安好喜滋滋地收拾新衣裳新鞋子,看到她又立马把手里的东西放下,装作不喜欢的样子,生怕让自己误会了她更喜欢有钱的爸妈。 “今天高兴吗?”她问。 安好没办法说不高兴,就说还行。 “高兴就行,我也高兴,有人给我女儿花钱。”李秀芬呵呵笑,她帮忙把衣裳的吊牌拆了,袋子叠起来装一起,说:“鞋盒别扔,穿不上的鞋就装盒子里,免得落灰了,等瞅到好看的鞋架了,我给你买一个回来。” “好。” “你是我养大的,我知道你的性子,不是见钱眼开的人,他们花再多的钱也买不走你对我和你爸的感情。你也不用担心我看到你跟那边亲近就不高兴,我想的开,他们是来照顾你的,还是不要钱的,我怎么会不高兴,我占便宜了。”李秀芬垂着眼低着头,嘴动了几下,才挤出声音说:“那边对你好,你也好好跟他们相处,要是让你受委屈了,你就回来,你打个电话,我跟你爸就去接你。” 安好垂下脸不敢眨眼,“嗯”了一声。 “你也不用担心什么,回来了我们还是过自己的日子,跟以前一样,前十六年你不都是过得开开心心的,对吧?” “对。” “洗澡了。”安建国在院子里喊。 “我先去洗澡了,剩下的你收拾收拾。” “好。” 安好放下手里的裙子,拉开椅子对着梳妆镜坐着,她看着镜子里模糊了双眼的姑娘,她真的好幸运。 安建国跟李秀芬先后洗完澡,进来说:“我们睡了,你也早点洗了早点睡,少玩会儿手机。” 安好放下手机,拿起新买的睡裙跑出去,“我这就去洗。” 洗完头洗完澡,也十点了,她披散着湿发横躺在床上,对着床的台扇徐徐吹干一头乌黑的长发。 手机上的亮光由明转暗,许久,又在“叮”的一声后亮了,安好感受到振动但没醒,她扭着身子把头挪到枕头上,扯过被单盖着肚子。 过了几分钟,脚边的手机又“叮”了一声,很快又暗了下去。 整夜安静。 安好早上醒来想到她叮嘱的电话,爬起来拿过手机,有两条未读短信没有未接电话。 23:17——【爸爸到了,你早点睡。】 23:23——【睡了?晚安。】 安好犹豫了一会儿,手机放下又拿起来,【我昨晚睡着了。】 按了发送。 “好好,快起来洗脸刷牙,待会儿跟你爸去街上买菜,你要招待朋友,买点你们喜欢吃的喝的回来。”李秀芬在厨房里喊。 “好。” 农村的夏天热闹的早,不到五点就有人趁着凉快下地干活了,安好吃了早饭坐上电动车出村的时候,七八户人家的大门已经从外面落了锁,这时候太阳还没冒头。 周荣和圣月娥七点多起床看到短信的时候,安好已经在回去的路上了。 “孩子开始接受我们了。”周荣把短信拿给圣月娥看,“先前我还担心她养父母从中作梗说坏话,十六七岁的孩子执拗,在她们眼里对就是对,错就是错,安好能不怨恨我们,应该是她养父母从中说和了,我真不知道该怎么感谢他们两口子。” 给钱不要,买去的几件家电也只是点毛毛雨,他们真心实意收下的也就是昨天买的几件衣服。 圣月娥拥着被子坐在床上,思索了一会儿说:“不给安好改姓了,她养父母给了她第二条命,就让她姓安。” “我宁愿给钱,多加五十万也行。” “人家不稀罕你的钱。”圣月娥掀开被子下床,她也不多说,依她这几天看的,安好是个有主意的姑娘,正主不愿意改姓,她养父母再不肯迁户口,周荣就是砸再多钱也是徒劳。 周荣给安好回个短信,放下手机进卫生间,说:“我查了下,周边也有茶山,我们过去看看?” “行。” 生意人走一百步,九十九步都琢磨着赚钱。 * 潘文文跟安好个子差不多,她关了门在屋里兴奋地试安好新买的衣服,反复对比选了身黑色碎花裙,说:“好好,这条裙子在哪家店买的?明天我也去买一件。” “商业大厦二楼右手边第三家还是第四家,我忘了。” 潘文文脱下裙子换上自己的衣服,坐到安好身边小声问:“你亲生爸妈待你如何?” “没我爸妈好。”安好心里跟明镜似的,“目前看来就是对我花钱大方,但有钱人不缺钱,他们花钱跟种地的人吃米一样容易。” 她妈这几天的变化她都看在眼里,前天虽然有意让她回去,但那是不得已,话里话外都带着排斥。昨天之后,态度就和缓许多,完全是站在她的角度上考虑的。 而她亲生父母,送了手机存了号码,但也没用,叮嘱她有想不通的打电话过去,没想过要打电话过来,两个人就没担心过她想不开钻了牛角尖做傻事。 “安好,有人给你发短信了。”陈随在堂屋里喊,他过来了就抱着安好的手机扣扣扣。 安好拉着潘文文开门出去,她接过手机看了眼,是周荣发了串企鹅号让她加他。 陈随玩游戏玩傻了以为是他自己的手机,手误把短信点开看到了昨晚的两条短信,他问:“是你亲爹?” 安好没搭理他,把手机又递给他。 “不高兴?”陈随又问,“不是说后天就跟他们回去了?” “你啰嗦死了。”傅实秋勒住他的脖子,他问安好还去不去学校,“你的书和被子都还在学校。” “我不想被人围观,还是让我爸去给我拿回来吧。”安好叹口气,她嘱咐陈随在学校别乱说话,“说不定我很快就回来了。” 谁都没把她这话当真,设身处地想想,若是自己的妹妹丢了十六年,好不容易找回来了,哪舍得让她再离开。 “不说我的事了,傅实秋,你怎么没把傅雷带来?”安好问。 “太胖了,多个他要把车轱辘压炸。”傅实秋实话实说。 “饿不饿?先来吃个西瓜。”安建国端盆切好的西瓜进来,“我们自己地里种的,没撒过肥料,比买的好吃,你们尝尝。” “谢谢叔,都吃过早饭过来的,不怎么饿。”傅实秋连忙站起来去接,“叔你忙你的,不用招呼我们。” 陈随撇着嘴作怪。 “你什么怪样子?”潘文文斜了他一眼,“贱兮兮的,我看到你老是想打你是咋回事。” “你手贱呗。”陈随拿过一块儿西瓜啃,见她扬起手过来,他瞬间弹出去,动静颇大地跑出屋,把下蛋的母鸡惊得咯咯叫。 这下安好也想打他了。 吃完饭,两男两女骑着三辆电瓶车去高速公路下面玩,那里有个水库,坐在下面比吹风扇还凉快。 有羊倌在下面放羊,对方看见安好,问她是不是亲生爸妈找来了,“快从这穷地方走出去了吧?” “我还回来的。”安好说。 “还回来做什么,长大了工作了把你爸妈接过去享福。” “这是我们长大的地方,肯定是要回来的。”潘文文说,“我们这里也不算穷地方,你往大山里看,出山没路,种地没田,那才是穷地方。” “我们这儿也就是饿不死,种地能发什么财?”羊倌谈性大发,“我天天听新闻啥都知道,现在年轻人都进城打工,以后在城里安家,村里这些老家伙死光了就成荒村了。” “我不去城里,我回来养羊。”陈随故意逗老头,“我就喜欢放羊。” “钱呢?养羊不要钱?羊病死了不亏本?” “没关系,我投资他。”安好俏皮的凑话,“听说我有一百多亩的茶园,我有钱。” “啊啊啊啊!”陈随大叫,拽着安好的肩膀要把她摇成花,“姐,姐姐,我不养羊了,小弟去给你当保镖,当茶园巡逻的保安也行。” “那我当什么?采茶女?不行,我去给你当数钱的。”潘文文赶忙争抢。 “那我当销售去卖茶叶。”傅实秋说。 三个人疯了一样推着安好跑,捡了石头往水库里扔,陈随对着平静的水面大喊:“我不读书了!我要去当保安!” “我要考大学!”潘文文喊。 “我要赚钱。”傅实秋也大声喊,“我要发财!” 安好呢?安好不知道,她在齐刷刷六只眼的盯视下大喊:“我要开心!我要考个好大学!” 发了疯,安好轻松了好多,沿着水边掏虾洞的时候,她把手机拿出来,复制企鹅号加上好友。 8. 第八章 四人在高速大桥下分开,迎着灿烂的夕阳各回各家。 安好骑着电车到家时,她爸妈下地干活了,稀饭已经煮好了,她过去拔了电线揭开锅盖晾着。 手机里响起两声叮叮声,她心里清楚大概是周荣那边来消息了,她慢条斯理地洗了手擦了脸才掏出手机。 【我把你拉进我们的家庭群,你通过一下。】 联系人的界面有2个未读信息,安好先通过圣月娥的好友申请,另一个是群名为【欢迎小妹回家】的四人群。 她进去了群成员成了5人。 【小妹进来了,小妹,我是你姐安虞。】 群里人都在线,周荣发了几张图片,是安好的照片,都是昨天逛街买衣服买鞋的场景,安好都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偷拍的。 【这是我们家的老幺,是个大姑娘了。】图片后,周荣紧跟一句。 【小妹跟我姐长得像,都随了我姑父的五官。小妹,我是你表姐圣清,只比你大两个月。】 安好搞不清状况,但她明白了昨天在车上放歌时周荣的那句话,大抵不是指安虞,是指圣清。 【我是安好。】她发句消息出去,觉得太生硬了,又补个害羞的表情。 紧接着又有两个人加她好友,分别是周安虞和圣清,消息刚通过,两人各给她发个红包。 有红包为介,两人都催她收下,中间夹着问她什么时候回去的话,零零散散聊了几句,没造成无话可说的尴尬局面。 安好领了红包,道了谢也喊了姐。 周安虞立马截图在群里炫耀,周荣和圣月娥见了紧跟着在群里发红包,谁抢了归谁,安好也抢,只收红包不回消息。 热闹过了,圣月娥发两张茶山的照片,说她在山上考察茶叶,聊天不方便,晚上下山了再聊。 群里安静了下来,安好也吁口气放下手机,舀稻子喂鸡,把鸡窝里的蛋捡进屋,太阳下山了她拎着筐骑上车去花生地里摘西瓜和甜瓜。 傍晚降了温,地里都是干活的人,看到安好出来,俱是喊住她打听她亲生爹妈那边的情况。 安好捡她知道的说:“家在广州,哪个地方不知道,上面还有个姐姐,说是做烟酒茶生意的。” 等她走了,安建国的一个堂婶子说:“安好小的时候我就说过,她长得不像建国也不像秀芬,跟她大爹家的两个孩子也不像,我说可能是他们在外面捡的孩子,你们还说我胡说八道。” 跟她年纪差不多的阿婆嗤笑一声,她当年可不是这么说的,她背着人说是秀芬打工的时候偷人怀的娃。后来不知道被谁传到正主面前,李秀芬找上门把她的一张老脸挠出了血,嘴都给扇肿了,她家里的人硬是没敢吭一声。 “我听建国他妈说,建国跟秀芬都不要那边给的钱,后来也不知道要没要。” “给人家养了十几年的娃,现在人家找来要把安好要回去,他们再不要钱,那是蠢到家了。”地头喝水的男人说,“要是我,我就要他百来万,反正那边有钱。” 这几天村里的消遣就是安好家的事,也是他们端碗吃饭的下饭菜。有仗着关系亲近的本家直接上门问安建国收了多少钱,说没要钱她们还不信,路上遇到安好了直接说:“你爸妈把你养这么大可不容易,你别让他们吃亏,让你亲生爹妈多给他们拿点钱,留不住人总要捏点钱。” “我爸妈不要啊。”安好发现村里人似乎在一夜之间把她归到周家去了,她还没出村好像就不是这个村的人了。就像村里嫁出去的姑娘,隔天再回村,村里人说话的口吻就变了。以前她不懂的时候,光顾着在一旁看热闹,觉得好玩,现在轮到自己身上,那滋味并不好受。 “你爸妈不要你给收下来,走的时候给你爸妈留下不就行了。”安建国的小叔板着张脸指点,“你这丫头,还在吃我们安家的饭,心就偏向你亲爹妈那里了,生怕他们吃亏了。不要就不给了啊?你那亲爹妈还真就不给了?” “我爸妈说了不要,他们不像你们一样想拿我换钱,我就是走了也还会回来的,我还是安建国跟李秀芬的闺女。”安好生了恼,她呸了一声,“谈到钱就像狗看见了屎,不是自家的也想去叫两声捞一口,面目丑陋恶心人。” 她也不指名点姓,骂完就走,电动车的轱辘压在碎石上的沙沙声和耳边呼啸的风声盖过了说话声,安好才不管他们在背后怎么骂她。 她也没把这事说给她爸妈听,摘了西瓜和甜瓜就去苞谷地里帮忙拔草,天色昏了再骑车载她妈回去,安建国留在后面走回去。 * 次日,安好的两个姨妈和一个舅舅三家人都过来了,她两个姑嫁得远,赶不回来但打了电话,不管心里是怎么想的,跟安好说话还如往常一样,让她回来了去家里玩。 城里安装电器的工人也开车过来了,安好的姨父和舅舅在一旁帮忙,到了晌午,堂屋和两间睡觉的偏房就安上了空调,晌午吃饭的时候就用上了。 “房顶太高,窗子也漏风,空调开着不中用,冷气漏出去一半。”安好舅舅挪动位置,坐空调下吹得冷,换个位置又觉得不够凉快,他跟安建国说:“安好去那边了,你们花钱也就少了,等秋收了拿两三万块钱请人把屋里收拾收拾。我有个工友为了住得舒服,又不想太费事,就在屋里装个吊顶,墙上刷大白,地上铺上瓷砖,住着不比城里差劲。” “先将就两年,过两年我们把房子推了新盖几间屋。”李秀芬是有这打算,睡觉的三间屋还是她公婆年轻的时候盖的,房龄比她还大,天上大雨屋里就下小雨,房顶的瓦换两茬了还不行。 安好不插话,她看出她姨妈舅舅有话说,吃完饭就领着两个表弟一个表妹进了她睡觉的屋。不想知道待她一向亲近的姨舅会说什么,她在手机上找了部电影,放大声音跟弟弟妹妹一起看。 农忙时地里活儿多,过了四点,房屋在院子里投下半片阴凉时,安好的姨舅带着孩子离开了,走时说让她放假回来了去家里玩。 “去那边了多跟家里打电话,你是你妈养大的,就是我们亲外甥女,别想左了。”安好舅舅说。 “好,等我回来了,我去看舅舅舅妈,还有姨妈姨父。”安好送人出门。 “地里活儿多,明天你走的时候我们就不来送你,我们就当你出去上学出去走亲戚了。”安好二姨妈说,既然妹妹要人不要钱,她们就帮着维系感情,“过年了还去姨妈家拜年,姨妈给你包红包。” “我都大了,不要红包了。”安好有点不好意思,因为她家是几家亲戚里最穷的,每年去拜年,姨妈舅舅都给她包红包,而她的表哥表姐是过了十二岁就没红包了。 “走了,又不是不见了。”安好大姨父骑了摩托车过来,示意人上车,“好好过年回来去我家跟你姐玩,你们年轻人都有什么扣扣号,你们多联系。” 安好点头。 “走了啊。”安好舅妈挥了下手,摩托车“轰”的一下跑了出去。 人都走了,安建国跟李秀芬也扛着锄头下地,交代安好先把东西收拾收拾,她喜欢的东西都带上。 圣月娥那边也发来消息,让安好带两身换洗衣服就行了,旁的不用带,缺了什么去那边买。 安好坐在屋里怔愣了好久,墙上的圆钟咔擦咔擦响,每响一声就代表着距她离开更近一分钟。她心里慌得厉害,不想走,舍不得,她就没出过远门,离开家最久的就是去城里上学,但上学是一个月回来一次,学校里还有认识了七八年的朋友。她这趟离家,就是离了所有认识的人。 家里没人,她趴在床上呜呜咽咽哭了一场。 太阳暴晒下,庄稼地里的虫嘶鸣不断,李秀芬坐在苞谷地里垂着头,孩子要走了,她哪有干活的心情,到地里来挨晒就是怕在家里哭丧着脸影响了安好。 “唉。”她又叹一声。 “明天我不去了,你陪好好过去。”安建国闷着声开口,“地里活儿多,家里还有鸡,人都走了,地荒了鸡也饿死了。” “让你妈过来帮忙喂鸡,鸡下的蛋都是她的。至于地里的草,我们去四五天就回来,耽误几天荒不了。” 安建国还是摇头,他不想去,去了走的时候难过,到时候安好再一哭,把他也弄得掉眼泪,丢死人。 “我在家守着,你过去了多玩几天再回来。”他说。 李秀芬见他已经决定了也不勉强,“行,等好好工作了,让她带我们出去玩。我这趟过去也不多待,认个门就回来。” 她不在,安好依赖不了她,也不用考虑她的想法和心情,能更快融进那边的家。 * 早上七点半,周荣跟圣月娥就开车过来了,得知安建国不去,两人劝了又劝,见他满脸的不愿意也就随了他。 周荣把后备箱的烟酒茶都抱了出来,这是他昨天买的,本来想当特产带回去的。 “这是我们第一趟上门就该送的,我不知这边的礼节就给漏了,第二趟过来只顾着买电器,又把它给忘了,今天来接孩子,我给补上。”周荣把东西都放桌上,玩笑道:“我听你们这边的人说生了姑娘,爹不缺烟酒,等安好工作挣钱了,大哥你就等她孝敬吧。” 两方父母,一方喜笑颜开,一方无精打采,安建国没心情附和他的玩笑,强扯个笑说:“我不吸烟也不喝酒,不要她买什么,她回来就是孝敬我了。” “肯定回来,你们把她养大那是多大的恩情。”圣月娥说。 “走吧,越耽搁越晚。”李秀芬出声,再说几句她男人该哭出来了。 安好朝村头看,她拿着手机发消息,说:“再等几分钟,我朋友要来送我,快进村了。” 傅实秋和陈随还有潘文文都来了,不仅人来了还带的有礼物,让安好去了那边再拆。 “不能忘了我,”潘文文抱住安好,“不管你走哪儿,我们都是朋友。” “好,不会忘的,你也别忘了我,你交了新朋友我也是你最好的朋友。”越说安好越不想走,她擦了擦眼泪,走到陈随面前伸开手。 “也要跟我抱一个?”说不正经的陈随在行,哭着送行他还挺无措的,他抱着安好拍了两下,嘴贫道:“你占便宜了,我这还是头一次抱女生。” 安好捶他一下,被逗笑了。 她又走过去抱住傅实秋,他衣服上是她喜欢的洗衣粉味儿,干净的味道里带着淡淡的柠檬味。 两人抱了下就分开,安好扬起头说:“我走了。” 傅实秋“嗯”了一声。 “快八点半了,我们走吧,赶在中午能到服务区。”周荣看了下手表。 安好走到车边拉开车门让她妈先进去。 “安好,你还会回来吗?”傅实秋出声问。 漆黑的车身上映着魂不守舍的人,耳熟的鸡鸣声声响亮,堰里卧泥的水牛“哞”了两声,树上的知了叫惹得人心乱。 “回,我要回来,开学我就回来,我就去认个门。”安好心里有了决定,这是她长大的地方,在这里生活她就开心,在这里读书她也能考上大学。 傅实秋不顾周围人的脸色变化,掏出兜里的纸笔要地址,“那我等你回来,你要是没回来,等我长大了就去找你。” 9. 第九章 安好接过纸笔递给周荣,周荣没接,他眯眼打量傅实秋,这小子的心思都写在脸上了,长得倒是人模人样,就是不学好,高中还没毕业就想追着姑娘跑。 他会给地址那才是被门夹了脑袋。 安好把纸笔收回来揣自己兜里,坐上车说:“我会回来的。” “你去了把地址发给我。”傅实秋坚持要地址。 “行,我到了就给你发。” 话音还没落,车就跑出去了。安好不满地瞪着侧前方的后脑勺,开车的人也在从后视镜里看她,见她这模样笑了。 圣月娥和李秀芬都没说话,也没打听,少年慕艾,她们年轻的时候都被男孩子追求过。 车没去县里,从半路上了高速,车速一下提了起来。安好瞅着车窗外的一晃而过的景色感到眼晕,她靠在车座上闭上眼。 圣月娥调高车里的温度,音乐声也调低了点。 “哎?那下面不是我们村吗?”李秀芬看到熟悉的景色坐直了身子。 “对,先从乡道上高速,上了高速又转回来了。”周荣说,“我们过来时也经过这里,不过那时候不知道你们就住在这个村。” 村庄一晃而过,李秀芬靠回车背上,问到广州要在路上走多久。 “不下高速休息夜里就能到,但长时间开车容易疲劳,我们不赶时间,晚上在服务区休息,明天晌午就能到家。”圣月娥说,“大姐,你晕不晕车?” “我不晕车,好好也不晕。” 安好最后一点印象就是这几句话,她听着歌睡了过去,再醒来就是中午下服务区去吃饭。 “昨晚没睡好?”圣月娥揽着她,“我带你们去上个洗手间,让你爸爸先去点餐,吃过饭我们活动一会儿再走。” 服务区的厕所比城市里的公厕打扫的还干净,藏的也深,左拐右绕的,要是没人领着还真不敢到处乱闯。李秀芬想到她才结婚那年跟安建国南下打工,头一次出门就像睁眼瞎,有老乡领路还担心走丢了、误车了、上错车坐错位置了。回来的时候还抱着个孩子,又值春运,怕丢钱怕丢孩子,一路上两人没敢喝一口水。 吃饭的时候她问从广州有没有直达的车,“坐大巴车走高速可以中途停车吗?要是能停,我就从我们村附近下车。” “回来的时候我给你买飞机票,坐飞机到武汉还不到两个小时。”圣月娥说,“若不是为了方便,我们来时就坐飞机过来了。” 李秀芬笑了下,她一把年纪了,不像年轻的时候好面子,问个路都张不开嘴。她坦然道:“我还是十八年前出过远门,从广东回来后这十五年去得最远的地方就是我们当地的县城,你让我坐飞机,我连怎么上飞机都不知道,到了武汉还要转车,大城市的路太多了,我摸不清方向。我就读了个小学三年级,字都认不全,看路牌都看不明白。” 说完她哈哈大笑,“安好从小脑子就好用,成绩好,我姐她们都说幸好她不随我。” “看不出来,大姐你挺讲理的,说话也头头是道,比我们的一些员工都擅长沟通。”圣月娥说真心话,看来人明不明理跟读书关系不大。 “我回去了打听一下,要是有人来这边出差,我托人带着你,要是遇不到人,就让月娥送你回来,她送你到武汉再请个的士送你回去,转头再坐飞机回去。”周荣说。 李秀芬觉得太麻烦了,安好替她答应了,“坐长途车很难受的。” 饭后四人在服务区转了半个小时消食,坐上车继续赶路,傍晚时在湘潭服务区停车休息。 服务区里没什么娱乐场所,周荣和圣月娥不好把李秀芬撂在房间里不管不顾,周荣打电话问安好会不会打牌,他下楼去买了副纸牌,四个人拼桌打斗地主。 “你们生安好的时候不是在体制里工作?后来怎么又辞职做生意了?”李秀芬早就想问了,就是没找到机会。 周荣脸上的表情有片刻的凝固,圣月娥面上也有些不自在,两人对这事都挺不痛快,换个人他们就不会说。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被人举报了。”圣月娥淡淡地说。 李秀芬觉得其中还有故事,两人明显对被举报撸了职的事耿耿于怀,但谈起却没有怨恨。 桌上的手机突然响了,圣月娥松了口气,赶忙接通手机,生怕李秀芬再追问。 “嗯,在服务区过夜,明天晌午之前能到。我们在打牌,你妹妹也在,要不要跟她说话……”圣月娥把手机递给安好,“你姐。” 安好接过手机看了眼,来电显示的壁纸是个明丽的姑娘,留着一头齐耳短发,看着很是飒爽。 “安好?” “姐。”安好喊了一声,她垂着眼抠桌子,听着那边说话,没一会儿手机又换了个人说话,她又喊了声表姐。 圣清在那边说:“我们现在在给你布置卧室,柜子桌子和床褥的颜色都是我选的,你来了之后要是不喜欢再换。” “我都行,不用换了。”她在家就没讲究过这些,而且她打算在九月开学前就回来的,又不长住。 “等我布置好了拍照片发给你。” 安好只好答应,又说了几句她把手机还给圣月娥。 “你还没见过安虞就一口一个姐喊的亲切,我跟你妈妈坐你面前,你都不肯喊。”周荣敲着桌子,半是玩笑道:“今晚当着你妈的面喊两声听听,我还给你当司机呢。” 安好抿着嘴不吭声,当着她爸妈的面再喊别人喊爸妈,她喊不出口。 认都认了,还跟着回来了,再在称呼上犯犟没必要,到了那边跟亲戚见面了,亲戚见她还没改口恐怕也会有意见。李秀芬不愿意安好挨旁人议论,她也跟着推一把,说:“喊个爸妈羞什么?你一岁多的时候去走亲戚,人家拿奶糖逗你,那时候可是认了不少爸妈。” “还有这事?”圣月娥笑。 安好红了脸。 “喊一个,你爸妈还在眼巴巴等着。”李秀芬催促。 安好鼓了下腮帮子,红着脸大声喊:“爸、妈。” 喊了也不白喊,她伸出手趴在桌上,瓮声瓮气地说:“改口红包。” 周荣哈哈大笑,攥住安好的手,掏出钱包留了五百,其他的都给她。 圣月娥也笑盈盈地掏空了钱包,说:“明天到家了,妈妈带你去买金镯子。” 10. 第十章 下了高速快十点了,圣月娥往家里打了个电话,挂了电话扭过头说:“你姐订了座,我们到了先去吃饭,吃了饭歇一会儿去商场逛逛,晚上的时候跟你叔你姑还有舅舅舅妈一起吃顿饭。你外公外婆出去旅游了还没回来,等两个老人回来了再来看你。” 安好点头,她听从安排。 车又开了半个小时,进入了繁华的都市。安好偏着头看向窗外,炽热的阳光下车来车往,高楼林立,花坛里的花树开得灿烂,平整的路面上有清洁工弯腰打扫,街铺里闲逛的女人穿着吊带短裙高跟鞋,面上妆容精致。 跟她的老家完全是两个世界。 “这里变化真大。”李秀芬说。 “这些年兴建土木,城市化水平在提高。”周荣往外看了一眼,收回视线问她十几年前在哪个地方打工。 时间太久了,李秀芬已经忘了具体的地方,只记得是个郊区,她从记忆里翻出鞋厂的名字,说:“好好就是在那附近捡到的。” 车里一寂,外面一家商铺在做活动,欢快的歌声飘进车里,又极快的被甩到车后。周荣跟圣月娥都极力避开提起安好被弃养的事实,就怕好不容易回温的局面再次倒转。两人从后视镜里往后看,安好仍然扭着头往外看,让人看不清她脸上的神色。 “那个地方拆迁了,都发财了。”周荣简单地说了一句。 走到红绿灯路口,一对夫妻说着让人听不懂的话从车头绕过去,安好扶着车座往前看,颇有兴趣地问:“他们说的是粤语吗?” “对。”圣月娥微微偏过头,“你喜欢粤语?” “我喜欢粤语歌,你们会说粤语吗?” “你妈妈会,她是土生土长的广东人,我是五岁的时候跟着你爷奶搬过来的。”绿灯了,周荣左打方向盘拐弯,说:“你外公外婆现在说话还多用粤语,你想学粤语很容易。” “哪用得着她外公外婆,我都能教。”圣月娥冲安好挤眼,“我给你当老师。” 安好笑了一下,拉开距离靠在椅背上,玩笑一句:“我要交学费吗?” “不啦,我倒贴,哈哈。” 车子上了立交桥,安好又看向窗外,一帧帧风景划过,车速慢了下来,这时副驾驶台上的手机响了。 “对,快到了,要下来接?”圣月娥挂断电话,跟安好说:“你姐急着见你,待会儿看你能不能认出她。” 又过了大概五分钟,车在一个路口停下,周荣按下车锁,说:“你们从这里下车走过去,我下去停车。” “开车门注意点,注意前后来车,别急。”他提醒安好。 圣月娥先下车,安好开门时她快步绕过来了,跟后方的车挥了下手,揽着安好摔上车门,拎着手袋往前面的车窗上砸了一下。 安好走上台阶了还疑惑的回看,圣月娥搂着她的肩解释说:“他就是个懒的,只会动嘴,也没说开门下来照顾你一下。下次再遇到你不懂的事,你就张嘴使唤他,自己的亲爹有什么不好意思的。” 李秀芬落后一步不插话,转眼看见两个姑娘兴冲冲的从大幅玻璃门后走出来,短发姑娘穿着简单,浑身飒爽利落的劲儿惹得路过的人频频看向她,另一个穿着吊带裙的长发姑娘看着跟安好差不多大,举手投足热情大方。她撇开眼睛看向安好,如果她从小在这个家庭长大,她也会长成一个明媚又自信的姑娘。 周安虞和圣清在人群里找到了人,两人顶着大太阳跑了过来。 安好在两道炙热的视线里攥住了手,脸扬起来又垂了下去,落在烂西瓜瓤上的苍蝇被惊飞了,不长眼的从安好耳边飞过,短暂的嗡嗡声惹得她心烦。 四条修长纤细的腿先后走进眼帘,安好抬起了头,她觉得广东的太阳好晒,晒得她浑身不自在。 “小妹。”安虞先开口,她笑着抱了安好一下,“妈妈果然没骗我,我们姐妹俩共用一张脸。” “我看过你的照片,真人比照片更漂亮。”安好努力装作大方自然,偏过头朝后一个人看去,“表姐。” 圣清“哎”一声,笑眯眯地说:“盼了好久,可算见到你了。” “外面热,进去说。”圣月娥被晒得受不了了,拿起手袋遮在脸上。 安好拨掉肩上的手,退后一步挽着李秀芬的胳膊,说:“姐,表姐,这是我妈。” “阿姨好。”周安虞跟过去,众目睽睽下郑重地弯下身子半鞠躬,“谢谢您养大了我妹妹,给了她第二条命,让她能健康长大。” 仅这一个动作,李秀芬感受到了纯粹的谢意和感激,这个姑娘跟她父母是不一样的性子。她扶了一把,说:“这也是我们母女之间的缘分,不提谢不谢的。” “您是个善心人,叔叔呢?陪我爸停车去了?” “家里离不了人,他没来。” “怎么能不来呢?您跟叔叔对我们家这么大的恩德,总该让我们当面道谢的。”周安虞看向圣月娥,有些埋怨道:“怎么弄的?家里离不了人请人帮忙看家就是了,你跟我爸爸还专门去了一趟,还把人漏了。叔叔和阿姨把妹妹养大,我们这边的亲戚还不知道他长什么样。” 圣月娥脸上有些发热,解释说:“我们昨天走的时候才知道,也劝了好久的。” “你叔他是怕走的时候舍不得,所以才不肯来。”李秀芬笑着说出实话,“跟你爸妈没关系,他就是那个性子,等他想闺女了,不用人催,他自己就急着过来了。” “舍不得走就留下嘛,我妹妹还小,你们陪着她。”安虞牵住安好的手,说:“我们进去吧,外面太热了。阿姨,广州是不是比你家热?” “家里也热,不过是干热,广州是湿热。” 接下来的主场就是周安虞的,她热情又关切的跟李秀芬说话,丝毫没让她感到冷落。 上了电梯,电梯到十二楼,从电梯里出来,周安虞问安好晕不晕。 “是有点。”安好不好意思地点头,“我现在感觉脑子里还在晃。” “直上直下的电梯就是会这样,多坐几次会好一点。” 她们前脚进包厢,周荣后脚出电梯,开门进去就问:“点菜了?没点我去点。” “已经点了,你去前台说一声,让他们上菜吧。”周安虞说。 想着坐车累,安虞点的菜都是适合下饭的,不是花里胡哨的菜色。菜上桌了她给李秀芬和安好各舀碗汤放手边,说:“广东这边的菜口味偏淡偏甜,不知道你们吃不吃的惯。” “坐车坐的时间久了就想吃口清淡的,安虞你坐下吃你自己的,我们想吃什么自己挟,不用人照顾。”李秀芬不好意思让一个小姑娘忙着舀汤盛饭。 “行,阿姨您自便。”安虞坐在安好身边,偏头跟她说:“我在网上查了,湖北的菜偏辣是不是?过两天我再请个擅长做湖北菜的阿姨,你吃不惯粤菜也不用勉强。” “安虞比我细心,我都没想到这事。”周荣说,“请阿姨的事我来操心,趁着还没开学,你跟小清带着安好到处转转。” “有经费吗?”圣清俏皮地问:“请我们陪玩,姑父你可要开工资。” “有,随你们开价,只一点,要把你妹妹给我哄开心了。”周荣朝安好看去。 圣清搞怪地“啧啧”几声。 安好有些脸红,扒口饭包嘴里,压下了翘起的嘴角。 吃完饭周荣先离开了,他走了几天要去看看生意。圣月娥拉着李秀芬在商场给她买几身衣裳,然后带着人去做头发做脸,卡留给安虞,让她带两个妹妹多买多逛。 圣清和周安虞没买什么,一下午都是绕着安好给她买,从头买到脚,从里买到外,各种风格都尝试。买的东西先寄存在店里,姐妹俩又拉着安好去洗护用品店给她买洗脸洗澡的。 安好像个木头一样愣着脸看两个姐姐往她手上脸上涂涂抹抹,什么洗脸的磨砂的,保湿的美白的,瓶瓶罐罐上的英文她都认不全,更别提其他国家的文字。 “你皮肤真好,连颗痘都没有。”圣清羡慕的在安好脸上摸一下,把她按坐在椅子上,跟柜员说:“给我妹妹修下眉,她性子乖,眉形圆润点,别修出棱角。” 安虞拿了两支口红过来,分别给安好涂两下,见她不自在地抿唇,她笑着说:“颜色不艳,提气色的,平时不化妆也不突兀。” 柜员看着这气质迥异的三姐妹,再看安虞跟安好两人相似的五官,心里想法万千,脑补了一台大戏。 从护肤品店出来已经五点了,安好觉得这半天比她下地拔草还累,瞟了眼走在前面的两人,她快速拿纸擦了擦嘴唇。 擦掉自在多了。 “走,再去洗个头发,然后我们就回去。”安虞转身等落后几步的妹妹,见她嘴唇上没了颜色,笑了笑没说什么,这是她见过的最纯朴的女生。 11. 第十一章 从商场里出来,猛地被热浪席卷,身上的凉气裹着暑热,安好觉得她是被扔进了油锅里,外层的皮被炸出酥壳,里面的肉还是生的。 手机铃声响了,安好下意识摸兜,走在她身边的周安虞接起电话,“是妈妈打来的。喂?已经从商场出来了,再有十分钟就到家。” “客人都已经到了?”圣清问。 “应该吧,我没问,不过我听到了我小婶说话的声音。”安虞放下手机,见安好披在肩上的头发又黑又厚,她伸手拢了一下,说:“头发真好,你不熬夜吧?” 安好胡乱点头,她盯着闪烁的绿灯加快脚步。 过了马路是个公园,喷泉里冒出的水被风挟持了出来,扑在人脸上有片刻的凉爽。安好心想不是要回去,怎么不打车?但她又不好问,可能两个姐姐还要买什么东西。 圣清在跟安虞讨论发型的事,突然话头一转,对安好说:“头发厚了洗的时候麻烦,吹的时候也费劲,以后你洗头发就到那家店去,想修发尾或是换个发型都很方便。” 安好摸了下脖子,今天下午出了太多的洋相,在圣清和安虞面前她觉得已经被看透了,倒也是个好事,她不用装佯了。 “我不太习惯,放松不下来,躺着洗头发的时候我的脖子是僵的。”安好又摸了下脖子,难为情地说:“给我洗头发的姐姐一直让我放松,她越说我越紧张,我听到她跟人笑了。” 说完整张脸红得像褪色的红布。 “额……”圣清一时语塞,“那就换家洗发店就好了。” 安虞觉得不是换不换洗发店的问题,理发师一天不知道要接待多少顾客,时间长了哪记得谁是谁。问题的根源在于安好缺乏享受被服务的底气,见识少了缺乏胆气,这些说难也不难,有钱就能解决。 “一开始不习惯,去多了就习惯了。”安虞没假意撒谎说她头一次去洗头也不自在,她跟圣清从小就被灌输拿钱买服务的观念,从没觉得哪里有问题,就没有不习惯的这种想法。 “妈妈隔三差五就要去美容院做脸做头发,你以后多陪她去。”安虞把手搭在安好肩头,说:“你可别偷懒不去,小时候是我跟小清给她当提包的,现在轮到你了。” 见多了自然就接受了,心里接受了自然就习惯了。 走过公园,路边的建筑稀疏了很多,商场里的嘈杂和马路上喧闹的车鸣一并远去,电视里才能见到的别墅出现在眼前,别墅群里绿化水平很高,满眼的绿色带走了身上的燥热。 安好惊得张大了嘴,“我们家就住在这里面?太有钱了吧?” 圣清哈哈大笑,安好这性子太可爱了,就比她小两个月,看着像是小了两岁,心思简单,还不会隐藏。 “买得比较早,这个时候房价贵,买的时候还好。”安虞笑着解释,“不过也没说错,我们家是有点钱。” “别忽悠人,安好你听我说,你家是做烟酒茶生意的,专卖店都开出省了,不是一般的有钱。”圣清说完探着头留意安好的反应。 安好对这方面没概念,愣愣地点头,“好像比我想象的有钱。” 圣清又是大笑,引得保安亭里的保安出来查看。 安虞带安好过去简单地做个登记,领一份门禁卡。 “第二排第三家,院子里种着茶树的就是我们家。”安虞给妹妹介绍。 三人刚走进门,前院里走出来一个中年女人,见到安好她露了个笑,跟安虞说:“这就是你妹妹了?你们姐妹俩长得真像。” “这是李姨,负责家里卫生的。” 安好叫了一声。 “快进屋吧,外面太热了。”李姨从茶树上掐一把嫩尖,急匆匆往厨房去。 屋里开足了冷气,安好刚习惯外面的温度,走进去就打了个哆嗦。她跟着两个姐姐一起换了拖鞋,朝说话的客厅走过去。 坐在沙发上的男人面容严肃端正,就是说笑也难以让人接近,听到脚步声转过头,黝黑的眼睛探究般的朝安好看去。 “这是小叔。”安虞给安好介绍,“小叔,这是我妹妹,叫安好。” 安好喊了一声,又朝他对面的人看去,“爸爸。” 周荣眉开眼笑,见她们姐妹三个手上空荡荡的,打趣说:“逛了一下午什么都没买?” “都在店里放着,太多了,拿不下。”圣清朝楼上看一眼,问:“我小姑在楼上?”也不等他回答,拉着安好往楼上走,“我带你去看看你的房间。” 待楼下的声音模糊了,她悄悄问安好:“你第一眼见你小叔是什么感觉?” 安好迷惑,“没什么感觉啊。” “他是当警察的,但我每次见他都觉得他是个坏人。”圣清上小学的时候看警匪片入迷,还曾幻想过周成是敌方安插在我方的间/谍。 二楼有五个房间,安好没过来前只有圣清和周安虞住,临东的两间房是新收拾出来的,靠里的那间是安好的。 入眼是很清新的颜色,柜子桌子都是配套的,跟圣清发给她的照片上无异。安好没什么不满意的,挑不出来一点错,她很喜欢,当着圣清的面再次谢她。 “下楼了,舅妈和舅舅过来了。”安虞上楼叫人,主要是喊安好,今天亲戚过来就是奔着她来的。 姐妹三个下楼,走到一楼的时候迎上进屋的夫妻俩。 “大哥,今天下班的早啊。”周荣寒暄道,待看到落后一步的女人,他面上有些不痛快,规规矩矩喊了声大嫂。 “大哥大嫂屋里坐,我嫂子在楼上,马上就下来。”周成出声打招呼。 林落并不搭理姓周的兄弟俩,目不斜视地绕过去,待看到楼梯口站的姐妹三个才露出笑。 “跟安虞长这么像,你就是我那个小外甥女了?”她问安好。 “舅妈。”安好主动喊人。 林落从包里拿个大红包递给她,厚厚的一沓安好不敢接。 “拿着,这是前十六年你落在我那里的见面礼、改口费、满月礼、周岁礼、压岁钱。”林落牵过安好的手把红包放她手上,“每年你两个姐姐有的,你的那份我都给你存着了,就等着这一天呐。” 12. 第十二章 “我能作证,每逢过年给压岁钱的时候,伯母都会念起你。”圣清接过红包放安好手上,说:“得知你被找到的那天,她就把这些零零碎碎的红包都翻出来了。” “谢谢伯……舅妈想着我。”安好没想到还会有人这么惦记她,更让她诧异的是圣清喊面前的女人喊伯母。 楼梯上响起脚步声,圣月娥身上换了套衣服,她精神大好,说:“大哥大嫂,我们把好好找回来了。” 林落没理她,看向落后两步的面生女人,“您就是把安好的养母吧?孩子被您养得真好,我是孩子的舅妈。”然后带着李秀芬落座,给她端茶倒水,两人坐在一起长谈。 李秀芬剪了短发,看着干练许多,安好多瞅了两眼,被圣月娥拉着去见亲戚。 又过了半个小时,周荣的妹妹妹妹夫带着两个孩子过来了,安好又是一通叫人。 大人们在客厅说话,安虞带着三个妹妹一个表弟在楼上玩,等李姨上来喊吃饭才下去。 饭桌上坐的还是安好见过的那几个人,她悄悄问安虞:“我表姐的爸妈呢?我还有小舅吗?” 安虞比了个噤声的动作,掏出手机打字。 安好左右瞟一眼,从兜里掏出手机,一条消息进来——【小舅跟小舅妈在小清一岁的时候出车祸了,两人当场没了,之后小清就在我们家住。】 “吃饭了,别玩手机了。”周情出声提醒,“在家就算了,出去了别这样,不礼貌。” 安好放下手机,她还想着圣清可怜的身世,没搭理她小姑的话。 倒是圣清拄着下巴笑盈盈道:“小姑偏心,我安虞姐也捏着手机在跟人聊天,手机屏还没熄,你就不训她。” “在自己家吃饭没那么大的规矩,我们从小边吃饭边看电视,也没谁说过不礼貌。”林落拿筷子敲了下碗沿,挑衅地看向周情,说:“我今天是教导主任上身了,吃饭的时候谁要是掏手机接电话,我可要拿汤勺打人的。” 圣清暗暗朝她比了个大拇指,太厉害了。 李秀芬默默观察着,姓周的跟姓圣的两边的亲戚相互看不惯,她看了下周荣,他的脸色也不对劲。 “最后一个汤上来了,我们吃饭吧。”圣月娥出声打岔,“大嫂,今天厨房煲了你爱喝的汤,我给你盛一碗。” 安虞也给安好舀一碗,低声说:“我们吃我们的,别搭理他们那些幺蛾子。” 她早就习惯了。 饭桌上的气氛不尴不尬的,周情跟周成兄妹俩从拿上筷子就不吭声,只有林落一直热情地招呼李秀芬吃这个菜喝那个汤。 安好的手机突然响了一声,她还没想好要不要拿出来看,紧接着又响了一声。她看见圣清拿着手机在打字,她也把手机掏了出来,姐妹俩对上视线悄悄笑了。 教导主任上身的林落这时聋了瞎了,不管不问不说,却在周成的手机响的时候立即严厉地看过去。 安好想笑,又不得不忍着。 “别是警局打来的,你接通看看,别误了重要的事。”周荣给他递给台阶。 周成黑着脸掏出手机,偏偏不是同事的电话,是他儿子打来问家里怎么没有人。 手机漏音,桌上的人都听到了对面的话,挂断手机后,林落问:“安好回来了,你们就没给周英云说?以后兄妹俩在家里遇到了还要相互喊贼。” “他知道,只是今天他不在家,就没给他说要过来吃饭。”安好小婶出声,她拿出手机拨出电话,说:“我让他过来,见见他妹妹。” 【我说得对不对?你叔跟你姑都是阴阳怪气的,每逢跟他们坐一起吃饭,总是不欢而散。】圣清给安好发消息,她已经没什么胃口了。 安好也是对她大舅跟大舅妈比较有好感,她没跟着圣清一起骂,发消息说喜欢大舅妈,圣清立马眉开眼笑了。 这顿饭从一开始就不痛快,周情阴着张脸看了安好好几次,只觉得这丫头除了张脸还顺眼,哪哪都不讨喜,从出生就是个惹事精,什么事有她掺和进来都会惹得人堵心。 “安好是你们在哪儿捡到的?”周情问李秀芬。 周荣听到这话脸垮了,先是看了安好一眼,见她脸上没了笑,他朝周情瞪两眼,“吃你的饭,别问有的没的。” 李秀芬没觉得这有什么不能说的,她把当时鞋厂的名字说了,“就离鞋厂两条街的距离,在一个角落的垃圾箱里。” “那个地儿离我们当时住的地方也不远,拐拐绕绕又拐回去了。”周成摩挲着手机看向安好,又跟李秀芬说:“当时你们要是报警,孩子哪能离家十六年,这十六年我哥跟我嫂子年年吵架,吵得家都快散了,两边的亲家也结了仇。” 话里话外全是责怪,完全没想过另一种可能,如果李秀芬跟安建国不把那个病弱的婴儿捡回去,他们这辈子都不会见到安好这个人。 安好把手里捏的手机“咚”的一下拍在桌上,看不上她,觉得她没规矩没礼貌她不在乎,但不能说她爸妈。 她迎着一对不满的眼睛看过去,认认真真地问:“报警吗?报警把你妈抓起来?”然后扫视一圈,质问道:“你们报警了吗?我丢了之后你们敢报警吗?该报警的时候屁不敢放,该死的死了你们满口的大话,报警报警,把报警挂在嘴头上——” 越说她越激动,之前被压下去的委屈和愤怒一起涌了上来,她颤抖着手站了起来,红着眼瞪着周成,“我听说你就是警察,你秉公执法了没有?你妈涉嫌杀害婴儿,你报警了没有?有没有!” 周成喘着粗气不说话。 “没有是吧?”安好气得呼哧呼哧地喘,她想哭,又不愿意在他们面前示弱,恶狠狠地指着他问:“你怎么有脸还当警察的,你是罪犯的儿子,你就不配穿上警服。还指责我妈不报警,你倒是报警啊,把你妈抓起来坐牢。我妈要是报警了,你现在还能高高在上的指责她?呸——” “安虞,把妹妹拉上楼。”周荣站了起来。 安好浑身发抖,她像是看仇人一样看着在座的人。 李秀芬绕过桌子走过来抱住她,拉着她上楼,见她一转身就哭了,她心疼地抱住安好,说:“我们明天就回去,他们不欢迎你来我带你回家。” 安虞跟圣清都追了上去,她们刚离开,楼下就吵了起来,声音最大的是林落,她是当老师的,一向文明的人字字都是脏字。 “爸妈当时受制于二叔跟小姑的苦苦哀求没报警,大舅跟小舅来把爸打了两顿,我记得当时外公外婆让妈妈离婚,至于怎么闹的我不清楚,反正没离成。”十六年前安虞不足五岁,家里出事后外家把她接走了,大人怎么商量的她不清楚,只知道连着五六年没让周荣踏进圣家一步。 “爸妈的工作就是大舅妈举报掉的,还写信举报了二叔和小姑,因为证据不足没举报掉。”安虞思绪繁杂,她看向不再掉眼泪的妹妹,说:“你丢了有人为你抱屈,我也一直记得我有个长不大的妹妹,但咱们家的龌蹉人龌蹉事多,你见谅,别为他们气着自己。家里的条件好,爸妈也对你有亏欠,你留下好好生活,用现有的条件好好提升自己。” 安好抿着嘴没吭声。 13. 第十三章 楼下的人散了,安虞下楼的时候保姆正在收拾残局,她去门口转了一圈,鞋柜里的鞋都穿走了。 “我爸跟我妈呢?”她问保姆。 “先生和太太出门了。” 安虞无语,她去厨房洗了盘水果端上楼,走近了听到里面有说话声,她不方便打扰,转身去找圣清说话。等最里面的房间开门了,她又端着果盘过去,致歉道:“李姨,真是对不住了,我叔跟我姑因为我奶的养老和家里财产的问题一直颇有不满,连带让您今晚也受了委屈。” 她跟着李秀芬进了房间,放下果盘问:“安好是怎么想的?” “你爸跟你妈呢?”李秀芬问。 “生意上出了点事,两个人急匆匆走了,托我给您说声抱歉。”安虞只能帮着打掩护,就怕拱起火了,明天她真把安好带走了。 李秀芬信以为真,说:“自己做生意就没个休息的日子,睡着了也能把人从床上拖下来,比我们种地的还费神。” 安虞听了这话脸发烫,还是应和道:“是这样,我小时候经常是一个人在家,有时候十天半月都见不到人。” 放在床头的手机响了,李秀芬过去拿起来挂了,她跟安虞说:“安好她有点轴,不是个圆滑的人,她不喜欢的人就不肯给人好脸色看……” 手机又响了,这次她接通了说:“等会儿给你打过去。”又挂了。 “是好好她爸。”李秀芬说。 这种直板按键机早在几年前就从安虞的世界消失了,眼下又出现在她眼前,她臊得脸发烫,心里怨她爸妈不会办事,家里又不缺钱,给安好买手机的时候没说多买两个,简直了。 “……她在农村长大的,性子有点泼辣,但坏心眼是没有的,要是犯轴了你多包容她,她要是做错事了你给我打电话,我来教训她。”李秀芬怕安好在这儿受委屈,周荣跟圣月娥又靠不住,她只能多跟安虞说说,“她本来心里就有怨气,觉得她是被丢弃被嫌弃的,最伤心的是你爸爸妈妈还不愿意给她讨公道,小姑娘心思细,爱多想,你们多迁就迁就她,不要骂她。” “不会的,李姨你放心,我会留意的。”不过安虞也不是时时在家,她打算的是多给安好报些兴趣班,多认识点人,交几个好朋友,心思就不会全放在家庭上,“明天我跟小清就带她出去玩,再去学校转转,让她忙起来。” “哎,行。” “李姨,你给我留个号码,有事我好联系你。”安虞掏出手机,打通了之后挂掉,说:“李姨,明天你跟我们一起去逛街吧?” 李秀芬连忙摆手,她受不了这边的天气,更不想逛,“你们去玩。” “行,那您早点休息。”安虞出去了,在走廊里站了一会儿,回屋给她爸打电话,那边一接通,她就带着怒气问:“你跟我妈去哪儿了?什么事非得今晚办不可?饭桌上闹了那么一出你们招呼不打就走了,你让李姨怎么想?” 那边不知道说了什么,安虞无力地坐在床上,疲惫地说:“你们如果不看重她,干脆就别去找她,让她开开心心跟她家里人过,现在把人家一家搞得面目全非了,你们撂手不管了,好好的女儿你专往仇人的方向养。” “我带她回来就是想让她过好日子的,我给你打笔钱,你跟小清带她出去转转,行了,不说了,我这边还有事。”周荣挂了电话,转手给安虞转去十万块钱。 安虞捏着一枚耳钉在手上把玩,听到短信提示音也没去看,又是这样,遇到事就会躲,果然没让她失望。 * 周荣跟圣月娥是第二天早上回来的,七八点了家里还安安静静的,只有保姆在做卫生。 “她们都出去玩了?”圣月娥问。 “去医院了,三小姐早上发烧了。” 周荣愣了下才反应过来三小姐是谁,他掏出手机,手机上没有未接来电和信息。他打电话给安虞,那边冷冷淡淡地通知他不用过去了,人已经退烧了,马上就回来。 说是马上,一直到厨房准备做午饭了,门口才响起车声。 “你这孩子,妹妹病了怎么没打电话通知我跟你妈。”周荣训安虞。 “是我不让她说了,你们生意忙,我们送她去医院就行了。”李秀芬解围。 “安好感觉咋样?怎么发烧了?”圣月娥关心地问。 “医生说是水土不服,我觉得是一冷一热冲的,我们没吹惯空调,她估计是冻着了。”李秀芬提着药,一手扶着安好下车,絮絮叨叨说:“她从小身体就不行,大病没有,就是好感冒,变天吹着风了就感冒咳嗽,一咳就是咳好些天。” 圣月娥扶着安好的另一只手,关心地问医生怎么说,又说要带她去医院做个体检,身体弱就好好补补。 安虞无趣地看着这一幕,她懒得回去看她爸妈虚情假意的嘴脸,喊上圣清,两人坐上车吩咐司机去她外婆家。 她跑了,周荣跟圣月娥没了可以使唤的人,两人就留在家里陪着安好,丝毫不提前一晚的事。李秀芬也没指望他们给个说法,就当是忘了。 周荣跟圣月娥这夫妻俩对子女也不是不爱,心思在孩子身上的时候满心满眼都是她,嘴里全是好听的哄人的话,就是耐性差,随便一个电话就能勾走。 安虞跟圣清虽然在他俩名下养着,但多是安虞舅舅舅妈和外公外婆在操心,两口子省心惯了。 这次安好病了五六天,周荣跟圣月娥就在家陪了五六天,开车带她去医院做全身体检,找中医给她调理身体,趁着空闲带她找学校。 他们没把安好来时要回去的话放在心上,安好再三犹豫,也没提。 “她的病好了,我也该回去了。”李秀芬在晚饭时提起离开的事,她问圣月娥:“我是怎么回去?” “李姨你再多住段时间,再留下玩几天。”安虞挽留,她在舅家住了两天就回来了。 “不了,家里也忙,你叔一个人在家忙不过来。” “是你送我回去还是找同路的人带上我?”李秀芬又问。 圣月娥不想再跑一趟,但话已经说出去了,安好还在旁边看着,她说她送。 这晚安好跟李秀芬睡,母女俩聊了半夜,安好这个时候又想回去,不想留在这个家了。 “这边条件好,你留这儿上学不用再住宿了,英语口语差还能请老师补习,你姐还说要带你去学游泳,学画画,学跳舞。”李秀芬温声劝慰,“你听话,在这边好好上学,放假了再回去,你就当是提前一年上大学了。” “好。”安好闷闷应了一声,她把眼泪抹被子上,过了一会儿才说:“我不提了,妈你睡吧,明天还要赶飞机。” 反复无常、出尔反尔的人很讨厌,安好暗暗下决定,既然是自己决定留下来的,就不能动不动提离开,次数多了就养成习惯了,不仅别人觉得烦,她都讨厌那样的自己。 房间里响起轻轻的鼾声,安好钻进被窝里给傅实秋发消息,她要说话不算数了,不能在开学的时候回去。 没想到傅实秋也还没睡,两人隔着网线聊,一直聊到凌晨两点,安好才放下手机睡觉。 第二天起床就挂了两个大大的黑眼圈,安虞打趣她说:“昨晚哭了半夜?” “没有,聊天去了。”虽然没睡好,但安好的精神不错,吃过早饭,她帮忙把她妈的行李提下楼,说:“妈,我就不送你去机场了,免得我又要哭。” 李秀芬看她这模样就知道她想通了,她也放心了,高高兴兴地说:“不要你送,等我到了我给你打电话。” 车走了,安虞和圣清陪安好在门前站着,等她缓过劲,提议带她去买泳衣。 安好欣然答应,她上楼去拿手机。 “手机塞李姨的行李箱了?”安虞问,她不知道该怎么当面给,索性偷偷把手机塞行李箱里。 圣清比个OK的手势,撇嘴说:“我姑跟我姑父还是生意人,真不知道他们怎么把生意做起来的。” 14. 第十四章 安虞带着安好去泳衣专卖店,想着她性格保守,专门选了三套连体带裙边的泳衣,让售货员拿了适合她穿的码子,姐妹三个直奔游泳馆。 “我给你开个卡,这里离家不远,你闲了想放松就可以过来。”安虞跟安好说,“你表姐也经常在这边游泳,你俩以后可以约着一起过来。” 安好点头,她好奇地打量着露着大长腿在游泳馆里走动的美女,每当有男人闯进视线,她连忙撇开眼睛。 圣清先一步去换衣间换衣服,安虞让安好跟她一起去,“我找个女教练教你,换了泳衣出来会有人带你下水,别害怕。” 安好不怎么害怕下水,农村的孩子养得野,她小时候也会下堰洗澡,狗刨还是会的。进了换衣室,她选了条黑色的泳裙换上,四角短裤还有裙边遮着,上身包裹的也严实,她对着镜子转了一圈,戴上泳帽抱着换下的衣服出去。 “柜子已经开好了,你把衣服放进去。”圣清说。 安好看着对镜补口红的人愣了神,圣清个子高挑,皮肤白皙,穿着三角泳裤和胸罩似的泳衣,露出纤细修长的腿和盈盈一握的腰,头发高高挽起扎了个丸子头,美得让人晃神。 圣清从镜子里看到安好的脸红了,抱着衣裳呆呆地瞅着,她回头抛个媚眼甩过去,摆个pose问:“姐美吗?” 安好慌忙收回视线,抿着笑比出大拇指:“靓妹,美极了。” 圣清哈哈大笑,她拧上口红跟着安好走,猝不及防地伸手一探,在安好震惊又抓狂的眼神下笑的得意,“妹妹挺有料的啊!” “臭流氓!”安好捂着胸拍她,她羞红了脸,仗着不能吃亏,她作势要摸回来。 圣清不躲不避,一副随她□□的姿态。 手都举起来了,安好停止了动作,她转过身把衣服放衣柜里,嘀咕说:“我才不像你一样是个臭流氓。” 圣清笑得开怀,她扯下安好的泳帽,随手帮她编个辫子挽起来,问:“你在老家的时候有没有男生追你?谈没谈男朋友?” “没有。” 圣清不信,安好的五官随爹,脸型不知道随谁,是个小圆脸,看着就是比较乖的,发育的又好,怎么可能没男生追。 “没有没关系,待会下泳池了多看看,今天要是没看中,等开学了姐姐给你介绍个男朋友。” “什么男朋友?”安虞进来就听到后半句话,她瞪圣清一眼,“你别把安好带坏了。” 圣清不理她,谈个男朋友就是带坏了?她揭老底说:“妹妹你别听安虞姐的,她上高中的时候一年换个男朋友,上了大学更猖狂……” “哎哎哎——”安虞大声阻拦,“别胡说八道坏我清誉,我那是结学习小组共同进步。” 安好听笑了,“那我们也是结学习小组。” “对,听我姑说你英语不好,今年就先找个擅长英语的男同学给你补课。”圣清帮她规划计划。 安虞换好衣服出来了,她笑着瞅安好一眼,“我发现了,你就是个面上乖的。” “这年头哪有真正的老实人,越是长相乖的,内心越狂野。”圣清就像个墙头草,前一句打趣表姐,后一句就调侃表妹,她冲安好挑眉,“是不是啊好妹妹?真没有男朋友?” “你有没有?”安好反问。 圣清嗤笑一声,“有啊,现男友跟前男友还是同班的,等回去了我给你看照片。” 手机已经锁在柜子里了,她懒得再拿出来。 女生之间谈感情好像最能拉近距离,安好现在就是这样,心里格外快活,听了别人的也拿出自己的心事交换:“没有男朋友……” “切。”圣清翻白眼。 “我还没说完,没有男朋友,但有一个我喜欢的,他好像也喜欢我。”安好吐舌。 “搞了半天你们还玩双向暗恋?”圣清来了兴趣,“什么样的男生?帅不帅?同班同学?手机拿出来,姐不去游泳了,我帮你捅穿窗户纸。” “小清你别乱来。”安虞提醒。 安好也不会由着她乱来,抱着膀子往出跑,暗乐道:“他说明年高考后会填志愿填这边的学校,如果他来了,我就跟他在一起。” 圣清吸口冷气,捂着胸口觉得牙酸,这也忒纯情了。 沓沓沓的脚步声走远了,安虞存好衣服跟出去,她让圣清以后少跟安好说这些,“她现在紧要的是学习,她不像你可以走艺术路线上个好大学,只能在文化课上用功。” 安好才学游泳,她被女教练带去了浅水区,圣清跟安虞则是潇洒的去了深水区。她俩这些天多数时间都是围着安好打转,带着个妹妹像是照顾个孩子,自在惯了的姐妹俩也有些疲乏。 混在一群小孩里,安好被教练领着学会了在水下憋气,调整游泳的标准姿势,她胆子大敢尝试,不怕水就学得快。 等安虞端着饮料送过来,就见安好在跟七八岁的小孩比赛了。 “姐。”安好从水下走上来,松散的发辫滴滴答答往脖子上滴水,她在脸上抹了一把,端起杯子坐在椅子上,惬意地问:“我表姐呢?” “遇到熟人了,在跟人说话。怎么样?喜欢游泳吗?” “喜欢,挺好玩的。”话落听到圣清的声音,她扭过头看见一个穿着四角裤头的男生过来了,她连忙拿起毛巾搭在腿上。 安虞瞟见她这一连串的动作,暗暗觉得好笑。 “这是我姐跟我妹,他叫张芜,是我同学。”圣清从中介绍,跟安好说:“他家在我们家后面两排,以后上学了就是同学,可以一起去一起回。” 周荣给安好找的学校就是家附近的,跟圣清同一个学校,考虑着让圣清从中照顾点,免得安好去学校了没认识的人会受欺负。 张芜冲安好点了下头,说:“我听家里长辈说起过你。” 安好笑笑,她也有点好奇周荣是怎么跟外人介绍她的,当年他们对外说的是她死了还是丢了? “你家里长辈怎么说起我的?周家丢了十六年的小女儿?”她问。 “嗯,你也读高二了?” “高三,开学就高三了。” 张芜看了眼圣清,又看向安好,惊讶道:“你跳过级?十六岁就高三了?” “我上学早,我最开始上学是在村小学读的书,学校对年龄卡得不严,六岁就混去上一年级了。” “你老家哪里的?”张芜又问。 安好没兴趣再答,她耸了下肩,说:“你猜。” 然后放下饮料又走进泳池里。 她不知道安虞她们是什么时候走的,她在泳池里游了几圈,上岸拿个游泳圈套身上,跟一群小孩在水里相互撞。 一直玩到傍晚才从水里起来,姐妹三个在外面吃了饭,又去看了场电影才回去。 圣月娥已经回来了,李秀芬也已经到家了,从今天开始,安好就独自在这个家生活了。 晚上安好洗了澡坐床上跟家里人打电话,听到敲门声响,她下床去开门。 “在跟叔叔阿姨打电话?那我待会儿再来。”圣清点了点手机,冲安好挤眼。 安好想起她在游泳馆说的话,一手拉住圣清,匆匆跟她爸说几句话就挂了电话。 “快让我看看,长得帅吗?” “不帅我哪会跟他谈恋爱,往里坐,我也坐床上。”圣清盘着腿坐床中间,点进一个企鹅空间,翻开照片给她看,“如何?是不是挺帅?” 安好没回答,她一张张翻着照片,在圣清的催促下才说:“看着有点叼,不像个好人,像混社会的。” 圣清乐得拍床,“我要跟他说。” “你别啊——不许说。”安好急了。 “那你把你暗恋的那个男生给我看看,快点,不许小气。” 安好咬着唇看着她。 “不给我看我明天就把我男朋友带来跟你一起吃饭。”圣清嘎嘎乐。 傅实秋不喜欢拍照片上传空间,不过安好手机里有照片,都是一起出去玩的时候拍的,最新的一张合照就是在高速大桥下的水库边。她指给圣清看,“呐,就是他。” “嗯,是个好人长相,哈哈哈。”她想到这个评价就忍不住笑,以长相看性子好坏是她奶的标准了,太老气横秋了。 安好夺过手机不给她看了。 “我还没看清,我再看看。”圣清央求,死乞白赖的再拿过手机翻以前的照片,画质比较模糊,应该是用按键机拍的,“他叫什么?” “傅实秋。” “挺有画面感的名字,人看着也是比较上进的,有眼光有眼光。这两个人是谁?” “我好朋友。”安好指着书桌上放的沙漏,说:“沙漏是陈随送的,我每天早上起来就给它倒个方向,潘文文送了我一本信。” “一本信?” “嗯,用笔记本写的,熬夜写的吧,赶在我离开之前送给我了。” 质朴但用心,圣清有点羡慕,她的朋友们送礼物花不花心思表现在礼物的贵重与否,别说纯手写的信,出去旅游寄盖了邮戳的明信片都做不到一天一张。 “你男朋友送的什么?” “不是我男朋友。”安好纠正,她抬起胳膊给圣清看手腕上的表,“给我考试的时候看时间的。” 不是什么名贵的表,圣清一眼就看出来了,在网上买可能就几百块钱,不过她没说什么,这些人跟她生活的环境不一样,几百块钱可能就是一个月的生活费,也或许是一年的私房钱。 “这是你家?这只公鸡好神气。”圣清继续翻照片,照片里的村庄绿树成荫,鸡鸭成群,水泥路裂了印子,再往前翻是一张大雪封村的照片,白雪压冬麦,枝头挂冰凌。 “你老家的冬天会下雪哎!”圣清激动,“寒假我跟你一起回家,我去看雪。” 安好自然答应,她躺在床上跟圣清说她的家乡,“你没见过雪吗?” “见过,但那是异乡的雪。” “那好吧,你跟我回去,我家就是你家。” 这晚圣清没回自己的房间,她跟安好一起睡,有个妹妹的感觉还不错,尤其是安好傻傻呆呆的,她说什么她都愿意听着,还很捧场。 第二天圣清就带着安好跟她去画室,闲暇之余给安好画了副小像,见她又是佩服又是羡慕,捧着小像说要框在相框里摆在床头,圣清的虚荣心得到极大的满足。 隔天就在楼下的画室给安好报名了,姐妹俩天天同进同出。 圣月娥得了安虞的嘱咐想带小女儿去美容院都叫不动人。 15. 第十五章 傍晚时分暑热已散,安好放下画笔,关了空调打开窗子散气,低头在窗下看到保姆李姨在掐茶叶,她探出半边身子问:“李姨,你掐茶叶做什么?又要炖茶叶鸡?” “不是,是打算做秋茶。” 做秋茶?炒茶叶?安好来了兴趣,她换了鞋蹬蹬跑出去。 安虞去找男朋友玩了,圣清有朋友过生日,两人都出去了,家里只有安好在。至于圣月娥和周荣,他们有时候一天一回,有时候两天一回,有时候三天一回,才开始的时候安好还会问回不回来吃饭,时间久了她也习惯了。 一个人在家尤为逍遥自在,衣服有人洗有人晒,卫生有人做,一天三顿饭不用她过问,饭好了有人喊,半晌午半下午还会有水果和牛奶,这种日子让她过一辈子都不会烦。 “叶子老了就别摘,炒出来泡开了成色不好。”李姨拽了两片茶叶让安好对比着,“深绿色的就是老叶子了,嫩绿色的是新发的。” 安好“噢”了一声,专捡茶叶头掐。 她想起周荣承诺给她的一百多亩茶园,她过来快有半个月了,两个人丝毫不提,也不知道是不是忘了。 “hi,摘茶叶呢?”张芜走到门口了都没人发现他,他只好出声提醒。 安好转过头,“来找圣清吗?她不在家,出去玩了。” “我知道,我发消息问她了。”张芜挥了下手上的羽毛球拍,问她打不打羽毛球。 “我姐让你来喊我的?你稍等,我上去换身衣服。”安好把茶叶放篮子里,又跑上楼去换运动服。 “进来等吧?”李姨问 。 “不了,她下来了就走。” 安好换衣服快,五分钟不到就出现在门口,她换上运动鞋跟张芜走,“去哪儿打?就我们俩吗?” “不是,还有两个人,都是一个学校的。” 至于场地,别墅区自然不缺运动场所。 张芜把另外两个男生介绍给安好认识,“李青松,杜安。这是安好,圣清的表妹。” 李青松人如其名,瘦瘦高高的,肩背挺直,杜安有点胖,安好看到他想起了同样胖胖的傅雷。 “你们好。”她打招呼,她不避讳自己的身世,主动说:“我就是第二排周家丢了十六年的小女儿,半个月前才找回来。” 挺爽朗的性子,不像是在农村过苦日子的小苦瓜,杜安好奇地问:“你养父母对你好吗?” “很好,他们养了我就没再要自己的亲生孩子。” 杜安惊讶,世上竟然有这么无私的人? 李青松多看安好两眼,挥着羽毛球球拍问:“不是来打球的?” “是是是,怎么玩,安好你会玩吗?”杜安问。 “会,你们这边是怎么个玩法?按你们这边的玩法玩。” “那就对打,一人三个球,三个球输完的下场换人。”张芜说。 安好比个OK的手势,坐一边说:“你们先玩,血条耗空了我再上场。” “你也玩游戏?”杜安跟过去坐一边。 运动场上李青松跟张芜对打,两人姿势一摆开,安好就知道他们有几分本事,一边留意着场上的动静,一边跟杜安说话:“我不玩游戏,我朋友喜欢玩。” “你老家是哪里的?有什么特产吗?好吃吗?” “哎,你爸妈对你好吗?我说的是这边的爸妈。” 安好躲开越凑越近的人,见李青松又失了一个球,她赶忙跳起来,“该我了,我先上场。” 李青松球拍递给她,给她之前用衣摆擦了擦手柄,拿了瓶水坐在台阶上当观众。 “你要不要歇歇?”安好颠着羽毛球问对面的人。 张芜打得正起兴,喝口水拧上瓶盖子示意她发球。 从放暑假起,安好就没再摸过羽毛球拍,最开始失了两个球,待找到感觉了,球或高或低,在她这边就没落过地。 弹跳、高扑、弯腰、侧身,她轻盈的像只飞鸟。 张芜下场了换杜安来,杜安下场了换李青松,他看向对面双眼放光的女生,笑着问:“要不要歇一会儿喝口水?” “少废话,发球。” 李青松个子高,发球也高,安好盯着呈抛物线状的飞球,扬着头往后退,一个弹跳,“梆”的一声,落势未断的羽毛球又抛了出去。 运动场上的路灯亮了,球场的台阶上陆陆续续走来了七八个中年男人,饶有兴致地看场下的一高一矮两个人使尽手段让对方罚球。 安好的体力已经耗尽了,又一个高球,她因为胳膊酸慢了一步,打飞毛的羽毛球落在了地上。 安好拄着羽毛球拍呼哧呼哧喘气,接过李青松递来的矿泉水,一口气喝了大半瓶才缓过气,她笑着说:“第一场你给张芜放水了。” 语气肯定。 李青松没否认,他了解好兄弟杜安爱八卦的性子。 “今天打尽兴了,改天闲了再约。”他掏出手机,“加个好友?” 安好把企鹅号报给他,“我没带手机,回去了就通过。” 几个男人走下场,其中一个把手搭安好的肩上,说:“这就是我的小女儿,叫安好。” “老周你是个霸道的,两个闺女长得都随你。”秃头男人说。 周荣哈哈笑。 “羽毛球打得不错,小侄女练过?”抱着个足球的男人问。 “没正经练过,就是学龄长,从小学三年级就开始打羽毛球。”安好掏出面巾纸擦汗,“爸爸你是来喊我回去吃饭的?” 安好今天在生意伙伴面前露了脸,她不是一无所长,周荣觉得颇给他长脸,揽着她亲切地说:“对,饭已经好了,你妈妈还在家等着。李哥,张哥,我先带孩子回去了,改天我们聚聚。” 张芜和杜安不知道什么时候溜走了,安好看了一圈,李青松也没影了,没瞅到人也不用费心打招呼,她跟着周荣走。 “以后没事多出来玩,少窝在家里,小区里跟你同龄的孩子挺多的。”周荣嘱咐。 安好乖乖点头,路过垃圾桶,她把面巾纸丢进去,就势挣开肩上搭着的胳膊。 “爸爸。” “嗯?怎么了?” “你是不是忘了一件事?”安好有点不好意思,“我今天下午跟李姨一起采茶了。” 周荣偏过头看了眼花坛里修剪整齐的花枝,轻笑一声,说:“茶园在你妈妈名下。” “你帮我说说好吧?”安好抱着他的胳膊撒娇,带着点耍赖意味地说:“之前可是你说要把茶园给我的,我都跟我的朋友们炫耀了。” 周荣哈哈大笑,答应了。 隔了两天,圣月娥让安好带上身份证,母女俩坐上飞机去杭州,“茶园先给你,但还由我打理,等你大学毕业了再交给你管理。” 安好乖乖点头,“谢谢妈妈。” 16. 第十六章 圣月娥在十六年前拿到这片茶园的所有权,转让的手续流程她还记得,下了飞机先在酒店歇了一晚,第二天带着安好去跑手续。 签合同、递交资料审核、现场登记等等,都不用安好操心,只需要在拍照和签字的时候让她动个手露个面。 “我们在杭州玩两天,等资料审核通过了,手续就办完了。”圣月娥说。 安好点头,站在马路边上,她拿出手机查地图,兴致盎然地说:“我们去逛西湖吧,许仙和白娘子的相遇就在断桥上。妈妈你去看过断桥吗?跟电视上拍的一样吗?” 天热,圣月娥没多大兴趣在大太阳下闲逛,西湖又大,一圈走下来又累又热。 “还有雷峰塔和灵隐寺,灵隐寺很有名的哎,上香灵不灵?我要去烧香,保佑我明年考个好大学。”安好还在对着网上的介绍念叨。 “车来了,我先带你去茶园看看。”圣月娥打断她的话,是茶园的工作人员来接的,坐上车冷气袭来,她舒了口气,偏过头跟安好说:“茶园那边有房子,这几天我们先住山上,凉快,到时候你要是还想下来逛,我找个本地的人带你。” 安好沉默了一瞬,故作不在地说:“我忘了,你们应该早把杭州的景点逛遍了,不觉得新奇了。算了,我也不逛了,以后大学毕业了我请我朋友一起来玩,我们一起逛着玩。” “也行,你们年轻人精力旺盛,到时候过来了就住我们自家的房子里。”圣月娥递张纸让她擦汗,跟前面开车的人询问茶园的情况。 安好擦着快被吹干的汗往车门边上挪,安静地看着车窗外一晃而过的景色,可能钢铁水泥浇筑的城市都是一个样,她没了观赏的兴致,游玩的心思也淡了。 车在山腰停下,山腰上立着几排房子,半遮半掩地隐在茶山里。 下了车,茶叶的青涩香扑面而来,满眼的绿色让人心旷神怡,安好心里的失落散了许多。她拿出手机远拍近拍几张,先是用彩信发给远在老家的爸妈,后打开企鹅发照片给两个姐姐。 刚发过去,圣清的电话就打来了。 “安好,妈妈去山上看看,你累了就让人带你回屋休息,在山上转转也行,别跑远了。”圣月娥从车上下来,脚上换了方便走路的鞋子。 安好应一声,接起电话往远处走。 “转让的手续已经办了?”圣清问。 “对,现在这座茶园是我的了。”安好笑嘻嘻的。 圣清笑了几声,道声恭喜,调侃道:“三小姐也是有财有产的有钱人了。” “等我拿到钱了也给你跟我姐买礼物。” 安虞给她办游泳馆的卡,送她项链和发卡,带她去打耳洞买耳环,圣清给她报班学画画,一套画笔就四千多,更别提颜料了,以安好目前的财力想回礼都还不起等价的。她不知道周荣给安虞和圣清打钱了,就是让她俩多带她去玩去买,安好以为这些东西都是两个姐姐自掏腰包买的,每次收礼都不好意思。 故而急切地想拥有自己可支配的钱财。 真诚的心意让人高兴,圣清夸安好真乖,“行,我等你给我买礼物。不说了,我这边来事了,你在杭州好好玩几天。” 挂了电话,安好又在群里发照片,应聘了保安、会计和销售的三人瞬间上线捧场,请园主带他们巡视一下以后工作的地方。 一下午拍了上百张照片,跟朋友们插科打诨聊得开心,晚上吃饭时脸上的笑就没下去了。 圣月娥看了安好几眼,给她挟一筷子青菜放碗里,说:“别只吃肉,多吃点菜,这些青菜是茶园里的人自己种的,没打过药。” “噢,好。”安好很捧场地多吃几口青菜,“挺好吃的。” “心情好吃什么都好吃。”圣月娥微微一笑,“今天高兴吗?” 安好点头。 “我猜也是。”圣月娥放下碗筷,沏杯茶端在手里,“你也聪明了,知道什么最重要。” 这没头没脑的话让安好迷糊,她听着这话的意思不像是夸奖她,一时有些尴尬,脸上的笑掉也不是,继续笑又笑不出来,只好扒口饭掩饰不自在。 “我们母女俩有什么不能说的?你想要茶园怎么还让你爸爸来敲边鼓?直接跟我说不就好了,又不是见不到人。”圣月娥把心里的疑惑问出来,“还是我哪点没做好?你对我心有隔阂?” “没有。”安好立马否认,“我记得在我家的时候,是他承诺要把茶园给我的。” “茶园不在他名下,他说的话……”想了想,圣月娥咽下到嘴的话。 安好低着头挑碗里的米饭,说:“是我没考虑清楚,只是想着是他承诺的,我就该找他。”仔细想想,她没直接找她妈妈索要是怕她不情愿,就比如现在,太尴尬了。 安好对“妈妈”这个身份有别样的感情,她有个一心一意为她着想的养母,所以对生下她的母亲怀有期待,这种期待会让她在不知不觉中妆扮自己,想让自己在对方心里是个完美的女儿。 贪财,安好自己对这个举动就很羞愧,她不想直面圣月娥,所以借着周荣的嘴问,如果被拒绝了,随便找个理由她都能接受。 “你是不是对茶园还有别的安排?我打乱了你的计划?”安好红着脸抬起头,“要不把转让的申请取消了?其实我不是很想要茶园,就是那天想起来了。我想着这是周家人欠我的…没有多考虑。” 圣月娥笑了,“你说得对,是周家人欠我们的。我没什么计划,给你就给你了,我的东西早晚就是你跟你姐的。” 安好傻傻地“噢”了一声,脑子里乱乱的,也不知道该怎么说。 之后还说了什么安好就不记得了,她上楼在床上躺了一会儿,洗个澡出来听见手机在响,是安虞打来的。 “姐,妈妈好像有点不高兴。”安好没人可问,她把在饭桌上的对话说给安虞听,抱着枕头在床上滚,“我是不是做错事了?” 手机对面安静了一会,过了片刻,安虞说:“妈妈应该是心理有落差,觉得你跟爸爸的感情更好,没事的,你多哄她几句就行了。” “这样吗?我跟我妈的感情更好,我爸就没吃醋过。”安好小声嘀咕。 安虞笑了两声,“对,是吃醋,女人的心思细些,你多说几句好听的就行了。” 安好安心了,又高兴了,说等她有钱了给姐姐买礼物。 挂了电话,她在屋里思索一会儿,想着下楼倒杯水给圣月娥送去,下楼听到门外有说话声,她走了过去。 “……这孩子说聪明也聪明,说傻也傻,接回来这半个月给她吃好的穿好的用好的,在钱上就没吝啬过,可算把她砸开窍了,知道钱的好了。就是没想到她先把手伸向我,扒了我的有什么用,我名下的钱财早晚不都是她们姐妹俩的……那个傻丫头都朝周荣开口了,就没想到让他转给她几个门店。” 门内的人脸上火辣辣的,她想打自己几巴掌,为什么要拿人家的钱财,太把自己当个东西了。 电话那边的人不知道说了什么,圣月娥冷笑几声,说:“怎么没说,我说让他给二女儿转两个门店,他说要等,等个合适的机会让安好改姓,改姓了他就给。那肯定不行啊,安好不能姓周,她姓周了,这个茶园又回到周家人手上,那个死老婆子知道了能高兴得从棺材里蹦出来。” 这下安好大概明白了症结所在,在外恩爱的夫妻俩,背地里竟然早就算计着对方的财产。 她悄悄回到楼上,回房后把门反锁上,也没开灯,一个人躺在床上看着窗外。她一想到她在圣月娥眼里是个扒拉父母财产、还脑子不清楚的人就浑身发抖,她宁愿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不要,前十六年没过上富裕的生活她也长大了,往后没有茶园没有什么门店,她照样也能活。 门外传来脚步声,接着响起两声轻轻的叩门声,“安好,睡了吗?” 安好没应声。 “睡得还挺早。”门外的脚步声离开。 紧接着放在床头的手机响了一下,安好爬过去拿过手机——【刚刚你姐给我打电话了,妈妈没有舍不得茶园,就是吃醋你跟你爸爸的关系好。】 安好放下手机,扯过被子蒙在里面。 17. 第十七章 安好习惯了早起,哪怕是前一天晚上没睡好,早上不到六点她就醒了。 山上凉快,昨夜里开了窗,清早的雾气从纱窗里飘了进来,米黄色的窗帘在山风里扬起鼓鼓的弧度。安好拉开窗帘倚在玻璃上看烟雾缭绕的茶山,青绿的茶树半隐在晨雾里,飘渺似仙山。 昏昏沉沉的脑袋慢慢转醒,安好换了衣服穿上运动鞋下楼,楼上安安静静,门口的鞋柜上还放上手袋,带着泥的鞋摆在鞋柜外边,房子里的另一个人还在安睡。 安好轻轻带上门,门外飘落着零散的茶叶,路边的草茎上坠着细密的露珠,随着脚步踏过,露珠沾在鞋上、洒落在泥土里。 茶园的情况她不熟悉,安好怕迷了路给茶园里的工人添麻烦,她就在山腰处跑步,绕着房屋菜园,看茶园里养的鸡在土里刨食。 一直逛到八点手机响了,她才披着朝阳往回走。 圣月娥刚化好妆从楼上下来,早饭已经摆在桌上了,她看安好额间挂着汗,脸蛋红润,眼下却坠着淡淡的青色,问:“昨晚不是睡得挺早?怎么还有黑眼圈?” “半夜做梦被鬼撵,吓醒了玩了一两个小时的手机才睡。”安好垂下眼,不想看她的慈母脸,坐下喝粥时憋了个哈欠出来,说:“待会儿吃了饭我上楼睡一会儿。” “也行,我听说茶园里种的还有西瓜,你睡醒了给我打个电话,我安排人带你去玩。” “没事,你忙你的,不用照顾我,我自己到处逛逛,到了饭点就回来。”安好懂事极了,为表真诚还抬头看了她一眼,笑着说:“你瞧,我长嘴了,走错路了我会找人问,在自家的茶园里又不会走丢。” “也好,有事给我打电话。”刚摸到手机,手机就响了,圣月娥接通电话听了几句,说:“我要去巡店,先走了啊。” 安好点头,她一个人坐在饭桌上慢吞吞吃鲜肉馄饨,她就是心情不好也不影响胃口,吃了两碗馄饨,龙井虾仁里的虾仁也都给挑吃了,收拾了碗碟洗干净后又啃个苹果,这才揣上手机出门玩。 临到晌午,圣月娥打电话过来说中午有饭局,问她去不去,“我让人开车回去接你。” “不了,你们谈生意我过去做什么?我在山上吃饭好了,听说晌午炖鸡。”安好拒绝了,挂了电话随茶园里的工人一起去吃饭。 午后睡一觉,醒了在屋里玩手机玩到天黑。 “明天把产权证拿到了我们就准备回去了,你要不要去逛街买点喜欢的东西带回去?”晚饭后,圣月娥洗过澡穿着睡衣来找安好。 安好已经坐床上了,她摇头说:“不买了,我什么都不缺,这边能买到的在广州也能买。” “怎么不开空调?” “我喜欢自然风,山风清凉,带着茶香,这在旁处闻不到。” “这倒也是,现在高楼大厦多了,清静自然的地方就显得可贵。”圣月娥坐在床边,笑着看着垂着眼的女儿,“还在为昨晚的事不高兴,妈妈给你发的短信你没看到?” “看到了。”安好咬了下手指节,压下涌到心口的酸涩,扯了个笑,嘴角的笑传不到眉梢,她带着点央求地说:“妈妈,我们能说说话吗?” 圣月娥走到床头脱了鞋坐她身边,搂着她的肩说:“你有什么想问的,问吧。” 肩头搭着的手温热滑腻,姿态自然,话语亲近,安好动作发僵,她不知道该不该信这些肢体语言,如果她爱她,昨晚在门外说的话又是假的吗?那一句句话不带母亲对女儿的温情,是一个利益者在评判挑剔她的作品。 “九几年的时候计划生育查得很严,你为什么会冒着丢了工作的风险也要怀孕生孩子?”安好艰涩地问,“一旦露了风声,你跟爸爸的工作都要丢。” “怀你是意外,应该是避孕套被你奶做了手脚,那时候快到年关我的工作也忙,头一个月月经没来也没顾得上去检查,只当是压力太大导致的。一直到过年闲下来了,有了孕吐才起了怀疑。过年的时候跟双方的父母说了,你外公外婆都主张我不要这个孩子,让过了年就去打胎。偏偏你奶不依,闹死闹活要我把孩子生下来,办法她都想好了,挂在你姑的户口上,罚笔钱也就完事了,等事情落定了她再带你跟我们一起生活,你还是在我们眼皮下长大。”圣月娥没隐瞒,继续回忆道:“那时候你在我肚子里已经两个月了,很乖,不闹人,就让我吐了三天告知你的存在,之后就一直乖乖的,比怀你姐的时候可省心多了,我就舍不得了嘛,想多个宝贝。” 两滴眼泪掉在被褥上瞬间没了踪影,安好咬着嘴唇压住泪意,才不是宝贝。 “你真的很乖,还很皮实,我怀着你上班,怕让人看出来了一直不敢发胖,出差、搬资料、中途还换办公室,样样都自己做,你都安安稳稳的。” 安好整理好思绪,冒着丢工作的风险也要生下肚里的孩子,更多的是源于母性,她是爱肚子里的孩子的。 “我以为你会跟我爸爸离婚的,他妈杀了你的女儿。”安好仰起脸,“你这么爱肚子里的娃娃,为什么还能跟杀女仇人的儿子继续生活。” 面对着一双澄澈的眼睛,两人对视不过三秒,圣月娥略带慌张地避开了,她勉强扯了个笑,说:“你爸爸没做错什么。” 安好没理这句话,直接问:“这个茶园就是补偿,你心动了?” 话音一落,屋里陷入死寂,吞咽口水声清晰可闻。 安好感觉到肩膀上搭的手一点点变凉,指腹上似乎带着点点汗意,窗外的风吹过,指腹下猝然生出寒意。 圣月娥换了个姿势坐,收回手臂搭在肚子上,她轻声说:“当时事情已经无法挽回了,我就是杀人放火也起不了什么用。” 安好点头。 “那个老婆子年纪大了,就是进去坐牢也对她造不成什么伤害。” 安好继续点头,看她还要说什么。 “事情闹出去了我会丢工作,周荣也是,他有个坐牢的妈找不到什么好工作,你姐跟着他过不了好日子,说不准周家人还会欺负她。我如果带走她也养不好她,继父无论如何也没有亲爹好。安好,我是你妈妈也是安虞的妈妈,我为你报仇也要考虑到她。”圣月娥低下头,见蓝色的薄被上泪痕点点,她抬手给她擦眼泪,说:“这是那个老妖婆一个人的错,你爸爸没做错什么,你没了他也很痛苦,如果我一意孤行闹个你死我活,我们的家毁了,三家人的前途也没了。” “所以我要了周家的茶园,你爸爸也跟他妈断绝了关系,从那之后再没联系过,一直到她咽气,你爸跟你姐都没回去见过她。”圣月娥掀开被子下床,穿上鞋往外走,快出门时说:“我知道你肯定怨恨我们,但成年人的生活没那么简单,不是简单的黑白分明,当事情成了定局,那就要考虑利益,挽救自己的损失。如果当初报警了,现在我们家也成不了这样,就是把你找回来了也是过苦日子,这个茶园也到不了你我手里。” 门关上了,安好掀开被子躺了下去,她按着眼睛不准它再流眼泪,说清楚了,也就死心了。 门又开了,一杯水放在床边柜上,圣月娥走到窗边关上窗户,开了空调,站在床尾说:“好好睡一觉,别多想,我跟你爸爸都是爱你的。” * 飞机落地,安虞在出站口看到人先挥手。 “怎么是你来接我们?”圣月娥推着行李箱过来。 “刚好我在家,有空就过来了。”安虞见安好面色不好,她皱起眉问:“这是怎么了?生病了?” “晕机,回去睡一觉就好了。”安好淡然地说。 安虞打量她一眼,总觉得不对劲,两天没见安好,她似乎突然长大了,之前的腼腆害羞褪去,小女孩的懵懂消失了。 “走了,赶紧回去,让你妹妹歇歇。”圣月娥插话。 “好。”安虞拉住安好的手往外走,说:“我从学校给你找了三个补习老师,教你数学的女生也是湖北的,她从小学奥数,让她帮你全面补补课,最后一年把成绩拉起来。” 安好点头,“我回去了就收心,好好学习。” 到家了她就把画画相关的东西全锁进柜子里,口红和化妆品什么的全收了起来,书桌上不相干的东西都没了,只剩下书和笔。 安好整个人沉寂下来,每天跟着三个补习老师上课做题,累了就去打半个小时的羽毛球,每隔两天花两个小时去游泳,跟傅实秋他们聊天也是分享习题和资料。 圣清约她去逛街约不到人。 安虞想带她去大学逛逛,她说等她考进去了天天逛。 圣月娥不知道是觉得心虚抑或是理亏,出于补偿,她每天晚上都回家陪安好吃饭,晚上安好做题的时候她送牛奶和水果,早上安好站在阳台背单词练口语的时候,她也会早起陪着。 甚至挤出时间报班学羽毛球,打算陪安好对打。 安好开学的前一晚,周荣在饭桌上说:“好好努力学习,等你考上大学,爸爸送你三间门店练手,赚了钱就当你的零花钱。你姐当初也是拿的三间门店,现在她自己做的也有投资。” 拒绝的话都到嘴边了,安好又咽了回去,考大学是她的梦想,跟金钱奖励无关,但她姐有,那她也该有。 “我姐读的什么专业?”她问。 “商科。”周荣说。 安虞吃着饭没说话。 第二天,安好由安虞送去学校,在这个学校读书的都是有钱人家的孩子,一路升上来的,都是认识的人。安好忽然插进去,有些人最初对她还有兴趣,想约她去party、去剪头发、去玩密室,但安好要刷题,要背单词,要练口音严重的英语口语,慢慢的就没人约她了。 开学大半个月,到中秋节放假这天,她成了班里独来独往的,有时候跟圣清一起回家,有时候自己一个人,也碰到过张芜和李青松他们,搭个话又各走各的。 “三小姐放学了,饿不饿?我先给你舀碗汤喝。”保姆问。 家里的司机、做饭的阿姨、打扫卫生的保姆都挺喜欢这个学习认真的孩子。 安好听到屋里有说话声,她往里走,问:“家里来客了?” 进门听到耳熟的说话声她心里一窒,放下书包走进去,果然是周成和周情两家人。 “安好放学了?”周情无事人一般笑着打招呼,“一个月没见你长高了一大截。” 安好看了眼周荣,想也是,怎么可能为了她跟手足断了关系,她点头说:“你们先聊,我上去换身衣裳。” 她在楼上一直磨蹭到饭好才下来,安虞不在家,圣清回了圣家,她思索一下,选择坐圣月娥身边。 “听说茶园转给安好了?”周成问。 “是,这是我爸爸在我家的时候许诺的。”安好看着他。 “这话我听不懂了,这不就你家,哪还是你家,差点把我说迷糊了。”周成笑。 “那你要多读点书。”安好也笑。 周成笑不出来了,他朝周荣看了一眼,示意他教训教训这个没教养的死丫头。等了一会儿没人说话,他重重嗤了一声,说:“你该知道,那个茶园是我们周家的,你一个姓安的拿着是怎么回事。” “周成,十六年前这个茶园就不姓周了。”圣月娥出声,“你莫不是忘记了?” “没有,大嫂你别生气,我不是那个意思,我的意思是既然孩子已经找回来了,是不是该把姓改回来。”周成握着手,刮了安好一眼,继续说:“我们周家的孩子,跟别人姓是怎么回事?” “她也是我的孩子,跟我姓好了。”圣月娥才不愿意看见那个茶园又姓回周。 “不了,我就姓安,姓安姓李的养了我十六年,怎么也轮不到姓周姓圣。”安好开口。 圣月娥不说话,只要不姓周就行。 周荣想要打岔,现在明显不是说这个的好时机。但周成怒了,他摔了筷子瞪着安好,鄙夷道:“不姓周你就把茶园拿出来,姓安的养你十六年,还没姓周的半年给你花的钱多。” 安好气得发抖,她紧紧捏着筷子,圣月娥怕她犯傻,再次说:“茶园是我的,是我给安好的,跟你们周家屁的关系都没有。” “话不是这么说,大嫂,茶园要是跟姓周的没关系怎么会到你手里。”周情帮腔,她嘀咕说:“要我看就该把茶园拿出来,我妈也就是粗心大意被人贩子钻了空子,她老糊涂了才说孩子是被她淹死了,当初就是报警也不会坐牢,是你连哄带骗从她手里拿走了茶园。” 安好听出来了,这是想分财产来了,她事不相关地坐在一边看他们面红耳赤地争吵。 周成见不惯她这小人得志的样子,又记恨上次被她指着鼻子骂,他冲安好说:“你以为你那养父母多宝贝你,还巴巴要为人家保姓,那是你那养父不能生,在捡到你之前就查出来了,要不然会捡个病孩子拿回去养?” “周成!”周荣爆了,摔个碗砸过去,“我他妈怎么给你说的,谁他妈让你说的。” 安好浑身发抖,视线模糊了,扭曲的空间里见周成畅快地看着她,她猛地站起来掀了桌子,一桌菜没人动,全洒在对面坐着的人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