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中了苗疆少年的情蛊》
1. 墓室献舞
夜色归阑,暗灰色的云层半遮住圆月,临崖而建的吊脚楼隐匿在憧憧树影中,彻底与昏暗连成一片。
沈观南被一名看不清脸的青年压在空窗旁的木榻上。
碾压唇瓣的重量很清晰,描摹唇舌的湿软触感也很真实。沈观南能感觉到他虚掐着自己的脖颈,大拇指指腹随着唇齿纠缠的动作来回摩挲着自己喉结。
在他不愿意配合,试图闪躲时,青年就会用大拇指按压他的喉结。力道不大,但会引起咽喉不适,令人下意识想张嘴。
青年会趁机闯进牙关,叼含他的舌尖用力裹吸。
“唔——”
胸腔里的氧气渐渐被吸空了,呼吸也被夺走,沈观南像条溺水的鱼,被吻得快要喘不上来气。
他不知道青年是谁。
但从他身上穿着的绀紫色对襟苗衫来看,应该是位苗疆人。
苗服衣料多以棉麻为主,但这个人穿着上等锦绸,绸衣上的图腾纹绣精致而繁复,衣摆下还坠着一排做工精巧的银锁流苏,可见他在族中的地位不一般。
沈观南是苗疆古文化的研究者,这些年跟随研究所的同事走南闯北,野田考察,还下过古墓,认识不少苗族人,却从未见谁穿过这样繁复典贵的苗衫。
“天快亮了。”清凌凌的声音着低响在耳畔,纠缠着舌尖的力道终于消失了,“你也要醒了。”
青年好似没有亲够,停顿几秒复压回来,温柔眷恋地吮吸着沈观南的唇瓣。
沈观南憋了太久的气,一接触到氧气就立马深深地吸了一口。大量氧气灌入肺腑,他感觉自己活了过来,同时感觉唇角落下一个很轻的,饱含情意的吻。
“来找我。”压在身上的重量蓦然消失,青年化为尘影,转眼间就消失在房间里,只留下一道空灵清亮的声音:“我在岜夯山等你。”
又是这句话!
你到底是谁啊!
沈观南急切地想问,可他声带仿佛出了故障,无论怎么用力都说不出话。一着急,竟倏地睁开眼,从诡异旖旎的梦中惊醒过来。
……又是这个梦。
自打从南疆王墓穴出来,他每晚都会做这个梦。
沈观南抬手抹了把脸,惊魂未定地坐起身,感觉后背早已湿透。
床头柜上的LED镜面数字时钟是荧光材质的,显示时间是凌晨四点五十五分。
这边天亮得早,五点左右就会日出。沈观南从枕头下摸出手机,点开天气app查看几点日出。
果不其然。
和前两天一样,苗人卡点在日出前一分钟消失,他也在日出前一分钟醒来。
沈观南没由来的脊背发凉,生出些如芒刺背的异样感受,仿佛有双眼睛就藏在角落里静静地看着他。
微弱的曦光携着清寂的风闯进来,撩动沈观南的额发,又在床对面的白墙上投下婆娑摇动的鬼影。
沈观南寒毛直竖,猛地扯过被子盖在头上,缩在被窝里用手机查找岜夯山。
操。
真特么见鬼了。
就在云南边境,毗邻越南老挝的地方,还真有这么一座山!
更惊悚的是,那里真有一座苗寨,还是大名鼎鼎的南疆王所统领的那支苗疆族裔。
沈观南绝望地阖闭双眼,心想,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阴桃花?
专门在梦里纠缠你,引诱你去找他。你若去了,多半会回不来。天涯论坛就有人不堪阴桃花的骚扰,动身去找阴桃花算账,再也没回来。
有网友根据帖主发布的信息,发现阴桃花百般叮嘱的地址是典型的雅丹地貌,根本无人居住!
沈观南按灭手机,身体瑟缩成一团,心想,单身二十多年,一招就招来个大的。
南疆王不止是苗疆首领,还是他们信仰供奉的神明。因为现存的南疆王神像都是牛角傩冠半遮面的形象,还被大众戏称为“南疆傩神”。
傩神……
沈观南眸光一凛,想起自己在墓穴的祭祀台上穿着正红色傩服跳的祈神傩舞,不由得心口一颤。
难道是因为那支舞?
可考古队的每个人都跳过啊,他为什么偏偏纠缠自己呢?
不对。
高教授没跳过。
研究所属高教授资质最深,见识最广。前几天下暴雨,城郊的归栾山山体崩塌,塌出一座陵墓。高教授闻声赶至,不出片刻就断言那是南疆王的墓穴。
研究所和文物局紧急组建出一支考古队,沈观南和师兄肖烨都被选中,全副武装下墓穴。
他还记得他当时不大相信这是南疆王的墓穴,进入墓道还在质疑:“他的墓怎么不在南疆国域?咱们这是黄河下游,几千年前,这里应该是蚩尤的九黎部落。”
“可能是因为南疆王出身九黎族吧。”
高教授举着电光棒走在墓道最前面,“古人讲究落叶归根,南疆王虽然叛出了部落,但应该也想魂归故土,所以才把陵墓修建在这。”
“这可真是太好了。”肖烨兴奋得合不拢嘴,“古籍里关于他的记载那么少,连叫什么都不知道,神秘得跟什么似的,想研究都没地方下手。这回进了他的墓,还愁研究没进展吗?”
考古队成员虽然来自不同单位,但都从事苗疆古文化研究。只不过有人专门研究文字,有人专门研究习俗传统。
而且,苗疆文化很神秘,现存记载并不多。所以高教授和考古队的其他几个人听到肖烨的话,都很赞同地点了点头。
唯独沈观南没有。
他一声不吭地跟在最后,眉头紧锁,心里有种异样的感觉,鸡皮疙瘩都起了一身。
这种怪异得令人毛骨悚然的感觉在走到墓道尽头,来到横亘在断崖峭壁上的平台时达到了巅峰。
其他人都举着电光棒四处侦察打量,只有沈观南僵直地伫立在洞口,看着正前方的圆形祭祀台一动不动。
这个祭祀台是青石搭建的,周围绕着八面高脚铜镜,铜镜镜面都倾斜着朝向祭祀台,摆放角度各不相同。
高教授走到一面高脚铜镜前,稍稍停顿了几秒,就把手里的电光棒插到铜镜前的凹槽处。
顷刻之间,黑暗中霎然亮起一道黄白色的丁达尔光线。它斜斜地投射在斜对面的铜镜上,祭台上便又多出一道光。这道光如有生命,再次斜折方向投落到第三面铜镜,第四面铜镜,第五面铜镜……
就这样,祭台上的八面铜镜全部被点亮,投射出的八道光线交错纵横,形成八芒星光阵,诡悚突兀地显现在黑黢黢的墓室中,犹如某种神秘而古老的法阵。
众人看得一惊,纷纷睁大了双眼。沈观南目光透过祭祀台落向对面。他借着这几抹光亮,看清了断崖正对面,规模堪比乐山大佛的南疆王神像。
神像由山体雕刻而成,外形与苗人在家供奉的神像无异,都是身穿对襟苗衣,头戴半遮面的牛角傩冠,眉目低垂,似睁非睁,半抬的手臂上缠绕着一条细蛇,蛇头平摊在掌心。
沈观南身处的平台与蛇头持平,视线刚好与竖瞳细蛇对上,心口猛然一跳。
高教授抬头仰望着神像,感觉这神像颇有菩萨低眉的韵味,不由得赞叹出声:“壮观……太壮观了。”
肖烨反应最快,不消片刻就从震撼中回过神来,从背包里取出一个照明弹,走到崖边扔了下去。
照明弹一路下坠,发出的白光将神像下半身照亮。他指着断崖下方,难掩激动地说:“神像脚下有宫殿,应该就是主墓室!”
“可我们怎么过去?”文物局的小七举着电光棒沿着平台边缘走了一圈,没看到任何通达对面的路,“难不成古人真会飞?”
“照明弹照到一个吊桥,大概在下面一百多米。”肖烨说,“我们这里应该有通到下面的暗道。”
高教授方才光顾着震撼了,没注意崖下有什么,就又放了个照明弹。
沈观南强行挪开视线,慢慢挪到崖边往下看,借着照明弹的有限光亮看见一座通向对面的吊桥。
可这个平台除了正中央那个阴森森的祭祀台,再无其他东西。高教授低头端详脚下,试着用力踩了踩,道:“找机关。”
考古队自发分散开,沈观南走到石壁下,用手抚摸墙壁,试探有没有暗格。
不知道谁触碰到了什么,石壁忽然隆隆作响,落下些许尘埃。沈观南打了个喷嚏,抬手反挡着口鼻后退几步。
紧挨着洞口的墙体慢慢翘起,然后缓慢转动,露出一间密室。众人鱼贯而入,沈观南依旧走在最后,目光从左至右将石室打量了一圈。
这里除了一个石桌,其他什么都没有。考古队的成员围聚在桌前,都在低头打量着什么。
沈观南走过去,见石桌上整齐叠放着正红色傩服,傩服旁还有一对宽面花银手镯和坠着凤鸟纹银的长链银项圈和银腰带。
最边缘,还有一顶幻月银凤冠。
这个银冠的冠顶是一轮横亘的弯月,弯月中央是展翅的凤凰,银冠周围旋绕着许许多多的蝴蝶妈妈,冠边垂坠着银铃流苏。
正所谓“大傩存古礼,彩发映雕冠”。沈观南情不自禁地伸手抚摸银冠上弯弯的月牙尖,“居然不是大银角。”
“就是呢!”肖烨附和,“苗族姑娘戴的花冠基本都是大银角,弯月角还真是头一次见。”
小七觉得奇怪:“傩服配银冠,有点不伦不类吧?”
“正常,南疆王是苗疆傩神。”高教授攫过小七手中的电光棒,绕着石室的四面墙壁走了一圈,“这墙上画的是苗人祭祀。”
高教授停在紧挨着门口的那面墙前,抬手指向壁画所绘的祭祀台:“这祭祀台和外面那个类似,台上跳舞的傩师穿着正红色的傩服,舞蹈动作也逐一画出来了。”
“这意思……”他停顿几秒,偏过头来看向众人:“应该是得穿傩服,戴银饰,在祭台跳傩舞向南疆王祈福,才能打开通向下面的密道。”
能进这个考古队的,都是下墓经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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丰富的人。但众人闻言都不约而同地怔了怔,连考古世家出身的沈观南都忍不住吐槽了一句:“这可真是……闻所未闻。”
高教授也面色讶然:“这种在墓室里献舞的情况,我也是第一次遇见。”
但离奇归离奇,谁都没有辩驳,毕竟傩服银饰摆在这里,祭台上的八芒星光阵也还在亮着。短暂沉默过后,肖烨率先问出口:“那……谁来跳?”
沈观南立刻避开了他的视线。
开玩笑。
他一看见那个蛇就头皮发麻,别说得对着它跳舞了。
“按年龄来吧。”论资排辈高教授都首当其中,他拿起傩服,正准备穿,就被小七拦了下来。
“怎么能让您先来呢。”小七说,“就算是按年龄,也应该是由小到大。”
高教授没推辞,听罢就松开了手。他体格比小七壮硕高大,还真不一定能穿进去这身傩服。
小七一件接一件地穿,沈观南这才发现,这件傩服有很丰富的苗疆元素,云肩上绣着蓝紫蝴蝶,蔽膝上也全是蓝紫蝴蝶,对襟长衫和比甲绣着枫叶,还有不少繁复神秘的古老图腾,很像汉化过的改良版苗服。
几分钟后,小七穿戴完毕,闭眼深吸一口气,转身迈向祭台。他步伐略显沉重,谨慎中透着小心翼翼,走到祭台中央时先是虔诚得向南疆王鞠了一躬,然后才开始翩翩起舞。
这处断崖不知在地下多少米,阴森潮湿的密闭空间里没有一点风,也没有一丝光亮。
为节省电力,众人关闭了手中的发电棒,祭台上的八芒星成为唯一仅有的光源,照得台上那抹红诡谲刺眼,分外瘆人。
小七反反复复地跳壁画上的动作,沈观南在心里默数,跳到第二十七遍,周遭都没任何反应。
“教授。”他忍不住开口:“是不是哪里不对?”
高教授沉吟几瞬,低声道:“换人吧。”
“我来试试。”肖烨自告奋勇,本应第二个上台的沈观南便倚着石门没动。
肖烨应该是对那顶银冠很感兴趣,而且傩服属于文物,离开古墓就没有再穿的机会。所以他还挺珍惜的,上台前小声嘀咕了一句“可惜没把手机带下来”“不能拍照”。
他在祭台上舞了十多分钟,墓室里依旧风平浪静。
其他人见他和小七都安然无恙,也放下心来,不再那么排斥,接龙似的逐一上去舞了几分钟。
沈观南觉得这是白费功夫。如果跳舞真的有用,按照古人设计机关的逻辑,应该是某个体重范围内的人踩在祭台上才会触发机关。
和穿什么衣服无关。
那衣服和首饰顶多算作弊的砝码,让体重不够的人加一点重量。
“小沈,就差你了。”高教授侧眸看过来,脸色有些凝重。也许是大家跳完都没有效果,他的眼神也有几分失望。
这么快就到我了吗?
沈观南心跳倏然变重,惊觉自己竟然出了这么久的神。他应了声“好”,伸手接过傩服。
这衣服挺沉,银冠也沉甸甸的,压得沈观南都有点不会走路了。他面朝神像站在祭台正中央,也是八芒星光阵的正中央,抬起右手摆舞蹈动作。
祈神舞一共就八个动作,沈观南全程没看那条蛇,也尽量忽略它的存在。
说来奇怪,他一上台,脑海里就响起一首很古老的歌谣。据说那是苗人祈神时才会吟唱的歌,现下场景唱起来也不算违和。
沈观南低声哼唱着,墓室里乍然掀起一阵阴风,吹得银饰上的铃铛叮铃铃直响。
霎然间,他们身处的平台,平台对面的神像,还有神像下的宫殿,以及陡峭崖壁纷纷亮起了光。
点点荧光照亮这处藏在地下深处的巨大墓室,露出隐匿在黑暗中的,堆积在神像两侧峭壁上,几乎到处都是,足有两三米长的白色蚕茧群。
我操……
沈观南停下动作,望着崖壁上密密麻麻的蚕茧倒吸一口凉气,“教,教授——”
“继续!”高教授命令道:“小沈,别停!继续跳!”
沈观南咬了咬牙,闭上眼继续跳。
从断崖下吹上来的风渐渐变大,大红傩服被吹得猎猎而动,沈观南脊背发凉,忽然生出一股被人盯视之感。
人一旦看不见,听觉就会分外灵敏。他立刻从叮当作响的银铃中分辨出一道很模糊的,也很遥远的声音。
“……你回来了……”
“……你终于回来了……”
如同鬼魅的声音愈来愈大,愈来愈近,也愈来愈清晰。
“你,你们——”沈观南的声音很不自然,仿佛舌头僵硬得不听使唤,“——听见了吗?”
“你唱的歌吗?”肖烨道:“听见了啊!”
闻言,沈观南脸色霎然变白,“……师哥,你别跟我开玩笑。”
不知谁倒吸了一口凉气。下一秒,肖烨陡然尖叫出声:
“神神神神像它它它它睁眼了!”
2. 万蝶朝圣
沈观南的身体已经僵滞到一定地步,连抬头这么简单的动作都做得非常吃力,缓慢得像电影里的慢放镜头。
“真比刚刚大了……”小七惊恐得张大了嘴巴:“好像在看我们!”
这个神像太高了,而他们所处的平台又很低,以至于神像半阖双眼的模样很像在垂眸凝视献舞者。
沈观南的头皮一圈接一圈地发起了麻,连忙收回了视线,不敢再看了。
“应该是小沈触动了机关,神像眼睛才睁大了。”高教授兴奋得眼球微凸:“这说明我们的思路是对的!小沈继续跳。”
这个说法符合科学常理,但沈观南并不认同。他低垂着头,没说话,也没动。
刚刚跳傩舞的时候,他就察觉到一抹存在感强到难以忽视的目光。和神像对上视线的那一秒,那种被窥视的感觉更加强烈,也更加明显。
就好像,真有这么一个人,在透过神像看着自己。这种感觉实在太过诡异,沈观南不受控制地出了一身冷汗。
壁挂火把摇曳出的光影阴森扭曲,死寂的墓穴里突然传来一声很轻微的,类似于动物破壳的声音。
“咔——”
短暂一声过后,四周再次恢复寂静,静得连空气都不流通了,诡谧得有些瘆人。
这墓穴深埋地下几千年,按理说不该有活物。但这一声却又提醒着大家,黑暗里潜伏着什么东西,正在虎视眈眈地盯视着他们。
沈观南缓缓地,缓缓地回过头。
考古队几人都敛着神色,连高教授都在屏息凝神地观察四周。肖烨脸色瞬间白了几个度。他右手伸到腰后,拔出匕首横在胸前,全神戒备:“师弟,你刚刚问的是这个声音吗?”
沈观南没有回答。
要不是肖烨发问,他都没发觉那个男鬼般的声音不见了。
“鬼,鬼——”小七惊慌失措地指着神像右侧的崖壁,“鬼火!”
沈观南顺着他的指尖看过去,发现那些密集得让人头皮发麻的白色茧群倏然多出许许多多的紫色光点,像星星似的,在青黄不接的昏暗中明灭变幻,一闪又一闪。
这画面实在是太诡异了。
高教授拿起挂在胸前的小型望远镜,朝着鬼火的方向看过去,几秒后长舒一口气:“大家别怕,是刚破茧的蝴蝶。”
电光火石之间,沈观南明白过来:“火把让墓室温度升高了,所以它们全都苏醒过来,集体破茧了。”
肖烨:“所以我们刚刚听到的是——”
高教授:“蝶群同时破茧的声音。”
小七:“可刚才那一声,好像就在我们脚下……”
沈观南闭了闭眼,感觉事情忽然变得有些棘手:“说明崖壁两侧都有茧群。”
肖烨骂骂咧咧地收回匕首:“别的墓也就算了,这可是南疆王的墓。他墓里的蝴蝶没毒才怪。”
小七咽了咽唾沫,点头附和:“看这紫幽幽的颜色,肯定是剧毒啊……”
“教授。”他用求救的目光看向高教授:“要不我们还是上去吧,营地里有生化防护服。”
高教授拉大望远镜的观测倍数,略显沉默地观望几分钟,才说:“先上去吧。”
话音未落,断崖下骤然冒出一群紫蝶,蝶翼泛着蓝紫渐变的光,蝶身清艳轶丽,漂亮得有些森然。
众人来不及闪躲,它们就已飞至眼前。沈观南立刻抬手捂住了口鼻,其他人也反应过来,纷纷照做。
下一秒,昏暗的墓室里乍然涌出成千上万只鲜亮妖冶的紫蝶,墓穴变成了蝴蝶谷,到处都是泛着荧光的蓝紫色。
古人为防盗墓贼,一般都会用比较凶猛,还很长寿的生物的镇墓。比如毒蟒,血蝎,蜘蛛,或是水猴子。
用蝴蝶镇墓,还真是第一次见。
沈观南不敢再耽搁下去,正想转身下台,就被迎面飞来的硕大蝴蝶拦住了去路。
紫蝶基本都是榆树叶大小,只有这一只有人的掌心那么大,蝶翼颜色也更深,紫得发黑,应该是蝶王。
它围绕着沈观南盘旋,飞舞,像是在观察确认着什么。
那些萦绕在空中的蝴蝶仿佛受到了召唤,纷纷朝祭台围拢过来,绕着沈观南飞旋。有几只还落在沈观南头上,肩膀上,腰间的武器带上……
还有沈观南捂着口鼻的手上。
如果这些蝴蝶有毒,那蝶翼上的毒粉早就毒倒众人了。可几分钟过去了,考古队全都安好无损,所以沈观南没有躲,也没有驱赶它们,还缓缓松开口鼻,把手举到眼前,和停留在指尖的紫蝶对视。
蝶王似乎很着急,绕着沈观南的手飞了几圈,然后迎面撞过来,吻上了沈观南的唇。
触感轻盈,微微有些痒。
沈观南呼吸微凝,狭长漂亮的桃花眼缓缓睁大了。
就在刚刚那一瞬间,他好像又听见了那个男鬼般的声音。不过,这回他没说话,只是很无奈地“啧”了一声。
这一声过后,蝶王扑闪着翅膀,恋恋不舍地离开了沈观南。它掉头朝神像飞过去,飞出几米远,又扭回头来看了看沈观南。
很奇怪。
明明是只动物,眼睛和头都很小,沈观南却从它的举动中品出几分不得不离开的怨念。
围在沈观南身边的蝶群也逐一离开。成千上万只紫蝶跟在蝶王身后,乌央乌央地朝神像飞去。这万蝶朝圣的画面极为壮观,有如梦境一般,绚丽得不大真实,让沈观南看傻了眼。
考古队的人也一直没说话,好似早就惊呆了。紫蝶飞到断崖对面,像围着沈观南那样围着神像绕了几圈,然后有规律地,一只接一只地落在缠绕着南疆王手臂的石蛇上。
它们的蝶翼紧紧挨在一起,乍一眼看去,像极了泛着紫光的蛇鳞。而这鳞片一寸寸地向蛇身两端蔓延,转眼间就包裹住整条石蛇,只露出一双蛇眼。
蝶王姗姗来迟,落在竖瞳蛇眼上,缓慢地展开双翼。
“轰隆——”
崖壁倏地震颤,头顶落下不少灰尘,似乎是墓穴什么地方要坍塌了。沈观南一个没站稳,跌坐在地上,同时听见身后传来几声惊呼,还有装备包重重磕在地上的碰撞声。
看来摔倒的不止他一个。
“我靠!”肖烨目眦欲裂地瞪着对面的神像,“那蛇动动动动了!”
蝶王好似触动了什么机关,缠绕在神像右臂的石蛇倏然向前挪动了一丈。原本瘫在神像掌心的蛇头向众人挪了过来!
“轰隆——”
这声音每响一次,缠绕在神像手臂上的蛇身就会转动一圈,蛇头随之机械地向前挪动,一丈接一丈地朝断崖逼近。
不出片刻,蛇身就探过断崖间的天堑,蛇头抵合在崖边,缠在神像手臂的蛇尾倏然向左横摆,斜斜地搭在神像胸前,塑出一条通往神像的朝圣路。
停栖在蛇眼上的蝶王煽动翅膀,朝祭台上的沈观南飞了过去。顷刻之间,那些挨挤在蛇身上的紫蝶就变换了位置,井然有序地挪到蛇身两侧,将路让了出来。
高教授狐疑地看了眼神像,又移眸看向蛇尾。那里与神像项圈上挂着的平安锁坠接壤,仿佛在指引人们走到平安锁坠前。
祥云形平安锁坠。
锁面没有多余纹饰,和南疆王神像贯有的风格不符。
高教授不知想到了什么,双眼蓦然一亮,恍然大悟道:“原来那才是墓门!”
“啊?”小七看了看神像,略显茫然地问:“那下面的宫殿——”
“墓道里有盗洞,刚才不是看见了么。那假墓室应该是给他们准备的,”肖烨撑着地面直起身,“估计里面全是机关,有进无出。”
高教授瞥了眼瘫坐在祭台上的沈观南,眼神颇为意味深长。他动了动唇,似是想说些什么,但最后还是咽了回去,按亮电光棒率先踩上蛇头,打头走在最前面。
考古队其他成员陆续跟上。
肖烨撑着祭台边缘,飞身翻上祭台,搀着沈观南的胳膊,把人拽了起来:“走吧。”
沈观南闭眼稳了稳心神,低低地嗯了一声。
蝶王可能是飞累了,绕着沈观南飞了几圈就停在沈观南的肩膀上,跟着沈观南一起来到祥云形的墓门前。
高教授按亮电光棒,伸手在墓门极其周围的石壁上来回摸索。其他队员也举着电光棒,借着电光棒发出的冷光寻找机关。
半晌过后,皆是一无所获。
“教授……”小七不自信地问:“有没有可能这才是假墓门?”
教授想都没想就摇了摇头:“不应该。”他回头对沈观南说“小沈”“你来试试”,目光却没落在沈观南脸上,而是落在沈观南肩头的蝶王上。
闻言,其他人也停下寻找机关的动作,齐刷刷向沈观南看过来。有几道目光颇为古怪,看得沈观南有些不自在。
他硬着头皮走到墓门前,伸出两指,沿着祥云纹摸索,心里有种说不出来的异样感觉。
“教授,我也找不到。”
话毕,蝶王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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闪着翅膀飞到沈观南指尖,蝶翼轻轻地拍打了几下墓门。
只听“轰隆——”一声。
墓门缓缓拉开一道缝隙。
高教授并不意外,其他人也没有特别的反应,只是沉默地看着沈观南,好似他是什么异类。
肖烨轻轻地撞了一下沈观南的肩膀,小声问:“你信不信转世?”
“……”沈观南:“师哥,你好歹也是历史系高材生,能不能科学一点?”
肖烨望着越拉越大的门缝,很轻地摆了摆手:“这墓太邪门了,科学根本解释不了。”
“沈老师,”小七弱弱地问:“你没发现我们献舞都没用,就你献舞引来了蝴蝶吗?”
“那是因为我的体重能触发祭台下的焰火机关,墓室里的壁挂火把才会亮。”沈观南辩解:“火把亮了蝴蝶才会破茧。”
“然后呢?”有人指着沈观南指尖的蝶王:“你觉得它会见个人就给带路吗?”
沈观南沉默了。
考古队的成员都对紫蝶很好奇,都曾试探着去触碰。但紫蝶很排斥他们,他们一靠近紫蝶就飞远了。
整个考古队,紫蝶只亲近沈观南一人。
蝶王能召唤万蝶触发石蛇机关,也能打开墓门,像有神识通人性的镇墓兽。
而且很明显,这个镇墓兽认主。它围着沈观南盘旋观察的那段时间,像在确认沈观南是不是他等的那个人。
“嗳,你说你有没有可能是南疆王转世?”肖烨很八卦地问:“不然他的蝴蝶干嘛这么亲近你呢?”
小七附和:“我也这么觉得。”
沈观南:“……”
墓门完全打开,两侧石壁上的壁挂火把自燃亮起,照亮了黑黢黢的墓道。
高教授按灭电光棒,转身走在最前面。沈观南跟在队尾,蝶王飞在最后,众人走过长长的墓道,来到一间开阔空旷的石室。
正对着墓道口的那面墙雕刻着南疆王的半身神像,神像下有个小型神龛,神龛周围镶嵌着夜明珠,照亮了摆放在神龛中的青铜神像。
神像正前方是十几平米的空地,空得有些突兀。空地两旁的石墙上有许多正正方方的石格,石格里摆放着书简,青铜摆件,还有刻着符文的宝箱。
教授和考古队员直奔书简走了过去,肖烨则盯着神龛里的神像,“师弟,你上辈子够自恋的,到处搞自己周边。”
沈观南哭笑不得地摇了摇头。
“小沈,”高教授道:“你过来一下。”
沈观南应了一声,几步走到高教授身旁。高教授把已经打开的竹简递到面前,难掩激动地问:“你看看,这竹简上写的是什么?”
考古队里只有沈观南是语言学家,专门研究古文字。他瞥瞥竹简上的字,感觉自己跟突然开窍了似的,居然全认识。
“这上面记载的……”沈观南凝了凝眉,“好像是某种能让人长生不老的秘术。”
“教授。”
肖烨喊了一声。
沈观南和高教授齐齐看去,见肖烨站在神龛前,手里拿着矿泉水瓶高的青铜神像:“这个神像没戴牛角傩冠,和之前见过的都不一样。”
蝶王默默飞离沈观南,直朝肖烨而去。
高教授合拢竹简,放回石格,也朝肖烨走过去。沈观南却没动,伫立在原地怔怔发愣。
就在刚刚,竹简合拢的前一秒,他乍然发现他不认识那些古文字了!
沈观南冷不丁打了个颤,瞳孔瞬间放大了。他伸出手,想把竹简拿过来再确认一番,余光却瞥到一口亮晶晶的棺材。
神像对面的空地上,神不知鬼不觉地多出一副凤顶流云水晶棺!
汗水早已湿透掌心,沈观南的指尖微不可察地颤了颤。他缓缓偏过头,目光定在水晶棺的那一秒,就难以置信地睁圆了双眼。
几近透明的棺椁里躺着一位身穿靛青色苗服的青年,脸上戴着与南疆王别无二致的牛角傩冠,裸露出的皮肤瓷白,细腻,千年未腐。
沈观南像被牵引般,情不自禁地朝水晶棺走了过去。
“你们快看——”他喉咙发紧地说:“南疆王的尸体一点都没有腐烂!”
围聚在一起的人纷纷回过头,看见身后兀然多出的水晶棺,神色均是一怔。
“哪有尸体啊?”肖烨转头问小七,“你看见了吗?”
小七怯怯地回了一个字:“……没。”
闻言,沈观南倍感疑惑地低下头,脸色霎然一变。
3. 青铜神像
墓室里光线微弱,空气中也弥漫着尘腐气息。沈观南用力眨了眨眼,指尖微不可察地发起了抖。
上一秒还躺在棺椁里的青年这一秒就化为尘影,不知从何处吹来的阴风裹挟着尘埃颗粒直直劈向沈观南,吹得大红傩服猎猎而动,银饰上的铃铛叮当直响。
眉间传来剧烈的刺痛感,好像有什么东西刺破皮肤锥入骨骼,狰狞着往灵魂里钻,誓要与沈观南的灵魂融为一体。
他瘫趴在棺椁边,一动都不能动了。
“师弟!”
肩膀被人碰了几下,沈观南头晕目眩,脑袋嗡嗡直响,耳旁充斥着各种声音。
乱耳的铃音,肖烨与高教授的关心,还有叽里咕噜不知道在吟唱什么咒语的鬼魅男音……
一种难以形容的,无法忍受的,痛苦到生不如死的撕裂感拉扯着沈观南的肉.体和灵魂。冷汗悄然湿透衣衫,恍惚间,好像有一抹红出现在眼前。
不知谁穿着鲜艳傩衣,围着森森白骨翩然起舞。四周太黑,伸手不见五指,沈观南看不清,只能听见潺潺流水声,还有蛙叫虫鸣。
昏暗的暮霭骤然劈下一道惊雷,白骨堆霎然亮起幽蓝色火焰,神秘而古老的咒语声更大了。
沈观南头痛欲裂,“咚”地一声摔倒在地。
“师弟。”
——来找我。
“师弟……”
——我在岜夯山等你。
“师弟!”
两道声音交替回响,沈观南蓦然睁开眼,发现自己竟然躺在亮着灯的营帐里。
“你总算醒了。突然就晕了,差点没把我们吓死。”肖烨舒出一口气。他握着沈观南的肩膀,满脸关切地问:“感觉怎么样?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沈观南摇了摇头。他感觉自己出了不少汗,两颊都汗津津的:“教授他们呢?”
“带队找墓呢。”肖烨扶他坐起来,“我们背你出来后雨就下得更大了。泥石流封住了墓口,教授只好带队挖。
但他们挖了一天也没找到,那墓就像凭空消失了似的,真特么邪门。”
沈观南听罢,不由得凝了凝眉:“那岂不是白跑一趟?”
“怎么能是白跑,这不是带出来一些吗?”肖烨指了指沈观南头上的银冠,“神像我也带出来了,教授还带了不少竹简,大伙都没空手出来。”
一只大拇指甲盖大小的紫蝶从银冠里飞出来,停栖在二人上方的篷顶。肖烨看见了,用食指隔空指了指它:“你看,还带出来一只蝴蝶。”
沈观南这才意识到自己还穿着傩服戴着银冠,连忙全摘了下来。
“嗳?”肖烨欠身凑得很近,目光落在沈观南两眉之间,“你这是……出血了?”
他伸出一根手指,用指腹擦了擦沈观南眉间的皮肤,停栖在篷顶的紫蝶无声无息地扑闪了几下翅膀,飞走了。
“擦不掉……这不是血啊。”肖烨脸色乍然一变,跟见鬼了似的:“师弟,你这痣怎么变色了!”
*
手机屏幕显示的时间是清晨五点二十六分。天光隐隐能照透薄被,被窝里没之前那么黑,那股被人盯视的感觉终于消失了。
沈观南抬起手,用指腹摩挲眉间那颗针眼大小的痣。
这颗痣是从娘胎里带出来的。黑色,因为小,所以不明显,以前几乎摸不出来。
但摘下银冠后,那颗痣突然就变得圆润饱满,能摸到很明显的凹凸起伏。好像还涨大了几圈,颜色由黑变红,鲜嫩得能滴出血来。
沈观南试过用洗面奶洗,卸妆油卸,碘酒擦……越折腾那颗痣越红,就好像真的有东西钻入了血肉,钉入了灵魂。
所以怎么擦都擦不掉。
非常邪门。
更邪门的是,肖烨收回手就两眼一翻晕了过去,手背上冒出许许多多的红疹。随队医生说他感染了病菌,立刻将他送到了医院。
高教授忙活一整天都没找到墓口,只好带队回研究所。因为沈观南昏倒在墓穴里,他特批了三天假。
可惜。
好好的假期全让阴桃花毁了。
“嗡——”
手机倏然震动。
沈观南点开消息,见高教授在工作群里发布了通知。
【高教授:神像已经修复完毕,今早就能送过来。】
除了银饰和傩服,从墓穴里带出来的其他文物都严重氧化,全部移送文物局做初级修复。
沈观南估摸其他人还没醒,便回了条消息暖场:这么快?
【小七:只是简单处理了一下,更细致的还得交给你们。】
小七说完,还往群里发了一张神像复原概念图。
青铜器在它们所处的时代本是金灿灿的。小七将青铜神像原本的模样发出来,炸出好几个潜水党。
【这个南疆王神像好特别啊!】
【与市面上那些都不一样!】
确实。
他没戴牛角傩冠,而是戴着沈观南在墓里见到的那顶幻月银凤冠,脸上还遮着铜钱面帘,只露出一双深邃隽美的眼。
不对。
那不是铜钱。
那是圆形太阳纹长链面帘。
这些银链长短不一,恰到好处地遮住了南疆王下半张脸。
“咻——”
群里又多出一条消息。
【肖烨:师弟,你上辈子一定很丑。】
【小七:为什么这么说?】
【高教授:小烨恢复得怎么样?】
【肖烨:没事了,今天就能出院。】
【肖烨:@小七他上辈子这么臭屁都要把脸遮起来,那肯定长得青面獠牙,丑得人神共愤,才这么害怕被人看见。】
【沈观南:……】
【肖烨:不要灰心,反正你这辈子够帅。】
【小七:沈老师,我同事听说我和你一队都管我要你联系方式。】
【小七:小猫眨眼.jpg】
【小七:我能给她们吗?】
沈观南生得浓眉大眼高鼻梁,睫毛浓密得像成了精,是超级正的长相,标准浓颜系帅哥。就是气质比较淡,既有西式混血感,又有中式古典感,英俊得非常独特,扔在帅哥堆里都是最显眼的那一个。
再加上那双看狗都深情的桃花眼,从小到大没少被人要联系方式,多到有些厌烦。他把小七最后发的那几条消息删了,锁上屏幕装没看见。
薄被掀起一道细缝,透过缝隙,能看见天已大亮,阳光透过窗口倾泻而来,把室内的每一个角落都照得纤毫毕现。
有光的地方就有安全感。
沈观南终于露出头,望着亮堂堂的天花板喘了几口气,感觉唇瓣有点麻,摸起来也有点肿,好像真的被人欺凌了一夜。
这阴桃花还挺会看人下菜碟的。
能在直男堆里精准找出有且仅有的一个gay,业务水平得相当精湛了。
沈观南心思有点复杂,赖在床上缓了会儿神才去洗漱。
他住在老城区,离研究所远,开车得半个多小时。以前为了多睡几分钟总是赖到要迟到才忙忙叨叨地出门,连早饭都来不及吃。
这几天被阴桃花骚扰得不光能早起了,沈观南还悠哉悠哉地烤了些蔓越莓麦芬蛋糕,热了杯牛奶。
他把蛋糕放在餐桌上,打开电视,边吃边看早间新闻。
崇明市最近蚊虫泛滥,不少人被蚊子叮咬后发热住院。据说是蚊子身上携带从非洲传过来的变异亚种病毒,会浑身起红疹,发热,严重的还会得肺炎。
这症状和肖烨有点像。
沈观南给肖烨私发了几条慰问信息,然后就去上班了,完全没注意到牛奶悄无声息地没了半杯。
“沈老师,你嘴怎么了?被蚊子叮了?”
沈观南摸了摸嘴唇,略显尴尬地笑了笑:“昨晚睡觉忘记关窗了。”
“那可不行。没看新闻嘛,最近这几天病毒闹得可厉害了!”同事立马递过来一管药膏,“喏,专管蚊虫叮咬的,我买了好多,也给你一支。”
“……谢谢。”沈观南把蔓越莓麦芬拿出来,“早上新烤的,还热着。”
同事们闻着味围拢过来,就剩几个早上吃了饭的,聚在展台边对着新出土的南疆王神像小声议论。
沈观南按人头拿了几个麦芬,准备走过去逐一分发,却在抬眸的那一秒,隔着几米的距离和神像对上视线,身体里忽然冒出一股电流,穿过四肢百骸直逼上脑。
眼前骤然一黑,他差点连站都站不稳。
周围的一切都变得模糊,扭曲。低低的议论声消失了,天色突然变得黢黑,同事不见踪影,取代而之的是一群穿着古朴的陌生苗民。
沈观南站在长满青苔的青石板路上,两旁是亮着灯笼的传统吊脚楼。顺着街道往前望,能看见连绵起伏的远山,错落有致的梯田和隐在云层后的圆月。
他缓慢地眨了眨眼,整个人都有点懵,不明白怎么就忽然从研究室来到了这里。
不断有苗民从巷弄间跑出来,三两成群地聚集在街道两旁。
沈观南会说苗语,正想找人问问,就被迎面跑来的老叟撞了满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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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但他们没有任何肢体触碰。
老叟硬生生穿过沈观南的身体,挤到人群最前方,望眼欲穿地凝望着长街,似乎在等谁。
沈观南这才发现,他没有实体。
仿佛只有灵魂来到了这里。
他走到人群里,从苗民身体间贯穿而过,轻而易举地来到长街正中央。
前方传来威严的号角声,苗人应声下跪,街头驶来一条足有四五米粗的银蛇。
它周身的鳞片在月光下泛着诡异的金属光泽,尖窄的蛇头得有火车头那么大。
它驮着一顶深红色的玉辂王辇。隔着重叠交错的红纱帐,沈观南看不清坐在王辇里的人,但能听见悬挂在王辇四周的铜铃声。
“叮铃——”
“叮铃——”
铃声伴随着整齐沉闷的脚步一同逼近,沈观南不可置信地展开了双眼。
这条蛇身后,竟然跟着数不清的阴兵!
那些人身穿铠甲,面无血色,嘴唇发紫,裸露在外的皮肤遍布尸斑,明显已经死了很久。
难不成……
南疆王就是靠阴兵统一了整片南境?
眨眼间,银蛇已然行至眼前。但不知道为什么,它停了下来。
铃声戛然而止,脚步声也消失了,沈观南收回视线,发现银蛇正一眨不眨地盯着自己。它的金色竖瞳有盆那么大,近距离对视非常有压迫感,看得沈观南寒毛直竖,不由自主地胆颤心寒。
晚风轻撩纱幔,露出手支着头,慵懒散漫地倚坐在王辇里的青年男子。
他戴着幻月银凤冠,脸遮太阳纹银链面帘,身上穿着的衣服与阴桃花一模一样。
沈观南隔着夜色与他对上视线,只见南疆王神情微滞,缓缓坐直了身体,眼眶霎然变红了。
不知是混入了月光,还是其他什么,他眼睛变得清亮许多,瞧着很是湿润。他一错不错地凝望着沈观南,半晌没动,没眨眼,也没敢呼吸。
这眼神有如实质,像是真的能看见沈观南。可那些苗民分明是看不见他的,这让沈观南很疑惑,不禁试探着问出声:“你……能看见我?”
南疆王陡然握紧了龙头扶手,喉结来回滚动好几圈,却不知道为什么没有开口。
“王——!”
那名老叟猛然冲出来,跪在轿辇旁重重磕头,哀求道:“王,既然战事已了,能不能放了我儿,让他入土为安?”
她说话叽里咕噜的,应该是古苗语,但神奇的是,沈观南竟然一字不落的听懂了。
站在轿辇旁的长老出言训斥,命令仪仗队的人将她拉下去。沈观南心有不忍,挪开视线看向老叟,然后就听南疆王淡淡开口:“罢了。”
这声音和墓室里一样,与梦中的也一样。
沈观南这才意识到,他听到的从始至终都是古苗语。
红纱幔中伸出一只戴着蝴蝶银戒的手,一只紫蝶从手心飞出来,向仪仗队身后的阴兵靠近。它在飞舞的过程中裂变,眨眼间就变出成百上千只紫蝶,每一只都落在阴兵双目无神的眼睛上。
“咚——”
“咚——”
“咚——”
阴兵接二连三的倒地,跪在街道两侧的苗民立刻叩头拜谢。有的甚至眼含热泪,几乎要哭出来。
长老面露诧异,靠近轿辇小声道:“主人今日心情不错?”
南疆王收回手,紫蝶霎然消失在黑暗中。他歪支着头,用黑沉幽深的眼紧睨着沈观南,似笑非笑地“嗯”了一声。
四周的画面忽然褪色,转眼间就变得一片漆黑,然后又很快烟消云散。山水苗寨纷纷不见,天光透过玻璃窗斜落进来,沈观南蓦然回神,发现自己傻站在研究室的甬道中央与神像对视。
回响在四周的议论声尚未平息,熟悉的场景,熟悉的声音,还有熟悉的蛋糕香气都让沈观南安下心来,长长叹出一口气。
接连几番惊悚异常的遭遇让他毛骨悚然,顾不上分蛋糕,连忙回了工位,打开电脑搜索附近哪间寺庙最灵验。
“咔哒。”
钢笔突然从笔筒里飞了出来,滚落到桌边。电脑屏幕也闪了一下,然后就像中病毒了似的疯狂往出弹网页。
沈观南直直地盯着电脑屏幕,瞳孔骤然缩小好几圈,连忙去按主机上的强制关机键。
但无法终止。
他只能被动地看着电脑不知疲倦地推送同一个页面。
每一页,每一页都是都定位在云南边境,毗邻越南老挝的山脉——
岜夯山,
歹罗寨。
4. 歹罗苗寨
崇明市有座千年古刹,同事都说很灵验。沈观南趁午休去了一趟。
今日住持在,香客上完香都会找住持求平安符。沈观南也排队进去了。
没想到,住持一看见他就让小沙弥屏退了旁人:“年轻人,你眉间这颗痣,是最近才变色的吧?”
沈观南瞬间肃然起敬:“您怎么知道?”
住持凝眸看了他半晌,意味不明地叹了口气:“你这不是一般的痣。”
“这是蛊痣。”
闻言,沈观南心里咯噔一声。
七月半,正值盛夏,暑气蒸腾着城市的每一个角落,热得人喘不上来气。沈观南却如坠冰窖般打了个冷颤,脑海里闪过那尊似笑非笑的青铜神像。
他什么都没再问,立刻向高教授请了假,说要去南疆野田考察。
“你和肖烨商量好了?”高教授有点纳罕,“他刚请完假,也要去苗疆。”
“是吗?”沈观南有点意外。
挂断电话,他又给肖烨打了一个。两个人约好一同出发。
从崇明市到歹罗寨,得坐三小时飞机,三小时高铁,下车还得转大巴。沈观南没敢耽误,当晚就坐红眼飞机飞走了,到地方已是第二天中午。
也许是太阳很足,他拉着行李箱站在苗寨门口的时候有一瞬间的恍惚,差点没想起来此行的目的。过了一会儿才记起,自己是要去岜夯山找阴桃花解蛊。
岜夯山在三国交界的原始森林里。“岜”在苗语中是草木繁多的意思,“夯”指峡谷,岜夯山就是植被茂盛的峡谷。
沈观南站在苗寨口,感觉这里植被也很茂密,都快把山路遮住了。
也许是毗邻边境,交通不便利,歹罗寨保留些许原生态的古朴气息。
青山在这里围成了圈,山腰往上弥漫着袅袅青烟,歹罗江把苗寨劈成两半,远远看去,一半梯田一半山峦,触目可及皆是苍茫恶绿。
千百栋吊脚楼从山脚铺到山顶,连成片的木楼像龙鳞贴在山坡上,紫阳花一簇一簇的点缀其间,像极了不惹尘埃的世外桃源。
盛装打扮的苗疆姑娘捧着牛角杯围聚在寨门口拦游客,要游客喝下十二道拦门酒才能进寨。这是过去进入苗寨的规矩,如今成了游乐项目,不再是强制性的。
沈观南早前来过苗疆几次,对这里的习俗门儿清,便对迎过来的苗疆姑娘摆了摆手,示意不喝,拉着行李箱就往苗寨里进。
刚踏进苗寨大门,就迎面和一个少年撞上了。
他看起来大约十八九岁,唇红齿白,眉眼柔和深邃,漂亮得不似凡人。气质也很干净,人畜无害,像包裹着阳光清澈透亮的琉璃珠。
他穿着鸦青色大襟短袖长衫,同色系长裤,腰间有垂挂流苏,是很常见的夏季苗疆服。
但服饰上的纹绣不太常见,要更复杂精致一些,还有些连沈观南都没见过的陌生图腾。
一般来说,苗疆男子打扮都偏朴素,但他浑身缀满了银饰。头发也很长,随意地编了个松散的长蝎尾辫歪在胸前,发根固定着漂亮的畲银发珠,尾辫坠着蝶纹璎珞。
头上带着颇有异域风情的多层流苏头链,头链垂下来几绺银丝,还有一绺坠着弯月银坠耷拉在额间。
项间佩戴着精美的云纹平安锁银坠,左耳有只蝴蝶耳钉,左手手腕缠着一条栩栩如生的银蛇手镯,缠了三圈,蛇尾上翘,蛇头斜搭在手背,满身银饰叮叮当当,在阳光下发着森冷的光。
二人面对面地对上视线,沈观南才发现他眸色与常人不同,黑灰色,隐约参了点儿紫,不过不明显,在阳光下才能看出来。
“不好意思。”少年眼尾微微翘起,露出一个略感抱歉的笑。
他的声音与容貌极其适配,清亮动听,带着少年人特有的磁性,莫名得蛊惑人心。
沈观南微微有些晃神,片刻后才回道:“没事。”
“阿哥要不要喝点米酒?”他举起手里的牛角杯,里面盛着淡黄色的米酒,“自家酿的米酒没度数呢。”
沈观南摇了摇头,“不了,我还有事。”
他侧身让开路,拉着行李继续往前走。刚走出几步,就听少年从身后喊了一声:“阿哥!”
沈观南应声回头,见少年站在阳光下,歪头笑得欢喜灿烂,用很雀跃的音调对自己说:“欢迎回家。”
都说这几年歹罗寨逐步走向商业化,沈观南原本没什么感觉,这一刻却有了具象化的感受。他扯了下唇角,扭头直奔观光车站。
始发站在芦笙铜鼓坪后面。
传统苗寨都将芦笙铜鼓坪设置在垌寨中央,用来祭祀,或是举行什么仪式。
歹罗寨与众不同,一进寨就是鹅卵石铺成鱼鳞纹的芦笙铜鼓坪,圆圆的,足有三百多平。
据说是因为这个苗寨的地理位置,在古时属于多国交界,兵家必争之地,南疆王便特意将寨门口空出来,以备军队换防。
如今,这里成了迎寨庆典的举办地。寨民在这里跳芦笙舞,还有两三成群的人扎堆斗鸡,游客更是挤得水泄不通,沈观南费了番功夫才挤过去,搭上观光车。
不知道为什么,他一上车,就感觉司机看过来的目光很奇怪,好像他是什么无聊至极的神经病。
沈观南觉得有点莫名其妙,坐到最后一排给肖烨发了条消息,问他到哪儿了,但一直没得到回复。
观光车顺着青石板路向前开,能看见山路两侧依山而建的吊脚楼,每座山都近百户。而且越往里走,游客越少。
沈观南坐了十几分钟,一直坐到五六公里外的终点站。这里是苗寨最深处,挨着横跨中越的三叠岭瀑布,族长家就在这里。
有老人坐在古榕树下摇着芭蕉扇乘凉,看见沈观南不禁莞尔一笑,“回来啦?”
之前来苗疆野田考察时,他就住在族长家,还在这位老人家吃过饭。沈观南没想到她还记得自己,立刻笑着向人点了点头,“阿嬷好精神哟。”
老人像对自家小辈似的,用芭蕉扇拍了下他的胳膊,招呼沈观南去家里吃饭。沈观南应了一声,说抽空来,就拉着行李箱爬到坡顶的吊脚楼。
歹罗寨的族长四十多岁,身材很壮。他似乎正要出门,在门口看见沈观南时很明显地愣了一下,然后伸手抢过他的行李往楼上抬:“下次让他们把东西放在寨口,自会有人送过来。”
“那多麻烦。”
族长不以为意:“你这一趟又一趟地拎才麻烦嘞。”
沈观南之前来的时候就住在三楼客房。这回也是,族长直接把人领上三楼,行李摆放在门口,然后就走了,没假客套地寒暄。
折腾了一路,他属实有点累。坐在床尾休息了片刻才反应过来,族长没给他引荐能进岜夯山的向导。
“铛铛铛——”
门被敲响,沈观南实在懒得起来开门,就说了声“请进”。
没想到进来的不是族长,而是在寨门口碰到的那个漂亮少年。
这些年走南闯北,沈观南见过很多好看的人。但俊美到可以用“漂亮”来形容,并且漂亮得让人一眼惊艳的,有且仅有这一个。
“阿哥?”他皮肤很白,说话时眼睛睁得很大,瞧着特别像精致昳丽的瓷娃娃,“没想到是你,我们真有缘呢。”
沈观南眼里有几分意外,但更多的是茫然:“你是?”
“我是你的向导呀。”他倚着门框,似笑非笑地说:“阿能说你要去岜夯山。”
阿能在苗语里是母舅的意思,沈观南闻言怔了怔。上次来小住半个多月,没听族长提过他有兄弟姐妹。而且,岜夯山在原始森林里,这少年能找到吗?
“可别小瞧我。”他好像知道沈观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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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想什么,说话时微微歪着头,略显得意地说:“我就是在那里长大的,这寨子里只有我知道路,别人都找不到哦。”
这语气,跟小孩子急着讨表扬似的。沈观南不禁笑了出来,“那就拜托你啦。小向导。”
“小事。”他似是想起什么,神情微微一顿:“不过最近总是下雨,山里瘴气很重,现在上不了山,需得等几天。”
预料之中。
沈观南并没有很意外。
他默不作声地端详着少年,“你叫什么名字?”
“我姓羲,伏羲的羲,单名彧。”他朝沈观南眨了眨眼,眼里满是期待,像是盼着他能想起什么。
“好古老的姓氏,都不在百家姓范围内。”也许是少年目光太过炙热,沈观南不自觉就挪开了视线:“我还是第一次遇到这个姓氏的人。”
“是很少。”他说着漾起了眼尾,“这么些年,我也只遇见过一个。”
沈观南觉得这句话很奇怪,想问“你父亲没有其他亲属吗”。但他转念一想,又觉得这句话可能会有些冒犯。
万一这人说的都是真的,那很大概率是家里情况特殊。沈观南无意戳人伤疤,不着痕迹地岔开了话题:“你的遇是哪个遇?”
“这个……”他卖关子似的停顿几秒,“不太好形容呢,阿哥可不可以把手给我?”
未待说完,他就走过来,停在沈观南面前,率先伸出了手,掌心朝上,像是笃定沈观南不会拒绝。
沈观南确实没有拒绝。他的手刚伸出去就立刻被握住了。
微凉的触感,很柔软,让沈观南心尖倏地一颤。
少年低着头,左手握着沈观南的手腕,右手食指在沈观南的掌心一笔一划地写下一个字。
「彧」
他指尖有薄茧,指腹划过沈观南的掌心时,沈观南的睫毛轻轻地颤了颤。
“……好生僻的字。”他立刻把手收回来,藏到身后,有点痒似的用大拇指挠了几下掌心,“现在几乎没人会用这个字做名。”
“是吗,那我岂不是独一无二的?”少年好似很高兴,清凌凌地笑了几声,“既然这么特别,阿哥这次会记住我吗?”
这说法透着难以言喻的古怪。沈观南动了动唇,刚想说什么,就感觉膝盖被似有若无地碰了一下。
很轻,一触即分。
“不过我还有一个名字。”
他应该不是故意的,注意到自己的腿顶到了沈观南的膝盖,就往后挪了半寸。
沈观南的注意力成功被他带偏了:“苗族名字?”
“不是哦。”他笑吟吟地解释:“家里人唤我黎彧,阿哥也这么唤我吧。”
这要求让沈观南感觉很亲切,想都没想就答应了下来。
他记得行李里有一包蔓越莓味的棒棒糖,是特意买来防备路上低血糖的。
黎彧这个年纪的孩子应该都很喜欢吃糖,沈观南就起身走到门口,蹲下来打开行李箱。
黎彧跟过来,抱着膝盖蹲在身旁:“阿哥在找什么?”
沈观南翻了半天都没找到,只能闷闷地合上行李:“没什么。”
“阿哥,有人说过你的手很漂亮吗?”黎彧偏头看过来。
他下巴很尖,瑞凤眼深刻隽秀,就这样目不转睛地望过来,给人一种很深情,仿佛眼里只有沈观南一个人的错觉。
沈观南觉得自己真是越活越回去了,竟然被十八九岁的少年看得心神慌乱。他错开视线,不大自然地说:“……好像没有。”
“那他们可真没眼光。”
黎彧一眨不眨地注视着沈观南,眼神很深很深,露出几分刚刚没有的侵略性。他的语气也很淡,轻得像情人间的呢喃:“阿哥的手很漂亮。”
“人更漂亮。”
“我一见到就很喜欢。”
5. 祆蛊木楼(修)
沈观南听罢,忍俊不禁地摇了摇头:“油腔滑调,你经常这么搭讪游客?”
“怎么会?我只喜欢阿哥。”
黎彧敛着眸,认真严肃的模样也很漂亮。阳光从空窗倾没过来,洒落在他身上,连弯翘的睫毛都上染了光。
沈观南的心跳倏然漏了一拍,心脏最深处被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汹涌且缓慢地填满了。
这太不正常了。
明明刚认识几分钟啊。
他扯了下唇角,“可你连我叫什么都不知道。”
黎彧好似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轻轻地“呵”了一声,“我观是南阎浮提众生,源自《地藏经》,意思是说我们这个世界的众生,起心动念往往都带着罪。”
闻言,沈观南眉尾微动,倍感诧异地看向黎彧。
“我不但知道你的名字,还知道名字的寓意是提醒自己时刻观照内心,修正自己的行为和念头。”
黎彧欠身逼近沈观南的脸,目光笔直地注视着沈观南的眼睛,声音虔诚,真挚,如同在发誓:“观南阿哥,我一直在看着你,也知道你所有事。”
这间卧室临近三叠岭瀑布,能听见缠缠绵绵的流水声。风携着潮湿水汽吹进来,凉凉地触碰着肌肤,像被阴湿水草裹缠住了身体。
沈观南没由来的脊背发凉,莫名觉得这个场景与这番对话都很熟悉。
好像不久前刚发生过。
这个念头让他心生恐惧,连带着感觉蕴藏在少年眼底的浓烈情意都格外瘆人。
“骗你的。”黎彧荡起眼尾粲然一笑,双颊露出浅浅的,略显调皮的酒窝:“阿哥之前来考察的时候,我们见过的。”
沈观南不自觉松了一口气。
他仔细回忆前几次来苗疆的细节,不记得有没有接触过小孩子。
就算有,那时候他也才十三四岁吧。
现在的孩子都这么早熟吗?
“我每天都给阿哥做糍粑,但阿哥从没动过,也不怎么理我。”黎彧说着垂下眼帘,神情有几分落寞,“我以为阿哥只是太忙了,没想到阿哥根本不记得我。”
他越说声音越低,丧眉搭眼的模样瞧着很是委屈,让人忍不住想要爱护疼惜。
沈观南在心里暗骂自己该死,想出言安慰却不知道该怎么说。毕竟他是真的对黎彧一点印象都没有,更没想到自己会无意间招惹个半大孩子。
真是造孽。
“黎彧。”沈观南蜷起指尖,喉结无声地滚了滚,“我不喜欢吃糍粑。上次来——”
他顿了顿,放弃给自己找借口,真心实意地保证:“以后会一直记得你的。”
“真的?”黎彧猛然抬头。
他眼里掬着明晃晃的欢喜,还有澄澈纯净,再简单不过的情意,看得沈观南愧疚感飙升。
他摸了摸黎彧的头发,略显宠溺地“嗯”了一声:“我保证。”
一股重力迎面撞来,黎彧忽然扑进怀里,扑得沈观南一个趔趄坐在了地上。
“观南阿哥,你真好。”
他紧抱着沈观南,脸埋在沈观南颈窝,肩膀一上一下地耸了耸,“你走时和阿能说过段时间会再来,我听到了,可我不知道你什么时候来,只能天天到寨门口等,还好我等到了……”
回响在耳畔的声音带着微不可察的哭腔,让沈观南的心也跟着皱巴起来,终于明白在苗寨门口相遇时,黎彧为什么会在看见他的那一秒眼神发亮。
距离上次来苗疆已经过去五六年,难以想象这个人是怀揣着怎样的心情,日复一日到苗寨门口望眼欲穿的。
喷洒在颈侧的气息很烫,沈观南感觉黎彧用脸蹭了蹭自己的颈窝,触感湿润温热,应该是情绪激动落了泪。
心里涌入一股暖流,让他忽然变得很矛盾。
从理智上讲,他很清楚,也很明白黎彧的个人感情与自己无关。他无需内疚,更不必负责。
但他的心却不受控制地向黎彧倾斜,心软得莫名其妙,一点都不沈观南。
就像这一刻,他清楚自己不应该给任何回应,但还是下意识抬起了手。
沈观南眨了眨眼,又眨了眨眼,然后在心里重重叹了一口气。他没有回抱黎彧,也没有推开,而是轻轻地拍了拍黎彧的背。
没过多久,那些积压在黎彧心底,翻滚着沸腾的情绪慢慢褪去。如同沈观南预料那般,少年红着耳垂拉开距离,臊得无地自容,连头都不敢抬,连忙找借口溜掉了。
关门前,还不忘叮嘱沈观南出门记得叫自己,说要做沈观南在苗寨里的小尾巴。
沈观南不想骗小孩,所以假装没听见,没再给任何回应。
黎彧离开后,他依旧坐在原地,怔怔地出了好半晌的神,却始终没搞明白自己。
T恤被泪水沾湿,休闲裤也蹭上了灰。他脱下来扔进洗衣机,拿着自备的浴巾进了浴室。
折腾了一天,早就累得不行了,沈观南洗完澡,脑袋一沾枕头就睡着了。
意识好似混沌了一段时间,眼前仿佛蒙着迷雾,很久后才散掉,然后耳边逐渐出现虫鸣鸟叫。
他发现自己站在苗寨的青石板路上,迎面走来的苗民穿着古朴的苗衫,脸模糊不清,像一张精修人物照唯独在脸上打了一层马赛克,看得沈观南心里发怵。
前面不远处是一栋独立在崖边的十字歇山顶木阁楼,大概有五六层,四面均是整齐的抱厦,檐角趴着畲银武脊兽,整栋楼都是传统榫卯结构,建造技艺精湛绝伦。
这是……
南疆王居住过的祆蛊楼。
就在苗寨最高的那座山山顶,顶层阁楼能俯瞰整座苗寨。那里悬挂着一个钟鼎,钟响意味有敌军压境。据说南疆王当年就是站在阁楼里远程操控蛊虫,不费一兵一卒灭掉古哕国数千敌军。
沈观南感觉自己不会无缘无故来到这里,保不齐又是南疆王在闹什么幺蛾子。
他走上台阶,推开雕花木门,发现祆蛊楼一层没有任何隔断,是光照充足的通透议事堂。
正对门的方向就是议事台,尊位空着,下首两端相对跪坐着三名长老,六人不知道在谈什么,闻声纷纷看了过来。
他们的脸和那个苗民一样,都是模糊不清的。可就是这样的脸,还偏要盯着沈观南看,看得沈观南鸡皮疙瘩都起了一身,硬着头皮躲到了楼上。
祆蛊楼二层是藏书室,没有人,只有数不清的博古架整齐划一地排列在眼前。
沈观南长舒一口气,顺着博古架之间的甬道往前走,边走边随意地拿起架子上的竹简,打开看了看。
居然能看懂……
他不免觉得惊奇,当即停下了脚步,伫立在博古架前阅览竹简。
他看得很快,大致扫一眼,没找到蛊术的相关记载就放回去看下一个。
这个博古架上除了成堆的竹简,还有好几个黑色蛊盅。沈观南随意打开一个,见里面趴着一只红蜘蛛,连忙噤着鼻子把盅盖扣回去了。
阳光一点点褪去,沈观南翻到不知道第几个博古架的时候,终于看到了有关蛊术的记载。
「巫蛊并齐,会在中蛊人身上留下血痣。」
读到这,沈观南不由得想到额间的红痣,心道,怪不得住持说这是蛊痣,这是与巫术相关的蛊,可不就是蛊痣。
南疆王到底想干什么,无冤无仇的,为什么会用巫术对他下蛊?
沈观南心中疑惑,正想继续往下看,忽听背后传来一个清凌凌的声音:“在找什么?”
这声音如同一颗炸弹,轰地一下在沈观南心脏上爆裂开。他浑身一颤,回头和鬼魅般突然出现在门口,连一点脚步声都没有的南疆王对上视线,心脏跳得快要掉出来了。
真诡异。
沈观南先前遇见的人都没有脸,但眼前的南疆王却面容清晰。
他没戴银冠,墨黑长发慵懒随意地披散着,两侧鬓发编成细窄的麻花辫梳至脑后,脸上遮着太阳纹畲银面帘,露出光洁的额头和漂亮过分的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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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
这应该是他的寻常打扮,看起来没有那么盛气凌人,但依旧压迫感十足。
四目相对的一瞬间,南疆王迈过门槛走进来。沈观南刻意留意了一下,他走路就是没有声音的!
这让他瞬间有种头皮过电的恐慌感,下意识后退一步拉开了距离。
见状,南疆王步伐一僵,没再靠近:“你怕我?”
废话。
沈观南双手握紧竹简,心道,死了几千年还能给人下蛊,谁特么能不怕!
“我没给你下蛊。”南疆王很轻地蹙了一下眉,语气却无比温柔:“我怎么会给你下蛊呢。”
简直是在放屁。
这演技自然得堪比影帝。
沈观南立即拆穿:“你不光下了,你还是用巫术下的!”
南疆王眉棱一挑,目光落在沈观南攥在手里的竹简上,有点可惜地说:“真是失策。”
“忘了你能看懂这些。”他伸出右手,掌心朝上,竹简就自动朝他飞了过去,“你在找解蛊的办法?”
南疆王转了下竹简,然后把手背到身后,歪头道:“我偏不给。”
沈观南气绝:“你到底想干什么!”
“你不是早就猜到了么。”南疆王望过来的眼神缱绻无比,嗓音轻柔暧昧,像在和爱侣调情:“哦,我忘了。你清心寡欲这么多年,可能猜得不够准确。”
他说着,歪头朝沈观南眨了眨眼:“我可以提醒一下,我不只是想把你留下来那么简单。”
沈观南:“那你还想怎样?”
“想怎样……”南疆王眸色一凛,眼里笑意褪尽,显出几分森寒。他双手负在身后,两眼紧紧盯视着沈观南,气定神闲又虎视眈眈地一步步逼近:“当然是想要你。”
“我不仅要你。”
“我还要你和那些人断绝来往,每日都只能与我联系。”
“我要你留在我身边,哪里都不能去。”
“我要你看着我。”
“只看着我。”
“眼里,心里,身体里都只有我一个!”
他每说一句都逼近一步,骤然冷沉的声音和灼灼逼人的视线都令沈观南寒毛直竖,不由自主地向后退。
可刚刚还望不到尽头的甬道这会儿却极巨缩短,沈观南退了几步就抵到了墙跟,被南疆王狠狠顶在墙上。
“对你,我向来没有自制力,什么都想干。”
南疆王俯首,脸越靠越近。沈观南想躲开,想挣扎,想破口大骂,但身体突然就不听使唤了,连话都说不出来。
他感觉唇瓣落下很轻的一个吻,南疆王低柔温沉的嗓音像噩梦般回荡在耳畔:“害怕了?”
“别怕。”
“我不会伤害你。”
他把那封竹简放在一旁的博古架上,“解蛊的方法就在这里,你醒了以后自己来拿。”
南疆王既然这么说,那祆蛊楼里就一定有线索。沈观南盯着博古架,试图记住竹简的摆放位置。
“我都给你了,是不是可以讨点奖励。”南疆王微曲膝盖抵进沈观南的双月退之间,再次压过来,碾着沈观南的唇瓣吮了一下,“你不说话,我就当你同意了。”
“……”沈观南忍不住想翻白眼。
脖颈猛然被掐住,唇瓣也被用力含住了。沈观南不想配合,但南疆王在他喉结上轻轻一按,他就不由自主地打开了牙关。
裹吸唇舌的力道与以往大不相同。南疆王没再玩小意温柔,动作凶猛急切,把沈观南口腔里的津液都吸没了。
“唔——”
黏腻的接吻声混合着凌乱的喘息回荡在房间里,沈观南被亲得舌根发疼。他像条溺水的鱼瘫在南疆王怀里,氧气几乎被抽尽,窒息得快要昏厥过去。
“叮铃铃——”
骤然出现的来电铃音划破长空。
侵.犯唇舌的动作停了下来,南疆王非常不满地“啧”了一声。
下一秒,沈观南醒了过来。
6. 打秋祭祀
电话铃声戛然而止,衬得房间无比安静。
月落乌啼,天色暗得阴沉,不见一丝天光。沈观南在昏暗中睁开双眼,头往后仰,缺氧般大口大口地喘气。
几分钟后,他才从枕头下摸出手机,发现刚刚那通电话是肖烨打来的。
不知道这人跑哪儿去了。
说好了一同出发,结果一直玩失踪。
沈观南立刻回拨,一直等到电话自动挂断都没人接,只好给肖烨发了条微信。
他按亮床头灯,从行李箱里翻出前几天下墓穿的军绿色登山服,换上,然后把研究所配备的钨钢匕首别在后腰,走到门口打开门。
族长家的吊脚楼与别处不同,二楼三楼都有道面向庭院的观景长廊。黎彧侧坐在沈观南房间门口的长椅上,歪支着头,百无聊赖地用食指逗弄攀上围栏的凌霄花。
他眉眼耷拉着,瞧着有些闷闷不乐。沈观南动了动唇,问询的话语在舌尖滚了滚,然后以很委婉的语气说出来:“在吹风?”
黎彧倏地站起来,垂在身侧的手用力捏紧了衣角。
这人年纪不大,个子却将近一米九,跟电线杆似的往沈观南面前一伫,身影都能把沈观南罩住。
“我……下午有点唐突……”他脸上带着少年人特有的青涩,看起来很局促,唇色不知怎地比之前更红,像是被谁亲过,“怕你以后都不找我了。”
沈观南确实有这个打算。
正因为有这个打算,此刻心里才有股说不出的滋味:“所以就在这守株待兔?”
黎彧嗯了一声。
沈观南:“我要是一直都没出门呢?”
黎彧没回答,但下意识用眼尾瞥了瞥长廊木椅。
沈观南:“……”
他不说话,只静静地看着黎彧。狭长走廊突然安静下来,能听见风撩树叶的沙沙声。
黎彧似乎不敢抬头,一直低垂着眼帘,长而密的睫毛在晚风中簌簌颤动,每动一下都像一句无声告白,在凛凛月光下,在昏暗得有些暧昧的廊道中,真挚得令人心动。
沈观南悄然握紧了门把,声音明显温柔了许多:“我要去的地方很危险。”
黎彧立刻道:“我不怕危险。”
“得偷偷摸摸进去。”
沈观南的意思是不方便带人,没想到黎彧听罢,立刻应了一声“没问题”。
“……”沈观南只好打开天窗说亮话:“我要去祆蛊楼偷东西,你确定要跟?”
苗疆家家户户供奉南疆王,祆蛊楼更是圣地,千年来经过无数次翻修,如今已成为祭祀神祠。
所以,沈观南的行为不亚于闯宗祠刨祖坟,相当大不敬,被族长听见怕是要挨打。但黎彧只是缓慢地眨了眨眼,然后就斩钉截铁地点了点头。
沈观南拿他没办法,只好答应了。
今夜是满月。盈月躲藏在暗灰色的云层后,散发着并不明亮的光辉。山径两旁的茂树修竹在夜色下呈现出一片模糊黑影,稍起点风就婆娑摆动,平添几分诡异。
沈观南与黎彧并肩走下山坡,忽闻一阵浑厚苍凉的牛角声。
他寻声望去,见主干道驶来一条游行队。火龙舞狮开路,巴代法师居中,身后跟着数不清的苗民。他们跳着绺巾舞,唱着山歌,敲锣打鼓热热闹闹地往祆蛊楼行进。
“赶秋?”沈观南停下脚步。
黎彧不知想起了什么,脸色忽然变得难看起来,过了几秒才低低地嗯了一声。
立秋是苗疆最重要的传统节日之一,从南疆王那个时代开始,每年这一天,各寨都会停下农活聚集在一起祈福谢神,压邪灭害。
沈观南觉得哪里不太对,立马掏出手机看时间。
……还真是立秋。
可他印象里,今天应该是阳历七月十六,离立秋还有小半个月才对。沈观南眯了眯眼,点开app翻找出行订单,想确认自己到底是哪天出发的。
但他翻遍了手机都没找到。
荒谬感铺天盖地的袭来,沈观南点开短信逐条翻阅,终于在一堆垃圾短信中翻到了订票成功的短信提醒。
日期显示八月六号,确实是立秋前一天。
他怔怔地看着这条短信,双眼眯缝得更厉害了,心道,难道是我记错了?
黎彧也盯着手机屏幕,直至它自动熄灭,才撩起眼皮问:“观南阿哥,我们还去吗?”
苗民赶秋会聚集在祆蛊楼前,等巴代法师跳完祈神舞再开启节日庆典。
这么多人围在那里,确实不好动手。但沈观南眸光一定,揣起手机跟在人群末尾,只回了一个字:“去。”
街道两旁的吊脚楼里不断涌出人来,跟在队尾载歌载舞。沈观南和黎彧很快就被人流包围了,一群人浩浩荡荡,如潮水般涌至坐落于山巅的祆蛊楼。
手腕忽然被人用力握住,触感微凉。黎彧好像说了什么,但四周太吵,沈观南没听清,只能由着他扒开人群,拉着自己向前挤。
摩肩擦踵的感觉并不好受,被挤的苗民明显都很不满。但不知为什么,他们看见黎彧就默默让开了路,所以没废多少功夫,沈观南就来到了人群最前方。
祆蛊楼正门口摆放着祭祀用的青铜鼎,八名身穿大红傩服的巴代法师晃着司刀,摇着七彩绺巾,嘴里念念有词地围着青铜鼎跳祈神舞。
舞蹈动作与南疆王墓室壁画上的一样。
不知是不是亲眼见过考古队成员在祭台上献舞,沈观南莫名觉得眼前的场景很熟悉,甚至控制不住想要加入。
唢呐声划破长空,巴代法师不约而同地停下动作,挥手往青铜鼎里撒了什么东西。
只听“咻——”地一声,祆蛊楼顶层阁楼突然燃起焰火,火势绕着角檐飞转一圈,再螺旋向下绕,一层接一层地将祆蛊楼逐层点亮。
等整栋祆蛊楼都淹没在金火绦绦,白雾漫漫的焰火瀑布中时,喧嚣的锣鼓声乍然消失了。
苗民和巴代法师都不见了,拥挤不堪的场地骤然变得空荡,上一秒还门窗紧闭的祆蛊楼这一秒却门户大开,像是埋好了陷阱等着沈观南往里跳。
有前几次的遭遇,沈观南已经不害怕了。他刚要往里走,就感觉手腕被股力量牵扯住——黎彧没松手,竟然跟他一起进了幻境!
少年像是刚发现不对劲,正警惕地观察着四周。沈观南有点自责,感觉不应该把他牵扯进来,便反握住他的手,安慰道:“别怕。”
闻言,黎彧眉心微动,移眸看向沈观南。
大雾四起,四周只有祆蛊楼的焰火,光线很暗。沈观南大半张脸都隐在阴影里,棱角分明的侧颜沉淀着与年龄不符的阅历。
似乎是察觉到黎彧的视线,他侧头看过来,五官随之清晰。
这人长了双会说话的含情眼,眼睑微微下垂,鼻梁挺直,薄唇和下颌的线条都很温柔,本是疏淡斯文的长相,却因那颗红艳的眉间痣显出几分魅。
“跟紧我。”
他按亮电光棒,打头走在前面。
黎彧喉结滚动几圈,立刻用另一只手圈住沈观南的胳膊,整个人都贴了过去:“观南阿哥……这里怎么阴森森的,那些人都去哪儿了?”
弥漫在四周的白雾愈来愈浓,可视范围不足三米。如果不是祆蛊楼燃着焰火,沈观南都辨认不出它的具体方位。
“幻觉而已。”沈观南朝着光源走:“都是假的,我们要相信科学。”
黎彧亦步亦趋地贴在身侧:“科学是谁,我们为什么要信他?”
闻言,沈观南侧眸睨向黎彧,分不清他究竟是在活跃气氛,还是真的不懂。
“哒哒哒——”
祆蛊楼里传来几声踩踏地板的细微声响。
沈观南跨过门槛,见楼里摆满了博古架,存放的竹简不说上万也有几千,不免有些头大。
他牵着黎彧慢慢向前走,感觉甬道前方好似悬浮着什么东西,正欲走近瞧个究竟,余光就瞥见一抹红。
沈观南猛然转身,目光落在博古架里系着红丝绦的竹简上。
找到了!
他眼眸一亮,立刻松开黎彧,伸手去够那个竹简。
“小心!”
一股力道将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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观南撞倒在地,电光棒随之掉落。四周的雾更浓了,沈观南隐约看见一袭白绫似的东西直朝黎彧缠了过去。
这恐怖的一幕令人咂舌,沈观南刚拔出腰间的匕首,黎彧就被裹缠着提起,垂直上升。
“黎彧!”
沈观南伸手去抓,却扑了个空,少年瞬间就消失在滚滚云雾中。
“你竟然带了个男人来!”
头顶传来南疆王的声音。他咬字很用力,听起来像是动了怒,“长得不错,你喜欢这样的?”
黎彧一直没有出声,八成是昏了过去。沈观南不确定南疆王会做什么,没敢激怒他,只压着嗓音警告:“他和我们之间的事没关系,你别动他。”
“我们之间……”南疆王似乎被取悦到了,很轻地笑了一声。随即,他换了副腔调,用介乎于委屈与撒娇之间的语气说:“可我看见他搂你了,你还牵他的手,你都没牵过我。”
“……”
这声音听得沈观南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哆嗦。
南疆王:“我很生气,你说该怎么办呢?”
不等沈观南回答,他就用气音很轻的“啊——”了一声,自顾自道:“蛛蛛已经很久没开荤了,就赏它饱餐一顿吧。”
话音刚落,沈观南就感觉萦绕在眼前的浓雾散开了。借着电光棒散发出的冷光,能看见栖息在房梁上,差不多有汤盆那么大的红蜘蛛。
它结织的网占据了半间房,黎彧已被缠成人茧,倒挂在蛛网上。
沈观南眸心剧缩,呼吸瞬间变得非常吃力:“我说了你别动他!”
“这么生气……难不成他是你的小情人?”
南疆王不知躲在哪里,沈观南逡巡一圈都没看见,想发难都不知该冲谁。他深吸一口气,压着火解释:“他只是带我去岜夯山的向导。”
“是么。”南疆王并不相信,“我看你很在意他,不会是喜欢上他了吧。”
“那是一条活生生的人命!”沈观南握紧了拳头,咬牙切齿地说:“你好歹是个神,他还是你的信徒,你就不能放过他?”
“那又如何?”南疆王似乎是起了逗弄的心思,“你既开了口,我可以放他一马,但你们两个人的蛊,我只能解一个。”
直到这一刻,沈观南才终于明白过来:“你引我来这里,把他也拉进幻境,就是想试探我会不会救他?”
“他哪值得我大费周章。不过——”南疆王轻呵一声:“胆敢觊觎我的人,合该受些惩罚。”
沈观南震惊得指尖冰凉,从头皮到整个后背都冷得发麻。
南疆王竟然知道黎彧向他表白的事,而且就因为这么一件事,就想要黎彧的命。这个人实在是太可怕了!
沈观南拧紧了眉,眼里的厌色呼之欲出:“你一直在监视我。”
南疆王没有否认。他漫不经心道:“你没时间了。到底是救他,还是救你自己?”
沈观南咬紧了后槽牙,下颌线骤然绷得很紧。他沉默地伫立在原地,做下的选择不言而喻。
南疆王:“你确定?”
沈观南嗯了一声。
雾气再次蔓延而至,比刚刚还要浓重。南疆王嗤笑一声,再开口时,嗓音竟然有点颤:“……还说不喜欢他。”
沈观南耐心告罄,用威胁而不自知的口吻质问:“你到底解不解!”
他这幅模样很像恼羞成怒,南疆王似乎又笑了一声,“你都求我了,我怎么可能会拒绝。”
他的声音突然变得很近,尾音上扬,散漫中透着遮掩不住的愉悦:“不过,解蛊耗心费力,我要点回报不过分吧。”
沈观南:“你又想怎样?”
正上方的浓雾中忽然探出个人来。他戴着半遮面的牛角傩冠,薄唇似翘非翘,整个人仿佛悬浮在空中,只有上半身压下来穿过了浓雾。
所以沈观南稍稍抬头,就和他近距离对上了视线。
藏在傩冠下的眼睛漾着清浅笑意,扑面而来的气息温热好闻,南疆王隔着鼻尖相对的距离,用非常暧昧的口吻说出两个字——
“吻我。”
7. 恻隐之心
闻言,沈观南绷紧肩背,身体瞬间变得僵硬,连头发丝都写满了抗拒。
他凝眸与南疆王对视,感觉南疆王凑得更近了。他停在一个将吻未吻的暧昧距离,耐心等沈观南主动靠近。
沈观南其实不需要做大动作,稍稍扬起下巴就能与之唇瓣相贴。
所以他没犹豫多久,就真的这么做了。
南疆王的唇很软,触感微微有些凉,让沈观南想到了黎彧的手。如果不是黎彧推开他,替他遭了殃,这会儿他不一定会被南疆王糟蹋成什么样。
沈观南心情复杂,心底没有一丝一毫的庆幸。他迅速撤回身,后退一步拉开了距离。
这个吻敷衍,牵强,一触即分,唇瓣贴合的时间都没超过一秒。南疆王却意外地享受,盈蓄在眼里的笑意更浓了,连眸光都锃锃发亮。
“好青涩。”他意犹未尽地抿了抿唇,“这是你的初吻?”
“放人。”沈观南声音鲜有的冷淡,像是一个字都懒得与他多说。
“放人可以,但我得提醒一下,”南疆王伸出一根手指,指尖很轻地触碰了一下沈观南的眉间痣,“你的蛊快要发作了,想好怎么求我了吗?”
沈观南别过脸去不看他,也没有回答的意思。
南疆王没有逼问。他目光灼灼地看着沈观南,漾起唇角低低地轻笑着,那声音像是从胸腔里发出来的,带着明晃晃的不怀好意。
“我想好了。”他慢慢向后退,身躯逐渐被浓雾掩盖,只留下一道模糊的轮廓:“我要你主动坐——上——来——”
最后三个字,他故意咬重字眼,拉长尾音,听得沈观南脸一阵红一阵白,骨节都捏得咔咔直响。
“咚!”
一个白花花的东西砸下来,掉在脚边。沈观南垂眼一看,立刻蹲下身,用匕首割断茧丝,救出被层层细丝裹缠住的漂亮少年。
他阖闭着眼,脸色非常苍白,几乎看不见血色。
沈观南探了探他的鼻息,感觉他只有出的气,没有进的气,而且气息非常微弱,随时会断掉,立马按压他的胸口做心脏复苏。
“黎彧?”
沈观南拍了拍他的脸颊,感觉他的气息更弱了,想都没想就抬起他的下颌,捏开他的嘴做人工呼吸。
沈观南一口气做了三次,做完才发现黎彧不知在何时竟然醒了过来。他眼神破碎,却分外脉脉地注视着沈观南,眼睛一眨不眨,长睫在空中簌簌直颤:“……观南阿哥……”
黎彧脸上噙着羞赧的笑,眼里波光流转,“你吻我了……”
沈观南一本正经地纠正:“这是人工呼吸。”
黎彧像没听见似的,仍固执地低声嘟囔:“你吻我了……”
沈观南:“……”
黎彧脸色依旧苍白,嘴唇发紫,一看就是中毒了。
想到那只大到惊人的蜘蛛,沈观南不放心,垂眼将黎彧从头到脚仔仔细细地确认了一遍,没看见伤口,才问:“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闻言,黎彧抓着衣角,支支吾吾半天都没说出一句话。
沈观南福灵心至地顿悟了什么,伸手掀开他的衣服,毫不避讳地往里看了看。
腰上没伤。
他勾住裤腰往下拉了一寸,顿时倒吸一口凉气。
就在人鱼线上方,靠近胯骨的地方,鼓着一个指甲盖大小的血包,血包正中央是圆而深的牙痕。
蛊蛛咬出来的伤口很深,皮肉都向外翻着,流出来的血是黑紫色的。
“毒血得挤出来,你忍一下。”
黎彧红着耳垂嗯了一声。
沈观南按着伤口四周的皮肤,拇指用力挤血包,把毒血都挤出来才把裤腰提回去。
弥漫在周遭的雾气不知何时已经散了个干净,祆蛊楼外传来模糊不清的人语声。南疆王没再现身,蛊蛛也不见了,估计幻境也快消失了。
沈观南垂头问黎彧:“还能走吗?”
黎彧额头鼻尖都沁满了细密的汗,喘息也不似刚刚那样平稳。他撑着地板坐起身,曲腿想站起来,但身体一歪又踉跄着栽了回去。
沈观南眼疾手快地扶住他,架着他的胳膊往出走。
黎彧脚步虚浮,重心都压在沈观南身上,好似连站都站不稳。沈观南刻意放慢了脚步,“还是得去医院看看,不知道寨门口能不能打到车。”
黎彧静默几秒才开口,“不用去医馆,雷公藤就能解毒,阿能院里种着不少呢。”
“怕是不只有毒。”
“不会的,这种蜘蛛山里很常见。”
“山里的蜘蛛也这么大?”
“……那倒没有。”
二人刚迈下祆蛊楼的台阶,祆蛊楼的门窗便“咚”地一声自动闭阖了。周围的环境也立刻发生了变化,人语声漫过来,逐渐清晰,愈来愈吵。
上一秒还空旷的场地下一秒就多出许许多多的苗民,寨里的青年都围着青铜鼎载歌载舞。
还有几对男女在对山歌。
场面甚是热闹。
沈观南搂着黎彧的腰,想带他从一旁绕开。有个身着盛装,戴着银冠,浑身缀满了银饰的苗妹回头看过来,笑着朝他们挥了挥手,大声歌唱:“阿哥诶——”
她身边的苗女纷纷转头看过来,交头接耳地凑到一起,随后就嬉笑着把苗妹从人群里推了出来。
苗妹满脸通红,眸光捻着月色,望过来的眼神欲语还休,继续唱:“木几酱歪歪酱木——”
这是苗语情歌,在网上流传甚广,大致意思是“阿哥你不喜欢我,但我很喜欢你”。
沈观南第一天来苗寨,自然不会是被表白的对象。他侧头看向黎彧,见黎彧阴沉着脸,看向苗妹的目光锐利森寒,嘴里小声嘀咕了一句“阴魂不散”。
“观南阿哥。”他扳着沈观南的肩膀掉转方向,用身体挡住苗妹,“这边更近,我们从这边走吧。”
沈观南一向不参合别人的事,闻言就转过了身。两个人相依着没走几步,身后又传来一声清脆的:“阿哥——!”
黎彧立刻道:“我们快走。”
沈观南不免有些好笑,故意逗他:“你走得快吗?”
身后的脚步声渐渐逼近,苗妹从沈观南侧方跑过来,拦在身前。
“阿哥,你走得怎么这样快。”她直直望向沈观南,说话时略显羞涩地把护在手中的牛角杯递了过来。
牛角杯里盛着清亮如水的甜酒,沈观南微微一怔,这才意识到刚刚被山歌表白的人,是自己。
赶秋这一天的酒是从青铜鼎里盛出来的,有特殊意义,喝下就代表接受情意。沈观南正想回绝,就感觉身上一沉,黎彧忽然迎面栽在怀里,砸得他趔趄着向后退了半步。
“观南阿哥……”他抱着沈观南,下巴垫在沈观南的肩膀上,小声哼唧:“……我好难受。”
沈观南拖着他,扭头问苗妹:“能帮忙扶他一下吗?”
“他这是喝了多少啊?”苗妹赶忙伸手帮忙。
黎彧躲了一下,像是不愿意被人碰。沈观南握着他的肩膀把他从怀里推出去,让他借力站稳,“我们这样走不了,我背你回去。”
他背对黎彧蹲下身,黎彧就像阵风似的,立刻从苗妹手里挣脱,直往沈观南身上压。
沈观南比黎彧矮半头,无论是搀扶,还是背,其实都很吃力。他拢着黎彧的腿弯直起身,对苗妹说了句谢谢,就背着人往坡下走。
黎彧搂着沈观南的脖子,脸贴着沈观南的耳朵,呼出来的气又热又沉。
“再坚持一下。”沈观南觉得这个时间去医院不稳妥,保不齐半路就会毒发,“我房里有血清,应该能解这个毒。”
“观南阿哥。”黎彧把脸埋在沈观南颈窝,声音闷闷的,“为什么这么多人打你主意……”
这时候竟然还在想这个。
沈观南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一时间都不知该说什么。
“你怎么可以这么招人……”黎彧自言自语似的嘀咕,“如果今天我没事,你会接受她吗?”
沈观南不想给他希望,所以不着痕迹地岔开了话题:“黎彧,你身上有点烫,是不是发烧了?”
黎彧又开始装耳聋,在沈观南耳边自说自话:“会的吧?”
“你看她的眼神很不一样。”
“比看我温柔。”
沈观南儒雅绅士,对女士向来比男生更温和。但他没想到这么细微的点也能被人发现,还引起不必要的误会。
尤其是少年说话的语气,像一颗酸涩青疏的野果,猝不及防地滚进沈观南古井无波的心,带起一道道不平静的涟漪。
这种感觉很陌生,
以前几乎没有过。
沈观南不知该如何应对,只好沉默。
山路昏黑,喧嚣都被扔到身后,暗夜无星也无云。黎彧的呼吸和委屈巴巴的呢喃短暂构成了整个宇宙,沈观南每一步都好似踩在少年赤诚脆弱的心头。
“观南阿哥——”
“……我好难受。”
“你理理我……”
“骗骗我也行。”
黎彧枕着沈观南的后脖颈,撒娇似的拉长尾音喊:“观南阿哥——”
也许是看他太可怜了,沈观南中邪似的给了回应:“不会。”
黎彧当即就安静了,心满意足地搂紧沈观南。隔着薄薄的衣衫,沈观南能感觉到他骤然加速的心跳,于是把“不是骗你”这四个字咽了回去。
幽然月光将天地照得昏暗,寂寂深山蓦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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刮起几道凉风,族长家的吊脚楼在夜色中渐渐清晰。
沈观南走进篱笆院,在黎彧的指引下摘了些雷公藤的叶子。
回房后,他把黎彧放在床上,然后从行李箱里翻出医药包,抽出一支血清。
“这针有点疼。”沈观南坐在床边,用碘伏擦了擦黎彧的胳膊,“你忍一下。”
黎彧看起来很虚弱,似乎都没力气睁眼了,闻言只有气无力地嗯了一声。
沈观南找准血管,给他推了一支血清,然后解开他腰裤间的系带,把裤腰褪至胯骨,用碘酒擦拭伤口。
处理干净淤血,他把雷公藤的叶子捣碎,敷在患处,又用纱布盖住,以医用粘性胶带固定。
“有没有感觉好一点?”他把黎彧的裤腰提了回去。
黎彧没吭声,闭着眼睡熟了。
沈观南起身去洗了洗手。
黎彧是救他才变成这样的,于情于理,沈观南都不应该不管。他重重地叹了口气,投湿毛巾守在床边,时不时给黎彧擦擦额头的汗。
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子夜悄然来临,原本睡得正熟的黎彧忽然拧紧了眉头,捂着心口蜷缩成一团,身体剧烈地抽搐了几下。
沈观南原本有些困,见状立刻精神过来,俯身握住黎彧的肩膀,“怎么了?哪里难受?”
仅仅一瞬间,黎彧脸上就布满了豆大的汗珠,五官也拧成一团,疼得直抽气。
“观南阿哥……”他声音虚弱至极,汗液顺着下颌淌下来,立刻就洇湿了被褥:“好疼……”
沈观南的心瞬间悬到嗓子眼,“怎么会这样,是药物相冲吗?”
如今这个情况,他实在不敢贸然喂黎彧止痛药,只好尝试着把人扶起来,“我带你去医院!”
“别——”黎彧抓着沈观南的胳膊,仰头看过来。他面无血色,唇色惨白,嘴唇干得起皮,像是得了绝症:“没用的……”
见他始终捂着心口,沈观南明白过来:“是心脏疼?”
可蛊毒怎么会引起心脏疼?
黎彧好似疼得说不出话。
他趴在床上,脸埋枕头里,不肯让沈观南看见此刻的模样。
但他也不愿放开沈观南,手紧紧攥着沈观南的胳膊。沈观南能感觉到他的手在发抖,身体时不时就会抽搐,仿佛痛潮并不是持续的,而是一阵接一阵的。
夜深人静,房间里很安静,能听清从他喉咙里发出的,非常痛苦的低吟,明显是已在极力克制,却怎么都克制不住才泄出来的声音。
“黎彧……”
沈观南坐立难安,却又无能为力,看着黎彧在床上痛苦扭曲,心里就跟捂了块热毛巾似的喘不上气。
“黎彧。”
沈观南趴在床边,用手抚开彻底散掉的长发,才发现黎彧闭着眼,用牙紧咬着枕边,咬得牙齿咯吱咯吱直响。
他好似疼得神志不清,感受到沈观南的气息就下意识朝沈观南挨近。
像溺水之人抓浮木,像濒死之人抓救命稻草,黎彧用力抓着沈观南,嘟嘟囔囔地往沈观南怀里钻。
他声音特别轻,几乎一张口就散掉了。沈观南侧耳倾听,片刻后才辨认出他好像在说“阿疼”“我好疼”“你抱抱我”。
沈观南垂眼看着疼得满头大汗的黎彧,蓦然想起一个人。
那是他大学认识的一个学长,隔壁医学院的。他追沈观南追得很猛,几乎人尽皆知。
医学生的手得拿手术刀,手对他们来说非常重要。但他为了救沈观南,右手近乎半残。
沈观南承认他当时很感动,但也仅仅只有感动。所以他联系了最好的医生,最好的医院,最好的陪护,等学长一出院就把话全部说清。
果断,绝情,不拖泥带水,没给任何假象和机会。
他还记得那个学长红着眼眶瞪了他半晌,然后用平淡至极的语气问:“沈观南,你有心吗?”
沈观南回了句对不起。
肖烨也曾说过,“你这个人啊,看上去很好亲近,其实心比石头都硬。”
沈观南无从辩驳。
他也觉得自己骨子里很冷情。
可在这一瞬间,一向“心如磐石不可转也”的沈观南不仅没有推开黎彧,还伸直胳膊把人抱进了怀里。
他想象不出黎彧有多疼,但感觉不比锥心刺骨程度轻。因为黎彧身上冒出来的冷汗迅速浸湿了沈观南的衣衫,也泡皱了沈观南的心。
他无法再单纯把黎彧看成一个向导。他想做些什么,任何事都好,只要能让黎彧减轻痛苦。
也许是因为吊桥效应,也许是出于回报,反正沈观南自己都觉得莫名其妙。
一向冷情的石头,
不知为何,突然就动了恻隐之心。
8. 桂花茶饼
天色渐渐破晓,微弱的曦光透过窗棂漫进来,驱散一室昏暗。黎彧呼吸趋于平缓,没再意识不清地呜咽,也没再颤抖抽搐,缩在沈观南怀里沉沉地睡了过去。
沈观南绷着神经陪着煎熬了一夜,这会儿终于松了口气。他忽然有种累到虚脱的感觉,连眼睛都睁不开了。
也许是笃定他会主动求上门,南疆王没再来梦里骚扰。沈观南意外地睡了个好觉,醒来时都下午了。
黎彧不在。
估计回房了。
这人昨晚出了太多汗,以至于沈观南的衣服,被褥,床单全都潮乎乎的。他起来洗了个澡,换上干净的床品三件套,然后将换下来的东西全部扔进洗衣机,不能洗的就搬到走廊上晒。
微风吹过来,裹挟着断断续续的芦笙响,沈观南听到了微弱的人语声。他垂眸一看,族长正和一个蓄着长发的俊美青年坐在桂花树下纳凉聊天。
那人看起来大概二十七八岁,穿着休闲款冰丝短袖白衬衫,浅蓝色牛仔裤,身上没有多余装饰,打扮得清爽干净。
他留着及肩长中分,微卷,高挺的鼻梁上架着一副无框眼镜,说话时脸上带着浅淡温煦的笑,声音也很温和,气质非常出众,文艺得像春日里的雏菊。
沈观南掏出烟盒,抽出一根叼在嘴里,心想,这边人都是吃什么长大的,怎么都长得那么好看。
而且好看的各有特色,不分伯仲。
他侧身坐在廊道边的木椅子上,掏出打火机点燃香烟抽了一口。
袅袅烟雾从鼻腔溢出来,氤氲缭绕在眼前,沈观南脑海里忽然闪过一个画面——
日落黄昏,玫瑰色晚霞染透半边天。他像现在一样倚着栏杆抽烟,黎彧欠身凑近,逆着光逼至眼前,唇瓣贴着沈观南夹烟的手指,张口含住了猩红烟头。
心脏倏地一跳,然后扑通扑通地鼓噪不止,沈观南立刻把烟熄了。
真是疯了。
怎么青天白日就意淫起渡烟吻了,这不是带坏小孩吗?
他阖闭双眼深呼吸,心却难以平静。
芦笙曲调生疏青涩,那个文艺青年似乎刚开始学怎么吹。他边鼓捣芦笙边打听苗寨的奇闻轶事,“南疆王统一南境后没有把王位传承下去吗?”
“他统一南境没多久就飞升咯。”族长慢悠悠道,“各族分封而治,只是信仰统一。”
“原来是这样。”青年继续打听,“我看其他苗寨都有大祭司,咱们这怎么没有呢?”
族长沉吟片刻才开口:“以前有一位。”
这个沈观南是知道的。
相传苗疆大祭司精通巫术,还很无私。他曾挑选八名灵骨佳的弟子,将观星,占卜,傩祭,还有与神明沟通的能力倾囊相授。
苗寨里的巴代法师就是他的传人。
“他是为苗寨战死的。”族长一副讳莫如深的模样,声音有点沉,“在他以后苗寨再也没有祭司,只有圣女。”
青年登时放下了芦笙,不可置信地说:“真有苗疆圣女?”
“以前是有的,还是王神使者。”族长称呼南疆王为王神,“圣女本是王神养的黑翅鸢,王神飞升后让它守护苗寨。喏,你看,到处都是黑翅鸢。”
沈观南逡巡一圈,发现周围起码有四五只黑翅鸢。它们停栖在不同吊脚楼的房檐上,远远看去,很像富贵人家的檐下燕。
“都说苗疆圣女善巫蛊,是真的吗?”
族长一听就笑了:“哪有什么蛊术哟,都是杜撰罢了。”
沈观南在心里冷笑。
他上次来苗疆调查时也曾问过,族长斩钉截铁地说苗疆人不会下蛊,那都是夸大其词的谣言。
结果呢?
栖息在檐角的黑翅鸢叽叽喳喳地叫了几声,展翅飞远了。篱笆院里走进来一个高挑少年,他提着保温袋,目不斜视地走进吊脚楼,完全无视了树下纳凉的人。
也许是他浑身坠满了银光闪闪的饰品,还留着及腰的长蝎尾辫,走起路来叮当直响。青年歪头打量他好一阵,颇为好奇地问:“家里还有其他客人?”
族长嗯了一声,“有个城里来的教授。”
沈观南奇怪极了。
族长没介绍的意思也就算了,怎么黎彧也不打招呼呢?这两个人彼此视而不见,关系好像不怎么样。
思虑间,黎彧已走上了楼。他本来面无表情,瞧着颇为阴冷。但一看见沈观南,他就立刻扬起了眼尾,嗓音清甜地打招呼:“观南阿哥,你醒啦?”
沈观南瞧他神清气爽的样子,估摸他是没事了,便“嗯”了一声。
楼梯正对面摆放着藤桌藤椅,黎彧把保温袋放在藤桌上,“饿了吧?我买了你爱吃的米粉。”
沈观南听罢,双眼微微眯缝起来,倚着廊柱一动不动地注视着黎彧。
他这人素来温和,只有不动声色地盯着你看不说话时才有压迫感。黎彧被看得浑身不自在,挂在脸上的笑都有点僵:“……怎么了?”
沈观南:“你怎么知道我爱吃米粉?”
黎彧想也不想地回答:“阿能说的呀!”
他反应太过自然,让沈观南怀疑自己是不是想多了。
苗疆人喜食糯米,经常吃糍粑,月亮粑粑,茶饼之类的糯叽叽的食物。沈观南不爱吃这些,也吃不惯酸汤和折耳根,刚来的那几天一直在啃面包。
族长发现后,好像确实是把糯米饭换成了米粉。
沈观南起身走过去,拉开藤椅坐下来,见黎彧用乐扣盒装的米粉。
他打开盖子,把没有折耳根的那一碗推了过来。沈观南顿了顿,语气比刚刚放缓许多,却未完全放下戒心:“你又是怎么知道我不吃折耳根的?”
“猜的,外面的人基本都吃不惯。”黎彧眯起眼睛,笑得纯良童真,“我聪不聪明?”
“聪明。”沈观南低头吃了口米粉。
他面上不显,心里却快速过了遍和黎彧相处的所有细节。这个人看似天真无邪,实则滴水不漏,有时候连沈观南都看不透。
篱笆院里,在树下乘凉的两个人还在聊南疆王。那个青年似乎会吹芦笙了,捧着它吹了一段沈观南很熟悉的旋律。
“这小调缠缠绵绵的,不像祭祀曲……”
“确实不是。”族长解释,“这是王神唱的山歌,叫《月下调》,他飞升后大家才用这个曲子祭祀。”
沈观南心里一惊,下意识转过头去看他们。
原来这不是祭祀用曲。
这是南疆王当年唱的情歌!
怪不得考古队七八个人,南疆王却独独纠缠他,他在墓里跳祈神舞时唱的就是这首歌。
有团东西突然堵住了胸口,堵得沈观南异常烦闷,瞬间就没了胃口。他放下竹筷,心里无比后悔。
早知道就不唱歌壮胆了。
现在倒好。
惹了个甩都甩不掉的祖宗。
他望着篱笆院怔怔出神,没注意黎彧耷拉下脸,眼神阴鸷地睨向树下的文艺青年。
“为何一直盯着他看。”黎彧嗓音阴沉,话中带刺,“是喜欢那张脸?”
这话很古怪,听得人心里不适。沈观南收回视线,默不作声地审视黎彧。
“对不起,我刚刚态度不好。”黎彧低垂着头,表情和语气都甚是委屈,“我就是有点嫉妒。”
“观南阿哥,我就坐在你对面,你为什么不看我呢?”
“你都没怎么看过我。”
“是我长得没他好看吗?”
沈观南的心突然被攥紧了。
他发现他就是见不得黎彧委屈,黎彧一露出可怜兮兮的神情,他就莫名心软。
“黎彧,我在听他们说话,没看人。”
“是么——”黎彧眼里的信任不多,“观南阿哥想知道什么?说不定我也知道呢。”
沈观南沉默几秒,问:“你知道巫蛊吗?”
“当然知道。”黎彧抬起头来,微微挑着眉毛,“我是在圣女阿酿身边长大的,还会一些简单蛊术呢。”
沈观南有些震惊:“现在还有圣女?”
“咦,观南阿哥不知道吗?”黎彧歪了歪头,“你要去岜夯山,不是想找圣女解蛊吗?”
沈观南更震惊了:“你知道我中蛊了?”
“你一回来我就知道。”黎彧伸出食指,隔空点了点沈观南的眉间痣,“你这有颗蛊痣。”
原来传闻并非空穴来风,苗疆不仅有圣女,还人均会一些蛊术。族长善用蛊虫种植花草,黎彧也懂怎么解蛊蛛的毒……
如此看来,南疆王下的蛊,也不一定只有南疆王才能解。
“你知道这是什么蛊吗?”沈观南摸了摸眉间的红痣。
黎彧摇了摇头:“一开始我还以为是谁给你下了情蛊,可后来又感觉不太像。”
“被下情蛊会怎样?”
“会情不自禁想靠近,想和他亲近,一离开他就浑身难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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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确实不是。”
“是也没关系。”黎彧抬头望了望天,清晨刚下过雨,这会儿天气还是阴霾霾的,“等天晴我们就上山找阿酿,阿酿什么蛊都会解。”
清风徐来,吹响了不知在哪里的铃铛,叮铃铃的声音煞是好听。沈观南偏过头,见院里又进来一个人。
是昨晚那个苗妹。
她今天打扮得比昨晚隆重,像黎彧一样戴满了银饰。
沈观南和她对上视线,她就眉眼含笑地朝沈观南挥了挥手,“阿哥诶!”
黎彧的脸色瞬间就沉了下去,眼神冷得没有一丝温度。
苗妹端着两盘吃食,进院先给族长一盘,然后才双手端着剩下的一盘蹭蹭蹭跑上楼来。
“阿哥。”她把一盘桂花茶饼放在藤桌上,说话的语气很是熟稔:“家里的茶饼做多了,送一些过来给你尝尝。”
沈观南颇为疑惑地看着她。他昨天就想问了:“我们认识?”
闻言,苗妹很明显地怔了一下,神色有点难堪,“阿哥不记得了?你刚来的时候——”
“这是你亲手做的?”
黎彧拿起一块茶饼,打断了她的话。他说的苗语,而且没用敬称。苗妹听罢也用苗语回了句“是我做的。”
她说话时扭过头,背对着沈观南和黎彧对上了视线。黎彧似笑非笑地看着她,眼眸忽然变成暗紫色,眸光幽深诡异。
苗妹顿时双眼无神,脸上的表情也消失了,神情呆滞得仿佛被摄了魂。
“闻着比阿能做得还香,能不能也给我一些?”
话音落地几秒,苗妹才用毫无情绪起伏的语调回复了一个字。
“……能。”
黎彧朝她歪头一笑:“那就麻烦你再跑一趟了。”
“……好。”
苗妹木讷地转过身,一步一步向楼梯走去。沈观南“诶——”了一声,他有话还没问完,但苗妹恍若未闻,连头都没回,径自下楼去了。
黎彧放下茶饼,转过头来看沈观南时眼眸恢复回黑灰色。
密林簌簌作响,穿堂风强势吹过,乐扣盖和茶饼都被吹到了地上。沈观南弯腰要捡,黎彧拦了一下,说:“我来吧。”
沈观南隐隐觉得不对劲,可又说不出来哪里不对。他偏头看向篱笆院,见苗妹走到院门口,忽而脚步一顿,大梦初醒般回头看了过来。
捡拾茶饼的细微声响蓦然消失,狭长的廊道陷入一片死寂,空气在这一瞬有了莫名的重量。
“观南阿哥,”背后传来凉嗖嗖的声音,“你不是说,你不会喜欢她吗?”
“我看她一眼就是喜欢她了?”沈观南不免觉得好笑,回过头揶揄黎彧:“你怎么这么霸道。”
黎彧低头掰弄着桂花茶饼,把茶饼都掰成了碎渣,像是心有不满却无处发泄:“她叫你阿哥,你应了。”
沈观南:“所以呢?”
黎彧明显急了:“她叫你阿哥——”
沈观南有意逗他:“怎么,我不能应吗?”
黎彧没立场反驳,只能闷闷不乐地坐到对面,继续掰茶饼泄愤。沈观南有些好笑地看着他,嗓音更温柔了,“好了,不想吃就收起来,别浪费粮食。”
闻言,黎彧伸胳膊护住茶饼,煞有介事地说:“这都掉地上了,脏掉了,不能吃。”
沈观南静静地看了他几秒,没忍住,噗嗤一声笑出来,“好,我不吃,这回总可以放心了吧?”
心里那点小九九被戳破,黎彧有几分尴尬,但眉宇柔和了许多。他大大方方地把茶饼摆回食盘,“茶饼要刚出炉,热热乎乎的才好吃。哥哥想吃的话,我可以给哥哥做。”
同样都是称呼,“哥哥”却比“阿哥”暧昧许多。沈观南的心跳因为“哥哥”两个字加速了,在胸腔里有力地来回撞击。
周遭倏地静默下来,黎彧不知意会了什么,起身道:“我这就去做。”
他几步跑下楼,不出几秒又折返回来,把藤桌上的餐盒收拾好,摞放在保温袋里带了下去。
沈观南好歹是二十几岁的人,哪好意思让一个小孩伺候。他跟下去想洗碗,走到一楼大堂的时候,看见文艺青年身边换了个人,两个人坐在桂花树下的矮凳上,头挨着头说悄悄话。
“我怎么记得这里的族长是孤儿……”
“那他哪来这么大的外甥?”
沈观南心里咯噔一声,终于意识到哪里不对劲了。
9.好像吻你
其实在招惹到阴桃花之前,沈观南并不知道岜夯山。上次来调查,族长根本没提过三国交界还有个原始森林。
这说明他不希望外人知道那里。
但沈观南这次与他联系,他却态度大变,不仅没阻拦去岜夯山,还主动帮忙找向导。
这个向导,恰好是他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外甥”。
沈观南原本以为,族长是顾及黎彧天天往寨门口跑,心有不忍,才会牵线搭桥。但看这两人互不搭理的架势,明显感情没到这个份上。
“哥哥又在看谁呢?”
身后传来低柔温沉的嗓音,很好听,还带着似有若无的笑意。
沈观南应声回头。
黎彧懒散地倚着门框,双手抱胸,望过来的眼神莫名森冷。但一和沈观南对上视线,他就眉眼微弯,笑得天真烂漫,感染力十足。
仿佛刚刚那个阴恻恻的眼神只是幻觉。
“哥哥。”黎彧朝他眨眨眼,“家里没有桂花酱了,我做茉莉花的可以吗?”
盘桓在心里的疑问越来越多,沈观南答非所问:“我记得你说,你从小在岜夯山长大。”
“对呀,我是圣女阿酿带大的嘛。”黎彧笑眯眯地说,“她年岁很大,还会蛊术,外面的人总来打扰她,她就让阿能说她去世了,躲到山里清修。”
“她是族长的姐姐?”
黎彧伸出食指,举起来左右摆摆,“他们没有血缘关系哦。”
“其实族长也是被阿酿养大的。”
“所以阿酿才会把我送到这里。她让我喊族长阿能,我才这么叫。”
原来是这样。
沈观南不自觉松了口气,“可我听族长说,圣女是黑翅鸢变的?”
“骗人的啦。”黎彧清凌凌地笑出声,“是因为阿酿养了只黑翅鸢,那只鸟总趴在她肩膀上,有时还会替她传信。”
他说完就歪了歪头:“哥哥怎么会突然问这个?”
“没事。”沈观南朝他走过去,“茶饼怎么做?”
“哥哥想学?”黎彧挑高了一侧眉毛。他欠身凑近,把沈观南堵在厨房门口,漂亮的脸蛋猝然怼到沈观南眼前,眼神暧昧得能拉丝:“可我不白教哦。”
心在胸腔里轻轻一荡,一种难以言喻的感觉涌上来,在心头滋滋冒泡。沈观南笑着回了句“小鬼头”,然后扶着黎彧的腰,侧身与黎彧擦身而过,挤进了厨房。
黎彧缓慢地眨了眨眼,耳垂蓦然红了。
“需要帮忙吗?”沈观南神色自然,“我给你打下手。”
话音落地十几秒,黎彧才走过来,教沈观南洗新摘的翠嫩茶叶。
黎彧做饭很熟练,炒茶时还会颠勺,一看就是从小围着灶台转。
苗疆人做茶饼都用传统烘炉慢烤,黎彧端着簸箕忙来忙去,被簸箕上的倒刺扎到了手。他握着拇指往出挤血,沈观南用棉签沾了些碘酒给他消毒。
电光火石之间,他双眸一亮,突然知道该怎么对付南疆王了。
“家里有针吗?”
黎彧:“针?”
沈观南嗯了一声,“普通缝衣服的针就可以。”
“这个……我得问问阿能。”
“我去找他要吧。”
篱笆院里种满了颜色各异的花花草草,族长没事时不是坐在树下纳凉,就是握着剪刀裁枝。沈观南朝他走过去,询问家里有没有针线。
“有。”
族长带他回房取,沈观南状似不经意地问:“黎彧是您收养的孩子?”
“黎彧?”族长闻言一愣。
沈观南眯了眯眼,声音发轻:“就是住我隔壁的那个孩子。”
族长“啊——”了一声,“是。”他挠挠头,有点费解地问:“我怎么记得他姓羲呢。”
沈观南拍了拍脑门,不好意思地笑出来:“你不说我都忘了他姓羲,他和我说家里人喊他黎彧,让我也这么喊。”
“那可能是——”
族长话音一顿,没继续往下说。
他把针线递给沈观南,沈观南又要了几贴膏药,用剪子剪下一小块贴在眉间,把痣遮住了。
“族长,你见过这个神像吗?”沈观南掏出手机,翻出小七修复的青铜神像图,“这是我们从南疆王墓穴里带出来的。”
族长听得满脸疑惑,“王神是成仙了,不是死了,根本没有墓穴,你们是不是搞错了?”
这个说法令沈观南很意外。他表情空白一瞬,随即不太自信地问:“有没有可能是别人为他修的?我在墓里看到了百米多高的山体神像。”
“那倒是有可能,王神的信徒可是非常多的。”
族长眉宇微扬,表情很是得意。他接过手机,放大图片仔细看,说“很眼熟”,然后凝眸回忆半晌,“小时候在圣女那儿看见的画像和这一样。”
沈观南等的就是这一刻。他立刻追问:“您不是说没有圣女?”
族长凝滞几秒,低头把手机塞回来,“确实没有,我小时候见到的是最后一辈圣女,她早就不在咯。”
“那她有传人吗?”
“这我哪儿知道。”族长顾左右而言他,“我还没给花浇水,你缺什么就自己拿吧。”
他说完就急匆匆地走了。沈观南望着他落荒而逃的背影,感觉上次调查得不够完善。
连族长都没说实话,其他苗民也肯定有所保留。
沈观南回厨房继续打下手,做好茶饼和黎彧分食了一盘,就带上录音笔和手札去寨里走访打听。
好巧不巧,他在不同人家和那个文艺青年撞上好几次。他揣着录笔,拿着巴掌大的笔记本,和沈观南一样专门找百岁老人了解苗疆文化和南疆王。
他身边跟着一个很帅气的酷盖,应该是助理,看着比他小几岁,留着狼尾鲻鱼头,长着一张看谁都不爽的厌世脸,凌厉的丹凤眼微微有点下三白,眼神很有攻击性,但目光落在青年身上时,又温柔得能掐出水来。
沈观南以为他们是同行,上前聊了几句才知道他们不是在做田野调查。
那个文艺青年叫江川,是名作曲家,今年三十岁。他要写一首苗疆风的OST,所以来这里采风。
他见沈观南拿着神像图四处询问,便加沈观南好友要了一份附件。
“奇怪。”江川垂眼看着手机屏幕,小声嘟囔:“南疆王看上去应该挺英俊的,为什么总是遮着脸?是什么古老风俗吗?”
厌世脸酷盖凑过来,和他头挨着头看神像图:“不会是电视里那种谁摘谁就得娶的设定吧。”
江川听罢,侧头看着他笑:“挺有意思,今晚试一下?”
酷盖立马站直了身体,面红耳赤地环视一圈,确定没人注意到他们,才压低声音警告:“别发.骚。”
沈观南站在门口等黎彧,与他们隔了几米。闻言默默转过身去,背对着他们尽量降低存在感。
他听见江川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然后用气声问:“这也能算发.骚吗?”
酷盖声音冷淡:“好好说话,别夹。”
“可我想看你戴这个。”
“……”
“仔仔——”
江川的话刚露出头就被堵了回去。酷盖结结巴巴道:“行,行吧。”
他说完就立刻凶巴巴地警告:“就这一次。”
江川低笑着说“好”。
沈观南脑袋脏掉了,忽然有点无法直视神像图。他深呼吸几口气,掏出烟走到前面树下抽。
人与人就是不一样。
同一张神像图,他觉得南疆王似笑非笑的神情很阴森,江川看见面帘就能想到其他用途,肖烨则疯狂调侃他前世长得丑。
想到肖烨,沈观南冷静了不少,给他又拨了通电话过去。
关机。
这人失踪48小时,足够立案了。沈观南立刻联系高教授,才知道肖烨去了老挝那边的苗寨。
古时这一整片疆域都被南疆王统一了,这两个邻国也有不少苗寨后裔。
【高教授:竹简破译的怎么样?】
沈观南觉得奇怪:竹简不是送去修复了吗?
【高教授:我拍了一些残片,发给你了。】
【高教授:没收到吗?】
沈观南打开邮箱,赫然发现每封邮件都是已读,邮件附带的附件也早已下载到手机。
他双眼眯成一条缝,心里泛起了嘀咕,怎么想都想不起来到底什么时候打开的邮件,又是什么时候下载的附件。
这种感觉太诡异了,诡异得让人惊恐,顿时觉得周围的一切都有些陌生,不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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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实。
“叮——”
高教授发了个问号过来。
沈观南低头揉了揉眉心,打字回复:这就准备。
黎彧解完手,在水井前洗了洗手,走过来问:“哥哥在做什么?”
沈观南故作轻松地感慨了一句“来活了”,然后点开竹简残片的照片逐一翻看。
高教授拍的都是损毁没那么严重的部分,能看清镌刻的笔画走向。沈观南大致扫了一眼,在翻到某一页时,登时表情一顿。
这不就是他要找的那个竹简!
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南疆王应该怎么都想不到,这个被他藏在祆蛊楼的竹简,在千百年后兜兜转转还是到了沈观南的手上。
夕阳淹没在地平线,青黄不接的光线让四周显得很暗。黎彧侧头凝视沈观南,低声问:“饿不饿?”
“有点。”
沈观南按灭手机,让黎彧带路去吃米粉。这会儿是饭点,米粉店里却没什么人。老板正倚着柜台吹风扇,一看见他们就扭头朝后厨喊:“两碗米粉,一份不要折耳根。”
沈观南愣了一秒,随即明白过来,扭头看向黎彧:“你就这么买了一次,他就记住了?”
黎彧眼里噙着浅淡的笑:“我说给家里人买的,他吃不了折耳根。”
这话让沈观南想起了江川。
他们刚才在老媪家门口聊天的时候,沈观南坦言第一眼看见他,还以为他是苗疆人。
苗疆男人多留长发,所以江川听完并没有很意外。他笑着解释:“家里人喜欢玩我头发,所以就留长了。”
当时他没多想,如今才品出来一丝不同寻常的暧昧气息。原来这个家里人,并不是字面意义上的家里人。
沈观南忽然有种类似于心悸的,整个人都轻飘飘的感觉。他握住斜歪在黎彧胸前的长蝎尾辫,光滑的触感像在握柔软的丝绸,垂落在发尾的铃铛稍稍摆动,却没有响。
沈观南用拇指轻轻地拨弄了一下。
“叮叮当——”
似乎有风吹过,也可能根本就没起风。反正在这一瞬间,被拨动的不止有银铃铛。
米粉店隔壁是水果超市。沈观南吃完饭,进去买了些蔓越莓干。
店门口的打折台上摆着几颗浅嫩的番荔枝。沈观南没吃过,想买一个尝尝。
“看你长得俊,白送了。”店家非常大气地往沈观南手里塞了一颗番荔枝,塞完也给黎彧拿了一颗,“你也有,长得好看的都有。”
黎彧没接。
他双手负在身后,欠身靠近沈观南的脸,眼里含着狡黠的笑:“哥哥觉得我有没有?”
沈观南和他对视了几秒,感觉他的眼神很认真,好像非常在意自己对他的颜值评判。
这让沈观南有种哭笑不得的无奈感,他让店家把剩下的番荔枝都打包,扫码时多付了一斤水果钱,然后把番荔枝全塞给黎彧,“长得好看的送一个,长得特别特别好看的送一堆。”
黎彧怔住了。
“可以了吗,小醋包。”
黎彧直直地看着他,傻愣愣地杵在原地不说话。沈观南笑着睨了他一眼,用一根手指勾住他的银腰链,拉着他离开了水果店。
黎彧安安静静老老实实地跟在身后走了几分钟,然后才追上来和沈观南肩并肩。他抱着那袋番荔枝,把店家白送的那一颗递到沈观南面前,意有所指道:“哥哥,是一对。”
沈观南拿起自己的那颗番荔枝,咬了一口,“现在不是了。”
黎彧便也咬了一口:“现在又是了。”
沈观南再咬一口,黎彧便跟着又咬一口。两个人咬来咬去,眨眼间就吃掉半个番荔枝。
“好幼稚。”沈观南有点好笑地摇了摇头。
黎彧偏过头,目光落在沈观南泛着水光的唇瓣上。沈观南的唇圆润饱满,唇形很漂亮,唇色是很自然的红,还微微透着点粉,看起来非常软,应该很好亲。
黎彧默默握紧了番荔枝,喉结无声地滚了滚。
“哥哥——”
沈观南应声抬眼,见黎彧用深情到让人无法抗拒的目光注视着自己。他唇瓣一张一阖,嗓音低哑暗昧,说出来的每一个字都重重敲击着沈观南的心。
“好想吻你。”
10.日常升温
他说的是好想吻你。
不是可不可以吻你。
这分寸拿捏得刚刚好,像在风月场里千锤百炼过的调情高手。可沉淀在他眉宇间的羞赧与青涩真实无比,不似装的,让沈观南有一种捡到宝了的感觉。
他扬起下颌,朝黎彧挑了挑眉,明目张胆地挑衅:“你敢吗?”
晚风撩动着密林,在簌簌的树叶响动中,山路两侧的吊脚楼逐渐亮起了灯。暮色与天光融合成忧郁蓝,将暗未暗,衬得空气都变得暧昧不清。
情在将明未明时才最撩人。
沈观南并不知道此刻的自己究竟有多生动,黎彧直勾勾地看着他,连眼睛都没再眨过一下。
“就知道你不敢。”沈观南噗嗤一声笑出来,“想想又不犯法,随你想吧。”
闻言,黎彧把手背到身后,那颗吃到一半的番荔枝在短短一瞬间就被蹂躏得稀巴烂:“行动就犯法了吗?”
沈观南声音含笑:“你说呢?”
黎彧安静了几秒,贴过去紧挨着沈观南的肩膀,低声唤:“哥哥——”
沈观南停下脚步,侧过身来和黎彧面对面地站在晚风里。他朝黎彧勾了勾手指,黎彧就亮着眼睛,满脸期待地凑过头来。
沈观南静静地看着他,等他凑近了,近得能感受到扑面而来的气息才开口说“不告诉你”,然后在黎彧微怔的目光中笑着走掉了。
这一番调戏,沈观南完全占据主导权。他心满意足地,慢悠悠地往前走。黎彧伫立在原地,凝眸注视着他的背影,眼神直白,危险,疯狂无比。
“怎么不走?”沈观南回过头。
黎彧眨了下眼,眼神乍然清亮起来,澄澈得仿佛盛着清月。他几步追上来,嗓音比之前低哑,有很明显的颗粒感:“想知道哥哥会不会等。”
沈观南听罢,轻轻地摇了摇头。
他感觉黎彧很可爱,也很有趣,轻而易举就能让人身心愉悦,和地球上另外几十亿条生命都不一样,仿佛是为沈观南量身定做的,一颦一笑都长在沈观南的审美点上。
让人很难不心动。
雨后的空气很清新,带着草木泥土的芳香。沈观南吃完剩下的半颗番荔枝,摊开手,故意调侃黎彧:“这回真的不是一对咯。”
黎彧:“哥哥!”
沈观南笑出了声。
清朗声线混着微风吹进篱笆院,惊动了坐在树下纳凉的人。江川手里握着蒲扇,反向给坐在右手边的厌世脸酷盖扇风。
四人隔着月色对上目光,沈观南没由来有点尴尬。他朝人点了点头,走进吊脚楼才小声问黎彧:“这屋子隔音好吗?”
“勉勉强强。”黎彧意有所指道:“我能听见哥哥洗澡声。”
沈观南差点没被口水呛死。
回房后,他从行李箱里翻出一包崭新的耳塞,敲开隔壁的门,嘱咐黎彧:“晚上记得戴。”
黎彧有些茫然,像是不知道这东西怎么用,但还是乖乖接了过去。
这一晚,沈观南用膏药把缝针倒贴在掌心,然后用拇指碰了碰遮在眉间的一小块膏药,感觉粘度还很强,应该不会掉,就上床睡觉了。
一夜好眠。
没梦见南疆王,也没被奇奇怪怪的声音吵醒。
第二天,沈观南照旧在寨里走访,也照旧和江川碰见了几次。两个人交换了访谈信息,沈观南感觉这个人善于铺就语言陷阱,挖出不少他都没问出来的东西。
“巴代法师也会解蛊?”
江川也很意外:“圣女教过他们蛊术,用来应对寨子里的突发情况。”
沈观南更惊讶了:“什么突发情况,他们之间还互相下蛊?”
“应该是这样。”江川说,“寨子里这么多人,难免会有摩擦与矛盾。”
沈观南起心动念,觉得可以去几名巴代法师家走访看看。但他留了个心眼,让江川先行去问。
歹罗寨很大,年过百半的老人很多,想一个不落的走访,至少得一星期。沈观南走了两天,录音笔的内存就满了,只好歇息一天。
族长家的吊脚楼没有翻修过,窗户是很有古韵的支摘窗。沈观南的房间临崖,摘下窗能看见震撼的三叠岭瀑布,支起窗能感受到清凉潮湿的水汽。
他摘掉一扇花窗,其他的都用棂条支起来,然后把笔记本电脑放在空窗边的桌案上,忙忙碌碌地整理资料。
“铛铛铛——”
房门被敲响,沈观南应了声“进”,黎彧便端着一杯热牛奶走了进来。
“给我的?”
黎彧把牛奶放在他右手边,轻嗯了一声。
沈观南看了他几秒,眼尾温柔地弯了起来,“你刚喝完一杯?”
黎彧眨了眨眼:“哥哥怎么知道?”
沈观南身体往后仰,靠着椅背,朝黎彧招了招手:“过来。”
黎彧本就站在桌边,闻言挪近了一步。
“头凑过来。”
黎彧应声俯身,低头凑近沈观南的脸。
沈观南微仰着头,伸手用拇指擦掉沾在黎彧唇边的奶渍,然后又用大拇指指腹摩挲了一下他的下巴:“喝得到处都是。”
他们的脸挨得很近,近得能闻到彼此身上的香气。
沈观南早上刚洗过澡,周身都是沐浴露的味道。黎彧身上则是淡淡的沉香味,混杂着似有若无的奶香。
这个味道令人莫名心安。
他抬眼和黎彧对上视线,感觉黎彧的眼暗如深渊,几乎能把他吞噬,便立即收回了手,低头继续搞工作。
黎彧过了几秒才站直身体,拉开一旁的木椅,坐在沈观南斜侧方。他拿起桌上的笔攥在手里握了一会儿,可能觉得不太称心,改用双手握盛放牛奶的玻璃杯,握得蛮用力,指尖都泛起了白。
放置在桌上的手机响了一声,沈观南拿起来看了一眼,叹着气关掉文档,打开竹简残片的照片。
黎彧:“哥哥在研究竹简?”
沈观南有点无奈地说:“教授催得紧。”
他从行李箱里拿出几本泛黄的,封皮都掉了的古书,翻阅着打开研究所的线上书库,连查带找,折腾半天也没破译出来一个字。
黎彧胳膊撑着桌沿,歪支着头看他,声音散漫:“很难吗?”
“有点难。”
沈观南忙工作时有种六亲不认的无情,专注到哪怕身边站了个裸.男都不会发现。
黎彧起身离开,再回来时手里多了本新华字典,和一个很厚的字帖。
这个字典是古今中译版本,每个字都有对照的甲骨文。他按照拼音顺序翻阅,认一个字就在字帖上描一行这个字。描着描着,天就黑了。
桌上摆放着之前做的茶饼。沈观南不爱吃这种糯叽叽的食物,但这一天也就着牛奶吃光盘了。
黎彧出去了一趟,给沈观南添了一杯热牛奶。沈观南这才注意到他在对着字典写字帖,不由得一惊:“你刚开始认字?”
黎彧:“家里人前几天刚教。”
沈观南震惊得好半晌都没说出话来。他想起在幻镜里,黎彧追问“科学是谁”“我们为什么要相信他”,这才意识到黎彧根本没上过学。
“……怪不得不知道科学。”
黎彧听罢就抿了抿唇:“他很厉害吗?”
沈观南嗯了一声,“超腻害。”
黎彧一脸云淡风轻:“哥哥很喜欢他?”
沈观南心里有股说不出的滋味。他嘀咕了一句“小文盲”,抬手揉了揉黎彧的头,碰得银饰叮当直响。
“饿不饿?”
“不饿。”黎彧指了指他手边的牛奶,“我喝了七八杯呢。”
也许是心生怜惜,沈观南望向他的眼神多了些影影绰绰的温情:“很喜欢喝牛奶?”
“嗯,这个比羊奶好喝。”
“还挺好养活。”
黎彧有点惊喜地凑到面前,“哥哥愿意养我?”
沈观南默默算了算银行卡存款,感觉问题不大,便笑着问:“能吃吗?”
黎彧立刻道:“不能吃!”
沈观南故意逗他:“那算了,不能吃的不养。”
这个回答让黎彧有点意外。他不知意会了什么,立马红着耳垂改口:“……能吃的。”
“你别不养。”
沈观南继续问:“那能吃几碗呢?”
“几晚都行……”黎彧小声咕哝,“天天吃都行。”
沈观南静默几瞬,看向黎彧的目光变得古怪起来:“黎彧,我问你能吃几碗饭,你在瞎想些什么有的没的。”
“啊?”黎彧的脸霎然红了。他腼腆地笑了笑,“几碗都行的,哥哥想我吃多少我就吃多少,不想我吃我也可以不吃,全听哥哥的。”
沈观南凝了凝眉,感觉他的回答还是很有歧义,不怎么正经,干脆岔开了话题:“时间不早了,回去睡觉吧。”
气氛刚暧昧起来,黎彧明显舍不得走,但他没反对的意思,“哦”了一声,就抱着字典和字帖,神色恍惚地离开了。
夜色沉静,连月光都分外清冷。沈观南废了一天劲终于把第一页照片上的第一行字破译了出来。
这一行是在介绍南疆王,说他是蚩尤子孙里蛊术最精湛的,本是部落的少酋长,却偏偏爱上了来自敌对部落的俘虏,带着俘虏和一部分族民叛逃出九黎族。
他姓姜,字——
那个字破损严重,沈观南对照古汉字和甲骨文几番分析,觉得应该是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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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疆王叫姜成。
他把这个消息发到群里,高教授很赞同,说南疆王姓姜,又是蚩尤子孙,证明九黎族本就是炎帝血脉。
如今的苗疆学者大概分两个流派。一派认为蚩尤是炎帝下属,一派认为蚩尤是炎帝之子。高教授是后者,他坚信蚩尤的反叛,是儿臣反叛君父,所以炎帝才会联合黄帝讨伐他。
也就是说,他觉得逐鹿之战其实是皇权内部斗争,本质上是蚩尤的父兄联手收拾蚩尤这个造反者。
沈观南对此不予置评。应付完高教授,他就继续根据资料研究那几张记载巫蛊的竹简残片。
夜色更深露重,不知不觉就到了后半夜。沈观南困得睁不开眼,感觉四周安静得有些诡异。
连虫鸣声都没有。
他瞬间警惕起来,终于察觉到一抹藏匿在暗处的视线。
吊灯光线很足,所以沈观南大着胆子四处张望,发现门没关严。他松了口气,走出去关门,一转身就对上了南疆王深邃黝黑的眼。
心跳咚地一声,沈观南满脸防备地看着他:“你什么时候进来的?”
“好久了。看你查得那么认真,没忍心打扰你。”南疆王抬手按住门板,把沈观南困在门案与身体之间,“其实你想知道什么都可以来问我,他们说的不一定是真的。”
“问你?”沈观南冷笑,“你会那么好心告诉我?”
南疆王轻抚着沈观南的脸,眼里满是柔情:“只要你开口。”
“你什么都答应?”
南疆王没说话,态度已然默认。
沈观南根本不信:“那你把蛊解了。”
“当然可以。”南疆王俯首凑近,停在一个将吻未吻的暧昧距离,“你知道该怎么做。”
沈观南想起他消失在迷雾中时说的话,眸色变得更加冰冷:“你脑子里就只有这些?”
“这可真是冤枉我了,我脑子里明明都是你啊。”南疆王声音极轻,几乎是在用气声说话:“不过,我的耐心不多了,你最好快点来岜夯山。”
“我不会去了。”沈观南一口回绝。
闻言,南疆王脸色一变,目光阴冷森寒,“你喜欢上那个小向导了,是不是?”
他掐着沈观南的脖颈,脸怼脸的逼问:“我究竟哪里不如他,嗯?”
“你能喜欢他为什么不能喜欢我!”
“起码他是人。”沈观南静静地看着他,眼眸平静无波,“你是吗?”
南疆王沉默了。
他面无表情地看着沈观南,一动也不动,眼里有什么东西在这一瞬破裂,粉碎。
沈观南隐隐有种报复成功的快感。他被动承受了这么久,终于成功反击一回,便悄悄曲起手指,继续诛心:“连人都不是,你也配?”
蜷缩的指尖触碰到倒贴在掌心的缝针,沈观南按了下手指,针尖便刺入指腹。
十指连心,清晰的刺痛令他清醒过来,猛然从书桌上坐起身,粗粗地喘了几口气。
……就知道是在做梦。
南疆王真是无孔不入。
隔壁传来咚地一声,听着像是黎彧睡觉不老实,掉到了地上。沈观南在心里嘀咕了一句“还真是不隔音”,然后垂眼看贴着膏药和缝针的右手,用拇指捻了捻冒出血滴的中指指腹。
本该贴在眉间的膏药此刻安安静静地躺在笔记本电脑的键盘薄膜上,沈观南凝视着它,感觉自己掌握了南疆王入梦的条件。
他重新剪了块膏药贴住眉间痣,起身冲了杯咖啡,继续熬夜奋战。
*
“哥哥?”
房门铛铛作响,伴随着黎彧清甜的嗓音:“哥哥你起来了吗?今天还去走访吗?”
沈观南熬到天亮才敢睡觉。这会儿睡得正香,他翻了个身,迷迷糊糊地说:“……不去了。”
房门“吱呀”一声被推开,黎彧的声音更近也更清晰:“哥哥还在睡吗?都已经巳时过半了。”
这年头,居然还有人按照十二时辰计时。沈观南反应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巳时过半大概是几点。
他掀开眼罩,见黎彧坐在床边的地上,胳膊肘撑着床沿,双手托腮地看着自己。
任何人对上这种含情脉脉的,满心满眼都只有你一个人的眼神都发不出火来。沈观南的起床气瞬间消了一半,他伸手抓住黎彧的头,稍稍用力,迫使黎彧转头往后看,“乖,出去自己玩会儿,别吵我睡觉。”
黎彧低低地哦了一声。
沈观南收回手,阖上眼罩继续睡觉。黎彧一直没动,房间恢复静谧,仅余瀑布流水声。
半晌过后,一道低哑的声线打破寂静,贴响在沈观南耳边——
“哥哥,你下面……也什么都没穿吗?”
11.蛇蝶刺青
沈观南的心猛然一跳,登时在半梦半醒中惊醒。他扯下眼罩,陡然坐起身,望着陈旧的木墙缓冲了几秒才想起什么,扭头看向黎彧。
黎彧被他盯的,脸慢慢红了起来。但他没有挪开视线,眼神直白露骨,黏腻阴湿,像毒蛇在盯视猎物,仿佛下一秒就会把沈观南拆之入腹。
这种充满侵略性与占有欲的目光,他以前从未展露过,沈观南怀疑自己看错了。他眨了下眼,发觉沉淀在黎彧眼里的欲不仅分毫未少,反而更多了,眼神烫得吓人。
难道是因为看到了裸背?
十八九岁的年纪,最是血气方刚。沈观南没当回事。
他凑近黎彧,故意逗弄他:“很想看?”
黎彧下巴微抬,一错不错地凝视着沈观南,没吭声。
“行,”沈观南粲然一笑,掀开薄被,下床去洗漱,“满足你。”
黎彧顿了顿才垂眼往下看,这才发现沈观南穿着宽松的夏季短睡裤,不光遮住了臀,还盖住了大腿。
他讶然几秒,随即无声地笑了笑,转而继续盯着沈观南肩润腰窄的背。
沈观南皮肤瓷白,是天生牛奶肌,细腻得几乎看不见毛孔,只需要稍稍用力,就会留下很暧昧的痕迹。也许连他自己都没发现,他颈后,也就是颈椎的位置,多出来一个刺青图腾。
那是一条蜿蜒诡谲的黑蛇,蛇尾弯曲着落在颈后,蛇身向下缠绕一只展翅的蓝紫色蝴蝶,蛇头像书法的一撇,很有灵性地回勾,停在胸椎与腰椎之间的地方。
蛇象征爱.欲,蝶逃不掉扑火宿命,这让柔美神秘的图腾多了几分诡异的旖旎。整个刺青颜色鲜明,竖在沈观南的肩胛骨之间,有种惊心动魄的美。
黎彧默默欣赏了片刻,脸上露出一种类似于“守得云开见月明”“终于得偿所愿”的餍足。他抿唇一笑,露出浅浅的酒窝,眼里的愉悦几乎要溢出来。
“哥哥。”他走路没有声音,跟鬼似的,紧跟着沈观南进了洗手间,“你不能和别人这样,你的背只能露给我看。”
他的嗓音不复清甜,反而有点沉,透着一股似有若无的霸道和压迫感。沈观南正在往牙刷上挤牙膏,闻言瞥了黎彧一眼,有点好笑地问:“你是不是有点太贪心了?”
“贪心?”黎彧双手抱胸,身子一歪懒散地倚着墙,“可我想要的,远远不止这些。”
他态度坦荡,用介乎于通知与警告之间的口吻说:“哥哥,我们该做的不该做的都已经做过了,你就算现在后悔也晚了。”
沈观南觉得他简直是在一本正经地胡诌,而且胡诌的模样很可爱,像小孩子太想得要一个东西,所以不管不顾地耍赖。
“我们做什么了?”沈观南笑着问。
“你抱过我,亲过我,还摸过我的腰,”黎彧如数家珍,“我们也睡过——”
沈观南“噗”地一声喷了口水,猝不及防地呛到了。他撑着洗手池的边缘剧烈咳嗽,黎彧没再往下说,抬手轻轻地拍了拍他的背。
过了一会儿,沈观南才缓过劲来。他侧过头,一言难尽地看着黎彧,心道,算了,孩子单纯也不是件坏事。
“哥哥。”黎彧垂眸看他贴在掌心的膏药,“你手怎么了?”
沈观南:“打字打久了。”
“今天还打吗?”黎彧关切道,“我帮哥哥打。”
沈观南发现黎彧一说话,他就想笑:“你会吗?”
黎彧“呃——”了很长一声,“你可以教我嘛,我学得很快的。”
沈观南没应。刷完牙,他用洗面奶简单洗了洗脸,想起昨晚南疆王说的话,问:“你说圣女住在岜夯山,那里还有其他人吗?”
“现在没有了。”
“以前有?”
“苗寨最初就建在那里,王神也是在那里羽化的金身,阿酿每天都会去打扫他的房子。”
怪不得南疆王只敢在夜间入梦骚扰,还一直催促去岜夯山。他金身在那里,实体也就只能在岜夯山附近活动。
沈观南心道,这就更不能去了,去了岂不是羊入虎口。可他又很需要圣女解蛊,便继续问:“什么办法能让圣女出来?”
黎彧用力摇了摇头:“寨里人都以为她不在了,她不会再出来。”
想彻底摆脱南疆王,必须得在蛊毒发作前把蛊解掉。但沈观南破译整整一晚,一个字都没有破译出来。
指望这几张残页肯定不行。
而且,他根本不知道自己中的是什么蛊。南疆王说这个竹简记录着解蛊方法,那大概率是中了竹简上所记载的蛊。
“你说她经常用黑翅鸢传信……”沈观南灵机一动,“那我们是不是也可以用黑翅鸢给她传信?”
黎彧颔首:“当然可以。”
沈观南立刻坐到案桌前,撕下一条A4纸誊抄竹简上的古文字。黎彧跟过来,站在身后。
脊背传来很轻的触感,黎彧的指尖微微有点凉,他顺着沈观南的颈椎向下摩挲,最后停在肩胛骨之间的位置,动作轻柔珍重,像在抚摸什么稀世珍宝。
肌肤触碰,多少都会沾点欲。但沈观南没从黎彧的触碰中品出一丁点的情.欲,他好像就是在单纯欣赏沈观南的背。
沈观南闭了闭眼,然后深吸一口气。他今年二十有五,杂念比黎彧多,又是头一次喜欢人,基本是老房子着火,一点就着。
但黎彧还小。
他太小。
沈观南转过身,自然无比地避开了黎彧的触碰,把纸递过去:“你能不能问问她,这些字是什么意思?”
黎彧接过纸条,走到空窗前吹了几声哨。没多久,一只黑翅鸢落在空窗的窗棂上,扑闪着翅膀朝黎彧叫了几声。
黎彧把纸卷起来,用线绑在鸟腿,黑翅鸢就立刻飞走了。
沈观南趁机穿好了衣服。他感觉黎彧完全被耽误了,学得都是些乱七八糟的技能,心里琢磨着离开苗寨的时候,最好把黎彧带走,送到研究所附近的学校接受义务教育。
不知道黎彧愿不愿意跟他走。
“哥哥这是要出门了?”黎彧歪头看着他笑。
沈观南嗯了一声。
昨天江川去几名巴代法师家探查过,没问出有用的信息,但发现一个很有意思的点。他卖了个关子,让沈观南记得看巴代法师供奉的大祭司画像。
沈观南正好也想问问眉间的蛊痣,试探能不能问出些什么。
他们要去的第一家巴代法师姓陈,据说是个命很苦的老奶奶,儿子儿媳都不在了,这么些年都是与孙子相依为命。
沈观南特意买了很多补品,没想到,刚敲开陈家的门,就被泼了一身脏水。
开门的老媪用充满敌意,甚至是有些恶毒的目光仇视沈观南。她泼完水就“咣”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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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下摔阖院门,隔着门用苗语骂骂咧咧。
沈观南觉得莫名其妙,但没发火。这几天走访属于严重叨扰,惹人嫌很正常。
黎彧倒是动了气,抬脚想踹开门,被沈观南拦了下来,“没事,回去洗洗就好了。”
沈观南拽着黎彧离开,没看见一只蓝紫色蝴蝶跃过院墙飞进了老媪家。
洗完澡,沈观南换了身衣服继续走访。他在微信上管江川要陈家的调查资料,一直没得到回复。
其他巴代法师都挺和善,有的热情招待沈观南,有的坦言:“不同部位的蛊痣有不同的说法。你这颗在眉心,眉心是灵魂与肉身的连接口。
“在我们苗疆有一个说法,眉心痣,是前世的标记。”
闻言,沈观南蓦然想起南疆王为之叛出部落的那个俘虏。大祭司是苗寨里唯一的外族人,八成就是那个俘虏。
沈观南想起江川的话,他提出想看大祭司的画像,被老人领进一间单独小屋。
这屋子也就一平方米,只放得下一张供桌,墙上挂着一副掉色严重的古画。
画中人站在竹林里,只有一道背影。但他微侧着头,似是正要转过身和看画的人对视。
这人戴着幻月银凤冠,身穿正红色傩服,手里拿着司刀和七彩绺巾,眉眼与沈观南有五六分像。
难不成……
我前世是这个俘虏?
如果是这样,那就不怪南疆王会独独纠缠他。可前世今生经历不同,明明就是两个人,南疆王心里不觉得膈应吗?
“啊——!”
隔壁传来惨烈的叫嚷声。
领沈观南进来的穆奶奶叹了口气,“是我小孙女,她又发病了。”
她佝偻着腰转过身,步履蹒跚地往出走,“前几天出去玩,回来就起了一身红疹子,还发高烧,吃药打针都不见好。”
这症状和肖烨一样。
“她是不是被蚊子咬了?”沈观南跟上去,“最近从非洲传过来一个病毒,携带体就是蚊子,被咬一口就会这样,得去医院治疗。”
黎彧双手负在身后,慢悠悠地跟在后面。沈观南看了他一眼,他才追上来跟在穆奶奶身边。
“陈家小二疯掉之前也是这个症状,”穆奶奶摇了摇头,“我好歹活了这么多年,是病还是蛊,我分得清。”
沈观南心口一跳,“您是说,她中了蛊?”
穆家奶奶叹了口气:“不知道谁这么阴毒,族长已经在查了,希望能尽快查出来吧。”
“吱呀——”
老旧的雕花木门被推开,地上趴着一个披头散发的人。她四肢扭曲成非常诡异的弧度,像蛇一样在地上爬行,听见开门声便抬头看了过来。
四目相对的一瞬间,沈观南登时瞪圆了眼,整个人都被钉在了原地。
这不是那天来送茶饼的苗妹吗?!
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荒谬感侵袭全身,沈观南动了动唇,正想问什么,就听见“叮——”的一声。
江川回了条消息过来。
-忘记告诉你了,陈家把孩子疯掉的事怪到你头上了。
沈观南拧紧了眉头。他拇指飞快地打出来两个字:怪我?
江川回复得很快,非常简短的一句话,却让沈观南脊背发凉,全身的血液都凝固住了。
——陈家觉得你给那孩子下了疯蛊。
12.月下立誓
脑袋仿佛灌了铅,思绪不知转得太快还是太慢,这对话框里的每一个字沈观南都认识,但是连成一句话,他就看不懂了。
“幺儿……”穆奶奶不知何时把苗妹抱到了榻上,用瘦骨嶙峋的手按苗妹的肩膀,“幺儿……”
比起中蛊,苗妹更像中邪。她向上翻着白眼,眼里布满了血丝,看起来甚是恐怖。
在床上她也是趴着的,身体以一种很诡异的角度蠕动,被穆奶奶用力按住的时候又如过电般抽搐不止,很像羊癫疯发作。
这画面有些瘆人,沈观南下意识挡在了黎彧身前,对他说:“你在外面等。”
黎彧瞥瞥他,有些不大情愿,但还是很听话地走远了几步。
沈观南这才走进屋,停在塌边,帮忙按住了苗妹,穆奶奶捏苗妹的胳膊,从头上拔下一根银簪,按在苗妹胳膊弯,顺着经脉走向有条不紊地刮向手腕。
皙白小臂立刻显出一道红得发黑的划痕。
穆奶奶用银簪在手腕上戳了几下,然后继续往下刮,刮过掌心,刮过无名指指节,然后在无名指指尖用力扎了一下,挤出几滴黑血。
显露在胳膊内侧的划痕瞬间变得浅淡,恢复成正常颜色。苗妹撑着身体仰起头,眼睛睁得像铜铃,从喉咙底发出一声干哑至极,不像人类能发出来的怪异声音,然后就两眼一闭,摔回床榻昏了过去。
穆奶奶这才吁出一口气。她擦了擦额间的汗,给苗妹盖好薄被:“挤出几滴毒血,就能安稳一阵。”
沈观南头一遭经历这种事。他不知道自己蛊毒发作的时候会不会也这样,但苗妹的情形看得他非常难受,心跟被什么揪住了似的。
“过一阵还会这样?”
穆奶奶伸开五指,动作轻柔地捋顺苗妹散乱的发,“是,隔几分钟就要经历一遭。”
沈观南倒吸一口凉气:“这也太折磨人了。”
“她这情况已经很好咯。”穆奶奶叹了口气:“陈家小二……哎,要不是陈老太会下共生蛊,估计都死咯。”
沈观南:“共生蛊?”
穆奶奶突然沉默了。她眼神飘忽,像是猛然意识到自己说漏嘴了,连忙改口:“我也是听村里人瞎传的,做不得数。”
沈观南不想挖人疮疤,便没刨根问底。他主动岔开话题:“我带了几支镇定剂,也许能缓解她的痛苦。”
穆奶奶似乎不知道什么是镇定剂,略显茫然地看了看沈观南。沈观南没敢耽误,立刻回吊脚楼取了一趟。但他打开行李箱时,竟然发现医疗包里的镇定剂只剩一支了。
不太可能是被人偷走的。
因为这院里的几个人都没有偷拿镇定剂的理由。
可镇定剂就是不翼而飞了,这太过匪夷所思,和那几封不知何时打开的邮件一样,荒谬得有些不真实。
有那么一瞬间,他都怀疑自己是不是误入了平行时空。
许是见他一直不说话,黎彧走了过来,低低地问了一句:“哥哥?”
沈观南回过神来,决定先把镇定剂送过去,其他的稍后再说。
今天一番折腾,不知不觉就到了傍晚。穆奶奶家住在梯田上方,需要走过一段长长的田埂夹道。沈观南心有担忧,揣着镇定剂走在前面,黎彧则一声不吭地跟在身后,一直没有说话。
日暮黄昏,晚霞点缀在山野之间,几只倦鸟从天空飞过,悠悠归隐密林。沈观南觉得四周静得有些异常,便停下脚步,侧过身端详黎彧的神情。
“吓到了?”
“……没有。”黎彧凝望着他,眉宇间有淡淡的低落。二人目光与对上时,他轻抿着唇,改口道:“是有点。”
穆幺的遭遇确实很惊悚,沈观南也心有余悸。他揽着黎彧的肩膀,温柔且不失分寸地抱住他,抬手拍了拍他的背:“别怕。”
风携着夕光吹过来,将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两道青影交叠着落在田埂下方,似乎比人更亲密。
黎彧几乎是立刻就搂住了沈观南的腰,回抱得很用力。沈观南只当他是真的吓到了,抬起手,一下又一下地摸他的头。
他们并没有抱很久,不过几分钟,沈观南就松开了手,柔声问:“这种事在寨子里经常发生吗?”
黎彧摇了摇头,说:“我也不清楚。”
沈观南转身继续往前走,“有件事我很想不通。”
黎彧:“什么事?”
“巴代法师是大祭司的传人,应该挺有地位的吧?我看寨民都很尊敬他们。”
黎彧嗯了一声。
“那怎么会有人给他们下蛊呢?”沈观南低头摸了摸下巴,“出事的这两家都是巴代法师,按理来说,一般人都不敢冒犯他们才对。”
黎彧表情空白了一瞬,似是刚想到这一层。他眨了眨眼,有点难以置信地问:“哥哥的意思是……阿能动的手?”
“……”
沈观南没再往下分析。
他觉得黎彧很有必要接受义务教育。
越快越好。
金乌一点点燃烬,梯田跌入无边暮色。沈观南和黎彧踩着余晖走到穆奶奶家,一进院,就听见穆幺痛苦的叫喊。
这声音听得沈观南胸口有点闷。
他让黎彧在廊下等着,自己和穆奶奶进屋,按着穆幺给她注射了一针镇定剂。
这一针的效果非常显著。
眨眼间,穆幺就不再抽搐,阖闭双眼沉沉地睡了过去。
沈观南留在房里好几分钟,确定蛊毒短时间内不会再发作才离开。穆奶奶很激动,她用力握住沈观南的手,眼珠蒙着湿润的水雾。
“幺儿能睡一觉也好。”她喃喃道,“她都好几个日夜没合眼咯……”
沈观南胸口有点胀。他回握住那双布满时间褶皱的手,真心建议:“镇定剂有效果,您最好快点带她去医院。”
穆奶奶这回没再推辞。
她目不转睛地盯着沈观南,目光落在沈观南眉间的那颗红痣上,满脸的欲言又止。能让年近百岁的老人如此踌躇,足以说明这个蛊非比寻常。
沈观南心里一沉,正想要个痛快话,就听穆奶奶说:“后生,你跟我来。”
她把沈观南领回供堂,从供桌下拿出一个包裹着好几层牛皮纸的竹罐。
“这是嘎公去世前酿的最后一罐酒,这么多年一直存着,没舍得用。”
嘎公在苗语里代指爷爷。沈观南一听,时间这么久远,立马明白这不是普通的酒。
穆奶奶拧开竹封,手伸进供香炉,用食指与大拇指捻起一小撮香灰,撒进酒里,然后合上封口,用古苗语嘀咕了一句咒语,又用力晃了晃。
“我看你黑眼圈很重。”穆奶奶把竹罐递过来,“虽然它解不了你的蛊,但能保你三日安眠。至少这三天,不会再有人入你的梦咯。”
沈观南心尖颤栗,连日来积压在心里的委屈,烦闷和惊恐在这一瞬间迸然释放,汹涌得差点热泪盈眶。
这种感觉,怕是只有受蛊毒侵扰的人才会懂。
他张了张嘴,正想道谢,就听身后传来一声极低,极轻,小到近乎听不清的冷笑:“嗤。”
沈观南回过头,见黎彧双手抱胸,身姿懒散地倚着廊柱。他眼里有一闪而过的轻蔑,表情很是漫不经心。
大抵是没想到沈观南会回头,二人四目相对的一瞬间,黎彧神情一顿,然后立刻收敛起所有微表情,倏地站起了军姿。
沈观南定定地看了他几秒才收回视线。他收下药酒,和穆奶奶道谢,离开时掏出手机给族长打了个电话,将穆幺的情况说了一遍,建议族长劝她们尽快就医。
族长像是有所顾忌,没在电话里多说。通话终断后,沈观南揣起手机面无表情地往前走,没有等黎彧的意思。
“哥哥。”黎彧亦步亦趋地跟在身后,“哥哥是不是生气了?”
沈观南下颌线绷紧一瞬,又松开,转身对黎彧说:“你刚刚那样非常不礼貌。”
闻言,黎彧臊眉耷眼地低垂下头,像自知做错了事所以任主人惩罚的小狗:“对不起,我错了。”
“你真的知错了?”
“……嗯。”
“黎彧,”沈观南没好气地问:“你需要道歉的对象难道是我吗?”
黎彧蓦然抬起头。他表情有点懵,也有点无措,漂亮的凤眼微微睁大,盛着无情的天真:“不是哥哥还能是谁?”
沈观南听罢,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再沉沉地吐出来。几个呼吸吐纳,他才稍稍冷静,掉头继续往前走。
“哥哥。”黎彧紧追不舍:“我真的知道错了。”
沈观南并不理他,沉着脸在前面走得飞快。
田埂很窄,容不下两个人并行。黎彧盯着沈观南的背影,踩着沈观南的影子,心里有种怎么追都追不上的恐慌。
“哥哥!”
他急得脸都白了,沈观南却恍若未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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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微知著,是学者最基本的技能。沈观南通过这件事看清了他与黎彧之间的差异。
这孩子没接受过正统教育,十几年来也不知道过得是什么样的日子,造就出一种从骨子里透出来的残酷。
很明显,他没有被吓到,反而很漠然,是事不关己,作壁上观,没有任何同理心的那种漠然。
不然也不会露出那一声嗤笑。
这个反应太过冷血,让沈观南难以接受。
“啊!”
身后传来一声短促的痛呼,沈观南回眸一看,发现黎彧瘫坐在田埂中央,双手搭在一起揉右脚的脚踝。
他眉眼低垂,薄唇紧抿,眼尾蓄着清亮的水光,委屈得像是下一秒就能哭出来。
太阳彻底沉没,天际晕染着最后一道霞光。这世界那么大,人口那么多,偏偏只有蹲坐在苍茫绿野间的那个少年,才能轻而易举地牵动沈观南的心。
他重重地叹了口气,折返回去,蹲在黎彧旁边,掀开他的裤腿查看脚踝的崴伤情况。
“哥哥……”黎彧猛然扑过来,紧紧地抱着沈观南,“我没有嘲笑的意思。我就是有点气。”
沈观南一动不动地任他抱:“你气什么?”
“我气哥哥尽心尽力地帮忙,她拿瓶陈年老酒出来还要往里撒香灰。”
沈观南:“……”
黎彧说得理直气壮。一听就是按照他的脑回路,这是非常大不敬的行为。沈观南没料到实情竟然是这样,一时间都不知该说什么。
他沉默几瞬,才伸手推开黎彧,“就算是这样,你也不能这么没礼貌。”
“我知道了,以后我肯定不这样了。”黎彧抓着他,恐怕一松手沈观南就跑掉了。他注视着沈观南的眼睛,真诚无比地道歉,“我错了,不要再生气了,好不好?”
沈观南硬邦邦地回了一句:“我没生气。”
“明明就有。”黎彧凑近他的脸,眼里闪着破碎的光,“我怎么喊你你都不理我,我心都要坏掉了。”
沈观南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他摸了摸黎彧的脚踝,感觉没肿,就说:“你站起来,试一下还能不能走——”
一句话没说完,唇角陡然被碾压住。
黎彧蜻蜓点水地吻了他一下就立马拉开距离,然后歪着头,小心翼翼地,满眼紧张地,近乎讨好地看着他:“哥哥,原谅我吧,好不好。”
沈观南睫毛颤了颤,随即就认命地叹了口气。他是真的拿黎彧没办法,也终于反应过来:“你根本没崴脚。”
“崴了的。”黎彧不自然地挪开视线,“只是没那么严重,勉强可以走。”
沈观南彻底沉下脸,起身继续往前走。黎彧赶忙追上去,抓着沈观南的胳膊把人拦住,小声咕哝:“哥哥说过不生气的……”
沈观南气不打一处来:“那是在你没骗我的前提下!”
“我没骗人,我真的崴脚了。”黎彧抬起腿,让沈观南看他微肿的脚踝,“不信你看,都肿了。”
沈观南闭了闭眼,然后侧过脸斜睨着他,尽量用平静的语气说:“黎彧,你怎么耍小性子,吃醋,闹脾气,使心机,我都可以包容,唯独撒谎不行。”
闻言,黎彧的脸色明显有点僵。
“你对别人谎话连篇,我可以不管,但你不能这么对我。这是我的底线,你明白么?”
沈观南从未有过如此严肃,如此冷脸的时刻。黎彧好似吓到了,脸色惨白如灰。他望着沈观南,眼睛一眨也不眨,几分钟后才用力点点头,低声说:“明白了。”
“那好。”沈观南目光如炬地逼视他:“黎彧,我只问这一次,你有没有骗过我。”
黎彧立刻道:“哥哥,我真的没有骗过你。”
“那有没有事瞒我?”
“没有。”
沈观南一言不发地看着他,片刻后才开口:“好,我相信你。”
“但是,”沈观南话锋一转,“我已经给过你机会,如果有一天让我发现你撒了谎——”
“不会有那么一天的。”
风在他们之间贯穿而过,皓月远山都氤氲在昏昧暮霭间,万事万物都落于灰暗,变得模糊不清。天地之间,只有黎彧的眼最亮,盛着黄白成片的光。
没人能对这样的眼神无动于衷。
“我保证。”他举起右手,竖着三根手指,用郑重得不能再郑重的语气发誓:“哥哥,信我。”
13.别生气了
残月从山头挪到云层后,四周彻底昏暗下来。晚风仓凉吹过,对视间,沈观南的头发被吹乱了,黎彧也有散乱的发丝浮动在脸颊边,平添几抹生动。
这张纯情至极的脸太有欺骗性,轻而易举就乱了沈观南刚刚硬起来的心。
“路口有家杂货店,应该有红花油卖。”他背对着黎彧蹲下身,声音不像刚刚那么沉,却也不温柔:“我背你过去。”
黎彧隐隐松了口气。
他俯下身,乖乖趴在沈观南背上,收拢双臂搂着沈观南的脖子,脸贴着沈观南的脸,压着嗓音低哄:“哥哥……”
沈观南最受不了黎彧贴着耳根说话,这会让他从身到心处处都泛痒。他拢着黎彧的膝盖弯,故意颠了一下,黎彧登时闭嘴了,老老实实没再搞小动作。
田埂凹凸不平,长满了青草,还有碎石子,一点都不好走。沈观南背得吃力,唯恐一个重心不稳摔下去,再把黎彧摔个好歹,所以走得非常慢。
两个人回到宽阔的青石板路时,整座苗寨几乎都亮起了灯。连绵远山交叠着万家灯火,暖黄色的光线将周围照得很亮。沈观南这才发现,黎彧的脚踝红肿得比刚刚还要严重,应该是追他时又拉伤了。
心头涌上一股酸酸胀胀的情绪,夹杂着几分懊悔。他把黎彧放在路边的石台上,单膝跪地,蹲下身来握住黎彧的脚踝按了按脚骨,嗓音低柔温沉:“疼不疼?”
黎彧:“好疼的,不会骨折了吧。”
“没伤到骨头。”沈观南直言拆穿,“只是错到了筋,养几天就能好。”
黎彧干巴巴地笑了笑:“哥哥还会看骨伤呢。”
“崴得次数多了,自然就熟练了。”沈观南示意他坐好,“我去买红花油,你坐这等一会儿。”
黎彧嗯了一声。
沈观南转身走进几米外的杂货店,几分钟后折返回来,蹲在黎彧脚边,脱掉了黎彧右脚上的苗绣布鞋。
黎彧的脚很瘦,脚背上凸着青筋,骨感很重,脚踝肿得老高。沈观南往手心倒了些红花油,捏着他的脚揉筋消肿。
这手法还是跟肖烨学的。
刚跟考古队下墓那一阵,沈观南没少受伤,都崴出经验了。
黎彧倒吸着凉气“嘶——”了一声,沈观南动作停下来,说了句“忍忍”,然后力道就比之前轻了许多。
黎彧垂眼看他,眸色渐渐转沉,阴晴不定地问:“哥哥手法好熟练,以前给别人揉过?”
“自己算别人吗?”沈观南有点无奈,“你怎么这么霸道。”
黎彧很轻地挑了下眉,没再吭声。
最近经常下雨,空气湿度很大,入夜后更显阴冷。沈观南察觉到风里藏着的冷意,才发现自己不知不觉揉掉半瓶药油,揉得掌心热辣辣的。
他给黎彧穿上鞋,揣好红花油,背着人回了吊脚楼。
二人一进篱笆院,就看见江川和他的家里人,那个厌世脸酷盖方清珏,还有族长,三个人坐在桂花树下,围着一个矮桌。桌上摆着几个竹蒸屉,蒸屉里是掏空果心的青柚,一旁的泥炉上热着一壶茶。
方清珏手里拿着柳叶刀和青柚子,看样子是在和族长学怎么做雕花蜜饯。江川坐在他旁边,笑吟吟地盯着他看。
沈观南惦记着问陈家的事,就背着黎彧朝他们走了过去。
听见脚步声,他们仨一同看了过来。族长有点纳罕地问:“这是怎么了?”
沈观南:“崴脚了。”
“怎么这么不小心。”族长低头看了眼黎彧的脚,“仓房里有药酒——哦,你擦过了。”
黎彧不知道怎么回事,全程没搭理他,只期期艾艾地盯着沈观南看,像是这院子里的其他人都不值得他分过去一分一毫的眼神。
沈观南慢半拍地意识到,这两人不是关系不好,是黎彧懒得和族长有关系。
以前怎么没发现这个孩子这么独。
沈观南把黎彧放在藤椅上,自己随便寻了个竹凳,坐到江川旁边。江川似乎是知道他要问什么,幅度很轻地摇了摇头,然后意味深长地瞥了瞥族长。
沈观南当即明白过来。
这些有关巫蛊,圣女,还有巴代法师的事,他上次来都没怎么接触过,明显是族长有意隐瞒,不愿被外族知晓。
沈观南方才在电话里和他说穆幺的事,他也闪烁其词,就是不愿承认苗疆现在还有蛊术。
沈观南便也拿了青柚,用柳叶刀在柚子皮上瞎雕。
“哥哥也想学吗?”黎彧像是终于找到了话题,倍显殷勤地说:“我会做,我可以教——”
沈观南打断他:“随便玩玩,没想学。”
黎彧慢吞吞地“哦”了一声。他也拿起一个青柚,骨节分明的手握着细长的柳叶刀,显得指节修长好看,有种说不出来的性感。
沈观南的视线不知不觉就挪了过去,瞧了半晌才回过神来,收回视线继续雕自己的。
雕花蜜饯是传统苗疆美食,把未成熟的青柚掏空,只留完整的皮,然后用柳叶刀在柚皮上雕龙凤花鸟等图案,再放在水中漂洗,混以蜂蜜晒干,味道比普通蜜饯更丰富,如今已被列入非物质文化遗产。
族长雕工很不错。他一边教方清珏,一边话里话外地试探他们两个有没有祭拜过南疆王。
方清珏动了动唇,正想开口,江川抢先道:“拜过了,祆蛊楼门口有好大一棵姻缘树。”
闻言,方清珏瞥瞥他,没说话。
“王神很灵的,好多人来求姻缘呢。”族长隐隐有些骄傲,“那树上的红绸全都是还愿的人自发挂上去的。”
这和沈观南的认知有出入:“他不是傩神吗?怎么会有人向傩神求姻缘?”
“傩神?”黎彧凝了凝眉:“谁给封的?”
“那都是外族人的想法。”族长喝了口茶,“王神可不是傩神,他是我们的守护神。”
江川问:“我听说他原来住在岜夯山,后来为什么不住在那里了?”
沈观南隐隐有些吃惊,他居然连这么隐晦的消息都挖出来了!
“那时候天下不太平嘛。王神带族人在山里隐居。”族长的语气很像讲故事,有种娓娓道来的感觉:“本来生活的好好的,直到有天闯进来一个逃荒的。大祭司看他可怜,想收留他,没想到他跑了。跑就跑吧,还把山里的事都说了出去。”
沈观南小声嘀咕了一句:“这不是桃花源记?”
江川离得近,听见就反手捂着嘴唇偷笑,笑得肩膀一耸一耸的。
这显得他两好像说了什么悄悄话。方清珏都没什么反应,黎彧倒是连着看过来好几眼。他坐得离沈观南远,脚又崴了,挪不过来,只能像那天掰茶饼似的怨怼怼地刺青柚。
“古啰国的人知道了,就派人来征兵。”族长继续讲故事:“他们想把族里的劳动力都带走,王神就驱蛇咬死了他们,带人夜袭了附近的城池,建立了歹罗寨。”
江川继续问:“您说大祭司是守卫苗寨战死的,那南疆王是为了给他报仇才灭了古啰国吗?”
“可以这么说。”
“那他为什么要杀古蜀国的王室呢?”
这个问题,族长回答得很诚恳:“我也不清楚。他屠杀完古蜀的那几位王室就飞升了,到底为什么,恐怕只有王神自己才知道。”
“因为大祭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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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彧忽然插言,“大祭司原本是古蜀国的继承人,但不知道为什么,他被九黎族俘虏了。”
话音未落,包括沈观南在内地,大家不约而同地看向了黎彧。似是察觉到他们的视线,黎彧眯起眼睛笑了笑,“我以前听说书先生说的。”
沈观南莫名松了口气,江川立刻追问:“他还说什么了?”
黎彧不吭声,继续低头雕柚子皮。
江川:“……”
他看了眼沈观南,沈观南握拳抵唇咳嗽了一声,黎彧才掀起眼皮看过来,“哥哥想知道?”
沈观南正想回答,就听黎彧煞有介事地叹了口气:“可我嗓子疼,不想大声说话,哥哥能不能坐近一点。”
事已至此,傻子都能看出来他们之间有猫腻。族长缓缓转过头来,目光与沈观南对上时,眼皮抽动了几下。
沈观南突然有种背着别人家的家长偷偷拱了他们家白菜的心虚。他尽量忽略族长灼灼如炬的视线,硬着头皮往黎彧身边挪了挪。
黎彧似乎不满意,伸手握住沈观南坐着的竹凳边,用力往自己所在的方向一拽,沈观南就连人带椅瞬移到黎彧身边。
这动静引得其他人再次齐刷刷地看了过来,尤其是族长。沈观南低头扶了扶额角,突然有点头疼。
“古蜀国就是被蚩尤赶出中原的,他们一直没放弃报仇,和九黎族是世敌。”
黎彧继续往下说:“大祭司一被俘虏,蜀王就放弃了他,令立新君。”
“这个新君气量小,知道他镇守在这里,担心支持他的人择拥而立,就派人给古啰国献策,不然大祭司才不会死呢。”
一直没说话的方清珏“啧”了一声:“老套,一听就是编的。”
黎彧意味不明的哼笑一声,什么都没说。
沈观南到不这么觉得。因为黎彧说的这个版本,至少开头和他破译出的竹简完全吻合。他挨近黎彧,小声问:“你在哪儿遇见的说书先生,他现在还在吗?”
“应该不在了。”黎彧专心致志地雕青柚皮,说话时连头都没抬,“不过他说的故事我全听过,哥哥想知道什么问我便是。”
沈观南思量一瞬,觉得应该先问明白陈家的事。他掏出手机,打开微信,给江川发了条信息。
他现在和黎彧靠得很近,一举一动都在黎彧眼皮子底下,所以黎彧只稍稍瞥一眼,就看清了对话框里的全部内容。他掀起眼皮,漫不经心地看向江川。
江川和他对上视线,神情微微一怔。但他很快就收回了目光,低头打字。
“咻——”
对话框里多出来一条消息。
-具体情况我也不太清楚,只知道那孩子好像很喜欢你,家里全是你照片。
沈观南有一瞬间的晃神,身体瞬间绷紧了。他想,他知道是谁下的蛊了。
陈家小二偷拍他,穆幺也明确对他表达过好感,然后他们就相继出事。
怪不得族长愁得焦头烂额都没找到下蛊人,因为下蛊的根本就不是人。
沈观南下意识看向黎彧,眼里满是担忧。
似是察觉到他的视线,黎彧侧过头来,朝沈观南粲然一笑。他放下柳叶刀,把雕完的蜜饯递过来给沈观南看。
沈观南垂下眼,见青柚绿油油的表皮刻着一个跪在地上痛哭流涕的简笔小人。
“哥哥——”
黎彧伸过手来,在桌子下偷偷握住了沈观南的手指。花前月下,泥炉上的茶壶“咕噜噜”的冒着泡,气氛在这一刻似乎暧昧到了极致。
沈观南听见黎彧用只有他们两个人才能听清的嗓音说:
“别生气了,好不好。”
14.梦中奇缘
清茶,桂花,青柚皮……多种味道混合在一起,令浮动在空气中的气味复杂难辨,一如沈观南此刻的心。
其实他不是单纯的生气,他是突然对黎彧这个人失望。所以想冷静一下,跳出来以旁观者的角度认真辨别他们两个究竟合不合适。
说到底,
他还是那个冷心冷情的沈观南。
有那么一瞬间,他真的想就此中断这段暧昧不清的关系。
“黎彧,”沈观南没回握,但也没挣脱。他用另一只手接过雕花蜜饯,小声回了一句:“我没生气。”
黎彧仍睨着他,似是不怎么信。他握住沈观南的手,往自己怀里带了一下。沈观南的手就被动伸直了,斜搭在黎彧大腿上。
他垂下头,右手半握着沈观南的手,左手摩挲着沈观南的指尖,默不作声地把玩了一会儿,才用散漫,低沉,随意到有些稀松寻常的语气说:“哥哥,你不知道我有多喜欢你。”
闻言,沈观南的心倏然一动。
“我什么都愿意为你做。”
“你不喜欢的,我都会改。”
黎彧忽然握紧沈观南的手,五指顺着沈观南指间的缝隙插进去,霸道用力地十指紧扣,将沈观南的手禁锢在股掌中:“所以,你怎么生气都可以,打我骂我都无所谓,但——”
他猝然抬头,缓慢地逼近沈观南的脸,目光笔直地注视着沈观南的眼睛,压迫感十足地警告:“别想动其他念头。”
心脏重重地跳了一拍,有股电流迅速击穿四肢百骸,令沈观南头皮颤栗,思绪都罕见地空白了一瞬。
黎彧漆黑幽深的眼忽然眯了起来,在嗓子底笑了一声,“逗你的。”
他说完就抽身拉开了距离,坐直身体继续把玩沈观南的手,仿佛刚刚只是在说笑。
沈观南纤长的,微颤的睫毛盖下来,拿着雕花蜜饯的手却满是潮湿。
亥时将近,众人如鸟兽散。族长单独叫走了黎彧,沈观南便径自回房了。
江川盯着黎彧健硕颀长的背影,若有所思地问:“仔仔,我眼神应该挺好的吧?”
方清珏:“你?眼镜挺好的。”
江川没有任何调笑的意思。他缓缓转过头,透明镜片下的眼睛微微有些失神,像是没能从诡谲余震中回过神来:“那孩子的眼睛会变色。”
方清珏脚步一顿,停伫在楼梯正中央。
“沈老师给我发微信的时候,他看了我一眼。”江川并肩站在他旁边,强调:“眼睛有一瞬间是紫色的。”
“他戴美瞳了?”方清珏眉头微皱,眼里有几分厌色,像是很瞧不上黎彧:“我看他天天都打扮得花枝招展,恨不得把银链子全缠身上,活像个开屏的孔雀。”
江川摇了摇头,很笃定地说:“不是美瞳,就是会变色。而且他看我的时候,我有一种很奇怪的感觉,就好像——”
他斟酌一番用词才开口:“就好像没有了意识,被他控制住了。但只有那么几秒钟,然后那种感觉就消失了。”
“这也太邪门了。”方清珏听得脸都白了。他忽然担忧起来:“你不会是中蛊了吧?”
“这族长天天跟传.销似的催我们去上香,我总感觉那香不对劲,没准就是蛊。”
江川:“可我们没上香。”
方清珏不知想到了什么,表情变得有些僵:“川哥,有没有可能,你刚刚没被控制就是因为我们没给南疆王上过香?”
南疆王。
沈观南垂眼看着手中的竹罐。几秒后,他把遮在眉间的膏药撕了下来,倒出一杯药酒,一饮而尽。
戴好眼罩爬上床,他在一片漆黑中渐渐失去了意识。
不知过了多久,他听见了很微弱的风声,伴随着树叶簌簌颤动的响动。
“沙沙沙——”
“沙沙沙——”
空气比往常更潮湿了,连床榻都仿佛在向外渗水汽。沈观南感觉后背的衣服有点湿。他睁开双眼,赫然发现自己躺在一片茂密丛林里!
这里的树遮天蔽日,灌木绿植连成一片,薄雾氤氲久聚不散,连一丝天光都照不进来。
沈观南能闻到潮湿泥土混合腐败植被的气味,能感受到凝结在肌肤上的清润水汽,还有浮动在空气中的草木清香。
一切都是那么的真实,真实得令人不寒而栗。
他从地上爬起来,低头去拍身上的灰。但手刚抬起来,就僵在了空中——他身上穿着玉色云绸长衫,衣衫素雅,没有任何纹饰,但衣领和蔽膝都是鸦青色的锦缎,上面绣满金乌扶桑。
简繁有序的穿搭尽显低调高贵,沈观南一眼就看出,这是古时王室的装扮。
他立刻摸了摸头,果然摸到束在一起的长发和簪在头顶的玉冠,心道,难不成我是穿越了?
沈观南短暂地吃惊了一会儿就接受了这个设定,在大雾弥漫的山林里走了走。可这地方连条山路都没有,怕是根本没人居住。
他正发愁该怎么办,就见前面站着个人。
看背影是个少年。
他站在一颗巨大的古树下,看着盘绕在树干上差不多有一米多粗的白蛇,一动也不动。
像是吓傻了。
那蛇的眼是血红色的,正盯着少年吐蛇信。沈观南只扫过去一眼,就也吓得不敢动弹。
眼瞧那蛇向少年逼近,越凑越近,少年还凝固在原地,纹丝不动。沈观南急得喊出了声。
他本想喊“快跑”,但脱口而出的话却非常诡异,不像人能说出来的,反而像电影里的蛇佬腔。
鬼魅声音一脱出口,白蛇就抬眼看了过来。沈观南搞不清楚状况,也不知到底哪来的勇气,跑过去抓住少年的手,拽着他就往反方向跑。
“快跑!”
少年一声未吭。
沈观南抓着他跑出几百米,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白蛇没有追上来。他这才停下脚步,弯下腰,双手撑着膝盖大口喘气。
身后的少年好像体力很好,跑了这么长一段路连喘都不喘。
沈观南回过头,和少年四目相对的一瞬间微微睁大了眼。
靠。
可真特么阴魂不散。
眼前的南疆王看起来和以往都不太一样,年纪也更轻一些,也就十七八岁的模样。
他依旧是太阳纹面帘半遮面的形象,只露出光洁的额头和深刻的眉眼,但全包黑眼线不见了,眼睑清爽干净,看着没有往日邪魅。
沈观南这才注意到,他上下眼睫毛都很浓密,眼尾的睫毛比其他地方更长,连双眼皮的褶皱都比常人宽深,狭长的眼尾微微上翘,是很生动的狐狸眼。
和黎彧一样。
南疆王望过来的眼神很陌生,似乎不认识沈观南。
“会蛇语,你是南蜀的人。”他不动声色地打量着沈观南,目光落在他衣领处的纹饰时微微挑起了眉,“金乌扶桑,你在假扮公子珩?”
他欠身逼近,直视着沈观南的眼睛,冷声逼问:“还是公子珩本人?”
沈观南一句也没听懂,还感觉南疆王非常莫名其妙。他想问“公子珩是谁”,但话一出口,竟变成了:“你认识我?”
南疆王嗤笑一声,缓缓站直了身体。他望过来的眼神就像在看一具尸体,没有丝毫温度:“谁给你的胆子,敢一个人来这。”
沈观南更听不懂了。
一旁的古树上探出一双猩红色的眼,那条白蛇竟然悄无声息地跟了过来。沈观南吓得一个趔趄坐在了地上,瞳孔瞬间缩小好几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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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疆王居高临下地睥睨着他,觉得很有趣似的,再次嗤笑出声:“你竟然怕蛇。”
沈观南想说我一直都很怕蛇,就见南疆王收回了视线,兴致缺缺地扔下一句:“真是废物一个。”
沈观南:“……”
“你走吧。”他抬起手,掌心蓦然多出一只蓝紫色蝴蝶,“回去告诉你父王,再敢派细作过来,我就用他的脑袋做蛇窝。”
那只蝴蝶直朝沈观南飞过来,然后停在沈观南面前,像在催促他赶紧走。
沈观南搞不清楚南疆王到底是什么意思,为什么入了他的梦,又一副不认识他的模样。
可他再抬眼,南疆王不见了,那条白蛇也消失无踪。密林里云雾缭绕,不见任何人迹,仿佛刚刚的一切都是幻觉。
沈观南呆愣片刻才坐起身来,跟着蝴蝶往出走。走着走着,他就感觉光线愈来愈暗,四周也越来越静,一点风声都没有。
身侧的灌木丛动了动,忽然从里面窜出一只大老虎。
领路的蝴蝶霎然消失,沈观南眉心一跳,登时吓得腿都有点软。
“什么人,竟敢擅闯蛊林。”
清冷的御姐音从身侧的灌木丛传过来。沈观南正想开口,就见一名身穿虎皮衣的女子,负着手,穿过半人高的灌木丛慢慢走近。
这人生得非常漂亮,一双丹凤眼凌厉逼人,右眼眼尾有个很漂亮的红花刺青,头上戴满了银饰,但没用面帘遮面。
目光和沈观南对上的那一刻,她的眼睛骤然亮了起来,似是有些晃神。片刻之后,她才挪开视线,看向沈观南衣领处的纹饰,半眯起双眼。
“原来是公子珩。”
话音一落,沈观南就闻到了一股难以言喻的气味,立刻两眼一黑,失去了意识。
再醒过来的时候,他四肢都拴着铁链,被关在一个阴森昏暗的山洞里。
沈观南大声呼救,但没人回应。他想从这莫名其妙的梦里醒过来,就扇了自己几巴掌,还用头去撞墙,但费力折腾半天只折腾出一身伤。
他好像被困在这里了。
沈观南不得不面对这个事实。
不知道过去多久,他终于被提出山洞,押进一栋外形和祆蛊楼很像的吊脚楼。
议事台的尊位坐着一名长者,脸上遮着面帘,穿着打扮与南疆王很像,但至少比南疆王老四五十岁。
他下方跪坐着七男一女,都穿着苗绣长衫,似乎在争论怎么处置沈观南。
长者以手扶额,表情甚是烦躁。沈观南被提进去,他连看都没看到就挥了挥手,“头给蜀王送回去,剩下的扔进蛊池。”
话音一落,堂里蓦然安静下来。
那个迷晕沈观南的女人回头看过来,眼里有几分不忍。
沈观南摸不清这到底是做梦还是穿越,不敢再贸然寻死。他情不自禁打了个冷颤,心跳快得要掉出来,魂都要散了,正琢磨着该怎么办,就听身后传来轻微的脚步声。
厅堂里,除了坐在尊位的长者,其他人全部低下头,恭恭敬敬地喊了一声“少酋”。
沈观南心中一动,立马回过头,恰好对上南疆王森寒阴鸷的目光。
他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身体完全不受控制,竟直朝南疆王爬了过去。
他看见自己抱住了南疆王的大腿,还听见自己颤着嗓音向南疆王祈求:“救救我,我不想死……”
不知谁倒吸了一口凉气,周遭顿时陷入一片死寂,连长者都没再发言。
南疆王垂下眼,与沈观南四目相对时轻轻地笑了一声。
“好啊。”
他俯下身,曲指挑起沈观南的下巴,用轻佻狎昵的语气问:
“我房里正缺个暖床的,你可愿意?”
15.九黎部落
沈观南不愿意。
他拼命想摇头,没想到做出来的动作居然是点头。
还用力点了三下!
见状,南疆王收回了手。他脸上没什么表情,好似对这个回答一点也不意外,甚至眼里还有一抹很淡的愠意。
让沈观南琢磨不透。
如果没猜错,坐在尊位的长者应该是九黎族现任酋长,也就是南疆王的生父。他似乎觉得沈观南落到南疆王手里比扔进蛊池的下场更凄惨,竟朗声笑了出来,说了句“也好”。
话音一落,坐在下位的八名青年男女纷纷看了过来。他们神色各异,明显各怀鬼胎,但出奇一致地用看戏的目光打量沈观南。
好似笃定他见不到明天的太阳。
除了那个穿虎皮衣的女人,刚刚就是她在和其他人据理力争。
沈观南不是很懂。
把自己迷晕绑回来的是她,如今同情自己的也是她。
有人走过来,把沈观南带了下去。他被安置在吊脚楼外的廊道里,终于喝到了连日来第一杯水。
酋长的吊脚楼也在山巅,能俯瞰绵延至山下的苗寨。这里比歹罗寨大出许多,吊脚楼全部依山而建,青山绿水间夹着一块块农田,放眼望去,青绿色的农作物连成一片,几乎望不到边。
沈观南数了数,约摸至少得有千万户苗民,基本一山一寨,每座山都层层叠叠地挤满了吊脚楼,规模非常大,堪比一座小国。
没多久,在堂里开会的人就都出来了。南疆王负手走在最前面。他迈过门槛时漫不经心地瞥过来一眼,沈观南就自觉跟了上去。
一离开吊脚楼,那几名青年就不见了,不知从哪条山路离开的。
绿野小径只剩下南疆王和沈观南。
夕阳在山,落日余晖浸染半边天,爬满青苔的青石板路上映着斑驳树影。有风吹过来,湿润的空气中多出一抹悠然清香。
沈观南闲庭信步地跟在其后,听见南疆王淡声询问:“你冒死闯林,到底想做什么。”
心脏倏然一跳。
话音落地好半晌,他也没回答出来。
南疆王等了片刻才转过身。他侧睨着沈观南,勾起唇角粲然一笑。
顷刻之间,好似有千万只蚁虫顺着血液涌入心脏最深处,无情地啃噬撕咬,沈观南登时弯下了腰,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疼得无法呼吸。
微垂的视线中多出一双黑色长靴,靴子上挂着一条银链,链子上爬满了银白色的蛊虫。
在吊脚楼里,他抱住南疆王时,不知道有多少蛊虫趁机钻进了身体里。
“公子珩已经死了。”
长靴主人蹲下身来,似笑非笑地欣赏沈观南痛不欲生的模样,“你现在是我的俘虏,俘虏就要有俘虏的觉悟,懂?”
沈观南连呼吸都很吃力,根本说不出来话,闻言只能强撑着幅度很小地点了下头。
“到底是来做什么的?”
万蚁噬心的痛楚在不觉间减轻了许多,沈观南捂着心口,吃力地喘着粗气,“……我……迷路……了……”
“迷路?”南疆王嗤笑一声,“南蜀距此近千里,你告诉我,你怎么迷的路?”
沈观南只好老老实实回答:“我也……不知道。”
“……我一睁开眼……就……已经在这……”
“哦?”南疆王似是觉得很有趣。他用审视的目光打量沈观南,“公子珩,你既跟了我,就不能再回去,这辈子都只能是我的俘虏。”
沈观南立刻点头:“……我……晓得。”
南疆王微微挑起了眉,似是很满意。他站起身,那股凌迟沈观南的痛潮就消失了。
他一个趔趄栽倒在地,蜷缩着身体大口大口地喘气,劫后余生的感觉不好受,眼前这个阴晴不定的南疆王比以往那个更令他不寒而栗。
身侧的密林里传来窸窸窣窣的细响,好似有什么东西在朝他们逼近。南疆王啧了一声,“来得这么慢。”
几秒后,一条足以睥睨巨蟒的白蛇窜出来,朝南疆王低下了高贵的头颅。
南疆王侧坐在它身上,视线扫过沈观南时咕哝了一句“娇气”。
白蛇扭过头来,用那双瘆人的血红大眼注视沈观南。沈观南几乎要吓昏过去。
他感觉一个冰凉黏腻的东西缠在了腰间,然后身体乍然腾空,几秒后又稳稳当当地落在南疆王身边。
南疆王伸出手来,揽住了沈观南的腰,让他不至于从蛇身上栽下去。然后,他抬手抚摸白蛇皙白如玉的鳞片,声音散漫:“慢一点,他胆子小。”
白蛇应声而动,沿着山路簌簌前行,沈观南终于明白那几个青年为什么忽然就消失了。
估计都和南疆王一样,各自有各自的坐骑。
他们几乎一直在密林里穿行,走了好半晌,来到一处长满芦苇的藻泽地。一栋青灰色的吊脚楼坐落在沼泽正中央,一层廊道连通木栈道,笔直地通到泥沼外。
这个木栈道很简朴,两侧没有围栏。南疆王揽着他跳下蛇身,抬腿迈上栈道,步伐徐徐地向前走。
白蛇钻进一旁的灌木丛,眨眼间就消失不见。
这一路,沈观南心绪平息了不少。他默默跟在后面,感觉南疆王应该是个防备心很重的人,不然不会离群独居在沼泽地。
踩踏木栈道的脚步声伴随着嘎吱嘎吱的声响,这声音似乎惊动了栖息在芦苇荡里的生物。
眨眼间,几条鳄鱼探出头来,直朝沈观南逼近。走在前面的南疆王拂手一挥,那些鳄鱼就立刻掉头,消失在苍茫碧草中。
沈观南缓缓松了一口气,提心吊胆地跟着进了吊脚楼。
一楼厅堂陈设和酋长家相差不大,只是地上多出来许多毒物,蜈蚣蝎子爬得满地都是,简直就是个毒窝。
一条竹叶青懒洋洋地趴在门框上,尾巴垂下来,沈观南登时抓住了南疆王的衣袖,瑟缩在他身后,走不动路了。
南疆王回眸看过来一眼,似有几分无奈:“那老不死的怎么会选你做少主。”
沈观南:“……”
南疆王清了清嗓子,地上的蛊虫立即四散着躲开,毒蛇也攀着木墙向上爬,眨眼间就不见了,速度快得仿佛一切都是场幻觉。
沈观南怀疑自己还在幻境里。他抓着南疆王的衣袖,战战兢兢地跟着他上了二楼。
这里应该是他的起居室,分里外两间,用落地花罩门隔开。
外间不算大,靠窗摆着一方竹榻,墙边摆着藤编桌椅,还有几个矮架。
里间大外间数倍,靠墙摆放着两米多宽的四柱床,床周围着红纱帐,床侧斜着一道八扇折叠屏风,后面应该摆着浴桶。
另一侧整齐排列着数个博古架,上面摆着不少杂七杂八的东西,还有很多竹简。
博古架前方有一块地毯那么大的凉席,正中央是一方矮腿书案。
南疆王径自进了里间,坐在窗边的摇椅上,“跪下。”
没等沈观南反应过来,他就感觉膝盖一痛,身体再次不听使唤,竟直直地跪在了地上。
南疆王眉宇略微放松了几分,扬起眼尾满意地笑了笑。他伸出手来,捏着沈观南的下巴,左右端详一番,轻叹道:“这么漂亮的一张脸,死了实在可惜。”
闻言,沈观南心尖一颤。
“最近总有不知死活的蜀人想闯蛊林,如今,连你都亲自来了。”
他弯着手指,像浪荡子调戏良家妇女那样用指背轻抚沈观南的脸颊,眼里透着玩味,“我猜,你们是想进地宫吧。”
沈观南没听懂。
但他感觉心脏重重地跳了一拍,心里蓦然涌出一股被人看穿的心虚和后怕。
“你一来就迷路了,根本找不到地宫入口,只能在蛊林里乱转,我说的对么?”
沈观南没敢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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声。
“你想打开地宫取走里面的宝藏,那身上一定带着钥匙。”
沈观南的心咚地一声摔在了地上。
他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反正他感觉自己莫名心虚地把手缩回了袖子里。
南疆王一直盯着他,神情有很微妙的变化。他伸直胳膊,猝不及防地撸下沈观南戴在大拇指上的玉扳指,笑道:“原来钥匙竟是少主印信呢。”
沈观南感觉自己闭了闭眼,心里忽然有种两眼一摸黑不如去死的绝望。
“这里是九黎,你们老祖宗留下的宝藏自然也归属九黎,灭了你那些不该有的心思。”
沈观南感觉自己非常不甘心地点了点头。
一只蓝紫色的蝴蝶从窗口飞了进来。南疆王抬起手,它就扑闪着翅膀落在指尖。
南疆王闭上眼,片刻后睁开,侧过头来看沈观南,“真是不走运,都要快出蛊林了,还能撞上三妹。”
三妹?
难道是迷晕自己的那个女人?
沈观南有点意外,心道,没想到南疆王真的有意放他走,不是故意把他引到那个女人身边的。
南疆王躺在摇椅上,晃着摇椅把玩那枚刻着金乌扶桑图腾的玉扳指。他没再开口,也没有让沈观南起身的意思,沈观南只能跪在地上听候发落。
半晌过后,有个苗民来送了趟衣服。南疆王这才让沈观南起身,去外间把衣服换上,还给他一条坠着银铃铛的蝴蝶纹脚链。
他让沈观南披散下头发,按照苗寨的风俗,只把鬓发束起,用银饰别在脑后,还给沈观南戴了个很漂亮的头链。
亲手把沈观南打扮成苗人模样,他似笑非笑地欣赏了片刻,就独自上了三楼。
最初那几天,南疆王没出门,也不许沈观南出门。
他嘴上说缺个暖床的,其实心中颇为防备,并不与沈观南睡在一处。
沈观南独自睡在外间的竹榻上,南疆王睡在里间。毒蛇蛊虫把他伺候得很好,他也不需要沈观南近身伺候。
所以沈观南每天都很清闲。
他无事可做,就光脚在楼里闲逛。脚链上的银铃铛随着步伐一步一响,那些蛊虫蛇蝎,还有芦苇荡里的鳄鱼都会自动避让。
没几天,沈观南那股瞧什么都新鲜的劲儿过去了,就百无聊赖地在廊道里发呆,一坐就是一下午。
这楼里处处都是巫蛊秘辛,敌国细作应该很感兴趣,至少会忍不住偷看。
但沈观南很咸鱼。
身体和情感多次不受控制,让他意识到这不是自己的身体。他只是意识寄存在这具身体里,像被迫卷入幻境看南疆王怎么和公子珩相爱的旁观者。
每天两眼一睁,发现幻境还没有结束,他就有种淡淡的死感,身上都快长尸斑了。
南疆王倒是挺忙,时不时就会有苗民找过来议事,不然就是在一楼炼蛊。不忙的时候,他会安安静静地坐在沈观南旁边,端着牛角杯盯着沈观南看。
那目光以审视居多,与其说是看沈观南,不如说是想看透沈观南。
就像沈观南猜不透南疆王,南疆王也看不透沈观南。
他故意搞过许多小动作,试探沈观南会不会偷看密函,会不会偷听议事,会不会偷学蛊术。
他还特意把蛊林的地图放在里间的桌案上,试探沈观南是不是还在惦记地宫。
沈观南不是细作。
这些试探他全部无视了。
没多久,那道目光里的审视愈来愈淡,渐渐露出蛰伏在深处,也许连南疆王自己都没意识到的情愫。
这一天,沈观南往浴桶里倒满水,正想退到外间,就被南疆王堵住了去路。
“跑什么。”
南疆王欠身逼近,脸猝然怼到沈观南面前。他眼眸黢黑,望过来的目光与之前大有不同,带着不可言喻的温度。
“衣服脱了,过来一起洗。”
16.羁绊深入
这句话像一道惊雷,劈得沈观南两脑空空,思绪都停住了,只剩一片广袤的白。
他心里是抗拒的,还有些羞耻,但身体却跟中邪了似的,竟然开始宽衣解带。
这行为似乎取悦了南疆王,他眉宇柔和下来,眼里噙着浅淡的笑。
“乖。”
南疆王转身走到屏风后脱衣服,把脱下来的苗衫亵裤都挂在屏风上,然后,屋里传来了轻微的水声。
这声音听得沈观南神经紧绷,心脏鼓噪得几乎要跳出来。在吊脚楼待了这么久,他一直有种作壁上观的超然,像个旁观着,无论南疆王做什么都不怎么在意,还是头一次有如此强烈的反抗欲。
他拼尽全力抢夺身体掌控权,想停止脱衣服,想远离起居室。
但这具身体里仿佛存在着另一个人的意识。他臣服欲太强,沈观南根本争不过,只能绝望地看着自己绕过屏风,抬腿迈进浴桶。
浴桶是长椭圆形的,南疆王阖闭双眼坐浴在正中央,搞得沈观南有点无处下脚,只能抱着膝盖蜷缩在边缘。
他这幅模样有些可怜,以至于南疆王睁开眼的那一瞬神色忽而顿了顿。
“怕什么。”他抓着沈观南的胳膊,把人拖近几分,“我还能吃了你不成?”
沈观南心跳重似打雷,每一下都重重摔在地上。
他感觉南疆王是面朝自己岔开腿坐着,自己刚好坐在他两腿之间。所以南疆王的小腿肚正好贴着沈观南的侧腰,而沈观南的胳膊肘恰好搭触在南疆王另一条曲起腿的膝盖上。
两个人面对面在坐在一处,距离很近,几乎要抱到一起。
浴桶里的水清澈透明,他不需要特意去看,余光就能将南疆王各个部位,无论是私密的,还是不私密的,都尽收眼底。
注意到南疆王的反应,沈观南立刻挪开了视线,有点耳热的侧过头去看浴桶边缘的金属封边。南疆王倒是挺坦荡,一点也不羞赧,反而用直白露骨的视线盯视着沈观南,一眨不眨地看了半晌。
他脸上依旧遮着面帘,手上戴着从沈观南身上抢来的玉扳指,搭在浴桶边缘的手臂线条流畅有力,青筋从手背蔓延至小臂,胸肌轮廓紧实饱满,肩膀宽阔平直,隐约还能看见沉在水下的腹肌和人鱼线,是那种很有力量且充满男性荷尔蒙的精瘦型身材。
对于这样一个疑心重的人,像今晚这种一.丝.不.挂的机会并不多。如果沈观南真是那个与他有宿仇的公子珩,八成会趁机刺杀。
但他转念一想,南疆王突然要共浴,没准就是在试探他会不会动手。
沈观南顿时有点心累。他没话找话地问:“你这个面帘……是睡觉也不能摘么?”
南疆王嗯了一声,“成亲之后才能摘。”
没想到真让方清珏说中了。沈观南下意识道:“谁摘谁娶?”
闻言,南疆王怔愣一瞬,随即就眯缝起双眼,很愉悦地笑了笑,“你想娶我?”
沈观南立刻否认:“没有没有,你别误会。”
这个回答令南疆王很意外。他的眉头微不可察地皱了一下,声音冷了下去:“怎么,我很吓人吗?”
沈观南感觉实话实说会死得很惨,便很轻地摇了摇头:“不是,是我不配。”
南疆王沉默一瞬,再开口时语气软和许多:“未成婚之前,在父兄母族面前都不能摘。”
“哦。”他似是刚想起,又补充一句:“但房里人可以随便摘。”
南疆王把“房里人”这三个字咬得很重,像在期待着什么。但沈观南听罢,只兴致缺缺地捧场道:“……原来是这样啊。”
南疆王胳膊肘撑着浴桶,歪支着头看沈观南,眼睫微微垂着,神情散漫且温柔。但他等了半晌,沈观南都没有再开口的意思,也没有任何动作,不由得动了动眉心,“你不想看?”
沈观南打了个哈欠,眼睛蒙上一层清亮的水雾。他摆了摆手,很是困倦地说:“我就是个俘虏,我不配。”
南疆王倏然冷下脸来。
夜深人静,吊脚楼安静的能听见毒蛇在墙外爬行的声音。南疆王的脸色阴沉得仿佛随时能下雨,他突然松开沈观南,冷声道:“出去。”
沈观南搞不清楚状况,一脸茫然地看着他。
“还不走,不怕我就在这——”
“哗啦”一声水声打断了南疆王咬牙切齿的声音,沈观南忙不迭地跑了。
他扯下挂在屏风上的衣服,边穿边往外间跑。里间的人好久都没再动,久得沈观南躺在竹榻上睡了过去,再睁开眼,南疆王就不见了。
他消失了好几天。
这几天,每天都有不同的苗民来给沈观南送饭。他们看过来的目光充满了好奇和打量,像是想知道沈观南为什么还没死,究竟怎么活下来的。
还说南疆王在为族民祈福,暂时不能离开蛊林,但沈观南想见他可以随时进去找他。
沈观南知道房梁上藏着不知道多少只紫蝶,他的一举一动都在南疆王的监视之中,所以规规矩矩地等,什么东西都没翻,也什么秘笺都没看,更没有去找南疆王的意思。
吊脚楼突然变得很冷清,空空荡荡,沈观南总是莫名想起南疆王。夜里翻来覆去睡不着,就光着脚在楼里闲逛。
他发现,
他好像不怕南疆王了。
反而有点习惯这个人的存在。
*
南疆王再回来时,脸色明显很臭。
他开始带沈观南出门,允许沈观南在这座山附近活动。后来可能是见沈观南足够安分,不论走到哪儿都会带着他。
沈观南渐渐熟悉了九黎族,发现只有南疆王管辖的苗民对他的敌意没那么明显,其他几个部落的人都恨不得食他骨啖他肉。
这让他有一种危机感,总觉得老酋长早晚会要他的命。
那天迷晕他的,也就是南疆王口中的三妹,是部落的大祭司,掌祭祀刑罚。九黎部落由九个部落组成,每个部落都由酋长的子女分别掌管。因为部落的规模很大,占地面积广,所以他们都住得很远,平时见不到,只有每月定期到酋长那里汇报时才会碰面。
沈观南跟着去了两次,酋长看过来的目光都很古怪,而且越来越古怪,像是惊讶他怎么还没死。
南疆王其他几个兄妹看过来的眼神也差不多。
九黎族的人从小炼蛊,有的蛊有很明显的驻颜效果,所以不论男女老少,颜值都不低。但酋长的九个儿女俊俏得非常突出,其中有个一看就很风流的,一看见沈观南就找各种机会过来搭话。
他手背有黑蜘蛛刺青,好似还会动,看得沈观南生理不适,所以总躲着他。
南疆王是少酋长,每次都会被留下单独谈话。沈观南等在外面,几乎无处可躲,每次都被其他几兄妹逮个正着。
他们以为沈观南听不懂苗语,说的话很不好听。大祭司总是训斥他们,然后再欲言又止地问沈观南“过的怎么样”。
她说她负责看守蛊林,逮捕擅入者是职责。
她说她没想要沈观南的命,毕竟他是公子珩。
她说她也没想到南蜀会放弃营救,拒绝和谈。
沈观南知晓故事的走向,所以并没有很惊讶。但是听完大祭司的话,心里乍然涌起很浓重的悲伤。
偏偏在这个时候,那个风流浪子还要笑嘻嘻地往面前凑,举止也很放肆:“你总躲着我干嘛?”
沈观南没好气地问:“有事?”
“你长得细皮嫩肉的,被他做成人皮蛊实在可惜,要不要来我这?”
沈观南正要开口,就听身后传来一道阴恻恻的声音:“你们在干什么。”
“我还有事。”那人立马收起放荡的神情,笑着说:“先行一步。”
南疆王盯着他步履匆匆的背影,满脸森寒地问沈观南:“他刚刚都和你说了什么?”
沈观南:“没什么。”
南疆王不信。他偏头凝视着沈观南,双眸渐渐眯成一条缝,阴阳怪气道:“真没看出来,你还挺会勾.引人。勾完三妹就勾五哥,下一个打算勾.引谁?”
这话不好听。
沈观南眉眼一冷,微蹙着眉,沉默而不悦地侧睨着南疆王。
南疆王不知想到了什么,低头凑得更近,“你大老远跑过来装迷路,不会是想玩美人计吧?”
“美人计?”沈观南冷笑出声,“对谁?你吗?”
他直言不讳:“少酋长,我从头到尾有勾.引过你吗?”
南疆王鲜有地吃了瘪。他下半张脸遮着面帘,表情变化的幅度不大,神情并不明显,沈观南向来都只能从那双炯炯有神的狐狸眼做判断。
但此刻,南疆王的眉眼平淡至极,毫无波澜起伏。沈观南却觉得周围的空气都变紧张了,沉甸甸的压在心头,莫名压抑。
这股静谧似乎感染到了风,风一息,连蝉鸣都停止了。阳光透过枝叶间的缝隙洒下来,落得一地斑驳,也将南疆王的脸衬得半明半昧。
他低低地笑了一声,再开口时嗓音莫名阴沉:“我是不是对你太好了,让你都忘记了自己的身份。”
沈观南脑袋“嗡”地一声,后颈瞬间冒出了汗。他想找补几句,但南疆王没给这个机会。他在众目睽睽之下把沈观南扛在肩头,乘着白蛇回了吊脚楼,把沈观南扔在里间的床榻上。
沈观南的心顿时提了起来,一脸惊恐地看着他:“你,你要干什么?”
“干什么?”南疆王伫立在床榻边,目光居高临下地落过来,边说边慢条斯理地解开了银腰带,“当初不是你亲口答应的?”
他曲起膝盖,丁页进沈观南月退间,俯身摞上去,用虎口卡住沈观南的脖子,“还是说,你在和我玩欲擒故纵?”
沈观南倒吸一口凉气,赶忙辩解:“我没有这个意思……”
南疆王听罢好似更生气了。他低头咬住沈观南的唇,用牙齿叼着慢慢地磨,片刻后才松开,咬牙道:“你说的对,你从没勾.引过我。”
话毕,他猛地收拢手指,掐着沈观南的脖子,忿忿地问:“为什么不勾.引我。”
“你是我房里人,你要勾.引也应该勾.引我,你讨好谄媚的对象都应该是我!”
他这幅模样实在太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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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怕,沈观南的头皮都一圈接一圈地发起了麻。他试图安抚南疆王:“我没勾.引任何人。”
“是么?”南疆王用大拇指抬起沈观南的脸,强迫他与自己对视。他逼视着沈观南的眼睛,试图辨别真假,“可老三老五都想要你,你去么。”
这种情形,但凡沈观南敢点头都会死得很惨。他立刻回答:“不想去。”
“很好。”
南疆王满意地笑了笑,低头封住了沈观南的唇。
梦里被强吻的次数太多了,沈观南早已习惯了南疆王的气息,也习惯了南疆王的掠夺。
但这个南疆王接吻的经验没有梦里那个有全包眼线的好,略显青涩。他吻得很凶,又很急,像是饿久的人终于吃到了热豆腐,急得烫嘴都不松口。
唇舌纠缠间,他磕到了沈观南的牙,沈观南吃痛地“唔——”了一声。
南疆王这才停下来,喘着粗气问:“弄疼你了?”
沈观南摇摇头,摇完立刻重重地点了点头。
这幅又乖又怂的模样成功取悦了南疆王。他低下头,温柔地吮吸着沈观南的唇瓣,用莫名蛊惑的低哑嗓音说:“疼就咬我,我允许你咬回来。”
沈观南正想开口,就再次被堵住了唇。
【点开看段评】
南疆王握着他,叼着他的耳垂厮磨,“第一次在蛊林里看见你,我就想这么做。”
“可惜你是蜀人,还是那老不死的继承人。”
怪不得南疆王那么好心,愿意放他离开。
原来是一见钟情了。
南疆王用宽阔的手掌把他们合在一处,放肆恶劣地磨,“我放你走了,但你没走。阿珩,你说这是不是天意?”
“上天注定,你这辈子只能是我的人。”
沈观南的喘息彻底乱了,心跳完全乱了节拍。他不说话,南疆王就掐着他的脖颈,逼他说话:“说,你是谁的人。”
沈观南不吭声。
但他的嘴巴求生欲极强,不受控制地回答:“……你的。”
“说喜欢我。”
“……喜欢你。”
“说你永远都不会离开我。”
“不……离开。”
“乖。”
南疆王似乎很兴奋,睫毛颤得厉害。他继续急.色地亲吻,恶劣地贴磨。他故意舔咬沈观南的喉结,强迫沈观南主动伸出舌头,亲得沈观南眯起眼睛,双目迷离,身体不由自主地颤栗,还不肯放过沈观南被掌控的车欠肉。
“舒服吗?”
沈观南脑内一片空白,耳边全是粗重的喘息,完全说不出话。
“喘成这样……”南疆王把沈观南翻过身去,意味不明地调笑,“天可还没黑呢。”
【点开看段评】
他再也没办法冷眼旁观。
虽然他总感觉自己只是意识寄存在这具身体里,不一定什么时候就会抽离出去回到现实。
他觉得真正与南疆王朝夕相处的那个人并不是他,毕竟他的身体总是不受控制,也会有并不属于自己的心里感受。
但这一晚清晰逼真的感观让他清醒过来,也许他就是真实存在于这个时代,与南疆王磕磕绊绊地纠缠了一生。
这个念头让他莫名害怕。
南疆王的情感表达很直接,擦洗时都在欣赏他身上随处可见的痕迹,仿佛很满意。他亲自下厨,给沈观南煮了些粥,亲手喂沈观南吃下,然后抱着沈观南睡了过去。
再醒过来,已经第二天下午。
沈观南浑身酸痛,臀沟都破皮了,火辣辣的疼。南疆王倒是神清气爽得很,趴在窗边逗弄一只黑翅鸢。见他醒过来,还歪着头笑了笑,“过来用膳。”
“过不去。”沈观南摆烂地翻了个身。
南疆王没说话,走过来坐到榻边,窸窸窣窣地不知道在干什么。
没一会儿,沈观南就感觉火辣辣的触感降了下去,那地方抹了不知什么药膏,有点凉,嗖嗖地冒着凉风。
“还挺娇气。”
沈观南翻了个白眼,心想,磨你一个多时辰你特么也得破皮。
他躺在床上修养这几天南疆王没再出门。不过,他也没让沈观南闲着,不是按着他亲,就是让他用手。沈观南帮完,他还掐着沈观南的脖颈追问“为什么这么熟练”“都给谁弄过”。
沈观南感觉他不是重欲的人,但他每天都要走这个流程,好像在刻意提醒沈观南——你只是暖床的俘虏,记住你的身份。
不知不觉,又到了例行去给酋长汇报的日子。沈观南蹲在吊脚楼附近的田埂上逗蛐蛐,再次看见了大祭司和那个浪荡的男人。
他听见他们喊他“祸”,也听见他们说“蜀王真无情”“亲儿子都不救”“竟然新立了个少主”。
沈观南感觉自己忽然就不能集中精力,眼前的画面忽明忽暗,指尖颤抖得厉害。
他心里突然萌生出一种很清晰,很强烈,很紧迫,必须立刻马上,不惜付出任何代价都要去做,却并不属于沈观南的念头。
——他必须回南蜀。
今晚就得走。
17.宿敌
沈观南再次失去了身体主导权。
日暮将近,在田野间劳作的苗民纷纷回了家,附近几乎没什么人。残阳掉在吊脚楼顶,轻轻的,并未碰响什么,却把青灰色的木楼染成凄美的暗红色。
沈观南的脚步也轻轻的,像猫一样,没发出任何声音。他弓着腰,鬼鬼祟祟地接近吊脚楼,蹲在支摘窗下偷听。
“那个南蜀弃子,你到底打算怎么处置?”是酋长的声音。
话音落地半晌都没人回答。
厅堂里安静至极,仿佛并没有人。片刻后,老酋长压着火气,非常不悦地警告:“你别忘了自己的身份!”
“二哥若是狠不下心,不如让我来动手。”这贱兮兮的声音一听就是祸。
南疆王立马阴恻恻道:“你——敢——”
沈观南蓦然发现,南疆王和别人说话时音调要冷上许多,没有什么温度,威压感几乎都要溢出来。
可自蛊林初见,他对自己顶多算是阴晴不定,从未用如此冰冷无情的语气说过话。
“啪——!”
不知什么东西摔在了地上。老酋长勃然大怒:“你还知不知道你是谁!知不知道他是谁!你是不是忘了到底是谁一再挑起战乱,把我们逼近这片深山老林!”
“那是他先辈做的事,又不是他做的!”南疆王据理力争,“是我们灭了他的国,抢了他的地盘,夺了他的财宝。他们不断骚扰边境,不就是想重归故土,这在他们的立场也是他们的正义!”
“你还知道他们想回来!”
屋里传来几声重击地板的“哐哐”声,应该是老酋长用双蛇缠杖杵了几下地。他恨铁不成钢道:“就算他没上过战场,但你怎么能确定他突然自投罗网,不是他们复仇计划里的一环?!”
南疆王倏然沉默了。
其他几位族长默默旁观南疆王和老酋长对立僵持,从头到尾没插言,仿佛根本不存在。
风携着清寂的光把静默拉得很长,得有好一段时间,沈观南都没再听见任何声音。
“你可以爱任何人,甚至可以爱蜀民。”老酋长叹了口气,意味深长地警告:“但不能爱他。”
南疆王一声也没吭,更没有应答。
周遭的空气仿佛凝固了,氧气在悄无声息的流逝,沈观南感觉胸口有点闷,呼吸都变得困难起来。
他感觉这具身体在用力挣扎——他紧紧攥着拳头,用力咬着牙,拼尽全力去抵抗骤然涌上心头,直击心脏最深处的那一股复杂酸涩的情绪。
但失败了。
南疆王为南蜀辩解的那一刻,他的心被汹涌且缓慢地填满了。
沈观南在心里叹了口气。他有点理解公子珩为什么愿意放弃国仇家恨和南疆王归隐。
鼻头微微泛酸,眼里也有浓重的湿意。他感觉自己用力眨了眨眼,悄悄退回田埂上。
几只倦鸟飞向远山,天色美得像打翻的西柚汁。沈观南用狗尾巴草编了只兔子,听见身后传来熟悉的脚步声。
“我带你去一个地方。”南疆王停在身旁,淡淡开口。
沈观南嗯了一声。
他们乘着白蛇回了那座山,但没回吊脚楼,而是来到山顶。这座山非常高,山顶是陡峭断崖,下面就是万丈深渊。
暮色在燃烧,远处的地平线渲染着大片橘红色晚霞,把南疆王白皙的脸都给染红了。他端坐在崖边,神色懒散地眺望着远方,低声说:“站得高才能看得远,想怎么看就怎么看。”
沈观南感觉他心情不太好。
他没开口,南疆王也没再说话。两个人在落日余晖中相对沉默了半晌,南疆王低低地叹了口气,小声咕哝:“你只是个俘虏该有多好。”
沈观南听见自己说:“其实现在这样就很好。”
南疆王听罢,神色不明地看了过来。
“我不能爱你。”沈观南听见自己用近乎绝情的语气警告:“你最好也别爱上我。”
话音落地,南疆王忽然笑出了声。他微偏着头,用难以置信的目光,灼灼地盯视着沈观南。
这笑声一开始很低,后来越来越大,逐渐回荡在山谷里,听起来竟有几分苍凉。
“可我就是爱了!”他坦坦荡荡地承认,“爱一个人有错吗?我想和你在一处有错吗?”
晚风把两个人的头发都吹乱了,南疆王身上的银饰叮叮当当地响了起来。沈观南闭了闭眼,尽量用看似平静的语气说:“可你是九黎少酋,我是南蜀少主,注定不能在一起。”
他们之间隔着国仇家恨,隔着几辈人堆积出的尸山血海,就凭这点爱根本化解不了。
所以老酋长说你爱谁都可以,唯独不可以爱他。因为那样对不起战死沙场的子民,更对不起烈烈忠骨的先祖。
太阳彻底淹没在地平线,天光瞬间就暗了下去,周遭忽然陷入阴冷的沉寂。
连阵风都没有。
南疆王一错不错地凝视着沈观南,眸光明灭变幻着,眼底却没什么显露的情绪。
“原来你是这么想的。”
他的声音平淡极致。
下一秒,沈观南忽而被提了起来。他被扛回吊脚楼,压在晃得几乎快散架的木床上。
这场情事有很明显的惩罚意味,南疆王贯穿时用银腰带抽打了好几下沈观南的臀。
沈观南瞬间绷紧了身体,令南疆王寸尺难行。可他心里却升出一种连自己都无法理解的,微妙的兴奋。
“放松。”南疆王啄吻着沈观南的唇,在他唇齿间呢喃,“别咬这么紧。”
沈观南有意往出吐,南疆王却偏要往里闯。他们两个寸步不让的交锋,有那么一瞬,沈观南都分不清和南疆王肢体纠缠的人到底是公子珩还是他自己。
似是察觉出他的不情愿,南疆王从怀中取出一对三鱼共头的环形玉佩,举到沈观南面前,压低嗓音道:“阿珩,其实你是冲它来的吧?”
沈观南听不懂。但他感到心里“轰”地一声,一种难以言喻的感觉侵袭全身,那种被看穿的心虚再次笼罩了他。
“这个才是地宫钥匙,对不对?”
南疆王黝黑的眼浸满春水,眉眼间全是影影绰绰的温柔,缱绻无比:“我知道那个扳指不是地宫钥匙,那是南蜀少主的印信。没有它,你回不去。”
他把玉佩放到沈观南胸膛,然后用手掌压着玉佩,让它在沈观南滑腻的皮肤上来回游走。
玉佩触感冷硬,冰凉,南疆王又很热。他一寸寸地进,一寸寸地摸,同时用湿热的软舌舔吻沈观南的喉结。在冰火两重天的撞击中,沈观南抑制不住地颤栗,思绪也慢慢僵固了。
“它归酋长所有,你想要,必须得接近酋长。所以你一开始的目标就是父酋。”
南疆王突然发起了狠,丁页得沈观南仰起了头,手指用力抓紧了床单。他听见一道溢满醋意,凉飕飕的声音:“你长得确实很勾人,如果不是身份暴露得太早,父酋也许真会把你收进房里。”
“可惜,他知道你是公子珩。”
“他连看都没看就要把你喂蛊虫。”
“你这才转而投靠我,也只能投靠我。”
“阿珩,我说得对么?”
沈观南感觉自己忽然从意乱情迷中惊醒过来,震惊得说不出话。
“怎么不说话。”南疆王掐着沈观南的脖颈,每一下都装得很用力,“你不是想要它吗?我特意向父酋要来了。”
身体莫名发起了抖,南疆王直言拆穿让这场情事变了意味。
“求我啊。”他把玉佩放到了令人完全想不到的地方,“你明知你开口,我什么都会答应。”
“为什么不求我?”
“你应该求我。”
“讨好我。”
“取悦我。”
“你什么……都……知道……”一句话被撞得支零破碎,沈观南听见南疆王的轻笑声:“没错,我什么都知道,从一开始就知道。”
可他还是控制不住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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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还是想要跨越血海深仇求一份无人祝福的天长地久。
这飞蛾扑火的爱令沈观南大为震撼,连带着对南疆王都改了观。
南疆王吻着他,用能蛊惑人心的声音一遍遍唤“阿珩”,“求我”。他们像缠绕的藤蔓,交尾的细蛇,在红纱帐里抵死缠绵,折腾了整整一夜。
南疆王太过聪明。
他似乎猜到了什么,不再给沈观南穿衣服,就让他那么赤.条条地躺在榻里。
他也没再出吊脚楼。
他身上忽然多了些人夫感,每天都亲手伺候沈观南。
南疆王好似很喜欢羊奶,会让苗民定期送新鲜的过来,然后不是用羊奶枸杞炖粥,就是做枸杞羊奶糕,甚至还用羊奶蒸鸡蛋羹。
他做完会亲手喂沈观南吃饭,哪怕沈观南要自己来,他也不同意。
他还会抱着沈观南镌刻竹简,阅读秘笺,或是隔着屏风接见下属。
【点开看段评】
不论做什么,南疆王都要求沈观南不能离开三步之外。沈观南必须全天候在他的眼皮子底下活动。
他们似乎都很清楚,他们的相处时间已经进入倒计时,爱一天少一天,做一次少一次。
公子珩铁了心要走,南疆王根本留不住。而一直冷眼旁观的沈观南觉得,公子珩离开时,大概就是他的意识从这具身体里脱离出来的时候。
这糜.乱的一个月终于到头,又到了该去酋长家的日子。沈观南的衣服是南疆王亲手,一件一件给他穿上的。
他依旧蹲在田埂上薅狗尾巴草,身后的青麦上停息着一只蓝紫色的蝴蝶。那条瘆人的白蛇隐匿在灌木丛里,替南疆王一刻不歇地监视。
没多久,几位族长陆续走出来。沈观南发现大祭司脸上多了个银链流苏面帘。
那个面帘没有任何图腾,看起来没有南疆王的尊贵,却让其他几名族长颇为忌惮。
沈观南隐隐猜到了面帘的作用。
这应该是类似于王冕的东西,能彰显身份,所以整个部落只有南疆王和酋长面帘遮面,因为他们是这里的王。
如今老酋长赏赐大祭司一个遮不住脸的流苏面帘,分明是在敲打南疆王,让他尽快处决公子珩。
他们出来时意味深长地看了眼沈观南,那目光冰冷得不带一丝温度,像在看一个尸体。大祭司伫立在门口,望过来的神情非常复杂。她等其他人都离开,才迈步走近。
“公子珩。”她的声音依旧那么清冷,悦耳动听:“你知道明天是什么日子吗?”
沈观南点头:“听说明天有全民祭祀。”
“这场祭祀就是为了安抚死在战场上的亡灵而办的,几大部落的子民都要杀你祭天,父酋已经同意了。”说到这,大祭司摇了摇头,“他保不住你的,你今晚必须逃走。”
两国交战这么多年,互相恨之入骨,沈观南对这个结果一点也不意外。
大祭司递过来一颗黑漆漆的蛊丸,“你把这个放到酒里,喂他喝下,他至少会昏睡三个时辰。”
沈观南不明所以地看着她:“为什么帮我?”
“是我把你绑回来的。”她语气诚恳,“我想用你的命威胁蜀王,让他不要再骚扰边境。我们真的不想再打仗了。”
沈观南听见自己问:“我现在知道怎么通行蛊林,这是你们最后一道防线。你放我走,不怕我一回去就派兵来打你们?”
“你不会。”
大祭司背倚着重重远山,云烟浩渺中,成群飞鸟缓慢地掠过蓝天,沈观南这才发现她望过来的眼神很熟悉。
和南疆王看公子珩的目光很像。
和黎彧看自己的目光也很像。
“你看他的眼神我很熟悉。”
大祭司眉眼低垂,说了一句再简单不过的话,却让沈观南很明显地感觉到,这具身体忽然生出一种无处遁形的恐慌,心跳随着旷野的风一起乱掉了。
“你爱上他了,你不会和他兵戎相见的。”
18.夜奔
南疆王低垂着头从吊脚楼里走出来,脸色近乎灰败。但他一看见沈观南,眸光瞬间就定住了,像是下定了某种,常人难以下定的决心。
沈观南感觉自己藏起了蛊丸,略显心虚地朝人笑了笑。这还是他第一次对南疆王笑,南疆王霎时停在田埂边,微微有些晃神。
斜坡上野花丛生,两侧田野里的麦草在风中像波浪一样起伏。他们隔着十几米的距离站在田埂的两端,心照不宣地沉静对视。
南疆王动了动唇,似是想问什么,但沈观南在这一秒移开了视线,所以他没有问出口。
回到吊脚楼,沈观南听见自己问:“有龟甲吗?我想卜一卦。”
南蜀人精通卜算,南疆王闻言并没有很惊讶。他应了一声,径自上三楼去找。
沼池里冰着不少陶罐封装的刺梨酒,南疆王平时很喜欢喝。沈观南提上来一坛,搬了个矮桌坐在廊道里,给南疆王也斟了一杯。
南疆王回来的时候,看着递到面前的牛角杯,迟疑片刻才接过去。他攥着酒杯的指尖很白,喝之前还深深地看了沈观南一眼。
“你要算什么?”
沈观南没回答。他听见自己气定神闲地反问:“你想算什么?”
南疆王将牛角杯里的酒一饮而尽:“我以为你知道。”
廊下沉寂了几分钟,才再次响起人声:“离坎相悖,水火难容,无解。”
南疆王略通卜算,知道这卦象通常预示着一种结局:强求必有一死。
他突然沉默了,沈观南倚着凭几喝酒,也没再开口。两个人相对无言地喝了好几坛酒,回房时都有些微醺。
夜色寥寥,月光清淡如水,红纱帐里倒映出跪立在榻上紧贴着纠缠的两个人。其中一个动作蓦然停下来,低哑着嗓音难掩激动地说:“……这还是你第一次吻我。”
嘎吱嘎吱的摇晃声变得更剧烈,这个声音低哄般引诱:“摘下来吧。”
“你不想看看我吗?”
压抑的喘息代替了回答。南疆王盯着沈观南洁白无瑕的背,眼神一点点冷了下去。他低头在沈观南胳膊上用力咬了一口,咬得特别狠,特别深,咬得满口鲜血。
这疤怕是一辈子都去不掉。
沈观南感觉他疯了。
这一晚,仿佛是南疆王生命中的最后一夜。他纠缠着索取,像要燃烬所有的爱,所有的恨,和夹在两人之间的所有无能为力。
拂晓将至,回荡在房间里的呼吸绵长均匀,沈观南悄悄坐起身,动作很轻的,一点点取下南疆王手上的玉扳指。
那个三鱼共头的环形玉佩就挂在南疆王的银腰带上,随意地扔在榻边。他蹑手蹑脚地解下封绳,临走前还拿走了博古架上的蛊林地图。
脚步声刚下到一楼,里间床榻上的人就睁开了眼。
*
天还未亮,世界在昏暗中呈现出一片模糊的影。大祭司提着一个萤火瓶,不知道在蛊林等了多久。
“这林子里全是他们的蛊虫,尤其是父酋的蛊虫,很厉害的。我的药草只能让它们沉睡一两个时辰,所以你必须快点走,赶在天亮前出去,不然很容易被他们追上。”
她把抱在怀里的行囊递过来,“干粮细软都在里面,应该够你回南蜀。”
这包裹还是温热的,沈观南不知该说什么,只好道:“谢谢。”
“不必谢我,我也有私心。”她倒是很坦诚,“你快走吧,一会儿父酋该醒了。”
沈观南手里有地图,可还是在难辨方向的,黑黢黢的蛊林里迷了路。眼看四周隐约有了亮的趋势,灌木丛中的东西逐渐苏醒,渐渐有一声接一声的虫鸣,他的心越悬越高。
握着羊皮卷地图的手都浸满了汗。
有风吹过来,一只指甲盖大小的蓝紫色蝴蝶扑闪着翅膀出现在眼前。沈观南很是诧异地愣了愣。
他在原地呆立了几秒才跟上蝴蝶,一路都用双手紧紧攥着羊皮卷,唇瓣不住地抽搐。天蒙蒙亮时,紫蝶领着他走出了蛊林。
但蛊林外还是一望无际的密林远山,根本望不到边。
窸窸窣窣的声音从四面八方传过来,草地里突然窜出来许多黑蜘蛛,让沈观南想起祸手背上的刺青。
密密麻麻的黑蜘蛛潮水般朝沈观南漫过来。这场面太过瘆人,沈观南脸都白了,大脑在这一刻停止了运转,根本想不到对策。
黑潮漫到脚边,眼看要把沈观南吞噬,密林里骤然飞出许许多多的蓝紫色蝴蝶。
它们像一道天然屏障,以身做墙挡在沈观南面前。
蛛群对它们很忌惮,没敢再靠近。
蝴蝶簇拥着沈观南继续往密林深处走。可没走出多远,四周又冒出来许多冒着黑雾的虫子。这些虫子不怕蝴蝶,直直逼咬过来,蝶群飞蛾扑火般冲进黑雾,静谧的山林瞬间被黑紫两色淹没。
这应该是……
老酋长的蛊虫。
发现的这么快,连他都出手了。
不知道南疆王现在的处境怎么样,私自放走敌国俘虏,肯定会受到严惩。
“呜——”
一只黑翅鸢在上空盘旋。
沈观南跟着它继续走,忽然意识到,每次毒物冒出来的时候,他脚上的银铃铛都会适时响几声,像在示警。
不知道为什么,他感觉自己无法再集中精力,甚至不能理智思考,满脑子都是南疆王受刑的画面。
有前仆后继的蝴蝶断后,没再有任何毒物追过来。沈观南跟着黑翅鸢翻过一座又一座高山,发现大山之外还是大山。
他有点绝望。
任凭谁来,
都走不出这荒芜的八百里山川。
太阳挪至云层后,森林立刻阴沉下来,没多久就天黑了。这夜一点星光都没有,原本应该满盈的圆月也不知所踪,沈观南看不见领路的黑翅鸢,只能凭感觉摸黑往出走。
人一到夜晚就容易多愁善感。他竟回忆起许许多多过去未曾注意的,也许是蓄意忽视的讨好,温柔和充满爱意的对待。
那双饱含情意的眼再次浮现在眼前,胸口忽然涌上一股陌生的酸胀感,心脏也传来不可名状的刺痛。
蛙鸣戛然而止,密林里倏然窣窣作响,沈观南没由来有些心悸,莫名寒意攀上脊背,心里有种被窥视的恐慌。他立马慌不择路地往前跑,连头都没敢回。
两旁的灌木丛晃了晃,似乎有东西在逼近。他点亮火折,才发现山路完全被黑黝黝的蚁虫覆盖。它们从四面八方围聚而来,拦在沈观南前面,隔了几米的距离僵持着不敢靠近。
密林里亮起星星点点的火光,一点点漫过来,越来越近。身后传来熟悉的脚步声,沈观南心跳倏然漏了一拍,猛然回过头,见南疆王双手负在身后,踩着月光,从他来时的方向一步步走近。
他身后跟着一大批苗民,阵仗浩大,分明是来抓沈观南回去的。
沈观南瞬间感到了绝望。
拦路的蚁虫似乎很怕南疆王,在他出现的一瞬间就消失了。南疆王虎视眈眈地盯着沈观南,一步步把他逼退到古树下。
“你有心吗?我对你还不够好吗?”
南疆王脸色很白,几乎没有血色,唇色也很淡,像是失血过多。他俯首凑近的时候沈观南闻到了淡淡的血腥味。
“我说了我能解决,不会让你出事,我护得住,你怎么就是不听?”
他逼近沈观南的脸,声音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为了跑竟然能那么主动,你吻我的时候在想什么,是庆幸终于能离开我了,还是恶心的想吐?”
沈观南感觉这具身体的心好像不会跳了。他听见自己深吸一口气,用从未有过的冷沉声音回答:“那又如何,是我让你如此的?”
“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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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曾向你许诺过?我可曾蓄意引诱过?我是不是明明白白地告诉过你,我不爱你,也不能爱你?”
南疆王安静了片刻,忽而意味不明地笑了出来。他直视沈观南的眼睛,一字一句都像在拷问灵魂:“三妹给你的蛊丸,你为什么不用?”
心脏咚地一声跳得又重又急,话音落地半晌都没人回应。
南疆王一点也不意外,他认真仔细地端详着沈观南,眼睛一眨也不眨,不肯错过哪怕一点点的微表情:“你在寨子里待了这么久,想必知道我们几兄弟是怎么活下来的。”
这个沈观南闲逛时听苗民说过。
九位族长并非都是老酋长亲生的。他挑选了一大批孩子,让他们互相下蛊,最后活下来的几名成了族长。
他们之间的关系并不好,各各都把自己炼成了蛊,浑身上下都是毒。所以那颗蛊丸并没有派上用场,南疆王对他从不设防,他怕大祭司借刀杀人。
“为什么不用?”南疆王用指背抚摸沈观南的脸,声音轻得像情人间的呢喃,“你知道的,你亲手递给我,哪怕是毒酒我也会喝。你只要喂给我,我就再也不能出来抓你了。”
“这样不好吗?”
“你可以彻底摆脱我,”南疆王嗓音幽森,“我死了,应该比活着更能牵动你的心。”
不知道过去多久,沈观南才听见自己喉咙发紧地问:“你非要这样吗?”
“你是不是觉得你很爱我?”
“可我是个人啊,我不是一个玩应儿,更不是活该被你圈养在房里的脔宠!”
察觉到隐藏在这声音里点点痛楚,南疆王眉眼柔和了下来,“我想成婚,但你不愿。”
“你父兄会同意你娶仇敌之子?”
“就算你能把民怨压下来,可那些人都会蛊术。他们想杀我,根本不需要亲自动手,随便下个蛊就可以。你能一刻不落地看着我?”
闻言,南疆王沉默了。
“我们没办法在一起。”
“你有你的职责,我也有我的,你就当……做了一场梦吧。”
沈观南感觉自己低下了头,目光停留在悬挂在脚裸的蝴蝶纹脚链上。
这是南疆王送的。
他听老苗民提起过,脚链手镯的情意重过香包,一般都是婚后才送,寓意把人栓在身边一辈子。
心里有种很激烈的挣扎,来回拉扯着脆弱不堪的心弦。半晌过去,他并没有摘下这条链子。
夜愈来愈重,被火把照亮的密林蒙着模糊的光。沈观南闭了闭眼,倏然转身向前走。南疆王伫立在原地,静默地看着他,一言不发,一动不动,眸光却一直在闪烁。
快步走出一段路,他倏然跑了起来。沈观南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跑,而且越跑越快。等他终于跑出这片森林,隐约看见前面有亮着灯的村落时,身后传来了千军万马的踏地声。
心突然很重地跳了一下,他回过头,见南疆王带着数千苗民追了上来。他端坐在白蛇头顶,衣衫在晚风中猎猎而动,垂眼俯视过来的时候,眉眼瞬间变得很温柔。
“阿珩,”他朝沈观南伸出手,“带我一起走。”
“你……不做少酋了?不要亲友和族民了?”
南疆王没说话,态度已然默认。
沈观南感觉自己的嘴唇在哆嗦,胸腔也快速起伏着,声带紧得像生了锈:“你这是叛逃!你会受到诅咒的!”
“我不在乎。”
“我在利用你,我从头到尾都在利用你,我在利用你啊!”
南疆王回以波澜不惊的目光,神色坦然道:“我知道。”
心仿佛被攥紧了,沈观南忽然有种难以呼吸的感觉。他感觉自己紧紧咬住了唇,好似通感了南疆王这一夜的所有挣扎和痛苦。他听见南疆王淡淡开口——
“我一直都知道,可我还是想要跟你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