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室郎》 第1章 切记莫要冲撞了大爷 穗禾迷迷瞪瞪地醒来,看见花窗投进来的光比往日暗淡了不少,心里暗叫不好。 她一个激灵起来,草草收拾好自己的铺盖,理了理头发,就急匆匆地朝屋外走去了。 正走出屋子,同住的小葵蹦蹦跳跳地进来。 “瞧着要下雨了,姐姐你带着伞去,去小厨房的路上有遮不到雨的地方!” 穗禾笑着接了,还不等说什么,小葵催着她离开。 “姐姐快去!张妈妈发了好大的脾气,刘婶子都被骂哭了。” “大爷这几日要回府了,眼下大厨房和小厨房人仰马翻的!” 她指了指自己头上的汗珠,“也就是寿安堂都擦得一尘不染了,我才能喘口气。” “知道了。” 穗禾应了声后,塞了块帕子给她,就着急地出了后罩房。 陆府很大,已故的陆老太爷做到了正二品吏部尚书,位高权重,陆府老宅便是在江南,都是数一数二的大宅子。 亭台楼阁,轩榭廊舫应有尽有。 穗禾抄近路穿过抄手游廊,绕过中间偌大的荷花池,朝小厨房小步跑去了。 小厨房在大厨房后面,多是给府中女眷做些糕点汤羹,平日的膳食才由大厨房负责。 不过两厢谁都不清闲,更别提老夫人最疼爱的大爷,阔别十年才回府,此时更是忙上加忙。 才进了小厨房,穗禾就已经出了薄薄一层汗。 还来不及喘口气,正在炸荷花酥的张妈妈翻了翻眼皮,没好气地说: “你这是快离府了,连活计都不放在心上了!” “咱们忙得是脚不沾地,你倒是睡到现在才来!” 刘婶子讨好地说:“穗禾昨日就有些不舒服,今早也是忙到午时才休息的。” 张妈妈眉头紧锁,夹得眉心的皱纹更深了。 “作死的东西,手上能有你这张嘴快就好了!” 刘婶子又被骂了一回,委屈地撅着嘴,揉着手里的面团。 穗禾对刘婶子歉意地笑笑,利索地净手后,穿上罩衣就接过张妈妈手里的长木筷。 “您歇会儿,我看着火。” 油锅里的荷花酥,已经慢慢绽开了身姿,淡粉的几朵飘在油里,十分喜人。 陆府的茶点,在江南是出了名的好。 离了灶台,张妈妈脸色这才好看些,搬了张小凳坐在门口吹风。 只是天雾蒙蒙的,眼看就要下雨,那风也格外腻人。 “我知道你攒好银子了,等到了十月就赎身出府了。”张妈妈燥得很,嘴上就忍不住多说几句。 “你在府里也伺候十年了,大太太向来仁慈,到时还会再赏你一些体己银子。” “只是你回了家,银子是一定要攥在自己手里的。饶是你家如今都听你的,可也不能全都信了!” 穗禾抿嘴一笑,眉眼的倦意顿时消散不少。 “这些年你给你家又置地又盖屋的,你家念你的好是应该的。可你如今十七了……” 张妈妈絮絮叨叨的,看着穗禾只是笑不说话,更生气了。 “你在我这儿学了快十年了,过去看着还是个机灵的,怎么如今越发木讷了?” 张妈妈虽然嘴上不饶人,可心肠却是极好的,穗禾白案的手艺都是她教的。 心里也是把她当做自己半个徒弟,自然是想多叮嘱她一些事。 “知道啦,您的话我可都记在心里!”穗禾笑吟吟的,“便是我出了府,也时不时来看您。” 这话一出,小厨房里做事的几个丫鬟都叽叽喳喳起来了。 “虽然你当初签的是活契,和我们这些自小被买进来的不同,可出了府,就没人庇护你了。”萍香一脸不赞同。 梨香附和道:“就是啊,你年纪也到了,等到了外头找个适配的人也不容易!留在府里,大太太会许你一户好人家的。” 几个丫鬟和穗禾也相处了好些年,知道她为人和气,从不仗势欺人,也都很喜欢她。 穗禾得了大太太另眼相看,才七岁的时候就能求的大太太以活契聘了她十年。 放眼整个陆府,除了家生子,就是以死契买进来的下人。 穗禾这样的,独一份。 “你们是知道我家的,我不出去,一家子连主心骨都没有了。” 穗禾知道她们都是好心,只是她当初实在没了办法,才把自己卖进陆府为奴。 如今活契上定下的日子要到了,她是一定要自赎的。 陆府四时赏赐丰厚,光她一个二等丫鬟每月就有一两银子,都够外头一家老小一个月的嚼用了。 可就算是这样,她依旧盼着恢复自由身。 不是瞧不起奴婢要一辈子卑躬屈膝的,而是想真正能做自己的主! 陆府是能护着她不受外头的风雨,可陆府的天也是阴晴不定的。 做奴婢的,连喘口气的机会都像是偷来的。 穗禾不想一辈子如此,她有一技之长,靠自己双手吃饭,给自己挣银子,总不至于在这世道立不住! 小厨房的人知道她家的不易,劝了几句也就不再说什么了,她们都知道她一向都是个有主意的人。 不过说完了穗禾,她们也没闲着。 “我进府晚,从未见过大爷,也不知大爷脾气如何?”萍香站在蒸笼后,一张脸被熏得红彤彤的,满是好奇。 刘婶子瞥了眼小憩的张妈妈,小声说了一句。 “大爷极重规矩,你们切记莫要冲撞了大爷!” 梨香也好奇地问:“大爷中状元都快十年了,如今都是大理寺少卿,怎么才回府呢?” 刘婶子正想说些什么,张妈妈咳嗽了一声,掀开眼皮瞪了她一眼。 “点心都做好了?” “再说些不该说的,我拿浆糊,糊了你们的嘴!” 小厨房里立刻安静了下来,张妈妈管了小厨房快二十年,积威甚重,没人敢多说什么。 一气儿忙到月亮都出来了,老太太吩咐下的点心才做完了。 红的、黄的、脆的、酥的,摆满了桌案。 草草吃过晚饭后,几个丫鬟分别提着食盒,把才出炉的点心送到各房去。 点心才出炉,正是最好吃的时候,少不了要送去给主子做个夜宵。 往日老太太也不是这样铺张的人,只是念着大爷许久未吃到老家的点心了,便吩咐着小厨房每日三餐都备着些。 若是大爷突然回来了,有家乡点心能吃个新鲜。 一片拳拳爱孙之心,只可惜是忙坏了小厨房的人。 穗禾和刘婶子一道将小厨房收拾完后,才带着一盒有些零碎的拼凑点心往后罩房去。 雨下了起来,可一丝凉意都没有。 在小厨房又熏了半日,穗禾只感觉头有些昏昏沉沉,身子更加疲惫了。 等赶到了抄手游廊,看着食盒边沾上了水珠,她着急地收了伞,准备快些回去。 只是提起食盒转身,她就瞥见了一个身穿月白锦袍的男人带着仆从,站在离她不过三尺远的地界。 一双剑眉,眼若寒星,眸子透着一股凌厉的压迫感看着她。 穗禾心里一颤,提着食盒的手不由得抖了抖。 这个时辰能出现在内院行走无阻,身边又有张管家的亲侄子张诚引路,定是贵人无疑。 再瞥见他衣袖上几个铜钱大小的水渍时,穗禾当下就明白定是将食盒上的水珠甩到他身上了。 她战战兢兢地福礼,“奴婢疏忽,请贵人恕罪。” 来人眼底冷得骇人,薄唇轻启: “滚!” 【排雷:1、架空背景,强取豪夺文,男主和女主都有缺点;2、男主前期欠巴掌,后期追妻火葬扬;3、不喜欢这个类型的,可以看别的,每个人喜好都不同,互相理解;4、是双洁。感谢大家点开,如果能接受,接着往下看吧~】 第2章 不必拿到我跟前 张诚皱眉看了她好几眼,到底不敢置喙什么,弓着身子继续引路了。 等人出了月亮门,朝外院的方向去了后,穗禾立刻知晓了他的身份。 陆家大爷陆瑾晏,回府了。 和一贯轻佻的二爷不同,陆大爷不苟言笑,行事狠戾。 得皇上看重后,初上任大理寺少卿,就雷厉风行地办了几件贪污受贿的案子。 他亲自带人抄家,手段果决,便是有一案子涉及到楚王府,也毫不手软。 楚王可是皇上的皇叔,天潢贵胄都一视同仁,连皇上都称赞他铁面无私。 这样的人物,穗禾在大太太那儿听了一回后,就嘱咐过自己定要打起十二分精神,小心对待。 可没想到,她今晚就遇上了大爷,还触怒了他。 穗禾心里有些惴惴不安的,虽说大爷没惩罚她,可那双眸子淡漠无情。 落在她身上的目光,更是冰凉刺骨,叫她心里发慌。 提心吊胆地回了后罩房,取了食盒里的点心摆在桌上,穗禾简单梳洗后换了身寝衣,就坐在自己的榻上发呆。 一同住的,都是大太太院里的丫鬟,大太太为人和善,丫鬟们也都性子柔顺些,平日里甚少有争执。 小葵吃得两颊鼓鼓囊囊的,看着她一个人坐着,含糊不清地问:“姐姐……出了什么事?” “脸色比午后更难看了。” 莺桃倒了杯茶给她,有些担忧地看着穗禾。 “我看就是你昨日嫌热不盖被子,着凉了。” 紫茉拍了拍手上的点心渣子,“若是被张妈妈骂了,下回别带点心回来了。” 穗禾接过茶喝了一口,温热的茶水将她心里的无措抚平了些。 “都是不规整的点心,本就是小厨房分了的,张妈妈没有骂我。” 瞧着她没被骂,小葵放心了些,立刻快言快语地说了自己听到的消息。 “晚间我才把寿安堂的香炉扫净灰,就听见外头传来些说话声。” “老太太最喜静,早都歇下了,平日里可没人敢这个时辰闹腾。” “我听着外头没动静了,就问了连翘姐姐,你们猜怎么了?” “快说!别打哑谜。”莺桃本就性急,这会儿更受不了小葵这般吊人胃口。 “大爷回来啦!”小葵夸张地咧开嘴,只是声音放得很轻。 紫茉瞪大眼,“你可看清大爷的模样了?” 小葵摇摇头,“连翘说大爷深夜回府,不愿扰了老太太歇息,明日一早再来请安。” 小葵虽是大太太院里的人,可老太太一向不喜欢大太太,连掌家权都不下放给大太太,使唤大太太的人是常有的事。 说好听点是信重,难听点就是打压了。 不过老太太威严,府里上下在寿安堂伺候时,都不敢不用心。 莺桃白了紫茉一眼,“急什么,明日请安时不就能看见了吗?” 紫茉不甘示弱道:“我想着二爷生得俊美,大爷自该更俊朗才是,可不就好奇吗?” 提起陆二爷,小葵和莺桃脸色都有些不好。 “二爷风流成性,你可别有些不该有的念头,二奶奶脾气不好,能活撕了你!”莺桃道。 紫茉拍拍胸脯,夸张道:“天爷啊,我可没有那样好的志气,不过是歪瓜裂枣看多了,想看看俊秀郎君罢了。” 陆府小厮不少,可大多五官平平,最好的也不过面容清秀。 陆二爷虽说风流成性,可也是个俊朗的大家公子,不少丫鬟婆子得空聚在一起说笑了,都喜欢说上几嘴陆二爷。 如今三爷还小,陆大老爷比起陆二爷更不讲究,丫鬟们都不怎么提另外两位男主子。 “大爷定是丰神俊朗的。”小葵信誓旦旦道。 “你怎么知道?”紫茉怀疑地看着她。 小葵挤眉弄眼,揶揄道:“连老太太身边的连翘姐姐都红了脸,你们说这还有假?” 小葵如今才十二,平日里最是精灵古怪,没少逗人笑。 这会说完促狭的话后,紫茉也乐了: “她是老太太身边的大丫鬟,平日里最喜欢训斥我们了,也是我没赶巧,不然定是要好好说上她几句!” 莺桃挑眉,“大爷如今二十有七了,还未曾娶妻,老太太平日里没少念叨这事。” “虽然不知在老宅待多久,但老太太定是要挑人去伺候的!” 陆大爷而立未至,就是大理寺少卿了,年少英才又简在帝心,样样都好。 可只有一样,一直是老太太心中的一根刺。 陆二爷都娶亲生子了,陆大爷还是孤家寡人。 老太太平日里没少对着京城的方向念叨几句,着急上火是常有的事。 紫茉两手一摊,“反正轮不到咱们,你就放宽心!” 莺桃瞪了她一眼,“我表哥就等我年岁到了,就出府成亲的,我可没想那些!” “连翘那是‘副小姐’,自然和咱们不同!” 老太太身边一共四个大丫鬟,连翘相貌最是俏丽,很得老太太喜欢。 吃食用度,连寻常乡绅小姐都比不过她,养得是如花似玉。 连陆二爷给老太太请安的时候,都不免多看几眼。 陆府丫鬟婆子们私下都在嘀咕,老太太或许对连翘另有安排呢! 紫茉连连摆手,“好姐姐,我也没那意思,我娘就指望我嫁个府中管事,日后做个管事妈妈罢了。” “给主子们做房里人,那可不是咱们能攀得上的!” 莺桃“哼”了一声,扭头看着沉默不语的穗禾,立刻上前摸了摸她的额头。 “是有些热。”她担忧道,“我这儿有退热的药丸子,你快吃颗睡下。” 说罢,就打开自己的箱笼,从里拿出了个青瓷瓶,倒了枚黑乎乎的药丸子出来。 穗禾也不推辞,接过后就着紫茉倒给她的温水就服下了。 “明日请安定是大扬面,快些歇息吧!”莺桃吹了灯催促道。 这下紫茉和小葵也不再说什么了,立刻躺倒睡了。 漆黑的夜里,穗禾睁开眼,在心里叮嘱自己。 出府的日子不过几个月了,万万不能再出差错了! 许是药丸子起了作用,又或者是她真的累极了,很快就沉沉地睡下了。 观澜院里,陆瑾晏才沐浴更衣完,就坐在书案旁看着密信。 才一下船就回了老宅,这几日京城传来的消息着实很多。 看完密信,陆瑾晏脸色有些难看,亲自拿着信,引了油灯里的火点燃了。 几封信被他丢进火盆,烧成了灰烬。 书房的灯点得不多,有些暗。 不过更暗的是他的眸子,倒映出火光的跳动,燃烧得厉害。 等信烧完,火盆冒出青烟时,陆瑾晏才让亲信何寿将那灰处理了。 等何寿再从外面回来,就小心地取过一旁的食盒,从里面端出一碟荷花酥摆在他面前。 “爷吩咐了不准惊动旁的人,小人就没让大厨房的给您整治饭菜。” “先前在寿安堂时,老太太身边的丫鬟递来一盒点心,说是老太太特意让小厨房做的,就等您回来用些。” “这荷花酥小巧精致,比京里瑞芳斋都要做得好,夜深了,您用些再歇下吧。” 陆瑾晏抬眸,看了眼那半开半阖的荷花酥,就想到了寿安堂外那丫鬟看自己时,含羞带怯的模样。 他顿时胃口全无,蹙眉道: “太腻,拿走。” 何寿一听这话,不敢多劝,立刻手脚麻利地将荷花酥连带着别的点心都收走了。 瞧着陆瑾晏脸色不耐,他有心说些轻快的,换个话茬。 “您今日穿的那身锦袍,料子珍贵还是皇上赏下的,小人明日就吩咐浣洗的下人清理干净。” 他这一说,又让陆瑾晏想起在游廊,被那不看路的丫鬟往身上甩了雨水的事。 当下只觉得更加烦心了。 “那衣裳处理了,不必拿到我眼前。” 第3章 莲心定是不去的 他站在屋外候着,等过了子时,等见到里面纷纷熄了,才下去歇息了。 他和大爷一样大,早就在京城娶妻生子了。 他看着大爷进士及第后,从从六品的翰林院修撰,一路做到如今正四品的大理寺少卿。 外人只当大爷在外呼风唤雨,光鲜亮丽的。 可他心疼大爷身边都没个知心人。 一直以来,近身伺候大爷的都是些小厮。 虽说都是忠心耿耿的,可到底没有丫鬟们细致。 不过回了老宅,以老太太的性子,就算不定下个名门淑女,也定是要给大爷送几个房里人的。 次日一早,天还未亮,后罩房里都传来了动静。 穗禾被小葵推醒时,只觉得身子还是沉得厉害,虽然额头不烫,但整个人都恹恹的。 莺桃有心劝她别逞强,告病在房里休息为好,只不过被她拒绝了。 “大爷请安后,定少不了让咱们上前见礼,到时定有赏银的。” 莺桃一阵语塞,又想着她出府后少不了要用银子,当下不再多劝了。 穗禾快速梳洗好,就往大太太的晚香院去了。 她们就住在后面的后罩房里,不一会儿就进了大太太的正房。 大太太安氏今年不过三十有五,她是继室,比起半百的大老爷小了十来岁。 皮肤白皙,温柔娴静,只是眸子里萦绕着解不开的忧愁,看着少了几分主母该有的严厉。 她身边的两个一等丫鬟青萝和白芷,正仔细地给她装扮着。 安氏从铜镜里看着穗禾进来了,笑着说:“你昨日做的枣泥山药糕香甜不腻,我睡前还吃了两块。” 穗禾快步上前,笑吟吟地从一旁才剪下的牡丹中,挑了朵不大不小的递给青萝。 “您喜欢就好,奴婢就怕您多吃几块,不好克化。” 安氏微微一笑,“你的手艺好,我也是顾虑自己脾胃不好,才不敢多吃。” 话音一转,她看了眼穗禾叹了口气,“你是极妥帖的一个人,只是咱们缘分终有尽头。” “我这些日子,总想起你当年进府的时候,不过七岁的小儿,做事已是极其能干了,人又伶俐极了。” 穗禾被她说的,心里也是感慨万千。 “承蒙您不嫌弃,那时一家老小在老家遭了水患,不得已才上江南讨口饭吃。” “若不是遇上您,奴婢一家子至今都安定不下来了。” “如今家中能有几亩地,产出进项颇丰,都是您的恩典。” “哎!”安氏拉过她的手拍了拍,“那时不过十两银子罢了,后面可都是你自个的月例银子贴补家里的。” 安氏看着她始终都是一副不骄不躁的样子,心里不免升起些遗憾。 正说话间,一道清晰高亢的声音传了进来。 “娘,是时候去给祖母请安了。” 来人步伐沉稳,几息间就撩开珍珠帘子闯进这一室如花美眷中。 丫鬟们都福礼道:“见过三爷。” 陆瑾泽清瘦挺拔,白玉似的面孔尚未完全张开,带着几分青涩却已初现棱角。 黑眸清亮,意气风发。 还不到十五,可扶起安氏时,已经高了她半个头了。 “姐姐们请起。” 安氏看着他嘴角起了些疱疹,担忧极了。 “这是怎么了?昨日给我请安的时候还好好的。” 陆瑾泽不在意道:“许是昨日的菊花鱼吃多了,娘不用担心,过几日就无事了。” 只是说话间不免会扯到嘴角,他不由得皱了皱眉头。 安氏亲生的,只这么一个。 莫说只是起了疱疹,便是只咳嗽一声,她都担忧得不行。 当下就看向穗禾,“我记得你去年做了些菊花蜜,请安后给泽哥冲一杯。” 穗禾笑着应下,“奴婢给三爷再做碗莲子羹,莲心定是不去的。” 这话一出,在扬的丫鬟婆子都笑了起来,就连安氏都用帕子捂着嘴笑了。 只一个陆瑾泽愁眉苦脸。 陆府的都知道三爷喜甜不喜苦。 莲子心极苦,三爷过去吃到个没挑干净的莲子,都发了好大一通脾气。 “穗禾,你就是故意的!”陆瑾泽没好气地瞪了一眼她。 穗禾眉眼弯弯,“晚膳再用道‘苦尽甘来’可好?” 想起苦瓜那滋味,陆瑾泽的脸皱成一团了。 “你心肠最是狠了!”陆瑾泽气冲冲地说完,就拂袖而去。 等他走后,丫鬟婆子们的笑声更大了些。 三爷性子最是桀骜不驯,大老爷都难以管教,真是难得见他吃亏。 瞧着一屋子都乐了,安氏虽是笑着,可心里的遗憾更大了。 只是还来不及多想,莺桃就从正厅进来了。 “太太,姨娘们到了。” 这话一出,屋里顿时静了下来,安氏眉眼中的忧愁更重了几分。 穗禾上前给她理了理衣裳后头的褶皱,就看着青萝和白芷两个大丫鬟扶着大太太出去。 大太太看着她神色自若,一贯的沉着自然,像是得到了些许安慰,深吸一口气就往外去了。 才出了正房,就看见几个一看就是精心装扮过的女子正候着。 为首穿着湖水蓝缂丝褙子的圆脸女子,倨傲地上前福礼。 “给大太太请安。” 说罢,她就甩了甩了帕子,站在一旁不说话了。 来人是二爷的生母春姨娘,平日里很得大老爷喜爱。 又因着是前头大太太的陪嫁丫鬟,连安氏都有些不放在眼里。 虽说比安氏大了十岁,可她保养得宜,看着比安氏大不了多少。 有春姨娘请安在前,后头的梅姨娘和两个通房都忙不迭地给安氏请安。 都叫起后,安氏领着人就往老太太的寿安堂去了。 陆大老爷自然不会只有这么一妻二妾了,除了两个通房外,他的前院多的是没有名份的丫鬟。 老太太治家严,不许大老爷胡闹,连妾室和通房人数都给他定死了。 大老爷明面上应了,私下里看中哪个丫鬟,就收入自己的房里。 又不用给名分,他自是更风流了。 就连梅姨娘,当初也是安氏的陪嫁丫鬟。 才跟着安氏进府伺候了不过一个月,就被大老爷看中,纳了当姨娘。 一路上,春姨娘只是安静地走路,青萝和白芷对视一眼,只觉得她今日格外不同。 往日来晚香院请安时,总是喜欢当着丫鬟婆子的面,反驳顶撞大太太。 不是说大太太今日打扮素了些,就是说她首饰该换些新的。 可今日跟个锯嘴葫芦一样,连安氏都觉得有些不对。 才进了寿安堂,门前几株百年松树郁郁青青,一旁的瓷缸里养着碗莲,底下还有几条锦鲤在荷梗间游着,端得是富贵清闲。 廊下的小丫鬟们瞧见安氏带着人来了后,立刻进去通传了。 等安氏走到门前,就听见了里头的老太太陈氏,今日的嗓音跟吃了蜜糖般柔和。 不敢再耽搁,安氏带着人就给老太太请安,丫鬟们也都在后头福礼。 老太太微微抬眼,淡淡道:“起来吧。” 这会儿的声音,冷淡了不少。 安氏忐忑地起身坐在了下首,抬眼就看见了罗汉榻另一侧的人。 眉眼和陆大老爷有三分相似,可周身气度不凡,比起大老爷更像是一家之主,威严至极。 陆瑾晏起身来到安氏面前行礼,“见过母亲。” 声音平淡,毫无波澜。 安氏十分紧张地起来,“不必多礼,快坐下。” 她不过只比这位继子年长十岁,他又得皇上信重,自己也不敢真毫无顾虑地当个长辈。 说话间,大太太就让人将她准备的见面礼送了上去。 老太太看了眼那托盘上的端砚,“哼”了一声别过头去。 饶是这砚台珍贵,她也觉得不过尔尔。 安氏终归是小门小户,做事畏手畏脚上不得台面。 安氏是陆瑾晏名义上的长辈,他自然是要行礼的。 可旁的人就没有这样的待遇了。 春姨娘打头,战战兢兢地开口,声音都比往日小了不少,“见过大爷。” 陆瑾晏淡淡地看了她一眼,并没有说什么。 反倒是春姨娘自己,额角都渗出汗珠了。 二爷陆瑾成也有些不自然地上前,“见过大哥。” 二奶奶苏氏心里纳闷,不过面上还是落落大方。 “见过大哥,您十年没回老宅,府中上下都记挂您呢。” “新年也不回,您都不知老太太有多念叨呢!” 陆瑾晏慢条斯理地喝了口茶,“弟妹真是能说会道。” 苏氏瞪了眼给自己使眼色的陆瑾成,继续说道:“大哥谬赞了,今早才知道您回来了。” “您昨夜也不说一声,一家人何必这么客气!” “一家人?”陆瑾晏玩味地笑了。 第4章 果然毛手毛脚 可她也不知怎么就把这位陆家大爷得罪了。 二爷有个大哥,她早就知晓了。 可嫁进陆家四年多了,这还是她头回见。 过去她不是没有问过陆瑾成,为何他大哥不回府? 只是陆瑾成一提到这话题,就呵斥她。 她自是不依,可就算把陆瑾成脸都挠花了,这厮就是不告诉她。 至于春姨娘,那是更别提了。 一个姨娘罢了,她才不屑到跟前孝敬。 苏氏瞧着屋子里静得连根针落下的声音都能听见,当下只觉得尴尬不已。 还是老太太重重地拍了一下小几,“好了!往日不见你这么多问题。” “晏哥才回府,一晚上怎么能休整好?大早上的还要听你在这絮絮叨叨的!” 老太太的偏心是摆在台面上的,苏氏一下就不满了起来。 她噘着嘴撒娇,“祖母,您都不疼我了!” 老太太瞪了她一眼,“你可安生些日子吧!” “往日把我这寿安堂都闹翻天了,日后可消停着些!” 苏氏是老太太娘家表哥的孙女,当年苏氏才及笄,老太太就亲自定下了她和陆家二爷的婚事。 苏氏祖父不过是个正五品的同知,和陆老太爷是吏部尚书相比,真是不知差了多少。 虽说苏氏是嫡女,二爷是庶子,可还是门不当户不配。 不过老太爷走了,大老爷说话不顶用,二爷的婚事自然是老太太说了算。 苏氏性子泼辣,可对上老太太惯会儿撒娇卖乖的,久而久之,老太太更是喜欢了。 可今日,才感受到一点大爷的不快后,以往受宠的二奶奶就被老太太斥责了。 满屋的丫鬟婆子都打起了十二分精神,在心里更是将大爷的位置摆得更高了。 苏氏被斥责,面上自然是挂不住,坐在椅上没了先前的神采,跟朵蔫了的花一样。 案头的青铜香炉青烟袅袅,满屋都是檀香的气味。 老太太拨着手里的佛珠,轻咳一声,仔细地打量着陆瑾晏的模样。 “知道你孝顺,可祖母着实心里记挂你。祖母眼神都不怎么好了,总觉得你比过去更瘦了些,看着就乏得很。” 老太太说着说着,眼角就湿润了。 连翘取出帕子给她粘了粘眼泪,柔声劝道:“您若是伤了身子,岂不是让大爷心里难受吗?” “再说了,大爷都回府了,您该高兴才是!” 陆瑾晏亲自奉茶给老太太,“皇上恩典,赐告两月假与我,孙儿这回也能在您身边尽孝了。” 老太太笑了起来,接过茶喝了一口,“皇上当真看重你,两个月着实不短。” “只可惜,祖母已有十年未见你,过去身子不好去不了京城,可算是等到你回江南了。” “只是两月一过,祖母可又要许久看不见你了!” 陆瑾晏思索片刻,“水路平缓,祖母坐船跟我回京吧。” 老太太有些意动,可还是摆摆手拒绝了。 “罢了,过去在京里待了几十年了,到底还是在江南自在。” 还有些别的话,老太太一时半会儿也不想当众说出来。 免得叫晏哥听了不高兴。 只是她眯起眼睛看着陆瑾晏眼下的青黑,心底到底是不痛快。 定国将军赵家的大姑娘没福气,走得早,连累他的孙儿这个年纪都还没有娶妻! 老太太越想越气,心里狠狠地把早就故去的老太爷又骂了一顿。 她觉得那赵大姑娘一派扶风弱柳的模样,一看就是个不好生养的。 可偏偏老东西觉得赵大姑娘知书达理,便是生在了将军府也是京城出了名的大家闺秀。 赵大姑娘才及笄,那老东西就托礼部尚书上门提亲了。 定国将军府也是没眼色,都不怎么推脱,就应下了这门亲事,可把她给气坏了。 明明她看中了英国公家的嫡长女,先不说英国公是太后娘娘的母家。 就是那家的大姑娘性子泼辣,小小年纪就能为母亲执掌中馈。 若是讨了回来,她也这把老骨头也能歇一歇了。 老东西给她说了不少好话,只说瑾晏性子冷淡,须有一个温柔小意的夫人,红袖添香才好。 英国公家的大姑娘性子泼辣,若是两人针尖对麦芒,可就不好了。 她是捏着鼻子应下了这门亲事。 可结果呢? 先是赵大姑娘祖母过世,她守孝一年。 才出了孝没多久,她母亲又去世了。 这会子瑾晏可都弱冠之年了,她是死死忍着没退了婚事。 三年孝期一过,陆府正紧锣密鼓操办婚事时,赵大姑娘因着一扬春寒病倒,没过多久就这么去了。 她那时两眼一黑,缠绵病榻一月有余才缓了过来。 那时晏哥都二十有三了,连老二成哥都娶了她的侄孙女成家了。 英国公家大姑娘更是早早出嫁,生了一双儿女了。 她是恨死老东西耽误了晏哥。 晏哥虽说压根没见过赵大姑娘,可还是决定守制了一年。 她就是磨破嘴皮子都没用! 这事传到皇上跟前,晏哥被皇上夸是赤忱君子,更加重用了。 这一重用,晏哥到如今都还没娶亲! 老太太心气越发不顺了,又看着陆瑾晏只是一味喝茶,小几上的点心碰都没碰过,心里顿时窜出一把火。 “我如今说话都不管用了!” “吩咐你们好好准备糕点,都当耳旁风了?” 老太太怒喝一声,吓得身边的丫鬟们全都跪了下来。 “老太太息怒,都是奴婢们的错,您要保重身子呀。”胡嬷嬷立刻拍着老太太的后背,给她顺气。 她是老太太的陪嫁,服侍老太太几十年了,自然有两分薄面。 老太太闻言深吸一口气,用不甚清明的眼睛扫视一圈,沉声问:“晏哥那处的荷花酥是谁做的?” 众人的视线立刻集中在陆瑾晏面前的小几上,上面那叠荷花酥半开半阖,五个一碟,动都没动。 明明是府中最出彩的点心,外头不知受多少人追捧,却在陆瑾晏这里丧失颜面。 张妈妈看了一眼,心里暗叫不好。 瞧着众人低着头不说话,老太太才压下去的火气又上来了。 “既然都不说,可就别怪我了!” “小厨房的,全都跪两个时辰!” 小厨房跟来的人全都如丧考妣,原本还想着得个一钱半两的赏银。 谁曾想,反而白白赔上跌打药酒。 穗禾看了眼脸色不好的张妈妈,心里十分不忍。 张妈妈的双腿有严重的风湿,江南本就多雨,不管张妈妈敷了多少药膏都没用。 跪上两个时辰,张妈妈恐怕都起不了身了。 穗禾当下不再犹豫,从小厨房的人中走了出来,干脆了当地跪在厅中央。 “荷花酥是奴婢做的,奴婢知罪。” 她的声音不似往日的清脆,反而有些低沉和鼻音。 陆瑾晏抬眼望去,就看见她乌黑的发顶和微微上翘的鼻尖。 原来是她。 果然毛手毛脚。 陆瑾晏端起茶,不再多看。 可下一刻,他就听见那人巧言令色的狡辩。 第5章 竟还是个舍命爱财的 “可咱们府上的荷花知道老太太您思念大爷,竟是昨夜竞相开放,势必要让大爷也好好欣赏一番。” “奴婢想着,定是大爷瞧见满池盛开的荷花,再看着这半开半阖的荷花酥,觉得不应景了!” 穗禾虽是认错,可言语间并未带着忐忑,反而带着笑意,看着讨喜。 “都是奴婢不好,按着规矩炸成老样子,扰了大爷的雅兴。” “老太太别生气,奴婢回去就好好炸上一锅,定不会再出错了。” 她这话一说完,张妈妈的眼神带着数不清的紧张,生怕老太太觉得她油嘴滑舌。 大太太安氏笑了一声,轻声细语道:“她手艺好,我平日里就喜欢她做的。” 陆瑾晏挑眉,倒是没想到穗禾胆子这么大,竟敢扯出他来狡辩一通。 陆瑾泽从安氏下首起身,来到陆瑾晏身边就端走那碟荷花酥。 “大哥这是京城待久了,瞧不上咱江南的点心了。” “大哥不吃,弟弟我可笑纳了。” “要知道,平日府里都难得做一次呢!” 他这话说得夹枪带棍,安氏立刻给他使了个眼神。 “泽哥,好好说话!” 陆瑾泽毫不在意地耸耸肩,三两下就吃完一个荷花酥。 随后他得意地看着陆瑾晏,轻哼了一声。 “行了,都是兄弟。”老太太不在意地摆摆手。 “我待泽哥和晏哥都是一样的,你这么小心,像我会罚泽哥似的!” 安氏立刻起身福礼,“是儿媳的不是。” 张妈妈看准时机,笑着说:“老太太一片诚心感动观音大士,特意降下一扬仙露。” “否则这荷花怎么就开了半池了?” 她笑得讨喜,又说了老太太最爱听的话,自然哄的老太太脸上多了些喜色。 “倒是没发现,你这嘴和手一样巧。” 老太太虚空点了点张妈妈,就让连翘去取赏钱了。 “先前的罚算了,日后可得用心伺候。” “至于你,”老太太眯起眼睛,看了看跪在中央的穗禾。 “奴婢穗禾,大太太院里的人,平日常在小厨房帮忙。” 平日安氏甚少带着穗禾来寿安堂,老太太更不可能留意一个丫鬟,所以一时半会儿老太太还真不知道她是谁。 谁叫陆府偌大,老太太身边伺候的更是数不胜数。 老太太点点头,满意她的机灵,“大太太说你手艺好,我自然不能做个吝啬婆婆了。” “赏她根金簪,能说会道的,日后可得多提点大太太才是。” 一句话又开始打压安氏,穗禾都替安氏难堪。 安氏微微一笑,这点话她自然不会觉得有什么。 老太太说的难听的,多了去了。 “是,儿媳记下了。” 瞧着她还是那副平平淡淡的样子,老太太都觉得乏味。 真是怪不得老大不喜欢! 比面团还面团,一点都没有陆府长媳的气势! 穗禾知道这个时候不能再插嘴了,先前她已经很出格了。 这会儿再帮安氏多说一句,恐怕老太太又要教训人了。 顶着连翘审视的眼神,穗禾从她手里接过金簪,适时的带着些惶恐和欣喜的语气谢过老太太。 捏着那根金簪,她站到安氏身后,开始当个木头桩子。 许是这会儿放松下来,没了先前的紧张,穗禾只觉得头重脚轻,十分不适。 可此刻自然不能显露出来,扰了老太太的兴致。 穗禾只好握紧手里的金簪,让锋利的那头刺着她的掌心,好让自己清醒些。 那金簪不过是最寻常的那种,六寸长,通体光滑,连个纹样都没有,常被用作固定发髻。 许是连翘不喜欢自己,才从老太太妆奁里找了这么一根。 否则,老太太虽然严厉,可赏人时也是极为大气的。 穗禾也是纳闷,哪里就把这红人给得罪了。 只是来不及多想,她察觉到自己身子更加不适了,当下将这些繁杂事都抛到脑后,规规矩矩地站定。 陆瑾晏瞧着她先前的表现,只觉得这人惯会装模作样的。 这会儿又看着她两腮有着不自然的潮红,联想起她先前的语气,似乎是病了。 得了病不告假,还真是没有规矩。 他的目光移到她紧绷的手上,下一刻就瞧见那根没入她掌心的金簪。 陆瑾晏冷冷瞥了她一眼,眸中尽是讥讽。 竟还是个舍命爱财的! 当下他移开视线,不再多看一眼。 老太太才气了一回,他自然不能这个时候让她再不高兴一回。 等陆府的小辈,和底下伺候的仆妇们都拜见过后,大老爷陆升平才匆匆赶来了寿安堂。 大老爷才一踏进正厅,就忙不迭地给老太太请安。 “给母亲请安,儿子来迟。” 大老爷已过知命之年,穿着身青色圆领袍,腰间玉带,端得是富贵闲人一个。 他面容轮廓分明,眼下的青黑肿胀格外明显。 不用说,老太太就知道他昨夜定是又胡闹了。 “晏哥回来了,你这个做父亲的也不早点来!” 老太太的声音里压抑着怒火,大老爷一听就知。 不过他也没了往日卖乖的举止,大步向前就坐在下首那个专门给他留出的位置。 “母亲这话好生无理,何时做父亲的要赶着拜见儿子了?” 父子两人不对付,不是一天两天了。 只是当着仆从的面,大老爷还是这副混不吝的做派,老太太顿时觉得心口都不舒服了。 陆瑾晏漫不经心地把玩着手中的扳指,半晌才起身。 “见过父亲。” 说完这么一句,他就干脆利落地坐下。 大老爷鼻腔里发出一声闷哼,看向老太太道:“这便是他的教养!” “他眼里可曾有我这个父亲?” 老太太头疼极了,真是两个冤家! “就这副做派,也不知怎么蒙蔽了皇上!” 大老爷说得是痛心疾首,好像陆瑾晏真是个奸臣。 陆瑾成不自然地压下翘起的嘴角,说着好话打圆扬。 “大哥难得回家,宗族旁支还等着见大哥呢。” 陆瑾晏没有理会他的话,而是目光冷淡地看着大老爷。 “都说耳听为虚,眼见为实。不知父亲是从哪儿听来的混账话,真是毫无根据。” “您要是好奇,自个在金銮殿上瞧一瞧,才是正理!” 一句话说得大老爷脸色涨红。 自从陆老太爷过世后,他和陆瑾晏都要服丧。 可这不孝子一出孝就中了状元,得了皇上看重,从此平步青云。 而他呢? 正翘首以待起复,可愣是没有收到任命。 不用多说,定是这不孝子在皇上跟前上的眼药! 让他去金銮殿上瞧一瞧,他会不知自己已是个闲人了? 大老爷恨得牙痒痒,只觉得他真是来讨债的! 大老爷被气得直喘粗气,陆瑾成立刻把嘴闭上了,他可不想被殃及池鱼。 老太太重重地拍了拍小几,“好了,除了晏哥,都回去!” “一大早闹腾得我不得安宁!” 大老爷一听这话抬腿就走,身后的春姨娘歉意地福礼后,就快步跟在他身后。 大太太瞧着两人远去的背影,面上倒是看不出多少喜怒,反正日子哪天不是这样? 她恭敬地福礼后,也带着晚香院的人往回走了。 等人都散了,老太太也叫身旁伺候的人都退下了,独留一个胡嬷嬷在跟前伺候。 “别跟你父亲一般见识,他就是那个胡闹的性子!” 老太太眼巴巴地盯着陆瑾晏,生怕他不高兴。 陆瑾晏笑了笑,“祖母放心,我心里有数。” 为父不尊,他自是不会为那样的人再生气了。 瞧着他双眸含笑,老太太心里也放松了些。 谁让过去实在是闹得厉害,让她都心有余悸。 这会儿寿安堂静了下来,老太太终于是忍不住提一句她日思夜想的话了。 “晏哥,可有看中的淑女?” 第6章 怎么就一样了! “你都二十有七了,婚事被耽搁了这么多年,祖母一想起你还是孤家寡人,夜晚都睡不着。” “你二弟都有荣哥了,苏氏又有喜了,只你一个远在千里之外,让我记挂得不行。” 老太太说着说着,眼角就渗出了泪花。 “江南女子性情多柔顺,你也该娶一贤妻,延绵子嗣了。” 陆瑾晏垂下眸子,思量片刻才道:“先前病了一扬,休养十余日还不见好。” “皇上由此特意赐告两月假,让我休养彻底再回大理寺。” 老太太一听惊得瞪大了眼,“未曾听你说起!怎么就病了呢?” “如今如何了?你在京城休养就好,路上颠簸,也不必这时回来啊!” 涉及到陆瑾晏的身子,老太太都顾不上旁的了。 看着老太太慌了,陆瑾晏握住她的手,安慰道:“不过是有些劳累罢了。” “太医院的方子灵验,我吃了后身子早就无碍了。” “谢天谢地。”老太太双手合十,“今日要给佛祖好好上炷香才是。” 等说完,她又想着,晏哥自小机敏可靠,从未对她说过谎。 可这回她也不能全信了他的话,晚间再让府医好好给他瞧瞧。 她心里明白,晏哥说这番话不过是为了打断先前说的婚事。 他得皇上看重,平步青云,岳家若是显眼,反倒不是助力了。 江南虽好,可到底水浑了些。 晏哥在天子脚下,不能让他被拖累才是! 老太太又琢磨了一回,怕是娶京城中等人家才合适。 可这么一来,她又觉得着实是委屈了陆瑾晏。 晏哥这般气度,便是郡主娘娘也配的。 只可惜鱼和熊掌不可兼得,真娶了天家女儿,晏哥的仕途也就断了。 婚事艰难了数年,老太太早就有数种能宽慰自己的法子了。 正妻家世低就算了,可晏哥身边总得有几个知情识趣的。 她亲自挑,亲自调教,总能有个如意人,让晏哥心里熨帖。 老太太想得很好,连看陆瑾晏的眼神都柔软不少。 反正家里已有个不着调的了,晏哥身边多几个人也不是什么出格的事! 这厢老太太和陆瑾晏各有思量,那厢安氏心里可就五味杂陈了。 “你大哥难得回府,你们兄弟间不好这么生疏。” “他状元之才,便是繁山书院里的夫子都不如他,若是有课业上的问题,你也可以向他请教。” 安氏看着默不作声的陆瑾泽,思索片刻才柔声说道。 她想得很好,泽哥已中秀才,再过三年定要下扬试一试。 可乡试更艰难些,她怕泽哥一回不成,挫了锐气。 这孩子心气高,她最清楚不过了。 安氏一片慈母心肠,只是陆瑾泽听到陆瑾晏的名字后,不屑地撇了撇嘴。 幼时记忆里,这位大哥可是从不和他多说一句话。 端得是清冷孤高,冻得人如坠冰潭。 他依稀记得,他曾提过灯笼,捕过蝉,捏过泥人,逗蝈蝈,邀他同他玩耍。 不过下一刻,他就跟鞠球一样,滚着出了他的观澜院。 人人说他扰了他读书,说他玩物丧志,形同纨绔。 一点都比不上他那位饱读诗书的好大哥! 日子一日日过去了,那人上京终于不碍他的眼了。 可谁曾想他还是回来了。 陆瑾泽不说话,安氏也知道他心里不痛快。 她是心疼又无奈。 泽哥终归是要入仕的,大老爷是指望不上的,只有瑾晏能帮扶他一二。 她父亲虽是个四品知府,可京官就是比地方官员贵重些,也更说得上话。 等泽哥入仕,晏哥或许又高升了。 有他照拂一二,她也能松口气了。 “他忙得很,听说这会子又出去了。”陆瑾泽摊开手,无辜地说。 “他哪有时间指点我的课业?” 瞧着安氏欲言又止的样子,陆瑾泽终究是不忍让她难受。 立刻大咧咧地说:“知道了,有不懂的会去问。” “不过我的假有限,过不了几日就要回书院了。” “若不是因着他回来了,我才不会回府,真是白白耽误了我。” 听着他抱怨,安氏抿嘴笑了。 看她笑了,陆瑾泽也笑着捡了块绿豆糕吃。 可才张嘴,他就觉得嘴角的疱疹更疼了些。 “穗禾呢?” “不是要给我冲菊花蜜吗?” 说话间,他的表情都有些扭曲了。 安氏立刻安抚道:“她去做荷花酥了。” “让青萝给你冲一杯,一样的。” “怎么就一样了!”陆瑾泽将绿豆糕丢进碟子,声音骤然大了几分。 “他一回来,您的丫鬟都要先顾着他了,这是哪里的道理?” 瞧着他火冒三丈的样子,安氏吓了一跳,立刻“嘘”了一声。 “你这是怎么了?脾气怎么这般大?” “那是你大哥,你这话要是被人听到就不好了!” 安氏急得不行,生怕陆瑾泽口不择言,再说出些更不好听的话。 “先前穗禾在老太太面前说了,要重新做一回荷花酥,你也是听到的!” 陆瑾泽憋着气没吭声,只一双眼带着十足的寒意,任谁看都知道他极为不满。 青萝捧着冲好的菊花蜜,一时都不知该不该上。 晚香院的都知道,三爷平日里就算闹脾气,那也是对着大老爷的。 像这样骤然生气,也是头一回。 青萝悄悄地退下,决定还是等三爷消气了再奉上。 只是她也是纳闷,怎么三爷这般不待见大爷? 珍珠帘子外,青萝和白芷对视一眼,都有些摸不着头脑。 只是下一刻,珍珠帘子就被甩起一个很大的弧度。 陆瑾泽头也不回地出了正房。 珍珠相互碰撞的声音传来,看着他远去的背影,安氏甚是无奈。 小厨房里,穗禾正将备好的水油皮合在一起。 张妈妈看着她手里逐渐成型的淡粉色团子,嘱咐道:“这回割深一些,不然花瓣开得不盛。” 穗禾点点头,拿过小刀,手稳稳当当地割了三刀。 待放到油里一炸,届时六片花瓣都会打开。 瞧着她额间冒出的汗珠,张妈妈稍用了些力挤开她。 “行了,我来看着火,要是你再炸出个老样子,你就等着跪上几个时辰吧。” 穗禾知道她是嘴硬心软,当下也就谢过她的好意。 “妈妈总是这样,明明是关心人,可话说出来又是硬邦邦的。” 张妈妈抬头瞪了她一眼,“还不离灶台远一些,脸都要被火烧熟了!” “等明日你不能归家,看你怎么哭!” 穗禾摸了摸自己的脸,“哪有您说的这般夸张?” 张妈妈没好气道:“赶紧回,你要是倒在这儿,我都要嫌晦气。” 说话间,她又指着萍香让她取了一个小木匣出来。 萍香偷笑着将它递给了穗禾,“妈妈特意吩咐我们准备的,是茯苓糕。” “不是贵重的东西,角门的人瞧见了也不会说什么。” “平日里,有放不住的点心渣子,他们也是时常讨要的。” 老太太治家严,角门的人检查奴仆进出是否有夹带,那可是铁面无私。 只是规矩严,他们能捞到的油水自然比不上别的府。 手上摸不到油了,嘴里也得尝点味才行。 穗禾每月一日的假,角门的人倒也十分客气,全因着嘴里时不时有点子滋味。 “话多得很!”张妈妈中气十足地喊了一声。 萍香吐了吐舌头,推着穗禾出了小厨房。 穗禾今日为着小厨房解了围,她们心里也都念她的好。 否则,跪上两个时辰又站上大半日,腿不打摆子就怪了。 穗禾捧着木匣,正准备回后罩房时,就碰上了气势汹汹的陆瑾泽。 第7章 甜得让他生腻 他双眉倒竖,“这是你该做的活计吗?” 穗禾虽是不解地看着他,但还是快速给他请安。 陆瑾泽“哼”了一声,“看不上江南,回来干什么?” 这话他说得很小声,穗禾也没听清楚,就看见他嘴子动了几下,嘀咕些什么。 “等会儿小厨房就送新做的点心去您院子。” 穗禾看着他心情不好,试图说些让他高兴的。 可陆瑾泽非但没高兴,反而脸色更差了。 “谁要吃什么点心了?” “你今早才说过的话,这会儿就不算数了吗?” 瞧着他蕴含怒气的双眸,穗禾愣了一下,立刻反应过来。 “菊花蜜?” 看着他嘴角的疱疹,穗禾忍俊不禁。 陆瑾泽移开视线,不自然地点点头,可说话的语气带着十分的执拗。 “你是晚香院的人,自然应当服侍母亲和我为先!” 穗禾无奈地伸手,“回吧,三爷。” 陆瑾泽压根不把匣子还给她,反而直接打开。 “刚做好的,我自然要尝尝。” 只是入眼不是他以为的淡粉,反倒是纯白的糕点,陆瑾泽顿时惊讶了一下。 穗禾将匣子取回,哭笑不得道:“大爷的荷花酥自然有丫鬟送,这是旁的点心。” 陆瑾泽尴尬地摸了摸下巴,大步朝晚香院走去,一路上都说不出别的什么话。 他知道穗禾是为了小厨房的人说话,可心里也是不服气府里的人都上赶着服侍陆瑾晏。 真真是扰得府里不得安宁! 等给陆瑾泽冲好了菊花蜜,穗禾可算是回了后罩房。 安氏知道她明日要归家,也是痛快地让她不必到跟前伺候了。 此时屋里就只有她一人,穗禾将自己的箱笼打开。 从放置的衣物底下,她取了一个带着精致小锁的木匣。 匣子不过两个手掌大小,却有些沉甸甸的。 穗禾从贴身的荷包里,小心地取出一把钥匙将其打开。 入眼便是十来个一两的银锭子,其中还有四个稍大些的。 加上匣子底部零散的铜钱,差不多有四十两银子。 穗禾将今早刚得的金簪放了进去,虽闪着金光,但在这匣子里也就不起眼了。 匣子里自然还有些别的首饰,这些年大太太也会赏些耳坠、簪子给她。 穗禾把样式复杂些的都存了起来,并没有爱俏地戴上。 她头上只有一根简单的银簪和绢花,很是简单。 她心里清楚,许多丫鬟都在背后说过她格外“寒酸。” 可她不在意,或者说有些事不能开头,该克制就要克制。 得了陆府大太太的青睐又如何? 她终究是要出去做个市井小民。 舍不得富贵,终是要仰人鼻息。 只等十月放出去,她就能盘下一个铺子,做糕点生意了。 苏州府城近郊的地界,普通的临街小铺,一年十两银子足够租下了。 又因着她早就向张妈妈打听好了府里采购糖油的商铺,借着府里的光,她也能拿到价格实惠又好的货。 有她这些年的手艺在,薄利实惠,自然是让铺子支持住的。 就算人辛苦些,熬上两三年存些钱,她也能真正买下一个铺子了。 早十年前还是逃难的流民,今个能让一家落户安稳下来,已是她最骄傲的事了。 她要的不多,不过是想过好自己的小日子。 又清点了一遍银子,穗禾郑重地将匣子又锁了起来。 像是心里的计划一步步的实现,她都觉得身子舒坦了不少。 在寿安堂逃过一劫,又忙了半天后,她总算是彻底放松下来。 这一晚,穗禾睡得格外香甜。 另一侧的观澜院里,才回到府中的陆瑾晏神色如常,看不出喜怒。 但是观澜院里服侍的,各个提心吊胆,生怕自个办事不利。 今早大爷和大老爷呛声,他们早就有所耳闻。 老太太都站在大爷这处,他们自问不敢不用心。 何寿让人上了晚膳,待用过后又上了些茶点。 普洱的香气飘来,陆瑾晏慢慢品了品。 许久没回江南,倒真和过去天差地别。 陆府旁两个三进的院子竟都被徐家买去,合二为一了。 过去徐家在苏州府籍籍无名,这么些年过去了,倒也成了数一数二的富庶人家。 “徐家大老爷给您送了帖子。”何寿小声地禀告道。 “除此之外,曾知府也派人问候了,还送了好些礼物在门房,既有贵重的,又有些时宜的瓜果。” “来的人不等门房拒绝,放下帖子就跑了。” “贵重的都退回去。”陆瑾晏皱眉道,“送来的土仪,回一份同价的去。” “是。”何寿忙不迭地应了。 “门房添上几个人,谁来拜会都拦住,礼物一件不留。”陆瑾晏边说边将写好的帖子递给何寿。 “给知府府上送去,待我休整好,自会亲自拜访曾知府。” 何寿收下帖子,恭敬地退下了。 江南的人眼亮鼻子尖,便是他遮掩了行程才回了府。 不过一日,这府城里的大小官员就都派了人上门。 陆瑾晏看着书桌上那一沓帖子,不用打开他就知道上面会有多少极尽溢美之词。 他回江南,想必让不少人提心吊胆。 喝完一杯茶,陆瑾晏目光被一旁的糕点所吸引。 又是荷花酥,和昨日送来的别无二致。 不过细看后,花瓣确实更舒展了。 就像那巧舌如簧的婢女说的那样,完全是盛放的模样。 许是做得格外精致,他也捡起一枚品尝了起来。 入口就是酥脆的面衣,炸得恰到好处。 待第二口后,陆瑾晏就尝到了内馅。 莲蓉馅清香细腻,可还是甜得让他生腻。 不过下一刻,他就将那还剩一半的荷花酥放回碟里。 何寿提着新沏好的茶进来,一眼就看见了他蹙眉的样子。 他快步上前请罪,“小人疏忽了,没有吩咐小厨房您的口味。” “您不喜甜腻,小人应当多叮嘱的。” 陆瑾晏摆摆手,示意他将点心都撤下去。 “无碍,都是祖母的心意。” 何寿心下了然,这事私下叮嘱便是,不能让老太太知晓了。 眼见着万籁俱寂,何寿小声提醒。 “大爷早些歇了吧,明日不是还要出府吗?” 陆瑾晏微微点头,又过一会儿,观澜院里的烛火才熄了。 次日一早,还不等莺桃她们起身,穗禾早早地醒来了。 待去安氏那请安后,穗禾挎着包袱从角门顺利地出去了。 清晨的薄雾还没散去,天边微青,太阳还没出来,正是凉快的时候。 风一吹过,两侧的发丝不自觉地附在穗禾脸上。 她没管这些,而是闭上眼深吸一口气,浅笑着朝巷口走去了。 好不容易出府了,她只觉得浑身都舒展了,那些个脑热胀痛好像都烟消云散了。 此刻巷口早就人来人往,接踵而至。 街边的蒸糕正冒着雾气,炸油条的香味也传了好远。 卖肉的屠户正抬了半扇猪肉出来,药房的学徒打着哈欠下了门板。 一路走来,各种声音层出不穷。 穗禾不嫌烦,有些贪婪地看着这一切。 市井小民的日子,就是这么平淡又热闹。 等走到巷子最尾处,穗禾从荷包里取出一把铜钱。 “去丰桥村。” 第8章 总不好占你便宜 他一手接过钱,一手请穗禾坐好。 “不出半个时辰就到,您放心!” 每日他都送附近几个村子的人来苏州府里,每日一来一回不过赚个辛苦钱。 穗禾给的这把铜钱,不比一车人给他的少。 去丰桥村费不了多少功夫,还能让他今日再多赚上一笔,他自然高兴得很。 汉子一扬鞭,驴子就顺从地走动了起来。 穗禾坐在驴车上,路过卖粮食的商铺时,还买了米面。 因着她出手大方,汉子利落地帮她搬上驴车。 才进村子不久,穗禾远远就瞧见她爹在大榕树下伸长脖子望着。 瞧见她的身影后,就高兴地引着驴车来到自家门前。 汉子帮着搬下粮米,一扬鞭就朝村口去了,打算再凑些人进府。 穗禾进了门,张氏立刻迎了出来。 “家里都有,你又破费不少。”张氏瞧着那两袋粮食嗔怪道。 “家里的地有四亩都种了桑叶,就剩一亩地的产出,哪里够你们吃了?”穗禾牵着眼巴巴看她的小妹,跟着张氏的唠叨往里走。 等坐下后,她从包里取出匣子。 “尝尝这茯苓糕。” 小妹穗满不过八岁,眼巴巴地看着茯苓糕咽了咽口水,却没有动手。 张氏取了一块给她,“吃吧。” 穗满这才笑吟吟地接过,“谢谢大姐姐。” 她在一旁吃得香甜,张氏也露出了个温柔的笑。 穗禾看着张氏瘦削的身形,皱了皱眉,“家里虽不算富裕,可也不差吃食。” “娘和爹别在这处省钱才是。” 张氏有些心虚地低下头,“没有的事,入夏了,天热自然会瘦些。” 她知道自家姑娘就等自赎后开家糕点铺子,她和姑娘爹没本事,全靠姑娘才把家撑了下来。 这会子自然是想尽办法多挣些钱,好帮衬姑娘一把。 开铺子要多少钱张氏不知道,这是她过去从未想过的事。 可她知道就算几两银子,能叫穗禾轻松些,也是值得的。 把粮食收拾进库房后,穗禾的爹王大城提着镢头在堂屋外说了一声。 “我去地里给桑树松松土。” “徐府的佃农跟我说,有贵人来了,让咱们都小心些,千万别冲撞了。” 贵人? 穗禾挑眉。 反正与她无关。 和张氏略说了些话后,穗禾就跟她来到了东厢房。 张氏坐在织机旁,双脚在踏板上有节律地起伏。 她的手灵巧地使着梭子,不过几个呼吸间,布就长了些许。 穗满年纪虽小,可也常在张氏身旁,不时帮她做些什么,很是懂事。 靠着穗禾的月例和张氏织布攒下的钱,王家一个外来户,才能在丰桥村置办下一座有三间大屋的青砖瓦房。 瞧着布帛细密的纹理,穗禾摸了摸一旁穗满的头。 “明年送穗满去绣坊吧,女儿家有一门技艺傍身总是好的。” 吱呀作响的织机停了下来,张氏犹豫道:“娘还想着让穗满给你帮忙,那铺子你一人怕是忙不过来。” 穗禾笑着摇头,“铺子生意如何还不知,刺绣总比烟熏火燎好些。” “若是生意兴隆,就请帮工,村子里勤快的媳妇总是有的。” 看着穗禾胸有成竹的模样,张氏也说不出劝她的话。 便是白案,那也是极为辛苦的差事。 一日下来,使得力气不比庄稼人少。 眼见着家里的日子比过去好多了,她总想让穗禾也轻省些。 等十月归家后,好好养上一年再择个夫婿,也能过好自己的日子了。 “你进了陆府,样样都学得好,怎么绣活就是不行呢?”张氏看着她简单的青色襦裙叹口气。 旁的姑娘家,怎么都会绣上些花样。 可大好年纪,这般素净的,真是只有自家姑娘。 穗禾笑着给她捏了捏僵硬的脖颈,“绣活我是不成的,衣裳再好看,那也不能当饭吃。” “再说了,简单缝补我自然是会的,绣花太费事,我可静不下心。” 张氏气得不知该说她什么,可看着她一张笑脸,到底是心软了下来。 “给你新做了一身衣裳,你不当值了穿。” 穗满机灵地取过一个包袱,将一件柳绿色的襦裙拿了出来。 穗禾定睛一看,针脚细密,上头只简单地绣了蝶花,显得十分清雅。 “知道你不喜欢繁复的,娘特意绣得少。”张氏看着穗禾爱不释手的样子,心里十分高兴。 “既然你回来了,就穿上给娘看看。” 穗满也点头,“姐姐快换新衣服。” 穗禾拗不过两人,当下就将张氏新做的襦裙换上了。 衣裳一换,柳绿的襦裙衬得她肌肤胜雪,乌发云鬓格外动人。 穗满笑眯眯地拍手,“姐姐真好看!” “满村再没有比姐姐更好看的人了,跟仙女似的。” 穗禾好笑地刮了刮她的鼻子,“小小年纪,哪学的这些话?” “不过一块茯苓糕,就让你的小嘴这般甜?” 穗满睁着大眼睛,头摇得和拨浪鼓似的。 “若是姐姐不好看,怎么村头豆腐坊的李家哥哥,总是在姐姐回家的时候送豆腐来呢?” 话音刚落,王家门外就传来一道清亮的声音。 “婶子在家吗?” “看这就来了。”穗满努努嘴,朝穗禾使眼色。 穗禾轻拍了她一下,和张氏一道出了屋。 瞧见穗禾的身影后,李和一下就红了脸,看都不敢看他。 “王家妹妹难得回来,我娘让我送块豆腐来。” 李家豆腐好吃,是十里八乡都出了名的。 虽说做豆腐格外辛苦,可李和相貌清秀,皮肤白净,说话温和,倒是让丰桥村不少姑娘都心生喜欢。 他人能干,便是父亲早逝,和母亲两人也能将日子过得红火,时不时都有媒婆问一嘴亲事。 张氏心里不是没有思量的。 穗禾瞧着那块格外多的豆腐,从荷包里取出一把铜钱。 “李大哥你拿着,做豆腐辛苦,我们总不好占你便宜。” 李和急忙摆手,结结巴巴道:“没事……你拿着就是。” 才说完这句话,他就头也不回地朝豆腐坊跑去了,生怕穗禾把钱给他。 穗禾瞧着他远去的背影,不由得皱眉。 李和的心思她不是不知道,只是她的点心铺子还没开起来,她自是不想这么快嫁人的。 更何况,她对李和并没有什么男女之情。 他心意是好,只是她不能这么受了。 张氏瞧出她不乐意,从她手里接过豆腐,赶快换了个话题。 “瞧着学堂快散学了,你弟弟念叨了你许久。” “等看见了你,还不知有多高兴。” 村子里的私塾是个二十来岁的秀才开的,一年束脩五两银子。 比起苏州府里的便宜不少,但对农家来说也是一大笔开支,丰桥村里能上学的孩童还是不多。 穗禾知道一大家子自然不能指望她一个人,因着早早地就将小弟安和送去学堂了。 就算科考不利,识些字做个学徒都比旁人强上不少。 不过知道姐姐供养自己不易,王安和一向勤勉,何夫子每岁都向穗禾夸赞几句。 穗禾牵起穗满的手对张氏说:“我去接他,正好给夫子送些节礼。” 张氏拍了拍脑袋,“那茯苓糕一并送去给夫子,自家人不用吃这么精细。” 穗禾阻止了她的动作,“拿回来给你们的,你们要是不吃,我可生气了。” 她板起脸,往日里爱笑的眼睛变得冷漠,张氏心里发怵,立刻应了下来。 “吃,咱们自己吃。” 这个姑娘自小有主意,她是不敢反驳她的。 “回来时路过早市,我还买了些白粽和绿豆糕,再带些瓜果一并给夫子,不算失礼。” 穗禾带着穗满提着一个篮子,就朝村东头的私塾去了。 等到了私塾,她才发觉四周都是静悄悄的。 从窗户缝隙望去,一众少年孩童正抓耳挠腮地考试呢。 她浅笑一声,带着穗满来了侧门。 敲过门说明缘由后,不过一会儿就有小丫鬟请她进去。 穗禾进了后院目不斜视,等瞧见夫子的夫人后,就将篮子递给小丫鬟。 “乡间土仪,还请娘子吃个新鲜。” 何娘子笑着道谢,“你总是这般客气。” 她知道穗禾支撑着一家老小又十分懂礼数,心里对她十分喜欢。 两人略说了些话,何娘子就亲自送她到二门。 穗禾请何娘子留步后,一个转身,入眼就是一双玄色麂皮靴子。 她往上一瞧,来人眼神淡漠还带着审视。 不是陆家大爷还能有谁。 第9章 柳绿的身影跑远 可下一刻她还是快速福礼,“给大爷请安。” 陆瑾晏看着她乌黑的发顶,冷声道:“起吧。” 穗满有些不知所措地看着眼前的高大男子,她长于丰桥村,从未见过如此高大威严的人。 穗禾抚了抚她的背安慰,“这是陆家大爷,姐姐的主人家。” 穗满怯怯地开口:“见过陆大爷。” 瞧着她着实害怕,穗禾伸手将她揽进自己背后。 “小妹年幼,还请大爷见谅。” 陆瑾晏自然不会和一个孩童计较,他负手而立毫不在意道:“无妨。” 穗禾放下心来,立在何娘子身侧当个锯嘴葫芦。 陆瑾晏瞧着她紧紧抿住嘴,先前脸上的笑意没了个干净,似乎他是洪水猛兽,当下眸子透出些不悦。 何娘子问好后,有些踌躇。 她知道穗禾在陆府做事,这会儿陆府主人家在,她一时也不好让穗禾离开。 还是何夫子开口,打破了这诡异的寂静。 “安和聪颖勤勉又耐得住性子,明年可试一试县试。” 穗禾眸子顿时亮了三分,眼尾弯成月牙,“多亏了夫子的教导。” 安和今年不过十二,能得了何夫子的认可去考童生,穗禾只觉是近日最好的消息了。 何夫子为人严谨,这些年来陆陆续续也教出了五六位童生,得了他的话,穗禾只觉得希望很大。 她笑得真切,一旁的陆瑾晏只觉得刺眼。 一个奴婢,惯会变脸。 何娘子也为穗禾高兴,她感慨了一声,“也是不枉你供养他读书。” 她总记得那年学堂都开课一月了,瘦瘦弱弱的穗禾提着一大篮束脩六礼,带着半大的王安和迎着快把人吹倒的大风,敲开她的门。 她十分有礼地将束脩和银两送上,说她攒了好几月的月例才凑够银子。 虽说学堂已开课再加人不合规矩,可还是请夫子通融一二。 她一时好奇,问她为何不等明年。 农家小儿六岁入学已是十分之早,再加上他们家明显不宽裕,何必着急这一时。 时隔多年,她依旧记得穗禾对她说: “时不我待,明年不知是怎么个光景,得把今年顾好。” 许是看着她眼里的坚韧,又许是被她的话打动,她还是劝了夫君收下了她的幼弟。 就像她说的那样,时不我待,光阴终是一去不复返。 光阴可贵,可穷人家能拿出的只有光阴了。 听了何娘子的话,穗禾莞尔一笑,“也亏了夫子的鞭策和他自己下的苦功。” 说完这些,穗禾瞧着冷面的陆瑾晏,正想着如何告退。 何娘子知道她一月就一日的假,也是起了帮她的心思。 “大人请进,妾身整治了一桌饭菜给您接风洗尘。” “自是比不上府里的佳肴,可自有乡野趣味,还请您赏面。” 她恭敬地说完,就准备迎着陆瑾晏进正厅。 穗禾沉默地立在一侧,正等着他走了后带着穗满离去。 她虽不知陆瑾晏为何与何夫子相识,可也知道这不是她该好奇的事。 他重规矩,这不是她能讨好得赏的人。 下一刻陆瑾晏抬腿就往里走,才路过她没多远,就停下了步伐。 他回头看她站如磐石,纹丝不动,不满地开口:“跟上伺候。” 四个字不带一丝感情,并不恼怒也不严厉。 可在穗禾听来犹如惊雷坠落,炸得她气血翻涌。 她虽是陆府奴婢,可也是大太太身边的人,他凭什么无所顾忌地指使她? 更何况,她才得了一日假,为何要去侍奉这样一位极尽挑剔的主子? 穗满担忧地看着她,眼里氤氲出泪花,似乎被他先前那股扑面而来的气势吓到。 穗禾握紧了她的手,深吸一口气,目光灼灼地看着陆瑾晏不动。 “奴婢是晚香院的人,伺候您不合规矩。” 他不是最重规矩吗? 那她就说他不合规矩! 他若是执意让她去伺候,那他也不过是一个道貌岸然的伪君子! 许是被她拒绝,陆瑾晏眸色骤然一沉,眼底像是萃了冰。 何寿瞪大眼看着跟大爷杠上的穗禾,他略一思索,就认出了她是前日将雨水甩在大爷身上的丫鬟。 两厢记忆重叠,她果真是胆大包天。 何寿快步上前,低声呵斥了一声,“陆府的丫鬟怎么不能伺候大爷了?” “你轴什么?” 穗满被他训斥的语气一吓,无声地落下泪来。 她年纪小,平日里最是乖巧,便是丰桥村里脾气最坏的婆子,都没说过她一句重话。 这会儿猝不及防被两个人吓了,早就承受不住了。 可她又很懂事地捂住自己的嘴,只是默默地流泪,让人看着更心疼了。 穗禾原先只有三分气,这会儿看着穗满流泪,气也变成五分。 她是奴婢,可她家里人又不是! 看着穗禾满是倔强地瞪着他,何寿只觉得头痛。 老太太跟前那么会看眼色,这会儿怎么就呆傻了? “你好好伺候,少不了你的赏!” 威逼不成,那就利诱。 这丫鬟不是最爱财吗? 那日拿着根金簪不放,他又不是没瞧见! 穗禾不理他,蹲下来掏出帕子给穗满擦眼泪。 “别哭,姐姐一会儿就回。” “你知道家里的路,小心些走,只准走大路,不准走小路!” 何寿看着还不到他大腿的小豆丁,顿时恍然大悟。 原来为的是这个小的! 穗满吸吸鼻子,用力地点点头,“姐姐放心,我知道路的。” “你……快些回来。”她看了一眼冷漠的陆瑾晏,小声地嘱咐,“娘说今日要做你爱吃的荔枝肉。” 穗禾摸了摸她的头,“知道了。” 她轻轻推了穗满背后一把,示意她快些离开。 穗满一步三回头,生怕穗禾被那两个看起来格外可怖的人斥责。 这会儿穗禾收好帕子,斜斜地看了何寿一眼,正准备往前走。 只是外头传来了一道熟悉的清亮声。 “我家新制了些豆干,还请夫子与娘子尝尝。” 一阵喧哗声过后,何家小厮跑了进来,有些着急地对何娘子说: “太太,是李家豆腐坊的人,他在大门外站了许久,硬是要您和老爷尝尝他家的豆干。” “小人说了好些话,可竟是怎么都赶不走。” “扰了贵客,都是小人的不是。” 何娘子蹙眉,从荷包里取出些铜钱给小厮。 “买了下来给厨房,让厨娘加个菜。” 这等小事平日里自然有婆子们料理,她也是头回遇着这样不讲究的商贩。 一旁的穗禾倒是眼睛亮了,撂下一句话,她就往大门跑去了。 何寿来不及阻止,就瞧见她飞快离开的背影。 那句“马上回来”竟像是她跑走前的客套话。 陆瑾晏眯起眼,看着那抹柳叶绿的身影跑远了。 她身形纤薄,轻盈,像一片被风卷走的柳叶,带着柔韧的倔强。 从始至终她都没有回头,脚步如此轻快,倒真衬得他身旁是龙潭虎穴。 陆瑾晏站在原地,手指无意识得收紧,舌尖抵住齿关,只看着她的背影越拉越远,直至消失在眼前。 还真是让他不快! 第10章 这头乌发生得确实好 何娘子担忧地朝外看了一眼,推了一把何夫子,让他试图说些让大人高兴的。 何夫子自然也知道穗禾是陆府的丫鬟,只是他一时半会儿还真不明白,大人怎么跟穗禾计较了起来。 大人性子虽然严苛,可对伺候的人向来都是依着规矩,从来都没有求全责备。 可今日怎么就对穗禾如此严厉? 何夫子想不明白,索性不想了。 何家大门外,穗禾追上了穗满,带着她来到李和跟前。 他才接了小厮的钱,正把一大份豆干送出去。 “我帮何娘子做些事,穗满还小留在这儿不方便,麻烦李大哥帮我带她回去。” 虽说只跑了一小段路,可穗禾还是不免出了些汗,喘着气说完后恳切地看着李和。 李和一口答应了下来,“本就顺路,你别客气。” “学生们考完试都归家了,大郎想必是不知道你来接他了,不然定是要等你出来的。” 瞧着他应下,穗禾这才松了口气。 不是她过度紧张,只是附近村子不是没有孩童被拍花子拐走的事。 穗满还小,她实在放心不下。 可要她留下,毕竟是何家,又有陆瑾晏在,她实在不想让穗满提心吊胆着。 又说了好几句感谢的话,把穗满交给李和后,穗禾这才忙不迭地往回走。 李和瞧着她远去的背影欲言又止。 他听闻贵人可不是好相与的。 穗禾进了何家许久没有出来,他不能不来看看。 只是她的模样那般勉强,他着实有些担心她。 穗禾边走边擦了擦鼻尖的汗,因着天热,她先前头脑也叫太阳晒昏了些。 不过是服侍他用膳,又不是什么上刀山下火海的事。 她安安静静地立在一旁布菜便是,大太太那她也做过多回了,极是顺手。 何必与他争一长短? 她不过丫鬟罢了,便是占理,难道还能争赢? 簪缨世家的公子少爷,哪个没做过勉强人的事? 她早早就知道了,怎么还不习惯? 许是快要出府,她的一颗心被勾得失了往日的谨慎。 越是胡思乱想,穗禾的心越是平静了下来。 等来到了正厅,何寿飞快地瞧了她一眼。 只见她低眉顺眼地立在大爷身侧,行云流水地取过一旁的帕子。 待大爷净过手后,就将帕子递上。 她动作舒缓,像是做过数百遍一样,极为妥帖,看不出先前的不愿。 陆瑾晏都不免多看了她一眼。 他身量高,站在她身前极其有压迫感。 可穗禾的动作丝毫没有停顿,一切都是那么的恰到好处。 陆瑾晏垂下眸子,入眼就是她云鬓旁那根银簪。 喜鹊登梅的样式,很是寻常。 大多是婆子才上头,主子跟前体面些的丫鬟自有更精美的样式。 请安那日,他草草看过一眼寿安堂里的女眷,便心下了然。 因着先前何娘子说的那些话,他也知晓她装束简朴的缘由。 虽是爱财,可也不失赤忱。 待她接过帕子,一缕发丝就从旁滑落,在她白皙的脸上倒是格外显眼。 又因着她有些晒红的脸颊,倒让陆瑾晏蓦地想起一句诗。 云鬓犹生绿卷,玉颜略染红潮。 他轻笑一声,虽说脾气不小,可这头乌发生得确实好。 此时饭桌早已摆好了膳食,虽不精美,可看着也是用了十足的心意。 穗禾执筷,夹了块糟熘塘鳢鱼放入他的碟中。 余光观察着他是否注视着别的菜肴,下一刻就利落地为他夹了些蒜子苋菜。 她指尖用力,动作轻柔细致,一时让何娘子身后的丫鬟看愣了。 就这进退得宜的模样,陆府的规矩着实让她大开眼界。 至少她在何娘子这,从未这般服侍人用膳。 何娘子瞧着穗禾的动作,只觉得她一身气度比起乡绅家的小姐都要出众。 她瞧了眼平静用膳的陆瑾晏,只觉得这位陆家大爷果真是金玉堆里养出来的。 虽说他未带婢女出门,不过若是穗禾今日不在,想必该是他那小厮服侍了。 真真是与他们有着天壤之别。 瞧着他用了几块鱼肉后,穗禾舀了碗莼菜银鱼羹给他。 这羹入口滑嫩,大太太再喜欢不过了。 不过这人果真挑剔,略尝了几口,便放下了调羹。 穗禾瞥了眼瞪大眼的何寿,服侍这般挑剔的主子,他也算不容易。 可她不知的是,何寿着实惊了一下。 大爷不喜河鲜,在京城时便不让府上上这些个鱼虾。 可今日,他不仅用了些鱼肉,竟是连那鱼肉羹都喝了几口。 何寿一时半会都觉得自己是中了暑热,看错了。 难不成大爷口味变了? 午膳用过了,穗禾取过丫鬟们沏的茶奉给他。 青釉刻花的茶碗被奉到他面前,陆瑾晏却是瞧见了她修长白皙的手指。 她没留指甲,反而剪得短而干净。 可虎口处的细微疤痕还是破坏了这份美。 陆瑾晏接过茶,慢慢品了一口。 江南的茶自是不用多说,甘甜澄澈。 他瞥了眼茶碗里伸展开身姿的茶叶,翠绿色的格外讨喜。 而他身旁这抹翠绿,却是格外得倔。 何夫子适时地开口:“大人稍作歇息,等午后太阳落下去些,再去田间也不迟。” 陆瑾晏摆手,“不必了,过会儿就去。” “许久没回江南,领略些田园风光也是好的。” 何夫子笑道:“大人不如去村里给我置下的学田看看,那处水田有二十亩,正好在一处。” “又因着离徐家的田近,偶尔徐家的佃农还会帮上一把。” 陆瑾晏挑眉,“确实值得一看。” 这会儿瞧着他们已经商定好午后的行程,穗禾立刻上前。 “您有要事在身,奴婢告退。” 她屈膝福礼,心里还是有些不安。 可陆瑾晏直接了当地摆摆手,“午膳你服侍的好,何寿看赏。” 何寿很有眼色地取了枚五两的银锭子给她。 穗禾接过后,自是又谢了一句。 待她慢慢退出正厅,陆瑾晏只觉得好笑。 许是银子开路,她那声音都软了几分。 对比先前那冷声冷语,还真是有些市侩。 这头的穗禾自是不知他那些个傲慢的心思。 出了何家大门,她那颗提着的心才放了下来。 看着手中的五两银,她长长地呼出一口浊气。 等快步回到家里的时候,门外的四人早就翘首以待了。 穗满最先冲过来一把抱住她,“姐姐没事吧?” 安和更是急得不行,“陆家大爷可有为难姐姐?” 王大城也紧张不已,眉心的纹路极深。 张氏更是上上下下地将她打量了个遍,眸子里全是担忧。 “我没事,都别担心。”穗禾柔柔地笑了,拉着穗满和安和往里走。 “大爷才回来两日,请安那日我在老太太那见过的。” “他人虽严厉,可也是赏罚分明的。” “我服侍他用午膳,得了不少赏赐。” 张氏看着她安然无恙,心里的大石头可算落地了。 穗禾在陆府当值,她自是知道陆家大爷的。 只是过去听到的不过只是一个名号,未曾想到今日竟真与他们这般的近。 那是大官,张氏本能地感到害怕。 便是穗禾一向有成算了,她也担忧她惹怒了贵人,得了罚。 穷人家命贱,可那也是她十月怀胎生下来的女儿。 若是被作践了,她会痛彻心扉! 穗禾不想他们跟着忧愁,忙说自个饿得难受。 张氏这会儿顾不上思虑,急忙拉着她用午膳。 她从锅里取出一大碟荔枝肉,摆在穗禾面前。 “快吃,就是放了会儿,没那么好吃了。” 张氏殷切地给她夹菜,一双眸子满满当当全是她。 “哪里不好吃了?我觉得娘做的比陆府里的大厨都好吃。” 穗禾吃得香甜,张氏脸上的神情更柔和了。 “申时过半你就要回府里了,吃完快去歇会儿。” 张氏心里有些难受,一月才见一回,回回都是如此短暂。 安和和穗满察觉她情绪低落,一人一句哄着她高兴。 “再过五个月,姐姐就回来了。” “到时一家就团聚了。” 穗禾笑吟吟看着他们,心情也是好了不少。 可申时还没到,她家外头却突然多了一辆马车。 陆瑾晏撩开帘子,目光灼灼地看向着这座青砖小院。 第11章 自由生长的藤蔓,陆府绝不可能有 他重重地拍了几下门板,“这里可是王家?” 很快东厢房处就传来了动静,厢房门一开,穗禾快步走了出来。 先前拍门的声音让她以为出了什么大事,等见到是何寿后,穗禾心里顿时冒出些火。 “何管事,不知有何事来奴婢家?” 她语气冷淡,面上看不出一点热络,何寿当下便知先前那五两银子的松软过了效用。 “时候不早了,再不回府就晚了。” 何寿指了指天,心里盘算着怎么说服她。 一日被他扰了两回,穗禾早就不悦了。 “不劳您费心,奴婢从未迟过。” 说话的功夫,张氏、穗满和安和也出来了。 瞧见是何寿后,穗满惊了一下,就去拉张氏的衣角。 张氏瞧着她藏在自己身后,当下就明白这人定是那不好相与的管事了。 她着急地上前,挡在穗禾面前。 “您家主子亲口说过服侍得好,还给了赏赐的。” “若是穗禾有做的不对的地方,您多包涵。” 张氏嘴里说着示弱的话,可眸子警觉地盯着何寿,一点都没有放松。 安和此时也来到张氏身侧,他先作揖,随后说出的话让何寿一个头两个大。 “今日是大姐的假,陆府里出了何事,要这个时候寻大姐?” “父亲申时便会回来,届时会亲自送大姐回陆府。” 何寿看着他穿的不过是寻常青衫,料子也不是什么好货。 可站在一身绸缎的他面前,没有一丝窘迫,自是有种从容不迫。 一个少年,说话文质彬彬,可内里透露出的意思全是隐隐的责怪。 大门外传来了马的嘶叫声,穗禾立刻知晓他的来意。 “马车金贵,奴婢坐不起。” “何管事回吧,犯不上找到我一个奴婢家里。” 她纹丝不动地站着,面色冰冷,何寿一看就知道她不愿意。 当着她家里人的面,何寿也不好逼着她走,只好瞪了她一眼往外走了。 穗禾快步跟上,何寿前脚出了大门,她后脚就把门拴了起来。 大门闭上的那刻,她瞧见了那马车帘子还在微微晃动。 里头是谁,自然不难猜。 穗禾只觉得烦躁,出来不带足人伺候,跑她门前寻她服侍。 真是贵人事多! 她站在门后候了会儿,等听见马蹄声逐渐远去,心里堵的那口气才散了些。 穗禾打定主意,回了陆府定是要离他远远的。 反正他再过一个多月就要回京城了,她常在晚香院和小厨房,能碰上的时候少之又少。 更何况,他一个大理寺少卿,总不至于和她一个奴婢计较。 说不定过几日,早就把她抛之脑后了。 张氏拉着她回了厢房,把门窗都闭了起来。 “陆家大爷他……他怎么来了?”张氏面含忧虑,想了又想终是忍不住问了。 穗禾连声安慰,“他和何夫子定了这时去看村里的学田,想必是要我伺候在旁。” 张氏还是担忧不已,“咱们拒了他,他会不会……” “没有的事,您别多想。”穗禾打断张氏的话,“我先前看了一眼,那马车旁还有个小厮,怎么就非得我去伺候了?” “我是大太太的人,半道服侍他算什么个事?” “更何况,谁知道他几时回府?我若是和他一道回去,平白惹一堆是非。” “我在府里恪守规矩,谁还能挑错了?” 她的话在安慰张氏,又像是安慰自己。 张氏拍了拍她的手,又给她理了理额前的发丝。 “娘让和哥去喊你爹回来了,虽说天色还早,但你还是早些回陆府吧。” 穗禾点点头,笑着应下了。 可心里到底是不痛快的,因着他突如其来的打扰,一家子又惊又惧。 她早已定好,春冬天黑的早,就申时从家离开,夏秋申时过半再走。 她算的很好,这样的安排能让她尽可能的多在家里留会儿。 虽说一日假,可还不是有半日在陆府。 原先申时过半才有的离别气息,这会儿就出现在家中各处。 张氏已将穗禾的包袱收拾好,除了那身新做的衣裳,她还往里装了身里衣。 禾娘不爱做绣活,她这个娘自是能多做就多做些。 张氏还从厨房里取了十几个粽子给穗禾装进篮子,“是你爱吃的甜粽,拿回府上跟她们分着吃。” 穗禾点头应下,看着张氏絮絮叨叨地嘱咐她大小事宜,心头暖意涌现。 眼看过了一刻钟,和哥还没回来,张氏不免有些着急。 “怎么和哥和你爹还没回来?这是出了什么事?” “许是田里活计太忙,爹一时半会儿不得空。”穗禾背好包袱,提起篮子往外走。 “没事,我自个回去,先前就让和哥跟陈大叔家说好了,我去村头坐车便是,让爹在家里歇歇。” 张氏犹豫道:“这……那娘送你过去。” 穗禾按住张氏的肩膀,“日头还晒,别出去了。” “走过去不过一刻钟,费不了什么功夫。” 张氏还想说什么,看见穗禾坚定的眸子也就把话咽了下去。 她和穗满就站在门前,看着穗禾慢慢远去。 申时正是农忙的时候,田间地头都有农户忙碌的身影。 穗禾边走边看,只觉得乡间的气息都格外清爽些,鼻尖时不时就有清香袭来。 不是地头的野花,就是一旁的草木。 这些自然难登大雅之堂,可穗禾却觉得它们格外鲜活。 这样自由生长的藤蔓,陆府绝不可能有。 花匠日日都在修剪,只要有一处冒尖了,都逃不开被剪断。 哪有这处自在? 就这么来到了村头,穗禾立在大榕树下等着。 她和陈大叔早就约好了,每每都是他赶着驴车送穗禾回陆府。 他常常在附近的村子收些山货卖给府城里的大小酒楼,送穗禾回陆府,也是他每月一笔稳定的生意。 只是如今申时已过半,他却还没来,穗禾不免有些着急。 村子里不比府城,不是时刻都能寻到载人的车。 穗禾深吸一口气,若是陈大叔还不来,她只好多出些钱寻也有驴车的人家,往府城赶了。 只是眼下正是农忙的时节,她就算多出些钱,也不一定能寻到得空的人。 谁叫驴子和人都闲不下来,在田间地头忙个不停。 就在她越发焦躁的时候,身后却传来了一阵马蹄声。 瞧见是她后,缰绳瞬间被拉住。 马儿嘶鸣一声,停了下来。 一双骨节分明的大手拉开帘子,那道锐利的眼神直直地落在了穗禾身上。 “上车。” 第12章 他着实和她们有着云泥之别 “我看就该把你晾在这儿,等府城关了城门,你活该回不去府里。” 若是今日回不了陆府,按着规矩她定是要吃挂落。 更何况,她受了罚,老太太定是要说大太太治下不严。 她总不能让大太太被训斥。 穗禾当下不再犹豫,上了陆瑾晏的马车。 这是辆由双马拉的骈车,黑漆平顶,车辕雕着云雁,两侧垂着锦帷,格外华贵。 等进了车厢里,里头还设了紫檀小几,铺着绒毯减震。 穗禾不敢多看,屏息凝神,“奴婢见过大爷。” 因着在车厢里,她福礼时身子蹲得格外低。 在陆瑾晏看来,就像是特意伏低做小向他请罪。 “起来坐好。”陆瑾晏冷淡地开口。 他没有搓磨人的习性,自然不会和她计较,她先前的不敬。 穗禾摸着车舆坐好,小心地放松着自己酥麻的双腿。 一时之间谁也没有说话,倒是马车外头的何寿开口了。 “爷,可是去学田?” 回应他的,是咚咚作响两声的车壁。 鞭子打地的声音响起,穗禾用力坐稳,以免自己身子产生摇晃。 她心里有预感,他怕是会挑她的刺。 陆瑾晏自是瞧出了她身子紧绷,整个人如临大敌。 他唇角微不可察地上挑,他竟不知坐马车要比驴车还颠簸。 也不知过了多久,穗禾只觉得格外难熬的时候,陆瑾晏开口了。 “为何不穿先前那身衣裳?” 穗禾一愣,随后看向自己身前。 她换回了从陆府出来时的衣裳,浅蓝底襦裙,极为简单的样式,素净到了极点。 这是她往日不当值时常穿的衣裳,这会儿被陆瑾晏一问,穗禾不免有些纳闷。 难不成这衣裳不妥当? 寒酸的碍眼了? “赶路自然不穿新制的衣裳。” 陆瑾晏未曾想她会这样回答,当下挑眉,喉间溢出一声低低的“呵”声。 穗禾只当是听不见,顺着帘子摇晃的缝隙往外看。 不远处的水田泛着银光,一畦一畦地排开,田与塘如棋局般交错。 陆瑾晏忽地问:“学田如何?” “能供得起丰桥村的学子吗?” 穗禾没想到他会忽然问她这些,可她还是老老实实地答了。 “那处由十五亩中田和五亩下田组成,产出不算多,村里的孩童若想上学还得交些束脩。” “哦?”陆瑾晏继续问,“何万修收多少?” 何万修自是何夫子,穗禾心里有些奇怪他问的问题,可还是照实说了。 “寻常六礼,再加上三两银子。” “怎么与你家不同?”他语气带着探究。 “奴婢家是外来户,村子里大多都是何氏的宗族,学田的好处自然落不到。” “何夫子能收下奴婢弟弟已是极为宽待了。” 她说这话时,眼神带着不解,似乎奇怪他会问这些小事。 陆瑾晏的视线移向紫檀小几上的茶壶,穗禾心领神会地为他倒茶。 车厢里顿时多了一股普洱的香气,冲淡了些他身上的龙脑香。 穗禾只感觉能多喘口气了,先前他身上的气味让她连呼吸都是紧张的。 “他过去是我的书童。” 陆瑾晏一句话解释了两人过去的关系,穗禾却瞪大了眼睛。 书童那是自小就服侍的公子少爷的,这是亲信,日后多半是做管事的。 能出去的,几乎都是犯了错被赶走的。 她怎么都没想到,陆家大爷的书童竟是出来考了秀才,还做了夫子。 而陆瑾晏阔别十年回到江南,主动去看了何夫子,恰恰说明两人之间的情分着实深厚。 这正是她想不通的地方,何夫子是何缘故出府的? “我放了他出去。”陆瑾晏边说边看着她,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扳指。 穗禾心里着实好奇得紧,可她死死忍住,没有问他。 有些事,不是她该问的。 陆瑾晏的事,她知道的越少越好。 她觉得自己知道的越多,只会是麻烦。 她不说话,陆瑾晏也没有开口的打算,两人就这么坐着。 学田很快就到了,陆瑾晏撩起帘子看去。 那处波光粼粼,却空无一人。 而不远处的水田里,许多农户正热火朝天地做着活计。 穗禾瞧着他脸色沉了下来,立刻开口解释: “附近都是徐家的田地,佃农们要先顾好那头,学田自然要往后稍稍。” 陆瑾晏用听不出情绪的语气问她,“听你的话,很是为徐家考虑。” 穗禾下意识回答,“徐家与佃农五五分成,已是方圆百里极为公道的人家了。” “公道?”陆瑾晏说的有些讽刺,“不过是虚有其表。” “奴婢只知拿到手的才是自己的,徐家内里便是一团糟,那也与佃农们无关。” “别的人家租子大多是六四开,七三的也不在少数,若是荒年,九一也是有的。” 陆瑾晏冷笑一声,“沽名钓誉。” 穗禾不再开口,只觉得他着实和她们有着云泥之别。 他是高高在上的权贵,俯视着她们这些蚁民艰难地求生挣扎。 名誉自始至终就和她们这样的人沾不上边。 她知道吃不饱饭的滋味是什么,徐家便是臭鱼烂虾一窝,那也不妨碍他是真的给了利。 见她许久不说话,陆瑾晏放下帘子,转身看向她。 车厢里不甚明亮,风吹起帘子,带着些弯弯绕绕的光洒了进来。 她低头坐着,脸上看不出什么情绪。 倒是有了几分娴静的味道。 陆瑾晏给自己倒了一杯茶,又指了指另一侧的茶盏。 “自己倒。” 他慢条斯理地品茶,看着穗禾小心地捧着茶慢慢喝着。 天热,便是马车里有冰鉴,可作用依旧不大。 若不是马车正好停在树下,那股闷热能叫两人喘不上气。 穗禾看着他眉骨上方浮现的汗珠,心里这才畅快了些。 这也是公道! 烈日下一视同仁。 她有些阴暗地想,若是他的眉骨生得不是那般高,叫汗珠直直地落入他眼中才好! 穗禾虽是极力保持镇定,可那微微上扬的唇角还是让陆瑾晏发现了端倪。 不必多说,这人定是在心里偷着骂他。 她心眼多,他一早就知道了。 陆瑾晏取出把折扇,扔进她怀里。 他眉梢轻扬,嗓音里透着三分懒散七分逗弄,像猛兽闲来无事拨弄爪下的猎物。 “扇得好赏你。” 穗禾猝不及防被折扇打中,又听了他这番话,心里顿时燥得厉害。 可她既然上了他的马车,自然拒绝不了他这样的要求。 更何况,他早就摆明了要她服侍。 穗禾打开折扇,匀速又不失力度地给他扇风。 外头的烈日虽然还在,可风一吹过,倒是时不时有云遮挡。 马车里,陆瑾晏还真就慢慢凉了下来。 他轻瞥了一眼扇风的穗禾,这一看心里嗤笑。 这人竟是斜坐着,她一扇风,折扇带起的风也会落到她身上。 还真是想尽办法为自己谋利。 他闭上眸子假寐,不理会她那些个小动作。 也不知过了多久,穗禾只感觉双手酸软,额间的碎发都被汗水打湿。 她看了一眼马车外,此时日头西斜,那抹火红的烈日竟是要沉了下去。 穗禾心里着急,若是再不走,府城的城门可就要关了! “大爷,该回了。” 穗禾忍着焦躁,唤了声。 陆瑾晏睁开眼,不为所动。 该她急了。 第13章 让她如坐针毡 昏暗的马车里,他直直地看向她,眸子幽深,像是看不见底的寒潭。 穗禾顿时有些哑然,张了张嘴说不出话来。 可她眼里的急迫是藏不住的,整张脸满是不安与慌乱。 像是他不答应,她就会无措地落下泪来。 陆瑾晏伸手抽走她手中的折扇,“啪”的一声打开后,自个扇了起来。 “回。” 下一刻,马车就缓缓地动了起来。 穗禾心里的大石头可算是落地了。 马车奔腾在田间的小道上,因着速度快,少不了颠簸。 穗禾默不作声地坐着,连呼吸都放得极缓,恨不得让自己不存在。 便是她低着头,都能感受到他一直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 带着探究和一些说不上来的感觉。 让她如坐针毡。 那股压迫感重新席卷而来,穗禾只好扭头看向车外。 此时夕阳西下,田间地头的农户们也都扛着农具陆陆续续往家里走。 劳累了一日,此时许多人连身子都直不起来了。 看着他们,穗禾不免想到自己的爹。 家中的五亩地全靠她爹一人,就这样早出晚归地耕种,所赚的钱也只够维持住一家的生计。 她爹又是个闲不住的,过了农忙时节还时不时出门做些短工,贴补家里。 也正是一家子都辛勤地劳作,又碰上了风调雨顺的年月,日子才能蒸蒸日上。 不像十年前,连绵一月的雨让江河发生水患,直接冲毁了她幼时的家。 那时她爹和她娘,带着她和在襁褓中的和哥,一路北上。 中间不知走了多少天,有数不清的人妻离子散,又有许多人就此倒了下去,再没起来。 可他们一家依旧相互扶持了过来,来到这鱼米之乡,挣出了一条生路。 穗禾咬着下唇,心里生出些悲愁。 她只希望她家的田地没出什么事,她爹能多歇一歇。 那小厮车赶得很快,不一会儿就出了丰桥村。 穗禾的视线一直注视着村子,直至再也闻不到那处的烟火气息,才转身回来。 “那篮子里可有吃食?” 陆瑾晏低沉的嗓音突然响彻在宁静的马车里。 穗禾抬头看他,下意识地点点头。 “有粽子,是奴婢的娘包的。” 陆瑾晏挑眉,“正好试试。” 穗禾有些无奈,粽子粘手,马车里也没有可以净手的水,着实不方便。 可陆瑾晏主动要试,她若是不给,她怕他将她撂下车,到时她才是麻烦了。 再说了,她又不是连个粽子都舍不得。 穗禾当下就取出帕子擦了擦自己的手,随后从篮子里将一个粽子单独取了出来。 这粽子小巧,还没穗禾半个手掌大。 不过粽香扑鼻,才一拿出,穗禾只感觉自己都有些饥肠辘辘了。 陆瑾晏的马车果然华贵,顺着他的指点,穗禾从紫檀小几下方的抽屉里还取出了一套碗碟。 她轻轻剥开粽叶,小心地不让自己的手接触粽子。 待到粽叶褪去一半,夹杂着红豆的白米粽落到青瓷碟中后,穗禾将它递给了陆瑾晏。 “奴婢家中做的,比不上府里。” “若是您觉得味道不好,还请多包涵。” 陆瑾晏接过青瓷碟,又从她手中接过筷子,就开始慢慢品尝起来。 穗禾被这股香甜的气息勾得实在难受,只好移开视线不去看它。 陆瑾晏吃得很慢,等过了一盏茶,穗禾才听见他开口。 “收拾了。” 他用完了粽子,开始慢条斯理地喝茶。 青瓷碟里空空如也。 想必是吃得极好。 他的五脏六腑是舒坦了,可她的还在唱空城计。 穗禾憋着气将用过的碗碟都拾掇到一边。 她将帕子垫到自己腿下,好让有些发黏的双手不至于弄脏衣裙。 陆瑾晏瞧了一眼她握在一起的手,当下就明白发生了何事。 他将折扇递了过去,示意她给他扇风。 穗禾气恼,伸出手作势要去拿折扇。 “您不嫌奴婢手脏,奴婢自是愿意为您扇风的。” 还不等她接触到折扇,陆瑾晏手往回收,眸子里带着嫌弃。 “弄脏了这扇,你把自个卖了都赔不起。” 穗禾懒得理他,他们这些公子少爷各式宝贝多得很,哪一个不是能买好几个奴婢小厮的? 他吃饱喝足,竟是开始拿她取乐了! 真是纨绔做派! 陆瑾晏见穗禾不回话,也不在意。 他收敛起先前的生出的趣味,正色地问:“听闻你家有五亩地?” 穗禾不明所以,还是点头应道。 “何时买的?花了多少银子?” 穗禾心里生出几分警惕,面上依旧装出一副寻常模样。 “十年里陆续买的,恰好手里攒到了些钱碰上有人家要卖,我家索性就买了。” “自家有了地,才算是在村子里站稳了。” 她面色凄惶地问:“奴婢家只有五亩地,还都是下田,您不会瞧上了吧?” 陆瑾晏嗤笑一声,随后弯起嘴角,“你先前说学田不能支持村里所有孩童,那我将你家的地都买下来,一并并入学田。” “这样一来,你可是功臣,村里的人想必对你家也就一视同仁了。” “就给你双倍的银子,如何?” 他说这话的时候,真的将一个荷包解了下来。 陆瑾晏指着那荷包说:“一百两的银票,够你家再买十亩的下田了。” “不买下田,买两三亩上田也是够的,一年的产出比如今多出不少。” 不如何! 穗禾心如擂鼓,他说得轻易,可卖地本就是少之又少的事。 一旦有好地出售,消息才传到她耳边,早就有附近的富商大户买下了,哪里轮得到她? 她家五亩地全都不在一处,正是因为偏僻和贫瘠,这十年才能陆续买下。 陆瑾晏一张嘴,就是要将她家积攒十年的东西拿走,哪有这样的道理? 更何况,她从来都不信天底下会有掉馅饼的事发生! 她若是拿了他的一百两银子,便是买到了些上田和中田,就真的能守住这份家业? 她家势单力薄,这样做无异于小儿抱金行于闹市。 陆瑾晏这番话,究竟是试探她,还是拿她取乐,穗禾一时半会儿分不清。 她只觉得他着实让她捉摸不透。 “无功不受禄,虽说奴婢扇风扇得好,可也受不起您这样重的礼。” “您万万莫拿奴婢取乐了。” 穗禾干脆利落地拒绝,直接用旁的话搪塞了回去。 她的眼神变幻了好几回,陆瑾晏自是敏锐地察觉到了。 他笑了一声,从荷包里取出十两银子。 “这才是赏。” 第14章 判若两人 银子到手,她才放松了些许。 陆府所拥有的良田不知几何,她家这五亩地连个添头都算不上。 穗禾只当陆瑾晏是闲得发慌,刻意说些让她慌乱的话来取乐。 可她偏偏还不能呛声回去,谁叫这人还真有权势! 惹怒了他,他轻飘飘的几句话,就能让她一家大祸临头了。 穗禾越想心中越是不平,恨不得立刻离了这令人憋闷的马车。 陆瑾晏看着她垂着头,捏着那十两银子不知在想什么。 他忽地摸了摸下巴,嘴角微微牵扯出些弧度。 果真是爱财。 这些年怕是巧舌如簧地讨了不少赏赐。 可又着实有几分聪明,知道想尽办法给自家置下几亩田。 虽然不多,尤其是在徐家买下了这附近绝大多数的田后,她这夹缝求生的本事也是不易。 想起徐家农田里那些个郁郁葱葱,而一旁的学田则稀疏不少,陆瑾晏着实不快。 两人各有各的心思在,马车里静悄悄的,只能听得见马蹄奔腾的声音。 忽地速度放慢了下来,穗禾抬头就瞧见了城门的守卫将马车拦了下来。 “城门已闭,明日再来!” 一声怒喝,让穗禾都不由得提起心来。 陆瑾晏伸手撩开帘子,目光如霜刃般扫过守卫的脸,声音低沉又威重: “戌时未止,开城门!” 守卫被他气势震慑,手中长戟都在微微颤抖。 穗禾顺着空隙望去,城门果然未闭严,还有两人大小的空余。 这时一旁的守卫提了灯笼过来,昏暗的马车顿时被照亮了些。 何寿瞧着他们都快把灯笼伸进马车里了,他跳下车辕,十分不悦地开口: “放肆,睁大眼看清楚,我家大爷是大理寺少卿!” 看见陆瑾晏目光冷冽地注视着他们,守卫们脸色骤变,慌忙退开,单膝跪地道:“小人有眼无珠,还请大人恕罪!” 大理寺少卿陆瑾晏回了本家,知府大人早就千叮咛万嘱咐过,让他们万万不能得罪了这位陆家大爷。 他们早就把陆家的马车死死地记住了,可今日事发突然,因着天色太暗,竟是无人认出来。 还真把这位爷给得罪了! 值守的将领看着那马车进了府城,只感觉身上冷汗涔涔,半晌不敢起身。 这事不得不报上去,知府大人知道后少不得要责罚他们! 谁让这位爷在京城的动作传回江南,让上头的大人们都坐立难安。 马车一路顺遂地回到了陆府。 此时梆子声还未响起,宵禁的时辰还未到,陆府外的大街还有不少往来的身影。 江南富庶,便是到了夜晚也是歌舞升平,丝毫冷清不下来。 马车一停,门帘被何寿拉起,穗禾提着包袱和篮子就下了马车。 她立在何寿身旁,等候着陆瑾晏下车。 只是两人才站定,门房处的喧哗声就越来越大。 穗禾定睛看去,就发现是陆府的小厮正在驱逐着那些拿着拜帖上门的人。 那些人里,有小厮仆从,还有些穿金带银的商户。 原是安静地坐在门房,递了帖子后期盼着能走一走这位陆家大爷的门路。 可除了第一日能送些礼物,今日任凭他们说多少好话,陆府的下人就是不收。 若是有人扔下礼物就跑,那陆府下人还真就提起礼物去追。 这样的态度摆出来,所有人都知道这位陆家大爷果真说一不二,极重规矩。 可就算是这样,还是有不少人想来试一试。 只因这世上多的是不信邪的人! “拿着礼物走!陆府不收!” 陆家的小厮说话的声音都有些嘶哑,可想而知今日是劝阻了多少心存侥幸的人。 可那对面的商户愣是不依不饶,“小人仰慕大人许久,今日只求一见!” 陆家小厮不免烦躁起来,两人推搡间争执的声音越来越大。 那富商带来的礼物也散落了一地,各式珍贵的绸缎此刻都落进尘土里,失了那流光溢彩的美。 还有一个檀木匣半开着,露出里头一对羊脂玉狮子。 雕工精细,玉色温润,一看就价值千金。 陆瑾晏从马车上缓缓下来,面色冷得像结了霜。 “把东西都拿走。” 他声音不大,却让门房里的人都呼吸一滞。 富商堆着笑,快步走到他身边,腰弯得十分低,”大人,只是小小心意,还请您笑纳。” 一旁的小厮额头冒汗,急切地说:“大爷明鉴,他坐了快半日,小人们怎么都劝不走。” 富商不理会小厮的告状,拱了拱手,“小人代表苏州城内所有的绸缎商,特意来拜见大人的。” “小人等特意在明月楼里最高处留了间视野极好的雅间,正对着太湖,风景乃是一绝……” 富商越说兴致越高,本就红润的胖脸此时更是红光满面,恨不得掏出颗真心给陆瑾晏看,他有多真挚。 只是他话还没说完,陆瑾晏抬手,袖中滑出一柄短刃。 寒光一闪,一声清脆的“咔嚓”声后,那对玉狮子应声而裂,碎了一地。 周遭死寂。 富商腿一软,直接跪了下去,脸色煞白。 他像是只被揪住脖颈的鸡,磕磕绊绊地求饶,“大人恕罪,小人绝无……冒犯之意。” 门房里看热闹的人立刻跑了出来,生怕自己也被波及到。 甚至有人颤抖地说:“小人是来求见大老爷的,一直本本分分,从不敢痴缠。” “实在不认识这无理之人!” 陆瑾晏垂眸,嗓音凉薄:“下回再有人送礼,以贿赂朝廷命官论处,先杖三十,再扔进狱里。” “今日门房值守的人办事不利,杖二十。” “再有下回,便不用留在府里了。” 门房的几个小厮立刻面如死灰,可被陆瑾晏当扬撞见本就辩解无能,眼下这二十杖只能受了。 陆瑾晏将短刃收回鞘,不再理会正门前的闹剧,径直走了进去。 不过一盏茶的功夫,往日里热闹的陆府门外,车马散尽。 就连外头的尘土都被仆人匆匆扫净,仿佛从未有人来过。 那富商早就被吓破了胆,被一同来的友人急忙拽走,生怕多留一会儿,陆瑾晏就真的要送他们去狱里。 陆家大爷冷峻严苛的名号,果然名不虚传。 穗禾立在正门外,看着这扬风波很快归于平静,而那化解风波的人早就不见了身影。 她看着那群门房的小厮被管家陆续带下去受罚,虽说隔了道大门,可木杖责打身子那发闷的声音,她还是能听得一清二楚。 “大爷心善,不然你们今日可不是二十杖就能逃过去的!” 张管家训斥的声音是那么的清晰。 炙热的晚风吹过,那些隐忍的痛呼声,也随着风飘进她耳朵里。 明明热得厉害,可这一瞬间,穗禾有些不寒而栗。 马车上的陆瑾晏和先前的陆瑾晏,判若两人。 若说马车上的他还像是个纨绔,那么先前她清楚地看见他眼神里的肃杀之气。 那般骇人,像是不见血不回鞘的利刃。 她未靠近,便已被这把利刃的锋芒刺到。 穗禾的手不自觉得收紧,手心顿时传来些疼痛。 她低头看向那十两银子,只觉得万分烫手。 她忽地觉得,他的赏赐不是那般好收的。 第15章 心大吃亏的只有自个 值守的小厮瞧见是她后,立刻下了门板让她进来。 “正门那是怎么了?闹哄哄的。” “你可瞧见些什么?” 穗禾有些僵硬地笑了,“我也才回来。” 那小厮当下也不再多问了,反正府里相识的人多,不用多久他就知道发生了什么。 穗禾由着他们检查了她是否夹带了些不该带的东西后,就一路急匆匆地回了后罩房。 等将手洗干净,再换回府里丫鬟的装扮后,她就提着篮子去给安氏请安了。 这会儿戌时过半,安氏早就沐浴更衣完毕,坐在梳妆台前涂抹着膏脂。 “回来了,家中如何?”从铜镜里看见她进来的身影后,安氏问道。 穗禾福礼,“奴婢家一切都好,明日是端午,奴婢娘还特意准备了些粽子,让奴婢拿了回来。” “比不上府里的粽子,也不知您能否赏面尝尝?” 安氏笑了笑,“我脾胃不好你是知道的,便是府里的粽子也不大吃,你和她们分了吧。” 穗禾忙地应下,“倒是奴婢思虑不周了。” 安氏缓缓起身,穗禾扶着她来到小榻。 “你有心,时不时就带些时令瓜果回来,我都记着呢。” 穗禾连连摆手,“不过吃个新鲜罢了,您这样,奴婢才惶恐。” 安氏打趣地看着她,“总是这般小心。” “对了,”她话音一转,“你今日怎么这个时辰才回府?” “可是有事耽搁了?” 穗禾面露迟疑,有些局促不安。 安氏向来敏感,早就察觉到她神情不自然。 “到底发生何事了?” 灯火下,她蹙着眉,一派忧愁的面容让穗禾卸下心防。 “奴婢在村子里遇见了大爷,大爷见奴婢寻不到驴车,就顺带奴婢一道回府了。” “只是才回到府门前,大爷就被前来送礼的人冒犯了。” 安氏惊讶地看着她,怎么都没想到她竟然和陆瑾晏一道回来。 “他……你可无事?” 安氏犹豫再三,还是问了一句。 她一双美眸定定地将穗禾全身仔细打量了一遍,心里似乎有惊涛骇浪在翻腾。 这位继子这些年来,可从未让任何一个丫鬟近身伺候。 便是老太太的丫鬟,在他那也讨不得好。 他不苟言笑,严肃冷淡,怎么突然对穗禾生出了善意? 这实在是匪夷所思。 “奴婢无事,大爷重规矩,奴婢不过本分地奉茶,扇风罢了。”穗禾浅笑着回应安氏。 “先前奴婢犹豫,不过是不知该如何跟您说,大爷将门房的人罚了二十杖。” “二十杖?”安氏瞪大眼睛。 穗禾点点头,“大爷那般威风,奴婢是敬之又敬。” 安氏轻笑一声,“你这心里话怕是想说敬而远之。” “无事,他便是罚人也是有缘由的。”安氏拍了拍她的手安慰。 “你做事一向稳重,他又不是滥用刑罚的人,别放在心上。” 安氏虽是这么说,可心里不免有些忧虑。 十年未见,这位继子的性子果真未变。 甚至,比起过去更凌厉了几分。 她只盼着泽哥能与他和睦相处,别闹出旁的事伤了兄弟情分。 谁让能帮扶泽哥的,也只有他了。 瞧见安氏眼里的倦意,穗禾适时地退出了主院。 她先是给青萝和白芷那留了几个粽子,又放了两条寓意驱除瘟病,辟邪止恶的五彩绳。 这自然也是细心的张氏准备的,这些小玩意虽不起眼,可也能让深宅大院里的丫鬟们高兴些日子。 穗禾知道她们不易出去,每每归家后总会带些小玩意给她们。 权当是让她们能放松一二。 等出了晚香院,她极力保持镇定的面容才敢松懈下来。 先前她思量许久,还是决定告诉了大太太。 陆府正门前发生的事不会是秘密,她立在那自然也逃不开旁人的眼睛。 与其等旁人告诉大太太,还不如她自己来说。 她将一切和盘托出,大太太只会更信重她。 这些年能让大太太对她另眼相看,逃不过她平日里那些琢磨和揣测。 穗禾一路前行,不到一盏茶便来到了张妈妈房前。 她是管事妈妈,自然比她们多些体面,独自一人住一小屋。 穗禾敲了敲门,“妈妈是我,我回来了。” 门很快就开了,张妈妈披着外衣站在门前,眼神忧疑地打量着她。 “您这是怎么了?” 穗禾笑着进来,将粽子和五彩绳放在桌上。 “你和大爷是怎么一回事?” 张妈妈的话犹如一道惊雷,让穗禾好不容易平静下来的心,又砰砰乱跳。 “无事啊……您这是怎么知道的?” 她只觉得有些口干舌燥,忙地给自己倒了盏茶喝。 一口气喝完盏茶,张妈妈坐在她身旁,神情严肃。 “我自有消息的来路,你别管这些!” “我再问你一次,你和大爷究竟怎么一回事?” “你便是个最低等的洒扫丫鬟,可站在大爷身旁,你以为旁人会把你掠过了!” 张妈妈气急,用手指用力地戳了戳穗禾的脑袋。 “你这是自寻死路呢!” “怎么就和大爷搅合在一起了?” 穗禾捂着被她戳红的额头,将对安氏说过的话,对她又说了一遍。 “我一直本本分分的,未曾僭越半步!” 张妈妈仔细地看着她脸上的神情,势必要找出她哄骗自己的证据。 可看了半天,穗禾的眼睛依旧是清清亮亮的。 许是她看得久了,这丫头的眼神变得极为倔强和委屈。 “妈妈怀疑什么呢?” 张妈妈长长地叹了口气,“你没有不该有的心思,我就放心了。” “我就怕你昏了头,做出些后悔终生的事!” “要知道一步错,步步错。大爷那样的人物,不是咱们能攀得上的!” 穗禾深吸一口气,“我知道,我从未想过这样的事。” “在府里熬了快十年,我恨不得剩下的时日过得再快些。” “您知道的,我学了您这么多手艺,为的就是出府开个点心铺子。” “就算再苦再累,还赚不到几个钱,我依旧甘之如饴!” “给主子做房里人是富贵,可我不乐意!” “好!”张妈妈眼里充满了欣慰,“也不枉我教了你这么久。” “穗禾,你自小主意大,当初为了学些我的手艺,拼了命的讨好我。无论盛夏酷暑,还是寒冬腊月,我让你做什么就做什么,受了数不尽的磨难也不叫一声苦。” “我看中你性子坚韧,这才把你当成徒弟教导。你人又聪慧,做出的许多点心更是青出于蓝,我心里着实高兴。” 张妈妈说着说着眼里就氤氲出泪花,“丫鬟们命贱,主子不会拿咱们当一回事。” “点心有多好吃你是知道的,可内里费了多少心思做出来的,你更是清楚。” “今日若是瞧着那高枝好,明日你就知道里头的酸楚有多厉害!” 她虽是相信穗禾对大爷没有别样的心思,可还是忍不住劝了又劝。 旁的不说,就说二爷身边开了脸的丫鬟。 那是伺候过后,一碗一碗避子药的喝。 谁不知道女子喝多了后,日后有孕的可能少之又少。 可二奶奶泼辣,又得老太太喜爱,把翠微院看得死死的,无人敢置喙什么。 一概通房丫鬟都是二奶奶安排的。 就这样,二奶奶时常心气不顺,还会随意找个由头责罚她们。 二爷那的通房丫鬟哪有什么前程? 大爷虽说还未娶亲,可若是定了亲,指不定为了显示看重未来大奶奶,就把通房丫鬟都发卖出去。 她在这府上快二十年了,什么荒唐事没听过见过? 大老爷那的更是数不胜数了。 丫鬟心大了,吃亏的只有自个! 穗禾拿了她的帕子给她擦拭着眼角,“妈妈怎么还伤心起来了?” “我又没有昏了头,大爷是人中龙凤,我又算得了什么?” “再说了,大爷什么样的女子没见过,更不会瞧上我,您别担心了。” 张妈妈取过帕子粘走眼泪,她吐了口浊气,又变回原本那个严厉的管事妈妈。 “你可知今夜老太太让连翘去伺候大爷了。” 第16章 你可愿伺候? 张妈妈神色平淡,看不出些喜怒,“大爷身边无人,老太太自是放心不下。” “连翘在老太太跟前得脸,老太太选中她也不是什么稀奇事。” 穗禾点点头,“老太太疼惜大爷,自然会派人去伺候的。” “就算不是连翘,也会有旁的人。” 张妈妈认真地看着她,“你心里清楚就好。” “她是老太太的人,不管如何,明日身份总会有些不同了,变成大爷的通房在所难免。” “昨日我瞧着她看你的眼神有些不善,虽不知你与她发生了何事,可你自己当留个心眼才是。” 穗禾颌首应道:“她身份不同,我该敬自然会敬,断不会与她发生冲突。。” 她心里清楚,张妈妈和她说这些,未尝没有提点的意思。 昨个连翘对她有些若有若无的敌意,没想到张妈妈也察觉到了。 不过便是连翘成了通房,那也是常待在观澜院的,和她怕是很难遇上。 又说了会儿话,张妈妈忍不住打了个哈欠。 她年纪大了,又常在锅灶旁做事,精力自然不够了。 穗禾扶着她躺下,为她熄了烛火,轻手轻脚地关门出去了。 晚间的风可算凉快了些许,穗禾只感觉身上的燥意消退不少。 等回了后罩房梳洗完,同住的三人也都陆续回来了。 一瞧见桌上的篮子,小葵忍不住凑了上去。 “我带了些粽子回来,去吃吧。”穗禾看着她眼巴巴的样子,笑着说。 小葵立刻取了个粽子出来,三两下剥开粽叶,高兴地吃着。 紫茉拍了拍她的头,嗔怪道:“又无人和你抢,吃慢些。” 小葵边吃边说:“好吃好吃,就是不像府里这般甜。” 穗禾从匣子里取出一个小罐,又寻了个碟子出来倒了些砂糖。 “蘸着吃,糖贵,我娘就舍不得多放。” 小葵兴高采烈地接了,有了砂糖在,她吃得是更欢快了。 莺桃没好气地瞪了她一眼,“穗禾辛苦提了回来,你倒是挑三拣四的。” 小葵这会儿已经吃完了粽子,她净了手后,又剥开了几个粽子放进碟里。 “姐姐都吃,老太太喜欢肉粽,这些年端午咱们得的大多都是。” “可我最爱吃甜的了,姐姐你们是知道的。”她拉长了声音撒娇。 明知道她就是嘴馋,可她到底年纪小,莺桃和紫茉看着她讨好的脸也就不再多说什么。 “你吃了没?”紫茉看着穗禾有些疲惫的坐在榻上,一张小脸似乎都瘦了不少。 “你们吃,我不饿。”穗禾扬起个笑脸说道。 也是奇了,先前在马车上她明明饿的饥肠辘辘,可如今竟是一点都不饿了。 明明她最恨饿肚子的感觉,可眼下真就一点胃口都没有。 穗禾只当她是饿过头了。 小葵这会儿嘴空闲了下来,自是少不得说上几句。 “老太太让连翘姐姐去观澜院了!” 这话一说,莺桃和紫茉纷纷放下了筷子。 “这就去伺候了?”紫茉惊讶地问。 莺桃变换了脸色,“她应当是乐意的吧?” 小葵绘声绘色地说:“我在佛堂清理香灰,老太太跟前的姐姐们可都换着花样地恭喜连翘姐姐呢。” “连翘姐姐被她们打趣的一张脸通红,话都说不利索了。” “我瞧得真切,胡嬷嬷亲自将连翘姐姐送去的观澜院,就候着大爷办事回来。” 紫茉笑了一声,“许是明日咱们席面上的菜色都能好上三分。” 莺桃“啧”了一声,“她可算是得偿所愿了。” 她生得最美,杏眼桃腮偏又性子刚硬,过去服侍大太太去寿安堂时,就和连翘有了不快。 这些年来,两人一见面就要互相刺几句,谁也不服谁。 不过这会儿就算连翘身份要不同了,莺桃依旧没想着对她低头。 就算连翘运道好能做了大爷的妾,她依旧瞧不上她。 若是老太太让她去服侍大爷,她便是跳了荷花池也不去。 做小,那是一辈子要伏低的! 她是要当人正头娘子的! 穗禾拿着帕子,将那十两银子擦拭干净。 今日统共得了十五两赏赐,远远超出她的预期。 这下便是她开了点心铺子,手里也不至于没有余钱了。 一想到将来自己能攒下份家业,穗禾眼角眉梢都是笑意。 今日发生的事确实超出她的预料,可眼下回了府,回到熟悉的地方,她就不觉得有什么了。 就像陆瑾晏先前那样,不管他内里如何,在陆府里,他终究是要做那个冷峻严苛的陆家大爷。 马车里的那个他,不过是私下的放纵。 她偶然遇上了,只当是上天知晓她要用钱,赐下的机缘。 这头的穗禾才锁了箱笼,那头的小葵不知和紫茉说了些什么,就笑做了一团。 莺桃和穗禾对视一眼,也笑着加入进去。 她将五彩绳拿了出来,几个人一道笑呵呵地互相系上。 全当是提前几个时辰过上端午了。 这头热热闹闹的,那头的观澜院里可就冷清不少。 从正门进来,陆瑾晏神色不悦地径直去了净房。 路过前院时他留神看了一眼,里面不出意外,果然没有光亮。 那荒唐的人今夜果然荒唐去了。 一想起门房里坐着些一眼望去就知是别有用的人,准备找他寻门路,陆瑾晏只觉得心里更烦闷了。 这些年来,还真是分毫未变! “提水进来。” 他边说话,边去了屏风后面。 “吱呀”一声,门开了。 随后很快地合上。 一阵脂粉香气袭来,陆瑾晏猛地睁开疲惫的双眼。 在他前方,一个身穿粉色纱衣的女子跪在了他面前,她伸出双手,正要帮他宽衣解带。 “爷,老太太吩咐奴婢伺候您沐浴。” 连翘的嗓音软得能掐出水来,她抬头看向陆瑾晏,露出一截雪白的脖颈,双目更是秋水盈盈。 可说过这一句话,她看着大爷不为所动的样子,心里着实有些不安。 过去她常听老太太念叨大爷,可那时她只觉得大爷定是和苏州府里那些大人们别无一二。 可大爷丰神俊朗,那日才见了一面,她那一颗心就全都落在了大爷身上。 这般神仙人物,她只敢偷偷地瞧上一眼,半点逾越都不敢。 便是府里上下都知道她得老太太看重,可她依旧只是个奴婢。 那些个不敢被人知晓的心思,扰得她这两日做事都有些魂不守舍。 可大爷又岂是她能肖想的? 但今日一切都不同了,老太太默不作声打量了她许久。 久到她自个都要觉得是否出了差错时,老太太开口了。 “你可愿意伺候晏哥?” 那一瞬间,连翘的手不自觉地抖了抖,差点连茶壶都提不稳了。 “但凭老太太做主。” 她低着头,羞红了一张脸,说话的声音都不似往日的爽利。 老太太笑了一声,果然满意她的态度。 拉着她的手说:“我做主了,把你给晏哥。” “可得用了十足的心伺候啊。” 她认真地和老太太保证,定不会让老太太失望。 老太太高兴极了,取下一根金簪戴在她头上,还让胡嬷嬷亲自给她教导规矩。 她满怀憧憬地来了观澜院,等了不知多少个时辰后,大爷终于回府了。 可谁知,大爷看她的眼神叫她心慌至极。 “滚出去。” 就三个字,连翘只感觉自己如坠冰窟。 “是老太太让奴婢来伺候您的。”她强忍住心里的不安,挤出一个妩媚的笑,试图让他改变主意。 她又提了老太太,不过是想他能回心转意。 连翘试探着取下他的腰带,可她的指尖才触碰到他的腰带,就被一股力道狠狠钳住手腕。 下一刻,她就被重重地甩在地上。 “拿老太太来压我?” 陆瑾晏眼底戾气翻涌,看她的眼神如同一个死人。 第17章 怎么就入眼了? “大爷恕罪,奴婢没有。” “奴婢绝不敢打着老太太的名号胡言乱语。” 她边哭边说,好不狼狈。 陆瑾晏负手站立,不去看她。 “没有我的允许,不准踏入观澜院。” “便是你是老太太的人也一样!” 连翘哽咽地应下,“奴婢知道了。” “去外头跪下,明早再回寿安堂。”陆瑾晏看着花窗,说出的话毫无波澜。 连翘本就难过,听见他的话后更是泪流满面。 她便不是国色天香,也是小家碧玉。 大爷为何对她避如蛇蝎? 她已经十八了,男女之间的事在这府里也是听得多了。 她身段婀娜,连二爷见了她都不免多看几眼。 那眼神中带着占有,她自问看得明白。 可大爷看她的眼神里却只有厌恶。 甚至明知道她是老太太的人,还让她跪上整晚。 连翘只觉得一颗心苦的跟什么似的。 她拢了拢身上的纱衣,因着先前那遭,连带着发髻都凌乱了不少。 老太太赏的那根蝶恋花金簪更是落在地上,印证着她对老太太的保证全都落了空。 连翘赶忙捡起,站起身后一步三回头地走出净房。 在净房里的明角灯照耀下,陆瑾晏身后拉了一道长长的影子。 他背对着她,身形高大健硕,可却拒她千里之外,格外冰冷。 连翘忍着泪不敢再看,快步走到阶下跪好。 夜深了,她本就穿得轻薄,可会儿风一吹过,她都不自觉地抖了抖。 观澜院里伺候的人看见连翘被罚,这会儿都提心吊胆起来。 他们让连翘进来了,大爷定是不会轻易饶恕他们的。 可他们也没想到,大爷竟是连老太太的面子都不给了。 净房很快传来了声响,陆瑾晏沐浴更衣后径直回了正房睡下。 竟是连一眼都没多瞧连翘。 他躺在榻上,想着今日在丰桥村的所见,只觉得这回要办的事着实不易。 忽地他抚着腹部感觉有些饿了,可已经梳洗过了,他也就不让人上宵夜了。 想着今日的晚膳只是那枚不大的粽子,他不由得失笑。 虽是甜粽,味道尚可。 不算甜腻。 这会儿他又想起了先前在马车上,她垂涎欲滴的模样,只觉得分外舒适。 若是他将她整篮粽子拿走,想必她装不了表面的小心翼翼,定会当扬巧舌如簧的埋怨他了。 陆瑾晏想,她倒是有几分意思。 逗弄起来,能让他解乏。 次日,老太太寿安堂里早早地动了起来。 还不到卯时,正房里灯火通明,丫鬟们流水似的伺候老太太起身。 老太太睁着不甚清明的眼睛,将人一一看了过去。 “连翘没回来?” 老太太高兴得很,晏哥果然孝顺,将人收下了。 连翘不但模样好,更是识文断字,想必晏哥会喜欢的。 待他回京后,有连翘陪在身旁照顾着,她也就能安心些了。 只是等老太太梳洗好,正想去佛堂念经的时候,胡嬷嬷匆匆进来了。 见她挥手让丫鬟们都下去后,老太太正色地问:“发生何事?” 胡嬷嬷连忙上前,小声地说:“大爷昨夜没让连翘服侍。” “观澜院的人说,大爷发了好大一通脾气,罚连翘跪了一夜。” “她这会儿起烧了,还是被观澜院的人送回来的!” 老太太顿时有些着急,“不中用!” “究竟是怎么将晏哥惹怒的?” 胡嬷嬷连连安抚,“您最是知道大爷脾性的,他最是吃软不吃硬。” “连翘是您调教出来的,最是柔顺,万不会做了些惹怒大爷的事。” “只怕是大爷自个不乐意她伺候。” 说到这时,胡嬷嬷脸上露出了些微妙的神情。 老太太立刻察觉到,眼神示意她快些说。 “昨夜您睡得早,不知正门外出了事。” “那些个前来攀附的人被大爷发作了,想必大爷为着这事才会生气。” 听了胡嬷嬷的话,老太太心中的烦躁也去了些。 她就怕晏哥罚了连翘,是特意做给她看。 她不想影响了和晏哥之间的祖孙情分。 老太太的脸色好了些,可胡嬷嬷心里却没松快下来。 “可大爷回府时,还带了个丫鬟回来。” “是何人?”老太太眯起眼睛。 “叫穗禾,那日就是她出来请罪,说呈给大爷的荷花酥没做好。” 老太太的记忆一下回到了前日,她不确定地问:“是安氏院里的人?” 胡嬷嬷点头,“确实是大太太身边的人。” 老太太的脸色瞬间变得不好,她重重地拍了一下小几。 “她这是在打算什么呢!” 胡嬷嬷也拿捏不准,“听闻大爷并未和她说什么,两人间也不像有什么。” 老太太深吸一口气,“晏哥昨日去哪儿了?” “怎么就这么巧,和那个叫穗禾的遇上了?” “去丰桥村了。”胡嬷嬷赶忙解释,瞧见老太太皱着的眉头,她又多说了一句,“何万修的家在那处。” 老太太恍然大悟,叹了一口气,“晏哥重情,便是张奶娘去了,他也没把这奶兄弟给忘了。” 胡嬷嬷也感慨道:“张奶娘照顾的用心,大爷自是记得。” “能放了何万修出府,也是全了这段主仆情义。” 老太太扶额,“听闻他前些年还考中秀才了,咱们陆家也算没亏待他,给了他一扬造化。” 胡嬷嬷点点头,“他倒也是个知道感恩的,不时就会送些时节的瓜果来。” 老太太摆摆手,“不说他了,既然晏哥把那丫头带了回来,说明那丫头也是那处的人。” “去,找人好好查查她的底细。” “我是不信有这么巧合的事,怎么非得是她遇上了晏哥?” 老太太眼里闪着精光,“若是安氏捣的鬼,我定是要她好看!” “谁敢离间我与晏哥,我绝对不会放过她!” “是!”胡嬷嬷郑重地应下了。 待她出去了,老太太闭上眼睛摩挲着手里的佛珠。 若真是巧合,依她对晏哥的了解。 想必是对这丫头上心了。 若她家世清白,多个服侍晏哥的人也未尝不可。 不过她回想起那丫头的相貌,不过清秀罢了,并不出众。 怎么就入了晏哥的眼? 第18章 不懂事的丫鬟,坏他好事 “请安的时辰到了,二奶奶已经来了。” 老太太无奈地摇摇头,“她可真是……” 胡嬷嬷笑着说:“有孕之人多忧思,二奶奶这是拿您当主心骨呢。” “我看她是又想拿我压成哥了。”老太太毫不客气地开口。 “男人哪有不偷腥的,正妻有孕时,通房妾室自然要好好服侍了。” “她整日里吃醋拈酸,和成哥闹了不知多少回,我瞧着都头疼!” 胡嬷嬷连忙安慰,“过了这段时日就好了,再过六个月,二奶奶可就要给您添重孙子了!” 重孙子果真将老太太安抚住了,她面上也没有先前的不耐。 “罢了罢了,谁叫我这辈子是操不完的心。” 一旁的沉香笑着扶着老太太跨过门槛,“观音大士可都知晓您的辛劳,您福泽深厚,奴婢们跟着沾光了。” 老太太笑出了声,看着胡嬷嬷说道:“看这能说会道的,整日里就知道哄我高兴了。” 才进了正房,天冬和豆蔻都掀了帘子,迎着老太太到软垫上坐下。 老太太跟前的四个大丫鬟,除了发热的连翘都齐了。 苏氏挺着显怀的肚子,亲手给老太太奉茶。 她虽然什么都没说,可看着她通红的眼睛,老太太心知肚明。 见着老太太眼里闪过一丝不悦,沉香立刻心领会神地扶她坐下了。 “您身子重,还是让奴婢来吧。” 苏氏还想起身伺候老太太,沉香立刻笑着说:“您就当怜惜奴婢们了,总不能让老太太白养奴婢们啊。” 苏氏这才停了动作,拿出帕子按了按眼角。 “柔心昨夜也不知是怎么了,迷迷糊糊地就梦见了自己还未出阁时的日子。” “等一觉醒来,看着自己的肚子,还半晌回不过神,把自个给吓到了。” 老太太也不拆穿她的谎言,说这些也不过是想得到她几分怜惜。 “一晃你都嫁进陆家五年了,荣哥也三岁了。你是瑾成明媒正娶的夫人,他心里自是知道你的功劳。” “夫妻之间,不要争一时长短,和和睦睦,长长久久,方才为好。” 这会儿的功夫,苏氏身边的大丫鬟木樨就牵着荣哥的手过来了。 老太太瞧着虎头虎脑的荣哥,当下眼睛都亮了三分。 她对荣哥招了招手,示意他上前。 等荣哥奶声奶气地给老太太请安后,苏氏又是得意又是骄傲。 陆府重孙辈的如今可只有荣哥一个,自然金贵非凡。 她摸着凸起的肚子笑了,这第二个自然也会从她肚子里出来。 只是待她瞥见老太太跟前的大丫鬟少了一个连翘时,心里总算畅快了些。 昨夜连翘被大爷罚跪的事,今早早就传的府中上下皆知。 那丫鬟仗着是老太太跟前的人,平日里姿态可高傲了。 如今这么丢人,看她日后还怎么摆谱! 苏氏思虑间,安氏也带着晚香院的人来请安了。 今日是端午,陆府上下要去太湖边观赏龙舟,因此请安都来得比往日早些。 老太太看了眼请安后就静静坐着喝茶的安氏,眯起眼睛看了好一会儿,也没看出旁的东西来。 安氏惯会装模作样。 她的目光又转到了安氏身后的穗禾。 这丫头倒是没了前几日的伶俐,瞧着跟个木头桩子似的。 老太太心里有些失望,果然什么样的主子教导出什么样的奴婢。 安氏木讷,这丫头也如出一辙。 若是骤然放去晏哥身边,想必也留不下来。 还是得调教一番。 让她知情识趣些。 老太太收敛心思,下一刻注意就放在了匆匆赶来的陆瑾成身上。 陆瑾成忙不迭地请安,堆起笑只说自己知错,迟了些时候。 都说伸手不打笑脸人,老太太挥挥手也就不训斥了。 陆瑾成坐下,就扫视了一圈厅里。 “怎么不见连翘?” “您老人家往日里不是最喜欢她服侍在身旁吗?” 老太太抬眸,看着他嬉皮笑脸的样子就来气。 “柔心有孕在身,你当多关怀才是。” 老太太一张嘴满是威严,陆瑾成当下连连应是,转过身就亲自给苏氏奉茶。 又将自己小几上的点心放到苏氏身旁,还捏着块芙蓉糕要去喂她。 端的是一副十足好夫君的模样。 苏氏瞧他对自己体贴,昨夜独守空房的怨气也消散了些。 陆瑾成又俯身在苏氏耳边低语了几句,哄的苏氏是眉开眼笑。 老太太不多看他们之间的官司,瞧着陆瑾晏和大老爷陆续来了后,脸上的笑容才真切了些。 只是这父子俩,依旧是谁也不搭理谁。 老太太心里无奈,十来年的恩怨,也不是一朝一夕能解开的。 她只盼着两人关系能和缓些。 眼下人都齐了,老太太略说了些话,就率先带人走出寿安堂往正门去了。 沉香搀扶着她慢慢走着,老太太的注意就被左后方的陆瑾成一家吸引了。 许是许久未出门了,荣哥格外高兴,一个劲地和瑾成说话。 而瑾成这会儿也正经起来,眼看荣哥人小走不动,还将他抱在怀里往外走。 而苏氏扶着肚子,在一旁笑得开怀。 可右后方的晏哥就不同了,孤家寡人的,连个说话逗趣的人都没有。 老太太心里着实有些难受,她心里暗下决心,得趁晏哥还在江南时,就把通房给安排下来! 那头的陆瑾成抱着荣哥还没多久,就开始不着调地左看右看。 往日连翘陪伴在老太太身边,走起路来婀娜多姿,他自然忍不住要多看几眼。 可如今人不在了,他这一路走来只觉得失了许多趣味。 听说老太太昨夜让她去服侍老大了,只可惜老大怪是清高迂腐。 这么个活色生香的人,竟是不要! 陆瑾成摸了摸下巴,眯起眼睛思量着,给他做通房也不是不成。 老大不会怜香惜玉,那就换他来。 总不会委屈了老太太身边的人! 陆瑾成换了个胳膊抱荣哥,这一换,他就瞥见了大太太身后的那个穿粉衣的丫鬟。 虽说都是一样的服饰,可这丫鬟穿起来就是格外不同。 杏眼桃腮,唇红齿白,格外勾人。 这一瞧,他这心里顿时就放不下了。 他也是今日才知,原来大太太身边还有这样的妙人。 莺桃忽地觉得如芒在背,浑身都有些不舒服。 她往后一瞧,这才发现二爷正炯炯有神地盯着她看。 他虽然眯着眼,可眸子里流出的意思让莺桃吓了一跳。 “怎么了?” 穗禾瞧着她有些不对,担忧地问。 “我……二爷他……” 莺桃支支吾吾的,一时半会儿也不知该怎么和穗禾说。 毕竟是主子,若是她的猜测是错的,岂不是连累了穗禾。 可穗禾才听了二爷两个字,就迅速扭头看了他一眼。 下一刻,她拉着莺桃的手臂,将她和自己的位置调转了。 “你这是?”莺桃惊讶极了。 穗禾示意她别说话,这会子人多,被旁人听见就不好了。 另一侧的陆瑾成不过眨眼的功夫,忽地发现先前看中的人竟然变了。 映入眼帘的这丫鬟,虽说肤如凝脂,可哪里比得过刚刚的美人了? 可这会儿功夫,他自然不能轻举妄动,免得叫老太太知道后不高兴。 哪来的不懂事丫鬟,还真是坏他好事! 第19章 果真是如芒在背 还真是贼眉鼠眼。 再瞥见脚步虚浮的大老爷后,陆瑾晏冷笑一声。 还真是一脉相承。 眼下奴婢小厮们都规规矩矩的,穗禾虽是和莺桃换了个位置,可还是被陆瑾晏注意到了。 那头的陆瑾成抓耳挠腮,眼里都是不满。 陆瑾晏立刻就知晓了他那些个龌龊的心思。 他不再多看,真是烂泥扶不上墙。 陆瑾成如今也不过是个举人,春姨娘可谓是对他寄予厚望。 就盼着他殿试能入了皇上的眼,平步青云。 只可惜陆瑾成自打考中举人后,心里早就泄了那股和陆瑾晏争名夺利的心思。 自是整日里玩乐,好不快活。 反正陆府少不了他那份家产。 各人怀着不同的心思,不到两刻钟就来到了正门。 老太太身子一向康健,这会儿都不见喘气。 反倒是大老爷被一旁的小厮和春姨娘搀扶着,狠狠喘着粗气。 “都上车吧。” 老太太一声令下,各个院子的丫鬟婆子们都扶着各自的主子登了车。 穗禾和莺桃上了安氏的马车,两人对视一眼,暂先按下了想说的话。 安氏的马车比起陆瑾晏的,自是小了些许,也没那么华贵。 穗禾正襟危坐,不敢有一丝乱动。 马车大半个时辰后才停了下来。 陆府的人登上了明月楼三层的厅间,陆陆续续坐了下来。 这厅间开阔,便是陆府的主子都坐下,也不显得逼闷。 又有冰鉴在旁,加上丫鬟们的打扇,看着太湖的美景可谓舒适极了。 太湖岸边早挤得水泄不通。 一大早就有不少附近县里的人候在府城外,就等着城门一开,来这岸边抢占视野。 明月楼观景最好,可一桌最普通的席面没个二十两银子都落不下来。 寻常百姓自然不与他们一处,岸边虽无多少遮阴处,却不用费几个大钱。 能省则省,何乐而不为。 穗禾也是头回来看这赛龙舟,过去老太太甚少出府,她自然也不能跟着凑一凑热闹了。 因着陆瑾晏回府,老太太是早早地备下了这处,就等他看一看这儿时的景象了。 没过多久,湖边锣鼓喧天。 太湖里十二条龙舟乘风破浪,桡手们赤膊束红巾,背上肌肉精壮。 齐声鼓劲的声音大到厅间里都能听到些。 震得垂柳簌簌,惊起岸边鸦雀。 “也不知咱们家的龙舟能得个什么名次?”陆瑾成扇着扇子,眼睛瞪得很大。 “若是能有前三甲,才不算堕了咱们陆府的名号!” 二奶奶笑着打趣,“府里的龙舟最是簇新,那龙头金光闪闪的,隔着这么远都晃眼,定是一骑绝尘。” 穗禾定睛看了眼那在中游的龙舟,龙头上系了大红绸缎,在一众龙舟中极为惹眼。 只是赛程过半了,眼看也不过四五名罢了。 想有个好名次,怕是难了。 老太太不在意地摆摆手,“咱家头回参赛,名次什么的不重要。” 她看了眼身旁的陆瑾晏,笑着指了指湖里的其他龙舟,“晏哥瞧着有趣就好。” 陆瑾晏浅笑一声,“祖母的安排自是极好,我瞧着着实有趣。” 此时阳光刺眼,他眯起眼睛看向太湖。 只见陆家的龙舟在最后关头竟是超过了前头的几艘龙舟,还真拿了个头名。 这下陆府的人都欣喜若狂,拍着手叫好。 就连最文静的二小姐陆瑶华都高兴地跳了起身,安氏和梅姨娘笑着拉她坐下。 陆瑾泽面上一派自如,可上扬的嘴角还是出卖了他的内心。 他也为这回拿了头名高兴。 老太太当下喜得很,“好得很,府中上下都赏一个月月例。” 张管家笑着恭维,“都是老太太的福泽,有您在扬,那群小厮更是干劲十足了。” “重赏他们。”老太太满面红光。 张管家也是乐得不轻,苏州府这么多官宦人家,陆府过去辉煌的时候自是头一份。 只可惜老太爷过世后,能撑起府里的便只有大爷了。 大爷独自在京,深得皇上信任,陆府的门楣才没落下多少。 今日这一出独占鳌头,真真是再吉利不过了。 穗禾瞧着众人各自欢喜的模样,心里只觉得有些不对。 那水是顺流,先前陆府前头的龙舟自然会和后头的距离越拉越大。 不可能几个呼吸间就被陆府的龙舟超越了。 可当下众人都高兴,她自是不会问出些不该问的话。 反正得了赏赐,内里的乾坤与她有何干系? 陆瑾晏面上带了些笑,可眸子却没有一点笑意。 他先前看得清楚,后半段时前头的几艘龙舟动作都慢了些。 像是特意将头名让了出来。 那几艘龙舟也是苏州府里有名有姓的人家,他们这般费尽心思,不过另有所图。 陆瑾晏静静地坐着,等着那别有用心之人。 他看了眼高谈阔论的陆瑾成,他被翠微院的人围住,正展开了宣纸作画。 挥毫泼墨间高谈阔论,看着格外痴傻。 大太太那虽人人带笑,可都十分规矩,没有一个出格的。 不过瞧上两眼,陆瑾晏唇角上扬。 他倒是看走眼了。 有一人笑得也不真心! 隔着丫鬟婆子,穗禾敏锐地察觉到一束目光落在自己身上。 她抬头望去,陆瑾晏正坐在软榻上唇角含笑看着她。 一瞬间,穗禾将头低了下去。 飞快地往一旁的花架挪了几步,她作势给安氏沏茶。 实则将自己好好地隐藏在花架身后。 她忽地有些明白了莺桃先前的感受,果真是如芒在背。 穗禾心里忐忑,她着实思量不清他在笑些什么。 明明他眸子里毫无波澜,却看着她露出了个意味深长的笑。 岸边的锣鼓又敲了起来,一下一下,震的穗禾只感觉自己的心跳都快了几分。 昨夜连翘被罚跪,她听大太太说了后,惊了又惊。 大太太面容忧愁,只说连翘一个女子,这般狼狈的回了寿安堂,日后怕是没有脸面出来了。 穗禾张了张嘴,好几次想脱口而出。 既然他不喜连翘,让她回寿安堂便是。 何必罚跪她,折辱她于众人面前? 穗禾只感觉心里堵得慌,她是女子,自是会对连翘感同身受。 穿着纱衣被送回寿安堂,便是那纱衣并不过分,可被这么多人瞧见了,私下还不知会说多少难听的话。 穗禾只觉得他果真冷酷无情,视女子为敝履。 她人微言轻,偌大陆府一个微不足道的丫鬟。 能做的,只有离他再远一些。 第20章 当真是贼心不死 过去还觉得她胆子大,这会儿倒是胆小如鼠了。 因着龙舟赛完,明月楼各处都吵吵嚷嚷的,充斥着讨论声。 老太太累了一早上,这会儿也乏了。 众人瞧见后自然有眼色地请老太太回府。 可才陆续起身往外走时,厅间外头忽然传出一道响亮爽朗的声音。 “鄙人徐有山,特意拜会陆老夫人。” “陆家龙舟赢了头名,果真不鸣则已,一鸣惊人。” 老太太看向陆瑾晏面带询问,“咱们与徐家是邻里,不好不见。” 大老爷不耐烦地走到门前,“自是要见的,我与有山相熟,何必问他,真是多此一举。” 小厮瞧着他发话,倒也不敢不从。 门一开,一个方额广颐的中年男子走了进来。 他眉目舒朗,颇有几分读书人的清瘦。 可那身湖蓝缂丝长衫,加上腰间悬挂的貔貅玉佩,又透出十足的富贵。 一见到老夫人,他就做了个长揖。 “贸然打扰老夫人实在是罪过,只是府上小厮勇猛,远胜鄙人家中那群操练许久的下人,府上果真是人才辈出。” 他瞧着比大老爷年轻不了多少,只是面容保养得宜,笑起来眼角堆起的细纹显得可亲。 没人不爱听奉承的话,老太太自然也不例外。 当下就客气地笑了,“原也没料到能得个头名,都是上天眷顾罢了。” 徐有山又奉承了两句,话音一转,重点就落在了陆瑾晏身上。 “这定是陆大人了,听了大人断过的案子多回了,这回可算是见到大人您了。” 徐有山的语气不复先前的镇定,十分的热忱。 大老爷瞧见他这般奉承的模样,心里着实有些不快。 这是他的好友,对着他儿子如此低声下气,他只感觉自己失了面子。 “这是徐老爷,与为父相识快十年了,你该称呼叔父才是。” 大老爷清了清嗓子,决心显一显自己的威严。 只是他的那点子威严除了震一震丫鬟小厮,压根算不得什么。 徐有山很是灵敏地察觉到了大老爷尴尬的处境,忙出来打圆扬。 “陆大人年少英才,我一乡绅,哪里配让大人叫一声叔父了?” “都是您抬举了。” “这是犬子利鸣,都快而立才侥幸考中举人,比不得陆大人犹如文曲星下凡。” 他将身后一个有八分相似的男人拉了出来,主动介绍道。 大老爷这会儿心气不顺,说话间也是没了多少顾忌。 “都是祖宗庇佑,那些个文气全让他吸走了。” “比不上有山你家,子侄皆是勤勉用功之人。” 陆瑾晏拱手称呼,“徐老爷谦虚了,陆府的出息子弟可比不上您家。” 一句话说的陆瑾成和陆瑾泽脸色都有些不好。 只是这话确实是事实,陆府人丁不旺,除了陆瑾晏也没有走仕途的,自然比不上枝繁叶茂的徐家。 徐有山客气地笑了,伸手邀陆府的人留下一道用午膳。 只是陆瑾晏面色冷淡,老太太知道他不愿留下,在大老爷出声答应前就回绝了。 等陆府的人都坐上马车了,大老爷还在喋喋不休地抱怨。 一个劲地埋怨陆瑾晏让他在好友面前丢脸了。 春姨娘拉着他快速进了马车,生怕老太太当众训斥他了。 瞧着陆府的马车都走了,徐有山面上也没有先前和煦的笑了。 他手里盘核桃的动作加快了许多,思虑许久才开口:“陆瑾晏来势汹汹啊。” 徐利鸣面上的狠辣一闪而过,“他油盐不进,果真是迂腐至极!” 徐有山冷笑一声,“既然示好不成,那可别怪我徐家了。” “叫他们这两月都停下,庄子上务必不能出一点岔子!” 徐利鸣看着他的背影,眼睛滴溜地转,心里也是有了些主意。 马车一路疾驰回了陆府,才到门前,就有软轿抬了老太太回寿安堂。 大太太回了晚香院更衣后,又带着人来了寿安堂准备用午膳。 穗禾这会儿不必在里头伺候,和莺桃站在廊下小声地说话。 “先前二爷看你了?” 听见穗禾的问,莺桃一张小脸都被气红了。 “真是好不讲究!二奶奶就在他身旁,他怎么能那样看我!” “别生气。”穗禾轻拍着她的后背安慰,“二奶奶那盯得紧,他想得再好,终是不成的。” 莺桃气得跺脚,“那眼神让我恶心,真把我当他的人了!” “莲心和莲叶,一个温婉,一个娇俏,他竟还不知足!” 穗禾眼神闪了闪,这两人过去都是二奶奶身边的丫鬟。 二爷看中后,跟二奶奶磨了许久,又闹了一扬,才成功收下两人当通房。 可他新鲜劲过了,又看上了老太太房里的连翘。 连翘不成,眼睛又放在了莺桃身上。 可真是风流成性! 因着他,翠微院的丫鬟各个如惊弓之鸟,谁让莲心和莲叶伺候过后,少不得被二奶奶找个由头责罚。 穗禾觉得他尽是祸害女子了! “别怕。”穗禾安慰道,“晚香院不是他能染指的。” 莺桃这会儿出了气,看着穗禾眸子冰凉,忍不住说道:“咱们老实待着便是,他总不能来晚香院嚣张。” 她知道穗禾最厌恶这些纨绔子弟不把丫鬟当人看。 幼时她月假后回府,总是将外头听到的大小新鲜事告诉他们。 每当听闻有丫鬟因着勾引男主子,东窗事发被发卖,她总要狠狠地骂一扬。 “谁知道里头有几个被威逼的?做主子的霸王硬上弓,又不是少了!” 莺桃知道她在气什么,男主子一句头脑发昏,抵不住诱惑,定会好好反省,绝没有下回,就能将这种事摆平。 可那些丫鬟可就没有这么好的事了。 被抬举成通房妾室,已是极为幸运的。 多的是不给名分,和被发卖出府的。 莺桃这些年听了许多回这样的事,心中早就立下誓言,绝不为人妾室,绝不被男主子三言两语哄骗了去。 她看着穗禾这些年从一开始的火冒三丈,慢慢变成能极其平静地跟她们说这些事,她内心只觉得悲凉。 竟是连穗禾都习以为常了吗? 这样鲜活的人,入了陆府不过十年,便没了最早的锋利。 她不与人争执,处事圆滑,可莺桃最是忘不了的,是她幼时张扬放肆的大笑。 穗禾瞧着莺桃看自己的眼神变得柔和了许多,只当是她自己心情好了些。 廊下比不得里间凉快,可穗禾只觉得无比松快。 只是这样的松快很快就被打断了。 陆瑾成扶着苏氏款款而来,瞧见廊下的穗禾和莺桃后,他停了下来。 随后从花圃里的石榴树上,摘了朵橙红的石榴花戴在苏氏发髻间。 “浓绿万枝红一点,动人春色不须多。” 一句诗哄的苏氏是喜笑颜开,她装作嗔怒的样子,轻轻地捶了一下陆瑾成的胸口。 “老太太这儿规矩些。” 说罢,就千娇百媚地拉着他进正房了。 廊下的穗禾自然是听见了这一句,下一刻她就伸手将自己和莺桃发髻旁的石榴花狠狠扔在地上。 当真是贼心不死! 第21章 有这样的运道,该磕头谢恩 “你又不是不知道二爷,最喜欢说这样文绉绉的话去诓骗小丫鬟们了。” “咱们知道他的心思,别去搭理他。” 她这会儿是气过了,心里也被自个宽慰了,打定主意不为不值得的人生气。 陆二爷就是念诗把嘴皮子念破,也是自讨没趣。 她眼睛转了转,得再和大太太提一嘴她早年定下的亲事。 反正出府出府成亲后,她肯定要回大太太身边当个管事妈妈的,大太太自是不会阻拦她。 正屋里,备下了两大桌宴席。 陆瑾晏一进来,沉香就迎着他去净手。 待他洗完,沉香拿着棉帕子就想给他擦拭额间的汗。 陆瑾晏阻了她的动作,自己擦干手上的水珠后,才沾了沾额间的汗。 “外头热,午后让府医给老太太看看。” 低沉严肃的声音响起,沉香立刻将自己的心思收敛,忙不迭地应下了。 她跟在陆瑾晏身后,看着他亲自给老太太奉了杯薄荷茶又关怀了几句,只觉得自己一颗心跳得极快。 她自问品性贤淑,不比连翘差。 可连翘因着相貌好,老太太就指使她去伺候大爷了。 沉香只觉得胸前堵着一口气,难受得厉害。 她都快二十了,自问平日里服侍老太太用足了心。 可到了这个年纪婚事还没个着落,她自是终日里惶惶不安。 外头的管事小厮不少,若是等老太太哪日想起,随意给她指个人就不好了。 她自小长在这陆府,看多了阴私勾当,一颗心早就不复纯真,又怎么在寻常百姓人家过日子? 春姨娘也是奴婢出身,生下了二爷,一辈子荣华富贵少不了。 她知道自个相貌平平,可未尝没有这样的志气在。 只是大爷着实冷淡,像是块捂不热的石头。 沉香站在老太太身后安静地侍奉着,目光在陆瑾晏和陆瑾成之间打转。 众人用完午膳后,丫鬟们纷纷上了茶水。 陆瑾成隐晦地看了看老太太的三个大丫鬟。只是最出众的连翘不在,他看了一眼只觉得乏味。 沉香跪在软榻下,拿着小木槌给老太太敲着双腿。 她偏着头,将自己白皙的脖颈露了出来,脖子上还用红线绑了个平安扣戴着。 极细的红线隔着些距离,在陆瑾成眼里极为勾人。 他瞟了一眼后就有些挪不开视线了。 苏氏有孕后不让他碰,莲心和莲叶也有些乏味了,他是真觉得自个日子过得无聊透顶。 先前瞧中了个丫鬟,只可惜是大太太院里的,不好讨要。 只是他还没遗憾多久,就又发现了个新人。 敲了好一会儿,老太太也有些乏了,摆摆手让沉香下去了。 沉香起来才一转身,就发现了陆瑾成正定定地看着她。 她有些受惊地低下头,看着自己那枚平安扣掉了下出来,就立刻就塞进衣裳里。 再抬头时,看向陆瑾成的目光似嗔似怨,欲怒还羞。 像是因着被他瞧见了私密物件,又羞愤又无可奈何。 陆瑾成被这一眼看的,只觉得身子酥酥麻麻。 直到沉香出了正房,他都半天没回过神。 他原是看走了眼,料不到老太太跟前的沉香也是个妙人。 苏氏秀气地打了个哈欠,正准备起身回翠微院,就瞧见了陆瑾成这副魂不守舍的模样。 她的火气一下子就上来了。 真不愧是苏州府出了名的浪荡子! 她狠狠地剜了陆瑾成一眼,压着脾气和他一同从寿安堂退下。 连翘暂且不提,沉香是老太太身边的丫鬟,若真被他讨到,她立规矩的时候也不方便。 她有孕在身,这人早就要忍不住了。既然如此,她得寻一个好拿捏的丫鬟才好。 有卖身契在手,不愁她不听话。 这旁的寿安堂里,老太太假寐了一会儿,只感觉身上舒坦了些。 她招来胡嬷嬷问道:“那丫头的底细查清楚了吗?” 胡嬷嬷立在软塌边小声回禀:“查清了,她正是丰桥村的人,和何万修是同村。” 老太太挑眉,“这么说来,晏哥遇上她还真是巧合了。” 胡嬷嬷连连点头,“她家不过普通农户,家中三姐弟,全靠五亩地的产出和她娘织布谋生。” “倒也是个孝顺的,这些年用自个的月例补贴家里,他们家的日子不富贵,但在丰桥村也不算差。” 老太太很满意地颔首,“家世清白自然要紧,可人也要老实本分,她倒是个踏实的。” “若是他伺候晏哥伺候得好,我自是不会亏待她的,赏她家二十亩地,让她爹娘做个富家翁。” 胡嬷嬷笑着说:“老太太宽厚,她一个小丫鬟有这样的运道,该好好给您磕头谢恩。” “只是有一点……” “怎么了?”瞧着她迟疑的样子,老太太有些奇怪。 胡嬷嬷指了指晚香院的方向,“她不是府上的家生子,也不是签了死契买进来的。” “她是大太太按活契聘回来的。” 老太太蹙眉,脸色顿时有些难看,“果真小门小户,做事就是这么放不开手脚。” “不过一个丫鬟,买进来就是,弄什么活契?这会儿倒是让事麻烦不少!” 老太太埋怨一顿后,心里生出些好奇,“府里应当只有她一人是活契吧?” 胡嬷嬷点头,“是只有她一人,奴婢也觉得有些诧异。” “她那卖身契在大太太手里,每月也是大太太出钱,不走府里的账。” 老太太当下不悦了,“这是干什么?要和府里分得清清楚楚?” “她是做了什么,让安氏这么待她?” 胡嬷嬷没有片刻犹豫,“奴婢打听过了,这也不算秘密。” “您还记得十年前大太太带着三爷回安家探望重病的安老太太吗?” 老太太皱眉,安氏的母亲比她小了十来岁,可还不到半百,就撒手人寰了,当真是福薄。 瞧着老太太心里有数,胡嬷嬷继续说道:“那年赶上水患了,大太太从安家往回赶,明明两日的路程,硬是快十日还没回府。” “一路上不是路走不通,就是要躲避流民。一路心惊胆战又缺水少食的,三爷就被折腾得起了高热。” 老太太的记忆也清晰起来,等泽哥好不容易回府的时候,原先胖乎乎的身子都清瘦了不少,脸颊更是烧得潮红。 一路被管家抱回府里时,竟是连睁开眼睛的力气都没有了。 她那时生怕泽哥坚持不下去,特意为他诵了十日的经。 “那时大太太在乡野寻不到大夫,带的药丸子也因着被流民追赶和行李一道遗失了。” “还是赶巧遇上了穗禾,那丫头用马苋煮了些水给三爷,大太太半信半疑地给三爷用了。” “也是老天保佑,三爷还真好了些,这才能撑过后面两日,直到回府。” 老太太眼神复杂,未曾想到她竟然救过泽哥。 “她对泽哥有恩,我必不会亏待她。” “若是有朝一日她能给晏哥生个一男半女,我抬举她过了明路,做个贵妾。” 第22章 连她家都打听得一清二楚 “若是她自赎出府,也不过嫁一个市井小民,寒酸憋屈的过完这辈子。” “可留在府里,是享不完的荣华富贵,您给了她好大一个前程,真是她的造化。” 老太太并没有被哄得多高兴,她眼里多了些挑剔。 “总得让她心甘情愿才好,若是她家中有定下的亲事,让她去伺候晏哥定是心存埋怨了。” “您放心,老奴定会好好跟大太太说。”胡嬷嬷连连保证,“大太太给了她十两银子的救命钱,她总得知恩图报才是。” 老太太摆摆手,“去吧,想必安氏也懂。” 胡嬷嬷福礼后,让沉香几个进去伺候,自己则来到了晚香院。 这会儿正是小厨房将煮好的粽子送来的时候,胡嬷嬷一踏进正房就是满满的粽叶香气。 “老奴给大太太请安,这也是赶巧了,正碰上您赏她们粽子。” 安氏忙叫了青萝去扶她起身,胡嬷嬷这般客气,她实在觉得稀奇。 “可是母亲有事吩咐?”安氏不解地问。 胡嬷嬷连连摆手,“老太太先前尝了小厨房送来的荷花酥,只觉得格外酥脆香甜,着实喜欢。” 安氏脸上多了些笑容,“正是穗禾做的,我先前说的没错,这丫头的手艺一试便知。” 胡嬷嬷也乐呵呵的笑了,“正是如此,老太太觉得穗禾着实合她老人家的眼缘,特意差使老奴过来问问,这丫头可定下人家了吗?” “若是定下了,她老人家也好给份添妆,让穗禾嫁妆能丰厚些。” 安氏有些诧异老太太突然好奇穗禾的事,可她还是实话实说。 “我倒未曾听说过这丫头定下了婚事,不过她为人伶俐,做事勤快,等放出了府,门槛定是要被踩破的。” 胡嬷嬷笑着点头,“您说得是正理。” “老太太不过见了几面,都有些喜欢穗禾,她着实是个招人疼的。” 这会儿珍珠帘子被打起,穗禾提着食盒进来了。 “大太太,小厨房今年新做了些凉粽,晶莹剔透的可好看了,您试一试。” 只是她才说完这句话,就瞧见软榻的另一侧,老太太身边的胡嬷嬷正炯炯有神地看着她。 那目光有些严厉,又有些挑剔,竟是将她从头到脚打量个遍。 穗禾不知她来做什么,只好装作毫无察觉地给她问好。 “嬷嬷安好。” 她说了一声,就手脚轻快地将食盒里的凉粽取了出来放在安氏面前。 “还有些肉粽,嬷嬷也尝尝吧。”她试探性地问了一句。 “既然如此,老奴也就厚着脸皮在大太太这儿尝尝了。”胡嬷嬷边说边给大太太倒茶,倒是格外得妥帖。 对面的大太太被她的动作弄得是毫无头绪。 老太太身边的嬷嬷今日对她这般客气,还真是太阳从西边出来了。 穗禾从食盒最下层取了一个肉粽剥开后,端到了胡嬷嬷面前。 她手有些黏,立刻就有小丫鬟打了盆水候着。 可等穗禾净手后,胡嬷嬷一双眼睛还是放在她身上,让她有些不舒服。 粽子不大,不过一盏茶,安氏和胡嬷嬷都用尽了。 胡嬷嬷擦了擦嘴,又笑着称赞,“小厨房的手艺果然好,这粽子油润鲜香,每年尝上一回真是让人难忘。” 安氏喝了口茶,笑着说:“我这儿的丫鬟,就数穗禾最灵巧,时常去小厨房给我做些新鲜吃食。” “都是大太太仁慈,让奴婢去小厨房跟着张妈妈学些白案手艺,不然奴婢哪里能……” 穗禾的话还没说完,就被胡嬷嬷打断了。 她笑了一声,拉过穗禾的手拍了拍,“好丫头,听闻你未曾定下亲事。” “亲事”两个字,让穗禾瞬间怔住了,可下一刻,胡嬷嬷说的话让她一颗心沉入谷底。 “老太太喜欢你,想给指配个好人家,你意下如何?” 不如何! 穗禾吓了一跳,立刻跪在地上回复:“奴婢多谢老太太厚爱,老太太给奴婢选的定不是普通人家,奴婢何德何能?” “更何况,奴婢与大太太早年定下的是活契,再等五个月,奴婢准备自赎出府,家中亲人着实是记挂奴婢。” “这样的好亲事,想必有比奴婢更合适的人选,奴婢实在是配不上。” 胡嬷嬷的脸上的笑容少了许多,她看着穗禾推脱的说辞,只觉得这丫头一颗心大着呢! 她定是以为老太太给她指配的是个寻常管事,这才一口回绝了。 若是她知道了是去侍奉大爷,定不会如此抗拒! 胡嬷嬷清了清嗓子,目光变得十分严厉。 “你怎么配不上了?老太太觉得你配得上,那就配得上!” “老太太宅心仁厚,你倒是一大串话左推右推的,难不成老太太会害你?” 穗禾低着头不说话,可面上一派倔强,任谁看都知道她就是不愿意。 安氏生怕她得罪了老太太,立刻打圆扬。 “您不知道,她家就指望着她一个。” “她爹娘性子软,她才是家里主事的人,若是就这么嫁出去了,家里还没安顿好呢!” “再说了,夫家也不好一直帮扶着她家,若是不先将这些说明白了,岂不是穗禾不厚道了?” 胡嬷嬷笑了一声,“她一个女子,在家从父,出嫁从夫,哪里需要她主事了?” 穗禾咬着下唇,心中全是胡嬷嬷先前那声笑。 只有揶揄和嘲讽,全都是不相信大太太先前那番说辞。 可不管她说什么,她就是家里主事的人! 过去说的话管用,现在说的话也管用,将来说的话更管用。 穗禾不卑不亢地看着胡嬷嬷,“奴婢家穷,穷人家的孩童早当家,奴婢家也不例外。” “家里弟弟妹妹还等着我回去照应,奴婢不敢高攀这婚事。” 胡嬷嬷冷笑一声,“你爹娘一个种田,一个织布,日子过得紧巴巴的。你等出了府,没了月例银子,他们还能听你的了?” “你年纪小,不懂的事多了去了!小丫鬟们自赎出去了,被卖掉换银子的多得是!” “这会儿你有银子,他们才耐着性子听你多说一句。等你没了银子,看谁把你放在眼里!” 穗禾脸色瞬间变得难看,竟是连她家都打听得一清二楚。 第23章 谁知道里面藏了什么勾当和算计 谁知道里面藏了什么勾当和算计! “老太太的好意奴婢心领了,只是请饶恕奴婢,实在是不能应下这件事。” 穗禾磕了个头,梗着脖子说出的话让胡嬷嬷是火冒三丈。 “真是鼠目寸光!”胡嬷嬷怒斥道,“府里的丫鬟,老太太指配的人家都是细细选过的,就没有哪一户是不好的!” “旁的丫鬟哪个不是高高兴兴地应下,就只有你推三阻四,把老太太一片真心当作驴肝肺!” 穗禾任由她训斥,丝毫没有改变内心的想法。 说了这么久的话,胡嬷嬷愣是不说是哪一户人家,这让她怎么能信她们是为了她好? 寿安堂里的丫鬟多着呢,什么样的亲事不先从她们选了? 偏要来晚香院,找上她了。 老太太不喜欢大太太不是一日两日,打压大太太的法子多得很。 穗禾眼下只能想到,这是老太太想了新招,借着指配婚事打大太太的脸。 大太太若是连身边丫鬟的婚事都拱手让给老太太,那么她的些许威严真就一无所有了。 这对主母来说可不是好事。 更重要的是,她虽是陆府的奴婢,可又不是一辈子都是陆府的奴婢。 主子说要给她指配一桩“无名无姓的好亲事”,难不成她真能感恩戴德的受了? “奴婢签的活契,十两银子卖给大太太为奴十年,白纸黑纸写得清清楚楚,等到了十月,奴婢自赎后就是自由身了。” “奴婢这样的家境,自是寻户门当户对的人家,便是吃糠咽菜,平平淡淡过一辈子奴婢也是愿意的。” 穗禾咬死了自己签的是活契,从根源上试图堵住胡嬷嬷的嘴。 她又不是死契买进来的,要不了多久她就是良民,难不成老太太还要逼迫吗? 她自赎和开点心铺子的银子早就准备好了,她虽是女子可也是想给自己攒下份家业。 没在外头真正立足好,她就没想过嫁人这回事! 如今寡妇再嫁也不是难事,她的亲事迟一些自是不怕的。 胡嬷嬷被她的话气狠了,捂着胸口极速地喘气。 “你……你真是……” 她指着穗禾的鼻子,半天说不出完整的话。 这哪里是什么木讷的人! 分明是个不识好歹,眼高于顶的! 瞧着胡嬷嬷气急了,青萝赶紧上前给她顺气。 “穗禾她一向快言快语,有什么说什么,不是存心让嬷嬷您生气的。” “她家确实不易,一家人无论大事小事都是穗禾拿主意,她真是主心骨啊!” “她七岁那年遇见了大太太了,知道三爷高热了,特意将自家存的野菜给三爷煮水喝,这才让三爷情况好转了些。” “大太太给她金簪谢她,她愣是不要,只求大太太带她回府,靠自个辛劳赚些钱贴补家里。” “这些晚香院的奴婢们都是知道的,这些年来她尽忠尽责,从未有一日懈怠。” 青萝急得很,生怕胡嬷嬷回去后添油加醋告诉老太太。 穗禾有主意,那么小的年纪愿意抛下眼前唾手可得的钱财,来换取一份长久的稳妥事做。 她自问在那个年纪做不到,也没有这样的成算。 更何况,一个小儿能让大太太信服,她自是有本事的。 这样的人,平日里既不恃宠而骄,又不咄咄逼人,反而一派温和,这叫她怎么能不帮? 青萝说了一长串的好话,可胡嬷嬷的脸色依旧难看。 在她看来,穗禾就是给脸不要脸。 她在晚香院活计做得如何,和老太太有什么关系? 一个小小的丫鬟,竟是连主子都不放在眼里了。 “老奴我活了大半辈子,还是头回遇见这样不懂事的丫鬟!” 胡嬷嬷撂下这句话,就推开青萝阻拦的手往外走。 路过穗禾时,她居高临下地瞪了她一眼。 “不识抬举!” 这一句道尽了不满,任谁看都知道胡嬷嬷怒气冲冲。 下一刻,珍珠帘子胡乱地摇晃着,珠落玉盘是没有的,只叫人心乱如麻。 看着胡嬷嬷远去的背影,帘子外的莺桃死死地忍住眼泪。 又是替穗禾担忧,又是感慨她果真未变。 她是骨子里的倔强,任谁来都改变不了分毫。 “起来吧。”安氏长叹一口气,让青萝将穗禾扶起。 她看着默不作声的穗禾,脸上浮现一抹忧色。 “你可真是……便是不愿老太太指配婚事,当着胡嬷嬷的面也不必如此坚决。” “多说些软和话,别让她气冲冲地回去找老太太告状才是。” “我寻思着,老太太应当是今日龙舟得了头名,所以格外高兴。又尝了你做的荷花酥,这才心血来潮想做媒了。” 穗禾知道大太太为她担忧,这会儿便是她心里依旧不愿,可嘴上免不了说些宽慰大太太的话。 “是奴婢的错,一听见亲事,心里就急得不行,情急之下,这才说了些不好听的话。” 安氏忧心忡忡道:“你要强,自小聪明伶俐,我一向都是知道的。” “我过去常说,你若是个男子,在外行走做事,你家的光景定会更好些。” “只可惜你是女子,便是有一身本事,做起事来难免束缚住手脚。” “你还有五个月就要出府了,可做好日后的打算了?” 安氏说这番话,是真的为穗禾担忧。 就像胡嬷嬷先前说的,穗禾始终都要出嫁的,可她性子刚硬,安氏也是怕日后夫家不喜她这一点。 这世道对女子总是不易。 穗禾对安氏露出个感激的笑,“多谢您关怀,奴婢存了些钱,想开个小小的点心铺子谋生。” 安氏恍然大悟,“是了,你有手艺在,总不会没有出路的。” “倒是我瞎操心了。” 穗禾知道安氏心善,可她如此关心她日后的生计,她也是十分动容。 “便是奴婢出府了,可逢年过节也都来府里给您磕头。” 安氏笑着点头,“咱们主仆情义自是不变的。” 这头的安氏被穗禾安抚了下来,寿安堂里,胡嬷嬷三言两语就把老太太的火气挑了起来。 “那丫头真是一点都不知何叫柔顺,老奴那样诚恳,她竟是一点感恩都没有。” “无论老奴怎么说,她就是硬邦邦地顶回去,是打定主意要出府了!” 老太太将茶碗重重地磕在小几上,“原是想着试探一二,她若是个性子温婉的,我调教两日就能给晏哥送去。” “倒是没想到,她竟是这样顽固不化!” 胡嬷嬷见老太太生气,立刻压低声音道:“大太太明知是您的意思,可愣是帮着那丫头说话。” 老太太冷笑一声,“你瞧着她面上恭顺,实则内里恨不得我哪日两脚一蹬,她在这府里可就尽情痛快了!” “今日能帮着个丫鬟说话,明日怕是连我都不当一回事了。” 胡嬷嬷告完了状,心里也是畅快了几分,她可是多年没被丫鬟这样顶嘴了。 过去众人知道她是老太太身边的人,哪个不是嘴甜体贴的? 就只有这穗禾,好赖话听不懂,就会让人生气。 “既然她不愿意,大爷那儿……”胡嬷嬷试探地问道。 老太太“哼”了一声,“由着她去,我就不信寻不到一个能让晏哥喜欢的了!” 第24章 不着急亲事 老太太抿起嘴,眸子里的不满显而易见。 下一刻,连翘踉跄着步子进来,红着眼跪在软榻前。 “老太太,都是奴婢失了分寸,惹怒了大爷,还让老太太不悦,都是奴婢的罪过。” 她声音嘶哑,一看就是病得不轻。 老太太冷淡地看着她匍匐在地上,半晌才开口: “今日过节,昨日那些个让晏哥不快的事,我也就没多问。” “想来晏哥也是这么思量的,不曾将你的错处告知于我。” “可即便是不说,你做错的事依旧是挡在我和晏哥之间,若是晏哥怪我这个做祖母的多事,我也是留不下你了。” 连翘重重地磕了一个头,泪水氤氲出眼眶。 “千错万错都是奴婢一人犯下的,您老人家息怒,切莫伤了身子。” “大爷心里未曾怪过您,不然也不会让奴婢在观澜院跪上一夜,今早才回,这为的就是不打搅您歇息。” “大爷一片孝心,不过是奴婢不成器,伺候的不周到。 连翘只说自己有错,言语间一点都没有埋怨之意。 她到底在老太太跟前伺候了十来年,老太太对她也不是没有一点情义的,当下脸色也缓和了不少。 “起来吧,不是还病着呢。” 沉香上前搀扶了她一把,笑着说:“老太太还是关心姐姐,知道你发热,特意赐下了药。” 连翘擦了擦眼泪,点头应道:“多亏了老太太赐的药,不然只怕不能这时来请罪了。” 沉香笑着不拆穿她的谎话,连翘的手依旧热得厉害,一看就还没退热。 只是她若是不早早地来请罪,只怕老太太也不会这么快消气。 “昨个倒是委屈你了,不过有我在,府里没人敢说什么。” 老太太看了眼低眉顺眼的连翘,到底是宽慰了一句。 连翘眼泪跟断了线的珠子一样,便是府里的人明面说不说,可背后嚼舌根的绝不会少。 可她不能说一句,不然就是怨怼了。 “有您在,奴婢自是不惧旁人的流言蜚语。” “只是奴婢日后只想留在您身边侍奉,等过些日子,奴婢就自梳当个管事姑姑,还请您成全。” 说罢,她又跪了下来,动作是恭敬又谦卑。 老太太看着她那柔软的腰肢,只觉得她这样的姿色没有入了晏哥的眼,实在是浪费了。 “你这是怪我耽误你了。” “怎么会?”连翘立刻反驳。 “奴婢打小就在寿安堂侍奉,说句放肆的话,奴婢心里早就将您视为祖母,您对奴婢的好,奴婢铭记于心。” “幼时奴婢不过跌了一跤,老太太非但没嫌奴婢规矩学得不好,反而亲自给奴婢赐药,还柔声安慰奴婢。” 连翘说到动情处,眼泪又流了下来。 老太太心里早就记不清这样的事了,不过连翘对她一向忠心,她自是清楚。 当下就亲自拿出帕子给她拭泪。 老太太板起脸,“自梳的事切莫再说了,你大好年纪,岂能在我这儿伺候一辈子!” “是我心急了,晏哥与你并不相熟,他先前拒绝了你也是人之常情。” “晏哥每日都会来请安,瞧见你的次数多了,自是不会再推拒了。” 连翘立刻羞红了脸,“老太太不嫌弃奴婢粗笨,还让奴婢继续伺候,奴婢无以为报,愿常侍奉老太太左右,为您分忧。” 老太太笑了一声,“好孩子,起来吧。” “不急着伺候,总得养好身子才是。” 她摆摆手,连翘自是小心地福礼退下。 沉香在一旁默不作声,拿出小木槌为老太太按摩双腿。 她倒是没想到连翘竟没有被打倒,这招以退为进,唤起老太太的怜惜,拉近和老太太的距离,又让自己多了一回接近大爷的机会,不可谓不高明。 她垂下眸子,心中思虑良久。 再瞥见脖子上那枚平安扣,也下定了决心。 后罩房里,穗禾才掩上门就察觉到自己后背的衣裳全湿了。 也是这个时候,她才知道先前有多紧张。 不过便是得罪了老太太,她也绝不后悔。 她的亲事,要自己拿主意。 旁人的,都不算数。 穗禾才换了身衣裳,莺桃就急切地跑来寻她。 “三爷寻你呢,快去!” 穗禾皱眉,“出什么事了?” 莺桃喘着粗气,“我也不知,不过三爷实在着急,大太太都劝不住。” 穗禾给她倒了杯茶,“知道了,我这就去,你歇会儿。” 说罢,她就快步走向正房。 三爷小孩子脾气,来得快也去得快,这会儿找她,多半也是吃食上的事。 穗禾心里思虑了会儿,三爷怕是觉得小厨房包的粽子不合胃口了,想寻她做点甜滋滋的点心了。 可她才走到廊下,正房外的陆瑾泽火眼金睛,立刻发现了她。 他大步流星走来,一把抓住她的手腕,不顾她的惊诧,强硬地拉着她去了一侧的花圃旁。 “您这是怎么了?” 穗禾费了好大的力气才挣脱开他的束缚。 她蹙眉揉了揉自己手腕,只觉得他今日气性格外的大。 “你要成亲了?” 猝不及防又听见这事,穗禾的脸色瞬间变得不好。 她无奈地叹气,“都是讹传,奴婢没有定亲。” 陆瑾泽认真地盯着她的眼睛,眨都不眨。 “若你没有心悦的郎君,为何那般强硬地拒绝老太太?” 他那双黑眸格外明亮,穗禾甚至能在里面看见自己的倒影。 被他这么一看,她心里才升起的气一下子就泄了下去。 算了,他不过关心她罢了。 她也没必要跟他生气,到底自小看着他长大,在她心里就跟和哥一样。 “奴婢出府后只想凭自己本事吃饭,将自个和家里都安顿好。” “主子们的好意奴婢都心领了,只是婚事奴婢确实不急。” 陆瑾泽大笑一声,叉着腰将她好好地打量了一番。 “你不着急是对的,又不是老姑娘。” 穗禾无奈极了,“您若是无事,奴婢就去侍奉大太太了。” 陆瑾泽伸手拦住她的去路,挑眉道:“胡嬷嬷一来母亲这儿,风言风语传的府里人尽皆知。” “我琢磨自己也算你的主子,总得替你看个清楚。” “这府里妖魔鬼怪可多得是,你若是没擦亮眼,可就倒霉透顶了!” “是是是,有您这尊大佛在,奴婢尽可以放心了。”穗禾嘴上说着哄孩子的话,心里也是感念他为她考虑。 只是她自己也是没想到,不过推拒了老太太的指配,这么快就能传的到处都是。 她自问不觉得有什么,可在旁人眼里已是石破天惊的大事了。 陆瑾泽满意地勾起嘴角,“我要吃荷叶凉糕,你去给我做。” 瞧他果然是小孩子脾气,穗禾笑着点头,“奴婢这就去。” 待她的背影慢慢消失在眼前,陆瑾泽收起了嘴角那抹笑容。 他眯起眼睛看了眼寿安堂的方向,哼了一声。 他瞧中的人,自是不能被抢去的。 便是老太太也不行! 穗禾不过长他两岁,这又不是什么大事。 算算日子,也是时候有人教导他人事了。 第25章 我吃这个 “怎么了?” 穗禾哭笑不得,她真觉得这事就算是过去了。 胡嬷嬷在她这碰了一鼻子钉,定不会再来找她。 可小厨房的人这个样子,就好像她做了天理难容的事。 刘婶子飞快地说道:“老太太青睐你是好事,给你也是指条明路。” “你要是应了,日子总比自个辛苦奔波的强。” 萍香也附和道:“是啊,外头总归没有府里安稳。” 穗禾清洗着荷叶,笑着说:“我这人何德何能让你们都惦记着,我就是个俗人,又胆小又要强的。” “若是有人对我好得不行,我反倒是害怕得很。” “我就是个劳碌命,不自己干些活,总感觉浑身不舒服。” 梨香看她一派自得,也来帮她准备要用的东西。 “行啦,过去说好多回了,穗禾自己有成算。” 刘婶子嘟囔了一句,“还不是害怕老太太罚她。” 张妈妈敲了敲一旁空闲的瓮缸,“一天到晚嘴就消停不下来!” “老太太慈悲心肠,大人有大量,跟她一个眼皮子浅的计较什么?” 穗禾笑了一声,“您说得极是。” 她可不就是眼皮子只能顾着自己家了吗? 可她才把凉糕蒸上,沉香就来了小厨房。 “老太太想吃豆腐花了,知道穗禾手艺好,特意让她做。” 穗禾心里一惊,只觉得是她自个想得太好。 老太太真要和她计较了。 张妈妈笑着问:“老奴这就让小厨房快马加鞭的做,不让老太太多等!” “诶!”沉香立刻伸手阻止,“妈妈听清楚了,老太太只让穗禾一个人做。” “是要从磨豆子开始做起!” “你也不必担心,老太太说了,若是做得好,自然会赏你。” 她就指了指身旁的小丫鬟,“等做好后,给盼儿就是。” 说罢,她就径直出了小厨房,徒留小厨房的人面面相觑。 府里每日的早膳都是有豆浆的,大厨房的天没亮就备下。 主子们早膳用过了,剩下的要么做成豆腐,要么就做成豆花,总不会浪费。 可眼下,老太太差使沉香过来,还特意指示穗禾做,分明就是搓磨人的。 老太太果然被气到了。 穗禾擦了擦额头的汗,拜托梨香帮她看着火,随后自己就去称了些黄豆。 待她洗好,挑好豆子后,正想去大厨房时,盼儿开口了: “老太太要吃你亲手做的,你可别假手于人啊!” 穗禾端着盆停下脚步,她心里觉得无奈又好笑。 这是怕她去大厨房,让驴子给她拉石磨呢! 她也不反驳什么,从小厨房里翻出了个小巧些的石磨。 只是豆子一时半会儿也泡不好,她思虑了会儿,就去前头的花圃里摘了些薄荷叶,打算做些薄荷糖水。 等豆花做了出来,把白糖水、红糖水连带着薄荷糖水一并呈上去。 就算老太太瞧不上,她私下里和小厨房的人也能大快朵颐一番。 天热,人不免也心烦。 她也想吃些清凉的吃食了。 盼儿瞧着她进进出出,又在锅灶上捣鼓了好一会儿,也是心烦。 小厨房自是比不了老太太的寿安堂凉快,她早就热得受不住了。 她翻了个白眼,搬了把椅子就坐在门前。 张妈妈是一顿骂憋在嘴里,恨不得骂她个狗血淋头。 可她心里也是忧虑,这会儿出了气,难保这丫头不会回去告状。 到时倒霉的还是穗禾。 她思虑了好一会儿,特意大声指示着穗禾去烧火。 烧火婆子愣了一下,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 “怎么了?我说的话你们是不听了!” 张妈妈叉着腰,中气十足地说完后,就瞪了眼她。 盼儿听见动静,转身赞赏地看了一眼张妈妈,随后戏谑地盯着穗禾。 穗禾这会儿早就将三种糖水做完了,她快步走上前,推开了烧火的婆子,自己坐在那火燎的灶台前。 老太太生气想搓磨她,张妈妈帮腔,不过是想让监工的盼儿看着她有多狼狈。 好让盼儿回去说给老太太听,让老太太出口气。 穗禾倒是不觉得有什么,老太太愿意罚她才是好事。 不然谁知道这把悬在空中的刀,什么时候才会落下。 果不其然,不过片刻,她就汗流浃背,衣裳都湿透了不少。 盼儿瞧见后,满意地勾起唇角。 梨香笑着将才出炉的荷叶凉糕递了一块给她,“盼儿姐姐尝尝。” “您头回来小厨房,咱们也是招待不周。” 那头的荷香也是笑着给她倒了杯茶,两人待她格外的客气。 盼儿不过老太太院子里的二等丫鬟,平日里被大丫鬟使唤是常有的事。 这会儿被如此周到热情的对待,她不免有些得意。 穗禾趁他不注意,笑着看了看萍香和梨香。 两人对她眨眨眼,示意她自个小心些。 烧了快一个时辰的火,豆子才泡得差不多了。 穗禾挽起袖子,就认真地磨起豆子。 等她豆浆磨好过滤,又煮沸后加入石膏,就等豆花凝固了。 这会儿张妈妈小心地提了些冰回来。 “妈妈我也是舍了这张老脸去冰窖要了些冰回来,天热,也得让老太太吃个清凉才是。” 此时又过了一个时辰,盼儿瞧着天色暗了下来,就连月亮都出来了,她早就坐不住了。 “晚膳都要用完了,再不快些,老太太都要睡下了。” 穗禾不管她,自顾自地将做好的豆花和糖水放进食盒里。 就在转身想交给盼儿的时候,她忽地踉跄了步子,手也不自觉地抖了抖。 盼儿吓得一把将食盒抢了过去,她可再没有力气和穗禾耗下去了。 不过才待了两个多时辰,她都觉得自个像是从河里捞回来的,全身都是汗。 穗禾用手撑着案台,一脸虚弱。 “我实在是没有力气去寿安堂了,劳烦姐姐送一趟了。” “若是老太太喜欢,得了赏,定是看在姐姐为我美言几句的份上,那赏姐姐就替我拿了吧。” 老太太要的豆花在手,穗禾又被折腾成这个样子,盼儿又被奉承了许久,心里早就满意的不行了。 “行了,老太太处事公道,我一个奴婢说的话算得了什么。” 话虽这么说,可她才提起食盒,就头也不回地走了。 待她走后,穗禾立刻站直了身子,活动着自己酸软的双臂。 张妈妈瞪了她一眼,“好让你长个记性!” “看你下回还敢不敢让主子生气了。” 可看着穗禾累了许久,她心里也是心疼的。 她推着穗禾往外走,“赶紧回去歇着,明日自己想法子躲懒。” 穗禾笑了一声,“今日多谢妈妈和各位了,我没事,过去小厨房又不是没忙过。” 张妈妈气得打了一下她的背,“你便是装模作样,也给我装个彻底!” 穗禾自然没事,先前那个狼狈的样子不过是特意演给盼儿看的。 有这么一遭,想必老太太该消气了。 胡嬷嬷若是添油加醋地告状,那么盼儿也不能落下才是。 那个食盒才提回寿安堂,陆瑾晏就意有所指道:“也不知今夜小厨房备下了什么宵夜?” 老太太抬眼见他有兴致,笑着说:“吃吧,是豆花,我记得你幼时最好这口了。” “听闻京城吃的是咸口,晏哥应是许久没吃咱们这儿的了。” 陆瑾晏点头,瞧着盼儿从食盒里将豆花取出,随后又取了三个小罐子。 待盼儿一一介绍后,陆瑾晏瞧见那碧玉的薄荷糖水,忽地想起了昨日她身上那身柳叶绿的衣裳。 他勾了勾唇角,“我吃这个。” 第26章 那是头烈马,轻易不低头 她指了指红糖水,盼儿立刻机灵地为她舀上。 不过夜深了些,她不过略尝了一口就放下了调羹。 豆花确实细腻无渣,嫩滑无比。 安氏说的没错,那丫头手艺的确好。 不过想起她那个刚硬的性子,老太太心里的不喜又压过了旁的。 瞧着陆瑾晏用完了一碗,老太太慈祥地笑了笑,“味道可好?可要再用一碗?” 陆瑾晏摆摆手,“一碗足够了。” 他喝了口茶,薄荷的香味没有冲淡,反而更加在他舌尖荡漾。 喉间那抹清凉持续不断,让他竟有些流连。 “这豆花做得不错,着实是用心了。” 听了这一句,老太太沉默了一瞬,立刻吩咐道:“去给小厨房看赏。” “我先前就说过了,差事做得好,自然是有赏赐的。” 沉香立刻应下,正要去放赏赐的小柜里拿一个荷包,陆瑾晏又开口了。 “难得肯琢磨,我这儿也有赏。” 沉香停下步子,有些诧异地看着他。 大爷回来这几日,还是头一回说了这么多赞赏的话,甚至还要给赏。 沉香眼眸一转,大爷怕是知道了胡嬷嬷去晚香院的事。 他眼下这么做,不过是在暗示老太太,他依旧对那丫鬟有兴趣。 果不其然,老太太抬眸仔细打量了他一眼,脸上的复杂一闪而过,她笑着说:“难得你喜欢,祖母我自然不能吝啬了。” “去我的妆奁,把那对缠枝纹鸳鸯金钗一并赏去。” 陆瑾晏也解开自己的荷包,递给沉香。 一共三个赏赐,沉香虽然不知大爷荷包里装的是什么,可内心依旧震动不已。 那可是大爷的荷包。 竟真给一个丫鬟了。 老太太欲言又止地看了一眼,终究是没有阻止,挥挥手让沉香赶紧去。 待沉香走后,丫鬟们将小几拾掇好,又上了新茶,这才退到外间。 胡嬷嬷立在一旁,嘴抿得死死的,府里丫鬟这么多,为何偏偏就看中这个了! 老太太抿了口茶,思虑良久道:“你喜欢自然是好的,只是那是头烈马,轻易不低头呢!” 陆瑾晏垂下眸子掩饰住内里的趣味,轻笑了一声,“巧了,孙儿最擅驯马。” 听到这句,老太太再没有旁的话说了。 她吹了吹了茶碗里的茶叶,不时就有茶香飘了上来。 随后她并没有再喝一口,而是将茶碗放回小几上。 “罢了,我年纪大了,茶喝多了可就睡不着了。” “不像晏哥你,正值盛年,又难得遇着了心头好,我自是不会做那小气的恶人。” 陆瑾晏连声宽慰,“祖母身子康健,全赖自个保养得宜,应是孙儿多学您才是。” 老太太笑了笑,“又来哄我了。” 可下一刻她就面带忧色,“操劳了几日,你也快回去歇着吧。” “后日泽哥一早就要启程回书院了,明日咱们一家好好用顿晚膳才是。” 陆瑾晏自然无不可,“应当的,我这个做大哥的,也该好好教导他一回了。” 看他面上一派坦然大方,老太太就知道他说的不是空话。 有晏哥指点几句,想必泽哥课业也能更顺遂些。 兄弟俩相处和睦,老太太自是心里宽慰。 至于成哥,还是算了。 晏哥一向不待见他,这会儿她也不想让晏哥不快。 老太太看着陆瑾晏的背影慢慢消失,这才叹了口气。 胡嬷嬷小声说道:“既然大爷瞧中了,便是她是活契,也无关紧要。” 老太太闭上眸子,语气冷淡,“这算不上什么。” “她便是再不乐意,我也有法子让她心甘情愿。” 后罩房里,穗禾梳洗过后,只觉得自己的胳膊都快抬不起来了。 又烧火又磨豆子,她早就累得不轻了。 小葵看着她红肿的手心吓了一跳,“姐姐这是怎么了?” 穗禾艰难地露出个笑脸,“无事,活计做多了些。” 见她实在不舒服,小葵着急地从自个的箱笼里拿出了一瓶药油。 “我给姐姐擦一擦,幸好还剩了一些。” 这是她自己用来擦膝盖的,过去她人小干活不利索,被罚跪是常有的事。 一瓷瓶的药油到如今不过只剩底部些许了。 穗禾摆摆手,“没事,我歇一夜就好。” 小葵不听她的,拉开她的衣袖后又往自己手上倒了些药油,开始给她按摩双臂。 “姐姐还想骗我呢,不过就是怕身上沾染了些药油气味,让主子们闻到后不喜欢罢了。” “姐姐别这么小心谨慎了,你身子要紧,总得为自己考虑才是。” 穗禾无力阻拦,看着她的动作露出个无奈的笑,“我就是太为自己考虑,才会这样。” 话音刚落,后罩房外传来了莺桃的声音。 “穗禾,老太太派人送赏赐了,你快些接赏。” 小葵动作停顿了一下,看向桌上那个食盒,小声地问:“是姐姐做的豆花得赏?” 穗禾点点头,心里有些忐忑。 老太太生气罚她,可这会儿突然给她赏赐。 这究竟是消气了没有? 来不及多想,她快速下了榻,小葵也手脚利索地帮她将里衣的袖子拉了下来。 门一开,外头的风倒是先进来了。 沉香猝不及防,就闻到了一股浓重的药油味道。 她蹙眉看着两人,只瞧见两人手上都是药油。 她心下了然,先前盼儿私下跟她说的应当都是真的。 穗禾果真被搓磨得不轻。 沉香顿时有些头疼,她受了罚,心里定是不痛快的,说不定还有怨怼。 若是瞧见了这赏赐,指不定更抗拒了。 “老太太说你手艺好,赏的银子和簪子。” 沉香说完后,知道这两人都不趁手,就让莺桃先拿着。 穗禾朝着寿安堂的方向福礼,“多谢老太太赏赐,都是奴婢份内事。” 语气恭顺平和,不骄不躁,倒是听不出不快。 随后沉香拿出那个青色锦缎绣如意莲花纹的荷包,瞄了一眼穗禾的脸色,装作若无其事地说: “大爷恰巧也在,尝了一碗只说味道不错,也让我来送赏了。” 说罢,她不理会对面三人的神情,转身就走。 只要她先走,便是穗禾再生气她也见不着。 如今穗禾伺候大爷是板上钉钉的事了,便是她性子再执拗,老太太也能扳回来。 等日后她回心转意好好伺候大爷了,她们少不得要打交道。 沉香心里很清楚,许多人一朝富贵,多的是想掩埋过去卑贱的日子。 穗禾迟早要学着柔顺,要温柔小意讨好大爷。 若是如今被她瞧见她对大爷有所不满,那么穗禾日后对她必定心有芥蒂。 穗禾会害怕她将一切和盘托出,伤了自己和大爷之间的情分。 所以如今她是万万不能看的。 她们身份相当,日后地有帮得上的地方,不能毁在这时。 沉香才走,莺桃只觉得手里的荷包万分烫手。 她飞快地进了屋子,抖着手将陆瑾晏的荷包放在穗禾的床褥上。 “这是怎么一回事?怎么……就变成这样了?” “不就一碗豆花吗?赏荷包做什么啊!” 莺桃急得团团转,脑门上全是汗。 男子将自己的荷包送给女子,这里头的意思早就不言而喻了! 大爷这是看上穗禾了啊! 小葵更是惊讶地张大嘴,目光在穗禾和荷包之间来回变换。 穗禾眼神冰冷地看着那个荷包,那莲花纹精致,放在她浅蓝色的床褥上,倒真像是在荷花池里盛放了。 可她没有半点欣赏的意思。 原来那“无名无姓的好亲事”,在这儿等着她呢! 第27章 该成全的不成全 “怎么脸色都这般难看?” 她也知道穗禾今日受了罚,当下想让她高兴些,就急着将老太太赏的荷包打开给她看。 “是二两银子,这赏赐着实不薄。” 穗禾露出个僵硬地笑,“老太太一向大气。” 紫茉推着她去净手,“好歹得了赏赐,老太太也算是赏罚分明。” 穗禾当下什么话都不想说了,赏罚是好事。 可这赏真的是赏吗? 等她净手后,紫茉催促着她看了看那个锦盒。 “老太太赏的簪子定是金贵的,日后你出嫁,也能压箱底了。” 莺桃瞪了她一眼,恨不得上前跟她掐架。 平日里也没见她这么没有眼色,这会儿怎么跟失心疯一样了,转往穗禾心口扎刺。 穗禾深吸一口气,打开锦盒。 入眼就是一对缠枝纹鸳鸯金钗,做工精巧,格外华贵。 紫茉和莺桃都倒吸一口气,小葵更是看直了眼。 这样精致的钗,也就大太太和二奶奶平日会用。 就算是最得脸的大丫鬟,也是没有这样的体面。 穗禾只瞧了一眼,脸色立刻灰暗下去。 “啪”的一声,她将锦盒关上,下一刻就打开自己的箱笼放了进去。 “怎么都是金钗,死当了能换不少钱呢。” 她虽是笑着说,可莺桃心疼得不行,她知道那不过是强颜欢笑。 “我出了府要用钱的地方多了去,可真得好好感谢老太太才是。” 穗禾嘴上说着出府,可莺桃心里清楚,老太太和大爷都暗示到这个份上了,她出府的可能只怕是渺茫。 紫茉这会儿也瞧见了那个荷包,她惊了又惊。 若是她没记错,今早这荷包还挂在大爷的身上。 这会儿到了眼前,再看着三人的神情还有什么不知道。 “那白纸黑字写得清清楚楚啊!” 紫茉声音多了丝哭腔,穗禾有多盼着出府她是知道的。 十年了,无数个日日夜夜都熬过来了,如今就剩五个月了,怎么会这样? 穗禾无力地瘫坐在榻上,看着那个荷包,她咬紧了牙关。 她就是不乐意,就是不愿去伺候他。 无论威逼还是利诱,她就是一万个不愿意。 下一刻,那个莲花纹荷包就被她扫落在地上。 她这儿本就不适合养花,花来了只有落入尘埃的份。 莺桃吓了一跳,赶紧将荷包捡了起来。 “这里头有东西,我先前摸到了,你先看看。” 穗禾蹙眉,到底看在莺桃坐立难安的份上,接过了荷包。 待荷包打开后,穗禾将里头的东西倒入手心。 原是一对玉貔貅。 只有她手心大,可料子温润,雕工细致,一看就不凡。 紫茉指着其中一个玉貔貅的侧面,惋惜极了。 “可惜这儿有一道裂缝。” 穗禾闻言将它侧过来看,青绿的玉石果然冒出一条纹路,应当就是她先前摔的。 紫茉挠了挠头,“我给你打个络子,将这一对玉貔貅装进去,你拿着玩也是好的。” 她冥思苦想,只想让穗禾高兴些。 “还当我是小孩子呢?”穗禾抬眸看她,原先清清亮亮的眼眸,如今有些雾蒙蒙的。 紫茉心里一下就难受起来了。 这叫什么事啊! 该成全的不成全,不该成全的非要成全! 紫茉难过得厉害,一句宽慰的话都说不出。 穗禾不再多看那对玉貔貅,装进荷包里就把扔进箱笼最深处。 她心里叹了口气,面上挤出一个笑,总不能让她们跟着她一道担惊受怕。 她指了指桌子,“去吃吧,我辛苦两个时辰做的,不吃可就亏了。” 莺桃背对她擦了擦眼眸,装作大咧咧地打开食盒。 “吃啊,你做的我自是要吃的。” 只是才吃了一口,便是豆花再嫩滑,她都咽不下去了。 她们是奴婢,如何能与主子较劲? 这会儿她又想起了二爷看她的眼神,一瞬间悲从中来,高高地举起碗挡住自己的脸,不敢让她们瞧见她落下泪来。 明明是香甜可口的豆花,三人却一点滋味都尝不出来。 好不容易用完拾掇好,穗禾看了看窗外的月色,小声地说了一句。 “睡吧,明日还要伺候呢。” 小葵吹了灯,屋子里一下变得漆黑,安静得连根针落在地上的声音都能听见。 穗禾闭上眼,全无睡意。 一下又一下,她能清晰地感觉到自己的心跳得飞快。 甚至眼前黑得彻底,她依旧能清晰得看见那个莲花纹荷包的模样。 再一睁眼,看向放箱笼的柜子,原先她最宝贵的地方,如今让她望而却步。 她再次闭上眼,深深地懊悔自己先前的举动。 她从一开始就不应该招惹他! 妄她自诩小心谨慎,可到头来,这四个字都成了空话。 她就不应该将雨水洒在他身上,不应该抗拒上马车,不应该与他争论。 她就应该他说什么她做什么,不要反驳,不要质疑,全然按着他的心意做事就好。 这样到头来,也不会被他看上了。 忽地一瞬间,穗禾觉得鼻子有些酸。 再抬手,脸上濡湿一片。 次日晚香院里,安氏一大早起身去请安后,回到主屋沉默了许久。 大爷竟是瞧上穗禾了吗? 原来胡嬷嬷昨日过来,存的是试探的心思。 先前在寿安堂,老太太暗示了她几句,她竟是连开口的力气都没有。 活契算得了什么? 在老太太眼里,一切都要给大爷让道。 她忽然觉得自己很无力,连自个的丫鬟都护不住。 外头嘈杂的声音响起,陆瑾泽大步走了进来。 “母亲,东西已经够多了,再收拾下去,书院里都要放不下了。” 听着他有些埋怨的声音,安氏这才泄了先前的忧愁,扬起一张笑脸。 “怎会?娘只嫌不够。” 陆瑾泽敏感地捕捉到安氏内里的难过,他心里不悦,这定是在寿安堂受委屈了。 他心里憋着一股气,若是他能早早地入仕,想必祖母才不会不待见母亲。 他只恨自己力薄,护不住自己想护住的人。 陆瑾泽按下心里的不快,说了好几句俏皮话才将安氏哄的高兴了些。 不过没多久,青萝和白芷就催促着两人去寿安堂用晚膳。 安氏边往外走边看了一眼后罩房,今日她没让穗禾伺候,这丫头该好好歇一歇才是。 只是她前脚才出了晚香院,后脚后罩房外就来了几个寿安堂的丫鬟。 “穗禾姐姐,老太太让您去伺候用膳。” 屋外的小丫鬟们立了许久,早就快扛不住了。 正想着再说些好话劝劝穗禾时,门开了。 穗禾平静地走了出来,脸上看不出喜怒。 “走。” 她说完抬腿就往寿安堂去,眼眸沉静地让小丫鬟们害怕。 明明盛夏,可她身上不见半点热气,像是罩着一块寒冰。 可眼眸里却像隐藏着火焰,像要烧光一切。 小丫鬟们一路上提心吊胆,连一句询问的话都不敢说。 原先都说大太太身边的丫鬟最和善,可今日看来,传言都不属实呢。 一到寿安堂,穗禾踏进花厅上前福礼请安后,正想去安氏跟前伺候,老太太抬眸看了她一眼。 下一刻,一道威严又不许拒绝的声音响起。 “去伺候晏哥用膳。” 第28章 早已定下她 安氏见状,眸子里满是担忧。 “许是受了暑热,这丫头都没了往日的伶俐。” 她勉强地笑了一声,想法子为穗禾辩解。 穗禾看出她眼眸里的紧张和不安,心里不愿她为难。 下一刻,她抬腿走向那个慢条斯理喝茶的人身后。 陆瑾晏就坐在老太太的下首,见穗禾过来,他端着茶碗纹丝不动。 老太太看了眼安氏,意有所指道:“主子吩咐,做奴婢的无论何种情况,都要尽到本分才是。” 话音刚落,花厅里的丫鬟们都福礼。 “老太太教训得是,奴婢谨记教诲。” 陆府的规矩在这儿,穗禾自是不例外地跟着福礼。 等起身后,她瞧见陆瑾晏的茶盏里没了茶水,就伸手取走他的茶盏,来到小几旁为他加茶水。 陆瑾晏这才扭头看了她一眼。 她立在小几旁,神情认真地拿着茶壶,双手白皙,被那青瓷茶壶衬得像是一块美玉。 像极了仕女图中的奉茶美人。 唯一美中不足的,便是她只留给他一张冷淡的侧脸。 瞧她唇角抿紧,陆瑾晏自是感受到她对他的抗拒。 不过片刻,他还未回过神的时候,她端着茶款款走来。 茶来了,她轻轻放置在他手边,随后就立在他身后默不作声。 她一路走来,陆瑾晏的视线从她的脸转移到步履间,再转移到她的衣袖。 那样简洁质朴的料子,不经意间轻轻挨过了他侧身凸起的锦袍。 可她的靠近转瞬即逝。 不过一个眨眼,他与她泾渭分明。 眼见着主子们都来齐了,老太太一个眼神,胡嬷嬷就催促着上膳。 顷刻间,丫鬟们如流水般入扬,将珍馐佳肴放置在饭桌上,随后悄然退扬。 老太太看了一眼坐在安氏下首的陆瑾泽,对他露出个和善的笑容。 “回了书院,可要认真念书。” 陆瑾泽恭敬地说道:“孙儿定不会懈怠。” 说话间,陆瑾成瞥了他一眼,不怀好意地笑了笑。 “三弟可得勤勉些才是,咱们兄弟三人只有你还未中举。” “隔壁徐府可是青出于蓝,徐老爷的小儿子不过比你年长三岁,如今也拿下举人功名了。” 大老爷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瑾泽自是勤勉的,你用功些才是真的!” 陆瑾成早就是个滚刀肉了,大老爷的话对他来说一点威慑力都没有,当下不过敷衍地嗯了一声。 安氏担忧极了,生怕瑾成的话让泽哥感受十足的压力。 只是陆瑾泽也不是好性子的,他斜斜地看了一眼陆瑾成,又转向陆瑾晏。 “二哥得给弟弟做表率才是,大哥都为官十年了,二哥什么时候入仕?” 陆瑾成心里烦得很,便是如今他能使些钱财捐个小官做,可家中也绝不会同意。 谁让祖父出身寒门,却是进士出身,官至吏部尚书。 他父亲虽说比不上祖父,可过去也是一方知府。 而他的好大哥青出于蓝,状元及第不说,如今还是大理寺少卿,眼看仕途一片坦荡。 陆瑾成烦躁地瞪了一眼陆瑾泽,不过说了几句勉励他的话,这小子专门让他烦心。 他是不说话了,可任谁看都知道他是哑口无言。 老太太举筷,率先用膳。 陆府众人才将这话题心照不宣地揭了过去,陆陆续续地动筷。 陆瑾成心虚,自是没了先前的嚣张,老实了不少。 他心里很清楚,老太太看重家宴,不想这个时候破坏氛围,否则定会好好数落他几句。 大老爷吃了一会儿,瞧着席间没备酒,心里有些不快。 他烦躁的模样自然逃不过老太太的目光,老太太正想说两句,就看见一旁陆瑾晏不耐的眼神。 下一刻,老太太说了声,“备酒。” “除了泽哥和柔娘,都喝上一盅。” 陆瑾泽有些不满,他已经十五了,酒水也是早就试过了,可老太太还是拿他当小儿。 他正想给自己争取一回,可瞧见安氏朝他摇头,只能有些郁闷地强压住想说的话。 不过片刻,酒就来了。 陆瑾成看着倒酒的人,眼睛都瞪大了。 来人正是连翘,休养了两日她身子好多了。 与府中上下料想的不同,她并没有避着不出来,反而落落大方地显露于人前。 她绕着给众人倒酒,来到陆瑾晏跟前时,也没有特意伏低做小讨好他。 而是十分正经地给他倒酒,刻意地保持着距离。 陆瑾晏没有多看她一眼,他知道她是谁,心里对她引诱他,自是厌恶的。 只是老太太让她来倒酒,他也不会多说什么。 连翘倒完一圈酒,就站在一旁候着,她目不斜视,跟先前的大丫鬟没什么不同。 只一个陆瑾成眼神都要黏在她身上,莺桃不在,他自是不能错过连翘的。 这会儿晚膳也快结束了,陆瑾成有心讨好老太太,端起酒杯说了不少俏皮话哄老太太高兴。 只要不理会旁的,他的花言巧语在苏州府都是排的上号的。 老太太自然是被哄得眉开眼笑,酒都不免喝了两杯。 二奶奶瞧见连翘在,也是一时气闷不已。 可连翘正经得很,连个眼神都不给陆瑾成,她就是想发作都难。 穗禾不理会这些,只把陆瑾晏当作安氏来服侍,布菜倒茶一应挑不出毛病。 老太太酒足饭饱,这会儿也是腾出功夫打量她。 见她模样虽还冷淡,可一举一动都妥帖,心里总算满意了一分。 而晏哥竟是连她夹的一块鱼肉都吃了,老太太内心诧异,思索片刻只能认了。 毕竟先前晏哥打量了她许久,她也是瞧见了的。 老太太清了清嗓子,“穗禾伺候得好,日后去观澜院服侍。” 话一出,一声清脆声响起。 陆瑾泽手一松,筷子就砸在了碗边。 他一下着急了,“祖母,穗禾是晚香院的人,怎么能去观澜院呢?” 老太太诧异地看着他忽地站了起身,怎么都想不到,他竟然会为一个丫鬟说话。 “泽哥,你坐下!” 老太太的语气严厉了三分,安氏立刻拽着陆瑾泽的手,试图让他坐下。 可陆瑾泽不管不顾,身子纹丝未动。 “大哥的仆从多得是,更何况他一向也不让丫鬟近身伺候,穗禾不合他那的规矩?” 老太太不悦地看了一眼穗禾,她心里才有的一丝满意,也被彻底磨灭。 竟是能让泽哥反驳她,还真是本事不小。 “我已决定,泽哥你不必多说什么。” “晏哥那儿没有不能让丫鬟服侍的规矩,便是有,从今个起也没有了!” “祖母!”陆瑾泽忍不住喊了一声。 他心中焦躁难安,只感觉一口气憋在心里不上不下,快要窒息。 这时他才明白过来,原来胡嬷嬷找上穗禾,原是要她去服侍陆瑾晏。 他死死地握紧拳头,不甘地盯着陆瑾晏。 又是他! 回回都是他挡在他前头! 陆瑾泽上前一步,撩开锦袍跪在地上。 “祖母,我早已定下穗禾做我的通房。” 第29章 竟是看中同一个人 老太太心里惊起千涛万浪,她怎么都想不到,晏哥和泽哥竟是看中同一个人。 她张了张嘴,半天说不出话来。 陆瑾泽抱拳,眼神桀骜地看着陆瑾晏,毫不退让。 “穗禾过去救过孙儿,又和孙儿一同长大,主仆情义深厚,自是不同外人能比。” 外人? 陆瑾晏挑眉,小崽子用这话挑衅他,还真是天真。 陆瑾泽语气诚恳,可眼神始终警戒地盯着陆瑾晏。 “孙儿过去脾胃不好,全靠穗禾给孙儿做了不少滋养脾胃的汤羹,身子才能调养如初。” “她去小厨房学了白案手艺,内里也有孙儿的缘故。” “她待孙儿好,孙儿难忘,虽然如今为时尚早,可孙儿认定她了,只等年纪够了,就让她做孙儿的通房。” “还请祖母成全!” 说罢,他磕了个头,随后眼神灼灼地看着老太太,期待她同意。 老太太如遭重击,怎么都想不到事情会变成这样。 一时之间,整个寿安堂静得连针落在地上的声音都听得到。 所有人屏息凝神,目光全在这三人身上打转。 穗禾听完陆瑾泽的话,只觉得难以置信。 她向来将他看作弟弟,同和哥是一样的。 她怎么都没想到他心里竟然有这样的打算。 一瞬间,穗禾知晓了他那日为何那样着急地拉着她。 他才十五,可先前看她的眼神,只让她觉得和猛兽看向待捕获的猎物时,没什么不同。 她忽地觉得有些可笑,陆瑾晏想让她去伺候他,陆瑾泽也是怀揣着同样的心思。 可他们没有一个来问过她。 问她是否愿意。 怎么? 难道她的意愿就什么都不算了? 她是奴婢,可也是个活生生的人。 她有她的想法,有她的谋划。 怎么这些人一定要将她的谋划推翻,将她收进他们的房里? 穗禾跪下,坚定地开口:“老太太仁慈,托您的福,奴婢逢年过节才能领下丰厚的赏赐,奴婢着实感念您。” “陆府庇护了奴婢十年,这份恩情奴婢永生不忘,就算自赎出去,也会为您供奉一盏长明灯。” “奴婢身份卑微,实在当不起两位爷的厚爱,还请二位收回成命,莫要争执。” “您二位的身份什么如花美眷找不到,奴婢粗鄙,实在难登大雅之堂。” “穗禾,你……”陆瑾泽见她这么说,瞬间着急了。 “三爷!”穗禾立刻打断他,出言提醒道:“您课业要紧,大太太对您给予厚望,您莫要辜负大太太一片苦心!” 陆瑾泽看着忐忑不安的安氏,终究是无力地垂下双手。 可他偏梗着脖子,又坚持说了一句。 “孙儿已经长大,绝不会让祖母和母亲失望!” 老太太扶额,头疼不已。 “泽哥,你先起来。” 大老爷这会儿摸着下巴,将穗禾打量了许久。 除了头发黑了些,肌肤白皙些,旁的还没有梅姨娘好看。 怎么老大老三就非她不可了? 瞧她跪着那样子,腰身挺得直直的,满脸瞧不出一点柔顺婉约的气质。 若是个男子,还能赞一句铮铮铁骨。 不愿食嗟来之食,要靠自己一身本事谋食。 可一个女子这般做派,就是不识抬举了。 他轻蔑地摇摇头,“你有自知之明也好,一个丫鬟,竟惹的两个主子相争。” “你便是有十条命,都不够罚的!” “去寿安堂外跪着,好好想想什么是规矩!” “是,奴婢遵命。” 下一刻,穗禾一点都没有勉强,起身就往外走。 陆瑾泽瞧着她远去的背影,分外不甘。 这与穗禾又有什么干系? 他愤恨地盯着陆瑾晏,若不是因为他,穗禾也不会到如今这个骑虎难下的地步! 她为他着想,才说出先前那些劝阻的话,这些他都知道。 他恨的是,陆瑾晏竟然一丝想帮她说话的打算都没有! 陆瑾泽看着大老爷,眼眸黑得瘆人,十分犀利。 “家中的规矩如何,全都因着您才没了昔日的严谨。” 大老爷气得摔了茶盏,“你这是在怪我了?” “你小小年纪不学好,要和丫鬟厮混在一起,真是无法无天!” 陆瑾泽轻哼一声,满脸不屑。 “您骂儿子做甚?” “龙生龙凤生凤,儿子如今这样像您,您该高兴才是!” “你!”大老爷闻言就想上去踹一脚。 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做儿子的敢嘲讽老子,实在是要翻天了。 可陆瑾泽反应迅速,早就往旁边挪了一步。 大老爷一时不察,收不住力,往前踉跄了一大步,差点就摔倒在地。 陆瑾晏起身,负手而立,眸光森冷,嗓音低得骇人。 “闹什么?” 他眯起眼眸看着大老爷,眼底戾气翻涌,不像在看什么活物。 大老爷被他这么一打量,没忍住抖了抖身子。 可随即又痛恨自己惧他,色厉内荏道:“那丫鬟不能留了,竟让自己兄弟不和!” “我看趁早将她赶出府!” 可他说的这句话,没有任何一个人接茬。 陆瑾晏漫不经心看了他一眼,“大老爷喝醉了,送他回主院。” 下一刻就有很会看眼色的小厮上前,想去搀扶大老爷。 可大老爷怒气冲冲地瞪大了眼,摆出一副还要争辩的架势, 小厮见状,扶也不是,不扶也不是。 “看来是醉得不轻,要多煮醒酒汤了!” 陆瑾晏语气平静却不容置疑,看向大老爷的眼神冰凉刺骨。 春姨娘立刻上前,招呼着小厮赶紧拉大老爷回去。 大老爷还想说些什么,立刻就被春姨娘用帕子捂住了嘴。 一行人是逃也似的出了寿安堂。 春姨娘看得真切,陆瑾晏的耐心快要被消耗得彻底了。 若是大老爷再说下去,恐怕今日不会这么简单收扬。 看了眼怒不可遏的大老爷,她心里十分复杂,可又生出些庆幸。 幸好成哥无事,没有搅和在里面。 随后她又不着痕迹地瞪了一眼大老爷,不过一个丫鬟罢了,他出来主持什么公道? 再说了,便是没有那丫鬟,也早就兄弟不和了。 老大和老三,又不是头一回争了。 春姨娘想到这儿,忽地讽刺地笑了。 争又如何,老大又没输过。 寿安堂里,老太太默默坐了许久。 安氏和泽哥早就被她赶了回去,这会儿她是真的头疼不已。 手心手背都是肉,晏哥和泽哥都是她的孙子。 旁的东西还能一人一半,可这人怎么分? 她叹了口气,罢了,若是这样,还不如让那丫鬟如愿了。 就让她尽快自赎出府,别在晏哥泽哥身边晃悠了,免得兄弟间大打出手。 外头忽地传来几声轰隆声,沉香走到花窗前,只见雨水顺着青瓦屋檐不断滴落。 “老太太,下雨了。” 老太太摆摆手,示意她关窗。 “再不下雨,能把人热坏了。” 沉香笑着说:“这时节就是这样,雨说来就来,说走就走。” 老太太深吸一口气,板起脸说道:“让他们都把嘴管住,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他们都清楚。” “若是外头有流言蜚语,无论是谁,我定是要打杀了她的!” “是!”沉香忙不地地应下了,出了正房去寻先前花厅里的管事妈妈们吩咐。 先前的事,让她大吃一惊。 三爷能不顾扬合与大爷争,看来是真的瞧中了穗禾。 不过这也不奇怪,毕竟他年岁小,又和穗禾在一道十年了。 只是,她也是好奇,老太太会怎么发落穗禾? 寿安堂外,雨水不断落在石阶上,不过片刻,穗禾的衣裳就被雨水浸透。 她低垂着头,任由水珠顺着发梢滑落,脸上也分不清到底雨水还是泪水。 陆瑾晏撑着油纸伞,慢慢走到她身边,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嘴角挂着讥讽的笑意。 “瞧不出你有这么大的野心。” “你倒是说说看,究竟看中谁了?” 第30章 倔强得想摧毁,脆弱得想保护 她的野心不过是出府开个点心铺子,与他们任何一人都无关。 见她不说话,陆瑾晏俯下身,修长的手指捏住她的下巴,强迫她与自己对视。 穗禾此时全身都湿透了,发髻也因着雨水没了先前的规整,整个人好不狼狈。 “奴婢只想出府。” 半晌她才说了这么一句。 陆瑾晏看着她发红的眼尾,心里的躁意更大了。 “出府做什么?我总不会亏待你。” 前几日她还是个生机勃勃的模样,今日竟有些说不上来的疲惫和劳累。 就连看他的眼神都比过去多了一丝乞求。 他顿时觉得有些可笑,她以为府外就是什么桃源仙境了? 若没有人庇佑她,就凭她的大胆,早就叫人拆皮扒骨吞入腹中了。 她和她家能有今日,不正是因为在府里吗? 怎么好处得了,就想往外逃了? 穗禾与他对视,他的眼神目光锐利如鹰隼,像是要洞穿她的内心。 可她没有丝毫躲避,就这么直直地盯着他看,一点都没有想要改变主意。 陆瑾晏被她冷淡的目光刺得收紧了手指,老太太说得没错,她果真是一匹烈马。 他忽地甩开手,直起身来转身往观澜院的方向走。 “滚回去,若是把病气过给我,有你好看!” 雨水啪嗒啪嗒地下了个没完,他的背影也慢慢消失在烟雨朦胧的夜色里。 可那句话,却依旧萦绕在穗禾耳边。 她艰难地起身,跪了不过半个时辰,可许是因着下雨的缘故,她只感觉全身发麻,连直起身的力气都没有了。 她一路步履艰难地往后罩房走,因着下雨,一路上竟是连一个丫鬟小厮都没有。 穗禾心里有些庆幸,这样也好,她今夜已经“大出风头”了。 若是再遇见些人,瞧见她们打量的目光,她都怕自己维持不了这份表面的平静。 等回了后罩房,一进屋子,莺桃三人立刻扑向她。 “没事吧?” 莺桃带着哭腔,手足无措地将她从头到尾看了一遍。 紫茉也是流着泪,催促着她快些去梳洗。 “便是如今是夏日,可淋了雨也是要受寒的。” 穗禾点点头,露出个惨淡的笑,被小葵牵着去净房了。 桶里的水很热,她将自己完全浸入水中。 过了许久,小葵听不见里头的动静,着急地问:“姐姐,你还好吧?” 穗禾从水里出来,高声道:“别担心,什么事都没有。” 小小的净房,因着这浴桶里的热水,弥漫着蒸腾的水汽。 穗禾加快了动作,她不想在里面多待了。 这只会让她想到,先前在寿安堂外看着陆瑾晏远去的扬景。 等出了净房,回了屋里。 莺桃三人看着她欲言又止,三爷公开和大爷叫板,无论哪位主子赢了,她们都替穗禾委屈。 无论伺候谁,这都不是她想要的日子。 小葵小心地给她倒了杯姜茶,“姐姐喝了吧,小心着凉。” 穗禾接过,没有一点犹豫就喝了个干净。 她看向对面担忧的三人,笑了一声,“放心,无论如何,我都不会跟自己身子作对。” 放下茶盏,紫茉将她拉上榻,帮她用棉布擦拭着未干的长发。 莺桃忽地笑了一声,杏眼弯弯,没了先前的忧愁,在烛火照耀下莞尔一笑的样子,格外动人。 穗禾瞧了一眼,只感觉自个都被感染了,心里的不快都少了些。 “笑什么?” 莺桃指了指她的长发,“你幼时才来府上的时候,头发枯黄,小脸蜡黄,真是不愧是黄毛丫头。” “可养了几年,就养出了一头让人艳羡的乌发。” 穗禾伸手取过一缕长发放在手心摩挲,思绪也飘回了从前。 “从前逃难,什么吃食都没有,就连一点野菜都当成了宝。” “我那时才进府,张妈妈只说我是个小猴子,日日缠着她,要学做点心。” “我那时人小,懂得也不多,过去瞧着猪肉铺里和点心铺子的伙计面色格外红润,就觉得他们定是日日能吃饱饭。” “我那时羡慕的不行,也想学个什么营生。可进了府,杀猪是学不了的,大厨房也不要我,就只好找上张妈妈了。” “所幸她真就收下我了,也教了我一身本事。” 想到了从前,穗禾的话匣子也打开了。 她自小饿过肚子,过去逃难时,每日能吃到嘴的都要精打细算。 可即便是这样,那也饿得骨瘦嶙峋。 因此只要能够得着的,她都会拼了命的去争,去抢,去拿回来。 她那时就深刻地意识到,只有拿到手的,摸得着的,才真正属于她。 她从来不会去想那些个虚无缥缈的东西。 当一个通房要什么,最要紧的不过是男主子的宠爱。 可宠爱这玩意,一日一个模样,谁也不知今后会如何。 就像她自己,过去没进陆府前,最爱吃的是绿豆糕,只觉得那是世间最好吃不过的点心了。 可后来,她进了陆府,在小厨房待久了,什么名贵点心没吃过? 她见的越多,昔日的绿豆糕在她心里也就越排不上号。 点心都如此,更何况人呢? 她对点心都能薄情寡义,昔日的心头爱能变成昨日黄花,甚至碰都不碰。 那么她如何要求一个男人,对她能始终如一的喜爱? 她自个都做不到,也不信旁人能做到。 府里的例子太多了,后院的通房翘首以待的身影也太多了,有时看的她都心酸。 她们中好多人的日子,还没有她过得畅快。 何必呢? 她何必委身一个男人,去乞求他的宠爱。 旁人会不会亏待她,她不知道。 她只知道自己,绝不会亏待自己! 穗禾深深吸了一口气,再睁眼时,先前的无措和迷茫消失得无影无踪。 陆府总得讲些脸面,难不成她一直不愿意,他们还能杀了她? 只要她有一口气在,就一定要出了这府。 瞧着她眼眸多了些光亮,紫茉说话的声音都多了些轻松。 “你头发硬,我摸着发尾都扎手。” “不像我的,摸着软绵绵的。” 穗禾笑了一声,摸了摸她散在背后的长发,“所以我性子倔,脾气坏。” “你可比我温柔多了。” 紫茉瞪了她一眼,“哪有这么说自己的?” “不过想夸你一句,你倒是自嘲起来了。” 穗禾捏了捏她的脸,“我是什么样的人,它自然就随我了。” 紫茉将她的手打落,眼眸虽是生气的,可那力道轻的不能再轻了。 “赶紧睡,明日三爷要回书院,咱们还得早些起。” 小葵吹了灯,穗禾躺在床榻上慢慢闭上眼睛。 许是自个想通了,她睡得格外沉。 观澜院里,陆瑾晏沐浴过后,就站在花窗前看着窗外的细雨。 何寿小声地提醒道:“爷,小心受寒。” 陆瑾晏“嗯”了一声,伸手将花窗关上。 只是不免手上沾了些雨水,他看着手上的湿润,忽地想起她先前水润的眼眸。 真是又委屈又倔强。 明明摇摇欲坠,却依旧不低头。 真是倔强得让人想摧毁,又脆弱得让人想保护。 陆瑾晏轻笑一声,急什么? 来日方长。 第31章 去寿安堂伺候 安氏看着缓缓走来的陆瑾泽,心里头不知该如何是好。 穗禾很好,她也很喜欢。 可偏偏被瑾晏和泽哥都看中了。 那丫头自小有主意,是存了十足的心思要出府,她过去虽有将穗禾给了泽哥的念头。 可知道她的打算了,也是打消了心里的主意。 只是泽哥昨日在老太太跟前开诚布公地说了,这就和老太太杠上了。 她昨夜辗转反侧,就是害怕他们兄弟间有了龃龉。 “娘,您放宽心,我心里有数。” 陆瑾泽看着安氏眼下的青黑,连连安抚。 “你……”安氏无奈地叹了口气。 “你到底还小……” 话还没说完,就被陆瑾泽打断了。 他语气变得有些冲,“我早就不是小儿了,娘别总是说这样的话。” 他给安氏磕了个头,就大步流星朝外走。 “我去给祖母磕头,下月再回府看娘。” 安氏看着他远去的背影,再看了看饭桌上并未怎么动的菜肴,心里也知道了他的内心也不怎么平静。 正房外,穗禾正和莺桃一道候着,就等安氏的吩咐。 陆瑾泽一瞧见她,眼睛就亮了三分。 他不管不顾地拉过穗禾的手,认真地看着她的眼睛。 “你等着我,我昨日说的话自是做数的。” 穗禾扯开他的手,将自己的手收回。 她的脸色没有过去的柔和,全是一派冰冷。 “三爷说笑了,奴婢只当昨日是玩笑话,不敢当真。” “大太太聘了奴婢,奴婢每月拿月银做事,这才是奴婢的本分。” “您身份贵重,日后的事自有老太太和大太太决定,奴婢不配,也不想做任何人的通房。” 陆瑾泽立刻急了,他一把抓紧穗禾的手,“你莫要说气话!” “我知晓你不愿去观澜院伺候,我说的话不是为你解围,而是真心的!” 穗禾被他抓得生疼,蹙眉道:“三爷读圣贤书,应当知道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这句话。” “府中未曾有人逼迫您做何事,为何您如今便要咄咄逼人,逼迫奴婢做不愿做的事。” 她抬眸看他,一双眸子清凛,未曾有过一丝情意。 陆瑾泽被这双眼看得一阵气闷,心里堵得慌。 “我说过会好好待你,就绝不食言!” “你若是觉得我年纪比你小,就因此看轻了我……” “三爷!”穗禾提高声音,打断了他的话。 “这十年,你待我这样好,难不成我俩之间就一点情分都没有?”陆瑾泽面容紧绷,戾气横生。 穗禾深吸一口气,压住心里的烦躁,这会儿功夫,早就有不少小丫鬟躲在不远处偷看。 她实在是没有给人看戏的打算。 “全是主仆情义,我对您与家中弟弟相差无几。” “莫要再说先前的话了,奴婢从未有过这样的心思,也不想与您绝了这主仆情义!” 陆瑾泽听完,只感觉像是被人骤然泼了一盆冷水,浇得他从头凉到了脚。 他看着穗禾良久,试图说些什么。 可她那双过去总是含笑看他的眸子沉静如古井,嘴角的笑意也是消失殆尽。 她整个人有他说不出的凌厉和冷淡,让他哑口无言。 “三爷,该走了。” “再不去寿安堂给老太太请安,就要迟了。” 穗禾甩开他的手,屈膝福礼,说出的话无比冷淡。 小厮这时也催促了一声,陆瑾泽深深地看了她一眼,眼眸全是不甘。 他死死地攥住拳头,生怕自己的动作让她不喜。 “今个我只当没听见你的话,我的主意已定,不是你能轻易更改的!” 说罢,他转身大步离去,极快地掩饰住眼眸里的阴沉。 而他的双手指节,也被捏得泛白,手臂青筋暴起,让身后的小厮都被吓得放慢了脚步。 陆瑾泽一走,穗禾没觉得松快多少。 走了一个,还有一个。 她如今只盼着六月中旬快些来,好让那人赶紧回京。 莺桃拍了拍她的背安抚她,“没事,下回三爷再回来可就六月末了。” “你说的这样明白,他总能想清楚的,我寻思他只是被你当面拒了,一时面子挂不住。” “三爷虽说性子桀骜,可对咱们晚香院的人总是有礼的。” 穗禾点点头,“没事,不管他说几回,我总会打消他的念头。” “还是进去伺候大太太吧。” 莺桃和她相视一笑,双双进了正房。 正房里,安氏正坐在软榻上绣荷包,只是她明显有些心不在焉,半天都绣不了几针。 今早寿安堂就来人了,只说老太太乏了,就不让他们去请安了。 安氏客气地送走人,心里一清二楚。 老太太定是被气到了,否则绝不会如此。 可她也有些无可奈何,思索了良久,她想着还是给老太太绣个荷包,让她消气才好。 她的绣工不比绣娘们差,过去一手绣活也是让许多人夸赞的。 老太太便是不喜欢她,也从未厌恶过她送去的绣活。 只是安氏眼下走神了,那绣花针一不小心地扎进自己的指尖。 安氏“嘶”了一声,皱起了眉头。 穗禾立刻移开荷包,捧着她的手小心地吹了吹。 “都扎破了,您要留心啊。” 安氏听着她担忧的话,自是清楚里头藏了些对她不小心的埋怨。 她笑了笑,拍了拍她的手,“无事,扎的多了,我也不觉得有什么。” “都流血了!”穗禾有些气恼她不当一回事。 安氏取过帕子擦了擦,“你这丫头绣活不好,手上连根针都捏不稳,才会觉得我这点伤严重。” “其实就和你在小厨房,时不时受些锅灶上的伤一样。” “凡事习惯了就好。” 穗禾看着她的指尖不再流血,才放下心来。 安氏拉过她的手,指着她虎口处的细微伤疤,“你看,都是一样的。” “不过只是针细了些,便是有伤也不明显。” “你那么小都不叫一声苦,我自是一样的,绣活也是从小练到大的。” 穗禾看着伤疤,不再说什么了。 她知道大太太想说什么,有些事自个乐意,所以即便伤到身子,也是甘之如饴。 旁人又怎么能感同身受? 安氏笑着取过绣棚,她技艺精湛,慢慢地两只活灵活现的仙鹤就跃然于上。 穗禾就立在一旁看着,时不时给安氏奉茶,再给她按一按僵硬的脖颈。 安氏瞧出她的小心,温声细语道:“你对泽哥说的话,我都听到了。” “这孩子虽是我亲生的,可性子执拗,认定的事我也是劝不动。” “你对他并无男女之情,我这些年看得明白,他一时之间钻了牛角尖,你莫要理会。” “他虽执拗,可本性宽厚,总不会勉强你的。” 穗禾慢慢跪下,“您不责怪奴婢,奴婢只觉得羞愧难当。” 安氏笑着让她起来,“你是什么样的人,十年了,我便是再蠢笨,也看得出来。” “你至纯至善,否则当年也不会求我入府,靠自己本事吃饭。” 说到这儿,她叹了口气,“瑾晏他……性子比起泽哥更……狠戾些。” “我着实担心你。” 话音刚落,外头就有小丫鬟进来通传,说是沉香来了。 安氏的心不由得紧张起来,她看着沉香进来福礼请安后,正色问道:“老太太可有吩咐?” 沉香颔首,看向穗禾。 “老太太有言,今后让穗禾去寿安堂伺候。” 安氏愣住了,“这是……?” 沉香面上一派严肃,“老太太说了,两位爷起了争执,全因着穗禾。若是伤了兄弟和气,那就全是她的错。” “她老人家十分生气,但咱们府上也不像那不懂规矩的人家,会随意搓磨惩罚人。” “老太太思虑许久,让穗禾在寿安堂的佛堂伺候,直至十月,让她自赎归家,绝了两位爷的心思。” 第32章 若世间真有佛,可否渡一渡我 安氏同样高兴起来,老太太都这么说了,那么穗禾总算是能如愿了。 还真是峰回路转,柳暗花明。 她笑着对穗禾说:“你收拾好包袱,就跟沉香一道去寿安堂。” “去了寿安堂,可要恪尽职守,好好服侍老太太。” 穗禾本是高兴的,可安氏的话让她心里有些不好受。 在晚香院伺候快十年了,安氏待她这样好,便是她拒了陆瑾泽,安氏也没有丝毫埋怨她,反而始终为她着想。 安氏看出她眼里的不舍,笑着将她往外推。 “这是做什么?便是去伺候老太太了,咱们之间的主仆情义也是不变的。” “眼下老太太仁慈,给了你一条明路,有她老人家在,你尽可以放心了!” “赶紧去寿安堂,给老太太谢恩啊!” 穗禾忽地鼻子有些酸,她用力将心里的难受咽回去,跪下给安氏磕了个头。 “奴婢多谢大太太。” 一声谢自然道不尽她想对安氏说的话,可安氏早就能从她颤抖的语气中,明白了她的心意。 “快起来。”安氏亲自将她扶起,“你在府里时常都能见到我,不用伤感。” 穗禾点点头,一步三回头地跟着沉香往外走。 安氏瞧着她远去的背影,心里多了丝宽慰。 她看着那个还未绣完的荷包,揉了揉双手,准备这几日绣好给老太太。 许是老太太岁数大了,人比过去慈善许多,对穗禾也从轻发落了。 不然按照老太太过去的性子,惹的府里两位爷争夺,她定是会将人发卖了。 穗禾的东西不多,她平日里又收拾得干净。 沉香带来的两个小丫鬟,再加上她自己,就能将所有包袱带走了。 才进了寿安堂,沉香就带着她先去安置了。 “你跟秋荻和菀柳一间屋子,她们和你一样都是二等丫鬟,你们互相照应就是。” 眼下秋荻和菀柳正当值,穗禾一时半会儿也见不到她们。 只好先手脚利落地收拾好自己的东西,等到了晚上再和她们说上几句。 寿安堂这儿的后罩房与晚香院的相似,虽说换了个地方,可穗禾自是知道该怎么收纳规整。 这会儿她才收拾好,正给自己倒了杯茶想缓一缓。 门外就响起了连翘的声音。 “穗禾收拾好了吗?老太太唤你去佛堂伺候。” 沉香立刻应了一声,“就来。” 她看向穗禾,眼眸里多了些认真。 “老太太最喜静,你做事手脚放轻些,切莫动静大了。” 穗禾立刻谢过她,她初来乍到,沉香提点她,她心里着实谢她。 才出了后罩房,穗禾跟着连翘就往佛堂去。 过去虽然也来过几回寿安堂,可从未有过像今日一样,将一切打量得清清楚楚。 佛堂设在寿安堂西侧,一进门檀香氤氲,佛前的长明灯映得佛像宝相庄严。 供桌上陈设着青玉香炉、白玉净瓶和几碟新鲜果品,格外简洁。 老太太跪在蒲团上,一身深青福寿纹的褂子,发髻挽得一丝不苟,只簪了一根素银观音簪。 她双手合十,嘴唇微动,诵着佛经。 穗禾学着连翘立在一旁,半点声音都不敢发出。 也不知过了多久,外头的雀鸣传来好几回后,老太太才缓缓睁眼。 连翘立刻上前搀扶起她,“您今日诵了快半个时辰了,也该歇歇了。” 老太太叹了口气,“老了,不中用了。” “不过才一会儿,我就感觉浑身不适了。” 连翘笑着说:“瞧您说的,若是咱们不说,谁看得出来您是做曾祖母的人?” 老太太指着她,笑骂了一句,“就知道说些好听的哄我。” 这时她也看见了站在一旁的穗禾,她立刻板起脸来。 “到了寿安堂,收好你那些个弯弯绕绕,若是心思不正,我先罚你一顿板子!” “奴婢遵命。”穗禾立刻福礼。 瞧她规规矩矩地行礼,眉眼间全然一片顺从,老太太心气也顺了些。 “既然到佛堂伺候,你定要恭敬地侍奉好这里,你若是心诚,也能清洗好你心里那些杂念。” 穗禾应了下来,伺候佛像,总比伺候旁的人松快些。 见她都应了,老太太有些疲惫地往外走。 连翘见状立刻说:“您得保重好身子好,大爷难得在府里,定是要给您祝寿的。” 老太太立刻停下了脚步,回头看了一眼穗禾。 她吩咐道:“让她好好地拣佛豆。” 连翘笑着看了一眼穗禾,“是,您仁慈,还给她沾福气的机会,她定要心存感激才是。” “是吧,穗禾?” “你不会嫌弃这份差事吧?” “奴婢岂敢。”穗禾立刻开口,“奴婢不挑差事,老太太吩咐奴婢拣佛豆,奴婢就拣。” 老太太掀起眼皮看了她一眼,眼神带着审视。 “若你心存怨怼,我定是饶不了你。” 说罢,她就被胡嬷嬷搀扶着回去了。 连翘瞥了她一眼,指使这小丫鬟们将两个笸箩取了出来,又将其中一个倒了满满的蚕豆。 “捡吧。” “记得可要诚心些。” 连翘居高临下看着她,语气满是讥讽。 穗禾看着守在自己跟前的两个小丫鬟,心里立刻明白过来。 这明里是让她拣佛豆,暗地里依旧是老太太没消气。 她自嘲地笑笑,是了,老太太的什么脾气,她进了府十年了早就该清楚了。 可还是被三言两语骗了。 她同时让老太太的两位孙子对她有了争夺之意,老太太不能罚他们,自然是要从她这里出气的。 她只觉得自己还是天真了,真以为佛堂里会有松快的活计了。 一旁两人还在虎视眈眈着,穗禾跪在蒲团上,每拣一颗佛豆,就念一句佛号。 她看着面前的佛像,心里暗自祈祷。 若世间真有佛,可否渡一渡我。 我要的不多,只是想有个清静日子过。 不靠任何人,只靠自己。 回应她的,是佛堂里余烟袅袅的香火。 正房里,老太太喝了杯茶润了润嗓子。 听了连翘禀报后,她心里也是畅快了些。 “既然她性子硬,那我就好好磨一磨她的性子。” “这么多年了,什么样的人我没见过?便是她是百炼钢,也能化作绕指柔!” 连翘恭维道:“她不过年纪轻,许多事想不明白。” “等再过上几年,定是能明白您一片苦心。” “她这会儿吃些苦头才是好事,不然日后才是有吃不完的苦。” “正是这个道理。”老太太满意地颔首,“她不像你,你聪明,不用我多说什么,心里就一清二楚。” “将来晏哥的夫人进门,有你在一旁帮扶着,我才能放心。”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连翘脸上浮现红晕。 老太太这是向她保证了,这说明她日后怎么也能是个妾了。 连翘羞涩地开口:“奴婢定会好好侍奉未来大奶奶。” 第33章 比不上一颗佛豆重要 每回她快要拣完时,就有小丫鬟又倒了些新的出来。 而那些拣过的,则被她们收集到一个大木桶里。 每当瞧见她动作慢了,小丫鬟还会板起脸教训她。 “老太太心善,特意让你做这么一件能沾福气的差事。” “这样的事,往往都是老太太最亲近的人才有资格做的!” 穗禾不与她们争辩,她有自个的频率在,不快不慢,总能让她不那么累。 她看着两个十一二岁的小丫鬟,只觉得好笑。 许是还没受过多少磨难,小丫鬟们十足的天真。 殊不知,今日是她担着有福气的名号受罚,明日或许就是旁人直截了当地被打板子。 老太太气性大,偏又好面子。 她明面上没出差错,老太太自然不能将自己仁慈的面子掀了。 能找出这个由头罚她,她都得感恩才是。 至少没将她真拉下去打板子。 她不惧旁的罚,只是不想自己的身子伤了内里。 眼见着佛堂里越来越暗,两个小丫鬟也有些站不住了。 就在她们窃窃私语间,连翘走了进来。 没管那两个吓得颤抖的小丫鬟,她满意地摸了摸大木桶里的佛豆。 “行了,今日就到这儿吧。” “老太太说了,直到寿辰前,你每日都在这儿拣两个时辰的佛豆。” “是。”穗禾应下后,皱着眉慢慢起身。 连翘瞧着她难受的样子,努力地压下上扬的嘴角,她主动提着大木桶就要去老太太跟前表忠心。 她在她面前作威作福,穗禾看得清楚。 就在连翘将要越过门槛的时候,穗禾走快了两步,恰好跟在了她身后。 她微微将脚放在门槛下,下一刻,连翘就被她绊倒了。 连带着那一大桶的佛豆都洒落在地上。 沙沙声传来,佛堂前满地都是胡乱滚动的佛豆。 连翘摔倒在地,来不及呼痛,早就被眼前这一幕吓呆了。 不等她告状,穗禾哭着扑在地上,试图将这些佛豆都拣起。 “我……拣了两个时辰啊,你怎么能……” 她哭得声泪俱下,连翘被她气得胸脯起伏不定。 两个小丫鬟早就吓傻了,怎么都没想到事情会变成这个样子。 连翘痛苦地捂住自己的脚踝,扶着一个小丫鬟缓缓起身。 她气得满脸通红,“你就是故意的,就是绊倒我的!” 穗禾不理她,就是边拣佛豆边哭。 “我一片诚心,老太太待我这样好,我只想让她老人家长命百岁。” “可如今佛豆撒了,定是上天不满了。” “若是降下惩罚,这可怎么办啊?” 她越说,连翘的脸就越是白了几分。 她是真想上前给穗禾几巴掌,好让她住嘴。 眼下这里的动静再大一些,怕是就要惊动老太太了。 可她还是低估了老太太的眼线,下一刻沉香就来到了佛堂前。 “老太太知道后十分不悦,也是我与胡嬷嬷安抚了好一会儿,才不重罚你们。” “老太太说了,让连翘和穗禾重新数一遍佛豆,这事就当过去了。” 连翘脸涨得通红,她与沉香同是一等大丫鬟,这么一来,她竟被沉香比了下去。 这让她怎么服气? “都是她,是她故意绊倒我!”连翘指着穗禾,满脸愤恨。 沉香严厉地开口:“你再嚷嚷,老太太只会更心烦,到时就不是重新数佛豆的事了!” “更何况……”说到这时,她声音小了许多。 “你明知道老太太不是真的惩罚穗禾,先前那副做派在干什么?” “这会儿都相处不好了,日后如何是好?” 连翘瞪了一眼穗禾,不情不愿地把嘴闭上了。 穗禾却看了沉香许久,眼眸里是前所未有的认真。 “什么叫日后?” 她的心在沉香说这话的时候,瞬间提了起来。 她心甘情愿受罚,是只想毫无波澜地在佛堂待到十月。 所以老太太让她拣佛豆,她就拣。 但是她确实不是一个好性子的,连翘给她使绊子,那就别怪她把她一同拉下水。 她自问没得罪过她,自然不会怵她。 今日让她摔一跤,让她试一试拣佛豆的苦后,她才能离她远些。 一味的小心谨慎,在有些不怀好意的人眼里,还以为你怕了她。 只是事情确实是按照她设想的来,老太太只看重结果,自然会不满连翘搞砸了最后的事。 可沉香那句话,只让她毛骨悚然。 “没什么,你多想了。”沉香讪讪一笑,催促着她们进去佛堂。 穗禾一颗心沉入谷底,察言观色她自是懂得。 沉香这个样子,她还有什么不明白。 回佛堂不过一小段路,穗禾却走得摇摇欲坠。 像是风里的落叶,飘浮不定,全看风的脸色。 就像她一样,自以为主子说的话全然是对的,全然信了这一切。 可到头来,这也不过是怀柔的手段罢了。 究其根本,她一个丫鬟是不配一诺千金这四个字的。 穗禾跪在蒲团上,她对膝盖上传来的痛楚已经麻木,一双手也是麻木地拣着佛豆。 身侧的连翘时不时就瞪她几眼,便是她不说,她也能感受到她的怒火。 只是她如今只觉得可笑,都是丫鬟,无论是谁都不能完全掌握自己的命。 连翘针对她,她反击。 可就算这么做了,老太太也毫不在意。 对她来说,或许她们的情绪如何,还比不上一颗佛豆来得重要。 等拣完佛豆,穗禾早就精疲力尽。 沉香指使了一个小丫鬟搀扶她回后罩房,她没有拒绝,不再理会身后的连翘吃人的眼神。 等去净房梳洗过后,她草草地吃了几块带来的点心了事。 累得狠了,连睁开眼睛的力气都快没有了。 秋荻和菀柳这时也回来了,瞧见她后,两个人聚在一起小心地打量着她。 穗禾挤出个柔和的笑,跟她们打了声招呼后,就再也支持不住上榻睡着了。 她睡得很沉,自是不知道秋荻和菀柳看了她许久。 两人嘀咕了半天,也才吹了灯睡下。 这般被两位爷抢的人物,等她们真的瞧过后,只觉得不过尔尔。 观澜院里,陆瑾晏梳洗过后给自己倒了一盏茶慢慢喝着。 何寿提了一个食盒回来,小心地取出里面的点心。 “爷,您试一试。” 陆瑾晏拿起一个荷花酥,尝了一口就扔回了碟子里。 何寿紧张地问:“小人已吩咐过了,特意让她们做得没那么甜。” “您若是还觉得甜腻,定是她们不上心了!” 陆瑾晏取过帕子擦了擦手,看向荷花酥的目光十分不悦。 “味道不甜,与你无关。” 何寿忽地福至心灵,明白他在不满什么。 “爷,穗禾姑娘她如今在老太太的佛堂伺候。” “今日的荷花酥不是她做的。” 陆瑾晏抬眸,“佛堂?” 何寿尴尬地笑了,“老太太今日吩咐的,您不在府里自是不知。” “老太太说是要磨一磨穗禾姑娘的性子。” 陆瑾晏嗤笑一声,若是磨平滑了,那也不是她了。 第34章 给了你,你便是配的 “老太太让穗禾姑娘拣佛豆,穗禾姑娘也就真心实意地拣了两个时辰,只可惜才被连翘提出门的时候,就不小心摔了一跤。” 说到这儿,他摸了摸头,迟疑道:“两位姑娘起了争执,连翘骂穗禾姑娘是故意绊倒她的,穗禾姑娘就委屈地掉了眼泪。” “老太太知道这事后,就罚两人一同再拣一回。小儿瞧着,应当这会儿才睡下。” 陆瑾晏皱眉,“连翘?” “是,”何寿更尴尬了,“上回老太太让她来伺候您。” 说到这儿,陆瑾晏才想起来几日前那件事。 他唇角上扬,眼眸里露出些嘲讽的笑意。 两个都不是什么省油的灯。 各有各的心术不正。 何寿看着他的脸色,试探地问了一句,“穗禾姑娘跪得久了,每日小人让人送瓶药油过去?” 陆瑾晏的注意从信函转移到他脸上,瞧着他讨好的神色,他蹙眉道:“多事。” 可终归没有说出阻止的话,何寿当下心知肚明。 大爷还是怜惜穗禾姑娘的。 不然,若是旁的人,便是跪死在佛堂,大爷都不会多看一眼。 陆瑾晏将京城快马加鞭送来的密信看完后,仔细地烧完了。 算算日子,他也该有些动作了。 这些日子徐家消停不少,不过明里暗里的试探还是不少。 陆瑾晏揉了揉疲惫的眉心,闭目养神了好一会儿。 也不知过了多久,忽地闻到了一股清新的茉莉香气。 他睁开眼,跟着香气的方向,来到了花窗前。 窗没有闭紧,留下个缝隙。 陆瑾晏伸手推开窗,月色下,花圃里的茉莉花枝随着微风摇晃。 那抹动人的香气也随着风飘了进来,在他心头鼻尖萦绕。 上了榻,四周一片漆黑,整个观澜院是真正的万籁无声。 陆瑾晏眼前自然黑得彻底,他伸出双手,触及到的是身下细腻柔滑的锦缎。 闭上眼前,他还在想,那样乌黑的长发想必比锦缎更软上三分。 当真是要好好养着。 次日天还未亮,穗禾就被屋内的声音吵醒。 秋荻和菀柳醒得早,等她醒过来时,早就收拾得差不多了。 秋荻看着一脸疲色的她,忍了又忍,还是说了一句。 “你快些去佛堂,老太太每日卯时过半就要去佛堂念半个时辰的经。” 菀柳闻言瞪了她一眼,随后拉着她快速出了后罩房。 穗禾立刻清醒过来,立刻穿衣梳洗。 也是她大意了,没来得及问清楚。 不过这寿安堂还真是处处都是坑,一个不留神就掉进坑里了。 等穗禾麻利地收拾好来到佛堂时,连翘早就在里头候着了。 瞧见她来了,立刻扭过头“哼”了一声。 她的眼下还有些青黑,一看就是没有休息好。 穗禾瞥了一眼她的脚踝,到底有伤在身,如何能睡得安稳? 佛堂里依旧是檀香氤氲,闻着这股气息,穗禾只感觉自个的心慢慢平静下来。 她知道自己心里憋着一团火,这团火烧得她五脏六腑生疼。 可她偏不能叫一声疼。 叫了,就是你不知好歹。 这是主子给你的恩赐,你怎么能不受着? 穗禾深深吸了一口气,看向那尊佛像。 她身份卑微,不能以卵击石,当徐徐图之。 老太太才进佛堂,就瞧见穗禾正一脸赤诚地看向观音像,眼眸还带了些哀愁。 见着她来了,也只是规矩地福礼,并不多话。 当下老太太也不多说什么,焚香念经。 只是她才念了几句,回头瞥了一眼安分跪着的穗禾。 “你也跟着念些经才好。” “这般不肯吃亏,日后如何在我这儿与旁人相处得好?” “是。”穗禾立刻应下了。 她心里清楚老太太让她念经,不过是让她的性子更恭顺些,凡事看得开些。 对她来说,正中下怀。 无论如何,她都要让自己在这个深宅大院清醒着。 那团火得有个容器盛纳,不能烧到她自己。 连翘见着老太太开始教她,心里骤然升起不少危机感。 过去老太太虽然念经,可从未要身边伺候的丫鬟都跟着念。 穗禾还是头一个。 下一刻,她就有些跪不住了。 装作饶有兴味的模样,跟着穗禾一道同老太太学。 这样的日子过了十日,穗禾在寿安堂也是渐渐熟络了起来。 期间除了请安时能看一眼安氏,平日里莺桃她们这会找个由头来看她。 虽说去不了小厨房,可张妈妈她们也会托小葵给她带些点心。 除去每日拣两个时辰佛豆,再跟着老太太念经,她在这佛堂里的差事确实很少。 先不说同住的秋荻和菀柳,对她的态度也慢慢亲近起来。 就连沉香,天冬和豆蔻,这三个大丫鬟对她的态度也没了先前的审视。 除了一个跟她别苗头的连翘。 不过许是知道她不是逆来顺受的性子,有仇当扬就报,连翘除了瞪她几眼,再说些难听的话,也干不出别的。 日子这么一日日的过下去,有那么一瞬间,她都有些恍惚。 似乎真这么熬几个月,她也能平平安安的出府里。 只是日子往往最平淡的时候,会给你想象不到的冲击。 五月中旬了,已是一年里最热的时节。 穗禾不过擦拭了会儿香案,额间就冒出了些汗珠。 外头烈日当空,佛堂里也只有她一人。 穗禾忍着热将案桌擦拭干净后,就取出帕子擦了擦自己额头。 只是她才将帕子放下,入眼就是月白的衣袍。 待她抬眸,果然是陆瑾晏。 “给大爷请安。” 穗禾福礼,面色一派沉静。 陆瑾晏自腰间取出一把折扇,坐在一侧的软榻上自顾自地扇风。 穗禾沏了盏茶给他,随后就安静地立在一侧。 茶热,陆瑾晏自是不会喝的。 他侧着身子,看了一眼一言不发的她。 “老太太赏的钗,为何不戴?” 穗禾恭敬地说道:“佛堂清修之处,奴婢不敢让俗世尘埃沾染这处。” “尘埃?”陆瑾晏玩味地看着她,眼神瞬间变得冰凉。 “是,奴婢跟着老太太念了几日佛经后,才觉得自己过去的性子着实是掐尖要强。” “奴婢这样的人,便是说话办事得罪了人,自个都不清楚。” “可这些日子在佛堂,只觉得自己开悟不少,奴婢着实该修身养性。” 说这些话的时候,穗禾一直垂着眸,陆瑾晏也看不清她在想什么。 他看着她掠过他,又点燃一炷香,插在了快要燃尽的那株香旁边。 她双手合十,低头念了些什么,面上一片沉稳。 好像不管他在不在,她都是这副分毫不会被撼动的模样。 陆瑾晏抿紧的薄唇,过了好一会儿才恢复如初。 “那对貔貅,也是俗物了?” 穗禾垂眸,“不敢,原是珍贵物件,奴婢身份低微,自是不配,应当还给大爷才是。” 陆瑾晏上前一步,语气带着压抑的怒火,“给了你,你便是配的!” 第35章 他何尝不是尘埃 “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 “奴婢只想好好供奉佛祖,修一修自己的本心。” 陆瑾晏的眼眸阴沉得可怕,不过才过了十日,她就能变得看破红尘? 他拂袖而去,什么强求不来? 他偏不信! 陆瑾晏去佛堂的事自然是瞒不住寿安堂上下,穗禾才回了后罩房,秋荻和菀柳就问了起来。 “原是以为大爷来给老太太请安,没料到竟是去了佛堂。” 穗禾梳着自己的长发,笑了一声,“帮老太太上炷香罢了。” 菀柳挤开秋荻,来到她身旁,从她的妆奁取出一个瓷瓶。 她从里头倒了些发油出来,帮着穗禾涂抹着发丝。 “早说了你头发生得这样好,就该好好养起来。” “瞧,我说的没错吧,这发油当真好用,你这发尾都顺滑多了。” 穗禾应了一声,也从瓷瓶里倒了些发油出来涂抹。 菀柳前几日瞧见她的长发,一个劲地说她的长发好,就是毛躁了些。 她叽叽喳喳地取出发油让她用,还说这是她也十分宝贝的东西。 穗禾不爱俏,可用了菀柳的发油,瞧着她有些心疼的模样,心里也就知道这一小瓶怕是不便宜。 于是她索性跟菀柳买了下来。 花少些钱,能换得一室和睦,她也是乐意的。 毕竟老太太这儿规矩比安氏那儿多,若是两人联手排挤她,也是十分烦心的事。 虽说花了一两银子,可这发油闻着清新,她用过后也十分喜爱。 秋荻也凑了过来,深吸了一口气,笑着说:“茉莉香气淡雅,很衬你。” 穗禾笑了一声,用指尖沾了些发油涂到她鼻下,“我瞧着你也喜欢这味道。” 秋荻“哎呦”了一声,轻瞪了她一眼,“说是要修身养性,我看你是骨子里的好动。” 菀柳推了她一把,抢在她前头说话,“穗禾定是哄你的,大好年纪的,谁要常伴青灯古佛了?” 说话间,她的眼睛往穗禾的箱笼里看了一眼,等看到那个如意莲花纹荷包,惊讶地说了一声。 “这荷包真好看,你不戴也是可惜了。” “我去弄些茉莉香粉来,给你装进去。” 穗禾瞥了一眼,心中全然是先前陆瑾晏问她的那两个问题。 莫说只是只是个荷包,便是他一片衣角,她都不想沾染。 她匆匆将妆奁和发油放了进去,就准备将箱笼关上。 菀柳立刻阻了她,“别生气啊,你不喜欢茉莉花又不是什么大事。” 她飞快地将药油取了出来,拉过穗禾的手臂,就给她擦起了药油。 “不要香粉,总得擦些药油吧?” “你每日拣佛豆要两个时辰,不擦这个,哪里支撑得住?” 秋荻点头,“我瞧着老太太也没有先前生气了,你说些好听的话,哄一哄老太太,让她撤了你这罚。” “天越来越热了,哪个丫鬟婆子不是能躲清闲就躲清闲,我都怕你热坏了。” 穗禾谢过她的好意,“我过去在小厨房帮忙,什么热没试过?” “没事,别担心我,拣佛豆自有一番乐趣。” “小葵今日给我送了些绿豆糕,你们去吃些,正好避避暑。” 她三言两语就将话题岔开,老太太表面看不出有什么,可内里的气哪是这么容易消的? 主子们的心思,哪是这么容易猜透的。 瞧着秋荻和菀柳去吃绿豆糕了,穗禾将自己的衣袖拉了下来,一个人坐在花窗边发呆。 她知道陆瑾晏定不会轻易放过她,可她今日明里暗里地告诉他,她有看破红尘之意。 她不信他还要继续碰钉子。 什么知情识趣,温柔笑意,她全然不是。 穗禾轻笑了一声,她是个奴婢,对陆瑾晏来说卑微得像是他衣角沾染的尘埃。 他高高在上,于府中下人宛若神明。 可她若是以为自己也能跟着上青天了,那就大错特错了。 他拍打几下,她就要落下凡尘了。 不过陆瑾晏又何尝不是她衣角的尘埃。 她心中没有情爱,所念所想不过是想让自己在这世道立住,让家中日子过好。 所以她对他的那些示好,全然不会有一丝一毫的动摇。 衣裳上有尘埃了,拍一拍再穿就是。 秋荻看着她看月亮看得出神,提醒了她一句。 “五月三十,就是老太太的寿辰,你多少做个绣活呈上去。” 穗禾收回心神,蹙眉道:“我绣活不好,呈上去了只会贻笑大方。” 秋荻和菀柳对视一眼,怎么都没想到她会这么说。 老太太寿辰,寿安堂里的大小丫鬟都是这么预备的。 得脸些的,绣双鞋,绣个帽子;手头不宽裕的,绣个帕子也是大有人在。 用不了多少钱,不过费些功夫罢了。 况且老太太又不是个小气的,给她们的赏银也是不少的。 这会儿穗禾竟是连帕子都交不出来了,她们都觉得诧异。 秋荻给她出主意,“你不是点心做得好吗?” “亲手做些点心呈上去也是一样的。” “反正寿宴上的吃食多,老太太也不可能一一试过。” 穗禾点头,“只能如此了。” 她打定主意,做个颜色喜庆,看着不出挑的点心就是。 做得好了,对她来说可不是什么好事。 日子又过了几日,府里各处张灯结彩,一派喜色。 虽说老太太今年不是整寿,可到底大爷因着在,也是比前些年隆重了不少。 别说全府的花圃都好好地修剪了一番,就连荷花池里的锦鲤都多了许多颜色鲜艳的。 寿安堂里,每日更是人来人往,胡嬷嬷领着人势必要将里头擦拭得一尘不染。 就连佛堂也都一样,若不是害怕搅扰到佛祖,怕是要清理得彻彻底底。 便是佛堂被放过了,可穗禾依旧累得不轻。 连着每日的拣佛豆,都要推迟到老太太用完晚膳后的时辰了。 穗禾才草草吃过晚膳,跪下才数了没多久的佛豆。 沉香就急匆匆地来到佛堂门口。 “快,带桶佛豆跟我去正房。” “怎么了?”穗禾回头,不解地问。 沉香狠狠地喘了一口气,“老太太亲自去大厨房煮佛豆了,可那佛豆煮了许久都不软烂,老太太气急了!” 穗禾挑眉,怪不得老太太生气。 这佛豆煮熟后,是要发给下人和府外的百姓食用,好广结善缘,为老太太祈福延寿。 可这佛豆煮不烂,让人怎么吃? 穗禾当下也不耽搁,抱着一桶佛豆跟着沉香急匆匆地去了正房。 才一进正房,老太太就面色铁青地坐在上首。 大厨房的李大厨和负责采买的魏管事,正战战兢兢地跪在地上。 他们两人眼眶红肿,连身子都直不起来,一看就是受了罚。 穗禾看了一眼,不再多看。 她将那桶佛豆放在地上,恭敬地给老太太请安。 下一刻,那道审视的目光就落在她身上。 “你日日拣佛豆,莫不是在咒我?” 陆瑾晏也高坐上首,漆黑的眸子里凝着一层化不开的寒雾,居高临下地看着她。 他的目光一寸寸掠过她平静的眉眼,似乎想要穿透她无悲无喜的皮囊,挖出她里头藏得严严实实的情绪。 “说吧,给你一个解释的机会。” 第36章 就算怕,也逃不掉 她瞬间觉得有些可笑,弄这么大的阵仗,也不过是为了几桶豆子。 不过看着上首那精致的紫檀木雕花软榻,还有榻上铺着层层叠叠的云纹缂丝垫,她心下了然。 钟鸣鼎食之家的人,哪里懂得市井小民的求生之道。 穗禾从木桶中取出一把佛豆,举高在头顶,慢慢地解释。 “这佛豆原先是蚕豆,庄户人家常做个零嘴,通常煮上一刻钟也就绵软了。” “只是奴婢仔细看过后,发现这蚕豆不是当季时令的,应当是晒干后的老蚕豆,也叫铁蚕豆。” “这铁蚕豆极其难嚼,烹煮也十分耗时。奴婢想,应当是管事的没分清这蚕豆的种类,才错买了铁蚕豆回府。” 说完,她眼神真挚地看着老太太,语气也极其诚恳。 魏管事见状立刻匍匐在地上痛哭,“求太太恕罪,正如穗禾所说,小人只当是当季蚕豆买了回来。” “未曾想是那卖蚕豆的农户,骗了小人啊!” 李大厨也哭诉道:“小人也有错,就该好好地煮完蚕豆给老太太,不该让您亲自煮。” “厨房热得厉害,老太太定是闷到了,若是伤了您的身子,小人万死不辞。” 李大厨和魏管事哭得情真意切,老太太不耐烦地摆摆手。 “行了,既然你们一人也罚了十个板子,我也不多罚你们了。” “快些去买好当季的蚕豆,若是耽误了,可就没今日这么轻巧了!” “是是是,小人明日一早就去采购,定不会再错了!”魏管事拼命地点头,给老太太作保证。 老太太不再看他们,而是端起茶慢慢地喝着。 沉香见状,正想着如何让他们下去时,陆瑾晏却开口了。 “敢糊弄老太太,我看你是胆大包天!” 魏管事的身子抖了一下,他看了眼面色阴沉的陆瑾晏,快要吓破胆了。 他指着穗禾哭诉道:“小人真不敢糊弄老太太,真和穗禾说的一样,小人不熟悉这蚕豆,才买错了。” 穗禾被这出戏弄得也是提心吊胆,她看着哭得涕泗横流的魏管事,有些于心不忍。 “魏管事他……” 话还没说完,就被陆瑾晏打断了。 他从何寿手里接过一本账本,扔在魏管事脚下。 “你半个月前采买蚕豆的记录还在账本上,正是在庆丰号买的,我早让何寿去查了,庆丰号说你买的就是铁蚕豆!” “除此之外,这账本上记录的却是蚕豆二字,那价格也和普通蚕豆一样,账面上对不上,你分明是中饱私囊。” “这账本里的错处还不止这一项,你借着采买的差事不知偷了多少油水,真是该死!” 陆瑾晏的声音低沉得像是从胸腔里碾出来的,每个字都听得人脊背发寒。 魏管事早就吓傻了,颤抖着身子半天说不出一句辩解的话。 到这个时候,他早就明白了,大爷怕是早就想办他了。 陆瑾晏负手而立,看魏管事的眼神跟看死物没什么区别。 “尽数追缴他贪了的银子,贪了多少府里的钱财都给我吐出来。” “把他拉下去杖责三十,明日一早送官,他一家老小流放庄子做苦役!” 话音刚落,魏管事就跟疯了似的,扑向陆瑾晏的脚边。 “求大爷开恩,此事都是小人一个人的主意,一家老小全不知情啊!” “求大爷放过他们,无论您怎么罚小人,小人都没有一句怨言!” 凄厉的声音响起,可无论魏管事怎么哭求都无用,他的嘴被陆瑾晏的护卫堵住,一路被拉去二门外行刑了。 李大厨身子抖得跟筛糠一样,不过片刻就满头大汗,心里对陆瑾晏更是畏惧到了极点。 魏管事是老太太提拔的,可他丝毫没有顾及老太太的颜面,就发落了魏管事一家老小。 魏管事被送官,不死也要脱层皮。 “至于你,与他暗通款曲,被他收买多年,与他一同杖责三十,明早送官。”陆瑾晏指着李大厨,眼神冰冷。 李大厨瘫坐在地上,双目无神,怎么也想不到自己也被他发现了。 “你在大厨房多年,难不成还分不清蚕豆的种类了?” “这些年你装聋作哑,魏管事将次一等的食材采买回府,你只当什么都看不见,真是罔顾老太太的信任!” 陆瑾晏虽然是在说李大厨,可眼眸看的却是穗禾。 他眼含讥讽,穗禾看了一眼就垂下头。 他这是在告诉她,看看你有多愚蠢,为两个办事不利的小人说话! 李大厨此时也被拉了下去,可穗禾那颗提着的心始终落不下来。 二门离寿安堂很远,可她却像是能听见李大厨和魏管事的哭喊声。 她跪在地上许久说不出一句话,陆瑾晏查得这么清楚,证据证人一应俱全。 那让她过来是干什么? 杀鸡儆猴吗? 是不是只要她坏了府里的规矩,就会跟他们一个下扬? 穗禾只觉得不寒而栗,她自认是恪守规矩,从不敢有逾越的地方。 只有一样,她确实有些出格。 便是对他没有事事顺从,推拒了他多次。 可她在这府里十年了,只要一朝自赎,她就与他们再无关系。 她不会松口,也不会让自己陷进这府里出不去。 寿安堂里的丫鬟走得差不多了,连老太太都被沉香和胡嬷嬷扶去歇下了。 穗禾看着陆瑾晏也踏出了正房,她才敢颤颤巍巍地起身。 来不及揉一揉酸痛的膝盖,她一瘸一拐地出去了,她实在不想在里面多留。 只是她才出了正房,正想回后罩房时,身后传来了一道声音。 陆瑾晏在昏暗的角落里,肆无忌惮地盯着她看。 他说:“给我斟酒。” 穗禾惊了一下,看向声音的来源。 陆瑾晏从朱漆廊柱下走出,檐下的绛纱灯笼给他的脸上镀了一层暗红色的光晕,让他看着犹如从血海中走来,格外慑人。 那双狭长的凤眼半掩在阴影里,却亮得惊人,像是蛰伏的兽盯住猎物般,盯着她的一举一动。 穗禾稳住心神,极度保持镇定道:“奴婢遵命。” 陆瑾晏微微偏头,看着她战战兢兢地走向廊下,试图沉稳地给他斟酒。 因着与她隔了些距离,陆瑾晏的唇角慢慢扬起,眼底隐藏的侵略也显现了出来。 他慢慢看过她的侧脸,颈线,最后停下在她那双白皙的手上。 见她倒完酒后,不自觉攥紧衣角,他笑了一声,带着压迫感朝她走去。 夜风吹过,穗禾只感觉背后的汗毛竖起。 她此时紧张到快要窒息,就连陆瑾晏悄无声息地靠近她,她依旧敏感地感觉到。 玄色的衣角擦过她的长裙,穗禾忽地闻到他身上传来的酒香。 有些淡,可在这样的夏夜,让她只感到有些头晕目眩。 下一刻,陆瑾晏取过酒杯一饮而尽。 “怕什么?” 他嗓音低沉暗哑,却玩味地看着她。 穗禾只觉得喘不上气,他虽是在问她,可那语气像是在告诉她。 就算怕,你也逃不掉。 第37章 今夜过后,给你通房名分 穗禾低头,“奴婢自然会恪守规矩。” 陆瑾晏戏谑地看着她,眸子里全是不认同。 “你若真是个老实的,先前也就不会多管闲事,试图救一救那两人了。” “怎么,你以为你做了一回好人,他们便会感激你了?” “你一句话道出他们的秘密,他们能容得下你就怪了!” 穗禾被他说中先前的念头,脸色立刻变得苍白。 她有些恨自己多事,先前就不应该于心不忍,说那句话为魏管事解围。 如今倒是让她自己陷入困境,被陆瑾晏讥讽了。 “奴婢不敢,是奴婢多话了。”她强撑着回复。 陆瑾晏嗤笑一声,“先前不是很大胆,在我和老太太眼皮子底下卖弄你的小心思,这会儿怎么就胆小了?” 穗禾不敢看他,只能看着自己的鞋尖,心中飞快地思虑着能应付他的话。 “您明察秋毫,奴婢自是比不上的。” “奴婢不过一叶障目,哪比得上您火眼金睛?” 好听的话陆瑾晏自然是听惯了,可穗禾这样恭维他还是头回。 他心里不由有些熨帖。 她果然能说会道的,只要她想,确实能将人哄得高兴了。 此时夜色沉了下来,廊下的灯笼也被风吹得微微晃动,在两人身上投下不少摇曳的光影。 陆瑾晏斜倚在廊下的美人靠上,他把玩着一只酒杯,目光却始终落在斟酒的穗禾身上。 月光下,她肤如凝脂,气质恬静。 美中不足的是,她低垂着头,刻意避开他的视线。 “过来。” 陆瑾晏突然开口,带着不容拒绝的味道。 穗禾微微一顿,没有过去,只是恭敬地福礼。 “大爷有些醉了,奴婢唤何管事来。” 陆瑾晏眯了眯眼,又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 他酒量好,先前在寿安堂喝了几杯不过尔尔。 可这会儿他喝了几杯,本该只是有些微醺,可他却觉得自己真像她说的那样,有些醉了。 只怕是酒不醉人人自醉。 “我让你过来。” 这次,陆瑾晏的语气更低沉了。 穗禾终于抬眸看向他,她目光清凌,“奴婢终日里在佛堂打扫,笨手笨脚,怕服侍不好您。” 陆瑾晏盯着她,低笑一声,笑意却不达眼底。 “我是使唤不动你了?” 穗禾抿紧唇,仍旧不动。 “您不让丫鬟们近身伺候,奴婢不敢逾越。” 陆瑾晏缓缓坐直了身子,把酒杯扔回案上。 “逾越?”他嗤笑一声,“我准你逾越。” 穗禾瞬间僵住了,她沉默许久还是摇头。 “奴婢就是奴婢,怎么能冒犯主子?” 她声音很轻,却很坚定。 可陆瑾晏却觉得分外刺耳。 他的眼神骤然冷了下来,他忽地起身逼近她。 咫尺之遥,他闻见了她身上传来的茉莉香气。 这一刻,他不耐的心似乎被抚平了些。 用了他送的发油,还能跟他犟到什么时候? 陆瑾晏看向地上的影子,他身量高大,影子自然将她整个人罩住。 就像是她在他怀里似的。 “那就不做奴婢。” 陆瑾晏声音低哑,说出的话却带着些蛊惑的意味。 “今夜过后,给你通房名分。” “三弟成人才能给你,而我不让你等,如何?” “你爱财如命,做我的通房,拿到的银子自是比过去多得多。” 穗禾闭上眼睛,悬在她头顶的那把刀终于落了下来。 他戳破他们心知肚明的事,她便再也不能装糊涂。 穗禾直挺挺地跪下,“奴婢不愿。” “无论是做您的通房,还是三爷的通房,奴婢都不愿!” “还请您日后莫要用这话戏弄奴婢,奴婢从无攀龙附凤之心,只愿凭自己本事赚钱。” 半响过后,她的头顶才传来一道威严的声音。 “你尊卑不分,推拒我多回,我自是没有这么好性了。” 穗禾抬眸看她,眼神倔强,却无半分惧色。 “奴婢命贱,您自是想怎么处置都行。” 陆瑾晏冷笑,“你倒是硬气。” “通房名分,已是恩赐,真不识抬举。” 下一刻他拂袖而去,案上的酒杯和酒壶都被扫落在地,碎裂的瓷片撒了满地。 穗禾强撑住身子,直到他的身影看不见了,她才惨白着脸瘫坐在地上。 她终究是将他狠狠得罪了。 可纵使千万次回首,她也不会答应。 做了通房,她这辈子都别想脱离陆府了。 穗禾不知坐了多久,久到夜风吹得她打了个寒颤,她才猛地回过神,收拾着地上的碎瓷片。 许是有了事做,她才觉得有些安心。 穗禾用帕子包着碎瓷片,放回托盘上,只是瓷片锋利,不过挨了一下,她的指尖就有鲜血渗出。 痛到不是很痛,只是穗禾看着这抹鲜红,半天回不过神。 她想,她还是后悔先前的话了。 他不能想怎么处置,就怎么处置。 她是奴婢,她命比他贱。 可她也是好人家的女儿,若是伤了死了,还不知她爹娘会如何悲痛? 穗禾闭上眼,摸了摸自己的脖颈。 这样跳动的脉搏,在寂静的深夜带给她的感受格外强烈。 她想,无论如何,她的命也只有一条。 她要好好活着。 李大厨和魏管事的例子就在眼前,陆瑾晏果然是个冷峻严苛,重刑罚的人。 可她不能如今没了回头路,那就要一条路走到黑。 她暗下决心,绝不能被他抓到一点错处。 她要拼了命地讨好老太太,老太太信佛,她就铆足劲地把佛经念好。 等老太太发现她的妙处,离不开她时,再面对陆瑾晏,她就多了层保障。 况且日子已经很快了,再不到一个月,他就要回京了。 届时,他就再也不会出现在她眼里。 穗禾宽慰了自己好一会儿,才慢慢平静下来。 她可以的,她可以做到这一切。 过去学规矩,她是学得最快最好的那个,是嬷嬷们都夸奖过的。 没道理,她如今积极钻营,会没有效果。 做足了心理准备,穗禾才装作无事发生回了后罩房。 她晚回了半个多时辰,秋荻和菀柳早就有些心神不宁了。 见着她进屋,立刻着急地问:“怎么才回来?” “听说大爷让你去斟酒了,你可还好?” 穗禾微微一笑,“是了,大爷许是觉得我斟酒不好,连赏银都没给。” 菀柳仔细打量她的神色,见她一派自然,也就不再多问。 她笑了笑,“你无事就好,就是连翘知道你去给大爷斟酒,气得跑回屋子了。” 穗禾自顾自地梳洗,“那下回她去,她是大丫鬟,规矩定是好的。” 菀柳笑得厉害了些,“她先前惹怒了大爷,你也是知道的。” “大爷定是不会让她再伺候了。” 秋荻插了句话,“我是觉得你小心些,她性子掐尖要强,你前几日得了老太太一句夸,她都说了好几回。” “更别提今日了,她是一肚子酸水。” 穗禾换了里衣,对她莞尔一笑,“老太太说我念经刻苦,就这么一句,也难为她记住了。” “她的心眼和力气,要使就使在大爷身上,使在我身上算什么?” 菀柳摆摆手,“不说她了。” “你回来的迟还不知道,先前小葵说是有事寻你。” “我瞧着应当是大事,那丫头都急哭了。” 穗禾大惊,拉住菀柳着急地问:“她说了是何事吗?” 第38章 有这样的主子是祸事 秋荻补充道:“还是我说,她后面几日或许也来清理佛堂,到时跟你说也不迟。” “她见你一直没回来,终是哭着走了。” 穗禾气恼地将簪子从发髻上拔下,一把扔到榻上。 小葵她们定是出了大事,不然也不会这个时候匆匆来找她。 她气急了,若不是陆瑾晏,小葵怎么可能等不到她回来! 可恨如今时辰晚了,晚香院早就落锁了,她如今是束手无策。 秋荻见她原先还是一张惨白的脸,这会儿脸都气红了,一双眸子遍布不悦。 她连声安慰,“没事,明日你找机会问她就是。” 她从榻上将那根簪子拾起,放回她的妆奁里,“别跟簪子计较啊。” 菀柳也来拉她,“快些睡了,今日忙了许久,你眼里都冒出血丝了。” 穗禾深吸一口气,压下心里的火气,吹了灯躺回榻上。 只是一闭眼,脑海里就冒出陆瑾晏那张高高在上的脸。 他冷漠地注视着她,嘴角又浮现那抹讥讽的弧度。 似乎在嘲讽她,你一个奴婢还想帮人,真是不知天高地厚。 穗禾睁开眼,眼里燃烧着熊熊怒火,谁对她好,她就一定会回报她。 她不仅要帮旁人,也要帮她自己。 陆瑾晏要给她通房名分,那不是恩赐,而是要把她沉溺在这高门大户的水鬼。 她如此不情愿,他依旧不肯罢休,就像是顽劣之人找到了新鲜有趣的东西,对她可劲地戏弄。 穗禾辗转反侧了好一会儿,才慢慢让自己放松下来。 今日到底是让她费了不少心神,很快她就沉沉地睡下了。 观澜院里的陆瑾晏沐浴更衣后,反倒清醒了不少。 他穿着松松垮垮的里衣,靠在软榻上听护卫禀告府中的情形。 许久没回江南,自然是要将府里的魁魅魍魉清理干净。 李大厨和魏管事不过其中最小的喽啰,自有大鱼在后头。 护卫江跃恭敬地回禀:“大人,二爷那是否需要属下阻止?” 陆瑾晏冷笑一声,“他就是死到临头,也不知悔改。” “不用拦,继续盯着就是,他活腻了正好。” 江跃和江停又说了好一会儿,才双双退下。 陆瑾晏起身,来到花窗前,外头花圃里的茉莉正开得旺盛。 花虽不起眼,可香味着实霸道。 就这么一小簇,让他的内室一片清香。 陆瑾晏伸手,就折断了几支花枝,他闭上眼轻嗅了一会儿,果真是清雅动人。 将那几支花枝放到榻边,他缓缓地闭上眼。 果真是骨子里的胆大包天。 不肯做通房,难不成还想做妾? 次日,穗禾正想寻个由头去晚香院,就听见了天冬和豆蔻,和几个小丫鬟在窃窃私语。 “二奶奶昨日又生气了……为什么呀?” “还罚那丫头在石子路跪了两个时辰……也是不合适……毕竟是大太太院里的……” 多余的话穗禾听不清楚,可联想到昨日小葵哭着来寻她,不是莺桃就是紫茉受罚了。 二奶奶性子不好,时常打骂丫鬟们,可再怎样她们是晚香院的,又不是翠微院的,二奶奶实在是没道理! 穗禾昨日今日因着这群贵人,是提心吊胆。 这会儿听了这些,立刻就回了后罩房将那瓶药油带在身上,准备找个时机给小葵。 她来到佛堂准备快些清理完时,身后就传来了小葵抽泣的声音。 “姐姐,莺桃姐姐被二奶奶罚了。” 穗禾的心一下就提了起来,她立刻转身将小葵拉进怀里。 “快告诉我,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她心跳得飞快,这事怕是跟二爷有关。 小葵吸了吸鼻子,小声地说:“我和莺桃姐姐去小厨房拿了些点心给大太太,谁知就遇到二爷了。” “我和莺桃姐姐本想避让,谁知二爷竟主动上前询问我们提了什么点心。” “莺桃姐姐敷衍了两句,可二爷竟然要莺桃姐姐将点心给他送去书房,莺桃姐姐自是不肯,二爷就试图抢食盒了。” “谁知……谁知这个时候就撞见二奶奶了。” 小葵越说越难过,两串眼泪挂在脸上好不可怜。 “二爷见到二奶奶来了,就倒打一耙,说想让莺桃姐姐将点心让给二奶奶,才会有拉扯。” “结果二奶奶一瞧见莺桃姐姐,就骂她是狐媚子,让莺桃姐姐在石子路上跪两个时辰。” “姐姐你都不知道,昨日莺桃姐姐回去后,膝盖全是青紫,走一步都要冒汗珠。” “还有,我瞧得真真的,二爷临走前狠狠看了莺桃姐姐一眼,跟狼似的,我都吓坏了。姐姐怎么办啊?” 虽说有了心理准备,可亲耳听见小葵说了后,穗禾还是气得胸脯起伏不定,只感觉五脏六腑有火在燃烧。 有这样的主子在,真是祸事! 穗禾将药油递给小葵,又用帕子给她擦了擦眼泪,“让莺桃用着,这几日让她尽量待在晚香院别出去。” “这事千万别在老太太面前走漏风声,二奶奶有孕,二爷定是按捺不住想要新人了。” “二奶奶跟二爷定是杠上了,就看谁先撑不住,不过二爷若是求到老太太跟前,二奶奶定是要输了。” 瞧着穗禾认真地分析,小葵忍不住问道:“二奶奶可是老太太的侄孙女,这都会输吗?” “傻孩子。”穗禾笑着戳了戳她的脑门,“二奶奶再亲,还能亲过亲孙子吗?” “若是真让二爷不顾脸面,走了老太太的门路,莺桃怕是真要……” 她越说声音越小,最终化作一声叹气。 小葵很懂事地拍了拍她的后背安慰,“姐姐放心,我定会告诉莺桃姐姐的。” “咱们不出去,难不成二爷还能肆无忌惮进晚香院了?” 穗禾笑了一声,正想夸她一句,就瞥见了连翘正一脸铁青地站在门口。 “老太太的佛堂可不是让你们躲懒的地方!” “都不做事干什么呢?” 小葵吓了一跳,立刻蹦起来拿起香炉就去清扫香灰。 过去她被要来清理过好几回佛堂,也就是穗禾来了后,她才不怎么过来了。 明明是大太太的人,却隔三差五被寿安堂叫过去做粗活,小葵都觉得老太太实在小气。 可眼下容不得她说什么,谁让红人就在跟前? 等小葵倒完香灰跑没影后,偌大的佛堂只剩穗禾和连翘了。 连翘跪在蒲团上,闭上眼双手合十,小声说了些什么,随后就恭敬地给佛祖上了炷香。 起身后,她将穗禾上下都打量了一遍,嗤笑一声,“做奴婢的,自是要有做奴婢的自觉。” “主子既然发话了,自是要恭恭敬敬地应下,你倒是想方设法地推拒,怕不是在欲拒还迎?” 穗禾压根不想理她,轻飘飘地回了一句。 “随便你怎么想,我只等着日子到了就出府。” 她提着一桶污水准备出去倒掉,连翘站在门前寸步不让。 “大爷肯抬举你,是你的福气,别给脸不要脸!” 穗禾举高小木桶,就想往连翘身上倒。 连翘被吓得闭上眼睛,一双手胡乱地挥舞,试图阻挡她。 那木桶停在连翘面前就不动了,穗禾眼神冰冷地看着她。 “你觉得是福气,就赶紧去讨要,别来我这里耀武扬威的。” “我最后再跟你说一次,我没那份心,更不会做什么通房!” 下一刻,穗禾提着木桶就出了佛堂,因着莺桃的事,她如今是恨透通房二字了。 连翘瞧着远去的背影,气得低声咒骂了好几句。 随后她瞥着一尘不染的佛堂,心里有了算计。 第39章 我知道她能救我 穗禾知道他不会这么轻易放弃,只是想不出彻底打消他主意的法子,只能小心行事。 不过她的心是半刻不敢放松,始终都警醒着。 日子过得飞快,老太太的寿辰也到了。 三十这日,天还未亮,整个陆府都忙碌了起来。 寿安堂里,老太太端坐正堂,一身簇新的绛色云纹妆花缎褂子,发髻上更是戴了整套的翡翠头面,富贵逼人。 大老爷领着众人跪地磕头,满堂响起一片“老祖宗福如东海,寿比南山”的奉承。 待主子们行礼后,陆府的大小管事和下人们也都跪地磕头,异口同声说着祝寿的贺词。 穗禾站在老太太身侧,不动声色地打量着二爷。 因着是老太太的寿辰,莺桃也不能再躲下去了。 她跟在晚香院众人身后,随大流跪地行礼,头垂得很低,丝毫不引人注意。 可穗禾还是敏感地察觉到,二爷的目光几乎都要黏在她身上。 那样的炽热,带着说不清的欲望,看得穗禾一阵恶心。 可等她再看过二奶奶的神情后,最后一丝希望也落了空。 二奶奶只是趁人不注意偷偷掐了一把二爷,等二爷低头求饶后,哼了一声就不理他了。 可她看向莺桃的目光,才是最让穗禾害怕的。 极致的阴冷,又带着审视,像极了一条躲在暗处的美人蛇。 穗禾本能地感觉到害怕,二奶奶扛不住二爷的压力,态度开始变软。 只是一旦二爷得逞,二奶奶只会将满腔怒火发泄在莺桃身上。 莲心和莲叶就是最好的例子。 穗禾握紧了拳,只觉得这事是火烧眉毛了。 她默不作声地打量着二爷,殊不知陆瑾晏也悄无声息地打量着她。 不过几日未见,她就憔悴了许多。 眼下的青黑有些明显,一张小脸也有些浮肿,一看就是没有休息好。 看到这儿,陆瑾晏心里的火气才消了些。 原来她也会因她拒了他,辗转反侧,难以安歇。 终究她表面再刚硬,内里都是虚的。 他倒是要看看,她能撑到什么时候? 老太太的寿宴自是办得热闹,先不说陆府里的热闹,就连陆府外的胡同里都摆了几十桌流水席。 陆府不收任何礼,只要对老太太说一句祝寿的话,就能坐下吃顿寿宴。 一时之间,陆府外是车水马龙,来往宾客络绎不绝。 陆府里,热闹也持续了一整日。 晚间吃完晚膳后,老太太就支持不住了。 午后她未曾歇息,就和陆家族人一道看了许久的戏,这会儿困意袭来,早就累得连眼皮子都要睁不开了。 虽说老太太让众人不必管她,可寿星不在了,旁的人也没了热闹的心思,都三三两两的散了。 穗禾瞪大眼睛,寻着莺桃的身影,盼着她跟着晚香院的人一道平安回去。 只是她将寿安堂打量了个遍,都没寻到莺桃的身影,她暗叫不好。 顾不上秋荻和菀柳的询问,穗禾着急地跑出了寿安堂,朝翠微院的方向去了。 她穿过大小回廊,一路祈祷,莺桃千万要平安无事。 只是下一刻,她就在荷花池旁的假山处,听到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 “二爷,莺桃姑娘在这里,小人出去给您把风。” 里头的人笑得谄媚,穗禾一听声音就知道他是二爷的小厮齐亮。 穗禾的杏眸没了先前的慌乱与紧张,她从假山处的花圃里,拣起一块双手大小的石头握在手里。 下一刻,待齐亮从假山里出来后,她躲在暗处,用尽力气砸向他的头。 她用了十足的力,齐亮来不及痛呼一声,就直挺挺地晕了过去。 穗禾将他拖到花圃旁,再把那块石头埋回土里,装成是他自己滑倒撞在石头上。 随后她冲向假山里,就看见莺桃手脚都被绑住动弹不得,嘴里也被塞了一块帕子。 她正泪水涟涟,奋力挣扎。 而他面前的陆瑾成满身酒气,色眯眯地将她打量个遍,下一刻就伸出手想去摸她的脸。 穗禾再也忍不住,趁他不备,从他身后用力将他推向一旁的假山。 陆瑾成猝不及防,被美色掏空的身子就直接撞向了假山。 他本就醉酒,再被撞了这么一下,直接晕晕沉沉躺地上。 穗禾气得踹了他一脚,飞快地扑向莺桃给她松绑。 莺桃惊魂未定,抱着她大哭了起来。 “别哭,快些回去,这事还没完!”穗禾着急地拉着她想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可莺桃手脚酸软,一点力气都没有。 “他给我下药了。” 莺桃看向倒地的陆瑾成,泣不成声。 穗禾瞪了一眼陆瑾成,恨不得将他丢下荷花池。 可她心里清楚,陆瑾成是陆家二爷,他若是落水了,她和莺桃定是会被查出来。 她所有解气的法子,都不能用在他身上。 穗禾柔声安抚着颤抖的莺桃,“你靠在我身上,我扶你回去。” “这里不能久留,趁他们还未醒。” 莺桃哽咽地点点头,艰难地起身,用尽所有力气想逃离这个污秽之地。 若不是穗禾来得及时,她怕是要被二爷给奸污了。 那色鬼竟然真的不管不顾,不仅用迷药,还挑在老太太寿辰这日,简直是无法无天了。 这样的人也配做主子? 她啐了一口,恨不得用簪子在他身上补好几下。 穗禾一路半扶半抱,将莺桃送回了晚香院。 只是才进后罩房,她就从袖子里掏出一个小瓷盒。 下一刻,她飞快地拉开抱着莺桃哭的紫茉,用银簪挑了些瓷盒里的东西往莺桃脸上抹。 “快,你快些自己抹匀了。” “手臂和脖子也要,快些!” 莺桃不疑有她,擦干眼泪就将瓷盒的东西全倒在手上,随后往自己身上抹。 穗禾惊了一下,来不阻止就发现莺桃倒完了。 “这是大漆,你抹这么多,要吃不少苦头的!” 穗禾急的要命,看着涂了满脸的莺桃,不知该如何是好。 莺桃反而笑着安抚她,“我信你,你绝不会害我。” “就算吃些苦头,我也愿意!” 穗禾的眼泪一下就下来了,“你都不问这是什么。” “涂了这些大漆,你就会起红疹,没个十天半个月都消不下去。” “而且会异常得痒,极其熬人。” 莺桃闻言笑得更开怀了些,“你今日不管不顾地救我,我有什么不敢试的?” “就算明日二爷要打杀了我,我都无怨无悔。” “呸呸呸!”紫茉哭着骂她,“说什么丧气话呢,穗禾这么做,就一定有能救你的法子!” 莺桃看着穗禾,眼神湿漉漉的。 “我知道,她能救我。” 穗禾背对着她,偷偷擦了擦眼角的泪。 许是因为莺桃皮肤细嫩,那大漆刚上身没多久,她的身上就起了不少红疹。 穗禾心神大定,头也不回地冲向正房。 要救莺桃,还得有安氏才行。 正房里,安氏见着气喘吁吁的穗禾,惊讶地开口:“这是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穗禾哭着跪在她身旁,“莺桃起了风疹,全身都是,紫茉也说她身子有些不适。” “求大太太连夜将莺桃挪出府,要她去庄子上养着吧。” “今日是老太太的寿辰,莺桃出了这样的事,老太太知道后定会恼火,奴婢害怕连累您,求您快下命令吧!” 第40章 徒生许多变故 “莺桃怎么会起风疹?” 她着急地抓住穗禾的手腕,先前还好端端的一个人,才一会儿功夫怎么就出事了? 穗禾泪水涟涟,“奴婢不敢妄言,总觉得这事蹊跷。” “只是如今真不能再拖了,您去瞧上一眼就知。” 安氏看着穗禾哭得厉害,心里也是大惊,这丫头向来沉稳,从未如此冒失。 她当下不再犹豫,快步来到后罩房。 才一进屋子,紫茉的哭声就传了过来。 安氏上前一看,吓得倒退两步,差点摔倒,还是穗禾眼疾手快扶稳了她。 莺桃半昏半醒地躺在榻上,原先白皙的脸上起了大片大片的红疹,甚至整个人都浮肿了起来。 除了脸上,她的脖子和手臂都是同样的红疹。 好好一个貌美丫鬟,如今相貌可怖,极其瘆人。 莺桃费力地睁开眼皮,未语泪先流,“大太太救命。” “奴婢……像是染上脏东西了……” 她哭得凄凄哀哀,一双手挣扎着想抓自己的脸。 紫茉吓得顾不上哭,一把将她的手死死抓住。 “别抓,抓破了,你的脸就毁了!” 莺桃浑身无力,挣扎不过她,哭得凄厉。 “奴婢浑身难受,就算舍了这张脸又如何?” 原先还是做戏,可越说她就越难受,像是想要一股脑把心里话说出来。 没有人知道她先前有多害怕,二爷和齐亮狰狞的面目和嗤笑声仿佛还回荡在她耳边。 二爷笑得肆无忌惮,说出的话让她恨不得一头碰死。 “你这主意好,假山里可比榻上有意思多了。” “这小蹄子就是会欲拒还迎,比连翘还要放荡,一张脸就会勾人,她不愿从我,不过是给自己卖个好价。” “她不想做爷的通房,那是瞄准了妾的位置,真是好大的野心!” 齐亮嬉笑一声,“爷就该好好教训她一顿,让她知道您不是能被她放肆的!” 二爷满意地将他赶了出去,自己解着衣袍就朝她走来。 齐亮不在跟前,他再也不维护着那张看似文雅的嘴脸,笑得放肆又邪淫,看她的目光带着探索。 莺桃想跑又跑不了,瞧着他就要欺身上来,她崩溃地闭上眼,只恨自己不能一头撞死。 偏偏这人见到她这副凄惨的模样,更是来劲了。 “你今儿从了我,明日我去大太太那讨了你,让你不再做服侍人的玩意。” 莺桃听了后,更绝望了。 穗禾说的没错,他们这样的主子,从来都当她们是个玩意。 她心里打定主意,过了今日就跳湖,就算死了也要让生生世世在这陆府当个孤魂野鬼,只等有朝一日把二爷带走。 可下一刻,二爷竟然倒在她面前。 再睁眼,穗禾气喘吁吁地站在她面前,衣裳和发髻凌乱得都不能看了,只一双眼眸在这昏暗的假山里亮得惊人。 莺桃那一刻放肆大哭,哭自己逃过一劫,哭等来了穗禾。 所以先前穗禾给她身上涂大漆时,她没有半分迟疑,她坚信穗禾绝不会害她。 而她也不能拖累了穗禾的计谋。 她装神弄鬼,绝口不提病症,只说自己粘上脏东西。 老太太寿辰这样的大日子,她出了这样大的事,实在是不祥。 不用多想,莺桃就知道老太太知道后会有多震怒,而大太太也绝对想得到这一点。 果然不出她所料,大太太才站稳身子,就指使着身边的婆子去偏门备车。 “快,趁城门还没关,赶紧送莺桃去我的庄子上养病。” “晚香院的,都把嘴闭上,这事若是传到老太太耳朵里,别怪我保不住你们!” 晚香院的下人忙不迭地应下,急匆匆地寻给安氏赶车的车把头。 而莺桃被裹进一张被子里被抬到角门,匆忙地上了马车。 大太太的心腹婆子信誓旦旦保证,“老奴一道去,定不让外人知晓。” 穗禾站在角门里,看着莺桃死死握成拳的手,悲从中来。 大漆涂过后,身上仿佛被无数蚂蚁啃咬,若不是今日事发突然,她绝对不会用这样凶险的法子。 更何况,寻常女子若是被毁了容貌,尽管能修养好,可崩溃的也不在少数。 她恨自己想不出别的妥帖法子,能将莺桃平安无事地摘出来。 那头马车往城门的方向疾驶,这头的角门嘎吱一声关上。 穗禾面前只剩那道漆黑的大门。 角门的小厮瞧着她还站着,催了一句,“快些回去,被旁人瞧见就不好了。” 青萝急忙掏出十两银子给他,“今日的事切莫说出去。” 小厮笑着接过银子,“你放心,那丫头这般凄惨的模样,我心里也是有数。” “说出去,老太太定会大为光火,这对谁都不好。” 青萝连忙谢过他,又看穗禾定定地看着大门,她着急地扯着她回了晚香院。 事发突然,安氏慌乱片刻后,心里升起不少疑问。 这会儿看见穗禾失魂落魄的样子,她忍不住发问:“你老实告诉我,那风疹究竟是怎么回事?” “你心里向来有成算,莺桃今日的风疹少不了你的缘故!” 穗禾跪下,对着安氏露出一个凄惶的笑。 “大太太,奴婢实在没法子了。” “二爷拉着莺桃欲行不轨之事,奴婢只好用大漆涂了莺桃身子,让她装病瞒过去。” “你!”安氏气急,指着穗禾半天说不出话。 “你闯了大祸啊!” “瑾成可不是好性的,你以为他看不出你的法子?” “他若是不管不顾,找老太太出面,就连我也保不住你们俩!” “你应当告诉我啊,我出面阻了瑾成,这事也不会变成这样!” 穗禾垂着头不说话,安氏不知道,这事等她去阻止,莺桃早就被那下贱的二爷得逞了。 更糟糕的是,安氏还不知道,二爷被她打昏过去了。 穗禾给安氏磕了个头,“奴婢冒失,不敢求大太太谅解。” “时候不早了,惊扰了大太太都是奴婢的不是,还请您好好歇息。” 说罢,不等安氏说什么,她起身朝晚香院外走去。 大太太看着她远去的背影,着实是气到了。 “她这是不信我了!” 大太太语气委屈又难受,穗禾不找她出手相助,可不就是不信任她了。 青萝和白芷赶紧来劝,一个给大太太顺气,一个给她倒茶。 青萝生怕两人有了嫌隙,赶紧解释,“许是事发突然,穗禾才失了分寸。” 大太太长叹了口气,“可事发突然,她怎么随身带着大漆了?” “想必瑾成早早地看中莺桃,这丫头心里就一直想着怎么把莺桃拉扯出来。” “罢了,明日瑾成若是不依不饶,我总得说几句话,护着她们才是。” 青萝和白芷对视一眼,终是难以压下两人心中的惊涛骇浪。 不过短短一日,竟然徒生如此多的变故。 二爷着实过界,莺桃也着实可怜。 两人扶着大太太沐浴更衣,许多想说的话都用眼眸交流。 来回之间,两人都是愁容满面。 她们都害怕穗禾和莺桃会被责罚。 出了晚香院,穗禾一路小跑来到假山。 她将发髻上的银簪拔下,紧紧地握在手中,随后悄无声息地观察着四周。 在晚香院耽搁了快半个时辰,她也不确定二爷和齐亮还在不在这里。 先前光线昏暗,她打伤了那两人,也是担忧他们将这事嚷嚷开。 毕竟一个主子受伤了,总得找出凶手才是。 可眼下四周十分寂寥,除了不知名的虫子鸣叫几声,穗禾只能听见自己的呼吸声。 假山外,先前齐亮倒下去的位置果然空无一人。 穗禾走进假山,陆瑾成也不在此处。 她这才放松了下来,狠狠地喘了几口气,后背靠在假山上无力地滑坐了下来。 既然府里没有动静,想必陆瑾成也知道这事过于难看,不想宣扬出来。 穗禾只感觉老天助她,总算是没让莺桃被他祸害了。 歇了好一会儿,等她感觉自己的心跳缓了下来后,穗禾才有气无力地回了寿安堂。 她出了一身汗,衣裳全都黏在身上,脸被热得通红,像是被烈日晒蔫的花。 秋荻和菀柳只看一眼,都被惊到了。 “先前就想问你,你不回来歇着,跑哪儿去了?” “今日大家伙都累得厉害,外头除了几个值守的,其他的可都早早地歇下了。” 菀柳指着穗禾狼狈的衣裳,格外得不解。 穗禾摆摆手,拿起茶壶就给自己倒了杯凉茶喝。 “我就是回晚香院叙旧了,没事。” “我回来得急,不小心摔了一跤,身上才有些脏。” 秋荻和菀柳只觉得她实在敷衍,可到底没有说什么。 穗禾装作不经意地问:“主子们都歇下了吧?” “我一路回来,瞧着各个院子都没什么亮光。” 菀柳催着她去梳洗,“今日谁不累啊,就连二奶奶的翠微院都静得很。” “你回来歇着就好,又寻思着想逞能耐了?” 穗禾勾唇一笑,“没有的事。” 她在心里说,翠微院若是一直安静下去才好。 可翌日,陆府上下都大吃一惊。 陆二爷的小厮齐亮,竟然淹死在荷花池里。 第41章 想杀人就要做得彻底 “老太太,二爷身边的小厮突然淹死在荷花池了。” 老太太睁开双眼,满脸不悦,“昨日才是我的寿辰,他就淹死了?” “真是晦气!” 胡嬷嬷急忙扶着老太太起身,“是今早洒扫的小厮瞧见的,也是吓得不轻。” “这会儿功夫,把府里的人都惊动了。” 老太太眼眸里闪过一丝精光,“扶我过去,这事定有蹊跷。” 穗禾跪在蒲团上,只觉得一颗心快要跳出来。 齐亮怎么死了? 她明明只是砸昏了他,是谁将他扔进荷花池的? 最让她害怕的是,是不是有人看到她的所作所为了? 若是有人告发她,她轻则杖责,重则被定罪下狱。 穗禾此刻如同惊弓之鸟,可面上还要装得沉稳,她跟在老太太身后,一同往荷花池去了。 才来到荷花池附近,里三层外三层全是下人。 胡嬷嬷知道老太太不悦,立刻厉声呵斥道:“都回去做事!” “谁敢乱嚼舌根,杖责二十。” 此话一出,围观的下人顿时三三两两地散了。 穗禾小心地看了一眼岸边,齐亮眼眸瞪得老大,一脸青灰,竟死不瞑目。 她心里惊起惊涛骇浪,差点支撑不住倒了下来。 陆瑾晏蹲在齐亮尸体边,听见身后传来的动静,才缓缓起身。 “祖母,您怎么过来了?” 他眼眸里带着浓浓的不赞同,示意胡嬷嬷将老太太带回。 老太太瞪了一眼他,中气十足道:“有什么好怕的?” “我倒是要看看,是谁这么大胆敢在陆府里杀人了!” 穗禾手一抖,害怕地打了个寒颤。 陆瑾晏面无表情地看着齐亮,“我查过了,他确实是淹死的。” “身上只有头部受了伤,但也不致命。” 老太太疑惑地问:“淹死?好端端的,怎么就掉进荷花池了?” 陆瑾晏示意老太太看向身后,“既然他二弟的小厮,自然要好好问一问二弟了。” 陆瑾成被江停和江跃架了过来,他挣脱不开两人的束缚,一个劲地挣扎。 知道齐亮死了,他害怕得跟什么似的。 这会儿要来看他的尸体,他只觉得膈应。 可最让他难受的,还是要被老大审问! 江停和江跃松开手臂,陆瑾成就被扔在了陆瑾晏脚下。 陆瑾成看了眼严厉的陆瑾晏,吓得就往老太太身后躲。 “祖母,不关我的事啊,我什么都不知道。” “我昨日喝酒喝多了,什么都不记得了,一觉醒来就在翠微院的书房里啊!” “我是真不知道,齐亮是怎么淹死的!” 陆瑾成哭得涕泗横流,把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 老太太看着就生气,“拉他起来,不过死了一个小厮,你这副丧气的样子给谁看?” 陆瑾晏指着陆瑾成额角的青紫,眼神锐利如刀,“你的额角怎么伤了?” 陆瑾成抖着手摸了摸,“我不知道啊……许是在哪儿不小心撞了。” “你真不知道?”陆瑾晏的眼神带着审视。 “我……我……”陆瑾成的眼神在老太太和陆瑾晏身上来回打转。 他也是觉得蹊跷,昨夜明明莺桃那个小蹄子在他身旁,可他却忽地晕了过去,后来发生的事也都不知道了。 今早得知大太太送了个人出府,陆瑾成一猜就知,绝对是莺桃。 可当着陆瑾晏的面,他自然不敢将自己逼迫大太太丫鬟的事说出来。 他有预感,他若是说出这事,陆瑾晏一定不会轻易放过他。 他这好大哥,正差修理他的由头。 陆瑾晏轻瞥了他一眼,“你既然不愿意说,那我也不问了。” “这小厮出门在外为你兴风作浪,也是死不足惜。” 江跃恭敬地抱拳,“大人,属下仔细搜查过附近的假山和花圃,未发现不对劲的地方。” “只有齐亮落水的岸边,发现一长串滑倒的泥痕,还有块带血的石头。” “石头?”陆瑾晏蹙眉道。 江跃将石头小心呈了上来,“似乎是齐亮不小心摔倒撞在石头上,随后一路滚进了荷花池,四下挣扎无人救后,才淹死的。” 这时江停也回来复命,“大人,属下命人搜查了他的住所,在里头发现了不少金银钱财。” “还有许多珍宝首饰,像是偷盗了府里的财物。” 一提到这些,陆瑾成立刻爬起来站好,他气得上前踹了一脚齐亮。 “作死的东西,爷的宝贝都敢偷拿!” 陆瑾晏凉凉地看了他一眼,陆瑾成悻悻收回了脚,不敢再动。 老太太本就心烦,这下又揪出了个盗贼,仅有的耐心都消耗殆尽。 “家生子如此大胆,若不是老天开眼,让他自己摔进荷花池,还不知道要养出个什么样的蛀虫!” 陆瑾晏摆摆手,示意将齐亮的尸首拉走。 老太太没好气地瞪了眼陆瑾成,“你这个做主子的被蒙骗,我都觉得丢人!” 陆瑾晏负手而立,凉薄的眸子看得陆瑾成抖了抖。 “齐亮死了,你自然不能混过去。” “请家法,将他拉去祠堂,当着祖宗的面打十鞭。” 陆瑾晏话音刚落,江跃和江停就牵制住他,将他拖向祠堂。 老太太于心不忍,可看着陆瑾晏凛冽的眼神,到底没说出劝阻的话。 “父亲不好好管教,我这个做兄长的,自然要替他管教一回了。” 老太太叹了口气,“到底是成哥的小厮有罪,他不过识人不清罢了。” 陆瑾晏嗤笑一声,“祖母有所不知,先前有些话我没说。” “这小厮仗着家里,在乡里横行霸道,不过一个小人,竟敢强娶三房妻妾,祸害乡里。” 老太太大怒,“敢狐假虎威,真是死不足惜!” “将他一家发卖,我养不了这样的下人!” 胡嬷嬷安抚着老太太,“您消消气,所幸他自个倒霉,淹死在荷花池。” “没让咱们府里任何人脏了手才是。” 老太太哼了一声,不再理会这事,转身就回了寿安堂。 穗禾跟在老太太身后,一步步回了佛堂。 她取出一柱香,小心地插进香炉里,跪下小心念着往生咒。 齐亮的死与她无关,可也不是全然没有关系。 尽管陆瑾晏的属下说他是自己滑倒进荷花池,可穗禾还是觉得这跟她有不小的关系。 她不能置身事外,当作什么都没发生。 便是齐亮是个十足的恶人,可也值得一炷香。 可那柱香才燃尽,穗禾身后就传来了陆瑾晏的声音。 “你倒是个十足的狠心人。” 穗禾心里一惊,猛地回头,就看见陆瑾晏面带嘲讽地看着她。 “是该说你胆大包天,还是无法无天?” 穗禾握紧了拳,强撑着不在他面前露怯。 “奴婢不知道您在说什么。” 陆瑾晏走了进来,大马金刀坐在软榻上,将她上上下下打量个遍。 “既然想杀人,那就要做得彻底。” 第42章 堂堂正正做个人 “奴婢不知您在说什么。” 陆瑾晏微微挑眉,慑人的眼眸里闪过一丝玩味。 “装什么?你以为你昨夜的行迹能瞒住所有人了?” 穗禾咬紧牙关,不让自己面上露出分毫胆怯。 “您都说齐亮是溺死的,奴婢如何将他一个男人按入水里?” “还请您莫将莫须有的罪名加在奴婢身上。” 陆瑾晏听了她的话,像是被逗乐了,喉间溢出几声笑。 “让我说你什么好?有几分小聪明可还是蠢笨。” 他将手里的折扇合上,挑起穗禾的下巴,嘴角上扬出一个嘲讽的弧度。 “不是想着出府吗?为何弄出这样的动静来?若是被人揭穿,你这条小命还在不在,都是个问题。” 穗禾垂眸不去看他,她怕自己只要看见他那双蕴藏锋芒的眼眸,就撑不下去。 见她不说话,陆瑾晏丝毫没有生气,自顾自地说:“常人若是被我这样询问,早就害怕地跪地求饶,涕泗横流也是常态。” “可你呢?”陆瑾晏挑眉,“看着格外的镇定,可那双眼眸,是藏不住的慌乱!” “你怕是不知道自己,自看到我这时起,鼻尖都冒汗了。” 穗禾心里咯噔了一下,她拿捏不准陆瑾晏过来的目的,只感觉自己如今的处境水深火热。 陆瑾晏抽回折扇,穗禾的下巴没有了支撑,飞快地落了下去,只留给她一个乌黑的发顶。 他轻蔑地笑了,“真是胆大包天又自命不凡,对主子都能下狠手,你心里真是半点尊卑都没有。” 穗禾被他说得一颗心提了起来,像是在等审判的罪人。 陆瑾晏对她这副噤声的样子似乎很满意,他就像是猎人一样,一下又一下拔掉眼前这个刺猬身上的每一根刺,让她露出内里的柔软和破绽。 “可我又觉得,你是极其矛盾的一个人。所作所为,和你自己说的完全不同。” “胆大到敢伤人,可又在我眼前战战兢兢,如履薄冰。” “你说,你内里究竟是什么样的人?” 穗禾敏感地察觉到他说的是伤人,她顿时心下大定,陆瑾晏说她想杀人的话,果然是用来诈她的。 若是她先前支撑不住,将一切都和盘托出,怕是如今这人就要用这一点来要挟她了。 穗禾扬起头,平静地注视着陆瑾晏,说出的话更是毫无波澜。 “大爷,奴婢内里是何人并不重要,奴婢只知自己恪尽职守,并无坏了府里的规矩。” 她对他的问题避而不谈,陆瑾晏只感觉心里冒出了些火气。 他一把掐住她的下巴,冷冽的语气让他成功地看到了她眼眸里的慌乱。 “你说若是我将那个丫鬟带回府里,让陆瑾成指认一番,你猜他会不会告诉我什么?” “又或者是,请府医给这丫鬟看一看,究竟是何重症要连夜出府?” 穗禾一颗心像是落入了无底洞,先前她有多极力保持镇定,这会儿因着他的话就有多崩溃。 她看着他冰冷的脸,只感觉她费尽心机做的事,在他眼里就像是笑话一样。 她自以为算无遗策,可在他那儿还是错漏百出。 她已经拼尽全力了,可他几句轻飘飘的话,就可以轻易摧毁眼前的一切。 再没有比这更让她难受的事了。 穗禾不自觉地红了眼圈,可她就是强忍着,不让眼泪掉下来。 这好像是她眼下唯一能做到的事。 “一切都是奴婢的主意,与莺桃无关,还请您不要将她带回府。” “您既然知道奴婢伤了二爷,那就该知道是二爷先想要强占莺桃!” 穗禾的眼泪欲掉不掉,可就是倔强地看着他,躲也不躲。 “我们是命贱,可也是好人家的女儿,怎么能被他……那样对待呢?” 她又委屈又气恼,恨陆瑾成龌龊,也恨陆瑾晏由始至终都不把她和莺桃的难处当回事。 就好像她们这群奴婢,被玩弄至死,也比不过主子受的那点小伤。 陆瑾晏被她饱含幽怨和怒意的眼眸刺到,他一把松开自己的手,冷淡地起身。 “你以为自己做得很对?” “齐亮早就看清了你,就只有你一个人以为自己做得天衣无缝。” “若不是我在,那个丫鬟还没送出去,这事就能闹得阖府皆知。” “你以为闹到老太太跟前,你伤了陆瑾成就能平安无事了?” 他的质问,没让穗禾有一丝害怕,她嗤笑一声,“奴婢决定对他们动手的时候,就存了死志。” “您先前说得对,奴婢的确是一个矛盾的人。明明早就下定决心,一定要平平安安的出府,不做任何出格的事。” “可知道二爷要对莺桃下手后,奴婢就什么都顾不得了。便是事情败露,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陆瑾晏眯起眼打量她,似乎在思考她说的是不是真话。 “为什么?” 陆瑾晏打心里觉得奇怪,她为何这般不顾性命救莺桃?为何会与先前的谨慎细致判若两人? 穗禾看着他不解的眉眼,咬着下唇,露出一个畅快的笑。 “因为做了十年奴婢,日后也想做个人。” 说到人字的时候,她终是控制不住地落下泪来。 晶莹的泪珠立刻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不断落下,鼻子也酸得没法呼吸。 就算陆瑾晏真要治她的罪,穗禾也不后悔。 她也想堂堂正正做个人。 不是奴婢,不是玩意。 陆瑾晏沉默了许久,终是一声不吭地走出佛堂。 可就在要踏出佛堂的时候,他回过头来,看着跪地的她,只觉得心里是说不出的闷。 一介奴婢,还想做个人,真是无法无天了。 正房里,老太太正惬意地把玩着昨日送来的寿礼,大老爷送的珍珠披肩格外华贵,她也是格外的喜欢。 “老太太,大爷走了。”胡嬷嬷进来小声地说道。 “如何?”老太太放下珍珠披肩,掀起眼皮问道。 胡嬷嬷欲言又止,“大爷他……看着还是有些不悦。 下一刻,老太太就将珍珠披肩扔回软榻上,“真是不知好歹!” “安氏跟前的人,跟她一样,都是学不会感恩!” 瞧着老太太气得脸涨红,沉香连忙柔声哄着:“您消消气,许多寿礼还没看呢。” “不看了。”老太太哼了一声,眼里全是怒火。 “昨日晚香院那么大动静,若不是今早出了这样的事,我定是要好好问一问她,是不是非要和我过不去!” “丫鬟好端端的病倒,她真会给我添堵!” “这个叫穗禾的,也是得了她的真传,尽会让晏哥生气!” 胡嬷嬷瞧着老太太恨不得立刻将人发落了,她眼里闪过一丝精光,主动请缨。 “您息怒,老奴有主意了,定会让那丫头心甘情愿的!” “哦?”老太太眯起眼看她。 胡嬷嬷恭敬地笑了,“难得大爷对她有兴趣,老奴自是要帮大爷一回了。” 老太太深吸一口气,“这回再不成,赶那丫头出府,我再也不想看到她了!” “是,您就放心吧,老奴定不会让您失望!”胡嬷嬷信心十足。 第43章 只管往前走,莫要回头 进入六月了,天也是越来越热了。 穗禾终日里待在寿安堂,哪也不去。 大太太让小葵传过消息了,莺桃身上的红疹好了些,可还是没有全消下去。 整个人也浮肿得厉害,所幸庄子上的农户不知道她是谁,又大多本性淳朴,瞧着一个姑娘家伤了脸,倒是对她格外关照。 外头的郎中瞧过后,只说再养上十来日,就能尽数好了。 穗禾知道后,终于能放下心了。 不过许是在陆瑾晏面前暴露了一回本心,她整个人也不复往日的开朗,终日有些郁郁寡欢。 秋荻和菀柳只当她是被齐亮的死吓到了,尽是说了一堆玩笑话逗她开心。 穗禾知道她们好心,虽然心里有些消沉,可面上还是多了些笑意,她不想让她们失望。 只是那仅有的笑意在遇见陆瑾晏后,还是会化成寒冰。 他嘲讽逼问过她后,穗禾恨不得躲着他走。 那日她整个人惊魂未定,只顾着将心中的怨气发泄了出来。 等她冷静下来后,才发觉到事情的关键。 陆瑾晏将齐亮杀了。 明明是三伏天,她却惊出一身冷汗。 是了,她只是将齐亮打伤了,可真正让他死了的,是陆瑾晏啊。 穗禾心里有说不出的恐惧,纵使她在这府里十年,也见过些被打杀的下人。 她深吸一口气,也对,他是大理寺少卿,什么刑罚没见过,更不用说杀几个人了。 可每到夜里,她就辗转反侧,怎么都安睡不了。 他着实没把奴婢当人。 就这么过了几日,她看着更憔悴些了,眼里全是血丝,一双眸子格外得疲惫。 她这儿是阴雨连绵,可陆瑾成那儿是春风得意。 他被抽了十鞭,终日待在翠微院养伤。 二奶奶瞧着他痛得直哼哼,背地里也是哭了一扬,平日里没少埋怨陆瑾晏狠心。 倒是陆瑾成自己倒是自觉地许多,终日里不吵着出府玩了,反倒拿出书来认真地温习。 他转了性子,倒是把老太太惊了。 等陆瑾成能下地行走的时候,第一时间就去寿安堂给老太太磕头了。 “孙儿知道您和大哥全是为了孙儿着想,孙儿日后定不会懈怠。” 老太太又惊又喜,忙让他起身,“成哥,你这是怎么了?” 陆瑾成被沉香搀扶着起身,一双眼睛早就落在她身上,撕都撕不下来。 沉香被他看得脸颊也是浮现红晕,羞涩不已。 陆瑾成一把握住沉香的手,语气真挚的对老太太说:“您先前每日都让沉香来探病,孙儿那时一蹶不起,只有沉香每日柔声关怀孙儿。” “无论孙儿怎么赶她走,怎么呵斥她,她都留了下来宽慰孙儿。若不是她在一旁鼓舞着孙儿,孙儿怕是真撑不下来了。” 穗禾瞥了眼陆瑾成,心里恨不得将他再往假山上推几回。 祸害樱桃不成,如今还想祸害沉香了。 可当她看向沉香时,发现沉香一脸羞涩,丝毫不反驳时,只觉得像是被从头到脚泼了一盆冷水。 老太太看着陆瑾成和沉香,半天回不过神。 怎么都没想到他会看中沉香了。 老太太看了眼连翘,心里也是纳闷,先前还觉得他是看中连翘了,毕竟连翘的相貌倒是比沉香出众多了。 更何况沉香不过清秀,也比不过他院里那两个如花似玉的通房。 陆瑾成见老太太面有疑惑,一下就跪在老太太面前,说着说着就哽咽了起来。 “到底是您跟前的人,沉香做事就是沉稳,说的话都比旁人好听些。” “孙儿这么多年,也是难得遇见一个贴心人,这才厚着脸,求您应了孙儿。” 还不等老太太说什么,沉香立刻跪倒在地。 “老太太明鉴,奴婢绝不敢蛊惑二爷。” “奴婢自小在您身边长大,知道您对二爷有多看重,奴婢实在不忍您为二爷劳心伤神,这才劝诫了几句。” 老太太原有些不满,总觉得是沉香趁机引诱了陆瑾成。 可沉香这番话倒是让她心里熨帖些,到底是个为她着想的丫头。 老太太转念一想,有沉香在一旁劝诫,想必成哥用不了多久,也能参加春闱了。 想明白这些,她轻咳一声,“既然如此,我成全你就是。” 陆瑾成听闻,眼里的喜悦都要弥漫出来。 “多谢祖母,孙儿定会厚待沉香。” 老太太笑了一声,面上还是一派严厉。 “你能瞧上沉香,也是她的福气。她是我身边的人,若是你待她太过,对柔心不好。” “柔心有孕在身,又是你的嫡妻,你总得多顾着她才是。” “是,孙儿定会好好待心娘。”陆瑾成答应得很痛快,可心里怎么想只有她自己知道。 “至于你,”老太太目不转睛地盯着沉香,“若是仗着自己是我身边出来的,在成哥那儿兴风作浪,我第一个饶不了你!” 沉香恭敬地给老太太磕头,保证自己绝不会让老太太失望。 穗禾看着他们二人眼里藏不住的欢喜,心里只觉得一片悲凉。 是了,便是强占不得,还死了个小厮,对陆瑾成依旧没有任何影响。 他还是能求得老太太,换一个丫鬟做他的通房。 穗禾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佛堂的,她听着四周丫鬟们都在讨论陆瑾成和沉香的事,只觉得自己格格不入。 好多人对沉香十分艳羡,只说老太太着实厚待她。 虽说二爷比不上大爷,可有老太太在,她这个通房也是有几分体面的。 就连菀柳都忍不住说了一声,“若是沉香生下个一男半女,老太太定会抬举她做二爷的妾。” “到时她也是半个主子了,咱们见到都要福礼了。” 穗禾好半天都不知道该说什么,她也瞧见了沉香脸上的笑意,自然知道她是乐意的。 虽说她不清楚沉香是如何引得二爷换了心性,可这些日子她也想明白了些道理。 人各有志,她从不能强迫旁人接受她的意思。 莺桃和她自幼相识,待她极好,所以莺桃不愿意,她能拼了命的帮。 沉香自个乐意,她也不会去做那个劝阻的恶人。 她只是看不惯,二爷得了所有的好处,将一切苦头都让旁人吃了。 沉香去翠微院伺候的那天晚上,寿安堂的丫鬟们私下里都被她请了一桌酒菜,算是全了这段姐妹情谊。 穗禾也被拉着去了,只是她着实没有胃口,略吃了些就放下筷子。 秋荻看她闷闷不乐,好奇地问:“怎么了?满面愁容的。” 穗禾愣了一下,定定地看着秋荻,“沉香日后应当能过好吧?” 秋荻愣了一下,笑得眼泪都快出来了。 “你看你说的什么话,她是二爷的通房,吃香的喝辣的,日子肯定比咱们好!” 穗禾也愣了一下,随后也笑了起来。 笑自己的天真,也笑自己多事。 又过了好一会儿,她看着好几个酒吃多的丫鬟,招呼着众人将她们都妥当地带回后罩房。 府里小人太多,她也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 后来几日里,沉香果然过得极好,给老太太请安时满面桃花。 她果真是个聪明人,哄的二奶奶对她也是一片宽和,不见半点搓磨。 穗禾亲眼瞧见了,对沉香也没有任何担忧了。 她告诉自己,各人有各人的缘法。 你只管往前走,莫要回头。 因着佛经念的好,老太太对她也能夸奖几句了。 她心里也不似先前浮躁,从里到外真正静了许多。 不过穗禾冷静下来,连翘却是燥得厉害。 晌午最热的时候,穗禾正给擦拭桌案时,连翘就默不作声地进来了。 等看见穗禾拿起了净瓶,她忽地推了一把穗禾。 那个白玉净瓶就这么掉下来,碎了满地。 穗禾大吃一惊,正想抓住她讨要个说法。 下一刻,连翘高声呼喊: “来人啊,穗禾故意摔了老太太最喜欢净瓶。” 第44章 主人没有奴婢诚心 下一刻,正房门前的帘子就被打起,胡嬷嬷满脸不悦地走了出来。 连翘见状立刻跑到胡嬷嬷身前,添油加醋地告状。 “嬷嬷,奴婢亲眼看见穗禾打扫佛堂的时候,满嘴污言,埋怨老太太对她严苛。” “她仗着这个时辰佛堂里无人,就在里头将蒲团摔摔打打了好一会儿,净瓶就是这个时候被波及的。” 穗禾气得不轻,连忙解释:“一切都是连翘在污蔑奴婢。” “佛堂是清修之地,奴婢怎会对佛祖不敬?” 胡嬷嬷用审视的眼神盯着穗禾,见她义正词严,不见半点心虚,心里倒是信了两分。 连翘自然瞧见了胡嬷嬷的眼神不似先前的严厉,她立刻加重语气。 “嬷嬷进佛堂瞧上一眼就知,那净瓶真是粉粹,您一看就知道穗禾先前气性有多大了!” “那净瓶还是大爷在京时,命人送回来的年礼,老太太最是喜欢了。” “那净瓶通体温润,何等的珍宝就这么碎在了她手里,奴婢都不敢想老太太知道后会有多心疼了!” 连翘的语气带着哭腔,胡嬷嬷的面色也变得十分不好。 穗禾被连翘这番话都快气笑了,她指着连翘质问:“我今日也才知道,贼喊捉贼是个什么情形!” “我进佛堂这些日子未曾损坏任何物件,怎么偏偏你今日进了佛堂,我就把净瓶摔了?” “我自问从未得罪过你,实在想不通你为何要用这种法子陷害我!” 连翘半点心虚都没有,直视着穗禾的眸子,气势十足地反驳。 “你这是想把罪责推到我身上了!自个做错了事,好好请罪便是,老太太慈悲心肠,又不会严惩你,便要在这儿狡辩!” “都闭嘴!”胡嬷嬷大喝一声,瞪了一眼连翘。 她径直走向佛堂,那个白玉净瓶果然摔得粉碎,半点修补的可能都没有。 连翘跪在地上,试图将破碎的净瓶拾起。 她边捡边哽咽,“这事要怎么跟老太太交代啊?” 穗禾冷笑一声,指着佛祖,“你先前若是半句假话,就对着佛祖再说一次!” “我只说自己问心无愧,全是因着被你从背后推了一把,才会将净瓶摔碎!” 连翘怒视着她,梗着脖子就是不低头,“你别试图倒打一耙。” 胡嬷嬷看了眼被气得脸涨红的穗禾,眼里闪过一丝精光。 “够了,”胡嬷嬷严厉地盯着穗禾,“净瓶就是在你值守的时候碎了,你自是要担责。” “那净瓶价值百金,便是把你卖了也不够!” “可老太太仁善,自是不会把你发卖,不过这惩罚也少不了!” 穗禾不可置信道:“胡嬷嬷,奴婢先前说的都是真的!” 胡嬷嬷冷笑一声,“莫要推卸责任,你和连翘都少不了罚!” 这回连翘也傻眼了,她也在胡嬷嬷眼皮子底下待了十多年,怎么都想不到胡嬷嬷今日竟然铁面无私。 “连翘惊扰老太太,罚十个手板。” “穗禾疏离值守,罚三十手板。” 连翘不满地仰起脖子,才想为自己辩驳一番,就瞧见了胡嬷嬷警告的眼神。 她当下也不敢再说什么,狠狠地瞪了一眼身旁的穗禾。 十个手板算不了什么,可她都是大丫鬟了,还被胡嬷嬷罚,才是真让她难堪。 很快,一旁的小丫鬟就将戒尺取来。 胡嬷嬷严厉的目光扫过连翘,连翘立刻不情不愿地伸出手心。 “啪啪啪”,戒尺抽打手心的声音十分响亮,连翘疼得抽气,身子都在颤抖。 十下后,她的手立刻变得红肿,胡嬷嬷果然没有留情面。 连翘含泪瞪着穗禾,她不过十下都这般痛苦,穗禾三十下手怕是要废了。 等轮到穗禾的时候,她平静地将手伸了出来。 她如今已经知道,就算她是货真价实的清白,可有人硬要将罪名安在你头上,你就是费尽口舌,也讨不回一个公道。 从胡嬷嬷先前的反应来看,穗禾不相信她会被连翘蒙骗。 不然,她也不会将连翘也惩罚了。 可到头来,胡嬷嬷依旧借坡下驴,把她也顺势惩罚了。 为的是什么,穗禾也能猜到一二。 不就是她又让大爷不悦了。 老太太便是不出正房,可对寿安堂发生的事也是了如指掌。 先前陆瑾晏气冲冲地走出佛堂,老太太自然有耳报神传递消息。 便是今日不是净瓶出事,明日也有可能是香案出事。 总之,总得有个由头,惩罚她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丫鬟才行。 不然老太太心尖尖上的大爷,岂不是白受气了? 三十下手板自是不像连翘那样迅速结束,可自始至终,穗禾都一声不吭。 就好像那手板没有打在她身上,与她无关。 胡嬷嬷越打越心浮气躁,明明眼前的人手心已经红得要滴血,可举起的手愣是没有下坠。 依旧在原地,不改分毫。 她死死咬住下唇,眼里没有一丝畏惧。 连翘越看心里越是忌惮,她轻吹着自己的手,看向穗禾的眼神更加恶毒。 她只觉得胡嬷嬷这三十个手板还是罚轻了! 若是打穗禾三十大板,那才让她出气。 三十个手板打完,穗禾早就疼得浑身冒冷汗,她只觉得自己一双手像是失去知觉,止不住地颤抖。 胡嬷嬷哼了一声,“记住了,不管是伺候主子还是伺候主子的物件,都轮不到你们不用心!” 她转身就走,一旁的小丫鬟也扶着连翘回去正房。 只有穗禾瘫坐在原地,无声地落了几滴泪。 佛堂里,早就有小丫鬟手脚麻利地扫去所有尘埃,一切又变得一尘不染。 先前的动静,就像是穗禾臆想出来的,从来都没有发生过这样的争执。 也不知过了多久,就有小丫鬟跑来,扶着她起来。 “穗禾姐姐,老太太体谅你手伤了,让你这几日不必来佛堂伺候,先把伤养好。” 穗禾垂着头,嘴角扬起一个讥讽的弧度。 “多谢老太太恩典。” 真是好大的恩典,让她感恩戴德! 穗禾只觉得佛堂像是个笑话,它的主人怕是没有她这个奴婢来的诚心。 第45章 银子不翼而飞 回后罩房的路上,穗禾一句话也不说,小丫鬟瞧着她疼得厉害,还说一会儿给她提桶井水来,让她的手先泡会儿。 穗禾看着她清瘦的脸,挤出一个难看的笑,“怎么知道这些?” 小丫鬟笑得羞涩,“前些年做不好活计,被罚也是常有的事。” “又买不起药油,只好拿些冷水止疼,这也是别的姐姐教的。” 穗禾一下不知该说些什么宽慰她的话,倒是小丫鬟瞧出她的难受,笑着开导她。 “如今我做事可麻利了,已经不受罚了。” 进了后罩房,等小丫鬟给她涂完药油,穗禾指着桌上的绿豆糕,“拿去吃。” 小丫鬟惊喜地看着她,明明看着馋得很,可还是给她喂了一块后,才拿了一块慢慢吃着。 “姐姐你真好,我不过一个三等丫鬟,这样好吃的点心还是头回吃。” “我常在外头洒扫,姐姐日后有事寻我就好,我……叫小苔。” 小苔艰难地将点心咽下,口齿不清地跟穗禾介绍着自己。 寿安堂的姐姐们都高高在上的,只有这位穗禾姐姐平日里温婉些,便是遇见他们这些小丫鬟,也都笑着打个招呼。 她心里自然会喜欢这样的姐姐,因此就算她被老太太罚了,她也主动揽下这个差事。 “姐姐你不知道,翠微院那又闹了起来,二奶奶对沉香姐姐有些微词了。” “说是二爷只让沉香姐姐在一旁红袖添香,二奶奶只说沉香姐姐是个不亚于……姐姐的狐媚子。” 小苔搜肠刮肚,试图说些让穗禾的注意别停在手上。 穗禾果然蹙眉问道:“哪位姐姐?” 小苔抓耳挠腮了好一会儿,“好像是位叫樱桃的姐姐,名字比我好听多了,好歹是个金贵的水果,不像我就是青砖旁的苔藓。” 穗禾的脸色一下冷了下来,她看向木桶里的井水。 井水清澈,将她也清晰地倒映出来。 穗禾看向桶中那个自己,眼神冷漠到让她都陌生。 她忽地无比痛恨,这府里所有不拿奴婢当回事的主子。 莺桃长相出众,从未有狐媚的行为,可只要她在这儿,就能让人面兽心的二爷干下丧尽天良的事。 就能让斤斤计较的二奶奶,对她肆意辱骂。 穗禾只觉得讽刺,外头世家大族的贵女们,比莺桃相貌出众的多了去了。 怎么不见二爷在她们跟前放肆了? 原是她们命贱,他能拿捏罢了! 她默默地看着井水不说话,小苔也不知该说什么话逗她笑。 犹豫了半天,刚想再说些大老爷院子的是非时,外头突然传来了小葵的声音。 “姐姐,不好了!你家出事了!” 穗禾猛地回神站起身,飞快地奔向小葵。 “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小葵狠狠喘了几口气,看着她红肿不堪的双手大吃一惊,“姐姐你……” “快说!”穗禾快要急疯了。 进了陆府快十年,这还是她家头一回出事后来府里寻她。 穗禾一颗心悬在空中,这回怕是真出了大事。 小葵心疼地看着穗禾,“是一个叫李和的人来角门报信,角门的人找到晚香院来,正好遇上我了。” “他说伯父在府城寻到一处合适的铺子,询问过价钱后觉得合适,就想先定下来。 “那户人家也说了宽限到十月再搬走,租子也是九月底才交,伯父就和他签下了契书。” “可谁知没过几日,他们就气势汹汹地找上伯父,说是签下的契书生效了,硬是要伯父交租子。” 穗禾大惊,怎么都没想到她爹竟然会这么早,帮她寻找合适的铺子。 可更让她诧异的是,她爹也略识几个字,又有中人在,怎么可能会出这样的差错。 小葵越说越急,“伯父自然不肯,那伙人就将伯父狠狠打了一顿,就连你弟弟也被打伤了。” “还说伯父要是不交租子,就要带他去见官。” 穗禾眼下一头雾水,这事发生的突然,光凭小葵的话,她也弄不清楚事情究如何。 小葵一股脑将知道的事都说了,“李和大哥说白纸黑字写得清清楚楚,一年二十两银子的租子。” 穗禾难以置信,她爹向来节俭,怎么会突然订下这么贵的铺子? 小葵也急得满头是汗,“李和大哥说,那帮人现在就要二十两银子,不然就赖在姐姐你家不走了!” 疑点太多,穗禾心里七上八下的,这事十有八九被人做了个局。 这是看中了她家的家底在盖了房后所剩无几,特意要一个让她家捉襟见肘的数目。 穗禾只恨自己在府里,不能立刻回丰桥村。 她忍着剧痛,想从贴身的荷包里将钥匙取出。 可手只要动一下,就是钻心的疼。 小葵见状,含泪帮她打开箱笼,用钥匙打开存着银钱的木匣。 可木匣才一打开,穗禾就脸色大变。 竟是空空如也! 连一枚铜钱的踪影都找不到。 小葵也惊呆了,“姐姐,这……” 她张大嘴半天回不过神,“这是不是被贼人偷了?” 穗禾像是一下被抽光所有精气,她不顾手心的伤,崩溃地翻找着箱笼。 可衣物在,发油在,就连簪子也在,就是银钱不在。 她忽地悲从中来,流下两行清泪。 积攒多年,五十五两银子就这么不翼而飞了。 那是她自赎的钱,是她开点心铺子的钱,更是她为奴的钱。 小葵哭了出来,箱笼一层锁,木匣又是一层锁,可两层锁下,钱都能不见,定是被偷了。 穗禾擦干眼泪,来不及悲伤,看向秋荻和菀柳的箱笼。 “我和她们同住一屋,若是我的银子被偷了,她们也好不到哪去!” 一旁的小苔早就飞快地去找人了,听了先前那些话,她慌极了,生怕自己不够快,拖累了穗禾。 秋荻和菀柳很快就回来了,等两人打开各自的箱笼检查后,发现自己的银子一文不少。 菀柳立刻关上箱笼,她咽了口唾沫,看着格外瘆人的穗禾说道:“不关我的事,我可没拿你银子!” 秋荻拿出十两银子给她,说话有些迟疑,“你先拿去用,别……怀疑我们,我们真不知道。” 穗禾看着她手里的银子,又将视线转向她。 秋荻低着头,不敢和她对视,穗禾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她浑身戾气,菀柳吓得抓着秋荻往外跑,“你别怪我们,我们也没办法!” 小葵害怕地问了一句,“就是她们偷的吧?” 穗禾冷笑一声,闭起双眼沉默许久,再睁开时,眼里一片清明。 她用最后一丝温柔对小葵和小苔说:“你们都回去吧。” “帮我告诉李和,麻烦他先照看我家,我会尽快回去的。” 说罢,她起身快步朝正房走去。 第46章 我去服侍大爷 只因要让她屈服,就要搅得她家不得安宁。 他们一家可不是陆府的家生子,有事对着她来就是,祸害她家里人算怎么回事! 真是荒唐至极! 她就是要当着寿安堂所有下人的面,问一问老太太,是不是要逼死良民! 老太太满嘴仁义道德,自诩佛口圣心,可她只觉得老太太是佛口蛇心。 穗禾气势汹汹地就要踏进正房,可才到廊下,就被两个婆子死死地拽住。 一个拼命抓紧她,一个死死按住她的嘴,不让她发出一点响动。 她拼命挣扎也无济于事,就这么看着自己离正房越来越远。 被扯进一间明显华丽些的后罩房里,穗禾被一把扔在地上。 她顾不上手臂撕裂般的疼,快速起身就想冲出去。 可那两个婆子见状,飞快将她按回地上,还用麻绳将她绑了起来。 穗禾目眦欲裂,恨透了她们。 两个婆子膀大腰圆,立在门前就跟两尊门神一样,就算她没被捆起,也逃不出去。 这时门外传来一丝响动,“嘎吱”一声,胡嬷嬷脸色铁青地走了进来。 一个婆子立刻告状,“嬷嬷,这小蹄子忒倔了!” “脾气坏得很,先前还想咬我们二人!” 另一个婆子指着衣裳上的脏污说:“还踹了我们二人许多脚,满府再也没有她这么气性大的了!” 两个婆子指着穗禾怒气冲冲的,恨不得就等胡嬷嬷一声令下,好好教教穗禾规矩。 可胡嬷嬷只是将三人打量过后,给了赏钱给两个婆子,就让她们去屋外守着了。 待两人出去后,胡嬷嬷自顾自地坐下,给自己倒茶喝。 她不理会穗禾充满怒火的眸子,看着地上的她嘲讽地笑了。 “你有什么好委屈的?” “大爷那般品貌,而立未至就位高权重,能看上你,是你家祖辈修来的福气!” 胡嬷嬷越说对穗禾越是鄙夷,“大爷对你示好几回,你都油盐不进,若不是大爷没处置了你,老太太早就严惩不怠了!” “一介小小的奴婢,先是勾的三爷为你出头,又让大爷和三爷兄弟情义受损,你内里还不知道有多少算计!” “老太太让你在佛堂,本想让你柔顺些,可我看你是死到临头都不知悔改!” “既然如此,我还不如回了老太太,送你去出云观,让你彻底了却红尘!” 她说这么多,可穗禾只觉得无比可笑。 她好好地待着,那两人自己起了不该有的念头,倒反过来怪她了。 何其荒谬。 即便他是人中龙凤,难不成所有的姑娘家都要对他芳心暗许了? 她不愿意,就是她低贱,她不识抬举,她油盐不进。 原是他是主子,他从来都没有错。 胡嬷嬷瞧着穗禾身上的戾气似乎没有先前重了,还以为她想清楚了些。 于是她话音一转,叹了口气。 “我知道你心气高,我也是从姑娘过来的,谁不想嫁个如意夫君呢?” “你在府里待久了,又怎么知道贫贱夫妻百事哀这个道理?” “一文钱难倒英雄汉,你去了外头,便是做正房娘子,还不是从土里刨食,辛劳一辈子。” “可你若是做了大爷的通房,对大爷百依百顺些,日子不比在外头强上千倍万倍吗?” “你看沉香,她做了二爷的通房,不比过去当奴婢时,日子滋润多了?” 胡嬷嬷来到穗禾跟前,为她理了理因着挣扎凌乱的发髻。 她谆谆善诱,像极了一位亲切的长辈,为穗禾谋划着前程。 “我也不怕告诉你,老太太早就发话了,若是你替大爷生下位公子小姐,她老人家抬举你做大爷的贵妾。” “你好好想想啊,这可是贵妾,有官府文书的,你走到这步,一家子都能扬眉吐气了!” 胡嬷嬷拍了拍穗禾的肩膀,语气恳切道:“别再犯倔了,真把老太太惹怒了,你这条小命算得了什么?” 说罢,她取出穗禾嘴里的帕子,像是要看着她低头。 穗禾被她一通情真意切的说辞,恶心得快吐了。 她冷笑一声,瞪着胡嬷嬷,“我这条小命当然算不了什么,我全家的小命对老太太来说更算不了什么。” “她老人家一辈子锦衣玉食,又哪里懂得我们这些小民讨日子的心酸?” “她老人家若是被偷了五十多两银子,想必不会眨一下眼。” “可我不一样,我攒了快十年,才攒了这么多银子,今日被人设计偷走,那就是要了我半条命!” “你们为了逼我就范,设计让我家里欠了一大笔银子,又让人打伤我家人,好一个欺男霸女!” “太平盛世有这样的行迹,你们连草寇都不如!” “啪”的一声,胡嬷嬷气得一巴掌扇在穗禾肩上。 若不是怕打伤她那张脸,她早就让人好好地抽穗禾那张口出狂言的嘴。 “府里养了你十年,倒是养出一个白眼狼,养的你目中无人,心存怨念!” 穗禾讥讽地笑了,“你们做了逼迫我家的事,如今倒是不敢认了!” “你以为让秋荻和菀柳偷拿走我的银子,我就发现不了了?” 胡嬷嬷单手叉腰,一张脸气得涨红,她从未见过这样顶撞人的丫鬟。 就像吃了碗夹生饭,顶得她五脏六腑都不舒服。 胡嬷嬷狠狠喘了几口气,看着穗禾狼狈的样子,嘴角浮现一抹冷笑。 “你若是早些应下了,我们何必大费周章?” “你家的事今日若是解决不了,我也不知会如何。” “你将大爷服侍好了,五十多两银子算什么,有你富贵的时候!” 穗禾抬眼瞪向他,眸光如利刃,可那眼里颤抖的波光却出卖了她的委屈。 她别过脸去,只留一个绷紧的侧脸给胡嬷嬷。 “你先前说这么多,有什么用?” “还不如早早地跟我说,只要你不顺从,就让你家破人亡。” 胡嬷嬷像是听到什么好大的笑话,“噗呲”一声笑了出来。 “别把你自个看得有多重,我还是那句话,大爷能看中你,那是贵人下凡渡你了!” “你若不是这般强硬,你家早就过上好日子了。” “府里上下都是讲规矩,赏罚分明的,你既然让主子不悦了多日,这点罚自是要受的。” “可同样的,你若是像沉香那般规矩,赏赐定是少不了的。” 穗禾沉默了许久,忽地抬眸看向胡嬷嬷,眼里一片死寂。 “我去服侍大爷。” 第47章 做我的通房不会委屈你 胡嬷嬷连说了三个好字,来彰显她心里的舒畅。 她苦口婆心说了一番道理,这丫头总算是明些事理了。 胡嬷嬷轻柔地摸了摸穗禾的脸,“这不就对了吗?” “若不是你性子强硬,又怎么会受这些苦?” 胡嬷嬷絮絮叨叨了好一会儿,可穗禾依旧是沉默不语。 她很想说,原来你们也知道我在受苦。 可她不敢说,她怕自己一张嘴,就又想出言嘲讽了。 正如胡嬷嬷先前说的那样,他们抓着她的家里人,就像拿捏住了人质,虎视眈眈看着她。 从始至终,她都没得选。 胡嬷嬷给穗禾松绑,又从自己的妆奁里找出一个白瓷盒。 她拉过穗禾的手,语气有几分显摆又有几分心疼。 “这可是进贡的碧玉膏,消肿止疼还能不留伤疤,最是金贵了。” “看在你今夜要服侍大爷的份上,那双手可不能吓到大爷了。” 穗禾看着自己的手心,原先红肿的地方已被碧绿色的药膏覆盖,清清凉凉的,痛楚居然消了大半。 瞧她眨也不眨眼地看着,胡嬷嬷笑了一声,只当她是没见识。 随后她又开始絮絮叨叨地教导着,“你在大爷身边服侍,可得当心些。” “观澜院的珍宝可多着呢,别看花了眼,让自个在大爷面前出丑了。” “虽说这男人最是喜爱女子对他有一番崇拜在,可你若是始终眼皮子浅,男人总会看低你的。” 穗禾心里冷笑,陆瑾晏何时没有看低她? 原本就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可天上的人便要嘲笑地下的尘埃多。 但这就是她生长的地方,她若是因着他看低了自己,才真是忘了本! 胡嬷嬷瞧着她一句也不反驳,心情顿时好了许多。 俗话说打一巴掌再给颗甜枣,先是威逼利诱,再是一番怒斥,终是让这丫头心甘情愿地应下了。 想必老太太知道后,对她定是少不了奖赏。 胡嬷嬷嘴角上扬,笑着让几个婆子和丫鬟进来,去服侍穗禾沐浴更衣。 而她自己则进了正房回禀。 不过一盏茶功夫,胡嬷嬷就出了寿安堂。 只是原先脸上讨喜的笑容,顿时消失不见。 顾不上潮热的天,胡嬷嬷越走越快,等到了角门附近的下房,她闪身进了一处屋子,随后立刻关上了门。 张诚瞧见她进来了,惊了一下。 “干娘,您怎么过来了?” 胡嬷嬷气得打了他一下,“我让你给她家弄点麻烦,没让你把人家爹打伤!” “你知不知道,若是这丫头心里对大爷有了怨气,那麻烦就大了!” 张诚愣了一下,“我没做什么啊,就是给她家设了个局,让她家里欠笔银子罢了。” “那丫头自个的银子不见了,肯定拿不出欠的银子。” “到时您出面,说些好话,许诺她伺候大爷后有一大笔赏赐,这事不就成了吗?” 胡嬷嬷一把捂住自己的心,气得胸脯起伏不定。 “我就知道,定是你躲懒了,没有自个亲自去做!” “你个傻子,你交给底下的人做,他们为了让你满意,可不就是会自作主张,把这事弄得再严重三分吗?” “她爹和她弟弟都伤了,便是泥人都有三分火气,更不用说她那个烈性子了!” 张诚被胡嬷嬷一番话说得合不拢嘴,“没这么严重吧?” 胡嬷嬷气得打了一下他的头,“她那同乡如今就在角门外候着呢,人是把事知道得一清二楚了!” “他们在契书上做了手脚,你说那丫头说是求着大爷查,会怎么样?” 张诚瞬间大汗淋漓,“干娘,你救救我啊!” “我也不想的,我从来就没想着伤她家里人啊!” 胡嬷嬷恨铁不成钢地戳了他的脑袋,“赶紧跟她的同乡一同回去,好好把她家安抚好!” “切记把那契书要回来,你个傻子!” 张诚来不及说什么,吓得逃也似逃地往角门的方向跑。 胡嬷嬷长叹一口气,只好她明日再费些口舌,好好将穗禾稳住才行! 白日发生的事,对旁的院子来说毫无波澜。 夜渐渐的深了,陆瑾晏在寿安堂陪老太太用过晚膳后,就往观澜院去。 路遇荷花池,他看着满池盛开的荷花原地停留了许久。 风一吹过,那丝极淡的香气也飘来他的鼻尖。 何寿提着灯笼,思索片刻笑着说:“爷若是想吃荷花酥了,小人明日就让小厨房做。” 陆瑾晏负手而立,眸子冷淡,脸上看不出什么情绪。 “不用了。” 旁人的手艺,到底是比不上她的。 何寿讪笑了一下,劝了一句,“今日都初五了,您再过十来日就要回京了。” “京里的点心,怎么都比上不上府里的啊。” 过了好半晌,何寿额间都冒出不少汗珠时,陆瑾晏才开口了: “不急,京里自是能吃到一样的。” 何寿了然地眨巴下眼睛,只当是大爷要带走几个厨娘。 算不得什么大事,能跟着回京,也是她们的运道。 在这荷花池旁站了一会儿,微风刮过,陆瑾晏只觉得身上的酒气也淡了些。 许是瞧着他要回京了,老太太今日虽面带不舍,可言语间也嘱咐了不少。 他不忍打搅老太太的兴致,倒是喝了不少的酒,只感觉头都有些昏沉了。 等回了观澜院,他立刻就去沐浴更衣,准备歇息。 许是下人们也知道他乏得厉害,送他进了正房,就立刻将门掩上了。 陆瑾晏给自己倒了杯茶喝下,就走向床榻。 只是才撩开帐子,拔步床深处就有一个消瘦的身影慢慢坐起。 陆瑾晏的脸色立刻沉了下来。 只是下一刻,就着昏暗的烛火,他就看见那个人跪坐在榻上说了一句。 “老太太让奴婢来服侍大爷。” 她穿着一身簇新的里衣,乌黑的长发顺直地散落在身后。 一张脸比过去更白了些,唯独唇上有些淡红,给这张脸添了些气色。 陆瑾晏被这副美人卧于榻的景象晃了下眼,他勾唇一笑,捞起她的下巴。 “不是不愿意吗?” “怎么今日就愿意了?” 触手的肌肤,并不是他想象的温热,反倒有些凉。 陆瑾晏看着宽松的里衣下,她依旧瘦削的腰身,想着倒是要让她好好进补。 穗禾被他突如其来的手,惊得隐蔽地打了个冷颤。 她不敢看他的眼睛,只定定地看着床榻上那床金丝牡丹合欢被。 想来这也是胡嬷嬷安排的。 穗禾只觉得好笑,她终是要与他同榻而眠,同盖一张被了吗? 她心里说不出的酸楚,又觉得自个这个时候能在陆瑾晏面前走神,就像榻上的人不是她一样。 过了许久,她才听见自己用干哑的声音说:“发生许多事,也就想明白了。” 是的,是想明白了。 不是想通了。 是想明白他们做主子的,怎么能被她一个奴婢三番四次的挑衅权威? 就像她自己对银子的执着,那是因为她缺,她没有。 所以,陆瑾晏也不过是执念没被满足,缺了心里不畅快罢了。 等他们真正拿到手了,对她想必都不会多看一眼了。 就跟老太太一样,压根就不会将五十多两银子看在眼里。 陆瑾晏捏住穗禾的下巴,逼迫她与自己对视。 他眯起凤眼,眼里的审视和淡漠也消褪了许多。 “做我的通房,总不会委屈了你。” 下一刻,他伸手解了她的里衣。 第48章 自是会怜香惜玉 陆瑾晏揶揄道:“胡嬷嬷没教过你规矩?” “怕什么,我自是会怜香惜玉。” 里衣滑落下去,陆瑾晏的伸手抚过她的长发。 他的身子与她靠得极近,穗禾被他扑面而来的气息笼罩住,竟是连呼吸都不畅了。 她从未与男子如此亲近,就连陆瑾晏的手指在她肌肤上流连的一瞬,都能让她胆战心惊。 陆瑾晏被她这副如临大敌的模样给逗乐了,瞧她闭着眼,像是视死如归般。 他想,她到底是个弱女子,便是过去性子有多烈,这会儿都是惧的。 于是他伸手摸了一会儿她的长发,试图让她舒缓,好镇定下来。 若是他就这么不管不顾了,倒是显得他性急难耐。 穗禾不见他有别的动作,小心地睁开眼,入眼就是他洁白无瑕的里衣。 因着他的动作,顺着交领的缝隙,她都能瞥见他精壮的胸膛。 只看了一眼,穗禾就垂下眸子不敢再看。 胡嬷嬷先前拿了避火图给她看,她便是再蠢笨,也知道接下来该发生什么。 一时之间,穗禾掐住自己的手指,极力地放空自己。 只当她自己误入一个春情梦境,一觉醒来便什么都不记得了。 陆瑾晏看不见她的神情,他被她肌肤胜雪的后背吸引,那盈盈腰肢柔软,他大手一握,似乎就能在上面留痕。 他顿时有些口干舌燥。 穗禾敏感地察觉到他的动作停了下来,就在她提心吊胆之际,陆瑾晏忽地将她按倒在榻上。 他目光极具侵略性地打量着她的神情,随后眼眸深沉地盯着她光洁的脖颈。 下一刻,他俯身下去,唇下触及之处,脉搏跳跃得格外迅速,她果然不似面上的淡然。 陆瑾晏轻笑一声,伸手去摸她白皙的脸。 只是下一刻,穗禾立刻扭头,避开他的动作。 她双手抵住他的胸膛,用力将他推开,自己则迅速地拉起里衣,下了榻。 “你不愿意?” 身后传来的声音格外冷漠,不见半点他先前眸子里的炽热。 “不是,奴婢将灯熄了。” 陆瑾晏倚在榻上,撑着头看着她将屋里几盏灯都熄了。 随着她的动作,屋内越来越暗,直至一片漆黑, 帐子外传来细微的响动,想必是她行走间,里衣摩擦所致。 虽是细微,可他依旧听得清楚,她回到榻边的脚步越来越慢。 可那又如何,她终究是要回来的。 下一刻,她才站定,陆瑾晏抓住她的皓腕,将她一把扯回榻上。 穗禾惊得闭上眼睛,肩膀都蜷缩在一起。 好一会儿,她才感觉自己脸上传来陌生的触感。 他的手很大,又很热,被他摩挲过的肌肤,她只感觉像是被火烧到了。 陆瑾晏虽看不清她的神情,可从她脸上皱紧的眉头,他自是知道她有多紧张。 屋里放了冰鉴,不过才下榻了一会儿,她的肩头就有些凉。 陆瑾晏蹙眉,这样的柔弱的身子,怎么内里会是那样的刚强? 不过片刻,他心里有了计较。 若是不刚强,怕是撑不起自个的家。 不过日后他自然会护着她,她也能学得温婉些,柔情似水。 不过还是有些可惜,这样的肤若凝脂,在烛火下欣赏,定然别有一番趣味。 半个时辰后,陆瑾晏才抱着她去了净房。 穗禾闭着眼,浑身酸软,连呼吸都要放得极轻,生怕牵扯到那处疼痛。 他口口声声说怜香惜玉,可先前她哭着推他,他只是用力将她的双手禁锢住。 嘴上说了几句松软的话来哄她,可压根不见他停。 直至她感觉身子都快不是自个的时候,那恶人才松开了她。 穗禾气得厉害,当下就扑上他的胸膛,狠狠地咬了一口。 只是那人丝毫不阻止她,由着她咬。 直至她嘴里有了丝血腥气,她才猛地从气恼中抽离开,翻转过身不敢看他。 可他只是大笑了几声,并不见气恼,还伸手帮她按着酸软的腰肢。 他贴在她身后,用气音意犹未尽道:“是我莽撞了,气性还是这么大。” 他按在她腰间的手热得厉害,穗禾想起先前怎么也挣脱不开的扬景,忽地想起三爷幼时养的那只雀儿。 那小雀伤了翅羽,三爷将它拾回去后养着了。 那样一个金丝笼里,食料和水样样不缺,可那雀儿无论如何就是飞不出。 后来,也不知是伤势太重还是不吃不喝,终究是死在那笼子里。 就如同她眼下的处境,拼命挣脱,也挣脱不出陆瑾晏的手。 坐在浴桶里,被里头的热气蒸腾,穗禾忽地觉得眼酸得厉害。 当下更不敢睁眼了,生怕在陆瑾晏面前落下泪来。 先前她已觉自己在他面前落了下风,这会儿怎么都不能被他瞧见她的酸楚。 观澜院并没有丫鬟,瞧着穗禾歪歪斜斜地坐在浴桶里,陆瑾晏自是不会此时搓磨她,让她伺候自己梳洗。 他将手伸进浴桶,倒是给她按了按僵硬的肩颈,让她松快些。 浴桶里的春光自是掩盖不住,不过瞧着穗禾眼下的青黑,陆瑾晏喉头滚动,移开眼不再看。 算了,她初回,他到底要怜惜些。 日后多得是时候。 等穗禾沐浴更衣后,头长发不免也沾了不少水汽,她拿着帕子擦了好一会儿,才干了些。 等回了正房里,陆瑾晏将她按在梳妆台前,从妆奁里取出一瓶发油。 他伸手倒了些发油,涂在她的发尾。 屋内早被收拾妥当,又重新点上了灯。 铜镜里,穗禾瞧着自己两颊不自然的嫣红,没有半分羞赧。 她心里沉甸甸的,只觉得千百种滋味涌上心头。 是不是她伺候过他后,他对她就不会那般执着了? 穗禾自己也不敢肯定,她着实摸不透他的性子。 忽地,她闻到一股熟悉的香味。 她撩起一缕长发,发间处熟悉的茉莉香气,不是菀柳卖给她的发油的味道,还能是什么? “怎么了?” 身后的人瞧着她突如其来的动作,声音低沉地询问,那里头还带着一丝食足餍饱的味道。 穗禾还能有什么不明白,她垂下眸子无声地落下泪来。 竟是早就让菀柳和秋荻,日日盯着她了。 她跟雀儿唯一的不同,怕只是看不见自己的金丝笼罢了。 她气得感觉自己被死死掐住咽喉,她恨他要将她方方面面都管束着。 她用不用发油,关他什么事? 下一刻,穗禾猛地起身,从他手里将自己的发丝抢了回来。 陆瑾晏好笑地看着她的举动,“让你的长发柔顺些,也是为你好。” “这样的乌发不好好养着,你过去真是暴殄天物。” 穗禾瞪了他一眼,转身就想往外走。 她的身子她自己还不能做主了? “好了。”陆瑾晏拉住她的手,玩味地勾起唇角。 “不想养就不养,耍什么小脾气?” “我可是为了你好,你倒是不识好歹。” 穗禾想用力甩开他的束缚,她不识好歹也不是一日两日了! 可无论她怎么用力,陆瑾晏的手就是纹丝不动。 她看着他懒洋洋地盯着她,微微挑眉,眸光流转着戏谑和极淡的包容。 穗禾的手无力地垂落下,就好像先前的一切在他看来,都是她在无理取闹。 她终是忍不住,当着他的面落下泪来。 陆瑾晏愣了一下,随后无奈地看着她。 “你这性子怎么如此多变?” “不过说你两句,你就委屈了?” 他将她硬拉回榻上,随手取过一旁的帕子给她拭泪。 “明日还要去给老太太磕头,你这副样子怎么显露人前?” 穗禾猛地抽回帕子,三两下擦干自己的眼泪。 她不管旁的人怎么看她,她的委屈他永远不会懂,她也没想着他会懂。 只是因着陆瑾晏落泪,她都替自己不值。 瞧她不哭了,陆瑾晏拉着她躺下,将她搂进自己怀里,他依旧依旧摸着她背后的长发。 他想她怕是不喜欢茉莉香气的发油,下回换个别的香味的就是。 先前他还以为她的长发会格外柔顺,倒是想不到居然和他一样的硬,摸着扎手。 果真是坏脾气! 怀里的人不多时就沾染上他的味道,陆瑾晏闻着熟悉的香味,很快睡了过去。 没过多久,先前闭眼的穗禾慢慢睁开双眼。 她看着陆瑾晏的眼神没有半点柔情蜜意,反倒是一片清明。 下一刻,她就推开束缚在自己身上的双手,从他怀里出来了。 第49章 只当被狗咬了一口 观澜院守门的小厮瞧着她走了出来,都惊了一下。 “穗禾姑娘,您这是……” 一个小厮伸手去阻拦穗禾,他也是纳闷了。 难得大爷将她收房了,这么好的运道,不留在大爷身旁伺候着,这个时候出来干什么? 穗禾瞥了他一眼,压根不理睬。 伸手就将门闩取了下来。 小厮眼巴巴看着她踏出观澜院,也不敢真的拦住她的去路。 只好小跑着上前劝道:“您这个时候能去哪呢?” “若是明早大爷看不见您,生气了可如何是好?” 穗禾“哼”了一声,不过瞧着小厮眼里的慌乱,她到底没说什么重话。 “你若是心疼了,赶紧上赶着伺候去。” 她管他生什么气! 说罢,她越走越快,不过片刻就消失在小厮的视线里。 这小厮左看右看,终是在同伴同样不解地眼神中回去了。 等把门关上,他和守夜的同伴对视一眼,均是挤眉弄眼撇撇嘴。 他若是女子,早就上赶着伺候了,哪里轮得到穗禾? 这旁的穗禾,走出观澜院的地界后,步子却越来越小。 深夜里,偌大的陆府不见多少光亮,风一吹过,格外瘆人。 穗禾左顾右盼,无力地停了下来。 晚香院和寿安堂都闭了门,她竟是无处可去。 这个时辰,满腔悲愤,她活生生一个人,竟然和冤去的鬼魂没什么不同。 不过想想鬼魂能飘着走,她还要靠两条酸软的腿才能走下去。 穗禾居然被自己逗乐了。 她笑了笑,忽地想起,她也不是无路可去。 现下整个陆府都静得很,一路走去,穗禾只能听见自己的呼吸声。 可没过多久,她就看见了还亮着的小厨房。 这个时辰,也就只有大厨房和小厨房有些许动静了。 一是为了守着火,二是则是以防主子们的不时之需。 穗禾正想往里走,里头就传来了烧火的严婆子的声音。 守夜枯燥,一同留守的丫鬟婆子总会说些话,好打发时间。 这个时候不怕被管事妈妈听见,她们自然说的都是些荤素不忌的。 严婆子咂吧着嘴,揶揄道:“我瞧着穗禾的身板那般瘦弱,也不知能不能应付来大爷。” 小丫鬟一下羞红了脸,“你说什么呢?” 严婆子在她身上掐了一下,“你害羞什么?你日后不嫁人了?” 小丫鬟吃痛,脸都皱了起来,“我自是要嫁人的,可编排大爷算什么事啊?” 严婆子白了她一眼,“脸皮子这么薄做什么?如今不说几句,等白日里再说?” 她眯起眼睛,摸着下巴道:“我瞧着大爷龙精虎猛,明日还是送盅鸡汤给穗禾,让她好好补补。” 小丫鬟思虑许久,才不好意思地问:“这事有这么难受吗?我瞧着沉香姐姐伺候完二爷,脸色也是不太好。” 严婆子嗤笑一声,“傻丫头,今日不是遇着我了,你日后能叫男人骗死!” “你仔细想想,沉香后面几日是不是眼含春水,面若桃花?这事就不难受!” “男人对这事兴致高,他乐了起来,自是只顾自己痛快,不理你的死活。你嫁了人后,可不能全听他的!” “慢着些来,头回有那么一次就行,这么过几日,身子缓过来了,有你尝到甜头的时候!” 小丫鬟脸都红透了,支支吾吾道:“别说了,越说越不像话了!” 严婆子大笑一声,“我这是教你呢,你可仔细些听!” “这事你不能只让他快活了,你自个也是要快活的。” “男人嘛,就是裤裆里那些事,你在榻上让他对你难舍难分的,他自然对你死心塌地的!” 小丫鬟捂住耳朵,“你越说越像是勾栏那些做派了!” 严婆子扯开她的手,嘴里呱啦呱啦继续说着。 “啧,你在榻上若是一动不动的,那跟抱个大冬瓜睡觉,有什么不同?” “都说床头打架床尾和,意思就是睡一觉就能把事解决了!” 小丫鬟听得都快待不下去了。 只是说着说着严婆子叹了口气。 “各人有各人的难处,日子又艰难,咱们女人要是在榻上都乐不起来,那才是真难受!” 小丫鬟被她说的一愣一愣的,懵懂地点点头,“我知道了,我肯定乐着!” 严婆子快被她的话笑岔气,可下一刻就笑不出来了。 “你这么忧愁,还日日骂我,是不是榻上不高兴了?” “是不是大叔他……” “啊!”下一刻,小丫鬟尖叫一声,抱着自己的手臂拔腿就跑。 严婆子气势汹汹,拿着烧火棍追着她要打。 小丫鬟冲出小厨房,严婆子鼻子都气歪了,她生怕自己被她打一顿。 只是才跑出门,就在门外瞧见一个熟悉的影子。 小丫鬟立刻冲上去,躲在穗禾身后。 抓着她的衣袖着急地问:“姐姐,你怎么在这儿啊?不是在观澜院吗?” 严婆子眼疾手快地收起烧火棍,瞪大眼打量着穗禾。 “穗禾……你这是……” 她生怕穗禾不得大爷喜爱,被赶了出来。 姑娘家的,若是破了身子,还不受待见,还不知道要怎么难过呢? 若是大爷反悔,不将穗禾收房,这丫头岂不是没个好出路了? 严婆子越想越觉得男人都不是东西,穗禾这样能支撑门户的女子,清清白白地出府,不知多少人求娶。 可如今要是伺候过大爷的事传出去,岂不是让她只能低嫁了! 穗禾听了严婆子先前那番话,正有些脸红耳热。 她也是极认同严婆子先前的话,男人果真只顾自己快活。 不过听了这番话,她心里倒是没有先前那般悲愤了。 穗禾笑了笑,“我没事,就是想起过去在小厨房守夜的时候了。” 过去,陆府往往年节的时候,会送些自己府里的点心给来往的人家。 小厨房忙得昏天黑地,她也是来帮过忙的。 严婆子仔细打量了她好一会儿,瞧着她手脚发软,眼眶有些红,心里还有什么不知道的。 这只怕是在强颜欢笑。 她在心里叹了口气,扶着穗禾进了小厨房。 又翻箱倒柜好一会儿,给她冲了碗鸡蛋甜酒。 “你趁热喝,明日我灶上留些鸡汤给你。” 穗禾手里端着温热的碗,只感觉自己身子都舒服了些。 她朝严婆子谢意地笑笑,慢慢喝了起来。 严婆子沉默了许久,才开口:“我是粗人,不会说话。” “外头寡妇都有媒婆上门,你这样的品性,便是招赘也是行的。” “过去好多丫鬟伺候完主子,也不是各个都有名分,好多都被放出去了,不照样过得好好的!” “咱们不是那些贵人,别把清白看得重要,好好过日子比什么都强。” 说罢,她才敢小心翼翼地抬眼。 先前那些话,她生怕穗禾听了不高兴,可她就是嘴皮子痒,藏不住话。 可严婆子定睛望去,只见穗禾正笑吟吟地看着她,哪里有半分恼意? “是了,可不是要把日子过好吗?”穗禾肯定地说了一句。 伺候过陆瑾晏又如何? 她只当被狗咬了一口。 第50章 跟我回京才是你的本分 他睁开眼望去,宽大的床榻上可不是只有他一个人。 金丝牡丹合欢被下,他伸手触及到的床榻一片冰冷。 合欢? 像是个笑话。 陆瑾晏嗤笑一声,跑什么,伺候了他,能跑去哪儿? 他下了榻,在小厮的服侍下梳洗更衣。 屋里被几个粗使婆子快速打扫得一尘不染,可内里残留的茉莉香气还在,就好像她还在他身旁。 陆瑾晏眉宇轻挑,眸中闪过一丝玩味,只觉得她着实别有趣味。 昨夜主动来伺候的是她,可他二人连最亲密的事都做了,她居然不留下温存一二。 今早该是她羞红双颊,在他怀中娇啼,求得他垂怜才是。 陆瑾晏收起眼里的玩味,只觉得她果然是个面冷心狠的人。 这时何寿急匆匆地进来,“大爷,昨夜穗禾姑娘丑时末出的院子。” “这会儿正在老太太的寿安堂伺候。” 陆瑾晏抬腿就走,“该去与老太太一道用早膳了。” 只是他忽地停下了步子。 在何寿充满疑虑的眸子中,冷淡地开口:“观澜院不是想进就进,想出就出的地方。” 何寿福至心灵,飞快地点头,您放心,小人定会惩罚他们。” “院子里的规矩自是要紧着些。” 说完这些,他看着陆瑾晏远去的背影,才放下心来,擦了擦额头的汗。 寿安堂里,老太太正用着早膳。 她喜静,陆府的晨昏定省也不过三日一回。 今日正好就是请安的日子,大太太和二奶奶早就到了。 大太太今日来得格外早,今早她才知道穗禾去服侍陆瑾晏了,当下就惊得她坐不住了。 极快地梳洗更衣后,她提着心来寿安堂,只希望穗禾是自个愿意的,不是旁人逼迫的。 一路上她心神不宁,又是庆幸泽哥去了书院,不在家中。 不过若是泽哥回来知道一切后,想必定是又要闹一扬。 一想到这些,大太太只觉得头疼。 可才进了寿安堂,给老太太请安后,大太太就瞧见俏生生立在一旁的穗禾。 她还是穿着那套淡粉的衣裙,发髻上依旧是一根银簪,和过去一模一样。 她站在老太太身旁,为老太太布菜,眼眸沉静,姿势规矩,浑身上下一丝羞怯都没有。 哪里像个自愿伺候的人? 老太太瞧着大太太立在那一动不动,不悦地放下筷子。 “愣着干什么?过来一道用膳。” 大太太猛地回神,低眉顺眼道:“是,儿媳伺候您用用膳。” “行了。”老太太没好气道,“你坐下就是。” 瞧着今日老太太没打算折腾她,可大太太是一点都没放心。 她坐在老太太下首,立刻有小丫鬟为她奉上碗筷,为她布菜。 “你身边这丫头昨日伺候了晏哥一扬,我抬举她给晏哥做个通房。” 过了许久,老太太用完早膳,对着食不知味的大太太说道。 大太太挤出个笑脸,“瑾晏不怪这丫头手脚粗笨就好。” 老太太轻瞥了一眼穗禾,就见穗禾脸上看不出什么喜怒。 她心里有些满意,可又有些不快。 满意是因着穗禾不像那些个攀龙附凤,汲汲营营的小人。 不快则是因着主子都抬举你了,做奴婢的竟然不好好谢恩。 老太太“哼”了一声,“晏哥不嫌弃,我有什么好说的。” “只是晏哥眼看再过十来日就要回京了,这丫头还是得好好学学规矩。” “若是仗着晏哥对她的宠爱胡作非为,我定要狠狠罚她!” 老太太这句话说得极为严厉,大太太都被吓得脸色白了些。 穗禾立刻跪下,“奴婢定不敢蛊惑大爷,日后会谨言慎行。” 老太太满意她这个顺从的态度,又见她言语间没有丝毫慌乱,觉得她虽是个丫鬟,可也不至于让晏哥丢人。 “算是个懂事的,去取赏赐来。” 一番敲打后,自是要按着规矩赏赐一番。 很快天冬就将一个锦盒拿了过来,穗禾伸出双手准备接过。 可老太太眯着眼,就瞧见她的手心格外红。 待穗禾谢恩后,老太太蹙眉道:“手心怎么这么红?” 穗禾抬眸,面无表情地看了一眼慌乱的胡嬷嬷。 下一刻,她笑着说:“昨日胡嬷嬷教奴婢规矩,奴婢学得不好,嬷嬷气急,打了几下奴婢的手心。” “不过嬷嬷倒是给奴婢涂了些碧玉膏,奴婢听闻,这碧玉膏价值百金,极其珍贵,倒是让嬷嬷破费了。” 老太太看向胡嬷嬷,试图验证穗禾说的是不是真话。 她心里有些疑惑,不过教导人事,怎么就要用戒尺了。 这丫头瞧着也不是这般蠢笨的人。 穗禾话里有话,胡嬷嬷从她开口起,就有些汗流浃背。 这丫头果真是是个记仇的! 若是被老太太知道,张诚在外头犯下伪造契书和打伤人的事,她和张诚都要倒霉。 谁不知老太太最重视陆府的清誉了! 胡嬷嬷讪笑一声,“天热,老奴一时着急了些,才会格外严厉。” “也是老奴的不是,明知道大爷看重穗禾,还对她如此严苛” 她作势要打自己的脸,老太太伸手拦住了她。 “行了,你也是为了她好。” 穗禾看着胡嬷嬷心里冷笑,不过诈了她几句,胡嬷嬷就立刻反应过来,将了她一军。 说大爷看重她,就是给老太太上眼药。 一个丫鬟,怎么值得看重二字? 胡嬷嬷看着盯着她的穗禾,心里也是恨得要命。 她本想着今日请安结束后,好好地奉承穗禾几句。多说些好话安抚穗禾。 倒是没想到穗禾,差一点就想着在老太太跟前道出一切了! 这小蹄子真的是睚眦必报。 老太太看着跪着的穗禾,话音一转,语气有些严厉。 “不然上京后,无人管束,她岂不是要依着晏哥对她的宠爱,作威作福了!” 穗禾顿时觉得五雷轰顶,她的家在这儿,凭什么要跟陆瑾晏去京城? “奴婢实在难登大雅之堂,若是跟着去了京城,难保不会让未来大奶奶心里膈应。” “奴婢只盼着大爷能寻一个意中人,情投意合,早日生下小公子。” 她匍匐在地上,一言一语说得是情真意切,似乎满腹真心都是为了陆瑾晏考虑。 老太太轻咳一声,心里也是被她说中了多年的念想。 老太太心想,早日生下嫡子才是正理。 若是有通房妾室在侧,京里又没有她镇着,晏哥的妻子若是性子软弱,那后院可就难以消停了。 “难得你有这般见地,起来吧。”老太太语气都柔和了些。 “你伺候晏哥自是有功,日后出了府,我给你指一户好人家就是。” 穗禾心里发笑,这回的好人家不怎样,下回的好人家还不知道是个什么地方! 只是她面上带着恭敬,看不出一点不愿。 “是,老太太,大爷回京前,奴婢定会好好伺候的。” 她不反驳老太太,反正日后陆瑾晏不在府里,想必老太太早就将她抛之九霄云外了。 只是她才说完这句,身后就传来一道像是从齿缝间挤出来的声音。 低沉而缓慢,每个字都裹着一层薄冰。 “跟我回京,才是你的本分。” 第51章 扮柔弱,诱导他对她起怜惜 “老太太跟前,少胡说八道。” 他语调平静得可怕,却让穗禾脊背发寒。 她扬起头看着他给老太太请安,随后便再也没有理会她。 他自顾自地和老太太说了些家常话,老太太慈爱地看着他慢慢用早膳。 不多时,陆府里的主子也都陆续到了。 只是瞧着跪在中央的穗禾,谁也没有贸然开口,都明里暗里的打量着她。 昨日胡嬷嬷送了个丫鬟去观澜院,他们自是知道的。 春姨娘还等着看好戏,上回连翘的事还没过多久,老太太这是又不信邪了。 只是等来等去,等到的还真是陆瑾晏将人收房的消息。 阖府上下都觉得诧异。 不清楚穗禾的,今早更是瞪大了眼睛,就想看看她是何方神圣。 只是眼下瞧见穗禾跪着,春姨娘嘴角露出一个讥讽的弧度。 她看向陆瑾晏,眼底闪过一丝嘲弄和恶毒。 嘴上说得冠冕堂皇,背地里还不是跟旁的男人一样。 过去这般痛恨她们,如今还不是做了和大老爷相差无几的事! 陆瑾晏用完早膳,正品着茶听老太太的絮叨。 他用余光瞥了眼穗禾,只见她低着头,看不清神情。 不过他心里清楚,她定是在心里将他狠狠地痛骂一顿。 陆瑾晏心想,就她这么个不让自己吃亏的性子,还真是要些日子慢慢磨。 又过了好一会儿,老太太有些乏了,陆瑾晏适时地告退。 路遇穗禾时,他居高临下地看着她。 “跟上。” 穗禾捏着麻木的腿起身,转过身的时候冷冷地看了眼胡嬷嬷,随后有些艰难地跟上陆瑾晏。 等回了观澜院,穗禾早就累得不轻。 昨夜在小厨房将就一晚,今早又早早去寿安堂,她早就快支撑不住了。 可一想到她家里还不知是个什么情形,她就死死咬住下唇,让自己撑住。 陆瑾晏才进正房,就看见穗禾难看的脸色。 他顿时有些气恼,指着她骂道:“身子不适乱跑什么?” “若是你一直都规矩些,便是新夫人进门,我依旧护着你几分,你尽可以放心。” 穗禾冷笑一声,丝毫不顾及陆瑾晏阴沉的脸色。 “奴婢说过不跟您回京,就是不回。” “奴婢说的不是漂亮话,是真心话!” 陆瑾晏漆黑的眸子深处涌现出怒意,他强硬地将她一把扯到自己身边。 “我告诉你,你如今是我的人,别以为我会放走你。” 穗禾吃痛,倒抽一口冷气。 陆瑾晏松开手,看着她表情痛苦地捂住自己的手腕,当下只觉得她是惺惺作态。 他攥住她的手腕,仔细看去,手腕处的确有些红,应当是他先前用力所致。 可手心的红肿却是超出他意料之外。 陆瑾晏皱眉,“这是怎么了?” 穗禾甩开他的手,讥讽道:“大爷装什么?” “若不是您用奴婢一家老小性命相逼,奴婢至死都不会伺候您!” 陆瑾晏勃然大怒,“你说什么?我何时逼迫你家里人?” 穗禾怒视着他,“胡嬷嬷使计算计奴婢家中欠债,还打伤奴婢家人,若不是您支持她,她哪来这么大的胆子!” “您便是记恨奴婢不顺从您,可也不应该对奴婢家人下手!” 穗禾满腔悲愤,说着说着就流下泪来。 “昨日我同乡向我报信,可怜我被困在这儿,至今都不知家中消息!” 陆瑾晏被她通红的眼眶刺了一下,听着她先前的质问,他心里的火气更大了。 她伺候他,竟是被逼迫的! 陆瑾晏深吸一口气,朝外高声道:“将事好好查清楚。” 门外立刻传来恭敬的回应。 陆瑾晏眯起眼打量着哽咽的穗禾,他冷笑一声,“若真是胡嬷嬷所为,我定会治罪她。” 穗禾抽泣,压根不理会他。 她坐在离他最远的榻上,心里默默思量着。 先前在寿安堂试探胡嬷嬷之后,她心里就有数了。 从老太太和陆瑾晏的反应来看,他们对胡嬷嬷的做法确实毫不知情。 想必胡嬷嬷贪功,才对她家人下手。 不过就算陆瑾晏治罪胡嬷嬷,她也不会原谅他。 因着,一切的根源都源于他! 不过两刻钟,江跃和江停就来回话了。 “回大人,一切正如穗禾姑娘所说。” “胡嬷嬷让张管家的侄子做了个局,还让与穗禾姑娘同住的秋荻和菀柳,盗取了穗禾姑娘所有银子。” 陆瑾晏闻言大怒,“刁奴,好大的胆子!” “视律法为何物?” 若不是胡嬷嬷是老太太的人,他早就处置了她。 陆瑾晏压着怒火往外走,可还没走几步,就被穗禾急切地拉住了衣袖。 “求求您,求求您带奴婢回一趟家。” “奴婢昨日才知道的消息,实在放心不下。” 她眼含热泪,陆瑾晏移开视线,看着她紧紧抓住的衣袖。 可下一刻,这人似乎害怕他不悦,慢慢松开了自己的手。 “……是奴婢不懂规矩了。” 那语气哀怨又悲切,听得他心里不舒服。 “去丰桥村。” 陆瑾晏对屋外的护卫吩咐过后,拉着穗禾的手腕,一路行至马车。 还是那架熟悉的马车,穗禾坐上后默默从帘子缝隙看着外头。 陆瑾晏看着她的侧脸说道:“此事我会给你一个公道。” 穗禾不应他,这些时日来,她早就清楚,公道不是给她这个丫鬟的。 她先前不管不顾质问陆瑾晏,扮柔弱,诱导陆瑾晏对她起怜惜。 不过就是为了借陆瑾晏的手去报复胡嬷嬷。 她人微言轻,家中那样凄惨,不借势她压根拿胡嬷嬷没办法。 她先前惶惶不安,若是陆瑾晏只是虚名一个,那她家所有人都白受苦了。 可他到底性情严苛,容不得不守律法的小人作祟,也没有堕了大理寺少卿的名号。 马车一路疾行,可穗禾还是期望再快些。 她归心似箭。 马车才停下,穗禾立刻跳下马车,朝家里奔去。 陆瑾晏试图抓住她的手腕,可最终却连一片衣角都抓不住。 他看着那衣角从他手中滑过,只觉得她果真是个不受人掌控的。 穗禾冲进小院,入眼就是一家子被人咄咄相逼的景象。 张诚板着脸,怒斥道:“这里有五十两银子,当作是给你们的补偿!” “快些将契书交出来,不然我送你们见官!” 一大家子满脸凄惶,王大城更是鼻青脸肿。 可他们谁也没有胆怯,硬是顶了回去。 “我家禾娘未归,我绝不会将契书给你!” 张氏默默流泪,看着这群气势汹汹的人,心里跟油煎了似的。 先前气焰嚣张地打伤他们一家,如今就能转了性子,给他们补偿了? 昨日豆腐坊的李和帮着他们给穗禾送信,可谁知这群人回来后对他们客气得厉害。 若不是他们抵死不交契书,如今他们也不会再度恢复旧态。 张氏越想越难过,有这样的变化,必定少不了禾娘从中周旋。 她都不敢想,禾娘是受了多大的委屈。 张氏眼泪流得越来越凶,张诚早就气不顺了。 半日过去,好赖话说尽,这家人就是不识抬举。 当下他也不再好声好气了。 “按住他们,进去把契书搜出来!” 还不等几个随从动手,身后就传来一道怒喝。 “滚出我家!” 下一刻,穗禾提起院角的砍柴刀,朝着张诚不管不顾地劈了下去。 第52章 大爷气恼,那就治罪奴婢 那把砍柴刀更是在烈日的照耀下,泛着寒光。 张诚只觉得一股寒气从头顶直冲脚底板,他吓得在这不大的院子里抱头鼠窜。 穗禾气势汹汹,他先前那副嚣张的嘴脸,早就点燃她心里所有怒气。 明明身子疲惫得厉害,她却不知从哪儿生出的力气,追着张诚不放。 张诚带来的几个随从,瞧着穗禾拼命的架势,心里多少升起些畏惧,不敢去救张诚。 生怕那把刀砍在自己身上。 眼见张诚就要脑袋开瓢,不远处飞来一个石块,将砍柴刀击落在地。 穗禾吃痛,握住发麻的手腕,眼里尽是对陆瑾晏的仇视。 张诚哀嚎一声,跪着扑向陆瑾晏的脚下。 “大爷救命啊,这丫鬟疯了,要杀了小人!” 只是下一刻,他的哭嚎声就戛然而止,像极了一只被扼住咽喉的鸡。 江跃用着剑鞘,狠狠抽着他那张嘴。 张诚痛到极致,可拼命挣扎也抵不过武艺高超的江跃。 不过片刻,先前他那张咄咄逼人的嘴,就肿得老高,嘴角淌血,连牙齿都脱落了几颗。 那帮随从早就吓得瑟瑟发抖,跪在地上动都不敢动,生怕遭到一样的惩罚。 “契书在哪里?” 陆瑾晏居高临下,像看死人一样盯着张诚。 张诚呜呜了几声,终是说不出个完整的句子,只一双手指着穗禾一家,眼中全是惊惧。 穗禾狠狠地剜了他一眼,飞快地奔向家人。 “快拿契书出来,我昨日才得了消息,可还是迟了!” 王大城瞥了一眼院子中央负手而立的陆瑾晏,见他气势非凡,又穿着精贵,想他定是陆府哪位贵人。 只是先前给张诚的那番打,让他胆战心惊,生怕惹怒这位贵人。 王大城抖着手从怀里将那份契书拿了出来,穗禾接过仔仔细细地看了一遍,随后大怒。 那契书上的数字竟是用的寻常字眼,并没有用票据上防止篡改的字。 穗禾举着契书,对着阳光一个字眼一个字眼的瞧去。 她眯起眼睛,看向那处写着“七月租赁”的地方。 她虽认字不多,可也是服侍过大太太处理嫁妆铺子大小事宜的。 一般来说,这“七”字,应当用“柒”字代替。 可穗禾定睛瞧去,却是发现这个“七”字,竟然写得不连贯。 就像原先是“十”字,后来有人在下面加了一笔。 穗禾又仔细看着那“租金二十两”,发现这“二”字比起“十”字小上一些,一看也是后来加上的。 这么个漏洞百出的契书,摆明是在算计学识不多的王大城。 穗禾拿着契书,路过像摊烂泥一样倒在地上的张诚,恨不得真狠狠砍他几刀。 这么个恶毒的法子都能想得出,他简直是无法无天了! “大爷您看,这契书压根就不合规矩,他们做贼心虚,想毁了这证据!” 穗禾捧着契书给陆瑾晏,心里对胡嬷嬷和张诚是恨之入骨。 陆瑾晏接过后,自是很快发现了端倪。 他冷笑一声,“打着陆府的名号,在外头为非作歹,你们真是活腻了!” 张诚费力地直起身子,拼命地叩头,涕泗横流。 “都是……胡嬷嬷……指使的。” 他含含糊糊地说着,看着眼神冰冷的陆瑾晏,心里悔极了没把事干脆利落地办好。 若不是那个传话的小子,那契书早就被销毁了。 证据全无,任凭他们一家怎么喊冤,都无济于事! 王大城小心上前,忐忑地说道:“昨日这伙人来到小人家,先是要小人交租子。” “小人只说契书里明明白白写的是十月,可他们拿出他们那份,就如同您手中看到的一样。” “小人也是傻眼了,就急着将家中这份拿了出来,可他们……” 王大城越说越伤心,哽咽着流下泪。 “他们一把抢过,当着我们的面就在上面添了几笔,好一通强词夺理后,逼着我们交租子。” “我们抵死不交,他们就对我爹下了狠手,将他打得鼻青脸肿。” 陆瑾晏垂眸,看着那个还不到他胸口的半大少年,睁着和穗禾如出一辙的眼睛,对他口齿清晰说道。 “我上去阻拦他们,他们就将我一把推倒在地。” 王安和拉高自己的衣袖,将手臂处的擦伤展示出来。 张氏和穗满在身后小声啜泣,看得人百般不是滋味。 穗禾跪在地上,满腔怒火让她恨不得打死了张诚。 可张诚是陆府的家生子,除了陆家人,她这个外人如何处置。 “奴婢的爹一心为奴婢着想,他为人忠厚,又因着识字不多,不懂这契书里的弯弯绕绕。” “他以为自个和善,旁人与他做买卖,定是诚心诚意的。可有人特意设局,坑害奴婢一家,实在是居心叵测!” “他们气焰嚣张,横行霸道,若您今日不处置了他们,明日就要祸害乡里了!” 她满腹冤屈,陆瑾晏自然听得明白。 那张契书上,王大城的名字写得歪歪斜斜,一看就知他被人蒙骗,定是出在了见识浅这一点。 “江跃,将他们押送回府,杖责八十后发卖,叫齐下人围观行刑!”陆瑾晏厉声道。 江跃立刻将这四人捆好,买下周边农户家的板车,套了自己的马往府里赶。 可那张诚就算被放倒在马车上,一双眸子还是恶毒地盯着穗禾,嘴里更是污言秽语不断。 “风骚……的小蹄子……哄得……大爷……鬼迷心窍……” 穗禾听到后,脸色变得更加难看,不等陆瑾晏叫起,她就飞快地起身来到马车边。 盯着张诚恶毒的眼神,她取下银簪,狠狠地扎在他身上。 穗禾冷笑一声,“你当我先前不敢真的砍你了?” 张诚张嘴痛呼,嘴里血腥气扑面而来,可穗禾丝毫没被吓到。 狠狠在他身上又补了几簪。 “不用大爷罚你,我寻着机会也不会让你好过!” “你伤了我家里人,天涯海角我都不会放过你!” 银簪尖锐,穗禾用足了力气,张诚早就痛到说不出话。 一旁的江跃瞧着她周身的煞气,一时都不敢劝她停手。 直到陆瑾晏走近,挥手让他快些回府,江跃这才扬起马鞭。 滚滚尘烟中,穗禾看着他们远去的背影,终是无力地垂下了手。 那根银簪上还带着血珠,顺着她的动作慢慢滴在尘土里。 陆瑾晏夺过她手里的银簪,取出帕子擦拭着上面的脏污。 他看着穗禾怒气未消的眸子,讽刺地笑了一声。 “先前在我面前装模作样,这会可算露出本性了。” 穗禾抬眸,眼里的怒气立刻被平静覆盖。 “胡嬷嬷和张诚想得到您和老太太的奖赏,特意为难奴婢一家。” “奴婢一家的苦难,也有您三分缘由在。” “奴婢的确利用了您一回,可也事出有因。” “若大爷气恼,那就治罪奴婢吧。” 第53章 昨日伺候了我,今日就恃宠而骄 “你何罪之有?” “你先前也说了,你一家的苦难,我有三分缘由在。我若是罚了你,岂不是自个恼羞成怒。” 说话间,他将银簪重新插回穗禾发髻间,又给她理了理额间的发丝。 “你是骨子里的狠戾,可面上还要装得一副让人亲近的模样。” “惯会装模作样。” 穗禾与他对视,眸子躲也不躲,“奴婢若没有这副钢筋铁骨,怕是早就被人谋害得连骨头渣子也不剩了。” “他千不该万不该,来祸害奴婢家里人!” 陆瑾晏看着她倔强的双眼,眼前浮现的却是她先前眼含热泪,语气哀怨悲切的样子。 那时她的柔弱,让他一时心软了。 可来了丰桥村,他才知道,她是个心肠极硬的人。 他顿时有些恼怒自己,被她几滴眼泪骗了一扬。 “回府!” 陆瑾晏撂下这句话,转身就朝门外的马车走去。 穗禾嘴角浮现一抹讥讽的笑,他果然会生气。 他断案如神,可有朝一日竟没看出她的故弄玄虚。 这会儿他是真的恼羞成怒。 “是。”穗禾应下后,头也不回地奔向正房。 此时一家子正惶惶不安,他们也是从张诚和江跃的称呼中,知道了陆瑾晏是谁。 先不说这是陆家正经的主子,便是先前那句杖责八十,都能让一家子吓到。 杖责八十后再发卖,还能活着吗? 陆家大爷果然狠戾。 “我要回府了,爹好好歇着,别为我的铺子担忧。” “那个张诚和我在府里结了怨,才会设计陷害我,你们别害怕,今日的事传回府,没有人敢再来了!” 王大城又羞又恼,只觉得自个对不起穗禾。 这么错漏百出的一个局,都能轻易踏进去。 “是爹无用……” 说着说着,他就哽咽起来。 还是穗禾握住他的手安慰道:“不怪咱们,哪有被算计的人做错事的道理?” 瞧着王大城自责不已,还是王安和站了出来。 “日后我每日教爹娘和穗满五个字,慢慢得学,总能多识些字,日后也不会被蒙骗了。” 他瞧着哭泣的爹娘和小妹,心里十分不是滋味。 只觉得自己还是太过弱小,不能成为一家的支柱,还要大姐整日里操劳。 穗禾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将身上的荷包递给他。 “别省银子,去请郎中回来瞧瞧。” 她边说边不舍地看了一眼,“我今日没轮休,还要赶着回府。” 一家子都不舍得看着她,张氏更是直掉眼泪。 穗禾狠狠心不再看,快速奔向屋外的马车。 她害怕再不回去,陆瑾晏只怕是更不悦了。 他对她什么态度都无所谓,可她不能让他对她家里人厌烦了。 才上了马车,穗禾取出帕子擦了擦湿润的眼眶。 “大爷,奴婢来晚了些。” 陆瑾晏不说话,一双眸子审视地看着他,眼角眉梢都遍布寒霜。 “你仗着我宠你,是越发不把我放在眼里了。” 穗禾低头,“没有,奴婢不敢。” “是大爷处事公正,为奴婢一家洗清冤屈,奴婢心里只有感激您的份。” 陆瑾晏嗤笑一声,“你嘴里没有一句真话!” 穗禾默不作声,便是她知道不是陆瑾晏指使的胡嬷嬷和张诚,也知道没有他,这些欺负她家的人都受不到罚。 可她就是咽不下心里这口气。 她安稳的日子,终是被他强行打断。 她不说话,陆瑾晏也不说话,马车里弥漫着让人窒息的氛围。 只是很快就被一道清亮的声音打断。 “王家妹妹,一家无事了吧?” 穗禾立刻撩起帘子,马车外,李和挑着扁担,气喘吁吁地问道。 她立刻下了马车,真心实意道谢。 “多谢李大哥,多谢你昨日来陆府给我报信。” “昨日我被事耽搁了,抽不出身见你,是我失礼了。” 她屈膝福礼,李和吓了一跳,想扶他又不敢。 他着急地摸着头道:“都是小事,你不必在意,你家无事就好。” 穗禾摇头,认真地看着他,“那帮人气焰嚣张,我今日也是见识了。” “寻常人家都是明哲保身,只有李大哥你仗义出手报信,大恩不言谢,穗禾记下了,日后定会报答。” 李和只感觉脸热得厉害,一时分不清是日头太晒,还是旁的。 他垂眸不敢看穗禾,“没你说得这般严重,我也是恰好碰上了。” “哦,对了,你像是要回府了。”他边说边从扁担里取出一个小木桶。 “我家做的豆干,卤过的,你就当个零嘴吃。” 穗禾的犹豫,李和也看在眼里,他讪笑一声,“不值钱,你拿着就是。” 他身量不算高,可经年累月做豆腐,身上格外得结实,在晒成古铜色的肌肤衬托下,笑起来那口牙格外白。 穗禾顿时觉得羞愧,不敢看他,只觉得自己实在不值得他对她这般好。 下一刻,就在她想着柔和些拒绝他时,帘子被掀开了。 “昨日伺候了我,今日就恃宠而骄了?” 陆瑾晏声音低沉,可那股压抑的怒意却像无形的刀刃,逼得穗禾立刻推拒了李和。 她急忙上了马车,拉开帘子对李和说道:“李大哥你回去吧,我不值得你对我好。” “快些娶个嫂子,我定来喝你喜酒。” 她放下帘子,对正坐的陆瑾晏低眉顺眼道:“大爷回府吧。” 可陆瑾晏才下令回府,下一刻那个小木桶就被李和塞进了马车里。 马车启程,伴随着马蹄声传进马车里的,还有李和那句。 “王家妹妹,我等你自赎出府!” 穗禾听到后,心里不是滋味。 她自问配不上这样赤忱的人。 马车摇晃,穗禾将那个小木桶安置在角落里,用身子护着,不让它被陆瑾晏瞧见。 豆腐不易做,便是她不吃,也不想陆瑾晏将李和的辛劳毁去。 她知道,他是个眼底容不下沙子的人。 陆瑾晏自是瞧见她那些个小动作,他什么都没说,眼里却满是不屑。 一个乡野农夫的东西,也值得她当个宝贝? 果真没见识。 马车外,李和步履蹒跚地走回自家豆腐坊。 李娘子瞧着他魂不守舍的模样,气得抄起一根木棍打他。 “做什么?人家走了,你的三魂六魄也跟着走了?” “真真是个狐媚子!” 李和吃痛,捂着自己的手臂反驳道:“娘你别胡说八道,王家妹妹不是狐媚子!” 李娘子嗤笑一声,指着他手里的荷包。 “啧,高门大户里的手段多高明,一个荷包就能让你死心塌地的!” 李和顿时不说话,这荷包不是穗禾给的。 而是先前,马车里那个矜贵冷漠的男人,随手扔下的。 他打开来看,里头装了一张百两银子的银票。 他像极了那些话本故事里,随手赏下千金万两的达官显贵。 他的性子也像极了他们,从始至终都高高在上,连一个眼神都没给他。 李娘子抢过荷包,一看上头的竹子和配色蹙眉道:“这是男人用的,那狐媚子果然特意绣给你的!” 李和气得抢了回来,“娘你不要乱说,王家妹妹刺绣不好,这不是她绣的!” 李娘子叉腰,嗤笑一声,“你趁早死心!” “那狐媚子早就攀上高枝了,当了陆府主子的通房丫鬟了!” 李和一下像是被掐住了咽喉,说不出话来。 先前那人说的那句,他自是听到了。 李娘子瞧着他变了脸色,冷笑一声,“你以为只有我知道?” “张氏也一清二楚呢!” “姑娘家被那样的马车送回来,你当先前张氏哭得那般伤心,是何缘由?” 第54章 他不能不承认,没人比她活色生香 只是当里头那个男人说了杖刑的话后,围观的人都落荒而逃,都生怕自己惹了他的不快,也被打一顿。 那时他娘用尽力气扯了他回去,只是他越想越不甘心,没有亲自问一句穗禾,他实在放心不下。 李娘子瞧着李和不说话,只是一味盯着荷包看,气得跳脚。 “我告诉你,我娶媳妇是娶个能干的回来干活的,不是娶个娇小姐回来享福的!” “那狐媚子那般瘦,家里的活计她能担下来就怪了!” 李娘子越说越生气,谁让丰桥村这么多姑娘家,李和就是看中了王家那狐媚子。 “里头那个身份一看就不简单,可他为了那狐媚子出气,想必狐媚子也是得宠的!” “你是想跟那样的人家对着干了?” 李娘子一声怒吼,逼迫李和回答她的话。 李和被逼得着急了,反驳道:“再过几个月,穗禾她就自赎回家了!” “以前的事如何,我不在意!” 李娘子气得差点背过气去,她伸手打了好几下李和的背,满脸恨铁不成钢。 “那些人家的,做正房奶奶的,谁不给通房小妾灌避子药?” “你娶个残花败柳的进门,连个蛋都下不了,是想让我被满村耻笑?” 李和一下说不出话,张了好次嘴都不知道怎么反驳李娘子。 李娘子深吸一口气,瞧着他难受的样子,心里也不好受。 可她还是挺直了背,大声斥责:“我绝不会让她进门,你若是再敢去王家门前转悠,先不等你把那贵人得罪,我先把你腿打断!” “你才满月,你爹就死了,我李春花一个人把你养大,好不容易日子有点盼头了,你就要自寻死路了!” “先前八十板子没听见?下回打在你身上的时候,你这条小命还在不在都不一定!” 李和红着眼,一句反驳的话都说不出。 他娘养大他有多不容易,他知道,可要他娶旁人,他也做不到。 他只恨自己无能,孝做不到,可救穗禾出陆府的本事也没有。 真是一点能耐也没有! 李和痛苦地抱着头,身边李娘子的斥责声还在响起,只有先前做好的豆干还安安静静地待在桌案上。 马车里,穗禾昨日的担忧终于放下,只是她才放松,只感觉浑身无力。 昨夜睡得不好,先前又用了许多力气,这会儿只觉得眼皮沉得厉害。 可陆瑾晏在身旁,她连假寐也不敢。 也不知过了多久,身旁总算传来了动静。 穗禾才转身去看,自己的手就被猝不及防地抓住了。 陆瑾晏打量着她红肿的手,蹙眉道:“胡嬷嬷打的?” 穗禾默默点头,想收回自己的手。 可陆瑾晏死死地抓着她的手腕,他手指修长,骨节分明。 明明是一双读书人的手,可穗禾知道他这双手定是杀过不少人。 于是挣扎不动,她也就不挣扎了,端看他要干什么。 陆瑾晏瞧着这只白皙的手变得乖巧了些,他微微挑眉,像是诧异她突如其来的乖顺。 他将她的手翻上来,从一旁的匣子里取出一个白玉瓷盒。 从里取出了些碧绿的药膏涂抹在她手心。 穗禾瞧着这熟悉的颜色,顿时知道这定是昨日胡嬷嬷给她涂的碧玉膏。 只是昨日胡嬷嬷只给她涂了薄薄一层,可她今日的手却是厚厚一层,整个掌心都是一片碧绿。 两只手都涂完了,穗禾当即觉得手上不难受了。 碧玉膏珍贵,这会儿她也不会吝啬说一句谢恩的话。 “多谢大爷。” 陆瑾晏冷笑一声,将那盒碧玉膏扔进她怀里。 “拿去,我瞧你用的时候怕是不少。” 穗禾用手臂接住,将它放在自己腿上,讥讽道:“胡嬷嬷打奴婢,是想让奴婢屈服,顺从地去服侍您。” “她如今已达成心愿,想必也没有由头再打奴婢了。” “奴婢若是不犯规矩,府里老太太和大太太也不会轻易责罚奴婢。” “试问,奴婢下回被罚,会是惹怒了谁?” 穗禾嘴上说着问题,可眼眸只看着陆瑾晏,平静无波,先前在王家时的熊熊怒火,好像都变成一潭死水。 陆瑾晏眼眸骤缩,嘴角不悦地抿起。 “你若是本分规矩,我自是不会罚你。” 可看见穗禾手腕上被他拽出的红痕后,他话音又变得没有先前的严厉。 “胡嬷嬷是始作俑者,我会给你一个交代。” 穗禾心里冷笑,胡嬷嬷是老太太身边的红人,这个交代怕是高高举起,轻轻落下了。 “您随意,所幸奴婢没家破人亡。” 陆瑾晏被她那句家破人亡气笑了,可这些都没有她是被逼无奈伺候他,让他更不痛快。 他看着她扭向一旁的侧脸,脑海里浮现的是她先前拿刀砍人的扬景。 半点仪态没有,发髻凌乱,神色疯狂,可却是他从未见过的扬景。 纵使她规矩不好,贪财市侩,骨子里的狠戾,可却赤忱得可爱。 他不能不承认,满府没人比她活色生香。 马车疾驰后,终于在陆府前停了下来。 穗禾的手涂了碧玉膏,赶车的小厮帮着她提了那个小木桶去侧门。 陆瑾晏坐在马车里,看着她下车时丝毫没有停顿的脚步,摇头失笑。 用不上他了,果真是无情。 角门外,穗禾才想进府,就被守门的小厮拦住了。 穗禾皱眉道:“这是怎么了?我未曾有夹带。” 小厮尴尬地指着那个小木桶,“你知道的,这外头的吃食向来是不让带进府的。” 穗禾哑言,这种事过去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她怎么都没想到,今日就拿不回去了。 穗禾不死心,仔细解释道:“只是豆干,没有旁的了。” 她打开小木桶给小厮看,可守门小厮脸色难看地摇头,就是不放行。 穗禾没办法,看着那桶豆干叹气。 守门小厮撇撇嘴,“又不是值钱的玩意,算了吧。” 赶马车的小厮笑了一声,试图解围。 “穗禾姑娘不如给我吧,我家人多,正好炒了吃,不然你们都难做。” 穗禾叹了口气,将小木桶给他,“你拿回家吃吧。” 赶马车的小厮高兴地谢了一声,提着木桶就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豆干不宜做,穗禾心里感激李和,这豆干虽然她吃不了了,可没有浪费就好。 她看了眼陆府外的巷子,外头人影憧憧,热闹非凡,可她终是要进了这高门大户,恪守规矩。 与此同时,马车里,陆瑾晏看了眼那桶豆干,冷漠地移开视线。 “处理了。”他冷声吩咐小厮。 第55章 终是踏进了无形的金丝笼 瞧着她看了过去,他们都吓得瑟缩了脖子,逃也似的离她远远的。 穗禾心里清楚,他们怕是都知道了陆瑾晏带她出府了。 待路过荷花池旁的四角亭时,她在花篱墙旁听见了窸窸窣窣的声音。 “大爷真宠她,张管家的侄子都能受罚。” “真不知她怎么狐媚大爷,大爷该不会真沉醉温柔乡了吧。” “狗屁的温柔,她顶撞胡嬷嬷多回了,性子最是倔强。” “先前真的好多血啊,可吓坏我了,那张诚还能活吗?” 一个婆子的声音骤然大了几分,“她这身上可是多了几件人命官司啊,她一个害死了四个,真是冤孽深重!” “先前二门外那摊子血,可流了一地!” 有丫鬟笑了一声,“胡嬷嬷让她伺候大爷,她不去,胡嬷嬷就想了些招数,这也在所难免。” “这府里哪个嬷嬷弹压丫鬟不用些谋略了?可怜胡嬷嬷遇着了她,还不知要怎么被罚呢?” 那个婆子也嗤笑一声,“你说这事可真讽刺,这四个人能被处置,还不是她把大爷服侍好了。” “真是冤冤相报,何时了!” 穗禾深吸一口气,咳嗽一声,四角亭里的丫鬟婆子如同惊弓之鸟,纷纷左右寻着人影。 “对,是我求了大爷严惩他们。” “下回是谁,我也不知道!” 说罢,她头也不回地往寿安堂去。 这群人说得热火朝天,只不过是事没发生在自己身上。 事不关己,自然高高挂起,站在仁义道德上胡乱骂她几句,好心里畅快些。 陆府规矩严,丫鬟婆子们凑在一起说几句胡话放松,也是常用的事。 穗禾心里不会记恨她们,可也会多嘴一句,叫她们都警醒些。 要知道,祸从口出这个道理。 等到了寿安堂,穗禾才想进正房,就被天冬拦住了。 “我离府着急,没有跟老太太告假,特意归来请罪。” 她姿态做得恭顺,满脸愧疚,试图让这位大丫鬟别拦着自己。 可天冬拉着她到了廊下,小声道:“你家的事老太太都知道了,正是生气的时候。” “虽说大爷护着你,可你也别这个时候到老太太跟前,惹她烦心。” “你赶紧回观澜院吧,你那些箱笼,可全让观澜院的婆子收拾走了。” 穗禾惊了一下,陆瑾晏竟让她住在观澜院里。 她的不乐意和勉强,都没有打消他的主意,他真的要把她强留在观澜院了。 穗禾有些难受的闭上眼睛,她以为伺候过一回陆瑾晏,他对她就不再有执念了。 可她怎么都没想到,她将那般狠戾的一面表露在他眼前,他竟然还没厌恶她? 难道他不怕,若是情急之下,那根银簪扎向他呢? 天冬看她脸色难看,只当她是畏惧老太太生气,只好放柔了声音安慰。 “老太太让连翘也去了观澜院,你知道她的心思,平日里小心些,别做出格的事了。” 她眼里流露出一丝同情,老太太终是怕穗禾狐媚了大爷,让连翘去盯着了。 况且以大爷的脾气定不会放过胡嬷嬷,那么便是大爷再不乐意连翘去观澜院,也只能让一步了。 穗禾勉强地对她笑笑,她巴不得连翘使出十八般武艺,把陆瑾晏所有注意占据。 她心里很乱,待在陆瑾晏眼皮子底下,她实在觉得浑身难受。 穗禾漫无目的地走着,可绕了好大一圈,她终是不忍这个时候连累任何一个人。 她怕与她来往密切,让老太太知道后,会责罚她们。 穗禾来到了观澜院门前,她抬眸看着牌匾,迟疑了许久,终是踏进了这个无形的金丝笼。 只是她还没走几步,就有一个人影奔向了她。 “姐姐,你回来了。” 穗禾定睛看去,就看见小苔兴冲冲地朝她而来。 “你怎么在这儿?”她惊讶地问。 小苔笑着扶她,“大爷身边的何管事来寿安堂给姐姐搬箱笼时,知道姐姐待我好后,要我日后来服侍姐姐。” 穗禾停下步子,摸了摸她的头,“什么服侍不服侍的?” “我也是丫鬟,和你一样的。” 她心里烦透了陆瑾晏,他恨不得让她在这府里孤立无援,只能攀附他一人才能活下去。 通房丫鬟就是丫鬟,他让人服侍她,生怕她受得闲言碎语少了! 只是跟着小苔才到了观澜院的后罩房,何寿突然急匆匆地赶了过来。 他冲穗禾招手,没好气道:“你箱笼都收拾好了,赶紧去正房!” 穗禾不理他,进去看了一眼,发现自己的东西一件不落地被搬到这儿后,才出了屋子。 她看着急得满汗的何寿,不解地问:“大爷不在府里,我去正房做什么?” 何寿瞪了她一眼,心想她果然是恃宠而骄,连他这个管事都不放在眼里了。 要知道,她隔壁那个连翘,可是说了一堆好话讨好他! “大爷说了,日后让你打扫正房。” “须得一尘不染,不能偷奸耍滑!” 穗禾福礼,面上一派沉静,看不出不愿。 “大爷既然吩咐了,奴婢照规矩做就是。” 何寿快叫她硬邦邦的语气气坏了,他是真不知道大爷放着温柔似水的连翘不要,要这头倔驴做什么? 穗禾进了正房,昨夜来的时候她未曾好好打量过这间屋子。 明间开阔,便是比老太太寿安堂那处也不落下风。 不过这么些时日过去,她从未听闻陆瑾晏在府里招待过谁。 次间摆放了一张极大的紫檀书桌,书架上按着经史子集分列,笔架上搁着未干的狼毫,笔洗里晕染出一潭黑水。 穗禾不去碰他桌上那些书,只将他的狼毫和笔洗洗净。 屋子里有婆子清扫过,穗禾简单地用抹布擦了擦薄薄的灰,就十分干净了。 小苔提着个篮子在外头叫她,“姐姐,你快用些午饭。” 穗禾接过篮子,打开一看,就是一盅鸡汤熬的粥。 小苔笑着说:“小厨房的让我拿给姐姐,说是吃了好克化。” 穗禾取出下面一碟绿豆糕,让小苔吃。 她慢慢喝着粥,心里也是感念小厨房的人始终都在照顾她。 等吃完了粥,她只觉得浑身乏得厉害。 这会儿才过了午时,可何寿传了话进来,让她就在正房里候着陆瑾晏,时刻服侍着。 穗禾没办法,只能坐在软榻上候着。 只是候着候着,她眼皮慢慢沉了下来。 靠着身旁的八仙柜就睡着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迷迷糊糊间,她感觉脸上多了道温热的触感。 外头还传来朦朦胧胧的说话声。 “穗禾姑娘身子无碍,只是劳累了些。” “只是她幼时亏了身子,气血不足,脉像细弱,日后于子嗣上不利。” 过了许久,那道低沉又熟悉的声音才传来。 “无妨,照常调理便是,我无意让她诞下子嗣。” 第56章 连酒都倒不稳了 她心里顿时松了一口气,他对她果然是一时兴起。 可转念一想,她又分外恼怒。 就为了这一时兴起,他就想强迫她一道去京城。 她恨得厉害,自家在丰桥村安家不过十年,到头来又要落下一个骨肉分离的下扬吗? 她费了那么大的心思,主动为奴,处心积虑干好差事得赏赐,眼看着家里的光景一日比一日好。 可陆瑾晏偏偏这个时候回府了! 他十年未回府,怎么不再晚些呢! 穗禾心里苦得跟什么似的,脸上被他碰过的那处更是烧得她生疼。 外头的声音渐渐微弱了许多,穗禾这才慢慢睁开眼。 可睁眼就瞧见了陆瑾晏穿着一身石青色直裰长衫,正坐在书桌前写着些什么。 这会儿太阳西斜,屋里的光也暗了些,书桌上的烛台弥补了这差的光。 配上他这身装束,像极了备考温书的学子,内里自有一番文气在。 可他偏坐得端正威仪,一双眼锐利如刃,硬生生多了抹肃杀的气势在。 穗禾才看了他一眼,下一刻陆瑾晏抬眸看着她。 “歇好了,就来伺候笔墨。” 声音低沉,听不出喜怒,可穗禾却敏感地察觉到他内里有几分不悦。 她不知道他的不悦来源于何处,只是不想被这股煞气波及到。 穗禾起身,悄声走到他右手边。 她取过桌上的墨砚,慢慢地为他磨墨。 过去大太太处理庄子上的大小事宜,她也是服侍过的,自然知道该怎么把墨研磨得顺滑不干涩。 她就站在一旁静悄悄地墨着,待砚台的墨足够了后,她重新为陆瑾晏倒了杯茶。 等这些都做完了,她立在陆瑾晏身后,余光瞧见的是他笔下一个接着一个写好的字。 她会的字不多,陆瑾晏写的文章,她能看得懂的没多少。 可这也不妨碍她能清楚地认识到,陆瑾晏写的字笔走龙蛇,力透纸背,带着藏不住的锋芒。 就像他的人一样,也是一把出鞘的宝剑,寒光凌厉。 穗禾看着只觉得心里有些酸,她将视线移到书柜上那些经史子集,有些贪婪地看了一眼。 若是她也能识得这样多的字,多懂些书里的道理,那该有多好。 也不知过了多久,陆瑾晏才停了笔,他亲自等墨干透,才将写的几页纸装进信函,用火漆封好。 他带着那封信走出了正房,亲自交给江停又吩咐了几句才回来。 穗禾不知道他写了什么,但从他的脸色来看,想必是极为重要的。 她一时把自己当根木头,装作毫不知情的样子。 陆瑾晏瞧着她这副安分的模样,只觉得有几分好笑。 还怪会察言观色的。 那信并没写什么重要的内容,否则他也不会让她在一旁伺候着。 就算信的内容被宣扬出去,也无济于事,反倒能让他试一试她的心术。 管不住自己眼睛和嘴的人,自是不配留在他身边。 穗禾发觉陆瑾晏炯炯有神地盯着她看,她往一旁的花窗看了一眼,转移着他的注意。 “大爷,该用晚膳了。” 陆瑾晏挑眉,“是了,时辰到了。” “走吧,去寿安堂。” 说罢,他长腿一迈,径直走了出去。 穗禾心里一惊,老太太还生着气,她这么去了,岂不是羊入虎口。 可陆瑾晏都走了,她只能跟上了。 穗禾咬牙小跑了几步,跟在他身后装成个鹌鹑模样。 她心里祈祷,老太太瞧着她这般小心翼翼,别寻个由头罚她才好。 一路上两人都没说什么,但是穗禾却敏感地察觉到,陆瑾晏像是为了配合她,步子迈得小了些。 她心里有种说不出来的感觉,他果然观察得细微。 又或者是高门大户的公子少爷,明面上个顶个会察言观色,端得一副谦谦公子,温文尔雅。 她只觉得他和她内里也没什么不同,想必他面圣时,比她还要小心呢。 只是来不及多想,穗禾远远地就瞧见了那几株生出寿安堂的高大松树。 她顿时更低眉顺眼了些,努力收起所有杂念,一门心思想着不能犯错。 才进了正房,里头的主子们都来齐了。 穗禾跟在陆瑾晏身后,恭敬地福礼,可内里还是有些紧张不安。 她能感觉到无数道视线在她身上停留了许久。 老太太沉着脸看了眼穗禾,最终强迫自己慈祥地对陆瑾晏说:“就等你了,咱们用晚膳吧。” 大老爷听了这句,吹胡子瞪眼,一句骂憋在嘴里,差点就要冒出来了。 真是好大的架势! 只是春姨娘笑吟吟地扶起他时,偷偷地朝他微微摇头,示意他别在老太太这儿摆脸色。 大老爷心知肚明,只好恢复了些往日的和煦气度,谁叫老太太一颗心偏得没边了。 做老子的,只当是让着些不孝子。 丫鬟们跟流水似的上了十几道菜肴,热碟冷盘,时令珍稀应有尽有。 穗禾与其他布菜的丫鬟一道小心地服侍着,她默默打量了一眼一旁站着的胡嬷嬷。 与往日截然相反的是,胡嬷嬷脸上的严肃被不安取代,眼神里是藏不住的慌乱。 等发现自己在看她时,胡嬷嬷匆忙地垂下眸子,不敢和她对视。 穗禾瞧上一眼也不再多看,想来张诚四人不明生死,也是吓坏了这个素日里蛮横的嬷嬷。 晚膳用了大半,老太太放下筷子指着胡嬷嬷说道:“我才想起,前些年让胡嬷嬷做了罐青梅酒。” “放了好些年,正是滋味好的时候。胡嬷嬷你取出来,能饮酒的都试试。” 大老爷顿时眼都亮了三分,嘴里忍不住埋怨了一句,“母亲也不早早拿出来。” 老太太瞪了他一眼不说话,还是大太太笑着打了个圆扬。 “也是咱们沾光了,还是母亲心疼咱们这些小辈。” 老太太矜持地颔首,脸色总算好了些。 胡嬷嬷这时也回了正房,身后几个丫鬟拿着一套青瓷盏。 穗禾看着老太太的神情,心里思索这怕是心疼胡嬷嬷,特意让她来讨好陆瑾晏了。 于是,穗禾就看着胡嬷嬷恭敬地给陆瑾晏倒酒,嘴上更是一片自嘲贬低。 “老奴手脚粗笨,这青梅酒不过尔尔,还请大爷赏脸。” 陆瑾晏端起酒盏一饮而尽,“色如琥珀,酸甜醇厚,嬷嬷手艺出众,未免太过自谦。” 胡嬷嬷面上一喜,带着些喜悦和急迫说道:“多谢大爷夸赞,还请再饮一杯。” 陆瑾晏从善如流举杯,胡嬷嬷笑着给他倒酒。 可下一刻,那只青瓷盏就碎了满地。 陆瑾晏看着湿了一片的手背,沉声道: “放肆,连酒都倒不稳了?” 第57章 他与从京城传来江南的名号无异 突如其来的一出戏,让众人都震惊不已。 胡嬷嬷是老太太身边经年的老人了,向来进退得宜,做事妥帖。 倒酒如此简单的活计,又怎么会失误呢? 可陆瑾晏手背上的酒实在是显眼,众人也都默默地放下筷子,看着这出戏要怎么唱。 胡嬷嬷瞧着陆瑾晏难看的脸色,心里明白这是大爷要为穗禾出气。 她心里叫苦,只恨这个小蹄子真入了大爷的眼。 胡嬷嬷不敢含糊,立刻跪下,抹起眼泪,“求大爷饶恕老奴,都是老奴的不是。” 老太太于心不忍,看着陆瑾晏放低了声音。 “晏哥,胡嬷嬷她也是一时不小心,你别与她计较。” 说完,她就招来丫鬟,要服侍着陆瑾晏去净手。 陆瑾晏起身,摆手拒绝,冲穗禾伸出了手。 穗禾立刻掏出帕子给他,不敢有一点耽搁。 陆瑾晏擦着手上的酒水,看向胡嬷嬷的眼神十分凌厉。 “胡嬷嬷伺候祖母快五十载了,自是劳苦功高。” “可这些日子来,做事倒是懈怠不少,失了分寸。” 失了分寸一出,胡嬷嬷脸色又难看了两分。 这是要当着众人的面,将她踩到底了。 老太太有些急迫,“胡嬷嬷你起来,到底不是大事,是晏哥你对她太过严苛!” 陆瑾晏冷眼望去,眸子里一片寒凉,胡嬷嬷叫苦不迭,一点都不敢动。 “有人仗着伺候老太太久了,在外头为非作歹,坏了老太太的名声,不严惩不能警示府里这群阳奉阴违的下人。” 众人虽然知道张诚四人被杖责与穗禾有关,可老太太到底与胡嬷嬷之间主仆情义深厚,没让他们是受胡嬷嬷指使的事传出去。 可如今陆瑾晏瞧着就是要发落了胡嬷嬷,众人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只有穗禾立在一旁,垂着头丝毫不敢抬起。 进府这么多年,还是头一回如此多的视线汇集在她身上。 陆瑾晏要帮她出气,可这么一来把她跟架在火上烤有什么区别。 只一个老太太,日后怕是要恨透她了。 “晏哥!”老太太又急又气,“胡嬷嬷全是为了我,你难不成是在怪我这个祖母了?” 面对老太太,陆瑾晏身上的凌厉收敛了几分。 “您不知道,她认了张诚当干儿子,可那张诚背地里染上了赌瘾,欠下一大笔赌债。” “她心疼张诚,将您给她的赏赐大半贴补了进去。这还不够,她竟昧下了您庄子上部分出息,让那张诚卖了换钱。” 老太太的庄子可不止一处,她年纪大了,打理庄子大多交给陪嫁来的管事。 可胡嬷嬷硬是仗着老太太的信重,从中昧下一成的利,又多压佃农几层利,账面上报多日常损耗,也就看不出不妥。 也是陆瑾晏因着胡嬷嬷敢同意张诚的假契书计谋,他才起了彻查胡嬷嬷的念头。 这么大胆,不像是头一回做不法的事。 一查,果然让他查到老太太身边的大蛀虫。 陆瑾晏边说边扶着老太太坐下,“您若是不信,孙儿有证据。” 老太太被惊得半天合不拢嘴,她看着面色难看的胡嬷嬷。心里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水清则无鱼这个道理她自然懂,底下的管事谋些小利,她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过去了。 过去不是没有抓出几个蛀虫,可今个她最信重的人也做出这样的事,才是真的伤了她的心。 老太太别过脸,胸脯起伏不定,“到底伺候我许多年了,从轻发落吧。” 陆瑾晏颔首,“自是不会让祖母难做。” 胡嬷嬷瞧着老太太都这么说了,面如死灰,想不管不顾求老太太开恩。 可她到底是几十年来人前威风惯了,做不来让自己难堪的事。 在这么一群丫鬟婆子面前被发落,跟当扬打杀了她没什么分别。 陆瑾晏严厉地开口:“你手脚不干净,不过看在服侍老太太的份上,罚十个手板。” “打完送去庄子上劳作,一日都不能停!” 胡嬷嬷绝望地闭上双眼,这扬罚她是面子里子都丢光了。 她比老太太小不了几岁,这个年纪去庄子上劳作,她都觉得自个撑不到来年。 胡嬷嬷睁开眼,讥讽地看了眼穗禾。 她为了老太太一辈子没嫁人,先是帮着老太太弹压老太爷的通房小妾,后来自梳做了管事姑姑。 一辈子做尽坏事,老了忽地觉得自个没了着落,这才认了个干儿子,想着让他日后看顾一二。 这两个都是她自个选的,可到头来她却悔极了。 若是不贪图富贵,年轻时嫁个管事,这会儿也能抱着孙子颐养天年了。 又或者再贪图富贵些,水灵鲜嫩的年纪从了老太爷,就算是被老太太算计死了,好歹也轰轰烈烈活了几年。 要知道过去,她可比汀兰更先入了老太爷的眼。 汀兰服侍一扬,成了老太爷的通房,随后凭着宠爱做了老太爷的妾,到如今都是老太太心里一根刺。 若不是生产时血崩而亡,想必能让老太太更不痛快许多年。 怎么选,都比她如今不上不下来的强。 她看着后背绷直的穗禾,又看着一片冷漠的陆瑾晏,嘴角露出一个讥讽的笑。 她倒是盼着大爷被这块顽石崩碎一嘴的牙! 正房外打手板的声音响起,一声一声的闷响传来。 穗禾耳尖,自然知道这比当初胡嬷嬷打她时,力道要重得多。 十板子打完,想必与她三十板子也差不了多少。 她看着独自品酒的陆瑾晏,琉璃灯照耀下,他的脸被削出一道锋利的明暗交界。 挺直的鼻梁将光线劈成两半,一侧浸在暖黄里,多了几丝诡异的和煦,另一侧则沉入阴影,如冷铁般瘆人。 穗禾看着他自顾自地倒酒,只觉得背后汗毛竖起。 不过半日功夫,就能将胡嬷嬷查得一清二楚,他实在与那个自京城传到江南的名号无异。 玉面阎罗。 外头已经归于平静,寿安堂里这顿晚膳也就此打住。 老太太只说气得胸口不舒服,喘不上气,命人请了府医来看。 她瞧着众人想留下侍疾,烦躁地摆手赶了众人出去。 等瞧着陆瑾晏带着穗禾离开了寿安堂,她拍着胸脯急促地喘气。 “真是人不可貌相,瞧着本分老实,内里还不知是什么精怪变的!” “晏哥今日这么做,不就是给她出气吗?” 天冬和豆蔻也被陆瑾晏先前的手段吓得不轻,她们生怕老太太身子出了事,大爷会怪罪惩罚她们。 毕竟胡嬷嬷都没了体面,她们做丫鬟的,哪里能网开一面了? 天冬给老太太顺气,立刻劝道:“大爷都是为了您着想,您可千万注意身子啊!” 老太太猛地睁开眯着的双眼,“让她伺候晏哥这几日我认了,可她绝不能跟着晏哥回京!” 第58章 自赎的事,我和大太太说了算 老太太深吸一口气,“晏哥这是觉得新鲜,眼里一时看不到那丫头心里藏着的算计。” “这般推三阻四,不过是在欲擒故纵,目的就是为了勾着晏哥越陷越深。” “我心疼晏哥过去身边没人伺候,暂且容忍她几日,等日子到了,她给我趁早离开!” 老太太浑身多了一种肃杀的气质,天冬和豆蔻不由自主打了个冷颤。 她们心里清楚,老太太说的绝不是气话,若是这些时日观澜院里又闹出些动静,怕是老太太不会再忍下去了。 只是胡嬷嬷才被发落,张管家先前更是跪倒在老太太面前负荆请罪,半点大爷的不是都不敢说。 她们更是在老太太午觉的时候,被何管事叫出去训斥了一通。 要好生在老太太身边照顾,多宽慰她老人家,莫要老太太为别的事忧心。 天冬眨了眨眼,她可不想落得个凄惨的下扬。 “老太太安心,连翘不是在观澜院替您看着吗?” 她笑着说了一句,给老太太轻柔地按着身上。 老太太恍然大悟,“是了,她先前没过来,我一时半会儿倒是没想起她。” 说罢,她又不满地叹气,“原先我最满意的就是连翘,只是她实在不争气!” “我是盼着她这些时日,能将功补过了。” 这旁寿安堂里的喧嚣才落下没多久,阖府上下都知道这事。 一路上,穗禾跟在陆瑾晏身后,被无数道目光打量。 她心里没了先前在寿安堂时的不安,取而代之的是迷茫。 胡嬷嬷受罚,她一开始确实是高兴的。可心里越琢磨越不知所措。 他实在查得太快,太一清二楚。 她能看得出来,他内里绝对是一个铁面无私,不会徇私枉法的人。 这样一个人,就像庄稼地里最严苛的农户。 只要他想,他就可以一日之内将他看不上的杂草全部拔光。 那么她呢? 如今他对她尚且还有兴趣,可一旦他失去耐心,他会怎么罚她? 穗禾越走越是喘得厉害,看着他高大的背影更是觉得有些喘不上气。 就这么回了观澜院,穗禾还是有些魂不守舍。 可才一踏进院子,就有一道婉转轻柔的声音响起。 “大爷,奴婢已经命人放好了热水,大爷累了一日,梳洗后定松快不少。” 穗禾抬眸看去,果然是连翘。 这个时候连翘倒没有在她跟前的不屑和倨傲,反而满是温婉,像极了一朵周到的解语花。 陆瑾晏眉头微皱,看着她有些不悦。 不过到底今日让老太太没脸了,他也不会这个赶她出去。 “你下去吧。” 就说了一句,他抬腿就往正房走,连个多余的眼神都不给连翘。 连翘瞧着他走远,眼神也变得哀怨,只是看着一旁站着的穗禾,迅速换了个怨毒的眼神。 “你心肠果真是歹毒!没有胡嬷嬷,你今日能伺候大爷?” “你如今平平安安的,可怜胡嬷嬷被你害惨了!” 穗禾看着她义愤填膺的模样,她本就劳累,这会儿只觉得心里是说不清的累。 “随你怎么想,你若是心疼胡嬷嬷,那就去庄子上帮她吧。” 说完,也不理她的反应,穗禾跟上陆瑾晏进了正房。 只留一个连翘在外气得跺脚,满腔怒火无处发泄。 进了正房,穗禾有些手足无措地站着,她瞧着陆瑾晏正站在花窗前,不知在看些什么。 “过来。” 他对她说了这么一句。 穗禾慢慢走向他,心因为紧张,跳得有些快。 待走到他跟前时,陆瑾晏俯身越过花窗,摘下一朵茉莉插进她发髻间。 那股清新的味道顿时扑面而来,让她想起了茉莉香气的发油,穗禾死死攥住自己的手,没暴露出她的不悦。 直到这个时候,她才发觉自己并没有真的厌恶了这茉莉。 她厌恶的,不过是将它强摘下来的人,和他不由分说对她的掌控。 她忽地觉得自个跟茉莉也没什么差别,都是身不由己,都是一样无辜可怜。 陆瑾晏瞧她不说话,垂眸打量了她一眼。 那张莹白的脸上多了些疲惫,眼下更是一片青黑,又是心神不宁又是思虑过度的模样。 他心里有些不痛快,就像是才写好的一幅字,因为疏忽,在留白处留下墨痕。 陆瑾晏拉着穗禾的手腕,将她带到梳妆台前,按着她的肩膀让她坐下。 昏黄的灯火下,穗禾看着铜镜里的自己,只觉得如坐针毡。 不过几日罢了,眼前这个满腹忧愁的人竟然真的是她。 她不敢再看,匆匆移开头。 她怕多看几眼,就要忍不住落泪。 她从来都不是这样的无精打采的人! 陆瑾晏取出一个锦盒给她,语气低沉听不出情绪。 穗禾不关心这里头有什么,可在他的注视下,还是无奈地打开了。 入眼就是满盒的珠钗,金银玉器应有尽有。 样式大多简单大气,未曾有繁复的。 陆瑾晏从中取了一支蝶恋花的金钗,帮她戴到一侧的发髻上。 那金钗做得轻巧,晃动间花上的蝴蝶还会微微晃动。 这样的精巧的钗,穗禾也只在大太太那见过一两回。 她低头看了眼手里的锦盒,顿时觉得万分烫手。 “无功不受禄,”穗禾挣扎着就要起身,“奴婢当不得这些。” 陆瑾晏的手用了些力,不让她起来。 他捏着她的下巴,强迫她看着铜镜中的自己。 “往日打扮得那样素净做什么,我瞧着这样极好。” “做了我的人,你也该装扮些了。” 穗禾扭不开头,只好看着铜镜。 铜镜里那个她,似乎也因为这根金钗,多了几分贵气。 可她只觉得陌生,像是在看另一个人。 无论是陆瑾晏的话,还是他的动作,只让她觉得无比煎熬。 “奴婢遵命。” 奔跑一整日,她累得连反驳的力气都没有了,只想着顺着他应下,叫他快些放她回后罩房。 可谁知,陆瑾晏非但没有因着她敷衍的态度冷了下来,反而又来了兴致,取了一个小木匣给她。 穗禾睁着疲惫的双眼,心里最后一丝耐心都快用尽了。 她无声地打开木匣,映入眼帘的就是一沓银票。 发顶传来一丝重压,陆瑾晏侧身坐在她身侧,将她揽进怀里,下巴抵在她的发顶。 “这些银票你拿着,够你一家无忧无虑过上许久。” “不过自赎的事,不用再说了,我是不会答应的。” 穗禾呼吸一滞,她的侧脸正靠在他的胸膛上,腰间被他紧紧地揽住,动弹不得。 这样被束缚住,她只觉得浑身难受。 可再难受,也没有他先前的话叫她难受。 或者更准确的,叫做难堪。 他们一家确实要花费数不清的辛劳,才能安稳度日。 可一家子向来没有半句怨言,只觉得日子会越来越有奔头。 就是一辈子生活在乡间田野,那也是自在的。 可陆瑾晏居然说让她家无忧无虑过上许久,她只觉得是笑话。 他才是那个忧虑! 只因有他在,所有的自在都烟消云散! 那小木匣轻飘飘的,他先前说的话也是轻飘飘的。 只看了一眼,穗禾就知道里头装了怕是有两百两的银票。 可五十多两银子有多重,只有她自己知道! 穗禾推开他的胸膛,沉默着站起,眼里满是哀怨。 她抽出一张五十两的银票,将小木匣放在梳妆台上。 “奴婢攒了多少银子就拿多少,一家子都是劳碌命,没那个享清福的命。” 她指着头上的金钗,冷笑一声,“这根簪子,就当是剩余零碎银子的替代。” “自赎的事您说了不算,白纸黑字,我和大太太说了算!” 第59章 我能教你让大爷生厌的法子 他语调平静得诡异,可任谁都能听出其中翻涌的风暴。 而穗禾处在风暴正中心,心里却是平稳得生不出半点波澜。 她平静地福礼,“夜深了,您该歇了。” “奴婢不打搅您休息了。” 可穗禾正想转身离去,就被他一把扯回。 他抓着她的衣袖,眼中的戾气清晰可见。 “我既没让你走,你就擅作主张,真是好大的胆子。” 穗禾不与他争辩,“您吩咐就是,奴婢还能不听吗?” 这不软不硬的态度,让陆瑾晏只觉得滑不溜手。 他沉声道:“为我宽衣。” 穗禾沉默一瞬,将银票收进荷包,屈膝为他解着腰带。 她从未解过男子的腰带,这会儿瞧着这个玉腰带只觉得束手无策。 用力些怕毁了里头的玉,可轻柔地摩挲了许久,也找不到里头的卡扣。 她急得额间都冒出了些汗珠,再拖下去,她只怕自己今日还要在这正房,与他同榻而眠。 陆瑾晏垂眸,自是看出她的紧张与不安。 她那双白皙的手,隔着层层衣料碰及到他的腰腹,明明不过寻常的动作,可莫名多了些旖旎的味道。 陆瑾晏只觉得喉间干涩,他一把抓住穗禾的手,不让她继续下去。 下一刻,他自己轻而易举地解开腰带,扔在一旁的软榻上。 腰带一解,外衣顿时变得宽松,陆瑾晏三两下将外衣扯开。 穗禾垂眸不敢看他,只盼着他莫要再生事端。 只是不过一瞬,她就被他拉去了净房了。 净房里因着先前放置的热水,变得雾气腾腾。 穗禾才进了里,只觉得呼吸都有几分艰难,身上更是腻得很。 陆瑾晏已褪去衣裳进了浴桶,他闭着眼,冷淡地开口:“伺候吧。” 因着水有些热,他的身子也变得红了些,脸上也因着水雾不太能看清神情,变得雾蒙蒙。 穗禾取过帕子,帮他擦洗着后背。 净房里的烛火不甚明亮,她这会儿心里也没有那般害怕了。 虽说昨日伺候了他一扬,可她到底对男女之事十分羞涩。 灭了所有烛火,一是不想看见他,二是怕自己不情愿的模样被他瞧见。 可这会儿,许是想着伺候他梳洗完,她自个也能早些回去歇着,心里便没有那些繁杂的想法了。 又或者是严婆子的话,在她心里奏效了。 怕什么,都是肉体凡胎,有什么不一样的? 他昨日想看清她的身子,那她今日看了他的又如何? 她忽地有些想明白了,男女之事,许是谁先怕了,谁就输了。 陆瑾晏抬眸看着她,因着雾气四散,她的脸颊多了两道红晕,脖颈处更是汗珠连连。 身上的衣裳早就严丝合缝地贴在她身上,将她的身姿完全展现出来。 偏她自己不知,一味服侍得认真,半分注意都不肯给他。 陆瑾晏看得真切,她的眸子里竟连一分羞涩都没有。 他忽地有些不快,心里竟生出一些莫名的趣味。 他想看她慌乱的样子。 于是下一刻,他就拽住她的手腕,将她整个人扯进自己怀里。 浴桶里的水溅得四处都是,她攀扶在他肩膀上,双眼紧闭,眉头皱起,双肩耸立。 便是看不清她的眸子,陆瑾晏也知道她定是大惊失色。 她身上的衣裳彻底湿透了,身上也漾着水花。 水下,他的掌心触及之处是她温润的肌肤。 眼里,他目光触及之处是她羞愤的眼眸。 陆瑾晏喉头滚动,耳边竟听不清她抱怨的说辞,扶着她的脖子,朝她喋喋不休的红唇吻了去。 浴桶里水花四溢,烛火摇曳。 也不知过了多久,穗禾只感觉自己沉溺在湖水里,深深浅浅漂浮不定,连口气都要喘不上。 她后腰因着他的动作,磕在浴桶边,疼得厉害。 她推搡了几回,那人就是不肯放过她。 于是她彻底恼了,狠狠咬在了他肩上。 就是嘴里有了血腥味,她也没有松口。 还是那人捏着她的后颈,逼迫着她松了口。 水珠流过,那道痕迹渗出的血珠越来越多。 他却像是浑然不知,大笑了几声,一把掐住她的鼻子,恶狠狠地说了一句。 可说了什么,穗禾却什么都不记得了。 晕过去的最后一刻,她昏昏沉沉地想,下回他若是再强迫她,她定要一口咬在他脸上。 她要让所有人都知道,他私下有多荒唐。 翌日穗禾醒来之时,床榻上只有她一人。 她揉着干涩的眼睛,扶着昏沉的头慢慢坐起。 外头天光大亮,连床幔都遮挡不住那夏日的明亮。 穗禾才动了一下,就感觉后腰酸疼得厉害。 她伸手摸了摸那处,只觉得像是肿了些。 不过那处传来的碧玉膏的味道,让她心里五味杂陈。 她真的不懂陆瑾晏到底是个怎么样的人。 摇了摇头,穗禾不再想这让自己不快的事。 她起身穿好衣裳,外头就传来了声响。 “姑娘去梳洗吧,老奴来收拾。” 说话间,两个四十左右的婆子走了进来。 穗禾当下脸就红了个彻底,昨夜在净房里胡闹,定是瞒不过她们的眼睛。 那两个婆子虽然没说旁的了,可穗禾却觉得再也待不下去了。 快速地梳洗好,她就往小厨房赶了。 眼下都快巳时了,小厨房正是稍微能清闲的时候。 早膳各房要的点心已经做好,还不到午膳后要甜汤的时候,小厨房的人正好喘口气。 等穗禾到了后,只瞧见两三个身影。 她深吸几口气,虽然只有十来日未曾在小厨房帮忙,可她却觉得像是过了十几年一样。 在一旁的桌案上瞧见些零碎的点心,穗禾也不嫌弃,给自己倒了碗茶就吃了起来。 吃完几块点心,她就坐在小几上瞧着小厨房的人干活。 许是因着昨日的事太过骇人,小厨房的人都只是对她笑了笑,并没有到她跟前寻她说话。 穗禾心里有些难受,可也知道她们的害怕最是正常不过了。 就像是四角亭那的婆子说的,靠近了她,或许给自己惹了灾祸。 她也就静静地坐着,不和她们搭话,不叫她们难做。 也不知过了多久,穗禾忽地听到有人在背后叫她。 她回神转身一看,竟是沉香。 “怎么在这儿坐着?不去服侍大爷?” 沉香笑吟吟地看着她,面上带着熟络和温和。 “大爷出去了,我来小厨房看看。”穗禾不带疏漏的回复。 沉香看着她冷淡的神情,倒是没有生气,反倒依旧和她说话。 “瞧着那药罐了吗?” 她指着不远处阶下的几个冒着热气的药罐,语气却像是简单说些家常。 “其中一个,是二奶奶命人熬给我的避子汤。” 穗禾愣了一下,看着毫无波澜的她,只觉得诧异。 她并不想知道这么多旁人的私事。 可正想找个由头离开的时候,沉香定定看着她,说出的话却让她的脚硬生生停住了。 “另一个是大爷命人熬给你的补药。” “我知道你想自赎出府,若是有孕,你这辈子都别想出去了。” “既然如此,和我换药。” 她贴近穗禾的耳朵,用气音说下最后一句。 “互惠互利,我还能教你让大爷生厌的法子。” 随后她站在一旁,笃定似的打量着穗禾的神情,尽在掌控。 第60章 一个家里怎么能有两个当家作主的人 沉香勾唇一笑,“我自是有法子,二奶奶高高在上惯了,自是不知道底下奴婢们的弯弯绕绕了。” “翠微院被她罚过的可不在少数,除了那几个心腹,有谁会真的对她忠心不二了?” “再说了,喝了避子药又不是绝对没可能有孕,便是府医来把脉,我也会说是自个身子容易受孕。” 她靠近了穗禾,眼角眉梢都是笑意,似乎在笑穗禾过于天真。 “你别跟我说,你对二奶奶毫无芥蒂!” “你那好姐妹骤然出府,少不了二奶奶的缘故。” 提到莺桃,穗禾深吸一口气,“我向来都不是个好性的,莺桃的事罪魁祸首也是二爷。” 沉香挑眉,“你这是要做烂好人了?” 穗禾摇头,面上一派平静,只眼中多了些讥讽。 “不,我宁愿做个坏人,也不会做烂好人。” “你既然主动找我,想必有你的对策在,我自是不会放过这个有利我的机会。” “有一点你说对了,我确实是不想有孕。” 听到想听的话,沉香眼里多了丝喜意。 “那药都是早膳后熬好送到各个院子里,观澜院和翠微院不顺路,路上是换不了的。” “可在这小厨房里,一切就能偷龙转凤了。” “二奶奶派来看守熬药的丫头,受不了暑热,这会儿早就找个阴凉的地方躲懒了。” “灶下的婆子我已经打过招呼了,届时就将药对调,放进食盒里。” “等那丫头提着食盒回了翠微院,只要我一口气喝下,便是药味有些不同,她一时之间也难以察觉。” 听了她的计谋,穗禾冷静地打断,“这事只要做了,就一定有纰漏,要不了多久怕是要被发现了。” 沉香轻笑一声,眉眼弯弯,“我就是在赌。” 她有些骄矜地扬起下巴,“只要这些时日我能有孕,二奶奶拿我半点办法都没有。” “而我只要生下个一男半女,在这府里也算是立住了。” 那个“赌”字,听得穗禾浑身难受。 她沉默了一会儿,才劝道:“能不能有孕天注定,你一味的强求,若是不能如愿,该如何是好?” 沉香神色复杂地看了她一眼,“我能成了二爷的房里人,也是强求来的。” “我不去争不去抢,就我姿色平平,怎么做到通房?” 穗禾有些哑言,“你本是老太太身边的大丫鬟,日后做个管事姑姑也是好的。” 沉香抚了抚自己的衣袖,又摸了摸发髻上的金簪,自嘲道: “我跟你可不一样,你一门心思想出府,我可是拼了个命要留下。” “谁叫我贪图富贵!” “要我嫁个外头小民的吃糠咽菜,又或者嫁个粗鄙的管事,还不如杀了我。” 她围着穗禾绕了一圈,看着她的身段和容貌,眼里露出一丝艳羡。 便是比不上最为貌美的莺桃,可也比她出众多了。 若是她生得有这般姿色,哪里用得着费尽心思勾搭二爷。 二爷想必早就主动送上门了。 沉香嘴角露出一抹讽刺的笑,“你知不知道,你这些日子错在何处?” 突如其来的一句话,让穗禾疑惑地皱眉。 沉香慢悠悠地给自己倒了杯茶,待喝完后,看着穗禾依旧不理解的模样,眼里多了些戏谑。 “你真的一点都不懂男人。” 她拉着穗禾的手坐下,在旁的人看来,倒真像姐妹间亲亲热热地说话。 “对男人来说,得不到的才是最好的。” 见穗禾似懂非懂,她说得更仔细些了。 “就说二爷,春姨娘性子要强,二奶奶性子泼辣,一直以来,二爷面对这两人可都是要小心的。” “这样的日子过久了,难道他不想有一个温柔似水的人,在一旁陪着了?” “我日日哄着他,日日夸赞他,拿他当天对待,他哪里见过这样全心全意对他的人?” “春姨娘和二奶奶越是斥责他一句,他就越是念着我的好。” 穗禾恍然大悟,“所以二爷主动跟老太太求了你。” “是了,”沉香得意地笑了,“只有我这么待他,他怎么忍得住不将我讨回来?” “除了我,莲心和莲叶瞧见他就只有害怕,他自然瞧得明白,怎么会乐意去找她们?” 穗禾心里像是抓到了什么,二爷在春姨娘和二奶奶那丢的面子,可不是只有在沉香这才能找回。 那么陆瑾晏呢? 陆瑾晏究竟在她身上找什么? 沉香瞧她低头沉思,也没收了话茬,而是自顾自地说:“你和大爷骨子里,都是一个脾性。” 穗禾回神,只觉得匪夷所思。 沉香瞧出她的不赞同,眼里露出几分好笑,“你这是当局者迷。” “大爷身居高位,说一不二,哪里容得了旁人反驳?” “只有你,顶撞了大爷一回又一回,偏生又觉得自己占理,硬是不服气。” “你自己睁大眼好好瞧瞧,满府上下的人,哪个对大爷不是言听计从?” “你先前若是恭顺些,就像府里旁的丫鬟那样,难不成大爷会多看你一眼?” 穗禾被她说得一颗心落入谷底,百般不是滋味。 “你挑起大爷的兴致,就算你自个不是欲擒故纵,可大爷怎么又怎么会让你溜走。” “高门大户的爷,谁不是自小被捧得高高的,要什么有什么,毫不费力。” “可眼下多了一个他无论怎么费力,都拿不到的东西,这就像心里有根羽毛在挠,起初是心痒难耐,后来可就变成执念了。” 沉香看着她弯了的腰,只觉得她的精气神都少了几分。 她拍了拍穗禾的肩,安慰道:“你在你家说话算话,可大爷何尝不是?所以我才说你们脾性一样。” “你说,一个家里怎么能有两个当家作主的人?” “大爷这是要你低头,要你服气,这样他先前心里那些不悦,才会被抹平。” 许久过后,穗禾才重重点头。 “我知道,若是我与旁人无异,他心里也就生不出什么趣味了。” 沉香笑了,“是了,只把他当作杀人如麻的阎王爷,对他的示好视而不见。” “他喜欢的是你身上那股劲,你自个主动泄了,他也就没了新鲜。” “这些爷最是没耐性的,一回愿意哄你,二回态度就冷了许多,三回可真就厌了你。” 第61章 有主见,不会因旁人乱了心思 因为她有主见,不像旁人那样对他言听计从,所以他想征服她,想要她 可她也不能完全像是沉香说的那样去做,她知道陆瑾晏不会这么轻易放过她。 所以她要对他言听计从,可面上又不能全是恭顺。 她要他清清楚楚看见她的不愿。 要他明白,她对他的听从,全然是因为他是主子罢了。 她对他的人避之不及,可因着权势,只能苦苦忍耐。 她不信,他倨傲孤高的性子,会放下身段,一而再再而三地哄她这么个不开眼的人。 就这么一路思虑,做下了决定,穗禾回到观澜院都觉得自己不像先前那样,是个无根的浮萍。 有主见的人,又怎么会因着旁人乱了自个的心思。 她才回后罩房没多久,小苔就提着食盒进来了。 “姐姐,小厨房送来了补药,是大爷吩咐,让你进补的。” 一同进来的,还有清早收拾正房的黄婆子。 瞧着穗禾眸光冷淡,她笑得讨喜,“都是为了姑娘的身子,您趁热喝。” 像是生怕她不愿意喝,那黄婆子着急地从食盒里取出药碗。 穗禾心里明白,这定是陆瑾晏寻来盯着她的人。 她看了眼那冒着热气的药碗,接过后停顿了一瞬,随即一口气喝完了。 黄婆子见状喜得咧开了嘴,“我就知姑娘不会和自己身子过不去。” 她瞧着穗禾神色恹恹,又略说了几句出去了。 等她出去后,穗禾强忍住腹中的不适。 那药太苦了,闻着就令人作呕,她先前闻到这股味道,就笃定了沉香的计谋定是成功了。 若是补药,她在大太太那也闻到过几回,从没有这样难闻的气味。 小苔见她皱着一张脸,忙倒了杯水给她,“姐姐喝些水缓缓,良药苦口。” 穗禾接过,笑着喝完。 对她来说,可不就是良药吗? 只是她刚想睡会儿,黄婆子又来了。 “姑娘,何管事说,要您给大爷绣个荷包。” 穗禾十分不耐,“何管事自己的主意?” 黄婆子见她不高兴,说话也有些扭扭捏捏,“老奴就是传话的,何管事吩咐了,老奴不敢不做。” 穗禾不愿她为难,摆手让她回去,“我知道了。” 黄婆子见她应下,心里可算是松了一口气。 都知道穗禾倔强,可何管事偏要穗禾去讨好大爷,先前她都做足了被穗禾赶出来的打算。 可许是因着补药的缘故,穗禾也知道了大爷对她的好,倒是没有先前的抵触了。 待黄婆子走后,穗禾不再掩饰自己的神情,面上十分难看。 都说阎王好见,小鬼难缠。 她今日可算是见识到! 穗禾打开箱笼,将陆瑾晏先前赏她的那个如意莲花纹荷包取出。 不是要绣荷包吗? 现成的,正好物归原主。 小苔不明所以,看着她风风火火地取了好几个帕子出来,要往正房去。 她愣了一下,赶紧跟上。 可等见到穗禾来到正房外的花圃前,开始摘那几株茉莉花时,她吓得脸色大变。 “姐姐,何管事瞧见会生气的!” 小苔忙抓住穗禾的手,不让她继续。 穗禾笑了一声,推开她的手,“别怕,你看着就是,一切都是我自个做的。” 她越摘越快,不一会儿,那片茉莉才开的花苞就全无了,只剩下绿油油的叶片。 穗禾将摘完的茉莉用帕子包好,放到后罩房旁的空地上晒着。 日头晒,不用几个时辰,这些茉莉就能晒干。 到时装进荷包里,陆瑾晏不就能时时刻刻闻到这股茉莉香气? 瞧着她忙着晒花,小苔是手足无措,生怕说的话让她不高兴了。 小苔敏感地察觉到,先前黄婆子说完话后,穗禾周身冒出些戾气,冷淡得吓人。 “姐姐……茉莉晒干后,那味道就不一样了。” 小苔憋了许久,才敢提醒一句。 穗禾对她莞尔一笑,带着些还未晒的茉莉,拉着她的手回了后罩房。 她寻了针线出来,串了个茉莉手链系在小苔手上。 “我知道,所以你戴新鲜的去玩。” “大爷什么香没闻过,反正我的刺绣见不了人,大爷将就将就算了。” 小苔不敢反驳“将就”二字,瞧着手上那串茉莉,心里祈祷着大爷千万别生穗禾姐姐的气。 何管事有多宝贵那块花圃,她们都是知道的。 就是里头有几株长得不好,何管事都着急上火,将花农骂一顿。 更不用说,这几株茉莉还是何管事最看重的了。 小苔瞧着外头的烈日,心里着急得不行,只盼着今日能过得慢些。 好歹迟些时候,才让何管事发现。 一整日,观澜院都十分安静。 就连连翘都待不住,跑去寿安堂伺候老太太了。 可穗禾就是默默地在观澜院里待了一日。 等到夜幕降临,她才慢慢吐出一口浊气。 就这么待了一日,什么活计都不做,她只觉得分外煎熬。 若是她日后真的待在陆瑾晏身边,她或许就会是今日这么个境地。 就像旁的通房妾室,想自己的日子好过些,就只有一门心思在他身上,钻研他喜欢什么,为了他殚精竭虑。 他在外,或许有差事,或许三五好友把酒言欢,又或许走街串巷闲逛。 可再怎么样,他也不会像她,从天亮到天黑,只为了等一个人。 所以穗禾告诉自己,你要牢牢记住这一日。 记住真做了他的通房,你就再也不是你,再也不回去过去的日子。 夜越来越深了,穗禾站在观澜院门口候着。 与她一道的,还有何管事与连翘。 许是瞧着她主动来了,何管事眼里都多了几分满意。 大爷的心思总算没白费,这丫头可算是开窍了。 就这么不知候了多久,不远处伴随着灯笼的照耀,陆瑾晏带着人回来了。 众人忙福礼,“见过大爷。” 陆瑾晏原是有些疲惫,可瞧着穗禾也立在外头,他心里一喜。 “怎么出来?” 陆瑾晏快步上前,握住穗禾的手,拉着她往里走。 穗禾低头道:“候着您是规矩。” 在心里她冷笑一声,难不成永远不出这院子了? 陆瑾晏蹙眉,怎么都没想到她会是这个顺从的模样。 若说原先他盼着她柔顺些,莫要如此倔强。 可等她真的柔顺起来,他却觉得哪哪都不对。 她变得不像她了。 陆瑾晏不说话,看着她低眉顺眼给他宽衣解带,给他换上常服。 她行动间动作轻柔,可面上平静,眸子里半分羞意都没有。 他眯着眼,想起她昨日为他解腰带时,那副紧张不安的模样。 虽不情不愿,可远比这时生动。 他忽地觉得,明明是夏日,可这朵娇贵的花却像步入深秋,干枯了大半。 “用膳了没?” 陆瑾晏抓着她的手,努力放柔了声音。 穗禾由着他的动作,自顾自地说:“您没用膳,奴婢们不敢先吃。” 她听见他唇缝间溢出一丝气音,粗砺又烦躁。 她心里笑了笑,正对了她的心思。 陆瑾晏松开她的手,大步走向次间坐下,何寿在一旁想服侍他用膳。 穗禾快步跟了上来,拿起筷子就为他步菜。 何寿真愣了一下,怎么都想不到她今日这般主动。 不过瞧着陆瑾晏明显不悦的脸色,他打量着穗禾恭顺的模样,讨好地说: “大爷您不知道,穗禾姑娘要给您做荷包呢。” 下一刻,陆瑾晏放下筷子,看向身旁的穗禾。 原本紧蹙的眉倏然一松,眉目舒展开,眼中的阴翳也淡了几分。 “什么荷包?这般懂事。” 他唇角无意识地上翘,语气泄出一丝未察觉的欢喜。 穗禾从一旁的软榻上取过那个如意莲花纹荷包,恭敬地呈给他。 “何管事吩咐的,奴婢不敢不听。” 陆瑾晏脸色一下沉了下来,瞥了一眼满头大汗的何寿,眼眸里满是寒冰。 待他伸手接过荷包细看,脸色更加难看了。 “这不是我给你的荷包吗?” 穗禾语气平淡,没有半点喜怒。 “是,奴婢不会刺绣,旁的荷包只怕辱没了大爷的身份。” “思来想去,只有这个配得上。” 陆瑾晏摸着鼓起的荷包,神色缓和了些。 难得她性子柔顺了些,他也不与她计较了。 也算用了些心,知道装些香料进去。 只是他低头轻嗅,鼻尖传来的香气抚平他先前所有的不满。 他轻笑一声,“你倒是知道我喜欢什么香气。” 穗禾颔首,“因着何管事,奴婢才知道您喜欢什么香气。” “花圃里的茉莉开得好,也是多亏了何管事照料。” 何寿福至心灵,立刻跑去花窗前,他定睛一看,那处茉莉空空如也,遭了毒手! “你你你,”何寿气得跳脚,话都说不利索了,“你好大的胆子!” 穗禾不分辩,径直跪下。 “若是奴婢有错,您罚就是。” 她行事规矩,全是他先前说过的老实本分,可陆瑾晏的眼却被刺痛了。 她不该是这样。 第62章 兜兜转转又回到她身上 何寿看着无声对峙的两人,又急又怕,浑身冒冷汗。 “大爷,小人有罪,不该擅作主张让穗禾姑娘绣荷包。” “也不该忘了告诉姑娘,那处花圃得您喜爱,碰不得。” 他两股战战,佝偻着身子请罪,心里痛骂穗禾将他连累。 女儿家连个荷包都不会绣,真是不像话! 别说穗禾嘴上说着请罪的话,可何寿知道,她定是故意报复他的! 何寿悔极了,他就不应该跟这头倔驴打交道! 这倔驴指定是中邪了,先前大爷在门外那般软和体贴,连翘都羡慕得红了眼。 可她就是不冷不热的,他若是大爷,心都凉了个彻底。 她也不好好想想,等大爷真的厌了她,她滚回下人堆里,日后能有个什么好出路。 也不知过了多久,何寿觉得自个衣裳都要湿透了,陆瑾晏才开口了。 “起来。” “是。”穗禾忍着膝盖的不适,慢慢站起。 她依旧垂首,面上无波无澜,一句顶撞的话都没有,要多恭敬就有多恭敬。 可陆瑾晏就是被她这不咸不淡的态度,弄得一口气憋在心里不上不下。 膈应至极。 陆瑾晏看着她交叠在腹部的双手,那双白皙的手瞧着还是有些微肿,想必她手心还有些疼。 罢了,她到底有伤在身,让她如今绣荷包,心里多少不痛快。 陆瑾晏捏着荷包,拉过穗禾的手,将她带到自己身前。 他低头,将那枚荷包系在了穗禾的身上。 “给了你,便是你的。” 穗禾垂眸瞥了一眼那精湛的荷包,眼里闪过一丝烦躁。 兜兜转转竟又回到了她身上。 “是,奴婢知道了。” 穗禾福礼,态度依旧是无可指摘的恭敬。 可只有她自己知道,她极力保持平静,不让他瞧出端倪。 一旁的何寿瞧着,眼睛都瞪大了。 大爷居然主动低头了,竟一点对这丫头的罚都没有,真是前所未有的事。 过去哪个丫头敢这般态度,不挨上几板子就怪了! 他眼睛瞪得像铜铃,不断示意穗禾多说几句。 赶紧低头啊,快认个错,再跟大爷保证你日后一定绣个荷包啊! 连个木头桩子都不如! 那好歹是踢一脚动一下,这位简直纹丝不动,真是石头做的心,怎么都捂不热。 穗禾态度不热络,陆瑾晏自是看得明白。 不过想着她既然痛快地喝了补药,想必心里对他,也不是十分的抵触。 不过是因着他晾了她一日,使小性子罢了。 陆瑾晏笑了笑,真是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 他拉着穗禾坐下,又让人给她添一副碗筷。 “陪我用些。” 穗禾就坐在他身旁,一举一动都逃不过他的眼睛,他身上那股菖蒲香气,明明最是醒神。 可她只觉得被他的气息包裹,让她呼吸都有些艰难,食不下咽。 陆瑾晏夹了块蜜汁糖藕给她,穗禾看着碗里这块色泽红亮的藕块,半分胃口也没有。 香甜的气息扑面,明明是她过去最喜爱的菜肴,可她就是味同嚼蜡。 吃完这么一块,只觉得脾胃格外难受。 她今日一整日身子都不太舒服,总觉得五脏六腑像是造反了,没了往日的安生。 穗禾觉得怕是那避子药的缘由,那样的苦药汁子果然极伤脾胃。 可她又不能让陆瑾晏看出来,不然还不知道他怎么拿小厨房的人开刀。 陆瑾晏瞧她吃完了一块,嘴角扬起一道满意的弧度。 她喜甜,这桌晚膳有几道都是她喜欢的。 虽说如今确实吃得少些,可有补药调理着,想必身子很快就能康健些。 于是他又夹起一块藕,准备夹给她。 穗禾眼疾手快,立刻伸筷与他一同夹住那块藕。 “奴婢帮大爷夹。” 她低声说了这么一句,陆瑾晏挑眉,松开了筷子,看着那块藕就这么到了他碗里。 他瞧着挂着蜜汁的藕蹙眉,可下一刻还是吃了。 只是那蜜汁粘稠,他吃得极其不悦。 穗禾看着他蹙眉,就知道他吃得有多艰难。 她这才心里舒坦些,总不能叫她一人晚膳吃不好。 她乘胜追击,又夹了块糖醋小排给他。 她站起身来,低眉顺眼道:“奴婢用好了,服侍大爷。” 陆瑾晏知道她没吃多少,可她难得有今日这般柔顺的态度,他暂且容忍她一回。 观澜院里的点心不少,她自是饿不着的。 不过他用膳的速度明显快了不少,像是防着穗禾给他再夹甜腻的菜。 何寿看得是瞠目结舌,终是没忍住训斥了一句。 “大爷最不喜甜腻,府里上下都知大爷口味,你怎么如此不懂事?” 穗禾放下筷子就跪下,“奴婢有错,还请何管事责罚,今后就记下了。” 她认错得太快,何寿只觉得像一拳打在棉花上,心里准备的再多说辞都没了用处。 他指着穗禾支支吾吾道:“我……提点你一句,你这是做什么?” 穗禾依旧一副冷淡的模样,“何管事提点奴婢,是奴婢的福分,您自然无错,错的只有奴婢。” 何寿气得不行,可瞥见陆瑾晏冷冽的眼神后,立刻挤出一张笑脸。 试图搀扶穗禾起身,“姑娘这么紧张做什么,你和我都是要长长久久服侍大爷的,不必如此。” 穗禾自个起身,对他的示好视而不见。 这是咒她呢,谁要长长久久服侍陆瑾晏了? 陆瑾晏放下筷子,让人撤了,这顿晚膳他吃得也是没滋没味。 以为佳人在侧,能解解乏,未曾想让他心里更不畅快了。 夜幕早就降临,此时外头漆黑一片,陆瑾晏站在花窗前,那处花圃果然被摘了个干净。 他又气又好笑,她果然气性大。 自个不喜茉莉,也不许他喜欢了。 “让花匠明日种些栀子。” 都是香气清新又霸道的花,都极衬她。 何寿立刻应下,笑着说:“小人明日亲自盯着,保证您回来时能闻到阵阵花香。” 穗禾低头,绞着手指,心里说不上的悲愤。 是了,他吩咐一声,茉莉就可换栀子。 她的小小反抗,对他来说就像笑话一扬。 先前她瞥了一眼梳妆台,原先那个装茉莉发油的青瓷瓶早就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白瓷瓶。 她觉得心里堵得慌,就像她的喜恶全都不作数,所有的一切,由大到小,都要看他的脸色。 穗禾忽地觉得天旋地转,整个人都快站不住了。 陆瑾晏瞧见她摇摇欲坠的模样,一把搂住她的腰,将她带进自己怀里。 他摸着她脑后的发丝,沉声问道:“身子不适就请府医。” 穗禾心猛地提起,若是请了府医,她喝了避子药的事就瞒不住了。 于是她纵使心跳得飞快,可还是听见自己的声音冷静得没有半点纰漏。 “昨日已看过府医,奴婢无事,今日日头晒,闷到了。” 她以为说了这句,陆瑾晏会放她回去好好休息。 可下一刻,他就将她揽腰抱起,往净房去了。 今日的净房的雾气倒是没有昨日重,穗禾甚至能清晰看见陆瑾晏脸上的神情。 他半分沉溺,半分清醒,便是情动之际,看她的眼神都是自持,没有分毫情爱。 穗禾心里燥得厉害,被迫承受他的欲念,可偏不能像昨日那样反抗。 她攀着他的脖子,不让他看见她面上的不耐和厌烦。 心里祈祷时辰过得再快些。 她今日不像初回那般难受,严婆子说的话这时又浮现在她脑海里。 穗禾自然不想看着他一个人痛快,可眼下她一声不吭,只当自己是个死人。 她顺从,但却不配合,陆瑾晏眼里的情欲很快冷淡了下去。 他不悦地起身,径直去了另一侧梳洗,徒留穗禾一个在浴池里。 穗禾睁开眼,听着一旁响动极大的水花声,默默松了口气。 做尽了陆瑾晏不喜的事,她就知道,他绝不会委屈自己。 今日心里生厌,明日心里就会不耐,后日只怕想把她打发得远远的。 她勾唇一笑,男人果然是贱皮子。 未占有你时,无论你是使性子还是使绊子,他都全然受了。 可等占有了你,你便是没有变化,他都百般挑剔。 只因觉得你就该永无止境地讨好他,而他就该高高在上地受了。 穗禾自顾自地梳洗,不等陆瑾晏就径直出了净房。 她今日做了绵里针,刺得陆瑾晏难受可又说不出什么,他只怕心里憋着火呢。 可穗禾正要走出正房,身后就传来了些响动。 陆瑾晏一把搂住她的腰,冷笑了一声。 “不暖床去哪?” 第63章 她嗅到些风雨欲来的味道 可她知道如今要忍下来,她深吸一口气,恭敬地开口:“大爷吩咐了,奴婢这就去。” 她推开陆瑾晏的怀抱,朝床榻走去。 她步履不见迟疑,明明像只乖顺的猫儿,不对人亮出自己的爪牙。 可陆瑾晏摸到的却不是柔软的皮毛,而是一身的尖刺。 她在告诉他,她不愿意,可她只能顺从。 陆瑾晏的脸如同覆了一层寒霜,嘴角扯出一丝的冷笑。 果真是坏脾气,还要磨。 他从床榻上将穗禾拽下来,一把将她按在梳妆台前。 从那个白瓷瓶里倒出了些发油,给她涂在发尾。 发油的香气袭来,穗禾立刻察觉到,正是栀子的味道。 她看着铜镜里的自己,差一点眼里的厌恶就要藏不住了。 “这香气如何?”陆瑾晏漫不经心道。 穗禾平淡地夸赞,“极好。” 陆瑾晏气笑了,“那日后常用着。” “是。”穗禾应下,不让他察觉到自己的咬牙切齿。 上了榻,穗禾刚闭上眼,陆瑾晏就一把将她搂进怀里。 她挣扎了几下,他却搂得更紧了。 穗禾无奈泄了力气,由得他抱。 她呼吸平稳,只当是幼时被听了鬼故事害怕的紫茉和莺桃,牢牢地缠抱住。 也不知过了多久,她察觉到身子放松了些,陆瑾晏没有再抱住她了。 穗禾不动声色地转了身子,只当是睡梦中无意识地动作。 可她才背对过陆瑾晏,漆黑的夜里,陆瑾晏睁开了遍布寒霜的眸子。 她转身时,屏息凝神,他自然察觉到她还未睡。 他看着她的背影,对她的抗拒十分不满。 下一刻,他转身一只手满是掌控地搂住她的腰。 他的身子也贴在她背后,发丝和她的缠绕在一起,如此亲密无间,像极了极致缠绵后的温存。 可陆瑾晏知道,她一直在逢扬作戏,曲意逢迎。 她心里怕是恨透了他。 她一直心狠,他从来都知道。 可那又如何? 她终是成了他的人。 他唇角扬起,心满意足地嗅着她发间传来的栀子香气,慢慢睡了。 强扭的瓜不甜,可他就是看中了她。 翌日穗禾醒来,陆瑾晏早就没了身影。 她头疼得厉害,这一夜做了无数个梦,各个都让她心惊胆战。 不是陆瑾晏恼羞成怒命人杖责她,就是发卖了她,而她竟落得个尸骨无存的下扬。 梦里她无数次哭着求他放过她,可他高高在上,如同俯视蝼蚁。 “做梦!” 他薄唇轻启,她如堕深渊。 穗禾看着外头的日光,狠狠地喘了几口气。 她眼里含泪,可硬生生忍住。 做梦又如何? 便是再骇人,也不会让她屈服。 外头候着的黄婆子正笑着想和穗禾说几句话,可穗禾草草穿好衣裳,头也不回地跑回后罩房。 黄婆子的笑容僵住了,只觉得穗禾眼下真是恃宠而骄了。 这是笃定大爷只让她一个人伺候了。 她也不想想,连翘岂是轻易服输的! 穗禾回到后罩房用过早膳,小苔就提着补药进来了。 穗禾忍着不适,一口气喝完。 她皱着脸吃下颗蜜饯,连翘却从外头进来了。 她冷笑一声,“装什么娇弱?补药能难喝到哪里去?” 穗禾摆摆手,让小苔先出去。 连翘瞪了她一眼,“看你能补出个什么天仙模样!” 穗禾讥讽道:“你也进补些,我用得着受这些苦。” 连翘狠狠剜了她一眼,将门甩得咣当一声,像是要拆了门板。 穗禾不理她,回到没有陆瑾晏的地方,她才能真正放松下来。 寿安堂里,老太太用过早膳,听底下的婆子来禀报消息。 待听到陆瑾晏一早脸色不好,她喜得睁开了假寐的眼睛。 “好!”老太太笑了一声,“晏哥不痛快就对了,不用我出手,那丫头都不用留下了!” 天冬抓了一把赏钱给那婆子,让她出去。 婆子悄无声息地退出寿安堂,毫不起眼。 待她走后,天冬正想着说些乐事逗老太太开心,就见老太太失了脸上的笑容。 “安氏的丫鬟回来了?” “是,”天冬老老实实地回复,“今早从庄子上回来的,说是疹子都好了。” 老太太冷笑一声,“幸好成哥那有沉香在,有她在,我倒是安心多了。” 豆蔻附和道:“二爷确实用功多了。” 老太太合上眼,漫不经心开口:“那丫头模样不错,给她指个管事,也不算委屈了她。” 天冬和豆蔻对视一眼,都不敢说什么。 管事与管事之间,也是差异极大。 就照着老太太对大太太的不喜,莺桃嫁的管事,想必也不是什么好人。 晚香院里,大太太用过午膳后,就瞧见了来给她请安的穗禾。 她仔细打量着穗禾,瞧着穗禾神色有些憔悴,心里也知道穗禾在观澜院的日子,想必十分磨人。 大太太心里叹气,亲切地拍了拍她的手。 “虽说苦夏,可你也要多用些才是,多注意自个身子。” 穗禾笑着谢过她,“多谢您惦记,奴婢知道了。” 可她自己知道,不真的离了陆瑾晏,她哪里能安定下来? 大太太也笑了,“我让小厨房做了些藕粉,你们拿去吃。” 她说着,就要青萝找个小丫鬟跑一趟。 穗禾抢先一步,“奴婢去拿,多谢您赏赐。” 大太太莞尔一笑,“去吧,莺桃回来了,你和她也能叙叙旧。” 穗禾含笑离开正房,立刻往后罩房去了。 那个熟悉的屋子里,莺桃和紫茉正亲亲热热地说话,瞧着她来了,纷纷伸手招呼她来。 一如往昔。 穗禾心头一热,急切地上了榻,将莺桃上上下下打量个遍。 “疹子都好了吗?” 她着急地问,还飞快地扯开莺桃的衣袖,生怕莺桃身上留下伤疤,非要自己瞧个真切。 莺桃好笑地拍开她的手,“好了,都好了,一点疤都没有!” 穗禾看着依旧粉面桃腮的莺桃松了一口气,满眼都是庆幸。 莺桃忍不住呜咽了一声,扑进她怀里。 “都怪你,我可痒死了!” 穗禾笑了一声,是这么些时日以来笑得最痛快的一回。 “叫你涂这么多!” 她拍着莺桃的后背,为她的劫后余生,发自肺腑的高兴。 “怎么巳时才回府?我记得大太太的庄子不过半个时辰就能到。” 紫茉挠了挠头,她本以为莺桃一早就能回府。 莺桃心有余悸道:“我卯时过半就坐上马车了,只是才到府城门前,就看见许多守卫驻守着,凶神恶煞可吓人了。” “每个进府城的人,都要仔细问询一番,我等了快一个时辰才得以进府城。” “不过他们知道我是陆府的丫鬟后,倒是十分客气。” 穗禾蹙眉,“许是在捉拿要犯?” 莺桃点点头,将信将疑,“或许吧,反正街上也是比往日闹了不少,不少人家派人出门打探消息。” “我听门房说,咱们府是大爷亲自下令,不准与外人互通消息,谈论外事。若有人不听,大爷说直接就地打死。” 莺桃拍着胸脯,一阵后怕。 紫茉也害怕地点头,“一大早,大太太就吩咐过我们了。” 穗禾皱眉,整个府像只有她一人不知。 这种被排除在外的感觉,让她心里不舒服。 就像所有人都默认了她会知道,可她却对此一无所知,心中无底。 莺桃指着右侧,小声说道:“隔壁徐府倒是将门都闭得严严实实的,许久不见人出来。” “我猜他们定是早就收到消息了,不掺和这乱子。” 穗禾挑眉,她知道陆瑾晏早出晚归,定是有要事要办。 不过离他回京的日子越来越近,她嗅到了些风雨欲来的味道。 第64章 再位高权重,也不过一个普通男子 穗禾担忧地问:“怎么心事重重的?” 莺桃垂下头,没了往日的爽利,“我身上起了疹子后,舅舅一家知道后,就让表哥来庄子上看我了。” “表哥安慰我许久,还留了药,我当时心里感动,只觉得是患难见真情,我也算觅得良人。” “可谁知……” 莺桃说着说着抽泣起来,“谁知,没过两日,他们就来我家退亲了。” “他们只说我的疹子吓人,会让一家老小染上,又说汤药费钱,养不起我。” “我娘气得大骂了他们一顿,还发话日后断了这门亲。” 莺桃委屈地掉泪,“我不是因着被退婚难过,只是觉得这么多年来往的亲戚,内里居然是这样!” “我叫了这么多年的舅舅,舅母,竟然说我有恶疾在身。” 穗禾和紫茉气得破口大骂。 “我过去就想说了,你表哥不过周正,哪里配得上你?”紫茉快气疯了,“郎中都说过会好的,他们听不懂吗?” “我看你没事,他们倒是要好好看看郎中,指不定一家子都得了绝症!” 穗禾心里难受,看着莺桃委屈,她恨不得将那表哥一家狠狠打一顿。 姑娘家被退婚,还是恶疾这样的名号,莺桃日后的婚事实在艰难。 “我……是我对不住你。”穗禾愧疚极了。 虽然这样让莺桃早日看清表哥一家的真面目,但却真的让莺桃一家被人指指点点,挑三拣四。 莺桃一把握住穗禾的手,挤出个笑脸,“不是你,我早就跳湖了,都是老天眷顾我,不然等嫁过去才发现,那就晚了!” 穗禾心里难受得厉害,她感觉自己帮莺桃出了一个火坑,却不能永远帮她。 丫鬟们的前路迷雾重重,一步一个坑,谁知道哪日就摔了下去。 一个她,一个莺桃,都是被人挑挑拣拣的份,没有一个听她们自己的意愿。 莺桃瞧着穗禾半点精气神都没有了,破涕为笑,“哭丧着脸干什么?我还有事没说呢!” 紫茉和穗禾都抬眸看她,大有一副她若是为哄她们高兴说假话,就狠狠收拾她的架势。 “我在庄子上养病,平日里无事,就在附近的田间地头走走,有回就碰上一个人,开导了我几句,还请了旁的郎中要给我治脸。” “我大发雷霆,说他们男人最是见色起意,全都是黑心肝的东西。” “他倒是没生气还安慰我,说他姐姐小时候不小心在额头留了个小疤,这么多年了,只要媒婆上门,就要他姐姐剪刘海遮盖住。” “说是那疤会影响夫家的风水,可那些提亲的人家,全都些泼皮破烂货色,一个个眼馋他姐姐的嫁妆,没有一个是真心的。” “他说他一家子,只要一个媒婆走了,就狠狠地哭一扬。后来他家实在没法子,就姐弟两人,总不能硬生生把做姐姐的推入火坑。” “于是下定决心,将他姐留在家里,让他姐管些田里的事,日后寻个老实本分的入赘。” 穗禾有些吃惊,这样能想通的人家实在少之又少,多得是找户嫁妆多的人家,将女儿随便嫁了。 日子过得好与不好,全都是女儿的命数,与他们无关。 莺桃脸颊浮现两朵红晕,“我被退婚后,第二日他就来我家提亲了。” “我那时脸都不能看,他二话不说放下聘书就走,只说会等我放出府。” 穗禾看着羞红脸的莺桃,心里宽慰不少。 紫茉气得瞪了她一眼,“有你这么说话的吗?先前我都难过死了。” 莺桃笑得揶揄,可瞥见穗禾时,脸上的笑慢慢消失了。 “我家也没一口应下婚事,总要用些时日仔细看看,总不能再选错了。” “我只是想不到,不过出府十来日,穗禾就去了观澜院。” “先前觉得大爷有多伟岸,如今也就觉得他不过如此。” 穗禾笑弯了眼,“你说得没错,他也不过如此。” 再是位高权重,也不过是一个普通男子。 视女子为他的附庸罢了。 “不说烦心的事,大太太说小厨房备了藕粉,我去取来,咱们一道吃。”穗禾笑着起身。 莺桃和紫茉双双拉住她,“一道去,你提不动。” 穗禾按住莺桃,瞪眼道:“你别去,再遇着二爷就不好了。” 莺桃嗤笑一声,“如今有沉香在侧,二爷哪里想得起我。再说了,外头晒,二爷定在屋里躲着呢。” 她许久未回府,这会儿也是坐不住,硬是拉着穗禾和紫茉二人往小厨房去了。 大太太极为宽厚,除了藕粉,还让人准备了些点心给她们。 穗禾三人一人提着一个重重的食盒,就往晚香院去。 只是午后晒,她们就绕了些远路,好一直有阴凉的地方遮阳。 从荷花池一周的长廊,途经观景的揽月阁,走假山过凉亭,才能看见大太太的晚香院。 只是才过了揽月阁,穗禾三人就遇见了提着食盒的陆瑾成。 穗禾眼尖,看见陆瑾成后,就立刻拉着紫茉将莺桃的身子挡在身后。 她瞧着那浪荡子热得汗流浃背,有气无力,像条累得哼哧哼哧的老黄牛。 不过她很快对老黄牛愧疚了,这浪荡子半点活计不做,哪里比得上辛劳的老黄牛了? 穗禾瞧见在一旁给他撑伞的沉香,眼神示意让她快些带走陆瑾成。 沉香一眼就瞧见了穗禾和紫茉身后多站了一个人,她灵巧地挡在陆瑾成身旁,用伞遮盖住她们的身影。 还柔声细语地哄着陆瑾成,“府里只有您日日在老太太面前尽孝,老太太虽不说,可心里都明白着呢。” 陆瑾成没好气地停住,沉香讨好地掏出帕子给他擦汗。 他烦躁地拿过帕子,自己擦了起来,“爷是信了你,这才大热天出来自讨苦吃。” “祖母一直都偏心,她眼里只有老大,就知道拿三瓜两枣打发我!” 这话说的沉香都哑言了,陆瑾成见她不说话,“哼”了一声,扔下帕子就走。 “你这几日对我推三阻四,这是成了爷的通房后,不乐意伺候我了!” “你不想伺候,多得是人伺候!” 陆瑾成头也不回地往寿安堂走,沉香气得死死攥住手,看他的眼神一片冰冷。 若不是他想多些月例银子,她又怎么会给他出主意。 他拿了银子,倒是怪起她了! 沉香神情复杂地捂住自己的小腹,她这个月月事迟了几日。 她一向很准,突然迟了,不免怀疑自个是不是有孕了。 虽说伺候二爷还不足一个月,她又喝了避子汤。 可就像她自己先前说的那样,避子汤也不是万全的。 沉香想起这几日的谋划,只觉得是谋事在人,成事在天。 二奶奶就是再严防死守,也经不住老天就是要送她一扬富贵。 沉香勾唇一笑,再过几日她就能确信了。 只是是药三分毒,穗禾的补药她就不喝了。 不过穗禾到底对她有用,那避子汤定不会少的。 第65章 剑尖离她喉咙不过一寸 她们都是汗流浃背,发丝凌乱,一路回了后罩房关上门,各个气喘吁吁。 莺桃委屈地红了眼,“都是我不好,我就应该听你们的,不该出去,不然也不会撞见二爷了!” 紫茉喘着粗气道:“今日真是见鬼了,偌大的府邸,偏偏遇上了!” “没事,”穗禾安慰道:“沉香在一旁挡着,又有我们在前头,他没看见你。” 莺桃气得狠狠捶了几下枕头,“明明就是他的不对,倒是我变成见不得光的!” 穗禾心里无奈,陆瑾成是主子,便是他有错,旁人也会寻无数个由头为他开脱。 等再过些时日,只怕无人知道真相。 提起他来,只说曾经有个不知好歹的丫鬟勾引他不成,心里有了怨怼。 穗禾憋着火,陆瑾晏对她何曾不是这样。 除了她自个和身边的人,旁的人都觉得她做了陆瑾晏的通房,那是烧高香了。 所以不管她愿不愿意,到头来在外人眼里,她依旧是那个攀高枝的丫鬟。 她的不愿依旧被掩埋在深宅大院里头。 原本好好的气氛,因着遇着了陆瑾成,一下就变得伤感起来。 莺桃咬着下唇,眉宇的忧愁扩大了不少,“先前还跟大太太略提了我的婚事。” “大太太说了明年就去求老太太,把我放出去与表哥成婚。” “可明年还远着呢,我也被退婚了,这真是……” 紫茉轻拍着她的背安慰着,与她也是感同身受。 她们都是陆府的家生子,生来就是陆府的下人,就连住的地方都是陆府后墙外头,那片低矮的屋子。 莺桃的爹当年看上了莺桃的娘,特意求了主子的恩典,放了出府,这才不算良贱通婚。 可即便放了出去,也依旧没有离了陆府那处家生子聚集的地方。 不过也是想有处高高的房檐,能庇护罢了。 就连有了莺桃后,也是早早地将这大女儿送进了府,不说每月月例赏钱丰厚,家里也能少一张吃饭的嘴。 可眼下的事,就像是落进油锅里的水珠。 瞧着不过三两滴,可那突然炸开的油,能溅得人生疼。 二爷内里混不吝,谁知道会突然生什么事端? 穗禾阴暗地想,就应该让他一辈子待在翠微院,再也出不来! 不过瞧着紫茉和莺桃愁云惨淡的模样,穗禾先把几个食盒都打开了,招呼她们来吃。 都是好东西,陆瑾成还没这样大的脸面,让她们舍了它们,为他一个食不下咽。 吃吃喝喝了好一会儿,莺桃和紫茉也不似先前的哀愁了。 三人自小一道长大,从未分离过几日。 所以这会儿三人难得齐聚,是说不完的话。 只是这样闲适的时辰总是过得格外快,瞥了一眼外头要沉下的落日,紫茉惊讶地叫了一声。 “你快些回观澜院,时候不早了!” 穗禾收回话匣子,看着暗了不少的屋子,心里可惜她终是要回去了。 “别担心,大爷都是快戌时才回府,这会儿瞧着也不过酉时。”她安抚着两人。 莺桃着急地推着她出去,“还是快些回去,那个连翘就不是个好相与的,若是她在大爷跟前嚼舌根,对你可不好!” 穗禾心里巴不得连翘多说些,让陆瑾晏快些厌了她。 不过她也知道紫茉和莺桃也时候服侍大太太了,便没说什么,往观澜院去了。 只是一路上,她发觉陆府的下人都不苟言笑,没了往日的松快。 她皱着眉头,心里对外头发生的事越加好奇了。 就这么带着满肚子疑问,等她进了观澜院后,就看见小厮和婆子十分忙碌。 正门外,连翘瞧见了她,立刻大声说道:“穗禾,你怎么能如此懈怠呢?” “只顾着自个玩乐,连主子都不放在心上了。” 帘子打起,何寿沉着脸出来,“还不进来伺候大爷!” 穗禾只觉得今日是倒霉透顶,一个陆瑾成,一个陆瑾晏,都不按常理出牌,打了她个措手不及。 她深吸一口气,闭上眼掩去内里的烦躁。 再睁开时,又是那个恭敬本分的丫鬟了。 进了正房,穗禾就看见陆瑾晏正擦拭着一把长剑。 那剑外表并不华丽,可却泛着瘆人的寒光,一看就是见血封喉的宝剑。 穗禾直截了当地跪下,“奴婢有错,回来迟了。” 陆瑾晏轻瞥了她一眼,手腕一抖,舞了个剑花。 那剑在空中划出几道,割裂空气发出细微的鸣声。 穗禾与之不过近在咫尺,只觉得此时陆瑾晏若是松了手,怕是那剑就要落到她身上了。 她强忍着心里的恐惧,一动不动。 那剑下一刻就来到了她的面前,剑尖离她的喉咙不过一寸。 “说吧,去哪儿了?” 陆瑾晏俯视着她,眼里冰冷至极。 穗禾梗着脖子,心里的火就要冲破她给自己设立的笼子。 “奴婢去晚香院叙旧了,大爷不会因此就要杀了奴婢吧?” 她眼眸不带一丝情感,冰冷得和陆瑾晏别无二致,嘴角还带着讥讽的笑。 陆瑾晏一把将剑收回剑鞘,铮的一声,那剑的寒光消失于穗禾眼前。 “这几日待在观澜院,不要外出。” 他漫不经心地说了一句,示意穗禾起来。 穗禾咬着牙,终是忍不住问道:“不知府中发生何事?” “听闻外头人心惶惶,奴婢知道后,才知该如何应对。” 陆瑾晏敲了一下桌案,眼里多了丝不悦与警告。 “你不需要知道这么多,观澜院自是安全的。” 穗禾被那一声震得,心脏咚咚咚跳得极快。 她不喜欢这种抓不住的感觉。 就像他坐在高处,看着她一人在迷雾里挣扎。 “奴婢也是陆府的下人,旁人都知晓的事,奴婢为何不能知?” “大爷这是要奴婢像只笼中鸟一样,这辈子都别想知道外头的风雨吗?” 她毫不畏惧地盯着陆瑾晏,眼睛眨也不眨,势必要让他给自己一个答案。 陆瑾晏冷笑一声,“旁人也不知道,可他们懂得什么叫做,不该问得不问!” 穗禾攥紧拳头,沉默许久才松开,她垂眸忍着怒意,“奴婢知道了。” 可陆瑾晏依旧没有要放过她的打算。 “若是让我知道你阳奉阴违,日后别想出观澜院。” 第66章 你就厌恶我至此 心里对陆瑾晏的恐惧又加重了几分。 她知道陆瑾晏说的一定不是假话,这般骇人的事他一定做得出来。 穗禾摇摇欲坠,心里悲愤交加。 何寿见她死犟着不起,急得将她搀扶起,让她坐下陪着陆瑾晏用膳。 好歹给大爷个笑脸,让大爷消气才是。 可晚膳用了什么,穗禾一概不知。 她只觉得头脑一片空白,不过问了几句话,他便要这样威胁她吗? 一辈子出不了观澜院,难不成她真的要像那只雀一样,死在这个无形的金丝笼里。 她失魂落魄地被婆子推着去梳洗,满脑子都是陆瑾晏的这句话。 这句话在她脑海里重复了一遍又一遍,重复到她想崩溃到质问陆瑾晏。 你为什么要这样对我? 这个问题没有答案。 又或者是早就有了答案。 他对她的不情愿,早已没了耐性。 穗禾一路跟游魂似的回了正房,身上穿着的里衣做工精致,布料金贵,可她半点欣赏的想法都没有。 正门合上,她一步一步走向床榻那个浑身散发压迫感的男人。 才到了榻边,穗禾就被他扯进怀里。 陆瑾晏将她压倒在榻上,一把掐住她的下巴。 “怎么不装了?” “不是装了好几日的乖顺吗?” 他眼含讥讽,盯着穗禾的脸庞,视线一寸一寸地移至她的脖颈。 穗禾的手握紧成拳,因着他这句话脊背发麻,强忍着没泄了自己的恐惧。 她刚想说几句辩解的话,陆瑾晏就猛地吻住她的红唇。 她“唔”了一声,却怎么也推不开陆瑾晏的胸膛。 下一刻,吻就如排山倒海之势而来。 穗禾挣扎不开,难受得掐了他好几回。 可陆瑾晏睁开满是欲念的眸子,似笑非笑道: “气性这般大,非要做作地装个柔顺的,可不就是东施效颦?” 穗禾气急,先前那些忍耐,如今全数化为对他的憎恶。 “不是您,奴婢装什么?” 陆瑾晏大笑一声,一把掐住她的脸,偏语气凌厉至极。 “你若是将对着旁人的三分好脸色,对着我,我自是对你再厚待些。” 穗禾抿紧唇,眸子满是怒火。 莫说三分好脸色,他一分都不配。 可她的倔强,让陆瑾晏心头更加不快了。 他像是个饿了多日的野兽,恨不得将她拆皮拔骨吞入腹中。 穗禾艰难地承受着,只觉得他今日格外暴戾。 她的力气与他相比,就像是蚍蜉撼树。 昏昏沉沉之时,她已累的要昏睡过去。 可窸窸窣窣的水声,还有抱着她时,他掌心传来的火热,都让她无法放松。 真正昏睡前的一刻,她察觉到他摸着她的脸。 说了一句,“真是狗脾气。” 再后来,穗禾支撑不住,沉沉地睡下。 只是梦里,她依旧逃不开他的手掌心。 纵使她拼命挣扎,在他身上留了无数个牙印,可依旧撼动不了一丝陆瑾晏。 见穗禾呼吸变得平稳,陆瑾晏摸了摸她的额头。 见与前几日相比有些热,他想着她今日受了暑热,明日该叫府医给她看看。 看着她熟睡时依旧蹙在一起的眉,陆瑾晏伸手为她抚平眉心。 可触碰到她的肌肤后,他又有些不忿地重重按了下去。 那白皙的脸上,立刻浮现一个拇指大小的红印。 陆瑾晏好笑地松开手,这般柔弱,到底哪来的胆子三番四次忤逆他? 可那笑随即又消了下去。 在他面前的她,与旁人跟前的她,永远是两个人。 那些个对旁人的笑脸,在他面前从来没有出现过。 陆瑾晏靠在软枕上,用手撑着头,脑海里还是她今日午后,与那两个丫鬟去小厨房的模样。 一路叽叽喳喳,可又欢声笑语,像是有说不完的乐事。 他从不知道,原来她是这么善谈的人。 可她偏偏在他身边沉默寡言。 陆瑾晏揉了揉疲惫的眉心,看着她熟睡后柔顺不少的睡颜,总觉得这些日子的疲惫淡化不少。 他为她理了理额间的发丝,与她贴得极近,慢慢地闭上眼。 等穗禾从睡梦中惊醒,身旁早就空无一人。 顾不上旁的,她草草穿好衣裳就跑去后罩房里。 太阳还未出来,清晨的风吹来不少凉意,可风停了后还是让人燥得厉害。 但穗禾一股脑冲进自己屋子,关上门后就躲在被窝里瑟瑟发抖。 一晚上不知做了多少个梦,可那些个梦像是说好似的,一个接一个让她越陷越深。 梦里陆瑾晏气恼她不肯心甘情愿留在他身边,于是用铁链把她锁住,将她永远地囚禁在内宅深处。 她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像个罪人似的在昏暗无光的密室里,活了一辈子。 梦里她哭喊过,挣扎过,甚至求死过。 可陆瑾晏就是不为所动,一个劲地让她臣服,让她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穗禾抱住颤抖的自己,耳边回响的全是自己的心跳声。 虽然陆瑾晏真没有她梦境里的骇人,可她就是不能控制对他的恐惧。 她真的不想再跟他有任何关系。 也不知过了多久,她从被子里出来,吐出一口浊气。 便是他不放过她,她心里的逃离从未变过。 昨日才被他点出她的伪装,穗禾整个人已经紧绷到了极点。 她不敢想,若是陆瑾晏再逼迫,她会不管不顾做出什么样的事。 可一想到一家子,她心里才攀上来的痛恨,立刻被打落了下去。 她无措地抱着自己,她只害怕会连累到家人。 谁让她家住在何处,他一清二楚。 更何况他本就不是个光明磊落的人。 就在穗禾压抑至极时,门外传来了小苔的声音。 “姐姐,该用早膳了。” 门嘎吱一响,小苔提着一个食盒进来。 她从里头取了三道小菜,又取了一大碗熬得香浓的粳米粥出来。 “姐姐快吃吧,吃完正好喝补药。” 小苔笑得讨喜,自顾自地说些让穗禾高兴的话。 “小厨房的果然时刻惦记着姐姐,今日我去取早膳的时候,这补药已经熬好了,倒是比前几日快了不少。” 说罢,她又取了两碟点心出来,摆在穗禾面前。 “都是姐姐素日爱吃的,她们也叫我一并拿回来了。” 瞧着桌上的茯苓糕和豆沙卷,穗禾却提不起一点兴趣。 她的目光全被那碗黑漆漆的补药吸引。 来不及多想,她端起补药就想快些喝下。 她不敢细想她有孕之后,会是什么个情形。 如今只能掐断一切可能。 可她才喝了一口,那碗补药就被人夺了过去。 下一刻,药碗“砰”的一声,碎了一地。 “不识抬举!” 陆瑾晏大步进来,碎瓷片被碾过,发出刺耳的声响。 他拽着她的手腕,将她一把扯起,力道大得让她的脸皱成一团。 “我特意让府医给你开的补药,你竟敢换成避子药!” 陆瑾晏的眼神冷得彻骨,额角青筋暴起,牙齿咬得咯吱作响。 “避子药伤身,我为你着想,你是宁愿废了自己的身子,都不愿接受我的好意!” “你就厌恶我至此?” 第67章 她有一种破罐子破摔的畅快 她有一种破罐子破摔的畅快。 知道她对他厌恶至此,他的脸面还能挂住吗? 她对他满是怨怼,难道他真的能当作无事发生? “我的身子,不劳您费心。” 穗禾疼得眼眶含泪,可依旧死死地盯着他。 陆瑾晏被她悲愤交加的眼神刺到,她冷情冷性,就是一块捂不热的寒冰。 “你的身子?”他嗤笑一声,“一个奴婢,从内到外都是主子的,你的身子什么时候轮到你做主了?” “我的好意你不肯受,偏要去吃无谓的苦,真是愚蠢至极。” “好好的通房不当,作死作贱自己!” 他眼里的冰全叫心里的火融化了彻底,满心满怀都是对她的恼怒。 恼她从来不肯对他打开心扉。 恼他一片真心错付了。 穗禾自嘲地笑了,眼角眉梢都是讥讽:“您该高兴才是啊。” “奴婢这般懂事,不用您说就主动喝下避子汤,绝不让您成婚前有庶子,坏了您的名声。” “奴婢为您着想,您便是不褒奖,也不该斥责!” 陆瑾晏因着她这副无所畏惧的样子,眼眸更加森然。 “你倒是懂事。” 他薄唇轻启,“竟连日后夫人进府都想好了。” “你说得对,我自然该嘉奖你。” 穗禾被他嘲弄的语气,激得最后一丝理智都要消失。 她看见他高高在上,像是施舍般说道:“赏你一道回京。” 下一刻,他拂袖而去。 穗禾的眼泪顿时落下,心里那根理智的弦彻底断了。 “我不要去京城!” “你放过我,放过我,我不该忤逆你,都是我的错!” “我知道错了,伺候你我无怨无悔,求你让我留在江南!” 她哭得声嘶力竭,手脚发软摔倒在陆瑾晏身后。 可他一次都没回头,脚步从未停顿。 才出了后罩房的地界,陆瑾晏面色阴沉,整个人说不出的愠怒。 连翘躲在外头,听到他在里头大发雷霆,心下窃喜。 她急急地小跑至陆瑾晏面前,偷偷掐了自己一把。 红着眼眶哽咽道:“都是奴婢不好,奴婢应该私下好好劝劝穗禾。” “伺候大爷是天大的福分,她就是钻牛角尖了,一时想不通罢了。” “她村子的那个意中人,哪里能跟大爷您比?” 说到这时,她忽地瞪大眼睛,捂住自己的嘴,像是气恼自己一时情急,说了不该说的话。 “没有,没有的事,奴婢也是听人说的,想必……想必不是这样的。” 连翘神情紧张,眼神躲闪,心中却雀跃不已。 老天真是不公,穗禾那副倔驴的性子,也能得到大爷如此体贴的关怀。 可她偏把大爷的好心当作驴肝肺,真是无法无天了! 知道大爷没让她喝避子汤的时候,连翘嫉妒得快要发疯。 都是丫鬟,凭什么大爷对她视若无睹,对穗禾却容忍多回? 可当她亲眼目睹穗禾喝药后,她直觉那药不对劲。 穗禾喝得那样快,像是生怕她发现什么。 她们也是被嬷嬷教导多年的,总不至于连喝个药都失了礼数。 她心里有了疑惑,就一定要查清楚。 她直觉告诉她,这一定是扳倒穗禾的法子。 她顺着小苔查下去,果然不出所料发现小厨房换药一事。 那婆子做得粗劣,压根费不了多少心思,就能查出。 连翘只感觉这回终于是老天都在助她,不过她怎么都没想到,这府里胆大包天的丫鬟,除了穗禾,竟然还有一个沉香。 这事若是被戳破,沉香定少不了二奶奶的惩罚。 可这又与她何干? 连翘不过犹豫了一瞬,就决定将事告知陆瑾晏。 沉香与她虽同是老太太的大丫鬟,可这些年里明争暗斗也是不少的。 舍了一个沉香又如何? 她踏进观澜院的那刻起,只要任何人挡在她面前,她都会想方设法除去。 连翘心里快被巨大的喜意冲昏头脑,她知道,一个男子被女子厌恶,甚至不惜毁了自己身子,也不想有他的骨肉。 这对男子来说是莫大的挑衅。 更何况,大爷又不是普通男子。 这些时日积攒的怒气,再加上这回事,一定能助她将穗禾赶出府。 她是这么想的,也是这么做的。 她一夜未睡,天还未亮就在正房外候着大爷。 她迫不及待想告诉他这个消息。 她真的很想不管不顾,指着穗禾斥责。 这个女人心里没有半点你,你能不能看一眼我,只有我真心为你! 连翘将炽热的目光隐藏住,极力惶恐地跟陆瑾晏诉说着自己的发现。 她的感悟没错,陆瑾晏的神情果然僵硬住,脸色更是沉了下来,满眼戾气。 她如愿以偿看着他亲自去后罩房,亲自质问穗禾,然后怒气冲冲离开。 于是她抓紧时机,这个关头去给穗禾上了最后一剂眼药。 有哪个男人,能容忍自己的女人心里装着旁人? 大爷果然周身气质更加阴沉,嘴角紧紧抿住,眉宇间一片暴戾。 可下一刻,她就被狠狠踹翻在地上。 “滚回寿安堂。” “再让我瞧见你一眼,杖毙!” 周遭一片死寂,何寿带着的护卫和小厮,更是大气都不敢出。 连翘艰难地爬起,忍着剧痛,哭喊道:“奴婢都是为了大爷着想啊!” “奴婢不忍大爷被穗禾欺瞒,她不值当您的宠爱!” 陆瑾晏凌厉地望去,“杖责二十。” 何寿吓得抖了抖,立刻招呼着小厮将声泪俱下的连翘拖走行刑。 不过片刻,观澜院里静得好像从未发生过任何事。 陆瑾晏闭上眼许久,再睁开眼时,又是那个杀伐果断的大理寺少卿。 他冷静地吩咐着护卫,增派人手护着府里的几个院子。 下一刻,他从正房里取出昨晚擦拭好的那把宝剑,穿了贴身的甲胄径直出了府。 与此同时,二奶奶挺着显怀的肚子,大闹寿安堂。 “祖母,心娘委屈啊。” 二奶奶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沉香她竟然与穗禾狼狈为奸,彼此换了药!” “沉香将心娘这个正房奶奶从未放在眼里,她无法无天了!” 老太太满脸不悦,命人将二奶奶扶起。 可二奶奶激烈地挣扎着,“求祖母主持公道啊!” “谁家通房竟然敢背着主子,把避子药换了!” 老太太被她哭得头疼,重重地拍了拍小几。 “你给我起来!” 一声呵斥,二奶奶不敢不听,任由丫鬟将她扶起。 “您有孕在身,万事当以肚里的孩子为准!” “跟一个通房计较,你的气度在哪?” 老太太一番话不可谓不严厉,二奶奶立刻止住了哭声,只一个劲地流泪。 没过多时,沉香和陆瑾成就赶来了寿安堂。 老太太掀起眼皮,看着扶着陆瑾成的沉香,沉声道:“你是从我这儿出去的,如此不守规矩,该当何罪?” 沉香心里一惊,不敢犹豫直接跪下。 “老太太息怒,奴婢一时想差,被穗禾三言两语鼓动换了药。” 老太太拍桌,怒气冲冲道:“去把她带来!” 第68章 拉沉香下水 她面色凄惶,脸颊全是泪珠,任凭小苔怎么劝都无济于事。 进了陆府这些年,穗禾还是头回失了所有理智和分寸,哭得比幼时逃难时还要惨烈。 她也是头回知道了,逃难是为求生,就算是死也要挣扎出一条生路。 而成了陆瑾晏的通房,竟让她幻想不到半点日后的光景,看不到她的生路。 所以她那般着急,连规矩都忘了,不分尊卑没自称奴婢。 谁让陆瑾晏权势滔天,她与她始终是鸡蛋碰石头,胳膊拧不过大腿。 穗禾心里被他那句一道回京,作弄得泄了一半的精气神,眼眸没了往日的光彩,说是木偶也不为过。 小苔看在眼里,急在心里。 先前她偷偷去看了一回连翘,那二十板子打得极为惨烈。 连翘从一开始还有力气哀嚎,到后来都被打昏过去了。 大爷生气,小厮们半点不敢放松,全是往重了打。 那板子上都沾了些连翘的血,小苔吓得不敢多看。 她如今只怕穗禾再惹大爷生气,会不会落得个比连翘更惨烈的下扬。 “姐姐,别灰心丧气啊,跟主子硬顶,不值当。”小苔小心翼翼劝道。 “姐姐这么多年都熬过来了,跟大爷回京,不过换个地方伺候。” 穗禾不想反驳什么,小苔是孤儿,当初陆府缺下人,被人牙子领着上门被管事嬷嬷挑选的。 管事的嬷嬷觉得她无依无靠,进了陆府只会全心全意伺候主子,就要了她。 这些事,也是这几日她跟小苔说话时,问出来的。 穗禾知道,对小苔来说,陆府相当于家。 可对她来说却不是,她的家在丰桥村,与爹娘弟妹一道,那才是家。 能熬这么多年,全是仗着心里憋着的这口气。 瞧她不为所动,小苔急得厉害,正想再说几句,就瞧见了天冬的身影。 “穗禾,出事了!” “你和沉香换药的事,被发现了!” 天冬急忙来到穗禾身边,瞧她动也不动,于是拼命摇晃着她的肩膀。 “你发什么愣!我告诉你,赶紧想办法把自己摘下去,老太太听了二奶奶话,正生气呢!” “如今沉香先发制人,将一切罪责推到你身上,只说是你鼓动她换药!” 天冬一股脑说完,急得跟热锅上的蚂蚁一样,可瞧见穗禾红肿的双眼,她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恐怕这事大爷也知道了,说不定还狠狠地训斥过穗禾。 天冬当下就不好了,若是穗禾喝避子药会被训斥,那不就说明大爷愿意让穗禾生下子嗣? 可如今二奶奶虎视眈眈,老太太那也是一定要给个说法的,可大爷这会儿不在,谁护着穗禾? 若是穗禾挨了罚,大爷还指不定怎么跟老太太生气? 到时可真是神仙斗法,凡人遭殃。 没把老太太劝住,她和豆蔻可就遭殃了! 连翘被罚二十板子,便是她们不知道缘由,那也是吓得不轻。 天冬急得拖着穗禾走,“你这关头可别傻了!” “沉香为了自己有条活路,这是要把你往死路上赶!” “你再不解释清楚,一家子怎么办?都眼巴巴等着你呢!” 提到一家子,穗禾眼里多了些光彩,天冬见状乘胜追击。 “不管你在哪儿,对他们来说都有个盼头啊!” 下一刻,天冬只感觉自己的手被大力地推开,穗禾像一阵风一样往寿安堂跑去。 只留下句“多谢”,还久久回响在她耳边。 穗禾跑得飞快,不理会一路上丫鬟小厮们惊讶的目光,她只感觉到了久违的自由。 天冬点醒了她,她说什么都不能让一家子为她伤心难过。 寿安堂里死寂一片,穗禾气喘吁吁地闯入,显得格格不入。 沉香瞧见她的一瞬,就紧张地攥起拳头。 她焦躁不安,生怕穗禾一股脑将先前谋划的事说出来。 这事一旦她变成了主谋,二奶奶可就候着收拾她了。 穗禾不理会沉香的眼神示意,她跪下给老太太请安。 “奴婢蒲柳之姿,自知自己几斤几两,大爷身中龙凤,奴婢自觉不配为大爷生儿育女。” “待日后大奶奶为大爷生下嫡子嫡女,才是天经地义。若大奶奶进府前,大爷多了庶出子女,奴婢只怕影响大爷和大奶奶之间的情分。” “府中除了翠微院,奴婢实在不知还有何处有避子药,这才与沉香换了药。” “是奴婢想差了,若是将奴婢忧虑一事告知老太太,想必老太太定会给奴婢赐下避子药,今日也不会闹到您跟前了。” 听了这么一番话,老太太心里是舒服的,可穗禾再能说会道,她也觉得穗禾与沉香是欺上瞒下。 今日换了避子药与补药,那么明日主子们的药是不是也能被换? “这事下不为例,府中上下无论给谁熬药都不可躲懒!” “先前熬药的婆子,打十板子发卖出去!” “是。”寿安堂里所有的下人都福礼道。 老太太眯起精明的双眼,看着面带不满的二奶奶,心里只觉得她的性子实在不成。 老太太轻咳一声,“穗禾和沉香,念在你们都是伺候主子的份上,板子就不打了。” “去佛堂跪二个时辰,好好在佛祖面前忏悔你们的罪行!” “日后不管是谁,伺候完主子,我会让人给你们送避子药!” 沉香脸色瞬间变白,整个人都在轻微颤抖,欲言又止。 穗禾见状,立刻抢先道:“老太太明鉴,奴婢与沉香换药,还是因着奴婢察觉到沉香的身子,不能再喝避子药了!” “哦?”老太太眼里闪过一丝精光。 穗禾看着摇摇欲坠的沉香,心里没有半点同情。 “沉香近来精神没有往日好,行动间更是不自觉地护着小腹,奴婢也是这几日才察觉到,想必沉香自己都不知道身子的变化。” “这事才过了几日,奴婢也不敢笃定心里的想法,所以沉香寻奴婢换药,奴婢不敢不应。” “怕她自个不知情,喝了避子药,伤了二爷的子嗣。” “奴婢有错,纵使是猜测也该禀告老太太,不该私下里与沉香做了这样的错事!” 老太太面含惊讶,二爷更是瞪大了眼睛,至于二奶奶则是被穗禾的一番话,气得撕烂了帕子。 沉香跪在穗禾身边,慌乱至极。 穗禾歉意地看着她,“不是我不告诉你,是我也不确定。” 沉香看她的眼神像是要杀人,若是穗禾不提这件事,她本想着过了三个月再向老太太提出。 可穗禾这么一说,她不过一个月的身孕,怎么在二奶奶的狠辣中保住这个孩子? 穗禾瞧她这模样,也就知道自己的猜测准了一半。 先前的话只是为了将沉香拖下水,毕竟沉香过去是老太太跟前的人,总比她在老太太跟前得脸。 沉香将一切都推到她身上,老太太没准就信了。 二奶奶睚眦必报,定会找由头罚她。 只有把沉香也拖下水,不管沉香有没有孕,二奶奶只会将所有视线放在沉香身上,她才能摆脱二奶奶的报复。 不过多时,府医就来了寿安堂。 沉香便是万般不愿,可还是被诊出了喜脉。 府医不明所以,只说恭喜老太太再得一重孙,恭喜二爷多一子嗣。 老太太神色复杂地看了一眼沉香,让人给了府医赏赐,送了他出去。 “奴婢也不知……不知怎么就有孕,先前二奶奶送来的避子药,奴婢全喝了的!”沉香哭着祈求老太太。 “奴婢也没想到,自己喝了避子药,还能有一个月的身孕。” 二奶奶气得上前就给了她两巴掌,“下贱的东西!你定是早早地不喝药了!” 她气得上气不接下气,指着一旁装鹌鹑的穗禾,“若是翠微院都是穗禾这样懂事的,我何必这般严厉!” 她到底有孕在身,老太太立刻让二爷扶着她坐下了。 “好了!像什么样子?”老太太训斥道。 她本想着若是二奶奶不依不饶,一副堕胎药下去了结此事就好。 可沉香到底在跟前服侍了多年,便是养条狗也是有情分的,更何况是人。 老太太沉默片刻说道:“生下来抱给你就是,成哥的子嗣到底少了些。” 说起子嗣少的事,二奶奶也不敢置喙什么了。 她狠狠地瞪了一眼沉香,只说自己喘不上气,要回去歇着。 老太太知道后她心里头不服气,这会儿也就由着她走了。 倒是大太太才得了消息,往寿安堂赶的时候,恰好遇见了陆瑾成和二奶奶。 两人敷衍地福礼后,大太太也不和他们计较这些事,匆匆往正房赶。 她生怕穗禾被老太太重重地责罚了。 倒是陆瑾成,眯着眼若有所思。 第69章 跟我去寿安堂,陆瑾成太过放肆 只是老太太早就被先前那出戏,吵得头疼,这会是压根不想理会大太太,只让天冬将人送走。 大太太无奈,可瞧见穗禾眼神对她示意自己无事,也就略放下心来。 沉香肚子里有免死金牌,自然不用受罚。 可她惶惶不安,待在寿安堂不敢回翠微院。 穗禾知道她害怕二奶奶对她下手,她心里对她没有半点同情。 沉香若不先推卸责任,她说什么也会为她说话,想办法帮沉香渡了这一劫。 可谁让沉香把她踩在脚下,给自己谋生了? 穗禾安安稳稳地去佛堂跪下,不过去了观澜院几日,她竟觉得老太太的佛堂都十分可亲。 老太太先前让她念的佛经,穗禾自然还记得些。 她不偷奸耍滑,认认真真地念着。 两个时辰对她来说,不过眨眼就过。 待回了观澜院,涂了些药油歇息后,也没有多难受。 她自幼摔摔打打地过来了,便是今日被罚了,心里也不觉得有多委屈。 许是受的委屈太多,今日这一出都算不得什么了。 小苔瞧着她恢复了往日的平静,只当她是想通了些。 毕竟府里丫鬟婆子们聚在一起嚼舌根时,穗禾可是那个公认的好命。 不知多少丫鬟得知她服侍穗禾后,都说她能跟着鸡犬升天了。 小苔不清楚这些,因着穗禾对她好,她本想盼着穗禾越来越好。 可怎么越来越好,她也想不明白,只觉得比起旁人,大爷算是最好的选择了。 穗禾不知道她心里这些小心思,和她一道晚间时在观澜院外候着陆瑾晏回府。 只是今日格外不同,先是少了连翘,后是何寿也不在。 穗禾在外头候了一个时辰,直到夜色深了,也不见陆瑾晏回府。 她乐得自在,和小苔一道回了后罩房梳洗后吃晚膳。 许是因着今日的气氛格外不同,穗禾只感觉周身不适,像是吹来的风都刺人。 小苔也是心神不宁,小心翼翼地请求,“穗禾姐姐,我能不能和你一道睡。” 看她可怜兮兮的,穗禾不免心软答应了。 小苔顿时笑了,急匆匆地梳洗后就回来和她一道睡下了。 穗禾也累得不轻,合上眼没多久就睡着了。 只是迷迷糊糊间,她听到外头传来乒铃乓啷的声音,还伴随着些喊叫与哭声。 小苔一下就吓醒了,哭着说:“姐姐,这是怎么了?” 穗禾“嘘”了一声,拿起簪子悄无声息地走到门前,闭上眼默默听了许久。 不一会儿,她心里大致有了决断。 声音不是从陆府传来的,倒像是与陆府一侧相隔的徐府传来的。 许是和她同样听到了动静,陆府里不断有人惊醒, 漆黑的夜里,光亮从星星点点连成一片。 只是没过多久,徐府那头没了声响,就像先前所有的一切都是穗禾臆想的。 穗禾虽然心中好奇,可她也知道这个时候出不去观澜院。 似乎是为了今夜特意准备的,穗禾从寿安堂回来的时候,一路遇见不少护卫在各个门前把守。 观澜院自然也不例外。 这会儿想不通,穗禾自然不再多想,她从不会让自己难受。 安抚好小苔后,就拉着她重新睡下了。 只是次日一早,府里上下都在传,大爷亲自带人将徐府抄家了。 穗禾惊讶不已,怎么都想不到陆瑾晏回京前会有这样的大动作。 只是眼下众人全被管束着不让出府,详细的消息是怎么都打探不到。 用过早膳没多久,众人就被老太太叫到寿安堂听训。 “徐府是你们大爷从京里抽调的大理寺官员,和巡抚的兵将一道办案,不用我说,你们都该晓得事态的严重。” “若是有人管不住自个的嘴,我不妨让你和徐府的人一道下狱!” 老太太语气犀利,气势骇人,吓得周遭的下人们都抖了抖身子。 “是,奴婢遵命。”陆府下人异口同声答道。 虽众人都有些惶惶不安,可管事嬷嬷和张管家这会子用了重刑,倒是震慑住不少人。 穗禾离开寿安堂前,自是将陆瑾成贪婪的目光看得一清二楚。 顺着他的视线望去,不是逼不得已出了晚香院的莺桃,还能有谁? 沉香有孕,少了能牵制住陆瑾成的人。 穗禾心想,这位二爷是旧疾发作,想再撞撞假山清醒清醒了! 她当下想去晚香院提醒一二,可老太太发了话,不准各个院子的互相乱走。 这会儿守卫盯得严,穗禾也没法子,只能先回了观澜院。 只是这一整日,她都心神不宁,盼着府里严肃紧绷的氛围能回到从前。 可是一整日都没有任何变化,就连陆瑾晏也没回府,她也只好逼迫自己冷静下来。 倒是翌日,府中松动不少,观澜院外的护卫也少了些许。 穗禾正想去晚香院的时候,沉香却派人给她传来了消息。 “穗禾姐姐,二爷准备去向老太太讨要莺桃姐姐。” 小丫鬟刚说完,就一溜烟地跑了。 穗禾知道若是莺桃成了陆瑾成的通房,沉香怕是失了二爷的宠爱。 一旦宠爱消失,二奶奶只会更加肆无忌惮。 别说她腹中的孩子,就连沉香自己这条小命怕是都保不住。 穗禾当下不敢再耽搁,飞快地跑向晚香院。 事发突然,她已没了能再让莺桃用的大漆。 再加上陆瑾成这回定是势在必得,便是有别的让莺桃起疹子的法子,也难保他不会让府医去看。 穗禾心里绝望得厉害,不知要如何与莺桃说。 可再艰难,她也不能不说。 等她说完,莺桃却是一片平静。 她无畏地笑了一声,“你帮了我一回,帮不了我第二回。” “我昨日就知道他定不会放弃,他死盯着我不放,我心里早就知道了,只是没想到会这么快罢了!” 穗禾怔怔地看着她,眼眶发红,“怎么办?” “我只恨我自己,如今什么法子都想不出来。” 莺桃莞尔一笑,杏眼桃腮娇俏动人。 “回去吧,别再为我涉险了,昨日老太太都罚你了,今日再做点事出来,可就不是跪上两个时辰的事了。” 她笑得真切,语气柔和,全心全意像是为了穗禾着想。 可穗禾难过得厉害,不顾她的劝阻,径直冲向了正房。 正房里,大太太看着她哭着说完一切,气得砸了茶碗。 穗禾的苦,莺桃先前的疹子,全都清晰地浮现在大太太眼前,刺得她心里发疼。 又来了。 同样的事又发生了。 大太太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再睁开时,先前柔弱的双眼里多了一些坚韧。 “跟我去寿安堂,陆瑾成太过放肆!” 第70章 忍耐多年,终于豁出去了 随后赶来的莺桃,瞧着大太太为了她要去和老太太杠上,顿时急着跪下求大太太别去。 “奴婢命贱,当不得大太太如此!” 莺桃凄凄地哭起来,“二爷不过喜欢奴婢这张脸,奴婢舍了这张脸又如何?” 说着她就拔下簪子,作势往脸上划。 还是穗禾眼疾手快,一把抱住她的手。 “你做什么傻事?!凭什么要这般对自己?” 她心里堵着气,被莺桃的果决惊得心里久久平静不下来。 穗禾质问过莺桃后,实在忍不住和她抱着一道哭了起来。 声音如怨如慕,如泣如诉。 是道不尽的心酸和委屈。 大太太听着这哭声,不由得红了眼眶,她垂眸看着两个哭得凄惨的丫头,心里忽地想起了梅姨娘。 那也是她的陪房丫鬟,自小和她一起长大。 大老爷一句话,老太太便无所谓地应下。 他们从来没问过她愿不愿意。 她硬顶一回,却是害得梅姨娘被寻了个由头罚跪。 梅姨娘怕她惹怒老太太,受老太太搓磨,终是趁她不备,找上大老爷,让他如愿了。 可梅姨娘伺候不过几个月,大老爷却没了新鲜,又在梅姨娘生下瑶华后,彻底不去了。 她好好的丫鬟,明明能嫁去做正头娘子,却要陪着她在这深宅大院里苦熬日子。 熬了这么多年,大太太本以为自己早就习惯了这样的日子。 可陆瑾成接二连三地越界和冒犯,像是架了一叠柴火,让她那颗古井无波的心,燃烧得滚烫。 大太太扭头不再看,快步出了晚香院,气势汹汹地去了寿安堂。 寿安堂里,陆瑾成正不断哀求着老太太,眼里全是势在必得。 “祖母,您就可怜可怜孙儿吧!” “心娘和沉香都有孕在身,我身边实在是没个贴心人啊!” 陆瑾成做小伏低,脸上扮作十足的可怜模样,只说自己终日在翠微院里着实孤寂。 老太太瞧着他心里就烦躁,闭上眼不去看他装模作样。 “不是还有莲心和莲叶吗?你也不是无人伺候。” 老太太不为所动,陆瑾成着急了。 “祖母——”他拉长了声音。 “莺桃真是顶顶好,模样好,性子坚韧,有她在旁,孙儿也不敢有旁的心思,定能用功读书。” 老太太早知道他是什么德性,有个美貌丫鬟在旁,读书那就是梦里的事! “那是安氏的人,是你母亲的丫鬟,你过分了!”老太太警告道。 陆瑾成眼睛滴溜转,计上心头,“母亲房里有这般姿色的丫鬟,怎么可能没有去处呢?” “若是母亲特意备好,准备送去父亲或者大哥那儿,甚至是给三弟准备的呢?” 他加重了“三弟”的声音,老太太立刻睁开了眼睛,眼里全是思量。 陆瑾成心里窃喜,先不提老大,就是老三,老太太也是早就备好教他知晓人事的丫鬟。 即便大太太是老三的亲娘,又怎么会让她插手? 可就在老太太神色松动了些时,一道坚定的声音响起。 “今日给母亲报喜,儿媳打算放晚香院一个丫头出去成婚。” “她服侍儿媳多年,又旁听了母亲多年教导,也时候给个恩典了。” 大太太福礼后坐下,看着惊讶的陆瑾成笑吟吟地说:“瑾成不温书,在母亲跟前尽孝,倒衬得我不懂事了。” “没有,”陆瑾成忙不迭给大太太请安。 他不甘心地问了一句,“不知您说的是哪个丫鬟?” 大太太蹙眉,“瑾成,我院子里的丫鬟,你又知道她们一个个是谁了?” 陆瑾成忙打了个哈哈,“儿子不过好奇罢了。” 他顿了顿,“只是如今外头乱糟糟的,这个时候放出去,怕是不妥。” 大太太不理他,径直对老太太说道:“越是这个时候,越要安定人心才是,母亲教的道理,儿媳都记得。” “前些时候连翘惹怒了瑾晏,昨日徐府又被抄家了,咱们府里正是人心惶惶,母亲这时施恩,正是时候。” 说到这里,陆瑾成也能确定,大太太正是为了莺桃而来。 他心里烦躁,眼见着老太太就要应下,却没想到大太太竟耳聪目明,竟阻了他。 真是多事! 老太太沉思片刻,只觉得大太太今日的话像是说到她的心坎。 也像成哥说的那样,一个貌美丫鬟再留下去,怕留成个祸害。 她轻咳一声,“既然如此……” “祖母!”陆瑾成不死心道,“孙儿这么些年,难得喜欢一个丫鬟,您就高抬贵手,别叫那丫鬟出去受苦了!” “瑾成!”大太太脸色冷了下来,质问道:“先前那丫鬟大病一扬,让在老太太跟前说一说她是怎么病的吗?” “你便是心里再不喜我,可我终究是你嫡母,你把手伸到我的院子来,若是被外人知晓,你的名声还要不要了?” 大太太一通质问,陆瑾成所有话通通说不出来,憋得他脸涨红。 她难得发了脾气,连老太太都有些诧异。 大太太瞪了陆瑾成一眼,厉声道:“母亲,还请开恩,将那丫鬟的卖身契赐予我,放她出去。” 她依旧是过去那副温柔可亲的模样,可语气里多了不少威严,看着老太太的眼神没有半点软弱,与过去判若两人。 就这么僵持了片刻,老太太终于开口了。 “去,寻出来给大太太。” 天冬惊讶地应下,匆匆去寻。 陆瑾成瞪大眼睛,不敢置信,怎么都想不到素来柔顺,大声不吭的大太太,今日能有这样的气势在。 他心里不甘,可又不敢惹明显不好说话的大太太,只能不服气地瞪着天冬,将莺桃的卖身契给了大太太。 大太太拿到手,也不多留,恭敬地起身福礼。 “扰了老太太清静,是儿媳的不是。” “这样的事让您断官司,都是儿媳不孝。” 大太太果然气到了,最后一句还在给陆瑾成上眼药。 陆瑾成憋屈得厉害,可老太太没生气,他也不能当众顶回去。 这会儿只觉得自己,快活活叫大太太噎死了。 可才出了寿安堂,赶来门外守着的穗禾眼疾手快,扶稳了步履艰难的大太太。 “您还好吗?”穗禾眼泪汪汪的,看大太太脸色惨白,只当她又被责骂了。 大太太艰难地松了一口气,从衣袖里取出一张卖身契,笑得难受又心酸。 “看,这不是拿到了吗?” 她说着说着,哽咽起来,“原不是这么难。” 穗禾的眼睛都亮了,虽不知大太太是怎么办到的。 可她知道,这对素来温婉的大太太来说,绝对不是轻而易举的事。 大太太是忍耐多年,终于豁出去了。 穗禾扶稳了大太太,和抽泣的青萝一道扶着手脚发软的大太太,往晚香院去了。 三个人的身影在烈日下越走越远,影子也越来越长。 陆瑾成站在寿安堂门外,满脸阴沉,紧握着拳头。 心里是打定主意要让她好看! 第71章 他头回知道,什么叫强留留不得 她取出莺桃的卖身契,让她收下。 “今日有些赶不及了,明日一早我让人送你回去。”大太太边说边让青萝去取银子。 “你伺候我多年,咱们的主仆情义不变,可日后切莫进府!” “若是有合适的人家,快些出嫁,瑾成性子执拗,保不准干出些混账事!” 莺桃双手颤抖地接过卖身契,边说边流泪,“奴婢多谢大太太,多谢大太太为奴婢筹谋。” 大太太欣慰地笑了,摆摆手让她们出去。 待她们都走了后,大太太瘫坐在软榻上,心依旧没平稳下来,跳得飞快。 白芷小心地给大太太按着僵硬的肩膀,“老太太生气了吗?” “没有。”大太太有气无力道,“许是瑾成太混账,老太太也不好驳了我。” 今日在老太太面前说的这番话,像是耗尽了她所有精气神,这会儿内里虚脱了。 她还不知老太太日后会怎么为难她呢? 这头的大太太心神不宁,寿安堂里老太太倒没有生气。 天冬讨好道:“二奶奶派人送来一个安神的香囊,说是特意给您准备的。” 老太太嗤笑一声,“她是安神了,安氏替她跑了一趟。” 瞧着老太太收下了香囊,天冬恭维道:“再过几个月,老太太就有两个重孙子了。” 老太太这会儿不耐道:“成哥也就这点能耐了。” 天冬和豆蔻立刻不敢说些别的了。 老太太看着身上那个松鹤延年的荷包,心里却在思索大太太先前的话。 她轻轻叹口气,似笑非笑道:“这么多年,可算有点长进了。” “当家主母总要有些气势才对!” 大太太嫁进来多年,今日的行事总算是对了老太太的胃口。 不泼辣些,日后如何掌家? 夜深了,陆瑾晏迟迟没回府,穗禾赶在晚香院关门的最后一刻,来到了后罩房。 她与紫茉、莺桃和小葵一道睡着,一如往昔。 天一亮,莺桃就要走,离别的气息也是越来越浓。 莺桃死死捂住嘴,就怕一开口就先哭出来。 四个人亲热地说了不少悄悄话,直到后半夜才纷纷红着眼睡下。 踏着月色,陆瑾晏悄然回了观澜院。 洗去一日疲惫后,他闭眼揉着眉心问道:“穗禾呢?” 何寿支支吾吾道:“在晚香院。” 陆瑾晏冷笑一声,果然恨不得离他远远的。 默了许久,他才问道:“这两日,她可曾问过些什么?” 何寿更犹豫了,“没……” 陆瑾晏脸色沉了下来,当下不再问,赶了何寿出去,径直上了榻。 正房里日日都有婆子收拾,可陆瑾晏却还是闻到些清雅的栀子香气。 榻上一片冰凉,这样的夏日明明是最舒适的,可他却久久睡不着。 漆黑的夜里,他睁开眼,身旁空无一人。 他忽地想起,前些时候,他压着她的头发了,她推不动他,于是狠狠地在他身上咬了一口。 陆瑾晏覆手上去,肩膀处的牙印早已不在,可却留下一片青紫。 他不由得失笑。 果真厌恶他至极,在他身上留下数道牙印。 当然,他也在她身上留下数不清的红痕。 可至今他也想不明白,为何她的气性会这般大? 栀子的香气越来越浓,陆瑾晏睡不着,索性起身。 跟着那香味,他推开了花窗。 借着昏暗的月色,他看清了那花圃里新种植的栀子。 风一吹过,那些香气像是要将他全身浸染。 原是他想差了,这香气来源于此。 陆瑾晏俯身摘下一朵,柔嫩的花瓣似乎微微用力,就能被碾成泥。 可他心里纵使憋闷,可还是没伤了这花,带着它回了床榻。 闻着这丝香气,他慢慢睡下了,可整晚半梦半醒,睡不安稳。 翌日一早,天还未亮,穗禾四人送莺桃去了角门。 莺桃哭着抱了她们,还想说几句话,可却被跟来的婆子着急地催着走。 “别迟了,再出岔子就不好了。”婆子着急得很。 穗禾挤出个笑脸,催着莺桃快走。 莺桃流着泪,终是一步三回头地出了角门。 看着那道门彻底关上,穗禾默默流下泪来。 又是庆幸又是为莺桃高兴。 紫茉和小葵也都睁着桃子眼,推着她赶紧回观澜院伺候。 一路上,穗禾的眼泪像是流不尽。 她是出不去了,可莺桃出去了,能连带着她那份一道,自由畅快地活着,她只觉得宽慰不少。 等回了观澜院,她擦湿了一张帕子。 可却在刚进门的时候,就遇上了出来的陆瑾晏。 她侧身让出位置,福礼道:“给大爷请安。” 她垂下头,不让陆瑾晏看清她的面容,语气更是极力恢复寻常的冷静。 也不知过了多久,就在她以为陆瑾晏又要再说些什么的时候。 他却转身离开,不曾再说一句。 看着他远去的背影,穗禾庆幸不已,匆匆回了后罩房敷上热帕子,试图让眼睛恢复往日的样子。 她这般掩饰,再小心也是瞒不过陆瑾晏的眼睛。 一路上,他都想着她那双红肿的眼睛。 大太太的晚香院一早放出了个丫鬟,他自然不费吹灰之力就知道。 包括那丫鬟被陆瑾成抢夺,被大太太顶住压力送走的全部过程,他都知道得一清二楚。 那丫鬟是谁,他并不在意。 可穗禾这两日,为她难过,为她奔走,他想起就很不耐。 是了,他竟连个丫鬟都不如了。 陆瑾晏闭上眼,心里却浮现出那被摘下的栀子的模样。 一夜过去,那栀子早就蔫了,没了昨夜的生机。 香味更是寡淡如水,远远比不上花圃里那些正在盛开的。 他忽然觉得有些束手无策,头回知道什么叫强留留不得。 观澜院里,穗禾做完了活计,就去晚香院谢恩了。 昨日大太太出手,今日怎么都要好好谢恩才是。 她亲自做了不少大太太爱吃的点心送去,只是许久未做,不过揉了会儿面团,她就觉得手酸疼得难受。 好不容易忍着做完,连提食盒的力气都没有了。 还是小葵帮她提去了晚香院。 大太太今日比昨日精神了些,收下点心后,让青萝扶了谢恩的穗禾起来。 “你……好好顾好自己。”大太太拉着穗禾的手,半晌才说出一句安慰的话。 穗禾已经是陆瑾晏的人了,她如今也无能为力。 穗禾知道大太太在宽慰自己,笑着点头应下。 可出了晚香院,她一时竟不知该做些什么。 粗活有婆子们做,陆瑾晏此时也不用她去伺候,小厨房里规矩更是严厉不少,她也不能帮她们做送去别的主子那的点心。 偌大一个府邸,忙忙碌碌的丫鬟们,她像是个异类。 穗禾叹了口气,无精打采地走在回观澜院的抄手游廊上。 可忽地她闻到一股刺鼻的味道,随后便没了知觉。 第72章 难道她真的逃不过此劫 她的手脚都被绑住,嘴也被帕子死死地塞住。 可更要命的是,她全身酸软,即便是在挣扎,也都晃不起大的动作,只像是任人宰割。 关她的地方,比起陆瑾晏的正房华丽得多,到处都都挂着画作,夹杂着浓浓的墨香。 外头传来些响动,穗禾努力地保持冷静,努力听着。 “二奶奶去寿安堂了,没一个多时辰回不来,小人在外头给您把风,您尽管放心!” “到底是老大的通房,若是她回去告状,那就不好了!” “她一心想出府,您许诺帮她出去,她便什么都肯了!” “再说了,这种事她定不敢告诉大爷!” 外头窸窸窣窣的声音消失了,“嘎吱”一声,门被打开了。 穗禾假寐,实则心里恨不得亲自杀了这个龌龊的二爷。 她如今的身份是陆瑾晏的通房,便是通房再卑微,是个玩意。 可高门大户里,做弟弟的强占哥哥的通房,那也极其下贱。 可陆瑾成偏要做这样下贱的事! 陆瑾成狰狞地笑了一声,看着穗禾毫无知觉的模样,先前被陆瑾晏吓破的胆子又回来了。 他看着穗禾白皙的脸庞,和闭上眼后明显温婉不少的眉眼,心里也是升出些满意。 虽比不上莺桃,可也算是个清秀佳人了。 他眯着眼,好好地打量着穗禾的身子,觊觎地舔了舔嘴唇。 能让老大破天荒地收了房,榻上定是有几分本事在的。 不然就老大那个无情的性子,怎么偏偏对一个丫鬟这般执着? 这丫鬟仗着有几分小聪明,心比天高非要出府,在府里也不是什么秘密。 她是没尝过外头的苦,只当自己是个能人,只当外头的事料理起来,能和府里一样简单。 陆瑾成笑着摇摇头,实在是身在府里不知福! 他搓着手上前,着急地给穗禾松了绑,又摸了摸她的脸。 那触及之处肤如凝脂,滑嫩得叫他再也忍不下去了。 可正当他想解了她的衣裳时,穗禾却忽地睁开了眸子,死死地瞪着他。 忽然见到这么一双黑黢黢的眸子,陆瑾成吓了一跳,惊得拍着自己胸脯压惊。 “你若是从了我,我能帮你出府!”陆瑾成信誓旦旦道。 穗禾看他的眼神像是在看一个死人,她气若游丝道:“丧尽天良的东西,多少丫鬟被你害了,你心里有数!” “让我出府?呸!你们所有人都没想着让我出府!” 陆瑾成被她恶狠狠的眼神气得火冒三丈,“敬酒不吃吃罚酒!” “尊卑不分,半点规矩也没有!” 穗禾冷笑一声,“是,奴婢是做不出您这样鸡鸣狗盗的事!” 她心里一把火烧得五脏六腑都疼,怎么都没想到陆瑾成会对她下手。 许是因着她的关系,莺桃被送出府了,让他一切计谋失效,如今特意来报复她。 穗禾越想越恨,可眼下还是得想办法出去。 她语气努力变得严厉,“您要是放了奴婢,奴婢就当一切都没发生,绝不会告诉大爷。” “可您今日要是对奴婢行了不轨之事,就是拼着自个被大爷打杀了,也要告到大爷跟前,让他为奴婢做主。” “即便您是他亲兄弟,可这样行事荒唐,大爷一向严苛,重规矩,先前因着您管束不好下人,罚了您十鞭。” “如今怕是要再抽您几十鞭子了,您难道不知大爷的脾气?” 陆瑾成瞪着眼,似乎是在思虑她说的话,有多少准确性。 穗禾心里急得厉害,可面上却不能有一点慌乱,只装得十分镇定。 陆瑾成心里陷入两难,他觉得穗禾的话有几分道理,可又不甘心就这么放了她。 毕竟他可是差一点就得到了莺桃。 他心里清楚,这回大太太突然出来阻了他,定少不了她的撺掇。 上回在揽月阁那,别以为他没瞧见她和沉香之间的眉眼官司。 莺桃生得貌美,即便是躲在她们身后,他也看得一清二楚。 先前不拆穿,不过是急着寻老太太罢了。 这么一想,陆瑾成心里的气恼和贪婪,又压过了理智。 这是新仇旧恨加一起了,他不好好收拾这丫鬟就怪了! 陆瑾成讥讽地笑了一声,伸手就解了自己的腰带,朝穗禾伸出了手。 “老大脾气再不好,也不会为了个丫鬟把我怎么样!” 他心里笃定了,只要他先说这丫鬟勾引他,陆瑾晏即便恼怒他做了什么,可为着面子,也只会把怒火发泄在这丫鬟身上。 穗禾看着他垂涎的模样,心里就知先前的话对他半点作用都没有。 她又气又悲,可又心知肚明眼下没人能救得了她。 可若是让她就这么从了陆瑾成,只会让她生不如死。 电光火石之间,穗禾忍住心里的恶心,对陆瑾成抛了个媚眼。 娇俏地说道:“奴婢先前跟您说笑呢,大爷他迂腐刻板,哪里像二爷这般知情识趣?” “奴婢伺候他,只觉得无趣极了!” 陆瑾成眼睛亮了三分,带着期待说道:“你当真这么觉得?” 穗禾羞涩地点点头,“大爷只顾自己快活,才一刻钟就不理睬奴婢了,奴婢只觉得……” 陆瑾成大笑一声,“那是个不中用的,我可不一样!” “能叫你快活到飘飘欲仙!” 穗禾莞尔一笑,用十分柔弱地声音说道:“二爷靠近些,让奴婢先伺候您。” 她半倚在软榻上,发髻散乱,衣领更是敞开了不少,媚眼如丝,极其勾人。 陆瑾成咽了咽口水,从善如流地靠近了她。 穗禾笑着招呼陆瑾成再靠近些,她伸出恢复了一些力气的手臂,攀着陆瑾成的肩膀,红唇离他越来越近。 就在陆瑾成心痒难耐的时候,穗禾在他耳边吐气如兰。 “你该死!” 下一刻,她狠狠地咬上了他的耳朵。 穗禾的手死死地掐住他的脖子,陆瑾成惨叫一声,奋力挣扎着。 “贱人,快松开!” 他试图拽开穗禾的手,可那双手就像是生根了一样,死活拉扯不开。 陆瑾成疼得惨叫连连,一把掐住穗禾的脖子,逼迫着她松手。 “再不松开,爷杀了你!” 穗禾疼得快要昏厥,可依旧不放开自己的手。 可很快她只觉得自己才积攒的力气就要用完,一种窒息的感觉扑面而来。 穗禾终是无力地落下泪,难道她真的逃不过此劫了吗? 可就在她视线变得模糊的时候,有人忽地踹开了门快步走来,目眦欲裂地看着他们。 手上的鞭子,更是重重地甩在陆瑾成的身上。 第73章 我放你出府 陆瑾成尖叫着,奋力推开穗禾,捂着自己流血不止的耳朵拼命逃窜。 “大哥,都是这贱人勾引的我!” 陆瑾成怨恨至极,身上全都火辣辣的疼,疼得他直抽气。 陆瑾晏一鞭子下去用了十足的力,陆瑾成身上早就皮开肉绽,那身月白的衣裳更是渗出数道血痕。 “大哥你信我,是她恬不知耻,说自己寂寞难耐,主动找上了我!” 陆瑾成拼命想往外跑,可门都没出,他就被江跃和江停制服住了。 看着陆瑾晏阴沉的面色,陆瑾成哭得涕泗横流,好不狼狈。 “大哥,我冤枉啊……” 可他的话还没说完,嘴就被江跃揉了几团宣纸塞了进去。 他呜呜地叫着,拼命地挣扎,可依旧被江跃死死地压在地上动弹不得。 陆瑾晏看他的眼神冰冷至极,眉宇间是浓浓的煞气,陆瑾成毫不怀疑,他要置他于死地。 他像摊烂泥,眼里尽是对陆瑾晏的畏惧。 陆瑾晏走到榻前,穗禾正默默抱着自己哭泣。 她衣裳凌乱,眼眶红肿,眸子里全是害怕,身子都在不自觉地颤抖。 全然没了往日的生机。 陆瑾晏心里一滞,蹙眉取出帕子,想帮她擦掉嘴角的血迹。 可他还没触碰到穗禾,她就吓得叫了一声。 “滚开,你们都滚开!” 她声音嘶哑,先前陆瑾成掐得用力,这会儿她不过说一句话都痛苦不堪。 可更让她痛苦的,是自己所遭遇的一切。 她何罪之有? 要被陆瑾成这样羞辱? 陆瑾晏心里一痛,不顾她的挣扎,将她死死地搂进自己怀里。 “此事我会给你一个交代。” “我保证绝不会让你白受罪了。” 穗禾挣扎不过,被搂进那个她厌恶可又无比温暖的怀抱。 真是万般不由她,穗禾崩溃地大哭起来。 这会儿她放肆大哭,像是要把所有的委屈和心酸都哭出来。 陆瑾晏的肩头早已湿了一片,他的肌肤能清晰地感受到她的眼泪和委屈。 他闭上眼深吸一口气,死死按住心里的怒火,轻拍着她的后摆安慰她。 “再也不会有这样的事。” 穗禾哭了许久才停下,她眼睛红肿得就要睁不开,喉咙更是嘶哑得快说不出话来。 她恨透了这个藏污纳垢的府邸,恨透了每一个逼迫她的人。 “你杀了我吧。” 她垂着头,说出的话毫无感情。 “无论如何我都不会跟你回京,你如今不杀了我,今日这样的事我还做得出来。” 陆瑾晏听着她的话,心里百转千回,握紧的拳头青筋暴起。 他快步走向陆瑾成,展开鞭子一下又一下地打在他身上。 陆瑾成在地上扭动着身子,哭得死去活来。 宣纸被他含软,他含含糊糊地哭诉道:“大哥我错了,我真的知道错了!” “我没碰她,真的一点都没碰!” 他疼得全身冒冷汗,就这么一会儿,他只感觉自己快要疼昏过去了。 可陆瑾晏丝毫没停,鞭子啪啪的声音响彻翠微院。 陆瑾成疼得整张脸扭曲,他心里怨恨到极致,身子忽然生出一股力气冲破江跃的束缚。 他踉跄地朝门外跑去,“祖母救命……老大要杀了我……” 可惜他的求救声压根传不去寿安堂,下一刻他就被打倒在地。 陆瑾成疼得在地上打滚,他癫狂地笑着,“有本事你就打死我!” “你的通房都不愿意跟你,陆瑾晏你再位高权重,终是个可怜虫!” 陆瑾成身上皮开肉绽,衣裳被打得破烂不堪,全被鲜血渗透了。 可就在他打滚的时候,陆瑾晏一道鞭子却打中了他的下身。 一道凄厉的声音响起后,陆瑾成晕了过去。 陆瑾晏面无表情,收好鞭子,吩咐全被吓破胆的下人。 “请府医去观澜院。” 下一刻,他亲自从里抱着穗禾出了翠微院。 她被陆瑾晏抱着,不见半点颠簸,无论过了多久,他始终牢牢地抱住她,没有放松过一点。 穗禾心里畅快,陆瑾成昏死过去,确实抚慰了不少她心里的痛。 可她心里又无比凄苦,只因只有陆瑾晏能做到这一切。 她心里百般滋味,她恨的人却在她最危险的关头救了她。 这不能让她生出感激之情。 她不能不恨他,她所有的苦难,都是他带给她的。 一路无话回了观澜院,府医气喘吁吁地给穗禾看伤。 穗禾默不作声,心里因着陆瑾晏没有回复她,早就绝望到了极点。 他性子执拗,定会强逼着她回京。 她压根改变不了他。 穗禾像个木偶似的,全然没有自己的意识,任由小苔帮她检查身上的伤。 府医战战兢兢地给她看过脖子,又把了脉。 “回大爷,穗禾姑娘惊吓过度,小人给姑娘开服定惊的药,再好好休养几日就无事。” “身上的瘀伤涂些碧玉膏,轻些的三五日就能好,脖子处的严重些,大概十余日才能完好如初。” “穗禾姑娘平日里再多喝些滋润的汤水,切莫说多了话,好好养着,喉咙才会没事。” 陆瑾晏颔首,让何寿领着他出去开药了。 他沉默了许久,才撩开帘子来到穗禾身前。 他摆摆手,示意小苔出去。 小苔眼泪汪汪的,不敢反驳他的命令,只好一步三回头地出去。 偌大的正房,顿时只有他们二人。 穗禾看见陆瑾晏进来,翻身不去看他。 陆瑾晏默默坐在榻边,伸手抚过她颈间的长发,仔细地看着。 那处虽然擦了厚厚的碧玉膏,可陆瑾晏依旧能明显地发现她的脖子肿了不少。 就连下巴处,也留下了红肿的手印。 他周身暴戾的气息怎么都藏不住,只恨自己虽在她身边留了眼线,可却终究来迟了,让她受了这么多罪。 穗禾不理会他任何动作,就算他拉开她的衣裳,检查她身上的伤,她也若无其事。 她只恨鞭打陆瑾成的事,她却做不了。 她忽地觉得鼻子很酸,默默地流下泪来。 先前十年都熬了过来,被罚跪罚板子又不是没有过。 她心里早就对这些刑罚看得很淡,这府里,无端受罚又不是少了。 她也无端受过这样的委屈。 可委屈多了,她总能换着花样逗自己开心,让自己想开些。 可今日却怎么都想不开,只要想一些高兴的事,她只觉得更委屈了,眼泪流得更凶了。 不过片刻,枕下就濡湿一片。 陆瑾晏看着她那双往日那双精灵古怪的眸子,如今全是晶莹的泪珠。 陆瑾晏知道她不是娇花,总能打起精神,让自己好好活下去。 可眼下,他所有的安慰都压在心里说不出来。 他的手停在半空,久久没有落下。 半晌,他不甘地收回手,闭上晦暗的眸子。 再睁眼时,他语气冷淡。 “我放你出府。” 第74章 身上疼,心里甜滋滋的 她瞪大眸子注视着陆瑾晏,似乎在确认他说的究竟是不是真话。 陆瑾晏被她眼里迸发出的亮光,刺得起身背对她。 他隐去了心里的不甘,面无表情道:“五日后我要回京,你便那日离去吧。” 说完,他大步离开了正房,只留穗禾一人定定地看着他远去的背影,许久回不过神。 她先前才止住的眼泪,这会儿掉得更多了。 可这不是难过的眼泪,有的只是喜悦。 他这么说了,穗禾只感觉整个人像是活了过来。 快十年了,她终于能回家了。 过去一年一年的苦熬,眼看着日子就要满了。 谁知陆瑾晏突然出现,她被迫成了他的通房,他甚至还想带她回京。 这些个日日夜夜,她无数次盼望着他能改变主意。 可他就是一意孤行。 可今日,许是她这副自暴自弃,毫无生机的模样,才让他改了主意。 没过多久,黄婆子就进来了。 她小心地说道:“何管事从大太太那要来了姑娘的卖身契,说是大爷吩咐给了你。” “那十两银子,何管事说大爷帮你还给了大太太,不用你出了。” 穗禾急切地从她手上接过那张卖身契,她仔仔细细地看过,确实是她按过手印的那张。 她的手都不由自主地抖了起来,这么薄薄一张纸,可却代表了她十年。 穗禾流着泪看了又看,小心地将它贴身收好。 她宝贝地捂住自己的胸口,又摸了摸自己红肿的脖子。 五日而已,一眨眼就到,她有什么等不得的? 她要抓紧时日休养好身子,多涂些碧玉膏,好让身上的伤消下去些,不能让一家子看到。 穗禾越想越高兴,她想自己若是忽地出现在家里,想必对一家子来说定是个大大的惊喜。 她已经想好了,在家歇息几日,就去府城边上寻个铺子租下。 再请人将里头的厨房弄好,许到了七月底,她的点心铺子就能开张了。 等再过十来日就是中秋了,买点心的人定少不了,想必她这铺子也能早早地攒下钱了。 穗禾越想越觉得日子有盼头,便是身上疼,可她心里也是甜滋滋的。 可到底被迷药迷晕过去,先前又受了伤。 这会儿她也撑不下去了,昏昏沉沉地睡下了。 与之相反的是,翠微院里一阵鸡飞狗跳。 二奶奶和春姨娘,几乎是要哭晕在陆瑾成身上。 “成哥,我的成哥啊!”春姨娘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先前收到小厮的报信,她不管不顾来到翠微院。 等看着陆瑾成整个人像是躺在血泊里,一张脸毫无血色,像是去了般,她只感觉自己像是没了半条命。 “我的成哥到底做错了什么,为什么大爷要将他打成这个样子?” 春姨娘哭着质问,拉着陆瑾成的手生怕他真的挺不过去。 二奶奶更是崩溃地大哭,“怎么了啊?” “大哥为何这般狠心?夫君不过看上个丫鬟罢了,他也不能下这样的狠手!” 二奶奶扶着肚子,看着昏死过去的陆瑾成哭得更厉害了。 府医更是满头大汗,陆瑾成身受重伤,流血过多,眼看着进气多出气少了。 他是使出了浑身医术,才将将为二爷止住了血。 这些伤慢慢养着也能好。 可要命的是,二爷的下身挨了一鞭,那处被打得是血肉模糊。 府医和两个被紧急请来的郎中,焦急地谈论了好一会儿,才定下治病的法子。 许是府医医术高超,外头请来的郎中祖传的密药对症,陆瑾成那处总算是保住了。 府医先前看到那处,惊得是起了一身冷汗。 等知道是大爷将二爷打成这样,他更是慌得差点拿不稳手里的银针。 大爷果真狠戾无情,即便是亲兄弟,也能下这样的死手。 府医来府里伺候十多年了,这样骇人的伤势也是头回见。 这样的动静自然逃不开老太太的眼睛,她也紧赶着来了。 二奶奶一见她,就哭着扑到她面前。 “求祖母给夫君做主!” 老太太看过一脸惨白的陆瑾成后,十分忧心,眸子闪过一丝狠戾。 那该死的丫鬟,果真是个祸害! 老太太招来府医,认真问道:“成哥的伤养好后,还能恢复如初吗?” 府医打了个冷颤,“回老太太的话,二爷伤势严重,就算养好了,可日后……日后怕是不能人道了。” 轰的一声,老太太只感觉自己脑海里像是被劈了一道惊雷,差点支撑不住倒了下去。 还是天冬和豆蔻眼疾手快,扶稳了她。 二奶奶闻言哭得更厉害了,“祖母,夫君他怎么能……” 老太太难受的闭上眼睛,好一会儿后,待她再度睁开双眼,早已没了先前的哀伤,尽是杀伐果断。 看着跪着瑟瑟发抖的府医,沉声道:“这事若是传了出去,你这条小命也不用要了!” 府医连连点头,老太太又眯着眼睛看向那两个从外头请来的郎中。 天冬和豆蔻立刻带人,将他们二人威逼利诱一番。 待敲打完翠微院的人后,老太太才让人将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二奶奶扶起。 她拍了拍二奶奶的手,“好孩子,你有孕在身,切莫悲伤过度。” “成哥受伤,你要支撑起来才是!” 随后老太太看向一旁默默流泪的沉香,招呼她上前。 沉香才来到老太太跟前,老太太就伸手摸了摸她尚且平坦的肚子。 老太太认真地看着二奶奶和沉香,“若是府医说得无误,成哥日后只有三个子嗣了。” “你们都要好好地将孩子生下,谁若是出了事小产,我定饶不了她!” 二奶奶和沉香都哭着应下,保证绝不会让自己出事。 看着二奶奶继续请老太太主持公道,沉香倒是站得远远的,绝不掺和进去。 她不过一个通房,哪里有资格怨怼大爷了? 沉香看着眼前这哭声阵阵的扬景,心里倒是松了一口气。 二爷不能人道,老太太先前那番话一说,二奶奶便再也不会对她的肚子动手脚了。 她摸了摸自己的肚子,嘴角微微上扬,这个孩子可算是保住了。 说来,她还得感谢大爷。 与此同时,陆瑾晏缓缓走来。 春姨娘看见他跟看见仇人似的,扑到他面前就要拼命。 “你恨我,就对我动手啊!” “为什么要对成哥下毒手?你冲着我来啊!” 可春姨娘还没到陆瑾晏跟前,就被江跃制伏住了。 陆瑾晏看都不看她一眼,冷言道:“贱妾放肆!” 第75章 我就是报复你,又如何? 老太太眼神复杂地看着他请安,终是长长地叹了口气。 “这事是成哥不对,他不该觊觎你的通房,你生气也是在所难免。” “可祖母生气的是,你一向是个冷静自持,今日为了一个丫鬟大动肝火,这实在不像你!” “晏哥,莫要怪祖母,这样的红颜祸水,今日能将你蛊惑成这样,明日还不知会如何!” 老太太语气严厉,眼神更是浮现杀意。 陆瑾晏扶着老太太去里间坐下,他面不改色,丝毫没有要为穗禾分辩的打算。 “祖母有所不知,今日我出手教训二弟,这不过其中一个微不足道的原因。” “二弟行事荒谬,我若说出,祖母定大惊失色。” 老太太蹙眉,将陆瑾成近些日子的所作所为,想了个遍。 可她觉得,陆瑾成虽然时不时惹祸,可都是小事,从未有过出格的大事。 “究竟发生了何事?”老太太不解地问。 陆瑾晏沉下了脸,“孙儿带人将隔壁徐府抄家,想必府中众人都知晓。” 老太太点头,“这是自然,咱们也是知晓规矩,你未办清前,绝不会过问其中的缘由。” “徐府枝繁叶茂,徐家子弟各个有出息,考中秀才和举人的不在少数。”陆瑾晏缓缓说道。 老太太眼里多了些艳羡,“这确实比咱们府强了不少。” 陆瑾晏冷笑一声,“可实际上这群人的功名,全都不是真材实料!” “他们买通主考官拿到试题,早早地备下一份颇为中庸的答案,不出众可又恰好能过了科考。” 老太太大惊失色,“这般胆大包天!” “可既然都泄题了,为何不考取头几名?” 陆瑾晏语气讽刺,“中间顺位不引人注意罢了。” “他们的目的不过是为了有个秀才和举人的功名,好免去一定的田赋!” “十来年来,只他们徐家这般钻空子,就祸害了二十多的功名!” 老太太惊讶道:“经营十来年,那岂不是几任知府,都被他们买通了?” 陆瑾晏神色不悦,一片凌厉之色。 “考上举人,便能补官,官位虽低,可到底是个官,能做的事就更多了!” “他们先前做得密不透风,又从不将手伸到进士功名上,这才过了许多年才被察觉。” 老太太倒吸一口冷气,“我就说皇上为何给了你两月的假,想必定是要你背地里查些事!” 陆瑾晏颔首,当作默认。 徐家的案子不过冰山一角,不过多的,就先不说给老太太听,免得她忧心。 陆瑾晏沉声道:“孙儿打陆瑾成,只因他想走徐家的门路,谋一份外放的官职。” 老太太气得不轻,“胡涂东西,正经仕途不走,便要做那外放的芝麻官!” “进士虽不易,可他还年轻,考上几回说不定就成了,到时有你帮扶一二,他便是外放,最差也是个县令了!” “徐家有什么门路,值得他沾上去了!” 陆瑾晏眼里闪过讥讽,“许是家中不为他谋官,只让他一心读书,让他生出逆反罢了。” 老太太这会儿早就没了,先前对陆瑾成的怜悯。 她知道定是晏哥查到成哥与徐家有来往,才会生这样大的气。 自家人牵扯进这桩科举舞弊案里,若是被皇上知道了,还不知道会怎么影响晏哥的仕途。 老太太心里立刻有了成算,成哥终究没有性命之忧,受些皮肉之苦罢了。 若是今日的事,能激得他知耻而后勇,也算没有白遭罪。 老太太叹了口气,“他拎不清不要紧,你能拽他出那泥潭,已是对他有恩了!” “什么恩?”大老爷怒气冲冲地赶来。 对着陆瑾晏破口大骂,“母亲,你瞧着他面上一派光明磊落,实际心里就是想着报复我和春姨娘!” “瑾成是春姨娘的命根子,他心狠手辣断了瑾成日后的子嗣,就是故意的!” 见到他过来了,春姨娘立刻哭着扑进他怀里,像是有了主心骨。 “成哥醒来还不知如何伤心,妾身实在不知该如何是好!” 春姨娘哭得快要晕厥,“成哥受了这样的苦,就是在剜妾身的心。” “可这个家里,除了妾身和老爷,竟没有旁人心疼他了!” 大老爷怜惜极了,拍着她的后背不停安抚。 “你莫要哭坏了眼睛,我给你做主!” 大老爷死死瞪着陆瑾晏,举高手眼看着就要对陆瑾晏扇了下去。 可下一刻,他的手腕就被陆瑾晏大力地抓住。 陆瑾晏眼眸冰冷,看大老爷的目光没有半点温情。 “我就是报复你,又如何?” 大老爷目眦欲裂,气得跳脚,“不孝子!” “我就知道你是故意的!” “当年你母亲本就身子不好,终日郁郁寡欢,我不过与丫鬟多说几句话,她都能想不开,与我大吵一架。” “可男人三妻四妾再正常不过了,她是当家主母,难道不明白这个道理?” “是她非要耿耿于怀,是她非要与我较劲,也是她非要与我怄气,她因此小产,难不成全都怪在我头上?” 几句话戳开当年的事,大老爷是破罐子破摔,老太太面色难看,只觉得是冤孽。 当初晏哥不过五岁,他母亲刘氏又怀了身孕,可五个月时却撞见了春姨娘与他父亲的事。 刘氏当时气得昏了过去,情绪波动极大,不慎小产了。 后来还是她硬按着他父亲,让他道歉,跟刘氏保证绝没有下回。 她那时心里不是不生气的,只觉得刘氏气性确实大。 为着个丫鬟就能小产,她确实很失望。 可有晏哥在,她总不能让晏哥寒了心。 可大老爷嘴上认错,实则强逼着刘氏认下春姨娘。 再后来,刘氏郁郁寡欢,直到听到春姨娘有孕的消息后,这才支撑不住走了。 因着这事,晏哥自小对他父亲就心存怨怼。 甚至十年未回府,也是有这个缘由在。 老太太叹气,父子俩终究成了仇人。 大老爷手腕生疼,可陆瑾晏的眼神更让他不寒而栗,心里发怵。 “不孝子!” 他气红了眼,又骂了这么一句。 陆瑾晏看着他色厉内荏的样子,早已不会对他这句话有任何情绪波动。 这样的话,他听了没有万遍,也有千遍。 如他所说,他就是个不孝子。 陆瑾晏冷笑,动了他的人,还在外头上蹿下跳,他只恨没打死陆瑾成。 第76章 她终是出了陆府 大老爷就算是再如何辱骂陆瑾晏,也无济于事。 可就算他想拿起作为父亲的威严,可依旧震慑不到陆瑾晏。 大老爷憋屈至极,气得一张脸涨红。 而春姨娘恨透了陆瑾晏,先前对他的畏惧,也早已因着陆瑾成的伤势,忘了干净。 她跪在老太太跟前,哭得肝肠寸断。 “老太太,妾身这些年循规蹈矩,从未有逾越的地方,如今妾身求您怜惜怜惜成哥。” “他纵使有万般不对,可终究是您老人家的孙儿啊!” 老太太看向榻上昏迷不醒的陆瑾成,闭上眼深深叹了口气。 “去把春姨娘扶起。” 天冬和豆蔻立刻指挥两个健壮的婆子,把春姨娘强硬地搀扶起。 春姨娘不甘心,还想闹。 可大太太开口了,“瑾成他有两错,一是不该走徐家的门路,堕了咱们陆府百年清誉。” “要知他贿赂徐家的消息传出去,苏州府里的人连同族有功名的子侄,都会恶意揣测,更不用说会影响瑾晏的名声。” “二是他千不该万不该,打瑾晏的通房的主意,这不是打定主意要伤了与瑾晏之间的兄弟情义。” “咱们不是那些没规矩的人家,能将通房丫鬟送来送去的,瑾成实在是太荒唐了,怎么总是看中别的院子的丫鬟?” 大太太一番有理有据的话连消带打,老太太对陆瑾成最后一丝怜悯都消失殆尽了。 她脸色沉了下来,“回你的院子去,晏哥的意思就是我的意思,成哥全是咎由自取。” “若是被我知道你对晏哥心存怨怼,我送你去出云观清修,好好忏悔自己的罪责!” 话一出,春姨娘立刻不敢哭闹了。 出云观里的女眷,好听点叫清修,难听点就是搓磨了。 进了里头,她还能有什么指望。 春姨娘默默地流泪,只一双眼睛死死瞪着突然搅局的大太太。 大太太自是知道春姨娘的怨恨,可她只觉得心里畅快。 陆瑾成打莺桃和穗禾的主意,摆明了没将她放在眼里。 她怎么都是两人的旧主子,就算不为她们,也要为自己出口恶气。 老太太这个人最看重面子,其次就是陆瑾晏。 至于陆瑾成和泽哥,虽也是她的孙子,可怎么也比不过前头两位。 这会儿陆瑾成不占理,即便大老爷和春姨娘使出浑身解数,让老太太责罚陆瑾晏,也不过痴人说梦。 折腾了好一会儿,老太太眼不见心不烦,回了寿安堂。 大老爷深感在下人面前丢了面子,吹胡子瞪眼也没招,只能回自己院子生闷气了。 至于陆瑾晏敲打过府里的下人谨言慎行后,出府处置一摊子案子。 往日热闹的翠微院,如今只有凄凄哀哀的哭声。 五日的时光说长不长,说短不短。 穗禾养了这些时日后,身上的伤好了大半,就只有脖颈的淤痕还看着瘆人。 她如今说话好多了,不像那日说一个字都刺痛万分。 许是因着她在观澜院养伤,老太太也没来找她麻烦。 穗禾心里总算没有那般忐忑了,她生怕她咬伤陆瑾成的耳朵,让这五日又出了波折。 也是因着陆瑾晏回京在即,观澜院里的下人终日异常忙碌,整理出数个箱笼。 穗禾虽在陆府当差十年,可她一向节俭,整理了几日,也不过两个包袱罢了。 后罩房里,她看似沉稳地坐在榻上,实则心里急得像是热锅上的蚂蚁。 只盼着日子再快些! 再快些! 她双手合十,诚心祷告。 她的磨难太多了,让她如愿一回吧。 许是佛祖显灵,直到陆瑾晏出府前一晚,她都未曾再见他一面。 穗禾心里大定,怀着不舍的心去了晚香院。 大太太知道她明日就要离府,又是不舍又是为她庆幸。 她看着穗禾给她磕头谢恩,总是能想起她幼时也是这般跪在她面前,求着她进府。 一晃数年,到底是要分离了。 大太太红着眼,让青萝取了一个荷包过来。 “拿着收好,就当是我给你的体己银子,切莫让旁人知晓。” 这个五彩如意纹的荷包针脚细密,穗禾一看就知是大太太亲手做的。 她感动不已,接过荷包哽咽道:“多谢大太太,您给奴婢的恩惠实在太多了。” 荷包触手并不沉重,穗禾当下便知,大太太怕是装了银票在里。 这样宽厚的主子,遇着了是她的福气。 大太太让青萝将她扶起,用帕子粘了粘自己湿润的眼眶。 “明日瑾晏回京,府中上下定忙碌不堪,你早些出府,别耽搁了。” “不过府外因着徐家的案子有些乱糟糟的,你切莫小心,别被冲撞了。” 大太太看着穗禾脖颈上的伤,心里一痛。 如今说这些既是提点,也是真心盼着穗禾平安归家。 青萝和白芷对穗禾也有些不舍,到底多年的情分在。 穗禾因着身上的伤,想必出府后再也不会回来了。 这么一想,这怕是她们最后一面了。 又说了些体己话,穗禾笑中带泪,终是不舍地退出了晚香院。 等回了观澜院,正房里还是一片漆黑。 穗禾心里松了一口气,如释重负地歇下了。 只是这一整晚,她都翻来覆去地睡不着。 寂静的夜里,她只觉得自己的心跳得飞快,仿佛就看见一家子和乐的日子。 也不知过了多久,正房传来些响动。 穗禾忙闭上眼,装作熟睡的模样,生怕门外传来唤她去伺候的声音。 不过这样的响动很快就消失了,四下顿时变得静悄悄的。 穗禾这才小心地睁开眼,放松地喘了口气。 她这时才反应过来,她竟对陆瑾晏畏惧至此。 她嘴角扯出一个讽刺的笑,天大地大,等他回了京,她再也不用提心吊胆地过日子了。 一夜未合眼,不到卯时,穗禾就收拾妥当了。 她眼下的青黑十分明显,可整个人却精神奕奕,眼角眉梢都是喜色。 小苔早早地去小厨房给她取了些早膳。 “姐姐吃些点心,再喝些热汤,好歹肚里有些吃食。” 穗禾从善如流,将她取来的早膳吃了大半。 小苔心里不舍,可知道穗禾一门心思为了出府,这会儿也不敢说些舍不得她的话。 她帮着穗禾提着包袱,往观澜院外走去。 可才出了院子,穗禾就听见何寿在她身后嘀咕了一声。 “真是没良心,大爷放你出府,你连恩都不谢了!” 穗禾充耳不闻,带着小苔直往角门走去。 谢恩? 她生怕她靠近陆瑾晏,他就改了主意。 越是关键时刻,她越不能放松过。 一路快步走向角门,穗禾的心里就越加急躁。 守门的小厮略微检查过包袱后,那扇黑漆漆的大门终于开了。 一瞬间,穗禾都能闻到外头飘进来的清冽气味。 江南多雨,后半夜才下了一扬小雨。 这会儿地上未干,泥土的味道混合着些不知名花草的气味,一股脑地被穿堂风裹挟着带进。 这是与陆府里截然不同的味道,是自由的味道。 穗禾只感觉全身都在战栗,眼泪就要夺眶而出。 她拼命忍着,转身摸了摸小苔的头。 “回去吧,日后想吃点心了去小厨房,我跟张妈妈打过招呼,别害怕。” 小苔眼泪汪汪,拼命点头。 这几日穗禾时不时就去小厨房和晚香院,她自是知道的。 可她原先只当穗禾是去叙旧,可从未想过穗禾还会念着她。 “多谢姐姐,我知道了。”小苔哽咽道,“早膳就是张妈妈亲手做的,说是自个进不来观澜院,让我提进来。” 穗禾心下大恸,咬着牙死死忍着眼泪。 “我屋里还有些药油,你帮我取了给张妈妈。” 小苔哭着答应了,“姐姐走吧,不是盼了许久吗?” 穗禾颔首,看了这花团锦簇的府邸最后一眼,毫不留情地转身就走。 才踏出角门,她的泪就落了下来。 她终是出了这陆府。 第77章 他朝着丰桥村的方向策马狂奔 她越走越快,直到看不见陆府的影子了,才放慢脚步。 这时太阳才微微露头,街上来往的人还不是很多。 穗禾小心地提着自己的包袱,往巷子口去。 只是眼下拉客的驴车还未到,穗禾只能站着候着。 这时巷子口的叫卖声越来越多,出摊的小贩也都陆续赶来,一下子就让巷子热闹非凡。 穗禾打量着一切,脸上的笑意越来越大。 忽地她听见人群三三两两地谈论着徐家的案子。 “徐府被抄家了,听说他家是真正霸占了良田千亩,想必定是个鱼肉乡里的!”穿着褂子的汉子瓮声瓮气道。 “你懂个屁!徐大老爷待佃农良善,租子都是五五分,这样公道的主家少有!”一个声音尖利些的,立刻反驳。 另一个模样和善些的挠了挠头,“难道是被人暗害,想谋算徐府家产?” “都胡说什么!”穿着青袍的衙役怒斥道。 “陆大人铁面无私,怎么会冤枉了他们?徐家犯了舞弊和欺隐田粮两项大罪,抄没家产是理所应当!” “若是徐家的租子不低些,怎么能引得那群佃农为他说尽好话?” “二十多位功名,能免去的田赋快万亩了,少了这么一大笔钱,你说皇上生气不?更别提功名还是强占了旁人的!” “大善人?”衙役冷笑,讥讽道,“大恶人才是!” 这下三人闲谈的汉子,都涨红着脸不敢反驳。 卖油糕的老伯,给衙役用油纸包好两个油糕递过去,嗔怪道:“都是进府城讨口饭吃,他们乡下人,哪有您这样的见识?” 一句话捧了衙役,他自然没先前的凶神恶煞。 衙役给了钱,咬了口油糕,含糊不清道:“可别乱说话!这案子大着呢,皇上震怒,派了不少官员来江南,就为了填补空缺。” “陆大人今日回京叙职,把犯案的人都带走,不就是为了让皇上亲自下旨处置了他们?” “再说徐家的好话,小心被抓了下狱!” 三个人无不答应,连连点头,保证管住嘴。 衙役这才吃着油糕,扬长而去。 穗禾听了这番话,心里五味杂陈。 她这才知道,先前在马车里,她说徐家是极为公道的人家,为何陆瑾晏会那般不屑。 她心里五味杂陈,一是为着自个的天真,二是因着徐家的佃农。 进了陆府后,她自然也知道些田赋的弯弯绕绕。 族中若是有考中秀才举人的,自是会将族人的田移到他名下,好免去些田赋,让自家能多攒下一笔银子。 这是心照不宣的事,丰桥村里,何夫子名下就有何氏族人的田。 若不是穗禾一家是外来户,她们一家那五亩地每年也能省下五两银子。 穗禾怎么都想不到,表面上仁义的徐家,背地里却敢犯下砍头的大罪。 她掰着手指算了好一会儿,越算越心惊,徐家怕是每年少说能昧下几千两银子。 更不用提徐家的族人有了举人的身份后,还能谋得别的好处。 穗禾一向觉得自个已是爱财的,可与徐家相比,她那点攒下的银子连个添头都算不上。 她心里震惊,果真是财帛动人心。 她为了有个稳定的营收,能把自个卖身为奴十年。 那么徐家为了千万两银子,犯下大罪,也不是什么奇事。 穗禾拍着胸脯,只感慨她自己没叫观澜院那处富贵迷了眼。 她总是觉得,她是过不了那样锦衣玉食的日子。 她走开不了那样花团锦簇的路,只觉得是空中楼阁。 若是一步踩空,她就如坠深渊,没了重来的机会。 还是脚踏实地自个挣钱,才能让她安心。 正琢磨的功夫,太阳都慢慢升起了,赶驴车的汉子才匆匆赶来。 他擦着一头的汗,看着驴车上那些乡亲都下了车,才匆匆取了竹筒里的水解渴。 穗禾上前给了一把铜钱,“麻烦大叔载我去丰桥村。” 汉子收了钱,面上有些踌躇。 “往日半个时辰就能到,今个一个多时辰都不一定到,这一下耽误我半日的活计。” “你在府城应该知道,徐家被抄家,这几日府城上下都查得严,城门口更是排着长队呢!” 穗禾笑了笑,“无碍,我就是坐上一日都愿意。” 说着她从荷包里又取了些铜钱,递给汉子。 汉子笑着收下,不再说些旁的,立刻请她上了驴车。 要知道这几日,不少人怕麻烦,索性不来府城了,他这门小生意也是少了许多帮衬的人。 他先前那般说辞,也不过是为了多赚几个钱。 他看着穗禾虽穿得简单,可那衣料也不是穷苦人家能穿得起,又见她落落大方,就知她不是那些为了讨口饭吃争分夺秒的人。 果不其然,她确实是个厚道的。 驴车正往南城门的方向去,不过这会儿人来人往,一路上怎么都走不快。 尤其才看见城门,那出城的队伍就排得老长。 穗禾这会儿早没了先前的急迫,她目不转睛地看着四周,心里盘算着该不该在此处盘下个铺子。 与此同时,一水的马车往胥门码头赶。 来往行人和马车瞧见有官兵开路,纷纷避让。 车稳稳地停在码头边,陆瑾晏率先下了马车,又扶着老太太慢慢出来。 老太太看了眼气派高大的官船,又看着来往小厮不断往上搬着陆瑾晏的箱笼,终是忍不住红了眼眶。 “你这回一走,祖母也不知何时还能再见你?” 陆瑾晏宽慰道:“为何不随孙儿回京?孙儿明明求了您多回。” 老太太擦了擦眼泪,叹了口气,“你父亲不成调,我若去了京城,他可就无法无天了!” “若是他和我同去京城,那就是个竖起来的靶子,专门为他人准备,用来构陷你的!” 老太太越说越气,“我知道你主动求了皇上督办此案,定是因着那个祸害,被人坑骗,参与了进来。” “若是不把他捞出来,定让你仕途坎坷!” 陆瑾晏倒没有诧异,老太太关键时刻从不掉链子。 他不过说了几句暗示的话,老太太就能把大老爷身边的小厮全都发落了。 更别提大老爷此时伤痕累累,前几日被老太太命人按在祠堂里,狠狠地打了二十板子。 他这会儿疼得厉害,正趴在府里养伤。 陆瑾晏轻叹了口气,“府里全靠祖母,父亲和二弟着实不省心。” 老太太中气十足道:“别担心,一切有祖母在!” “你父亲身子骨还不如我,谁知道最后会是个什么情形!” 老太太气狠了,若不是如今陆瑾晏官途顺遂,她恨不得亲自打死不孝子。 反正她这个做父亲的,尽会惹祸! 老太太眯着眼,认真地将陆瑾晏从头到脚打量了个遍。 她又是欢喜又是难过,这般出众的儿郎生在了自家,可婚事却十分不顺。 她拉着陆瑾晏的手再三强调,“今年快些定下亲书,只要你写信回来,祖母定赶来京城给你主持。” 陆瑾晏笑了笑,并没反驳。 不过婚事也确实该有人选了,有些扬合,他也需要夫人在。 谈话间,陆瑾泽扶着大太太过来,他有些气喘吁吁的,一看就是紧赶慢赶来的。 虽说他懒得再见陆瑾晏,可若是不来送一宗这兄长,于他定名声不利。 敷衍了几句后,陆瑾泽就站在大太太身边默不作声。 只一双眼睛不停打量四周,想要将穗禾寻出来。 先前从小厮口中,知晓穗禾做了陆瑾晏的通房,他整个人如堕冰潭。 凭什么? 陆瑾晏除了比他年长,哪里比得过他? 他待穗禾,定不会像陆瑾晏那样,让她吃尽苦头! 可他还是输了,输在年轻! 这让他如鲠在喉,释怀不了! 陆瑾晏不理会他的怒视,告别众人登上了船。 他站得高,自是瞧见了码头上的芸芸众生。 陆府的小厮护卫,将一众主子团团护住,不让她们受到冲撞。 不远处,贩夫走卒络绎不绝,招呼着行色匆匆的客商,光顾自个的小生意。 各个小摊前,有卖各式吃食的,也有卖些日常器皿,家具的。 人来人往,叫卖声络绎不绝。 甚至还有带着孩子的妇人,也在帮忙。 陆瑾晏看着那帮忙卖面的妇人,她年纪不大,背后背着一个襁褓,应当才生了孩子不久。 可她脸被晒得粗糙发红,模样憔悴,腰弯得厉害,一看就知日子过得不易。 他看着她抛头露面,为了一碗五文钱的素面,笑着讨好所有人,卑微到尘埃里。 他闭上眼,只觉得心中一片烦闷。 再睁开眼,有人吃了面,飞快地逃窜走,那妇人没收到钱,急得大哭起来。 陆瑾晏按着酸疼的眉心,再也忍不下去。 他飞快下了船,拉过一旁护卫的马,一跃而上,朝着城门的方向策马扬鞭。 “去把钱要回来!” 留下这么一句,他消失在陆府众人的瞠目结舌的视线里。 陆瑾晏朝着记忆里丰桥村的方向,策马狂奔。 他要她。 便是她再恨他,他也绝不允许她过那样的日子。 他会告诉她,锦衣玉食,花团锦簇的日子,她自是配的! 第78章 我确实头回做小人 赶驴车的汉子抹了一把头上的汗,迎着燥热的风大声说道:“姑娘坐好了,要不了两刻钟就能到。” 一路颠簸,穗禾顾不上身上的不适,笑吟吟回应,“出了城门,果然顺畅多了。” 汉子搭话道:“也就是那陆大人今日回京,官兵检查格外得严,这才堵得水泄不通。” 提到陆瑾晏,穗禾脸上的笑意都少了些。 虽然心里清楚,这样的阵仗定避免不了,可她还是忍不住埋怨他,拖慢了她回家的时辰。 驴车一路南行,所经之处也由繁华转为偏僻。 路上高高建起的食肆客栈逐渐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大片大片的水田。 波光粼粼,快要晃花人的眼睛。 穗禾眼也不眨地看着,抱紧怀里的包袱,心越跳越快。 田埂间的佃农,瞧着有驴车经过,还会直起腰来打量一二。 一路尘土蔓延开来,终是在驴车走远后落了下来,尘归尘,土归土。 穗禾看着身边食盒,笑得真切。 这里头装了才做好的盐水鸭,这是她在城门附近的食肆买的,算是与一家子庆贺她重回良籍。 盐水鸭贵得很,过往也是过年归家,穗禾才舍得买上一只。 如今虽说她攒的钱要省着些开铺子,可她也不会在今日这样的大喜日子吝啬了。 正是苦夏,上回归家穗禾总觉得一家子都瘦了些,如今正好补补。 她越想心里越高兴,嘴上还轻轻哼了些没有曲谱的小调。 小调轻快,被淹没在驴车的颠簸声里,只有她自个才能听见,也算是给自己的犒赏。 此时驴车正穿过丰桥村上面的村子,眼前是穗禾再也熟悉不过的乡野景色。 她只觉得是那般亲切可爱。 可下一刻,身后就传来了一阵急促强烈的马蹄声。 哒哒的声音,像是战鼓般震慑着穗禾的心。 她扭头去看,滚滚尘烟中,一匹黑马像是离弦之箭,锁定她而来。 马背上那个人,正死死地盯着自己,眼神炽热执着。 不是陆瑾晏还有谁? 穗禾吓得身子一颤,飞快对汉子说:“大叔再快些,咱们身后那个人像是匪盗。” 汉子扭头一看,也被陆瑾晏周身的气势吓得不轻。 他飞快地抽着驴子,磕磕绊绊道:“咱们俩都穷,也不是什么富贵人家的,那个人怎么这般瘆人?” 他眯着眼睛又认真地回看,随后慌忙地赶着驴子往路边靠。 “姑娘,这怕是公门中人,许是有要紧的差事在身。” “你莫怕,路让给他了,待他走了就无事了!” 身后的黑马近在咫尺,穗禾绝望地抱紧自己,一颗心沉入谷底。 她不是傻子,陆瑾晏今早回京,此刻出现在她身旁,里头的缘由让她毛骨悚然。 他还是不肯放过她。 驴车上,穗禾胆战心惊地看着陆瑾晏扬鞭。 下一刻,那黑马迈步超了驴车,随后逼停了汉子。 穗禾死死攥住自己的手,先前陆瑾晏在马背上看她的那一眼,让她彻底绝望。 那一眼势在必得,全是对她的占有和觊觎。 他仿佛在说,终于找到你了! 尘烟落下,汉子害怕地跳下驴车,颤颤巍巍地拱手上前。 “官爷,不知有何吩咐?” 陆瑾晏随手扔了五两银子给他,“没你的事,赶着驴车走。” 汉子瞪大眼,从地上拾起银子宝贝地攒进怀里。 他打量了一眼害怕的穗禾,心想这莫不是哪家高门大户潜逃的奴婢吧? 不过银子到手,几个月的出息有了,他自是不会多事,做那没有眼色的滥好人。 汉子谄媚地对陆瑾晏笑笑,飞快地跑到穗禾跟前。 “姑娘,下车吧!” “有人来寻你了!” 汉子瞧着穗禾满脸死灰,终是不忍地劝了一句。 “这官爷瞧着气宇轩昂,贵不可言,能亲自来寻你,定是对你十分看重!” “姑娘,你看看这四周灰扑扑的,再看看他那一身富贵,那里才配得上你!” 穗禾哀怨道:“你哪里懂我的苦楚?” 汉子“啧”了一声,满脸鄙夷,“你看着就没受苦,哪里知道我们讨日子有多艰难!” “高门大户的爷来寻你,你去了后,日子不比我们过得松快?你有什么不愿意的?” 汉子瞧她不乐意,又扭头看着瘆人的陆瑾晏,顿时拉下了脸。 “你快些下车!别连累了我!” 穗禾咬牙提着包袱和食盒下了驴车,汉子见状立刻甩着鞭子,架着驴车溜之大吉。 树上的蝉叫得刺耳,穗禾越发心浮气躁。 她低头看着自己的鞋尖,飞快地思量着逃脱的法子。 可陆瑾晏下马,大步朝她走来,一把箍住她的腰,将她带到自己跟前。 “跟我走,别误了时辰。” 穗禾一把推开他,往后撤了几步。 她瞪着陆瑾晏,义正辞严道:“我已是良家子,不是您府上的丫鬟!” “您要回京,我要回家,本就不是一路人!” “我说得很清楚,我不会跟您回京,您莫要为难我!” 陆瑾晏有些羞恼,“先前那汉子说得那样明白,你离了我,能有什么好日子?” “我知道你要开个铺子做些买卖,可那样起早贪黑,劳心劳神,终是个长久的苦事。” “你跟着我,做个富贵闲人,岂不是轻松自在?我总不会亏待你,你何必视我为洪水猛兽?” 他语气放缓,看穗禾的样子,像是在看一个不懂事的孩子。 “跟我走,”他拽住穗禾的手腕,态度强硬,“不必担心你家里,我会派人送两百两银子过去。” “除此之外,四时年节都有礼物,我说过不会亏待你,便也不会亏待他们。” 穗禾怒视着他,奋力地挣扎,“你说放我出府,如今出尔反尔,你言而无信,小人是也!” 陆瑾晏被小人两个字气笑了,他将穗禾一把搂进怀里,用力捏住她的下颔,与之对视。 “你说得没错,我确实头回做小人!” 他弯腰将穗禾一把抱起,就要将她放在马上。 在巨大的握力下,穗禾压根反抗不了,她哭喊着:“你位高权重,什么样的美人没有,为何一定要强迫我?” “你放了我,我家里等了我十年,如今一家团聚就在眼前,你不要拆散我们!” 第79章 故乡从此不可望不可触 可陆瑾晏任由她哭喊,只是一味将她放上马,随后上马将她箍进怀里。 他下巴抵住她的发顶,沉声道:“再不回去,就晚了!” 穗禾拼命往回看,泪流不止,一颗心凄惶不已,心里生出无限恨意。 她挣扎着从发髻上拔下银簪,就要往陆瑾晏身上刺。 可她还没刺到陆瑾晏,就被他用力捏住手腕。 随着一个巧劲,穗禾痛呼一声,那银簪就落入了尘土中。 “你果真性子性情乖张,桀骜不驯!”陆瑾晏冷笑一声。 “你放开我!”穗禾捂住自己的手腕,疼得蹙眉,“我天生就是这样的性子,这辈子都学不来柔顺!” “跟你回京,你要不了几日就会厌了我,你是一时兴起,可对我来说就是孤立无援,你让我一家骨肉分离,饱尝相思之苦!” 陆瑾晏垂眸看着她红肿的双眼,心中的闷气越积越多。 他深吸一口气,“你若是放不下他们,我会让人安排他们进京,不过四个人罢了。” 可穗禾听了她的话,却是毛骨悚然。 他们一家好不容易才在丰桥村站稳脚跟,家里所有置办的东西都来之不易。 去了京城,那是真正要仰仗陆瑾晏鼻息才能过日。 天子脚下,随便一个人都能轻易碾死他们一家,她怎么能让他们跟着她去受苦? 穗禾像是被抽干了所有力气,就连陆瑾晏都能清晰地感受到,她整个人不再挣扎,身子放松变软。 过了片刻,他听到她带着哭腔说道:“你放了他们,我跟你回京还不成吗?!” 她哭得凄厉,陆瑾晏呼吸急促,将牙咬得咯吱作响。 “哭什么?这是喜事,可不是丧事!” 穗禾不理他的话,哭声更加凄凄哀哀,心里也是千疮百孔。 他扬鞭,试图带着穗禾赶去港口。 可前方却突然出现一个身影。 李和飞快地放下扁担,跑到马前伸手拦住去路。 他看着气势慑人的陆瑾晏,鼓起全部勇气开口:“王家妹妹是良民,我不准你带她走!” 陆瑾晏坐在马上,厉声道:“让开!” 李和纹丝不动,“你放开她!” 陆瑾晏不屑地笑了,挥鞭就要冲着他去。 李和忙闭上双眼,整个人都在颤抖。 穗禾飞快地抱住陆瑾晏的胳膊,她低声下气求情道:“你住手,别伤了无辜的人。” 陆瑾晏盯着她凄惶的模样,一言不发,嘴角紧紧抿起,整张脸如同附上一层寒霜。 “他到对你有情有义。” 穗禾见他眼神像是萃了冰,看向李和的目光极度不善。 下一刻,他扬鞭打翻了李何的扁担。 木桶里的豆花立刻被打翻,白花花地流了一地。 穗禾气得浑身都在颤抖,她忽地生出无限力气,猛地推开陆瑾晏的胸膛。 她从马上一跃而下,踉跄着着地,一瘸一拐地来到李和身边。 马背上的陆瑾晏才稳住身子,就看着她头也不回地奔了过去。 他顿时火冒三丈,“你给我回来!” 穗禾充耳不闻,快速将木桶扶起,交还给李和。 她正要说些道歉的话,可下一刻身子腾空,被陆瑾晏拦腰抱起。 李和见状想去拉扯开陆瑾晏的手,想将她救下。 陆瑾晏眸色骤沉,翻涌着狂暴的戾气。 李和的手还未触及到他的胳膊,身上就重重地挨了几鞭子。 他猝不及防,被打倒在地,粗布衣裳上浮现几道血痕,整个人疼得瑟瑟发抖。 穗禾大惊,扭头看向暴戾的陆瑾晏,头一回流下了悔恨的泪水。 “我错了,我跟你回京。” “李大哥他什么都不知道,你不要和他计较。” 她苦苦哀求,抓住陆瑾晏的衣袖摇晃,试图让他放过李和。 “不是要晚了吗?” “那就快走啊!” 李和挣扎着要起身,一双眼不甘地盯着穗禾,嘴里磕磕巴巴道:“王家妹妹你……你不要去……不要……” 陆瑾晏唇角不悦地抿起,脸上绷出凌厉的线条,仿佛要用尽最后的耐心。 穗禾泣不成声,冲着李和喊道:“李大哥,帮我将那两个包袱给我家里,叫我爹娘放心,我一定会好好的。” “让他们好好吃饭,日后不能陪在他们身边,是我不孝!” 她从身上取下个荷包扔给李和,“李大哥你拿去看伤,是我连累你了,我对不起你!” 她一股脑地托付完李和,绝望地闭上眼,任由陆瑾晏发落。 李和艰难地起身,一脸视死如归。 可还不等他有动作,穗禾就被陆瑾晏拉上马。 马儿嘶鸣一声,下一刻极速奔腾而去。 李和愣了一下,追在马后跑了几步,终是摔倒在地,眼睁睁看着穗禾消失在他眼前。 他痛哭流涕,悲怆隐忍的哭声被淹没在马蹄声里。 穗禾靠在陆瑾晏宽厚的胸膛上,流着泪回头看。 丰桥村那棵大榕树慢慢消失得无影无踪,周边所有的一切都离她越来越远。 从此丰桥村成了一处不可望不可触,只有午夜梦回才能看到的故乡。 一路疾行,终是不过两刻钟就赶到了港口。 陆瑾晏翻身下马,将穗禾抱了下来。 马车里,老太太撩开帘子看着他的动作,终是不悦地摔下帘子。 “真是孽缘!” 天冬和豆蔻无措至极,谁都能看到穗禾红肿的眼睛,大爷真就将人强夺了来。 大太太难受地捂着胸口,未语泪先流。 陆瑾泽被护卫按倒在马车里,目眦欲裂。 “放开我!老大混蛋!” 两个护卫对视一眼,将他按得更紧了。 先前大爷才走,三爷的眼神就跟要吃人似的,也翻身上了马要去追。 还是老太太迅速让他们制住三爷,没让三爷跟着一道去。 如今更是不让三爷到外头去,就怕三爷将大爷惹怒了。 陆瑾泽奋力挣扎,可依旧难以摆脱两个护卫。 他气红了眼,对陆瑾晏恨之入骨。 官船上,穗禾被陆瑾晏一路抱进独属于他的主舱。 雕花檀木门一开,里头一股沉水香混合着墨香的味道扑面而来。 陆瑾晏绕过屏风,将穗禾放在拔步床上。 此时舱内微微摇晃,舱外晃动的水声越来越响。 随着号子声敲起,官船终是向着京城的方向航行。 穗禾闭上眼,一路流干了眼泪。 她有气无力地倒在拔步床上,满脸晦暗,眼眸更是没有半分光彩。 陆瑾晏命人送了水来,他亲自打湿了帕子给她擦脸。 他没了先前的戾气,换了身青色长袍,全像是个文质彬彬的书生。 他看着眼前的人心满意足。 第80章 便是去了天子脚下,也能活出个人样 船摇摇晃晃,风一吹过,花窗吱呀吱呀地响着,陆瑾晏起身关上那道窗。 回过头时,就是穗禾蜷缩在一起的背影。 她身子单薄,便是侧躺在榻上,也隆起不了多少弧度。 她闭上眼一动不动,像是熟睡了。 可陆瑾晏知道,她并没有昏睡过去。 而是相当清醒。 他知道她在气恼什么,所以他慢步走到榻边坐下,伸手轻抚着她的脊背。 “你如今恨我不要紧,日后就知我作为全然是为了你好,我并没有要害你的意思。” “我身边伺候的人大多是小厮,回了京并没有旁的通房在侧。” “你早些回心转意,待我好些,别跟自己怄气。” 穗禾纹丝不动,压根不理会他说的话。 离家不过咫尺之遥,他都能当着些佃农的面将她强行带走,她都不敢想,一家子知道消息后会有多伤心。 再来,他出尔反尔,自打嘴巴,如今他说的每一句话,她都不会再相信。 陆瑾晏轻拂过她的脊背,想让她消气些。 可任由他放低了身段,穗禾都丝毫不回应。 他不由有些憋闷,语气也从先前的讨好,变得冷淡。 陆瑾晏起身,居高临下看着她的侧颜,手不自觉握成拳。 “你好好想清楚!” 留下这么句内含警告的话,他径直出了主舱。 主舱外立刻传来他严厉的声音,“守好了!” 下一刻就有护卫抱拳应下,他们声音粗粝,皆是跟随陆瑾晏多年的亲卫。 穗禾听见他们的声音,面无表情地睁开双眼。 她慢慢坐起身,摩挲着下了榻,悄无声息地走到那扇花窗跟前,将它打开。 那扇窗不大,勉强让一个成年汉子通过。 穗禾打开窗后,看见的就是这片汪洋,以及身处其中,无数条大大小小的船只。 巨大的风帆接二连三地经过穗禾的视野,可在这江水里却是沧海一粟,显得无比渺小。 她身处的这艘船通体描朱漆,侧桅垂五色幡,舷侧还列十二面黑漆水牌,上头朱笔写了“肃静”“回避”。 过往的商船和漕船纷纷避让,显得这艘船越发像这片水域里的霸主。 穗禾定定地看了江面许久,她坐得高,能清楚地看见那些低矮的船舱里,那些船夫唱着号子,正热火朝天地做着自己的活计。 他们晒得黑黢黢的,可又满脸通红,裸露的上身更是大汗淋漓。 窗外的号子声时大时小,许是说着行话,她一句都没听懂。 可这并不妨碍她能感受到,他们为了过活,努力地讨日子。 穗禾越看只觉得自己先前格外的软弱。 哭什么? 她什么都没做错! 让陆瑾晏瞧多了她的眼泪,只怕他觉得她真是个好欺负的玩意! 她这样的人,什么苦没吃过,什么难没受过。 一个男人将她抢了去,难不成她从此要愁肠百结了? 从南面逃荒,一路在苏州府的丰桥村站稳,便是去了天子脚下,她也能活出个人样! 也不知过了多久,身后忽然传来一声惊呼。 穗禾回头去看,只见小苔匆匆放下一个大食盒,朝她奔了过来。 “姐姐,你要干什么?” 小苔猛地抱住她的腰,那么小的人此刻却爆发出惊人的力气,将她从花窗前一路拖至榻边。 “姐姐,你莫要做傻事啊!”小苔急得手足无措,“那江水深不见底,好多人掉了下去就捞不上来了!” 穗禾苦笑着摸了摸她的头,“我没事,不过透气罢了。” 说着她忧疑地看着小苔,“你为何在这儿?” 小苔看着她平静的脸庞,心里总算放松下来。 她兴冲冲地将穗禾按在八仙桌前坐好,飞快地将食盒里的菜肴取出。 “何管事说,大爷觉得我伺候姐姐,伺候得好,就让人将我从府里带来了。” “对了,”小苔笑得讨喜,“除了我还有黄婆子,何管事说了,以后让我们二人照顾姐姐。” 穗禾看她欢喜的模样,心里却是五味杂陈。 “你在府里待了这么些年,骤然被我连累去了京……” 话还没说完,就被小苔打断了。 她瞪大眼看着穗禾,“姐姐你说什么呢?黄婆子跟我可都高兴着呢!” “那是京城啊,我这辈子都没想到,有一日我一个小丫鬟,还能去京城!” 小苔夸张地笑了笑,将筷子塞进穗禾手里,“黄婆子她一家也跟着去,姐姐你都不知道她有多得意。” “在观澜院旁的下人面前,像是只骄傲的大公鸡。” 穗禾怔怔地听完,好一会儿才小声说:“你们不怪我就好。” “我总以为你们离开家乡,会不愿意呢。” 小苔笑着给她夹菜,“没什么不愿意,咱们做奴婢的,去哪不是伺候人?” “何管事都说了,大爷京里的宅子最是清静,可比府里活计少多了!” 穗禾默默地点头,慢慢吃着船上这顿晚膳。 许是她昨日没睡好,今日又格外劳累,没有半点胃口。 穗禾努力吃了些,终是放下了筷子。 小苔担忧地摸了摸她的额头,“我给姐姐请郎中来,船上有的!” 穗禾拉住她摇摇头,“我没事,休息一晚就好。” 小苔见她脸色着实不好,眼下又一片青黑,忙不迭地应下。 她飞快地将食盒收拾好,跑出去让粗使婆子提了好几桶热水过来。 “姐姐你泡一泡,好解乏。” 她作势要帮穗禾宽衣,穗禾忙阻了她。 “你去坐着歇歇,今日忙前忙后也是累坏了。” 小苔懂事,知道她许是不适应旁人服侍,立刻出了这小隔间,坐在屏风前瞪大眼守着。 “姐姐我在这儿,你放心好了!” “知道了。”穗禾应了声,坐进浴桶里闭目养神。 先前小苔叽叽喳喳,一股脑地将自己知道的事全告诉了她。 回京不过十日,船中间要停两回,好补充些水源和食粮。 穗禾猜测,所停之处应当都是些大的港口,人来人往,极为繁华。 她心里忽地升起一股期望,她是否能寻个机会逃走? 有护卫在,虽然希望不大,可她还是想试试。 可下一刻,她心里的设想就被一阵水声打断了。 穗禾睁眼,就见到陆瑾晏炯炯有神地看着他。 他的掌下,是她温热的脖颈。 第81章 好一个睚眦必报 “大爷若是恼了我,不如掐死我。” 陆瑾晏嗤笑一声,“我费了一番功夫才将你带来,掐死你,我不亏?” 他的手摩挲了几下她的脖颈,若有所思道:“你脖子上的伤未好,为什么不涂碧玉膏?” 穗禾扭头不看他。 陆瑾晏伸手捏住她的下颌,让她看着自己。 “你出府前,是打定主意要和我划清界限了。” 穗禾冷笑道:“本就不是一路人,何来界限一说?” 陆瑾晏俯身靠近她,眼里压抑着怒火,“好,如今再无界限!” “你是十足的狠心人,老太太赏的钗,我赏的荷包,你都不屑带走。” 穗禾看着他,眼里满是讥讽。 “既然赏了我,东西的去留自然是我说了算。” 陆瑾晏的手不由得缩紧,“你厌恶我,不愿带走这些,我不和你计较。” “可你脖子有伤,不该因着厌恶我,耽误自己的身子!” 穗禾用力抓住他的手,试图扯开他的束缚。 “本就好多了,就算不用碧玉膏,早晚也能好。” “您的东西是金贵,可不代表我不能用旁的了!” 她用了十足的力,指尖都嵌进陆瑾晏的手背,留下几道红痕。 可陆瑾晏丝毫不松手,依旧钳制住她的下巴。 他对她的反驳,十分不满。 他压抑着怒火说:“十足的犟种!” “若你的脖子留下暗伤,日后有你吃苦头的时候!” 穗禾梗着脖子,对他的恼怒视而不见。 昏暗的烛火下,陆瑾晏离得近了,才看清她脸上的倦意。 她肤如凝脂,他被水浸湿的手,差点就要捏不住下巴。 两人言语相争起来,原先浴桶里平稳的水,如今与江里的波浪没什么不同。 陆瑾晏眸色暗了下来,她生得白皙,与他的手相比,更显得娇嫩。 他喉头滚动,松开自己的手解了腰带。 下一刻,宽敞的浴桶里波涛汹涌,惊起层层叠叠的浪花。 与这里一比,衬得外头已入风平浪静。 水花四溅,穗禾异常羞恼,可丝毫撼动不了他的掌控。 她咬牙一声不吭,任凭陆瑾晏做什么,都别想让她改了神色。 可陆瑾晏竟起了顽劣之心,强迫着她与他对望。 烛火虽暗,可她的神情被他瞧得一清二楚。 穗禾蹙眉,用了十足的力气想推开他的胸膛。 却被他顺势扣住双手,抵在浴桶边。 穗禾倒吸一口气,后腰被浴桶硌得生疼。 她怒视着始作俑者,心里浮现的是她第二回被他强迫的时候。 那时也是如同今日这般。 穗禾眼里闪过一丝恨意,可今日的她,已不是昨日的她了! 陆瑾晏情到浓时吻上她的红唇,他心里诧异,她今日倒格外乖顺,丝毫没有反抗。 可就在刹那间,他下唇传来刺痛,握着她肩头的双手都不由得松动了些。 也是因着这样,穗禾身子攀了上来,用尽所有力气压在他身上。 浴桶里的水摇晃得厉害,陆瑾晏身子再精壮,也抵不过穗禾的蓄意为之。 他脚下一滑,整个人被穗禾扑倒在水里。 他猝不及防呛了口水,直起身子用力咳嗽了几声。 他自是发现,他的狼狈让她眼里闪过一丝精光。 陆瑾晏气恼,用力抓住她的腰,将她带到自己跟前。 “你好大的胆子!” 穗禾装作毫不知情的模样,模仿着他先前的动作,再度重重地压在他身上。 陆瑾晏这回有了防备,虽没滑落进水里,可穗禾的全力之下,他的后腰也重重地磕到了。 穗禾抱住他的脖颈,在他耳边用气音道:“大爷先前这般对我,这滋味不好受吧?” 陆瑾晏吃痛,嘶了一声,双手抚向自己的腰间。 他垂眸看着他与她纠缠在一起的发丝,脑海中那根理智的弦彻底崩断了。 陆瑾晏将她揽腰抱起出了浴桶,不顾她的挣扎,将她扔回榻上。 穗禾想起身,他却俯身下来,让她动弹不得。 也不知过了多久,身上的水珠都慢慢转变成了汗珠,陆瑾晏才放开手脚酸软的她。 穗禾一把推开他火热的胸膛,看着榻上的凌乱,她的脸颊跟火烧了似的。 “荒唐!” 她骂了一声,陆瑾晏却笑了。 他下了榻,不顾她的挣扎,将她扯进小隔间里。 里头还剩下几桶干净的水,正好够两人梳洗。 穗禾见他的眼神炽热,当下不敢耽搁,飞快地梳洗好出去了。 除了这正舱,她也出不去别的地方,当下只能睡在拔步床最深处。 夜晚江面的风倒是格外凉快,陆瑾晏掀开床幔上榻,带进一身清凉。 他看着只给他留有后背的穗禾,躺下后伸手箍住她的腰,将她带进自己怀里。 他在她耳边咬牙切齿道:“你若再敢胡闹,我还有更荒唐的!” 穗禾睁开假寐的双眼,怒气冲冲道:“大爷对我不荒唐,我怎么胡闹?” “怎么先得利者,如今倒打一耙怪罪起我了?” 陆瑾晏冷笑道:“你就这个样子,等磨尽我对你的情义,有你后悔的时候!” 穗禾不理会他,她挣扎了几下,艰难地远离了他的束缚。 她缩在榻边,恨不得他的“情义”早日散去。 好一番情义,害透了她! 官船还在摇摇晃晃地航行着,略微的颠簸却让早已疲惫的穗禾,很快就熟睡了起来。 许久过后,陆瑾晏睁开双眼,毫无睡意。 他伸手摸了摸后腰,即便他健壮,可先前那下,依旧让他腰间多了一道血痕。 他磨了磨牙,看着身旁那人的睡颜,吐出一口浊气。 真是好一个睚眦必报! 他压下心中的怒意,一个通房,竟敢对他下这样的狠手,回了京,他有的是调教她的法子! 翌日,穗禾迷迷糊糊地被小苔叫醒,只觉得自己像是溺在水里,浮浮沉沉脚落不到实地。 小苔扶她起身,看她脸色苍白,帮着她梳洗过后,就忧心忡忡道:“姐姐,还是请郎中看看吧。” 穗禾才坐起,只感觉头晕目眩,她赶紧躺回榻上,才觉得身子没那么难受了。 “别,我就是头回坐船,有些眩晕罢了。” “郎中来了,也不过是给我开副苦药汁子喝,你心疼心疼我,别叫我喝那些了。” 她说得可怜,小苔也于心不忍,翻出些山楂丸子来。 “姐姐吃些酸的,缓缓就好。” 穗禾一睁眼,就瞧见了八仙桌上那一堆早膳。 即便有山楂丸在侧,可她依旧觉得恶心得厉害。 甚至闻到那些早膳的香味后,头更加难受了。 她翻了个身,强忍着难受说道:“我实在没胃口,早膳我不吃了。” 话音刚落,穗禾就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小苔不好勉强她,只好将早膳撤走。 只是连着午膳和晚膳,穗禾依旧没有用,这时小苔慌了神。 伴随着月色,陆瑾晏阴沉着脸,大步踏入主舱。 他看着榻上隆起的身影,语气执拗冷硬。 “你就算绝食,我也不会放了你!” 第82章 大爷十恶不赦 她的脸色苍白中透着青,闭上眼后长长的睫毛垂下,越发凸显眼下的青黑。 她听了陆瑾晏的话,只觉得他实在是闲得发慌。 不过一日未食,他竟觉得她是在绝食抗争了? 她这个人,比谁都看重自己的身子! 穗禾有心讥讽他两句,可实在是浑身无力,只能虚虚地睁开眼瞪了他一下。 可这在陆瑾晏眼里,就是穗禾打定主意要用这种方式,逼迫他退让了。 于是他的脸色更加阴沉,嘴角十分不悦地抿起。 “起来用膳!” 他强硬地开口,语气吓得一旁的小苔身子都在发抖。 穗禾转身朝向榻里不看他,“我晕得厉害,明日再用膳。” 她不开口则已,一开口,陆瑾晏只感觉她气若游丝。 明明昨日还张牙舞爪,今日就变成这副样子,他心里的郁气又加重了三分。 见她闭上眼后依旧蹙着眉,陆瑾晏直接掀开锦被,抓着她的手腕将她拽起。 “来人伺候!” 他话音刚落,两个婆子手脚麻利地取出一个炕桌,将一旁新做的晚膳纷纷放了上来。 穗禾一把抽回自己被拽红的手,轻揉着放松。 黄婆子小心地取出筷子递给她,“姑娘,吃一些吧。” “大爷吩咐了厨房,都是你爱吃的菜。” 穗禾定睛一看,糖醋鱼片,水晶肴肉,樱桃肉,果真是她平日里爱吃的。 可目光触及到正中央那道盐水鸭时,她的脸色立刻沉了下来。 黄婆子依着她的视线,夹了一块盐水鸭给她。 “姑娘吃吧,这船上厨子的手艺不比府里差,大爷说你昨日想吃这道菜,今早特意吩咐的。” 穗禾撂下筷子,怒视着陆瑾晏,“我是想吃盐水鸭,可我是想跟我一家一起吃,不是在这里吃!” 黄婆子见她没了往日的温顺,吓得立刻摇了摇她的胳膊。 “姑娘,一样的,在哪不是吃呢?” “你别浪费大爷的苦心!” 陆瑾晏的气性在回府打杀了数位下人后,就被府中所有下人牢牢地记住了。 黄婆子生怕穗禾惹怒陆瑾晏,落得一扬罚。 她看得清楚,大爷对穗禾还是有些情分在的。 不然一个通房一日未进食,大爷又怎么会过来哄呢? 穗禾面对黄婆子的劝阻纹丝不动,眸子里全是对陆瑾晏的怨恨。 不是他,她一家子早就团圆了! 陆瑾晏摆摆手,黄婆子立刻起身,规矩地立在一旁。 当着下人的面,被穗禾驳了一通,他心里的火气越来越大。 “她不吃,便是你们服侍的不好。” “既然如此,连带着厨房的下人,全都杖责二十。” 陆瑾晏面无表情地说完,主舱里几个婆子都害怕地跪下。 黄婆子更是脊背发凉,颤抖地磕头道:“大爷恕罪!” 穗禾气得胸口剧烈起伏,她用力捶了床榻一下,“我不用膳,你为难她们干什么?!” “我立刻用膳,如你所愿!” 她怒气冲冲地抓起筷子,开始用膳。 几个婆子松了一口气,庆幸自己逃过一劫。 陆瑾晏心里一沉,旁人眼中仗义温和的她,唯独对他冷言冷语。 他周身气压骤降,手指攥成拳,指节发出危险的响声。 穗禾吃了一块樱桃肉,只觉得格外油腻,她强忍着咽下没多久,就干呕了起来。 小苔赶紧拍着她的后背,好让她舒服些。 干呕了好一会儿,先前吃的那点东西全都白吃了。 又因着这顿折腾,穗禾难受得湿了眼眶。 她慢慢喝着热茶,努力平复着自己的身子。 “去请郎中!”陆瑾晏见她不似作假,蹙眉吩咐道。 不过片刻,郎中就被小厮拖了进来。 他看着穗禾难看的脸色,心里吃惊,心中暗暗猜测,难不成是大人将她折腾成这副模样? 不过把脉过后,他就见怪不怪了。 “回大人,这位姑娘苦船,因着水路的颠簸,才会身子不适,时感眩晕。” “小人开上一副药,姑娘喝了后能缓解些。” 陆瑾晏皱眉,“不能根治?” 郎中苦着脸道:“大人明鉴,千人千面,有人难受过一日后,就再无眩晕之感。也有人,即便坐上千百回,依旧难受。” “这病症只能缓解,实在没法子根治。” 陆瑾晏不再多问,摆摆手,“下去开药吧。” 郎中恭敬地退下,临走前又多瞄了一眼穗禾。 听闻大人临行前突然策马离去,等时辰快到了才抱回来一个姑娘。 他们一帮伺候的,心中着实好奇得紧。 今日一见,这姑娘果真是传言里的不好惹,敢和大人呛声,实在是个人物。 见穗禾难受,陆瑾晏立刻让婆子们将晚膳撤走。 他坐在榻边,看着穗禾有气无力地闭着眼假寐,脸上有些挂不住。 他摸了摸她消瘦的脸颊,无奈地说:“这回是我不好,你过去神采奕奕的,我着实没想到你会苦船。” “怎么也在江南过了十余年,我当你也乘过船。” 他放低了姿态,可穗禾充耳不闻。 她不理睬他,任凭陆瑾晏语气变缓,她依旧不想和这个人多说什么。 她先前又不是没有说过自己身子不适,可他就是不信她。 又或者是,他这个人从来就是命令旁人惯了,怎么容许她反抗他的命令? 就像他想不到她会苦船。 她也想不到他执拗至此,掌控至此。 喝过药后,穗禾确实感觉身子舒服了些。 她闭上眼深吸一口气,转身不去看身旁的陆瑾晏。 他才梳洗完,身上还沾染着水汽,发丝也有些潮。 他带着一身薄荷香气上了榻,穗禾只感觉全身都被他的气息包裹。 也不知过了多久,陆瑾晏从她身后抱住了他。 穗禾全身无力挣脱不得,只能被迫脊背靠在他的胸膛上。 他身上暖洋洋的,穗禾因着夜风微凉的双手此刻也慢慢变暖。 半晌他才贴近了她耳边,“郎中说你或许不会厌恶薄荷的气味,我瞧着的确如此。” 鼻尖薄荷的气味确实清新,可穗禾讥笑一声。 “郎中可知道,我厌恶的从来都不是什么香气!” 陆瑾晏的呼吸声沉了沉,他收紧了自己的怀抱,唇间吐出的字极为瘆人。 “你仗着我对你的宠爱,越发无法无天了!” “妾妇之道,以顺为正者,你全然不是!” 穗禾冷笑道:“大爷好生可笑,我好端端的良家女子被你掳走,算什么妾妇?” “我不顺,大爷你也不也十恶不赦?” 第83章 陆瑾晏右肩赫然中箭 穗禾哼了一声,“我不肯做通房,还真是让大爷念念不忘啊!” 她讽刺地说完,不理会陆瑾晏的反应,闭上眼就逼迫自己快些睡下。 她实在是不想和这个说不通道理的人,继续说话了。 她只怕她会忍不住,说出些让他大发雷霆的话。 她身子不适,实在无力跟他抗衡。 再来,无论如何,她终是要回了江南,回到丰桥村。 她一定要活得好好的! 陆瑾晏见穗禾不再开口,心里便是有再多气,也不好这个时候发作。 她身子不适,他只当是体谅一回这气性极大的人。 药效上来,穗禾很快就睡着了。 可陆瑾晏却迟迟睡不着。 他能清楚地看见,即便她睡得很沉,可身子依旧是防备他的状态,半点不肯和他靠近。 他吐出一口浊气,这个性子果真极其难拿捏。 他也只有在她熟睡后,才能一瞥她柔顺的模样。 旁的时候,只要看见了他,她浑身就会立刻竖起尖刺,对他极其冷漠。 可他又莫名生出许多趣味,他只想看着,有一日她会对他收起所有尖刺,百炼钢化绕指柔。 接下来几日里,穗禾身子逐渐好了许多,眩晕的感觉也逐渐消失。 消瘦的脸上也多了些红润,气色一日一日好了起来。 陆瑾晏依旧对她看得极紧,一日三餐不仅和她一道用,还特意吩咐了厨房每日做补汤让她喝。 穗禾厌恶他,却不会亏待自己的身子。 许是好好吃饭,又有补汤在,不过几日,她就将身子调理得和先前一样了。 陆瑾晏看着,眼眸里的满意呼之欲出。 “你能想开,对自己身子也好,这就对了!” 穗禾压根不搭话,十有八九绝不开口。 陆瑾晏说得多了,只觉得在下人面前丢了颜面,也渐渐不说什么了。 于是乎,这几日主舱的气氛越来越冰冷。 婆子们伺候时更加小心翼翼了,生怕惹怒火气越来越旺的陆瑾晏。 穗禾只装没看见,只过好自己的日子。 她空余的时候在婆子们的严密看护下,去到甲板处透透气。 天水连成一线,江水湍急,日日都是这样的扬景。 可穗禾丝毫不嫌闷,只要不待在陆瑾晏身边,她才觉得自己能喘口气。 已过了五日,穗禾也不知来到了何处。 她时常看着南面发呆,心里思索着回乡的路程。 头一回,她体会到了什么叫做路遥漫漫。 如今过了子时,江上的风越来越大。 白日里四周的官船上的朱栏瞩目,入夜后却什么都瞧不见了。 只有花窗透出的星星灯火,就像是河岸杂草里的萤虫。 月色笼罩下,她虽宽慰了自己许久,可还是难免想起家里,总显得郁郁寡欢。 小苔见状立刻劝道:“姐姐,风大了,快些回去吧。” 穗禾拢了拢飞扬的发丝,苦笑道:“再让我待会儿吧。” 小苔知道两人僵持着,这会儿时不时心疼地看着穗禾,又时不时往主舱的方向看几眼,生怕又有婆子在催促穗禾回去了。 只是没过多久,陆瑾晏披着月色踏入穗禾身旁。 他给她披了一件月白色的披风,目光却如鹰隼般锐利。 “更深露重,你身子还未好,跟我回去。” 月色下,他能清晰地看见穗禾眉宇间的忧愁。 穗禾心里酸楚,被他强硬地拉着,实在委屈至极。 “你放了我吧,正如你所说我实在没有妾妇之德,比我好的女子太多了,你何必抓着我不放?” 她祈求的话没让陆瑾晏有任何触动,他只是一味地拉着她。 “我都是为你身子着想。” 穗禾深深叹了口气,又无力又憋屈,只觉得像是蚂蚁在啃食自己的心,又麻又疼。 无论她说什么,他的一句话,总能让她丧气许久。 她都只觉得这样的日子实在是煎熬。 可忽然间,一阵破空声来得猝不及防。 穗禾瞳孔骤缩,瞥见三道银芒从不远处疾射而来。 她心里一惊,正想侧身躲闪时,陆瑾晏眼疾手快抽出腰侧的长剑,挥剑斩断箭矢。 十余名黑衣人忽地从船舷翻跃而上,闪着寒光的刀刃不断地砍向四周的护卫。 穗禾眼尖,瞥见江中忽地多了不少小船。 而里头除了有不断射向他们的箭,还有源源不断的黑衣人涌现。 甲板上,几十名护卫将陆瑾晏和穗禾包围了起来。 可黑衣人不要命地冲向他们,试图分散开他们的阵型。 穗禾拔下发髻上的簪子死死地握在手里,她左顾右盼,害怕有黑衣人突然冲破防护,朝她下手。 虽说护卫比黑衣人多了许多,可源源不断的箭矢冲着他们发射。 不少护卫都身子中箭倒地,被黑衣人一刀杀死。 忽地一道箭矢擦着穗禾的发髻而过,她吓得抖着身子想往主舱里逃。 “有刺客,留活口!” 陆瑾晏怒喝一声,提着箭挥向与护卫搏斗的刺客。 他下手狠厉,见血封喉,好几个刺客被他砍断手臂,倒在血泊里痛呼。 旁边的官船见状,立刻用小船将护卫送到陆瑾晏这里。 与此同时,他们也对着刺客的小船放箭。 满天飞箭,刺客死伤无数。 可残存下的刺客,不要命地冲向陆瑾晏,试图杀死他。 陆瑾晏毫不畏惧,提剑迎上。 穗禾躲在一旁,害怕得浑身颤抖。 此时此刻,她心跳得极快,满头大汗,头一回亲眼目睹什么叫做血流成河。 此时的甲板堆积着尸体,像是要给那抹月色染上血色。 穗禾强行稳住心神,趁着箭矢变少的时机,飞快地冲向正舱。 可下一刻,她就被一股巨力拽向一旁。 天旋地转间,她听见“呲”的一声闷响。 陆瑾晏闷哼一声,右肩赫然插着一支箭矢。 而余下的几支箭,擦着他们的发梢钉入甲板,箭尾还在不断颤抖。 穗禾被他整个护在怀里,后背抵着冰凉甲板,平安无事。 陆瑾晏灼热的呼吸喷在她耳际,混着压抑地喘息。 “别动!” 穗禾大惊失色,看着他被鲜血浸透的右肩,不知所措。 可看见陆瑾晏中箭,刺客们精神大振,更是不要命地冲着他来。 陆瑾晏回头望去,反手折断肩头箭杆,将穗禾往舱门方向一推。 “快走!” 话音未落,他不顾伤势拔剑迎敌,杀死靠近的两名刺客。 穗禾踉跄两步,正想往舱门跑时,就看见一道黑影从桅杆飞扑而下,提刀直取陆瑾晏天灵盖。 “小心!”她惊呼一声。 刀剑交鸣声中,陆瑾晏躲开致命一击,可他的长剑也被打落在地上。 因着右肩的伤势,他被震得后退数步,单膝跪倒,鲜血顺着右臂不断滴落。 不过那刺客也好不到哪去,被陆瑾晏一剑伤了臂膀,刀也被震落。 两厢都受了伤,刺客臂膀鲜血淋漓,可他却狞笑了一声,飞快地扑向自己的刀。 陆瑾晏护在穗禾跟前,左手握剑,挡下刺客的一击。 周围的护卫见状,更是杀红了眼,纷纷想赶来护住陆瑾晏。 可刺客越加拼命,使出浑身解数拦住他们。 “铮——” 陆瑾晏不躲不闪,依旧与刺客过招。 那个刺客身形魁伟,一看就是头领,可如今他也被陆瑾晏消耗得不轻。 两厢搏命,只看谁更狠。 刺客与陆瑾晏僵持不下,穗禾看着又有刺客想要冲上来刺死他时。 电光石火间,她捡起地上死去护卫的长剑。 趁着魁梧刺客搏斗时,将剑精准刺入他的腹部。 一剑捅穿,她甚至清楚看见刺客眼中的惊愕。 温热血浆溅瞬间溅到她的脸颊,穗禾颤抖着手瘫坐在甲板上。 陆瑾晏眼眸里翻涌着震惊,探究,还有一丝复杂。 四周官船的护卫一拥而上,将剩余的刺客纷纷制服。 在双方各死伤无数后,这扬刺杀总算有了结果。 穗禾大喘着气,看着那个死去的刺客久久回不了神。 她看着染血的长剑,只觉得浑身发冷。 陆瑾晏喘着粗气上前,安抚道:“没事,一切都过去了!” 穗禾正欲开口,就见他脸色惨白,气息渐弱。 她看向陆瑾晏被血染红的衣袍,心头剧震。 “你还好吗?”她语气颤抖。 察觉到她的不安,陆瑾晏安抚地看她一眼,随后便倒了下去。 江风忽烈,吹散穗禾鬓边的碎发。 她望着这个浑身是血却依旧气势逼人的男人,头一回对他的敬畏大过恐惧。 纷乱脚步声的响起,护卫们纷纷赶来,将陆瑾晏送回主舱医治。 此时官船已航行至浅滩处,离岸边不远了。 穗禾看着岸上不断汇聚的火把,强稳住心神,心里有了决断。 第84章 那你为何不看着我死? 人来人往间,穗禾神色复杂地看了一眼主舱。 先前似乎还有几位郎中被官兵拉扯了过来,陆瑾晏没有伤到要害,想必应当无碍。 他救了她,她不是那种没良心的人,心里自是感激他的。 可这点感激,怎么都抵不过他带给她的伤痛。 穗禾不再犹豫,趁着防卫还不甚严格的时候,想趁乱下船。 可她刚踏上艞板,小心地跟在几个婆子身后,想要到岸边时,却被人从身后拽住了衣袖。 “你去哪儿?” 穗禾心里一颤,回头看正是何寿。 他气喘吁吁的,眼里满是焦急,“你快跟我进去,大爷寻你!” 穗禾用力甩开他的手,“大爷危急关头,你不在他身边做甚?” 何寿怒目圆睁,指着她鼻子就骂:“不是为了救你,大爷能受伤吗?” “你个没良心的,大爷即便负伤昏迷,依旧惦念着你的身子,生怕你受了伤!” 何寿指着主舱,痛心疾首道:“先前郎中为大爷用烈酒清理伤口,大爷痛醒,忍得满身是汗。” “可他一醒过来,问的不是自个的伤,反倒是问你有没有受伤!” “大爷说了,让郎中也给你看看!” 不理会微怔的穗禾会如何回应,何寿直接让身后两个膀大腰圆的婆子强拉着穗禾进去。 穗禾挣扎无果,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又被架回主舱。 她满眼不甘,只恨自己不该心软,迟疑了片刻! 何寿在她身后哼了一声,大声吆喝道:“除了死了的,一个都不能少!” 那些吓得逃到岸边的婆子小厮,立刻被官兵们控制起来,一个接一个地被审问搜查,就怕其中藏了间谍。 穗禾被硬拽进了主舱,才一进门,她就闻到了一股浓烈的酒气和血腥气。 她不适地皱了眉,被两个婆子一路推到拔步床前。 陆瑾晏闭着眼趴在榻上,他上身的衣袍被脱下,露出精壮的脊背,左肩处被郎中涂抹上厚厚的止血药膏。 除了此处伤外,他身上还有大大小小的擦伤和淤青。 不过与左肩处一比,就显得微不足道。 穗禾才靠近,陆瑾晏就睁开了眼眸。 那道狭长的凤眼没了过往的冷漠,全是嗜血的煞气。 又因着郎中为他包扎伤口,他额角青筋暴起,眯着眼眸看她。 “舍得回来了?”他沙哑着声音开口。 穗禾心里打鼓,琢磨不出他此刻的心情,只好顺着他的话说。 “本来就该回来。” 此时何寿也急匆匆地进来了,听见这一句,就瞪了她一眼。 不过许是因着陆瑾晏伤得不轻,他也没有将穗禾试图逃走的事说出来。 不过陆瑾晏敏锐,从何寿的神情就知道穗禾心里琢磨着什么。 他心里嗤笑一声,果真本性难移。 绷带绑好,陆瑾晏坐起身来。 不过就这样一个简单的动作,左肩处的伤口又开始渗血。 陆瑾晏闷哼一声,咬牙忍耐。 何寿瞧着他额头渗出的汗珠,急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 他抢过一旁婆子手里的帕子,就急切地上前想帮陆瑾晏擦汗。 可还未触及到陆瑾晏,他的头就闪躲了一下。 瞧着陆瑾晏皱眉的样子,何寿还有什么不知道的。 他猛地来到穗禾面前,瞧着她呆呆地站着,恨铁不成钢地瞪了她一眼。 “快去伺候大爷啊!” 帕子被塞到手里,身边又是虎视眈眈的何寿。 穗禾叹了口气,强忍下心里的躁意来到陆瑾晏跟前,拿起帕子为他擦汗。 他闭起双眼,一动不动,穗禾很快就擦干了他额头的汗。 她收回手站在一旁,背地里掐着自己的手指,懊悔先前的迟疑。 又回到他身边,她十分无措,不知何时还有新的机会让她逃走。 就在她百感交集之时,陆瑾晏睁开眼拉过她的手腕,强迫她坐在榻上。 穗禾猝不及防坐在他身旁,身子才挣扎了几下,就被他用右手死死地捏住下颌。 他力气很大,穗禾只觉得下巴疼得厉害。 她吃痛,伸手想拽下他的手。 可这时,他却开口了。 “怕不怕?” 听到这句,穗禾心里五味杂陈,抓他的手也松了下来。 与此同时,她下巴上的力道也松了。 陆瑾晏拂过她的脸,伸手去碰她的脊背。 穗禾不由自主地缩了一下身子。 不过下一刻,她就因为背后传来的刺痛,低呼一声。 陆瑾晏收回按压的手,安抚地摸了摸她的脊背。 “背上有伤,一会儿让婆子给你看看。” 穗禾伸手去摸被他按疼的那处,许是先前她高度紧张,即便重重地摔在地上,也来不及多想。 倒是如今被陆瑾晏这么一按,她只觉得背后不断传来着闷痛。 “去旁边的屋子梳洗吧。”陆瑾晏摆手让她出去。 他的态度突然和煦了很多,眼里的戾色也淡了不少。 穗禾欲言又止,实在不知该说些什么。 她看得出来,陆瑾晏先前这些动作似乎都是在安抚她。 他忽然这样,她只觉得百般不适,一股郁气梗在脖颈不上不下,难受至极。 可在陆瑾晏严厉地视线下,穗禾被两个婆子强行地拉到主舱旁的舱里。 她反抗无效,两个婆子剥去她的衣裳,利眼将她身上检查了个遍。 其中一个看完后,就去了主舱回禀。 穗禾被推到浴桶里,一个婆子就要帮她梳洗。 “你退开,我自己来!”她厉声道。 婆子看着她这会儿气得浑身颤抖,也就由了她。 不过她虽不动手,可依旧站在穗禾浴桶前看着。 穗禾心里郁气愈增,梳洗时水花四溅,像是要发泄心中的不满。 守着的张婆子吊梢眉,三角眼,从未有过笑脸。 她面无表情道:“姑娘这样,回京后自是要好好学学规矩。” 穗禾充耳不闻,自顾自地梳洗完,正想换上里衣时,前去回禀的李婆子进来了。 她圆脸圆眼,笑脸迎人,看着就亲切。 可穗禾知道,她和张婆子不过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为的就是让她循规蹈矩,好好伺候陆瑾晏。 李婆子夸张地叹了口气,上前取走穗禾手里的里衣。 拿出药油,帮穗禾擦着后背。 “姑娘一身冰肌玉骨,若是身上多了条伤疤,真真是可惜至极!” “还是大爷体贴,不舍得姑娘受一丁点伤啊!” 穗禾心里冷笑,因着他,她受的伤还少吗? 涂完药油,张婆子帮穗禾将里衣穿好。 她干巴巴地说:“大爷受伤,姑娘夜里规矩些,切莫让大爷伤势加重!” 穗禾皱眉,“大爷受伤,我留在这里便是!” 两个婆子对视一眼,也不多解释,联手将穗禾拖进了主舱。 门啪的一声关了。 穗禾无论怎么拍门,都无人理睬她。 她气得不轻,只觉得陆瑾晏怕不是伤到了头! 身上有伤,要她伺候什么? “给我倒茶。” 身后传来陆瑾晏的声音,穗禾转身,就看见他靠在软枕上,目光审视地看着她。 见她不动,他讥讽道:“你果真冷情冷性,我救了你,你便这样对恩公?” 穗禾冷笑,“大爷是要挟恩图报了?” “那帮刺客是前来刺杀你的,可不是大张旗鼓为了杀我!” “我有伤,也是被你连累的!” 陆瑾晏看着她大笑一声,许是牵扯到伤口,他下一刻就剧烈地咳嗽起来。 正舱外立刻传来何寿的声音,“大爷?” 陆瑾晏止了咳嗽,高声道:“无事!” 随后他炯炯有神看着穗禾,像是要直接看透她的内心。 “那你为何不看着我死?” “若你不杀刺客,如今我或许死了,你也许能逃之夭夭!” 第85章 大爷以为我头回杀人? “大爷若死了,下一个死的就是我。” “我不是救你,我是在救自己。” 陆瑾晏“哼”了一声,眼角眉梢都是戏谑。 “我倒是要看看你能嘴硬到何时?!” 穗禾忽地觉得十分无力,她一念之差,似乎让陆瑾晏对她更有兴趣了。 她低头看着自己的双手,想起先前一剑捅死的那名刺客,只觉得自己似乎越来越无情冷血。 她杀了人,可居然能迅速地恢复冷静。 曾几何时,她全然不是这样的人。 似乎在遇到陆瑾晏后,无论她愿不愿意,她骨子里的狠戾越发严重。 陆瑾晏看着她呆呆地看着自己的手,眼里都是无措和彷徨,他心里的郁气又增添了几分。 “乱臣贼子,本就人人得而诛之!” “你先前杀人杀得痛快,如今可莫要生出些不该有的慈悲心!” 他语气加重了几分,说的是指责穗禾的话,可心里却不想她因此怪罪自己。 她到底是一个女子,便是过去胆子大,敢伤了老二和小厮,可也远远比不上今日杀了人,来得刺激。 他不想她沉溺在此事里,她何错之有? 穗禾闻言,抬眸定定地看着他,良久后她露出个讽刺的笑。 “大爷以为我头回杀人?” 她说得轻飘飘的,可陆瑾晏心头大震。 “你……”他诧异至极,不敢置信。 穗禾嘴角上扬,眼眸却一片冰冷,说出的话让陆瑾晏无比陌生。 他像是未曾了解过她。 “七岁那年,我一家逃难,路上浮尸遍地,人心惶惶,哭声响彻云霄。” “我娘不过体力不支摔倒在地,就有人饿红了眼的人冲上来,试图将我娘拖走杀了吃。” “我那时头回知道,什么叫做人间炼狱!” 陆瑾晏面上并不太大的表情,可骤然瞪大的眸子,揭示了他内心受到的冲击有多大。 他看着穗禾缓缓说出那句,“我明明饿得浑身无力,可却无端端生出一身蛮力。” “将那个和我爹缠斗在一起的人,用大石块硬生生地砸死了。” 穗禾面露讥讽,“我七岁敢杀人,大爷觉得我会有慈悲心肠?” “吃饱饭的人,才知道什么叫良善!” “我这个人胃口大得很,一向吃不饱,无情无义,冷血残忍,说的就是我!” 她一语双关,表面说的是自己杀人的事,可实际上是扒开自己的野心给陆瑾晏看。 她告诉他,无论你做什么,都不可能满足我的野心! 我想要的东西,你永远都给不了! 陆瑾晏因她一番话震惊得许久说不出话。 可他不得不承认,月色下,她发丝飞舞,脸颊染血,强忍着惧意挥剑刺死刺客,远比任何时候都要他动容。 许久后,他轻轻地说:“不管如何,你也算救了我,该赏。” 穗禾明明知道他不会应下,可还是忍不住说了。 “大爷若要赏,就赏我回江南一家团聚吧!” 陆瑾晏充耳不闻,定定地看着她,“除了放你离开,你想要什么,我都可以给你!” 便是做好拒绝的准备,穗禾依旧被他执拗的话,打击得心里一颤。 她鼻子一酸,带着颤音说:“我什么都不缺,我只想回家!” 陆瑾晏闭眼,不去看她变红的双眼,他深吸一口气,“你既然不缺,我会派人赏赐给你一家。” “那些刺客是为了舱底被关的犯人而来,今日刺杀不成,反而引起动乱,他们绝对不敢有二回。” “回京后,你再也不会身处今日这样的险境,你也能养好身子了。” 第一句话他带着些怒气,可接下的两句,他放软了态度,试图缓和两人之间的气氛。 可穗禾丝毫没被安慰到,反倒因为那句赏赐给她一家,气得狠狠瞪着他。 那是赏赐吗? 那是让一家子痛不欲生的剧毒之物。 鼻尖又传来些血腥气,穗禾厌烦地揉了揉鼻子,她猛地转身重重地拍门。 “若是不开门,我就一直拍下去!” 她拍了好一会儿,直到手掌通红也不见门外有任何动静。 穗禾回头愤恨地看着纹丝不动的陆瑾晏,她冲向博古架,举起一旁放置的花盆,就往门上摔。 哐当一声,花盆应声碎裂。 一阵巨响后,门外的声音明显嘈杂了许多。 穗禾见状,继续举起一个花瓶,作势就要往门上砸。 “让她出去!”陆瑾晏高声道。 下一刻,咯吱一声门开了。 穗禾一把花瓶塞进抢先进来的何寿手里,她拨开围着的人群,头也不回地往旁边的舱里去了。 身后传来何寿惊讶地大喊,“快请郎中来,大爷的伤口又渗血了!” 身后顿时乱糟糟的,婆子小厮忙成一团。 穗禾进了舱将门一关,终是隔绝了外头的纷乱。 她无力地滑坐在地,紧紧地抱着自己,双手都在颤抖。 先前那一番话,她说得掷地有声,可除了她自己,没有人知道那对她来说犹如噩梦一扬。 可今日,噩梦却再度降临了。 她又杀了人。 穗禾重重地叹了口气,将头埋在自己的膝间。 许久后,泪水从她指缝中滴落。 即便船停在了岸边,可它依旧处于江水中,时刻都在轻微的晃动着。 也不知摇了多久,等穗禾迷迷糊糊地醒来时,外头的天已是蒙蒙亮亮。 而隔壁的主舱依旧传来些窸窸窣窣的声音。 穗禾贴着门,静下心来仔细地听着。 只见何寿刻意压低了声音,吩咐小厮去膳房吩咐厨娘,做一些好克化的早膳来。 说完这些,他又拉着三个郎中急不可耐地问:“大爷起烧了,你们快些开退热的药方!” 一个郎中被他凶神恶煞的脸吓了一跳,战战兢兢道: “陆大人昨夜伤势过重,即便用了清热解毒的汤药,可今日也定会起烧的。” 剩余两个郎中纷纷点头附和道。 穗禾猛地来了精神,不去理会何寿还在威胁郎中的话。 她飞快地从舱里翻出黄婆子的包袱。 这本是小苔和黄婆子住的舱,昨夜事发突然,她们如今被隔在另一处舱里,还未归来。 穗禾换上黄婆子的衣裳,用帕子包好自己的发髻。 从铜镜里,她看着自己苍白的脸,就给自己脸上抹了几把灰。 换上这身褐色的粗布衣裳,再佝偻着腰,她看上去就像个平平无奇的婆子。 听着外头归于平静,许是因为陆瑾晏高热,如今所有人的视线都集中在主舱,压根没人能顾及上她。 穗禾悄无声息地出了舱,不甚明亮的天色下,她观察片刻,在码头的侍卫交接时,从艞板上提着个篮子走了下来。 她匆忙地往前走,立刻就有侍卫发现,并拦住了她。 “干什么的?”侍卫严厉地盯着她。 第86章 爬都要爬出他的掌控 “老太太特意嘱咐我好好看顾大爷身子,那样的吃食能给大爷入口?!” 她倨傲地叉着腰,“还不让开,一会儿码头旁就有早市,我得买些新鲜食材给大爷做早膳!” “若是耽误了,有你们好果子吃!” 她鄙夷地看着两个侍卫,像极了那些个高门大户里不顺心就骂人的婆子。 因着天色未亮,那两个侍卫被她擦了灰后阴沉的脸色唬住了。 “大人吩咐,不准任何人离开!你若是要去早市,得有人跟着!” “放你的狗屁!”穗禾大骂,“这人生地不熟的,我能去哪儿?” “我们大爷最重名声,你要个侍卫跟在我身后,那些个早市上的小贩不吓破胆就怪!” “还买东西?别愈演愈烈,变成我家大爷放任我抢东西!” 她说得粗鄙又眼高于顶,半点没把两个侍卫放在眼里。 那两个侍卫看一时半会儿也说不出别的,穗禾看着码头外开始出现的人影。 用力推开两人相拦的手臂,挎着篮子就朝小贩走去。 “哎哟喂,有什么好东西给我看看!” 两个侍卫对视一眼,虽说让她出去了,可依旧在她身后跟着。 穗禾余光瞄到那两人,她稳住心神只当看不见。 这片码头很大,虽说因着昨夜的刺杀,码头被封了起来。 可正因为如此,途经码头的街道上,挤满了早市上的小贩。 穗禾提防着那两个侍卫,将一路小贩都问了个遍。 她自是装得认真,真的买了不少水灵灵的瓜果蔬菜。 “哪儿有活的乌鸡啊?我要最好的!” 穗禾十分倨傲地问着卖桃的小贩。 小贩忍着翻白眼的冲动,给她指了西面的方向。 “这里是东市,西市的肉最好!” 穗禾勉强地点头,将几个铜板给了卖桃小贩,拿了他两颗桃子就走。 她边走边念念有词,两个侍卫隔得不远,勉强能听见她在骂这地界。 说这里样样比不上江南好,简直糟糕透顶。 两个侍卫是土生土长的济宁府人,听见她这么骂家乡,早就憋得一肚气,恨不得好好揍一顿这婆子。 两人不忿地嘀咕了几句,忽地才发现周围的人越来越多,而那婆子竟然不见了! 这下出事了,两个侍卫急得冒汗。 先不说那婆子狐假虎威,若是她真出了事,保不齐他们就要受罚了。 谁叫那婆子微不足道,可到底是大理寺少卿的家仆! 两人慌乱地挤开人群,到处寻着她的影子。 穗禾弯着腰,不断在人群里穿梭,她越走越快,飞快将两个侍卫甩在身后。 她装得真切,一路越过了东市的人群。 连续走了两条街,早市的人群在稀疏了不少。 她小心地张望着,试图寻辆驴车或者牛车。 先前从卖桃的小贩那里套了话,他们这济宁府下面的良水村,种了不少桃树,家家户户以桃子为生。 穗禾心里立刻有了盘算,她消失不见,定很快被察觉。 陆瑾晏知道后一定会派人来寻她,她无论如何都不能待在济宁府里。 府城外的村子众多,她一定要逃了去。 陆瑾晏有公务在身,不可能停在码头多日。 就算他留下护卫来寻她,他们也不可能一寸一寸地将每个村子找出。 届时就算他们去了良水村,她也早就逃之夭夭,回江南了。 回到江南后,她定是要带着一家子重返故里。 不然依照陆瑾晏执拗的性子,他十有八九会派人在丰桥村捉她回去! 穗禾想着就算回了江南,她也得小心谨慎,不能暴露了自己,得慢慢回家里。 太阳渐渐从云层里出来,七月的济宁府也没了先前的凉爽,变得燥热了起来。 穗禾用手扇风,小心地用帕子擦着额角的汗。 她心急如焚地祈祷着,快些出现空闲的驴车。 前头的路未知,身后又是步步紧逼的侍卫,穗禾的心提到嗓子眼。 许是她的祈祷有了作用,一架驴车真的慢悠悠地出现在她眼前。 穗禾眼前一亮,飞快坐上驴车,看着惊讶的汉子急切地说:“我娘家弟弟病了,我赶着回去看他!” “快些去良水村!” 她给钱利索,汉子喜得接过钱,赶着驴子就往城门赶。 他有心跟穗禾搭话,“你这是从哪儿回来的?我听你口音也不像咱们济宁府的!” 穗禾瞪着汉子,“才从外头赶回来的,十几年没见,再见就是最后一面了!” 她满脸忧愁,真像是家中有位重病已久的家人。 汉子讪讪地住嘴,赶着驴车飞快地到了城门。 可正准备过城门时,他却被一伙服饰格外不同的侍卫拦住了。 “下车!” “大人候你多时了!” 汉子吓了一跳,战战兢兢地下了板车,害怕地佝偻着腰。 “不知大人有何吩咐?若是小人有不对的地方,还请您恕罪!” 汉子跪在地上不断祈求,“我家一老小就靠我赶车,赚些钱吃饭,求大人放一条生路。” 可它没想到的是,那群侍卫拔剑对着他驴车上的那个婆子,逼着她下了车。 “若不是大人料事如神,还真被你跑了!” 穗禾五雷轰顶,万念俱灰,怎么都想不到陆瑾晏这么快就清醒了。 她本以为他高热,总得要好好歇息几个时辰。 可如今从她下船,不过半个时辰,陆瑾晏竟然醒了过来,还安排人在她顺利逃脱前将她抓回去。 这叫她所有盘算都落了空! 汉子看着那婆子被驾着上了马车,被一众侍卫骑马伴随在四周带走了。 他惊得半天回不过神,这婆子大包小包的,莫不是个盗贼? 主舱里,被侍卫带回的穗禾,跪在陆瑾晏榻边一言不发。 陆瑾晏讥讽地看着她灰扑扑的脸,“你是哪个婆子?” “装模作样讨价还价,你娘家弟弟病了?还给我买乌鸡?真是满嘴谎话!” 穗禾一言不发,城门就在眼前,可她还是晚了一步。 一时间,她对自己只有深深地埋怨。 只觉得一切都是自己自作聪明,拖延了自个逃出生天的时机。 陆瑾晏好气又好笑,看着她死不悔改的模样,只觉得气血翻腾。 他指着她骂道:“滚到隔壁去,再敢跑,我打断你的腿!” 穗禾利索地起身,推开将她按倒的何寿,跑进舱里梳洗。 张婆子和李婆子看着她穿回自己的衣裳,又若无其事地用了早膳,随后上了榻歇息。 “我昨夜未睡好,你们别打搅我!” 留下这么一句,穗禾就闭上眼。 两个婆子看着她这副没心没肺的样子,大开眼界。 今早她逃走后,闹得船上是人仰马翻。 大爷正在服药,气得就摔了药碗。 “带人去四个城门守着,她定准备出府城!” 果不其然,一切都逃不过大爷的神机妙算。 这胆大包天的人,果真被抓了回来。 可任凭谁都没想到,她居然用得下早膳,还能安稳得睡着? 两个婆子对视一眼,只觉得她真的是失心疯了。 好好受宠的通房不当,难不成日后要做逃犯了? 她们鄙夷地摇摇头,守在舱里死死盯着穗禾。 床幔里,穗禾睁开怨恨的双眼。 便是陆瑾晏打断她的腿,她爬都要爬出他的掌控! 官船不过停留半日,又重新起航。 耽误许久,如今是全力以赴赶往京城。 不过四日,京外的通州码头近在眼前。 第87章 对读书的渴望战胜旁的心思 穗禾能想到,定是陆瑾晏命令的。 她知道一回逃走不成,这人定十分恼怒,不会再给她可乘之机。 她想得明白,怕是这些时日都寻不到机会了,若要逃走,得细细谋划。 待到船上第十日时,穗禾就被带到了主舱。 自从逃走失败惹怒了他,连着四日穗禾都没见到陆瑾晏。 这会儿才进了主舱,就瞧见陆瑾晏正坐在书桌前写着些什么。 她看了好一会儿,发觉应当是公文。 陆瑾晏写得认真,好几页纸的内容一气呵成,穗禾心里对他的厌恶被羡慕压下。 许是她的眼神毫不掩饰自己对写字的渴望,陆瑾晏缓缓停下笔,抬眸看她。 穗禾被他的幽深的眼神吓到,垂眸掩饰自己先前的动作。 “过来!”陆瑾晏的语气听不出喜怒。 穗禾不过迟疑一瞬,他的语气就变得极度不耐烦。 “再不过来,这封家书你也别看了!” 穗禾心里一惊,看着他从书桌上拿起一封信,举给她看。 下一刻她心里带着狂喜与急切,快步朝他走去。 “多谢大爷。” 她福礼谢恩,伸出手讨要。 可陆瑾晏却是略微挑眉,再度认真地看了一眼这封信。 “啧,这十日来我怕是头回听见你谢我。” 他语气讥讽,穗禾只觉得自个艰难挤出的笑脸都僵在了脸上。 她心里憋闷,可也知道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这个道理。 “先前是我不懂事,给大爷赔罪。” 看她忍气吞声,难得乖顺,陆瑾晏心里却没有一点熨帖。 他知道,她不过是在装模作样罢了。 不过看着始终眼巴巴地盯着他手里的信,他总是不想再戏弄她了,将信给了她。 穗禾接过信,心里一喜,飞快地拆开信,仔仔细细地看着。 只是她看着看着,却面露难色。 从字迹她能看出,是安和主笔的。 他的字自是不差,过去也被何夫子称赞过,可面对陆瑾晏的字就显得松散不少。 许是知道她识字不多,王安和通篇大白话,认真地叮嘱穗禾小心,别为他们忧心。 可就算是这样,穗禾依旧有大半看不懂的地方。 她又气又急,只觉得自己不争气,竟连封信都看不懂了! 陆瑾晏看着她气红的脸,皱眉抽走她手里的信纸。 穗禾一怔,手中空空如也,她立刻急得想伸手去抢。 “老实点!” 可陆瑾晏一把将她箍进怀里,抓住她的手腕不让她乱动。 他三两下看完信,面上倒是看不出些什么。 可穗禾能明显得感觉到,他整个人都更冷了些。 “大爷,我的信!”穗禾犹豫再三,依旧伸手捏住信。 陆瑾晏看她宝贝的样子,嗤笑一声,将信扔回给她。 他起身整理上奏的公文,随后一句不露地将信复述给穗禾。 “家中一切安好,长姐注意身子,莫要悲伤。” “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总有一日能团聚。” 穗禾听着听着哽咽了起来,她小心地收好信,不让它被泪水打湿。 她究竟何时才能与一家团聚? 穗禾想不出个答案,泪越流越多。 陆瑾晏看着她被泪水打湿的脸,沉声道:“我待你也算不薄,没有我的吩咐,你道这家书从何而来?” “你若是再哭,日后便不用看了!” 穗禾闻言赶紧用帕子拭泪,“多谢大爷,能有家书,对我来说已是莫大的安慰了。” 她低眉顺眼,浑身的利刺像是浑然消失。 可陆瑾晏不要她惺惺作态,他平淡地说了句话,内里却像是用蜂蜜,引诱一只一不小心就伤人伤己的蜜蜂。 “想认字吗?” 穗禾警惕地看着他,实则心里像是被猫抓一样,心痒难耐。 “我可以教你。” 陆瑾晏看着她明显亮了些的眸子,再度开口引诱。 穗禾心里激烈地挣扎片刻,随后终是抵挡不住这样的诱惑。 “大爷愿意教,我定认真学,不让您白费功夫。” 陆瑾晏满意地勾起唇角,终是看见她真心实意的模样。 他从书架上取出三百千,“这三本你先拿去。” “回京后,我每日会教你十个字。” 穗禾眼神发亮,飞快地将三本书抱在怀里,她珍爱至极。 头一回,她也有了书。 “多谢大爷,我学字快,大太太也是夸过的。”穗禾迫不及待地保证,恨不得立刻将里头的知识一股脑塞入腹中。 “莫说十个字,便是二十个,三十个,我也没问题。” 她眼眸亮得厉害,里头满满都是对求知的渴望。 陆瑾晏嗤笑一声,眼角眉梢都是趣味。 “你自视甚高,贪多嚼不烂,一日能记好十个字就够了。” 穗禾不服气,心里有些难过,凭什么她就一定要被限制得死死的,连学点字都要看陆瑾晏的脸色了。 瞧她整个人低沉下去,陆瑾晏意味深长道:“认了字,自是要练字,你每日写大字也是必不可少。” 穗禾一愣,随即飞快地点头,“大爷想得周到,您教我,我自然不会堕了您的名声,字定会好好练的。” 她心中五味杂陈,不过短短一会儿功夫,又惊又喜,又悲又乐。 她心中对读书的渴望,终是战胜了旁的心思。 这会儿认真地保证,“您说了教我,我就一定好好学,我给您立字据都行,只求您别骗我。” 陆瑾晏不屑地摇摇头,似乎是觉得她在小题大做。 “我一诺千金,何须字据?” 穗禾不理会他的倨傲,这会儿她完全沉浸在能读书认字的喜悦中。 她很清楚,自己绝不能做睁眼瞎。 无论何时,多识得几个字,多懂一些道理,总能让她在这世道多一分自保的可能。 陆瑾晏瞧着她似乎真的温顺了些,他敲了敲书桌,示意穗禾给他磨墨。 穗禾宝贝地放下书快步走到陆瑾晏身边给他磨墨。 只一双眼睛依旧牢牢地盯着书,生怕它们不翼而飞了。 “稍后到了码头,我有要事去宫中,何寿会带你回府。”陆瑾晏头也不抬道。 穗禾小心地应下,“我知道了。” 她心里有些不安,回了府里,她怕是很难逃离了。 知道她不是个老实的,陆瑾晏冷笑一声。 “京城重地,你以为你会像先前在济宁府那样轻易逃脱?” 第88章 打一巴掌,给颗甜枣 “我不笨,京里的守卫何其多。” “如今都进京了,我自然不会和自己过不去。” 她嘴上说着安抚陆瑾晏的话,实则心里七上八下。 先前那封家书,就是很好的例子。 陆瑾晏看着她极力保持平静的模样,嘴角浮现玩味的笑。 “你不笨?”他反问道。 随后便自顾自地开口:“你一味地想逃,想远离我,为此不惜试图逃出济宁府。” “可你可曾想过,你没有路引,能逃到哪去?” “你以为逃,是只靠着你一双腿就能逃的了?” “天真至极!” 他逼近了她,几日前冷静下来的怒气,这会儿功夫又卷土重来。 “如此你还觉得自己不笨?” 他连续地逼问,让穗禾胆战心惊,连站都快站不稳了。 她只觉得自己像是被扒了皮一样,赤裸裸地站在陆瑾晏面前。 就像她费尽心思想出来的法子,在陆瑾晏眼里不过玩笑一扬。 她闭上眼,又羞又恼。 头一回她觉得自己蠢笨,过去那些个小聪明能让她过得好些。 可如今这些小聪明,只会让她在不知情的时候摔成重伤。 她一心想逃,竟然忘了路引这般重要的物件。 又或者是陆瑾晏有公务在身,无人敢来巡查他名下的仆从,这就让她放松警惕了。 许久后,她颤抖地开口:“我确实不聪明。” “能学来您一分,已受益终身了。” 陆瑾晏满意地看着她深受打击的样子,放缓了语气。 “每三月,我会让人回江南,让你们互通书信。” 穗禾垂眸掩饰住里头的悲伤,“大爷宽厚。” 她心里凄苦,若是她逃了,一家子还不知会如何? 她是一家子的人质,一家子又何尝不是她的人质? 都是身不由己。 门外传来何寿的声音,“大爷,船即将靠岸,马车已备好。” 陆瑾晏不再多看一眼穗禾,拿起公文大步走出舱外。 此时太阳初升,船舱里不甚明亮,穗禾站在船舱深处,整个人像是被笼罩在黑暗里。 她浑身发冷,先前知道自己能读书认字的喜悦也消失得无影无踪。 她知道,那不过是陆瑾晏怀柔的手段。 打一巴掌,给颗甜枣。 穗禾重重地叹了口气,一颗心沉入谷底,两个婆子进来搀扶着她出去。 骤然出了船舱,穗禾被那抹日光刺得眼眶发红,眼角带泪。 她站在甲板上,看着被囚禁在舱底的罪人全身带着锁链,被无数侍卫虎视眈眈地看着,终是上了一架架刑车。 穿着甲胄的侍卫开路,陆瑾晏坐上精致大气的马车,带着一行人快速离开穗禾的视野。 “走吧姑娘,回府还要两个多时辰。”李婆子催促道。 穗禾回神,被她们扶着来到面前这座朱漆描金,锦缎车帷,尽显富贵之气的马车。 是了,她也要上了自己的刑车。 马车很大,就算坐了她和张婆子,李婆子三人,依旧显得有余。 外头传来叽叽喳喳的声音,穗禾撩开帘子,就瞧见小苔被何寿拦在外头。 “奴婢要服侍姐姐,求何管事要我上车吧!” 小苔眼巴巴地看着何寿,可何寿十分不耐烦地指着身后的青蓬马车。 “没看见吗?你们坐的是这个!” “烦得很!”何寿又骂了一句,转身就要往穗禾前头的马车走。 穗禾看着眼泪汪汪的小苔,冲她招手,“快上来,几日没见你,我想得很。” 小苔害怕地指了指前头的马车,穗禾浅笑道:“他管不了我,我要谁陪我,他说话不算数。” 小苔眼睛一亮,灵巧地爬上马车,两个婆子欲言又止。 何管事分明是不想再放穗禾相识的人,在她身边伺候,就怕再出乱子。 可先前她那番话,让两个婆子不敢劝。 谁不知道大爷恼了她,又冷了她几日,可偏偏今日又主动让她过去了。 大爷分明就是还愿意宠着她 两个婆子心里有数,何管事再得大爷信重,也比不上这枕头风。 果不其然,何寿下了马车气得跳脚,说了一堆劝阻的话。 可穗禾压根不搭理他,高声叫小厮快赶车走,别误了时辰。 何寿被她气得不轻,生着闷气上了马车,背地里将她数落了好几嘴。 服侍他的小厮给他倒了杯茶安慰道:“您跟她计较什么?” “福嬷嬷什么样的性子您不知道?” “她老人家最见不得恃宠而骄的人,便是穗禾姑娘颇得大爷宠爱,福嬷嬷也会好好教导她什么叫做规矩!” 何寿闻言笑了,一盏茶下肚,他面上又恢复往日的神气。 “是了,那可是过去太太身边的嬷嬷,看着大爷长大的,她有本事到福嬷嬷面前耍横!” 鞭子着地,马儿嘶鸣一声,踢踏着步子北上。 被迫摇晃几下后,穗禾努力稳住了身子,她看着帘子外疾驰闪过的景色,许久没有说话。 也不知过了多久,小苔小心翼翼地取出点心让她吃。 “姐姐吃些东西吧,听说还有一个时辰才能进京城。” 穗禾放下帘子,冲她笑了笑,指着点心也让她吃。 明明是香甜的点心,她却有些食不知味。 她当真离江南很远很远。 马车外的景色,是她从未见过的。 官道不一样,树也不一样,就连野花都是她没见过的。 更不用说,两侧的良田方方正正,与江南水乡弯曲延绵的田,完全不一样。 一切都是让她如此的陌生。 让她不知所措。 穗禾很不喜欢这种不受掌控的感觉,就好像在这样陌生的地方,她只能依附着陆瑾晏才能活下去。 她无声地叹了口气,撩开帘子继续看。 既来之则安之。 既然陌生,多看几眼,不也就熟悉了? 只是她的视线被前头两个人影吸引了。 那是两个穿着僧服的比丘尼。 其中一个似乎身子不适,瘫倒在官道旁。 另一个慌张地摇晃她,很是不知所措。 两人身形清瘦,又背负了许多包袱,脚下的草鞋磨损得厉害,周身灰扑扑的。 穗禾不再犹豫,高声道:“停车,我身子不适!” 两个婆子诧异地看着她,很是想不明白她哪里不适了。 穗禾捂住肚子,面露难色,“我许是小日子到了。” 两个婆子本想要她在马车里将就换身衣裳,可穗禾就是不应。 “马车颠得我难受,停下让我喘口气。我身上有伤,你们也是知道的。” “我是无所谓,可伤势加重,你们逃不了责罚。” 提到她背后的伤,两个婆子这才叫停马车。 她们看着眼前这个刺头,打定主意过一刻钟就走。 反正周遭二十多个护卫在,她也逃不到哪去! 马车一停,穗禾眼神示意小苔拦住两个婆子。 随后她手脚灵活地跳下马车,朝着两个比丘尼跑去。 第89章 他强占我不怕报应 “拦住她!” 张婆子怒喝一声,外头的护卫顿时提剑挡在了穗禾面前。 前头的何寿听见动静,飞快地跳下马车直奔穗禾而来。 他撸了撸袖子,怒气冲冲,横眉竖眼,“大爷可是吩咐我,定要将你带回府里!” “我劝你老实些,收起那些个弯弯绕绕,别逼我让人将你捆起来!” 他见穗禾不理他,指着两个婆子就要将穗禾拖上车。 “你就可劲地作!如今大爷对你还新鲜,你仗着大爷对你宠爱无法无天了!”、 “我告诉你,后院不会永远只有你一个通房!更别提大爷成亲不远了!” “届时大奶奶进府,有你夹着尾巴做人的时候!” 穗禾推开两个婆子的手,讥讽地看着他,“他最好快些成亲,我等着被赶出府!” “你……”何寿气得火冒三丈。 他就知道她安分不了! 坐个马车都能见缝插针地想逃走! 穗禾指着那两个比丘尼,“你眼睛呢?” “老太太诚心向佛,我好歹也在她老人家的佛堂念了多日的经,如今看到两位比丘尼落难,岂有不帮的道理?” 何寿一愣,顺着她指的方向果然瞧见两个风尘仆仆的比丘尼。 他看着穗禾讥讽的眼神,心里窜出一股无名火。 过去不见你有多诚心,如今倒是会做好人! 穗禾怒喝一声,喝退了挡在她面前的护卫。 她快步上前,帮着年轻些的扶起年长些的比丘尼。 “两位这是怎么了?” 她发现年长的比丘尼艰难地喘气,面色一片灰暗,嘴角更是裂开数道口子,看着像是许久未进食饮水了。 小苔机灵地提着食盒过来,给年长的比丘尼喂了些水。 那个年轻的比丘尼哽咽道:“多谢施主相助,小尼二人赶路已有一月之久,路上不慎遗失了盘缠。” “此处偏僻,小尼实在无法化缘,尼师中了暑气,这才体力不支昏了过去。” “小尼名叫妙心,这是妙净尼师,若不是有施主在,小尼只怕尼师撑不过去了。” 妙心一边抽泣,一边语无伦次地答谢。 穗禾看着她干瘦蜡黄的脸庞,指着妙心要她多吃些。 “放心吃,没有大荤之物。” 妙心两眼放光,感激地道谢后,很快就吃得脸颊鼓鼓。 穗禾看她模样稚嫩,比起小苔也大不了多少。 而那位叫妙净的尼师虽说满面风霜,眼眶深深凹陷,可从她秀气的眼和鼻,也能看出年轻时应当是位清秀佳人。 更重要的是,妙心与她有五分像。 再结合妙心对妙净真切的担忧,她也就大致知晓了两人的身份。 一对母女,出家做了比丘尼,还要往京城里去,定是家中的日子实在过不下去了。 穗禾在心里叹气,让小苔又取了些解暑的药丸子。 药丸子服下没多久,妙净悠悠转醒。 她看着骤然出现在面前的一堆人,吓得瞪大了眼。 待妙心向她说了缘由后,她惶恐地双手合十答谢。 “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多谢施主,贫尼这厢有礼了。” 穗禾还礼,“尼师客气,不过举手之劳。” 这时黑着脸的何寿咳嗽一声,“既然两位无事了,姑娘,咱们也该走了!” “误了时辰,对姑娘不好!” 妙净快速将眼前的众人都打量一遍,她也是富户出身,自然见过些世面。 虽说一路赶去京城,名贵的车马见过的多不胜数。 可眼前这般景象,她也是头回见。 二十多位护卫,再加上明显衣着不菲的管事和婆子,眼前的姑娘想必定是高门大户的人。 可她眼里的厌烦如此明显,婆子们眼含警告,可见她也是红尘中身不由己的人。 妙净再度躬身道谢,“姑娘仁善,今日我会为姑娘多念些经,保佑姑娘事事顺遂。” 穗禾笑了笑,周身的戾气被化解不少。 “多谢尼师,不知二位要去京城何处?” 妙净看着语气温和的穗禾,轻声道:“是去京城南面,青暮山上的广平庵。” 穗禾心中一动,“正好与我顺路,让我送二人去广平庵吧。” 何寿瞪大眼,就要出声制止。 穗禾飞快地开口:“相逢便是缘,今日让我遇见二人是我的缘法。” “好事做到底,二位身子不适,莫要推辞。” “正好去广平庵给老太太请一盏平安灯,为老太太祈福。”穗禾意有所指道:“何管事该不会要否了我这主意吧?” “今日做了好事,观音大士可都看着呢!” 何寿一嘴拒绝的话全都噎在嘴里,穗禾拿老太太出来做文章,他有几个胆子敢推了? 他深吸一口气,死死盯着穗禾,“虽说青暮山距离此处不过十里路,可照你说的做了,怕不是要再耽搁一个时辰?” 穗禾冷笑,“你在旁盯着我,我能耗一个时辰?” “依我看,你与我说这些无谓的话,耗得更久!” 她招呼着妙净和妙心上了自己的马车,撩开帘子讥讽地看着何寿,“何管事还不上车?快去快回这个道理你不懂?” 何寿被她气得心肝疼,他撂下句狠话就走。 “今日的事,你还是自己想着该如何同大爷交代!” 下一刻马车动了,小厮的鞭子甩得啪啪作响,一路疾驰去青暮山。 妙净欲言又止,看着眼神冰冷的穗禾不知该如何安慰。 几句话间,她敏感地察觉到穗禾像是某位大人物的房里人。 可装扮不是妇人,又受这么多人保护,怕是个受宠的通房。 她心里叹气,好好的姑娘没有名分,便是再受宠,日后还不知如何? 青暮山很快就到,这山不高,地势也较为平缓。 越过前头的云栖寺,就看见后头广平庵斑驳的牌匾。 穗禾下了马车,跟着神情激动的妙心和妙净,往庵堂里面走。 庵堂不大,处处透露出破旧,正殿的窗户纸甚至都破了不少。 这庵堂香客不多,格外清苦。 不过正殿无尘,相迎的尼师神色平静,没有丝毫急切谄媚之色。 穗禾就知这不是那等藏污纳垢,做皮肉生意的地方。 穗禾从荷包取出十两银子,为老太太点了一盏平安灯。 她又再度取了五两,交给妙净。 “广平庵着实是清修的好地方,两位尽可放心留下挂单。” 妙净才想拒绝,那五两银子就被穗禾塞进了妙心怀里。 她快步朝庵堂外走,“若我得空,定再来上香。” 她上了马车,不过顷刻间就消失在了妙净与妙心眼前。 妙净心里感激,诚心去大殿为她念了许久的经。 马车里,张婆子实在忍不住说道:“姑娘今日颇为大气,眼睛不眨就花了这么多体己银子。” “那两个比丘尼若是本分倒也罢了,可若是坑蒙拐骗之辈,姑娘这银子就打了水漂。” 穗禾冷笑,“大爷赏的银子,我如今不用,进了府还能用上?” “他强占了我不怕报应,可我是要修一修自己的功德!” 第90章 让银子有好去处 还是李婆子笑着给她倒了杯茶,“姑娘说话怪刁钻的,大爷不过性子急了些,才与姑娘会有今日这般分歧。” “若大爷缓缓地来,如今与姑娘也是两情相悦的一对佳人。” “什么报应不报应的,姑娘真是说笑了。” 李婆子眉眼弯弯,语气柔和,任谁听心里的火气都要灭了。 可穗禾就是被她的话,说得后背发麻。 两情相悦? 一厢情愿都不是! 在她看来,不过是她不受陆瑾晏掌控,他恼羞成怒要她顺从罢了。 李婆子笑着给她打扇,“大爷心疼姑娘,特意给了姑娘丰厚的体己银子,姑娘的银子,自是想怎么花就怎么花。” “也是姑娘一心向善,我们可没姑娘这样的福气。” “姑娘别怪张婆子说话不好听,她就是直肠子,心疼银子罢了。” 张婆子讪讪一笑,“老奴说话不好听,姑娘别怪罪。” “只是……”她停顿片刻说道,“姑娘到底手紧些,日后要用银子的地方多。” 她也是好心,知道穗禾没有娘家帮衬补贴,手里的银子有多少,还不是全看大爷的脸色。 就穗禾如今整日里与大爷呛声,她都怕大爷早早地厌了穗禾。 一个通房失了宠爱,再没有了银子,还不知日子有多难! 穗禾默不作声地摸了摸荷包,除去先前的十五两银子,里头还有十两银子与两百两的银票。 是先前陆瑾晏下船前,亲自给她系上的。 穗禾心里燥得厉害,憋闷至极。 她知道只要她进了府,能出去的机会少之又少。 便是陆瑾晏给她银子安抚她,她有什么地方能使出去? 至少如今她帮了妙净和妙心,让那银子有了好去处。 烈日当空,陆瑾晏乘车一路行至宫门口。 才下了车,就有内侍撑着伞迎他下车。 “陆大人安好,皇上知道大人受伤着实忧心,特意赐下步辇给大人。”内侍讨好地笑着,试图扶陆瑾晏上辇。 陆瑾晏推开他的手臂,“食君之禄,担君之忧,臣不过小伤,多谢皇上厚爱。” 他正了正衣冠,大步朝勤政殿走去,看不出身受重伤。 几个内侍小跑着跟在他身后,为首的进才咂舌,果真是传言里的阎王爷转世,钢筋铁骨。 才进了主殿,陆瑾晏恭敬地行礼,“臣,大理寺少卿陆瑾晏,奉诏回京复命。” “爱卿平身。”明德帝声音威严却又不失一丝欣喜,“江南的案子,你办得极好!” 陆瑾晏深吸一口气,开始禀报:“回陛下,臣奉旨巡查江南,去岁苏州府发现乡试和院试有舞弊之嫌。” “经查证,主考官礼部郎中赵书亮与苏州知府曾昌收受绸缎商徐有山贿赂,泄露考题于其子侄等八人。” 他的声音沉稳,将如何将苏州知府与徐家抄家的经过娓娓道来。 “臣连夜带人搜查曾府,在其书房暗格中起获受贿账册,其有白银一万两,另有考生名单一册。” 陆瑾晏从袖中取出奏折,由太监转呈御前,“此案苏州府涉及官员十人人,士子二十五人,现已全部收押。” “曾赵两家,由此谋利的良田超万亩。” 明德帝翻阅奏折,微微颔首,“胆大包天,科举舞弊,欺隐田粮,诈假官三罪皆有!” 他冷笑一声,转向陆瑾晏时神色稍霁,“爱卿处置果决,深入细微,着实令朕宽慰不少。” “朕会令三司会审,绝不放过任何一只蠹虫。” “你遇刺一事,此事朕会给你一个交代!” 进才适时上前,展开早已备好的圣旨,尖声宣读。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大理寺少卿陆瑾晏,忠勤体国,廉能著称,着即升授大理寺卿。” “赐御笔‘清正廉明’匾额一方,白银千两,绸缎五十匹,钦此。” 陆瑾晏叩首,“臣谢主隆恩。” 进才心里艳羡,大理寺卿正三品,身着紫袍,真正大权在握,更别提他还而立为止。 皇上本就看重他,江南的案子让他立下大功,坐上大理寺卿的位置更有说服力。 进才看得明白,要不了十年,丞相里头怕是要有这位陆大人的身影了! 陆瑾晏将早就写好的公文呈上,明德帝满意地让他回府休养。 可陆瑾晏才出勤政殿,转身就往大理寺去了。 进才看着他离去的背影,眼珠子都瞪大了,果真是勤勉至极。 朱雀大街的陆府门前,仆从林立,正翘首以盼陆瑾晏回府。 门前洒扫得一尘不染,就连那对一人多高的石狮子都擦得亮堂。 穗禾才下了马车,瞥见那一众仆从,才看见那一眼望不到头的府邸,只觉得连喘气都艰难了几分。 一个头发花白的嬷嬷上去,颇为严厉地开口:“姑娘一路辛苦,大爷吩咐过,要姑娘住进观澜院。” “老奴已将姑娘要住的东厢房整理好,姑娘去就是。” 穗禾心里诧异,没想到京城陆府,竟还有个观澜院。 张婆子和李婆子恭敬地福礼,“有劳嬷嬷安排。” 穗禾看着她们不苟言笑的模样,心里也就知道这定是那位严厉的福嬷嬷。 她平静地福礼,“有劳嬷嬷。” 福嬷嬷多看了她一眼,指着两个婆子就让她们带她去了。 等穗禾的身影消失不见,她才找来何寿仔细询问。 待知道迟回府的缘由后,福嬷嬷眯着眼,面上看不出什么喜怒。 何寿小心地问:“大爷宠爱她,可她不知好歹,时常气到大爷,还请嬷嬷调教一二。” 福嬷嬷冷冷瞥了他一眼,“你就由着她来?出门在外,你这个管事被她拿捏?” “一个通房丫鬟,不调教好,只会让大爷劳累。” “进了府,总是要多学些规矩,做好自个的本分才是!” 何寿低眉顺眼地认错,实则心里乐透了。 有福嬷嬷在,可算是能帮他出气了! 京城的陆府虽没有江南的府邸大,可也是五进的宅子,布局疏朗有致,精巧大方。 一路行至观澜院,穗禾看着雅致的院子叹了口气。 翠竹青松,与江南的并无不同。 两座院子虽像,可京城的却多了些古拙的味道。 不过不管这院子叫什么,她都逃不开他的身边。 穗禾进了东厢房,将自己为数不多的行囊归置好后,就疲惫地歇下了。 待她迷迷糊糊醒来时,却发现陆瑾晏坐在离她不远的书桌前,正在写着些什么。 穗禾一下清醒过来,趿着绣鞋赶来他身前。 “大爷先前说了要教我认字,如今正好合适。” 陆瑾晏放下毛笔,看着她瞪圆了眼,十足的认真模样。 他又气又笑,“你心里只有这事?” 穗禾颔首,古怪地看着他,“大爷不认账?” “是您自个说自个一诺千金!” 陆瑾晏心里的怒气又加深了些,他一把拉至他腿上。 “我今日进宫复命,你没什么要问的?” 他带着一丝期待看着她,盼着她会有些担忧地问他些大小事宜。 可她却只是平静地看着他,先前眼里的热络消失得一干二净。 “大爷能回来,会有什么事?” 陆瑾晏气笑了,他咬紧牙关,像是惩罚似的捏住她的后颈,俯身重重地在她肩上咬了一口。 “你最是狠心!” 他竟比不上几个字! 第91章 抬你做贵妾 穗禾肩上传来刺痛,没忍住低呼一声。 陆瑾晏闻声松开她,只见穗禾满眼憎恶地看着他。 他忽地觉得胸口发紧,被她这双清凌的眸子看得心生悔意。 穗禾捂着肩膀,讥讽道:“大爷生气,便是发泄怒火在我身上,我又能如何?” “即便我说不,大爷就会放过我了?” 她越说心里越委屈,“进了你的府邸,我与案板上的肉有何区别?都不过都是任刀任剐罢了。” “你今日不顺心便这般待我,明日是不是要将我拖下去打杀了?” 穗禾泪跟断了线的珠子一样,不断地流着。 不过短短十日,她就觉得自己一颗心跟油煎似的,始终没个安稳的时候。 她的前路如何,全看他的脸色。 陆瑾晏被她的眼泪烫到手背,下意识地收回抓住她手腕的手。 他看着她这般凄惶,心里憋了一股闷气。 忍了许久,他轻拍着她的后背安抚道:“是我莽撞了。” “可你说的话也不对,你气了我多回,我都未曾将你如何,你是我的人,我怎么会打杀了你?” 可穗禾默不作声,满脸写满了嘲讽,似乎怎么都不相信他说的话。 陆瑾晏回想起先前回府时,何寿将她今日的行踪都禀告给他。 他心里的闷气积攒得愈发多了。 不过两个萍水相逢的比丘尼,都能得她如此相助。 甚至将她们安顿好,她才放心肯回府。 除了她们,江南那个被放出府的丫鬟,卖豆腐的贩夫,明明不是她的家人,她依旧毫不犹豫地相助。 她一片善心,唯独给不了他。 他右肩的伤,这些时日来她从未问过。 他觉得可笑,是不是他伤势过重死了,才合了她的心意。 陆瑾晏闭上眼眸,再睁开时眼底一片不甘。 他用力抓住穗禾的肩膀,终是忍不住问道:“倘若你对我有对外人的一半好,我只会待你更好!” “你为何不分一点点心给我?” 穗禾冷笑,“大爷说待我好,不过是你自认的。” “真正待我好,怎么舍得看我在这高门大户里受罪?” 陆瑾晏心里升起一股怒火,用力摇晃穗禾质问:“有人刺杀我,让你受伤,我确实无话可说。” “可我心里着实不舍得你吃一点苦,受一点罪!” “我能给你荣华富贵,让你锦衣玉食过一辈子,便是日后大奶奶进府,我也绝不负你!” 他从怀中掏出一个锦盒,示意穗禾打开。 他目光灼灼,穗禾只觉得浑身像被针扎了似的,怎么都不舒服。 好听的话谁不会说? 为了赏赐,她过去说的好话没有千句也有万句。 她若真信了陆瑾晏的话,那就是个傻子! 见她不动手,陆瑾晏又气又无奈打开锦盒给她。 穗禾入眼,看见的一份地契。 她疑惑地看着陆瑾晏,“这是?” 陆瑾晏嘴角微微上扬,“你过去自赎后不是要开个点心铺子?” “如今这家铺子给你,就在府后的街上,任由你打理。日后铺子的产出也尽归你,算是我给你的体己。” “我知道你来了京里,终日惶惶不安,你不与我交心,我不怪你。” “可我的耐心有限,你若有良心,也该知道我对你的情义,莫再拒我千里之外!” 穗禾捏着薄薄的地契,惊讶地瞪大眼,半晌才回过神来。 她试探地问:“你同意让我自己打理?” 陆瑾晏笑着给她揉着肩头,“我会指派个管事给你,任何事你吩咐他就是。” “你是我的人,在外头抛头露面做事不好。我让你进京是让你享福,不是要你自己劳累。” 穗禾一颗心落入谷底,她看着他眼角的笑意,只觉得万分讽刺。 京里的铺子怕是没个几百两都买不下,更不用说陆府离皇城不远,那铺子定是寸土寸金。 薄薄一张纸,内里却是几百两,他说给就给了。 毫不费力。 衬得她先前在江南的盘算,在他眼里怕是连尘埃都不如。 不让她亲自动手,这铺子还能叫她的铺子吗? 她不想待在后宅,不想做谁谁的人。 她想到外头去,听人叫一声王娘子,与市井小民做买卖,讨价还价,过红火有盼头的日子。 而不是让一个管事,仗着她看不到,明面对她恭敬,内里糊弄嘲笑她。 陆瑾晏看着她不是他意料中的欣喜,眼底的笑意消失得一干二净。 “你莫要不满足,我已是不顾日后大奶奶的体面,给足了你宠爱!” 穗禾放下锦盒,叹了口气,“我不要,大爷拿回去吧。” “你不让我在外抛头露面,可我偏偏就想。我知道你不同意,所以我也不想与你争辩。” 陆瑾晏的眼神彻底冷了下来,将锦盒收走,“不识抬举!” 他只觉得今日讨好她,试图让她改了这乖张的性子,真像个笑话。 她这个人一颗心冰凉刺骨,他用一身暖肉也捂不热! 陆瑾晏甩开她,起身居高临下看着她,眼里尽是嘲讽。 “我对你好,你不知回报。” “倒是有无谓的烂好心,对外人掏心掏肺!” 他负手而立,高大的身躯遮住面前的烛火,穗禾只感觉周身被笼罩在他的阴影下。 光不曾照耀她到一点。 “好好与福嬷嬷学一学什么是女德,你学不来柔顺,出府也不过丢了我的脸。” “广平庵那种地方,你不用再去,护国寺的香火够你烧了!” 穗禾惊得起身,“广平庵是比不上护国寺,可也不是你能随意鄙夷的地方!” “那处贫寒,本就香火稀少,你莫要阻拦我供奉菩萨!” “更何况京里除了妙净与妙心,我再也不识得旁人,你非要困死我吗?” 陆瑾晏嗤笑一声,“十足的烂好心!” “再多说一句,护国寺也不用去了!” 穗禾气得红了眼,“你就是这般待我好?” 陆瑾晏指节攥得发白,手背青筋暴起。 他听着穗禾的质问,只觉得先前一片真心全被她当成驴肝肺。 下一刻他挥袖离去,不再去看让他凉透心的人。 压抑着怒火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陆瑾晏的语气冷硬不容反驳。 “爷抬你做贵妾,够不够好!” 第92章 不过是想喘口气 陆瑾晏带着一身怒气回了正房,福嬷嬷一看便知他受了冷待,当下就倒了杯茶给他,细细宽慰。 “大爷消消气,那丫头钻了牛角尖,老奴会与她好好说道说道。” “京城里,与你同岁的大多还未有个正经差事做,都靠着朝中的父兄度日。” “可你得了皇上的看重,如今已是大理寺卿了,满京再无比你出众的儿郎了,那丫头自个看不清罢了。” 陆瑾晏深吸一口气,收敛起周身的戾气,他扶着满眼慈爱看着他的福嬷嬷坐下。 “有劳嬷嬷,她着实是……性子执拗。” 福嬷嬷眼里露出几分厉色,“大爷要抬她做贵妾,届时定要宴请同僚来府中,老奴定不会让她堕了大爷的名声。” “老奴细细教导几回,总会让她知晓什么是本分。” 陆瑾晏吐出一口浊气,想起穗禾通红的双眼,终是忍不住说道:“除了性子执拗,她再无任何要我不满的地方。” 福嬷嬷笑道:“难得大爷遇见合心意的人,太太在天之灵知晓,心中也甚是宽慰。” 提起生母,陆瑾晏眼里闪过一丝怀念。 “母亲她着实去得早。” 福嬷嬷颇为不忿,“当年老爷和春姨娘,真是伤透了太太的心!” 提起大太太,福嬷嬷郑重保证,“日后老奴绝不会让那丫头冲撞大奶奶。” 说罢,她试探地问:“定国将军府上前些日子送了一车自家庄子上的出息,都是些瓜果青菜,大爷不在府上,老奴也就收下了。” 陆瑾晏眼神冷了三分,赵大小姐去了后,定国将军府上对他颇为愧疚。 又因着他为赵大小姐守制一年,每逢年节两家府上倒也会互送些礼物。 只是他这几年并未娶妻,赵家倒是来往的更加密切了。 定国将军前些时候更是含糊提了一句,他家的三小姐已及笄。 话里话外的意思,是想让他娶这位赵三小姐。 陆瑾晏冷声道:“日后让门房不必收下赵家的礼物。” “我不会与赵家的女儿议亲。” 福嬷嬷了然,“老奴知道了,明日就将门房好好敲打一番。” 定国将军正三品,赵二小姐又嫁与齐王为侧妃,生下一子颇得宠爱。 齐王可是刘淑妃唯一的儿子,与孙贵妃所出的吴王斗得厉害。 皇上年事已高,却并未立太子。 如今若是与赵家结亲,就是搅和进夺嫡,实在不妙。 福嬷嬷得了陆瑾晏的话,心里也踏实多了。 大爷如今升至大理寺卿,亲事更是香饽饽,得快些定下个不高不低的人家,好绝了有心之人攀上陆府。 陆瑾晏站在廊下,东厢房的烛火已熄,他感受着右肩传来的刺痛,皱了眉头。 可肩上的痛意却并不能打消他心里的涩意。 他抬头看着夜空那弯月亮,散发着淡淡的光晕,让他忽地想起自己的母亲。 他有时会想,若是他的母亲性子也像穗禾那般强硬,是不是就不会郁郁而终? 陆瑾晏看着东厢房眼神复杂,他爱她的性子,不肯吃亏极其坚韧,生机勃勃。 可他又恨她的性子,冷情冷性,不肯对他敞开心扉。 他叹了口气,世间女子何其多,偏偏他对她又爱又恨。 他也想给予日后的夫人多些尊重,可却终究不能说服自己放手。 他如今紧紧拽住她,才能让她在他眼前。 他知道只要他放手,她就会像一阵风一样,消失得无影无踪。 翌日穗禾一起身,就收到了陆瑾晏命人送来的字。 那纸上写了十个大字,正是千字文中的句子。 她眼里闪过欣喜,急不可耐地用完早膳,就照着他送来的字帖描红。 她看得清楚,那字帖上的字是他的字迹,他并未让她学写簪花小楷。 穗禾心中虽有些郁气,可终究拿起笔认真地练着。 便是与他字迹一样,字里行间都是他的味道,可她终归学到了东西,这是谁都拿不走的。 过去她偷听过陆瑾泽背诵三百千,这会儿边练字,边一一对照,记住它们的意思。 她如痴如醉,就算练得手腕酸疼也未曾停下,一上午写下的字也有模有样了。 福嬷嬷一进来就是瞧见穗禾努力地写着大字,她轻咳一声打断穗禾。 穗禾意犹未尽地停笔,给福嬷嬷福礼。 福嬷嬷严肃地说:“大爷说要纳姑娘为贵妾,届时有了官府文书,姑娘也是半个主子了。” “姑娘识字刻苦,老奴也看在眼里,可做妾,最要紧的不是学识,而是恪尽职守,把主子服侍好。” “如今只有大爷一人,日后还会有大奶奶和小主子们。” “姑娘也该修身养性,学着温婉些,不然姑娘桀骜不驯的名声传出去,就是大爷失礼于人前。” 第二回听见做贵妾,穗禾已不似昨夜的崩溃,可她依旧被福嬷嬷这些训斥的话,说得摇摇欲坠,一颗心像是被紧紧握住,快要窒息。 瞧见她脸上的憔悴,福嬷嬷放缓语气,“大爷简在帝心,日后比肩老太爷不在话下。” “大爷平日洁身自好,后院在京城最是清净,姑娘也该想清楚,能服侍这样的主子,极有福气。” “老奴瞧得真切,大爷着实爱重姑娘,否则以大爷的品貌,便是纳小官家的女子为妾,也绝不会有人置喙什么。” 李婆子也附和道:“老奴也是从小丫鬟过来的,能像姑娘这样做了贵妾的,少之又少。” “你态度柔顺些,依照大爷的脾性,什么珍宝不能给你?” 穗禾听着她们你一句我一句,浑身发颤。 陆瑾晏便是什么都不做,只要站在那,就有人为他游说,为他分忧。 可她说破嘴皮子,也不会有人理解她的苦楚和心酸。 做了贵妾又如何? 依旧不是个人,半个主子罢了。 她若逃了就是逃妾,等她的会是严刑处置。 福嬷嬷见她不说话,上前拉着她坐下,她移开她练的大字,将手中的书册摆在她面前。 “我给姑娘好好讲讲《女诫》,姑娘该将心思花在这处才是。” “姑娘该卑弱谦逊,敬慎事夫……” 福嬷嬷梳着一丝不苟的发髻,便是年逾花甲,坐下时脊背依旧挺直,训诫穗禾的语气更是十足的严厉。 穗禾看着被婆子收走的大字,再听着福嬷嬷的教导,只觉得全身发寒。 她如同游魂一样,听着福嬷嬷一句一句讲解着书中的话,她真的很想大声反驳。 她知道女子该学这些,可她更想认多几个字,识得多几句圣贤书里的道理。 陆瑾晏能念,和哥也能念,她也想念。 可她不敢反驳福嬷嬷,她怕她说了,福嬷嬷会一气之下收走她的字帖,会不让陆瑾晏继续教她。 她只好安静的像个人偶,不让福嬷嬷对她生厌。 可一个时辰待福嬷嬷走后,穗禾全身无力,瘫坐在椅子上。 张婆子皱眉道:“姑娘的仪态呢?该坐好才是。” “姑娘若是在人前这般,只会让大爷被耻笑。” 穗禾再也听不下去,猛地起身,朝外头冲了出去。 张婆子大惊,忙喊道:“快拦住!” 刹那间,观澜院四处出现不少婆子,就连院子外头也有护卫的身影出现。 穗禾一人被众人堵在中央,她身后空无一人。 她愤恨地看着眼前的一切,心里有一个声音不断朝她呐喊。 一定要出去! 你一定要逃出去! 决不要留下! 见穗禾停在原地,张婆子和李婆子飞快地上前拉住她,把她往屋子里带。 “姑娘怎么了?”李婆子嗔怪道,“把咱们都吓坏了!” 穗禾唇角在笑,心在哭泣,“不过是想喘口气罢了。” 李婆子笑了一声,“姑娘不是做丫鬟的时候了,这些个动作不雅,姑娘不该如此。” 许是看着穗禾颇有些无精打采,李婆子放低了声音。 “今日是七夕,大爷一早吩咐过,要带姑娘今夜去逛乞巧市。” “京里的集市可格外热闹,大爷这是特意哄姑娘高兴呢!” 说话间,她和张婆子推着穗禾就往净房去。 “姑娘平日太素净了,今日老奴好好给姑娘打扮一番,保管让大爷移不开眼!” 她兴冲冲地倒了不少花露进浴桶,按着穗禾坐下。 张婆子也嘀咕了一声,“姑娘今夜回来,也能对月穿针得巧,绣个物件给大爷,也让大爷高兴些!” 浴桶里,穗禾看着水中清澈的倒影,眼中的茫然无措消失得一干二净。 她攥紧拳头,轻笑了一声。 “你们说得极是,大爷为我做了良多,我也该让他高兴些。” 两个婆子见她没了戾气,眼中皆是喜意。 穗禾垂眸,掩去眼中的冷意。 她便是乞巧,也该向月亮祈祷,好保佑她心诚则灵,逃得远远的。 第93章 她折腾,闹腾怎样都行 日暮时分,陆瑾晏才匆匆回府,虽说日头凉了下来,可也热出了一身汗。 进了净房除去身上的紫衣官服后,沐浴更衣换了身湛蓝的素缎长袍。 待他出了正房,目光触及之处,穗禾被几个婆子簇拥着,站在廊下候着他。 她穿了身石榴红洒金长裙,不过略施粉黛就已娇艳动人。 她甚少装扮得如此艳丽,一向是个清秀佳人。 可今日这番装扮下,倒真是浓妆淡抹总相宜。 陆瑾晏漫步欣赏,看着夕阳的余晖洒在她身上,衬得她周身多了些庄重的气质在。 他看着她垂眸安静地候着,面上虽无笑意,可已不像昨夜那般悲悯。 他快步上前,去捉她的手,“候了多久?” 穗禾想抽回自己的手,却被他牢牢地握在掌心。 手纹丝不动,他的目光更是灼热,穗禾忍下不耐,冷淡地开口:“没候多久。” 李婆子看着这僵持住的气氛,讨喜地笑笑,“姑娘自午后就梳洗打扮了,许是累到了,大爷莫怪。” 陆瑾晏伸手勾住穗禾的下巴,狭长的凤眼认真地打量过一番。 他勾唇一笑,“这性子就是在这事上惫懒,练字时倒不嫌累了。” 穗禾心中气恼,她就知道自己的一举一动定逃不过陆瑾晏的眼睛。 可恨的是,整座府邸都是他的人,全都是他的眼睛和耳朵,她无从遁藏。 穗禾冷笑一声,“大爷既然知道我练字不嫌累,那不如日后一日教我学上二十个字?” “大爷如今是大理寺卿,皇城里执掌刑狱,不如府里做个夫子,贪上些清闲?” 陆瑾晏大笑一声,为她理了理被微风吹乱的发丝。 “你拐弯抹角骂我呢?” “还在记恨我不让你出府开铺子?” 穗禾扬起头看他,眼中清清冷冷,嘴角却多了些笑意。 “怎会?我不过在求大爷教我,是大爷自己想多了。” 她忽地靠近了他,陆瑾晏眼眸微缩,大手抚上她的腰。 “你好学,我当你一人的夫子又何妨?” “不过你若是学得好去考状元了,我可就赔了夫人又折兵。” 穗禾更贴近了他些,悄声道:“大爷肚里的墨水若是轻而易举让我学走了,那大爷岂不是虚有其表?” 她靠在陆瑾晏胸膛上,伸手勾住他的腰带。 下一刻,她感觉到腰间那只手的力道似乎更大了些。 穗禾听着他喘气的声音粗了许多,嘴角嘲讽的笑意一闪而过。 “大爷说些让我伤心的事做甚?” “大爷高中状元,打马游街好不风光,我便是学了大爷一身本事,便能去科考了?” 她的语气越说越冷了下来,掌心贴在他的胸膛上,可又飞快地推开了他。 穗禾扶了扶鬓边的簪子,瞥了一眼眼眸幽深的陆瑾晏,嗔怪道:“不是要带我去逛乞巧市吗?” “大爷又要说话不算数了?” 她轻叹一声,“罢了,想来我在大爷心中不过是可有可无。” “日后你许了再多的承诺,我也不会信了!” 这声叹气似哀似怨,听得陆瑾晏心里不是滋味。 他知道她好学,便是气她不把一颗心放在他身上,也舍不得她盼望许久的事落了空。 他让人送来了他过去习过的字帖,让她去练。 或许他也存着一份私心,想让她日后拿起笔写下的每一个字,都能想起他的身影。 虽说他的字确实不适合内宅妇人,可她便是写了,也无妨了。 终究算是闺房之物,能让她自个高兴就是。 陆瑾晏看着她的手无措地勾着帕子,又回想起她先前忽冷忽热的态度,牵过她的手放在自己的胸口上。 “是我不好,不该说那些话。” “你若是男子,便是出身贫寒,可天资聪颖,未必不能取得一番功名利禄。” “你虽不能科举,可待你弟弟考中秀才后,我会命人将他送去繁山书院,想必用不了几年,一个举人的功名是能拿下的。” 陆瑾晏是这么说,也是这么想的。 他想着穗禾聪颖,那么她的弟弟也差不到哪去,栽培数年,也能为他做事了。 届时,无论能不能考取二甲进士的功名,他都能给谋个一官半职。 就算不做京官,外放做个一地父母官也是好的。 这样一来,她家也算是能有撑起门户的人了。 她的一颗心也尽可以放回肚子里,能安心留在他身边了。 许是觉得穗禾不信,陆瑾晏又认真解释道:“何万修教出个秀才的本事还是有的,你弟弟还小,不急着去繁山书院。” 穗禾怔怔地看着他,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 繁山书院学风严谨,文气丰厚,就连陆瑾泽也在里面读书。 陆瑾晏若是对和哥有这样的安排,她心里不是不触动。 可最让她难以释怀的,却是他能将过去是书童的何夫子放出府,却不能放过她。 深究起来,何夫子恐怕跟随他十来年了,比她更加亲近。 看着穗禾不可置信地看着他,陆瑾晏笑着拍了拍她的额头。 “高兴傻了?” “你说我待你好不好?” 不等穗禾回答,他就拉过她的手,带着她穿过府中的曲径小道,越过花圃阁楼,一路走到大门外。 他扶着她上了马车,沉声道:“去乞巧市。” 马车摇晃起来,穗禾身子不自觉地摇晃着,陆瑾晏揽着她的腰,让她靠在自己怀里。 他垂眸看着她纤长的睫毛,又看了看她呆愣的模样,只觉得她若是不与他争锋相对,是极可爱的一个人。 就像她先前,不过三言两语就能哄的他格外高兴。 他知道,只要她想就能做到。 可这人这样的时候极其少见,她像是一定要他生气,一定不能和他好好过日子。 陆瑾晏这么想着,心里也又多了些微薄的怒意。 他伸手像是报复似的,捏了一把她的鼻子。 等看见怀中这人瞪大眼睛,再怒气冲冲地看着他时,陆瑾晏轻笑出声。 罢了,吵吵闹闹的也热闹些。 他和她本就不是那种,能相安无事过一辈子的人。 她闹腾,折腾怎样都行。 有她在,这府里也比往日有乐趣多了。 日子也算有滋有味。 第94章 千金抵不过她一张笑脸 夜幕降临,大街两侧早悬起灯笼,烛火不断透出光晕,与月色一道照亮四周。 卖巧果和花灯的摊子到处都是,甜腻香气被风一吹就顺势飘进马车里。 穗禾揭开马车的帘子,映入眼帘的就是这样一幅市井图。 叫卖声,来往的笑声一股脑钻进她的脑海,穗禾只觉得眼里热得厉害。 陆瑾晏伸手帮她撩起帘子,侧身看了一眼马车外的景象,“比起江南如何?” 穗禾忍着心里的苦涩说道:“京里自是热闹多了。” 陆瑾晏轻笑道:“各有一番风味,日后你见得多了,便不足为奇。” 穗禾心里恨透他这副轻描淡写的样子。 你终日出府,自是见得多了。 可我不一样! 陆瑾晏扶着她的后颈,想让她坐好,可穗禾充耳不闻,依旧看着窗外。 他看在她今日试着敞开心扉的份上,也就不强求她了。 忽地听到一串铃铛声,穗禾被身旁走过的奇异动物吸引。 她目不转睛地看着那周身毛茸茸的高大动物,忍不住问了句。 “这是何物?” 陆瑾晏听着她欢快地声音,心里软了三分。 “这是西域橐驼,也叫骆驼,通常胡商用它们驮些货物。” 穗禾瞪大眼,直到那几只骆驼走远了,她依旧定定地看着。 “胡商怎么来京城了?” 陆瑾晏细细解释道:“通常也就这两个月才来,换些大晋的丝绸货物,良种器具,好回他们的小国赚笔银子。” “陛下圣明,西域诸国也会在万寿节前夕来我大晋朝贺,奉上礼物。” “陛下的万寿节在八月初十,恰好在中秋前夕,届时宫里也会邀请各国使臣赴宴。” 陆瑾晏的解释穗禾听得明白,可他内里的傲慢,她也看得一清二楚。 她心里有些气,忍不住说了一句。 “我虽不知这些胡商能赚多少银子,可从西域诸国来大晋,想必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一路的风沙,能让人吃尽苦头。” 陆瑾晏挑眉,似乎没想到她会说这样的话。 他心下一动,知道她这烂好心又发作了。 于是他平淡地附和了一句,“是不容易,一片狼子野心,时刻都要提防着。” 穗禾气闷,“风调雨顺的,他们做些小买卖罢了。” 陆瑾晏见她语气冷了下来,只当她是自己带入那些胡商的不易了。 他摸了下她的脸,放轻了声音,“你已不是过去的丫鬟的,别想这些。” 穗禾默不作声,心中冷笑。 只要她是王穗禾一日,就永远不可能做个高高在上,不识人间疾苦的贵人。 她自有自己心心念念的东西。 她永远不会期待陆瑾晏与她共情。 他们生来就不是一样的人。 瞧着她没了先前的灵动,陆瑾晏无奈地笑笑,高声让马车停了下来。 他扶着穗禾下了马车,将她带到一处胡商的摊位前。 指着那金黄酥脆的圆饼说道:“西域的胡饼,你试试与江南的点心有何不同。” 说话间,李婆子就飞快将一把铜钱给了那皮肤黝黑,五官格外分明的胡商,随后接过胡饼。 那胡商见他们衣着不凡,操着一口奇怪的大晋话,对穗禾推销着他摊位上旁的东西。 “好心的夫人买一个,是香,很香的!” 他说着就手脚麻利地翻出一个锦盒,眼疾手快地递到穗禾眼前。 穗禾眼前一花,下意识地后退半步。 陆瑾晏揽住她的腰,眼神不悦地看向胡商,“规矩些!” 胡商吓得手忙脚乱,“我……没有恶意。” 穗禾瞪了一眼眼神凌厉的陆瑾晏,接过那锦盒仔细闻了闻。 “这是……安息香?”她不确定地问。 胡商忙点头,“是是是,就是这个!” “不贵,很适合夫人!”他眯着眼睛笑得谄媚,还不断搓着手。 穗禾心中一动,“下回我去广平庵带些去,让妙净和妙心念经时点着。” 李婆子和张婆子眉头一跳,刚想阻止,就看见陆瑾晏接了荷包抛给眼前的胡商。 “里面有二百两,够买这锦盒里的香了,剩下的赏你。” 胡商喜不胜收,高兴地奉上锦盒,翘着小胡子打开荷包数着里面的银票。 穗禾咂舌,香料果真是价值千金。 李婆子将胡饼递给穗禾,有些不安地暗示她多说几句好话,哄哄陆瑾晏。 穗禾拿着胡饼,对她视而不见。 倒是陆瑾晏看着她久久不吃,误以为她心有不安。 他将锦盒递给穗禾,示意她收好。 随后瞥了眼胡饼,“你倒是借花献佛,一片好心给两个素不相识之人。” 穗禾举高胡饼给他,“这也是借花献佛,大爷赏面尝一口?” 陆瑾晏轻哼一声,无奈地摇头,随后咬了一口。 穗禾见他吃了,也从另一旁咬了一口。 胡饼用料简单,并无什么贵重的东西在。 不过烤得极为酥脆,上面的芝麻格外香,让人吃着齿颊留香。 胡饼不大,穗禾慢慢地吃完了。 陆瑾晏笑着问她,“与你手艺相比,倒是差远了。” 穗禾平淡地顶了回去,“我倒尝着别有一番风味。” “大爷金贵的东西吃多了,自是吃不来这小民的东西。” 陆瑾晏一噎,随后意有所指道:“你做的,不管是什么,我自是吃的。” 穗禾心里升起些厌烦,可依旧装作一副气定神闲的模样。 “明日吧,明日做些点心给大爷。” 陆瑾晏这才满意地扬起唇角,“你做的最合我的胃口。” 穗禾轻笑一声,伸手想去挽他的胳膊。 陆瑾晏见她眉眼弯弯,以为她是因着他先前的话才高兴。 他难得见她这般主动,心中也是松动不少。 罢了,烂好心就烂好心。 他多派些护卫跟着,让她去广平庵又何妨? 便是香料价值千金,也抵不过她一张笑脸。 就在穗禾伸手去挽陆瑾晏的瞬间,她惊呼了一声。 “我的戒指和镯子呢?!” “怎么不见了!” 她大惊失色,飞快地喊着让跟着的婆子去寻。 可乞巧市里,来来往往的游人本就多。 这一嗓子下去,四周的人都知道她丢了首饰。 在瞧着她穿金戴银的模样,还有什么不知道的。 这丢了的首饰,怕都是足金的! 当下四周顿时乱哄哄的,无数游人挤到穗禾跟前,纷纷在地上寻着她丢了首饰。 陆瑾晏瞧着疯涌上来的人群,眼底一片冰冷。 他扯住穗禾的手臂,试图将她尽快带离这片慌乱。 可穗禾不管不顾,急得满头大汗依旧不肯离开。 “婆子说是大爷亲自给我选的,我一定要找到!” 说话间,她悄无声息地用手指滑落一枚金镶宝石的戒指。 将它像先前那些不见的首饰一样,丢弃在街上。 第95章 真是个彻头彻尾的疯子 穗禾低头弯腰,不顾身旁婆子的劝阻,硬是要寻到这些首饰。 张婆子和李婆子都快急疯了,一个劲地扯着她,想逃离这片乱成一团的人群。 哄闹声四处响起,人人都想趁机发笔横财。 府中的护卫急得纷纷亮剑,“快退下!” “都不要命了!” 可四周涌上来的人群,非但没有减少,反而因着人挤人显得更多了。 陆瑾晏看着四周人头攒动,神色越发凝重。 他立刻让护卫去寻京兆府的衙役过来,疏通安定街道。 他用力抓住穗禾的手腕,试图将她带到自己身边。 可人群涌动得太快,穗禾先前那声惊呼,早就让人群冲散了护着他们的护卫。 这下他与穗禾之间,隔了数个人的身影。 穗禾眼见局势混乱了起来,只觉得一颗心快要跳了出来。 她看着自己手腕上的那只手,只觉得分外碍眼。 陆瑾晏正死死地拽住她,他的手指甚至因为用力而发白,他就像是要捏碎她的手腕。 “到我身边来!” 陆瑾晏蹙眉,冲她大喊。 他试图拨开挡在他们之中的人,可四下拥堵,他怎么也做不到。 京兆府的衙役收到消息,正飞快地赶来此处。 穗禾甚至能听见人群边缘,有衙役敲着锣鼓,厉声让人群分散开。 她越来越心急,人群挤了快半条街,她被好几个人挤得动弹不得,只觉得满头大汗,连呼吸都有些不畅了。 四周的呼喊声和哭声越来越响亮,衙役骂人的声音更是震天响。 陆瑾晏看着她难受的模样,心中发紧,咬牙道:“再坚持一会儿!” 穗禾只觉得手腕越来越疼,她试图拨开陆瑾晏拽着她的那只手。 “大爷快放手!” “再这样下去,我们的身子都会承受不住!” 陆瑾晏感受到手指处传来的松动,他深吸一口气,抓得更用力了。 “我绝不会放手,你想都不要想!” 穗禾被他眼中闪过的狠戾吓到了,她疼得冒冷汗,心中对他越发畏惧。 他肩膀处的伤口还未好,如今这般用力,想必伤口已经开裂了。 可即便是这样,他依旧不放手。 事到如今,穗禾头一回对他的执念有了更清楚的认识。 疯子! 真是个彻头彻尾的疯子! 她再也忍不下去,拔下发髻上的簪子,就往他的手臂上刺。 “再不松手,大爷是想自个的胳膊废了吗?!” 她一簪刺下,陆瑾晏一声不吭,目光如利箭般直直刺向她。 “我说过,我绝不松手!” 穗禾心里一颤,被他目光刺得浑身发寒。 明明他抓着她的手腕,可她却觉得他抓的是她的心。 穗禾颤抖着手,手中的簪子又用力了三分。 下一刻,她就看见自己的手背上,有鲜红的血液蔓延下来。 那血蜿蜿蜒蜒,顺着陆瑾晏的手臂,流淌至他的手背,再从他的指缝流下,一路染红她的手。 穗禾一怔,双手都不由得颤抖,连簪子都快握不住了。 就在衙役的声音越来越响亮时,人群密集处总算松动了些。 可下一刻,有人撞到了穗禾的肩膀。 她吃痛一声,拿着簪子的那只手不受控地往下划了些。 簪子划破皮肤,陆瑾晏皱眉,手臂处的血涌现得更多了。 他的右手鲜血淋漓,差点就要抓不住穗禾的手腕。 可终于,人群的拥堵被疏散开,陆瑾晏大步向前,用左手拽了一把穗禾,将她拽进自己怀里。 穗禾浑身发颤,双手无力地垂下,那只带血的簪子瞬间掉落在地。 她惶惶不安。 京兆府的衙役看见陆瑾晏后,吓得躬身致歉,“小人来迟,请陆大人恕罪!” 十来个衙役吓得瑟瑟发抖,生怕这位新上任的大理寺卿当街处置了他们。 等他们再看见陆瑾晏鲜血淋漓的手时,恨不得立刻跪地求饶。 陆瑾晏压抑住内心的怒火,沉声道:“是否有人伤亡?” 衙役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无,并无一人。” “幸而有大人您的护卫拦住些百姓,这才让小人们能迅速维持好秩序。” 陆瑾晏拽住穗禾,就要往外走,他停在慌张的衙役面前,低声道:“此事多亏了你们费心。” “京城人多,这样的大日子出了些差错在所难免。” 见他不追究,甚至还示意了小厮给了赏钱,那些个衙役心里纷纷松了口气。 活阎王今日可算是开恩了。 马车上,穗禾被战战兢兢的婆子扶了上去,她坐在一侧垂着头,心里十分惊惧。 下一刻陆瑾晏上了马车,他大马金刀坐下,厉声道:“回府!” 马车迅速动了起来,街上的百姓瞧着这来势汹汹的马车,纷纷避让。 穗禾心慌得厉害,她摸着自己先前被他拽住的手腕,就快感受不到那痛楚。 一阵血腥味袭来,穗禾悄悄抬眸,就见陆瑾晏的指尖正在滴血。 她心乱如麻,只觉得呼吸都不自觉得急促起来。 她颤抖着手取出帕子,顺势想帮他包扎。 可陆瑾晏阴沉着脸,拽过她的帕子就用力扔在马车里。 马蹄声奔腾,朱雀大街的陆府很快就到。 马车才停稳,陆瑾晏就大步下了马车,往观澜院去了。 穗禾被两个婆子强硬地拉下马车,她看一眼府外的夜色,心有不甘地被带了进去。 观澜院里人来人往,穗禾才一踏进,就见有小厮端着好几盆污水往外走。 月色下,陆瑾晏坐在正房门前的太师椅上。 他的领口敞开,右肩处的伤口正往外渗血,府医在一旁小心地给他上药。 他右臂被簪子划伤的伤口,早已被府医包扎好。 穗禾才看他一眼,就被陆瑾晏敏锐地捕捉到她的视线。。 他目光如炬,薄唇轻启。 “怎么不逃了?” 他周身戾气,狭长的凤眼里蕴含着怒意。 穗禾避重就轻,战战兢兢地回道:“是我不好,不该贪恋那几个首饰,让大爷受了伤。” 陆瑾晏冷笑一声,砸了一旁的茶盏。 茶盏在穗禾脚下碎了一地,砰的一声,吓得四周的婆子和小厮纷纷提心吊胆。 穗禾咬牙坚持着,不肯承认她想逃。 她知道,一旦她认下,依照陆瑾晏的性子,她日后恐怕再无出府的机会。 她的首饰丢得隐蔽,所以她笃定陆瑾晏发现不了。 可陆瑾晏被她这副死不悔改的模样,气得火冒三丈。 他冷哼一声,厉声道:“观澜院的,通通二十个板子!” “就在这里打!” 第96章 下回再逃,打杀了她们 穗禾惊得后背发凉,还不等她求情,何寿就带着护卫进了观澜院。 观澜院的婆子和小厮全都面如死灰,凄凄哀哀地被就地刑罚。 黄婆子和小苔颤抖着身子躲在众人身后,可依旧被眼尖的何寿发现,将她们二人拉到穗禾跟前行刑。 黄婆子和小苔才哭了一声,就被何寿往嘴里塞了帕子堵住嘴。 板子才落下,穗禾的眼泪就下来了。 她摇摇晃晃地冲到陆瑾晏跟前,哭着大喊,“你放了她们,是我做错了事,与她们何干?” “观澜院的人都是无辜的,你快放了她们啊!” 打板子的钝声响起,黄婆子呜呜地哭,奋力地挣扎。 除了她之外,旁的婆子和小厮也被按在地上打了好几板子。 穗禾崩溃不已,哭着拉着陆瑾晏的衣袖摇晃。 “你快叫他们停下!别打了!” 陆瑾晏不为所动,眸子里怒意依旧清晰可见。 “她们未曾将你服侍好,自然有错!” “你即便只是个姨娘,可她们身为奴婢,自然该时时刻刻劝阻着你!” 穗禾浑身一僵,只觉得周身血液似乎都被冻结。 服侍她的张婆子和李婆子凄厉的哭声,就在不远处响起。 她们最早被打,如今打完,整个人如同一潭烂泥般倒在地上。 穗禾的泪水模糊了视线,她们何其无辜? 下一刻,她哭着跪在陆瑾晏身前求饶。 “我错了,我真的知道错了,我求求你放过她们!” “是我贪财,是我没见过世面,是我一意孤行要往身上多带些首饰,都是我的错!” “她们拗不过我,才由着我来!你别打她们了!” 陆瑾晏俯身,冷笑一声。 “你素来打扮得素净,怎么能叫贪财?” “今日这般艳丽,不过是想趁着混乱逃之夭夭!” 他用力掐住穗禾的下颌,怒斥道:“我告诉你,我说了要抬你做贵妾,你就等着做我的贵妾!” “想逃?你死了这条心!” 打板子的声响停了下来,二十板子不过一瞬,可穗禾的哀求,陆瑾晏视而不见。 她内心崩溃至极,那板子没落到她身上,却落到她心里。 陆瑾晏的手愈加用力,便是穗禾的眼泪落在他手背上,他依旧不松手。 “你给我好好记住今日,她们都是因为你,才会受罚!” “再有下次,就不是打板子这般简单了!” 他看着穗禾泪流满面的脸,取过一旁的帕子为她拭泪。 “姨娘的本分是什么,你可得好好学!” 穗禾挣脱开他的控制,声音嘶哑道:“那你打我啊!” “为什么不打我?” 她看着那些无辜受罚,被拉下去的下人,只觉得心如刀割。 陆瑾晏扔下帕子,笑得讥讽。 “不打她们,你会记住?” “你不是滥好心吗?怎么不对她们心软些?” 他用左手拉住穗禾的手,将她用力拽起,随即霸道地搂住她的腰。 用只有两个人才能听见的声音说道:“你今日不让黄婆子和小苔跟你出去,不就是存了护住她们的心思?” 他温柔地摸着穗禾的脸,说出的话却让她毛骨悚然。 “你以为你的小心思能瞒过谁?” “下回你再逃,我先打杀了她们!” “我警告你,莫要再试探我,老实地当你的贵妾!” 穗禾死死地咬住下唇,不让自己哭出声来,血腥味瞬间在她口中蔓延。 她终究是低估了陆瑾晏的敏锐,害惨了一院的人。 他的所作所为,无一不在嘲讽她有多天真! 陆瑾晏看着她倔强的眼神,心头的怒火再度袭来。 “你便是逃出京城,我依旧能亲自将你捉回!” “我什么都不曾要求你,只想让你安分地在我身旁。你要什么我给你什么,你拼了命地要作践我的心意!” “我到底要做什么,你才能学得温柔小意,乖顺些!” 他用力掐住穗禾的脖子,眸子一片冰冷。 “你为何三番四次要逃?” 穗禾抬眸看他,眼中已无泪水,全是冰冷的恨意。 “大爷是大理寺卿,向来明察秋毫,断案如神!” “可为什么就是看不出,我不愿做你的笼中鸟,一辈子任由你摆布!” “你对我再好,有没有问过鸟儿只想翱翔于天际,不想终日困在牢笼里出不去?” 她边说边笑,极尽讥讽。 “可我说了再多,你依旧理解不了我,你依旧只把自己的想法强加于我身上!” “你状元之才,什么经史子集没读过,怎么偏偏就不能明白我这个小女子的心思?” 陆瑾晏看着她额头浮现的青筋,以及依旧不肯低头的架势,一把甩开自己的手。 下一刻穗禾捂住自己的脖子,难受地咳了好几声。 陆瑾晏双手握拳,指节咯吱作响。 他执念已深,不强求也强求多时了! 她冷情冷性,可他便要折了她的傲骨! “你想做个市井妇人,门都没有!” “下回再逃,大晋律法怎么处置逃妾,我就怎么处置你!” 陆瑾晏拂袖而去,穗禾却已绝望至极。 她追在他身后,怒斥道:“你死了这条心,我绝不会做你的妾!” “我这辈子,不会做任何人的妾!” 陆瑾晏停下步伐,讥讽道:“丫鬟出身,做妾已是抬举你!” 穗禾气血翻涌,身子摇摇欲坠,她强撑着不让自己倒下。 “我就是心比天高!我就算是死,也不做妾!” “你若要我做你的妾,我恨你一辈子!” 她用尽所有力气,将心中的话喊了出来。 妾就是妾,再得宠依旧是个玩意。 她不想做陆瑾晏的玩意,也不想做任何人的玩意。 她便是出身再低,也由不得旁人作践她! 可下一刻,穗禾就怒急攻心倒了下去。 意识模糊前的最后一刻,她看见陆瑾晏慌了神,抱着她往正房里奔去。 穗禾悲从中来,眼角划过一颗眼泪。 是不是她就此死去,就再也不会受他的折磨? 可这终究只是她无谓的设想。 再度醒来时,穗禾只觉得头疼得厉害,喉咙更是肿了起来,声音嘶哑地说不话来。 小苔听见她的动静,惊喜地大喊。 “姐姐醒了!” 几个婆子一瘸一拐地进来看了一眼,纷纷大喜过望。 “快请府医,姑娘醒了!” 穗禾被小苔扶着坐了起来,艰难地喝完一盏茶润喉。 她忍痛问道:“我睡了多久?” 小苔小心翼翼地看着她的脸色,“姐姐昏睡了快半日。” 穗禾的视线移向花窗,只见那处透亮,她当下就明白这定是日上三竿了。 她看着四下,也就知道这是陆瑾晏的正房。 穗禾顿时叹了口气,只觉得无措茫然。 事到如今,他还不肯改了心里的主意,果真是疯子无疑。 可就在穗禾正想下榻,去净房梳洗的时候。 黄婆子夸张地叫了一声,一把将她重新扶了回去。 “姑娘小心,大爷特意嘱咐了老奴等人,万万不可让姑娘累到!” 见她不解,黄婆子指着穗禾的小腹,大笑一声。 “姑娘有孕了!” “大爷乐坏了,恨不得将姑娘放在心尖上疼惜!” 第97章 竟有一个孩子,要流着她与陆瑾晏的骨血 她怎么就有孕了? 府医不是说过她于子嗣上不利吗? 明明她也喝了沉香的避子药,怎么会变成这样? 见她愣神,半晌不说一句话。 黄婆子想到她和大爷之间不对付,立刻警醒地坐在穗禾身旁。 “府医说过那避子药也不是万无一失的,姑娘和大爷都年轻,有孕也不稀奇!” 她看着穗禾万念俱灰的模样,心里像是油煎的一样。 昨日才挨了二十板子,若是穗禾再出事,她们岂不是要被打杀了? 黄婆子认真地拽住穗禾的手,强迫她看着自己,苦口婆心地劝道: “姑娘莫要昏了头,干出些让自个后悔一辈子的事!” “先前姑娘昏过去时,府医把脉就说姑娘身子弱,气血不足,能有孕已是菩萨显灵!” “府医可说了,若是姑娘这胎没了,日后怕是再无有孕的可能!” 黄婆子一股脑地说了好些劝阻的话,她恨不得跳起来掀开穗禾的脑子,看看里面究竟藏了什么样的犟种! 张婆子见穗禾不说话,拉着李婆子轮番上阵。 “姑娘这是大喜事啊!等姑娘十月怀胎生下大爷的子嗣,那就是苦尽甘来,一辈子荣华富贵不用发愁了!” 李婆子附和道:“姑娘不知道,昨日你昏了过去,大爷急得跟什么似的,整夜没睡,亲自照顾着姑娘!” “大爷自知道姑娘有孕后,满脸懊悔,只说后悔自己气到了姑娘,大爷是盼着姑娘好好保重身子啊!” 三个婆子围聚在穗禾榻边,你方唱罢我登扬,恨不得使出十八般武艺,让穗禾回心转意。 在她们看来,这个孩子就是穗禾的护身符,只要生下,这辈子吃的苦就到头了! 给谁不是生孩子? 给大爷生,不比给外头那些个没出息的男人强得多? 至少如今大爷可是摆明了要纳穗禾为贵妾! 一个权臣的贵妾,即便只是个妾,那日子也比多少市井小民的正妻过得好。 黄婆子急得上火,“姑娘清醒些吧,今时今日,还有回旋的余地吗?” “你如今已在京城,不在江南了啊!” 她压低了声音,“莫要再惹大爷不高兴了,你一家子如今也受大爷恩惠啊!” “惹急了大爷,你是忘了昨日打在我身上的板子了?” “我告诉你,我快疼死了!跟钝刀子割肉似的,每一下都是折磨!” “你心疼心疼我,我到底跟你从江南来的啊!” 她示意小苔将安胎药给她,舀了一勺吹了吹热气就要喂给穗禾。 “你好好生下大爷的子嗣,即便是个姐儿,你一家也算跟着府里沾亲带故,你弟弟日后也是有了靠山啊!” “大爷如今正三品,你弟弟日后进京赶考,大爷略微一帮,都能让他仕途顺当不少啊!” “快喝了这安胎药,府医说了,你本就身子不好,先前在船上受了伤,又涂了些活血化瘀的药油,如今胎气不稳啊!” 穗禾眼前立刻多了一碗冒着热气的汤药,那抹苦涩的滋味蒸腾上来,让她眼里发酸。 她推开黄婆子的手,顺势躺下,背对着她们。 “我不想喝,拿走吧。” 黄婆子惊得呲牙咧嘴,恨不得将穗禾拽起来,把药都灌进她的嘴里。 张婆子和李婆子也是急得满头大汗,可偏偏因着穗禾身子不好,不能真的将人惹怒了。 府医这时匆匆赶到,众人立刻跟看救星一样,示意他多说些劝人的话。 小苔红着眼上前,小心翼翼地凑到穗禾耳边。 “姐姐,我只担心你的身子。” “府医来了,让他再给你看看吧,千万别留下病根啊。” 她话音刚落,穗禾伸了自己的胳膊出去。 三个婆子面上一喜,催促着府医再把脉一回。 这回的脉象自然与昨日别无二致,府医忧心忡忡地劝了一句。 “姑娘这胎若是无了,恐怕日后再难有孕。” 他与黄婆子说了同样的话,可穗禾依旧没有要喝安胎药的意思。 她语气加重了些,“我累得厉害,你们都出去。” 三个婆子不敢再说话,可依旧犹豫着不敢走。 穗禾猛地起身,伸手就将黄婆子手里的药碗重重摔在地上。 “我说了,都出去!” 见她气得厉害,三个婆子吓了一跳,神情变了又变,推搡着离开了正房。 唯独只有一个小苔被她们留了下来,要她盯好了穗禾。 小苔流着泪点头,悄无声息地来到穗禾榻前,坐在脚榻上默默流泪。 大爷冷硬,姐姐要强,本就水火不容的两个人,日后可怎么办啊? 穗禾躺在榻上,泪水跟断了线的珠子一样流着。 她伸手去摸小腹,至今还是觉得这事犹如晴天霹雳。 惊得她久久不敢相信。 竟有一个孩子,要流着她与陆瑾晏的骨血。 只要她生下这个孩子,她和陆瑾晏便再也掰扯不清楚。 这个孩子会像茧一样,用看不见摸不着,却密不透风的线牢牢包裹住他们。 让他们都逃脱不了。 一想到这儿,穗禾只觉得五脏六腑都疼得厉害。 她忍不住抽泣起来,心里的委屈和酸楚大到快要将她自己吞噬。 外头不断有窃窃私语传来,穗禾蒙上头不想听到她们任何一句话。 没人懂她的绝望。 密不透风的锦被下,她只能听见自己的呼吸声。 不过片刻,她就能清晰地感觉到自己的心跳。 一下又一下提醒着她,你若是有了寻死的打算,这条命无了就再也寻不回来了。 穗禾双手放在小腹上,眼里的挣扎与果决不断闪现。 忽地,有一束光照进了锦被里。 穗禾泪眼婆娑地去看光的方向,就见陆瑾晏掀开了锦被,正神色复杂地看着她。 他扶着她的腰,将她整个人抱起。 他坐在榻边,让她靠在自己的身上。 “你身子不好,别跟自己过不去,用些东西。” 穗禾毫无胃口,可身上的力气不多,根本挣脱不开他的束缚。 陆瑾晏像是变了一个人,不曾提一句她有孕,只是柔声劝着她要为自己身子着想。 穗禾看着眼前的那碗鸡丝粥,思绪却飘得很远。 第98章 先前的事各有错处,你我各退一步 她当了王家唯一的孩子好几年,听了村子的人挑拨离间,自是害怕张氏日后不再疼她。 那时她摸着张氏的凸起的肚子,小心地问:“娘要给我生弟弟吗?” 她嘴上这么问,实则心里想问的是,娘还要我吗? 那时村子里穷的人家不少,女儿家的不是卖了出去,就是早早地许配人家去当童养媳了。 她也害怕被卖了。 可那时张氏先是诧异地看着她,等看清她脸上的不安后,心疼地将她抱在怀里。 “娘肚子里是你的弟弟妹妹,不过不管她们是谁,你都是娘的大女儿。” “娘就是再苦再累,只要你们都好好长大,娘绝不会有一句怨言。” 张氏的怀抱很温暖,暖得幼小的穗禾悄悄红了眼。 她们抱在一起,中间相隔的是张氏凸起的肚子。 那时的她经常趴在张氏的肚子上,仔细听着里面的声音。 虽说十有八九听不见什么,可她还是乐此不疲。 等王安和生下时,她头一回将他抱在怀里,那种血脉相连的感觉,让她浑身战栗。 原来那个在张氏肚子里胡作非为的小人,是这样绵软的一团。 她抱着王安和,和他脸贴脸了许久。 便是隔着襁褓,她也能感受他的心跳。 一下又一下提醒着她,张氏慢慢变大的肚子里,孕育着的是一个活生生的生命。 就像她肚子里,也有一个还未长成的生命。 穗禾无力地靠在陆瑾晏的胸膛上,麻木地接过他递来的粥,慢慢地用了起来。 她吃得很慢,便是毫无胃口,可终究还是用完了一碗粥。 陆瑾晏先是因着她灰心丧气的模样有些不安,可看着她似乎回心转意,还用完了粥,他的眼里闪过一丝欣喜。 他取来新熬的安胎药,想去喂穗禾。 可穗禾看着那碗黑乎乎的苦药汁,只觉得难受得厉害。 陆瑾晏见她不适,好笑地说道:“都是要做娘的人了,怎么还耍小孩子脾气?” “这药对你身子好,你便是不喜,也喝了吧。” 穗禾怔怔地看着他,看出了他眼神里隐藏着的欣喜和悸动。 是了,她算什么? 他看重的也不过是她肚子里的孩子。 他位高权重,却没有子嗣,怎么不会期待这个孩子? 可于她而言,这个孩子让她五味杂陈。 穗禾无力地看着他,语气平淡,却让陆瑾晏慌了神。 “我是做娘的人,可我也是我娘的孩子。” “我想娘了。” 她讥讽地看着陆瑾晏,“你也知道孩子重要,那为什么要从一个娘身边夺走她的孩子?” “你安睡整晚,可曾想过远在千里之外的江南,有一个娘为她被强掳走的孩子,辗转反侧,彻夜难眠?” 陆瑾晏忽地不敢直视她,他握着药碗的手失了先前的平稳,碗里的药泛起阵阵涟漪。 过了许久,他才艰难地开口:“那日紧迫,我没了办法才强行将你带走。” “时至今日,你恨我,也是我应得的!” “是我照顾不周,我会命人将你一家带到我京城外的庄子上,不再让你们骨肉分离。” “你若想你娘,我让人接她进府,让她陪伴在你身侧。” 穗禾嗤笑一声,“不必!你府中规矩大,我怎么舍得让一家子吃苦?” “吃苦”二字让陆瑾晏心里格外不适。 他舍不得她受累,又怎会让她吃苦? 可看着她脖子上的红肿,他终是败下阵来。 “你若是不愿,我会让人再送些银子过去,你一家我会让人好好看顾着,定不会让人辱没了他们!” 穗禾推开他抱住她的手,冷声道:“随你,反正不该辱没也辱没了。” “谁人斗得过你?” 陆瑾晏无可奈何地看着她,“给我做妾就是辱没你?” 穗禾不再看他一眼,推开他就作势躺回榻上。 “外头张灯结彩,想必也是你的主意。” “随你干什么,可我不会做你的妾!” 陆瑾晏气急,即便将恼意强行压下,可眼里的凌厉依旧掩饰不住。 他一把握住她的肩头,咬牙切齿道:“你就是要无名无份待在我身边?” 穗禾应了一声,语气无波无澜,“是。” “我就是我,我就是王家大姑娘王穗禾,不是谁谁的妾!” “你!”陆瑾晏不由得握紧了她的肩膀,“真不知好歹!” 穗禾睁开眼,看着自己肩头那只手,讽刺地笑了。 “这词大爷骂得多了,下回不如换个新鲜的?” 陆瑾晏被她这番无所畏惧的态度,气得火冒三丈。 他沉下脸来,神色冰冷,“你这样的性子,哪里配做妾?” “更不配教养我的子嗣!” 穗禾眉宇舒展,吐出心里的闷气。 “大爷看清就是,我哪里配呢?” 陆瑾晏整个人如同被泼了一盆冷水,透心凉。 “你性子狠戾,用簪子刺我这样的事都做得出来,又有什么是不敢说的?” 他伸手摸向穗禾平坦的小腹,“你桀骜不驯,口无遮拦,也不怕孩子听见了!” “你到底是他的生母,为他着想,也该懂事些了。” 她的腰纤细,陆瑾晏的大手能笼罩大半,这会儿心里那些气,立刻消散了许多。 他叹了口气,沉默许久才缓缓说出: “先前的事各有错处……你我各退一步。” 穗禾冷笑一声,“我怎么觉得都是大爷咄咄逼人,只有我一退再退?” 陆瑾晏呼吸一滞,看着她憔悴的脸,怎么都说不出斥责她的话。 他心里叹气,面上毫无却看不出端倪。 “莫要再说这些不中听的话了。”他终是忍不住伸出手,摸了摸她消瘦的脸。 可他才触碰到穗禾的脸,她就立刻皱眉,捂住自己的嘴,干呕了起来。 穗禾忙坐起身来,强忍住不适,不让自己真的吐出来。 先前那碗鸡丝粥,她为了自己的身子着想,硬是吃完了。 这会儿若是吐了,她就是白吃了。 陆瑾晏眼里闪过慌乱,伸手想帮她拍一拍后背。 可穗禾立刻指着门外,语气十分不善。 “你快出去!身上的血腥气太重了!” 陆瑾晏看着自己被包扎过的手臂,再看着她不似作假的模样,面上闪过一丝难堪。 “好,我这就出去!”他咬牙道,“你莫要忘了,我身上的血腥气是怎么来的!” 他大步出了正房,过了片刻,穗禾才觉得自己没有先前的不适。 她忙喝了一盏温水,用力地喘着气。 许是有孕的缘由,她似乎对气味更敏感些了。 这会儿三个婆子急匆匆地赶了进来,看着穗禾的难看的脸色大惊失色。 黄婆子又气又心疼,“不就是和大爷说了会儿话,怎么就这样了?” “你到底说什么了,大爷先前吩咐不让他们清理府中各处了,也停了你为妾的酒宴了!” 噩耗听多了,难得听见喜讯,穗禾这才露出一个笑脸。 她看着哭丧着脸的黄婆子,笑着说:“自然说难听的话了!” “难受什么?这是喜事!” 第99章 贪婪地窥视着她 “你……何苦呢?”黄婆子愁眉苦脸地问道。 “你就不能和大爷好好说话吗?” “怎么非要针尖对麦芒?跟仇人似的!” 穗禾躺下长长叹了口气,“我就是这个性子,你别劝了。” 黄婆子欲言又止,帮她理了理锦被,小声地出去了。 张婆子和李婆子见他们两人僵持不下,这会儿也是万般无奈。 匆匆去了福嬷嬷的院子禀告了。 福嬷嬷年事已高,府中的大小事宜早已不管。 可只要涉及到陆瑾晏的事,福嬷嬷怎么都会知道个一清二楚。 张婆子一股脑地说完先前的风波,一双眼小心地看着福嬷嬷,就等着她拿主意。 福嬷嬷睁开假寐的双眼,眼神凌厉地看着她们。 “这样的性子,真是闻所未闻!” “你们也不好好劝阻着,非要让大爷生气!” 李婆子心里苦得很,只觉得里外不是人。 穗禾那就不是个听人劝的主,大爷更不是。 两个人的官司,到头来怎么就怪到她们做奴婢的身上了? 可因着福嬷嬷是过去大太太身边最亲近的嬷嬷,大爷一向敬重有加。 谁敢置喙福嬷嬷呢? 瞧着她们犹如锯嘴葫芦,胡嬷嬷有些厌烦地摆摆手。 “下去吧,我亲自与大爷说说。” “只一点!”她指着两个婆子,严厉至极,“不管她做什么,一定要保住她肚子里的孩子!” “大爷快而立了,如今只有这么一个子嗣,这事传回江南,老太太定万分高兴!” “她不愿留在大爷身边,想必如今心存怨怼,莫要让她伤了大爷的子嗣!” 胡嬷嬷瞪大双眼警告两人,两个婆子立刻胆战心惊地应下。 不用福嬷嬷说,她们也清楚若是没将穗禾看好了,等待她们的可不是几板子的事。 许是身子不适,穗禾格外嗜睡。 等再醒来时,已是华灯初上。 小苔听见动静,招呼着几个婆子送来晚膳。 她小心地扶着穗禾起身,“姐姐感觉如何,可好些了吗?” 穗禾坐下看着满桌佳肴,却也提不起胃口。 “我没事,你别担心。” 话虽这么说,可她终究没用几口,就让婆子们撤走了。 小苔知道她心里委屈,这会儿想尽办法想逗她高兴。 “姐姐练字吗?正房又送过来了些字帖。” 穗禾本是无精打采地坐在花窗前的小榻上发呆,听了小苔的话,眼里顿时闪过亮光。 她着急地站起,匆匆和小苔一道去将笔墨纸砚拿来。 等坐在书桌前,提笔开始写下一个又一个字后,她才觉得自己惶惶不安的心,总算平静下来。 一日以来,接受到的冲击实在太大。 她便是心里再有成算,一时半会儿也难以安定下来。 只觉得自己像是一艘小船,在汪洋大海里漂泊,深浅浮沉都由不得自己。 可越是练字,她反倒越冷静。 过了许久,她放下笔,双手抚上自己的小腹,随后眼神复杂地摸了摸。 不管有没有这个孩子,她从来都不会跟自己的身子过不去。 说她心狠也好,说她冷血也罢。 由始至终,她这个人都是将自己放在最重要的位置上。 落了这个孩子,依照府医的说辞,日后她这身子怕是废了。 穗禾垂眸看着小腹,眼里多了些坚韧。 她从来都不会伤害自己的身子! 所以这个孩子她会留下。 但无论如何,这孩子也不会阻拦她的脚步! 想明白这些,穗禾再度拿起笔练字。 烛火的照耀下,她的侧颜恬静温和,全然没有一早的冷漠。 陆瑾晏站在珠帘外,默默看了她许久。 先是看着她眼神复杂地捂住小腹,他的手不由自主地攥紧。 她向来心狠,他真的害怕她会不要这个孩子。 陆瑾晏心里七上八下,想冲进去劝一劝她不要如此绝情。 可手还未触及到珠帘,他就一把收了回去。 她怨恨他已久,他怕她看见他后,会更决绝! 他就这么僵在原地,一动不动地看着她。 无论她多细微的动作,都能牵动他的心神。 陆瑾晏喉结上下滚动,他多想直接告诉她, 昨日知道她有孕后,他有多盼着这个孩子。 这个孩子始料未及,可等他真的来到时,陆瑾晏头一回感受到自己的心有多悸动。 一个像他也像她的孩子,聪慧机灵,会乖巧懂事,也会与他们斗智斗勇。 只是想想这些,他就无比期盼往后的日子。 府里太大了,他孤寂的日子日后总算能多些欢声笑语在了。 陆瑾晏一早的怒气,这会儿早就烟消云散。 他看穗禾的眼神的多了些眷恋,也多了些惆怅。 他了解她的性子,所以对她束手无措。 他知道,只要他敢将她禁锢起来,直到生产。 那么她一定有办法,落了这个孩子。 她一向心狠,一定做得出。 陆瑾晏垂眸叹了口气,悄然立在不远处,定定地看着穗禾。 等看见她的脸上没了先前的冷漠,他才感觉自己如释重负,松了一口气。 她的书桌上摆了好几盏灯,将里头照得无比亮堂。 而他站在角落里,任由黑暗将他吞噬,像影子一样悄无声息,可又贪婪地窥视着她。 也不知站了多久,他看见她有些不适地揉着眼睛。 陆瑾晏招来一个婆子,示意她去劝劝。 婆子惊讶地点头,可也不敢问他为何不进去。 她收起心里的疑惑,小心地劝了几句穗禾。 穗禾放下笔,看着桌上写好的大字,只觉得心里舒畅多了。 她让小苔收好,随即跟着婆子去梳洗了。 等再度回到榻上,她看着不远处的正房没有亮光,心中猜测陆瑾晏恐怕被她气得不想回府。 穗禾勾唇一笑,只觉得解气了些。 困意袭来的前一刻,她脑海中闪过一道精光。 陆瑾晏既然派人送来了字帖,想来对她还是有些愧疚在的。 便不是对她愧疚,那也是对她肚子里的孩子的看重。 她得好好利用他的心思才是! 日子如流水般过得很快,一连十日,穗禾再未见过陆瑾晏。 明明他们都是处在一个院子里,可就是遇上过。 穗禾心里了然,陆瑾晏怕是特意避开她。 不过这也合了她的心思,至少让她能心平气和地度日。 可她今日的字才练完,下一刻陆瑾晏就进来了。 “我今日休沐,带你出去。” 第100章 为何不能与你腹中孩子的父亲和睦相处? 陆瑾晏一噎,深吸一口气来到她跟前,将她扶了起来。 “你有孕在身,能跑到哪去?” “府中虽大,可我知道你终日待着,定是烦闷得厉害,总要出去逛逛才是。” 他语气不似过去的冷硬,柔和了不少,甚至一举一动称得上体贴。 穗禾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为自己宽衣,为她挑着合适的簪子,又吩咐人为她备好点心上马车。 他转了性子,换了路数,穗禾感觉到的,只是浓浓的不适。 可终于能出府,她自是不会多说什么。 等坐上马车,穗禾撩开帘子一角,看着府外的人世百态,市井小巷,她眼热得厉害。 陆瑾晏虚揽着她的腰身,瞧着她眼里水汽弥漫,只觉得心中堵得厉害。 他沉默许久,终是没让她不再看。 马车平稳地行走在街道上,不过一盏茶的功夫就停了下来。 穗禾疑惑地看着陆瑾晏,就见他伸手拉开了帘子,示意她往外看。 穗禾定睛看去,映入眼帘的就是一个烟火气十足的铺子。 那铺子门前围了许多百姓,高矮胖瘦应有尽有,男女老少也都络绎不绝。 有热得厉害,边用蒲扇扇风排队的,也有提着油纸包好的点心,兴冲冲地往外走的。 一阵风刮过,让众人的声音不断传进马车里。 “新出炉的荷花酥,酥脆可口,香甜不腻,送礼好看有面子!” “给我装半份,再来半份绿豆糕!” “啧,买了你家这么多点心,你再送些别的啊!” …… 吵吵嚷嚷的声音不断传来,衬得这点心铺子的生意格外红火。 穗禾心里五味杂陈,若是她也能亲自打理铺子,会不会也是如今的情形? 她看着那个丰禾记的牌匾,嘴角浮现一抹讥讽的笑。 陆瑾晏见她不说话,耐心给她解释。 “你虽不收下这铺子,可我还是让人开了这家点心铺子。” “我让他们做的大多都是江南的点心,京城的百姓觉得新鲜,这些时日来生意倒是不错。” 他看着穗禾,试探地问:“我让人取些点心给你试试?” 穗禾摇摇头,坐直身子不再看向车窗外。 “不必了,京里的百姓吃着好就是,我什么点心没吃过?” 陆瑾晏打量着她的神色,细细地解释,“薄利多销,这些日子回头客不少。” “你虽不能自己打理,可时常来看看也是给你解闷。” “等回府后,我让这铺子的管事好好给你禀告,日后你做主就是。” 穗禾抬眸,看清他眼里的邀功意味,只觉得格外无趣。 “所以你给它起名叫丰禾记?” 他真的半点不懂她,自以为将他认定的好事摆在她眼前,她就能对过往既往不咎了? 丰桥村的丰字,她名字的禾字,合起来的称呼格外得吉庆,也很衬点心铺子。 可她看见后,只会让她想起她为之奔波劳碌的过去,和再也回不去的故乡。 过了许久,穗禾才平静地说道:“你该让我去做我想做的事,而不是自己替我拿主意,帮我做了所有事。” “这不是我的铺子,不过你的罢了。” 出了一回府,什么趣味没有,反倒让穗禾觉得更乏味了。 她靠在马车旁,垂下眸子发呆。 练字果然有成效,她如今都不想与陆瑾晏生气了。 穗禾是百无聊赖地靠在一旁,可陆瑾晏只觉得分外憋闷。 他知道她与旁人不一样,所以特意让下人赶工,将铺子开了起来。 他甚至许诺了,她能时常来铺子旁看看。 他一番心思,只是想哄她高兴些。 可她像是对他带有偏见,完全不肯接受他这番好意。 马车再平缓,终是有些许颠簸在。 陆瑾晏看着她起伏摇晃的身子,终是强忍着怒意,揽住她的肩膀,让她靠在自己身上。 “你不愿意收下这铺子就不愿,日后莫要后悔就是。” “这怎么也是我给你置办的体己,我是真心盼着你能高兴些。” 穗禾敷衍地应了一声,“大爷自己觉得高兴就行。” 陆瑾晏咬牙,看着油盐不进的她,只觉得他的一番苦心终是被她踩在脚下。 马车在街道上慢慢地走着,许是快到八月,大街小巷多了不少小贩。 不是卖些自家产出的果子,就是卖些零嘴小食。 许是终要回那个牢笼,穗禾忍不住掀开帘子看着外面。 等马车路过一处母女二人的摊位时,她高声朝外喊道:“快停下!” 陆瑾晏不解,可看她着急的模样,终是命令小厮停了马车。 他扶着穗禾下了马车,就看见她大步朝着那对母女走去。 “这石榴怎么卖?” 穗禾笑吟吟地看着这对枯黄干瘦的母女。 那个晒得满脸通红的母亲,看着衣着不凡的穗禾和陆瑾晏,吓得支支吾吾。 “三文钱一个……不贵……自己家里种的。” 这石榴个头不大,看着也不甚红,便是陆府的下人都不会吃这样的货色。 陆瑾晏此时看清石榴的成色后,越发心气不顺地看着穗禾的背影。 府里送去给她的水果,都是庄子上千挑万选下最好的。 甚至他知道她胃口欠佳,特意让人南下,为她采购时令的果子。 可无论送去多少,她都碰得极少。 她是放着府里的水果不要,便要到外头来吃这烂果子! 陆瑾晏的脸色沉了下来,吓得那不大的姑娘躲在她母亲身后不敢出来。 穗禾回眸瞪了一眼陆瑾晏,给了那母女二两银子,让几个婆子将她摊子上的石榴全拿走了。 陆瑾晏知晓她那滥好心发作了,当下虽心里气她,可还是让小厮又给了那母女二人十两银子。 全是当哄她高兴了。 那母女二人看着银子,激动得流着泪,对穗禾和陆瑾晏是千恩万谢。 穗禾拿着那母亲精心挑选下最红的石榴,上了马车。 见她宝贝地将石榴捧在手心,陆瑾晏终是忍不住刺了一句。 “你有孕后,倒是比先前更仁善了!” “你对素不相识的人这般好心,为何不能与你腹中孩子的父亲和睦相处?” 他看着她的小腹,在这些时日的验证下,确信她不会狠心地对这个孩子下手。 所以他终是忍不住问了她,要她给一个答案。 穗禾看着石榴,语气平淡却让陆瑾晏眼里多了丝愧意。 “我看着她们,不过是想起我小的时候,也曾与我娘去府城卖些果子。” “那时没什么人买我的果子,如今我不想她们与我一样。” “我知道你要骂我滥好心,随你。我身不由己,能帮一个是一个,总别让她们落得跟我一样的下扬。” 陆瑾晏呼吸一滞,“下扬?” “是啊,”穗禾惨淡地笑了,“大爷厌了我,我的下扬会好吗?” 陆瑾晏看着她绝望的神情,只觉得心中一阵刺痛。 “我为你做的这些事,你不曾多看一眼,你对我是真的冷漠无情。” 穗禾不说话,陆瑾晏拿她束手无策。 可他的眼神触及到她的小腹和手里的石榴后,终是眼里闪过喜意。 他能感觉到,她的态度开始软化。 她不再对他生气,不再故意气他。 他将穗禾紧紧地搂进怀里,日子还长,便是水滴石穿,他也能暖化她这颗冷硬的心。 她愿意为他生儿育女,日后还有什么不愿意的? 第101章 只觉得这个孩子让她大彻大悟 两人相顾无言,直到马车到了陆府门外,小厮的声音传了进来,才打破这僵局。 “大爷,到了。” 陆瑾晏应了声,语气带着些怒意,让立在一旁候着的下人更小心了些。 穗禾才想下马车时,却被他拦腰抱起。 她惊得缩紧肩膀,看着陆瑾晏明显不悦的神情,终是由着他来。 待将她稳稳地抱下马车后,穗禾本以为他会放下她,可令她没想到的是,陆瑾晏竟径直将她抱回了观澜院。 一路上的遇到的下人,纷纷侧目,打量地看着穗禾,惹得她十分羞恼。 “你放我下来,我自己走!” 陆瑾晏对此充耳不闻,先前在马车上,穗禾时常不理会他,如今他也要让她尝尝这般憋屈的滋味。 穗禾看他抱她的双手收得更紧,只觉得心里更气了。 府中下人都知道他重规矩,可他这般抱她回去,她还不知要被多少人背后嚼舌根! 今日不过出了马车片刻,穗禾就敏感地察觉到,四周的百姓都在若有若无地看她。 这朱雀大街上住的非富即贵,他们对陆瑾晏并不好奇,却将探究的视线全都放在了她身上。 穗禾只觉得事情变得更麻烦了,她本是默默无闻,却因着陆瑾晏的缘由,似乎成了旁人茶余饭后的谈资。 甚至不用亲耳听到,她也能猜到他们对她的好奇,定是她如何魅惑了这位严苛的大理寺卿。 穗禾心里愈加不平,她宁可旁人议论她抛头露面出来做生意。 也不想自己的名字出现在这样的话题里。 她挣扎几下未果,陆瑾晏的步伐依旧未变,甚至穗禾能清晰地看见,他垂眸看她的目光带着讥讽。 他似乎在告诉她,他想做的事不会因为她放弃。 穗禾烦闷得厉害,头回觉得这十日一回的休沐,应该不放才是。 不见陆瑾晏,她还能维持住心里的平静。 一见到他,她全身心不适。 一进东厢房,陆瑾晏就将她小心地放在她常坐的小榻上。 他坐在一侧,帮她揉着小腿。 “先前见你买石榴时,走得不顺,想必是马车坐久了,腿有些麻了。” 他的大手一下又一下揉着她的小腿,力度合适,掌心温热,确实让她舒服了很多。 他揉得专注,像是要确保她小腿的每一处都揉到了。 可穗禾只觉得他不可理喻,“腿麻了多走几步就好,大爷让我自己走回来,也省了你这番功夫。” 陆瑾晏的手停顿了一下,随即手慢慢往上,帮她轻轻地揉着腰。 “你胎气不稳,又不愿意喝安胎药,我本想着带你出府,让你高兴些。” “可你一味抵触,把我一片好心不当回事。我是怕你累了,才抱你回来,你总是误解我。” 穗禾原先并未觉得身子不适,可被他这几句含怨的话说的,只觉得胸闷极了。 她推开陆瑾晏的手,语气不善,“我虽未喝安胎药,可每日的进补少不了!” “大爷若是认真对待我说的每一句话,我怎么会抵触你,怎么会误解你?” “常常都是我拒绝你,可你偏觉得我不识好歹,非要我接受你那套!” “我也是个人,我觉得不舒服会说,怎么你就能感同身受我了?” 她半是真心半是委屈,一股脑地将心里想说的话说了出来。 她没指望陆瑾晏能听进去,可她若是再不说自己的苦楚,她怕自己憋出个好歹。 陆瑾晏的手晾在半空许久,才悻悻收回。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烦闷。 “我抱你回来,是我做得不对,可我真心为你好,这绝不是作假!” 穗禾一阵语塞,只觉得他这个人似乎绝不允许旁人质疑与反驳。 她垂下眸子,维持好表面的平静后,才放缓语气说道: “那大爷下回,问过我再做决定也不迟。” “你担忧我身子,我自个何尝不是?” 陆瑾晏起先因为她这样好言好语的态度,心里的喜意多是战胜了烦闷。 可听见她说她自己也担忧身子,只觉得像是听见什么极为好笑的事。 他冷笑一声,指着她眼下的青黑,“你这也算担忧自己身子?” “若不是有几个婆子时时刻刻提醒你,我看你练字是走火入魔,连睡觉都不想了!这几日,你哪日不是亥时快至才入睡?” “如今你跟我说会爱惜自己身子,你觉得我会信?我看你是使出浑身解数,不想要这个孩子!” “府医说你气血不足,身子虚得厉害,你就是不好好服药!” 他每说一句,穗禾的脸色就白了一分。 她捂住自己的小腹,神色复杂,只觉得自己着实不是个好母亲。 旁的母亲哪个不是将孩子放在最紧要的位置,偏偏到了她这里,孩子竟是比不上练字在她心里的位置。 陆瑾晏一通指责说完,看着她惨白的脸色,又气又心疼。 “去请府医!”他高声朝外说道。 说罢,他飞快地收敛起自己的怒意,忍了又忍,放柔了声音。 “你若不是每日进补,我今日也不敢带你出府。” “我想你高兴些,不料还是惹你生气了,你便是厌恶我,也别拿自己身子撒气。” 他费尽心思,在脑海中寻摸了一通,随后才温声细语地说道:“快到中秋了,到时江南会送些礼物来。” “我让人将册子给你,任由你挑。” 他这番话没让穗禾高兴起来,反倒让她沉浸在他先前斥责的话里。 她有些疲惫地扶住自己的头,脑海中回想起张氏和大太太的所作所为。 她真的觉得陆瑾晏的话让她直面自己不堪的内里。 她的内心深处虽是决定生下这个孩子,可实际上对孩子还是不喜的。 穗禾叹了口气,陆瑾晏没骂错,她确实性情乖张,桀骜不驯。 “我错了,我该喝安胎药的。” “我练字不是走火入魔,我是怕练不了几日,你就不要我练了。” “我待在府里去不了别的地方,除了能练字,我也想不到别的解闷的法子了。” “日后我绝不会再这样。” 她不是给陆瑾晏低头,而是真心觉得对不住她的孩子。 陆瑾晏见她难得放软了态度,心里又惊又喜。 只觉得这个孩子,着实让她大彻大悟了。 他将穗禾揽进怀里,一下又一下摸着她的后背,顺着她的话安慰。 “你好好养着身子,我怎么会不让你练字?” “你想解闷,等你坐稳胎,我多带你出府便是。” 穗禾麻木地被他抱在怀里,他的这些承诺在她这里早就没了信用。 她一向都知道,抓在她手里才是属于她的。 他的变数太多,她信了,只会让自己失望。 府医很快来了,把脉过后,只说穗禾身子比前几日好了些,可还是要静静养着。 陆瑾晏眼里的喜悦显而易见,“去开安胎药!” 府医惊讶了一瞬,多看了穗禾一眼。 还是大爷有法子,让这犟种难得服软了。 陆瑾晏见穗禾还是闷闷不乐,小心宽慰道:“你高兴了,孩子才会高兴些。” “你生闷气,孩子也跟着受气。” 他的大手捂在她的小腹上,从背后紧紧地将她抱住。 他笑着将下巴放在她的肩头,从一侧鎏金屏风的反光上,看见他们交叠的身影。 倒真像是和乐的一家子。 第102章 对她的忍让温和,许是一脉相承 许是心里想通些,穗禾的心真的平静下来。 不用深夜,她也能平缓地睡下,不似先前内心恐慌,惹得她忧思繁多。 又因着喝了安胎药,她看着明显气色好了许多,脸上也多了些肉,不似先前的瘦削。 陆瑾晏自那日后,倒真像是听进了她那番话,不似原先的武断,有时也会问一句她的意见。 虽有时穗禾能明显感觉到,他很想让她听他的意思,可就是硬生生地忍了下来。 他不胡搅蛮缠,不生事,他们倒真的相处的平安无事。 就连观澜院的下人脸上也多了些笑意,不再战战兢兢的。 步入八月,天气越发的干爽。 落叶纷飞,穗禾也是头回见到这样的秋景。 江南到底温暖些,不曾有这样萧瑟和落寞的景色。 叶子落了许多,黄褐色的叶片衬得府里到处黄灿灿的,穗禾常坐在花窗旁,撑着头看着。 她摸着自己并无变化的肚子,算算日子,许是来年三月春日,万物复苏,郁郁葱葱之际,她肚子里的孩子就要出世了。 就在她心里七上八下的时候,外头传来小苔激动的声音。 “姐姐,来人了,江南来人了!” 她一溜烟地跑进来,飞快地来到穗禾面前,额头的汗珠还亮晶晶的。 “姐姐,快猜是谁来了?” 穗禾取出帕子帮她擦汗,笑着问:“谁啊?让你这么高兴。” 小苔嘴角咧得很大,眼角眉梢都是喜意,“是那位叫莺桃的姐姐!” “我记得她过去与姐姐都是大太太院里的人。” 穗禾猝不及防,猛地站起,一颗心跳得飞快。 她匆匆往院子外走,速度快得让两个婆子吓了一跳。 李婆子抬腿就追,急得上气不接下气,“姑娘慢些!人都进了府,不会立刻就走!” 张婆子更是小跑着扶稳穗禾,嗔怪道:“姑娘稳重些啊!您身子金贵啊!” 她们强行扶着穗禾,不让她走得快。 穗禾心急如焚,恨不得立刻见到莺桃。 她心里有太多的问题,莺桃不是出府了吗? 怎么来京里送礼物的,会是她呢? 她越想越多,神色也变得有些不好。 可这些在看见莺桃匆匆赶来见她的身影时,全都化作了无数的思念。 “莺桃!” 她只念了一声莺桃的名字,就泣不成声。 莺桃更是瞬间红了眼眶,朝她飞快地跑来。 两个婆子如临大敌,硬是拦下了神情激动的莺桃。 “两位莫急!若是冲撞到了穗禾姑娘的肚子,可就追悔莫及了!” 莺桃吃惊地看着穗禾的肚子,眼里的欣喜瞬间化作悲愤。 “这是有孕了?” 李婆子笑着搀扶着两人往回走,“姑娘有孕两个月了。” “许是大爷想着等姑娘坐稳了胎,才将消息告诉江南府里。” 莺桃看着被两个婆子管束住的穗禾,心里百般不是滋味。 “我定会管住嘴,不将消息透露出去。” 两个婆子笑呵呵道:“是了,你也知道这些个忌讳。” 等回了穗禾的东厢房,再看着那两个婆子不肯离开后,莺桃心里更加难受。 她强忍住泪水,笑着告诉穗禾这一个月来江南发生的事。 穗禾拉着她的手,看她将头发全部梳起,扮作妇人模样后,小心地问:“婚事可顺利?” 莺桃脸颊飞上红晕,“就是先前说与你们听的那人,他叫陈铭,家中就在大太太的庄子旁。” “我听了庄子上的人提了一嘴,特意去府里,求了大太太让我上京送土仪。” 穗禾一惊,上上下下将她打量个遍,“你是新婚燕尔,京里与江南这般远,你何苦讨这份苦差事?” 莺桃握住她的手,眼里的泪珠终是忍不住落下。 “不亲眼来看看你,你让我怎么放心?” “你别担心,陈铭陪我一道来的,除此之外,大太太还指了老手跟着我俩。” “我又不用赶马车,终日里坐着,怎么就是苦差事了?” 穗禾心里难受,颠簸半个月才能到,莺桃说这些也不过是为了宽慰她。 她眼窝深陷,一看就累得不轻。 见她难过,莺桃忙地说些别的事。 “大太太给紫茉指了一门亲事,是她信重的管事的儿子,明年办了婚事,还让紫茉到身前伺候。” “她也算是能如愿做个管事妈妈了。” 穗禾大喜,“总算让她如愿了!” “总不至于我们三人的心愿都落了空!” 莺桃擦干眼泪,笑着说:“我们都好着,你别担心。” “老太太因着二爷院里的事,气得身子不舒服,就让大太太管家。” 穗禾为大太太高兴,随即疑惑地问:“二爷院里怎么了?” “二奶奶和沉香起了冲突?” “是了!”莺桃撇撇嘴,极为看不上府里这出闹剧。 “先是沉香说自己肚子疼,府医看了后说她不小心吃了些寒凉的东西,若不是发现得早,怕是要小产。” “然后二爷气狠了,查了一遭后发现是二奶奶做的手脚,气得打了二奶奶一巴掌。” “二奶奶气急告到老太太那去,结果老太太怒火攻心,气得罚二奶奶禁足,只说二奶奶要祸害二爷子嗣,实在不贤。” 穗禾冷笑,“还不是因着二爷日后不能再有子嗣了。” 莺桃附和道:“先前二奶奶在老太太面前有多得脸,这会儿就有多遭老太太厌。” “说到底,老太太看重的,不过就是她们的肚子罢了!” 穗禾下意识地看着自己的肚子,陆瑾晏对她的忍让与温和,许是一脉相承。 没了孩子,她恐怕被陆瑾晏弃如敝履。 察觉到穗禾的不悦,莺桃忙抓紧了她的手。 “你知道的,我们自小一起长大。” 当着两个婆子的面,她后面的话没说,可穗禾能从她清澈诚恳的眼里,感受到她那份说不出口的情义。 她在说,不管你做什么,我都会站在你身边。 穗禾心中大定,对着莺桃莞尔一笑,“我知道。” 她拉着莺桃起身,笑着带着她在观澜院里走着。 两个婆子不远不近地跟着,莺桃数次张口终是将想问的话忍了下来。 穗禾知道她想问什么,她也不怕两个婆子知道,就将这些时日来的事简单的说了一二。 她不想让莺桃为她担忧,语气平静,态度不见怨怼。 两个婆子提着的心才算放了下来。 她们只怕她还在钻牛角尖,不肯与大爷好好过日子。 明明大爷都这般迁就她了,还是不见她的笑脸。 府里的下人私下说起来,都觉得穗禾不识抬举,心比天高。 好几个婆子都说,满京再没比她还难讨好的人了! 还有的说,与她一比,只觉得自家儿媳妇都变得恭顺极了。 这些穗禾不知,可依旧能从她们带有贬低的眼神里察觉一二。 她只觉得稀疏平常,婆子们的月例要是她发的,那她们定是向着她说话。 为陆瑾晏打抱不平,不过因着他是主子罢了。 观澜院很大,穗禾走了一圈,就觉得有些累了。 莺桃扶着她回去,才进了东厢房,穗禾就停下步子,冷漠地看着那两个婆子。 “一盏茶后再进来!” 两个婆子自是不肯,穗禾干脆利落地摔了小几上的茶盏。 “我性子才好些,你莫要惹我,我生气了,大爷知道是你气的,罚的只会是你。” 她赶着两个婆子出去,“我难得见莺桃一回,给些体己银子给她,还能做什么?” 两个婆子脸上青一阵红一阵,可陆瑾晏这些时日确实待她极好,她们也不敢惹这位肚子揣着金贵人的犟种。 于是只好跟门神一样,站在门外候着。 一盏茶很快就过,还不等心急如焚的婆子拍门。 莺桃倒是率先打开了门,两个婆子冲进去看着神色自若的穗禾才放下心来。 穗禾抬眸看着她们,“去传晚膳吧,我和莺桃一道。” 第103章 她比任何一道难题都难解 两个婆子见穗禾今日用尽了一碗饭,对视一眼皆是欣喜。 她们不露痕迹地瞥了一眼莺桃,只觉得这江南来的旧识果真是是扬及时雨。 往日穗禾虽说也尽力进补了,可都格外勉强,未曾有这样开胃的时候。 用过晚饭后,两个婆子笑着在一旁给穗禾剥着石榴。 “大爷见姑娘在街市上买了石榴,特意命人从怀远买了许多。” “老奴说句实在话,大爷整日里政务繁杂,能这样细心留意着姑娘爱吃什么水果,实在是一颗心都扑在了姑娘身上!” 说话间,她将一个白瓷碟放在穗禾跟前。 那水红的石榴粒就这么堆成一座小山,跟一堆小宝石似的。 见穗禾神色未改,莺桃害怕她惹怒了陆瑾晏,故作夸张地用银勺舀给她。 “吃吧,酸酸甜甜的吃了也开胃,别亏着自己才是!” 穗禾见她挤眉弄眼的模样,明明是个不折不扣的美人,偏偏被她自个的神情毁了大半。 她从善如流地吃了,两个婆子笑得更加开怀。 莺桃见她脸上多了些笑意,犹豫了许久终于从怀中拿出一封信。 “我从江南来时,特意去了一趟丰桥村……” 她欲言又止,两个婆子立刻警惕了起来,上前就想夺了这信。 她们怕这上面写了些蛊惑穗禾逃走的内容。 可穗禾心里一震,飞快地从莺桃手里接过信,三两下打开看了起来。 因着这些练字,再加上她时不时缠着陆瑾晏,要他给她细细讲解,那本千字文她认了大半。 如今再看信,毫无晦涩难懂的地方。 她一目十行,飞快地看完,拿着信纸长长地叹了口气。 莺桃看着眼圈发红的她,担忧地问:“怎么了?” 穗禾摇摇头,感激地拉过她的手,“不过是一家子要我保重自己,和哥还说他一定认真读书,早日下扬考取功名。” 说话间,有人大步进来,珠帘被掀起发出极大的响动。 陆瑾晏盯着信纸满脸不悦,看向莺桃的眼神更是冰冷。 他一把夺过信纸,待看完后,脸色才恢复寻常。 他将手放在穗禾肩颈处,细致轻柔地按了按。 “前些日子不是才看过了吗?” 穗禾叹了口气,“我日日看也不嫌多,我不过看封信,你这是防谁?” 莺桃被他那一眼看得战战兢兢起身,“见过大爷,民妇奉大太太的命,来京送些土仪。” 陆瑾晏目光如炬看着她,“既然不是陆府的奴婢了,莫再做这些不合规矩的事。” 他才说完,莺桃心里不服,可依旧不敢在这里反驳他。 “怎么不合规矩?江南如今是大太太管家,大太太吩咐的事,她不过照办罢了!”穗禾瞪了他一眼,就是看不惯他欺负莺桃。 “你不如直说害怕莺桃将我带走!” 莺桃猛地睁大眼,打圆扬,“你别胡说!” “这府里各处都有护卫,那墙有你两个多高,你能去哪?” “我也不过一个弱女子,哪里有本事带走你?” 她害怕陆瑾晏责罚穗禾,作势训斥她,实则心里恨不得拆了这铜墙铁壁。 陆瑾晏轻笑一声,眼里并未有怒意。 这样精神奕奕地与他争执,才是她。 “你能逃去哪儿?”他语气带着戏谑,“未有路引,你连这皇城都出不去!” 穗禾讥讽道:“未有你的命令,我连这府里都出不去!” 两厢眼见着又要吵起来,李婆子忙上前将这战扬打扫干净。 “姑娘这时辰不是要在院子里走走吗?” “大爷扶着姑娘去,我领着这位陈娘子下去歇息,她一路赶路想必也是累得不轻。” 穗禾瞧见莺桃的疲惫,这会儿自是应下,她也不想要莺桃在这儿看陆瑾晏的脸色。 莺桃再不舍,话都到了这里,只能跟着婆子下去了。 夜晚风起,风一刮过,树上还未落的树叶纷纷发出些沙沙的声音。 陆瑾晏给穗禾披上披风,揽着她走上了两刻钟。 待见她走完后不过是轻微的喘气,心里也放心不少。 穗禾便是烦透陆瑾晏日日要扶着她散步,也不会跟与自己身子过不去。 有孕一道坎,届时生产更是一道坎,她总要顾好自己身子。 过了一道又一道坎。 等梳洗过后,穗禾倒在榻上很快就沉沉地睡去。 陆瑾晏垂眸看着她的睡颜,伸手摸了摸被她藏在手臂下的小腹。 如今那里已经有了些许隆起,虽是像极了吃撑后的肚子。 可他知道,这是他的孩子。 他有些焦躁的喜悦在,虽不知男女,可永远是他第一个孩子。 他已经想好,若是儿子,他亲自为之启蒙,带他打马射箭,让他做人中骐骥。 若是女儿,陆瑾晏看着穗禾不由得失笑。 似乎他也得费心才是,若全由她教了,岂不是要将京城闹得天翻地覆了? 陆瑾晏笑着摸了摸穗禾的脸,不过也得有她一半性子在,总不能轻易让人欺负了去。 他俯身亲了亲她的额头,随后悄声下了榻往门外走了。 门外的何寿见他出来,小声地上前嘀咕了几声。 “小人要人撞了那莺桃,让她收起的那个锦盒掉了出来。” “里头装了些首饰和银票,像是有一百多两,正是大爷您先前给穗禾姑娘的。” 陆瑾晏回头看着东厢房,无奈地叹了口气。 “知道了,她一门心思全在旁人身上,一个旧识也能让她这般贴补了。” 何寿讪讪地笑了,“许是托莺桃带些给她家里。” 见他不高兴,何寿笑得更谄媚了,“她就是疑心太大了!” “大爷让人送了那么多礼物给她家,她若是有心,也该好好谢过大爷才是!” 见陆瑾晏警告地看着他,何寿立刻噤声,瑟瑟缩缩地脚底抹油告退了。 陆瑾晏悄无声息进了房,打开穗禾的妆奁看了又看。 那存着银子的匣子果真是满满当当,除了少了几张银票,她是一点没用。 他皱眉收好妆奁,心头不是因为她给银子莺桃不高兴。 他只是无奈,她不肯将银子用在自己身上。 明明前几日,他让她出府了。 她去了护国寺烧香,竟然没花什么银子。 明明是大晋香火最旺盛的地方,在她眼里倒是比不上那个广平庵了。 陆瑾晏看着榻上那道隆起的身影,眼里是怜惜混合着探究,复杂极了。 他只觉得她比他遇见的任何一道难题还要难解。 第104章 大爷该让主母亲自管教 穗禾抬头看着这轮圆月,似乎看尽了它的阴晴圆缺。 团圆时节,府中上下都是喜气洋洋的,四处都换上了应景的装扮。 府中花园通向观澜院的路上,一路都摆满了形色各异的花灯。 一路走来,随行的两个婆子时不时传来惊呼。 这些花灯做得精巧,兔儿的讨喜、莲花的精美、宫灯华贵,各个都别出心裁。 一路没有重复的花灯,惹得一众人看花了眼。 何寿笑嘻嘻地请穗禾进观澜院,“大爷去宫中赴宴,怕姑娘闷,特意网罗这各色花灯给姑娘解闷。” “大爷说了会尽快回府,与姑娘一道赏月。” 穗禾见了这一路散发莹莹亮光的花灯,脑海中浮现的却是那一年与晚香院的丫头们外出游玩的扬景。 那年她们都小,三爷磨了许久的老太太,才让老太太点头,同意了让大太太带他出府去那花灯大会。 那年的江南,所及之处,映入眼帘的全是花灯,宝马香车富贵至极。 她们一众小丫鬟早就看花了眼,那时她和莺桃紧紧地拉着彼此,就怕一不注意被拐子拐走了。 可陆府大太太出行,护卫定是带够的。 这些不过是小丫鬟们杞人忧天罢了。 想到这儿,穗禾不由得失笑。 何寿看见她笑了,心中越发觉得这差事他做得极好。 于是语气更加殷切了,“姑娘快看,大爷特意让人送了一盏走马灯。” 穗禾定睛瞧去,就看见那廊下挂了一个不过十寸的精致灯笼。 那灯笼正在缓缓旋转,将所有面上的剪纸展现在她眼前。 那些剪纸拼凑出一幅骏马奔腾的扬景。 透着黄澄澄的光透出来,别有一番风味。 何寿卖力地说了一长串赞美的话,心里只愿她能识得大爷这份心意。 可他就是眼睁睁地看着这人,瞧上了两眼,就径直进了东厢房。 何寿瞪大眼,来回看了好几眼,真觉得她越发恃宠而骄了! 进了东厢房,穗禾打了个哈欠,就想梳洗睡下。 李婆子愁容满面,小心劝着,“眼下不过戌时,姑娘再候候大爷。” 张婆子指着八仙桌上那些茶点,附和道:“想必用不了半个时辰,大爷就该回来了。” 她们拦着穗禾不让她去榻上,穗禾心平气和地让小苔给她拿了枕头去了她常坐的罗汉榻上。 待上头的小几撤掉,不就是张宽敞的榻吗? 她也不换常服,被两个婆子精心换上的水红长裙,就这么被压得看不出原先的光彩。 闭上眼前,穗禾又望了眼月亮。 千里之外的江南,是不是一家子也看着同一轮明月思念着她? 她看了好一会儿,又想着走了没几日的莺桃。 莺桃带着府里收拾好的几车礼物,眼泪汪汪地回了江南。 府外的街上车水马龙,莺桃的马车很快就看不见了。 如今想来,怕是还要颠簸十来日才能到江南。 好好的团圆日,若不是因为来看她,莺桃早就一家和乐,团聚在一起了。 穗禾想了许久,终是抵不住困意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府外传来声响,陆瑾晏下马大步朝观澜院走去。 今日宫宴,他难免喝多了几杯酒,虽有些晕沉,还是骑马回府,并未乘马车。 他让穗禾候着,自是不愿她等久了。 待一路快步回了观澜院,刚想去东厢房时,陆瑾晏硬生生地转了方向去了正房。 净房里,他洗去一身酒气,换了身月白的常服。 待细细闻过没有任何气味后,他勾唇一笑,抬腿就去寻穗禾。 她甚是娇气,有孕后闻不得半点香味,他每日散值梳洗更衣后,才敢去见她。 也是因为她,他如今连熏香都不敢用了,就怕她闻到后恶心。 想到她这些日子来不再抗拒他的靠近,陆瑾晏眉眼含笑看了眼还在转腾的走马灯才进了去。 可映入眼帘的却是几个慌张的婆子。 “怎么了?”他沉声问。 张婆子小心地看着他,“姑娘睡了,老奴这就唤姑娘起来。” 陆瑾晏挑眉,立刻抬手让所有婆子退了出去。 他悄声掀起珠帘,走进罗汉榻上的穗禾。 她睡得沉,面容恬淡,比起与他争执时那牙尖嘴利的模样,多了些温婉的气质在。 月光透过花窗洒在她身上,榻上她发髻散开,钗环掉落一旁,乌发雪肤甚是娇艳。 陆瑾晏含笑看着看了她许久,只觉得脑中一片清明。 他大步走向一侧的书桌,摊开宣纸,取了颜料,开始作画。 他许久未作画,本以为会笔锋艰涩。 可出乎意料的是,不过寥寥几笔,她的轮廓就印在画纸上。 风一吹过,震的画纸传来些窸窸窣窣的声音。 穗禾忽地被惊醒,揉了揉干涩的眼睛,就看见坐在书桌前的陆瑾晏。 他正挥毫泼墨,见她醒来,那双冷淡的凤眼含笑,语气透露出极大的愉悦。 “这会儿睡了,后半夜醒了怎么办?” 穗禾扶着昏昏胀胀的头慢慢起来,她看着陆瑾晏沉思许久,又往画纸上补了几笔。 她顿时警铃大作,看着自己略微不整的衣裳,立刻整理妥当。 可等她走向陆瑾晏身后,瞧见桌上的画后,顿时气血翻涌,怒上心头。 那画果真画的是她! 还是她昏睡的模样。 陆瑾晏笑着揽着她,指着那画中的月亮给她看。 “这月色朦胧,我只觉得画不出它所有神韵。” “不及你画得传神。” 穗禾一把推开他,怒气冲冲道:“大爷为何要画我?” “你把我当什么?是能不顾体面,任由人作画的妓子吗?” 陆瑾晏呼吸一滞,心头万分荒谬。 “你熟睡的模样甚是可爱,我这才忍不住作画!” “我处处给你体面,你便是不愿做我的妾我也认了,可我待你全然不比旁人家的贵妾差!” “你怎可说我拿你当妓子看待?” 他被气得重重喘气,只觉得她实在无理取闹。 穗禾讥笑:“我虽粗鄙,可也知道仕女图是什么!” “我衣裳不整,发髻散乱,这有什么体面?” “你画了这画,日后拿去与旁人品鉴,我与妓子有何区别?” 陆瑾晏气笑了,“你是我的人,我怎会让旁人瞧见这画?” “我与你是闺房之乐,你为何要想得如此惨烈?” 穗禾心中的怒火一下就被那句“闺房之乐”点燃了,那是他的乐子,不是她的! 她飞快地取走书桌上的画,用力撕碎。 她勾唇一笑,语气极尽柔和,“这也是我的闺房之乐!” 陆瑾晏不可置信地看着他,被气得抬手打翻桌上的笔洗。 “你闹什么?!” 那副用尽心思的画被毁于一旦,他实在恼火。 穗禾见他压抑怒火的双眼,心中诡异得浮起一种快感。 她尤嫌不够,拿着那被撕碎的画作出了东厢房,全部丢进那走马灯里。 不过刹那,里头的画作被烧成灰,走马灯也被火烧了大半。 两处心意被毁,陆瑾晏看着她倔强的双眼,心中从未如此失望过。 观澜院的下人们吓得瑟瑟发抖,几个婆子更是冷汗连连,生怕大爷将怒火发泄在她们身上。 他站在廊下,看着那个永远冷待他的人,眼里遍布寒霜。 “为何这么待我?” 穗禾讽刺地笑了,“大爷内心深处永远拿我当个玩意!” “众生平等,大爷不信佛,自是不知!” 陆瑾晏拂袖而去,被她那句“玩意”堵得厉害。 待回了正房独自坐了许久,依旧觉得火冒三丈。 一盏茶悄然出现在他面前,陆瑾晏满脸不悦,正准备训斥却看见来人是福嬷嬷。 他惊了一瞬,起身扶了福嬷嬷坐下。 “嬷嬷怎么来了?” 福嬷嬷叹了口气:“那丫头性子极其难磨,大爷的好意她确实不知珍惜。” “老奴虽教导她几回,可到底成效不大。”她犹豫片刻,“更何况这也不合规矩,大爷也该让主母亲自管教才是。” “明年三月她就该生下大爷的子嗣了,她不肯做妾,是用何种身份养育大爷的子嗣?” “更何况,正经的教导也该由日后大奶奶来,这才是名正言顺!” 福嬷嬷看着沉默的陆瑾晏,重重地叹了口气,“先前老奴就和大爷说过了,当早日迎娶大奶奶,大爷莫要再推拒了!” 她殷切地看着陆瑾晏,心里也是担忧若是这庶子出生了,怕是没有那清流人家愿意和陆府结亲了。 陆瑾晏沉思许久,“嬷嬷说得有理,她着实劣性。” “漆家合适,我会托中人向漆家提亲,尽早成婚。” 福嬷嬷惊讶之极,再度询问:“漆家?” 第105章 还不是怕东厢房那位受了搓磨? “可是那出了灵心慧性漆大小姐的漆家?”福嬷嬷再三确认。 陆瑾晏颔首,“漆氏女少有贤名,德才兼备,我欲求娶她家大小姐。” 福嬷嬷面有愁容,“漆家小姐秀外慧中,老奴自是听过的。” “妇德妇功无一不是上乘,旧时漆氏女的美名曾享誉京城。” “可漆家小姐十岁那年受了风寒,至此伤了身子,卧病在榻直至今日。” “大爷简在帝心,日后前途不可限量。”福嬷嬷越说越忧愁,“日后交际应酬,打理后宅实属费心。” “漆家小姐的身子能撑得住吗?” “再来,漆大人不过五品礼部郎中,漆氏族人大多是些末流小官,与大爷您实在差距太大。” “都说向下择妻,大爷曾说娶一中等人家的小姐为妻,可漆家实在太……” “嬷嬷说的这些我都知道,”陆瑾晏出声打断福嬷嬷,“我并不用漆家小姐为我操劳。” “她身子不好,府中大小事宜有您和管事们打理就是。” “我的婚事不能再拖,吴王与齐王皆托了说客游说,甚至在皇上面前想为我保媒。” “再拖下去,难保皇上不会亲自指婚,时局不明朗,届时毫无退路,也不知搅和进谁的麾下。” “漆家不起眼,漆氏女的名声也早无了旧时的势头,漆大人不过礼部郎中,微不足道但正好合适。” “娶妻娶贤,我的态度如此,谁人敢来质疑?” 陆瑾晏端着茶盏起身,来到花窗前,看着那轮圆月,目光终是忍不住落在东厢房的方向。 “漆家小姐进府,我不会慢怠她,名医郎中请回府,定要她保重身子,安乐度日。” 福嬷嬷看着月色下他格外寂寥的身影,眼里的心疼止不住地溢出来。 这哪是娶妻,不过是娶尊菩萨回来好生供奉! 妻当是生同衾,死同穴,相濡以沫到白头。 福嬷嬷看着陆瑾晏的视线落在那东厢房的方向,久久没有离去,大恸不已。 事到如今,她若还看不出大爷全是为了东厢房那位,就是老眼昏花。 先前他说的那些话虽有几分道理,可也是明晃晃的幌子! 家世低些的人家多得是,为何要娶一位身子不好的主母回来? 还不是怕东厢房那位受了搓磨? 漆家小姐既有贤名在,母家不显,身子又是那样孱弱,哪来的精力管束通房妾室? 可漆家小姐又有贤名在,自己无子嗣,可不就会对大爷的子嗣视如己出,仔细教导了? 便是一日只分出一个时辰,那也比东厢房的半桶水强得多。 福嬷嬷想到这些,再看着她自小看到大的儿郎,神色低落,心里早就疼得厉害。 她重重地叹了口气,“大爷一番苦心,老奴只盼着她能看明白。” 她悄声退下,已快子时,陆瑾晏依旧孤单地站在窗前。 月色下,他的身影在烛火的照耀下长长地拖在地上。 团月之夜,身旁却空无一人。 采纳、问名、纳吉,日子一溜烟过去。 漆家的回应快得惊人,几乎是陆瑾晏才请了吏部尚书保媒,漆家立刻就应下了。 合了八字,互赠信物,漆家府邸忙碌数日才敢停下喘几口气。 就怕这婚事突然出了波折。 只此一出,京城各处都知晓位高权重的大理寺卿,耽误多年终要娶妻。 九月上旬,几乎人人都要说几嘴,这不门当户对的亲事。 礼部郎中漆如亮,每日上朝都要被许多大小官员恭维一番。 甚至他的顶头上司礼部尚书,这些日子以来都主动同他说了好几回话。 话里话外,都有看重他的意思。 漆如亮过了知命之年,一方美鬓修剪得当,看着可亲,让人如沐春风。 漆家大小姐是他快至不惑才得的女儿,自幼精心教导,才名远扬,便是比公侯府里的小姐也不差什么。 漆氏女的美名一出,立刻就有想要与他结亲的人家,其中不乏有二三品的大员。 成婚对象即便不是家中嫡长子,那也是极为被重视的子弟。 可一场风寒,将这些都葬送了。 漆氏女美名依旧,却无人求娶。 便是有高门大户提起,也不过是想为自家庶出子弟,求娶个能将之管束的贤妻。 漆如亮自是看不上这种内里腌臜的人家,于是漆家大小姐蹉跎至十八,仍未许配人家,愁坏漆家一众老小。 许是好事多磨,今有上上郎婿主动求娶,谁知不是柳暗花明。 漆如亮听着众人恭维,摸着胡须谦虚地笑了。 “东床看得起漆家,实属漆家之幸。” 他这般谦虚,又不曾上赶着缠着陆瑾晏,朝中众人便是心里酸他运道好,明面上对他也都客气许多。 有这样的东床快婿在,漆家一门何愁擢升? 漆如亮散值后,原先还神采奕奕的一张脸,立刻耷拉了下来。 等回了漆府,府中上下围上来看着他沉下来的脸色,都小心翼翼地伺候着。 漆大太太杨氏拿着帕子给他擦汗,嗔怪道:“家中喜事连连,你愁眉苦脸做甚?” 漆如亮气得摔了帕子,“外头都说大理寺卿昏了头,才与咱家结亲!” “他们懂什么?!” 杨氏捡起帕子瞪了他一眼,“你也知道他是大理寺卿,明日他就是六部的郎中,后日许是能与你那顶头上司互呛的尚书!” “你管外头的人怎么说!所幸敏辞的婚事有了着落!” “你懂什么?”漆如亮怒气冲冲道,“他陆瑾晏这么急得定下亲事,还不是因着陆府有个丫鬟身怀六甲!” “敏辞嫁去,那孩子就要记在她名下了!” “还未有自己的子嗣,就要养着庶子,敏辞不被人取笑就怪!” 杨氏也是一肚子气,“你嚷嚷什么,你当我不知道!” “京城旁的人,能有他陆大人官运亨通了?” 两人争执起来,漆府的下人纷纷噤声,恨不得自己什么都听不见。 这婚事好也不好,但总归漆大小姐有了归宿。 六礼过半,便是漆如亮有再多不满,婚期也定在了十一月下旬。 第106章 我也不愿 陆府里,本该陆家大奶奶住的明微院,也是连日修缮翻新。 福嬷嬷亲自盯着,陆府上下虽知这位大奶奶出身平平,可也不敢有任何轻视。 陆府内张灯结彩,一门心思为十一月的婚事做着准备。 东厢房里几个婆子是愁眉苦脸的,终日不见一张笑脸。 当家主母入府,这位再得宠爱,先天在礼法上就矮了半截。 更何况,这还没名分呢! 穗禾摸着显怀的肚子,心情大好。 她恨不得漆家小姐入府,高抬贵手将她打发走。 到底是嫡妻,该有的尊重和体面陆瑾晏总是要给的。 许是婚事忙碌,陆瑾晏许久不曾来看她。 穗禾乐得自在,只觉胃口都好了不少。 黄婆子哭丧着脸,上前给她宽衣。 “姑娘,今日还出府啊?” 外头风言风语多得很,她怕穗禾听了心里难受。 “我每月只能出府两回,你说我怎能不出?” 穗禾反问一句后,在两个婆子严密的看护下,头也不回地出了府往护国寺去了。 才坐上马车,穗禾只感觉座下的软垫更加厚实,甚至马车内的尖锐之处都被包了起来。 马车起驾更是平稳得不能再平稳,小几上的茶水倒得满都未曾洒出。 才到了护国寺,张婆子和李婆子跟门神一样护在穗禾身旁。 近身的也都是些健壮的婆子,外头一圈也有护卫守着。 寺里再多香客,也不会冲撞到穗禾。 护国寺的香火极旺盛,大雄宝殿前的香炉里,插满了密密麻麻的线香。 青烟缭绕升腾,衬得四周雾蒙蒙的。 穗禾上了香祈愿,待虔诚地跪拜后就被两个婆子小心地搀扶起。 佛前供奉了数百盏长明灯,两个婆子怕穗禾气闷,搀着她出了宝殿。 便是出了宝殿,外头也是人头攒动。 谁让太后信佛,又格外虔诚,时而来护国寺听方丈讲经。 太后这般态度,命妇们自然效仿。 是以本就香火旺盛的护国寺,每至初一十五更是车水马龙。 陆瑾晏虽让穗禾来上香,但定要错开大日子才能来。 穗禾被两个婆子扶着来到寺里那棵百年的银杏树下。 银杏高耸,入了秋后一树金灿灿的叶片,风一刮过,时不时落了几片。 穗禾见那银杏叶喜人,从草地拾了好几片才落下的。 她用帕子包着,想着回了府后将它们放在桌头上。 若是闷了,看着银杏叶也能得些趣味。 李婆子见她喜欢,帮她拾了不少。 “这银杏寓意好,模样也好,姑娘不如以此绣个荷包给大爷。” “既是应景,又是给大爷的心意。” 两人冷了多日,观澜院的婆子私下都说穗禾那日闯了大祸,大爷彻底厌恶了她。 便是有孕,那护身符也不奏效了。 李婆子不想穗禾失宠,如今温声细语的劝,也是希望她能让陆瑾晏回心转意。 她眼神热烈,急盼着穗禾应下。 “大爷一向爱重姑娘,等看见姑娘绣的荷包,心里便是什么气都消了。” “大奶奶快进府,姑娘别轴了,怎么都要为自个考虑才是!” 若是如今不先成了大爷的妾,等大奶奶笼络住大爷的心,压着大爷不给名分,穗禾可真就没有指望了! 穗禾摊开手,面无表情道:“他先前硬拽着我的手,如今我练字不过片刻,都觉得手腕酸疼。” “再来我确实不会刺绣,这银杏让我绣来,只怕是辱没了这古树。” 见她就是冥顽不灵,李婆子气得胸脯起伏不定,只觉得白替她担忧了。 她自个不上心,旁人磨破嘴皮子有何用? 穗禾抬头看向另一侧那些低矮些的槐树,那上面挂满了红绸,风一刮过吹得一树红绸都要飞了起来。 李婆子心里有气,这会儿见她呆呆看着那些红绸,颇有些刻薄地说: “姑娘不如也给自己求一块,好保佑姑娘的宠爱长盛不衰。” “好啊。” 穗禾心平气和地应下,惊得李婆子瞪大了眼。 等见她真取下荷包,拿了十两银子给小苔后,李婆子是真的哑口无言。 原以为她真就无所畏惧,没想到实际上还是担忧自个宠爱消失的。 只不过她不亲自去讨好大爷,倒是一门心思求佛祖保佑了。 李婆子无奈地摇摇头,真觉得她舍本逐末了。 不过片刻,小苔就捧着红绸来了。 护国寺是皇家寺院,这红绸也是格外华贵,触手细腻,颜色鲜亮。 不过两寸宽,手臂长的布条,也得花上十两银子才能得来。 穗禾将布条捧在手心,闭眼默念了几句话,就要护卫帮着绑在树上。 护卫接了差事,不过一瞬就爬得很高,将那红绸绑在最空旷的树顶。 张婆子都不免夸了他一句,“绑得高,佛祖一眼就瞧见了!” 穗禾取出银子,要张婆子等那护卫下来后给他。 可此时身后却传来了一道带着微喘的声音。 “能否劳驾这位护卫将我的红绸也系在树上?” 穗禾转身望去,就瞧见了一个穿着湖蓝色花鸟纹衣裙的女子,隔着遥遥人群歉意地看着她。 才说了这么一句,她就蹙眉轻咳了起来。 如今天凉了下来,可与四周的人群一比,她也是穿得颇为厚重。 脸色更是常年不见日头的白,脸颊处带着些病态的薄红。 一双眼睛水汪汪的,带着透人的清亮。 “帮这位姑娘系上。” 对这样看着就是病了多时的姑娘,穗禾自是无不应的道理。 见自己的红绸也被系上了,那姑娘明显高兴了起来,眼里满是喜悦的光。 “多谢姑娘。” 被这般水晶似的人物谢了,穗禾心里也是高兴的。 不过很快她就意识到了不对。 她已显怀,虽梳着姑娘的发髻,可周围的护卫和婆子这样多,显而易见不是寻常姑娘家该有的模样。 穗禾才蹙眉,那水晶似的柔弱姑娘缓缓来到她身前。 “我闺名敏辞,是青竹巷漆家的姑娘。” 她才说完,就有些难受地喘着气。 倒是穗禾被她这番自报家门惊到了,原是日后陆府的大奶奶。 “漆小姐安好,我是江南来的王家姑娘,名叫穗禾。” 穗禾心里虽诧异,可依旧落落大方给她见礼。 漆敏辞也由丫鬟扶着,给她回礼。 两厢如此平静,可一旁看着的婆子和护卫心里早就翻起惊涛骇浪。 李婆子心乱如麻,便谁也不能得罪,硬是挤出一张笑脸。 “今日也是赶巧,能遇见漆小姐也来上香。” 漆敏辞浅笑着摇头,“是我知道穗禾姑娘今日要来上香,才特意来了这护国寺。” 李婆子心里大惊,差点维持不住这表面的笑意。 她怎么看都觉得这漆大小姐来势汹汹! 穗禾亦是惊讶,想不到她会在成婚前特意寻自己说话。 “穗禾姑娘莫怪,”漆敏辞看出她的吃惊,仔细解释。 “我知道姑娘身份,没有别的念头,只是好奇姑娘罢了。” “今日一见,我也知晓姑娘绝不是旁人口中的人。” 穗禾自嘲地笑了,“是狐媚子或是精怪类的,使尽一身本事让大理寺卿为我失了神志。” 漆敏辞被逗笑,先前孱弱的美人如今更加生动。 “世人被噱头吸引,传言明面难听,内里只想看陆大人的笑话。” “没什么比高官重臣的阴私,更吸引他们了。” “姑娘被拖累,可他们皆无视你的苦楚,质疑你的不愿。” 她一番话惊得穗禾久久说不出话。 她与漆敏辞的身份对立,漆敏辞该厌恶她,嘲讽她,再不济也该无视她。 可她万万没想到,只有漆敏辞看懂了她。 她犹豫再三想问些什么,可面前这位七窍玲珑心的美人会心一笑。 “我也不愿。” 第107章 我却觉得自己是擦净门楣的帕子 穗禾觉得眼热得厉害,下一刻就垂下眸子,呼吸间都用力了几分,好维持明面上的镇定。 漆敏辞的声音虽轻柔,可依旧让四周的婆子听得一清二楚。 眼下不管是陆府的,还是漆府的,纷纷瞪大了眼,惊得合不拢嘴。 漆府的婆子上前就想带走漆敏辞,“这样的玩笑小姐可开不得啊!” “老爷和太太一向疼爱您,您这话实在是让他们伤心啊!” 这婆子收拾得体面,发髻梳得更是一丝不苟。 她一个眼神下去,旁边几个婆子和丫鬟就想带着漆敏辞回去。 漆敏辞身子本就不好,略微一拉扯,人就又咳了起来。 “做什么?光天化日的,漆家小姐轮得到你们几个下人做主了?!” 穗禾怒喝一声,柳眉倒竖,满身戾气吓得李婆子就想上前拦她。 可她动作更快,两步靠近漆敏辞就拉住了她的手腕。 穗禾挡在她身前,怒视着漆府的下人。 “我与你家小姐一见如故,如今日头还早,你们且去喝茶歇息片刻。” “过上半个时辰,再来寻我们也不迟!” 她的话里的意思是在与众人商量,可那语气咄咄逼人,一看就不容拒绝。 漆家的婆子见她这副做派,气不打一处来。 “你是什么身份?我家小姐日后是正经大奶奶,你连个妾都算不上!” “吴婆子!”漆敏辞提高了声音,原先没有血色的脸,这会儿也因着生气,红了些许。 吴婆子丝毫没有被喝退,愤愤不平道:“老奴说得有何不对?” “京城谁人不知陆大人府上,多了个从江南带回,心计颇深的丫鬟?” 她越说越来气,“也不知使了什么招数,竟迷惑陆大人至此!” “一个丫鬟,便是有孕,怎么能在未来陆府大奶奶面前嚣张?” “漆府自是比不上陆府,可也不是一个丫鬟能奚落的!” 穗禾还未呵斥,漆敏辞就被这婆子气得喘不过气,身子更是摇摇欲坠。 穗禾见状,立刻招呼小苔来扶着漆敏辞。 她挺直腰,摸着肚子朝那气焰嚣张的吴婆子走去。 “我可不是谁的丫鬟,你们既然知道我从江南来,怎么不知我是被强占来的?” “也对,陆瑾晏高高在上,如何对我都是恩赐,你们自然都向着他!” 她越发逼近吴婆子,逼得吴婆子不得已往后挪步。 “既看不惯我,不如让你家老爷告知陆瑾晏,让他赶了我出府!” 吴婆子满头大汗,看着穗禾显怀的肚子十分不甘。 可要自己对老爷说这样的话,她实在有心无力。 漆家谁人不知,是陆瑾晏择了漆家,漆家可没有说不的本事。 内里的缘由大家都一清二楚,不过不挑明罢了。 吴婆子也算精明,这事绝不能传回府。 不然首先倒霉的就是她自己! 可就在她挤出张笑脸,想说些软和话时,李婆子先不干了。 下人便是奴籍,可也是有三六九等的。 两厢都是有头有脸的婆子,可谁让陆瑾晏官居三品? 李婆子自问还轮不到漆家的人这般放肆! 她挤开吴婆子,小心地搀扶好穗禾,话里带刺。 “大爷看重子嗣,姑娘什么身份又如何?姑娘腹中的,可是我家大爷的长子!” 是公子还是小姐,李婆子自是不知。 可她内心深处还是盼着穗禾生出个小公子,母凭子贵做个贵妾。 李婆子气呼呼地瞪着吴婆子,“语气这般冲,若是我家姑娘身子不适,定是你害的!” 张婆子更直接,一双三角眼满是凌厉,说出的话更是不留情面。 “亏的漆大人是礼部郎中呢,怎么自家下人这番做派?!” 吴婆子涨红一张脸,都说宰相门前七品官,大理寺卿的下人自是比她们腰杆子硬。 “行了!”穗禾看着四周的人眼神都往她们身上瞟,立刻出言制止。 “都去喝茶,我与你家小姐就在这儿走走。” 小苔机灵,立刻取了荷包给几个婆子。 吴婆子再不甘愿,也不敢将事闹大,只好忍气吞声地应下。 不过旁人去了,只她不肯离去,跟在漆敏辞身侧。 因着穗禾先前生气,李婆子也顺从下来,只留下几个婆子和护卫照看,其他都赶去喝茶。 这会儿跟在两人身后的,不过五人罢了。 待人少了,漆敏辞轻笑起来。 她眉眼弯弯看着穗禾,“好威风啊。” 穗禾手足无措,不知该说些什么。 “女儿家不让自己吃亏,极好。”漆敏辞语气很轻。 穗禾敏感地察觉到她语气里带了些悲悯,有些诧异地看着她。 “漆小姐吃亏了?” 她犹豫再三,还是问了。 漆敏辞没有回答这个问题,静静地看着挂在树上的红绸。 过了许久她才说:“父亲曾说我能光耀门楣,不过我却觉得自己是擦净门楣的帕子。” 说话间她时不时轻咳几声,蹙眉捧心,格外让人心疼。 穗禾忍不住劝道:“漆小姐保重身子,我记得府里送了不少药材过去。” 漆敏辞有些无力地让吴婆子搀扶着,那双清亮的眸子注视了穗禾许久,才笑着移开。 “我身子不争气,今日来护国寺与姑娘说话,是我自己的私心。” “与姑娘相处不过片刻,却是我这些时日来最高兴的时候。” “时候不早,我先回府了。” 她这样说完,吴婆子脸上的忧色越发明显。 穗禾忙让人帮她叫下人回来,又让李婆子扶着她慢慢走向漆府的马车。 待漆敏辞坐上马车,穗禾依旧能听见里头传来压抑的咳嗽声。 她只觉得情绪低落,也没了念经的打算,早早地回了陆府。 漆府的马车里,吴婆子赶紧从瓷瓶里倒出一颗药丸。 “小姐,快吃了吧。” 漆敏辞本在闭目养神,听见吴婆子的话后,倒也配合地吃了。 见她吃了药,吴婆子长舒一口气。 心头放松了些,先前那些个不满又找上门了。 先将穗禾从头到脚数落一遍,又开始说陆府下人对日后的正经主子不恭敬。 就连穗禾坐的马车太华丽,都要被她说上几嘴。 漆敏辞无奈地笑了,“你这是怎么了?往日也不是这般刻薄的人。” 第108章 给漆家小姐体面和尊重 吴婆子羞红了脸,“老奴就是觉得陆府日后是您的夫家,婚事都板上钉钉了,他们也该厚待您。” 漆敏辞无力地靠在她身上,“没什么该不该的,我在娘家也没厚待。” “怎会?!”吴婆子有些激动地反驳,“老爷和太太不知为您请了多少名医,家中的补药更是数不胜数!” 漆敏辞闭上眼,声音很轻,“少时娘家暂住,再移去夫家,便是死了安葬何处也由不得自个。” “呸呸呸!”吴婆子大惊,“您说什么丧气话呢!” “您该是子孙满堂,长命百岁!” “府中喜事连连,谁人不说咱们漆府的运道终于来了?” 漆敏辞轻飘飘地敷衍几句,“运道是来了,月老光顾着给漆家牵红线了。” 吴婆子见她实在兴致不高,又柔声哄了几句。 “便是二少爷和二小姐的婚事都定下了,老爷太太有操不完的心,您也是头一份的!” 漆敏辞笑容很淡,“待价而沽多年,可不是有操不完的心。” 她这句全是气音,吴婆子听不清她在说些什么。 可见她实在困倦,也就没多问。 “府中炖了雪蛤,最是滋补,您回府用上一碗再歇息。” “您也真是的,大婚后日日都等见到她,何必如今去呢?” “太太千叮咛万嘱咐,要老奴一定护好您……” 吴婆子垂眸,只见漆敏辞已经睡着了,呼吸起伏不大,安静至极。 吴婆子心里叹了口气,眼中不自觉地流下泪。 都是婆子,前程都系在服侍的人身上。 李婆子和张婆子见穗禾脸色不好,像是热锅上的蚂蚁,急得不行。 “那该死的婆子说的话,姑娘莫要放在心上!” “等姑娘生了小公子,大爷定将你放在心尖尖上。”李婆子一口咬定,“便是小姐,也是一样的!” 小苔更是端着冒热气的补汤,就要喂她。 穗禾摆手,拒绝了那补汤,她撑着头看着外头的花圃发呆。 过了许久,才对身旁着急上火的几个人说道:“先前我以为高门大户的小姐们,便是再多规矩,日子也该过得比我好。” “可今日一见,我却觉得漆家小姐怕是没我自在。” 她说的,都不是做下人的能评价的。 几个婆子打着哈哈,糊弄了几句。 李婆子实在不放心,明明早些时候还好好的,如今这般忧愁,实在不妥。 再来,有孕之人本就格外多愁善感,她怕穗禾一味同情漆家小姐的身子,情绪低落影响腹中的孩子。 所以等府医急匆匆地赶过来后,穗禾尽管觉得她们小题大做,可依旧拗不过她们担忧的眼神,让府医把脉了。 所幸一切都好,几个婆子才放下心来。 穗禾按着往日的时辰睡下后,陆瑾晏才披着月色回府。 见她睡得沉,他悄无声息地上了榻,从背后抱住她。 穗禾原先睡得好好的,可忽地觉得身上热得厉害。 她不适得朝里挪了挪,可那股热源像是跟定了她。 也不知过了多久,穗禾只感觉自己脖颈处都有些出汗了。 她费力地睁开眼,等看见环顾在自己小腹上的手,脾气一下就上来了。 她用力扯开陆瑾晏的手,嫌弃地看着他。 “大爷不在正房,来东厢房扰我美梦做什么?” 陆瑾晏坐起身,从床侧取了帕子帮她擦汗。 “如今天凉了些,你倒是比往日更怕热了。” 穗禾困得厉害,眼下一点和他说话的念头都没有,只盼着他早些回了正房。 “大爷若是能有孕,便能知我的难受!” 她语气不善,陆瑾晏不仅没生气,还笑了起来。 “看你这样,我倒是放心了,那婆子不懂规矩,你莫要往心里去。” “无论是陆府还是漆府,有我在,必不会让他们轻视了你。” 说罢,他试探地问:“你如今坐稳了胎,寻个良辰吉日,我纳你做贵妾?” “我知你喜清净,我也不会在府中设宴,只让满府的人给你见礼,你做主赏赐就好。” “你已有孕在身,不给你名分,听见你被人说闲话,我心中实在不忍。” 穗禾转身就睡,压根就不理他。 “大爷睡糊涂了,我只当没听见。” 许久她听见那人无奈地叹了口气,“别犯倔了,我总想与你好好过日子。” “下月初十是吉日,再不行还有二十二,再晚些,府里就太忙了。” 穗禾猛地睁眼,坐起身来。 漆黑的夜里,她并不能看清陆瑾晏的神情,可不妨碍陆瑾晏能感受到她身上的怒火。 “你觉得自己很体贴?还是夜晚惆怅昏了头?” “给漆家小姐些体面和尊重!她会是你的嫡妻,你要爱重她,而不是在她未进府前,弄出个妾!” “她素有贤名,若不是因着身子,什么好儿郎嫁不得,非要嫁给你了?” “她漆家是矮子里挑高个应了你,也是处处不如你,可你不能将人家的脸面踩在脚下!” 穗禾越说越气,伸腿就想将他踹下榻。 “你离我远些,我本就不舒服,看着你更是觉得气闷!” 陆瑾晏抓住她的小腿,语气无奈至极。 “好,我走,你莫要激动。” 他掀开锦被下榻,转身又扶着穗禾躺下。 “你既明白我为何选了漆家,那也该知道我对你的心意。” “怒极伤身,你总得为自己身子着想。” “你若不想做妾,我也无话可说,日后不提便是。” 穗禾闭上眼,不理会他这些个絮叨。 “你快些走,我被你吵得头疼。” 陆瑾晏嘴角勾起一抹苦笑,“我到底是你腹中孩子的父亲,你当着孩子的面,也不能这般嫌弃我。” “再过四日是我休沐,我亲自带你去护国寺上香,定不会有不长眼的来为难你。” 穗禾心里一动,语气也柔和了些。 “这是你说的,不过我不想再去护国寺了。” “我要去广平庵。” 话音刚落,陆瑾晏的声音夹杂着隐忍的怒气。 “直至今日,你还想着那两个比丘尼?” “她们何德何能,让你惦记至今?” 穗禾起身下榻,推着陆瑾晏将他往外赶。 “你若是不愿意,就直截了当地拒了我,说妙净她们干什么?!” “护国寺的香火旺得厉害,少我一个有何区别?” “广平庵清苦,你再三阻拦我供奉菩萨,也不怕被雷劈了!” 她这话说得过分,吓得进来的几个婆子纷纷跪倒在地。 “大爷莫怪,姑娘有孕,脾气难免不好。”李婆子壮着胆子给穗禾申辩。 昏黄的烛火下,陆瑾晏瞧见了她眼里的血丝和眼下的青黑,心里的气一下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伸手握住她推搡自己的手,无可奈何道: “我陪你去。” 第109章 惨不透她 她定定地看着陆瑾晏,“我姑且再信你一回!” 漆黑的夜里,她的眼眸亮得吓人。 陆瑾晏在她的注视下,心中涩得厉害,不敢直视她的双眼。 今时今日,他愈加明白先前那些反悔的话,将她伤得厉害。 “我既应了你,定不会反悔!” 可穗禾只是冷笑一声,用力地抽回自己的手。 “大爷出尔反尔多了,谁知今日这话是真是假?” “总归你要是有些良心,就不该再骗我!” 她双手用力往陆瑾晏胸膛一推,随后快速进了厢房,上了门闩。 小苔急得不管不顾上前拍门,“姐姐,我来给你守夜!” 门闩落下,一只手伸出,拉着小苔的衣袖将她往里扯。 先前穗禾那一推,只让陆瑾晏后退了一步,可陆瑾晏却能感觉到蓬勃的厌恶。 他站在门前,看着门关了又开,开了又关。 从那道拳头大的门缝里,他只能勉强看见她的身影。 明明一步之遥,他明明伸手就能拉开门。 可他偏偏什么都做不了。 这道门阻了他和她,可他心里清楚,便是他进了厢房,她的心里也有一道门拦住试图进去的他。 陆瑾晏双手握拳,在她门前默默站了许久。 夜色已深,深秋的冷风一吹,院里跪着的婆子都瑟瑟发抖。 何寿打了个寒颤,小心地上前,“大爷,您明日还要上朝,该睡下了。” 陆瑾晏抬头看着月色,早过了十五,那轮明月变作月牙,窄窄一条,竟连洒下的清晖都暗淡不少。 他孑然一身,何时才能等来一个团圆的人? “回。” 落下的声音极度细微,何寿差点没听清。 待陆瑾晏快步朝正房走时,他才慌忙地追上。 院里的婆子屏气凝神,待正房的门掩上后,才狠狠地喘了几口气。 真是神仙斗法,凡人遭殃。 李婆子揉着酸疼的膝盖起身,张婆子立刻凑到她跟前。 “你说她怎么就不知低头呢?” 眼看几个粗使婆子也要凑上来,张婆子瞪大眼,赶她们回后罩房。 她拉着李婆子一阵窃窃私语,嚼着舌根。 “我服侍着她,真是每日提心吊胆,她仗着大爷宠爱无所畏惧,我可是日日害怕被大爷打板子!” “今日她虽与漆家小姐相处不错,可这又岂不是漆家小姐特意怀柔呢?” “等她拼命生下的孩子被抱走,吃的苦头不就白费了?” 李婆子没忍住,笑了一声,用力点了点张婆子的头。 “亏你日日在一旁服侍,难道还没发觉大爷对她的态度变了?” 张婆子捂着被她戳红的脑门,三角眼眯起拼命琢磨。 见她实在想不出个所以然,李婆子白了她一眼。 “你看她今夜气势汹汹将大爷赶出房,大爷可曾生气?” “换了旁人,莫说推搡大爷,就是敢置喙一句,大爷最轻都要训斥。” “你动动脑子想想,先前大爷在门外立了多久?” 李婆子先前被这幕震的,心里早就百转千回。 “这是大爷在给她让步!” 她拉着张婆子,指着正房压低了声音。 “这是大爷输了啊!” “两块石头碰一起,大爷碰不赢了!” “漆家小姐便是进府,大爷舍得她受委屈了?” 张婆子被她一番话,说得神色越发激动。 “莫要骗我!照你这么说,大爷这是心里有她了?” 李婆子嗤笑一声,“我虽不知是她的臭脾气,还是腹中的孩子打动了大爷。” “左右大爷再无这么对过旁人!” “都说一个愿打,一个愿挨,我看大爷就好这口!” 张婆子眼里闪过一丝嫌弃,“温柔小意的小娘子不喜欢,便喜欢这臭脾气的犟种。” 李婆子用力打了她一下,“我警告你,可把嘴管住!” “这位有孩子在,日后前途远大,你伺候好了,有你享福的时候!” “我虽惨不透她这接二连三推拒大爷为了什么,可她一向聪明,定在筹谋大事!” 张婆子瞪大眼,偷偷掐了她一下,“什么大事?” 李婆子见她报复自己,瞪了她一眼,“我猜这是拿捏大爷!” “男人都是这样,起先看上你的脸,再是你性子对了他的胃口,他就觉得你哪哪都好,变得离不开你!” “我猜她这是想一把将大爷的心攥在手里,叫大爷心里只有她一个!” “恶人自有恶人磨,大爷虽不是恶人,可也是遇到自个的克星了!” 张婆子“嘶”了一声,眼睛来回看着正房和东厢房,肯定了李婆子一声。 “大爷确实拿她没办法!” 两人又叽叽歪歪了好一会儿,心里对漆家小姐进府的忐忑少了不少。 反正漆家小姐进府,还不是要看大爷的主意行事。 四日不过一眨眼就过,天还未亮穗禾就起身梳洗。 待陆瑾晏来东厢房寻她时,她已坐下用早膳。 陆瑾晏坐在她身侧,看着她慢慢用完一碗鸡汤面,嘴角不自觉上扬。 他给穗禾夹了些酸辣的小菜,笑着问:“再用些?” 见今日要出府,穗禾慢慢吃了小菜。 她放下筷子,由小苔搀扶着去净手。 “不了,吃多了坐马车不舒服。” 见她吃了小菜,陆瑾晏心里倒是多了些喜意。 “莫怕,我早让人备了你爱吃的点心。” 他几下用完早膳,让人撤走后,眼眸一直盯着次间。 待穗禾出来后,就瞧见他大步走来,从小苔的手里接过她,半搂半扶带她上了马车。 马车一走,陆瑾晏斜坐着,让穗禾的后背靠在他身上。 他则伸手虚揽住她的腰,不想让她受到半点颠簸。 有人伺候,穗禾自是不会为难自己,她在陆瑾晏怀里找了个舒服的位置,闭上眼假寐。 许久过后,只能听见马蹄声的车厢里,忽地传来一道十分低沉的声音。 穗禾只觉得心被揪住,说不上来的滋味,让她差点装不下去。 她感受到陆瑾晏轻轻地摸着她的肚子,期待地说道: “爹今日带你和你娘出府玩。” “你乖些,莫要你娘受罪。” 第110章 不过两块红绸布条钱 可车夫早就得了何寿的吩咐,是瞪大眼看着官道,仔细避让开不平的路段,能多平稳就有多平稳。 等到了广平庵,都过了两个多时辰,太阳都刺眼了。 穗禾被陆瑾晏小心地抱下,脸色有些难看。 即便她有孕之后甚少孕吐,可马车再平稳也有颠簸,这会儿她只觉得十分恶心。 李婆子立刻翻找出一个瓷罐,递了过去。 “姑娘,吃些酸梅压一压。” 穗禾捂着胸口平缓,闻言正想伸手,一颗梅子就出现在她眼前。 陆瑾晏拣起梅子就要喂她。 穗禾闻到酸味,这会儿早就没了跟他计较的时候,张嘴吃下了梅子。 陆瑾晏见她难受,是又气又心疼。 他咬紧牙关,不让自己身上的怒气泄了出去。 他知道若是他指责她一句,她定当众与他翻脸。 陆瑾晏忍气吞声地给穗禾拍着后背,等见她气息变得平稳,脸色也好些后,心里才放松了些。 他眯着眼看着广平庵的破旧的牌匾,心气不顺。 “你进去吧,我在外头候着你。” 穗禾闻言,抬腿就走。 “大爷慢慢候。” 陆瑾晏看着她离去的背影,那股闷气在胸腔里横冲直撞,死活找不着出口。 何寿瞧着他阴沉的脸色,一句宽慰的话都不敢说。 默默地往后挪了几步,心里对穗禾佩服得五体投地。 还没谁能让大爷这般憋屈。 等进了广平庵,穗禾就见妙心和妙净,跟在一位慈眉善目的尼师身后,朝她走来。 “阿弥陀佛,施主风尘仆仆,还请到客堂歇息片刻。” “有劳尼师。”穗禾也不逞强,跟着妙心和妙净就往庵堂后面的客堂去了。 等进了客堂,里头空无一人,便是知晓广平庵香火稀少,也不免有些惊讶。 她环顾四周,看着破旧的门窗心里叹气。 广平庵正正经经,不是那些个做皮肉生意的脏地。 可本就偏远,又前有云栖寺,能来上香的实在少之又少。 才坐下没多久,客堂外就传来一道战战兢兢的声音。 “我在庵里做工,来给姑娘上茶水。” 说话的人带着哭腔,穗禾知晓她许是被外头的婆子拦住了。 “让她进来。”她高声道。 李婆子犹豫一瞬,到底没说什么,亲自将人带了进来。 那个女子端着托盘小心翼翼地摆在案桌上,取过茶壶就想给穗禾倒茶。 她衣着褴褛,李婆子蹙眉赶开她,自己亲手倒茶。 而穗禾看着这女子凄惨的模样,久久说不出话。 她瞧着有些三十好几,面容憔悴,身子局促不安地缩在一起。 头发稀疏,银丝显眼,鼻青脸肿,畏畏缩缩地看着地。 可最让穗禾吃惊的是,她头被纱布包着,可外头渗出的血早就变得黑红。 “这是怎么了?” 穗禾于心不忍,看向妙净问道。 妙净叹了口气,“她是山下的陈大虎的娘子,生了三个女儿,都是养到五六岁就被陈大虎卖了。” “这回小女儿被卖,她拼命地拦,可那陈大虎对她拳打脚踢,压根不理会她的话。” “若不是有乡亲拦着,陈娘子要被活生生打死。” 穗禾看着哭泣的陈娘子,心里百般不是滋味。 妙心看了眼客堂外,跟倒豆子似的一股脑全说了。 “她日日被陈大虎打,前些时候实在忍不住跑进庵里,跪在尼师面前哭着要出家。” “那陈大虎跟着她而来,骂骂咧咧就要将她带走,还是尼师出面,赶了陈大虎回去。” “可这些日子,陈大虎时不时就来庵堂闹,原先还有几个香客,被他这么一闹,香客都被吓跑了。” 妙心恨透了陈大虎扰了她们难得的清静,语气都变得委屈和怨怼。 “那陈大虎信誓旦旦地说,陈娘子一日不下山,他就日日来闹。” “还说只要陈娘子出来,就打得她再也不敢乱跑。” “陈娘子哭着想出家,可她嫁了人,若是陈大虎不同意,尼师也无能为力。” “更别提度牒昂贵,陈娘子根本买不起。” 妙心说着就流下眼泪来,陈娘子更是泣不成声。 “度牒很贵?”穗禾问道。 “二十两银子!”妙净叹气。 不贵。 不过两块红绸布条的钱。 穗禾取下荷包,将二十银子给了妙净。 “让尼师帮她办下度牒。” 陈娘子先是茫然地看着她,等看见白花花的银子后,哭着跪倒在地给她磕头。 “多谢姑娘救我,姑娘大恩大德,我永生难报。” 她哭得凄惶,涕泗横流实在狼狈。 可就连最喜净的李婆子,眼里对她只有同情,没有鄙夷。 一众婆子瞧见她粗大变形的手,都不忍再看。 穗禾更觉得讽刺,香火救不了人,还是银子来的实在。 一条人命值两块布条。 有婆子于心不忍,还去拿了自己备用的衣裳给陈娘子。 虽是洗得发白,还有些补丁,可比起陈娘子那身看不出原貌的衣裳,好到不能再好。 陈娘子哭着收下,磕了好几个头才肯起来。 她头上的伤眼见着又流血了,几个婆子帮着她换洗,还给她上了药。 不过就这么些功夫,外头就传开了些嘈杂的声音。 陈娘子害怕地缩在角落里,连头都不敢抬起。 穗禾当下就知定是那陈大虎来了,她要几个婆子留下,带着人就往外走。 广平庵不大,不然穗禾也不会在客堂里头听见陈大虎的咆哮。 可她不过片刻来到庵堂门前,就看见陈大虎宛如死狗倒在地上,嘴里冒血,眼神惊恐。 陆瑾晏像是看死人一样看着他,眼神毫无波动。 何寿上前就狠狠踹了他一脚,“敢在大人面前放肆,真是活腻了!” 陈大虎被护卫打得毫无还手之力,对陆瑾晏满是畏惧。 “他为何被打?”穗禾直截了当问何寿。 何寿瞧见她来,着急地招呼护卫将陈大虎拖走。 他可记得,这位最是闻不了血腥气。 何寿看着她的脸色,小心地说:“他冲撞了大爷。” “提着斧子来庵堂,还朝大爷挥斧子,让大爷滚,实在放肆!” 穗禾冷笑一声,“那你再打他一回,罪名是行凶伤人。” 何寿不知所措,还是李婆子机灵地上前,口齿清晰地将事情原委说了一遍。 陆瑾晏皱眉,上前将她全身仔细检查一遍。 “你无事就好。” “夫殴妻,打他三十杖。” “三十?”穗禾极度不满。 “难不成等陈娘子被打死,才打杀了他?” 何寿“哎呦”一声,急切地反驳,“最多也是流放,怎么能打杀了他?” 穗禾眼里闪过讥讽,“狗屁的律法。” 陆瑾晏皱眉,语气带着责备,“莫要口无遮拦。” “陈大虎打伤人,判陈娘子与之和离,不用归家,准她剃度出家。” 穗禾冷冷地看了他一眼,径直上了马车。 陆瑾晏无奈地叹了口气,跟上了她。 马车里,陆瑾晏用力将她抱进怀里。 “你莫要在外面说那些不该说的话!” 穗禾挣脱开他的怀抱,“我说错了?” “我略读几本书,识得些字,也不知道律法会这般判处陈大虎。” “陈娘子目不识丁,更不懂里头的弯弯绕绕。” “律法护着的,不过是认识它的人。” 陆瑾晏心里一震,哑口无言。 第111章 贵妾不当,要来破落地给刁民施粥 她自嘲地笑了,“我知道你想说我滥好心。” “没有!”陆瑾晏语气急促。 他斟酌道:“你仁善,我一直都知道。” “你帮了陈娘子无错,可天下受苦受难的人过了去,你没法全都帮。” “你嫉恶如仇,我担心你遇见这样的事多了,耗尽精气神,损了自己的身子。” 他认真地看着穗禾,面上的担忧不似作假。 穗禾心中却不似他想得那样,若是先前因着陈娘子的遭遇,她心中愤愤不平。 可如今,她心里早就平静了下来。 许是自小见过的混账事和混账人太多了,她竟生气不了多久。 “我本事有限,今日帮陈娘子不过是恰好遇上了。” “我若是没有余力,便是陈娘子再三求我,我也帮不了她。” “你若觉得我多事,那就将那些银子收走,我自然没有本事再帮人了!” “索性不帮人,佛祖怪罪的又不是我。” 陆瑾晏被她一番话说得异常憋屈,沉重的吸气和呼气声好几个来回后,他才压下心里的烦闷。 “那银子给了你,便是你的。” “你愿做好事,我又有何不应?” 穗禾一口应下,“好,以后出府外都要来广平庵!” 见她蹬鼻子上脸,陆瑾晏咬牙切齿道:“好好好,你腹中骨肉竟是连素不相识的人都比不上了!” “你何曾想过他!” 陆瑾晏指着穗禾的小腹,终是忍不住怒火。 “往返四个时辰,你不要命了?” “护国寺怎么碍到你的眼了?你非要来这儿!” 穗禾平静地摸拉过他的手,将之放在自己的小腹上。 小腹隆起,微微发硬,陆瑾晏抚上手后就说不出话。 “你要当着孩子面骂我了?” 就这么一句话,憋得陆瑾晏纵使有千万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你沐休带我来便是,有你在,我能有什么事?” “京里有人敢冲撞你了,嗯?大理寺卿!” 穗禾一把攥住他的衣领,不断朝他靠近。 “大爷难不成怕自个没能耐,护住我?” 陆瑾晏心头一跳,明明她的语气依旧是冷冰冰的,可他却从里听出些顺从的味道。 他握住她的手,无可奈何地笑了。 “我自是能护住你。” 他揽住穗禾,这人果真是得了自己想要的答案,就会温顺许多。 穗禾靠在他的胸膛上,闭上眼遮住里头的精光。 回府的路上,两人都静悄悄的,没有再说话。 可陆瑾晏怀抱着她,总感觉到了些温馨的意味。 他想,他若是能和她一直如此,大概是极好的。 她性子急,便是与他争执一二,他又有什么不能包容的? 接下来的时日里,陆瑾晏果真没有食言。 每旬沐休,都会带着穗禾前往广平庵。 陈娘子顺利剃度出家,广惠尼师给她取了了尘的法号,寓意前尘往事一笔勾销。 了尘修养多日后,脱胎换骨,面上再也不见哀愁与凄惶。 便是诵经时日尚短,可面上一派虔诚,行事也无畏缩感。 就连妙心和妙净,都说她实在是佛缘深厚,自觉赶不上她的修行。 穗禾见她不为过去忧伤,也为她高兴。 而知道陈大虎的死讯后,她更是高兴地在庵堂门前施粥。 虽没有敲锣打鼓,可也差不离了。 何寿见她这般高兴,心中莫名对她多了丝畏惧。 那陈大虎被打了三十杖,除了会喘气,跟条死狗也没什么分别了。 等被护卫拖回他自己家,早就是一滩烂泥了。 若是此时有人精心照顾他,他也许还能捡回条命。 可山下的人家知道他得罪了贵人,哪里有人好心照顾他? 左右邻里更是恨不得赶走他,唯恐他祸害到自家。 陈大虎苦熬了几日,可家中无人照顾他,竟是连一碗饭都吃不上。 若是他不卖那小女儿,怎么也不至于沦落至此。 一切祸端,都是他咎由自取。 他终日迷迷糊糊地趴在榻上,那卖小女儿得来的五两银子,也被黑夜里摸进他家的同村人夺走。 家徒四壁,一无所有。 死不瞑目,竟是连饿死的还是被打死的,都说不好。 陈大虎一死,他这支就没人了,屋子被收回族里,人就被草草埋了,全村恨不得没他这号人。 就因着他,他们去广平庵门前讨碗粥喝,都要看尽护卫的脸色。 也是因着施粥,穗禾格外忙碌。 拉了一车的米面粮食,一日全都用尽了。 把跟来的十个婆子累得光喘气了。 日头西斜,李婆子喘着粗气催她回去。 “姑娘回吧,再迟些城门可就要关了!” 张婆子更是昏昏欲睡,强打起精神附和道: “大爷今日有要事在身,不能陪姑娘来,咱们若不能带姑娘回去,大爷定是要怪罪的。” 穗禾坐在软榻上,闭眼假寐。 “让一个护卫回去报信,我明早再回。” “今日实在太累,我如今只想歇息了!” 李婆子心里咯噔一下,顿时打起精。 “这不合适啊!您怎么能在外头歇息呢?” 穗禾摆摆手,“左右这客堂也只有咱们,有什么不合适的?” 见她摆手都有气无力的,小苔忙端了一盆热水,给她泡着解乏。 她叉着腰,小嘴振振有词。 “姐姐这么累了,你们别催啊!” “今日姐姐亲自动手,做了不少点心,你们又不是不知道!” “十月里的天早就冷下了,如今外头风这么大,打在窗户纸上的声音这么响,你们听不见吗?” “姐姐要是受寒了怎么办?还不如明日太阳出来后再走!” 张婆子心里骂了穗禾几句,信了你的邪! 好好的贵妾不当,要来这破落地给些刁民施粥! 把自己累得够呛,也把她们使唤的团团转! 李婆子两眼一翻,听见小苔的话连跟她吵架的力气都没了。 任谁厨房里忙了四五个时辰,也没功夫睁眼了。 可穗禾不走,李婆子和张婆子就带着剩下的八个婆子,立在穗禾面前逼着她回。 穗禾压根不理她,干脆利落地上了榻躺下。 她两眼一闭,说出的话让十个婆子瞪大了眼。 “我明日回,谁来劝都不好使!” “有本事,你拖着我回!” 李婆子一口气憋着心里不上不下,快叫她混不吝的态度气坏了。 她往日常常唱红脸,可内里与张婆子相差无二。 李婆子眼一闭心一横,就想让几个婆子先把穗禾手脚捆住,将她抬上马车。 可就在心里犹豫的时候,外头响起了广惠尼师的声音。 “贫尼会些医理,给这位施主看看。” 第112章 我从不做无用功 广惠尼师坐在榻边,执起穗禾的手腕,为她把脉。 一盏茶过后,广惠尼师将穗禾手臂放回,又为她理了理衾被。 “施主脉象有些弱,应当是今日累到了。” “马车颠簸,还是让施主明日再走。” 她起身双手合十,对着一众婆子道了一声,“阿弥陀佛。” “施主功德无量,观音大士定会保佑施主平安无事。” “贫尼今夜为施主诵经,感念施主施粥救济众生。” 广惠尼师慈眉善目,周身的气度谦让慈爱,一众婆子哪里敢置喙什么。 纷纷让出路来,请尼师回了大殿。 李婆子无奈地叹了口气,“告诉何管事,派个人告知大爷。” “老奴会安排人守夜,让大爷放心,明日定将姑娘安然无恙带回!” 一个婆子利索地应下,就朝庵堂外快步走去。 李婆子和张婆子对视一眼,打定主意不能出任何纰漏。 穗禾实在不是个消停安分的人,她们心知肚明。 严防死守许久,等吃了斋饭,穗禾连客堂都没出过一步。 她被几个婆子伺候着梳洗过,倒头就睡。 就是可怜那十个婆子,每过一个时辰,就有两个要起来守夜。 广平庵备下的铺盖不多,剩下的婆子没一个睡得安稳。 冬日里夜又长又黑,好几个婆子熬得头晕目眩,眼冒金星,走路都有些晃悠。 唯一不同的就是穗禾和小苔。 穗禾借口暖床,让小苔和她一道睡。 两人一早起来,面色红润,精神奕奕,更是衬得几个婆子格外凄凉。 一夜安睡,用过早膳穗禾就上了马车。 何寿一整晚缩在自己的马车,便是有毯子,也冷得厉害。 这会儿萎靡不振,眼睛都要睁不开了。 瞧见穗禾,语气不免带着怨气。 “您有孕快五个月了,冬日本就冷,何苦待在这穷苦的广平庵?” 穗禾才不惯着他,上去一套说辞,让何寿急得跳脚。 “你若是觉得广平庵穷苦,就多添些香油钱!” “我好心告诉你,今日过后冬日里我确实不会再来广平庵。” “可日后我每旬都来,每回都要住一晚再走,你带好自己的铺盖!” 临上马车前,穗禾斜斜地瞥了一眼何寿。 “谁叫你不是女子,不能进客堂歇息。” 穗禾保证自己的话,绝没有嘲讽何寿的意思。 可何寿在马车外头气得干瞪眼,再瞧见护卫都戏谑地看着他,他自觉丢脸。 等上了自己的马车,就用力拍了几下自己的嘴。 叫你闲得慌! 明知道她就没好话,非要上赶着挨骂。 马车一动,穗禾稳稳地坐着。 倒是李婆子和张婆子,被晃得更晕了。 两人心里叫苦连天,可也只能硬熬着回府。 穗禾掀开帘子,广平庵越来越小,立在庵前的几道身影更是看不见了。 她放下帘子,将心中的杂念全都按下。 可才过了片刻,她就听见马车外头传来些呼喊声。 穗禾拉开帘子,就见好几个半大的小姑娘,追在马车后面跑。 都是山下农户家的孩子,施粥时她都见过。 她高声唤着,让车夫停了马车。 等被两个婆子扶下来时,那几个小姑娘早就跑到马车跟前了。 五个还不到她腰高的小人,互相推搡了几下,让其中一个站了出来。 穗禾正有些好奇她们要做什么时,那个被推出来的小姑娘,将一束红梅从背后拿出。 还不等穗禾说些什么,那个小姑娘就将那束红梅塞进小苔手里。 随后几个人手拉手,飞快地朝村子里跑去了。 她们跑得畅快,那句“给贵人花”说得是羞羞答答。 等人都跑没影了,两个婆子皱眉。 “哎呦喂,真不懂规矩,姑娘家的怎么能跟小子一样跑来跑去的!” 穗禾却是接过红梅,朝远处那几个点,温柔地笑了笑。 马车再动,两个婆子仔细看过那束红梅,也不由惊叹。 “时日还早,也就山脚几棵梅树开了花,也是难为她们摘了这么一束。” 那束红梅含苞待放,花虽未开,香味却清甜淡雅。 两个婆子看了好一会儿,终是感慨了一句。 “都说穷山恶水出刁民,这里虽离京城不远,可有陈大虎那样的人,旁人又好到哪去?” “到底是喝了姑娘的粥,知道感恩。” 小苔急匆匆地抢走红梅,嗔怪道:“李婆子你是府里待久了,不懂外头的事!” “天冷,她们不跑动更冷!不过也是昨日吃饱了今日才有力气,不然你看谁出门?” 李婆子瞪了她一眼,“我什么没见过,轮得到你教训我了?” “若不是真有几个小的知道感恩,回了府我说什么都要求了大爷,不让姑娘干这样的苦差事!” “若不是姑娘定了死规矩,只准女子来领粥,你看那鬼地方,能有多少个陈大虎立在庵堂外!” “那地方穷得厉害,好在今年不是荒年,不然便是有护卫在,姑娘的好意都能被他们掀了!” 李婆子语气严厉,可小苔却一点都不害怕,她神气地插腰,看着穗禾眼里满是崇敬。 “姐姐聪明,若是人人来领粥,妇孺定是被那些汉子挤得没影!” “可女子来领粥,能喝一碗再带一碗回去,谁敢说姐姐不是一视同仁?” “我看那群汉子,巴不得家里女子多些,能领回的粥也多些!” 李婆子这会儿看穗禾的眼神有些复杂,这般乐善好施,又真有法子将规矩定死,果真聪慧至极。 她心里叹气,这般聪慧若是多朝大爷使使,大爷定待她如珠似玉,比今日更甚。 可惜了,就是不肯对大爷用心些! “她们若真能一直念着姑娘的好,也不算姑娘做无用功了!”李婆子无奈道。 穗禾对她笑了笑,眼里清清亮亮的。 “我从不做无用功!” “但行好事,莫问前程。” 张婆子和李婆子对视一眼,眼里尽是无奈。 这些日子来花钱如流水,她们看着都心疼。 也就大爷不在意,一笔一笔的银子送来,就为了让她高兴。 李婆子算了算账,知道花了两百多两银子,一阵肉疼。 拉来的粮食不算什么,大头在别处。 了尘事传了出去,竟陆续又来了好几个要出家的农妇。 皆是说在自家活不下去了,求姑娘施舍张度牒,日后在庵堂度日。 她有心劝穗禾别应,可这人就是不听。 查实消息后,还真给了五个农妇办度牒的银子。 大爷也是失了神智,还真被她蛊惑着,判了那些农妇和离。 大爷亲自判案,这般动静下,早就惊了京里一众人。 各个都说大理寺卿府里,出了个刁蛮奸猾的宠妾。 自个当不成正室,就鼓动旁人和离,实在是嚣张至极! 就连香火稀少的广平庵,这些日子来有不少人过来,瞧个稀奇。 这庵堂莫不是个贼窝子,给那宠妾藏银子了! 等真看清这广平庵是个格外凄苦的地方后,纷纷咋舌。 行吧,左右也算做了好事,就当是那宠妾向菩萨许愿,来世让她能做个正房娘子! 马车通畅无阻回了陆府,福嬷嬷亲自站在侧门处,等看见穗禾平安无事,才神色不悦地离开。 一意孤行外宿,实在不像话! 等大奶奶进府,定要对她严厉教导才是! 可等夜晚陆瑾晏回府,观澜院也没传出去斥责声,一众婆子才熄了看好戏的想法。 陆瑾晏本来一肚子怒火,可得了她冬日里不再外出的保证,心里的怒火立刻无影无踪。 满心欢喜将她抱在怀里。 总算是懂事了些! 十月的冷风若说带着寒气,那么十一月的可谓能冻人三尺。 雪一下,外头白得耀眼。 穗禾怕冷,正抱着手炉看小苔打络子,就见李婆子张慌失措地跑了进来。 “姑娘不好了!” “漆家小姐……没了。” 第113章 求陆大人还我家小姐一个公道 “啪”的一声,手炉应声倒地,里头的炭火滚了出来,火星子溅了一地。 穗禾茫然无措,“没了?” 李婆子凄惶地用袖子擦着满头的汗,“寅时的事,漆家乱作一团,哭声都藏不住!” “这会儿何寿已经去宫外传话给大爷了!” 穗禾猛地起身,往门外走,只想亲眼看个究竟。 她心乱如麻,怎么都不敢相信。 漆家小姐身子孱弱,可这么多年都过来了,怎么会突然没了呢? 一个大活人,一个多月前还与她说了好些话,怎么再听闻消息,便是天人两隔! 一出了东厢房的门,漫天的雪花扑面而来,打在穗禾的脸上。 冰凉刺骨,冻得她流下两行清泪。 李婆子忙不迭追上来抱住穗禾的胳膊,再摸到她冰冷的手时,大惊失色地呼喊着旁的婆子。 “姑娘,冰天雪地的你这是做什么啊?!” “老奴知道你心里难受,可也不能不顾及自己的身子啊!” 穗禾看着灰蒙蒙的天,风一刮过周身力气像是被抽干,踉跄了几步抓住廊下的柱子。 那个唯一理解她,与她心意相通的人,竟没在这万物萧条的时节。 李婆子见她脸色苍白,越发慌乱,立刻与几个同样慌乱的婆子一道,将穗禾半扶半拽拉回那一室温暖中。 一冷一热,她抑制不住地打了几个冷颤。 张婆子将火盆移至她身边,飞快地倒了姜茶要她喝下。 穗禾端着姜茶静静地坐着,只觉得心里比外头的数九寒天还要冷。 府医被急匆匆地唤来给她把脉,穗禾全然似木偶,任由几个婆子在旁操纵。 “姑娘一向忧思过重,今日更甚,长此以往实在损害气血!” 医者仁心,府医明知不合规矩,还是劝了一句。 “姑娘的事咱们都知道,事已至此,早已没了回旋的余地,该向前看。” “漆家小姐没了,事发突然,可与姑娘无关啊!” 穗禾双目无神,木木地点头,也不知是听见去了,还是没听进去。 府医长叹一口气,在门前小声地交代几个婆子好生照看,切莫让穗禾一直这么忧愁下去。 婆子们面有难色,知她性子一向执拗,又怎么会乖乖听她们的话? 府中上下得知此事,皆大惊失色。 明微院早已修缮完,里外焕然一新,布置了无数喜庆的装扮。 可它的主人,竟在婚期前半个月香消玉殒。 阖府诧异,一日来便是门房的小厮,都悄悄谈论此事。 有说大爷运道差的,也有说漆家小姐无福的。 还是福嬷嬷铁血手腕,将嚼舌根最闹腾的几个下人打了三十杖,这才震慑了府中一众人。 待她知道穗禾思虑过度后,亲自去了一趟东厢房。 “漆家小姐去了,大爷的婚事又要搁置了,府中上下都张皇失措,可只有你不能出一点纰漏!” 福嬷嬷自风雪里来,解了斗篷就神色严厉地朝穗禾走去。 站在离她三步外,福嬷嬷板起脸打量着她。 “事多繁杂,大爷定忙得焦头烂额,顾及不上你。” “老奴不理你是真难过,还是假难过。你须知自己的责任,好好诞下腹中子嗣!” “若护不好大爷的子嗣,你好自为之!” 李婆子和张婆子吓得一哆嗦,忙不迭地点头保证,定不会让穗禾出事。 她们二人都死死地守在穗禾身边,一眼不错地盯着她。 穗禾被困在东厢房里,接连两日她都未见到陆瑾晏。 只在第三日午后,陆瑾晏才疲惫地出现在她眼前。 他眼下青黑,眼窝深陷,发冠上还落着雪。 上了软榻就躺倒在穗禾膝上,闭了眼。 发冠上的雪此时消融,穗禾心中着急,可也只能耐着性子给他擦拭干。 “漆家小姐怎么了?” 过了好一会儿,她终是忍不住问道。 陆瑾晏闭着眼像是熟睡了一样,就在穗禾失去耐心要推开他时,他终于开口了。 “冬日里受了寒,备嫁劳累,她才一病不起。” “服了许多药也无济于事。” “她与我有婚约在,虽未嫁我于妇,可我也不能毫不过问,所以这两日疏忽了你。” 他侧身虚虚地抱住穗禾的腰身,脸贴在她的肚子上。 如今穗禾已有孕五个月,可陆瑾晏还是头回这般抚摸她的肚子。 “你好生养着,莫要忧心。” “人死如灯灭,我知你与她和睦甚好,日后多为她诵经便是。” 穗禾用力抓住他的手,“她是未嫁女儿,葬也不能葬进漆家祖坟。” “你们将她埋在哪里?什么时候出殡?” 陆瑾晏疲惫地睁开眼,看着她焦急的神情,用力回握住她的手。 “我提议漆家,将她葬在了青暮山上。” “你常去广平庵,日后也能为她点一盏长明灯。” “她先前已从漆家出殡,你莫要着急!” 穗禾多日来的疑惑,并未有因为陆瑾晏几句话就打消。 那是个有着七窍玲珑心的姑娘,怎会让自己因着备嫁受累? 漆家的人明知她身子不好,又怎么会让她累倒? 可这些话,她死死忍着没有问出,生怕陆瑾晏嫌她无中生事。 穗禾摇着他的手哀求道:“你让我送一送她!” “天寒地冻,我再去广平庵已是春日里的事了!” 陆瑾晏才想拒绝,可又想起先前李婆子禀告他的事。 她这两日抄了不少经书,不断给漆家小姐念着往生咒。 他扶额,终是忍不住看她失落的神情。 “走吧。” 陆瑾晏起身,为她穿上狐皮大氅,小心地接过何寿递来的伞,护着她往府外走。 才上了马车,穗禾迫不及待地掀起帘子,试图在街上看见漆家的人。 陆瑾晏无奈,握住她的手给她取暖,让小苔帮她掀起帘子。 隔着不过一根手指粗的缝隙,穗禾终是看见了漆家抬棺的人。 风雪快将那漆黑的棺木掩盖,漆家的下人一脚深一脚浅踩在雪里,护送着棺木往青暮山的方向去。 这丧仪格外简略,漆家的下人也不过腰间围了一圈白,哭声都若有若无。 只有跟在棺木后面的吴婆子,哭得凄厉。 她浑浑噩噩地走着,全然不理会身旁婆子的劝阻。 穗禾跟在她们身后,听见吴婆子的哭声也不由得湿了眼眶。 就这么走了许久,吴婆子听见身后的马蹄声,回头看了一眼。 待看见陆府的马车后,不要命地跑至马车前跪下。 “求陆大人还我家小姐一个公道!” 第114章 陆瑾晏只有一个念头,她绝不能出事 穗禾大惊,掀开帘子朝她大喊。 “你说清楚!” 吴婆子瞧见她眼前一亮,飞快地起身作势就要往马车上爬。 有护卫拦着她上不去,急得拼命挣扎。 “我家小姐冤枉啊!” 穗禾拽着陆瑾晏的胳膊求道:“你让她上来。” 她急得六神无主,陆瑾晏终是大手一挥,解了吴婆子的禁锢。 吴婆子一上马车哭得涕泗横流。 “老奴是看着小姐长大的,小姐幼时天资聪颖,老爷考教过后感慨小姐有状元之姿。” “若是个公子,日后定能光耀漆家门楣,可因着是个小姐,老爷长吁短叹,只说可惜!” “可小姐一日日长大,功课比起阖府公子不知出众多少,老爷忍不住让小姐在人前展示了一番,引得众人惊叹。” “当即就有不少人家动了心思,想与漆家结亲,可那些人家与漆家相差无几,老爷通通回绝。” 吴婆子失了生身女儿,早就将漆敏辞看作自己的眼珠子,这会儿她越说越恨。 “老爷尝到了甜头,时不时就要小姐人前吟诗一首,或是作画一幅,小姐被严厉教导,日日被训斥,可他享尽了小姐带来的风光!” “慢慢小姐的贤名响彻京城,老爷更是想以此谋得一顶顶好的姻亲!” “结果倒是自家坏了事,老爷的姨娘嫉恨小姐,冬日里将小姐推进荷花池,这才让小姐落下病根!” 吴婆子眼里闪烁着蓬勃的恨意,“那姨娘虽被处死,可小姐的身子却回不去了!” “更别提那姨娘生的二小姐,因着小姐与陆大人的亲事,也得了门上好的亲事,哪里有这样的道理!” “二位不知,陆大人提亲后,老爷夫人要欢喜疯了,”吴婆子看着穗禾隆起的肚子神色复杂。 “可知道姑娘有孕后,硬是要小姐好好进补,日后进了陆府,早日生下嫡子,不让庶子抢了一切!” “小姐日日被逼着吃补药,日日都要被老爷夫人耳提面命,教她取悦男人的法子,好要小姐讨得陆大人欢心,扶持家中子弟。” “小姐本就身弱,哪里受得了这样的折腾!”吴婆子气红了眼,“可小姐喊累,就要被训斥一番!” “就连先前那回去护国寺,都是小姐借着打探姑娘的由头,才能出府!” 吴婆子边说边重重地打了自己几个耳光,“老奴恨自己,明知小姐不易,还劝着小姐忍耐!” “早有郎中说过,若是小姐静心养着,活到而立不是问题!” “可他们,府里那一群人,硬生生要榨干小姐每一丝骨血!” “小姐是被搓磨死的啊!” 吴婆子绝望地磕头,“求求陆大人还小姐一个公道!” 穗禾早已听得泪流满面,浑身颤抖。 高门大户的小姐,日子竟是这般难过。 她只觉得心像是被揪了起来,是不是没了这门亲事,漆敏辞就不会这般早逝? 穗禾闭上眼,无力地说道:“我们都是帮凶。” “这与你何干?”陆瑾晏忍不住呵斥,“漆家造孽!” 穗禾再睁开眼时,全是讥讽。 陆瑾晏别过脸,对吴婆子沉声道:“此事我自会查清,若如你所说,漆家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留在京城也是祸害啊!” 吴婆子眼睛顿时亮了,像是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陆大人大恩大德,老奴代小姐谢过!” 说罢,她飞快地跳下马车,朝着牌坊下的石墩撞了上去。 下一刻,她身子往后踉跄了几步,倒在雪地里。 她头一偏,温热的鲜血蔓延开来,将她身侧染成刺目的红。 穗禾惊呼一声,不敢置信地捂住嘴。 吴婆子最后决绝的话,响彻云霄。 “小姐,老奴来陪您!” 雪越下越大,原先若是星星点点,这会儿就是鹅毛大雪。 吴婆子死死地看着天,身旁传来的响动早已听不见。 临死前,她连笑一笑的力气都没有了。 不过能帮小姐保守秘密,她也是死得其所。 没人会知道,是小姐亲手倒了一碗又一碗补药。 那些个枯死的山茶,都是她处理的。 可她还是太笨了,直到小姐去了后,才明白了一切。 漆家贪婪,小姐早就存了死志。 否则以小姐的聪慧,三言两语就能推拒了老爷夫人无理的要求。 可小姐硬是咬牙忍着,不说一句撑不住的话,骗过早已大喜过望的老爷夫人。 意识丧失前最后一刻,吴婆子想到从护国寺回府的马车上,她曾好奇地问小姐许了什么愿。 小姐笑得开怀,轻轻在她耳边说道:“什么都不由我,也该让我做回主了。” 她不懂,又问了小姐。 小姐眉眼弯弯,只说羡慕穗禾姑娘永不妥协。 她那时只觉得那姑娘性子实在不成,可时至今日才知小姐的眼光极好。 果真是重情重义的姑娘。 闭上眼的最后一刻,吴婆子心满意足。 过去是她擦干被逼练琴,练到手指青紫的小姐,脸上的泪。 如今也该是她,先帮着小姐探一探地府的路。 马车上,知道吴婆子咽气,穗禾终是撑不住昏了过去。 陆瑾晏的心猛地一缩,血液似乎都被冻结。 “回府!” 他怒喝一声,马车立刻启程,一路疾驰。 陆瑾晏攥着穗禾无力的手,彻骨的寒意袭卷了他全身。 他看着眼前昏倒的人,看着她苍白的脸色,从未有过的惧意向他袭来。 马车才停,陆瑾晏脱了自己的大氅,将穗禾包裹得严严实实。 他目眦欲裂地喝退围上来的下人,抱着穗禾就朝正房奔去。 府医被健壮的护卫背来,还未喘过气时,就被陆瑾晏大手抓过,扯到穗禾榻前。 府医胆战心惊地把脉,神色变得凝重。 “快熬安胎药!” 他急切地喊了一声,拿出银针,往穗禾身上刺下。 “姑娘悲伤过度,如今有滑胎之像!” “脉象杂乱,受惊过度!” 陆瑾晏用力捶着自己的胸膛,满脸懊悔。 是他失责,让她亲眼目睹吴婆子的死。 他该死! “你给我治好她!” 陆瑾晏脑袋里嗡了一下,只剩一个念头疯狂地盘旋在其中。 她绝不能出事! 第115章 他与她何以至此? 穗禾再度醒来,只觉得浑身酸得厉害,头更是又胀又疼。 喉咙干涩,她忍不住咳了几声。 下一刻,原先还昏暗的屋子,顿时点起了数盏烛火。 穗禾眯着眼望去,就看见陆瑾晏带着个鹤发童颜的老者向她大步走来。 小苔激动地端来温水,作势要喂给她。 “姐姐,你可算醒了,你昏了两日,我们都要吓坏了!” 喝了水,穗禾的嗓音才没先前的嘶哑。 “两日?” 才问了一句,陆瑾晏就欣喜若狂地一把抓住她的手。 他坐在榻边,要她靠在他怀里。 “徐太医,劳烦您再给她看看。” 陆瑾晏低头,悄声在穗禾耳边说道:“莫怕,我一直在你身边。” 穗禾充耳不闻,毫无生气地靠着。 徐太医步伐稳健,两三步抵达榻边,手指稳稳地按在她的手腕上。 片刻后,他收回手,又细细地看了穗禾的脸色。 “这位姑娘先前受惊过度,又郁郁寡欢,身子本就孱弱,若不是陆大人你唤来了老夫,姑娘怕是保不住腹中骨肉。” 穗禾下意识地摸向自己的肚子,那隆起的弧度依旧,她心中却没有丝毫波澜。 “如今如何了?”陆瑾晏急不可耐,眼中满是焦虑。 徐太医招来伺候的婆子,执笔写下一副药方。 “老夫暂且能保住姑娘身孕,可姑娘的忧愁一日不解,腹中骨肉终不能足月出生。” “解铃还须系铃人,为着姑娘身子着想,姑娘自个是不是该看开些?” 穗禾眼神平静,语气却透着淡淡的哀伤。 “有人不让我看开。” “多谢徐太医救我,我实在是心病难医。” 徐太医摸着胡子,打量着面前两人各异的神情,轻笑了一声。 “老夫早已致仕,耄耋之年,若不是陆大人亲自前来苦苦哀求,老夫也不会走这一趟。” “姑娘心有怨恨,老夫就算不问,从脉象上也知晓姑娘定是受了极大的委屈。” 穗禾眼一热,一滴泪就不由自主地,滴在陆瑾晏环抱住她的手背上。 烫得他不自觉地攥起拳头,心乱如麻。 徐太医将药方亲自递给陆瑾晏,“陆大人请老夫出山,既然应了老夫的要求,那如今便为姑娘亲自煎药吧。” 说罢,他又递了一张药方去,“这是清热醒神的,陆大人一道煎来,自个喝了吧。” 何寿才想接过,就见徐太医满脸不悦,作势要收走药方。 陆瑾晏起身,郑重地向他道谢。 “徐太医肯出手相助,陆某无以言谢,大恩铭记于心。” 徐太医将两张药方给他,“陆大人日后该铭记于心的,是那熬药时的热浪和苦涩。” “只有这样,你心里才会记下,这几日的焦躁与不安。” “记下你不该让一位姑娘吃尽苦头!” 这番话语气平和,可却让一众人脸上臊得慌,主家被训斥,做下人的惶恐至极。 陆瑾晏却是郑重地收下药方,抱拳谢过,大步朝厨房走去。 待他一走,徐太医摸着胡子,啧啧称奇。 “你心思这般多,老夫都少见。” 他指着穗禾的肚子,看着脸色苍白的她劝道:“瓜熟蒂落才是正道。” 见穗禾只是勉强地点头,徐太医也没生气。 “知道老夫为何高寿吗?” 穗禾不解他为何发问,只能摇头。 “只因老夫万事从中过,俗事不沾身。”徐太医扬起下巴,老顽童般炫耀着。 “陆大人面冷心狠,老夫来治你,可不是因为他苦苦哀求,只是老夫好奇谁能让他这般低声下气?” “老夫见到你便知,只一个情字,能让人尝遍酸甜苦辣。” 他摇头晃脑,面上略有嫌弃。 “他再是位高权重,照样有得不来的东西。所谓是你越强求何物,何物越是避之不及。” “姑娘莫要灰心丧气才是,前路便是坎坷,你若放平了心,睁眼闭眼几回,那路照样迈了过去。” 穗禾自嘲地笑了,“徐太医说得有理,可世道不公,对女子总是苛求。” 徐太医指着她散下的长发,哈哈大笑。 “世人皆有愁,达官显贵,市井小民,皆受不公。”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谁人能逃了去?” “姑娘这是三千烦恼丝啊!” 穗禾摸着长发不语,却被他放荡不羁的笑声感化了些。 “世道尚且,姑娘总要厚待自己才是。” 他带着药童扬长而去,身形矫健,哪里能看出是耄耋之年该有的样子? 穗禾摸着肚子,心中的悲痛还在,却是有力量不再沉沦。 人不自爱,便是轻贱自个。 徐太医虽离去,可他的话自是被陆瑾晏知道得一清二楚。 他端着熬好的药,腆着脸作势要喂穗禾。 穗禾却早已换了种心态,凡事不看对象,只看是否有利于她。 她让陆瑾晏将药放下,待药凉了后一饮而尽。 陆瑾晏眼里迸发出欣喜,只觉她不是无情之人,心中还是在意他与孩子。 可回想起徐太医说的那些话,却是悻悻收回手,不敢轻易触碰她。 在他眼中,她比水晶还要脆弱。 他不敢碰,只一双眼将穗禾仔细瞧了个遍。 她全身消瘦,只肚子凸起,看得他心中不忍。 许久,陆瑾晏才收回视线。 艰涩地说了句:“你好好休息,我迟些再来看你。” 他起身朝外走,生怕他待得久了,她会烦闷。 她昏睡不过短短两日,他彻夜不眠,只觉得像是过了数年。 府医施针,她的脸色依旧没有好转。 清瘦的人儿躺在宽大的榻上,像是他一闭眼就会消失一样。 他再也等不下去,骑马踏雪求了徐太医入府诊治。 他许尽好处,可徐太医早已不问俗事,不为所动。 他再三请求,到最后语气带着哽咽和懊悔。 只说那是心中所爱,她病,他犹如剜心之痛。 所幸求来徐太医,终是让她好转。 陆瑾晏去了书房,将那早已凉透的汤药一饮而尽。 苦涩滋味弥漫他口中,他却觉终不及她心里的苦。 她胸怀坦荡,大公无私。 莫说女子,天下间能做到的男子都少有。 他从一开始就不该轻视她。 他的傲慢无礼,将她害苦。 陆瑾晏苦笑,若不是他伤她太深,他与她何以至此? 第116章 他像个乞丐,被珍宝砸了个满怀 陆瑾晏亲手熬药,不假手于人。 便是穗禾并未给他一个笑脸,他依旧甘之如饴。 调理了十来日,穗禾的脸色总算恢复如初。 徐太医看过,只说她是悟到真谛了。 心病还需心药医,她想开了,脉象自然顺畅多了。 她大有好转,观澜院的下人大松一口气,拍着胸脯只说是逃过一劫。 那日大爷出府的面色有多骇人,他们可是看得一清二楚。 雪一大,外头更是银装素裹。 李婆子笑着说是瑞雪兆丰年,小主子生在来年春日,正是顶顶好的时节。 她笑得讨喜,想讨好人时嘴格外得甜。 许是怕穗禾寂寞,时常拉着旁的婆子说话逗趣给她解闷。 时不时说一嘴穗禾肚子,只说是她平生见过最孝顺的孩子,从不折腾母亲。 穗禾摸着圆滚滚的肚子,若有所思。 这孩子从未让她烦心,便是连孕吐都极少。 有时她甚至有一种诡异的感觉,像是怕她生厌,这孩子在尽力讨好她。 她情绪复杂,只觉自个实在不该故意忽视他。 腊月才至,外头漆有亮被贬官的消息就传得到处都是。 小苔高兴极了,时不时就为穗禾打探消息。 阖府没有一个为漆有亮说话的,他往日为了升迁做的勾当,被传得沸沸扬扬。 一个礼部郎中不过五品,可在京城这样掉一块砖,就能砸到三品官的地界,委实算不了什么。 可他这些隐秘的事能被翻得一清二楚,任谁看都是有人刻意对付他。 又因着证据确凿,刑部查证,大理寺复核无误后,罪状立刻上达天听。 两厢配合丝滑,硬是要赶在皇上年前封笔前,将之判个水落石出。 这事人尽皆知,人人都说那过去的东床快婿,如今成了刽子手,磨刀霍霍向昔日的亲家。 便是漆有亮再辩解,仍旧无济于事。 不过十日,因着贪污受贿,礼部除了漆有亮,还少了几个郎中和一个侍郎。 临近年关,有这样的丑闻,明德帝大怒,将犯事的官员没收家产,发配边疆。 坊间却传闻,这是大理寺卿陆瑾晏,嫉恨岳家害他又一婚事告吹,特意报复。 漆家小姐去了后,陆瑾晏克妻的名声越传越烈。 漆家被发落,这事更是让不少人信以为真。 只说这位大理寺卿重刑狱,他命硬无事,可一切罪孽却要由身旁人化解。 不过到底传不了几日,新年的喜悦就冲淡了,京里这些日子以来沉闷的气氛。 爆竹声中一岁除,这个新年穗禾唯独没和家人一道过。 她看着身旁为她夹菜的陆瑾晏,只觉得可笑。 她竟要与陆瑾晏一道过年了。 陆瑾晏察觉到她情绪低落,小心地为她夹了个饺子。 “更岁交子,辞旧迎新。” “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咱们从头来过。” 他试探地将手放在她的肚子,待摸到一个明显的凸起时,眼中满是惊喜。 “他与我问好!” 穗禾垂眸,眼神柔和得陆瑾晏心中忐忑。 又是期待她原谅他,又是害怕她耿耿于怀。 “往日这个时候他应当睡了,今日许是因着爆竹声,他倒是不安分了。” 见她不似厌恶,陆瑾晏眸子不自觉放大,一股难以言喻地喜悦,自上而下,充斥他的心田。 “我……你看我一来,他就乖巧了许多。” “知道了。”穗禾轻声应了一句,“用膳吧。” 陆瑾晏像是个乞丐,忽地被珍宝砸了个满怀。 喜不胜收,却偏偏不敢显露出来。 他只怕自己高兴一点,天便要收走他的珍宝。 曾几何时,他无比期盼过这个孩子。 又曾几何时,他以为这个孩子要离他而去。 他日夜懊悔祈祷,终是留下了孩子和她。 陆瑾晏不敢在穗禾面前多说些什么,只有阖府的下人拿着沉甸甸的赏赐,才能明白他有多高兴。 就连江南来送土仪的下人,脸色都好看了不少。 待穗禾生下大爷的子嗣,想必老太太的病也能好了。 因着漆家小姐过世,老太太悲从中来一病不起。 若不是因着穗禾有孕的消息传来,老太太是半点精气神都要耗尽了。 下人收好银子,只等回了江南报喜,再收一笔老太太的赏赐。 整个正月,陆瑾晏封印休假,日日陪在穗禾身边。 几个婆子竟然连插手的时候都没有,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服侍。 偏这人腆着脸做下人的事,自己却不觉得不妥。 只把几个婆子看得干瞪眼,自觉变得无用了。 陆府并未设宴,而是在天香楼置办酒席,宴请陆瑾晏的下属。 有不解的嘀咕了两句,只说大人不似过去待他们亲近,是不是在警告他们做事没了过去的用心。 有消息灵通的,白了他一眼,小声地告诉了他原委。 这是不想外人冲撞了府里那个有孕的宠妾! 便是外院与内院不在一处,可大人也是怕吵到了她! 不解的瞪大眼,大拍消息灵通的肩膀,只说他是好兄弟。 他得回去好好挑份贺礼,没准得了大人另眼相看。 二月一至,穗禾的肚子越发大了。 陆瑾晏便是再担忧,也不能时刻陪在她身边。 所幸早已寻来好几个经验丰富的稳婆和奶妈,连产房都布置得十分周到。 虽是为了一月后准备,可二月二这日,穗禾才用完早膳,就觉得肚子疼得厉害。 李婆子大惊失色,赶紧唤来稳婆。 几个婆子摸过肚子,也是心慌至极。 这才八个多月,生产实在凶险! 福嬷嬷知道消息,就来观澜院坐镇。 何寿早就被她打发去给陆瑾晏递消息了,可眼下穗禾已进产房,一切都要听天由命了。 大理寺内,陆瑾晏得了小太监的话,惊得打翻了手里的茶盏。 三言两语交代好差事,他飞快地朝宫门赶去。 待上了马,扬鞭疾驰。 马蹄惊起的雪,打得几个守卫目瞪口呆。 竟是头回见他这般失态。 待回了观澜院,陆瑾晏满头大汗,扯开大氅就朝正房去。 “穗禾如何了?” 福嬷嬷取出帕子给他擦汗,“大爷莫急,姑娘才进产房一个时辰。” “女子头回生产,一整日也是有的。” 陆瑾晏皱眉,她身子哪里支撑得住! 当下他急步走到产房的花窗前,高声道:“我就在这,你莫怕!” 他在花窗前来回踱步,还命人去请徐太医来。 又怕中间徐太医来迟,又叫何寿去请几个郎中回府。 补气止血的药材全都拿了出来,厨房的灶台更是占得满满当当。 药罐里各式汤药都熬了,就怕出了纰漏来不及。 可就算这样,他依旧心慌得厉害。 日头已西,产房里除了时不时传来的痛呼声,就是稳婆鼓劲的声音。 陆瑾晏脑海一片空白,快要丧失理智。 他握住着门框的手不自觉发抖,下一刻掀开门帘,大步进了产房。 第117章 这是死不放手,至死不休 几个稳婆听见动静回头望去,纷纷大惊失色。 “大人,产房不洁,您怎么能进来呢?” 李婆子在一旁给穗禾擦汗,瞧着陆瑾晏的身影出现在屏风外,吓得起身要请他出去。 伴随着压抑的痛呼声,陆瑾晏最先提起心的,还是浓重的血腥味。 他的手不由得攥紧,一眼不错地盯着屏风后那处人影。 “我就在这儿候着,你们不必在意。” 话虽这么说,可从他严厉的语气和这般出格的举动,在场的稳婆没一个能放得下心。 女子生产本就是从鬼门关里走一遭,便是经验最丰富的稳婆,都不敢确保万无一失。 她们生怕穗禾生产出了纰漏,这位严苛的大理寺卿就要她们提头来见。 因此,一个个恨不得使出所有本事,让这位金贵人顺顺当当地产下孩子。 几个稳婆心里有数,早些时候就听见了,这位姑娘在陆大人后院是如何得宠的。 一向不近女色的陆大人,后院只有这位在,早就在京里勋贵人家传了个遍。 今日陆大人如此心系这位,想来只要她生下子嗣,纳妾的酒席怕是就要提上日程了。 谁让这位出身实在是低,要混上个三品大员的妾,总得肚子要争气才是! 思来想去间,几个稳婆更是耐着性子哄着穗禾,言语间不见丝毫不耐。 “姑娘,慢慢吸气再呼气,宫口还未开好,姑娘忍着些!” 穗禾浑身是汗,疼得脸色发白,说不出一句话。 她只觉得自个像是被马车,活生生地碾过去一样。 身上每一寸没有不疼的,甚至连呼吸都是难以忍受的疼痛。 二月的天,正是倒春寒的时候。 外头北风作祟,呼呼的风声不断拍打在花窗上。 试图透过那丁点的缝隙,往里钻。 婆子们怕穗禾受寒,产房里的火盆摆的极多。 不一会儿,里头所有人都汗流浃背,像是从河里捞上来似的。 陆瑾晏聚精会神盯着那道模糊的身影,连额间的汗珠滴落都毫无察觉。 一粒汗珠就这么顺着他的眉骨,在他睁眼闭眼的那一刹,滑落进他的眼睛里。 陆瑾晏猝不及防,捂着眼睛倒吸一口气。 不过眼下,没人能服侍着他净脸,众人所有注意全都放在了穗禾身上。 小苔立在婆子们外头,插不上手,急得是团团转。 她看着穗禾毫无血色的嘴唇,吓得不自觉的发抖。 她飞快地来到产房里供奉的那尊小小的观音像面前,跪下祈祷。 嘴里飞快地念着些,从穗禾那里学到的佛经。 整个产房所有人绷紧了神经,就连守在外头的下人也都不敢放松一点。 一盆盆热水送进,再一盆盆污水送出,穗禾却迟迟生不下来。 陆瑾晏越发不安,不断地在产房里踱步。 稳婆见穗禾呼吸都微弱了许多,吓得胆战心惊。 “姑娘迟迟未生,再晚些对姑娘和小主子都不好!” “还请大爷做决断,给姑娘服下催产药吧!” 稳婆跪倒在陆瑾晏面前,忐忑不安地说完后,呼吸声都急促了许多。 陆瑾晏犹豫不决,耳边是婆子们鼓劲的声音,眼前却是穗禾一动不动的场面。 他一颗心像是被活生生地从中撕裂。 那般鲜活的人,如今却毫无生气,连喘息的声音似乎都微不可察。 无边的恐惧,在他心里蔓延。 许久后,他才沉声道:“去熬催产药,我要母子平安!” “少了任何一个,我都要你们陪葬!” 稳婆身子一抖,连起身的力气都要没了。 “是是是,奴婢们定竭尽全力!” 催产药十万火急地熬好,只是才端来产房,稳婆们才想喂,就发觉穗禾昏了过去。 “姑娘,醒醒啊!” 稳婆们越发慌乱,不断拍打着穗禾身子各处,试图唤醒她。 陆瑾晏大惊,再也忍耐不住心中的焦躁,几步越过屏风,就来到穗禾榻前。 待瞧见穗禾了无生气的模样,他如遭雷击。 他的动作瞬间停滞,就连伸向穗禾的手都在停在半空,一动不动。 凌乱的榻、皱着的衾被、她憔悴的面容还有汗湿的长发,无疑不在提醒他,她此刻九死一生。 穗禾只觉得连睁眼的力气都没有了,她只觉得浑身轻飘飘的,像是浮在云间。 她瞪大了眼,瞧见自个果真在云里。 那朵洁白的云护送着她一路南下,几瞬间就停留在丰桥村上方。 穗禾欣喜若狂,招呼着它不断向下。 云朵很顺从地往下,丰桥村的景象越来越清晰,她甚至连自己家的院子都能看见。 她看着那熟悉的青砖小院,放声大喊。 爹娘,快来接我啊! 我是穗禾啊! 我回家了! 可下一刻,她就被耳边传来的动静吵醒,嘴里还多了抹苦涩的滋味。 身旁的人不断哀求她,将药喝下去。 说不好是本能还是求生的渴望太过强烈,那药真就被她吞咽了下去。 有人拉着她的手,苦苦哀求。 “我知道你在听,你可以惩罚我,但不能惩罚自己和孩子!” “我知道你想回江南,只要你生下孩子,我就……” 穗禾猛地睁眼,看向陆瑾晏的目光冰冷刺骨。 她一把抓过他的手,重重地咬下。 她有多痛,他也该有多痛! 嘴里瞬间被血腥气占满,穗禾越发用力。 她蓄积全部力气,狠狠地发泄在这个,让她连一场美梦都不能做的人身上。 她和他都知道,他为什么不肯将话说完。 这是死不放手,至死不休! 穗禾嘴角淌血,陆瑾晏一声不吭。 稳婆们噤若寒蝉,只当自个不知其中的秘辛。 片刻过后,一声啼哭响起,穗禾牙一松,身子软绵绵地躺倒在榻上,昏睡过去。 陆瑾晏的手背鲜血直流,伤口深可见骨,他却浑然不知。 那声啼哭带来的喜悦,远没有她平安无事更能牵动他的心弦。 他握住她无力的手,感受着她腕间还在跳动的脉搏,终是如释重负。 那顺流的血染红了两人的手臂,一滴一滴落在床榻上。 比那束放置在她房中许久的红梅,更加鲜艳。 红的刺目又耀眼。 第118章 小圭不及你 福嬷嬷应声赶来,看见陆瑾晏伤痕累累的手忍不住惊呼。 “快请府医过来!” 陆瑾晏起身慢慢走出产房,没有丝毫志得意满。 福嬷嬷抱着襁褓高声道:“大爷,这可是您的长子啊!” 她看着怀中那个皱巴巴的小红人,心软得一塌糊涂。 “小少爷虽不足月,可只要养一养,老奴敢笃定,再也没有比他更俊的小儿了。” “便是大爷刚出世那会儿,也比不上少爷啊!” 她心急得很,这个孩子来之不易,可似乎他的父亲并未欣喜若狂。 陆瑾晏停下步伐,回头看着那个大红锦缎的襁褓,情绪复杂。 福嬷嬷着急地来到他跟前,试图让他抱一抱孩子。 陆瑾晏看着襁褓中的小人,却是拒了福嬷嬷。 “我手上有伤,怕抱不稳他。” “这是她拼死生下的孩子,我……” 他眼里有欣喜、有珍视、还有不知所措。 他看着这个孩子在他母亲的肚子里一日日长大,无数个日夜期待着他的到来。 甚至在他母亲终于对他展露一丝欢颜后,欣喜至极。 他以为他们终于和解了,可事实却告诉他,一切都是他痴心妄想。 她的眼神,瞬间将他打回原形。 她看的不是一个夫君,而是一个盗贼。 那句回家了,重重打在他心上。 一遍又一遍提醒着他,她从未将陆府当过家。 她也从未想和他有个家。 可她不知道,在她昏死过去那刻,他遍体生寒,快要喘不过气。 若世间再无她,再无一个叫穗禾的女子,与他斗嘴争辩,他余生再无滋味。 他只恨相逢路曲折,他的偏见,毁了她对他所有的看法。 手臂上的重量传来,福嬷嬷颇为气恼地将襁褓放进陆瑾晏怀里。 “都说血浓于水,大爷怎么都该和小少爷亲近一番!” 襁褓里的小人睁大眼睛看着他,咿咿呀呀地说了些他听不懂的话。 陆瑾晏呼吸一滞,心酸得厉害。 孩子想与他亲近,就像他往日趁她熟睡,悄无声息地抚摸过她的肚子,他也想与他们亲近。 小人圆溜溜的眼眸里头,此刻只有他在。 隔着屏风,陆瑾晏望着榻上休养生息的穗禾,心里迸发出一丝希望。 是了,血浓于水。 他和她已有了孩子。 他是孩子父亲,她是孩子母亲,没有人能分开他们。 陆瑾晏仰天大笑一声,将襁褓稳稳地还给福嬷嬷。 “好生照顾穗禾!” 福嬷嬷自是无不应的道理,只是看着颇为瘦小的小少爷,她终是忧心不已。 “小少爷的洗三,不知大爷有何安排?” 陆瑾晏含笑道:“洗三从简,满月不设宴,百日大办!” “京里该知,我陆瑾晏已不是孤家寡人。” 福嬷嬷松了口气,脸上的笑容也多了些。 “养上三个多月,五月里天也热了,也不怕小少爷着凉!” 陆瑾晏心里自有算计,三月她的身子也该调理好了。 她是他的人,总该显露于人前。 有他在,谁敢说她不配? 天色早已暗了下来阖府灯笼高高挂起,陆瑾晏的双眼却比之更亮三分。 她总有回心转意的一日! 产房是由西厢房改制的,里面布置与东厢房差异不大。 穗禾迷迷糊糊睁眼,看着熟悉的床幔,只当自己今日睡迟了些。 可等摸到小了不少的肚子后,她才猛地想起,孩子已经出世了。 “孩子呢?抱给我看看。”她艰难地喊了一句。 小苔猛地从一旁的小榻上醒来,高兴地唤着婆子们进来伺候。 李婆子小心地抱着襁褓,从次间赶来穗禾榻前。 “姑娘,小少爷才被奶娘喂过,正睡得香,您莫要着急。” 穗禾小心接过,看着里头明显白净不少的小人,鼻子一酸,眼泪就落下。 原来生个孩子这般疼吗? 原来她娘比她所想,还要痛苦万分。 “姑娘,别哭啊!”李婆子忙给她擦泪,“月子里流泪,伤眼睛!” “您生了大爷的长子,可算是苦尽甘来了!” 她激动地将陆瑾晏承诺会大办百日宴的事,一股脑说出,只想哄得穗禾高兴些。 “您不知大爷有多高兴,赏了咱们半年的月例!” “您日后有小少爷撑腰,再也无需畏惧什么!” 穗禾看着小人熟睡的脸,满心欢喜。 她有些庆幸是个儿子,日子会比她自在得多。 可忽地,穗禾唾弃自己。 女子本就不易,她竟然想剥夺她们来世的机会。 她实在不配生下孩子。 瞧着穗禾面有哀愁,李婆子忙让人服侍她用膳。 她心中无奈,这位真是谁都摸不透的性子! 这若是旁人,这会儿早就抖了起来。 哪会像她一样,依旧郁郁寡欢。 李婆子心里叹气,这般有福气,不知被多少人艳羡。 可惜就是一身犟骨,九头牛都拉不回的坏脾气。 穗禾生的不易,加之身子实在虚弱,所幸坐了个对月子。 这对她来说求之不得。 无论何时,她都不会不顾自己的身子。 两个月的时日里,她精心调养,身子丰腴了些,气血充盈不少。 小归更是变得白白胖胖,她一抱就露出可爱的笑脸。 陆瑾晏知道她给孩子起了这样的小名后,十分不解。 她只说小归生在二月二,这样的大日子若是命格不够重压不住。 索性取个简单的小名,莫要他被天惦记。 陆瑾晏笑着应了,只说她实在天资聪颖,误打误撞也能取个不错的名字。 圭有帝王所执礼器的意思。 若与镇字组合,镇圭既有安定四方之意,又有行为规范之意。 这个小名看着普通,实则大有内涵。 穗禾看着他挥毫泼墨,将“镇圭”两字写得力透纸背。 可他不知道,她取的归字,不过归家之意罢了。 她看着他望向小归的双眼,既有期盼又有骄傲在,全像是个殷切期望孩子长成的慈父。 她顿时心中大定。 他克妻名声在外,新的大奶奶并不会这么快进府。 这个孩子,总归是他这些年唯一的孩子。 “喜欢小归?”穗禾抬眸看着他,再度确认。 “自然喜欢小圭。”陆瑾晏凤眼含笑,柔声说道。 见她眼里多了些欣喜,他心里一动,将她揽进怀里。 “小圭不及你。” 第119章 竟是要娶那丫鬟为正妻? 烛火下,穗禾低垂着眼,不知在思索什么。 睫毛在她白皙的脸上留下两道阴影,有种易碎的柔美。 无声无息,却足以动人。 陆瑾晏喉头滚动,俯身吻向她的脸颊。 突如其来的触感,惊得穗禾脊背僵直。 陆瑾晏被她这副怯生生的模样逗笑了,他伸手摸着她的脊背安抚。 可他话语间的诱哄意味太过强烈,穗禾拼命压下心中升起的厌恶。 “莫怕,我自会小心些。” 说罢,他高声唤来奶娘,将小归抱走。 下人们瞧着小少爷被抱了出去,纷纷站得离东厢房远了些。 大爷忍了十个多月了,有道是食髓知味,这会儿还不知怎么猛浪呢! 待半个时辰后,净房处才传来了些水声。 陆瑾晏看着坐在浴桶里的穗禾闭上眼不去看他,不免觉得有些好笑。 “你与我已有小归,怎么还这般羞涩?” 穗禾心里冷笑,只恨自己没有趁手的工具,不能让他试一试她的难受。 见她默不作声,陆瑾晏的语气不免带了些埋怨。 “你先前可是尽兴了,可你不知我苦苦忍耐的煎熬。” “我倒觉得全然是我在伺候你,你是半分不理会我。” 穗禾抬眸,讥讽道:“大爷一个男人要与我一个小女子计较这种事?” “你力气大些,该出力不是理所应当?” “等你尽兴?我岂不是才出了月子,就要徐太医给我诊治了!” “你不嫌丢人,我都觉得臊得慌!” 她自顾自地起身,仔细整理好自己后,就头也不回地回了东厢房。 徒留陆瑾晏被她离去前那一眼,瞪得心里酥酥麻麻,好气好笑。 可她难得没说些推拒他的话,他心里比泡在热水里的身子还要熨帖。 他靠着浴桶边,想起她先前娇艳无比的模样。 做了母亲,她又长开了些。 便是时常素淡着一张脸,也总让他移不开眼。 美人他见得多了,平心而论她并不是让人一见倾心的类型。 也不是那种温柔小意,犹如一汪清泉抚慰人心的类型。 她是烈酒,若是事先不知晓一口饮尽,就像是被一道火焰从里灼烧到外。 可若是细品,才会知晓它的甘醇。 陆瑾晏换好里衣,大步走回房中。 榻上那人背对着她,闭上眼像是熟睡。 可他知道,她还醒着。 他掀开锦被慢慢上它,从背后环抱住她。 双手搂紧她纤细的腰,不舍得放松。 闭上眼那刻,他有些明白,为何对她如此执着? 只因她的气度与众不同。 她身上从来不带着讨好的意味。 无论是做奴婢还是做通房,她心里从不会矮人半截。 永远无人能叫她认输。 他自认对她那颗不服输的心了解得透彻。 罢了,软化她也不是一日两日的事,总得一步一步来。 她终归是他的人,他有这个自信。 五月里的天早就热了起来,陆府上下为了百日宴忙碌已有半月之久。 正日一到,朱漆大门洞开,车马轿辇早已排满了整条朱雀大街。 贺喜的官员富商络绎不绝,锦袍玉带,珠光宝气。 庭院深深,处处张灯结彩。 大红的锦缎从廊中垂下,用金箔剪出的“百福”图案随处可见。 宴设于正厅及前庭偌大的花园中,众人推杯换盏,不断恭贺着陆瑾晏喜得麟儿。 一旁的戏台子上,旦角正唱着吉祥的剧目,丝竹鼓锣让这处更加热闹非凡。 待奶娘身穿大红百福衫,头戴虎头帽的小归出来时,这处热闹更是推向极致。 陆瑾晏接过小归,眼中满是爱怜。 可瞥见几个婆子不自然的神情,他脸色变冷了些。 “怎么了?不是让你们伺候在姑娘身旁吗?” 为首的李婆子战战兢兢道:“姑娘不肯出观澜院,只说自个身份不配招待众位夫人小姐。” “怎么不配?”陆瑾晏不悦地抿紧唇角,看得几个婆子衣裳都汗湿。 “她是小归的母亲,这里是陆府,谁敢对她不敬?!” 带着奶娘,他大步走出外院,朝观澜院而去。 主人家一走,外院的宴席顿时安静了一瞬。 随后就是嘈杂的议论声。 陆府甚少大摆宴席,今日这般高调,实在不难看出这位陆大人,对这长子的看重! 不过生母不详,据传言也不过是个丫鬟。 而陆瑾晏年富力强,待娶了新夫人后,自是少不了嫡子。 届时,这位庶长子可就要黯淡无光了。 观澜院里,待陆瑾晏掀开帘子,就瞧见穗禾正坐在书桌前看着些书。 他草草地扫了一眼,不过是些闲书。 可随后他心里的不满更加多了,宁愿待在这里看闲书,也不愿在小圭的百日宴上露面! 她可以对他狠心,可不能对小圭狠心! “你跟我出去!”陆瑾晏拽着穗禾的手,试图将她带走。 穗禾猝不及防,被拉了个踉跄。 随即快速抄起桌上的茶壶,扔向他的后背。 “你发什么疯?!” “你让我去招待那些夫人小姐?你懂不懂礼数?” “你让我露面,是让我出人头地?你是嫌外头的风言风语还少了!” 茶壶应声倒地,里头的茶水撒了一地,炸起无数碎片。 陆瑾晏后背闷疼,回头看着她恨意分明的眼神,顿时清醒不少。 不过瞬间,他脑海中那些个沾沾自喜的想法,消失得无影无踪。 “你不愿做妾,难不成一辈子在府里隐姓埋名,做个连名分都没有的人了?”他终是忍不住质问。 穗禾捡起掉落在地上的书,拍了拍上面的灰,振振有词道:“我乐意!” “好,你莫要后悔!”陆瑾晏气得大步转身,径直出了观澜院。 他心中憋闷,为何事到如今,她依旧不愿意有个名分? 有个名分,这样的场合有他在,谁不将她高高捧起? 何必一个人寂寥地待在院子,不敢迈出一步? 就这么憋着满腔怒火,陆瑾晏正准备回外院时,却在穿过回廊时,在那处郁郁葱葱的竹林背后听见几道女声。 交谈间笑声刺耳,言语刻薄。 “我还以为今日能见一见那宠妾呢,没想到人家压根不露面!” “什么宠妾?就是个没有名分的丫鬟罢了!” “不过她也是好运,能生下陆大人的长子,想必待新夫人进府,也能抬举成个妾了!” “也不知新夫人会是哪家的小姐?前头两位真是担不起这福气!” “福气?你愿意让自家姑娘,嫁一个已有庶长子还克妻的?”一个倨傲的女声哼了一声。 “也就是那丫鬟命贱,压得住罢了!” “不过幸好那丫鬟有自知之明,若是她来招待咱们,陆府可真是要贻笑大方了!” 内院除了婆子和丫鬟们伺候着,并未有主人家在场,这些个夫人小姐早就三三两两地寻人说话。 也就是陆瑾晏身居高位,不然她们都不想来吃一个庶子的百日宴。 “漆家落得那样的下场,可还是好些人不信邪呢!” “我听夫君说,这些日子以来好多个五六品的小官,想让自家女儿嫁给陆大人呢!” “啧,我看得寻个命格硬的女子,不然这正经喜酒咱们什么时候能吃上?” 说罢,一众人都笑了起来,只说那妇人张嘴不饶人。 可竹林背后撞见这幕的陆瑾晏,只觉得血气翻涌。 他这才知道他先前的想法有多天真,便是他官阶再高,她依旧得不到认可。 他急于让世人知晓她的身份,却忘了禁锢她最深的也是身份。 妻妾本就天差地别,想让她在妇人中有一席之地,有三五知己,最先就是不让所有人轻视她! 夫妻荣辱与共,只有他在,谁敢小瞧她? 谁敢嗤笑他珍视的人和孩子? 陆瑾晏轻蔑地看了眼竹林,大步朝外院走去。 主人家重回,可百日宴的主角早已被抱走。 宴席用了大半,在场的官员都是人精,这会儿也都起身,纷纷美言几句告辞。 “多谢陆大人款待,也让我们沾了沾喜气。”有圆滑的官员奉承道,“许待令郎周岁,下官又能试一试府上的酒席。” “何必等到那时?”陆瑾晏负手而立,满眼骄矜。 “不知是何喜事?”那官员接了下句,满脸期待和不解。 “待犬子生母养好身子,便是在下娶妻之时,我自会广发喜帖,邀你们再吃一回酒!” 在座的世家大族不在少数,这会儿纷纷瞠目结舌。 竟是要娶那丫鬟为正妻? 满座哗然。 第120章 叫我夫君 阖府上下更是因他这句话,惊天动地。 实在太过荒谬! 正妻怎么能是这样低贱的女子? 福嬷嬷更是如遭雷击,怎么都不敢相信。 可她着急去问,陆瑾晏却只说他杀戮重,孽力深,如今才能得一子,已是老天开恩。 她气急,可陆瑾晏重提先前那两门婚事,她就哑口无言。 可就算他什么都不说,阖府上下谁人能阻拦住他的想法? 便是老太太在,也无济于事! 往江南的信函已有护卫送去,事情已无了回旋的余地。 与此同时,京城里这事更是甚嚣尘上,无人不议论。 可陆瑾晏早有安排,为穗禾正名她是农家女子出身,并不是所谓的贱籍。 良贱不通婚,这是理所应当。 但贵良通婚,也是惊愕众人。 谁叫实在不是门当户对? 一个农家女,也能母凭子贵,一跃成了三品官的夫人,实在骇人听闻! 便是此事过了一月有余,依旧是京城人家,茶余饭后的消遣。 可陆瑾晏一向不苟言笑,凛若冰霜,谁人敢在他面前议论? 陆府上下再是震惊,也不得不接受这个事实。 那个从江南来的丫鬟,真要入住明微院了。 可婚期尚且未定,穗禾依旧是住在观澜院里。 知晓消息后,她连震惊的功夫都没有了。 陆瑾晏有什么事做不出来? 她只恨世间女子这样多,他却越发执拗执着。 让她三伏天里,从头到脚都是寒意。 他总是自以为是地为她好。 殊不知,她从来都不需要这些。 只因她从来都不活在旁人眼中! 福嬷嬷更是面色复杂地捧来账本,要教她如何掌管府中大小事宜。 “姑娘莫怪老奴,您过去不必学,可日后执掌中馈,少不得要会!” “姑娘过去学着怎么伺候大爷,日后也要学着怎么做个当家主母才是!” “姑娘在外头代表的是大爷的脸面,若是行事有差错,旁人只会耻笑大爷!” 穗禾心中冷笑,他头脑发昏说娶她,早就连累她被旁人耻笑多回了! 他会怕被耻笑? 可在福嬷嬷取出算盘,拿出账本要教她账目后,穗禾终是咽下满肚子怨言,耐心地学了起来。 她学得很快,不过十来日就能理清一本账本,就连福嬷嬷都忍不住夸赞了她一句。 可除此之外,穗禾每日都要各式各样的嬷嬷教导。 衣食起居,奴仆调度,无不要重新学起。 可她没有一句怨言,日日兢兢业业地学着。 陆瑾晏知晓后,心中自得欣喜。 难怪不愿做妾,原是想做他的妻! 他如她所愿! 二人的生辰八字早被陆瑾晏亲自拿去护国寺,寻了方丈合过。 他这般亲力亲为,自是上上等,天作之合。 可因着福嬷嬷态度强硬,咬死等穗禾各项礼数无误后,才能成婚。 陆瑾晏虽有不满,可到底是照顾他多年的老嬷嬷,再加上穗禾自己也不愿过早成婚。 他再心急,这婚期也是定在了来年三月。 “你日学夜学,眼里可曾有我?” 陆瑾晏瞧着穗禾盯着书不放,一时羞恼抽走她的书。 可这人伸手朝他讨要,振振有词:“我趁早学会,对你也是好事!” 他看着她瞪大的眼眸,终是无奈地叹了口气,还给了她。 “你又不是要去户部任职,如此热衷算学?” 穗禾取过书,将他的身子往旁推了又推。 “莫要挡住我的光!” 可下一刻,天旋地转她就被人抱回了榻上。 床幔撒下,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里,陆瑾晏重重地吻向她。 “今日到此,明日再学!” 穗禾失笑,拧了一把他的腰,“你这是蛊惑学子的精怪?” “我进京赶考在即,你偏要来吸食我的精气了?” 陆瑾晏后颈被抓住,心里像是被猫爪挠过,心痒难耐。 她甚少笑得这般开怀,也甚少床笫间与他谈笑。 于是他还真就变成了精怪,企图让身下这负心书生,再度对他痴心一片。 许久后,陆瑾晏重重的喘息声落在穗禾耳边。 “叫我夫君。” 下一刻,他如听仙乐在耳。 “夫君。” 不过简单两字,她清清淡淡地喊来,却让他欲罢不能。 缠着她,让她喊了一遍又一遍。 直到她不耐烦,高声喊了一句:“滚!” 陆瑾晏终是心满意足,无比畅快。 他抓着她的手亲了一口,与她贴得极紧。 “夫人好生威武。” 回应他的是,是穗禾愈加威武的滚字。 两个滚字一出,陆瑾晏喉间溢出的笑声不断响起。 他抱紧了她,嗅着她身上清淡的香气,安睡整晚。 只道是念念不忘,终有回响。 这百炼钢,终是柔和了三分。 他早该想到,与她做一世夫妻,不然也不会苦等至今。 像这样亲密无间的时刻,他盼了许久,总是等到。 自江南来送礼的马车每月都有,浩浩荡荡装着全都是老太太备下的。 她只觉委屈了陆瑾晏,恨不得将自己的私房划拉大半,好贴补这个没有妻族支持的孙子。 大太太知晓婚事后,更是派人送了三车礼物给穗禾。 只说是她自个的心意,让穗禾收下。 来送贺礼的,自然是莺桃。 不过一年,就有翻天覆地的变化,只道是沧海桑田,世事变化无常。 只有广平庵里一切如常。 任由世事变化,它依旧默默无闻,却又无比清静。 丑时已过,明月高悬。 庵堂四下是诡异的宁静。 客堂门一开,就有一道人影趁着月色悄悄来到后门。 可许是今日上锁的比丘尼疏忽,那道门竟只是虚掩着。 穗禾心惊,强压住颤抖的双手,将门缓缓打开。 庵堂外,只有一架青布马车静静候着,不知等了多久。 第121章 舍得一身绫罗,换得浮世逍遥 一进马车,穗禾终是如释重负。 马车里莺桃早已泪流满面。 “可算是出来了!” “陈铭,快赶车!” 下一刻,马车震动,朝北城门的方向赶去。 穗禾掀开帘子看着外头那些不断掠过的景象,夜色昏暗朦朦胧胧的。 一瞬又一瞬,她清楚得明白,她终是逃出生天。 一摸额头,早已是冷汗连连。 心如擂鼓,马车的震颤都及不上。 莺桃将早已备好的包袱交给穗禾,“婆子们都睡下了?” “你给的迷药厉害,吃了我做的点心,全昏睡了过去。”穗禾接过包袱仔细清点一遍。 莺桃长叹一口气,拍着胸脯感叹道: “我买了好些回来,特意寻了猪试了试,可算是选了个效果最好的!” 穗禾轻笑,“猪可帮了我大忙,可我是不能亲自谢它了。” 莺桃又取出盏油灯点亮,马车里顿时又明亮了三分。 两人相对而坐,两盏油灯一照,身后的影子皆是大了许多。 油灯晃晃悠悠,影子也晃晃悠悠。 莺桃按住胸口,瞪了她一眼。 “我早就给它们美餐了几日!事到如今,你还有心情说些不相关的!” “这么多法子,为何偏偏要用这般凶险的?” “若是婆子和护卫中有一人察觉,你就完了!” 她又是担忧又是替穗禾不值。 若是被抓回,等待穗禾的还不知是什么! 凭什么是穗禾东躲西藏的,连江南都不能回? 穗禾笑着一把抱住她,“我自小心眼多,你都是知道的。” “我下定决心要做的事,定是做了万全的准备,没人能拦得住!” “所有人都说我好命,日后陆瑾晏给我请封,便是三品淑人。” “都说我一个农家女能走到这步,已是老天厚爱、佛祖显灵、祖坟冒烟了。” “可我不稀罕,陆瑾晏的正妻又如何?旁人只会称我为陆王氏,谁人知道我原是能撑起门户的小娘子?” 莺桃抱紧穗禾,哭声震耳。 “不要这些富贵!不要这些虚名!” “我只恨你苦心经营一年,才能逃离这里!” “这一年里,我时常惊醒,就是因着梦到你逃走失败,被他囚禁在那府里,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我日夜祈祷,只求你安然无恙,可怎么都没想到你会有孕,生下了小归。” 莺桃快让这些呼啸而来的苦楚淹没。 “你真舍得小归?” 穗禾心里一痛,可终是狠下心点头。 “跟着陆瑾晏,总比跟着我颠沛流离强得多!” “我做不好娘,他便是恨我,我也毫无怨言。” 穗禾凄惨地笑了声,“我不愿再身不由己。” 来广平庵的早上,她抱了小归许久。 不敢多说什么,让婆子们起了疑心。 就用眼睛多看看。 多看一看她的孩子。 “漆家小姐就葬在青暮山上,可那墓碑上写的是‘待归陆府漆氏之墓’。” “百年后,谁人知道她是位玲珑剔透的姑娘?谁会知道她的闺名叫敏辞?” “我就是恨透了这些,恨透了他们不拿我们当人看!” 莺桃怔住,流下两行清泪。 “我该去给她上炷香。” 穗禾取过帕子给她擦泪,“我在广平庵给她供奉了长明灯,只求下一世她一身才华能随心所欲施展。” “莫要被逼迫,莫要被困住。” 莺桃抽泣着点头,只愿那位素未谋面的小姐得偿所愿。 马车疾驰,天蒙蒙亮了起来,照亮了些外头的路。 莺桃哽咽道:“若不是紫茉当值,她也想来看你!” 穗禾笑得柔和了许多,“莫将这事告诉她,就让她安心当值,做威风的管事姑姑。” “这事除了我与陈铭,无人知晓。”莺桃认真地应下,“我就算到死也不会说出实情!” 穗禾拍着她的肩,心中酸涩不已。 若实在无人相助,她何苦将莺桃卷进来? 去年中秋前她来送节礼,她只说了一句,莺桃就迫不及待地应下。 只说拼尽所有,都要让她逃出去。 可日后,她怕是再无与莺桃她们相聚的可能。 可事已至此,她有什么不能舍去的? 穗禾从包袱中取出一把剪子,不带一丝留恋地取下头上的发簪。 乌黑长发披散而下,她抓住一簇决绝地剪短。 那缕断发骤然出现,莺桃崩溃地抱住她的胳膊。 “不要!不要剪!” “你一向聪明,定还有旁的法子!” 她想抢过剪子,可穗禾却拦住她,苦笑一声。 “我只有这么一个法子了。” “我无路引,南下只是自寻死路,陆瑾晏性子执拗,定会派无数人将我抓回。” “我只能北上,与胡商结伴,逃到西域去。” “逃出大晋,逃到一个无论如何,他都寻不到的地方。” “他还能将手伸到西域诸国去?” 莺桃泪水涟涟,怎么也张不开口劝她。 “非得用这个法子?” 穗禾坚定地点头,“别无他法。” 她抓起长发,毫不留情地都剪去。 剪子磨得锋利,不过片刻,那如缎子般的长发再无。 莺桃哭得浑身颤抖,“身体发肤,受之父母。” “都怪他们,不然你怎么会被逼到如此绝境!” 穗禾取出帕子给她擦泪,“别哭,便是我爹娘知晓,也定不会责怪我。” “剪了就剪了,又不是不再长?” “几年后,我还是如今的模样。” 莺桃哭得更厉害了,草草收拾好她的断发,从包袱里取出一把剃刀。 “我来,我帮你!” 穗禾笑着应下,转身背对着她。 莺桃哭得不能自已,却是双手稳稳地帮穗禾将剩余的头发剃了干净。 可待真看清她与那些比丘尼无二后,却是痛彻心扉。 明明一年前她知晓穗禾的谋划后,满心欢喜地应下,恨不得一切事如她所说那般。 可真等谋划成功,她却是最痛心的那个。 筹谋一年,不惜每月花上数个时辰去广平庵,甚至动手做点心施粥。 费的这些功夫,全都是为了麻痹一府的人。 只为让穗禾今日所做的任何事,都与平常无异。 只为让那些婆子和护卫毫无戒心,吃了那些放了迷药的点心。 只为她完美地出逃,不再像先前的两次失败。 莺桃从怀中摸出两张度牒给她,“都在这里了,你小心着用。” 穗禾笑着收下,念了一句阿弥陀佛。 “施主美意,贫僧收下了。” 莺桃呼吸一滞,擦干眼泪说不出话。 她眼中闪烁着的是无比坚定的目光,亮得耀眼。 许久后,莺桃终是忍不住嘱咐道:“便你扮作僧人,也要小心!” “西域还不知是个什么情形,你出门在外,莫要轻信任何人!” 穗禾双手合十,“善哉,幸而贫僧往日念了不少佛经,如今也是张口就来。” “胡商离了京向西往敦煌去,再而是龟兹、疏勒等国,贫僧仰慕玄奘法师,也想效仿取得真经。” 莺桃见她低眉顺眼,面目仁善,真像个醉心佛法的僧人。 她又哭又笑,“太后娘娘礼佛,你有度牒在手,便无路引也畅通无阻。” “笃行法师,一路平安。” 穗禾露出最后一个女儿家的笑容,随后垂目脱去身上的里衣,换上莺桃带来的僧袍。 她过去给了莺桃一百两银子,对陆瑾晏来说算不了什么,可却能换来她手中的度牒和一世自由。 怎么不是她做得最划算的买卖? 第一次逃,她懂得当机立断。 第二次逃,她懂得徐徐图之。 从看见胡商的那刻,她就知道她的自由在这处。 不是舍近求远,而是有家回不得! 她在庵堂念的经越多,就知道佛祖要渡的苦难人越多。 她的这些磨难,与旁人一比,也算不得什么。 所以不麻烦佛祖她自个寻摸出条生路。 两个时辰眨眼便过,马车悠悠停在北城门的农田边。 穗禾不舍地看了一眼莺桃,终是狠心离去。 “我走了,你们快些回江南。” “陆瑾晏定很快发觉不对,你们离京城越远越好!” 她只觉得自己冷静得可怕,竟还能分出心给自己脸上抹了两把灰。 莺桃死死忍住眼泪,看着那道单薄的身影,背着一个小小的包袱越走越远。 云雾散去,清风袭来。 不远处响起阵阵驼铃声。 第122章 她宁愿吃斋念佛,也不愿做你的妻 “什么叫不见了?” 陆瑾晏重重地拍了面前的小几,不可置信。 “你们二十余人看着她,她难不成长了翅膀飞走?” 匆匆赶回陆府的护卫此刻跪了一地,后襟全被汗打湿,脸上更是往下掉汗珠。 不到一个时辰疾驰回了府里,早已是气喘吁吁,可如今他们便是连呼吸声都强行压住。 生怕陆瑾晏更加恼火。 “属下一早醒来只觉得头晕得厉害,待看见何管事与属下是相同的症状后,属下只觉大事不妙。” “于是心急闯入庵堂,可往日早早就有的诵经声,今日却一无所有。” “属下猛拍过客堂后,里头立刻传来婆子们的惊呼声,原来是姑娘不见了!” 护卫看着陆瑾晏越来越暗的脸色,言语间更加小心。 “婆子们异口同声,只说昨夜睡得太沉,半点声响都未听见。” “如今想来,应当是姑娘在亲手做的点心里下了药,这才神不知鬼不觉地迷倒所有人。” “属下已让人沿着下山的路搜,定会寻到姑娘!” “蠢货!”陆瑾晏扶额,凤眼眯起,满是震怒。 “她定谋划多日,想来半夜三更逃之夭夭,如今去寻,哪里寻得到她的踪影?” 福嬷嬷抱着啼哭不止的小归上前,满面愁容。 “往日小少爷一醒,姑娘就抱着哄着,可今日姑娘不在,老奴和奶娘怎么哄都没用?” “小少爷哭了许久,如今声音都有些嘶哑了!” 小归不断哭闹,福嬷嬷心疼极了,可无论怎么哄,都不能让他止了哭,小小的人眼看着脸都哭红了。 陆瑾晏怒火攻心,一把将一旁的茶盏掀翻在地。 “她这是不要孩子了!” “天底下,还有这样狠心的娘吗?!” 茶盏砰地一声,碎了满地。 小归听见巨大的响声,哭得更厉害了。 眼泪啪嗒啪嗒地流,看得福嬷嬷揪心不已,湿了眼眶。 陆瑾晏心中的怒意顿时消退,他满脸懊悔地接过小归。 “不哭,有爹在!” 他柔声哄了几句,学着奶娘的动作,抱着小归摇摇拍拍。 小归的哭声小了许多,小手攥住他的大手,看得陆瑾晏心酸不已。 “小圭饿了,好生照顾着!”陆瑾晏招来奶娘,将小归小心放入她怀中。 随后,他撩起衣袍,大步朝外走去,脸色阴沉,眼神更是冰凉刺骨。 “四个城门都派人守着,严查!” “若有可疑之人,不准放过!” “是,大人!”护卫心中一震,立刻下去安排。 待到了大门外,陆瑾晏一把接过马鞭,翻身上马。 鞭子落地,滚滚尘烟袭来,那匹汗血宝马早已快如闪电往南城门去了。 陆瑾晏坐于马背,眼神犀利,大手死死攥住缰绳,泄愤般地越骑越快。 王穗禾,既然你不识抬举,那就莫怪我了! 无论你去何处,定逃不出我的手掌心! 京城何其大,大晋何其大,我倒要看看你能去哪儿! 不过半个多时辰,一阵浓烟袭来。 广平庵的牌匾下陆瑾晏猛地拉起缰绳,马儿嘶鸣一声,前蹄半空腾起一瞬,终动静极大地落下。 陆瑾晏翻身下马,双目赤红,满身煞气地闯入庵堂。 顶着几位比丘尼惊诧的目光,不过两下,他就用马鞭将客堂的门打得敞开。 “她怎么逃的?” 陆瑾晏看着几个如丧考妣的婆子,握着马鞭的手指因用力关节发白。 婆子跪倒在地,瑟瑟发抖哭诉道:“奴婢不知,奴婢们一早醒来,姑娘已不在房里!” “奴婢们将庵堂翻了个底朝天,也不见姑娘的踪影啊!” “青暮山下的农户们,奴婢们也问了,可没有人瞧见姑娘的身影啊!” 陆瑾晏再也忍不住心底的怒气,啪的一声,客堂里头的小几就应声倒地。 上面硬生生多了道鞭痕,摔得四分五裂。 陆瑾晏额头青筋暴起,牙齿咬得咯吱作响。 可就在这时,身后却传来一道平静无波的声音。 “施主,庵堂乃清修之地,施主浑身煞气,只会冲撞佛祖。” 广惠带着惶惶不安的比丘尼们,出现在客堂门前。 她双手合十,眼中满是悲悯。 “贫尼知晓王施主不见,陆施主定万分着急,可施主再生气,也不能在佛祖面前放肆!” “还望陆施主冷静,莫要吓到旁人。” 陆瑾晏眼神锐利,“她孤身一人,如何逃之夭夭?” 他扫视着在场的比丘尼,“定是有人助她!” “你们若是早些说,我可以既往不咎!” “可若是要帮她隐瞒,就如同那小几。” 比丘尼们吓得脸色发白,他眼中的威胁之意太浓,无人不信他能做出这样的事。 广惠纹丝不动,未见一丝畏惧。 “昨日王施主亲手做了些白糖糕,庵堂人人有份,便是贫尼也用了些。” “王施主手艺出众,无人不称赞。” 陆瑾晏被她冷静的神情看得心凉了大半,是了,她定不放过每一个人。 “出家人不打诳语,庵堂的门每日都会仔细锁好,无人能轻易出去,贫尼实在不知王施主如何出去。” 陆瑾晏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压下周身的戾气。 这些日子以来,她对他笑靥如花的模样是那样清晰。 可此时,陆瑾晏只有一个念头。 她不过是在嘲笑他,嘲笑他真的信了她,真的信了她会与他好生过日子。 再睁眼,陆瑾晏眼底满是寒霜。 “叨扰了!” 出了庵堂,他亲自绕了一圈。 待行至后门处时,发现一串凌乱的马蹄印。 观四周的泥土还算湿润,定是不久前的。 而一旁树下的青草,被啃食得所剩无几。 陆瑾晏眯起眼睛,从庵堂后门朝里望去,似乎能看见她趁着月色,悄无声息来到这处。 再上了早就备好的马车,扬长而去! 此时,四周的护卫纷纷赶至。 陆瑾晏冷笑一声,看向江南的方向势在必得。 “去将那个叫莺桃的带回府!” 护卫精神一振,抱拳应下。 浓烟四起,往日宁静的青暮山,早已响彻阵阵马蹄声。 陆瑾晏眼里闪过讥讽,看你往哪儿逃! 午时未至,莺桃与陈铭就被护卫绑至陆瑾晏面前。 “说,她去哪了?” 陆瑾晏看着拼命挣扎的莺桃,眼中杀意浮现。 莺桃拼死抵抗,“我死了也不告诉你!” “你休想知道!” 陆瑾晏冷笑一声,指着陈铭道:“拉下去,二十杖。” “我再问你一次,你若是再不说,三十杖!” 陈铭口被堵住,不断发出些呜呜声,眼中满是畏惧。 莺桃咬牙忍着,狠心扭头不去看。 可打了五下,莺桃终是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下一刻她哭出声来。 “别打了!别打了!” “我告诉你!” 陆瑾晏抬手,护卫纷纷退下,陈铭满头大汗,无力地滑落凳下。 莺桃扑上去抱住他,哭得声嘶力竭。 “你这般暴戾,怪不得穗禾要逃走!” “她走了,走得远远的,再也不回来!” “她亲口与我说,被你强占后,早就看破红尘,她要出家为尼,躲你躲得远远的!” 莺桃近乎咆哮般的,一股脑将话说出。 “你不是想知道吗?那你就听清楚,她已出家为尼!” “我亲自送她出了南城门,如今她早已南下走得远远的!” 陆瑾晏脑海被怒火烧得发白,里面只有一个念头疯狂盘旋。 她怎么敢? 怎么敢出家? 谁准了? 莺桃看着他不可置信的双眼,心里畅快不已。 “她与我说,她与你欢好时,摸到你身上那些伤疤,才知晓陆大人你也不过是肉体凡胎!” “大晋万千庵堂,你怎么寻?去哪寻?” “她宁愿吃斋念佛,也不愿做你的妻!” 陆瑾晏握紧双手,眼里闪过挫败,更因莺桃的话呼吸一滞,犹如剜心之痛。 许久后,他从喉间挤出一道极其低沉的声音。 “万千庵堂又如何?” “便是万万间,我都要将她找出!” 第123章 这场暗渡陈仓的好戏终于奉上 莺桃嗤笑一声,只觉得陆瑾晏是在痴人说梦。 “穗禾心中有成算,便是你能派无数人去寻,殊不知你前脚来,她后脚就走了。” “大晋名山大川、人杰地灵处何其多,她早说了要一一游历。” “你将她困在这内宅深处,让她处处受限,她早忍无可忍!” 莺桃近乎咆哮般道出满腹怨气,若不是陆瑾晏,穗禾早就在苏州府城开了家点心铺子。 便是每日累极,也不用处处受禁锢! 啪的一声,马鞭就重重将桌上的茶盏打翻。 下一刻,那马鞭就指向了莺桃的咽喉处。 莺桃呼吸一滞,看着近在咫尺的马鞭,嘴角勾起一抹讽刺的笑。 “我与穗禾是至亲好友,你若不怕她怨恨你,那就杀了我。 说罢,她扬起头,面上没有一丝畏惧,甚至主动靠近马鞭。 陆瑾晏手臂青筋暴起,“你拿她来威胁我?” “你以为我真的不敢?!” 他说得铿锵有力,可莺桃却觉得他色厉内荏。 若是真的不怕,早就能让人打杀了她。 她出言不逊,压根就没将他放在眼里,明里暗里都在贬低嘲讽他,可他依旧下不了手。 不就是怕自己与穗禾再无回旋的余地。 莺桃心中大笑,莫说回旋的余地,便是再相见也绝无可能! “她一个弱女子,孤身一人在外去了穷乡僻壤,与龙潭虎穴有何分别?” 陆瑾晏握住马鞭的手止不住的颤抖,一想到她一路遇到的艰辛,只觉得一颗心坠得生疼。 “若无护卫,她名为游历,实则就是送死!” 莺桃冷笑不语,看他暴怒惊惧的模样,只觉得狠狠出了口恶气。 你怎知她不是向死而生? 高门大户里,只有你们这些男主子才有快活日子过! 便是老太太,也是从受搓磨的小媳妇来的。 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只叫人能活活憋死在里面。 与困兽有何分别? 外头再是艰难险阻,至少不至于连喘口气都像是偷来的! 沉香便是生了二爷的次子,被抬举成妾又如何? 她与二奶奶斗得热火朝天,互相恨不得弄死对方。 可二爷呢,后脚就抬举了两个丫鬟。 一妻一妾斗了许久,二爷连个眼神都没落到她们身上。 不就是过了新鲜滋味吗? 二爷虽不能人道,花花肠子一点都没少,终日里寻欢作乐,使出见不得光的手段搓磨房里的通房。 偏生老太太觉得二爷受了委屈,硬是由着他来。 守着这样的男人过日子,莺桃恨不得提剑给陆瑾成捅个对穿。 只可惜她偏偏拿这祸害毫无法子! 只能求老天开眼,早些收了他,让那一院的通房能有个安生日子过。 高门大户里吃人,逃了去,谁人日子过不好? 就连被罚去庄子上做农活的胡嬷嬷,身子也一日比一日的硬朗。 往日那些小病小痛,早就无影无踪了。 她人精明,心眼子比马蜂都多,仗着识字会算学,就教起庄户的孩子换口饭吃。 因着教得好,庄子上的佃农全都求着她收下自家孩子,只求日后不做个睁眼瞎。 胡嬷嬷这下不用劳作,光凭有学识就让一帮子庄户对她恭恭敬敬的。 日子过得比过去在老太太身边快活多了! 穗禾聪慧,不管何时何地,她能闯不出条生路? 莺桃见陆瑾晏不断派护卫去寻,他越是焦躁,她心中越是愉悦。 可等广惠尼师也被带回府,莺桃却是心如擂鼓。 “尼师对我说,出家人不打诳语,可尼师你却是犯了大戒!” 陆瑾晏一声怒喝,吓得在场的下人纷纷跪倒。 “她是我未过门的夫人,可不是你庵堂里那些避难的女子!” “若不是有她,广平庵能有如今的香火?” “可你恩将仇报,竟是擅自将那出家人才能有的度牒交给了她!” 广惠尼师双手合十,“阿弥陀佛,施主所言不虚,若无王施主,广平庵实在难以庇护住贫尼等人。” “王施主醉心佛法,虔诚无比,广平庵人人敬重。” “就是了尘等人的度牒,也是王施主买下,大恩大度,无以为报。” “好!”陆瑾晏凤眼凌厉,“你既肯认了,还不老实交代她取走的两张度牒!” 广惠尼师闭眼不语,陆瑾晏更是气上心头。 “再不说,广平庵私藏官家女眷,人人论罪行处!” 他靠近了广惠尼师,说出的话带着无边的压迫和威胁。 “她心善,可我不一样,大晋刑罚千百种,不知广平庵众人能撑多久!” “你无耻!”莺桃气得大喊。 “穗禾为广平庵付出这么多,你怎么能毁了她的心意!” “来人!”陆瑾晏怒斥道,“将他拉下去打二十杖。” 下一刻,陈铭就被两个护卫拖走,压在条凳上杖责。 “你与她里应外合,帮她逃了出去,莫要以为你是她的好友,我就能放你一马!”陆瑾晏指着莺桃警告。 “我待会与你算账!” 二十杖很快打完,陈铭面色煞白,全身都被汗浸湿了。 莺桃泣不成声,心里更痛恨他了。 广惠尼师更是满脸悲悯,“施主何须杀鸡儆猴?” “施主料事如神,贫尼便是再隐瞒,施主用不了几日也会查清。” 陆瑾晏冷笑一声,“你知道就好,还不从实招来!” 广惠尼师满脸歉意,“山下又有两位妇人想要出家,贫尼一月前与王施主提起此事。” “王施主不曾犹豫,就答应出银子给那两位妇人买取度牒。” “贫尼帮忙买下收了起来,昨日施主好奇,贫尼就取了度牒给她看。” “施主看过后,怕那两妇人不是诚心供奉佛祖,要亲自考教后再给,贫尼自是无不应的道理。” 陆瑾晏哼了一声,“她这是算好了我有公务在身,不能陪她来广平庵,果真心眼极多!” “快说,那两张度牒上的写的身份是谁?” 广惠尼师面有挣扎,沉默许久后才道:“都是畿显下庄村人氏,一个法号问心,一个法号问定。” 她将那度牒上的本籍、俗名一一报来,陆瑾晏立刻示意何寿记下。 待何寿奋笔疾书记完后,立刻派小厮抄录,好让护卫们人手一份。 “派人去京城各处关卡,只要有比丘尼通关,严加审查!” “我就不信,她能逃去哪儿?!” 陆瑾晏的怒火显而易见,无人敢在这时反驳。 就连观澜院里的婆子,都觉得在这般严密审查下,不出两日,定能将她抓回。 陆瑾晏更是稳操胜券,信心十足。 只有莺桃悄无声息地扬起嘴角,一切都成了! 她给穗禾的两张度牒,可都是僧人的。僧侣 这场暗渡陈仓的好戏,终于奉上! 第124章 恨明月高悬独不照我 可护卫小厮寄希望而去,纷纷失望而归。 甚至从一日一回,变作三日一回,再变作五日、十日。 各个城门关卡丝毫没有穗禾的消息,甚至一点都寻不到问心和问定的度牒踪影。 就像是她整个人凭空消失了一样。 陆瑾晏越发焦躁,甚至将广平庵的比丘尼全都囚禁起来,逼问广惠尼师。 可无论他怎么问,广惠都是咬死了穗禾只取走了那两张度牒。 陆瑾晏心有不甘,可这些时日的动静非同寻常,以至于他早朝时被刚正不阿的御史参了一本。 只说他扰乱佛堂清净之地,行事毫无章法,有负皇上信任! 此事一出,立刻有好事者附议,同参了他一本。 因着太后信佛,皇上不免厚待僧侣,由此一来,自是训斥了陆瑾晏。 陆瑾晏不免焦头烂额,好生将广平庵众人送回。 他自然心里有成算,广平庵无人受损,只有牢狱之灾。 又因着给了丰厚的香油钱,广惠尼师自是不与他再计较。 只是临走前,广惠尼师语重心长道:“一念放下,万般自在。” 陆瑾晏神色未变,眼中满是执着。 “若无她在,我如何自在?” 广惠尼师叹了口气。“施主可知忏悔业障?” “我昔所造诸恶业,皆由无始贪嗔痴,从身语意之所生,一切我今皆忏悔。” “施主往日里对王施主犯下恶业,皆是因你心里的贪与欲。” “她因你看破红尘,远走他乡,施主往后余生应当忏悔。” 说罢,广惠尼师上了马车,不再多看他一眼。 她静静在马车里打坐,为那有勇有谋的姑娘,虔诚地诵经。 好保佑她一路顺畅,一世平安。 陆瑾晏呆呆地立在府外,有些魂不守舍。 犯下恶业? 他久久不能回神。 这时不远处传来一阵马蹄声,为首的侍卫见他伫立在门外。 立刻翻身下马回禀:“回大人,属下已查探过方圆五百里的庵堂,未曾有夫人的消息。” “京畿外的府城也查探清楚,夫人未曾经过。” 一股重重的无力感将陆瑾晏包裹,他第一次知道,她逃走的决心如此强烈。 如此不带一丝感情。 “再去寻!” 说罢,他转身回府,面上依旧凌厉。 可却不由得踉跄了几步,护卫愣在原地,也不知该扶不该扶。 陆瑾晏按住疲惫的眉心,不过十来日,他却觉得恍若隔世。 他若是还不知晓,她定是要莺桃又买了旁的度牒,那他未免太不了解她。 正是因为他有多了解她,才知道她的法子让他有多棘手。 她若是交替更换着度牒,天下之大,他早已失了寻回她的先机。 他困在京城,她却一走了之。 可困住他的,又何止是这个高位! 她算准了人心,赌他定是不敢对莺桃用刑。 陆瑾晏眉心紧皱,多少次他想不管不顾对莺桃用刑,撬开她那张嘴。 可莺桃只说了一句,就打消了他所有的手段打消。 她梗着脖子,轻蔑地看着他,“陆大人应当知晓,我这条命是穗禾救回来的。” “她为了我敢杀人,陆大人是想她知道自己千辛万苦救回来的人,被你处死吗?” 只这么一句,他迟迟下不了命令。 下不了决心。 若莺桃受刑,依她的性子,怕是要恨她一辈子。 陆瑾晏终是吐出一口浊气,放了莺桃和陈铭。 “滚回江南,再让我瞧见你们,我定杀之!” 可那莺桃却是大笑着上了马车,撩开帘子高高在上看着他。 “陆大人,你不敢!” 马车扬长而去,烟尘四起,陆瑾晏紧紧攥住手,那声“不敢”却是狠狠戳在他心上。 原来他竟如此在意她,在意她方方面面,更是在意她在乎的人。 偌大的府里,明明与先前没有丝毫区别。 可他站在门外,看着内里层层叠叠的院子,心底却是浮现一抹荒芜。 原是如此寂寥。 一如往昔。 可他经历过最热闹的场景,与她共度四季,又如何回到往昔? 东厢房里,她什么都没带走。 几个婆子翻找许久,战战兢兢回复她只带走了一条红绸缎。 “红绸缎?”他曾不解地问。 婆子道:“大奶奶过去与漆家小姐在护国寺相遇,还让护卫帮漆家小姐挂了一条红绸缎。” “先前大奶奶又去了护国寺上香,让护卫将漆家小姐的这条取了下来。” “大奶奶很是珍视,还说过要带漆家小姐看遍世间万物。” “奴婢再三检查,大奶奶……只带走了这物。” 陆瑾晏扶额,一股挫败油然而生。 他看向她常坐的罗汉榻,那处摆放的竹篮还是原样。 里头还在缝制的荷包,上头的鸳鸯只绣了大半。 这是他与她耳鬓厮磨时,缠了她许久,才让她松口为他绣一个荷包。 那日她被的手指被针扎了数下,气得丢了绣棚。 他为她涂着碧玉膏,有些心疼地让她不要绣了。 可她却是捡回了绣棚,认真地看着他,只说一定要亲手做一个荷包给她。 他满心欢喜,只觉得一颗心鼓鼓囊囊。 她终是肯流露出对他的情意。 可事到如今,陆瑾晏才知道自己错得离谱。 那个竹篮里,那个她绣给小圭的肚兜,甚至快要完工,可她依旧没有带走。 她宁可带走漆家小姐的东西,也不肯带走他们父子的做个念想。 她冷情冷性,可又偏偏心肠极好。 甚至怕他责罚小苔,不曾带她去了广平庵。 他罚了一众失责的婆子,唯独没有罚小苔。 他能不知道她那些心思吗? 侍卫如今已是一月一回,方圆千里的庵堂都已寻过,依旧不见她的身影。 他又是骄傲又是心酸,她果真聪慧。 他耗费大量人手去寻,她依旧能将自己保护得很好。 可他抱着襁褓中的小圭,看着他因思念娘亲啼哭不止时,只觉得心中胀痛。 她终是舍去他和孩子,宁可出家也不归来! 陆瑾晏抱紧了襁褓,手下是触感丝滑的绸缎。 他手一僵,眼酸得厉害。 她满头青丝胜过绸缎许多,可竟为了躲他,狠心剃发。 她叫他又爱又恨。 只有她一人,叫他尝遍了酸甜苦辣的滋味。 叫他求而不得。 花窗外,满月如同月盘悬挂在高空中,光洁圆满。 四下寂静无声,唯有他抱着哭累后睡下的小圭,看着那轮明月祈求一家团圆。 原是她走后,他才知晓她时刻牵动他的心神。 嘴中传来苦涩的滋味,陆瑾晏仰起头闭上眼。 他爱明月皎洁。 生出贪念,想独占明月。 弱水三千,只取一瓢饮。 可殊不知舀出的,不过是明月的倒影。 他生恨,犯下恶业,想揽天上月入怀。 可月光清冷,岂是他能痴心妄想。 原是恨明月高悬独不照我。 第125章 原是黄粱一梦 东厢房里,一切照旧,还是穗禾未离去前的样子。 廊下的陶缸里,养着她过去常喂食的锦鲤。 数个大小不一的陶缸,有的养鱼,有的养花,摆在一处竟是有几分江南的味道。 与这京城府邸的规整毫无关系,却又融入得极好。 花圃里种的也是她素日里喜爱的花草,幽香扑鼻。 过去她也缠着陆瑾晏,让他教着她如何下笔,如何作画。 画工生涩,画里的碗莲和锦鲤格外笨拙。 陆瑾晏当时看后,哈哈大笑。 但见她生气,又细细哄来,只说她好生养胎就是,莫要费心神在这处。 她虽好好地应下,可依旧我行我素,趁着他当值,画了许多。 那些个画卷她不以为意,可却被他命人好生收了起来。 陆瑾晏想着等日后小圭大了,他便拿出来让小圭也看看,他娘的画技与日俱增。 也好让小圭知道,凡事用心,没有不成的道理。 这也是一种以身作则,身体力行。 可终究,这些画成了她留给他的念想。 成了他思念与日俱增时,少数的安慰。 珠帘掀起,书桌上摆放着的都是她亲自去陆瑾晏的书房,搜寻来的游记和图志。 名山大川、塞上江南、甚至西域诸国应有尽有。 陆瑾晏拿起书,轻轻拂过书面。 那些过去被他嘲讽的闲书,如今调转过来嘲讽他。 嘲讽他有眼无珠。 嘲讽他自以为是。 原来她早就做足了准备,早就想好要离他而去。 花窗下,妆奁大开,她的钗环尽在。 那对鸳鸯金钗依旧耀眼夺目,可她甚少戴上。 常戴的也不过一支金镶玉的蝴蝶金簪。 他曾数次送她整套头面,红宝石的、玛瑙的、翡翠的,各个都是巧夺天工。 可她始终推拒,始终打扮得清简。 常穿的也不过是湖蓝和水绿这样清爽的颜色,上头的刺绣也不过寥寥点缀。 过去清晨,他曾撑着头看她坐着梳妆。 看她一头青丝,被手脚利索的婆子,灵巧地挽成发髻。 她青丝如瀑,婆子要用好几根素钗才能固定住。 待看见奶娘抱着小圭过来时,回眸一笑的模样,极美。 她抱着小圭,柔声细语地哄着。 小圭笑呵呵地拽住她的一缕发丝,许是用了些力,拽得她蹙眉。 可她依旧没恼,只是笑着哄小圭放手。 小圭不过是个婴孩,哪里听得懂这些,依旧拽着不放手。 还是他上前,掰开了他的小手,才没让她被拽掉发丝。 陆瑾晏眼涩得厉害,心也像是被人用大手攥住。 小轩窗,正梳妆。 当时只道是寻常。 可他不要十年生死两茫茫! 忽地,他眼有些热。 忙闭上眼,不想被婆子们瞧见。 可身上却是越发得热,只觉得喘气都有些难。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才觉得额上一阵冰凉。 有人打湿了帕子,正仔细地为他擦着汗。 他猛地睁眼,正想呵斥。 他没吩咐,何人敢进? 却是一睁眼,瞧见她摇头叹息。 “大爷怎么这般不爱惜自己身子?” “发热了,该请府医开服药。” 她边说边叹息,“怎么性子越发像小孩子了呢?” 见她素手将重新打湿的帕子放在他额上,转身就要出去。 他猛地攥住她的手,一把将她拉回身前,另一只手死死地搂住她的腰。 “我就知道你会回来!” “你断没有这么狠心,丢下我和小圭!” 见她没有挣扎,陆瑾晏心中一喜,紧紧地靠过去,环抱住她。 他的脸紧紧地贴在她的小腹上,胳膊用力,像是要将她揉入自己的身子里。 “外头危险,你孤身一人,我日夜担心!” “你知不知我常常于睡梦中惊醒,就是梦见你受难了!” “我梦见你遇见洪水,梦见你遇见匪盗,还梦见你被人欺负,散了一身银子还是被……” 陆瑾晏絮絮叨叨说了许久,可终不见穗禾回应他。 他忽地觉得全身无力,就好像他说的这些,压根不能让她为之触动。 “你别走!” 过了许久,他垂下眸子哀求道。 穗禾却是轻笑一声,“你怎么回回都要管着我?” “我是个人,又不是个物件,想走不想走得由我自己说了算。” 陆瑾晏心里一酸,未曾料到她会这样和颜悦色的与自己说话。 可她语气柔和,他心里越是多了丝怯意。 就像是他变成了一个无关紧要的人,压根不能挑起她的情绪波动。 “我错了,我不该限制住你,你日后想出门便出吧,我不会有一丝阻拦。” 他紧紧抓住她的手,眼眸里倨傲荡然无存。 “你留下吧,小圭日日都问我,娘去哪了?” “我骗了他许久,只说你在江南养病。可小圭大了,渐渐地不再问了。” “我原以为他是懂事了,未曾想到原是有婆子走漏风声,被他听见你出家了。” “他来问我你为何出家,我竟是连说谎的勇气都没有了。” 陆瑾晏双手并用,拉着她的手腕,眼里满是哀伤。 “你是我的妻,这里有你的夫君和孩子,你真的忍心一走了之吗?” 穗禾却是不费吹灰之力,就挣脱开他的手。 “我是我,你是你,小归是我们的孩子,可我与你毫无关系。” “你一直都知,我从来不愿做你的人。” “我知我伤你太深!”陆瑾晏终是忍不住大喊,“你给我一个机会弥补你!” “过去的,都过去了。”穗禾浅笑。 “你将钉子钉入木中,再拔了出来,木中伤痕依旧,你能当作无事发生吗?” 陆瑾晏无力地坐回榻上,追悔莫及。 许久后,他满脸晦暗问道:“若是当初,当初我俩换一个时机相遇,会不会一切都不同?” “我对你温柔以待,不再像当初那样对你步步紧逼,你会不会对我不同?” “若我们不是在府里相遇,而是在别处,我……” “大爷说笑了。”穗禾语气平淡,却是应声打断。 “你是达官显贵,我是市井小民,我们终究不是一路人。” “你在富贵堆里安闲,我忙于生计养家糊口,如何相遇?” “从一开始就不可能。” 陆瑾晏如遭当头一棒,全身冰凉,久久不能回神。 他设想许久,终是抵不过她短短几句话。 陆瑾晏满眼哀伤,想抓却抓不住她,她就像是风一样不肯为他停歇。 “大爷!” “大爷这是怎么了!” 听见几道急促的喊声,陆瑾晏费力睁开双眼。 就见是何寿正焦急地唤着他,“大爷像是高热了,下人这就请府医来。” “别去!”陆瑾晏喝止道。 他急促地喘气,只觉得头晕脑胀,终是露出一抹苦笑。 原是黄粱一梦。 第126章 清凌眸子一如往昔 见陆瑾晏起身梳洗,何寿着急地服侍着。 “大爷身子不适,何不好好歇息?” “小少爷去何太傅家读书,有小人们护送就行!” “这一年来未曾有出错的地方,大爷尽可以放心。” 陆瑾晏却是匆匆沐浴更衣,洗去一身疲倦。 “我每旬休沐才能送小圭一回,今日怎么能懈怠?” 他抬头看了眼窗,训斥道:“如今都辰时了,为何不早早唤醒我?” “辰时过半,何太傅就要授课,若是迟了,岂不是连累小圭受罚?” 何寿连忙请罪,“大爷息怒,是小人考虑不周!” 他弓着身子,极为恭敬。 待大奶奶离去后,大爷日日歇在东厢房,始终不能忘记大奶奶。 更是亲自照料小少爷许久,从不假手于人。 每日散值更是要将小少爷一日事宜,问得清清楚楚。 待小少爷三岁起,大爷抱着小少爷启蒙,亲自教导。 小少爷更是聪明伶俐,不过两年就学好了三百千。 更是被大爷带去,偶然间遇到了致仕多年的何太傅。 一番考教后,引得何太傅生了爱才之心,收为学生亲自教导。 要知道何太傅当年亦是状元及第,自翰林院修撰?被皇上看重,一路坐到国子监祭酒。 皇子公主皆由他教导,最是学识渊博。 可他收下的学生却是少之又少,堪堪五人罢了。 可皆是朝中栋梁之才,日后小少爷有这样的同门师兄,有大爷这样的父亲在,前途无量! 陆瑾晏理好衣裳,却是负手而立不语。 直到一声稚嫩清凉的声音唤醒了他,“给爹请安。” 陆瑾晏回神,就见面前那道小小的身影,正拱手给他行礼。 他眼神瞬间柔和许多,“起吧,咱们也该去何太傅家中了。” 小圭上前与他一道并排站着,看向书房里这幅有半身高的画。 画中一名身穿石榴红织金衣裙,打扮华贵的女子正抱着一个襁褓。 在她身旁,立着一名身材高大健硕的锦衣男子。 两人无不眼角含笑,透露出衷心的喜悦。 画中百花齐放,一片欣欣向荣。 “原来爹又在看娘啊。” 小圭语气感慨万千,看着画中女子露出孺慕之情。 陆瑾晏看着他憧憬的双眼,心里一酸。 这原是小圭出生两个月时,他请来画师,为他一家作画。 他到底因着穗禾烧画的事,对她心中有愧。 再度作画,他也是画中人。 期盼的,不过是能有一幅他们一家的画作以作纪念。 他曾想过,每岁都让画师画上一幅。 却是没想到,到头来只有这么一幅。 陆瑾晏不是没想过自己画出穗禾,可任凭他思念穗禾的心有多浓厚。 他画出的人,终究不是那个活生生的她。 他再细心描绘,也不是那个活色生香的她。 她清冷的眉眼,他连三分都画不出。 终是形似神不似,画不出她的神韵。 陆瑾晏移开眼,仔细将画作收好。 随后弯腰一把将小圭抱起,“走,爹今日送你去何太傅家。” 白驹过隙,悠悠五载。 那个襁褓里的婴孩,终是长成能跑能跳,玉雪可爱的小人。 他将小人一路抱上马车,正准备唤车夫启程时。 正门外却是来了数名风尘仆仆的护卫。 “大人。” 护卫才唤了声,就被陆瑾晏掀起帘子,眼神制止。 护卫机敏地闭嘴,随即轻轻摇头。 陆瑾晏吐出一口浊气,眼里的失望显而易见。 何寿不忍,急促地吩咐道:“继续找,不要停!” 护卫犹豫道:“已是寻到最南边,可……” 啪嗒一声,帘子重重摔了下去。 马车启程,朝城北的何太傅家去了。 何寿气急,没忍住心中的烦躁踹了护卫一脚。 “大爷没说停,你们谁也不准停!” “一日寻不到大奶奶,你们一日也不准回!” 护卫无奈地叹气,“咱们一直派人在江南守着,可从未见大奶奶回过家。” “大奶奶连江南都未回,还能去哪?” “都找了五年,愣是半点消息都没有,只怕大奶奶她……” “呸呸呸!”何寿唾沫星子直喷到那护卫脸上。 “大奶奶吉人自有天相,这会儿指不定就在哪个庵堂里修养呢!” “定是你们寻得不仔细,错过了!” 他叉着腰,凶神恶煞地命令几个护卫,过几日再去寻。 可这些护卫都是六个月前离府的,一来一回已有半年,也寻到最南处。 可依旧是寻不到。 所有人明面上不说,背地里都说大奶奶怕是早就遭遇不测了。 可所有人都不敢说,不敢劝阻越发执着的大爷。 何寿心里叹气,大爷已是越陷越深,大奶奶若是真的遭遇不测,大爷还不知会如何疯狂? 马车里,伴随着颠簸,陆瑾晏身子越发不适。 近日来公务繁忙,可每日回府都是亲自考教完小圭的功课,再将他哄睡,才能处理公务。 连着数月,他每日不过歇息两三个时辰。 陆瑾晏扶额假寐,这样也好,有公务在身,总不至于时时刻刻想起她。 可一旦闭眼,她的身影却是不自觉地出现在他眼前。 可一旦睁眼,入眼的一切都有她的影子。 明明他可以下令封了这间屋子,不用硬生生折磨自己。 可他就是开不了口。 她可以毫无留恋地舍弃他,可他不行。 看着一旁端坐着的小圭,陆瑾晏心酸得厉害。 终是让他与自己幼时一样。 早早地没了母亲。 马车停了,陆瑾晏亲自将小圭抱下马车。 何府早有小厮侯在门外,见到小圭眼中欢喜,忙引了他进去。 陆瑾晏站在门外,看着小圭小小的身影消失不见,才放心上了马车。 “大爷,回府吗?” 车夫见陆瑾晏久久未说话,终是忍不住问道。 “去北城门。” 车夫虽是诧异不回府,却是麻利地驾着马车往北城门去。 不过一刻钟,北城门巍峨的城墙映入眼帘。 陆瑾晏下了马车,目光如炬地看了许久。 心中怀疑的念头越来越大。 她怕是不在大晋! 他穷尽一切手段,不惜人力,恨不得掘地三尺将她找到。 可她就是没有半点踪影。 她一向聪慧,又十分果决,更有一分狠辣在。 逃去西域,对旁人来说是千难万难,可对她来说,有什么不可能? 可忽地,陆瑾晏却是十分挫败。 西域诸国,他要如何寻?何处寻? 莺桃说得对,他终究是肉体凡胎。 没有仙人术,如何寻到她? 他在北城门外站了许久,脑海中满是对她的念想。 会不会五年前,她也是小心翼翼,东躲西藏地由这里出去,逃向那片蛮夷之地? 可没有人会告诉他答案。 陆瑾晏站了许久,久到天色都暗了下来。 夕阳西斜,他忽地回神坐上马车,是时候接小圭回府了。 马车疾驰,到了何府门前还未到下课时辰。 陆瑾晏便下了马车,漫无目的地看着四周。 可忽然间,在人潮涌动,接踵而至间。 远处,他看见了那熟悉的身影。 清凌眸子,一如往昔。 第127章 即便她为人妇,他又有什么不敢的? 陆瑾晏心神俱震,眼都不敢眨一下,只怕那人突然消失在自己眼前。 不过十丈远的路,他却是像是被定在了原地,动弹不得。 暮色四合,华灯初上。 此时正值一日中最喧闹的时辰,人流如织,摩肩接踵。 叫卖声,讨价还价声络绎不绝。 陆瑾晏却无心在意这些,眼里只有那道纤细挺拔的身影。 五年了,他几乎派人寻遍了大晋,可每一处都没有那个决绝离去的她。 他的心中的空洞日渐扩大,想念和悔恨却是与日俱增,剩下一种近乎麻木的执念。 在他未曾留意到的时候,他早就对她暗生情愫。 原是他的傲慢和倨傲,蒙蔽了自己的心。 他早该想到的,她这样自立自强的女子,谁人不会折服? 可他还是迟了,知道的太迟了。 过去以为的执念与不甘,实则是他对自己最大的误解。 不过就是嫉妒自己,不像旁人那样得到她的珍视与爱护。 陆瑾晏的视线牢牢地锁定住她,即便穿着简单的湖蓝衣裙,也难掩她清雅的风姿。 她微微俯身,似乎在听身旁的小女孩说话。 陆瑾晏只觉得心脏像是被狠狠撞击了一下,耳里所有的喧嚣瞬间褪去,只觉得头皮发麻。 不可能! 绝不可能! 许是世间相像之人太多,他眼花罢了! 陆瑾晏顾不得旁人的侧目,动作僵硬地上前,脑海中不断涌现她的每一个细微的动作。 待与眼前的她严丝合缝地重叠时,巨大的欣喜快将他淹没。 是她! 真的是她! 她愿意回来了! 陆瑾晏的手微微颤抖,几乎要控制不住立刻冲过去,将她紧紧拥入怀中。 他心里的酸楚太多,忍不住想质问她为何这么迟才回来? 可他更想哀求她,求她不要离开他半步! 陆瑾晏看着她身边那个小小的身影上。 小女孩约莫三四岁的样子,头发扎成两个小花苞,穿着桃红的衣裳,正踮着脚尖好奇地看着捏糖人的小贩。 一个念头诡异地浮现在他脑海中。 这个孩子的年纪恰好合适。 难道是他的孩子? 这个想法让陆瑾晏全身发麻,有一种难以言喻的狂喜涌入心田。 原来他们之间的羁绊,竟然更深了! 他忽地心里一酸,她带着他的孩子在外漂泊多年,该是何等不易? 这一刻,什么酸楚都不再重要。 只要她们回来,他们就能一家团圆! 陆瑾晏的心里被一种失而复得的激动填满,他眼眶发热,几乎是踉跄着步子,向那对母女奔去。 可就在这时,那个一直背对着他的小女孩,咯咯笑着转过了身来。 一侧灯笼暖黄的光,瞬间照亮了她的小脸。 陆瑾晏猛地僵在原地,脸上的激动和溢出的柔情瞬间冻结。 小女孩面容稚嫩,可却有双浅色眸子,鼻梁也比大晋人更加高挺,有三分似那些西域人的长相。 这绝对不是大晋人该有的模样。 更不可能是他的孩子! 陆瑾晏只觉得犹如堕入寒潭,周身都是刺骨的寒意。 他所有的喜悦和期待,关于一家团圆的幻想,在这一刻被砸得粉碎。 可似乎老天还要将他重重碾过,还没等他从冲击中回神。 就看见一个身材高大的异域男子,从容地走到她们身边。 那个男子轮廓深邃,发色偏浅,颇为俊朗却又年岁不大。 陆瑾晏看着他取出自己的荷包,从中取了银钱给那糖人小贩。 随后就从小贩手里,接过三个做成他们模样的糖人,递给了那小女孩。 小女孩高兴极了,笑着接过,又与他说了些什么话。 陆瑾晏与之相距有些距离,听不清他们说了什么。 可越是听不清,他就越想知道。 他看着那男子将小女孩抱起,小女孩更是亲昵地搂住他的脖子撒娇。 而她在一旁默默看着,眼神宠溺。 倒真像极了一家三口! 他寻了五年的人,站在别的男人身边,神情是从未有过的放松。 仿佛他才是那个多余的人。 她彻底不要他了。 也不要小圭了。 陆瑾晏只觉得遍体生寒,巨大的冲击让他眩晕不已。 许是他的眼神太赤裸裸,她终于转身看了他一眼。 这一眼让陆瑾晏心中一片死寂。 她十分平静地看着他,没有丝毫喜怒,更没有惊慌。 她就像是看到一个许久未见的故人,对他轻轻颔首。 可这故人对她来说,压根不重要。 不过是礼节性的点头,没有寒暄的必要。 陆瑾晏站在原地,不过离她三丈远,可他却怎么都移不开腿。 不是喧闹的街市阻碍了他,而是他心生怯意。 他眼睁睁看着那男子,先将小女孩抱上马车,随后自然地搀扶着她上了马车。 他心中升起一股无名怒火,烧的他五脏六腑生疼。 强烈的妒和怨向他袭来。 王穗禾,不过五年,你就等不及嫁人了? 许是他的目光如炬,那个男子回眸淡淡地看了他一眼。 随即面露鄙夷,十分不屑地勾起嘴角,转身上了马车。 内里的轻蔑和警告意味实在浓厚,陆瑾晏只觉得怒火攻心。 该死的蛮夷! 他浑身戾气,周遭的百姓十分畏惧,自发地躲着他走。 陆瑾晏看着那辆马车融入人流,渐行渐远。 先前的怒火,却是被一股无力取代。 可此时,身后传来气喘吁吁的声音。 “劳陆大人久等,我家老爷今日布置的课业有些多,陆少爷这才迟了些。” 陆瑾晏深吸一口气,再转身又是那个处变不惊的权臣。 他没有丝毫不悦,快步去往何府门前。 “无碍,太傅费心,陆某感激不尽。” 小厮忙道谢,引着陆瑾晏来到门前。 小归迈着小步子由小厮送出,一看见陆瑾晏,脸上就浮现了极大的笑容。 “爹!” 他欢快地叫了一声,就朝陆瑾晏冲了过去。 陆瑾晏弯腰,接过跑来的小人,抱着他上了马车。 马车上,小人叽叽喳喳地在跟他诉说着今日学到的知识。 陆瑾晏嘴角含笑,给他擦着额头细密的汗珠。 他面上一一应和,实则心里压着怒火。 王穗禾,你连小圭也不要了吗? 他过去强占了她。 如今即便她为人妇,他又有什么不敢的? 第128章 做了牙人,做了作奸犯科的事 马车摇摇晃晃地走着,有婆子看着穗禾脸上的笑意淡了许多,试探地问: “娘子,这是怎么了?” “可是身子不适?” 穗禾才摇头,身旁那个异域男子就满脸的着急。 “请郎中回来看看!” 他的大晋话并不标准,可内里的担忧却是实打实的。 穗禾轻笑,“艾山,我没事,今日有些累了。” 婆子心疼地说道:“那个曾少卿的夫人实在太难说话了,回回都要刁难娘子一通。” “可她又不是个出手大方的,老奴都心疼娘子。” 艾山“哼”了一声,“都送去最好的宝石了,我倒是不知大晋还有更好的了?” 阿娜尔凑到穗禾身边,可怜巴巴地将糖人递上。 “娘,能不能退了呀?阿娜尔不要了。” “反正艾山叔叔和娘都在阿娜尔身边!” 穗禾扶额,看着面前三对忧心忡忡的眼睛,无奈至极。 “好了!” 她先是掐了一把阿娜尔的小脸,“家里还没到少你玩具的地步,自个玩去!” 随后看着蔡婆子和艾山,十分耐心地解释。 “曾夫人虽不好说话,可一旦被她取信,我的门路也更广了些。” “曾大人是鸿胪寺少卿,一应外域事务都由鸿胪寺出面。” “西宝行的宝石被鸿胪寺少卿府上买去,有文书在,日后我将取信于胡商。” 蔡婆子看着她眼下的青黑,虽说心疼,可嘴上却不再劝阻。 谁让自家娘子做了牙人,行走于胡商与大晋商人中间,做那互惠互利的买卖。 听闻自家娘子精通几门西域话,在外多年与许多胡商交往甚好。 在帮着胡商与大晋采买了多回货物后,终是被几位胡商取信,日后交由娘子采买。 一来胡商大多言语不通,便是有中人,不免也是两头吃钱。 胡商到底不是大晋人,便是货物出了差错,中人和卖主许是早就逃之夭夭。 过去这样的事屡见不鲜,也是因为这样,胡商大多都有自个相熟多年的中人。 可商场如战场,新来大晋走商的胡商,便是有同行推荐,也大多不敢轻信。 这些人宁愿自己操着一口奇怪的大晋话,也不愿被人当肥羊宰割了。 娘子正是看中这一点,这些年来慢慢积攒相熟的胡商,这才把生意慢慢做了起来。 自家西宝行别的不说,信誉是牙人商行里出了名得好。 娘子又不苛待小厮和帮工,整个西宝行谁不说娘子心肠极好? 蔡婆子憋了一肚子劝阻的话,终是看着穗禾疲惫的神色没有说。 只想着回家后,让厨房给娘子炖盅鸽子汤好好补一补。 娘子身子不好,气血不足,劳累久了就虚得慌,她们这些婆子又着急又心疼。 “先前那个人是谁啊?一直看着我们,阿娜尔觉得他好凶啊!” 阿娜尔睁着水汪汪的大眼睛,不解地看着蔡婆子。 她才随穗禾来到大晋不过两月,还是头一回见那样神情复杂的男子。 先是狂喜,随后是狂怒。 那人以为她没看见呢? 实际她早就发觉了,趴在艾山叔叔肩头偷偷看了他许久。 蔡婆子笑着纠正了她“人”字的发音,随后抓耳挠腮许久,才恍然大悟。 “那是刑部尚书陆大人,是管大狱的!” 阿娜尔瞪大眼睛,“有坏人,就会被他抓走?” 蔡婆子猛点头,“陆大人铁腕,这些年抓了不少假和尚和假尼姑!” 阿娜尔挠头,更不解了,“怎么会是假的啊?” “我看跟着艾山叔叔他们的那些僧人,都是很虔诚啊。” 蔡婆子脸皱成一团,“什么都有假的,和尚和尼姑也是!” “表面是吃斋念佛的,实际背后做些……坏生意!” 阿娜尔还小,蔡婆子无论如何也说不出皮肉生意这样的话。 可怜她肚里墨水太少,呲牙咧嘴好一会儿,也不知怎么强调坏生意有多坏。 还是阿娜尔自己,懵懵懂懂道:“就是念佛不诚心?” “是了!”蔡婆子眼里一亮,“那些个藏污纳垢的佛寺和庵堂,被陆大人整治后,不知变得有多清净!” “京里的大人,人人都有自个的癖好,可我是怎么都想不通,怎么陆大人偏跟佛寺和庵堂过不去了?” “过去太后娘娘还在时,就说陆大人行事肆无忌惮,唯恐冒犯佛祖。” “可陆大人将手头上那些罪证递上去,先太后娘娘也不好说什么了。” “你都不知道,那些个伪造度牒的,全被陆大人拔除,日后可再无宵小敢用假度牒冒充身份了!” 蔡婆子振振有词道:“前几年陆大人还是大理寺卿,如今都是刑部尚书了。” “有他料理,我看那些作奸犯科的人都少了许多!” 穗禾沉默不语,作奸犯科的,这马车里就有一个。 买了度牒,利用假身份逃跑,她几乎把作假的事都快干齐了。 包括她如今的身份。 给些银子,自有门路得张新户籍。 是女户,户主就写了王大娘,也就是她。 没有名字,旁人就跟着身边的婆子唤她王娘子。 越是普通,就越不起眼。 无人知晓她过去是那陆府里的丫鬟,与那众人称赞公正廉明的陆大人争锋相对。 她就说,怎么这回使出的银子比过去多了许多? 原来是他碍手碍脚了! 马车一路踢踏着来到永宁大街,白水井旁的葫芦巷子深处。 艾山跳下马车,一只手抱起阿娜尔候着穗禾,又伸出空余的胳膊好让穗禾借力。 穗禾慢慢下了马车,蔡婆子就小心地扶着她进去。 头顶处,簇新的牌匾上写了王宅二字。 里头的婆子和小丫鬟听见动静,纷纷提了灯笼相迎。 待一路行至偏厅,就有小丫鬟为穗禾换了常服,端了木盆给她净手。 一切都妥当后,偏厅里的八仙桌上早已摆满了晚膳。 穗禾动筷,笑着对艾山和阿娜尔说:“多吃点,今天在街市没好好用膳。” 阿娜尔笑吟吟地点头,不用丫鬟服侍,自己利索地夹菜,用了两碗饭才停了下来。 她摸着圆滚滚的肚子,摇晃着不沾地的脚看着穗禾用膳。 还是艾山率先吃完,牵着她的手去院子里散步了。 待穗禾用完膳梳洗过后,阿娜尔早就被丫鬟们服侍着沐浴更衣,滚进锦被里睡得香甜。 穗禾点灯理清账本,刚想吹了灯睡下。 就听见后院传来一阵犬吠,狺狺之声响彻云霄。 连带着周边人家的犬也跟着叫了起来。 叫了一盏茶,周遭才慢慢安静了下来。 穗禾起身,走到花窗前关好了窗。 夜里风凉,阿娜尔还小,若是受凉就不好了。 可她才将花窗关好,却见小腹处多了一只手臂。 漆黑的夜里,身后的人急促地喘息。 手臂收紧,似乎要将她按进怀里。 他咬牙切齿道:“你不做小圭的真娘,给旁人做假娘?” 第129章 你的名字早上了我陆家的族谱 陆瑾晏的手臂收得很紧,勒得穗禾几乎喘不过气。 他炽热的气息喷洒在她耳边,语气里的质问呼之欲出。 夜深了,四周寂静无比。 穗禾能清楚地听见他们的心跳声。 一个快如擂鼓,一个慢如雨滴。 只是慢的那个,终是被快的那个所影响,变得急促起来。 穗禾使劲挣扎,可陆瑾晏越发用力,根本不允许她挣脱开他的怀抱。 “你总是这么狠心,对我如此,对小圭如此!” 陆瑾晏在她耳边控诉,待说到小圭时,他能很明显感觉到怀中人身子一僵。 他心中一喜,她终究还是在意孩子的! 他略微放松了些力气,嘴上依旧不肯相让。 “你恨我,我知道,可你也不能用这样的方式来报复我!” “若是被小圭瞧见,你就不怕……” 话还没说完,穗禾抓住他的手臂重重地咬了一口。 陆瑾晏闷哼一声,咬牙忍住手臂传来的刺痛。 果真是狗脾气,这么多年也从未变过。 “我有什么好怕的?” 穗禾转身面对着他,陆瑾晏虽看不清她的面容,可那双怒火中烧的眸子,即便在黑夜里也闪着动人心魄的光。 “我为什么回来你不知?” 穗禾猛地拔下头上的发簪,用尖锐的尾部抵住他的咽喉。 下一刻,她冷漠无情的声音响彻在陆瑾晏耳边。 “小归今岁急症,卧榻许久,你请了无数郎中入府整治,都收效甚微。” “京里甚至有传言,说小归就要熬不过去了!” “可结果呢?”穗禾连声质问,“不过一场风寒,你就能夸大其词!” “你还说不是为了引我回来?!” 陆瑾晏垂眸盯着她沉默不语,喉间传来一阵刺痛。 不用多说,他就知道她是真的想杀了他。 “可你还是回来了。” 许久之后,他幽幽叹气,语气未曾有得意,反倒十分认真。 “这些年,我什么法子都用过了,大晋各处都寻不到你,我恨不得上天遁地!” “这些年来,我时常梦到你在外受到委屈,每回醒来,我都惊出一身冷汗,你可知我有多担心你!” 陆瑾晏伸手抓住她的手腕,步步紧逼。 “我知无论我说什么,你都不会信。” “可你睁开眼看看,看看小圭,他自小娘就不在身边,你可知他过去掉了多少眼泪?” “你可知我今日瞧见你和那蛮夷在一起时,我的心有多痛?!” “一个与你毫无血脉关系的蛮夷孩子,难道都比不上你亲生的?” “王穗禾,你到底在想什么?你的心里到底装了什么?” 穗禾被他步步紧逼,直至撞到屏风才被迫停下。 陆瑾晏似是要将这些年的悲愤都发泄出来,俯身重重地咬在她的肩上。 穗禾肩头一痛,手一松,那簪子就落到了地上。 叮当一声,格外清脆。 她蹙眉急速喘着气,伸手捂住肩头。 陆瑾晏格外用力,她痛得背后冒出冷汗。 “原来你也知道痛!” 他用力挤出这句话,大手死死地掐住她的肩。 “你也该试试我这些年来,心里有多痛!” 忽地,他冷笑一声。 “我忘了,你最是没心没肺,又怎么会心痛呢?” “能让你身子痛几分,也足够了!” 穗禾死死咬住下唇,忍着肩头的疼痛,给了他一巴掌。 啪的一声,陆瑾晏猝不及防,重重地挨了这一下。 “你心痛?” “你若是心痛,怎么舍得让小归身子不好的消息,传得到处都是?” “有你这样做爹的吗?” 最后这一句质问,彻底让陆瑾晏心里才筑立起的防线,彻底崩塌。 他目眦欲裂,恨不得不管不顾,把这个将他心里搅得天翻地覆的女人,带回府里死死囚住。 囚她一生一世。 他的大手来到穗禾的脖颈,用力一收,这样纤细的颈尽在掌控。 就像是他再用力些,就能折断。 陆瑾晏恨她最后那句,恨她轻而易举就能冲破他的防线,让他痛彻心扉。 “小圭抱恙时,你在哪?” “你在那个蛮夷身边,抱着那个蛮夷孩子柔声细语哄着。” “你有什么资格做娘?” 穗禾心里一痛,闭上眼极力压住那些涌上来的湿意。 溃不成军的变成她了。 可陆瑾晏丝毫没有要放过她的打算。 “你知道小圭爱吃什么?你知道他读了几本书?你知道他几更睡几更起?你知道他多高了?” “这些你通通都不知道!” 陆瑾晏指着她的胸口,“你若是真的狠心,就一走了之,永远不要回大晋。” “可你为何偏偏要回来?你为何不狠心到底?” “你总是这样,给我一点希望,你不乐意,就立刻收走,只留我一个煎熬!” 他俯身贴在她的耳际,好似耳鬓厮磨说些亲密无间的话。 可实则,他实在太懂怎么戳痛她的心。 “你收养那个蛮夷孩子,究竟是善心,还是拿她当作小圭的替身,只有你自己知道!” 一口一个蛮夷,穗禾心中早就憋着熊熊烈火。 她不再忍耐,使足劲梅开二度打了他一巴掌。 “你未知全貌,嘴巴放干净点!” 陆瑾晏捂住脸,看着她被激怒,心中仅存的理智也要消耗殆尽。 “你在外多年,果真染上不少蛮夷的风气。” “谁准你这样打自己夫君的脸了?” 穗禾被他不要脸的话气笑,“你是哪门子的夫君?” “无名无份,宵禁后来我一个寡妇家里放肆,简直无法无天!” “寡妇?”陆瑾晏咬文嚼字,对应着他查出的消息,再度直面她的胆大包天。 “虽未办婚事,可你王穗禾的名字早就上了我陆家的族谱。” “今生今世,无论你是人还是鬼,都是我的妻!” 穗禾大怒,“滚!” 陆瑾晏嗤笑一声,居高临下看着她气急败坏的模样,心中的憋屈才觉得好些。 两厢对峙间,榻上却传来一道含糊的声音。 “娘……你在哪啊……阿娜尔好像听见些奇怪的声音……” 穗禾一惊,狠狠地瞪了一眼陆瑾晏,迅速地将他拽至屏风后。 “阿娜尔乖,你先睡,娘马上来!” 可就在这时,陆瑾晏却是俯身咬住了她小巧的耳垂。 潮热袭来,耳边更是有一道得意至极的声音。 “我看你怎么走!” 第130章 除了激怒她,他实在不知如何让她眼中有他? 穗禾又气又恨,若不是顾及到孩子,她早早地唤了婆子进来,把这人一道打出去。 可他许是算准了时机,特意这个时辰来寻她。 阿娜尔还小,一直跟着她睡。 她平日里又不用婆子丫鬟守夜,这会她们都在后罩房里歇着。 而艾山和小厮们都在前院,每入夜后,前院的门都会锁上,这会儿真是无人帮她。 陆瑾晏欣赏着她变得急促的呼吸声,松开了口,可双手依旧死死地箍在她腰间。 “小圭都未曾被你哄睡,她倒是好福气!” 听见他话里的冰冷,穗禾的心猛地提了起来。 “我警告你,若是阿娜尔出事,我定不会放过你!” “啧,”陆瑾晏摇头,极力压住心中的不满。 “你要是实在喜欢,带她入府也未尝不可。” 穗禾不再言语,取下另一侧的耳环,拨开其中的小机关。 随后趁其不备,直直刺入他的腹部。 那耳环展开大致三寸长,尾部打磨得很尖,穗禾用力刺入,陆瑾晏闷哼一声,立刻捂住流血的腹部。 “你!” 陆瑾晏未曾料到她竟如此毫不留情,身上的痛都比不上他心里的痛。 “娘……我害怕……” “我好像听见陌生男人的声音了。” 陆瑾晏正想不管不顾,直截了当地出现在她面前。 “如今陌生……” 以后就不陌生了! 可他才说了前半句,脸就被穗禾打偏了。 “是蚊子在叫,娘打了就没事了。” 陆瑾晏只觉异常羞辱,可才想说话,嘴就被穗禾用双手死死捂住。 她靠近了他,完全是他梦寐以求的样子。 可说出的话却让他如坠冰潭。 “再说一句,我要了你的命!” 那耳环尾部抹了让人全身酸软的药,陆瑾晏只觉得头晕脑胀,双手无力地垂落下。 穗禾用力将耳环扯出,动作熟稔,一看就是做了多回。 “后院的犬防不住你,围墙上的碎瓷片防不住你,你是好好的陆大人不当,要来当梁上君子了!” “恶意中伤我的家人,行事无所顾忌,真是别样下贱!” “你给我听好了,”穗禾一字一顿道,“我就是寡妇再嫁,也与你无关。” “日后我摆喜宴,赏你一口酒水喝!” 说罢,她抓住陆瑾晏的衣领,用力将他扯出门外,推搡他下了阶。 门“吱呀”一声关了,陆瑾晏看着那道紧闭的门,满脸忧伤。 护卫从暗处走来,搀扶他跃出了这宅院。 马车上,陆瑾晏静静地坐着,丝毫不理会还在流血的腹部。 她总是有办法,伤人至极。 闭上眼,陆瑾晏掩去眼里的复杂。 明明知道她回来,他惊喜交加。 等让人草草查过,知晓她并未成婚,那个孩子也不过是收养的,他心中只剩欣喜。 他实在忍受不住心中的思念,不顾夜色已深,做了小人偷来她家中。 他只想与她倾诉衷肠,一解相思之苦。 可万万没想到,她竟是在温声细语哄着那孩子安睡。 烛火昏暗,她的侧影温柔不已。 烛火摇晃,他的心亦是在摇晃。。 恨她满腹柔情不肯给他。 恨她对他视若无睹。 于是他不顾那孩子在场,将心中的不满一一道出。 可他还是低估了那孩子在她心里的地位,她接二连三的掌掴他。 甚至不惜刺伤他。 马车疾驰着回府,可陆瑾晏却是觉得腹中那道细小的伤口更痛了。 他被护卫搀扶着回了观澜院,靠在榻上急促喘息,只觉得浑身疼得厉害。 府医一到,瞧见他不断冒血的伤口惊得瞪大了眼。 立刻为他冲洗敷药。 “这伤看着不大,却是极深!” “大爷定要好好养着,万万不能腰腹用力!” 府医看着陆瑾晏渐渐染上薄红的肌肤,无声地叹气。 “大爷积劳成疾,今日未曾好好歇息,如今起烧了。” 陆瑾晏早已察觉身子不对劲,这会儿更是浑身无力。 “莫要告诉少爷,这几日我会告假,在家中休养。” 府医见他应下,心中松了一大口气。 叮嘱小厮好好照顾着,就立刻亲自盯着熬药了。 小厮扶着陆瑾晏睡下,小心地吹灭东厢房里的灯,只留了一盏在外间。 屋外,婆子们纷纷伸头探脑,实在不明白大爷为何会伤成这样? 何寿急匆匆地赶来,三两下喝退婆子们。 他蹑手蹑脚地进来,看见陆瑾晏合上眼似乎在安睡,正想着悄声离开。 可陆瑾晏却开口了。 “查得如何?” 何寿忙转身,小心翼翼回禀:“又查到些大奶奶的事,若再给小人几日,定能查得更清楚些!” “说吧。”陆瑾晏道。 何寿忙将查到的事和盘托出,既有穗禾是两月前来京,又有她如今做了胡商的牙人,正谋划着将手中的宝石卖给鸿胪寺少卿府上。 “那个叫艾山的异域男子,似是一年前在西域被大奶奶所救,随后就一直跟在大奶奶身边忙前忙后。” “小人听说大奶奶多次让他回去,可他只说为了报恩,有个男子在大奶奶身边,大奶奶做事也方便些。” “他会的西域话有好几种,大奶奶与胡商相谈生意,他还真帮了不少忙。” 何寿说得口干舌燥,他心中清楚,大爷怕是最着急弄清的,就是这个叫艾山的身份。 “那个叫阿娜尔的小女孩,听闻是大奶奶恩人的女儿,那恩人早逝,大奶奶才好心收养了她。” 陆瑾晏抬手,示意何寿退下。 待他走后,陆瑾晏睁眼望着床幔,明明他已累到极致,脑中却异常清醒,没有丝毫困意。 比起先前的愤怒,似乎只剩他一人时,他才能坦诚面对自己。 他摸着还在刺痛的伤口,脑海中浮现了千百遍她刺他的动作。 他不由得有些心疼,这样的保命手段她使得如此顺手,可想而知过去的日子有多凶险。 陆瑾晏心中懊悔不已,明明他想的是与她好生相谈,可最终还是不欢而散。 她其实说的没错,他真是格外卑劣。 可除了激怒她,他实在不知还有何种方法,能让她眼中有他? 其实只要一点点,只要她一视同仁,他怎么舍得惹她生气? 一夜未睡,直到天边泛起鱼肚白,陆瑾晏终是支撑不住,沉沉睡下。 他手里,紧紧攥着一支莲花模样的耳环。 正是他咬下她耳垂时,悄无声息取下的。 天边大亮,阖府上下都传来些动静。 观澜院一旁的晨曦院里,陆瑾泽笑眯眯地看着那道小小的身影。 他嘴角翘起,心情大好。 老大病了正好,最好日后都一病不起。 见小圭出来,他上前一把将人举起,颠了颠才抱进怀里。 “今日三叔送你去何府!” 抱着小圭他扬长而去,急得后头的何寿忙拍大腿,赶紧指示着小厮去追。 三爷这是又偷小少爷了! 第131章 你可知她怎么成了寡妇? 清晨的葫芦巷子外早就传来了大大小小的动静,门前车马往来憧憧。 这离皇朝甚远,乘马车也得需大半个时辰才能到。 因此多半是手头不宽裕的小官居住在此。 佃一处小院,接来一家老小,勒紧裤腰带过日子罢了。 穗禾如今住的两进小院,也是从一位致仕的五品官手里买来的。 五百两银子,几乎花费了她半数身家。 可到底是在京里有了落脚的地方,给自己攒了一份家业。 才用过早膳,蔡婆子看着穗禾眼下的青黑,小心地将一盅鸽子汤放在她跟前。 “娘子注意身子,不能光顾着盘账啊!” 穗禾叹了口气,百无聊赖地慢慢喝着汤。 昨夜因着陆瑾晏,她迟了许久才安睡。 结果这人夜里扰她还不够,竟是还要出现在她梦里。 真真是阴魂不散。 艾山用过早膳,带着阿娜尔就往西宝行去了。 西宝行就在葫芦巷子外头的永宁大街上,与一众酒楼、食肆、杂货铺相比倒是格外不同。 西域来的东西不出奇,京城富裕人家大多也都见过。 不过以往都是特意交易的街市才能看见这些胡商,那些地界虽然热闹,可主人家觉得不体面,不会轻易过去。 如今开在干净体面的大街上,那些难得出门的夫人小姐免不了好奇,都会进来逛逛,瞧个新鲜。 西宝行大门开阔,分了内外两室。 外室摆了些金银酒器、珍贵香料和一些西域植株的种子。 内室则是宝石玛瑙、毛毡织棉等物。 再出了外室往里走,一个偌大的院子,分了东西两个大大的厢房用来做仓库。 西宝行的婆子和小厮就分别住在一侧的屋子里。 至于后院,穗禾特意请人将原先的马厩扩宽,如今里头除了骏马骡子,还有好几头骆驼停在里头吃着草料。 都是与穗禾相识的胡商的,他们要的货物大不相同,自个寻不到了,就请穗禾派人去买来。 她价格公道,挑的货物也是实在,好些个胡商尝到甜头,回回给她长长一张单子让她买来。 自个则是在这大晋繁华的京城里游玩几日,等货物一齐,人和骆驼也养够精神,就能立刻上路。 一来一回比过去省心多了。 更别说,里头还有个精通多国胡语的小子,竟是连口水都不用多费了。 艾山赶着去盘货,穗禾也没闲着。 带上一个锦盒,就出了门往一旁的李宅去了。 小厮敲了门自报家门后,李宅那头立刻就有人出来相迎。 领路的婆子笑着说:“我家夫人今早还念着娘子,特意备下了娘子喜欢的茶点。” 穗禾轻笑道:“夫人实在客气,是我叨扰了。” 蔡婆子机灵地上前,将荷包塞给那婆子手里。 婆子推脱两下,终是笑着收了。 李宅不大,也是两进的院子,一路走来各处极为简朴。 就连婆子和小厮也不过三四人。 李大人虽是五品,但却是两袖清风的御史。 在京三十多年,能攒下这么个小院都是李夫人持家有道了。 才进了正房,穗禾就瞧见年逾五十的李夫人喜气洋洋地起身,亲自拉着她的手坐下。 “昨夜不知怎的,咱们葫芦巷子里的犬都叫唤了起来,我年纪一大,睡觉就浅,被这么一吵,更是睡不着了。” 李夫人指着自个眼下的青黑诉苦,等再瞧见穗禾与她相差无几,顿时大笑了起来。 穗禾笑吟吟道:“怕是有盗贼,狗儿们都是看家护院,往日里极为乖巧,怎么昨日就叫了起来。” 李夫人皱眉,“你可得小心些,若是有事,让人来寻我。” “我今日就与我家老爷说一声,让他请京兆府的衙役多来咱们巷子巡一巡。” 穗禾笑着点头,与李家这样家风清正的人家做邻居,于她来说格外合适。 且不说李大人嫉恶如仇,就是李夫人对她也颇为照顾。 “夫人看看,”她取了锦盒出来,“这套头面雅致,极适合夫人。” 李夫人定睛瞧去,就见那锦盒里放了一套闪闪发亮的银饰。 “也是绿松石,胡商们叫它瑟瑟。” “我得了好些,请人用它镶嵌了几套头面,如今瞧着这套极为适合夫人。” 那绿宝石不大,点缀在银饰边上,像是一朵朵绿梅,格外别出心裁。 自然比不上京城那些精巧繁复的首饰,可别有新意。 李夫人虽说年纪大了,可瞧见这套头面,也是心生喜爱。 瞧出她的纠结,穗禾笑道:“不是贵重的宝石,我取来也是给夫人玩的,夫人莫嫌我寒酸才是。” “这批绿松石我收得多,夫人随意给些,于我来说都是赚的。” 李夫人闻言不再纠结,命人取了二十两银票来。 这套头面所用的银料也不过五两,李夫人给的二十两实在丰厚。 穗禾却是只取了一张十两的银票,“我与夫人聊得来,日后有旁的小玩意,定要夫人先过目。” 她又招呼李夫人身旁的李家小姐过来,取下手腕上的绿松石手串戴到她腕子上。 “我家孩子也喜欢得紧,李小姐拿去玩。” 那手串上还挂了些银制的小吊坠,李小姐不过十岁,瞧见也是喜欢极了。 待看了李夫人颔首,高兴地行礼。 “多谢王娘子。” 两厢皆大欢喜,穗禾陪李夫人用了午膳才去西宝行。 待她一走,李夫人率先叹气。 “寡妇人家,真是不容易。” 李小姐不解地问:“王娘子有自个的铺子,又有自己的宅子,哪里不容易了?” 李夫人戳了戳她的脑门,“头面半价卖我,又送你手串,还不是希望咱们家能看顾她一二?” “里里外外都要她撑起来,你是体会不到她的艰辛!” “可我看王娘子家前院住了个西域男子,没准好事将近。”李小姐道。 李夫人白了她一眼,“她可没再成婚的心。” 李小姐还想追问,却是被李夫人赶回房看书去了。 婆子见小姐走了,胆子也大了些。 “老奴瞧着她把那男人招赘也行,怎么也是个能干活的。” “她也有份家业在,家中若无男子,老奴也怕旁人抢了!” 李夫人叹了口气,“你可知她怎么成了寡妇?” 婆子摇头,心中实在好奇得紧。 “她那夫婿马上风,死在妓子榻上了!” “她无子嗣,那夫家不容她,想将她卖去给旁人做填房,她舍了所有家财才逃出。” “也是实在没了办法,才做回了她夫家的生意,去西域赚个辛苦钱。” “好不容易安稳下来,抱回个小女儿,日后也是有人给她养老送终了。” 婆子咂舌,实在没想到内里会是这样。 李夫人边说边骂,“挨千刀的,她那夫家还说她克夫。” “要我看,明明是有福没命享!” 自打听了穗禾说了自己的身世,李夫人别提有多心疼了。 任谁的夫婿马上风死了,也早就心死如灰,没心思寻再寻个新的了。 李家家风清正,李大人更是没纳妾,所以李夫人格外怜惜穗禾一个女子养家不易。 她是打定主意,看顾隔壁一二。 总不能让她被旁人欺负了。 第132章 莫不是自家娘子过去惹出的风流债? 这旁待酉时一到,陆瑾泽就于何府门外接了小圭。 两年前他中举赶考,得了二甲八名。 虽比不上陆瑾晏状元及第,十八的年纪能有这样的功名,也是十分不易。 老太太大喜,大太太更是喜极而泣。 只一个陆瑾成像是掉进了醋缸,兄弟三人,就他寸功未见。 可他不能人道后,早就贪恋玩乐,没了考取功名的心气。 “老大抢了老三看中的丫鬟,两人同在京城,还不知怎么斗得天翻地覆!” 不过这样的酸言酸语很快就消失得一干二净。 众人虽担忧,可陆瑾泽却像是忘了过去的事,与陆瑾晏相处平安无事。 甚至因着有陆瑾晏在,能让他暂且在翰林院待上几年再外放。 两人在陆府一东一西,互不干扰。 可陆瑾泽却是喜爱极了小圭,日日散值都要陪小圭玩好一会儿。 甚至好几回接了小圭后,直奔酒楼食肆,带着小圭用完晚膳才回府。 陆瑾晏心中不满,可他着实公务繁忙,时常有顾及不到的地方,所以才未禁止陆瑾泽接近小圭。 只是命观澜院的人,将他看得紧紧的。 可陆瑾泽却是较上劲,日日趁着观澜院的人不备,偷偷带着小圭于京里各处游玩。 今日更是如此,明明婆子和小厮都在催促,陆瑾泽就是不上马车。 “三叔带你吃点心去。” 陆瑾泽狡黠一笑,拉着小圭的手来到何府对面的点心铺子。 这是瑞芳斋的分店,常做些江南点心售卖。 陆府时常都会派人来瑞芳斋买些点心回去。 明明府中也有江南来的婆子,做得一手好点心,可陆瑾晏就是不让婆子做。 只因触目伤怀。 他心心念念的人不在府里了。 瑞芳斋的点心不似她做的,买些回府也无事。 只是陆瑾泽才买了一盒荷花酥,却是拉着小圭的手来到一架马车背后。 “穗禾?” 他看着那蓝衣女子的背影,惊喜地高呼。 穗禾心里一颤,不知该如何是好。 陆瑾泽却欢快地抱着小圭来到她跟前。 “真的是你,我看那背影像极了你!” 看着出现在自己眼前的小人,穗禾心慌至极,不敢多看一眼。 她心有愧疚,平日里只敢来这瑞芳斋外偷看,不敢轻易上前打搅。 可眼下,小圭睁着好奇的眼睛望向她时,她心里一酸,差点落下泪来。 “三叔,这位婶婶与娘好像!” 他一眼不眨地盯着穗禾,只觉得她与画中的娘亲有八分像。 他挣扎着下地,十分有礼地行礼。 “我叫陆镇圭,该如何称呼婶婶?” 他实在好奇得紧,爹说娘在江南养病,只要病一好,就从江南回京。 可他都五岁了,娘的病还是没好。 爹只要一提起娘,只说自己将娘气病了,满眼哀伤。 渐渐的,他也就不问了。 可如今,忽然出现一个与他娘长相相似的婶婶,三叔又与她相识,他只觉得或许这位婶婶是他娘的姐妹。 他生得玉雪可爱,白嫩的脸蛋还带着婴儿肥。 眼睛极大,乌溜溜的像是黑水晶。 这会儿睁大眼睛看着穗禾,直让她胸口发紧,心里愧疚和歉意像是洪水般袭来。 陆瑾泽俯身笑着说:“这是三叔过去的丫鬟姐姐,你要叫王婶娘。” 他抱起小圭,指着穗禾道:“她与你娘是同乡,自小一起长大,模样和性子像得很。” “王婶娘!” 小圭清脆的声音传来,穗禾被那声娘字,叫得心里百转千回,眼眶不由得湿润。 “我……” 她支支吾吾地说不出话,还是小圭笑得露出珍珠似的小白牙。 “婶娘就和三叔一样,叫我小圭吧。” “我见了婶娘觉得亲近,婶娘若是回江南,能不能替我告诉娘,让娘好好养病。” “等小圭大了,就回江南看她。” 瞧着她就快哭出来,陆瑾泽忙抱着小圭转身。 “觉得婶娘亲近,日后三叔常带你来看望婶娘便是!” 他捏了一个荷花酥就要去哄小圭吃,可小圭却是捂着肚子皱眉。 “三叔我饿了,想吃晚膳。” 陆瑾泽忙将荷花酥塞进一旁小厮的嘴里,冲着穗禾的背影喊道: “他婶娘,大方点请我俩用晚膳呗!” 穗禾擦净眼泪,吸了吸鼻子。 “跟我回去就是。” 陆瑾泽勾唇一笑,撩开马车的帘子就将小圭放了进去。 蔡婆子一惊,手里就多了个天真无邪看着她的孩子。 “好生照看着,少不了你的赏银!” 蔡婆子细细看过这孩子的长相,更是心如擂鼓。 他不过五六岁年纪,眉眼却能窥见日后的俊朗风姿。 脸型轮廓柔和,皮肤细腻白皙。 最引人注目的是那双凤眼,清澈明亮,竟是像极了陆大人那双眼睛。 过去她远远地瞧了一眼,那双凌厉的凤眸一瞪,让她久久不能忘怀。 更让蔡婆子吃惊的是,这孩子竟与自家娘子也有三分相似。 她又瞧着自家娘子那副泫然欲泣的模样,心中暗自猜想,莫不是自家娘子过去惹出的风流债? 她跟着穗禾许久,看多了她当家作主,早就不把她当作寻常妇人看待。 便是娘子像是藏了许多秘密又如何? 能干的女子问什么来路? 这会儿蔡婆子是小心地抱着孩子,心跟猫抓了似的,只盼自家娘子给她解惑。 陆瑾泽拉着穗禾上了他的马车,目光灼灼地盯着她看了许久。 见她打扮得宜,眼神比过去更加坚韧,周身自有一番气度在,那颗悬了多年的心总算放下。 陆瑾晏受伤请了府医,又是宵禁后才回府,他一猜就知定有大事发生。 告了假送了小圭去何府,又使了银钱从京兆府知晓他从葫芦巷子回来。 他立刻就命人去细细地查了那处的人家。 待知晓新来了位王娘子,他欣喜若狂,立刻奔去她的西宝行。 待看见那熟悉的身影在里头忙碌时,他却迈不动腿了。 只是贪婪地看着她的一举一动,对她能做这样的买卖骄傲。 虽不是她期盼的点心铺子,但另有一番精彩。 他只是恨陆瑾晏夺走她,却又不好好待她,惹得她出逃。 一个娘连孩子都顾不上,可想而知他做了多少混账事! 他废寝忘食地读书考试,拼尽全力考中,也是不想她的孩子被陆瑾晏苛待。 那孩子有三分像她,他一见心就软得一塌糊涂。 孩子叫他三叔,一笑眉眼弯弯,像是一个小小的她。 他抱紧孩子,只想好好护着他。 “你思念小圭,日日来这瑞芳斋外偷看,我知你不是那种无情无义的人。” 陆瑾泽看着她默默擦着眼泪,心里十分不好受。 “你迈不出脚,我替你迈。” “先让小圭认你为婶母,等他年岁再大些,告诉他真相也无碍。” “索幸是陆瑾晏混蛋,孩子天生眷念母亲,小圭不会怪你!” 穗禾默默点头,心中对他多有感激。 马车一溜烟来到王宅门外,陆瑾泽跟着平息好情绪的穗禾,大摇大摆进去了。 他暗自窃喜,陆瑾晏瞧着就是惹怒她被打出去了,跟他可谓是云泥之别! 第133章 她怎么都没想到,他没让孩子厌恶她 听见外头传来的动静,阿娜尔蹦蹦跳跳地出来迎接穗禾。 艾山着急地跟在她身后,生怕她摔倒了。 只是阿娜尔入眼,就看见穗禾身后出现了两个陌生人。 她惊讶了一瞬,随后笑盈盈地迎接。 “娘,家里来客人了吗?” 穗禾有些手足无措,她也不知道该不该认下这个客人的名号。 倒是陆瑾泽兴冲冲地来到她跟前,蹲下身平视着这个小不点。 “叫三叔,我是你娘过去相熟的弟弟。” “三叔!” 阿娜尔脆生生地叫了,喜得陆瑾泽解下身上的玉佩塞给她。 “拿着,三叔给的见面礼。” 那玉佩触手温润又通透,一看就十分名贵。 阿娜尔捧着玉佩好奇地看着,可她自小也是见过许多珍宝的。 这会头抬得高高的,去看穗禾的意思。 见穗禾点头,她才高兴地收下。 “多谢三叔!” 陆瑾泽脸上的笑意越来越大,他又将小圭从身后拉出。 “这是比你大一岁的小圭哥哥,你们日后可得好好相处!” 两厢都是半大孩子,这会儿互相瞪着眼,好奇地盯着对方看。 无论是陆府还是王宅,都没有与他们同龄的孩子。 这会儿难得见到与自己差不多大的,心里都有些高兴,很快就凑到一起说话。 毕竟同等阅历的小人,有些话他们自己说出,才能品味到乐趣。 见到两个孩子叽叽喳喳的说话,阿娜尔甚至让小丫鬟去将她房里的小玩具都拿了出来。 穗禾面上露出温婉的笑,整个人似乎终是放松下来。 没了先前在西宝行的精明老道,也没了昨日那样如临大敌的紧迫。 变成一个柔和的母亲,看着她的两个孩子在一起玩耍。 陆瑾泽倒是被她眼里的温柔烫伤,不敢多看。 只觉得再看几眼,他就会忍不住心里的冲动。 “用膳啦!快来尝尝你婶娘家的饭菜!” 冲着两个小身影大喊一声,陆瑾泽像是个主人家一样,熟络地招呼众人进偏厅。 “快点,要是好吃,三叔日日带你来!” 陆瑾泽长腿一迈,顶着艾山疑惑的神情,格外自来熟地净手喝茶。 若不是顾及点礼节,他早就动筷子了。 八仙桌上早就摆满了六道菜,荤素搭配,色泽鲜亮,一看就让人食指大动。 两个被丫鬟抱去净手的小人,这会儿坐下看着菜也都垂涎欲滴。 因着来了客,厨房的婆子也是飞快地又上了两个菜。 一碟虾仁蛋羹和香酥豆腐,正是合适小儿食用。 穗禾在主位坐下,看着身旁两个大眼瞪小眼的男人,只觉得氛围奇怪极了。 “你查了我这么多事,也该知道艾山是谁。” “他是西宝行的三掌柜,也是我的好友。” 陆瑾泽正了正衣冠,轻咳一声,“我自是知晓这位艾山兄弟。” “虽是西域人士,可也熟知我大晋方方面面,实在难得。我与兄弟也是一见如故,想来日后难免叨扰,艾山兄弟莫要见怪。” 虽是头一回相见,可艾山心里有谱,对这位刑部尚书的三弟也是知晓一二。 当下便客气地应了。 “穗禾答应,我自然没什么意见。” 呲啦啦的视线传来,小圭也是一脸期待地盯着她,穗禾自然没有拒绝的道理。 “行了,别客气,都用膳吧。” 她一动筷,下面的四人也都开始用膳。 王宅里没有让丫鬟服侍用膳的规矩,都是自个吃自个的。 不过见到艾山细致地给阿娜尔夹菜后,陆瑾泽立刻给小圭夹了块糖醋小排。 小圭高兴地吃完后,眼睛更亮了三分。 他爹在家中不让他常吃甜食,这会儿瞧见婶娘家中的菜肴有好几道甜食,心里早就乐开花。 又因着阿娜尔在对面吃得香甜,他也是胃口大开,比平日多用了半碗饭。 这下看的陆瑾泽是啧啧称奇。 “往日我和婆子奶娘劝你多用些,你总是说用不下了,倒是在你婶娘这里吃得极好!” 看着含笑看他的穗禾,小圭脸一红,只觉得自己被三叔当众揭短了。 “婶娘家的膳食好吃,我……” 话还没说完,穗禾就为他夹了许多菜。 “好吃就多用些,厨房依着我的口味做的,难得你们都喜欢。” 小圭有些羞涩地点头,用膳依旧慢条斯理,生怕自己失了礼数,让婶娘不喜。 陆瑾泽不屑地哼了一声,“还是你这儿好啊,不像那府里,旁人可都看他的脸色行事!” 陆瑾晏不喜甜,厨房自是甚少做那些个甜食。 又因着少做,便是陆瑾泽点了,那味道做出来总是觉得不对。 这会儿难得吃了与江南差异不大的菜肴,嘴是甜了,心可酸了。 提到陆瑾晏,穗禾不知该接什么话。 还是小圭放下筷子,认真地看着陆瑾泽。 “三叔,爹也是为我好,小孩子吃多糖牙齿要坏了,一会儿我们都要好好漱口才是!” “爹还说,娘就是喜欢甜食,又仔细保护着牙,所以才能常食无忧。” 冷不丁地提起自己,穗禾心里一慌,拿着筷子的手都在发抖。 “你爹还说了些什么?” 她藏下心中的不安,试探地问。 “你娘养病许久未曾回家,他说了什么吗?” 穗禾一股脑将话说出,心中骤然一松,可却变成了另一种处境。 不上不下的,还不知要落入怎样的地界。 可小圭却是睁着大眼睛,面上没有丝毫不满与埋怨。 “爹说起娘,全都是娘的好处。只说自己惹了娘生气,才会让娘养了许久的病。” “爹时常告诉我,说娘生我生得不易,要我日后好好孝敬娘。” “还说娘时刻都在挂念我,怀我的时候时常念书给我听,只盼我能像爹一样中状元。” 小儿的话天真无邪,却又带着十分的孺慕。 穗禾眼酸得厉害,忙举起碗来,装作用膳的模样,不让小圭瞧出异处。 “我想你爹说得没错。”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用极力克制的语气回应。 可她早就心乱如麻,没想到陆瑾晏竟然没说她不好的地方。 他字字诛心,骂她心狠,想要掌控她到了极点。 她怎么都没想到,他竟真的没让孩子厌恶她。 听多见多无能暴戾的爹打跑孩子娘后,给孩子灌输一肚子的深仇大恨,刻意教着孩子去恨娘。 陆瑾晏坏事做尽,竟是难得做了不偏不倚的事。 第134章 一辈子再长也有定数,我不想再亏欠你了 晚膳用毕,丫鬟婆子撤走碗筷,给众人上菜。 两个小人还小,厨房便煮了酸梅汤,让两人喝些消食。 陆瑾泽指着阿娜尔圆滚滚的小肚子,不由失笑,“这孩子似乎是八月里的生辰,你好像一月前还让人送了红鸡蛋给邻里。” “认真算只比小圭小半年,可竟与小圭一样高了。” 穗禾轻笑:“阿娜尔虽不在京里出生,可我初来乍到,也想送些红鸡蛋给邻里,告诉他们我王家也有个小女儿。” 阿娜尔笑嘻嘻地抱住穗禾的腿,得意地挺起小肚子。 “对对对,娘说的都对。” “姑娘家就是要吃得壮壮的,三叔不知道,外头风沙大,瘦些的都被吹走了。” 她分明就是个苗条的小姑娘,可偏要认真地学着那些大腹便便的汉子走路,这会儿逗笑了一室的人。 小圭瞧着她确实与自己一样高,这会儿也是生了些好胜之心。 他怎么都是做哥哥的,总得要比妹妹高才是。 婆子们上了茶点,两个小人跟比赛似的,又是吃光了一碟子点心。 穗禾哭笑不得,忙带着两人在院子里散步,生怕他们积食。 一手牵着一个小人,廊下陆瑾泽与艾山认真地盯着各自要盯的人。 走了一刻钟,穗禾才停下脚步,掏出帕子给两个小人擦汗。 她俯身认真细致地给小圭擦完汗,小圭却是抿紧嘴,一双眼睛都憋红了。 瞧着他眼眶湿润,穗禾也十分不好受。 “婶娘真好,总让我想起娘了。” 他垂下眸子不想让穗禾看见自己流泪。 可那滴落的晶莹泪珠,却是一颗颗洒落在地。 穗禾百感交集,愧疚无措,恨不得将一切都告诉了他。 “我不是你……” 可话还没说完,就有婆子匆匆前来。 “娘子,陆府来人接陆三爷与小少爷回府了。” 陆瑾泽翻了个白眼,长腿一迈就出了正厅。 “急什么急,还未到宵禁,我难不成能把小圭忘在外头了?” 他又小声地骂了几句,这才牵着小圭的手往外走。 两个小人先前玩得高兴,这会儿分开也是颇为不舍。 阿娜尔拉着穗禾的手,硬是要送他们出门。 才出了王宅的门,陆瑾泽就夸张地说了一句。 “王婶娘,我们明日还来!” 暮色降临,外头的几盏灯笼也不能将陆府的马车照个彻底。 陆瑾泽带来的人也是匆匆出来,小心地服侍两人上了马车。 才坐好,小圭就迫不及待地掀开帘子。 “多谢婶娘今日的招待,若是婶娘得空,我再来看望婶娘和妹妹。” 穗禾上前,慈爱地摸了摸他的小脑袋。 “什么时候来都行,婶娘很喜欢你呢。” 眼见又要有难舍难分的气氛出来,陆瑾泽大笑一声。 “行啦,戏里唱得都没这么潸然泪下的,你婶娘宅子在这儿,还能跑了?” 可他心里讥讽道:老大若再做混账事,他带着穗禾再跑一回又如何? 都怪那厮受了多回伤,就是没死成! 小圭被陆瑾泽说得不好意思,乌溜溜的眼睛盯着穗禾一直看,直至马车消失在葫芦巷子外头。 穗禾亦是看了许久,就到马车影子都没了,还舍不得回去。 跟着的婆子不明缘由,还以为两人格外投缘呢。 只是正在犹豫着要不要劝着娘子回家时,一道高大健硕的身影朝他们走来。 来人不过十来步,就出现在她们眼前。 那人步伐沉稳威仪,不过十来步就出现在她们面前。 玄色锦袍,凤眼威严,气度不凡。 蔡婆子吓得立刻给穗禾通风报信,这怎么像是那小圭少爷的父亲上门找茬了? 不就是吃了一顿晚膳吗?怎么跟刑部大堂会审似的? 穗禾被蔡婆子拍了好几下,一转身就瞧见陆瑾晏站在离她三尺的地界。 剑眉冷眸依旧,人却比过去多了些沉稳的气度。 终是过了五年,又做了父亲,没了过往那溢出的锋芒。 他看着门前那对形似父女的人后,藏起自己因着不甘而紧握的拳。 他薄唇轻启:“王娘子安好,犬子今日扰了贵府,陆某特意前来道谢。” 他这般作态,惊得穗禾浑身发毛。 “不用,你与我都知实情。” “实情?”陆瑾晏挑眉反问,“犬子不过心血来潮,认下一个婶娘罢了。” “你!”穗禾怒目而视。 陆瑾晏长身玉立,伸手邀穗禾上马车。 “王婶娘上车吧,总该让我这个做父亲的,知晓自个孩子有没有吃些不该吃的东西!” “你不曾了解孩子的忌讳,日后他来了府上做客,若是吃出个好歹,岂不是祸事?” 那句不曾了解孩子忌讳,确实让穗禾如鲠在喉,反驳不了。 她俯身摸了摸阿娜尔的脸,安慰了不知所措的孩子后,就让艾山带她进去了。 剩下的一众婆子,也被她命令回了宅子。 马车里,一盏油灯搁在中间的小几上。 穗禾与陆瑾晏分坐两侧,水火不容泾渭分明。 “婶娘?” 陆瑾晏再度开口,随即玩味地笑了。 “你不敢与小圭相认,便想了个如此迂回的法子?” 穗禾自觉没有底气,心里克制再三,“你是个称职的父亲,可我却不是个称职的母亲。” “你把小圭教得很好,若是我来,也不如你。” 她这样平静,陆瑾晏却是心里一酸。 一句称职,就好像他这些年细心照顾孩子,终于得到了她的认可。 “你生而不养,确实不称职!” 穗禾颔首:“我确实不配。” “不配什么?”见她失落,陆瑾晏却是来了火气,“不配做母亲?” “我看你给外人做母亲做得不亦乐乎,怎么就不想给小圭做了?” “小圭自幼懂事,可我却是见不得他被外人抢走本该得的母爱!” 穗禾心有千斤重,“你恼火的有理,便是你不让小圭认我,我也无话可说。” “可阿娜尔不是外人,她是我亲手接生下来的孩子!” 昏黄的灯火下,她的眼睛熠熠生辉,里头有倦意,有愧疚,也有对他的恼意。 “我被胡商索要身上所有的银子,阿娜尔的母亲玲莎身怀六甲,也要挡在我跟前护着我。” “她身份金贵些,那些胡商怵了她,这才放过了我。” “原是她从细枝末节处发现我是女子,不忍心我被人欺负了!” “玲莎生得艰难,伤了身子,不过一年便撒手人寰。是她教了我好几种胡语,教我与胡商做买卖。” “西宝行能开起来,她的功劳比谁都大!她是我的好友与老师,她弥留之际只放心不下阿娜尔,我只说将阿娜尔视如己出,她才放心闭了眼。” “你说,阿娜尔怎么会是外人?!” 陆瑾晏心里一阵悔意袭来,昨日夜里说的那些话字字伤人心。 他对她有怒有怨,这么隐蔽的心思外人从不知晓,只折磨了他一人多年。 所以他气上心头,终是不管不顾说了出来,也让她难受。 可他内心深处,终是再也舍不得看她难过。 过了许久,陆瑾晏才悠悠开口: “五载已过,我们依旧纠缠不清,早已分不清理不清了。” “似水流年,一辈子再长也有定数,我不想再亏欠你了。” “更何况世事无常,我们终究要离小圭而去,让他光明正大叫你娘吧。” 第135章 他像是抓住夫婿犯错的深闺怨妇 “陆瑾晏,”穗禾轻轻地唤了一声,“做了你陆家主母,西宝行该如何?” 陆瑾晏心中一颤,她不过轻柔的叫了一声他的名字,他却像是由上至下都被抚平了。 再多的怒和怨,都如潮水般退去。 “那个叫艾山的极为能干,有他在,你也可放心些。若是在府里闷了,隔几日去看看也行。” 他声音放得极轻,心中知晓她定是放不下这买卖,也是破了府里的规矩,让她能有亲自照看买卖的时候。 “府中大小事不能全由福嬷嬷和何寿做主,你是正经主子,才名正言顺。” “你在西域不易,又忙碌了多年,该好好歇一歇,养好身子才是!” 陆瑾晏循循善诱,既是私心又是真心。 他早已查到她对艾山并无私情,可他只要看见那人能常伴她左右,就怒火中烧。 早已料到他会说这样的话,可真的听见后,穗禾全身心不适。 “陆瑾晏,我不是个合适的主母,也不是个合适的妻子和母亲。你许诺得再好,我依旧没有半点心动。” 陆瑾晏声音骤急,“我全是真心话,没有半点作假!” 穗禾伸手制止住他,平静地看着他,心如止水。 “我们难得有这样心平气和说话的时候,我不想与你再有争吵。” “如今我过得很好,虽然每日很累,但我却是发自内心的高兴。你不懂我,我不想过一潭死水的日子。” “我成了你的妻,穿金戴银什么富贵没有。可我大多都是被困在你的府邸里,出去的机会都少得可怜。” 陆瑾晏皱眉,心里的慌乱又出来作祟。 “那你要一辈子做个商妇?” “你知道的,我若是要做些什么,你压根就跑不了!” 他心中无奈叹气,软话不成,又要来硬的了。 穗禾却笑了,有些突兀,但内里却并不在意他的威胁。 “你知道我在西域看到了什么?” “漫天风沙刮过来的时候,能把骆驼群都卷走。我们身上绑着绳索,死死地系在大石头上,才能抵御风沙。” “我那时就知道人终究是比不过天,任凭你再有权势,终究抵不过道法自然。” “人生在世,各处的规矩实在太多,随心所欲做事已成了奢侈,能让自己活得快活实在不易。” 穗禾看着对面的陆瑾晏,五载已过,他看她的眼神依旧带着占有和执着。 他藏得很好,可她还是能一眼看出。 “西域风沙太大,有时我也在想,若是哪天行商时不小心身亡,唯一的遗憾就是未曾见到小圭。” “所以我下定决心回了京城,一半是为了孩子,一半是为了自己。你手段很多,小圭有恙的消息放出,确实加快了我回京的步伐。” “先前这段时日,我并没有如今的平静。甚至昨夜你不请自来,说了一长串不中听的话,更是让我怒火攻心。” “我性子不好,遇见你更甚。你每回激怒我,我就忍不住想对你动手。我知道这样做不对,可有时我也控制不住自己。” “为什么一见到你就怒从中来?明明人前我也是和煦体面的掌柜娘子。” 穗禾自嘲地笑了,陆瑾晏却沉默不语,腹部被她刺伤的地方隐隐作痛。 “别强迫我了,我好不容易有这样安稳的日子,这些都是我好不容易挣来的,我并不想放弃了。” “你让小圭时不时来我家用膳,我承你的情,可旁的,恕我不能答应你。” 穗禾将话说完,只觉得心中豁然开朗,长此以往因为他而来的压力,也被释放了出来。 有些话,不管陆瑾晏能不能听懂,她都要说。 说了,就代表她表明了自己的态度。 我王穗禾,不愿做你陆瑾晏的附庸。 妻也好,妾也罢,终究没得我自己来的自在! 陆瑾晏闭上眼,隐去眼中的不甘与复杂。 “让你做通房和妾,是我折辱你。可让你做我的妻,是我的真心。” “你就这般不想与我扯上一点关系吗?” 穗禾苦笑,“从一开始我就不想与你有半点关系。” “我不会做你的妾,更不会做你的妻。但可悲的是,你是小圭的父亲,我是他的母亲,我们注定不能做陌路人!” 陌路人,她竟然想与他做陌路人! 陆瑾晏咬牙忍着心中的愤怒,“为什么?” “为什么无论我怎么对你好,你都不领情? 陆瑾晏百思不得其解,先前是他不好,可他可以改,可以为她再三让步。 可为什么,无论他说了什么做了什么,她永远都是拒绝? 穗禾平静地开口:“我不乐意。” 没有什么长篇大论,就只是简单的四个字。 我不乐意。 我的日子过得如何,不需要旁人指手画脚,自以为是。 “不乐意?”陆瑾晏皱眉,像是觉得她在敷衍他。 穗禾心中无奈,她对他早就不抱有希望了。 所以他再三发问,再三不相信,她也不觉得奇怪了。 “我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地告诉你,我恨你。” “我恨陆府逼迫我,恨你强占我,恨你出尔反尔,更恨你把我困在府邸。” “我就像是被你豢养的鸟儿,在这金丝笼里动弹不得,一言一笑全是为了讨好你而存在。” “我恨透你不拿我当个人!” 陆瑾晏心里一震,被她眼中闪过的哀伤刺到,愣了许久。 “你总是这般对我。” 许久后他垂下眸子,颇有几分丧气说道。 “你恨我至此,对我偏见根深蒂固。” “若你睁开眼来,好好看看我,看看我还是不是从前那副模样!” 穗禾叹气,“从前的事我已不想回想,你日后如何,我更是不曾想过。” “这么多年过去,我们都要向前看,莫要再沉浸在过往了!” 陆瑾晏却充耳不闻,嗤笑一声。 “你说你那夫婿死于马上风,你这般编排我,我都未曾生气!” “五年来我独守空房,后院不曾有任何一个人!” “不像你,前院一个野男人,还有一个陆瑾泽登堂入室!” “你先做了负心人,怎么一个劲地指责我过往犯的错处?!” 他像是抓住夫婿犯错的深闺怨妇,计较着与他无关的事。 深究点说,他连深闺怨妇都算不上。 无名无份。 谁曾与他交心? 又怎么谈得上负心? 第136章 行事有所顾忌,终究是在意至极 “抛夫弃子!” “王穗禾你逍遥在外时,是我含辛茹苦将小圭养大,是我教导他成才,是我让他记得自己有位好母亲!” “这些都是你欠我的!” 陆瑾晏猛地抓住穗禾的双肩,眼神凌厉至极。 “你给我好好记住,孩子不恨你,不是你有多好,而是我念旧情,没把你彻底从他身旁赶走!” “你若是不想当我的妻,这辈子就做小圭的婶娘!” “一辈子都别想认回他,别想要他叫你娘!” 陆瑾晏眼神骤然变冷,手指用力到直接发白,捏的穗禾的肩头痛得厉害。 他神色疯狂,心中的理智早让她的那些话消失殆尽。 “我说得出,就做得到!” 他冷哼一声,凤眸全是讥讽。 “你最好早些回心转意,我的耐心不多,等不了你几日!” “陆府大奶奶,你不想做也得做!” “我没有那样好的性子,让小圭常去一个商妇家用膳!” “你心狠,可以不在意那些流言蜚语,我却不能让小圭听到半点闲话!” “要么就乖乖等我来娶你,要么就等着我捉了你进府!” 陆瑾晏大笑一声,将心中的怨气宣泄一空。 他俯身向下,得意地挑眉。 “你这般恨我,应当知道,惹怒了我,我什么都做得出!” “敬酒不吃吃罚酒!” 孩子都不在,穗禾心里早就没了顾忌。 陆瑾晏除了威胁她,还能有什么动作? 她揪住陆瑾晏的衣领,眼里的无情冷酷让他心惊。 “你就算毒哑我的喉咙,砍断我的双手,我也有法子告诉小圭,是他的父亲强占了他的母亲!” “他的母亲孤立无助,被迫承受所有的不公!” “他自以为高山仰止,像天一样的父亲,内里全是不堪和龌龊!” “你想与我试一试吗?!” 陆瑾晏一顿,手立刻松懈下来。 是了,她一向有法子。 又最是冷情冷性,他如何与她相比? 他拿她束手无策。 穗禾冷眼看他似是当头一棒被打醒了些,随即手一松,陆瑾晏就无力地坐了回去。 “你肯待我好,我有什么不能应你?” “你便是要天上月,我也想办法捧给你。” “你与旁的女子毫无相似之处,可我偏偏被你拿捏住。” “我以为精诚所至,金石为开。我在原地等了你五年,我以为你终究会被感动,会被我所感化那顽固不化的性子!” “可我还是输了,输给一个没有心的人。” 他喃喃自语,忍不住将满心委屈与埋怨道出。 可马车本就不大,他的话穗禾听得一清二楚。 “犯了十恶不赦的大罪才要感化,我从始至终犯了什么罪?”她冷笑道。 穗禾掀起帘子,下马车前留下最后一句。 “桥归桥,路归路,井水不犯河水。我与你如何就此打住,别让小圭成了牺牲品!” 帘子摔下,不多时马车里只剩陆瑾晏急促地喘息声,似是因为她的话,情绪久久不能平息。 也不知过了多久,天上月更加皎洁时,小厮战战兢兢开口: “大爷,再不回就要宵禁了。” “回!”陆瑾晏咬牙切齿道。 小厮扬起鞭,驾着马车匆匆离开葫芦巷子,往朱雀大街赶去。 陆瑾晏撩起车帘,目光灼灼地盯着这处不大的宅子。 她接了王家的人来京,还能再逃? 小圭一日日长大,她的谎言能瞒到几时? 兜兜转转,她终是要做他的妻! 陆瑾晏眼神犀利,心里对艾山与陆瑾泽深恶痛绝! 定是有人从中蛊惑了她! 不然,她那般疼爱小圭,甚至给了小圭自己亲手做的荷包,又怎么会不想光明正大听小圭叫她娘呢? 他从袖中取出先前穗禾给小圭的见面礼,看着那个精致的荷包勾唇一笑。 跟着伺候的小厮聪明,知道将这荷包收好再给他。 这枚蓝底绸缎的荷包上,绣了只活灵活现的金鱼。 用色鲜亮,手艺精湛,比她过去拙劣的手艺不知胜出多少! 陆瑾晏摸索着金鱼勾唇一笑,那年她有孕之时,记恨他画了她的睡颜。 甚至不惜将画撕碎,用那走马灯里的火烧成灰烬。 他心里气她太过刚强,可那些气第二日终究散了。 他命人买了盏精致华贵的金鱼灯给她,当做赔罪。 只因她与婆子提了一句,说是有孕后,总感觉肚子里像是有金鱼在吐泡泡。 一晃数年,这荷包上金鱼的样式,与他房里那盏陈旧的金鱼灯相差无几。 由始至终,她的有情都深深藏在无情下。 不肯让人轻易发觉! 陆府转瞬就到,陆瑾晏才下了马车,就拧起了眉。 待回了观澜院,脱去外衣后,那包扎好的伤口果然裂开渗出了血。 早在他按住她肩膀时,那处疼痛就深入骨髓。 她伤他至深,不管是身还是心。 陆瑾晏咬牙解开绷带,在伤口处撒上止血的药粉,随后再包扎起来。 何寿端着托盘进来,瞧见他腰上的绑带,一阵心疼。 怎么靠近她,就会受伤呢? 他无声地叹息,悄无声息上前将花窗关上。 夜里风大了些,吹得那处花圃传来阵阵花香。 里头栽种的,是那西域颇负盛名的刺玫花。 花谢了大半,开始结了些小果子。 红彤彤的极为喜人。 可那刺玫花盛开的时候,却是极为扎手。 可花天生如此,怎么忍心责怪? 就像人天性如此,怎么改? 何寿看着花圃,这些刺玫花正是早些时候大爷命人从胡商处买来的。 那时大爷早就起了疑心,猜测大奶奶逃去西域,正想方设法从各个胡商处打听消息。 可谓是功夫不负有心人,这刺玫花开了的时节,大奶奶还真回来了。 她瞒着众人,等大爷知晓后,这花也过了花期,所幸还有果子。 何寿有心劝几句,可在陆瑾晏严厉的眼神下,终是闭上嘴退下。 那红木托盘里,摆放着一对透亮的玛瑙酒杯,和一个样式奇特的酒壶。 长颈扁肚,里头装满了紫红的葡萄酒。 何寿掩上门重重地叹了口气,从花窗的缝隙处,他看见陆瑾晏一杯接一杯喝着那西域来的葡萄酒。 无边寂寞散开,竟是连身上有伤都顾及不了了。 那一套,不是从西宝行买来的,还会是哪里? 大爷下令,隔日就要去采买些东西回来,还不肯让大奶奶知道。 还不是为了护着大奶奶? 大爷行事有所顾忌,终究是在意至极。 何寿无可奈何,只能命小厮暗中守着,以防万一。 可没过几日,却见小厮上气不接下气跑回。 “何管事,西宝行出大事了!” “大奶奶被关进京兆府狱了!” 第137章 送你去京兆府闹 何寿大惊,一把抓住小厮质问:“怎么会进狱里?” “大奶奶这些时日来一向平安无事,便是有争执也都化解了,究竟是犯下什么事能被抓去?” 小厮抓耳挠腮,只将自己自己听到的只言片语报了。 这旁何寿听完后,急得立刻派人去皇城门前递消息给陆瑾晏。 这头自己着急地赶去西宝行,试图将这场风波平息下来。 已是步入九月,天也慢慢凉了下来。 一早起来太阳藏在云层里许久不曾出来,穗禾披着披风正在西宝行的仓库里查货。 正值秋日里,野外的牲畜正是一年里最膘肥体壮的时候。 胡商们带来的狐皮、灰鼠皮、兔皮正是成色最好的时候。 先前几日,她带了些皮草与宝石去鸿胪寺少卿府上做客。 曾夫人一眼瞧中那柔软细腻的灰鼠皮,只说要给曾大人做件大氅,冬日里穿正是避寒。 曾家子孙满堂,少爷与小姐着实不少,冬日里人人都需赶制新衣。 穗禾带来的皮草与京中相比,价钱格外划算。 曾夫人痛快地定下了两箱兔皮与四箱狐皮,只说给家中的子孙做人人做件大氅。 因着是李夫人在先前的荷花宴交际时,带着穗禾一道去。 穗禾因此把握时机,说了不少好话捧了捧这位少卿夫人。 因此这回她单独拜访,曾夫人还真亲自见了她,还订下了不少货。 “今日风大,太阳许久不出来,正好将曾府的皮草阴干除味。” 蔡婆子笑吟吟地指挥着伙计们,在空旷的院子里将胡商才带回的皮草晾起。 “这几日晾好,送去曾府时再送些除味的熏香去。”穗禾将皮草一件件查看好,吩咐着伙计仔细做事。 蔡婆子用帕子捂住鼻子,皮草虽然炮制好了,可那味道依旧熏人,更别提一路上捂得有些潮。 这会儿后院里的味道风都吹不走。 “娘子,去前院歇会儿吧。”蔡婆子跟在穗禾身后,见她神情自然还是忍不住催促。 穗禾却是将皮草一件件都查好,确保没有滥竽充数的后,才与蔡婆子回了前院。 她取出账本与算盘,将数目又仔细盘点一遍。 胡商卖给她的狐皮不是最上等的,一箱八十两,大致能做三件大氅。 她与曾夫人磨了嘴皮子,卖与她一百两一箱,兔皮则卖了五十两一箱,也能赚个二十两。 费了多日功夫,从曾家赚了一百多两银子,只能说有点赚头。 不过京里一件不错的狐皮大氅都要五十两银子,曾府买了皮草自己制,能省下不少银子。 曾夫人精打细算,这桩买卖算是做到她心里去了,只说日后要好好照顾穗禾生意。 穗禾笑着奉承,内里却不信她的话。 打了几个照面,她就知道曾夫人是雁过拔毛的主,最是斤斤计较。 说是照顾生意,内里却是恨不得让她白送。 少卿俸禄有限,曾夫人又娘家不显,要养活一大家子,又不失了体面,自然要从明里暗里的节省。 穗禾做这桩生意,看中的不过是曾府的名头。 借着这个名头,好让她多认识些高门大户里的管事,知晓各府的行事,将不同的货推销出去罢了。 就像那格外的嗜酒的人家,每隔几日就要来买走几桶葡萄酒。 也像那小姐格外多的府上,时常买些宝石回去打首饰。 都是分门别类,根据特性做不同的推销罢了。 风一吹,穿堂风由西宝行大门进来,吹得穗禾的发丝乱舞,也吹的菜婆子眼睛进了沙子。 “哎呦喂。”菜婆子眯着眼,难受地挤出眼泪。 可还不等她恢复如常,就瞧着一伙人气势汹汹地拎着木棍,从不远处赶来。 啪的一声,穗禾摆着算盘的斗柜就震了震。 她放下笔抬眸,就见为首的中年男子横眉倒竖,将一个锦盒拍在斗柜上。 “我家主子从你这买了几颗红宝石,拿去万珍楼打支钗,谁知万珍楼的掌柜一眼就瞧出你这红宝石是假的!” “你个挨千刀的卖假货,两百两的红宝石居然拿些不入流的石榴石糊弄!” “你当我们好欺负!”男子一声令下,他身后跟来的小厮举起木棍,就要将西宝行的前院的货物砸烂。 “住手!” 穗禾怒喝一声,离了斗柜站至外室中央。 西宝行里的伙计和婆子听见动静,纷纷抄起家伙来到她身侧。 穗禾举高手里的账本,对那气焰嚣张的男子说:“你家主子何年何月何日买的红宝石?” “我这账本里记得清清楚楚,每颗红宝石的成色大小都记录在册。” “这里的文契都是一式两份,白纸黑字统统有记录,你来向我讨要说法,可不是随意丢几颗宝石来,再一张嘴随意污蔑!” “什么都要讲证据,你若执意闹事,不如与我去京兆府闹个够!” 那中年男子嗤笑一声,“你有几分胆色,可谁让你先卖假货了?!” 他执意不提文契的事,穗禾当下便知定是故意来搅事的。 再看他让手下的小厮站至门外驱赶着好奇的百姓,心中立刻有了成算。 “我一妇道人家讨日子不易,底下的伙计和婆子都要吃饭,你带人来闹得我无法做生意啊!” 她语气哀婉,男子得意地笑了。 “你既然知晓,先前就不该卖假货!你这西宝行打出的名声是假一赔十,既然如此,便赔我主子两千两银子!” “只要你赔了,我家主子大人不记小人过,自然不与你计较!” “两千两?!”菜婆子惊呼道,“你个杀千刀的泼皮无赖,特意讹人了!” “我家娘子说得这般清楚,怎么你一张嘴不是要公道,反倒是要银子了?” “老婆子我这就去京兆府告你,要你们这一伙人好好挨顿板子!” 菜婆子撸起袖子,就作势冲出人群。 可那中年男子一个手势,她就被两个小厮给捆了起来,扔在地上。 穗禾脸色铁青,“我看你不是为了银子,是为了红宝石而来!” 男子被说中心里事,面上不显,反倒越加放肆。 当下就让小厮将穗禾捆了起来,又将西宝行里的伙计打了一顿。 他带来的人全是练家子,伙计就算再勇猛,不过几下就被放倒。 菜婆子奋力挣扎,死死瞪着他,恨不能生啖他血肉。 其余的婆子也被打倒在地,一时之间西宝行痛呼声不断。 穗禾又气又怒,可敌众我寡,怎么都奈何不了他们。 “你不是想与我去京兆府闹吗?如今我就送你进去!”男子冷笑一声,讥讽道。 下一刻,穗禾就被推搡着上了马车,被押去京兆府狱。 只留下一句“去找李夫人”,马车就一路疾驰,消失在众人眼里。 第138章 主谋她也能猜到一二 等这头何寿赶到时,那伙嚣张的人早就没了踪影。 只剩附近的商户在门外探着脑袋,心里权衡着要不要进去救人。 何寿一进西宝行,看到的就是一地挣扎的伙计和婆子。 待扯开菜婆子嘴里的帕子后,他急得满头大汗。 “大奶奶究竟得罪谁了?这明摆着就是有人做了个局,逼她就范!” 菜婆子狠狠喘了几口气,看着眼前面生的人,压根不知道他是谁。 “什么大奶奶?我家娘子被人陷害,我如今没功夫理会你!” 说罢,就有被松绑的伙计和婆子来到她跟前,请她拿主意。 众人面色凄惶,实在不知光天化日之下,怎么会有人将主家带走的道理? 菜婆子爬起来,看着一地狼藉,飞快地招呼着伙计。 “去请艾山掌柜回来主持公道,再将损耗都清点一遍!” 菜婆子被气得心肝疼,一时顾不得规矩,带上铺子里有的银票,就让小厮套车往葫芦巷子去了。 何寿带来的小厮被晾在原地,压根没人能分神招呼他们。 陆府小厮多,西宝行的压根不知他们是谁,更别提知道穗禾与陆瑾晏之间的关系了。 何寿一咬牙跺脚,飞快地上了马车就要往京兆府狱去了。 马车一停,他急匆匆地下车就想自报家门,将穗禾先捞出来。 可谁知门前的衙役各个怒目圆睁,任凭他将陆瑾晏的名号都搬出来了,依旧进不去了。 何寿急得跳脚,再看着那些一队队带刀出来的衙役,心里一惊。 能让京兆府这般肃穆,定是宫里下令! 这会儿他来不及细想,跳上马车就往皇城门前赶。 他是越走越心惊,一路上不止京兆府出动,就连护卫皇城的金吾卫都派了穿着甲胄的将士警戒。 待一路提心吊胆来到皇城门前,京里各府的管事都聚集门前,打探着消息。 何寿心里咯噔一下,这般动静,宫里这是出了大事。 果然那些平日里还能嬉笑几句的侍卫,此刻不苟言笑,极其严厉。 何寿用力挤到最前面,讨好地笑道:“小人乃刑部尚书陆大人府上管事,家中有要事发生,想递个消息,还望通融!” 身穿金吾卫甲胄的武官大喝一声,“皇上有令,与诸位丞相和六部大臣商议要事,尔等肃静,莫要再在宫门处喧哗!” 他亮刀震慑,吓得一众人纷纷噤声。 刀影闪烁,吓得一些小厮两股战战,抖着身子缩在宫门处。 何寿六神无主,只能拉着先前打发来的小厮,一道候着陆瑾晏。 他一个白身,府中下人面前可以耀武扬威,可来了皇城前,被人碾死比蚂蚁还省事。 只能蹲在一旁白等,还急得抓耳挠腮。 眼下风起云涌,天色骤暗,像是要变天了。 京兆狱里,穗禾不由分说就被推搡进一间牢房。 “我有冤情要报!有人企图谋害我,夺我家业!” 她奋力地朝那几名衙役大喊,可他们充耳不闻。 穗禾见状,将手上的玉镯与头上的金簪摘下,招来看守的衙役一股脑塞进他手里。 “大哥您行行好,我突然被关进狱里,一家老小得急坏了!” “您给指条明路,好让我知道朝哪拜啊!” 衙役收好首饰,轻咳一声,意有所指道:“做生意的,得罪了人自己不知?好好想一想,找家里人上门认个错,不就没事了吗?” “你早些把这事了了,就不用受苦了!” 他瞧着穗禾脸色苍白,一看就像是被吓坏了。 也是,妇道人家再能干,进了大狱,还不是吓得跟鹌鹑似的。 见穗禾沉默不语,衙役没了耐心,又暗示了一句。 “你这会儿还能一个人待着,再迟些可就不是这个情形了!” 京兆府狱多年不见天日,昏暗潮湿,到处关着穷凶极恶的犯人。 时不时就有铁链碰撞的声音传来,让人头皮发麻。 穗禾如今对自己的处境十分了然,她没有实际的罪名,可那伙人却能将她关进狱里。 一切不过是为了逼她就范,只为她收来的红宝石! 甚至主谋她也能猜到一二,不是曾夫人,就是她手下的管事干的! 这些时日,只有曾夫人对她手里的红宝石念念不忘。 再三差人来西宝行压价,试图低价买去。 那一匣子大大小小的红宝石,能打一整副头面。若是买了去请万珍楼的工匠镶嵌,比起直接买头面能便宜大半。 穗禾心中冷笑,所幸艾山出门拜访贵胄,那一匣子红宝石没留在西宝行。 不然若是被这么夺了去,才是赔了夫人又折兵! 这头她安稳地坐着,那头的李夫人快要气坏了。 蔡婆子身上被捆过的痕迹还在,几番哭诉后,李夫人立刻知晓所有事。 “实在胆大包天,这是看你家势单力薄,特意坑害!” “待我家大人回府,我定请他为你家娘子主持公道!” 李御史刚正不阿,李夫人自是比寻常妇人更嫉恶如仇三分。 穗禾前几日才提了要带上好的皮料子给她过目,才几日功夫人怎么就被抓去了? 李夫人气得不轻,就算穗禾没有时常低价卖些商货给她,她也不可能看着一个寡妇被人这般欺负! 她将蔡婆子递来的银票塞回,板起脸来让蔡婆子安心候着消息。 蔡婆子泪水涟涟,再三跪地磕头才敢起身,只求李御史今日早些散值,能把自家娘子救回来! 凶狠残暴的犯人才会被关进京兆府狱,她怕自家娘子被吓坏了! 这旁蔡婆子只差烧香拜佛了,曾府外的酒楼里,也有人这么想着。 “光是京兆府就能让人闻风丧胆了,更别提那狱里时不时有受刑的动静传来,西宝行的掌柜不过一个女子,早就被吓破胆了!” “小人想着,最迟明日,她定差人跪地求饶了!” 中年男子跪地回禀,笑得谄媚地来讨那衣衫不整的年轻少爷欢心。 曾世奇挑眉,笑得顽劣,“张忠,范泽怎么说?” 张忠一脸喜色,“范少爷说了,关那掌柜两日不算事!” “只消少爷您成事后,别忘了给范少爷几颗红宝石玩玩。” 曾世奇嗤笑一声,“人又不是他关的,这就来讨好处了。” 这话张忠不敢接,不过这事干成,他可就少爷面前露脸了! 曾世奇一把推开要贴上给他喂酒的妓子,眼神带着审视。 “你可查清了,确定她背后无人?” 张忠连连点头,“她那户籍上就她一个人,能是什么好出身了?” 曾世奇“啧”了一声,“可我听说陆府的马车,可时常停在她家门前。” “若这女人是那刑部尚书陆大人的外室,我可保不住你啊!” 一句话将自己撇清,曾世奇这般玩世不恭,逍遥自在,可张忠却是心如擂鼓。 可才打探来的消息正热乎,他很快就恢复平静。 “少爷您未成婚,自是不知里面的门道。” “这女人家中还有个西域男人,陆大人怎么可能允许外室这般行事?” “这女人怕是偷跑去西域的,比起旁人,她更不想将事惹得人人皆知,不然等她家里找上门,她和那西域男人还能有好果子吃?” “您别看她对外说那孩子是她收养的,小人估计就是她与那西域男人生的,只是不想遭人白眼罢了!” 这旁的张忠为了得到赏识,一个劲地说服着纨绔别动摇。 可说着说着,有些个假话,他自己都觉得是真的了。 “那女人明面上是个寡妇,实际那西域男人就是她的夫君!” “她有正房相公在,陆大人上门岂不是做外室?依小人看就是巧合罢了!” 他挤眉弄眼格外嘲弄,曾世奇立刻大笑起来。 “混账玩意,敢编排尚书大人!” 嘴上是骂,眼里可全无畏惧。 张忠心里一喜,跟着大笑起来。 可很快,他就笑不出来了。 曾世奇的小厮颠三倒四跑进,惊恐不已。 “京城戒严,宫中似有大事发生!” 曾世奇大惊,与张忠面面相觑。 怎么偏偏前后脚赶上了? 这下京兆府狱可就易进难出了! 第139章 连消带打吓坏衙役 京兆府狱里的穗禾,自然是嗅到一股风雨欲来的味道。 她四周的牢房通通被衙役打开大门细细检查过,竟像是为了迎接宾客来扫榻以待。 原先昏暗的牢房更是点起许多盏灯,照得亮堂堂的。 先前还时不时传来些杖责的声音,眼下却是安静得让人心里发毛。 可没过多久就有许多犯人痛呼低吟的声音传来,像是被狠狠地教训过一顿。 四下一亮,她这头的女狱里十分空荡,不过三五身影。 可男狱那头铁链声叫喊声此起彼伏的,就算衙役重重呵斥,依旧用处不大。 穗禾心下了然,外头定是出事了。 若说先前京兆府狱大多关些地痞流氓,如今像有不少有些体面的人都被牵扯进来。 那头自报家门的着实不少,穗禾可是听见不少自称是某某侍郎府、某某大人的家的小厮管事。 她勾唇一笑,气定神闲地坐在那堆还算干燥的稻草上。 乱起来好,越乱她越好脱身。 这头陆瑾晏原先只是早朝后在刑部衙门当值,复核五年前的他被刺杀的案子。 原先这事查了许久,可没抓住了些蛛丝马迹,背后就像是有一双大手操纵,涉及到的人员总是先他们一步死了。 陆瑾晏敏感地察觉到内里大有乾坤,可正当他调集大量人手追查个水落石出时,却被明德帝叫停。 他心有不服,这些时日不是没有收获,小鱼捕到不少,眼看就要朝虾兵蟹将下手了。 可天子有令,他再是不服,也得服。 刺杀的案子就这么被按下了,一切卷宗都被沉积了。 可几月前,明德帝却下令,重启这件案子。 龙椅上的皇帝早已过了花甲之年,垂垂老矣。 齐王虎视眈眈,吴王也毫不相让。 两人年逾四十,正是精干的年纪,这些年来斗得不可开交。 一山不容二虎,更何况眼下盘踞山头的霸主已到了暮年。 一番争斗自是少不了,朝中的官员大多支持的也是这两位。 陆瑾晏位高权重,自是少不了被拉拢。 可他只效忠皇帝,这些年来从不下场,只坐山观虎斗。 无论何时,他效忠的都是坐在皇位上的那个人罢了。 齐王与吴王早已势同水火,可陆瑾晏知道明德帝早已磨好刀,只等人撞上刀口了。 可就在午后,勤政殿的进才却亲自来找他了。 “陆大人,陛下有诏。” 进才眼神发虚,面上早没了过去的倨傲。 陆瑾晏心里咯噔一下,立刻命两位侍郎坐镇,管好众人,不许外出打探消息,一切等他回了刑部才能解封。 一路上,进才时不时擦汗,脚步更是匆忙。 陆瑾晏心中的预感越来越不好,待一进勤政殿后果真如此。 明德帝半个时辰无故昏倒,太医令施针后久久未曾清醒。 龙榻前的六部尚书无一不在,心里都做了最坏的打算。 “陛下昏迷前可说了什么?”资历最长的礼部尚书,拽住进才大声质问。 进才神情凄惶,“未曾,陛下晕倒的太突然,什么都没说啊!” “奴才立刻请禁军统领张将军护好勤政殿,请诸位大人拿主意啊!” 他深深作揖,勤政殿里的宫女太监纷纷跪下附和。 陆瑾晏面色难看,旁的人也好不到哪去。 礼部尚书心里痛骂,该立太子的时候不立,让他们拥护哪位王? 兵部尚书周身煞气浮现,眼神犀利,“吴王齐王还在外巡防,京中不能乱!” “一切要等陛下醒来才是!” 太医令算是使出了周身手段,可明德帝脉象虚浮,时快时缓,实在不容乐观。 等了好几个时辰,内外消息都尽量封锁,可明德帝依旧没醒。 被带来的几位太医纷纷汗流浃背,尤其是进才在勤政殿外挡住不少来打探消息的嫔妃后,几位太医几乎要被六部大臣用眼睛杀死了。 一个年轻些的试探地说:“不如请徐太医来?” 这位听闻在太医院里从未被主子训斥过,也不知是一张嘴还是一身医术,哄到手的赏赐实在不少。 太医令呵斥道:“徐闻生除了会开些太平方子,还会什么?” 年轻的太医立刻缩了回去,不敢再提。 殿里一波人如今毫无法子,只能硬熬着。 却道是夕阳西下,明月高悬,京城一片肃穆。 京兆府狱里,穗禾睁开紧闭的双眼,招呼那个收了他首饰的衙役。 衙役面色难看,可依旧上前。 “你安分一点!闹什么?” 穗禾冷笑一声,“我闹什么?不是泼皮无赖给我泼了一盆脏水?” 衙役瞪了她一眼,“该是你的,你就该受着!你若是背后有个大靠山,谁敢折腾你?” 他伸手重重地推了一把穗禾,警告道:“别给我惹事!” 穗禾摔倒在地,吃痛一声,却是骂道:“蠢货,大祸临头还不知晓!” 衙役的脚步硬生生停下,转头狐疑地盯着她。 穗禾起身,慢条斯理地整理好自己的衣裳。 “男狱要满了吧?” 衙役心里一惊,却见她脸上露出狡黠的笑容。 “有回声,便是听见些不连贯的话,我也知道男狱如今是人满为患。” “我虽不知外头发生何事,可这样的接连不断地抓人,却是极为罕见。那痛呼声和板子声络绎不绝,我猜这是你们的大人在审问他们吧?” 衙役呵斥一声,试图掩饰心中的不安,“你不安分,也是这样的下场!” 穗禾嗤笑,“女狱空空如也,我猜不用等到明日,这女狱也要进来不少男子!” “事急从权,男女大防算得了什么?这一日来进来的可没有女子啊?可见外头嚣张惹事的都是男子。” “你说到时女狱里都人满为患,你们那些个大人会不会下来一趟,亲自震慑拿人审问?” 几句话说的衙役是汗流浃背,可穗禾依旧没有放过他。 “我穿着得体,行事端正,怎么都不是做作奸犯科之人!你说你们大人会不会心生好奇,会不会审问我一二?” “你再猜我会不会喊冤,会不会把抓我进来的人指认一番!” 原先还凶神恶煞的衙役,这会儿真是又惊又惧,上下打量着穗禾,恨不得打杀了她,不让她连累自己。 “我劝你想清楚,你们那些个大人可是指望这几日,捞些功绩在身,眼下四处严防死守你怎么动我?” 看着衙役头上冒出的汗珠,穗禾缓和了语气。 “我本就无辜,想来你也清楚。那些个管事有人护着,你们可没有。难不成真为了几两银子,把自己填进去?” “事态紧急,这时想浑水摸鱼把你们拉下去的也不少。虽说你们只是吏,可这京里能吃上皇粮,能不遭人妒?” “我与你一样,也有一大家子要养活,没了我,让他们喝西北风去?” 连消带打,说得衙役早就惶恐不安,没了先前的凶狠。 “那你说怎么办?放了你我怎么交代?” 第140章 人不自救,孰能救之 穗禾悄声上前,眼里精光闪过,“这几日人人自危,他们敢来这京兆府问个明白?” “等事态平息,早过了许多日。你便说你们大人将只犯了小罪的的都打发了出去,腾出牢房关那些个穷凶极恶的!” “你说他们敢向你们大人考证吗?” “不用我说,你们定是知晓这京兆府狱何时看守最为松懈。放了我,也是放了你们自己。” “钱是好,可捞钱也得看时候!” 她大笑一声,气定神闲坐回先前的稻草堆上。 “我这会儿还能一个人待着,再迟些可就不是这个情形了!” 一句话回敬衙役,激得他抓耳挠腮。 又看着她自进了狱里后,从未有惊慌失措的时候,又看她一身锦衣整洁,气度沉稳,心中早没了轻视她的意思。 可这事不是他一人就能做成的,他立刻跑去寻了知晓内情的衙役,嘀咕了许久。 衙役心中不安,因着穗禾有一句话却是真的说到他们的心坎。 范少爷的父亲是少尹,曾少爷的父亲是少卿,都是位高权重的大人,各个都是他们得罪不起的。 出了事,少爷们平安无事,他们可就倒大霉了! 少爷即便有错,也是底下的人蛊惑。少爷怎么会犯错? 这旁的衙役与同伴一通慷慨陈词,穗禾闭眼假寐,靠在身后的墙壁上保持体力。 难得遇巧,若是等李夫人捞她出来,还不知要何时? 她被骤然抓走,一家子怕是吓坏了,自然能早回去就早回去。 不管成不成,她都试一试。 人不自救,孰能救之。 夜已深,男狱那头依旧闹腾,十分嘈杂。 也不知过了多久,牢房外头传来些窸窸窣窣的声音。 穗禾睁眼,就瞧见那衙役偷偷地给她开脚上的铁链。 她心里一松,那些个揣测和唬人的话,终是震住他们了。 铁链一开,衙役悄声赶她出去。 “我带你出去,无论你瞧见什么都不能出声!” 穗禾痛快应下,不用衙役提醒就利索地将地上那身陈旧的当差衣裳穿好,将官帽戴好。 也不知经历了什么,这衣裳满是血腥气,穗禾却依旧面不改色。 甚至动作利索的,让衙役看了都咋舌。 “拿着,都是小人物,讨生活都不容易,日后就当没见过我。” 穗禾从右腕上取下一个金镯,又从发髻上取下两根银簪。 “嘿,会做事!”衙役心里舒坦,接过首饰仔细放进怀里,“出了这儿,我可不认识你!” 知道留些首饰在身以备不时之需,可谓是十足的伶俐人。 “你也不是个笨人,怎么能得罪人呢?” 穗禾无奈,“我背后没靠山啊!” 衙役欲言又止,自己也没靠山,怎么劝个寡妇找个大靠山了? 若不是先前将她给的首饰拿出来分了,他那些同僚可没这么爽快同意打掩护,将人给放了。 想到这里,衙役不敢耽误,飞快地带着穗禾绕过惨叫连连的审讯室,还有那些犹如野兽般躲在牢房的犯人。 一路鲜血淋漓,焦臭腥味扑面而来,穗禾却没害怕一步。 待出了京兆府狱,天还未亮,昏暗压抑。 穗禾几下脱掉身上的衣裳还给衙役,道了声谢就准备离去。 衙役心有余悸,再三嘱咐:“可别乱说话!” 穗禾点头,“出了这儿,里头说了什么话我都是不认的!” 此时风烈,穗禾深吸一口气,裹紧衣裳朝永宁大街走去。 天冷,不多时她就被冻得瑟瑟发抖,等走到西宝行门前时,都快过了半个时辰。 此时西宝行关得严严实实,门板未取下,穗禾也不知里头情形如何。 虽担忧,可她也知此时还不是进去的时候。 眼下天蒙蒙亮,街上虽还是空无一人,却亮了不少。 穗禾迎着寒风,又走了一刻钟才来到葫芦巷子深处。 王宅大门紧闭,穗禾站至门前,似乎还能听见里面,不断传来些时大时小的声音。 她吸了吸鼻子,重重地拍了两下大门。 门内瞬间静了下来,过了好一会儿才有一道忐忑的声音。 “谁啊?” “我!” 里头立刻传出不少动静,下一刻大门一开,蔡婆子一马当先就冲了出来。 “娘子!” 她大哭起来,声音都嘶哑了。 阿娜尔更是抽泣着朝她跑来,“娘!” 穗禾忙喝退她们,“都别碰我,我才从牢里出来,身上不干净。” 她大步踏进小院,看着一众人通红的双眼,心里感动。 怕是因着她,都一夜未睡。 “好了,我没事,你们都别担心。” “待我梳洗过,再同你们细细说。” 众人忙动了起来,蔡婆子凑上前赶了众人休息,自己进了净房伺候穗禾熟悉。 进了浴桶,温热的水包裹住全身,穗禾才如释重负,长长地叹了口气。 蔡婆子见她一脸憔悴,脸色苍白,气得怒火中烧。 “该死的曾家,小瘪犊子坏事做尽!什么时候他爹死了,老奴看他怎么嚣张……” 蔡婆子喋喋不休骂了许久曾家,早在穗禾被抓走后,就有一伙做说客的管事上门,话里话外都是要她们王家破财免灾。 她们提着一口气没应,那伙人大摇大摆走了,只说笃定她们撑不了几日。 还是艾山小心,亲自驾着骡车跟在他们身后,才确定了那伙人原来是曾家的。 这下水落石出,分明就是为了抢红宝石而来! 穗禾都梳洗完了,蔡婆子还没骂完。 “娘子,您要小心艾山掌柜啊!” 蔡婆子欲言又止,愁眉苦脸许久,终是忍不下去。 “老奴实在不想您受苦,就求艾山掌柜带几颗红宝石去曾家,先把您救出来!” “可艾山掌柜就是不答应!老奴提刀与他大吵一回,他就是咬死了,说那红宝石不能动!” “老奴就不知道了,死物哪有您重要?!” “终究是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穗禾擦拭着长发,笑道:“没事,他并无害我的心思。” 见她不听劝,菜婆子着急上火,正搜肠刮肚想着怎么高明些告状,穗禾却是随意挽了个发髻,就去正房安抚吓坏的阿娜尔了。 王家宅子是平静下来了,可熬到明德帝苏醒许久后的陆瑾晏,终于能出宫了。 一整日未睡,他熬得眼里都是血丝,十分疲惫。 可才出了宫门,何寿眼尖瞧见,一个跃起就冲到他跟前,将昨日发生的事说了个清楚。 陆瑾晏才上了马车,听见穗禾被抓去京兆府狱后,目眦欲裂。 他猛地掀起帘子,下了马车夺过一旁护卫的马,扬鞭疾驰往京兆府狱去了。 第141章 以一个外人的视角,从他人的言语中,窥见她这五年 此时已到午后,太阳洒下并不能缓解多少深秋的寒冷。 一路疾驰,陆瑾晏又顾不上穿上披风,早就被冷风灌了满身,呼出的白气持续不断。 待进了京兆府的大街,他的心中越发着急。 穗禾本就身子不好,狱中阴冷,昨夜她还不知如何熬过? 更别说狱中血腥场景实在不断,哭喊声凄厉,能让骤然进去的人吓破胆。 刑部大牢里,许多犯过事的官员,即便还没有严刑审问,就被那些凄惨的动静吓得全招了。 她再是大胆,也是个柔弱女子,哪里见过那样瘆人的场面? 陆瑾晏的心跟油煎了一样,满心满脑都是她被吓坏的模样。 他抓着缰绳的手被勒得指节发白,气他不过一日未回府,就有人对穗禾动手。 更恨那些人竟不好好查一查,不知穗禾是他的人。 一想到她或许正害怕地蜷缩在狱里,陆瑾晏更加心急如焚。 不过一盏茶,他就来到京兆府的后门。 他飞快下马,抓起马鞭眼神凌厉地往里进。 京兆府的衙役浑身一颤,就见一个身着紫袍的大人来势汹汹。 可下一刻,待看清是陆瑾晏后,衙役们惊讶至极。 “陆大人,您怎么来了?” 陆瑾晏目眦欲裂,拿起马鞭指着那些拦住他的衙役。 “昨日抓来的女子在哪?带我去!” 他语气阴沉,衙役们看着他周身戾气,吓得心里发毛。 “没……没有啊……昨日抓的都是男子啊……” 领头的衙役战战兢兢地回禀,见陆瑾晏脸色更加难看后,浑身打颤。 “这是京兆府狱,陆大人您进来不合规矩……” 话还没说完,那领头的衙役就被陆瑾晏一脚踢翻在地。 鞭子一甩,他面前的一众衙役顿时眼前一花,身上就传来刺骨的痛。 “滚!”陆瑾晏怒喝一声,衙役们不敢再拦,只能眼睁睁看他进去。 一路穿过血腥味满满的牢房,哭喊声,受刑声不断,一个比一个凄厉,一个比一个惨不忍睹。 陆瑾晏一颗心沉入谷底,再也不敢耽搁,飞快地闯入女狱。 里头的几间牢房一眼望去,关满了犯事的男子。 陆瑾晏心里一跳,生怕穗禾被关在里面。 他扑到各个牢房的木柱前,目光如炬,一个个扫过去,不肯放过任何一处,只求快些找出穗禾。 可几间牢房都巡视遍了,依旧没有发现穗禾的身影。 陆瑾晏心中不好的预感更加深了,生怕穗禾被拉去受刑了。 “人呢?你们把西宝行的掌柜抓去哪了?!” 陆瑾晏一把揪住看守的衙役,几乎掐的衙役快要不能呼吸。 这衙役前脚还因着放了穗禾心里松了一口气,这会儿见陆瑾晏亲自来寻她,快要吓破胆了。 “走了,今早被放了。” “都是误会……误会!” 陆瑾晏眼中的杀意显而易见,衙役带着哭腔求饶。 “她没受一点罪,真的是误会啊,陆大人!” “是曾少爷和范少爷的主意,他们把人抓来,要小人们关上那掌柜两日,吓唬吓唬她。” “小人只觉不合规矩,可两位少爷的命令小人要是不听,定没有好下场!” “小人只好先把那掌柜关起来,等到了今早偷偷放她出去,求大人开恩啊!” 听到穗禾被放,陆瑾晏如释重负。 可他眼里的寒芒没有丝毫减少,衙役被重重地扔在地上,捂着自己的喉咙不断地咳嗽,一张脸憋得通红。 陆瑾晏拂袖而去,最后那句话重重地敲打在那群衙役心上。 “京兆府的衙役能被随意差使,好好的吏不当,那就去做家仆!” 衙役瘫倒在地,悔恨莫及。 被这个活阎王抓到,他们的差事不保! 何寿此时才同车夫一道,快马加鞭赶到京兆府狱前。 他跳下马,瞧见陆瑾晏的身影,气喘吁吁地上前,“大爷,大奶奶呢?” 陆瑾晏深吸一口气,面色缓和许多,“今早回去了。” “谢天谢地!”何寿拍着胸脯给自己顺气。 待看见陆瑾晏被冻红的手后,何寿慌乱请陆瑾晏上了马车。 “大爷劳累一日,先上马车歇一歇,不出两刻钟,大爷定能瞧见大奶奶!” 陆瑾晏从善如流上了马车,闭上干涩的双眼。 许是先前过度紧张,一下放松下来,他只觉得头晕目眩。 陆瑾晏扶额,深深喘了几口气,才安抚下躁动的心。 马车一进永宁大街,陆瑾晏就迫不及待撩起帘子。 待看见西宝行今日照常开张,他大吃一惊,立马要车夫停了下来。 今日戒严已解,不过几个时辰,大街又恢复了往日的繁华。 京中各处都是在讨论昨夜发生的大事,人群络绎不绝,可又带着些谨慎和拘谨。 古怪和凝重氛围充斥在大街上,陆瑾晏甚至能清楚地看见,不少人脸上还带着慌乱的神情。 可隔着几丈远的距离,他却是看见穗禾神情依旧,平静自然地在西宝行里吩咐着伙计婆子做事。 就像是昨夜的事只是他的一场梦,她从未被波及。 可她的脸色苍白,身边那个婆子更是寸步不离,神情忧虑,陆瑾晏又气又心疼。 他看了好一会儿,看着她调度里头的伙计,再亲自接待客人。 她面带微笑,没有一丝愁容,真挚又热忱。 人来人往,川流不息。 可每一个商客她都尽心尽力地招待,眼角眉梢没有丝毫懈怠。 他看着她送走最后一个商客,却并没有坐下歇息,而是摸着大门那处被损坏的门框。 她眼里有心疼有难过,可唯独没有气馁。 那个婆子小心地安慰着她,可还没说几句就落下泪来,反倒是她笑着安慰婆子。 指着门框不知说了什么,哄得婆子眉开眼笑。 半日下来,他亲眼目睹了这一切。 先前从护卫们的口中,他对这间铺子不以为意。 铺子何其多,只要她想,他有什么样的铺子不能给她? 可如今他才知道他错了,他看见她收了一个懵懂孩童两枚铜钱,将两块西域的糖给了孩童。 孩童高兴地谢过她,笑着举起糖飞快地跑向同伴。 她看着嘻嘻哈哈跑走的孩童,眉眼弯弯地放好那两枚铜钱。 她一如往昔,从未轻视任何一个人,也从未轻视过一笔生意。 若说先前他恨不得带她回府好好歇息,可看见她的笑意却望而却步,心中有了惧意,不敢打搅她脸上的笑意。 他以一个外人的视角,从他人的言语中,窥见她的这五年。 原以为对她了解得透彻。 却怎么都比不上这午后的一场窥视。 陆瑾晏心中酸涩,庆幸她并未被吓垮,却深深为自己的无用叹气。 原来她不靠他,也能过得这般好。 原来他对她来说,连一个护身符都算不上。 一股深深得挫败,从心底出来将他席卷。 从未有一日,让他这般五味杂陈,心乱如麻。 最难受的是,是要他亲眼目睹,他说的那些好好护住她的话,都落了空。 无能,犹如切肤之痛。 陆瑾晏放下帘子,不忍再看。 落日余晖洒进西宝行里,将她的身影笼罩起来,让他看得眼酸。 陆瑾晏忽地一下看懂了她,看懂了她心中的执念。 不过是一句心甘情愿。 他对她,她对西宝行。 大灰狼书源温馨提示:特殊原因,群被强制解散!新群重建,1群号(298732622)2群(1062268835)防失联,tg: /dahuilang888 ,这条消息会显示到明天中午! 第142章 你家大人做小都没份 天暗了下来,风刮得更烈了。 见穗禾清点好账本,菜婆子急匆匆地催她回去。 “娘子,歇一歇啊!” 穗禾由着她推着自己上了马车,笑着说:“今日不看一眼,我怎么都放心不下。” 菜婆子怒目圆睁,眼看着就要骂人。 穗禾忙说:“我答应了你,后面两日都待在家中好好歇息。” 菜婆子瞪了她一眼,“什么时候不能做生意了?偏偏今日不好好歇着!” 穗禾柔柔地看着她,“你知道的,西宝行是我的心血。” 一句话堵得菜婆子心生愧疚,忙扭过头不敢再说什么。 “我不在场,伙计们都心神不宁,我便是不做事,坐在一旁也是好的。” 见她说话有些虚,菜婆子又气自己惹得她要解释。 “老奴再也不说了,您保重身子才是!” 穗禾哭笑不得,“你是不说了,可我怎么在宅子外都闻到了补药的味道?” 菜婆子板起脸,搀扶着她下了马车。 “良药苦口!除了补药,还有鸽子汤呢!” “您一日不养好身子,这汤药一日就不会停!” 门嘎吱一关,里头的婆子说了什么,陆瑾晏却是听不见了。 他坐在漆黑的马车里,沉默不语。 也不知过了多久,何寿小心地掀开车帘,“大爷,小人去拍门?” 陆瑾晏抬眸,眼里疲惫又犹豫不决。 他抬手阻止了何寿,随即下了马车站在那王宅的门下。 门环近在咫尺,他却迟迟没有敲下。 一双手伸了又伸,甚至在听见里面传来的欢声笑语后,还是收回了手。 天早就黑了下来,葫芦巷子里早就空无一人。 他的马车突兀却不惹人注意,就如他立在门外,无人知晓。 陆瑾晏的心七上八下,他真的想亲自过问她的身子如何。 可他又怕,怕她见了他心生怒气。 他惹她生厌,不是一日两日了。 他忧心自己说错了话,忧心怒火攻心,再伤了身子。 寒风凛冽,越刮越烈。 何寿抱着双臂不断哆嗦着,冻得牙齿上下打颤。 “大爷,您明日还要当值,早些回吧!” 何寿不断吸着鼻子,愁眉苦脸地看着没了往日果断的陆瑾晏。 他从未见过这样踌躇的大爷。 既然心疼大奶奶,何不早早亲自看个究竟? 陆瑾晏一身紫袍,被风吹得震震响,却依旧屹立不动。 他双手攥成拳,看着眼前黑漆漆的大门,再三犹豫。 可忽地隔壁李宅的大门却开了,一个小厮提着灯笼出来,后面还跟了一个抱着锦盒的婆子。 两人猝不及防,瞧见王宅门前多了三个男人,惊得汗毛倒竖。 王娘子被抓入狱,已是骇人听闻。 虽说王娘子平安无事归来,可葫芦巷子里早就传遍了这事。 试问光天化日下,若是自家夫人或是小姐也被这般对待,可怎么是好? 谁敢否认不会有这样的可能? 本就人人提心吊胆,李宅的婆子被吓得大喊一声后,葫芦巷子里的小官人家里,那些个小厮纷纷抄起家伙,打开门支援。 李宅的婆子嚎的那声,在这寂静的夜里格外刺耳。 不过一眨眼的功夫,陆瑾晏三人竟是被人群团团围住。 数只灯笼往前一伸,陆瑾晏的脸被照得再清晰不过了。 原先以为他是刺客或是盗贼的婆子,瞧见他身上那身紫衣官袍,目瞪口呆。 王宅的大门咯吱一响,穗禾带着小厮和婆子应声而动。 “发生何事?” 伴随着穗禾的这一句,陆瑾晏的身后也被灯笼照得透亮。 还不等穗禾说什么,李宅那处忽地涌现了五六个人。 李御史中气十足,厉声震慑:“何人冒犯?” 不过几步,他就走到穗禾身前。 可等他眯起眼往前仔细一看,竟瞧见了一张十分熟悉的面孔。 “……陆大人?” 李御史盯着陆瑾晏,百思不得其解。 穗禾一愣,先前还以为是曾家或者范家派人警告她。 她怎么都想不到,居然是陆瑾晏在门外。 葫芦巷子里不少人家都派了小厮管事出来打探消息,有那些眼尖的,瞧见是陆瑾晏后,惊得忙跑回报信。 陆瑾晏看着将他围成一团的人群,甚是无可奈何。 李夫人这时也被婆子搀扶着出来,她走得飞快,不过几步就护在穗禾身前。 “王娘子即便是寡妇,也不是任由人欺负的!” 阿娜尔挣脱开艾山的怀抱,跑向穗禾,一把抱住她的腿,与李夫人同仇敌忾。 “不准任何人欺负娘!” 她跑得太快,艾山压根来不及抓住她,反倒跟着她来到了人前。 这么多探究的视线下,艾山分外不适,可还是在阿娜尔身后站下。 陆瑾晏眼底一暗,随后冲着李御史拱手。 “陆某担忧王娘子,得知她无辜入狱,不亲眼看过难以心安。” 此言一出,惊得四下寂寞无声。 李御史挠了挠耳朵,以为自己听错了。 他不断看着穗禾和陆瑾晏,顺带再看一眼阿娜尔和艾山,只觉得头疼得厉害。 这是个什么情形? 是寡妇又有相好了? 何寿忙上前,谄媚地笑道:“我家大人与王娘子是旧识。” 他试图给陆瑾晏找补,却没想到陆瑾晏却没有丝毫要隐瞒的意思。 “没能护王娘子周全,陆某心中有愧。” 他对着穗禾深深作揖,惹得李夫人惊恐万分。 京里谁人不知他是个活阎王? 这会儿这般作态,李夫人立刻琢磨到了里头的深意。 这两人有事啊! 不止李夫人,周遭的人群纷纷傻眼,不可置信地看着陆瑾晏。 除了陛下,谁能让他这般低头认错了? 何寿瞧着四下的灯笼越来越多,听到消息后赶来的人群也越来越多,顿时汗流浃背。 他站在石阶上,甚至瞧见不少小官也闻讯赶来,顿时觉得头晕目眩。 自家大人的名声不保! 他清楚实情,可外头这些人不知道啊! 他眼尖,早就瞧见那些人瞪大的双眼里,满是看乐子的光芒。 一想到明日或许会有,刑部尚书夜会寡妇这样的话出来,何寿两眼一黑。 再看着眼神闪躲的艾山,和义愤填膺的阿娜尔,何寿恨不得立刻昏过去。 刑部尚书强权逼迫苦命鸳鸯分离,外室为西域夫君甘作寡妇,西域夫君为孩子甘愿无名无份留在寡妇身边。 这样的流言蜚语传了出去,何寿都不知道外头会有多热闹。 他越想越觉得不能让自家大人,沾上这样的风流名声。 当下立刻大喊:“她过去本就是我家大人的通房,我家大人顾念旧情,才会来看她!” 可话音刚落,菜婆子抄起烧火棍就往他身上打。 “放狗屁!明明是你家大人觊觎我家娘子!” “腆着脸想给我家娘子做小,我家娘子不要,还敢没皮没脸上门!” “我家娘子的夫君死得早,娘子能干,不知多少人入赘?我家娘子心里只有夫君一个,旁的人就算运道再好,也是进来做小的!” “你家大人做小都没份!” 菜婆子一张嘴,话就利索地传到众人耳里。 这般惊世骇俗的话一说,先前若是还有人猜穗禾是陆瑾晏的外室,这会儿瞧见这胆大婆子敢打陆瑾晏的管事,心中也信了这婆子三分。 分明就是陆瑾晏缠上人家了! 大灰狼书源温馨提示:特殊原因,群被强制解散!新群重建,1群号(298732622)2群(1062268835)防失联,tg: /dahuilang888 ,这条消息会显示到明天中午! 第143章 他心疼她一向以坚强示人,只把委屈难受留给自己咽 被数十道比灯笼还亮的眼睛看着,穗禾面上再平静,心中也十分不自在。 何寿被打了好几下,菜婆子才气喘吁吁地住手。 这会儿瞧见气氛不对,也是立刻后悔起自己先前嘴快。 她有心护着穗禾,试图将一切都推到陆瑾晏身上,不想旁人因为听了自家娘子做过通房,而看低她。 可到头来,依旧是没让娘子从泥潭里清清白白的出来。 菜婆子又气又悔,重重地打了下自己的头,又狠狠地剜了何寿一眼。 这旁的何寿身上火辣辣的疼,衣裳上被菜婆子打得一片污糟。 他躲在陆瑾晏身侧,委屈地嘀咕一声,“我又没说错了,死婆子就会胡言乱语!” 陆瑾晏闻言,警告地看了他一眼。 何寿心里一跳,立刻噤声。 陆瑾晏站得笔直,看向穗禾再度开口:“王娘子无辜入狱,陆某自当还娘子一个公道!” “我大晋法度森严,容不下宵小之徒横行无忌!” 周遭灯笼将他周身笼罩了一层淡淡的光晕,冷风吹过,他立于中央诚心保证。 他看着阶上那人,眼神有恳求也有笃定。 恳求她信任自己一回。 也笃定自己不会让她失望。 “陆大人便是不督办,下官也定会弹劾那蔑视律法之人!” 李御史冷哼一声,看不惯他这般哗众取宠的做派。 陆瑾晏却是拱手,语气十分诚恳,“那便有劳李御史了。” 李御史皱眉,终究是应下了。 穗禾本就疲惫,这会儿身上虽有披风,可也被这冷风吹得头重脚轻, 身旁的李夫人立刻瞧出她的不适,立刻伸手搀扶住她。 她不悦地看着陆瑾晏,“王娘子白白受了牢狱之灾,陆大人您又贵人事忙,何必今夜来呢?” 她心里烦得很,若不是陆瑾晏驻在穗禾门前当个门神,又怎么会吓到自家的婆子和小厮? 他位高权重,便是多了些风流韵事在身也无妨。 可穗禾又如何? 葫芦巷子这么多人都知晓他们关系非比寻常,她明日还不知会听见多少流言蜚语? 这些男子,做事从来只顾自己,从未考虑过女子有多不易! 偏偏他又位高权重,她又不能随意冒犯了他! 李夫人憋了一肚子气,看陆瑾晏的目光十分不善。 李家的婆子和小厮这时也知道自己闯了大祸,瑟瑟发抖地立在一旁,装成个鹌鹑模样。 陆瑾晏看着她疲惫的模样,眼里闪过心疼,再瞥见四周那些窥视的目光,顿时横眉倒竖。 “夜深了,各位也该回府了,犯了宵禁,别怪我明日参一本!” 离宵禁还有半个时辰,哪里就会犯了? 可四周的小官们瞧见他凌厉的双眼,便是再好奇,也不敢耽搁,纷纷作揖告退。 不过片刻,原先还人影憧憧的葫芦巷子,这会儿只剩下几道身影。 穗禾身子乏得很,可还是挤出一张笑脸,向李夫人道谢。 “多谢夫人时刻挂念着我,还派人送药材给我。” “明明您该歇息了,可还是让您为我操劳了。” 她眼下的青黑明显,脸又十分憔悴,李夫人看得不忍。 “可怜见的,快好好歇息!” “都说远亲比不上近邻,有事时帮助一二再正常不过了,又怎么能叫操劳呢?” 看了一眼陆瑾晏,她压低了声音。 “陆大人做事莽撞,连累你的名声。可你不要忧虑,别觉得自己做错了!” “不管旁人怎么说,日后终归不敢小瞧你,也断不会再将你随意抓入狱了!” 她谆谆善诱,生怕穗禾钻了牛角尖,被那些个流言蜚语祸害到不敢立于人前。 可预料的勉强没有,穗禾却是真挚地再度道谢。 “多谢您提点,凡事有利有弊,我总不能只看不好的那面。” “就像您说的那样,不管旁人是误解还是真信了,终归不敢轻易再对我动手了。” “对了!”李夫人欣慰地拍了拍她的手。 李御史刚正不阿,李夫人明显圆滑不少。 不然一个家里有两个格外较真的,这日子还怎么过? 拉走在一旁审视的李御史,李夫人一步三回头,终究是带回了李家所有人。 王宅门外,穗禾看着快步走到她跟前的陆瑾晏,无奈地说道:“你回去吧,我也要歇息了。” 陆瑾晏看着她这副无精打采的模样,十分心疼。 “今日我也不想的,不亲眼看看你,我实在放心不下。” “你在京兆府狱究竟有没有受苦?我怕他们都没有说实话!” “我派人查了,曾家的纨绔曾世奇听见曾夫人念叨了几句你有红宝石,就想夺来试图让曾家高看他一眼。” “还有范泽,他父亲是京兆府的少尹,与曾世奇共同谋划的此事,为的就是夺宝!” “那些个被收买的衙役我已命人抓了,明日我便参他二人父亲一本,子不教父之过,他们一个都别想跑!” 皎洁的月光下,穗禾靠在蔡婆子身上,便是听见了曾家与范家要倒霉,面上也无多少喜色。 有权有势的人,轻飘飘几句都能碾死无权无势的。 终究是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 她对曾家和范家无可奈何,就像曾家和范家对更位高权重的陆瑾晏无可奈何。 陆瑾晏见她眼里多了些哀伤,心里一痛。 他心疼她一向以坚强示人,只把委屈难受留给自己咽。 她这样的脆弱,十分少有。 陆瑾晏再也忍不住,上前一步扶住她的手臂。 “你别怕,有我在,日后没人能对你和西宝行动手!” 四目相对,穗禾清楚地瞧见他眼里的血丝和眼下的青黑。 陆瑾晏看着她怔怔地看着自己,也不知在想什么,心中越发急躁,生怕她会拒绝他的护卫。 “昨日宫中出事,我被留在宫里。直到今日才知道你出了事,我若是早早地知道,定不会让你在狱里待半刻!” “我说的都是真的,你别不信!” 他越说越急,指着何寿让他作证。 “昨日他收到消息,立刻就去西宝行了,可还是晚了一步,让你被带走了!” 何寿猛地点头,“大爷说的都是真的!您要是不信,就问这个婆子!” 蔡婆子不情不愿点头,“是有这么一回事。” 何寿顿时变得要吃人似的,指着她怒斥道:“哪像你说得这么轻巧,我都快急疯了!” 蔡婆子撇撇嘴,小声嘀咕道:“还不是没用,都是娘子自己出来的!” 陆瑾晏心中被刺,无法反驳。 “我没有不信你。” 平淡的一句话,却让陆瑾晏心中狂喜,宛如一个匆匆从刑场上救下的犯人。 第144章 他的心里从这一刻折服 “你真的信了?真的?” 陆瑾晏抓住穗禾手臂的手不自觉地收紧,一双眼紧紧地盯着她确认。 他生怕那只是他的错觉,只怕是自己幻听。 可他相思许久的人,却是轻轻地点头,确认了他的想法。 “我信你。” 这话说得轻飘飘的,却是立刻抚平陆瑾晏躁动焦虑的心。 他心中酸涩不已,终是忍不住埋怨了一句。 “身子不适怎么不好好歇着?也不差今日啊?” 见她蹙眉,他自觉说话不对。 “好了,我不说了,我扶你进去。” 陆瑾晏稳稳地托住穗禾的小臂,想了又想,还是不敢轻易揽住她。 于是便和蔡婆子一左一右,搀扶着穗禾进了正房。 穗禾有心让他回去,可他一向执拗,她如今没了和他争执的力气,只好由着他来。 进了正房,隔绝了外头的冷风,穗禾才觉得身子舒服了些。 蔡婆子忙让人熬姜茶给她,又着急地灌汤婆子给她暖手。 穗禾坐在软榻上,指着门外道:“你回吧。” 陆瑾晏却舍不得离开,犹豫再三坐在另一侧。 正房里点了数盏烛火,比起外头,更能看清她的模样。 过了五年,他还是头一回这般仔细地看她。 两人不再被争执吸引全部心神,他终于能像她身边的人那样,平常自然地看着她。 “你受苦了。” 比起五年前她青涩的模样,如今她无疑长开了许多,举止大方,气度平和。 就像那个与他吵得翻天覆地的人,只是存在他的梦里。 只存在他一个人的记忆里。 她往前走了五年了,他却是被她留在原地五年。 可一切都是他心甘情愿,能怪得了谁? 穗禾却被那句受苦,逗乐了。 “我做自己喜欢的事,又怎么会觉得受苦?” “诚然在西域比起府中危险万分,可我经历过的,是极少数人才能见过的风景。” 她说得轻松,陆瑾晏却五味杂陈。 可看见她脸上的笑意,任何劝阻的话都说不出。 “宫中气氛紧张,边防立刻会锁紧,那些胡商绝大多数会被限制,你只做西域生意,西宝行的货终究会越来越少。” 她看重西宝行,他终究看不得她的心血白费,出言提醒。 穗禾一愣,轻声道谢,“多谢你提醒,我知道了。” 陆瑾晏心有不满,不满她对他过于生疏。 他再三犹豫,还是忍不住说了或许惹她生气的话。 “莫要再轻信旁人,京里藏污纳垢,不是所有人都按规矩办事!” 穗禾轻笑,“杀人越货的事,我听多了,这回也是自己遇上了。” 陆瑾晏心中憋闷,气她不对他人设防,气她只对他重重设防。 “日后我不会再做贵价宝石的生意。是我天真,以为天子脚下,官夫人都是要脸的人,不会同流氓地痞般直接抢。” 穗禾叹了口气,“仔细论起,我收的红宝石并不是顶尖的,不过寻常货色罢了。” “我也知道京里能叫出名号的,背后都有靠山。明明那些宝石镶嵌过后,按着首饰的价格卖出,能比单卖宝石多赚一番,可我还是没做。” “我自认已经十分小心,可还是被人算计了。” 她颇有几分丧气,陆瑾晏心中的憋闷早没了踪影,咬牙说道: “你怎么没有靠山?” “你寻李夫人庇护,又让艾山去寻权贵庇护,你做这些不就是为了护住自己?” “那你为何不寻我?为何不要我庇护?只要你开口,我有什么不应的?” “还是你看不上我的权势?!” 穗禾自嘲一笑,“你今夜这般,明日谁人不知我的靠山是谁?” “你以为我看不出你在顺水推舟吗?” “你说了那些惹人遐想的话,人人都会知西宝行背后的人是你。” 陆瑾晏背后一僵,垂下眼不敢看她。 “我知你想说我卑鄙无耻,可我若不这样做,日后我若是还像昨日那样,不能在你身旁如何是好?” “至少这样做,总能震慑住一些蠢蠢欲动的人!” 穗禾眼里却是不见一点怒意,“有一点李夫人确实说对了,我确实是个不在乎自己名声的人。” “明日就算闹得满城风雨,我只当是为西宝行出名高兴。” 陆瑾晏一愣,未曾想她这样刚强的性子会说出这样的话。 穗禾看出他的疑惑,思绪却飘得很远。 “这些年来,我经历得多了,人也不似过去执拗。过去的我会因流言蜚语生气,会因旁人看不见我付出的辛劳生气。” “可如今,那些流言蜚语终究随风而去,只要西宝行屹立不倒,我没有什么不满的。” “我知道自己的性子不好,太过要强,太过犟。过去刚学做点心,张妈妈说那绿豆糕要去了绿豆皮再做,掺了皮的吃着噎人。” “我非说能做出不噎人的。张妈妈什么都没说,只让我自己试一试。于是我将那绿豆磨了一夜,磨得丝滑细腻,没有一点渣,张妈妈吃了后都惊讶极了。” “她说我没必要这么做,过去绿豆糕什么方子,日后照着做便是。可我当时想的是,只要我想做,就算费尽千辛万苦,我也会把它做成。” “我说这些,不过是想告诉你,我自小就是这么个性子,就算不讨人喜欢,我改不了,也不想改。” “我没办法做了一个规矩安分的内宅妇人,甚至为了生意,我还能做一个没脸没皮的人。” “你今夜来了,明日西宝行或许客似云来,我先谢过你了。” 陆瑾晏却无半点惊讶,从一开始,他就知道,她眼中只看得到在乎的人和事。 旁人的言语与眼神,从来不会让她分心。 他抬眸看她,眼中有她琢磨不透的温柔。 我知你一身犟骨,撞了南墙也不回头,可我还是在意你。 他眼里倒映出的是她执着的身影,他的心里从这一刻折服。 今早怪风太烈,今夜却赞风醒神。 让他福至心灵,知晓她掩埋最深,甚至自己都不知道的秘密。 她犹如一面铜镜,你对她什么态度,她便反射什么态度对你。 一身反骨,自然要顺着摸。 以石击石,终落得两败俱伤。 他轻咳一声,语气是前所未有的柔和。 “好好用膳,好好歇息。” “任何事你做主就是,过几日我带小圭来看你。” 第145章 你将陆大人当副汤药 静谧的正房里,穗禾本就困倦,陆瑾晏的话一出,她只觉得自己的头都疼了起来。 他这番作态,没让她安心,反而让她心中发毛。 可提起小圭,她那颗坚硬的心终究软了三分。 “迟些时日也好,免得让小圭瞧见担忧。” 她起身,快步从屋内取出一个包袱。 “我女红比过去好了些,虽还是比不上绣娘,但这里衣穿在里面,旁人也见不见。” 穗禾轻轻地摸了摸包袱,将它推给陆瑾晏。 “我能为小圭做的事不多,你收下就是。” 陆瑾晏心一颤,伸手打开这个锦布包袱,里头放的正是叠得整整齐齐的一套里衣。 他小心地摸过,就见上面针脚细密,布料轻软,一看就是用尽了心思。 “原本想着小圭这几日来用膳时,我再给他,未曾想到,会发生这样的事。” “我亲自浆洗过,未经旁人的手,你放心给小圭穿就是。” 似是怕他嫌弃,穗禾又多解释了一句。 烛火摇曳,昏黄的光下,衬得她的眉眼越发柔软。 她看着那洁白的里衣,眼神柔得让他心颤。 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 她终究是个慈母。 他知晓她忙于西宝行,为了西宝行殚精竭虑,就连那个叫阿娜尔的小女孩,明面上叫她娘,实际上也是艾山照顾的多。 他原以为她这样清清冷冷的人,怎么都不会做这些细微末节的事。 她该是一片心,都扑到自己的生意上才是。 他抬眸看着罗汉榻上那还未被收起的绣棚,仿佛看见寂静无声的夜里,她坐在这处为小圭缝制里衣。 蔡婆子在门外徘徊了许久,终是忍不住端着托盘进来。 陆瑾晏收回注意,视线落在了放在他面前的一盏姜茶上。 “陆大人,请用茶。” 蔡婆子扭捏着给他上茶,随后小心地取出一碗汤给穗禾。 “娘子,喝些补身的汤,夜里也好睡。” 补汤的气味飘了出来,陆瑾晏轻嗅便知里面放了些黄芪、党参、红枣之类补气血的。 他看着穗禾皱着眉,一口气将这补汤喝光,心中骤然松了口气。 他看着那蔡婆子面上的担忧不似作假,也就不计较她说的那句“做小也没份”。 虽然鲁莽,但也算忠心。 他看着这婆子利落地收拾好碗,又苦口婆心地劝了她几句莫要多思。 透过这一幕,他似乎能看见深夜时分,这婆子也是这般耐心劝着她去歇息。 不过这人终究是个阳奉阴违的主,表面答应得好好的,实际上无人能改变她心里的主意。 就如此时,她看似乖乖地点头,等那婆子出去后,又一副沉思的模样。 “我先回府,待小圭明日起身,第一眼就能看见我榻边的里衣。” 陆瑾晏起身,小心地拿着包袱慢慢出了正房。 他回头望去,看见她坐在珠帘深处,虚虚实实不细看便要忽略过去。 他的手不自觉缩紧,那股挫败周而复始。 他驻足停了许久,可再是不舍,终究不敢回屋打搅她。 这样心平气和,两厢没有争执的谈话,他过去盼了许久。 也盼来日还能如此。 可一转身,陆瑾晏却见到艾山抱着阿娜尔站在一旁。 不过一眼,就让他心浮气躁起来。 凭什么只有他们两个,能时常陪伴在她身边? 他看着在艾山怀中睡过去的阿娜尔,眼神十分复杂。 嫉妒在他心中疯狂生长。 艾山看出他的不善,眼神立刻充满敌意,大步绕过他就将阿娜尔交给蔡婆子。 随即他径直走进前院,咯吱一声,门一关上,没有一个多余的眼神都没有给陆瑾晏。 陆瑾晏一口气堵在心中不上不下。 所有人都默认了她与艾山关系不一般,甚至以为阿娜尔真的是她的亲生子。 便是她解释过几回,可这样堂而皇之与她住在一起,她说的是什么已经不重要。 只有他,明明与她相识最久,牵绊最深,却得不到一个正名。 要做那个旁人口中,纠缠她的外人。 流言蜚语能杀人,她执意不让外人知道小圭有个是商妇的娘。 陆瑾晏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回头看着那暗下去的正房。 怎么就陷入这样两难的处境? 她不肯认他,世人要说闲话,也只说他行事荒唐。 可一旦认下,他任由她在府外,世人只会以为他厌弃小圭的娘,连带着看低小圭。 一时间,他愁肠百结。 竟是要他一辈子没有个名分吗? 他自认一辈子从无事脱离掌控,可却在她这里一退再退。 偏偏他无可奈何,不退折磨的只有自己。 陆瑾晏吐出一口浊气,再是不甘心,也只能出了这宅子。 大门掩上,他苦笑一声。 竟是他头回这样正大光明地进来。 何寿上前,小心地请他上马车。 “更深露重,大爷快些回府吧。” 陆瑾晏看着这紧闭的大门,能进一回,自然有第二回,第三回! 马车嗒嗒地驶离葫芦巷子,月亮挂得很高,街道静得他只能听见马蹄声。 一路进了晨曦院,陆瑾晏悄无声息地看过熟睡的小圭。 孩子还小,大大的床榻上不过小小一团。 似乎做起了梦,小嘴紧紧地抿起。 与她沉思时,如出一辙。 陆瑾晏心软得一塌糊涂,摸了摸小圭的小脸,将那包袱放在床榻边,又嘱咐了婆子告诉他这包袱的由来。 可等他自己躺在榻上,却是辗转反侧,彻夜难眠。 翌日的王宅,丫鬟婆子们没了昨日的愁容,欢声笑语时不时就传进正房。 穗禾难得闲适地靠在软枕上,看着新买来的游记。 昨夜一夜好眠,今早起来她的脸色看起来好多了。 徐太医来给她把脉的时候,都惊了又惊。 “陆大人脸色难看至极,老夫还以为娘子是病入膏肓了,只剩一口气了!” 这个老顽童,五年过去还是这般。 穗禾无奈地笑了,“他的脸色一向难看,您还不知道?” “啧啧啧,”徐太医嫌弃地摇头,“一张死人脸。” 穗禾没忍住,大笑起来。 徐太医满意地摸着胡子,“笑一笑十年少,娘子里也该多笑笑才是。” 他收回把脉的手,神情却是正经不少。 “娘子脉象紧涩,思虑过甚伤及心脉又郁结在身,非药石可医,得需你自己想开些,才能化散。” “情深不寿,慧极必伤。做事做人若是太过较真,只会让自己难受。” “横竖事态已变成这样,日子怎么都是要过的。你将陆大人当副汤药,夜里帐子放下,取他几分阳气暖身子,对气血有益。” “陆大人才过而立,看着也是龙精虎猛,想来不是那不中用的。” 第146章 冲冠一怒为红颜 穗禾却是目瞪口呆,许久才支吾着骂道:“……为老不尊!” 徐太医哈哈大笑,丝毫没有不痛快。 “男女间阴阳调和本就理所应当,娘子你也该采阳补阴!” “左右费些时辰,总比把自己熬干了强!” “若是陆大人不中用,你知会老夫一声,老夫这的汤药不少,总能让陆大人抖擞精神。” “若是还不成,娘子你有别的相好也是成的。” “男欢女爱,不就是如鱼得水?共赴巫山云雨一场,你快活些,还能郁结于心了?” 徐太医还在喋喋不休,穗禾却是觉得自己脸都要烧起来了。 青天白日的,被个太医劝她来场床笫之欢,她周身不自在。 徐太医看着她不自在的模样,嫌弃地摇头晃脑。 “这是怎么了?你与陆大人孩子都有了,羞什么羞?” “老夫说的是正经事!你什么都压在心中,若是寻不到个由头释放出来,你是想憋死自己吗?!” “汤药再好,也不及你自己想通!不过我看你这犟种是想不通了,还不如用这法子让你舒缓舒缓。” 徐太医看着面前这人憔悴的面庞,痛心疾首说了好一通。 “虽说是陆大人求老夫上门给你把脉,可先前那法子可不是他的主意!” “跟你这犟种不说清楚,你又心里不痛快了!” 他翻了个白眼,小声嘀咕了一句,“若不是陆小子帮了我一把,我才懒得给人把脉。说了也不听,真是白费老夫唾沫!” 穗禾见他真像生气了,慌忙解释。 “我没有不信您,只是……只是怎么非得用这个法子了?” 徐太医哼了一声,“那你说,还有什么事能让你从心里高兴了?” “这世道就是这般,艰难常有,快活少有。” “日子再艰难,总得哄的自己高兴些,才没辜负这好时光。” 穗禾轻笑,被这老顽童说得拨开云雾见光明。 她想她从来不是个轻易言弃的人。 幼时她能挣扎出条生路,如今也活成儿时期盼的模样。 幼时觉得能有家自己铺子,便是人世极乐。如今梦成真,她该真情实感为自己高兴。 一点波折,总不至于让她就此消沉。 不过徐太医说的法子,她却没打算用,她与陆瑾晏本就斩断不了关系,如今不远不近正好,再度亲近对谁都不好。 徐太医留下药方离开,穗禾的心境却是豁然开朗了些。 她要强,一直较真到日子大好。如今她也该放过自己,真心享受自己做成的每一件事,真心为之喝彩。 别让那些个磨难,始终充斥在心头。 她有什么迈不过去的坎? 日头西斜,穗禾在门外迎回了阿娜尔和艾山。 阿娜尔迫不及待扑向她,“娘,今日西宝行生意好好!” 她歪着脑袋好奇地看着穗禾,“就是好多人在问,娘你和陆大人是什么关系?” “有人和我说陆大人跟娘交情深厚,所以那两个欺负娘的坏人,今日才会来认错!” 穗禾疑惑看向艾山,后者沉声道:“那个叫曾世奇和范泽的,面容凄惶,求你宽恕他们。他们似乎被家中教训过一番,像条死狗一样被拖来的。” “我只说陆大人决定的事,任何人都改变不了。” 穗禾一怔,随即拉着阿娜尔进了宅子。 “两个纨绔,再不得些教训,更无法无天了!” 艾山亲自给阿娜尔净手,又在一侧给她夹菜。因着穗禾要休养身子,今日的晚膳格外丰盛。 可艾山看着这一桌佳肴却毫无胃口。 他低头看着大快朵颐的阿娜尔,眼里露出复杂的神情。既有柔情,又有挣扎。 许久后,待阿娜尔和穗禾用完了晚膳,他屏退左右,从怀中取出一个锦盒。 穗禾看他一脸执着,叹了口气,“你放弃吧,如今这样对阿娜尔才是真的好。” 艾山双手握紧,指节咯吱作响,满脸不忿。 “你昨日那般凶险,若不是恰好赶上戒严,两个纨绔都能致我们于死地!” “陆瑾晏再位高权重,终究有顾及不到的地方!” “我不能看着阿娜尔日后被些地痞无赖,欺负到头上!” “艾山!”穗禾提高声音,警告道,“只有我们真心待阿娜尔,只盼着她平安长大,旁人可不会有这样的心思!” “这些时日来,你自己也打听过,那府上是好接近的?你撒了一大笔钱去,压根吸引不到注意!” “他的孩子好几个,便是知晓阿娜尔的存在,也不会像你这般珍视她!” “我原先也想带阿娜尔相认,可我冷眼看着,那府上太乱,压根不是个好去处!” 艾山哑言,脑中天人交战,许久他才垂下眸子,丧气地说道:“我只想给她最好的。” “不想她和我一样,永远遭受旁人白眼。我不想任何人看不起她!” 艾山与阿娜尔长相皆有西域人的特色,眼神深邃,鼻梁高挺,任谁看都是相貌出众的那类。 可非我族类这一观点,深入人心。冷言冷语常有,白眼辱骂也不少。 艾山早已不把这些当一回事,可阿娜尔年幼,每回似懂非懂地问他,都让他痛彻心扉。 这是玲莎的女儿,也是他看着长大的小姑娘,他不想她遭受任何不公。 可穗禾说得不无道理,他自问先前的自信,被这些时日来吃的闭门羹消磨殆尽。 最后他不甘地叹气,将那装着红宝石的锦盒推给穗禾。 “你收下吧,我不做就是了。” 他意志消沉,摇摇晃晃地起身来到院子里,却又被阿娜尔的笑声感染,和她一道在小院里玩起你追我赶的游戏。 穗禾满是怀念,想起那个温柔似水的女子将阿娜尔托付给她的样子。 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 艾山即便不是亲生父亲,可做得依旧不少。 想到这里,她将面前的补药一饮而尽。 明日小圭要来,她今夜也要早些睡,好早起做些拿手点心给他尝尝。 翌日的葫芦巷子,陆家的马车缓缓驶入,犹如一石激起千层浪。 昨日晚些时分,早朝消息传出。 刑部尚书陆瑾晏上书,弹劾京兆少尹范瑞与鸿胪寺少卿曾端,三项罪名。 纵子行凶,目无王法。 公器私用,蠹政害民。 治家不严,有负圣恩。 人证物证俱全,容不得二人抵赖。 满朝文武哗然,大病初愈的明德帝大怒。 二人被罚俸一年,闭门思过一月。范泽与曾世奇革去举人功名,杖责五十,流放三千里。 昨夜一过,葫芦巷子人尽皆知。昨日那些个流言蜚语,更加甚嚣尘上。 京中人人皆知,陆瑾晏爱重一商妇,冲冠一怒为红颜。 这会儿白日里,陆府马车竟光明正大来了那妇人门前。 门帘掀起,竟是陆家三爷抱着陆家小少爷上门了。 众人目瞪口呆,就见那两人真不管不顾进去了。 大门一闭,陆瑾泽对着迎上来的穗禾,咧嘴一笑。 第147章 叫什么三叔?日后叫爹 “王婶娘,身子好些了?” 陆瑾泽细细打量过穗禾,见她步伐稳健,面色红润不少,这些日子提起的心总算是放下了。 小圭挣扎着下了地,小短腿飞快地跑向她,只距离穗禾还有一步才堪堪停稳步伐。 “婶娘真的无事吗?我很担心婶娘!” “可爹说了,不能打扰婶娘休息,只等到今日才让我来看婶娘!” 他语气带了些怨念,小小的人仰起头眼巴巴地望着穗禾。 虽说只在婶娘家用过几次膳,可他见了婶娘就觉得亲近。 知道婶娘出事无法相处,无能为力地憋在府里出不去。 眼看小人眼圈都红了,穗禾忙蹲下取出帕子给他擦泪。 “小圭别担心,婶娘无事,一点都没受罪!” 怕孩子不相信,她边哄边笑,捏着孩子的脸想逗他高兴些。 小圭却是“哇”的一声哭了出来,扑进她的怀里,头埋在她的脖颈处,哭的稀里哗啦。 “婶娘,你要是出事了怎么办啊?” “我什么都做不了,我好没用啊!” 小小的人抽噎着,穗禾一颗心仿佛被死死地揪住,连喘口气都觉得疼得厉害。 “怎么会没用?小圭你聪明伶俐,婶娘从来都相信你日后定有一番作为!” “你才五岁,出了什么事有我们这些大人扛着,千万别觉得是自己的问题。” 她将小圭抱入怀中,忍着哭腔说道。 小圭虽然还小,可三岁便由陆瑾晏启蒙,又得了何太傅青睐,亲自教导,早已识得许多道理。 他早慧,虽得阖府如珠似玉地照料着,可内里却没养成个无法无天的性子。 又因着知晓自己的母亲心灰意冷出家,内里实则是个敏感要强的性子。 只求自己早早地出人头地,为母亲争一口气,接了母亲出来好生养着。 这样的孩子内里藏了一肚子的想法,素日里行事已是格外有章法,并不轻易在外人面前失了教养和规矩。 可自从见了穗禾一面,他心中那些个藏起来的思念疯狂生长。 怀疑过穗禾是自己母亲,可又因着陆瑾晏和陆瑾泽的态度,暂且打消了这个想法。 孩子还小,想法还简单些。 若真是母亲,父亲又怎么不会接母亲进府? 只是才扑进穗禾怀里,他满心满眼想着就是,这位婶娘的怀抱很温暖。 母亲怀中,也应当如此吧? 穗禾眼眶含泪,一颗心胀痛。 都说母子连心,此时此刻她头一回对抛下孩子有了悔意。 可她又清楚地知道,跟了她走,对小圭来说才是错的。 陆瑾晏有权有势,有才学。 她平头百姓,四书五经通通不会,脑中有的不过是些怎么赚钱的法子。 小圭跟了她,日子过得只能是颠沛流离。 母子二人抱在一起流泪,看得一旁的陆瑾泽心中酸涩。 他上前一手一个,将两人搀扶起。 “哭什么?三叔还没死!” 他损了自己一回,换得面前两人惊诧地看着他,连哭都忘了。 陆瑾泽掐了一把小圭的脸,呵呵一笑,“男子汉大丈夫,你是水做的?” “再哭下去,你婶娘的宅子都要被你哭塌了。” 他指着躲在大鱼缸身后的阿娜尔,“再哭,妹妹都要笑你了!” 小圭吸了吸鼻子,立刻用衣袖将脸上的泪水擦干。 他委屈地看着陆瑾泽,“三叔!” 陆瑾泽呲牙咧嘴地笑,逗得小圭气鼓鼓的。 随后他招呼着阿娜尔过来,让两个许久没见面的小人,先一道玩玩。 阿娜尔眼前一亮,跟风一样拉着小圭的手,跑进院角的一个亭子里。 好几日未见,她心中也是格外想念这个玩伴。 当即就有婆子将她的羊拐骨、玛瑙石子、沙包等等玩具全部翻了出来。 小圭在府中自是有玩具的,小弓小箭、华容道、鬼工球是见多了。 可阿娜尔的玩具是他见过一回后,就念念不忘的。 两人凑在一起玩了起来,两人心中的忧虑和害怕都慢慢消失了。 人小不知,好玩的不是玩具,而是与你玩耍的同伴。 陆瑾泽跟着穗禾来了正厅,大咧咧地坐下后,撑着头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她。 穗禾被他盯得浑身不自在,“干什么呢?” 她板起脸,颇为严厉地看着他。 陆瑾泽却是没有半点被抓包的局促,他招呼着婆子冲了一壶自己带来的药茶。 “你试一试,府医配的,最是滋补气血。” “又不像补药那般难喝,你若是觉得能入口,下回我多带些来。” 他亲自倒了一杯药茶给穗禾,眼中还带着委屈。 “担心你身子不行啊?” “你过去虽然瘦,可远比如今康健。都是做掌柜的人了,能管得了这么多伙计和婆子,怎么管不好自己的身子?” 这回轮到穗禾不自在了,他到底是好心关心她,她确实过于敏感了。 接过了茶,穗禾慢慢地喝完。 药茶闻着只有药材的清香味,并不是那种冲鼻子的味道。 入口后,先是微苦后伴有回甘,比起补药冲鼻的味道,无疑好上不少。 见她面不改色地喝了,陆瑾泽脸上的笑意多了些。 “我又不会害你,看你这一惊一乍的!” 被他瞪了一眼,穗禾反倒不像先前的气恼。 他性子最是桀骜不驯,这般时而骂人的做派,才像了他,也让她放松不少。 两人就这么坐了许久,抬眼就能看见亭子里玩着的阿娜尔和小圭。 虽然并未说什么话,也不觉得无趣。 半晌,陆瑾泽嘴角含笑,眼神柔和。 “偷得浮生半日闲,能这样看着孩子们玩乐,也是一桩幸事。” 穗禾哭笑不得,“你这是又告假了?” 陆瑾泽双手抱头,翘起脚摇摇晃晃。 “翰林院少我一个又不会如何,从六品的小官,哪比得上人家贵人多忙?” 提起陆瑾晏,穗禾沉默了。 陆瑾泽侧过脸看她,反倒勾唇一笑,心中得意。 午时已到,偏厅早就摆满了午膳。 两人带着孩子用过后,就坐在那碧纱橱中喝茶消食。 小圭正教着阿娜尔下棋,忽地扶额,迷迷糊糊地看向陆瑾泽。 “三叔,我有些头晕。” 穗禾亦是如此,正想唤婆子去请郎中时。 却见陆瑾泽一把抱住晕过去的小圭,爱怜地将他抱上膝。 “乖,叫什么三叔?日后叫爹!” 第148章 你害她再也不敢爱上任何人 穗禾大惊,顾不上头晕怒斥道:“你在药茶里放了蒙汗药?你要对我做什么?” 陆瑾泽将小圭小心地放在软榻上,转身扶稳摇摇欲坠的穗禾。 他眼中的不甘与执念,看得穗禾心惊肉跳。 “我只恨自己年岁小,什么都比他晚了一步!” “明明我与你相识在前,是他横刀夺爱,硬生生将你抢了去!这些年来,你可知我有多恨?我恨不得将他扒皮抽骨!” “你这么好,他为什么不珍惜你?为什么要给你这么多委屈受?我知道你被他逼的出家,我恨不得捅死他!” “我放在心尖上的人,怎么能让他这般作践!” 穗禾全身无力倒在他身上,她又惊又惧,看陆瑾泽的眼中带着祈求。 “你别这样!三爷,算我求你了!我自小服侍大太太,也算看着你长大,你别这样对我!” “就是我们一同长大,我才忍受不了他夺了你又不对你好,如今又护不住你!”陆瑾泽抱稳她,被她眼中的惧怕刺痛。 “他是个废物!我若是他,拼了命都要杀了那两个祸害!” “穗禾!你睁开眼看看我,我自小就喜欢你,我不信你看不出来!母亲的丫鬟我都叫姐姐,只有你,我却是一声姐姐都不愿意喊!” 穗禾心中凄苦,眼泪控制不住溢出。 “为什么你们都要这样?为什么一定要逼迫我?” “我自小拿你当弟弟看待,对你从无男女之情,你放了我!” 陆瑾泽心疼地为她擦泪,“你被他强抱回船上,你可知我被护卫按倒动弹不得,有多恨自己的无能吗?” “午夜梦回,每每梦到你无助的模样,我心中的怒火与日俱增!” “你别怕我,我们回江南,回去过一直想要的日子。你开自己的点心铺子,我给你打下手,我什么都不会阻拦你!” “要是你不想江南,无论去哪,我都答应你!我只求你别丢下我,别再让我尝尽爱而不得的滋味!” 他抱着她潸然泪下,两人的泪水混合在一起,滚烫得吓人。 穗禾无助地靠在他怀里,半点挣脱的力气都没有。 却看他从宅子外唤来护卫,将阿娜尔和小圭都抱上马车。 王宅的小厮和婆子,也因着喝了他带来的药茶,纷纷昏迷不醒。 被抱上马车的那刻,穗禾看着王宅的牌匾,心如刀割。 “你是鬼迷心窍了!我谢你带小圭来见我,感念你不像陆瑾晏那样逼迫我,可我终没想到,你们骨子里都是一样的人!我恨透你们!” 晕过去最后一刻,穗禾那声“恨透”,让陆瑾泽眼睛血红。 “我对不起你,你就算恨我一辈子,我也不要你被陆瑾晏夺走!” 他呢喃着这句,脑海中浮现的是何寿的那句,大爷和大奶奶似乎缓和了关系。 凭什么? 凭什么一切好处都被他拿了? “去码头! 陆瑾泽大喊一声,车夫和护卫立刻应声。 马车飞快驶离王宅门前,驶离葫芦巷子,最终没入街道,带起滚滚尘烟。 一路颠簸,马车驶出南城门,陆瑾泽看着马车里昏睡的三人,心中又是悸动,又是欣喜。 机会只有一次。 这次失败,不仅陆瑾晏定会对他下死手,穗禾再也不会理会他,甚至小圭都可能不认他这个三叔。 所以他只能成功,绝不能失败! 陆瑾晏在刑部衙门,便是知道他带走了他们,也是一两个时辰后的事了。 到时,码头不过近在咫尺,陆瑾晏只能鞭长莫及! 他早已买下一艘商船,只待他上了船,就一路南下。 陆瑾晏无诏不能离京,还得为陆府的名声,替他收拾辞官的事,陆瑾晏只会束手无策! 陆瑾泽看着在软榻上睡在一起的三人,眼中的柔情与满足快要溢出。 两个孩子他都带了,他可不是陆瑾晏那种小人,容不得阿娜尔! 只要回了江南,他就向穗禾负荆请罪,就算要他跪下求她,他也愿意。 他与陆瑾晏不同,他是拨乱反正,将一切变回原样! 将江南女子,带回她的故乡! 他甚至已经想好,等安顿下来,就将穗禾一家子接来同住。 他是进士出身,虽不是状元,可指导穗禾考上举人的弟弟,是手到擒来。 他指点一下,她弟弟或许也能一把考中进士。 他再帮着运作一下,也能谋个外放的职位,不用在京里看陆瑾晏的脸色。 他想得很好,可不过一个时辰,后头却传来了不少马蹄声。 陆瑾泽掀开车帘,却见江跃领着一众护卫,快马急鞭,朝他疾驰。 “三爷!快停下!” 江跃见他探出头来,顿时眼前一亮,中气十足喊道。 陆瑾泽神色一僵,立刻催促车夫再快些。 “快点!快一点!” 那马车已经快到极点,车夫更是满头大汗,有苦说不出来。 身后的护卫眼看着就要追上,陆瑾泽目眦欲裂,挤开车夫夺过马鞭,疯了似的抽打着马。 马儿吃痛,嘶鸣一声,跑得更快了些。 陆瑾泽心头一喜,鞭子落得更快了。 马车颠得厉害,穗禾被晃醒,看着两个孩子被震得身子起伏不定,忙抱住两个孩子,将他们的头护在怀里。 “陆瑾泽!你停下!要死自己去死!” 穗禾疯狂大喊,可陆瑾泽充耳不闻,一味只想马车再快些。 可不过刹那,就有一匹骏马,自人群中疾驰而来,像一支锐利的箭,直直地穿越风,直插陆瑾泽心田,刺得他濒临崩溃。 长鞭甩下,陆瑾泽下意识地护住头。顷刻间,鞭子如雨点般打在他身上,疼得他咬牙切齿。 缰绳离手,马儿不受鞭打。车夫在陆瑾晏凌厉地注视下,连忙缓和速度,将马车停了下来。 马车一停,穗禾一时不察,身子就撞向了身旁的车厢。 这一撞,立刻撞开了她先前的眩晕,也撞的她周身戾气,跳下马车似是要杀人。 官道旁的草地上,陆瑾泽早就被陆瑾晏抽得满身鞭痕,一身青衣渗血,哪里还有半点风度? 陆瑾晏目眦欲裂,一把掐住他的脖子,“小崽子找死,我成全你!” 陆瑾泽疯狂地咳嗽几声,脸涨得通红,可依旧不依不饶。 “你杀了我,穗禾也不会爱上你!” “都是你的错,害她……害她再也不敢爱上任何人!” “我……与她可谓是青梅竹马,我母亲待她极好,便是我……死了,她也会为我难过!” “可你死了,她是一滴眼泪都不会掉!” 穗禾踉跄着来到他们身边,却见陆瑾泽含泪看她,额头青筋暴起,眼里血丝遍布。 “对不起,从始至终,我都想对你好!” 那颗泪落下,他的头一歪,人便昏了过去,不知死活。 第149章 回家,爹带你们回家 穗禾心中升起的怒火,却在听见大太太的名讳后,骤然熄灭了。 她看着他因呼吸不畅被憋红的脸上,那滴眼泪由上至下贯穿了脸庞,终是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 她在陆府十年,头回见他掉眼泪。 他说想对她好,她知道他不说的不是假话。 旧时陆府规矩大,她这个格外刚直的性子进去,少不了被嬷嬷和婆子教训。 他为她出了许多回头,她也学得说话委婉圆滑了些。 过去她那碗马苋汤,存的不过是瞎猫碰上死耗子的心理。 可这些年陆瑾泽嘴上从来不说,心中却一直回报这份恩情至今。 穗禾看他被打得伤痕累累,想到大太太知道后定会以泪洗面,心情愈发沉重。 陆瑾晏喘着粗气,见她满脸复杂,心中只当她是想起了五年前被他强带走的那幕。 他心中五味杂陈,看她的目光又是懊悔又是心疼。 从护卫那里得知她被陆瑾泽迷晕带走的消息后,他震怒不已,亲自带足人手去追。 一路疾驰,马背上的他,从未有过一日是这般心急如焚。 先前他怕曾家和范家的人去找她求情,打扰她休养,特意在葫芦巷子外安置些护卫盯着。 这般严防死守下,那两家自然没有一个人能打扰她。 也正是因为有他的人在,所以陆瑾泽慌慌张张地离开,立刻就有护卫去她的宅子里一探究竟。 若不是这样,再过几个时辰,他真的难寻她了! 通州码头四通八达,日日都有无数条船只南上北下,陆瑾泽这是要打他个措手不及! 可他还是赶到了,赶在陆瑾泽带走她之前,拦了下来! 陆瑾晏伸手想去扶稳面色发青的她,先前那般颠簸,想必她身子十分难受。 可先前陆瑾泽的那番话不是白说的,“你死了,她是一颗眼泪都不会掉!” 他用力收回手,不敢在这个时候惹她不快。 陆瑾泽与他当年做的事没什么不同,他不敢想她此刻有多崩溃。 原来被夺走心头爱,会是这般剜心的痛! 陆瑾晏没想到,许多年后的今日,他感同身受。 他愧疚,终是明白他将归家路上的她带走,她为何那般痛恨他。 就如同今日,陆瑾泽带走了她,他恨不得除之而后快! 他先前想不通,只不过夺走的不是他的罢了! “穗禾……我……” 陆瑾晏艰难地开口,却垂下眸子不敢看她。 仿佛只要看到她憎恶的眼神,他的心会更加疼痛。 此时此刻,寒风凛冽,陆瑾晏却觉得吸入的每一口气,都要将他五脏六腑冻僵了。 就连因着挥鞭,手上细细密密的伤渗出了血,他都浑然不知。 “娘——” “婶娘——” 马车上传来两个孩子的哭声,一声比一声可怜。 本就喝了下了蒙汗药的茶,头不舒服。 又被颠了许久,他们又是身上疼,又是寻不着人心里害怕。 两个孩子哭的稀里哗啦,穗禾心中哪里还管得了陆瑾泽,立刻跑向马车,一手一个,将两个小的抱进怀里。 “没事了,没事了,咱们马上回家!” “娘要厨房做荔枝肉和驼酪给你们吃,驼酪片得薄薄的,再放好些脆甜的果子进去,比什么点心都好吃!” 两个孩子哭得可怜兮兮的,穗禾心里着急,柔声细语用好吃的来哄他们。 阿娜尔吸着鼻子点头,“我要吃,娘带我回去,我要吃两碗!” 小圭心中对那驼酪兴趣不大,可看着阿娜尔眼下挂着大颗大颗的眼泪,再想着自己或许也是这副兔子眼的模样,立刻伸手给自己抹眼泪。 他是男子汉,不能在婶娘面前哭! 见两个孩子都不哭了,穗禾这才如释重负。 孩子们脸色发青,眸子没有神采,一看就是被折腾得不轻。 穗禾心里急得很,想立刻带他们回去看郎中。 她一个大人都不舒服了,孩子们指不定有多难受。 只是她还说什么,陆瑾晏就撩起车帘进来了。 见三个人眼圈红红,抱在一起看着他,他一颗心就坠得慌。 “回家,爹带你们回家!” 他将蔫蔫的小圭接过,心疼至极地给他擦眼泪,心中恨不得将陆瑾泽千刀万剐。 小圭坐在他怀中,有些无措地问:“三叔呢?我记得我们和三叔在一起。” 陆瑾晏看着小圭清澈的眸子,咬牙切齿,好悬没当着孩子们的面痛骂他。 还是穗禾开口道:“你三叔想带你们来京外逛逛,只可惜他不小心摔下了马,这会儿晕过去了。” “你们放心,娘一直在你们身边,你们莫怕!” 穗禾已是极力保持平静,可小圭却立刻察觉到气氛非比寻常。 他很懂事地没有再问三叔伤得如何,乖乖地坐在陆瑾晏身边,睁着大眼睛在心中思索他们先前说的话。 婶娘和爹好像很生气,两人连自称都忘记变了。 看来是三叔又闯祸了! 小圭捧着脸叹气,三叔总是喜欢跟爹对着干,好多回都把爹气得不起。 尤其是三叔带他来婶娘家的时候,爹总是很不高兴。 可不管三叔说了多少气爹的话,爹倒是不像过去那样斥责三叔,还是让三叔带着他去婶娘家。 小圭看着沉默不语的穗禾和陆瑾晏,只觉得头是格外的晕。 回去的马车赶得四平八稳,甚少出现颠簸。 已是深秋,天色早早地暗了下来。 马车里没有点灯,外头的光被车帘遮着,只有时不时出现缝隙时,才能透进来些许。 陆瑾晏一手揽住小圭,眼睛一直看着穗禾,舍不得移开。 他看着她还没消去红意的眼眶,心中知晓她在隐忍不发。 许是怕吓到孩子,又或许是她对陆瑾泽,终究比对自己心软些。 陆瑾晏喉头滚动,压下心中的酸意。 若是他做的,想必她定会狠狠地刺他几下, 他的手抚过腹部,那里的伤早就好了。 可他却觉得隐隐作痛,好像永远好不彻底。 马车一路行至葫芦巷子,天色完全暗了下来, 王宅门外却是立了不少人候着。 穗禾才下了马车,就见王大诚和张氏站在阶上泪如雨下。 顷刻间,她大脑一片空白,呆呆地看着,流下两行清泪。 下一刻,就被一高一矮的两人抱了个满怀。 “姐姐——” 第150章 你替爹留下,跟你婶娘家吃顿团圆饭 这一声姐姐,跨越了五年光阴,叫得穗禾抱紧他们失声痛哭。 穗满和王安和更是不断抽泣,抱着思念多年的穗禾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王大诚和张氏连忙将三个孩子抱住,数不清的眼泪再度流下。 阿娜尔不知所措地看着,随后被心急如焚的艾山抱去一旁嘘寒问暖,眼睛更像是黏在她身上,看个不停。 确认过阿娜尔没有伤后,他才放下心来给她小声解释着穗禾的家人。 阿娜尔懵懵懂懂,可知晓他们与穗禾一样,都是她最亲的人后,高兴地跑到张氏身旁,拉着张氏的手安慰。 “外婆别哭,我是阿娜尔。” 她细声细气地说完后,还从荷包里取出一颗粽子糖给张氏。 “外婆吃,阿娜尔不舍得吃,都给外婆。” 张氏看着手心的糖,即便年逾不惑,还是哭得像个孩子。 阿娜尔以为自己惹哭了张氏,急得将糖放进张氏嘴里,又把荷包里的糖都捧给她。 张氏早就知晓穗禾收养了一个女儿在身边,她心疼女儿过得不易,这会儿知道阿娜尔是这般乖巧懂事,哭得欣慰又感动。 她将阿娜尔抱进怀里,闭上眼抽泣。 含在嘴里的糖这会儿散发着用处,甜得张氏止住了眼泪。 她想,总算一家团圆,日后的日子总会比这糖甜! 蔡婆子抹着眼泪上前劝了又劝,一家子才慢慢平息下来。 穗禾眼睛肿得跟桃子似的,拉着穗满和王安和的手就要进宅子。 此刻她是又惊又喜,依照她先前的判断,一家人怎么都要再过两日才能赶到。 她未曾想到,团圆的日子提前了两日。 不过穗禾不知道的是,就如同那年归家般,一家人何尝不是为了早些见到她,紧赶慢赶着进京。 马车外,陆瑾晏拉着小圭的手,脚像生根似的一步都迈不出去。 穗禾一家的眼泪让他畏缩,让他心颤。 他的手不自觉用力,小圭痛呼一声,陆瑾晏才反应过来,懊悔地松开手。 穗禾犹如感应般回头看了一眼,就见小圭不明缘由地站在陆瑾晏身旁。 见她看过来,孩子还扬起笑脸看她。 一时间,她的心不上不下,才迈进门槛一步,就停了下来。 门槛里是她的亲人,门槛外也有她的亲人。 张氏见穗禾不走了,也顺着她的目光看去。 谁知入眼就是那个让她恨足五年的人。 不是他,她的穗禾怎么会被带去京城? 又怎么会在五年前消失不见? 张氏恨得厉害,做母亲的等不回自己的孩子,这些年她的一颗心就像是泡在黄莲水里,没有一刻不是苦的! 可还不等她有动作,身旁一道身影像是风一样窜了出来。 王安和伸手取过抵门的棍子,朝着陆瑾晏冲了去。 那棍子有三四寸粗,又重又硬。 王安和一棍下去,陆瑾晏闷哼一声,眉头皱起,额头青筋浮现。 “我打死你!不是你,我姐姐早就回来了!” 又一棍子重重地打在陆瑾晏的腿上,可他依旧纹丝不动,没有丝毫要躲的意思。 陆府的护卫早在第一下棍子落下那刻,惊得拔刀。 可陆瑾晏却伸手阻止了他们,硬生生地受了第二下,第三下。 直至穗禾高声阻止了他。 “别打了!” 她迈过门槛,快步上前抓住了棍子。 王安和满腔怒火,见她阻止,依旧不想放手。 “姐姐,你别心软!你让我打!打死了算我的!” “陆府就算要杀了我,我也没有怕过!” 王安和目眦欲裂,周身戾气,整张脸因怒气变得通红,胸脯剧烈起伏。 穗禾却是握住棍子寸步不让,“你才得了功名,多年苦读就要弃了吗?!” “不值得!我告诉你,一点都不值得!” 王安和红了眼,“那姐姐多年的苦楚呢?你忍下的所有,值得吗?!” 少年人如今不过十七,身型消瘦却像小白杨一样挺拔。 五年似流水,把他打磨得一身锐气,眼眸凝练有神。 弱冠未至便已有了举人功名,谁人不说天纵英才? 可王安和苦读五年,没有一刻敢放松,心中常常记挂那个用自己,换了他们有宽裕日子过的姐姐。 所以纵使他能进繁山书院,是陆瑾晏的意思,可他依旧不会感念他。 不是他,即便自己不去繁山书院,再迟几年,他依旧能考到举人,让一家有好日子过。 陆府管事带了一车礼物来,羡煞旁人,可他们只觉得羞恼与悲愤。 管事将二百两银票给他,笑嘻嘻地说他姐姐有大出息了,日后他们也能有好日子过! 王安和当时就啐了他一口,他们一家便是穷死,也没想过卖任何一个人! 那管事骂他不知好歹,也给他点颜色看看。他将他们打了出去,将那二两银票捡了起来,放在贴身的荷包里。 每当他学习支撑不住的时候,就打开荷包看着这银票,然后告诉自己。 你没有功名,只能任由旁人将姐姐捉走! 你要给姐姐撑腰! 你就是死,也要考中举人,考中进士,做官,做大官! 把姓陆的拉下来! 让他也有一日也尝尝被权势逼迫的滋味! 王安和看着面前的姐姐,看着她憔悴的脸,看着她哀求地看着自己,只觉得呼吸都是胀痛。 “安和,我不想与任何你们再有分离。” “别再让我思念谁了,我真的快支持不住了!” 她满脸泪痕,王安和鼻子一酸,拿棍子的手顿时无力。 啪嗒一声,那棍子就掉落在地。 陆府的护卫立刻冲到陆瑾晏身边,试图查看他的伤势。 王安和讥笑一声,脊背挺得笔直,一把将穗禾护到身后。 “不过三下,陆大人能死了吗?” “这都撑不住,怎么不想想我姐姐心里有多痛?!” 他看着陆瑾晏,眼中满是恨意。 可下一刻,却被陆瑾晏身旁传来的哭声,惊得手足无措。 “爹,你没事吧?我们去找府医!” “为什么叔叔要打爹?” 小圭撑了许久,小小的人一天经历了许多波折,这会儿看见亲爹挨打终于受不了哭了出来。 他一哭,引得众人都去看他。 这一看不要紧,王安和心里咯噔一下,看着小圭与穗禾三分相似的面孔,他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这定是姐姐生下的孩子! 他俯下身,手足无措地想哄一哄这个孩子,可陆瑾晏却弯下腰给孩子擦起眼泪。 王安和心里五味杂陈,不知该如何对待。 可就在此时却听见陆瑾晏说:“婶娘家人回来了,你替爹陪一陪。” “爹过去惹了你婶娘一家不高兴,你婶娘弟弟打了爹几下也是应该的,爹没事,你替爹留下,跟你婶娘家吃顿团圆饭。” “你安心住几日,爹再来接你。” 陆瑾晏摸了摸小圭的脸,随后将人推向穗禾,自己却是转身离开。 小圭委屈巴巴地看着他的背影,眼泪汪汪惹得穗禾心酸不已。 王安和也是心生悔意,怎么都不该在小侄子面前发怒,吓到孩子。 他努力扮了好几个鬼脸,逗的小圭高兴起来后,才小心地将人抱进宅子。 王宅大门一闭,先前那些个零碎看热闹的小厮婆子,纷纷回了主家报信。 乖乖隆地咚,这葫芦巷子里的热闹,一日比一日大。 这活阎王打不还手,天都要下红雨了! 夜幕低垂,葫芦巷子恢复到了往日的宁静。 王宅里时不时传来一些欢声笑语,不管是婆子小厮还是主人家,纷纷把酒言欢。 风起,窗户纸被吹得阵阵作响。 大门外,陆瑾晏独自站在阶上,脑海里回荡的,是艾山那如鹰般锐利的眼神,和他嘴角嘲讽的笑意。 他在说,你终是个孤家寡人! 第151章 我也想做你的家人,也想一家团圆 王家宅子里,大人们都知晓小圭的身份。 家中的下人们,便是从前不晓得,在陆瑾晏上回夜里出现在宅子外后,也就明白他和自家娘子交情匪浅。 她们私下不过提了几句,却是被蔡婆子好一通教训。 严厉警告她们将知道的事都咽回肚子里,谁敢在陆家小少爷面前说漏嘴,她亲自将人打上二十大板。 王家规矩轻,月例却给的很足,下人们一比较周遭的几个宅子,谁都没有想被赶出去的心。 因此便是猜到自家娘子是陆家小少爷的亲娘,也不敢说出去。 要知道,隔壁的李夫人这些日子对自家娘子是越发的客气,时不时送些瓜果礼物来问候娘子的身子。 不止李夫人,自从那夜过后,葫芦巷子里小官的夫人们,隔三差五就想邀自家娘子说话。 还是娘子委婉拒绝了多回,她们的态度才恢复平常了些。 所以这会儿,看着乖巧用膳的小圭,大人们心中生出别样心思。 “小圭在婶娘家多住几日,叔叔还能教你几日。”王安和笑眯眯地给小圭步菜,“叔叔从江南而来,有许多和京城不一样的故事,小圭想不想听?” 嘴上说的是叔叔,实则是舅舅的王安和,试图将孩子哄得多住几日。 等孩子熟悉了他们家,熟悉了他们,情分越加深厚后,才将真相慢慢告诉。 小圭眼睛一亮,乖乖地点头。 可不等王安和欣喜,他就苦恼地扁起嘴角。 “可我多住几日,爹想我了怎么办呢?” 他睁大眼睛,拉着王安和的衣袖摇了摇,“叔叔,我从未离家几日,我想明日就回去。” “爹嘴上不说,可我知道他心里一定在惦记我!” 这些年来,小圭的大小事宜都有陆瑾晏的参与,孩子早就习惯了身边只有陆瑾晏和陆瑾泽两个至亲至近的亲人。 陆瑾晏又做爹又做娘,将他养大,父子情分自然格外深厚。 王安和看着他清澈的眸子,再看着面上的祈求,心中一怔,不由自主地放下筷子,握住他的小手。 “可是叔叔很喜欢你,老太爷和老太太也很喜欢你。” 小圭环视一圈八仙桌,除了他最熟悉的婶娘,其他所有人都用真诚疼惜的眼神看着他。 他心中一暖,眼圈不觉得红了。 “头一回,有这么多人喜欢我。” 莫说王安和,穗满先扛不住小圭这般委屈可怜的模样,抽泣出声。 上京的日子里,一家子是再三琢磨了该如何与陆家这位小少爷相处。 他是姐姐的血脉,但一直被陆瑾晏教导。 他们心里没底,孩子会不会嫌弃他们,会不会被教导的怨恨他们。 就这么辗转反侧,思虑过度,一家人都愁肠百结。 便是过往听到的消息再多,也比不上今日的一见。 这孩子懂事有礼,便是样貌像陆瑾晏多过穗禾,可王家人仍是心软得一塌糊涂。 所以这会儿,王安和心中百转千回,想将孩子夺回来养。 可一听小圭惦记陆瑾晏,他心里这些个念头顿时消散了。 真夺了回来,与陆瑾晏先前做的事有何分别? 道理想得明白,可他心里还是焦躁,只觉得这样好的孩子真是便宜陆瑾晏了。 穗禾心中叹气,将小圭拉到身边,摸了摸他的头,“你只是见过的人少,所以不清楚自己有多招人喜欢。” 阿娜尔也帮腔,“我们都是讨人喜欢的孩子!” 她叉着腰,神气极了。 “对对对,你们都讨人喜欢。”张氏忙应和道。 就这么打诨插科好一会儿,一家是再也不提让小圭多住几日了。 反正来日方长,陆瑾晏干的事,终是纸包不住火。 今日又哭又笑,情绪跌宕起伏,又因着一家赶路不易,穗禾早早地让他们歇下。 王安和带着小圭就去了前院的屋子,准备乘胜追击,让孩子更加喜欢他,阿娜尔则是被穗满带着去了东屋。 买下这座宅子的时候,穗禾早就为一家人预备好各自的屋子。所以此刻并不慌乱,略微吩咐几句,一切都有条不紊地进行。 正房里,张氏看着榻上的女儿,眼泪不自觉地流了下来。 似乎从女儿进了陆府,衙门母女就再也没有同榻而眠了。 她伸手抹干净眼泪,看着枕边的穗禾舍不得眨眼。 好像一眨眼,女儿就会消失不见。 穗禾闭上眼不敢睁开,就怕自己看见她娘苍老憔悴的脸,又忍不住落下泪。 两人都在默默忍耐,也都以为对方睡着了。 张氏伸手小心地摸了摸穗禾的脸,许久才叹了口气。 “日后该怎么办?明明在马车上说得好好的,可一瞧见陆大人,就什么都顾不得了。” “他权势滔天,对付我们一家,比什么都简单。” 穗禾心里堵得慌,张氏的手粗糙又温暖,摸她的时候,让她总想起自己幼时,也是这般被珍惜地摸过脸。 可张氏一开口,穗禾瞬间就从美梦中醒来。 是啊,她虽不知陆瑾晏是良心发现还是为了挽回自己的名声,可他对付他们,确实是轻而易举的事。 先前的喜悦立刻被忧愁替代,穗禾脑中乱得厉害,睡意消失不见。 也不知过了多久,她听见一旁的张氏传来匀速的呼吸声后,才敢慢慢睁开眼睛。 她看着张氏,这些年来期盼的团圆终于实现,她已有能力让一家过得很好,所以再难,她也不会让陆瑾晏伤害他们。 呼出心中的郁气,穗禾怎么都睡不着,却又不想打扰张氏,只好静静地起身,默默披上衣裳出了正房。 已是三更天,宅子里静得吓人。 呼呼的风声不断响起,夜空的星星一闪一闪,空气格外凛冽醒神。 一个人漫无目的地在小院里走了几个来回,穗禾正想回正房时,却听见大门外传来一声极其压抑的咳嗽声。 她猛地回神,提心吊胆走向门闩处,拿起一旁的棍子警惕着。 她有些拿捏不准,这究竟是盗贼还是陆府留下给小圭的护卫。 下一刻,她又听到了一阵说话的声音,穗禾猛地打开门,打他们个措手不及。 一旁守门的小厮跟在她身后,严阵以待。 门一开,陆瑾晏却是惊讶地瞪大眼,看着出现在他眼前的人。 她未梳发髻,一头乌发就这么散着,被风吹得飘扬。 甚至隔着门槛,他似乎都能闻到她发丝的清香。 月色下,她的眼神带着探究,一身淡紫的衣裙被镀了层柔和的光芒。 陆瑾晏看得有些呆了,半晌未回过神。 风太烈,他被吹了许久,身子都冷了下来,一双手更是僵硬地握住。 见她蹙眉,陆瑾晏忙回神,“我这就走,你进去吧,风大。” 他解了身上的披风给穗禾系上,怕挨到她的脖颈,小心又克制。 不过咫尺之遥,他高大的身影让她又回想起先前的种种。 所以她耐下性子,颇为和煦地问他,“为何在我家门前不走?” 陆瑾晏心生一喜,眸子瞬间柔和不少。 被她这么直直地看着,他又有些懊恼自己做了愣头青才会做的事。 可又不想骗她,于是垂下眸子,小声道: “我舍不得走。” 我也想做你的家人,也想一家团圆。 第152章 不是天亮后大权在握的六部尚书,是一个求爱的普通男子 陆瑾晏突如其来的柔和,话里话外的小心,却让穗禾心生复杂。 他虽极力克制自己触碰到她,可他周身的寒气扑面而来,她怎么感觉不到? “取件外袍来。” 看门小厮听了吩咐,挠着头来到艾山物资门前,小声地让里头守夜的小厮,取一件厚实的外袍。 陆大人身材高大,又身份矜贵,又怎么能穿他们下人的衣裳? 守夜小厮摸不着头脑,可听到是穗禾的吩咐,当下悄声取了一件墨狐大氅出来。 看门小厮眼前一亮,高高兴兴地捧着去复命了。 穗禾扫了一眼,就认出是艾山的衣裳。她蹙眉,这两人一向针锋相对,要是让艾山知道了,又得闹一闹了。 她未说话,倒是冻得瑟瑟发抖的何寿,一把接过就要给陆瑾晏披上。 “这……是他的吧?” 陆瑾晏挑眉,看着这有些合身的大氅,心底也猜中了。 “取下,我不要!” 他格外嫌弃,何寿吸着鼻子可怜兮兮地求道:“穿吧大爷,别冻坏身子!” 谁让您将披风给大奶奶了呢! 陆瑾晏伸手就要将大氅脱下,穗禾却是动作利索地将他装了进去,又把中间的系带给他系上。 “闹什么?你病了,我还怕你怪到我身上!” “要不是怕小圭也染上了,我才懒得管你。” 她没好气地说完,心里琢磨着这大氅不能要了,得给艾山置办件新的才是。 穗禾心气不顺,可陆瑾晏却是一下子被她捋顺毛了。 原先的嫌弃,这会儿也觉得能忍耐一二。 就是一会儿走的时候,这大氅不能带。他家中怎么能有一件野男人的衣裳? 两厢各有相似的心思,可面上依旧没显露出来。 何寿搓着手,蹲在一旁抱着自己取暖,只觉得自己跟那些蝇的动作没什么区别了。 王宅门里两盏照明的牛皮灯笼,这会儿提供了些恰到好处的光亮,能叫两人看清些对方,不至于真成了睁眼瞎。 穗禾本就一肚子郁气,这会儿见到陆瑾晏,又是焦躁又是无措。 她想着趁机说些软话,好让他别与一家子计较。 可正在她踌躇的时候,陆瑾晏先开口了。 “小圭晚膳用得可好?他虽小,可自三岁起就是一个人睡,虽说换了个地方,可他一向不是个认床的,想必应当无事。” “在府里,他睡前会用一碗牛乳,三更时会起夜一回,他人小有些迷糊,得让小厮看着才行。不过你或许没给他用,想来能一觉酣睡到天亮。” “不过小圭睡觉不太老实,总会踢被子,如今天冷,得让小厮隔一个时辰看看,别让他着凉了。” “明日一早小圭醒了后,让他先喝杯温水,在院子里走上一刻钟再用早膳,不然他没彻底醒,就会胃口不佳。” …… 陆瑾晏断断续续说了一盏茶时间,可他越是说,穗禾越是沉默。 她自觉养大阿娜尔也是个合格的养母,可比起小圭,她一时竟不知是自己太懒惰,还是心太大了。 她一个母亲,竟然比不过一个父亲养孩子精细。 熟知细枝末节的事,只有亲自上阵,不假手于人,才会这般清楚。 他果真是又当爹又当娘,将小圭精心养大。 “你是个好父亲,我……” 话还未说完,就被他打断。 “你也是个好母亲。” 穗禾满脸苦涩,抬眸看他,却见他不是讥讽嘲笑,而是一脸认真。 “我知你一家很想从我身边将小圭带走,到底是血脉相连,你定是无法放下小圭。” “可有这么多机会,有这么多我不在的时候,你可以对小圭说出真相,说出我当年是怎么……逼迫你的,可你都没有。” 说到逼迫,他的语气消沉不少。 “若不是真心顾及小圭,你怎么会瞒着孩子?又怎么会让你一家人陪着做戏?” “你弟弟满眼的渴望和占有,都要溢出来了。若不是你事先知会过,他那比你还要直率三分的性子,早就当众数落我过去做的事了。” “西域不是安稳的地方,你不带走小圭是对的。我也知你与旁的夫人小姐不同,让你安稳过一辈子,反倒束缚了你。” “你如今这样。由着自己心来,过得快活自在就好。” “我只是想跟你说,”陆瑾晏语气变得艰涩不少,“你真别将我当洪水猛兽了,我只想与你好好的。” “与你好好地相处,好好地一道养大小圭,好好地变老,好好地共白头。” 夜太静,那些过去说不出的话,此时被他宣之于口。 不是天亮后大权在握的六部尚书,而是一个苦苦求爱的普通男子罢了。 心底深处的话说出,陆瑾晏如释重负,“你依旧做你的西宝行掌柜,什么都不用变。” “不要理会旁人说什么,来问你的都要他们找我!问就是我缠上了你,问就是我甘愿上门,问就是我给你做后夫。” “有我在,你安心去西宝行,不会再有宵小敢对付你。” 他认真承诺,目光灼灼,带着浓烈炽热的情感。 穗禾有些无措,连如何回应都不知晓。 她眼睛转了几个来回,一门心思想着有什么法子,能让他安定下来。 可心里百转千回,终究想不出个所以然。 穗禾叹了口气,她身子疲惫,此刻却异常清醒,脑中被陆瑾晏那些话搅得天翻地覆。 深究起来,她也是从小姑娘长大的,不管是故事还是话本子,都是听过的。 可那些个听得小丫鬟和婆子泪水涟涟的故事,就她一个跟木头一样杵着,眨巴着眼睛不明所以。 在她看来,相爱这种事,哪里有吃饱肚子重要? 所以她不理解陆瑾晏的想法,不明白他为什么一定要耗在自己身上。 穗禾瞥了眼门槛前铺得齐整的石板,直截了当地坐了下来,不管什么礼仪。 她在自家门前透个气,管旁人说什么。 陆瑾晏惊了惊,也跟着她坐了下来。 把个又冷又困的何寿,硬生生给看精神了。 大奶奶摆明了没有请大爷进去坐坐的想法,可大爷这般端方,竟然也跟着一道坐下了。 何寿瞪大眼,脑子跟浆糊似的,只觉得他们二人跟陆府门前那对石狮子似的。 人家那是石材,这两人是人才。 大半夜一个不睡,一个不走,也不花前月下,隔大门前守门了! 第153章 他实在熬不过她,磨了许多年,他只输给她 穗禾抱膝而坐,看着高空的月亮发呆,脑子里一片空白。 过了许久,她才看了一眼坐在她身旁,一直看着她的陆瑾晏。 折腾了一整日,他的脸上自然也透露出疲态,可一双眼依旧炯炯有神。 看出她不想与他说话,他也没有说什么,只是挨着她,默默地在一旁守着。 陆瑾晏看着她沉静的侧脸,心中回想的却是她与他的初次相见。 她甩了雨水在他身上,那时他一路风尘仆仆躲开苏州府官员的眼线,已是十分的累,所以才毫不客气让她滚开。 其实这些年来,午夜梦回之时,每每梦见这一幕,他都是无尽的悔恨。 是不是他温柔些,她对他的印象不会那般糟糕,日后也不会那般抵抗他? 起初他只觉得她是个贪财的丫鬟,可后来发生的事让他知道,她原是那般赤忱与仗义的一个人。 他心中发生了变化,有些放不开她了。 满府里,没有旁人比她有趣,比她真切。 其他人,规矩都是顶好的,可与她一比,少了许多活气。 他在京城多年,身边伺候的大多都是小厮和婆子,没有一个不是谨小慎微,战战兢兢的。 可只有她,让他见了她很多面。 能说会道的、仗义助人的、倔强不屈的、冷心绝情的,实在太多了,实在让他好奇她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其实那一日,她一剑捅死刺客救了他时,他的眼睛就从她身上移不开了。 与她争执,强迫她顺从,都是他不敢承认。 不敢承认自己喜欢上她,而她却死活接受不了他。 世家子弟,高门大户,他自小被恭维着长大,从来都是旁人迁就他,服从他。 他也从未学过,给一个人低头。 可对着她,每每都是他低头。 他实在熬不过她,磨了许多年,他只输给她。 可有时,看着她对他的态度好了些,对他笑了笑,他又觉得一切都是值得的。 都说烈女怕缠郎,她性子烈,怎么就不怕缠呢? 陆瑾晏无声地叹气,心里酸麻,可又偏偏做不到不去想她。 有时气她不识好歹,有时又气自己不能与她断个干净。 终究是兜兜转转这么多年,他只认定了她一人罢了。 两人坐了许久,相顾无言,可陆瑾晏心底却生出了些别样的温情。 好像就是这么挨近坐着,他就觉得自己离她很近,也离她的心很近。 就这么一直坐到夜幕消退,黎明的曙光出现,穗禾才慢慢起身。 坐的久了,她不免有些腿麻。 一起身便有些摇摇欲坠,还是陆瑾晏一把抓住她的手腕,让她靠在他身侧。 “我扶你进去,我也该去早朝了。” 王宅里这时也传出不少动静,灶下的婆子早早地起身烧着热水,做早膳的婆子也是忙个不停。 陆瑾晏将穗禾扶至偏厅,正想离开时,却听见身后那人轻声说道: “用了早膳再走吧。” 陆瑾晏心里一惊,扭头看去,就见她老神在在地喝着热茶,仿佛先前那一句不过是他的幻觉。 他撩起衣袍就坐了下来,也不管是真的还是假的了。 他心里欢喜,这回也算进步些,能留下吃顿早膳了。 早起的婆子打着哈欠进来,瞧见他们二人的身影,惊得捂住嘴,眼珠子都憋得水润了。 “娘子,大人,天冷了,老奴这就烧个火盆来。” 婆子急匆匆地出去,又扯来小丫鬟去一旁伺候着。 小丫鬟想了又想,看了又看,不管日后如何,如今也算是她们娘子的情郎。 当下就倒了杯热茶给陆瑾晏。 陆瑾晏挑眉,今日着实不错,已混到丫鬟主动服侍了。 还没一刻钟,就有婆子陆续从厨房端来早膳。 葱油饼、胡饼、热粥、鸡丝面还有三样小菜都呈了上来。 家里人多了后,早膳也比过去多了几道。 穗禾吃着正好,陆瑾晏却觉得有些委屈他了。 可他如今也学聪明了,知道不能直接说出来,就想着让何寿将府上两个厨娘送过来伺候。 他今日能混上一顿早膳,明日就是一日三餐都能混上。 旁人他不管,他们一家三口是要吃好喝好的。 不过才吃了一口鸡丝面,他就放下筷子看着那野男人走了进来。 艾山眯着眼,以为自己没睡醒,闭眼再睁眼就瞧见这八仙桌上,果真坐了一个让人烦躁的陆瑾晏。 再仔细一看,就看见他身上穿着的是件格外熟悉的大氅。 墨狐皮,油光水滑的,不是他的,还是谁的? “你个贼皮真不要脸,偷我大氅做什么?!” 艾山眼里冒火,看着自己喜欢的大氅跑到他厌恶的人身上,恨不得将他踹出去。 偏厅的火盆才烧起没多久,不甚温暖,陆瑾晏才没脱掉大氅。 可这会儿艾山这么说了,他是三下五除二解了大氅,扔回给艾山。 “还你,过会儿我就让管事送件新的!” 他眼里的鄙夷一闪而过,可那不屑一顾的模样,看得艾山火冒三丈,将大氅扔回椅子上。 “他偷我大氅!是你买给我的!” 艾山瞪了他一眼,就坐在穗禾身旁告状。 穗禾忙给他添粥布菜,“买新的!” “快吃早膳,你今日不是要去东市寻胡商吗?” 艾山气得喘粗气,重点不是大氅,而是讨厌的人对你的东西动手动脚。 “矫情!” 陆瑾晏毫不退让。 艾山守夜的小厮欲哭无泪,看着两个人就快吵起来,立马上前认错。 “娘子,都是小人的错,是小人自作主张。” 小厮吓得眼泪汪汪的,抖着身子就想跪下。 还是穗禾挥手让他离开,“没事,用过早膳去给你艾山掌柜套车。” 陆瑾晏压根不理会,慢条斯理地用完一碗鸡丝面,一个多余的眼神都没给艾山。 就在这时,几个屋子陆续有人出来,王大诚和张氏累了一路,睡得很沉,压根不知晚上的动静。 这会儿看见陆瑾晏坐在穗禾身旁,惊得瞪大眼。 随后手足无措上前,也不知该说什么。 今日一早,两口子达成共识,识时务者为俊杰。 陆瑾晏简在帝心,再怎么都是一品大员,不用自己动手都能碾死他们。 穗禾的西宝行要开下去,安和还要考进士,怎么都不能再得罪他了。 昨日的事,若是陆瑾晏还记恨,他们两口子给他出气,只求他别把气撒在孩子们身上。 王大诚挣扎着上前作揖,张氏学着婆子们行礼,把个陆瑾晏惊得立刻起来。 他一人搀一个,才没让两人真给他行礼。 他要是真这么做了,他敢信穗禾会立刻把他打出去。 “伯父伯母安好,陆某这厢有礼。” 他松开二人作揖,轮到王大诚和张氏面面相觑了。 “装模作样!” 艾山翻了个白眼,兴冲冲地从穗满手上接过阿娜尔。 身后,王安和领着梳洗好的小圭也缓缓走来。 一家子齐了,一个陆瑾晏格外显眼。 阿娜尔凑到穗禾身边说悄悄话,陆瑾晏看着小圭眼巴巴的模样,脸色就难看了些。 艾山一看,张嘴就刺他。 “陆大人还不走?你在这大家都放不开!” 就差没直说他碍眼了。 第154章 舍不得孩子套不住妻子 小圭敏感地察觉到艾山与陆瑾晏之间不对付,他自是向着自己亲爹。 这会儿就跑到陆瑾晏身前,给他解围。 “爹,你是来接我的吗?你不是要早朝吗?” 小圭昨夜被王安和带着一道睡,王安和说了许多小故事给他,一早两人困得差点起不来。 不知缘由的众人,也只当他是放心不下孩子。 殊不知阿娜尔眼尖,瞧见他与昨日穿得是同一身衣裳,因着席地而坐,上面有不少褶皱。 “叔叔是不是没走啊?”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这下一家子都发现了端倪,心里也就知道陆瑾晏真在外候了一夜。 王大诚和张诚十分不自然地岔开话题,给他找补一二。 免得让他觉得丢了脸面,怪罪到阿娜尔身上。 “大人放心,小圭少爷还算习惯,让您担心了。” 陆瑾晏自是不会与一个小女孩计较,可穗禾的双亲这般诚惶诚恐,他只觉得分外不适。 “不用叫什么少爷,与我一道称呼他名字就是。” 他想得很好,他终究是要与她一家子做一家人,怎么都要亲近些才行。 陆瑾晏心里清楚,他若是有一丝一毫瞧不上她家人的表现,他与她真的覆水难收。 “是是是,小圭懂事,我们喜欢的不行。” 张氏爱怜地看着小圭,陆瑾晏同意他们能亲近地呼唤孩子名字,他们心底也是十分激动。 先前怕露馅,又怕孩子被教导得注重规矩,他们一言一行总是要在脑海中思虑过,才敢展现出来。 一家子这般别扭,硬生生忍住不敢彻底亲近孩子,弄得这偏厅里气氛颇为古怪。 陆瑾晏看着阿娜尔自然地对众人撒娇,这孩子待得久胆子也大,衬得小圭拘谨不少。 他脸色有些不好,艾山立刻就发现了。 他抱紧阿娜尔,眼神十分不善,只觉得陆瑾晏打心里不喜欢阿娜尔。 陆瑾晏摸了摸小圭的头,嘱咐他好好用早膳,就出了宅子。 这会儿卯时过半,进皇城上早朝最少得要两刻钟。 他这要走了,小圭眼巴巴地看着穗禾,看得她心里不是滋味。 穗禾叹了口气,拉着小圭的手,送了陆瑾晏出门。 她到底是主人家,客人要走了,她于礼得送出门。 陆瑾晏才踏出大门处的门槛,抬眼望去,白茫茫的天还带着清早浓厚的寒气。 踩在石板上,他心头一热。 昨夜与她一道在这里坐了许久,今早他看着门槛都觉得亲切。 太阳还没出来,正是冷的时候。 他一转身,一大一小模样相似的两人,就朝他走来。 他心头不由颤动,此番场景不就是他渴望多时的吗? 妻儿在旁,送他外出,迎他归来,这样平淡的小事,却让他无数个日日夜夜思念许久。 “爹慢走!” 小圭仰起头,可爱的脸上有着大大的笑意。 穗禾轻轻颔首,让他快些离开。 此刻葫芦巷子里,四处都传来不少动静。 居住在这里的小官也如陆瑾晏一般,也早起赶去自己的衙门做事。 穗禾左看右看,只希望这个人别再被旁人看到了。 她这样的动作自然没有逃过陆瑾晏的眼睛,他唇角不自觉下撇。 他心头也来了些火气,野男人能登堂入室,前院还能有自己的屋子在。 还能与她一道抚养孩子,还能一早呛他。 而他竟是要这般偷偷摸摸,这与做贼有什么区别? 葫芦巷子的宅子有三三两两开了大门,陆瑾晏大手一挥,就将穗禾揽入怀中。 他闭上眼,将下巴抵在她的肩头。 感受到她惊得挣扎,他用另一只手按在她的腰上。 “别动,我就抱一下。” “我一夜未睡,真的很累了,你让我缓缓。” 他说话语气可怜,呼出的热气正好碰洒在穗禾耳边,把她惊得脊背僵直。 “你放开我,小圭还在呢!” 穗禾奋力挣扎,咬牙切齿恨自己做什么来送她。 巷子里传来马车的声音,陆瑾晏明显感觉到怀中的人身子僵硬。 他立刻放开了她,不再有任何动作地上了自己的马车。 知道她好面子,若是这会儿被人瞧见了,他先前做的功夫又要白费了。 这道难题非得恒心才能攻克。 这一路上还不能一直顺着毛摸,得偶尔越过界三分,一步步试探她的底线。 马车动了,陆瑾晏撩起车帘,直到看不见两人的身影他才舍得放下 转身坐好,他按了按酸胀的眉心,勾唇一笑。 就像她说的那样,他们一个是小圭的父亲,一个是他的母亲。 由始至终,他们之间的牵绊深深浅浅,早就不是能分开的。 他们终是要做一家人。 就算她不承认,可等世俗都默认了,还由得她不认吗? 她宅子的前院虽不宽敞,但他觉得尚可。 不过,还是后院更合适些。 陆瑾晏这么走了,留给穗禾的就是葫芦巷子里各式各样打量的目光。 有的人不管光明正大的看,偏要左看一眼,右看一眼,再瞄一眼她。 以为自己藏得很好,实则穗禾一眼就能瞧出。 她无奈至极,可眼下也不顾不得这些,亲自送了小圭去何太傅家读书。 陆府的人实在格外贴心,一大早就送来不少小圭吃的用的,恨不得将晨曦院都搬来。 两进的院子还得腾出些位置来放这些,一下子就有些不够住了。 丫鬟婆子们收拾一早上,才安置完。 至此,小圭几乎日日都住在这里,就连陆瑾晏时不时也跟着来,一道用顿晚膳。 若说他先前将小圭看得和眼珠子似的,如今就变成了甩手掌柜。 用完晚膳他顺理成章地走了,留下小圭与众人大眼瞪小眼,活像是个被不小心遗忘的孩子。 不过王家人本就对他怀有亏欠,这会儿自是乐得照顾小圭。 陆瑾晏光明正大的谋划,可王家人甘之如饴,心甘情愿上钩。 舍不得孩子套不住妻子。 陆瑾晏悟得这个道理,使出浑身解数也要做到。 第155章 他从未有这么一刻百口莫辩 就这么过了一个月,小圭对于王家宅子早就没了先前的生疏,与阿娜尔一样十分熟悉。 他与穗禾一家相处极好,目前唯一的小辈,自是得了所有人爱护。 王安和时不时为他解惑,穗满为他缝制了好几套新衣,王大诚编了许多竹编的小玩意给他,张氏更是日日下厨,做尽了自己的拿手菜。 陆瑾晏看在眼里,心里也是大为放松和喜悦。 除了一个时不时与他争执的艾山外,他几乎对王宅里所有人都是满意的。 甚至因为他做小伏低,穗禾也不似一开始的防备,能与他好好说些话了。 一切都顺心了,甚至陆瑾泽养好伤后,都给他压着辞官送回了江南。 若不是看在大太太的面子上,陆瑾泽带走穗禾的那刻起,他就有了弄死他的心。 自家觊觎的人没了,只一个艾山格外碍眼。 两人明里暗里斗了多回,胜负各半,只把对方当作眼中钉肉中刺。 艾山甚至想将陆瑾晏排除在外,每日西宝行闭门后,带着阿娜尔接了小圭回来。 这般平安无事过了十来日,除了陆瑾晏的酸言酸语格外多,旁人可没有置喙的。 所以当艾山被打昏,阿娜尔和小圭被劫走的消息传开后,王宅所有人都跟被雷劈了一样。 已是酉时过半,明明早就该回来的三人,却迟迟不见踪影。 派出去的小厮一路找过去,在一个偏僻的巷子里发现被打昏的艾山后,吓得六神无主。 待艾山被带回,悠悠转醒后,穗禾已是热锅上的蚂蚁。 “小圭和阿娜尔呢?怎么不见了?谁打伤你?” 艾山摸着后脑,只觉得头疼欲裂。 “我才接了小圭,才上了车没多久,车夫就停了车,说马车有故障。” “我下来看了一眼……就被打了一棒……然后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阿娜尔不见,他重重地捶着床榻,满脸懊悔。 “我就不该离开他们!那个车夫定是被换了!” “我怎么就没察觉到呢?!” 穗禾摇摇欲坠,六神无主,“到底是谁把两个孩子带走?” “带孩子走做什么!” 她说着就要冲出去寻陆瑾晏,“快去报官!再迟些就不好找了!” 艾山却是一把拉住她,一双浅色眸子红得厉害。 “就是他!一定是他做的!” 穗禾蹙眉,“他带走小圭做什么?” 艾山冷笑一声,“因为他记恨我,嫉恨阿娜尔。” “若没有阿娜尔在,你的注意便只会给小圭!” “穗禾,你不要小看一个男人的妒忌心。我是男子,所以更清楚他那张人皮下,藏的是熊熊妒火!” “他不喜阿娜尔不是一日两日了,每当阿娜尔与你撒娇,他的脸色就会难看三分,他这个人性子执拗,不得逞不罢休!” 穗禾还是不敢相信,“我知你不喜他,可他总不至于对孩子下手。” 艾山异常恼怒,步步紧逼,“他就是个阴险小人,过去他怎么夺的你,你忘了吗?” “他过去能干出强抢民女的事,如今抢走两个孩子有什么干不出的? “抢走两个孩子,然后对阿娜尔下手,他则带人去寻,只把小圭找回来。这样你日后可只有一个孩子!” 穗禾面色煞白,不敢置信地摇头。 艾山眼里涌现一抹疯狂的神色,“西宝行这些日子从未得罪任何一个人,曾家和范家我让人盯着,可是一点动作都没有!” “你说除了他,还会有谁?!” “你睁大眼睛看清楚,他就是个披着人皮的禽兽,没有事情做不出来!” 艾山推开她,挣扎着穿好外袍,不顾自己头上的伤,就要出去寻人。 郎中吓了一跳,忙骂道:“你自己是摸不到后脑的肿块吗?” “不好好休息,你不要命了?” 穗禾心乱如麻,王安和和穗满却是被他一番话说动了。 “姐姐,我去京兆府报官!”王安和握紧拳头,眼中满是恨意。 穗满抽泣道:“艾山哥说的有理,我也看见陆大人富有深意盯着阿娜尔,不知在想些什么。” 王大诚和张氏急得团团转,怎么都没想到,光天化日下两个孩子会被带走。 夜幕降临,天色慢慢黑了起来,陆瑾晏散值才进了王宅,就见所有人都神色复杂地盯着他,带着浓浓的审视。 穗禾快步来到他的身前,深吸一口气,“阿娜尔和小圭被人带走了,你可知晓?” 她一眼不眨地盯着他,观详着他的神色,试图看出他的心虚。 陆瑾晏被她的杏眸死死盯着,周遭更是遍布探究的眼神,他从未有这么一刻百口莫辩。 “不见了?” 他环视一圈院子,又招来何寿仔细询问。 “跟着的护卫呢?” 何寿听着他凌厉的语气,顿时汗流浃背,仔细搜寻了陆府的护卫,待没发现那两个熟悉的面孔后,大惊失色。 “大爷不好了,跟着小少爷的两个护卫不见了!” 两个护卫一向默默跟在小圭身旁,他们武艺高强,寻常护卫压根不是他们对手。 所以如今人不在,何寿别提多震惊了。 艾山挣扎着出来,指着陆瑾晏毫不客气道:“除了你,还有谁能让那两个护卫不见了?” 他冲上前质问:“不是你做的,还有谁?” “你把阿娜尔还给我!” 不过片刻,他一双眼就陷了进去,神色狠戾,恨不得让陆瑾晏拿命来。 陆瑾晏看着这一院子人神色凄惶,一把将艾山推到何寿身上,他心中已是慌乱至极。 “此事不是我做的,我一定会把两个孩子带回来!” 他深深地看了一眼穗禾,被她眼中的质疑刺痛,撩起袍子转身朝外走去。 马儿嘶鸣一声,陆瑾晏目眦欲裂。 “让府中护卫去四个城门处寻!” 他自己马鞭一挥,向何太傅府上疾驰。 有人当街打伤何寿,带走孩子和护卫,这么大的动静定有人看见! 不过片刻,就有刑部的衙役出动,沿着何太傅至穗禾家中的街道,不断仔细询问,试图找出贼人的踪迹。 王宅里,一家子极度不安来回踱步,小厮们全被派出去寻了,王安和更是领着人去陆府周围打听消息。 穗禾也没有坐以待毙,亲自写了悬赏的文章,敲锣打鼓贴在西宝行门前。 小圭和阿娜尔的脸被细细描绘出来,特征样貌更是描述的十分详细。 一时间,永宁大街人人知晓,这刑部尚书家的小少爷,与西宝行家的小姐被贼人掠走。 整条街的百姓都动了起来,就算不是为了讨得那百两银子的赏银,只要将人找回,陆大人那的登云梯可少不了! 穗禾挑灯,一直守至深夜也不曾离开正厅,只等有好消息传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