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睹温润夫君屠戮后》
1. 第1章
江州别院。
正厅。
吕嬷嬷正在垂首禀报:“夫人又去了翠茗楼,点了盏蜜饯金橙泡茶,随加一道玫瑰果馅蒸糕。”
“之后去了马行街上挑了对方盘,哦,还买了块茉莉花香皂。”
“回府后用一碗桂花白糖粥垫肚。”
吕嬷嬷说完,头垂得更低,不敢看向坐在上位的男人。
“她这么喜欢翠茗楼的茶点。”
男人的嗓音温淡,又极轻,仿佛只是随口应了一句。
但吕嬷嬷可不敢随口答。
她的这位主子向来阴晴不定,让人琢磨不透心思。
吕嬷嬷斟酌猜测道:“是,许是最近来了新点心师父的缘故。”
男人哦了一声,道:“那就把府上的厨子换了吧。”
吕嬷嬷:“是。”
“我去看看她,”男人起身,即将离开时转身又道,“吃那么多甜食,停她一个月月例,不听管教。”
吕嬷嬷一愣:“我该怎么和夫人说……”
男人声音极淡回:“就说家里没钱了。”说完抬步往梨棠院走。
吕嬷嬷神情恍惚,思绪随着脚步也渐渐远去。
她的主子姓严名绥,是江陵严家的嫡长子。
没错,就是那 “一崔二严三王门,月白风清谢氏庭。”中的严氏。
主子温润有礼,克己慎独,其手段与能力,堪称世家子弟之最。
连崔公都不由艳羡严氏出了一个当之无愧的继承人。
但吕嬷嬷知道,这位虽然表面瞧着温和内敛,实则是她平生见过最为冷酷与无情的人。
可在那梨棠院的失忆妇人进府后,这一切似乎变了。
那妇人姓姚名玉,小名玉娘。
她是个罪臣之妇。
主子暗奉皇上之命,领明城司来到江州是为了收集魏王的左膀右臂——江州知府的罪证。
江州知府与魏王一直有个线人,名唤陈煦之。
副使前去陈煦之汝州老家追捕,结果人没抓回来,却带回来了他那乘船落水的妻子。
陈煦之爱妻如命,为引出他,干脆让那妇人住进了主子在江州的别院。
她还记得主子知道后冷笑着要将人扔出去,别脏了他的地。
如今怎么发展成这样了呢?
吕嬷嬷很想提醒她的主子。
那妇人是被囚禁的罪妇,不是什么闺秀世家女,做严氏的外室都不够格。
更何况,那女子是个有妇之夫!
.
严绥不在乎玉娘是不是有妇之夫,反正陈煦之也是要死的。
什么罪妇,不过一张纸的事。
至于这妇人,将她养在江州,闲暇无趣时来逗弄一下也不错。
严绥阻止了丫鬟通报,脚步略微放轻走进内室。
齐整亮堂。
唯独桌案上随意摆放一珠子花灯。
是他让人从京中带来的,听底下人说最近流行这样式的花灯。
想来是她把玩花灯,不肯让丫鬟放置归整。
他能想到,她一边将花灯捂在怀里拿它跟个宝贝似的,一边对丫鬟说,我还是要玩的!你们可别把它搞坏了。
回头又将它随意丢弃。
这般没耐心,也不知像谁。
严绥已走到床榻边,碧纱帐下的女子正在熟睡。
女子长得极为明艳。
青蛾婉转,丹唇噙霞,无尽的春色似溶进了她的面容。
眼下许是做了什么美梦,唇边还带了一丝餍足的甜笑。
严绥坐下,她眉头浅蹙,随即缓缓睁眼。
见到来人,那原本惺忪的睡眼一下子明亮了起来。
她的面容艳丽。
可那双杏眼,纯澈得仿佛盛着刚冒出泉眼的泉水。
眼下她一骨碌爬起来,欣喜道:“夫君,你终于回来了!”
这双纯澈的眼眸因见到他而异常清亮,严绥很受用。
不过等日后她若想起过往,就得杀了。
他道:“嗯,刚回来。”
玉娘余光轻扫凌乱的床榻,突然像做了错事一般坐直了身子,上竖三指道:“夫君,我向天发誓我有在等你的,可不知怎的就睡着了……主要是那炭火烧得正正好,暖和极了。”
哪是什么炭火缘故,想来是那几碗桂花白糖粥,吃得她嗜卧。
向来一副乖巧模样,说着满口谎言。
严绥没有揭穿她,低声道:“无碍,今日身子如何了?”
“吴大夫今早把脉时说我身子好多啦!”
玉娘说完,一把抱起锦枕靠近严绥,极为认真道:“我知道夫君还要问我什么,问我吃得怎么样,睡得怎么样,什么都好,就是有一样,我总会想着夫君。”
蜜口糖舌。
她以前和陈煦之在一块儿时,也是这般的?
严绥眼底渐冷。
可看到玉娘那张红扑扑的脸蛋,还是抬手抚向她的长发——
指尖方触碰,严绥狭长淡漠的眼眸立抬。
那触感,不是她柔和顺滑的发丝,而是她的肌肤。
薄嫩娇软,温热灼人。
她就这么把自己的脸递过来,亲昵地靠着他的手心,自然得仿佛做了一件常见的事。
她的笑意瞬时从眼内流泻,还沁着一丝得逞的得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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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娘见到夫君确实很欣喜。
她知道夫君不喜欢他人触碰,还是大着胆子碰向他,见他征愣之际,甚至用脸去蹭了蹭他的手心。
夫君瞬间收回了手,玉娘乖巧未再动。
夫君偏过头,缓声道:“过几日会有个新大夫过来给你诊脉。”
玉娘轻巧地将头一歪,笑靥如花道:“全听夫君安排!”
夫君一向如此,说不来什么体贴温柔的话,但一直都是将她放在心上,细心照顾。
说来,玉娘觉着自个儿是撞了大运才嫁给这样的夫君。
三月前,她意外落水,被人救上来后就不记事了。
唯一记得她小名玉娘。
至于其他的,都是那喜欢板着脸的吕嬷嬷告诉她的。
吕嬷嬷说,她姓姚名玉,是淮州封桥姚家的独女。
封桥多林木,姚家做的就是木材生意。
一年前,水寇截了她父母运送木材的商船,又杀了她的父母。
与她家自幼有婚约的陆家听闻,怜她孤苦,干脆将婚事提前,她就这么嫁给了未婚夫陆衡。
嫁入陆家没多久,夫君陆衡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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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前往江州祁山书院读书,她便一道随行。
如今二人与一众仆从就住在这江州陆府。
这三月来,夫君读书辛苦,有时得宿在书院,几日才得回,就算得回,也会入夜才归,好在也有几日休沐。
可就算夫君如此忙于读书,可还是会惦记着她的身子如何。
这段时间以来,来给她看诊的大夫都有十几个了。
陆家仁义,公婆宽厚,又得夫君爱护,更重要的是,家财丰厚,虽抵不上富贵人家,但好歹吃穿不愁。
悠闲日子这般过着,这可不是撞了大运了吗?
玉娘回忆完自己的身世,又突然想起什么似的。
她连忙下床穿上鞋,鞋还耷拉在脚尖着,一步一跳地往明间走,边走边喊道:“嬷嬷,嬷嬷,我给夫君留的水晶鹅呢?”
“什么水晶鹅?”夫君问道。
吕嬷嬷这时端着一盘进来了道:“今日厨房烧的菜,夫人说要给郎君留着。”
“可香了,夫君你闻闻。”
玉娘掀开上碟,用手扇了扇满足道:“近几日不知道厨子怎么回事,烧的菜愈发好了。”
这鹅皮处晶亮琥珀,肉色焦红,纹理细致,还泛着诱人的油光。
一看就想让人夹一口放进嘴里大快朵颐。
可夫君不过浅浅一扫,便缓声道:“我不饿,你吃吧。”
总是如此,这样身子怎能长出肉来?
玉娘轻叹一口气。
夫君身形高挺清朗,可她曾有一次不小心碰到他的腕骨,才知他衣袖下不过是骨架好看,实则没多少肉。
“我特意等夫君回来一道吃的,”玉娘轻啊了一声道,“差点又忘了。”
说罢,玉娘又自个儿跑去小厨房盛了碗热腾腾的稻粳米饭,还拿了一碟蒸乳饼回来。
她将香热的米饭摆在夫君面前,又献宝似地捧着蒸乳饼的方盘道:“夫君看,这是我今日去马行街买的彩漆盘子,我挑了很久呢,好看吗?”
夫君的目光落在方盘上,道:“不错。”
玉娘将方盘放下来,又正襟危坐道:“那夫君也觉得,这么好看的盘子上,最配的就是这块蒸乳饼,对不对?”
吕嬷嬷突然假咳两声。
玉娘假装没听见吕嬷嬷的两声假咳,低垂眼眸,眼珠子却转着,余光瞥向夫君又赶紧收回,趴在桌案上道:“这蒸乳饼配着这么好看的方盘,没有被吃掉,它应该会很伤心吧。”
夫君没说话,视线却移到了她身上。
玉娘抬眸与他对视,不由感叹他的温润俊美,任谁都以为他是哪个簪缨人家费了心力培养出来的翩翩公子。
可若细看,浅淡的眉眼,冷敛的薄唇,灰色瞳仁也像蒙着一层雾,淡得看不透情绪,疏离之感若隐若现。
若非玉娘明白夫君平日里的细密柔情,被这双眼看着,她哪敢与他那般亲近?
夫君问:“你看我作什么?”
玉娘立即回道:“有没有说过夫君你长得好看极了?”
夫君默了默,最后平声道:“吃吧。”
他又加了一句:“最后一次,下不为例。”
一侧吕嬷嬷忍不住抬眼。
?
这方才不是还说要罚一个月例吗?
2. 第2章
玉娘欣喜,轻快地夹起一块蒸乳饼。
方夹到嘴边,清甜浓厚的乳香就铺面而来。
放入嘴中,外面的细糖粉先洒落在唇舌间,几乎不用咬,那绵滑柔软的乳饼就这么融化在嘴里,还有一些干果仁增添风味。
玉娘的颊面一鼓一鼓着,见夫君看了她一会儿,竟也拿起筷子夹了一块大片水晶鹅,裹着一口软香米饭,慢慢放进嘴里。
他吃得慢条斯理,有条不紊。
就算与他共同用饭已有许多次了,但每次玉娘眼睛还是如浓墨顿点,舍不得眨一下。
因为实在是吃得太让人赏心悦目了。
他的肩背直挺,没有任何懒散随意之态。
夹菜用菜之时,动作干净利落,不会发出任何声响,衣袖更不会触碰到桌案。
这一套动作,玉娘看都看累了,可他做得行云流水,仿佛不过拈手即来的事。
也不知公爹与婆母在夫君小时是有多严格,才将他训练成这样。
说起二老,玉娘脑海里都没有任何关于他们的记忆。
唉,也不知失忆的毛病何时能好起来。
夫君这时淡淡投向她:“饱了?”
“一块就够了,不然又像上回撑得慌,”玉娘冲夫君不好意思一笑,又犹豫着,“夫君,过几日便是年节了,要不我还是与你一道回封桥吧。”
她总得见见公爹与婆母,若是哪一日在街上偶遇,她都认不出来,那得多尴尬,多让人误会。
“今年岁终祭事务繁多,况且你身子未好,不便赶路。”夫君拒绝得很果断。
玉娘肩膀微沉,左手撑着下巴,兴致寡然道:“可你不在,这个年我怎么过得好?”
她边说着,右手边有一下没一下地摩挲着碗身的莲瓣凸纹。
突然,手握住碗身,玉娘笑盈盈道:“夫君能不能不回封桥了,就说,就说书院学业重,我们一道在江州过年吧?”
夫君眼神平淡,声音却带了一丝戏谑:“你倒是连理由都帮我找好了?”
“就算找好了又如何,你定是要回封桥的。”玉娘轻叹了一口气。
“也不是不可以。”
玉娘眼睛一亮:“此话当真?”余光瞥见了吕嬷嬷也在这时抬头看向这边。
玉娘冲她一笑,吕嬷嬷板着脸继续低下头。
这婆子。
“当真。”夫君回。
玉娘立即起身拂袖给他又夹了一片水晶鹅,语气带了一丝期待道:“那我们明日去采办吗?”
夫君看了一眼碗里的水晶鹅,眉头一蹙,但还是起筷吃了,随后道:“嗯。”
玉娘开心地夹向蒸乳饼,筷子还没碰到乳饼,就听夫君悠悠来了一句:“不是说不吃了?”
“心情好,要多吃一块。”玉娘大言不惭地夹进碗里道。
接下来的时间里,玉娘小嘴叭叭说着这段时间发生的事。
比如说马行街的殷大娘说她替她挑的碗具别致,回回她挑的货卖得都特别快。
常去的锦云庄新进的纱罗料子越来越不好了,摸起来一股子粗糙。
还有翠茗楼听来的八卦,玉娘眉飞色舞地讲着。
严绥听着,有时也会说一两句。
二人就这般,你来我往的,桌上的菜吃得七七八八,灯下烛火也被吕嬷嬷换了一批。
玉娘打了个哈欠,手遮着嘴,同时呜咽着说了一句话。
听也听不清。
夫君问:“你说什么?”
玉娘清了清嗓子,飞速道:“我想问,夫君今夜在梨棠院睡吗?”
此话一出,他立即看向她。
一旁的吕嬷嬷头埋在胸口,比之前还要寂静,仿佛连呼吸都变得谨慎起来。
周遭气氛,霎时变得凝滞又奇怪。
玉娘羞恼极了。
她鼓足了勇气才说的,她自失忆后,夫君说是为了她身子好,就搬去了林书院住,可他们到底是夫妻,这总是分居不太好吧?
这才提了这档事。
哪知夫君还有嬷嬷是这反应,倒像是她在邀请夫君……她根本什么都不记得,这事儿还是个新鲜事呢!
她也很怕的好不好。
玉娘转过身:“就当我什么都没问。”
夫君语气放轻道:“你身子未好,再等等吧。”
这说的什么话!
玉娘豁然起身,捏着自己发红的耳垂,快步绕过屏风,直扑床榻将头埋进被衾中:“知道了知道了,天色不早了,夫君快些回去吧,我这可不是赶你走哦……”
屏风后传来低沉笑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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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了一会儿,严绥出了梨棠院,眼底笑意渐渐散去,恢复以往疏冷。
早已在院外等候的韩泰带刀跟上严绥脚步道:“回禀主子,何大人已经收到曹宗成明日要在天一阁宴请的帖子。”
韩泰道:“他终于耐不住了,看来那批兵刃果真在青阳县。”
“这老东西狡猾,不到最后不会认栽,”严绥声音极淡道:“告诉何鼎,明日去赴宴。”
“是。”
韩泰跟紧严绥脚步,接着道:“主子,今日属下还得了消息,听说谢家人也来江州了。”
“来的是谢家郎君谢玄礼,还有谢三娘子谢惠贞。可能是来江州游玩的。”
严绥没有说话。
韩泰瞧了一眼严绥平静的面色,主子对这些一向不感兴趣,可不感兴趣还是要他一一禀报。
将到林书院时,韩泰准备退下。
严绥狭长的眼眸微抬,慢声道:“明日去梨棠院,把你的佩刀除了。”
韩泰一愣,立即道:“明白。”
他又挠挠头道:“不过,属下瞧夫人也不怕啊,除了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夫人吓了一跳,这不后来还围着我的刀左看看,右看看,甚至还想上手摸呢。”
韩泰可记得太清楚了。
那一日他刚走进梨棠院明间,夫人就蹦跳起来,但很快就新奇地围着他转了好几圈,最后还问他:韩泰,你的刀看上去太帅气了,能摘下来让我摸摸吗?
那当然帅气,他的刀可是明城司特制,上面还有他指定的图案呢。
除了主子的刀稳坐明城司头把交椅,其余的刀里他的算是数一数二。
“她是枚棋子,但凡事需谨慎。”
严绥听到‘上手摸’三字眼,眉头几不可察地一压,很快恢复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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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温淡道:“下次再拿着你的刀晃来晃去,给我滚回盛京。”
韩泰:“是!”
但韩泰委屈。
他是主子的侍卫,又是明城司的左卫,一个侍卫不拿刀又能拿什么?
主子的心思越来越难猜了。
.
次日清晨,玉娘净面梳妆,满意地在眉子旁画上一金粉瓣形花样,刚画完,就听到吕嬷嬷说:“郎君来了。”
玉娘立马放下花钿笔,小跑至隔间小火炉旁,将温着的药装到碗里。
严绥刚踏进明间,就有一碗黑黢黢的药径直送到他面前。
那闻着便苦得不得了的黑药后面是一张灿烂明媚的笑容,还有一双满是期待的明眸。
严绥眼波平淡,像往常一般接过黑药便利落地灌进肚里。
看得一旁的吕嬷嬷与韩泰心惊胆战。
虽说明白夫人熬得药是大夫开的方子,可是药三分毒,这一碗接着一碗灌下去,这身子受得了吗?
严绥将空碗一翻,问:“满意了?”
“满意满意,”玉娘笑得更欢了,“夫君每日这么一碗,身子迟早会好起来。”
她可还记得醒来第一次见到夫君的时候。
他脸色苍白,脚步虚浮,整个人似乎要倒下去了,都这样了还要过来看她,她自然也不会计较当时他对她说话那么冷漠。
后来她问吕嬷嬷,吕嬷嬷沉默了半天告诉她:“郎君身子有疾,这是从娘胎里带出来的。”
听完后的她当然急得团团转:“你这婆子,这么重要的事怎么不早说!”
自此之后,她就让大夫开了强身健体的方子,每日亲自煎来给夫君喝。
严绥视线轻飘飘地落在吕嬷嬷身上,吕嬷嬷做错了事般低下头。
当时夫人问得急,她没办法,只好现编了一个理由。
好在主子在江州别院时比在别处时要仁厚许多,不然她这把老骨头可受不住那些刑罚,吕嬷嬷唏嘘。
玉娘放下药碗,以为他们即可就要出门,谁料夫君与她说他要与同窗一聚,之后再与她相会。
玉娘乖巧应着,目送夫君离开,还有韩泰也跟着夫君后面。
这其他读书人的书童一看就是个文秀样儿。
可夫君找来的书童,体型高大威猛,站在这梨棠院内,显得哪哪都促狭。
他还佩刀呢。
玉娘提声问:“韩泰,今日你的刀呢?”
韩泰听闻,感受着主子斜过来的悠悠视线,讪讪笑道:“夫人,刀坏了,拿去修了。”
“这什么刀,这么容易坏,”玉娘道,“韩泰,你下回可别去那家店买了。”
韩泰哎了一声,不敢多言语。
玉娘没有再耽搁,随后乘坐轿子出门。
陆府坐落在江州东边的文昌巷,载着她的轿子出了文昌巷到了潘楼街。
因正在年关,一路街上各家铺户都结扎彩棚,悬挂彩旗,还有不少迎献的队伍,鼓吹唱乐不断。
玉娘掀帘,感受着扑面而来的热闹氛围,唇边沁着笑意,满脸都是惬意。
真好。
就这样与夫君平平淡淡地过下去,就是最好的日子了。
3. 第3章
玉娘没有到本来要去的长明寺庙会,反而钻进了州桥旁的市肆。
两侧商贩此起彼伏的叫卖声。
各式各样的羹汤、时果散发的香气中还夹杂着新桃符的木香味。
玉娘深吸一口气,随后熟练地挑起门神、桃符等节物,再在果脯、腊脯的摊位前仔细瞧看。
吕嬷嬷早就对场景见怪不怪了,这妇人在挑货选货上一向都是好手。
玉娘又逛过几个摊位。
恰见一香茶摊位前,有小娘子捧起一盏蜜蜡香茶递于旁侧的夫君,她夫君应是喜爱这盏蜜蜡香茶,一口饮尽,小娘子掩袖轻笑。
玉娘想到了夫君,也被勾得买了一些香茶。
“好了。”玉娘方将摊主找回的铜钱放回荷包内,听到铜钱相碰的当啷声,满意地对吕嬷嬷道,“我们换个地儿吧。”
轿子往西边抬,到了酒肆林立的长乐坊。
玉娘像往常一般进了翠茗楼,熟门熟路上了三楼,随着堂倌穿过梅花暖帘,绕过道道屏风软壁,到了倚栏的雅间,还可见一楼高台。
她走得燥热,只想喝点清爽些的,便要了一盏茉莉泡茶。
泡茶刚上桌,就听得旁侧屏风有一男子,声音清亮道:“你们要说起齐王府,你们猜前些日子我途径庆阳听到了什么?”
那清亮男子卖关子,引得同行人频频问:“听到了什么,可快些说吧。”
清亮男子道:“我可听说齐王府有意要与太原谢氏结亲,也不知那谢家应不应这门亲。”
玉娘抿了一口茉莉茶,饶有兴致地听着。
太原谢氏乃世家名门,与其齐名的还有江陵严氏,京兆崔氏。
这又是王府,又是世家的,这些个高门权贵,与她一个出身小地方的商女小妇差着十万八千里。
因此当听到谢氏时,玉娘也不过回想起一些小老百姓的传言。
“哎,老朽老早就知道此事了,”有一苍老声音道,“老朽还知道是要将齐王府的郡主许给谢家长公子,谢玄礼。”
“对对对,就是谢家长公子,若有一日,我也真想进京一睹他的风采,”清亮男子感叹道,“听说他主持的沐佛会那可是一大盛事。”
“可谢家那位长公子不是早有亲事了吗?”又一个男子,男子声音沙哑。
听到此处,玉娘本有些蔫蔫儿的脑袋又立即挺起来,兴奋地比着嘴型问吕嬷嬷:你知道什么亲事吗?
吕嬷嬷不语。
玉娘猜吕嬷嬷也不知道,干脆就竖起耳朵听旁侧屏风的对话。
“被陈老弟这么一说,老朽也记起来了。”
“我也记起来了,好像早些年宁王府与谢家定过亲,是打算将独女许配给谢家长公子,当时在江州大伙儿都传是一段好姻缘呢。可惜了,如今竟到这地步。”
陈姓男子冷笑道:“齐王府与谢氏这等作为,无非就是觉着宁王死了,剩下孤女良善可欺,干脆不承认这桩亲事。”
他又重重放下茶杯:“谢氏清贵,我听着不过就是句笑话!攀附魏王,勾结齐王,全靠联姻之举,哪担得一句清贵?”
“先生好大的口气!张口闭口便定了谢氏的罪!”
这时,突然有一道清澈女声响起,似压着几分怒气与不满。
玉娘杏眼睁大,一下歪过身子看向发出声的地儿。
那是隔了一间的雅座,透过松竹碧纱软壁,隐约可见两道身影。
一道身影想来是这说话的女子,气质端庄婉约,就算是心有怒气,但身形不移。
另一道身影坐于女子对面,尽管看不太清,但一眼瞧过去,身姿明朗丰仪,宛若温润珠玉隐于烟雾。
“夫人,”吕嬷嬷突然微侧身,挡住了玉娘的视线,低声道,“茶快凉了。”
玉娘冲吕嬷嬷一笑,立即歪回身子。
这婆子虽然有时说话刻薄难听,可有些时候还是极为忠心的。
这一男一女显然不是什么普通人家出身,可能两个指头一捏就能把她给捏死,她就当看台戏,没必要把自个儿牵扯进去。
她可惜命得很。
“先不说是齐王府要与谢氏结亲,可不是谢家主动。”
那女子此时似乎已经平复了心情,继续平声道:“再说宁王遗孤李菩宁,她根本不在盛京,更无人知晓她去了何处,许是早就不在世间了。
况且就算宁王府还在,她也得垫个脚尖才够得上谢家,更何况现如今?”
说到这里时,那女子轻描淡写的语气中藏着一丝轻蔑,淡笑道:“照现在的情况,她回到盛京,恐怕她自个儿都不敢提这桩婚事,提出来也不怕人笑话。”
怎么就不敢提?
她不仅提,她还要大大方方地上门提。
玉娘脑子里突然冒出了这一个想法,可一转念,失笑喝了口茶。
这盛京名门之间的纠葛与她一个小小妇人有何干系?她一个还拿着月例的人还去操心人家?
“好一个谢家!”
这会儿,陈姓男子沉声一笑,道:“想当年文公仁德在怀,文名在外,他在世时,谢家徽园十里长街外皆是拜门学子,修文馆下名士如云,天下学子谁人不以进修文馆为荣?
可如今呢,谁人还记得文馆风骨?
而你这不知从哪儿来的小女子倒好,竟还以世家门第之言辞欺压孤女,这难道便是你们这些推崇谢氏之人的所作所为?
若文公地下有知,见今日之谢氏竟以门第轻贱旧义,怕也是不得安宁了。可笑至极,谢氏将亡啊!”
“砰!”
隔间女子用力放下茶杯,一下发出陶瓷清脆碰撞声,她的声音已全是冷意:“一派胡言,不辨是非!”
“谢氏修文馆仍是天下学府之首,自有清名,岂容几句市井流言诋毁?
说什么欺压之言,世家门第是事实,何故听不得实言,却要听取虚词假言?
阁下编排不止,那我只好请官府来评评理了。”
“来人,送几位去州衙!”
隔间女子话音说完,不知从哪里出来了数人,个个训练有素,直接就上前要带走方才谈话的几人。
玉娘一愣,不过几句话,竟还要闹到州衙去?
她连忙饮尽了口中茶,随口调和道:“小娘子息怒,天下酒楼每日谈天说地的多了去了,若都送去州衙,衙门怕是得摆上茶水长凳,接待到明年了。”
这过来喝茶吃点心的功夫都能遇见这闹心的事,还是劝几句,让那隔间女子消了气好。
谁料那隔间女子的眼神顿时转过来,透过数重屏风道:“你说得是,你既这般说话,想来也编排了不少,来人,将她一道带去州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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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奉命前来抓拿的几个仆从听了那隔间女子的话,转身冲玉娘而来,手还没碰到玉娘,吕嬷嬷先一步挡在了玉娘身前,沉下面目:“不可碰我家夫人。”
不过是一个老婆子。
几个人想上去拽开,可没想到这老婆子在几人的合力下都纹丝不动,还面不改色绊倒了一人。
这婆子竟这般厉害。
玉娘吃惊之余,又听那陈姓男子哈哈大笑道:“真是天底下的大趣事,不过在酒楼闲谈,竟要被送去州衙?”
隔间女子道:“还不动手——”
“婉之,”一道男声打断了隔间女子的命令,这道声音清冽、干净如新泉,此刻掺杂着一丝冷意,“过了。”
自这男子开口,那些抓人的仆从便不再动手。
玉娘好奇歪头一瞧,看不清他的全身,只瞧见了他的右手。
白皙修长,如玉的腕间挂着一串菩提子念珠。
难不成这男子还是佛门中人?
隔间女子被这么一说,似乎泄了全身的力气,却还是有着几分不甘:“兄长为何总是偏帮外人?”
那男子没有理会自己妹妹的这句话,反而起身对那陈姓男子与玉娘行礼赔罪,声音平稳温和:“家妹无礼,我定回家好好管教,还请几位莫要见怪。几位若不嫌弃,今日几位的茶水钱在下出了,全当赔罪。”
玉娘自然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摆摆手算了。
那陈姓男子与其余人见状,似乎也没有再要纠缠的意思,互相拱个手就算完事了。
方才的闹剧就这么平息下来。
吕嬷嬷低声道:“你以后见到他们,要离远一些。”
“明白,”玉娘难得同意吕嬷嬷的话,捂嘴嘟囔道,“不像是什么好惹的人家。”
吕嬷嬷眼神复杂,没再说话。
这会儿,隔间那男子已起身下楼,唯剩隔间女子在那处,玉娘不知为何她兄长已走,她还要待在那处。
谁料她那兄长刚不见身影,那隔间女子便冷声道:“全部都给我绑起来,送往州衙。”
玉娘睁大眼睛。
不是吧?这小娘子这么疯。
“好横的谢家人。”一道无情无绪的声音响起。
玉娘眼睛瞬间一亮,看向楼梯口:“夫君!”
那隔间女子立即道:“谁说我是谢家人的,这位郎君可别认错人了,谢家远在盛京,这里可是江州。”
严绥走到玉娘身边,视线上下轻扫了一遍,话却是对隔间那处说的,语气随意平淡道:“惠贞,惠兰,惠莹,你是哪一个?”
那隔间女子声音顿时多了一丝慌乱:“你是何人?”
严绥没有回她的这句问话,继续慢声道:“这三人中只有一人不常在京,看来你是谢三谢惠贞。”
“休得胡言!”
那隔间的女子的话语中皆是慌乱:“我才不是什么谢惠贞。”
“难不成真是谢家三娘子?”
“可谢家的娘子怎么会到江州来?方才还要抓人去州衙呢。谢家人怎么会做出这样的事来?”
……
隔间女子顿时起身,环顾四周,见周遭人都往这边看来,还纷纷讨论。
她又羞又恼,立即道:“今日我不与你们多计较!”
说罢,转身就下了楼梯。
4. 第4章
这么一遭,玉娘若还猜不到这女子就是夫君方才所说的谢三娘子,那她就是个傻子了。
恐怕她这般蛮横行事,也是不想传扬出去,才矢口否认。
玉娘围着严绥下楼:“夫君聪慧,可夫君怎么知道那些个名字的?”
严绥回道:“听同窗所说。”
“也是,祁山书院学子那般多,有几个从盛京来的也正常,”玉娘脚步轻快,“真没想到,今日居然能在这里见到谢家人,这传言听多了,一下子见到真人都有点不敢相信。”
只是没想到说动手就动手,架势那般大,玉娘唏嘘。
“什么传言?”严绥问。
“可不少呢,但最多的应该是那谢长公子谢玄礼。”
玉娘一步不落地紧跟严绥,回想道:“听说他自幼皈依佛门,早些年却被接回谢家,圣上还亲自钦点他为文渊法师,主持佛坛法会呢。”
玉娘放低了声音,可不掩言语兴奋:“我还听说,他长得形貌俊美,好看极了。”
严绥的声音听不出任何情绪:“是吗?”
一旁的吕嬷嬷与韩泰:姑奶奶,可别再说了。
玉娘用力点头,还问起旁边的吕嬷嬷与韩泰:“是啊。嬷嬷,韩泰,你们是不是也有听说过?”
吕嬷嬷木着脸摇头:“老奴不曾听说。”
韩泰也回道:“什么谢家人,什么形貌俊美,夫人你可别信,这些都是传出来骗人的,谢玄礼丑死了。”
“你又没见过他,你怎知他相貌丑陋?”玉娘说了一句,道:“不过,就算真如传言所说,我也知道,那肯定也及不上夫君。”
玉娘的视线落在严绥脸上,笑嘻嘻道:“夫君是世间最好看的男子了。”
严绥瞥过头:“油嘴滑舌。”
“哪是油嘴滑舌,我说的都是真心话,真真的。”
玉娘想起了今早夫君的话,又问道:“夫君与同窗相聚好了?方才我在市肆时,听闻宋河畔今日有游神祭,不如我们去看看……前面怎么了?”
玉娘与严绥已经下了三楼,可翠茗楼的正门却被人群堵住了。
“夫君,我去看看。”
玉娘寻了个好位置挤了进去,只见早已经下楼的那隔间男子冷着面站在那隔间女子前,似乎是知道那女子会那般行事,就在此处等着。
方才因为屏风挡着,玉娘没有看到那男子的面容,眼下倒是看清了。
当真好相貌。
清冷矜贵,濯濯如春月柳,那浑身的气度更是脱俗出世,可远观而不可亵渎。
周围驻足之人想来都是被他的外貌吸引。
方才那隔间女子是谢三娘子,难不成这是谢长公子谢玄礼?
“他们先口出诋毁之言,我不过是想教训他们一下,兄长为何要罚我?”
“他们是何人,你又替谁去教训?你堵得住一人之口,堵得住天下悠悠众口吗?如此蛮横行径,今日我定要请家法,回去!”
那隔间女子愤愤不平,可还是听话地钻进了马车内。
人群散了。
玉娘小步跑到严绥身旁,巧笑道:“夫君,我们走吧,对了,方才我给你买了蜜蜡香茶,晚上夫君尝一尝?”
严绥轻轻哦了一声,语气疏淡却又似乎带了点戏谑:“可别说是买给我,回头自个儿喝完了。”
玉娘想起了以前的糗事,捂面啊了一声,跟上严绥脚步一起走向马车处。
另一边,谢玄礼还没上马车,就听身旁护卫低声禀报:“郎君,有两人的胳膊都被折断了。”
谢玄礼眉眼微皱:“方才里面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一一说来。”
这些护卫都是谢家家养子,个个身怀不凡的武艺,怎么会在当众之下被人折断胳膊?
那护卫说了里面发生的事,又悄悄指了指远处二人。
谢玄礼看过去,视线先定在男子身上,此人高挺清朗,仅从背后看,气势迫人,江州还有这等人物?
至于他身旁的女子——
这女子走路轻快,走路有时快有时慢,偶尔还会蹦跳一下,可无论怎么走,都是在开心地绕着那男子说着话。
那灵动无比的神态与动作,谢玄礼莫名想起了多年前在大昭寺他偷偷养的小莺鸟。
那只小莺鸟常在他于后山独自念经时飞来,偶尔吃几粒他洒在石桌上的栗米,更多的时候围着他的手蹦蹦跳跳,歪着头叽叽喳喳。
但没过多久,他再去后山时,那只小莺鸟毫无生气地躺在石桌上,身子都硬了。
不过几瞬,谢玄礼收回视线道:“去查查那男子。”
说罢,他脑海里突然出现了一个人的身影。
谢玄礼又回头看了一眼那男子的背影。
会是那人吗?
谢玄礼很快又打消了念头,那人怎么会出现在江州,又怎么会在江州娶妻,他真是糊涂了。
.
玉娘与严绥到宋河畔时已近黄昏,人多得快走不动道,都是来看热闹的。
二人决定选一家酒楼先坐坐。
严绥道:“就天一阁吧。”
玉娘面露难色,轻声提醒道:“夫君,天一阁会不会太贵了些,家中最近没钱了,我们还是省着点花。”
天一阁是江州数一数二的酒楼,听闻进去吃一盏茶都抵得上别的酒楼一顿饭钱呢。
昨日嬷嬷还跟她说家中银钱短缺,她下个月月例都没有了。
严绥记起了这档子事,又见玉娘一脸担忧的样子,不由想到,她与陈煦之为夫妻时,是不是也是这样体恤她的夫君。
是不是也是这样事事为他着想?
可惜,只要那陈煦之露了踪迹,他必杀他。
她这辈子都别想见到她真正的夫君了。
严绥掩去眼底阴鹜与一闪而过的恶劣,淡声道:“无碍,难得一次。”
夫君都这般说了,玉娘也自然随他意。
但真当到了金碧辉煌的天一阁面前,玉娘另一只脚还没踏进去,前一只脚先缩了回来:“等一下!”
她上上下下整理了一遍自己的衣裙,又将鬓角的碎发捋到而耳后,想了想,还是放下碎发,转过身问吕嬷嬷:“嬷嬷,我瞧着还好吗?”
吕嬷嬷瞧看一番,点点头。
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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娘深呼一口气,挺起腰背对严绥道:“我们进去吧,夫君。”
一走进天一阁,玉娘便闻得一股清幽木质香,耳畔也多了数道丝竹弹唱声,穿着体面的堂倌迎面笑道:“今儿人多,底下且都坐满了,几位要上雅座吗?”
严绥让带路。
玉娘跟在夫君后头,每每这个时候,她又总觉得夫君不像一个读书人。
他进出这样的场合自若淡定,仿若就该如此,气势也不同于常人,比之之前见到的谢家公子更不遑多让。
玉娘感叹。
公爹与婆母比照着世家公子去培养夫君,也不知小时夫君得吃多少苦。
玉娘与严绥到了雅座,刚坐下来就有温热的帕巾递上来。
玉娘擦拭一番,待人走后欣赏着自己的手,还闻了闻,随后惊奇道:“竟还是香的,夫君闻闻?”
说着她就把自己的手伸到严绥面前。
那双白若凝脂的手就这么晃在他面前,虽有酒楼帕巾的劣质浓香,可还是没有掩盖她本身的香气。
那香气又如游丝般溶进人的鼻息,防不胜防。
严绥长眉疏淡如常,眼底却是一滞,但很快恢复清明,略偏过头。
玉娘倒不在意夫君的躲避,她又闻了闻道:“不过不是什么好香,还有些年头了,夫君的鼻子真灵。”
他本不喜欢她触碰,让他闻自己的手确实过于亲昵了些。
至于夫君身体上不愿意与她亲近,这有什么打紧。
反正夫君不喜欢什么她就不做什么,他喜欢听好听话她就说给他听。
只要她的日子过得舒舒服服,一切都好说。
这时,底下唱台上了一台新戏,唱得是一对新婚夫妻后来又变成了一对苦命鸳鸯的故事。
那戏里的主人公也是自幼定亲,玉娘听了几句忍不住问道:“夫君,你还从未与我讲过我们成亲之前的事呢,只说我与你只见过两三面。”
“只见过两三面,又有何事可说?”严绥回道。
这倒也是。
看来每次不过是碰一照面,不过碰了几次照面,就要一辈子在一起过日子了。
看来夫君也不介意这姚家的娘子到底是谁。
今日坐在他面前的是什么姚三,还是姚四,只要是姚家的,夫君都会照娶不误。
玉娘顿时一阵庆幸,幸好碰见的是厚道的陆家,要是碰到其他人家,她父母双亡,又生病失忆,指不定怎么磋磨她呢。
她哪有现在的好日子?
想到此处,玉娘举起茶杯对夫君道:“玉娘今日以茶代酒,敬夫君一杯。”
严绥早习惯了玉娘有时突如其来的举动,想来是她想东想西的结果。
他也随了她的意,漫不经心举起茶杯轻碰道:“那我先干了。”
玉娘唇角一弯,笑声轻快,显然被严绥的这句话逗笑了。
吕嬷嬷已经见怪不怪。
但韩泰常在外奉命行事,极少在内宅,眼下见到这个场景,不由诧异。
怎么感觉主子把眼前这位不像是当做囚禁在江州的罪臣之妇,反而是他真养在江州的外室?
5. 第5章
严绥接着点了几道果子与泡茶,玉娘没尝几口就听楼下喧哗,有酒客拍桌嚷道:“游神祭开始了!”
玉娘唰得一下起身,又不舍地坐下来:“这些个茶点果子可怎么办啊?”
严绥道:“我再坐一会,你先去,茶点我打包回府。”
听夫君这么一说,玉娘面容顿时转喜:“那夫君可别忘了来找我。”
得了夫君应允,玉娘带着吕嬷嬷飞奔下楼。
在众人都争着抢着出去看那游神祭时,这时楼梯上来了一行人。
为首的两个人,一人锦衣宽服,包着他微胖的体型,肤色黢黑,顶着一个酒糟鼻,笑眯眯地颇为亲切和善。
另一人公门劲装在身,腰佩横刀,长脸鹰鼻,目光如炬,下颚处还有一道可怖的疤痕。
玉娘与他们擦过后,身后的吕嬷嬷与那长脸鹰鼻的人互相对视了一眼。
随后就当什么都未发生。
而这人正是明城司副使,姓何单名一个鼎。
“何大人,你愿意给下官这个面子赴宴,下官感激不尽。”
曹宗成语速较快道:“下官已命人备上好酒好菜,何大人今日可不要拘束,敞开了玩!”
“若何大人还觉得玩得不够尽兴,”曹宗成压低声音,眼中多了一丝不明的笑意,“待会儿下官给何大人再安排几个小娘子……”
“曹大人,”何鼎声音颇冷,“怎么还没到座儿啊?”
曹宗成被打断没有一点变脸,反而笑得更深:“瞧我,人话太多了也不好,何大人这边请。”
一行人上了楼,直至一私密雅间前,只有曹宗成与何鼎二人进屋。
屋门紧闭。
一个时辰后,屋门再一开,何鼎一人离开。
不久,屋内传来阵阵大笑。
曹宗成收起大笑,满意地眯了一口好酒,接着提声道:“俞大人,出来吧!”
雅间的软壁屏风后有一人走了出来。
这人高瘦如竹竿,两颊凹陷,眉眼自带一股阴郁之气,奇怪的是,此人这么瘦,走路却沉稳有力,让人不容小觑。
曹宗成道:“俞大人,你也听见那何鼎说的了吧,他们马上就要离开江州了,也该离开了!”
“借着个鸡毛蒜皮的案子当由头,在这前前后后搜查了那么多遍,什么鬼东西都没查出来!”
“也不知道王爷忌惮他们什么?都是些借着名头捞一口的饭桶,别看长得唬人,都是一群草包。”
曹宗成不知想到了什么,那和善的面上露出了一点凶狠,拿起酒杯就灌了下去。
俞远丰眉头皱起,阴郁之气更甚:“何鼎等人可是一直在青阳县逗留,你说他们什么都没查出来?我再提醒你一句,明城司不是你想得那么容易对付。”
曹宗成哎呀了一声道:“我说俞大人啊,他们不可能知道兵刃的下落,那青阳县也不过是他们瞎猫撞上死耗子,碰巧撞上了!
这地界可比你想得大多了,又是山又是水的,绕得很,更何况那地儿……哎,实话与你说,一般人想不到。
而且,他们都说要走了。”
曹宗成满脸的自信,对站在窗边的俞远丰道:“你就放一万个心吧,等俞大人回京,也帮我转告王爷,一切都妥当,也还请俞大人替我美言几句。”
俞远丰的视线一直在外,他没有回曹宗成这番话,反而问起了另一档事:“有陈煦之的消息了吗?”
曹宗成回:“这倒没有,我派人寻了一段时间了,没有任何消息。”
俞远丰道:“务必尽快找到陈煦之。”
曹宗成应着,又笑道:“今儿个游神祭,俞大人一直看外边,这在上头看有什么意思,还是等会儿与我一起——怎么了?”
曹宗成见俞远丰神色大变,那双利目紧盯某一处,仿佛就像鹰隼死死锁定猎物。
曹宗成连忙上前,视线投向俞远丰看的方向,松了一口气道:“我还当是什么,游神时啊也会有那个叫什么,哦,圣女娘娘,那都是从队伍里选出最好看的小娘子来当的。”
俞远丰一字一顿说:“像,太像了。”
曹宗成不解:“像什么?”
俞远丰的目光就定在那处,声音缓慢:“这个女子,太像宁王的遗孤了。”
曹宗成还当是什么呢,回道:“俞大人啊,这天底下长得像的人多了去了,不过那遗孤不是早就死了吗?”
“没死,”俞远丰冷声道,“王爷就是命陈煦之将她从汝州带回盛京,但现在两个人都不见了。”
曹宗成还想问什么,俞远丰看向远处的眼睛顿时出现了一丝不敢置信,随后豁然离开!
.
严绥出了天一阁。
刚跨出大门,热浪裹挟着喧哗扑面而来,锣鼓声,诵经声,喝道声,嘈嘈杂杂。
宋河两岸都是耸动的人潮,跟随着游神队列向前。
刚走过的是面容狰狞、手持铜剑的钟馗,喝令‘邪祟退散!’,扑舞挥动的小鬼们在旁,后面还有源源不断的游行队伍。
严绥眉头微蹙,还是走进了人群中。
只见游行队伍后边众人拥来的一台高轿。
四盏琉璃花灯悬于轿角,华光流溢萦绕着轿上女子周遭。
那女子高带重楼子花冠,额间红点明艳,玉眸之下戴有朦胧面纱,白裙飘飘,其形似仙,其态如神。
壮丽烟火,耀眼万灯,圣女在梵梵诵经声中跪于高轿,宛若一副上古神画。
而下一刻,圣女娘娘抬起头,似在寻找什么人,突然眼睛一亮,明亮笑意顿时出现在脸上。
严绥的眼底印着玉娘的笑颜,当下心神一震,手指在袖中倏然收紧。
也不知怎的,耳朵像塞了棉团,周遭的喧闹,仿佛都离得很远,很远。
突然,一阵尖叫声顿起:“有人杀人了!”
全场顿时像在油锅一般沸腾,翻涌、推搡不断,哭叫声此起彼伏,诵经声与锣鼓声也戛然而止,偌大的宋河畔顿时乱作一团。
那高轿也被撞得要摇晃,仿佛随时会倒下。
严绥眼神一凛,拨开反方向的人群,大步上前一把将脸色苍白的玉娘拉过来。
她居然冲他嘻嘻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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笑:“夫君!我方才看到你了,你看到我了吗?”
严绥淡声道:“你还笑得出来?”
吓成这样,还有心思笑。
玉娘也觉得这个时候不应该笑,只是忍不住。
被严绥这么一说,她立马捂住嘴巴,闷声道:“不笑了。”
话音刚落,一只箭飞快从高处射来,快如破竹,箭头直指玉娘。
玉娘瞬间被严绥扯过胳膊,二人一同倒进高轿。
箭头嘭得一声,直破轿身。
玉娘看着射进来的半截箭支,惧怕瞬间席卷了全身,袖中的手都不住地微微颤抖。
但很快,她按住自己狂跳的胸膛,飞速做出了决定,对身旁的严绥道:“夫君,恐怕是一些贼寇混进来了,待会儿我们出去,你就使劲往前跑,我穿着显眼,他们肯定先注意到我!”
玉娘说着,又把快倒下来的重楼子花冠扶正,心想,夫君身子不好,眼下这么危机时刻,旧疾一发,不等贼寇杀人,他自个儿先倒了,还不如让他和人群先一起跑,自己去吸引注意。
严绥听着好笑。
这妇人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刚刚那支箭要不是他推了一把,恐怕已经射穿她了。
她现在居然还在说什么让他赶紧跑的话。
严绥讽刺的话还没说出口,就对上了玉娘的视线。
那视线不乏恐惧与惊悸,但更多的是浓浓的担忧,严绥在嘴边的话渐渐吞下。
玉娘见他不回应,眼下又情况紧急,她也顾不得上,上手捧住严绥的脸,捏他的脸:“夫君,你听到了没,赶紧跑!”
严绥下颔绷紧,瞪大眼睛,她在做什么?
可很快就注意到了她的手在颤抖,暗处的她脸如金纸,额间都冒出了汗。
严绥避开了她的手,声音极淡道:“你慌什么?”
有他在,何人能伤她?
严绥又道:“要跑一起跑。”
玉娘暗咬银牙,低声道:“好,要跑一起跑!”
严绥的手一下就被玉娘牵起。
严绥低头看了一眼,她的手娇小,他甚至觉得自己可以完完全全包住她的手,柔软得……仿佛用点力就会被捏碎。
手心的汗粘腻,早已分不清谁是谁。
他被她牵着冲出高轿,没跑几步,严绥挣脱了玉娘的手,玉娘连喊了几声‘夫君’,叫声很快淹没在人潮中。
严绥转身,走了几步,瞬间抬头,锐利的视线定在远处高阁。
.
高阁栏杆处,男人又要架起长弓,可突然注意到了人群中的一人。
所有人都慌张地逃跑,就像那弱小恶心的蚂蚁四处乱转,而他就这么站在那处,看着他。
男人从未见过这样的眼神。
那眼神,阴鹜冷沉,如渊似海,仿佛能吞噬一切,但即刻转为淡淡轻蔑,还刻着一丝不明的恶劣笑意。
那笑意还未消散,男人眼前一黑,猛烈炙热的剧痛顿时从眼眶传至全身!
“我……我的眼睛!我的眼睛!我看不见了!我看不见了!啊啊啊啊啊!”
6. 第6章
“大人看!”
俞远丰被底下人叫来,刚走至栏杆处就看到了地上躺着的一副尸体,双眼被利刃刺瞎,血迹糊满整张脸。
俞远丰上脚将人踢翻个身,只见其中一个利刃是直直贯穿了他的整个脑袋,血肉模糊,惨不忍睹。
俞远丰不由沉脸道:“下手竟如此狠毒。”尽管说着这话,眼底却还是透着几分赏识。
他又问:“是怎么被杀的?”
底下人解释了一番,又指了指人群中逃亡的二人道:“大人,是你说要捉拿的小娘子身边人干的!”
底下人话语中不由多了几分惧意,还忍不住咽了口唾沫。
俞远丰阴冷的视线横扫全场道,冷声道:“怕什么?都给我打起精神来,这样厉害的人物,我倒要亲自会一会!”
.
玉娘好不容易找到了严绥,二人又随着人群一起跑。
那恐惧慌张的氛围笼罩着,玉娘还担心不见了的嬷嬷与韩泰,又顾念着夫君的身子。
她焦虑万分,一边跑一边生气道:“好端端的游神祭,被这群天杀的贼寇给毁了!不是说盛京还来明城司的人吗,他们传得那么神通广大……现在人也不知道去哪儿了!”
玉娘说完这话,感受到夫君投来奇怪的视线,面色立转,冲他一笑:“夫君,我这也是急了,你也知道,平日里我不这么说话。”
平日里她温柔着呢。
人群越跑越开,玉娘带着严绥也进了一条狭小的黑巷,就冲着看不清,或许那些贼寇不会追到这里来。
七绕八绕,恰见一道微掩的木门,玉娘立马牵着严绥进去。
扑面而来的牲口味与霉味,脚踏进去就是软绵绵的,都是微潮的干草,玉娘没走几步,手肘就碰到了硬物,原是几道栏杆。
这么一碰,一声哞声顿起,随后哞声此起彼伏——原来这里真养着牲口。
没有嘈杂的声音,更没有跟来的脚步声。
这里除了牛哞,寂静无比。
玉娘总算松了口气道:“夫君,我们在这处躲一会儿,那些贼寇或许等会儿就走了,也不知道他们要干什么……”
这时天淅淅沥沥下起雨来,屋顶破落,雨顺着口子滴落。
玉娘的脖颈处也被滴到了几滴,冬日里的雨水,冰冷刺骨,冻得她浑身打颤。
“来这儿。”
玉娘被夫君拉到没雨的暗处,这处狭窄,二人身子离得更紧了些。
玉娘与夫君相处这三月来,虽有过亲近时刻,但也不过是肩膀碰肩膀,不像现在二人在咫尺之间,连呼吸都交织在了一起。
夫君身上常有的那股药味本就好闻,此刻离得这么近,玉娘鼻口之间皆是他的味道。
那清冷的药味似乎都夹杂了一股热气,烘得她耳根燥热。
玉娘忍不住抬眸,看见的是他干净利落的下颚与俊美的面容,想起了方才自己的双手就这么捧着他的脸,还捏了好几下。
夫君平日里话少内敛,可实际上对她很是纵容。
视线往上移,玉娘盯着那一向冷敛的薄唇,突然好奇,这个唇吻起来又是怎样的?
她在想什么?
玉娘耳根的嫣红蔓延到了脸颊,心跳也跳得愈发快。
这时夫君低沉问道:“你在想什么?”
玉娘的脸更红了,整个脸烫烫的,她低下头,轻‘啊’了一声,假装抱怨道:“这地儿潮湿得很,又下雨,我的衣裳都湿了。”
这么一说,整个气氛变得更为粘稠,呼吸声都比之前更重了些。
她只是想扯开话题!
玉娘连忙又道:“我没有别的意思,我的意思是我的鞋子与衣裳都湿了,还有一股牲口味,但这是我最喜欢的衣裳呢……”
好了,不解释还好,一解释出来,气氛比之前更暧昧了。
什么叫别的意思?别的意思又是什么意思?
玉娘欲哭无泪,她真的不想夫君误会她在勾引他啊。
夫君这时开口,声音温淡:“我明白你的意思。”
……
玉娘不想继续与他说这件事了,声音轻细又带了丝蛮气道:“反正,你得给我买新衣裳。”
夫君嗯了一声。
玉娘又补充道:“用你的月例。”
夫君胸膛微震,发出低笑,这低笑中还带着一丝难以发觉的,不胜情浓的轻颤。
玉娘被这笑惹得又脸红,佯装生气道:“你笑什么?用你的月例不行吗?”
夫君收起笑意,回道:“好,用我的月例。”
就在这时,屋外隐隐约约传来几阵脚步声,脚步整齐,停停走走,还有兵刃相碰声。
那群贼寇竟然过来了!
玉娘身子顿时一僵,心想,他们到底要干什么,这么看根本不是为了杀人夺财,也不是为了扰乱游神祭,倒像是找人……
是了,肯定为了找人,这脚步不像是有目的地,但要找谁呢?
总不是找她与夫君的吧?她与夫君不过是一对寻常的小夫妻,怎么可能与贼寇扯上关系!
但世上被枉杀与出意外的人那么多,就算不是找自己的祸事,回头被看见了也就随意杀了也不是不可能发生,更何况对方还是一群杀人如麻的贼寇!
随着脚步声愈来愈近,玉娘手心发凉,难道她与夫君真要死在这牲口棚了吗?
就不能换个好地方死吗,玉娘心想。
“我出去,”这时,夫君低声道,“你待着,不要动。”
玉娘死死扯住夫君的衣袍,狠狠摇头。
他疯了?
他这个身子,一出门碰上那贼寇,不是必死无疑吗?
“不行,你绝对不能出去,”玉娘手心将他的衣袍攥的更紧,又强调道:“绝对,绝对不能。要出去也是我出去。”
指不定她还跑得快些,但得把那劳什子花冠给扔了……她之前还想着带回府好好摆起来呢。
玉娘几乎用了全身力气阻止夫君。
夫君一向平淡的语气都多了一丝恼意:“……姚玉,你松开我,你怎么这么固执?”
“固执……你居然说我固执。”玉娘有些委屈,她这是担心他,他居然说她固执。
现在要不是危机时刻,她真要与他好好掰扯清楚,她怎么就固执了!
夫君又道:“让我出去,我一定活着回来。”
或许是他要出去的决心太甚,又或许是他给的保证太真,玉娘缓缓松开了手指。
夫君几乎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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任何犹豫出了门。
玉娘方才用的力气过大,这下浑身发软,瘫坐在地上。
她回过神发生了什么,眼眶发红,面如死灰。
好了好了,这下都没了,好夫君没了,好日子也没了。
她用衣袖抹着泪对那群牛哭哭啼啼道:“还是你们过得舒服,吃几根草就行了,我就惨了。”
回应她的是一群哞叫。
玉娘叹了口气,抬眼望着屋顶那破了的口子,方才细细密密的雨已经变得豆大,砸在屋顶上砰砰响。
这雨怎么越下越大了?
.
豆大的雨珠砸在地上,打散了从尸体上流出的鲜血,又交融在一起,往四处流淌。
俞远丰踏进血水里,面对着眼前的一群断肢残骸,不由心惊。
他不过后到一步,此人竟把他底下人全部杀完了?还虐杀成这样,倒像是在享受这过程!
而且照这些尸体的伤口来看,刀法利落迅速,可见下手之时,那叫一个手起刀落!
心性这般,又有如此刀法,如若王爷招纳此人,又得一大助力!
俞远丰刚想说几句好话,但很快暗黄眼珠一转。
不,这人一直在李菩宁身边,护她保她,明显是知道她的身份了!
这世上知道李菩宁还活着的人不多,上面那位只想让她过普通百姓的日子,根本不会派人前来。
而王爷此次的秘密行动除了陈煦之与他也无人知晓。
那就还有齐王,难道齐王知道了王爷的行动?特地来截人?
但无论是谁在背后,今日李菩宁,他捉定了!
俞远丰阴狠之气凝于眼底,但见一温润男人从阴暗中缓步提刀走来。
那随意淡然的样子,根本不像是刚刚制造了一个屠场,反而像是在自家庭院信步。
随着薄冷的月光逐渐照清他疏淡面容,俞远丰大惊。
“严公子,竟然是你。”
俞远丰缓缓说了一句,压下眼底警惕与诧异。
严氏的这位嫡长公子相比于谢氏的谢玄礼,不常出现,神秘得很,但他跟随王爷许久,也听闻过这所有世家公子中,无论才能还是气度,当属这位第一。
可眼前这仿佛从阎王殿走出来的人,哪像是名声那么好听的人?
想他活了大半辈子,第一次走眼走得那么厉害。
可俞远丰根本没有等到严绥的一句话。
瞳孔中远处的刀尖以破空之势袭来,气势如山如海,路数又阴诡难测非常。
俞远丰下意识回招。
可没对上几招就觉得自己好像一只小船漂泊在茫茫大海,万仗洪涛、呼啸狂风疯狂涌来,而他无路可走,无计可施!
雨下得越来越大了。
嘈杂的雨声夹杂着双刀碰撞声,还有俞远丰的声声惨叫声。
俞远丰浑身鲜血淋漓,扑倒在地,口齿间全是血,他看着严绥的脚步一步一步走来,忽然又看到了什么,顿时目眦尽裂:“你是……你是……明城司的……”
严绥淡薄的视线睨下,踩断了俞远丰的脖颈。
这时何鼎带着众人刚赶了过来,还没开口,就听见巷口传来一道轻细的喊声:“夫君,夫君,你在哪儿啊?”
7. 第7章
严绥没有任何犹豫,提刀在自己胳膊上拉了一口子。
.
玉娘摸着黑要从小巷中走出来,随着外面的灯火愈来愈亮,眼前的尸海也愈来愈清晰。
她的心都快从嗓子眼跳出来了,脑袋也晕晕的。
原来刚刚在巷子里抬脚不小心碰到的东西是别人的残骸。
这里面的尸体不会有一具是夫君的吧?
玉娘越想越难受,但还是拖着自己的身子扶着墙往前走,忽然听到一道熟悉的喊声:“这里。”
是夫君!
夫君没死!
玉娘立即胡乱地揉起自己那碍事的衣裙,飞快地往巷子口跑去,跑出去后,一眼就看见自己倒在血泊的夫君。
她无暇顾及周遭还有许多人,几步冲到夫君面前。
离得近了,更看清他浑身带血,面色虚弱,一副就要去了的样子。
玉娘方才的忧虑、紧张、担忧还有一直徘徊在心中的恐惧被这么一刺激,再也憋不住,直接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夫君,夫君,你要有什么未了的心愿,就与我说,我上刀山下火海也帮你了结。”
玉娘哭得一抽一抽,又补充道:“……但也不要太难的,你也知道我每日里就知道吃喝玩乐,不成事的。”
这话一出,周遭那许多人忍不住一笑。
玉娘认出了为首那人正是天一阁见到的那长脸鹰鼻之人,再看他身后的一群人,无不与他一样装扮。
这等公门劲装,除了如今在江州的明城司,又能是什么人?
玉娘唰得起身,又气又骂道:“你们这些人,刚才那些贼寇追我们的时候不来,现在我夫君都要死了才来,你们……”
“别咒我死,就是胳膊受了伤,”严绥这时开口道,“这些人都是他们杀的。”
何鼎面色不变,顶着那张冷硬的脸却看向了严绥。
……大人,这是我们杀的吗?
我怎么不记得自己动手了?
玉娘立即变了神色,笑容堆满脸:“我就说嘛,这世间除了明城司的大人们,还能有谁有这么大的本事?大人们杀得好,替我们老百姓除了大害了!”
“就是我的夫君,”玉娘又蹲下身,一副想碰严绥胳膊又不敢碰的样子,拧着哭脸道,“伤成这样,他的身子本来就不好,这得养好些时候了……”
何鼎开口道:“我叫辆马车,再喊个大夫,送二位回家。”
玉娘一听,欣喜万分:“那真是太好了,多谢大人。”
说着又小心翼翼地扶起夫君,对他道:“夫君你听见了吗?这位明城司的大人又帮我们请大夫,还送我们回家,夫君也快感谢一下吧。”
何鼎哪敢受这句感谢,他来得晚了没被罚就不错了,连忙斩钉截铁:“不用。”
他怕玉娘坚持,又强调道:“真不用。我们快走吧,伤势耽搁了不好。”
于是一行人准备去陆府。
.
吕嬷嬷找了玉娘许久都找不到,以为把人弄丢了,心灰意冷打算回府找人去搜寻。
结果刚进林书院,就见韩泰与何鼎两个在廊下贴符纸。
明城司其余人不是得了主子命令不得随意进府的吗?
这到底怎么回事?
吕嬷嬷刚想问什么,韩泰指了指屋门,让她先进去。
吕嬷嬷一开屋门,一枝杨柳枝蘸着水就往自个儿身上招呼来了。
玉娘一见到她,眼中满是欣喜,但根本不忘手中的活:“嬷嬷你终于回来了!夫君说你一定会回来的,我还想着你再不回来,我就要出门找你去了。
嬷嬷,今夜的事太晦气了,我给你身上驱驱,保佑我们家再也不要遇到这倒霉的事了。”
说着这话,玉娘又用杨柳枝甩了几下。
吕嬷嬷见到玉娘平安,心里的石头总算是落下了。
但主子好像受伤了,不过比起伤势,目前屋里这神神叨叨的情势,似乎更令主子头疼。
那沉着脸却又不知说什么的样子,真是难得可见。
玉娘给林书院里里外外都撒了一遍杨柳水,决定要回去给梨棠院也撒一遍,临走前跑到严绥床榻前,细心叮嘱道:“夫君,那碗符水可别忘记喝了。”
严绥不回答。
这碗符水谁要喝谁喝,他才不喝。
玉娘又道:“夫君,不如我看你喝完再走吧,不然我放心不下。”
这妇人。
严绥淡声回:“我会喝的。”
得了夫君回答,玉娘才安心离开。
等玉娘一走,严绥皱眉道:“把这碗东西给我倒了。”
吕嬷嬷刚要端起放在桌案上的符水,严绥道:“等她走远了再倒。”
严绥还补充道:“倒远些。”
等说完了这些,严绥让韩泰与何鼎进来,何鼎将与曹宗成的会面禀告给了严绥,又道:“当时属下察觉屋内还有其他人,可能就是那俞远丰。”
韩泰疑惑:“俞远丰肯定认出了夫人是陈煦之的夫人,这才派人追捕,只是他们二人都是魏王的人,也没听说关系好到这份上,拼了那么多人就只是要把同僚的妻子带回去?”
何鼎道:“大人,将这女子当做诱饵,我们只需设好局,就等着那陈煦之自投罗网!”
严绥的面色平静,眼内无情无绪。
那妇人在别院已有三月,三月来都无任何人前来搭救,他本以为是陈煦之根本没有搭救之意,那这妇人没有可利用之处。
可照目前的情势,恐怕是那头根本不知她在此处。
俞远丰虽死,但曹宗成肯定知道此事,那离陈煦之得知消息也不远了。
何鼎之意,将这妇人当做诱饵设局确实可行。
只是诱饵二字,说起来简单,到时候两波人马真对上,意外太多。
这妇人今日哭哭啼啼,到那时指不定又吓成什么样,不过之前就算那般凶险,她豁出命也要护他……
严绥想起游神祭上的种种,眼底多了一丝异样,心口也酥酥麻麻的。
但这种感觉,他不适应,也不喜欢。
“就按你说的办,但此事要从长计议,”严绥疏冷的眉眼刻着一丝淡漠,“撤回青阳县的人,再过一月,送信去盛京。”
等活捉陈煦之后,这妇人也没有再留在江州别院的必要,以她的身份,自然是杀了干净。
但他也可手下留情,给她一笔银子让她去过个安生日子,算是给她一条活路了。
屋内蜡烛渐短,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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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都商量得差不多了。
韩泰与何鼎准备退下,临走时被严绥淡声喊住:“派两个人再去趟汝州。”
今日的事蹊跷,恐怕不只是为了陈煦之一事。
.
等人都走后,屋内恢复一片寂静。
严绥闭上眼,眉间还萦绕着丝丝倦怠,昏昏沉沉之间,听见屋门被轻轻拍响:“夫君,夫君,你睡了吗?”
严绥揉着眉心,开门,迎面是玉娘如花的笑靥。
严绥没有看玉娘,冷淡的视线投向一旁不敢抬头的韩泰与吕嬷嬷。
玉娘察觉到一丝夫君的不快,连忙替他们二人说话道:“韩泰和嬷嬷都拦着我不让我过来,是我硬要过来的夫君,我还和他们说了,你们还拦着,明日就把你们都发卖了!”
这气势,还真把自己当这儿的女主子了。
严绥觉得好笑,这一不留神,就让她从自己手臂下像泥鳅一样滑进了屋内。
严绥跟上她的脚步进屋,问:“你要做什么?”
玉娘已经脱了鞋盘坐在严绥的床榻上。
一进青纱帐,就闻到了他身上惯有的药味,再打量其他,枕头被褥齐整,明明人刚起来,倒像是没睡过一样。
哪像她什么小玩意都摆在床边,一觉起来,被褥也凌乱得很。
玉娘有些不好意思道:“夫君,我本想着你胳膊有伤,这晚上起夜要喝口水也不方便,我怕其他人照顾不周到,便想着今夜过来……”
她知夫君的好意,就因为她之前生病,到现在二人也分着房。
若她说要过来陪夜,夫君定不会让她进门,所以她才想出了这招来。
毕竟夫君今日还舍命出去吸引贼寇,她若还顾及自个儿舒坦,这也太对不起夫君了。
“只是没想到夫君的床榻竟然这么整齐,可我的睡相不是那么好……”
岂止是不好,简直是差极了!
严绥回想起曾经吕嬷嬷的禀告,说她睡个觉第二天早上起来,头和脚都能颠倒。
严绥干脆用这个理由道:“我身上带伤,你晚上也睡不安稳,你还是回去。”
听听夫君的话,都这个时候了还在替她考虑。
玉娘羞愧,更加打定主意不走:“我没有打算睡觉,你放心吧,夫君,我不会碰着你的伤口的。”
她说着,也不去碰严绥的被褥,便直愣愣地平躺下来,缩在一旁。
严绥沉默,还是让吕嬷嬷再拿了一床被子来。
玉娘钻进被窝,还想张口说什么,就听到夫君声音极淡道:“休息。不要说话。”
玉娘闭上嘴巴,抬眸看了眼夫君的面容。
他面色平静,可那浅淡的眉眼蹙着,明显多了几分疲惫还有着丝丝厌倦。
玉娘知道夫君肯定不会厌倦自己,那是在厌倦什么呢?
严绥闭上眼没多久就又陷入了噩梦。
昏沉模糊之间,隐隐约约有一股茉莉花的清香传来,他意识到这是玉娘的香味。
清幽婉转入鼻,他没有了睡意。
严绥缓缓睁开眼,万籁寂静中,她的呼吸凌乱,还在小心翼翼地翻来翻去。
他盯着青纱帐顶,神使鬼差地问了一句:“今日,你为何要护我?”
8. 第8章
玉娘觉得夫君问的这句话奇怪。
她回道:“你是我的夫君,我不护你护谁?”
严绥听罢,冷笑,看来如果是陈煦之,她也照护不误。
这妇人。
看来不如就让她和陈煦之做一对亡路鸳鸯,不,这也太便宜了她。
到时就一个一个上路,休想同行。
严绥念头刚起,旁边的玉娘带着被子翻了个身,裹得跟个圆桶似的,脸偏向他,悄咪咪道:“其实还因为一件事,但我说了,夫君可不许生气。”
严绥知道如果这妇人说什么不许他生气的话,那说出来的话肯定不是什么好话了。
但他就要听一听她会胡说八道些什么,于是回:“说吧。”
玉娘一听,靠他靠得更近了些,声音也放得更低:“我担心夫君的身子,想着如若跑起来,指不定我比夫君跑得更快些。”
她边说着,细细密密的气息边喷在他脖颈处,那股茉莉花的香气又传来。
严绥甚至无暇顾及她那些话,下意识问:“你睡前还要用香吗?”
玉娘立即回:“不是香,是我前些日子买的茉莉花香皂,好闻吗,夫君?”
玉娘担心夫君闻不到,还撩了撩被子。
那被捂久了的香浓气息裹着少女清甜阵阵飘来,严绥呼吸骤滞,将头偏向一旁,眼底微沉道:“不好闻,我不喜欢。”
夫君难得会对她喜欢的东西说不喜欢,这么说看来是真的不喜欢这个味道了。
玉娘觉得很可惜:“可这个是我很喜欢的香皂呢,我特地去马行街买的……夫君不如多闻闻吧,闻多了也就喜欢了。”
哪有这样的妇人?
别人家的妇人听她们夫君说不喜欢那就不闻了,或是不用了,到她这儿还硬逼着别人喜欢。
但好在她知道听了他不喜,离他远了些,那股香味也远了。
于是严绥不打算与她多说,沉默着闭眼。
过了一会儿,旁边还在翻身,严绥开口:“睡不着就回梨棠院。”
旁边不再动,但又喊了他一声:“夫君。”
严绥没回应,听她准备要说什么。
她又悄悄喊了他一声:“夫君。”
严绥终于皱眉道:“有话直说。”
传来的是一阵长长的叹气。
严绥以为她遇到难事或是受了委屈,又或是今日被吓到还未回过神来,还想询问一番。
谁料她下一句问道:“夫君,我们家真的没钱了吗?”
严绥:“……”
她又叹气道:“我能做点什么给家里贴补些呢?”
“殷大娘说我眼光极好,不若得空我帮她去挑货,也让她给我些银钱。”她自顾自道。
“也没到这地步,”严绥慢声道,“家中还是有好几家铺子可以收租,只是近来还未收上来。”
像什么话,他还没死呢,怎么可能让她去给人做工?
玉娘听到这句话,这几日盘在脑海里的愁云一下子散了,开心地将被子蒙上头,滚了两圈。
滚好后钻出被子,一脸兴奋道:“夫君,我给你讲故事吧。”
严绥没有回答,只想着让她讲会儿指不定就消停下来了。
玉娘开口先讲了一个九头蛇的怪物,又讲了一个离梁国很远很远的地方,有一处沙漠,沙漠里的村庄有一日发生了很奇异的事。
……
严绥本是闭眼不理,但听到后面时,心底忽然一动,缓缓睁眼。
这妇人虽说的是奇异故事,但民俗地理,风土人情,都说得通。
倒不像自己编来,许是从哪儿看来的。
她常去的酒楼茶馆不会说这些,至于梨棠院里有什么书,他也一清二楚。
严绥问:“你怎么知道的这些故事?”
玉娘也疑惑:“不知道啊夫君,我就自个儿说着……夫君以前不曾给我讲过吗?”
严绥眼神渐冷,转过身背对着玉娘。
他讲过吗?他当然没讲过。
那还能是谁讲的,无非是陈煦之。
等活捉他,他定当着这妇人的面好好折磨她的好夫君,让她跪着求自己。
玉娘道:“如果夫君没讲的话,那就是我爹爹娘亲给我讲的。”
玉娘眨着眼,似乎在努力回想,可到底什么都没想起来,她慢声道:“爹爹娘亲做生意,听多了别人说的,自然会回来讲给我听。”
严绥:“可能吧。”
玉娘又问:“夫君,等过完了这个年,我们能不能回封桥,给爹爹娘亲的墓上点几柱香?”
严绥想了一会儿,回:“可以。”
造两座假墓也不是不行。
玉娘欣喜:“夫君最好了!”
而这句话刚入耳,严绥就感觉背后似有什么东西撞上来。
他转头,呼吸一滞。
她竟然就这么睡着了。
摇曳澄黄的灯火照着,长长的黑睫在眼睑投下一片细碎光影,微微颤动着。
软嫩的面庞也枕在他的肩膀上,被挤压的颊面圆鼓鼓的,让人忍不住想捏一下。
原来睡着的时候这么安静。
他也终于可以休息了,可鼻息之间总有股清甜的香气,胳膊处又是软绵一片。
他到底没睡着,也不好把她给弄醒赶出去,于是干脆下榻睡了外间。
第二日天还未亮,严绥顶着极臭的脸离开林书院。
.
严绥离开林书院没多久,就吩咐吕嬷嬷去请锦云庄的当家来,毕竟昨日答应了那妇人买衣裳的事。
吕嬷嬷刚走,韩泰踌躇进屋:“主子,虚隐道长上门来了。”
韩泰跟着主子的时间不短,可近两年才知道主子自幼携毒,一旦发作会受肝肠脾肺乃至全身钻心之苦痛,暗地里请了不少大夫也无济于事。
数年前主子无意间救了一个道士,那道士擅医擅药,主子就让他治,可无药可治,那便只能试药。
可试药,又哪是一见易事?
不过片刻,这府邸另一个院子的院门以及各道屋门都开始紧闭,主屋内传出浓烈的药味。
屋内桌案上摆满了各类药材以及瓶瓶罐罐,一旁还有火炉煎着药罐。
一身着道袍、体型中等的白发长须道士在期间忙碌,不时煎出一碗黑乎乎的东西让韩泰递给躺在床榻上的严绥。
严绥上身不着衣,背部修长流畅,连着精瘦有力的腰身。
而每一处,肌肉隐忍鼓动,颈部连着分明的肩线青筋暴起,汗水如瀑,顺着脊背而下。
最后一碗是虚隐亲自端给严绥的,严绥看也没看,直接灌了下去。
顺着喉咙而下的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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热顿时点燃了整个肺腑。
严绥难得皱了下眉。
随后那些炙热又传至了浑身,先是麻意。
严绥隐隐约约听他道:“自去年分别,这是最后一方贫道想出来的方子,这方用了数味奇药,恐怕疼痛难忍……如若这方无用,严施主可还得再等一年。”
那股麻意已经到了指端,严绥弯曲了几下手指,麻意更甚。
他慢声问道:“你是怎么找到这里的?”
虚隐道:“贫道与施主有一年之约,无论施主在哪里,贫道自有法子能找到。”
严绥轻扯嘴角,笑意却未达眼底:“当初就该杀了你。”
虚隐回:“可施主救了贫道。”
严绥没回,身上的麻意已转为了钻心的疼痛,从指端起蔓延至胸口,腹部。
排山倒海般涌来,手掌与臂膀也都开始颤抖,他双目猩红,可也不吭一声。
严绥眼前模糊一片,都是温热浑浊的汗水,他睁不开眼,只听那虚隐道士道:“施主,贫道会再试一年,望明年相见,能解了施主身上的毒。”
严绥痛得蜷缩一团,等着身上的痛意渐渐褪去,面上已尽是麻木。
虚隐说:“只是施主多年试药,到时真解了毒,身子也撑不了,恐怕会……”
严绥撑着臂膀缓缓起身,面色淡得看不出任何情绪,声音平静道:“老道,世上谁人不死?”
道士长叹。
.
玉娘睡得极好,睡醒手往旁一搭。
夫君人不在,榻上凉凉的,人已经不见好久了。
他身上还带着伤,怎么还到处跑老跑去的?
这时,吕嬷嬷端着面盆与帕巾进来道:“夫人醒了?锦云庄的当家送来了几批布料子,在梨棠院候着呢。”
玉娘立即从榻上起来:“嬷嬷,昨日我就该睡在我那处。”
她飞速摸了面,迫不及待回了梨棠院,明间数张桌案并排,上面摆满了各式各样的布匹料子,旁边还挂着几张兽皮子。
玉娘喜笑颜开地一会儿将一粉妆花缎比在身上,一会儿又将一青素绫围了一圈放置腰间:“这裁来做裙子不错。”
锦云庄的张当家在旁夸得那叫一个天上地下。
没办法,给得太多了。
一直选到了午后,玉娘各个花样选了几匹,又从这几匹中选了两匹。
夫君爱护她,她也要顾念着夫君,但最终还是没舍得放下那张柔软的小羊皮。
趁张当家还没走,玉娘想给夫君看看她新选的衣裳面料,可吕嬷嬷说:“郎君有事。”
玉娘马上道:“我去找找他。”
说罢,不顾吕嬷嬷的阻拦,便独自撑伞往林书院去了。
林书院好浓的一股药味,里里外外似乎都被药浸泡透了,明明她走的时候都没有这么重的药味。
难不成夫君旧疾突发,不想让她担心,才一直未来她那儿吗?
夫君真是傻极了。
玉娘不由升起几分怜惜之意,抬起手指叩响了屋门。
过了许久门才开,那是比在院内还要浓重的药味,屋内也昏暗,夫君的脸也似乎被一片黑雾蒙着,看不清神色。
他的声音很淡:“你来做什么?”
明明与平常一样的口气,但玉娘觉得他突然变得冷漠,拒人于千里之外。
9. 第9章
玉娘立即回道:“夫君,锦云庄的当家来了,我选了几匹料子想让你看看,还有今日厨房烧了好几道新菜呢……”
“我不去了,回吧。”夫君说着就要关门。
玉娘见机就把自己的脚伸进门缝,挡住他要关门的动作,急道:“夫君,你之前说只要你在家,我们便一道用饭的。你怎么说话不算数呢?”
“说话一定要算数吗?”夫君的声音渐冷,冷到极处,还多了丝凉薄的笑,随后他又无情无绪道,“莫要再喊我夫君。”
玉娘疑惑极了:“不喊夫君喊什么?相公,官人?夫君喜欢哪个?”
严绥烦极了她的插科打诨,更无心情与她周旋。
他道:“回去。”
玉娘还在纠结着称呼:“夫君不好吗?我觉着夫君比其他都要亲切些,若要喊官人,听着我与你距离好似远了些,但夫君若喜欢,我也可以喊喊。”
严绥道:“你见谁都喊夫君,你见哪个夫君都要护着,我不是你的夫君。”
“我哪是见谁都喊夫君,我就你一个夫君。”玉娘真是被他搞糊涂了。
严绥耐心耗尽,不想多说,径直关了门。
屋外很快没了声音。
严绥知晓她的性子,贪吃贪玩,也不会跟自己身子较劲,等会儿冷了就会回去。
他继续阖上眼,不久之后,陷入昏睡。
点着数千红烛的严家祠堂坐满了人,人人身着锦袍,双腿并直,双臂垂放,瞳孔睁大,脸上挂着莫名的笑意。
七岁的他被母亲薛元容牵着走进祠堂,所有人的头突然扭转看向他。
他们一个一个站起来,一个一个喊着他的字:“九渊。”
“九渊。”
几瞬血光之后,他手中持刀,杀得祠堂血流成河,可断了的残骸,没头的身躯,还是会向他爬来。
那滚落在地上的头颅依旧喊着:“九渊。”
画面一转,尽是黢黑。
他拍打着,狂叫着,拼尽全力却出不去这个囚笼,只能听着外面薛元容如母兽般的哀嚎。
还有她挣扎时,那锁住她的铁链,发出疯狂的声响,一串接着一串,仿若在敲着他的血骨。
他的骨头被敲碎了,他也醒来了。
黑寂中狭长的眼眸中,一片麻木,冷冷的淡漠压着翻涌的疯狂与杀意。
这时,屋外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
严绥皱眉。
天都黑了,难道她还没走吗?
严绥隔着门,只见她缩得小小的,坐在都是雪的台阶上,又微侧着身,手里拿着一只不知从哪儿折来的木枝,在台阶上这画一笔,那画一笔。
上面罩着她的海棠花油伞,那画也不至于被雪淹没了。
严绥开门,想让她回去。
谁料一开门,就见她立马转身,眼睛亮亮的,移开了她的油伞道:“夫君看,这是上次在我们家的小猫。”
那只小猫是一月前突然出现在梨棠院连接林书院的廊道里,少了根胡须,脸上还有块黑色圆斑。
可能是不小心进来的野猫,这妇人刚想去追,就跑没影了。
她念叨了几天,后来也没提起过,没想到还记着。
严绥低头看,她不过画了几笔,就画得惟妙惟肖。
“夫君,”玉娘起身,拍了拍落在身上的雪,走到严绥面前,低低问,“你还疼吗?”
玉娘方才坐在台阶上,回想起来才发现今日的夫君就如同三月前的他一样。
脚步虚浮,脸色惨白。
他一定是旧疾发作了。
她平日里一个小风寒都难受极了,他自幼带疾,还时不时发作,日子得过得多不舒服啊。
玉娘把声音放低了,轻细地,慢慢地,又问道:“你是不是很疼?”
你是不是很疼?
这几个字很浅很轻,却似乎一点一点将他的心口包裹住了,包裹得严严实实,密不透风。
严绥突然意识到,眼前这妇人,是这么多年来第一次这么问他的人。
他低头,她的蛮靴前部沾染着雪泥,融化的雪水又浸染了半个靴身。
“进来。”
严绥又让人点灯,又让人去搬来了炭盆与熏笼。
玉娘不知夫君要干什么,坐在罗汉床上后,夫君道:“把鞋脱了。”
玉娘看了一眼自己的湿透的靴子,轻轻‘啊’了一声,抱怨道:“我说这天怎么这么冷,原来我这靴子都浸水了。”
说着,玉娘弯腰,上了两只手,想着把靴子脱下。
可不仅靴子湿了,里面的罗袜也湿透了,湿漉漉的罗袜里面贴着肌肤外面贴着靴子里面的皮,更加不好脱了。
玉娘用力拔了好一会儿,又站起来扶着罗汉床的把子,结果一不小心,又把脱了一点的靴子踩了回去。
“坐下罢。”夫君淡声道。
玉娘冲夫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刚一坐下,自己的小腿便被温热的大掌握住,脚掌前部也被夫君的另一手握住。
他左手固定,右手一拽,不过用了一点巧劲,就把蛮靴拿下了。
里面是耷拉在一起的白色罗袜,夫君犹豫了一会儿,还是伸手将罗袜缓缓脱下。
比起方才脱靴子,他罗袜脱得极慢。
粗糙的指腹偶尔会碰到她的小腿,引起一片战栗,连带着玉娘下半身都有一点点酥麻之意。
她不知为何会这样,只觉得羞得很。
羞得她脸庞发红,热气上涌。
玉娘想缓解尴尬,待严绥脱下罗袜,冲他张牙舞爪着自己的脚趾头,指着墙边的影子道:“你瞧!像不像螃蟹?”
严绥没有去看影子,视线只落在她的脚上,低沉地嗯了一声。
玉娘缩回了自己的脚,嘀咕道:“你都没有看影子,不给你看了。”
严绥低笑,笑了一会儿开始咳嗽,一边握拳咳着一边又将玉娘的罗袜放在熏笼上。
他道:“烘暖了再走。”
玉娘应了声好,又嘀咕道:“夫君,以后你疼了要告诉我,不能再说那样的话了。”
“什么话?”
“你说不要喊你夫君,你说你不是我的夫君,”玉娘想到这里就来气,鼓着气道,“你下次再说,再说我就踢你。”
说着,她就佯装伸脚。
谁料还未碰到他,就被他握住了,她的脚心就在他的手掌心,痒痒的,温热与湿濡交织着。
玉娘的热气又上涌,红了耳珠,连忙缩回了脚,背过了身去。
只听得夫君低笑又起。
.
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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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一炷香的时间,二人一道回了梨棠院用饭,用完饭后,玉娘吩咐底下人开始年节布置。
今日腊月甘五,不过几日就是年节了,许多人家恐怕都已经布置得差不多,他们家还什么都没开始呢。
这陆府还这么大。
这么一想着,一向放平心态的玉娘也开始有些着急了,自己也拎着个大红灯笼,爬上架子。
严绥见她捣鼓来捣鼓去,饶有兴致,也没有阻拦。
进入明间打算喝几口饭后茶,没过多久,就听见屋外玉娘的声音:“这铁钩怎么钩?”
“这圈这么小,真能把灯笼挂进去吗?”
“这灯笼……”
严绥喝茶没喝几口,喝上的几口也被打断了几次,干脆起身走到廊道。
只见她摇摇晃晃地站在架子上,还费力地提着那灯笼,就这样还要去找粱上的铁环。
韩泰在旁边道:“夫人,要不还是小的来挂吧。”
玉娘摇头:“我再试试。”
灯笼底下的金红穗子因着她摇头还黏贴在了她的脸上。
这幅样子,瞧着哪像一个夫人的样子?
严绥道:“你下来。”
玉娘犹豫了一下,还是爬下来了,结果刚一爬下来,就见自己受伤还体弱的夫君拎着灯笼上去,几下就挂好了。
“行了吧?”严绥道。
他来江州,没想到来帮她挂灯笼来了。
玉娘眉眼都笑弯了:“行了行了,这灯笼挂得真好,夫君。”
跟随夫君进屋的时候,玉娘用手掩住嘴对吕嬷嬷悄声道:“上回让大夫给夫君开的药,今儿再去磨些来,夫君的身子渐好了,这药有大功效,可不能停。”
吕嬷嬷:“……”
.
接下来几日,玉娘与其他人都如火如荼地装点府内。
每每严绥出府回府,都能见到些新花样。
先是仪门被悬挂上了彩绸,又是庭院过道两侧摆上了腰身高的绿植盆景,盆景上有的是黄灿灿的铜钱纸,有的是红彤彤的剪纸,各式不同。
这一日大雪,严绥近夜回府,刚过仪门就听到阵阵笑声。
一看,原是玉娘正在与吕嬷嬷他们准备在正厅门楣上贴门神,也不知她说了什么笑话。
像吕嬷嬷不常笑的,也弯起了嘴角,其他抹栏杆擦门框的下人则忍不住笑成一团。
从黑乎乎的外面走进这亮堂热闹的府邸,冬夜里的清冷黑寂似乎一下子被驱散了。
站在台阶上的玉娘余光瞥见了回府的严绥,顿时眼光更亮,笑容更甚,立即道:“夫君愣着干什么?外面这么冷,快进屋暖和暖和。”
她没撑伞,就这么直接跑进雪里,跑到严绥的面前,一只手握上严绥的手腕,另一手掸去他肩上的风雪,明媚笑着,带严绥进屋道:“我还煮了灯心姜汤呢,夫君等会儿一定要喝一碗,身子很快就暖起来了。”
“厨房今日做了好几样炸物,等着明日摆起来上供台,我想吃,吕嬷嬷还不让。”
“明日可以吃了吗,嬷嬷?”
……
这些家常的絮絮叨叨,声音随风雪散了,可字字句句似乎就这么落进了严绥的耳里。
严绥说不上来这是什么感觉。
很陌生,很新奇。
10. 第10章
腊月二十九。
玉娘一早便在屋内鼓捣着。
吕嬷嬷好奇问道:“夫人做什么呢?”
玉娘连忙扑在床上,用双臂遮着,笑嘻嘻道:“不可以看,你等会儿就知道了。”
吕嬷嬷瞥了瞥嘴,嘀咕道:“不看就不看。”
这么说着,还是瞄了一眼,被玉娘抓到,连忙出了屋,只剩后面玉娘长长的一声:“嬷嬷——都说了不给看了!”
直到年夜饭快开始了,才提着一个锦袋出来。
至于锦袋里是什么,那就不得而知了。
年夜饭摆在梨棠院明间,玉娘刚踏入,就闻到扑面而来的香气。
蒸得酥烂的羊羔上面倒了香浓的杏酪,烤得圆鼓鼓亮油油的莲子葫芦鸭,还有瞪着个巨大眼珠子的清蒸鲥鱼……
又有四蜜饯,四干果,还有凉菜、羹汤,各式各样在偌大的桌子上摆得满满当当。
屋内灯火通明,将满桌的菜照得油光鲜亮,好看极了。
玉娘用筷子先夹了一片酥炸牡丹花片,还没塞进嘴里呢,就听到韩泰喊了一声:“郎君来了!”
玉娘将花片连忙塞进嘴里,转身,就见夫君已经进屋。
他喜穿浅色衣裳,今日着了月白锦袍,头戴金冠,也不知是不是听她说了一句‘红色喜庆’,衣袍下摆处竟有着以金线和着红线绣出来的云海纹。
如此衣冠之下,本就长得俊美的仪容更添贵气,加上那周身的气势,哪像是什么普通读书人,活脱脱一世家出来的郎君。
严绥见玉娘愣住了,那疏淡的长眉微蹙:“不好吗?我回去换了。”
“好看,”玉娘挡在他面前,杏眼目不转睛,又强调了一句,“太好看了。”
她还说了一句:“夫君这样穿,倒像是个世家郎君。”
这话一出,吕嬷嬷立即道:“郎君,夫人,快些入座吧,菜都凉了。”
“菜凉了就不好吃了!”玉娘拉着严绥衣袖入座。
厚重的山水锦帘同时被放下,隔绝了外界风雪,炭盆中的银炭烧得旺盛,偶尔爆出的微小火星,也被屋内热闹欢快声掩埋。
年夜饭后,韩泰不知从哪儿抱来一堆炮竹,在院里放了起来,吓得玉娘四处逃。
最后不知怎的,韩泰被吓得尖叫起来,玉娘哈哈大笑:“让你吓我!”
屋门大开着,严绥喝了口热茶,手放在熏笼上方烘了烘,又听在院内的玉娘道:“好了好了,一个一个排好队,都有都有。”
随后玉娘进屋,从锦袋里掏出一个用洒着金粉的红包递给严绥,笑意满脸:“夫君,我可是用最好看的纸来包你的红包。”
严绥视线往下,红包不厚,但也不薄,他也知道一个月她有多少月例,这么点钱也不知道她抠了多久抠下来的。
严绥没收:“拿回去吧。”
玉娘杏眼瞪圆,直接塞进严绥的手里:“不收也得收,收好,打夜胡的人应该快到门外了,夫君也不要一直坐着了。”
严绥觉得这妇人越来越不成样子,越来越凶了。
但还是站起身来,随她出了院门,一直走到正门。
正门出去就是文昌巷,巷内已是热闹一片,欢呼声不断,原是打夜胡的人真往这处来了。
这打夜胡原是贫者三五人为一伙,在除夕夜装判官、钟馗、六丁、六甲等人,驱散鬼祟,沿街乞讨。
他们个个敲着锣鼓,还打着火把,见到那无处不在的火把,玉娘身子下意思往后缩了缩。
突然间,打夜胡中的判官喝了一口酒,狂喷手中火把。
顿时火光冲天,玉娘瞳孔中全是漫天的火,她身子开始颤抖,腿脚发软,连忙蹲下来抓着严绥衣袍不放。
严绥不知她怎么突然就这样了,也不知她的力气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大,扯得他的衣服一直往下掉。
他低声道:“放开,姚玉。”
玉娘觉得自己要被那火烤了,烤得全身焦黑,要烤成人干了,她紧闭着眼:“我不放!”
她不仅不放,她还抱紧了严绥的腿。
严绥:“……”
他扫了一眼巷内乱景,又想到方才的火景,开口问:“……你怕火?”
玉娘不回答,手上的力气用得更大了些。
严绥哪还不明白,将人捞起来,见她双眼紧闭,小脸皱皱巴巴的,平日里一向梳妆齐整的发髻凌乱,连最喜欢的溜金蜂赶菊簪子快掉了都顾不得。
他将簪子给她插回发髻,把人带回梨棠院,让吕嬷嬷上了壶胡桃松子茶,还有一碟樱桃蜜煎。
玉娘坐在罗汉床上。
嬷嬷用木梳重梳了她的发髻,梳齿慢慢地、轻轻地按过她的头皮,留下阵阵酥麻,她喝了一口浓厚香醇的松子茶,又塞了一口酸甜的蜜煎,整个人算是活过来了。
夫君正坐在一旁的桌案旁看书,见她看过来,也抬起眉眼:“好多了?”
玉娘有些扭捏,回道:“好多了。”
她又赶紧解释道:“夫君,方才那火太近了,都快喷到我身上了。”
所以她才做出了那些举动,当街抱着他的大腿……想想怎么都不太文雅。
严绥难得见她有不好意思的时候,问道:“你以前不知道自己怕火?”
“我什么都不记得了,”玉娘嘟囔道,“又没有天天有人拿着酒水喷火把对着我,我自然不知道,再说了,哪有不怕火的啊,大家都怕火。”
严绥听她嘀嘀咕咕说了一大堆,又不敢对他说,于是道:“你说大声点。”
玉娘巧笑回道:“我说,今日要不是夫君在旁边,我就要被吓死了。”
严绥:“……”
这时,韩泰拿着一烫金簪花请帖进屋,递给了严绥道:“郎君,曹家送请帖来了。”
“曹家?哪个曹家?”玉娘疑惑。
他们陆家搬来江州不久,她又病了好些时候,平日里也就爱吃喝玩乐,碰着人了自会打招呼,可再近些,要走家串户什么的,那是没有的,所以到现在也没有一张请帖进府门。
夫君那边,他倒是常说与同窗相聚,可他的同窗中有姓曹的吗?
韩泰回了一句:“夫人,是咱们江州的知府大人家。”
“知府大人?”玉娘一下子起身,“知府大人怎么给我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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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请帖来了?”
玉娘走到严绥身边,他正接过了那张烫金簪花帖,那只骨节清峻,手背筋络分明的手随意自然地翻开。
玉娘歪过头瞧着,突然觉得,她与她的夫君,好像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这张在灯火之下浮光微微萦绕的烫金帖,与他是一个世界。
而她与那为了省些银钱,只是洒了一点金粉的寒碜红包,与他不是一个世界。
不过这念头也不过是一瞬间,下一刻夫君就将请帖递给她:“看看?”
玉娘立即被吸引了目光,上面写了很多,她边看边念了几句:“年节佳庆……曹园寒梅正盛……请来共赏,不胜欢喜。”
“这是赏梅帖吗?”玉娘将帖子翻来覆去,又小心翼翼地放在一旁,“可不能弄坏了。夫君,知府大人怎么邀我们去赏梅?会不会搞错了?”
这些年节宴会,不应该是邀请江州的世家望族,再往下点,也该是那些富商。
她和夫君呢?不过是过来江州求学的一对夫妻,这祁山书院还有从盛京来的呢,再怎么样都比他们封桥过来的背景大吧?
怎么就送来这样一份请帖呢?
肯定是搞错了。
可上面又写着诚邀文昌巷陆氏夫妇。
“难不成这巷里还有另一户姓陆的人家?”玉娘道。
严绥回:“就是请我们的,后日的宴,你去挑挑穿什么赴宴吧。”
玉娘听他这么一说,不知怎么的,心也落地了,夫君说是请他们的那便是请他们的。
知府大人,在江州可是最大的官了,居然在年节请他们赏梅,这说出去,谁敢相信?
玉娘欢欢喜喜进内屋挑选衣裳。
她前脚刚走,后脚严绥右手微抬,就将请帖拂在了地上。
他面色不变,语气极淡:“曹宗成胆子越发大了。”
韩泰也没想到,前几日连带着俞远丰共有十余人刚死,曹宗成马上发来了一封莫名其妙的赏梅贴。
他这是发现了主子的身份,还是发现了夫人的身份?
“那俞远丰动手之前一定与他说了,”吕嬷嬷道,“曹宗成这个人奸猾狡诈,又好大喜功,这回肯定要借着这宴会捉了夫人,回头好在魏王和那陈煦之面前自夸一番。”
严绥没有说话,漠然的视线落在地上的烫金帖上。
这张帖子怪。
陆衡这个身份的隐秘,曹宗成不可能探查出任何异样,那问题就出在在这妇人的身份上。
曹宗成若是知道她是陈煦之的妻子,以他的身份,又何必要假惺惺请人赴宴,直接派兵围府拿人就是。
除非他不知道,但他怀疑。
可他在怀疑什么。
严绥总觉得,他不只是在怀疑这妇人到底是不是陈煦之的发妻。
肯定还有别的事。
可到底是什么?
.
年初二,曹府门庭若市,江州几家世家望族的郎君娘子都应了赏梅贴,更别提一些富商乡绅。
但一众香车玉马中,停着有一辆极为简朴的马车。
那正是玉娘与严绥的马车。
11. 第11章
玉娘早就偷偷车帘看到了无数之前见都未见过的华盖马车,深吸了一口后,拉着严绥一道下了马车。
脚刚踏地,周遭不少的视线就投了过来。
那些视线,礼貌,诧异,还有隐隐约约的排斥。
玉娘的脚步有点后退,拽严绥衣袖的力气也大了一些,严绥这时轻扫她一眼,慢声道:“你怕什么?不是说过来尝尝知府的点心与外面有什么不同吗?”
是啊,她怕什么?
反正也就这一次,知府大人知道邀请错人之后,以后肯定不会邀请他们了。
玉娘挺直腰板,正在这时,一个和善的嬷嬷走过来问道:“可是陆郎君与陆夫人?”
严绥简简单单嗯了声。
那嬷嬷上上下下打量了一回他,继而和声道:“老奴姓于,郎君待会儿与男宾们往曹园北苑走,陆夫人与老奴来,我们夫人啊,早就等着夫人了。”
“夫君,那我与这位嬷嬷去了。”玉娘悄悄朝严绥挥了挥手。
吕嬷嬷紧跟玉娘,擦身经过严绥时,严绥道:“看好她。”
玉娘很快到了南苑正厅,刚走进,坐在上位的一位美妇人便站了起来,她身形丰腴,面若银盘,有着一双极妩媚的凤眸。
玉娘猜她就是知府夫人,曹夫人。
“这位便是陆学子的夫人了吧?早听闻陆学子才华横溢,没想到他的夫人长得这么标志。”
曹夫人边说着边拉着她的手坐下,玉娘也没有客气,回拉着她的手道:“我虽长得标志,但夫人长得貌若天仙,和夫人是不能比的。”
曹夫人一听,哎呀哎呀了两声,声音笑得尖细了起来:“我老了,哪像你说的那样。这回请你们夫妇来啊,是我们家老爷的主意,说你们家陆学子,才华横溢,此次赏梅,定能做出好诗来。你恐怕被吓到了吧?”
玉娘回:“吓倒是没吓到,就担心我与夫君来错了地方,把大人和夫人给吓到了。”
周遭的丫鬟和婆子吃吃一笑。
“陆夫人可真风趣,”曹夫人笑道,“你们来江州也有一段时日了,住得可习惯?淮州与江州吃的也不一样,吃的呢,吃得可还行?”
吕嬷嬷这时回:“回夫人的话,我们夫人胃口好,且吃住都是从自家带来的人伺候,江州水土好,夫人比在封桥时身子还康健些呢。”
曹夫人抬了眼帘看向吕嬷嬷,随后又道:“如此甚好。祁山书院盛名在外,年年来求学的人不少,我们家老爷也时常与我念叨,这学子们与家眷过得好,他才会放心。”
“曹大人体恤百姓,夫君与其他学子们肯定都记着,”玉娘立马回道,“不过夫人也莫太过担忧,我不知其他家眷,但我在江州日子过得顺遂……”
接下来玉娘说了不少平常过的日子与趣事,惹得屋子里婆子丫鬟一起笑。
曹夫人没有问的,她也说了不少。
曹夫人后来笑得都有些淡淡的,心想,老爷头脑发昏了不成!这小娘子怎么可能是宁王的遗孤?
她生在淮州封桥,长在淮州封桥,又随夫君来江州,说的做的不都是一寻常小娘子的事?
若是什么宁王遗孤,怎么可能自个儿不知道,还在这江州过小日子呢!
真是白费了她时间来与她试探周旋。
这会儿,于嬷嬷进来道:“杨三娘子来了。”曹夫人喜上眉梢:“快请进来。”
玉娘见曹夫人迎着一女子进来,这女子身着华服,周遭人拥护着。
曹夫人嘘寒问暖,满是殷勤,可那女子淡淡的,也没怎么多回,可曹夫人丝毫不在意。
玉娘好奇这是谁?
“你这次能来,我真是高兴坏了。等会儿回府的时候,将我新得的那上好皮子拿几件去,我知道你不缺,但听说盛京冬天可比我们这儿冷得多了,你多备着。”
曹夫人说了不少,玉娘逐渐听明白了。
原来这杨三娘子是江陵严氏二房的表亲,姓杨名妙音。
严氏的嫡长公子向来不近女色,房中无一妻妾,但近来却传出要结亲的消息。
杨家想着将这三娘子送到盛京严家借住一段时日,可能会入了那嫡长公子的眼,主母不够格,当个妾室总可以吧。
玉娘实在不懂。
那严家或是谢家的门怎么个个都想进,可谓是削尖了脑袋要挤进去,就算当妾也要进。
可那些世家出身的,又看不起他们,只想着要门当户对,利益互等,谁人又肯吃亏?
还是他们陆家厚道,家风淳朴,就算她无父母照拂,也不悔婚另娶。
又是感恩公爹婆母还有夫君的一日。
玉娘正想着,那杨三娘子看了她一眼:“这位娘子是……”
曹夫人轻飘飘地说了一句:“她啊,她夫君是个秀才,听说诗作的好,多了几张帖子便送去了。”
杨三娘子立即失了兴致,懒洋洋地‘哦’了声:“作诗啊,不错。”
“妙音,我带你去逛逛梅园,今年梅花开得好。”
说着,曹夫人带着杨三娘子出了门,也带出去了一众仆从,剩玉娘与吕嬷嬷二人在正厅,孤零零的。
吕嬷嬷脸都快沉到底了!
这什么规矩?什么教养!
请他们夫人来,觉得认错人了又把人撂在这儿,说话做事全是踩高捧低那一套!
吕嬷嬷因着玉娘的身份,刚开始却是不待见她,可这么久相处下来,她知道她是个好娘子,无论是对主子还是对下人,那都无不是真心的。
这样真真的一人,明着被这么对待,吕嬷嬷来气。
特别玉娘这时候还不说话了。
吕嬷嬷放软了语气,低声道:“夫人别伤心……”
“吕嬷嬷,”玉娘突然开口,右手来回摩挲着椅子手把,“你来摸一摸,你说这曹府的椅子怎么摸起来都没我们府里顺滑舒畅呢?”
她又凑近闻了闻,撇了下嘴脸,一脸嫌弃:“这味儿也不好闻。”
吕嬷嬷:“……”
敢情刚才不说话是在想椅子的事,她真是白担心了。
玉娘唇角弯起一个弧度,又起身挽住了吕嬷嬷的胳膊,娇声道:“好了嬷嬷,你也别板着个脸了。
我知道你是为我好,他们都是坏人,都是大坏蛋,我是知道的,不过以后啊我们肯定不会跟他们有什么交际了,而且来都来了,自然不能被他们坏了心情。”
玉娘说着,伸出两个食指,在吕嬷嬷皱皱巴巴的脸上戳挂了一个笑容的弧度。
“多好看啊,你看现在多好看。”玉娘笑着对吕嬷嬷道。
吕嬷嬷被玉娘这调皮的样子弄得不上不下,可看着她,还是忍不住笑了,笑了一下又赶紧把脸扳回来:“好了。”
玉娘又挽起嬷嬷的胳膊道:“这曹府的椅子不行,我和嬷嬷去看看这曹府的梅花到底怎么样?”
出了南苑大厅,进了梅园,玉娘特地选了一条幽静的小道,不去人扎堆的地方赏梅。
这条清幽白石小道不像其他的路都被下人扫去了雪,且还残留着昨夜下的雪。
粉红的梅花花瓣点缀着雪白,一眼看过去,素净中又显着几分娇美,比方才经过的大道更添意境。
这时,玉娘听到一道平缓绵长的梵音,她走近了瞧。
原来那有一小亭,一高大男子身着霜色素衣,玉冠束发,盘坐于锦毡上,单手于胸前,拇指与食指相捻成环呈说法印。
还有二三人同他一道和诵,佛音清和,又似潮声。
“今日就到此为止吧。”那首座男子温声道。
他们散了,似乎要往这处走,玉娘连忙拉过吕嬷嬷道:“我们快走,别被发现了。”
她连拨过几株梅花,跑了出去。
.
谢玄礼走过小道,视线定在雪中一处。
旁边小厮顺着自家郎君的眼神看过去,发现是一支簪子,不由升起几分厌恶之情,抱怨道:“这江州的女子也不知怎么回事,郎君住在曹府这事瞒得这么紧都被人知晓了,现在还丢了一只簪子在这里,难不成还盼着郎君你捡起来还给她们吗……”
小厮也知道郎君不喜这种事,干脆上前就要踢走这簪子,谁知自家郎君先上前了一步,将那簪子捡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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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还是从未有过的事。
小厮又见郎君用自己的手把簪子上面的雪泥掸扫干净。
小厮:“郎君,让小的来吧,小心脏了你的手。”
“不用。”
谢玄礼的视线落在簪子上,一只娇小可爱的金蜂停在金菊上,那形态样子,憨态可掬。
不知怎的,谢玄礼脑海里瞬时出现了当时翠茗楼外绕着男子说话的女子。
后来底下人回禀,那男子姓陆名衡,从淮州封桥来江州求学,身边的女子就是他的夫人。
夫人。
他眼波微动,逐渐收敛克制。
他打算将那簪子给小厮,交给曹夫人让她处理吧。
这时,不远处传来一阵哀怨:“不会是我最喜欢的那支赶菊簪又掉了吧。”
这只簪子真是命运多舛。
玉娘心想,前日赶夜胡的时候要不是夫君发现也差点掉了,好了,现在是真掉了。
“是这支吗?”
玉娘吓了一跳,连忙转身,发现是方才在那诵经的男子,也是那日在酒楼碰到的男子。
他素衣在身,却姿态高仪非常,周遭气势清净出尘。
那修长白皙的手中正拿着自己的簪子,腕间还挂着那串菩提子。
玉娘走到他面前,呼了口气道:“是我的。”
她大大方方摊开手,谢玄礼将簪子轻轻放在她手上。
玉娘对上那双清澈澄净的眼,笑道:“多谢郎君了。”
她重新插回发髻上,呼了一口气问吕嬷嬷:“嬷嬷,可以了吗?”
吕嬷嬷点了点头,余光又有些警惕地看着谢玄礼。
玉娘又道了声谢,看了一眼谢玄礼,终于忍不住问:“这位郎君,你是谢家的长公子谢玄礼吗?”
旁边的小厮只想翻白眼,看吧看吧,郎君,你捡了那支簪子,就引来了不该引来的。
谢玄礼换做平时,自然早就礼貌告辞走人了。
可他见玉娘歪着头,眼里充满好奇,那双眼睛明亮极了,不知为何,他轻笑道:“是我。”
玉娘当初在酒楼时就怀疑是他,可眼下听他当场承认了又是另一个感觉。
那听了无数遍的传闻流言,突然主人公就这么站在面前,还与自己说这话。
玉娘围了谢玄礼转看了一圈,谢玄礼也配合她。
玉娘巧笑道:“果真与传言一样,嬷嬷,韩泰就知道胡说。”
他还说谢玄礼丑死了。
谢玄礼问道:“韩泰是谁?他说了什么?”
玉娘回:“他说了你不喜欢听的话,不过他见到了你,肯定就不会那么说了。”
玉娘又问:“郎君来江州是来游玩还是主持佛会的?可惜我也不信佛,听不了了。”
她说到这里,又看了眼天色,急道:“我不与你多说了,我得去吃席了,今日多谢郎君。”说着就拉着嬷嬷走了。
“这娘子怎么火急火燎的?”
小厮也看出了这小娘子本非故意掉的簪子,对他们郎君也并没有那些心思,脸色好了许多。
随着人影的消失,谢玄礼方才想说的话也慢慢吞了下去。
他想说,法音如海,不问来由,凡愿闻者,皆可坐听。
她自然可以听。
谢玄礼没再说话,转身打算离开此处,小厮后面跟着问:“郎君,你不去席面了吗?”
谢玄礼眼底已恢复平静,回道:“不去了。”
.
玉娘到了开席的地,男宾在南苑,她们在北苑,此时北苑女宾都已经入座了,玉娘选了个靠后的地悄悄坐下。
这时她见主座上坐着几人正在说话,有曹夫人,杨三娘子,谢三娘子居然也在,一个小丫鬟还在她耳边说着话。
旁边有两位小娘子在掩嘴说着话:“没想到谢三娘子居然也来了。”
“是啊,她长得可真贵气……咦,她怎么看过来了?”
玉娘等着上菜,只听谢三娘子提声开口道:“陆夫人,你方才与我兄长聊什么了?不如说来大家也听一听。”
全场一下子躁动了起来。
12. 第12章
谢惠贞本不想来的。
今日曹府设宴,曹家的客人与他们谢家搭不上什么边。
她与兄长不过是在这借住,帖子送来,找个缘由推去就是。
但她见梅花开得盛好,不如出来转转。
谁料自己的丫鬟跑过来说看见兄长与一个小娘子在说话,那小娘子还就在席面上。
又是这样攀附的女子。
谢惠贞真是见多了,见烦了。
无论在盛京、江州还是老家太原,太多太多了,她哪里不明白她们打的什么主意?
狐媚勾引,尽使些上不得台面的下作手段。
再一看那女子,居然就是那日酒楼里碰到的?!
她夫君给了她难堪,还因为她和那些口出狂言的人,兄长罚了她一天一日抄念佛经,到现在膝盖还酸痛着。
一想到这儿,谢惠贞就胸口发紧,怒火中烧。
“陆夫人是谁?”
“既然是叫夫人,肯定已经成亲了吧?”
“怎么成亲了还这般……”
“是哪位啊?”
全场的视线逐渐向玉娘聚集。
玉娘对上视线,没有任何躲闪之意,回道:“我丢了簪子,谢郎君捡还给了我,我多谢他,也问他来江州做何事,除此之外,就没有了。”
玉娘的回答很坦然,更没有什么扭捏羞涩之情,在场的人听了顿时觉得没意思。
谢惠贞冷冷一笑:“陆夫人簪子掉得真恰到时候。”
玉娘回:“应该是经过梅树的时候被勾住了。”
谁问她这个了?
可她这么回,谢惠贞话就被堵在那里,怎么回都不合适。
她冷哼一声,不再理会。
“谢三娘子,你与她计较什么?”曹夫人招手让底下人上菜开席,在旁殷勤劝道:“你若不喜欢,我就赶她下席去。”
谢惠贞眼底的厌烦之意甚浓。
这时,桌案上了一壶梅酒,她看着梅酒,倏然一笑道:“不,把这好酒给陆夫人送去。”
很快送到玉娘这里的酒几乎摆满了一桌。
谢惠贞道:“陆夫人,今日寒梅怒放,想来这梅花酿成的酒不会差,你一定要好好品尝。”
吕嬷嬷横眉竖眼,就要站出来,被玉娘拦下:“嬷嬷,别冲动。”
她知道嬷嬷为她好,可这个时候嬷嬷越发不能站出来。
而且是她之前惹下了祸事,又怎么能让别人替她出头?
她现在也明白了,这谢三娘子不出了酒楼那口恶气是不会罢休的。
玉娘道:“多谢谢三娘子的好意,这些都是给我的吗?”
谢惠贞:“都是给陆夫人的,当然,陆夫人也可以不喝。”
说到这里,谢惠贞停顿了一下,她语气中又带着几分浅浅的笑意道:“当日在酒楼,陆夫人也听到了那些人的胡言乱语,陆夫人又是怎么想的?
难不成也觉得我兄长就该守着婚约,等着那个不知道去哪儿的李菩宁回来,等到老去,等到死去?”
曹夫人听到‘李菩宁’三字一激灵,立即看向玉娘方向。
难不成真有什么猫腻?
杨妙音则听明白了,谢三娘子与这陆夫人早在之前就起过冲突了,三娘子不爽得很,自然要给她点苦头吃吃。
在场其余女客窃窃私语着:“什么婚约?谢长公子居然有婚约?”
“李菩宁又是谁?”
“……”
传来传去,众人都弄明白了,芳心也被伤了。
谢长公子是有婚约的,当初谢家与宁王府过了婚书,是敲定下来的事。
只是后来宁王府出了事,宁王与宁王妃双双死去,独女李菩宁也不知踪影。
圣上闭口不提此事,大家也就慢慢淡忘了那个曾经煊赫一时的王府。
可既然人不见了,也不知是死是活,难不成真要谢长公子守着这没结果的婚约?
这陆夫人怎么想的!
在场女客看向玉娘的眼神都不满了起来。
玉娘认真回:“我不是这个意思。只是当时谢三娘子说就算宁王府还在,那也够不上谢氏门第,就算李菩宁回京,她也不敢提这桩婚事。
我觉得这无关门第,而关信义。
我也觉得,就算李菩宁回京,她敢提,因为这并不是一件惹人笑话的事,这只是一桩旧约。”
玉娘也不知为何,她就想替那李菩宁说上那么一两句。
谢惠贞冷笑:“陆夫人操心的还挺多,左一口宁王府,右一口谢氏门第,陆夫人出身商户也是可惜了,怎么也得站在那金銮殿上操心操心天下事。
好了,你们傻杵着干什么,给陆夫人斟酒,说那么多也渴了吧?”
玉娘把酒杯递给旁边的丫鬟,自然道:“你少斟一点,让我先尝尝味。”
谢惠贞不喜她,自然也听不惯她这东一榔头西一棒槌的说话方式,只觉得烦得很。
她开口道:“记得万万不能停,免得陆夫人以为我们小气,酒都不让喝尽兴了。”
玉娘叹了口气,对旁边抖擞的丫鬟道:“你倒吧,倒多少我都会喝的。”
等丫鬟倒完,玉娘一杯饮尽。
这酒清甜,就这么顺着喉咙滑进肚子里,还挺好喝。
谢惠贞先拍了下掌:“好,再斟。”
曹夫人这时冲丫鬟使了个眼色,丫鬟立马退下,没过一会儿,就有小厮过来道:“陆夫人,我们家老爷有请。”
谢惠贞扫了一眼曹夫人,曹夫人低头没说话。
谢惠贞问:“曹大人什么事?”
小厮回:“小的不知,只说是急事,让快快去。”
谢惠贞冷声道:“陆夫人也是好运气,怎么回回都有人帮。”
玉娘没有接谢惠贞的话茬,而是道:“那我先去了,各位慢用。”随后赶紧拉着吕嬷嬷跟着那小厮走。
走出了南苑,小厮指了指水榭亭台后面矗立的楼阁道:“大人就在藏书阁等着夫人。”
小厮说完就走了。
玉娘的一只脚即将踏进藏书阁的槅扇门,但很快又缩了回来,衣袖一挡轻声问吕嬷嬷:“今日怎么这么多奇怪的事?”
方才只顾着要逃离那宴席,也没仔细想想,一个堂堂知府为何要见她这一个内宅妇人?
这不会刚逃了虎穴,又进了狼窝吧。
“曹大人为何要见我?如果有事要问,也应该问夫君才对啊,而且那曹夫人也奇怪得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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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刚见我的时候那般热情,后来又把我们晾着,现在又替我解了围。”
玉娘可看见了曹夫人身边的小丫鬟离席没多久,曹大人的小厮就来了。
这妇人很警觉。
吕嬷嬷伺候她也三月有余,明白她此时有些怕了,上手替她掖紧对衿,声音放慢道:“夫人放心去,老奴在外候着,等夫人出来。”
玉娘握了握嬷嬷的手,继而踏进了这藏书阁。
一楼无人。
二楼木架林立,书匣摆满,还有几个八宝架,架上有珍宝。
到了三楼,玉娘才见一个肚子圆鼓的中年男子正坐在太师椅上呷茶,旁边还有两侍卫。
男子见到她,把茶碗放于桌案,扶着把手让身子起来:“陆夫人来了?”
玉娘立即行礼:“妾身见过曹大人。”
嘴上说着,心想,上回在天一阁好像见过这曹大人。
曹宗成眼睛一眯,上上下下将玉娘打量了个遍,开口:“起来吧,本官就是想问你几个问题,你要如实回答,若有虚假,就是欺瞒之罪。”
怎么都要问自己问题?
曹夫人问了不够,曹大人也要问。
玉娘低头看着自己的蛮靴。
反正把方才说给曹夫人听的也说给曹大人听一遍,如果说的不一样,等他们回去一对帐,那一顶欺瞒之罪的帽子就下来了。
玉娘这么想,也这么做。
过了一炷香的时间,等曹宗成听完玉娘的话,心里的疑虑渐渐消散,等她说完就让人回去了。
等玉娘下了楼梯,曹宗成恋恋不舍地从她那纤细袅婉的身影移开,连啧了几声:“陆家的那秀才……也是好艳福。”
他继续呷茶:“本官就说,这小娘子怎么可能是那遗孤?俞远丰天天疑神疑鬼,又有何用?还是被一锅端了!”
“明城司嘴上说是杀贼寇,指不定是知道俞大人的身份才动手的,”曹宗成旁边的一侍卫道,“而且在江州敢这么杀人,他们根本不把大人你放在眼里,大人不打算给他们一点颜色瞧瞧吗?”
“不急,不急,”曹宗成用茶盖拂去浮着的茶叶,哎了一声摇头,“明城司背靠圣上,圣上虽然病卧床榻,但圣上还是圣上,况且,他们一直在此逗留,本官巴不得他们走了才好,还与他们缠斗做什么?”
“只怕他们走了还会回来,圣上除王爷之心已起。”
“圣上也真是,既然命中无子嗣,就该早早认命才是,”曹宗成眼里闪着一丝诡异的笑,“等王爷继位,我们还怕什么明城司?”
“这么多人死在江州,”曹宗成还是喝到了几根茶叶,愤愤地茶叶吐回茶碗,“本官还得给王爷去信解释,俞远丰死了还给本官留下烂摊子!”
.
玉娘到了二楼,正准备下一楼时,听见楼梯上有人匆匆跑上来。
她正准备避让,嘴鼻瞬间被一只大手捂住!
那人环抱着她的腰间,一股大力将她拖到角落书架的暗处,玉娘拼命挣扎,敲打着那人的臂膀与手腕,敲得邦邦响。
可那人就是不放,玉娘干脆张口用力一咬,血腥味满嘴。
背后吭都不吭一声,但熟悉的冷淡声音响起:“姚玉,你属狗的吗?”
13. 第13章
玉娘那跳出喉咙口的心一下子回归原位。
“你把我吓到了!”
她嚯得转身,伸手往严绥的腰间掐去,可他的腰间肌肉紧实坚硬,就像一块石头,半点都掐不动。
不过与石头不同的是,坚硬之下还隐隐透着一股温热贲张的劲力。
玉娘脸微红,收回手:“夫君,你怎么在这里?手还疼不疼?”
她记得方才她咬得可重了。
严绥没说话,把人往角落拉了拉,换了一只手轻轻捂住玉娘的嘴,倾身低低道:“这次别咬了。”
他似乎就贴着自己耳边说的话,温热的气息在耳蜗打转,酥酥麻麻的感觉从耳后根瞬间传至全身。
玉娘觉得自己变得越来越奇怪了,特别是与夫君单独在一起的时候。
他不过做了些正常的动作,而她总会往不正常的方向想,身体也变得很奇怪。
玉娘不想让夫君察觉她的不对劲,尽量去想别的事。
夫君怎么来这藏书阁了?
既然来了,为什么还要躲起来?
接下来又要干什么?
果然人一想问题,就会有无数个问题充斥在脑海。
这时,方才匆匆上楼的人也跑到了三楼,玉娘隐约听到‘大人’二字,原来这里居然可以听到三楼说话。
来的人是曹宗成安插在青阳县的,禀告道:“大人,何鼎带着明城司的人已尽数离开青阳县!”
曹宗成哈哈大笑,说话都带了几分畅快:“好,太好了,终于滚回盛京了!”
“大人,那青阳县我们的人……”
曹宗成往后靠了靠,舒坦道:“往城西库房和封丘门外调,王爷的生辰也快到了,这个时候本官可不能给他添乱子。”
……
曹宗成等人又聊了献礼,还有其余贪污受贿、鱼肉百姓的事。
玉娘听到一半,低声怒道:“这姓曹的就是个狗官。”
因为嘴被严绥捂着,听起来只有呜咽的声音。
“你们说,那陈煦之到底去哪里了?”
楼上的声音刚落,玉娘感觉夫君搭在自己肩上的手一紧,不过瞬间,已恢复如常。
“算了算了,本官才不管这破事。”
桌椅移动的声音,还有阵阵脚步声与下楼梯的声音——曹宗成等人要走了。
严绥将玉娘又往后拉了拉。
玉娘的后背紧紧贴着严绥的胸膛,有力的心跳一下、又一下……又重又急,她分不清是谁的心跳,她觉得是自己的心跳。
但这太奇怪了,她不想被发现。
玉娘将头偏向一边,躲开严绥捂住她的手。
可视线再定在他那只清俊的手时,她轻轻地、慢慢地、用自己的睫毛扫了下他的手心。
细细密密的酥痒,伴随着颤栗,从他的手心传至全身。
严绥呼吸一滞,瞬抬眼帘,本能让他将手收回袖中。
收回袖中的手半握,但还是缓缓摊开了,仿佛合上就会擦去掌心的痕迹。
他眼帘内撞入玉娘含笑的眼神:“我的睫毛是不是很长?我最喜欢我的睫毛了。”
很长,还很密。
扑闪的时候会垂落细碎的阴影,可笼不住她清亮的眼睛。
严绥下意识想碰她眼睛,可眼底克制加深,忽然转向她的耳垂,轻捏了一下:“这里呢,喜不喜欢?”
“你知道我最不满意这里了!”
玉娘连忙双手捏住自己的耳垂。
她的耳垂不知怎么长的,就是大一些,所以才总用发遮着,他又不是不知道。
严绥眉梢一挑。
眼前的少女摆弄碎发想遮住耳垂,耳垂上的金灯笼坠子碰到衣袖还会有细微的铛铛声。
此时灿光透过层层木架与书匣,照到她的脸上,眼睛染上了碎金。
玉娘将鬓边的碎发弄到满意的程度才对他道:“好了,我们走吧。”
那狗官也走了,不现在走,等会儿被抓到两个人躲在这里,有嘴都说不清。
可夫君为何会出现在这里?
他不应该在席面吗?
他来这里为何又要偷听曹狗官说话?
玉娘心中有谜团,刚想好好问他,却见他已先一步下了楼梯,她连忙跟上去:“夫君,等等我。”
玉娘跟着严绥出了藏书阁。
没走几步,玉娘看见了不远处的谢玄礼。
他手拿旧佛经,素袍轻扬,正匆匆经过水榭亭台。
或许察觉到了这边的视线,他脚步一顿,看了过来,一怔后才双手缓缓合十礼。
玉娘回了万福礼道:“见过郎君。谢郎君不去吃席吗?”
“我不擅酒,且今日功课未做完,就不去了,”谢玄礼温和回道,“你怎么跑到这里了?席面的菜不好吃吗?”
玉娘回:“我倒是想吃,可曹大人有事寻我呢。”
反正现在都已经出来了,她是不想再回去了,玉娘轻拉了严绥的衣袖:“夫君,我们回府吧。”
严绥嗯了声:“你先回马车。”
等玉娘走后,严绥狭长的眼眸微抬,淡漠的视线落在还站于廊道的谢玄礼上,看不出任何情绪。
不过几息,严绥收回目光。
也正在这时,谢玄礼叫住了严绥:“严公子,请稍等。”
严绥缓缓转身,从容淡定道:“谢公子好眼力。”
“今日如果没有与严公子打这一照面,我也是认不出来的。”谢玄礼慢声道。
他更没想到的是,严绥居然就这么直接承认了。
他之前不怀疑到他身上,是以他的身份决不会也不可能在江州娶妻。
可他不仅娶妻,还是化作的其他身份。
而他枕边妻,还浑然不知,只一心扑在他身上。
……
谢玄礼修长的手微微握紧佛经,开口道:“严公子,我本不该说,但姚娘子无辜。”
“姚娘子?”严绥抓住了重点。
他唇角微起,冷冷的笑意挂在嘴边:“谢公子这么称呼我的夫人?”
谢玄礼拨着菩提子,眼帘微垂:“你夫人天性纯真,严公子还是早日告知,莫再行欺诳之事。”
严绥唇边的笑意未褪,清清冷冷的目光定在谢玄礼身上。
这谢氏子装得一副佛面,藏着一颗贪心啊。
冠冕堂皇的话里,多着一只若有若无的手,就要把那妇人从他身边拉到他的阵营去。
看来连戒律清规都压他不住,那他就做个一日好人,替他压一压!
“谢玄礼,你不该说的话说了,”严绥说话很淡,每一个字却很清晰,“不该动的念头也动了。”
“严公子慎言,”谢玄礼拨念的动作一顿,眼波清冷:“我有未婚之妻,此话不过是提醒。”
“那就好好等着她回来,”严绥轻笑,笑意不达眼底,“告辞了,玉娘还在等我。”
谢玄礼再次行了合十礼,淡声回:“走好。”
严绥回到马车,玉娘捻着一块吕嬷嬷拿回来的糕点,张口放嘴里,牧模糊不清道:“夫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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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怎么才回?”
严绥没回这句话,伸手用拇指抹去玉娘唇边的点点碎屑:“饿了?”
“啊,我吃到嘴边了吗?”
玉娘不太好意思让他帮忙擦,夫君吃饭一向规矩利落,哪像她现在这样,她不想被他笑话嫌弃,于是自己擦个干净。
不过,她实在太饿了:“不是饿了,是好饿啊。”
早上出门以为在曹府能吃到好的,可没想到来了曹府之后会遇到这么多糟心的事。
她什么都没吃呢,肚子空空。
严绥道:“去翠茗楼?”
玉娘眼睛一亮,笑靥满脸道:“夫君最懂我。”
马车驶向长乐坊,二人在翠茗楼好好吃了一顿,回到自家府邸时,已是近夜。
玉娘先下了马车,严绥其后。
他见着玉娘脚步轻快地跨进了府门,又突然蹲下来,以为是她身子不舒服,大步上前。
刚走到她身边,她双手捂住什么东西小心翼翼地站起来,她冲他笑着,一只手拿开。
昏暗下,一只散着莹莹微光的萤火虫,缓慢的,一闪一闪的,停留在她手心。
“好看吗?”玉娘问。
严绥嗯了声:“好看。”
“怎么这么冷的天还有流萤呢?”玉娘问。
旁边的吕嬷嬷回:“恐怕是有人盛养的逃飞出来了。”
江州稀奇古怪的事多,稀奇古怪的商人也多,况且冬日里盛养的流萤肯定能卖出个比春夏之时要好上许多的价钱。
“居然还有人养这个。”
玉娘手一摊,轻轻一吹,将它放了,走了几步,发现夫君没有跟上来。
玉娘回头。
黑寂之下的夫君站在原处,身姿依旧高大清峻。那只流萤飞到了他的手背,他低垂眼睑,眸中平淡无波,却一直看着手背的流萤。
玉娘认真地看着他,直到他放走了那只流萤。
二人并排走在雪夜里,到林书院与梨棠院相隔的廊道分别,等玉娘走后,吕嬷与严绥说了今日在曹府宴席上发生的事。
严绥越听,眼内越是无情无绪,最后淡淡道:“弄几只羊来。”
.
子时,曹府的大门被砰砰叩响。
小厮披上衣咒骂着前去开门,一打开门就见到一身劲装的韩泰,他笑着给了名帖:“奉我们主子的命,听闻谢三娘子爱酒,特地送来几坛。”
“送酒非得半夜——”
小厮掀开名帖,看到严绥的名字,瞪大眼睛,立即跑去禀告。
那几坛酒很快被送到谢惠贞与谢玄礼所住的院里。
“他为何给我送酒?还这个时候送来?”
不像兄长谢玄礼,名满盛京,严氏的这位嫡长公子,太过神秘,很少人谈论。
谢惠贞听闻严绥的大名,不是在盛京宴席上,更多是在世家宗族长辈之间,那极尽的夸赞与羡慕,感叹严家当真出了个手段了得的继承人。
这样的人送来的酒,谢惠贞当然要尝一尝。
丫鬟给她斟了一杯,谢惠贞一尝,好酒是好酒,可怎么一股腥味,舌尖的腥气越来越重——
突然,丫鬟不知看到了什么,哇的尖叫一声,捧着的酒坛顿时摔裂在地。
四分五裂的碎片,流淌的液体中,躺着两只灰白浑浊的肥大眼珠,阴森地、没有焦点地盯着人。
谢惠贞吓得脸色惨白,手握紧扶手。
刚踏进来的谢玄礼一来见到如此血腥场面,眉头一蹙,叹了口气,闭眼轻念了一句:“阿弥陀佛。”
14. 第14章
玉娘这厢梳洗完毕后,长呼了一口气倒在软绵绵的被褥上,叹道:“嬷嬷,我们初七去一趟法华寺吧。”
“去法华寺做什么?”吕嬷嬷好奇。
她记得玉娘不像江州城许多妇人喜欢去庙里烧香拜佛,可能赶上庙会才会兴起去一趟。
“近来撞上的倒霉事未免太多了些。”
游神祭被贼寇追杀,在曹府又被刁难……指不定接下来还会遇上什么奇奇怪怪的事。
“听人说,那里请的符最灵了,”玉娘把枕头塞到脖颈下,枕着对吹蜡烛的吕嬷嬷道:“我想去请几道平安符。”
不过去之前,她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年初五是夫君的生辰。
生辰礼物她早就备好了,可她突然想换个主意……
玉娘嚯得坐起身,向吕嬷嬷招手:“嬷嬷,你过来。”
.
初五一早,严绥在据点茶楼与何鼎会了面。
屋内明城司数人带刀站立,气氛肃然。
偌大桌案上铺着整张江州城防图,上面细细圈着江州城的兵营、库房与粮仓等关键要地。
“一个城西库房,江州城军营的兵刃马具全堆那儿,”何鼎皱眉,盯着图上两处,“一个封丘门外的粮仓,往这两个地方调人也就算了,可往城东的左营调那么多人去干什么?”
“到底是个老狐狸,”严绥戏谑道,“也留着一手。”
城东左营离青阳县最近,青阳县一旦出问题,立即就可调兵过去支援。
何鼎皱眉:“大人,你说他们私藏的兵刃和火药在青阳县哪儿呢……”
“知道在哪里也运不出来,”严绥淡声道,“还是让他自己运出来。”
“自己运出来?”何鼎一愣,有点不太明白严绥的话。
就在这时,有人叩响了门。
这是明城司的据点,今日所有该到的人都到了,还有谁会敲门?
何鼎与其余明城司的人互相看了看,手缓缓摸上腰间横刀,临近的人开了门,一张嬉笑的脸出现在门口。
这不就是曹宗成安插青阳县的人吗?
何鼎与这个狡猾的小子也打几次交道了!
曹宗成的人居然在这里,怎么知道的?他又听到了多少?!
何鼎等人瞬间拔刀,肃杀之气顿起。
刀尖离那人只有咫尺,那男子抬起手,哎哎了两声:“自己人,自己人,你们也太不礼貌了。”
严绥开口:“何鼎,让陈卫进来。”
何鼎等人收了刀,陈卫大摇大摆地进来,见到严绥又狗腿起来:“大人,我按照你所说,曹宗成今日果然下令要埋一部分的火药在城西还有封丘门外……”
何鼎更不解了。
……
严绥回府的时候天色黑寂,他翻身下马,将缰绳扔给韩泰,韩泰牵着马在后道:“主子,夫人说在花苑等你。”
严绥抬了眼帘,看着缓落的雪,道:“知道了,取把伞来。”
他一人沿着廊道、又走过月门,灯火愈来愈昏暗,到花苑时,已是一片漆黑。
她在这里等他作甚么?这么黑,也不提灯。
严绥皱眉,还是抬步走向亭台处。
他刚踏进亭子,忽见亭子旁的内湖有微微亮光。
下一刻,就见星星点点的流萤从四周飞出,飞进亭台,飞进假山,更多的飞向内湖上方。
轻盈梦幻的流萤,明亮闪烁着,与内湖里的倒影一起,宛若夜空繁星。
严绥的黑眸里盛满繁星,也夹杂着丝丝错愕。
“夫君,生辰快乐!”
玉娘轻快喜悦的声音从旁边响起,又提着一个东西在他眼前晃着。
“这是什么?”严绥愣愣问。
玉娘手抬高了些:“这个啊,这个是捕梦网,我自己做的,夫君你不是经常做噩梦吗?我从书中看到,如果将不捕梦网挂在床前,就能把噩梦捉住。”
圆环内编织了一个网,线条歪歪扭扭,环下有几条羽毛垂饰,夹杂在羽毛垂饰间,还挂着一个熟悉的东西。
严绥伸手去触碰,发现是玉娘最喜欢的那只上的金蜂。
玉娘:“我的金蜂可凶了,肯定能把噩梦吓走。”
严绥微垂眼帘,眼睑下的黑眸深沉。
其实他从不过生辰。
这种虚伪的日子聚一帮虚伪的人,每个人各怀鬼胎,对他斟酒举杯,说一些虚伪的话。
恶心。
况且,那些所谓的祝福,从未实现过。
可为什么,他讨厌生辰,现在的他心口却胀胀的,他慢慢接过玉娘手中的捕梦网,摩挲着金蜂,低低道:“多谢——”
话音刚落,颊面突然感受到了香香软软的触感。
这是一个一触即离的吻。
严绥清浅的眼眸微动,视线落在眼前少女的面颊上。
昏暗月光与璀璨萤光交织下,她退回了方才站的位置,但他依旧看可以看清她面颊上的红晕,还有眼底藏着点点喜悦。
严绥忽然意识到,这妇人真的心悦他。
刚开始的她,严绥知道可能只有依赖与顺从,可渐渐地,她似乎变了,变得不只有依赖顺从,还有喜欢。
这妇人喜欢他。
严绥又想了一遍。
他心口胀得更厉害,不仅胀,还跳得咚咚响,溢出来的满足与激动,逐渐蔓延全身。
但蔓延之后,脑海里突然有着一声讥笑:她喜欢的是你吗?
严绥内心深处又升起几分可笑。
他可不是她的夫君。
她喜欢的,是锦绣谎言堆出来的假夫君,是那个和善、温润得仿佛一个完人的陆衡。
而他严绥,是彻彻底底的对立面。
她若是知道,每日里面对的,就是个杀人如麻的恶鬼,每日里碰她的手,沾满了无数人的鲜血,她还会喜欢吗?
愈来愈强烈的躁郁开始充斥他心间,严绥的眼底也凝起了冷冽与烦躁。
现在不好吗?
她为什么要越界?
玉娘鼓起勇气亲完了严绥,耳根连着颊面处都泛着胭脂红,整个脸还烫烫的,她都不敢抬眼看他的神情。
夫君平日里沉默内敛,可能也不适应她突然这么大胆,说不定和她一样害羞呢。
这般想着,玉娘忍不住抬眼对上他的眼。
可他的眼里,唯有冰冷与漠然,看她仿若一个陌生人。
玉娘涌上来的情绪,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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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褪去了。
她的脸上出现了几分茫然与不知所措。
玉娘忽然想到那日在天一阁,他说二人在成婚之前不过见了几次面。
当时她还想不论姚家姑娘是哪个,夫君都会娶。
是了,所以夫君对她所做的一切,不过是他觉得应该对妻子所做的,实际上他对她没有任何心悦之情。
玉娘越想越气,方才的羞涩与柔情瞬间化成了翻涌的怒火。
他可真会装!
玉娘狠狠踩了他一脚,转身就跑回了梨棠院,扑在被衾里,大哭了起来。
吕嬷嬷哪见过玉娘哭成这样。
这是发生了什么事?不是说给主子庆祝生辰去了吗?怎么哭着回来了?
吕嬷嬷听着响彻天的哭声,她走走停停,也不知该说什么安慰的话。
就在这时,严绥也大步踏进来了,语气很不好:“姚玉——”
话还没说完,人刚绕过屏风,就被一个扔出来的枕头砸了满脸。
“你走,我不想再看到你!”
严绥脸黑得厉害。
这妇人胆子是愈发大了,敢这么砸他的脸?
严绥还要踏进内屋,玉娘跳着下床,推着严绥往外:“我都说了,你走,你为什么还要进来?”
她似乎气极了,也用了大力。
严绥的脚刚被她用力踩了一下,这一推,后背又撞到了屏风的角,一下没站稳,整个人倒了下去。
二人纠缠在一起,玉娘也被带着跌了下去。
严绥将人一把往怀里带,咚的一声,他重重跌到了地上,玉娘跌进了他怀里。
玉娘的头砸到了他坚硬温热的胸膛,揉着脑袋说:“好疼。”
严绥淡淡的声音从头顶响起:“到底是谁疼?”
玉娘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也知道是他护着自己,不然摔倒在地的人就是她了。
她连忙爬起来把严绥扶起来,嘀咕道:“我都说了你走了,你为什么还要进来?”
“你看,现在摔倒了吧。”
严绥也算是被她这无厘头的指责给弄笑了,他唇角的笑意很浅,很快也收了,他回道:“我看一眼,马上就走。”
他决定给这妇人时间好好冷静一下。
就这么过日子,不要越线。
而玉娘听了这回答,更气了:“谁要你看?”
严绥深深地看了她一眼,拂袖走了。
玉娘也扑回床榻,细细碎碎的啜泣声响起,她哭了好些时候,哭得眼睛都肿了,才慢慢睡去。
睡梦中只觉得眼睛处有冰凉的帕巾覆着,她喃喃道:“嬷嬷你真好。”
一觉醒来,玉娘不论是眼睛,还是心情,都好了许多。
可这一整日,夫君都没有来过。
以前,除非去书院的日子,不然他日日都会来的。
不过,不来就不来。
平日里她都会主动示弱服软,主动对他说一些好听的话,可这次她不想先服软,更不想主动与他说什么。
或许是他昨日的反应真的伤到她了。
初七一早,玉娘乘坐马车去法华寺,一掀开轿帘,就见夫君坐在那里,淡淡的视线落在她身上:“愣着干什么?上来。”
15. 第15章
回了府,玉娘就钻进了厨房,到了晚饭时分才捧着一碗长寿面出来。
“这可是我自己做的面,”玉娘将长寿面摆在严绥面前,带着期待道,“夫君你尝尝?”
严绥放下古籍,没有拿起一侧的筷子,反而抹向了玉娘的脸,但还是克制住了,道:“照照你的脸。”
玉娘瞪大杏眼:“我的脸?我的脸怎么了?嬷嬷,我的铜镜呢?”
她跑进内屋,不一会儿就有一阵哀嚎传来:“怎么没人告诉我的脸上都是面粉啊?”
严绥唇边起了笑意,拿起筷子夹了一口,还没吃,就见面底下又有一个红色的蛋。
玉娘拿着一银红撮穗的方巾擦着脸走过来:“夫君,这是红蛋,上回我听人说江州吃长寿面要加红蛋,我们封桥有没有这规矩啊?”
严绥平静道:“封桥没有。”
“那封桥有什么规矩?”玉娘问,身子倾向严绥,“夫君,我擦干净没有?”
“封桥吃蒸糕。”
严绥回了一句,视线一下落在玉娘白皙明丽的脸上,她凑得很近,他都能看见她脸上的小绒毛,还有那又长又密的睫毛。
严绥的心口忽然跳了又跳,低低道:“方巾给我。”
玉娘递给了他,接着又听他道:“你闭上眼。”
玉娘听话地闭上眼,接着眼皮上方感受到一股轻轻柔柔的力量,很稳也不重。
不过擦拭几下,玉娘就感觉自己不知为何紧张得手心沁出了汗。
她拿回方巾,转移话题道:“可今日没有蒸糕,明日给你做好不好?”
“不用,吃面就好了。”
严绥拿起筷子慢慢吃了起来,快吃完的时候,玉娘开口道:“夫君,我去催催厨房,其他的菜怎么还不上。”
严绥淡声道:“坐这儿等不行吗?”
他只觉得,仿佛她一走,吃的东西立即便没味了。
玉娘用哄人的语调道:“很快,很快啊。”
她果然很快就回来了,不知抱了个什么东西进来,一进来就钻进了内屋,再把厚厚的锦帐放下来。
她又在里面喊:“夫君!”
严绥起身,大手掀起锦帘,里屋的烛火正好被熄灭,屋外廊道下的灯火不知何时也灭了。
黑漆漆的,只有锦帘外透出的一丝光。
人也不见了。
严绥刚想开口,就见到床帐后方有亮光微闪。
星星点点的流萤缓缓飞出,飞到窗杦旁,飞到屏风上,也飞到他的身边。
轻盈,梦幻,明亮,宛若繁星在夜空闪烁。
严绥的黑眸里盛满繁星,也夹杂着丝丝错愕。
他没想到她真的给他备了礼,还是这个礼。
“哎呀,都放完了,”玉娘提着小笼子出来,“夫君,你喜欢吗?我想买多些,可那人说就这些了,如果再多些,我们在花苑放肯定会更好看。”
严绥看着停留在他衣服上的微光,问:“你什么时候去买的?”
他记得她昨日才回府,这些日子也都与她在一起。
“今早啊,我特意起早的,”玉娘倾腰,盯着停在严绥臂上的流萤,“这小东西有股青草味。”
玉娘凑近闻了闻,可闻到的只有夫君身上的药香,盖住了流萤的青草味。
严绥没有动,他自然没闻见什么青草味。
她靠得这般近,闻到的也是她身上的茉莉香。
严绥抬了眼帘,看着满屋闪烁流萤,突然想,这妇人以前对陈煦之是不是也这般用心?
陈煦之与她,是不是每日也像他和她这般过日子?
等他杀了陈煦之,又送走她去过安生日子,她是不是也会这般对那个男子?
一想到这里,严绥胸口的躁郁翻涌。
她性子这般乖滑,普通男人可降不住她,若是降住了,这妇人这么爱吃爱玩,那男人总是拘着她怎么办?
严绥眼底暗沉,与玉娘明亮的眼神对上:“夫君,你怎么不说话?”
“你喜欢跟着我吗?”
严绥突然开口,声音很轻,很淡。
玉娘不太明白他的这句话,疑惑道:“夫君你在说什么?”
严绥说了这句话后,似是想明白了。
就这样,让她跟着他,就像现在这样。
再过些时日,就把事情原委告诉她,她若接受那最好。
若不接受……他也有办法让她接受。
这个念头一出,严绥胸口的躁郁一下子散去了,慢慢道:“没什么。”
夫君有时很奇怪。
无论说的话,还是做的事。
但玉娘还是尽力去理解,方才夫君所说的话……她倏然笑了,歪着头,笑意明亮澄澈,又大着胆子张开臂膀去抱他。
感受到夫君的身子一瞬间僵硬,玉娘臂膀的力气用的更大了些,圈住了他的劲腰,鼻息都充斥着他身上散发的味道。
玉娘语气极其轻快:“我当然喜欢跟着你啦,我最最最喜欢跟着你啦。”
这句话一个字一个字蹦跳入耳,砸得严绥有些眩晕。
怀中的她,黑油油云鬓上散发的桂花油香,身上带着的茉莉皂香,兰麝馥郁。
这妇人也软得像没有骨头,就这么贴挂在他身上。
他不由自主地、控制不住地搭住了她的腰。
楚腰腻细,盈盈可握。
很快,他听到她的一声轻笑,她踮起脚尖,双手环住了他的脖颈。
下一瞬间,颊面突然感受到了香香软软的触感。
这是一个一触即离的吻。
严绥清浅的眼眸微暗,视线落在眼前少女的面颊上。
昏暗月光与璀璨萤光交织下,他可以看清她面颊上的红晕,还有眼底藏着的的点点喜悦。
严绥心口胀胀的,那溢出来的满足感逐渐蔓延至全身。
“郎君!”
就在这时,韩泰匆匆忙忙跨进屋门,严绥眼中的一丝柔情瞬间褪去,低声对玉娘道:“等会儿我再来。”
“好呀。”
玉娘不知韩泰为什么忽然急成这样,难不成家里铺子或是老家发生什么事了吗?
玉娘问:“韩泰,是有什么事发生吗?”
韩泰收敛神色,挠挠头道:“倒也不是,就是从封桥来了一封急信,要郎君亲启。”
在主子的熏陶下,他扯谎的能力越来越厉害了。
玉娘赶紧道:“那你们快去吧。”
玉娘说着,从衣撑子上拿下披风,给严绥系上,温声道:“夫君,早去早回。”
严绥与韩泰出了梨棠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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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泰低声开口道:“主子,抓到陈煦之了。”
严绥面色淡漠,大步跨向府门:“现在人呢?”
“已经被押到聚成楼了,”韩泰紧跟脚步:“主子,抓到他的时候他人就躲在颍州,还有他的夫人……”
“夫人?”严绥脚步一顿。
韩泰回:“是,就是他的夫人,何副使也不知怎么回事……当初他将别院这位夫人从汝州带回来的时候,她身上明明带的就是陈煦之夫人胡香玉的文牒,如果别院这位夫人不是胡香玉,那她……”
严绥没说话,眼底渐沉。
魏王。陈煦之。汝州。文牒。
近来萦绕在他脑海里的不对劲感,逐渐散去了。
.
阴冷昏暗的石室,断断续续传来啜泣声。
被绑在架子上的陈煦之抬头,白净的脸上露出几分焦急,甩开凌乱的发,安慰旁边被关押起来的女子道:“娘子,你别哭,我们会出去的。”
说完这话,就听到一阵脚步声。
陈煦之凤眼一眯:“何副使,我早与你说了,我真不知那女子是谁,或许只是不小心捡了我家香玉的文牒,至于王爷那边,王爷对我有恩,我怎么可能背叛恩人?”
真没想到啊。
他藏得那么好,什么踪迹都没露,竟然还是被明城司这群狗找了出来。
他们当真属狗的吗?
还有李菩宁……
陈煦之眼底闪过一丝正色,当初汝州的船出事,他以为她掉水里淹死了,没想到被他们给救了。
虽然这何鼎说得不多,可他也能猜到一些。
他们定是把那拿了他妻子文牒的李菩宁当成他妻子了,可就算如此,以明城司的手段,怎么会套不出那李菩宁根本不是他妻子呢?
是哪里出了差错?
不论如何,他绝不能透露半个字。
宁王案,还有这宁王遗孤,是王爷将齐王拉下马的底牌,如果被明城司知道了首尾,这张底牌还有什么用?
陈煦之说完,没有听到何鼎的回答。
只听那脚步声愈来愈近,陈煦之抬了眼帘,剑眉微蹙。
来的人不是何鼎,这脚步声沉稳、冷静、带着压迫一步一步过来,但走到一半,他停了。
陈煦之隔着囚槛,首先进入他的眼帘的是一件朴素月白长袍。
再往上,隐约可见横刀的鎏金蟒首环,闪着暗沉金光,阴鹜冷峻。
蟒首……
明城司何人的刀是蟒首环?
陈煦之想着,忽然脑子里闪过一道身影,三年前盛京内廷夜杀案,那一个雨夜,明城司为首的男人,也是这道身影,也带着这把横刀。
陈煦之笑道:“明城司暗地里有一位指挥使,我以为不过是传言,没想到真有,我这有多大的面子啊,可就算您来,我也什么都不知道啊。”
“元兴十七年,先帝生辰,于承华苑举办家宴,夜宴途中,苑内戏台无故走水,宁王李旭与宁王妃林修娥正巧上台,被活活烧死在戏台之上。”
囚槛外的男人声音很平静,慢慢讲着。
“而在此次夜宴之前,宁王妃却已将独女李菩宁送至汝州沈家,倒像是知道自己会死一样。”
陈煦之越听,脸色越沉重:“你还知道什么?!”
16. 第16章
男人轻笑,笑意发冷,渗人。
“宁王与宁王妃死后,先帝大病一月,废了立宁王为摄政王之诏,册封李菩宁为昭宁郡主,下令盛京任何人等不得扰昭宁郡主清净,不久薨。”
陈煦之浊气压在胸口,呼吸急促沉重。
“李菩宁再无音讯。”
“半年前,你奉魏王之命前往汝州带人回京,想以她为证再翻当年承华苑宁王案,你携妻同行,文牒阴差阳错落入她手中,明城司追捕无果,带回李菩宁。”
陈煦之瞬间向前挣扎,引得木架嘭然一响,他咬牙:“你到底是谁?”
“我是谁?”囚牢的门缓缓开启,男人踏进来,冷淡道,“你方才不是说了吗?”
陈煦之白净的脸上多了几分狰狞之气:“天底下何来没有来路的人?”
陈煦之说完,就见男人从阴影中走出,随着步伐走动,环佩与刀,锵然冷冽。
几道昏暗光线终于照至他那张淡薄疏冷的脸上,陈煦之一个字一个字咬着牙蹦出来:“原来是你啊,严公子。”
竟然是他!
陈煦之还记得,先帝在位期间设下明城司,遭百官与世家极力反对,后来因明城司起不了什么风浪,也就罢了。
而建光二年,也便是当今圣上即位两年时。
那时的刑部、大理寺屡有滞案难决,明城司奇案尽破,声名骤起,也渐渐有了缉捕审问之权。如今三司鼎足而立。
想来那时这严绥就入了明城司。
可他出身世家,那与皇帝便不是一路人,他加入明城司,对严家而言,何尝不是一种背叛?
他怎么敢?
陈煦之脸上狰狞之意更重,慢声道:“严公子,看来你是不想要严氏家主之位了。”
严绥唇角微勾,微抬眼帘:“是吗?”
陈煦之看清了他的眼神,那覆于表面的淡漠之下,是戏谑的、恶劣的讥笑。
陈煦之被这讥笑抽了一鞭子。
他也是糊涂了,这严绥藏了这么多年的身份,也不在乎再多藏几年,等他执掌严氏,到时又是另一番景象,何愁破不了这个局?
话说回来,李菩宁呢?
陈煦之佯装轻松道:“严公子,你们把李菩宁当成我妻子抓了,那她人呢,你们不会把她折磨得——啊啊啊!”
话还没说完,刀光一闪,伴随着陈煦之的一声惨叫,地面上瞬间多了一只血肉模糊的肉块。
陈煦之痛得浑身抽搐,可手脚被绑着,根本无法动弹。
他脸上狰狞万分,血眼对上了严绥那双淡漠的眼,那淡漠之下,还有翻涌不断的,疯狂克制的暴戾。
可在这般暴戾时,他的声音依旧温淡如常:“听说你有一只奇耳,今日就用你这只耳,借花献佛。”
“来人,把这份礼送到曹府。”
严绥下令之后,便出了石屋,留下陈煦之一个人吼叫。
已是子时,聚成楼外漆黑一片,严绥打马回府,下意识走向梨棠院,离梨棠院越近,眼中的戾气消散得越快。
直至恢复一片平静,严绥解下披风递给韩泰:“扔了。”
随即他踏进院,听得阵阵笑声,还有玉娘的声音:“我去拿着笔来,沾点墨就更好了!”
银装素裹的院子,多了许多大小不一的雪人,有的在海棠树下,有的在廊道下方。
她这是堆了多久?又或是,等了他多久?
“夫君!你回来了?”
玉娘刚拿了笔跑到屋门口,就见严绥站在不远处,出门时披上的披风也没有了,她连忙上前道,“夫君,你不冷吗?快些进屋吧。”
严绥没有随着她进屋,他慢声道:“等等。”
“怎么了?”
玉娘踮起脚尖,凑上自己的脸,小声道:“不会是老家出什么事了吧?”
严绥没有说话,他便细细地看着玉娘。
这三月来,她的这张脸,他已经像这样细细看过无数次了。
哪次又是一样的。
刚开始,她是陈煦之之妻,后来,他就当她是姚玉。
可原来,她竟是李旭之女,当年承华苑宁王案的遗孤李菩宁。
心口疯涌着躁郁与荒唐之感,还有愈来愈浓、席卷胸口的闷胀,最后堵在喉咙口,他哑着声道:“没有出事。”
玉娘瞧着严绥不对劲。
夫君向来淡定自若,倒从未有过如今这般不在状态的样子。
她从衣袖中唰得一下伸出手,捂在严绥的脸上:“你的脸好冷,夫君,怎么样,我的手心是不是很热?”
她又低声道:“如果老家出什么事,夫君你一定得和我说,不能一个人扛着。”
他们是夫妻,夫妻自然同甘共苦。
虽然平常她爱吃喝玩乐,可到关键时刻她也能扛起事来的。
严绥感到她温热的手贴着他的颊面,阵阵暖意传来,也烧灼着他的内心,引起翻涌的暴戾。
魏王李恒等着即位,权势滔天。
齐王李恭表面温雅,实则野心勃勃。
皇帝对这两个叔叔忌惮非常,向来动作不断,世家也是暗流涌动,朝臣又各有各的心思。
这波谲云诡的盛京中,是有多少人,还在盯着她。
就像一条条盘踞的毒蛇,吐着恶心的蛇信子,藏在暗地里,阴冷地、幽暗地,盯着她。
等到哪一天,将她冷冷缠住,生生勒死,变成一具动弹不得的尸体,也得被他们踩着上位。
严绥眼底尽是晦暗冷峻。
他向来不喜遇事犹豫,行事不决。
再怎么难抉择的事,他从聚成楼打马回府的这段路,也该抉择好了。
该抉择好了。
“老家没出什么事,”严绥慢慢道,“封桥来信说汝州有亲戚,过些时日我们要一同去探望。”
当年的宁王与宁王妃想来不是单纯地被烧死在戏台之上,肯定还有隐情,那李恒与李恭肯定是知情人之一。
如果是一个绝佳拉李恭下马的机会,李恒肯定还会再找李菩宁
那他就干脆将她带回汝州,与沈家相认、告之事实后,再带她一道回盛京。
沈家护不住她,严家来护。
严家护不住,他护得住。
“汝州?陆家还有亲戚在汝州吗?”玉娘拿下自己的手,哈了口气好奇道,“不过去汝州可要费好些时日,夫君你书院那边怎么办?”
“告假便行了。”
玉娘眉眼都带了笑,挽起严绥的胳膊道:“那太好了,我要和夫君出远门了。”
还是与公爹婆婆一道去。
她想了好些时日,没想到今日封桥来了这消息,总算可以见到公爹与婆婆了,认了脸,下回碰面也不至于认不出来了。
严绥侧过身,眼帘内落入玉娘欣喜的模样。
他不由自主地伸手,拂去了落于她眉上的雪。
玉娘一怔,露出了更为灿烂的笑容。
严绥盯着这样灿烂明媚的笑容,慢慢地,伸开臂膀,将人拉入怀中。
玉娘进入一个冰冷的怀抱,回过神来,反手将严绥抱得更紧,嘀咕道:“夫君你好冷,我们真的要在这里吗?”
她又将头埋在严绥胸口,低笑道:“这还是夫君你第一次抱我呢。”
她可还记得以前夫君都不喜欢他人触碰,连她也不许,果然相处多了就习惯了。
她枕在夫君胸膛,想之前还觉得夫君胸膛硬得像块石头,如今枕上去也并非那般硬。
而且虽是冷的,可抱久了也温热起来。
玉娘的心砰砰跳着,手心都沁出了汗,悄悄张了张手掌,又环着自己的手腕,圈起夫君的劲腰。
素雅的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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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里,小雪簌簌,玉人相拥,倒是一番好景。
而此时的曹府,门口小厮慌慌张张地叫喊着跑进主院,惹得主院下人一通好骂:“家里死人了!跑得这么急,不知道老爷夫人都已经睡下了?”
小厮将口水咽下干涸的喉咙,慌忙道:“小的,小的有事禀告老爷。方才有人将东西扔在府门口,要交给老爷……”
“猪脑子,什么人的东西也敢递进来!”那下人接过,是一锦盒,锦盒还封着一印条,一看那封条,那下人脸色一变,吩咐旁人道,“赶紧喊老爷。”
曹宗成睡前吃了夜食,拥着夫人睡得正香,就被外面的慌乱给吵醒了,听闻居然是明城司送了东西来,连忙起身。
可也抵不过身子的倦懒,喝了口热茶才道:“是什么东西啊,让本官看看。”
下人递上去:“小的也不知是什么,就是一个锦盒,不过这么晚送来,想来是急事。”
曹宗成接过锦盒,盒子很小,很轻,但确实有物。
到底是什么?
曹宗成好奇,撕了封条,缓缓打开锦盒,闯入眼帘的赫然是一团模糊不清的肉块。
一直在旁边的曹夫人也看到了,惊恐起身,大叫起来:“这是什么!这是什么!”
曹宗成颤着手将锦盒合上,那向来有着和善笑意的肉脸上出现了几丝阴狠:“他们竟然抓到人了。”
曹夫人吓得脸色惨白,浑身抖得不成样子:“这到底是什么……”
“夫人别怕,”曹宗成已恢复平静,拉过曹夫人的手,安抚道,“就是只耳朵,不是什么其他奇怪的东西。”
“耳朵被割了送过来还不奇怪吗?”
曹夫人声音尖锐道:“怎么又会是他的耳朵,他不是跑了吗,怎么会被明城司逮住了?肯定是他们找其他人的耳朵冒充吓唬我们!”
曹宗成道:“这确实是陈煦之的耳朵,他的耳朵要比其他人大不少,上面还有个胎记。”
曹夫人抚着上下起伏的胸膛,更加慌张:“那怎么办?他们把人抓了,酷刑之下,他要是说了些不该说的……”
曹宗成哎了声,摇摇头:“夫人放心,其他人我不知道,如果是陈煦之,他肯定不会说。王爷对他有恩,他这个人,表面瞧着不靠谱,不着四六的样子,但对王爷忠心耿耿,就算死,也不会说的。”
“可他夫人呢,他不是最在乎他发妻了吗?如果明城司把他夫人也——”
“大人!”
这时,又有一人进入主屋,正是曹宗成派去青阳县的侍卫,他姓毛,单名一个珣。
他跪地抱拳禀告:“何鼎有手下二人今夜启程,正快马加鞭赶回盛京!”
曹夫人瘫软在地:“他们果然逼问出来了,他们要是回京通风报信……如果圣上知晓了,王爷可还会保下我们?”
尽管曹夫人这么问,心底还是有答案的。
王爷心狠手辣,明城司如今抓到了陈煦之,又有了陈煦之的供词,到时候王爷都会惹火烧身,又怎么保下曹府?
一个曹府没了有什么打紧,以后江州会有一个杨府,周府……
一切都完了。
曹宗成面色也越来越难看。
毛珣道:“不过大人请放心,属下已派人将他们截下,关押在衙门大牢里,消息是传不到盛京去的!”
曹宗成脸色急转,哈哈大笑起来:“截得好!截得好啊!不枉本官提拔你,做得太好了!”
说完这话,曹宗成面色红润,眼中阴狠非常道:“本官以为他们就此罢手,不再管我江州之事,没想到他们暗地里抓了陈煦之,还想置本官于死地。本官已经给足了他们机会,这下再也容他们不得。”
“本官要定了何鼎的项上人头,要他们明城司在江州,有去无回!”
此令一下,曹府有三四人速速打马而出,往夜色奔去。
17. 第17章
炭火烧得旺。
次日一早,玉娘醒来时口干舌燥得很,吕嬷嬷刚泡了金橙茶,给玉娘递过去。
玉娘一饮而尽,喉咙浸润了许多,把茶杯递还给吕嬷嬷,歪着头道:“嬷嬷,你今日好生奇怪。”
换做平日,嬷嬷早就来唤她起床了,在她起床的时候也絮絮叨叨不停。
可今日面色凝重,一句话也不说,看她的眼神也与往常不一样。
吕嬷嬷一愣,低低道:“人老了,身子总有不舒服的时候,不打紧。”
边说着,边打湿了帕巾。
“你不舒服怎么不早说啊,嬷嬷。”
玉娘立马下床,夺过嬷嬷手中的帕巾,把她按在椅子上坐下,手背摸着她的额头道:“是哪儿不舒服?这也不烫啊……我给你让人给你找个大夫来瞧瞧。”
吕嬷嬷哭笑不得,拉住玉娘:“夫人,不打紧,很快就好了。”
“别说什么不打紧,小病也是病,拖久了也会变成大病,我还是去找大夫,你今天什么都别做了,就躺着好好休息。”玉娘佯装生气道。
吕嬷嬷道:“先不找,夫人,我就坐这歇一会儿。”
玉娘这才笑起来:“这就对了,那你先歇着,不舒服了一定要与我说,等会儿我们去锦云庄,旁边正好有大夫,到时我们找他去。”
玉娘将铜盆的帕巾拧干,覆在自己的脸上擦了一遍后,先跑去床榻上拿了绒毯,给吕嬷嬷盖在腿上,又泡了杯暖暖的金橙茶放在吕嬷嬷的手畔。
吕嬷嬷看着玉娘在屋子里走来走去,忙上忙下,一时恍惚,想起了昨夜知晓的消息。
原来她不是陈煦之的妻子胡香玉,她竟然是昭宁郡主。
当年宁王府的事她也听说了不少,又是怎一个惨字了得。
先帝多病缠身,太子,也便是当今圣上也是先天不足。
那时不光是其他人,连先帝都以为太子活不了多久,且太子羽翼未丰,先帝担忧非常,就立下诏书封宁王为摄政王,待太子登基之后,辅佐朝政。
如果是一个健康的太子,这道诏书就是一封普普通通的辅政昭书。
可依照太子的情况,先帝这道诏书的言下之意,无非就是如若太子薨,那宁王,便是下一个即位的皇帝。
先帝与宁王都是嫡子,一个是原皇后所出,一个是继后所生。
众兄弟中,先帝也最疼、最信任宁王这个弟弟,连三军之中最为强悍的云州铁骑也交由宁王。
先帝此举,也为以后宁王登基多了一道名正言顺的旨意。
可谁想到,这道诏书不久,承华苑起了一场火。
这场火,烧死了宁王与宁王妃,烧干了先帝风中残烛的命,烧没了宁王府的一切荣耀。
宁王仁厚,宁王妃温良,他们是一对顶顶好的夫妻。
若是宁王是下一任即位的皇帝,又哪会像现在魏王这样,民间怨言纷飞,朝野上下混乱不堪。
吕嬷嬷还记得自己的老父亲与母亲,听闻消息后,拄着拐杖抹着泪要上长街跟上祭奠队伍。
她陪父母亲,走在刺骨冰冷的冬日,跟在看不见头的哭丧队伍后面,那是元兴十八年。
整个盛京哭声不停,哀声不断。
连空气中都弥漫了一股冥纸的味道,天都灰暗的。
她以为宁王府的昭宁郡主也死了,毕竟后面再也没有她的消息传出来,宁王府也成了不少人缄口不提的事。
原来那么好的宁王与宁王妃,他们的孩子没有死,好好地长大了,还长得这么好。
吕嬷嬷的眼眶热了,干枯的手擦去眼角的泪。
“嬷嬷……”
玉娘盯着吕嬷嬷,声音放柔放轻了:“你怎么哭了,是不是很疼啊,你告诉我哪里疼?我还是给你请大夫来,要是等我们去锦云庄,指不定更严重了。”
吕嬷嬷拉住玉娘,阻止她走,起身把泪抹干净,清了清嗓子:“不疼了,只是想起了一些旧事。”
玉娘明白了,松了口气笑道:“你是想家人了吗?嬷嬷,以后这些事你与我说呀,我还以为你身子哪里不舒服呢,你放心,等夫君回来我就与他,给你放个长假,你好回去探亲。”
昨日夫君在梨棠院喝了一盏茶后再走的。
走之前与她说这几日,他要与同窗会面,辩文论章,恐怕会有些忙。
但就算再忙,他还是会回府,那就等今夜夫君回来与他说好了,玉娘下定了主意。
梳妆完毕,玉娘上了轿子到了锦云庄。
倒也不是玉娘想在这么冷的天出门,毕竟外头的雪下的大,把她院内梨树的枝头都快压弯了,可想而知在这么大的雪天走路有多难。
只是她想早早把夫君的衣裳给拿回来。
“夫人好眼光,”锦云庄的张当家将衣裳从衣撑子上取下,“这件男衣做好送来,不过摆上一会儿,来店的客人都来问,我便说,这是陆夫人早就订下的。”
“不过陆夫人,”张当家将衣裳叠好,好奇道,“回回我见陆郎君都穿一些浅色衣裳,倒从未见他穿过颜色重的,这件袍子紫色这般深,陆郎君可会穿?”
“夫君自然会穿,我给他买什么他都会穿的。”玉娘心虚辩驳道。
实际上她也没底的很,当初选绛紫色,吕嬷嬷在旁也犹豫地劝她,或许郎君不喜欢,到时候买回去压箱底也不好。
可玉娘就是觉得,绛紫色典雅贵气,夫君气质也那般贵气,穿这件不是极好的吗?
更何况夫君有多少浅色衣袍,也该有一件颜色重的了。
玉娘小心翼翼地抚着衣袍上的织金宽海潮云,满意道:“夫君穿着一定好看。”
张当家也笑道:“那是自然。”
这陆家郎君,任谁见了不惊叹一句要样貌气质。
那就是活脱脱的一个衣服架子,乞丐衣服穿着都好看,更何况这般华贵的衣物。
玉娘捧着衣服出了锦云庄,还没上轿子,就感受到了有人看着她。
玉娘停下脚步,顺着视线看过去,对上了一双温柔似水的眼神,正是那日在法华寺见到的女子。
她那双眼睛长得极为妩媚,五官却极为柔和,整个人温婉宁静。
她没有撑伞就站在雪里,鬓发上积了不少雪,身上衣物穿得也不够,冻得她脸色发白。
可就算这样了,她还没有去哪里躲雪,仿佛就是为了来看她。
玉娘心里不由升起几分心疼与怜意,她把衣袍交给吕嬷嬷,掀起轿帘拿过油伞撑起。
“夫人……”吕嬷嬷警惕地看了那女子,“还是不去的好。”
如今这情势,实在太危险,她怎么能让玉娘接近一个陌生人?
玉娘哎呀了一声:“没事,嬷嬷,我去去就来。”
那女子见玉娘走来,下意识想躲,玉娘加快了脚步,将伞向她偏了偏:“你躲什么?”
沈棠云不敢看玉娘的眼睛,声音细如蚊:“我没躲。”
“我看见你躲了,”玉娘道,“你跟着我,又躲我,你当真认识我吗?我们在法华寺见过,你兄长说你认错人了,你现在仔细看看我,你看明白了就知道认错了,我不是你要找的人。”
如果她认识这个女子,夫君肯定会知道,可夫君什么都没与她说,那只能是这个女子认错了。
可她这般巴巴地望着自己,玉娘于心不忍,不想让她再这样,还是到她面前告知真相好。
没有认错人。
你是我的妹妹。
我怎么会认错你呢,玉娘。
沈棠云把话都吞进喉咙,留下酸涩,低声道:“我没认错。”
玉娘听她固执的话,又见她身上衣物穿得实在不多,干脆就把身上披风解开递给她:“你先披上,没认错就没认错吧,或许我们以前真见过,可惜我记不起来了。”
“你记不起来了?”沈棠云瞬间抬了眼帘,“那你,真的什么都忘了吗?”
玉娘也不知为何要与这个连名字都不知道的女子说这些,可她莫名地信任她。
玉娘点头:“都忘完了。我三月前生了场大病,醒来后以前的事都记不得,幸好我夫君把一切都告诉我了。”
三月前。
果真是三月前。
玉娘就是三月前不见的。
“夫君……”沈棠云道,“所以那日在法华寺站在你旁边的男子,就是你的夫君?”
玉娘轻快地嗯了一声:“我与夫君是淮州封桥人,夫君在祁山书院求学,我们便搬来了江州,我姓姚名玉,你呢?”
你怎么会姓姚名玉?
沈棠云多想大喊,你姓沈名棠玉,是我的妹妹。
你才不是什么淮州封桥人,我们一家都在汝州,你也是汝州人。
这该死的贼子!居然还给你编了个假身份。
沈棠云深呼了口气,对上玉娘好奇的眼神,放慢了声音,柔声道:“我姓沈,名棠云,你可以喊我云娘。”
“云娘。云娘。”玉娘唇齿之间念着这两个字,极为顺口,“你叫棠云,海棠烂漫斗新妆,云霞零乱拂晴光,真是个漂亮的名字。”
沈棠云忍着泪意。
她以前也这么说她的名字。
明明都不记得她这个姐姐了,可字字句句都还念着她这个姐姐。
“你怎么哭了?”
玉娘见她突然红了眼眶,有些不知所措:“是我说错话了吗?”
沈棠云抹去泪,笑道:“没有,风大,把雪吹进去了。”
这时,玉娘肚子咕噜一声响,玉娘不好意思地笑笑:“我饿了,不与你说了,我要回府了。”
见她要走,沈棠云哪舍得,大着胆子开口道:“你要不要来我们家里吃一些,不远,就在附近的永和里巷。”
玉娘犹豫了一会儿,她本想拒绝,可真看向沈棠云的脸,拒绝的话却怎么都说不出口。
她喃喃道:“你怎么就邀请一个陌生人去家里吃饭,你难道每次都邀请陌生人去家里吃饭吗?这样可不行,这世道坏人很多的。”
沈棠云听她这么说,扑哧一声笑了:“你是我第一个邀请的人,你来吗?”
玉娘拒绝不了:“那你等我一下。”
沈棠云手里被塞了一把油伞,只见玉娘冲入雪中,跑到那轿子旁,与那看上去凶巴巴的嬷嬷说了好一会儿的话。
最后又带着那凶巴巴的嬷嬷过来,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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娘开心道:“走吧。”
沈棠云不去看那嬷嬷看向她不善的眼神。
她只知道,她又可以跟她的妹妹多待一会儿,她也可以知道这三月来,玉娘到底过得怎么样了。
玉娘跟着沈棠云走了一段路,路不长,只是路上雪泥多,难走得很。
“你这件衣裳裙摆多好看,沾了泥可不好。”
沈棠云说了这话,就蹲下身子,飞快地把玉娘衣裙的衣袂打了个结。
玉娘没想到她会这么做,一时慌乱:“你怎么……怎么帮我做这事?我自己来就好了,嬷嬷也在呢。”
沈棠云低低道:“这有什么,以前我与我妹妹在雪天经常这般做。”
但我们才刚认识,我也不是你的妹妹。
玉娘心里想,可能这沈娘子心地善良,她不能说了这话伤了她心。
“上回在法华寺时,我还看到了你兄长,你方才又说,你有个妹妹,那你家中兄妹三人?”玉娘问道。
“我们家中是有兄妹三人,但并非那个兄长,”沈棠云道,“龚穆大哥是帮着爹爹打理铺子的。我的兄长还在汝州,我的妹妹……妹妹出去游玩了,很快就回汝州了。”
“汝州?”玉娘欣喜,“你们竟然是汝州人,昨日我的公爹与婆母来信,也说要我与夫君去拜访汝州的远亲呢。”
沈棠云一听这话,想来是那男人骗玉娘的话。
不过为什么要将玉娘带去汝州?难不成那男子发现了什么,还是说,他已经知道玉娘的真实身份了?
沈棠云思绪不断间,听得玉娘身边那嬷嬷突然问道:“这位娘子姓什么?”
玉娘抢先回道:“姓沈,是沈娘子。”
吕嬷嬷深深地看了沈棠云一眼,不再说话。
玉娘与沈棠云回了永和里巷的宅子,沈棠云刚进宅门,就见龚穆大步前来,他刚想说什么,一眼就跟在沈棠云身后的玉娘。
他愣在原地,口中的话一句都说不出来。
沈棠云道:“龚穆大哥,这是姚娘子,我在街上碰见姚娘子,便邀她来家中坐坐,她饿了,我去给她烧饭。”
“姚……姚娘子?”龚穆的视线一直停在玉娘身上,复杂至极,“坐坐,坐坐好,你别烧了,我去烧,你陪她好好聊聊。”
沈棠云嗯了声。
玉娘随着沈棠云来到主屋,屋里炭火旺盛,沈棠云将玉娘方才给她的披风好好地放至衣架子上道:“等我给你洗净了,我再给你送过去。”
这样多一个见她的机会。
“没事的,你如果不嫌弃,就留下吧,”玉娘环视着屋子,“你们是近些日子才搬来江州的吗?你家人都在汝州,为何要跑来江州呢?”
沈棠云正在泡茶,听到这话,心里慌乱,手一抖,滚烫的茶水洒了一些在她手上。
“没事吧?”玉娘跑到她身边,从袖中取出帕子擦去她手上的水渍,又轻轻吹着凉气,“没烫吧?”
沈棠云眼眶又红了,憋着泪道:“没事。”
“你不用给我泡茶,我也不渴,”玉娘拉沈棠云坐下,“我们说一会儿话吧。”
沈棠云嗯了声,视线一直落在玉娘身上,没有再移开过。
玉娘觉得这沈娘子有时看她的眼神很奇怪,那眼神,不应该是看她这一个陌生人该有的眼神。
还有她口中的龚穆大哥,看她的眼神也是。
难不成他们以前就认识她吗?
玉娘莫名有了这一个想法,但不论如何,这沈娘子和龚穆大哥,应当不是什么坏人。
二人就这么聊起来,玉娘越聊,越开心,仿佛她说什么,这沈娘子总会接上话。
聊到差不多时候,龚穆端着一碗瓷碗进来。
那大碗就这么摆在玉娘面前,碗内盛着许多圆鼓鼓的东西,汤色清莹,上面还飘着翠绿的葱花。
江州不吃这个,玉娘也没见过,好奇用勺子盛起一个道:“这是什么?”
“这是馉朵,”龚穆认真道,“这是汝州的特色,用面皮包着肉馅再下锅煮。”
不知为何,龚穆这么一说,玉娘口内生津,她刚想盛一口放嘴里,但见他们二人直勾勾地看着她。
她有些不好意思道:“就我一人吃吗?”
沈棠云道:“我不饿,饿了我等会儿再吃。”
龚穆也道:“嗯,你吃吧,多吃些。”
玉娘一听,就张大口把馉朵吞进嘴里,一口咬下,肉馅的汁水混着虾脯的鲜甜充斥在她嘴里。
玉娘惊讶:“怎么还有虾?不是说是肉馅吗?”
龚穆眼神温柔至极:“我想着你应该喜欢吃虾,现在没有活的了,我便放了些虾脯,好吃吗?”
玉娘点头:“好吃。”
她加了一句:“很好吃。”
龚穆与沈棠云相识看了一眼,笑了。
玉娘确实饿了,很快将一碗馉朵吃个干净,刚吃完,又见沈棠云拿了一碟鲍螺滴酥来,只是与江州的鲍螺滴酥不同,这上面还有糖裹的杏仁。
沈棠云温声道:“你尝尝,你以前最喜欢吃这滴酥了。”
“以前?”玉娘抓住了这字眼。
沈棠云脸色一白。
18. 第18章
“她想起我们的小妹了,”一旁的龚穆把鲍螺滴酥推得离玉娘更近,接过话茬自然道,“她最爱吃这个。”
看来他们家兄弟姊妹感情很好。
出门在外的兄长与姐姐都不忘远游的妹妹,心心念念惦记着她爱吃的。
恐怕她与他们小妹长得有些相像,沈娘子与龚郎君一见如故,才对她这般亲切。
只是,这得像到什么程度?
玉娘不由自主摸了把自己的脸,问道:“我与你们小妹,很像吗?”
龚穆一愣,继而笑了。
那清艳眼眸一弯,藏在眼尾的笑意顿时沁满柔和,他回:“像,像极了。”
玉娘看痴了。
这龚郎君好生俊美,与夫君和谢玄礼极为不同。
夫君玉润金清,实则恰如冰玉于深潭,清而冷,润而疏,俊美外表下总隔着那寒潭之水,令人捉摸不透。
谢玄礼却像寺庙高台上佛龛内的明珠,清辉自照,独有一份宁静内敛。
而眼前的这位龚郎君,资质明莹,那双细长眼眸,透着几分非人间人的诡魅,色笑袭人。
玉娘向来不会藏,直接道:“龚郎君,你长得可真好看。”
龚穆眉角生光,笑回:“你也不差。”
沈棠云听着二人对话,脸色恢复如常,掩嘴轻笑。
小叔沈鲁阳与龚穆大哥的商队一年中总要走上那么半年。
回回玉娘见到龚穆大哥,她总要绕着他转上那么几圈,啧啧出声:“大哥,你长得愈发出挑了,以后谁敢当你媳妇啊?”
龚穆大哥或是轻弹她脑门,或是捏住她后颈,玩笑道:“你少说几句,我就找到了。”
想到这里,再看眼前这和谐的一幕,沈棠云眼底多了一丝失落。
龚穆与玉娘,一直要比,龚穆与云娘,多了几分亲昵与亲近。
从小到大,这份亲昵,别人融不进。
她也只能站在外头,艳羡地瞧着,有时心里也会泛酸。
后来她慢慢意识到了,那份亲昵,是龚穆大哥对玉娘的纵容,他纵她去做世间任何想做的事。
玉娘杀人放火,龚穆大哥定会毫不犹豫递刀。
就如大哥二字,玉娘喊他大哥,她只会拘谨地喊一声龚穆大哥。
龚穆用一双新筷给玉娘夹了一个滴酥鲍螺,玉娘注意到了龚穆右手小指残缺,沈棠玉顺着玉娘的视线看过去,也停留在了那处。
玉娘现在不记得,以往见到龚穆大哥的这断指,她总会叹气。
那年玉娘十二岁,汝州招提寺年前撞钟,爹爹娘亲带他们上山看热闹,途中马匹发狂,玉娘摔下马车,龚穆大哥立即冲下去护人,整个手掌绞进车辕,血肉模糊。
其余的保住了,唯有这一根小指骨,彻底废了。
玉娘吃了一口滴酥鲍螺,眼睛一亮:“这比江州的好吃不少,还是说沈娘子的手艺好?”
沈棠云看着玉娘笑道:“你爱吃,我下回再做给你吃。”
他们对她这么好,玉娘实在不好意思,又感叹道:“你们都有兄妹,而我家就我一人,我的爹爹娘亲也走了。”
龚穆放下新筷,慢声问:“就你一人,便没有别的亲戚了?”
玉娘又往嘴里塞了一口滴酥鲍螺:“亲戚自然是有的,只不过都在淮州。”
“云娘说你失忆的这三月都在江州,那也就是说,你自醒来,除了你夫君还有那陆府的人,其余的一人都未见着?”
是这么说……没错。
但玉娘觉得这龚郎君问出来的话奇怪,仿佛,仿佛这情况极其不对劲一样。
“他们都在淮州,”玉娘撑着下巴道,“我没见过,等回了淮州,就会见着了。”
龚穆笑了笑,那笑意诡异,很快又恢复正色道:“是,回去了会见着。只不过我若是你,醒来什么都不记得,怎么都不会认一个陌生男子为夫君的。”
“夫君不是陌生男子。”
玉娘辩驳了一句,回道:“我也不是随便认,夫君对我极好,我又有淮州陆家寄给姚家宗亲的信件,还有官府发下的文牒与路引,我就算不记事,这些难不成都是假的吗?”
龚穆算是明白了。
玉娘从前狡黠精明,只有她骗别人的份,哪有她遭骗的份?
可她失忆之后,举目无亲,那男人又是手段通天,给她织了张密不透风的网,她就算察觉不对劲,也是想不明白逃不出去。
只是那男人到底是谁?
可不管是谁,能把这一切安排妥当又滴水不漏,定不是什么普通人,可他的目的又是什么?
玉娘吃完了滴酥鲍螺,见天色渐晚,道:“我该回府了,今日多谢款待。”
“我送你出门。”龚穆起身,到廊道下拿起油伞给玉娘撑起。
这龚郎君人确实好,可她是个有夫之妇,这样不太合适。
她也知道平日里吕嬷嬷肯定也会在夫君面前偷偷说些什么,她自是没有什么忌讳的事,只是还是得避嫌。
玉娘谢绝了龚穆的送行,语气轻快道:“今日够麻烦你们了,下回我再来叨扰。”
听了这话,龚穆与沈棠云心里轻松了不少。
玉娘走后,沈棠云愁云满脸道:“只望玉娘有记起的一天,可龚穆大哥,你说魏王的人会去汝州找她,就算玉娘想起来,我们也不能带她回去吗?”
“至少得避避风头,眼下魏王风头虽盛,可民间怨言载道,”龚穆平声道,“当今圣上看似作壁上观,可如今明城司常在江州逗留,又怎能说没有他的手笔?若是如此,圣上根本没有让魏王继位的意思。”
“快了,只等他惹火烧身,自顾不暇时,”龚穆声音放低,眼中鬼火起,“或是等他彻底倒台,死无葬身之地时。”
沈棠云见到这样的龚穆大哥,心在胸口慌乱地跳,跳得极快。
他平日里稳重,可怎么遇到玉娘或是这些事上总是这般偏激?
他口中从无对圣上、魏王等人的一丝敬意,甚至不屑浓重。
她也知道龚穆大哥背地里还养着一批私兵,这些人爹爹娘亲也知道,可豢养私兵乃是大罪。
她不知道,也不明白,龚穆大哥和爹爹娘亲到底要做什么?
.
炎光西坠,黑寂伴着狂风来临。
今夜的江州,似乎要有一场暴雪。
玉娘把从锦云庄回来的包裹打开,那织金紫袍在澄黄灯火下萦绕着微微浮光,她左看右看,又把衣裳搂在怀里。
夫君肯定喜欢!
不喜欢也得喜欢。
这时吕嬷嬷端着碗百合羹进来,将被狂风吹得颤动的窗杦仔细瞧看了一翻,再将羹汤递给玉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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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换做以往,玉娘定接过就喝了。
可今日不知为何,她手端着这碗百合羹时,脑子里有只有那龚郎君的话:我若是你,醒来什么都不记得,怎么都不会认一个陌生男子为夫君的。
玉娘轻嘶了一声,将羹汤放至一旁道:“嬷嬷,好烫,我等会儿再喝。”
吕嬷嬷:“好,今晚风大雪大,这碗羹汤安神,切莫忘了喝。”
“嬷嬷,就算这羹汤扰神,我也会喝的。”玉娘起身,手搭在吕嬷嬷肩膀,“好了,你且去忙吧。”
等屋内再无一人,玉娘不过一会儿吹灭了烛火,视线落在在黑暗中的那碗百合羹上。
不喝一次也不打紧。
况且她今日饱得很,也不想喝。
玉娘这么想着,倏地拿起百合羹开了后窗,一阵狂风吹进,她迎风倒进了后面竹林。
她再爬回床榻,脑子清醒得很,尝试睡了许久都睡不着。
迷迷糊糊之间,突然听见一阵脚步声。
那是嬷嬷的脚步声,很轻,很慢,仿佛就是为了看她有没有睡着。
这以前是从未有过的,又或是以前也这般,可她睡得太死,从未注意到过?
屋门关闭的声音再起,嬷嬷走了。
玉娘在床榻上睁着明亮的眼睛躺了好些时候,忽然觉得有些口渴,她起身去拿茶壶,壶底干净,倒不出一滴水。
她开了屋门。
天色阴黑,冷风裹挟着雪片顿时袭来,院内的梨树被吹得翻来倒去,一片寂寥。
“嬷嬷!”
玉娘在廊道上喊了一声,却不见一人应答,平日里的侍卫与丫鬟全都不见了。
可廊道无人,庭院无人。
偌大的一个梨棠院,空空荡荡,她身在其中,仿若飘浮悬坠着。
玉娘裹紧身上衣物,顺着廊道往夫君的林书院走。
她边走,边颤着声喊人,可她不敢大声喊,那细小的声音,也都被淹没在风雪呼啸中了。
这时,离林书院越近,压在胸口的怪异与恐惧愈重,平日里那肃然的林书院,竟多了一种尸横灯影,血染空房的诡异感。
隐隐约约,玉娘听到了刀剑铿锵碰撞声。
肃冷凛冽的空气中,林书院前的梅花绽放,清香阵阵,可随之而来的是令人避之不及的血气。
那铺天盖地的血气融在风雪中,散在天地间,依旧是一股浓重的、恶心的腥气。
玉娘忍住胸口翻涌,踏进林书院,然而脚刚踏进去,冰冷的手就扣紧了墙垣,以防身子一下子倒了。
这,这哪里是平常的林书院……
这简直就是炼狱……整个院落仿若一个肉板子,无数的人在上面被砍得七零八落。
血肉翻飞,他们一个半个头颅,他们恐惧的眼珠子,他们身上的器官,散落在各处,红红黄黄的内脏摊了一地,还有些丝丝条条悬挂在这些上面的东西。
这尸山血海中,还立着数人。
而最中间的男人,他刚收了刀,那只清峻的手还握在刀柄上,刀柄上的鎏金蟒首散着冷戾阴鹜的气息。
一阵寒风吹过,吹散了他满头雪,吹起了他的帛青白色锦袍。
这风雪之中,他如鬼魅,如煞神,狭长的眼眸微抬,那淡漠平静的眼神就这么对上玉娘的视线。
毫不躲闪,毫不避讳。
19. 第19章
后方的韩泰也注意到了院门口的玉娘,面上顿时出现一丝慌乱,低声提醒道:“主子,夫人……”
“看到了。”
严绥的声音没有一丝情绪,可那波澜无惊的眼,只盯着远处快瘫软的玉娘。
她该在梨棠院安睡,而不是出现在此处。
他或许应该避开,而不是持刀暴露在她面前。
可他突然不想这么做。
此时天地晦暗无光,血色满布,可他眼前似乎漫起一片混沌,混沌中萤光梦幻,回响着她昨日轻快欣喜的话语:
我当然喜欢跟着你啦,我最最最喜欢跟着你啦。
她喜欢跟着的他,是温润内敛的完人陆衡,还是他这个沾满血腥的恶鬼?
他很想知道。
严绥随意握着蟒首环刀柄,不急不缓地踏着这条血路向玉娘走去,恣意从容,大手一按,冷硬刀鞘便斜斜压着锦袍,锦袍也根本掩不住他腿部暗藏的劲力,每走一步,气势就迫人一分。
玉娘瞳孔中的男人愈来愈近,她胸口翻涌的酸吐感也愈来愈强烈。
头脑一片空白,只有一个想法——
她是不是没睡醒,这眼前的一切实际上都是噩梦?
但怎么会有这么真实的噩梦!
可如果不是噩梦,为何她那手不能提、身患有疾的夫君拿着刀朝她走过来?
到底发生什么?
这里还是陆府吗?还是说她脑子出了问题了,她疯了?
她怎么就疯了呢,不过疯子怎么装成正常人,她要是装成常人是不是就没人把她当疯子了?
所以说,眼前都是假的。
都是假的。
玉娘这般想着,可眼前的夫君却还是步步紧逼,玉娘步步后退,也终于看清了他帛青白锦袍上沾满的血迹。
压下的酸水顿时疯狂上涌。
“呕——”玉娘扶着墙垣蹲下身子,把之前吃的都吐了出来,她边吐边道歉,“夫君,我不是故意的,我就是——呕。”
夫君温热的大掌帮她轻柔拍着背,玉娘道了声:“谢谢。”
等她直起身子,夫君淡笑道:“吐好了吗?帮我擦擦脸。”
“好。”
玉娘用衣袖抹去自己唇边的污渍,口舌之间还有酸苦之味,她砸吧了两下嘴,乖巧地从袖中抽出帕巾,颤抖地伸向前,却不敢碰他都是血的脸。
严绥倾腰,把自己的脸递到她可以触碰的距离。
这个距离,也足以让玉娘看清凌乱碎发下他黑渊似的眼眸,再无平日里的端庄克制,而是多了一丝狂肆。
这果然是梦,夫君怎么会是这个样子?
玉娘捻着帕子擦着他染血的下巴,颤着声问道:“好多血,帕子洗不干净怎么办?”
严绥回:“那就换新的。”
玉娘脑子慌乱一片,又问:“夫君,我是不是在做梦?”
这妇人,居然还以为在做梦,是他给她织的梦太好,以至于她看到真相都要自欺欺人,不愿醒过来了吗?
严绥眼眸带有一丝恶劣的笑意:“你过来。”
玉娘挪着脚步上前,不过几步,自己就被拥在一个冰冷的怀抱。
这个怀抱坚硬,还充满着血腥气,那可不是杀了一个人才有的味道,可血腥气还夹杂着的,还有夫君的药味。
玉娘太熟悉了,熟悉的不能再熟悉了。
那也就是说,这不是梦,这是真的。
这里是陆府的林书院,她那身弱的夫君还有他的手下,杀了满院子的人,而她目睹了一切……
杀人灭口的事常有。
玉娘立即挣扎严绥的怀抱,抱着头躲在墙垣边喊道:“不要杀我!我什么都没看见!不要杀我!”
严绥大手微握,继而缓缓松开。
他蹲下身,刀鞘碰到青石,发出轻微的摩挲声,伴着他鬼魅的声音:“你怎么会什么都没看见,你不是都看见了?”
玉娘紧闭双眼:“我说没看见就没看见。”
严绥喊了声她的名字:“姚玉。”
玉娘不肯睁眼。
这都是什么事啊?
玉娘只觉得天快塌了,她好端端的夫君不应该在苦读吗?就算现在在外与同窗彻夜喝酒也比现在这情形好啊?
这些死的人到底是谁?
夫君为何要杀这么多人?
他又怎么杀得了这么多人?
这杀了这么多人,明日官差不会来陆府逮人,过几日就要斩首了吧?
无数个问题充斥着玉娘脑海,她脑子都快炸了。
她要不要跑?
毕竟这事她毫不知情,她一点都没参与进来……
不过,她怎么可以跑呢?
这是她的夫君,夫妻共心,以前她生病之时他也不离不弃,如今他走了岔路,她怎么能抛下他一走了之?
玉娘思索万千,最终暗咬银牙,徒然睁眼,眼内明光盛盛:“夫君,明日诣官自首吧。或许还能判轻些。”
这个决定一下,玉娘立即抓紧严绥的血袖:“夫君,自首吧。”
不管怎么样,这事明日肯定会被官府知晓,毕竟这么多人死了,趁被官府抓捕之前,还是自个儿先认罪好。
严绥视线落在玉娘紧攥着他又微微颤抖的手,胸膛一震,发出低笑:“你不怕我?”
他有想过她会逃,会晕,可没想到她居然劝她去官府自首?
“怕?”玉娘不知道为何都这个时候了,他还要扯到这事上。
“怕,当然怕,嬷嬷之前说你身体有疾,我以为你身子弱得很呢,谁知道你杀人跟宰鸡似的……”
玉娘紧张,话到嘴边更拢不住,忍不住嘀咕道,“你是不是有什么病啊,就那种发病起来就必得杀人见血,那我当然怕啊,这以后跟你半夜睡着睡着,你把我宰了怎么办?”
严绥眼底渐暗,唇角的笑意压下去,像被生生按灭的火。
他缓缓站起身,俯视着她,手指在刀鞘上轻轻一敲,发出一声冷硬的响。他冷声道:“杀你干什么?”
“那你不杀我就最好了,”玉娘攥着严绥衣袖的手移到他的大掌,“走吧。”
“去哪儿?”
“还能去哪儿,自首啊。”
严绥淡淡回道:“不去。”
玉娘瞪圆杏眼,喊道:“不去怎么行啊,自首总比被人押走好啊,说不定还能留条命。明日官府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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找上门——”
“他们就是官府的人。”严绥淡薄道。
……
玉娘脑子轰然一声,脸上所有的表情顿时滞住了,喉咙发紧,声音都在颤:“你说什么?”
这些躺在地上的尸块,都是官府的人?
玉娘瘫软在地,半晌才喃喃道:“他们是官府的人,你为何要杀他们?就算他们半夜进府,咱们让着点就行了,你怎么敢把他们都杀了……”
“他们该杀。”严绥伸手,将玉娘从地上捞起来,毫无情绪道。
玉娘看着眼前的严绥,仿佛在看一个陌生人。
她的夫君,是出身淮州陆家的读书人,自幼受书香门第的熏陶,怎么会把杀人说得这般轻松?
眼前这男人,深不见底的眼眸里透着淡漠与肆意嗜血。
明明长得一样的脸,怎么会这般不一样?
这是她的夫君吗?
还是说……她从未真正认识过眼前的这个人?
不知为何,玉娘脑海里又响起那龚郎君的话语,一个极其荒谬的念头升起。
眼前的这个人是陆衡吗?
她,是姚玉吗?
这三个月来的一切,都是真的吗?
这个念头一起,剧烈的疼痛从脑后方蔓延至整个头。
玉娘身子摇摇晃晃,严绥立马扶住她肩膀,低声唤道:“姚玉?”
他的声音伴着风声,从近到远,玉娘的眼前也愈来愈模糊,她用尽力气抬手,倏然手如断了似地落下。
严绥那不见情绪的脸瞬间出现了一丝破裂。
裂痕越来越大,再无一丝克制可言。
他立即将晕死的玉娘抱进屋内,冷声吩咐道:“喊大夫来。”
身后的吕嬷嬷很快带了府里的大夫来,那大夫也被外面的炼狱景象吓傻了,战战栗栗晕晕乎乎地给玉娘把了脉。
再对上严绥那冷沉的眼神,大夫吓得一句话都说不完整:“夫人,夫人受了惊吓,休息……休息一阵就好。”
严绥视线一直落在床上妇人安静的面庞上。
那被攥紧以至于窒息的胸口,终于渐渐放松了下来。
他上前几步,也未坐下床榻,怕血迹染污了被衾,倾身伸手拢去她鬓边的碎发,屈指小心翼翼地碰着她的脸颊。
何鼎见严绥没有离去之意,可眼下情况紧急,城西与封丘门外等地都已部署完毕,就等大人一声令下。
何鼎终于忍不住道:“大人,曹宗成很快就会知道人都被我们杀了,我们再不行动,计划恐怕……”
严绥语气冷淡:“计划不会变。”
他一直看着玉娘,继而用干净的左手指腹摩挲玉娘发白的嘴唇,淡淡低声道:“我很快就回来,你别急,到时我会与你解释。”
“好好照顾她。”严绥又吩咐吕嬷嬷。
说罢,他缓缓起身,高大的身影引得屋内烛火一跳,恍然一暗。
他大掌握住刀柄,大步跨出屋门,身后明城司数人立即跟上,一同没入那风雪之中。
吕嬷嬷连忙给瘫软在地的大夫塞了钱道:“你去煮些药来。”
继而吕嬷嬷把屋门关上,坐到床榻边,长叹了一口气。
20. 第20章
“何鼎近日常常逗留陆府,二十三名死士两个时辰前往陆府,现如今一人未归……”
毛珣禀告完最后一个字,头埋地,不敢抬头看上边脸色发青的曹宗成。
曹宗成嚯得起身:“一人都没了?”
毛珣头埋得更低:“至今还没任何消息。”
两个时辰,若是成功,早回来了,眼下没有任何消息,那就只能说明……全军覆没。
曹宗成喘着粗气,来回走动。
那可是他花了近十年培养出来的死士,一夜之间全死了?
曹宗成一口气堵在胸口,上不去下不来,堵得他满脸通红:“陆家……陆家,怎么又和这个陆家扯上关系?”
上回是李菩宁的事,这回又是明城司的事。
曹宗成拍下桌案:“这陆家一定有问题——”
轰隆!
忽然不知打哪传来一声沉闷巨响,就如夏日闷雷,却比闷雷更多了几分剧烈,此时屋内的空气都颤了几分。
曹宗成等人立即冲了出去,只见远处冒起的火光似撕破了夜空,浓烟滚滚而来。
这个地方……
“大人!”有官差连滚带爬进来,慌张惊恐满脸,“城西库房,库房……炸了!”
曹宗成背脊瞬间冒出冷汗:“炸了,那里怎么会炸了!明城司……备轿,备轿!”
曹宗成匆匆忙忙赶到了城西库房,只见火光漫天,浓烟与热浪滚滚而来。
这其中最大的那间屋子已经被烧得不成样子。
“天杀的!天杀的!”曹宗成大骂,“这群狗娘养的!竟敢在本官的地盘搞出这动静来!”
城西库房对外虽说是江州的官库,可里头已然被他换成他一一搜罗来要献于王爷的宝物,这些以后可都是魏王府的府藏,没想到现在,全没了!
曹宗成焦灼之际,又听得一声巨响!
“这……这又是什么?”曹宗成浑身一抖,没站稳,坐在了地上。
很快有官差前来禀告:“大人!封丘门外的粮仓也被炸了!”
曹宗成浑身一抖,没站稳,坐在了地上。
这粮仓并非江州公家粮仓,而是魏王于江州设下的粮仓,只为以后不时之需。
城西库房和封丘粮仓……
明城司怎么知道的这两个地方?
他们还知道什么?!
官差之后,又有一人打马而来,高声问道:“曹大人!驿馆齐大人派属下来问,发生何事了?”
毛珣收到曹宗成的紧急眼色,立马上前讲述了前因后果,来人听闻后便走:“多谢曹大人!”
那人回了驿站,一字不落地将听来的话告之齐昌辅。
齐昌辅将刚取的白子唰得砸回棋罐,灰眉飞扬,怒气冲冲道:“他明城司胆大包天,竟敢火炸库房?
老夫不知他们要做什么,但周围百姓居所众多,怎能不顾他们生死,无论如何都不该做这等丧心病狂之事!
老夫早就说何必要设这明城司,这次回京,就算圣上再护着,老夫也定要参他们一本!”
坐在其对面的谢玄礼拨着菩提子,清清浅浅的视线缓落在棋盘之上。
与江州一山之隔的曲州苍青山。
兵马指挥使魏京匆匆赶到烽燧之上,站至高处,才发现果真如底下人所说,江州有火情。
“魏大人,我们是否前去支援?”
魏京刚想点头,却又摆手:“不像是一般的火情,让人打探清楚,到底是什么情况。”
“是!”
魏京思索一会儿,决定打探清楚后还是要给齐王寄信禀告江州异常。
.
白雪茫茫,黑雾长空。
玉娘似乎就被这黑雾包裹,她缓缓伸出手,打散了雾气。
雾气后的世界逐渐明亮,先是出现了一道城门。
城门外有一对夫妻牵着一个挽有团髻的女孩。
温婉女子突然蹲下身抱紧了女孩,玉娘瞬间觉得自己也被抱住,脖颈处滴着湿热。
玉娘听见自己说:“娘,我喘不上气了!”
那女子连忙松开,接着抬手抚向她的脸。
玉娘记得,她的手很香很暖,总让人想亲近她。
那女子摸了无数遍她的脸,她的手,细细的,温柔的叮嘱:“到了汝州,要好好听沈伯父沈伯母的话,你是个大孩子了。”
玉娘仿佛就在那小小的躯壳里,她嘀咕道:“我是个大孩子了怎么还要听话呢?”
高大男子也下蹲,捏了捏她的发髻道:“大孩子也是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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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孩子就要听大人的话,等你长到像爹爹这个年纪,自然就不用听了。”
“那我得长多少年啊,到时爹爹和娘亲就会听我的话吗?”
男子和女子对视了一眼,笑着点头。
“可你和娘亲反悔了怎么办?不行,得拉钩!”
玉娘伸出小小的指头,拉着他们二人的小指头做保证。
不一会儿,女子将她抱上马车,抱上之时,女子又狠狠地抱了她一下,似乎要将她融入骨血。
马车很快启程,玉娘坐在那闷闷马车里,心口堵得难受,她看见自己掀开车帘,冲依旧等在远处的夫妻大喊:“爹爹!娘亲!不要忘了接我!”
黑雾开始弥漫,忽而又散开,眼前一切也都变了样。
女孩立在正堂前,双目猩红喊道:“你们怎可以什么都不告诉我!我要回去救爹爹娘亲!”
她不顾所有人阻拦,冲出了堂屋,上了大马向城门骑去。
玉娘就在这女孩的身躯内。
耳畔狂风呼啸,眼前则是星星点点的雪锋交错相击,胸口空荡荡的,空得让她恐慌,害怕,让她不得不一直骑,一直骑。
她要骑回盛京,她要救她的爹爹娘亲。
这回她没有摔倒,她骑回了盛京,骑到了承华苑。
戏台高腔,那对夫妻正搀扶笑着上台,玉娘下马狂奔,用尽力气喊:“不要上去!不要上去!”
全场觥筹交杯,欢声笑语将她的声音淹没,她喊得嘴里都是血气,也都是无声。
那对夫妻还是上了台,那场火还是烧了起来。
火光里的人影疯狂挣扎,火舌也开始恣意袭来,吞噬着她的衣裙,吞噬了她自己。
爹爹,娘亲,火烧得我好疼,好疼啊。
你们疼不疼?
别怕,玉娘来救你们了。
她突然被抽离,看着眼前的荒唐一切。
是啊,她怎么会忘了呢,她怎么能把一切都忘了呢。
这是她的爹娘。
她的父王与母妃,是李旭与林修娥。
她是他们最疼爱的孩子李菩宁,是玉娘,也是沈棠玉,她生在盛京,长在汝州,不是什么姚玉。
她怎么把自己都忘了呢,她怎么……把那滔天的仇恨,都忘了。
21. 第21章
吱呀——
吕嬷嬷一只手慢慢推开门,另一手端着药碗小心翼翼进屋,将黑乎乎的药放在桌案上后,她又去看青纱帐内的玉娘。
她似乎睡得很不安稳,蛾眉紧蹙,满头的汗。
吕嬷嬷不免多了几分心疼,方才定是吓着她了,许多被吓着的人都会做梦魇。
吕嬷嬷看向窗杦外,大雪,尽管已过了午时,天气依旧昏暗。
她起身,想将药再去厨房煨着。
方走到屋门处,床榻处便传来一阵细细碎碎的哭声,哭声隐忍,却仿佛剜着心。
吕嬷嬷立即返回,喜道:“夫人,你醒了?”
床榻上的女子微起,青丝散乱,看似骨懈形衰,可眼底深处,似乎燃着一簇幽深瘆亮的鬼火。
可不过一瞬,她又倒于床榻上,沙哑的声音传来:“嬷嬷,嬷嬷。”
吕嬷嬷收起异样感,连忙上前,将玉娘扶起:“嬷嬷在。”
“嬷嬷,”吕嬷嬷那干枯的手被玉娘紧紧握住,在她怀中的玉娘低低问道,“现在什么时辰了?”
“刚过午时,是不是饿了?嬷嬷早让厨房备好你最爱的果馅蒸糕了,”吕嬷嬷另一手一下一下抚着玉娘的发,“嬷嬷给你去拿。”
手还是被玉娘紧紧握住。
她道:“嬷嬷,我不想吃,我心慌得很,我想去法华寺,去佛祖面前念会儿经,许是会好些。”
吕嬷嬷看了一眼外头:“这么大的雪上山……”
“嬷嬷,我想去,”玉娘又低低道,“我睡不着觉。”
吕嬷嬷心想,她确实睡得不安稳,眼下背上、额上也都是汗。
她是被吓成这般的,这是心病,去一趟寺里,让那佛祖罗刹镇镇魂,安安心,指不定就好了。
吕嬷嬷想了一会儿,点头道:“这样也好,我去安排马车。”
等安排好了马车,吕嬷嬷出门前玉娘裹得严严实实,耳上挂着暖耳,脖颈处也围了一条羊皮滚边围脖,不着一丝风。
马车夫哈着气等在马车前,殷勤地掀帘让二人上车,继而长吁了一声启程。
吕嬷嬷不时地都会看一眼玉娘,以往她出门,无不欢天喜地,总是说个不停,眼下只靠着她,一句话都不说。
这时玉娘恹恹问道:“嬷嬷,是不是快到马行街了?”
吕嬷嬷掀帘道:“是,是快到了。”
玉娘道:“今日这般冷,也不知今日马行街上那烙糖饼有没有出摊。”
“嬷嬷去看看。”
吕嬷嬷叫停了马车,麻利地下去,一眼就看到了那泛着热气的小摊,笑着对马车内的玉娘道:“我瞧见了,出摊了,不少人在买呢,夫人等等,我去买个回来。”
吕嬷嬷一去一回,揣着热乎乎的糖饼递给玉娘。
玉娘小口小口吃着,被糖馅烫着了,小心地嘶了一声,一旁的吕嬷嬷连忙道:“小心点,慢慢吃。不够嬷嬷再去买。”
玉娘吃完了一个道:“嬷嬷,我还想再吃一个。”
她肯吃东西了,那自然是好的,买多少个都不要紧。
吕嬷嬷道:“我多买些回来,等会儿上山夫人饿了也可以吃。”
说罢,吕嬷嬷下马车钻进了人群当中,她在等糖饼的队伍里,忽然队伍一阵惊呼:“前面怎么有人掉下来了!”
吕嬷嬷立即顺着众人视线看去,发现竟是那马车夫掉进了雪堆里!
很快马车前的马匹长嘶,疯狂向前奔去!
吕嬷嬷心口一震,几步跑上前,立即抢了一匹马,翻身上马追赶:“夫人!”
马匹疾驰,车厢摇摇晃晃,仿佛随时就要翻倒。
吕嬷嬷更是担忧非常,短鞭急甩,一刻不停地往前追赶,可不论她如何追赶,就是追不上前方的马车,甚至距离愈来愈开。
她也是骑马的一把好手,怎会如此!
恐怕是那马彻底发了狂,那车厢里的玉娘岂不是更加危险?
吕嬷嬷心急如焚,跟着马车上了东郊的玉行山。
这样的大雪天,玉行山上更是风雪交加,漫天茫茫,迎面吹过来的雪都要糊满了眼。
前方的马车还是一刻不停地往前,愈来愈快,愈来愈快。
可再这么跑,不远处拐角就是悬崖啊!
再不停下来,再不停下来……吕嬷嬷不敢想,硬咬牙想赶紧追上。
可前方的马车在白茫茫一片中越来越小,吕嬷嬷疾驰跟过了雪泥路,刚过拐角,远远就见那马车已经四分五裂摔下了悬崖!
“夫人!”
吕嬷嬷大喊!
她慌张地下了马,踉踉跄跄地跑向悬崖,风卷崖雪,扑来的空荡与冷寒席卷了她全身。
悬崖下,陡壁间一株枯树横生,枝头挂着半片青锻销金轿衣,被冷风吹得飞扬。
马车……真摔下去了。
吕嬷嬷喉咙发紧,眼前一片黑,脑海里只有一个念头——夫人,没了。
.
“咚咚。”
屋门被敲响,沈棠云连忙灵活地将带有丝线的玉针一转,插入针匣内,随即放下绣绷起身道:“进来。”
龚穆进屋,又怕风雪进来,反手关紧了屋门,又觉得此举不太妥当,就算他二人伴着长大数年,可如今大了,孤男寡女,也该避嫌。
只是今日他过来,确实有事要说。
龚穆低声道:“我看你屋内亮着灯,想你应该未睡,叨扰了。”
“龚穆大哥哪的话,什么叨扰不叨扰,你要是有事,直接推门进来就行,”沈棠云说完这话,轻啊了一声,掩住嘴道,“我并非要说有事才行,无事当然也可。”
龚穆轻笑:“我明白。不过话不是这般说,你我二人,确实也该避嫌才是,今日是我唐突。”
避嫌。
又是这个说法。
沈棠云不明白,为何他总说要与自己避嫌?
在家中时,她有过不少次在玉娘的屋里与她玩耍说话,可龚穆大哥不说一声就推门进屋,本来高高兴兴的一张脸,见到她在屋内就尴尬有礼起来,说不知她在屋内,失礼了。
她倒是希望他无礼一些,她不想他对她这般客气。
客气意味着不亲近,不亲近意味着生疏。
一想到她与龚穆大哥的关系是生疏的,沈棠云胸口就像压了一块石头。
沈棠云藏着眼内情绪,低头小声问:“唐突算不上,不过,为何龚穆大哥,你总与我说避嫌,可你对玉娘却从未说过呢?”
龚穆一愣,似乎没想到沈棠云问出这一句话来。
沈棠云又连忙接着问:“我就是随口问问,龚穆大哥,你要喝茶吗?快入夜了,你来寻我是何事?”
龚穆放松了下来,慢声道:“想与你说说玉娘的事。”
“玉娘怎么了?”沈棠云脸色一慌。
“没事,你放心,”龚穆坐下来,犹豫了一会儿,似是下定决心道,“本不该与你说的,沈伯父沈伯母一直以来也想瞒着你,不想让你过多担忧,但是我认为你应当知情,等回了汝州,我自会向沈伯父沈伯母请罪。”
沈棠云一听这话,就知龚穆大哥所说的事不小。
她隐隐约约感觉到,一直以来,她对玉娘的好奇,今日会有一个答案。
“你还记得,玉娘什么时候来的沈家?”龚穆问。
沈棠云道:“当然,我记得可清楚了。那时我十岁,有一日爹爹娘亲就说从盛京会来一个贵客。
盛京,多繁华的地儿啊,爹爹娘亲又说是贵客,我和哥哥都想长长眼,那日就躲在门后,没想到马车上下来了一个扎着丱的小姑娘,玉娘长得可好看了,像观音菩萨旁的童子似的,可一下来,就摔了个狗吃屎。”
沈棠云没忍住一笑,又觉得说话不文雅,抿了抿嘴,偷偷看向龚穆大哥,见他脸色不变,反而也带着笑,便放松了下来,心里多了一丝欢喜。
以往在汝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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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她与龚穆大哥独处的机会极少,没想到这回出门找玉娘,二人一直都在独处。
可她还是有些不习惯,总担心自己哪说错了,做错了,怕他笑话。
有时她也气馁,或许她就是没有玉娘那般落落大方,那般自然,龚穆大哥才不与她亲近吧。
“玉娘来的时候,你还未来呢,龚穆大哥。”沈棠云又加了一句。
龚穆视线落在沈棠云微红的面庞上,稍稍移开目光道:“是啊,那时我还未来,不过你可想过,为何当时沈伯父沈伯母说玉娘是客,既然是客人,那就总有离开归家的时候,可玉娘呢?”
沈棠云目光一怔。
是啊。
玉娘自从来了沈家,就再也没离开过,后来,爹爹娘亲干脆就说,玉娘是她的妹妹,以后就叫沈棠玉了。
可玉娘八岁来的沈家,八岁之前的事呢,以前又叫何名呢?
她竟都未想过。
“你之前说,她摔过受伤,以前的事都忘了。为何摔的,我当时还未来,但也听起,她偷听到了沈伯父沈伯母的谈话,那是从盛京传来的消息,”龚穆说到此处,眼底幽沉,隐含痛苦之意,“她的爹爹娘亲,死于火事,她一时崩溃,说要骑马回京救他们。”
“当时汝州城门已闭,她竟随手拿了一封书信假传是印信,唬得城门守卫奉命开城门,可离开后未多久,就不慎从马上跌落,陷入昏迷,醒来之后,便不记往事。”
“所以爹爹娘亲就……”沈棠云忍不住开口。
龚穆眼神愈来愈深:“是,沈伯父沈伯母知道玉娘的执拗,若是她知道,她定会回京,可盛京就是个龙潭虎穴,她去不得,至少当时去不得。
她父母双亡,情势危机,于是干脆就将其留下,养在沈家,以后便多了一个沈棠玉。”
盛京,火事,龙潭虎穴……贵客。
沈棠云的头脑似乎清晰了一片,这么多年的记忆串在了一起,她慢慢开口道:“这些年来,我只听过一桩火事,那便是盛京承华苑,我听说,宁王与宁王妃,都死在那桩火事里,所以……”
她明白了,她明白了。
可她还是不理解:“玉娘已经在汝州了,已经不是那个郡主了,盛京的那群人也该放过她,让她好好过日子。”
“他们不会放过她,就如他们不会放过当年的宁王与宁王妃,”龚穆的眼底燃起幽幽怒火,连右手都有了一丝颤抖,“先帝才刚下了诏书,那些人便迫不及待地动手,他们那群猪狗不如的畜生……”
沈棠云听龚穆大哥的意思,好像是有人害了玉娘的爹娘。
可她怎么听说那只是一场意外,先帝也查了许久,可到头来不了了之,只说是承华苑走水。
“难道不是走水……”
龚穆大哥面色发灰发白,苦笑道:“哪有这么巧,当时那场火,就在他们上台不久就起了,寻常走水,哪有那么快,逃也逃不掉,太快了,仿佛只是一眨眼的功夫,人就在火海里了。”
沈棠云垂下眼眸,慢慢道:“玉娘性子纯良固执,若是被她知晓自己亲身父母的死另有隐情,她一定会回盛京,讨回一个公道。”
“她要讨,我定陪她。”龚穆一字一顿道。
沈棠云脑海里浮现玉娘的笑容,低声道:“我也要陪她。”
不管玉娘是沈棠玉,还是李菩宁,她都是她的妹妹,就像她们在汝州一样,相互作伴,到了盛京,也一样。
这时,一阵砰砰声传来。
“有人?”龚穆起身,皱眉,“都这个时辰了,还能是谁来?”
沈棠云道:“我们江州无亲人朋友,只有玉娘……说不定,说不定玉娘来了呢!”
沈棠云这么一说,龚穆连忙与她一道冲了出去。
一开大门,少女清清冷冷地立在雪中。
龚穆刚想喊她一声:姚娘子。
谁料她抬起那张笑靥如花的脸,声音沙哑唤道:“大哥,云娘。”
22. 第22章
曹宗成从半夜忙活到了次日,回到曹府已是精疲力尽。
惊恐万分,怒急攻心,况且平日里养得金贵的身子又哪经得起那般操劳,一回府就病倒在了床上,哎呦哎哟地喊着。
可就算这般,官差还是不停出出进进,向他禀告着江州百姓的民愤与怨言,还有城西库房与封丘粮仓的情况。
曲州也派了人过来,坐在知府衙门不肯走。
肯定是那魏京派来的,这要是被他抓到了什么把柄,回头借着这由头参王爷一本,那他还有什么活路?
这个念头刚起,毛珣进屋,低声道:“大人,属下有一想法,会不会是那明城司已经知道了那批兵刃与火药在何处,他们先炸了库房与粮仓,接下来就要……”
曹宗成冷寒直冒:“他们绝无可能知道!那地方……他们怎么可能知道呢?”
不过火药也都藏在那处,如若真炸起来,那可不是简简单单烧几间屋子的事了。
那真是要毁了他和魏王,王爷或许还会将他推出去顶罪,株连九族都不为过!
曹宗成汗意涔涔,嘴唇发白。
他们难道真知道了?
怎么可能呢……
“大人,属下于青阳县数月,确实也未见藏处,”毛珣又道:“可城西库房与封丘门外的粮仓,这两处我们瞒得也紧,还被他们探查出了,会不会那个地方也……”
“不,不,不一样,”曹宗成从床榻上艰难爬起,摇摇晃晃道,“那地方……不一样。”
他从未告诉一个过,连王爷,也是不知晓的。
而且那地,常人不会去,也不会想到是在那处。
明城司就算再厉害,也没那个胆子那里。
毛珣出声:“大人,眼下到了这个形势,属下认为还是要提前做好最坏的打算,趁其未动手前,将兵刃与火药紧急运出,恐怕还有一线之机。
他们若已经知晓地点,虽说会有人把守,可到底是我们人多,二十三名暗卫他们能杀,那一千兵卫呢,一千不够,三千,五千。
几夫之勇,岂堪万人之围!”
“可如今各方虎视眈眈啊,”曹宗成被毛珣说得心动,可还有些顾虑:“各个都在盯着江州。
那御史大夫齐昌辅昨日还派人来问,你也听见了!
魏京的人还就等在衙门,不给个满意的说法不回去了,回去了指不定又要和齐王处如何说道,还有谢氏……听闻严家的大公子也在江州,这些人真是吃饱了没事干!”
毛珣回道:“大人,你要仔细想想,现在将兵刃与火药偷偷运出,他们指不定什么都发现不了,可若是到时候被明城司一炸,那可是什么都完了!”
曹宗成浑身一震,立马下令:“喊兵马指挥使过来,说本官有事相商!”
两个时辰后,驿馆门前有侍卫下马,匆匆忙忙上了楼梯,就要禀告外头情况,却见谢氏的谢三郎君也在此处,不由多了几分犹豫。
齐昌辅扫了谢玄礼一眼,正声道:“无碍,快说发生了何事?库房与粮仓周遭的百姓如何了?”
侍卫回道:“禀告大人,城西库房与封丘粮仓周遭民居在爆炸之前早已疏散,无一人伤亡。”
“那就好,那就好,”齐昌辅频频点头,“你这么急,可还有其他事?”
那侍卫低头继续禀告:“属下知道大人心系此事,便派不少人探查,今日……今日下午,江州兵马指挥使数了三千精兵前往青阳县,属下甚觉蹊跷,如今江州城内因爆炸人心不安,还有不少修葺工作,怎的这时三千精兵要去往青阳县?”
齐昌辅一听,也觉得不对劲,皱眉道:“继续说。”
那侍卫道:“属下派人悄悄跟随,不久就有了传书,大人请看。”
齐昌辅接过递来的纸条,几眼扫下来,面色大变,豁然起身道:“好个叛乱贼子!”
他说完这话,朝谢玄礼开口道:“文恭,你我当初大昭寺一别,后又于太原偶遇,结伴来江州,实乃缘分。老夫与你小友对弈,畅谈古今,也算是忘年之交,是老夫的荣幸。”
谢玄礼连忙起身还礼,语气温和:“齐大人客气,只是何出此言?这纸上……”
“这纸上乃曹宗成造反叛乱的铁证,”齐昌辅灰眉一压,眉间褶皱都透着一股正气,眼神坚定不移道,“而曹宗成一人可干不成这事,此事背后若无魏王指使,老夫断然不信。”
谢玄礼清秀的眉眼微皱,澄澈的瞳孔也尽是惊色。
“谢氏长女乃魏王妃,谢家与魏王府有姻亲之系,魏王府出事,必然会波及谢家,”齐昌辅道,“老夫会即刻书信回京,就算文恭小友怪罪,老夫也不得不做。”
谢玄礼长叹,眼波渐渐恢复平静,拨着菩提子道:“宁可身碎如微尘,终不舍离正法。齐大人之意,我自明白。”
曲州苍青山上,魏京也收到了消息,激动与欣喜充斥胸腔。
没想到,没想到明城司竟将这掉脑袋的大事捅了出来,这般大的事,江州瞒不住,又有他们添一把火,魏王府此次在劫难逃!
可欣喜过后,又是席卷全身的后怕。
消息说曹宗成将大量兵刃与火药藏于青阳县上鸣山的一处前朝皇陵中,谁又能想到竟是那个地方!
他并不觉得明城司猜得那般精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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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不知在何处,可如今就算不知,也达到目的了。
曹宗成被那两处爆炸逼得无法,实在害怕只能下令将皇陵的兵刃与火药运出来,但只要他有这动静,那一切便都暴露了。
四方都有眼睛,何需要那些东西亲自运回盛京,只要他魏王有这一动机,足以。
接下来便是彻查,但魏王府又哪经得住这一查?
当初明城司来江州,足足逗留了三月都一无所获,他也以为那些不过是酒囊饭桶,可如今看来,万万不能小瞧。
他还是得在信中写一句,提醒王爷要多提防。
但无论如何,圣上无子,等魏王府倒台,除了齐王,又有何人能继承大统呢?
等到那时,撤革明城司,也不过一道旨意的事。
想到此处,魏京脸上出现了一丝笑意,转身下山。
.
青阳县上鸣山。
严绥立于高处,眼见着底下无数精兵一箱接着一箱,秩序井然地抬出了皇陵大门。
方才韩泰过来也说了,驿馆齐昌辅与曲州魏京的人打探完也都回了,他们二人都会得知此处到底发生了何事。
整个江州,整个盛京,很快就会如同油锅炸开。
他们计划,不偏不倚,成功了。
这该是值得高兴的事,何鼎平日里不常笑,此时笑得脸上刀疤都有些奇怪,可见大人却是淡淡的,心不在焉,更别提高兴了。
韩泰明白,开口道:“主子,这里就交由我们收尾。想来夫人已经醒了,昨夜被吓得厉害,主子不如回去陪着夫人。”
严绥淡声道:“好。”
何鼎朝韩泰投来赞赏一眼,韩泰朝他挑眉。
他可是越来越会猜主子的心思了。
严绥转身,忽觉心口顿痛,拉扯得他胸膛如针扎。
他脚步都不由停了下来,那清俊的眉眼缓缓皱起来,眼帘内忽然闯入一慌乱奔来之人,人影愈来愈近,正是吕嬷嬷。
严绥有一种很不好的预感。
这种预感上次出现的时候,是多年前他跪在薛元容的院子里,他求她让他见见她,见见她最后一面。
那种漂浮、空荡、无力的感觉,今日又出现了。
可他磕得满头是血,昏厥在雪地里,薛元容也不肯见他。
韩泰好奇问:“嬷嬷,你怎么不在府里照顾夫人?”
吕嬷嬷跪地痛哭,撕着声道:“主子,主子,杀了老奴吧,杀了老奴吧,夫人,掉下悬崖……”
严绥身子大震,那张平日里淡漠疏冷的面庞,逐渐狰狞扭曲,泛着癫狂的煞气,真如地狱罗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