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语诡闻录》
1. 阴亲(一)
阴亲(一)
墨夜如稠,寂城似冢。
苏却剑眉微蹙,环视四方,终是撩袍踏入那唯一亮着昏黄烛光的客栈。
客栈内早已有不少的人。
有独坐角落者,有三两一桌低语者,放眼望去,尽是男子,年方弱冠。
见又有来人,众人都以余光暗窥,不曾多说、多问。
忽闻帘动,一位约莫三十五六岁的男子自账台后转出。
只见他一袭靛青粗布长衫洗得泛白,身形清癯却脊背如松,面色苍白眼窝深陷似久病之人,偏生唇角噙着一抹似有若无的笑意。
“劳诸位久候。”
男子拱手作揖,但声若寒潭:“在下乃此间客栈掌柜。蒙城主厚爱,特邀诸位赴少主喜宴。十日之内,二楼厢房任凭歇息,一应吃穿用度皆已备齐。当然,若诸位有额外需要,在下这里,也会提供一些之后可能会需要的物品。”
言至此,男子自账台取出几样物什。
“以一年阳寿,可购窥命镜一面,使用此镜可观自己的命序,更可赠予命筹避末位之祸;以两年阳寿,可求护命符一张,可替死还生……”
“等等等等……”听闻这样奇怪又诡异的言论,有人高声出言打断,“阳寿?哪有客栈会用寿数做买卖啊?”
掌柜恍若未闻,继续自顾自取出一封信函和一个木匣子:“五年阳寿,可换启示字条;十年阳寿,可获相关之物。从明晚开始,各位便会得知自己的命筹,望各位慎之重之,诸劫可破。”
语毕,竟收起物件,掀帘而去,转瞬无踪。
有一身穿绸缎的少年神色慌张,抖着声问道:“你,你们可听清了他在说什么?护命符?替死还生?我明明刚躺下安寝,怎么会出现在这个地方?你们,你们有没有人可以告诉我?”
此话一出,众人哗然。
有说在做梦的,有说撞鬼的,还有说大家都已经死了,在黄泉路上做伴的。
苏却在嘈杂声中打量着这间客栈,陈设构造与普通客栈并无不同。
桌凳门窗虽旧却干干净净,只是几个烛台上的蜡油都堆积了不少,除了刚刚的掌柜外,再没见到客栈的其他人,所以也无人更换新蜡烛。
烛光微弱又杂乱地跳动着,晃得人心烦意乱。
要不是看外面满城死寂,唯此一处有光亮才踏入这里,苏却几乎要忘了来这之前,她也是刚喝完安神药吹灭了烛火,已经睡下的人。
“目前,死肯定是没有死。”苏却看到酒柜一旁的东西,冷哼了一声,走过去拿了起来,只消一眼便说道,“不过快了。”
“你你你凭什么这样说?”又一少年问道。
“你看看这个。”苏却将手中东西递过去,“这柄拂尘是用人的腿骨和白发所制而成,正常客栈可不会有这样的东西。”
那人刚接过端详,闻言直接将拂尘往空中一抛,瘫坐在地上连连向后,嘴里吓出惊叫,在这一片死寂里分外刺耳。
人群又开始躁动起来。
“走走走,我要走了。这算什么?我哪有时间陪你们做这种……”有人开始不耐烦,挥挥袖子就要出门,可脚还没踏出门槛,看着门外一望无际的黑暗,连声音也弱了下去。
有一文质彬彬的少年朝着苏却抱拳,道:“在下周远至,见公子见识不凡,敢问如何称呼。”
“苏却。”她抱拳回礼。
“你……你你是文城县衙捕头苏却?”刚刚瘫坐在地上的少年仿佛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几乎是连滚带爬地来到苏却身边,紧紧抓住她的衣摆,道,“我我我……我爹是文城县令赵赵赵政寅,你你得护我周全。”
一灰衣少年闻言,脸上流露出讶异的神色,问道:“文城?是河阳府文城吗?我家离文城少说一千多里路,这里究竟是哪里?我们又到底为何会在一起?”
周远至安慰道:“诸位少安毋躁,事已至此,无论是梦魇也好,三魂出窍也好,或许大家原本并没有相见的缘分,但因为不知名的缘由聚在一起。掌柜最后也说了,希望我们慎重行事,诸劫可破。所以我想,既来之则安之,不论接下来我们遇到什么,总会有化解之法,天无绝人之路。”
“在下彭绍方,觉得周公子说得实在有理。大家不妨先坐下来分析分析,总比在这里又惊又惧自己吓唬自己更好,而且苏大人又是捕头,见多识广,实在没必要过于悲观。”
众人看了看周、彭二人,又看了看苏却,若有所思,然后就陆陆续续地坐下,也再没了之前的那种防备,开始互通姓名。
有几个少年对着周围的人低语了几句后,几张方桌就被拼到了一起,成了一张大长桌。
为首的位置被留给了苏却,她也没客气,直接就坐下了。
“我先来说一说吧。”周远至就坐在苏却的左侧第一位,也不知道在哪里拿了纸笔,人清秀,字却有劲,“其实刚到这里我有留意过大家,应该都是第一次遇到这样的事情,所以我们所知道的,只有刚刚掌柜对我们说的那一番话——此地城主邀请我们来参加少主的喜宴,期限十日。我想,既然事关生死,总不会是参加宴席这么简单。十日之内,我们一定会遇到什么事情,解决了,就可以离开了。”
“那那那,如果没有解决呢?”坐在苏却右侧第一位,亦是周远至对面的赵文安被腿骨拂尘一吓,显然还没有回过神来。
“除非用寿命向掌柜换保命之物,不然,应该就是死路一条了。”彭绍方道。
苏却点头:“掌柜话里提及了几样东西。他说明晚开始我们就会知道命筹,我想,命筹大约与赌坊的赌筹类似,可能是活在这里的本钱,而且接下来十天内,我们应该会有各种途径可以得到此物;一年寿命换一面镜子,镜中可以看命序;两年寿命换护身符并不难理解,可以死里逃生一次;五年寿命换字条,那应该是相当重要的线索;十年寿命所换之物同理更甚,毕竟人,能有几个十年。”
彭绍方就坐在周远至身旁,他目光在纸上停留很久,后才问道:“那也就是说,我们会按照命筹,被排序,是吗?”
苏却扫视所有人的脸,定定道:“是,掌柜明确提到末位之祸,即在场所有人,会是对手。”
“那还讨论什么?我们大家都等死好了。我就是个小商贩,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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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读书也不会武功,钱没赚多少也没娶媳妇儿……”说着说着,这名叫吕初郎的少年从隐隐地啜泣变为号啕大哭。
众人的情绪也在这哭声中有所煽起,咒骂哭泣不绝于耳。
“我已经说过,我们先不要自乱阵脚,一切都还没发生谁也不知道接下来是什么。”周远至在又一次的喧嚣中高声打断,道,“哭、抱怨、等死这些谁都会,可如果真想活着,无论情形如何,你我都应该去争一争。我从不信命,我只知道,我,在我自己手里。”
“说得真好!好一个从不信命!周兄真乃知音也!”彭绍方不禁站起身来鼓掌。
末了,他拍了拍周远至的左肩,笑道:“大丈夫顶天立地有所为有所不为,我彭绍方在此承诺,绝不做陷害他人苟且偷生之事,大家要生一起生,要死一起死。啊,此时若是有酒,更是上佳。”
“嘿嘿嘿嘿我知道……哪里有酒,我,去拿。”与其说是坐在最末端的,不如说是瘫在座位上满脸通红双眼迷离的一个醉醺醺的少年,踉踉跄跄地起身去酒柜拿酒。
无人知道他叫什么,只知道他一开始就缩在角落里喝酒,衣衫不洁不整,有几分怪异。
此刻他正迷迷糊糊,一个绊脚差点摔倒,勉强站定手却牢牢抓着酒瓶。
他晃了晃手中的酒,咧嘴一笑,道:“酒……来了!”
众人一愣,随即笑出声来,气氛竟在这一插曲中缓和了不少。
苏却酒量不错,但此处的酒实在没滋味,只喝了一碗便没再继续。
倒是其他人一碗接一碗,颇有几分悲壮的味道。
“你们发现没有,我们正好,有十个人。”苏却道。
众人闻言都愣了一下,纷纷看向坐在上首的苏却。
“十个人……十天……”周远至手上还举着酒碗,接话道,“苏兄的意思是,最糟糕的情况是,一天会,死一个人?可是正常情况下,谁家的婚宴要办十天呢?”
赵文安也不知是不是喝了酒,壮了胆,说话竟然不结巴了,道:“会不会,是我们十个人,一个人结一天婚呢?”
吕初郎将碗中的酒一饮而尽,道:“那敢情好,我再无遗憾,去他娘的什么命序命筹的,赖活一场不如痛痛快快的死呢!”
“苏兄这么一说,我倒是觉得周兄与赵兄的话有几分道理。”彭绍方思忖道。
周远至道:“不错。我们十个年岁相仿,又均为男子……或许是少城主出了意外,要我们取而代之;又或是压根就没有什么少城主,背后大有隐情……”
“一切还是要调查之后才能判断。”苏却总结道,“现下外面一片漆黑,根本无从查起。看来,我们必须等到第二天才可以行动。大家都少喝点,早些休息,明天一早怕是任务重重。”
苏却笑了笑,起身前往二楼。
目前所有的一切,只是他们的推断。
她不信鬼神,亦不信命,世间万事,皆有因果缘由。
不过,这件事情,从头到尾都有一个细节无人发觉。
就是她,苏却,文城县衙捕头。
是个扮作男装的,女子。
2. 阴亲(二)
阴亲(二)
苏却醒来的时候,透过窗看到天色,刚蒙蒙亮,还能听到更夫打更的声音。
正好是五更天。
外面有人了,一切开始了。
昨夜她上了二层后才发现,楼上亦是一丝光亮也没有,她一扇一扇房门地摸索过去。
不多不少,正好十间。
为避免被其他人打扰,她顺便进了最靠里的屋子,摸着黑和衣躺下,却不承想一沾枕头就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下楼时她发现掌柜已经在账台处候着。
那掌柜听到动静,转过头眯着眼睛看她,笑道:“客官好早,这是城主提供的盘缠,婚宴明日才会开始,今日可在城中四处逛逛。”
苏却点头致谢,并拿了一袋系在腰间。
看向昨日喝酒的地方时,所有砸碎的酒坛酒碗都不见了,拼起的长桌也已经全部复原,桌上还摆着清粥小菜,看着十分可口。
平日里,苏却都是巡逻后才回到衙门用早膳,今天也不例外。
刚要抬脚出门,却被叫住了。
“苏兄且慢。”
是彭绍方,身后跟着周远至、赵文安和昨日那个穿丝绸的金玉明。
“苏兄好足的精神,只是……”彭绍方听完掌柜重复一模一样的话后,拿了钱袋,几步就跟到苏却面前,道,“人生地不熟,总不好叫你一人独自冒险。”
苏却扫了一眼几人,没说话,继续往外走。
门前是一条三人宽的石板路,人来人往,倒也热闹。
客栈门口正对过去有齐腹高的木桩围栏,木桩缚于柳树,树隔十余丈。
往右侧隔两棵树是一座拱桥,桥下不远处有几个妇人在浣矶洗衣;往左侧隔一棵树就是临河的一家店面,门口挂着一堆黄白纸花,卖的是丧葬用品。
这家客栈三层楼高,未挂招牌,独此一栋,左边右边都是搭棚摊子,卖油饼豆浆之类的早点。
苏却直接在摊上坐下,要了一碗豆浆。
其余几人跟着苏却同桌而坐,一人一边,只有赵文安和金玉明坐在同一侧的一条长凳上。
“客栈桌上明明有早膳,为什么你不吃?”赵文安看了看油垢发亮的木桌,又盯着摊主不拘一节的动作,嫌恶道,“我劝你最好去哪都带着我,否则我告诉我爹,罢了你的官。”
苏却只冷冷地看着赵文安的脸,倒让赵文安毛骨悚然起来。
他慌乱中喝了一口滚烫的豆浆,刚想叫,又扯着脖子咽了下去。
苏却解释道:“掌柜给了钱,又让出去逛,点明了叫我们出来调查走访,流动大的摊子,自然会口口相传不少消息……你们听,这不就是。”
邻桌此时正在说话,声音不大不小得恰好。
“你怎么眼底乌黑,是不是没睡好啊?”
“唉,别提了。那家是日日哭夜夜哭,根本不给人安生日子啊。”
两人同时叹了口气。
“要我说,嫁给少城主不是挺好的嘛。城主有钱有势,和夫人二人又都热情正直,即便过去守活寡,也算是下半辈子有个着落。”
“你还不知道吧,这少城主啊,要结的是,阴亲。就等着明日办了事儿钉棺材呢,也难怪,换作是我嫁闺女,那也是不肯的。”
“话可不能这么说,少城主是为了维护我们上的战场,没有他,哪来我们的安稳日子。总不能让他孤魂野鬼地飘着,也没个贴心人照顾吧。”
“对对对,不说了不说了,吃饭吃饭。”
苏却闻言起身,双手环胸坐在他们桌边,冷声问道:“打扰一下,敢问这新娘家在何处?”
“你,你要干什么?”邻桌人非常戒备。
“没没没,没什么。”周志远转身拍了拍邻桌人的背,解释道,“我们是受城主之邀来参加喜宴的,无意听到对话,想去劝一劝新娘子,说不定不一会儿她就会想通了。”
“那行。沿着这条石板路,朝这边一直走到头,右拐后横穿三个街口,过了桥,向左边斜前方的巷子里走,单一扇木门那家就是。”邻桌人伸手一指,“哦对了,不远处那家铺子就是她家开的。要是劝动了,城主一定感激不尽。”
苏却沿手指的方向看过去,是刚才她留意过的那家沿河白事店,店门紧闭,无人。
这时,不远处有“扑通——”一声,靠近店铺那边木栏一下子就围过去几个人,争吵起来。
“……我说我看见是一只鸟掉进去了。”
“明明是一个包袱,看起来很重。你听那动静,能是鸟吗?”
“就是大雁大鹏之类,总之很大。从天上掉下来的,能是包袱吗?”
苏却径直过去,并未看见什么大鸟还是包袱,只发现木栏上拴着一条拇指粗的麻绳,另一头一直连到水里。
拽出来,是一艘如真船那般大小的纸船,船头站着一位粉裙姑娘,栩栩如生,大小也同真人无异。
麻绳很长,之前随意漂着,被店屋挡了个严严实实。
现在一看,那纸人唇若樱瓣、鼻梁纤巧、柳眉杏眼、长睫细密,若不是肤色实在太过白皙,苏却也被这精巧的手工震撼了。
“扑通——”
又是一声。
循声看去,河对岸是沙石地。
几个十岁出头的孩子在往河里扔石头,有一个正搬着一块头颅一般大小的石头往河边走,像是在比谁的水花大。
“欸欸欸你们等等我……”其余人都跟着苏却,只留金玉明在后面着急忙慌地结账。
赶上来的时候,他拉开掌柜准备的钱袋给大家看,道:“我跟你们说,这袋子里装的不是银子不是铜板,竟然是各种形状的骨头,还有抓子儿的羊拐骨。”
赵文安心有余悸,抖了一下,看向苏却:“总总总,不会里面,还还还还有人的骨头吧?”
苏却先掂了掂,再拉开自己的袋子,伸进去捞了一把,拣了一块最大的丢给金玉明,淡淡道:“没有。”
她刚想走,又总觉得哪里不对。
“扑通——”
又是一声。
那孩子将石头扔进了河里,水花四溅。
对岸跳啊叫啊地拍手,这边大鸟包袱在争吵,路上行人来来往往……
明明是正常又和谐的小城清晨,柳枝低垂在风中轻晃,水面也漾开一圈一圈的波纹……
只是……她紧紧盯着河面。
……又来了。
那水面忽浮三两点细沫,俄而又散。
苏却没看错。
她动作极快,外袍长靴一去,就纵身跳进河里。
岸上四人面面相觑,谁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等苏却上岸后,大家才恍然大悟。
第一次落水的那一声,应该就是这个。
是人。
“我来我来,我家世代行医,让我来。”昨天那名说离文城很远的灰衣少年,叫袁慈邈,着急地拨开围观人群来到苏却身边,先摸了颈侧探了鼻息,再以膝抵溺者腹,令头垂,拍背震胸。【1】
那人也是命大,又咳又呕,吐出好几口水。
“苏大人先回客栈换衣服吧,这里放心交给我。”袁慈邈道,“前路未知,若是大人病倒了,我不知还能信谁。”
苏却点点头。
回去时,其他人都已经醒了。
除了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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着她的四个,在外救人的袁慈邈,此时,客栈里剩余的几个均是一人一桌,安安静静地喝粥吃菜,并无交流。
显然因为昨晚的推测,大家已经开始有所防备,互不信任。
苏却平日一直少言寡语,也没打招呼。
倒是醉酒人热情,向她挥手一笑。
他睡过一觉清明了几分,只是双颊还有些红。
她心中叹气,毕竟都是活生生站在她面前的人。
如果他们这一群,真到面对一天死一个的局面,那底下这一个个落单的,怕是首当其冲。
昨天她就发现了。
赵文安是赵县令的小儿子,她没见过但听说过,色厉内荏,底下一帮狗腿子常常仗着他的名义干坏事,县令明里暗里也不知包庇了多少。
而金玉明、周远至,那衣料与赵文安非常相似,绝对认识。
至于彭绍方,三言两语就把苏却推上了主位,又发誓又喝酒,无人不被他拿捏。
且他和周远至,一个擅安抚一个能鼓动,一唱一和,分外默契,若说不认识,那确实应该算相见恨晚的好兄弟。
不过,无论如何,活到最后的,肯定是她。
在她的案子查完以前,谁也要不了她的命。
换了衣服再下去的时候,刚才那个快淹死的人,看起来已经没多大问题了。甚至已经换了干净的衣服,披头散发地坐着吃东西。
看着挺瘦,拖着倒沉。
苏却还没开始巡查就花费了不少力气,正好饿了,就在那人旁边坐下来准备吃点垫垫肚子。
谁知那人,起身又去邻桌手上端俩胳膊夹俩地端过来四碗清粥,并着桌上另外俩一起推到她面前。
他冲着她皮笑肉不笑,道:“你应该就是救我那人吧,多谢啊,你多吃点。”
“用不着。”苏却拿了筷子,只端了原先面前的那碗,冷冷开口。
那人继续笑道:“只是我觉得你有点咸,白粥寡淡,多喝点,去去味儿。”
苏却淡然吃完,却没放下筷子。
只在指尖一绕,拳头一捏,就把那人手里的碗直接掀翻飞出砸在墙上。
黏稠的粥液沿墙淋漓,那人还张着嘴,满脸错愕。
苏却拍桌,起身,冷笑道:“饿死也是死,这次我绝不拦着。”
说罢,便出了客栈大门,往刚刚邻桌人说的新娘家的位置去。
外面并没有赵周彭金四人的身影,想是已经拿到线索,提前一步走了。
倒是袁慈邈跟了上来,与她并肩而行。
苏却与袁慈邈简单说了一下情况。新娘家距离客栈并不远,邻桌人也描述得非常清楚,边聊边走,没多久就到了。
可过了桥,只见那四人站在巷口并未进去。
而且神情困惑,手足无措。
袁慈邈见状问道:“怎么了?可是新娘遭遇了不测?”
周远至摇摇头,对苏却道:“苏兄走进去看一圈,便明白了。”
这条巷子只有左侧有门,第一户是竹门不是,第二户是双扇柴门也不是,第三第四……一直走到拐角,也都不是。
好在巷子没有别的岔口。
可接下来,饶是苏却,也惊出了一身汗。
原来,这是一条断头巷。
巷尾是挨着不知道哪里的一堵高墙。
从拐角开始,到墙,一共十户人家。
它们也都是门在左侧,排成一排。
却全都是清一色的,单扇木门,贴着大红囍字。
【1】:此法参考于古籍医书及文物漆画。
如遇溺水者请速联急救中心,在专业人员指导下施救。
3. 阴亲(三)
阴亲(三)
十扇一模一样的门,总不至于是一个巷子里有十户人家都要办喜事。
苏却倒是差点忘了那河里漂着的纸船和纸人,这家人的扎纸技艺已经到了能够以假乱真的水平。
看来,这就是他们来这,要做的主要事情之一。
找出十家里,唯一是真的那一家。
她正想敲门,却被彭绍方拦住了。
“没用的。”他冲着苏却叹了口气,闭眼摇头,“我们试过了,那新娘父亲就跟疯子一样,直接冲出门外抵着你的额头骂,声音嘶哑双眼通红,甚是骇人。”
苏却扫了他们四个一眼,问:“你们试了几次?怎么说的?”
“就一次,再不敢多试了。”金玉明满头的汗,“我当时就实话实说,说我们是城主邀请的客人,来看看新娘准备如何……”
声音越来越轻。
袁慈邈轻轻笑了起来,对着苏却道:“要不,让我试试吧。”
苏却点头:“你去敲第二扇门。”
毕竟他们谁也都不知道,第二次敲响一扇背后有一位发疯新娘父亲的门,会是什么后果。
敲门声音并不大,却立马有人应门,像是一直在等着一般。
意料之中,是中年男子回答。
“门外是哪一位?”
“店家?你是店家吧,我看今日店铺还未开门,要不是因为实在需要,本不愿上门打扰。”袁慈邈言辞恳切,“劳烦店家开个门,我买些物什就走。”
话音刚落,木门就开出了一条缝。
“你进来吧。”
开门那人中等身材,普通样貌,要说印象深刻之处,确实只能记住那双通红的眼。
袁慈邈回头看了众人一眼,深吸一口气,迈腿,进门。
彭绍方本想跟在身后,却被新娘父亲拦住。
袁慈邈解释:“我们这些人都是一起的,我一个人做不了主,店家就让他们一起进来吧。”
那父亲才勉强将门开得更大了些,于是袁慈邈、彭绍方、金玉明、周远至、赵文安先后都进去了。
苏却走在最后。
与门边候着的新娘父亲擦身而过的时候,苏却好像看到了他脸上有一丝转瞬即逝的神情,极微极短,来不及确认。
再定睛看的时候,他已经关了门,落了栓,伸手一挥,道:“客官往这边走。”
苏却心里暗叫不好。
敲门前,她不是没有考虑过。
十扇门的这种情况,是否该要叫上众人一起,一人一扇进屋探查。
但十扇门背后就是十位新娘,当中一定有一位,是要嫁给那位已经死去的少城主,躺在一个死人的身边,活生生地被钉在棺材里的,真正的活人新娘。
那么进门的顺序该如何分配?大家又该如何找到区别或分享信息?遇到假新娘的九人后果又会如何?
最坏的情况就是死,那一人一扇纯粹就是赌。
无论是考虑到线索收集、当下情况,还是可能会出现的后果,都证明一人一家还是太过于冒险了,她这才决定共进一家。
可那个神情……
苏却真希望是自己过于谨慎而看错,而不是落入了布置好的陷阱。
进了门是个小小的院子,一条直道大概五步距离即可进入正屋,还有两侧一上一下有两条小路。
左侧那条靠上,连到一个稻草棚子,沿着屋子边一直搭到门口的墙,不小,里面堆着纸花纸人纸房子,还有三张小竹板凳,应该是,平日里他们一家做手艺的地方。
右侧这条靠下,连到灶屋,门口码着成堆的柴火,屋里没人。
院子里除了三条道,就是低矮的草地,显然打理过,但没有种菜种花,只零零散散有木签子插在地里,签子上头都是大大小小白蕊的红花。
进了正屋以后,那父亲招呼他们坐下,并吩咐新娘母亲去灶屋拿些水和点心。
那母亲还在低声哭泣,闻言,抹了一把脸后点头答应,佝偻着身子,带着哽咽声出门。
“客官们,我房里有本花样册子,那都是我自己画的,上面有的我都能做,有龙有凤、花园假山、阴邸大宅……只不过今日明日都不太方便,若是不急……”
“不急,不急,你去拿吧,我们等会挑一些。”袁慈邈朝苏却使了眼色。
正屋里一共左右两扇门,门都紧闭着,除了父亲进的那间,剩下的,肯定就是新娘的屋子。
等这对父母都走开了,正好能方便他们进去看看。
可人一走,苏却一开门,倒把众人都吓了一大跳。
只见那新娘一身红衣红鞋,红盖头遮面,端端正正坐在床边。
要不是有呼吸起伏时带起的流苏微颤,那一言不发一动不动的模样,确实不像活人。
房中出乎意料的狭小,地上又堆着好几只装满金银元宝、钗环珠饰的箱子,根本容不下他们几人一起进入。
赵文安在身侧一个劲儿地推她,她便借力而入,周远至随后进来,其余人则分散在门口望风。
判断真假,纸屋和真屋,纸人和活人,一定会有区别。
地面踩起来很结实,不像底下有隔层地窖一类。
除了小了一点,房里布局也都合理,只不过,有点太干净了。
枕下被中,哪怕一丝头发也不曾看见,镜匣衣箱上,一粒灰尘也没有,不像没人住的屋子,更不像有人住的样子。
她蹲在聘礼箱前,随便拿了个金元宝掂了掂,又拣了对玉镯,一碰,振声玲玲。
“是纸吗?”周远至回头问。
苏却摇了摇头,又打开新娘衣箱,衣物不多,摸摸袖口裙摆,有磨损,常穿。
东西太少了,周远至甚至俯身伏地连床底也看了,并没什么有用的线索。
“快,快,差不多了就出来,袁慈邈拖不住了。”彭绍方皱着眉冲着他们轻声催促。
离开前,周远至伸了右手,想去掀新娘的盖头。
被苏却一把制止。
她直视他的眼睛:“我劝你,最好不要,这样做。”
“为什么?”周远至不解,“是纸是人,一眼即明,我不信真能有让纸人成真的技法。”
可苏却紧紧扣住他的右手腕,竟丝毫动弹不得。
愈渐明显的疼痛,终是让他卸了力道就此罢手走出门去。
苏却刚关上门,新娘母亲端着茶壶点心,就如鬼魅一般出现在他们身后,声音有些超出年岁的苍老。
“你们,在我女儿门口,干什么?”
“没什么。”苏却向前走了几步,回到位置边,“刚才内急想找地方方便方便,却不想敲了半天门没人答应。真是抱歉,原来是惊扰到了新娘子。”
那母亲脸色一变,压着声问道:“……你说什么?”
“……苏却你?”金玉明拉了拉她衣服,出言提醒。
“门口贴囍,满院红花。”苏却双手一拱,难得笑了笑,“还没恭贺掌上明珠的于归之喜啊。”
“我就知道,你们都在看笑话!我就知道,你们没一个人安了好心!”
那妇人咬牙切齿,把手里东西往桌上一放,也不知哪来那么大的力气,两条手臂一揽一掀,硬是将六个比她高了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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截的少年直接往门外推。
“你们那么爱看,也去棺材里看啊,跟尸身一起烂,跟大家一起死!都死吧!都去死!!!”她的语气几近疯狂,声音吼得苏却耳朵生疼。
而赵文安跑得很快,是自己打开门闩第一个冲出门口的。
他吓得惊魂未定,大口喘着气。
见苏却出来,他弯腰在地上抓了两大把石子,向苏却身上砸去。
“你你你你是不是不想活了?没事惹她干干干什么?明知道他们不爱听还说。我爹说得没错,你就是条没用的狗,不会咬人也不会护主,你要送死可别拉着我,我我再也不要跟着你了。”
袁慈邈挡在苏却身前,劝道:“赵公子别生气有话好说啊,纸屋乃已故之人所用,我们还是别待太久,否则后果实在难料。”
“你怎么知道这这这是个纸屋?”赵文安歪着脖子仰着脸,尽显不服。
“我也是猜的。”袁慈邈解释,“我原先假意在和新娘父亲看花样的时候,就留意了灶屋一侧。茶汤不沸为失礼,即便没有准备,也可以拿门口的柴火赶紧烧一些。”
“可她端上来的水,是凉的。”周远至接道。
袁慈邈点头:“没错,说明她不敢用火。”
“可,也许这里的待客之道并非热茶汤。”彭绍方也有不满,“而且其余地方我们都还未细细看过,万一……”
“所以我故意激怒了她。你们是否记得她发怒把我们赶出来之前,她做了什么?”苏却步子很慢,一步一步走到赵文安身前。
“她放下了手里的东西,腾出双手把我们往外推。试问,你们如果气急了,会把手中的东西安安稳稳地放下,再来破口大骂哭天喊地吗?”
她的目光幽幽落在赵文安身上,冷笑了几声。
“赵公子要是嫌我莽撞,我无所谓。只是,最好别再藏人身后,暗下黑手。”她勾着嘴角两手一摊,“你知道的,我不咬人不护主,但,在这样的地方,谁也不知道是谁就突然成了那个替死鬼?你父亲能保你,活着离开,吗?”
赵文安脸色苍白浑身发抖,不知是气的还是吓的,他死死瞪着站在他身前还比他高了小半头的苏却,最终再没说话。
周远至圆场:“好了好了,我觉得苏兄没错,这纸屋确实邪性。我们清晨出门才不过短短片刻,就已是黄昏了。这里的天黑我们都见识过,回去再商量对策吧。”
众人都同意,准备回客栈从长计议。
苏却抬头一看,果真天都暗了,只剩了余晖云彩。
可这时,第三扇木门剧烈地晃动起来,里面还有人在高声尖叫。
“啊啊啊啊啊啊——救命救命!救命救命!死人了杀人了……”
然后门忽地开了,连滚带爬跑出来一个浑身是血的男子,没跑两步就跪倒在地上,披头散发没看出脸来。
看装束,确实是他们中的一个,听声音,有点像是吕初郎。
袁慈邈转身跑上前搀住他,急问道:“发生了什么事?血是哪来的?”
“死死死死……死人了……他他他他他他们还要杀我……”
彭绍方也关切上前:“谁死了?谁要杀你?”
“……是酒疯子,酒疯子死了……被那新娘子杀的。那新娘子,是……是个纸做的人……”
有什么滴落的声音。
石子地上,有暗红的痕迹混在灰尘里。
袁慈邈抬起那个少年的头,慢慢拨开面前被血黏成一大块的头发……
那张脸因惊恐而扭曲。
而本该是眼睛的地方,只剩了,两个拳头大小的血窟窿。
4. 阴亲(四)
阴亲(四)
无眼之人确实是吕初郎。
他神志不清地趴在彭绍方背上,一路哭喊不止,翻来覆去只嚷着“纸人”“杀人”,再无他言。
匆匆赶回客栈的时候,天色正好完全暗下。
客栈掌柜还是不在,客栈账台上却已经放着一些绷带和止血的药物,仿佛知道他们今天会有伤员一样。
蜡烛已经亮了。
苏却顺手捎了盏烛灯,本以为二楼会如昨夜般漆黑,却未派上用场。
因为二楼每个房间都是大门敞开,烛光明亮,桌子上摆着精致的晚膳,锦被华饰,与昨晚大不相同。
昨晚吕初郎喝得醉醺醺,是袁慈邈扶回去的,所以吕初郎的房间就在袁慈邈对面。
袁慈邈手法娴熟,吕初郎很快也安静了下来昏睡了过去。
没多久,血就止住了。检查了全身,除了眼睛,再无别的伤。
众人四散地坐在他的房间里,沉默了许久,都有问题想问,但是目前吕初郎的情形,暂时告知不了更多详细情况。
苏却在心里有了几分推测。
被挖眼,就是看到了不该看到的东西。
从今天新娘父母的态度来看,他们并不愿意让女儿作为结这门阴亲的对象,嫁给他们心中英勇无畏但已经是死人的少城主。
他们能做的,就只有拼尽一切,保护女儿的余生。
所以,他们用自己的手艺,创造了九个一模一样的房子、院子、他们自己和女儿,只是希望能够逃过这场要吞噬他们全家的所谓喜事,并通过装疯发狂来吓唬所有因为喜事要靠近他们的人。
自从打开新娘房门的那一刻,她就知道,那个房间里一定会有非常关键的证据。
因为当时她就留意到,河边的那个纸人再美丽,再逼真,那双杏眼也毫无生机,不会眨,不会动,终究是死物。
可是她没有掀开盖头,也阻止了周远至的手。
不用说,城主肯定已经知道了真假新娘这件事,但又不能破坏德高望重深受爱戴的形象去强抢,所以才会以参加喜宴的名义邀请他们十个来。
客栈门口就能打听消息,也是料定了他们会去那里调查。
那么,他们找到了假新娘,会有什么后果?
找到了真新娘,又会发生什么?
她不知道,醉酒人和吕初郎看见的那个新娘,究竟是活人还是纸人,醉酒人又为什么会被新娘杀死。
分别真假新娘,很明显就是他们来此要做的事情之一。
今日苏却的试探说白了也只是靠猜,并没有拿到什么实质的证据,后续也不知如何处置假新娘。
本来时间就怪,万一明天房子的顺序换了,一切又要重新开始,还不能从新娘身上找到入口。
那,不就是,无解?
“喂,你们……我说你们所有人,”落水那人出现在房门口,瘪着嘴道,“你们要不要下楼去看看啊,门口好像有人扔了个什么东西,我拖回来了,血淋淋怪吓人的,我不敢一个人看。”
苏却起身飞快下楼,一股非常浓重的血腥味扑鼻而来。
躺在地上的,果然是人。
是一层又一层的竹浆粗纸包裹着的,尸体。
她尝试着去剥去包裹着的纸,但并没什么用。
沾了血的纸已经干涸,而且不知道是不是涂了糨糊还是什么,这些纸就像是长在了肉上一般,与肉紧密地粘连、融合,界限难分,甚至全身上下都是如此。
他的脸已经几乎无法分辨五官,嘴张得很大,好像还能听见他死前的最后一次惊呼。
而且,他的眼窝,也是空的,边缘的肉翻卷撕裂,像是被极其粗暴的力量硬生生掏走……
她有个很不好的猜测。
人皮,加上眼睛……
只怕,已经有一个纸人新娘,与真人无异了。
……
微弱的烛火颤动着,映着客栈众人担忧恐惧的脸,他们眼睁睁地看着苏却将这具骇人的尸体裹进锦被。
这尸体静静地躺在地上,像一座大山,压在众人的心头,仿佛无声地在提醒着他们。
死亡,近在咫尺。
有人已经在轻轻地啜泣。
“那该怎么办?我们该怎么办?”金玉明听完苏却的猜测,狠狠地捶了一拳桌子,满是哭腔:“好不容易有了点头绪,知道了纸人又怕水又怕火,可接下来又该怎么办?”
“虽然我认为苏兄的想法非常合理,但是如果按照这样推论,我们只能一人一家去找才有可能找到真正的新娘。”彭绍方背了吕初郎一路,脸上露出了一丝疲惫,“可现在酒疯子没了,吕初郎伤成这样,肯定也不能继续参与,即便算上他,我们也才九个人。”
他的手指向一脸置身事外的落水人。
“等等等等,所以你们的意思是,你们一共十个人,要在这里找新娘?”落水人听了半天总算捋清了一点,问,“……那么我呢?我来这里,要干什么?”
苏却闻言,心中一沉。
这个人,早上是她救的,本来应该已经死了。
这个人,不属于这里,和他们一样,是第十一人。
多一个人,意味着什么?醉酒人的死是否会和他的到来有关系?
赵文安侧头定睛一看,指着他大叫:“我我我认识他,他叫宋停,是个泼皮无赖。”
“那赵公子你,可千万别和一个无赖计较。”那人好像从来不会让自己吃亏,手里好像拿着什么东西,在空中甩了几下。
宋停。
苏却听说过这个名字。
他是文城的一个落魄书生,听说以前挨过打关过牢房,街坊邻居对他也多有不满,所以他平日里并不怎么出门。
当时她跳水去救人的时候,心里实在是抱着侥幸。
会不会,落水的,是那一位想不开的新娘。
可事实证明。
她眼神瞬间一冷,看着他手里甩着的赵文安的钱袋,觉得自己好像救回来一个麻烦。
“其实宋公子,不瞒你说,我们也并不清楚我们来这里到底是要干什么。”袁慈邈长叹了一口气,低垂着眉眼,把自己是怎么来这里,昨晚的所有事,仔仔细细地讲了一遍。
“所以,你们都是睡着以后,醒来才发现自己在这间客栈?”宋停歪着身子跷着腿,“那我和你们,可不一样。”
他没有再往下说,眼神却看向了客栈账台,那里空无一人。
“总之,虽然今日我们有伤有亡,但也非全然无收获,算是不幸中的万幸。而且若非苏兄相阻,只怕我已经步了他们后尘……”周远至叹了口气,拉回了话题,“所以我觉得,我们最好每日都议定明日行事,凡蹊跷处、纤毫处,都记下来回来一起商议,如此方为万全。”
苏却点头:“可以分头行事,两三个人为一组,有所行动前先想一想,互相提点。我们剩余时间不多,需尽快。”
“我我我我我……我要跟着……”赵文安的眼神本来飘到了苏却身上,抖了一抖后还是改口,道,“我跟着周周周远至。”
“那我也跟着周兄吧。”名叫吴少凌的少年起身,朝周远至拱手行了礼,“我今天独自到街市上转了转,只发现这里白天的时间特别短,街上的人总会在一定的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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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复自己的动作和言语,甚是怪异。不过还好并未遇到什么危险,之后我还是跟大家一起行动吧。”
“那我带一队。”彭绍方道,“金玉明你跟着我吧。”
袁慈邈担忧道:“也不知掌柜今日会不会来,如果可以为吕兄弟找一位照顾他的大夫,我就跟你们出去,如果不行,我想留……”
苏却打断:“你别忘了,我们还有命筹排序,末位之祸。”
“我不分组!”一少年情绪激动冲着苏却哭喊着,“分头行事?今天要不是你们正好在,吕初郎能活着回来吗?凭什么你说什么就是什么?谁知道你是什么居心?到最后是不是只有你找出真新娘活下来?你一早就打算好了,十天十个人,一定有一个是真的,你是不是要让我们去送死?”
他叫卫成风,除去宋停,只有他今天不曾出门。
苏却冷冷一笑:“送不送死我不知道,不过,像你这样的,又能活几天?”
“你什么意思?”卫成风震怒,起身想冲过来,被彭绍方一把拦住了。
彭绍方劝道:“现在不是自己人互相责怪的时候,苏兄做事谨慎全面,我觉得分头行动没有问题的,少说少做多留心,就不会有事的。”
“我也支持苏兄,你若实在不放心可以跟着我们,让苏兄带别人。”周远至建议。
苏却实在懒得再多说什么:“谁也不用跟我,我也不想带谁,我独来独往惯了。你们随意。”她语气斩钉截铁,没有丝毫转圜余地,说罢就要离席。
就在这时,摇曳的烛火似乎凝滞了一瞬。
一个身影从账台后,如同从墙壁的阴影里渗出来一般,无声无息地出现。
他的个子跟苏却一般高,虽然嘴角总是带着笑意,表现得彬彬有礼,可他的眼神淡漠冰冷,看他们就好像在看几只濒死挣扎的虫子。
这种神态,苏却总感觉在哪里见过。
“诸位,这是你们今日的命筹。”他缓缓抬起手,几片裁剪整齐的白色纸条凭空出现在他指间。
随后,他一一来到每个人的身边,庄重地递上字条。
苏却摊开,上面的字迹清秀挺拔,写着:陆。
几乎在看清的瞬间,纸条一角“噗”地腾起一簇幽蓝的火,一股焚烧般的气味同时弥漫开来。
火焰迅速吞噬纸片,眨眼间化为一小撮细腻的黑灰,落在桌面上。
再抬眼看,其他人也一样。
掌柜见所有字条均已焚尽,才缓缓开口,声音在一片寂静中格外清晰:“明日便是喜宴吉期。城主有令,特邀卫成风卫公子,于明日巳时初刻,至府中襄理婚仪诸事。公子不必担心,到时自然会有人来带你。”
掌柜笑意未达眼底,视线落在原先还在涕泗横流,却在一瞬间脸色惨白如纸的卫成风身上。
如果苏却猜得没错,这,应该就是末位之祸。
“其余诸位,”掌柜的目光扫过剩下的人,“请于吉时前,备好贺礼,至城主府观礼即可。”
“等一下掌柜,你说过我们吃穿用度一应俱全,楼上有一位少年重伤难愈,是否可以为他请一位医士或者能在旁照顾之人?”袁慈邈开口,他和掌柜对视的一瞬,苏却看到袁慈邈明显打了个哆嗦。
“生死自有因果。你救得了一个,可能救得所有?”
掌柜反问,袁慈邈无话可说。
“掌柜你等等。”又一个声音叫住了掌柜。
是宋停。
“听说你这儿,寿命可以交易是吧。”他走到掌柜面前,拍着他的肩膀,居高临下地看着他道。
“不知道我还有没有十年寿命,你拿去吧。”
5. 阴亲(五)
阴亲(五)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进行了交易,掌柜脸上的笑意更浓:“十年之物已兑罄,诸位如还有需要,在下随时恭候。”
说罢,就走回账台,掀帘而去,转瞬无踪。
所有人的目光,如同被无形的线牵引着,死死粘在宋停怀里的那个木盒上。
那里面装着的,是十年阳寿换来的线索,是可能关乎生机的秘钥。
面前这个人,竟然面不改色地换了。
而且非但不藏,还更是招摇地拿着木盒在手里转了转,让盒子叮呤咣啷地响给众人听。
“诸位都散了吧,去休息吧。”宋停扬声打破沉默,“现在养精蓄锐,明日才有命接着玩啊。”
然后他笑着,几步就跟着苏却上了楼梯,在她身后,声音不高不低,却足以让她听清:“明日,我跟你一组。”
苏却脚步未停,甚至连头都没回,只有冷冰冰两个字砸过来:“随你。”
楼下,袁慈邈最终叹了口气,与彭绍方低声商议明日同行探查之事。
周远至拍了拍面无人色、几乎瘫软的卫成风,却也说不出什么安慰的话。
今天是准备日,他们的情况已经一死一瞎。
明日就是婚宴,已经自顾不暇自求多福,如何还有心情再去照顾别人。
只有宋停,看起来全然不在乎自己的生死,又挥霍又嘲讽,像个局外人。
苏却径直走向自己的房门,刚要进去,身后就贴上来一个身影。
宋停从她肩侧伸出手挡了她一下,抢先一步要跨进去,动作自然得仿佛回的是自己的房间。
然而苏却反应更快,她左脚迅捷探出,绊在宋停即将迈入门槛的脚前,同时腰肢发力,整个身子以堪堪擦着宋停的衣侧向内一旋,瞬间翻入屋内。
几乎是同时,她落地无声,右手已然扶住门板,挡在他身前。
两人距离极近,四目相对。
廊道烛光下,苏却看着他布满血丝的眼睛。
“你跟着我,”她一字一顿,带着警告,“没用。”
“公子救了我的命,恩同再造。”宋停非但不退,反而又往前欺近了半分,微微低下头,气息已经拂在苏却的脸上。
他声音里却带着一种让人牙痒痒的笑意:“若是放任我自生自灭,一不小心死了,再无法偿还公子恩情,岂不是要等来生相见?所以……”
他刻意拉长了语调,趁苏却晃神时矮下身,肩膀一缩,脑袋一低,一下就从抵着门的胳膊下方跃了进来。
站直身体后,他又把脑袋向后探。
“所以,苏公子,”他目光落在她紧绷的侧脸上,语调轻佻却又欠打,“你可要对我负责啊。”
苏却白眼一翻,强压下立刻将此人从窗户扔出去的冲动。
这人又疯又赖,像一张烂膏药,简直蛮不讲理。
何必再找什么真假新娘,有此一人就已经足够折磨她了。
而烂膏药此时却往苏却床上一坐:“而且,你不好奇里面是什么东西吗?来来来坐过来,我可能会勉强同意和你一起看。”
苏却几步上前,拎着他肩膀处的衣料,语气里已是嫌弃:“出去。”
宋停变本加厉,往后一仰,理直气壮地拒绝:“不要,没有房间了。”
“有。”
“没被子。”
“我的给你。”
“可那里是死人住过的。”
“那我去。”
“不要,我一个人害怕,万一被吓死了怎么办?”宋停一个滚身,压住了床上的衣服。
“那不正好如你所愿?”苏却冷嗤,伸手去抽衣物。
今天跳水救人,衣服与裹身布条都已经湿透。
虽然需遮掩之处不甚明显,但这些年来日日夜夜她早已习惯,所以还是拧干缠回,只多穿了一件里衣掩盖水痕。
可,她总要换的。
拉扯间,她抬眼,不知何时,他的脸上已褪去了表情。
他看着苏却看了很久,才悠悠开口问道:“难道,你不想看看,人,最阴暗的一面吗?”
苏却没有再说话。
她不清楚自己字条上的“陆”代表着什么意思,但是作为命筹数字来说,它并不小。
她当时也没时间留意别人,不知道大家的情况。
可除去被点的卫成风,宋停也没有出门,如果是按调查中收集到的内容多少来看,末位应该还有一个宋停。
除非宋停今日并未算在排序之中。
或许是因为他今日被救起,算作是今天加入,而他们属于昨天的队伍。
那么为什么宋停今天才加入?如果她没有救他呢?……
突然苏却手上一轻,衣服已经被抽出拿在手里,床上的宋停竟已经阖眼入睡……
她心里一紧。
自己还是太粗心大意了。
刚来的晚上自己沾枕即眠,抬回客栈救治的吕初郎也是躺回床上即入昏睡,刚刚明明还跟自己拉扯交谈的宋停转眼就睡得安详……
一次是巧合,两次就足够不寻常,可自己硬是第三次才发现。
万一出了什么意外,自己怕是死于睡梦之中都浑然不觉。
苏却关了门,将手中衣物撕出一条布,吹灭烛火后飞快地更换。
然后,她抽走了宋停脑袋下面的枕头扔在一侧,一个劲地拍打着他的脸。
她越拍越用劲,可睡着的宋停毫无反应。
他不会要一觉睡到天亮吧?
不多时,她听见外面的廊道有轻微的脚步声,一直在靠近,靠近。
她住在最靠里的一间,对面住的是赵文安。
如果他要过来,并不会是这样的动静。
而且,这人分明是知道客栈房里的枕头有助眠之效,特意在烛灭之后还等了一会儿,才鬼鬼祟祟地来。
目的,肯定是那一只木盒子。
苏却抓起锦被一裹一推,把宋停和木盒裹在一起推向床里侧,自己则躲在床底下,方便及时应对。
然后,门,吱呀一声开了。
苏却屏息,在一片漆黑中听着那人的脚步声,依然无法分辨是谁。
更近了……就在床边了……停在床前了……
苏却双手一伸,从床底一把抓住来人的脚踝,双臂交叉狠狠一绞。
来人猝不及防,双脚被制瞬间失衡,整个人不受控制地仰面向后倒去。
她根本不给对方任何反应的机会。
几乎是滑出床底的同时,她借着身体前冲的势头,右腿膝盖已然下压,重重砸在对方胸腹之间膝盖死死抵住。
她的左手紧扣住对方刚刚试图挣扎的手腕,右臂屈起,手肘已然悬停在对方咽喉上方,随时可以致命下击。
她虽不重,力道却大,但那人全程愣是没有发出一丝呼痛。
但……
如果是寻常男子,即便日常不劳作,也不应该无力反抗任由苏却钳制。
可身下这人……右手明显使不上劲……
“周远至。”苏却在黑暗中叫出了他的名字,没有任何疑问,也没有松手。
那人仍旧一言不发,挺身挣扎了两下,却是徒劳。
就在这时,床榻那边传来窸窣声响,宋停不知何时竟坐起了身。
而且他似乎早有准备,摸索着下了床,趿拉着鞋,慢悠悠地蹭到桌边,途中还不知有意无心地踢了苏却一脚。
他对着手里的火折子吹了一口,微光一闪一晃,房内就亮了起来。
昏黄的光线驱散黑暗,周远至脸色煞白,额上全是冷汗。
“哎呀呀,”宋停夸张地打了个哈欠,踱步过来,蹲在周远至脑袋旁边,歪着头打量他,“周兄,这深更半夜不请自来,是有什么指教吗?”
周远至紧闭双眼,嘴唇哆嗦着,一言不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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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宋停笑了笑,站起身,四处看了看,发现了那件被苏却撕烂的衣服。
“苏公子,劳驾,压稳点儿。”他边说边利落地撕下剩余的布,用布带将周远至的双腕牢牢绑住,打了个死结,然后又继续撕布条,将他的脚踝也捆在了一起。
“好了。”宋停拍拍手,把剩下的布团一团塞进他嘴里,“既然周兄不爱说话,又这么喜欢这个房间,正好明日哪也别去了,留下好好做客吧。”
苏却刚想问点什么,却又发觉到了不对劲的事情。
窗外的天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褪去墨黑,染上灰白。
远远传来了更夫敲打梆子的声音。
笃,笃,笃……
连续五声,清晰入耳。
五更天了!
这里的夜晚竟也如此短暂,一晃神就过去了。
已经能听到有人醒了以后开门下楼的动静。
苏却坐在地板上,冷眼看着使劲把周远至塞到床底下的宋停:“我只有两个问题要问你,希望你如实回答。第一,你是不是故意的?”
“你问的是哪一件事?”
宋停把周远至塞进床底后,又拿了床上的枕头垫在他脑袋下面,等他睡着后,才吁了口气,靠着床也瘫坐在地上。
“如果是刚刚踢你一脚,我故意的;你拿走枕头以后拍我脸,我装睡,故意的;大庭广众下纠缠你跟你进房间,我也是故意的……毕竟我,没有把握能控制住这个人。”
“好。”苏却点头表示认可,又问,“那么第二,你知道多少?”
“我知道的,几乎都是你们告诉我的。除了……”宋停伸手指了指窗外,“哦对,还有没打开的这个盒子。”
他继续道:“很抱歉,我并非如你心里猜测的那样,是整件事的幕后黑手。对你,我已经坦诚相告,相信你心里应该很清楚,能不能活着我并无所谓,我一直以为自己已经必死无疑。可是……你一定不敢相信。”
“从掌柜手里接过木盒的时候,我的眼前,出现了我临死之时的画面。”宋停伸手在床上摸到了那个木盒,拿在手里。
“在那个画面里,我看到了你。”
“……我?”苏却从来不相信这些怪力乱神。
但这两天……准确来说,这里的昼夜时间异常短暂,根本不能用天来计算。她的所见所历,实在让人匪夷所思。
她不明白,自己的人生从来不曾想过别的什么事,只有一心一意为父母报仇。
为何会突然卷入这种毫无意义的事情之中?
她一直低着头,坐着,直到看见宋停的手。
“起来吧,天已经亮了。”他伸手拉起她,“要知道原因,就应该找出这里的真相,不是吗?”
只是,
咣啷——
楼下传来了好大的动静,不知又发生了何事。
把难得表情正经的宋停吓得一抖,有些尴尬地笑起来。
一下楼,他们两人就看见门口站着两个身形粗犷、面色冷硬,穿着暗红色服饰家仆模样的男人。
靠近门口的地上,尽是碎了的碗盘、流淌的汤汁、沾了灰的糕点小菜。
按理说昨天分了组,总该是按分组入座,还能商量一下接下来的行动。
可赵文安却和彭绍方、金玉明、袁慈邈坐在一起。他们面前碗筷齐全,显然没动,估计是在等那个不会起床,只能躺在苏却床底睡觉的周远至。
吴少凌并没和他们坐在一起,反而站在卫成风的旁边。
他侧着身,苏却看不见他的表情。
反倒是卫成风还挺冷静地坐着,面前的桌子上空荡荡的。
地上那些,原本都应该放在他面前。
“我再说一次,”家丁的声音毫无感情,“奉城主令,请吴少凌吴公子,即刻前往府中,襄理婚仪。”
不是卫成风?!
是吴少凌?!
6. 阴亲(六)
阴亲(六)
吴少凌难以置信地看着门口那两人,又盯着面前的卫成风,面无血色,嘴唇翕动,发不出任何声音。
那两个家丁见无人有反应,径直上前,一左一右,毫不客气地架起还在震惊中的吴少凌,转身就往外拖。
“不……不是我……不是我……”吴少凌终于惊恐地挣扎尖叫起来。
但他的反抗显得如此徒劳。
声音渐渐消失在门外的晨光中。
客栈内死一般寂静。
只有卫成风瘫软下原先笔直挺坐着的身子,脸上虽有劫后余生的愉悦,但更多还是恐惧和茫然。
他换了。
以一年阳寿换得窥命镜,以此镜观自己的命序,并会额外赠予命筹避开末位之祸。
“掌柜并没有说过,被城主带走就是死路一条。你这样,是不是有点太过分了?”彭绍方看向卫成风的眼神,明显带着不屑。
卫成风深吸一口气,勉强镇定道:“可掌柜说过,有需要就找他。我只不过是做了一个人人都会做的选择而已,你凭什么指责我?”
“而且,”他继续道,“当时的承诺是你说的,我只是喝了酒,并没有答应要和你们同生同死。所以我一定会活着离开,一定会!”
“你如果有危险我们一定会想办法救你。”袁慈邈语气沉痛,“可是你这样的作为,我们怎么再敢带着你行动呢?你以为命筹很好得吗?今天你若还是末位,又该怎么办?”
“等你们救我?你看看昨天的酒疯子,被人挖了眼扒了皮,还有一个瞎子昏死在楼上,我怎么能让我的命,掌握在你们这些心怀鬼胎的人手上。说真的,你们不想活吗?”
卫成风双眼通红,脸上又哭又笑,声音已经几乎在嘶吼。
“你们现在敢公布自己的命筹、命序,然后大家一起坐下来慢慢计划商量,真的一起活一起死吗?你们从来没有想过,让别人去试出致死的条件,让自己躲过灾祸吗?不可能的,你们都是嘴上说说,心里巴不得周围的人都死绝了……酒疯子的死不就让你们推断出不能掀新娘的盖头不能看她的眼睛嘛!!!”
他吼出最后一句话的时候,没有一丝停顿。他激动地拍着桌子,眼神里全是对他们的戒备。
卫成风并没有说错。
苏却的猜测,被酒疯子的死亡证实。
他们现在拥有的经验,都是他人之命换来的成果。
可,他们还能如何?
能顾好自己的事,就不算白活,遑论顾他人。
苏却并没有加入这场批判指责,静静地坐下吃完了自己的早膳,直至出门也再没有多说一句话。
只有宋停抱着木盒“叮呤咣啷”地跟在她身后。
“欸,欸,苏公子,我们这是去哪?”宋停个子不矮,腿也不短,却是喘着气小跑着跟着她。
苏却大步流星:“去昨天他们出事的那一家看看。”
路过街口时,宋停在后面喊她:“不买贺礼吗?”
“先去再买。”苏却脚步一拐,已经到了第三家门口。
她抬手敲门。
“门外是哪一位?”和昨日一样。
苏却刚想张嘴,宋停却抢先开了口。
他笑嘻嘻地高喊:“我听说店家的手艺实在是好,想来拜师学艺呢……”
话还没说完,门就打开了。
开门的依然是新娘父亲,眉眼样貌并无不同。
“啊呀呀,这就是师父吧,一看师父的手就是能起死回生的神手。不瞒师父你,我从小啊就和纸打交道,如今遇到师父真是相见恨晚分外亲切……那,就是师父做的纸花了吧……”他一边说,一边直接就往里走,语气动作实在夸张。
新娘父亲脸上竟然挂着笑,还转过头来示意苏却一起进去。
要不是地上和木门后面还留着昨天的血迹,她一定觉得这个父亲,已经跟宋停一起疯了。
不过好消息是,暂时可以确定十间房子的位置不会随机更换。
坏消息是,不知道里面的人,会不会变。
这是她今天回这里的目的之一。
目的二,就是新娘。
她看了看与新娘父亲相谈甚欢的宋停,又瞧了一眼在灶屋忙活的新娘母亲,趁此良机,再一次飞快进了新娘屋内。
房间依然空间狭小。
新娘依然像一尊石像一般端庄坐着。
只是床非常乱,被子毫无规则地散乱着,似乎盖着底下什么东西。
苏却径直到新娘身边,蹲下身,非常仔细地看了她的双手和指甲。
白皙、干净,没有血迹。
可床边、地面、墙甚至聘礼箱里的东西上,到处都残留着、飞溅着已经干涸的暗红色血迹……
她实在无法想象昨日,醉酒人和吕初郎在这个地方,究竟经历了什么。
可细细一听,面前的新娘仿佛心情很好。
她,竟然在轻轻地,笑?
“你,杀人了。”苏却直接起身,声音冷厉,“交代、偿命,你二选一。”
短暂的沉默后,新娘突然大声地“嘻嘻嘻嘻——”笑起来,声音又脆亮,又刺耳。
“偿命?”新娘的声音带着阴森,“你想怎么让我偿命?还是你以为……你今天还能走出这个房间?”
“你以为披上人皮,就能藏得住?”苏却冷笑,“死的,永远变不成活的。”
“嘻嘻嘻……只要有个蠢蛋,能把真的带走。”新娘的笑声戛然而止,转而有一种平静的疯狂,“等会儿他们就要来接亲了,要我告诉你,真的新娘在哪一间吗?”
就在这时,屋外传来宋停陡然拔高的、极其夸张的大笑声,像是在提醒她什么。
时间紧迫。
“说。”苏却吐出一个字。
“我可以告诉你,”新娘像木桩一样站了起来,动作僵硬,盖头在动作时剧烈晃动,“但是作为交换,我需要你帮我一个忙。”
苏却没说话。
“……第九间……她,今日在第九间。今日过后,你未必找得到我,我也未必有机会告诉你。”新娘也没管她是否答应,自顾自继续说,“她,是好人,少主也是,我们谁都没有错,错的是这个世道!”
“所以,你帮我告诉她,今后无论谁死,都是命……”她的声音听起来又悲伤又遗憾,就像站在苏却面前的,是那位真正的新娘。
“还有……”她迟疑片刻后问道,“你能不能告诉我,你是怎么看出我是假的?”
苏却回头看了这位人皮新娘一眼,最终还是没有告诉她。
她的手……
偏僻小城手作商贩的女儿,如何会有那么一双十指纤纤如柔夷如凝脂般的手呢?
人皮倒是清理的干干净净,却不知道为什么没有处理掉这些证据。
被子下藏着的,应该就是新娘在更换人皮时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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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的,沾上了醉酒人和吕初郎血迹的,
纸。
她刚走出新娘房门,就差点迎面撞上了不知何时悄无声息站在门外阴影里的新娘母亲
那妇人一双眼睛死死斜盯着她,眼神怨毒:“你在干什么?和我女儿说了什么?”
“找茅房,走错了。”苏却面不改色,脚下不停,径直穿过堂屋向院门走去。
宋停见状,立刻结束了他浮夸的拜师论,打了个哈哈,也跟着溜了出来。
看天色已经过了正午,只耽搁这么一会儿,就已经过去了大半天。
恰在此时,第四扇门猛地从里面打开,彭绍方捂着额头踉跄而出,额上一块红肿清晰可见。
袁慈邈跟在他身后,脸色发白,脚步虚浮,看到苏却和宋停从第三家出来,脸上掠过一丝尴尬。
“苏兄,宋兄……”袁慈邈勉强笑了笑,“你们这边……”
“看来你们不太顺利。”宋停挑眉看着彭绍方额上的伤。
袁慈邈摇头无奈道:“所见之景与昨日一般无二。”
赵文安喘着气缓着神,但又迫不及待开口问:“你们倒是顺利,有什么线索,不,不一起说出来听听……吗?”
宋停听着他越来越小的声音,笑起来斜着眼珠打量着走到他身边,还拍了拍他后背:“啊哟你是不知道,要不是我人机灵,差点就被卖在这里头当苦力了。还好哇你是没跟着这黑心贩子,不然,肯定轮到你。……欸欸欸苏公子,你为什么又不等我就走啊”
“苏兄应该是去买贺礼了,再晚点商铺就该关门了,我们也一起去吧。”袁慈邈道。
他们一连打听了几个人,都说城里买这种价高的珍品宝物,只有一家。
看来对于贺礼,城主并没有什么要求。
毕竟他们的钱,也都是城主给的。
金玉明挑中了店内一对非常昂贵做工繁复的犀角杯,掏空自己钱袋不够还问赵文安要了一点;赵文安选了一柄玉柄素绸团扇;袁慈邈选了一对白瓷材料做的鸳鸯摆饰;彭绍方别出心裁,去酒楼里买了一坛上好的酒。
他们还将剩余的钱凑了凑,帮周远至买了一盒上等的香膏。
宋停肆无忌惮地笑了好久,只不过他一直古怪,几人也并未有什么疑心。
苏却则是一眼就相中了一对龙凤玉佩。
玉的成色非常好,触手温润,龙凤形态精美流畅,穿着红绳并排装在垫着黑色丝锻的樟木盒子里。
店家推荐这种木头不易腐烂,还能防虫蛀。
如果到时候真的要又进棺材又下地的,材质倒也合适。
瞥了一眼宋停,他发现了一个结构精巧的铜制机关鼠,上了发条便能自行跑动一段距离。
现下付了钱玩得正起劲,完全不在乎这东西能不能当做贺礼。
等一下。
苏却停下了探入钱袋的手。
她只觉得一股寒意自指尖猛地窜上脊背,手中的骨头钱币几乎要握不住。
她意识到一个被所有人忽略的、毛骨悚然的矛盾……
一个被自己遗漏了的重要细节。
金玉明在昨天清晨就说过这件事,自己当时明明亲自确认过。
这里的钱币确实是各式各样的骨头。
掌柜给大家的钱袋是如此,街头铺子、街边商贩使用的也都是如此。
那新娘房间里,聘礼箱中满满放着的金银元宝,是什么?
7. 阴亲(七)
阴亲(七)
城主家的方向和客栈完全相反。
走在半路上天色渐暗的时候,赵文安还害怕地抱怨,说一到晚上就是不见五指的漆黑,总感觉里面藏着什么。
也只有袁慈邈好性子,任他一路拽着衣袖,听他絮絮叨叨。
可没走多久,他们就发现一路上都有灯笼,一盏血红一盏惨白地间隔着,沿着路延伸,尽头就是城主府。
生怕他们找不到一般。
灯笼的光在渐浓的夜色中晕开,映得人影幢幢,交叠出各种摇晃扭曲的影子。
四下里死寂无声。
并非寻常的安静,而是连风吹草动都显得格外清晰。
仿佛整座小城都已死去,唯有他们几人是误入坟茔的活物,每一步都踏在未知之上。
城主府很快出现在眼前,高门大院,门前挂着灯笼,门口无人迎接也无守卫,只冷冷清清敞着大门。
这般顺畅无阻倒是令大家心生疑虑,踌躇不敢上前。
只有苏却在前领路,其余人才敢随后跟上,求几分心安。
门内并非寻常高门富户那般庭院深深、仆从环伺的景象。
入门便见一道影壁,其上雕刻的图案似是马踏山河,本来应该颇具气势,如今却蛛网暗结,图案的细节已经难以辨清,只余模糊的轮廓。
绕过影壁,眼前是一条甬道,两侧是抄手游廊,廊柱的有些地方甚至起了皮,卷曲着。脚下的青石板路缝隙里钻出几丛野草,无人清理。庭院中的花木也久未修剪,枝桠横生。
空气里弥漫着一股刺鼻的味道,是终日不绝的香火和蜡烛燃烧混合在一起的气味,沉甸甸地压在人的口鼻之间。
不见一个侍从,不闻一声人语。
唯有他们几人的脚步声落在石板上,发出轻微回响。
按照这里的昼夜时间,府内如此破败荒凉,也不是不能理解。
只是,这少城主究竟死了多久?
为何到现在,才来办这场阴亲?
不多时,他们就走到了一处布置成喜堂的宽敞前厅。
与一路行来的荒凉截然不同,这里被刻意布置过。
四处挂着红绸,贴着鲜红的囍字,烛火通明,却空无一人。
喜堂正中央,赫然停着一口黑漆棺木,棺木前设有香案,瓜果糕点堆叠,两盏长明灯的火苗笔直向上,纹丝不动。
而棺木旁,端坐着一人。
那人穿着大红色的新郎喜服,头戴冠冕,身形僵硬,面无血色,眼神空洞地望着前方。
正是早晨被带走的吴少凌。
他像个被抽走了魂的傀儡,被摆放在棺椁之侧。
“吴……吴兄?”袁慈邈声音发颤,几乎不敢认。
吴少凌毫无反应,连眼珠都未曾转动一下。
金玉明倒吸一口冷气,害怕地下意识地后退半步。袁慈邈身后的赵文安更是头都不敢探出看,死死攥住袁慈邈衣袖。彭绍方眉头紧锁,警惕地环视这喜堂周围,不敢上前。
苏却几步便进屋探了他颈侧,皮肤是温的,脉搏也在跳动,人还活着。
她的目光落在那口黑漆棺木上。
里面躺着的,想必就是那位英勇战死的少城主。
他周身并无明显腐坏迹象,保存得异常完好。
看得出,这曾经是一位意气风发的少年,五官轮廓依稀有着生前的俊朗,只是面容经过精心打理,敷了粉,不似活人颜色。
他双目紧闭,眼窝微微下陷,嘴唇抿成一条线,头颅被端正地安置在锦枕之上,纹丝不动,双手交叠于腹前。
他静静地躺在那里,穿着新郎的吉服,等待着即将到来陪伴他的新娘。
“那苏兄……我们现在怎么办?能把吴兄带走吗?”袁慈邈看向出门的苏却问道。
“若强行带走,不知会引发何种后果。”彭绍方沉声否定,“掌柜叫我们带上贺礼来观礼,一定有什么事是我们必须要做的。而且这场婚事乃是万事之源,城主更是一手操办,岂能说来就来,说走就走?”
一名老仆不知何时悄无声息地出现在角落,佝偻着身子,手上只拿着一本登记册,另一只手拿着笔,点了点众人。
献贺礼的过程简单得出奇。
这老仆默不作声地收下了他们带来的犀角杯、团扇、瓷鸳鸯、酒坛和香膏,对那机关鼠也未表异议,只是将东西一一记下后,便又退入阴影之中。
苏却眼睛尖,看到在他们的姓名上方,已经写着卫成风的名字和他的贺礼——一只墨斗。
他倒是会挑东西。
苏却虽不信这个,但从小也算是耳濡目染。
据说墨斗线能划阴阳,镇邪祟。用墨斗在棺椁内侧弹满墨线,形成网格,便可布下天罗地网,将魂魄困于棺内。
此时送上,最合时宜。
喜堂这儿再次只剩下他们几人,无人招待,无人指引,也不曾见到早来的卫成风。
诡异的气氛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
彭绍方率先打破沉默,提议四处看看,寻找线索,总不能在此干耗。
众人并无异议,决定两两分散开来,并再三说好只查探,不行动,有异常就在此处碰头。
袁慈邈和赵文安负责从门口到喜堂这一路。
彭绍方和金玉明,负责喜堂周围这一片的所有屋子,以及前厅所有。
苏却径直绕过喜堂,向后院行去。
宋停散漫地跟在苏却身后,嘴里哼着不成调的古怪音节。
路两旁虽有灯盏,却稀疏黯淡,愈往里走,连喜宴装饰都再没踪影。
苏却一路用手指划过那些墙壁,观察着经过的每一扇门、每一处转角,试图在脑中勾勒出府邸的布局。
然而此地的构造似乎有意扰乱,回廊并非笔直,时常莫名拐转,或出现毫无必要的上下短阶,像是迷宫一般使人难以判断。
行至一处尤为阴暗的转角,苏却忽然停下了脚步。
“怎么了?”宋停停下哼唱。
她停在一面看似无异的墙壁前,手指在墙上反复按压了几下,又侧耳贴墙细听。
“声音有点空。”说着,她加大力道,在某块区域用力一按。
只听得砂石摩擦,一块约一人高的墙竟悄无声息地向内旋开,露出一条狭窄的缝隙,内有下行阶梯,一股混合着陈腐尘土和阴冷气息的风迎面涌来。
两人对视一眼,皆看到对方眼中的警惕。
宋停收起嬉色并未言语,只是朝苏却晃了晃一直抱在手里的木盒,随后率先侧身挤入那缝隙。
苏却紧随其后。
暗道初极窄,仅容一人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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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石阶陡峭向下。走了约十来级,又开始向上。
之后推开头顶的一块木门,眼前豁然开朗。
却并非想象中的密室,而是一处院落,中间似乎是一个圆形的什么,只残留了一点痕迹,无法辨认。
四个墙角各有一个两人高的炬台,里面火焰熊熊,照得整个院落非常明亮。
院中整齐排列着数间房屋,样式统一,紧闭无声。
每扇门上都挂着一把形制古朴、异常沉重的铜锁,锁身布满暗绿锈迹。
整个院落死寂无声,连他们的呼吸声都显得格外清晰。
苏却试着推了推最近的一扇门,门板厚重,纹丝不动。
她贴近从门缝向内窥视,唯有漆黑一片,什么也看不清。
“这么多锁,得找到钥匙才行。”宋停即便压低声音,也显得格外清晰。
此地诡异,不宜久留。
两人不再多言,迅速循原路退回。
苏却小心将暗门复原,墙板严丝合缝,几乎看不出痕迹。
回到前厅,他们试着寻找其他人,很快与彭绍方、袁慈邈及金玉明、赵文安汇合。
他们四人似乎一无所获,脸色凝重。
苏却也只简略告知了后院有几间锁住的屋门,需要打开才能查看。
“钥匙?”袁慈邈蹙眉,“会藏在府中何处?这无异于大海捞针。”
“那就继续分头吧,边探边找,快些。”彭绍方道。
无人反对,当下便再分开寻找钥匙踪迹。一组,往东侧厢房寻,一组往西边探。
宋停溜溜达达,似乎又对喜堂产生了兴趣。
苏却独自选了一条她未曾过的回廊。
这条回廊更为偏僻,两侧房间大多空置,积着薄灰,像是废弃已久。
她推开一扇又一扇门,里面陈设均为寻常,也不似能藏物之处。
偶有柜子抽屉,也一无所获。
廊道尽头又好像是一处独立小院,院中有一间孤零零的屋舍,环境幽静,门两侧悬着一副对联,上书“庭深不锁,墨冷长窥”。
像是书房一类所在。
她细听内里并无动静,便轻轻推门而入。
屋内陈设果然像是一间书房。
书架林立,却多置残破册页。靠墙立着一个多宝格,上面零星放着些蒙尘的瓷瓶玉器,黯淡无光。书案宽大,但其上空无一物,不见笔墨纸砚。
苏却的目光扫过书架,掠过摆设,最终落在角落一个不起眼的矮柜上。
柜门紧锁,锁具形制精巧,与院内那些沉重铜锁不同。
她蹲下身,仔细查看那锁孔,又试着晃动柜门。
柜子很沉。
她突觉触感微异,似乎有一片区域的木质纹理与周边有极细微的差别。
她借着门外透入的微弱光线凑近细看,发现那竟是一个极其巧妙的暗扣。挂着的小锁竟只是摆设,真正的机关与木纹融为一体,若非仔细触摸,根本无从发现。
她指尖用力,按下那处暗扣。
“咔哒。”
一声极轻微响动自柜内传出。
与此同时,一道冰冷的声音,毫无征兆地贴着她耳后响起。
“你在找什么?”
苏却身体骤然一僵,按在暗扣上的手指瞬间停滞。
8. 阴亲(八)
阴亲(八)
苏却缓缓回头。
只见来人是一名年纪在五十上下的中年男子,一身暗红色华服,料子虽好,却无过多纹饰。
这是城主。
她做事一直都很谨慎,可他悄无声息地站在身后,竟一点声音也没有,罕见地令她心惊。
城主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那目光并无审视,却有一种洞穿般的平静,让人无所遁形。
苏却很快就稳住心神,放开了手中的柜子,起身坦然迎上城主的目光:“抱歉,想方便,走错了。”
“府中路径是复杂了些。”城主点点头,没有看矮柜,也没有继续追问,只是声音平静,“这里,曾经是吾儿的书房。”
苏却心中有过这个猜测。
只是看到城主的神情,想说点什么,又不知该说什么,叹一口气:“城主节哀。”
正说话间,一名侍从脚步匆匆来到书房门外,垂首低声道:“城主,亲已经接回,快到府门口了。”
城主神情微动:“既是来观礼,便一同前去吧。”
言罢,转身便走。
那侍从侧身让路,目光低垂,仿佛苏却不存在。
苏却知道自己暂时安全过关,但必须先放弃,只能跟上。
一行人来到府邸大门处。
夜色深处,只见有一列迎亲队伍,正沿着灯笼指引的路径,缓缓向这边行进。
没有吹打,没有喧哗。
前头有两个举着灯笼开路的仆从,随后就是一群低着头、穿着暗红服饰的扛轿人。
他们步履平稳,仿佛感受不到肩上那顶白轿子的重量。
那顶白轿在夜色中格外扎眼,带着未知的新娘,像一口移动的活棺。
轿顶四周垂落着稀疏的流苏,随着移动微微晃动,隐约能透过微微掀起的轿帘,看到新娘喜服的裙边。
轿子两侧和后面,各随行四名仆从。他们手里既无乐器,也无仪仗,只是垂着手,低着头,沉默地向前走。
整个队伍如同送葬,却又诡异地举着“迎亲”的大字。
队伍缓缓行至城主府门前,停下。
而队伍前方,竟站着一个人
卫成风。
他换了一身和城主颜色相近的衣裳,头发也梳理过,腰杆挺得笔直,脸上带着一种虚张声势的笑容,对着城主躬身行礼。
“城主大人,不辱使命,我已经顺利接到新娘,一切均已妥当。”
他那副模样,俨然已将自己当成了城主麾下的有功之臣,似乎完全忘了自己昨日的仓皇恐惧。
城主并未与他说话,目光掠过,投向了那顶白色的轿子。
这时,城主夫人也在侍女搀扶下疾步而来。
她也衣着暗红,愈发衬得面容憔悴,双眼红肿,显然是哭过许久。
她一把抓住城主的胳膊,声音发颤:“来了吗?是她来了吗?”
城主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目光依旧望着轿子。
轿帘被一名仆从无声掀开。
里面端坐着一个身影,红鞋红嫁衣,盖着大红盖头。
由两名仆从上前,一左一右,将其缓缓搀扶出来。
“好,好……来了就好……”城主夫人忍不住掩嘴,发出压抑的呜咽,眼泪滑落,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
城主眼眶亦微微发红,嘴唇紧抿,眼神比刚刚看苏却时,多了一点慰藉的光。
卫成风在一旁笑道:“恭喜城主,贺喜夫人,此乃天大的喜事,少主九泉之下,必能安息了。”
无人理会他。
此时,一位戴着一张半遮脸面具的术士从暗处走出,站在新娘面前。
他身着一件云雷纹边的玄色大袖宽袍,一手持一柄色泽深沉的桃木剑,另一手托着一面小紫铜罗盘。
直到罗盘指针微微颤动之时,他才开口喊道:“吉时已到,新人入门。”
那声音似有回音,响彻天际。
正好应和外头响起的打更声音,一慢两快,三更天。
仪式就在这死寂无声、红白交织的环境中开始了。
喜堂外的院子中央,已摆上桌案器具、交椅和蒲团。
吴少凌已被两名强壮的仆从架出喜堂,摆弄成跪拜的姿势。
他依旧眼神空洞,毫无反抗,就如一个真正的提线木偶。
那术士先是缓步踱至场中,点燃一支手腕粗细的白烛后,手中桃木剑斜指地面,另一手托着的罗盘微微调整着方位。
他口中念念有词,却无人能听清,只能听得窸窸窣窣的动静,在寂静的院中回荡。
随着他的吟诵,一阵阴风猛地袭来,廊侧檐下灯笼的烛火开始齐齐向着中心桌案上白烛的方向拉扯,火苗忽长忽短,偏偏吹不灭任何一盏。
术士对周遭异象恍若未觉,吟诵声渐急,并同时以桃木剑尖虚点吴少凌与那新娘。
随后,一团火球突然从白烛焰尖腾起,飞向喜堂。
术士快步跟进,向着那具敞开的棺木,侧耳做出聆听姿态。
片刻后,他微微颔首出门,转向城主,那面具后的声音空洞,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意味:“少主之意已明,吉时无误,可续嘉礼。”
一拜天地。
二拜高堂。
夫妻对拜。
每一次被按压着低头,吴少凌的身体都僵硬得像一块木头。
对面的新娘同样由人操控着完成动作。
礼成。
两个字冰冷地落下。
没有欢呼,没有贺喜。
只有烛火燃烧的噼啪微响,和城主夫人低低地啜泣。
饶是一贯镇静、见惯风浪的苏却,也不曾见过这样令人窒息的场面,手指早就在不知觉中紧紧攥成拳头。
惨不忍睹。
可谁也不曾开口。
不敢动作。
整个仪式如行云流水,又带着一种不容打断的森严。
每一个步骤都精准得可怕,仿佛演练过千百遍,一切都在所有仆从、城主、夫人和术士的掌控之中。
他们几个,就真的完完全全是被邀请的看客,身不由己。
任何一声惊呼、一个阻拦的动作,在此刻都显得徒劳,甚至可能立刻会招致灭顶之灾。
一种无力感困住他们的手脚,只能眼睁睁看着,被动地承受着这令人头皮发麻的每一幕。
袁慈邈脸色苍白如纸,嘴唇抿得死紧,赵文安更是几乎将整个身子贴在袁慈邈身后,彭绍方眉头紧紧皱着,金玉明呆愣在原地,脸上还挂着淌出的泪滴。
就连一向散漫的宋停,此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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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收敛了惯有的嬉笑,目光落在吴少凌身上,面无表情,看不出情绪。
喜堂内,烛火似乎燃烧得更旺了。
那口黑漆棺木依旧停放在中央,棺盖斜靠在一边。
而更令人心惊的是,棺木旁边,不知何时已架起了一口巨大的铁锅,锅底下柴火正旺,锅内的水剧烈沸腾着,白汽弥漫。
一股潮湿的热意融进阴森的夜。
术士将一条缀着花球的白绫一端交给新娘,又将另一端递到吴少凌手中。
吴少凌便像被无形的线拉扯着一般,牵着新娘,一步一步,缓缓走向喜堂,并托举着新娘爬进棺中,看着她躺下。
整个过程,吴少凌和新娘都毫无声息,顺从得可怕。
随后,术士拿起一旁准备好的长达七寸的镇钉和一把沉重的铁锤,示意仆从将棺盖合上。
几名仆从便将棺盖抬起,移动至棺椁上方。
可,只在瞬间,
异变陡生!
那棺木猛地剧烈震动起来,仿佛内部有什么东西正要破棺而出。
仆从想要强行按下也是无用,棺盖被震得砰砰作响,根本无法盖上。
术士又吟唱声一顿,面具下的眼睛闪过一丝惊疑。
他加快语速,然而震动非但没有停止,反而愈发猛烈。
“怎么回事?!”城主厉声怒道。
术士还未回答,只听棺内传来一声沉闷的巨响。
像是某种东西被极度愤怒地撕裂、撑破。
紧接着,无数白色的、边缘粗糙的碎纸片,从棺椁中喷射出来,洋洋洒洒,飘落得到处都是。
哪还有什么新娘?
棺内只剩下安静躺着的少城主尸体,以及覆盖在他身上、棺木内壁的厚厚一层碎纸屑。
那些纸屑上,似乎还残留着些许鲜艳的色彩,像是褪色的胭脂,又像是破碎的嫁衣。
整个喜堂霎时间静得可怕,只剩下沸水翻滚的咕嘟声。
城主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得干干净净。
他死死盯着那棺木中的碎纸,瞳孔急剧收缩,身体因愤怒和绝望而微微发抖。
他这些日子的偏执与期望,在这一刻彻底化为乌有。
猛地,他转过头,血红的眼睛盯住了如同木偶般呆立在棺旁的吴少凌。
“是你不肯…是你不肯!才坏了我的事!!”他发出一声野兽般的低吼,一步上前,枯瘦的双手铁钳般死死掐住了吴少凌的脖子!
吴少凌毫无反应,甚至因为窒息,脸上开始迅速涨红发紫,眼球微微外凸,是一具等待死亡的傀儡。
“城主!不可!”袁慈邈失声惊呼,却被身后的赵文安死死拉住。
彭绍方也是面色大变,却依然不敢妄动。
就在吴少凌即将毙命的刹那,城主疯狂的动作却停住了。
他掐着吴少凌脖子的手依然青筋暴起,但目光却在寻找着什么。
眼神极其可怖。
但他慢慢地,一点点地松开了掐着吴少凌脖颈的手。
吴少凌软倒在地,好像终于回过魂来一般剧烈地咳嗽起来,眼神里终于带上了极度的惊惧,浑身颤抖起来。
城主指着站在他身后的卫成风,声音嘶哑却清晰地下令:
“把他,扔进锅里。”
9. 阴亲(九)
阴亲(九)
原先押着吴少凌的两名仆从面无表情地上前,一左一右架起了卫成风。
卫成风脸上的表情瞬间凝固,继而化为惊恐。
他直至此刻方真正明了自身境地,身体骤然发力,拼命挣扎起来。
“不!城主!大人!我为你立过功!我接回了新娘!非我之过!绝非我之过啊——!”
他绝望地哀嚎。
可那两名仆从手如铁钳牢不可破,一路拖着他,走向那口翻滚着白汽的巨大沸锅。
卫成风被拖至锅沿,灼人的热浪扑面袭来,炙得他面皮生疼,几乎无法视物。
“等等!”他对着喜堂门外爆发出一声尖嚎,“掌柜!我换!我用两年寿命换护命符,我换啊!”
他声音扭曲,破了嗓子嘶喊着,充满了最后的、疯狂的希冀。
然而,四周只有沸水咕嘟的声响,以及他惊惶的呼吸。
那个曾经承诺有需要即可兑换的客栈掌柜,并未如约而来。
预示着他的这次交易,终是徒劳。
他以为自己的投靠和所谓的功劳,在这一刻,只是笑话。
城主甚至没有再多看他一眼,只伫立在原地,望着棺木中儿子的尸体和满棺的碎纸。
半晌,他缓缓转过头,目光扫过苏却等人。
“阴亲未成,明日再办。送客!”
城主说完最后二字,像是失去了所有的力气,但须臾后又重新恢复了面无波澜的神情,转身扶住几乎站立不住的夫人,出门,一步一步,离开喜堂,走向内宅深处。
那名曾去书房寻找城主的仆从,上前微一躬身,引着他们向外行去。
喜堂的门,在他们身后缓缓合拢,将内里景象彻底隔绝。
声响变得模糊而遥远,最终恢复一片死寂。
仆从手中提着一盏白纸灯笼,步履平稳,引着这一行沉默的人穿过庭院与曲折的游廊,直至城主府门前。
“诸位,”仆从停步,将手中的灯笼微微提高,递给他们,“此灯盏可照明脚下之路,助各位安然返还客栈。”
他的语气平和轻缓,仿佛方才府内发生的一切,只不过是一场幻影。
苏却默然接过灯笼,直接迈步离开,众人跟上。
无人回头看。
原先指路的路边灯笼,不知何时已经全部熄灭。
来这里这些时日,他们第一次在这片黑暗中行走。
微弱的烛光在漆黑的街巷中,也只能照亮脚下方寸之地。
他们紧贴在一起,沉默地移动着,只听得见彼此呼吸声。
更深重的黑暗,依然包裹着他们。
他们心中都清楚,卫成风……绝无可能再出现了。
城主说,明日再办。
就是点明了,这场喜宴非要办到让他们满意为止。
一直不满就一直办,一直办就一直有人死。
这个死了会有下一个,他们死了还会有别人再来……
还剩八天。
只剩八天。
回到客栈时,桌子上摆满了酒菜,掌柜正站在账台后面,像是等候许久。
他依然噙着一抹笑,什么也没问。
“辛苦诸位,今日诸位命筹在此。”他的手中,依旧是那几张裁剪整齐的白色纸条。
他们陆续上前从掌柜手中拿过,他也没有挑选,都是只给了最上面的一张。
苏却在最后。
拿过,展开,又一瞬被蓝色火舌吞噬,化为灰烬。
这次上面写着:拾。
而就在这时,一个声音从楼梯上方传来,带着恰到好处的焦急与关切。
“你们可算回来了,都没事吧?”
众人齐齐抬头望去,是今天一整天都未曾露面的周远至。
只见周远至脸色不佳,脚步虚浮,衣衫褶皱,神情担忧。
他的目光一个一个划过众人的脸,随即悲痛问道:“是不是有人……不曾回来?”
宋停一愣,终于想起被他们遗忘在苏却床底下的这位。
他竟自己出来了?
“既然诸位都已到齐,”掌柜开口道,“明日会重新举办婚宴。城主有令,特邀周远至周公子,于明日巳时初刻,至府中襄理婚仪诸事,其余诸位只要于吉时前,至城主府观礼即可。另外,原先在客栈养伤的吕公子因伤势实在过重,城主已命人厚葬,请诸位节哀。”
“掌柜请慢,”彭绍方开口,“有一件事,我一定要与掌柜确认。”
掌柜微微颔首:“请说。”
“今天在城主府,卫成风已经说要用两年寿命换护命符,为何你没有给?”
掌柜嘴角一勾,却没有笑的声音。
“当晚,我已提醒各位需行事慎重。”他背过身,缓缓走向账台,“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啊……”
“你站住别走,把话说清楚……”彭绍方快步跟在掌柜身后,妄图拦他下来。
可掀开账台后的那扇帘子,竟是一面漆黑的墙。
彭绍方一拳锤上,皮破血流。
周远至脸上茫然,接连问道:“谁能告诉我今天究竟发生了何事?为什么你们一个一个面色凝重,为什么吴兄脖子上有这么骇人的勒痕,为什么卫兄回不来?”
然后他看向苏却和宋停,语气转而带上了几分沉重:“苏兄、宋兄,白日里……是否发生了什么变故?若二位发现了什么关窍,还望不吝告知。眼下情形危急,我们更应坦诚相待,方能寻得一线生机啊。”
他言辞恳切,全然一副为顾全大局的模样。
宋停嗤笑一声,懒洋洋地倚在楼梯扶手旁,语调拖得极长:“那你不妨仔细说说,你今天,都去哪儿了,啊?”
周远至面色不变,甚至带着几分无奈。
他叹了口气:“不瞒各位,我今日醒来已过正午,好不容易准备出门,却见吕兄躺在地上没了气息。他惨死房中,我深恐这客栈本身亦有凶险,若不查明,只怕是起居亦难安宁。于是趁此机会,将这客栈内外,仔细地探查了一番。”
他微微挺直了背脊:“我独自一人,几乎将这客栈上下能去之处都走了个遍,虽未找到什么明确的线索,但此举风险亦不小,只是为大家求个心安。本打算等大家回来便告知大家,却不想你们深夜未归……”
他话锋一转,有些委屈:“不知宋兄为何有此一问?莫非我此举有何不妥?还是说,是宋兄发现了什么,才觉得我这般独自探查,有不对之处?”
“没有,没有!”宋停连忙笑着摇手。
“我觉得周兄说的对极了,大家就该同心协力,有什么猜测线索,都得拿出来分享,是不是?就比如周兄你昨夜不辞辛劳,摸黑来到我们房中,本想寻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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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家都能用得上的消息,与我们集思广益,却太过劳累睡过了头,这才有机会替大家探查客栈,拿了个命筹末等。这份心意啊,可真是令人感动。”
他嘴上说着感动,语气却一点也不感动,反而愈加嘲讽。
此话一出,众人都猛地看向周远至。
周远至面色更差,还强自镇定道:“宋兄这是何意?我昨夜只是因为卫兄末位,心中焦虑难以入眠,想寻苏兄苏大人商讨对策,可能方式欠妥得罪苏兄宋兄,但绝无他意。反倒是二位,不由分说便将我制住……莫非是真有什么发现,生怕被我知道?”
他倒打一耙,试图将水搅浑:“我周远至行事或许冲动,但问心无愧,一切只为能与大家一起,多一分活下去的机会。可二位呢?手握关键线索却秘而不宣,致使卫兄下落不明,如今还要污蔑于我?难道真要看着我们一个个命序垫底,二位才满意吗?”
苏却一直冷眼旁观。
一场早已预料到的拙劣戏码。
她看着周远至,目光平静,直到周远至这番“慷慨陈词”完毕。
她开口,声音清冷,却极具穿透力。
只问一句:“与你何干?”
周远至所有的话瞬间被堵在了喉咙里,张着嘴,却一时找不到任何言辞来反驳。
彭绍方、金玉明等人闻言,神色也都复杂起来。
苏却却不再看他们任何人,只是拿起之前放在桌上那盏还燃着的白纸灯笼。
转身,径直走出了客栈的大门,一步踏入了外面浓得化不开的黑暗之中。
“苏却!”袁慈邈惊呼一声,想上前拽住她。
门外黑暗中危险未知,这人独自一人提着那点微光要去哪里?
但苏却的身影没有丝毫犹豫,很快便被黑暗吞没。
她现在需要安静,需要理清自己的思绪。
更重要的是,无论真假,她都要去寻白日里,那人皮新娘告诉她的真新娘的所在。
她告诉她,今日,她在第九间。
苏却不确定什么时间算今日,什么时间算明日。
她只知道自己不想再等到天亮了。
从刚来这里,他们这群人就被无边无际充满未知的黑暗恐吓住。
躺上床塌、枕着一只会强制入睡的枕头、醒来就是五更天……
看似自由,其实还是按部就班地行动,仿佛被人控制了一般。
直到,她接过这只,能助他们安全返回的灯笼。
只要她没回客栈,只要灯笼还是亮的,只要她还提着,她就是安全的。
她想,哪怕这个想法错了,这么久了,也该冒险一次。
她在无人的街道上穿行,拐弯,最终停在了这条断头巷尽头附近。
第九扇门。
苏却深吸一口气,抬起手,轻轻敲了敲木门。
“叩、叩、叩。”
声音在夜里显得十分清晰。
门内传来细微的脚步声。
“吱呀——”一声,木门从里面被拉开了一条缝隙。
门后,不是新娘的父亲。
只站着一个女子。
借着灯笼微光,看得出她容貌清秀,眼神清澈。
她看着苏却,眼中没有丝毫意外,仿佛早已知道她会来。
“你来了。”
“我等你很久了。”
10. 阴亲(十)
阴亲(十)
她似有很多话要说,但并未让苏却进屋,甚至未将门再拉开半分。
只是隔着那条缝隙,看着她。
“等我?”苏却上前几步,凑近。
透过门缝,她状似无意地往里瞥了一眼。
未曾点灯,什么也看不清。
这名女子虽并未身穿嫁衣,但身量和苏却见过的纸人新娘差不多。
她将一样东西塞进苏却手里,语速极快,仿佛怕被谁听见一般:“蜡烛快燃尽时间不多,我只说三件事,你听仔细。”
“其一,今日见过我后,莫要再来这边走动,此处已无你要的更多线索,唯剩凶险。”
“其二,”她顿了顿,紧紧握住苏却的手,声音更低,“之后你需要成为末位,去城主府带人来接我,将我交出去。我……愿嫁。”
苏却瞳孔微缩。
这女子竟是要,主动要求参与这场冥婚?
不等她发问,女子忽然神色一紧:“其三,一路上一直有人跟着你。离那人远些,越远越好!”
言罢,她快速将门合拢。
一声轻响,将内外隔绝,也掐断了所有疑问。
苏却侧头看向来时路,尽是黑暗。
而她塞到自己手里的,竟是一小截蜡烛。
苏却实在想不通。
从人皮新娘开口和她说话起,她就觉得非常奇怪。
自己手中的线索看似都很重要,实则零零碎碎,时而有点头绪,但又发觉矛盾疑问重重,如雾里看花,不求甚解。
不远处巷口拐角,一粒昏黄的光点移来。
而又在此时。
噗。
她手中那盏白纸灯笼里的烛火,毫无征兆地,熄灭了。
周身瞬间被黑暗吞噬,苏却甚至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左肩猛地一沉。
并非重击,而是一种尖锐的刺痛,仿佛被什么薄利的东西瞬间贯穿,一击即走。
钻心疼痛让她踉跄一步,闷哼出声。
温热的液体迅速浸透了衣衫,贴在肩头。
光点也正慢慢向她逼近。
她把灯笼扔向路另一侧,紧贴门边,死死捏起了拳头。
虽然受了伤,但只要来人没有武器,她有把握。
黑暗只持续了短短几次呼吸的时间。
是宋停。
他手中举着一支白色粗蜡烛,烛火跳动,将他一贯懒散的神情照得有些模糊。
烛光映照下,苏却右手已紧捂住伤处,可左肩依然被洇湿了一大片,指缝间已有鲜血渗出,血迹正在迅速扩大。
可巷道空寂,除了他们二人,再无别的声息。
“怎么回事?”宋停伸手欲查看伤势。
苏却侧身避开他的手,看向他手中的蜡烛:“哪来的?”
“我打开了那个木盒,”他解释道,“里面是三样东西:一个小瓷瓶,一把旧钥匙,还有这支蜡烛。”
他大幅晃了晃手中的蜡烛,还吹了几口:“如你所见,不会灭,应该只能用一次。”
“为何跟来?”苏却的眼神从蜡烛移到他脸上,盯着他,想起了新娘对她的警告。
宋停沉默。
巷道里只剩下烛火燃烧的声音。
他看着她流血的肩膀,又看向她过分冷静的眼睛。
过了许久,脸上才慢慢重新扯出那种惯有的、半真半假的笑。
“若是我说因为害怕,你肯定不信,我说了也是白说。可你又要怀疑,又一定要我的解释,我张嘴不对,闭嘴更是不对,你怎么这么麻烦。”
苏却闻言,只是淡淡瞥了他一眼,难得地回了一句:“明天我留在客栈养伤,不跟着我,你也不用麻烦。”
宋停一愣,似是没料到她会接这话,随即嗤笑出声,摇了摇头:“可上一个留在客栈养伤的人,已经不明不白地死咯。”
随后,他将蜡烛举低了一些:“先回去再说吧。”
回客栈的路上,宋停罕见的安静。
“所以,你也觉得吕初郎死因有异是吗?”苏却问,肩头的刺痛竟让她有些平静。
宋停回:“他如果该死,早就死了。”
这句话苏却认同。
在这里,死,应该是有条件的。
譬如醉酒人,死于掀了新娘盖头;
譬如卫成风,死于接回假新娘。
以一年寿命为代价,卫成风明明已避开了成为傀儡新郎的末位之祸,却因为想要讨好城主,自请迎亲。
所以阴错阳差,他还是躲不开这场本就应该是他的结局。
于是,就如他自己曾经说的那样,借着他的命,他们多了这些线索。
“你是不是怀疑,是周远至杀了他?”宋停见苏却没说话,问道。
“于他而言,并不划算。”苏却摇头,“周远至没有离开客栈,便没有线索没有命筹。吕初郎活着,绝对是末位,他何必杀人。”
“也对。”宋停赞同。
苏却继续:“但,客栈一定有问题,周远至也一定知道了什么。”
“可我也曾经未曾出门,留在客栈。”宋停道,“第一天我就逛了个遍,一楼桌子椅子酒柜账台,二楼是客房,三楼也是。不过三楼久无人居全是灰尘,房间也是空空荡荡,一推门即所有,实在看不出什么异常。”
苏却抬头,看向面前不远处的客栈。
“所以明天,我留下。”
大堂里,就只剩下袁慈邈和吴少凌。
袁慈邈正拍着吴少凌的肩头,两人正在说些什么。
见苏却带着伤和宋停回来,袁慈邈连忙起身过来。
苏却摆手示意无碍,拒绝他的搀扶和追问。
袁慈邈叹了口气,又几度看向宋停,欲言又止。
宋停把手里的蜡烛一侧,几滴蜡油落下,一压,蜡烛立住,道:“有话就说。”
“宋兄,你走以后,周兄……周远至,就带着赵文安和金玉明去了苏兄的房间,拿走了你的盒子。”他抬头看了看二楼,又看回苏却,“可是你们究竟去干什么了,为什么会受伤,还流这么多血?”
“这么迫不及待啊。”宋停坐下,给自己倒了一碗水,“事情都还没什么眉目,这么快就翻脸,看来他们已经胸有成竹咯。你们俩,怎么没一起去看?”
苏却眉头一皱:“你在里面放了什么?”
“也没什么,写了一句废话,放了五块小骨头,一块破衣裳。”他耸了耸肩,瘪着嘴道。
“所以你早有应对?那他们不久前那一阵大笑和恍然大悟……哈哈哈,宋兄你真是……”袁慈邈被宋停的模样逗笑了,“吕兄屋里应该还有一些药,苏兄你回房休息吧,我来给你上药。”
“不必,我自己可以。”苏却拒绝,上楼回房。
宋停没有跟来,在楼下插科打诨,饶是惊魂未定的吴少凌,神情也缓和了几分。
房门在身后合拢,隔绝了楼下的烛光和谈笑。
苏却背靠着门板,缓缓吁出一口气。
左肩从内而外的鼓胀疼痛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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刻才愈发清晰起来。
她走到盆架边,脱下衣服,用右手舀了冷水,慢慢清洗肩头的伤口。冷水触到伤口,激得她倒吸一口凉气,右手的动作因疼痛而颤抖。
即便如此,她牙手配合,很快将止血带紧紧扎牢。
这种事情实在寻常,她极老练。
伤口贯穿,边缘整齐,动作利落,却不致命。
那袭击者来得诡异,去影无踪。
是因为蜡烛熄灭仍留在黑暗中的惩罚,还是早有人潜在暗处的伺机而动?
宋停出现得又太过巧合。
还有那个新娘所指的那人,是宋停吗?
她包扎好伤口,换好衣物吹了蜡烛,枕着被子躺下,耳朵还捕捉着楼下的动静。
袁慈邈似乎劝着吴少凌回房了,宋停的脚步声也上了楼,停在了门口。
片刻后,是门被推开后又关上。
他在黑暗中伫立良久后,于床榻最外侧和衣躺下,中间隔开一道分明界限。
“苏却,你是不是没睡。”
“嗯。”
“那你,要睡那个枕头吗?”
“闭嘴。”
“你肩上,严重吗?”
“……”
“我以为你会谢谢我来找你。”
“……”
“你不问问我盒子里的字条写了什么吗?”
“……你睡不睡?”
“最后几个问题,你愿意回答就回答,不愿意就当没听见,行不行?”
“……”苏却忍了忍,“你说。”
“如果,你身边亲近的人死了,你会哭吗?”
“……”
“好。”宋停接着问,“掌柜给我的命筹纸条,是一张白纸……我是不是,确实和你们不一样?”
黑暗中,苏却的呼吸几不可察地顿了一瞬。
“白纸?”她重复道,“从未有过字?”
“从未。”宋停的回答斩钉截铁,“一片空白,一个字也没有。”
漫长的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
这个问题远超出了苏却所有的预料。
她知道宋停一开始就和众人不一样。
可命筹是如此重要,与众人的生死几乎息息相关,一张白纸所代表的含义,远比一个确定的数字更令人不安。
“嗯,”她最终开口,“不一样。你与我们,截然不同。”
“那,我有一个猜测。”
“……”
“没有命筹自然也不会排命序,所以我其实是局外人。这里原本应该就只有你们十个,如果你们运气足够好,第一天就选中真新娘,那么这里的意义是什么?”
“什么意思?”
“就是说,你有没有想过,或许那新娘,根本不在那十间房里。你们不管怎么看怎么选,都是错的,因为真新娘一开始就不在。”
“为什么?”
“因为很奇怪。”
“……同样是纸人,父母的眼睛没有任何问题,但不可看新娘;不知新娘真假,就已经烧好一口大锅,请君入瓮。”
“你早就发现了?”
“我见过新娘,今晚。”
“是真的还是假的?”
“她叫我,成为末位,让她出嫁。”
“她让你去死?”
“……”
黑暗中,两人皆无睡意,各怀心思,唯有彼此呼吸交错起伏。
一切似乎归于平静。
但苏却知道,这平静之下,暗流汹涌。
11. 阴亲(十一)
阴亲(十一)
苏却再醒来时,外面的天光已大亮。
她坐起身,左肩的伤口依旧痛得沉闷,但尚在可忍耐的范围内。
客栈里静得出奇,推门而出,廊上亦是空无一人。
看来大家都有事情要做,早早都出门了。
眼下众人,已是几乎身陷死局。
每一步都像是被无形之手推着走,不说避开丧命,连延缓死亡,也做不到。
一天一个,甚至两个。
束手无策。
只有苏却,暂时掌握着唯一和真新娘有关,不知真假的线索。
新娘那看似指引,实则让她以身犯险的请求,更像是一场用性命做注的豪赌。
赌赢了,或有一线生机;赌输了,便是万劫不复。
退缩吗?
不。
无论如何,她都要赢。
她还不到死的时候。
她不能死在这里。
坐以待毙,不若迎险而上。
或能于死局中挣出一线生机。
找到吕初郎殒命之由,便是揭开这客栈重重迷雾之始。
一楼大堂一览无余,她决定先细查诸人房内。
客栈的房间都一样陈设简陋,无非床榻、桌柜而已。
苏却先去了对面赵文安的房间。
屋内显得有些杂乱,换下的衣物随意搭在椅背和床头,粗略翻看后未见异常。
隔壁是金玉明的房间。
比起赵文安,这里稍显规整,被子甚至被简单叠过。
同样,桌面、地面,未见值得留意之物。
金玉明对面,也就是她的房间隔壁,是彭绍方的房间。
她推门进入时,目光第一时间就被床榻上整齐的被褥吸引,但原本应该放置枕头的地方,此刻却是空的。
苏却眸光一凝。
彭绍方也知道这枕头有问题?
他拿走了枕头,是意识到了危险自行防范,还是另有想法?
她迅速查看了柜子和床底,均未发现枕头的踪影。
紧接着,她来到了金玉明隔壁,周远至的房间。
屋内,那个从宋停处偷来的木盒大敞着放在桌上,里面空空如也。
旁边放着客栈提供的笔墨。
之前,周远至就有在纸上分析的习惯。
苏却走到桌边,拿起那叠纸。
最上面一张,洇着几小团突兀的墨迹,但看不出曾经写过什么字。
她的目光扫过床铺,床榻上被褥凌乱。
枕头,当然也不在。
接下来是卫成风的房间。
房间里的桌子上摆着一面样式古旧的铜镜。
苏却拿起铜镜,入手冰凉沉重。
她将其正反仔细查看,镜面模糊,映出的人影有些扭曲,但与寻常铜镜并无区别。
这应该就是窥命镜。
或许认主,其他人并无法看见镜中显示关于命序的内容。
她看着镜中自己模糊而冷峻的眉眼,有一瞬间的恍惚,但随即压下心绪,将镜子放回原处。
再就是袁慈邈和同一侧靠近楼梯口的吴少凌。
他俩屋内收拾得井井有条,床铺平整,枕头也好好摆放在原位。
而醉酒人的房间只住过一个晚上,出事后也再没有人进来过,所以桌上甚至都没有蜡烛,也没有放着更换的衣服。
被子只有轻微的褶皱,床头边倒着两个酒坛。
苏却把吕初郎房间的剩到了最后。
刚推开门,一股难以言喻的气味扑面而来。
是一股,淡淡的,尿味。
混合着药味,萦绕在这间门窗封闭的屋子里。
她的视线落在那张床榻上。
被褥显得有些凌乱,皱褶间似乎还残留着翻身挣扎的痕迹。
她走近,捏住被角,缓缓掀开。
气味骤然浓烈起来。
源头的确在此。
他,失禁了?昏睡时还是醒后?究竟发生了什么?
周远至说他死在地上,那是被人拖下来还是自己摔下来?
苏却面无表情地放下被子。
吕初郎绝非简单死于伤势过重。
但是她无论怎么想,当时有可能动手的周远至和卫成风,都没有杀害吕初郎的必要。
吕初郎重伤休养,已无能力再像他们一样外出探查,命序垫底已是板上钉钉,几乎已经等同死亡。
杀他,于他们有何益处?
徒增风险,毫无回报。
除非……
一个念头倏地窜入脑海:不是人祸,而是此地本身之“规则”。
这客栈处处透着邪性。
强制入睡的枕头,掌柜讳莫如深的提醒,还有拼凑不完整的零散线索……
吕初郎重伤之下,心神必然脆弱,是否正是在休息之时,遇到了客栈中的什么?
若客栈本身还暗藏了某条死亡的规则,能杀人于无形,那他们这些困于此地之人,岂非日夜皆在刀尖行走?
一楼二楼已粗略查过,并无更多发现。
那么,唯一未曾细探,宋停嘴里“久无人居、满是灰尘”的三楼,便成了最后,也可能是最危险的一处所在。
宋停所言是真是假?
无论如何,必须一探。
通往三楼的楼梯口的灰尘比较厚,只有深深浅浅的几个脚印。
她敛息宁神,拾级而上。
脚步踩在木阶上,发出轻微的回响,在寂静的客栈里,显得格外清晰。
越往上,光线愈发晦暗,空气也愈发滞重,带着一股陈腐的气息。
她随手推开第一间房的房门。
“吱呀——”
门轴发出干涩的摩擦。
正如所言,屋内空空荡荡,一眼便可望尽,只有积尘与蛛网。
她迈步进去,靴底碾过厚厚的灰尘,发出一种沉闷厚重的声响。
正对房门是一扇紧闭的窗。
她走到窗边,费力地推开。
“嘎——”
窗外,正是那条客栈门口横贯小城的河流。
还是河边扔石头的几个孩童,洗衣服的几位妇人。
路上走着的,也还是同样行色匆匆的过客,挑担吆喝的商贩,窃窃私语的行人。
她未关窗,转身欲走。
就在她一只脚刚刚迈出房门门槛的刹那——
“嘭!”
身后那扇刚刚推开的窗户,竟如有人操控一般重重地关阖。
巨响在空寂的房间里回荡。
紧接着,毫无征兆地,视野的边缘突然蹿起一簇簇火舌。
瞬息之间,火焰疯狂滋长,沿着墙壁、梁柱、地板急速蔓延,眨眼便吞噬了整个房间,将她困在一片熊熊火海之中。
灼热的气浪扑面而来,浓烟滚滚。
苏却猛地咳嗽起来,抬臂用袖口遮挡扑面的热浪,可烟尘呛得呼吸困难,收效甚微。
木质房屋在烈焰中发出不堪重负的燃烧和爆裂声。
“呜……呜呜……”
在这片火光中,竟夹杂着一阵细微而绝望的哭泣声。
苏却瞳孔骤缩,这哭声……。
她转头,循声望去。
层层叠叠的火焰,仿佛在她眼前让开了一条扭曲的路径。
路径的尽头,火场中央,站着一个身影。
那是一个衣衫褴褛、瘦小无助的孩子,正被冲天火光和浓烟包围,低声啜泣,浑身发抖。
她的心好像突然就被千万根冰刺扎穿,一种无法言说的情绪压倒了所有震惊与疑惑。
“不准哭。”
她听到自己的声音响起,坚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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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漠,穿透烈火。
这孩子,是十年前的她。
这场火,是焚尽了她过往一切,让她从此不再是父母的掌上明珠,而是作为“苏却”活下去的大火。
本意是为了彻底死去,而亲手点燃的大火。
一股远远超过身躯被灼烧的剧烈疼痛骤然袭来,瞬间淹没了她的所有感官与神智。
眼前的景象不再是客栈三楼,而是那个烙印在灵魂深处的噩梦现场。
她看着那个弱小、哭泣、等待着被焚尽抑或获救的自己。
“哭有何用?”
她一步步走向火海中心的女孩,炽热的火焰舔舐着她的衣角,她却浑然不觉。
“谁让你哭,”她的声音低了下去,却带着恨意与决绝,“就拿刀,”
她仿佛看到了那些模糊的、带来无尽痛苦与屈辱的面孔,那些将她逼至绝境的缘由。
“杀了他。”
话音落下的瞬间,极致的愤恨与毁灭的冲动如同火山喷发,淹没了她所有理智。
就在这时,一阵极轻极淡的笑声,仿佛贴着她的耳廓响起。
“哦?你要杀人?……可刀在哪里呢?”
“刀……”她下意识地喃喃,右手竟真的依循着那声音的指引和多年的本能,向腰间探去。
仿佛那里真佩着她常用的刀。
就在她手指触及虚空的刹那,一柄沉重、锋利的匕首,兀地出现在她手中。
“对,就是这样……”那耳语般的声音带着满意的轻叹,幽幽催促,“只要你死了,就再也不会有人怪你。你,不该活着,才能赎罪……”
“不该……活着……不该……活着……不该……活着……”苏却一遍又一遍地重复。
……不对!
这念头如闪电般劈开混沌的意识。
周遭的火海、哭泣的女孩瞬间消失。
她仍站在三楼那间空屋的门口,一只脚在内,一只脚在外。
但她的右手,却不知何时已紧握着一柄不知哪来的锋利匕首。
冰凉的刃尖,正死死抵在她自己颈侧的脉搏之上。
只要再进一分力,便可血溅当场。
她蓦地惊醒,冷汗瞬间袭上脊背,左肩的伤口因方才紧绷的姿势而剧痛起来。
她看着自己持刃的手,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缓缓地,她将匕首从颈边移开。
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跳动,几乎要撞碎肋骨。
她明白了。
卫成风为什么一开始就对众人毫无信任充满戒备,甚至宁可孤注一掷去讨好对立面的城主,也不愿与任何人合作。
她明白了。
吕初郎为何会死。
他虽双眼不能视物,可他的心不瞎。
在那无法醒来的幻境中,他无力挣扎,只能承受着痛苦的惊骇,以致失禁,最终在绝望中殒命于此。
她也明白了,周远至为何言不尽实。
或许他一开始本就是别有用心,以伪善接近众人换取有利于他的相关情报,被识破后便翻了脸,实在正常。
可留在客栈地那一天里,他经历了直击他魂魄最痛处的幻境后,切实地感受到了此地对他生命的威胁。
这份源于灵魂的战栗,或许是驱使他之后更加不择手段,急于寻找任何保命依仗的根源。
这客栈,看似是他们落于此地的首个栖身之所,是每日必须返回休整的据点。
可实质上,这里绝非安稳度日之地。
自踏入此处起,他们所有人就被迫卷入这场以命为注的诡局,必须依照某种隐匿的规则,搜寻线索,勘破谜题,方能搏得一线生机。
不管在客栈的哪里。
只要停滞不前,消极回避,便会被迫审视自己最不堪回首的噩梦。
而她的噩梦,刚刚,差点让她亲手了结自己。
12. 阴亲(十二)
阴亲(十二)
不知何时,已经夜幕降临。
客栈里依旧空荡寂静,外面亦不闻街市人声。
只剩死寂,漆黑一片。
然而幻象已退,惊魂未定。
苏却的指尖仍在难以自制地轻颤。
她有一瞬的恍惚,几乎分不清哪一边才是真实。
闭上眼,再睁开。
她试图将眼前的黑暗与脑中残留的滔天烈焰彻底割裂。
一种刺骨的后怕缓慢地渗透到四肢,却并不是对死亡的恐惧。
而是自己,竟如此轻易地被操控,理智也如此不堪一击。
她站在原地,一动不动,用了整整三次深长的呼吸,才整理好自己的心情,摸索着,一步一步向楼下走去。
不知道现在是什么时辰,也不知道城主府那边情况如何。
并没有听见更夫报时,唯有她自己的脚步声。
好像只剩了她一个活人。
回到房中,桌上只有一些粗粮糕点,甜腻干硬。
她毫无胃口,只就了水,机械地嚼了一两块,吞咽了几口,便解开染血的布条,为肩头换药。
伤口的皮肉周围红肿未消,好在未有脓化迹象。
她熟练地清洗、上药、重新捆扎,每一个动作都因牵拉伤处而带来细密的刺痛,额角渗出薄汗,她却连眉峰都未曾动一下。
刚收拾停当,楼下便传来了动静。
人声嘈杂,脚步纷沓。
喜宴竟已经结束了吗?
她在幻境中究竟过了多久?
她推开房门,立于阶梯道口向下望去。
只见彭绍方、袁慈邈、吴少凌等人皆已归来,面上带着难以掩饰的疲惫与惊魂未定。
周远至亦在其中。
他步履略显虚浮,脸色极差,进门时甚至被门槛轻微绊了一下,全靠及时扶住门框才稳住身形。
却并无遭受过折磨的迹象。
竟所有人都完完整整地回来了?
苏却心中疑窦顿生。
周远至是前一天的末位,按例今日该是他去城主府充当那傀儡新郎,凶多吉少。
他们竟能毫发无伤、全身而退?
宋停手提灯笼走在最后。
刚一进门,灯笼里的烛火就熄灭了。
掌柜那的身影又如鬼魅般无声无息地出现在柜台后,手中拿着一沓熟悉的白色纸条。
“诸位辛苦,请领取今日命筹。”
众人沉默上前,依次领取。
苏却展开,纸条上果然一个“零”字,刺目无比。
“实在可惜,今日婚宴错过了吉时,城主已决定明日再办婚宴。故要劳烦苏却,”掌柜开口,看向苏却,“便是这一位,于明日巳时初刻,至府中襄理婚仪诸事,其余诸位只要于吉时前,至城主府观礼即可。
明日,轮到她了。
她面无表情地看着字条化作蓝色火焰消失。
可众人竟在用一种很奇怪的眼神打量着她。
苏却目光扫过周远至、赵文安、金玉明三人,只见他们之间交换了一个隐晦的眼神,也没多说什么,竟不等掌柜离开,便率先快步上楼,径直回了房间,关门落闩,似有要事相商。
没过多久,掌柜嘴角带了一丝笑容,微微笑着宣布:“字条之示,合共其二,皆已兑取。”
吴少凌闻言思忖一番,叫住了掌柜:“那我也换一个护命符,先备着,以防不时之需吧。”
掌柜置若罔闻,笑了几声,声音回荡在客栈大堂。
“这是……?”吴少凌一脸疑惑,与袁慈邈面面相觑。
看来有一张字条,已经有人,悄悄地换走了。
首夜,宋停以十年阳寿为代价,换得那独一无二的线索木盒。
此举似一把钥匙,悄然开启了众人对这诡异交易的寄托与贪婪。
翌日,末位的卫成风以一年寿命换得窥命镜,获得额外命筹与吴少凌互换。
然而其后,他于濒死之际欲再换护命符,却无人回应,交易失败。
此中缘由,苏却推测有二:
其一,当日每人只可交易一次,他既已兑得窥命镜,便再无资格于当日再求他物;
其二,每日有限定次数的交易机会,次数耗尽,纵使他喊破喉咙,亦是无用。
而至今日,掌柜明确宣告,以五年寿命兑换的字条有两张,且皆以兑取。
吴少凌欲换而不得,其因由更为明了。
即为今日交易之数已满,再无份额。
再将目光转回眼下:周远至身为末位,本凶多吉少,却竟能全身而退,此间必有蹊跷。
苏却几乎可以肯定,今日无伤,定然是某样道具发挥了作用。
或是那第一张字条揭示了一条生路,或是护命符抵去了一次死劫。
并且,刚刚交易的第二张字条,肯定也在他们手里。
宋停笑着挤了下苏却的右肩,问道:“好奇吗?纸上写的东西。加上我写的,他们有三张。”
苏却侧头看了宋停一眼,未言。
彭绍方此时却上前一步,拦住了苏却上楼的脚步。
“苏捕头留步。”
苏却停下,转身看他。这是彭绍方第一次如此正式地称呼她。
“今日我们从城主府出来后,宋兄带我们去了新娘家,见到了真正的新娘。”彭绍方开门见山,目光坦诚,“她亲口所言,只要你成为末位前去接亲,她必定跟随。”
他顿了顿,继续道:“从来这的第一晚,我就知道苏捕头你虽少言语却观察入微。不瞒你说,初始时我也暗自防备过你,毕竟此地人心难测。但这些时日下来,见你遇事谨慎冷静,临危不乱,有胆识更有魄力……说真的,彭某实在佩服。”
紧接着他话锋一转,语气变得沉重起来:“只是,彭某此刻,有一个不情之请。”
他拱手,竟对着苏却深深行了一礼。
“那个新娘的话,或许是我们众人唯一的生路。我并非是为所有人求情,只是……只是希望若真到了那一刻,苏捕头在能力所及之处,能给心中无恶意之人,一个能活下去的机会。”
他的声音里带着恳求,目光灼灼地看着苏却。
一旁的袁慈邈见状,连忙伸手去扶他:“事态未知,你这般求苏兄,万一并不如我们推断的那样顺利,苏兄岂不是身陷险境?”
吴少凌后怕道:“是啊,此地行事条框甚多,一步行差踏错便凶多吉少。苏兄明日一早便要离开,而城主府内之事实在诡异,我只记得那术士念了什么,再回过神来,已经差点被掐死了。他如何能有定然的把握安然无恙呢?”
他的眼周,尽是细细密密的紫色血点,脖颈上的掐痕丝毫未淡。
“那个口口声声要与大家同心协力的人,对今日之事倒是绝口不提。我看,他们才是别有用心。”袁慈邈瞥了一眼二楼,愤愤道。
彭绍方脸上掠过一丝挣扎与惭愧。
他方才只虑及心中所请,却未曾深思此请背后的重担与风险,全然压在了苏却一人肩上。
他紧握的拳头缓缓松开,长叹一声:“诸位说得是……是彭某思虑不周,强人所难了。”
他再次向苏却郑重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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鞠了一躬:“对不住,苏兄,是彭某太过自私急切,失礼了。”
说完,他不再多言,转身回了自己的房间。
是夜,苏却主动睡在了床榻外侧。
宋停好像在黑夜中看了她一眼,却未发一言,只是沉默地躺向里侧。
翌日清晨,天光未大明,她便悄然起身。
宋停似乎仍在沉睡。
她贴身穿了一套便于行动的劲装,又在外面罩了送来的华服,未惊动任何人,独自离开了客栈。
清晨的街道薄雾弥漫,行人三三两两。
她一路行至城主府邸,那朱漆大门竟已洞开。
那名术士早已在门前布置,见苏却提早到来,也并未多言,只是抬手,开始缓缓摇动手中那只硕大沉重的铜铃。
“叮——嗡——叮——嗡——”
铃声沉闷,带着一种穿透力极强的震颤。
他一边摇,一边嘴里念念有词。
苏却因昨天听得吴少凌说了一嘴,便准备了塞耳之物。
她什么都没听清,只感到一阵轻微的头晕目眩。
想来这应该是什么控制,能控制心神,成为傀儡。
她立刻垂下眼眸,模仿着之前吴少凌中邪般的麻木神态,肢体僵硬,目光空洞,仿佛已被完全操控。
术士见状,似是满意,引着她步入府中。
穿过庭院,她被带至喜堂旁的一间侧厢。
屋内光线晦暗,唯有一张木桌,桌上端放着一顶新郎头冠。
头冠之下,压着一套叠得整整齐齐、颜色却刺目无比的大红喜服。
换装毕,她被引至喜堂。
那口黑漆棺木依旧赫然停放在中央,棺盖斜倚,那死气沉沉的少城主依旧躺在里面。
“跪,叩首。”术士的声音透过面具传来,空洞而威严。
苏却依言缓缓屈膝,对着那口盛放着冰冷尸身的棺椁,规规矩矩地俯身,磕下第一个头。
额触及地,左肩袭来撕裂般的剧痛。
接着是第二个,第三个。
每一次俯身和抬起,都牵扯着伤处,带来一阵阵令人眩晕的痛楚。
三拜既毕,术士并未让她起身,而是自行盘腿坐于一旁的蒲团之上,口中吟诵起冗长而晦涩的咒文。
苏却便一直维持着跪姿。
不知过了多久,吟诵声止。
术士起身,将三炷燃着青烟袅袅的线香递至她面前。
她需举着那三炷香,直至其完全燃尽。
时间在寂静与疼痛中被无限放慢,拉长。
香体一点点被火吞噬着,蜷缩,弯折,变为灰烬簌簌落下。
苏却左肩的疼痛愈发剧烈,几乎难以支撑,手臂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了一下。
就是这一下轻微的颤抖。
其中一炷香,从中断裂,燃着的香头掉落在地,溅起几点火星。
术士冰冷的目光立刻扫了过来。
一旁侍立的仆从默默上前,迅速拾走断香,重新点燃三炷新的递给她。
又不知过了多久,三炷香彻底燃尽。
“迎亲。”术士吐出两个字。
苏却放下手,麻木地转身,在一名仆从的引领下,走出城主府大门。
府门外,那支诡异的迎亲队伍早已静候多时。
白色的轿子,沉默低头的扛轿人与仆从,与那日一般无二。
只是很奇怪。
那天卫成风带着迎亲队伍回来没多久,便是拜堂的三更天。
而现在,像是正午。
正午迎阴亲,闻所未闻。
13. 阴亲(十三)
阴亲(十三)
她方才跟定那手提红白双色灯笼的引路仆从,队伍便开始缓缓启动。
苏却心里有点没底。
那新娘只让她来接,却并未告知她具体所在。
她该如何从十家一模一样的房子里准确找出她?
可很快她就发现,队伍根本没按那条直道走,反而七拐八弯,好像要把整座城都绕过来。
正常的迎亲,自是锣鼓喧天,热闹非凡,新郎官高头大马,春风得意。
可他们这一行,沉默地穿过街口。
那些路人仿佛早已司空见惯,又或是根本视而不见。
无一侧目,无一驻足,无一交谈。
只是漠然地,与他们错身而过。
绕了很久,周遭总算熟悉了起来,他们终于来到了新娘家所在的巷子里。
然而眼前的景象,却让苏却心头一沉。
巷中,所有住户的门扉,全都敞开着。
即便之前卫成风接走一个纸人新娘,后在棺中爆裂损毁,但此刻望去,房子和新娘,是一个也没少。
而且每一户的门前,都站着一对哀痛的父母,搀扶着一位身着大红嫁衣、头顶红盖头的新娘。
整整十对父母,十个新娘。
与苏却一样,如同傀儡,静立在门口,等待着被挑选。
苏却的目光急速扫过,试图辨认出那晚第九扇门后的身影。
可所有新娘皆是一样的装扮,一样的姿态,根本无法区分。
就在她心念急转,思索对策之际,离他们最近第一户人家门前的那位新娘,突然动了。
她努力地挣脱了左右父母的搀扶,奋不顾身地朝着迎亲队伍冲来。
那对父母试图阻拦,却被城主府的仆从面无表情地挡下,拖回了门口。
新娘径直跑到白色的轿子前,毫不犹豫地一低头,钻了进去。
轿帘垂下,隔绝了内外。
会是真新娘吗?
她竟以这种方式主动出现?
迎亲队伍无声地转向,抬起白轿,开始返回。
就这么简单?
苏却的疑虑大于松懈。
这一切,明明换谁来做都行,为什么非要指名道姓要她苏却来接?
这一切太过顺利,仿佛是按本子上演的一幕戏。
那新娘看似反抗父母自愿牺牲,却透着一股僵硬。
她真的是自己选择站出来的吗?
这究竟是解脱,还是另一个更深的陷阱?
行至途中,道旁忽地闪出三个人影,拦住了迎亲队伍的去路。
是周远至、赵文安与金玉明。
赵文安脸上带着得意,上前一步斜眼看着苏却:“哟,这不是苏捕头嘛,好威风啊!怎么,今天做新郎啊!”
周远至站在赵文安身侧稍后的位置,面色平静,看不出喜怒。
金玉明则略显紧张,眼神不时瞟向那顶轿子。
赵文安见苏却目光空洞,毫无反应,只道她已被控制,气焰更盛,言语愈发刻薄。
“怎么?往日里不是横得很吗?嘲讽我?威胁我?如今像个木头桩子一般任人摆布的又是谁?你不过是我家门下的走狗,也配在我面前拿乔?”
“你俩还等什么?赶紧验验这新娘是真是假。”
他转向周远至和金玉明:“若是真的,便请咱们的苏大捕头,把这身新郎官的皮扒下来,换我穿上。这最后一程的功劳,合该由我来享。”
金玉明闻言,立刻从怀中取出一个水囊,拔开塞子,将里面装着的水泼向轿中的新娘。
新娘的红嫁衣瞬间被淋湿大片。
周远至随即掏出火折子,吹燃后,竟直接燎向新娘的嫁衣裙摆。
火焰炙烤着裙摆,一角被迅速点燃,焦黑,散发出布料燃烧的气味。
新娘受惊般向后缩了一下。
“是真的!快灭火!”赵文安见状,眼中贪婪再难掩饰。
金玉明也非常兴奋:“少爷,他推测的果然不错,字条上那一句,果然就是这个意思。”
赵文安手忙脚乱地拍打了几下,将火苗摁灭。
又与周远至与金玉明一起,连拽带拖,将苏却拉扯到迎亲队伍以外,并毫不客气地剥下苏却身上那件大红色的新郎喜服。
苏却假意浑身无力,任由他们摆布。
全程,所有迎亲的仆从并没有阻拦,默认着抢亲的进行。
赵文安穿上喜服,得意地整了整衣冠,不屑地看了一眼有些狼狈的苏却,冷笑几声。
“哼,你算什么东西?”
说完,他对呆立一旁的仆从喝道:“走!”
竟真带着迎亲队伍,心满意足地朝着城主府方向行去。
苏却站在原地,看着那顶白轿和那群人簇拥着赵文安远去的背影。
她缓缓抬手,取下了塞在耳中的软布。
世界的声音重新涌入耳中。
她身上看似单薄,再脱一件便是早上换上的劲装。
她本来是打算伺机而动,想着能不能找到机会溜出去再探城主府。
现在倒是不用操心了。
……
她到城主府时,天都还没黑。
迎亲队伍也没回来,不知道绕到哪里去了。
不过,她的目标明确,翻墙后直奔少城主的书房。
再次来到那间弥漫积灰气息的房间,她径直走向那个暗锁着的矮柜。
“咔哒”一声轻响,柜门打开。
映入眼帘的并非金银财宝,最上面是一本兵书,封面赫然写着《百战奇略》四个大字。
书页泛黄,边角磨损,显然曾被频繁翻看。
其下,则是沉甸甸一大串材质、形状、大小各异的钥匙,竟有数十把之多。
就在她拿起那串钥匙,欲仔细查看之际,身后再一次传来声响。
她有些不耐烦,手已按上腰间藏匿的匕首。
回头。
只见来人并非城主,而是宋停。
他此刻正懒洋洋地倚在门框上,嘴角挂着一丝让人捉摸不透的笑意。
“巧啊,苏公子。”他语气轻松,仿佛只是偶遇。
苏却眸光冷冽,并不搭话,心中戒备更甚。
这人,看似与她亲近,又把她推向风口浪尖,是何居心实在难猜。
宋停似是看出她的排斥,轻笑一声,从怀中掏出一物。
是他曾说的,木盒里的那把铜钥匙。
“别急着赶人嘛,你那串钥匙虽多,我这把,说不定才是最关键的那一把。”他晃了晃手中的钥匙,“合作一次,如何?”
苏却不言,默认。
两人不再多言,凭借上次模糊的记忆,快速寻往后院那处密道入口。
在一处假山背阴的荒僻角落,苏却重新找到了那晚她发现的墙壁暗门。
而这次开门后,一股令人作呕的血腥气混合着腐朽的气息,从门内汹涌而出。
沿着暗道前行,推开头顶的木门后,光线泄下。
苏却眯起眼,待适应了这突如其来的光明,眼前的景象让她呼吸一窒。
上次来是夜里,太暗,且好像有人故意损毁,苏却未曾看清。
只见地面中央,绘制着一个暗红褐色巨大而繁复的邪异阵法,阵纹扭曲。
阵眼处,竟直立着一名身着戎装的男子。
正是那已死的少城主。
他面色青白,双目紧闭,周身被无数血色符文缠绕。
最骇人的是阵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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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周。
数十具人形纸偶整齐肃立。
它们身体以竹为骨,糊着纸张,画着甲胄。
每一张脸上都描画着一模一样的眉目与口鼻,唯独眼眶处是一片空白。
两名身着灰袍、难辨生死的人影,正用长刷蘸取桶中浓稠暗红的血液,依次点向纸偶空洞的眼窝。
笔尖落下的刹那,那纸偶竟猛地一颤。
僵硬的四肢开始复苏,仿佛随时都能伸展行动。
空白的眼眶处,慢慢化出两颗蠕动的眼珠。
不过转瞬,这群死物便似被注入了生魂,一个个自僵立中苏醒过来。
立于阵法边,垂首俯耳,静候敕令。
术士并不在此地。
苏却与宋停藏身阴影之中,将这一切尽收眼底。
纸人是谁扎的?血是谁的血?穿甲胄的纸人用来做什么?阵眼中心有个少城主,那棺材里躺着的,是什么?……
她心里有太多疑问。
那边的宋停却已用他那把铜钥匙,接连试了旁边几间屋门的锁孔。
未成功。
又未成功。
苏却跟在他后面试。
也不知道是不是运气比较好。
第一扇,便打开了。
推门进去,才发现门后窗边都用黑布挂起挡着。
此间陈设,像是术士起居之处。
四壁并非普通砖石,而是贴满了朱砂绘制的黄色符纸,密密麻麻,层层叠叠。
墙角散乱堆积着许多法器。
铜钱剑,几面图案血腥诡异的黝黑令旗,散落的蓍草、龟甲,以及一些形状古怪铜器木器。
宽大的方案上狼藉一片。
研钵内残留着未捣碎的草木根茎,几只瓷碗碗底沉淀着不同颜色的干涸药渍。
还有摊开的书册,上面绘着复杂的人体经络图,标注着行气法门。
几只陶罐密封着,罐身贴有符咒封条。
案角随意地压着几页宣纸,墨迹却是新的。
她小心抽出。
细细一读,才知道这并非寻常记录。
竟是那术士炼化少城主的笔记。
宋停从床上枕下也拿出一叠类似纸张,笔迹旧一些,写满了字。
纸上记录着先以至亲悲怨为引,再取特定八字之处子血,融合活魂收集煞气。
最终集此之力,将亡者魂魄强行拘出炼化,便可制成宛若生人的鬼人。
另有小字在侧注明。
欲炼鬼人,必锢其魂,不令往生。需制一假偶置于明处,受香火跪拜,暗渡陈仓。真魂必滋养于血阵阵眼,直至唤回方可功成。
所以。
这场阴亲,并非真的要安抚少城主的亡魂,给他找个伴完成一场冥婚。
是术士要将少城主制成鬼人。
让他“复活”。
少城主因战而亡,城主夫妇悲痛不能自持,便寻一术士,欲活其子。
术士遍翻典籍,终选中鬼人之术,遂拘其魂,以娶妻为诱,以其生前最爱兵法战略为诱,均未成。
这些纸人,都出自新娘父母之手,只需用活人鲜血点睛,便可如同真人。
被剥皮的醉酒人,被扔进沸锅的卫成风,吓死的吕初郎,应该都被用了什么诡秘邪恶之术,为他们所用。
因为他们十个,本就是城主找来为他儿子提供活魂,提供鲜血的祭品。
真假新娘,只不过是分散他们的注意力,让他们疲于分辨,忙着自保与彼此猜忌,顾不上调查真相。
这也就意味着。
即便他们找到了真的新娘,他们依然逃不开成为祭品的命运。
原来,从踏入客栈的那一刻起,他们的命,就已经开始不属于自己。
14. 阴亲(十四)
阴亲(十四)
“你想怎么做,苏却?”
宋停问她。
能怎么做?
城主早已认同了这些事情的进行,他根本不计后果,只想要自己的儿子。
否则城主府何以会有这么大的秘院。
她拿着钥匙继续开门。
打开,掀帘,一屋子纸兵。
再打开,再掀帘,再一屋子纸兵。
……
天色很快越来越暗,没多久,院墙角的炬台被点燃了。
原先院子里待画眼点睛的纸兵都不见了,阵法也毁去了。
就像苏却和宋停第一次发现这里一样。
苏却握着钥匙的手紧了紧。
这场炼化,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又到底持续了多久,才能做出几屋子如此多的纸兵,却依然没唤醒这位英勇善战的少城主?
他们十个人之前,是不是也有人来过?
假如他们得以顺利离开,以后是否还会有人再来?
转头看宋停,他手里的那把钥匙,也已经打开了一个屋子。
那屋子里什么也没有,只有被蒙眼堵嘴绑着的两个人。
新娘的父母。
准确来说,是真的,是活人的新娘父母。
刚拿掉他们嘴里的布条,他们就开始不停磕头求饶,请求放过他们的女儿。
发现来人并不是术士或城主之后,他们才算浅浅松了口气,试探问道:“你们不会是,来我们城里的客人吧?”
“怎么,你们歧视外乡人,来了就要死吗?”宋停直接席地而坐,笑着抬头。
苏却本想提醒一声,但是一推敲,他这么说好像也没错。
可这对父母像是听到了什么很不得了的消息一般,选择闭口不言,偶尔还偷偷打量他们俩。
沉默了很久,还是新娘父亲先没忍住。
“你们……一共来了多少人?只剩你们两个了吗?”
“你们被关在这多久?那些屋子里的纸人都是你们扎的吗?”苏却没回答,反而问回去。
“……新娘你们见过吗?她好吗?……”
新娘父亲开始掩面痛哭,新娘母亲也转身啜泣。
苏却没再理会,只抱胸靠在墙边,静静看着他们哭泣。
宋停依旧坐在地上,闭着眼小憩,看起来快睡着了。
“呜呜呜……呜呜呜……”
任凭父母声泪俱下,两人丝毫不为所动。
“……你们,不怕死吗?”新娘母亲用袖子擦了擦脸上的眼泪,抽泣着问道。
宋停突然睁开了眼,哈哈笑了几声:“你可能还不太了解我们。我会来到这里,实在是误打误撞,因为我当时活腻了,在自尽来着。而面前这位苏公子,和他一起这么些天,我就没见过他有怕的时候。”
“那你们,到底想怎样?”新娘父亲也换了表情,低声逼问。
“真相。”苏却终于开口,声音平直,没有任何情绪起伏。
新娘父母同时浑身一颤,脸上血色尽褪,仿佛听到了一句恐怖的咒语。
犹豫了再三,新娘母亲突然一下抓住苏却的衣角,哭声绝望:“我们没想害人,我们只是,只是想让女儿活下去啊!”
“那术士,他会妖法。城主被他骗了,什么都听他的……少城主没了,城主就疯了……术士说能复活,城主就什么都肯做。”
新娘父亲猛地抬起头,血红的眼睛死死盯着苏却:“那术士,是魔鬼!两个孩子本来情投意合……少城主,多好的孩子啊……现在却人不人鬼不鬼一样地困在那里,说是死而复生,可这复活,是要拿活人的命来填的啊!”
他情绪激动起来:“我们被抓来关在这里,他们用女儿的命逼我们,又用我们的命逼她,逼我们答应冥婚,逼我们,做这些伤天害理的东西……”
“这手艺……呵……”他的哽咽声似哭似笑,抬起一只手,“我们家世代扎纸,做的都是安抚亡魂、慰藉生人的活计……从未想过,这手艺有一天,会变成害人的工具。”
“所以,对不住……”他拉着妻子就要跪下来给苏却和宋停磕头,“真的对不住,你们不死,少城主就活不过来,我们就要一直做这些事……”
“求求你们成全我们一家人吧。”
电光石火间,苏却余光瞥见新娘父亲藏着的另一只手一瞬抽出。
寒光一闪。
竟是一柄打磨锋利的竹篾刀,直直向她小腹刺来。
与此同时,那新娘母亲五指成爪,抓向一旁毫无防备的宋停的咽喉。
“叮!”
一声金属碰撞声。
苏却的反应极快。
在那竹篾刀即将触及苏却衣料的刹那,匕首已然先精准地挡住了这一刺。
她手腕一旋一推,巨大的力道震得新娘父亲手掌发麻。
竹篾刀脱手,在空中飞快转向,然后噗呲一声,刺入新娘母亲手掌。
“苏公子好身手啊,多谢相救。”
宋停脸上并无谢意,慢悠悠地起身,拍了拍屁股上的灰尘:“怎么着?软的不行,就来硬的?求人成全的方式,就是送我们去死?”
苏却将刃尖指向新娘父亲,“你们想活,却要我们死,和那个术士又有什么区别?”
突然,新娘母亲像是想起了什么,血淋淋的手抓住她丈夫的胳膊:“入夜了!今晚又是……是不是,是不是……”
她不敢说下去,只是惊恐地望着苏却。
“我亲自接的亲,是你们女儿,而且现在,估计已经在府里了。”苏却上前逼近一步,“再耽搁一会儿,后果难料。”
新娘母亲眼泪汹涌而出:“……术士答应过我们的,他说只要死够了人,复活了少城主,我们再风风光光地把女儿嫁过去……可现在……”
她的话没说完。
可意思非常明白。
按原计划,城主和术士杀人为少城主做祭品,让他成为鬼人,与新娘结成冥婚,此事就了结了。
可现在真新娘提前入府,少城主也未醒来,计划已乱。
破局的关键,也许就是阻止这一件事的发生。
那么,救出新娘,是必走的一步。
“走。”苏却道。
夫妻俩同时问:“去哪?”
“救你们女儿。”
“我做的纸人我知道。虽是纸,但人血点睛后都被术士操控,不知疼痛,力大无穷……你们斗不过的。”新娘父亲伸手阻拦。
苏却声音不高,无比坚定:“想活,就要赌上一切,去试。”
……
到喜堂附近的时候,仪式已经进入尾声。
一路上苏却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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拉又拽脚程飞快,宋停却不知什么时候掉了队,未见其踪影。
那口巨大的黑漆棺木依然停在喜堂最中央,棺盖已然合上。
术士背对着他们正在念动法咒,而几个仆从已经准备在侧,随时敲钉封棺。
赵文安穿着喜服,脸色虽然不好,但隐隐有着如释重负的笑容。
城主面色沉重,眼神复杂地望着那口棺材,夫人则已哭得几乎昏厥过去,被侍女搀扶着。
其他人皆站在一侧,面色各异,沉默地看着这一切。
只是。
天色好像突然变亮了许多。
术士看看罗盘又看看天,已到嘴边的封棺二字,又硬生生地咽了下去。
那分明是冲天的火光。
方向……
宋停烧了什么?纸人吗?
术士咬破自己的手指,闭眼往眼皮上一抹,随后慌慌张张到城主面前耳语了几句话,城主面色大变,和术士二人匆忙离开。
苏却松开手,那对夫妇立刻冲向喜堂中央。
“爹娘来了!”新娘母亲哭喊着,不顾手掌被贯穿的伤口,和新郎父亲一起,拼了命地推着还没合上的厚重棺盖。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让喜堂内所有人都惊呆了。
赵文安脸上的笑容僵住,连连后退。
“苏苏苏苏苏却?你……你怎会在此?!”
“要活着,就帮忙。”苏却扫了众人一眼,左手推盖。
“拦住他们!”城主夫人率先反应过来,尖声叫道。
几名仆从立刻动了起来,面无表情地朝着新娘父母扑去。
“还愣着干什么?”苏却一声冷喝,惊醒了彭绍方几人,“帮忙!”
彭绍方一咬牙,率先冲上前拖住一名仆从。
袁慈邈和吴少凌也立刻跟上,虽然腿脚牵绊不甚熟练,但好歹也拖住了另外两个。
棺盖推开后,新娘静静地躺在里面,双目紧闭,面色苍白,但胸口尚有微弱起伏。
想是术士的控制还没过去。
苏却二话没说直接跳进棺材。
她托出新娘,新娘父母马上接过,背在身上。
与此同时,苏却的目光却落在了棺内另一侧。
那少城主穿着新郎喜服,面色青白、毫无生气。
术士的假偶?
不,和真新娘一起要被钉入棺材,绝不可能是假的。
随即,她又推出少城主的尸体,彭绍方愣了一下,连忙接过头这一端,袁慈邈从苏却手里接过脚这一侧。
不知什么时候,那几名仆从已经被推入一旁的沸水锅中。
城主夫人哑着嗓子在原地哭喊。
场面一度十分混乱。
宋停在此时却满脸黑灰,呼呲呼呲地跑进来,见此情景,边咳边笑道:“哟,咳咳咳,你们咳咳,好大的阵仗啊。”
苏却轻蹬棺材板一跃而出,轻哼一声却面无表情:“彼此彼此。”
赵文安跟在他们身后疯狂大叫:“你们要干什么!反了吗?你们疯了吗?苏却是疯狗你们也是?你们不想……”
他的叫声突然变成了呼痛的尖叫,几声过后就再也没动静了。
在场所有人,亲眼看见。
周远至。
毫无预兆地伸出手。
将赵文安,推入了沸水锅中。
15. 阴亲(十五)
阴亲(十五)
金玉明盯着翻滚的沸水,怔在原地。
倒是周远至就像无事发生一般,神色如常,还搭了手帮彭绍方和袁慈邈抬少城主的尸体。
“我们现在要去哪?”吴少凌不知所措。
宋停顺手拿了桌案上的粗蜡烛,道:“一个字,逃!”
袁慈邈叹气:“那要逃到哪里去呢?整座城都是他们的,我们根本无处可逃。”
苏却从沸水巨锅底下拣了块柴火,往仆从的面前挥了一挥,果不其然,他们都往后缩了一缩,再无更多动作。
她看向众人:“之前搜府的时候,你们有没有见过池塘?”
“有有有我见过,离这里不远,跟我走。”吴少凌道。
城主夫人拦在门口,想挡一挡。
可还没说什么,就被彭绍方一个肘击晕了过去。
又不能将她随意丢下,带着走,之后也能多一个谈判的筹码。
只是。
新娘父母背着一个。
袁慈邈周远至抬着一个。
吴少凌走在前面带路。
宋停手里除了蜡烛也不知道七七八八还拿着什么。
苏却有伤还拿着火把。
彭绍方跟金玉明使了半天眼色他也没看见,只能咬了咬牙,把城主夫人扛在肩头,赶忙跟上。
一路上,苏却言简意赅,把事情始末跟众人说了一遍。
大家也纷纷把线索叠在一起讨论。
虽有些小细节依旧未能解释完全,但也能得出,劝城主放弃复活儿子,放弃炼制鬼人,应该就是唯一的生路。
术士可以控制纸人,有一支数量庞大的纸人兵团。
而纸人怕水又怕火,他们又手握少城主的尸身这张王牌,附带一个城主夫人。
即便水淋淋地带着塘底淤泥与死水的臭气,从池塘上来有些狼狈。
但起码这一仗,还算富裕。
随后,他们一行人,背的继续背,扛的继续扛,抬的继续抬,跟着苏却,穿过了密道,回到了秘院。
大火已经基本扑灭。
院子里,狼藉遍地。
到处都是被烧得七零八落的纸人。
纸片的豁口处露着焦黑的竹架,有的少了胳膊少了腿,有的已经被烧了大半张脸。
可两只布满血丝的眼球看起来黏糊又湿润,像蛆虫一样蠕动着,瞳仁依然还在来回转动,死死地盯着他们的一举一动。
很快,他们便听到了齐刷刷的步伐声。
纸人兵团迅速将他们里三层外三层地围了起来。
宋停感叹道:“嗬,真不少,连着房子一起烧也烧不完啊?”
“诸位。”
城主沉着脸,从外侧走进纸兵的包围圈。
“对你们,我是诚心诚意地邀请,尽心竭力地招待,自问并无得罪你们之处,不知为何,你们要挟我妻儿,烧我府邸,坏我大计。你们究竟想要做什么?”
彭绍方闻言极为不爽,怒问:“这话得我们问你,问你们究竟要做什么?今天死一个,明天死一个,要死多少人你们才会满意?”
“那是他们该死,如何能怪我?”
还没等到彭绍方回复,城主就继续道:“我儿新妇无故被人掀了盖头,非礼勿视,该死。爱出风头却又力不能及,以纸人假新娘糊弄我们,鱼目混珠,该死。而有些人本该死,却没死,你们运气已是不错。”
彭绍方哑口无言。
袁慈邈激动道:“可你的相邀,何曾问过我们的意愿?我们被迫来此,已是步步惊心,如履薄冰,又有谁天生该死?是你们,以真假新娘相诱,将我等视为祭品,一步一计招招致命防不胜防。”
“你儿子的命是一条命,有你这位父亲为他殚精竭虑,甚至不惜逆天改命。那,我们的命就不是命吗?”
他的声音逐渐拔高,眼中含泪。
“你可想过,我们背后也有年迈苍老的父亲母亲,他们也会日夜悬心,倚闾而望……而你,只顾全你自己的丧子之痛,全然不顾他人家破人亡,自私自利,不该死吗?!”
连番质问下,城主身形一僵,瞬间苍老了不少。
他不由自主地看向昏迷的妻子,又看向儿子的尸体,再看向眼前这些年轻而愤怒的面孔,第一次,露出了迷茫的神情。
“城主,功成在望。计谋既然已被识破,众人亦都在此地,不如一举拿下。”术士开口道,“如此,唤回少主魂魄便指日可待了。”
闻言,宋停狠狠地大笑了几声,摇了摇头。
术士大怒:“你笑什么?”
“我有个问题,实在困扰已久,今日不问此生遗憾。”宋停提着嘴角却面带惋惜,“我想问问城主,你是不是很恨自己的儿子啊?不然为什么要用纸人糊弄他,还要把他变成不人不鬼的怪物?他若魂魄有知,真得好好谢谢这一份再造之恩。”
术士赶忙劝道:“城主,现在乃关键,不可功亏一篑啊,我们……”
“闭嘴!”苏却从怀里掏出一物,丢向那边。
术士手一挥,就将东西打落在地上。
是一本书。
《百战奇略》
城主愣了一下,几步走过去,蹲下,小心翼翼地拾起,手指抚过封页。
苏却没有猜错,此书虽旧但却珍藏,必是最爱。
她看着城主动作,一字一顿道:“他,不会回来,永远都不会。”
因为翻开封页,里面写着一段话:
夫存世者,以仁心为贵。
若怀骄戾而无悲悯,此乃凶器,非人哉。
为将若此,纵兵如纵火,必焚己身;用谋如用刃,终戕民心。
斯乃穷兵极武,亡无日矣!
城主轻轻地念着,痛哭出声。
“老爷!”城主夫人此刻也醒了过来,看到这一幕,扑到他身边声泪俱下,“我们放弃吧,让他安心走,让他安息吧!我求求你了……”
“别说了,别说了……”城主双手颤抖,声音嘶哑,“都……停下吧……停下。”
术士一直冷眼旁观,此刻见城主终于放弃,面具下传来一声哼笑。
“停下?”他后退几步,将桃木剑指向众人,“祭品已备,阵法将成,岂是你说停就停?既然尔等愚不可及,不愿见证神迹,那便……都成为鬼人苏醒的食粮吧!”
他口中念动咒语,声音急促而尖锐。
霎时,院子里那些静立待命的纸兵,眼珠中爆出血红色的光。
它们齐刷刷地转动头颅,锁定了院中所有的活人,迈着僵硬的步子,围拢过来。
“大家小心。”彭绍方喊道,“我们有火把,身上又湿,纸人奈何不了我们。”
可苏却还是低估了纸人的能力。
此刻被控制的纸兵根本无害怕可言,一个倒下另一个就接上,反正即便玉石俱焚,他们也数量占优。
吴少凌的手因为没来得及收回,被纸兵触碰后,竟失去了控制般再不能动弹,活生生地被撕了一条手臂。
撕心裂肺的叫声响彻天际。
就在这时!
一道红色的身影,如同扑火的飞蛾,从阴影中冲向他们,径直撞向纸兵的围墙。
是那个人皮新娘。
她的盖头早已不见,露出那张与新娘长得一模一样的脸,精致,却无生气。
“把火把给我。你们蹲下,靠紧一点,相信我……”随后,她把什么东西罩在了他们的头顶。
和苏却眼神交汇时,她努力挤了一个非常难看的笑容,皱着眉,瘪着嘴,却努力勾着嘴角,眼神从苏却那处最终移到了真新娘的身上。
她说:“还好,我们都没有死。”
下一刻。
“轰——!!!”
她的身体猛烈地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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抖,紧接着,是冲天而起的烈焰,吞没了她自己和最内圈的所有纸兵。
纸遇明火,火光熊熊。
纸兵再也没有了攻势,火焰的翻滚让包围出现了大范围的空档。
“走!”苏却道。
她发现人皮新娘盖在他们头上的,是那张醉酒人的人皮。
因为被术士控制,她杀了醉酒人。
挖眼剥皮后,她原以为,自己可以借此摆脱宿命,成为一个可以真正活着的人。
是不是,如果当初自己没有揭穿她,她还可以“活”在她自己的沾沾自喜里,而不是像现在……
苏却第一次有些愧疚和后悔。
“走!”她再一次喝道。
听到苏却的声音,众人如梦初醒,搀扶拉扯着,紧随其后。
她回头望了一眼在火焰中逐渐化为灰烬的红影和纸兵,随即转身,身影消失在密道之中。
……
术士消失了。
少城主的尸体还给了城主夫妇,说是要挑一个好日子好时辰,安排下葬。
新娘醒了,对着苏却笑了笑,和父母一起再三谢过,一起回家。
总算是结束了。
最后救了他们的,竟然是那个第一天就已惨死的,连姓名都不知道的,醉酒人。
……
回到客栈,掌柜好似已经久候多时。
他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苏却,眼神扫过众人。
“抱歉诸位,”他笑意未及眼底,“今日城中有变故,故城主宣布喜宴取消。楼上已经备好了热水,诸位早些安置,我们后会有期。”
说罢,便凭空消失在账台之后。
袁慈邈赶紧拿了药,为吴少凌包扎伤处。
吴少凌虽疼痛,但他看得很开,觉得自己多次遇险逃脱,实在幸运。
众人的神情终于有了几分的放松。
只是没人再搭理周远至。
苏却坐在客栈门槛上,面对着外面的黑暗,坐了很久。
宋停洗完澡从楼上下来,坐在她旁边,对着她笑了笑:“怎么,还有心事?”
苏却没理他。
“可是,苏却,我很佩服你。你找到了你能活下去的,唯一的,也是最好的办法。”
苏却呼吸微微一滞,并未接话。
他自顾自继续道:“我想你应该早就发现了,其实这整件事,自你们踏入此地起,那暗中的目标,从来都是你。你们十个人,十天,好像并无不妥。可是他们忘了,第一天并没有喜宴,事实上,他们只有九场婚宴的机会,用来识破真相,或者……”
“找到你——真正的新娘。”
宋停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
“为什么以骨为币的小城,会出现金银元宝作为嫁妆;为什么会对所有人拳打脚踢的新娘父母,唯独对屡屡冒犯的你多有留情;为什么新娘半夜要告诉所有人,让你成为末位去接她成亲……”
“苏却,若不是我在接过木盒的瞬间,看见了你身着女装站在我床侧的幻境,我也不会去注意,这件事,还可能有第二种结局。”
“新娘果然没有救错你,你也成功地完成了你的任务……”
苏却静静地听着。
良久,她只是极轻地笑了笑。
“那么你呢?”
“我?”宋停长长叹了口气,“我不过就是一个求生无望,求死无门的活死人而已。”
“那可惜了……”苏却起身回房,道,“早些休息。”
宋停也不再言语,仿佛方才那番对话从未发生过。
万籁俱寂,只有更漏声遥远地传来。
不知过了多久,一阵急促而熟悉的呼唤声,仿佛穿透了黑暗与梦魇,由远及近,越来越清晰:
“头儿!苏头儿!您醒醒!您睡过头了!”
声音真切而焦急。
苏却猛地睁开眼。
16. 尘世(一)
尘世(一)
见外面天色大亮,苏却从床上坐起来。
不知是不是睡姿不佳还是半夜受凉,她总觉得自己的左肩有些僵硬。
听得门外一边高声嚷嚷一边使劲儿拍门的动静,她翻身下床,随手抓过搭在床头的公服外袍,披上。
一边活动着肩膀,一边走向门口。
“头儿,您……”门外那人显然没料到门会突然打开,扬起正要再次拍下的手掌一时没收住势,竟直直朝着苏却的面门挥了过来。
苏却几乎是本能反应,左臂向上一挡,架住了这冒失的一击。
来人是个年轻衙役,平日都跟着苏却,唤作孙惟,家中排行老五,大家就都叫他小五。
“头儿,对不住对不住!”小五见状赶紧收回手,讪笑着,呵了两口气搓了搓自己拍红的手掌,“我……我就是着急,毕竟以往这个点,您早巡完一圈回衙门了。今日迟迟不见你,张头儿就让我来瞧瞧……”
“何事?”苏却打断他,问道。
小五这才想起正事,神色一正:“哦对!差点忘了正事!……城西那座老拱桥底下,发现了个醉汉,躺在桥洞里,瞧着……瞧着像是喝多了,夜里冻死在那儿的。张头儿已经赶过去了,让我赶紧叫您过去现场瞧瞧。”
“冻死?”苏却系腰带的动作一顿,抬眼看向小五,“这个时节?”
虽已入冬,但夜间的寒气远不至于能轻易将一个活人冻死。
“是啊,邪门就邪门在这儿。”孙小五频频点头,“而且头儿,听说……那人的死相……实在有点瘆人,不像寻常冻死的。”
苏却已利落地将佩刀挂在腰间,闻言,手指微微停住。
她问:“你去了?”
他老老实实回答:“还,还没有,没来得及。”
她又问:“你听说?”
小五下意识地咽了口唾沫:“……一路上,确实都有人在讨论……头儿我错了!头儿,干我们这行得讲证据,我真的知错了头儿!”
“你知道就好。”苏却迈步而出,“走。”
……
拱桥下,现场已被先到的衙役们用绳子粗略地围了起来。
一群百姓远远地站着,交头接耳窃窃私语,脸上既恐惧又好奇。
老捕头张贺正蹲在尸体旁,眉头紧锁,见苏却来了,站起身拍了拍手。
“来了?”张贺叹了口气,指了指地上躺着的尸体。
“身份不用查了,不是我们文城人,年纪轻轻无亲无故,脑子也不太好。平时总爱睡睡墙角桥洞,街坊有时可怜他就会给他扔几个铜板,他也只是笑,转头就去买酒喝,嗜酒如命呀。”
苏却问道:“可有不寻常?”
“初步看了,周身没见着什么外伤,也没有打斗挣扎的痕迹。这儿的桥洞少有人来,附近就他一个人的脚印。估摸着,就是昨儿晚上灌多了黄汤,醉倒在这儿,没醒过来,夜里降温,就这么过去了。”
现场看起来确实简单明了。
一个潦倒的醉汉,几个东倒西歪的空酒坛,空气里弥漫着河水淡淡的腥气。
张贺的判断合情合理。
然而,苏却的目光扫过尸体的脸,表情凝固在最惊恐的瞬间,她几乎可以肯定事有蹊跷。
她虽年轻刚当上捕头没多少年,却有不少经验,见过各种死状。
冻死之人在临终前为保其心脉,血气会滞于内腑,体肤失温,筋络收引,反而牵引面皮,乃至唇角微扬,状若含笑。
她沉默地蹲下身,仔细检查死者的手指、口鼻、脖颈,甚至翻看了他的眼皮,确实未见明显外力痕迹。
她站起身,目光缓缓扫过桥洞下的每一寸地面,每一处泥地苔痕,试图找出任何一丝不协调的细节。
忽然,她的目光定格在桥墩侧面那片水域。
那里的水面,似乎有不正常的涌动。
一小串气泡上浮,变为一圈圈涟漪散开,不像鱼虾嬉戏。
几乎没有片刻犹豫,苏却的身体已然行动。
她疾步冲向河边,在众人惊愕的目光中,纵身跃入了河水之中。
“苏却!”
“头儿!”
岸上响起几声惊呼。
初冬的河水已带着寒意,瞬间浸透了她的衣袍。
苏却屏住呼吸,很快,触碰到了一个沉甸甸的,不再挣扎的人。
她一把捞住对方的衣领,脚下用力一蹬,奋力将人拖向岸边。
小五和另外两个衙役才反应过来,连忙七手八脚地冲下河滩,帮忙将水里的人拖拽上岸。
被救上来的是个年轻男子,面色已冻得青白,嘴唇泛紫,四肢冰冷僵硬,探其鼻息,已是气若游丝。
“还有口气!快!帮他控水!找个干毯子来!”张贺经验老到,立刻上前,指挥着衙役们施救。
一番折腾后,那男子终于缓过来一口气。
剧烈地咳嗽,他从口鼻中呛出不少河水,胸口开始有了微弱的起伏。
可苏却心中更是疑云密布。
此人落水地点,距离发现醉酒者尸身的位置不过几步之遥。
而此刻,这桥洞之下,早已被闻讯赶来的衙役和好奇的街坊围得水泄不通。
若说他是失足落水,怎会无人察觉?
若他是早已落水,在这众目睽睽之下,又如何能沉在水底许久才被发现?
苏却抓着他的衣领,半跪在他面前端详着他浑身上下,看看是否有眉目可寻。
他的眼睫颤抖着,艰难地睁开了一条缝隙,虚弱地瞥了一眼,很勉强地笑了笑。
他的声音有气无力:“苏却,你怎么……还是这么……多管闲事……”
周遭瞬间一静。所有衙役都诧异地看向苏却。
苏却一愣,立刻松手,那人被重重摔在地上。
他吃痛闷哼一声,没叫,面部的血色却慢慢回转了过来。
他强撑着睁开眼,虚浮的目光,落在了浑身湿透,正在拧着衣上河水的苏却身上。
苏却迎着目光,回道:“嫌我多事,不如你再跳一次。”
她甩了甩手上的水珠,语气平静无波:“你死远点,我绝不会拦着。”
那男子闻言,笑意更深。
他抬起还在微微发抖的手,指了指苏却,又指了指自己,声音不大却很清晰。
“苏却,你记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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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叫宋停。”
“你救了我一命,从今往后,你,可得对我负责。”
苏却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只听得远远有人一路跑来。
“张头!张头!不好了——!”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一个衙役跌跌撞撞地跑来,脸色煞白,气喘吁吁,也顾不上别的什么,直接扑到老捕头张贺身边,踮起脚凑到他耳边急促地低语了几句。
张贺初时还皱着眉侧耳听,随即脸色骤然一变,朝着手下们一挥手,声音急促。
“快!收拾收拾!把尸身裹好扛回去!”他指了指地上的尸体,又烦躁地搓了把脸,看向苏却,语气带着惯常的无奈,“小苏,这事儿……怕又得麻烦你娘多费心了。”
衙门里的人都懂。
苏却的母亲是文城县出了名的棺材西施,平时兼做些收敛、缝补尸身的活计。官府有些无主尸首或死状不雅、需要整理的门面活儿,常会花些银钱请她帮忙处置。
苏却点头,算是应下。
衙役扶着虚弱的宋停走过来。
宋停无力地低垂着头,湿发遮住了大半张脸,看不清神情。
“张头,此人……”衙役刚开口。
张贺却急急打断:“放下放下,就让他自己待在这儿!我们哪里顾得上他?小苏你赶紧换衣服跟我走!”
他语气里尽是焦灼,显然刚才衙役传来的消息非同小可。
穿过热闹的街市,张贺的脚步丝毫未缓,反而越来越快,直接绕过了县衙的方向,朝着城东富户聚居的区域奔去。
苏却心中疑惑,却并未多问,只是沉默地跟上。
最终,张贺在一处宅邸前停住脚步。
门前早已有家丁模样的人焦急地张望,见到张贺,如同见了救星,慌忙打开侧门迎他们进去。
一进院子,一股压抑的气息便扑面而来。
丫鬟仆役个个面色惊惶,步履匆匆,低头不敢言语。
管家模样的中年人迎上来,眼圈通红,声音发颤:“张捕头,您可算来了。老爷和夫人已经,已经快不行了……”
张贺脸色铁青,一边快步往里走,一边压低声问:“到底怎么回事?明明昨天还好好地……”
“就在半个时辰前,丫鬟去送参茶,就发现,发现小少爷他……”管家泣不成声,不再言语。
张贺不再多问,沉着脸,引着苏却径直穿过回廊,来到一处陈设华丽,此刻却死气弥漫的卧房前。
房门大开,里面传来妇人撕心裂肺的号哭声。
张贺在门口顿了顿,深吸一口气,才迈步进去。苏却紧随其后。
房内装饰精致。
县令赵政寅正瘫坐在床边,仿佛一夜之间老了十岁,面色灰败,眼神空洞。
而有一妇人半身扑在床上,哭得几乎背过气去。
床上,锦被凌乱,一个身穿绸缎寝衣的年轻男子仰面躺着,一动不动。
正是县令的宝贝小儿子,赵文安。
他的死状,一下子攫住了苏却的全部视线。
五官扭曲,面目狰狞。
仿佛被活活吓死一般,与方才桥洞下那个冻死的醉汉如出一辙。
17. 尘世(二)
尘世(二)
张贺显然也注意到了这一令人毛骨悚然的相似之处。
他倒吸一口凉气,脸色变得更加难看,下意识和苏却交换了一个眼神。
“你……过来。”县令赵政寅指了指苏却,声音干涩无力,“看看,有无不妥……”
苏却点头,例行勘验。
这间屋子进出的人太多,如若真的有什么,可能也已经被破坏了。
不过屋子门窗内闩完好,闩槽严丝合缝,并无丝毫撬动留下的毛刺损痕。
窗边薄薄一层积尘均匀,没有他人强行翻窗而入的可能。
柜子抽屉无翻动痕迹,且金银钱财放置随意,也不像有人谋财害命。
继而检视尸身。
那妇人捏着锦帕擦着眼泪,被丫鬟扶着,为苏却让出了一点地方。
苏却以指背轻触其颈侧及额面,尸身尚未完全僵硬但已是触手冰凉,死亡约莫已有一个时辰以上。
小心翻动其头部,拨开发丝,细查发根、耳后、脖颈。只见皮肤完好,并无勒掐伤痕,也未见针孔、击打或任何外伤。
唇色惨白,无发紫发黑,若要完全排除中毒,还要进一步再验。
执起其双手,指甲修剪整齐,缝隙干净,无皮屑血污。
轻压其胸腹、四肢关节,骨肉完好,并无暗伤或骨折。
掀开寝衣一角,体表亦无异常斑点或痕迹。
床铺虽乱,却也无激烈挣扎的痕迹。
勘验至此,已经几乎可以断定无他人作案的可能。
表情有异这个情况的最合理解释,便是死于急症,死前比较痛苦,但发作较快,便只留住了一瞬的惊恐与无力。
她退后一步,向县令如实禀报。
“我不听这些……”赵政寅当下已经无力说更多的话,但他显然并不满这个答案,只对众人道,“三天……就给你们三天。查清楚!”
……
很快,属于赵文安的这个小院就清了场,仆从丫鬟一干人等全都撤了出去。
张贺拍了拍站在院门口的苏却肩膀。
“唉,你也别太较真了。到时候如果真找不到行凶人,就去赌场或者码头那边找个惯犯顶了罪就完事了,反正他只是要个让他发泄的结果。”
苏却一言未发。
“要我说,这个人死了正好,算是为民除一害。你应该知道此人吧,这下那群混混群龙无首,正好一锅端了。”
张贺在她耳边小声嘀咕道。
苏却虽早就听说过这位文城风云人物赵文安,今日却是第一次得见。
文城本算不得什么大地方,却因地处江河交汇之处,又人口众多,自给自足,加之往来商队络绎不绝,倒也富饶兴旺。
此刻苏却所在之地,遍地皆是豪宅大院,乃是富户云集之区。
而县令的家宅并不在城东。
据张贺说,这赵文安并非县令正室所出。
县令夫人蒋氏,乃是通判蒋家的女儿,为人爽利良善,更有才谋,没少为夫君赵政寅出谋划策,育有一儿一女。
而赵政寅呢,虽然后院清净,无甚莺莺燕燕,但在外头却养了几房外室,也都生养了子女。
这些外室但求富贵或安身,多年来与正室相安无事,从未闹出什么风波。
赵文安便是外室金氏之子,是赵政寅年过四十才得的孩子,自然是疼爱异常,视若珍宝。
可常言道,受宠之人必生骄纵。
那赵文安手下有着一大帮厮混于市井的无赖之徒。
这帮人平日里不是设局诈赌、偷鸡摸狗,便是强夺商贾财物,甚至光天化日之下欺辱良家女子。
更在漕运码头之上,以看护货船为名,行勒索之实,向来往商船收取例钱,种种恶行,如过江之鲫。
小五曾逮住过几个底下的小喽啰,可人刚押回衙门,还没等审问,上头的放人文令就已传到,只得眼睁睁看着人犯被当场开释,扬长而去。
至于赵文安本人,从不亲自出面沾手这些污糟事,平日里表现又胆气不足,昏聩懦弱,外头就都说是他那金家的姨表兄金玉明仗势欺人,狐假虎威。
“姨表兄?”苏却问。
“对啊,你来文城这几年,还不知道文城金家吗?”张贺瘪着嘴,左右瞟了一眼,才压低了声音道,“我跟你说这里头门道可大着呢。”
他身子微微向苏却倾斜,满是鄙夷,但又轻描淡写一句带过:“总之金家算是后起之秀财大气粗,也知恩图报,把最漂亮的女儿送给了赵政寅当外室。”
“那走吧。”苏却道。
张贺不解:“去哪?”
苏却回道:“去知恩图报的金家看看。”
“我的亲娘小祖宗!”张贺听罢肩膀都缩了起来,赶忙要来捂住苏却的嘴,顺便远远地喊了几个衙役,一起跟上了苏却的脚步。
金家就在这附近,跟这处宅子相隔不到两条街。
铜环叩在大门上的声音格外清晰,他们敲了很久的门。
良久,门内才传来一阵仓促的脚步声,接着门闩抽动,那扇门“吱呀”一声,被拉开了一条缝隙。
一个穿着体面、约莫五十岁上下的管家模样的男子探出半张脸,审视着,扫过几人的官服,谨慎问道:“您几位是……”
“啊,”张贺上前一步,和气地笑着,“县令大人派我们过来,找金公子聊点事情,关于赵公子那边的。”
管家闻言,也对着来人笑了笑,随即略有歉意道:“原来是衙门的差爷。只是不巧,我家少爷今日身子有些不适,方才起身不久,精神头怕是还不济。几位官爷若不介意,还请在花厅稍候片刻,容老奴去通传一声。”
说着,他将朱门又拉开些,堪堪容几人侧身进入。
入门先是照壁,转过之后,眼前豁然开朗。
果然是富户。
庭院开阔,不见杂草,楼阁亭台,飞檐斗拱,气派非凡。
管家引着几人,拐入东侧一间布置雅致的花厅。
厅内光线明亮,地上铺着厚厚的锦毯,墙上挂着几幅山水画,柜格里陈列的玉器、瓷瓶虽不多,却样样精致。
几人才刚落座,便有丫鬟立刻奉上热茶,茶汤清亮,是上好的茶叶泡就。
并未等太久,厅外便传来脚步声。
只见金玉明穿着一身绸缎华服,外头松松垮垮地罩了件长衫,确实是一副刚起不久的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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样。
他面色略显苍白,看着还有几分倦怠的神色。
他步入花厅,见到众人,忙快走几步拱手道:“不知几位前来,为了何事?”
“不敢当不敢当。”张贺立刻放下茶盏起身回礼,然后叹了口气,“想必赵公子的消息随后就会有人传过来,金公子请节哀。县令大人悲痛万分,下令严查,我等也是奉命行事,有些情况需向公子了解一下。”
“你你你……你说什么?你刚刚在说什么?”金玉明瞳孔骤然一缩,连退几步,不可置信道,“这这这叫我如何相信?昨日还曾与他一同饮茶,怎的一夜之间……”
他语无伦次,呼吸急促,眼眶迅速泛红。
苏却问:“昨日公子与赵公子在一起?”
金玉明神色黯然,声音颤抖道:“是,大概是戌时,在我这书房坐了约莫半个时辰,喝了盏茶,聊了些闲话便走了。”
“聊了些什么?赵公子当时可有异样?”
“并无什么特别,不过是些市井趣闻,偶尔也谈及家中绸缎庄的生意。他与平日无异,并未见烦闷或忧心之色。”他顿了顿,补充道,“也不曾说近日有什么困扰。”
“他离去后,公子你又做了什么?”苏却继续问。
“他走后,我独自看了几页账本,觉得乏累头疼,便早早歇下了。一觉直到方才被人唤醒……”金玉明说到这里,猛地抬起头,像是突然意识到了什么,眼中闪过一丝怒气,“你们,你们这般追问,莫非是在怀疑我?我我我我我为何要害我表弟?”
“金公子息怒,息怒!”张贺连忙上前打圆场,赔着笑道,“绝非此意,绝非此意!只是循例问话,看看赵公子昨日最后见了哪些人,说过什么话,或许能从中找到些线索。您千万别多心。”
片刻后,苏却起身告辞。
金玉明勉强起身相送。
至花厅门口,他忽然停住,轻轻叹了口气:“文安表弟……平日来往之人不少,除了我,还有周主簿的次子周远至。”
他语气哀痛,声音带着一丝恳求:“他或许有些任性妄为,得罪了不少人,外间关于他的传言甚多,难听的话也不少,但但但他绝非十恶不赦之徒……还望几位,能还他一个公道。”
苏却目光在他脸上停留一瞬,并未多言。
转身离开金家时,门外冬日暖阳正好。
张贺对着苏却道:“金家是城里数得着的富户,开着最大的绸缎庄,但背后的靠山就是县令,赵文安作为纽带,金家绝不可能自断关联。看这金玉明的样子,倒不像说谎。”
“没有他人痕迹,赵文安之死无疑。”苏却道。
张贺疑惑道:“那你在这追查什么?”
苏却回答:“熟悉一下文城大户。”
张贺无言以对,小五却在他们身后一个劲儿地笑。
“笑什么?”张贺怒道。
“张头儿以前总是皱眉,每天不是骂这个就是训那个。这几年苏头儿可没少让张头儿吃瘪啊,我们是高兴。”说罢就和其他几个衙役嘻嘻哈哈笑作一团。
文城的这一天。
并没有因为死了一个醉汉和一个县令的儿子。
而有丝毫的不同。
18. 尘世(三)
尘世(三)
他们一行人离了金家,转而便往周主簿宅邸的方向去。
周家位于县衙后街,与衙门相隔极近,门庭却远不及金家气派,只一处收拾得干净整洁的三进院落。
张贺上前叩门,连敲了许久也毫无动静,既无人应声,也无人开门。
“奇了怪了,”张贺缩回手搓了搓,“这周主簿不在衙门当值,家里也没人?”
小五也上前敲,耐着性子等了许久,依旧大门紧闭。
“得了,”张贺摆了摆手,“干等着也不是办法。忙活这大半天,口干舌燥,弟兄们也乏了。前头拐角那家酒肆,羊肉汤和烧刀子都是一绝,不如先去垫垫肚子,暖和暖和身子再说。”
众人自是无异议,挑了个僻静位置坐下。
热腾腾的汤锅子端上来,几壶烫好的温酒下肚,身上的寒气渐渐被驱散,话也跟着多了起来。
个个嚷嚷着自己是海量,千杯不醉。
张贺已是眼神迷离,他大着舌头,用力拍了拍身旁苏却的肩膀,嘿嘿笑道:“要,要我说啊苏、苏老弟,你这年纪也不小了,整天就知道查案、巡街,家里冷锅冷灶冷炕头的,像什么话!听,听老哥一句劝,早日娶个知冷知热的媳妇儿才是正经。”
他凑得更近,满嘴酒气喷在苏却耳侧,声音却努力装得一本正经:“你看哥哥我,以前也跟你一样,轴!以为这辈子就拴在衙门里,为文城百姓鞠躬尽瘁!可这缘分来了,它挡都挡不住……嗝……你是不知道,有人等你回家,给你留盏灯,热口饭,那滋味……”
他说得起劲,开始极力推荐苏却家斜对门那个能言善道的媒婆杜大娘,仿佛只要苏却点头,明日就能洞房花烛,再痛痛快快地喝一顿喜酒。
苏却面无表情地听着。
她知道,今日这送醉汉归家的差事,怕是又落在自己头上了。
果不其然,结账出门时,方才那些自诩千杯不醉的汉子们,已是东倒西歪。
张贺更是刚走出酒肆没几步,便扶墙吐得天昏地暗。
苏却叹了口气。
张贺的家也离衙门不远。
他妻子娘家是城中颇有名气的医馆,夫妻二人在医馆旁自立门户开了间小药铺,日子过得还算殷实安稳。
叩开门,他妻子一见丈夫这般模样,又是心疼又是埋怨,连忙将人接了过去。
“有劳小苏了,真是,又给你添麻烦了。”张娘子连连道谢,目光在苏却身上一扫,“……你这左肩,瞧着有些不利索?”
苏却微怔,下意识动了动左肩。
晨起时就感到不对劲,没想到现在还是毫无缓和,想来举手动作间定是有些异样,被眼尖的张娘子看出来。
她并未多言,只道:“无碍,可能有些落枕。”
“你等等。”
张娘子是个热心肠,又是医家出身,扶着张贺进屋后,又去柜里取出几帖膏药,塞到苏却手中:“这是我们铺子里自己配的舒筋活络膏,最是对症,你拿着用。”
苏却推辞不过,只得道谢收下。
离开药铺,她走进渐沉的暮色里。
回到自家小院时,天已擦黑。
然而,那间平日里总是漆黑冷清的屋子,此刻竟透出烛火的光亮。
苏却脚步一顿,立在门前,有一瞬间的恍惚。
曾几何时,她也是贪恋这种温暖的人。
可是……
她推门而入,恰巧与一个正提着空食盒准备离开的妇人打了个照面。
她一愣,先是沉默,随即又低声唤道:
“母亲。”
“回来了?”妇人抬眼看了看她,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淡淡道,“今日挺早。饭食都放在桌上,我先回去了。”
“嗯。”苏却应了一声,顿了顿,又道,“饭食我会自己做,以后……您可以不用特意过来。”
妇人脚步未停,仿佛没听见她的话,只留下一句:“灶上还温着安神汤。”
身影便消失在院门外。
没有更多的言语,像是完成了一项例行差事。
睡前,苏却在热水里泡了好一会儿,又贴了张娘子给的膏药,再熟练地去灶边倒安神汤,仰头一饮而尽。
苦涩的滋味瞬间蔓延。
她需要这碗汤带来的宁静与沉睡。
否则一合眼,一片无际的火海便会吞噬她的身体。
翻涌着的烈焰,灼热的气浪,凄厉的哭喊,木材爆裂……
一切都如此清晰,她就站在撕心裂肺的绝望里,只能眼睁睁看着,无法呼吸。
……
翌日清晨,小五揉着脑袋赶到苏却家,本以为她今天又要睡过头,特意早点来叫她。
只见院门虚掩,苏却早已收拾利落,正准备出门。
“头儿,您今日起得好早。”小五打了个哈欠,“咱们今天这是要去哪儿?”
“去周家。”苏却回答,“要了解赵文安,必得会一会那位周家次子,周远至。”
半道上正好遇见张贺,便一齐前往。
今日敲门后不过片刻,门内便传来脚步声。
开门的正是周远至。
他眼底带着些许血丝,面色亦是不佳。
“这是……张捕头?”他应该只认识张贺一人,见到众人,似是有些意外,随即侧身让开通路,动作斯文有礼,“几位一早前来,是衙门里有什么公务要找父亲吗?”
他的声音温和,语气也算客气。
“周公子,打扰了。确实是为公务,却不是找你父亲。”张贺见状,上前一步,语气比平日办案时缓和了几分,“关于赵公子的事,想来您应该也听说了。昨日我等也曾来府上拜会,叩门许久,却未见回应,心中有些记挂,不知府上昨日是否一切安好?
周远至闻言,微微蹙眉:“昨日?”
他抬手按了按太阳穴,苦笑道:“实在对不住。前几日头疼难忍,我都早早服了药睡下了。许是睡得太沉,未曾听到叩门声。”
“这可真是巧了,”张贺摸着下巴,“金家公子前儿个身子不适,周公子您今日瞧着气色也不佳。这刚入冬不久,天气多变,二位公子可都得多保重才是。”
周远至闻言,只是微微颔首:“不过是偶感风寒,并无大碍。”
接下来的问询,周远至的应对从容不迫,言语间对赵文安之死表达了震惊与惋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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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番问答下来,收获寥寥,只能作罢。
接下来张贺要去码头那边物色对象,苏却便让小五跟着张贺,那边情况杂,也能有个照应。
刚走出周家不远,忽听“啪”一声轻响,一颗小石子儿滴溜溜地滚到苏却脚前。
苏却脚步一顿,抬眼望去。
只见宋停斜倚在对面的墙根下,嘴里叼着根干草,正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哟,苏捕头,真巧啊。”他挑眉,“这大清早的,从周家出来?”
苏却目光平静地看着他。
面前这个人,与昨日那个狼狈的落汤鸡,判若两人。
他身材高挑,肤白,瘦弱,虽有笑意,但有愁容。
否则何至于跳河自尽。
只是这人实在奇怪。
辛苦救了他,还落了个多管闲事的埋怨。
苏却虽不能完全过目不忘,但也算观察入微。
此人自己并未见过,也无交集,可他张嘴就能叫出她的名字。
远远不如看起来嬉皮笑脸这般简单。
“宋停?”苏却叫道。
“嗯,是我。”宋停点头。
苏却问:“你认识周远至?”
宋停继续点头:“嗯,认识。”
苏却继续问:“那你是什么时候跳的河?”
宋停凑近了些,压低声音:“我要是说,我是前儿个半夜跳的,你信吗?”
苏却:“……”
“欸欸欸你别走啊!”见苏却转身欲走,宋停连忙拦住,“我说的是实话!我真是半夜跳的!跟你这人说话怎么总是这样啊?你一定要问,我不说又不行,我说了你又不信,怎么我张嘴闭嘴都是错?”
苏却停下脚步,冷冷地看着他:“你认识我?”
“岂止是认识?”宋停摊手,语气夸张,“我们还应该算是……同床共枕的情分呢。我还以为你是装作不认识我,原来你是真的什么都不记得了啊?”
苏却的脸色瞬间沉了下来。
“欸欸欸你怎么又生气了?”宋停见状,立刻举手掌心朝外,语气却依旧,“行行行,听你说,我闭嘴。”
“要好好说话可以,”苏却冷声道,“如果你继续这样满口胡言乱语,我想我们话不投机。”
宋停沉默了片刻,目光扫过四周,确认无人留意这边,才缓缓开口,声音低沉而清晰:
“那如果我告诉你,赵文安,是被周远至杀的呢?”
苏却瞳孔骤然一缩,死死盯住他。
宋停迎着她的目光,继续道:“如果这个还不够……你还想知道什么?只要你想知道,我都可以告诉你。”
他的声音带着一种蛊惑,一字一句,敲在苏却心上。
“只要你愿意相信我……”
他顿了顿,目光落在苏却紧绷的脸上,轻轻吐出三个字:
“苏姑娘。”
最后这三个字,如同惊雷,猝然炸响在苏却耳边。
她心头剧震,浑身血液似乎都被冻结了一瞬。
顷刻无声。
最终,苏却紧抿的唇微微松动,声音干涩:
“……去我家说吧。”
19. 尘世(四)
尘世(四)
宋停跟在苏却身后半步,两人一前一后,一路行去,颇不宁静。
道旁闲聊的,挑担卖货的,临街商铺的伙计,目光都悄悄落在两人身上。
瞧几眼,凑近了窃窃私语。
再瞧几眼,又朝着他们的背影指指点点。
苏却父母早逝,孑然一身,于几年前来到文城,凭借自己的拳脚本事,成了县衙里的小小捕头。
虽唤苏大娘一声母亲,是因为承其养育栽培之恩,但二人并不同住。
她自行置办了一处小院,除却公务缠身,平日鲜少与人往来。多是深居简出,行色匆匆。
起初,对门的杜大娘还念她独居,时常寻些由头过来闲谈几句。然苏却性情清冷,杜大娘也渐渐歇了心思,如今碰面,至多不过点头之交。
寻常百姓如有些纠纷琐事,也多偏爱寻资历老,脾气好的张贺处理。
故而这般引人注目,十成十是冲着她身后的这位。
可,如此关注下,并没人和宋停打招呼,反而好像唯恐避之不及。
以前张贺总说,做人做到苏却这般独来独往油盐不进,需要点本事。
苏却想,做人能做到像宋停这样,随时都能摆出一副泰然自若,甚至乐在其中的模样,恐怕需要更大的本事。
进了院门,宋停倒像是回了自己家,毫不拘束。
“苏大人,”他咂咂嘴,“你这院子瞧着不起眼,里头倒还挺宽敞。啧,比我那强多了,我那儿墙歪屋顶还漏,下雨天得拿盆接着。”
说着,他踱到灶房门口,朝里望了望。
“欸,苏大人,你平日里自己开火吗?我看你家伙什倒是齐全。我跟你说,别的我不敢夸口,包你有口福。”
进了正屋,他的目光扫过屋内仅有一张木桌、一把椅子、一张硬板床。
他倒是笑了,一字一顿地道:“我,可,不,打,地,铺。”
苏却额角青筋微跳:“……你……”
“我思前想后,既然苏大人两次救我性命,想是有缘。”宋停仿佛全然未察觉她的语气。
“接下来,我打算正式搬进苏宅,成为捕头大人你的帮手,所以之后就要打扰苏大人一段时间了”
苏却:“……”
宋停继续道:“一来呢,端茶递水、洒扫庭院、洗衣做饭这些,没有我不会的;二来,你辛苦救回来的一条命,你总得看住了,总不能让我找着机会又去寻死,白白浪费了你的两番辛苦;这三来嘛……”
“你想啊,我吃了你的饭,住了你的屋子,这嘴,自然就得管严实了。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心里都得有数,对吧?吃人嘴软,拿人手短嘛!”
苏却:“……”
宋停又话锋一转,道:“当然了,苏大人千万别动气,更别想着是动手揍我一顿或是干脆把我了结算了。既然是你亲口要我来的,我也不打算走。毕竟我可是光明正大,跟着你走进这苏家大门的,街坊四邻那么多双眼睛瞧着看着。我要是今儿进来,伤了残了甚至没了出去,苏大人,这道理,你肯定比我懂……”
苏却问道:“……你,说完了吗?”
宋停长长舒了一口气:回道:“差不多了。”
苏却冷冷道:“那就闭嘴。”
宋停从善如流:“得嘞。”
苏却:“……”
她看向宋停。
宋停:“……”
他看回苏却。
两人沉默了一瞬。
苏却的目光带着毫不掩饰的怀疑。
终究是宋停肩膀微微垮下,叹了口气。
“抱歉,我有我无法全盘托出的内情,你有你无法公之于众的理由,而且说穿了,我不过就是个走投无路,在鬼门关前转了一圈,又被你拉回来的人而已。我确确实实,毫无恶意。”
“可是……那天晚上,在河里,我本该死的。听说在水里虽然憋得难受,但只要熬过那一阵,就解脱了。为了避免有人救我,我特意挑了半夜,可当时我似乎听见耳边有人问了我一句话。”
“问了什么?”苏却蹙眉道。
宋停压低了声音,在苏却耳边问:“你,信不信鬼神?”
苏却疑惑:“什么?”
宋停顿了顿,仿佛在回忆当时的场景:“我当时迷迷糊糊,并没来得及开口。然后,我就被你第一次救起来了。”
“那个时候,你们有十个人,被困在一座诡异的小城,要解决当地的一件冥婚。我醒过来的时候,就看见你的身边正跟着赵、金、周,还有其他几个。”
“桥洞里的醉汉,赵文安……他们都是死在那个小城的人。”他加重了语气,“而现在,他们真的死了。
苏却未言,只觉得自己像是听了个话本,一切都如天方夜谭匪夷所思。
见苏却仍是不信,宋停继续道:“苏却,你在那里曾经左肩受伤,而现在身体是否有异样?”
苏却下意识地动了动左肩。
僵硬的肩头此刻仿佛被他的话唤醒,竟开始隐隐作痛起来。
她表情虽未显露,但细微的动作并没有逃过宋停的眼睛。
“果然如此。”宋停见状,语气愈发笃定,“苏却,我觉得,我们怕是……撞鬼了。或者说,经历了一些无法用常理解释的事情。那个地方,那些事……恐怕并不是梦。”
见苏却仍紧抿着唇不言语,他语速加快:“不然你要怎么解释这一切?赵文安和那醉汉的死?你肩上这来历不明的伤?最怪的是,你竟然对那段经历毫无印象,你怎么可能完全不记得?”
“你之前说,”苏却终于开口,将话题拉回起点,“周远至杀人,是为何?”
宋停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
“他们三人,在文城谁人不知?自从十几年前赵政寅当了文城县令,金家和周家就跟着鸡犬升天。文城的钱财、权力,几乎都攥在这三家手里。周远至此人,表面温良,实则最是虚伪阴险,他们周家全家都是这个做派。”
他继续道:“在那地方,能用阳寿做交易。他们三人不仅暗中谋划,甚至行窃明抢,最后在众目睽睽之下,确实是周远至动了手,把赵文安给……杀了。”
苏却依旧沉默。
宋停此人本身疑点颇多暂且不论,他所说的这些,也实在令人难以相信。
然而,他对于文城金、周、赵三家关系的剖析,却有几分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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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不是文城人,很多事也不能大张旗鼓地问。
所以她以前一直将目光局限于过往的线索,辗转多地,历时多年,却忘了许多阴谋,往往要事后回溯,方能窥见藏于暗处之人得意忘形的模样。
他们如今的显赫,与十二年前那场变故之间,是否藏着某种不为人知的关联?
苏却觉得,她不能再等下去了。
她必须做点什么,至少,要先确认一些事情。
于是,她写了一张告假的条子,送到了张贺家中,请张娘子代为转交。
张娘子见到她,依旧是满脸关切,听闻她说自己身体不适,又塞了许多丸散膏丹给她。
回到家中时,只见宋停不知从哪个角落翻出一床半旧不新的被褥,正铺在她床前的地板上,跪在那儿仔细地捋平边角,又拍了拍,试了试软硬。
见苏却回来,他抬起头,难得露出一个算得上稳重的笑容。
苏却冷冷瞥了他一眼,未置一词。
心下却也存了几分看看他究竟意欲何为的念头。
毕竟他这般千方百计要留下,总有所图。
县令给出的三日之期,转眼便过。
一大早,宋停就找苏却讨了些铜钱,出了门。回来时手里提了不少时蔬鲜肉,甚至还有一条活蹦乱跳的鱼。他在灶房里捣鼓了大半日,竟真的摆出一桌像模像样的饭菜来。
四菜一汤,热气腾腾。
他将碗筷摆好,搓着手:“既是收留了我,我也不能白吃白住,总得知晓主家的口味喜好。你尝尝,若是咸了淡了,明日我再改进。”
苏却看着满桌菜肴,沉默片刻后,终究还是拿起筷子,挑了几样看起来无害的菜蔬和一小块鱼肉,浅尝了几口,味道竟出乎意料地不错。
小五来找苏却的时候,已经是傍晚了。
“头儿,你身子好些了吗?”小五探头进来,先是满脸惊疑,小心地指了指在灶屋打扫整理的宋停,对着苏却挤眉弄眼,“他他他怎么在这?”。
“嗯。”苏却应了一声,但没继续回答。
“赵公子那案子,张头儿已经处置了。”小五垂头丧气道,“顶事儿的那家伙也是个不中用的,没扛住几下折腾,就……就没气儿了。可大老爷还是不解气,觉得我们办事不力,除了张头儿,我们几个都吃了挂落,挨了罚。”
苏却只点了点头。
“头儿,你就一点不憋屈吗?”小五哭丧着脸,声音里带上了委屈,“你知道我被罚去哪儿了吗?我得天天早起去衙门的灶房帮工,担水劈柴,烟熏火燎的,足足一个月啊!还有你,你知道你被罚去哪儿了吗?”
“去哪?”苏却问,声音平静。
“是籍库!”小五几乎是喊出来的,“说从明日开始清扫。那里头,积年的老卷宗是堆积如山,听说好久没人好好打理了,耗子都在里面做了窝。而且……无令不得出!这跟把头儿你关进大狱有啥区别?”
苏却闻言,面上却无半分波澜。
即便没有这处罚,她也正思忖着,该如何寻个由头,去那里待上一段时日。
籍库。
那正是她,平日无事时,最常偷偷独自一人前去的地方。
20. 窃宝(一)
窃宝(一)
苏却在一片熟悉的黑暗中睁开了眼。
原先应该在书架边整理旧籍的她,现在却躺在冷硬的石板上。脊背隐隐传来的凉意让她撑起身,环顾四周,视野所及唯有漆黑一片,以及不远处那唯一的光源。
一家孤零零的客栈。
恢复意识的瞬间,无数混乱的片段与声音如洪水一般,疯狂地涌入她的脑海。
空洞的眼眶、剥了皮的尸体、阴森的喜堂、蜂拥的纸人……
没有犹豫,她站起身,拍了拍灰尘,走向客栈,撩袍踏入。
客栈内里冷清、空旷。
几张老旧木桌分散地摆在大堂中,烛台上蜡泪层层堆积,烛火摇曳不定,依旧没有换新烛。
苏却寻了个靠墙的角落位置坐下。随后,陆陆续续又有人进来。
最先进来的是个身材高挑的男子,墨发高束,穿着一身灰色劲装,浓眉大眼,分外有神。
接着是一位约莫四十余岁的中年男子,面容敦厚,衣着普通,脸上带着不安。
第三位是个身着紫色劲装的女子,长发编成数缕细辫。她跃过门槛,姿态颇为矫健。
第四是个少年,看起来不过十五六岁年纪,脸上还带着未脱的稚气,还未进门就四下看着,十分谨慎。
第五位是另一位女子,与先前那位截然不同。她面容姣好,身着月白色齐胸裙,乌发如云,仅用一支玉簪松松绾住,落落大方。
第六个是个缩着肩膀的年轻男子,面容清瘦,眼神躲闪。
加上苏却,一共七人。
最后一人才刚踏入门槛,身后的客栈木门便自发关上。
这突如其来的动静格外刺耳,吓得众人都打了个哆嗦。
最终,还是那名少年先忍不住,小声问道:“……你们有谁知道,我们为什么会在这吗?这究竟是什么地方?”
可还没等有人回答,账台处就有了动静。
来人一袭长衫,嘴角带笑,正是掌柜。
“诸位辛苦了,在下乃此间客栈掌柜,二楼有厢房可供诸位整理休息。晚些时候,自然会有人前来告知诸位此行目的,请诸位稍安勿躁,静心等候。”
他目光淡漠,声音无波,说罢,便消失离开。
与此同时,众人也陷入了沉默。
很明显,七人中,并没有任何一个是第一次遭遇这件事的人。
大家的表现都太过镇定,即便是刚刚那个提问的少年。
“我叫任世楚。”那高束发的男子站起身走到大堂中央,声音洪亮,“我平时胆子还算大,也有点功夫底子。若是诸位信得过我,我们可以合作,一起找出离开这里的法子。”
那中年男子闻言,仔细打量了他一下,迟疑道:“任?哪一个任?这个姓氏可不多见。莫非是……皇姓?”
任世楚哈哈一笑:“天下之大,同姓何止一家啊。”
他继续道:“既然要合作,诸位不妨也自报一下家门,互相有个了解。”
中年男子忙点头道:“是极是极。在下王纪福,做些小本买卖。看诸位年岁大多与我的儿女相仿,若是不嫌弃,唤我一声福叔便好。”
那身穿暗紫色劲装的女子抱拳,声音干脆利落:“唐柳一。没什么别的,怎么叫我都行。”
着月白裙的女子则微微起身,福了一福:“小女子姜云姮见过诸位,请多多指教。”
“苏却。”她并未多说其他。
少年道:“我叫谢天戎。”
缩着的青年声音细若蚊蚋:“……我我我叫严丰廷。”
“好!”任世楚抚掌,“现下肯定记不住这么多名字,后续我们多提一提,多说一说,彼此就都熟了。那么接下来,我便说说我的规则……”
“且慢。”谢天戎忽然出声打断,“你并非掌柜,为何由你来定规则?”
任世楚并未气恼,反而笑了笑:“他说他的,我说我的。你不如先听听?”
谢天戎抿了抿唇,没再说什么。
任世楚继续道:“依我之见,在此地行动,首要便是:多看,多记,少做事。每日出去调查后,到未时,最晚申时必须回到客栈,方便有更多时间应对。凡有发现,无论巨细,都需回来与众人商议过后,再决定如何行动。”
“其二,每日命筹必须公开,所有人都必须无条件优先帮助末位之人,若情况危急,兑换何物、耗费几何、于何时兑换,绝不可隐瞒,需坦诚相告。”
他顿了顿,道:“大家可以一起活,就别白白送死了。”
堂内一片沉寂。
烛火噼啪作响,映照着众人阴晴不定的面孔。
片刻后,姜云姮轻声开口:“任公子高义。只是,公子你如何能保证,在集众人之力相助下,那身处末位之人,定能安然无恙?此法或许适用于之前的经历,但此次或许人物、情境皆有不同。我们要如何将身家性命,全然托付于一个未知的计划?”
她抬起眼:“故而,恕小女子无法应允加入。”
任世楚仔仔细细地将姜云姮打量了一番,唇角笑意更深:“既如此,任某也不强求。随时欢迎姑娘回心转意。”
“我也不加入。”苏却的声音清冷。
任世楚目光转向她,似乎想说什么。
就在这时。
“叩、叩、叩。”
客栈那陈旧的木门,忽然被敲响了。
堂内所有人瞬间噤声,目光齐刷刷地投向门口。
任世楚快步移到门边,贴在门后,沉声问道:“门外何人?”
门外传来一道带着笑意的声音:“贵客临门,我家老爷特遣小的们前来相迎。赏宝大会吉时将至,还请贵客们移步太守府。”
任世楚回头与众人交换了一个眼神,这才小心翼翼地拉开一道门缝。
只见门外站着数名仆从,每人手中都提着一盏橘光灯笼。
为首一人见门开了,更是上前一步,躬身行礼。
“各位贵客远道而来,舟车劳顿,辛苦了。我家老爷日盼夜盼,总算将诸位盼来了。府中早已备下薄酒,赏宝大会马上就要开始了,还请诸位贵客赏光,随我等一齐前往。外头路黑,诸位需跟着灯笼,千万小心脚下。”
灯笼烛光映照着一张张笑脸,却莫名地让人感到一丝寒意。
众人只得跟着这些仆从走出客栈。
门外夜色浓重。
除了仆从手中灯笼照亮的一小圈,四周什么都看不清。
仆从们步履轻快,左拐右绕,走了约莫一盏茶的时间,前方豁然开朗。
一座巍峨的府邸出现在眼前。
大门高耸,石狮威严,檐下悬挂着数盏硕大的灯笼,将太守府牌匾上的鎏金大字照得金光闪闪,气派非凡。
早有两列衣着更为精致的仆从候在门前。
见他们到来,行礼后,立刻上前替换了引路的仆从,然后转身引着他们向内走去。
府内亦是灯火通明。
穿过庭院,走过回廊,沿途所见,亭台楼阁,假山流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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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不精致。
但除了他们的脚步声,竟听不到其他任何声响,完全不像是正在举办盛会,且广邀宾客的模样,反而安静得令人不敢喘息。
行至一处楼阁前,领路的仆从再次停下。
又有四名身着彩衣的丫鬟迎上前来,微笑着示意众人跟上。
丫鬟们引着他们步入楼阁。
阁内装饰极尽奢华。
在烛光的映照下,光陈列的各式珍玩玉器,就已令人目眩。更不用说楼梯扶手,都是以玉石镶嵌而成,触手生温。
他们一路,直到顶楼。
顶层是一个极为开阔的空间,厅内灯火亮如白昼,四面皆窗,可俯瞰府邸夜景。
隐隐可见下方有人头攒动,却与他们一路过来所见之景并不相符。
厅堂中央,设有一座半人高的白玉石台,铺着昂贵的深色绸缎。
绸缎之上,赫然陈列着一件物品。
那是一尊通体剔透踏云而行的玉雕麒麟,麟角峥嵘,目蕴神光,每一片鳞甲都栩栩如生。
玉雕温润细腻,玉质极为纯净,周身笼着的柔和的光晕,将其与周围的一切凡物区分开来。
久久注视,只觉它下一刻几乎要腾空而去。
确实是稀世珍宝。
仅仅是远远看着,便心生爱惜与敬畏。
“我的天老爷!”福叔瞪大了眼睛,忍不住喃喃出声,声音因激动而有些发颤,“这,这若是真品……怕是……宫里的皇帝,也未必能有这等宝贝啊!”
其他人虽未出声,但也难掩震撼。
这时,一位身着锦袍的中年男子在几名随从的簇拥下走上前来。
“各位远道而来,辛苦了。今日恰是赏宝大会的最后一日,好在诸位都赶上了,真是缘分!本官素来喜交天下豪杰,今日借此宝物,与诸位共赏,亦是人生一大乐事!诸位请自行观赏,不必拘礼。”
众人闻言,稍稍放松,便小心翼翼地围到石台边观赏玉麒麟,口中不时发出惊叹。
苏却扫了眼四周。
顶层厅堂屋顶极高,由数根粗壮的木柱支撑,木柱上绘满了祥云福纹。
四面窗户皆大开,夜风徐徐吹入。
整个厅中,除了太守、他们七人及仆从丫鬟,再无他人。
她的目光再次落回那玉麒麟上。
可,就在一刹那。
楼阁内所有的灯火,在一瞬间,全部熄灭。
顶楼厅堂陷入彻底的黑暗之中。
“啊!”
“怎么回事?”
“烛火怎么灭了?”
惊呼声立刻在黑暗中响起。
“勿慌!站在原地勿动!”任世楚的声音响起,试图维持秩序。
太守也急声道:“来人!快!掌灯!快掌灯!”
一阵阵急促的脚步来来往往。
几个仆从终于慌慌张张地提着灯笼,气喘吁吁地赶来。
微光亮起,众人惊魂未定,面面相觑。
而太守却急切地推开身前的随从,一个箭步冲到中央的白玉石台前。
绸缎依旧铺在台上。
然而……
那尊巧夺天工、价值连城的玉麒麟,已然消失无踪。
只留下一个空荡荡的石台。
太守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如纸,身体晃了一晃,几乎站立不住,指着那空台,嘴唇哆嗦着,半晌,才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嘶吼:
“宝、宝物!我的宝物呢?!不见了!不见了!”
21. 窃宝(二)
窃宝(二)
众人几乎是被太守府的护院兵丁推搡着,跌跌撞撞押回客栈的。
客栈的木门在他们身后“嘭”的一声被狠狠摔上,震得灰尘簌簌落下。
唐柳一愤愤不平扑到门边,用尽力气拍打门板。
“欸!我说你们讲不讲道理!你们那么大个玉麒麟,说没就没了,就光为难我们这些外人?我们两手空空,那东西是能塞进怀里还是能吞进肚子里?开门!放我们出去!凭什么关着我们!”
她一边嚷,一边不死心地透过门缝往外瞧,可除了一片漆黑和隐约透进来的灯笼光,什么也看不清。
她的手掌拍得通红,门外人纹丝不动,连一声呵斥也无。
不过倒也不是全无收获。
至少确定了,外头确实有人守着,且是油盐不进的那种。
“省省力气吧,唐姑娘。”任世楚甩了甩被扭痛的手腕,叹了口气,率先在木桌旁坐下,“他们只听命于刚才那个太守,与他们争辩,无异于对牛弹琴。眼下人为刀俎,我为鱼肉,还是静下心来从长计议吧。”
闻言,唐柳一狠狠踹了木门一脚,抱着胳膊,转而倚靠在账台边。
谢天戎坐在任世楚对面,试探问道:“任大哥,那我们,是不是只要找到盗宝之人,或者寻回那只玉麒麟,就能离开这里了?”
他的目光清亮,不确定中又带着希望。
王纪福像是不忍直视这样的目光,避开了视线。
他一脸忧心忡忡,唉声叹气道:“谈何容易啊,小兄弟。你想想,当时在场除了我们几个,可还有旁人?那玉麒麟不小,分量定然不轻,怎可能一眨眼的工夫,就消失得无影无踪?这……这根本非人力所能及啊!只怕是……”他说到这里,猛地打了个寒战,不敢再往下说。
“是,是不是……有鬼啊……”严丰廷缩坐在椅子上浑身发抖,泫然欲泣。
可无人能回答他这个问题。
谁也无法保证,在这一场里,他们又会遇到什么。
一股未知的恐惧在大堂内弥漫开来。
就在这时,账台后的阴影里,传来一声极轻的清嗓声。
众人一愣,齐齐望去。
只见那掌柜不知何时已站在账台后面,仿佛一直都没有离开。
“今夜赏宝大会,太守府中稀世珍宝玉麒麟失窃,大人震怒,特令予诸位七日之期,查明真相,寻回宝物。”
他微微停顿,目光在众人脸上逐一掠过,继续道:“每日入夜之前,诸位皆需亲往太守府,向太守大人禀报当日所获线索。自然,因诸位眼下亦有嫌疑,出入往来皆会有人随行,但并不会干涉诸位调查。七日之内,若能寻回宝物,太守大人自有重赏;若不能……”
他并未继续说下去。
未说完的部分,是一个关乎生死的赤裸裸的威胁。
接着,他陈列了几样东西在账台上。
“兑换之物亦在此处,若有需要,可随时寻我。望各位慎之重之,诸劫可破。”
苏却的目光扫过那些物件,与之前所见并无二致。
随后掌柜将东西一收,一如既往,无声无息地消失,又仿佛从未出现过。
大堂内再次陷入一片死寂,比之前更加压抑。
掌柜的话如同悬顶利剑,只等落下。
任世楚深吸一口气,试图重新掌控局面:“我们还是继续方才的话题。关于合作之事,目前只有姜姑娘和这位……”他目光转向一直沉默不语的苏却,一时卡住,不知如何称呼。
“他,他叫苏却。”严丰廷小声接话。
“哦多谢……和这位苏公子表明不加入。”任世楚目光扫过其他人,“那么,还有别人持相同想法吗?或者,有愿意信任任某,一同行事。多一个人,多一份力,也多一份照应。”
谢天戎眉头紧锁,顾虑道:“任大哥,我并非不信你。只是这次的情形似乎与我经历得不太一样。掌柜方才并没说什么时候给命筹,而是说每日需入夜前去太守府汇报。如果我们给的结果不如他的意,或是他觉得我们毫无进展,会不会当场就……”
他做了一个抹脖子的手势,继续道,“如此,我们个个毫无保留全盘托出还有什么意义?我倒觉得,不如先各自尽力寻找证据,看看接下来究竟会如何。”
王纪福思索了片刻,也附和道:“谢小兄弟所言不无道理。我觉得,要不,咱们先各自调查一天试一试?先看看这城内情形,也看看太守究竟是何态度,明日再商议是否要合作,以及如何合作。毕竟性命攸关,谨慎……”
他话音还未完全落下。
“咚!”
一声沉重的巨响从楼梯方向传来。
仿佛有什么重物从高处摔落。
众人一惊,看过去。
只见一个人影似完全控制不住地去势,从楼梯上翻滚而下。
他的身体一路磕碰,沉闷地撞击着木梯,手脚似乎想要触到什么,却只是徒劳。
随着最后一下重重的落地声,他终于瘫在了地面上,蜷缩着,半晌动弹不得。
唐柳一在旁侧倒吸一口气,朝着他的方向喊了一句:“没事儿吧?”
短暂的死寂过后,那人影先是止不住剧烈地咳嗽。
他一边咳,一边在地上痛苦地翻来覆去左右打滚,一边还在中气十足地哀号:“哎哟疼死我了,摔死我了……哎唷我的腰,我的胳膊腿儿,肯定都断了……”
这声音……
苏却只觉得头皮猛地一紧。
自己好像是被这个阴魂不散的无赖给彻底缠上了。
自从那日宋停自作主张要搬进她家,而她恰好被罚整理籍库后,她便干脆宿在了籍库,再未归家。
一日三餐,都是挨了罚在衙门灶房帮工的小五偷偷给她捎来,日子倒也清静。
只偶尔听小五提过一两句,说宋停曾在衙门口徘徊想寻她,被值守的衙役不耐烦地轰走了。
故此刻再见宋停,且是以如此阵仗出现,苏却只觉得棘手头疼。
上一次的人,这一次并未再遇见,就足以证明每次的人都大概率是不同的。
既然如此,宋停为什么他总能找到她?
而且,离开这里以后,明明她已经什么都不记得了,为何宋停什么都没忘呢?
他到底是什么人?
又到底带着什么目的在接近她?
“这、这这这……这是什么?!”王纪福惊得声音都变了调,手指颤抖地指着瘫在地上的宋停,嘴唇哆嗦着,“还,还有第八个人?从、从哪儿冒出来的?!从楼上摔下来的?楼上什么时候有人了?!”
宋停哎哟哎哟地哼哼着,浑身上下地乱揉一气,龇牙咧嘴,准备起身。
听到问话,宋停根本控制不住自己的嘴,连忙接道:“我啊,是这客栈里修行的……哎哟……吊死鬼,专吃你们这种无胆鼠辈……”
说罢,他还极其应景地翻了个白眼,伸长了舌头,做了个蹩脚的鬼脸。
严丰廷本就胆小,被他这么一吓,竟“啊”的一声惊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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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意识地连连后退,一下子撞到了正闭目凝神的姜云姮身上。
“对、对不住!姜姑娘!对不住!”严丰廷慌得脸都白了,边道歉边手忙脚乱地想站稳,却又一不小心踩到了站在一旁的谢天戎的脚。
“啧!看着点!”谢天戎吃痛,不耐烦地瞪了严丰廷一眼。
“哈哈哈哈哈哈哈!”一旁的唐柳一被宋停狼狈还装神弄鬼的模样逗得哈哈大笑起来,“哎哟喂,都摔成这样了,还贫嘴呐!”
任世楚审视着这个不速之客,沉声问道:“这位……公子,如何称呼?”
宋停好不容易从地上爬起来,扶着腰站直了,眼珠一转信口胡诌道:“我叫宋八人。”
“哈哈哈哈哈哈哈!”唐柳一笑声更大,前仰后合,几乎喘不上气,“宋八人?你真叫这个名儿啊?”
谢天戎极为不屑地哼了一声,白了唐柳一一眼:“脑子缺根筋!人家随口胡诌的假名,这你也信?看他这样儿,哼!”
任世楚看着眼前这愈发混乱、难以收拾的场面,知道今夜再难商议出什么结果。
他双手按着桌面起身,总结道:“既然如此,那便暂且依大家所言,明日先各自调查,看看情形如何,后续再议。”
他指了指桌上摆放的几盏烛台:“那我们便早些休息吧,养足精神,明日方好行事。两位姑娘还请先选房间。”
唐柳一是个直爽性子,闻言点点头,取了一盏烛台,几步就跨上了二楼。
姜云姮亦起身,对着众人微微一福,声音温婉:“多谢任公子安排。”说罢,她也托起一盏烛灯,上楼而去。
其余几人见状,也陆续取了蜡烛,默默回房间去了。
大堂之内,很快便只剩下苏却,以及还在揉着摔疼之处抽气不止的宋停。
“你,”苏却的声音在空寂的大堂里显得格外清冷,“怎么来的?”
宋停停下揉搓的动作,抬起脸。
他的脸上沾着灰尘,额角也有擦伤,烛光映得他脸色有些苍白。
“想来……不就来了咯?哎哟……我说苏大人,你可真是好生无情啊。把我一个人扔在你家院子里,不给钱也不管我死活,就让我自生自灭?”他抱怨道。
“给了。”苏却面无表情地吐出两个字。
她清楚地记得自己离开时,在桌上留下了足够寻常人家吃用十日的银钱,他就一个人,怎么花也够了。
“我日日都做了不少饭菜等你回来,可谁知……”宋停立刻叫屈,“再说了,这么久不见,你也不问问我过得好不好?睡得香不香?方才摔得疼不疼?你亲手救的命,也这般不闻不问吗?”
他一边说着,一边又浑身上下胡乱揉了一遍。
“……”苏却只是沉默地看着他。
宋停被她看得渐渐有些笑不下去了,便道:“好了好了,说正事。现在是什么情况?你们刚才在商量什么?”
苏却言简意赅,将方才的提议、掌柜的话以及七日之期简述了一遍。
宋停听罢,惯常的嬉笑消失无踪。
他极其严肃地看着苏却的眼睛,问道:“是谁提出这个法子的?是那个刚刚问我姓名的那个吗?”
苏却没有回答,反问道:“你觉得此法不妥?”
宋停眸光一暗:“苏却,你有没有想过一个可能,一个很坏的可能……假如,最后所有的人都死了,只剩下你一个人的时候……”
他顿了顿,问出了一个毛骨悚然的问题:
“你,会是死,还是活?”
22. 窃宝(三)
窃宝(三)
宋停这个问题,如同一颗石子投入深潭。
她确实从未深思过。
上一次十人对应十日。
此番七人,又恰是七日。
所有人似乎都心照不宣地承认着这一条规则。
命筹的末位,便是每日的一次审判,或生或死,直至终结。
譬如上一次的卫成风,虽借道具改变末位,却还是阴差阳错地丧了命;
又譬如曾经是末位的周远至,不知是什么原因让他逃过了一劫。
总之一日一人,可每个人又都暗存着一丝侥幸。
谁也没觉得自己,会是死在这里的人。
就像她从不认为自己会困顿至最后一刻,才能破局。
所以,苏却没有回答宋停的问题。
思绪翻涌间,两人已踏着楼梯,行至二楼廊道。
其余房间皆已门户紧闭,烛光昏黄。
唯有左手边第一间厢房还敞着门。
宋停双手一摊,肩头微耸,嘴角向下一撇,脸上摆着一副“谁让你最后上来与我无关”的神情。
苏却全然无所谓,径直大步迈入房中。
她身着男装行走于世多年,早已习惯模糊这世间强加于肉身皮囊上的诸多界限。
在她眼中,众生皆为血肉,性命皆只一条。所谓的男女大防,不过是世俗套在人性之上的又一道无形枷锁。
她早已入戏太深,心中唯剩仇恨,才将枷锁缚于己身,在负重中独行至今。
除此之外,再无一物。
屋内陈设一如之前的简陋。
只是,当她毫不犹豫地将床上唯的枕头拿起,随手扔给跟在身后进来的宋停时。
她看到,枕头下面,赫然放着一把匕首和一小截蜡烛。
这不是人人都有的。
蜡烛是那时的新娘塞在她手里的。
而这匕首……
若非她当时自己清醒过来,这匕首,就是让她丧命的东西。
这两件物品会出现在这,那就必定在选房之后,是跟随她,属于她的物品。
苏却手一挥,将两物贴身藏好,又利落地褪下外袍和靴子,只着一身素色中衣,背对着外侧躺下,占据了里面小半张床,动作流畅自然。
宋停下意识接过那只扔来的枕头,愣了一瞬,低头看了看手中之物,又抬眼看了看床上已然背对着他躺下的苏却。
他摸了摸鼻子,也将枕头随手一丢,脱下外衣,却只是简单在地上摊开,直接仰面躺了上去,双臂枕在脑后,跷起一条腿,倒是未见半分嫌弃之色,仿佛习以为常。
两人再无多言。
不多时,皆已沉沉入睡。
……
不知过了多久,苏却被楼下一阵阵拳脚破风的呼喝声惊醒了。
她倏地睁眼,浑身戒备。
可侧耳凝神细听,那声音规律有劲,并非打斗喧嚣,倒像是……晨起练功?
她迅速起身,穿戴整齐,推开房门。
恰在此时,对门的房门也“吱呀”一声打开了。
姜云姮走了出来。
她未施粉黛,却难掩美丽,只是今日眉宇间带着一丝倦怠,几分憔悴。
她对着苏却微微一笑,目光又掠过苏却身后正揉着眼睛从地上挣扎起来的宋停,眼神停顿了一下,随即迅速恢复如常,微微颔首,声音柔婉。
“苏公子,宋公子,早。”
“早。”苏却简短回应。
宋停则是一边伸着懒腰,一边含糊不清地嘟囔:“早啊姑娘……啧啧,这一大早的,谁这么精神头足,扰人清梦……”
三人一同下楼。
只见客栈大门已经打开,能够看到外头站着守门的院兵。
任世楚正在大堂空处练拳,动作刚猛凌厉,步伐扎实,拳风呼啸,确实有练过的底子。
他见几人下来,便收了势走过来,道:“几位也起了?晨起活动活动筋骨,最是醒神提气。”
他目光敏锐,在苏却和宋停之间转了转,笑问道:“看来二位,是旧识?”
宋停抢先道:“我不认识他。”
苏却面无表情,对这几个字既不承认也不否认。
宋停继续道:“不过少了间房,又不能睡大堂,只能凑合一下了。我还得多谢苏兄收留之恩,肝脑涂地都无以为报。若此时掌柜在场,我可要掀桌子骂人了。”
任世楚闻言,浓眉微挑,若有所思地瞥了眼二楼方向,道:“原来如此。这人数与房间不对等的情形,我也是头一回遇上,倒是稀奇得紧。”
正说话间,楼上其余几人也陆续拖着疲惫的步伐下来了。
谢天戎一边下楼梯,一边接连打着哈欠,眼睛半眯着,甚至有些湿润,脚步都有些虚浮。
王纪福亦是满脸倦容,眼袋浮肿,唉声叹气。
严丰廷眼底布满了红血丝,脸色比昨日还要苍白几分。
任世楚见状,不由奇道:“这是……昨夜没休息好吗?怎么你们一个个都如此疲惫不堪?”
“任大哥,你难道没听见吗?外面!客栈外面!吵了整整一夜!那声音……忽远忽近忽大忽小,像是很多人聚在一起,有讲话声,有尖笑声,还有莫名其妙的叫骂声……从没停过。”谢天戎揉了揉太阳穴,语气里满满的烦躁。
姜云姮也蹙眉附和道:“确有其事。昨夜外间喧哗异常,令人心绪不宁。我也是用锦被蒙头,辗转反侧,才勉强合眼片刻。”
王纪福和严丰廷忙不迭地点头。
而唐柳一正坐在桌边,一手拿着个馒头,一手端着碗稀粥,大口吃得正香。
她对这边的讨论似乎毫无兴趣,甚至疑惑地瞥了几人一眼,含糊道:“有吗?我怎么什么也没听见?”
苏却闻言,下意识地侧头,与宋停对视了一眼。
两人目光相接,皆从对方眼中看到了疑惑。
他们二人一夜无梦,更未曾听闻任何异响。
苏却醒的时候,看见宋停正笔直地躺在地上,呼吸清浅,几不可闻,竟透出一种尸身的死气。
所以起身经过的时候,她踢了他一脚,他才不情不愿地醒来。
一半为报之前抓周远至时的一脚之仇,另一半……
众人心思各异用着客栈提供简单的早饭。
饭毕,苏却搁下碗筷,便起身欲出门探查。
宋停见状,慌忙将碗里最后一口粥扒拉进嘴里。
那口粥显然还很烫,烫得他龇牙咧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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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抽冷气。
可他顾不上,胡乱咽下后将碗筷一推,急匆匆就跟了上去。
一名身着太守府号衣、腰佩短刀的护院兵也立刻跟在他们身后。
苏却脚步未停,目光计数,连同眼前这名,恰好七名兵丁。
与他们人数一致,并未将宋停算在其中。
行至街口,虽然晨雾尚未完全散去,街市上人渐渐多了起来。
苏却给了身侧的宋停一个眼神。
宋停立时心领神会。
他忽然指着远处一个挂着各式各样风车、泥人的小摊,夸张地大叫一声:“哎呀,那玩意儿真好看!”
说着,便做出一副被吸引的模样,欢快地朝着与苏却方向相反的街口跑去。
后面的院兵明显愣了一下,脚步一顿,几次回头看宋停,最终还是紧紧跟住苏却。
宋停在街角绕了一圈,借着几个挑担货郎的遮挡,没多久便又小跑着回来。
他气息微喘,侧身低头,压低声音对苏却道:“看吧,他就盯死你了,根本不管我。看来在这帮木头兵眼里,我是个自由身,可以想做什么就做什么。说吧,苏大人,接下来咱们去哪儿?是不是该直捣黄龙,去那太守府里探探虚实?去看看那太守老头丢了宝贝,急成了什么样。”
苏却脚下步伐不停,摇头。
此事绝非寻常失窃案那般简单。
从昨晚那场宾客稀少却故作热闹的“赏宝大会”,到灯火通明却宛如空壳的太守府,再到那尊玉麒麟只在黑暗瞬间便消失无踪……
这一切,环环相扣,严丝合缝,像是一个早已设好的陷阱,正等着他们这些“贵客”自行踏入。
此时此刻,重返太守府,根本毫无意义。
苏却只是一个劲儿地朝向人流走去。
街道两旁店铺林立,叫卖声、讨价还价声、车马辚辚、孩童嬉闹……相比上一次的城中街市,这里显得鲜活又喧嚣。
忽然,苏却脚步一滞。
前方不远处有一个衣着光鲜配饰不凡的富家公子哥。
他被一个卖脂粉的摊子吸引,停驻脚步,指着几盒香粉正与摊主高声说笑。
一个穿着灰布短打,瘦小如猴儿的身影贴近了他。
人群成了最好的掩护。
只见那身影手指纤细,快得只留下一道残影,在那公子哥腰间轻轻一拂、一勾、一拽,腰间玉佩已悄无声息地滑入其手中。
全程干净利落,令人叹为观止,若非眼力极佳,几乎就要错过。
得手后,那小贼身形一矮,脑袋一缩,又如泥鳅一般,滑入熙攘的人群,而那富家公子仍浑然未觉。
几个闪身,瞬间消失不见。
宋停看得分明,恍然大悟。
他连忙凑到苏却跟前兴奋道:“我懂了。无论窃的是玉麒麟还是这腰间佩玉,既已得手,总要寻个出处脱手换钱销赃。只要我们盯紧城中这些鬼市、当铺、黑店,抽丝剥茧,顺藤摸瓜,说不定就能……”
小贼动作敏捷,几个闪身,在人群中几乎消失。
苏却未等宋停说完,食指竖起放在唇间,另一只手一把拽住宋停袖子。
她快速跟上刚才的小贼,几人身影很快便没入了涌动的人潮之中。
23. 窃宝(四)
窃宝(四)
那小贼身形瘦小,专挑人多处钻行。
苏却与宋停不敢跟得太紧,眼见那小贼七拐八弯,不多时,竟偏离了热闹的主街,折入偏僻的巷道。
虽同方向亦有三两行人,但周遭景致已与方才的繁华大相径庭。
屋舍低矮破败,路面坑洼不平,越行越是荒凉。
最终,那小贼脚步不停,竟径直走向前方荒芜的一座孤坟。
这坟冢墓碑无一字铭文,冢周不见一根杂草,更无一星半点的祭品贡品,光洁得异常。
他并未停留祭拜,左右扫视一圈确认无人注意后,蹲下身。
只听“隆隆”一阵,那石冢竟然露出了一个口子。
先前同方向行来的那几人,此刻也陆续赶到,彼此并不交谈,只默契地一个接一个,鱼贯钻入洞口之中。
随后,那石冢复原,严丝合缝,从外看去,毫无异样。
苏却连忙跟过去,学着小贼的姿势蹲下身,摸索着,指尖突然触到墓碑一处。
“隆隆——”
入眼竟是一口漆黑的大棺材。
那棺木看似厚重,但前端挡板却并非钉死。
用力一推,前档可以活动,露出仅容一人蜷身钻入的空间。
宋停抢先一步,俯身向内探看,随即缩回头,咧嘴一笑:“苏却,你怎么总能撞见这些玄妙秘道?这回倒好,直接钻人祖坟了。”
这是一口用不蛀不腐的上等松木做成的假棺。
从前挡钻入棺材后,一股土腥味扑鼻而来。
他们脚下并非是棺材底板,而是一道近乎垂直的木梯。
那木梯极为窄小,每一级踏板仅能容下大半只脚,且异常陡峭。
人需背靠着木梯,面朝外,全身紧绷,手脚并用方能一步一步缓慢地向下方挪动。
几人上下相接,缓缓向下。
下了木梯,脚下一实,终于松一口气。
四周是挖出的密道。
苏却稳住身形,迅速环顾。
这密道并非单一方向,前后左右竟皆有通道延伸而去。
但唯有右手边的一条通道旁壁上,插着一支在燃烧的火把。
这地下密道,竟用火把指路?
寻常这等所在,为防外人轻易察觉,多为隐秘漆黑,需自备灯火深入。
且火把消耗气息,若通风不佳,极易令人窒息……
虽心下存疑,但眼下唯有这一条路有火光指引。
苏却、宋停和身后确如木头一般的护院兵遂沿着这条通道谨慎前行。
虽然沿途火把数目并不多,且几乎不是用于照明,而是指路。
但在地下,这已经足够奢侈。
走了很长一段,寂静的通道中,隐隐传来了有人讲话的声音。
准确地来说,是有人笑,有人讲话,有人高喊,有人骂人的声音……和谢天戎描述夜半客栈外面的声音一模一样。
宋停难以置信,道:“这,这不是……”
苏却点头,三人继续往前走。
没过多久,眼前终于豁然开朗。
他们正站在山洞的壁边,往前几步,便是一道依着洞壁开凿而成的陡峭石阶,蜿蜒向下。
而眼前,仿佛是一个被掏空了山腹的巨大洞窟。
这洞窟之大,远超想象。
洞顶高悬,距离地面少说也有十数丈,其上怪石嶙峋,四周挂着无数烟雾缭绕的油灯和松明火把,将这片空间照得一片昏黄迷离,纸醉金迷。
环壁看去,并非只有他们这一处入口。
每个洞口之外,都同样延伸出一条一条通往洞底的石阶,就像一条一条从黑暗中探出,高仰起头颅的毒蛇。
而他们,正处于蛇口,待入蛇腹。
在这里,人声鼎沸,乌烟瘴气,疯狂又堕落。
密密麻麻,数以千百计的赌桌就如同一格一格的棋盘一般,铺在洞窟里,每一张桌子周围都里三层外三层地围满了赌徒。
这些人男女老少,贫富贵贱,三教九流,形形色色。
有身着绫罗绸缎,趾高气扬的富商巨贾,一掷千金而面不改色;
有衣衫褴褛、面黄肌瘦的升斗小民,攥着最后几枚铜钱,眼中写满了不甘;
甚至还有几个穿着差役号服的人影,赌得忘乎所以,早已将公务抛诸脑后。
每一张脸上都深深烙印着欲望与疯狂。
赢家满面红光,发出刺耳的狂笑,将金银随意抛洒;
输家则面色惨白如纸,冷汗涔涔,捶胸顿足,嘴里不停咒骂着双目所视的一切,甚至命运。
金银、筹码,在桌上被疯狂地推来推去。
骰子在竹蛊中摇动的哗啦声、骨牌与木桌面碰撞的响声、庄家“买定离手”的吆喝声、衣着暴露的女子娇笑着的劝酒声、醉汉含糊不清的咆哮与呓语……
无数声音扭曲、混合、膨胀,汇聚成一股庞大、混乱的声浪,在这巨大的地下洞窟中冲撞、回荡,几乎要掀翻这不见天日的穹顶。
苏却眉头紧蹙。
这污浊得令人窒息的空气让她极为不适。
而那个他们一路追踪而来的小贼,早已消失在这片疯狂混乱的人潮之中,再无迹可寻。
“现在怎么办?”宋停凑近苏却耳边,不得不吼着才能让她听清,“这里又大又乱,我们怎么找?”
苏却沉默着,薄唇紧抿。
她注意到,这庞大的地下赌场虽看似无序,实则暗藏规矩。
不同的区域之间进行着不同等级和玩法的赌局,泾渭分明。
越是靠近洞窟中心区域,赌桌便铺着锦缎,越是宽大华丽。
围着的赌客衣着光鲜,气度不凡,身边还簇拥着端茶递水、摇扇捶腿的侍从。
他们下注的银钱、筹码数字也更为惊人。
而越是边缘地带,则越是混乱不堪,赌注小而杂,围着的多是些眼红脖子粗,试图翻身的穷汉。
就在他们正准备下去近距看看之时,一阵剧烈的惊呼从中心区域爆发出来,似乎发生了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
人群骚动起来,纷纷向那个方向涌去,嘴里兴奋地议论着什么。
“老天!连开十七把小!”
“快去看看!”
苏却与宋停交换了一个眼神,飞快地沿壁边石阶而下,混入人群,顺势跟着涌动的人流向前移动。
挤过层层叠叠的人群,他们终于看见了中心赌桌的情景。
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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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宽大无比的赌桌上,堆满了金银元宝。
赌桌主位旁边,坐着一个三十岁上下的男子,面容瘦削,肤色苍白,穿着一身暗蓝色锦袍,手指上戴着一枚硕大无比的翡翠扳指。
他神态悠闲,甚至有些慵懒地靠在椅背上,喝着茶,似乎对眼前发生的一切毫不在意。
他身后,一字排开站着四名身着黑衣的护卫,个个气息沉稳内敛,神色警惕。
而他身旁是一个神色得意的华服少年。
听周边人对他的称呼,似乎是哪家的少爷。
与这少爷对赌的,是一个已然输红了眼的壮汉。
那人身材魁梧,此刻却面色惨白,浑身颤抖,双眼几乎要瞪出眼眶。
他将面前最后一堆银钱和一张皱巴巴、盖着红印的纸猛地拍在桌面上,声嘶力竭地吼道:“全押!老子全押上了!连城外那五十亩水田的地契也押上!老子就不信这个邪!还能连开十八把小不成?!”
那蓝袍男子闻言,嘴角向上勾起一丝弧度。
他并未看那壮汉,只轻轻放下了手中的茶盏,朝身旁一名护卫微一颔首。
那护卫立刻上前,面无表情地收走了那张作为赌注的田契。
另一名护卫则端来一盘白花花的银子,重重放在那壮汉面前。
蓝袍男子起身,绕到壮汉身后,双手按在他的肩头。
他俯身凑到壮汉耳边,笑容温和虚伪,道:“朱爷,银子,您拿去翻本。只是这田契,七日不赎,便是死当。届时,可就莫怪鄙人按规矩办事咯。”
掷骰者得到示意后,捧起黑漆骰盅,开始上下左右摇晃起来,骰子在盅内哗啦作响。
所有人的呼吸都屏住了,目光死死盯住那双翻飞的手和手中的骰盅。
苏却的目光却被那蓝袍男子身后一个做工精巧的木盒吸引了。
木盒盖并未完全扣紧,微微开着一道缝隙。
缝隙中露出的绸缎一角,看着与昨日太守府中,那玉麒麟底下垫着的,很像。
非常相像。
就在这时,骰盅重重扣在桌上!
缓缓揭开。
赌局已见了分晓。
那壮汉发出一声绝望至极的嚎叫,整个人瘫软在地,面如死灰。
而周围的人群则爆发出震耳欲聋的惊呼,以及幸灾乐祸的哄笑。
蓝袍男子缓缓起身,脸上依旧没什么明显的喜色,目光随意地扫过人群,与苏却的视线有了一瞬间的碰撞。
那眼神深不见底,冰冷得像毒蛇的信子。
苏却几乎没有任何迟疑,拉住宋停的胳膊,急促无比:“走!快!”
说罢,她毫不犹豫地转身,迅速朝着他们来时的方向移动。
宋停虽不明所以,但见她神色是从未有过的凝重,立刻闭嘴,紧紧跟上。
然而,他们刚艰难地挤出人群没多远,还未及喘口气,前路便被人堵住了。
封死。
正是方才站在那蓝袍男子身后的四名魁梧护卫。
为首一人上前一步,朝着苏却和宋停看似客气地拱了拱手,脸上却毫无笑意,声音强硬:
“二位客官面生得很,想必是第一次来。我家主人想请二位移步,喝杯清茶,请吧。”
24. 窃宝(五)
窃宝(五)
人已来请,不好拒绝。
苏却和宋停被带到蓝袍男子面前,自然也没漏掉他们的小尾巴“木头人”。
蓝袍男子看到跟在他们身后的护院兵后,嘴角一提,笑道:“怎么,你们是太守的客人?”
护院兵一见他,也是恭恭敬敬地行了一个礼。
宋停站在赌桌前,居高临下地看着坐在椅子上的男子:“你开的是赌场,做的是开门生意,来者便是客。我们一没赖账二没闹事,不过是瞧着新鲜,进来开开眼界。断没有强留客人,为难我们的道理吧?”
“是吗?”男子敛了几分笑意,眼睛一眯,“我这赌场迎来送往,规矩倒也简单。来的,要么是散财寻乐的真神仙,要么是搏命求财的亡命徒。可你两手空空,四处乱瞟,并不是来花钱的,也不是来赚钱的。那么,我倒真想问问,你来干什么?”
他并未从椅子上站起来,依旧是慵懒地斜倚在扶手上,手支着脑袋,看似漫不经心,却透着精明算计。
苏却上前一步,挡开半个宋停,抱拳拱手,声音平静:“不巧,今天出来的时间久了,我们还要回太守府,多谢盛情相邀,我们明日再来拜访,先告辞。”
闻言,蓝袍男子饶有兴致地盯着苏却看了很久。
他笑道:“我看见你的第一眼,就知道你心中,定有所求。”
接着,他随意地抬起手,身后的护卫就将一张纸递过去,放在他的两指之间。
他夹着那张纸,按在赌桌上,推向苏却。
“明天,我在这里,候您大驾。”
说罢,他把玩着拇指上那枚大扳指,不再看二人,起身准备离开。
片刻后,他才像是忽然想起什么,行过身边时抛下一句:“对了,正巧,太守府的小少爷在我这儿玩得尽兴,多饮了几杯。你们既然要回府,便顺路将他一同带回吧,也省得我的人再跑一趟。”
苏却拿起那张纸,上面只写了四个大字:
诡闻当铺
她将字条捏在手心,道:“走。”
宋停回头瞪了一眼“木头人”,冷哼一声,没好气道:“听见没!带上你家的少爷!走!”
锦衣华服的少爷刚刚狠赢了一局,正是春风得意。
此刻,他左手搂着一个姑娘,右手拿着酒杯,在赌桌不远处满面潮红东倒西歪。往来敬酒恭贺的人络绎不绝。所以在他们过去的时候,少爷还眼神迷离地往他们身边撞。
“喝,继续喝!”
跟着太守府少爷一起在赌场的,还有一个老管家模样的人。
见他们过来,尤其是见到“木头人”的号衣时,便似看见了救星,连忙迎了上去开始絮絮叨叨的抱怨。
说少爷怎么怎么说怎么怎么做,讲又讲不听,带又带不走,说自己怎么怎么无能为力。
苏却听得心烦,一个掌刃劈过去,“木头人”顺势扛上肩,宋停一掌捂住管家的嘴,叫他带路,干净利落。
他们并没有走一开始来赌场的那条密道。
即便密道之间看起来很相似,但苏却暗暗数了,墙上火把的数量并不一致。
费尽九牛二虎之力,将少爷运上陡峭木梯,推开棺材前挡板,打开密道开关后,他们一行总算重见天日。
天色还亮,但也已经夕阳西下。
管家带着他们穿过这座孤坟园子,又经过几个廊道,开了几扇侧门。
再出来,他们已经身处太守府内的后花园了。
不远处就是那晚的楼阁。
将少爷交给管家后,“木头人”转身对苏却道:“你随我来,我带你去找太守。”
没叫宋停。
苏却跟着护院兵进入楼阁,却未往上走。
底层右手边一排珍宝架子后,有一条小走道,尽头是一雅间。
护院兵停下脚步,示意苏却自行进入。
推开门,室内正在焚香,太守并未如昨日那般暴怒,而是独自坐在窗边。
见苏却进来,他抬手示意她坐下,甚至亲手斟了一杯茶推到她面前。
“犬子顽劣,屡教不改,多谢寻回,本官在此谢过。”太守开口,语气平和,甚至带着一丝感激。
苏却并未去碰那杯茶,只是依礼略一欠身:“大人言重。并非在下之功,实是巧合。”
她简单说明了当时情况。
太守听着,脸上并无太多意外,只是深深地叹了一口气。他放下茶壶,从袖中取出一个沉甸甸的锦袋,递给苏却。
“一点心意,务必收下。今日辛苦了,回去好生歇息吧。”他挥了挥手,竟对查案进度只字未提,仿佛昨日那桩惊天动地的失窃案从未发生过。
苏却拿起分量不轻的钱袋,起身告辞。
出了楼阁,宋停立刻迎了上来,满脸好奇。
苏却将钱袋抛给他,宋停接过掂了掂,咋舌道:“嚯,分量不轻!这太守老头倒是大方。不过……这就完了?”
“嗯,他什么都没说。”苏却道。
“这样的话,只看我们这边的线索,玉麒麟一定就在赌城或者当铺里。那人说七天不赎就是死当,所以给你们破案的期限就是七天,简单明了。”
苏却思忖了一会儿,道:“仅是这样,会不会太过简单。”
宋停不以为然,驳道:“纸人那边我觉得也不难啊。让城主自己放弃,本就是最好的做法。地点一共只有两处,不是新娘家,就是城主府,我不相信十个人十天全都会耗费在真假新娘的身上,只要有人想到去城主府深查,总能发现端倪……”
苏却沉默了一瞬,道:“可如果不是赵文安恰好来抢亲,我并没有足够的时间破局。”
“不会,”宋停道,“你还有我。”
然后他挠了挠头,自嘲笑道:“这话听起来还挺别扭的。嘿嘿嘿。对了,有个问题一直想问你,你还记不记得纸人最后一个晚上,你那天晚上说我可惜,什么可惜?”
苏却侧头,抬眼看了看与她并肩而行的宋停,又转头看路。
她冷漠道:“忘了。”
“哇你这人,这也能忘?苏大捕头,你知不知道就为这两个字,我那晚翻来覆去琢磨了多久都没睡着,之后我又一直想问你可是你不记得,你知道我憋多久吗……”
……
待苏却与宋停回到客栈时,天色刚擦黑。
护院兵站回到门口,等他们进去,就又关上了大门。
客栈大堂内其余几人都已在场,或坐或立,气氛有些沉闷,似乎都在等他们回来。
任世楚清了清嗓子,道:“好了,现在人已到齐。当务之急,是决定下一步。大家是各自为战,生死各安天命;还是暂弃猜疑,合作共渡难关?今日所见所获,你们可自行抉择,或分享,或保留。”
堂内一片寂静,落针可闻。
沉默了很久,没有一个人开口。
任世楚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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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下,道:“任某明白了。毕竟事关身家性命,不敢相信他人,亦是常情。那么……”
他话音未落,只听“啪”地一声。
桌旁的唐柳一忽然从怀中掏出一个锦袋,随手扔在了桌面上。
那锦袋的布料纹样,皆与苏却从太守处得来的一般无二。
“喂,”她扬了扬下巴,目光扫过在场所有人,声音干脆,“你们手里,是不是也都是这玩意儿?”
说着,她拉开袋口的束绳,将里面的东西倒了出来。
咚。
是银锭。
仅一枚。
唐柳一继续道:“那太守什么都没跟我说,请我喝了一杯茶以后,就给了我这个,让我走。”
“我我我也是。”严丰廷本来还一脸担忧,闻言后,眼神亮了几分,也拿出了钱袋碎步跑至桌边,跟唐柳一的银锭放在一起。
“那……”王纪福也掏出了钱袋,道,“我也一样。”
人群中,只有谢天戎的脸色骤然变得很难看,嘴唇不受控制地哆嗦起来。
就在这时,掌柜悄无声息地出现了。
他手中并未拿着以前那般的命筹字条。
他目光扫过桌上那枚孤零零的银锭,声音平缓:“诸位,今日命筹,已通过他法送达各位手中。我是来告知,明日菜市口,将会有些许趣事发生。还望诸位……莫要错过。”
语毕,不等众人反应,他的身影再次消失。
姜云姮也掏出了这个钱袋:“掌柜如此说,那命筹便是银锭了。我也是,只有一个。”
谢天戎却在这时扑通一声跪倒在地,目光哀求地看向他们,声音发颤:“哥哥姐姐,求求你们……帮帮我,我……我不想死!”
他眼神惊惶,痛哭流涕。
唐柳一哼了一声:“那你刚刚为什么不说话?对你有利你就保留,知道自己遭祸了,就来求我们救你,把我们都当傻子吗?”
谢天戎这般行径,在众人看来,难免有自私投机之嫌。
任世楚眉头紧锁,并未立刻回应。
姜云姮侧过脸,默然不语。
唯有王纪福,面露不忍之色。
他走到谢天戎身边,拍了拍颤抖的肩膀把他扶起来,叹了口气,温声安慰道:“小谢,别急,别急……总会有办法的……”
他抬起头,看向其他几人,语气带着恳求,“诸位,大家都是一条船上的人,能不能,想想办法,看看是否有什么生路可走?”
姜云姮转过头,轻声问道:“福叔,你为何如此帮他?”
“他……”王纪福语带哽咽,“他与我家中儿子一般年纪,一般个子,我看着他,就总想起我那孩子。他已经好些年没回过家了……小谢他还是个孩子,他又做错了什么……”
任世楚也叹气,劝道:“事已至此,小谢,你只能用两年寿命先换一个护命符防身,我们也帮不上什么别的忙。至于别的,掌柜既然特别说了,菜市口大家都别忘了去。都早点休息吧。”
苏却刚回房,宋停就关上了门,凑她身边小声道:“你,怎么看?”
苏却摇头。
事物有迹可循,人心晦暗难测。
然后,她拿出她鼓囊囊的钱袋,拉开,倒在桌子上。
宋停惊呼:“我的天爷,苏却,你在这要发大财了!”
静静躺在桌子上的。
是十二个黄澄澄的。
金元宝。
25. 窃宝(六)
窃宝(六)
“这是不是说明,你的命筹高得离谱?”宋停拿了一个金元宝,放嘴里咬了一下,留下浅浅的齿痕。
“或许吧。”苏却看着面前的元宝,一时也未能参透。
与上一次相比,他们现在是作为疑犯,被看管在这家客栈,条件待遇自然不可同日而语。
但命筹告知方式突然更改,以银钱作替,定有其用意。
总不至于叫他们去赌吧……
“也是,毕竟你是捕头,眼睛又尖又会抓贼,还能做个顺水人情……”宋停喃喃道,“好在我不用跟你争,不然真是怕了你了。”
他脱下外衣,熟练一抖,一铺,又捡回昨天扔在地上的枕头,放好,躺在地上。
苏却吹了蜡烛,也躺下休息。
黑暗中,宋停的声音有些迷糊,不知道是醒着还是梦话。
他问:“苏却……你说,什么……是好人,什么……是坏人?”
一瞬间,有很多答案都在她的嘴边。
衣冠楚楚之人不乏心藏龌龊之时;慷慨激昂之士未尝无虚情假意之念;清高自许之流偶有趋权附势之思;礼贤下士之主,亦难免存妒才嫉能之心……
赞美之言,诋毁之语。
可人性岂是黑白分明?
“我不知道。”
她最终给出了一个她自己都未曾预料到的答案。
不过宋停没有再回复苏却,他已经睡着了。
那也就是说,客栈里,沾枕即眠的作用并未改变。
昨晚她和宋停、任世楚、唐柳一都未曾听见,其他人却听起来近在身边的喧哗吵闹,也肯定不会是真实的赌场声音。
而更像是一种幻境中的知觉,让他们觉得自己没睡而已。
那么,关于地下赌场的线索,是否本应该通过这种方式,潜移默化地传递给所有人?
藏在赌场身后的诡闻当铺,恐怕才是串联起玉麒麟失窃案与地下赌场的关键之处。
……
次日清晨,天色阴沉灰蒙。
依旧是苏却先醒,看见睡得极不安稳的宋停。
苏却一动,宋停就睁开了眼睛,道:“他们没有说谎,我一晚上没睡,耳边全是说话尖叫的声音,头快痛死了。”
苏却没说话,只快速收拾,准备出门。
“你现在要去当铺是吗?”宋停揉着眼睛坐起来,“这么急?”
“嗯,要赶在菜市口的事之前。”
宋停咕哝着爬起来,也迅速整理好自己:“得,舍命陪捕头。”
两人饭也没吃,直接出了客栈。
昨日跟着他俩的那名“木头人”依旧沉默地跟上,而其他几个护卫则像柱子一般立在客栈门口一动不动。
显然,其他人都还没出门。
苏却一路上试着向路人打听这间当铺,然而接连问了几人,对方一听到这名号,都如避蛇蝎,立刻摆手,仓促走开。
最终,还是一位断了两只脚缩在墙角的老乞丐,用浑浊的眼睛瞥了他们一眼,手指颤巍巍地指向东边。
“那边,山顶上……年轻人,那地方,邪性得很,能不去……还是别去了……”老乞丐的声音沙哑,带着深深的畏惧。
道过谢,两人朝着城东高山而去。
山脚下人倒是不少,摩肩接踵,是寻常市集。
上山的路只有一条宽阔的石阶,蜿蜒向上。
可越往上走,周遭就越发异样。
沿路有不少人和他们异向而行。
但如果细看,这些人眼神空洞,步履蹒跚,如同被操控的木偶在山道上游荡。还有的人肢体残缺,没手指的,没耳朵的,缺眼睛的,断手的,断脚的……
他们形同行尸走肉,缓慢地向山下移动着。
“这地方……很压抑。”宋停眉头紧锁,侧身道。
苏却点头。
这些人的状态,绝非疾病所致,倒像是被抽走了魂灵,只剩一具空壳。
只怕这山上,这当铺,都要比想象得更加复杂。
抵达山顶后,眼前所见是一座门前挂着巨大“當”字招牌的建筑,门上匾额上书两个古篆大字——诡闻。
墙上开着又高又小的气窗,大门也并不宽敞,进门放着一块巨大的屏风,将里面情景挡了个严严实实。
门前排着长长的队伍,人们沉默着,脸上满是欲望。
苏却与宋停刚走近,昨日见过的那名护卫便无声地上前一步,恰好挡住去路。
他把宋停的肩膀按住,声音一如既往的强硬,道:“他可以,你不行。”
宋停挑眉,刚要开口,苏却抬手制止了他。
“在此等我。”
护卫侧身,苏却迈步跨过高高的门槛,踏入当铺内部。
外面天色尚可,屋内却异常昏暗,只点着几盏油灯。
绕过屏风,就只能看见一个极高的柜台。
可她,并未被带去柜台前,而是被引着穿过前堂,来到柜台侧后方一处略高的平台。
这里以另一道屏风半隔,视野开阔,可将前堂景象尽收眼底,自成一隅。
之前在赌场见过的那位蓝袍男子正斜倚在一张铺着软裘的躺椅上,一身青色常服松垮地拢着。
见她进来,他并未起身,只懒懒一抬手,示意她近前。
他身旁的小几上摆着一盘未下完的棋局,一旁温着的小铜炉正煨着一壶酒,酒香肆意,未饮先醉。
“你来了?”他像是刚醒,又像是早已等候多时。
“阁下这般清闲,倒不像个生意人。”苏却站定,并未上前。
他轻笑一声,执起一枚白玉棋子,在指间把玩。
“生意嘛,急不得。”
棋子被他信手抛回棋盒,“嗒”的一声轻响,清脆利落。
“尤其是……等人上门谈生意的时候。请坐,试试?”他将黑色棋盒向她推了推。
“多谢美意,可我不会下棋。”苏却在他对面坐下,目光沉静,拒绝。
男子低笑一声:“琴棋书画乃人生雅事,你若不会,岂不是少了很多乐趣吗?”
“阁下邀我来,不会只为请我下棋吧。”苏却开门见山道,“你这里,做的是什么生意?与太守丢失的玉麒麟可有关系?”
“当铺,做的自然是典当的生意。只不过,旁人当的是金银细软、古玩字画,而我这里,能当一些……更特别的东西。”
他身体微微前倾,目光落在苏却脸上,声音压低了几分,蛊惑一般:“比如,年华、健康、情感、记忆……甚至,命运。只要出得起价,便能换得所需之物。至于玉麒麟……”
他拖长了语调,意味深长地笑了笑,“确实在我这。可如果要赎这种稀世珍宝,付出的代价,可并不小哦。”
苏却眼睛直直盯着男子:“那你要什么呢?”
“我,要你。”
男子目露精光,靠回椅背:“人皆有欲求,苏捕头你亦不能免俗。你追查玉麒麟,不过是为了交差活命,离开这里。但是,如果你选择留在这里,我能给你更多更多……”
他的目光变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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锐利起来:“比如,十二年前,你父亲、母亲真正的死因;比如,我能为你报仇,让你的仇人亲自跪在你的面前,任你宰割……”
苏却的瞳孔骤然收缩,搁在膝上的手握紧,泛白,心中的惊涛骇浪一瞬而起久久难静。
她从未告诉眼前的人她姓苏,也从未跟他说过自己是个捕头,父母之仇和那更是她心底隐瞒最深最沉痛的执念,是她苟活至今的唯一理由……
他如何得知?!
“看来我很懂你,苏捕头。”看到她瞬间的反应,男子满意地笑了,“你就不想知道,你父亲当年究竟查到了什么,才招致灭门之祸吗?灰烬之下埋藏的秘密,可比你在这鬼地方找新娘找麒麟……有趣多了。”
他声音轻柔,却字字如刀,剐向苏却的心尖。
冲击和诱惑同时袭来,苏却感到一阵眩晕。
她死死咬住牙关,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此人能知晓她最大的软肋,显然有备而来,直击要害。
便如当初在客栈的幻境一样,攻心之计,最是难防。
苏却深深吸一口气,缓缓松开紧握的拳头,眼神重新直视对方:“我的事,不劳阁下费心。玉麒麟,是能赎,还是不能赎?若不能,恕不奉陪。”
男子看着她迅速收敛情绪,笑意更深。
“无妨。生意不成仁义在。我相信,总有一天,苏捕头会改变主意的。”他接过护卫递给他的茶杯,慢悠悠地呷了一口,“至于玉麒麟嘛……接下来的日子,你去找与它价值相当之物,带过来,若我觉得是笔买卖,我自会奉上。”
谈话至此,已无法继续。
苏却起身:“告辞。”
“请便。”男子并未阻拦,只是在她转身时,补充了一句,“对了,正好我也要去菜市口看场热闹,不如……同行?”
苏却脚步未顿,径直走出当铺。
清冷的山风扑面而来,原先的震惊和愤怒,也稍稍平复了几分。
“怎么样?”宋停迎上来问道。
苏却摇头,声音低沉:“先下山。”
那蓝袍男子果然很快也走了出来,在一众护卫的簇拥下,乘上了一顶软轿。轿夫脚步轻快,竟丝毫不逊于苏却他们下山的速度。
一行人皆是朝着菜市口方向行去。
还未到达,便见前方人头攒动,喧哗声震天。
菜市口中央的空地上,立着一个高大的木架。
木架上,正绑着昨日在赌场输掉一切,连最后的水田都押上的那个壮汉朱爷。
此刻他浑身赤裸,身上满是污秽和伤痕,头颅低垂,奄奄一息。
木架周围,围满了亢奋的人群,他们指指点点,议论纷纷,脸上带着各种表情:好奇、兴奋、幸灾乐祸、麻木……
几名当铺护卫正在向围观者分发着小木牌。
苏却和宋停也拿到了,木牌上刻着看不懂的符号。
蓝袍男子的软轿在不远处停下,他并未下轿,只是掀开轿帘,像在欣赏一出精彩的大戏。
只见一个管事模样的人登上旁边临时搭起的一个高台,清了清嗓子,运足气力高声喊道:“肃静!肃静!各位街坊邻居,今日我当铺在此处置死当之物,价高者得,童叟无欺。”
他伸手一指木架上的壮汉:“此物编号卅八,昨日在赌场已输光家产仍未有收敛,故欠赌场巨债无力再还,依赌场之规,其身、其力、其魂,皆归我当铺所有,今日在此公开竞拍,十两为始,每次加价,不得少于五两。”
“那么,我们这就开始吧!”
26. 窃宝(七)
窃宝(七)
苏却在人群中看到了陆续来的其他人。
谢天戎和王纪福同行,唐柳一和严丰廷一同抵达,而任世楚、姜云姮是只身前来的。
苏却起初以为,这只是一场将人贬为奴仆的寻常发卖。
可高台上的管事接下来的话,却让她浑身一震。
“先拍这一头浓发,连带头皮,完整剥下,可用于修补秃顶癞痢。”
话音落下的瞬间,台侧阴影处走出几个面无表情的男子,他们拿着各种寒光闪闪、形状特异的工具,站在木架两侧,准备随时动手。
台下有人争先恐后地举牌喊了起来。
“二十五两!”
“三十两!”
……
不多时,就已经被叫到了一百二十五两的高价。
木锤子一敲,交易达成。
叫价者是一个衣着不俗的男子,他赶忙叫身后的仆从点了银子,一手交钱,一边露出光秃秃、疤痕交错的血红头顶,现场的医士正将刚刚拍下的、连着头发的那块头皮往他头上比划、缝合……
随即,管事的手指向壮汉圆睁的双眼:“这双眼,澄澈有神,未见浑浊,乃是稀缺货!”
“一百两!”
“一百二十两!”
“一百五十两!”
……
每一次落槌,都意味着壮汉身体的某一部分被明码标价。成交后,他们动作麻利得惊人。刀刃锋利地划开皮肤,分离,没有过多的鲜血喷溅。
惨叫声,从最初的凄厉绝望,很快变为嘶哑的呜咽,最终只剩下一片死寂,唯有刀具切割皮肉、分离筋骨的声响。
和台下紧张热烈的讨论与报价。
被取下的部件被迅速放入旁边早准备好的玉盘或木盒中,里面铺着药草或冰块,由专人端到医士旁边……
唐柳一再也忍不住,猛地弯腰,大口大口地呕吐起来。严丰廷脸色惨白如纸,死死抓着唐柳一的胳膊。
姜云姮早已别过脸去,身体微微颤抖。任世楚也是面色铁青,拳头紧握。
谢天戎更是已经吓得站不起来,王纪福也蹲着身子,轻拍着他后背,似乎在安慰他。
木架之上,那壮汉早已没了声息,几乎只剩下一副被剔刮得残缺不全,零星挂着碎肉的骨架。
他的一切,从外到内,几乎被瓜分殆尽。
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血腥味,鲜血顺着木架的纹理蜿蜒流下,滴落在地,汇成一小滩暗红。
而环顾四周。
有人心满意足地离开,有人是未尝拍下银钱不够的遗憾,有人是看热闹一般的麻木……仿佛这个菜市口,刚刚在售卖的只是猪羊杂碎。
那顶软轿停在不远处,里面的男人只是笑着,看着血腥残忍的每一幕。
注意到苏却看过来的目光后,他没有出声,但嘴唇缓慢地动了动,同时,又用戴着扳指的拇指,懒洋洋地指了指木架的方向。
尽管隔了一段距离,苏却依然清晰地读懂了那几个字的口型:
“你,想,这,样,吗?”
那眼神里没有疑问,只有一种轻蔑的玩味和审视。
这是警告?威胁?还是单纯地在欣赏她的恐惧与愤怒?
轿帘随即落下,软轿被抬起,平稳地离开了这残忍的刑场。
苏却站在原地,浑身冰冷。
这个当铺老板的酷烈手段,远超她之前的预料。
他不仅仅是在做生意,更像是在玩弄人心,践踏一切,并以此为乐。
眼见日头偏西,又到了该去太守府汇报的时间。
一行人沉默地走着,气氛压抑得可怕。
谢天戎脸色依旧苍白,走在王纪福身侧,但看起来并无大碍。
应该是听了任世楚的建议,兑换了护命符,暂时躲过了末位之祸。
众人分先后,分别进入太守雅室,而今日,太守倒是认认真真问了都去了什么地方,调查如何。
苏却并没有说知道玉麒麟在当铺这件事,只含含糊糊地说了一些关于当铺和赌场的推测。
在这件事上,她选择谨慎。
毕竟,那样的人嘴里,话有多少是真多少是假,谁也不知道。
故此她今天得到的钱袋,里头便只装了一个银锭。
和宋停回到客栈的时候,一进门,苏却就感到气氛不对。
任世楚、姜云姮、谢天戎、唐柳一、严丰廷五人齐齐坐在一张长桌旁,目光齐刷刷地投向他们两人,眼神复杂。
而王纪福,并不在其中。
任世楚率先开口,问道:“二位,轿子里的那个男人是谁?你们如今查到哪一步了?”
苏却语气平淡:“我好像明确拒绝过合作。我的行踪,似乎也无需向各位汇报。”
“实在对不住,可此事人命关天。”
任世楚声音格外严肃。
他继续道:“小谢说,他今天和福叔发现了地下赌场,里面的人说苏公子你和宋公子也去过,还和赌场老板说过话……应该就是今天轿子里的那位吧。那我想你们掌握的线索,定然不在少数。那么请问,为什么太守今日留下了福叔,不让他回来呢?”
宋停见众人这般阵势,阴阳怪气地接话道:“哟,大家审犯人呐?那也请分辨清楚,一天到晚的,到底是谁和王纪福待在一块儿难舍难分。不会是你们眼红我们与那老板关系紧密,担心我们暗自勾连,怕又被我们害了性命,又先你们一步找到玉麒麟吧?”
这话半真半假,更像是故意搅混水,刺激众人。
苏却不想在此纠缠,更不想解释什么。
她顺势道:“各位抱歉,一天下来风尘仆仆,我要去方便,先走一步,你们随意。”
说罢,一把拽住宋停的袖子,几乎是将他扯上了二楼,回到房间,关上门,才松开手。
“欸?你……你不是要方便吗?拉我干什么?”宋停被她拽得一个踉跄,低声叫道。
“我要干什么?很简单。找到线索,活着离开。可你,又要干什么?”
苏却盯着他,目光锐利,直截了当地问。
“你先是转移重点挑拨众人,字字句句都是嘲讽,有意透露,又刻意误导……你这样,是为了什么?”
宋停揉了揉被拽疼的手腕,反问道:“你觉得我为了什么?”
苏却沉默片刻:“我对你,一直存有疑虑。直到我看见他……你和他很像,讳莫如深,带着不可告人的目的,似乎在掌控引导着什么……但和此地的人都不一样,你们有思想,有判断,不受规则的束缚……”
她的话未说完,但意思已然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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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停脸上的表情渐渐变了。
他扯了扯嘴角,却没能笑出来。
“你原来……是这样看我。”他的声音很轻,“所以,在我们一起涉险探查赌场当铺的时候,一起从纸人堆里死里逃生的时候,一起从无尽黑暗里回到客栈的时候,我跟着你经历这一切的时候……你脑子里只是在想,我是否受规则束缚,以及我留在你身边究竟藏着什么不可告人的目的?你……”
他没有再继续说下去,似乎觉得再说任何话都是多余。
然后转身,拉开门,大步走了出去。
楼下传来他对着守门护院兵的吼声,接着,客栈大门开启又关闭。
他竟然离开了客栈,走进了外面浓重的夜色里。
是夜,苏却在床上翻来覆去了很久,丝毫没有困意。
最终,她还是换了衣服,点燃了新娘塞给她的那一支不会熄灭的蜡烛。
她房间的窗户朝向客栈后方。
她轻轻推开窗,探身向外望去,下方是一片黑暗,无人看守。
她深吸一口气,一手撑住窗沿,身体轻巧翻出,悄无声息地落在地上。
她要去当铺一趟,确认玉麒麟的下落。
山顶的夜晚风寒露重。
当铺檐下只挂着几盏灯笼,勉强照亮门口一圈。
苏却隐匿在阴影中,正如她所料,库房重地必有守卫。在侧面一处有一扇铁门,门口站着两名佩刀的护卫,门上还挂着一把大锁。
硬闯肯定不行。
她捡起几块小石子,掂量了一下,瞄准,朝着远处草堆扔过去。
“沙沙沙……”石子击中,发出了一阵不算大但颇为可疑的响声。
两名护卫立刻警觉,对视一眼。
其中一人低喝:“什么声音?你去看看!”
另一人点头,握紧刀柄,朝向声音来源探去。
机会!
苏却心下一紧。
但还剩一名护卫。
她换了一块稍大的石头,用力掷向了山岩之后。
“啪!”石头撞击。
剩下的那名护卫显然也听到了,但他看向同伴离开的方向,踟蹰不定。
就在此时,先前去查看草丛的护卫似乎发现了什么,高喊了一声:“这边有脚印,好像有人!”
“怎么回事?”留守的护卫注意力也被吸引过去。
就是现在。
苏却直扑库房铁门。
手中是去姜云姮房里顺出来的一支细簪,她蹲下身,借着檐下微光,将细簪探入锁孔。
时间仿佛变得无比漫长。
远处两名护卫似乎正在往回走。
“咔哒”一声,锁开了!
然而,两股不同的脚步声,几乎同时从两个方向传来。
一股是那两名被引开的护卫查无所获,正满心疑虑地返回;
另一股,是原本应该在当铺周围巡逻的一队护卫,恰好巡到了这边。
两支队伍,几乎就看到站在门口的苏却。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道黑影直直撞过去。
她猝不及防,被那股大力猛地推进了铁门之内。
“砰!”的一声响,铁门在她身后被狠狠关上。
紧接着,是外面落锁的咔嚓声。
27. 窃宝(八)
窃宝(八)
库房内一片死寂,唯有几扇小窗户透进微弱光亮,加上苏却手中的一点烛光,让她能够勉强分辨周遭环境。
她盯着眼前被关上的门,许久之后,才缓过心绪。
此地诡异,入夜后黑暗中藏着未知的危险,若要行动,需特殊烛火方能驱避。
这一线索,苏却知道,宋停知道,其他人并非未曾经历,自然也有可能会知道。
把她锁在库房,若无人再来开启,待到天明被当铺之人发现,她无异于瓮中之鳖,处境凶多吉少。
只是,那人竟能点着蜡烛尾随她一路而不被察觉,确实有几分本事。除非,此人还有不为人知的行动方式。
但无论如何,只要这扇门能再次从外面打开,她就有信心寻机脱身。
苏却举高蜡烛,单薄的光晕只扩开一小圈。
这里比她想象的更为宽敞,弥漫着一种陈物和药草的混合气味。一排排高大的木架整齐排列,上面分门别类地放置着各种小件当品。
靠近门口的多是金银锭、珠宝首饰、古钱币等。
再往里,则是各式瓷瓶、玉器、铜器,有些看起来年代久远,价值不菲。
还有一些架子上堆放着卷轴、账册和用锦囊装着的票据契书。
靠墙的区域则堆积着大件,有家具、屏风与一些精细雕刻的木梁摆件等。
有一个架子单独在一侧,与其他不同,每一件当品旁边都放着一个标签木牌。
苏却走近,借烛光看去,只见木牌上标注着日期和姓名。她随手拿了几块看:
“昭明六年十月初七,张采若左手一只。”
“昭明六年十月十五,王屈岱宅院房契。”
“昭明六年十月廿三,朱少格水田地契。”
木牌上,朱少格的名字被一笔划去,而那正是那壮汉的名字。
日期……昭明六年?
如果这不是巧合的重名,而是真真正正的昭明纪年的话……那距离当下,已经过去了八十多年。
她头皮发麻,一股寒意悄然而起。
她找遍了整个当铺库房,每一个架子,每一个角落……
然而,一圈下来,别说是那尊玉麒麟,就连类似大小的玉雕摆件都未见踪影。
玉麒麟似乎并不在这里。
但她看见了一只很突兀的木箱。
这箱子材质体积庞大,足以装下那尊玉麒麟。但此刻里面空空如也。箱盖上贴着被撕开的封条,虽然边缘有些卷曲,但朱印和字迹仍清晰可辨。
那是皇家用于封存贡品的专用封条。
苏却将蜡烛放入空箱内,蹲下身,凑近仔细查看封条上的字迹。
上面写着箱内原盛放贡品的名称——吞金神蟾。
这时,她突然听到了库房里有一点动静。
苏却瞬间警惕,怕木箱年久关节陈旧,也不敢盖上箱盖遮住烛光,只能站在箱前,能挡多少是多少了。
她屏息,那声音似乎就在附近,听起来只有一个人,动作似乎有些迟疑,并不像是当铺里的人。
好在库房里也不是完全漆黑,只依稀能见一个身影佝着身子,背对着苏却,一步一步后退而来。
苏却皱眉双手抱胸,冷冷地看着此人毫无察觉地倒退着,一步一步撞上自己。
挨到的一瞬间,那人就浑身一抖吓了一大跳,双手下意识地举过头顶,喉咙里发出一声短促又极力压抑的惊叫,感觉身后半天没动静,才敢慢慢转过身来。
待他勉强看清黑暗中苏却的脸时,脸上的惊恐瞬间化为了尴尬。
他讪笑:“好好好好……好巧。”
是宋停。
苏却面无表情道:“不巧,是你推我进来的。”
宋停立刻放下手,语速极快地解释道:“这件事我可以解释,我绝对没有任何其他的目的,我当时真的只是看到你快被护卫抓个正着,情况危急,脑子一热就顺手推了你一把,锁上门也是为了不能让他们看出库房门是被撬开的。天地良心!然后我本来想引开他们,结果他们不知道被谁突然叫走,全都离开了。我担心你还在里面不知道情况,所以才又撬门进来看看你到底要干什么。不管你信也好不信也罢,我说了这么多全部都是真话,句句属实!”
他连珠带炮一口气说完,苏却听后也没有太大反应,只拣了重要的问。
“你说守卫全部离开?”
“是啊!”宋停连忙点头,“要不然我哪能这么容易又溜回来撬门?”
苏却闻言,非但没有放松,眉头反而锁得更紧。
她立刻拿起箱里的蜡烛,沉声道:“此地不宜久留,赶紧走,绝不能再次被锁在里面。”
两人迅速来到库房门口,苏却侧耳贴在门上仔细听了听,确认外面毫无动静后,才将门拉出一条缝隙。
外面山风阵阵,夜色寥寥,果真一个人也没有。
他们闪身而出,宋停又回身小心地将铁门关上,锁好,尽量不留下痕迹。
“接下来我们去哪?”宋停压低声音问道。
“你不回客栈?”苏却率先朝着下山的小路走去。
“不不不,要回要回。”宋停立刻跟上,脚步急切。
他絮絮叨叨地低声说着,“外面黑漆漆的什么都没有,太吓人了,我刚才就是四处找光亮,才会绕到当铺这边来……后来,看到你来,我还以为……你是……特意来找我……回去的……”他的声音越说越低,最后几个字几乎含在喉咙里,变成模糊的嘟囔,随即又刻意地大声抱怨了一句,“没想到,你只是来找玉麒麟的。”
山风很大,苏却确实没听清,只听到他最后一句抱怨,不由疑惑地侧头:“不然呢?”
宋停摇头:“没什么。快走吧,冷死了!”
回到客栈外墙下,苏却依旧选择翻窗。
她身手敏捷,手脚并用,悄无声息地攀上二楼,推开自己房间的窗户钻了回去。
与此同时,宋停和护院兵在门口似乎吵起来了。
他理直气壮地喊着:“我半夜睡不着,出去逛逛也不行吗?……谁让你们就七个人,再没多的跟着我……不让我进去,冻死了算谁的……”
苏却估计,这些护院兵应该也没见过宋停这样的人。
也不知道护院兵们都和他说了什么,总之,他也很顺利地回到了客栈。
过了一会儿,走廊里传来了脚步声和说话声。
似乎是任世楚被吵醒了,披着外衣举着蜡烛出来查看,正好遇上被放进来的宋停。
“宋公子?你这是……”任世楚的声音带着睡意和疑惑。
“哦,没事没事,睡不着出去溜达了一圈,散散心,散散心……”宋停打着哈哈。
任世楚:“……”
任世楚:“??”
任世楚:“!!!”
苏却和衣躺下,有些疲惫,迷迷糊糊竟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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睡着了。
可她几乎只是闭眼打了个盹,窗外天色已然蒙蒙亮。
起身下楼时,发现其他人都已经聚在堂内,气氛凝重。
见苏却和宋停下来,任世楚面色沉重地开口:“福叔……昨夜也未曾回来,怕是……”
任世楚继续道:“我们商议过了,今日必须去一趟赌场,一方面继续寻找玉麒麟的线索,另一方面,也要试着打听一下福叔的下落。之后,照例去太守府汇报。”
他的目光扫过苏却和宋停,“二位意下如何?”
苏却正有此意,宋停自然也无异议。
于是众人决定一同行动。
谢天戎主动在前带路,他似乎对这里的路径颇为熟悉,领着众人穿过几条小巷,来到一处偏僻的荒坟地。
他找到其中一座不起眼的孤坟,熟练地触动机关,露出了黑黝黝的入口。
“就是这里,下面通道连着赌场。”谢天戎说道,率先钻了进去。
众人依次进入,沿着木梯、密道,直达赌场。
巨大的地下洞窟依然人声鼎沸,各种赌局依然进行得如火如荼。
沿着壁边石阶向下走时,任世楚突然问道:“小谢,昨日你和福叔在赌场,具体做了什么?可曾发现什么异常?”
谢天戎走在前面,头也没回,声音听起来有些含糊:“也没做什么,就四处转了转,想找找看有没有玉麒麟的线索。但赌桌上大多是金银筹码,根本没见着什么像宝物的东西。本来我们都打算走了,后来在边上遇到一桌挺新奇的赌局,就被吸引过去了。”
“哦?什么样的赌局?”任世楚追问。
“就是……有个人坐庄,说可以用自己身上任何觉得值钱的东西下注,赢了,就能带走桌面上所有赌注。我们看了一会儿,觉得挺有意思,而且我们本来钱也不多,福叔就说……试试手气,就参加了。”
“结果呢?”唐柳一在一旁插嘴。
谢天戎道:“赌的是很普通的骰子,猜大小。但那庄家在掷骰子前,问了一个问题。他问福叔……问他儿子是否还活着。说押一二三点小,就是还活着,押四五六点大,就是死了。福叔当然押小啊,谁能咒自己儿子死?可是……可是他输了,福叔把唯一一个银锭输掉了,他当时就有点激动,想理论,差点和庄家的人打起来……所以我们就被赶出来了。再后来……我们就去了菜市口……”
他的声音越来越轻。
然而,他话音刚落,唐柳一就停下脚步转过身,眼神如刀一般盯着谢天戎,讥讽道:“谢天戎!你昨天在我们面前,可不是这套说辞,你有种就把昨天苏却和宋停回来之前,你跟我们说的那些话,当着他们的面,再重复一遍。”
谢天戎的身体瞬间僵住,脸色变得惨白。
任世楚的脸上也浮现出尴尬和歉意,他看向苏却和宋停,叹了口气道:“苏公子,宋公子,实在抱歉。昨日……我确实太心急了,对二位有所怀疑,实在不该。”
宋停凑到谢天戎面前,问:“哦?那到底说了我们什么啊?我很好奇。”
谢天戎死死低着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但从唐柳一的愤怒和任世楚的道歉来看,他昨日所说的,绝非什么好话。
恐怕是编造了苏却和宋停与那老板早有勾结,意图陷害众人之类的谎言,言辞间尽是挑拨和污蔑,这才激起了众人昨夜的敌意和质问。
那,谢天戎又为何要这么做?
28. 窃宝(九)
窃宝(九)
谢天戎既然已经开始挑拨离间,就绝不会就此罢手,定然会有下一步动作,达成他的计划。
苏却对此心知肚明,但她并未立刻发作,毕竟清者自清,眼下与他争执并无意义,反而只会打草惊蛇。
自从再次踏入这疯狂之地,她的眼神就一直不曾离开赌场,目光扫过每一张赌桌,每一个狂热的赌徒。
所有人使用金银作为赌资,当金银耗尽,而欲望不止之时,赌徒便会用自身拥有的一切,去诡闻当铺换取新的赌资,再重新回到赌桌上。
赌,只是一个看得见的漩涡入口,其下连接着的,是诡闻当铺那无止境的深渊。
一旦痴迷其中,最终输掉的将不仅仅是钱财,还有人身,与人生。
那么,太守每日给予他们的金银,其用意就昭然若揭了。
这并非单纯代表他们每日的命筹,而是真正的筹码,是让他们来这个地下赌场的赌资。
太守的目的,就是要让他们被这赌场吸引,进而接触到其背后的诡闻当铺。
玉麒麟的失窃,也必然与当铺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可是,那尊玉麒麟究竟在何处?
当铺库房中没有,如此招摇显眼的宝物,若在赌场之中,也早该引起轰动,但显然也没有。
那么大一件玉雕,能藏在哪里?
而王纪福的失踪,又是与什么有关?
一个念头闪过,苏却突然开口,直接叫住了走在稍前方的人:“谢天戎。”
谢天戎身形微微一滞,回过头,脸上带着几分心虚的疑惑:“苏、苏哥,怎么了?”
“你用寿命,换了什么?”苏却的目光直视着他。
谢天戎愣了一下:“啊?我?自然是换了护命符啊!不然我怎么可能还好端端地站在这里?还能换什么?”
“没什么,”苏却收回目光,语气淡然,“我随便问问。”
这时,任世楚故意放慢了脚步,与苏却并肩而行。
他压低声音,确保只有两人能听到,道:“你是怀疑,谢天戎根本没有换护命符,而是只用了一年寿命,换了窥命镜,靠额外增加的命筹与他人对调,避开了末位之祸?”
苏却并不隐瞒:“嗯。”
“可是当时,”任世楚眉头紧锁,提出疑问,“除了他本人和你我以外,其余人得到的命筹应该都是一个银锭。既然他成功避开了末位,那按理说,其他人便都同为末位。为何最终消失的,偏偏是福叔?总不可能是随机选取一名吧。”
“所以,他一定还做了什么事。”苏却的眼神落到背对着他们,只顾在前面一个劲儿往前走,偶尔搭两句腔的谢天戎身上,“只是我们不知道罢了。”
就在这时,身侧一张赌桌后,一个满脸堆笑的人朝着他们这一行人高声吆喝起来。
“哎哟,几位面生得很呐。是头一回来咱们这儿找乐子吧?来来来,瞧瞧咱这桌运道乾坤,猜的不仅是大小,搏的不只是钱财,掷一把骰子,不仅能定输赢,还能窥天机、问前程、卜未知。想问姻缘、问财运、问生死祸福吗?骰子一响,黄金万两;盅盖一开,天命自来!要不要试试手气如何?”
谢天戎立刻回头对众人道:“就是这!就是这桌!昨天我们和福叔就是在这玩的!”
他脸上似有担忧和焦虑:“几位哥哥姐姐,要不……我们也试试?福叔待我如父亲一般,我是真的,真的很想找到他的下落。我们可以试一把小的,就当打听消息了?”
然而,众人极为谨慎,并不敢轻易冒险。
那庄家的目光在几人脸上逡巡,最后落在了宋停身上,笑容变得有些暧昧:“这位小郎君,瞧您面如冠玉相貌堂堂,可惜尚未娶妻吧?难道就不想知道,红鸾星何时动?五年内,还是十年内?不想知道自己何时能洞房花烛,抱得美人归,成家又立业,享尽齐人之福吗?”
宋停一愣,仿佛听到了天大的笑话一般,叉着腰,哈哈哈哈哈笑了很久很久,引得周围不少人侧目而视。
笑罢,他脸色一肃,仿佛换了个人,重重一拍赌桌,竟真的在那庄家对面坐了下来,一本正经道:“好!我倒要听听你会如何说。”
苏却本以为宋停只是惯常的嘴贫胡闹。
毕竟他并无命筹金银参与赌局,便懒得管他,由着他去闹腾,或许还能探听些虚实消息。
然而,下一刻,宋停竟真的从袖袋里掏出了一个纯金长命锁,虽没什么做工,但看着就极有分量。
怕是他,昨晚从当铺库房顺出来,恰好能直接做赌的金料。
他犹豫了一瞬,最终还是将其压在了赌桌上“小”的格子里。
那庄家见状,眼中贪光大盛,笑容更加热情:“好!小郎君爽快!买定——离手——!”
他拖长了音调,伸手就要去拿桌上的骰盅。
就在此时,一只白皙却有力的手更快一步,扣住了庄家的手腕。
庄家一愣,抬头看去,正是苏却。
“且慢。”苏却声音清冷,“这一局,可否由我来摇盅?”
庄家脸色微变:“这位郎君你这是何意?咱们这儿的规矩,向来是由坐庄者摇盅,岂有客人代劳之理?”
不等苏却回答,任世楚抢先一步,圆滑地笑着解释道:“这位老板莫怪莫怪,多包涵多包涵。实在是,我们身上金银不多,这金锁已是最后的盘缠了,万一……你这手要是稍微那么一抖,我们岂不是血本无归?由我们自己人来摇,输赢我们都认了,绝无怨言!你看这……”
庄家眯起眼睛,打量了一下任世楚,又看了看面若霜雪,手如铁钳,纹丝不动,一脸不好惹的苏却,再瞥了一眼桌上那枚成色不错的金锁,眼珠转了转。
僵持了一会儿,他嘴里嘟嘟囔囔着:“没有这样的道理。”
但脸上又重新堆起笑,妥协道:“也罢,咱们啊也不是不清不楚的人,既然各位如此不放心,破例一回也无妨。郎君,你请吧!”
说着,他将骰盅推向苏却,摊手示意。
苏却松开钳住手腕的手,拿起那只漆黑的,入手冰凉的骰盅。
她看了看赌桌对面的庄家,又瞥了一眼站在一旁,神情比宋停还关注,甚至紧张到额间微微出汗的谢天戎。
苏却手腕一抖,骰盅在她手中上下翻飞,划出道道残影。
骰子在盅内哗啦作响。
她一边摇盅,一边暗中给宋停使了个眼色,然而宋停仿佛全然沉浸其中,毫无反应。
倒是一旁的任世楚敏锐地捕捉到了苏却的眼神。
他立刻心领神会,不动声色地挪动脚步,靠近了唐柳一、姜云姮和严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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廷,拉拉他们的衣摆,目光交流。
骰盅摇动的声音越来越急,气氛也越来越紧张,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那只骰盅上。
终于,苏却手腕猛地向下一扣。
“砰——”
骰盅重重地砸在赌桌之上。
所有的声音在这一刻戛然而止。
庄家、谢天戎、宋停,乃至周围一些被吸引注意力的赌徒,都屏住了呼吸,眼睛死死盯着那只骰盅。
苏却深吸一口气,缓缓地将盅盖揭开——
没有点数。
盅底静静躺着的,是一小堆白色的齑粉。
三颗骰子,竟然在刚才的摇晃中,全部被震得粉碎。
“这……!”庄家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随即转为暴怒的狰狞,他一拍桌子指着苏却怒吼道,“妈的!你们敢砸老子的场子!来人啊!给我把这几个闹事的抓起来!”
不远处,早已注意到这边情况的几名护卫闻声,立刻拔刀,气势汹汹地奔来。
“走!”苏却低喝一声,反应极快,一把拉起还在发愣的宋停,迅速朝人少的方向退去。
任世楚也同时动作,护着姜云姮和严丰廷急退。
唐柳一更是彪悍,直接一脚踹翻旁边一张赌桌,桌上的金银哗啦啦洒了一地,瞬间引起更大的混乱,暂时阻挡了护卫。
赌场内顿时一片鸡飞狗跳,惊呼声、咒骂声不绝于耳。
苏却拉着宋停,跑在前面带路,其余人紧跟在她身后。
几名护卫试图追赶,却被混乱的人群和唐柳一制造的路障阻挡,一时难以快速靠近。
他们飞快地攀上石阶,进入密道,可一路都有火把指向,会很难甩开追赶之人。
好在她记性不错,拐了几道后,众人藏匿在漆黑的暗道中,听得外面不再喧哗,确认暂时安全后才稍稍放缓脚步走出,重新按照火把的指示,准备离开。
这条密道,是通往太守府后花园的那条。
“苏却,”任世楚喘着气,问道,“你是什么时候发现赌局有问题的?”
苏却摇头,气息平稳:“只是猜测,并不确定。”
她顿了顿,继续分析。
“谢天戎今日故意带我们来到赌场,言辞间又在怂恿我们参赌,绝非真的好心要救王纪福。一个末位之人,若要逆天改命,最直接的方式,就是拉身边之人下水。我想,成功参与赌局,便是必死条件之一了。王纪福昨日会参与那场赌局,大概率也是受了他的诱骗,因为他曾经说谢天戎像他的儿子,所以他料定了,以儿子生死为注,王纪福必会入局。而今日他带我们去,道理相同,无论我们当中谁被那赌局坑害,对他而言都是有利无弊。因为他兑换了窥命镜,知晓命筹排名,而我第一日应该是命筹最高,若能将我除掉,于他而言,更是形势大好。”
任世楚其实心中早有几分猜测,可是听见苏却这样说,脸色依然极其难看:“所以,你的意思是,福叔他……已经遭遇不测了?”
苏却声音低沉:“怕是今晚,掌柜就会来告知我们去菜市口的消息了。”
想到菜市口那些血腥恐怖的场面可能会属于王纪福,所有人都沉默不再言语,一丝寒意浮上心头,面色蒙灰。
“而且,”苏却补充道,“太守和那当铺老板,恐怕根本就是一伙的。”
29. 窃宝(十)
窃宝(十)
苏却此一句,犹如一块巨石,原先的波澜尚未平息,又掀起了一阵巨浪。
众人还在思索其中关联时,苏却忽然意识到另一个被忽略的异常。
“等等,”她脚步缓了几分直至停下,“那几个一直跟着我们的护院兵,不见了。”
众人闻言,立刻回头。
确实,从赌场混乱,到他们一路奔逃至这密道,一直沉默跟随的太守府护院兵,不知在何时已然消失无踪。
“是不是被赌场的人拦下了?还是跑散了?”姜云姮猜测道。
严丰廷轻轻摇头,怯生生道:“不不……像,他们身手不弱,且……职责在身,若非特殊,绝不会……而且,若有交手,我们……多少该有所察觉。”
唐柳一冷哼一声:“管他呢,少了几条尾巴,正好方便行动。总在后面盯着看,束手束脚我难受得紧。”
任世楚推测:“看来,太守已经觉得无须浪费人力监视我们了。我们或是已经接近真相,或是……全军覆没。”
“……”这个猜测过于骇人,没人敢再说什么。
可无论是哪种原因,护院兵的消失都代表着他们当中有什么,出现了变化。
“先出去再说。”苏却沉声道。
由于其他人并未查到地下赌场,来时又是谢天戎带的路,此刻就只能信任苏却的带领。
终于,在爬上悬梯,推开棺材挡板后,刺目的日光涌入,众人眯着眼,总算陆续走出。
此时天色看起来约莫是正午过后,阳光正好。
太守府内亭台楼阁,奇花异草,一派宁静祥和。
刚刚经历了一场心惊肉跳的追逐,又揪出了包藏祸心的谢天戎,几人都略感疲乏。
尽管王纪福的遭遇令人痛心,不过,几人似乎因这份惋惜与愤慨,短暂地生出一种同仇敌忾的信任与依赖。
大家便商议着不如趁此机会在府内四处看一看,逛一逛,寻找是否会有其他相关的线索,等到傍晚例行向太守汇报后,再回客栈从长计议。
几乎是不用讨论,六人就已经分队站开。
姜云姮、唐柳一、严丰廷三人性格脾气多少互补,结为一组。
任世楚则向苏却和宋停这边靠了几步。
于是,一组决定趁白日太守忙于他务之际,再次探访玉麒麟失窃的楼阁,希望能发现一些那日夜间未能留意到的细节。
而苏却则打算去探一探太守及其儿子的起居之所,或许能有所收获。
任世楚很自然地走到苏却身侧,与她并肩而行,宋停则晃晃悠悠地跟在他们身后。
没有继续碎嘴的他,不知是不是遗憾刚刚没能看到骰子的点数,遗憾不知赌局的输赢。
“其实,你有方才那样的推测,我一点也不觉得意外。”任世楚开口,看着苏却,“我第一日的命筹,与他们并不一样。是因为我白天翻墙入府避开院兵来了这。”
苏却侧目,问:“哪里?”
“太守府的库房。”任世楚压低声音,“这个地方大有问题,库房里,有很多很多并不应该出现在地方太守府库的东西。”
他停下脚步,神情变得极为认真。
“苏却,我知道你先前拒绝过我,但我今日仍是这个态度。你若是信不过我,”他深吸一口气,下定决心道,“我任世楚可以在此先行坦白我所知的一切,以示诚意!如何?”
不等苏却回应,宋停一个箭步从后面挤到二人中间,讥诮道:“哎哟喂,你坦白?谁知道你嘴里吐出来的是真话,还是又一个谎话?咱们又不是没遇到过你这般的人物,表面光风霁月,满嘴的仁义道德,肚子里指不定藏着多少偷奸耍滑的算计呢,说得比唱得都好听。”
任世楚面对宋停的嘲讽,并未动怒,只是眉头微蹙,目光依旧坦诚地看着苏却,等待她的回应。
苏却确实被勾起了一丝好奇。
先前如周远至,也是大道理一堆,可真到关键之处,盗宝盒、反口咬、抢亲、杀人……桩桩件件毫不手软,皆是奔着有利于自己,甚至致他人于死地去的。
眼前的任世楚,真如他们所见吗?
或者,亦是演技一流的自私自利之辈?
苏却冷声道:“我确实有疑。”
“你从一开始,就一直在极力说和,可这样的人,大多数都心怀鬼胎另有图谋,那么你,又所图为何?即便你是真心,可人心善恶难辨,你又是依据什么来判断谁值得信任,谁又虚情假意?仅仅依靠直觉,或者……你根本不在意?”
任世楚目光炯炯,清晰而有力地回答道:“因为,我要证明,真心,是可以交换到真心的。”
“噗——哈哈哈哈哈哈!”宋停此时的笑比在赌场更夸张,他笑得前仰后合,几乎要喘不上气。
“我的天爷!我以为你顶多是个伪君子,没想到你是个真傻子!真心?哈哈哈哈!在这鬼地方你谈真心?你拿什么谈?拿你那条随时可能丢掉的命吗?哈哈哈哈!”
任世楚静静地看着宋停大笑,直到他的笑声渐渐歇下,才缓缓开口:“你也不是第一个这样嘲笑我的人。我自知,眼下有这样的想法,确实过于天真,甚至愚蠢。”
他继续道:“但正因如此,才更显其珍贵,不是吗?若因前路艰难,世人嘲弄,便畏缩不前,丧失了迈出第一步的勇气,那所有黑暗,便永远不会有被照亮的一刻。”
他微微挺了挺脊背,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掷地有声:“我并非不知变通,也懂权衡利弊,我亦深知人性幽暗,世道艰险。但我更相信,有些路,总得有人先去走;有些信任,总得有人先给。即便任重道远,但,我想证明,我可以。”
苏却沉默地看着任世楚,她见过太多人性的丑恶与背叛,虽然是人不犯我我不犯人,却总习惯用最大的恶意去揣测或防备。
任世楚的这番话,在她听来确实天真得可笑,却又让她心底轻轻触动了一下。她虽无法完全认同,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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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无法轻易嗤之以鼻。
连一向牙尖嘴利的宋停,都一时语塞,只是撇撇嘴,哼了一声,却没再继续。
恰巧来到库房外,只见沿着墙站着一圈院兵,一队一队巡逻兵也是几乎无间断来回穿插,库房门紧闭,显然是有所防范。
想来也是,毕竟当时大家都带着太守的第三只眼,众人一举一动了他了如指掌。
对他自己不利的信息,他自然分外谨慎。
只是,今日这般防守实在太过严密,只能作罢。
任世楚似有不甘,将话又转了回来:“那日我在这,看到了一些标着昭明年号贴着官封的箱笼,里面似乎是,贡品。”
“吞金神蟾……”苏却下意识地喃喃自语,想起了昨晚在当铺库房空箱上看到的封条字样。
任世楚耳朵极尖,脸上带上一丝惊讶:“你怎么会知道这个?”
苏却并未直接回答,反问道:“你既知此名,可知其详?”
任世楚神色凝重起来,压低声音道:“据记载和前人口耳相传,这好像是一只……活物。”
“活物?”宋停也凑了过来。
“是,形似蟾蜍,通体虽是纯金锻造,却能自行活动。”任世楚介绍道,“它的奇异之处在于,不食五谷,唯吞噬黄金珠宝这类的宝物,且胃口极大。并且,听说凡向其献上足够金银宝物者,它能达成献宝者内心深处的愿望……它曾是西域某小国的镇国之宝,后来被作为贡品献予我朝。”
他顿了顿:“然而,据说当时在贡队行进途中,此宝连同装载它的特制金箱一起神秘遗失。当时圣上震怒,以为监守自盗,处死了大批负责押运的官员和护卫。可事后多方彻查,竟未发现任何人为盗窃的痕迹,仿佛那神蟾,是自己逃走了。故民间称其为‘嗜血金蟾’,认为其达成愿望需付出难以想象的代价。”
“自己逃走?”苏却哼笑。
任世楚苦笑:“卷宗记载语焉不详,多归咎于精怪作祟。真相如何,早已湮没。我知道的全部,都已经告诉你们了。”
他神情坦然,似乎确实再无隐瞒。
宋停盯着任世楚,笑道:“哦,是吗?可昭明年号前后沿用超过一甲子,即便是昭明末年,也已是二十几年前的事了。看你年纪,与我们相距并不大,对这些宫廷秘闻民间趣事竟能了如指掌,说起来如数家珍。怎的还如此谦虚呢?”
任世楚闻言,脸上的笑容渐渐敛去,神色晦暗了几分,沉默了片刻,才低声道:“那是因为,那场因神蟾遗失而引发的屠杀……与我的父亲有关。”
这个答案出乎意料的沉重,让宋停一时哑然,不知再如何质疑。
就在这时。
“啊——!!!!!!”
一声尖锐凄厉的叫声,从楼阁方向破空传来,划破了午后的宁静。
是唐柳一的声音。
出事了!
三人脸色骤变,身形一动,毫不犹豫地朝着声音传来的方向疾冲而去。
30. 窃宝(十一)
窃宝(十一)
几个起落间便已接近楼前。
只见姜云姮、唐柳一和严丰廷三人正倚靠在大门旁的柱子上,眼带惊惶,个个脸色惨白如纸,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显然是一路狂奔至此。
“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是不是楼里面出了什么变故?”任世楚箭步上前,目光扫过三人周身,见并无明显重伤,心下稍安。
“轿轿子里……那个那个男人……他他他……他在……里里里面!”严丰廷上气不接下气,手指颤抖,直指向楼阁门内。
“什么?”苏却眉头紧蹙,又疑又惊。
“就是菜市口那个坐轿子里的男的。”唐柳一稍微缓过一口气,替严丰廷补充道。
那人此刻不在当铺,也不在赌场,到太守府干什么?
姜云姮的声音带着一丝不确定的疑惑:“你们方才过来时,有感受到地在震动吗?”
宋停闻言,立刻双脚并拢,跳了几跳,仔细感受了片刻,却并未发现任何异常。
任世楚也跺了跺脚,摇摇头,肯定地道:“没有。地面一直稳固,并无丝毫震动。为何有此一问?”
“那就当真奇怪了……”唐柳一揉着自己摔疼的胳膊和腿股,龇牙咧嘴地抱怨道,“我们三个方才潜进楼里,一路小心翼翼摸上三层,本想再仔细探查一番。结果刚到楼梯口,就隐约听见上面有人低声说话。我们偷偷探出头去看,你猜怎么着?居然是太守和那个男的在一起,两人挨得极近,似乎在密谈什么。”
她喘了口气,继续道:“我们不敢靠太近,只隐约捕捉到几个零碎的词……什么‘今天’、‘明天’、‘够不够’、‘该死’、‘麻烦’……之类的,断断续续,连不成句,也听不清全貌。我想着机会难得,便屏住呼吸,准备再靠近一点点,哪怕多听清几个字也好……结果不知怎么的,就被发现了。”
姜云姮接话道:“男子身边的护卫身手很快,向我们直扑过来。当时情况危急万分,只剩逃走一法,可刚回身,我就感觉到周围的一切都在猛烈地摇晃、震动!我们根本站不稳,东倒西歪……”
唐柳一忿忿道:“可不是,我就这么一下子没稳住,脚下一空,直接从楼梯上滚了下去。太邪门了!还好他俩反应快拉了我一把,也还好我自己敏捷,关键时刻拼命扭了一下腰,不然差点就一头撞上牛角尖,直接脑袋开瓢,当场没命。真是晦气!”
她抬手抹了抹脸侧。
苏却这才看见,唐柳一左侧脸颊上有个小伤口,虽不大,但血珠仍在慢慢渗出。
就在这时,一阵爽朗逢迎的笑声从楼阁大门内传出,只见太守与那位当铺老板并肩走了出来,两人相互拱手寒暄,十分熟识热络。
“哎呀呀,多谢多谢多谢林老板,每次都劳您大驾,亲自跑这一趟,实在是让本官过意不去。真是帮了大忙了。”太守的声音热情高昂。
那当铺林老板语气从容:“太守大人太客气了,区区小事,何足挂齿,能为大人分忧解难,是林某的荣幸。倒是林某这边,还要多谢太守大人平日里的关照。那便就这样说定了,林某就静候太守大人的佳音了。”
他的话滴水不漏,重要内容一字未脱出。
眼神却若有似无地扫过站在门口的苏却等人,嘴角一勾,并未再多言,弯腰便钻入了已悄然停在一旁的软轿中。
轿夫抬起软轿,迅速消失在花园小径尽头。
方才还满脸春风的太守,目送轿子远去后,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
他猛地转过身,极其不耐烦地瞪着苏却一行人,从鼻子里发出一声冷哼,与方才判若两人:“愣着干什么?你们都进来。”
众人被这突如其来的疾言厉色弄得一怔,互相对视一眼,但当下也只能压下满腹疑问,跟着面色铁青的太守,再次进入了那间他们曾来过的雅室。
一进屋,太守甚至没让众人坐下,自己也不坐,只是双手负后,一边来回踱步,一边劈头盖脸地训斥起来。
“你们……你们!让你们去找玉麒麟的下落,你们倒好,本事不大,惹祸的能耐倒是不小!这才几天?竟然招惹到那位林老板头上去了,你们知不知道他是什么人?啊?!”
他越说越气,脚步跺得咚咚响:“如今好了,事情被你们弄得更加复杂,本官刚刚费尽九牛二虎之力,赔尽了笑脸,才从他口中好不容易探得,玉麒麟,如今确实就在他手上。”
这个消息林老板早就亲口告知了苏却,但其余几人闻言,面上都露出了惊讶。
太守气得越发狠了,继续咆哮道:“请你们赏宝,赏着赏着,赏到人家当铺里去了,还要被人来上门威胁……哼!他算是什么渣滓,也敢威胁我?我可警告你们,此事若有什么三长两短,你们一个个都别想活着离开这里!”
随后,他像是找到了一个宣泄口,开始大肆数落起那位林老板的种种恶行。
“那个姓林的!根本就是个疯子!怪胎!本官看他就是身有暗疾,心中扭曲,偏生能读人心思又会妖法,只爱那些残忍暴虐又折磨人的勾当。你们总应该亲眼看见过吧,那些缺胳膊少腿、眼瞎耳聋的人是怎么来的?他那群手下如狼似虎,用着闻所未闻的酷刑虐杀,简直丧尽天良!禽兽不如……”
太守滔滔不绝,将自己塑造成一个无奈被动之人,且同样深受其害,并将寻回玉麒麟的难题,再一次甩到他们头上。
“今日他来已经明确说了,想要换回玉麒麟,必须拿出实实在在的珍品宝物,寻常的金银珠宝,古玩玉器,根本入不了他的眼。你们自己闯的祸,你们自己收拾,剩下来的几天内,拿回玉麒麟,本官就放了你们。”
在场无一人敢应答。
如今太守已知晓玉麒麟下落,但没有动作,只叫他们自己想办法找奇珍异宝,去阴险精明的当铺老板那儿换回来?
这和直接叫他们去送死有什么区别?
苏却冷静地看着太阳渐渐西沉,橘红色的余晖透过窗棂。
她上前一步,淡然打断了太守说话:“太守大人,时辰不早,今日探查已毕,请将今日的命筹给我。”
太守被她直截了当的索要弄得一愣,脸色瞬间变幻了几下,青白交加,终究狠狠瞪了苏却一眼,极其不情愿地从袖中取出几个钱袋一一扔给他们。
给到苏却时,他刻意停顿了一下,盯着她的眼睛,一字一顿地告诫道:“该说的,本官都已经说了。如今你们的事,只能你们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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做主,也怪不得旁人。若是命丧于此,那也只能你们自己……自认倒霉!”
最后四个字,如同一句诅咒,他说得又缓又慢,重重砸在每个人的心上。
自认倒霉。
简简单单。
可是,凭什么?
回到客栈大堂,天色就暗了下来。
烛火跳跃着,在众人脸上投下明明灭灭的阴影。
苏却率先打破这令人窒息的沉默。
她走到桌边,将手中的钱袋放下,声音冷静而清晰:“事到如今,也算是一个新的开始,我们便从头捋一捋。就从第一个晚上,我们来到此地开始。”
“第一晚,我们受邀参加了赏宝宴会,玉麒麟在灯火熄灭的瞬间离奇失踪。太守要求我们七日内查明真相,寻回宝物。之后,我因追踪一个在街市行窃的小贼,发现了地下赌场的入口,继而顺藤摸瓜,遇到了诡闻当铺的林老板。并恰巧将太守那位滥赌成性的儿子带回府中。与此同时,任世楚在太守府库房发现大量贡品箱子。”
她的目光转而投向姜云姮、唐柳一和严丰廷三人:“那么,姜姑娘、唐姑娘、严公子,你们第一日,都做了些什么?”
姜云姮闻言,柔声答道:“当天清晨在客栈时,我们就曾商议,玉麒麟凭空消失,实在难以置信,再因为并没有别的地方可以去,故此就一起去了楼阁之中。福叔尤其坚持,他认为楼阁内定然存在机关或暗道。所以我们分散在楼内各处,花了很长时间寻找,但……最终仍是一无所获。”
严丰廷非常肯定地点头附和,神情也是难得的认真与严肃:“是的,苏哥,我们几个做的事情几乎都差不多,所以我们得到的命筹,都只是一个银锭。”
“当时,谢天戎也与你们在一起行动吗?”苏却追问道。
“表面上是在一起的,”唐柳一撇撇嘴,“他当时曾跟着我们四处查看,还时不时发表些意见。我嫌烦,并不欢迎他,就赶他走了。但现在仔细想来,谁知道他是不是真在认真寻找?说不定在哪处角落里偷懒呢。”
苏却点点头,继续沿着时间线梳理下去,“所以,当晚掌柜出现,让我们去菜市口看那场杀鸡儆猴的戏码,虽并未告知谁会遭遇祸事,但我们都已断定谢天戎是末位人选,推测当晚他就兑换了窥命镜,改变了命序。”
“紧接着,第二天,蹊跷之事发生了,前一天晚上还在苦苦哀求我们救他的谢天戎,主动地拉王纪福,准确无误地找到了入口隐秘,寻常人难以发现的地下赌场,并且又恰好参与了一场赌局。去完菜市口,再次领取命筹之时,王纪福已失踪……所以,你们觉得,谢天戎是如何得知入口如此隐秘的地下赌场?”
宋停一拍大腿,恍然大悟:“你的意思是……太守?”
苏却:“不错,此过程中,谢天戎除非是自己找到入口,并参透其中规则,否则,他的信息来源只有太守。他们之间具体发生了什么我们无从得知,但是我可以肯定,是太守告诉他参与赌局就会毙命,这就是末位之祸,或者说,这根本不能称为祸事,而是末位之责,太守要利用第一日表现最弱的一个人……”
苏却顿了顿,眼中闪过彻骨的寒意。
“除掉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