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角团重生怎么不通知穿书女?》
3. 挖坑给她跳?
乌檀车自椒巷轣辘而来,车轮碾着青石板,碎玉投壶般叮叮当当,终在苏意晚面前凝住。
车帘被一双骨节清癯的手掀起,其人广袖如瀑,眉峰如刃。
正是苏意晚最不愿相见的谢辞。
“臣参见公主,公主万安。”谢辞躬身行礼。
“陛下不是说让我陪同太子一道历练,怎的今日来接我的,只有谢先生一人?”苏意晚语态疏离。
谢辞直身浅笑,“公主有所不知,此次江南探访,瞒不过有心之人,为防宵小,臣早与陛下商议好,太子携东宫府兵走康庄大路明修栈道,臣则徐行绕路暗度陈仓,探查地方那些蠹虫掩藏在水下的龌龊。”
“虽如此,为何是你我同行?我同太子一处,宝马香车,侍从环伺,想必会比同先生轻装简行更安逸些。”苏意晚瞥了眼谢辞的马车,不乏雅致却甚是小巧,只一马夫,连随从都无。
不过以谢辞的性格,此行不可能真的没有随从,只是苏意晚看不到而已。
“陛下特意嘱咐臣照顾好公主,臣不敢不从。”谢辞仍是笑着。
“陛下难道没有嘱咐先生照顾好太子?”
“自然是有。”
“那先生为何不贴身保护太子?反而让太子成为众矢之的?”
谢辞语气坦然:“不管臣在不在身边,太子都会被盯上。况且在下是文臣,遇袭尚且自顾不暇,保护太子自有东宫府兵去办,太子出行前我已将力所能及可交代的都交代妥帖,公主不必太过担心您的太子弟弟。”最后四字,他语气别有意味。
“那先生怎么就笃定可以保护好我?”
“臣不确定,但倘若公主有危险,在下定以身为盾,以命相护。”谢辞笑意更浓,只是眉眼弯弯处有不加掩饰的调戏意味。
鬼才信!苏意晚心中嗤笑,没有轻信这条笑面毒蛇。也没有再与其攀扯,随他上了车。
因是微服出行,苏意晚没有带丫鬟侍奉。但以贵妃在后宫手眼通天的本领,苏意晚的去向断瞒不过她。
也自然瞒不过高相。
所以,太子所谓私访江南,确实一点也不私密。
想来高相的人在江南那边已做了万全的准备。谢辞的说辞确是实话,想要戳穿高相的阴谋,只能另辟蹊径。
但是这些主剧情之外的蝇营狗苟,同她苏意晚有什么关系呢?
她在意的,是谢辞这条“竹叶青”对她的异常关注。
正如此刻,虽然他在车厢另一侧端坐着品茗,苏意晚却总能感受到他的目光似有若无地落在自己身上。
浑身不自在,苏意晚掀帘朝外看去,试图缓解自己身心异样。
脂粉香裹着靡靡琵琶声扑面而来,忽有绣鞋掷落车顶,又险些将她的步摇砸歪。
她向上瞥去,只见高楼处有烟柳女子被恩客欺压身下,衣衫半褪,酥软隐现,眼看就要当街行不雅之事……想必那只“高空坠鞋”就是这么来的。
这架空世界的民风还是太豪放了。
苏意晚心里默念着“非礼勿视”,慌忙放下车帘,却感到马车渐渐停下了。
“怎么回事?”苏意晚沉声道。
“回主子,前面有两个醉汉打的正凶,周围的摊车倒了一片,看热闹的人把路给堵死了,您看这……”马夫面露难色。
苏意晚尚未启口,谢辞却抢先一步回应:“这五城兵马司办事效率真是越发差劲。看这情况,一时半会儿也难以前行。颠簸这么久,想必公主也乏了,不如随臣去喝杯茶,歇歇脚?”
苏意晚皱眉,这附近能喝茶的地方也只有那活色笙香的“倚红楼”了。
“谢先生要带我去哪里喝茶?”
“自然是公主方才一直好奇观望之处了。”谢辞眼神朝倚红楼瞥去,神色揶揄。
“胡说,我怎么会对那种地方好奇……谢先生莫要玩笑,这怎么也不是喝茶的去处。”苏意晚面色绯红如霞,“先生还是令车夫将马车停靠在路边吧。”
谢辞语气放的更软,“公主莫恼,这倚红楼看着是青楼,实则后院有间茶轩,专供文人雅士听曲歇脚,清净得很。轩窗正对着街口,咱们在里头坐着,也能及时看清外头路况,省得心里焦灼。”
“先生倒是对这风流之地洞悉的很。”
谢辞笑而不语。车夫见她没有推辞之色,将马车停在了倚红楼的角门处。
谢辞先行下车,然后向她伸出手。
苏意晚没有将手搭上去,轻跳下了马车,险些没站稳。
谢辞不恼,侧身让她先行。
步入倚红楼的大堂,四根朱红立柱映入眼帘,柱础描金,华而不雍。
烛火明灭,晃碎满堂光影,勾人的笑声从四面缠上来,绕着苏意晚的耳朵打旋,暧昧缠绵。
红袖拂过面颊时,她羞赧尬笑,心想:谁家正经文人在这种地方喝茶啊……
她有些无措地朝谢辞看去,他目光坦然地接过眼神,“跟紧了哦,晚晚,这里鱼龙混杂,当心别走丢……”
晚晚?谢辞怎么突然这么叫她?
出门在外还公主臣下的叫着确实不妥。但“晚晚”这个称呼也过于亲昵……谢辞果然没把她的公主身份放在眼里。在宫里“公主臣下”地装模作样,出宫就原形毕露!
愣神间,苏意晚无意识地被谢辞牵着袖口走出了大堂,又穿过了一道月亮门。
前院的脂粉香和琵琶声渐渐消散,取而代之的是清雅的茶香与墨香。
点点青石桌散落院中,文人墨客林林总总围桌而坐。
刚立定,就有丫鬟迎了上来,朝谢辞屈膝行礼:“雨前龙井已在听松轩备下,主子这边请。”
主子?
谢辞是这青楼的主子?
所以今日,谢辞是早有预谋要带她来这里!
苏意晚打了个冷颤,汗毛倒竖。
如果说皇宫人多眼杂,那当下在谢辞自己的地盘,他岂不是可以为所欲为,随意宰割她!
她如受惊小兔的模样被谢辞尽收眼底。
有意思。
这一世的苏意晚不仅有些呆,竟然还畏惧自己。
她不是自诩对这个世界无所不知吗?
也会有事情让她感到意外吗?
所以,他提前筹谋的事情,对她,超脱意料了吗?
思及此,一抹爽意,在他心头漫开。
“谢辞!你能不能坦诚告知,你引我来此处,到底想干什么?”
呀,她嗔怒的样子真是令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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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情愉悦。
谢辞唇角微微勾起,“晚晚别急,这还不是说话的地方。到了听松轩,你就知道了。”
“别这么叫我,我们没这么亲密。”这个称呼让苏意晚心底膈应,且谢辞语气亲昵,仿佛她是他手中一只乖顺的小兔,任他拿捏。
“都听晚晚的。”
“谢辞!”
回应她愠气的,只有谢辞轻快的背影,苏意晚无奈只能跟上。
曲径通幽处,是一座半封闭的凉亭,檐上悬一竹匾,其上“听松轩”三字赫然入目。
倏一入内,就有仆人将竹帘拉下,隔绝了外头的光色喧嚣。
一黄衫少女背对着他们,似乎在这里等候多时了。
听见脚步声,少女转过身来,目光绕过谢辞,定定落在苏意晚的身上,随即杏眸微张,柳眉倒竖。
“苏意晚!你竟然还活着!”
苏意晚长睫微颤,茫然地朝谢辞看去,却见对方优哉游哉地坐在红木软椅上,似乎在耐心等待一场好戏开场。
直觉告诉她,这是谢辞给自己挖的坑。
黄衫女子明显与原身熟识,且有恩怨纠扯,可是她绞尽脑汁都未从对这本书的记忆中寻得关于此人的只言片语。
难不成又是作者未提及的变数?
“我应该与这位姐姐未曾有过恩怨吧……”这话她说的心虚,她并不确定原身到底认不认识此人。
“好啊,你苏意晚是攀上高枝成了公主,对同村旧友避之不及了……你贵人多忘事,可若是圣上得知了你弑母杀弟的事迹,你这公主的玉冠可还能戴的安稳?”黄衣女子拔高声线,语气讥讽。
弑母?杀弟!
原身的母亲不是病入膏肓,不治身亡的吗?原身还有个弟弟?到底是这女子说的是实情,还是谢辞故意找人来诓她?
苏意晚垂眸定了定神,尽量让自己的语气不起波澜,然后抬眸朝谢辞望去:“谢辞……这是怎么一回事?”
谢辞慢悠悠抿了口茶,青瓷盖与杯沿相撞,叮的一声,打破了凝滞:“前几日去外城,见她与城门守卫争执,原是无通关文牒想进城。这年头,流民多如牛毛,这事儿我本也不想管,却听见她说从圜县清河来——那是圣上与公主的故乡,于情于理该上心。接她回府细问,才知此人是公主旧识,便想着让你们见一面,把话说开。”
他在重生的第一天,就派人去清河将苏意晚的底细摸了个门清。这一查,倒让他发现许多有意思的事。
比如苏牧发妻,苏意晚生母苏李氏的死。
苏家的邻里暗地里嚼舌根说,这苏李氏死的蹊跷,说不定是鬼神作祟。
风寒之症对身强体壮的乡下人来讲,算不得什么大病,按理说歇息几日也就好了。可苏李氏却不到半月就病死了……要知道,这苏李氏可是十里八乡有名的泼辣悍妇,长的膘肥体壮,能跟匪徒对打,也能徒手提起一头羊,没道理扛不过区区风寒之症……
而且奇怪的是,苏李氏头七未过,对门的铁匠王大锤也暴毙家中。这王大锤是个鳏夫,无儿无女的,也没人去为他报官,谁都不想平白滩趟浑水。是以村长组织乡里乡亲把他埋了也就作罢。
更奇怪的是,苏家的女儿苏意晚,消失了……
4. 晚晚,我知道你的秘密哦
“要我帮你回忆回忆吗?”见苏意晚面色怔然,黄衫女子嗤笑一声:“你父亲走后三个月,你母亲就与王铁匠珠胎暗结,不久怀了他的孩子。不过她本就月信不调,不甚在意,直到突然破水,才晓得自己怀了身孕……念着声名贞洁,她不敢声张,只敢谎称染了风寒,关着门在自家灶房里生。王铁匠揣着红糖鸡蛋赶来时,偏巧被你撞了个正着。”
黄衫女子往前凑了半步,声音压得更低,“你早有耳闻,当今圣上与你父亲是过命之交,心生投靠之意。于是你担心奸情暴露,便趁她产后血亏、连抬手的力气都没有,竟把那刚落地的早产弟弟……活生生扔进了后院的枯井里!得知真相,她产后大出血,气绝身亡。”
“至于王铁匠……他的死,你也应该心知肚明……”
凿凿言语让苏意晚不禁心慌意乱,可不论此人言语是真或假,在谢辞面前,她都不能承认这些事。而且原身的罪孽,又凭什么让她来承担?
“你到底是什么人?我同你素昧谋面,为什么要造出这些谎话来编排我?就算是污蔑人,也要拿出证据。你言之凿凿,恍若这等有悖伦常之事都历历亲见。我又不是傻子,弑母杀弟还在人前?若真拿住了我什么把柄,你为何不直接报官,反而在此等着与我对峙?我为公主,你为流民,你难道不怕我为了灭口,用权势压人,你死无葬身之地?”
她目光直戳戳地落在黄衫女子身上,丝毫不怯。
黄衫女子没有想到苏意晚应对有条,竟未被她的逼问吓破胆,一时无措,目光下意识朝那方半眯眼冷瞧着的谢辞扫去。
而苏意晚恰好捕捉到了这个眼神——慌乱茫然,像戏台上忘词的角儿,急着向幕后掌戏人求示下。
果然,这场戏是冲她来的,幕后之人是谢辞。
“我说我哪里凭空冒出来一个‘旧友’,编排我家的丑事编排的跟真的似的,原来是谢先生请了人做戏给我看呢。”
猛然被戳中脊梁骨,黄衫女子脸更白了,无从遮掩。
这让苏意晚更加笃定心中所想。
谢辞慢悠悠放下茶盏,青瓷盖与杯沿撞出“叮”的一声轻响,恰好打断了凝滞的气氛。
他抬眸看向苏意晚,眉梢微挑,眼底藏着几分玩味:“我一番好心,才带她来见你,晚晚怎么平白无故污蔑我?太令我伤心了……”
“难道不是吗?”苏意晚没绕弯子,直视着他的眼睛,语气里带着几分锐利,“谢先生若真只是‘偶遇’这位姑娘,她方才答不上话时,为何要先看你眼色?难不成是怕说错了话,惹你不快?”
谢辞没半分被拆穿的窘迫,反而低笑出声,起身走到黄衫女子身边,抬手拍了拍她的肩膀,语气听着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道:“好啦这位姑娘,你既然拿不出确凿的证据,就先退下吧……别一会儿把她惹急了,真让你‘死无葬身之地’了。”
黄衫女子如蒙大赦,连忙低头快步走了出去,竹帘都忘了掀,还是守在门外的仆从替她拉开的。
室内重归于静,唯余茶香萦绕,牵扯两人的呼吸。
苏意晚没好气儿地看着谢辞,开门见山:“现在可以说了吧?把我带到你的地方,再找人演戏诈我,到底是在打什么主意?”
他嘴角浮过一个清浅的弧度,没立刻应声,眼尾斜斜扫了她一眼,眸光里藏了几分了然的促狭,像早把她的心思看的通透。
这出半真半假的戏确实是他安排的。清河的那些旧事,虽有疑点却无迹可寻,但现在查不到,以后未必没有蛛丝马迹冒头。
她的反应也不全然天衣无缝,不管她是何时来到这个世界,不管那些事是不是她做的,只要查清楚了,都会成为拿捏她的把柄。
不过今日,他只是想瞧瞧她慌乱的样子。毕竟,她那副总是胸有成竹,以为一切都尽在掌握的皮套,实在令人生厌。
“晚晚怪罪我误会我,我实在是委屈。不过我不同晚晚计较……”他掀开竹帘,外头的天光漏了进来,恰好照见街口熙攘景象,先前倒乱的摊贩,现在已然一派规整。
“路通了,茶也喝过了,戏也看完了,我们接着上路吧晚晚。”
他避重就轻的回答,明晃晃不加掩饰的戏耍让苏意晚心里更似堵了团棉絮一样窝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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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谢辞谢先生谢大人!我们还要共赴江南,还要共事很长一段时间,我盼你能对我坦诚,也盼你能尊重我……不要总是把我当个宠物一样在掌中戏耍,我苏意晚不是被吓大的!也不是什么任人拿捏的软柿子!”
小兔子又跳脚咯……
谢辞爽朗地笑出声,笑里裹着得逞的畅快。
他脚步轻挪,忽的欺近半步,两人间的距离瞬间缩得极近——他能看清她眼尾因愠怒泛起的薄红,她也能闻到他身上清冽茶香,缠得她呼吸都乱了。
指腹轻轻捻过她颊边一缕乱发,慢条斯理地别到耳后,指尖不经意擦过温热的耳垂,带着点微凉如玉的触感。
他像是在安抚炸毛的小兔,动作轻柔,语气却裹着蜜浆般浓稠的撩拨:“晚晚要我坦诚,可晚晚何时对我坦诚过?”
话音落,他微微俯身,薄唇凑到她耳廓边,温热的气息扫过耳尖,痒得她指尖酥酥麻麻的,连后颈的汗毛都竖了起来。
“晚晚的那些小秘密,我可是知道的哦……”
苏意晚浑身一僵,酥麻感顺着脊椎窜遍四肢百骸,呼吸都漏了半拍。
还没等她回神,谢辞又退开半步,看着她受惊的模样,眼底闪着狡黠的光,语气漫不经心的威胁,又掺着几分哄诱:“可晚晚不想说,我不会相逼。
“毕竟我有的是耐心……陪晚晚唱一出又一出的戏。”
阴恻恻的话语让苏意晚既慌又恼。
她自穿来这个世界,遇到的最大的变数,就是谢辞。
从前读原著时,只知他是朝堂上步步为营的文臣,冷心冷情,醉心权欲,哪曾想他会像个甩不脱的毒蛇一样缠上她——试探她的底细,逗弄她的情绪,连她想退一步都寻不到空隙。
时至今日,似乎她一直在被他牵着走。
无缘无故的,要说谢辞喜欢她才靠近她、试探她、逗弄她,她是打死也不信的。
而且面对他无赖的亲昵逗弄之举,她这个徒有虚名的公主,一点办法也没有。
名为谢辞的无形之网,正在一点点圈住她,越是想逃,收的越近,越无处可逃。
5. 客栈风波
白日欲颓,丝丝缕缕的余晖将马车赶路的影子拉得悠长。
轮蹄倾轧,车声咿呀,一颠复一簸,苏意晚心湖亦如投石,平静难觅。
谢辞不对劲。
清河乡必定有她不知道的把柄在他手上。可他偏不点明,许是已经在哪里挖好陷阱等着她自投罗网。
看来得找机会去一趟原身的老家清河村查明虚实。她不喜欢这种处处掣肘、步履难舒的感觉。
马车在暮色里碾过最后一段土路,停在“悦来客栈”的挂灯之下。店小二疾步牵过马缰。
她扶着车辕下车,抬眸便见谢辞已立于客栈门檐下,衣袂随微风轻拂,一双桃花眼在昏黄灯火里好似雾锁山颠,任人猜度。
因为是暗中行事,谢辞与她自然不能去官驿歇脚,只能就近选择客栈停靠。
客栈大堂只两三桌客人,酒气混着饭菜香漫在空气中。
谢辞要了两间相邻的上房,小二引着他们上楼时,苏意晚刻意落后半步,不想与他亲近。
谢辞对她退避三舍的举动不甚在意,只是在她进房门前,轻声叮嘱:“夜里不要随意走动,这可不是在宫里头。”
回应他的,只有苏意晚没好气的关门声。
屋内陈设简单,一张木床、一张方桌,桌上摆着一盏油灯。
她走到窗边,推开半扇窗,晚风带着草木的湿气扑面而来,远处隐约传来几声犬吠,更显夜静。
深吸一口气,穿越过来的这几日太过虚幻,此刻苏意晚倒是生出几分天地自在的实感来。
犬吠声戛然而止,只剩晚风卷着草木气往屋里灌。苏意晚正欲关窗,楼下猛地传来一声惨叫,紧接着是桌椅翻倒的重响,酒坛碎裂的闷声混着惊惶呼喊,瞬间将客栈的宁静撕得粉碎。
她心头一紧,刚摸向门栓,便听见房门“哐当”被撞开的声响。
门被推开的刹那,两道黑影扑至身前,他们手里紧握的刀锋在油灯下映出冷光。
侧身急躲,方跨出房门,廊间刃风已至!黑衣人短刀奔向她中堂,她瞳孔骤缩。
“叮!”脆响炸耳,谢辞长剑斜劈而来,硬生生格开短刀,旋身挡在她身前,青袍扫过廊柱,神色在摇曳的灯火里褪去素日温润,唯余瘆骨冷厉:“躲好!”
苏意晚攥紧十指,余光瞥见楼下大堂早已乱作一团:客人尖叫着往门外逃,店小二缩在柜台后发抖,几张桌椅翻倒在地,饭菜与酒液混着血迹淌了满地。
恰此时,房梁上三道玄影跃下,为首者短刃直刺黑衣人肩胛,其余两人左右格挡,将他们护在中间:“主子先走!”
谢辞反手拽住苏意晚的手腕,朝楼下一跃而下。
一名刺客挣脱暗卫阻拦,紧随其后,举刀朝苏意晚后背劈来,谢辞察觉身后动静,猛地将她往旁一推,自己则侧身避开,长剑顺势划破刺客咽喉。
苏意晚踉跄着扶住门框,抬头便见谢辞青袍下摆已染了血迹,却仍不忘面带春风地捉弄她:“公主殿下,这可不是看戏的时候。”
她回过神,冲出客栈大门,晚风裹着血腥味扑面而来,拴在门外的马车还在,马驹被惊得不住刨蹄。
谢辞解开铜轭,直接弃了笨重的车厢。将苏意晚抱上马,自己则翻身上马,扬鞭抽在马臀上。
骏马长嘶一声,冲破夜色,客栈的厮杀声、火光渐渐被甩在身后。
苏意晚攥着车壁,回头望了眼远处亮如白昼的客栈,又看向身前谢辞紧握着缰绳的手——指节泛白,虎口处血渍未干。
“是高相的人吗?”她已然猜到了几分,但还是想向谢辞寻证。
她惊魂未定,声音还有些轻颤。
谢辞没有立刻作答,等估摸着逃离到了安全的地方,才回头瞥了她一眼。
少女鬓边的碎发被夜风扫得黏在汗湿的双颊,原本清亮如星的眼眸此刻水雾氤氲。眼尾添红,似被揉过的桃花瓣。
下唇微微发颤,攥着他衣角的芊芊指节处因用力而薄粉轻敷。
倒是楚楚可怜。
谢辞把马鞭轻轻搭在膝头,似笑非笑,漫不经心地调侃道:“吓着了?刚才在客栈廊下,不是还躲我如蛇蝎?怎么,这会儿倒不避着了?”
说罢,谢辞揶揄地瞧了眼苏意晚紧攥着他衣角的手。
苏意晚脸颊一热,紧忙把手松开,喃喃道,“你看错了吧……”
谢辞又鞭了一下马臀,马儿陡然向前一纵,苏意晚因为惯性撞在了他的后背,下意识抓紧了他的衣角。
谢辞笑了笑,翻身倾过来,声音压得低了些,夜风微凉,他的语气却浸润着几分潮湿的、说不清的燥热:“那方才怎么有人快把我衣服都拽下来了?莫不是怕我丢下你?”
“我才没有!”苏意晚急忙反驳,偏头避开他的目光,却不想动作太急,鬓边珠花晃动,摇摇欲坠。
谢辞眼疾手快,指尖轻勾住那枚珠花,指腹顺带蹭过她的耳垂,惹得她浑身一颤。
他捏着那枚珠花转了转,目光落在她泛红的耳尖上,笑意更深,“方才在客栈,也不知是谁见我染了血,眼神都直了……”
他忽然抬手,将珠花重新端别回她鬓边,指尖故意在她的发间多摩挲片刻,“晚晚其实……很担心我吧……”
苏意晚被他撩拨地心慌,伸手想推开他,却被他反手攥住手腕。
他掌心温度如炉火炙热,力道不重,却让她挣不开。
她抬眼瞪他,眼底的水汽未消,看起来倒像在撒娇:“我记得谢大人说过,自己只是文臣,身娇体弱,不习武术,今日所见,谢大人功夫好的很,以一当十都不成问题。谢大人难道不向我解释解释?”
苏意晚分明记得,原书中,谢辞确实不谙武艺,甚至连剑都提不起。
谢辞握着她手腕的力道没松,倒是指尖微收,指甲不经意蹭过她腕间细腻的肌肤,像羽毛轻扫。
他垂眸看她,眼里盛着半明半暗的光,像黑云压着波光粼粼的湖面,又像罂粟花上蜿蜒的蝮蛇吐着信子,危险又勾人:“就允许晚晚有秘密?我就不能有秘密?世道波诡云谲,若是将底牌现于人前,对谁都倾盘而出,我怕是早都被算计的死了百次千次。”
穿越而来的你早就用实际行动为我敲响过警钟。
在上辈子。
所以这辈子方一重生,他就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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防身术。
想到这,谢辞加重了手上的力道,疼得苏意晚“嗞”了一声,他却心里变态的爽意更甚。
“你的人能应对的了高相的刺客吗?”苏意晚为刚刚救了她们的人而感到担心
“他们知道了我的秘密,肯定活不了,我的死士,也不是吃白饭的。”
“活不了?”苏意晚心头一怔,“刚刚那些人……会死?”
谢辞好像听到了什么好笑的笑话:“殿下关心的,竟是这个?”
“不然呢,他们可是活生生的人……”
谢辞嗤笑一声,他真是不懂这所谓的穿越女脑子里在想什么:“那我告诉殿下,若我的人没有及时出现,殿下和你我怕是早已沦为那些人的刀下亡魂,不光那些刺客会死,方才那些救你的人也会死。你觉得他们会不会问出这个可笑的问题?”
“在这个乱世,那些死士们,没有我和他们的主子,可能会饿死可能会被打骂死。我们给了他们一条生路,给了他们钱银,他们就需为我们卖命,这是两厢情愿的事。就像你我食君之禄,如果在这路上死了,也只能受着!”
苏意晚有些接受不了这种明晃晃的血淋淋的杀戮行为。
“可你不该把人命视若草芥,不该这么轻巧地将他们的死一言敝之……或许有更温和的处理方式……或许我们可以对他们好言相劝,让他们倒戈,不必置于死地……”
“不该?这世上哪有什么不该?你的同情太廉价了,在这兵荒马乱的世道里,换不来一口吃的,更换不来一条命。不是我将人命视若草芥,而是这个世道,我们的世道,轮不得这些人命金贵。什么是你口中该做的事?所有能让我活下来的事,都是该做的事。权力之争,向来如此,人命也要经得起利弊权衡。”
谢辞的声音冷峭,神色亦冷峭。
苏意晚想,世道也是可以改变的吧,至少现代的世道是“人人平等”“生命重于泰山”。
见苏意晚怔愣,谢辞冷讥道,“公主殿下,也可以试试凭一己之力,换了这世道……”
“我……我确实做不到,但有人做到过的……”苏意晚没有自命不凡,她自认不是那种爽文小说里能改天换地的天命女主,不过她也想为之努力。
“殿下先活着再说吧。”
苏意晚知道,谢辞一旦以“公主殿下”称呼自己就是生气了,孤男寡女,她不想惹怒这个疯子:“那我现在知道了你的秘密,你会杀我灭口吗?”
话刚出口,苏意晚就恨不得在心里扇自己一巴掌,提醒他这个干嘛啊,这不是在作死吗?
“杀了殿下么……”谢辞喃喃道,眼神难以捉摸:“对我来说,让殿下活着比让殿下死,更有意思”
“毕竟像刚刚那样令人生笑的言论,只有从殿下嘴里说的出来……况且……”
我怎么会让你这么轻易这么痛快地死?
我还没有玩够呢。
他后面的声音压的极低,苏意晚根本没有听清……
“早料到今晚不会平静度过……看来我们是不能这么舒舒服服的去江南了。”
谢辞将这个话题轻巧揭过,苏意晚也松了口气。
6. 许樵
细雨斜织,白墙黛瓦,宛若丹青未干。
远山近船在河面倒映成了锦缎剪影,又被摇船人的木桨搅的稀碎。
“欸乃声声入江南,石桥半卧水云边。伞底伊人寒衫薄,风递茶香过画檐。悠哉悠哉……””谢辞立在乌篷船头,凭栏举茗,逸兴遄飞,口占一绝。
苏意晚就没这么好的兴致了。
因为她就是谢辞诗中那寒衫薄的伊人。
呵呵,话还要从那日客栈遇刺说起。
彼时二人仓促逃亡,改道水路,仓皇间盘缠尽遗于马车。为留存路资,苏意晚只得尽褪锦衣,将随身细软悉数变卖。
至于谢辞为何仍着华服?
因为他不要脸!
苏意晚至今想起他那人模狗样的嘴脸就气结!
彼时他执扇轻摇,慢悠悠道:“我素体娇弱,肌肤敏感,于衣食住行上不得不讲究。这粗布麻衣着身必生红疹,瘙痒难当,届时抓挠得遍体鳞伤,让晚晚受惊事小,误了行程或引高相追兵瞩目,则为大患。”
真是好一个身娇体弱的文弱京官儿!
若是苏意晚没见过客栈那晚的谢辞,倒还能轻信三分。
偏偏那人硬是把鬼话说的脸不红心不跳。
担心自己小命的苏意晚也不敢跟他计较。
于是乎,变卖锦衣的只剩她苏意晚一人。这一路行来,她每日仅以五谷粗粮果腹,他却日日啜薄茶、品软点,好不惬意。
便是前日持通关文牒入城时,守城吏见二人装束,竟径直将她错认作谢辞的丫鬟。
他非但不辩,反倒顺水推舟:“事急从权,你我这般装束,确如贵公子携侍女同行。若强作分辩,反易引人生疑。且高相党已知公主随我同行,如此身份倒置,反倒易于隐匿行踪,掩人耳目。”
听听,好一番伶牙俐齿,竟将歪理说得头头是道。仿佛她若不咬牙将这满腹委屈囫囵生咽下去,就成了无理取闹、耍公主脾气了。
好一副佞臣的铁齿铜牙!苏意晚真想问问他要脸不要!
得亏是苏意晚在现代时当牛马当惯了,对这种仗势欺人的上司见怪不怪了。
罢了罢了,人在屋檐下,就把谢辞当成个装腔作势的上司小人罢!
正气着,船娘掀开竹帘朝船头走来,嗓音清亮:“公子、姑娘,快进舱来,尝尝刚做的藕粉,还冒着热气儿呢。”
谢辞闻言,也不扭捏,道了声谢就进了船舱,苏意晚亦然。
舱内矮桌上,热腾腾的藕粉呈半透明的琥珀色,质地细如凝脂,表面还挂着一层薄薄的亮浆。
谢辞尝了尝,入口微甜清润,软糯浓稠,唇齿留芳。
他惊叹地“砸”了一声,对嬢嬢的手艺不吝夸赞。
瓷碗温热,他手腕一转,舀了一勺递到气鼓鼓的苏意晚唇边。
她偏过头去,不理会他,可闻着那清甜香气,确是不争气地喉咙滚了滚。
“小两口这是闹脾气了。”船娘在一旁看乐了,“郎君啊,这般年纪的小姑娘都是要甜言蜜语哄着的。”
“他不是我夫君……嬢嬢别乱说……”苏意晚被打趣了,顿时面若含春,赧然垂首。
谢辞放下碗,接过话头,语气故作诚恳,朝船娘拱了拱手:“嬢嬢说的是。是我还在追求这丫头,最近把她惹恼了,在跟我置气,偏我嘴笨,实在不知道怎么哄才好,您见多识广,可得给我支支招。”
船娘笑得眼角堆起细纹,拍了拍谢辞的胳膊:“这还不简单?”说着转身从竹篮里拎出一碟桂花糕,“喏,刚蒸好的,配藕粉正好,给你家姑娘添上。”
谢辞接过碟子,声音放得更柔:“别气了,尝尝这个?嬢嬢特意给你的。拒绝我无碍,可嬢嬢是一番好意。”
谢辞把她架到这个田地,苏意晚再拒绝就显得不懂事了,于是没好气地接过谢辞手中糕点,放入嘴中。
确实香甜。
苏意晚又瞧了谢辞这个装腔作势的笑面虎一眼。
人也确实讨厌。
苏意晚想着,又狠狠咬了一口糕点泄愤。
——
甬道幽深,青石铺就的地面湿滑阴冷,墙面上渗出的水珠顺着暗绿色苔藓蜿蜒而下,在壁龛里昏黄烛火的映照下,泛着黏腻的油光。
萧彻跟着苏州知府邵言卿不知走了多久,才看到那传说中的博兽堂——高逾三丈的浮雕门楼巨兽般兀立,门楣以整块黑岩雕成,其上是狰狞的饕餮纹:兽目圆睁,獠牙层层叠叠,将周遭稀薄的微光吞噬其内。
“嘎吱——”
沉重的门楼缓缓转动,门后热浪裹挟着混沌气息扑面涌来:酒气、汗臭、铁锈般的血腥味,还有劣质香粉与霉味拧成的旖旎浊气。
面具遮住了表情,却遮不住人们眼神里的贪婪与疯狂。
左侧花楼。
紫檀木囚笼一列列排开,笼栅缠着锈迹斑斑的铁链。
笼中女子玉体横陈,嫩如春笋。
面色是久不见光的苍白,面颊上的胭脂恍若尚未凝和的血痕,秾艳又惹人怜惜。
右侧兽场。
一张铺着猩红毡毯的巨桌旁,衣着华丽的看客冷眼旁观着场内战斗。
兽栏内的黄豺体长五尺,棕黄色的皮毛亮如黄金。
它吐着血红的舍信,垂涎三尺。琥珀色的兽眼死死锁定着它这场的对手,喉咙里发出“呜呜”的低吼挑衅。
而他的对手,瘦骨嶙峋,衣不蔽体,脊背上的鞭痕和抓痕蜿蜒可见。
他手里攥着一把锈迹斑驳的短刀,赤脚躬身,浑身肌肉紧绷不懈。
知府大人告诉他,秦冉现如今在这花楼里,充当被人阅览的所谓美人盆景。
秦冉……
那是个如琉璃般易碎却又如彩云般美的让他不忍直视的女子。
他不敢亵渎的神明,此刻正屈辱地躺在离他不远处的花楼,任这群贪婪的达官贵人随意观瞻。
可一堂两分,他们遥遥互不可见。
搏兽堂的规矩,赎人要黄金万两。
许樵一介护院,赊上自己几辈子都凑不出这么多钱。但若连他都不去救她,又有谁人能救她?
于是知府大人给了他另一条路……
做博兽堂的打奴,赢钱赎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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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纸醉金迷的挥霍,与血腥残酷的欺凌,像枚铜钱的两面,在此地畸形地融成一体。
饶是萧彻上辈子见过数不尽的血腥糜烂场面,此刻胃里也一阵翻搅。
不过极致的视觉冲击也勾起了他体内身为男人独具的隐秘的兴奋。
“下官没骗您吧?”邵言卿的声音带着谄媚的笑,凑到萧彻身边,“这搏兽堂,实打实是个好地方!一般人,想进都进不来……”
“一般人?”
“瞧下官这张嘴,真是蠢笨啊,该打!”邵言卿说着给了自己一个重重的巴掌:“太子殿下您自然是顶顶尊贵的,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您自然是无往弗届。”
跟这太子相处了两日,邵言卿隐约感觉到,他似乎并不似传闻中痴傻。
相反,虽然这位太子殿下举止确似稚童,却总在言语中给他一股来自上位者的无形威压。
萧彻心中讥讽。
自打来到苏州,这知府只管带他寻欢作乐,对新政避而不谈,傻子都能看出蹊跷了。
偏偏他就拿自己当傻子糊弄。
另外,虽然同谢辞兵分两路,算着日子,他也该到了,却迟迟不见踪影,留他一人在此与这些人虚以委蛇。
邵言卿是高相的人,在他面前自己还得维持傻子人设。
搞得这两日,他越发觉得自己好像苏意晚前世提及的那个什么词……精什么分。
萧彻拍了拍邵言卿的胳膊,傻呵呵道:“邵知府……不疼吗?你打自己,疼。”
邵言卿被他这突如其来的“关心”弄得一愣,随即更谄媚了:“不疼不疼!能伺候殿下,下官这点疼算什么!”
就在这时,兽场里传来一声短促的惨叫。
萧彻循声望去——到底力量殊悬,男人被黄豺一个猛扑,按在了地上。短刀脱手飞出,“当啷”一声落在石板上。黄豺张开血盆大口,獠牙眼看就要咬上他的脖颈。
看客们爆发出哄笑。
“咬断他的脖子!”
“废物!”
邵言卿也看得兴起,侧头对萧彻笑道:“殿下您看,这畜生饿极了,凶性足得很……”
萧彻没理他,瞳孔骤然一缩,死死盯着男人仰首时露出的面容。
这不是前世在两年后席卷半壁江山、令朝廷闻风丧胆的“独眼神将”吗?
他凭一己之力揭竿起义,把大庆江山搅得摇摇欲坠,朝廷在他手下吃了无数败仗!
而此刻那个传闻中能止小儿夜啼的神将正被按在地上,手臂被豺爪撕裂,鲜血喷涌满地。
可他没放弃,伺机翻滚,手指在地上摸索,终于触到了那把卷刃短刀。
他攥住刀柄,不顾身上的伤,疯了似的朝着黄豺的腹部捅去——
“噗嗤噗嗤”,声声痛击,短刀没入豺腹。
黄豺重重倒地,抽搐了几下,不再动弹。
全场寂静了一瞬,随即爆发出疯狂的喝彩。
许樵撑着地面,踉跄着站起,浑身浴血,像从血池里捞出来的鬼。
目光穿过喧嚣,他直直望向花楼里那方,嘴唇翕动,似乎在低喃着谁的名字。
7. 秦冉
“尔等从何处绑来的此人?”萧彻敛息凝神,目光如炬,直直锁在那打奴面上。
“殿下慎言,”邵言卿含笑道,“这搏兽堂的人手,皆是正经雇佣而来,这绑之一字无从说起。”
萧彻微睇他一眼,眼底清明如镜,却没有拆穿他:“这大哥好生厉害,比之宫中护卫也不遑多让,将他带至我面前来。”
邵言卿心头一窒,确是哑然。
高相得知太子来苏州探查,早便递了话,要他不动声色地让这千金之躯埋骨于此。
初闻指令时,他在心底狠狠啐了一口:萧彻纵是再软弱无用,也是当朝太子!
俗语云“打狗看主”,杀儿子也要看看老子是谁!高相在京中畏首畏尾不敢动手,反倒把这杀身之祸推给他?若太子活过苏州,高相那边交不了差,他满门老小皆难保全;若太子真折在他的辖地,他这苏州知府便是万死难辞,九族都要跟着陪葬。
为这桩两难事,他连日来辗转难眠,眼窝深陷得凹成了两枚酒盅。
他邵言卿虽依附高相,却也绝非甘愿送死的糊涂替罪羊!
恰此时,张县令家的丧事闹得满城风雨。
那县令的公子新纳了通房,本是桩喜事,谁料竟暴毙于锦榻温柔乡。百姓们议论纷纷,或叹张县令白发人送黑发人,或骂那女子狐媚克夫、放荡不羁,更有甚者,暗笑那县令之子空有虎头虎脑的模样,实则外强中干。
总之,满街的唾沫星子,都喷向了那女子与亡人,半点没沾到旁人身上。
邵言卿脑中忽的灵光一闪——这不就是现成的法子?
邵言卿越思忖越自觉聪明绝顶,抬脚便往衙狱去。
囹圄昏暗中最先撞入眼帘的,是那截从破布中露出来的脖颈——细如嫩柳,脖间青痕更显肤白胜雪。
那女子蜷在湿冷的墙角,发髻散乱,囚衣也被扯得稀烂,半边玉肩裸露。
邵言卿踢了踢她脚边的草屑,她猛地瑟缩了一下,抬手去拢那残破的衣襟。这一动,腕间的铁链哗啦作响,磨红的皮肉露了出来。
“抬起头来。”邵言卿声音不高,却带着官威。
女子颤巍巍抬眼,眼底烛泪未干。
邵言卿盯着她看了片刻,忽然笑了。
这女子真真一副惹人怜爱的模样,怪不得那张县令的儿子顶不住。
饶是他见过了花楼里如云美女,此刻也不免心旌摇曳,下腹竟起了燥热。
他都这样,不信太子那个毛头小子能抵挡的住。
“你叫什么名字?”
“奴唤……秦冉。”
“我能救你从来这牢里出来,但是你需得完成我交代给你的任务,只不过这任务办成了是死,办不成还是死……”邵言卿附身诱哄。
秦冉美眸染上惑色,这看上去位高权重的大人,是特意来此腌臜之地戏耍她的么?
“我知道你心里正疑惑,我自然有好处给你,不会让你白白为我做事,这任务不论你办成或办不成,我都会保你全家往后荣华富贵,衣食无忧。”
“奴没有家人……”
邵言卿脸上的笑意僵了一瞬。
没有牵挂的人,便如断了线的风筝,难抓难控,难防临场倒戈出卖他。
看来得另寻他人了,虽这般思量着,却又忍不住多看了秦冉两眼,暗叹可惜。
美人不难寻,美到这般让人睹之欲醉、又怜又痒的,实在难得。
“但奴愿意,不过奴有一个要求。”秦冉蓦然开口,语气决绝。
“你尽管提,在这苏州城还没有我做不到的事。”
“奴要大人保一人平安无虞。”少女一直垂着的头,仰了起来,直直的盯着邵言卿,眸光炽热要将其灼伤。
从这个大人进门起秦冉就注意到他了,锦衣玉带,气度斐然,他的官职定在张县令之上。
秦冉觉得,他定能从张县令手上保住她心中唯一牵挂之人。
……
邵言卿至今想起那日,仍觉荒谬。
他方将秦冉从牢中接出,竟在自家府门外,被一个莽汉当着一众护卫的面架住了脖子。
那劫匪生得高大魁梧,粗布短打沾满尘土,额前乱发下,一双眸子有如山野间未被驯服的土狼——坚毅凶狠,还带着底层贫民抹之不去的粗莽。
“让你的把人秦冉放了,不然我就弄死你。”他语气凶狠,但是横在邵言卿脖颈前略微颤抖的刀锋还是出卖了他内心的一丝慌乱。
邵言卿一下子就猜到这大概就是秦冉不惜以性命同他交易也要保全的人。
“你就是许樵吧,果真是个莽夫,刺杀朝廷命官,你知道是什么下场吗?你以为这样就能救的了你的心上人吗?这样反而是害了她!她作为你杀人的帮凶,更无活下去的可能!”
“我一人做事一人当,这事与她无关!那张正元的死也是我所为!她不曾犯错,何其无辜,凭什么被你们这些当官的抓走!”
“唉……你们的苦衷本官已然知晓。此事并非没有两全之法。你先把刀放下,我带你去见秦冉。”
“放屁!你们当官的都是一丘之貉,凭什么让我相信你与张正元和张县令那斯不同?”说着,许樵手上力气更紧,邵言卿脖颈上蜿蜒血痕立现!
邵言卿顿时吃痛,倒吸一口凉气,“那我派人把秦冉带来你总能信我了吧?”
“你若敢耍花样,我立刻剁了你!”许樵咬牙低声威胁,握刀的力道松了半分,却仍将刀刃紧贴在邵言卿颈侧。
邵言卿暗自松了口气,忙冲身旁僵立的护卫使了个眼色:“快去!把秦冉带来!”
几个护卫领命疾驰奔走,余下的几个仍旧与许樵对峙。
不多会儿,秦冉便被带来了。
此时她已换上了干净的月白布裙,未施粉黛却更显眉眼清艳。
可她腕间尚未消退的镣铐痕迹,让许樵心如刀割,不过她望向他时,仍眉眼弯弯,一如当年初见。
——
许樵初见秦冉时,他还是青石巷里的一个垂髫乞儿。
他那时仗着比同龄乞儿高大些,就到处抢夺他们抢来的食物。
终于有一日,被那些乞儿连同他们的父母围在巷角殴打,木棍石头雨点般落在身上,他蜷缩在墙角,骨头都要碎了。
意识模糊时,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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顶忽然传来一道软糯又倔强的声音:“你们别打他了!我已经报官了!”
他费力地睁开眼,看见个扎着两个小啾啾的姑娘,穿着洗得发白还带有补丁的布衫,正仰着小脸挡在他身前。
小姑娘身形瘦弱,有如风中飘絮。
那些人听见“报官”二字,不想招惹麻烦,虽不情愿,还是骂骂咧咧地作鸟兽散。
小姑娘蹲下身,掏出怀里藏着的温热的芥菜窝头递到他面前,朝他露出一个天真的笑容:“给你吃,以后别再打架了好不好?”
日头晴好,不及她笑靥半分明媚,照进他心里,亮得毫无遮拦。
那是他这辈子吃过最香的窝头,也是第一次被人相护。
打那以后,许樵便像影子似的跟在秦冉身后。
秦冉娘是个绣娘,丈夫早亡,母女俩靠着接些缝补浆洗的活计过活,日子紧巴巴的。可秦冉见着他时总能从家里揣出个窝头,偶尔还教他认字。
有了秦冉,许樵觉得自己这只泥里打滚的野狗,终于有了可以停靠的屋檐。
好景不长,随着她渐渐长大,出落地愈发亭亭玉立,也引起了附近不少“豺狼”的觊觎,许樵暗中为他挡下了无数次。
县太爷的儿子张正元,是县里出了名的纨绔,一日骑马在路上瞥见秦冉的模样,顿时移不开眼。回去后便遣人来提亲,想抬秦冉进后院做个通房,秦冉娘一口回绝了。
宁为贫妻不为贵妾,更何况张正元只是想让秦冉做个通房!秦冉娘绝不忍自己含辛茹苦养大的女儿嫁给纨绔受委屈!
这一拒,便招来了祸事。
没过几日,秦冉娘竟被人发现失足落水,捞上来时早已没了气息。
与秦冉娘交好的赵姨说,她隐约瞧见着秦冉娘出门时有张公子的侍从尾随。秦冉知道娘的死绝非意外,红着眼要去报官,可他们一介草民,哪里告得赢官家?
秦冉忍着悲痛葬了娘,没承想张正元仍不死心,趁夜黑风高时,竟带着两个家丁踹开了房门。
他□□着逼近,伸手就要去扯秦冉的衣襟:“小美人,从了爷,保你吃香的喝辣的!”
秦冉吓得连连后退,抓起桌上的剪刀护在身前:“你别过来!我喊人了!”
“喊吧!这附近谁不知道你是孤女?看谁来救你!”张正元笑得愈发嚣张,伸手就要去夺剪刀。
就在这时,门“哐当”一声被撞开,许樵像头暴怒的狮子冲了进来,一把将张衙内推倒在地,拳头攥得咯咯响:“你敢动她一下试试!”
张正元摔在地上,又惊又怒:“哪来的野小子?敢管老子的事!给我打!”
两个家丁立刻扑上来,许樵虽赤手空拳,却凭着一股狠劲,把两人打得鼻青脸肿。张正元见状,爬起来就想跑,却被许樵一把抓住后领,狠狠掼在地上。
“再敢来骚扰她,我打断你的腿!”
张正元吓得魂飞魄散,连滚带爬地跑了。许樵这才转身看向秦冉,见她脸色苍白,浑身发抖,忙上前扶住她:“冉冉,别怕,有我在。”
秦冉看着他,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了下来,砸在他手背上,烫得他心口刺痛。
10. 搞事业
搏兽堂侧厅内,萧彻斜倚楠木椅,玄色锦袍上云鹤暗纹随动作微漾,指尖慢悠悠捻着玉扳指,目光扫过阶下的许樵。
阶下的许樵浑身是汗,粘腻着血污,像块被踩脏的粗布。
“你有几分蛮力,我观你与豺狼相搏时不落下风,可见身手不弱,何以屈身这腌臜地,莫不是有什么苦衷?”
许樵不知堂上是谁,但见知府邵言卿对其卑躬屈膝,料其官位不低。可在他眼里,当官的都是一路货色。
张县令贪暴,邵知府两面派,这人多半也是一丘之貉。
门后偷听的邵言卿屏气凝神,只听许樵语气带着桀骜。
“何必多问,官官相护,你定然与知府大人是一伙儿的,哪里会真心关心我们下等人的死活。”
萧彻闻言不恼,反而坐直了些,声脆如磬:“《论语》有云‘其身正,不令而行;其身不正,虽令不从。’彼等官员相护,因同处僚属,为私利结党。可我为储君,承宗庙之重,需的是安黎民、固社稷,岂有护庇奸佞之理?昔年孟子见梁惠王,言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我既承储位,岂会视尔等疾苦为无物?”
门后的邵言卿支棱着耳朵,却只听清“只言片语。正焦躁时,忽闻厅内许樵的声音低了半截,犹疑道:“你……真是太子?”
“我岂会欺你。”萧彻的声音温和下来,“你观邵言卿对我奴颜婢膝,俯首帖耳,就知我所言不虚,你若有冤,尽管道来。如若属实,我自当替你翻案。”
邵言卿屏息细听,只捕捉到许樵似有微哽,紧接着是衣料摩擦的窸窣声,拍击声,伴以萧彻的安抚。后面就听不清切了。
许樵怔了怔,见萧彻神色坦荡,不似作伪,终于将秦冉为救他委身张府、自己失手杀张正元、秦冉顶罪入狱的前因后果和盘托出。
萧彻听完,指尖轻叩案面,沉声道:“秦氏有节,张县令教子无方,你虽然失手杀人,但张正元无端迫害秦母在先。以命抵命,也算公允。此冤我当伸。但我有一条件,你需入我麾下,听凭调遣。”
许樵抬头:“殿下要我做什么?”
“高相在江南私囤甲兵,意图不轨。”想起前尘往事,萧彻声音压得极低,“我要你潜入其营,从卒伍做起,伺机攀附,成为将领,掌握他私兵部署。待时机成熟,助我一臂之力。”
许樵闻言大惊,连连摆手:“殿下说笑了!就算殿下所言不假,就算什么劳什子相爷真的暗中囤兵,可我也不过是个护院出身的莽夫,连字都识不得几个,怎能当好这细作差事?更别说登至将领,恐误了您成事!”
萧彻忽的起身,走到他面前,拍了拍他结实的臂膀,朗声道:“你道莽气是劣处?昔年樊哙持剑闯鸿门宴,瞋目视项王,毛发上指,凭的是一腔莽勇;周勃厚重少文,却在诸吕乱政时振臂一呼,安刘氏天下,靠的是赤胆莽心!灌婴从贩布之徒,终成开国大将。《六韬》有云‘勇则不可犯。’《吴子》亦有云‘勇怯在谋,强弱在势。’单凭匹夫之勇确实难以立足,然无此勇,亦难成大事。你为秦氏敢闯张府、敢杀恶少,这份莽,恰是将帅之资。你有勇,我授你谋,何惧之有?”
许樵望着萧彻眼眸明亮如星,心头一热。自小,他见尽冷眼,除了秦冉,从未有人这般看重他这莽夫,反而总是因此笑他。
她是太子,保冉冉安全于他不是难事。那他去军营闯荡又有何妨?如若成事,说不定还能封侯拜相,抒大丈夫之志,不往在这世间苟活一场。
如若不成,大不了也就一死,有甚好怕?
思及此,他单膝跪地,沉声道:“若殿下真能救冉冉出狱,许樵这条命,便卖给殿下了!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萧彻笑道:“好!我定保秦氏无虞。你且回去收拾,待我安排妥当,再与你细商。”
邵言卿在门后听得云里雾里,只觉两人语气越发激昂熟络有如鼓点。正脑补得入神,忽闻厅内脚步声近,吓得他忙猫腰缩到廊柱后。只见许樵推门而出,耳尖竟透着绯红,神色复杂地快步离去。
邵言卿待他走远,才敢探头望向厅内,见萧彻正摩挲着茶盏,嘴角噙着淡笑,眼神餍足。
他暗自咋舌:难怪傻太子不喜女色,竟是好这一口!自己费尽心机安排秦冉等人,竟是付错了心思!还好没贸然进去撞破私事。他忍不住好奇,那许樵不过是个粗鄙莽夫,论容貌不及伶人半分,论才情更是一窍不通,怎就入了太子的眼?
果然是傻太子,七窍不通,喜好清奇。他兀自想着,摇着头悄声退去。
侧厅之内,萧彻放下茶盏,抬手召来心腹内侍李德全:“去查查花楼的秦冉,把她安置在城西小院,派人暗中看护。”
——
夜色如绸,包笼着苏州城。
黛瓦参差间,朱窗次第挑灯,灯火星子似碎金浮水,又若流萤缀岸,与溶溶月色缠作一团柔情。
谢辞与苏意晚隔着半尺距离,沿阊门水巷缓步而行。
青石板被夜露浸得发滑,苏意晚走得稍急,脚下微踉跄,谢辞伸手虚扶了一把,指尖刚触到她的小臂便即收回。
苏意晚拢了拢鬓发,淡淡颔首道谢。
巷口的糖粥摊冒着热气,老妪见他们气度不俗,笑着舀了两碗递来:“公子小姐尝尝鲜?鸡头米刚剥的,甜糯得很。”
谢辞付了钱,将其中一碗推到苏意晚面前,自己端起另一碗浅啜。苏意晚用瓷勺搅动着粥里的桂花碎,忽然开口:“今晨是画舫听曲儿,晌午又去酒楼吃茶点,大半夜的,谢先生难道不担心我们今夜何处落脚?喝了这碗糖粥,我们还有住宿钱吗?”
谢辞眼尾扫过她紧绷的侧脸,心觉她这副气鼓鼓的样子,倒比前世眼高于顶的模样可爱些。
谢辞道:“总归我不会让晚晚露宿街头,不过晚晚如此贤惠,我心甚慰。你我好不容易来一趟苏州,自然要玩的尽兴。”
苏意晚心中鄙夷,这货一副贵族公子做派,一路游山玩水,好不惬意,怕不是忘记此行的目的了。
再说,他这一路的花销可都是剥削自她的首饰!他怎么好意思!
行至石桥,谢辞凭栏望去,月影在水波里晃成一片银鳞。
“江南好,风景旧曾谙,可惜这景致再美,底下也藏着腌臜。”他语气带着几分讥诮。
苏意晚努了努嘴,心下鄙夷:有腌臜,你倒是查啊,在这说有的没的,故作正义高洁给谁看。
忽觉肩头一凉,原来是夜风卷着水汽袭来。谢辞默不作声地将搭在臂弯的青衫递过去:“夜露重,冻病了误事。”
苏意晚迟疑了一下,还是接过披在肩上。衣衫淡淡松墨香,竟让她莫名安定了几分。她转头想谢过,却见谢辞不知何时往巷尾阴影处走去了。
苏意晚拢了拢身上的青衫,跟了上去。
二人来到一门挂“耕读传家”匾的院落前,谢辞叩门,倏忽便有小厮出来相迎。
正房内,身着从六品同知官袍的沈砚之见谢辞进门,当即搁下笔迎上来:“幼安!你怎生来的如此迟,让我苦等好久。”
谢辞侧身让过苏意晚:“这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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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苏姑娘,我的同伴。小姑娘第一次来这苏州城,处处好奇,拉着我玩乐了几日,让沈兄等急了。”
苏意心中腹诽此人真是不要脸,但也未忘了规矩,颔首问好。
“这些小事姑且不提,你分管农事,这改稻为桑政策推行得如何?”
沈砚之叹了口气,拉着两人坐下,命小厮奉茶:“一言难尽!高相派了他的门生赵承业来当通判,专管桑苗督运,实则与豪绅勾结,强征民田。我上书弹劾,反被他参了阻挠新政。”
他指着案上的农事舆图,说:“周庄那片百亩良田,全被豪绅周万财强占了,百姓稍有反抗就被杖责下狱,我实在是独木难支啊!”
屋内,苏意晚看着舆图上密密麻麻的红点,轻声道:“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强征民田断了百姓活路,新政再好也难推行。若能先定合理粮价,以桑苗抵赋税,再严惩几个首恶,或许能转圜。”
沈砚之闻言亦露出赞色:“苏姑娘此言,与《氾胜之书》中‘顺天时,量地利,则用力少而成功多’之理不谋而合。只是赵承业把持桑苗供应,豪绅周万财又垄断丝市,百姓即便种桑,到头来也不过是为他人作嫁衣裳。”
谢辞执起茶盏,氤氲水汽模糊了他眉眼神色:“沈兄莫急。新政之弊,根在上下勾结,非一纸文书可解。明日烦请沈兄设法,容我与苏姑娘乔装,亲赴田间一看究竟。纸上得来终觉浅,此事还是要去田间地头躬行。”
沈砚之击掌称善:“好!我明日带你们去周庄一带。只是赵承业近日也常在田间督工,你们记得收敛锋芒。”
“沈兄可知,那些被夺了田的百姓,如今栖身何处?”
“多在城外破庙苟活,”沈砚之叹了口气,“前日我去探望,见有老妇抱着濒死的孙儿哭,说家里最后一点存粮都被差役抢了去抵桑苗款。哀我人斯,于何从禄,莫过于此啊。”
谢辞指尖一顿,茶盏在案上轻轻一磕:“明日看过田间,再去破庙瞧瞧。若不知百姓疾苦之深,纵有良策,也不过是空中楼阁。方才晚晚提到以桑苗抵赋税,倒是个好措施,只是如何定桑苗之价,如何保百姓卖丝得利,还需细究。”
苏意晚思量片刻,又道:“《齐民要术》中讲到‘桑田种禾,禾收种桑’,可劝百姓在桑苗间隙种些杂粮,暂解饥馑。至于桑价丝价嘛……我愚拙,暂未想出应对之法。”她一个在现代社会生活的人,对这古代世界的物价同行知之甚少,不敢妄言。
“让官府设常平仓式的丝行,按市价收购,再统一外销,尽量避开豪绅压价。”谢辞接上了她的话。
沈砚之连连点头,又侧目看苏意晚,眼中欣赏不加掩饰:“姑娘倒懂不少农事典籍。”
这姑娘侃侃而谈皆中利害,又改善了几分他对闺阁女子的偏见。而且她神情气度倒让她想起了自家那将俗世目光踩在脚底的娘子。他想,等自家娘子回来,将二人引荐一番,说不定能成为挚友。
“从前在乡野时,常看农户耕作,也翻读过几本农书解闷。毕竟民以食为天,所以多知道些农事知识,总是好的。”
谢辞心中微动,对苏意晚有了几分改观。
此番见她对农事典故信手拈来,对民生疾苦又有真切的悲悯,颇有贤士之风,而且她哀
民生之多艰,言辞恳切,与前世那总是高高在上,颐指气使的样子截然不同。
她抬头时,正撞进谢辞含笑的眼眸,赶忙瞥开头。
“夜深了,二位早些歇息吧,来人,带客人去厢房。”沈砚之安排道。
11. 心漏了
烛火如豆,映得四壁昏黄如旧宣。
苏意晚解下肩头青衫,指腹摩挲着领口竹叶的细密针脚,那人身上独有的若有似无的松墨香袅袅缠绕鼻尖。
她将青衫轻搭在屏风架上,烛影摇红,衣袂垂落的轮廓恍若那人静默无言的身影。
思及今夜他的绅士行为,苏意晚觉得,谢辞这个人,倒也不是全无人性。
方才与沈砚之、谢辞共商农务时,她胸中思潮奔涌如决堤之水,她想趁此独处之时好好梳理一番。
若那些现代农桑的精要、耕耘的巧器,能化繁为简、推而广之,岂不是能让黎民多吃上几口饭?
同是田畴人力,若能多收三五斗,再议改稻为桑,想来农户们也不会那般抵触。
可欲速则不达,这个时代意识形态未开、生产力滞后,她决不能揠苗助长,将杂交育种、联合收割和化肥工艺的技术一股脑和盘托出。
执起狼毫,她在素笺上圈圈点点。
若贸然言及稻无杂株、一岁三熟的思想,必被视作痴人说梦。况且铁匠铺连打造精密犁头都费劲,何谈收割机上百个咬合齿轮?至于化肥,如今连烧煤炼焦都属鲜见,苏意晚摇了摇头,否决了这个想法。
千里之行,始于足下。还是从最基础的地方着手吧,她想。
于是她又在宣纸上将思路写下:
“其一改良曲辕犁,增加可调节的犁铧,使深浅随土性而变。再制简易耘荡,助农户薅草不伤苗,省力过半。其二,教民堆肥。秸秆为骨,粪肥为肉,草木灰为引,沤熟之后,肥效远胜生肥,且地力常新。”
可转念她又犯愁。
自己身无赫赫之名,空有刍荛之见,如何取信于人?
“还得从观念入手”,她自言自语道。
“若能与学堂合作,向读书人寓教于农,再将这些农学思想融入通俗易懂的传说故事,有心之人自然会去尝试应用。若学堂推诿,大不了花点银子买通他们。再寻三五户敢尝新的农户试点,待他家苗壮我家弱,农户们自会争相效仿。”
笔锋流转间,她脑海中忽然浮现谢辞舟中握笔的神形。
指节如竹,腕骨微耸,笔走龙蛇时,墨痕清隽似寒松覆雪,如他本人一样,自有一股不容置喙的沉凝力道。
虽然不想承认,但苏意晚真心觉得谢辞这人认真写字时的谦谦姿态还是很蛊人的,下意识身体坐直效仿了起来。
夜已深沉,倦意如潮水般漫上来,她写着写着,便伏在案头沉沉睡去,狼毫滑落,拖出一道浅浅的墨痕。
鸡鸣三巡,晓风穿廊,沈府的晨色浸在一片雾华里。
谢辞一身月白素袍,立在苏意晚厢房门外,轻唤了三声“晚晚”,门内却悄无应答。
“辰时已至,该起身往周庄了。”他声音稍扬,指尖叩在木门上,声响在寂静的廊下格外清晰。
仍无回应。
谢辞心下微沉。
“莫非高相的人深夜把她劫走了?”
担忧她的安危,顾不得礼数,他轻轻一推,那未闩紧的木门便“咿呀”一声开了。
门轴轻响,并未惊醒案前之人。谢辞抬眼望去,只见苏意晚伏在铺满笺纸的案上,云鬓微乱,额前碎发沾着层薄汗,睫毛在眼下投出浅浅阴影,呼吸匀净,显然是睡沉了。
案头残烛已灭,唯余半截焦芯,窗外天光斜斜涌入,落在她素色布衫的袖口,落在她的凝霜皓腕,也落在摊开的几页笺纸上。
他放轻脚步走近,目光先落在她熟睡的模样上。
褪去了白日里的机敏与锋芒,此刻的她倒显出几分闺阁少女的憨态。
正欲开口唤醒,视线却被笺上的字迹牵住。
那字迹起初工整清丽,越往后越见潦草,显是倦极所致。
“改良曲辕犁,增可调节犁铧,随土性定深浅”“耘荡简化,薅草省力过半,不伤禾苗”“堆肥之法:秸秆、粪肥、草木灰相和,沤熟则肥效倍,地力常青”“试种农户需选勤恳之家,许以秋收后补粮二石。”
一行行小字旁,还画着简易的犁铧草图、堆肥的层级示意。
谢辞的目光渐渐凝住。
往日里,他只觉苏意晚言辞新奇,不过是所谓现代人的异想天开之论,却未料她竟将那些空想奇谈落到了实处。从农户最熟悉的犁、肥入手,步步扎实。
他指尖轻轻拂过笺纸边缘,墨痕尚带着几分余温,恍若能想见她伏案疾书、反复斟酌的模样。
“原来这现代人,并非只会说些不着边际的大话。”
心里对她的那点成见,如同一层蒙尘旧窗纸,在这一刻被悄悄戳破了个细缝,透进些许光亮和可能。
他见过太多朝臣墨客高谈农为本,却连犁头朝向都分不清;也见过官吏为求政绩强推新法,不顾农户死活。可苏意晚的字里行间,藏的是设身处地为黎庶着想的真意。
这时,伏在案上的苏意晚似是被晨光扰了,轻轻蹙眉,头往臂弯里埋了埋。
谢辞目光微动,瞥见屏风上搭着的那件青衫,将其取下,轻轻覆在她肩上,动作轻柔,生怕惊醒了她。
衣料轻落的瞬间,苏意晚似是被惊扰,嘤咛一声,翻了个身,脸颊仍贴着案上的笺纸,呓语般道:“再……再改改这犁铧的角度……”
谢辞望着她熟睡的侧脸,嘴角不自觉地牵起一丝浅淡的弧度。
“倒真是个实心眼的,也罢,晚点出发也无妨。”他喃喃自语,转身退至门外,又轻轻将木门掩上。
苏意晚醒来时,才惊觉早已日上三竿,她急忙起身梳理自己,青衫悄然滑落。
谁给她盖了衣服?
总不能是谢辞那个没心肝的。
她摇摇头,念着时间紧急,也未细想。
行至府门,沈谢二人早已等候多时。
苏意晚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实在抱歉,睡过了,让二位等久了。”
“无妨,想来苏姑娘日夜兼程,身体疲累不堪,多睡会儿好,多睡会儿今日去田间才有精力。”沈砚之温和地摆了摆手。
谢辞则上前一步,伸手扶向苏意晚的腰,动作自然得像是做过千百遍。
苏意晚顺势借力上了马,这些日子同乘一匹马早已习惯,倒也不疑有他。
谢辞随后翻身上鞍,坐在她身后,双手握住缰绳,胸膛贴着她的后背,带着些微暖意。
沈砚之翻身上马,跟在两人身后,望着他们熟稔的模样,忍不住偷笑出声:“我可是第一次见幼安对一个姑娘这么体贴。苏姑娘,他是不是有什么把柄落在你手中了?说出来让我听听,日后也好在他面前拿乔二分。”
闻言,苏意晚脸颊猛地一热,想起晨起时那件青衫,下意识想从谢辞身前挪开些,腰侧却被他拢回。
他掌心微凉,力道不重,却让她无法挣动。“坐稳。”
谢辞的声音贴着她的耳畔传来,低哑沉郁,带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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微的痒意。
“雨后路滑,仔细摔下去,我可没功夫照料你。”
苏意晚耳根发烫,索性转过头,心里倒是想:就算是有把柄,也是她有把柄落在他手上吧……
不过谢辞今晨确实比往日温柔些,兴许是他良心发现,知道体恤自己这一路当牛做马的辛苦了。
凝露未晞,远处更夫敲梆子的余音渐淡,巷口飘来胡麻饼的香气卷着“面脆油香新出炉”的呦喝,一派烟火暖融。
可不多时这点暖融便被前路的萧瑟冲淡了。
越靠近周庄,路上的行人越稀疏,偶尔撞见几个挑着桑苗的农户,个个面黄肌瘦,颧骨高耸。见了他们这一行人马,也只是麻木地瞥一眼,低下头匆匆往田里赶,脚步沉如灌铅。
三人看在眼里,心里都不是滋味,连沈砚之脸上的笑意都淡了下去。
忽然,前方传来一阵呵斥声,夹杂着鞭子抽打的脆响:“老东西,赵通判说了,今日之内必须把这片田都种上桑苗,你敢偷懒?看我不打断你的腿!”
苏意晚心头火起,刚要冲出去,谢辞一把拉住她,摇了摇头,示意她稍安勿躁:“这事由沈砚之这个地方官出面最妥帖,我们尽量不要引起官府注意。”
沈砚之则催马上前,大喝一声:“住手!光天化日之下,你竟敢殴打百姓!”
差役见是沈砚之,气焰顿时矮了半截,但还是强辩道:“沈同知,这老东西故意拖延种桑苗,耽误了新政,我们也是按赵通判的吩咐办事。”
“赵承业的吩咐?”沈砚之冷笑一声,“我朝律法哪一条规定衙役可以随意殴打百姓?你们这是知法犯法!你们这是催桑苗款还是催命呢?当心我把你们一个个狗仗人势的东西都关进牢里去!”
“这群泥腿子命贱,饿几顿又死不了……上头催得紧,我们也是没办法……沈同知也不要为难小的们了。”
“饿几顿死不了?本官先把你们一个个抓起来而饿个十天半个月的,看你们有没有命活着!”
“这……我们也是奉命行事……”
“滚回赵承业那斯去,就说是我说的,让他有事来找我的麻烦,尽管上高相那参我去。”
衙役们面面相觑,都看出沈砚之是真的动了怒,不敢多言,互相使了个眼色,嘴里嘟囔着“我们这就回去禀报赵通判”,转身灰溜溜走了。
被打的老农颤巍巍地从地上爬起来,背上的衣服已然被鞭子抽得破洞连连,渗出血来。他对着沈砚之连连作揖,声音沙哑:“多谢官爷……多谢官爷救命之恩……”
苏意晚蹲下身,捡起地上的桑苗,见苗根又细又弱,像病入膏肓的老人,风吹便倒,不禁皱起眉头:“老伯,这桑苗是朝廷发的?”
老农叹了口气:“是啊,这都是赵大人派发给每家农户的,虽说是免费发放,可转头就派人来收桑苗管理费,一文钱都不能少。”
苏意晚听得咬牙切齿:“这哪里是新政,分明是巧取豪夺!这桑苗根系太浅,还没吃饱没长大就被薅来打工了,过不了多久就得枯死,到时候这姓赵的定会再逼你们买新苗,他钱包倒是鼓了,可如此反复,便是把你们往死路上逼。”
苏意晚摸着这些“豆芽菜”的根须,沉思片刻,又道:“桑苗与豆类可以混种,豆类能固氮,既能让桑苗长得好,豆子还能当粮食。上头要的是改稻为桑的名目,只要地里有桑苗,管百姓混种了什么?总不能全中了桑苗,让这群老百姓活活饿死!”
12. 别叫她妈妈
沈砚之眉间凝重,目光扫过田埂上枯瘦的桑苗,声音沉若重砖:“桑田不独桑,间作倍收粮,听起来倒是新奇。可农事关乎万户生计,一招踏错便是饿殍遍野。姑娘这法子,是得哪位农家耆宿指点?还是哪部名书古籍上记载过的?”
苏意晚张了张嘴,刚想说“这是现代作物轮作理论”,话到舌尖却像吞了团乱麻一样难以倾吐。
但总不能说自己是从几百年后穿来的。可若说是家传残卷或名书偶得,沈砚之定会要她拿出来……
谢辞瞥了眼苏意晚紧抿的唇,心如明镜,替她挡下盘问,掷地有声:“沈兄素来明达,怎的今日拘于典籍二字?正所谓‘采捃经传,爰及歌谣,询之老成,验之行事’。那些农书也是田间地头得来的真章。苏姑娘的法子,虽闻所未闻,但我相信她确是躬身实践得来。”苏意晚此时难以启口,想必就是因为这些法子不属于这个世界,而是来自她所谓的异世吧。
“幼安,我信你处事周详。”沈砚之叹了口气,语气软了些,却仍不肯松口,“可她终究是闺阁女子,未踏过几亩真正的泥田,若有差池,我这乌纱帽事小,周庄几十户人家的活路事大啊!”
“闺阁之见?沈同知沈大人这话,是把我们深闺妇人都看扁了?”
清冽爽利的女声从田埂那头飘来。
三人回头,只见一女子身穿竹布衫,腰束青布带,鬓边没插珠翠,只别了支银簪,但那簪头斗大的明珠,绝非凡品。
沈砚之的脸唰地红了,方才正色半点不见,搓着手就迎上去,连声音都软趴趴的:“阿蘅,你怎么来了?”他伸手想去扶那女子,却被她侧身避开,指尖只捞到一片虚空,他倒是习以为常,一味赔笑着。
被唤作阿蘅的女子瞥了他一眼,却是没搭理他,目光扫过苏意晚,又落回沈砚之身上,嘴角勾起一抹不驯的笑,“我愿意信这位姑娘的,听姑娘言语就是敢于创新,有想法,肯做实事的。不像某些大男人,畏首畏尾的,一股子当官的狐媚龟缩做派。”
沈砚之陪着笑,伸手想去捋她鬓边的碎发,被她睨了一眼,又悻悻缩了回去,只一个劲地解释:“我不是那意思……我是怕……”
“怕担责?”白若蘅挑眉。
“你怕啥担责,我可不怕。大不了我白家为苏姑娘兜底。实践出真知,没有不尝试就打退堂鼓的道理。”
白若蘅是苏州首富白家嫡独女,苏州城半数钱庄是白家的产业,运河上三分之一的货船挂着白氏的旗,即便是整个苏州的粮荒,白家也能扛上三月。
于是沈砚之立刻忙不迭点头:“是是是,还是阿蘅想得周全。”
他转头看向苏意晚,脸上的凝重一扫而空,“苏姑娘,方才是我迂腐了。请问你这混种之法,对这个豆种可有要求?”
苏意晚的目光一直黏在白若蘅身上。这位姐姐的见识、魄力,比许多男子都通透,言论间还有几分莫名的熟悉感。
听见沈砚之唤她,这才回过神儿来,道:“还要选短生期的品种,最好能在桑苗长旺前收一茬,不夺地力。另外,播种时要离桑根三尺远,免得争肥。”
言罢,她从袖中摸出一张折得整齐的宣纸,是她昨夜熬夜手绘的图谱,标注着桑苗与豆种的间距、行距。
沈砚之看了图谱,也是啧啧称赞,“当真细致,我这就找人誊抄,给农户分发下去。”
谢辞低声笑道:“沈兄惧内,倒是惧得明事理。”
白若蘅朝苏意晚伸出手,那手细若无骨却格外有力:“苏姑娘,你这法子若成了,便是救了周庄的命。白家虽有钱,却也知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往后你若需帮手,尽管找我。”
“白姑娘这般气度,怕是要让天下男子都汗颜。”
“那当然,从来巾帼非蓬蒿,何须仗男作依靠,我们女子,未必不能靠自己活出个人样来。”
沈砚之在一旁连连点头:“是是是,阿蘅说的都对。我这就去安排农户领豆种,定让苏姑娘的法子落地生根!”说着便要转身,却被白若蘅叫住。
“等等。农户要是不愿意,也不必相逼,但凡是愿意试试我们这法子的,先给五两银子当定心钱,着算是白家给的,不用算在官府账上。”
沈砚之连连应“是”,转身便带着随从匆匆去了。
谢辞举手抱拳:“白姑娘此举,当得起‘仁心在怀,财为所用’八字。”
白若蘅挥挥手挑眉一笑:“你也不必奉承,听多了生厌。我不过是见不得人被逼得走投无路。再说,苏姑娘的法子若真能成,将来推广开,白家的粮栈也能多收些粮食,算是互利双赢。”
“对了,我在城郊办了个启智堂收了些农户家的女娃。可那些教书先生,只会抱着三从四德的老调子念。动不动教些《女诫》,那书满纸都是捆人的麻绳。女子若能读书理事,何必困在绣楼里描鸳鸯?总之他们只会“之乎者也”,没一个像姑娘这般有新见识的。”
她往前凑了半步,银簪上的明珠晃了晃,倒显得她有几分俏皮:“不知姑娘肯不肯屈就?去我那启智堂,当个教书先生?”
苏意晚不好意思地轻声道:“我不是苏州人,此行是家里人有事所托,怕是待不久。但白姑娘这学堂,我倒真想去瞧瞧。毕竟这世上,肯为女子开一扇窗的地方,太少了。”说着,她目光下意识朝谢辞征询。
谢辞会意,颔首道:“那我们一道同去。”
苏意晚心里松了口气,方才白姑娘对他言语不客气,还以为他会恼怒,真怕他一个小肚鸡肠叫来什么暗卫把白姑娘给嘎了。
白若蘅笑着点头。
穿过竹林,远远便看见竹篱围出的院子,檐下挂着块黑檀木匾,上书“启智堂”三个大字,篱墙边种着几株向日葵。
不过,和他们对面而来的,还有一路马车。
铜铃随风作响,一只养尊处优的手撩开了苏绣车帘,紧接着,玄色镶银边的衣摆垂落下来,扫过车辕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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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铜环。
萧彻踩着车夫递来的脚凳落地,靴底沾了点黄土,他厌恶地碾了碾。
待身正,他目光斜睨竹篱上“启智堂”的匾额。
搏兽堂之后,许樵先是与秦冉会面,确认她安好无恙,就依照他所言,更名换姓潜入高相军营。
倒是那个秦冉,据线人所言,没事三天两头的往城郊学堂跑,脚程勤快得像与人偷情。
受人所托,他总要对秦冉的去向上心些。一番查探,倒让萧彻对这个名叫启智堂的学堂有些好奇。
据说,这启智堂专为女子设立,但也不是不收男子,只不过要交三倍束脩,
这苏州的学堂何其多,启智堂这番行事,来此求学的男子却不减反多。
因为这启智堂教的东西是外面学不到的。
这可稀罕了,哪家学堂不是教授四书五经,怎么就是学不到?
于是萧彻决心乔装来这启智堂一探究竟,看看这所谓女子学堂,到底有何独家密辛。
却没想到,竟在此跟谢辞和苏意晚打了个照面。
看着二人熟悉亲密的姿态,他牙酸腹诽:好一个谢幼安,明明苏意晚也一同来苏州却也不提前告知与他。把人藏着掖着迟迟不来见他,还以为他真是有什么事耽误了脚程才一直不与他会面。
原来是想近水楼台先得月!他可真是在东宫一手遮天不把他这个太子放在眼里!
就知道他定然是重生,就知道他知晓了苏意晚天命之女的身份,想先下手为强!
绝不能让这个佞臣得逞!
苏意晚还没反应过来,就见萧彻几步迎上来,声音带着憨气:“妈妈!你怎么才来?”
“妈妈”二字炸得苏意晚五雷轰顶。她愣在原地,面颊烧红,耳根烫得发疼:“这位公子,你、你认错人了吧,乱说什么!”
天杀的,她哪里有这么大的一个儿子,这这……是巨婴吧。
她心虚地朝谢辞和白若蘅看去,摆手道,“我真没这么大的的儿子,你们可别误会……”
谢辞面色一沉,挡在苏意晚面前,朝萧彻冷声道,“太……公子莫要玩闹。几日不见,连基本礼数都生疏了,见了面怎么不先向为师问好?”
萧彻目光扫过几人。
苏意晚定是没有重生。明明上辈子他最得意自己在调情之时叫她“妈妈”“母亲”。而她也会受用地回应自己“乖儿子”“小狗”云云。
那时萧彻虽不解,但苏意晚说这是他们那个世界情侣调情的称呼,很是流行,萧彻便也纵着她。
她若有记忆,听到这个称呼,不该是这个吃了苍蝇一样的反应……
苏意晚听见谢辞的话心里就清明了。
原来此人就是原著《傻太子的掌上娇妻》男主萧彻啊。
就是这行事作风也太雷人了。
她可没有那什么好为人母的特殊癖好。但念着萧彻此时还是个傻子,心中惊澜倒也平息了几分。
13. 太子殿下好像狗啊
“这是苏姑娘苏意晚,令尊不日前寻回的那位表姐。”谢辞解释道。
萧彻喉咙酸涩,正想揶揄解释自己见二人亲密宛若夫妇,将苏意晚误认成了师母,脑子里光念着“一日为师,终身为父”,方错叫了。
但是又思忖这个说法是不是太便宜谢辞那斯,不妥不妥……
偏此时,一声“诶”轻轻巧巧落了下来,像江南三月柳絮般柔软,又像青灯暖光样温煦。
萧彻木然,刚想好的托词忘了大半,目光在声音主人白若蘅面上兜转了几圈。
哪冒出来的妇人敢占他便宜?
白若蘅这才反应出来不妥,笑道:“对不住,观小公子面容神态和我家大黄狗颇为相似,我把它当亲儿子疼,一时失口应了声,万望公子莫怪……”
这少年的眉眼,好若她前世早夭的儿郎长大后的模样,连蹙眉时额间的川字纹,都与记忆里十三岁的小远一模一样。
萧彻心里窝火,这不知道天高地厚的妇人,竟把他堂堂太子,未来天子,九五至尊比作乡下土狗?!岂有此理!!!来人!!!他要诛这个女人九族!!!
方欲发作,抬眼撞进白若蘅慈爱目光里,那眼神越过时光洞穿他的身躯,柔和得像晒过的棉褥,带着疼惜,竟与他早逝的生母临终前看他的眼神重叠了。
他喉间火气灭了大半。
算了,苏意晚还在这,这一世初见不能给她留下糟糕印象,让谢辞那小人得逞。
半晌,他别扭的嘟囔:“无妨,既是误会,本公子也不会放在心上。”随后,他貌作恭谦朝谢辞见礼。
又朝苏意晚微微一笑,“见过晚晚姐姐。”
苏意晚温谨回礼,心下觉得,萧彻气极时,倒真像只炸毛的金毛。鬓角发丝支棱着,就如同两撮竖立的狗耳尖。铜铃眼怒目圆睁,好像护食一样。
分明前一秒还张牙舞爪,下一秒就顺毛。这不就是狗塑!
想到这,她不禁轻笑,却被谢辞捕捉到了。
呵,巧笑嫣然收买人心,方照面就不避人勾搭上了,真是不知廉耻。
怎么没见她对自己这样笑过?
他哪里比不上萧彻那小儿?
谢辞微不可查地冷哼一声,道:“彻儿怎么有闲心来这城郊学堂?”
“自然是一心求学,听闻启智堂教的是世间罕有的学问,特来慕名求教。再说,师傅都能来,做徒弟的自然要来,这不是恰好印证了你我师徒同心……况且,我与师傅可有几日未见。”后半句话,萧彻脸色阴了下来,“不知道的,还以为师傅避着徒儿偷偷做些什么见不得光的事。”
“慎言,不过是苏姑娘贪玩,误了事。彻儿不会小气到同你姐姐计较吧?”
苏意晚:桀桀桀,又甩锅给她。她这副柔弱不能自理的娇弱身躯何德何能背的起这重重叠叠一口又一口的深渊巨锅啊……
她不敢得罪谢辞小人,讪讪称是。
白若蘅听着三人对话朗声一笑,阳光映得她眼底不知何时泛起的潮雾波光粼粼。
“想不到我这小破学堂倒是声名远杨,既然你们相识,大家就一起随我进去看看吧。”
院心两株老槐,虬枝盘曲如卧龙,疏影横斜。
阶前青苔滋蔓,爬至栏干半腰,翠色欲滴。
檐角青铜铃泠泠然作响,与廊下学子诵读声交织。
廊下列坐二十余学子,多半是粗布浆洗得干净发白的女子,人手一卷薄纸,低眉轻诵。另有几青衣少年,围定一张木案,或执木尺量度,或捏竹片拼凑,时而蹙眉争执,时而拍手称是。
萧彻遥遥便望见了秦冉。
他那日在花楼见过这女子衣不蔽体的样子,今日再见,却觉她不似传闻那般浪荡。
秦冉一身月白布裙,发尾缀素色绸带,独自坐在窗下,眼神专注得像要钻进纸里去。她未与萧彻正面相见过,见有人进来,只抬眸扫了一眼,目光清冷如秋水。
白若蘅对堂中伏案的夫子道,“王夫子,今日你且歇着,我来给孩子们上课。”那夫子对此早已习惯,躬身退下。
学子们见是她授课,都坐直身子,期待难掩。
白若蘅走到堂中,声音朗朗如钟:“昨日讲过‘赛先生’,说的是格物致知、求真务实,要大家多动手、多观察,莫要被旧书里的死道理困住,今日便来讲‘德先生’。”
苏意晚心头咯噔一下。
啊???我嘞个德先生和赛先生啊!
她若再猜不出白若蘅是穿来的,那她九年义务教育算是白学了!
可当着太子这封建专治头头和谢辞这头头鹰犬的面讲德先生赛先生,讲民主科学,岂不如同摸老虎屁股?
她偷眼瞥向萧彻,见他歪着头,眼神发直,估计是听不懂。
还好他是个傻子。苏意晚心想。
再看谢辞,眉头微蹙,却非怒色。
定然是隐忍不发,等着回宫向皇上打小报告,这个黑心的!
白若蘅继续道:“诸位可知‘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可知‘苛政猛于虎’?这‘德先生’,便是说君与民、官与民,原该是平等相待,而非一方压榨一方。昔日商纣造鹿台、剖比干,视民命如草芥,终落得自焚而亡;周武王吊民伐罪,与百姓同甘共苦,方有周朝八百年基业。如今苏州水旱连年,官府却只知加税,农户们种一亩桑,要缴三分之一的税,种一亩粮,还要再缴二分之一,逼得人卖儿鬻女,这便是失了‘德先生’的道理!”
堂下有学子忽然抬眸,声音清越如竹:“白姑娘说得是!这样的官府,如何能让百姓信服?”
白若蘅点头,目光扫过堂下的学子:“正是此理。‘德先生’不是要大家反了朝廷,而是要让为官者明白,百姓是国家的根本,根本稳了,国家才能稳。就像这启智堂的竹篱,若是根脚松了,再高的墙也挡不住风雨。”
苏意晚听得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檐下铜铃“泠泠”响过,学子们收拾书卷的窸窣声渐远,她才悄悄松了口气,用汗湿的手轻轻拽了拽谢辞的广袖,意欲试探他的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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度。
“你觉得白姑娘方才说的话怎么样?”
“白姑娘说的没错,‘苛政猛于虎’,虎兕食人还挑肥瘦,苛政却连骨头都不剩。”谢辞看向被苏意晚攥出褶皱的袖口,皱了皱眉,把袖子往外抽了抽。
苏意晚这才察觉俩人过于亲密了,赧然一笑,接着问:“你没有觉得……白姑娘言论过于激进和反骨?”
“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心,苏州本就像被强权压绷的弦,积怨难返,颤出些裂帛之声,再寻常不过。”毕竟这地方,在他前世也是出过像“独眼神将”那样的反贼枭雄,见怪不怪了。
况且白若蘅所言亦有可取之处,只是在言论上还需约束一番,这些他自会找沈砚之相谈。木秀于林,风必摧之的道理他不会不懂。
看来白姑娘的头颅暂时不会搬家。苏意晚舒了口气,思忖道:谢辞这厮还是讲几分道理的,没有那么阴险小气。
一道阴影罩了过来。
“我竟不知,师傅与我姐姐关系这样好,凑得这样近,私语喁喁,旁人见了,姐姐的清誉还要不要?”
“休要胡言,姑娘家的名声金贵,我与你姐姐不过是论及白姑娘的讲学。你既在旁听着,可有高见?”
一丝茫然跃上萧彻面庞。
他当然听懂了那占他便宜女子话里的反意。
不过那是他老子该操心的事儿,不在他这个“傻太子”考量范围,在谢辞面前他只要装傻卖乖,不打草惊蛇就好了。
“是我做师傅的失职,白姑娘言谈深意,待回去后为师再同你讲解。”
三人闲谈被白若蘅打断。
“各位不妨尝尝我这儿的饭食?虽不是什么山珍海味,但胜在家常小意。”
她说这话时,目光停留在萧彻的面上。她其实是想给她的小远再做顿饭。但回到民国已无可能,她只能寄一个母亲可怜的心意于这个和他的小远有七分相似的少年身上。
萧彻方想拒绝,但触到白若蘅眼底殷切期待,下意识把话咽在肚子里,和着苏谢两人一同点头应谢。
方走到院心的竹桌旁,就听见院门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沈砚之气喘吁吁地跑了进来:“娘子!事情都办妥了!”
白若蘅眼都不抬,“大男人办事风风火火的,聒噪死了。”
“这位是?”萧彻问道。
“我的同窗旧友,白姑娘的夫婿,现任苏州同知。”谢辞解释道,随后附耳朝沈砚之喃语了几句。
沈砚之立马惶然向萧彻行礼,“下官沈砚之见过太……萧公子。”
白若蘅翻了个白眼,心想自家官人当官当傻了连囫囵话都说不明白,官里官气的。
见苏意晚亦无异色,似是相识,萧彻心里莫名醋意翻涌。
怎么苏意晚连谢辞的同窗旧友都见过了?下一步俩人是不是就要见双亲论婚期请圣上赐婚了?
奥对,苏意晚没有双亲,谢辞也是孤家寡人一个……
那他俩岂不是更狂浪放纵了!
岂有此理!
14. 饭桌风云
竹桌之上,青瓷碗盏罗列。袅袅热汤,氤氲几人面庞。
瞥见苏意晚频频抬眼望向白若蘅,沈砚之手肘悄悄碰了碰身侧的谢辞,声若蚊蚋:“你家苏姑娘眼神黏在我夫人身上,莫不是瞧上我夫人了。”
谢辞未抬眼,执筷夹了一箸青菜。
今日白若蘅台前所言,让他不忍猜测其是否亦是来自异世。
“许是你家夫人不是正常人,她瞧着亲切。”
“胡说!”沈砚之眉蹙声沉道:“阿蘅不过是不循那些闺阁俗套,开堂授课教女子识文断字……总之,我夫人是这世间绝无仅有,至善至贤之人。你夫人才不是正常人!”
谢辞执筷的手微顿,眼帘垂落:“沈兄慎言,幼安没有夫人。如果有夫人会变得如沈兄一样变愚昧惧内,那幼安此生宁独身矣。”
沈砚之凑近半寸,语气得意:“你这种孑然一身没有夫人的野男人,哪里懂温香软玉的好……罢了罢了,你也是个没福气的,我不同你计较。”
“我观尊夫人眼神暗含秋水,膏药一样黏在太子殿下身上,说不定她见异思迁想弃了你这糟糠之夫。若是尊夫人知晓其太子身份,说不定……”
“绝无可能,我夫人可不是那等攀龙附凤之人,莫说是太子,就是圣上,我夫人也不会因身份而另眼相看!”话音一转,他又挤眉弄眼道:“不过,这太子殿下一直盯着苏姑娘瞧,想来是对她有意吧……那眼神跟我看我夫人时一模一样,应当不会有错。”
话未说完,只听“咔嚓”一声脆响,谢辞手中的乌木筷子竟中折断,断口处木刺森然。
满桌怔然。
苏意晚更是不明觉厉。
谢辞周身的寒气都快冻住那碗热汤了。
“这筷子不结实,不结实,哈哈哈……”沈砚之赶紧打圆场,“我这就再给谢兄拿双新的来。”
再不结实的筷子也没有拦腰断的道理啊……
但见气氛不对,白、苏也没有拆穿。
倒是萧彻状若不经意揶揄道:“呀,几日不见,老师力气见长,脾气也见长……快说说,是谁惹老师不悦了……”
苏意晚深知谢辞阴晴不定,下意识的求生欲让她赶紧夹了一筷软烂的水晶肘子放进谢辞碗里。
谢辞瞥了眼,脸色稍霁。
沈砚之三步并两步回来了,把新筷子往谢辞面前一递。
自觉失态,谢辞恭顺接过。
“无事无事,诸位续饮,莫因这小插曲败兴。”言罢,沈砚之又偷瞄白若蘅,见其睨视不悦,悻悻然垂首。
“无碍。”谢辞道。
闻言,苏意晚松心动箸。
“只是朱门酒肉之香,岂忍独飨;沟壑饿殍之状,怎堪卒睹?非怒他人之困,实愤世道之偏,痛民生之艰耳!”
闻言,苏意晚尴尬停箸。
咦……能不能不要在她吃的正香的时候上价值,让人此时吃也不是,不吃也不是。
沈砚之见气氛又趋沉滞,忙添汤布菜,打岔:“哎呀,先安饮食,再论其他嘛。阿蘅熬的翡翠白玉汤那可是顶顶好,谢兄快尝尝,太子殿下也用汤顺顺!”
白若蘅亦颔首附和,顺手给萧彻舀了一碗热汤。
饭罢撤盏,白若蘅与沈砚之着手去忙学堂事宜,谢辞谢过款待,正欲同苏意晚齐往城外破庙,探视被夺田的农户。
萧彻闻言不加思量欲同去帮衬。
谢辞沉色阻道:“不可。太子殿下系高相爪牙目光于一身,这暗访之事,殿下不宜同行……”
谢辞所言非虚,纵然心有不甘,萧彻也只能咽下。
“知道了……那晚晚姐姐你们早些回来。要是老师欺负你,你……”
苏意晚虽搞不清楚也架不住萧彻这自来熟的亲近,不敢再听下去,顶着谢辞阴翳的目光打断了他的话,“殿下放心,我们速去速回。”
“为师还能吃了你晚姐姐不成?”
谢辞瞥了眼萧彻心有不甘的模样,没再多言,与苏意晚并肩出了学堂。只转身时,眉峰似有得意之色,肩不动声色地往苏意晚那边靠了靠。
院外槐花落碎雪玉屑般落了满地。
转过巷口,一道瘦小身影“扑通”撞在苏意晚腿上,随即直挺挺躺地不起。
是个小乞丐,头发枯得像被霜打烂的草,脸上泥污糊得看不清眉眼,破单衣下骨头支棱着,嘴里“哎呦”叫痛连天,眸光却似偷油的小老鼠似的,怯生生往苏意晚身上溜。
苏意晚忙扶他起身,触到他硌人的嶙峋瘦骨:“没撞疼你吧?”她从荷包里掏出碎银相递,“这银子你拿着,去找个郎中瞧瞧。”
小乞丐嫌弃又疑惑地瞅了一眼苏意晚手心的银钱。
“我不要你这破石头,我……我想吃东西。你撞了我,你得负责,带我去吃东西!”
苏意晚怔然,这孩子真没见识,这点银子可够他吃一个月的面了。
“呵。”谢辞抱臂低笑一声,“碰瓷来的吃食,也不怕噎着。”正想拉苏意晚走,她却已然应下。
“好,那我带你去面馆。”
多管闲事。谢辞心中腹诽,但也没再说什么。
小乞丐愣了愣,似不敢相信,直到苏意晚牵起他冰凉的手,才跟着往前走。
不远处就是一家面铺,铺面不大,门口支着煤炉,铁锅里清汤翻滚,升腾的热气裹着葱花猪油香,扑鼻入肺。
“掌柜的,来碗阳春面,多加些浇头。”谢辞找了张靠里的木桌坐下,将小乞丐按在凳上。
苏意晚则捏了帕子,轻轻擦去他脸上的泥污,露出蜡黄清秀的眉眼。
谢辞坐在对面,目光黏在她因认真蝶翼似颤动的眼睫上,喉结不自觉地动了动。
“一碗不够……我要吃三碗。”小乞丐嘟囔道。
“你倒能吃。”谢辞语气不善但还是改叫了三碗面。
面很快端上来,青瓷碗里卧着细面、腌菜、几片瘦肉还有一个金黄的荷包蛋。
小乞丐盯着碗看了片刻,忽然拿起筷子,狼吞虎咽起来,噎得他直拍胸口。苏意晚忙递过茶水,轻声道:“慢些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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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吃相极快,将几滴热汤溅在了苏意晚衣襟上也不察。
看着苏意晚衣襟上的浅黄的印子。谢辞皱眉,自怀中掏出一方丝绸帕子,递到她面前:“帕子拿来擦乞丐了,自己倒脏兮兮的不顾惜。”
苏意晚倒不甚在意,“不用,一点印子而已,回去洗干净就好。”
见她不接,谢辞索性伸手过去,指尖刚触到衣襟,顿了顿,别扭着细细擦了起来:“脏得碍眼,看了心烦。”
淡淡松墨竹香萦绕鼻尖,苏意晚僵了一秒,撞进映着她的影子的深邃双眸。
苏意晚慌忙接过帕子,搓泥一样猛搓衣襟,她哪敢劳谢辞大驾啊。真怕他一个不爽宰了他。
“悠着点”谢辞伸手按住她的手腕,玉骨冷意凉得她一颤,“江南贡缎的帕子,娇贵的很,经不起你这么搓。”
“我洗干净了再还你。”
“不必,我不用旁人用过的东西。”
小乞丐瞄了二人一眼。
没看懂,这些小姐少爷的情趣不是他能理解的。那公子动作温柔的很,眼神却要将人拆骨入腹般,可怕可怕。
继续埋首狂吃。
三碗面落肚,他摸了摸鼓起来的肚子,眼神滴溜溜一转,悄悄把凳子往后挪了挪,蹑着脚就想往门外溜。
“站住。”苏意晚声音温温软软地笃定。
小乞丐的脚刚迈过门槛,闻言像被钉住似的,犹豫了下,磨磨蹭蹭转回来,缩着脖子耷拉着脑袋:“我既吃了你的面,便不同姐姐计较了……”
苏意晚靠近两步,蹲下身与他平视,指尖轻轻敲了敲他的脑壳:“我们要去城外破庙,你知道路吗?若是肯带路,我再给你买两个肉包。”
小乞丐的眼睛“唰”地亮了,忙不迭点头:“我带!我带!那破庙我熟得很,你俩跟好我。”
说着,他颠颠地往外跑。
出了西城门,土路顿时变得坑洼起来,苏意晚走得有些急,袖子被路边斜逸的枝条勾住,她弯腰去解,指尖方要碰到布料,谢辞已经帮她解开。
“你一惯眼高于顶,走路也这样。”他的声音低低的,带着点不耐烦,却伸手扶了她一把。
苏意晚:……勾个衣服显着你了。
小乞丐突然顿脚,指着不远处的一棵老柳树喊:“就是那儿咯。拐过去就是破庙!”
转过老柳,一座颓庙赫然在目——院墙倾颓过半,门轴歪悬,门楣遭风雨剥蚀,模糊难辨。
未及近前,已闻庙内断续啜泣,夹杂老人咳嗽。
庙内更是一派凄凉。
神龛塌角,神像仆地,覆满尘网。十余流民蜷缩墙角,多为老弱妇孺,衣履褴褛。几个汉子倚墙而坐,眉锁愁云,手足臂膊间新旧伤痕交错。见有人入内,皆抬眸警惕戒防。
谢辞绕庙一周,目光落在墙角堆放的几根断裂的锄头上。
他蹲身问道:“你们是被周万财抢了地的流民?”
一黝黑汉子抬头回应,眼神讶异:“你是何人?可是是同周畜一伙的吗?”
15. 是阎罗也是菩萨
“我与沈同知沈砚之共理江南农事,闻周万财强征民田、苛扣桑苗款,特来查探。”
他目光扫过庙内众人。
这些流民,眼神里无一不镌刻着对世道的绝望和为求生不肯熄灭的星火。
前世,这些最终都燃成了燎原的反骨。
黝黑汉子眼中警惕未消,平添嘲讽:“沈同知?都是当官的,说话如放屁,谁还信?周万财那狗贼,带着赵通判的人,拿着官府的文书,把我们的田全占了!说是要种桑,可那桑苗……那桑苗根本活不了!”
邵言卿作为苏州知府,本是地方父母官,却因高相的关系包庇周万财,助纣为虐。这正是“改稻为桑”新政变味的核心症结和深水区。
谢辞从袖中取出卷轴:“这是沈同知亲笔签署的凭据,凡愿试种桑豆混种者,白家先垫付五两安家银,秋收后官府按市价收购蚕丝与豆子,绝不拖欠。”
提到白家,人群中有人低呼。
苏州白家根基百年,赈灾施粥从不含糊,连邵言卿都要给几分薄面,这名头比官府的空口承诺管用得多。
苏意晚也将自己的想法告知于众:“桑苗间距三尺,豆子种在行间,既能固肥养桑,豆子还能当粮吃。只要选对短生豆种,二十天就能出苗。”
一老妪颤声问:“姑娘说的是真的?不会又说我们未报官府核准私种吧?”
“白家作保,还不值得相信吗?”谢辞目光扫过众人,“但烦请你们告诉我,周万财强征土地的文书、收管理票的票据,可有留存?”
黝黑汉子犹豫片刻,摸出一张皱巴巴的纸:“这是他逼我们画押的自愿卖田契。”
谢辞接过契纸,见其字迹潦草,盖着周万财的私章,却没有官府红印,显然是非法强征。
他刚要说话,庙外突然传来马蹄声,伴随着呵斥:“里面的人都出来!周老爷说为防闹事,不许私自聚集!”
众人脸色骤变,几个汉子抄起墙角的断锄,就要冲出去拼命。
谢辞立刻按住他们:“不可硬拼!”
苏意晚拽了拽谢辞的衣袖,附耳低询:“你应该带了保镖出来的吧。”
“知我者莫过晚晚,我自然惜命的很,出门必有暗卫傍身。”
说话间,几个穿着短打的家丁已踹开庙门,为首的是周万财的管家周福,手里拿着马鞭,恶狠狠摔在地上恐吓众人:“一群贱骨头!敬酒不吃吃罚酒。”
谢辞青衫挡在苏意晚面前:“谁家的狗,好大口气。”
周福上下打量谢辞,见他气度不凡,不像普通人,却也不惧:“你是哪来的酸丁?敢管周老爷的事!邵知府都认我们家老爷的面子,你算什么东西?”
“邵知府认,不代表朝廷认。我乃东宫洗马,奉圣命查核新政,尔等休敢放肆。”
“东宫洗马?”周福愣了一下,环问侍从,“这是个什么官,你们听过没?”
侍从皆摇头不知,但有人提醒他,这两日好像确实有京城的大人物来苏州城,但似乎没有什么洗马的。
周福随即冷笑,“你说你是东宫的人你就是?一个马厩里面给马洗澡的,还装模作样的,我这就去报官,说你冒充太子的人!”
他刚要转身,突然冲出两个黑影,反手将他按在地上。
周福挣扎着喊:“哪里来的野狗?反了!反了!你们敢动我,我家老爷饶不了你们!”
谢辞走近周福,居高临下用鞋面碾了碾周福的脸,语气轻淡却带着寒意:“饶不了我?他可千万不要饶过我……因为我怕他跑太快,还要劳烦我的人费心费力地去抓他。你还带了多少人?不妨都叫进来吧,我正好一并问话。”
周福脸痛的青红交杂,却还嘴硬:“我们老爷是高相的门生!你动了我,高相在京城一句话,就能让你死无全尸!”
“高相?”谢辞笑了,“巧了,本官查的就是高相。”
区区高相,手下败将,他从未放在眼中。
能让他死无全尸的,上辈子也就一个人……
想到这,谢辞的眉间染上阴翳。
“不如你现在说说,周万财和邵言卿还有哪些勾结?不然,我手底下打人没个轻重的,不保证能否全须全尾地放你回去传话。”
周福还想硬撑,却被暗卫按在地上狠狠一磕后脑勺,他哪里受过这种委屈,顿时疼得窜稀一样全盘托出:“我说!我说!邵知府收了我们老爷五千两银子,默许我们强征土地,带头反抗的村民都被抓进大牢。还有赵通判,和我们老爷合伙垄断了苏州的桑苗,外面一两银子能买三斤的桑苗,我们卖给农户要五两。还有……还有我们老爷在城郊的废弃窑厂藏了粮食,打算等秋收后饥荒严重了,高价卖出去!”
这些话惊雷一样在庙内炸起一片哭喊声。黝黑汉子攥紧拳头:“狗官!都是狗官!我就说去年粮价怎么涨得那么快,原来是他们囤着不卖!”
谢辞打了个手势,一个黑影立刻领命离去。不过一刻钟,那黑影又匆匆回来禀报:“大人,城郊废弃窑厂确有粮仓,囤了至少上万石粮食,还有十几个家丁看守。”
“好。”谢辞冷声道,“把这狗绑起来,留三个人去窑厂守着。剩下的人,随我去抓周万财。”
“那个,弱弱问一句……我能帮上什么忙吗?”苏意晚悻悻举手示意,希望这群说走就走的人能稍稍注意一下在角落当背景板的她。
“打打杀杀的事,你还是少掺和的好。”他又一摆手,交代人护送苏意晚回学堂。
“我不回学堂,我要同你们一起。”
谢辞朝低笑道,“晚晚不怕吗?周万财是高相的人,我们动了他,高相不会善罢甘休,处境只会更加危险。”
“打从同你出宫,我们不就是同一条船上的人了。船翻了,谁又跑的掉?”
谢辞挑眉:“同一条船?你就不怕我把你推下去?”
“你不会。”苏意晚笃定地说,“你要江南民心,要扳倒高相的证据,我要百姓能吃饱好好活着。我对你有利用价值,你对我也一样,我们是互利共赢。”
“别把自己说那么高尚,也别把我想得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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么善良。”谢辞突然倾身逼近,阴影将苏意晚整个人笼住,两人隔着一个吻的距离。
庙内几个壮汉一齐过来,打断了两人炽热的鼻息交织:“大人!我们跟你一起去!我们熟悉路,能给你带路!”
谢辞看着他身后跟着的十几个精壮汉子,点了点头。
“好。但你们记住,只许跟着,不许伤透擅自动手跟人硬拼。官府办案,自有章程。”
他转头对暗卫吩咐,“把这条狗押在前面,正好让他叫门。”
月黑风高夜,苏意晚走在谢辞身侧,低声问:“邵知府那边怎么办?周万财被抓,他肯定会知道我们来了。”
“我会让沈砚之盯着他。”谢辞脚步未停,“他在苏州当了三年同知,邵言卿的把柄,他手里应该也攒了不少。等抓住周万财,拿到他和邵言卿勾结的实证,就立刻收网,至于高相……接下来就该他自顾不暇了。”
比起官商勾结,私囤甲兵这个罪名更能让他跳脚。
说话间,前方出现一座青砖大院。
“大人,到了!”
谢辞嫌恶地指了指被绑住的周福。
暗卫立刻将周福推到前面,给他松绳,又踹了他小腿一脚:“叫门!”
周福吃痛不敢违抗,扯着嗓子喊:“快给老子开门!!”
院门口的家丁见是管家,立刻松了口气,上前打开门:“管家,您怎么回来了?不是说去……”话没说完,就被暗卫捂住嘴拖到一边。
谢辞一挥手,众人立刻鱼贯而入。院内灯火通明,正屋传来骰子滚落锦垫的声音和喧闹的笑骂。
“真是热闹,朱门酒肉熏天,这满院脂香酒气飘出去,够城外半街饿殍残喘数日了。”苏意晚攥紧袖中的手,她真为城外流离失所,声断气咽的百姓不值。
“呵,热闹吗?接下来会更热闹。”谢辞露出意味深长的笑,“这阎罗拘魂、判官问罪的戏码,才刚刚开始呐……”
暖光融融的正屋内,周万财歪在铺着白虎皮的榻上,粉衣妓子半伏怀中,酒渍葡萄一颗颗被递到嘴边。
“爷这趟下来,得赚个盆满钵盈。”美人娇笑。
“不止。”周万财浪笑一声,“桑苗给农户按五两一斤算,强征的田契转手就能抵千金,等秋收后粮价涨三倍,五万两也是开胃小菜!”他捏了把妓子银盘玉脸,“到时候邵知府见了我都得执礼相让。”
“可那京里来的贵人,万一真的查到我们府上……”
“呵”周万财挑了挑怀中美妓的下巴,“那些当官的,都是抄书的酸丁。有钱能使鬼推磨,就算天塌下来,也有大把的人给我垫背。老子照样搂着美人喝好酒!”
话音未落,“哐当”一声,朱漆房门被人一脚踹开。
周万财冷不丁被吓得一哆嗦:“尔等何人?怎敢擅闯?”
“当然是你派去的管家请我们进来的。周万财,你强征民田、垄断桑苗、囤积粮食,桩桩件件都是死罪,今日我不替天,不替官,就替江南数不尽的冤魂,做一回讨命的无常恶鬼……”
16. 吃饱饱 ( ̄? ̄)
“反了!反了!来人啊!护院呢?我要去报官抓你们……”周万财的嘶吼半截卡在喉间。
暗卫黑甲如墨,将门口堵的严丝合缝。他的护院悉数被按在院墙上,嘴里塞着粗布,呜呜闷嚎。
流民半包围在谢辞身后,个个眼里燃着吞人怒火,周万财顿觉浑身似火燎。
“去官府告状?”谢辞笑了。
“你且说说,见了官差,要不要提城郊窑厂那万石存粮?要不要提五两一斤强卖的桑苗?要不要提那些被你打断腿、卧病在床的农户?”
他抬手,猪头脸周福立刻被推了进来。
周万财的脸瞬间从白转青,又从青转成猪肝色:周福那个软骨头,定是把什么都招了。
“那田契是他们自愿签的……我给了钱的……怎么算强卖?”
黝黑汉子突然冲上前,蒲扇般的大掌攥着周万财的衣领,将人小鸡般地提拎地离地三尺高:“一亩地收三石粮,值三两银子!你给五十文,还说是自愿?我爷不肯,你让家丁打断他的腿,这也是自愿?”
汉子的拳头举了起来,胳膊绷得像拉满待发的弓。却被谢辞按住了。
“按律查办,不得私刑。”谢辞的声音很沉。
“你是官员要顾全规矩,我是公主,任性一点又何妨?”苏意晚怒气冲冲地跑过来,抬脚就把周万财踹倒在地,“这老登对百姓动私刑时可没讲过法,如今百姓讨公道,凭什么要束手束脚!”
谢辞好整以暇地抱臂在一旁看好戏,倒是没有再阻拦。
流民们眼里的怒火还烧着,腿却像灌了铅似的钉在原地。先前周万财的狠辣刻在每个人心里。
此刻纵是恨得牙痒,也是心有余悸。
苏意晚瞧着他们面面相觑的窝囊样,上前一步挡在众人身前:“怕什么?都说了我是公主,今日这事我担着!你们讨回自己的公道,凭什么要缩着?”
强权是吧?她苏意晚倚的便是皇权!
地主是吧?她皇帝伯伯便是天下最大的地主!
这话如火星落枯草,瞬间燎过流民的心。
黝黑汉子猛地攥紧拳头,往前冲了两步,一把揪住周万财的后领,扬手砸了一拳。
周万财“嗷”一声闷哼,嘴角溢血,哭爹喊娘叫骂着。
可他越惨,越喊,流民们更兴奋,恨不得让他更惨,叫的更狠。
有了出头鸟,流民们积压半年的怨愤彻底爆发。
有壮汉,一脚踩住周万财的手腕,疼得他嗷嗷直叫;白发老妪举起拐杖,照他膝盖狠狠敲下去;连半大孩子都扑上来,骑大牛一样撕扯周万财的耳朵。
他在地上滚来滚去,抱着头嚎得撕心裂肺:“别打了!别打了!我错了!地我还!粮我还!饶了我吧!”
可流民们的气哪里是几句求饶能平的,拳头还在往他身上落,直到谢辞抬手拦了拦。
谢辞走到苏意晚身边,把她气鼓鼓的呆毛拂到耳后,语气里带着不自知的宠溺:“公主殿下,这下气儿消了?再闹下去,这人可就真扛不住了,他是该死,但现在还得留着他在公堂认罪。”
他又安抚流民道:“气出了就好。到了牢狱里,自有他受的。”
“对对对,哎呦哎呦,别打老子了,老子后厨还有熊掌和贡酒,你们这群贱民几辈子都见不到。”周万财叫嚷着,企图用食物分散流民的注意力。
流民闻言,蜂拥朝后厨跑去。
后厨的门“哐当”撞在墙上,裹着油星子的香气瞬间炸了出来。
那红烧肉炖得酥烂的甜香、卤鸡皮浸透酱汁的咸香,长了软爪子似的,往流民鼻子里钻、喉咙里勾。
“我的娘……俺这辈子也没见过这么多肉啊”
流民扑到桌边,风卷残云般大吃特吃。
听着混在一起的吞咽声、喟叹声,苏意晚莫名鼻尖发酸,泪水不自觉滑落。
谢辞指尖微顿,想起自己的帕子还在苏意晚那,屈起拇指轻轻蹭掉她泛红眼尾沾染的泪珠:“公主殿下这是怎么了?方才踹人的气势哪去了?怎么还掉起金豆子了?”
苏意晚忙别过脸,手忙脚乱地抹了把脸,嘴硬道:“谁掉金豆子了!只是这样肉香熏得人眼睛发酸。”
谢辞也不拆穿她,低笑出声,“是是是,公主殿下说什么就是什么。”
墙角有红衣水袖的妓女猫腰往门口溜。
暗卫注意到了,刚想上前阻拦,却被苏意晚抬手制止:
“她没作恶,不过是依靠豪绅地主讨生活的可怜人罢了。”
谢辞点头,转头再看周万财。
满院的欢声笑语,和他血泪横涕的惨状形成刺眼的对比。
待流民兴酣意足,口腹之欲得到满足,谢辞便领众人朝城郊进发。
等到了地方,两个暗卫上前,一斧刃劈开铜锁。
“咔嗒”一声响,窑洞门被推开的瞬间,满窖的稻香像棉被一样把众人裹了起来。
麻袋堆得比人还高,有新收的糙米,还有掺了杂粮的赈灾粮,袋角印着官府的红印,却被周万财的私章盖得严严实实。
“粮!是粮食!咱们的粮食!”不知是谁喊了一声,流民们瞬间炸了锅,饿虎扑食般哄涌进来。
“且慢!”
流民们乖乖顿住脚步,眼里的急切渐渐变成不安。有人小声嘀咕:“大人,这是我们的粮啊……不会不让我们拿吧……”他们真怕这个大人也要私吞粮食。?_??
“我知道是你们的。”谢辞放缓了语气,目光扫过每个人饥瘦的脸,“但现在不能乱抢。”
他抬手示意暗卫把笔墨纸砚搬到窑洞外的石桌上,“周万财抢了多少户的粮、扣了多少赈灾粮,都得一笔一笔按账册核查,按数给你们还回,不能谁力气大多拿几斗,也不能让妇孺弱小没得拿。谁都不能吃亏。”
先前躁动的流民渐渐安静下来。黝黑汉子放下手里的麻袋绳,主动走到石桌旁:“大人,我帮您对账。我识几个字。”
“好。”谢辞把毛笔递给他,又让暗卫把账册摊开,“先核户数,再对粮数,有不清楚的,大家一起说。”
月光下,窑洞外的石桌旁围满了人。
苏意晚看着谢辞玉竹般的侧影,他正弯腰跟一个半大孩子确认家里的情况,语气耐心。她忍不住走上前,小声说:“你倒为这些百姓想得周全。”
谢辞转头看她,眼底带着笑:“不然,若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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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都任性而为,岂不失了章程,乱成一锅粥?那时便会有新的像周万财这样恃强凌弱的人出现。”
苏意晚脸一红:这厮点她呢!点她呢!
再也不夸他了!腹黑毒舌的玩意!
——
另一边,启智堂内,萧彻坐立难安。
眼见三更已过,苏意晚与谢辞仍未归来,他心下浮想联翩,连苏谢二人日后孩子的包被颜色都想到了。
“半夜三更,孤男寡女,能做什么好事?苏意晚可是孤未来的皇后,怎能整日同那佞臣厮混?”
他越想越急,越想越气,袍角一掀便要起身寻去。还未踏出门,便见白若蘅端着碗红苕稀饭进来。
“萧小公子夜半未眠,恐伤了脾胃。”白若蘅将碗递到萧彻面前,声音柔若温水,“这碗红苕稀饭熬了一个时辰,糯得入口即化,小公子垫垫肚子再歇息。若是嫌淡,厨下还有蜜饯,我再去取……”
谁要吃这稀饭……(▔?▔)
萧彻本就烦躁,摇了摇头:“不必了,有劳白姑娘。”
话音刚落,门外便探进个脑袋,正是沈砚之。
他搓着手进来,目光先黏在白若蘅身上,又冲萧彻恭恭敬敬见礼。
不知怎的,自家娘子对太子殿下甚是上心。他自然是不相信自家娘子真看上太子殿下了。可她确实从未对自己这么好这么温柔相待过……另一方面,他摸不清太子脾性,不愿娘子与其接触过多,娘子又不是能受委屈的性格,万一话不投机惹恼太子,他怎保娘子?
“娘子,今晚能否同我一起回府困告告吗?我都孤枕强眠好多日了……”
白若蘅无奈地看他一眼:“我不回去,明日还要上课。城里城外的来回跑,我嫌累。”
萧彻瞧着他那副妻奴模样,又好气又好笑,摆了摆手:“既然沈兄同白姑娘有家事相商,我就不在这碍着二位了。我还要出去一趟。”
沈砚之闻言,立刻凑到白若蘅身边,拦着她絮絮叨叨问长问短,萧彻趁机脱身,快步出了门,将白若蘅的招呼声甩在耳后。
“女人真是个顶个的麻烦。”他腹诽道。
谁知倏一出门,便同一群小乞丐撞了个满怀
纵然他们一个个都洋芋大小,力气也不大,但是齐齐撞过来,也让他腹部吃痛。
“哪里来的野孩子?你们要对孤做什么?”说着,他捂着肚子招呼侍从把他们拖走。
谁知他们齐齐倒地不起,叫痛连天。
萧彻听见他们窃窃私语。
“唉,虎子,你今天下午遇到的是这个人吗?”
“对呀虎子,他看起来凶巴巴的。”
为首叫虎子的小乞丐低声回应,“长的和那个少爷不太一样,没人家好看……倒是脾气都一样差劲。而且人家有娘子在身边,他那娘子可温柔了,请我吃了三碗面还有俩肉包子。不过他们从一个门出来的,想必是一家人,肯定都有钱……”
萧彻:“……”
他这是,被一群小崽子碰瓷儿了?
还有,他们说他不如谁好看?谁没娘子?
他本就不亮堂的脸彻底黑了。
┻━┻︵╰(‵□′)╯︵┻━┻
17. 萧彻:本太子洗手与你家作妾罢!……
萧彻盯着地上赖着不起的一众乞儿,眉头拧作川字,一手按在尚隐隐作痛的腹上,一手怒指:“尔等顽童,碰瓷竟碰至孤身前,好大的胆子!”
“何为‘咕’?你们听过没?”
“未曾闻也,只知家中雏鸡善‘咕咕’啼鸣。”
“莫不是他名唤‘小鸡’?”
“噗嗤,想来是这般道理!”
“怎的这富贵人家,竟也用鸡雏取名?”
“欸,鸭儿,他跟你是兄弟呢!你俩都是家禽。”
虎子仰着满是灰垢的脸,梗着脖子强犟:“你叫小鸡?算了……管你叫什么,你撞了我们,若是不带我们去吃东西!我们就报官,说你仗势欺人!”
“对!你鸡仗人势!欺负小孩子!”
“反了!简直是反了!”萧彻怒极。
可瞥见乞儿们破烂不堪的衣衫、黢黑皲裂的脸颊,到了嘴边的“拖出去杖毙”,又硬生生咽了回去。
他对着身侧侍从,没好气地甩袖:“速去将此街包子铺的肉包尽数购来,再备二十碗热粥!莫教他们饿死在这,污了孤的眼!”
侍从刚转身,他又气势低了半分,补了句:“把面馆也都包了,省得肉包不够抢,回来又叽叽喳喳聒噪不休!”
肉包冒着热气端来时,小乞丐们立刻围上去,狼吞虎咽得差点噎着。
萧彻背手别脸看着天边的月亮,余光却忍不住往那边瞟。
见那叫虎子的小乞丐将包子馅挑给矮他两头、够不着食案的小丫头,自己只啃着无肉的面皮,萧彻啧了一声。
他随手拿起两个肉包,径直塞进虎子嘴里。
看着虎子被噎得呜呜作响,他忍俊不禁,嘴上却仍带三分厉色:“不够尚有,却也不要贪多撑死,孤可不管埋!”
说罢,又低声嘱咐侍从:“速取温水来,让他们就食。”
席间有个扎羊角辫的女童,吃得急切,油乎乎的小手不慎蹭到萧彻的玄色锦袍,那处瞬间比周遭亮了几分。
萧彻倒抽一口凉气,险些跳将起来:“你这小崽子!孤的衣袍,乃宫中专司绣作的尚宫局绣娘所制,何曾有人敢作抹布用!”@[]@!!
女童被他厉色吓得缩了缩脖子,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萧彻从未见过女童这般哭闹,一时怔在原地,无言以对。
末了,他只狠狠拍了拍袍角污渍,没再斥责,反倒从侍从手中抓过一方干净绢帕,塞给女童。
“女子当洁净,快擦净了!这般邋遢,日后恐难觅良人!”
女童闻“难觅良人”四字,哭得愈发凶了。
虎子把她护在身后,“衣服不就是拿来穿的,又不是供祖宗,合着你这衣裳是给菩萨穿的?你那么多侍从,脏了找他们洗呗!我给你洗都成。凶小姑娘你不知羞!”
“你你你!”萧彻指尖直指虎子,二人对峙的模样,活似争抢饴糖的三岁稚童!
正闹着,远处传来脚步声,苏意晚和谢辞并肩走来。
萧彻立刻板起脸,背着手站直,不想在二人面前失态。
“殿下?你怎么在这?还跟一群小脏泥团呆在一块?”谢辞问道。
虎子一眼就认出了苏意晚,举着半个包子蹦起来:“是温柔漂亮姐姐!”
萧彻的脸“唰”地黑了半边。
苏意晚是温柔漂亮姐姐……那那个长的比他好看的就是谢辞咯?
竖子无眼!肉包子都喂了狗了!
“老师和姐姐怎么这么晚才回来,我还以为你们要在外面过夜。”
谢辞上前拱手行礼,语气沉稳:“殿下,臣今日同公主前往周万财府中,已将其擒下。城郊窑厂内,臣等寻得被其私藏的万石存粮,其中不乏盖着官府朱印的赈灾粮,皆被周万财盖了私章侵占。其心腹周福,亦已供认周万财强买民田、打断农户腿骨的全部罪行。”
萧彻闻言,目光先扫过苏意晚全身,见她衣袍整齐、未有半分擦伤,才悄悄松了口气。
谢辞捕捉到他往苏意晚那边瞥去的眼神,又上前一步,不动声色把人挡着,继续道:“明日早间,我会将周万财及其党羽押至府衙公堂。此事牵涉百姓官员众多,需殿下亲自出席主持审案,一来能安抚民心,二来也可正律法威严,让百姓知朝廷绝非纵容恶绅。”
“老师带着姐姐去抓人怎么不通知我一齐前往?姐姐金枝玉叶,磕着碰着伤着了,老师担待的起?”萧彻径直绕过谢辞,语带娇憨地拉过苏意晚的袖角,模样倒似寻常人家的稚弟。“还好姐姐无碍,不然弟弟可要心疼死。”
只是心底早已骂开:谢辞此獠,竟愈发不将孤放在眼里!行事堂而皇之全然绕开孤,待事毕才告知,教孤作陪衬!放肆之极!这太子之位,不如让他谢辞来坐,孤自去洗手作羹汤,蒸包子便是!
“殿下不必忧心,臣定护公主周全,此乃臣份内之责,义不容辞。”谢辞温声道。
“是吗?我倒是觉得老师是急于抢功等着回去在父王面前露脸,将姐姐的安危抛之脑后,连东宫人手都不一同带去。”
“邀功之事,臣不敢当。只是周万财府中手下众多,若等殿下赶来,恐其销毁账册、转移存粮,届时因小失大,殿下与臣皆担待不起。”谢辞不卑不亢地回应。
“你!”萧彻被噎得说不出话,手指着谢辞,气鼓鼓的模样活像被抢了糖的小孩。
明明知道谢辞说的是实话,可就是咽不下这口气:凭什么他谢辞总能把事办得妥妥帖帖,还总能不动声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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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把他衬得像个愣头青?
苏意晚在旁边听得太阳穴直跳,内心早已翻了无数个白眼:这俩怎么回事啊?一个像被踩了尾巴的猫,逮着点由头就炸毛。一个偏偏还爱逗猫,故意把人惹急了。
“别争了二位。谢辞也是担心夜长梦多,殿下你看,粮找到了,人也抓了,这才是最重要的,不是吗?谁参与谁没参与的都不要紧……”
“孤自然不会与老师计较,只是老师如此目无尊卑,若孤一味纵容,恐日后老师在朝堂之上、陛下面前,亦是这般姿态。届时惹怒天颜,牵连东宫,孤亦难以保全老师!”萧彻仍不肯松口。
谢辞沉眉拱手,语气带了几分歉意:“是臣思虑不周,手下未能及时通报。明日审案,臣定全程听凭殿下调度,绝不敢越权。”
这话算是给足了萧彻台阶。他顺势扶起谢辞,道:“孤亦是为老师着想,不愿老师落人口实,惹得小人在朝堂上参劾老师一本。”
“那他们……”苏意晚指了指吃饱喝足,一个个眼巴巴地望着三人的小乞丐们。
萧彻对着侍从吩咐:“把这些小崽子送到义舍去,再给他们寻些干净衣衫。别让他们在街头晃悠,影响治安。”
侍从领命,小乞丐们临走前,虎子还对着萧彻嘀咕:“虽然你没那个漂亮姐姐的郎君好看,但你人也不坏!小鸡少爷,日后有困难找我们,我们“虎头帮”义不容辞!”
萧彻的脸彻底黑了,对着他们的背影挥挥手:“走!快走!别再让孤看见你们!再看见你们,非要揍死你们这群小兔崽子!”
待小乞丐们走远,苏意晚招呼两人回去歇息。
“明日还要审案,我们要养足精神!”
堂内灯火还亮着,白若蘅留了个小丫鬟在门口等,见三人回来,忙上前躬身:“可算回来了,灶上温着姜汤,要不要现在端来?”
三人点点头,谢过白若蘅。
待三人都喝完姜汤后,白若蘅笑着上前,先是看向苏意晚,语气温和:“后院收拾出三间净房,已让人铺好新锦被新席子,熏了安神的熏香。苏姑娘的房间在西首,最是清净。”
又冲谢辞道:“谢大人的房间就在苏姑娘隔壁,中间隔了道月亮门,若是夜里有什么事,喊一声也能听见,方便照应。”
最后看向萧彻:“萧小公子的房间在东首,种有丁香一株,夜阑时暗香穿牖,最是适意,而且有什么事呼应一声,我就能听到。”
话刚落,萧彻的脸怫然作色:“东首?离我晚晚姐姐那么远?不行!我不依!”他几步走到谢辞面前,“老师,你跟我换房间!你住东首,我住你那间!”
让他俩住一处,岂不是更方便二人背着他私相授受!
Σ(-口-;)
18. 狗咬狗
白若蘅笑眯眯看他,声音温和:“萧小公子,西首虽好,却毗邻花园,夜间虫鸣难免,公子素日浅眠,东首丁香相伴倒更安神。”
萧彻心下讶然。
近来自己确实噩梦频频,浅眠难寐,但白若蘅是怎么知悉的?
萧彻语气软了三分:“我是想和晚晚姐姐有个照应。”
谢辞冷声道,“这院子拢共就这么大,西首到东首不过十几步路,不论是彻儿还是晚晚,为师都不会让你们有意外的。”
“话这样说,可你们男未婚女未嫁的,宿在一处总归会惹人非议。”
“什么叫宿在一处,为师同晚晚是宿在独立的两个房间,殿下莫不是巷口说书人的戏文听多了,也学会那套信口雌黄,胡乱编排,凭空捏造的本事了。”
“一墙之隔,有什么区别吗?”
“为师岂是那种趁人之危的宵小之辈?”
“人言可畏!”
铜台烛火不安分地曳颤,将二人剑拔弩张的身影明明灭灭地牵扯,你来我往的,一会儿叠在一处,一会儿又分开,像两个闹别扭的孩童。
苏意晚困的哈气连天,不晓得为什么连房间安排这种事情,两人都能争吵不休。
“兄弟们,今日又是田间又是周府的,我眼皮打架的实在厉害,我洗洗睡了,你们随意哈。白姐姐,你带我去我的房间吧。”
话说完,苏意晚就拉着白若蘅朝后院去了。
二人争执不休,面红耳赤,浑然未察觉正厅内只剩下他们。
待反应过来时,二人对视一眼,又各自扭过头,甩袖背身。萧彻的玄色袍角扫过凳腿,谢辞的青衫下摆蹭到案角,像是故意避开对方。
终了,谢辞转过身,“明日审案才是头等大事,殿下如同市井小儿般,同臣争这西首东首的三尺榻,未免太过幼稚。”
“幼稚的难道是孤一人!孤不过是护着晚晚姐姐的清誉。老师难道就能信誓旦旦地笃定,对晚晚姐姐不是别有用心!”
“更深夜半的,难道殿下想住西首是方便闯女子闺阁?”谢辞语气不容置喙。
他自然对苏意晚别有用心,但无关男女风月,更无关龌龊旖旎。
“殿下也累了,与其在这里争执,不如各自歇息,养足精神应对明日的公堂。”
萧彻瞥他一眼,见其神色坦荡,终是哼了一声:“老师最好说到做到,不要有半分逾矩!”说罢,他甩袍朝东首房间走去。
谢辞行至院中,见落瓣如碎雪,飘在青石板上,积了薄薄一层,又被风卷着,贴在西首的窗棂上。
似乎在指引他,指引他窥透那层素纱。
糊窗的素纱上印着一道纤瘦侧影,云鬓散在枕上,泼墨入画,袅袅婷婷。
冷香漫过,他忽想起白日,她蹲在田埂上,凝眸病苗,颦眉蹙黛,好似生于此长于此的狗尾草,风吹摇晃,宁折不弯。
“倒奇了。”他低声自语,“相貌寻常,脾气也烈,怎就让萧彻那小儿这般记挂?”
夜风又起,吹得素纱上的影子轻轻晃了晃,如梦似幻,令人神往。
谢辞这才意识到自己盯得久了,忍不住自嘲轻笑。
“别真被那萧彻那小儿说中了,生出些不该有的心思。”
远处不知哪里传来更漏的声,“咚——”,一下一下,敲在这静夜里,显得院子更空了。
他收回目光,转身朝自己的房间走去。
这方唱罢那方登场。
赵承业得知周万财被抓,急忙来邵府欲同邵言卿通气儿,谁知对方竟给他吃闭门羹。
“邵大人!”他手掌拍在门上,声音急惶“你我同坐一条船,此时闭门不见,难道要看着船沉不成?”
门内传来老仆隔着门板软却冷硬的声音:“我家大人说了,夜已深,公务之事明日再议。赵大人请回吧。”
“明日再议?”
“明日公堂之上,那蠢猪怕不是要把你我都供出来!邵大人是想弃车保帅?”
老仆依旧是那副不急不缓的语气:“无论赵大人说什么,我家大人今夜都不会见客。赵大人若再纠缠,老奴就要请巡夜的官差了。”
夜风裹着巷口槐花,卷到他脚边,沙沙作响,好不凄凉。
“好,好个邵言卿!今日你闭门不见,明日公堂之上,咱们便好好算算这笔账!”
说罢,他打道回府,马蹄声哒哒地消失在巷尾,像阵急雨,来也匆匆去也匆匆。
而邵府内,正厅烛火亮着,邵言卿坐在太师椅上,指尖捻着串温润佛珠,目光落在窗外。
老仆躬身站在一旁,低声道:“大人,赵大人走了。”
邵言卿缓缓抬眼,烛火在瞳孔里摇晃,辩不清情绪:“走了便好。谢辞那厮,一入城就直奔周万财那去儿,连个喘息周转的功夫都不给,当真狡诈,亏的我这些时日还日日同太子打转,倒是漏了他这真正的鹰犬。”
他顿了顿,指尖的佛珠转得更快了些,“你去备份厚礼,明日一早送到太子宿处,就说……老夫愿为审案尽一份力。再找人给周万财带个话,他儿子不是还在京城,提点他周薪贵的仕途不能没有人打点……”
老仆愣了愣,又很快躬身应下:“是,老奴这就去办。”
待老仆退下,正厅里只剩下烛火噼啪的声响。邵言卿望着案上摊开的账册,上面密密麻麻记着他同周万财、赵承业的往来,墨迹还新,却像一道道催命符。
他拿起火折子,点燃账册的一角,火苗窜起,很快将账册吞噬。
纸灰飘在空气中,好似一场见不得光的荒唐梦,终究化为乌有。
晨光破了夜雾,拨云见日。
苏州府衙公堂,朱漆公案泛着经年陈光,两侧皂隶持杖而立。
萧彻一身玄色常服,金冠束发,端坐在公案左侧的紫檀椅上。
谢辞立在他身侧,青衫下摆垂至靴面,轩然霞举,目光扫过堂下,如冷剑出鞘,戳穿人心。
苏意晚亦站在廊下观望。
“带周万财!”
皂隶一声喝,周万财被拖上堂来。
他发乱如蓬,衣袂歪斜,膝盖方触到青砖就如软脚虾般爬地不起,声若筛糠:“太子殿下饶命!都是赵通判逼我的!是他让我强征民田、私藏赈灾粮,我不敢不从啊!”
赵承业闻言猛地抬头:“大胆刁民!公堂之上,你休要血口喷人!”
“我血口喷人?”周万财红了眼,挣扎着要扑过去,却被皂隶按住,“你若没落得好处,怎会对我强征民田之事睁只眼闭只眼?”
周二人言辞激烈如鼎沸,面赤气粗不相让。
谢辞目光冷冽,抬手示意皂隶带证人上堂。
一粗布短褐的老农颤巍巍走进来,手上攥着半张泛黄的收据,声音颤抖却字字清晰:“殿下、大人,小老儿是周庄人。去年赵通判强推改稻为桑,说要收桑苗管理费,每亩地收五十文,不交就不让领苗!后来领苗时,他又说上好桑苗要五两,比市价贵了三倍,小老儿凑不出钱,只能领些病弱苗,如今全枯死了!苗活不下去,我们也活不下去啊!”
赵承业脸色瞬间惨白,指着老农嘶吼:“你、你们定是被人买通的!想污蔑本官!”
“买通?”谢辞将那账页扔到他面前,青衫袖角扫过公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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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账页上盖着你赵府的私印,笔迹也是你管家的手笔,你还要狡辩?还有你敢说你没有同周万财贪污赈灾粮?”
周万财忙不迭磕头:“殿下!赈灾粮到苏州,赵通判说要‘先存府库待分配’,实则命我拉到城郊废弃窑厂,待秋收后待价而沽,小的有我家粮仓的出入账为证!小的老老实实的庄稼人,若非受人威胁,哪里敢做私吞赈灾粮这种掉脑袋的事啊!”
谢辞冷声道:“好一个待分配,竟把百姓救命粮私分了!”
“休要胡说!”
“证据为实,赵通判如何抵赖?”
萧彻重重拍了拍惊堂木,堂内片刻沉静,“事实如何,本太子自有定夺。不是谁声音大谁就占理儿。”
“邵大人,”谢辞又转头质问邵言卿,“周庄百姓被豪绅欺压,饥不裹腹,像周庄这样被抢地的庄子,苏州还有很多,可你邵大人呈上的奏报里只字未提,只写了改稻为桑推进顺利,百姓安居乐业,是真不知情,还是……另有隐情?”
堂侧的邵言卿这时才上前一步,躬身下跪道:“殿下,洗马大人,这二人怕是因怕获罪,互相攀咬。至于臣……”他抬手抚了抚官帽,语气坦荡,“臣分管农事,只督查桑苗长势,手下的恶行,臣竟丝毫未察觉,是臣失察,愿领责罚。况且赈灾粮之事由赵通判主理,下官未曾察觉异样。想来是赵通判瞒报,失察之罪,愿领责罚。”
赵承业听得邵言卿这番“坦荡”辩解,气不打一处来,眼见事情败露证据确凿,自己难以开脱,干脆破罐子破摔,能拉一个下水是一个。
他嘶吼道:“今年年初,周万财和我备了两千两银票,让你压下周庄的状纸,你说‘此事易办’,如今你这你这老狐狸,想独善其身,没门!”
话一出,邵言卿脸上的坦荡僵了一瞬,随即重重一甩官袍下摆,跪地叩首:“殿下明鉴!赵承业这是狗急跳墙,胡乱攀咬!今年年初我染了风寒,卧床半月,闭门谢客。府中仆从、医师皆可作证,且周庄的纸我根本未曾收到,定是他私自截了!他如今自身难保,只想拉个朝廷命官垫背,好减轻罪责,殿下万不可信他!”
邵言卿叩首声音重如洪钟,额角血迹涔涔,看上去又吓人又可怜。
苏意晚抚了抚自己的胸口,暗道这些当官的为了开脱对自己可真狠呐。
但是不及百姓痛楚分毫。
周万财缩着脖子装聋,没应声。
吕德怀上前低声在萧彻耳边道:“殿下,赵通判无实物佐证,邵言卿又有府中人为其作证,此刻确实难以定罪。且邵言卿背后……”他话未说完,但萧彻已然明白。
邵言卿是高相举荐的人,没有确凿证据,贸然关押,恐会惊动朝中势力。
萧彻沉默片刻后道:“赵承业,你既说邵大人受贿,却无银票、证人或文书为证,仅凭一己之言,不足为信。”
赵承业急得双目赤红:“殿下!下官所言句句属实!周万财管家也知道送银票的事,你们去问他!下官若有虚言,天打五雷轰!”
“口头之言,不足为据,待后续审讯,自会查证。”
邵言卿又叩首道:“殿下圣明!臣愿留在苏州,听候殿下差遣,若后续查出臣有半分不妥,臣甘受凌迟之刑!”
“邵言卿,孤念你暂无实据涉案,且苏州农事需人暂管,你且先回府听候发落。不得离开苏州半步,不得与外人私相授受,待孤将此案禀报圣上,再由圣上定夺你的罪责。”
“臣遵旨!谢殿下宽宏!”
赵承业见邵言卿竟真的拍拍屁股甩了个干净,气得瘫坐在地,骂声不绝,却被皂隶死死按住,动弹不得。
19. 自请下堂 白姐姐训狗教程!O(≥
皂隶的铁手钳着赵承业的胳膊,把他瘫软的身子拖得踉踉跄跄。
铁链刺啦的声响像钝刀割着空气,混着他的咒骂,从公堂深处一路拖到门外,最终消散在风中。
堂内只余萧彻、谢辞与廊下的苏意晚,还有几个待命的属官。
苏意晚垂眸,语气不解:“殿下和谢大人当真信了邵言卿因染风寒闭门谢客的说辞?一州知府,打点几个医师仆从,何其简单?凭此,就能让他脱罪吗?”
萧彻应道:“不得不信。邵言卿毕竟是高相门生……高相势力盘根错节,我们现在还没有与他分庭抗礼的本事,除非抓住了他的致命把柄。”
谢辞没有吭声。
萧彻如今行事竟也会瞻前顾后,深思熟虑了,这不符合他以往作风。
或者说,这不符合他此时该有的作风——一个痴傻太子的作风。反而更像前世他耳清目明后心机深沉的样子。
细细想来,萧彻早就与前世此时的他,判若两人了。
“你也这样认为吗谢辞?”
谢辞沉声道:“太子殿下所言极是,牵一发而动全身,没有一击毙命的谋划,此时不宜打草惊蛇。”
“区区一个高相,就让你们畏首畏尾成这个样子?”苏意晚不解。
他俩不是原书中的男一男二吗?怎么会这样投鼠忌器?
谢辞抬眼看向苏意晚,目光深潭无波:“公主殿下说的轻巧,好像拔奸臣像拔萝卜一样不费力,殊不知萝卜的根须,早缠上了京营的甲胄、漕运的粮船、盐铁的银库——牵一发而动全身,溅起的不是泥,是人的血。”
“公主殿下怕只在话本里见着除暴安良,哪里晓得世间事,从来不是正义必胜四个字就能了结。去年江南按察使,不过查了点高相贪腐,半月间就被安了通敌罪名,一家十二口流放三千里。”
谢辞心中冷嗤:大抵没脑子的穿书女无法真正对权势压人有什么实感。
这个世界对她而言,是虚幻的,是可以随意指手画脚的。
是无所谓的。
谢辞的话如针似锤,落在苏意晚心口。
书中衬托高相如何一手遮天时,曾一笔带过江南按察使的经历。
可那只是一行冰冷的文字,她从未想过“满门流放”背后,是多少家破人亡的哀嚎。
这些人的艰难苦楚被一行冷冰冰的文墨概括。她又何尝不是隔着纸页看苦难,重重谈起又轻轻掀过……
抬眼时,她语气没了方才的执拗,多了几分惭愧:“是我想浅了。”
“公主殿下向来眼高于顶,自命不凡。这惭愧之言从公主殿下口中说出来,倒让人意外。”谢辞揶揄道。
“老师!”萧彻蹙眉,上前半步挡在苏意晚身前,“我晚晚姐姐是闺阁女子,没见过官场腌臜,她只是想让百姓好过,何必这般冷言冷语?”
“太子和公主倒是姐弟情深,推心置腹,互相了解的很呐……”
“那是自然。”
“但愿一直如此。”
正僵着,一阵混着泥土与麦香的喧闹涌了进来。
正是昨日破庙里的百姓。
领头的是堂上作证的那个鬓角斑白的老丈,手里攥着个布缝的帕子,帕子里裹着几把晒干的野菊:“诸位大人!你们为俺们惩治恶贼,俺们特意来谢你们!乡下人没什么好东西,还望大人们不要嫌弃。”
旁边的农妇没敢说话,只把竹篮往苏意晚手里塞。
篮子里是刚蒸好的糕团,热气裹着麦香,暖得发烫。
呆望着台前攒动的人影,又捏着那糕团温热,苏意晚眼眶发热。
萧彻忙上前扶住要下跪的老丈,语气温和:“老伯快起来,抓贪官是我们的本分。”
谢辞也未推辞农妇递来的布包,转首见苏意晚泪眼婆娑,不禁好奇。
“公主殿下在想什么?”
“我想让苏州百姓过上好日子”
谢辞:……?
她泪眼婆娑,眼神里满是执拗的认真。恰此时,风卷着野菊的干香吹过来,拂动她鬓边碎发。
“那臣拭目以待。”他语气似乎没有之前的冷嘲了。
暖阳把启智堂的窗棂影子拓在石砖上,像半截褪了色的笺纸。
白若蘅刚刚下课,揉腰落座,面容疲惫。
沈砚之早候在一旁,见她坐下,忙凑过去给她捶腿揉腰捏肩大全套。
指腹按在她腰侧酸痛处,力道不轻不重,是三年为人夫练熟的分寸。
白若蘅瞥他一眼:“有话便说,再装这副模样,我让你去柴房捶一晚上木桩。”
“诶。”沈砚之得令一样笑嘻嘻道,“倒也不是什么大事。就是昨日宿在我们这里的萧公子和苏姑娘,夫人还有印象吧。”
“废话,我又不是傻子,隔一夜就能把人忘了?”
“对对对,我娘子自然是聪明绝世,绝顶无双。”
“有屁快放,不要再让我重复第三遍。”
“他们其实大有来头。”
“嗯。”
“是当朝太子,公主。”
“嗯。”
“今日他们行色匆匆,是去衙署惩治赵通判等人,给苏州百姓讨公道去了。这会儿应该事了了。”
“嗯。”
“夫人不惊讶?”沈砚之奇了,虽说自家夫人不拘于闺阁,是见过大世面经过大风浪的,心胸之广袤更是让他这个男子汗颜。
但那毕竟是太子和公主……是抖抖脚他们九族都要颤三颤的人物。夫人竟如此面不改色?
果然,夫人胸襟宽若汪海,他对自家夫人的崇拜之意又油然上升。
只不过……夫人这眉梢眼尾之间怎么似有沾沾自喜骄傲得意之色?
莫非,夫人真的有意于那太子殿下?所以乍一听见他身份尊贵才喜不自胜?
啊?那他怎么办?真就洗手做妾不成?
罢了。太子殿下那等人物,做正夫也无不可。夫人就该配得上那京城顶顶尊贵的大人物。同太子殿下做兄弟,想来也不算丢人。
只一瞬,沈砚之就将自己安慰好了。
而此时白若蘅心里想的是:
【真不愧是和阿远有七分相像的孩子,居然是太子。】
【人也是如此正直,想来他远儿长大也当是如此人中龙凤。】
【说不定,新中国的功勋柱上,就有他家远儿的名字。】
【不知道他们今日还来不来这启智堂,不来的话,择日也要宴请几人,好好奖励奖励这帮为民谋福的好孩子】
【那苏姑娘也是女子中的翘楚,与萧小公子甚为相配,得想办法撮合一下。那谢公子显然是对苏姑娘有意……】
【萧小公子看着痴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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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点,也不知能不能斗得过谢公子啊……那人嘴里全是鬼话谗言,长的也是玉树临风,看上去是比萧小公子更讨人喜欢。】
【但是萧小公子憨态可掬也不差……苏姑娘当是有眼光的吧。】
她尚沉浸在自己的遐想世界里无法自拔,沈砚之已经写好下堂书垂首递呈在她面前。
“你这是何意?”白若蘅不明所以,往下读,“某与白氏于大庆元年秋结为夫妇,至今三载有余……某未能育有子嗣,恐误白氏青春,遂决意解此婚姻之缚……”
笔锋软绵,与沈砚之素日刚正字迹截然不同,显然是书写时心绪紊乱所致。
“姓沈的,你胆子大了,要休妻不成?”
“不不不,夫人误会了,为夫是自请下堂,我怎敢生休妻之意?”沈砚之面红耳赤,连连摆手。
“为何?你是在外做了什么对不起我的事……你欠债了?无妨,我白家富可敌国,你欠多少我都还的起。”
沈砚之摇头。
“你同赵通判祸害百姓被太子殿下发现了,要治罪于你?”
沈砚之头摇的更厉害了:“我岂会违背祖训,与猪狗同流?”
“那你是在外与人苟合,有了私生子?”
沈砚之跪地摇头,“苍天可鉴!夫人,你就算是借为夫十个胆子,为夫也断然不敢行背叛夫人之事啊!!!”
“那是为何?”白若蘅眉头紧锁,百思不得其解。
沈砚之跪在地上,手指抠着砖缝,支支吾吾了半天,才敢抬头看白若蘅:“夫、夫人昨日桌堂上看太子殿下时,眉梢眼角都是笑……方才夫人听说他是当朝太子,又露出那样欣喜神色,想必是……是对他有意。”
他越说声音越小,最后几乎细若蚊蚋,还带着些娇夫般的委屈:“太子殿下尊贵无双,倒也配得上夫人。我……想着自请下堂,让夫人能名正言顺聘殿下为夫……我再入赘白府做妾也行,只要能留在夫人身边,我做什么都成……”
“你这颗脑袋是被门夹了还是被浆水泡了?”白若蘅又气又笑,戳了戳他的额头,“我只不过觉得萧小公子正直,欣慰他真心为国为民。”
“我还琢磨着,找个机会撮合她和苏姑娘呢!你倒好,竟瞎想,还写什么下堂书?这哪里是大丈夫所为?”
沈砚之愣在原地,眼睛瞪得溜圆:“夫人说的可是真心话?”
“不然呢?”白若蘅翻了个白眼,“虽然沈家没什么钱,但也是耕读世家。我当初嫁你,也是看上你踏实稳重。人是呆了点,官也不算大,但确是真真正正做到了在其位谋其职。你不惧强权,刚正不阿如疾风劲草,待我也算和顺温柔,无微不至,算得良人。我虽成日总是呆子傻子的骂你,但我心中是有你的。”
见她神色认真,沈砚之忽然想起她嫁过来的第一年,他被上司刁难,回家闷坐,她也是这样戳着他的额头说“沈砚之,你再妄自菲薄,我就把你书房的书全烧了”。
若不是门外忽然传来脚步声,沈砚之兼职要被自家亲亲夫人这一番话感动的痛哭流涕了。
萧彻、苏意晚和谢辞掀帘进来,一眼看见跪在地上的沈砚之,都一脸黑线。
苏意晚憋不住笑,凑到白若蘅耳边:“这是……沈大哥做错事,被白姐姐罚跪了?”
“家风严谨,让各位见笑了。”沈砚之慌忙爬起来,用袖掩泪。
20. 好一朵美丽的栀子花
启智堂的日影斜斜织到门槛边,槐叶筛下的碎光落在沈砚之未拂净的衣袍上,替他掩了几分方才跪坐的狼狈。
他刚直了直腰,就听谢辞温声开口:“改稻为桑之事,已与乡老们议过,农户们虽愿试种,却怕蚕丝织出了,反被牙商压价。”
“豪绅牙商们把持着销路,南来北往的漕运码头都有他们的人,寻常农户哪能争得过?若要让利归民,非得官府牵头,立个像平仓粮市那样的丝市不可。”沈砚之道。
谢辞闻言称是,抬眼看向白若蘅,“白姑娘久居苏州,熟稔地方商事,此事可有见地?”
白若蘅捻着茶盏盖撇去浮沫:“谢大人说的是正理。平仓丝市可定基准价,春时蚕丝贱,官府收储;秋时丝贵,再平价放出,既防牙商囤积,又能保农户收益。只是……”
她话锋微顿:“寻常粗丝难入贵人眼,若只卖素丝,即便有市,利也薄如蝉翼。”
“民女有一法。”
话音未落,就有轻细如山间晓雾的声音无息漫了过来。
众人转头,就见一青布裙衫的少女立在帘边。
她发间别着朵半开的白栀子,花瓣垂在耳侧,衬得那截脖颈细白得像上好的绫罗。
眉如远山笼着薄雾,不浓不淡,此刻微微颔首,长睫垂落,氤氲在眼下投出浅浅的影,像一湾浅淡的溪水。
她先怯生生福了福身,声音好似初春新化的溪水,空灵清澈:“白先生、诸位贵人,民女……民女有样东西,或许能让蚕丝增价。”
白若蘅见是秦冉,面容舒缓,温声道:“进来吧,不妨让我们瞧瞧。”
秦冉这才轻步上前,小心翼翼打开木匣。
素绫之上,绣着幅《平江春望图》
山塘街的石桥卧在绿波上,乌篷船的橹尖挑着水花,岸边茶肆的幌子都绣得清晰可见。
阳光透过门窗斜照其上,丝线泛着极淡的珍珠光泽。
“这是民女和姐妹们用双丝绣的。”秦冉指尖轻轻碰了碰绫面,面露骄傲神色:“北方官宦人家总说江南好,却少见真景。若把这绣品贩去京城、洛阳,他们或许肯出高价。”
今日衙署审赵通判,她亦去瞧了,于是知晓了他们的身份。许樵临走时,只说有京城的大人物保下了他们,他要替大人物做事。
近日苏州城中,还有大人物比肩太子吗?
那么许樵替谁人办事,她大抵能猜出来了。
这山水图是她们绣坊姐妹绣的。可绣坊是民间私营,既没官营绣局的名号撑门面,也无官府文书庇佑,去市集摆摊更是要受地保刁难,在苏州城如风中残烛般难以立足。
加之这两年苏州民生凋敝,街面上的绸缎庄、字画铺倒了十之七八,寻常百姓哪有余钱买这些供人赏玩的绣品?
坊里的姐妹多是没了依靠的寡妇、孤女,她们曾用来绣出繁花的手,眼瞅着就要败给这食不果腹的日子。
若是这些大人物瞧的上她们的民间绣品,不愁没有销路。
谢辞俯身细看,指腹拂过绣线,不见半分针脚痕迹,不禁称赞:“针脚细密如蝉翼,配色也合着‘春山淡冶而如笑’的意趣,确是珍品。太子殿下意下如何?”
萧彻亦颔首:“比之宫中绣品也不遑多让。”他抬头看向秦冉,眼中又有几分不同。
那女子清丽的如同一株沾了晨露的栀子,纯洁无暇,纤尘不染,他对她的印象又改观了几分。
实在是姝丽无双,不得不承认,即便……即便她曾有那样不堪的过往,仅凭姿容,亦能让枭雄折腰。
“岂止北境,这样美妙绝伦的丝绣,就算卖到海外也定然畅销。”苏意晚忽然凑过来,眼里闪着雀跃,“那些洋人最喜东方精美的艺术品,有价无市!”
白若蘅笑着点头,“白家有三代经营的商船队,常年往南洋、西洋运货。若真要外销,倒不愁门路。只是海上潮气重,得让绣坊的姐妹们多道工序。用糯米浆浆过绫面,再裹上桐油布,方能防潮。”
秦冉见众人皆是认可,抬头时眼眶微红:“真……真的能卖到海外去?那这样一来,绣坊的姐妹们也有钱赚了!”
萧彻若有所思:“或许也可以开通官运水路外销,只是此事牵扯漕运调度,还需回宫禀明父王,由他定夺。”
闻言,谢辞睨了萧彻一眼。
心中疑窦,此刻像被风吹皱的水面,一圈圈漾开,再也压不住。
许多事便是这样,一旦起了“不对劲”的念头,再回头细想,处处都是破绽。
前世此时的萧彻,要么是对着糕点傻笑,要么是被朝臣问到时支支吾吾,连句完整的话都说不连贯。
可眼前的萧彻呢?论及改稻为桑,他能听出农户的隐忧;谈及绣品外销,他能想到官运水路的关节……
这绝不是一个只会依赖旁人的痴傻太子能有的反应。
他不傻了?还是,重生的人不止自己一个……
萧彻似有若无地察觉到谢辞审视的目光,心中沉凝。
他好像表现的通透的有些过了……谢辞这狐狸阴险敏锐,是不是已经察觉出什么了?
白若蘅笑着将木匣盖好,递还给秦冉:“明日我再请画师来帮你们画些更合西洋人喜好的图样,比如带牡丹、凤凰的,他们最认这些,你带回去同绣坊姐妹一起研究研究。”
秦冉抱着木匣,屈膝要跪,苏意晚忙上前扶住她:“不必多礼,你为百姓谋利,本就是该受敬的。还没来得及问,这位姐姐叫什么名字?”
“民女名唤秦冉。”
“冉冉生孤竹,结根泰山阿。姐姐这名字起的真好。生而有节,立而有根。孤竹凌云,秦汉风骨。姐姐为人定也是如此。姐姐这个朋友我交了。”
秦冉垂着头,长睫颤得像风中摇曳的栀子花瓣,破碎惹人怜:“像我这样卑贱的不祥之人,怎么能同姑娘这等福泽深厚的贵人做朋友。”
冉冉生孤竹,孤竹凌云,秦汉风骨。
这样高洁的词,也可以用在她这被泥土碾了又碾的贱草身上吗?
她自嘲地笑了笑。
“我虽不知姐姐为何因何自惭形秽,但身份高低,从不是用出身定的。姐姐手艺好,重情义,配得上任何人的敬重,为何要自轻自贱。”
秦冉没有回应。
官宦和平民之间,隔着云泥天堑。她有求于他们,却不想和他们深交。归根结底,她被权势欺人这四个字压怕了,怕得很。
白若蘅知晓外面的一些风言风语,对这个倔强的女子心下怜惜,轻轻拉住苏意晚的手腕,对她摇摇头,示意她不要再言。
苏意晚愣了愣,虽不解,但也没再往下说,“抱歉,我让你想起伤心事了。”
“公主殿下又犯爱讲大道理的老毛病了。未经他人苦,莫劝他人不在意。秦冉姑娘,我替殿下向你道歉。”谢辞温声道。
没人能劝一株在石缝里熬过冬的草,不必在意石头倾轧的沉痛,除非,她自己熬出来。
谁用你代替了……又显着你了,苏意晚心里腹诽。
“我不会放在心上的,殿下……也是好意。”
“时候不早了,我还要同晚晚一同去周庄监督赈灾粮的分配,太子可要一起?”
萧彻担心谢辞起疑,推辞道,“今日在堂上坐久了,孤腰酸背痛的很,想早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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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驿站歇息了,就劳烦老师和晚晚姐姐多多费心了。”
“臣还以为,殿下会一直同你晚晚姐姐形影不离呢。”
萧彻听懂了谢辞话里的揶揄,面上却装作浑然不觉的憨态,揉着腰嘟囔:“哪能总黏着晚晚姐姐?孤这腰是真疼,坐一会儿就酸得厉害。”说罢,还故意打了个哈欠,一副没精神的模样。
谢辞瞧他这姿态,眼底的疑云没散,却也没再追问。
“既如此,殿下便好生歇息。我同谢辞去去就回,白姑娘沈大哥还有冉冉姐姐,那我们先告辞了。”
众人点点头。
萧彻目送谢辞陪着苏意晚转身离开,待两人身影消失在庭前,他脸上倦怠瞬间褪去。
白若蘅盛情难却,萧彻拗不过又逗留了半晌,用了晚饭才告辞。
巷弄里的夕阳渐渐沉了,青石板也被浸成胭脂色。
马车刚路过一个窄巷,就听见熟悉的春涧般的声音。
“我都说了,这月实在没钱!”
秦冉的声音带着哭腔,双眸蓄泪,像一场春雨,强忍着不肯落下。
“绣品还没卖出去,哪有余钱给你做孝敬?”
“没钱?”地保王三的声音粗声粗气,“没钱,没钱就用身子来换啊。”他说着,淫邪的目光不加掩饰地上下打量。
“畜牲!”眼见他欲上前,秦冉直接一巴掌招呼上去。
“哟,倒有几分烈性。”
秦冉身娇体弱,即使用尽全力,也撼动不了王三分毫,反而把这变态刺激地更兴奋了。
“可你装什么烈女啊,你和张正元的那些腌臜事,谁人不知谁人不晓啊……老子摸两把怎么了?这苏州城谁不知道,你秦冉就是块破布,谁都能踩两脚!”
萧彻脚步一沉,快步上前。
“住手!”他的声音像道冷雷,震得王三动作猛地顿住。
他回头,先看见萧彻腰间的玉带——暖白玉石缀着三颗东珠,这是皇家宗室的规制。今日衙署之下,他远远瞧着,只觉得富贵,此刻近在眼前,这玉带倒成了阎王的令牌。
王三腿一软,不假思索地扑通跪在青石板上:“贵、贵人!您怎会屈尊来此陋巷?”
萧彻没看他也没理他,径直走到秦冉身边。她脸颊的灰印沾在左眼下,像块污了的羊脂玉,又像弱柳沾灰,让人心生怜爱。
“你没事吧?”
秦冉抬头,见是他,先是一愣,随即慌忙摇头,抱着木匣扶墙起身:“殿……殿下?您怎会在这儿?”
“路过。”萧彻淡淡开口,目光如炬,扫向地上的王三,“再让我看到你这狗东西欺负弱女子,我定割了你的猪头喂狗。”
见太子与秦冉相识,他吓得连连磕头:“不敢不敢!再也不敢了!”说罢,连滚带爬地跑了,鞋都掉了一只。
巷子里静了下来,只剩秦冉惊慌过后轻轻的喘息声,勾的萧彻心里痒痒的
“多谢殿下出手相救。”
“举手之劳。”萧彻弯腰,捡起地上的木匣,拂去上面的灰,递还给她。
秦冉接过木匣,指尖触到他的手,又慌忙缩了回去。
“孤送你回去。”
“不必了殿下,民女自己回去就好,不敢劳烦您……”话未说完,就见萧彻已转身走向马车。
“上车。”他的声音没什么起伏,却带着不容拒绝的意味。
秦冉不敢得罪他。
她望着那辆金丝楠木的马车,车帘是墨色云锦,边缘的珍珠流苏垂着,风一吹就轻轻晃,像坠着星子。
咬了咬下唇,犹豫了一下,终究还是抱着木匣,小心翼翼地跟了上去。
21. 又有坏蛋
暮夏风软,槐叶碎金般零落,穿帘入舆时,还裹挟着三分巷陌清芬。
秦冉的指尖绞着裙摆。
方才在别苑里,萧彻时不时眸色沉沉落在自己身上,她不是没有察觉到……
并非自矜艳色,只是世间权贵多贪风月,若他真要行不轨,她该如何自处?
若是不从,得罪了他,许樵是不是就没有好日子过了……若是从了许樵又该如何看她?
车舆内静得只听得见轮轴轻响。
萧彻端坐在对面,将她不自然的神色尽收眼底。
他将车窗多推了半寸,让晚风更顺畅地涌进来,冲淡了她身上因紧张沁出的薄汗。
目光掠过她发间沾着的槐瓣,语气轻得似风拂叶:“你头发上落了东西。”
她慌乱地捋了捋头发,手肘抬起时,无意碰翻了案上茶盏,吓得她花容失色。
萧彻递过另一盏,他道:“喝点茶稳稳心神,孤又不是什么吃人的野兽。”
秦冉不敢不从。
甜白釉的茶盏触手温温的,秦冉颤抖的指尖刚碰到盏沿,就听见他开口:“绣坊里的姐妹,都像你这样会绣活?”
她抬眼,撞进他融着茶烟的目光里,慌忙又低下头:“姐妹们手都巧,只是……只是没机会让旁人看见。之前地保总来刁难,摆摊要交的苛捐比赚的还多,若不是今日……”话到唇边又顿住,余下的感激与委屈,都堵在喉间。
萧彻没追问,目光落在攥着茶盏的那双手上。
纤纤柔荑上,几道淡茧嵌在指腹,是常年拈针走线磨出的印记,可那双手那样莹洁,衬得那薄茧都好似缀在云锦上的梅花点点。
这样的人,这样的手,该是被娇养爱惜的才对。
他忽然想起方才王三说的那些浑话,心口像被粗石硌了下,沉声道:“往后那王三再敢来扰你,直接去驿站找我。孤在苏州一日,就保绣坊一日安稳。”
马车忽然慢了下来,外面传来车夫的声音:“殿下,秦姑娘家到了。”
萧彻先行下车,转身伸手想扶她。
秦冉见状,慌忙自己掀开车帘跳下来,动作急了些,差点崴到脚,幸好及时扶住了车辕。
萧彻若无其事地把手收回。
这么怕他?他心里腹诽。
他也不像什么穷凶极恶之人吧,况且方才他还救了她。
女人心海底针,苏意晚是这样,这个秦冉也是这样。
“民女先回去了,今日谢过殿下了。”她屈膝行礼,恭恭敬敬。
“这就走了……不请我上去喝杯茶吗?”
“寒舍简陋,粗茶更是难以入口……恐坏了殿下兴致。”秦冉又紧张起来。莫不是他真的要登堂入室?就知道这些权贵的恩赐都是在暗中标好价格的……怎么办?
萧彻皱眉,这女子还怪小气的,连口热茶都舍不得给他喝。
“那孤先回去了,秦姑娘今日受惊不小,早些歇息吧。”
“啊?”这世上哪有白来的庇护?秦冉已做好和他口舌言语上纠缠一番的准备,想告诉他自己并非自轻自贱之人,可以通过别的途径报答他,谁知对方竟摆摆手要走了。
见她脸色迷茫,萧彻轻笑,语气不禁惹上几分逗弄。
“怎么……秦姑娘这是舍不得孤?”
“没……没有。”她像只受惊的雀儿,紧忙躬身福礼,“殿下一路走好。”生怕再晚点他又反悔。
萧彻:……
他这么讨人嫌的吗?
风卷着槐叶,在青石板上打了个旋,替人拢了拢散在肩头的凉意。直到马车的铜铃响彻底没了影,巷子里只剩槐叶簌簌落,秦冉才放下心来。
今日能成绣坊的事,已是万幸,日子总该往好里走了。
风亦裹着潮气漫进周庄。
粮棚里的两盏油灯燃得正旺,灯芯爆出的火星落在粗布帘上,烫出点点暗痕。
暖黄的光漫在苏意晚发梢,镀了层细绒金,她揉着发酸的腕子靠在棚柱上,望着棚外几个缩成一团的老农,叹了口气。
“先歇会儿。”谢辞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带着点温温的笑意。他手里端着盏凉茶,“刚让伙房温过,不凉,解乏。”
此刻他站在灯影里,官袍下摆沾了点草屑,倒少了几分疏离。
“不如让这几个老农登记下住址先回去吧,咱们遣人给他们送上门。更深露重的,怕他们熬不住。”
谢辞点点头,刚要叫人,就见几个衙役掀帘进来:“大人!西巷好像是有人私囤官粮!”
“私囤?”苏意晚手里的茶杯“咚”地放在案上,撸起袖子就要往外冲,“白日里就有人冒领,到夜里还敢藏起来?让农户多吃几口饭怎么就这么难?看我不把他们揪出来!”
“等等。”谢辞伸手拉住她要飞出去的肩膀,“西巷路窄,前几日下了雨还长了青苔,路滑的很,你别这么急匆匆的就跑过去。”他说着,从案边拎起盏油灯,把灯柄往她那边递了递,“拿着灯,仔细照亮你脚下的路。”
苏意晚没有拒绝他的好意。
青石板沾了夜露,滑得很,谢辞走两步就回头看她一眼,见她差点崴脚,干脆放慢脚步,走在了靠近墙根有断砖的外侧,把平整些的路让给她。
深巷最里面的门虚掩着,里面传来细碎的说话声。
谢辞叫官兵把门踹开。
油灯的光涌进去,照见堆在墙印着官府火漆的粮袋。
“你们是什么人?谁让你们私囤官粮的?”苏意晚握灯上前,想看清楚几人面容,却被草绳绊了个趔趄,身子往前倾去。
谢辞眼疾手快,伸手揽住她的腰,苏意晚冷不丁背靠在他怀里,后脑勺磕到他温热的胸膛,脸颊“唰”地红了,慌忙站直身子。
他弯腰捡起地上的草绳,丢到一旁。
“晚晚这冒冒失失的性子看来是改不了。这可怎么办才好呢,看来我得把你盯紧点,你才不会出事,否则今日落水明日摔跤的,我可怎么向圣上交代。”
“谁要你保护……我自己会看路。”苏意晚状若无意地撩了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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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存在的碎发,又拿稳灯笼看向鼠缩在稻草处的几人。
“是你们?”
她看清楚了,这不就是昨日碰瓷他们的什么“虎头帮”的小乞丐吗?站在最前面护着后面那几个小屁孩的就是几人里最有主意的虎子。
“你们几个小屁孩怎么在这?”
虎子见这么多官兵,本就害怕,被她问得一缩脖子,却还是把身后两个缩成一团的小乞丐往自己身后又护了护,刚毅的小脸慌张又凛然:“我们……我们没偷!这粮是夜里在巷口捡的。那些官差搬粮时掉了好几袋,没人管,我们想着……想着弟弟妹妹三天没吃饭了,就先扛回来藏着,没敢动一口!”
苏意晚有些心软。
她蹲下身,把油灯往孩子们面前凑了凑,语气放得轻缓:“掉的粮?哪有官差搬赈灾粮会掉好几袋没人管的?”
虎子的头垂得更低,声音细的不仔细听都听不出来:“是……是一些穿黑衣服的人,他们用马车拉着粮,跑得急,袋子破了漏出来的……我们跟着捡了两袋,想着能熬几天是几天。”
谢辞在一旁听得清楚,眉峰微蹙。
黑衣服的人,多半是豪绅爪牙,竟连赈灾粮都敢私运。
他没先提这事,只看向苏意晚,见她眼底满是不忍,便顺着她的心思开口:“既是捡的,倒不算私囤。但这粮是给灾民的,你们不能私藏。”
虎子身子一僵,以为要被追责,忙要跪:“我们知道错了!我们把粮还回去,能不能……能不能给我们一口粥喝?丫丫他们还在长身体,不能没有饭吃。”
“起来。”苏意晚伸手扶住他,“粥会有的。你们要是愿意,往后就来粮棚帮忙,搬搬粮、登记名字,管你们三顿饱饭,还能给你们找个干净的地方住,怎么样?”
这些小孩子,没有人管,没有人教养,只能做些偷鸡摸狗的事,可他们本性不坏,只要有人引导,还是能走上正途的。
虎子愣住了,好半天才反应过来,拉着弟弟妹妹们“咚咚”磕了两个响头:“谢谢漂亮姐姐!我们一定好好干!”
苏意晚忙把他们扶起来,揉了揉最小的丫头的头:“别磕头,好好做事就行。”
谢辞看着这一幕,眼底掠过一丝暖意,转头对衙役吩咐:“把粮搬回粮棚,再去给这几个孩子找身干净衣裳。另外,去查巷口昨夜的黑衣服人影,顺着粮车痕迹查,看是谁在私动赈灾粮。”
衙役领命而去。
谢辞看着孩子们雀跃的模样,心里也有些微微欣喜,但随即,他神色一凛。
“西巷的粮道得盯紧些,有些人怕是不会安分。”
而此时的驿站里,萧彻正对着屏风上的山水出神。墨色山水间,有一凌云孤松斜逸而出,颇有咬定青山不放松的气势。
“冉冉孤生竹,结根泰山阿。”他嘴里呢喃着,又想起秦冉发间那朵栀子花来。
“殿下,”内侍进来禀报,“谢大人派人来报,西巷查到私运赈灾粮的痕迹。”
萧彻眼底沉了下来:“知道了。”
22. 认亲
晨起,秦冉就同绣坊姐妹说了昨日白姑娘愿意资助她们的绣品销往京城和海外的事,众人皆是喜不自胜。
春杏最先凑过来,眼里亮得像落了晨曦:“白姑娘真愿帮咱们把绣活卖到上京?还有番人那?”
秦冉点头,“白姑娘还说让我们今日去启智堂,她请人来教新绣样。”
白姑娘是苏州城女子的典范,她做事向来是使命必达,大家心里都有了底,更有干劲。
可姐妹们觉得,今日去启智堂太过匆忙了,连份薄礼都没备,不够郑重。还是待明日买些礼物,准备齐妥了再去拜谒。
秦冉觉得在理,便独自去启智堂同白若蘅陈明原因。
今日是启智堂的“礼拜休息日”,是没有课上的,恰好白若蘅也约好和苏意晚一同去看桑田,所以秦冉同白若蘅说说话就告辞了。
回家后,她就在门口槐树荫下搬了个板凳,开始摆弄起针线来了。她实在也没有什么别的爱好。
针脚落在绢布上,她绣的是半只啃桑叶的蚕。
蚕这种生物很踏实,吐丝结茧都不慌,像过日子一样。
她想着等许樵回来,正好能绣完这《桑蚕图》,到时候送给他……
“秦姑娘早。”
巷口传来马蹄声,秦冉抬头,见萧彻骑着白马过来。
他身姿挺拔,倒有几分“白马饰金羁,连翩西北驰”的少年意气。
她放下针,起身屈膝行礼,动作规整如同绢布上绣线。
萧彻翻身下马,目光落在绢布上,指了指蚕腹的针脚:“这里的线距再匀些,蚕身会更显饱满。”他语气平淡。
秦冉低头看了眼绣布,确实如他所说,便拿起剪刀轻轻挑开错线:“谢殿下指点。殿下竟也懂绣品……”
“孤哪懂刺绣,只是被老师逼着学了点绘画罢了。王三没再来扰你吧?”
“没有。多谢殿下昨日出言。”
萧彻眼底掠过一丝淡笑:“今日秦姑娘还是不愿请孤进去喝杯茶吗?”
秦冉低眉垂眼:“殿下久居宫中,珍茗佳饮想必尝遍了,民女家中不过是寻常粗茶,恐入不了殿下尊口。若说苏州城的好茶,城东沁香茶舍算头一份。苏州城无人居其右。殿下真想喝茶,那里倒是个好去处。”
“哦?”萧彻挑眉,目光落在她垂着的眼睫上,“秦姑娘品鉴过?
“我哪里去过那种地方,茶舍来往的都是富贵官宦……我只不过听人提过几嘴。”
“原来如此。那这样吧,不如秦姑娘带路,孤请秦姑娘品鉴一番这‘无人居其右’的好茶。”
“殿下,无功不受禄……”
萧彻向前靠近半步,语气微重:“不是说了吗,由你带路,这便是功。孤堂堂太子,没有白请人帮忙的道理。”
秦冉心中腹诽:堂堂太子……缺人带路?
见秦冉还想拒绝,萧彻又言:“秦姑娘,孤不喜欢被人拒绝”
再拒绝就是不识抬举了……
况且……她还有事求他,正缺个开口时机。
秦冉点了点头:“民女遵命。”
萧彻这才笑了笑,翻身上马,扬声道:“秦姑娘还不上来,莫不是想要孤抱你不成?”
她慌忙摆手:“殿下说笑了。”
说着便攥紧裙摆,踮脚去够马镫。
白马比寻常的马高些,她试了两次,脚尖才勉强碰到,身子晃了晃,差点栽下去。
萧彻在马背上低笑,伸手虚扶了把她的胳膊,指尖没碰着衣料,只借着力道帮她稳住身形。
“快点上来,这马认生,你慌它也慌。”他的声音带着少年人的促狭,融在晨风中。
秦冉咬着唇,借力翻上马背,坐在他身后,双手紧紧抓着马鞍边缘,后背贴着他的锦袍,好像有毛茸茸的东西在挠,要多不自在就有多不自在。
“坐稳了。”萧彻话音刚落,白马得了指令般,前蹄一扬,猛地撒开蹄子往前冲。四蹄发出“嗒嗒嗒”的急促声响,震得她手心耳后发麻。
风瞬间灌进衣领,刮得秦冉鬓发散乱,额前的碎发贴在脸颊上,痒得她想抬手拨,可手指哪敢松劲儿。
方才还能勉强抓住的马鞍边缘,此刻像抹了油般滑手,她身子不受控地往前倾,若不是及时攥住了萧彻腰间的锦带,险些就要栽下马背。
“殿下!”秦冉的声音被风吹得发颤,像被风吹的快要散开的栀子花,“慢些!……”
前面的萧彻却像没听见似的,嘴角勾起一抹促狭的笑,指尖轻轻按在马缰绳上,只松不紧,任由白马在街市疾跑。
他清晰地感觉到身后人的手紧紧攥着自己的锦带,力道不大,却带着明显的依赖,她慌张紊乱的呼吸拂在自己后颈,像江南雨后的晨雾一样朦胧酥润。
“怕了?”萧彻的声音顺着风传过来,带着点笑意,“这点速度就慌了?”
秦冉心跳如鼓,又气又急,腹诽这太子根本就是故意使坏!
可眼下骑在马背上,身不由己,只能咬着唇,把锦带攥得更紧些,目光嗔怪地盯着前面萧彻的背影,心里把他咒骂了一百八十遍。
权贵出行,纵然超速也无人敢阻,偶尔有没来得及避让摔倒的行人也只能自认倒霉。
半盏茶的功夫,萧彻才徐徐拉住缰绳,白马渐渐放慢速度,“沁香茶舍”到了。
秦冉几乎是跌下马背的,脚刚沾地,就往后颠了两步,捂胸大口喘气,钗横鬓乱,面如新雪。
她抬头看向萧彻,敢怒不敢言。
萧彻翻身下马,看着她这“鬓云欲度香腮雪”的模样,忍俊不禁。
“秦姑娘反应倒快,没摔着?”他走上前,伸手想帮她理理头发,却被秦冉下意识躲开。
“民女无碍,多谢殿下‘费心’。”
萧彻也不介意她的躲闪,把马缰绳递给茶舍伙计。
秦冉默默跟上。
茶舍的竹帘被伙计谄媚地掀得老高,萧彻径直往临窗的雅间走。
秦冉跟着进了雅间,规规矩矩坐在靠窗的客座上,双手放在膝头,目光下意识落在窗外。
运河上飘着艘乌篷船,船头的老渔翁正弯腰收网,网兜里蹦跳的银鱼闪着光。
不得不说萧彻挺会选地方的,这里确实是这间茶舍最佳赏景之地。
萧彻敲了敲桌面,“一壶雨前龙井,用山泉水煮,再要两碟桂花糕,多撒些碎桂。”
伙计应着退下。
秦冉心下了然,他对这里的茶饮这么熟悉,想必早就来过不止一次了,哪里需要她带路?
果然,这大人物只不过是逗弄折腾她们这些平民取乐罢了。
伙计很快端着茶和桂花糕进来,青瓷茶壶冒着热气,茶汤倒进瓷盏里,冒出缕缕轻烟,给秦冉本就娇美的面庞镀了层暖光。
萧彻看的舒心。
兴致更好了。
“尝尝?”他推了碟桂花糕到她面前,“这茶舍的糕不似别家的齁甜,倒有几分清润。”跟人一样……
后半句他没说出口。
秦冉拿起一块,小口咬了咬,甜意里带着桂花香,果然不腻。
她点点头:“确实不错,多谢殿下。”
“谢孤做什么?”萧彻笑了,端起茶盏浅啜一口,“是你带路,孤才尝着这好茶好糕。”
窗外的运河上,那艘乌篷船已划远了,老渔翁的歌声隐约传来,混着茶舍外的蝉鸣,倒有几分江南闲趣。
秦冉纠结着道:“再过几日,桑田该采头茬叶了,城郊有亩官田,长势最好。绣活用桑色线,取那里的叶汁染,颜色会更鲜些……只是寻常百姓进不去那里……”
萧彻听懂了她话里隐意。
“若你想去采叶,孤倒能陪你去。”
秦冉连忙垂眼推辞:“不必劳烦殿下!殿下行个方便同手底下人说一声就成,我们绣坊只想只要一点桑叶……”她怎么敢再和萧彻有交集,只怕会落人口舌。
萧彻也不勉强,只笑道:“也好。”他端起茶盏,一口气喝尽了凉茶,“时辰不早了,孤送你回去?”
“民女自己走回去就好”秦冉屈膝行礼,声音恭敬:“民女告辞。”
萧彻慢腾腾放下空盏,目光追着那抹月白转过回廊,直到朱红廊柱遮住最后一角裙摆,他嘴角才慢慢牵起一抹纵容的浅笑。
——
苏意晚蹲在田埂上,指尖拂过刚冒芽的豆苗,眉头微蹙:“白姐姐,你看这片豆子,芽尖怎么发褐了?是不是被雨浸坏了根?”
白若蘅走过来,手里握着把竹制小锄,锄柄上还沾着新泥。
她蹲下身,拨开豆苗旁的土,指尖轻碰褐尖,语气了然:“不是雨浸的,是土太板结,透气差。咱们松松土,再撒点草木灰,能救回来。”
她动作熟练,松土机巧,不像是养在深闺的富家小姐,倒像种了多年田的农妇。
苏意晚跟着她学松土,竹锄在手里转了个圈,没控制好力道,差点碰断豆苗。
白若蘅伸手拦了下。
“小心些,”白若蘅笑了,“这些苗和人一样,看着弱,其实韧得很,只要给点活路,就能长起来。”
苏意晚停下动作,一本正经地看着她:“白姐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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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好像什么都会。办启智堂教姑娘们读书,帮秦冉的绣坊找海外销路,连种地都懂……那你懂不懂奇变偶不变,符号看象限?”
自打听过白若蘅学堂上关于“德先生”“赛先生”的讲解后,苏意晚早就想把这话问出来了。
田埂上静了下来,只有风吹桑叶的“沙沙”声。
“什么鸡啊藕啊香不香鲜不鲜的,你这丫头莫非是饿了?”虽然已经知晓了苏意晚的公主身份。但白若蘅还是习惯同她姐妹相称,“你晨起就没吃东西,要我说你这小姑娘还是太瘦了,得按时吃饭多吃点,长的圆润可爱才好。”
苏意晚:……嗯?咋回事?穿越不都是对这个暗号吗?魔法失灵了?
“直说吧,我也不跟姐姐绕弯子了,白姐姐,你是不是也不是这个世界的人,是来自另一个时空的!”
白若蘅握着竹锄的手顿了顿,沉默了片刻,才轻声开口。
“另一个时空吗?我原来的地方,比这里乱得多。没有安稳的桑田,没有能安心绣活的绣坊,连孩子都不能好好读书。因为有人不让,有人要把穷苦人的活路都堵死。”言及此,她瞳孔微微收缩,面露憎恶。
苏意晚心里一动,她知道白若蘅也是来自未来,却从没想过她原来的世界是这样。“那你……所处的应该不是21世纪,姐姐,你是从哪年穿来的?你原来是干啥的?”
“我是中共地下党。”白若蘅转过头,目光坚定,“在民国,我们躲在暗处,办夜校教工人识字,印传单唤醒民众,帮受压迫的人争活路。那时我常想,要是有一天,大家都能有田种、有书读、不用怕饿肚子,该多好。”
苏意晚愣住了,手里的竹锄差点掉在地上。
我滴好姐姐啊!
你不仅是教书教的红,你是真的红啊!
苏意晚没想到眼前这个总是温和笑着的女子,竟曾是那个战火纷飞的年代,为了理想前赴后继牺牲的一员。
白若蘅见她怔然,反问道,“21世纪是什么?”
苏意晚慢慢回过神,心里涌上一股复杂的情绪,有惊讶,有敬佩……她双手攥着白若蘅的手腕,郑重道:
“21世纪,就是你当年盼的‘大家有田种、有书读、不饿肚子’的年代啊!我们的国家,叫中华人民共和国,就是你和无数人拼命想建的新中国!”
白若蘅的呼吸顿了顿,眼里慢慢聚起光,似蒙尘的灯被点亮:“新中国?那……百姓有自己的田吗?不用再被豪绅强征了?”
“有!”苏意晚用力点头,指尖比划着,“新中国成立后就搞了土地改革,农民都有自己的田,不用再给地主当佃户。后来还有了杂交水稻,粮食多得吃不完,再也没人要饿肚子!百姓们想种什么种什么,收了粮也全归自己,谁也不敢来抢!”
“那……孩子们呢?都能读书吗?不用再像现在这样,只有启智堂能收几个姑娘?”
“都能读!”苏意晚的眼睛亮得像星星,“九年义务教育,不管是男孩女孩,都能免费上学,还有很多很多学堂,比启智堂大得多,有新书、有黑板,能学‘德先生’‘赛先生’,还能学算术、学外语。国家鼓励对外贸易,海上丝绸之路畅通无阻!”
“免费上学?”白若蘅重复着这四个字,忽然笑了,眼里却慢慢漫上水汽,“当年办夜校,大家就盼着这天呐……没想到真有这么一天。”
她抬手擦了擦眼角,指尖沾着的泥蹭在脸上,却一点也不在意,“那……工人呢?不用再被资本家压榨着做苦工了?”
“不用了!”苏意晚拉着她的手往田埂上坐,两人并肩看着豆苗,“工人都有保障,干活有工资,老了有养老,生病了能去医院。医院也不像现在这样,只收富贵人的钱,百姓看病也便宜!”
“真好啊……”她喃喃道,语气里满是释然和期盼,“比我们当年预想的还要好……要是当年一起办夜校的老陈、小周能看到,肯定会高兴得哭。苏妹妹,你再跟我说说新中国的事儿。”
苏意晚握紧她的手,“新中国有电灯、有汽车、有飞机,还有电脑,像仙女的魔法一样……”
白若蘅忍不住笑出声,眼泪却还是掉了下来“好,好啊……”她低头看着手里的竹锄,忽然觉得这锄柄也变得滚烫,“那咱们现在更得把这些豆苗种好,把启智堂办好,就当是给新中国攒力气,是不是?”
“是!”苏意晚笑着点头,她没有告诉她这个世界只是一个虚拟的世界,这个世界没有以后没有未来……
其实也没有必要告诉她,不是吗?
毕竟新中国是真实存在的,永远存在的。
23. 害人者人恒害之
邵府内,烛火被晚风搅得明明灭灭,映在邵言卿蜡黄的脸上,颓色难掩,胜过案上昏黄旧宣。
雕花木门被推开,带进股寒凉夜风。
进来的是个蒙面汉子,腰间别着柄弯刀,露出双鹰隼似的眼睛,扫过堂内。
他拿出相府令牌示意。
邵言卿慌忙起身,弓着腰陪笑:“这位……这位大人,一路辛苦,下官已备好了酒菜,您看要不要先吃饱喝足再商大事……”
汉子没接他的话,径直坐在上首的椅子上,敲了敲桌面,声音沉钝:“相爷让我来问问你。你近日递回京城的都是些什么玩意?”
他说着,从怀里掏出几张纸,“太子萧彻疑有龙阳之癖?宁安公主似与谢辞有染?邵知府,你是觉得相爷闲得慌,还是觉得自己的乌纱帽戴腻了?”
纸张“啪”地拍在案上,邵言卿的脸瞬间惨白,他辩解道,“虽然听起来荒唐……但这些都是实打实的消息啊。自太子进苏州城,在下就一直夙兴夜寐地盯着他,没成想倒让谢辞那小子钻了空子。”
汉子冷笑一声,虚腰捏住邵言卿的下巴,迫使他抬头:“相爷要的不是你的诉苦牢骚,他老人家说了,府里的‘兄弟们’近来手头紧,苏州是鱼米之乡,富庶之地,你这个知府,总该有办法弄些银子吧?”
银子?又是银子!
他又不是铜范钱庄,哪来那么多银子?
邵言卿心里咒骂,面上却未敢有丝毫不恭敬。
“大人。银子真的没有了!前日谢辞查抄了窑厂,搜出数万石赈灾粮,那些粮本是要运去京城给相爷的,现在全被充去粮棚了!”
他抓着汉子的裤腿,声音发颤,“剩下别处的那点私藏,下官连夜让人送去了。现在改稻为桑的新政也归他们管,我从中扣不到油水。秋收后囤粮居奇的路子也断了……您让下官去哪弄银子啊?现在别说给相爷上供,等萧彻他们进京参下官一本,下官自身都难保了!”
汉子嫌恶地甩了甩脚,邵言卿像残蒲般摔倒在地。
汉子从腰间抽出弯刀,刀身映着烛火,晃得他睁不开眼。
“邵知府,”汉子的声音冷得像冰,“相爷向来不留无用之人。要是办不成事,你这狗命还有什么用?”
刀刃贴在邵言卿的脖子上,冰凉的触感让他瞬间惊醒。
他忽然想起什么,手脚并用地爬起来,跌跑到书架前,从夹层里摸出个锦盒。
“大人您看!”邵言卿把锦盒举到汉子面前,孤注一掷道,“这些都是相爷与下官的私信,里面写着……写着他让下官私吞赈灾银的事……您把这话带给相爷,求他在太子回京前,在圣上面前保全下官!不然……不然下官要是急了,这些信呈给吏部,大家都别想好过!”
汉子的目光落在密信上,黑布后的眉头不耐烦地皱了皱,随即舒展开,伸手拿过锦盒。
邵言卿心里刚松了口气,就见汉子掏出火折子,“嗤”地吹亮,笑着把密信往火上凑。
“你干什么?!”邵言卿扑过去想抢,却被汉子一脚踹在胸口,摔在地上半天爬不起来。
火焰舔舐着信纸,墨字在火里蜷成灰屑,像被风吹散的枯叶。
汉子把燃尽的灰烬往地上一撒,居高临下地看着邵言卿,语气里满是嘲讽:“蠢货,你这么天真怎么坐到这个位子上来的?你以为这些信能要挟相爷?也不掂量掂量自己。不过是相爷手里的棋子,棋子不听话,下场只能是被碾成齑粉。”
他弯腰捡起弯刀,刀背拍了拍邵言卿的脸,“好好办相爷交代的事,仔细想想怎么弄到银子。我提醒你一句,既然不想太子参你,就动动你的猪脑子别让他们顺顺利利回到京城嘛……”
“可眼下改稻为桑推进顺利,他们不日就要启程回京了呀。”
“那就别让他们推进的顺利啊,给这苏州城点一把火,让这苏州城乱起来……”
“还请大人明示……”邵言卿有些摸不着头脑。
“那赈灾粮既然换不成银子,到不了弟兄们手里……也没必要到百姓的手里嘛……你懂的吧?”
蒙面人转身要走,到门口时又停下,碾了碾地上尘灰,道:“要是你再敢耍花样,下次我再来就是来清理了。”
邵言卿趴在地上,望着满地飞灰,脑海里浮现出他被烧的骨灰纷飞的样子,浑身的力气被抽干了一样蜷缩着。
木门关上。烛火也耗尽了最后一点光,“噗”地灭了,黑暗瞬间如同张着血盆大口的巨兽,将他吞噬。
邵言卿阴森森地盯着汉子离去的方向,手指抠着冰冷的地砖,指缝里渗出血来。
他摸索着找到火折子,“嗤”地吹亮,微弱的光映出满地狼藉。
烛火明明灭灭地映着他的脸,像张描歪了的脸谱。
他想起当年刚中进士时,母亲兴冲冲地给他缝新衣,说“我儿要做清官,给百姓做主”。
那时他跪在母亲面前,发誓说“娘放心,儿子定当清正廉明,不拿百姓一分一毫,不贪朝廷半文半粟”。
母亲笑着摸他的头,眼里的光比此时的烛火亮堂多了。
“咳咳——”他突然咳起来,喉间涌上一股腥甜,伸手一摸,指头上沾了血。这是连日来忧惧交加熬出来的毛病,可他顾不上疼,慌忙用袖口擦干净。
烛火“噼啪”爆了个火星,落在他的手背上,烫得他一缩,不是很痛,却让他想起年幼时在乡下,母亲用灶灰给烫伤的他敷手,说“疼是好的,疼了才记得下次别靠近火”。
这么多年,他帮高相干了一件又一件杀头的事。
他总觉得可以先忍一忍,等站稳了脚跟再做清官,可这一忍,就如坠入万丈深渊,没有回头路。
没有回头路啊!
他慢慢爬起来,走到窗边,望着城郊的方向,感叹道:“硕鼠硕鼠,无食我黍啊!”
这世上的硕鼠,从来只恨自己吃得不够多,哪会真的为黍米心疼?
他靠啃食流民的口粮攀附高枝,到头来却被更高的“硕鼠”视作弃饵。
风声撞在窗上,沙沙声像极了农户们低声的哭怨,也像极了老鼠啃食稻谷的声音。
他扶着窗棂,踉跄着转身。喉间的腥甜还未压下,廊下忽然传来轻细的脚步声,他以为那人去而复返,慌忙戒备起来。
门开时,却见女儿邵念念捧着个朱漆食盒,巧笑嫣然。
小姑娘才十岁,穿件桃色小袄,领口还沾着点面粉。
食盒被她抱在怀里:“爹爹,今日念念生辰……爹爹没空陪我,我学做了糕点,您吃一块再忙吧。”
食盒打开时,飘出淡淡花香,糕块歪歪扭扭的,边缘还沾着点没揉开的面粉团。
邵言卿神色软了下来,蹲下身,指尖碰了碰糕块,拿起一块放进口中,糕团口感糙的如同蜡纸,一向山珍海味不绝于口的他强忍着才没呕出来。
实在算不得美味……
“念念乖,爹爹最近太忙了,等过了这几日,爹爹带念念去看花灯好不好。”他伸手摸了摸女儿的发顶,指腹蹭到她柔软的发旋,心里又酸酸的。
他这几日忙着应付高相和太子,竟连女儿的生辰都忘了。
邵念念乖巧的点点头,眼睛清澈的如同缀着繁星的软春溪。
爹爹总是把她忙忘了,总是失言,她都习惯了。
但是她永远相信爹爹口中的“过几天”“下次”“忙过这阵儿”……
“爹爹是不是不舒服呀?”察觉他神色异常,邵念念垫脚摸了摸他的额头,小手暖暖的。
“爹爹不要总熬夜,要多歇息。我把糕放这儿了,爹爹记得吃,别凉了。”她把食盒放在案上,又踮脚帮他理了理歪掉的官帽翅,“爹爹,我回去睡了,您也别熬太晚呀。”
小姑娘转身离开,像片温柔的云,消散在夜里。
他低头,看见食盒底压着张纸条,是女儿用歪歪扭扭的字写的:“爹爹,管家伯伯说您是好官,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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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愿要像爹爹一样做一个正直的人。”
烛火“噼啪”爆了个火星,落在纸条上,烧出个小黑点。
邵言卿慌忙把纸条收起来。
食盒糕点尚温,可他握着食盒的手,却越来越凉。
窗外的风声更紧了。
就好像无形中有人在催促他做抉择。
他把食盒推到案角,花香渐渐散在冷夜里。
邵言卿闭上眼,再睁开时,眼底的温情已被决绝取代。
他没得选,只能一条道走到黑。
等天亮后,该扫清的障碍都扫清了,或许他就能做个清官了。
“吴有才……”
他喃喃出声。
这是周万财的旧部,周万财被抓后,吴有才带着几个弟兄靠劫掠过往商客过活。这人贪财又狠辣,是杀人放火的绝佳人选。
他摸出腰间的玉佩。
是当年初任苏州知府时高相赏的,成色极好,如今却成了收买亡命徒的筹码。
揣着玉佩,他没叫随从,官袍都顾不上换就出了府。
夜露重,衣衫沾了潮气,如同几日前衙署堂下百姓的目光般刺骨寒凉。
城郊的乱葬岗旁的山神庙,破破烂烂的门楣上挂着半截蛛网,风一吹,蛛网晃荡,像要把人牢牢困住。
邵言卿推开门,一股酒气扑面而来。
吴有才正和两个汉子围着个破碗赌钱。
“邵知府?”吴有才抬头见是他,眼里闪过一丝警惕,“周老爷都被抓了,您大驾光临来找兄弟们有何贵干?”
邵言卿没绕弯子,把玉佩扔在碗里,玉碰撞铜钱的声音清脆,却让满室空气沉了下来。
“我给你们个差事。周庄粮棚,今夜三更,烧了它。”
吴有才拿起玉佩,对着月光照了照,嘴角勾起一抹贪婪的笑:“烧粮棚?那里官兵重重包围,你想让兄弟们送死就直说嘛……”
“我会派人引开守卫。”邵言卿蹲下身,火折子的光映在他脸上,满是阴鸷,“你们只要把火点起来。事成之后,我再给你们一百两银子,送你们去京城避祸。”
吴有才盯着玉佩看了半晌,最终咬了咬牙:“成!不过我们得要现钱,先给五十两,剩下的事成之后再给。”
邵言卿从怀里摸出个钱袋,扔给吴有才。
吴有才掂了掂钱袋,满意地点点头:“好,兄弟们信你。”
邵言卿没多留,转身出了土地庙。
吴有才捏着那块羊脂玉佩,指腹摩挲着上面栩栩如生的貔貅纹路。
这玉温润得能映出人影,他三辈子也没见过这样的好物件。
什么好的都让他们这群狗官占了。
“呸!”
……
“大哥,真要听邵知府的?”一旁的麻脸把赌钱的破碗踢到一边,声音发颤,“粮棚里三层外三层全是官兵,咱们去烧棚子,不是往刀山上撞?那可是杀头的大罪!”
瘦猴也跟着点头:“周老爷就是例子,邵知府现在自身难保,咱们跟着他,早晚得被他卖了换命。”
吴有才把玉佩往桌上一放,玉与木桌碰撞的声响,在空庙里裂帛般刺耳:“周老爷倒台了,咱们早就没了靠山,再跟着邵言卿这棵烂树,早晚得被他拖进坟里。”
他顿了顿,眼里闪过一丝算计,“谢大人正在查邵言卿私吞赈灾粮的事,倒不如反戈一击,把这玉佩送过去,向谢大人投诚。说不定还能戴罪立功,换个安稳日子过。”
麻六和瘦猴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意动。他们跟着周万财做了不少亏心事,早就想找个机会洗白,只是一直没找到门路。
“可谢大人能信咱们吗?”瘦猴还是担心,“咱们以前干的那些混事儿……他要是记恨……”
“信不信,总得试试。”吴有才把玉佩揣进怀里,又把邵言卿给的钱袋系在腰上,“就算他不信,也比跟着邵言卿送死强。走,咱们现在就去找谢大人。”
24. 操劳的谢小辞
夜雾如纱。
油灯的光同雾霭一齐缭绕生烟,把粮棚的影子扯的曲曲绕绕,像幅待开场的皮影戏。檐角铜铃的声响也醉酒般濛濛沉沉。
棚内只点了盏青瓷油灯,灯芯跳着星闪般的光,把谢辞和苏意晚的影子叠在楠木案上,拉拉扯扯,纠缠暧昧。
谢辞抬手揉了揉眉心,目露倦色。
被贪墨和贱价收购的粮食这几日已逐批对照归还给百姓了。但因被强占田地误了农事没有收成的流民还有很多。
分发赈灾粮尚任重道远。
他刚刚安排守卫加了两成。
高相不是坐以待毙的性子,自己既已明目张胆断了他的财路,他怎会轻而易举地善罢甘休?
这几日太过平静,像风雨欲来之际沉凝的乌云,压的人不安烦郁。
苏意晚状若无意地把手里的热茶往他那边推了推:“张而不弛,文武弗能也。谢大人纵是铁打的身子,也该歇会儿。查案要紧,可百姓还等着谢大人好生生的主持公道呢。”
她端望着谢辞眼底鸦青如染墨,心里怪不是滋味的。
相处久了,她也不可否认谢辞在为官之道上还是尽心尽力,无从指摘的。
谢辞接过茶盏,抬眼看向苏意晚。
水汽氤氲了她的眉眼,融融灯光也像星子一样落在她的瞳孔,即使是一副娇纵的态度,此刻也生出几分温柔来。
“晚晚这是在忧心百姓,还是在忧心我?”
“自然是忧心百姓,我怕你累坏了,欲速不达,误民误事!”
“嘴硬,明明就是关心我……”
“自作多情。”
正犟着,有官兵敲门通报,谢辞应了声。
几个官兵押着吴有才几人进来了。
麻脸和瘦猴缩着肩膀,像是偷腥被抓的胆怯耗子。
吴有才比他们镇定点,但也能看出发怵。
“你们是何人?”谢辞的声音比夜雾更沉,比寒潭更深。
这节点,他本就警惕,况且这三人獐头鼠目,看着着实不像良民。
“回大人……小人叫吴有才……是周万财的旧部……小人是来投诚的!”
“知府大人那狗官想买通我们今夜烧粮棚……小人一听这哪成,这粮棚是谢大人您罩着的,是老百姓的命根子,我们早就洗心革面,哪能再助纣为虐?但是我们命若草芥,不敢当面违抗知那狗官……于是就寻思着来和您通报一声,请您给个示下……”
吴有才见谢辞没说话,慌忙从怀里掏出那块玉佩,恭恭敬敬双手捧着放在桌上。
“这玉佩是邵言卿给的定钱。小人愿献出来当证据。求大人给条活路,小人和弟兄们早已浪子回头,再不敢做伤天害理的事了!”
谢辞站起身,徐步走到吴有才面前,居高临下地审视着他:“你说邵言卿要烧粮棚?他打算怎么引开守卫?”
“他说派人去西街假装斗殴,把衙役引走,让我们从后墙翻进去点火!”
吴有才趴在地上,额头磕地的声音又脆又重,看上去诚恳极了,“小人要是有半句虚言,天打五雷轰!”
苏意晚走到谢辞身边,轻声说:“他看起来不像撒谎。困兽犹斗,当下邵言卿走投无路,说不定真会狗急跳墙,铤而走险。要是粮棚被烧,百姓们又要回到食不果腹的日子。”
“兵不厌诈,邵言卿既想玩火,那咱们就陪他玩玩。”
谢辞终于开口,声阴沉钝,“你且回去,按他的话做。到了粮棚后墙,自会有暗卫与你接应。不过,只许点西角那堆稻草袋。”
吴有才如蒙大赦,额头又重重磕了三下:“小人定按大人吩咐,绝不敢有半分差池!”
暗卫上前押着吴有才三人退下,麻脸和瘦猴走时还在哆嗦,活像刚从鬼门关逃回来。
苏意晚又轻声道:“虽然但是……这么信他?万一他真是邵言卿派来的诱饵,想引我们上钩烧了真粮岂不遭了?”
“晚晚都说了,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是真是假,总得试试。”谢辞眯了眯眼,“况且,我这几日心绪不宁,粮棚里的大部分粮食早交代人手转移到了别处,西角堆的不过是些装稻草的空麻袋,烧了既无损失,又能让邵言卿以为得手,瓮中捉鳖。”
“你心思还怪周密的嘞。”苏意晚不禁惊叹谢辞的心思百转。
“民以食为天,事关百姓的天,不能不慎重……我不会拿百姓的命开玩笑。”事事以百姓为先,是他上下两辈子做官的习惯使然。
……
不多会儿,就有暗卫通报:“大人,西街那边传来动静,像是有人在斗殴,衙役们已经赶过去了。”
谢辞眼神一凛:“来了。”
他将油灯递给苏意晚,“你把棚外的百姓都引到东边的空地上。”
“好,到时候我来安抚百姓,你尽管放心。”
夜雾更浓了,像团化不开的墨,将所有阴谋诡计都吞噬进来。
棚外的灾民还围着粥桶,苏意晚拍了拍手,温声道:“大家听我说,今夜风大,粮棚西角要清些杂物,劳烦各位先移到东边的空地。”
几日下来,灾民们见苏意晚如见神女,对她的的话不疑有他,纷纷照做。
不多时,一道火光“腾”地窜起,火光冲天,闪电般映红了半边雾霭。
是吴有才点燃了稻草袋。
“轰”的一声,干燥的稻草烧得极快,噼啪作响,火星高高溅起,像一簇簇猛窜的荆棘丛。
棚外的灾民们见粮食被烧,顿时慌了,纷纷要往回冲,却被苏意晚拦住:“大家稍安勿躁,烧的只是些稻草袋,粮食一早转移了。我们早有准备,不会让大家的粮食有闪失的!”
听了苏意晚的话,闹哄哄的灾民们逐渐安定下来。
苏意晚刚安抚好躁动的灾民,就去棚内找谢辞。
恰好看见暗卫手里揪着个穿黑布短打的汉子。
汉子被反绑着双手,嘴里塞着布巾,挣扎得像条离水的鱼。
“大人,西街闹事的头目抓来了!”暗卫单膝跪地。
他冲暗卫抬了抬下巴,示意安慰把布巾取了。
“李大柱是吧。是谁让你去西街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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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儿的?”
李大柱吐出布巾,喉间干涩地咳了两声:“大人冤枉!小的就是傍晚喝了两盅,和邻街的泼皮吵起来动了手,哪有什么人指使?”他眼神躲躲闪闪,却忍不住偷瞄向谢辞。
棚内油灯忽明忽暗,映的谢辞那冠玉的脸也明明灭灭,半风半雨。
谢辞没急着动怒:“喝多了?偏巧你喝多的时辰,赶上有人要烧粮棚;偏巧你闹事的西街,是引开衙役的必经之路;偏巧你家老娘卧病在床,今日还断了药;偏巧你还是西街有名的孝子……真的是好巧啊……”
“大孝子啊,没钱给垂死的老母抓药,却同人喝酒打架……”
“今早还被药馆催债,晚上就有钱啦?你哪来的钱啊?偷得抢的捡的还是谁给你的?”
谢辞一句扣一句地追问,句句切中要害。
“大人……小人……”李大柱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被谢辞打断:“李大柱啊。你今日引开衙役,若真让粮棚烧了,几十户流民,不日就要饿死……他们中,有和你娘一样的老妪,有比你女儿还小的孩子。你差点就要断了他们的活路!”
“大人,别说了,我招还不成吗?是一个穿玄色苎麻官袍的人让我做的。他说只要我引开衙役,事后给我五十两……小人也是救母心切,走投无路,这才一时糊涂啊。”
他连连叩首,“求大人绕了小人一命,小人命贱,可家中老小离了小人是断没活路的呀!”
谢辞一挥手,尚在连连求饶的李大柱就被人押了下去。
苏意晚叹了口气,盯着谢辞辨不清神色的面容道,“他被你几句话就诈出了实情,也是个胆小可怜的老实人,若不是为了快病死的老娘,想必也不会做这种事。罪有应得,却也情有可原。谢大人大人有大量,待此案了结,让他给粮棚帮工抵罪,工钱给她娘抓药,也算赎过。”
“法者,天下之公器,律法无情,守法当严。”
谢辞义正辞严。
今上就是于法之一道太过“有情”,御下不严,才沦为“人治”,手下的权利大的能遮云蔽月,才惹出这么多事端。
“治世之道,莫善于法。律法无情,但谢大人有情。谢大人看上去面愣,实际最最心软了。”苏意晚拉着谢辞的袖子,甜甜一笑,像只讨赏的橘猫。
谢辞不禁撞入她纯萌温软还亮着星子的目光中,呼吸一滞。
谢辞服软。
“就再依你一次。”
“李大柱说的官员应当就是邵言卿。但我们也不能仅凭一个对官袍模棱两可的描述就定他的罪,你下一步有何打算?”
“坐下喝茶。”谢辞神色晦暗。
十几年战战兢兢的为官生涯早已养成了邵言卿多疑,拧巴,不安的性格。
所以他派人火烧粮棚后十有八九会藏在暗处亲自确认纵火进展。
他只需守株待兔就好。
苏意晚眼底浮起一丝茫然。
这人又在故弄玄虚搞什么名堂?
不过观他这信誓旦旦胸有成竹的模样,她就知道邵言卿定然是他掌中之物没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