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妾心不可摧》
1. 姨娘
初冬,雾浓且冷。
昨夜一场大雪,冬潮的大爪冷不防探颈而下,树枝结满了沉甸甸的冰霜。
天色渐渐亮了,黎明前空气最寒的时刻,晨起的丫鬟们冻得面颊通红。
丫鬟晚翠蹲在地上数着仅存的黑炭,越数越愁:“就这么几块炭,主母刻意刁难,怎么过冬啊。”
年长的陈嬷嬷棉袄破洞了,训道:“别牢骚了,让人听见仔细割你舌头。”
晚翠冻得鼻涕凝在鼻尖:“嬷嬷,非是咱们牢骚,分来炭火用度太少了些。姨娘生产时差点血崩,正是养病的关键时候,却住这样寒酸的房子,用呛人的黑炭。”
陈嬷嬷当然知晓,自从姨娘遭了主母厌恶,他们院子的吃穿用度已被蓄意克扣,甜姨娘只是一个妾,没处说理去。
“刚才……姨娘又吐血了。”
陈嬷嬷浓浓叹息,手里端的盆子结着细细冰碴儿,全是血水。
“说话低声些,别让姨娘听了伤心。”
“奴婢去找主君!”晚翠登时红了眼睛,“主君素有仁爱之名,不会坐视不理的。”
陈嬷嬷急忙拦住:“站住,站住,你忘记朝露的下场了?”
朝露是从前和晚翠一起伺候的丫鬟,甜姨娘生第一胎时落下了严重的月子病,朝露替姨娘出头。
未久,朝露就被发现淹死在水井,面色惨白,井水冻成了冰坨子。
显而易见,是主母的手笔。
晚翠泪水簌簌,停下脚步。
在这座深不见底的大宅内,主君,真会向着她们吗?
当年的事分明主母有错,主君若真向着她们,朝露不会不明不白惨死。
主君固然圣人楷模,菩萨心肠,但主君心里只有主母,没有甜姨娘。
屋内,甜沁于恍惚中醒来,头重如铅,瞳孔涣散,腰椎还在隐隐作痛。
她长睫微微阖下,预感自己时日无多,喉咙里嗡嗡作响,像破漏的风箱。
“有人……吗……”
陈嬷嬷闻声匆忙入内,小心翼翼扶起她,擦着她嘴畔的血迹:“奴婢们在呢,姨娘前几日好些了,天气太寒,闹得旧病复发。”
甜沁这病不是因为天寒,半月前甜沁在花园偶然碰见了宏哥儿,泪流满面,谁料宏哥儿狠狠朝她一推,正中腹部。
男童已初见气力,甜沁身体虚弱跌入冰湖,受了一身寒气。
宏哥儿是甜沁第一胎孩子,出生就被主母抱走,几年间母子从未见过面。
甜沁恳求过主君多次,软的硬的使尽了,次次皆被主君不咸不淡地驳回来。
主君是儒家卫道士,定不会做宠妾灭妻之事,坏了规矩让妾室抚养孩子。
主母定然给宏哥儿灌输了不少妾室可憎的思想,欲置亲娘于死地。
甜沁艰难被喂了口水,燃烧的肺腑未见丝毫好转,脚趾冻裂了,脸颊也冻红了。
“朝露呢?”
印象中她很久没见朝露了,从她生病开始,或许更早,一直说朝露被借到了别处。
陈嬷嬷和晚翠愁眉对望了眼,不知如何回答,让挣扎在死亡线边缘的姨娘知道朝露被残忍淹死在井里的事实。
“姨娘,把药喝了,先睡睡。”
甜沁干涸的眼缓缓凝望着简陋的陈设,漏风的寒气,虽病着,心里并非一团浆糊。
问了这么多遍,陈嬷嬷她们一个字不肯说,嘴闭得这么严实,答案不言而喻。
她淌下一滴泪,为朝露,也为自己,软绵绵脱力地躺在冷硬布衾上。
她十七岁那年春夜第一次来到谢家。
谢家是外戚之家,当今太皇太后便出自谢门,最显赫时一门五侯同日晋封。
新代家主是正宗儒生出身,文雅仁义道德高尚,远近闻名的圣人楷模。
他娶了嫡姐,夫妻伉俪情深,因为嫡姐是天生石女,婚后多年无子。
甜沁与家中两位姊妹在主母的带领下一同来谢府省亲,正赶上立春,府中摆宴席,琳琅满目,流光溢彩。
那夜,甜沁第一次见到了姐夫,翻云覆雨、不可仰望的朝廷第一权臣。她随家人微笑着叫姐夫,后者未曾理会。
对于这位淡漠如月惊为天人的姐夫,她崇拜归崇拜,没有非分之想。
她已经定婚了,定的府中西席先生许君正,互换过信物,明年入秋迎娶。
许君正为人光明磊落,又刻苦用功,拟在明年春闱中一展风采,甜沁庶女之身嫁给他做正房娘子,前途一片大好。
然而当夜宴席上一杯酒下肚,击碎了甜沁的美梦,她被送到了姐夫的榻上。
嫡姐多年无子,谢门纳妾是迟早的事,既然注定纳生子的妾,莫如用自家庶妹。为防甜沁不同意,先斩后奏。
自此甜沁美梦破碎,从正室妇沦为妾室,困居于谢府中替姐姐生子。
谢家家主不同于寻常子弟,专任儒教,对于政教伦理守得滴水不漏,家规极严。
二女共侍一夫的事不可能传出去,甜沁注定是个妾的影子,暗无天日。
甜沁与他在榻上时,他亦淡冷如冬天的雪流,仿佛一个没有感情的圣人。
床帏之内,亦是冰凉的四书五经。
甜沁本不算易孕体质,为了生子喝了无数苦药,分娩时鬼门关,落下了病根。
宏哥儿生下来即被抱走了,由嫡姐抚养,数年间如同没有她这个生母。
偶尔见到一家三口在夕阳秋千上徜徉,姐夫姐姐相视而笑孩子绕膝的和谐景象。
甜沁的月子病很厉害,一味紫参芝吊命。紫参芝不仅名贵,更加罕有,一寸千金。
妾室哪里配用这么好的药材,当年谢家买妾已给足了聘金,姐夫又是儒家道德楷模,许诺嫡姐一生一世一双人,除生子外不可能给妾室额外关心。
朝露作为甜沁的大丫鬟,急得团团转,她设法卖掉了家中的薄地,甜沁也当掉了一切能当的首饰、衣物,主仆二人千拼万凑,终于攒出了买紫参芝的钱。
紫参芝作为宫廷稀有御用药材,并无门路购买,朝露和甜沁托了谢宅管家李福。
李福开始满口答应,谁料拿了她们的血汗钱后,翻脸不认人,用些寻常劣等药欺骗,使甜沁的病情大大加重。
这才知道李福是嫡姐的人,嫡姐一直在有意无意为难。
朝露气不过,径直告到了主君面前,这件事原是嫡姐理亏。
主君虽然向着甜沁,之后半年再没理会她,怪她驭下不严,越级行事,私相授受。
谢门重规矩,重人伦,重儒家礼法,曾经有几十年的大丫鬟试图偷盗,毫不留情被送官府剁手。
况且主君心悦嫡姐,相敬如宾,极尽爱护,甜沁一介妾室算什么东西,焉能离间得了夫妻感情。
最终李福不情不愿给了紫参芝,份量少得可怜,药效也甚微,根本是假货。
甜沁和朝露卖首饰卖地的血汗钱被浪费了,更棘手的是,大管家李福与她们结下了梁子,恨上了她们。
之后的岁月里主君越发像个沉默的圣人,在榻上对待甜沁更加冰冷。
生了一胎后,主君例行幸她,甜沁在一胎的病根没痊愈的情况下被迫怀了第二胎。
死气沉沉的大宅酝酿着疾风暴雨,在甜沁第二胎分娩前两月,意外再度发生。
朝露因偷盗罪被抓,人赃并获。
主母院子里,朝露被打了板子,奄奄一息,之后要送官,剁掉手脚或施以绞刑。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管家李福怀恨在心,蓄意报复,设计了这场拙劣的栽赃案,可谢宅满门都是瞎子。
甜沁为救朝露,以八月孕身跪在霜地,如风中凋零的花枝,苦苦哀求。
嫡姐看了看主君,全凭主君意思。
谢门家风大义灭亲,主君操劳朝政大事,简单自然地向着主母,不会因这点小事动容。
主君觉得甜沁有些烦,屡屡生事,三番两次,当妾室也不守妾的规矩。
嫡姐已得子,欲将甜沁主仆一同送官。主君否了,新帝登基,已将矛头对准外戚谢家,他并不想把事闹大让人捉到把柄。
甜沁被迫给嫡姐道歉,自愿搬去后宅的简陋居所,闭门反思己过。
尽管低声下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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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月后,朝露还是被晚翠和陈嬷嬷发现,淹死在了井水中。
因为这些事,甜沁生第二胎时,血崩。
她奄奄一息,在寒冷的陋室中苟延残喘。
第二个孩子出生仍被抱走,未与生母见过一面。
陈嬷嬷给甜沁喂药,她牙关似铁,全身哆嗦,似要冻毙于寒冷的茅屋中,不太能吃得下去药。晚翠伏在床边,她不像朝露姐姐那样能干,只会哭。
“姨娘,醒醒啊,不能睡……”
忽屋外传来一阵脚步声,原是管家李福来了,横肉满身的富态相,耀武扬威。
晚翠当即驱逐,不料他身后跟着主母。嫡姐听说甜沁病重,特来探望。
“没想到吧甜姨娘,临终关头,来看您的到底是我们心善的主母娘子。”
李福绘声绘色,猫腰将主母请进来。
余咸秋走进来这间陋室,被寒气和霉味冲得脑仁疼。妹妹条件差,没想到这么差。
“甜儿,你好些了吧?”
咸秋怀中还抱着婴孩,“姐姐近来忙没来看你,别怪姐姐。是个女儿,你拼死生下的,看看她吧,儿女双全,福报也全了。”
粉嫩嫩的女婴放到甜沁面前,甜沁于病榻上怔了怔,别过头去,半眼也没看。
咸秋满眼爱怜,“瞧这孩子多可爱,比宏哥儿可爱,宏哥儿太淘了。别跟你姐夫说我偷偷让你见孩子了,他会不高兴。”
这话不假,很久很久以前的上次,他那淡淡冰冷的话砸在耳边,说她生下孩子便和孩子没关系了,别总探头探脑靠近孩子。
甜沁不语,涣散的目光只定定凝视着虾须镯。她羸弱手腕戴的那只虾须镯,是唯一舍不得当掉的,姐夫送的唯一礼物。
她的命数已越熄越弱,喘着粗气,沙哑说:“二姐,我想见姐夫一面。”
咸秋犹豫了下:“你姐夫今日入朝去了。”
甜沁冷汗如浆,含泪道:“最后一面。”
咸秋道:“好,姐姐替你转答。”
咸秋握住她的细腕,虾须镯润泽的触感,也悲悯起来,“这虾须镯,你一直戴着。当年姐姐为你挑选时,花了不少心思。”
这话深深触痛的甜沁双耳,她一口气险些没喘上来:“不是……他送的吗?”
咸秋替她拨了拨额前碎发:“傻妹妹,你姐夫日理万机,哪有功夫做这些。”
礼物,谢家家主碰都没,那些好处是她这姐姐用姐夫名义送的。
妻子最了解丈夫,他清华自持,是不会对妻子以外的女人动情的。
甜沁呕出了口血,分不清是笑是哭。
姐姐总这样骗她,三年前西席先生许君正脚踏两只船另结新欢的事,也是姐姐为了让她安心做妾而故意说的。
实则许君正一直在苦苦等她,得知她爬了姐夫的床大受打击,相思病呕血而死,孤坟上插了她最喜欢的桃花。
咸秋重新将女婴抱起,宽慰道:“你好好休息养病,宏哥儿这两个孩子有姐姐照顾着,有什么事和姐姐说。你给谢家添人口,立了大功,我和你姐夫都不会亏待你的。”
这才看见宏哥儿也来了,若隐若现在门外,不愿进晦气妾室的门户。
宏哥儿被教养得不认生母,小时候哭闹被灌下安神药,差点被毒死。
据说宏哥儿从小被灌输各类儒经,在烈日下学规矩,渐渐变成如主君那样的人。
咸秋走了。
甜沁呆呆睁着瘦削的眼睛,生命力快速流逝,唇角血如泉涌,眼看着不行了。
死不瞑目。
她汗悄无声息地流淌,划出一条条冰冷的线,手在被褥间颤抖,窗外,雪花簌簌。
去年此时,她和姐夫临窗赏雪。他抚了抚她平坦的小腹:“再给我生个女儿。”
一切都没了,没了。
她这一辈子,本就不值得。
场面飞速瓦解,甜沁眼前一黑,忽然间身子一挺,流下最后一颗泪,断了气。
黑暗淹没意识的最后刹那,听到的是雪块压垮树枝的沙沙声,以及晚翠和陈嬷嬷伏在床畔滔天的哭声。
2. 春宴
白绒般的厚雪悄无声息地下,阴沉了两个多月,一直没有开晴的日子。
远方,冬日阳光透过云层,遮挡几片雾绡,西风终于停止了愈演愈烈的趋势。
早春了,谢宅的下人在扫春雪,笤帚赶走几只叽喳啄食的灰雀,溅起一层银亮的雪沫子。
简肃静朴的谢庐深处,明亮洁泽的居室烧着暖融融的炭火,向小雪绵绵的天空敞开了窗牗,泄出一丝丝深闺的香气。
青绮帐幔内,甜沁缓缓睁开了双眼。
视线模糊,继而聚焦变得清晰,五感缓慢地通了,从某种混沌状态又回到了人间。
好温暖,甚至有些热了。
入宅为妾三年多来,她从未感受过这般温暖。
她试图起身,身体似被抽干了力气,徒劳躺在绵软的榻上默默积蓄精神。
她已经死了,死在一个雪日,竟然又看见了太阳,难道……重生了?
她眼珠空洞地环视四周,谢宅的起居室,立着一面涂清漆的山水屏风——那屏风很熟悉,熟悉得可怕,有次宴会他就随便踢开了这间屋子,将她摁在屏风上索吻。
噩梦撕裂她的脑袋,她痛苦哼了声,试图驱除不堪的记忆。
元始二年初春,她和姊妹第一次来谢府省亲,饮下一杯酒,晚上就被送到了姐夫榻上,她两世也忘不掉。
“嘎吱”轻响,门被推开,丫鬟轻快的脚步声,“小姐歇息好了吗?夫人催促您出去呢。”
丫鬟将烘干的衣裳从火炉边取下,掸了掸,动作很熟练,是甜沁的藕荷色外衫。
甜沁怔怔,深呼了口气,似灵魂出窍一行泪水原封不动从眼角滑下。
“朝,露……”
朝露唇角挂着淡淡笑容,“嗯,奴婢在呢。”
将藕荷色外衫给甜沁披上,烘得暖烘烘,有种阳光的晒味,“衣裳干了,筵席还没结束,小姐可要多穿些仔细春寒。”
甜沁静静盯着衣裳上几可忽略不计的酒痕,嘴里空荡荡的,后背发凉。
这一年的春宴,是幸运嫁入谢门但多年无子的嫡姐摆的,大夫人何氏带着她和苦菊两个庶女赴宴,择一人为妾。
嫡姐笑盈盈亲自递来的酒杯中下了药,苦菊或她,谁喝谁走上不归路。
方才,她从筵席上误打翻了酒,来此处更衣,再醒来时已有了前世记忆。
朝露见甜沁久久不语,神态恍惚在梦,关切道:“小姐,怎么了?”
甜沁望了望朝露,“有点晕。”
朝露说桌上有解酒的瓜果,“姑娘酒量浅,吃些缓缓吧,刚才晚翠和陈嬷嬷送来的,不好在谢家失仪。”
“她们人呢?”
“在门外候着,怕扰了您歇息。”
甜沁沉沉嗯了声,漂亮而明亮的眼遮掩着。她的人都在,很好。
此时,谢宅的管家李福来了。
他猫着腰恭谨在门外问:“三小姐,夫人见您更衣久久未归,问您发生什么事了。”
朝露和甜沁对望了一样,都不喜欢谢宅这奴才。尤其甜沁,深深记得前世这位管家的丑恶嘴脸,卷了她的救命钱,害她病重惨死。
甜沁给了眼色。朝露喊道:“小姐醉了,头有些痛,正在醒酒。”
屋外传来长长一声“哦”,又徘徊了会儿,脚步才渐远了。
片刻,嫡姐亲自来了。
今日是重要筵席,苦菊和甜沁都是重要角色,缺了一个可不行。
“甜儿,醉了?”
咸秋贵为谢门宗妇,永远高贵典雅,端庄贤淑,炽热暖阳天生带着亲和,没有大夫人的严厉训教,若不设防,甜沁这等庶女春雪般晦暗潮湿的内心极易被融化。
“让姐姐看看怎么回事。”
甜沁坐在榻上,并不情愿面对她,“二姐,我没事了。”
咸秋温声道:“方才见你在席上也不夹菜,失手把姐姐给你的酒洒了,还拘谨着。莫担心,你和苦菊都是余家姊妹,不必看人眼色。”
甜沁秀眉蹙眉:“是甜儿福薄,享用不了美酒佳肴。”
她的头还晕乎乎的钻痛,站起来摇摇欲坠,言外之意是不能去了。
咸秋遗憾之色溢于言表:“你姐夫从封地带来许多新鲜吃食,梅花香饼,五香糕,翠缕冷淘,蟹粉酥……好吃的好玩的,咱们以前住在定陶哪里见过,苦菊很喜欢,你得尝尝呢,错过了多可惜。”
嫡姐描述的那个人是姐夫,是谢门家主,当朝第一权臣。
谢门作为太皇太后的母家,如日中天,谢家子弟竞逐奢侈,沉湎酒色,豪庐美宅,移步换景,住宅甚至逾越了天子之制。
他作为谢家一代家主,受封新都侯,挂了个大司马的头衔,名为辅政实为执政。
在谢氏子弟骄矜傲慢挥霍无度时,他待人温静,修身严格,儒家理想化人格在他身上熠熠生辉。
朝野内外都赞他是秉性纯良、清静勤勉之仕,换句话说,他是天下书生的座道德模范,当之无愧的“好人”。
前世他的装束每每长袖阔带,纲常之冠,人伦之衣,儒生打扮,圣人之蕴。
甜沁摇摇头,方才饮的绍兴女儿红余韵还在喉间燃烧,“二姐尽兴,不必管我,我独自歇息片刻便好。”
一回生两回熟了。
咸秋心明眼亮,隐约察觉了什么。甜沁的玉润细腕还戴着一只色泽鲜丽的虾须镯,皦白的玉色,衬得她纤弱的关节如凝脂。
“好吧,姐姐不勉强你,好吃的给你留着,你且好好歇息。”
咸秋轻轻将她手腕抬起,细细观看,“看你姐夫多疼你,这只虾须镯是进贡之物,一等一的好东西,就你有,姐姐和苦菊都没有。”
甜沁右眼皮不可控地跳了下,是,这是他送她的唯一礼物,在榻上赤条条伺候他时也戴着,她一度十分珍视。
直到临死前鲜血喷在它细腻的玉纹上,听嫡姐亲口说,他对自己从没半点上心,这只名贵的虾须镯不过是嫡姐库房的随便玩意。
她手腕感到难以忍受的锢痛,欲解开,一时没找到繁复精细的机关。
咸秋柔润的嗓音萦绕在耳畔,“你们这些年轻姊妹从小生活在定陶老宅,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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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京城多少时日,自然与你姐夫生疏。现在咱余宅搬到了京城,多多走动就好了。莫怕生,嗯?”
姐夫二字被屡屡提及,落在甜沁耳中,似乎别有所图。
谢家家主并没世人描绘那样好,起码在她最后时日挣扎求紫参芝时,他无半点人情味。
妻尊妾卑,是他的底线和原则。他恪守儒家冰冷教条,为了清规戒律可牺牲一切。
她残余的印象只有恐惧,前世他掐住她塌腰的力道,冰冷的指尖如刀刃滑过她肌肤的战栗,她的哭声常随那致命的节奏淹没在他黑暗温柔的暴烈中。
甜沁软软无力地躺在榻上,任由咸秋在额头敷了条热巾。
咸秋叹口气暂时离开,关上了门。
朝露忙忙乎乎将飘雪的窗子关上,晚翠和陈嬷嬷亦进来服侍。
被子深处,甜沁埋着脑袋,睁着眼睛,毫无醉意也毫无睡意。
……
月意杳然,太阳沉下去了。
随着夜色,空气中砭骨的寒劲加重,松柏在霜色中轻轻摇摆,谢宅宴堂仍灯火通明。
宴桌上,杯盘陈列,佳肴琳琅。
主君用罢了膳已走,四小姐苦菊随即也告辞,只剩下主母余咸秋和何氏。
何氏是余家主母,余咸秋的生母。
明月在天,灯火惺忪,繁星粼粼。
咸秋心情不佳,略多饮了杯,再倒第三杯时,何氏点在她手背上,严肃道:“事不过三,你身为宗门大妇,再饮就要醉了。”
咸秋淡淡敛了敛唇,停了动作,换上温和面目:“母亲今晚用得可好?喜欢哪道菜带厨子回家再给母亲做。”
何氏面色板正:“为娘用得好不好不要紧,要紧的是你夫君用得好不好,你两个妹妹用得好不好。”
咸秋容颜恭逊,望着身畔空荡荡的座席,多了几分怅然。
“夫君用得很好,两位妹妹……也用得很好。苦菊吃得挺多,甜沁晕酒了。”
何氏道:“娘亲问你,今晚为的什么?”
咸秋笑容一噎,未曾应声。
何氏叹道:“邀了两位妹妹,仅有一位赴宴,还是明晃晃在你谢氏的门户里。你这姐姐威严何在?”
甜沁和苦菊都是何氏带来的,家中庶女,俱是乖巧温顺的,无依无靠的。苦菊的姨娘是普通商户出身,甜沁的姨娘则是那千万人唾骂的勾栏歌姬,早年间死了。
“论出身,苦儿好些。”
“论姿容,却是甜儿好些。”
毕竟甜沁长得像她亲姨娘,人如其名生得甜美,腰段如水,天生伺候男人的尤物。
若纳妾,得看纳贤还是纳美。
咸秋望着桌边盆景中淡绿的花筋,默默出身,含羞水汪汪的眼似乎在躲避着什么,半晌,道:“娘,夫君并无纳妾之意,方才瞥都未瞥两位妹妹,要不还是算了。”
天底下有哪个真心爱丈夫的女子,愿意丈夫琵琶另抱,与她人同床共枕。
她那夫君,是天底下一等一的神仙人儿。
“而且我隐约觉得,甜儿不愿意。”
3. 丢镯
“哦?”何氏道,“何以见得?”
“甜儿平日酒量虽浅,没到抿一口就倒的地步。方才女儿去探望她,她面颊酡红双目清亮,跟小狐狸似的,神志还清醒着。”
何氏沉哼了声:“这庶女花样倒多,若真选中了她,由不得她不情愿。”
咸秋叹笑,拉住何氏手臂:“母亲莫要这般说,甜儿和府上西席先生交好,早有心上人,是不愿入府来我这姐姐身边的。”
顿了顿,又道:“况且,甜儿这样恰好证明她无非分之想。”
何氏欲言又止,压低声线道:“咸儿,娘亲知道姑爷对你好,你们夫妻琴瑟和鸣,不愿有第三者插来,可你得想清楚自己的病,若非情势所逼谁愿走到这一步。”
咸秋柔淡的眉眼顿时浮现几缕哀愁,捂着胸口咳嗽两声,与夫君伉俪情深又如何,她是天生的石女,不能圆房,成婚多年从未体味过夫妻欢爱的滋味。
当年余家蓄意隐瞒,只为傍上谢家这棵大树。幸好谢家郎君体谅,东窗事发后未曾动怒,也未曾和离,依旧相敬如宾。
她可以有病,谢门不可以无后。
近来谢门家主仕途炙热,蜂蝶如潮,余家若不自己安排妾室,定会被外人趁虚而入。
“无论甜儿或苦儿都是我们自家庶女,根基薄弱,性好拿捏,比外面塞进来来路不明的贵妾强太多。咸儿,娘亲不希望你关键时刻沉溺于小情小爱中犯糊涂。”
咸秋低低嗯了声:“女儿自然知晓,但夫君待人淡冷,仅对我有几分温情,恐怕不会钟意任何一位妹妹。”
何氏道:“你夫婿读惯了儒经是个好脾气的,满朝皆赞许的修行完美典范,不会主动纳妾的。你作为主母得替他做主,病可以慢慢治,当务之急是弄个嫡长孩儿。”
咸秋缓缓颔首。
何氏的话说得难听,无非是选个生育工具,谁都可以,合适最重要。
苦菊年纪小,生性怯懦卑靡,容色普通,但有姚姨娘那个多事的亲娘。
甜沁更理想,乖巧甜美好生养,生母早亡,和府中西席先生眉来眼去的。
何氏宽慰道:“两个妹妹各有利弊,你尽管从你的角度挑人,甜沁那边若敢和西席先生私相授受,娘亲自有办法治她。”
咸秋勉强一笑:“本对甜儿不住,逼得甜儿太紧不好。”
何氏皱皱眉,时常觉得自己这女儿身子弱不说,心也被病气沤弱了。
她这副天真纯善模样,被余家和她夫婿保护太好了,哪里晓得人心险恶。
她越纯善,外面的贵妾越不能进门。
成帝时余家被贬客居在外,游离于权力中心。为了重返京师,才极力拉拢新都侯的谢家家主,嫁女到了谢家。
如今新皇登基,余家顺利回归京师,大女儿酸枝贵为皇后,余家是真真正正的中朝外戚,已无需谢家支持了,谢门反过来还得巴结余家。
“如今酸枝贵为皇后,是你的亲嫡长姐,你还有什么可怕的?”
何氏怕女儿束手束脚,一朝天子一朝臣,谢家作为前朝外戚该退场了。
“便是你和谢家和离,也使得。”
咸秋登时不悦,面容在月光下更显皦白:“母亲,我和夫君同舟共济多年,从未闹过矛盾。当年我们骗婚夫君不计较,体谅照料我这副残缺身子,如今我焉能过河拆桥提和离?夫君赶我走,我也不能走的。”
她紧张地四下望了望,好在没人听见。
何氏无奈,女儿长情,只得道:“好好,这话娘亲以后不说了,你自己拿主意便是。”
天色如墨色,筵席早已凉了,何氏也该回房歇息。咸秋满心忧愁,怅然若失,又独自在凉风冷月中坐了许久才归去。
……
清晨,雾气弥漫,仅一两颗大星露见。
墨蓝色的黎明之暗浸染着窗棂,谢宅还寂静着,孤灯亮于浮浮沉沉的黑暗中。
咸秋带丫鬟携带早膳,至门前,深吸一口气,抚平了乱发,才敲了敲门。
“进。”
她闻声迈步入内,叫丫鬟在外面等,来到男子身畔,熟练为他更衣系带。
窗牗敞开,清晨正在通风。
淡淡日影映在纸窗上,打了几道雾湿的痕,使人眉眼间也沾了春寒气息。
谢探微缓慢抚了下咸秋的颊,“既分房,说了夫人不必早起过来。”
咸秋感受到他掌心的温度,晃了下神,从她开始治病起二人就分房,可她仍忍不住每日前来伺候,尽到一个妻子的责任。
她爱极了他的伟岸,他的温柔,他的体谅,他像圣人一样的清正,他的外貌,他是谢门其余纨绔子弟无法相比的。
“离得又不远,”她说,“夫君才辛苦,日日处理公事,天不亮就上朝。”
他道:“今日事少,约莫午后便归。往后院初春紫藤花深处,摘一二片叶泡茶。”
她留恋:“夫君可允我也喝一口?”
他颔首,“自然允得。”
咸秋珍惜这日常零碎的温柔。
“昨晚的宴席……我娘家两位妹妹年龄小,第一次赴宴,夫君多担待。”
谢探微道:“妹妹们都很懂事。”
咸秋犹豫着,欲问“夫君中意哪一位妹妹”,心口传来一阵绞痛,没问出口。
谢探微身后有春寒的轻风拂过,唤人关了窗子,“夫人可有话和我讲?”
咸秋眉心一跳,“夫君知道了?”
他似比春阳还淡,“岂不是和离的事?”
咸秋没想到母亲昨夜的风言风语传到了他耳中,谢宅当真处处是眼睛和耳朵。
“不是的,夫君,不是这件事,”她拧着眉头,心脏凉了,“夫君听到了闲言碎语?”
他嗯了声,并不否认。
“母亲说的是胡话,昨夜多饮了两杯,我当场回绝她老人家了,夫君别忘心里去。”
她闪烁着略湿的眼睛,“我怎么会想和夫君和离。”
谢探微并不回避,认真说:“当初你我是政治联姻,而今可以和离。”
谢家已是往事了,新帝登基,带来了新的外戚,谢家是该退位让贤了。
他之前奉太皇太后之命,也两度辞官致仕过,但被年轻的新帝驳回了。
咸秋暗暗将何氏昨夜不知分寸的话责怪了无数遍,带笑赔了很多好话,表示自己和余家都不是过河拆桥的人。
她这位夫君,正人君子中的正人君子,如何会强迫妻子“不情不愿”,妻子意欲抛弃糟糠另谋高枝,他是成全的。
“夫君嫌我不能生育?”
说到最后,她带了些委屈,尽量展现自己病弱的一面,“那咸秋可以自请下堂。”
谢探微柔冷:“哪里的话。”
他不过是随口一提,无伤大雅。
车马已套好,道别便离开。
咸秋暗自惴惴,他总是这样,缥缈着一层薄薄的冬雾,让人摸不清内心。
每句话似乎有含义,似乎又仅仅是夫妻间寻常问话,全无含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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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这些事搅乱,她刚才没来得及开口问,若纳妾他钟意苦菊还是甜沁?
虽然问了也白问,他不近女色,妾只是生子工具,甜或苦都无所谓。
……
暗室内,甜沁无措地揪紧褥单,衣衫尽毁,齿间吞没一二模糊的喊声。
男子将她的腰掐住,按下去,噩梦般的低语在她耳畔,尽职尽责教导着她。
“姐夫,求求你,不要……”
她泪流如注,脚踝处叮当当一记金铃铛,响动比外面竹林间的清风还轻。
他温柔像揉碎的花枝,笑了,但冷,“莫哭,不这样怎么生女儿?”
甜沁猛地惊醒。
惊着一张脸,眼睛瞪得溜圆。
好真实的噩梦。他掐她软乎乎的婴儿肥的触感,仿佛还停留在腮上。
她大口吸着气,摸了摸自己的脸,疼的。
谁会知道谢家家主的真面目。
他会记得妻子不爱吃酸的,顾念家中小仆的老母的病情,为受欺负的丫鬟平冤,揪出科举舞弊还泱泱学子清白尊严。
可一个道德无可挑剔的君子,会为了证明对妻子的忠贞找人逼死旧日情人,捧着妻子的温柔转头摁倒妻妹吗?
会一勺情蛊直接给妻妹喂下,软硬兼施,让她直接沦为金铃铛下的囚徒吗?
会强逼妻妹为妾,玩腻尽兴之后抛在一旁,任人污蔑她的心爱的丫鬟,看她血崩离世吗?
一行血泪缓缓淌至太阳穴,甜沁阖上双眼,脑袋里好像有一把锥子在钻。
往事不堪回首。
朝露和晚翠推门入内,见甜沁出了一身虚汗,面色苍白如纸,上前询问。
晚翠道:“方才谢夫人问您如何了,昨晚的宿醉消了没,张罗着请大夫。”
甜沁缓缓回了神,努力从噩梦中恢复,低声道:“好了,你们和姐姐都不必担心。”
朝露说笑:“我们都为小姐遗憾,昨晚酒席有不少好吃的,小姐贪吃都没吃到。”
甜沁也挤出一笑:“谁贪吃?”
陈嬷嬷一只蒲扇大手近前摸了摸她额头,道:“嗯,没事,小姐没烧。”
晚翠欢欢喜喜把甜沁请下床,备水梳头洗漱,“瞧小姐这副狼狈样子,夜里贪凉又梦魇了吧。早些梳洗,谢夫人还等着用晚膳呢。可多好吃的,奴婢们想去都没法去。”
甜沁被推搡着来到妆镜台前,目睹这张十七岁略显稚嫩的脸,恍如隔世。
她弯了弯唇角,轻款温柔,闪现莹润而洁白的牙齿,甜美如一泓小月亮。
这是自己。
春天了,春寒料峭,她还是怕冷。
许是前世在茅屋中尝了太多的寒,今世抓住一点点的暖拼命汲取。
她道:“带个汤婆子,我们再走吧。”
朝露立即去准备。
天色过午,主仆二人往谢夫人余咸秋的院子去,春来萧索,酷寒催暖,天空横斜着搅碎的彩云。
甜沁心事重重,走到小石桥时汤婆子凉了,她不悦,让朝露重新去取。
朝露初来乍到谢府,不太熟悉曲径小路,见不远处一片繁密的紫藤花,暗暗留了记号,道:“小姐在此处等,奴婢很快归。”
甜沁让她快去快回,冷。
松梢撒着一次次春雪,沁得她阵阵冻。她撩开手腕,见那虾须镯竟还戴在手上,气恼将其毁坏摘下,丢入桥下池塘中。
哗啦,溅起水花。
谢探微本在紫藤下泡茶,恰好目睹这一幕。
4. 姐夫
太阳如一块温软年糕彤彤照耀,桥上透风的风缓缓移过,蜻蜓衔走滴落的雪水。
甜沁将那虾须镯丢入水中,才猛然警觉身后早春紫藤花下有人在凝注。
她乍然回头,见他静静立在早春凛冽的倒寒中,日光顺紫藤花筛下条条阴影。
是他。
甜沁愣了会儿,才矮身:“……姐夫。”
谢探微道:“三妹妹。”
甜沁颇有些无措,不期再遇,嘴里生涩甚至尴尬,没什么好说的。
印象中她很久很久没见到他了,从前世因朝露偷盗之事被迫搬去老破小开始。
第二个女儿被抱走后,她更没见他的机会,有的只是夜晚榻上冰凉的侵,孕期都没放过。
最后的遗愿是见他一面,也没能如愿。
她对他的印象还停留在她下跪救朝露时,他淡漠的脸上。那时候看透了他儒家道德楷模下的凉薄,也就那样。
早春广漠的天空下,银白而晴眀。东风送来阵阵紫藤花的幽香,钻动神经。
谢探微问:“在做什么?”
方才丢虾须镯的水面,一群鱼儿正在圈圈涟漪踊过,细看能见镯子的影。
甜沁窘迫,不过看到就看到了,叫他知道也好,这样结束了,早些断干净。
反正他需要的只是一个生子工具,她不愿意,他自然会叫姐姐找别人。
“午后还是感觉冷,叫丫鬟取个汤婆子,我在这里等。”
她斟酌着埋头,不愿对上他的视线,赔礼道:“惊了姐夫,是甜沁的不是。”
谢探微望了望天空瓷青纸色的云,温道:“春寒料峭,是得保暖些。”
满院的生灵多数还未复苏,有的仅仅是这一墙紫藤,江南运来的名种。
袅袅茶香顺风拂过,左右也是等,他邀请她坐下共饮一杯,独饮显得吝啬了。
甜沁眉间被茶气熏得温色,如常笑说:“姐夫好意,甜沁本不该推诿,可还要去姐姐那用膳,饮了茶怕肚子圆鼓鼓,姐姐定要生气。”
谢探微体谅:“原是如此,那且坐坐。莫站在桥上干等,路遥,风大。”
他是谢家家主,没人比他更知谢宅布局,他既说朝露一时半会儿回不来,朝露必回不来。
甜沁只得走近,在紫藤花下的藤椅坐下,内心极度不情愿,有种被挟持之感。
藤花上有几只鸽子落脚,凉拂拂的,雪融后蚯蚓和蜗牛的潮气,静谧清净。
谢探微饮了半口茶,轻轻弄袖风,“昨夜妹妹宿醉中途离开,可好些了吗?”
甜沁点头,佯装自然接一句:“好些了,听姐姐说后面还有很多美味佳肴。”
“是。”他道,“有你钟意的蟹粉酥。”
甜沁含糊一笑:“原是我不好,酒量浅还贪杯,错过了美味真遗憾。”
谢探微柔声:“没事,你姐姐屋里还有。吃食易得,心情却不易得,昨夜我观妹妹心情并不好。”
她呼吸轻了片刻。
他仿若家常话,明里暗里:“谁惹妹妹不痛快了?姐夫替你出气。”
甜沁按在膝头百蝶纹的手指不由得骤然扣紧,唇角轻颤,他这话既属姐夫关心妻妹范畴,夹杂隐隐难以言喻的暧昧。
那起伏的意味,恰似前世他将她逼至榻前,冰冷掐住她脖颈,命令她“全都脱了”。
谢探微的目光还盘落在她身上,漫不经心又举足轻重,影影绰绰的温柔,等她答话。
她掀眸,对上他明亮的长目。他双目如沾了清透雪水,似看穿了她拙劣的装病。
前世种种痛苦历历浮现,让她本能对他这位姐夫有几分畏惧和心悸。
甜沁浮现两只酒涡,滴水不漏答道:“没有人欺负甜沁,宅邸的丫鬟妈妈们都很好,很照顾我,谢谢姐夫关怀。”
他轻悄淡笑了下,“那为何哭泣?妹妹眼角红得厉害。”
她下意识眨了眨眼角:“是昨晚梦魇了,饮多了酒容易梦魇。”
他淡淡哦声,没继续问下去。
甜沁实在懊恼,如火生煎,再美的春色也无瑕欣赏,暗暗盼着朝露早些回来。
谢宅回环曲折,饶她这在此生活数年的妾室仍不免迷路,朝露不会也迷路了吧。
朝露一刻不归,她就要被姐夫扣在这紫藤花下,战战兢兢如悬崖漫步。
满廊雪光淹没在清风的沉寂中,气氛大约静默了会儿,茶炉传来轻微的沸响。
谢探微赏着天光春色,忽然不经意提起另一话头,“晏哥儿的书读得如何了?”
晏哥儿是甜沁的亲弟弟,当初歌姬花娘凭肚子里踹了男娃,才得以进余家的门。
还没来得及享福,花娘就在生晏哥儿时难产而死,剩甜沁和晏哥儿姐弟相依为命。
甜沁不知他忽然提起晏哥儿是何用意,道:“读着呢,有西席先生教导。”
他道:“西席先生,新请的吗?”
她不着痕迹:“请了有几年了。”
谢探微问起:“是个怎样的人?”
甜沁愈发警惕,前世她和西席先生许君正原本约定为婚姻,误打误撞做了妾。
“是个举子,家境一般,为人算是清正,一边教书赚钱一边准备春闱。”
他叹,点头微笑:“为人清正便可,我本该亲自教习晏哥儿读书,奈何俗事缠身。”
甜沁嗯了声,他是当世大儒,在外则温良下士,关怀学子,今又是春闱的主考官,多少书生梦寐以求的座师,趋之若鹜。
他身为朝廷第一权臣,手握筹码之多,心计之深,人性之恶,难以估测。她只是重生了,并非脱胎换骨,恐怕两辈子也不是他的对手。
某些事,只能徐徐图之。
姐姐姐夫,也得照例尊敬着。
她迎着春光忽闪着笑眼:“姐夫日理万机,莫为这等小事费心,晏哥儿那边有西席先生教导,姐夫得闲暇拷问他功课便好。”
他亦笑,“甚好。”
灰云撤去,日光煊赫了些,如同青黄的枣花撒了了一层粉,雪珠兀自在藤上闪动。
快要煎熬成灰之际,朝露终于带着一个汤婆子匆匆忙忙赶来。
“小姐……”
见了小姐身后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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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露笑容一凝,俛首道,“主君。”
甜沁巴不得起身到朝露身边,接过汤婆子。朝露身上泥浆浆的,似跌了一跤。
甜沁矮身匆匆行礼:“姐夫见谅,我得赶去陪同姐姐用膳,再晚怕姐姐怪罪了。”
说罢,和朝露转身。
主仆二人正准备走,身后的人冷不丁叫住,平静如雪水静静流淌的音调,“……妹妹若喜欢那虾须镯,姐夫派人再给你捞上来。”
甜沁猝然一滞。
这瞬间她确信,他一定敏感发现了她的某种转变,却并未戳破。
非比寻常的关怀,非比寻常的照料,更可怕的是他似乎也带有前世的记忆。
“不必了,太麻烦姐夫了。”
她没回头,声线极力冷静,“镯子而已,叫姐姐再送我一个就好。”
谢探微道:“不麻烦,毕竟为了妹妹。”
甜沁露出乖巧的冷色,回过头,死死盯住他的眼,嘴间几度开合,欲言又止。
他若无其事,漫不经心端着莲瓣盏,长睫微微阖下,仿佛刚才未曾发生。
朝露摸到甜沁的手冷得像冰,将她从恍惚中叫醒,主仆二人匆匆上桥离开。
鸟鸣唧唧,扑面而来阵阵裹挟雪粒的春风,水磨青砖冷硬冻僵,踩在残雪之上。
朝露解释自己回去时迷路,还被雪滑跌了一跤,这才误了时辰,悄声问:“小姐怎么碰见主君了?小姐面色这样差,主君责怪小姐了?听说主君人好得很。”
甜沁摇头:“没有。”
朝露舒口气:“那就好。”
甜沁紧紧握着手心的汤婆子,小巧的白齿闪烁犀利的光,似要把什么咬碎。
仅仅一瞬间,她仰起秀丽的脖颈深呼吸,调整好了情绪,敛起不该有的喜怒。
至屋室之前,她不高不低的声音甜甜说:“二姐姐,我来了——”
里面立刻盈盈温婉声音传来:“甜儿?快进来,等你许久了。”
掀开帘幕,暖风团团铺面夹杂着瓜果香气,使人如置身暮春花房之中,熏得面颊暖热,一片大户人间暖风熏醉的气息。
苦菊正在,见甜沁宛若一朵鲜花灿然而开,红晕晕的像醉人甜酒,自惭形秽,低低叫了声“三姐姐”便垂下头去。
苦菊人如其名,生得其貌不扬,鬓间只插了一只素白小花,一身浅黄素服,当真如秋风里百草肃杀败落的苦菊。
咸秋拉甜沁和苦菊一左一右,昨夜晚宴上的精致糕点吃食鱼贯而上,余家的姊妹坐在一起的,亲热地说着闺房间的私房话。
甜沁刚进来,身上犹带着淡淡春风寒气,一股不易察觉的紫藤花茶味,细闻起来很清甜。
咸秋鼻子灵敏,笑着问:“方才碰到你姐夫了吗?到底是甜儿有口福,今晨我跟他要紫藤花茶,到现在还没喝到。”
苦菊闻此,朝甜沁看过来。
甜沁未曾隐瞒,承认道:“路过小石桥恰好碰见姐夫,但没喝茶,怕耽误了姐姐的糕点。”
咸秋笑温温道:“你姐夫的茶可比我的糕点好喝,傻孩子,你该饮他的茶。”
5. 送镯
吃完了酥,甜沁有意无意提起她得照顾晏哥儿的功课,想早些回府。
咸秋疑道:“晏哥儿乖巧刻苦,又有西席先生教导,用得着你这亲姐姐盯?”
甜沁似乎为难了下,解释道:“二姐有所不知,晏哥儿遇事爱钻牛角尖,钻研学问几天几夜不睡都是有的,我得回去督促着。况且,总在府上叨扰姐姐姐夫,我也难为情。”
咸秋轻扯了下嘴角,“傻妹妹,姐姐和你谁跟谁。”
甜沁不理,依旧兜圈子,话里话外想回余府。咸秋听出她言外之意,沉默了片刻,她着急回府怕是想找那个西席先生相会。
“好,既挂念弟弟,二姐答应你。”咸秋体贴说,“下午和母亲说尽快带你俩回去。”
甜沁闻此,方轻轻笑开。
苦菊闻自己也要被带回家,对甜沁这庶姐腾出一股无名火。
甜沁要回便回,凭什么连累自己?
临走前姨娘说了,这次得好好表现,亲近姐夫,谢家将在庶女中选一位贵妾。
悄无声息中,苦菊对处处压一头的庶姐甜沁多了一层厌恶,几乎到憎恨的地步。
翌日,何氏带两个庶女回府。
咸秋往马车上塞了不少珠玉宝货,蟹粉酥也用油纸层层叠叠包了许多。
何氏见了:“你夫婿给你请的厨子,你自己留着享用便好,做什么浪费出去。”
咸秋体谅一笑,“蟹粉酥两个妹妹都爱吃,母亲闲暇时候也可以垫肚。”
何氏嗤之以鼻:“我才不爱吃。”
顿了顿,“那庶女想回去,你就巴巴赶娘亲回去,余府主母威严何在?”
“甜儿在谢府避之不及,像躲着谁似的,我不好硬留她。”
咸秋拉何氏到一旁,轻声道:“这件事女儿考虑了,甜儿着急回去,恰恰证明内心深处对夫君没有非分之想,我心里对甜儿的印象还比苦儿好些。”
何氏瞪了她一眼,“又是这套说辞。你想清楚,甜沁那丫头老想着西席先生,将来如何安心做妾?”
咸秋神色黯了黯,规避着说:“还是看夫君的意思吧,夫君对谁都冷漠。”
何氏叹息,劝也劝不住,知她满心想选个没威胁的,不想分夫君给旁人。
“你好好考虑,这事得斟酌。”
何氏先上了马车,苦菊也不情不愿上了马车。
甜沁走得最晚,她在谢宅的居所最远,临走前与咸秋道别,晨风中发丝凌乱,看见满车的珠玉宝货和蟹粉酥。
咸秋淡淡笑,替她抚平鬓角:“你姐夫一早给你们准备好的,他今日有事不在。”
甜沁讶了讶,随即弯成枚月牙:“多谢姐姐姐夫。”
咸秋道:“有空要常来。”
甜沁应下,一行人坐马车离开。
咸秋一人站在原地,默默思索着妾室的人选。无论如何,不能选勾引姐夫的。
……
余宅因在京城新落成,比起谢宅的气派逊色许多,占地仅有后者的四中之一。
谢门那位家主是真正懂园子的,拙朴而不工巧,花窗青瓦,品茗独坐,干净透风。
而余家大老爷余元,是个净会攀附钻营的,靠长女酸枝当了皇后才发迹,余园里种满了富贵牡丹,大石狮子,俗不可耐。
马车落定,余元颇为奇怪,说好往谢府赴宴五日,怎么三日便归?
何氏面色铁青,请余元往书房详谈。
甜沁和苦菊则各回各院,收拾行囊。
苦菊见甜沁的蟹粉酥比自己多些,无形间又添了嫉妒和阴暗,掐碎了指甲。
甜沁得到了更多的礼物,怕是咸秋二姐姐更中意甜沁做妾。
“本来二姐姐还要留我们几日,甜沁非撺掇着回来。这次选贵妾,二姐姐身体不好若哪一日抱恙,妾室扶正的可能性都有。”
姚姨娘听得眼皮一跳,急忙呵斥:“住口。敢咒你二姐姐?若被人听去……”
苦菊哑巴似地熄灭。
姚姨娘见周围没人,叮嘱:“你这孩子心肠太直,得学学甜沁那丫头,越想要,表面越装得不想要。”
甜沁这头草草安顿之后,绕过飞泉喷薄的小石潭径直来到余府私塾。
晏哥儿很早就知道三姐姐回来,雀跃着来迎,姐弟俩抱在一起。
“二姐姐,有没有给我带好吃的?”
甜沁溺爱:“有,挺多呢。”叫朝露和晚翠把谢府的蟹粉酥拿来给晏哥儿。
晏哥儿馋得不行,忍住摇头:“得下了课才能吃,弄油书卷先生要怪罪。”
甜沁没来得及说什么,私塾走出一青衫书生,足登木底鞋,头戴白纶巾,文质彬彬一身干净,拜道:“二小姐,小生有礼。”
许君正。这个名字蹿进脑海,险些湿了甜沁的眼眶。前世她和他被一杯药酒活活拆散,她做妾,他吐血,临死前没见最后一面,他坟前空荡荡插了她最钟爱的桃花。
她悒郁低伏的眼神,躲闪着:“许先生。”
晏哥儿爱戴先生,甜沁请许君正用蟹粉酥,许君正吓得惊恐,连连推诿。
在私塾这样清净的读书之地吃油腻之物,有辱斯文,他着实做不出来。
“晏公子请独用,用罢了再净手读书。”
许君正和谢探微一样专研儒经,当朝罢黜百家独尊儒术,入仕必须学儒,学识渊博者佩青绶紫绶和弯腰捡草那样容易。
可许君正不如谢探微那样名望播撒于天下,他只是个穷举子,惯来靠死记硬背,对经学体系的研究很浅薄,处处透着漏洞。
三年前春闱,他名落孙山。后他一直给余府当西席先生,边赚束脩边读书,准备今年春闱再试一次,不甘明珠暗投。
热风扑打着心扉,甜沁眼里只有他,夸道:“许先生是天才,今年必中榜。”
许君正谦虚推诿:“哪里哪里,天才不敢当,若论起来贵府姐夫才是真正的天才,为天下儒生的老师,小生一直崇拜渴慕。”
甜沁脸色唰地白了。
睽别两世,许君正已不记得与她的情意了,满心满眼对读书的渴望。
她呵呵而笑,停盏不饮:“许先生聪慧,何必妄自菲薄,非求他人指点。”
许君正眼底簇起火苗:“三小姐有所不知,莫说得谢师指点,便是因缘际会一邂逅,已是毕生不可得的幸事了。”
谢探微在民间声望极高。
当初许君正原本能选更风雅的人家当私塾先生,来俗不可耐的余家,因为余家二女的夫婿是谢探微——成圣的师法楷模。
若能得谢师指导,真应了那句话“朝闻道夕死可矣”。
甜沁如寒凉刺激皮肤,后知后觉昨日谢探微那句“本该亲自教习晏哥儿读书”的份量。
原来,天下学子被他指点一下,已是毕生吹嘘的资本,官运就此亨通。
前世她只是他一个妾,笼闭后宅,不知他在外有如此兴隆可怕的声望。
许君正当然没厚着脸皮求甜沁引荐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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位姐夫,毕竟至亲的晏哥儿,都没得到那位的亲自教习,他只是一个外人。
甜沁不愿多提那人,刚想找个话头错过去,听晏哥儿拉着她裙摆,奶声奶气:“晏儿也要姐夫教,要姐夫教。”
她不禁一笑,把他唇角蟹粉酥渣滓擦干净:“小孩子家净偷听大人说话。”
许君正在旁温和赔笑,也不敢讲出让谢师教导更有利于晏哥学业的话。
毕竟,谢余两家仅是表面和睦。
晏哥儿吃得浑身是油,叫嬷嬷抱去洗漱去了。玉影彤庭中,初春四下虫鸣唧唧,花影在壁,剩甜沁和许君正一男一女。
虽说在圣洁的私塾学堂,未婚男女单独相处有种难以言说的变扭感,儒家讲“非礼勿视,非礼勿言,非礼勿听”。
许君正起身要告辞,甜沁却有意留他,刻意询问起晏哥儿近来功课。
他答:“一切都好,小公子肯学肯吃苦,一点即透,偶尔疑难也能克解。”
甜沁心不在焉听着,附和两句,又张罗着亲自检查晏哥儿的文章。
春光透过树荫勾勒出复杂剪影,早春的桃花落了,飘了一瓣在她肩头。
她垂着鸦睫,神态专注,偶尔翻页。
许君正情不自主地凝视了会儿她,如梦初醒,匆匆挪开眼。
内心深处,好像不那么着急走了。
……
谢府。
冬残春来,松涛阵阵。
落于后院老破小茅屋寒酸破败,潮湿的木头散发着春雪后的腐败气息,木色已旧,与谢宅别处的明亮清洁格格不入。
“嘎吱——”
谢探微独自一人推开那扇门,人去楼空,空洞洞的,荡满了萧瑟的凉风。
小榻还在,炭火盆还在,残余着墨迹,一景一物皆如前世的样子。
瓶上插着一枝素馨,却已经枯萎了。
隆冬,这里一定很冷吧。
他坐在了小榻上,指尖轻轻摩挲着被褥,仿佛空气中还荡漾着她的味道,有个谁还躺在这里,患着病吐着血,可怜巴巴含泪说,姐夫,好冷,我好想你,今夜你要陪我。
室内一片晦暗。谢探微抵了抵额角,前世确实发生了很多事,但现在是今生了。
他以为她会一如既往,没想到她变了,连虾须镯也要扔,连喝杯茶也要藏心思。
昨日相见,她眼底有某种新鲜而明亮的东西,和前世显然不同了,甚至让他看不懂。
瞧她那副样子,是还拥有前世记忆,耿耿于怀,还在……怪罪他?
当年余咸秋无子,他给足聘金,她为妾生子,天经地义。后她冒犯主母,在府邸屡生事端,纵容婢女偷窃,他也没计较。
他并不欠她。他只是不爱她罢了。难道不爱就是亏欠,不爱,他就有罪了吗?
他确实不爱她。
她死于血崩,福薄命薄,之后他厚棺厚葬了她的,仁至义尽。
她现在摆出这副样子给谁看。
既然她急着要回余府,费尽心机躲避他,那就不见,无所谓,没人稀罕。
“主君,您要的东西捞回来了——”
薄薄的门扉外,侍卫赵宁恭恭敬敬,将那只被丢入水的虾须镯呈在绒布上。
谢探微信然拿起那只镯子瞥了瞥,珠玉闪烁着冷光,依稀还残余她细腕的温度。
“包好。送回余府去给三小姐。”
他轻轻笑了,已经能想象到余甜沁看到这只虾须镯时的惊恐表情。
6. 私会
余府,半夜,甜沁半信半疑地打开锦盒,秀眉拧得紧,看清里面的物什,脸色骤变,“啊”地禁不住轻呼了声,险些打翻在地。
陈嬷嬷急忙接住锦盒,提醒道:“小姐小心些,是谢大人特意夤夜送来的,千叮咛万嘱咐的贵重物什,要亲自送到您手中。”
甜沁死死咬着唇,面白如纸,连可恶二字都抖着牙关骂不出,心神被不安的情绪搅得混乱,仿佛锦盒里不是精致的虾须镯,而是从水里爬出来的毒蛇,索命的冤魂。
陈嬷嬷亦是疑惑,猜测道:“这只镯您爱不释手的,前几日去谢宅还戴着,大概是落下了,谢大人给您送了来。”
甜沁大为恼火却无法发作,似从窗前暗夜哔哔剥剥烛火中透见姐夫淡淡的冷笑。
他分明目睹了她丢虾须镯,刻意让人捞起,挑半夜送回来,用心不可谓不恶毒。
他的意思,两人心照不宣。他说话素来点到为止,圣人的皮囊,魔鬼的心肠。
月色散漫模糊,夜空晦冥,厚重的黑暗包裹着深闺,阴黄的横云笼罩着大地。
甜沁寒透了心,这虾须镯阴魂不散缠着自己,无法安眠。她发泄扔到妆台一边,摔了几下,精致的虾须镯却纹丝不动。
陈嬷嬷不解为何被一只美丽镯子能吓得她面色惨白,曾几何时她摩挲宝爱,逢人夸赞“这是姐夫独送我的礼物”。
夜风微微拂动她的满头秀发,月皎如白莲,陈嬷嬷归结于她困迷糊的缘故,劝道:“小姐,接着睡吧,今夜没人打扰您了。”
甜沁余悸未消地躺回被褥间,熄灭了灯火,片刻入睡,齿间发出模糊的声音。
半梦半醒间,姐夫似又飘然而至,声息一寸寸吹她脖颈,膝盖迫开她蜷曲的双膝。
她蓄起浅浅一汪清泓,欲反抗,却被无形间化解了力道,浑身颤得像秋风枯叶。
梦中的他若即若离,一遍遍冰冷温柔逼问她:“为什么扔我的东西?”
“为什么看我的时候不笑了?”
甜沁脚背绷成一条直线,齿关紧锁,无法回答,无法反驳,甚至于梦中无法睁眼。
她完全失去了理智和冷静,难受得紧,险些在唇舌间迷失,咬牙说:“你去找苦菊!她喜欢你,给你做妾,别缠着我!别!”
一阵白光刺破,甜沁倏地睁开眼睛。
窗明几净,天色大明。
鸟语唧唧,静谧光亮。
又……梦魇了。
近来梦魇得实在频繁,她被折磨得不轻,一张玉颊透着黑眼圈,精神衰弱。
她躺在枕头汗痕和泪痕上,忍着微酸,视线缓缓挪向手腕,发现那只虾须镯竟惊悚地戴在自己手腕,折射冷光。
“小姐,您怎么了?”朝露和晚翠都在,刚才甜沁喊苦菊时进来的。朝露愁眉抚了抚甜沁额头,“小姐,您又魇着了。”
甜沁确信梦魇已经消散,静静瘫在枕头上,艰难哑声:“这虾须镯……怎么又戴我手上了?”
晚翠天真道:“见小姐扔在妆台了,您睡着,奴婢给您戴上了,放别处积灰。”
小丫鬟并非僭越,甜沁之前确实把这虾须镯看得比眼珠子还珍惜。
甜沁合拢干涩的双唇,她已重生如隔世为人,晚翠和朝露不知情,不好怪罪她们。
她缓了会儿,脑袋恍恍惚惚还在发虚,冰冷地摘下虾须镯:“晚翠,立即丢到库房最深处,别见天光,也别让我看见。”
晚翠和朝露一头雾水。
甜沁态度坚决,她们也无法反驳。
太奇怪了,姐夫送给小姐的东西,小姐怎么忽然不珍惜了呢?
自从谢府回来,她好像完全变了。
……
甜沁昨日偷偷去私塾看晏哥儿,还与西席先生独处,惹得何氏十分不悦。
作为当家主母,何氏有权力约束后宅女眷,禁止甜沁再与西席先生私相授受。
虽然,甜沁也不知和许君正简简单单说几句话,怎么就变成了“私相授受”。
陈嬷嬷劝道:“胳膊拧不过大腿,小姐是家中庶女,别和主母犟,将来您的婚事还赖主母挑拣呢。”
甜沁红了眼圈:“我以后只检查晏哥儿作业就是,她们管不着了。”
翻开晏哥儿的功课,见有许君正批注的痕迹,留下评语“握毛笔姿势欠妥”,最后特意问甜小姐是否安好,答谢昨日的酥。
甜沁抚摸着未干的墨迹,破涕为笑,许君正用这种方式联络自己,还挺聪明呢。
第二天甜沁越过了主母何氏,直接带了酥饼拜见爹爹余元,巧言令色,煞是温柔可爱,恳求余元答应她套车去城里新开的书肆。
余元见她柔媚的面容,蓦然想起她早逝的勾栏歌姬亲娘来,触景生情,点头答应。
“不可归来太晚,你母亲盯得紧。”
甜沁依依答应,又赔了余元几句好话,套车往书肆。
街衢人来人往,她到时,许君正已等候良久了。
他耳尖薄红:“三小姐。”
甜沁点头致意:“许先生。”
他们这样,确实算私相授受。
许君正示意她往书肆深处,看看中意哪本书,边走便轻声:“今日借晏公子的功课约小姐出来,小姐莫见怪。”
甜沁微笑:“哪里怪你了。”
这种方式挺好,以后他想找她就藏在晏哥儿的评语里,神不知鬼不觉。
许君正望了望书肆门口凝露的山茶花树,道:“开春了,不日朝廷将举行对策,我可能会请辞。”
甜沁眼波凝固着不明的情绪,埋着头:“和爹爹说啊,为什么特意和我说。”
许君正望着她发髻间的贝壳在阳光下闪射珠光,心跳漏了一拍:“因为……你是晏公子的姐姐,怕耽误了晏公子的功课。”
甜沁长睫闪了闪:“哦。”
对策,科举考试之外另一种入仕方式,分奏对,策论,策问三项。
参与考试的学子都是各地的举的贤良,若考试通过可直接入朝为官,主考官多是一方大儒,或由皇帝直接出题。
届时许君正忙于自己的功课,恐怕没时间教导晏哥儿,才先行报备。
气氛怪怪的,仿佛他私下里约她,只因为她是晏哥儿的姐姐,办公事而已。
书肆旁边的山茶花树,隐隐传来甜腻而沉闷的香气,斑驳的树叶遮挡日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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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块块的。
半晌,许君正踌躇着,透着几分羞惮,咬牙补充了句:“……其实跟三小姐说,也是因为别的。”
甜沁隐含期待:“什么别的?”
许君正被她逼得面红耳赤,迟钝道:“因为,不想让甜姑娘不开心。”
甜沁佯装:“你请辞,我为何不开心?晏哥儿的西席先生总会有人顶上的。刚才还叫三小姐,现在就‘甜姑娘’啦?”
许君正口才实在弗如远甚,春日这瞬间似乎冰冷黯淡了,让他以为她本对他无意。
“姑娘没有不开心啊,”他默默恍然似的,难掩酸涩之意,“那,那很好。”
因为是她。他的事情,他的打算,他的未来的每一步路,他都想和她说。
甜沁心弦被搅动了,目光落在窗外山茶的花蕊上,柔声道:“我二哥也要参加暮春的对策,你们是对手呢。”
许君正摇头:“我肯定没有二公子好。”
“我却觉得你更好。”她轻描淡写。
许君正怦然,“什么?”
什么更好,考试更好,还是人更好?
甜沁敛笑,未再放言。
二人又在成堆成堆的书肆中挪了片刻,许君正这样板正的儒生也没看四书五经,一颗心系在腔子之外,被嫩春的芳香幽味吸引,浑身每根神经都奇妙紧绷着。
他第一次和姑娘家私下会面。
他努力想找些善气迎人的场面话,脑海中反复滚动只是之乎者也。至于年轻姑娘家喜欢听什么话,他一片空白。
思索良久,他的话头又绕回对策上:“说起来,这次对策的座师是谢大人呢。”
甜沁顿时噎了下,语气比方才冷淡了许多:“嗯,是吗。”
许君正根本不敢看她的脸,自然也不会注意到她渐渐苍白的神色,依旧道:“谢师的标准就是儒家的标准,若在对策之前有机会拜访谢师,几辈子修不来的幸事。”
他眼睛中充满了熠熠生辉的渴望,对理想的追逐,对文人的气节风骨的执著。
后知后觉,这话好像有占甜沁便宜的嫌疑,毕竟谢师是甜沁的姐夫。
他连忙补充:“很多人买通关系,我没钱,只是说说罢了。三小姐,你看那边的书是新的,我们去看看吧。”
甜沁惜字如金嗯一声,不知在想什么。
许君正愈加后悔,暗骂自己蠢,惹了姑娘家不悦。
……
书肆对面,铺满琉璃瓦的画阁之上。
谢探微临近窗边,风凉浸浸的,那双明亮、清澈的眼睛落在楼下挽手的二人身上。
虽然人来人往,他还是一眼就拣出了她那身芰荷色落着梅痕的裙妆,是甜沁。
“……谢师考虑得如何,若犬子有幸在对策前得您指点一二,府上多少金钱美女都肯出的,若您有其他条件,也绝对遵从。”
对面的人落下黑子,有商有量。
谢探微淡淡应付了句,目光依旧扫着楼下的甜沁。
她身畔跟着个眼生的男子,对她低低说了什么,惹得她面晕巧笑。
他将指间握的棋子落下,轻振衣襞,起身道:“失陪一下。”
7. 纳妾
日头渐渐逼近廊檐,过了午牌。
何氏带着两个丫鬟上街采买府中用度,刚从人满为患的成衣店出来,揉了揉眼睛,定定瞧向不远处,难以置信:“那不是甜沁那庶女吗?”
大丫鬟瞧了眼,倒抽冷气:“还真是三小姐,旁边跟着个男人呢,瞧着像咱们府上的西席先生。”
何氏暗暗嚼齿,撕了甜沁的心都有。
这还了得,昨日刚提点她恪守妇道,拎清身份,今日她便偷偷摸摸和男人上街私会。
她是妾,要送去谢宅当妾的。
“随我过来。”何氏目露凶光,示意丫鬟,准备将甜沁捉回去动家法。
与此同时,甜沁也敏感察觉到危险的靠近。悄悄回头瞥,竟然撞见了主母,心湖霎时如抛下大石头溅起水花。
许君正焦急踯躅:“这可如何是好?坏了小姐的名声,都怪我……”
甜沁让他先走,无论如何两人先分开,她则往反方向走。
许君正流汗:“好,小姐保重。”
何氏身边两个精明强干的大丫鬟,左右包抄,甜沁插翅难逃。
正当走投无路之时,一辆低调简朴的马车忽然朝她伸出援手,一个男声在早春微寒中低低回荡:“上来。”
甜沁猝不及防,被掳上马车。
谢探微白衣飘举,荡荡漾漾的,如月溉寒泉,撒满整个马车车厢难以抹去青白的月色,阳光与阴影交织半明半暗。
甜沁讶然大大睁着闪动的黑色眼睛,看清了来人,不敢吱声。
厢间香线如尺规作画垂直攀升,沉默静止,直到何氏的身影完全消失。
甜沁如芒在背,狭小的空间加倍放大感官,难以言喻的尴尬与窘迫,深深俛着首,生怕对上谢探微的眼睛。
谢探微则透露着相反的意味。
如何那般巧,与许君正会面恰好被他撞见。越是躲着谁,越是遇见谁。
噩梦中的景象瞬间刹那间化为了现实,战战兢兢呼出一丝拘谨的气息。
“姐夫——”甜沁悻悻,微妙的颤栗,目光飘忽,“多谢姐夫相救。”
谢探微道:“三妹妹如何会在此?”
甜沁躲闪地支吾了句:“新开了家书肆,与友人会面。”
他语调上扬地轻哦,“什么友人?”
甜沁感觉他的目光沉静地盘落在自己身上,那副神态绝不是在注视未来,而是缅怀过去——他和她的过去。
前世无数的暗夜,他和她衣衫挨蹭,陷入深深的麻痹陶醉和无法挣脱的朦胧中。
她像碰到微弱的电流,檀唇如春花在春风中的瑟缩抖动,“寻常友人。不想惊扰了姐夫,甜沁这就下去。”
马车轱辘已经启程。
甜沁无法,只好被迫继续与姐夫同处一车。
谢探微外表依旧是处柔守慈,深沉如渊,饶是她外出私会与情郎被他撞见,他也是一副静邃流深的姿态。
他是姐姐的丈夫,她是妻子的妹妹,身份之差如禁忌天堑横亘着,他不会逾越界,她也不会。
甜沁时常摸不清这位城府深沉权臣的真实想法,前世他明明淡薄无情只当她是个生子的妾,甚至对她几分厌烦,今生又将她丢的镯子捞回来恐吓她。
思绪一飘,她仿佛回到了前世最后挣扎的茅屋,分娩之后天色寒凉,凄风冷雨,没有药,没有水,没有柴,生生冻馁而死。
不得不承认,她对他有几分恨,更多的是对上位者的怕,全不像对许君正那样藏着游刃有余的心机拿捏。
“那位是晏哥儿的西席?”谢探微侧目眺着窗外云隙间的蓝天,话题有意无意钉在了许君正身上。
甜沁十分不适,抿嘴淡嗯了声。
她低头盯着春阳下长裙被车窗分割的细影,做好了他进一步盘问的准备,不料他话锋一转,忽然提起了昨天半夜的虾须镯:
“镯子还喜欢吧?”
甜沁被他左右横跳的话头弄得发晕,暗掐了指甲,他故意的,把她丢掉的镯子捞,挑在了午夜送还索命。
她浮起适当的微笑:“多谢姐夫,虾须镯不小心丢了,捞回还我。”
谢探微一种很肯定的口吻:“是不小心,还是妹妹自己扯断的扣?”
那时她站在小石桥上毁坏虾须镯,被紫藤下的他看得一干二净。
甜沁心中冷哼,他是翻云覆雨的权臣,而她只是个后宅庶女。他在官场混了那么多年,一眼就能看穿她的诡计。
“甜沁还有苦菊和晏哥儿一妹一弟,他们尚且没有穿金戴银,甜沁不好整日花枝招展的,惹来非议,所以不太喜欢那虾须镯。”
她给自己找了个冠冕堂皇的理由,巧妙避开锋芒,“姐夫以后不要再送了,送甜沁虾须镯莫如送苦菊。”
虽然她前世临死前知道虾须镯只是咸秋库房的一个小玩意儿,假借他的头衔而已,并非他真正送的。
谢探微善解人意地颔首。
她说不喜欢了,好似不仅仅是不喜欢镯子,更是人。
“妹妹长大了,心思猜不透了。”
甜沁赔笑:“不好让姐夫破费而已。”
他轻描淡写:“不喜欢也罢,以后有更好的。”
甜沁道:“还是更喜欢蟹粉酥,能吃,实在。”
他眼明心亮,调侃:“因为晏哥儿喜欢吃?”
甜沁捏捏衣角,未曾承认。
她面都快笑僵了,难以言喻的精神空虚,疲于应付。
马车轱辘,走得这样慢。
又过了会儿,余宅才到。
甜沁内心急躁,面上不显山不露水,优雅等车夫放下脚凳,才款款拎裙下马车。
临别回头,迟疑着问起:“今日的事,姐夫会帮我保守秘密吧?”
何氏想捉她和许君正,私会的事泄露出去,得剥下她一层皮。
谢探微凝眸长眺,盛满了春暮的温柔:“什么秘密,三妹妹说。”
甜沁恶寒。
他心底自有本底账,表面温煦体贴,实则凉薄性如蛇蝎,这回又捉到了她把柄,她不得不小心翼翼与他周旋。
“和友人相见的事。”她含含混混不肯说透,用姐夫二字套近乎,“姐夫,这是我们两个人的秘密,你不能说出去。”
谢探微笑了,沾了柔冷,“妹妹是说我撞见你和旁人私会,倒要我保守秘密。”
甜沁敛颜称是,“这件事情没有别人知道,如果姐夫说出去,我就惨了。”
余家不包容她,只有姐夫能包容她了。
他和她的气场仿佛天然嵌合,彼此有致命吸引力,她让他痒,他也让她痒。
她对他的恳求中,有小心翼翼的勾引和示弱。
她明澈的眼睛犹如湿了雨珠的荷叶,怔怔凝视于他,长发逶迤乌云般,那套芰荷色轻云纱的衣裙穿在她身上,轻款可爱,说不出的甜美,胜过春日灿灿然的桃花。
落在谢探微眼中,她充满了算计和心机,可她眉眼每一寸依稀是前世的样子,那副恳求的姿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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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她前世临死前差不多。
谢探微静静点了头。
“会情郎的事不好多做。”
他似有心似无心,一掬明澄的寒水,“选夫婿的话,日后姐夫帮你把关。”
甜沁被这句稍稍暧昧的话烫到,听他继续道:“……或者让姐夫照顾你一生。”
这算是一个委婉而隐晦的约定,单方面的,好似他笃定能掌控她的人生。
甜沁并不接受他这约定,齿冷了下,内心浮出几分憎恨,不置可否地应了句,便匆匆逃下马车。
……
晚上,何氏一脸疲惫阴沉地归来,怀疑自己老眼昏花了,明明目睹甜沁私会情郎,却跑遍了街衢捉不到她,这贱丫头能长翅膀飞了不成?
何氏一腔怒火,欲把甜沁叫过来问罪,丫鬟说甜沁是下午谢大人亲自送回来的,二人有说有笑,在余府门口还依依不舍耳语了会儿呢,甜沁面色红晕,谢大人亦笑。
何氏顿时熄了骂词,后知后觉,谢大人送她回来,难道她私会的竟然是谢大人?
这变故属实猝然,何氏暗暗后悔自己方才的鲁莽,幸好没有捉到甜沁,否则冲撞了谢探微该怎么收场。
这贱丫头想通了就好。
何氏最担心的无非是甜沁与那个西席先生眉来眼去,不肯安心做妾。今她肯对谢探微上心,算她识相。
放下心的同时,何氏不禁又对甜沁生了几分鄙夷,连姐姐的夫婿都勾引,轻浮浪荡,她当真是那个勾栏歌姬生下来的种。
余元见何氏这样神经质,说了两句,甜沁好歹也是这个家的女儿。
其实许君正这后生也没什么不好,年纪轻轻就中了举,将来大有可为。
现在余家翻身了,余家超越谢家成为皇族最大的外戚,不必看人眼色。
余老爷向来是广撒网,有打算嫁个女儿给许君正,以拉拢这颗冉冉新星。
前提是,许君正真考得了功名。
姚姨娘和苦菊这边,却是对甜沁羡慕嫉妒恨。甜沁何德何能居然攀上了谢大人的马车,让谢大人亲自送她回来。
苦菊红了眼睛,掐碎了指甲。
……
谢府,主君与主母用晚膳。
谢探微食不言寝不语,吃相极其优雅,不紧不慢,不多不少,不浓不淡。
咸秋心不在焉,偷瞥自家夫君,心事耿耿于怀。时间拖得再久也是要开口的,便鼓起勇气,试探地问道:
“夫君,咸秋身子骨不好,想找个妹妹放在身边,苦儿和甜儿你中意谁呢?”
话音落下,久久沉默。
下午,谢探微送甜沁回府的传闻多多少少也传到了咸秋耳朵。
谢探微用罢了最后一口汤:“夫人做主便是。若没主意,便甜沁吧。”
咸秋对这答案并不意外,毕竟甜沁生得美丽人如其名,甜心不苦。
“可甜沁似有了心上人,我娘家府邸的西席先生,同她素日交好。”
谢探微撂下了筷,未曾把这事放在心上,淡淡:“我知道。”
知道?咸秋难以置信,但很快隐约意识到了什么,闭嘴熄了后面的话。
是,他知道她有心上人,但那又如何,不影响他要她为妾。
纳妾,金银,文书,他只是聘她的人,又非聘她的心。
她不是总耿耿于怀他前世的亏欠吗,那今生就重新纳她为妾,补偿她好了。
虽然答应了帮她选夫婿把关,但谁比他能亲自照顾她更好。
8. 凤钗
太阳照在水磨青砖边边角角的苔藓上,空气清新甜润,春山苍苍,一梭梭燕影盘旋,残雪消融,天气肉眼可见地变暖了。
嫁入侯府的余家二小姐咸秋风光回门,场面铺张,黄澄澄的阳光熠熠射在她鬓间凤钗上,衬得她雍容华贵,有种天然的贵妇感。
余邸之前热闹熙攘,甜沁同苦菊两个庶女规矩站立,主母何氏早早迎接。
咸秋下了马车即和她们抱在一起:“母亲!甜儿,苦儿,几日不见甚是想念。”
甜沁和苦菊得体的微笑,何氏替女儿抚了抚舟车劳顿的鬓发,充满了爱怜:“风大,进屋说。”
二小姐回门,府上摆宴,涌现许多平日甜沁这等庶女见不到的珍贵吃食。
咸秋是高嫁,回门马车塞了满满当当的宝货,珠玉绫罗,山珍海味,应有尽有。
饭罢,一家人和和气气坐一块,何氏问道:“怎么不好好在谢家服侍夫君,匆匆回门来?”
咸秋道:“因思念父亲母亲和姊妹弟弟们,才跟夫君报备回门。”
小厮陆续将马车上的珠玉宝货搬下,礼物琳琅满目,余家的姊妹兄弟们人人有份。
谢府家大业大,好东西慷慨量大,看得人眼花缭乱,暗叹谢府的泼天富贵。
甜沁一门心思在晏哥的功课上,想打个照面就回房,却硬生生被叫了过去,礼物数量或贵重程度都远超其它兄弟姊妹。
咸秋含笑,挨个将价值连城的首饰给甜沁试戴,只觉得这也合适那也合适。
冰凉的流苏扫过脸颊,甜沁打了个寒噤。
何氏笑道:“你既疼爱你甜妹妹,索性都赠了她,连同你鬓间这支点翠凤钗。”
咸秋闻声伸手摘凤钗,比划着插在甜沁鬓间,夸赞她春桃般年轻的美貌。
甜沁吓了一跳,连连推诿,那只九尾凤凰分明是已婚妇人盘发后才能佩戴的。
“甜儿当不起,二姐姐快快收回。”
“仅仅是试戴,看着好看便留下,不好看便算了,有什么所谓。”
咸秋盈盈的微笑压制住甜沁的抗拒,将凤钗给她戴上,啧啧叹息:“真衬呢,比我戴着好看。”
苦菊在旁面色阴沉,抿着唇角,将裙角都捏皱了,嫉妒快要掩饰不住。
甜沁蹙眉瞥向铜镜中莹然灿然的自己,周围的笑语软声,涌起一股不祥的预感。
前世并没有这一幕,她在春夜去谢府的那晚就饮了酒,送到了姐夫床榻。
何氏罕见对甜沁慈祥:“瞧你二姐这模样,疼你跟眼珠子似的。”
咸秋还在不断给甜沁试戴别的珠花,闻声淡淡哀愁:“女儿身弱多病,夫君又朝政繁忙,无法照料于我。每当缠绵病榻时,想的都是甜儿苦儿这几个至亲的姊妹。”
她捂着心口,犹如一枝凄艳的残花,病若西子。苦菊连忙递帕,何氏亦过去搂着她安慰道:“母亲随口一句,干什么忽然伤心。若实在想你弟弟妹妹们,接过去住两天也使得。”
咸秋转悲为喜:“甜儿长相甜美,一张小嘴也生得甜,烦恼时最能解女儿心结。若有甜儿长伴身畔,病想不好也难。”
何氏无奈宠溺:“使得,都使得。”
甜沁内心如被千刀万剐,自认为会演戏,却在你一言我一语中插不上话。接过去谢府如何使得,只怕一去再也回不来了。
平日人人骂卑贱的庶女,骤然飞上枝头变凤凰,全家对她态度迥然反转。
她被打扮成明亮的花枝,温室里备受姐姐疼爱的妹妹,亦或者——待价而沽的妾。
甜沁警铃大作。
午后,泱泱一帮丫鬟婆子来到甜沁的闺房,张罗着换掉旧物件,翻新寒酸的装潢,指手画脚,好大的架势。
晚翠小声嘟囔:“没安好心,前几日小姐的瓷盆掉漆了想要个新的都不给。”
甜沁捏了捏晚翠的手,一个耳敏的婆子听到,善气迎人说:“三小姐缺盆子用吗?快快把新物什搬进来,多少盆子都有。”
说媒的冰人过来要了甜沁的生辰八字,细批,说她吉祥,富贵,有旺夫命的。
几个婆子笑吟吟拉走朝露、晚翠、陈嬷嬷等人,将甜沁单独置于内寝,拉上了帘幕,量体裁衣,又褪下她的底裤,检查她处子之身。
甜沁霎时要挣扎,切齿到极点,忍着羞辱,蔷薇色的脸颊被欺出了泪,偏生四肢被婆子们摁住。
一个婆子仔细瞧了半晌:“嗯,瞧着是有福气的小姐,易孕好生养的。”
另一个婆子油腔滑调:“三小姐别在意,老奴们也是奉了主母和谢夫人之命。”
甜沁一得脱,急忙穿好衣裳,目光隐隐迸溅仇恨的光芒。
她强抑怒气,擦了把眼泪。
朝露等人推开婆子们破门而入,挡在衣衫不整的甜沁面前,大声斥责。
婆子们并不在意,办好了差事,便好言好语离开,临走前不忘恭喜甜沁。
甜沁气得恨恨,泪痕未干。
她不甘这么束手待毙,决然从枕下抽出一金条,偷偷攒了很久的。
“去二姐姐的院子找管家李福,把钱给他,让他说事情的真相。”
李福固然是个卑鄙无耻的小人,前世曾卷走了她救命的药钱。
但此刻,她走投无路。
姐姐身边的人个个口风严实,除了李福,再难问出半寸真相。
忍辱负重,她也算做到极限了。
陈嬷嬷比朝露和晚翠两个丫鬟沉稳,知事情严重,拿着金条去了。
约了一个时辰,归来,面色煞白。
“小姐,大事不好。”
甜沁这才知道,姐夫选了自己为妾。
蜗居在密不透风的深闺大院,她蒙在鼓里,又被被卖了。
那日在马车上,他的话都是假的。
什么替她选夫婿,什么保守秘密,他看似随遇而安,转眼就点了她为妾。
甜沁清炯的眼睛布满血丝,悬着的心彻底死了,手足冰凉如在冰窟。
现在如何是好?恳求二姐和主母无济于事,找到谢探微面前更自取其辱,她孤立无援,四面堵死,仿佛只有做妾一条路。
苦菊的院子离得不远,见婆子给甜沁量衣服又送礼物,而自家院落萧瑟凄凉,羡慕嫉妒,哭哭啼啼。
“耀武扬威什么,你的名字甜,我的名字苦,我也合该输给你的……”
“姐姐喜欢你,姐夫也喜欢你,你合该是甜馨儿,而我苦菊就是一苦兮兮的菊。”
每当难受时,苦菊总爱拿名字说事。余家四女“酸咸甜苦”,苦菊最不喜欢自己的名字。
甜沁被扰得人好生烦恼,名字又不是她起的,她的人生哪有半分甜。
晏哥儿在旁,她心念一动,反手抢过他的功课薄,写下几个字递给许君正。
多日以来,她一直和许君正用功课的隐秘方式联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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晏哥儿哇哇哭泣,陈嬷嬷连忙哄着。
晏哥儿吃罢酥不哭了,甜沁将功课薄放回他书箱里,嘱咐一定要让许先生亲自批改。
朝露等人心知肚明,甜沁不喜做妾,要死死抓住许先生,从余家火坑跳出去。
翌日晏哥儿下学后与甜沁作耍,提起许先生缺一块好墨,字迹断断续续。
其实不单好墨,好纸,好书,好笔,好的老师,好的见识,许君正样样都缺。
要在对策中赢过那些富家子弟脱颖而出,光靠一腔穷酸的热忱远远不够。
甜沁稍稍安心,叫朝露把姐姐赠的徽州墨许君正。
她决意栽培许君正,不惜一切代价。幻想他争气些,取得功名,将来在朝堂上压谢探微一头。
这事燃眉之急,不得不立即做,保不齐哪天她就被一顶小轿强行抬到谢府去。
过两日,许君正又在晏哥儿的功课薄传话:缺书。书这种金贵物件,大户人家的藏书阁才有,许君正那几本早被读稀烂了。
甜沁立即张罗着找书,可惜她平日不怎么爱读,房中书册甚少。
余家只有一个书阁,被也准备参加暮春对策的大兄长余烨独自霸占。
她只好卖了那同父异母的兄长好颜色,佯装自己想读书,笑靥如花,乖巧温软,又赔上了咸秋送她的一些好东西。
余烨吝啬道:“你们女孩家读什么书,那边赋闲的书册可以拿走,我桌上的是暮春策论用的,你不要动。”
甜沁心想要的就是策论的书册,闲书有何用处,一副柔情似水的样子纠缠道:
“大哥哥,甜儿也想知道你们策论会考什么内容,保证不损坏,看看便还。”
余烨抓紧书册,坚持说自己要温习。甜沁好说歹说磨破了檀唇,才偷偷揣走了两册已经被余烨背得滚瓜烂熟的对策书。
她叫晏哥儿交给许君正,鼓励许君正好好研究,刻苦努力,一定要赢得对策考试。
许君正见了,十分感动。
甜沁又想,余烨从小被精心教导,又通通背熟了答案,对策时许君正拿什么争?
即便许君正把余烨的书都看了,两人最多打成平手,千篇一律而已,许君正怎么能脱颖而出?
她真正体会到了寒门翻身的难。
可能像许君正说的,除非“名师”点石为金,很难从千军万马中杀出来。
许君正考不上功名,她只能束手做妾?
打扇捧盂,服侍主君主母,过那种暗无天日,孩子被抱走,不认生母,她反而要给孩子行礼,过寒屋冻馁而死的卑微日子?
甜沁想想都恐怖,她重生一次了,除了恐惧更有野草滋长的不甘。
不,绝对不。
许君正同余烨以及天下儒家学子一心一意倾慕的圣师,是她那位姐夫。
如果姐夫能指导许君正,不用多深刻,哪怕仅仅一篇文章也够许君正镀金了,何愁对策时不鹤立鸡群。
甜沁朦朦胧胧有这个念头,觉得极其危险,她也是胆子大了,敢利用他。
谢探微若是傻子还好,爬到暗中高度的人,不显山不露水,怎么会傻呢。
她心里藏着心事,夜晚翻来覆去睡不着。咸秋送来的那些金银首饰在月辉下散射朦胧的朦胧,华丽而冰凉,无形间如催命咒。
要想逃离余家的重围——和逃离谢家重围,目前唯一的救命稻草,就是许君正了。
9. 婚事
翌日甜沁方梳洗罢,二姐咸秋便带着丫鬟找来,态度如沐春风,拉着甜沁套近乎,上来便问昨天送的礼物她喜不喜欢,刻意提到“礼物大部分是你姐夫送的”。
甜沁听到“姐夫”二字右眼皮下意识跳了跳,心照不宣:“谢谢姐姐姐夫,但太华贵了,甜儿实在惶恐,还请收回。”
咸秋刮刮她鼻尖:“你我是亲姐妹,姐姐的就是你的,有什么当得起当不起的,趁着年轻就该打扮得漂亮些,岁月不待人。”
甜沁微微哂笑算作回答:“同样的东西我有,苦菊妹妹却没有。昨日听苦菊哭泣了许久,都是亲姊妹,我心中实在不落忍。”
她想把祸水东引给苦菊,咸秋却并不上当,不温不火挡回去:“是二姐的不是,想事情不周全,忽略了苦儿。你放心,姐姐也补一份礼物给苦菊,定不让你夹在其中为难。”
甜沁唇间隐藏着一闪即逝的心绪,揪着这个话头:“其实苦菊也很喜欢姐姐姐夫,上次还对着谢宅的千鲤池瞧了许久,说‘要能永远陪姐姐姐夫住在这就好了’,姐姐不如考虑苦……”
咸秋柔声打断,击碎她的幻想:“姐姐姐夫再亲,苦儿终究要嫁人的,听爹爹说已经在给苦儿议亲了。”
“不像你,爹爹不着急议亲,你恰好到谢府去多陪姐姐一阵,姐姐头痛发作时你方便照顾。”
“以前你和姐姐最亲了,以后也和姐姐姐夫住在一起,好不好?姐姐姐夫会对你好,照料你一辈子的。”
咸秋温柔中拿捏着锋芒,让人无从拒绝。
甜沁将膝盖上锦帕揉成一团,神色冷凝,默不作声,对峙着不答应。
婚事比想象中要快,咸秋知道吓到她了,但没办法,妾室人选只能是她。
咸秋的病是娘胎里带的,郎中说得慢慢调理,暂时没有得子的希望。莫说得子,连寻常女人与夫婿圆房的待遇都不可能。
谢家家主周围环绕了多少莺莺燕燕,个个都想登堂入室,纳妾的事得抓紧。
事实上,甜沁越不愿做妾,咸秋越放心,抬入府中越不是个勾引男人的祸害。
甜沁作为一介庶女,若来谢府为妾,享尽荣华,比嫁外面当寒门妻好了多少倍。
贫贱夫妻百事哀,寒门大妇为日常柴米油盐操劳,累心累力,甚至不如豪门妾室。
况且也不能保证寒门男人多忠贞,飞黄腾达了第一抛弃糟糠妻子,不飞黄腾达也免不得偷偷去勾栏听曲,对妓子献殷勤摆阔。
气氛沉闷了会儿,咸秋换了冲淡的笑,另起话头:“春寒料峭,这几日连着下春雪,祖母身子骨抱恙,全家要上山去法慧寺为祖母祈福,许愿可灵了,好好散散心。”
顿了顿,“你姐夫也在。”
甜沁顿感诧异,暗吸了口气:“姐夫也为祖母祈福吗?”
咸秋摇头:“傻姑娘,你姐夫是这次暮春对策的主考官,他得在清净之地琢磨考题。”
甜沁喜忧参半,姐夫居然在法慧寺。
一方面不想见姐夫,一方面又期盼见他,好找机会让他指点许君正。
他比想象中还厉害,竟然是主考官。
这次法慧寺之行,她本来还想装病推诿,看来有必要一去。
“那恭敬不如从命,都听姐姐的。”
隐约感觉法慧寺之行不会太平,潜藏在暗处汹涌的危险逼近她,掐住她的脖颈。
她不能退缩,前进尚可搏一搏,退缩就原地认输了,唯有束手任人宰割的份。
咸秋揉揉她的脑袋,又说了许多宠溺的好话,才依依不舍地走了。
甜沁将咸秋送出院子,见苦菊站在不远处眼巴巴望着,如一只伸颈哀鸣的雁,眼神充满了哀怨。
侯门的泼天富贵,神仙玉人的姐夫,温柔体贴的主母姐姐,贵妾的身份,乃至于以后扶正的机会,通通是甜沁的了。
同为庶女,苦菊真是不甘心。
甜沁假装看不见要掠过去,苦菊却扯住她衣袖,低声道:“三姐姐,你要去二姐姐家享福了吗?姐夫钟意你?”
甜沁不悦地皱皱眉:“是啊。”
苦菊怔怔叹息:“你命果然比我好。”
甜沁打断:“我也不想。”
苦菊顿时红了眼圈,崩溃道:“你什么意思,得了便宜还卖乖,你不想去,难道姐姐姐夫能逼你去侯府吗?”
甜沁懒得跟她多说,撂下一句:“确实如此。”
余咸秋逼她,谢探微更逼她。
苦菊憋得脸比熟透的蟹子还红,喉咙哽住,泪泗横流,呼之欲出的嫉妒如阴云,氤氲在脸颊上,哭着跑开。
“我再也不理你了!”
……
甜沁从咸秋那得知谢探微将在法慧寺出考题,整日盘算在心,如何使许君正从这件事中拿到好处,赢得考试。
这是第一方面。
第二方面,她源源不断为许君正提供各种利好,书,墨,纸笔,人脉,只要她这庶女能够着的,她几乎都尽力给他了。
第三方面,她也在尽力逃避纳妾的事,咸秋那边口风太紧,毫无希望,她又硬着头皮求了素来厌恶她的主母何氏。
何氏全然不为她小意温柔那款把戏所动,嗤之以鼻看穿她的诡计,口吻比咸秋严厉,警告她老实点,安心做妾尚且有她一口饭吃,否则就把她那歌姬亲娘的牌位从余家祠堂挪出去。
甜沁齿冷。
何氏这块,算是堵死了。
何氏与咸秋母女一丘之貉,她本没奢望撬动她们,又去找余家大主君余元谈。
她这爹爹虽然是个凉薄的官场人,对旧日早逝情人花娘有几分旧情,时而作词缅怀。
甜沁蓄意在娘亲忌日拜访余元,询问能否在院子里为娘亲烧纸。
她洁白细腻脸颊两只若隐若现的酒涡,一反对苦菊的强硬冷淡,乌光闪闪的黑发,白衣胜雪,不胜哀伤。
余元触景生情,一口答应:“烧吧,和晏哥儿一块,只别被主母看到就好。”
甜沁双手捂着面颊,泪水涔涔而落:“谢爹爹。娘亲去后,爹爹一直对甜儿很好。”
“谢什么。”
余元拿下她的手,破天荒露出点父女情谊,擦擦泪:“你这孩子,哭着这样狠小心花脸。”
甜沁清丽的眼依旧一滴一滴挤出眼泪,委屈地说:“娘亲身份低微,主母说要把娘亲牌位挪出祠堂,甜沁不敢有异议,以后单独供奉娘亲就是。”
余元果然不悦,“她居然这么说?”
甜沁点头,把一缕垂得恰到好处的秀发别到耳后,鼻头红红的,“主母误会甜儿不愿去谢府侍奉姐姐姐夫,甜儿实在冤枉。只私底下和爹爹念叨,求爹爹千万莫声张。”
余元眯了眯眼,送甜沁到谢府当生子妾的事,他当然知道。甜沁抵触做妾,与府中西席先生眉来眼去的事,他也知道。
他自认慧眼识珠,许君正是个前途灿烂的人,有意提前拉拢。
原本打算甜沁和苦菊两个庶女,前者帮咸秋生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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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者嫁给许君正,各得归所。
许君正若考不上就考不上,左右庶女的婚事不足惜,酸枝和咸秋两个嫡女嫁得好便得。
谁料情况突然出了变故,苦菊那丫头一心想入侯府,甜沁则倾慕许君正。
好像错位了。
调整这俩丫头的婚事对他来说举手之劳,他考虑的是,如何让自己最大程度官运亨通。
从前对谢家毕恭毕敬,因为谢门背倚太后,是最炙手可热的外戚。
而今新帝登基,太后变成了太皇太后,酸枝成了皇后,余家才是新朝最大的外戚,余家已经不需要拉拢谢家了,他甚至隐隐嗅到了谢家即将被淘汰气息。
余元将啜泣的甜沁拉起,慈祥道:“好了,甜儿若真心系许先生,爹爹就和你二姐姐说说,让苦儿去侯府服侍,成全你和许先生,好不好?不准再伤心了,嗯?”
甜沁轻巧纤长的手指尖儿擦擦泪,假装推诿,这才破涕为笑。
“甜儿都听爹爹的。”
余元肃然道:“但有一条——暮春对策,许君正必须取得功名。”
甜沁颔首,异常湿涩的声音:“女儿知道,希望他勤加勉励,不辜负爹爹期望。”
她今日是来试探余元的态度,反正嫁谁给许君正都一样,她想尽力争取一下。
苦菊日日哭得稀里哗啦,口口声声埋怨命运不公父母不公,甜沁能入侯府当贵妾,自己却要嫁给给其貌不扬的穷举人。
甜沁心想,她就当照顾苦菊妹妹了。把那位风神隽秀权势滔天的姐夫让给苦菊了,自己则嫁给“其貌不扬的穷举人”,两全其美。
争取到了余元的支持,她回去的路上心情才稍稍放轻松,忍不住笑着憧憬未来。
……
余家有意和许君正结亲的事,已经暗暗传扬了好几日了。
可惜余家下嫁的不是那位貌若天仙的甜小姐,而是苦小姐。
许君正内心痛苦纠结,辗转反侧,余家家大业大,愿和他这寒门联姻是天大的福气,他似乎没有挑三拣四的余地。
自从上次私会险些被主母撞见,他和甜沁再没见过面,梦里所见都是伊。
他浑浑噩噩,心里怪变扭的,几日都没心情好好读书,呆然若失,眼前浮现甜沁笑靥如花巧目盼兮的倩影。
若再见一面,折寿十年也舍得。
甜沁给他的那些笔墨纸他也舍不得使,当珍宝藏在柜子里,没事就瞧瞧。
每日清晨,他迫不及待最先批改晏哥儿的功课,期待甜沁又给他递了什么话。
可是最开始还有,慢慢的,甜沁好像不给他留字迹了,关系慢慢淡薄了。
难道余老爷有意嫁苦菊给他的事,被甜沁知道了,她气恼吃醋不再理他了?
更可怕是,听说余家全家过几日要去山上寺庙,远远离府,他再见不到她了。
许君正思及此,控制不住的慌。
在批改晏哥儿昨夜时史无前例地大胆,传递了自己的心意。
他喜欢的是甜姑娘,而非苦姑娘。
晏哥儿懵懂地收拾书箱下学了,许君正忐忑不安地等,生怕第二天见到什么决绝之语,或她干脆忽略一片空白。
最终,甜沁的答案叫他又酸涩,又失望,但痛苦之中隐隐含着一缕希望。
她拒绝了他的心意。
她的意思是说——“家中对我的婚事已有定夺,不敢和君私定终身。”
“除非,你策论成功考得功名。”
10. 下下签
春雪搓棉扯絮地下着,松柏被朔风吹得瑟瑟而颤的树梢挂着霜,雪化成雨,凉意逼人,今年春天比往年格外寒冷些。
甜沁披着厚厚的斗篷到府邸门口时,马车已就绪,细雪在头上撒了一把细沙。
余家人信佛,每年开春全家人都会去山上法慧寺住上十来天,诵经祈福,静沐佛法。
余元,何氏,咸秋,苦菊都陆陆续续上了马车,余烨和余晏因学业繁重暂留府中,说是功课还差些,过几日再追赶上来。
余家一行人冒雪上山,春雪洋洋洒洒如柳絮,不至于到阻塞山路的地步。
向导说春雪无妨,积压在山顶一冬的冬雪却有些可怕,山路陡峭,天气忽冷忽热,极易出事。不过,快速通过就是了。
甜沁被安排和咸秋坐在一马车上。
咸秋指着山间初春美景,握着她的手,柔声细语说了一路,笑声如银铃。
甜沁心不在焉,怔怔望着窗外残冬阴沉的天空,乌鸦惊翅,在雾凇中轻轻摇摆。
心绪,仿佛也凉丝丝的。
至法慧寺,和尚在外院安排了厢房。余府女眷多,内院是禁止入内的。
况且内院有谢大人正住着,出本次暮春对策的考题,有必要防止考题泄露。
余家人并不为考题而来,无甚在意,各自落脚,沐浴更衣,烧香礼佛。
和尚们跪在厢房里做功课,传来阵阵念经声,木鱼哒哒哒如暴雨敲得又急又响。
何氏与咸秋等人在膳房用素斋,为表虔诚,礼佛的这几天绝不碰半点荤腥。
朝露和晚翠怕甜沁用不惯寺里的清汤寡水,张罗着用玉兰花做春饼,因糖量起了分歧,吵吵嚷嚷。
甜沁劝她们不住,偷偷换了身皦白色的春衫,离开厢房,往宝殿佛祖面前焚香许愿。
法慧寺灵验,她希望真的应验。
她虔诚跪在蒲团上,双手合十,长睫紧阖,心神随着远山敲钟声在法相庄严的宝殿中回荡,许愿顺利摆脱谢家和余家。
风儿凉了,撒盐似的春雪更紧了。
乳白色的雾霭缥缈在苍山之间,寺间寂寂,日影淡淡,风里蜘蛛网可怜地飘摇,处处弥漫一色,清辉与雪光辉映。
谢探微走近的时候,甜沁正笔直跪在佛前抽签,神色专注,努力抽一支上上签。
袖筒里露出她细细的腕子,沐浴在佛光下,她的背影像米糕一样甜美,比春雪柔软,青山含翠,淡匀胭脂,像软糯糯的甜酒。
谢探微静静看了会儿,目光温暾和煦不自禁随她流转,只觉她寸寸生得符合他的心意,寸寸激起人内心最肮脏的欲望。
稍稍加以调教成妾,或丢到暗窠子里训练成专事取悦男人的歌姬,都是极好的种子。
她即便只能做玩物,也是最上乘的那类玩物,能让男人一掷千金那种。
她此刻跪在佛前一身清净白衣却写满了欲望的样子,几分可笑,佛祖不会谛听不虔诚的信徒的。
他一步步逼近她,影子又深又黑。
甜沁听见脚步声以为是朝露或晚翠,闭眼吩咐了句,无人应答,才猝然回过头,谢探微那杳然遗世风清骨峻的身影跃然于眼前。
她顿时吓了吓,失去血色。
“姐夫何时来的?”缓了会儿,她方镇定,酒涡浮现嗔怪,“……也不说一声。”
谢探微凝视她浓密深黑的鸦睫,几许意懒:“什么签还要偷偷摸摸的?”
甜沁下意识将签筒往裙间掩了掩,既拿捏着小意温柔又包藏防备:“都是女孩儿家的心事,姐夫不好多看,也不好多问。”
春雪沙沙,堂中佛光微茫,宝殿中除了泥塑雕像就他们二人,空荡冷肃。
佛门四敞大开着,四面灌进冷风,给予醒人的阴凉之感,雪庭压春,静无鸟喧。
甜沁再度陷入与他独处的困境,欲找个机会离开,可谢探微不偏不倚刚好立在宝殿的门槛处,肩头落满了绒软潮湿的春雪。
还记得前世有一次也在佛寺,他将她摁在香案上,嘴里呢哝着柔情密语,可怕的节奏却弄得她几近濒死,揉碎入骨头。
她陷于窒息的包围中,所有的无助都被侵吞,唯有失控抽搐着承受。
是噩梦,也是永远无法磨灭的痕迹。
甜沁努力驱散噩梦,乍然抬眸,见谢探微目光犹浇了冰淋淋明亮的冷水,似能穿透她的心。
选妾的事,他就是故意的。
与钟情无关,她敢在他眼皮子底下耍小心计,他就偏要为难她,锁定她,无情毁掉她重生以来苦苦营造的东西。
她若乖乖做妾还索然无味,他要的就是猎物挣扎,享受玩弄与捕捉的快感。
“我会解签。”
谢探微弯腰欲抽过她的签筒,却被她再度制止,瘫坐在蒲团的身子往后缩了缩。
“给我看看。”
她推诿着:“姐夫也信佛吗,还以为姐夫是纯正的儒生。”
他的手空荡荡悬在半空,轻声开玩笑:“佛道儒原是一家,你瞧我的样子,是个善男信女。”
她暗呵,善男信女?
蛇蝎心肠。
谢探微见她抗拒,撩袍同坐在旁边的蒲团上,泛着得体却冰冷的微笑:
“怎么,三妹妹不敢吗?只敢和佛祖祷告却不敢和姐夫讲。”
“妹妹的心愿,告诉姐夫或许实现得更快。”
甜沁感受到强烈的压迫感。
靠得这样近,她的任何小动作都被对方清晰收于眼底,哪怕一个屑小的鄙夷。
最要命的是,他身上细微的潮雪气息侵入她的鼻窦,扰乱她的神经。
她只好缓缓松开手心,露出一只下下签,刚才问的是姻缘。
谢探微若有所思:“妹妹姻缘不畅呢。”
不畅也拜他所赐,甜沁暗暗腹诽,到嘴边却平和道:“甜沁福薄。姐夫的姻缘呢,和二姐姐伉俪情深,必定十分美满吧。”
他和咸秋的恩爱融洽是有目共睹的,堪称楷模夫妇,前世今生她一直看在眼里。
否则,他不会在咸秋陷害她和朝露偷盗时,问都懒得问就不遗余力向着咸秋。
因为咸秋不喜欢,多年来他就没让她见亲生孩子的面,连炭火都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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给难产后奄奄一息的她,死前,她饱含无尽的遗恨。
甜沁满以为是,谢探微却摇头:“你姐姐常年多病,算不得姻缘美满。”
甜沁差点忘记他与咸秋不能有子,补充道:“姐夫莫忧,姐姐慢慢调理会好的。”
他颔首,对于咸秋,他并没有多少谈性,反而将更多的兴致放到了她身上。
甜沁遥感他的气息春雨般安静又沉重地渗入自己,既然不火热也不冷淡,无形中感染人,恰似此刻二人佛前共观簌簌的春雪。
“同心爱之人联姻,自己的姻缘攥在己手,即便有遗憾也是美满的。”
她轻柔的音调点评着他同姐姐的姻缘,同时暗暗影射他出尔反尔、逼她做妾的行径。
“姐夫以为呢。”
谢探微一下便听懂了,反过来淡淡问,“哦?那西席先生就这般惹你满意?”
甜沁没有否认,弦外之音充满了暗示意味,放柔了音调,“许先生他对晏哥儿很好,全家都很满意,姐夫见了也必定满意。”
空气再度凝了一刻。
他挑眉:“是吗?”
甜沁终究无法做到完全坦荡无畏面对他,手指本能绞着,暗暗讽刺他一下可以,他一追究,她便如泄气的蒲公英光秃秃的。
气氛剑拔弩张,再说下去真要吵架了。
谢探微未曾揪住,且当女儿家开玩笑。
他缓缓地、郑重地再次:“最近究竟有什么惹妹妹不开心,尽管对姐夫说,姐夫一定替你出气。”
那日谢宅早春的紫藤花下,他曾经问过她一次,她藏着小心思说谎。
今日在佛前,他希望她莫再说谎。
印象中的她绝不该这样,她现在许多不对劲的地方,言行举止处处透着陌生。
前世他对不住她,她有怨恨,可以,说出来,该补偿的补偿,该致歉的致歉,好过大家这样猜心照不宣的猜哑谜。
但如果她不说,还这样一日日的拿捏变扭,便是她的不对了。以后入府做妾室,哪里有人日日惯着她。
甜沁清晰闻他第二次问这句,是在委婉提醒她闹也该有个分寸,闹可以换来一些补偿,这补偿必须在底线之内。
一味无底线地闹——比如策划着嫁给别人——就没意思了。
得不到补偿,反而会被惩罚。
可甜沁这次不会妥协。
她隐隐含着对抗之意,一声不吭,气氛眼睁睁朝着最可怕的方向发展。
她在最后抉择着,是否现在就与他撕破脸,反正,她绝不可能再蹈前世的覆辙。
若在佛堂闹起来,她一个庶女是不怕的,处境不会比现在更糟。
可他是当世大儒,师表楷模,必定要顾及面子,不能被天下学子指鼻子骂为强逼妻妹的无耻小人。
所以她不怕他。
甜沁睫毛颤得厉害,深吸了气,秀眉倒竖,顷刻间就要说出什么跌破底线的言语。
谢探微却在这时打断道:“下盘棋静静吧。”
甜沁太阳穴刺了刺,刚要拒绝,听他说:“下赢了,就答应你的愿望。”
11. 拒绝
黑白二色棋子在横平竖直的盘格线上,每落下一子便发出细微轻响,恰如蛛网上的蛛丝,步步紧逼,每一个细微的念头都决定了全局的走向。
甜沁自认棋技尚佳,开始也能与谢探微斗得如火如荼,或从包抄中突围,或另辟蹊径,凭聪慧立于不败之地。
但她渐渐发现不对,是他有意吊着她,让她的棋始终困在一个不上不下的位置,既不会被完全输死,又不能完成胜出,再下一百年也仍是这副僵持样子。
当她心灰意冷时,他懒洋洋给予放纵;当她十拿九稳志时,他又无情一记榜头棒喝。是快是慢,是松是紧,是放是抓,节奏总不显山不露水地控制在他手中。换句话说,他想让她赢就赢,他想让她输就输。
甜沁心灰毁棋,“小妹累了。”
谢探微轻哂:“这就不下了?”
甜沁难掩不悦,撒娇的口吻中多少夹杂讥讽:“姐夫棋技高超,小妹实望尘莫及,甘拜下风。”
“那算你弃权。”他平静地敛起棋子,“虽然没输,但也没赢,条件不能答应你。”
“姐夫知道我想要什么条件吗?”
甜沁眼眶微烫,唇角下沉,一副受欺负的表情:“是姐夫来回吊着人戏耍,预判局势,精细布阵,还不容许我怪罪了。甜沁的棋已是彀中之物,入了穷巷原地打转,再玩下去也没意思。”
谢探微漠然置之,棋子在棋篓里清脆碰撞交织出响儿,“下棋要有耐心,做人也是,火候是慢慢来的,衣不如新,人不如故。欲速则不达,急于求成往往适得其反。”
他的话微言大义,指的是下棋,又不仅仅指下棋。
他和她相处了两辈子,算是故人了,别总图新鲜,故人远远比新人懂得更多,故人手握的筹码也远远胜过新人。
个未没出口的深意,彼此心知肚明。
甜沁沉默了一阵,掐紧了锦帕,鼓起勇气试探地问:“姐夫真的不能成全我吗?若得如此,日日陪姐夫下棋也好。或者,姐夫有什么其他事吩咐甜沁的,甜沁也一定照做。”
“成全你,”谢探微亦不再含蓄隐曲,淡冷笑了,湖水般深邃明亮的眼青锋射人,“和那位西席先生私相授受?”
甜沁心脏咯噔一声,权且默认。
但私相授受四字太过难听,一下子给这件事丑陋地定了性。
“不是私相授受……”
“姐夫明知我不愿做妾,还故意选我,是故意与妹妹为难。”
她话锋一转责怪起他来,晶莹的光如小船停泊在眼中的小水湾里,溅出泪珠,洇暗了皦色的纱裙。
“那日在马车上姐夫答应帮我选夫婿,甜沁满心期待,谁料等来等去落得一场空。姐夫枉为儒家理想人格,圣人楷模,背地里逼迫妻妹,出尔反尔。”
“如果我将姐夫真正的样子宣扬出去,姐夫在朝廷乃至天下学子心目中光辉灿烂的形象还能维持得下去吗?”
柔中带刚,刚中带柔,蕴含锋机。
“姐夫——”她不甘,绵绵曲折地喊。
“现在收回成命还不晚。姐夫大有其他选择,左右都是余家女,苦菊亦爱戴姐夫,整日哭闹着要去侍奉姐姐姐夫。”
她委委屈屈道了一大串话,绕来绕去就是为了退亲,“……甜沁蒙姐姐姐夫多年照料的大恩,敬如父母,不想闹得不愉快,还请姐夫三思。”
她不恨他,只是不想蹉跎此生了。
他的一句话,就能使姐姐老爷夫人改变主意,另选苦菊,不用她辛苦钻营算计,省了她接下来的几个月的殚精竭虑。
为什么他偏偏要为难?
她甚至可以不嫁许君正,嫁予由他指定的那个人,完全听从他的安排。
只要他放过她。
他既可以做她的恩人,也可以把她反手推入深渊。当着低眉慈祥的佛祖面前,她希望他仁慈一些。
他爱咸秋也好,找个生子的妾也罢,都与她没关系。既然他有前世记忆,就该知道前世她死于非命,是响当当的苦主,论情论理都是被亏欠的一方——退亲,是她跟他要的唯一补偿。
他放过她这一马,前尘往事可以一笔勾销,她不仅不恨他,还会感激他。
甜沁定定望向他,眸子莹润,包含浓重的渴望,有生以来最诚恳的一次。
谢探微的反应却让人失望了。
他没理会她那杀伤力几可忽略不计的威胁,神色反而沾了些漫不经心的戏谑。
“为什么呢,非要这样,是不喜欢姐夫了吗,姐夫做错了什么?”
“你什么都不说,姐夫怎么改呢?”
他握住她手。
他恰到好处的遗憾,无法捕捉的感情波澜,余温飘荡在春雪的西风席卷着雪花。
他明明知道却装作毫不知情的样子,款款轻言混淆是非,让人恨得牙根痒痒。
甜沁脸色紧绷,默不作声。面对这样一个软硬不吃的可恶对手,她已经词穷,除了撕破脸战斗之外别无二路。
谢探微好整以暇欣赏她冷凝的神色,温然不觉寒地娓娓道:“三妹妹口口声声让姐夫帮你把关选婿,却有没有想过,你为庶女多年图的只是个对你好的男子,过上安稳日子。既然如此,为什么不可以是姐夫?”
“姐夫会一生一世对你好。你想要的一切,姐夫会一件不差地捧到你面前。”
“旁人谁又能保证。”
早春透明轻寒的阳光下,雪花吹拂入宝殿,他衣袂阵阵弄动,仪容标致,风流佻达,骨髓里说不尽温柔,高出风尘之表。
他的样貌是天底下一等一的。
他是饱学而纯正的儒者,很好照料妻家和弟妹的姐夫,可以托付终生的一家之主。
她入谢府,不仅仅是夫妾关系,更是姐夫与妻妹、打断骨头连着筋的亲人。
这桩姻亲,亲上加亲。
篓里黑白二色的棋子折射微弱光线,他低吟着,“你不会的,姐夫都可以教你。”
棋技,或其它。
甜沁狠狠皱了眉,猛地缩了缩,硬生生吞咽被他这番话引起的各种剧烈情绪。
“那不一样。”
“那怎么不一样?”
谢探微不吝于正面应对她,态度依旧平静,口吻冰凉了数分:“那日的约定本身就说让姐夫照顾你一生,是妹妹错会了。”
“妹妹的姻缘中了下下签,多舛多灾,还是由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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夫亲自照顾比较好,你说呢?”
甜沁死死瞪着他。
她的要求,被他逐一反驳。
他是打定主意一定要让她做妾。
“如果我偏偏不应呢,姐夫如何?”
她口风猝然收紧,长久以来潜藏在心湖薄冰的之下的暗流迸溅,与他硬碰硬。
“姐夫试图强迫妻妹的话,还是先想好怎么和天下人解释你的所作所为吧。”
她有嘴,会嚷嚷出去。
“一定要这样吗。”
谢探微亦定定看住她,目淬有雾霜,但仅仅一瞬间,又恢复了伪装的温柔。
“那我有什么办法……”
他叹笑,很纵容似的,“你这样逼迫,我束手无策了。方才我说的只是最好的一种出路,并未唯一出路。”
“妹妹若执意不愿,便作罢。”
他余光凝睇着佛堂里渐渐冷掉的蜡烛,淌下一片烛油,似烧焦的珊瑚。
静静的室内,回荡着遗憾。
“只是……遗憾了。”
甜沁不知谢探微这话是真是假,但总算听到他松口了。
她当然不会这个时候心软,乘胜追击道:“好,多谢姐夫,还请姐夫和余家长辈说一声,也和姐姐说一声,甜沁感激不尽。”
她承认有些急功近利了,他使她太警惕,太危险,她迫不及待与他划清关系。
谢探微淡淡温柔嗯了声,揉了揉她头发,蕴藏着深沉的情调,依旧是姐夫和妹妹。
甜沁心神恍惚,一时没躲过去。他春雪淋漓的淡淡幽香撒在她发间,糅杂着青灯古佛的线香,一股禁忌又克制的味道。
“妹妹真是冥顽不灵。”
……
佛堂一会,甜沁彻底把谢探微得罪了。
她也想徐徐图之,奈何他口锋太厉,张口闭口逼她做妾,她管不了那么多了,只好放弃了为许君正讨教考题的事,直接拒绝。
他应当不会再纠缠。
他对她一无复仇等执念之心,二无缠绵爱恋之心,恐怕对她的身体也兴致寥寥。
既她不识好歹屡屡拒绝,拒绝谢府那“泼天”的富贵,他自没必要再赔脸。
接下来几日和甜沁预料的一样,谢探微与她形同陌路,关系冷淡如腊月寒霜。
她和余家人一起礼佛,他则与余家人寒暄,井水不犯河水,甚至在苦菊殷勤和他招呼时,他都回应了一句,偏偏没理会她。
何氏等人嗅觉敏感,不禁异样。
谁都知甜沁是谢探微钦点的贵妾,如今是怎么了,谢探微不理不睬,难道改变主意了?
何氏等奇怪,姚姨娘和苦菊则暗暗窃喜,没准谢大人真看破了甜沁的伪装,要改人选了呢。
咸秋找机会询问谢探微,得到的答案不温不火,没说改人,却也没说不改。
咸秋心里得意,她夫婿除了她之外终究谁也不中意。
谢探微就这么淡下去了。
甜沁望着同样淡的山间早春雪景,不禁想这样淡下去最好,他前世就这样冷漠,拒人于三尺之外,并非非她不可。
姐夫和妻妹之间跨越两世的畸形牵扯,也该告一段落了。
12. 遇难
春雪依旧不知疲惫地下着,越飘越大,甚至有倒寒的意思。山间被漫糊的白雪包裹,峭风梳骨寒,松柏缔结一枝枝白霜花。
皇历上立春之日到了,真正的春日还离得很遥远。余家人礼佛之暇观赏山间美景,冰霜之下满山碧透,不禁叹为观止。
僧人们都换上了厚厚的灰棉袍,默默扫着院子里的积雪,重复日复一日单调日子。
余烨带着余晏追上来了,才堪堪完成功课,余烨记挂着焦急暮春的对策考试,来寺庙还带着厚厚的一摞书。
何氏替余烨拂去肩头雪花,却没管晏哥儿,怪罪又心疼:“你这孩子冒风雪还上山作甚,扭坏了脚,冻糟了身体,你还怎么参加考试?真是要急死娘亲。”
余烨道:“好歹立春了,没那么冷,雪花都是软的,太阳一出就融掉了。”
何氏嗔道:“那也不能冒风险。”
一旁的向导在旁搭话:“是啊大公子,雪花是软了,可雪崩的危险很大。两侧山势陡峭,泥石和积雪落下不是闹着玩的。况且,脚下打滑也很危险,悬崖深不见底。”
余烨赔笑道:“孩儿对佛祖有一片诚心,想为祖母祈福,祝祷祖母早日痊可。”
实则他听闻暮春对策的主考官谢探微正在法慧寺,想找机会套近乎。即便姐夫泄露只言片语,也够他受益无穷的了。
这厢何氏对余烨嘘寒问暖,余晏却孤零零被冷落在一旁,潮乎乎的雪水蜿蜒而下,小孩子家家,没人替他擦,没人理会他。
甜沁走过去,递了一条暖暖的锦帕。晏哥儿吞了吞泪水,哽咽:“三姐姐。”
她无奈,揉了揉他肉乎乎的脑袋,无声安慰着,这个家唯有她们姐弟俩是亲的。
晏哥儿要把功课簿拿出来给姐姐,上面藏着多日来许先生递给甜沁的情话。
甜沁急忙制止,眼睛滴溜溜警惕着何氏、余烨、余元等人,被人发现就遭了。
余元把余烨和余晏叫过去拷问功课,余烨踌躇满志说此次对策考试绝无问题,必中功名。
余元哼了声:“瞧你这吊儿郎当的态度,过分自负,还不如晏哥儿认真。”
余烨不以为然:“晏哥儿本来就笨,学东西慢,被那个酸腐穷的西席先生教得更迂腐。”
余元斥道:“胡言乱语!为人最重要的是人品,而非显贵,许先生虽家境一般却人品清正,做学问认真,瞧着比你还争气些。”
“许先生这次也要参加对策考试,倒要看看你俩谁更胜一筹。”
余烨嗤之以鼻,心知爹爹现在广拉拢人以培养余氏的势力,向着那穷酸举人说话,是笃定后者在对策考试中占得功名。
他读书破万卷的大公子都不敢保证成功,何况一个苦背四书五经的穷举子。
余烨小声嘟囔:“听说姐夫正在法慧寺静修,不知能否有机会拜会。”
余元连忙把余烨扯到一旁,神神秘秘道:“你姐夫在法慧寺,切不可声张,悄悄讨教就是了。否则被外人知道给我们定个舞弊罪,吃不了兜着走。”
甜沁在旁边一直悄悄听着,余烨要跟谢探微这主考官讨教了。
这如何是好?
本来许君正赢面不大,若余烨再去拜访谢探微,最后一丝侥幸的希望也熄了。
她心头不宁,拉了晏哥儿到偏僻无人的厢房去,“快,给姐姐看看你的功课簿。”
晏哥儿乖乖拿了出来,甜沁纤纤玉指快速翻过前面的文章,许君正果然递了话。
许君正首先感谢甜沁这些日以来的赠书、赠墨之情,援学大恩,无以为报。
他对她嘘寒问暖,山上路滑寒冻,千万别穿件衫,莫冻皴了脸和手。
再者,他隐晦地询问她何时回来,深深的记挂和思念。上次她说只要他取得功名,她就能下嫁,他一直铭记,一直在努力。
他郑重许诺她,一定会在暮春对策中考中功名,不辜负她的期待,这是对她的保证,也是他们之间定情的誓言。
接下来是他对晏哥儿文章的批语以及对儒家真谛的思考,内容奥涩,题旨深刻,显然不是给甜沁看的,他就学问信笔而写。
尽管许君正焚膏继晷日夜苦读,有几个问题始终无法破解——
上古尧舜既然是儒家圣君,天下大治,为何最后走到桀纣这一步?
同样是圣人,为何尧舜很闲,周公很忙?
儒家推崇复古对吗?有现实意义吗?
……
这些玄奥的问题对许君正很重要,破解它们,直接影响了他对策的水平。
而且他不要大道理,不要放之四海而皆准的答案,要切实的国家治理方案。
他眼界太浅,饶是日夜苦思冥想抓破了头皮,想不出个所以然。
甜沁看得脑袋晕乎乎,亦感无力。天下圣师谢探微就近在咫尺,她却不能问。
她与谢探微之间已经完全撕破脸,关系凝固如冰,比陌生人还淡漠。
更致命的是,余烨打算暗中去拜访谢探微,这些问题许君正不会,余烨却可能会。余烨的胜利,似乎是板上钉钉的了。
甜沁咬了咬牙,又去叨扰余烨。
余烨傲慢神气,见她自不量力问起这些虚头巴脑的问题,横加指责,女儿家该关注刺绣女工,妇容妇德,不该过问朝政的事。
最后,才给出了一堆看似高深的答案,正是许君正说的“放之四海而皆准”的大道理。
甜沁暗骂晦气,净浪费她的时间,看来余烨喝的墨水有限,仅有表面功夫,这些问题他自己都未必想清楚解答。
唯一能解答问题的人,指向了谢探微。
谢探微始终没露面。
他似真闭关在深山古寺出考题,遗世而独立,玄远淡漠,与外界的人和事隔绝,连寺庙的僧人们想见他也不容易。
咸秋有时为他送上素斋饭糕饼,也仅仅停留片刻便离开——这已是至亲妻子的待遇。
甜沁前几日还得到姐夫送的厚礼,这几日被断崖式冷落,苦菊等人多少抱着幸灾乐祸的心态,等着她被谢家退货。
何氏内心不安,悄然问咸秋:“你夫君究竟怎么打算的,到底要甜沁不要?”
咸秋带着点无奈:“母亲,夫君生性淡漠,一心做学问,您也是知道的。夫君当初说的是苦儿和甜儿都行,叫我自己拿主意。虽选了甜沁,不代表他和甜沁多亲近。”
何氏缓缓颔首。
“他心中……终究还是最顾念你。”
咸秋脸色薄红。
甜沁捏着晏哥儿的功课簿歪在厢房打盹儿,明亮的雪光被窗户纸遮得迷蒙,迷迷糊糊之间,她恍惚又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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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前世——
她靠在谢探微怀里被圈抱住,迤逦相偎,他手持书卷,喑哑的声音像水雾,下巴搁在他颈窝上,呼吸轻柔地打落下来,痒簌簌的。
她无措地揪紧裙摆,“姐夫……”
他轻啮她耳垂惩罚,“还叫姐夫?”
她试图逃脱,却被他以更拖泥带水的姿态纠缠住,手倦抛书,温柔而强势摁倒她。
“姐夫,别,姐姐要回来了。”
他嗯了声吞没在喉咙中,“那又如何?”
她是他的妾室,给了聘金、过了文书的正经妾,是要光明正大在一起的。
“我喜欢女儿,再给我生个女儿。”他缓缓地、飘飘地回荡在她耳畔,强势命令。
她拼命摇头,迸溅出了泪花,“不要了,甜儿不要了,姐夫找别人……”
他掐住了她的腰部,使她身躯瓷片般快要破碎:“甜儿乖,要生。”
甜沁仍在一个劲儿摇头,不安抑郁的情绪冲破梦境,要将她拖入漩涡无情撕碎。
直到一只奶乎乎的糯米小手揪她的衣服,猝然将她扯回现实,哭着问:“三姐姐,三姐姐,你怎么了,你快醒醒,晏儿怕……”
甜沁才猛地睁开眼睛。
又梦魇了。
近来精神脆弱,几乎一阖眼就梦到他。
晏哥儿一脸懵懂担忧地望着她,以为她汗流浃背、不断呓语、浑身抽搐是病了。
甜沁惭愧,咽了咽喉咙,今日脱开梦魇的乌云,伸手将晏哥儿抱起。
“三姐姐没事,就是做梦了 。”
晏哥儿小手凑过去擦她颊上的泪,甜沁被逗得破涕为笑,姐弟俩抱在一团。
姐弟俩正要说道,朝露慌慌张张地过来:“小姐,公子,雪太大了,山要封了,老爷叫我们即刻收拾东西下山。”
甜沁错愕,才看到窗外白雪已脱离了春雪的范畴,演化为一场不可控的灾难。
大雪封山,弄不好要出人命的。
大事不好。
春天这样的季节里积雪没膝,百年难得一遇。余家的马车坏了一辆,还有两辆,挤一挤先紧着贵人们回去。
何氏与余元一辆马车,挤了个小不点的余晏。咸秋与谢探微告别后,与亲弟弟余烨坐一辆马车,挤了个苦菊和姚姨娘。
刚好把甜沁剩下。
实在,挤不开了。
何氏叫甜沁:“你留下坐最后一辆马车,车轮只是部分断裂,很快便修好了。”
咸秋亦不舍地抚了抚甜沁,“三妹妹,你要是怕的话,姐姐就陪你留下。”
余烨催道:“快些快些,冰天雪地的不是寒暄的地方,雪越下越大了。”
甜沁站在白茫茫的雪地仿佛被遗弃了,但她也没办法。最后一辆马车急匆匆赶工修好时,山路已到了风雪迷蒙咫尺难辩的地步。
时间已经耽误了许久,甜沁带着晚翠和朝露上去,车行到一半,前方山路发生了小雪崩,滔天的雪沫子直接冲垮她们的马车。
甜沁冻得牙关寒颤,和两个丫鬟无助地被埋在冰天雪地里。
体温飞快流逝,余家无人返来支援。
重来一世,没想到要死在这里。
正当绝望之时,远远一个骑马赶来的身影自风雪中轮廓渐渐清晰——是姐夫。
13.生病
乌云如盖,山间枯槁的树枝被西风吹得楂楂槭槭地乱响,砭骨劲寒,雪浪如被铺天盖地,使人瞬间头晕目眩罹患上可怕的雪盲。
甜沁被雪埋了半副身躯,包袱细软散落一地。车夫见闯此大祸,丢下甜沁主仆和支离破碎的马车,慌慌张张逃命去了。
朝露和晚翠相互扶持着,身子稍弱些的晚翠脸上发紫,四肢僵硬无法行动。
事情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
“小姐……”
“该死……那车夫,他自己跑了……”
甜沁涌起一股极度的悲哀,被抛在白皑皑的雪地上,无尽的恐慌与孤独,风雪扼住了咽喉,恰似前世她病得气若游丝时被扔在谢府的茅草屋,怎么呼喊外面的人也听不到她的救命,无力,窒息,濒临绝望。
庶女就是庶女,命如草芥,她在余府当庶女和在余家当妾都一样,可以被随便买卖抛弃,可以随意被牺牲掉。
怎么也没想到,重来一世竟是这般结局。
生死绝望之际,雪雾中忽然出现一风神隽秀的修长身影,骑马而来,长袍猎猎,溅起一浪浪积雪的雪纹和银蹄踏雪的沙沙声,在逼人的风雪中带来了久违的救赎。
谢探微翻身下马,在可怕的雪盲中精准锁定了甜沁,长眉轻蹙,深一脚浅一脚上前一把拽住她的胳膊,将她护在怀中。
甜沁已被生死威胁吓傻,无意死中得脱,似冻僵的鱼儿怔怔任由他搂抱。
沦落绝境的虫儿,有一根向上爬的蛛丝她都愿不遗余力地揪住,哪怕这根希望的蛛丝是仇人带来的。
“胡闹。”他低叱了句,摘下自己卵青的长棉斗篷裹在她身上,打横抱起了上马。一记眼色递给随从赵宁,将那两个丫鬟也救起。
甜沁一腔酸水快要凝冻成冰,乍然被抱上了马,贴在暖和坚实的男性怀抱中。
意识还没完全恢复,她下意识依赖那热源,贪婪沉浸在这一刻的庇护中。
谢探微催动马匹,暮霭沉沉的山间风雪依旧说着惨白的寒光,两侧是黑不见底的悬崖,稍有马失前蹄便会粉身碎骨。
他单手握缰,另一手将她的腰扣得很紧,好像担心失去什么,又好像是习惯动作。
衣衫挨剐,肌肤相蹭。
甜沁死死闭上眼睛,不敢想象可能面对的悲惨命运,谢探微的声音如穿透风雪的日色暖调,落在她耳畔:“我在,不用怕。”
她眨了眨结霜的泪,微小几可忽略不计地点了下头,涩得不像话——得救了。
刚刚离开,听得“轰”巨响,雪塌了。
……
下山的路被雪封死了,甜沁昏昏沉沉被带返回了法慧寺。
漫天大雪如飘絮,僧人们方才见谢大人匆匆骑马冒雪出去,回到时竟与妻妹同乘一骑,半抱半揽,姿势亲密,惊愕之余又感愤怒,佛门清净之地,容不得这等肮脏关系。
然而,谢探微终究是谢探微,说一不二的朝廷命官,面若观音蛇蝎心那是好听的,动辄能掀毁整个寺庙,屠灭佛门,谁敢忤逆,容不得也得容得。
谢探微将率先翻身下马,伸出双臂稳稳接住摇摇欲坠的甜沁,扶着她一步步踏在雪地上:“怎样,能走路吗?”
甜沁嗯了声,抽了抽鼻子,结霜的眼泪在夕暮中隐隐发亮,脚步虚浮软糯得不像话。
谢探微目如雪后明净的天空,耐心着,纵容着,陪她慢慢走,雪地留下四行脚印。
僧人们啧啧称奇,山腰发生了雪崩,这余家三女的马车被埋雪下,居然还活着,没折胳膊断腿的,谢大人当真从阎王爷手里抢人。
这位余姑娘生得美丽,甜如米酿,笑如晨曦,天生取悦男人的尤物,怪不得让清心寡欲研究儒经的谢大人都动了凡心。
甜沁侥幸捡回条命,着了风寒,病歪歪发起了很严重的高烧。
余家人走后,僧人将房间炭火熄灭,如今仅剩下谢探微这一间还温暖留着。
甜沁住的正是谢探微的厢房,睡的床榻、盖的被褥也皆临时用谢探微的——这对于姐夫和妻妹来说,已经不能用暧昧二字形容了。
谢探微在,诸事自然安排妥帖,有药煎,有炭火暖,有干净衣裳换,有饭菜用。
甜沁埋在被子里犹然惊悸,迷迷糊糊一直说着胡话,泪流如蛛网,紧紧攥住他的手:“姐夫,你把宏儿还给我吧,我们母子走。”
“别给我吃紫参芝了,我救不得了,白白浪费银子和药材……我只想走,不在你和姐姐面前碍眼,天寒地冻的,我很冷……”
“姐夫,我恨你,你杀了我最喜欢的丫鬟,我恨你,恨你一辈子……”
谢探微的手臂任她紧张兮兮攥着,她尖削的指甲掐得他一片片青紫,可见她痛苦之剧烈,在梦中仍使出了十足十的力道。
他感受到了疼痛,却并未抽回,任她掐着,呓语着,发泄着,静静观她苍白面容上的一滩泪,偶尔替她拂去额前凌乱的碎发。
她乱动得实在剧烈,手舞足蹈,涕泗横流,洁白的轻纱睡袍碾得一团团褶皱。
谢探微将她摁住,四肢分别用两手固定,力道不轻不重,眉头不动声色地皱住。
“别闹了。”
她动弹不得,双手被钳制,如触棉絮,数次梦中反抗皆被他无形间化解了力道。
好热,她好难耐,鼻息绵绵,唇角泛着若有若无的色泽,恰似屋外闪动的雪光。
谢探微定定凝视她,一阵阵甜香钻入鼻,如冬去春来蝴蝶翩跹,撼动他引以为傲的定力。他沉沉地,长长地吸了口气,松开了甜沁,喉结滚动,到窗边饮了口极凉的冷茶。
朝露和晚翠窃窃敲门,欲进门照料小姐,两个丫鬟都已换了干净的新衣。
谢探微淡冷瞥她们一眼,默默挪了地方,长袖翩然入了窗外的霜风冷雪之中。
“吓死我了。”晚翠捂了捂胸口,额头禁不住冒冷汗,“刚才谢大人那眼神像毒蛇一样直勾勾刺在小姐身上,好像要吃了小姐。”
朝露急忙捂住她嘴巴:“别乱说,仔细剪了舌头,谢大人刚救了咱家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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姐。”
晚翠难过地道:“谢大人是小姐的姐夫,小姐并不钟意谢大人,小姐钟意许先生。”
但看方才谢大人那如狼似虎的眼神,怕是事情没那么简单。救命之恩,今生难报。
小姐这回有的为难了。
谢探微冷着脸,去别的厢房换下了沾雪的衣裳,褪去潮乎乎的雪气。他的房被甜沁占了,这间是叫僧人临时辟的。
僧人们嘀嘀咕咕指责甜沁是女子,不能进入内院,被他一记眼刀怼了回去。
谢探微对妻妹和煦温柔,终究是宰辅之尊,天生骨子里刻着威严,外宽内深,动辄要人性命的主儿。不是佛家徒,也不是真正的儒家信徒,性子深处残忍的一面盖过良善的一面。
尽管,他表面永远那样坦荡柔和,胸襟虚灵,待人总留三分薄面。
僧人们闭了嘴,谢探微亲自瞧着煎药。
朝露和晚翠正照顾着昏睡的甜沁,见谢探微去而复返,带着热腾腾的药物,连忙行礼致谢,伸手要接过来。
谢探微视她们如空气,径直掠过,那清癯孤绝的姿态难以言喻,如山巅的雪松,掀袍径直坐在甜沁床畔,汤匙亲自喂她喝药。
朝露和晚翠对望一样,无言退下。
甜沁的齿昏昏沉沉中被以特殊技法撬开,对方熟练自然,刁钻精准,仿佛连她腔里哪一块是软肉、哪一块敏感都了然于胸。
她皱了皱眉,似乎被冒犯到。
谢探微神色不动如山,好整以暇,清正的笑骨缝生寒,加强度又给喂了几口。
她更加不悦,本能地躲避。
他轻轻摁住她的肩膀,伏在她耳畔低语了句什么,她睡梦中都怵,登时不敢动了。
一大碗又苦又涩的药,竟然一口口滴水不漏地给素来只吃甜不爱吃苦的甜沁喝完了。
她气喘吁吁,瘫在他膝头苟命,腮帮子鼓起,紧要牙关,很难说不在赌气。
以前每每做完,她也总这副半死不活的样子,明明才做了四五次。
谢探微长目眯了眯,多了几分散诞,欲唤醒她换换汗湿的睡袍,却见了余晏的作业簿。
大雪封山,余家走得急,作业簿都没带。
谢探微信手翻开。
是她和那位西席先生的往来情书,一字一句,有来有往,对彼此的牵挂,有儒家天人感应理论的探索,有赠书,有赠墨,还有一方取得功名另一方就下嫁的定情约定。
……
甜沁在榻上躺了一天一夜才恢复了些许气力,挣扎着起身,饮了些清淡的蛋羹,嘴里发苦。
门“嘎吱”传来冗长的动静,见是他来了,她连忙装睡,盖好了被子。
虽然她也不知道为何要遮掩。
谢探微这几日一直衣不解带照料,方才出去是看她的药煎得如何了。至床边,他的指腹试她的额温,清凉沾了外界雾气。
甜沁凛了凛,屏住呼吸不敢动。
她很不适应,毕竟前世她病得那么重,他都一次没看过她。
14.揉脚
谢探微试试她的额温,似无异样。甜沁心头一紧,厢房的衾枕有轻淡若无松枝香气,与他身上的气息如出一辙,是他用过的。
这间厢房本身是他的,书案上摆着墨迹和宣纸,杂而不乱,一堆又一堆,是这几日来他为暮春的对策考试拟的数十种题目。
整间厢房清净得跟雪洞似的,偏生又不冷,炭火烧得恰到人感受不到的程度。
甜沁努力装睡,呼吸紊乱,震得长长的鸦睫翕动,眉眼也呈紧绷的形状。
她很窘迫,身体上的更是精神上的。重来一世她居然还要倚仗他,在走投无路时下意识依赖他,想想都令人作呕。
静了良久,周遭悄无声息,甜沁缓缓睁开眼,惊觉谢探微还在。
他淡淡凝视:“醒了就喝药,装睡做什么。”
甜沁心房剧跳,不得不正面应对,支撑着坐起身体,嗓音闷闷的:“姐夫。”
谢探微嗯了声,拿药喂给她。甜沁推辞道:“我好得差不多了,不用再喝了。”
他瞧她那副苍白样子,道:“听话。”
短短两个字,很有份量。
甜沁乖乖张嘴,浓浓药汁的汤匙碰到她的腔壁,隐约传递来他的力道,恰似前世他又冷又懒笑着把修洁的手指伸进来时玩笑说“就试一次,试试你嘴腔的尺寸”。
她倏地握住他的手,被噩梦的回忆侵扰,阻止:“我自己喝。”
谢探微松了手。
雪后春阳透窗泼洒出千万缕金光。
“喝干净些。”他提醒。
甜沁忍苦将药全喝干净,心口反而愈加难受。谢探微接过药碗,又给她嘴里塞了颗糖渍莲子,动作温柔,席卷她每一根神经。
他的指腹免不得擦到了她的唇,温热触碰,甜沁触目惊心,偏生他熟习自然,毫无丝毫拖泥带水,仿佛他和她本该是这样的。
糖渍莲子融化在口中,将僵冻的冰面洇出一窝春湖,甜沁敛了敛睫,咀嚼好一会儿。
外界雪色依旧汹涌,她余悸未消,鼻子里一汪酸水不上不下地悬着,比雪还潮湿。她险些做了雪下亡魂,余家却无一人关怀。
她蜷缩着膝盖,双臂抱紧,将自己埋在被子里,这样就能阻隔寒冻的风雪似的。
谢探微轻叹了声,在她肩头一拍,朦胧而深沉的温馨令人心安:“别慌呢,姐夫在。”
甜沁怔怔,莫名泛着潮,多希望这话是前世他跟她说的,现在,已然太晚了。
她可怜的神态几近破碎,依旧埋在了他怀里,哽咽道:“姐夫——”
他亦目如一面平静的镜,绵长低叹:“三妹妹。”
“脚踝疼。”她吞了吞泪,“我要找郎中。”
“郎中就在这,但管不了你的脚。”谢探微掀开被,轻轻握住她白绫袜下的玉足,眉间落了些温色,“姐夫替你揉揉。”
甜沁欲缩回来,被他扣紧。
“我不要……”她万般恳乞瞥向他,泪流满面。
谢探微施了些力道,温暾和煦地低语:“乖些,要。”
在这孤立无援的山间雪寺中,他是她唯一的依靠,是她作为即将冻毙于风雪菟丝花不得不依赖攀扯的乔木。
……
甜沁又在厢房暖榻上窝了一天,终于克服了对风雪的恐惧,尝试着下地走动。
风雪早已停息,鲜明的日光射在白雪上,青空中散碎的云稀稀拉拉像被梳子梳过,细粉一样的雪沫犹夹在复苏的东风里。
僧人们正在井然有序地扫雪,被雪埋住的山路正在清理之中,山上的人暂时不能下山,山下的人也不能上来。
好在春和景明,时节已至,地底阵阵返暖,这场百年难得一遇的大雪很快会消融。
谢探微给她多裹了层斗篷,扶着她踏在雪地上。她的脚踝轻度裂伤,尚不能大幅度走动,步履慢得像蜗牛一样。
甜沁感受他贴近的温度,浑身不自在:“姐夫,我没事,自己走动就行。”
谢探微置若罔闻,轻声道:“正一正走路姿态,别落得跛脚的习惯。”
甜沁视线缓缓下移,调整在步履,他在旁清冷温柔的指点,衣袂轻动,拿捏适度。
朝露和晚翠跟在不远处,却无法靠近。谢大人在小姐身畔时,犹如画下一道无形结界,无形笼罩之下,小姐只能和他。
小姐和谢大人再过分的事也做了,姑娘家的玉足,都被谢大人捏过了。
昨晚,小姐靠在谢大人怀里,流着泪,口口声声求他放过,却被无情咀绝了。
他掐着她的下巴,柔冷问:“雪崩时在马上,为什么不提我放下你?现在呢,想起来了?”硬生生把小姐逼得哑口无言。
谢大人似并不如表面那般温文仁慈。
甜沁和谢探微贴身相处,心滚滚乎如沸汤,拘于人情无法拒绝,暗暗忧愁这场大雪将寺庙变成了一与世隔绝的孤独之地,刚好困住了她和他,当真是老天爷为难。
雪融尚有多少时日?
他和她来到一块青石边,地势高耸,雪粒拂面,放眼整个法慧寺,这是最佳的观景处。
谢探微使她坐下,独自眺望重重解冻的流水绕山腹,高峻的风吹透了他的白衣裳。
“闷吗?”他问了句,抽出随身携带的玉箫,空灵苍凉的箫声倾洒在山雪之间。
甜沁眼皮跳了跳,从没听过他吹箫。前世,他和她这样独处的机会都很难得。
僧人们在远处打扫积雪,若非提前知道姐夫和妻妹,真以为他们是一对璧人。
“好听。”一曲结束,她夸赞。
谢探微道:“箫声能清心,我烦恼时便为自己吹一曲,把烦恼变成菩提。”
“只有姐夫的箫声可以。”她垂下眸,清幽哀婉,“我也有一支箫,吹得嘲哳难听。”
谢探微淡笑如早春微寒的天色:“我教你,其实学会不难。”
甜沁摇头:“不要了,天生不属于我的东西,学也学不会。”
他撂下了箫别在腰间,随她在大青石上坐下,神情散漫而无奈:“好吧,随你。”
二人共同晒着雪后春阳,古树白梅,零星几朵,香气时隐时现,飘忽难寻。
家人暂时联络不上,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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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彼此的唯一。平静宁和的氛围,并肩而坐,没有剑拔弩张,没有尔虞我诈,纯纯享受这一刻。
隔了会儿,甜沁音调平平道:“姐夫也时常给姐姐吹箫吗?”
谢探微道:“你姐姐不爱听这些。”
她锁眉:“姐夫骗人,二姐姐在家里明明最喜好丝竹管弦。”
他笑了笑,没答。
碧天长,春水苍,今日吹箫也不是为了谁,恰好应时应节,赶上了而已。
甜沁知他是个极风雅的人,君子六艺样样精通,可也知道,他是个极冷漠可怕的人。
她螓首垂下,“还没谢姐夫的救命之恩。”
谢探微瞳孔倒影着那片静静的春日的青空,“妹妹无需这般客气。”
甜沁道:“恩是恩,怨是怨,自然要报答。”
她占了他的厢房,听说有他在,那群僧人才不敢聒噪,心里产生一层复杂的亏欠。
那日风雪大得邪乎,雾迷,咫尺难辨,是他闯进雪崩的危险之地,救了快冻毙的她。
“姐夫要多少钱,或者让我办力所能及的事,甜沁皆乐意效劳。”
她犹豫着,想补充“除了做妾”四字。
“报答倒不必,只要妹妹日后想起来时,记得姐夫也有那么一丁点好,便好。”
谢探微叹息,似真没有挟恩图报之意,有的是比空气中细雪还淡的遗憾之意。
甜沁本已准备好了接下来他让她做妾的驳词,骤然无用武之地。
她猜不透他的心思,他到底怎么想的,既然前世他对她百般厌烦无情,今生为何又屡次纠缠她,逼她做妾,甚至冒雪相救?
她回避着他这似是而非的话,稍显委屈:“是吗,姐夫说不要报答,甜沁却不敢信。姐夫的威力我已领教,上次送我回来,害得我被主母怀疑冷落。”
谢探微弯唇:“那次是姐夫好心,帮妹妹逃过一劫,怎么反过来怪罪姐夫。”
她和许君正未经允可私底下见面,若被何氏发现,怕不仅仅是被怀疑冷落那么简单。
“姐夫送你,明明是替你遮掩。”
甜沁不置可否,若无其事地从青石上起身,险些跌倒。谢探微含笑搭了把手,二人掌心再度相贴,温度烫得人发慌。
甜沁忙不迭撒开,谢探微亦起身,屈指刮过她被西风浸得冰凉的面颊,“冷吗?”
她怔忡点头,生硬又疏离。
他重新挽了她的手,回屋取暖,免得她未愈的脚踝在雪地上打滑。
甜沁内心一片清醒,他的救命之恩,她可以另寻手段报答,但做妾的事坚决不能答应。
待冰雪消融后,离开这片与世隔绝的法慧寺,她还是余家三小姐,他还是谢家家主,各归其位,他们不会再有交集。
甜沁回到厢房,被暖风扑得面颊通红,正欲寻个由头赶谢探微走,忽然瞥见了书案上摆得整整齐齐的书籍、墨迹,废掉的纸稿。
她刹那间想起许君正的那些奥涩问题来,如果能找到答案,许君正没准中榜。
真正的老师就在眼前,此时不问,更待何时。
15.考题
谢探微将甜沁送回厢房,方要离开,被甜沁不动声色揪住了衣袍一角。
他颇感意外,问:“有事吗?”
甜沁敛容垂着头,嗓音湿漉漉的,藏着无尽心事:“以前小时候,二姐姐常教我写字,一笔一划把着教。但自从二姐姐有了姐夫,再也不教了。”
他平静地微笑了下:“是怪姐夫抢了你姐姐?”
甜沁默认,又自责道:“不敢。许是甜沁的字太丑了,又太笨,姐姐不爱教了。”
和谢探微说话的好处是不用说太明白,他几乎能心有灵犀地会意,一点即透。
谢探微往桌上毛笔和书卷投去一瞥,道:“练字何难?山中无事,桌上有纸,想练字就练几幅,回去再让你二姐姐指点。”
“多谢姐夫,姐姐和姐夫总纵容甜沁。”
甜沁巧妙周旋,顺理成章地凑近那书案,见一卷卷一张张,密密麻麻,全是他拟好可能用的考题,随便抽一张便决定了万千学子十年寒窗苦读的命运。
她内心剧跳,表面装作熟视无睹,抚了抚桌上墨字,安然巧笑道:“姐夫是当世书法名家,不知能否得姐夫墨宝。”
谢探微省净答应,旋笔濡墨,问道:“想要哪几个字,姐夫写给你。”
甜沁信口说了几个吉祥意头的字,谢探微行云流水落下墨迹,赠了给她。
她左右欣赏,爱不释手:“姐夫的字真好看,翩若惊鸿,我一辈子也练不出。”
谢探微调侃道:“妹妹难得对文房之事感兴趣。”
甜沁被他打趣得脸上发烫,手心绞着热乎乎的帕子,晕温温地道:“还不是最近晏哥儿学业繁重,每每请教我这姐姐问题,我却答不上来。”
她抛出这话头,盼他赶紧追问,她好顺水推舟说出许君正苦思冥想的问题。
谁料谢探微不感兴趣,避重就轻道:“家里请了西席先生,叫晏哥儿询问便好,妹妹擅长的原不是这类之乎者也的东西。”
他大有轻薄之意,口吻也很冷淡,竟视他最擅长的儒家经文于浮云。
甜沁明白,他虽被尊为天底下最会写文章的人,酸腐文章却不是他的拿手绝活,甚至是他众多才能中最微不足道的一项。
他最拿手的,是杀人诛心,是背后捅刀,是口蜜腹剑,是身体控制与精神控制,是玩弄,是戏谑,是黑吃黑,是将一个人摁死了杀。
或者,是做药,良药,毒药,使人痛快的药,使人癫狂的药,挽救性命的药,致人死命的药,朱砂,情蛊,九九断肠散。
这些事,前世她临死前才窥得一角。
甜沁咬了咬唇壁,为了她和许君正的未来,极力克服心里的恐惧,仍葆着笑颜:“是呢,但甜沁最近读儒经,有些问题很不明白,书里的圣人之言云里雾里。”
“只有姐夫教的,甜沁才明白。”
她秀丽的流线侧影无形间靠近,窥探着他的神色,小心翼翼询问:“姐夫愿意教教甜沁吗?外面说黄金千两也换不回谢师一句良言,甜沁没有黄金千两,只有厚脸皮。”
“让我教?”
谢探微的视线落在窗外夜阑雪露瀼瀼的夕暮中,天黑了,她却还缠着他不让走。
他无奈纵容:“好,你说。”
甜沁抓紧时机,立即将许君正问过的三个问题甩出来,为什么尧舜有道,还走到桀纣?同为圣人,为何尧舜悠然自得,周公疲于奔命?儒家一味推崇复古对吗?
谢探微很快依次回答了她,不仅是他个人见解,还是不久后的对策考试“标准答案”——
尧舜有道,走到桀纣,不是尧舜错了,而是桀纣无德。尧舜悠然自得,周公疲于奔命,是因为尧舜以禅让得天下,周公和周文王、周武王起义得天下,不可同日而语。儒家推崇复古没效果,是没推崇到点子上。……
他陆陆续续说了很多,甜沁脑袋钻疼,忍着记在心里,尽量复原他的原话。
好在她不怎么爱读书,记忆力却尚可,靠死记硬背能背下来内容。
“姐夫,你说慢些啊。”
她扯着他的袖子来回摇晃,很是焦急,像只团团转的小狐狸。谢探微轻松地逗了句趣,漫然应着,将口吻放慢了些。
说完一遍,甜沁又缠着谢探微再重复一遍,百般央求,使尽小意温柔,确保记忆不会出现差错。
谢探微未曾戳破,慢悠悠的语气重复一遍,但他也不是老实重复,旁推侧推,摘撷典故,引用典故,将原本复杂的问题说得更复杂了些。最后问:“明白了么?”
甜沁脑袋快溅出火星子,说不清道不明的烦躁,定定呆滞着眼没有回答。咀嚼消化良久,她才轻声吁了口气,点了点头。
“明白了。”
她似一朵浅春的蒲公英,温柔呆蠢的小活物,精心竭力怔怔苦背的样子煞是可爱。
谢探微轻悄淡笑,禁不住念起了前世相守的时光,和煦地揉了下她脑袋。
甜沁本沉浸在儒经的海洋中,脑袋热乎乎的,骤然被他一揉如被慑住,讶然抬首。
谢探微的手未及收回,凝固在半空,仿佛这样揉她是一个寻常动作。
她有些不适,缓过神来:“多谢姐夫。”
他道:“已经谢过了,还谢什么。”
甜沁发间残余着他指间温度,语气变得正式:“自然要谢,不仅要谢姐夫的教导,更谢姐夫的救命之恩。那么大的风雪,只有姐夫不顾安危救甜沁。”
事实上他身为儒家道德楷模,为了维持圣誉,家里任何兄弟姊妹落难他都会尽力相救,苦菊,余烨,余晏,并非对她特殊。
前世之事她早就放下了,他不爱她,他本性就是如此刻毒冷漠。
不知,这救命之恩用什么来偿?
谢探微出奇地没挟恩图报,救命之事云淡风轻揭过,“都是一家人,应该的。”
甜沁哽咽于喉头,声音甜润如桂花,眼角不知不觉又涌出泪珠:“我知道,姐姐姐夫都是顶好的人,你们最疼我,姐姐临走前还说留在寺庙陪我呢,甜沁怎能不懂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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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甜沁真的很喜欢姐姐姐夫,真心倾慕姐姐姐夫,你们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好人有好报,合该恩爱伉俪,百年好合的。”
她一口气说了打断话,有点接不上来气,天真无辜,甜美娇憨,轻靡卑弱,似个姐姐姐夫身后的影子,充满了赤诚。
若旁人说出这话,谢探微犹可报之一笑,从甜沁嘴里说出却意味大不相同。
她一味夸赞他和咸秋恩爱登对,似乎要划清界限,把她自己置身事外。
谢探微轻轻拭了她透明的泪,没什么情绪地安慰:“不哭了。你一哭,姐夫也跟着心疼,一刀刀剐过似的。”
她这些年寄人篱下艰难,余家是火坑,恰如这次大雪封山,余家人全家逃命,却独独将一个十几岁柔弱姑娘的她遗落。
若非僧人们守山,他恰好留在寺庙出题,她一缕芳魂恐怕早葬于雪腹了。
“姐夫懂妹妹就好。”甜沁难为情地收了泪,破涕为笑,眉睫残余几颗晶莹,“希望姐姐的病快些治好,姐夫和姐姐早日有自己的孩儿,到时候甜沁一定时常逗它玩。”
她这话,再次将她的身份排除开外。
谢探微的好心情被她别有心机的一声声洗淡了,“妹妹就不想离开余家,以后过稳当的生活,不再辛苦谋生,把自己托付给你喜欢的姐姐姐夫吗?”
“在这法慧寺中相处数次,是你我有缘。姐夫前几日和你说的绝非空话,姐夫能照顾你一次,也能照顾你一生。”
“以后你遇到危难或受人欺负时,姐夫也会像这次这样庇护你周全,保你太平。你很累了,以后未必事事靠自己。”
他循循善诱,意念坚定。
甜沁曲折委婉说了这么多,成了废话,对方油盐不进,依旧用深邃温柔将她牢牢套死。
她的心一寸寸冷下来,似溺水无助的人,越挣扎沉溺得越快,四肢冰凉。
“姐夫说什么,妹妹听不懂。”
她始终回避着他,装傻充愣,戴着面具的假笑,完全没将他的话听进去。
“在寺叨扰姐夫数日已让甜沁难为情,岂有叨扰终生的道理。”
谢探微冷不丁攥住她的手腕,“你听得懂。甜沁,玩笑该适可而止了。”
甜沁被他攥着,喘着气,定定回视。
双方都长久一动未动。
片刻,谢探微沉静地笑了下,松开了她褶皱的衣袖,替她温存擦了擦鼻尖的墨迹。
“弄得脸上去了。”
甜沁趁机收回了手,摸了下鼻子,脸色沉郁,还沉浸在方才的对峙中。
“……甜儿大意了。”
她没再说什么绘声绘色的话,说了也没用。他是认真的,一定要她的。再怎么拒绝,她也不可能改变他的主意。
谢探微走了。留甜沁一人在厢房。
甜沁剩下一片空洞,躺到了榻上,浑身脱力。他未必不知她什么心思,故意为难她。
她不会放弃的,无论如何都不要重回谢家的火坑,重蹈前世的覆辙。
16.归家
又过了四五日,春阳光照持续,阻塞山腰的积雪才被完全肃清,畅通了归家之路。
晨,山顶一抹淡黄的曙光,麻雀的叫声叽叽喳喳,冬天阴沉的愁云惨雾烟消云散了。
余家在山路疏通后第一时间派人上来,小心翼翼询问遗落山中的三小姐情况,已经做好了奔丧准备。
毕竟三小姐主仆遭遇了雪崩,连人带车被雪埋,有可能尸骨都找不到。
但见甜沁奇迹般生存,好好的,须尾俱全,被谢探微救了,脚踝受了伤,困在山寺中养了数日的病。
仆人喜极而泣,立即回去报信,未久,余家温暖豪华的马车便急匆匆来接甜沁。
谢探微将甜沁主仆送至上口,替她系紧了斗篷,将数日来二人一起写的墨宝给她。
“家里人来接是好事,别怕。”
甜沁内敛生涩埋着脑袋,点了下头,危难时被抛下的阴影还没从她心头褪去。
“姐夫不和我们一起回去吗?”
他摇头,“暮春对策的考卷千头万绪,尚有一些琐事要处理,山间清净。”
甜沁乖巧道:“好,我回去禀告二姐姐,免得她空空思念姐夫。”
经过多日单独相处,二人关系发生了难以言喻的变化,许多亲近行为似乎正常了。
谢探微颔首,将她送上马车。
马车启动,甜沁隔窗伸出手来回望,谢探微留在原地,亦挥手与她作别。
朝露和晚翠对望一眼,心照不宣。
“姐夫,再见——”
“三妹妹珍重——”
他的人影越来越小,终于消失了。
……
余府,众人等候良久。
余元慌慌张张出来迎接,见甜沁没事,死死抱住,流出几颗老泪,满嘴疼惜之语。
“甜儿幸好没事,否则爹爹如何对得起你早逝的亲娘,和你一道去了算了!”
甜沁道:“女儿不孝,让爹爹担心了。”
余烨见甜沁好好的,看了一眼便回去读书了。余晏此番受惊不小,小小年纪险些经历失去姐姐的痛苦,黏着甜沁不肯松手。
“三姐姐,呜呜,三姐姐……”
场面乱成一团麻。
苦菊和姚姨娘还以为甜沁此番必死,去侯门做贵妾的美差必定落到苦菊头上。
谁料甜沁非但无恙,还和姐夫单独相处了数日,羡煞人也,不得不感叹她的运气。
何氏叫奶娘先将哭闹的晏哥儿抱下去,道:“甜丫头刚回来,先饮些暖茶。”
甜沁捧着热茶盈盈巧笑,眼角印着娇嗔,嘴甜圆滑,那副如鱼得水的得意样子哪像经历了生死危机,简直外出巡游。
咸秋若在平常早上前嘘寒问暖,此刻,却莫名有几分黯然,心脏被掏空一块。
甜沁这次死中得脱,全凭谢探微,后者将她从雪埋中拽出来,给药给饭。
这倒没什么,主要得救之后她并没有返余府,又孤男寡女在山寺共处数日。
观甜沁面颊红润晕泽,顾盼含情,跟个小妇人似的,把姐夫冒雪相救的事当作谈资屡屡夸耀,很难说发生了什么。
事态隐隐发生了变化。
虽然咸秋要甜沁入谢府做妾,但不允许甜沁擅作主张,逾越了她这主母去。
她当初看中甜沁,正因为甜沁对姐夫无意,无心争宠,是个没有威胁的。
否则甜沁甜美狐媚,生母又是歌姬出身,屡屡与西席先生私相授受,集众多缺点于一身,咸秋凭什么弃老实贤淑的苦菊而选她?
咸秋这些日差信鸽给夫君寄信,未曾收到回复,原来夫君与甜沁一起。
诡异的嫉妒心在作怪,她知不该和甜沁计较,心里怪怪的,好像甜沁抢了她的。
饶是她自欺欺人,孤男寡女在山寺数日,怎么可能不出事呢。
……
甜沁好不容易脱离了余家人的注视,悄悄牵了晏哥儿的手,往后堂私塾去。
自从被何氏警告,她已经许久不去私塾,今日冒险是为了见一个人。
睽别多日,许君正等了她很久。
再见甜沁,他连连眨眼,喉咙哽塞,斯文端方的读书人竟手足无措,以袖掩面。
甜沁心里潜藏着感情,好歹晏哥儿还在,光天化日在余府中,不好做逾矩之事,细声道:“许先生。”
许君正又喜又悲:“三小姐。”
“听说你在山里遇见了雪崩,小生千刀万剐,这几日食不知味,难过得像从没活在世上。你没事,真……真的是太好了。”
甜沁丰丽的面颊涂上了一层淡淡忧愁,顾不上叙旧,从怀中掏出一卷纸簿,里面是许君正多日困惑的问题答案,她凭记忆默写下来的。
许君正又惊又喜:“这是哪里来的?”
甜沁道:“我问姐夫的,你看看。”
许君正目不暇接翻阅着纸簿,双手剧烈颤抖,拿不稳,喜极生悲,上面每个字仿佛闪闪散发着金光,“是谢大人亲口所述?”
甜沁道:“是。”
“我姐夫还说了很多别的,史料,旁引,反例,但说得很快,我实在录不下,愿你见谅。”
“不不,何谈‘见谅’二字?小姐给我的这些已是毕生不可求之物,让我感激不尽。”
许君正那双彬彬有礼的眼第一次跳跃,夹杂了不属于他气质的鲁莽,狂喜,难以承受这贵重的馈赠而脸色缺血发白。
甜沁心想谢探微亲口说的总没有错,相当于考题他自己答了一遍。许君正将纸簿上内容背熟,定能在对策中拔得头筹。
届时有了功名,爹爹必定答应调转苦菊和她的婚事,使她嫁给许君正做寒门正室娘子,苦菊高嫁侯府给姐姐姐夫当贵妾。
许君正手舞足蹈简直忘乎所以,素日说话脸红的人滔滔不绝,感叹这答案之妙,见解之独到,谢师之真才实学。
甜沁自然得意,是她弄来的,扯了扯许君正衣裳,双目隐含狡黠的光芒:“先生可别忘答应我的事,这次必定高中吧?”
许君正稍稍冷静,见柔美清丽又能干的甜沁,心头一千万中意一万个中意。
午夜梦回的女郎就在眼前,近在咫尺,他比任何时候都更靠近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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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快乐之中有一层忧愁,余家老爷前几日找他单独聊过,欲把四小姐苦菊许配。
余家嫁的是苦姑娘,而非甜姑娘。
若拒绝,势必得罪余家;若不拒绝,难道错憾终生娶了苦姑娘,而与心头真正所爱的甜姑娘失之交臂?
学业的压力和姻缘的痛苦,弄得他夜不能寐,辗转反侧,头发也白了一根。
甜沁见许君正面如难色,来回犹豫,如遭雷劈,跺跺脚便要含泪而去。
许君正连连追赶,将她拦住,险些跪在她面前:“三小姐留步,小生岂敢负你!”
甜沁蓄意拿捏,绵里藏针地逼迫:“该不会爹爹让你娶苦菊,你便对苦菊动心了吧?那之前你对我的那些款款情话算什么?我走了,以后不再见你。”
“小姐误会了!”
许君正再三保证绝不会娶苦菊,甜沁不依不饶,一定要他发毒誓。
毕竟,考题她都冒极大的风险替他偷来了,可谓押了全部的注,他现在能娶的人只可以是她。
直到许君正被逼着发了毒誓,用许家全家赌咒不会娶苦菊,甜沁才转怒为喜。
“你要记得,你要娶的唯有我一个,不可以负我,否则我不会饶恕你。”
许君正是带她逃出火坑的唯一一根蛛丝,她一定要揪住,不惜一切代价。
……
暮至,雪后天空镜面般纯澈,空气清醒潮湿,紫褐色绚烂的晚霞蔚为壮观。
甜沁和朝露等人在自己的小院子里搬了椅凳赏景,陈嬷嬷在旁一遍唠叨一遍择菜,谈笑风生,气氛和谐温馨。
用过晚膳后,甜沁看了会儿书准备就寝,苦菊院子的丫鬟菊香忽然急切找来,痛哭:“三小姐,老爷让奴婢请您过去瞧瞧我家小姐,她一直哭,谁劝都不管用……”
苦菊?
甜沁主仆俱是惊讶。
院子里,余元正在。
原是余元看上了自家西席先生许君正的才华,认为奇货可居,欲将苦菊许配。
苦菊母女却一心攀高枝,执意不愿。
见甜沁藕裙翩跹过来,姚姨娘气不打一处来,“老爷,您不公平!都是庶出的孩子,凭什么甜沁可以当贵妾享清福,我们苦菊却只能嫁穷举子?难道真应了名字,甜和苦?这些年我服侍您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啊。”
苦菊哭得更厉害,一双眼睛红似兔子,畏畏缩缩躲在姚姨娘怀里,似受到了天大的委屈。
余元震怒:“住口!闹什么闹,婚事自古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和主母娘子还没说什么,你们却聒噪。西席许先生有什么不好?再无理取闹,把你们娘俩关起来!”
姚姨娘哭哭啼啼,苦菊面如菜色,余元责骂不止。
甜沁哑口无言。
这场合,劝什么都好像是逢场作戏。
咸秋与何氏闻声也急忙赶来,咸秋见此清净,不高兴已快写在秀脸上,这些妹妹一个两个都惦记她夫君。
何氏却悄悄捏了捏咸秋的手,苦菊也好,苦菊为人木讷,倒比甜沁好掌控。为妾的人选,还得仔细斟酌一下。或许选苦菊呢?
17.圈抱
苦菊母女昨晚的哭闹弄得全家人都很难堪,余元命人锁住了苦菊的院子,闭门思过,严防死守,仍惊动了许君正。
许君正本就不情愿娶苦菊,被苦菊如此抵触,他好像倒成了逼婚的那个人,心头愈加煎熬,不愿受此辱,萌生退婚之意。
余元将许君正请到书房,好生赔礼致歉,千万原谅女儿家的任性无知。
与许家结亲,余元不是说说的,欲邀许家父母来余府共商姻缘。
许君正拜道:“谢老爷厚爱,父亲早逝,家母一人将小生拉扯长大。”
余元叹息:“竟是如此,令堂可敬可佩,明晚的春宴令堂务必要赏光。”
许君正惶恐推辞:“得老爷厚爱,母亲粗鄙之人,何德何能登临贵府?”
余元道:“许先生在我家做了日久,教得晏哥儿明理懂事,余家上下都对你很感激,莫慌,且当我两家坐下一起说说话。”
暮春对策在即,余元认定许君正勤奋笃学,极有可能中功名——这不是随便臆测的,他拷问过许君正的功课,他文章写得当真漂亮极了,甩了余烨几条街,妙笔生花,见解辛辣独到,尤其是于尧舜等儒家推崇的古代圣皇的理解,恐怕谢探微本人也只能写成这样了。
他无法理解许君正短短时间内突飞猛进到如此恐怖地步,简直是孔夫子显灵。
正因如此,余元欲先行拉拢许君正,订立婚约,待到榜下捉婿时便迟了。
他自以为眼光毒辣,看人十拿九准,当初也看中谢探微是个仁义宽慈的贵人,将嫡次女咸秋嫁予,果真不错。
家中两个婚事没着落的庶女,甜沁既抬到谢府帮咸秋做妾生子,苦菊也不能闲着,受了供养就得为家族出力。
何氏听说苦菊要定亲,私下找咸秋,最后询问一次:“你爹爹准备和许家长辈会晤,正式订立苦菊的婚事。你若还想更换纳妾人选,现在来得及,再晚便不行了。”
咸秋内心迟疑,不知该选苦菊或甜沁。
她低头,回避何氏灼灼催促的目光,也无法期望谢探微的意见,因为他已撂过话“夫人做主,若无主意便甜沁”。
她干叹了口气,只能由自己权衡。
……
晚,许母被邀请到余府作客。
对于这位不算显贵甚至有些穷酸的客人,余家聊尽东道主之谊,张灯结彩,在湖心亭摆下宴席,余元与何氏亲自接见,态度热络。
许母是个年过四旬的妇人,身着朴素无华的衣裳,浆洗得干干净净,唯一的首饰是鬓间的白珍珠簪子,气势高华和蔼。
她闻皇亲国戚的余家居然宴请自己,十分惊讶,抱着郑重的态度前来。
宴始,席面上余元,何氏,许母,许君正四人各自落座。本来叫咸秋也旁听,奈何过会儿谢探微要来接她回府,只好作罢。主子们说话,丫鬟小厮皆被打发干净。
双方各藏心眼,许母觉得攀附余家的婚事不错,推杯换盏,态度恭顺。
余元则留了心眼,与许母寒暄之时,始终不提最核心的婚事——两家不妨先谈谈结亲的意愿,待许君正高中再迎娶,他没定具体黄历,也没说嫁哪个女儿。
这明摆着是观望,许君正能高中便结亲,不能高中便不结亲。
许母思忖片刻应下,听说儿子倾慕余家女,若有幸迎娶,有情人终成眷属,儿子也好从此醉心仕途,免得整日惦记。
可她不知道余家有两个待嫁女,余家有意下嫁的是苦菊,而非儿子的意中人甜沁。
席间谈得正热络,余元忽然叫甜沁过来,悄悄吩咐,让她给苦菊送膳。
苦菊被关在自己的院子里,抗拒这门婚事,已两日未食,下人苦劝皆不听。若同龄的姊妹去劝,或许苦菊能想开点。
甜沁颔首应了,嫩荷色云纱罗裙如一叶荷,乖巧柔美,盈盈懂事,月移花影,长发如流,虽只在席面上惊鸿一面,令许母和许君正看呆了。
许母心照不宣瞥了儿子一眼:这位姑娘倒漂亮,便是你的心上人吧?
许君正憋得通红,埋头不敢呼吸。
余元暗暗得意,甜沁的绝世容颜他是知道的,他故意让甜沁露面,展示自家女儿的美貌,好震慑震慑许家母子。
若许君正高中名次,余家不仅有苦的,更有甜的,能否娶到全看许君正的本事了。
“饮酒,饮酒,请多饮一杯!”
甜沁微微俯下头,不敢当着父母的面注视许君正和未来婆母。
离了湖心亭,按余元吩咐,从厨房拿了些细软好嚼的饭菜,敲响苦菊禁足的门。
苦菊骤然见了她,双目猩红,低声呜咽:“三姐姐,你是来嘲笑我的吗?”
甜沁看得淡了:“我没那个闲工夫。”
将饭菜放下,“吃吧,爹爹让拿给你的。”
苦菊盯着热腾腾的蒸汽,泪流愈甚,“爹爹要把我嫁给那个穷酸举子吧?关我在这里,连姨娘都不让见。我的命终究不如你好,你一生下来就是甜的,我一生下来是苦的。”
甜沁最烦听她自怨自艾,面无表情:“我的命换给你,你未必肯要。”
苦菊哽咽:“你这是什么意思?”
甜沁道:“没什么意思。”
她不愿多留,不管苦菊吃不吃,转身走了。
春夜的天空都匀而阴沉,一轮清澄透明的月亮升起,水风凉爽。
暮色浸得余府屋舍山石只剩模模糊糊的轮廓,竹叶交相摩擦的细响。
甜沁埋头走在石子路上,刻意从抄了幽篁竹林的小径,至尽头的湖畔时,湖面啖咽着蔚蓝的水光,与一个人影不期而遇。
她脚步骤然一滞,不由得皱了皱眉。
谢探微正在稀稀疏疏的竹叶之下,漏下半月的冷月,水声沨沨,墨蓝色的夜空漫漫飞卷着白云残絮,挡住了她的必经之路。
“姐夫……”
谢探微闻声回过头,亦是讶了讶,轻笑沾了些缥缈,道:“好巧,三妹妹。”
他仪态非同寻常,倒影着深碧的池水和几点星光,衣袂飘飘,含有醉意。
甜沁福了福礼快步走过去,谢探微漫不经心将她拦了,醉态旖旎的眼。
“为什么对姐夫视而不见?”
甜沁抿了抿唇,死死盯着脚下青石在月下若隐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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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的纹理,“没有对姐夫视而不见,刚与姐夫打招呼。”
“哦?”谢探微靠近,风薄云柔,糅杂几分清酒的甜香洒在她脖颈的脆肌上,“我们这样近的关系,打个招呼就算了?”
甜沁顿时毛骨悚然。
“姐夫,你醉了。”
她克制住酥酥的痒意,戒备着。
“刚才是与你姐姐小酌几杯。”
他的眼睛在月曦中闪闪发亮,若静掩的窗子,“但我没醉。救了你的性命,换来的却是不理不睬,妹妹,真没良心。”
黑夜凝重而冰冷,竹叶窸窣。
甜沁捏了捏拳头,竭力维持表面的恭敬:“姐夫想要什么报酬?那日我问过姐夫的,姐夫说不图回报。”
“是不图其它回报,图妹妹理一理我,破颜对我笑一笑,总可以吧?”
谢探微指尖戳了戳她,轻微的春寒似冷水浸肌,“毕竟我对妹妹有再造之恩。”
甜沁脸色铁青,他脸上漂着明晃晃的醉意,拦路打劫,她没有办法,只得借着黑暗的掩饰对他勉强绽出一笑,随即催道:“姐夫可以放我走了吧,我回去还有事。”
他意犹未尽欣赏她那点零星的笑颜,却依旧故我,“什么事比姐夫还重要的,西席先生和苦菊订婚了,你不开心?”
甜沁反问:“姐夫觉得我应该开心吗?”
谢探微顿了顿,“我倒觉得这桩婚事不错,郎才女貌,两家互有裨益。”
甜沁忍着:“那是因为姐夫和爹爹一样都站在政事角度。”
他醉中有真,淡淡冷冷,“你知道我谈的不是政事。”
静极的时候,春雪残余从竹桠簌簌落下。
谢探微冷不丁捉了把雪,揉成球往甜沁颈窝贴来。甜沁下意识躲避,却正中他下怀,被他丢了残雪,从后冰冷禁锢在怀里。
“妹妹比天上的月亮还美,今夜陪陪姐夫,什么心愿都答应你。”
甜沁死死捂住了嘴,目眦欲裂,生怕有人哪怕一个丫鬟路过看了去,坏了她的名声,自从死死剩入谢府做妾一条路。
“姐夫,你究竟要做什么?妹妹很乖,你不要再吓我了,我都听姐夫的。”
她险些被逼出了泪,不敢和他硬碰硬,卑软弱质的模样,滴落在他怀里一声声恳求。
谢探微不语,也没进一步如何,偏偏这样僵峙着,表面一滩清水,实则一潭深渊。
许君正看了他口述的答案,她拿了他的好处,论情论理也该容忍一下。
甜沁涔涔落下泪水,最可怕的是,她前世被他调得严丝合缝的身体很快出了反应,似被黑洞慑住。
“姐夫……别这样,对不起我,也对不起姐姐……”
“不喜欢吗?”谢探微打断,阖目叹了口清气,绵柔的笑好似一湖水月,“还是害怕?”
瞧她这些时日蓄意心机拿捏的样子,他忍不住将她这株小花茎连根拔起,剖开了心肠,看个分明,她的心究竟有几个窍。
甜沁摇头,维持着艰难的姿势,哽咽着一声声叫姐夫。他没醉,她确信他清醒着。陷入窘境之中,她没法喊人,只能等他放过。
18.将离
时间流淌得异常缓慢,甜沁将心灵麻痹,才终于熬到谢探微放过她,他笑着替她别了别碎发,像真正的姐夫一样温柔叮嘱她,夜黑,早些回去。
持续的紧张和煎熬恰如拉饱的弓弦,被他肆意玩弄了一通,甜沁濒临崩溃的边缘。
可她有冤无处诉,不能声张,不能告状,任何微小动静被余家人探听,都是灾难性后果,都会以为她水性杨花背着姐姐勾引姐夫,做妾更是板上钉钉的事。
遇见了醉鬼,算她倒霉。
偏生那么巧,她周围没带任何丫鬟。
他算准了她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
甜沁如遇大赦,速速逃离回到自己的院子,又气又怒,门窗反锁,院中精心养护的花草砸了个狼藉,犹嫌不足,将刚才穿的沾了他气味的衣裳也烧掉了。
朝露晚翠和陈嬷嬷等人不敢吱声,甜沁性子柔和,从没发过这么大的火。
偏生她对受委屈的缘由只字不提,守口如瓶,一味啜泣,愈发显得扑朔迷离了。
甜沁指甲都掐肿了,眼睛也像核桃,沉默得可怕,埋在被子里一夜沉默。
翌日,陈嬷嬷正发愁叫她吃早膳,外院的人忽跌跌撞撞、如丧考妣地来道:“不,不好了!四小姐自尽了!”
甜沁如梦初醒。
余家人都到苦菊的院子里去了。
陈嬷嬷陪甜沁前去,甜沁半梦半醒,脚步略显虚浮,苦菊的院子里挤满了人,丫鬟,小厮,郎中也在。
好在发现得及时,苦菊并没死成,脸上划出好大一道裂口,鲜血淋漓。
为了对抗嫁给穷酸举子悲苦一生的命运,苦菊宁愿毁容,她喜欢的是神仙玉人的姐夫,而非穷酸木讷的举子许君正。
几位郎中忙里忙外,余元怒不可遏,大声指责苦菊不孝,竟用以死相逼的蠢法子。
若闹出人命,怎么收场?
二女共侍一夫的事,好说不好听,谢家那边要求必须隐秘,纳的妾不好见天日。
况且许家母子还在府上,昨晚婚事刚初步谈成,苦菊这时候闹自尽,摆明了亵渎许家母子,余家的脸往哪放,上赶着落人话柄。
“我告诉你!你生是许家的人,死是许家的鬼,就算尸体也抬到许家去!”
余元气昏了头,这不孝的白眼狼女子死了也好,若非姚姨娘含泪死死相护,苦菊还真被怒火中烧的余元打死。
“老爷!别逼她了,求求你了!她自己还在寻死!她好歹也是你女儿!”
“许家的婚事就让甜沁顶上吧,左右她和那个西席先生眉来眼去,为什么非来祸害我的苦菊。”
听姚姨娘提起甜沁,余元更恼恨。甜沁正在场,全场不约而同将目光投向了她。
甜沁耷拉着两只袖子,沉默无言,两只眼圈同样肿得厉害,憔悴难以言喻。
余元只当甜沁被苦菊和姚姨娘逼迫,道:“甜儿,不光你的事,先回去。”
苦菊满脸鲜血哭得更厉害里,谁都知道谢大人是神仙郎君,二姐姐病歪歪的无子嗣,若哪一日撒手去了,妾能扶正当夫人。
即便不能,姐夫为人温柔又位高权重,是千里难寻的夫婿。
这样的好事,凭什么被歌姬之女的甜沁占去呢?
甜沁黯然离开,余元再次将苦菊的院子锁了,留丫鬟和郎中死死看住。
家丑不可外扬,这事万万不能叫许家母子知道,否则一旦争辩起来铁定余家理亏。
……
苦菊自尽的事被死死捂住了。
余元为此一筹莫展,好好的计划被打乱。
苦菊的事瞒不了多久,媳妇迟早见公婆,可苦菊面部横亘一条大疤,拿什么跟许家交代?
许母和许君正虽出自寒门,并非傻子。
余元累得头痛,几日来和朝廷告了假,休病在家,一日日饮汤药。
何氏在旁侍奉,劝道:“那贱丫头毁的是自己的脸,老爷千万别为她气坏了身子。车到桥头自然直,联姻之事总会有办法的。”
余元说不出话来,挥挥手叫她先离开。
屋外,咸秋特意从谢家回来,忧心忡忡问:“爹爹的头晕如何了,需要女儿服侍吗?”
何氏叹息:“你爹爹是被不孝女气的,那苦菊的样子你没看到,丑陋狰狞,哪有人家愿意娶。”
“毁容……”
咸秋低低呢喃了句,溢满哀愁,“怎么会这样。”
苦菊毁了容,没法嫁去许家了,这一步棋直接废了。
但与此同时,她冒出另一个念头,苦菊毁了容就没法吸引男人了,很安全。
做妾嘛,会生子就好了。
咸秋心念一动,带着糕饼点心去探望苦菊。苦菊那张脸当真惨不忍睹,别说男人,女人看了都厌恶,和花容月貌的甜沁形成了鲜明对比。
她抚摸苦菊,柔声落泪:“四妹妹,千万莫要伤害自己,有事好说,二姐姐看你这样心里难过。”
苦菊裹着厚厚的纱布,伏在咸秋膝上,泪流不止。从前二姐姐对她的那些冷落忽视,似乎因她毁容统统补回来了。
“二姐姐,苦菊只想呆在你和姐夫身边,不想嫁人。”
咸秋何尝不明白她言外之意,一下下拍着她的后背安慰:“傻妹妹,姐姐也希望你们这些年轻姊妹陪在身边。这样吧,你的事姐姐去和爹爹说,千万不要伤害自己了。”
苦菊受宠若惊,“二姐姐,真的吗?”
咸秋点头。
苦菊的毁容令她内心动摇,苦菊的脸对于其他人家来说是灭顶之灾,对于只要求妾生子的谢家来说,却是最理想的人选——会生育,没有花容月貌,既解决了她没孩子的难题,又确保不会分手夫君的宠爱。
咸秋找到余元,规劝余元,苦菊反抗如此激烈,先不忙嫁她到许家,否则都是至亲骨肉,闹出了人命多心疼。
余元惊讶又困惑,这是又要换人的意思?
……
甜沁那夜本受惊,又遭苦菊母女泼了瓢冷水,几日来病恹恹的,足不沾地,夜晚惊悸梦魇,秀眉的容颜如覆了层石灰。
晚翠和朝露把饭菜送过来,她用不多,吃什么都清汤寡水没食欲,精神萎靡。
她往日还到私塾去看看晏哥儿和许先生,现在连许先生也不惦记了,像被抽干了精气神,故步自封在阴影中。
一转眼,暮春到了。
何氏强行令甜沁到会客厅,甜沁不得已,无精打采梳洗打扮,遮掩乌青眼圈。
前厅,除坏了脸的苦菊不在,一家人围在桌边用膳。
谢探微如常与三妹妹寒暄,淡淡尽礼数,那晚竹林月光下的事仿佛从未有过。
“三妹妹似乎精神欠安。”
他给她夹了一筷子菜。
甜沁一紧。
“三妹妹那日被四妹妹吓到了,都怪我这姐姐没照顾好她们。”
咸秋低低道:“夫君多送她新奇玩意开解开解,上次的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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须镯她一直很喜欢。”
谢探微应了声,平静的声音宛若掺了暮春的暖阳,“库房任你们姊妹随便挑。”
何氏赔笑道:“女婿别惯着,这几个丫头都没规矩,闹得家里鸡飞狗跳。”
余元插口道:“贤婿何时走?”
暮春对策考试在即,谢探微作为主考官,不日即将被封闭起来。
谢探微道:“明日便走,各地学子们陆陆续续该进京了。”
何氏点头:“街上拥挤得很。”
谢探微体贴地言道:“缺席的这段时日,劳烦岳丈岳母大人照料娘子了。”
咸秋脸色晕红,弯唇笑了笑。
余元和何氏皆笑:“女婿哪里的话。”
甜沁俛首默默舀着粥,听他们有来有往地说话,瓷勺捧在碗壁发出铛的轻响。
膳后,他心照不宣地留下,她也知趣地没走,仆人散尽,一片静寂中仅余鸟语天籁。
独属于他们二人的可怕默契。
“那夜错把三妹妹当成了咸秋,是姐夫的不是。”
谢探微率先开口,声音在暮春的东风中回响,“但三妹妹因此闭门不见,自暴自弃,姐夫看着既心疼,亦十分失望。”
甜沁犹如一根无根的水草,被晾晒在岸,失去了还收之力,“姐夫……真的是错把我当成姐姐了吗?”
谢探微停了停,“其实也不算错。”
甜沁无言沉默。
“姐夫到底想怎样,给甜沁一个明白话。”
隔了会儿,她说,秀眉的眼睛挂上几道血丝,轻盈而冰冷,“姐夫这样忽冷忽热,籍由己心地拿捏,让妹妹像瓮中之物,连苦菊那样的自尽逃避的机会都没有。”
“三妹妹应该懂得姐夫的心意。”
他淡声说。
“那姐夫应该也懂得妹妹心意。”
甜沁也道。
窗外春湖解冻,湖水粼粼,谢探微蒙上一层冰冷的蟹壳青,“妹妹还小,懂不得情爱,忘掉那个西席先生,让姐夫好好照顾你。”
甜沁咬着唇壁:“姐夫一定要如此吗?甜沁不想做妾,姐夫明明知道。”
“那你想如何?”谢探微笑了,轻描淡写一句,“想让我休了你姐姐,娶你做妻?”
他的手指轻轻搭在她下巴上,享受着她秋日绒鸟般细细的寒战,“妹妹的出身,配吗。”
“挑拨离间,登堂入室,害得我宠妾灭妻,余家会放过你吗?”
甜沁脸色顿时煞白,眼角隐隐湿润,盯着自己藕荷色华丽裙摆,里面全是烂肉。
“我不想害姐姐和姐夫离心,更不想害姐夫宠妾灭妻……”
谢探微冷冷打断:“我知道。但你得听话。”
“好好的,妹妹拿姐夫的题借花献佛的事就不追究,还能让你心上人高中名次。”
“但你不听话……”
甜沁一激灵,下意识撒谎解释那些答案她背了下来,没有别的意思,都给余烨了。
“姐夫不好拆穿这件事。”
她手掌紧攥,下意识揪住了他衣袖,鲜泽的唇色也在泛白,紧张至极。
“你要什么条件,妹妹都答应。”
谢探微笑而不语,似信非信。
“姐夫不管妹妹把答案给了谁,那是妹妹的自由。姐夫只要妹妹有借有还,懂得知恩图报,拿了报酬就付出代价。”
他抬眼看她。
眼中,早已视她为私有之物。
19.送考
暮春已至,对策在即,余烨和许君正都在紧锣密鼓备考之中。
余烨为了取得功名证明给余元看,奋笔疾书,发奋冲刺,忙得连用膳都来不及。
许君正则直接病倒了。
一方面他骤得谢师的金玉良言,欣喜若狂,如痴如醉地研究,背诵,揣摩,领悟,不分黑白,极大消磨了身体。
另一方面,苦菊屡屡抗拒成婚,他的人格遭到了侮辱,与心上人甜沁失之交臂,更令他内心加倍苦闷惆怅,憋出了病。
他暂时没法教习晏哥儿了,告假回家,意欲病好之后,主动和余老爷退婚。
“我听到些捕风捉影的话,四小姐竟为了抗拒与我的婚事,划破脸自尽。我又何尝不是百般痛苦?既然双方都无意,莫如主动退婚,一别两宽,各自欢喜。”
许母却觉得这是攀附皇亲国戚余家的好机会,不肯失之交臂,肃然问道:
“你之前不是说与余家小姐两情相悦,怎么又不愿了?到底怎么回事?”
“我与三小姐甜沁两情相悦,而非四小姐苦菊,余大人偏偏要把四小姐聘给我。”
许君正咳嗽着躺在病榻上,无助地捂住脸颊,透明的泪珠顺着指隙涔涔而落。
“甜小姐对我有大恩,用情颇深,若今生不能与她厮守,我宁愿终生不娶。”
许母这才恍然。
原来余家内宅有两位庶女小姐。
“别把话说这么严重。”
“你先别念着这些儿女私情,养好身子,准备考试才是要紧事。其它的,为娘自然为你做主。”
当务之急是有个功名,摆脱“穷举人”的帽子。有了功名,什么条件在那势力的余老爷面前都好谈,什么都好争取。
母子俩正说着,家丁匆匆忙忙来报,门外来了一辆马车,余家小姐来访。
二人俱是大惊。
匆忙相迎,略有狼狈,许君正在病中更是面色邋遢,头发都没来得及梳洗。
甜沁带着甜香的步伐已然履入,带着朝露、晚翠、陈嬷嬷三个得力心腹,矮身礼数周全地行礼:“问许家伯母、许先生安好。”
贵客乍至,许母忙看座叫茶,认出甜沁就是那夜在余家宴上惊鸿一现的小姐。
“余小姐怎么亲自来了,有失远迎。”
许母被打个措手不及,慌慌张张。
甜沁这次未嫁女之身大张旗鼓过来,原是得到了余元的准许。
余元见许家母子拂袖而去,许君正又病倒了,叫何氏带着苦菊亲去赔礼道歉。
谁料何氏不愿折节结交许家这等穷酸门户,苦菊脸上更裹着纱布无法走动。
甜沁便主动请缨,来许家赔礼探望。
甜沁的心愿余元心知肚明,父女之间达成了隐秘的默契——甜沁想嫁给许君正不是不可以,尤其在苦菊毁容无法嫁人、八成得去谢府当妾的情况下。
前提是许君正取得功名,余家不要没有利用价值的女婿。
所以,余元才默许了今日甜沁对许君正的探望,让互相倾慕的年轻人见见,做好铺垫,没准婚事就真成了。
“小姐来得及,家里没预备什么好茶,还请见谅。”许母陪着笑脸,略微局促。
“谢谢伯母,这茶真香呢。”
甜沁抿了口茶,明朗温顺地与许母寒暄,挂着朴素明亮的笑颜,如雨后粲然盛开的莲,时时刻刻流露甜美的感情。
她对于许家略显贫寒的陈设,廊柱略微掉漆的小院子,未流露一丝一毫的嫌弃。
“小院子幽静,适合读书呢,鸟语唧唧,窗明几净的,怪不得许先生文章写得那么好,浑身浸着书香气。”
许君正在旁坐着,烧烫的脑门更烧了,好像有一团火要从胸膛里冲出来,让他神魂颠倒,鬼使神差盯着她在杯缘留下的唇印。
他文章写得哪里好了,全依仗她赠送的书卷、笔墨,以及她从谢师那背来的文章。
“小姐谬赞了。久仰小姐大明,小儿时常提到您。今日一见,蓬荜生辉。”
许母情不自禁望向儿子,这才是他钟爱的甜小姐吧,能言善语,温柔体贴,比那位愁眉苦脸的苦菊小姐好了多少。
不愧是大户人家的小姐,随身丫鬟就两个,奶嬷嬷一个,座驾是豪丽的八角马车,跟着脚夫、家丁,声势浩大。
娶她做妇,倒也能帮衬夫家。
许母对这位豪门儿媳妇很满意。
“不是刻意奉承,您家院子我看一眼就喜欢,书香世家,有品位有格调,连琉璃瓦上的花纹都是读书人家惯用的水鱼纹。”
甜沁绘声绘色说着,如戴了层面具,这番明媚装的成分多,真情实感少。
朝露和晚翠对望一眼,心照不宣。
毕竟她也在榻上病恹恹了许多时日,听闻有去许家的机会,才强提着恢复精神。
“小姐若喜欢,时常带着老爷夫人一块来作客,寒舍不胜荣幸。”
许母要留甜沁用晚膳,被推辞掉了。
天色将暮,她得严格控制时辰。
甜沁临走前深深看了许君正一眼,含情脉脉,许君正同样含情脉脉,激动欲泪。
“你的问题我已替你问过姐夫了,你也得到答案了,这次科考,莫要让我失望。”
她沉郁着擦过,声如蚊鸣。
许君正怦然,差点跪下和她宣誓,“我一定会取得功名,一定。”
“嗯,我等你。”她道。
……
送考那日,人头攒动。
余家全家出动,已然出嫁的咸秋亦至,一家人的期许都在余烨身上。
余元最后叮嘱道:“争气些,你大姐姐贵为皇后,二姐姐是侯府夫人,你作为余家长子,满城权贵都盯着,切不可丢全家人的脸。”
余烨满口答应,被何氏拉去喝了几杯参茶,免得一会儿对策时口干舌燥。
咸秋也要叮嘱弟弟两句,被甜沁抢话:“大哥哥,你总说我看不懂书阁的书,你倒是考个功名,让妹妹刮目相看呀。”
她今日送考,特意戴了贵重的虾须镯,珠光宝气熠熠生辉,衬得她整个人也炫目得如太阳,漂亮得挪不开眼。
余烨微笑道:“虾须镯是姐夫送的吗?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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姐夫保佑,必定能考中。”
甜沁笑盈盈得意:“当然了,掉到了湖里姐夫都给我捞回来,独赠予我的呢。”
人员杂乱,咸秋几番插不进话,只好作罢,听着甜沁的夸耀,脸色隐约暗淡了。
未久,官兵清场,余烨踌躇满志。
余家人目送他背影消失后,打道回府。
上马车时,甜沁不管不顾地先上,竟在咸秋这嫡女加侯府夫人前头,荷叶边的裙摆翩翩,爱不释手地抚着那只虾须镯。
“真美啊,平时都舍不得戴,姐姐姐夫家的东西就是好,姐夫最疼我。”
她喃喃自语着。
“可惜对策考试,许久见不到姐夫呢。”
咸秋一愣,何氏很明显不愉快了,甜沁这贱丫头如此肆无忌惮,仗着谢探微的照顾便枉顾规矩,她做了谢家夫人似的。
前段时日春日暴雪,甜沁被埋在雪山,是谢探微相救,二人孤独相处十多日。那时一定有了什么,敢叫甜沁如此得意猖狂。
用晚膳时,余元担忧地道:“谢贤婿是这回的主考官,不知会不会格外关照烨哥儿。算了,打铁还需自身硬,烨哥儿那吊儿郎当的样子,文曲星附体也是考不上的。”
何氏道:“老爷,你又苛责烨哥儿。”
甜沁忽闪着认真,煞有其事道:“爹爹放心,姐夫是看重亲情之人,疼爱兄弟姊妹,能力范围内一定会关照大哥哥的。”
“姐夫不顾生命危险冒雪救我回法慧寺,替我正骨,为我熬药,那时我曾到姐夫的厢房,他透露大哥哥文章写得不错,有很大希望。”
“当真?”余元闻此喜出望外,极是开怀,多饮了几杯酒。
甜沁殷勤倒酒,逗得余元哈哈开心。
何氏的脸却覆了层冰霜。
咸秋亦默默饮着酒,无言以对。
仿佛,甜沁比姐姐更懂姐夫,在姐夫心目中比姐姐更重要,是第一位,姐夫喜欢她胜过了姐姐,她笃定能嫁给姐夫。
膳后,许母送来口信,委婉说苦菊姑娘脸蛋毁了,许家无可奈何,很遗憾,不好强迫苦菊姑娘。两家婚事若不换成甜沁,便作罢。
许家第一次点明了要甜沁。
许君正在考场,许母对他的名次很有信心。
何氏愈加切齿,甜沁倒成了香饽饽,谁都来抢。
咸秋见甜沁如鱼得水的样子,内心很失落,好像那个乖巧老实的三妹妹露出了真面目。
说实话,许家抢甜沁就让许家抢走,她已不太想让甜沁入谢府了。
她陷入了两难。
苦菊毁容,看上去比甜沁老实可怜得多,没有甜沁的伶牙俐齿,也没有甜沁的咄咄逼人的美貌,更没有谢探微的特殊眷顾,似乎远远是比甜沁更适合的妾室人选。
咸秋饮了口水,心不在焉,反复斟酌,因过于紧张认真而脸色涨红。
她扯了下何氏衣袖,轻轻附耳做出了个影响深远的决定。
甜沁余光瞥见,竖起耳朵,终于听到了期待已久的那一句:
“母亲,妾室的人选还是选苦菊吧。”
20.换亲
何氏略感意外,又在情理之中,问道:“为何忽然下定决心了?”
咸秋眸有细微雪光,柔肠百转:“是经过深思熟虑的结果,为两个妹妹考虑。”
首先是苦菊,可怜的孩子毁了容,日后再也嫁不了人,除了去谢府今生唯有老死府中,咸秋作为姐姐焉能袖手旁观。
苦菊毁容了,正好做一个完全用来生子的妾,不用担心分走夫君的宠爱。
她终究是自私的,不想放漂亮妾室在夫君身畔,只想与夫君一生一世一双人。
郎中问诊时也说苦菊虽然毁了容,身材壮实,不影响生育;反而甜沁空有美貌,却血凉,腰细,不像是易孕之状。
相比之下,苦菊面容丑陋,木讷,依赖,不受谢探微看重。
甜沁美貌,心机,不服管教,甚至水性杨花——既喜欢着姐夫,又与西席先生眉来眼去。
哪个方面来看,苦菊都是最佳人选。
还有一条最重要的,许家点名道姓要甜沁,否则两家婚约取消。
为了爹爹能顺利拉拢许家人,她应当做出让步,选苦菊,反正两个妹妹都是一样的人。
何氏听罢沉吟:“你不想引狼入室是对的,甜沁那个小蹄子和她勾栏亲娘一样,祸水货色,净会使上不得台面的手段。”
咸秋责怪:“母亲,切莫这么说甜妹妹。”
何氏摆摆手:“母亲不管你具体选谁,下定了决心,去知会你爹爹一声。”
咸秋找到了余元,余元和何氏态度差不多,有些惊讶却能接受,迟疑道:“忽然做这么大的变故,要不要等你夫君回来,商议一下?”
咸秋耳畔反复回响谢探微的那句“夫人做主,若没主意才甜沁”——他并非中意甜沁,选她是懒得做抉择之后的抉择。
“无妨,夫君不会介怀。”
余元点点头,这样正好,甜沁曾多次暗暗恳求他想嫁去许家,这下如愿了。
苦菊毁了脸,去庭院深深的谢府做妾,终日不见人,也算有了归宿。
每枚庶女都镶嵌到了最合适的位置,物尽其用,都在反哺着余氏家族。
余元答应下来:“既然谢大人没意见,爹爹自然也没意见。”
“就让甜沁被聘去作许家妇,苦菊去谢府做贵妾,侍奉你和你夫君。”
……
换妾的事就此敲定。
谢探微那边,待他回来后说一声,他为人随和宽厚,想必不会有异议。
何氏觉得这样安排很好,暗暗解恨,甜沁那蹄子这几日张狂得没边,笃定一定能去侯府当贵妾,给她一记当头棒喝杀杀威风。
何氏作为主母娘子,亲自驾到。
“你爹爹爱护你,给你寻了门好亲事。西席许先生一直对你情根深种,多次求娶,态度诚恳,你爹爹决定将你许配给许家,日后望你好生伺候夫君,孝顺公婆。”
甜沁乍然闻此,神色几经变幻,似遭遇了雷劈打击,之前得意张狂的劲儿烟消云散,“母亲,错了吧,明明嫁去许家的是苦菊,我该去谢府伺候姐姐姐夫。”
何氏嗤之以鼻,这死丫头还做着春秋大梦,“你体谅些。苦菊划伤了脸,无处可去,唯有你二姐姐收留。你便让一让苦菊,和她交换亲事。”
“母亲,不要,凭什么叫我忍让?甜儿也想侍奉姐姐姐夫,难道苦菊自毁了脸便占理吗?若如此,甜儿宁肯也毁了脸。”
甜沁有泪如倾,哭闹不止,不肯认下,说着要拿剪刀刺向脸。
何氏满不在乎,料定她舍不得这副花容月貌,拍了拍袖子起身:“这是你爹爹的意思,你好好从了吧,别让你爹爹着急,届时会给你添一份丰厚嫁妆。”
何氏无情走了。
甜沁晶莹的泪痕还蜿蜒在脸上,朝露余悸未消地摘下她高举的剪刀,将她扶回床榻,朝屋外张望着,道:“小姐,主母走了。”
甜沁缓缓抬起头,与朝露对视,刚流过泪的眼瞳黑得吓人,遽然短促的笑,嘶哑道:“……我们终于成功了。”
朝露亦擦了擦泪,如释重负的笑。
“恭喜小姐。”
多少装模作样,多少小心拿捏,她受了这么多煎熬,忍了这么多委屈,终于推掉了豪门妾室,赢得了许家的婚事。
连日来她刻意装得依恋姐夫的模样,与谢探微山盟海誓似的,处处争风头,引得主母和咸秋不悦,剥了她“妾室”的资格。越是扮作深爱姐夫的模样,咸秋愈忌惮,愈不会让她进门。
苦菊划伤了容貌,无形间助她一臂之力,通往自由和快乐的大门就此敞开。
陈嬷嬷端温水进来:“好啦,小姐高兴得太狠,仔细花了脸,让老奴给您擦擦。”
晚翠捏了捏甜沁手指,小声道:“恭喜小姐得偿所愿,嫁得如意郎君。”
甜沁眼下满腔哭哽之意,唇角弯弯,将手腕的虾须镯摘下来交给晚翠:“拿去收起来吧,这东西再也没用了。”
“是!”晚翠答应,“准不让小姐再见到。”
主仆团团抱在一起,忍着压低声音欢笑,饮茶,吃糕,互相嘻嘻打闹,你追我抢,享受惬意,庆祝这功德圆满的时刻。
何氏从甜沁那里一脸晦气地离开,恰逢咸秋,咸秋也刚从苦菊的院子出来,送了苦菊许多厚礼,聊尽安抚之责。
“甜丫头不肯认,嚷嚷着不会善罢甘休,倒要看看她能掀起多高的风浪。”
咸秋无奈叹:“甜妹妹忽遭此变故,一时接受不了是正常的,母亲多宽容她些。”
何氏哼了声,“这丫头花花肠子多,快些嫁出去好。由不得她不愿意,绑也把她绑上许家的花轿。她之前不是和许家互通取款?哪有两边吊着的美事。”
婚姻自古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将甜沁嫁去许家,一应流程由余元与何氏安排。
隔日,何氏便带人大张旗鼓光临了一趟许家,以余家主母的身份,说明来意。
对策考试已经结束了,余家希望在出榜后再走六礼,订庚帖,若许君正能取得名次,两家正式结秦晋之好。
“许夫人觉得如何?”
许母受宠若惊,着实没想到余家竟会轻易松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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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苦菊换成了甜沁。
她对儿子的学业胸有成竹,一口答应下来,喜笑颜开道:“没问题,自然没问题,都听老爷和夫人的安排。”
许君正躲在侧室,怦然心动,脸烫得如烧红的炭,呼吸局促,眼前简陋的寒舍似乎一下子变红了,成了他和甜沁的婚堂。
一切来得太快,太好,像美梦。
甜沁姑娘,真的要嫁给他当妻子了吗?
许君正掐了掐自己,确认是真的。
他捂住了嘴,指尖颤抖,单薄的身子简直承受不住这沉甸甸的幸福。
送走了何氏,许母来到许君正面前,唇角控制不住地勾起:“这下高兴了?余家肯嫁女,嫁的还是甜小姐,不是苦小姐。”
许君正眼含热泪:“母亲。”
许母道:“别高兴得意忘形了,余家是有条件的。这次对策考试,你可有信心得功名?”
许君正迟疑了下,重重点头。
“半个月之后出榜,儿子那日觉得答得不错,想必……没有问题。”
他没敢说岂止答得不错,考题分明就是甜沁泄给他的,一模一样,谢师早口述过标准答案,他背得滚瓜烂熟,心神激动地默写上去,只用了不到一个时辰。
在包括余烨在内的其他考生苦思冥想之际,他已无所事事,功德圆满。
若无差错,必中名次。
……
换亲后,甜沁安心睡了几个好觉。
每日晒晒初夏的太阳,侍花弄草,读书练字,日子逍遥安宁。
相比她的院子,苦菊那里热闹多了。
冰人来来往往,量体裁衣,检查身体。小厮搬动礼物,丫鬟筹备脂粉的,加之郎中每日都要上门,苦菊那里被踏破门槛。
甜沁被比了下去,分外寂寥。
自从二姐姐咸秋选了苦菊做侯府贵妾,余家风向就变了。
巴结甜沁的婆子丫鬟纷纷转向苦菊,对她这穷酸举子的未婚妻几分冷落。
苦菊找甜沁聊过两次。
从前总说甜沁命甜,苦菊命苦,甜沁事事抢了苦菊的,如今恰好反过来。
“三姐姐,对不起,这次我抢了你的。”
苦菊的脸仍裹着纱布,面露愁色,向甜沁道歉,又隐隐夹杂一丝扬眉吐气的意味。
“可是我的脸……除了姐姐姐夫愿意收留我,真的走投无路了。”
“三姐姐,你体谅体谅我。同为庶女,都在向上爬,你莫怪我抢了姐姐和姐夫。”
甜沁好整以暇地摆摆手。
“无妨,都是爹爹和主母的意思,你的脸还花着,我不会怪你。”
她懒洋洋躺在藤椅上晒太阳,覆了一卷书在脸上,悠然自得其乐。苦菊只当她心绪挫败,自暴自弃,道了几句好话知趣地离开。
两人都觉得自己占了便宜,都死死守着自己的婚事不放松。
甜沁近来做前世的噩梦少了,精神渐渐饱满起来,待嫁去许家做了正室妇,她今生的好日子也就来了。
想想,做梦会笑的程度。
21.中榜
出榜之日,人头攒动。
对策考试虽不如春闱秋闱那般隆重,却是无数学子通往仕途的一条捷径。
答得好,一步登天,高头大马,一举成名天下知;答不好,还会回家继续枯守四书五经,苦海无边。
榜下熙熙攘攘,万众瞩目,推搡拥挤,连阁楼上都占满了人。
本次主考官是被誉为天下儒经学子圣师的谢探微,谁在本次考试中榜,谁便是谢探微的门生,日后背倚大树好乘凉,信口到外面夸耀一句能引来惊叹,仕途光明灿烂。
余元极度看重这次考试,携何氏等家眷早早前来,少言寡语,心神忐忑,汗流浃背,竟比余烨这考生还紧张。
结果令人失望了,来来回回看了三遍,看得眼睛花了,榜上没有余烨的名字。
余元泄气,脸色黑如锅底。余烨虽没中,榜上赫然出现了许君正的名字——第一名,响当当的高名次,赫然相当于春闱中的状元。
人群爆出一阵惊呼。
许母在黑压压人群激动地惊出一声“我儿中榜了!我儿中榜了!”立即有五六个榜下捉婿的达官显贵,将许君正团团围住,态度热络得可怕,个个夸赞自家女儿,声称要结秦晋之好,有的甚至要直接动手抢婿。
许君正被拉扯来拉扯去,险些钩破了衣衫,人潮如浪一波波追捧。突如其来的狂热浪潮让他站不住脚,头晕目眩。
余元见此又悲又喜,悲的是自家儿子落榜,喜的是慧眼识珠,未雨绸缪,果然没看错许君正,及早下手订立了婚事,余家又拉拢到干将一枚。
甜沁亦在榜下。
她带着平静的笑颜淡淡望着榜上“许君正”三个蝇头小楷,惬意喜乐。
人群中的许君正被推搡着,也朝她眺望过来,视线如裹炙热火焰。
四目交汇,心意相通。
甜儿,我做到了。
背得了答案,焉有不中榜之理。
她的婚事也落定了。
这一切来得太快,太好,轻飘飘的充满了不切实之感,如同腾云驾雾,许君正不敢相信一向薄待他的老天爷居然把这样丰厚的礼物馈赠给他。
许君正隐隐出汗,这名次是甜沁给的答案换来的,并非靠真才实学,心里空荡荡的发虚。可中榜的浪潮推着他走,容不得他想那么多了。
许家寒舍,鞭炮震天响,一片吉祥喜庆的海洋,附耳咫尺听不见人声。
平日多年不联系的亲戚热络登门,有的带着自家鸡鸭鱼肉,珠玉宝货,众星拱月地围着许家团团转,煊赫难以言喻。
许母颇有一步登天之感,晕乎乎的,直到此刻才深刻体会到儿子中榜对家族的巨大意义,一人得道鸡犬升天。
状元啊,那可是状元,从古至今有几个状元。
许君正早已请去了翰林院,高头大马,风头正盛,受同僚接引贺喜,加官进爵,追捧奉承,谀词如潮,春风得意正当时。
余元在府中大摆宴席,隆重至极,两家之前早订好了婚事,如今到了履行的时候。
甜沁眼神明亮如星,羞涩得不像话,昨日她还是人人冷落被抛弃的庶女,摇身一变就成了新科大员的夫人,可谓是如鱼得水,一步登天,命好得叫人妒忌。
许母再度来到余府,身上的畏畏缩缩和自卑感完全消除了,昂首阔步,雍容优雅,有种隐隐凌驾于上的意味。
从前是余家施舍,许家高攀不起,而今两家终于门当户对、扬眉吐气了。
余元的态度也是空前热络,将许母奉为上宾,商议两家婚事。
功名已立,合该成家。
婚事确实没有什么好谈的,之前两家已经谈得差不多了,如今商量的只是婚事的具体的纳吉及下聘时刻。
许母认为甜沁是大户人家的小姐,皇亲国戚家的女儿,她这种小门小户只有仰望的份儿。如今,她也能眉目惬意舒展着,居高临下打量自己儿媳妇了。
她对儿媳妇要求不多,只要儿子真心喜欢,媳妇宜室宜家,贞洁贤良,操持中馈,生儿育女,孝顺公婆。
媳妇能从娘家带来一些财富,帮衬她们许家,那自然是锦上添花。
余元得意洋洋夸赞道:“我家三姑娘性子最是柔和,孝顺公婆,操持中馈,样样做得好,夫人日后便知这孩子。”
许母道:“甜姑娘是个好孩子,之前君正病了,她曾经来探望过,礼数举止无不周到的,带着大家风范。”
何氏也在席上陪笑,一抹不快悄然滑过心头。甜沁这丫头的命好得过分,随便嫁给一个穷酸举子,那举子居然能立马取得功名,逆天改命。
苦菊难免嫉妒,她这位三姐姐之前要嫁给声名显赫的谢师,现在又那么好命嫁给了新科大员,好似永不落败。
即便心里有些隐秘情绪,每个人脸上都没有呈现一丝一毫不快,喜气洋洋,说着场面话,为这场天作之合做祝福。
毕竟,每个余家女得到了最好的归宿。
咸秋听闻喜讯,急匆匆赶来恭贺甜沁,又掏自己腰包给她添了大量嫁妆。
姐妹俩之前的龃龉因没有利益冲突而消散开,又变回了互爱互助的姊妹。
笼罩多日的愁云惨雾,一朝开霁,甜沁绽放着春花般的神采。
直到后半夜许君正才归家,一朝中榜,他要面对的事千头万绪,平素穷酸的举人书生镀了金边。
拜见过双方父母后,许君正约甜沁单独在余府后园的小私塾见面。
他们两个缘结于此,之前借着晏哥儿的功课偷偷摸摸见面,而今正式订立婚约,名正言顺,无需再偷偷摸摸了。
暗香疏影下,竹叶一阵阵窸窣作响,初夏之花浓郁的香气透过夜色飘进鼻腔,明月如水,照得人身形迷蒙,神情恍惚。
许君正褪去了那件洗得发白的长袍,换上了富贵逼人的大红朝服,翎帽高高戴,两鬓垂下流苏,平头正脸,精神饱满,与往日穷酸怯懦的风采大不相同。
“三小姐,”比大红衣袍更红的是他滚烫的脸色,声细如蚊,好像在面对主考官,“你要功名,我终于拿到了。”
甜心淡嗯了一声,半侧着身子,影子被月光映得浓黑,亦有难以出口的羞涩。
“还叫三小姐呀。”
“甜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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姑娘,甜沁妹妹。”
许君正悸然心动,急忙改口,腔子里的一颗心剧烈蹦得像兔子,“之前甜姑娘说我取得功名便可下嫁,还作数吗?”
甜沁如温暖坚韧的丝萝花,细声道:“我都听我父亲和母亲的。”
许君正晕醉得仿佛饮了酒,明明他滴酒未沾。他和她之间尚隔着一尺多的距离,即便两人婚事已板上钉钉,他仍然不敢亵渎她丝毫,她恰如天上的明月,可望而不可及。
“我也听母亲大人的。今天听母亲已经提起你我的婚事了,想私下问问甜妹妹,愿不愿意嫁给我?”
甜沁闻此语,缓缓掀起滢滢妙目,蕴藏着几颗耀着月光的眼泪,樱唇上蕴含着温柔,郑重内敛地点了点头。
她点头的那一刹,万物静止了,月光凝固了。许君正没有听到她的声音,只目睹她点头。她下颌轻轻那么一碰,有千钧之重,决定了他此生的幸福。
他晕眩了……
手足无措,口不择言。
幸福像蜜糖朝他席卷而来,有种甜齁的感觉,在这凄清的月影之下,灰淡的夜云都染上了鲜活的色彩。
“甜沁妹妹——”
许君正情不自禁落下几滴泪来,甜沁怜悯地拿出手绢给他擦擦,眼泪洇湿了他的面颊,也洇湿了她的指尖。
“许君正,开心的事,怎么还落泪了?”
甜沁嘴上这么说,脸上也是泪光闪闪的,嗓子嘶哑,为了这桩婚两人付出了实在太多,终于得见彩虹。
极度期望,极其炙热。
许君正尽力调整好了情绪,“嗯,我听甜妹妹的,不哭,要多笑。”
毕竟苦尽甘来,以后是好日子了。
二人相视一笑,无尽欢喜感恩。
……
隔两日,作为考官的谢探微才从贡院归来。
余家的西席先生拔得头筹,余家热闹,咸秋正在娘家,谢探微便也到余家。
咸秋甚是思念,与谢探微叙了寒温后,替他更衣洗漱,夫妻二人关起门来,咸秋提起本次对策考试的状元郎。
谢探微轻轻一笑,这次状元是许君正,他知道的,亲自阅的卷,“许家正得意?”
咸秋将温毛巾递过,调侃道:“何止得意,尾巴快翘到天上去了。”
“一个寒门学子突飞猛进,连烨哥儿都比下去了,夫君阅卷时可有手下容情?”
“要手下容情也容你们烨哥儿,焉有偏袒外人之理。”
谢探微擦了擦手,松枝般的青筋浮在冷白的手臂上,映在粼粼的水盆中,“那位西席先生是有才华的,卷答得大差不差,想不中都难。”
咸秋感叹:“原来如此,竟是这等神人,当真人不可貌相。”
“好了,闲事休扰夫人烦恼。”
他瞥向她,清冷温柔地关怀道:“娘子这几日睡得可好,用得可香?”
咸秋登时泛出光彩,替他放下捋起的袖筒,柔声道:“我一切安好,倒是夫君连日住在贡院辛苦了,让厨房烧几个好菜。”
谢探微笑容一凝,打回府没看到甜沁的身影,不知去哪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