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道我不像剑修?》
1. 里阳城
深秋。里阳城西一队人马疾驰而过,打马卷起一片枯黄的落叶,迅疾的马蹄踩碎枯叶,转眼就不见了踪影。
自打周自衡收到溧阳谷的请战帖后,他就马不停蹄赶来了里阳城。
溧阳谷就在里阳城西,依靠随进山脉,在江湖上颇具盛名。
相传溧阳这次约战,并不像表面那样简单。
但那又如何。
周自衡来得快,早早就在客栈住下。这些天里,他看着来来往往的江湖人,得出一个轻狂的结论:
这些人,一个能打的都没有。
他自认为这次大会头筹非自己莫属,直到今天在客栈大堂见到一个古怪的乞丐。
“哪来的乞丐?去去,一边去。”店小二一边忙着给客人上酒菜,一边朝那乞丐踢了几脚,嫌恶道。
谁知那乞丐看着瘦弱邋遢,身体倒好像还挺硬朗,店小二踢了几脚没踢动,反而自己疼得龇牙咧嘴。
周自衡就坐在大堂里,品着好酒吃着花生米,眯眼盯着乞丐。
下盘稳定,双臂有力,虎口有茧,是个用弓好手。
就在周自衡观察乞丐时,对方好像有所察觉,也投来一个视线。
两人对视,乞丐似乎是笑了笑,径直朝周自衡走来。
“我看少侠喝的是里阳特产醉花酿,有些嘴馋,不知可否请我一酌?”
周自衡将碗中的酒一饮而尽,把碗“哐当”一声摔下,拿起佩剑转身就走:“没钱。”
-
周自衡回到二楼厢房,靠在窗边,看着楼下街市人声鼎沸。
“兜售溧阳谷大会观战帖,不要九两银子,也不要六两银子,只要三两!”
“你真是疯了吧,三两银子也叫得出口?”
“小少侠,我看你骨骼优异,必定是个练武奇才,何不买我这帖子,去溧阳谷碰碰机缘?”
“观战帖能有什么机缘?又不是那请战帖!相传本次大会第一名能作为溧阳谷主义子修习溧阳剑法,要是真能拔得头筹,那才是真的天大机缘呢!”
没错,江湖人人都知道,溧阳谷这次大会不简单。
近年来,溧阳谷人口凋敝,谷主年迈,膝下只有一个不成器的儿子,没有半点天赋,难当大任。
要不是传闻谷主活不过今年冬天,想必他也不会这么急切召开大会。
就在两人说话时,那乞丐又摇摇晃晃插话:“我愿意出一两银子买你的观战帖,如何,卖不卖?”
小商贩气得脸颊通红:“你怕是疯了!三两砍到一两!”
乞丐理了理邋遢的头发,露出一双明亮的眼睛,笑道:“那你三两银子卖出去了吗?”
小商贩气绝:“你!”
接下来周自衡就目睹了堪称“大变活人”的一幕:
乞丐飞快地收拾了一下自己,将凌乱的头发梳理整齐,又不知从哪里掏出一件斗篷,把自己破烂的衣裳遮住,只露出一张还算清秀年轻的脸颊。
“您也瞧见了,我就是一个乞丐,多的银子也掏不出来。”乞丐施施然,“过了这村就没这店了啊!”
于是周自衡就看到对方是怎么哄骗小商贩,让他把观战帖卖给自己。可惜一两银子的价钱实在不当人,乞丐嚼碎三寸不烂之舌,商贩也不为所动。
“喂。”周自衡抱剑倚在窗户上,拿出请战帖附带的观战帖,用力朝乞丐掷去,“送你了。”
那乞丐抬头,稳稳接下观战帖,用食指和中指夹住,笑道:“多谢少侠慷慨相赠,我叫霍钦,敢问少侠名讳?”
周自衡眯了眯眼,意识到霍钦不止是个用弓好手,恐怕近战功夫也十分了得。
“周非舟,衡非横,野渡无人舟自横,小爷坐不改姓行不改名,周自衡是也。”
此后,周自衡就没再见过霍钦。
溧阳大会召开的前三天,周自衡凭借请战帖来到溧阳谷小住。
溧阳谷坐落在随进山脉风景最美的一处,四周群山环抱,云雾缭绕,宛如人间仙境。
谷中四季分明,春日山花烂漫,夏日飞瀑流泉,秋日层林尽染,冬日银装素裹,而在其中,最美的当属溧阳谷中的一处“飞台澹瀑”。
飞台澹瀑,顾名思义,是一处瀑布。
山涧深处,一道银练自悬崖飞泻而下,撞在嶙峋的岩石上,碎成万千琼珠。
瀑布之上,是一处练功台。
周自衡随溧阳谷主人参观飞台澹瀑,却只见到壮丽的自然景观,没见到有人在台上练功。
他张嘴就来,挖苦道:“谷主,你这瀑布确实好看,似有仙人以天梭织就——但我倒是更想看看令郎的剑术。”
身后有其他请战的江湖人,或支持或贬低,虽话语各异,但都流露好奇之色。
由周自衡这个后生打开了由头,他们也不顾谷主李晋的脸色,七嘴八舌讨论起李之珩。
李晋怎么肯让自己的废物儿子丢人现眼,赶紧打着哈哈转移话题:“鄙人不才,犬子更是无状,还是说那祖宗了。”
“今晚在这飞台澹瀑上设宴,还望各位赏光。”
众人见出头鸟周自衡不发表反对意见,索性也顺水推舟,和李晋一同离开飞台澹瀑。
水落深潭,声若雷鸣。
周自衡在队伍最后,他向下望去,日光透底,照得水底卵石纹路分明。
只是那瀑布下的水潭里,似乎有什么亮晶晶的东西在闪耀。
李晋将众人安排到客房休息,自己则马不停蹄去见那不成器的儿子。
他愁眉苦脸,叫住在水榭里练剑的傅尘雨:“尘雨,那个小畜生呢?”
傅尘雨是李晋收养的义子,虽然天赋不高,但练剑刻苦,比李之珩那个没天赋还不努力的逆子好了不止一星半点。
傅尘雨见到李晋,恭敬地行礼,收剑入鞘:“少爷今天没有出门,一直在房间里。”
虽然是义子,但他没有资格称李之珩为兄长。
李晋点点头,随口表扬了几句,夸他刻苦,便着急忙慌去寻李之珩了。
傅尘雨看着李晋的背影,微微垂眸,视线落到自己斑驳的铁剑上。
……
李晋一脚踹开自家儿子的房门,就见李之珩趴在床榻上呼呼大睡。
在床头,一把青绿细剑光华流转,虽是神兵利器,却被主人随意丢置。
李晋看到溧阳剑被这样对待,更是吹胡子瞪眼,一张老脸都气红了。
“李之珩!!你这个兔崽子,日上三竿了还在睡!”
李晋揪着李之珩的耳朵,把人薅起来,怒道:“溧阳剑是我们的传家宝、镇谷剑,你瞅瞅你,这是什么态度?!”
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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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珩刚睡醒,意识还有些模糊。
他被李晋宠得无法无天,丝毫不把溧阳剑放在眼里,闻言只不耐烦地挥掉李晋的手,无所谓道:“一把剑而已,你这么激动干什么。”
李晋差点被他这句话气吐血。
“溧阳大会马上就要开始了,你能不能有点危机感?”
“为什么要有危机感?我无能,掌握不了溧阳剑。能者居之,他们有能力把剑法发扬光大,你也后继有人,两全其美……哦不,三全其美,岂不是美哉?”
李晋气得来回踱步:“你以为我想把多年传承拱手让人?还不是你不争气!”
李之珩打了个哈欠:“傅尘雨很争气,也没见你教他溧阳剑法。”
“你懂什么……”
“说来说去,还不是傅尘雨不姓李。还骂我小兔崽子,我看你更是老古板……”
……
父子俩的声音渐渐小了下去,屋外的傅尘雨默默听着,神情平静,没有丝毫波动。
这样的话,这么多年来,他早已听得起茧了。
然而他没想到,还有一个人比他更“猥琐”——
他好歹只是站在阴影处偷听,周自衡都趴到人家屋顶上去了!
傅尘雨和周自衡对视一眼,青天白日,朗朗乾坤,对方神态自若,丝毫没有被发现的尴尬。
“嗨。”周自衡和傅尘雨打了个招呼,从屋顶上跳了下来。
落地无声,犹如鸿毛飘落。
傅尘雨垂眸:“少侠是?”
周自衡自我介绍:“一个平平无奇的请战者罢了。”
傅尘雨拱了拱手就要离开,周自衡却不给他机会,连忙叫住:“你怎么不自报家门,实在没礼貌,尘雨兄。”
傅尘雨停下脚步:“你既然知道我姓名,何必还要我说?”
他有些闷气,对方实在装模作样,明明知道自己的姓名,偏偏还要多嘴再问一句。
心怀鬼胎。
周自衡一把搂住他的肩膀,笑道:“我知道,和你自己说,这是两码事。”
“走吧尘雨兄,带我参观一下溧阳谷?”
溧阳谷不愧是江湖豪门,光是亭台水榭假山流水,都能看出不一般的韵味。
两人路过流水假山,溪水遇石分流,澄明如镜。
然而傅尘雨却脚步不停,带着周自衡来到飞台澹瀑前。
周自衡打了个哈欠:“尘雨兄,你义父早带我们来这看过了。”
练功台上,傅尘雨手执铁剑,垂首看向瀑布:“那是义父的心意,现在是我的心意。”
“你是如何得知我的姓名?”
“江湖上谁人不知,李晋有个受宠的亲子和不受宠的义子。”
傅尘雨自嘲一笑,沉默地看着磅礴的瀑布。
周自衡继续道:“我还知晓一件秘闻,想和尘雨兄验证。”
不等傅尘雨回应,周自衡就摇头晃脑道:“说来,这还是一件十分狗血的事。”
“传闻尘雨兄母亲与溧阳谷主春风一度,十月怀胎,辛苦诞子,却被李晋蒙骗,在凄风苦雨中逝世。”
“不知是真是假?”
傅尘雨表情平静,以牙还牙,也叫出对方的姓名,失笑道:“自衡兄,还是少看些话本剧情吧。谷主人品有目共睹,怎会做出此等腌臜事?”
2. 三杰
周自衡摇摇头:“虽然狗血,但未必是空穴来风。”
傅尘雨笑:“没想到自衡兄如此童心。”
周自衡见对方咬死不松口,也不好再纠缠。
他向下望去,只见潭水深深,之前所见那一点亮晶晶的东西却不见踪影。
周自衡有些古怪,但也只当是什么钗环首饰,便没放在心上。
“听闻义父要在此处设宴,不如我等就在此等候。”傅尘雨席地而坐,邀请周自衡一同坐下,“我听闻自衡兄年少成名,也想听你说些趣事。”
周自衡惊讶:“我这般籍籍无名之辈,尘雨兄如何得知?怕不是诓我!”
虽说如此,但周自衡还是应邀坐下。他从拜师学艺说到江湖游历,就差没和傅尘雨拜把子了。
傅尘雨:“……”
很快,暮色四合,黑夜降临。
月光如霜,将瀑布染成一道流动的银练。
夜风掠过,水帘轻颤,碎成无数莹亮的星子。
李晋带着壮丁,在练功台上摆满酒席。
他笑呵呵地和周自衡打招呼:“小兄弟来得真早。”
周自衡散漫惯了,此时也懒得起身,只略略拱手道:“还是多亏尘雨兄招待周到。”
不多时,其他请战者也缓步而来,众人席地而坐,以天为盖以地为庐。
壮丁们将美酒美食摆满,为众人斟满美酒,李晋举杯,刚准备发表慷慨激昂的讲话,李之珩就喘着粗气走到练功台上,嘴里还念念有词:“老古板真是疯了,把酒席摆在飞台澹瀑,是要累死我吗。”
李晋想骂,但众目睽睽之下,又觉得家丑不可外扬,只好怒瞪李之珩。
李之珩置若罔闻,还是傅尘雨上前解围:“想必是少爷勤学苦练耗尽体力,现下刚好来饱餐一顿。”
在座的都是人精,谁不知道背后真相?但他们还是卖给李晋面子,纷纷夸赞虎父无犬子、李谷主后继有人。
周自衡一手托腮一手斟酒,既没有拆台也没有附和,只是默默看着傅尘雨。
刚刚有个壮汉俯在傅尘雨耳边说了什么,周自衡耳聪目明,从只言片语和口型中勉强辨认出对方说的是“人已带到。”
他将佳酿一饮而尽,直觉溧阳大会恐有大事发生。
山岚渐起,酒过三巡,周自衡醉意上头,索性起身告退。
从飞台澹瀑回到溧阳谷中有两条路,一条是灯火通明的大路,沿路有壮汉指引方向;另一条则是幽深的小径,也是傅尘雨带周自衡上山的路。
月光正好,周自衡另辟蹊径,踏上小径。
却在这时,周自衡见到一个意想不到的人。
霍钦手执长弓,正欲上山。
他酒醒了大半,诧异地看向霍钦,刚准备说话,谁知霍钦也同时开口,两人异口同声:
“你怎么在这里?”
“自衡兄,好巧。”
周自衡:“……”
他朝霍钦手里的长弓看去,黑夜里,漆黑的弓却格外皎洁,宛如一捧凝固的月光。
“你手里的不是观战帖吗,按理说三日后才能进入,你究竟是怎么进来的?”
霍钦早已不是那副乞丐模样,他换了一身崭新的装束,故作神秘,笑道:“一点小手段。想必自衡兄应该不会告发我吧?”
周自衡心道这溧阳大会真是越来越热闹了,嘴上却说着:“这可说不准。”
和霍钦擦肩而过时,周自衡才看清他眉间有一朵伶仃的花苞,像是面纹。
然而周自衡实在无暇管什么霍钦傅尘雨了,今夜月光太好,好到他身负的折桂诅咒蠢蠢欲动。
他左胳膊小臂因疼痛而不停颤抖,面上却十分平静,叫人看不出自己正遭受怎样的痛苦。
周自衡加快脚步,直到回到溧阳谷客房里,喉咙才压抑不住痛苦的呻吟。
他挽起衣袖,小臂上,一枝栩栩如生的桂花像吸血蛭虫一般牢牢扒着血管,根系深深扎进血肉里,吞噬周自衡的生命。
这枝桂花颜色橙黄,仿佛要活过来,随着脉搏的节奏一胀一缩。
周自衡痛得两眼发黑,差点昏死过去。
冷汗顺着他的太阳穴滚落,窗外,圆月高悬,犹如玉盘。
今天是十五。
……
酒散人尽,傅尘雨扶着醉醺醺的李晋回到房间,自己则又来到水榭之中开始练剑。
他被李晋抚养已有整整十年,从没有一天懈怠过。督促自己学剑、练剑,只为了有一天能光明正大获得溧阳剑法传承。
可是……
傅尘雨挥剑,斩断水榭中飘落的树叶。
可是李晋宁愿再招一个义子,也不愿将剑法传承与他。
傅尘雨收剑入鞘,离开水榭,背影茕茕。
李晋酒醒得很快,他一个人坐在床榻上,目光却投向水榭的方向。
霍钦提着李之珩从屋顶跳下来时,看到的就是这一幕。
褪去了溧阳谷主的光环,李晋不过是个半百老人,这些年身体不适,更让他平添老态。
李之珩在霍钦手里像个无助的小鸡仔,他破口大骂:“你是什么人?!怎么敢这么对我!”
李晋叹气,累到发不出火:“珩儿,这是我为你请的教习先生。”
李之珩听闻闹得更厉害了:“什么教习先生,一个使弓的怎么当我的教习先生!”
霍钦“啪”一下放开李之珩,让对方脸着地摔了个狗啃泥。
“啊,一时手滑。”
一向宠儿子的李晋却没什么表示,看都不看李之珩一眼,对霍钦道:“你的邀月弓我已归还,还望你能信守承诺,护我儿一条性命。”
霍钦并不买账:“这生意可不是这么算的,邀月弓只换来我教你儿子剑法而已,可没说我要护他周全。”
“想提更多的要求,那是另外的价钱。”
李晋有些为难:“我知道你想要什么,可是关于你父亲的消息,我确实所知不多……”
霍钦冷笑:“你就算只知道一个字也得说。”
李晋苦笑,思索道:“我只知道你的父母年轻时和梅花山庄有些牵扯,旁的就不太清楚了。”
梅花山庄,锻造世家,江湖上叫得出名的神兵利器大多出自山庄之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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霍钦得到答案,这才许诺会在溧阳大会上护李之珩周全。
李之珩趴在地上装死,等霍钦离开后才腾得一下站起来,好奇地问:“爹,那人是谁?”
李晋没想到自己多年来耳提面命都付诸东流,没好气道:“都说出邀月弓了,你还不知道他是谁?这么多年来,我和你说江湖见闻,你到底听没听进去?”
李之珩这才做出恍然的神情:“哦!原来他就是年少三杰之一,邀月弓霍钦啊!”
“那他要是请战溧阳大会,咱家这溧阳剑法岂不是要拱手相让?”
李晋挤了挤眼睛:“别怕,我没给他发请战帖。”
李之珩无语:“那你给三杰中其他两人发请战帖没?万一人家也来了呢。”
李晋做出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三杰中只有霍钦早早闯荡江湖,另两杰都是圣山弟子,深居简出,看不上咱们这剑法。”
李晋说着年少三杰,又把话题拐到李之珩头上,恨铁不成钢道:“我请霍钦来当教习先生,你可要好好把握机会,多和人家学学,多长长见识……”
李之珩左耳朵进右耳朵出,一边敷衍地“嗯嗯”,一边慢悠悠蹭到门边,等待时机拔腿就跑。
李晋气得想追,但身体每况愈下,只能眼睁睁看着李之珩逃走。
他咳出一口血,眉目忧愁:“之珩……我该拿你怎么办……”
李之珩的母亲去世得早,李晋又不舍得逼儿子苦修剑法,这才宠得他像个无能草包。
自从摘星阁做出判词,说他活不过今年冬天后,李晋越来越觉得力不从心。
在他的掩饰下,李之珩总觉得时间还多、还早、还够,不把溧阳剑法放在心上,李晋实在无可奈何。
……
里阳城中。
一辆马车趁宵禁前驶离,咕噜噜往溧阳谷而来。
驾车的马夫是个独眼男人,看起来凶神恶煞。
也正是多亏了他这副相貌,马车里的人奔波一路,都没什么山贼敢打劫。
“夫人,前头就是随进山脉了。”
马车里的妇人掀起车帘,望向月夜下的山体,喃喃:“这里就是溧阳谷所在之地吗?”
车夫点点头,过了半晌才想起来马车里的妇人看不见,他接着解释道:“小姐在溧阳谷里等您,你们多年未见,想必有很多话要说。”
妇人沉默,慢慢坐回到马车里,话语被厚重的车帘阻拦,独眼男人听不真切。
“有很多话说吗……”
“但愿如此……”
马车慢悠悠驶向溧阳谷,妇人脑海里却浮现年幼的女儿的面容。
多年过去,女孩的脸早已模糊不清,她甚至不知道自己还能否认出女儿。
十五的月亮刚爬上枝头,溧阳谷的夜就泛起了涟漪。
一个饱受诅咒之苦的周自衡,一个受人所托的霍钦,一个怀揣秘密的傅尘雨,一个被李晋磨耳朵的李之珩,还有一个认亲的妇人。
今夜注定无眠。
山风微凉,吹散悲欢。
三天后,溧阳大会在飞台澹瀑上如期举行。
3. 溧阳大会
飞台澹瀑上,早已搭建好请战台和观战台,请战者和观战者分批而立,周自衡站在队伍最末尾,左右张望,寻找熟悉的身影。
说是请战台,其实就是简单布置了一下练功台,增加了几根立柱。
台上,李晋面色红润,丝毫看不出不久于世的颓丧。他高声道:“感谢各位肯赏脸参加本次大会。想必各位江湖豪侠都清楚,本次大会呢,是为了我谷溧阳剑法的传承。”
周自衡目光朝李晋投去,却见他孤身一人,李之珩不知去了哪里,就连自己要找的傅尘雨也没了踪影。
李晋还在做大会前的讲话,滔滔不绝,颇有风范。
周自衡却懒得再听,就听了一耳朵如何大比,了解后就开始放空自己。
正出神时,傅尘雨不知何时来到周自衡身后,拍了拍他的肩膀。
“自衡兄,怎得一人在此处发呆?”
周自衡叹气:“尘雨兄可算问到点子上了——我是在等你啊!”
傅尘雨诧异:“等我?何出此言?”
周自衡一把搂住傅尘雨,两人脱离队伍,走到山涧无人处,他才缓缓开口:“实不相瞒,鄙人才疏学浅,剑法平平,我等你,自然是等着讨教溧阳剑法真谛。”
在溧阳大会中,不止要在众多请战者里拔得头筹,最后还要接下李晋十招才算成功。
傅尘雨看了看“手无寸铁”的周自衡,失笑:“自衡兄就这般自信,一定能对上我义父?”
“还没见过自衡兄的兵器,难道藏有大秘密?”
周自衡摸了摸下巴,踱了几步随后又把手负在身后,把一副自信又犹豫的侠客表演得淋漓尽致。
“自信,不多,但也有几分。”他仰天长叹,“主要还是心里有梦,未雨绸缪。”
傅尘雨垂眸:“明白了。但自衡兄实在失算,我一个天赋平平的义子,如何能接触到溧阳剑法真谛?”
周自衡还欲再说,山涧里却传来李之珩的声音。
对方声音很虚,仿佛就在高空,但由远及近,渐渐听得清晰:“自衡兄,你打这算盘着实错了!我和傅尘雨都对溧阳剑法一无所知啊,这事你得问我爹去!”
声音越来越近,逐渐露出李之珩的真容。
很快,周自衡就明白为什么他的声音听起来很虚了——
李之珩被霍钦提在手里,四肢无助地挥动,看起来倒像是个青蛙。
周自衡忍不住笑:“小少爷,你这出场方式还挺独特。”
李之珩敢怒不敢言,默默瞪了一眼霍钦,嘟囔道:“受制于人、受制于人,难免狼狈些。”
再次见到霍钦,对方甚至还和李之珩如此“亲密”,周自衡很快就明白他到底是用什么“手段”上山了。
“霍兄骗得我好惨,亏我还胆战心惊替你保密。”
霍钦装作没听懂,顺着他的话往下说:“没关系,今天我是正经途径上山,不必替我保密了。”
“话说,”李之珩打断霍钦和周自衡的叙旧,“大会好像已经开始,难道我们这里没有请战者吗?”
周自衡看看傅尘雨,他已经知道霍钦手上的是观战帖,李之珩这个废物想想也不会请战,那就只有傅尘雨身份不明了。
傅尘雨苦笑:“自衡兄何故看我?我可没有请战帖。”
……
请战台上,李晋正在一一回收帖子。
“四十七、四十八……不对啊,我不是发了五十分请战帖出去吗?”他数了又数,确定自己没错,“怎得少了两张?”
“实在抱歉,我来迟了。”
周自衡姗姗来迟,脚步轻点,落叶还未从树梢坠落到地,他就已经来到请战台上。
这速度,只在转瞬之间!
李晋对这个轻狂的年轻人刮目相看,他赶忙接过周自衡递来的请战帖,只见那署名最后落了四个字。
李晋有些茫然,他眨了眨眼睛,又不可置信得再看了一遍。
……好像没看错。
他张了张嘴,半天没发出声音。
周自衡奇怪,以为李晋在等最后一份请战帖,于是好心解释道:“李谷主,不必等最后一人了,我师妹出去疯玩,没个影的。”
李晋:“……”
自己三日前的自信话语在脑海里一遍遍回荡:
“三杰中只有霍钦早早闯荡江湖,另两杰都是圣山弟子,深居简出,看不上咱们这剑法。”
“看不上咱们这剑法……”
“看不上……”
来人正是三杰之一,红尘剑主!
而周自衡口中的师妹,自然就是最后一人,梅姬席冰漪。
打脸来得好快,好猝不及防。
李晋强颜欢笑:“红尘剑主,怎么也看得上小小一个溧阳剑法了?”
周自衡身为小辈,却语重心长地拍了拍李晋的肩膀:“只是感受一下而已,李谷主别慌。”
李晋单薄的身躯在山风里颤抖。
然而无论再如何破防,大会还是要照常进行。
按照大会流程,先是请战者之间的比拼,讲究点到为止,双方各站一根立柱上,用尽浑身解数,让对方落下则为胜。
李晋很快调整好情绪,做出邀请:“哪位豪侠愿意先来一试?”
周自衡回到队伍中,傅尘雨没看到请战帖上的署名,还不清楚对方的身份,但他也目睹李晋不同寻常的反应,猜测周自衡应该是实力不俗。
于是他询问道:“自衡兄打算第几个登场?”
登场顺序自然有讲究,先上场的人难免会面对车轮战的情况,虽然总共有三次机会,但肯定还是越晚登场越好。
周自衡自负,根本没有这种顾虑,但他也没有做冤大头的打算。
他挑眉,已经看到有人意气风发率先登场。
“再等等。”
霍钦抓着李之珩坐在观战台,却没有看台上的比试,只闭目养神。
李之珩对这些武学一点兴趣都没,见霍钦好像没在管自己,立刻想偷偷离开。
谁知霍钦哪怕闭着眼也能准确抓住李之珩,逼迫他坐下。
“小少爷,这是想去哪呀。”
李之珩尴尬,找了个借口:“我是想去和周自衡聊天呢……”
听到周自衡的名字,霍钦缓缓睁开双眼。
对方在圣山不食人间烟火,不通江湖大事,自己却对他早有耳闻。
也不知是哪个好事者把他和周自衡席冰漪并称江湖三杰,甚至周自衡还是三杰之首。
霍钦有自己的傲气,自然是不服。
他倒是想看看,所谓的“三杰之首”,究竟是个什么实力。
此时的周自衡正在和傅尘雨说南道北,根本不知道霍钦对自己的关注。
傅尘雨从来没见过这么健谈的人,和周自衡聊得都有些头晕目眩了。眼见请战台上陆陆续续掉下来,他终于忍不住劝道:“自衡兄,何不快快上台比试?拖得晚了,未免旁人说闲话。”
周自衡不以为意:“我的实力何须旁人评价?”
傅尘雨:“……”
但周自衡看了一眼请战台,思索道:“不过你说得对,我确实该出手了。”
言罢,他身形一晃抽身向前,飞到立柱上,如一片轻羽飘然而起。周自衡右手向前虚引,做了个"请"的手势。
他笑:“红尘剑主周自衡,请赐教!”
对方未见周自衡亮出红尘剑,还以为他假借红尘剑主名号唬自己,刚准备开口嘲讽,就见周自衡缓缓抽出红尘——
此剑通体赤红如血,剑身三尺七寸,似晚霞淬炼,名曰“红尘”。
展露在世间一瞬,只看一眼,就仿佛看到爱恨嗔痴悲欢离合。
红尘、红尘,这就是红尘!
对手仅仅是看了一眼就被震慑,脚步错乱,竟然直直坠下立柱!
周自衡:“……?”
他还没出手吧?
观战台上也发出一阵嘘声,霍钦情不自禁笑出来,对李之珩道:“你爹还真是会挑人。”
掉下立柱的请战者脸色通红,垂头丧气地离开。
一时间,众人被红尘剑主名号震慑,竟无人敢应战。
实在无趣。周自衡早料到如今场面,他故意拖着时间不登场,也是想让别人多比几回,免得遇到他难尝一胜。
李晋见场面冷下来,连忙继续主持:“可还有别的豪侠愿与红尘剑主切磋一二?”
无人敢应。
李晋只好继续道:“能与红尘剑主切磋,机会难得,千载难逢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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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么一说,请战者们面面相觑,倒是有不少人蠢蠢欲动。
很快,第一个挑战者登台,他手持两柄巨斧,自报家门:“雄狮岭熊奇,请剑主赐教。”
周自衡手握红尘,微微见礼,示意可以开始。
熊奇先发制人,在立柱上用力一蹬,腾空而起,挥舞着巨斧就朝周自衡砍来。
这一对巨斧虎虎生风,斧刃在空气中划出沉闷的呼啸。
双斧交错时迸溅出刺目的火星,沉重的斧刃劈砍时带起的劲风,直奔周自衡面门而来。
周自衡动都不动,轻飘飘地执剑横扫,仅凭一道剑风就将熊奇逼退。
熊奇的身体在空中辗转,最后勉强落到立柱上。
周自衡倒是对他刮目相看,没想到熊奇看起来笨重庞大,竟然还能在空中做出这样的高难动作。
周自衡这一招看着轻松,可只有“受害者”熊奇才能明白其中凶险。
剑风袭来的瞬间,他几乎产生强烈的生死直觉——自己若是不避,必然脑袋分家!
那时,明明自己才是攻击的一方,可周自衡却更凌厉更主动,逼迫他不得不放弃双斧的攻势转为防守。
观战台上,李之珩看得昏昏欲睡,他头一转,却见霍钦看得津津有味。
“这有什么好看的?周自衡那小子动都不动,对手实在太弱,他随便挥几下对面就招架不住了。”
霍钦失笑。
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
自己虽然用弓,但也懂点剑法,因此才能看透红尘剑法的奥妙。
“熊奇要输了。”霍钦斩钉截铁。
果不其然,不出三招,熊奇就落败,狼狈摔下立柱。
他这败北倒是激起其他请战者的热情,他们跃跃欲试,很快,又一个挑战者站到周自衡面前。
此人名叫谢行,也是用剑的。说来,他还与周自衡的师娘谢允有点关系,可惜剑法平平,只一招就落败。
周自衡毫不留情地嘲讽:“你还是练好剑法再来吧,莫要堕了谢允名头。”
谢行面红耳赤,在观战台的奚落声中默默离开。
仅仅半个时辰过去,周自衡就将三十名请战者击败,这三十人中,竟无一人能够逼迫他挪动位置。
周自衡稳稳站在立柱上,慢悠悠打了个哈欠。
霍钦看着他这轻狂模样,只觉得手痒。
若不是李晋死活不肯给自己发请战帖,何至于让红尘剑主出尽风头?
这样想着,周自衡又毫不费力击败剩下十八人。
这哪里是什么溧阳大会,分明是周自衡的个人秀!
霍钦抬头,正好对上李晋求助的眼神。
正巧,周自衡百无聊赖道:“还有人想要挑战吗?”
于是李晋求助的眼神更真挚了。
霍钦看了看昏昏欲睡的李之珩,交待道:“你好好待在这里,不要乱跑。近期是非多,不要让你爹担心。”
李之珩瞬间清醒:“你要去干嘛?”
霍钦站起身,冷笑:“教训一下某个人。”
李晋见霍钦起身,连忙叫住准备下台的周自衡:“哎!红尘剑主,你等等——”
“虽然按理说,我们观战者是无法参与挑战的,但实在是有人技痒……”
李晋话还没说完,周自衡就知道是谁技痒了。
虽然不知道霍钦也是三杰之一,但他就是有种冥冥之中的预感,想挑战他的人一定是对方。
果然,李晋继续道:“这个人同为三杰之一,是邀月弓霍钦。”
周自衡这时才恍然,原来霍钦与他齐名的三杰!
席冰漪在圣山上时没少念叨这个三杰,周自衡自负,席冰漪何尝不是如此?她天性爱玩,每有机会游历江湖,必然要去找这最后一人,说要好好会会对方。
可惜缘分不到,没想到今天竟是周自衡先来会会了。
思索间,霍钦已经手执长弓,稳稳落到立柱上。
相比与周自衡的快、轻,霍钦的身法则更偏向稳重。
周自衡一身白衣红剑,霍钦一身黑衣黑弓,两人相对而立,郑重拱手见礼:
“红尘剑主周自衡——”
“邀月弓霍钦——”
“请!”
4. 不速之客
周自衡眼神凝重。
自第一次在酒楼客栈见到霍钦开始,他就敏锐察觉到这个人会是自己的劲敌。
今日一战,方才知霍钦“三杰”名号并非浪得虚名。
两人见礼后都不曾留手,霍钦弯弓搭箭一气呵成,几支弓箭如追星赶月一般疾射向周自衡。
不知道霍钦的弓箭是用什么材质做的,周自衡用红尘劈砍,竟然感受到有一些吃力。
霍钦用弓,在立柱之上更有优势,周自衡也很快意识到这一点,他旋身,再次躲开箭雨,足尖轻点,像飞絮一般朝霍钦而去。
周自衡的身法轻且快,霍钦已经见识过了。他不敢托大,立刻停止射箭,横过邀月弓,硬吃下这一记从天而降的劈剑。
两把神兵相接,谁也奈何不了谁。
周自衡翻飞出去,在空中控制身形,又稳稳落回到立柱上。
相比之下霍钦就有些不好受。虽然周自衡这一招看起来轻飘飘的,但实则蕴含凌厉,他虎口震得发麻,脚步也后退了半步。
仅仅只是试探,两人却不约而同得出同一个结论:
不愧是三杰!
试探过后,周自衡再动手,红尘剑在日光下流转着层层叠叠的绯色光晕,仿佛将世间万千红尘情孽都熔铸其中。
霍钦眯眼。
更远处的李晋却喃喃:“红尘剑法,这难道就是红尘剑法?”
在这片绯红的剑气中,周自衡撩剑点向霍钦,身形如同鬼魅,叫人根本看不清!
红尘剑法看起来虽美,但霍钦却感受到难以言喻的压力。
周自衡这一手猝不及防,更是声若惊雷非同凡响。霍钦侧身避开红尘剑,还没来得及搭弓,周自衡已来到他身边,一只筋骨分明的手扣住他右肩,用了些力气,逼迫他又后退了半分。
用弓就这点不好,一旦失去先机被人近身,就要处处落于下风。
眼见就要摔下立柱,霍钦火气上涌,按住对方想收回的手,提膝蹬向周自衡腰腹。
周自衡人在半空,左手又被按住,避之不及,硬吃了下去。
霍钦还要乘胜追击,可周自衡像游鱼一样,又轻飘飘窜了出去,仿佛一片被剑风卷起的竹叶。
他五指收拢时只抓到一缕残留的剑气,眼前绯光大盛,随之而来的是冷冽的红尘剑。
千钧一发之际,霍钦连射三箭,三箭首尾相衔,精准钉在红尘剑尖同一点上。
第一箭撞碎剑芒,第二箭震偏剑势,第三箭竟在剑身上擦出火星。
周自衡心底暗叹,再一次惊叹对方的箭术之精湛。
两人你来我往,交手已不下数十次。
请战台上打得火热,观战台上的李之珩却昏昏欲睡。
他看不懂什么剑法箭术,也对三杰没什么认识,自然提不起兴趣。
傅尘雨走到他身边,叫醒李之珩:“少爷,我想和你说一件事,可以随我来吗?”
李之珩还有些迷糊,但也记得霍钦的嘱托:“在这里说不可以吗?”
傅尘雨垂下眼帘,语气莫名:“人多口杂,实在不便。”
于是李之珩抬头去看请战台上的霍钦,却只看见他专注、难逢敌手的热烈神态。
思来想去,傅尘雨和自己井水不犯河水,甚至两人的关系还算不错,李之珩觉得对方应该不会害自己。
于是他拍拍屁股,痛快道:“走!带路!”
请战台上。
双方交手已经快到尾声。
周自衡一身白衣破破烂烂,脸颊上还有血痕,霍钦也没好到哪去,肩膀处渗出鲜血,弯弓都有些迟缓,好在穿的是黑衣,看不分明。
周自衡畅快地笑:“霍钦,这一招,你瞧好了!”
话音未落,周自衡抽身后退,避开霍钦射来的箭,随后借着回旋之势再度欺身而上。
明亮的剑光在霍钦眼前闪过,他弓腰欲躲,却见周自衡身法轻松,虚虚实实,看似是朝面门而来,实则刺向他的背后!
霍钦冷哼,在先前的切磋中,他早已摸透红尘剑法的精髓——轻、快、变,所以对此时的情形也早有预料。他手持邀月弓,用强韧的弓弦狠狠绞住那一寸锋芒——
手下一空,这竟然又是个虚招!
不好!
霍钦心底暗道不妙,果然,下一秒,自己脚下的立柱就被红尘剑劈碎。
“咔擦”。
令人心惊的断裂声中,霍钦借力腾空,却又撞见鬼魅一般的红尘剑。
“下去吧你!”
霍钦:“……”
烟尘如雾,将整个请战台笼罩得严严实实。碎石与木屑在浑浊的空气中翻滚,叫人看不清最后谁胜谁败。
李晋挥了挥衣袖,带来一阵劲风,吹散弥漫的灰尘。
请战台上,周自衡稳稳落在立柱上,霍钦却要矮一头,好似已经落入台下。
观战台的观众窃窃私语:“原来是红尘剑主胜了?三杰之首,果真实力非凡。”
李晋刚要宣布最终是周自衡夺魁,就见对方缓缓收剑入鞘,阻止了他的话语。
“平手罢了,何来胜负?”
李晋定睛去看,这才发现霍钦踩在一块碎裂的木头上,正是立柱破碎后的残骸。
他暗暗夸赞不愧是江湖三杰,天之骄子。
“本场切磋,双方平手,不分胜负!”顿了顿,虽然很不甘心,但李晋还是不得不宣布,“由于霍钦小兄弟没有请战帖,所以溧阳大会的最终魁首是——”
“红尘剑主,周自衡!”
周自衡志得意满,对台下的其余请战者拱手,动作谦逊,语气却不客气:“还得练还得练,”
“我是说你们。”
刚走下台的霍钦:“……”
李晋也无奈地笑,把周自衡叫到自己身侧,乐呵呵道:“后生可畏、后生可畏啊!”
话刚说完,原本晴朗的天却突然变了脸,云层盖过太阳,天色昏暗了下去,日光散尽。
狂风吹乱周自衡的额发,他看向李之珩所在的位置,那里早已空无一人。
起风了。
周自衡整理好自己的头发,就听见李晋问:“小兄弟,你是想现在和我切磋,还是等到明日?”
他看向更远处,随进山脉起伏,像一只快要苏醒的巨龙。
初秋时节,草木枯败,再加上萧瑟灰暗的天气,更显得山雨欲来风满楼。
于是他说:“再等等。”
……
霍钦回到观战台,没看见李之珩的踪影。
他心脏漏跳一拍,随手抓了个附近的人问道:“刚刚坐在这的人,去哪了?”
那人思索说:“好像是和傅尘雨一起走了。”
霍钦皱眉:“你可知他们去了何处?”
那人摇头:“我如何得知?他们走了有一会吧。”
于是霍钦抬头往请战台上看去,他本意是想看李晋,却看到周自衡黑亮的眼眸。
对方不知观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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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自己多久,两人视线相接,周自衡缓缓露出一个微笑。
霍钦皱眉,不知想到了什么,他起身往溧阳谷而去。
而台上的周自衡见霍钦离开,又特地等了一会,掐好时间,对李晋说:“好了,就现在吧。”
“让我领教一下溧阳剑法。”
李晋有些奇怪,他本能察觉不对劲,想去看自家儿子的位置,可周自衡严严实实挡在身前,让他看不了分毫。
他转念一想,李之珩有霍钦护着,应该出不了大问题。而刚刚周自衡的用词是“领教”而非“挑战”,看得出来对方没有想成为传承人的想法。
于是李晋按下心中不安,缓缓拿出溧阳剑,沉声道:“我辈分大你一些,不好倚老卖老。我会让你三招,三招过后,我再出手。”
周自衡轻狂:“李谷主身有旧疾,不必三招,一招足以。”
“李谷主,请吧。”
溧阳剑是一把细剑,像一泓凝练的秋水。它不过三尺青锋,虽薄如蝉翼却暗藏韧劲。
剑身通体泛着青色寒光,仔细看去,那青色竟有深浅变化——近剑脊处似初春新柳,渐次过渡到剑刃处就成了深潭寒碧。
李晋握在手中,犹如握住了一捧溪水。
溧阳剑是闻名江湖的神兵,溧阳剑法也赫赫有名,周自衡不敢托大,他静气凝神,竖起红尘,两指并拢,在剑刃上轻轻划过。
再睁眼时,天地间仿佛失去了“周自衡”的踪迹,唯有绯红的光华流转,人剑相融,难分彼此。
他的呼吸、心跳乃至存在本身,似乎都已化入红尘剑里,在李晋眼前的不再是周自衡,而是红尘!
人剑合一……
李晋万万没想到,现在的小辈这么有出息,竟能把人剑合一修习得如此圆融!
周自衡的声音很远,很飘渺,还带着笑意:“李谷主,你可要小心了。”
“这招叫做,红尘悲同。”
话音刚落,一点红芒就刺入李晋眼睫!
溧阳剑像水一般滑出,青光破开锋芒,李晋提气,用巧劲卸去红尘剑势。
以柔克刚,生生不息。
可是还不够。
饶是他几乎已经用尽全力,拼尽技巧,却仍然只能注视那红芒越来越近!
李晋自小起,就日日夜夜在飞台澹瀑练剑。
最开始是一把木剑,很快便会被飞瀑压折;后来换成铁剑,虽不易变形,但也容易生锈迟钝。
在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瀑布苦修中,他不知付出多少心血,最终才能领悟溧阳剑法,才能握上梦寐以求的溧阳剑。
溧阳剑法讲究以柔克刚借力打力,然而此刻,在红尘绝对的力量面前,饶是李晋也觉得力不从心。
他咬牙,倾尽全力,终于将红尘挑飞。
佩剑出手,周自衡退出玄之又玄的“人剑”状态。
他睁开眼,缓缓吐出一口浊气。
“传闻几年前李谷主一剑在手,万夫莫敌,想必也是意气风发过。”
李晋咽下口中的鲜血,略略平复心境,这才缓缓开口道:“人老了,还提那些往事做什么?”
周自衡唤回红尘,在他的视角里,一个灰衣女子正沿着山间小径缓缓走来。
“不用再比了,李谷主。”周自衡笑,“我要等的人来了。”
话音刚落,就有一声清脆的声音在山中荡开,如鸣玉击石。
“为何不谈?”
“我偏要谈往事!”
5. 傅尘雨
那女子来得很快,几乎是声音刚落地,人已飘至练功台上。
飞台澹瀑声若闷雷,日光昏暗,潮湿的空气压得人喘不过气来。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水汽,连衣袖都变得沉甸甸的。
周自衡后退一步,将练功台留给女子,自己则默默地想:
要下雨了。
女子眼眸冷冽,她全身上下除了一把斑驳的铁剑就再无其他东西。
而此刻,她正执剑将剑尖对准李晋。
“为何不说?”她咬牙,“为何不说你是如何哄骗我的母亲,与你春风一度,又将她狠心抛弃?!”
言毕,观战台已是轰然一片!
“不会吧……哪来的妖女,竟然这般口出狂言?”
“这种事倒也不好说……”
相比于台下的窃窃私语与各种各样的目光,李晋倒是显得很平静。他没有说话,只轻轻抽出溧阳剑,用剑刃将那把斑驳的、充满锈痕的剑拨开。
女子还在说话:“二十年前,你不满发妻,不满溧阳谷的生活,一人一剑只身离开,在繁花村落脚,是也不是?”
李晋仍然不说话,他转了转溧阳剑,在潮湿的空气中,隐隐擦出一道青绿的水线。
女子道:“繁花村位置偏僻,更是世外桃源,你在那里结识一个女人,对方名叫‘窈娘’。你隐瞒身份,哄骗她自己只是个落难侠客,为躲避仇家追杀逃脱至此,要她收留你几日,是也不是?”
李晋对壮汉使了个眼色,很快,几名壮汉动起来,客气地疏散了请战者和观战者,一时间,整个飞台澹瀑上就只剩下周自衡李晋和女子三人。
“你与窈娘遗世隐居,日久生情,她倾慕你的侠气,你爱慕她的恬淡。你们二人私相授受私定终身,她为了你放弃了所有的名分,心甘情愿跟在你身边,哪怕你要走,她也愿陪你浪迹天际,是也不是?”
“轰隆”一声,巨大的声响传来,叫人分不清到底是飞瀑撞击石头的声音,还是天边的雷声。
天色陡然暗了下去,乌云在苍穹上晕染开来,顷刻间便吞噬了最后一缕天光。
“窈娘情真意切,哪知你根本不是什么落难侠客!你暴露行踪,被妻子寻回,只想着如何对妻子解释,却不问窈娘如何心碎,是也不是?”
豆大的雨点开始砸落,起初只是零星几滴,转瞬间便连成了线,又织成了幕,最后化作倾盆暴雨倾泻而下。
女子湿透了,分不清是因为寒冷还是愤怒,她浑身都在抖:“你弃窈娘于不顾,窈娘本已放弃,要与你恩断义绝,谁知你竟然如此绝情,为了安抚妻子,竟然放任她雇佣江湖杀手对窈娘出手!”
“李晋,你敢发誓,你妻子雇佣江湖人士时你没有插手吗?!你敢说自己没有推波助澜吗?!”
李晋手腕轻抖,溧阳剑上的雨珠簌簌而落。他慢慢地、细致地观摩了一下青光乍现的溧阳剑,手指握紧了剑柄。
他缓缓对女子露出一个笑容。
就在对方话音落地的瞬间,他已来到女子身前,青芒一闪,刺破雨幕,直取女子眉心。
女子只觉眼前一花,在倾盆的雨幕中还未睁眼看清,那把溧阳剑已近在咫尺,世界里只剩下一道明晃晃的青痕。
女子却不闪不避,紧紧地盯着李晋,继续说:“你可曾想过,窈娘逃脱追杀,还诞下一女?”
眼见溧阳就要刺破眉心,周自衡及时赶来,红尘自上而下挑飞溧阳。
他站在两人中间,面对着平静的李晋。
周自衡笑:“李谷主,何不等她把话说完?对一个弱女子出手,实在是没风度。”
女子从周自衡背后走去,眼底有水痕,分不清是雨还是泪。
“父亲,我和母亲,能等到你的道歉吗?”
李晋见对方把话说完,沉默了半晌。
良久,他仰面朝天,任由雨水顺着脸庞滑落。
暴雨中,他花白的头发格外朦胧。
他说:“尘雨,我早知你是我女儿。”
眼前这个女子,竟然就是李晋的“义子”,傅尘雨!
傅尘雨身体颤抖了一下,似乎是没想到李晋会这样说。
李晋眺望远方,正看见霍钦带着一脸惊愕的李之珩缓缓走来。他顿了一下,叹气道:“窈娘的事,我很抱歉。”
“但事实也并非如此。”
狂风裹挟着雨鞭抽打在众人身上,在这片混沌中,只有出鞘的溧阳展露锋芒。
“二十年多前,我刚领悟溧阳真谛。父母高兴,认为我是时候肩负起溧阳谷重担,急着为我挑选妻子。我实在不愿,一是不愿余生与一个陌生女人度过,二是不愿,认为远远不是承担重任的时候,肩负溧阳谷责任,对我来说太沉了。
于是我留下书信一封,就去游历江湖了。
确如尘雨所说,在繁花村,我与窈娘一见倾心。当时我也想过,就这样隐姓埋名,做一对幸福夫妻。
可是我做不到。溧阳谷日益没落,父母在江湖上也有仇家,我带走溧阳剑,岂不是置他们于不顾?后来我才知道,是我的妻子,也就是之珩的母亲,不顾家中反对,毅然决然嫁给我这个失踪的混账,利用母家余威,护我父母周全。
后来父母年迈,日薄西山,她不得已,请人追我,邀我归家。
我只来得及见父母最后一面,他们就撒手人寰。在生命的最后,母亲同我说,知道我不喜巧儿,但这些年来,她为溧阳谷操持,母亲早已把她当亲女儿看待。
她要我立誓,日后必定善待巧儿,绝不辜负。
我记得,那也是个雨天。我醉了酒,半推半就,与巧儿睡在一起。
……
我知道,在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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件事中,无论是她还是你母亲,谁都没有错。
错的是我,是我这个没有担当、懦弱无能的小人。
离开你母亲时,我并不知晓她已怀有身孕。”
傅尘雨身形巨震,强烈的悲苦如同暴雨,将她的心浇得湿透。
“所以你又为何追杀我的母亲?!”
李晋沉默,侧脸呈现一种冰冷的漠然。
“巧儿是我的错,窈娘也是我的错。”
“那自然要——终结另一份错误。”
傅尘雨泪流满面,心痛得无法呼吸。
她女扮男装,成为李晋的“义子”,明明是李之珩的姐姐,却只能称呼对方为“少爷”,明明刻苦修炼,却始终得不到李晋的正眼。
她原以为李晋或许有不得已的苦衷,可真相由他亲口说出时,又显得那样血淋淋。
飞台澹瀑上,众人沉默。
周自衡和霍钦事不关己,唯有李之珩神色惶然,愣愣得难以言语。
暴雨如瀑。
良久,傅尘雨神色凄苦:“好、好。是非黑白我已明了。”
她擦干眼泪:“听闻李谷主在为溧阳剑寻找传人,不知我可有这个资格与你切磋。”
李晋这才正眼看傅尘雨。
傅尘雨不再扮作男子,但眉眼间仍可见其英气,她的面容依旧带着几分少年般的棱角,剑眉斜飞入鬓。
雨水顺着她的下颌滑落,洗亮她的眼眸。
李晋没有说话,似乎是在思索她配不配。
傅尘雨露出讥讽的神色:“这么多年,你从来不肯正眼看我,自然也不清楚我如今的剑法。直到现在,你还是不肯给你的孩子这个机会吗?”
也许是“孩子”触动了李晋,他没有看傅尘雨,反而转头看向李之珩,却见到一双悲苦的、茫然的眼。
他自认为亏欠早逝的巧儿,亏欠被辜负的窈娘,甚至亏欠失去身份的傅尘雨,只是对这个不学无术的儿子,却一点办法也没有。
李之珩嘴唇蠕动,半晌才说出一句话:“爹……爹……你就让……让姐姐试试吧。”
这样的迟疑与茫然,很轻易就从李之珩眼中转移到李晋眼中。
正是因为他早知傅尘雨是自己的孩子,所以才愿意教她剑法,却不愿意教她溧阳剑法;愿意收她为“义子”,却不愿意认她为“亲女”。
因为有爱也有惧。
李晋怯懦,此刻他心知肚明,傅尘雨比李之珩更有天赋,更配得上溧阳剑。
李之珩的声音远远传来:“爹……我没有天赋,大家都心知肚明……既然有尘雨、有姐姐在,那又有何不可呢?”
最终,他还是执剑行礼:“请。”
雨幕中,傅尘雨似乎是笑了,她捡起那把锈迹斑斑的铁剑,认真自报家门:“窈娘之女,傅尘雨,请赐教!”
6. 死生付诸
周自衡与霍钦远远旁观,事不关己高高挂起,他转头去问对方:“你觉得谁胜谁负?”
霍钦神情平淡:“自然是李晋胜。”
“是吗。”周自衡掩饰笑意,“我倒觉得是傅尘雨胜。”
在他们身边的李之珩却木木的,没有半点反应。
他不像周自衡霍钦一般耳聪目明,隔着厚重的雨幕,根本看不清飞台澹瀑上的一切。
李之珩从未如此恨过,恨自己无能,恨自己无知。
恨自己对多年往事无能为力,恨自己对傅尘雨这个姐姐一无所知。
他想起,在傅尘雨到溧阳谷的那个下午。
应当还是春天,他犹记得,那时谷内迎春花开得正好,而傅尘雨就背着一把木剑,一步一步,从随进山脉中找到溧阳谷,又日夜叩首,终于敲响了溧阳谷的大门。
李晋见到山门前这个灰扑扑的少年,立在高高的台阶上,俯视着,久久不语。
傅尘雨跪在地上,保持着叩首的姿势,汗水淌成小小的水洼。
“在下傅尘雨,来溧阳谷求学,恳求谷主收留。”
李之珩躲在李晋身后,还有孩童悲悯的天性,他拽了拽父亲的衣角,小声说:“爹,你就收……”
话还没说完,李晋就让壮汉把他带回房间里。
等李之珩彻底走远后,李晋才重新看向傅尘雨。
傅尘雨垂着头,没看见他复杂的神情。
即便有热烈的迎春花阻挡,李晋见到傅尘雨的第一眼,就透过那双如此相似的眼睛想起了故人。
他其实已经做好了决定,但却因茫然,迟迟没有说话。
直到傅尘雨再次开口:“在下——”
李晋看到她红肿的额头,打断傅尘雨的话:“好,从今天起,你就是我的义子。”
傅尘雨惊讶地抬起头。
她从未想过李晋竟然愿意收自己为“义子”!
李晋别过眼去,狠心道:“虽为义子,但仍需称呼我为‘谷主’,更要称呼之珩为‘少爷’。”
这句话彻底击碎傅尘雨的期待,她再次低头,默默应下。
李晋再一次认识到,自己是个不合格的人。不合格的丈夫,不合格的父亲。
然而他看到傅尘雨背上的木剑时,他意识到自己可以是个合格的师父。
李晋让壮汉给傅尘雨挑一把趁手的铁剑,随后便抛下她去找李之珩。
李之珩被壮汉带走,本来还有些不服气,但他见父亲很快就回来,又有些好奇:“爹,那个人……”
李晋默然,没回答这个问题,反倒是向李之珩提出了新的问题:“你是不是真的不愿意学溧阳剑法?”
李之珩本想同往常一样点头,但他瞥到父亲严肃的神情,不知怎的,自己倒好好思量了一番。
“父亲,我知道你想让我传承溧阳剑法。但你也看到了,我实在没有天赋……这些年来,我也吃了许多苦,从最开始的踌躇满志,到如今的放弃,我是真的志不在此。”李之珩真诚道。
李晋闭上眼睛:“如果,日后有人用溧阳剑法杀了我,或许也会杀你。即便如此,你也不愿意学?”
李之珩愣住了。
良久,他悻悻:“父亲,你正值壮年,又深刻领悟溧阳真谛,怎么会有人用溧阳剑法杀你?”
李晋却很严肃:“回答我。”
李之珩:“……”
“如果真有那么一天——”
“我会努力活下去,努力学习溧阳剑法,杀了那个人,为你报仇。”
“用同样的方式。”
……
暴雨倾泻,豆大的雨点砸在地上噼啪作响,激起一片白茫茫的水雾。
霍钦见周自衡这般自信,有些疑惑:“为何你觉得李晋一定会输?”
周自衡问:“你见过溧阳剑法吗?”
霍钦摇头。
周自衡:“那你又怎知,傅尘雨没学过呢?”
“轰隆”一声,飞瀑宛如一条暴怒的银龙,咆哮着俯冲而下。
巨大的轰鸣遮盖了周自衡最后的话语。
“更何况,他要赎罪。”
飞台澹瀑上,两人的切磋已进入到白热化。
暴雨为傅尘雨洗去铅华,她在这一刻,彻底领悟溧阳剑法的真谛。
斩断过去,直面未来!
即便只有一把铁剑,她仍不落下风。铁剑与神兵相撞,火花在雨中迸溅。
在此刻,每一滴雨都仿佛被傅尘雨驱使,每一滴雨都映着剑光,整片暴雨都成了她的剑。
李晋神色平静,只守不攻,被动地看着傅尘雨在雨幕中彻底领悟真谛。
傅尘雨感受到羞恼:“为何不用出全力?!”
“是在施舍吗?!”
李晋叹气,手腕轻抖,抖落溧阳剑身上的雨水。
霎那间,青光大炽!
溧阳剑犹如一道闪电,撕碎傅尘雨的剑意,刺向她的面门!
然而比溧阳剑更快的,是一柄平平无奇的铁剑。
它隐藏在重重雨幕之下,直取李晋咽喉。
在最后一刻,李晋收了势,傅尘雨却没收住,那柄铁剑偏离了方向,没刺入咽喉,却也刺入了李晋的左胸。
剑锋入肉的闷响被雷声淹没。
溧阳剑“当啷”一声坠入泥泞。李晋吐出鲜血,指缝间立刻涌出汩汩鲜血,在雨水中晕开刺目的红。
雨水顺着他的下颌流淌,将血色冲成淡粉色的溪流。
傅尘雨如梦初醒,铁剑脱手坠地。
她上前扶起李晋,还有些惶然,声音苦涩:“为何不躲,为何不避?”
李晋本就有旧疾,此时更是重伤难愈,他再次咳出一堆鲜血,声音虚弱:“这、这是溧阳剑。”
说着,他颤抖着举起手,将溧阳剑塞到傅尘雨怀中,又缓缓抬起手,擦干了她脸上的水痕。
“窈娘……窈娘来了吗?”
傅尘雨紧紧握着溧阳剑,也紧紧握着李晋冰冷的手。
“母亲、母亲现下正安置在溧阳谷中……”
李晋点点头,知晓对方还活着,便也没有再见的打算。他将目光看向李之珩,就见自己的儿子正想蹬着腿想冲上来,却被霍钦牢牢拦住。
他这才放心,重新看向傅尘雨:“这么多年,我对不起你母亲,也对不起你。”
李晋还想说,过去的事,自己也有苦衷,但想了想,即便是有天大的苦衷,也掩盖不了自己伤害了两个女人的事实。
于是他闭上眼睛,不想再说,也不想因此破坏傅尘雨的道心。
“你恨我吧。”他说,“莫要恨之珩。”
傅尘雨仍然紧紧地攥着李晋的手,声音颤抖:“别睡……”
“母亲想见你……”
“求你别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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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
李晋彻底合上了眼睛。
倾天雨幕下,世界仿佛被浸泡在无尽的泪水中。
溧阳剑同李晋的手一起,从傅尘雨怀中摔落。
溧阳剑散落一旁,剑穗被狂风暴雨打湿。
暴雨模糊了天地界限,也模糊了傅尘雨满脸的泪痕。
远处传来李之珩的嘶吼:“父亲——!!”
然而这两声父亲,一声近却轻,一声重却远,李晋最后都没有听到。
霍钦拦下李之珩,见对方眼眶通红急得甚至要上嘴咬自己,连忙把他劈晕。
周自衡震惊:“不让他去见自己父亲最后一面,真的好吗?”
霍钦把昏迷的李之珩抗在肩头:“受人所托。”
紧接着,他转向周自衡,疑惑地问:“你是怎么得知今日李晋一定会死?”
周自衡缓缓抽出红尘,借着锃亮的剑刃,照了照自己帅气的脸庞。
“你猜我为什么是红尘剑主呢?”
“贪痴爱嗔怒,这就是红尘。”
……
窈娘最后还是没能见到李晋。
她只是一个普通人,没有武功,千里迢迢来到溧阳谷已是极限,本也不打算上飞台澹瀑,却没想到李晋这般决绝。
多年爱恨,付之一炬。
母女俩将李晋安葬,周自衡在一旁宽慰道:“你们也别太伤心了,人都有一死,更何况李晋本来也活不过今年冬天。”
“当年那堆杀手为了杀窈娘,可是大费周章,若不是他暗中相护,你哪有命活到今日——”
窈娘和傅尘雨齐齐回头,眼睛通红,不敢置信地瞪着他。
“哎呀,瞧我这嘴,又在这胡说八道了。”周自衡假装说漏嘴,无视两人震惊、悲怆、茫然的眼神,一手提着红尘剑,一手提着醉花酿,慢悠悠走出了溧阳谷。
秋日萧瑟,唯有飞台澹瀑声势浩大,仿佛要将天地掀翻。
霍钦早把李之珩“打包”发走,此时正一个人靠在山谷大门前。
周自衡有些奇怪:“你不是要护李之珩周全?”
霍钦冷笑:“他老头的钱只够到溧阳大会结束,我的任务完成,他自然该滚了。”
“倒是你,”霍钦打量了一下周自衡,“李晋不是让你别说吗,你就不怕傅尘雨道心出现问题?”
周自衡笑:“斩断过去,直面未来,自然是要斩断真实的过去,面对真实的未来。”
“如果她真的天资不够,被真相影响,那多年后,她自然要付出代价。”
说着,周自衡转身就要走,没想到霍钦竟然自来熟一样跟上,颇有种“一起浪迹天涯”的架势。
周自衡停下脚步,霍钦也停。
他往左,霍钦也往左。
他往右,霍钦也往右。
周自衡无语:“你没别的事要做吗,怎么总是跟着我。”
霍钦直言不讳:“我对你的红尘感兴趣,正好近来没什么琐事……”
他还没说完,周自衡就冷笑着打断:“谢谢,不缺游历江湖的同伴。”
霍钦“哦”了一声,转身就准备离开,但在离开之前,他又故意卖关子:“那看来某人是不需要破除诅咒的办法了。”
周自衡脑子还没反应过来,手已经抓住霍钦的胳膊挽留。
“但话又说回来……”
“我现在又缺一个了。”
7. 新的旅程
周自衡从睡梦中醒来,就见一个白衣披发男子坐在自己床头,他撑起身,低低唤了声:“师娘。”
谢允面带愁容,他掀起被子看了看周自衡的膝盖,红彤彤的一片,看样子被罚跪之后伤势还没好。“你别怪你师父,她也是气坏了。”
周自衡点点头,“我知道的,我没怪她。”
少年周自衡还没有那么轻狂,他见谢允仍在病中,关切问道:“师娘怎么来了,你的身体……”
只是他的关切却越来越像水中作画,轻易便被水波荡尽。
谢允愁得心里直叹气,面上不显,只对周自衡调皮地眨眨眼睛,摸了摸他的脑袋:“你师父生气不管你,我是你师娘,可不能不管。”
周自衡垂头,不再说话。
谢允担忧更甚:“你师父告诫你不要选择红尘……你怎么……”
“红尘它,很特别……和我一样特别。”周自衡目光看向放在床头的红尘,剑尚在鞘中,只能看见火红热烈的剑柄,像一团浓烈的火。
周自衡在剑冢里看到它的第一眼,红尘还插在一块灰扑扑的巨石上,那么艳红的剑柄从远处看像石缝里开出的鲜花,那一瞬间,前所未有的浓烈的情绪击中了他,周自衡第一次有了非比寻常的欲望。
——我要得到它。
带着红尘回到圣山,林有别被他气个半死,从前总是温柔和煦的师父破天荒发了大火,让他跪在山门外思过。
谢允闻言不再劝周自衡,故作轻松地笑笑:“还记得许义吗?他之前也去了剑冢,比你晚点出来,想找你玩,你伤好了后见见他吧。”
周自衡皱眉,显出孩子气般的不耐来:“他家不是有断雁刀了吗,来剑冢干什么,恶心死了,师娘,我不想见他。”
谢允很少关注这两个小徒弟的交友,原以为许义隔三差五上山是和周自衡感情好,没想到周自衡却十分不喜欢他,顿时有些头痛。
谢允挽起周自衡的衣袖,那枚桂花果然已经从淡黄转为金黄,他有些头疼,本来略带病容的脸色更加难看:“折桂颜色又深了,……你要多交朋友的。”
周自衡神色淡淡,一旦褪去情绪,他便像飘渺的风冷漠的云,和世间犹如隔了一块玻璃,远得令人心惊。
谢允对这个徒弟很是烦恼。
周自衡亲缘关系单薄,他和林有别捡到他时便是孤零零的一个人,这么多年来也没见什么父母亲戚上山寻亲。碍于折桂令的诅咒,他们二人又很担心周自衡的情绪,只是这些年延缓诅咒的方法用了众多,却仍是收效见微。
谢允身体不适,出门太久就有些气喘,只好起身离去,最后嘱咐周自衡不着急练剑,先养好膝盖再说。
他走后不久,林有别探头探脑推开了房间的窗户,正和周自衡对视了一瞬。
周自衡奇怪:“师父,你和师娘怎么不一起来?”
林有别轻轻咳了一声,确认谢允已经走了,才推门进来:“你师娘生我的气呢。”说着,也掀开被子看了看周自衡的膝盖,见没什么大问题才安心坐在他的床头。
周自衡见两人坐的位置甚至都一模一样,不由得有些无语。
林有别过来并不是为了训诫周自衡的,她瞥了一眼周自衡小臂上金黄的桂花,假装不在意道:“你师妹从家里给你带了礼物,过段时间你也帮我送份回礼给他们吧。”
周自衡敏锐地察觉到林有别希望他下山这一意图,但他还是没有多问,点头道:“送去席堡吗?”
林有别嗯了一声,想了想又补充道:“你师妹和你一起回去,你们不必过于匆忙,但也不要拖延太久……”
“嗯……主要是你从未离开过圣山,师父希望你这次下山可以多玩一会,但也要注意安全,不要让我们太担心。”
说着,林有别摸了摸他的脑袋。
林有别的声音在耳边回荡,周自衡立刻清醒过来,警觉地睁开双眼。
他从圣山离开后,先后游历了许多山川湖海,直到自己对“红尘”已有了全新的认识,“红尘剑主”的名号响彻江湖后,他才前往里阳城。
对红尘了解得越深,他越能明白林有别当时为何那样生气。
眼前是溧阳谷的水榭,周自衡这才意识到自己已不在圣山中。
昨夜,李晋死后,傅尘雨肩负起溧阳谷的责任。她没有追问李之珩的去处,只在江湖上放出话去:李之珩永远是溧阳谷的少谷主,她随时恭候对方回家。
周自衡知道,傅尘雨已坚定地选择直面自己的未来。
天色太晚,他和霍钦在溧阳谷休息了一晚,如今也是时候启程了。
傅尘雨还要给他们准备行李,周自衡拒绝了,只抱剑拱手,留下一个茕茕的背影。
迎着日光,周自衡负剑,霍钦背弓,两人的影子被朝阳拉得很长。
山道转弯处有风吹来,掀起周自衡束发的青带,掀起红尘鲜红的剑穗。
“待会我们去哪?”霍钦问。
周自衡懒洋洋:“去见一个朋友,听说他最近过得潇洒,是时候去诓骗一笔了。”
“你那师妹呢,怎么不见她也来?”
周自衡瞥了霍钦一眼,搞不懂对方是什么意思,于是冷笑道:“你可别打我师妹的主意。”
霍钦无语:“我只是客气一下,你实在太自恋了。”
两人的声音逐渐远去,飞台澹瀑上,落叶缓缓飘落水中。
周自衡思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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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些飘远了,被霍钦这么一提醒,他才想起,席冰漪和自己一起下山,对方现下去了哪里?
……
而此时,刚刚结束自己的游玩,回到圣山的席冰漪,正从自己师父口中得知她的师兄早就离家出走了!
“什么?!”席冰漪不敢置信,“他、他、他胆子肥了?还离家出走了?!”
林有别轻轻瞪了她一眼,嗔怪道:“你也就在我面前敢对你师兄这么大呼小叫了。”
席冰漪小脸一红,轻咳了声道:“师父,师兄他去哪了啊,你知道吗?”
林有别捏了捏手里收到的信件,道:“你先看看这封信。”
席冰漪接过,飞快地看了个大概。信里写到:诚邀席冰漪女侠前往溧阳谷,参加溧阳大会。
随信附上了一张过期的请战帖。
席冰漪挠挠头:“师父,这什么溧阳大会是什么?”
林有别失笑:“你出去玩那么久,没听到江湖上的风风雨雨?”
她弹了弹席冰漪的额头:“周自衡扣下你这张请战帖,独自去溧阳谷赴会。昨日刚传出消息,他成功击败溧阳谷主,却放话‘溧阳不如红尘’,不愿继承溧阳剑。”
席冰漪惊叫:“他竟然背着我独自出风头!!”
“他现在在哪,我要拿他是问!”
此时的周自衡皱了皱眉,不安地打了个喷嚏。
霍钦跟在周自衡身后,两人一路向西行去,要穿过随进山脉,进入庄兰。
里阳与庄兰其实并不相邻,二者中间被随进山脉横亘,也正因如此,两个地区之间交往并不密切,就连消息传递也十分滞后。与里阳不同,庄兰做的是海上贸易,人文风情也更有差别。
随进山鲜少有人来过,山势陡峭,也没有一条像样的路,想通过随进山从里阳去庄兰,得实打实的爬山、下山。
周自衡脸不红气不喘,边爬边问霍钦:“你先前说,你知道该怎么解开诅咒,现下没了旁人,总可以说了吧。”
霍钦很有先见之明地远离了一步,随后才道:“我不清楚怎么解开,但我父亲知晓。”
话音刚落,原先的位置就留下一道深深的剑痕,而周自衡正一脸冷漠地收剑入鞘。
霍钦:“……”
还好跑得快。
周自衡冷笑:“合着你这是诓我?”
霍钦微笑:“哪呢啊。”
“我父亲也中了同样的诅咒,只是我现在也寻不到他。”
“若我能发现他的踪迹,能找到他,那凭他活了这么些年岁,总能给你点思路;若我找不到他,哪日江湖上传闻他已去世……”
霍钦还是微笑:“那我也只能为你准备后事了。”
8. 三杰聚首
总有种上了贼船的错觉。周自衡和霍钦不约而同地想。
庄兰最大的港口由张氏出资建立,最大的海上货运船也是张氏所有,所以和在里阳一手遮天的城主不同,在庄兰,张氏才是那个真正的土财主地头蛇。
张氏做海上贸易起家,最初并不被人看好,一来海上多有风浪,要是无法确定航线,实在是一件极危险的事;二来庄兰已经是温王朝边界了,从别国流窜的海盗不知凡几,自身安全尚且无法保障,更别提护送货物了。
张氏雇佣了许多江湖人士护船,也算是稍微解决了第二个困境,然而让张氏真正成为巨富,还得感谢断雁刀许义的到来。
约莫是四年前,张氏的船只在海上捡到了奄奄一息的许义,将他救回到庄兰,给了他一碗热粥后,许义便拜谢救命之恩,欲离开张氏。
但没过多久,许义原本稚嫩的断雁刀法便得到大成,或许是刚经历家破人亡的痛苦,在极度悲痛下他终于领悟真谛,于是许义为了报答救命之恩,便留在张氏为船只保驾护航。
有了断雁刀的保护,再无海寇敢袭击张氏独特的、闻名天下的船队,张氏也迎来了鼎盛发展的时机。
荒芜寒冷的山、匆忙离开的脚步,周自衡回头看了一眼渺小的里阳城,恍惚觉得他们这样好像两个逃犯,无处安家,四处飘零。
越靠近山顶,天气越寒冷,周自衡走了一身热汗,被冷风一吹快速凝干了,留下粘腻的触感扒在后背,让人极不舒服。
“咔”一声,周自衡踩断了一根枯枝,发出轻微的响声,但在了无人迹的山上却像是一个响亮的信号。
周自衡停下了脚步,霍钦跟在他身后,突然的停止让他踹了口粗气,就在这时,另外一声粗气一同传来,仿佛一道回声。
霍钦紧绷了身体,他清晰地意识到,另一声是从另一面山体处传来的,他们已经接近山顶,这意味在另一面同样有人在登山!
周自衡却听得更清楚些,那一声喘气来自一个男人,同时还有更轻微谨慎的脚步,一共两个人,正试图登山。而在他们身后,还有更多悉悉索索的声音,像是虫子又像是蛇类,周自衡很快就弄清了局势——
这两个人正在被追杀。
眼见离山顶越来越近,而那两道声音也越来越强烈,双方就要碰面了!
周自衡和霍钦先一步到达山顶,此处枯树极少,也没有乱糟糟的灌木遮挡视线,他可以很轻松的俯视正在攀登的两个人。
只见其中的男人右手松软的垂落,应该是受了伤,而另一个竟然是个女人,此时正扶着男人,不时向后看去,似乎在躲避追兵。
周自衡手已经握住了红尘,随进山人迹罕至,山路更是崎岖不平陡峭不已,没有人会无缘无故上山,这两个人看似是被人追杀慌不择路,但也不能掉以轻心。
然而,女人转过头来,和周自衡对视一眼,周自衡很快便放下了握剑的手。
女人梳着最常见的高马尾,带着宝石发冠,一张小巧灵动的脸上溅着几滴血迹,她穿着轻便的衣服,腰间别着一卷鞭子,鞭子尾部正淅淅沥沥地滴着血。
这人正是他的师妹席冰漪。
周自衡难得露出一丝错愕,她怎么会来这。
霍钦站在周自衡身旁,清晰感知到了他的失态,只有一瞬,但也引起了他的好奇。霍钦的目光移到已经停止攀登的两个人身上,受伤的男人喘着粗气,看起来情况不妙,而席冰漪正一脸惊喜地看着他们两个。
“师兄,真巧啊!”
周自衡:“……”
实在是不巧。
以他对席冰漪的了解,要是让对方知道自己故意扣下她的拜帖,恐怕见面第一件事就是甩着那条叫“见鬼”的鞭子抽过来了——
果不其然,周自衡在席冰漪话语落地的瞬间,直接侧身,躲过了对方抽来的鞭子。
目睹一切的霍钦:“你们师兄妹表达感情的方式还真是独特啊。”
席冰漪甩了甩马尾,这才注意到说话的霍钦,她好奇地问:“你是?”
周自衡不等霍钦开口介绍,立刻兴致勃勃地拱火道:“这就是三杰之一,霍钦少侠。”
席冰漪闻言,两眼放光,“见鬼”蠢蠢欲动。霍钦丝毫不怀疑,要不是时机不对,那条鞭子应该也朝自己甩了过来。
霍钦连忙转移话题:“师妹身后的人是……?”
周自衡席冰漪异口同声:
“师妹是你能叫的吗?”——这是来自周自衡的贬低。
“半路救下的一个少爷。”——这是来自席冰漪的解释。
同时,受伤的男人弱弱道:“谢谢大家这么关心我,但场合是不是不太对……”
几人谈话间,席冰漪身后的追兵却越来越近,周自衡已经可以听到他们武器磕碰的声音。
周自衡皱了皱眉,侧了侧身体,示意席冰漪先到山顶上来。
席冰漪默默放下摸着鞭子的手,小心翼翼扶着男人登上山顶,在稍微平坦些的地方扶着他坐了下来。
席冰漪来到周自衡身边,她眨眨眼睛:“出门在外,身份是自己给的。以后见面叫我梅乐。”
梅乐。周自衡心里笑了一下,用母亲的姓,胡诌个“没了”,还真符合席冰漪的性格。
霍钦又看了一眼这位娇小姐,即便她发丝凌乱脸溅血迹,也掩盖不了那快活明亮的眼睛。
追兵将至,席冰漪重新握住了鞭子,叹气道:“我在路上捡到了那个人,他说身后有追兵,慌不择路,我们误入了深山里。”
说着,席冰漪瞥了一眼快要昏迷的男人。
“他是?”周自衡问。
席冰漪沉默了一下,“他说他叫张二。”
“来杀他的有五个人,我先前解决了两个,后面应该还有三个。”席冰漪目光明亮,“我可以再解决两个,你可以帮我杀了另一个吗?”
周自衡睨了她一眼:“看不起我直说。”
席冰漪撇撇嘴,直接当起甩手掌柜:“那你全杀了吧,我看你挺闲的。”
霍钦失笑,主动干活:“没事,我们一人杀一个不就好了?”
几人话语间就已经定下追兵的生死,自信、轻狂,这就是江湖三杰!
话说得有些自得,但实际上三人也有自得的资本。
不一会,山上出现三个人影,他们用黑布蒙着脸,手上拿着不同的武器,就这么堂而皇之的出现在几人面前。
为首的那个人和其他二人对视一眼,原以为张二席冰漪已是强弩之末,这才猫捉耗子般不紧不慢地逗弄,没想到这二人竟然搬来了救兵,一下子棘手了起来。
三个杀手没说话,默契的对视后,他们动得极快,一旦收起了轻视的想法,便像个真正的野兽一般要咬死猎物。
席冰漪抽出鞭子,猛地一甩,锃亮的皮鞭发出啪得响声,她率先迎上去。
霍钦动作更快,弯弓搭箭一气呵成,其中一个蒙面人还没反应过来,眉心已然中箭,竟是死得不能再死了。
就在霍钦解决完之后,席冰漪的敌人也被她抽得像个陀螺,发出痛苦的哀嚎。
霍钦冲周自衡挑眉:“就剩你那个了。”
周自衡神情冷漠,他和剩下的人对视一眼,那人心生不妙,连忙闪身离开原地,只一瞬,周自衡竟立马出现在他身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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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是刚刚没闪走,现在他已经要吃上一记重拳了。
杀手咬牙,立马反身向后刺去,同时下蹲躲过周自衡又一记重拳,在他看来,周自衡这一拳自上而下已经收不住力,自己手持武器,必然能轻松刺中,然而局面瞬息万变,上一秒还在他背后的周自衡,下一秒竟来到了他的面前!
这是什么速度?!
一剑刺空,杀手与周自衡冰冷的眼眸相触,他打了个冷颤,突然一记上勾拳,重重锤在他的下巴上!
痛!这一拳实在是太痛了,是纯粹□□力量的打击,痛得他眼冒金星,只觉得牙好像都要碎了!
杀手吐出一口血,怒火中烧!
周自衡侧身躲过杀手劈下的剑,迅速后退游走,一举得手就撤走,绝不逗留。
杀手被周自衡那一拳打的火气直冒,他有武器却还是吃了大亏,巨大的羞辱感笼罩着他,让他恨不得立马将周自衡抽筋剥骨。
“看见了吗,实战中的拳法。”周自衡轻飘飘的声音被风送入霍钦耳朵里,霍钦无语了一瞬,看着明显更加癫狂的杀手,还煞有介事地点了点头。
杀手眼龇欲裂,这两个人竟然拿他当“教材”?!
他提剑欺身,一剑寒光斜斩向周自衡,可周自衡速度太快了,他只斩断了一道黑影,同时腰侧传来巨痛,是周自衡的拳头!
杀手猛地喷出一口血,可是还没完,周自衡捶完腰侧,又是一个腾身重重捶在杀手柔软的腹部。杀手整个人都被捶飞,用剑插在山体上才止住了倒飞出去的步伐。
这几拳将他五脏六腑都移了位,浑身都痛,他甚至感觉骨头都要断了,只能又喷出一口鲜血,狠狠地盯着周自衡。
周自衡轻松写意地站在山顶,头发都没乱,连一丝痛楚也看不到,仿佛他生来就是被人仰望受人膜拜。
杀手冷笑一声,拔起剑,再一次冲向周自衡,他眼里闪烁着疯狂的杀意,就连剑身都泛着嗜血的凶光!
周自衡故技重施,在杀手将要劈到他的一瞬闪走,正欲给他最后一击,谁料突生变故,杀手根本不打算杀周自衡,他的目标是霍钦!
周自衡闪开后,霍钦彻底暴露在杀手视线里,他像头被激怒的野兽,哪怕杀不了周自衡,也要杀了霍钦为自己陪葬!
霍钦盯着凛凛剑光,眼神轻蔑。
周自衡脸色难看,这举动无疑是一种挑衅,要是这人也被霍钦杀了,他脸往哪搁?
但此时也顾不了那么多,杀手出剑,他比杀手更快!霎那间,红尘快得像一抹红光,在杀手剑尖离霍钦眼睛只有一寸的时候,收割了他的头颅。
杀手死得太快太突然,他甚至还能感知到自己脑袋分家,眼睛转转,很快,脑袋落地,身体也轰然倒下。
席冰漪还在抽陀螺,还饶有兴趣地看了一眼周自衡这里的变故。
“让你装,差点翻车了吧。”
说着,见鬼像鬼一样缠上杀手的脖子,将他的脖子拧断。很快,杀手就咽了气。
清理完杀手,席冰漪转头扶起早已昏迷的张二,用手抽了他一巴掌,硬是给他抽醒了。
霍钦看着张二脸上通红的巴掌印,默默后退了些。
“醒了没?杀你的人都死了,现在可以说你到底是谁了吧。”
张二刚醒眼前还有点发黑,他甚至觉得自己脸颊怎么那么疼,顿时有些惊恐道:“那些人不会把我的脸划破了吧!”
席冰漪尴尬一笑:“没有没有,您帅气的容颜毫发无损呢。”
张二半信半疑摸了摸红肿的脸颊,勉强相信了席冰漪的说法,咳了几声道:“各位好汉,多谢你们鼎力相助,我是张氏二公子张远寒。”
9. 兄弟仇
“所以你的意思是,你的大哥张远骞雇凶杀人?”席冰漪目瞪口呆听完了张远寒的猜测,还没从自己随手救下的一个人竟然是张氏二公子的震惊中缓过来,张远寒就抛了第二个惊天消息。“可是为什么呢?你俩有仇?”
张远寒揉着自己红肿的脸颊,表情也有些苦恼:“都是亲兄弟,哪来的仇?可能是父亲他最近想把家业传下去,大哥想一劳永逸?毕竟父亲只有两个儿子,我死了家业肯定是大哥的了。”
说完,张远寒眼睛闪闪看向席冰漪周自衡霍钦三人,语气兴奋道:“我看三位功夫高超,不如随我回张氏护我周全,我愿意事后赠送千金家财!”
一掷千金!席冰漪小小的吸了一口凉气,虽说她母亲是梅花山庄大小姐,父亲是席堡掌权人,但依然掏不出千金来,这张氏竟然这么有钱,随便雇个人保护自己就给千金?!
席冰漪没出息得心动了。
周自衡不止对金钱心动,还确实需要去张氏,只是对这突然出现的张二公子还抱有疑虑——
一切都太巧了,巧到他刚有去庄兰张氏的念头,下一刻张二公子就欠他个救命之恩,仿佛被人安排好的一般。
但总归正中下怀,周自衡笑吟吟、文邹邹道:“我正巧要去张氏拜见故人,此行也算是凑巧,一定护二公子周全。”
张远寒自小就特别崇拜少年意气的江湖人,于是对周自衡这番作态毫无抵抗力。
他只恨自己现在太虚弱,不能和周自衡称兄道弟,只好眼神专注,亮亮地看着周自衡:“快别叫我二公子了,不嫌弃的话叫我远寒吧!你看我俩在这都能遇到,多有缘分啊!”
周自衡不觉得有缘分,但勉强算是“有求于人”,所以并没有大放厥词。
于是霍钦周自衡架起虚弱的张远寒,席冰漪在前面带路。下山的路上张远寒充满活力得叽叽喳喳,霍钦都有些怀疑他真的受伤了吗,怎么能这么吵。
周自衡在这时候格外好脾气,面对张远寒的问题,也是耐心回答:
“我的故人?哦,其实也很久没有联系了,也不知道他变了没有。”
“这把剑……嗯,这个可是个秘密。”
“留在庄兰?那恐怕不行,朋友爱冒险,我答应带他四处游历呢。”
被拿来当借口的霍钦:“……”
霍钦还不太了解周自衡,但席冰漪太懂自己师兄为何这副做派了——
纯粹是想讹一笔大的!
果然,张远寒彻底折服,直拍胸脯,说三人离开庄兰时,他一定多送些银钱。
……
几人解决了杀手后,一帆风顺地下了山,终于赶在日落前走进了庄兰。
张远寒先去一家医馆简单包扎了一下右手,得知周自衡三人都是第一次来庄兰,立马激动道:“那我带你们逛逛吧!庄兰可好玩了!”
“可是你的手……”席冰漪担心。
“你们想买什么都让我来掏腰包!”傻少爷豪言壮语。
席冰漪立马闭上了嘴,露出一个笑容,谄媚地牵起张远寒的手,高声赞道:“少爷!公子!事不宜迟我们现在就出发吧!”
张远寒骄矜地点点头:“嗯!走吧!”
霍钦:“……”
不愧是师兄妹。
庄兰在温王朝最边界,又靠近海边,风土人情都和其他地方格外不同,街上的老女老少衣着新奇,每个人头上都戴着一顶硕大的帽子。
那帽子由蓑草编织而成,张远寒解释说庄兰天气古怪多变,没准上一秒烈阳高照下一秒大雨滂沱,所以庄兰的居民都习惯戴这样一顶帽子出门。
除此之外,香料香囊一类的产物在街边也随处可见,缓解了随风而来的湿咸的海风气息。周自衡买了三个香囊,递给霍钦和席冰漪。
“选了不出错的栀子花味,你们要是不喜欢我再去换。”
霍钦收下香囊,不由得多看了周自衡一眼。第一次收到别人的礼物,让他浑身不痛快。
席冰漪却欢欢喜喜地接过了,不住地夸赞道:“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师兄竟然送我东西!”
张远寒哼哼唧唧:“自衡哥哥,你怎么不给我也买一个。”
周自衡牙酸:“你常年生活在庄兰,早已熟悉了海风的气味,你要这干什么。”
庄兰的商业格外繁华,这在整个温王朝也算是独树一帜。
许多店铺贩卖着从别国淘来的珍奇物品,有像笔筒形状,内里布满镜子,转动一下还能看见不同花纹的,张远寒说那是从西芹合买来的万花筒;有单边的,圆圆的,由一个鼻托和“腿”支撑的,张远寒说那是从英举视传来的单边眼镜……
席冰漪看得眼花缭乱,就连一向沉默的霍钦也露出了好奇的神情。
几个人在夕阳落日余晖中散步,一路上高高兴兴欢声笑语,多是席冰漪和张远寒在插科打诨,最后一点橙红的日光洒在四人身上,像一张温暖的画卷。
除了周自衡买的三个香囊,几人也没再买什么,害得二公子又有些不开心,席冰漪连忙哄道:“哎呀,我们为你省钱你怎么还不开心呀,等下都要去你家做客了,那时候你再好好招待我们吧。”
张远寒勉强被席冰漪哄好了,于是带着几人往城南走去。
不知不觉几个人已经远离了热闹的街区,恰逢最后一点夕阳坠落,幽蓝的穹顶压下,几颗淡淡的星子悬挂,他们也来到了一处无比气派的院子前。
视线穿过人工种植的花田,最前方的院子足足有五楼,再往后看去甚至还能看见更多的房子在身后伫立,每一栋院落都是由琉璃瓦做成,即便是在黑夜里也格外流光溢彩富贵非凡。
“那是我家的议事堂。”张远寒指着最前方的房子道,“家里虽说只有我和大哥两个嫡亲孩子,但叔叔舅舅表叔表舅表哥表姐特别多,所以家里也很大。”
席冰漪着实惊讶:“这何止是大……”
一眼望不到头的各种院落,各有风景的造景花田……语言难以描绘十分之一,相比之下,自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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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席堡也只能算得上是个“贫穷之地”了。
不愧是富有的张氏,光看外表都能被深深地震撼,周自衡咋舌。
张二公子与有荣焉:“都说了我很有钱啦……”
几个人穿过花田,一位精神矍铄的老人连忙迎了上来,拉着张远寒检查了好几遍,担心道:“二公子,你这是去哪了啊,这手又是怎么了,这几位又是……?”
“陈伯,这几位是我的朋友,来家里住几天。”
天黑得很快,前不久还只是微暗,这一会已经彻底黑了,天空暗下去后,那屋檐上的琉璃瓦反而越来越亮了,如梦似幻。
不远处大门前,一盏火红的灯笼摇曳,像指引着归家的灯,温暖、带着家庭的烟火气。
陈伯叹气:“二公子,大公子很担心你,一直在等你回来。”
张远寒有些动容:“大哥……”但或许是想到先前自己的猜测,声音一下子就止住了。
那盏红灯笼走来,露出持着的男人的样貌。只见他与张远寒有七分像,头发随意地挽起,颇有点洒脱不羁的意味。引人注目的是他脸上横亘的一道伤疤,从左眼贯彻到右嘴角,看起来格外可怖,却也衬得他更像个狂士。
男人走近,搂了一下张远寒,问道:“远寒,这几位是?”
张远寒介绍道:“这是梅乐,这是周自衡,这是霍钦,我在山里迷路,摔伤了手,是他们送我回来的。”
“几位好,我是远寒的大哥,张远骞。”
张远骞表情自如,听到张远寒提到“山里”、“迷路”也没什么反应,周自衡不清楚是他确实没做过还是伪装太好,男人看起来和张远寒感情很好,眼里流露的确实是关切担忧。
周自衡一直盯着张远骞看,张远骞误以为他是好奇自己这道伤疤,不由得抬手摸了摸,脸色一瞬间沉了下来。
周自衡见张远骞脸色变了,这才明白是误会了,连忙拱手道:“远骞兄,抱歉冒犯了。我并不是有意……”
张远骞摇摇头,态度却明显变差了,只沉默地带着几人进入张氏,一路上气压很低,没人敢说话。
席冰漪确实被那道又长又粗的伤疤吓到了,她躲在周自衡身后,轻轻拽了拽周自衡的衣袖,低声问:“你怎么还盯着人家看!”
周自衡:“……”
不是,我真没有。
他只是突然想到了许义,既然张二公子被追杀时他不在身边,那他应该是张大公子的人吧,只是不知道这道疤和许义有关吗?许义现在人在何处呢?
想着想着,周自衡便问了出来:“远骞兄,听闻断雁刀许义在张氏,不知他现在何处?”
张远骞道:“他在护送我们的商船。”
“你认识他?不过可能要过段时间你们才能见面了。”
周自衡点头,正对上张远寒诧异的目光。
你的故友是许义?张远寒用嘴型问道。
周自衡再点头,张远寒得到准确的答案,低下头,不知在想些什么了。
10. 张氏
张氏最奢华的地方竟然是一处水榭。
在整个张氏院落的最中央,碧波粼粼的湖面上,一座由琉璃、贝壳、珍珠、宝石堆砌而成的水榭亭亭而立,它是世间最美好珍贵的事物的集合,是神女投向人间的信物。
水榭立于日光月光最完美的洒落位置上,在黑夜里,月光为这樽琉璃水榭披上一层朦胧温柔的纱,烟雾一般的光芒漂浮在湖面上,像是天上星河倒映在人间,衬得水榭犹如仙境。
周自衡站在不远处,惊叹于水榭的巧夺天工,每一片琉璃瓦上都雕刻着不同的图案,但大多与海洋志怪、海洋故事有关,在珍珠贝壳的点缀下,栩栩如生活灵活现。
“它叫追影散云亭。周少侠似乎格外喜爱这亭台水榭。”
背后传来张远骞的声音,周自衡回过头去,在这样温柔皎洁的月光下,连他脸上那一道伤疤都变得柔和起来。
“美丽的东西谁不喜欢呢。”周自衡笑笑。
张远骞对周自衡有些敌意,一方面是初见时他盯着自己的脸看很不礼貌,另一方面他自称是许义故友,可这么多年来却从未慰问过许义,实在不像是朋友的作派。
这么想着,他也问了出来:“少侠自称是许义故友,为何当年许府满门被屠,未曾伸出援手?”
周自衡做出惊讶的表情:“许府满门被屠他竟也和盘托出?想必二位一定是感情深厚,否则凭许义的性格,应当不会揭开伤疤。”
张远骞不置可否,神情却更沉了些,他整个人退到月光照不到的地方,像一头凶恶的猛兽,打量着周自衡,仿佛一旦他说不出什么好听的话,就要周自衡为此付出代价。
周自衡心里皱眉,张氏两位公子性格还真是截然不同,大公子性情阴沉不定,一道伤疤衬得他心狠手辣,但又看起来格外重视许义,关心张远寒;二公子性格跳脱,被家人保护得很好,但又能做出“大哥要害我”这种猜测。
周自衡斟酌:“许府被灭门前一年,他曾来找过我,只是当时我身受重伤,外加师门动荡,没有见他最后一面。”
师父,您老人家在上,就原谅我这随口扯的谎吧。
远在圣山的林有别打了喷嚏,嘀咕又是哪个兔崽子在念叨自己。
张远骞没再说话,也不知是相信了这番说辞没有,过了好久,久到周自衡都怀疑是不是没蒙混过关了,他才从阴影处走出来,道:“许义他这些年过得很不好,估摸着还有三天他就要回庄兰了,到时候你们再聊吧。”
周自衡长舒一口气,心说糊弄张远骞可比糊弄张远寒难多了,那只是小孩,随便骗骗就相信了,这位可是目前张氏的实际“掌舵人”,不说些半真半假的话很难取得信任。
许府被灭门这事周自衡是知道的,五年前许义不知为何也要进剑冢,出来后还要找他玩,但他一向不喜欢许义,也看透了他的狼子野心,所以不曾松口。没过多久他就和席冰漪去了一趟席堡,又在其他地方游历,一年后虽然听说了许府的惨剧,但那又和他有什么关系呢?
周自衡冷淡地想。
只是可惜了断雁刀的传承,听闻现在的许义也只有半阙刀法,另外半阙在那场灭门惨案中丢失了。
与其说许府惨祸震惊武林,不如说当时的“红尘剑主”名号要更为响亮,一桩惨案,茶余饭后作为谈资,除去唏嘘,也就只剩往事了了,淹没在岁月中。
后人都逝去,没有人会关心一个家破人亡的许义。毕竟一个半阙的断雁刀,和一个冉冉升起的武林新星红尘剑主,孰轻孰重,不是一目了然吗?
想到这,周自衡轻轻笑了笑,回道:“自然,我可是,期待好久和许义的见面了。”
许义啊许义,为何如今武林盛赞你重情重义当得起断雁刀传人呢?周自衡玩味地想着,之前在圣山,你不是还是个不可一世目空无人的大少爷吗?满门被屠,竟让你改变如此之大?
同一时间,霍钦在温暖舒适客房里,也有些神思不属。
张远寒为他们这些朋友都安排了很好的房间,干燥温暖,在秋日里也丝毫感觉不到寒冷,他却有些淡淡的不安,这种不安从他们离开里阳起就开始了,让他有说不上来的忧心。
他直觉周自衡口中的“朋友”,并不是真的朋友,这次前来庄兰,或许不是“探亲”,而是“寻仇”。
更何况,自己的父亲还没个踪影,他现在都有些后悔因一时好奇而选择和周自衡一起游历江湖了。
……
第二天,陈伯带着周自衡三人前往饭厅吃早饭,却见张远骞匆忙离去,连点头问候礼貌的时间都没有,就急匆匆走了。
周自衡若有所思地问陈伯:“大公子这是怎么了?”
陈伯叹口气,一脸忧愁:“我们前往西芹合的商队在那出了些问题,如今在西芹合无法动身回来,大公子正要去处理这事。”
“是许义护送的那支吗?”
陈伯点头。
张远寒打着哈欠,几人在饭厅前碰面。周自衡今天换了一身红衣,周遭气度不凡。红衣显得他格外张扬明媚,像一柄出鞘的利剑。
张远寒一见到周自衡,立马眼睛放光,人也不困了,兴冲冲道:“自衡哥哥,你这身衣服好好看!”
席冰漪赞同地点头:“是的是的,看来我和二公子眼光一致。”
周自衡失笑。
两个活宝一碰面就开始叽叽喳喳地吵闹,整个饭厅都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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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俩热情洋溢的声音,周自衡和霍钦默默喝粥。周自衡想了想,凑过去问他:“霍钦兄在江湖上有没有什么朋友?”
霍钦睨了他一眼,丝毫不怀疑,如果自己说有,那下一站必然是去拜访他的朋友。
于是他摇了摇头:“孤家寡人,风雨飘摇。”
没想到周自衡还是直拍手:“那感情好,以后我和冰漪的朋友就是你的朋友了!”
“这许义就是我的一个朋友,看来不得不介绍你们认识一下了。”
霍钦:“……”
恨自己跟不上周自衡的思路。
霍钦冷笑拒绝:“恐怕没这个机会呢。”
周自衡伸出一根食指摇了摇:“这可说不准。”
几个人各怀心思吃完了早饭,周自衡看向张远寒,状做无意地问道:“今天早上看到你大哥急匆匆去处理商队的事了,那是张氏的商队还是你大哥私有的?”
据周自衡所知,张氏的大部分船只都在这两位公子的掌控下,曾经铁血手腕打家业的老头子目前是半退隐状态,一概事务都交给了两兄弟。在其中,实际上是张大公子操劳较多,就连张远骞的商队创造的利益,都要比张远寒的多。
张远寒没听出周自衡的试探,大大咧咧道:“哦,那是我大哥私有的啊,能让许义卖命的只有我大哥私有商队了。”
“那你也有自己的商队咯?”
“对呀。”张远寒拿起一块点心,“我的商队这几天还没有出发,估计明天出发,你们要去玩玩吗?”
席冰漪来了兴趣:“可以吗可以吗?但这不会耽误你们商队的事吧。”
“我可巴不得你们来呢,许义只为我大哥卖命,我们家其他的打手武功都比较平庸,你们来了这次的贸易肯定事半功倍!”
席冰漪闻言两眼放光:“我还是第一次出海呢!”
周自衡继续问道:“是往哪的贸易路线?”
张远寒思索片刻:“好像是去西芹合吧,最近的大头都是和他们做的,你们要去吗?去的话我帮你们塞进去。”张远寒眨眨眼睛。
席冰漪欢呼:“去!当然得去!”
周自衡在一旁微笑,悄悄凑到霍钦面前:“你瞧,这机会不就来了。”
“说到底,还是你和许义有缘分啊!”
霍钦无语,视线在周自衡张自寒身上转了个来回,心里嘟囔:他又在打什么主意?
周自衡其实没打什么主意,他只是想快点见到许义,也好奇张远骞那样的人会为了什么着急,更好奇这张氏两兄弟的故事。
一个“保命符”,但只保张远骞商队的命;一场追杀,却不在乎张远寒的生死……这张氏真是来对了。
11. 种子
晨光初绽,湖面蒸腾着薄纱般的雾气。周自衡立于水榭中央,身形随剑势流转。
红尘的剑锋破开氤氲雾气,像一道绯红的匹练。
霍钦默默靠在水榭旁,忍不住赞叹他的剑法超绝。
然而周自衡一开口就打破霍钦的滤镜:“怎么样,我这新领悟的一招‘归去来’,有没有把你惊艳?”
“感觉这偌大的江湖,我若称剑道第二,想必没人敢称第一。”
霍钦早已习惯周自衡的不着调,他一句话不说,转身就走。果然,没人捧场的周自衡也随即停止练剑,和他一起离开追影散云亭。
两人各自返回房间,周自衡正准备打水洗漱,却在窗台下闻到一丝古怪的香气。
似花香,又似胭脂香,很淡,但始终萦绕在他鼻尖,像一把无形的钩子。
他摸了摸窗台下的土地,却捻到一点灰白的香灰。
周自衡皱眉,本想直接无视,可是那香却越来越浓烈,仿佛有生命般缠绕着他的呼吸。
他最终还是俯下身去,却在泥土中挖出两枚种子。
种子?周自衡疑惑,将它们捧在手心仔细端详。
种子是红色的,表皮像被火烧过一般皲裂,露出褐色的种核。
他上手摸了摸,却发现这两枚种子表面温度很高,像是正在燃烧。
奇怪的香气从这颗种子上传来,似有若无,很轻但让人格外着迷。周自衡恍惚了一下,不自觉凑近了些,深深嗅了一下这美妙的香气。
像是某种花的香气,周自衡又闻了闻,一时间想不起来是什么花。
为什么张氏里会有这东西……?
两颗红色的种子越发滚烫,周自衡却沉迷在香气中没有注意,他捧着这两颗红色的种子,神思不属地将它带了回去。
沉醉在美妙的香气中,周自衡甚至忘了自己本意是要洗漱完去找张远寒,和他一起出海。
现在他满心满眼都只有这可爱的种子。
他轻轻捏起两颗红色的种子,那淡淡的香气越发浓了,像是迷幻的梦境,美好得想让人一口吞下。
周自衡张开嘴。
-
霍钦吃过早饭后就来到港口,此时张远寒正在港口忙碌,准备出海的东西。这里是庄兰最大的港口,完完全全由张氏把控,周围定居生活工作的全是张氏的人,前些年朝廷想插手,但仍是密不透风。
靠近海边,湿咸的气息越发重了,冷冽的海风吹打,霍钦惊叹于这港口的巨大繁华,也惊叹于停靠在面前的一艘货运船。
与他曾经见到的游船画舫不同,为了出海贸易建造的货运船格外精细,船体足足有三丈之多,船身由精铁打造,看起来格外结实,不畏海上风浪。船头上雕刻着一个闪闪发光的“张”字,表明这是张氏的货船。
张远寒一边指挥着存放货物,一边对霍钦道:“这次只配比了舵手两位、货运工人五位,再加上我们,总共十一个人。”
霍钦惊讶:“你也要去吗?”
张远寒哼哼:“那当然,我相信在你们三个的保护下,这肯定是最安全的一次贸易了。既然如此我肯定要好好玩玩,更何况,你们在西芹合的语言问题还得靠我呢。”
十一个人已经可以说是轻装上阵了,张远寒解释说这次也只是贩卖些零碎的东西过去,主要还是去看看张远骞那支船队发生什么事了。
出海时间定在下午,张远寒安排好后,和霍钦一起回了张氏,还没进张氏大门,就看见周自衡神色凝重地站在门口。
“发生什么事了?”张自寒疑惑道。
“……”周自衡想开口,但瞬间忘记自己要说什么了,好像有什么东西啃噬掉他某一刻的记忆,让他出现一瞬间的迷茫。
“怎么了?”霍钦奇怪。
周自衡回过神来,将思绪从记忆的空洞中拔出来,将两枚红色的种子展示给霍钦和张远寒看,低声问道:“你们知道这是什么东西吗?”
霍钦低头看了一眼古怪的红色种子,用力碾了碾,种子没有丝毫破裂,甚至散发滚烫的热度。
他皱了皱眉,难得沉默了。
张远寒也是第一次见到这东西,困惑地问:“这两颗种子怎么了?”
周自衡脸色沉重,有些头疼:“不知道,我在我的窗户下翻出来的,不知道其他人窗户下有没有。”
一个超乎认知的、古怪的东西,甚至精准得安排在自己的窗户下,周自衡都开始怀疑是不是自己嘴欠惹到仇家了。
张自寒与霍钦脸色齐齐变差,他俩对视一眼,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
“我去看看梅乐。”周自衡攥紧两颗种子,滚热的种子在手心里跳动,脉搏连动着心脏,连诅咒的桂花印记都泛起了燥热。
席冰漪正在房间里呼呼大睡,周自衡敲了敲门,过了好久里头才传来她懒洋洋的问话:“谁呀?”
房门被打开,席冰漪顶着一头乱糟糟的头发,但好歹衣裳是穿戴整齐了。周自衡顾不得那么多,他神情有些凝重,“你先收拾好,马上出来。”
席冰漪还是第一次看到自家师兄这样担忧警惕的眼神,她打了个激灵,立马清醒过来,连忙道:“哦、哦好,稍等一下。”
很快,她就简单收拾一下,扎了个高马尾,出门见到周自衡正在窗户下刨地,好奇地走过去,蹲下来,两个人头凑在一起。
“这是怎么了?”席冰漪问道。
周自衡没说话,他没挖多深,就摸到了一个圆圆的东西,刨出来果然是一颗火红的种子。
他把三颗种子放在一起,递到席冰漪面前,“你知道这是什么吗?”
席冰漪轻轻用手碰了碰,挠挠头,思索了片刻:“有点眼熟。”
“你认识这个?”
席冰漪站起身,皱眉道:“好像是在哪见过的样子……我父亲就爱收集一些稀奇古怪的种子植物,还做了植物百科全书,按理说我应该是见过的……”
她苦恼地捶了捶脑袋:“一时间想不起来了。”
她性格风风火火,常年在圣山习武,就算下山也是四处游历,回家的次数屈指可数,虽然能想起来约莫是在父亲的植物全书上见过这种子,但一时间想不起来这究竟是什么东西了。
就在这时,张远寒也回来了,他摇摇头:“我的窗户底下没有这东西。”
霍钦也摇摇头,表示自己窗台下也没有。
只在周自衡和席冰漪两人房间窗户下有?周自衡皱眉,摸不透如今的局面。
“其实这东西,好像没有什么副作用。”席冰漪思索道。
“你确定?”周自衡有些怀疑。
“啊,好像是吧。”席冰漪摸了摸下巴,努力回忆着,“它好像,好像可以提高武功来着,不过只能暂时提高。”
“提高武功?”周自衡惊讶,习武之人都是在实打实日日夜夜的练习,在生死搏斗的实践中磨砺的一身武功,这一颗种子怎么能够“提高武功”?
席冰漪努力回想:“应该是吃下去可以催化、拓宽经脉,达到瞬间强身健体的作用。”
周自衡没有放下担心。
要是真的没有坏处,为什么要鬼鬼祟祟埋在土里?
更何况,他们还不知道是谁做的。
周自衡叹口气,收起这些奇怪的种子,打算走一步看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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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祈祷但愿不是和自己的诅咒有关。
几人忧心忡忡用了午饭,就连一向活泼跳脱的席张二人都没打闹,一旁的霍钦更是越来越沉默。
不过临近下午,期待出海的心情还是让席冰漪重新快活起来,她收拾了些细软,一路上哼着歌,迫不及待就要试试张氏的大船。
受到席冰漪的感染,四人组氛围缓和了些,张远寒也炫耀起这艘船多么多么厉害,有过怎样的奇遇。
周自衡紧绷的心神稍微放松了些,他见霍钦还是那一副沉思的模样,忍不住想逗弄对方:“霍钦,你多大了?”
霍钦回过神来,搞不懂周自衡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二十了,你问这个做什么?”
周自衡呵呵地嘲讽:“还以为你今年八十了,看起来苦大仇深的。”
霍钦:“……只是在想事情。”
周自衡倒有些疑惑了:“最开始见面时,你还能腆着脸让我请你喝酒吃肉,怎么相处下来反而觉得你越来越严肃了?”
霍钦冷笑:“最开始见面时,我可不知道你身上还有这诅咒。”
“时刻怕你死了,可不得严肃一点?”
周自衡立马装出一副感动不已的模样:“你竟然这么关心我,我真是受宠若惊。”
每次和周自衡交流最后都会无语的霍钦:“……”
他疑惑:“折桂诅咒吸食宿主的爱恨嗔痴,更会一点点蚕食情绪、灵魂,在这种情况下,你又如何领悟红尘真谛?”
红尘真谛……
周自衡有些恍惚。
他抚摸了一下红尘,脑海中想起在剑冢中取出红尘的那一天。
五年前春暖花开,折桂诅咒远没有现在这般令人痛苦,圣山正预备开启剑冢,各地豪侠齐聚,皆为一举成名逐鹿天下。
“你近日格外在意剑冢。”林有别轻声道,“你不该强求的。”
周自衡抿嘴,倔强道:“我要是没有一把天下第一的剑,怎么算得上是圣山的大弟子,怎么给师妹做榜样。”
林有别噗呲一声笑了,她揉了揉周自衡的脑袋,温柔道:“没有那把剑,你也是我的大弟子,也是师妹的好师兄呀。什么是天下第一的剑呢?是报君意吗?是承江吗?是红尘吗?剑冢里的剑都是有故事的剑,这片土地上也还有许多我们不知道的故事,不要坐井观天。
梅花山庄冶炼了那么多神兵宝剑,尚且说不出什么是天下第一,这小小的剑冢中又从何来第一呢?不要执着,好孩子。”
周自衡没说话,不知听进去了没有,神情淡淡。
师父叹了口气:“无论如何,不要选红尘。”
然而周自衡依旧带走了红尘。
当年他提剑而归,剑光映照出他一袭黑衣,高高束起马尾露出锐利的面容,让“红尘剑主”响彻江湖。
如今他提剑而去,骤然四起的狂风吹得他衣袍猎猎作响,周自衡一步一步踏入自己的红尘中。
-
几人登上货运船,霍钦站在甲板上,遥遥看向张氏院落的方向,那里华贵庞大,像一只精心装点的巨兽,安静地匍匐着,目送他们离去。
海风将腰间的栀子花香囊吹着裹满了霍钦全身,他浑身包裹在浓郁的花香中,逐渐放松下来。
不远处周自衡正朝他走来,霍钦看到他冷静淡漠的眼睛,看到他凌厉的骨相,一如那把红尘,锐利冰冷。
周自衡也看到了对方,但他看得更多,看到霍钦,也看到他身后的席冰漪,更看到浩瀚广阔的天空。
倏尔,周自衡终于想起那几颗种子到底是什么香气了。
似有若无的……桂花香。
12.少年真心
席冰漪的兴奋新奇只维持了很短的时间。船行驶在海面上后,她立马晕头转向,摇晃的船体和拍打而来的波浪都让她极度不适,在甲板上没待多久就钻进了房间里去了。
张远寒担忧地看了一眼,吩咐人给席冰漪送去了点热水和草药。
“是我考虑不周了,没想到你们第一次上船,估计会有点晕。”张远寒自责地低下头。
周自衡其实也有点不舒服,长时间注视翻滚的海浪让他产生了自己陷入了某种幻觉的错觉,但他一向能装:“不是你的错,是梅乐她没眼福,你看我,根本没事。”
真正头脑清醒的霍钦没有戳穿他,只默默地看着起伏的海面,不想理胡言乱语的周自衡。
过了一会,霍钦劝道:“你还是回屋休息吧,不然等到达以后,见到你那朋友,总不能还是这样一副没精打采的模样吧。”
周自衡一听也有道理,他可不想被许义见到自己狼狈的一面,于是和张远寒打了个招呼,回屋休息去了。
霍钦支走周自衡,来到张远寒身边,问道:“听闻海上海寇猖獗,但想必应当不会挑战张氏的威严?”
张远寒愁眉苦脸:“这也说不好,毕竟他们也知道许义不在这里,没准会做出什么丧心病狂的事来。”
霍钦眯眼,语气意味不明:“是吗。”
说完,他就以风景看腻了为借口,也返回船舱里休息了。
张远寒一个人留在甲板上,看着平稳前进的船,不知在想些什么。
另一边的周自衡却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困倦不适,他慢慢拆开缠绕着红尘剑柄的布条,在黑暗中缓缓抚摸过剑身,如同抚摸着爱人的身体,专注而温柔。
一旁的桌子上,三颗火红的种子随意散落,周自衡看着手臂上橙红的折桂诅咒,黑暗中,折桂印与种子交相辉映,像一头嗜血的野兽。
“得折桂令者得天下”并不是一句戏言。尽管被折桂印“诅咒”,每月十五都要忍受彻头彻尾钻心彻骨的痛楚,但周自衡也不得不承认,折桂印为他带来了在剑术方面无与伦比的天赋。
当初在剑冢,只要他想,所有的剑都将为他臣服供他挑选。不难想象,一旦折桂印吸食足够的血肉灵魂长成,印主又将拥有怎样的剑术绝学。
只是,他自有记忆来就在圣山上,下山的机会也少之又少,霍钦是怎么得知折桂令的事的呢?
周自衡横剑于眼前,泛着寒光剑身倒映着他冰冷的眼睛,噌得一声,收剑入鞘。
席冰漪没心肝得呼呼大睡;周自衡神情冰冷思考前路;霍钦一面后悔踏上贼船,一面觉得本次旅途不安;张远寒镇定自若指挥着货船……
一艘船,四个人,怀揣着不同的秘密,不同的忧虑,在看似风平浪静的海面上,难得偷得一隅安宁。
周自衡简单休息了一下,适应了眩晕后,重新回到甲板,眺望远方。
回过头,庄兰已经远到看不见了,只剩下海浪拍打船体的声音,无垠的海面上,看不见前路,回不了归途,在庞大宽阔的海面上,人类渺小的像一粒沙子。
张远寒不知何时来到周自衡身旁,他轻声道:“每次出海,我都有种渺小感。”
“这种渺小不仅是在自然面前。”或许是氛围过于静谧,他顿了一下,声音有些低落,继续道:“更是在大哥面前。”
“四年前,大哥不顾阻拦救下许义,更给了他一个安身之所。于是许义……他只愿意为大哥卖命。”
张远寒眼神里多了些周自衡看不懂的东西,他怅然道:“人人都只当我是个被宠爱的少爷,他们愿意呵护我捧着我,但不愿意把家族的商业交给我。”
“因为大哥更有能力,更有手段——也有许义。”
“许义就像是一个筹码,一个在张氏中举足若轻的筹码。只是这个筹码只归大哥所有,所以大哥轻而易举拥有了张氏的一切。”
说着,张远寒盯着周自衡的眼睛,不由自主流露出一丝恳切:“我不想只做一个只会花钱享福的少爷公子,我不想百年过去,别人提到张氏只会记住张远骞的名字,我想和大哥并肩,你能懂吗?”
周自衡恍然,顺着张远寒的话说下去:“所以,你想让我成为你的筹码,独属于你的筹码。”
张远寒点头,他声音有些轻:“大哥既然都买凶杀我,说明我也不是毫无本事的吧,说明我也是会另他忌惮的吧?既然如此,我为什么不能和他争一争呢?”
周自衡无言。
“为什么是我呢?当初救你的人好像是梅乐吧。”
张远寒脸颊红了红,吐着舌头道:“怎么能让姑娘做这种事呢……”
周自衡:“……”
张远寒的话确实很有感染力,一个没心没肺被呵护的少爷、公子,不想要被人庇护的生活,也或许是那一场追杀改变了他,于是他渴求更高的地位,更有权利的生活,也是为了证明自己的价值。
但周自衡可不吃这一套。他无父无母,生在江湖中,注定是不被拘束的鸟,怎么可能会为一个不相干的人驻足?
于是他摇头摆手:“我没这种本事,二公子还是另寻高明吧。”
两人正说着,霍钦似乎是好奇他们在说什么,慢悠悠走了过来。周自衡两眼放光,赶紧指着他道:“我看霍钦就不错,让他帮你夺权吧。”
刚走来还不知道发生什么事的霍钦:“?”
“夺权?”霍钦把这两个字放在嘴里滚了一遍,礼貌地笑:“霍某恐怕难堪大任。”
张远寒也不泄气不尴尬,只叹气道:“是我莽撞了,还希望自衡哥哥和霍钦哥哥不要生气。”
周自衡眨眨眼睛,体贴道:“理解理解,毕竟任谁知道兄长买凶杀自己,都会有些惶恐的。”
张远寒落寞地垂下眼帘,不再说话,算是默认。
没过多久,太阳接触海平面,金橙的阳光洒在波浪上,浮光跃金,静影沉璧,随着夕阳的坠落,夜晚笼罩了这一片空旷的天地,或许是傍晚的阳光太过温柔,夜色都变得平静安宁起来。
席冰漪重新来到甲板上,正好看到傍晚与夜晚的交接,微风吹拂着席冰漪的发丝,卷起她的发带,飘飘而独立。
“好美……”席冰漪不由得赞叹道,“海上的落日果然好看!”
席冰漪短暂地忽视了眩晕不适,兴冲冲地扬起手臂,感受海风从她的掌心钻过,像是要乘风而起。
“我看出海很平静嘛,我们还有多久到西芹合呀。”席冰漪问道。
张远寒沉思:“短则三日,长则五六天也是有的。”
“虽然现在看起来平静,但海上天气多变,也许待会就会狂风大作,还要小心暗礁,更别提不知道藏在哪里的海寇了。”
席冰漪有些疑惑:“海寇?张氏的船他们也敢碰吗?”
张远寒眨眨眼睛,用同样的说辞对席冰漪道:“毕竟不是每条船上都有许义。”
席冰漪认同的点点头,“虽然许义那人性格非常恶劣,但刀法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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实不错。”
张远寒惊讶:“梅姐姐也认识许义?”
“啊。”席冰漪回过神来,“我知道他,但不熟。我师兄应该对他的了解更深些。”
周自衡瞪了笑嘻嘻的席冰漪一眼,对张远寒解释道:“许义常来我们师门玩耍,所以都认识,只是梅乐她不喜欢对方。”
张远寒惊讶:“是吗?可是许义性格不算恶劣,为人老实,怎么和你们口中的不太一样?”
周自衡不在意地笑了笑:“或许是遭此大变,性格收敛了些。”
张远寒听着,有一箩筐的问题想问:“梅姐姐,你师兄用剑,你怎么用鞭子啊?”
席冰漪不解地看了一眼张远寒:“这有什么的,我师父还是用扇子的,师娘还不会武功呢,学什么不是学,当然要学适合自己的咯。”
“我在剑道一途没什么天赋,但从小就耍鞭,还算得上小有所成吧。”
嘴上说着“小有所成”,席冰漪的表情却是“我是鞭子行家”。
霍钦耳朵听着几人的对话,脑子里却在想另外的事情。
席冰漪是三杰中的“梅姬”,她又用假名“梅乐”行走江湖,这个梅姓,到让他想到一个赫赫有名的铸剑世家。
思索片刻,他很有涵养等三人话题结束才开口问道:“梅乐,你是……梅花山庄的少庄主?”
席冰漪很少隐瞒这件事,所以大方承认了:“没错,我母亲是梅花山庄庄主,可惜英年早逝。我虽然名义上是少庄主,但梅花山庄这几年不是我在管。”
霍钦点点头,却想起李晋说起自己的父亲早年间与梅花山庄有些牵扯。
周自衡看了眼再次神游的霍钦,敏锐意识到对方还有事情瞒着自己。
于是他和席冰漪对视一眼,默契行动,一人架住霍钦的一条胳膊。周自衡架住他的左胳膊,席冰漪架住他的右胳膊,两人趁霍钦还在神游,竟直接把他举了起来!
张远寒目瞪口呆:“你、你们这是要干什么……?”
周自衡故意扮出邪恶的表情,席冰漪在一旁奸笑:“桀桀桀,霍钦他知道了我们的秘密,我们自然是要把他灭口!”
无奈的霍钦:“……”
信以为真的张远寒:“啊?这种事还是不要吧……等一下、那,那我岂不是也……”
周自衡转头对张远寒狞笑道:“没错,下一个就是你!”
两人演技逼真,张远寒快吓破胆,霍钦也知道自己“露馅”了,或许是这几天的不安被周自衡看在眼里,他才想出这一场闹剧来解开心结。
他叹气道:“我只是惊讶梅乐竟然是梅花山庄的少庄主……前些日子刚和李晋聊过,他说我父亲早年与梅花山庄有牵扯,所以我才……”
席冰漪气鼓鼓:“所以你才神思不属,原来是在怀疑我!”
霍钦赶紧道歉哄人:“非也非也,我没怀疑你,只是忧心父亲罢了。”
周自衡在一边看热闹,他太清楚席冰漪有多难哄了,此时正配合着她,牢牢举起霍钦。
席冰漪无理取闹:“你今天不哄好我不许下来!”
周自衡幸灾乐祸:“你不哄好我师妹不许下来!”
张远寒状况之外:“霍大哥……不行你哄哄梅姐姐吧?”
霍钦无言以对:“……”
四个人在甲板上,在满天星斗下,畅聊着过去未来,他们就像最紧密亲切的朋友,袒露一时真心。
海洋宽大,但真心却渺小。
13.斗海寇(一)
海上的天气果然多变。
第二天醒来时,凌冽冰冷的海风嘶吼着,暗沉的天空像在发怒,海浪湍急,即便是张氏这么巨大的船,在海面上也不过渺小如沧粟。
张远寒正在和舵手确认方向,他神情专注。在海上和在陆上,他是两个不同的张远寒。
海上的张远寒认真谨慎、有野心;陆上的只是张二公子,他放纵、娇宠,像地主家的傻儿子。
周自衡走过来,张远寒轻松一笑:“航程很顺利,估计还有两天就到了。”
周自衡点点头,眺望海平面,也笑了:“希望如此。”
或许是天气不佳,氛围显得格外压抑,张远寒想打趣,但又觉得祸从口出,还是咽了没说的话,哼哼了两声去叫席冰漪和霍钦了。
等他回来时,神色却不复去时轻松了。他递给周自衡一个长筒一样的东西。
“望远镜——你向后看看。”
周自衡接过这新奇的望远镜,凑到自己眼前,视线一下子变得格外宽广遥远,他向后望去,在张氏巨船的斜后方,有一艘中型船只正乘风破浪追赶着他们,船只速度极快,不出意外还有一刻钟他们就要相遇了。
周自衡了然:“海寇?”
张远寒叹气,面容忧愁:“他们应该是算准了今天海上天气不好,我们的船不敢疾行,正等着这一刻呢。”
随着两者距离的拉近,周自衡渐渐看清了船上的配置——海寇只为劫掠不考虑贸易,因此船上只有极其简单的小货仓,除去掌舵的设备,竟然什么都没有,但这也为他们留出了相当大的空间,黑压压一片人齐齐站在甲板上,正贪婪注视着张氏的货船。
周自衡粗略数了数,约莫有三十号人,各个拿着宽刀,看来今日是免不了一场冲突了。
这时席冰漪霍钦也来到了甲板上,二人得知目前的处境,都没有太大波澜。
周自衡早料到此行不会顺利,因此也没有太大感触,他让张远寒带着工人先回房间,房间里相对安全些,自己和席冰漪霍钦则留在甲板上。
“你回去吧,在这也是拖后腿。”周自衡对张远寒道。
张远寒自然知道事情轻重,没有拒绝,只留下一句保重,就急匆匆回到船舱。
周自衡不把海寇放在眼里,他跃跃欲试,对席冰漪和霍钦道:“要不要来比比谁杀得多?”
席冰漪天性爱玩,两人不愧是师兄妹,周自衡都不必说赌注,席冰漪就已经应下。
“这还用问?自然是姑奶奶我更胜一筹!”
霍钦难得胡闹一回:“海上风浪大,船体摇晃,你们可不如我。”
周自衡哧了一声,率先扔出红尘,一身红衣猎猎:
“那可说不准!”
“即便不用红尘,这群海寇对我来说依然是乌合之众罢了!”
波云诡谲,风云莫测。
席冰漪并肩站在周自衡身旁,海寇的船越来越近了,不用望远镜都能看清那密密麻麻的人头。她取下鞭子,活动了一下筋骨。
“你敢这么把红尘扔了,小心你的宝贝不高兴。”席冰漪话还没说完,就见周自衡赶紧把剑捡了起来。
周自衡似乎是有些后悔,他缓缓擦亮红尘,直到可以照出自己帅气的脸庞:“我的错,对不起宝贝,就算不用你也不该把你丢走的。”
霍钦:“……”
席冰漪挑眉:“真不用红尘?”
周自衡轻笑了一下:“大材小用。”
席冰漪撇撇嘴:“好吧,希望你用不到我帮忙。”
刀割一般的海风吹打着脸颊,海寇的船已经要与张氏贴近了。他们从船上抛出钩索,牢牢地扒在张氏甲板上,随即有条不紊地顺着钩索攀爬,熟练又自然,可见平时没少干过这事。
席冰漪和周自衡都没动,他们自信强大,自然不把这群喽啰看在眼里,放任他们登船了又如何?与其斩断钩索让他们无法登船,不如一劳永逸,等他们上船了直接斩草除根。
霍钦则在一旁虎视眈眈的搭弓,森然的箭簇在每个海寇脸上划过,似乎是在寻找合适的猎物。
“妈的。”海寇里有人啐了一口,“格老子的,这三人还真不把兄弟们放在眼里!”
这句话说完,人群里顿时便传来骚动。海寇在海面上为非作歹,除了许义,他们怕过谁?如今三个人神色轻蔑,竟然毫不把他们放在心上,真是叫人火大!
“不识天高地厚!等我们把他们手脚砍断,他们就知道厉害了!”
“哈哈,等不及要看他们痛哭流涕的表情了!倒时候要好好叫爷爷我解解气!”
海寇笑作一团,“那小娘们细皮嫩肉的,到时候可不能把她手脚砍断了,不然兄弟们可没得爽了!”
隐晦的笑声眼神在海寇中传递,他们的视线像恶心的粘液一般扒在席冰漪身上,打量着她的穿着、身材,又发出下流的声音,一边说这娘们肯定辣,带劲,一边说兄弟们一起上,叫这小娘们崩溃大哭。
海寇群的动静一字不差顺着海风传到三人的耳中,席冰漪面色沉冷,鞭子攥得紧紧的,拖拽在甲板上,发出响亮的声音。
她还没动作,霍钦的箭就已经射穿那人的咽喉,还没等那不逊的海寇说完话,他的脖子就已经被贯穿,露出圆圆的洞!
那人笑声如同破了风的窗户,呼呼了片刻便戛然而止,喷涌而出的血液更是直直浇了身边人满头。
霍钦语气森然,再次搭弓:“谁再说一句?”
此话一出,海寇一片死寂,无人再敢狂言。
周自衡犹觉得不够解气,从怀里拿出几片枯叶,手指一并一推一转,那叶片如同锋利的刀片,又急又快,带着残影,鬼魅般划破了那些人的眼球。
拈叶飞花,如刀似剑!
眼睛被刺瞎,只一瞬间,他们爆发出痛苦的尖叫。
太快了!
甚至没有人看清周自衡是怎么出手的。
仅仅只是几片枯叶,仅仅只是几片枯叶?
仅仅只是几片枯叶!
每个人心中都浮现荒诞的恐惧,然而很快,海风吹散的血腥气彻底激活了他们的血性。海寇大胆、离经叛道、残酷凶狠,是真正的海上恶狼,周自衡和霍钦这一手震慑了他们,但也仅仅是一瞬间而已。
他们本来也就是提着脑袋过日子,不过就是一死罢了!再说,区区三个人,怎么拦得住一群人?
海寇们大呵一声,开始更疯狂地登船!狼群被血液激活,露出更残忍的獠牙,不顾一切要撕碎对方。
周自衡俯视着登船的海寇,眼睛冰冷。在这时,他专注盯着每一个面容扭曲的海寇,滚热的鲜血在血管里汩汩流淌,如同猎手挑选着最完美的杀人角度。
另一边,席冰漪已经和海寇缠斗在一起,她心里憋着气,鞭子耍得格外凌厉,像一条嘶嘶作响的毒蛇,往往一次狩猎就能让敌人血溅当场。
啪得一声,她抽碎海寇挥舞过来的刀,又反手卷住那人的脖子,冷哼一声,直接把人甩到了海浪里,顺便借势抽中了身后偷袭的海寇的眼睛,趁海寇痛呼露出咽喉,直接抽碎了那人的喉咙!
席冰漪才不是被周自衡和霍钦保护的娇花,她同为“三杰”之一,是江湖人人惧怕的“梅姬”!
最开始闻名江湖时,旁人多根据她的鞭子见鬼,称呼席冰漪为“鬼姬”。
可是席冰漪嫌弃这名号难听,听起来像个七老八十的老妪,所以硬是把叫过鬼姬的人抽到改口,逼迫他们叫自己梅姬。
“再说一遍,我叫什么?”席冰漪甩着鞭子,看着脚下鼻青脸肿的江湖人,威胁道。
“梅姬、梅姬!是我等有眼不识泰山,席冰漪小姐自然是叫梅姬……”
海寇最初登船时,火力都集中在席冰漪那里,对女人与生俱来的轻视不屑让他们很快就尝到了苦头,于是他们立马改变策略:这个母老虎惹不起,那个没武器的小白脸还惹不起吗?
周自衡手里捏着脆弱的叶片,脚步都没动,像是放弃抵抗一般站在原地。
席冰漪抽空瞥了一眼周自衡,就在视线注视的一瞬间,他整个人都消失了!
席冰漪惊讶,好多天不见,自家师兄的身法好像又快了。
在近十个人的围堵下,周自衡像一条灵活的鱼,游曳在危险中,又像是死神的镰刀,每来到一个人身后就举起收割的号角。
短短一会,无数人就通通倒在那薄如蝉翼的,脆弱的叶片下。
周自衡没有彻底割断他们的喉咙,甚至没有彻底杀死他们,而是残忍地看着他们痛苦地倒在甲板上,发出不成音节的词语语调,眼睁睁看着他们眼球凸出鲜血直流,最后活活血流而亡!
粘稠的血液如同海水一般蔓延到脚边,每个人就像被施了定身术,胆寒地看着悠闲独立的周自衡。
死寂——被恐惧彻底支配的死寂!
席冰漪也没想到周自衡手段竟然如此残忍,她立刻意识到是先前那些海寇的话彻底激怒了周自衡。
“师兄!冷静些!”她急忙出声提醒,“不要沉浸在情绪里!”
漆黑昏暗的天空下,周自衡眼神里透不出来一点光亮,他轻飘飘扔下那片树叶,复而又从怀里掏出一片,缓缓地擦了擦沾满鲜血的双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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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好似没听见席冰漪的话,只像看蝼蚁一般看向海寇,轻声问:“还有吗?”
寂静空间里,周自衡冰冷的声音像是索命的魔咒,海寇手脚发软,甚至要握不住刀了。
这人怎么残忍到比海寇还像海寇?
霍钦也没闲着,他懒散地站在周自衡和席冰漪身后,不断用弓箭射穿登船的海寇眉心咽喉,即便已经杀了数十个,看神情仍是游刃有余。
这是一场毫无悬念的屠杀,只不过是周自衡一行人单方面屠杀海寇们。
剩下的海寇心知今日必定是大祸临头,互相对视一眼,像是下了某种决心。他们看了看满甲板的尸体,有的人前不久还和自己喝酒吃肉,现在就成了冷冰冰的、死不瞑目的尸体。
还在攀登的海寇就快上船了,剩下几人对视一眼,皆露出决绝的表情。
既然今天无论如何都是死,为什么不拉两个垫背的?
刚登上船的海寇,竟然从怀中摸出一捆火药!他发疯一般嘶嚎着,像困顿的,最后一搏的猛兽。义无反顾冲向了周自衡!
“周自衡!”席冰漪急得尖叫,她看得清楚,周自衡却背对着海寇,反应迟了一瞬,也就是那么一瞬,海寇就已经带着点燃的火药近在眼前了!
霍钦被两人背影阻挡,还未看清发生了什么,就听见席冰漪的尖叫——
“不要!!”席冰漪瞳孔骤缩,她尖叫,不顾身后海寇高高举起的刀,连忙扬起鞭子,朝那火药卷去!
一切就像是慢动作——周自衡惊讶的转身、目光里的惊愕;席冰漪扬起的鞭子、手臂肌肉的紧绷;霍钦搭上两只箭、眼神像鹰隼;海寇怀抱的火药、眼神里的痛恨;高高举起的刀剑、势必要阻拦席冰漪的决心——
生死际会,风起潮涌。
千钧一发之际,周自衡用尽全身力气割断怀抱火药的海寇的喉咙,挑断他的手筋,席冰漪的鞭子终于卷上了火药,将其狠狠甩向海面!
而霍钦的箭也到了,两支箭一同射出,一支射向怀抱火药的海寇,一支则射向举刀的另一人。
轰得一声!
船体剧烈摇晃着,风浪大作,火药在将要接触海面的空中爆炸了!巨大的冲击席卷了整个船只,捶打在三人身上,船只晃动甚至倾倒了一瞬,像一座将倾的山脉。
浑身都要散架一般,爆炸的余波将周自衡狠狠甩到在地,一面是滚烫的冲击,一面是鲜血淋漓的甲板,周自衡狠狠吐出一口血,听到咔擦一声,好像是自己小腿的骨头断了。
席冰漪身后的海寇原本瞄定的是她的心脏,但霍钦的箭来得及时,他还没得手就已经被箭矢的冲击力撞飞,跌落深海。
周自衡脸色阴沉,扶起惊魂未定的席冰漪。
席冰漪也受到爆炸的冲击,狠狠摔倒。她面色惨白,视线旋转,冷汗顺着额角缓缓滴下:“还好你没事。”
若不是席冰漪不顾自己生命强行出手卷走火药,他们这一船人都要命葬于此!
霍钦倒是几人中看起来状态最好的那个,他从另一边扶起席冰漪,问道:“哪里不舒服?”
席冰漪正想说话,却从口中吐出鲜血。
周自衡脸色难看:“应该是伤到肺腑了,快扶她去船舱,我记得张远寒随行带着医师。”
席冰漪咳了几声,担忧道:“那你呢,你伤到哪了?”
“别说话。”周自衡捂住席冰漪的嘴,让霍钦赶紧带她回去。
霍钦深深地看了一眼周自衡有些扭曲的小腿,最终还是选择先带席冰漪回去,再回来帮他。
周自衡好不容易把席冰漪劝走,狂跳的心脏还在胸腔里迸发。后怕、自责、愤怒,一腔情绪无处发泄,堵在咽喉,发出哽咽。
席冰漪后知后觉感到疼痛,但她还是轻轻地笑了一下,对霍钦道:“没事……”
霍钦沉默,只加快了脚步。
他将席冰漪送进了房间里,安抚了一下受爆炸波及的众人,又嘱咐张远寒尽快处理席冰漪的伤,交代完一切,才重新回到甲板上。
黑沉的海面上,火药爆炸的火光转瞬即逝,在周自衡眼睛里投入瞬间的光亮,然而很快,更深沉、更黑暗的情绪包裹住了他。
不知何时,另外两艘海寇的船只也来到了张氏船只旁,海寇们望见这一片潦倒,嗜血的兴奋溢于言表。
又来了两队海寇。
他们像闻到血腥味的蚁群,见巨象落难,每个都露出锋利的牙齿,无穷无尽,要将巨象啃噬干净。
周自衡捡起席冰漪遗落的鞭子,将它别在腰侧。
他缓慢而坚定地抽出红尘。
14.斗海寇(二)
甲板上的周自衡拿着席冰漪落下的鞭子,神色沉冷地注视着贴近的海寇,两艘船,满打满算足足五十多个人,他一个人站在风暴中,红衣被吹得猎猎作响,是整个昏暗天地中唯一一抹亮色。
“你们还真是……不知死活。”
无边的愤怒杀意充斥着周自衡的脑海,越是愤怒他却越冷漠,滚烫的折桂诅咒仿佛要往他血肉里扎进去。
站得太久了,骨折的小腿隐隐作痛,他不得已,只能将重心偏向另一边。
海浪像一只张开巨口的野兽,周自衡与海寇对峙着,如同黑暗旷野下割裂的篇章。
周自衡振了一下鞭子,随手把一个海寇甩进海底,但他到底没练过鞭子,不如席冰漪那般有力精准,只能凭技巧抽中海寇攀爬的间隙,让他们在慌乱中落入大海。
这不痛不痒的打击自然造不成什么严重的后果,海寇群里发出轻蔑的笑声,几个人互问互答似的讽刺道:
“哎哟,爷爷我背上有点痒,这可怎么办啊。”
“你让船上那人给你挠挠!”
哄笑声中,周自衡神色未变,连多给个眼神都欠奉,他依然一个人守在船上,偶尔抬手把海寇抽下去,其他时间里就这么出神地看着海寇攀登。
这是放弃抵抗了?海寇互相对视一眼,都露出了一个血腥的笑容。
周自衡小腿越发疼了,骨头的断裂让他轻易不能移动,他不想让海寇看出此时的窘境,也是为了让海寇们放松警惕。毕竟外行人都能看出来他鞭子使得不是很好,要是过早掏出红尘,还不知道要面对怎样的狂风骤雨。
逐渐已经有海寇登上了船,他们不用指挥,藏在骨子里的血腥残忍就引领着他们要杀穿一切。海寇挥着刀冲上来,一人直奔周自衡上三路,提刀横砍,目标直取他的脖子,另一人猛攻周自衡下三路,按刀斜劈,盯着他的腿而来。
周自衡不为所动,用巧劲挥了下鞭子,卷起下面的宽刀,死死的缠住不让它再进分毫,同时另一只手举起红尘架住上方的刀,一扭一转,逼迫刀改变方向砍向空气。最后红尘往前一递,剑鞘狠狠地捣在海寇脸上,将他捣了个鼻青脸肿牙血横流。
收拾两个海寇对周自衡来说可谓是绰绰有余,可随即一拥而上的是密密麻麻五十多个海寇,他们将周自衡围了个水泄不通,刀光凌冽,如同编织的大网,就要将周自衡拢下!
周自衡从未如此冷静过,他丢下那把漂亮的鞭子,抽出绯红的红尘,那一刻,红衣红剑,天地都为之变色!
红尘势不可挡,像红色的匹练,又像冲天的火光,从刀光中硬生生撕开一条血路!
周自衡先是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杀了离他最近的两个海寇,然后拦下劈头盖脸无数宽刀,手臂发力,折桂印滚烫,仅一剑就挑飞了数把宽刀。
随即,周自衡动了。
他明白,停在原地只有死路一条,海寇对他而言是无穷无尽的,但人的体力精力有限,他无法保证被动抵挡可以让自己全身而退,所以他选择进攻,主动出击!
右小腿的骨折对他来说还是太痛苦了,就连周自衡引以为傲的身法都出现了片刻的迟滞。周自衡咬牙,血腥气在嘴里弥漫,他紧紧地抓着红尘,就如同曾经他在剑冢中紧紧地抓住它一样,一人一剑,在这茫茫天地间,飞快地收割着头颅!
周自衡不断地闪身,不断地变换位置,剑客成了刺客,红尘剑上不知道沾了多少人的鲜血。整个剑身都像是被血洗过一般,浓重的血腥气飘进鼻腔。
周自衡有些作呕,但更痛苦的是先前爆炸的冲击不仅波及到他的右腿,更是让他五脏六腑都翻滚晃动,如今又在高速闪动中,周自衡眼前发黑,慢了那么一瞬。
也就那么一瞬,海寇就抓到了他,一把刀狠狠劈向他的肩膀,另一把正要刺向他的肚子,周自衡用力咬住了舌头迫使自己赶快清醒,却也只来得及打飞刺向肚子的刀。
左肩巨痛传来,温热的鲜血瞬间爬满了整条胳膊,又在冰冷的海风下彻底凝固,周自衡甚至感觉到那把刀还在肩膀里转了转,他痛得冷汗直冒,窒息一般的痛苦涌上喉咙,周自衡微弱的呻吟了一声,止住了眩晕的脑袋,一把砍掉海寇的头颅,带着伤痕累累的身躯,再一次闪走了。
周自衡意识有些模糊了,他快要记不起自己究竟杀了多少人,身上又添了什么伤,在无止尽的混乱中,他只能凭本能保护住自己的脑袋、心脏、肺腑。剧烈的运动加快了血液的流逝,他甚至能感受到血液从体内流出的痕迹,能感受到生命的流逝。
越来越冷了,只有那该死的折桂诅咒还在发热。
周自衡以伤换伤,只要刀砍不到致命处,他就要狠狠撕掉海寇的脑袋,一时间整个船上血流成河,脑浆满地,周自衡踩着一具又一具尸体,冲向一个又一个海寇,他像真正的死神,那红色剑光之下,无人可以幸免。
但同时,周自衡自己也鲜血淋漓,浑身找不到一块好肉。
周自衡站在尸山上,像是感觉不到疼痛一般,他掀起眼皮,看了一眼明显被震慑住,十分恐惧的海寇们,露出一个十足轻蔑的笑。
海寇中有人心惊,有人胆寒,更有人手脚发软,两艘船,五十多个人,现在竟然已经被周自衡杀了快二十个了!
有人声音颤抖,但还是咬着牙道:“怕什么!他已经是强弩之末了!我们还有快三十个人,一人一口唾沫都能把他杀了!”
“扬名立万,一生富贵,就在今日!!”
就在海寇大放厥词,双眼通红地举刀冲上甲板时,霍钦的箭终于到了。
他一箭贯穿那人咽喉,狂风之中再度拉弦。
“在江湖三杰面前扬名立万?”
“有骨气。”
-
“爸爸,你在看什么呀。”年幼的席冰漪还没有书桌高,她踮脚,勉强从书桌上探出个脑袋来,目不转睛地盯着席翎看。
席翎放下手中的书,一把把席冰漪抱起来,让她坐在自己腿上,揉了揉她肉乎乎的脸颊,笑道:“小冰漪也想看书啦?”
席冰漪气鼓鼓地摇头:“过年了,爸爸还在看书,都不和我们一起吃饭!”
这时候的五岁席冰漪已经被送往圣山学习两年了,她轻易不能下山,每年也只有过年的时候才能和父母一家团聚。但一家三口感情很深,即便聚少离多,席冰漪依然信赖爱重自己的父母。
“好好好。”席翎抱着席冰漪站起身,顺手合上了古籍,席冰漪这时认识的字还不多,匆匆一瞥只能看见书中图画。
“那是什么花呀爸爸。”席冰漪好奇地眨眨眼睛,把自己软软的脸贴到席翎的脸上,这是她表达喜爱的方式。
席翎蹭了蹭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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脸颊,解释道:“那是桂花,我们小冰漪见过没呀?”
席冰漪乖巧地摇头。
父女俩笑着走出书房,梅知莹迎了上来,接过席翎怀抱里的席冰漪,在她脸上狠狠亲了一口:“走咯,我们吃饭去。”
自始至终,这一对“恩爱夫妻”都没有眼神交流。
席冰漪并没有发现自己父母间古怪的氛围,她小小的眼睛全被丰盛的年饭占据了,快活地直盯着瞧。
梅知莹笑了:“小馋猫。”
深夜,好不容易将席冰漪哄睡着,梅知莹捏了捏鼻子,轻轻关上房门,直奔书房去。她一把推开书房大门,脸上的温情如同潮水般褪去,露出赤裸裸的讽刺来:“你真是不死心。”
席翎定定地看着古籍,没理来势汹汹的梅知莹,默然道:“折桂印吸食情绪记忆人性,你觉得他现在还能算得上是人吗?”
梅知莹双手撑在书桌上,她眉眼凌厉,眉毛下有一颗红色的小痣,这时发起火来显得格外生动:“那又如何?!他已经走了!你还要怎样?杀了他吗?”
席翎不想争吵,他抬起头合上书,疲惫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转身就走了。
空荡荡的书房里,梅知莹怒火中烧。
……
席冰漪痛吟一声,挣扎着从昏迷中醒来。她眼神还有些茫然,勉强回忆起梦中一家三口过年的景象,但很快,那些回忆如同海上泡沫,破碎成了看不见的水滴。
她没有沉溺于回忆中很久,转头看了一眼自己的伤——张远寒带的伤药看起来十分有效,伤口已经不再渗血,纱布缠绕包扎得也很好,除了还有些肿痛外已经没什么不适了。
房间里,张远寒站在一边,她躺在床上,刚想坐起来,张远寒就贴心地扶了过来。
“外面情况怎么样?”席冰漪有些疑惑,她明明记得昏迷前周自衡已经把剩下的海寇全杀了,为何张远寒看起来仍是这么焦虑?
张远寒面色苍白,眼神乱转,看得出来他十分不安。
张远寒如今焦虑得说不出话来,嘴唇颤抖,好不容易开口解答了席冰漪的疑惑:“又来了两艘船的海寇,周自衡和霍钦正在外面……”
他没说完,但席冰漪已经明白了,周自衡和霍钦正在孤军奋战!
难怪张远寒这般焦虑担忧,席冰漪听完也有些担心起来。她害怕那群海寇又掏出一捆火药来,也害怕周自衡霍钦两个人应付不了那么多海寇,顿时就要起身去帮他。
张远寒看见她的动作,不容置噱地按住了席冰漪,他表情忧虑,说的话却十分理智绝情:“你不能去,去了也是送死,更是添乱。”
他在劝席冰漪,也在告诫自己。
劝人时极端理智,轮到自己体会,张远寒现在就焦虑得恨不得立刻飞到周自衡霍钦身边和他们一起迎敌,但他不能,因为他弱小、需要被保护,所以他必须安安分分不能拖后腿。
想变强的心在这一刻达到顶峰,张远寒失神地啃着指甲,直到手指传来刺痛他才恢复理智般松开嘴,却尝到淡淡的血腥味。
他把指甲啃出血了。
然而这一点微不足道的疼痛不及心脏胀痛的万分之一,他从未恨过自己竟然是如此无能,只能听着甲板上海寇们嘶吼的声音,像个懦夫一般寻求两人的庇护,祈求他的胜利。
他痛恨自己。
15.有何恩怨
周自衡和霍钦一起回到房间里,张远寒看着浑身都是血的两人,发出一声惊叫,连忙招呼早就准备好的医师。
他俩浑身浴血,但表情都十分平静,看不出来哪里受伤了。
“看一下周自衡吧,他的左肩和小腿伤得更重,先处理这里。”霍钦冷静地吩咐道,将见鬼抛给席冰漪,“我没什么事。”
张自寒把伤药不要钱般的塞到医师手里,声音颤抖眼含热泪,他还想扶着周自衡坐下,但被对方轻飘飘拂开了。
周自衡从医师手中拿过伤药,没递给张远寒一个眼神。
席冰漪半倚靠在床铺上,有些奇怪:“怎么了?怎么你俩都一副死人样?”
周自衡闭上眼睛,左手小臂上的折桂诅咒还在发烫,他用力深吸一口气,平复了复杂的心绪。
席冰漪看到他有些颤抖的手臂,好像找到了事情的关键,她凑上来问:“诅咒发作了?怪不得冷着一张脸,一点都不好看。”
霍钦对折桂诅咒也有所了解,知道这是一种会蚕食情绪的诅咒,但此时他却摇了摇头,视线在张远寒身上滑过。
周自衡没有拆穿的打算,他自然也不会多说。
于是霍钦只说:“你师兄是伤得太重了。”
没想到,争强好胜的周自衡立马睁开眼睛,瞪了霍钦一眼,仿佛在否认他的说法。
霍钦:“……”
难以想象一个人可以好面子到幼稚的程度。
医师准备上前给周自衡上药,他却叹了口气,没管自己的伤口,反而缓缓抬起剑刃,指腹抹过锋刃上沾染的鲜血。
剑身映出他半张脸,冷铁的光流淌进他眼底。
席冰漪还以为他这副模样是有什么大事要说,没想到自家师兄憋了半天,说了句:
“我们的赌约,是我赢了。”
席冰漪:“?”
什么赌约?
她还有些发懵,但霍钦反应更快,直接从医师手里拿走伤药一股脑全倒到周自衡的伤口上。
他一边不要命地洒,根本不管周自衡吃痛的哀嚎,一边冷笑道:“还惦记那杀敌数量的赌约呢?要不是你自大,用得着这么狼狈?”
席冰漪这才反应过来,无语道:“师兄,你实在太不着调了!”
周自衡痛得眼泪都飙出来了,他咬牙切齿:“这话说得,那是我一个人自大吗!”
霍钦这招太狠了,他真的很怕痛啊!
同样参与赌约的霍钦席冰漪:“……”
席冰漪讪讪地摸了摸鼻子,装作很忙的样子,抓着张远寒转移话题:“我们还有多久到目的地?”
张远寒粗略算了算时间:“估摸着也就这两三天吧。”
席冰漪没话找话:“你这船上东西还挺齐全,伤药医师都有。”
闻言,霍钦眯着眼看了一眼张远寒,不清楚席冰漪这话是有意还是无意。
但以他对天真小姐的认识,他认为这话大概率只是随口问问。
张远寒沉默了片刻,似乎也在思索席冰漪话语背后的含义。
但他最后得出和霍钦一致的结论,于是道:“只是正常配置。”
几人还在说话,周自衡却已经累得睡着,发出轻微的呼声。
他趴在桌子上,避开受伤的地方,已然睡熟了。
难得的平静时光,屋内一室静谧,没有该死作乱的海寇,没有迷茫未知的未来,只有周自衡安详的呼噜声,再也不用考虑什么从今往后。
霍钦目光投向船舱外,天空下,细雪悄然而落,漫天素白,纷纷扬扬,如同天女散下的琼芳。
雪粒极小,却极密,无声地漫舞于海天之间。它们落在甲板上,顷刻化作湿痕,化作血水;飘入海浪间,便泯然于墨蓝,再分不清是雪还是海。
“下雪了。”霍钦轻声喃喃,话音散入风中,几乎听不真切。
冬天来了。
-
这场海寇的风波有惊无险,只有席冰漪和周自衡伤势严重些,但好在张远寒带了足够的伤药,没过多久几人都没有什么大问题了。
这几天只有席冰漪耐不住寂寞去甲板上转了转,雪越下越大,海天之间,只剩下一片苍茫的灰白。
周自衡始终是一副昏昏欲睡的模样,霍钦还有些担忧,但席冰漪却很心大,她捧着个雪人,丝毫不管自家师兄的死活。
“哎呀,老毛病了,没死就行。”
说着,她把雪人放到霍钦手边,高兴道:“雪下得越来越大了,看我做了个雪人。”
霍钦很捧场:“挺可爱的。”
被席冰漪吵醒的周自衡就不那么开心了,他有些起床气,看到快要融化的雪人,没好气道:“再可爱有什么用?还不是要去死。”
席冰漪撇撇嘴,暗骂周自衡没品。
就在这时,消失多天的张远寒终于出现,敲了敲门,低声道:“我们到了。”
周自衡想到故友,打起精神,眼睛都亮了亮。
他们走出船舱,雪像鹅毛一般落到头上,更远处,一座城市在漫天飞雪中若隐若现。
高耸的教堂、静默的灯塔化作了水墨画中淡远的笔触,在雪的缝隙间时隐时现,仿佛一个漂浮在海上的、巨大而安静的蜃楼。
张氏的船缓缓靠近港口,席冰漪有些好奇,指着那些从未见过的灯塔教堂问道:“那是什么?”
张远寒解释道:“那是当地的建筑,很有特色。”
他还没说完,就看见在港口上有一个沉默的身影,似乎正在等人,不时地张望。
“许义哥!”张远寒激动地朝黑衣男人挥手,“我们在这!”
黑衣男人朝声音的方向看来,就见到在巨大的甲板上不停挥动双手的张氏二公子,以及他身边那个红衣猎猎的人。
许义眯了眯眼,感受到了对方不善的视线。
周自衡视线很好,自然也看到了许义如今的模样。
一张平平无奇的脸,风吹雨打的脸庞上是肉眼可见的沧桑沉默,唯有一双眼睛算得上凌厉。男人右耳像是被什么东西割掉一般,露出扁平的侧脸。
许义长这样吗?
周自衡头一次对自己的记忆产生了疑惑。
就连席冰漪也惊讶:“这是许义?家破人亡,竟然让他变了这么多。”
几人说话间,船已经靠岸。
许义缓缓走过来,配合张远寒进行卸货工作,但一双眼睛还是紧紧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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着周自衡。
周自衡重新打量了一下男人,看得仔细了,却发现男人真的除了一双眼睛,其他地方算不上好看俊美,缺失的右耳更为男人添了一分凶恶,与自己记忆里那个高傲的不可一世的少爷相去甚远。
张远寒误以为许义是没有认出周自衡这个“故友”,赶忙提醒道:“许大哥,这是你的故友啊,你忘了吗?”
“故友?”许义疑惑地重复了一遍。
周自衡笑道:“许义兄真是贵人多忘事,我是周自衡啊。”
他明晃晃坦荡荡地盯着许义,让人不确定到底是不是试探。
紧接着,狂妄的周自衡就转头提起许义的“伤心事”:“许大哥,断雁刀法另外半阙,你找到了吗?”
话音刚落,就连置身事外毫不关心的霍钦都对周自衡投来诧异的目光。
江湖上谁不知道,许义之所以家破人亡,就是因为半阙丢失的断雁刀法?!
相传许府因半阙断雁刀法闻名天下,重振门楣,也因另外半阙断雁刀法丢了全家性命,甚至没人知道是谁做的,所为是何,只知道许义父母临死前说:
“没有完整断雁刀法,这是我们的命。”
说那半阙刀法丢了,其实也不然。
——因为那半阙,恰恰就在圣山之中,而当年剑冢再开,也是周自衡拒绝了许义的请求!
若是周自衡松口,愿意放许义入剑冢,是不是就可以避免一桩惨剧了?
但周自衡对此也有理由,他理直气壮:“剑冢剑冢,只有剑没有刀,更何况刀法刀谱?”
这几人中,只有席冰漪知道其中真相。她此时也皱眉暗暗瞪了周自衡一眼,怀疑他是不是失心疯了,提什么不好,非要提这事。
许义的表情很冷,右耳的残缺更显出一种凶狠。
张远寒虽然不太清楚这些江湖上的事,但也敏锐感觉到了气氛的古怪,他打着哈哈道:“哎呀天气冷,就别看这港口吹风了……”
许义不想在大庭广众下纠缠,大雪阻隔了他看向周自衡的视线,也错过了对方饶有兴趣的眼神。
过了半晌,他冷声道:“在下右耳失去听力,实在听不清阁下在说什么。”
说完,他拂袖而去,黑衣被风吹得震响,哪还有半点“听不见”的样子。
张远寒为难地看了一眼周自衡,连忙拱手道:“好哥哥,你先等我会,我哄了许大哥就来。”
说着便也追着许义远去,席冰漪这时才走到周自衡身边,戳了戳他的腰,嘟囔道:“你疯了,非要提断雁刀做什么?”
周自衡挑眉:“看来你也觉得那是我的错?”
席冰漪连忙双手投降:“怎么可能!你是什么人,许义是什么人,这我还是清楚的!”
“再说了,剑冢里有没有半阙刀法难道我不知道吗?谁知道那时候许义安的是什么心,非要进剑冢,甚至不惜编出这样的谎话……”
席冰漪摸摸下巴,又看了看周自衡,脑子难得转了转:“难道就是为了给你泼脏水,恶心你?”
听着两人的对话,霍钦都有些好奇了。
“看来你这‘故友’别有故事啊?”
“你俩到底有什么恩怨?”
16.前尘事
“师兄!外面那个许义又来找你玩啦。”席冰漪扒在周自衡的窗头,一把推开窗户,朝房间里正提笔练字的周自衡大声喊道。
周自衡露出一瞬间的嫌恶,他放下笔,摸了摸席冰漪的脑袋:“别在窗头,进来说。”
席冰漪风风火火,推开房门,四处寻找了一会,有些疑惑地问道:“师兄,你那只兔子呢?”
周自衡攥紧了小小的拳头。
那只兔子是周自衡在后山疯玩时捡到的,小小的孩子对这种毛绒绒的小动物一向没有抵抗力,他欢欢喜喜地捧回来,得到林有别的允许后把它养在自己房间里。
席冰漪也知道这只兔子,她的房间和周自衡的离得不远,自从有了兔子,更是天天往周自衡房间里跑,两个人你一下我一下抚摸着兔头,笑得不可开支。
席冰漪这天跑过来找周自衡的时候正看见许剑淳带着许义上山拜访。她知道许义,但是不太熟,好像许义特别爱找周自衡玩,于是兴冲冲地跑过来告诉自己师兄这个消息。
“最近许义来得也太频繁了吧,他是特别爱和你玩吗?不然干嘛天天来。”席冰漪托着下巴道。
周自衡比席冰漪大,也有些早熟,他清楚地知道只是许剑淳有事所求,顺带着许义想从他这下手罢了。
但他还是愿意保护席冰漪的天真,含糊道:“或许吧。”
席冰漪眼眸发亮,她以为许义是周自衡的朋友,真心为周自衡高兴:“那你带他去见兔子了吗?他喜欢吗?”
周自衡脸色僵硬。
那是他和许义的第一次见面。许剑淳把许义丢下,嘱咐他要和周自衡好好相处后就急匆匆找林有别去了。
许义看起来比周自衡略大一些,身上锦衣玉袍极尽奢华,就连衣服的盘扣都是珠光圆润的珍珠,他却神色倨傲把玩着,好像这珍珠不过是不值一提的石头。
“你就是林有别的大徒弟?”许义语气玩味,提到林有别时不见丝毫尊重,周自衡本能不喜,神色一下就沉了下去,不想再理这个没礼貌又目视一切的少爷。
周自衡转身就走,心里咒骂一万遍这个锦衣玉食的少爷,不打算尽一尽“地主之谊”了。
“喂,你师父可是让你多交朋友,你这样抛下我好吗?”许义的声音在背后响起,精准捏住了周自衡的软肋。
少年时期的周自衡有心眼,但不多,更没有被折桂印折磨过。
他想起师父确实有这样的嘱咐,但又实在不想和许义这样的人交朋友,最后还是谦逊守礼占了上风,他选择试探地交朋友。
或许只是许义被宠坏了,也许他本性并不坏呢?
周自衡决定给他一个机会,于是带着许义回到了自己的房间,让他见了自己养的兔子。
“我还没有给它取名字呢。”周自衡神色温柔,手指轻轻抚摸着柔软的兔子,语气是少年的珍视与喜爱。
像是要把宝贝分享给朋友欣赏,他小心翼翼捧着兔子送到许义眼前,目光闪亮:“看吧,很可爱吧。”
许义目光轻蔑,他视线在兔子身上打个转就挪走了,反而观察起周自衡的房间,轻笑道:“你这大弟子也不怎么样吗,房间都这么穷。”
周自衡见许义不喜欢兔子,便没再强求。听到许义冒犯的话,脸色又冷了下来,他终于不想再勉强自己,怒道:“你给我出去,以后也不要再来了。你父亲求的事,也绝不可能实现。”
许义收起轻蔑玩味的笑容,他阴郁地盯着周自衡,嘴角撇了撇,像条毒蛇。
但很快,那副湿冷得像发霉的雨天的神情消失了,许义转头换上热情洋溢的笑容,他解释道:“我开玩笑的,别生气嘛。”
“好弟弟,我真的错啦。”许义拽了拽周自衡的衣角,委屈道:“原谅我嘛。”
周自衡拂袖,不想再听许义的花言巧语,他立即转身去找林有别,想和她说以后再也不要看见许义这种阴暗小人。
周自衡愤怒地推门离开,走到半路突然心跳得飞快,他慢慢停下脚步,陡生不安。过了一会,周自衡又突然跑回房间。
然而一切还是迟了,他用力推门的时候,只能看见兔子无力乱蹬的后腿、惊惧惶恐的眼神,和恰着兔子脆弱的脖子、笑得阴沉的许义。
最终,兔子停止了挣扎,那双红红的眼睛失去了鲜活的光亮,彻底熄灭。
周自衡只觉得浑身血液倒流!
愤怒痛苦在他的身体里冲撞,面对许义那一双笑嘻嘻的眼睛,他体会到了前所未有的愤怒!
“许义!!”周自衡睚眦欲裂,眼睁睁看着自己宝贵的东西在眼前破碎,他再也控制不住,挥着拳头,用尽全身力气、狠狠地砸向许义!
“你在干什么!”拳头砸向许义的瞬间,身后传来林有别的呼喝,但周自衡顾不了那么多,他再一次举起拳头,只是还没落下,就被林有别阻止了。
周自衡双目赤红,他抬头看向林有别,师父眼中竟是前所未有的凝重。
“你在干什么?”林有别紧紧抓着有折桂印的那条手臂,手掌竟有些颤抖。
周自衡咬牙:“师父,他……”
话还没说完,许义突然咳了出来,换上一个热情又无奈的笑容:“可能是我在和兔子玩的时候不小心用力点了吧。”
周自衡又一次失去了理智:“你那是用力一点吗!你……”
他还想挥拳,但林有别紧紧抓住他,像铁一般,他动不了分毫。
“冷静。”林有别神情凝重。
许义却露出一个古怪的笑容,他拍了拍兔子,那只本来“死去”的兔子竟然蹬了蹬腿,重新动了起来。“不过是假死而已。”
周自衡呆滞住了。
之后的一切,在他的记忆里都像是一幅空中画、水中月。
林有别和许剑淳的声音像雾一样飘远了,他竟然只记得许义那双诡计得逞的、阴郁的眼神。
许义说的没错,兔子当时确实只是假死。因为周自衡这一出闹剧,林有别妥协了什么他也不得而知。然而很快,他失而复得的珍宝,还是一天天衰败下去,最终倒在周自衡小小的掌心。
兔子身体的温暖一点点抽离,周自衡用尽方法却还是于事无补。
他突然意识到,许义只是用了什么方法延缓了兔子的死亡罢了,看似是假死,但其实死亡在那一天就已经预订了日期。
周自衡痛苦地闭上眼睛,感受着兔子冰冷的尸体,一滴泪从他脸颊划过。
林有别和周自衡为这只兔子做了个简单的葬礼。周自衡眼底还残存着泪光,林有别不忍,她把周自衡拥入怀抱,轻柔地拍了拍小孩单薄的脊背。
“你放心,我没有答应许剑淳的请求,以后咱们再也不和许义交朋友了,我们开开心心的和师妹师娘一起生活,好不好?”
周自衡将自己埋在林有别温暖的怀抱里,他贪恋师父的温柔,在他无父无母孤身一人的日子里,是林有别谢允和席冰漪给予了他家的感觉。
他摇摇头,挽起衣袖,轻声说:“师父,折桂印颜色变了。”
林有别陡然僵硬,她看向周自衡手臂,那支原本无色暗淡的桂花,此时已经呈现很淡很淡的黄色。
她控制不住,落下泪来。
“都怪我,都怪我……折桂印蚕食情绪,越剧烈的情绪越快被吞食……”
林有别眼泪簌簌而下,她哽咽,“如果我能阻止许义,你就不会……就不会……”
周自衡轻轻拂去林有别的泪珠,两人相拥在一起,他轻声说:“不怪你,师父。没有他我也会这样的,师父,你别和师娘师妹他们说。”
从他带着折桂印出生开始,他的命就已经注定了。许义不过是个导火索、催化剂,周自衡明白,但很难无动于衷。
少年满腔的恨意在胸口激荡,为许义,也为不得不走上既定道路的自己。
“师父,你答应许剑淳吧,我会让他们付出代价的。”
满足他、捧着他、让他得偿所愿,再让他狠狠摔下——
或许是再见许义,周自衡难得想到了些往事。那些记忆里浓烈的喜爱、愤怒、憎恨,已经逐渐远去了,成为了记忆里平淡的蚊子血。他抚摸着橙红的折桂印,目光平淡。
好奇怪,折桂印怎么还是橙红的?周自衡疑惑,为什么没有加深颜色?
他百思不得其解,靠在“驿站”的窗户边,思绪飘远。
张远寒在港口附近找了个类似于“驿站”的地方——周自衡不清楚在西合芹这种地方叫什么,但总归就是和驿站的功能是一样的。
张远寒把许义哄好后,就带着他们一行人来到这里,说是这店家与张氏有合作,乃是“御用驿站”。
席冰漪捧场地“哇哦”了一声。
霍钦却扫兴道:“御用?你们张氏也能用上这种词了?”
周自衡在一旁补刀:“也就这里是西合芹了,你看在庄兰他敢不敢这么说。”
说着,他捏了捏红尘剑,做出一个抹脖子的动作:“要是真敢说,等下朝廷就来人把他们全端了。”
张远寒讪笑:“过过嘴瘾、过过嘴瘾。”
一行人安顿好都已是深夜了,许义早不知去向,周自衡这会也懒得去寻仇。
天大地大不如自己休息最大。
他斜斜坐在窗棂之上,一条腿随意曲起,手臂懒散地搭在膝头,缓缓擦拭红尘。另一条长腿则垂落下来,在寒风中轻轻晃荡。
窗外漫天飞雪,北风卷着冰晶灌入周自衡微敞的衣襟,他却浑不在意。
身后燃着一盏油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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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风一吹,摇摇欲坠。
窗外,街道早已被积雪吞没,天地间唯余一片混沌的灰白。远处的大海静伏于雪幕之后,海面上偶尔有孤灯一盏,在风雪中明明灭灭。
住在楼下的霍钦忍无可忍,他一把推开窗户,恨不得将周自衡那条晃荡的腿折断。
“大半夜,你不睡觉,到底在干什么?”
周自衡听到霍钦的声音,他向下看了看,兴致勃勃道:“霍兄,原来你也有此雅兴,看初冬雪夜?”
霍钦自楼下翻起,双手在窗沿一搭,腰腹发力,整个人便利落地翻入二楼房中。动作快得只余一道黑影,落地时却轻得像一片雪。
他上来得突然,正正撞向倚在窗边看雪的周自衡。周自衡猝不及防,被他撞得向后一仰,直接从窄窄的窗棂上跌进屋内。
“好狗不挡道。”他冷冷。
周自衡气绝,当即就要拔剑,霍钦却没有和他打闹的心思,连忙扣住他的手腕,硬是将刚刚出鞘的红尘塞了回去。
“别胡闹了,快说正事。”霍钦压低了声音,“找我有什么事?”
周自衡浮于表面的怒气被风吹散,他轻笑一声,转身关上窗户。
“你怎么知道我找你有事?”
“你那腿在我窗前晃得像在打暗号,谁能不知道?”
周自衡冷笑:“自作多情。”
然而,他还是提起正事,半点不拖泥带水,直入主题:“你认为海上那海寇之患……”
两人默契地对视一眼,恰在这时,本就昏暗的油灯彻底灭了,最后一丝光亮在两人眼中消散。
他们异口同声:
“非巧合,乃计谋!”
……
第二天,天刚刚擦亮,街道上都没有什么人,周自衡已经醒了。
霍钦在驿站门口打拳,阳光缓慢冲破云层,正好落在刚刚结束打拳的霍钦身上。
他抬头,与探出脑袋的周自衡目光对上。
自从到了西合芹,张远寒就忙碌了起来,他一边安排贸易内容,一边邀请周自衡三人逛逛西合芹这里的商街。
“还是老地方,你们去,不急着出手。问清楚现在是什么行情,回来告诉我。”张远寒交待着,见周自衡下来了,又转头笑道:“自衡哥哥,我带你们玩玩吧,这里还是很有趣的。”
周自衡昨夜睡得太晚,还有些惫懒,摇摇头道:“你带霍钦和梅乐去吧,我就不去了。”
霍钦刚打完拳进驿站,闻言也摇头:“我不爱这些东西,也不去了。”
见两人都拒绝,张远寒有些失望,他叹气道:“好吧,等梅姐姐睡醒我问问她。”
席冰漪丝毫没有水土不服,睡到日上三竿才打着哈欠下楼,捂着肚子害羞道:“好饿啊。”
楼下的三人正围着桌子坐着,见席冰漪终于醒了,张远寒点点头,笑道:“就等你一起吃饭了。”
席冰漪脸颊微红,吐了舌头,连忙跑过来。
“我要这个煎肉饼、番茄烩面、奶油蘑菇……这是什么东西?没听过,试试看。”看到新奇的吃食,席冰漪点个没完,好不容易点了一圈自己想吃的,才抬头问道:“你们吃什么?”
周自衡对吃的一向不上心,霍钦是有啥吃啥不挑食,只有张远寒又加了几样。
好不容易菜摆满了桌子,席冰漪两眼放光,对西合芹的食物充满了兴趣:“他们的东西好好吃哦!”
张自远寒点点头:“第一次吃我也很喜欢,但后来来得多了,吃得多了,我才发现他们其实种类不多,点来点去就那几样。”
席冰漪啊了一声,转而庆幸道:“幸好我们待几天就要走了。”
“说起来,”周自衡突然道,“许义不在这里吃饭吗?”
“可能是有事要忙吧。他们的船好像被人动了手脚没办法起航,最近他一直在忙这件事。”
“真希望可以快点回去啊。”周自衡笑了笑。
直到暮色四合,周自衡才等来许义。
许义回到驿站,周自衡正歪歪扭扭地坐着,见他回来了,只抬了抬眼皮,一副没心肝的模样。
许义不想和周自衡过多交流,他随意看了一眼周自衡就要上楼休息,然而周自衡等到现在就是为了等许义,又怎么会轻易放他离去。
“许义,这么多年没见,不请我喝一杯吗?”周自衡变戏法似的拿出一壶酒,他打开塞子,酒香顿时飘出来,浓烈的香气弥漫了整个驿站。
“当年许府满门被灭,你还真是命大。”
许义停下脚步。
他一点一点转过身去,直视着周自衡,被割掉的右耳此时像一个丑陋的黑洞,诉说着主人悲惨的遭遇。
“需要我在许大哥的左耳说话吗?”周自衡无害地笑了笑。
17.归来雁
周自衡举起酒碗,微笑地看着坐在自己对面的许义,不顾许义阴沉警惕的目光,将碗中的酒一饮而尽。
“你到底是谁?”许义凶狠的视线转瞬即逝,他按耐下烦躁,端起酒碗,掩盖住自己的神情。
“许义,你不记得我,总该记得最后半阙断雁刀法吧。”
轻飘飘的声音却像闷雷一般在耳边响起,许义耳畔嗡鸣,再难掩饰错愕的神情。
他放下酒碗,正要抓住周自衡问个清楚,却发现人已经上楼了,只留下一句快要飘散的邀约:
“回庄兰后,随进山脉,望月崖,邀你同往。”
夜色深沉,许义无力地站起又坐下,任由浓重的黑暗将他吞噬。像是要偿还年轻时做错的事,他呼吸急促了半分,最终痛苦地捂住了缺失的右耳。
记忆回到那个火光冲天的夜晚,许义合上眼睛,浮现许父许母祈求的目光。
……
第二天,张远寒下楼时,看见许义一个人枯坐在驿站大厅,顿时有些奇怪:“许大哥,你是在这坐了一夜?”
许义没有回答,他沉默地为自己斟了一盏茶,过了一会像是下了某种决心,他问:“二公子,你的事办完了吗。”
张远寒发懵:“今天把货物出手就结束了,许大哥是有什么事吗?”
许义点头:“是,我们该早点回去了,不然你大哥要担心了。”
张远寒神色暗了一瞬,但他掩饰得很好,很快变回那个骄矜的二公子。他没办法拒绝许义的要求,只好换了个话题,好奇地问:“许大哥,你们的船是被谁动了手脚?”
许义不说话,平静地回绝了这个问题,带上斗笠起身离开驿站,好像今天他坐在这里只是为了让张远寒做出早点回家这个决定。
张远寒咬紧了牙。
霍钦把一切都看在眼中,他刚打完拳回来,目光在张远寒身上停留了好一会。
张远寒也见到了一身短打,浑身冒着热气的霍钦,他勉强笑笑:“霍大哥,咱们该走了。”
霍钦点点头,没什么想法。
他来西合芹又没什么事,现下回庄兰自然也没什么意见。
张远寒目光移到驿站外,声音被风吹散:“我还有最后一点事要做,霍大哥,你去喊周大哥和梅姐姐收拾吧。”
说着,他也抓起一副斗笠,盖在头上,迎着风雪出门了。
霍钦看着他离去的背影,摸了摸下巴,一时间没搞清楚对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就在这时,在楼上趴着听了半天戏的周自衡也轻飘飘落到霍钦身边,啧啧称奇:“一个两个的,都说要尽快离开,又都忙自己的事去了。”
霍钦瞥了他一眼,好像在骂他看热闹不嫌事大。
他闷笑:“别看了,快去喊席冰漪起床吧。”
两人上楼,正准备去席冰漪的房间,却见对方刚好打着哈欠推开房门。
“欸——”席冰漪把不雅的姿势憋了回去,“师兄,霍兄,你俩来干嘛?”
“准备回去了。”这是霍钦说。
“找你有事。”这是周自衡说。
霍钦看了他一眼。
周自衡神色自若:“过段时间,回庄兰后,我大概要消失一段时间。”
“我巧算天机,窥得未来之事……”他神神叨叨,摇头晃脑假装神棍,“估摸张氏恐有是非。”
“你俩小心些。”
席冰漪和霍钦对张氏之难没什么兴趣,但对周自衡要去干嘛很有兴趣。
席冰漪问:“你要去干嘛?来张氏不是你提议的吗,怎么如今又不愿凑这个热闹了?”
周自衡只是笑:“有更重要的事去做。”
霍钦比席冰漪更懂“人情世故”,一眼看穿他要去寻仇,也不再阻拦,只说:“张氏有难,你的态度是?”
他与周自衡对视一眼,于是对方便知他在说海寇之事。
周自衡含混道:“再看看吧。”
霍钦有些惊讶,有个仇人许义,还有次被算计的海寇之难,还以为周自衡会毫不犹豫袖手旁观、落井下石。
或许是霍钦的表情太过赤-裸,周自衡无奈叹气:“我倒也没这么不堪吧?”
另一边,张远寒出门,但并不是为了寻许义。
他此次来庄兰,进行小件贸易只是顺带的事,更重要的是寻一种特殊的绳索。
本想等西合芹的商人将绳索编成网再离开,但既然许义着急回程,他只好买了一捆又一捆的绳索,准备回张氏之后再编。
但愿还来得及。
他默默想。
……
当日下午,许义和张远寒都忙完了自己的事,带着一行人前往港口,随时准备起航。
相比于张远寒的船,许义带领的船队规模更大,船上的设施也更加齐全。金光灿灿的“张”字旗帜在风雪中飘荡,彰显临海贸易霸主的威名。
一行人分成两拨,登船前,周自衡最后看了一眼许义,恰看见对方也朝自己投来目光。
周自衡笑了笑,大雪中,他的视线很冷。
许义脸色也很沉,但还是很有教养地点头示意,随后便头也不回登船离开。
霍钦站在周自衡身边,啧啧称奇:“很难想象,这样一个身世凄惨、沉默老实有教养的人,竟然是你口中目空一切的少爷。”
周自衡也哼哼:“我也很难想象。”
两人话题浅尝辄止,看着在船上挥手示意的席冰漪,不再言语。
返程的路途很顺利,或许也是加快了速度急于回庄兰的原因,短短两天,两艘巨船便到达庄兰,停靠在港口。
席冰漪还是有些晕船,所以这两天里几乎都见不到人,这会看到船停了,才苍白着脸色软着腿走了下来,狠狠呼吸一口新鲜空气,就连沿海的腥味都不在乎了,只觉得自己终于活了过来。
“终于回来了!”席冰漪感叹,“这趟旅行真是令人不适。”
周自衡抱剑站在船头眺望,闻言只道:“真正的强者,都是适应环境的。”
席冰漪气得甩了一下见鬼,凌厉的鞭风从他身边抽过,即便没落到身上,周自衡仿佛也能感受到疼痛。
“你说什么?”
周自衡:“……”
许义很早就下了船,此时却并没有离去,他守在一旁,远远地看着周自衡。
无法忽视那道探究的视线,周自衡摆了摆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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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按照约定,让霍钦和席冰漪先回张氏,自己过段时间再来。
席冰漪卷起见鬼,冷笑:“许义今非昔比,你最好不要败在他手里,坏了三杰名声,连累我们也没了名号。”
周自衡无语:“他只有半阙刀法,如何与我为敌?你还是关心关心自己吧,张氏说不准成什么样了。”
两人说话很小声,张远寒什么也没听见,只能从风中捕捉到模糊的音节。
他奇怪地看了一眼许义和周自衡,但也没说什么,安排好也就离开了。
张氏的工人忙完离开后,热闹的港口像被按下暂停键,一切都安静了,只剩下徐徐的海风,吹皱海面。
所有人都离开了,只有许义还站在港口,看着缓缓走来的周自衡。
“今夜子时,望月崖,恭候君驾。”周自衡眯了眯眼,不想再伪装,露出一个冰冷的笑。
这会已经快要傍晚了,距离子时说近不近说远不远,许义没什么意见,他站在阴影处,像一道快要消散的孤影,苟且偷得片刻在世安宁。
周自衡说完就走,与许义擦肩,丝毫不停留,丝毫不关心对方有没有话要说。
自大、狂妄,更是不把他放在眼里。
许义默默看着周自衡远去的背影,他神情恍惚,摊开手掌,不知不觉手心已经被掐出几个月牙形的痕迹。
思前想后,他实在觉得自己这遭是凶多吉少,于是找了个笔墨店,想提笔给张远骞一点交待。
他静静坐在桌前,手腕悬了许久,直到墨汁从毛笔上坠落,在纸上晕开一个黑乎乎的圆点。
写什么呢?许义突然有些迷茫。
在西合芹时,他不是没想到先动手杀了周自衡。
甚至返程时,他也无数次想先动手杀了周自衡。
只要杀了他,如今的生活就不会改变,只要杀了他,他就还可以守着张远骞的承诺。
但在这股强烈的杀意中,混杂着无法忽视的愧疚与痛苦。他已经怀着那双无法合上的眼睛度过了很多年,只有这一次,他不想再逃了。
许义最终落笔。
……
另一边,先回到张氏的霍钦敏锐察觉到了格外紧张的氛围。
张远骞忙的不开交,相比于初见时的冷漠,此时的他更加阴沉焦躁,显得那道可怕的伤疤像一条狰狞的蜈蚣。
张远寒也察觉到了不对,他心里有些慌乱,冥冥之中更有种不好的预感。
他想叫住张远寒问个前因后果,可自家兄长忙得焦头烂额,压根没听见张远寒的呼唤。没办法,张远寒随便拉过一个神色惶惶的下人,连忙问道:“这是怎么了?”
“二公子!您可算回来!”
“您不在的这段时间,家里莫名其妙死了好多人!”
“整个张氏怕是只剩您和大公子了,那些表亲、远亲都收拾细软逃走了!”
张远寒觉得他在开玩笑,相比于震惊,更多的是疑惑:“死人就死人了,为何要弃张氏而走?我们百年基业,利字当头,怎得说走就走?”
下人左右张望,压低了声音,声线还有些抖:“是……是朝廷那边来人了!”
张远寒脑海轰得一下炸开。
18.石中火
子夜,望月崖。
雪停之后,越发擦得天空透亮。
临近十五,月亮越来越圆,像个温润的圆盘,静静挂在悬崖上。皎洁的光华照亮悬崖前的瀑布,水光粼粼,太过静谧美好,甚至为这陡峭险峻的悬崖瀑布染上秀美。
望月崖与飞台澹瀑同在随进山脉之中,但前者是秀美的自然风光,后者确是溧阳谷精心打造的风景,更壮阔。
许义面朝倒悬清澈的瀑布,抱着断雁刀,一身黑衣在风中飘荡。
周自衡握着绯红的红尘剑来到望月崖,他看着许义的背影,轻笑:“许义,你来得这样早,是等不及了吗?”
“是你迟到了。”许义转过身来,月光下,他眼神炯亮,与周自衡遥遥对立。
“你究竟是谁?”许义突然问。
时至今日,他依然不知周自衡的身份,更不知他的目的,“周自衡”这个身份对他来说就是一团未知的迷雾。
周自衡不答,他缓缓抽出红尘,凌冽的剑光在月光下像一道难以捉摸的红线。
“我是谁?”
“小少爷,你还真是贵人多忘事。”
他持剑独立,语气平静:“但又何必在乎姓名?我只是想和断雁刀切磋罢了。”
“红尘。”许义低语,看清了那一把奇特的凶剑。虽然并不相信周自衡的目的只是简单的切磋,但还是抽出断雁,两人视线交错,一触即发。
“好久没见到断雁了,它还是那么美。”周自衡目光流连在那把形似大雁的刀上,目露赞叹。
断雁刀柄是栩栩如生大雁翅膀的形状,整个刀身厚重古朴,雕刻着海浪、苇草、落日,是一把极具艺术气息的刀。
午夜深沉,月光却足够明亮,两人都握着自己引以为傲的武器,眼神警惕身形紧绷,只等一个契机——
瀑布击打在巨石上,发出轰鸣。
就是现在!
两人同时动了,周自衡敏捷灵活,剑法恣意放纵,许义沉着冷静,刀法古朴大气,但两人是同样的一往无前!
刀剑相接,发出噌的清脆声音,断雁压制了红尘,不断挥砍、斜劈,发起猛攻。
许义进入了自己的节奏,他的断雁刀法日渐圆融,尽管只有半阙,但依然可见其磅礴的气势。
许义每天和海寇打交道,每次面临的都是生死抉择,他的断雁刀更带凶气,不像是诗情画意的大雁,倒像是锐不可当的狂龙了!
周自衡被迫进入防守,但他眼心澄净,面对断雁刀疾骤的攻势丝毫不慌。
许义露出一个莫名的笑容,周自衡寒毛乍起,电光火石间,断雁刀一改大开大合,突然柔声细语起来,以一个格外刁钻的角度,直击他面门!
周自衡反应不可谓不快,在发现不对的瞬间,他立马转守为攻,放弃抵挡,红尘剑像一阵香风,往许义心口钻去!
只要许义砍下他的头颅,红尘也会刺穿他的心脏,周自衡从不在乎生死,他极端理智地选择了一条两败俱伤的道路。
须臾之间,两人一齐停止了动作,周遭寂静,连风动树梢的声响都清晰可闻。
断雁悬停在周自衡脖子前,红尘也静止在许义心口前,两人谁也没有再进一步。
两人达成默契,周自衡下腰避开断雁,许义也同时拉开距离,第一轮交手竟然谁也没有占到便宜。
“你还真是轻敌。”许义冷冷地看着周自衡,“真是令人厌恶的自大……令人嫉妒的天赋。”
周自衡很平静,十分自得的把许义的话当作夸奖。
他抚摸了一下红尘,一瞬间,原本还放松舒展的人,一下子就动了起来!
红尘剑法正如它的名字,滚滚红尘,剑势连绵不绝绵绵不息,看似温和的攻势,其实只要被他拖入其中,便是无穷无尽的打击!
许义没有太惊讶,他早与断雁融会贯通,如臂使指,论与武器的配合,周自衡绝不如他!
面对红尘似春雨、似柳依、似花开的攻势,许义不紧不慢,断雁刀像一只停靠在湖面休憩的大雁,以柔克柔,两种截然不同却又无比相似的刀剑之法碰撞在一起,荡开圈圈涟漪。
许义拥有的这半阙刀法,它的本真是雁回南天,是生机绵延。
虽然失去了另外半阙,但在日复一日的生死搏斗中,他也领悟了属于自己的本真,填补了断雁缺失的空白。两种截然不同的风格揉和,断雁刀格外变化莫测,令人防不胜防。
“你这红尘——”许义再一次与红尘针锋相对,区别于第一轮周自衡的被动防守,他攻守兼备,隐隐占据上风。
“有形无神,妄论红尘。”
周自衡脸色骤然阴沉下去,这句话简直是把他的脸皮按在地上踩!
然而就这一瞬,断雁刀像狂龙般袭来,割开周自衡上臂,深深划开一道鲜血淋漓的口子。
周自衡没管那道深可见骨的伤口,他飞快退走,定定地看着许义,被那句“有形无神”触动,突然想起林有别不许他带走红尘的原因。
折桂带给他无与伦比的强大天赋,但同时抽走他感知情绪的能力。
红尘是世间嗔怒,是他一生无法领会的内核,即便周自衡可以靠天赋用出红尘剑法的每招每式,但正如许义所说,有形无神,从他选择红尘的那一刻起,他在剑道一途的成就便已注定了。
但他还是露出一个自负的笑容:“即便如此,打你这半阙断雁刀,也是绰绰有余。”
双方切磋再次陷入白热化!
两人像是搏命厮杀的野兽,到这一步,谁也不想留手藏拙,都用出了十二分心力,偶尔对视一眼,对方眼中是和自己同样的杀意!
许府被灭门后,即便他如何苦修“断雁”,世人提起的,也只有初露头角的“红尘”。
他们夸他:“红尘大放异彩,武林又有新人要搅动风云了!”
他们叹他:“虽然断雁传承没有断裂,但可惜只是半阙……”
他们夸他:“不愧是红尘剑主,一人一剑竟搅翻了整个江湖!”
他们叹他:“那也是个可怜人,家破人亡,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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篱下……”
从断雁红尘一齐在武林上闻名的时候,他们的争斗就已经开始了。
或许两人都不是在乎身外之物的人,但许义有自己的背负,周自衡同样有自己的骄傲。这场切磋早该进行了,如今再比,也不算太晚。
望月崖上,两人远去了尘世俗物,痛快地、酣畅淋漓地切磋。
许义从未有如此畅快过,家破人亡后,他日夜难眠,即便发奋习得断雁,也要为了张远骞的救命之恩奔波。
他是天地间的孤魂野鬼,是张远骞给了他安定之所,却也是张远骞束缚住了他解脱的道路。
今夜,在瀑布前、悬崖上、圆月下,他好像真的要不顾一切解脱远去。
周自衡先前大多以迅速的身法,难以捕捉的剑形,像刺客一般杀死敌人。
今夜,他是真正的剑客,每一次出剑都是对剑法的肯定。挑、旋、刺,红尘剑法柔且绵,配合优秀的身法,他仿佛看破一切,总能躲过断雁的攻势。
刀光剑雨中,周自衡突然道:“你不好奇我到底是谁吗?”
断雁优势在重、力、势,即便再像腾飞的大雁,也改变不了它相较之下的特点。“雁飞”只是手段,“南回”才是终点。
许义很难琢磨红尘的套路,一时间陷入焦灼,他缓缓道:“那很重要吗?”
“噌”得一声,红尘快得像一道红影,刹那间电掣星驰,刀剑碰撞发出剧烈的响声。
周自衡眼神冷漠,他盯着许义,幽幽开口:“你从不好奇那半阙刀法在何处吗?”
“当”得一声,断雁撕开红尘织就的尘网,像猛兽一般怒吼着咬开口子。
许义虎口发麻,但心情还算平静:“知道了又如何?”
红尘柔雾一般渗透进断雁的破绽中,点刺、横砍、上挑,以点透面,专挑破绽处打击。
周自衡道:“是吗?你不好奇为什么我会知道这么多断雁刀的事吗?”
断雁这只猛兽被红尘刺戳得疲惫,许义目露凶光,与此同时,断雁刀气吞虹伊,巨龙腾身,对红尘当头一击!
许义低呵道:“你知道又如何?我是断雁传人,断雁的未来由我书写!”
可是霎那间,红尘凶相毕露!红光如血月,它狠狠劈开断雁,咬断了断雁的脖子。断雁刀发出悲鸣,碰撞之下,红尘直冲向许义!
许义在红影剑光的间隙中,看到了周自衡的眼睛。
那是一双洞悉一切的眼睛,平静、冷淡,成为天空下、月光中,唯一喧嚣的基点。
他听见周自衡平缓的声音:
“你真的是断雁传人吗?你真的是许义吗?”
整个天地完全、彻底地安静了。
瀑布发出无声的哀鸣,在他的心头倒流。
他是许义吗?
男人看着那一抹红尘的剑光,不远处,被击落的断雁刀像垂败的大雁,他涣散的瞳孔中,再一次看到了折磨他日日夜夜的,许父许母的眼睛。
他们说:“求求你,请带许义离开。”
19.隙中驹(一)
远骞,当你看见这封信时,我不知自己还能不能回来见你。很抱歉,在生命的最后一刻,我才要告知你这个,我已经隐瞒了不知道多少年的秘密。
我不是许义。
那我是谁呢?我无姓无名,无父无母,孤身一人来,也许就要孤身一人走。
只是很可惜,借许义这个壳子过了这么久,久到我竟然从未想过要给自己起个名字。
……
“都给我打起精神!小心你们的脑袋!”郑大头挥舞着鞭子,狠狠抽了一下马奴,指着他的鼻子骂道:“你这小子,干活都干不利索!许府给你银子是让你这般糊弄的吗!”
郑大头是许府表亲的哥哥,在许府当差,因着这一重身份作威作福,俨然把自己当成另一个主人,没人敢忤逆反驳。
马奴只是个养马的,但许剑淳突然把府中马匹全卖了,马奴自然没事做了,于是便被分到郑大头手下,在许剑淳的书房前做些扫洒工作。
有道是,新来的下人总归是好欺负的,他融不进去固有的圈子,得不到应有的尊重,什么错事黑锅都得他来背,小马奴现在正是这待遇。
“主人的那盏茶杯是谁打碎的!说!”郑大头啪一声又抽了一下马奴,鞭子发出巨大声响,活像是把这小马奴当成了敲锤鸣冤的案板,他扫视一圈底下的下人,威胁道:“还不说是吧!”
马奴被抽了一道深深的鞭痕,但他不敢出声,只能把痛呼咽回肚子里,眼底泪花闪烁。
下人们互相对视一眼,默契地指向了被抽得浑身颤抖的小马奴。
小马奴年纪很小,先前的两鞭子抽破了他单薄的衣裳,在他瘦弱的身体上留下红肿的鞭痕。他一双圆圆的眼睛正错愕地睁大了,不知是气得颤抖还是疼得颤抖,有些结舌道:“不是我,不是我做的……”
郑大头不管青红皂白,又是两鞭子抽过去,直直地抽在小马奴的膝盖上,马奴膝盖一软,哐一下就跪了下来。
“还敢狡辩!别人都说是你做的,还能说谎吗!”郑大头因这套茶杯被许剑淳批了个没脸,此时正愁火没处消,见到小马奴恐惧颤抖的身体,突然来了兴趣。
他狠狠地踩上小马奴细弱的手,用力碾了碾,直到听到人痛苦失态的叫喊求饶,才大发慈悲地挪开了鞋。
郑大头捏着马奴的下巴,又是用手狠狠抽了人几巴掌,用尽全身力气,直到人脸颊肿得看不出形状,口鼻渗血,才冷哼一声放过他。
“看到了吧,这就是做不好事的下场!”
下人目视着马奴的惨状,脸色俱是苍白惶恐,却在心里暗自庆幸:幸好不是我。
马奴疼得说不出话来,他被凌虐得狠了,最开始还能发出几声哭喊,为自己申冤,后来实在太疼了,仿佛千刀万剐般,他从未感受到那样的痛苦,一瞬间恨不得自己死了才好。
许义正靠在窗边,亲眼见证了这一场闹剧。有谁知道那套茶杯其实是他打碎的呢?
但只要他随意恐吓郑大头几句,那人竟就给自己奉上这样一出完美的剧目。
许义饶有兴趣地看着死尸一般趴在地上的马奴,小孩涕泗横流,满脸都是口水鲜血,脸颊肿得压迫视线,一双眼几乎看不清。
哀哀哭了好一会,马奴被人催着去干活,这才摇摇晃晃站起来,又因为实在看不清路,一头栽倒,脑袋撞上地面,发出砰得声音,像是要拉开马奴悲惨生活的帷幕。
这一出杀鸡儆猴之后,好像一夜之间,所有人都知道小马奴是个人尽可欺的软柿子。
这群在许府工作的下人们,平日里总会被主人家挨打挨骂,原也是默默忍了便罢了,可见这马奴唯唯诺诺,无人可依,自然是要同郑大头一样把火全部发在马奴身上了。
马奴是那个游离在群体外,不被任何人接受的“外人”。
他没有父母,唯一亲近的养马的师父也被发卖了,在诺大的许府,他是最底层的存在。
“喂,去帮我把地扫了。”、“去帮我把主人的药煎了。”、“今天你去守夜。”、“你的工钱呢,全部给我。”……
诸如此类的,所有人的事务都是马奴的事务,所有人的失误都是马奴的失误。
最开始小马奴还天真地认为只要自己够勤快,做得够好,也许大家就会接纳他了。
可是不是的,做得好了,奖励不是他的;做得坏了,惩罚却是他的。
下人心情好的时候,每天就会泼湿他的被子,笑嘻嘻地看着他拥着潮湿寒冷的被子入眠。
要是心情不好了,动辄打骂扇耳光,更甚者还会克扣他的吃食,逼迫他去吃猪食。
“我瞧着你不也就是个猪猡吗,吃猪食怎么了?”下人轻飘飘地拍着他的脸颊,马奴脸上泛着高热的红晕,他已经好几天睡不好觉吃不了饭,每日被各种手段折磨着,快要失去人形了。
“不……不要这么对我……”马奴眼泪止不住地流淌,他乞求着,幻想对方能放过自己。
下人却抓住他的头发,将轻飘飘的马奴提起,又狠狠地按在猪食里。
“吃啊?!不是想吃饭吗!给我吃啊!!!”
猪食呛入他的鼻腔食道,窒息感随之而来。
马奴两眼发黑,他脑袋昏沉,浑身痛得麻木,那一瞬间,他想就这么死了算了,死了就一了百了,死了就不用遭受非人的折磨,只要死了……
马奴闭上眼睛,彻底停止了挣扎。
下人见马奴不动了,嗤笑一声,又拽着头发把他提起来:“装什么呢!”
下人猛地一瞧,却见马奴脸色发青双目紧闭四肢僵硬,他预感大事不妙,颤抖着手去探他的鼻息。
一片寂静。
“死、死了……”下人吓得抓不住马奴,小孩的身体砸向地面发出脆响。
他颤抖着抱住了自己的脑袋,眼里是惊慌失措,嘴里不停重复着:“我杀人了、我杀人了……”
“不是,不是的!是他自己死了,是他自己死了!不关我的事!!”下人声音尖锐,沉浸在失手杀人的恐惧中。
他跌坐在马奴旁边,视线对上那张铁青的脸,顿时惊叫起来,吓得屁滚尿流,手忙脚乱爬走了。
“不是我!不是我!!”
许义坐在墙头,看见一天比一天凄惨,一天比一天虚弱的马奴,笑得直不起腰,他一边鼓掌一边大笑道:“真是太好玩了!”
“但你可不能就这么死了。”许义跳下墙头,一把抓起昏迷的马奴,用力拍了拍他的背,直到把鼻腔的猪食都拍出来,他才收手。
许义捏着昏迷的马奴,啧啧道:“一张平平无奇的脸,一个孤苦无依的身世,正适合做我的玩具。”
说着他捞起马奴,把他带回了自己的小院。
招呼着婢女们找医师来给马奴看看,许义还没坐下喝口热茶,郑大头就来找他了,说许剑淳找他有事。
许义的笑容瞬间消失。他眼中的光顷刻就散了,冷漠回了知道了,没再管马奴死活,去了许剑淳的书房。
许义刚推开门,一方墨砚就狠狠砸上了脑门,许剑淳丝毫没有收手,许义的脑门鲜血直流。
鲜血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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进眼眶,许义表情没有丝毫变化,他麻木地合上门,像往常一样跪在书桌前。
“师傅说你最近没有一点长进!”许剑淳发怒,书桌被他拍得哗哗作响。
他怒不可遏,指着许义吼道:“我给你提供锦衣玉食的生活,给你提供最好的习武老师,不是让你混日子的!”
许剑淳气得来回踱步:“你以为我们家还鼎钟鸣食吗?!你要是还学不会断雁刀,一家死期就在眼前了!”
这些话许义从很小的时候就在听了,幼年时还会发奋,如今只觉得耳朵起茧,实在是无聊。
见许义一副冷淡漠然的表情,许剑淳气得心脏抽痛,他又举起镇纸,想往许义那脑门上砸,最终还是仅存的理性制止了他。
这要是砸下去,许义脑门真得开瓢了。
“你给我滚去祠堂好好反省!”
许义二话不说,起身推门一气呵成,轻车熟路前往祠堂,行动力拉满,面对一祠堂祖宗,他神情麻木,又直直地跪下。
几根燃尽的香竖在眼前,许义双眼无神,像是在看那几根香,又像是在看别的东西。
他百无聊赖地想,其实他和马奴没有区别。
马奴没能如愿死去。
很多年后,他每每回忆起今天,都恨不得就这么死了,死了就好了,死了就不痛了,死了就不会被人欺凌了。
马奴先是嗅到一阵药香,他缓缓睁开眼,就见一个面庞清秀的女孩正端着药碗给他喂药。
马奴被欺负惯了,本能害怕那又是什么作贱人的东西,他连忙向后退去,手摸到被褥,竟不是湿冷的。
马奴这才后知后觉打量了一下房间,房间算不上华丽,但也是温馨柔软,此时正被药香笼罩着,更透出质朴。
“你醒了。”那女孩放下药碗,“我叫小铃,少爷吩咐我们照顾你。”
马奴脑子里一片浆糊,此前他从未体验过这么软这么暖和的床榻,也没有拥有过一间温暖的房间。
美梦来得这样突然,他有些呆傻,不可置信般掐了一下自己。
好疼,不是梦。
马奴疼醒,强迫自己从美梦中醒来,他害怕这又是折磨他的手段,或许要不了一会,就会有人大喊着“小马奴在偷人”来把他抓走。
于是他谨慎地问道:“少爷为什么要你们照顾我?”
小铃摇摇头,把药碗递给马奴:“主人家的事,我们做下人的怎么知道。既然你醒了,就自己把这药喝了吧。”
见马奴接过碗,小铃兔子一般窜远了,捏着鼻子道:“你好臭!”
马奴猛地抖了一下,他知道,一旦别人说了这种话,下一秒他就要被打了。
马奴视死如归地闭上眼,想象中的疼痛却没有传来。他微微掀起眼帘,看见小铃正提着一桶又一桶热水,将它们倒入木桶中。
女孩额头浮现汗珠,小铃把最后一桶水倒完,长舒一口气:“喝完记得洗个澡。”说着,她转身出了房间。
马奴从未有过这样惊奇的体验。
此前的人生,在师父离开后,他经历的只有人性之恶,每个人都厌恶他、欺辱他,恨不得把他挫骨扬灰。
他曾以为这就是他的命,下人就是这样一种不讲理的丑陋物种。这么久来,第一份温暖竟然还是一个下人给他的。
虽然只是一碗药,一份洗澡水。
马奴的眼泪滚落,他再也控制不住,痛哭出声。眼泪颗颗坠落到药碗中,他哽咽地一口喝掉,心脏痛得发紧。
好苦啊好苦啊,原来这么苦啊。
20.隙中驹(二)
马奴在小院里度过了一段十分平静美好的时光。
许义被罚去祠堂,临走前也没有交待马奴该干什么,他就这样睡在一间专门的房间里养伤。
有些简陋,但总归是该有的都有了,比他之前的住所好了不知道多少倍。
这里没有人会随意辱骂殴打他,也不会有永远潮湿破烂的棉被,他甚至每天可以吃上一顿饱饭。
原来不是每一个“下人”都是那样丑陋。
马奴小口小口啃着馍馍,小心翼翼地打量着小院里的下人。
在他之前的日子里,“下人”已经成为了一个符号,一个恶魔的符号。
他曾以为“下人”这个身份代表的就是无尽的欺辱,可来到小院后他才知道原来不是这样,原来这里的人也会对他微笑,给他吃食,教他习字。
或许有的人还是有些冷淡,但已经好太多了,好得像一场梦境,仿佛以前的日子只是为了现在的美好所付出的必要苦痛。
小铃是最亲近马奴的人,自从发现马奴格外稚嫩后,小铃就特别爱逗他,看他红透脸颊,支支吾吾说不出话。
“你叫什么名字啊。”小铃托腮看着马奴小口小口吃馍馍,像个仓鼠一样小心偷窥世界,她戳了戳马奴的手臂,轻声问。
马奴摇摇头:“我不知道,我也不识字,名字对我来说没什么用。”
小铃恨铁不成钢似的拍了一下马奴的手臂,轻轻的,像羽毛一样拂过。
“那我怎么叫你啊!”小铃叹气,“算了,反正少爷回来也会给你起名字的,我还是先教你识字吧。”
小铃拿起筷子沾了水,在桌面上写下一个“铃”字,认真道:“铃,这是我的名字。”
马奴注视着那个有些复杂的、逐渐洇干的字,长久地看着,像是要把它永远刻在心上。
答应马奴教他认字后,小铃每天当值完后就去马奴的房间里,教他识字。
马奴学得很认真,他像干渴的海绵,用力吸收着一切知识,终于,在许义回来时,他已经可以认出大部分简单的字了。
许义回来的那个正午,马奴正在复习文字,他笨拙地折了一根树枝,在地面上写写画画。
许义来到马奴面前,遮住了阳光,马奴像一只阴影下的蚂蚁,弱小的蜷缩着,看着许义踩在他刚写下的字上。
马奴抬起头,看见一张苍白消瘦的脸庞。
他虽然没见过许府的少爷,但也看得出来许义身上的衣服昂贵非凡,稍加思索他便明白,眼前这人是小院的主人。
“少、少爷。”马奴磕绊道。
许义眯着眼睛俯视马奴,平静的生活彻底抚去了小孩身上的创伤,只剩下藏在心里的伤疤。
许义如同看着一只蝼蚁,只不过他善心大发愿意把这只蝼蚁当做玩具,他露出一个恶意的笑容:
“从今天起,你就是我的贴身小厮。”
马奴呆滞。
他在许府生活这么久,自然明白“贴身小厮”在奴仆中的地位,一时间有种被馅饼砸中的感觉。
他想起是许义救活了他,也是许义给了他这样一段美好的日子,现在许义还要让他做贴身小厮,难道许府的少爷真是个好人?
马奴眼睛亮了亮,却忽视了许义压根没有给他取名字的打算。
马奴没死,还做了少爷的贴身小厮。
这个消息传到小院外,不止那些曾经欺辱过他的人,就连郑大头也是流了一身冷汗,想不通这蠢货是怎么入了少爷青眼。
郑大头思来想去,实在坐不住,低头哈腰地来到小院,好不容易见到许义,最先看到的却是正在小院书房里磨墨的马奴。
郑大头心脏狂跳,少爷竟然能让马奴进书房伺候,看来今日他是死到临头了!
他有些腿软,但还是强撑着凑到许义跟前,哆嗦地问道:“少爷,那小子手脚蠢笨,您用着可还顺心?”
许义睨了他一眼,看见郑大头那滴溜转的眼睛就知道他打的什么鬼主意。
他平淡地笑了一下:“他虽然是我的贴身小厮,但总归绕不过你不是吗?”
郑大头愣住了,他把这话放在心里品了又品,不确定许义这是暗示他马奴依然算在他手下,可以被他欺负,还是讽刺他动了不该动的人。
许义只好把话说明:“以前怎样,以后还怎样。”
郑大头一颗心落回肚子里,带着满脸笑容离开了。
书房里,天真的马奴还以为自己的人生已经被改变。
许义在院子里懒洋洋地晒着太阳,他捏起一颗熟透的葡萄,把它放在掌心揉烂,甜腻的汁水糊了整只手。
紫色的汁液在空气中散发着香甜的气息,许义伸出舌头舔了一口,忍不住哈哈大笑。
磨墨是件轻松活吗?可不见得。他不让马奴停下,他就必须悬着胳膊转着手腕,一圈又一圈,永远不能停止。
他要给马奴最折磨的软刀子,再让他尝尝郑大头的硬刀子,这样才最能让人痛苦,不是吗?
即便是再钝拙的人,每天面对许义细小的刁难,也能发现不对了。
马奴发现,许义总让他做重复的、折磨人的工作。
不管是无法停下的磨墨,还是让他去爬树把自己的风筝捡下来,然后继续丢在树上,直到马奴摔得遍体鳞伤才肯停止这种恶作剧。
马奴守夜时,许义总是有各种要求,一会要他拎几桶温水来,太热了不行,太冷了不行,一定要让许义满意才行。
一会又要马奴端着尿桶伺候他起夜……
许义总是有这么多折磨人的手段,旁人却以为这是少爷看重他、信任他,面上不说,背地里却怪他太出风头,要别的下人没有活路。
马奴再一次被孤立了。只有小铃日复一日来教他识字,好似从未将那些流言蜚语放在心上。
更令马奴痛苦的是,每次许义去找许剑淳总要带上他,于是许义在书房里,而他就在书房外被郑大头鞭打。
那鞭子又痛又狠,像一条毒蛇,将他抽得浑身颤抖血肉红肿。
郑大头从不抽他的脸颊双手等裸露在外的皮肤。他想向许义诉说,却也只得到一句:
“是吗?我看你很好啊。再说了,郑大头他地位比你高,被他抽也是你的问题。”
从此以后,小院不再是马奴的天堂,反而成了噩梦。
他每每看到许义那张和蔼的脸,总会控制不住得颤抖,每每看到郑大头的鞭子,身体便应激般开始痛了,他重新坠入无法醒来噩梦中。
如果不曾感受到温暖,他也不会像如今这般,怀着卑微的乞求,渴望许义从指缝露出来的一点点,微小的善意。
马奴比以前更沉默、更呆滞,好像只要他封闭自己,彻底合上心,就不会感受到那些恶意的目光、中伤的言语、重复的折磨、难忍的鞭责。
只有在小铃来的时候,马奴的眼里才会出现一点亮光。
他更加渴学,更努力地识字练字,听小铃讲她没有被父亲卖掉以前的生活,听许府外的天地。
小铃成为他生活里唯一的希望,成为他活下去的那根细细的绳索。
他的人生被困在这四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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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方的宅院里,从前他为人养马,如今他为人逗乐,许义拿他当发泄的玩具,折磨他贬低他,欣赏他的苦痛。
马奴拥着干燥温暖的被子,却好像抱住了从前那床被淋湿的被褥,冷得他僵硬似木头人。
即便是这样的日子,也是不长久的。
千疮百孔的心,终于在那一天破碎。
那一天许义出了远门回来,他敏锐感觉到许义心情很差,就连平时伪装的笑脸都消失了。
他难得生出一点惴惴不安来,直觉马上要大祸临头。
许义看着眼前这个恐惧的马奴,生出强烈的恶意。
他实在忍不下去了,自己被许父许母压迫着、殴打着,他们要他出人头地,他们要他光宗耀祖,他们不惜一切代价要他学会断雁刀,永远只有断雁、断雁、断雁!
他们从不把许义当成人,他只是许剑淳实现抱负的工具,只是他掌握断雁的工具!
他要为了断雁起早贪黑,要为了断雁浑身是伤,要为了断雁卑躬屈膝,一切都是为了断雁!
他多恨啊!
恨许母要把他带到这世界上来,恨他们从不爱他,恨他们从不肯给自己一丝一毫的温情,恨这把断雁,恨它像寄生虫一样驻空了他的心!
强烈的愤怒涌上许义心头,他痛苦长笑,一半的脸是虚假的温和,一半脸是扭曲的痛苦。
他吩咐下人把小铃带过来,在马奴惊惧慌乱的目光中,许义抽出断雁刀,一边狂笑一边流泪道:
“凭什么你能拥有这一点温暖,凭什么你可以快活地活着不用管那什么断雁刀?!凭什么我要生在这恶臭的许府,凭什么我要背负那看不见的命运?!”
许义双眼赤红,他彻底癫狂,要发泄这些年所有积压在心头的不忿、委屈、痛苦,还有扭曲的恨。
“为什么我是许义?!为什么你不是许义?!”
“为什么你还不死?!你不是很想死吗,为什么不去死啊!!!”
许义和马奴对视,两个人眼中是同样的泪眼朦胧。
终于,许义看到了被押送过来的小铃,他从牙缝里挤出一丝冷笑,恨恨地盯着马奴,缓缓举起了断雁刀。
“你不是很喜欢她吗?你不是把她当成救赎吗?”
“你就该和我一样绝望,和我一样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不、不要!!!求求你,求求你,杀了我,杀了我啊!!不要杀她——”
那瞬间,断雁落下的痕迹,像一只大雁亲吻了小铃的额头。
断雁割断了小铃的喉咙,也割掉了马奴的右耳。
他眼睁睁看着小铃那张柔和清秀的脸消散,头颅像垃圾一样被丢在地上,鲜血喷涌溅在他的脸上,视线里,血红的视线里,小铃似乎说了什么。
可是太痛了,太痛了!
马奴耳边轰鸣,世界仿佛都寂静,他呆滞地看着小铃的嘴巴无力的开合,最终彻底失去了生机。
心脏好像被抽走了,不然为什么他痛得如此强烈呢?这就是小铃教给自己的“痛彻心扉”吗?
原来这一切不是恩赐,也不是天堂,这是他血色的地狱。
可是为什么,为什么啊?!
马奴机械地抬头,无神地看向许义,这个一向残酷的少爷此时正狞笑着,无声地宣泄仇恨。
马奴头晕目眩,双眼发黑,心脏都要失去跳动,他再一次由衷地觉得,或许自己早该去死了。
马奴昏迷前,看到了那把所谓的,压迫许义的、寄生许义的断雁刀。
像一只血色的大雁。
21.隙中驹(三)
许义说错了,马奴在那一天也随之死去了。
他的心死了,人却如同行尸走肉一般活着,他再也不愿开口了,再也没有什么事能让他感到痛苦了。
他为什么还活着呢?马奴想,或许是和许义一样,是恨让他们活到了现在。
马奴彻底失去了感知痛的能力,许义的玩具又坏了一个,他兴致缺缺,没再管过马奴死活。
可怜的小孩日夜龟缩在房间的黑暗处,用老鼠一般的目光呆愣地看着曾经是小铃住所的方向。
“铃”——
他用手指在地上一遍又一遍写着,这个他曾觉得很难的字,写了无数遍,才发现竟然这么简单。
简单到十画就能勾勒完小铃的一生。
谁能想到,在马奴快要饿昏的那天,竟然是许母路过小院,给了他一口甜水。
甜滋滋的水浸润了他开裂的嘴唇,唤醒了他快要消散的意识,温暖了饥饿抽搐的胃。
许母没说话,但他觉得许母是知道自己的,毕竟他也曾在书房门前看到过这位沉默寡言的夫人。
此后,每日都有一个婢女偷偷为他送来一碗吃食。
马奴想不通。
这难道又是什么折磨人的手段吗?先是许义,再是许母,他们一定要这样玩弄自己吗?
但马奴不能不吃。
他心中的恨几乎要将他的心脏胀破,几乎要撑破口腔,要将他扼死。
马奴强迫自己一定要吃下去,一定要为小铃,为他自己报仇,他强迫自己忽视或许是许母那一点零星的善意,发誓一定要让许义碎尸万段。
带着满腔的怒火和憎恨,马奴终于等来了一个绝妙的机会。
那个夜晚,没有人在意他的那个夜晚,他清楚地看到许府潜入了许多外人,他们揣着火石,像一只只轻巧的乌鸦,俯瞰着许府的地形。
马奴仰头看着那些手脚轻便的黑衣人,目光重新燃起光亮。
黑衣人没想到这么偏僻的地方还有人,也没想到马奴竟然会发现他们。
有人想动手杀了马奴,却被为首的人制止了,他们停在房檐上,与马奴沉默地对视着。
“院子后面有一处草房,堆积着处理不掉的破烂衣服,那里更容易起火。”
马奴声音轻得像一片羽毛,眼中闪烁着却是深重的恨意。
“你不关心许府?”黑衣人问。
“我的世界都已经死了,为什么要关心许府死活?”马奴歪头,语气里竟有天真的残忍。
黑衣人去小院后面的草房转了一圈,见确实和马奴说的一样,于是互相点头,彻底消失在黑夜中。
快要来了,快要来了。
马奴心脏狂跳,他目光转向许义的房间,缓缓露出一个扭曲的笑容。
他开始数着日子,在心里盼望那天快些到来。
可是他等啊等啊,那些黑衣人却再也没有出现过,仿佛那天夜晚只是他压力之下自我安慰的幻觉。
马奴每天夜里都望着天空,祈盼着,就在今天、就在今天,他无数次的呢喃,上天却没有一次对他做出回应。
他眼睛里的光又暗了下去。
这天,许母身边的婢女又来给他送吃食,他得知过几天许父许母要来小院和许义同住一段时间。
这是他们一家三口特殊的日子,是为了庆祝许义的诞生,也是为了感恩断雁的传承。
马奴眼皮动了动,在那一瞬间,他突然有了一个十分恶毒的想法。
一家三口齐聚一堂,多么好的动手时机啊。
但一低头,马奴就能看到许母为他做的饭,温热的,令人安心的。
马奴捏紧了手里的碗,他不知滋味地一口一口吃饭,又实在难以下咽,明明是轻飘飘的碗,他却觉得过于沉重,都快要端不住了。
那一瞬间,他想了很多,想到郑大头的欺凌,想到下人们的为虎作伥,想到许义假意的安慰,想到折磨精神的玩弄,想到惨死在眼前的小铃……
这碗饭太轻了。
马奴突然开口:“姐姐,我最近有些怕冷,可以拜托你带点炭过来吗?”
婢女没有多想,一点炭罢了,每个奴仆都有点剩余,更别提她这样得脸的了。
她往马奴黑黢黢的屋子里瞅了一眼,确实让人不寒而栗,于是当天下午,马奴就收到了几块炭火和一支火折。
马奴紧紧地握着炭,脸上痛苦仇恨与否定挣扎交织,最终定格在一片死一样的平静上。
他不想赌黑衣人会不会出手,也不想将这样好的复仇机会交给他人。
马奴又开始数着日子,每天偷听着下人们的只言片语,推测时间。
他从没有这么期待过许义的生日,在等待中,他甚至生出幸福的笑容来。
原来上天不是不曾帮他,而是要让他亲手了结。
终于,马奴终于等到了那一天。
太明显了,许父许母只身来到许义的小院里,他们陪着许义吃饭,陪着他嬉闹,许义脸上露出由衷的幸福的笑容,马奴在角落里看着,脸上也露出了同样的笑容。
马奴偷窥着一家三口难得的幸福时光,却不觉得难熬,他期待着,终于等到了夜晚降临。
晚风徐徐,上天也要助他一臂之力,只要火起,这风必然会吹大火势,同他的憎恨一般,彻底烧毁这肮脏的许府。
马奴步履轻快,没一会就来到草房前,他几乎要狂笑出声,没想到这么久过去,房间里的破烂衣服非凡没有被处理,反而越堆越多了!
许府命该如此!!
马奴狞笑着点燃炭火,如同划亮所有火柴,他轻轻把炭火丢进草房里,那一点火星碰到衣物,像贪婪的毒蛇,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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点点舔舐着仇恨的养料。
越来越大的火势在马奴眼底映出通红一片,他心头快意非常,他忍不住漏出一声愉悦的笑容,脸颊却划过一滴泪。
许义的生日,确实是个好日子。
这场大火来得很快,马奴想的不错,晚风助纣为虐,吹大了火势,直到火苗窜上许义的房间,吹到每个下人的屋顶,他们才发觉不对劲。
“走水了!!”不知是谁尖叫了一声,拉开了这场复仇的剧目。
整个许府乱作一团,有慌忙跑路的,有尖叫运水的,有拼死卷钱的……
每个人都是一副众生相,在无情的大火面前,流露出最作呕的丑态。
马奴冷眼看着,火势已经快要烧毁房屋了,唯独许义的房间里毫无动静,死寂像一处墓地。
马奴怕许义提前察觉不对,已经离开了,他得有一瞬间的惊慌害怕,咬咬牙,在自己身上裹了一件湿淋淋的衣服,推开了许义房间的门。
令人意外,不仅许义没走,甚至许父许母也还在。
许父许母见有人推门进来,连忙哭出了声,他们看着这肆虐的火舌,将马奴当成救命稻草,哀声道:“求求你,救救许义!请带他离开!”
马奴这才看清,三人都不知被谁挑去了手筋脚筋,许父许母此时正无助地躺在地上,眼泪止不住滚落,许义却已经吸入了太多烟尘,陷入了昏迷。
鲜血和火焰一样炽热火红,马奴定定地看着,扫过许父许母哀求的脸庞,最终停在了无生气的许义身上。
真是可笑啊。
许义标榜自己与马奴是同一类人,他说自己得不到父母的爱,他说自己求生不能求死不得,他说自己痛恨父母。
可是现在,生死关头,是许父许母流着泪,不断地用头蹭着许义的脸颊,是他们在低声下气的乞求一个下人救走他们最爱的孩子。
他们从来都不相同,一直都不。
马奴一步步走了进来,他扶起许义,在许父许母越来越期待的目光中,拿走断雁刀,又拿走许义放在心口的半阙刀法。
在许父许母朦胧的泪光中,马奴锁死了门。
今夜,一切罪恶都要死去,一切不公都将毁灭。
马奴挺直腰板,冲天火光中,他最后看向小铃的房间,仿佛那里还站着一个人,轻轻对他说:“我叫小铃。”
他大仇得报,却并没有想象中快乐。马奴知道,这漫天火光不光烧毁了许府,也燎黑了他的心。
他想起许母为他做的饭,想起那一口甘霖一般的甜水,想起临死前他们求助的目光,想起被许义漠视的、沉默的爱。
没关系。
马奴握住断雁刀,他想,从今以后我就叫许义,我就是许义。
许义离开这座哀嚎苦痛的府邸,带着那把展翅欲飞的断雁刀,走上了自己的旅途。
22.梦中身
“你说什么?”张远寒听到张氏奴仆的话,讶异地追问,“死人了?死了多少?怎么死的?”
他问得又快又急,奴仆绕不过来,但还是磕磕绊绊回复了:“死了快十个人,都是被人挑断手筋脚筋流血而亡。”
张远寒瞪大了眼睛,只觉得荒唐,这么残忍的杀人方式,竟是将人活活放血折磨致死。
什么人会这么做,又有什么目的?
-
望月崖上,柔亮的红尘停在男人心头前一寸,没有再递进深入。
月光褪去皎洁,变得朦胧又暗淡,像一阵烟雾缠绕在周自衡二人身上。
落在一旁的断雁刀像一只断翅的大雁,男人看着那把不属于自己的断雁,苦涩道:“为什么不杀我?”
周自衡收回红尘,那一道红线隐入剑鞘敛去光华。
他神色平静,语气冷淡:“我要杀的是许义,不是你。”
男人无言,捡起断雁,就像捡起了自己荒唐戏剧的一生。
这么多年过去,大火烧烬了仇恨,却烧不去一对父母爱子的眼眸。
“许义”已经成为了一个代号,一张面具,许义毁了他的前半生,“许义”却也带给他新生。
“没必要顶着许义那个恶心的名字。”周自衡眼神闪过厌恶,他今夜目的已经达到,不想再逗留在这望月崖,转身离去,最后冷淡的话语逐渐远去:
“张远骞如果知道你在许义这张面具下逃避,将别人的错误当成自己的错,想必当年他都不会救你。”
断雁刀被男人握在手中,在月光下,像一只安静注视他的大雁。
周自衡见到“许义”第一眼,就有很强的违和感。
他好像完全不记得自己,也不认识“周自衡”这个人。
他多次提到“半阙刀法”,为什么“许义”还是一副毫无所知的模样?
当年许义上圣山、入剑冢,都是为了带回藏在剑冢中的半阙刀法。
可惜他学艺不精没有能力,许剑淳爱莫能助没有资格,这才几次三番上圣山,希望林有别可以给许义开个后门,再不济也可以让周自衡帮许义带回半阙刀法。
可惜许义惹怒了周自衡和林有别,只能自己独身一人进剑冢,最后无功而返。
周自衡也不知到底是许义能力不够,没有带回另外半阙,还是剑冢里根本就没有断雁刀法。
但无论如何,那个不可一世的少爷,早死在大火中了。
眼前这人只是“鸠占鹊巢”。
周自衡回顾思索,神色平淡,对男人的故事有一点触动。
他想,或许他可以懂为什么林有别让他多交朋友,让他多去看看江湖风光了。
可惜太迟了。
周自衡孤身只影,朦胧的月光拉长他的背影,微弱的沙沙声中,他缓缓停下脚步。
微风轻拂,安静得甚至能听见远处瀑布的水流声。可是偏偏,这么寂静的深夜,周自衡却听到了另一声呼吸。
周自衡放缓呼吸,他慢慢抽出红尘。
“来了却不现身,看来阁下图谋不小。”周自衡执剑而立,目视着前方像蝙蝠一样倒吊在树上的身影,神情严肃。
对方没有动手的打算,见周自衡发现自己,轻轻笑了一声,敏捷的从树上落下,像一只轻便狡黠的黑猫:“真敏锐。”
竟然是个女人。
可惜对方背光,周自衡看不清女人的面容,只能从身形判断,这应该还是个身法很好的女人,她穿着修身的夜行衣,勾勒出有力的小腿与腰腹。
难缠的对手。
“阁下有何贵干?总不至于是想和我赏月吧。”周自衡开玩笑,却不敢放松,之前和“许义”的切磋已经让他有些筋疲力尽,要是再对上一个难缠的女人,想赢只能殊死一搏了。
女人笑了笑,声音格外动听,在寂静的夜里像箜篌引弦:“赏月,有何不可呢?”
“别紧张,我可不是来杀你的。你可不能现在就死了。”
“所以我真的是来邀你赏月的。”夜色中,月光照亮女人的眼眸,她话语轻松,周自衡却不敢大意。
周自衡视线在女人空空如也的双手扫过,他挑了挑眉。
竟然空手而来?
周自衡自负地笑了笑,缓缓松开了按住剑鞘的手。
“和美人一起赏月,我的荣幸。”
说着,他捋了捋高马尾,侧身对女人发出邀请:“那我们是去望月崖,抑或是更远的飞台澹瀑?”
女人完全没想到周自衡是这样一副反应,她沉默了片刻,目光放远,在山脉高处缓缓滑过。
虽然此行的目的只是为了阻止周自衡回到张氏,但一起赏月……好像也不耽误什么事?
这样想着,女人思索道:“望月崖……许义这会还在那里吧,既然是我俩的赏月,我自然不想有别人打扰。”
女人笑了笑,表情在黑夜里像一阵烟雾。
“至于飞台澹瀑……那还要翻越山头,前往溧阳谷,我自然也不想去。”
她突然贴近周自衡,无声无息,像风一般,话语也轻得像风:“我倒是知道一处与众不同的地方,就看你敢不敢来了。”
周自衡将红尘别在腰间,红光在黑夜中划出一道漂亮的线:
“有何不敢?”
“这世界上还没有我周自衡不敢的事!”
……
另一边,张氏已然乱作一团。
张远骞忙得不可开交,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变故来得太突然,他还没来得及做出任何准备,就得知家仆几乎死完、远亲四散奔逃的消息。
张远寒在那座华贵的、奢靡的追影散云亭中找到了张远骞。
自家兄长手里捏着一封书信,看痕迹已经被看过很多很多遍了,然而他依然不肯放下,仿佛要把这封信看出一个洞来。
“兄长。”张远寒轻声问道,“家里还好吗?父亲他……”
张远骞实在太了解自己这个弟弟,他想问的绝不是前面的“家里还好吗”,真正想问的是“父亲在哪里”。
于是他小心收起信件,缓缓转头,对张远寒露出一个安抚性的笑容:“你别怕,我已经杀了他了。”
明明是这样猖狂的、大逆不道的话语,然而张远寒听到,却由衷地松了口气。
兄弟俩互相笑着,仿佛谈论的不是什么悖逆的狂论,还是夜宵要吃什么这样的话题。
“终于死了……”张远寒喃喃,即便在这样血色的夜晚,他也能发自心底感到开心,“他终于死了!”
张远骞告知对方目前最想知道的事,过了一会,才说到眼下的正事:“张氏情况不是很好,想必你也知道目前的处境了,我的建议还是……”
他顿了顿,无视张远寒越发寒冷的目光,继续道:“我建议你还是早点离开。”
开心这种情绪去得太快,张远寒的脸色顷刻就沉了下来。
在背光处,他的面容比张远骞还要可怖。
“兄长这是什么意思?”
他当然清楚,张远骞是为他好,想让他安稳过完后半生。
但张远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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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经伪装太久太久,久得他要忘了自己是个疯子了。
疯子是没有理智、不懂感恩的。
于是他准备开口质问,是否张远骞已经做好独吞张氏,独享权力的打算了,然而话还没说出口,一个不速之客突然敲响了张氏的大门。
来人穿着锦衣华服,胸口用金线绣着一只飞鱼,下摆是黑线金线红线交杂编织的海浪。
张远骞见到男人时,他正和陈伯对峙着,坚持要带着那把绣春刀进入张氏。
陈伯一再要求他卸下兵刃,男人神色不虞,不耐烦地点了点绣春刀,好像下一刻就要割下陈伯那烦人的舌头。
“陈伯,让贵客进来。”张远骞语气低沉,及时唤住了陈伯。男人移开了放在刀柄上的手,轻轻笑了笑,对陈伯露出了一个阴郁的笑容。
张远骞觉得自己脸上的伤疤像被火燎过,开始扭曲的痛起来。他实在挤不出什么好颜色:“萧杉,你又有什么事。”
来人正是锦衣卫驻庄兰的统领,萧杉。
朝廷不肯放弃庄兰海口贸易这样一大块肥肉,却也撼动不了张氏在庄兰超然的地位。朝廷派来最信任的锦衣卫驻庄兰,也是有打压制衡之意,萧杉和张远骞可谓是势同水火。
萧杉刚到庄兰时,借口朝廷有合作之意,绑架张远骞,最终是张父妥协,松口让朝廷在庄兰建立自己的港口,这才换回张氏大公子。
张远骞脸上的伤疤便是那时留下。
所以此时他看向萧杉的目光可算不上友善,如果不是忌惮朝廷的雷霆之怒,他早就把这该死的萧杉大卸八块,哪容得下他在这般目中无人!
萧杉像欣赏作品一般打量了张远骞脸上的伤疤,不出意外看到对方的脸又黑了几分,他才开怀大笑:“这不是听说张氏有难,我与远骞交情匪浅,特来帮忙。”
张远骞往萧杉背后看了一眼,道:“你一人?”
萧杉自若点头:“我一人。”
张远骞脑海中划过许多念头。
他想杀萧杉很久了,但锦衣卫轻易动不得,如今萧杉一个人进张氏,他大可以杀了萧杉,伪装成被张氏之乱“误伤”,也好向朝廷交差。
这样想着,张远骞露出一个微妙的笑容,拱手将萧杉迎了进来。
萧杉没动,他抽出绣春刀,像是在欣赏这把刀的锋利,威慑了足够久的时间才故意道:“哦,对了。那位可是下了最后通牒,要么张氏多交一成税,要么……”
“来日张氏更名温氏。”
张氏的税一向是没问题的,每年勤勤恳恳兢兢业业,从不出过差错。即便如此,却因庄兰在温王朝最边缘的位置,他们做的也是别国生意,总要被那位猜忌。
多交一成看起来只是小问题,可焉知今日开口应下,来日不会再加一成?更何况,凭什么张氏就要多交呢?
张远骞神色还算平静,一旁的张远寒却已经露出鄙夷的表情了。
他不说好与不好,只继续请萧杉入内,心底的杀意却达到顶点。
张父衷心,愿意与朝廷虚与委蛇,年轻气盛心狠手辣的张远骞可不。
如今张氏大部分事宜都交在他手中,张父又已经死在今夜,从此在张氏,真正是由他大公子说了算!
新仇旧恨,张远骞脸上的伤疤隐隐作痛,面对萧杉这样自投罗网的举动,焉能放他离开?
张远寒站在兄长身旁,视线划过萧杉那张女气阴郁的脸,心中突然冒出一个大胆的想法。
萧杉的到来,对张氏二兄弟而言,好像是一个变数,但更是一个机会。
23.惊鸿照影
自那次下过雪后,天气越来越冷了。或许是临海的原因,庄兰冬日总是十分潮湿寒冷,让人格外不舒服。
萧杉入榻张氏的第二天,即便张远骞一言不发,霍钦和席冰漪也能感觉到张氏紧绷严肃的氛围。
席冰漪托着腮,从屋子的窗户往外看,看那座追影散云亭。
在逼仄的窗户中,这座华美的亭子也不过是小小的一块。
霍钦就在这时敲了敲门。
席冰漪用屁股想都知道是谁来了,她打了个哈欠:“进来吧。”
霍钦倒是开门见山,直接说明了来意:“张氏来了个贵客,我看似乎是朝廷要员。”
席冰漪沉默了一会,随后艰难道:“难道是西合芹那句‘御用’被朝廷听到了?”
霍钦佩服她神奇的脑回路,闻言有些无语地看了席冰漪一眼。
作为江湖人,他们自然是不想与朝廷有什么牵扯的,如今局势复杂,又更添变数,这让两人都不由得萌生退意。
席冰漪叹气:“我太讨厌和朝廷打交道了,师兄怎么还不回来,我实在想离开了。”
霍钦却摸了摸下巴:“我倒觉得,可以不那么快离开。”
“看起来张氏之难全因上头那位而起,但我看着,倒像是有另外的幕后黑手。”
“能在周自衡和许义都消失时动手,这不像是朝廷那边得到的消息。”
席冰漪与霍钦对视一眼:“你是说……有江湖势力牵扯其中?”
霍钦点点头,从怀里掏出一把薄刃,递给席冰漪看。
直到这时,他才图穷匕见。
“你看看这把薄刃,可还觉得熟悉?”
席冰漪目光停在刃锋上的梅花上,她脸色突变,霎时就阴沉了下去。
“这是……梅花山庄?!”
……
张远寒最近也忙了起来,在家族兴衰与权力交替面前,他根本想不起来招待霍席二人,早将这群江湖上的兄弟抛之脑后。
然而,即便在这样危急存亡的关键时候,他仍然有一件非常重要的事要去做。
在追影散云亭最下方,有一个只有张氏两兄弟才知道的暗室。
在水榭正中央,那由宝石镶嵌、描绘着繁复云水纹样的地板上,隐藏着唯一的机关。
张远寒轻轻扭动地板上的宝石,就这样,水榭缓缓露出一条幽暗的、通往地下的通道。
他没有停留,反倒有些急迫,自然也没发现趴在水榭顶端鬼鬼祟祟的两个人。
等张远寒顺着幽暗的通道走下去,霍钦和席冰漪二人才像做贼一样,在机关关闭之前,尾随他也走了进去。
通道一直向下,两侧点缀着夜明珠,光线昏暗,仅仅只能照亮脚下的路。
张远寒走得很急很快,一直向下、一直向下,直到路途逐渐平缓,视线里出现暗室,他才放慢脚步。
黑暗中,他深深地吸了口气,用力按住了自己的心脏。
过了好一会,张远寒才下定决心,缓缓推开了门。
“吱呀”一声,暗室的门被推开,随之而来的是浓重的血腥气。
在这样令人作呕的气味中,张远寒反而露出一个笑容。
暗室虽然叫暗室,但却亮如白昼。
身前,是那片亮得近乎虚无、刺眼夺目的“白昼”。甚至在这样极度的明亮中,产生了不真实的剥离感。
而他的身后,那条狭窄的通道,则被吞没在昏沉暧昧的暗影里。
张远寒就站在这条泾渭分明的光暗交界线上。
他静立不动,像一尊定格在明暗之间的雕像。
没人知道张远寒在想些什么,他默默停了一会,随后露出一个残忍的、快意的微笑。
他等这一天太久太久了,久到直到这一刻,还依然有些不可置信。
张道林死了!
张道林死了!!
在绝对的明亮中,躲藏在黑暗中的霍钦和席冰漪终于看清了暗室里的一切——
……这是一间刑室!
正中央的椅子上有一具尸体,面容早已面目全非,看样子是刚死,还没有腐烂。
在墙壁两侧则摆满了密密麻麻的刑具,它们被擦拭得锃亮,在无处不在的强光下反射着冰冷、残酷的光泽。
席冰漪差点没屏住气息,惊得不由得颤抖了一下!
探针、铁钩、镣铐、铁鞭……
这哪里是暗室?分明是刑场!
然而张远寒却仿佛早已熟悉了这一切,他双目血红,却迟迟没有进入,仿佛只是为了亲眼见证张道林是如何死的。
他被张远骞一剑封喉,死得很快,几乎没有痛苦。
张远寒冷笑:“老不死的东西,让你这么轻易的死了,真是便宜你了。”
“要不是张氏宗族那群贱货,决策时非要见到你,我和哥哥焉能留你到今日?”
“真好……张氏要被洗牌,权力会被重构,而在这样普天同庆的日子里,你死了。”
张远寒说着说着笑了起来,神色癫狂,哪还有半分富家少爷的模样?
“双喜临门……我真是太高兴了。”
……
霍钦和席冰漪先一步离去,两人刚从通道走出,就见张远骞和萧杉并肩立在水榭旁。
霍、席:“……”
有点尴尬,从主人家暗室出来被人当场抓获是什么体验?
张远骞神色淡淡,并没有怪罪的意思,他只道:“二位还是别让我弟弟知晓为好。”
萧杉却挑了挑眉:“没想到这张氏之中还有如此妙处。”
张远骞面对萧杉可就没这样的好脸色了,他嫌恶地扫了一眼对方,阴阳怪气道:“张氏的妙处怎能比得上皇宫?”
“哦——我倒是忘了,萧大人来庄兰已久,想必都忘了长安的荣华富贵了吧?”
萧杉脸色阴郁,开始赶客:“我是与令弟有约,你又何必掺和一脚?”
霍钦在一旁听着,直到这时才开口说话:“既然张氏有自己的事要做,那我和梅乐就不打扰了。”
说着,他拽着席冰漪就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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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开。
席冰漪却眼巴巴得,还想再看热闹,可她又见就连张远骞也有离开的意思了,也害怕张远寒从暗室出来,发现这里“人满为患”反倒起疑,索性也不再纠缠。
三人一同离开,只留下萧杉在原地等张远寒。
路上,霍钦却问:“大公子,那暗室,就这样让萧杉知晓,不碍事吗?”
张远骞只是笑:“将死之人,知道不知道,有什么区别吗?”
席冰漪缩了缩脑袋:“那我和霍钦……”
张远骞似笑非笑看了她一眼。
他故意吓唬席冰漪:“万一我早就布下天罗地网,要将你们和周自衡一网打尽呢?”
席冰漪撇撇嘴,连忙道:“我和许义无仇无怨,要杀要打,你得找我师兄啊!可不能杀错了人!”
霍钦:“……”
这真是亲师兄妹吗?
两人告别的张远骞,闲来无事,决定去张氏外面透透气,远离这压抑的氛围。
冬日花田里无甚生机,只有角落里一树梅花开得正好,伶仃地傲立,在寒风中开得热烈。
席冰漪掏出那把薄刃看了又看,仿佛要把那轻巧的刀刃看出花来。
“这标记确实是梅花山庄的……但是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难道梅花山庄也掺和进来了?”席冰漪皱眉,完全没搞懂,“可是我们家不是锻造世家吗,掺和这些恩恩怨怨做什么?”
霍钦视线放在花田里,敏锐地捕捉到一个一闪而过的身影。
“先别看那薄刃了,你先瞧瞧那边。”
“什么?”席冰漪回头,却看见了无比熟悉的、蜻蜓点水、浮光掠影一般的身法!
她的声音变得干巴巴,嘴张了又合上,最后艰难道:“惊鸿照影?!”
只是那柳絮一般轻盈的身法,再一次消失在二人视线中。
席冰漪牙齿打颤,她又有些迷茫无措了,一些颠覆往前认知的、无法掌控的事正在发生。她浑身颤抖,陡然生出一股浓烈的的恐惧与退缩。
“惊鸿照影……即便在梅花山庄之中,也最多只有三人才会。”
“在三人之中,甚至还包括我死去的母亲。”
她看了看神色凝重的霍钦:“这下……恐怕我们是走不了了。”
……
萧杉等到从暗室里出来的张远寒,对方表情早已收敛好,看不出什么异样了。
萧杉问:“二公子,那是张氏的地道吗?其中有什么,可方便告知?”
张远寒表情冷下来,他厌恶地瞥了一眼萧杉,略带寒气道:“不要插手多余的事,萧大人。”
不平静的张氏下暗流涌动,张远骞站在小楼最高层,目视远方,望着整个庄兰,望着繁华兴旺的港口,望着这座纸醉金迷的城池。
他手边,许义送来的信已经被翻看到有了毛边,上面的字被泪水打湿又干透,变成一个个歪歪扭扭的蚂蚁。
光华映照在追影散云亭的琉璃上,这座权力的水榭,点亮了所有人眼中的野心火光。
24.张氏难(一)
女人带着周自衡来到了一处悬崖之上。
初冬萧瑟,悬崖上更甚。
这里属于风,它从不知名的远方呼啸而来,卷起草屑和砂石,打在脸上,生出细微的痛感。
悬崖极高,立于边缘,向下望去,只见一片空茫。
女人的鬓发被风吹得狂乱,她转过身去看沉默的周自衡:“怎么样,许义的故事好听吗?”
周自衡轻蔑地笑了一下:“非常一般。”
“要我是他,才不会因为许父许母而自伤。”
女人对周自衡的轻狂早有了解,此时也并不是惊讶,只懒懒道:“你真是站着说话不腰疼。”
“不好奇吗?为什么我邀请你一起赏月。”
周自衡奇怪地看了女人一眼,似乎在说为什么要怀疑我的智商。
“不就是不想让我回张氏吗,这还需要猜?”
于是两人就没有再说话,就好像真的是在赏月一般,默默立在悬崖之上,任狂风吹乱。
周自衡也没有想回去的打算,张氏有霍钦和席冰漪在,用不了多久许义也会回去,少他一个不少,多他一个不多。
远山的剪影在月色下失去了层次,变得更加扁平而遥远,像是一幅泼墨画上浓重的一笔。
然而这样的风景没有持续太久,很快,一束绚烂的烟花就在空中绽放!
周自衡看见了那一束烟花,华美绚烂,像一朵在空中绽放的血红的花,预示着张氏如今困顿的处境。
他沉默地拔出红尘,有些无奈地看向面前的女人。一夜过去,女人一点未动,两人就这样对峙着过了整整一夜。
“前辈,现在该放我回去了吧?”周自衡叹气,
女人抱臂,有些懒散地靠在树上,眉眼还带着倦意,她叹气:“我只是来拦你,不让你回去罢了,你安分点,我也轻松点。”
周自衡无语:“前辈,这都快天明了,那烟花都灭了。不管怎么样,我回去也来不及了,何必还要纠结这会呢?”
女人闻言站直了身体,她右手掌心摊开向上,摆出一个请战的姿势。
“我想试试三杰的深浅,不知你是否愿意给我这个机会?”
周自衡哪有拒绝的余地,但凡他敢说一个不字,恐怕那有力的拳头就要到自己眼前了。
于是他将红尘横在胸前:
“前辈,请。”
言毕,周自衡率先提剑动了!
他像一缕风,融入寒风中,无声无息地接近女人,红尘泛着冷光,如风割面,轻但厉劈开女人身前的空气!
女人还是那副眉目含笑的模样,她抬膝、点脚,竟精准无错地点在红尘剑身最中央的位置,迫使红尘再无法寸进分毫。
好强大的力气,好敏锐的观察力!
周自衡惊讶女人竟能这么快就发现自己的位置,也惊讶女人能如此精准地点在红尘的平衡点上,更惊讶女人的力气竟如此之大,他不仅不能再寸进,更有握不住红尘的痛感!
周自衡深吸一口气,果断放弃,不再僵持,直直向后退去,却也正好躲过女人从侧面挥来的一拳。
这一拳甚至挤压了空气,让后退的周自衡产生强烈的窒息感。一滴冷汗从额角坠落,他甚至没有发现女人的动作,要是当时选择错误,这一拳可就打在他的脑袋上了。
好纯粹的力量,好隐蔽的手法。
试探过后,周自衡不敢托大,打起十二万分注意力,紧紧握着红尘。
仿佛真如女人所说的一般,她不打算杀周自衡,来这的目的好似真的只是为了阻止他。
从始至终女人都没有挪动过,甚至还打了个哈欠。
周自衡不敢放松,他缓缓闭上眼睛,感受着红尘的脉搏,感受着这把奇特的剑的跳动与呛鸣。
他无法领会红尘的真谛,但他自负“红尘剑主”,自然有自得之处。
随着周自衡合上眼眸,红尘却越来越亮,像一团正在燃烧的火,迸发出强烈的生机!
“新招?有意思。”女人出神地盯着耀眼如火光的红尘,喃喃道,“小舟,你还真是令我惊讶。”
终于,周自衡睁开了眼睛!
“这招叫做,归去来!”
好像过了很久,又好像只是一瞬,世界寂静,剑意吻上女人的面颊,像要抚走她所有的苦痛。
死寂过后,那一线红光成为世间唯一的亮色,周自衡定定地注视着那抹耀眼的、火红的光彩,眸中倒映着火红,像熊熊燃烧的烈焰。
剑意从上到下砍断了女人背靠的树,竟在地面上留下一道深不见底的裂缝!
竟在一片寂静中,竟在了无声息中,红尘无声得造成威力如此巨大的破坏!
周自衡无悲无喜,他垂下剑尖,却没有丝毫放松。他侧过身去,平静地注视着死里逃生的女人。
女人后背黑色的夜行衣被割开裂口,也不知衣服是什么材质做的,竟保护着女人的身体没收到一点剑伤。
女人并没有表面看上去那么轻松,她肺腑翻腾,胸腔作痛,勉强咽下一口血腥,平复了好久翻涌的气血。
“真令人吃惊。”女人声音嘶哑,目光却发冷,“要不是不能杀你,我真想在这把你解决了。”
周自衡自得地笑了笑:“前辈已试过我的水准,想必可以放我离开了。”
……
张氏之中,已然是剑拔弩张的情形。
萧杉与张远寒不知道沟通了什么,看起来像是闹掰了的情况,他脸色难看,嘴唇蠕动,似乎是在放狠话。
小楼上的张远骞眯了眯眼,实在看不清两人交流了什么。
很快,萧杉拂袖而去,只留下张远寒站在原地。
良久,他缓缓抬头看向了自己的兄长,然而此时张远骞也已经离开,他什么也没看见。
张远寒非常不合时宜地想起了自己的童年。
自己从出生开始,就是不被期待的孩子。
他与张远骞同父异母,兄长的母亲是张道林妻子,而他的母亲则是一个籍籍无名的婢女。
张道林并不是一个好父亲,更不是一个好丈夫。
他滥情、纵-欲,不同的是,此前他从不允许除嫡子外的孩子出生。
张远寒是个意外。
他的母亲瞒着所有人,用自己所有积蓄请了产婆,在一个隆冬雪夜生下了张远寒。
那一天,张远寒出生。
那一天,张远骞在追逐猫咪时误入了张远寒母亲的破败草屋。
或许只有在那一刻,自己的母亲是真切地期待过自己。
——她指望生下一个儿子,去向张道林谋求更多的利益。
但是她没想到,张远寒是个怪胎、疯子。
还是婴儿的时候,张远寒就不会说话,更别提喜怒哀乐了。
他是个没有情绪的怪物。
自己的母亲不再期待他,张道林更不用说了,连名字都懒得起。
只有张远骞依然期待着他,只有张远骞为他取名“张远寒”。
张远寒从回忆中回神。
风雨欲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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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氏之人都神色焦虑,心神不宁,萧杉却格外自在。
他老神老在端起一杯茶品了品,入口绵长清冽,连圣上都少有这等品种的好茶。思即,他眼眸阴沉,露出一个讽刺的笑。
他来张氏前安排副手带领五十锦衣卫埋伏在外,只要萧杉拉响传令烟花,他们便会即刻杀入,血洗张氏!
风云际会,张远骞从小楼上走下,他神色平静,目光从每个人脸上扫过。
最终,他的目光停在张远寒脸上。
兄弟二人对视着,张远骞嘴唇蠕动,却并没有声音传来。张远寒没看清也没听清,他只安安静静地看着大哥,看着风雨飘摇中的张氏。
张远寒心想,许义不在,周自衡也不在,兄弟二人最有力的支持一齐消失了,接下来的战场,难道是他和大哥单独的吗?
理应如此的,张远寒眼睛越来越亮。
多年前的许义是意外,是胜负手,多年后的今天,终于兄弟二人要站在同一起跑线上,一决高下了。
他是个怪物,他贪图张氏权力已久,他们早该一决高下!
张远骞垂首,掩去了那一瞬的失望难过。
“来人,请萧大人去水房坐坐。”
张远骞一字一顿,斩钉截铁,狠狠地注视着狂笑不止的萧杉。
“想动我?”萧杉狞笑,对这局面也早有预料,“那你想得太简单了!”
啪得一声,萧杉拉响传令烟花,绚烂华美的烟花在琉璃水榭上空绽放,彻底拉开了序幕!
张远骞率先抽出身旁护卫的佩刀,趁萧杉还在发射传令烟花,猛地砍向对方的右手,丝毫不留情面。
萧杉冷笑,左手举起含在鞘中的绣春刀,剑鞘抵住砍来的刀。他放完烟花,右手抽刀,以彼之道还彼之身,握着绣春刀就去挑张远骞的手筋。
张远骞却只为阻挠,见阻挠失败,立刻抽手,高声呵道:“来人,给我把萧杉拿下,生死不论!”
他身后是蓄势待发的五个护卫,得令后顿时如乳燕投林,飞扑向萧杉。
萧杉冷笑,绣春刀与兵器相接,发出冷冽声音,他声音阴郁:“大公子,我的人正埋伏在二里地外,你确定要对我下手?”
张远骞眼神狠毒,他轻蔑的笑了一声:“萧大人,你未免过于自大了,你以为张氏这么多年只做海上生意吗?”
萧杉细思张远骞话中深意,他皱眉,一时间身形僵硬,被护卫砍伤背脊。
他有些难以置信:“张远骞,豢养私兵,难不成你真想造反?!”
他虽有备而来,但万万没想到张氏竟然狼子野心,竟然豢养私兵!这么年张氏屡屡退让,麻痹了他的神经,让他和朝廷误以为张氏软弱可欺,没想到背地里竟做了这样的事?!
张远骞被萧杉这猜测气笑了,从牙缝里挤出话语:“萧大人,说笑了,水师罢了,可别扣上造反的帽子。”
张氏有一支特批的水师萧杉是知道的,但那水师不过是些略懂拳脚功夫的普通人,萧杉不信张远骞盲目自信到认为他的水师可以与锦衣卫碰碰。
他一边在五位护卫的联手下节节败退,一边怒火中烧:“张远骞,你最好是真的水师!若我今日不死,明日你已有反心的状告就会呈在圣上案头!”
张远骞眼神一暗,他语气生冷:“看来萧大人今日是不得不死了!”
萧杉激怒过张远骞后,却没再看张远骞,反而把视线转向正作壁上观的张远寒,他语气含笑:“二公子,你在等什么?”
“莫要忘了我们的约定!”
25.张氏难(二)
张远寒默然地看了一眼落于下风的萧杉,面色平静,不再是那个傻里傻气的作派。
他歪了歪头,似乎在考虑要不要履行和他的约定。
最终张远寒语气冷漠道:“萧大人,您说什么呢?”
他是那样冷静,那样镇定,好像张远骞与萧杉如何都与他无关,好像今天萧杉逼迫威胁的不是他的家。
他甚至可以平静的看着自己大哥与萧杉之间的仇恨,像个局外人一般旁观。
一旁袖手旁观的席冰漪却生出强烈的不安,她难以置信地看向冷漠的张远寒,不明白为什么在这样的关头,萧杉会选择向张远寒求助?
她的不安化作现实,最终,张远寒挥了挥手,将围殴萧杉的其中两个护士召至身前。
他非常冷漠地笑了,半点眼神都没有分给张远骞。
“萧大人,五个人你对付不了,三个总可以对付过来了吧?”
那两位护卫收到张远寒的命令,不再追杀萧杉。萧杉压力骤减,绣春刀虎虎生风,快要突破包围,他几乎要大笑出声。
“张远骞,看看你的好弟弟吧!”
张远骞神色不变,似乎早就料到今天这番局面,他甚至没有往张远寒那里投去一个眼神,只专注地盯着受困的萧杉,沉默不语。
单纯的席冰漪脑子里一片浆糊,不明白为什么现在看起来不像是兄弟二人联手对付萧杉,看起来倒像是张远寒和萧杉联手对付张大公子?
席冰漪想到张远寒说,是自己大哥追杀他,是自己大哥贪恋权利……
她浑身颤抖,即便再不敢置信无法想象,依然通透地明白了一切——
张远寒背着自己大哥与萧杉勾结,弃张氏、自己的家为不顾。
可是为什么呢?张氏覆灭,他能有什么好下场呢?
即便看穿了张远寒的立场、做法,但她不理解他的动机。
霍钦看得却更通透些,他沉声道:
“你错了。”
“在场上的并非双方对峙。”
“而是三方牵制。”
两人的对话吸引了张远寒的注意力,他冷漠的目光在霍席二人身上滑过。
他眼中闪过挣扎,最终却被更大的野心覆盖。
“送梅小姐霍先生去休息。”
他冷漠道。
霍钦深深地看向张自寒,他表面平静,内心却犹如火在烧。
他想起初雪那天,甲板上的血、狼狈的周自衡、受伤的席冰漪。
席冰漪抽出鞭子,恶狠狠甩了一下,止住奴仆上前的脚步。
她双眼通红,却仍然坚韧,高声呵道:“我看谁敢动我!”
“我倒要看看,你们张氏到底是个什么香饽饽!”
寒风呼啸,寒冷的冬日中,一树梅花傲然,却也是孑然一身,茕茕而立。
视线穿过梅花的枝丫,越过琉璃亭台的穹顶,张氏之中已然是乱作一团。
五个护卫或许还能凭借人数优势压制萧杉,三个护卫却只能与他打个平手了。陈伯站在张远骞身后,痛心地看着张远寒,对方却带着两个倒戈的护卫,平静冷漠地看着正中四人的缠斗。
兄弟两人的表情是如出一辙的漠然,曾经每个人都觉得兄弟二人性格大相径庭,如今再看,却是殊途同归。
席冰漪头疼,她想插手,也有自信凭借自己的能力,一定可以光速镇压收拾残局。
但她和霍钦谁都没有动。
——因为暗处还有惊鸿照影的梅花山庄!
人人都觉得自己是黄雀,想收渔翁之利,却没人知道暗处还有人蠢蠢欲动,席冰漪明白,无论如何,这时候她都无法动手。
于是局面便格外怪异,萧杉陷在三个护卫的攻势中,场边几人却都是不慌不忙、不紧不慢,仿佛只是在看个表演戏曲,每个人都格外淡定。
萧杉脸色黑如锅底,在心中骂了一万遍张氏两兄弟,一个胆大包天背弃朝廷,一个更是十足小人,与他虚与委蛇却根本不出手相助!
只要等锦衣卫到来——
萧杉怒呵,绣春刀弹开几人,他双目因愤怒亮得出奇,一身衣服凌乱发丝飞舞,嘴边却噙着一丝冷笑:“张远骞,看来是我赢了。”
说罢,张氏大门外传来轰隆声,那扇厚重质朴的大门竟被人硬生生撞开了!正是穿戴齐整训练有素的锦衣卫!
五十锦衣卫人人面带凶煞,拿着锃亮的绣春刀,像是行刑人的闸刀。
“无论你的水师是什么情况,今日,我必要血洗张氏!!”萧杉睚眦欲裂,被人当猴耍的屈辱在心中熊熊燃烧,“锦衣卫,给我捉拿反贼!!”
张远寒眉头紧皱,他看了看依然不动声色的张远骞,看不透他这是放弃抵抗还是留有后手。
他手指动了动,正要掏出自己的底牌,就见张远骞向自己投来一个目光。
那眼神中带着安慰,像是无数次张远骞安抚宠爱自己那般,令人心安。
只一眼,张远寒就懂了兄长的打算。
张远寒咬牙,眼底掀起波澜,不知不觉红了眼眶。
萧杉命令锦衣卫动手的一瞬间,从天上落下一张巨大的网,正正好好将萧杉一行人罩住。往天上看去,原来不知什么时候,无数人正埋伏在露天楼顶,就等着将锦衣卫一网打尽!
正如张远寒出海去西合芹是为了这张网一般,张远骞多次派许义出海,同样是为了这张网!
巨网用特殊的材料钩织,从上兜下去,只要碰到物体就会急剧收缩狠狠捆住猎物,猎物越是挣扎网就会越小。
张氏构造特殊,穿过花田推开大门,走过一条蜿蜒的长廊,住所主体是一个“口”字型构造。
正中央是无数财富堆积的琉璃亭,也正是为了将琉璃亭的华美展现淋漓尽致,“口”型构造还是露天的,此时正方便一张巨网从天而降。
这张网还添加了格外坚硬的材质,萧杉用刀绞了半天也不见丝毫破损,反而令五十多个人困在网中越收越紧。
张远骞运筹帷幄,见萧杉掉入陷阱,立刻指挥着另一些水师提刀接近。
萧杉说的不错,张氏的水师不过是些普通人,自然比不上训练有素装备精良的锦衣卫,但他同样有着无与伦比的地理优势,稍作布局就引得萧杉黔驴技穷。
可是……
张远骞在心底叹气,果然听见萧杉和张远寒的一唱一和:
“二公子,你再不出手,你兄长可就要大获全胜了!”
“留萧杉一命,其他人死生不论!”
两道声音同时响起,张远寒终于掀开底牌,挥剑向张远骞,加入混战。
他身后出现许多暗藏的死士,武功或许比不上锦衣卫,但绝不是水师可以抵抗的,一时间,惨叫声四起,鲜血迸发,局面彻底失控!
席冰漪面色发白,嘴唇颤抖,只有霍钦一双手死死地按住她,让她只能眼睁睁看着张远寒对自己人展开屠杀!
混乱之中,水师的惨叫声、萧杉的狂笑声、陈伯的怒吼声……繁杂的声音像是地狱,只有张氏两兄弟遥遥对立。
“哥哥……”张远寒喃喃,憋回目光中的泪光,眼神重回清明与坚定,他野心勃勃,“张远骞,张氏的掌权人之位,也该换人坐坐了!”
“远寒,你糊涂啊!你哥哥这些年对你的宠爱还不够吗!你——”
张远骞抬手止住陈伯的怒骂,他语气平静,似乎早料到有这么一天:“远寒,无论结果如何,只希望你可以善待许义。”
不提许义还好,一提到许义,张远寒立刻炸毛。
乱战中,他冰冷的话语是那样清晰:“许义?兄长的狗,为何要我善待?”
“明明我才是你的亲弟弟,明明我的童年和许义同样悲惨,为何兄长却总是处处偏袒他?”
“他自小受到折磨,难道我不是吗?难道我没有被张道林折磨吗!”
“就因为他家破人亡,所以兄长才越过我去宠爱他吗?!!!”
“张远寒,你废什么话!说好了我助你夺权,你归顺朝廷,你不要背信弃义!”萧杉困在网中咬牙切齿,他实在不想将希望筹码全部压在张远寒身上,但如今局势变幻莫测,他也没有别的办法,只好一再提醒呼喝。
不多时,局面彻底倒向张远寒一方。
水师几乎被屠杀殆尽,张远骞的底牌就这样被掀翻,萧杉还困在巨网中寻找脱困方法,只要张远寒想,随时可以瓮中捉鳖。
明面上的争斗变故结束得太快了,席冰漪目睹全程,几乎都要怀疑张远骞是故意先捉萧杉,再放纵张远寒发起“政变”,这样一来,张远寒不必担心虎视眈眈的锦衣卫,更可以轻松宣泄野心。
而一旁的霍钦却思绪翻飞,从与张远寒相遇开始回忆,在记忆里捕捉草蛇灰线,一点点拼凑事件的真相。
张远寒与他们相遇时,说张远骞雇凶杀人,现在看来不过是一句空话。
那些杀手目标明明是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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远寒,可当初在随进山上却丝毫不管他,反而和周自衡席冰漪打的有来有回,想必真正“雇凶杀人”的正是他自己。
他这样做的目的是什么呢?为了让他们先入为主,对张远骞产生坏印象吗?
在货船上,张远寒其实也早已展露过自己的野心,他希望周自衡成为自己手中夺权的刀,只是被拒绝了而已。
事已至此,多想也没有用处,正中央的变故已经落下帷幕,死士杀尽水师,调转兵器直冲锦衣卫而去。锦衣卫在网中发挥有限,只能任人宰割。
新一轮的屠杀后,正中央只剩下被抓着跪在地上的萧杉,和面对面无言相顾的张氏两兄弟。
“张远寒,你最好不要过河拆桥!”萧杉怒吼,不安分地想摸自己的绣春刀,却被死士发现,挨了重重一脚,被生生拧断了胳膊!
萧杉咬破舌头,咽下剧烈的痛呼,他双目赤红,嘴边鲜血止不住溢出:“你不是说与我联手杀了张远骞,待你掌管张氏就归顺朝廷吗?!”
“你没有别的选择了!现在众目睽睽之下,都知道你张远寒是个杀兄夺权的小人,你没得选!”
张远寒冷哼:“没想到萧大人作为锦衣卫首领,竟然还这么天真。商人自然是利字当头,你终日打雁就要小心被雁啄了眼,即便我要杀张远骞,你又怎能不死?”
“等你死了,我自然就去杀张远骞!”
“张远寒,你这小人,我诅咒你一辈子不得真心——”
话还没说完,张远寒直接从张远骞手里抢过佩刀,在两兄弟复杂的对视中,张远寒毫不犹豫砍下了萧杉的头!
滚烫的鲜血喷涌,萧杉的表情还定格在愤怒憎恶,也只能永远定格在这一瞬间,就彻彻底底失去生机。
天地都安静了。寒风吹散浓厚的血腥气,张远寒身形摇晃,握不住那把沉重的佩刀,哐当一声,刀砸在血泊里。
刀在血泊中泛着红光,像极了凋零的落梅。
过了许久,张远寒重新捡起佩刀,轻轻架到张远骞肩膀上。
兄弟俩对视着,中间隔着一把血迹斑斑的刀,也隔着一座看不见人心的大山。
张远骞太懂他的弟弟了,懂他的不安,也懂他的野心与恨。
此时此刻,恰如彼时彼刻,在那个昏暗的房间里,张远寒在他怀中哭泣颤抖,对他轻声说:“哥哥,为什么我不能……?”
当时的张远骞没有告诉他答案,也没有找到这个问题的答案。
他希望张远寒是海上自由翱翔的鹰,是洒脱的云,可他却忘了,张远寒从来不想做鹰做云,想自由的人一直是他自己。
席冰漪默默地看着,泪眼朦胧,几乎要窒息。
“为什么?”她低声问。
没有人回答她,这声轻轻的呓语连同细微的哽咽,慢慢消散在风中。
这荒谬的变乱,就这样结束了吗?
突然,一声掌声打破了这无言的死寂!
来了——霍钦眼睛闪亮,他紧紧地盯着从暗处浮现的女人。
“太精彩了。”女人赞叹着,边鼓掌边来到张氏正中央,来到萧杉尸体旁,她一脚蹬开萧杉冷透僵硬的尸体,笑道:
“张氏两公子真是叫人刮目相看,不知道的还以为这锦衣卫只是你二人联手做局杀掉的猪猡,真是好一出杀猪盘。”
她眉目含笑,在场几人却无不身形紧绷。
“只是不知道,你们二人是真的反目成仇了吗?二位可以为我解答一二吗?”
席冰漪看着女人秀美的侧脸,细长的柳叶眉,含笑的眼眸,呆愣地眨眨眼睛,又狠狠掐了一下自己,疼痛唤醒了她呆滞的意识,她不敢置信:“玉姨……?”
她有想过难道是谁偷学了梅花山庄的惊鸿照影,也有想过或许是自己母亲传给了其他人,但唯独没想到,来人竟然是自己最亲近的玉姨!
玉惜君佯装没看见席冰漪,她抬手,屋顶上传来骚乱,留在屋顶的水师竟在同一时间全被解决。她再抬手,无数弓箭手取代了水师的位置,正挽弓搭箭,虎视眈眈对准了所有人。
“我对张氏也很有兴趣,不知各位能不能也让我加入呢?”
玉惜君眨眨眼睛,俏皮道。
局势急转直下,螳螂捕蝉,黄雀在后,黄雀之后还有黄雀,明面上的势力唱罢,暗处的阴影浮现。这场棋局中,他们每个人都是棋手,也都是棋子。
梅花在风中舞动,落下一瓣残红,似是心头一滴血。
26.人心
霍钦发现自己还是有些想当然了。
他原以为来的只有玉惜君一人,自然愿意放任她坐山观虎斗,却没想到不知什么时候竟有如此多的弓箭手埋伏在张氏,看来他们所求甚大。
他扫过屋顶一个个挽弓的弓箭手,暗地里抚摸了一下自己的邀月弓。
正中央的人被玉惜君威胁震慑,一时间没人敢轻举妄动,只剩下玉惜君这只黄雀在悠哉游哉地观赏着琉璃水榭。
席冰漪茫然地看着面前这个无比陌生的人,她伸手想拽住玉惜君的衣袖,却只抓住一片香风。“玉姨,你怎么会在这……怎么会……”
玉惜君停下脚步,她沉默了好一会,不知该如何向席冰漪解释,最后只能装作没听见,忽视了席冰漪闪烁泪光的眼睛。
见玉惜君不理她,席冰漪不顾虎视眈眈的弓箭手,直接往地上抽了一鞭子。
剧烈的响声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屋顶的弓箭手齐齐掉转方向指着她,席冰漪却无所畏惧,她泪眼朦胧,一步步走向需玉惜君,声音颤抖:“告诉我啊——回答我啊!”
短短一天,席冰漪见到了背叛亲族的张远寒、玉惜君。
她十几年无忧无虑的时光在这一刻破开裂缝,照进来的却是人心难测、背叛苦痛。
席冰漪从没有一刻这样痛苦,她所认为的无害的、傻瓜式的张远寒是假的,甚至还不知他接近自己是否是别有用心,更怀疑那时船上的海寇是不是也只是一个局。
她记忆中的温柔的、明媚的玉姨是假的,她带着好多人围攻张氏,做着最令江湖人所不齿的事,那她的梅花山庄,她的家,还是真的吗?
席冰漪泪如雨下,她哽咽到说不出话来,却还是坚定地握着鞭子朝玉惜君走去,固执地寻求一个答案。
“是谁让你来的?梅花山庄吗?你自己吗?”在玉惜君的制止下,弓箭手无一人敢动,只能放任席冰漪来到玉惜君面前,“玉姨,告诉我,求求你……告诉我为什么……”
席冰漪哭得太痛,痛得玉惜君眼底也闪过泪光,她想摸摸席冰漪的脑袋,她想把席冰漪拢入怀中,像小时候那样安慰她、拥抱她,可是她不行,不可以,不能够。
于是她硬气语气:“没有为什么,冰漪,你也该睁眼看看了。”
“看什么?看你如何玩弄人心,看你如何计谋高明,看你如何毫无理由屠杀张氏满门?”
席冰漪声音带着微不可察的恨意,她指着庭院下的人,咬着牙:“所以我母亲死后,你就变得这样恶心了吗?!”
这话说得太重,深深刺痛了玉惜君,愤怒悲痛席卷了整个心脏,她扬起手,狠狠打在席冰漪脸上,发出响亮的巴掌声。
玉惜君愣住了,她手指抽搐了一下,想抚摸那处红肿,却被席冰漪用力打开手。
席冰漪无声地笑了起来,笑着笑着眼泪落了满地,她哭得脆弱,心比脸更痛,但她还是坚定地站在所有人前面,恶狠狠道:“你想杀他们,我不允许!”
席冰漪幼时,拥有一个无比幸福的家庭。
她的母亲是闻名江湖的美人,是一朵锐利的玫瑰。她的父亲也是一位小有名气的“百科全书”,夫妻二人感情甚笃,梅知莹亲手为席翎打造了一把“襄王”,以示二人深厚的感情。
她在一个充满爱、充满江湖气的家庭中长大,向往快意恩仇,向往少年意气。
后来被梅知莹送到圣山,她也不曾感到失落。因为林有别待她如同母亲,谢允虽然身体不好,但会为他们提供丰厚的生活条件,更别提她还有爱护自己的师兄,每年过年还能回家团聚。
前半生,席冰漪顺风顺水,用一双澄澈漂亮、充满爱的眼睛看世界。
她知道世间有苦痛,一如自己师兄语焉不详的命运,一如自己师娘越来越差的身体,但她天真得不曾感同身受,她是被所有人呵护的珍宝,世间所有颂歌都被她闻唱。
林有别希望她可以下山帮助师兄,她便应了,虽然她不知道师兄的命运到底是什么,但她愿意用同样的爱帮助师兄,愿意用同样的爱回报她收到的珍视。
在席冰漪过去的日子里,唯一的黑暗时光是母亲的离世。
梅知莹像一朵艳丽的花,凋谢得突然,更令人悲痛。席冰漪失去了自己生命里最美丽的一朵花。
如今,这道伤口却被亲近的人亲手撕开,撕开了她湿漉漉的记忆,撕开了她天真的幻想,撕开了她被保护完美的世界。
原来亲兄弟也会为了权利挥刀相向,原来柔和的人也会因为贪婪对陌生人费心布局。
原来江湖从来不是一池静水,原来人心千面。
“席冰漪!”玉惜君看着她那双流泪的眼睛,眼眶同样滚烫,但她只能咬牙,“不要误解,我不是……”
玉惜君深深地看了一眼席冰漪,眼底有些千言万语,却无法说出口,只能无力地重复,要她不要误解,不要绝望。
霍钦不知何时来到席冰漪身边,他本不想管席冰漪,但实在是答应了周自衡要照顾好他的好师妹,他只好轻轻拍了拍席冰漪的肩膀,斟酌道:“回忆不是假的,或许你的玉姨真的有苦衷。”
他顿了一下,叹气道:“世间的答案都不是非黑即白的,如果日后有机会,或许你可以自己去寻找答案。”
席冰漪深吸一口气,勉强平复了心情,霍钦的话有安慰到她,她收拾好崩溃的心情冷静下来,坚定道:“玉姨,你还是要杀了所有人不可吗?”
玉惜君心头酸涩,最终还是对席冰漪的偏爱占了上风,她语气艰难:“只要交出许义……我可以放你们一条活路。”
“许义?”席冰漪皱眉,“为什么?”
玉惜君不答,却听许义的声音从门外传来,霍钦回头望去,许义面容颓丧,衣服有许多被剑划破的痕迹。
许义提着断雁刀,一步步走来,他环顾四周,尤其在张远骞身上停留了许久,简单了解了张氏的乱象后,他声音疲惫:“为什么要杀我?因为我是多年前那个‘漏网之鱼’吗?”
他声音带着询问,眼神却坚定,好像对一切都早有预料。
玉惜君意味深长,她指挥着弓箭手调转方向对准许义:“当然,时到今日,难道你有找到另外半阙断雁刀法吗?”
“这是命运的馈赠,也是命运的代价。”
“我吗?”许义却自嘲地笑了笑,“即便我不是‘许义’?”
“无所谓你是谁,你在得到半阙断雁刀法的时候就该知道,赠予拥有期限。”
许义无言。他当然知道半阙刀法上有什么,当年许父许母得到半阙刀法后,碍于自身天分无法修炼,但他们同样知道,这份甜蜜的赠予背后是怎样恶毒的毒药。
每个获得断雁刀的人都知道,刀法最开始就有一句话:若无法修炼完整的断雁刀法,我将收回一切。
所以许父许母才会逼迫许义尽快掌握断雁刀法,逼迫他日复一日的修炼,这是机缘,同时也是毒药。
原来这句话背后的主人,竟然是玉惜君背后的势力吗?许义若有所思。
他虽然同样知道这条约定,甚至没有人比他更清楚“收回一切”指的是屠杀所有亲族。
但一来他并没有冠名江湖的想法,二来自己孑然一身,要“诛九族”也不会牵连,所以一直以来他从未想要寻找另外半阙刀法,也没想到这份“毒药”发作得如此突然。
更没想到这份代价会害得张氏一团乱麻。
许义的目光久久地停留在张远骞脸上。
他想起周自衡临走前的讽刺、想到张远骞,本来死去的心又生出渴望的冲动,他轻声道:“即便我也有属于自己的,完整的刀法?”
玉惜君不说话,满月般的弓弦已经表明了态度。
场中,张远骞握紧拳头欲言又止,张远寒保持沉默静观其变……
没人动作,但每个人都蓄势待发。许义不想坐以待毙,席冰漪也不愿玉惜君在自己眼前随意杀人,两人对视一眼达成共识,席冰漪握着鞭子,许义握着断雁刀,看着弓手,浑身警惕,像两只要捕猎的野兽。
千钧一发之际,一声轻咳打破了僵局。
“谁说他没有另外半阙刀法了?”周自衡的声音从露天水榭上方传来。
你唱罢我登场,他抱着红尘剑,看着下方各色的人,笑着打了个哈欠。
霍钦抬头朝声音的方向看去,只见周自横一身红衣脏得像在泥里滚了几圈,破破烂烂,就连头发都乱糟糟一团,不知道得还以为他去哪个犄角旮旯睡了一觉。
看似尽在掌握的笑声中,霍钦却敏锐察觉到周自衡的虚弱疲惫,仔细看去,周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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衡连抱剑的手都在颤抖,只能强撑着从空中抛了一块玉帛给许义。
“这就是那半阙刀法,想必阁下应该认得出来。”
从玉惜君这个角度看不清周自衡的面容,只能看见雕梁画栋般的琉璃光华,她眯起眼睛,想确定周自衡的状态,但最终还是在席冰漪警惕的打量中败下阵来,佯装不再关心来人。
她冲席冰漪笑了笑,由衷地松了口气。
玉惜君今日是来颠覆张氏的吗?不是。
是来杀许义的吗?也不是。
没人知道她今日唱得一出大戏,无论是屠张氏满门也好,还是单单只杀许义一人也罢,最根本目的都是让周自衡现身。
让周自衡在最疲惫、最虚弱的时候,好好看着这一出爱恨情仇是是非非。
整个张氏,都是献给他的祭品。
玉惜君看向席冰漪的目光真挚起来,她在心底松了一口气,庆幸周自衡回来得比想象中要早,避免了一场惨案发生,面上却保持着不甘愿的做派,流露出好像今日不得不空手而归的遗憾。
“既然如此,我好像也找不到什么理由再待下去了。”玉惜君挥退弓箭手,目光在场中转了一圈,最后移向周自衡的方向,嘴唇动了动,无声地告别:
再见,小舟。
女人像柳絮一般飞走了,没人知道她从哪来往哪去,她像一道惊鸿之影,好像只是为了给张氏之难再添一把火。
周自衡目送着玉惜君远走,实在没有力气再追。在山中,他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摆脱女人赶来张氏,如今已是筋疲力尽头脑昏沉。
临近十五,他又强行催动红尘剑意,此时只觉好似有万只蚂蚁在血肉里啃咬,细密连绵的疼痛让周自衡眼前发黑,他最后看了一眼霍钦和席冰漪,放心地任由自己陷入昏迷。
霍钦接下从空中坠落的周自衡,凝视了一会他格外憔悴的面容,才把他交给席冰漪。
“梅乐,你带周自衡去休息吧。”
席冰漪不疑有他,连忙应了声,背起周自衡就往房间里去。
霍钦目送两人远去的背影,直到确定彻底看不见,他才吐出一口气。随着气息的呼出,整个人都变得沉静下来,他看向张远寒,目光沉沉。
“张远寒,海寇袭击其实是你安排的对吗?”
张远寒笑了笑,轻轻地点了点头。
“原以为你们会同意我的邀请的,那海寇自然就是送给你们的扬名之作。”
“可惜……”
他话还没说完,霍钦就已经张弓,箭矢擦着张远寒的鬓角没入身后的建筑中!
“三杰何须这种低劣的手段扬名?”霍钦语气很狂,也很冷。
他将拉满的弓弦对准张远骞,果然看见许义像被惹怒的狮子一般怒视着自己。
于是他对张远寒冷笑:“你看,你还真是失败啊。”
“家人、朋友、权力,你得到什么了呢?”
张远寒的脸色彻底沉了下去!
为了实现自己的野心,以示弱博取同情,说服周自衡为自己卖命,再安排一场声势浩大的“袭击”,让所有人知道原来二公子手上有一把不逊色许义的刀,利用周自衡为自己增添夺权的筹码。
真是一场缜密的算计,一个丑陋的人心。
张远寒目光阴沉,看向张远骞和许义的时候,又带着茫然。
他身体很痛,心也很痛。
兄长救回许义那天,最开始是他发现了海上昏迷漂浮的许义,但也是他劝兄长不要多管闲事。
之后的每天,看见兄长利用许义一步步掌控张氏的每天,他都被痛苦懊悔不甘折磨。
他恨兄长掌权得如此顺利,恨许义甘愿为张远骞做牛做马,恨自己有眼无珠错失良机。
他也曾妄想过和许义处好关系,也想过放弃争夺张氏,可是每每看见许义看自己的眼神——嫌恶、恶心、痛恨,每每看见,他都觉得怒火中烧,那股强烈的恨意又涌了上来,将他淹没。
为什么要那样看我?
为什么要透过别人来看我,你是把我当成什么人了吗?
张远寒得不到答案。
他恨许义、恨张远骞,恨他们的感情无人插足,恨他被排除在外,恨自己明明是张远骞最亲的人,恨自己明明最先发现许义!!
27.问心
那是一个隆冬。
天空是铅灰色的,风从北方来,掠过追影散云亭,吹散了张远寒的额发。
他的母亲终于如愿为他争取到了一个张氏的地位,女人将张远寒推到张道林面前,瑟缩道:
“你看这个孩子,他多么像你……”
张道林不为所动,女人只好换了一个说辞:
“这个孩子,他和远骞关系很好,你瞧……日后两兄弟互相辅佐,也是依靠……”
女人穿着单薄的衣裳,嘴唇冻得发紫,牵着张远寒的手却布满热汗。
听到张远骞,张道林才愿意施舍给幼小的孩子一个视线。
张远寒这会已经六七岁了,但身高却和四五岁孩童差不多。
他冷冷地看着自己名义上的父亲,哪怕母亲再怎么推搡自己,也不曾开口说话。
酒色鱼肉掏空了张道林的身体,他看了看身穿锦袍的张远骞,又看了看穿着旧衣裳的张远寒,缓缓露出一个笑容。
眼看张道林已经心动,张远骞却突然开口道:“父亲,不要。”
闻言,张远寒还没什么情绪,女人却用一种恨不得杀人的表情盯了张远骞一眼。
张远骞无视,继续阻止:“父亲……有我一个就够了。”
“张氏……只需要有我一个。”
他说得语焉不详,张远寒却自动补全了全部:
“张氏的公子、权利,有我一个就够了。”
所以他开口:“父……父亲。”
只这一声,张道林就明白了一切。
他缓缓露出了一个看不懂的笑容。
张远寒以为,这是获得继承权的开始。
女人以为,这是自己母凭子贵的开始。
然而谁都没想到,女人甚至没活过当夜,而张远寒,也没有得到一个“公子”应有的住所。
他和张远骞一样,住在追影散云亭的暗室中。
直到见到张道林扭曲丑陋的怪癖,张远寒才明白,当初张远骞说的是:
“张氏的痛苦,只有我一个来承担就好了。”
他的哥哥无力阻止这一切,只能做出苍白的承诺:“没关系,等我再大些就好了。”
张远骞总是这样安慰他,总是在每个苦痛的夜晚,抱着他舔舐伤口。
“等我再大些,再掌握多一点的权利,他就动不了我们了。”
“我会保护你,远寒……”
“弟弟。”
权利、权利、权利……
原来权利才是这一切的解药!
张远寒的眼睛在黑暗中亮光,他从未这样渴望过一个东西,从未这样迫切地想要拥有!
“哥哥……”
“我要杀了他。”
张远骞背后新鲜的伤口还隐隐作痛,他胡乱点了点头,郑重许下承诺。
“我一定会杀了他,放我们自由。”
远处的山峦被雪幕遮掩,轮廓模糊。
……
周自衡还在昏迷,席冰漪也不复往日灵动,怏怏地撑着下巴叹气。
从她的视角看去,张氏两兄弟还在对峙。
张氏之难结束了,但张氏权利的归属还没有结束。
许义守在张远骞身前,看着张远寒恨意滔天的眼神,寸步不让。
张远寒冷笑连连:“你一出现,哥哥就背叛了我、抛弃了我!”
许义莫名其妙,在他看来,张远寒和真正的许义一样,明明被爱包围,却不知感恩,不懂自得。
——甚至和他一样偏执病态。
张远寒看到许义的目光,由衷地感到作呕:“你又在透过我看谁?”
他怒吼着,眼泪却止不住地流。
“你就是个窃火者,偷走了我的哥哥!”
张远骞叹了口气,他拨开身前的许义,轻轻捧起了张远寒的脸。
“远寒……许义他不是窃火者。”
“他是为我注入希望的大雁。”
旁人不懂为什么张远寒这样疯狂,可作为和他相依为命数十载的兄长,张远骞比任何人都要懂。
“我从来就不爱权利,远寒。”
在那个隆冬的夜晚,张远寒想要的是权利,而张远骞想要的却是自由。
然而阴差阳错,张远骞成为张氏掌权人,张远寒却是个自由的小公子。
许义的到达,燃烧起弟弟对权利的渴望,也带给哥哥自由的希望。
“是……”张远寒哭成泪人,他恶狠狠地瞪着许义,“所以我才恨他!!”
“我知道,你要和他去浪迹天涯了是不是!”
“为了你的自由……你选择抛弃了我……”
他的声音逐渐低下去,在哽咽中、在风中消散。
张远骞无言,他确实早已打算将张氏家业尽数交给弟弟,也早已打算和许义一起游历江湖。
张远寒哭了个痛快,像是要把所有的不安、痛苦、不舍全部宣泄出来。
他抽抽噎噎,像个不愿被夺走礼物的孩子:“明明是你教会了我感情,教会了我爱……为什么……为什么又要离我而去……”
哭声传到席冰漪耳朵里,她不由得抹了抹眼睛。
霍钦在一旁擦着邀月弓,见状颇为奇怪地看了一眼她。
“怎么?你心疼了?”
席冰漪叹气:“哪能啊,我只是想到其实我也是个家破人亡的孩子。”
霍钦满头雾水:“你父亲……?”
席冰漪哦了一声,连忙呸呸呸:“不是,说错了,我父亲还健在呢。”
“说的是我母亲,母亲死后,梅花山庄再不复往日荣光,现在就连玉姨都已经为人党羽……”
霍钦垂下眼睑,擦拭弓弦的手微微顿了顿。
席冰漪还在唉声叹气:“或许我该回梅花山庄一趟了……”
霍钦笑笑:“挺好,正巧我也有些事。”
两人说完,再抬头去看时,就见张远骞和许义已经离开了,只剩下张远寒失魂落魄地站在原地。
张氏之内一片狼藉,只有追影散云亭依然光华美丽。
“真是可怜……”
席冰漪盯着水榭叹息。
就在这时,周自衡虚弱的声音从背后传来,活像个鬼:
“你不如可怜可怜我吧……”
席冰漪无语地回头,就见周自衡已经醒来,正把自己撑起来。
他半靠在床上,脸色还有些苍白。
席冰漪没好气:“可怜你干什么?可怜你连许义都打不过,惨败而归?”
“谁说的?”周自衡立马瞪大了眼睛,“我这样不是许义打的!”
他把女人的事娓娓道来,表示自己真的是精疲力尽又被拖了时间,才姗姗来迟,真不是有意看戏。
几人还在说话呢,就见张远寒像游魂一样飘过来,他像急需人气的男鬼,凭着本能蹭到三杰身边。
周自衡疑惑:“张二公子,你来是有什么指教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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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远寒没说话。
席冰漪近距离看到他茫然的眉眼,这才惊觉,脱去了最外层的伪装,再剥下他仇恨疯狂的外壳,最里面竟然是一颗堪称幼稚的心。
于是她开口劝解道:“二公子,你不应该恨许义的。”
张远寒神色惶惶。
“……我有时候恨他,有时候又感激他。我恨他夺走了哥哥的一部分,同时也感激他支撑起了哥哥的一部分。”
他说完,又咬牙切齿道:“这都是题外话,我恨他,是因为他从不肯为我所用,总是用那种恶心的眼神看我!”
周自衡:“……”
头好疼,脑子好乱,好难理解疯子在想什么。
“好吧,”他打断,“你恨他吧,反正他马上要和你的好哥哥去浪迹天涯了。”
这回轮到张远寒沉默了。
四人中,只有霍钦在乎正事,他咳了一声:“萧杉死了,朝廷会追究的吧。”
“张远骞要远行,你一个人应付得过来吗?”
提到掌权问题,张远寒立刻从悲伤情绪中回神,他自负冷笑:“无非谈判拉扯罢了,张氏这种岿然大物,他想动也需要时间。”
“再说了,萧杉死于江湖动乱,又怎么能怪张氏?”
他抬眼,眸中有寒光闪过:“我的兄长受累,断雁传人离去,一众奴仆死伤殆尽,很显然,张氏也是受害者。”
周自衡不得不承认,张氏两兄弟是不折不扣的权利怪物。
大公子囚禁张道林,放下多年血仇,利用自己的父亲掌权,将张氏发扬鼎盛。
二公子隐忍狡诈,对权利有着无法磨灭的野心,张氏在他手中,估计也不会衰落。
周自衡点头:“好,你已有打算就好。”
“在庄兰待了不少时间,我们也该离开了。”
张远寒欲言又止,嘴唇张了又张,似乎是想说些什么。
周自衡很快收拾好自己,准备起身离开,与张远寒擦肩而过时,却听见一声犹如叹息的道歉。
“对不起……”
周自衡没什么反应,握着红尘,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
虽然说着要尽快动身,但一行人还是等到第二天才走。
席冰漪虽然急着回家,但还是要求周自衡再休息一天,说再急也不急这一天。周自衡没办法,还是在张氏多待了一会。
期间张远寒托人送了三件棉服和一些盘缠过来,自己却没有出现。
周自衡抚摸着温暖的棉衣,衣服上用金线绣着剑纹,衣摆袖口还坠着珍珠,显得贵不可言。
他叹气,一扭头,果不其然看到席冰漪别扭的神情。
她拎着棉衣看了又看,或感慨或愤恨,但最终还是决定收下这件毛茸茸的棉衣。
如今张氏彻底由张远寒掌权,那天血洗张氏后,反对的声音一并消失了。
周自衡有时候都怀疑是不是张远骞走前打了招呼,亲自铺路,不然这张远寒掌权得也太过顺利了。
但他也明白,估计一切都是张远寒的手笔。
“啧啧……谋划这么久,适应这么快,真是一个怪物啊……”
张远骞和“许义”离开庄兰不知去了哪里,也许再过不久,完整的断雁刀要扬名四海了。
离开那天,周自衡远远地回头望去,只见百废待兴的张氏中,那一座追影散云亭折射着绚烂的光华。
在璀璨之中,模糊的人影目送着三人的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