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拯救那只半妖鬼》
1. 第 1 章
青云三百年,九霄王朝都城,玉京。
日落西斜,庭院拂柳荡荡悠悠,垂落阴影斑驳游离,被几声隔墙呐喊震得微微晃动。
“阿姐、阿姐——”
“何故!何故阿姐不愿见我?哪怕是犯了错,阿姐也该让我知道我做错了什么事!”
芙清苦着一张脸,巴巴地劝着:“三少爷,小姐近些夜里都休息不好,如今好不容易歇下了,您就别——”
“又是这种话!”蓝衣少年听不进去,清俊的眉眼上扬,变得凌厉起来,“我上午来你是这几句,下午来也是这几句!当我是痴子好骗吗?”
随即他声音更大,“阿姐!”
“你今日不见我那我便不走了!”
芙清急的满头是汗,跟着三少爷原地转了半天圈,最后还是一跺脚进了院里通传。
栖迟院。
流萤一动不动躺在内室床上,凡流恪声音太大,她就算是只猪此时也该醒了。
“让他进来!”流萤坐起身,看着镜子里的自己,眼下一层乌青,素服寡淡,衬得她神色怏怏,没什么精神。
芙蓉跟芙清传完话,回到屋内给她束发,带着小心翼翼道:“小姐,咱们要不寻个郎中看看,总不能每天晚上都魇着,过几日可是得打起精神的好日子。”
流萤没做声,她晚上睡不着,可不是因为做什么噩梦。
任谁也不会想到,在已经经历过一世的重生后,流萤又重生了。
还重生到了第二世。
还是第二世一个最让人半夜辗转反侧、焦虑无比的时间点。
没来得及再多想,凡流恪昂扬的声音很快钻了进来,“阿姐!”
凡流恪身后负着剑,一看便是刚从灵山回来,少年容貌俊秀非常,眉眼飞扬,如一颗发奋生长的韧树。
“我定要问个清楚——”待看清流萤状态,凡流恪说一半的话卡在嗓子眼,“阿姐,你怎么变成这副模样了!”
芙清急急跟进来,刚一冒头,就被识眼色的芙蓉拉出了室外。
“我去找郎中,我去找医仙。”凡流恪风风火火,一刻不停,脚尖转了个弯就要出去。
“你先坐下,我正好有话要问你。”流萤喊住他。
凡流恪迟疑了会儿,坐下,抬头偷觑阿姐难看的脸色,左碰碰腿,右摸摸耳朵,不知为何,有股不好的预感。
原来阿姐最近真的休息不好,休息不好,休息不好,脾气就不好......而且看样子确实是被他吵醒的。
但他最近学了御剑术,阿姐如果要揍他,他应当是能溜的很快的。
凡流恪蓄势待发,却不料流萤接下来问出的话,让他全身汗毛刹那间齐刷刷起立!
流萤问他:“三年前,你是不是和二表哥一起去了寻仙楼?”
凡流恪整个人弹射起来,脸皮瞬间都白了,“阿,阿姐,什么寻仙楼。”
“临安巷73号的寻仙楼!你十三岁生辰那晚二表哥带你去的地方。”流萤拍了一下桌子,芙蓉临走时放下的茶碗溢出几点褐色。
凡流恪唇抖了一下。
阿姐怎么突然提起这件事。
流萤站起来,被他这副脸白心虚的样子气的发晕:“凡流恪,阿爹去世前有没有告诉你不要去簪花问酒之地!”
凡流恪吓得都不会说话了,“我,我,阿姐,对不,对不起,我就是好奇。我在那里什么也没做,什么也没做,阿姐你信我,我,我如果知道二表哥说的寻仙之地是......我定是不会去的——”
流萤何不知他是被人哄骗,青云三百年,是仙门灵域林立的三百年,也是九霄王朝鼎盛的三百年。
百年来,王朝依赖仙门培养鹰犬,捉妖驱鬼;仙门需要王朝固守灵地,维护生息。
因此生于九霄的百姓无不向往修仙,不论化神,单是进入筑基的修者都可在朝廷立足有名,小可保家,大可卫国。
凡流恪生就一颗英雄梦,对仙门心往神驰,阿爹临终前将他托付于灵山衍行尊,凡家男女老少人尽皆知他赤子心,单纯无防。
凡引章作为表兄,竟毫无仁心的勾着自己方才十三岁的表弟去那般地方!
最重要的是,倘若凡引章当天不曾带着阿恪去寻仙楼,也就不会遇到......那人,也就不会将他带回凡家,也就不会让他恨上凡家,引得一年前乃至接下来这一团乱麻的祸事......
见阿姐迟不做声,脸色也越变越难看,凡流恪心慌的很,但又十分想知道,于是他小心翼翼地问:“阿姐,此事你如何知道?是谁告诉你的?”
三年前的事了,是谁还将此事翻出来给阿姐嚼舌根,让他知道是谁,他定饶不了那人!
谁告诉她的......
流萤整个人身子一晃,扶住桌沿,险些呼吸不上来。
哪怕已经在虚空里飘了近百年,前尘往事淡成回忆,但只要一想起......那个人,她依旧发自内心的恐惧,颤栗。
少女身体轻颤,捏着桌子的手用力到泛起青筋。
“阿姐......”凡流恪心惊胆战,对流萤此时的心境浑然不知,只觉得自己完蛋了。
他去寻仙楼竟让阿姐生这般大的气!
“你还有其他瞒我的没有?”流萤突然问。
“什么,没——”凡流恪微愣,一些零零碎碎的回忆下意识袭来,他猛不丁想到什么,浑身血液逆流而上!
身后所负之剑仿佛也感受到了他异样的情绪,忽然剧烈地嗡嗡震动起来!
观他反应,流萤诈出来了结果。
同时也感到奇怪。
倘若只是将那人带回了凡家,如今在他们眼里那人已死,事情也已经发生,又有什么不能告诉她的?
何至于如此大反应?
三年前他们从寻仙楼带回那人,莫非不是抱着单纯带回来个下人的想法?还有其他不可告人的原因?
另外,二表哥素来洁身自好,究竟为何要哄骗表弟去青楼?
但与先前不同,流萤接下来的追问,凡流恪死活不再吭声。
他瞒了一件大事!很可能是那人......最后拼着爆体而亡也要去砍他头的大事!
流萤闭了闭眼,攥住他的衣袖,“走,你跟我去见二表哥。”
她今日定要当着凡引章的面将当年的事弄个清楚。
流萤带着满脸抗拒的凡流恪去了凡家二房。
凡引章卧床已足一年,闻柳院依旧被收拾的干净齐整,正值繁夏,哪怕夜色暗沉也能看到院里花攒锦簇,水流汲汲。
二表哥人如其名,是九霄王朝有名的韶秀才子,早年即可三步作诗,五步成赋,及冠年提笔纂文得九霄帝“美秀”之称,其作至今悬于王朝麒麟阁。
凡家男子皆善武,唯凡引章惯习文,如此才情冠绝之人,却于及冠第二日变成了个只能躺床的废人。
但他能听能看,只是不能说话,身体四肢动不了。
秦氏听到大房两个小辈来的消息很惊讶,用巾帕抹了把眼泪,对睁眼望着房顶的凡引章道:“阿章,你表妹表弟来看你了。”
凡引章无动于衷。
他想动也动不了。
秦氏,是凡流萤和凡流恪二叔的夫人,也是凡家现如今的主母。
凡家将门出身,开国功勋,三朝掌军,传到流萤阿爹这辈共两房。
凡流萤和凡流恪是大房仅剩的小辈,二房共两子三女,凡引辞为庶长子,行一,如今随父行军。凡引峨、凡引宁两庶女均已出嫁。
二房如今在凡家住的仅四小姐凡引容和二少爷凡引章,都是秦氏嫡出。
“叔母。”流萤对秦氏行礼,直截了当道:“我们来看二表哥,同他有一些话要说。”
秦氏对大房这一对姐弟平日无甚感觉,两家虽未分家,但除了后宅要事,素来关起门各过各的。
小辈之间,凡流恪和她儿子往来还算频繁,秦氏偶尔来看儿子也能见到他,因此他的出现秦氏不算太意外。
让她意外的是这位三小姐凡流萤,自去年那场灾祸发生后,她称病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快一年了,如今冷不防来了二房?还和她儿子有话说?
她替凡引章掖了掖被角,不动声色挂了个笑道:“你们聊,正好我也准备回去了。”
秦氏走后,芙蓉阖门守在外面。
负责照顾凡引章的两个丫鬟相互看看,还是待在屋内没有出去。
流萤也不在意接下来的话被她们听到。
她沉了几息,敛目观察。
凡家的子孙后代就没有难看的,哪怕凡引章如今瘦得形销骨立,眉目却依旧俊美清隽,反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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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这种消瘦凭空多了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阴柔气。
她的目光带有浓重审视,神思游离天际半晌的凡引章终于将眼珠子移了过来。
空气安静下来。
流萤将凡流恪拽至身前,“二表哥,我知你不能说话,但我有些问题必须当着你的面才能解惑,关于三年前寻仙楼的事。”
凡流恪头垂的更低了,相反凡引章没什么反应,只是视线停留在他们身上。
也不知道是本身就没什么反应,还是身体不能反应的缘故。
“你说。”流萤对凡流恪道。
阿姐带他来找二表哥,就是告诉他她今日是铁了心要弄清楚这件事。
所以不论如何,今天肯定是得解释清楚。
当着二表哥的面也好,正好他有些话也憋了很久了。
凡流恪咬咬牙,飞快地瞥了凡引章一眼,“当初是二表哥告诉我,寻仙楼有妖物出没,我要做修士,当然要攒‘机缘’,除妖捉鬼是修士的‘机缘’,而且说不定会有灵物馈赠,所以我才去的。”
流萤才知道是这样的由头,不禁道:“你那时并未学仙术,除妖捉鬼,你怎么除?”
实在不是流萤看不起他,但从前两世的经验来看,他们凡家就没有修仙的天赋,凡流恪前两世至终都没有练成心剑,而心剑仅是真正成为修士的第一步。
但他其实两世最长也才活到了16岁。
也就是今年初冬。
这么想着流萤不由就加重了语气。
凡流恪被说的面色涨红,“我是不会仙术,但好歹我也可以去看看......”
流萤:“所以看着看着,结果最终把妖物带回家了是吗?”
“阿姐。”凡流恪面色骤然又变得惨白,嘴唇都在抖,“你,你怎么知道!”
除了他和二表哥,再没人知道一年前那只在凡家作乱的妖其实是三年前从寻仙楼来的!
在凡家待了整整两年!
流萤转而看向无动于衷的凡引章,“二表哥当初究竟何意,诱骗我才十三岁的胞弟去寻仙楼捉妖祟,最后害他将那人.....带回来,让凡家遭了年前的那般大祸。”
她声音变大,带着少有的怒气,屋内的两个丫鬟面面相觑,都不敢置信自己听到了什么。
就连凡流恪都一副如受重创的表情看着她。
一年前,凡家发生了一起大事。
起因不详,只知凡家二少爷凡引章的弱冠宴办得甚是宏大,九霄王朝有名姓的人家都送了礼庆贺,就连当今九霄帝嫡出的五公主都微服来凑了热闹。
但也许就是这般热闹,吸引了潜藏在人群里的妖物,九霄的妖祟污秽恶浊,无恶不作,仙门不敢欺,便频繁骚扰在他们眼里十分弱小的百姓。
冠宴宴至月满,微醺的二少爷走错了路,他从二房拐到了大房,沿着三少爷的院落一路寻觅,像是在寻找什么。
二少爷平日待人和气,有小厮主动问他可否需要帮忙,二少爷都挥挥手,道大家不用管他。
直到在挨近三小姐凡流萤院落的一片桂林里,二少爷似是找到了自己想找的,屏退了下人独身入内。
没过多久,众人听见桂林里传来悉悉索索的撕扯声。
还有奇怪的,像是拖着家禽在地上来回剐蹭的摩擦声。
下人们不禁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不会出事吧?
-能有什么事?府里谁还敢对少爷对手?
-等着吧等着吧,说不定二少爷只是喝多了,寻个地方解手呢。
于是众人又等了会,结果等来等去,只等到一阵黑雾从桂林里弥漫开。
大家面面相觑,都意识到不对,于是纷纷上前喊二少,却只见凌空“唰”地有只巨大的乌黑飞禽直直冲向他们!
紧接着,“嘭”的一声,每人耳边都像炸开了一朵烟花。
上一秒,大家看见乌压压起飞的粗大树身迎头砸向他们,下一秒,身体便像破布袋子一样被砸得破破烂烂,溅起一片血花腥风,地面全是痛苦蠕动的肉块。
脑子里回忆起赶过去看到的这些,凡流恪牙关打战,画面紧接着闪出下一幕——
黑雾尽头,一个身量薄的像片纸的少年,拖着血人凡引章走了出来。
双瞳半灰半红,正凝视着他。
2. 第 2 章
想到这,以及当场直接丧命的二十几名下人,因为临近阿姐的栖迟院,妖力冲击下更是直接坍塌了整座墙,险而又险阿姐当时不在院内。
凡流恪回神,看向躺在床上的人,忽然开口道:“二表哥,三年前的事我顾忌你的声誉,就连阿姐我也从未提过,我也不是没怀疑过你,因为当时寻仙楼根本没有妖祟作怪的传闻。”
凡引章眼皮动了动,静静看着他。
凡流恪声音变低,“我只是觉得你不会那么利用我,所以从未深想过,毕竟你是我二哥。”
阿爹去世后有一段时间,凡流恪记得很清楚,那会他刚六岁,阿姐八岁,都是藏不住情绪的年纪,每次他去找阿姐都能看到阿姐哭肿的眼睛。
阿姐比他更难过,她曾亲眼目睹阿娘被妖祟剜心,之后又撞见阿爹自刎,凡流恪不想看见阿姐难过的样子,更不想看阿姐在他面前强作无事。
于是之后他都尽量不在栖迟院附近晃悠。
后来每天坐在大房门口,凡流恪总能碰到下学回来的二表哥,二表哥是真的喜好读书,经常给他讲新学的典故和文章,凡流恪尽管不喜欢,也会装作很感兴趣的模样哄表哥,因为他实在没其他可以说话的人了。
那几年,他经常会同二表哥打听他的阿爹阿娘,也会同二表哥分享一些不能跟阿姐讲的事,二表哥当时是二房唯一的嫡子,秦氏不愿他同庶子女来往过密,便也顺理成章的想聊天便去大房门口找表弟。
一来二回,凡流恪记不清自己骚扰了二表哥多少次问阿娘,也数不清二表哥给他讲了多少故事。
凡流恪一直认为二表哥就如他崇尚的那些圣贤一般贞不绝俗,清风亮节。
这样的二表哥怎么会欺骗他?利用他呢?
可他确实这么做了。
凡流恪眼眶发热,咬了下舌头忍住了。
躺在床上的凡引章听到了来自表妹的质问。
也听到了来自表弟的。
久没活动的脑子转的有些慢,凡引章费劲思考着他们说的话。
“当初二表哥带我阿弟去寻仙楼前,究竟知道不知道那人是只妖?”流萤问。
“二表哥不能开口,但可以眨眼,只要想,总是有办法告诉我们。”
凡引章没动。
流萤试探问:“不知道?”
凡引章缓慢地眨了两下眼。
那这个不可告人的原因,不是为了害凡家,也不是刻意要将妖物放在阿恪身边,流萤沉默了一会儿,“阿恪说寻仙楼也根本没有妖祟作怪的传闻,那么二表哥找理由将阿恪哄去寻仙楼,难道只是为了让阿恪跟着你将那人带回来?”
凡引章又眨了两下眼。
流萤百思不得其解,不过是赎回来个人而已,怎就非得阿恪去,“为何?”
站在她身后的凡流恪忽而垂下头,“不用问了,阿姐。”
流萤转眸看他。
凡流恪实在不是很愿意回想,尤其这种事对少年来说难以启齿,“二表哥他......好男。”
流萤愣了一下,怎么也没想到是这个原因。
她回头看向不知何时已经闭上了眼的凡引章,只觉心里那团皱巴巴的迷雾终于被拨开,却是以这么一种荒谬又合理的方向。
凡流恪艰难说出口:“二哥好男,但他害怕被别人发现,不能养在自己身边,所以带我去寻仙楼‘碰巧’看到了那个男......不是,那只妖......他在隔间里,被人摆弄,挨个舔鞋,皮肤上写满了侮辱的话......”
流萤听着,感觉自己快要呼吸不上来。
凡流恪:“我不知他是妖,二表哥也不知,我们见他可怜,将他赎回后,一直在我院内做洒扫,阿姐你......也许见过的,妖化之前的他,你还给他分过点心。”
“但你不知道他的名字,他叫昼燃。”
温昼燃。
.......
离开闻柳院,时辰已经不早了。
流萤回到自己的院落,躺在床上,今日收到的信息量太大,她更是翻来覆去睡不着,直到天色渐亮,浑浑噩噩中——
意识又开始回溯过往。
前两世的流萤,从未将阿弟院里的洒扫小厮和那只异瞳半妖鬼联系到一起。
第一世,凡家事发后,已然妖化、失去理智的温昼燃没有放过最后赶去的凡流恪。
于是几近整个凡家亡于那个朔望之夜,个个死状凄惨,四分五裂。
唯有已经嫁到温家两日的流萤逃过一劫,但也没逃多久,温昼燃对温家仇恨更甚,凡家遭难不过半年,温家也被以同样的手段屠至血流成河,横尸遍地。
温溯夜死前曾在流萤身上施下隐息术,她那日蜷缩在角落置物箱里,听到剑鞘砸落在地上的声音,听到妖物撕扯皮肉、大口吞咽的声音,还听到人的骸骨被掰断碾碎的动静......
流萤难以自制,在箱内抖个不停,最终发出的动静还是吸引来了两只妖物。
这两只妖有无数触手,黏黏腻腻的缠绕上她,流萤拼命挣扎,哭喊叫骂,却只能眼睁睁看着妖物破了她身上的护体阵法。
被撕开胸膛剜心那刻,流萤终于见到了那只领头的大妖,竟是个分外年轻的少年,浓沉黑雾里,从远处飞快闪了过来。
那张和温溯夜相似的脸从此成了她的噩梦。
......
“三小姐,三小姐......”
“小姐,醒醒......”
“阿姐,阿姐,你别吓我——”
流萤睁开眼,迎面几张放大的脸。
“我睡了多久?”天光大亮,流萤缓了缓,坐起来问。
芙蓉:“如今已是午时了。”
流萤最近几日作息紊乱,晚上睡不着白天醒不来,她没太意外,看向凡流恪,想起来,“午时了,你歇了一天,怎还没回灵山?”
凡流恪松了口气,他方才被阿姐梦魇吓得满头大汗,此时脑子空白,下意识答:“我已经派人给师父送信,会待到阿姐五日后出嫁。”
流萤愣了愣,最近精神不济,脑子也混乱,时间都记不清了。
原来这么快,五日后,就是她和温溯夜已经推迟了一年的成婚日。
“阿姐,还有一件事,我说了你别生气。”凡流恪一边说,一边觑她神色,“我还顺便传讯给了温师兄,让他找医仙来帮你看看身子。”
流萤顿了下,很想告诉他,温溯夜大概是收不到他的传讯的。
各大仙门选拔出的弟子上月都进了龙窟石门历练,温溯夜在其中遇到了他的机缘,意外进入了心剑幻境。
幻境的三个月内他的身体对外都会呈现死亡状态,如今他的死讯还没传到玉京,但也快了。
流萤这世重生到了第二世。
第二世她与温溯夜的亲事成的颇晚,原因是第一世受到惊吓后留下的心理阴影,第二世的她重生后便见不得那张说不清到底是谁像谁的脸,于是跟温家称病提了取消婚约。
只是温家没有同意,最终就变成了延期一年,也就是五日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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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婚不婚约这些都无关紧要,对如今的流萤来说,她更在意的是——因为这种种原因,她在一年前对那只显出真形的半妖鬼做了很多件无可狡辩的错事。
而她偏偏就重生在做了这么多错事后,重生在那只半妖鬼五日后就要来找她报仇的时间点。
流萤:“......”
也不知道是该感谢老天又给了她一次机会,还是该失望重生后有可能又是死路一条。
不过起码阿恪这一世没有死在桂林树下,流萤这么想,便觉还是该感谢的。
“阿姐生气了吗?我擅作主张联系温师兄。”凡流恪见阿姐迟迟不语,连忙解释,“我知道阿姐因为那只恶妖的面目见不得温师兄,但温师兄是温师兄,恶妖是恶妖——”
“我没有生气你联系他。”流萤打断他给温溯夜说好话,“阿恪,我记得你昨日说我曾见过那只妖,妖化显型之前的他长什么模样,平日都做些什么,你还记得吗?”
凡流恪面色变得古怪,但也瞬间被转了注意力,“阿姐问他做什么?”
流萤没解释,“你但说。”
“很普通的长相,就两只眼睛,一个鼻子,一张嘴。”凡流恪仔细想了想,只能这么说。
流萤:“......”
凡流恪继续回忆道:“但他身形偏瘦,皮肤极白,平日不怎么说话,没什么存在感,前一年是在我院内做洒扫,后一年被调到桂林了。”
流萤:“谁调的?”
凡流恪看她一眼,两人同时沉默。
流萤看着他,“你全程知情?”
凡流恪摇摇头,“我也是那天才知道。”
事发当日,那只妖从血海出来时衣冠不整,被他提在手上的二表哥四肢扭曲,但上身齐整完好,唯一处血肉模糊。
再加上二表哥当初总是找理由来他的院落,还对那妖多有关心,还找他调人,一开始不懂,只以为他刻意关照,但真正事情发生后,凡流恪很轻易就想明白了。
所以凡引章将温昼燃调去桂林一年,是否还做过很多次这样的事?
流萤深想下,连带着对凡引章生起厌恶,“二表哥罪有应得。”
凡流恪没有应声,只恍惚道:“幸亏阿姐你及时来了,若没有缚妖纶,当日死的或许就不只是那二十几人了。”
起码当时,凡流恪感受到了那异瞳妖看向他时疯狂肆虐的杀意。
凡流恪身子抖了抖,他生平第一次见妖,就是温昼燃那般单凭妖气就可以击飞几十颗粗壮桂树的大妖,以至于他后来练仙术时总是不自觉将对手想象成他。
越练越溃败,越练越无力。
连师父为他寻的剑都如他一般恐惧那妖。
哪怕温昼燃已经被缚妖纶缠紧丢下了幽冥台。
哪怕幽冥台汇集天下恶妖,封印数百年牢不可破。
可他依旧感觉那妖还活着,活成了他的心魔。
凡流恪继续叹道:“那妖的实力太强大了,若当日让他跑了,百姓们后患无穷。”
这就算强大吗?流萤沉默。
在前两世,温昼燃统一妖界,成为妖皇后,才是他妖力最鼎盛的时候。
那会妖界与仙门王朝因为争夺灵地而频发战事,百姓生灵涂炭,九霄妖鬼肆虐,人间堪为炼狱,能活下来的都是百中无一。
而这一切灾祸,都归咎于一年前流萤决定将温昼燃扔进幽冥台。
如今,幽冥台封印将破,其内的所有妖异都将流窜人间。
厄难迫近,九霄危。
3. 第 3 章
房间内又响起嗡嗡颤动的声音,凡流恪握住自己的剑,面色灰败,又开始反省自己。
“我要是有点本事就好了,不求像温师兄那般有天赋,起码要能觉察出身边有妖物,也就不至于让那只妖在凡家待了两年之久。”
流萤看了眼雪飞,雪飞是凡流恪的剑,是衍行尊为他寻得,不是什么上古名剑,但是是一把很通灵的剑,能感应主人的情绪,剑身反光,剑鞘上挂着银色流苏,看得出来阿恪平日很爱惜它。
凡流恪未成心剑,所以只能找一把通灵的剑替代。
流萤沉默了会儿,安慰道:“虽我不甚了解剑道,但你如今才16岁,这个年纪想修行却不能修行的也大有人在,相比他们你已经幸运很多了,不是吗?”
“阿姐说的对。”凡流恪情绪来回很快,被说服了。
他抱住雪飞,叹道:“不过见识了缚妖纶的效果,我觉得日后修行是要紧事,跟随师兄师姐们下灵山捉妖也是要紧事,如果我碰到机缘,我也想有这样厉害的灵器。”
凡流恪不知,缚妖纶其实是剜了阿娘心的那只妖物死后化身的灵器,阿爹没告诉他,流萤也没想告诉他。
“缚妖纶其实只能缚妖。”不知道想起什么,流萤忽然声音低下来,几近呢喃。
温昼燃是只半妖,他身上有人的血脉,不是纯净的妖身,寻常克制妖物的灵器对他的作用其实都没有那么大。
流萤也是在上一世死后飘荡百年才想明白这个道理。
只有他愿意,缚妖纶才能缚住他。
凡流恪没听清她说了什么,一脸茫然,“啊?什么妖?”
流萤笑笑,换了个话头。
......
自从那日跟凡流恪聊完,流萤便进入了紧锣密鼓的出嫁最后准备中。
她与温溯夜的婚事是阿爹在世时和温家定好,也是阿爹临终前嘱咐过她的。
如非必要,流萤也不想辜负阿爹的嘱托,何况嫁谁于她而言并无差别,而且温溯夜温良仁善,算得上是个君子,所以上一世的流萤哪怕有所顾虑,但也同意了延后婚期这一举措。
如今婚期将近,也许是知道如何挣扎都无用,流萤反倒没有了紧张情绪,感觉自己的心境回到了飘荡百年的那时候。
平和淡然。
这一年,温昼燃化作温溯夜的模样同她成婚,待到温溯夜死讯传来后屠尽温家,将几近崩溃的她带往妖界囚禁,每日喜好便是在她面前杀生,看她哭晕、发抖、咒骂他,却又在她死后与她同眠,拘魂,为她造鬼域往生路。
这一世,大不了也就是这样的结局。
还能差到哪里去呢?
流萤这么安慰自己,接下来难得睡了几天好觉。
与她相反,出嫁前最后一天,没睡几天好觉的凡流恪又背着雪飞来阿姐院落晃荡。
栖迟院树荫清凉,窗扉大开,下人们皆面带喜色,来来往往。
流萤一身绯色襦裙,正坐在窗前和芙蓉芙清聊天,余光扫见他来了,遥遥冲他笑了笑。
凡流恪愣了下,他素来知道阿姐长得美,是那种感官上极舒服极温柔的美,但此刻仿佛才真正意识到。
原因大概是阿姐以前很少笑,阿爹阿娘走了后她不爱笑,一年前凡家出了事后她便更是不会笑。
从来不怎么笑的人,怎么突然开始笑了呢。
此情此景分明堪称赏心悦目。
凡流恪却不知为何心里不大舒服。
他走近,没话找话地说:“阿姐今日气色不错,想来最近心情也不错。”
流萤眸底带着温和的笑意,点头,“是还可以,这几天休息的很好。”
凡流恪:“......”
“听说温师兄一周前就回了温家,不知我给他的传信他看到了没有,如果没看到的话我就让人拦一下,看起来阿姐如今也不需要医仙了。”凡流恪继续阴阳怪气。
流萤这才觉摸出他语气古怪,意味深长看他一眼。
上辈子她情绪不高的嫁入温家,他可不是这样的反应。
凡流恪很想再说几句温师兄的坏话,可仔细想想,竟连编都编不出来。
温师兄是个顶好的人,在他眼里是这九霄乃至仙门最能配得上阿姐的男子,能比他更好的保护阿姐,不然他也不会舍得和阿姐分开。
想到这,凡流恪那一点不舒服消散了些,他坐到阿姐旁边,从袖子里掏出一张仙符。
仙符通身透明,墨色字迹像飘在半空,周围能看到灵力波动。
流萤明知故问:“这是何物?”
凡流恪双手掐诀,将仙符定入流萤手腕佩戴的玉镯上,玉镯短暂闪烁一下后恢复正常。
凡流恪神色有些窘迫:“这是我自己画的,可以感应妖物。”
流萤上一世飘荡百年其实见识了不少,仙符是没有灵力的普通人用的,普通人用它一般只为护身。
但这世上还有一种直接写入人体的仙符,不仅可以护身,还有一定攻击力,只不过需要灵力催动,普通人一般用不了。
只能感应妖气的仙符是最普通不过的仙符,只能注入死物中,而且低等仙符用不久。
但流萤依旧表现出了惊喜,摸了摸手镯,“你已经会画符了?”
凡流恪不自觉挺直了背,“师尊在我下山前教的,阿姐若喜欢,我回去之后多学几个给你画。”
“那你可要仔细学。”之后也不知何时会再见了,流萤笑了笑,跟他商量:“阿恪,我成婚后,你便不能这么随意来找我了,但阿姐会给你传信,如果你有事想见我,要提前跟我说。”
她温声软语,凡流恪却听不下去了,“什么意思?我不能去温家吗?我为什么不能去温家?温师兄以前跟我说过,就算你们成婚我也可以随时去找你。”
“温家不是我们的家。”流萤没多解释,也解释不清楚,“而且这不合规矩,你月休照常回家,阿姐如果当天......方便,一定会来看你。”
那阿姐走了,凡家难道就还是他的家吗?
凡流恪想。
最后姐弟俩不欢而散。
芙蓉和芙清面面相觑,都不理解本来聊的好好的俩人突然吵了起来。
虽然只是三少爷单方面的吵,但三小姐明日就要出嫁了,三少爷怎么能在这个节骨眼跟小姐吵架,让小姐伤心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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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萤面上难过,内心里却悄悄松了口气。
她了解阿恪,尽管他不满意,生气,闹脾气,但从小到大,只要她说过的话,他再不情愿也不会不听的。
流萤随后看向自己的两个丫鬟,芙蓉和芙清都是陪着她长大的,但她这次出嫁,除了嫁妆之外什么都不会带。
......
玉京城外,幽冥斗祟台。
距离城门百里远的茂密树林里,有一小块平地,平地外围绕着一层又一层的半透明屏障,金色符文在屏障内上下浮动,像是凭空给这块区域盖了个倒扣的金碗,隔绝了其内所有的惨叫声和血腥味。
站台的守卫们神情松懒,昏昏欲睡。
因此他们也就看不到,金碗的顶处有块破洞,持续不断有各种颜色的流光从中飞蹿射出,速度快的像屁股后面有火在烧。
树林里最高大的一棵树上,粗长的树枝间斜躺着一个少年,唇红齿白,轻阖着眼皮。
他左手捏着团巨大的黑乎乎的东西,仔细看好像是个活物,因为会动,还长着一张尖长凸出的嘴。
又捏了会,温昼燃放开这团吱呀乱叫的东西,认真问它:“几时了?”
玄鸟愤怒的想啄他一口,对上他睁开的眼,老实道:“酉时。”
温昼燃眨眨眼,“明日几时成婚来着?”
玄鸟:“......卯时。”
你问了多少次了?我说了多少次了?啊?
温昼燃“哦”了声,又问:“洞里待太久了,卯时是什么时候?”
玄鸟:“......”
它认命道:“天刚亮那会。”
温昼燃不再说话了,也对捏它没有兴趣了,闭上眼睛看起来竟是要睡觉?!
玄鸟提醒他:“今晚该回去了,估计会有人找你。”
这话说出来玄鸟都觉得奇怪,他又立马改口道:“找温家世子温溯夜。”
温昼燃依旧没什么大反应。
玄鸟以为他秒睡了,要不就是他不想回去,左看右看,玄鸟低下鸟头啄了啄身上乱糟糟的羽毛,反正它提醒过了。
温昼燃“噌”的一下忽然又坐了起来。
树枝晃动着吱呀作响。
玄鸟:“?”
本来还站在树枝上的它直直掉向下方的幽冥台,看见那对于妖物来说与地狱无疑的黑色孔洞。
下一瞬,一阵充沛到膨胀的妖力如同狂风掠过,玄鸟眼睁睁看着幽冥台的封印从那个洞口处裂开纹路,几股熟悉的气息猛冲出来,将玄鸟遥遥撞飞出去逃向远处。
玄鸟吓得都忘了自己会飞。
满脑子:啊啊啊啊啊啊完蛋了那几个家伙都跑出来了
半空中的温昼燃随手将它接住,紧跟着那几股气息掠空追去。
玄鸟听见底下守卫们喊破天的惊恐。
“快,快通知国师,幽冥台封印破了!”
“——幽冥斗祟台的所有妖物都跑出来了!!”
“速给仙门传信——”
玄鸟目光幽怨看向温昼燃,听他道:“这下谁还有空去找温溯夜。”
玄鸟:......至于吗?我问你至于吗?
4. 第 4 章
幽冥台是九霄百年来禁锢妖物的场所,灵气为整座大陆最少。
九霄的妖物与人不同,人类有空气能呼吸就能活,但妖物依灵而生,在灵气稀薄的地方要靠夺灵才能堪活下去。
幽冥台也称斗祟台,就是因为被封印进这里的妖物,只能靠从别的妖身上抢夺灵气存活,因此导致幽冥台里的小妖活不下去,大妖因为灵气稀薄也难提升。
若是煎熬厮杀至只剩下几只大妖,那也不行,因为幽冥台外的金符会有国师来经常加固,空气不流通,也就致使其内的灵气越来越少......
谁也不知道幽冥台封印破后跑出去多少只妖,也不知道百年来好好的封印怎么就突然破了?
九霄帝很快接到消息,连夜召国师入宫,同时一条条急讯飞快发往仙门,没过多久,整座王朝有点人脉的家族都听闻了这个噩耗。
......
翌日。
流萤卯时被芙蓉和芙清从床上喊了起来,开始梳妆。
一模一样的流程,这是第三回,流萤算得上轻车熟路,十分配合。
接近巳时,流萤换好嫁衣坐回床上,听到下人们通传秦氏带着四小姐凡引容来到了大房。
流萤的婚礼全由她阿爹留下的老人为她筹备,而且因为原定一年前出嫁,该准备的早就准备好了,因此今年办的算是比较轻松。
秦氏作为流萤的叔母,又因为流萤的二叔在外赶不回来,她今日定是要露面的。
凡家四小姐凡引容今年五岁,一进门便抱住了流萤的胳膊,“三表姐,表哥怎么不在这里呀?”
虽然三表姐今日很美,比往常都美,像仙女一样,但凡引容眼巴巴看着三表姐,仙女不会陪她玩,五岁的小孩还是更喜欢会变法术的表哥!
秦氏乍见流萤面色有一瞬不自然,但很快就被她压下了,她顺着女儿道:“是啊,我这一路来都没看见阿恪,他今日是有事吗?”
“他师尊让他回灵山了。”流萤摸了摸凡引容毛绒绒的头发,“我也是今日晌午才知道。”
秦氏奇怪了一下,大房这对姐弟素来好的不行,凡流恪回来待了这么些天,偏偏在姐姐结婚的日子跑回了灵山?
不过想到什么,她忽然面色一变,同时示意丫鬟将女儿带出去。
秦氏道:“莫不是因为城外那件事?”
秦氏的母家也是个大家族,今日晌午,母家给她递了消息,说城外圈禁妖祟的幽冥台封印破了,让她尽早做准备,把家里驱妖的灵器都备出来,有备无患。
但秦氏一听,却只注意到,幽冥台,那不就是一年前那只害了他儿子的恶妖被扔进去的地方?
幽冥台怎么能破呢?幽冥台破了,那里面的妖是不是也都跑出来了?
当初那只妖被缚得紧紧的扔进了幽冥洞里,眼神凶狠的要命,倘若有机会出来了,岂不是很有可能来找她儿子寻仇?
流萤瞥一眼就知道秦氏脑子里在想什么,她心绪淡淡,没有交谈这个话题的欲望。
秦氏大抵以为她不知,刻意压低声音继续道:“阿萤,听说城外的幽冥台封印破了!如今国师向九霄帝请命亲自去捉回,但谁知道里面跑出来了多少只妖,国师年纪大了,他又能捉回多少?我想阿恪的师尊定是知道了这个消息,所以才让他连夜回——”
“叔母是担心那只被表哥欺负过的妖回来报仇吧?”流萤淡淡道。
秦氏一噎,捏紧了手帕,“阿萤,你二表哥是个什么样的人你知道,那妖是个什么样的妖你难道知道?怎么能说是你二表哥欺负的他。”
流萤带着凡流恪去找凡引章那日,屋内还有两个丫鬟全称听着。
若无意外,秦氏肯定已经问过了他们当天所有的话,流萤也不拆穿她的口是心非,“能在幽冥台活下来的无一不是实力强横的大妖,如果那妖真的逃出去了,我觉得叔母也不用想这么多了。”
秦氏面色红白交织,“什么意思?”
流萤:“如果他要来寻仇,我们都没有办法。”
这是实话,也是流萤到现在将心态定为顺其自然的最大原因。
温昼燃要做什么,十年百年的,他肯定会做到,别人拦不住,也挣扎不了。
手里的帕子被秦氏攥成一团,她也不是领悟不了这个道理,能从幽冥台活下来的,能是什么普普通通的小妖?她只是不愿相信,毕竟她只有凡引章一个儿子。
秦氏咬牙切齿,“那恶妖罪该万死,他可千万要死在幽冥台下。”
这希望指定是只能落空了。
秦氏最后面色不太好的离开,她走后,流萤依旧坐在床上,却忽然感受到一阵空前的乏意,想立马就闭眼躺下睡上一觉。
看了眼天色,流萤强制让自己精神一点。
熬到午时刚过,院外传来了敲锣打鼓的动静,还有喜婆下人们大喊着“世子来啦”“新郎好俊”的声音。
流萤安静坐着,屋里的人忙手忙脚地给她理喜服,戴盖头,说讨喜的话,说一句便有人发一份喜钱,因此屋内这会欢闹的不成样子。
都准备完毕,正想让芙蓉芙清她们扶着自己往外走,流萤便听见她们惊喜的声音——
“三少爷回来啦!”
流萤顿了下,掀起一点盖头往外看,看见本来应该被气回灵山的凡流恪在她面前弯下身,他换了身暗红色的衣服,此时背对她,肩背看起来倒像个大人了。
“阿姐,我送你出嫁。”
流萤未发一言,在欢呼鼓舞的热闹里伏身上去。
......
凡家正门外。
打了一晚上架的温昼燃没什么精神,还有点不耐烦。
但他最近用着温溯夜的名头,温溯夜如今在九霄人眼里活的好好的,结婚这种事难道能缺席?
新郎玉树临风、神采英拔、面容更是九霄出了名的俊美标致,此时此刻众人眼里看到的温昼燃,就是这般让人惊叹的天姿模样。
有人拱手恭维道:“温世子与凡家三小姐门当户对,天作之合,日后必定婚姻美貌,百年好合啊。”
温昼燃懒懒站着,听见后勾了勾唇,眼底没什么情绪地扫了他一眼。
那人眼里看到的却是一身喜服的温世子冲他颔首回了个礼,含笑道了句感谢的话。
就这么看着这群人对着他自言自语,温昼燃有时听到好笑的,就多看几眼说话的人,在这些人幻觉里可能是觉得温世子对他们反应很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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切,于是都激动的脸红脖子粗,越发卖力地说好话。
新郎在跟每个人聊天,整条大街无一人感觉奇怪。
听到最后没意思了,温昼燃打了个哈欠,打完看见一大波人乌泱泱从凡府大门涌了出来。
第一眼,他目光没放在浑身遮得严严实实的新娘身上。
而是注意到了那个背着新娘的少年,盯着他熟悉的眉眼看了会儿,温昼燃主动走了过去。
落在其他人眼里,就是温世子笑着上去迎新娘了。
少年跟他擦身而过,将背上背着的人放进了轿子里。
温昼燃转身阴阴看他。
凡流恪走回时,也没跟挂着笑看他的温师兄说话,步履匆匆,活像是去投胎。
周围人:“三少爷哭了呢哈哈哈。”
温昼燃露出个不知是嗤笑还是讥讽的笑容,“这就是灵山学了三年的修士?”
一直站在他肩膀上的玄鸟:“看起来和一年前一样,卡在练气期九重。”
温昼燃又嗤笑一声,最后目光阴晦的瞥了整个凡府一眼。
热闹的八抬大轿绕玉京城十来条街走了一圈,临近申时抵达了温府。
按照流程走完了全部仪式,流萤被蒙着盖头送到温溯夜居住的院落,接下来就是长久的等待了。
这一路来,流萤没看到新郎,也没同新郎讲过话。
上一世的这会有芙蓉和芙清同她消磨时间,这世没带任何人的流萤只能自己默默坐着。
她心里放空,有些茫然,还有些紧张。
不知道自己做的决定对不对,不知道还能不能见到明日天亮。
无论如何,试试呢?
温昼燃曾在凡家待了两年,那事未发生前没伤害过任何人,寻仙楼对他更是恶劣,可那会的温昼燃也未违背给他吃食的鸨母,依她所令伺候难缠的客人。
上一世流萤和他纠缠半生,死后化为幽魂,温昼燃为她建了鬼域往生路,她的魂魄沿着那条路飘荡,能看到尽头通往妖界的无咎山。
无咎山是历任妖皇住的地方,灵气充沛,他在山顶建了座人间的府邸,里面也有个院子叫栖迟院,他在里面和她的尸体日夜同眠,共寝共食。
他从小被遗弃,或许只是希望有个他的容身之处,有个......家呢?
想法再笃定,临要开始,还是会不安,流萤悬于高空的心被一道突然的开门声惊得颤了颤。
于是温昼燃应付完那群人,推开喜房的门,就看见烛影映墙,一片红绸中,顶着盖头的小嫂子端方正坐,似是听见声音,她整个人微微僵了一下。
流萤屏住呼吸,蜷了蜷手,感觉定入了仙符的手镯有点发热。
温昼燃知道她看不见,抬手挥出一道妖力将喜烛打灭。
此屋没其他人,是他特意安排的。
他在门口站了会,眸底冷厌交织,见流萤没反应,便又挥手打落了她的盖头,身形一动便站在了她面前。
黑暗里,流萤缓缓抬眼,入目有朦胧的身体轮廓,还有些微急促的呼吸声,熟悉到不能再熟悉。
流萤猜,眼前这少年此刻定在想如何让她死。
每次他这么兴奋,都是将要杀人时。
5. 第 5 章
妖鬼的视力不受光线影响,看着下方纤弱的少女,温昼燃的血液在沸腾,几乎就要从血管里蹦出来。
这一幕他幻想了千百次,坠入幽冥台的三百多个日夜,他每时每刻都在为眼前的人寻死法。
在幽冥台与大妖斗祟失败,人身被折磨至死,他堕落成阴鬼当日就立下誓,若他有来日,定要她死无尸骨,永无轮回。
温昼燃抬手,指间有朵正在燃烧的魂火,火光明亮,映照着他幽冷的眉眼。
屋内安静的针落可闻,他忽听见少女轻声喊了句,“夫君?”
并且正仰头看着他的脸,神情怔愣。
温昼燃一顿,不自觉退了两步,隐入黑暗里。
流萤愣住了。
他的脸......
温昼燃也立马意识到她喊的是温溯夜,看到的也是温溯夜的脸。
喜烛红影重燃,屋内亮起昏暗的暖光,温昼燃坐到喜桌旁,跟流萤遥遥隔着段距离,静默着互相观察。
温昼燃突来兴致,想看看她幻觉里的温溯夜是什么样子。
但流萤眼里的他,实际上就是他自己的模样,一张和温溯夜相似的脸,却比温溯夜多了几分邪气恣意,他是异瞳,左眼深邃,黑得深不见底,右眼血红,仿佛随时都能淌出来血,坐姿随意,异瞳直勾勾凝着她。
流萤将视线从他眼上离开。
又发现这张脸上,不均匀分布着四五道拇指长的伤疤,看起来有年头,颜色已经淡为肉色,但他肤色极白,尤其在烛火映照下,其实很是明显。
流萤心情复杂。
温昼燃的幻觉对她不起作用了,为何?
上一世,她是在温溯夜死讯传来后才察觉到换了人,而且,那之后温昼燃脸上也没有疤。
这些疤让流萤思绪飘远,她比谁都清楚这些痕迹是从哪来的。
缚妖纶是高等灵器,神通期的大妖死后化成,通灵,形随意动,一年前,察觉到她惧怕被缚住妖物的面目,于是缚妖纶在禁锢住温昼燃的某日将那他的脸刮破,血蜿蜒流了一地。
可能是太痛了,那会温昼燃当着她的面,有挣脱缚妖纶的意图。
缚妖纶撑到极致,将信号传达给她。
流萤当时大惊失色,短暂的愧疚被忘到天外,知道如果他挣脱出来,第一世的恐怖画面立马就会重现,她被吓得泣不成声,上气不接下气,瘫坐在地上。
温昼燃也不知为何,后来也不动了,就在那顶着满脸血,看着她崩溃到昏过去。
画面如今想起来,感受还是很深刻,因此流萤看到他脸上的疤,一时说不出话。
温昼燃不是只有耐心的妖鬼,尤其随着妖力提升,来自于妖的天性让他无时无刻不想杀人,更何况眼前之人还是他恨之入骨的仇人。
他双眸一闪,再次蓄好的杀招却又被打断。
头顶传来“轰隆”一声巨响,喜房屋顶塌了。
从天而降的玄鸟跟温昼燃对上眼。
玄鸟:“......”
温昼燃气笑了,直接将魂火砸向它。
魂火只燃生物,玄鸟在屋内上蹿下跳,一边躲一边叫,“你刚才不会是想杀了她吧?”
温昼燃瞥了坐得端正的流萤一眼,冷笑道:“杀了她又如何?”
玄鸟:“明日要同卫勤氏敬茶,你杀了她,万一卫勤氏明日突然记起她了,你怎么圆?”
温昼燃在自己身上施的幻境前提就是他,实体存在的他,只有别人看到他,才能将他幻视为温溯夜。
如果流萤死了,那么流萤就是真的死了,别人是真的看不到她。
温昼燃淡声道:“留下尸体不就行了。”
他半体鬼身,流萤只要留下尸体,就算烧了魂魄,断了轮回路,他也能驱使鬼尸做任何事。
玄鸟恍然大悟,“嗖”的一声又从屋顶蹿了出去,留下一句。
“那你杀吧。”
只要别耽误大事。
玄鸟觉得自己为温昼燃真是操碎了心。
温昼燃:“......”
流萤:“......”
流萤不知道她是不是该装作什么都没看到,便发现温昼燃朝她走来。
温昼燃可能察觉到了不对,这是流萤的第一反应。
她觉得自己得做些什么了,于是主动迎了上去,问他:“......夫君,是要准备歇息?”
然后就等着。
没话了?
温昼燃皱了皱眉,“你——”
离得很近,流萤刚好到他肩膀,要抬头才能看见他的脸,也就顺眼发现他脖子上还有几道延伸而下的疤痕,不知到底多长。
她面色暗了暗,将声音放的更轻,“我去喊人备水,夫君你先坐会等等我。”
温昼燃:“站住。”
流萤停步,身后人幽幽问:“你能听到我说话?”
“为何听不到?”流萤转身,脑子转得飞快,温声反问他:“......夫君难道不是一直在同我讲话吗?”
此幻境内的人,看不到妖,她自是也看不到玄鸟。
温昼燃仔细观察她面部表情,忽而笑了,“我说我要杀了你,你也听到了?”
这怎能承认?
流萤面色随着他的话落变粉,像敷了层浅淡的胭脂,她低下头,胡言乱语道:“我知道,但......圆房总得洗漱后。”
温昼燃笑容僵住,盯着她泛红的后脖颈看了半晌,蓦地扯了扯唇。
“哦,圆房啊。”
“那是要圆的。”
他话是这么说,但等流萤吩咐完下人回到屋里,他人已经不见了。
又等了近一个时辰,他也没回来。
紧绷的身体松懈下来,累了一天的流萤梳洗完就爬上了床。
活下来了。
......
夜半子时,出去揍了玄鸟一顿的温昼燃站在床前,床上的人睡得极沉,没有丝毫危险意识。
玄鸟肿着鸟脸修补屋顶,同时向他表示,“我今天趁着人不在,去卫勤氏和温召平时常住的地方找了个遍,哎,你猜怎么着!”
“这么轻易能让你找到,人族的脑子还不至于。”温昼燃道。
玄鸟:“......”
窝窝囊囊修完屋顶,玄鸟飞到他肩膀上,顺着他视线看过去。
“哎,三小姐和温溯夜还真是挺配的,男俊女美,这才一年没见,印象里的小美人直接变成大仙女了。”
温昼燃嗤了一声,“不也死了。”
这说的是温溯夜吧?玄鸟知道温昼燃一直心心念念没亲手杀了温溯夜。
玄鸟歪了歪脑袋,看向一动不动的温昼燃,“那温溯夜的死讯不知道什么时候传来九霄,我们得在他死讯传来前找到东西吧,你怎么一点也不着急?!”
温昼燃:“游无名将要离开九霄。”
玄鸟被这消息震到:“国师快死了?”
游无名是当今世上唯三达到化神期九重的人间修士,唯三中第一人已经飞升,剩下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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位一位在九霄镇国,一位在灵山任掌门。
若这消息属实,玄鸟不由得兴奋起来:“那不意味着,九霄,嘎嘎乱杀。”
温昼燃:“没死,去城外捉幽冥台跑出来的妖去了。”
喜了半天的玄鸟:“.......”下次话不要说一半。
它分析了一下,“那你的意思是,我们也不用担心温溯夜死讯传不传来了,九霄马上就没有威胁我们存在的修士了。”
温昼燃瞥它两眼,“威胁谁?”
玄鸟:“......我。”
温昼燃又嫌恶地把它从肩膀上挥下去,“别趴我身上,丑死了。”
玄鸟费劲睁开肿成一条缝的鸟眼,难以置信地看向他,人......不,妖言否?
......
由于没有人来叫她起床,流萤第二日醒来,辰时早已经过了,她急急忙忙梳洗换衣。
屋内留下的水温热,说明下人们一直备着。
流萤简单收拾完,快步走到院里,院里站着几个丫鬟,屈膝向她行礼,“世子夫人。”
“怎没人喊我?”流萤让她们起来。
一位圆脸丫鬟笑着道:“世子方才进屋看您还睡着,特意让我们不要叫醒您。”
温昼燃竟还回过屋吗?
流萤不禁愣了下,“那世子呢?”
另一位看起来瘦小伶俐的丫鬟接着道:“世子已经去前厅和老爷夫人用膳了,我领夫人去。”
她说话间,那位圆脸丫鬟就一直保持着微笑。
流萤:“好。”有种说不上来的古怪。
这种古怪在看到前厅里的温召和卫勤氏后变为惊疑。
俩人皆是脸上挂着笑,嘴唇一张一合地在跟对面的人说着什么,但细听,俩人说的话题牛头不对马嘴,分明不是在讲同一件事。
温召在问温溯夜的修行进度,而卫勤氏在问他和新妇相处如何。
温昼燃有一搭没一搭的听,他坐姿散漫,看流萤就这么小步小步地走到了他旁边。
流萤先同温召和卫勤氏行礼。
“父亲,母亲。”
温召话里抽空对她点了头,卫勤氏则看都没看她一眼,只勉强的不大应了一声。
流萤自行起身,在温昼燃身旁的位置坐下,她像一团被太阳晒得蓬松温软的棉花,一靠近就感觉到暖烘烘的热意。
温昼燃微侧了侧身子,整个人斜靠到另一边。
流萤低声喊他:“夫君?”
温昼燃没搭理她。
流萤:“......夫君,你应应我。”
这个场面有些吓人,感觉只有温昼燃是正常的。
温昼燃不耐烦地觑了她好几眼,这人的幻觉还得他随时配合的?
温昼燃:“干什么。”
流萤看向温召和卫勤氏,抿了抿唇,声音更低,“我还要向父亲母亲敬茶吗?”
温昼燃探究地望向她,“为何不?”
流萤想了想,温昼燃大抵不想让她能看清他,而且她也没弄明白她怎么就破掉幻境了。
温昼燃可能也是没想明白,不然他早就会拆穿她。
流萤发觉自己谎话说的越来越熟练,“父亲母亲似是不喜我......看到我行礼了也未理会我。”
温昼燃于是眼睁睁看到她脸部漫上一层红意,倒确实像是被公婆无视,感到羞耻的模样。
他神情冰冷,语气玩味,“不喜你,你就不敬了?”
“去同他们敬茶。”
6. 第 6 章
流萤本来犹豫的想法被他这句话说的反而坚定起来。
她不想同卫勤氏敬茶。
按道理来讲她作为新妇嫁到温家,向公婆敬茶是应该有的礼节,但卫勤氏前两世给她留下的印象太差,如今既知在温家待不了多久,她又何必再委曲求全。
身旁人坐着不动,温昼燃眯了眯眼。
她到底能不能听到他的话?
温昼燃总感觉流萤的幻觉和其他人的都不一样,她能精准的知道他在说话,偶尔还能听到他说什么。
温昼燃这个幻境只能控制自己在别人眼里是温溯夜的模样,控制不了温溯夜在其他人幻境里是什么表现。
不过尽管如此,温昼燃也没有怀疑流萤异于常人的反应是因为她破了幻境。
如果她醒来看到旁边坐的是他,怕是直接会被吓死,哪来的胆量和他说话?
还喊他夫君。
她顶多是想听的听,不想听的便化作她想听的。
温昼燃不由得嗤了声。
他这一声不大,被酝酿了半天不见流萤敬茶的卫勤氏发难盖住。
“凡氏,你既已嫁温家,想必出嫁前该学的规矩都已经学过了。”
温召方才吃完离席,卫勤氏便放下筷子说了这么一句话,流萤前两世也发觉,卫勤氏在如何待她这一件事上,似是格外顾忌温国公的态度。
但这种顾忌体现在她身上,很是莫名。
温国公为人忠厚,德才兼备,他年少时便知卫勤氏是庶女出身,品性欠佳,却仍义无反顾,求娶了当时因暗算嫡姐婚事暴露,变得声名狼藉的卫勤氏。
婚后俩人不同于外人预测的貌合神离,反而十足恩爱,伉俪情深,确是美满了好长一段时间。
等到温溯夜出生,天降异象,被云游的灵山掌门祁左上收为弟子后,卫勤氏则更是扬眉吐气。
她利用温家权势,对从前轻慢过她的娘家人极尽报复之能事,手段狠辣。而素来秉正的温国公对此竟毫无劝诫之意,反而一如既往,待她如珠如宝。
这在当时的九霄城,也算一桩奇谈。
无论从哪个角度来看,温国公对卫勤氏都堪称爱重至极——至今府中无一房妾室,但凡下值休沐,必是陪伴妻子左右。
如此深厚的宠爱与纵容,卫勤氏这会还能顾忌什么?流萤想不明白。
相比她从前做过的那些事,如今对新妇说几句挤兑话,简直堪称微不足道。
流萤瞥了眼温昼燃,他肯定也听见卫勤氏的话了,没什么反应,好整以暇地靠在另一侧椅背上。
流萤只能回卫勤氏道:“母亲指的是什么规矩?”
哪怕如今年纪大了,卫勤氏的眉目也能看出她年轻时名贯玉京的姣美和妩媚,她眼波昳丽道:“当然是主妇伺候公婆,侍奉丈夫的规矩!”
“你没听到吗?我儿方才道他口渴。”
流萤是真的没听到,她愣了下转头。
温昼燃:“?”
卫勤氏:“发什么愣?如今你嫁到我们家,是温家的新妇,不再是什么凡家三小姐,还端什么小姐架子,溯夜屋内下人少,你平时就更要伶俐些照顾他......”
面对卫勤氏一大波突如其来的指责,流萤知道同她讲道理白费力气,不如直接就将矛头甩给她“儿子”。
“夫君,你需要我为你布茶吗?”
温昼燃有些看热闹不嫌事大,也不在乎流萤若是真能听到他偶尔的话,会不会破坏在她心里温溯夜的印象,他迎着流萤的视线,故意道:“布。”
流萤:“......”
她在心里叹了口气。
所幸茶都备好了,只是要起身给他安置,流萤接过下人们本来备好的敬茶,微微俯身将茶碗放到温昼燃的桌面上,带来一阵氤氲的香气。
流萤:“夫君,喝茶。”
这么听话?
温昼燃神情淡淡,没碰。
卫勤氏见状哼了声,“说了才动,真不知道规矩学哪去了,没父母的小辈就是眼色和教养差了些。”
她后一句是自顾自念叨的,声音很低,流萤没听到,也懒得同她搭话,她低眸,余光瞥到温昼燃搭在椅子上的手不知何时攥成了拳,手背上枝桠似的青筋迸发,像是在忍耐什么。
温昼燃视线从热气腾腾的茶碗上移开,异瞳透过雾气明明灭灭地注视着卫勤氏得意的嘴脸。
这女人贪婪刻薄,年轻时争名夺利,老了妒贤嫉能,走狗屎运嫁给国公做正妻,之后仿佛一直幸运的不得了,丈夫待她如珠似宝,生了玉京人人称赞的儿子,讨厌的人个个下场凄惨。
但她一定不会想到,她的好运气将会终结在她另一个“没父没母教养差”的儿子身上。
等他找到温家藏起来的那东西,就是这女人的死期。
......
从前厅回程路上,流萤开始还是同温昼燃一起走的,后来温昼燃步伐变快,短短一会儿就将她甩开了好一段距离。
在前厅时没怎么吃东西,算起来将近一日多未进食,流萤走不动了,便准备在原地休整一会儿,开始想方才的事。
她为温昼燃布了茶,但感觉他好像并没有很满意,反而在那之后的情绪都不怎么好。
另外,他和玄鸟究竟想在温家找什么?上一世没有关注过这些事,流萤不记得温昼燃最后从温家带走了什么东西。
“呼—呼—”
半空飞过看到坐在亭子里的流萤,玄鸟绕着小花园转了几圈。
“嘎嘎。”
“嘎。”
见流萤没理它,它翅膀又猛扇几下,流萤抬头,就看见它一溜烟往小院的方向飞去。
“她怎么还没死?!”玄鸟找到温昼燃,一惊一乍道:“你昨日不是说要杀了她留尸体吗?”
温昼燃仰面躺在院内摇椅上,闻言睁开眼,不答反问:“找到了没有?”
“没有。”玄鸟撅撅嘴,“奇怪了,整座温府几乎被我翻了个遍,除了一些灵器,再没发现任何有妖气的东西。”
温昼燃又闭上眼,“废物。”
玄鸟:“......”h/_$4j^j你行你上啊!
温昼燃不仅不反思,还安排起了它下一个活,“你这几天跟着凡流萤。”
“为什么?”玄鸟疑惑。
温昼燃不知想到什么,突然又换了话,“算了,你先出去确认游无名何时离开玉京。”
“要不我还是跟着三小姐吧。”玄鸟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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动请缨,并且立马准备上岗。
玄鸟展翅欲飞,结果温昼燃一道妖术将它打出了温府结界。
“游无名何时离京你何时回来。”
玄鸟抱头尖叫,“你不是人啊啊啊——我不要去见游无名啊!!”
温昼燃:“还有,让她不痛不痒死在幻境里,她凭什么?”
等他找到妖界的钥匙,就会将凡流萤带去妖界,妖界对于人族来说,那可堪比魔窟炼狱,生不如死。
最重要的是,起码要让她睁眼看见是他,要让她知道,多亏了她,他从幽冥洞里爬上来了。
......
对他们对话毫不知情的流萤休整够便回到了小院。
下人们都在院外候着,流萤让他们问大厨房拿些点心来,同时让他们在院内的小厨房备一些食材,她可能要做东西吃。
大家一边恭维世子夫人心灵手巧,一边利落的干活去了。
流萤在院内没有看到温昼燃,进了屋里,发现内室床上的床帘被拉得严严实实,床帘是纱质,能绰约照出少年薄长的身形。
他是只妖鬼,半身阴体,想必是很讨厌大阳日。
流萤随后将窗户都关上,窗帘也都拉好。
温昼燃躺在床上,阴恻恻盯着她的影子来来回回,直到她出门。
因为她昨晚睡过,此时床上有股晒得像暖融融的花般难闻的味道,温昼燃冷着脸,抬手给整张床做了个干洗。
外间,流萤用丫鬟们送来的点心垫饱了肚子,让她们分完剩下的,圆脸丫鬟提醒道:“夫人要不要先问问世子吃不吃?”
流萤摇了摇头,“不用,你们分吧。”
丫鬟们笑嘻嘻端着餐盘出去了,流萤看向内室,琢磨了下,最终还是没有进去打扰温昼燃。
她去了小厨房。
流萤是阿姐,自爹娘去世后,她便自觉开始照顾凡流恪,由于没有长辈管,也不像凡流恪对修仙问道有兴趣,流萤在凡家的大多数时候是无事的。
无事时总要找一些东西消遣时间,凡流恪自幼身体素质不好,还爱挑食,她后来便慢慢学会了做点吃的。
了解完小厨房里的食材,流萤便着手准备做几道点心。
小厨房的厨娘帮她打下手,一群下人们无事便也候着等吩咐,见新来的世子夫人和世子脾气一般好,于是都积极向流萤献殷勤。
“世子夫人要和面吗?我来。”
“我去,让我去!我去烧热水。”
“我来!我力气大!”
这边热火朝天,小厨房门外还有两个丫鬟在小声说闲话。
“世子夫人对世子真好,大夫人都没有给世子和老爷做过点心呢。”
“大胆,你说这话,小心......”
小厨房距离屋子不远,温昼燃听觉嗅觉灵敏非常,知道那块围绕着很多人,也知道流萤当下在做什么。
他在心里无声冷笑,凡流萤对温溯夜当真是够情深意切的,比温国公待卫勤氏有过之无不及。
新婚夜不与她圆房、不给她侍女、陪着婆母羞辱她、半路将她扔在路上。
如今她还要给这个人做点心。
那么他是该当着她的面扔了呢?还是喂给狗呢?
7. 第 7 章
动手做点心的途中,流萤不可避免想到了凡流恪。
阿恪如今应是已经回灵山了。
幽冥台封印被破,阿恪年龄尚小,心智不成熟,境界也不高,希望衍行尊日后少让他下山做任务,让他待在灵山好好修炼。
灵山有化神期九重的祁掌门坐镇,众多高能荟集,寻常妖物没有那个胆子去惹事,是全九霄截至目前最安全的地方。
想到这,流萤瞥了眼自己的手腕,阿恪为她画的仙符自昨晚发热过一次后好似再没了反应。
今早起来忙乱中没顾上戴它,应该还在内室的妆台上放着。
内室,温昼燃目光沉郁地打量着这条手镯。
通体碧玉,光滑莹润,是条普普通通的镯子,但其内蕴含着一道死寂了的灵力。
灵器?温昼燃捏着它起来玩了玩,口径只足他三根手指进出。
随后他指间散出几道浓稠的黑雾,黑雾钻进镯子里,将里面的灵气洗劫一空后尽数消失,确认它没什么用,温昼燃将镯子扔回了原处。
正好流萤这时走了进来,见他坐在床边,眼神幽幽地看过来,笑了下,“我以为夫君休息了,方才大厨房送来点心便没喊你吃。”
温昼燃等着她下一句,说她做了点心。
却只见流萤走到他面前,矮下身子看他,不以常理出牌道:“夫君方才从前厅回来得那么急,是身体有哪里不舒服吗?”
不甚明亮的环境下,眼前人眼笑眉舒,朱唇粉脸,一身束襟流纱衣衬的她脖颈纤长,身姿曼妙,言行作态都恍若仙女下凡。
但温昼燃此时盯着她裸露的脖,闻着她身上的味道,全身却仿若受到刺激般的兴奋起来。
仿佛看到她纤细的脖颈一掰就折,接口处涌出一大波血红的液体,在她莹白如雪的皮肤上汩汩流动的模样。
听到他加重的呼吸,流萤:“......”
她拉远了些距离,发现温昼燃眼神渐渐恢复正常,目光也上移到了她的脸上,只是戾意不减。
他道:“不舒服?我好的很。”
趁温昼燃愿意理她,流萤想同他多说几句话,“那夫君为何不等我?走得好快,我还在后面呢。”
温昼燃声音低哑哂道:“我为何要等你?”
“我嫁来才一日,夫君不带路,温府如此之大,我怎能记得回来的路,去前厅时都是丫鬟带着我的。”流萤声音本就温软,此时听着更是充满了委屈。
可惜落在温昼燃耳朵里,只能让他报复欲愈重,他嘲讽道:“你记不记得路和我有什么关系,是你自己愿意嫁来,也是你自己愿意跑去前厅。”
流萤被他噎了下,安静了会后,忽而小声道:“可我嫁进来是想好好生活,夫君,我想同你好好生活。”
温昼燃冷森森看着她认真的表情,半晌后抬手,掐住她的下巴,将她一直盯着他脸看的视线往下压,好笑道:“哦,那凡家三小姐认为怎么叫好好生活呢?”
流萤被迫,如今只能看到他的锁骨以下,观察不到他面上的神情。
温昼燃的手温冰凉,大夏天冰的流萤眼睫一抖,“夫君,我们是夫妻,夫妻一体,怜我怜卿,要彼此信任,互相爱重,所以我一直相信夫君不是本意想这么待我,不过若夫君只想以这样的方式与我相处,我也欣然接受,只是——”
掐住她下巴的力道突然变大,流萤立马感觉自己的骨头快要碎了。
剧痛袭来,泪抑制不住地“啪嗒啪嗒”砸落到地上,接下来的话也再说不出口。
“哦,欣然。”
视野模糊了好久,捏住流萤下巴的手才松开,她的脸重新抬起,随后整个人被揪着领子拎起来,听见面前人鬼似的又重复了一遍:“欣然?”
流萤看不清他,泪眼朦胧,湿漉漉的眼瞳茫然又显痛,温昼燃用掌挡住她的眼,沾了满手湿润。
他恶劣道:“那哭什么?”
流萤忍着下巴上传来的刺痛后劲,全称没发出一点声音,只隔着层朦胧的水汽望着他。
毕竟上一世去到妖界后,不是她让温昼燃痛苦,就是温昼燃折磨她。
他这般的恶意,她早就习惯了,如今再比起他上世做了妖界领主那会,折磨人的手段已经很有些稚嫩了。
而且流萤也知道如何打断他。
未听到回复,也猝不及防,温昼燃沾了泪的手在半空中被挣扎的流萤紧紧攥住。
触感一片温腻,温昼燃整个人一震,如被烫到了般猛地推开她。
流萤终于站直,她在温昼燃面前拿出手帕,一点点抹干了面上泪,才抬头声音发颤地道:“我哭是因为痛,身体控制不住的反应,没有其他原因,若夫君觉得这样待我心里舒快,我没什么意见,夫君开心便好。”
温昼燃磨了磨牙,看着她的眼神依旧凶恶。
开心吗?他当然开心,怎么可能不开心,她是他的仇人,恨之入骨的仇人。
幽冥台一年三百六十六天,他每天都恨不得扒她皮,吃她骨,让她生不如死,如今才到哪里?他甚至都没用上几成力。
流萤匆匆迈步往外走,走到一半,想起了什么,但没回头,“大厨房送来的点心我没有吃完,放到外室的桌子上了,夫君如若饿了记得吃些垫垫肚子。”
温昼燃站了会儿,确认流萤人已经走远,去到外室,外室桌子上果真放着几叠精致的点心。
但他一眼就认出,这些根本不是大厨房送来的,是凡流萤自己做的。
心头无名火愈燃愈烈。
......
出去绕着温府花园走了好几圈,流萤平复完了情绪。
说没意见不难过是假的,可也正因为如此,她才更没有勇气朝温昼燃发泄,不提前世,光这世,她欠他的就不仅仅是缚妖纶连续七日夜的折磨。
还有一条珍贵的属于人族的性命。
迎着水面照了照,流萤睁大眼,看到自己下巴上多了一大块深色的痕迹,伸手碰了碰,疼得她一个激灵缩起了脖子。
流萤便又想到,像温昼燃脸上脖子上那般的伤痕,像是裂开了又愈合起来的,当初该会有多疼啊。
天色还未晚,流萤在花园亭子里又坐了一会儿。
温府人少,温国公早年因求娶卫勤氏和父母兄弟断了来往,卫勤氏更是没有什么关系好的亲人,因此这里除了偶尔接待温国公的好友,都没什么人来,花园小径沿路就只有几个下人在做洒扫。
其中一人身形偏瘦,高挑的个子让他看起来极不协调,像是衣服套了个骨头架子,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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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便能飘走。
流萤看了一会儿,唤他来,让他奉命去世子院落找些她做剩下的点心来,她饿了。
没等多久,点心就完好无损地送到,流萤随便吃了一点,剩下的都给花园里几个洒扫下人分完了。
“奴才谢过世子夫人。”瘦成条的少年不敢看她,跪在地上不住磕头,“谢谢世子夫人。”
流萤让他起来,说这些东西本来放到明日就会坏。
少年还是感激,找了几张干净的纸包着漂亮的点心,塞进了自己怀里。
流萤留意到他最后也没吃,她也没再管,因为感受到了和晚风一起吹来的汹涌困意。
她近来这些日睡眠需求总是很高,而且一旦睡过去没人叫便根本醒不来,颇有一种要将她先前在凡府缺的觉都补上的状态。
得回去了,不然流萤怕自己一失神在花园里睡沉过去。
刚进院门,便见圆脸丫鬟行完礼后夸张地叫道:“天呀!世子夫人的脸这是怎么了?!”
刚出去时不太严重,没人看出来,此时天黑下来,想必更是难以看清,流萤刻意磨蹭到这会儿回来,被她的反应也是吓了一跳。
“很明显吗?”
圆脸丫鬟细看了看,点头道:“都肿了呢,一块青一块紫的,世子夫人是不小心撞到树上了吗?我就说世子夫人出门散步一定要带着我,我眼神特别好。”
流萤:“......”撞树也不会撞到下巴吧。
她没敢再伸手摸,只是犹豫了一会儿,还是问她:“难看吗?”
丫鬟奇怪地看着她,“世子夫人说.......什么难看?”
不会在说她自己吧?圆脸丫鬟又大着胆子盯了流萤好一会儿,身前人眉眼如画,天姿国色,就算整张脸都肿了,那也跟难看扯不上边啊!
“没什么。”流萤笑笑,往屋子处看了一眼,“世子还在里面吗?”
“不在啦。”圆脸丫鬟也不由跟着笑道:“方才大夫人派人来寻您,说要去主院听规矩,你不在,世子正好有事寻大夫人,便去了。”
流萤头皮紧了下,“世子去寻大夫人了?”
圆脸丫鬟忽然看向她后方,冲她眨眼,“回来了。”
“奴婢给世子请安。”
随着院内几个人行礼,流萤感觉有一股寒气从她后背擦身而过。
温昼燃整个人湿淋淋的进了院子。
他穿着件轻便的玄衣,此时下摆颜色很深,洇出液体,一滴一滴在他踩过的地面上留下痕迹。
流萤整个人懵怔地站在原地,动也动不了。
他衣服上的水是血水!
滴在他一路走过来的地方都是血水。
流萤低头,看到自己和下人们脚下的鞋同样都踩着血红色的湿痕。
温昼燃去了卫勤氏那一趟,回来怎么就浑身的血?
“世子夫人?您怎么了,是伤口太疼了吗?”圆脸丫鬟被她的脸色吓到,“您再忍忍,归竹已经跑去找冯郎中了。”
温昼燃脚步微不可查滞了一下。
地上的血,让流萤眼前一片模糊,“我......”
圆脸丫鬟的声音更大了,“您想说什么......啊!快来人,世子夫人撞树后疼晕过去了!”
8. 第 8 章
流萤这一晕,便直接晕到了第二日凌晨,最后还是被丫鬟叫醒的,醒来时没有看见温昼燃。
她想起昨夜的事,问那位叫桂圆的圆脸丫鬟:“我昨夜昏睡,主院有没有什么消息传来?”
“世子夫人怎会知道?!”
桂圆捧着药碗,诧异完后又忽心领神悟:“哦,您是想问主院有没有再来人让您去听规矩吧?”
这反应不像是卫勤氏出事了,流萤听见桂圆接着道:“没呢,最近大夫人可能都不会来找您了。”
流萤:“?”
桂圆前后左右看了看,压低身子靠近她,小声道:“昨夜大夫人身边最亲近的李妈妈去了。”
流萤默了默,“怎么去的?”
“听她儿子说,像是被畜牲半夜进屋里咬死的,身上没一块好肉,连骨头都露出来一半了,发现她的时候眼睛瞪得老大,嘴里还一直念着什么什么畜牲。”
桂圆边说身子边抖,又四处看了看,牙关打着战子。
“但这玉京城又不是野外山林,王朝脚下哪来的畜牲,而且李妈妈身上也没缺肉少块的,倒更像是被折磨了一番,所以大家都在猜,其实是那些罪戾邪祟———”
“好了,桂圆,药放下,你先出去吧。”流萤突然打断她。
以为流萤这是嫌她多嘴了,主子们向来不喜欢这种沾晦气的话,桂圆讷讷放下药,“那世子夫人您记得喝,冯郎中说您昨夜是因气血逆乱、清窍失养而昏倒,以后要忌情绪刺激,保持心平气和。”
她向来有见不得血的毛病,所以上一世后来经常被温昼燃吓晕,流萤点头道知道了。
同时视线往桂圆斜身后移去。
桂圆端着盘子转身,下一秒,瞳孔因受到惊吓放大了一倍,被站在后面正盯着她的“世子”吓得手里的东西“当啷”一声掉在了地上。
“世子......奴婢给世子请安。”
世子爷走路怎么一点声也没有,完了,那她刚跟世子夫人说闲话可能也被他听见了,桂圆行完礼,连忙捡起盘子埋头蹿了出去,恨不得拍自己一嘴巴子!
让你多嘴,以为世子夫人脾气好就什么事都能说了,好端端提什么邪祟!
她走后,流萤打量了会温昼燃,他换了身干净衣服,一件不知从哪得来的靛蓝色便装,黑发惯常高束,衬得他身形修长,干脆利落,配上白净的脸,气质没那么阴郁了,倒像个英挺俊俏的少年郎。
只是裸露在外的皮肤上,疤痕还是很显眼。
流萤不知道方才的对话他听到多少,此时的他面无表情,让人觉摸不出情绪。
流萤道:“夫君为何这般看着我?”
过了会儿,温昼燃破天荒冲她勾了勾唇,妖力卷着妆台上的铜镜甩到了她身前。
流萤便发现,自己整个下巴都像被注进了什么东西般浮肿了起来,几小块青的青紫的紫,被上过药后,更是呈现出一种油润滑腻的效果。
不碰倒是不疼,就是看起来严重,难看是难看了些,但迟早会好的,没什么关系。
流萤未言,放下镜子。
温昼燃:“欣然?”
流萤:“......”
他对这个词到底有多深的执念?
同一时间,门口来了下人通传,“世子,老爷和夫人喊您去前厅议事。”
议事?流萤看了温昼燃一眼。
温昼燃岿然不动,丝毫没有要出门的意思。
“死了个人,把他们吓死了。”
他听着外面的声音,语气颇为玩味道。
流萤:“......”
对人来说,这难道不吓人吗?
流萤就算有了两世的经历准备,也抵不住他像个血人似的毫无预兆湿淋淋出现在眼前。
“夫君不去吗?”流萤问。
按照温溯夜的作风,出了这种事情,他会当先迅速将一切查个水落石出,然后揪出妖物绳之以法。
凡流萤心里肯定也是这么想的吧,不然也不会这么疑惑的问他去不去。
在人族们眼里,只要是妖都是十恶不赦,连下十八层地狱都不足惜的恶物。
但与大多数妖物喜爱直接杀人不同,温昼燃偏喜欢看人族被折磨时垂死挣扎、惊慌失措、惶恐不安的惊恐模样。
他们那副为了活下来可以做各种各样的事,说各种各样话的丑陋嘴脸,让他由衷感到欢愉,精神振奋,让他快活到身体发颤。
所以他往往不会让猎物直接死。
只有玩腻了,才会让他们自行了断自己。
昨日发泄完,还顺便得了些有趣的消息,因此今日心情颇佳,温昼燃不想去见卫勤氏坏了情绪,卫勤氏手里捏着他要的东西,暂时还得活着。
所以他没搭理流萤,也没搭理外面的人,只是找了个位置自己松懒地坐下。
卫勤氏不能动,但是无所谓,这屋里不是还有一个人吗?
这人脆弱的不堪一击,随手一捏便能将她整身骨头都捏碎。
连昨夜来给她看病的郎中都说她容易受到惊吓,身子羸弱,情绪敏感。
这不就是给他送上门发泄的礼物?
温昼燃不否认昨日掐着凡流萤下巴那短短几秒,看见她半蹲着仰头时湿润的脸颊,受到痛楚难耐的喘息,几秒内比他杀掉数百人来的快感都汹涌。
不愧是他日思夜想都要剥皮抽筋的仇人。
照这两日凡流萤对温溯夜的态度,他只要什么也不干,光坐着,她□□成就会送上来,像昨天一样,对他献殷勤,温声问候他。
温昼燃光想想都兴奋的不得了。
他一双异瞳诡异地发着亮光,一黑一红,流萤隔空同他对上眼,立马敏锐地察觉到不对。
流萤:“......”
这个世界上简直没有比流萤更了解他的人,光看他一个眼神便能知晓他在想什么。
下巴上的伤到底有些存在感,流萤有脑子的没有往他身边凑,同时也打消了向他打探李氏事的心思。
等了好一会儿后,只等到流萤随便找了个理由出门的温昼燃:“......”
他面色狰狞刹那,半晌后,在空无一人的屋子里低低笑了一声,目光闪烁着,左眼黑雾在眼眶里转,右眼鲜红的血丝肆意蔓延,搭着他脸上脖子上密集的疤痕,古怪的笑容,更是显得诡怪可怖。
一眼能吓哭人的那种。
流萤临出门戴上了那只如今被温昼燃塞满妖气的玉镯,进入死物的妖气属于妖的某种标记,无论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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哪里都能被他找到。
流萤方才说要去听卫勤氏讲规矩,如今却转而去了府里下人房。
那位置温昼燃熟的不得了,他昨日刚去过。
不就是李氏一家住的地方吗。
......
流萤出门时看到前一天放在桌子上的吃食点心,都是原模原样,温昼燃没动过。
于是她给院里的下人们留了一些,剩下的让他们包好送去花园。
在府里,像桂圆归竹这类在主子院里当值的,因为能经常在主子面前露脸,一般待遇比较好,也体面,吃得饱穿的暖。
但像花园这类不频繁来人的地方,尤其是不管事的、做普通体力活的下人,他们待遇最差,因为几乎不会在主子面前出现。
府里来客时,也不会让他们当着客人的面洒扫,客人们来时能侍奉在侧的也不例外都是长的周正且体面的。
他们平日干活,也一般都是在没什么人的时候干,管事们不会在意他们吃没吃饱,穿没穿暖,反正主子们也看不到。
流萤去花园两日,因为都是她自己去的,没带任何随从,所以直到她吩咐人去世子院落取东西,花园里一众下人才知道原来她就是温世子新娶的夫人。
世子夫人人美心善,和温世子一样待人亲和,在温府下人们间传得很快。
正紧锣密鼓,料理母亲后事的花园管事孙平听到消息,将祁云阳叫到下人院,面色比刚烧出来的锅底还黑。
“世子夫人去过花园你们怎才告诉我?!”
祁云阳看孙管事急得跳脚,条件反射往后退了一步垂下头,“我们也没见过世子夫人,都是昨日才知道的。”
孙管事气的要命,他是李氏的儿子,李氏在卫勤氏那里得脸,且得脸了半辈子,可以说是在温国公面前都有几分薄面。
而且李氏就他一个儿子,还是小儿子,从小被一家人供着长大,惯的他无法无天,在家里乃至整个温府的管事间都是说一不二。
毕竟温国公有多宠爱卫勤氏,没有比府里的下人们更知情的了。
虚空摸到个什么东西,孙管事看也没看,狠狠将它对着祁云阳砸了过去。
“你们这帮蠢货,是不是故意想让我在主子面前丢脸,一点眼色也没有,世子夫人都认不出来,你们的眼睛长着不如抠了去。瞎了眼的蠢货们!买回来你们一点用也没有!”
孙管事发泄着怒火,同时也暗暗埋怨这位新来的世子夫人。
她这一连几天大张旗鼓地给他的下人送吃的,如今整个府里的人,该知道的不该知道的都听说了世子夫人敲打他苛待下人。
这事也迟早会传到温国公和大夫人耳朵里,他母亲李氏又刚好遇祟身死,替他说不上什么话,大夫人也不知为何待他冷落下来。
说来都是她来了以后!他家越来越倒霉!多管闲事,火上浇油!
孙管事心里暗骂,越想越火大,手四处摸索着还想再砸点东西,结果一抬头,却不料预想的祁云阳头破血流的画面没出现。
祁云阳太瘦了,他砸的东西擦过他腰间空荡荡的衣服,飞向了屋外。
屋外和破碎瓷器声一同响起的,还有一道尖脆的厉呵,“大胆!哪个不长眼的扔的花瓶,冲撞了世子夫人!”
9. 第 9 章
孙管事和祁云阳面色齐齐变了,连忙向屋外走去。
流萤只觉倒霉,额头上传来的刺痛让她只得无奈返回。
桂圆路上替她压了压伤口渗出来的血丝,还在替她恼火,“这也太没有规矩了,世子夫人待会儿定要好好责罚他们!”
流萤目光避开她沾了血的帕子,随口问道:“他日常都是这般对待下人吗?”
“咳,奴婢也是听说。”
桂圆偷偷瞥了眼身后跟着的人,看见瘦得像竹竿的祁云阳也是心里一叹,压低声道:“祁云阳好像先前是大夫人院里的人,有次他妹妹来给他送东西,正好被孙管事看见了,就跟他商量想等他妹妹及竿收房,祁云阳不同意,后来就被李妈妈找了个由头换去了花园,花园是孙管事掌事的地儿,再之后的......您大概也能看得出来。”
祁云阳便是流萤这两日在花园里留意过的那个清秀小厮,长得瘦骨嶙峋,干活时也像是被孤立般,通常都是别人一窝蜂去吃饭了,他孤零零扫地,别人乌泱泱回来了,他再一个人离开。
流萤对他印象稍深一点,因为总感觉这些画面似曾相识,但却想不起来在哪见过。
待回到院子,流萤将这些思绪抛到脑后,那位叫归竹的伶俐丫鬟早接到消息将府医冯郎中带来了。
盛阳大热天,温昼燃自是不会待在外面,屋子门窗紧闭,窗帘也拉着,流萤便直接坐在了外面。
冯郎中看完,说问题不大,不消一周便会结痂愈合。
流萤抿了抿唇,想到什么,忽而问他:“会留疤吗?”
冯郎中捋了捋胡子,“伤口不算大,这种程度的就算留疤也不会很严重,世子夫人若担心,那某给您开一方药膏每日涂抹着预防。”
“好,那辛苦冯郎中了。”流萤仅犹豫了一会儿,便继续道:“另外劳烦您,再开一方可以治疗严重疤痕的药膏吧,我阿弟先前捉妖,被妖物在胳膊上撕开了一道口子,如今虽已愈合,但仍留下了疤痕,看着不甚美观。”
流萤说完,因为心虚,没再跟冯郎中对视,同时也在心里默默跟阿恪道了个歉。
冯郎中慈眉善目,开个方子的事,药膏有徒弟煎煮,他也没察觉到流萤的异常,自是摸着胡子无不应是。
送走冯郎中,流萤刚想同沉默跟了她一路的祁云阳问几句话,但先看见桂圆面色古怪地从院外走了进来,“世子夫人,孙管事来了。”
她话刚说完,院外就点头哈腰猫进来一人,看着三十来岁的年纪,膀大腰圆,一副谄媚相,眼珠子弗进来便滴溜溜乱转。
他先是看到了垂头站在门口的祁云阳,脸上肌肉狠狠一抽,随即目光飞快移开。
接着就在随形石桌旁看到了流萤,孙管事先是愣了一下,随后瞳孔骤然收缩,在心里又一次将祁云阳骂了个狗血淋头——这都能认不出来是主子?
他麻利地蹿到石桌前,“扑通”一声跪下,两眼饱含着热泪,“奴才该死!奴才有眼如盲!方才思念亡母伤心至极,竟没瞧见世子夫人尊驾,手贱冲撞了了夫人,奴才追悔莫及!特此来向世子夫人请罪!求夫人大人开恩,饶了奴才一条贱命啊。”
说完,他“砰砰砰”磕头,响亮的声音转瞬传遍整个院子,流萤预料不及,右眼皮猛地一跳。
果不其然,不远处“吱呀”一声响,温昼燃人没露面,寒气森森的声音先飘了出来。
“吵什么?滚进来吵。”
众人一脸茫然地望着忽然门开的屋子,这门怎么自己就开了?
风也不大啊。
哦,好像突然大了,明明是大太阳,怎么忽然冷飕飕的。
其他人应该是没听到温昼燃的话。
流萤硬着头皮,对还在磕头的人说:“你先回去,不要吵到世子休息。”
按照常理,若下人犯了错主子不立马惩罚,也不骂你谴责你,那往往就意味着这人会有更严重的后果。
孙管事肥硕的身体猛地一抖,虽说世子夫人刚来,但他心知肚明:如今没了李氏为他周旋,大夫人也未必愿意保他。
更何况他犯的是以下犯上的死罪!跟伤到主子相比,什么压榨下人贪污俸禄根本不值一提。
尤其他还伤到了世子夫人的脸!
他看到了,除了额头处的擦伤,世子夫人下巴上的红肿更是不得了的程度。
这何尝不是塌天大祸?!
孙管事越想越心惊,本来的恐惧更是翻了个倍,余光瞥见屋子门开了,想到世子在里面,于是连滚带爬朝那处爬去,像是抓到了最后一根稻草般,完全忽视了流萤的话。
“世子!世子爷饶命!”
流萤:“......”
她一个头两个大,立马起身追了进去。
屋内依旧光线昏暗,床帘内隐约映出道修长的人影,流萤只瞥了一眼,便急声命令孙管事赶紧出去。
孙管事闻声,整个人更像是中邪了一般,拼命往床边爬,一边磕头一边说着求饶的话。
“世子爷,求您饶了奴才一命,奴才实是因为思念亡母伤心过度哭瞎了眼!才没看清世子夫人......”
“奴才的阿娘是大夫人身边的李氏,世子您一定见过的,奴才阿娘还抱过您......”
也不知道是被他吵的还是怎么的,流萤当下突然觉得自己脑瓜子嗡嗡的。
像有把锤子不住敲打着她的神经!
“哭瞎了眼伤到世子夫人,以下犯上,奴才罪该万死啊!奴才该死啊.......”
流萤阻拦不住,反而听到他话声语气一变,越说越奇怪,而且声音越来越大,近乎到了鬼哭神嚎的地步。
“......奴才是猪狗不如,有眼如盲,奴才是该死!是该扣了眼珠子把头磕死,该陪着贱人李氏一起死......”
“我知道你,还有你,你们都想让我死!”
“......哈哈死吧,一起死吧!还有腌臜货卫勤氏,你们,和我,都不是什么好东西!都死!都死......”
他不正常。
流萤愣住,眼角余光看到床帐帘晃动了下,她猛地背转过身,心在胸膛里狂跳不止——孙管事怕是有来无回了。
身后的嘶吼声陡然拔高,好似突然离她很近,随即又迅速低落下去,变得微弱而断续。
没有挣扎,只有悉悉索索的衣料摩擦声和液体“啪嗒啪嗒”砸落地板的声音......
流萤不去幻想后面发生了什么,也没有精力去想,此时她情绪翻涌,一股莫名的、难以抗拒的冲动像逆流而上的溪泉,冲击着她的意识,让她很想像孙管事方才那般吼些什么,做些什么。
温昼燃踢开脚边的一摊烂肉,看着她紧绷的后背眯了眯眼。
他几乎没有脚步声,但流萤还是察觉到了他的靠近,温昼燃体温阴凉,如一块巨大的会移动的冰。
尤其他情绪不好时,周身气息更是阴冷。
温昼燃抬手,以不容抗拒的力道按住她的头,将她脸扭过去,寻到了她额头上一处不大不小的擦伤。
就这么弱,还到处乱跑?
万一哪天被别人弄死了,他得有多糟心不是他动的手?
这处伤口也明显比下巴上的刺眼,让他烦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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恨不得剜下她额头上这块肉。
流萤此时表情愣愣的,一动不动让他摆弄,像是被先前的那道妖术击溃了神智,木然地任他施为。
温昼燃:“凡流萤。”
她似还能听懂别人在唤她,移了移褐色的眼珠子对准他。
凡流萤眸仁清透,她的眼睛像灵猫的眼,眼尾弧度微微向下,引得那一小段睫毛也弯垂着,眨也不眨地盯着他看。
“你要是傻了。”温昼燃指尖下移,冰凉用力地按在了她的额头伤口处,意图让她醒来,“那你今天也一并去死好了。”
面前的少女吃痛,轻蹙了蹙眉,眼神清明又茫然地望向他,忽然向前踉跄一步。
温昼燃本能般,退了一步。
“痛。”流萤浑浑噩噩的,想拉住那只弄痛她的手,被他躲开了。
温昼燃皮笑肉不笑地扯了扯唇,从她的额头、眼睛一路摸到下巴,碰到粘腻的药膏,见她难受地眯起了眼,“不是去听规矩了吗?怎么带回来了两条狗?”
流萤慢腾腾地又要去扒拉他,“痛......”
“跑去那地儿干什么?”温昼燃收回手,声压很低,紧盯着她的脸,恶狠狠地:“想被他们口里的恶妖撕烂吗?”
流萤望着他一愣,用力地摇了摇头。
不会的。
温昼燃嗤她一声,随即像是嫌弃手上的东西,将食指擦到的那点药膏擦到她脸上。
“不想还敢到处跑去送死。”
流萤躲他的手。
温昼燃知道她此时神志不清,有些话更是无所顾忌。
“刚才没有什么感觉吗?像地上那条狗一样,不想骂人?不想杀人?”
他的声音暗哑,带有种蛊惑人心的意味,说至兴头,他俯身贴到流萤耳畔,整个人有股赤裸裸的亢奋。
“强忍着有什么意思,差点把自己忍成傻子,刚才那人发疯想杀了你,他要杀你,你便也杀了他啊......”
流萤哪怕神智只有一半清晰,也下意识抗拒,睫毛抖个不停,“会流血。”
温昼燃忽然安静了会,余光掠过身后满地狼藉,才意识到流萤转过来后一直用他身体挡着。
要不就是闭眼。
多可笑,曾经用灵器将他折磨得遍体鳞伤的人,如今却对着“心上人”说她怕血。
又多可恨!
......
候在院落里的几个下人听着屋里传来的动静,都在心里胆颤地想:这孙管事怕不是疯了吧?!
敢这么跟世子说话?!
还辱骂大夫人?!
这要传到主院去,他就算是有十个脑袋也经不住砍啊!
但还没等他们震惊完,更难以置信的事情发生了——孙管事竟完好无损地从屋里走了出来!
只是身体僵硬了一点,面色难看了一些,走路时摇摇晃晃,像一只充满气的鸭子。
鉴于不清楚主子们怎么想的,一众下人也没敢凑近看看情况,都离得远远的一边干自己的活一边观察。
只有挨近门扉的祁云阳,在孙管事慢慢走过去的时候轻抬起了头。
他总觉得,世子夫人当时严令让孙管事离开,不可能是无缘无故的。
却没想到,这一眼,让他惊心骇目,险些怵到原地呕出来!
——孙管事的两只眼框里,没有眼球,更没有瞳孔,像是被人掩耳盗铃似的塞进去了两团纯白的纸,皱巴巴的藏在耷拉着的眼皮下,隔着那一丝缝隙,空洞的注视着他。
似是察觉到他惊恐的视线,这具身体微微倾斜,还冲着他提了提右边的唇角。
10. 第 10 章
温昼燃分出缕神思操控着孙管事的尸体,他红润的唇翘起,双眼发亮,似是又寻到了什么有趣的事情。
对他来说有趣的事,很难是什么好事。
流萤看着他发了会儿呆,移开目光,心里还说不出是什么感受。
孙管事虽称不上什么好人,但死的在她眼里还是有点仓促,按理来说她已经见惯了生死,但在内心深处,对亲眼见到的这一切到底没那么容易接受。
尤其在某种程度上,这人还是因为要向她请罪才追来的。
但难接受归难接受,要说愧疚,流萤是没有的,她也不是没有阻拦过。
而且孙管事不同于温昼燃,温昼燃是被逼着成了只妖鬼,但孙管事是清醒地享着福做恶事。
他方才口不择言之下,道了不少自己和李氏曾做过的恶事——打杀下人、欺占良女、残虐幼童,桩桩件件,可谓是丧尽天良,死有余辜。
流萤难接受,只是觉得,日后她若是有什么想知道的事,还是尽量不要将其他人牵扯进来,像芙蓉芙清,还有阿恪,离她远一些,就不会像孙管事这般猝不及防地撞上温昼燃。
...
与此同时,九霄最大的一座山,灵山。
灵山脚下人烟稀少,与之相反的是充沛丰盈的汩汩灵气,由山脚一路攀沿至天际,远处望来仿佛山顶生白云,云雾绕霭山。
这是凡流恪第一次随师兄师姐们下山捉妖,阿姐成婚当日他收到衍行尊的传讯,道灵山不远处瑶光城有一幻妖作祟。
灵山偏远,瑶光虽为一城,但实际上也只是个数千人的小都城。
幻妖也是只才开智不久的小妖。
一行五人御剑而行,凡流恪落在最后,听着师兄师姐们在前面讨论——
“听说龙窟石门已经有历练回来的弟子了,他们出来的好像少说都能升三重境界!”
“能被选出来参加试炼的弟子本就很厉害,这才一月就升了三重,那待足三月的弟子岂不是可以直接升一阶?!”
“羡慕。”
“羡慕也没办法,谁让人家都是上三峰的天才,不像我们,在下三峰用人家剩下来的灵气也就算了,如今还得陪少爷晋级打小怪。”
为首的少年阴阳怪气道。
于是剩下几人也不说话了,隐晦的视线若有似无游移在因为御剑不熟练而落于队尾的人身上。
凡流恪擦掉眼睫上的汗,抿了抿唇。
温师兄一月前进龙窟石门同他打过招呼。
灵山的上三峰和下三峰距离很远,能在上三峰进行修炼的都是万中无一的天才,他们那里规矩森严,还设有门禁,所以凡流恪其实不常能见到温溯夜,只偶尔跟着师尊才能踏进那块地方。
龙窟石门每五年开启一次,温师兄珍惜这次机会,之前特意告知他自己会参加,由于当时距离婚期很近,凡流恪还担心他回不来让阿姐空等,结果没想到他婚前几日就赶回了玉京。
说起来,他还没当面问过温师兄历练后的成果,照师兄师姐他们这么说的话,温师兄可能如今已达金丹七重了?
金丹之上还有元婴,破元婴即可入化神。
再联想到自己卡了一年的练气期九重,凡流恪不自觉握紧了拳。
这次下山历练的机会得来不易,师尊特意拜托了同行的五峰峰主大弟子照顾他。
也就是现在领头的魏谨师兄。
他一定要把握住这次机会,争取和灵山众多下山历练后提升的弟子们一样,破境筑基!
阿姐只有他一个至亲,他要让阿姐后顾无忧,也想做阿姐顶天立地的靠山。
...
夏日后晌,叶落风起。
屋内门开着,裹携着凉意的暖风吹得窗帘床帐簌簌作响。
温昼燃忙活完,双手交臂倚在门扉,冷眸看着靠近的人。
流萤肩边垂下的发似绸般从她襟前滑落至身后,露出一张完整的如被细致描摹过的白玉脸颊,她微抿着唇,眼睫被风吹得抖动,脸色不说难看,但也绝对称不上好看。
——肯定是后知后觉反应过来了方才发生的事。
温昼燃不由腹诽:她过来干什么?他当着她的面杀了人,她还不离他远点,过来找死吗?
流萤走近后,却只瞥了眼他,看向院外。
下人们手里有活的都做着自己的事,桂圆见她露面,以为不太明显实则眼巴巴地望着她。
满脸都写着“求知若渴”四个字。
但流萤自是不能告诉她里面发生了什么。
找了一圈,没看见祁云阳,流萤微松了口气,她对桂圆摇了摇头,温和道:“饭点了,去大厨房取些吃的吧。”
桂圆响亮应声,“嗳!奴婢马上就去。”
“什么意思?”
见她转身,面前人下一秒出声。
流萤回去坐到桌子旁,同他对视一眼,语气和先前没什么区别,“夫君辟谷,但我还是需要吃东西的。”
他刚杀了人,她如今竟还有心情吃东西?
温昼燃于是盯了她许久,盯到流萤后来垂下眼,他冷嗤一声,没骨头似的落座至她对面,“今日去下人房做什么?”
“没做什么。”流萤实话实话道。
她与温昼燃懒懒散散的状态全然不同,坐姿端正,肩颈挺直,不想俩人干巴巴坐着,于是起身净了个手,准备给俩人布茶。
结果回来后,看见温昼燃还在面色不善地盯着她,似是非要问出个结果。
流萤迟疑了会,半晌才道:“我想问一些事,结果没来得及。”
“你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要问?”温昼燃目光从她晃来晃去的净白手指上移开,语气犀利又讥讽。
流萤听懂了,他是在内涵她先前骗他说是去主院。
流萤攥紧自己的袖子,莫名有些发窘,“我不是故意瞒你,只是......我觉得你可能不愿让我去,而且我是想知道李氏的事情......”
“哦?”温昼燃听到李氏,便没忍住笑了出来。
倒是没否认她那句他可能不想让她去的话,温昼燃舔了舔唇,湿红的唇瓣仿佛沁满了血,身子往前俯低,“想知道这个,怎不问我?”
流萤看着他的脸,呼吸屏住了一刻,回神过来后正想问,却见他转瞬退了回去。
桂圆领着归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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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俩人手上都端着盘子,人未露面,声音先传了过来,“世子,世子夫人,奴婢们来送餐啦。”
“放下吧。”流萤心里不上不下的,但先冲着她们笑了笑,“接下来就没什么事了,你们下去好好休息。”
“好嘞!谢谢世子夫人!”
桂圆性子比较活泼,大大咧咧,归竹相比就明显稳重些,她扯了扯桂圆袖子,桂圆立马就像想起了什么似的,拍了下自己的脑袋。
她笑呵呵道:“对了,奴婢差点忘了,方才我们去大厨房的路上遇见了主院来的丫鬟,说是两日后大夫人想去城外莲生寺上香,让世子夫人您提前筹备着,到时候一块去。”
流萤听完,这下笑容收了回去,道了声知道了。
但桂圆还没有说完,她转向温昼燃,示意门外,“国公爷派人请世子去主院,说是有要事商议,现在还在院子里候着。”
温昼燃照旧充耳不闻,坐着没动,流萤也不知道她们幻境里看到的是什么画面,桂圆和归竹将吃食放下后就老老实实出去了。
流萤提了口气,“李氏她——”
“她儿子怎么死的,她就怎么死的呗。”温昼燃勾着唇打断她,耸了耸肩,无所谓地说:“只是她觉得自己罪孽更深重,喊叫着想被野狗噬,我为了满足她的心愿,还费劲给她找来了一条狗,精心照顾着不要让她被咬死了,只是可惜——”
他最后怪笑了一声,没说下去。
但也不用他说,毕竟李氏最后的下场谁都知道。
这话几乎等同于告诉她,李氏也是他杀的。
流萤尝试理解他的表述,艰难从喉咙里挤出几个字,“她......是否曾待夫君不善?”
流萤只记得温昼燃来自温家,是卫勤氏的孩子,和温溯夜一母同胞,这还是前世玄鸟说漏嘴了她才知道的,但关于具体遗弃原因以及事件经过,连玄鸟都不知情。
李氏又曾哪里惹到了他?她是否跟当年的事有所联系?
这也是流萤今日去找孙管事的原因。
她既决定今生跟着温昼燃,便肯定要弄清楚他心里种种仇恨的来源,还有之前经受过的苦难,对他多了解一些。
这样才能为日后遇到的突发情况做好准备。
不至于每次都是后知后觉,犯下无可挽回的错事。
但温昼燃从来不会跟别人讲他的过去,因此流萤直到现在,对他的过往了解都是听人所得。
她知道他被温家遗弃后辗转去了寻仙楼,接着阿恪和凡引章赎他回了凡家,但她对那会的温昼燃没有印象,也是不久前才知晓他在凡家住过两年。
再到温昼燃从幽冥台出来后灭凡温两家,流萤被他捉到妖界,她随后算是一路见证了温昼燃带领妖族攻灵山抢灵域、杀人如麻、横尸遍野......
那时温昼燃在她眼里,以及在所有人眼里,都是只嗜杀成性的恶妖模样。
暴虐无道,残忍不仁。
如今他的性情和前世相比,没变化多少,短短几日就用残忍的手段杀害了两人,但流萤却感觉到自己,没像前一世那么怕他。
甚至还能同他坐在一起,追问李氏的死因。
11. 第 11 章
“待我不善?”
流萤在想自己是不是变坏了的同时,温昼燃神色却已经有些不对了,他皮笑肉不笑地看着她。
“你觉得他们像有这样的胆子?”
对温溯夜当然没有,可你未必啊。
流萤于是也不知道说什么了。
仔细想来,其实温昼燃同她讲实话才不正常,毕竟他恨她,而且恨的可能也不比这府里任何一个人少。
她将茶碗往他那边推了推,颇有种“那就当我什么也没说喝茶吧”的意思,温昼燃眼角轻微地抽了一下。
竟看不懂她了!
她不是最善良吗?不是最胆小吗?“温溯夜”对下人予夺生杀,她还能若无其事地同杀人凶手喝茶?
温昼燃表情凶狠到快把她盯穿,流萤徐缓地眨了眨眼,也不知道又哪里惹到他了。
可能是涉及到以往的话题他不喜欢?
难得温昼燃这会肯坐下好好说话,流萤讷讷笑了下,生硬地别开话题,“父亲近日频繁派人寻你,夫君怎的都不去?”
“呵。”
顶着幻境里“木头人”的作用,去了便是干站着几个时辰,温昼燃是失心疯了才愿意去。
温溯夜这对父母也不知道哪来的毛病,仿佛平日无事可干,自“儿子”回来后,每天不是卫勤氏晌午找,就是温召后晌唤。
一开始温昼燃还想有没有可能趁此机会听到东西藏在哪,结果发现他们净是说一些有的没的没用的、浪费时间的话。
“温溯夜”成婚之后好了许多,不仅温召和卫勤氏找“儿子”的次数明显变少,其他与“温溯夜”交好的朋友也没来寻过他了。
——都是因为幽冥台封印破了。
这是个可以让全九霄人惶惶不可终的噩耗。
只是这种噩耗短时间传不到普通百姓耳朵里,名门世家又多有灵器宝物护身,对妖族的畏惧也是有限的。
像温家这样的大家族,灵器宝物不胜枚举,所以温召和卫勤氏没多久便恢复了正常。
但温昼燃此时却分外好奇,出嫁前一日发生的事,第二日嫁到温家的凡流萤对此知不知情?
于是他稍加思考了一会儿,冷着脸说:“城外幽冥台封印破了,里面的妖都跑了,温召提议我离府去捉妖,我为何要去?我巴不得你们所有人都死光。”
流萤:“......”
接不了,她装作没听到后半句,很诧异地睁大眼睛,“夫君要去捉幽冥台跑出来的妖?”
她这句分明是疑问句,但因为咬字轻软,将那尾音轻轻咽进了嗓子里。
温昼燃猛地起身,周身黑雾似的妖力倾泻而出,在空气中横冲直撞,刹那间恨不得掐死她。
她怎敢?!
流萤吓一跳,整个人也站了起来,茶水打翻了整张桌面,流伸着往地下滴水。
“世子夫人也认为幽冥台跑出来的妖该杀是吗?”他嘴角噙着笑,面上看倒是看不出什么,只是那蛮横肆虐的妖力,已然围拢在了她四周。
流萤立马反应过来自己说错了话。
但越是这种时候,越不能退,越要同他说清楚。
“不是的。”
她往前走了一步,因为着急解释,整个人跨进黑雾里,温昼燃心念一动,妖力改为绕着她打转,像是条蜿蜒爬在她身上的黑蛇,阴冷湿滑。
“我不是要让你去捉幽冥台跑出来的妖。”她继续说。
温昼燃神情纹丝未变,像凭空罩了一面晦暗的壳,这面壳却在流萤越靠越近的时候有要裂开的迹象。
很热,很暖,温昼燃最为厌恶这种感觉。
但他忍住了,因为眼前人即刻就会死。
她竟敢让“温溯夜”去捉从幽冥台跑出来的妖!
“我是想说,世子若遇到跑出来的妖里有一个异瞳的少年,妾身请求夫君放了他,我很想见他,同他正式道歉。”
他称她世子夫,她便唤他为世子。
流萤急得一口气说完这一句,当即仰头望他,目光紧张地发颤。
他能否,明白她的意思?
往日记忆因她说的“异瞳”两字一幕幕在脑海里闪现,羞耻感和震惊猝不及防袭来。
——女人厌恶冰冷的视线、黑不见底的土坑、畜牲们啃噬的婴孩、一排排阴冷的墓碑......
温昼燃瞳孔震动,身体刹那间不受控了。
流萤手间剧痛来势汹汹,像是在寒天雪地里掏出来了一块冰。
温昼燃反制住她,攥住她手腕,那股寒凉便更嵌入皮肤,在骨髓里钻孔凿根,她近半边身体都在颤。
他极沉的呼吸声打在她耳边,“你该死。”
“夫君......”流萤用另一手忙不迭推他,牙关打战。
指甲慌乱中扯到了他的腰封,温昼燃浑身一僵,眼里的漩涡渐渐平息,干站了会儿,最后松开她,头也不回地出了屋。
他走后,流萤瘫在床上缓了好一会儿。
想起桌上的饭还没吃的时候,她已经困倦至极,于是流萤望着窗外夜色渐深,缓缓阖上了眼。
他的心理防线极重。
究竟是怎样的经历,让他成为这样?
...
当晚夜中,世子夫人起了高热。
世子院灯火通明,冯郎中连夜赶来,顺便还带上了白日流萤要的药膏。
与此同时的主院,同样也是忙成一团。
温昼燃倚在主院最高的树上,视线所及之处,温府整个落于眼底。
卫勤氏神情狰狞,站在主院院中,“给我打!造谣惑众,搬弄主子是非,你们死千百遍也不足惜!”
于是主院一时啪啪作响,大概有近十来个下人被按在长凳上,用布巾捂住了嘴被施以板刑。
温昼燃盯了树下那张火气上头的脸一会儿,他和温溯夜长得相似,是因为都随了卫勤氏。
卫勤氏年轻时貌美,如今老了,眼角眉梢上细小的皱纹便也藏不住了,张牙舞爪地彰显着存在感,让主院的一众下人都缩起了脖子瑟瑟发抖。
这边好戏还没真正开始,温昼燃顿了顿,目光下意识投向另一处热闹院子,他眼睛尖,看见了从院里提着箱子出来的白胡子老头还有紧随其后的桂圆。
桂圆满脸愁容,神态跟卫勤氏身边担惊受怕的下人截然不同。
他又收回视线,恶意满满地想,凡流萤最好今天晚上死了,让这群人别再在院子里走来走去烦他了。
但下一秒,想到她不久前的话,他脸色阴沉几秒,怪笑出声。
让温溯夜放了他?
他该感恩戴德吗?
倘若不是她,他当初又怎会掉进幽冥台?
倘若真的后悔,缚妖纶在幽冥台捆住他那么长时间,怎不见有丝毫松散?
一年过去了,该死的早就死了。
这会知道放他了,人若是已经死了,来得及吗?
说这些话只是为了让自己心里更舒坦吧。
温昼燃恨她恨得牙痒痒。
他出了屋后才反应过来,气不过回去要弄死她,床上的人不知道发什么疯,手刚掐住她的脖子,她便整个人扑了上来抱住他。
温昼燃按住她的四肢,将她定在床上,看了会儿她涨红的脸,感觉恶心,便收了手。
她对“温溯夜”总是动手动脚,这副模样让别人看见了,谁还知道她是凡家规规矩矩养出来的小姐?
满腔郁火没消灭掉,他便跑来主院看好戏。
温召来了。
院里的卫勤氏一无所觉,看着长凳上的贱奴们一个个咽了气,表情才算是慢慢恢复了正常。
她眼尾向上,扫视了一圈,施压威胁道:“胆敢将今日之事散播出去,你们就是这种下场。”
下人们乌泱泱下跪,一瞬间满院子的回音。
“奴才不敢。”
温召临到院外,听到动静,缓缓放慢了脚步,他身量欣长,不似寻常上了年纪的人发福,反而身段匀称,稳健遒劲。
温昼燃看他在门口站了一会儿,眉目隐在暗处,看不清神情,不禁皱起眉,他在磨蹭什么?
直到长凳上的人一个个断气,卫勤氏出声吩咐将他们抬出去,温召才仿佛刚来一般在众人面前露面。
卫勤氏猝地一惊,险些没挂住脸,磕磕绊绊道:“你,你怎么来了?”
温召望着她,温声道:“这是发生了何事?”
卫勤氏努力挤出个笑,上前挽住他胳膊,往屋里走,“这几人犯了错,没什么大事,我都处理好了。”
温召表情未变,她紧接着埋怨道:“你怎么突然来啊,吓了我一跳,我赶紧让他们去准备点夜食。”
下人们眼观鼻鼻观心,像是习惯了般,飞快处理着地上的血水和尸体。
温召往后看了一眼,“不用了,刚孙管事来找我,说是你今夜不舒服,我便想来看看,没成想碰巧撞上你管家。”
“孙管事?”卫勤氏的脚此时仿佛粘在地上,死活动不了了,紧紧盯着他,“哪个孙管事。”
温召一副好脾气的样子,“就是你身边去世的李氏的儿子。”
卫勤氏挽着他的手蓦然用力,“他还同你说了什么?”
温召看了她半晌,最后笑着摇了摇头,“没有了。”
卫勤氏险些在他沉默这半晌里没喘过来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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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那就好,那就好。
她松懈下来,抚了抚自己额头上吓出来的虚汗,“我这两日是有点不舒服,本来没想告诉你的,我知道朝中最近因为幽冥台的事烦扰不已。”
温召:“无碍,此事全权交给了国师......”
眼看他们你来我往的,就快走进屋里了,树上的温昼燃面无表情看向某处。
抬着最后一具尸体的小厮忽然感觉担架晃了晃,他回头,对后头的伙伴小声催促:“快点,磨蹭什么!”
后头的小厮也莫名,“谁不想快,你倒是别晃,用点劲啊。”
两人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却发现这担架越来越晃,晃到他们感觉眼睛都晕了,上面的人猝地滚了下来。
起身站在了地面,一侧头不堪重负地歪斜着。
他们愣了两息,反应过来,发出惊恐的大喊。
“鬼啊———”
“有鬼!!”
随即像是人传人,尖叫声呐喊声不绝于耳,将走进屋的温召和卫勤氏自是听到了这股动静,都回首看来。
但这滚下来的小厮只是站在原地,木然地张口道:“孙管事说,大夫人在和国公爷结婚前就失了贞,跟自己的妹夫搞到了一起,后来妹夫娶了她妹妹,她故技重施赖上国公爷,国公爷被下药后人事不知——”
“你闭嘴!在国公爷面前胡说什么?!”卫勤氏听到一半像是疯了般,就要朝着那个血人扑去,被温召眼疾手快拉住。
他闭了闭眼,“继续。”
“大夫人是庶女,婚后为了报复家人,利用国公夫人的身份欺压卫勤一族,害的兄弟姐妹家破人亡,还给他们下绝胎药,要他们断子绝孙。”
整座院子静的落针可闻,除了中央站着的那个小厮还在双目无神地说话,其余便只能听见大家你歇我始的抽气声。
“还有,大夫人怀上世子第二月,曾被她嫡妹报复,在城外——”
听到这,卫勤氏本来已经乏力的身体猛地绷直起来,温召一时不察,竟让她挣开了出去。
她拔下发间插着的一根金簪,狠狠插进正在说话的小厮脖子里,小厮的嘴随后无声的一张一合。
这金簪是只灵器,应该还是只不逊于缚妖纶的灵器。
温昼燃受到反噬,咽下喉间的腥甜,院中小厮也无力倒到了地上。
卫勤氏不敢回头看身后人的表情,手里握着簪子站在原地,湿淋淋的血沿着簪子往下滴。
过了许久,也像是没多久。
温召上前,同卫勤氏说了一模一样的话,他眉眼疲惫,像是耗尽了所有力气。
“勿将今日之事散播出去,违者以死罪论处。”
他孤身一人而来,也孤身一人离开了这里。
温昼燃看见卫勤氏对着他背影愣了会,随后像是想通了什么,重新将下巴抬起来,恢复了趾高气昂,“都听到了吗?”
温昼燃一脚踹在树上,足有一人长的树枝“咯吱咯吱”响动,几秒后声势浩大地砸了下去。
下方传来惊呼。
他身形一闪,消失在原处。
可惜,最关键的还没说出来呢。
...
回到世子院,屋里有两个活人。
桂圆刚看着流萤喝完药,回头见“世子”正盯着她,好像还盯了不短时间。
她正准备行礼,结果猛地被刚躺下又坐起来的世子夫人推了一把,“快,出去。”
世子夫人的声音很是虚弱,但这句咬字颇重,有点像下午那会同孙管事说话一般的语气。
桂圆不知为何打了个哆嗦,她见世子夫人想起身下床,要去搀扶,被流萤更用力地推开。
“出去!”
“奴婢马上出去,马上出去。”桂圆往外蹿时觑了眼一动不动的世子,奇怪自己是不是也受凉了,怎么哆嗦的更加厉害了。
天爷!刚到门口,她的腿怎么动不了了!
流萤只穿着身单薄中衣下了床,连鞋也没来得及穿。
黑发乌压压披在肩头,白衣素淡,衬得她其他地方都仿佛浓墨重彩般、从水里刚浸泡后钻出来似的。
整张脸湿红潮软,额角、眼瞳、无一处不泛着湿漉漉的光泽。
为了个丫鬟,自己送上来。
温昼燃破天荒冲她摊开了手。
另一边,桂圆被关上的门“砰”一声砸出了屋里,被门框绊住了脚,她踉跄几步差点没站稳,甩出个狗吃屎。
桂圆:“?”
世子关门砸她一定有他的理由。
对,可能是看她腿动不了了,想帮助一下她。
她往前走了两步,嗳,如今腿不就能动了吗。
12. 第 12 章
夜来风灌进内室,流萤赤足,伶仃站着,墨黑散发披到空荡荡的腰际,一张温柔面湿红潮润,连着眼眶都绯红泛光,像雨下熟透的莓果。
温昼燃从小到大活得艰难,生过无数病,病来如山倒,屡屡垂死挣扎,因为命贱都活过来了,但也见过无数人挣扎不过后病死,却从未见过有人病时像她这样,丑态沧桑,分毫不见。
让他失望。
自上而下一掠,温昼燃沉了双眸。
实际上,流萤已经很是疲惫了,头重脚轻,昏昏沉沉,只不过在察觉温昼燃回来后还是立马打起了精神。
尤其是觉摸出他情绪不好,甚至极差。
“夫君稍等。”见桂圆出去后,她连忙回身披了件外衫,穿上鞋子,因此也就没发现温昼燃同她递了手,同时噙着她的背影若有所思。
——凡流萤待温溯夜,可不就像温召对卫勤氏?
无论卫勤氏做什么恶事,温召是全然装聋作哑、无动于衷的。
甚至袒护包庇。
为了什么?
难道真是因为人族间可笑的感情?
另一边,正在挽发的流萤忽听到侧后方传来悉悉索索的动静,镜面清晰,映射出少年坐在床畔,双目灼灼地同她对视,随后咧嘴一笑。
流萤动作一僵,若无其事地移开目光。
她从未跟温昼燃有在深夜共处一室的经验,哪怕是前世被捉去妖界。
温昼燃的出行时间大多在夜里,后来成为妖界领主,他更是频繁带领妖族在深夜偷袭,因此人族那会也被他带的昼伏夜出。
但流萤的作息一直都是正常的,温昼燃会同她在白日互相折磨,只不过夜间他消失后,一直是流萤一个人独处。
因此当下这种情形,她竟有些不知做什么,尤其是看见温昼燃竟一翻身上了室内唯一的一张床!
靴子也没脱。
他不是情绪不好吗?方才进门时周身气息快结成冰了,流萤都做好了一夜不睡的准备,结果他就这么一言不发地躺平了?
床帐半遮,桌台上的灯烛明火焰焰,流萤坐在妆台前梳发良久。
其实院内还有一间书房,西廊也有几间空着的厢房,既温昼燃想在这里休息,她要不就去其他屋子?
只是要麻烦桂圆归竹他们再收拾,这么晚了......
身后传来不耐敲击床柜的声音,“你磨蹭什么?”
流萤心一跳,难以置信问道:“夫君今夜要同我一起睡?”
“不然呢?”温昼燃压下触碰到被褥余温生出的不适感,语气表情都称得上平淡,“我睡树上?”
尽管这句话很刺。
流萤一时无言,琢磨不明白他又想做什么。
若要她相信温昼燃只是单纯要同她躺一张床上,那是绝对不可能的。
他厌恶任何人的触碰和靠近,除他自己主动,但他主动一般不是什么好事。
“我去灭烛。”流萤起身道。
温昼燃没说什么。
她从眼前走过没多久,四周陷入一片黑暗,但温昼燃一切都看得清。
凡流萤穿齐整了外衣,粉襦白底的薄衫,束带勒出窄细的腰线,步步轻慢地回到了他面前。
她似迟疑了一会儿,攀着床尾从他脚底钻进了里榻。
能容纳三四个成人的床榻自是不会因她的存在而逼仄起来。
但温昼燃还是感觉空气稀薄了起来,连带着榻内的气温都升高了。
俩人都穿的整整齐齐,流萤等了半晌,也不见温昼燃有什么动作。
她偏过头,只能看见他双臂交叠在脑后,其他的地方月色照不清,她也窥不见。
等到最后,她药劲上来,浑身开始冒汗,时冷时热,再加上突来月事腹痛难忍,也就更没精力顾忌身旁人抱着什么样折磨她的念头。
就这么一夜到天亮,居然什么事都没有发生。
他真的就是单纯的和她躺了一晚?
翌日清晨。
流萤烧退了大半,整个人像块拧干的湿帕子,醒来一看,身旁人不见了。
桂圆候在床边为她擦汗,见她睁开眼,耳根微微红了,“世子夫人,水房的水已经备好了,您要我进去帮忙吗?
“不用了。”流萤没察觉到她的不对,又缓了会才起身,“你们看到世子何时出去了吗?”
“方才刚出去,没多久。”桂圆本来红着脸老老实实答着,看见流萤穿着外衣,蓦地瞪大了眼,“世子夫人怎穿这么严实?!”
流萤:“?”
她低头掠了下,疑惑地抬眼,这才看见桂圆整个人红通通的,尤其是脸。
桂圆语无伦次,不好意思看她,“您昨夜......昨夜......世子他.....”
经她一顿颠来倒去,流萤总算明白,今早桂圆喊她起床喝药,意外撞见温昼燃也在,因为温昼燃之前都不同她一起过夜,所以她理所应当的以为俩人昨夜......了。
再加上她昨夜翻来覆去,将床铺弄皱,此时一榻狼藉,床尾还有脏污的印子,更是一眼使人误会。
“没有,只是我昨夜身体不舒服,他......留下来照顾我罢了。”流萤心里好笑,摇了摇头道。
桂圆到底年纪尚小,见了床榻里这一幕,又看见世子夫人早起时那般妩柔模样,以为世子夫人是像话本子里描述的“受到了灌溉滋补”,没想到想岔了,整个人随后羞的不成样子,听了流萤几句吩咐就赶忙跑出去做事了。
她走后,流萤才掀起被褥,起身去水房洗漱。
昨夜躺床上那会,她连温昼燃可能会在半夜神不知鬼不觉地将她炼成鬼尸都想过了,却从始至终没有担心过温昼燃会碰她。
包括从一开始决定嫁来温家,决定跟着温昼燃,她就没有顾虑过这方面的问题。
因为男女床事,对温昼燃来说一丁点可能都没有。
昨夜穿那么多......主要是她怕自己会蹭上去,流萤幼时有阿娘悉心照顾,不经常生病,但每次得病,无一例外不是窝在阿娘阿爹的怀里痊愈的。
身体不舒服时,一睁眼就能看见他们心疼的眼神,不论白天黑夜,没那么难受也要扁扁嘴掉眼泪,阿娘便会望着她红眼眶,阿爹也会握着拳头唉声叹气。
见他们这样,她就又会开心地咧嘴笑,给好脾气的阿爹气的都掐她脸。
也许是从那往后,这种不太好的习惯便形成了,病时若没有人陪着她就会很难熬,而且抑制不住地掉眼泪。
因为曾感受过毫无保留的爱意,当这种爱意想起来变成痛的时候,身体会先行替她做出反应。
...
玄鸟盘旋温府一共飞了六百六十六圈,才在清晨天亮后,见到结界顶端豁开一个拇指大的洞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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它身形缩小,“唰”地一下钻了进去,循着气息,落到一棵树上便摊开鸟身一动不动,如同累死了一般。
这棵树不是温府最高最大的一棵树,但是枝叶繁密,树顶青枝郁郁葱葱,堪能挡住重重日光,玄鸟看见温昼燃躺在树干上阖眼吹风,高处的凉风将他衣衫吹的簌簌作响。
好不惬意,好不惬意,好不惬意!
玄鸟愤愤不平,“你可真闲啊每天!”
“游无名出城了?”温昼燃腿屈着难受,便掸直搭到了另一条树枝上,落下穿着黑靴的小腿在空中晃晃悠悠。
玄鸟咬牙,“没有!”
温昼燃掀起眼皮看它。
“别,别打我!!”玄鸟头皮一紧,“——明天!他们明天就会出发,九霄帝诏书已经下了。”
温昼燃:“我不是让你他何时走何时回来?”
玄鸟:“主要我还打探到了一件事......嘎,你要不要猜一猜?”
温昼燃语气平静,“你想不想死一死呢?”
玄鸟:“......”
这时,不知哪个院屋门开了,温昼燃视线顿了顿,往下移,玄鸟趁着他注意力不在自己身上,用劲蹬了一下鸟足轻跳到他肩上,“我在玉京闻到了悬鱼那家伙的味道,新鲜的。”
玄鸟说完,贪婪地将鸟嘴靠近温昼燃肩膀,吸食着他周身随着吐息散出去的天地灵气。
虽然比不上灵山的灵气纯净,但浓郁程度也非妖族常有。
人族修炼是与生俱来,但妖族修炼是逆天而行,需要先经历数百年甚至数千年开智,才得以通灵拥有自己的智慧,真正明白修炼这回事。
因此别看玄鸟至今不能化形,但它实际上已经是一只才活了一百多岁,就开智了十几年的天赋之妖了!
它开智多久,便跟了温昼燃多久,从妖族的开智到如今十几年就提升至凝形末期,没有谁比它更清楚温昼燃身上蕴藏的恐怖吸灵能力。
只光他自己身体吸纳不进而外散的灵力,就够玄鸟轻松跨过对于妖族来说最艰难的开智期和凝形期。
如今就差凝形末期的临门一脚,它就可以化形了!!
玄鸟现在是百般不情愿离开温昼燃,一点也不愿意,找到机会就要和他贴贴。
只要不碰到他外露的皮肤,不让他明显感受到它的存在和重量,温昼燃大多时间对它这个蹭灵气的鸟形挂件还是无所谓的。
果然,温昼燃此时注意力不在它身上,只是不耐烦道:“那只老妖怎么还没死。”
温昼燃每天都在怨这个世界上除了他之外的生物怎么都没死,怨这个世界怎么还没覆灭。
玄鸟已经习惯了。
玄鸟:“她不仅没死,好像还是刻意来玉京城留下足迹勾引游无名的,妖界不是有传说,游无名年轻时灭了他们一族嘛。”
温昼燃破幽冥台封印让那些大妖出来,就是为了给这些人族的老家伙们找点事干,但他本身对这些事没什么兴趣,“明日何时出京?”
“明日午时,不过是低调出京,没带多少人。”玄鸟幻想了下,兴奋起来,“明天晚上,咱们是不是就能.....动手了!”
温昼燃懂它的意思,玉京城唯一的威胁游无名走了,他也没必要再接着装温溯夜偷偷摸摸寻东西了。
尽快圈禁温家人,让他们将妖界钥匙交出来,然后杀光他们。
13. 第 13 章
“你怎么不说话?!嘎!”
“找到东西咱就赶紧走吧,人族的地方真不是妖待的。”
“你都不知道我出去有多小心,生怕从哪蹿出来个筑基期的人间修士,那我可就有去无回了。”
时隔没几日,流萤又见到了玄鸟,这鸟还是老样子,叽叽喳喳,踩在温昼燃肩上时会缩成巴掌大,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少年玄衣上的挂饰。
她轻轻一瞥,咽下最后一口饭。
“嚯。”进屋后,玄鸟伸了伸脖子,跟温昼燃震惊道:“她的脸怎么成这样了?!”
温昼燃掀衣坐下,“没有我的?”
流萤和玄鸟齐齐一愣。
流萤顺着他目光看向桌上,有几分意外,“夫君也要吃?”
温昼燃目光淡然,但细看能从眸底寻到一丝恶趣,他红润的唇弯起,那股蔫坏的劲立马就显露出来了,“你不是要夫妻一体,好好生活吗?”
“噩——”玄鸟在温昼燃肩膀上发出道突兀的怪声,像是忽然被空气噎住了喉咙似的。
但此时无人在意它。
流萤以为温昼燃是在找茬,她上一世从未见他吃过人族的食物,之前做点心,是因为阿恪说她给温昼燃分过点心,她想试探一下温昼燃的反应,只不过他最后也没吃。
不知道他又在琢磨什么,无可奈何,流萤只得让桂圆再去大厨房一趟。
今日早饭不算丰盛,肉粥小菜,流萤在桌前多待了一会儿,见温昼燃筷子划拉来划拉去,也不知道在划拉什么。
他突掀起眼皮,“你今日怎没抹药?”
流萤愣了下,撞进他眼里一闪而过的烦躁,“吃完了就别在这坐着了。”
药膏一般是晚上抹,但流萤昨晚给忘了,她没想到温昼燃忽然提起,下意识用指背蹭了蹭额头,瞳孔变得亮亮的,眼眸月牙似的弯了下,“多谢夫君提醒,我给忘了。”
温昼燃看着她面无表情。
她走后,温昼燃伸手把玄鸟揪下来,“吃完。”
玄鸟“啪叽”摔到桌上,满心无语,“......你不吃你为什么说自己要吃?”
“人族夫妻不就是该一同吃饭,一同睡觉的关系。”温昼燃垂下眼睫,长又密的阴影打在面部,“快吃。”
玄鸟惊呆了,都顾不上自己生闷气了,一边飞快吞咽一边嘎嘎,“你真要和她做夫妻,可你现在是温溯夜啊!”
温昼燃能不知道?
他被眼皮遮住的眸底暗火明灭,“是啊,在她眼里我是温溯夜啊。”
内室。
冯郎中昨日带来了两只药膏,一只味道颇重,流萤将它先收了起来,对着镜子左右看看,又用帕子抹去了一点,让脸上显得不要太油润。
她稍微磨蹭的时间长了点,没想到回去竟看见桌上的饭碗都空了,而且一干二净,温昼燃正端着杯子在漱口,玄鸟依旧踩在他肩上,只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流萤感觉它比方才变大了些。
“夫君喜欢吃今日的早饭?”少女嘴角带了笑坐到他对面,眉眼温温柔柔的,掩饰不住的欣悦。
温昼燃根本没吃,凝她脸庞半晌,随意应了一声,“还行。”
“既然夫君喜欢,那我们以后就不去大厨房定时取饭了,我们每日在小厨房一起吃饭如何?到时还能多备点,夫君想吃什么就可以吃什么。”温昼燃不似先前那般浑身裹刺桀骜不逊,无论是因为什么,流萤都觉得是个很难得的进展。
“随便。”温昼燃道。
确实随便,备再多,吃的又不是他,玄鸟不再叽叽喳喳了,因为它怕自己张嘴喷吐温昼燃一头。
对于妖族来说,人间再美味的佳肴在他们嘴里也尝不出什么爽口滋味来,世间唯有血肉和杀戮能让他们兴奋,山珍海味都不至于,更何况肉粥小菜,非让玄鸟形容的话,它感觉自己吞进去了一肚子土。
早饭吃得有些晚,快到午时天正阳的时候,温昼燃又将自己蒙进了榻里,流萤便去了小厨房嘱咐厨娘。
厨娘也很意外,“世子要吃饭了?”
观她反应,流萤便知道温溯夜以前大抵也不怎么吃,修士是这样的,流萤记得阿恪近些年也很少食,除了她偶尔做的他会尝尝之外,厨房的饭菜他是一概不碰的,修士辟谷应该也算是一种心性方面的修炼。
桂圆一直跟着流萤,等她和厨娘聊完同她前后脚走出小厨房,兴冲冲问:“世子夫人,后日您和大夫人去城外莲生寺上香,您准备带谁去呀?”
流萤唇弯了下,故作不懂,“出门在外,应该要带一个伶俐些的吧。”
桂圆圆乎乎的脸鼓了鼓,小声嘀咕道:“伶俐,伶俐是聪明的意思吧,我聪明吗?”
“归竹就挺伶俐的。”被流萤提到的归竹此时正好也在附近,闻言不由得耳根漫上一层薄红。
她是个谨慎性子,比桂圆内向得多,但平时做事手脚也很麻利,流萤新婚第二日醒得迟,一直温热的水就是她在盯着,还有她几次受伤,也是归竹第一个跑去找的冯郎中,流萤觉得她很有主意,也聪明,跟桂圆倒是正好互补。
“嗯嗯,归竹姐姐是很伶俐呢。”知道世子夫人大概是想带归竹出去了,桂圆倒是也没有失落,她眨眨眼,朝着归竹的方向眯眼笑了笑。
流萤比这两个丫鬟高半颗头,她们的所作所为自然也都能看得见,府里签了卖身契的下人们无事不得外出,对她们来说,这普普通通的一次上香也是得来不易的放风机会。
“不过这是我第一次出城,以防万一,你俩都跟着我去吧。”流萤也不逗她们了,笑着道。
“我,我也可以去吗?”桂圆懵了片刻,倒是归竹先反应过来,连忙拉着她行礼,“谢谢世子夫人。”
桂圆慢了半拍,兴奋到脸都涨红了,“谢谢世子夫人!”
内室床榻层层叠叠的帐内。
温昼燃跟玄鸟都能听清外面的动静。
玄鸟已经找了个地方把刚才咽下去的饭吐了,防患未然还用土将它埋得严严实实,此时只觉浑身轻盈,它踩着榻墙上的钩子,提起了耳朵,“莲生寺,这个名字怎么这么熟悉?”
温昼燃没情没绪道:“步步生莲。”
“!”玄鸟想起来了,幽冥台里曾有一只莲花修成的女妖,清纯至极,步步生莲,名唤萦眇,因为修为不高,且坠幽冥台时间不长,没来得及参与底下老妖之间残酷血腥的夺灵场面,被温昼燃破坏封印当天放出去了。
“真够巧的。”玄鸟没多想什么。
温昼燃不置可否。
“你准备什么时候动手?”玄鸟日常催促。
对于妖族来说,人多的地方是很不好受的环境,既要提心吊胆可能窜出来的人间修士,又要时不时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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抑自己的杀戾本性。
它都如此难受,更何况温昼燃,玄鸟以为他应该比它急,却没想到听他好长时间之后回了句:等温溯夜死讯传过来。
玄鸟问为何。
温昼燃不再搭理它了,本来还好的脾气一秒暴躁,让它等不了就滚。
玄鸟:“......”
接下来的午饭和晚饭,流萤都是同温昼燃一起吃的,不过流萤发现他没早晌那会吃得多了,只浅浅尝了几口离他最近的糖霜玉蜂。
他动筷很随意,流萤本想提醒他这是要裹着糕点吃的,不能单吃,甜得齁牙,却见他囫囵吞枣直接咽了下去。
同时掀起薄薄的眼皮睇凝她,“我饱了。”
流萤:“......”于是她也便将话咽了下去。
温昼燃最后看了她一眼,又不易察觉地瞥过身前的糖霜玉蜂,皱了皱眉,不知道她那瞬间一言难尽的表情什么意思。
但让他问,他是绝不可能问的。
玄鸟可能是怕温昼燃再塞它吃人族的饭,晌午过后便不见了踪影,等这一天过去,天黑后它要找温昼燃蹭灵气的时候,却发现他给屋子外设了层无形的屏障,它一靠近就将它弹飞。
玄鸟:“......”
不要哇!
今夜世子屋内的灯熄得很早,归竹想到世子夫人正值月事,没有备水,候到半夜有些困顿,靠在墙上打了个哈欠。
守院门的小厮忽来唤她,“归竹,门口有人找。”
归竹醒了醒神,走到门口,发现是祁云阳。
她一向喜行不行于色,也被祁云阳当下的模样骇了好大一跳。
眼前的人本就瘦得可怖,但他先前在大夫人那做账房,是正儿八经念过书的人,素来眼神清明,神采文秀,此时却精神怏怏,一副浑似被夺了神的游魂模样。
祁云阳同她道:“帮我求见世子夫人。”
“世子和世子夫人歇下了。”就算是醒着,也没有一个洒扫下人深更半夜说求见就能见的,归竹没有说后半句,只让他有事明日再来。
祁云阳几乎是用着全身的力气在摇头,“不行,我白日来不了。”
归竹感觉他说的话很奇怪,什么叫白日来不了?那难道还要让主子晚上专程等你吗?
她想了个折中办法,“你有什么要说的,我明日帮你转告世子夫人,这样可以吗?”
祁云阳怔怔地看了她一会儿,似乎在琢磨可行性,但他最后还是坚定地摇头,“不行,你们不行。”
归竹跟他纠缠了足有半个时辰,确认自己今晚一定见不到世子夫人后,祁云阳终于一步三回头的走了。
床榻帐内,紧密的呼吸声如牵丝扳藤般纠缠在一起。
温昼燃注意力全在院落门口俩人的对话上,流萤侧躺在床榻里心,一回生二回熟,温昼燃没什么动静,她很快就酝酿出了睡意。
正是意识飘忽的时候,温昼燃悉悉索索起身下了床,依流萤近些日子的沉睡程度,她本不至于醒的,但无奈她对温昼燃有种趋于本能的警惕,于是很快也跟着起了身。
“怎么了?”
少女处于懵盹,嗓音像泡进棉里,从万缕千丝条线里钻出来,绵连从脚底拉扯住他。
温昼燃回了个头,也是奇怪了,每次他想杀人,她怎么都能这么不识眼色地撞上来?
14. 第 14 章
黑灯瞎火,流萤只能看见一道高瘦的影子,看不清少年面容神色。
这团黑乎乎的影子在远处站了会,似在打量她,语气不明道:“有条狗回来叫,你没听到吗?”
流萤满脸茫然,仔细听了下,没听到狗叫,不过好像听见了玄鸟在外面嘶喊。
“没有啊。”
狗已经走了。温昼燃沸腾燃烧的杀心中道而殂,有种上不去下不来的心烦意乱,“你起来做什么?”
这一听就是在发脾气,也不知道又哪里惹到他了,流萤张了张嘴,忽而闻到屋子里浅淡的草药味,她灵机一动道:“今晚睡前没有抹药,我方才才想起。”绝不是感觉到他不对劲。
温昼燃其实早就发现了,少年视线在她脸上绕了一圈,磨了磨牙后笑了下,“那你怎么总记不住呢?”
流萤觉得他这句话听起来好像有点别的意思,但她琢磨不明白,做戏做全套,她硬着头皮准备过去点烛,“现在太黑了。”
“我看的清。”温昼燃先她一步到了妆台前,拾起其中一个跟她味道最相近的白色瓷瓶,“是这个吗?”他也没等流萤回答,自言自语跟着道:“应该是了。”还点点头。
流萤隐隐猜到他想做什么,有种搬起石头砸了自己脚的感觉。
温昼燃转过身,使得就站在他后方的流萤只能一步步退回塌上,他手里捏着那个装药膏的白瓷瓶,其实是看不见的,流萤连他的脸都看不见,只有朦朦胧胧的身形轮廓,但草药的味道很浓郁,转瞬间浸透了整张床榻。
“抬头。”温昼燃没什么情绪道。
身下少女轻仰起脸,半阖的睫毛颤个不停,虽不安但很顺从。
温昼燃见状,好整以暇地勾了勾唇。
下颚传来冰冰凉凉的感觉,不只是药膏的效果,流萤有些意外地睁开眼,闻到除了草药味,还有些像深谷洞穴里那种久不见天日的阴冷潮湿的味道。
这是她第一次这么近的闻到温昼燃身体上的气味,透着浓稠得化不开的死寂感,出现在一个面容青涩的少年身上,让人心底发沉。
温昼燃浑身一僵,少女柔软的脸颊靠在他手上,她放慢了呼吸,“谢谢你。”
那股热意钻进了指间的皮肉,灼烫感在骨缝里生根发芽,温昼燃瞬间撤回手。
少年目光如炬,用力甩了两下胳膊,恨不得放把火在眼前人身上,让她也感受一下这种感觉。
他狠狠瞪她两眼,随手将瓷瓶扔了回去,语气很不好,脸色也很难看,“进去。”
流萤看不见,冲他笑了笑,躺进了榻内。
温昼燃很刻意地去水房净了手,哗啦的水声让守夜的归竹强打起了精神。
她低头懊恼,应该备点热水的。
本就夜深,没等温昼燃回来,流萤已经人事不省,她蜷缩在床榻角落,长发简束,衣衫规整,背影随着微弱的呼吸而自然起伏。
温昼燃光听声音就知道她睡熟了。
他站在床边,良久才俯下身,伸出手试探地戳了下她的后脑勺,然后看了看自己的指尖。
不是这种感觉。
他的手随之下移,从少女的脸庞到脖颈,蜻蜓点水似的碰了几下。
没有,再也没有那种如被烈火浇烧的刺痛感。
少年难得疑惑,歪了歪头看向自己展开的手,五指修长,除了薄茧以外没有伤口,也没有丝毫异常,他露出一副更加不解的神情。
...
“世子夫人。”
“...夫人,该起来吃早饭了。”
归竹的声音低微地,明明是喊人却喊出了一种生怕吓醒床上人的动静。
流萤愣是半天没被她喊醒。
她昏昏沉沉的,感觉自己似是被一股无名的力量分成了两份,一份在床榻上躺着,一份飘在空中,正在看躺着的她,那人眉眼低垂,很愁苦的模样,双足赤裸,有一根长长的链条锁在踝弯。
她的嘴唇一张一合,似是满身忧伤的质问她如今到底在做什么?
温昼燃正对上流萤惊醒的双眸。
她看见他后瞳孔骤缩,像新婚夜当天见他那般,身体紧绷,眸底闪过一堆不知名的复杂情绪,随后缓缓平息,变得清明又柔和。
“夫君。”
少年倚在窗前,破天荒问她,“你方才在想什么?”
“没什么。”流萤眸底又飞快掠过一抹复杂,她摇摇头,“只是魇着了。”
温昼燃对情绪最为敏锐,捕捉到她那些复杂的情绪里有一种是恐惧。
他联想到前些日子玄鸟拦截过一封由凡府发往灵山温溯夜的传讯,上面好像有提及凡流萤梦魇之事,只是他当时没怎么在意,瞥过一眼便让玄鸟吞进了肚子里。
青云的传讯是灵气凝为的,但非修士之人也能收到。
远在瑶光城的凡流恪,每日都会凝做数十道传讯,两三道发往灵山衍行尊,剩下的一股脑传往玉京。
瑶光城背靠大阴山,是一座仅生活四千余百姓的小都城,本就地理位置偏僻,而凡流恪一行人目的地则更偏,几乎在大阴山层层山峦的最里面。
“这个,怎么样?”他们五人抵达瑶光城后,先在城内闹市找了个客栈歇脚,御剑耗灵,五人都需要回复体力,带队的魏谨指着闹市里最中心的客栈说。
“可以啊。”
“这客栈看起来是附近最贵的,我先说好我身上只有灵石,没有纸币啊。”
“瑶光城这样的小地方,再贵能贵到哪去,先进去问问。”
经过师兄姐们三言两语敲定,凡流恪跟着他们进了客栈。
弗一进门,四面百姓的视线纷纷投了过来。
这五人神姿玉立,身后又都负着剑,尤其最后面的少年,面容俊秀,光鲜亮丽,混在普遍贫穷沧桑的瑶光百姓里,如瓦砾浑泥土,一望便知不是寻常人。
“一间两百文?这也太贵了。”
五人里唯一的女修士皱了皱眉,不止她,连凡流恪都惊讶起来。
就算在玉京,这样的价格也不算便宜了。
可细看,这客栈也并没有什么特别,只是相比瑶光其他客栈干净些,远达不到适配这种价格的水准。
满头花白的掌柜掀了掀沉重的眼皮,“嫌贵,你们进来的时候没看见我们客栈叫什么吗?”
几人对视,他们确实都没注意。
凡流恪微微顿了顿,“好像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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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瑶神客栈。”
“算你小子有眼色。”掌柜嗤了一声,“你们看起来还是仙修,难道不知道我们瑶光城为何叫瑶光城吗?”
说起这个,几人面色变得奇怪了起来。
他们不知道瑶光城为何叫瑶光城,但知道瑶光。
瑶光是青云三百年历史上,唯一一名破镜飞升的人间修士,也是他们灵山往上好几辈的师祖。
只是瑶光城......能和瑶光师祖,有什么关系?
“我这个客栈,可是瑶神当年住过的。”掌柜石破天惊道:“而且我们瑶光城,可是瑶神父母祖辈的故乡。”
“!”五人皆是瞳孔颤动,什么?他们竟然从未听人说过。
不对,是整个仙门,从来都没传过这个消息啊。
——瑶光师祖,她不是个孤儿吗?
...
玉京温府,玄鸟将叼来的传讯照例送给温昼燃。
一二三四五六......足足十来封,都是凡流恪发给他阿姐的,少年随手翻了翻,没有一点实际内容,都是报平安以及分享自己下山一路的听说见闻。
最底下其中两封署名温溯夜,温昼燃手顿住,波荡的灵气幻化成一行行字浮现在空中。
——温师兄,请照顾好我阿姐,我阿姐因为幼时爹娘的去世,还有一年前凡家发生的事落下了心理疾病,她也许起初不太能接近你,但她秉性温柔,你只要真心待她,她会感受到的。
温昼燃看到“一年前落下的心理疾病”这几个字,便捏碎了第一封传讯,灵气四溢开来,哪怕玄鸟使劲往前凑,大部分也钻进了温昼燃身体里。
——温师兄,我如今快抵达瑶光城,要去捉一只开智的幻妖,不知有没有机会碰到我的机缘,若有幸得到灵器,我将它赠于你,你一定要照顾好阿姐。
第二封看完,少年露出了那副熟悉的不屑又讥诮的表情,“开智期的妖能幻化出什么灵器。”
玄鸟也点点头,确实不会是什么好东西,不过对凡流恪这种小小练气九重的修士来说,能有运气得到灵器就已经不算容易了。
回屋看到在桌前的凡流萤,温昼燃脑子里一直盘旋着方才被他捏碎的那几个字。
她的梦魇,大概率就是凡流恪传讯上说的心理疾病。
她能有什么心理疾病?
一年前,分明一直是他在受折磨,而她是从始至终眼睁睁看着这一切、并且主导这一切的人。
她凭什么,又有什么理由,因为一年前的事落下心理疾病?
“夫君,吃饭吗?”流萤怎能知道眼前少年直勾勾盯着她是在想什么,她已练就了温昼燃周身气息冻成冰都能面不改色招呼他坐下吃饭的实力。
就像对待一条猛禽,她不能跟他反着来,也不会再像以前一样提什么夫妻之道,把主动权放在温昼燃手里,他会没那么容易应激,竖起防御意识。
“不。”温昼燃回得简单,说完他便坐下了,红润的唇半张不张,一副还有事的样子。
“先前你同我说,幽冥台出来的妖,你想见。”
“现在,细说。”
流萤:“......”这顿饭是吃不安心了。
15. 第 15 章
“夫君想知道什么?”短暂的猝不及防过去后,流萤意识到同温昼燃开诚公布聊这个话题并不是一件坏事。
少年面容乖张,一双异瞳透出种诡异的平静——像是野外发现猎物后生怕打草惊蛇的装相,徐徐将安全的氛围传达给你,实则图谋着待你卸下防备后吞噬你的骨血。
“那是只什么妖?”
流萤没有与他对视,认真想了想,“我未曾见过他的妖形,但记着他的脸,应该是只幼年的小妖,长相白冷青涩,瞳眸异色。”
“幼年的小妖。”少年重复了一遍,风轻云淡吐字,“在幽冥台活不下来。”
他确是已经死过一次了。
流萤一时心梗,“可万一呢?”
温昼燃舔了舔牙,“活着又如何?”
“我对他做了错事,要见面告诉他。”少女低下头,长长的睫毛像扑簌的公英花,迎上狂风暴雨羸弱地颤抖,“还要拯救他。”
上一世温昼燃抱着覆灭人族的想法,最终也死于人族齐心协力的反击当中,人妖大战灵气吞灭到极致,他爆体而亡,死无尸骨,遭万人唾骂。
温昼燃视线掠过她头顶,是最犀利无情的语气,“你觉得你的拯救很珍贵?”
又有哪只妖,会沦落到需要一个人的拯救,还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凡人。
流萤顺势追问:“那夫君觉得,我应该做什么弥补他?”
“我觉得——”少年噙着她,轻又缓地眨了两下眼,做出了自流萤见他以来最自然的微笑,“对妖来说,当然是你的血肉和身骨最能弥补他。”
他眼尾弧圆,微微上翘,表情自然时笑起来像抓乖卖俏的调皮少年郎,流萤愣神了片刻,那刻竟分不清他这话是在逗她还是真心的。
她沉默一会儿,“倘若像夫君说的这样,他还活着的话,应该立刻来杀了我才是。”
因为看出来你不怕死啊。
不怕死的人杀着有什么趣。
人只有在最绝望崩溃的时候释放出来的情绪才能给他带来愉悦。
温昼燃眯了眯眼,没答她这话,忽然有所察觉的抬眸望向窗外。
玄鸟欲哭无泪,在外面大喊,“悬鱼那个家伙误打误撞,把游无名引来了温府!”
流萤也听到了,心狠狠一拧。
不止是玉京城里住着的,怕是整个九霄都无一人不知道,当今世上唯二的化神期九重修士,就叫游无名。
而且一年前,也是他带着流萤将温昼燃封进幽冥台。
流萤不知温昼燃如今具体实力,但敢确定的是,他至今没有在温府大开杀戒,十成有八成离不开游无名坐镇玉京的缘故。
他不敌游无名,若被游无名发现,怕是危在旦夕。
笼罩温府上下的透明结界开始波动,一道清正强势的剑气在空中震荡,灵气似鼓胀的气球被劈成两半,如倒山倾海般无形的风浪顶头压下来,连流萤这个身无灵力的普通人都能感受到这种压倒一切的气势。
灵气倒不是世俗外物,她能感受到无可指摘,但温昼燃狐疑丛生,“你心跳怎么那么快?”
而且跳得过早了,甚至在游无名这道剑气出现之前。
流萤差点脱口而出一句你怎么还不跑?
见少女不答,只紧张地注视他,一副欲说还休的模样,温昼燃最后目光深深地盯了她几秒,当着她的面幻化成黑雾消失了。
他走后,几乎是瞬息之间,凭空一道虚影出现在流萤面前。
游无名如今二百多岁年纪,修士普遍面容比实际年轻,他看起来也就普通人族老人的模样,浓眉大眼,气质是经过深厚沉淀的持重和内敛。
“你是凡靖和抚宁的女儿,好久不见了。”虚影仅是分身,传出来的声音却十分真实温厚,就像是在面对面同他讲话。
流萤的心跳渐渐平息,抿唇笑了笑,“国师您竟还记得我。”
“也没老成那样。”游无名绕着屋里屋外走了走,院内看见他的下人们皆是惊掉了下巴的模样,“我还记得一年前你带着弟弟来找我,是为了一只被缚妖纶缚住的小半妖。”
流萤不确定温昼燃这会能否听见他们的对话,但看游无名绕了一圈后没有什么反应,就猜想他应是已经跑远了。
她有些不好意思,“当时被吓到了,在您面前哭成那样很是失礼。”
“你年龄尚小,见到妖物害怕是正常的。”游无名不紧不慢地靠近。
若说他是发现了妖物踪迹来捉妖的,流萤却发现游无名古井无波的目光在整个院子里停留最多的是她。
“听说你嫁给了溯夜,正是新婚期,怎没见他?”
同为化神期九重,游无名对灵山掌门祁左上收了个天生异象的小徒弟温溯夜还是知道的。
“他方才有事出去了。”流萤攥紧了衣裙袖口,“您找他有事吗?”
“没什么事,随便问问。”所幸游无名没多探究,“等你夫君回来,让他帮你们都清清身上的阴气,怕是沾了什么不太干净的东西,另外还有你手上戴的镯子,可以扔掉了。”
流萤愣了愣,抬起手,腕间的玉镯色泽明润,比上好的冰种还要通透,在光下莹莹发亮,“可这是我母亲留下的。”
游无名让她自己抉择,“镯子里面有道凶戾的妖气,掺了那妖物的精血,只有毁掉才能彻底清除,你若是戴着,日后不论在哪都会被他找到。”
这里面不应该是只有阿恪留下的仙符吗?
见她迟疑不决,游无名也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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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在其他地方找到异常,说来也是奇怪,从王朝往玉京城外走,沿路见到的每个人身上都或多或少沾点妖气,温召的府邸本来也不应该例外,偏偏里面的下人和主子身上最重的反而是阴气,恍惚间还让他以为到了一座阴府。
这股阴气湿冷霸道,几乎盖住了所有其他气息。
游无名还想嘱咐几句,忽面色突变,身形也刹那间变得透明。
城外传来大妖打斗的动静,其中一道气息很熟悉,正是引了他好几日的大妖,也是被他年轻时打入幽冥台的一只角龙鱼妖。
另一只有些陌生,但能跟那只千年鱼妖打得有来有回,肯定也不是什么无名小妖。
见他又忽然消失,桂圆凑到了面色变幻莫测看着手镯的流萤身旁,“天爷啊,世子夫人,那是谁啊,这么厉害,他刚才来我以为上面的天都要裂开了。”
“是国师。”流萤没将手镯取下,但明显发现它的存在感变强了,变得沉甸甸的,“国师要出城捉妖,路过来看看。”
桂圆深信不疑,深吸一口气,“那国师的话肯定是要听的,他刚说阴气?什么阴气?咱们是不是得找道士也上门来看看啊。”
流萤瞥了眼主院方向,“很有可能。”
游无名不可能只单独见了她,卫勤氏和温召肯定也收到了消息,卫勤氏最忌讳这方面,怕是很快就会安排。
仔细想想,温溯夜的死讯,好像也很快就要传来了。
玉京城外,荒草石块覆盖的土路官道,往西有一座如放大土堆般的扁平山峰,山上一片郁郁葱葱的林木,林木个个拔高十二丈,枝繁叶茂,遮阳蔽日,像远古野蛮生长出来的野兽丛林。
此时纵横的妖力如铺天盖地的渔网,将整座山罩住对它挥刀,部分林木遍体鳞伤,声势浩大地砸向其间空隙,引起一阵鸦飞雀乱。
温昼燃追着前方悬鱼,身影在林间飞速辗转,妖力不要钱地挥撒出去,遮挡视线的高树一颗又一颗倒下,玄鸟一路紧跟,感觉翅膀快要飞断。
没办法,不跟着他没有安全感啊!
悬鱼是一位紫衣女子,看起来二十岁左右的年纪,长相身形都颇为成熟妖娆,但妖的实际年龄光看面容是完全看不出来的。
“行行行,别追了,我不跑了。”她又一次躲过身后击来的杀招,气喘吁吁回头,迎面一棵树险些直冲她面门,被她一跟手指轻飘飘推开。
“那不是意外嘛,谁知道你在那附近呢是不是,咱们妖也要讲道理,人间不像幽冥台里可以圈地盘,这偌大的玉京,难道只许你一妖占着不让别妖过?”
“你自己信吗?”温昼燃双瞳变成了竖状,这是他要动真格的前兆。
玄鸟哼哧哼哧飞到了最高处,占据绝佳观赏点。
16. 第 16 章
妖的五感普遍比人族灵敏,更何况是悬鱼这种开智两百年的大妖,比化神期的修士也差不了几分。
而且妖族因为领地意识强,对同种族的气息出现在附近很是敏觉,人族闻不到的妖气,他们能轻松分辨出来。
悬鱼美眸微扬,轻哼了两声,“你那宅子阴气重得都要漫出来了,结界能藏你的妖气,难道还能挡住那些死人的怨念?没准就是你杀的人太多将游无名引去了,反而跑来怪我。”
话音方落,一双冷冰冰的竖瞳出现在她面前,不足一尺,少年双手化爪,爪尖锋利抄向她的脖颈,速度快到出现了残影,“就是怪你又如何。”
真就一点拖延时间的机会都不给她啊,上来就干,悬鱼虚空抽出把透明的水杖,水杖由水凝聚而成,柔韧冰凉,被少年一爪子劈开后又重新恢复成原样。
“不过一只灵气天赋高了点的小妖,这是人间,谁都不缺灵气,你还以为自己是在幽冥台吗?”悬鱼周身紫色的妖气浮荡,温昼燃同样浑身包裹着黑雾,俩妖碰撞间,爆发出一阵惊天动地的灵力漩涡,来回几招,几乎将附近的灵气消耗殆尽。
大妖打架,小妖遭殃。
玄鸟扒拉着摇摇晃晃的树枝,黑黝黝的鸟瞳有几分悚然地照出温昼燃杀伐果断的招式,就像悬鱼说的,幽冥台下因为少年特殊的灵气天赋,导致别的大妖都不想同他动手。
不是打不过,而是一旦打架洞里所有的灵气都会往他那边去,会打的很憋屈。
但幽冥台活下来的大妖又岂会是普通的妖,他们不仅有适者生存的实力,还有见多识广的智慧——于是后来他们也慢慢发现,这只看起来灵气天赋好的不得了的妖,哪里是什么厉害的大妖,他甚至连妖型都无法幻化!每日从早到晚瞪着双异瞳,如个异类一般以人族的形象混在他们里面,苟且偷生。
幽冥台百年来大妖死伤最惨重的一次,就是由当头几只领会到这个消息的大妖引火烧身。
少年确是人身,还是个五脏六腑都被盈实灵气浸泡透了的人身,可惜他是只半妖异类,几只大妖撕开他滚烫皮肉的时候都不敢想象,若他是个纯粹的人,或妖,他的天赋将会有多么的逆天可怖?
“别这么看着我们,再看......小心我们挖了你的眼睛。”一妖咽下他流出来暖烘烘的血,被他血液里充盈的灵气刺激到身体都发抖,“好爽。”
“行了,别把他喝死了,养养,我们明天再来。”另一妖擦了把嘴,给温昼燃身上施了个小小的结界,准备挖个坑将他埋进下面的土里。
没想到本来出神不知在想什么的少年,见状忽然用仅剩的一点力气往远处爬,那速度,几只大妖还以为他是痛觉反射弧长,疼得蠕动,毕竟他四肢皆断,还能爬去哪里呢。
妖族天性冷情冷血,对他这般也没有什么特殊情绪,只是都觉得怪有意思的。
看了一会儿,他们最终还是将温昼燃拽进了土里,确保万无一失后回到了自己的地盘。
躲了一天的的玄鸟,等他们走后才出现,用爪子将土刨开,把一动不动的少年给叼了出来。
“要不我们去找渊烬吧。”玄鸟克制着自己,但妖的天性就抗拒不了血肉和灵气,它最后试探地舔了一口温昼燃胳膊上的血,他没什么反应。
“渊烬是谁?”温昼燃问。
“幽冥台新来的大妖,听他们说好像是妖界现任的妖君,不知怎么也被游无名抓下来了。”
“哦。”温昼燃说:“那么厉害,找他送死吗。”
玄鸟舔上头了,整个鸟头贴到他胸前,舌头几乎黏在了他伤口上,“但是听说渊烬是个不喜打斗的妖君,他占了灵气最稀薄的洞穴,附近有很多小妖傍他求生。”
温昼燃不说话了,等到玄鸟将他表面能见到的血渍都舔干净,他才开口,“给我找件衣服。”
他全身赤裸,血肉混成泥土,胸膛被撕开个口,玄鸟不敢想象有多疼,费劲给他找了块脏兮兮的布,还有点意外,“你要去?”
温昼燃腰腹蠕动着,套上这块布,“我要活。”
毕竟喝了他的血,玄鸟叼着他去了幽冥台最靠近西边的一处山谷,在那里见到了妖君渊烬。
这地方的妖大多都是妖身原形,因为灵气不足以奢侈到让他们幻化人形,但渊烬是人形,只一头拖地黑发间长出两角,他是龙族,怪不得是妖界妖君。
只不过就连温昼燃也没想到,这妖君听完他们描述经过,狭长凤眸打量完温昼燃,竟二话不说出手灭了那几只大妖。
幽冥台大妖本就不多,又死了四五只,剩下的则更是提心吊胆,也不到处夺灵惹事了,玄鸟后来对温昼燃说:以后我们就跟着渊烬混。
少年当时正在养伤,听完冷冷笑了一声,不喜打斗的妖君?在他看来这幽冥台里最想杀光其他妖族的就是渊烬了,只同渊烬对视那一眼,他便看出这妖想一口吞了他。
果不其然,后来他那一条命,就是渊烬夺的。
幽冥台二三事回忆起来,其实也就不到一年,温昼燃如今已经可以同里面的大妖打得有来有回,再不是当初那个会被轻松断骨扒皮的小妖了。
悬鱼水杖彻底碎成了一摊水,在空中消散,温昼燃妖力强势,但到底经验不敌,俩妖不相上下,悬鱼再次翻身躲开他的爪子,心底惊怒交加,“你已经神通期了?”
不怪她惊讶,她开智两百多年才到神通末期,温昼燃一个十几岁的小妖,怎么可能这么快就升到神通期?!
但若他不是神通期,怎么可能跟她打这么长时间!
温昼燃未言,少年眼皮轻轻挑了一下,实际上他也不知自己如今什么境界,妖族没有太高的灵气天赋,大多是靠吞噬同类和有灵之物提升,境界提升时有明显的渡劫天雷,但他是个异类,身体里灵气充沛到时常他觉得膨胀,也从未见过天雷。
这反应落到悬鱼眼底就是胸有成竹,她神情变换不定,察觉到游无名气息越逼越近,很快做好了决定,周围紫色的妖气如海底水藻般罩住温昼燃,像用了一个巨大的水泡将他困在里面。
水泡上有淡白的脉络,依稀还在跳动,温昼燃用掺了黑雾的指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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划过,其表面竟毫发未损,反而将他的手弹开,再试几次,还是出不去,他被牢牢定在树杈间。
悬鱼扬眉吐气,“别挣扎了,你肯定出不去,我们境界相同,你还不至于能冲破它。”
温昼燃便知道了,这大概率是悬鱼的源生能力,一般妖物开智后都会有,也和妖物死后化为的灵器有关,这种能力的效果超过本身境界实力。
有点像是个保命的灵器,温昼燃望着她若有所思。
玄鸟也观察出来了,于是也不知是叹还是唏,“这玩意儿能困住人和妖,能困住鬼吗?”
果如它所料,悬鱼再一晃眼,巨大水泡里的妖已经消失了,冥冥中察觉到身后一股阴冷气息传来,她反应极快,立马回手就是一记杀招,结果被温昼燃更迅速的掐住了脖子,锋锐的指尖刺破皮肉。
“等等!我承认,我确实发现你在那所宅子里了,但引你来,其实是想同你一起对付游无名!”悬鱼只得放软声音,托出真相,“你难道不想杀了他吗?他可是封印我们到幽冥台的元凶。”
温昼燃此时对她死后化成的灵器更感兴趣。
而且封印他到幽冥台的元凶可不是游无名。
...
被温昼燃认定元凶的流萤此时正在温府等他,游无名已经离开有一会儿了,却也不见他回来,流萤心下不安,揣揣坐在院内,今日这些事发生的也是很不凑巧,偏偏撞上她跟温昼燃敞开心扉谈一年前的事。
她仰头看向城外的方向,蹙眉敛目,将手帕都拧出了好些褶子,他不会出事吧?
归竹心里天人大战,到底还是走到流萤旁边,矮下身来,“世子夫人,奴婢有件事要告诉您。”
流萤“嗯”了声,温言细语,“你说。”
“昨晚花园的洒扫下人祁云阳,说找您有事情,但是我问他,他又支支吾吾,也不让奴婢给您传话,因为当时临近半夜,我就没让他打扰您和世子,”归竹顿了下,“而且他看起来很是奇怪......”
“奇怪?”流萤想起来了祁云阳这个人,“他哪里奇怪?”
“奴婢说不上来,反正就是......哪里都奇奇怪怪的。”归竹脸都憋红了,她实是很少说人不好的话,但她昨夜确实有这种感觉,也不算刻意污蔑祁云阳。
流萤想到了什么,“昨夜世子在你们旁边吗?”
如果温昼燃在,那他们两个人幻觉冲突的情况下,会不会可能觉得对方奇怪?她也不知道,只是这么想了一下。
“没有,世子和您都在屋里。”归竹不假思索道。
等温昼燃回来她再去花园问问祁云阳吧,说不定他是有什么急事或者难言之隐,不方便让归竹知道,流萤这么想,便也嘱托她,“下一次若他再来,你直接唤我即可。”
归竹明白了,点了点头。
只是流萤没想到,她这一会儿没等到温昼燃,倒是先等来了主院的卫勤氏。
卫勤氏被搀扶着迈进世子院,身后跟着好些下人,一进门没找到“温溯夜”,便对着她发难,“世子呢?”
17. 第 17 章
“世子方才有事出去了。”流萤依旧只能这么说。
卫勤氏由上而下将她扫视了个遍,头上翠羽明珠碰出清脆的泠然声,如她眼底泛出的冷光,“他去哪了,你不知道?”
“不知道。”流萤面色很是平静,明明看起来如水一般温顺柔和的人,此时同卫勤氏站在一起竟也不落下风。
世子院里的下人都察觉出气氛不对,向来笑颜满面的桂圆也唇角微抿着,归竹担忧地望向流萤孑然的身影。
“凡氏,你就连这点留人的本事都没有吗?”
卫勤氏虽未说清,但流萤能领会到她的意思,“他会回来的。”她顿了顿才说。
温昼燃只要活着,肯定会回来报仇的。
卫勤氏狠狠剜她一眼,“若他不回来了呢?我今日就告诉你,城外幽冥台跑出好些妖物,若不是我近些日子封锁了消息,怕是他早就跑出去擒妖了。”她越说越来火,“我给你留了这么长时间,你还看不住人,你到底有什么用?!”
“大夫人,”流萤也不叫母亲了,字字温慢却也不乏力度,神情很淡地扫过她身后带来的人,“您来这里到底是为了何事?”
这里,是世子院,也是温府的瑞霭院,院外题金牌匾上丹青一笔一划写下的名字。
——来源于温溯夜出生时,金云遮雾,灿光盖地的瑞景,也形容后来云开雾散,留下烧锦烟霭似的火霭场面。
温府世子温溯夜,冠着祥瑞之子的盛名长大,却也有不少人知道,这位祥瑞之子的八字极凶,凶到了寻满玉京也无一女子愿配的地步。
天生异象,八字无法遮掩。
为何最后定下了凡流萤,只是因为她同样命格凶煞,无可奈何,满玉京的权贵之女仅她一人如此。
卫勤氏不满至极,尤其在婚后见过凡流萤几次,发现她除了皮囊外毫无人妻规矩,杵在她儿子身边像根魂不守舍的木头人。
这样怎能留住温溯夜?
如今一张能看的脸还被毁了大半。
他儿子的性子也不可能娶偏房。
但卫勤氏依旧心存侥幸,被流萤提醒她来瑞霭院原因后,她冲身后跟着的冯郎中抬了抬下巴,“再给她看一次。”
冯郎中满脸的欲哭无泪,愁苦得胡子都卷曲了,“......夫人,如今世子和世子夫人成婚才几日,就算是喜脉,也得一两个月才能——”
“我让你看。”卫勤氏美眸阴沉,眼尾高扬,似一对蒙上了浓浊的金凤。
“没关系,您帮我看看吧。”流萤主动伸出手,寻了个位置坐下。
冯郎中只得硬着头皮替她把脉,其实不是他不能把,只是这院子里谁都能看出来,若这喜脉把不出来,世子夫人怕是就要被找理由受罚了。
“有吗?”等了许久,卫勤氏不耐问。
“......没有。”冯郎中心里长叹一口气,何止没有,世子夫人甚至至今还是完璧之身,不过后面的他就算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说,怕这话一出口,温府今日又得死不少人。
卫勤氏果不其然火冒三丈,“凡氏,跪下!”
流萤毫不意外,她此时坐在院内的随形石桌旁,脚下踩着的是一颗颗点缀亭路的英石,隔着鞋底都能感受到它们的光滑坚硬。
她提了提眼皮,向下望了眼后又瞥过卫勤氏。
卫勤氏对温溯夜子嗣方面一向偏执得不成样子,大概是因为温溯夜总不怎么在家,他是皎月君子,有扶善惩恶的高远志向,十几年奉献给了灵山大半,导致卫勤氏看亲儿子修行渐渐变得不顺眼起来,在她心里,有权势和财富就已经足够了,去费别的力气做什么呢?
为什么要捉妖除害,他们温府有不计其数的灵器,妖祸害人也祸害不到他们身上,还需要担心什么呢?
卫勤氏确实是这么想的,所以发现温溯夜不见了,第一反应便是斥责流萤没有留下他,他肯定跑去捉妖了。
见流萤不动,她朝身旁丫鬟使了眼色,丫鬟踌躇着,被她又瞪了一眼后咬唇上前。
“我还以为夫人您来是想提醒我明日城外上香的事。”流萤忽然开口道,“昨夜夫君也同我说,如今外面动荡不安,届时会与我们一起前去。”
卫勤氏听完按住了丫鬟,审视地看向她,“溯夜说他明日也会去莲生寺?”
他前世反正是去了,流萤眼尾自然垂落,浓密的睫毛遮了她大半瞳色,显得她温顺非常,“会的,夫君没有去捉妖,只是方才国师来了,他好像提前察觉到所以出去了,但具体去做什么,我也不太清楚。”
提到游无名,卫勤氏神色端正了几分,像是一团乱麻的脑子忽被人拨响了清心净神的弦。
国师当然也去找她了,告知她院里阴气过重,可能沾了些不干不净的东西,她似被凭空抽了个巴掌,当时脸色就不太好了。
那些被处杖刑的低贱下人还敢变成阴鬼吓唬她是吧?
府里近来确实死了不少人,但都是他们以下犯上,罪有应得,她何曾冤枉他们,人都死了还阴魂不散,净给她添麻烦来。
害得她最近还得为驱鬼烦心,他们人死了,怎就不能一了百了?
想到她这两日还得找个道士,溯夜如今也不在,同他谈不了子嗣的事,卫勤氏来也匆匆,去也匆匆,同游无名一样,落下一句话便没了身影。
“我告诉你,明日若见不到溯夜,我便叫人按着你在这地儿跪一日!”
冯郎中抬手用宽袖擦了擦额上的汗,不只他,院内几乎所有下人见卫勤氏走后都松了一口气,流萤笑着问桂圆,“明日还想去莲生寺吗?”
桂圆打了个哆嗦,瞪圆的眼睛写满了不可置信四个大字,“大夫人方才说什么?幽冥台破了......”
归竹低着头,声若细蚊,“看来我也没听错。”
这消息实属震惊,按理来说幽冥台破了有些日子了,但他们竟一点也没听说过。
不过这也能反映出卫勤氏到底有多不愿让温溯夜知道了。
“去!我要去,就算被妖物追着打,我也一定要出去!”桂圆最后做下决定,同时向流萤乐呵呵地讨巧,“我还要出门保护世子夫人呢,夫人到时候可一定要跑在前面。”
她面容搞怪,流萤被逗得一笑,心情不自觉轻快了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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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昼燃是在深更半夜回的温府,游无名到时他刚捏断了悬鱼的脖颈,却不料悬鱼还有隐藏在暗处的帮手。
也是一只大妖,貌似是悬鱼在幽冥台里的伴侣,这妖实力不敌他,但神出鬼没,擅长隐踪匿迹,同他过了两招后,从他手里拽过耷拉着头的悬鱼一条腿,将他和悬鱼两只妖一齐甩向了游无名,扬长而去。
悬鱼半死不活,竟同他配合默契,用四肢牢牢缠上他——拼了命的想让他和游无名同归于尽,要不两败俱伤。
他们一开始应该就是抱着这个想法,才引游无名去的温府。
温昼燃被迫对上了游无名。
化神期不愧是化神期,他如今五脏皆碎,六腑变形,如条丧家之犬般隐掉妖息逃了回来。
本来以为这个时间凡流萤定是已经睡了,却没料到内室的灯烛竟还是燃着的,昏黄朦胧的光影打在窗上,像温昼燃曾经不知哪见过的一摊腐臭蜂蜜,还是一坨掺土的油脂,在他有味觉的那段时间里,吃起来还是能尝出味道的。
少年轻轻眨了下眼,细声喘息着,“去屋顶。”
玄鸟因为事情发生时跑得快,此时面对他心虚不已,自是他说什么是什么,也不贫嘴了,于是直接叼着他飞上了屋顶,语气从没这么真挚过,“为什么不回去,躺在床上比躺这里舒服吧。”
屋子里的流萤听见了玄鸟粗嘎的声音,同时也闻到了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血腥气。
她反应了一会儿,才仰起头。
温昼燃回来了,他躺在屋顶干什么啊?
温昼燃并没给出个回答,他身体摊平,任四面八方的灵气汇拢过来,像丝丝白线钻进了他的皮肉,寻摸插空地缝补他的五脏六腑。
玄鸟看得有点咋舌,以前还能给他舔,现在温昼燃自己就能内吸收得一干二净,“......我真是佩服你,佩服!”
少年神情自若,“若不是悬鱼那条老鱼拖后腿,我刚才定能宰了游无名,吞下他的骨血,早日化神。”
妖族的神通期下一境也称化神,他这么说好像也没有毛病。
但有一个致命问题,玄鸟实事求是,“可是你比游无名伤得重得多,他几乎只有皮外伤,但你不说体内了,指甲都断了几根,得长好久吧。”
温昼燃:“......”
流萤也是一愣,听完后心里腹诽:以前没发现温昼燃是只这么自信的妖鬼。
倒是跟阿恪两年前挺像的,那会他十四岁,正式拜衍行尊为师,开始修习剑术,每月下山都会在她面前炫耀新招式,声称自己被师尊师兄姐们夸非常有天赋和悟性,日后很有可能去到灵山上三峰进修学习。
早时自信过了头,结果后来天上地下屡屡受挫,流萤再也没见过他在修行事上侃侃而谈了,意气风发还是意气风发,毕竟他实在年轻,只要能活过今年,他就还有无限可能。
换作温昼燃,玄鸟如今虽是这么说,但流萤知道它是最清楚温昼燃天赋的妖,包括她也清楚——温昼燃只要活着,未来必是青云直上。
他以后会是妖界最强的妖君。
也是最年少的。
18. 第 18 章
温昼燃不想同玄鸟说话,偏偏它嘴张个不停,“而且悬鱼你也没弄死,你跑的时候,我看见她也逃走了。”
少年异瞳在夜里发出暗深的光,就那么幽幽地注视着它,“你看见了?”
“我当然看见了,我就躲在那不远......”玄鸟偷瞥眼他,声音越来越低,“可是看见了我也打不过她啊,我一个还没化形的小鸟。”
“她就剩那么一口气了,”温昼燃似是被气笑了,眉花眼弯,苍冷的脖颈蔓延起红青交织的色彩,鼓起的青筋如小山脉络一般起伏,“你但凡——”
“她还用的源生能力啊,那个水泡铜墙铁壁的,你不是都戳不破,我能怎么办。”玄鸟有理有据,又奇怪得很,两只鸟眼一大一小地斜觑他,“而且你这么急干什么?你这么厉害下次再去捉她不就行了。”
温昼燃险些一巴掌把它拍死,但尽管没扁,它也被拍得足足瘦长了一倍,吱哇乱叫的逃走了。
——等它化形!都等它化形!看它化形之后温昼燃还能不能随意捏抓它了!
屋顶上重新变得安静,流萤抬眼,作贼心虚般地轻咳了两声。
每次这种情形,她都有仿佛躲在无人处偷偷摸摸窃听的感觉,当下还好,静下来后浑身不自在。
——不过,他们话里的悬鱼是谁啊,今日听玄鸟说貌似就是这只妖将国师引来温府的,他们认识的话,那这妖应该也是从幽冥台里逃出来的吧?
躺到天渐亮,温昼燃感觉自己身体表皮几乎愈合完整,他掀开衣服,几块清瘦小山包上肉眼可见的全是淡疤,颜色虽浅却密麻狰狞,像孩童用树枝在雪里胡乱划拉出来的褐色土壤。
灵气能修复蠕血的伤口让他不死,但留下来的痕迹无论如何也除不掉,温昼燃面无表情放下衣服,手在身后一撑跳下了屋顶。
“谁?!”正好路过的归竹险些因为他的突然出现把魂给吓出去,一瞬惨白了脸连退几步,白日听说了卫勤氏那些话,如今温府下人们都胆战心惊,时不时自己吓自己。
“世子......世子爷,奴婢失礼。”
“世子爷”温和地让她起来,“怎吓成这样?”
归竹看清他后,心稍安定下来,答得迟疑,“是.....昨日大夫人同我们说了城外幽冥台的事。”
“世子爷”恍然大悟,语气安慰,一如既往待他们和蔼,“放心,府内近来有我在。”
“是,世子。”归竹应声,同时下意识扭头,发现屋内的烛还是燃着的,只是火光微弱,怕是又快燃尽了,她中途进去换了一次蜡烛,当时世子夫人问她可否看见世子。
如今天似裹着薄薄的尘,还未彻亮,世子夫人终于等到世子回来了。
温昼燃看见这丫鬟转回头来,她不知自己琢磨了些什么还是发现了什么,欲言又止地憋得脸都红了,他顺着那方向没什么情绪地也扫了两眼,余光便瞥见她跪了下去,冲着他响亮地磕了两个头,“世子,请原谅奴婢,奴婢擅作主张,要同您讲昨日大夫人来瑞霭院的事,大夫人带了冯郎中给世子夫人——”
然后她便不知怎么回事,卡壳了似的蹦不出一个音。
温昼燃皱了眉,真想踹她一脚,倒不是对这个话题多感兴趣,纯属是不爽。
“世子爷”让她但说无妨后,归竹牙关咬紧了,声音抖抖嗖嗖的,“大夫人让冯郎中给世子夫人把脉,没把出喜脉便让世子夫人跪下,后来还强硬送来了一碗汤药,世子夫人喝了便腹痛难忍,昨日一晚没歇。”
喜脉怎么也得一两月才能把出,卫勤氏也是做过母亲的人,她不可能不清楚,她就是蓄意折辱,刻意以这种跋扈不忌的姿态在众人面前下流萤这个新妇的脸。
凡流萤昨夜没睡,温昼燃是知道的。
他居高临下,心里玩味儿地重复了一遍:“喜脉?”
归竹看见“世子爷”进了屋后,整个人身子一歪瘫到地上,向世子爷告发他的亲生母亲,还是府里说一不二的主母大夫人,这对素来胆小的她简直是一种天大的考验。
桂圆挨到她旁边,冲她比了个大拇指,“归竹,你是这个。”
俩人相视一笑,归竹小声说:“如今看来世子已经知道幽冥台的事了,我只是希望他出门捉妖之前能想到办法,毕竟世子夫人不能陪他去灵山,日后总是要一直和大夫人共处的。”
世子是个顶好的主子,向来听得进去下人们的话,世子夫人柔美善良,大家也想象不到世子会不喜欢她的理由,他听后定会保护好世子夫人。
归竹他们像做成了一件大事般,手拉着手去备今日出门上香的一应物什了。
温昼燃进门一看,凡流萤竟不在床上蜷缩着,她埋头趴在桌面,弯曲的脊骨透过薄衫显露出来,腰间似被绸带箍成了细柳,烛火将她整个人照得发黄发旧,落在少年晦暗眸里,像幅烤焦了的美人画。
她紧挨着蜡烛,烛火颤颤巍巍,若那颤动的光亮不慎倾倒,她确是该被烧焦,可能以后身上脸上都会变得如他这般丑陋失容,头发也会烧掉大半。
很好,变得他一样吧。
温昼燃想象着,胸膛里的心跳得极快,且越来越快,他眼也不眨,手却在和烛火一起抖动。
少女咕哝着梦话,囫囵不清,“凡流恪,阿爹喊你......是呢......阿娘也在.....”
流萤正在做自己为数不多的好梦,今日是凡流恪十七岁的生辰,他仗着阿爹阿娘宠爱,越长大越叛逆,每天都要和她打嘴仗,前几天练剑时还劈坏了她在花园一日日看着开花的重瓣白缫,这可是她过几日要送给阿娘的!不过幸好阿爹阿娘听说后要把他叫过去教训一顿,流萤得意不已,立马跑去告诉他这个消息,看!阿爹阿娘还是更喜欢我!
谁料,凡流恪竟挥剑哼道:“谁跟你比这个,幼稚!我告诉你,以后你也是得我保护的,我是这个家最重要的人,看到了没有,我的雪飞如今都可以分身了!你的花可以吗?”
流萤眼一晃,随即无数剑光冲她而来,其中还有个别沾上了不知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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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水渍,冰冰凉凉,她连忙抬袖遮脸,气急败坏跺脚,“凡流恪!我要给阿爹阿娘告你!”
凡流恪冲她摆弄鬼脸,“你去啊,我怕你。”
温昼燃指下触到的地方泪涌个不停,她嘴里嘟嘟囔囔的,实则一句话也听不清,他俯下身去,自言自语,“这是梦到了什么?”
“阿娘......阿娘。”离得够近,听清了,少年眯了眯眼,流萤嗓音绵软,透着股撒娇的黏糊劲儿,“也要学剑......去灵山......”
她?学剑?温昼燃直起身,唇齿间溢出声嘲笑。
这声笑像是触到了身下人什么机关,她泪眼一滞,睁开了润得不成样子的双眸,茫然地抬起头。
少年同她对上眼。
“啊。”流萤脸皱了下,因为趴着睡此时身体僵麻得不成样子,露出个不太自然的笑,“夫君,你回来了。”
温昼燃提了提唇角,眼神颇为意味深长,觉得她有时的演技真是拙劣的可怕。
流萤瞥了眼窗外,亮亮堂堂,桌上的蜡烛也燃尽了,不知道她何时睡过去的,身上也太难受了,足足缓了好些时间才能动。
再看向温昼燃,少年绕着四周转圈,步伐稳劲,和平时没什么两样,倒不像伤很重的模样。
他似是在卫勤氏送来的汤碗旁目光停了几息。“你想有孕?”不知是不是流萤错觉,感觉他的眼神十分耐人寻味。
这是什么问题?他是什么意思?
流萤也跟着他看去,实话实说:“这是大夫人昨夜送来的,但我没喝,全都吐出去了,吐得一干二净。”至今胃里还在反酸。
提到卫勤氏,温昼燃神情明显冷淡了,“那丫鬟怎么说你昨夜腹痛?”
“确实是腹痛,但这是我......每月都会有的毛病,不影响什么,这两日都是如此。”流萤也纳闷归竹怎么会同他说这些。
“还彻夜未眠。”他继续说。
流萤这下倒是笑了,丝毫没有迟疑,“我是在等你呀,昨日国师来了,夫君你又一下子不见了,也不同我打声招呼,我不太放心,就想看着你回来。”
少年面色竟是变得更冷了,整张脸如同刚从冰水里抬起来的一般,一字一顿,“你有什么可不放心的。”
流萤却未再说了,俩人都听到了外面传来的动静。
“世子,世子夫人,您们准备好了没有,大夫人派人来催啦。”桂圆在门口探出颗头,随即又像是被人拽着,把她头按了回去。
“还有时间,还有时间,世子,世子夫人,您们先聊。”这是归竹的声音。
大夫人也就是象征性的催促,只要世子跟着去了,她一般会有点母亲的架子,不动不动发脾气罚下人。
“夫君,我们今日一起去城外莲生寺上香。”流萤只是给他说一声,她才想起自己至今还没洗漱,于是撂下这句后赶忙去了水房。
温昼燃愣在原地,简直觉得荒唐,她是脑子出问题了吗替他做决定?谁说他要跟着一起去了?
19. 第 19 章
九霄,灵山上三峰。
掌门祁左上鹤骨松姿,白发垂髫,负手立于人前,相较坐镇玉京的游无名,他如一柄锋芒外露的剑,说话时下颚带动着薄薄的一层脸皮,似是都能看见内里骨头的形状,锋锐凌厉,“说人死了,尸体呢?”
负责告知灵山掌门温溯夜在龙窟石门试炼里遭遇不测的,是来自于坠玉瀑的一位年轻女修,坠玉瀑是九霄三大灵域之一,灵气取之于一道从九天之上垂落的巨大瀑布——传闻是百年前瑶神飞升后,自然形成的灵气复苏之地。
“尸体还在龙窟石门位面里,我与他非亲非故,不能擅做主张将他带出来。”
年轻女修觉得自己真是倒霉到家了,不然这种事情怎能让她撞上,“但我探了他的鼻息,确是已经没有了。”
还被此人身上的仙符一个劈头盖脸打出了五年才得一见的位面!
纠结过后累死累活跑来灵山报讯,结果现如今还被他们灵山掌门扔臭脸!
祁左上身后一位青年不由得唤了声,“师尊,若不然,让我进去看看。”
他去龙窟石门历练过多次,最清楚这种情形下小师弟有哪两种可能——如若不是遇到了机缘,那就是真出事了,他得去看看确定一下,无论如何,也得把小师弟的尸体带回来。
师尊见多识广,他想到的师尊肯定也能想到,青年恭首等他同意,没想到几秒过后,祁左上同他道:“将这个消息急讯发往玉京,告知他那对父母。”
并一甩手离开了。
青年:“?”难道我才是见多识广的那一个?
...
另一边的温府,两架朱轮华毂停于府外层层堆叠台阶下,卫勤氏少见一身素服淡妆,被搀扶着跨出高门。
她一眼扫见“温溯夜”站在匹雄健骏马旁,正对着它上下端详,“温溯夜”面容长得像她,金昭玉粹的气质更是赏心悦目,卫勤氏忽视掉旁边的流萤,神情舒缓,喊了声他的名字。
“温溯夜”没有回头,他扯了扯缰绳,踩着脚蹬轻身翻了上去,将它脑袋朝一个方向拽去,兴致破足,“你会不会踩人?”
流萤:“......”
本来好好的骏马如今哼哧哼哧开始喘起了粗气,蹄子在地上不住拍哒,马眼泛红,如煞神遇歹器,少年同它简直一拍即合,他喊:“动。”
流萤迎上卫勤氏,冲她颔首,“大夫人。”
“你有没有规矩?”见她挡住视线,卫勤氏心情瞬间就不好了,不耐烦道。
“我同大夫人行礼,这难道不是规矩吗?”流萤语气淡淡。
卫勤氏忍了忍,“走开,我今天不想收拾你。”
踩在马车上啄羽毛的玄鸟看着下方场面,心想:还让她走开,她走开你就要被收拾了。
后头车轱辘传来发紧的闷声,流萤脚尖扭转让开,卫勤氏瞥见马上的人已然不见了,脸色骤变得阴沉,第一次看她目光如淬了毒,“凡氏,你想做什么呢?”
流萤却只想,到底是杀了多少人,才能造就出这般狠辣的眼神啊。
“大夫人。”她也颇无礼地、果断地,“您的车马在前面。”
“我看你是吃了熊心豹子胆想找死——!”卫勤氏双眸睁大,结果忽然被丫鬟搡了搡胳膊,“大夫人,老爷来送行了。”
流萤于是见识了她一秒变脸的样子,同温国公屈身行礼后,她也随着温昼燃钻进了马车。
温昼燃斜倚着车壁,眼皮一副要抬不抬的模样,“为何求我去。”
“?”流萤脸色还没缓和回来,此时维持着方才见卫勤氏的状态,绷着下巴,蹙眉紧唇,就这么扫了他一眼,“什么?”
温昼燃也皱眉,她突然凶什么?
他一点也没听出来流萤方才刺了卫勤氏一句,毕竟马眼对着那女人时又是她站去了中间,她总是这样,对恶人好人一视同仁,只对妖厌恨有加。
“夫君刚才说我求你什么?”他又不说话了,将脸朝向窗外,阴沉沉的眉眼,明明刚才看起来情绪还不错,流萤有些无奈,主动反思,“夫君不理我,是因为我方才同大夫人说话?”
温昼燃嗤了一声。
那便不是。
流萤又琢磨,“是因为我方才上车时不慎蹭了你的袖子?”
温昼燃:“闭嘴。”
这也不是。
脑子里闪过他出门时不情不愿的样子,流萤灵机一动,“莫不是......因为我让夫君陪我去莲生寺?”
少年耳朵几不可见地动了动,幅度微乎其微,不是眼能望千里的人绝对看不到,因此流萤不知道,她只听见温昼燃语调调谑,“莲生寺,你知道在这上香是求什么的吗?”
去过一次,流萤很难不知道,莲生,连生,卫勤氏在这方面似入了魔一般执着。
“是求子的吧?”她这么说。
温昼燃没说是,也没说不是,只是抬手将马车上的帘子扯掉,流萤下意识顺他胳膊搭着的地方望去,便看见外面一大片青荷白莲——接天莲叶,满眼的白花映绿叶,视野仿佛被尽数侵占,恍如踏进了什么无穷莲花画作中,移开半晌脑子里还挥之不去。
可是......莲花不是水生吗?
上一世温昼燃没同她搭乘马车,她沿路也没掀开过帘,未曾见过这个画面。
但此时,比感叹路边场景更让她在意的是归竹和桂圆的反应。
下人们只能随车步行,他们的鞋踩在莲叶上,膝盖擦过白嫩的花瓣,行走于朵朵莲花丛中,有的甚至还会被细长的花茎缠住脚踝,但他们除了面色新奇点,爱左顾右盼,竟毫无其他异样的神色??
这样看起来......十分诡怪,就像是只有她能看得见。
也只有她清醒。
心脏忽然“扑通”一声,流萤身体僵了下扭过头。
“你果然能看见啊?”
...
“你能看见我?”老人问他,双眸颤动。
凡流恪撑着草地站了起来,左右没有再发现其他人,他矮下身子,“老人家,这里是哪里?”
老人听到他回声后,整个人忽然开始抖动,她浑浊双眼似裂开了一道流脓的口子,混着脸上数不清的褶皱黄土,淌下一条浓稠的泥水来,“小伙子,快,快,杀了我!”
灼重的液体砸在凡流恪握剑的手背,他手腕被老人捉着,箍到他腕骨发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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凡流恪睁大眼,“老人家,您说什么啊?”
“我说,你抽剑杀了我!”
难以相信老人矮细的身躯竟有如此大的力量,凡流恪吃劲推开她粗糙的手,连连后退,同她隔开一段距离后才停下,警惕地盯着她,“我不杀人,我们是来捉妖的。”
凡流恪此时身处的村子,是大阴山层层山峦最正中的一个小村,他和师兄师姐们在瑶神客栈里回复完毕后,不久前方才御剑抵达这里。
岂料一场狂风四起,将他们吹得分散,凡流恪坠到了山顶,起来便看见这位老人家坐在山崖边,肩膀一点一点晃动,再挪可就要掉下去了!凡流恪下意识便大喊了一声。
这老人听见立马爬了起来,凡流恪还以为自己误会了,结果她走过来,竟开口就是要他杀了她!
凡流恪那一刻吓得剑差点没拿住,杀人?!他这十六年连路过只蚂蚁都会绕着走。
“捉妖?”老人重复了一遍,凄厉大喊,“可我写信叫你们来是让你们杀了我!”
等等——她就是向灵山送信的苦主?凡流恪神色一正,“老人家,您遇到了什么事?是不是有妖在此处作乱。”
老人愣住,“妖?”她朝刚才坐着的地方怔怔地看了一眼,神情恍惚,“对,我们村子里是有只妖,我写信的时候写上了。”
“是只什么样的妖?”凡流恪前进一步,“它对你们做了什么?!”
这只恶妖,做了什么恶事,竟把一个老人折磨成这样!
凡流恪握住剑鞘,却忽而脸色一凝,垂头看去,他剑鞘上挂着的蓝色流苏不见了。
流苏上被他定入了仙符,能感应妖物的,同他给阿姐的一模一样——此时却突然不见了?!
...
萦眇是只才化形不久的小妖,相比于不太适应的人形,它更喜欢变作莲花的样子在大路上晒太阳,但它本体庞然,因此每次出来放风都需要很多的莲花作为遮掩,这样哪怕来了人间修士,他光找她的本体就得找个好久,方便跑路。
远处的说话声通过接踵在一起的根茎传送过来——
“看见什么?”是一道柔软的女声,似乎有些紧绷。
“看见,我。”
这个声音......
花丛中一朵堪比船大的莲花欢欣地展开了花瓣,根部在土里飞速挪动,很快穿过百丈挤去了马车旁。
是她的恩妖!
温昼燃往外瞥去。
这么短短几句话,流萤却出了一身的冷汗,少女前襟湿透,素来坚挺的脊线微微坍塌下去,几缕碎发沾在额角伤口,扎到了眼睛也无暇顾及,像一樽玉铸化水的僵硬偶人。
当下是个同他坦白的好时机吗?
说好不好,说坏也不坏。
可她觉得最合适的场景,应该是只有他们两个,这样无论温昼燃要做什么,她都是无所瞻顾的。
“为何不杀你,你不是很疑惑?”少年侧头,声音像飘在虚空,风吹不散,“就是想告诉你——那只曾经你憎恶厌恨的妖,如今从幽冥台活着回来了。”
她沉默,但温昼燃并不需要她的回答。
这一幕,他幻想过千千万万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