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潮汕三姐妹》 第1章 潮州出发 锲子: 潮汕。 提到潮汕。 你会想到什么? 吃货们应该最先想到。 潮汕牛肉火锅, 潮汕生腌海鲜, 潮汕卤鹅, or各类小吃…… 旅游达人应该会想到, 广济桥,开元寺,英歌舞…… 而真正让潮汕天下闻名的, 是潮汕商人。 潮汕商人, 遍布世界各地。 被誉为东方犹太人。 知名的有…… 腾讯总裁马化腾, 香港首富李嘉诚, 港姐收割机刘銮雄, 还有无数知名房地产商, 家电大亨,电子商,饮料商,食品商…… 潮汕商人也以“团结互助,敢想敢干”的商业精神而闻名。 我们听过太多潮汕男人的故事。 他们从平凡到商业巨鳄的传说。 而潮汕女人呢? 她们是这些传奇背后的部分, 是被冠予持家有道,贤良淑德的美德。 她们,似乎与商业传奇没什么关系。 然而,潮汕的红头船上不仅仅只有男人, 我们的故事就从三个潮汕女人展开…… 1985年 潮州 晨雾渐渐散去, 镇政府门口的大榕树还闪着露水。 18岁的林秀珠, 此时就站在这里等长途汽车。 她160cm的个头, 虽然不是很高, 但是因为瘦, 加上比例好, 看着让人很有保护欲。 皮肤算不上很白皙, 但是眉眼间自带柔弱感, 乌黑的长发被编成了两条麻花辫, 散落在她纤瘦的锁骨上, 很像80年代画报上的琼瑶女星。 她拎着一个红蓝白格子相间的胶袋。 里面装得满满当当都是她自己染的布。 今天, 她要从潮州出发到深圳。 母亲张春兰站在她的身边, 她身材瘦小, 手里却拎着一个大大的竹筐。 里面满满当当装着几十个鸡蛋, 每一个都拿旧报纸包的。 “秀珠呀,这些鸡蛋你都带着,给你堂姐……” 张春兰口中的堂姐正是在深圳做生意的林红苑。 林秀珠要去深圳做生意, 人生地不熟的, 肯定要找个熟人才行。 这是潮汕人特有的传统。 在家靠父母,出门靠亲戚。 不管谁要出来闯, 作为亲戚或者同乡都会拉一把。 至于拉不拉得起来, 就看个人的造化了。 表姐林红苑是大伯林东耀的女儿。 前些年嫁给了隔壁村的船员李晓勇。 听大伯娘说, 堂姐两夫妻这些年在深圳倒卖电子产品。 赚了不少钱。 很多人都说潮汕人不喜欢读书,不重视教育。 很多小孩都是十来岁就出来打工或者做生意了。 其实不然。 潮汕地区向来重视教育。 历史上就有不少文人雅士, 比如明代思想家薛侃、 清代诗人丘逢甲等, 都是潮汕文化史上的代表人物。 后来几个知名的企业家, 也都是名牌大学毕业的。 当然,潮汕地区商业氛围浓厚, 可能让一些人觉得“重商轻读”, 但这并不等于“不喜欢读书”。 更多时候,潮汕人既重视传统教育, 也注重在实践中学习, 是“知”与“行”的结合, 而非简单得排斥读书。 当然这些都是后话了。 林秀珠自然也想考大学, 奈何现在家里实在困难。 确实拿不出钱继续供她读完高中了。 在林秀珠所在塔仔村, 她算是读书读到比较晚的了。 很多村里的姑娘都是初中一毕业, 就早早开始自寻出路了。 有些是去了电子厂打工, 有些是跟着亲戚做点小生意, 还有些早早就嫁人了…… 堂姐林红苑就是最后一种, 今年才21岁, 但是女儿李小慧都已经5岁了。 “阿妈,我知道了。” 林秀珠接过母亲手中的鸡蛋, 重重地点了点头, “去到深圳,我会听表姐的话,你放心……” 这些话,这几天来, 母亲总是念叨来念叨去, 林秀珠都能背下来了。 “阿爸身体不好,弟弟还小,” “你也要好好照顾你自己。” 说到父亲林西耀的病, 林秀珠的声音有些哽咽。 母亲张春兰也红了眼眶: “难为你了……” 就在两母女陷入沉默之际, 一辆贴着“潮州—深圳”的长途汽车吭哧吭哧地喘着粗气, 像一头疲惫的老牛, 在坑洼不平的土路上颠簸着驶来。 车身上蒙着厚厚的尘土, 车窗玻璃模糊不清, 隐约能看到里面晃动的人影。 车顶行李架上绑着箩筐、麻袋, 甚至还有两只扑腾的大公鸡和一只大白鹅。 “车来了!” 张春兰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她赶紧把一个布包往女儿手里塞了塞, “拿好拿好,鸡蛋放稳当些,别磕碰了。” 林秀珠点点头,深吸了一口气, 混杂着尘土、汽油和路边野草味道的空气涌入肺腑。 她拎着沉甸甸的鸡蛋筐, 和那个装满了自己心血的胶袋, 里面装满了染得或靛蓝、 或赭红、或鹅黄布匹的布匹, 明显有些吃力。 母亲张春兰想帮忙托一把, 却被她轻轻避开了。 “阿妈,我行的。” 林秀珠的声音不大, 却透着股倔强。 她看着母亲眼角细密的皱纹和因常年劳作而粗糙的手, 心里一阵发酸。 阿爸林西耀的病像个无底洞, 弟弟林秀杰才刚上小学, 家里那几亩薄田的收成, 还有母亲日夜赶工绣花的微薄收入, 全都填了进去。 她作为家中长女, 读书读到高中已是奢侈, 不能再成为家里的负担。 车门“哐当”一声打开, 售票员探出半个身子, 用带浓重潮州口音的普通话吆喝着: “潮州去深圳的上车了!快!快!” 人群立刻骚动起来, 背着大包小包的人们争先恐后地往上挤。 张春兰用力推了女儿一把: “快上去,找个靠窗的位置坐下!” “到了就给家里打电话,号码记牢了没?” “记牢了,阿妈你回去吧!” 林秀珠被推着往前, 只能匆匆回头喊了一句。 她挤在带着各种气味和体温的人堆里, 艰难地挪上车。 车厢里弥漫着汗味、烟味、食物的味道, 还有人晕车呕吐后的酸腐气。 座位几乎都满了, 她只能把胶袋塞在脚下, 紧紧抱着那筐鸡蛋, 在一个靠过道的位置勉强站定。 车子猛地一发动, 巨大的惯性让她踉跄了一下, 怀里的鸡蛋筐剧烈一晃, 她吓得赶紧死死抱住, 心提到了嗓子眼。 车子渐渐驶出, 卷起漫天黄尘。 林秀珠努力从拥挤的人缝里向外望去, 母亲张春兰瘦小的身影还站在原地, 一只手抬着, 似乎在挥动, 又似乎只是遮挡阳光。 那身影越来越小, 越来越模糊, 最终被飞扬的尘土彻底吞没。 林秀珠鼻子一酸, 赶紧把头低下去, 把脸深深地埋向怀里的鸡蛋筐。 清新的竹子味道扑鼻而来, 还带着的鸡蛋特有的腥气味。 她想起母亲天不亮就起来, 从鸡窝里一个个摸出还带着体温的鸡蛋, 小心翼翼地擦拭干净, 拿旧报纸包好, 再一个个码进垫着稻草的筐里。 这哪里是鸡蛋, 分明是沉甸甸的、滚烫的牵挂。 车子在土路上剧烈颠簸, 每一次大的震动都让林秀珠心惊肉跳, 生怕筐里的鸡蛋碎了。 旁边座位上, 一个抱着孩子的妇女被颠得面色发白, 哇的一声吐了出来, 秽物的气味瞬间弥漫开。 有人抱怨, 有人皱眉捂鼻, 车厢里更显压抑。 林秀珠默默地把身体侧了侧, 尽量避开。 她看着窗外飞速掠过的田野、村庄、低矮的山丘。 那些熟悉的景象正飞快地倒退, 离她远去。 前方是陌生的深圳, 是传说中遍地黄金也充满未知的“大地方”。 她要去投奔那个印象里很爽利却也透着精明的堂姐林红苑。 堂姐林红苑, 在林秀珠模糊的记忆里, 她总是风风火火的, 说话语速快, 笑声也响亮。 村里人都说, 红苑这丫头有本事, 跟着老公在深圳“搞电子”, 赚了大钱。 每次大伯娘提起这个女儿, 脸上都带着光, 说他们在深圳住楼房, 家里有电话, 还有那种叫“彩电”的稀罕物。 潮汕姑娘, 似乎只有两条路摆在眼前: 早早嫁人, 生儿育女, 像母亲张春兰一样操持一个家; 或者, 像许多同村的姐妹一样, 年纪轻轻就出去“闯”, 进厂打工, 又或者跟着亲戚学做点小生意。 林秀珠捏了捏胶袋里厚实而柔软的布匹, 指尖传来熟悉的触感。 这是她的路吗? 用自己染的布, 在堂姐的指引下, 在深圳那个光怪陆离的地方, 找到一条缝隙, 钻进去,生根发芽? 第2章 布包秘密 车厢里的颠簸没有停歇, 像是要把人五脏六腑都晃出来。 林秀珠抱着鸡蛋筐的胳膊早已酸胀, 汗水顺着额角往下淌, 黏住了额前的碎发。 她腾出一只手想把头发别到耳后, 指尖却触到了裤腰上别着的那个布包。 母亲最后塞给她的那个, 巴掌大的蓝底白花土布包, 边角都磨得起了毛。 刚才上车时慌乱, 她随手把布包别在了裤腰里, 此刻被汗水浸得有些发沉。 她心里一动。 借着车身猛地往左侧倾斜的力道。 把布包解了下来。 布包用粗棉线缝得严严实实, 捏在手里硬邦邦的, 不像是装着干粮或针线的样子。 她腾出手指, 笨拙地解开那个打了好几个死结的绳结。 线绳磨得手指生疼, 那是母亲用了不知多少年的搓线, 带着股皂角和阳光晒过的味道。 绳结终于松开。 她把布包往手心一倒, 几张崭新的纸币“啪”地掉在手腕上。 她数了数。 是50张厚厚10元大团圆。 林秀珠的眼睛猛地睁大, 像被正午的日头刺了眼。 她慌忙把钱攥在手心, 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 车厢里昏暗, 可那大团结上, “中国人民银行” 几个字清晰地扎眼。 1985年的 500元, 能买大米一吨多, 能买猪肉三百多斤, 能给弟弟缴纳从小学到初中的学费。 她的手开始发抖, 汗水顺着指缝渗进纸币的纹路里。 这钱是哪里来的? 母亲日绣夜绣, 一个月也攒不下三十块; 家里那几亩田的收成, 早就被阿爸的药罐子吞了个干净。 她忽然想起前几天夜里, 迷迷糊糊听到母亲在灶房里跟阿爸低声说话, 说要去跟三婶娘借点东西, 当时她困得厉害, 没往心里去。 三婶娘的男人在镇上供销社当主任, 是村里少有的“体面人家”。 母亲那样好强的人, 这辈子没跟人低过头, 为了这 500块, 不知在三婶娘面前说了多少软话。 想到这里, 林秀珠的鼻子一酸, 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布包里除了钱, 还有一小叠用牛皮纸包着的东西。 她拆开一看, 是十几颗用红线串起来的乌橄榄, 咸中带甘的味道透过纸缝钻出来。 那是母亲去年冬天在晒谷场捡的橄榄, 泡在粗盐里腌了大半年, 说是出门在外带在身上, 想家了就嚼一颗。 林秀珠把钱重新裹回布包里, 塞进贴身穿的粗布衬衣口袋, 再用手死死按住。 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 闷得发疼, 眼泪却怎么也掉不下来。 曾几何时, 她也曾抱怨命运的不公, 为什么要把她生在这样的人家, 高中都没读完, 就要出门去做生意。 她以为自己是家里的顶梁柱, 要去深圳挣钱救急, 却不知母亲早把家底掏空, 连带着脸皮都豁了出去, 给她铺好了最后一程的路。 “小姑娘,你没事吧?” 旁边那个刚吐过的妇女缓过劲来, 见她脸色发白, 眼睛红红的, 忍不住问了句。 林秀珠摇摇头, 拿袖子擦了一下鼻涕, 把脸转向窗外。 车已经驶离了潮州地界, 路边的稻田渐渐变成了光秃秃的荒地, 远处开始出现盖了一半的红砖房。 风从车窗缝隙里灌进来, 带着股陌生的尘土味。 她摸了摸胸口, 那布包硬硬的, 像块烙铁, 烫得她骨头缝都发疼。 那 500元不是钱, 是母亲剜下来的肉, 是全家把日子掰碎了, 硬塞给她的希望。 “秀珠呀,到了深圳,要听你堂姐的话,” “如果受了委屈,别忍着,打电话回来。” 母亲的声音仿佛还在耳边。 林秀珠深吸一口气, 把眼泪深深地憋了回去。 车子猛地拐过一个弯, 前方的路牌上写着“东莞”两个字。 离深圳越来越近了。 长途汽车在坑洼与颠簸中跋涉了不知多少个时辰。 窗外的景象从青翠的田野、低矮的丘陵, 逐渐过渡到大片裸露的红土坡地、 轰鸣的工地和越来越多、越来越密集的简陋厂房。 空气里的味道也变了, 尘土中夹杂着陌生的机油味和一种属于大工业的喧嚣气息。 车子在一个多小时前就进入了所谓的“特区”外围区域, 但真正的考验才刚刚开始。 “前面南头关!所有人拿好边防证!准备检查!” 售票员扯着嗓子喊道。 车厢里顿时一阵骚动。 人们纷纷从口袋、衣襟、甚至鞋垫里掏出 那张至关重要的“中华人民共和国边境管理区通行证”, 俗称边防证。 没有这张盖着红印的小纸片, 休想踏入深圳特区一步。 林秀珠的心猛地一沉! 售票员的喊声像一块冰冷的石头, 狠狠砸在林秀珠的心窝上。 边防证? 她脑子里嗡的一声, 瞬间一片空白。 母亲张春兰千叮咛万嘱咐, 从鸡蛋怎么放稳当, 到堂姐家的电话号码, 甚至深圳天热要注意多喝水都说了, 唯独漏了这要命的边防证! 车厢里的空气骤然紧张起来。 人们摩挲着手里那张小小的纸片, 仿佛那是保命的护身符。 林秀珠下意识地摸了摸贴身的粗布衬衣口袋, 那里硬邦邦的500块钱还在, 可此刻, 这“巨款”却换不来一张能让她踏进特区的通行证。 汗水, 不再是闷热车厢蒸出来的, 而是从心底深处渗出的冰凉, 瞬间浸透了后背。 “没证?没证就等着下车遣返吧!下一个!” 前面传来检查人员严厉的呵斥, 伴随着一个哭丧着脸的汉子被粗暴地拽下车的动静。 绝望像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林秀珠。 遣返? 回潮州? 不! 绝对不行! 车子吭哧吭哧地向前蠕动, 离那排穿着橄榄绿制服、 神情冷峻的边防战警越来越近。 检查站简陋的岗亭旁, 红色的“南头检查站”二字像烙铁一样烫着她的眼睛。 窗外, 是尘土飞扬的荒地, 远处工地的轰鸣声也仿佛变成了嘲弄的噪音。 旁边那个抱着孩子的妇女又开始干呕, 秽物的酸腐味更浓了。 林秀珠死死咬住下唇, 指甲深深掐进手心, 用疼痛逼迫自己冷静。 她不能慌, 绝对不能慌! 怎么办? 怎么办? 堂姐! 对,堂姐林红苑! 堂姐在深圳做生意,她肯定知道该怎么办! 打电话给她? 检查站外面倒是有几部公用电话, 但那是给有证的人联系接应人的! 她一个连特区都进不去的人, 怎么打电话? 第3章 关卡困境 车子终于彻底停稳, 轮到他们这辆车接受检查了。 车门“哐当”打开, 一股混杂着柴油味、汗味和某种带着肥皂浆洗过的制服味道涌了进来。 两个年轻的边防战警板着脸, 穿着83式警服, 橄榄色中山装上衣的翻领挺括, 红色领章在昏暗的车厢里泛着暗光。 两人目光如鹰隼般扫视着车厢。 “所有人出示证件,依次下车接受检查。” 左边的战警开口。 车厢里顿时响起窸窸窣窣的响动, 有人手忙脚乱地在行李中翻找证件, 有人紧张地咽着唾沫。 右边的战警已经踏上了踏板, 帽檐下的目光扫过每个人的脸, 大檐帽上的圆形帽徽在车外阳光的反射下闪了闪, 盾牌与五角星的图案格外清晰。 “动作快点,后面还有车等着。” 他催促道。 先下车的男人递上证件时手有些抖, 左边的战警接过, 借着从车窗透进来的光线仔细核对, 拇指摩挲过证件上的照片, 又抬头看了看男人的脸, 反复确认后才递回去, 声音平稳: “下一个。” 林秀珠像被钉在了原地, 怀里的鸡蛋筐和脚下的胶袋成了巨大的累赘。 她脸色煞白, 手脚冰凉, 大脑却在绝望的边缘疯狂运转。 一个念头, 像黑暗中的火花, 猛地在她脑海里迸现! 极其冒险, 但或许是唯一的生机! 她深吸一口气, 那口气仿佛带着潮州老屋灶膛里的烟火气, 强行压下了喉咙口的腥甜。 她猛地弯腰, 不是去拿根本不存在的证件, 而是飞快地打开了脚边那个红蓝白格子的胶袋! 手指在染得靛蓝、赭红、鹅黄的布匹间急切的翻找。 对,就是这块! 一块靛蓝的发亮、质地厚实的棉布! 她用力一扯, 将这块布抽了出来, 胡乱地叠成一小方块, 紧紧攥在手心。 “你好,同志,请出示你的边防证!” “喂!!” “叫你呢!” “磨蹭什么?” “你的证件呢!” 一个边防警察已经走到了她座位旁边, 站的笔直笔直的, 不耐烦地用警棍敲了敲椅背。 林秀珠的心跳到了嗓子眼, 几乎要破膛而出。 她猛地抬起头, 脸上挤出一个生硬的笑容。 她努力模仿着堂姐林红苑那风风火火、 不容置疑的神情和语气, 刻意拔高了声调, 带着一种“我很忙别耽误我”的急促感, 用尽量清晰的普通话说: “同志!对唔住!” “我是来送布样的!” “我堂姐林红苑在罗湖电子大厦后面开了个成衣厂!” “就等着我这批新染的布打版呢!” “着急得很!” “早上走得急,证件……证件忘在我堂姐家里了!” “她就在前面的路口等我接货!” “你看,这是新染的样品布,靛青的,给国外客户的!” 她的语速很快, 像倒豆子一样, 努力掩盖声音里的颤抖。 与此同时, 她将手里那块叠好的靛蓝色布块, 像捧着一份重要文件一样, 急切的、带着点不由分说的意味, 往边防战警眼皮底下递了递。 她的动作幅度很大, 甚至不小心蹭到了边防战警的手臂。 那边防战警被她突如其来的“理直气壮”和递到眼前的布料弄得愣了一下, 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 皱起了眉。 车厢里还没下去的人都屏住了呼吸, 看着她这近乎疯狂的举动。 “布样?” 边防战警狐疑地打量着林秀珠, “真的是国外订单?”。 她身上那件半旧的碎花衬衫, 脚上沾着泥的塑料凉鞋, 还有怀里那筐用报纸包着的鸡蛋, 都和她口中“电子大厦后面开成衣厂”的堂姐显得格格不入。 “罗湖电子大厦?” “哪个成衣厂?” “叫什么名字?” 边防战警的语气依旧严厉, 但明显带上了一丝探究。 他并没有立刻去接那块布, 只是盯着她。 林秀珠手心全是冷汗, 那块布几乎要被她攥出水来。 她的大脑飞速运转, 堂姐只说过在深圳“搞电子”, 具体地址…… 她根本不知道! 罗湖电子大厦是她在车上听旁边人聊天时偶然听到的地名! 她只能硬着头皮, 把“堂姐”的名头用到底, 声音因为紧张而有些变调, 却更加急促: “厂名……厂名就是红苑制衣厂啊! “我堂姐叫林红苑!” “同志,我真的很急!” “耽误了打版,国外的订单就黄了!” “我堂姐脾气急,肯定要骂死我!” “喏,你看这布,质量多好!” “我们潮州染布的手艺。” 她一边说着, 一边竟然真的把布又往前凑了凑, 几乎要塞到边防战警鼻子底下。 “你闻闻,一点怪味都没有的!” “拿开啊!搞乜嘢!” 边防战警被她这突如其来的莽撞吓了一跳, 嫌恶的后退一步, 眉头拧成了疙瘩。 他上下打量着这个衣着土气、带着鸡蛋和布匹、 行为怪异的乡下妹, 虽然看着柔柔弱弱, 不像是坏人, 但是作为南头关的边防战警, 这种套路他见多了。 南头检查站是深圳经济特区管理线上的重要站点。 年轻的战警原是广东省武警支队的, 1980年奉命移防深圳后, 才更名为“广东省公安边防总队第七支队”, 守护包含南头镇安乐村一带在内的百余公里特区管理线的任务。 特区建立初期, 曾有“闯进香港就发身份证”等谣言传出, 致使许多外来人员尝试冲关偷渡至香港, 给南头检查站带来极大管理压力。 他的一些战友甚至在阻拦非法偷渡者的过程中不幸牺牲, 年轻的战警一想到这里, 心里的怀疑更重了。 多年的边防经验告诉他。 什么国外订单? 什么电子大厦成衣厂? 八成是胡扯! “布样?罗湖电子大厦后面?” 边防战警冷笑一声, 语气更加严厉, “哪个厂?电话多少?” “联系人全名?地址多少?” “讲不清楚,马上下车!” 他的目光锐利如刀, 显然不吃这一套。 林秀珠的心沉到了谷底。 边防战警的追问戳破了她的谎言泡泡。 她知道, 再编下去只会漏洞百出。 冷汗顺着脊梁沟往下淌, 浸湿了粗布衬衣, 紧紧贴着皮肤, 冰凉一片。 这是她十八年以来, 第一次出远门, 就遇到了这种事情。 不习惯撒谎的她, 被眼前的边防战警威严吓得说不出话来。 “我..……我..……” 她张了张嘴, 声音卡在喉咙里, 眼泪是真的要涌出来了, 一半是急, 一半是绝望。 “行了!别废话了!” 边防战警彻底失去了耐心, 看到她这副语塞的样子, 更确定她是无证闯关的, “没证件就下车!” “到那边等着遣返!” “下一个!” 他粗暴地挥挥手, 像驱赶苍蝇, 不再看她, 转向下一个乘客。 “你的证件呢?” 售票员也在后面催促: “小姑娘,快点下车吧!” “没有边防证,你是进不去深圳特区的。” 第4章 冒险闯关 遣返! 这两个字像冰锥, 狠狠刺穿了林秀珠最后一点侥幸。 回潮州? 面对母亲绝望的眼神和阿爸的叹息? 不! 绝对不行! 开弓没有回头路! 她林秀珠的字典里就没有“放弃”这两个字! 一股混杂着恐惧、不甘和破釜沉舟的狠劲猛地冲上头顶。 她不再试图辩解, 也不再哀求。 在边防战警和售票员不耐烦的目光注视下, 她紧紧抱住那筐鸡蛋, 另一只手死死攥着装布的胶袋, 低着头, 假装顺从的、 脚步踉跄地被人挤下了车。 脚踩在南头检查站滚烫的水泥地上, 七月正午的毒日头瞬间将她包裹。 巨大的铁栅栏门就在眼前, 隔开了两个世界。 外面是尘土飞扬的荒地、简陋的工棚和喧嚣的工地; 里面, 就是传说中遍地黄金的深圳特区。 “阿妹,你无边防证个话,是会被遣送转去个。” “看你后生仔,” “唔然,你就同我去旁边个工地上打工咯?” “在工地上搬搬砖,也能赚唔少钱咧。” “总好过被送回潮州老家种地好……” 同行的一个大婶见她可怜, 忍不住提醒她。 林秀珠轻轻地摇了摇头。 在工地上搬砖? 何年马月才能赚够给阿爸看病的钱。 检查站旁边, 用简易铁丝网圈出了一小块区域, 里面已经稀稀拉拉站了十几个人, 都是和她一样被拦下的无证者。 两个持枪的边防战警在铁丝网外踱步, 神情漠然。 不远处, 停着一辆破旧的、 车窗焊着铁栏杆的中巴车, 显然是准备把无证的人遣返回去的车辆。 林秀珠的心砰砰狂跳, 几乎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 她抱着鸡蛋筐, 拖着胶袋, 低着头, 假装顺从的往那个“等候区”走去。 眼睛却在飞快地扫视着周围的一切。 别看她外表柔弱, 从小到大却被村里人夸“胆子大”, 那股子天不怕地不怕的劲儿, 连村里最皮的男孩子都要让她三分。 五六岁时, 别家女娃还在娘怀里哭着要糖吃, 她已经敢踩着田埂边的湿泥, 追着受惊的芦花鸡跑半条村。 稍大些, 更是成了村里男孩们的“跟屁虫头领”。 春日里带头钻进荆棘丛生的后山, 踮着脚够最高处的土枇杷, 被尖刺划破了裤腿也只皱皱眉头; 夏日暴雨刚过, 就挽起裤脚往涨水的河沟里扎, 徒手摸泥鳅时被滑溜溜的水蛇擦过脚背, 吓得男孩们嗷嗷叫着往后退, 她却攥紧拳头站在原地, 等蛇游远了, 还捡起块石头朝水面扔去, 嘴硬道: “有啥好怕的,你们怕它,它还更怕我们咧。” 但她的“胆子大”, 不是莽撞, 而是善于在绝境中寻找转瞬即逝的机会。 她注意到: 靠近工地围墙的那一段铁丝网, 可能是因为施工车辆频繁进出, 底部被碾压的有些变形, 其中一小段甚至歪斜着, 与地面形成了一个不大不小的缝隙, 上面挂着的几片破烂塑料布随风飘荡, 正好能遮挡一部分视线。 而且检查站主通道车流人流不断, 尤其是几辆运送建筑工人的大卡车正在排队接受检查。 那些穿着沾满泥灰工装的工人们吵吵嚷嚷地下车等待, 形成了一小片混乱的区域。 正午的烈日炙烤着大地, 连空气都在扭曲。 铁丝网外的一个年轻边防战警, 帽檐压得很低, 正用袖子擦着额头上不断滚落的汗珠, 眼神有些飘忽, 显然也被这酷热折磨得够呛, 此刻的警惕性有所下降。 他的视线更多地停留在主通道和那辆遣返车上。 有机会! 林秀珠的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抓住, 又被人猛地松开, 血液瞬间冲上四肢百骸。 她深吸了一口灼热的空气, 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告诉自己不能急, 只要走错一步, 满盘皆输。 她装作体力不支, 抱着鸡蛋筐慢慢蹲在了离那个缝隙还有五六米远的地方, 背对着铁丝网, 似乎是在休息。 她把胶袋放在脚边, 用身体挡住。 然后, 她小心翼翼地打开了鸡蛋筐, 把最上面一层用报纸包着的鸡蛋拿了出来, 放在脚边的地上, 似乎在整理。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 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终于, 她等待的混乱来了! 主通道那边, 一辆大卡车不知为何与前面的小车发生了轻微剐蹭, 司机和车主吵了起来, 声音很大, 吸引了大部分人的注意, 连铁丝网外那个擦汗的边防战警也下意识地扭头朝喧闹的方向望去。 就是现在! 林秀珠像一只蓄势已久的野猫, 爆发出惊人的速度和力量! 她根本顾不上那筐鸡蛋和地上的几个蛋了! 她用尽全力将那个装满布匹的红蓝白格子胶袋, 朝着铁丝网底部的那个缝隙猛地推了过去! 紧接着, 她自己也像一道影子, 紧贴着地面, 朝着那个缝隙匍匐爬去! 粗糙的水泥地和铁丝网的倒刺瞬间刮破了她的裤腿和手臂, 火辣辣地疼, 但她已经顾及不到了。 就在身体即将钻过缝隙的刹那, 她甚至伸手将那块挂着的破烂塑料布往下扯了扯, 试图更好地遮挡自己! 整个过程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 她的动作快、准、狠, 带着一种不顾一切的决绝! “喂!干什么的!” “站住!” 几乎是同时, 铁丝网外的边防战警和“等候区”附近另一个哨兵发现了这边的异动, 厉声呵斥着冲了过来! 但已经晚了! 林秀珠的身体已经大半钻了过去! 她甚至能感觉到边防战警的手抓向她脚踝带起的风声! 她猛地一蹬腿, 奋力向前一滚! “噗通!” 她重重地摔在铁丝网另一侧松软的红土地上, 尘土飞扬! 她甚至来不及感受疼痛, 手脚并用地爬起来, 一把抓起刚刚推过来的胶袋, 头也不回地朝着最近的一片杂乱堆, 放着建材的工地亡命狂奔! 身后是边防战警愤怒的吼声和拉动枪栓的冰冷金属撞击声! “站住!再跑开枪了!” 警告声像鞭子一样抽打着她的后背。 林秀珠根本不敢回头! 她把全身的力气都灌注在两条腿上, 胸脯像破风箱一样剧烈抽动, 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血腥味。 她利用工地堆放的预制板、钢筋堆作为掩护, 像一只受惊的兔子, 拼命地往更深处、 更杂乱的地方钻! 子弹没有追来。 也许边防战警只是鸣枪警告, 也许顾忌周围环境和人流。 但林秀珠不敢赌。 她只知道跑! 拼命地跑! 远离那道象征禁锢和绝望的铁丝网! 不知跑了多久, 直到感觉肺快要炸开, 双腿像灌了铅一样沉重, 她才敢躲在一个巨大的散发着浓烈气味的水泥管后面, 瘫坐下来。 汗水顺着她额头前的刘海滴落在地上, 手臂上有刚被刮伤渗出的几道血丝, 火辣辣的疼。 她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 心脏狂跳得像是要挣脱胸腔的束缚。 她抬起头, 惊魂未定地望向身后。 南头检查站的铁门和哨塔已经变成了远处模糊的影子, 被飞扬的尘土和工地的喧嚣所吞没。 而眼前,是望不到头的脚手架、 轰鸣的塔吊、 低矮杂乱的工棚和正在崛起的、粗糙的楼房骨架。 她真的“闯”进来了! 第5章 侄女来电 成功了? 她真的“闯”进来了? 可举目四望, 只有陌生的工地、 轰鸣的机器和飞扬的红尘。 她往兜里伸手一掏。 完了! 阿妈塞给自己的纸条不见了! 上面是堂姐的地址和电话! 肯定是刚才跑得太急太快。 一不小心就掉了! 她茫然地抱着装满布匹的胶袋, 第一次真切地感受到“闯深圳”这三个字背后沉甸甸的恐惧。 …… 与此同时, 千里之外的潮州塔仔村, 正是炊烟袅袅的黄昏。 张春兰刚喂完丈夫林西耀喝完一碗稀薄的中药。 药味苦涩, 弥漫在狭小昏暗的灶房间里。 林西耀虚弱地靠在床头, 脸色蜡黄, 眼窝深陷, 一阵剧烈的咳嗽撕扯着他的胸腔, 瘦削的肩膀不住地颤抖。 张春兰赶紧放下药碗, 轻轻拍着他的背, 眼里是化不开的忧愁和疲惫。 “阿爸,阿爸,你看我折的船!” 七岁的林秀杰举着一个用旧作业本折的小纸船, 兴冲冲地跑进来, 小脸上满是献宝似的兴奋。 他刚上小学, 还不完全明白家里的困境, 只知道姐姐秀珠去了一个叫深圳的大地方, 说等以后赚钱了, 会给他买很多好吃的糖果。 “秀杰乖……折得真好……” 林西耀勉强挤出一丝笑容, 声音沙哑无力, 伸出手想摸摸儿子的头, 却因为咳嗽不得不停下。 “孥啊,别吵阿爸休息,去外面玩。” 张春兰轻声对儿子说, 语气里带着不易察觉的忧虑。 她把林西耀扶着躺下, 盖好薄被, 掖了掖被角。 看着丈夫憔悴的病容和儿子懵懂的小脸, 再想到不得辍学去离乡背井的大女儿, 张春兰的心就闷地发慌。 秀珠到深圳了吗? 见到红苑了吗? 路上顺利吗? 那五百块钱…… 不会被人偷走吧? “唉……” 张春兰轻叹了一口气 那钱, 她本应该提前告诉她的, 给她缝到裤子的内袋里去。 但是她知道自己女儿的性格, 如果提前告诉她, 自己找人借钱的事情, 她是怎么都不会要的。 但是出门在外, 不给她点钱, 张春兰作为母亲, 实在是良心难安。 所以才在林秀珠上车的最后一刻, 才把钱硬塞给她。 她不敢深想, 只能把所有的焦虑都压在心底, 默默地收拾起药碗。 就在这时, 一阵急促的拍门声打破了黄昏的宁静。 “春兰婶!春兰婶!” “快开门!” “有电话!” “深圳来的!说是有急事!” 是村支书的儿子林文哲, 今年也是高二, 是女儿林秀珠的同班同学。 林文哲长得高高瘦瘦, 斯斯文文的, 脸上还带着一副近视眼镜, 一点都不像农村的孩子。 秀珠还在潮州的时候, 两人没少在一起互相学习。 张春兰的心停跳了一百拍, 手里的药碗差点滑落。 她来不及多想, 胡乱在围裙上擦了擦手, 几乎是跌跌撞撞地冲了出去。 林西耀也挣扎着想坐起来, 被林秀杰好奇又紧张地扶住。 来到村部办公室, 就看到那部红色的摇柄电话放在桌上。 在八十年代潮汕乡村, 座机是真正的“稀罕物”。 整个村子里, 只有村部办公室摆着一部红色的摇柄电话, 机身沉甸甸的, 连着螺旋状的电话线, 像条沉默的铁蛇蜷在木桌上。 这电话是村里与外界联系的唯一“专线”, 平时用红布盖着, 锁在带玻璃门的柜子里, 只有村干部通知开会、 或是哪家有紧急大事。 比如有人在外头生了急病、 或是部队来的征兵消息, 才能由村干部开锁接通。 要打个电话得先摇动摇柄, 对着话筒喊“接公社总机”, 等总机话务员慢悠悠接了线, 再报出要转的村子或单位, 往往要等上半天才通。 有回隔壁邻居家的儿子在深圳打工摔断了腿, 家里人急得直跺脚, 村干部摇了半天才接通镇卫生院, 话筒里“滋滋”的电流声比人声还大, 喊得满屋子人都听见了, 末了放下电话, 听筒上全是汗。 张春兰抓起红色听筒, 手抖得厉害, 声音发颤: “喂?喂?是……是秀珠吗?” 电话那头传来的却不是林秀珠清脆的声音, 而是堂侄女林红苑带着又急又慌的潮州话, 声音很大, 连旁边的林文哲都隐约听到了。 “二婶!我是红苑啊!” 林红苑的声音带着明显的担心, “我天光早就去车站等咯!” “从潮州来个许班车,人都走光咯,” “也没看着秀珠个影!” “我问了车站个人,也问了司机,” “他说无注意到一个挈鸡蛋筐同布袋个后生妹落车!” “二婶,她……她是毋是根本无上车?” “抑是路上出乜事?” “这下怎呢办啊!” 林红苑的话像一道惊雷, 狠狠劈在张春兰头上。 她眼前一黑, 身体晃了晃, 全靠扶着桌子才没倒下去。 耳朵里嗡嗡作响, 林红苑后面焦急的询问, 她都听不清了。 出事了? 这几个字眼像淬了毒的针, 狠狠扎进她的心脏, 瞬间抽干了全身的力气。 “红苑……你……你确定?” 张春兰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几乎是从喉咙深处挤出来的, “她……怎么会……怎么会不见了?” 她语无伦次,巨大的自责感将她吞没。 她应该陪着自己女儿去的! 不! 她压根就不该让女儿出去做生意! 她才18岁, 还在读高二! 她的学习成绩那么好! 她应该去考大学的! 如果…… 如果秀珠真的出点什么事。 张春兰恨不得刮自己几个响亮的大耳光! “二婶!我确定啊!” “车站就那么点大地方,我里里外外都找遍了!” “也问了好几个人!都说没见到!” “二婶,你快想想,她会不会跟别人走了?” “还是边防证有问题,人被卡在南头检查站了?” 林红苑的声音越说越急。 “边防证……” 张春兰喃喃地重复着这三个字, 脸色瞬间惨白如纸。 张春兰想起来了, 之前侄女打电话来, 确实说到了要去办边防证。 去年, 村里刚动员大家办了身份证。 她还以为就这个证件就可以了。 张春兰文化水平不高, 根本分不清边防证和身份证有什么区别! 她叮嘱了所有琐碎, 偏偏忘记了跟女儿说要办边防证! 巨大的恐惧和悔恨如同冰冷的潮水, 瞬间将她淹没。 她甚至没力气再说什么, 只是握着听筒, 浑身冰冷, 下一秒就陷入无边的黑暗中。 第6章 父亲吐血 “二婶?” “二婶?” “你说话啊!” “喂喂喂……” “二婶你别吓我啊!” 林红苑在电话那头急得大叫。 林文哲看着张春兰从摇摇欲坠、 到直接一根葱一样栽倒在地上, 手里的话筒也随着倒在地上, 发出“哐当”一声巨响。 他也被吓坏了, 赶紧一手扶着张春兰, 一手接过听筒: “喂?红苑姐?我是文哲啊!” “春兰婶……春兰婶她晕倒了! “我先挂电话了!” 电话那头林红苑的声音更加慌乱急促, “好的,你先照顾好我二婶,我等下再打电话来。” 林文哲挂断电话, 连忙给张春兰灌了几口白糖水, 又给她掐了掐人中。 张春兰这才在恍恍惚惚中苏醒过来。 “春兰婶,你醒了就好,是不是秀珠出什么事了?” 林文哲问道。 少年的担忧写在脸上, 藏着他对林秀珠的特殊情愫。 从小, 他就喜欢林秀珠。 喜欢她那双眼波流转时, 像山涧里浸了月光的水, 亮得清透的双眸。 她身上总有种矛盾的美, 既像温室里精心养着的花, 娇贵得碰不得; 又像野地里疯长的草, 有股子任谁也压不住的生命力。 看她一眼, 总觉得心里像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下, 说不清是惊艳, 还是心疼, 只知道在他心里, 林秀珠那模样, 是再也忘不掉了。 当得知她要辍学到深圳做生意时, 他连最喜欢的数学课都没好好认真听。 教室里的粉笔灰还飘在阳光里, 而他满脑子都是秀珠说的话: “我要去深圳赚钱,听说深圳遍地是机会……” “我不想读大学了……” “很多人没读大学也能赚钱。” 他知道她在撒谎, 林秀珠不可能不想上大学。 不然她的成绩就不可能永远排在年级前十, 他还知道她喜欢笔记本上抄着张国荣的歌词: “你以往爱我爱我不顾一切” “将一生青春牺牲给我光辉” “好多谢一天你改变了我” “无言来奉献柔情常令我个心有愧” “Thanks thanks thanks thanks Monica” 她说: “以后考上大学,要去香港看张国荣。” 他知道她想报考的大学是中山大学, 那些写满批注的课本、 被她圈点过的歌词本, 突然都成了轻飘飘的东西。 林文哲的眼眶瞬间就红了。 同样红了眼眶的还有张春兰。 但是她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只是使劲地摇着头。 她甚至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回家的。 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 深一脚浅一脚。 夕阳的余晖照在她身上, 却感觉不到一丝暖意, 只有刺骨的冰冷。 推开家门, 丈夫林西耀靠在床上, 此刻正被林秀杰扶着, 焦急地往门外张望。 “阿妈!是阿姐打电话回来了吗?” “她给我买糖了吗?” 林秀杰天真地问, 小小的脸上满是期待。 张春兰的目光空洞地掠过儿子, 直直地落在丈夫林西耀脸上。 林西耀看着她惨白如纸的样子, 心猛地沉到了谷底。 一种不祥的预感圈住了他。 “孩子他妈……是不是秀珠……秀珠出什么事情了?” 林西耀的颤抖着问道。 张春兰的嘴唇哆嗦着, 眼泪终于像断了线的珠子, 汹涌而出。 她张了张嘴, 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巨大的悲痛堵住了她的喉咙。 她猛地扑到床边, 抓住丈夫枯瘦的手, 终于崩溃地哭喊出来: “秀珠……秀珠……她……不见了!” “红苑说……没接到人……车站找遍了……都没有……” “是边防证……我忘了给她办边防证啊!” “都怪我!都怪我啊!” 她语无伦次, 一边哭, 身体一边剧烈地颤抖着。 “什么?!” 林西耀如遭雷击, 猛地瞪大了眼睛, 一口腥甜涌上喉咙, “噗……” 很大一声, 一口暗红的血直接喷在了被子上! 刺目的红色瞬间染开。 “阿爸!” 林秀杰吓得哇的一声大哭起来, 扑上去抱住父亲。 “孩子他爸!你别吓我!” 张春兰也吓坏了, 顾不上自己的悲痛, 慌忙去拍丈夫的背, 手忙脚乱地擦拭他嘴角的血迹。 那温热粘稠的液体却不断从指缝里渗出。 林西耀蜡黄的脸瞬间褪尽最后一丝血色, 喉咙里发出嗬嗬的、 破风箱般可怕的声响, 眼睛死死瞪着屋顶的椽子, 身体不受控制地抽搐。 “阿爸!阿爸你怎么了!阿爸你别死啊!” 七岁的林秀杰被这景象彻底吓懵, 死死抱住父亲一只冰凉的手臂, 小小的身体抖得像风中的落叶。 巨大的恐惧像冰冷的潮水, 瞬间淹没了张春兰。 “秀杰,快去叫你大伯来!” 张春兰冲着吓傻的儿子吼, 眼睛赤红, “跑!跑着去!” “去你大伯家!” “说你阿爸吐血了!快啊!” 林秀杰被母亲的吼声激得一哆嗦, 猛地从地上弹起来, 连滚带爬地冲出房门, 小小的身影瞬间消失在越来越浓的暮色里, 只留下带着哭腔的嘶喊声在巷子里回荡: “大伯!大伯!” “救救我阿爸!” “阿爸他吐血了!” 张春兰半跪在床边, 紧紧抱着丈夫抽搐的上身, 感觉他的体温在飞快流逝。 她一遍遍用沾血的枕巾擦着他嘴角不断涌出的血沫, 嘴里语无伦次地念叨着, 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撑住啊……孩子他爸……秀珠会回来的……” “你得好起来……秀杰还小……你得好起来……” “我们家不能没有你啊……” 屋外, “汪汪汪……” 村子里的土狗被林秀杰的哭喊惊动, 此起彼伏地吠叫起来。 不知过了多久, 一阵杂乱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伴随着大哥林东耀急促的呼喊: “西耀!西耀!” “春兰!春兰!” “怎么了这是?” 人影撞开虚掩的房门, 冲了进来。 林东耀跑得满头大汗, 身上那件洗得发白的蓝灰色工装扣子都扣错了位。 他身后跟着同样气喘吁吁、 脸色煞白的大嫂周桂芬, 手里还攥着一把没来得及放下的、 择了一半的空心菜。 “天公老爷!” 周桂芬惊呼一声。 林东耀一眼看到弟弟衣服上和被子上的大片污血, 心猛地沉到了底。 第7章 去县医院 他一个箭步冲到床前, 伸手探了探林西耀的鼻息, 微弱得几乎感觉不到, 又摸了摸他的额头, 一片冰凉。 “这样不行!” “得马上送医院!” “还得去县医院!” 林东耀当机立断, “桂芬!” “你快去小卖部阿强家,把他那辆拉货的三轮车借来!” “就说有急用,救人!” 周桂芬连声应着, 放下手里的空心菜。 转身就往外跑, 脚步踉踉跄跄的。 “春兰!” 林东耀转向张春兰, “别慌!跟我一起,把你男人抬起来!” 他看到缩在墙角、 吓得浑身发抖的小侄子, “秀杰,你过来!” “帮你妈扶着你阿爸的脚!” 林秀杰脸上都是泪, 止不住地抽抽搭搭。 林东耀深吸一口气, 弯下腰, 手臂穿过林西耀的腋下, 将他沉重的上身尽量托离床铺。 张春兰和林秀杰手忙脚乱地抬起林西耀的腿。 三个人合力, 才将昏迷不醒、 气息奄奄的林西耀从床上挪了下来。 林东耀咬紧牙关, 猛地发力, 将弟弟沉重的身体大半扛在自己背上, 张春兰和林秀杰在后面托着腿, 三人跌跌撞撞地往门外挪去。 屋外, 夜色已浓。 晚风带着一丝凉意, 却吹不散屋内三人的焦灼。 周桂芬正和阿强一起, 费力地将一辆破旧的人力三轮车推到了门口。 那三轮车锈迹斑斑, 车斗里还残留着几片烂菜叶和泥巴。 “快!放上去!” 林东耀喘着粗气指挥。 几个人合力, 几乎是连拖带拽地将林西耀抬进了冰冷坚硬、 布满铁锈的车斗里。 张春兰立刻爬上车斗, 将丈夫的头小心地枕在自己腿上, 用袖子不断擦拭他嘴角还在缓缓渗出的血丝。 林秀杰也哭着要往上爬, 被周桂芬一把拉住。 “秀杰乖,跟大伯娘在家!” 周桂芬的声音也在发抖, 但努力保持着镇定, “医院脏,小孩子不能去!” “大伯娘给你做红桃粿吃,我们在家等阿爸阿妈回来! “秀杰听话!” 她紧紧搂住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林秀杰。 “大哥!我……” 张春兰心乱如麻, 看得哭得满脸花的儿子和奄奄一息的丈夫, 都不知道该说什么。 “别说了!就让桂芬在家看着秀杰!” “阿强,麻烦你,拍埔(搭把手),帮我推下车!” 阿强叫刘小强。 二十多岁, 在村口开了间小卖部, 平时卖点烟啊、酒啊, 酱油、盐、毛巾、肥皂、小零食啥的。 “东耀哥,客气乜个,拢是乡里乡亲个。” “西耀哥……看情形唔是过好啊。” 林东耀抹了把汗, 脸色凝重。 他抓起车把, 阿强赶紧在后面推住车斗。 三轮车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在坑洼不平的村道上艰难地启动, 朝着通往县城的方向, 消失在浓重的夜色里。 夜路漫长而颠簸。 人力三轮车吱嘎作响, 每一次颠簸, 车斗里昏迷的林西耀身体都随之晃动一下, 发出无意识的、痛苦的呻吟。 张春兰紧紧抱着丈夫, 用自己的身体尽量为他缓冲震动。 林东耀在前面奋力蹬车、推车, 汗水浸透了他们的后背, 在微凉的夜风中蒸腾起白气。 远处偶尔有拖拉机的轰鸣和零星的狗吠, 更衬得这夜路的孤寂与沉重。 终于, 远处出现了县医院几点昏黄的灯火。 三轮车几乎是冲进了医院简陋的大门。 急诊室门口亮着一盏昏黄的灯泡, 飞蛾嗡嗡地撞着灯罩, 光影在斑驳的墙上晃动。 “医生!医生!救命啊!我细佬他吐血了!” 林东耀扯开嗓子嘶喊, 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格外刺耳。 一个三十岁出头, 穿着洗得发白的、 领口有些泛黄白大褂的值班医生被惊动, 拿着听诊器从里面快步走出来, 脸上带着被打扰的疲惫和不耐。 “叫乜个叫!” “这里是医院,安静点!” 他皱着眉, 声音带着浓重的本地口音, 用手电筒照了照车斗里的林西耀, 又瞥了眼他衣服上残留的暗红血污, “怎乜个事?” “是咩吐血了?” “吐了多久?吐了多少?” “就刚刚……吐的,路上还吐了好几大口……” 张春兰声音发颤。 “抬进来,放这床上!” 医生语气生硬, 指了指旁边一张垫着薄薄一层旧褥子的推床, 上面的白布单子灰扑扑的, 边角还沾着不知名的污渍。 又是一番手忙脚乱的搬运。 林西耀被放上推床时, 身体软得像一摊泥, 毫无生气。 医生戴上听诊器, 在手里捂了捂听筒, 才掀开林西耀的衣服, 按在他瘦骨嶙峋、 却微微鼓胀的胸膛上。 张春兰和林东耀屏住呼吸, 大气都不敢出, 只是死死盯着医生的脸。 医生听了片刻, 眉头锁得更紧。 他又翻开林西耀的眼皮, 用手电筒仔细照了照瞳孔, 再摸了摸他冰凉的手脚, 最后用力按压了一下林西耀明显鼓胀的腹部。 林西耀在昏迷中发出一声模糊痛苦的呻吟。 “啧!” 医生摘下听诊器,脸色难看, “情况险过剃头刀。” “吐了这么多血,肚子胀成这样……” “怕是肝上有大问题,胃里头血管破了。” “赶紧的!先去交钱拍个片子。” “看看肚子里的情况,还得验个血。” “光这么看,搞不清楚具体凶到啥程度,但问题肯定不小!” “我们医院还不一定处理得了,可能还要转到大医院去……” 张春兰心猛地一沉: “医生,那……那得多少钱?” “先交两百的住院押金!” “拍片十五,验血五块!” 医生语速很快, 很熟练就开了一张单子, “先去缴费!” “交完钱拿了单子,去二楼的X光室做检查!” 他指了指缴费窗口的方向。 “两百元?!” 张春兰眼前发黑,几乎栽倒。 家里的积蓄早就空了, 女儿带走的五百块都是借来的! 哪里还有钱? “医生!医生!求求你,能不能先拍片救人!” “钱……钱我们马上想办法凑!求求你了!” 张秀兰差点没给医生跪下。 医生叹了一口气, 这种情况他见多了: “医院不是妈祖庙……” “没交钱就不能做检查!” “这是医院的规定!” 第8章 夜奔南头 缴费窗口昏黄的灯光下, 林东耀和张春兰抖着手翻遍了所有的口袋, 凑在一起, 只有一把皱巴巴的毛票、分票和几张零散的粮票, 加起来勉强够十块。 出来太着急了, 竟然忘了带钱来。 林东耀眼睛赤红, 猛地一跺脚, 从贴身穿着的破旧汗衫最里层, 掏出一块用脏兮兮的红布紧紧包着的东西。 他哆嗦着打开, 里面是一枚金戒指。 是母亲临死前留给他的。 “同志,这个……这个先押给您行不行?” “能抵多少是多少?” “我细佬等着救命啊!” 林东耀的声音嘶哑, 把金戒指连同那点零钱一起塞进缴费窗口的小洞里, 眼睛死死盯着里面面无表情的收费员。 窗口里戴着套袖的中年女人瞥了一眼金戒指, 面无表情地把它推开: “医院不收这个。只收现金。” 绝望, 像冰冷的藤蔓, 再次缠绕上来。 就在这时, 林东耀猛地想起了什么! 他一把抓住张春兰的胳膊, 急切地问: “春兰!秀珠!秀珠到底怎么回事?“ “红苑电话里说没接到人,到底怎么了?” “她人在哪儿?” “我听说你找三弟他老婆借了五百块钱给她。” “让她先把钱寄回来救命啊……“ 张春兰被大哥抓得生疼, 她再也支撑不住,身体一软, “大哥……都怪我……都怪我啊!” “我……我忘了给她办边防证!” ‘我以为有身份证就可以了……’ “红苑说……说没在车站接到她……” “人……人丢了!找不到了!” “西耀他……他又这样……我……我该怎么办啊……” “人丢了?!” 林东耀深吸几口气, 强行压下翻腾的心绪, 他蹲下身,扶起瘫软的弟媳, “春兰!现在不是哭的时候!” “西耀的命等着钱救!” “秀珠的下落也得立刻去找!” “你在这里守着西耀,我去打电话!找红苑!” 80年代, 公共电话亭还没有在潮州地区普及, 林东耀转身, 脚步急促地冲向护士值班室, 隔着玻璃朝里面的值班护士喊道: “同志!” “能不能麻烦借电话用一下?” “家里有急事!” 护士正在抄写病例, 抬头看了他一眼, 见他急得满头是汗, 指了指桌角那部黑色电话: “用吧!” “长话短说,别耽误我们的事。’ 他几步跨过去, 手指因紧张有些发抖, 从口袋里翻出一个小本子, 上面记着女儿林红苑在深圳的电话号码。 他抓起冰冷的黑色话筒, 使劲对着那几个数字转了几圈, 听筒里传来漫长的、 空洞的忙音。 过了一会, 电话接通了! “喂?谁啊?大半夜的!” 电话那头传来林红苑带着浓浓睡意的声音。 “红苑!是我!你阿爸!” “你二叔他吐了很多血了!” “现在县医院!医生说要拍片,可能还要转院!” “要很多钱!” 电话那头瞬间沉默了, 紧接着传来林红苑倒吸冷气的声音: “啊?二叔他……” “现在没时间细说!” 林东耀打断她, “你先寄点钱过来!” “还有秀珠!” “秀珠她根本没办边防证!” “你二婶以为有身份证就行了!” “她肯定是被卡在检查站了!” “你现在就去南头检查站!” 林东耀和周桂芬去年去深圳找过林红苑, 知道所有去深圳关内的车都要经过南头检查站, 也怪自己最近泥瓦匠的工作多, 疏忽了, 没有提醒一下侄女。 “你快去打听一下!” “人找到了就叫她赶紧回来!” “我怕她见不到你二叔最后一面!” “我……我这就去!阿爸你别急!我马上去!” 林红苑匆匆挂断了电话。 她胡乱抹了一把脸, 丈夫李晓勇去蛇口港“接货”了。 那些从香港倒腾过来的电子元件, 通常都是半夜靠岸。 一时半会儿根本指望不上! “妈妈?” 里屋传来女儿李小慧带着浓浓睡意的呼唤。 五岁的小女孩被电话铃声和妈妈急促的动作惊醒, 揉着眼睛, 迷迷糊糊地扶着门框探出头来。 “慧慧乖,跟妈妈出去一趟,有急事。” 她声音急促, 抱女儿的动作却很温柔。 “去哪儿呀,妈妈?” “外面黑黑的……” 李小慧还没完全清醒, 小脑袋歪在妈妈肩膀上。 “去找你秀珠小姨!” 林红苑抱起女儿, 抓起床头柜上的小皮包塞进口袋。 随便换了一双帆布鞋就冲出了家门。 林红苑住在罗湖口岸附近。 这里方便夫妻两从香港接货。 深夜的深圳罗湖区, 远不如后世繁华, 路灯昏暗, 街道空旷。 只有远处国贸大厦的工地上, 探照灯像巨兽的眼睛, 刺破夜空。 国贸大厦始建于 1982年 4月, 在建设过程中, 国贸大厦从第 31层开始, 持续以 3天一层的速度盖楼, 创造了举世闻名的“深圳速度”, 经中央电视台《新闻联播》播报后, “三天一层楼”的速度在全国传开。 到1984年 4月, 国贸大厦主楼封顶, 比预计工期提前了 1个月, 1985年, 工程进入最后的装修、 设备安装调试以及配套设施完善阶段, 为年底的投入使用做准备。 此刻“深圳速度”四个红底黑字的大横幅, 就悬挂在国贸大厦的外墙上。 在夜空中, 显得格外醒目。 夜风带着海腥气和尘土味, 吹得她单薄的衬衫贴在身上, 一阵发冷。 她抱着女儿, 站在路边焦急地张望。 出租车! 在那个年代根本看不到几辆! 1984年, 深圳全市登记的出租车只有6辆。 到1985年, 出租车数量虽有所增加, 但整体规模仍然较小。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 每一秒都像在油锅里煎熬。 “妈妈,冷……” 李小慧缩了缩脖子, 往妈妈怀里钻。 就在这时, 两道昏黄的车灯从街角拐过来! 是一辆破旧的“夏利”出租车, 顶灯歪斜着。 “的士!停车!” 林红苑用尽全身力气嘶喊, 抱着孩子冲到马路中间, 拼命挥手。 车子“嘎吱”一声在她面前刹住, 司机是个中年秃头男人, 探出地中海头, 带着几分探寻的意味, 那眼神仿佛在说, 这是跟老公吵架了? 大半夜抱着孩子回娘家吗? “去边多啊……靓女?” 第9章 南头寻人 “师傅,去南头检查站!” 林红苑拉开后排车门, 先把女儿轻轻放到后座上, 随后自己就钻了进去。 “南头?” “妖……” “大半夜去关外啊……” “死嗨更远……” “依家过去天都快光啦……” “等阵就轮到我换班了……” 司机嘟囔着, 显然不太想接这单生意。 1985年, 深圳的出租车主要在特区内(关内)运营, 特区外(关外)的交通服务相对较少。 南山, 虽然也属于关内, 在当年还是破破烂烂的, 远远不如罗湖和福田繁华。 根本没几个出租车司机愿意去。 “有冇港纸(港币)啊,有嘅话我就去啦……” 当时的出租车司机属于高端行业, 主要服务对象是来深圳投资的香港人以及外国人。 还没有实行打表计费, 通常是司机和乘客根据行程距离、时间等因素进行议价, 而且司机更倾向于收取汇率较高的港币。 “师傅!帮帮忙!家里出了点事!” “车费我加倍!” 司机瞥了一眼, 见她一个女人三更半夜带着一个小女孩, 还穿得那么单薄。 猜测她肯定是遇到什么难事了, 说不定是被老公打了…… 或者老公把小三带回家了? 又或者是被恶毒婆婆赶出来了? 司机师傅忍不住在他没剩多少头发的脑袋里, 上演了一场激烈又狗血的感情大戏, 不管哪种情况, 总而言之, 司机师傅生了同情之心。 “平时去南头至少都要四十啦,” “今次就收你六十啦……” 同情之心虽然有, 但是不多, 该收的钱还是要收的。 毕竟这世道…… 揾食艰难啊! 林红苑顾不上许多, 从皮包里直接掏出六张大团结丢到副驾驶位, “可以可以……师傅!” “赶时间,快开车吧!” 钞票的威力果然很有效。 司机没再废话, 拉上手刹档、 踩离合、 再踩油门, 车子猛地窜了出去。 惯性让林红苑抱着女儿重重地撞在椅背上。 李小慧被彻底吓醒了, 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慧慧不哭,不哭,妈妈在……妈妈在昵……” 林红苑紧紧搂着女儿, 一边拍抚, 一边焦灼地望向车窗外飞速倒退的黑暗。 暗暗在心里祈祷: *秀珠啊秀珠,你可千万别出事!” “你爸还在医院等着你呢!” “你要是……要是被遣返了还好,” “万一……万一遇上坏人……” 她不敢再想下去。 “师傅,唔该开快啲啦!” 她忍不住催促。 “知啦……知啦……” “天黑路滑啊……” 司机嘴上虽然这样说着, 脚上还是把油门踩得更深了些。 车子像一头负伤的野兽, 在坑洼的路面上咆哮着向前冲。 午夜的深圳还没歇透, 路边还有工地在干活, 自1979年, 邓爷爷在地图上画了一个圈, 深圳的夜就再也没有沉睡过。 深南路上泛着路灯的冷光, 路边的杜鹃花被晚风卷着擦过夏利车的保险杠, 留下细碎的声响。 中控台上的收音机突然“刺啦”响了两声, 打断了车厢里的寂静。 司机师傅腾出一只手拧了拧旋钮, 电流声褪去, 激昂的旁白顺着喇叭漫出来: “一九三七年的哈尔滨,松花江结着厚冰,日寇的铁蹄踩在中央大街的方石上……” 是王刚演播的《夜幕下的哈尔滨》, 这几天午夜档总播。 不知过了多久, 仿佛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前方终于出现了几点微弱却刺眼的光亮, 隐约可见简易岗亭和巨大铁门的轮廓。 “前面就是南头检查站了!” 司机哑着嗓子说了一句, 放缓了车速。 林红苑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 她摇下车窗, 不顾灌进来的冷风和尘土, 睁大眼睛拼命搜寻。 检查站入口处亮着惨白的灯光, 照得周围一片狼藉。 几辆破旧的中巴车停在不远处。 岗亭外, 几个穿着橄榄绿制服的身影在晃动, 还有一小撮人聚集在铁丝网围起的“等候区”附近, 影影绰绰, 看不真切。 “就停这儿!停这儿!” 林红苑不等出租车完全停稳, 就推开车门, 抱着女儿就朝着检查站岗亭狂奔而去。 南头检查站依然喧嚣、混乱、尘土飞扬。 巨大的铁栅栏门像一道冰冷的闸口, 分隔着希望与现实。 卡车轰鸣着排队等待检查, 扬起漫天黄尘。 空气里混杂着柴油、汗水和某种铁锈般的生硬气息。 “同志!同志!打扰一下!” 她挤开几个正在询问的旅客, 冲到岗亭窗口, 急促地拍打着窗框, “我想打听个人!” “白天从潮州来的车!” “一个十七八岁的姑娘!” “个子跟我差不多。” 林秀珠一边比画着, 一边噼里啪啦地说着: “穿着碎花衬衫,塑料凉鞋!” “拎着一个红蓝白格子的胶袋。” “还抱着一个这么大的竹筐!” 岗亭里坐着一个年纪稍大的工作人员, 正端着印着“为人民服务”红字的搪瓷缸喝水, 年纪大了, 值夜班有点熬不住了。 他被林红苑的快语速和夸张的手语动作吓了一跳, 水洒出来一些。 他皱着眉头, 有些不悦地放下缸子: “小姑娘?” “潮州来的?” “带着一个竹筐和一个蓝白胶袋?” 他努力回忆着, 但南头检查站每天来来往往那么多人。 大部分人都是拿着这些行李的。 他哪里记得住。 他摆了摆手: “你说的这样的人,我们这里每天有好几百个呢!” “不记得……” “没见过……” 工作人员无情的几个字, 让林红苑的心猛地沉了下去, 她张了张嘴, 还想再追问些什么, 可看着工作人员那副不耐烦的样子, 到了嘴边的话又硬生生咽了回去。 怀里的女儿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但是小孩子对表情的感知最敏感的。 此刻被妈妈紧张的脸色吓到, 小声地啜泣起来, 温热的眼泪蹭在她的脖颈上, 烫得她心里一阵发紧。 她抱着女儿, 茫然地站在岗亭前, 周围的喧嚣像是潮水般涌来, 卡车的轰鸣、 旅客的争吵、 孩子的哭闹…… 所有的声音都搅在一起, 刺得她耳膜生疼。 她都不知道该往哪里走, 茫茫人海, 该去哪里寻找? 第10章 寻找未果 “秀珠……秀珠……林秀珠……” 她大声地喊着堂妹的名字, 声音被淹没在嘈杂的人声里。 她不甘心就这么放弃, 堂妹一定是从这里过的, 说不定还没走远呢。 她抱着女儿, 开始沿着巨大的铁栅栏门慢慢往前走。 铁栅栏上锈迹斑斑, 有些地方的漆皮已经剥落, 露出里面暗沉的金属。 她一边走, 一边睁大眼睛四处张望着, 目光扫过每一个匆匆而过的行人, 希望能在人群中捕捉到那个穿着碎花衬衫、 拎着红蓝白格子胶袋的身影。 脚下的路坑坑洼洼, 布满了碎石和尘土, 每走一步都能扬起一阵灰。 女儿在她怀里渐渐睡着了, 呼吸变得均匀而轻微。 就在她走到铁栅栏的一个拐角处时, 有一个临时垃圾堆。 她眼角的余光瞥见了一个东西。 那是一个竹筐, 旁边散落了一些旧报纸, 和一些碎掉的鸡蛋壳。 竹筐斜斜地靠在铁栅栏的底部, 上面隐隐约约有个红色的字体, 特别眼熟。 林红苑的心跳突然漏了一拍, 她停下脚步, 小心翼翼地走过去。 蹲下身, 轻轻拂去竹筐上的灰尘, 一个模糊的字迹渐渐显露出来——“林”。 这个“林”字, 写得龙飞凤舞, 是用红色油漆写上去。 看到这个字的瞬间, 林红苑的眼泪一下子就涌了上来。 她认得这个字, 认得这个竹筐! 当年, 奶奶还在世的时候, 特意请村口的竹匠做了三个一模一样的竹筐, 分别给了林东耀、林西耀和林南耀三兄弟。 竹匠做好竹筐后, 奶奶亲手用毛笔沾上红色油漆, 在每个竹筐上都写了一个“林”字, 说这样去公社干活的时候, 就不会被人拿错了。 这个竹筐, 正是二婶家的! 因为在竹筐的右下角, 还用红油漆写了“西”字。 林红苑猜想秀珠出门时, 二婶特意把这个竹筐给了她, 里面应该是装着用报纸包着的鸡蛋。 林红苑颤抖着伸出手, 抚摸着那个“林”字, 竹筐的边缘有些粗糙, 硌得她手心发疼。 心里的那份担忧更深了。 一大竹筐鸡蛋, 对于农村的孩子来说, 就是一大笔财富。 如果秀珠被遣返了, 她肯定不可能把这筐鸡蛋丢弃的。 而且看旁边几个破了的鸡蛋, 当时肯定发生了什么激烈的事! 她抬起头, 望向铁栅栏的另一边, 那里黑乎乎的, 什么都看不见。 秀珠的竹筐在这里, 人却不见了, 她到底去了哪里? 林秀珠把那个竹筐递到那个工作人员面前, 再次询问: “同志!” “我还想问一下,今天有没有发生什么特别的事情?” 刚才那个工作人员看了一眼林红苑手里的鸡蛋筐, 死去的记忆突然攻击他: “哦!是有这么个女仔!” ‘好像是没有边防证,被赶下车了……’ 林红苑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 “对对对!就是她!” “她是我堂妹!叫林秀珠!” “同志,她后来去哪了?” “是不是被遣返了?” “您知道她坐哪趟车回去的吗?” 工作人员的表情变得有些古怪, 他端起搪瓷缸又喝了一口水, 压低了些声音: “遣返?” “没有没有。她……没证件嘛,” “按规定是要遣返的。” “当时我们的人让她下车去那边等着。” 他用下巴指了指铁丝网围着的“等候区”。 “然后呢?” 林红苑都快急死了…… 这个工作人员还一副优哉游哉的样子。 工作人员哭笑不得: “然后?嘿!那女仔……胆子可真够大的!” “我们的人一个没注意,她……她居然……” 他顿了顿, 又喝了一口水, 才慢悠悠地说道, “她居然从铁丝网底下那个破洞,钻过去了!” “钻……钻过去了?!” 林红苑失声惊呼, 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她下意识地看向那片铁丝网, 目光迅速锁定了工作人员眼神示意的地方, 靠近工地围墙的一段。 那里, 底部的铁丝网果然扭曲变形, 有一个不算小的缝隙, 足够过一只小孩的洞, 上面还挂着几缕被扯烂的塑料布碎片, 在热风中无力地飘荡着。 “对呀!” 工作人员肯定地点点头, 语气里带着不可思议, “动作快得很!跟只野猫似的!” “我们的人发现去追,她爬起来就跑,” “抱着她那个胶袋,一头扎进那边工地里了!” “只留下地上一筐鸡蛋。” “哦……后来鸡蛋就被周围的人捡走了……” “我们的人喊都喊不住!” “战警都开枪警告了!” “没想到,她跑得更快了!” “你说这……多危险啊!” “没见过哪个小女仔胆子那么大的……” “看着柔柔弱弱的……” “那工地上乱七八糟的,” “掉进坑里或者被机器伤到怎么办?” 他摇着头, 啧啧啧了两声, “后来我们派人去工地那片找过,人早没影儿了。” “你不知道……我们这边骗子多,人贩子也特别多……” 林红苑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头顶, 手脚瞬间冰凉。 怀里睡着的女儿仿佛也感觉到了妈妈的不安。 “哇”的一声大哭了起来。 “妈妈……呜呜……我要回家……” 女儿李小慧哭得小脸通红, 上气不接下气, 小手紧紧揪着林红苑的衣领子。 女儿的哭声像一盆冷水, 浇熄了林红苑立刻冲进工地寻人的冲动。 她低头看着女儿惊惶的小脸, 又望了一眼那片被黑暗和机器轰鸣吞噬的庞大工地。 哪里还有秀珠的影子? 深更半夜, 抱着个五岁的孩子进去找人, 无异于大海捞针, 更是冒险。 “同志……那……那片工地是哪里的?” “负责人能联系上吗?” 林红苑抱着最后一丝希望问。 工作人员摇摇头: “好像是一个什么服装厂。” “老板姓马……” “香港来的大老板,听说投资了几百万港币哦,” “好像也是你们潮汕那边的人……” “那么大一个工程,好几个公司在做,乱得很。” “白天都管不过来,别说晚上了。” “我们找过一圈没见人,估计早跑远了。” 工作人员见她还想去找, 指着她怀里的小女孩继续说道: “听我一句劝,先回去吧。” “你看你家孩子还那么小……” “不要搞感冒了。” “明天白天再来附近打听打听,或者去派出所报个案。” “你妹妹胆子那么大,应该……应该冇事嘅。” 第11章 丈夫归来 “冇事?” 林红苑心里苦涩得说不出话。 一个十八岁的小姑娘, 在特区初建、龙蛇混杂的工地上“跑远了”, 能冇事吗? 她不敢深想那些最坏的可能。 也不敢去想, 这件事如果被二叔二婶知道了。 又会掀起多大的风暴! 今天她的冲动就造成了二婶的晕倒和二叔的吐血。 二婶胆子小, 没见过什么世面。 二叔身体又不好, 她就不该给二婶打电话。 应该先打电话跟阿爸阿妈商量一下的。 潮汕人不爱分家, 奶奶还在世的时候, 林家三兄弟结婚后还在一个屋檐下过日子, 厨房共用, 孩子一起带, 就连种地的收成都是按人头分, 谁也不亏谁。 从小到大, 自己没少吃二婶做的饭。 如果二叔真的出点什么事, 那她的罪过就大了。 女儿的哭声越来越撕心裂肺。 夜风更凉了。 林红苑深吸一口气, 强行压下翻腾的心绪, 对着工作人员勉强挤出一个笑容: “多谢您了,同志。” 她不再停留, 紧紧抱着女儿, 转身朝着来时路跌跌撞撞地走去。 来时搭乘的出租车早已不见踪影。 深更半夜的关外, 一片寂静。 这里是关外, 更不好打车。 公交车也要等到六点半才有。 现在只有一些私人的拉客的三轮车。 和几辆面包车。 见她一个人带着个小姑娘。 都热情地过来拉客。 “靓女,去不去关内啊?” “罗湖,福田都去的……” “走不走?走不走?” “东门!满三人就出发!” 林红苑在深圳好几年了。 知道这些拉客的司机鱼龙混杂, 一个搞不好就会被人卖掉。 她摇了摇头, 抱着女儿就在南头关的等候大厅, 准备等到六点半, 再搭公交车回罗湖。 怀里的女儿哭累了, 抽抽噎噎地趴在她肩上, 慢慢又睡过去了。 天色蒙蒙发亮, 第一班公交车终于来了。 林红苑抱着沉睡的女儿, 拖着灌了铅似的双腿, 上了空荡荡的公交车, 晃晃悠悠一个多小时, 终于看到自家那栋外墙斑驳的筒子楼。 推开吱呀作响的房门, 一股混着隔夜饭菜的味道扑面而来。 屋里一片狼藉, 昨晚出门时踢翻的凳子还倒在地上。 她小心翼翼地把女儿放到里屋的小床上, 盖好薄被。 看着女儿在睡梦中蹙着的小眉头, 林红苑的心揪成一团。 她疲惫地瘫坐在外屋那张吱嘎作响的旧藤椅上, 连开灯的力气都没有了。 窗外, 深圳的晨曦正努力穿透灰蒙蒙的天空, 工地的打桩声隐隐传来, 新的一天开始了, 可她的心却沉在无边的黑暗里。 就在这时, 钥匙转动门锁的声音响起。 门被推开, 一个高大的身影带着一身浓重的海腥味和汗味闪了进来, 正是丈夫李晓勇。 他穿着件沾满油污的工字背心, 头发被汗水黏在额头上, 眼窝深陷, 嘴唇干裂, 显然也是一夜未眠, 神情却带着一种完成任务的亢奋。 “阿苑?咁早起身?” 李晓勇看到坐在黑暗中的妻子, 愣了一下, 随手把肩上沉甸甸的蛇皮袋“咚”的一声丢在墙角: “‘海鲜’搞掂了,成色‘生猛’,这次‘水头’应该唔错。” 他压低声音, 带着一丝得意, 走到桌边拿起搪瓷缸, 咕咚咕咚灌了几大口凉白开。 林红苑抬起头, 她没有回应丈夫的话, 声音沙哑的厉害: “阿勇……秀珠……没接到。” “没接到?” 李晓勇放下搪瓷缸, 眉头皱起, “不是叫你早点去等?” “小姑娘……人生路不熟,会不会被人骗走了?” “没有!” 林红苑猛地打断他, 声音带着一夜奔波的疲惫, “是她根本没有办边防证!” “被边防战警卡在南头关!” 她语速极快地将昨夜接到父亲电话、 去南头检查站寻人未果、 工作人员的话一股脑说了出来, 说到秀珠钻铁丝网跑进工地时, 声音都在发抖。 李晓勇脸上的那点得意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取而代之的是惊愕和凝重。 他猛地站起身: “钻铁丝网?” “你堂妹胆子那么大!” “南头那边乱过七国!” “‘蛇仔’(人贩子)、‘烂仔’多到飞起!” “不是被人‘劏’(骗),就是被人‘装’去‘猪仔笼’了!” 他越说越急, 额上青筋都爆了出来。 在他的走私行当里, 他见多了那些坑蒙拐骗、 吃人不吐骨头的勾当。 “我知道!!” “我当然知道!!” “李晓勇!你没看我正着急嘛!” “你跟我说这些有用吗?” 见丈夫不解风情, 林红苑忍不住将自责转化为对丈夫的责备, 她用力捶了一下藤椅扶手, “阿爸打电话来,话二叔呕血呕到晕咗!” “在县医院!等钱救命!” “医生说拍片要钱,可能还要转院!” “你今日先帮我寄点钱回去!” 李晓勇沉默了。 他烦躁地抓了抓头发, 在狭小的屋子里踱了两步: “扑街!” “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 他停下脚步, 看向妻子, “我们刚‘落水’,这批‘海鲜’还没‘散水’,手头紧到爆!” “‘水脚’(路费)都是借嘅!” 他走到墙角, 踢了踢那个蛇皮袋, 眼神闪烁: “除非……除非这批‘海鲜’立刻散出去。” “但现在风头紧,海关那边好像收到风,” “昨晚蛇口查得好严,我和大圈的人差啲‘湿身’(被抓)!” “现在散货,风险太大!” “万一撞板,唔单止没钱,人都会进去!” 林红苑忍不住发火: “李晓勇,你乜嘢意思?” “我娘家现在出点事,你就不想管了?” 李晓勇被妻子问得一噎, 喉结滚动了两下, 伸手想去碰林红苑的肩膀, 却被她偏头躲开。 他叹了口气, 走到窗边拉开条缝, 看着外面灰蒙蒙的天, 声音沉了下来: “我不是不管,是现在真的难。” “你以为这批‘海鲜’好搞?” “前几天在蛇口码头,我和大圈那帮人蹲了两夜,” “就为了等那批从香港过来的‘三洋’收音机,还有十几台‘松下’彩电。” “海关的巡逻艇在海上绕来绕去,探照灯照得跟白天似的。” “我们几个人抱着机子在水里泡了两个钟头,差点没被冻死”。” “好不容易把货藏进红树林的芦苇丛,又怕被‘线人’告密。” “连夜用三轮车拉到大圈的出租屋,现在还堆在床底下没敢动。” 第12章 走私困境 他转过身, 指了指墙角的蛇皮袋, “这里面是几台‘夏普’录像机,” “本想等风声过了,卖给那些开录像厅的老板,能赚一笔,可现在……” 林红苑的对丈夫的不满还挂在脸上, 听到“三洋收录机”“松下彩电”, 眼睛里终于有了光, 去年她给家里买了台收录机, 引得整个村子的人都围着听。 还给林秀珠寄了一台卡带机, 林秀珠还写信来说, 通过收录机听到了外面很大的世界。 科技改变世界, 这句话果然没错! 阿爸当时还说, 要是能有台电视机, 就算砸锅卖铁也值。 她憧憬着, 过年的时候, 再给家里整一台电视机, 不仅当兵的大哥能让家里光荣, 女儿同样也可以让阿爸阿妈脸上增光! “那你就找你那帮狐朋狗去借嘛!” 林红苑推了丈夫一下, “你不是说阿标叔在华强北做‘水货’生意吗?” “他前阵子还收过你的‘索尼’卡带机,” “你去跟他借点钱应急,等这批货散了就还他!” 李晓勇皱着眉, 在上衣的口袋摸了半天, 只摸出个椰树牌的空壳子, 他烦躁地把空烟盒扔在桌上: “阿标叔?” “他上个月刚被海关查了一批‘东芝’冰箱,“ “赔了个底朝天,现在自己还在跟别人借钱周转。” “那怎么办呀?” 林红苑站起身, 走到丈夫面前, 抓住他的胳膊, “二叔……二叔要是等不到钱,人说不定就………就没了啊!” 她的指甲掐进李晓勇沾满油污的背心里, “你再想想,还有没有其他熟人能借?” “比如上次跟你一起拉货的阿海?” “他不是说他表哥在人民路开了家‘电器行’,专做你们这些‘水货’生意吗?” 李晓勇的眼神闪烁了一下, 阿海的表哥他知道, 姓陈, 在罗湖人民路的小商品城租了个摊位, 专卖从香港走私过来的家电, 什么“日立”洗衣机、“飞利浦”台灯,“松下”电饭煲。 只要能运过来的, 他都敢卖。 但姓陈的为人精明, 借钱要算高额利息, 而且必须有“货”抵押。 “阿海表哥那边………倒是能借。” 李晓勇咬了咬牙, “但他肯定要我拿这批‘海鲜’做抵押。” “要是半个月内还不上钱,这批货就归他了。” 他看着林红苑, “你也知道,这批货是我们攒了一年的本钱,要是没了,我们以后……” “以后的事以后再说!” 林红苑打断他, 眼神坚定, “先把二叔的救命钱凑上!” “这批货没了,我们再想办法找新的!” “二叔要是没了,就再也回不来了!” “没有什么比人命更重要!” 她拉着李晓勇的手, 推着他往门口走, “去,现在就去找阿海的表哥,跟他说清楚情况,就算利息高点,我们也认了!” 李晓勇站在原地没动, “着什么急!” “要去也要吃完早餐再去!” 李晓勇的肚子非常懂事地叫了起来, 无奈的表情有些可爱。 “你老公熬了一晚,” “现在又饿又困。” “娘子……赏口饭吃吧……” 林红苑被他委屈巴巴的样子逗笑了。 赶紧到厨房给他熬了一煲砂锅粥。 …… 另外一边, 林秀珠蜷缩在工地水泥管的最深处, 后背紧贴着管壁的弧度, 每一次呼吸都带起细小的灰尘, 呛得她喉咙发痒, 却又不敢大声咳嗽。 她双臂紧紧环抱着膝盖, 那个装满了染布胶袋就塞在腿弯里, 成了唯一一点实在的依靠。 管口外, 是特区边缘的混沌世界。 巨大狰狞的建筑垃圾堆成连绵的黑色小山, 月光被工地上空弥漫的尘土遮蔽, 只透下一点惨淡的灰白。 扭曲的钢筋像怪物的肋骨从废料堆里戳出来, 指向混沌的夜空。 远处, 巨大的塔吊在夜色中如同沉默的巨兽, 偶尔发出一两声令人心悸的金属摩擦声。 更近的地方, 是各种机器的低吼和间歇性的敲打声, 分不清来源。 偶尔几声粗野的、 带着浓重外地口音的吆喝或争吵刺破夜的喧嚣, 又很快被更大的轰鸣吞没。 更远处, 一排排低矮的工棚像匍匐的虫豸, 只有零星几扇窗户透出昏黄如豆的灯火, 在无边的黑暗中显得渺小而遥远。 这里不是深圳, 是深圳边缘啃噬出来的伤口, 是机遇与危险并生的蛮荒之地。 手臂和腿上被铁丝网刮破的地方火辣辣地疼, 汗水和灰尘混合着渗入细小的伤口, 像无数根细针在扎。 饥饿感像一只无形的手, 在她空空如也的胃里狠狠抓挠、翻搅, 带来一阵阵令人眩晕的虚弱。 她舔了舔干裂起皮的嘴唇, 喉咙里像堵了一把滚烫的沙子。 恐惧如同扎人的藤蔓, 缠绕着她的心脏, 越收越紧。 更深的绝望来自对家里的担忧。 如果她死在这里, 或者被抓住遣返, 家里怎么办? 纸条也丢了, 怎么找堂姐? 村里的电话, 她倒还记得。 但是外面到处都是找她的人, 去哪里打电话? 更何况, 现在如果被抓到了, 肯定不是遣返那么简单了。 刚战警都开枪了! 她将脸深深埋进膝盖, 身体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 她摸索着, 小心翼翼地捏出一颗乌橄榄。 她把它含进嘴里, 用力一咬。 一股极其强烈的咸涩瞬间席卷了口腔, 刺激得她眉头紧锁, 眼泪流得更凶。 但这极致的咸涩过后, 一丝悠长的甘甜缓缓从舌根泛起, 如同干涸河床上渗出的清泉。 这熟悉的味道, 是母亲的手, 是晒谷场的阳光, 是潮州老屋灶膛里的烟火气。 “不能死在这里!” 这个念头像一道微弱却坚定的光, 刺破了绝望的浓雾。 她强迫自己抬起头, 透过水泥管口, 再次谨慎地观察外面。 不远处, 一个用竹竿和破帆布搭成的简陋棚子透出光亮, 似乎是工地的食堂, 此刻正有几个工人模样的人在收拾碗筷和桌椅, 发出叮叮当当的响声。 一个系着油腻围裙的胖大婶正在收拾桌子上那几个不锈钢脸盆, 里面明显装着没吃完的食物。 那诱人的香气, 若有若无地飘了过来, 林秀珠深深地吸了一大口, 嗯…… 好像是鸡蛋炒米粉的味道! 林秀珠肚子里的馋虫被勾得蠢蠢欲动。 她盯着那个方向, 舔了舔嘴唇, 一个念头冒了出来。 她还有布, 也许…… 也许可以用一匹布, 换一点吃的? 求生的渴望压倒了恐惧和羞耻。 她颤抖着手, 在胶袋里摸索, 最终挑了一块靛蓝的最为纯正鲜亮的布样。 她拿剪刀剪了两米, 足够做一件衣服了。 她把布紧紧攥在手心, 仿佛攥着最后的希望。 然后, 她像一只受惊的小兽, 弓着腰, 尽量利用阴影和杂物的掩护, 一点点挪向那个亮着灯光的食堂棚子。 第13章 好心的人 终于, 她站在了棚子边缘昏黄光线的边缘。 收拾东西的肥胖大婶正背对着她, 把一个巨大的铝盆“哐当”一声摞起来。 “阿……阿婶……” 林秀珠的声音嘶哑又虚弱, 她实在是太饿了。 又渴又饿。 从早上到晚上, 没吃一口饭。 没喝一口水。 胖大婶猛地转过身, 被这突然冒出来的人影吓了一跳。 待看清林秀珠的模样。 衣衫被刮破、 沾满尘土、 脸上泪痕和污迹交错、 手臂小腿带着血痕、 眼神惊恐又带着乞求。 她的眉头立刻拧成了一个疙瘩, 脸上写满了毫不掩饰的厌恶和警惕。 “做啥子呀?” “哪里来的乞丐!” 大婶的声音又尖又利, 带着浓郁的四川口音。 “走开走开!别挡着我收拾!” 她像驱赶苍蝇一样, 不耐烦地挥动着油腻腻的手。 林秀珠被她凶狠的态度吓得后退了半步, 随后举起手里的那匹布说道: “阿婶……我……我不是坏人……” “我实在是太饿了……” “我……我想用这块布……跟你换点吃的……” “剩饭……剩菜……都可以……” “一点点就好……” 她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眼睛死死盯着大婶铝盆里的那一坨炒米粉。 油油亮亮的米粉上, 裹着几片黄色鸡蛋。 此刻正诱惑着林秀珠。 胖大婶的目光扫过那块布, 眼神里没有丝毫欣赏, 只有更深的鄙夷和烦躁。 “啥子烂布?” 她嗤笑一声, 叉着腰, 唾沫星子几乎喷到林秀珠脸上, “谁稀罕你这破布!” “脏兮兮的!” “谁知道哪里偷来的!” “滚滚滚!” “快给我滚远点!” “再不走我叫保安了!” 她一边骂, 一边真的朝不远处几个正在抽烟闲聊、 穿着保安服的男人方向提高了嗓门, “喂!保安!过来看看!这里有个盲流捣乱!” 林秀珠的脸色瞬间煞白如纸。 她再也顾不上许多, 转身就跑, 像一只被猎人追捕的兔子, 慌不择路地冲向那片巨大的建筑垃圾堆, 只想离胖大婶越远越好。 身后似乎传来保安的吆喝和脚步声, 她不敢回头, 拼命钻进一堆废弃预制板的缝隙深处, 蜷缩起来, 瑟瑟发抖。 不知过了多久, 外面的喧嚣似乎平息了一些。 脚步声远去, 只剩下机器的轰鸣和夜风的呜咽。 极度的疲惫和更深沉的饥饿笼罩着她, 寒冷从水泥地透过单薄的裤子渗入骨髓。 就在她觉得自己快要饿晕、 意识也开始模糊的时候, 一阵轻微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停在了她藏身的预制板堆附近。 林秀珠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 屏住呼吸, 身体僵硬得如同一块石头。 脚步声停顿了片刻, 似乎在观察。 然后, 一个带着明显潮汕口音、 略显沙哑的中年男声, 隔着预制板的缝隙, 带着试探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关切, 轻轻响起: “女仔?” 声音顿了顿, 似乎想找个更合适的称呼, “细妹?你系边度人啊?点解搞成咁样?躲在这里做咩?” 林秀珠蜷缩在冰冷的阴影里, 牙齿不受控制地咯咯作响, 不敢发出一点声音, 只是把身体缩得更紧, 警惕地透过缝隙盯着外面模糊的人影轮廓。 外面的人等了一会儿, 没听到回应, 似乎叹了口气。 接着, 传来轻微的窸窣声。 林秀珠惊恐地看到, 一只粗糙、沾着泥灰的大手, 拿着一块用旧报纸包着的东西, 小心地放在离她藏身处不远的一块相对干净、平整的水泥块上。 “食咗佢啦。” 那个沙哑的声音再次响起, 带着一种朴实的温和口吻, “睇你饿到面青口唇白,手都震晒。” 说完, 脚步声再次响起, 不是靠近, 而是渐渐远去, 很快就消失在机器的噪音和风声里。 四周重新陷入危险的寂静。 林秀珠死死盯着那块放在水泥块上的东西, 心跳如鼓。 是陷阱吗? 等自己出去拿的时候, 就会有更多人冲出来? 她等了很久, 久到双腿都麻木了, 外面除了风声和机器的永恒低吼, 再无其他动静。 最终, 求生的本能和对那点食物的渴望压倒了一切。 她像一只受惊的壁虎, 手脚并用地快速爬出藏身的缝隙, 扑向那块水泥板。 颤抖的手指抓起那包东西, 又飞快地缩回阴影里。 她背靠着冰冷的预制板, 手指哆嗦着打开旧报纸。 里面是一个表皮有些干裂的馒头。 很普通, 甚至有些冰冷。 但这一刻, 在林秀珠眼中, 它比金子还要珍贵。 她再也忍不住, 大口大口地啃着那个冷硬的馒头。 没有水, 只能硬啃。 馒头又干又硬, 林秀珠差点没被噎死。 如果真的被噎死了。 明天会不会上报纸? 新闻标题是: 《南头工地惊现不知名女尸,疑被馒头噎死?》 想到这里, 林秀珠又忍不住笑了。 “咳咳咳……” 笑得太着急, 一口气没上来, 林秀珠激烈地咳了起来, 脸被馒头噎得涨红。 她用力咽下最后一口, 感觉一股暖意终于从空空如也的胃底升起, 驱散了四肢百骸的寒意。 她靠在冰冷粗糙的预制板上, 大口喘着气, 胸口剧烈起伏, 额头上是虚脱的冷汗。 夜风呜咽着穿过钢筋骨架, 卷起地上的沙尘, 扑打在她脸上。 远处工棚的灯火又熄灭了几盏, 黑暗更加浓稠。 机器的轰鸣似乎永不停歇, 单调地碾压着人的神经。 就在这时, 那阵轻微的脚步声又回来了。 林秀珠浑身一僵, 瞬间屏住呼吸, 身体绷紧得像一张拉满的弓。 她死死盯着预制板缝隙外模糊的黑暗, 心脏在胸腔里狂跳, 几乎要撞碎肋骨。 脚步声在离她藏身处不远的地方停住。 那个略显沙哑、 带着熟悉乡音的男声再次响起, 比刚才更近了些,也更清晰: “细妹,馒头食落肚未?够唔够啊?” 声音里没有恶意, 只有一种近乎朴拙的关切。 林秀珠没有回答, 只是把身体更深地缩进阴影里。 外面的人似乎也不期待她的回应, 自顾自地、带着点解释的意味说下去, 像是在对着夜色低语: “睇你一身尘,又花面猫噉样,仲要抱住个胶袋……” “系唔系落车跌咗证件,俾人赶落嚟嘅?” 林秀珠心头猛地一跳! 竟然被他猜中了! 第14章 同乡陈伯 他是谁? 是不是从她一闯到这里开始, 就被这个男人跟踪了? 刚才吃的那个馒头, 不会被下了什么迷魂药吧? 林秀珠冷汗直流, 后悔刚才因为饥饿没有抵挡住诱惑, 就不应该随便吃陌生人递过来的东西。 “呢度夜晚好唔安全嘎,” 男人的声音低沉下来,带着一丝警告, “好多‘蛇仔’、‘烂仔’周围流窜,专搵你噉样嘅细路女落手。” “你匿喺呢啲烂石堆,一阵俾老鼠咬,俾蛇咬,仲衰过俾人捉!” 这番话像冰水浇头, 让林秀珠激灵灵打了个寒战。 恐惧瞬间压倒了警惕。 是啊, 这废弃的垃圾堆, 谁知道藏着什么毒虫鼠蚁? 她刚才蜷缩时, 似乎就感觉到有东西在脚边爬过…… 蛇其实她不怕, 最怕是老鼠…… 她小时候睡觉的时候, 被老鼠咬过脚指头, 现在只要一想起老鼠的样子, 都毛骨悚然。 她不敢细想下去。 眼睛一闭! 算了! 死马当活马医, 既然都吃了别人的东西, 要中招早就中招了, 临死之前知道是谁害了自己, 下去阴曹地府也好找人报仇, 林秀珠咬咬牙, 低声问道: “你……你系边个?” 外面沉默了片刻。 随即, 那沙哑的声音似乎松了口气: “果然系我哋潮州妹仔。” “我姓陈,叫陈伯就得了。” 男人回答得很干脆, “喺前面个工地厨房帮手煮饭嘅。” 厨房? 那个凶神恶煞的胖大婶! 林秀珠的心又提了起来。 不会吧? 不换就不换了, 没必要专门叫人来抓她吧? 陈伯像是猜到了她的心思, 解释道: “唔使惊,肥婆阿兰系我哋四川请嘅大厨,” “佢个人就系咁,把口衰,但心唔算坏。” “佢唔识你,惊你系嚟搞事嘅啫。” 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词句: “细妹,听陈伯一句,呢度真系唔系你匿嘅地方。” “天光之后,工地开工,人多眼杂,仲危险。” “你跟我返去工棚先,至少有个瓦遮头,饮啖热水,食啖热饭。” “我哋厨房后面有个放杂货嘅小棚,你喺度瞌一阵,天光再谂办法揾你屋企人,好唔好?” 他的提议充满了诱惑。 热水,热饭,一个相对安全的角落…… 这对此刻饥寒交迫、惊魂未定的林秀珠来说, 简直是天堂的召唤。 但巨大的不信任感依然像铁链一样捆住了她的脚步。 这个自称陈伯的人,真的可信吗? 会不会是另一个陷阱的开始? 他图什么? “你……你点解要帮我?” 林秀珠的声音充满了戒备。 黑暗中, 陈伯似乎苦笑了一下, 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沧桑: “同声同气,出门在外,见到细路女落难,点可以当睇唔到?” “我哋潮州人,最重要就系团结。” “我后生嗰阵出嚟闯,都系多地同乡黄伯阿伯帮手,先至有啖饭食。” “团结”两个字, 像一道微弱却温暖的光, 瞬间击中了林秀珠的心。 潮汕人骨子里的对同乡的善意, 此刻在异乡的寒夜里, 由一个陌生人说了出来, 更加带着致命的诱惑。 她紧绷的神经, 有了一丝松动。 或许……可以试试? “你……你真系厨房帮手嘅?” 林秀珠再次确认, 手指紧紧抠着胶袋粗糙的提手。 “系啊,唔信你睇下。” 陈伯说着, 似乎从口袋里掏出了什么, 窸窸窣窣一阵, 然后一个火柴盒大小的东西被轻轻推进预制板的缝隙, 落在林秀珠脚边的尘土里。 借着极其微弱的天光, 林秀珠看清了, 是一个油腻腻的食堂饭牌, 上面写着“陈有良”和一个工号。 林秀珠盯着那个饭牌,沉默了足有一分钟。 最终, 求生的渴望和对“同乡”那一丝本能的信任, 压倒了恐惧。 她深吸一口气, 像是用尽了全身力气, 才低低地说, “好……多谢陈伯。” 她小心翼翼地爬出藏身的缝隙, 拍了拍身上的尘土, 紧紧抱着她的胶袋。 借着远处塔吊上微弱的工作灯, 她终于看清了陈伯的模样。 一个五十多岁、身材干瘦矮小的男人, 背微微佝偻, 穿着洗得发白、 沾满油渍的蓝色工装, 脸上皱纹深刻, 像是被南方的烈日和海风反复雕琢过。 他的眼睛不大, 却透着一股底层劳动者特有的疲惫和朴实。 手里还拎着一个小小的、用旧毛巾裹着的搪瓷缸。 上面还画着毛主席的头像和“毛主席万岁!”几个大字, “出来就好,出来就好。” 陈伯看到她, 似乎松了口气, 脸上露出一个局促的笑容, 露出几颗发黄的牙齿。 “跟我嚟,脚步放轻啲,唔好惊动其他人。” 他转身, 弓着背, 像一只熟悉地形的老猫, 悄无声息地走在前面, 刻意避开了有灯光和人声的地方。 林秀珠抱着胶袋, 深一脚浅一脚地跟在他身后, 心脏依旧砰砰直跳, 目光警惕地扫视着四周。 绕过巨大的废料堆, 穿过几排散发着汗味和脚臭的低矮工棚, 空气中开始弥漫起剩饭菜和劣质煤油的味道。 陈伯在一排用石棉瓦搭建的简易棚屋后面停了下来。 这里更偏僻, 也更安静, 只有旁边厨房巨大的排风扇还在嗡嗡作响。 他指了指角落一个用木板和旧帆布搭成的、 仅容一人弯腰进去的小棚子, 低声道: “就喺呢度,以前放柴火嘅,而家堆啲唔等使嘅嘢。” “你入去将就下,唔好出声,天光之前我攞啲热水同饭过嚟俾你。” 小棚里堆着些破麻袋、空油桶和生锈的工具,散发着霉味和机油味。 但对林秀珠来说, 这已是天堂。 至少, 这里没有冷风, 没有窥伺的眼睛。 她感激地看了陈伯一眼, 低低说了声“多谢”, 便抱着胶袋弯腰钻了进去。 狭小的空间让她只能蜷缩着坐下, 但一种久违的、微弱的安全感包裹了她。 陈伯在外面低声叮嘱了几句 “小心”、 “别怕”, 脚步声便渐渐远去了。 林秀珠靠在冰冷的麻袋上, 长长地、无声地吁出一口气。 紧绷了一天一夜的神经骤然松弛下来, 巨大的疲惫感如同潮水般瞬间将她淹没。 眼皮沉重得像是灌了铅, 手臂和腿上伤口的疼痛也变得遥远模糊。 就在她意识即将沉入黑暗的边缘时, 棚子外再次响起了极轻微的脚步声。 她的心猛地一缩, 瞬间清醒过来! 第15章 工地摆摊 脚步声停在棚口。 “细妹?” 是陈伯压得极低的声音。 林秀珠屏住呼吸,不敢回应。 接着, 一个还带着温热气息的搪瓷缸, 被轻轻从帆布帘子的缝隙里塞了进来, 放在地上。 随后, 一个同样用旧报纸包裹着、 散发着食物香气的温热东西也塞了进来。 “缸里系热水,小心烫。包住嘅系两只菜肉包,趁热食咗佢,暖下肚。” 陈伯的声音贴着帘子传来, “食完好好瞌一阵,冇事嘅,天光再讲。” 脚步声再次轻轻离去。 林秀珠颤抖着手, 摸到那个温热的搪瓷缸和纸包。 揭开盖子, 一股温暖湿润的水汽扑面而来, 带着白开水最朴素也最珍贵的味道。 她小心翼翼地捧起缸子, 凑到嘴边, 大口大口地喝起来。 她放下缸子, 又颤抖着打开那个纸包。 两个白白胖胖的包子还散发着热气, 面皮松软, 隐约可见里面油亮的菜馅和肉末。 食物的香气霸道地钻进鼻腔, 她再也顾不得许多, 抓起一个包子, 大口咬了下去。 温热的、带着油脂和蔬菜清香的馅料混合着柔软的面皮在口中化开, 这是她这辈子吃过的最美味的食物! 眼泪终于忍不住, 混合着包子的热气, 无声地滚落下来。 这眼泪里, 有劫后余生的恐惧, 有背井离乡的委屈, 更有对这份萍水相逢却无比滚烫善意的感激。 她一边哭, 一边狼吞虎咽地将两个包子塞进肚子里, 连掉在纸上的碎屑都仔细捡起来吃掉。 胃里终于有了踏实的饱胀感, 驱散了饥饿带来的虚弱和寒冷。 喝完最后一口温热的水, 林秀珠将搪瓷缸小心地放在一边。 她蜷缩在散发着霉味和机油味的杂物堆里, 身体疲惫到了极点, 精神却因为这份暖意而不再紧绷。 沉沉睡去。 一夜无梦, 却也并不安稳。 天光尚未大亮, 棚外已有窸窣的脚步声和压低的交谈声。 林秀珠猛地惊醒, 心脏瞬间收紧, 下意识地抱紧了胶袋, 警惕地望向被旧帆布遮挡的棚口。 帘子被轻轻掀开一条缝, 陈伯那张布满深刻皱纹的脸探了进来, 带着一丝小心翼翼的关切。 “细妹,醒啦?” 他声音压得极低, 像怕惊扰了什么, “饿唔饿?食啲嘢先。” 一个冒着热气的搪瓷缸和一包用旧报纸裹着的东西被递了进来。 缸里是熬得稠稠的白粥, 散发着纯粹的米香。 报纸里包着几根油亮的咸菜疙瘩。 “多谢陈伯。” 林秀珠的声音还有些沙哑, 接过食物时, 指尖触到缸壁的温热, 心头又是一暖。 这个世界上, 还是善良的好人多的。 她忍不住在心里想着, 等以后赚了钱, 一定回来报恩! 陈伯没有立刻离开, 他蹲在棚口, 浑浊的眼睛里带着忧色。 “细妹,” “食饱啲,有力气好行路。” “呢度系工地,工头阿威好恶嘅,最憎见到生面口嘅闲杂人。” “佢朝早巡工,万一俾佢睇到你匿喺呢度,唔单止你要被赶走,连我都可能冇咗份工?……” 林秀珠捧着粥缸的手一顿。 她明白了陈伯的意思。 这暂时的避风港, 终究容不下她。 “我……我知嘅,陈伯。” 她低下头, 看着粥面上凝结的薄薄米油, “食完我就走。唔该晒你。” 陈伯看着眼前这个衣衫褴褛的小姑娘, 瘦小的肩膀却挺得笔直, 心里也有些不忍。 他叹了口气: “你……你有冇地方去啊?揾唔揾到屋企人?” 林秀珠摇摇头, “我本来是想来深圳摆摊卖布的……” “但是我弄丢了亲戚的地址……” “我只记得她在罗湖电子大厦那边……” 眼神茫然。 堂姐的地址丢了, 深圳对她而言, 就是一片巨大而陌生的丛林。 陈伯沉默了片刻, 从怀里摸索出几张皱巴巴的毛票和几枚分币, 塞到林秀珠手里: “呢……呢度有几蚊鸡,唔多,你攞住,买啲嘢食。” “或者搭车……去东门碰碰运气?” “东门也在罗湖区,和你堂姐住的地方很近。” “嗰边好多人摆摊卖布里,咩都有得卖,” “或者……或者去揾份工作?” 东门? 这个名字像一颗投入死水的小石子, 在林秀珠心里漾开一丝微弱的涟漪。 也许可以去那边摆地摊? 卖点自己的布? “多谢陈伯。” 但是她没有收陈伯的钱, “你已经帮了我很大的忙了!” “这钱我不能收。” 一看陈伯, 就知道他的日子也过得很清贫, 林秀珠就算再贪心, 也不忍心拿这样一位老伯的钱。 她的目光扫过陈伯身上那件洗得发白的蓝色工装时, 林秀珠顿住了。 工装的右边袖肘处, 被利物划开了一道足有半尺长的口子, 边缘的布料毛糙地翻卷着, 露出里面同样破旧的白色背心。 “陈伯,你件衫……” 她指了指那道口子。 陈伯低头看了看, 不在意地扯了扯: “哦,前两日搬钢筋,唔小心勾烂嘅。” “冇所谓啦,做嘢嘅人,边度有衫唔烂嘅?” “我……我帮你补下?” 林秀珠的声音不大, 却带着一种自然而然的笃定。 这是她目前唯一能拿得出手的、 回报恩情的方式。 陈伯愣了一下, 随即摆摆手: “唔使唔使,费事啦细妹,你赶时间……” “好快嘅!真嘅!” 林秀珠放下粥缸, 眼神恳切而坚持。 她不等陈伯再拒绝, 便迅速打开了那个视若珍宝的红蓝白格子胶袋。 她小心翼翼地避开里面一卷卷染好的布匹, 从最底下摸出一个小小的、 用碎花布缝制的针线包, 又拿出几个用蜡纸包得严严实实的小包, 那是她离家前精心准备的、 研磨好的不同颜色的植物染料粉末。 最后, 她取出了一把小巧但锋利的裁布剪刀。 陈伯看着她这一套行云流水又珍而重之的动作, 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惊讶。 这不像一个逃难的乡下妹, 倒像是个…… 女裁缝? 林秀珠示意陈伯脱下工装外套。 她接过那件带着浓重汗味和机油味的衣服, 仔细抚平那道狰狞的裂口。 然后, 她拿起剪刀, 在自己带来的那卷靛蓝染布上, 利落地剪下一块比破口略大的布片。 布片边缘并非方方正正, 而是被她灵巧地剪成了几片舒展的玉兰花形状。 白玉兰, 是潮州的市花。 这是在老家随处可见的植物, 让陈伯看得有些发愣。 第16章 缝补工装 林秀珠没有解释, 她拿起针线包, 穿针引线, 动作熟练得如同呼吸一样简单。 她先用细密的针脚将破口边缘的毛糙处小心地内折缝合, 使其平整。 然后, 将那片靛蓝色的“玉兰花”覆盖在破口上, 沿着叶片的自然轮廓, 用几乎看不见的藏针法, 一针一线, 稳稳地缝合在工装上。 棚内光线昏暗, 她低着头, 纤细的手指捏着细小的针, 在粗硬的工装布料间灵巧穿梭, 神情专注而宁静。 缝合完毕, 她拿起那个搪瓷缸, 将里面残留的一点温开水倒掉, 又从角落里找到一个生着锈斑的小铁罐。 她往里倒入一点清水, 然后打开一个蜡纸小包, 小心翼翼地捏出一小撮深蓝色的粉末, 那是用靛蓝草根反复浸泡、沉淀、发酵制成的靛泥晒干研磨的。 粉末落入水中, 并未立刻溶解。 林秀珠用一根捡来的小木棍, 耐心地、 一圈圈地搅动。 水色渐渐变深, 由浅蓝到墨蓝, 一股极其淡雅、 却又带着泥土和植物根茎特有气息的草木清香, 在混杂着机油和霉味的棚子里悄然弥漫开来。 陈伯忍不住深深吸了一口。 好香! 但是不刺鼻。 这味道, 和他平时在布店闻到的那些怪怪的化学染料味, 完全不同。 它不张扬, 却有一种沉静的力量。 林秀珠用指尖蘸了一点染液, 在那块靛蓝色的补丁边缘和与之接壤的、 洗得发白的旧工装布料上, 轻轻涂抹、晕染。 她的动作轻柔而精准, 像是在进行某种神圣的仪式。 靛蓝的汁液迅速渗透进棉布的纤维里。 “要……要等一阵,颜色才‘活’起来。” 她抬起头, 对看得入神的陈伯解释了一句, 脸上带着一丝腼腆的笑意。 她将染好的部分放在一旁通风处, 又拿起针线, 在“玉兰花”补丁的叶脉处, 用稍深一点的靛蓝线, 绣上几道简洁而有力的纹路。 时间在针线的穿梭和染液的微妙变化中流逝。 当林秀珠咬断最后一根线头, 并将那件工装外套提起来时, 陈伯的眼睛瞬间瞪大了! 那道狰狞的破口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 是一片深沉而饱满的靛蓝色“玉兰花”, 如同从洗旧的蓝色工装上自然生长出来。 边缘被她用染液精心晕染过渡, 与旧布料的颜色浑然一体, 丝毫看不出突兀的拼贴感。 叶脉的绣线在昏暗的光线下隐隐流动, 赋予这片“玉兰花”一种奇异的生命力。 原本破败的工装, 因为这匠心独具的补丁和染色, 竟焕发出一种粗犷中透着别致的独特韵味, 仿佛被赋予了新的灵魂! “靓……靓过新做嘅啊!” 陈伯接过衣服, 激动得有些语无伦次, “细妹,你……你这手艺……神了!真是神了!” 他迫不及待地穿上这件焕然一新的工装, 在狭小的棚子里局促地转了个圈, 又低头不停地摩挲着那片“玉兰花”, 爱不释手。 就在这时, 几个同样穿着工装、 准备去上工的潮汕同乡路过杂货棚。 其中一个眼尖的, 一眼就看到了陈伯身上的变化。 “哇!陈伯!件衫翻生得咁靓嘅?边度整嘅?” 他凑近一看, 立刻被那片独特的靛蓝补丁吸引了, “咦?呢个色……好正!” “边位师傅嘅手笔?介绍下嚟帮我都整件啦!” 另外几个工友也围了上来,啧啧称奇。 他们都是在工地上辛辛苦苦干活的搬砖人, 衣服破损是常事, 有婆娘的就随便缝两针凑合, 没婆娘的干脆就不搭理, 当做没这回事, 实在太破了就扔了换新的, 哪里见过这样化腐朽为神奇的修补? “就系呢位细妹帮我补嘅!” 陈伯挺了挺胸脯, 带着一种莫名的自豪感, 把局促的站在棚子角落的林秀珠推了出来, “佢系我哋潮州嘅女仔,裁缝和染布嘅手艺都顶呱呱!” 几双带着汗渍、布满老茧的手伸过来, 小心翼翼地触摸着陈伯袖肘上那片靛蓝的“玉兰花”, 感受着那温润的质地和独特的色彩。 “细妹,你真系犀利!” “系啊系啊,呢个颜色真系好睇,又实净!” “能帮我补补裤脚呗?我给你钱!” 一个带着东北口音的男人说道, “我这件背心刮烂个洞,帮我弄弄嘛妹子!” 这个工友的腔调就带着浓郁的陕西特色。 来深圳打工的不仅有潮汕人、客家人。 还有很多五湖四海的外省人, 小小的杂货棚角落瞬间被这群热情又带着点急切的工友围住了。 林秀珠被这突如其来的关注弄得有些手足无措, 脸颊微红, 但心底那股被认可的暖流却让她眼睛亮了起来。 她看着眼前一张张朴实的、 带着期盼的脸, 一个大胆的念头冒了出来。 “多……多谢大家睇得起。” 她清了清嗓子, 努力让自己的潮汕口音普通话清晰些, “我……我冇咩专业嘅工具,就系带咗啲自己染嘅布同针线,” “如果大家唔嫌弃,我可以帮大家补补衫。” “价钱……大家睇住俾,” “或者……或者有啲碎布、剩饭剩菜俾我,都可以嘅。” 她话音刚落,人群立刻响应: “得得得!冇问题!” “碎布我哋仓库大把!” “细妹你先帮我补背心!” 就在这时, 一个庞大的身影挤开人群, 带着生人勿近的气势闯了进来, 正是昨天那个凶神恶煞的胖大婶——阿兰。 她叉着腰, 粗声粗气地嚷道: “喂!干锤子哦?” “这么多人围到这儿不上班啊?” “信不信我跟威哥说!” 工友们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 胖大婶阿兰的泼辣在工地上是出了名的。 胖大婶的小眼睛被她脸上的肥肉挤成一条缝, 但是依旧不影响她的眼神像机关枪一样扫射每一个人。 当她的小眼睛 扫过陈伯身上那件焕然一新的工装, 最后定焦在袖肘那片精致得不像话的靛蓝“玉兰花”时, 嚣张的气焰像被针戳破的气球, “噗”地一下瘪了大半。 她脸上的横肉抖了抖, 小小的眼睛里放射出大大的光芒。 肥婆也是女人, 女人就没有不爱美的。 “陈……陈有良?” 阿兰的声音低了八度, 带着浓浓的川音, “你这件衣服………哪个弄的哦?” “这么巴适!” 陈伯得意地扬了扬袖子: “就系呢位潮州细妹咯!” “阿兰,人哋手艺真系冇得弹! “你睇下,烂成咁都救得翻,仲靓过新嘅!” 阿兰的目光终于落在了被围在中间的林秀珠身上。 小姑娘依旧穿着那身沾满尘土的碎花衬衫, 抱着那个格格不入的红蓝白胶袋, 但此刻她站得笔直, 眼神清澈, 带着一种沉静的底气, 和昨天那个惊慌失措、 满身狼狈的“盲流”判若两人。 第17章 裁缝摊子 胖大婶的脸一阵红一阵白。 这个小姑娘, 昨天是她骂走的, 连剩饭剩菜都不舍得给她吃。 现在…… 又想求人家缝补衣服。 她喉咙里咕哝了两声, 眼神在陈伯的袖子和林秀珠之间来回逡巡, 那点爱美之心最终还是压到了面子。 她扭捏了一下, 粗声粗气, 但语气明显软了下来, 甚至带上了点别扭的客气: “喂……那个……女娃儿?” 林秀珠看向她, 不卑不亢: “阿婶,有事吗?” 阿兰指了指陈伯的袖子: “你……你真能弄成那样?” “可不可以把我那件工装……也整一整?” 她想起自己那件洗得发黄、 腋下还开了线的蓝色工装。 平时她不在乎, 但看到陈伯这件衣服, 心里突然就痒痒了。 林秀珠微微一笑, 完全不计较她昨天的行为, 开门做生意, 来了就是客。 潮汕人的骨子里, 永远刻着“和气生财”四个字。 她点了点头: “可以试试。只要布料还能用。” “好!好!” 阿兰眼睛一亮, 见林秀珠大度得很, 对这个柔弱的妹子的好感又多了几分。 她风风火火地转身就往厨房跑, “你等着!我这就去拿!” 那架势, 生怕慢一步林秀珠就跑了似的。 工友们一看连最难搞的胖大婶都“被征服”了, 顿时更热情了。 有人飞快地从旁边废弃的木料堆里拖来一块相对平整的旧木板, 架在几个砖头上, 一个简易的“工作台”就成了。 还有人从厨房后面抱来一大捆裁剪剩下的、 颜色各异的碎布头, 堆在木板旁边。 “细妹,用呢个当台!” “碎布喺度,睇下啱唔啱使!” “热水!陈伯,快啲攞啲热水俾细妹洗手!” 小小的裁缝铺, 就在这尘土飞扬、 机器轰鸣的工地一角, 以一种猝不及防又充满烟火气的方式, 支棱起来了。 林秀珠深吸一口气, 将那个视若珍宝的红蓝白格子胶袋轻轻放在“工作台”上。 她解开袋口, 小心翼翼地拿出她的针线包、小剪刀、染料粉包, 还有几卷她亲手染就的、颜色纯正的布匹。 靛蓝如深海,赭红似晚霞,鹅黄若初阳。 这些原本准备去摆地摊售卖的“心血”, 此刻成了她立足异乡的第一块基石。 第一个客户男性工友, 叫阿辉。 他腿上的蓝色工装裤, 裤腿已经破破烂烂了好几处, 看起来就个拖把头一样。 别说, 和后世的流苏裤还挺像。 虽然没什么造型, 但是自带一种滑稽的时髦感。 林秀珠让他脱下裤子, “你要把裤子脱了,我才能给你缝补。” 阿辉没想到还要脱裤子, 整个人像被钉在了原地, 黝黑的脸颊瞬间腾起两团火烧云, 一直红到了耳朵根。 他下意识地抓紧了裤腰, 结结巴巴地说: “啊?脱、脱裤子?在、在这儿?” 这反应像根火柴, “嗤啦”一声点燃了围观工友们憋了半天的笑料。 角落里不知谁先“噗嗤”一下漏了气, 紧接着, 整个棚子就像被投入了一枚欢乐炸弹。 “哈哈哈!阿辉你个大老爷们儿,还怕脱裤子啊?” “快脱快脱,让咱们也欣赏欣赏你的‘时髦’流苏裤!” “人家叫你脱裤子,又不是叫你这里脱。” “你紧张个啥劲儿!” “怕不是里面穿了花裤衩?” “你还别说,东北纯爷们就是喜欢花裤衩!” 笑声如同决堤的洪水, 轰然爆发, 一浪高过一浪。 有人笑得前仰后合, 扶着旁边的墙直不起腰; 有人拍着大腿, 眼泪都笑了出来; 还有人指着阿辉那条挂满破布条的裤腿, 模仿着时装模特的步伐扭了两下, 引得大家笑得更凶。 阿辉站在哄笑的漩涡中心, 手足无措。 他窘迫地低头看看自己那条确实像被狗啃过又像刻意设计的“流苏裤”, 真是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那几缕垂下来的蓝布条, 随着他身体的僵硬微微晃动着, 在满堂哄笑声中, 竟真显出几分“滑稽的时髦感”来。 见大高个阿辉窘迫地站在那里, “要不,你先回宿舍把裤子换下来?” 林秀珠看他一个一米八的大高个, 此刻脸红得像猴子屁股, 忍不住替他解围, “其他人先来吧。” “我来!” 刚才那个带着陕西口音的男人闪过来, 他毫不犹豫地脱下自己身上的破洞背心。 男人嘛, 光下半身不行, 光上半身还是可以滴! 林秀珠没有用同色布去补, 而是挑了一块鲜艳的鹅黄碎布, 剪成一只展翅小鸟的形状, 覆盖在破洞上。 细密的针脚将小鸟牢牢固定, 再用赭红色的线在鸟身上绣出简单的羽毛纹路。 一件普通的、 甚至破旧的白色工字背心, 胸口突然多了一只灵动的小鸟, 瞬间变得鲜活起来, 引得围观的人一阵惊叹。 “细妹,你心思好巧啊!” “呢只雀仔真系生鬼!” “帮我件衫都绣朵花得唔得?” 陕西的工友也是连声夸赞: “你这手艺,能得很!” 他毫不迟疑地从兜里掏出两毛钱, 轻轻地放在简易台上。 林秀珠的手艺像一阵旋风, 迅速在工地传开。 上夜班下工的、 上早班路过的工人纷纷围拢过来, 有的拿着破损的衣服, 有的纯粹来看热闹。 简陋的木板上, 堆满了待修补的衣物。 林秀珠埋首其间, 手指翻飞, 动作沉稳而精准。 剪刀裁开布匹的沙沙声, 针线穿过布料的细微嗤嗤声, 混合着工地的喧嚣, 竟奇异的和谐。 她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 但眼神专注明亮, 仿佛回到了潮州家中那个小小的染布作坊, 沉浸在自己熟悉且热爱的世界里。 染料的草木清香, 也在这混杂着汗味、 尘土味和机油味的地方顽强地弥散开来, 带来一丝独特的、 属于远方家乡的气息。 这时, 胖大婶阿兰抱着她那件腋下开裂的旧工装, 气喘吁吁地挤了回来, “女娃儿,给……给我整好看点!像陈伯那样!” 她把衣服往木板上一放, 又补充道, “我……我等下放午饭的时候,给你加个肉菜!” 这承诺, 在工地食堂里, 算是相当“高规格”的报酬了。 林秀珠拿起那件散发着浓重油烟味的工装, 没有嫌弃, 而是仔细审视着。 她心里已经有了主意。 这件衣服太旧太脏, 简单的补丁恐怕效果有限。 她需要…… 一点颠覆性的改变。 她拿起剪刀, 在众人惊愕的目光中, 果断地将那件宽大邋遢的工装从腰部以上齐刷刷地剪断了! 只留下半截! “啊?!” 阿兰心疼地叫了一声, “你把它剪烂干啥子哦?” 第18章 展现手艺 林秀珠没说话, 拿起那块质地厚实的赭红染布, 动作麻利地裁剪、缝合。 很快, 一件崭新的、 线条简洁利落的赭红色短款围裙出现在她手中。 她又在围裙胸口位置, 用靛蓝和鹅黄的碎布拼接、 绣制出一朵热烈绽放的芙蓉花图案。 那是成都的市花, 带着南国的热情。 林秀珠的奶奶是潮州有名的染工和裁缝, 祖上还开过大染坊和绣庄。 可惜经过了抗日战争、解放战争、土地改革和文化大革命, 家底早就被“战争”和“革命”弄没了。 但是家族的手艺还在, 她的母亲张春兰又是十里八乡技艺一流的绣工, 对这些花花草草特别懂行。 潮绣, 与广州刺绣广绣)总称粤绣, 是中国四大名绣之一。 “四大名绣”是指苏绣、湘绣、粤绣、蜀绣, 它们是中国传统刺绣工艺的杰出代表, 各具地域特色和艺术风格。 母亲张春兰, 13岁学艺, 20岁能独立设计各类产品。 林秀珠在奶奶和母亲的耳熏目染下, 7岁就开始学习染布技能和潮绣技术, 13岁能运用多种技艺, 配合对比强烈的色彩, 独创了潮绣双面立体艺术品, 这些裁裁剪剪的基本工作, 对她来说, 简直就是小儿科! 然后, 她把剪剩下的那半截油腻工装的上半部分, 仔细拆掉袖子和领口, 只保留前胸后背相对完好的部分, 用清水和陈伯找来的皂角用力搓洗掉顽固油渍, 再浸泡在她临时调制的、 加了特殊固色剂的靛蓝染液中, 这种固色剂是她自制的植物汁液。 等待染色的间隙, 她又用剩下的布头给阿兰做了两个同色系的、带芙蓉花刺绣的袖套。 当那半截旧工装从临时做的染缸里拎出来时, 围观的工人都发出了“哇”的一声。 原本的油腻黄彻底消失, 取而代之的是深沉、均匀、饱满的靛蓝色, 在阳光下泛着温润的光泽。 林秀珠将这片靛蓝的布料仔细熨烫, 她用搪瓷缸装了热水充当熨斗, 然后与那件赭红的芙蓉花围裙巧妙缝合在一起、 靛蓝的上身如同合身的小马甲, 覆盖肩背和前胸, 下接热烈绽放的芙蓉花围裙。 最后配上同款袖套。 “阿婶,你试试。” 林秀珠将这套独一无二的“工装改良版”递到目瞪口呆的阿兰面前。 阿兰愣愣地接过来, 在工友们的起哄和催促声中, 笨拙的套上。 靛蓝的小马甲衬得她没那么臃肿, 赭红的围裙鲜艳提气, 胸口的芙蓉花热烈奔放, 同色的袖套干净利落。 整个人仿佛脱胎换骨, 从油腻的胖厨娘, 变成了一个…… 有点时髦的食堂主管? 有人飞快地拿来一面小镜子。 阿兰对着镜子左照右照, 看着镜子里那个既熟悉又陌生的自己, 看着那朵开在胸前的、 鲜艳的芙蓉花, 看着那深沉如海的靛蓝和热烈如火的赭红完美交融…… 她布满横肉的脸上, 露出了难得的微笑, 笑起来, 眼睛更小了。 但是, 莫名有点可爱。 “好……好看!” 阿兰的猛地一拍大腿, 豪气干云地对林秀珠吼道: “女娃儿!好手艺!” “今天中午,你就在我食堂吃饭!” “管饱!想吃啥跟我说!” 人群爆发出善意的哄笑和掌声。 林秀珠也被阿兰这直爽的转变逗笑了, 小小的地摊前, 气氛热烈到了顶点。 修补的、 改衣的、 甚至有人想定制新“工装”的, 订单源源不断。 林秀珠忙得不可开交, 陈伯主动帮她维持秩序、 收递衣物。 碎布头堆成了小山, 硬币、毛票和偶尔的一块钱硬币, 也开始出现在她脚边那个搪瓷盆里, 叮当作响。 那声音好听得很。 就在这时, 一个穿着相对干净些的polo衫、 深蓝色涤纶裤、 脚踩人造革皮鞋、 腋下夹着一个公文包的男人挤了进来。 他约莫二十七八岁, 浓眉大眼, 身材高大, 壮壮实实的 看着挺年轻, 但那双眼睛里透着一股常年发号施令养成的审视和不容置疑。 他腰带上别着一个黑色的BB机, 在阳光下偶尔反着光, 是身份的象征。 他正是这片工地的工头, 人称“威哥”的马家威。 威哥的目光像探照灯一样扫过人群, 最后落在简易木板摊位上那个埋头缝补的身影, 以及她身边堆积如山的衣物和零钱上。 他眉头一拧, 那股不怒自威的气势让围观的工人们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 “搞乜嘢?” 威哥的声音不高, 却清晰地穿透了工地的噪音, “唔使开工啊?围埋一堆做咩?想扣人工定系想炒鱿鱼?” 没人敢应声, 刚才还起哄的阿辉等人更是缩着脖子, 恨不得原地消失。 连胖大婶阿兰都收敛了笑容, 搓着手, 有些局促地站在一旁。 威哥径直走到摊位前, 目光扫过陈伯身上那件“玉兰花”工装, 又在阿兰那身焕然一新的“改良工装”上停留了一瞬, 眼神里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惊讶, 但很快被严厉取代。 他拿起一件林秀珠刚补好、 在肩头绣了一丛劲节翠竹的工装背心, 翻来覆去仔细看了半天。 针脚细密均匀, 靛蓝的补丁与旧布浑然一体, 那丛翠竹更是绣得栩栩如生, 带着一股子坚韧的生气。 他抬眼打量了一下忙碌而专注的林秀珠。 小姑娘虽然身上穿着那身沾尘的碎花衬衫, 但是长得挺秀气的嘛。 尤其那一双似笑非笑的丹凤眼, 倒颇有一番当红琼瑶明星“刘雪华”的味道。 1985年, 刘雪华主演琼瑶首部电视剧《几度夕阳红》, 在剧中扮演富家小姐李梦竹。 凭借细腻表演, 她在台湾一战成名, 也一度成为很多少男的梦中情人。 长得漂亮, 重要吗? 当然重要! 爱美之心, 人皆有之, 就算是罪犯, 大家对美女的包容性都更大。 有个段子不是说过, 同样是尸体, 漂亮的就叫“楼兰美女”, 长得丑的只能叫“前年干尸”。 本来想掀翻摊子的威哥, 此刻看到是一个柔柔弱弱的美女, 也起了保护欲。 威哥清了清嗓子, 顺便整理了一下仪表: “手系几巧嘅。” 他放下那件背心, 语气平淡, 但是带着一份严厉。 谁叫自己是老板马家璋的堂弟, 自己的堂哥刚刚收购了南头的这个简陋制衣厂, 之前厂里的工人还经常来闹事, 附近又挨着南头检查站, 人流复杂, 盲流、烂仔特别多。 如果没管好这里的安全工作, 整个家族都要嘲笑他。 第19章 工头驱逐 所以, 为了保证工地的安全, 他不得不警惕起来。 “不过呢度系工地,唔系墟市(集市),更唔系裁缝铺!” 他的目光锐利地扫过陈伯和阿兰, 最后盯在林秀珠身上: “边个放你入来嘅?” “冇证件,冇登记,系生面口嘅闲杂人!” “匿喺杂物棚?仲搞到成棚人唔做嘢围埋一堆?” 陈伯脸色一白, 刚想开口解释, “系……系……我……” 就被威哥抬手制止。 “唔使讲更多!” “陈有良,你系厨房帮手,做好你分内嘢就得!” “收留盲流就系多管闲事!” “你知唔知咩后果?” 威哥的声音陡然严厉起来, “工地有工地嘅规矩!安全第一!” “呢啲不明来历嘅人,万一出事边个孭飞(负责)?” “你陈有良孭得起咩?!” 陈伯被噎得说不出话, 脸上青一阵白一阵, 额角渗出冷汗。 阿兰张了张嘴, 看到威哥冷厉的眼神, 又把话咽了回去。 威哥不再看陈伯, “细妹仔,唔理你系边度嚟,有咩本事。呢度唔系你摆摊嘅地方!” 他顿了顿, 本来想马上驱逐, 但是对上她的眼神 就像蒙着一层薄雾的秋水, 轻轻往自己一瞥, 便似有千斤重的委屈压在眼底, 连眼尾微微下垂的弧度, 都带着几分怯生生的软。 他心软了一半, “限你今日下昼(下午)收工之前,执齐你啲嘢,离开呢个工地!” “下昼六点!我亲自嚟睇(来看)!” “仲见到你喺度嘅话(如果看你还在这里),唔单止赶你走,连收留你嘅人,都即刻炒鱿鱼!” “听清楚未?!” 最后那句“炒鱿鱼”, 像一道冰冷的闸门, 彻底隔绝了陈伯和阿兰任何想求情的念头。 工友们更是噤若寒蝉, 同情地看向林秀珠, 却无人敢出声。 林秀珠缓缓抬起头。 脸上没有预想中的惊慌失措, 丹凤眼里也没有委屈的泪水。 她没有哭诉, 没有哀求, 反而往前走了半步, 目光坦然地迎上威哥审视的眼神, “威哥,对唔住。是我冇搞清楚规矩,连累了陈伯。” “我今日下昼一定走,不会让陈伯难做。” 她顿了顿, 目光落在他那个破旧的牛皮公文包上, 话锋一转, “不过,威哥,你只公文包……好似烂咗个角?” “咁样好易整烂晒啲重要文件嘎。” 她指了指包角那道明显的裂口, 边缘的皮革已经翻卷起毛。 “你咁忙,成日夹住佢走来走去,个口会越扯越大嘅。” “我……我帮你补补佢?” “好快嘅,唔使钱。” “就当……多谢你宽限时间俾我执嘢(收拾东西)。” 这话一出, 所有人都愣住了。 陈伯和阿兰瞪大了眼睛, 工友们更是面面相觑, 以为自己听错了。 威哥也明显怔了一下。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腋下那个用了好几年、 确实有些破旧的公文包。 这包跟他跑工地, 风吹日晒, 边角磨损开裂是常事, 他根本没在意。 这个小姑娘, 不但没有怨自己赶她走, 还说要免费给他补…… 这唱的是哪一出? 他第一反应是荒谬, 甚至有点男性自尊被冒犯的感觉。 一个小盲流, 自身都难保, 还敢对他的东西指手画脚? 还谈什么“重要文件”? 她知道什么是文件吗? 不就是稍微长的略有姿色, 知不知道他这个包可是香港货! “你知唔知啊?呢个系香港货嚟嘅,纯手工!正宗小牛皮呀!” 但在林秀珠的眼里, 没有所谓的香港货和土货的区别, 只有破了和完整的区别。 “睇得出几好、几高档,但系真系烂咗……” 林秀珠的眼神太干净, 太坦然了。 没有谄媚, 没有算计, 只有一种近乎执拗的认真, 马家威都快被她气笑了, 手指点着她: “烂咗又点?” “轮得到你一个外来妹多嘴?” 他嘴上硬气, 目光却不由自主地又扫过公文包, 公文包印着“老爷车(LAOYECHE)”, 小牛皮的质感很光滑。 但是, 边角的磨损确实有点难看。 这包是他前几年去香港探亲时买的, 当时花了将近半年的工钱, 回来后在工地上不知被多少人羡慕过。 这两年磨得厉害, 尤其是边角那道裂, 每次夹着包走过铁门, 都能感觉到皮革卷边蹭着胳膊, 像块扎人的刺。 周围的空气仿佛被威哥的怒火点燃, 又瞬间冻结。 工友们连大气都不敢喘, 陈伯和阿兰更是脸色煞白, 恨不得把林秀珠拉回来捂住她的嘴。 完了完了, 这细妹真是胆大包天, 火上浇油啊! “你知唔知这个包好贵的。” “补坏了你赔我啊?” “有钱吗你?” 林秀珠没接他的话, 只是从帆布包里掏出个小铁盒, 打开时叮当作响, 里面是几卷不同颜色的线, 几枚大小不一的银针, 还有块磨得发亮的顶针。 她抬头时, 眼里的怯意早没了, 只剩下专注: “威哥,你信我一次。我补过的东西,保证看不出来破绽,还结实。” 阿兰在旁边急得直拽她衣角: “女娃子,算了哦,一看就多贵的,听讲要几百港币喃。” 陈伯也憋红了脸想打圆场, 却被林秀珠轻轻摇头按住。 她往前走了半步, 离威哥不过一臂远, 指尖快要碰到公文包时又停住, 抬眼等他点头。 阳光从铁皮棚顶的缝隙漏下来, 刚好照在她手背上。 那双手不算细嫩, 指腹带着薄茧, 却干净得很, 指甲修剪得整整齐齐。 马家威盯着那双手, 忽然想起阿妈以前帮自己补裤子的样子, 也是这样, 拿着针, 眯着眼, 缝补时连呼吸都放轻。 “三分钟。” 他听见自己喉咙里冒出这句话, 连自己都吓了一跳。 林秀珠眼睛亮了亮, 没多话, 迅速从铁盒里挑出一卷深棕色的线, 穿针引线的动作快得让人眼花缭乱。 她没直接缝裂口, 反倒先从包里摸出块浸过温水的布, 小心翼翼地擦拭包角的灰尘, 连卷边的皮革都被她轻轻抚平, 像在哄一个闹脾气的孩子。 周围的工友们都看呆了, 连威哥也忘了发火, 就那么举着胳膊, 任由她把公文包放在旁边的水泥台上。 银针在她手里像活过来似的, 从裂口内侧挑起一丝皮革, 线脚细得几乎看不见, 顺着原来的纹路游走, 眨眼间就把卷边的地方固定住。 她又换了根更细的线, 在裂口最显眼的地方绣了个极小的祥云回纹, 刚好遮住磨损的痕迹, 远看倒像是原本就有的花纹。 第20章 告别工友 “好了。” 不过两分多钟, 林秀珠直起身, 把公文包递回去。 顶针在她掌心蹭出个红印, 额角也沁了层薄汗。 马家威接过包, 手指在补过的地方摩挲。 触感平滑得很, 那道扎人的裂口不见了, 深棕色的线和小牛皮的颜色几乎融为一体, 那个祥云回纹绣的极巧, 倒让旧包添了点说不出的精致。 他心里咯噔一下, 忽然觉得刚才那句“香港货、纯手工”说得有点底气不足。 这手艺, 怕是比香港那些名牌修包铺的师傅还细。 “你……” 他想骂句“花里胡哨”, 话到嘴边却变成了, “补得……还行。” 林秀珠弯了弯眼, 把铁盒收进包里: “多谢威哥肯信我。等下我就收拾东西走人。” 威哥不再说话, 看了她一眼, 有点同情, 但是不多。 他堂哥马家璋选的这个地方, 刚好挨着南头检查站, 自从他接管这里以后, 每天都有想闯关进来的盲流, 好几次还发生过激烈的打斗。 在他的眼里, 林秀珠算是漂亮的。 但是有什么用, 能当饭吃吗? 他见过太多漂亮的女孩, 最后不是去了发廊洗头, 就是去夜场陪酒, 要不就是早早找个人嫁了, 浑浑噩噩过日子罢了。 没多少是脚踏实地勤勤恳恳干活的。 漂亮女人, 来钱太容易, 反而是一种坏处。 不过, 眼前这个小姑娘, 漂亮又有手艺, 胆子也不小, 反而让他高看了一分。 不过也就一分而已, 以后能不能混好, 就看她个人的造化了。 马家威走后, 工地的空气仿佛松快了些, 林秀珠又帮忙补了不少工友的衣。 黄昏将至, 工友们也陆陆续续散去。 上班的上班, 回宿舍的回宿舍。 林秀珠低着头开始收拾水泥台的东西, 还有搪瓷盆里的十几块钱。 这是她在深圳赚的第一笔钱, 虽然不算多, 但是也不算少了。 而且这让她很有成就感, 也让她在深圳活下去有了信心。 奶奶林志英曾对她说过: “人可以没有高学历,但是不能不学习。” “只要有一技之长,就不怕会被饿死。” 林秀珠现在就很有信心, 相信自己能靠一技之长扎根在深圳。 没过多久, 一阵杂乱的脚步声又从棚外响起。 刚散去的工友们又围上来, 一边七嘴八舌地说着, 一边往林秀珠的怀里塞着东西, 有半袋炒花生, 几根红薯, 还有几个煮鸡蛋, 两个硬面馒头, 甚至有人摸出皱巴巴的一毛两毛, 往她的搪瓷盆里丢。 “细妹,莫怕,出去了总能找到活路。” “东门那边我熟,要是实在没处去,我给你指个摆摊的好角落。” “这是我婆娘给我缝的护身符,你带着,保平安。” 林秀珠看着眼前一张张黝黑粗糙却写满真诚的脸, 鼻子一酸, 眼泪差点掉下来。 她把大家给的东西一一收好: “多谢大家,” 她深深鞠了一躬, 声音带着哽咽, “这份情,我林秀珠记着,以后一定还。” 陈伯蹲在一旁, 默默地帮她把染布和针线包重新塞进红蓝白胶袋, 又从怀里掏出那个油腻的工牌, 塞到她手里: “拿着,万一……万一遇到难处,去附近工地问问,或许有同乡认得我这牌。”林秀珠攥紧那块冰凉的金属牌, 指尖都泛了白。 胖大婶阿兰红着眼圈, 从食堂后厨端来一大碗热腾腾的鸡蛋面, 上面还卧着两个金黄的荷包蛋: “快吃,吃饱了有力气赶路。” 她往林秀珠兜里塞了把大白兔奶糖, “路上嘴馋了就含一颗,甜丝丝的,心里也舒坦。” 林秀珠捧着那碗滚烫的面, 热气模糊了视线。 她三两口扒完, 把碗还给阿兰时, 碗底压着五块钱 是她刚才给的“修补费”。 “阿婶,这钱……” “拿着!” 阿兰眼睛一瞪, 嗓门又大了起来, 声音却带着点颤音: “出去了哪不要钱?” “难不成要像昨天那样饿肚子?” “还是又打算用你的哪块布去换人家的馒头?” 日头渐渐偏西, 工地的影子被拉得老长。 林秀珠背着胶袋, 手里拎着工友们凑的零碎物件, 站在工地门口, 回头望了一眼这片尘土飞扬的地方。 这里有争吵, 有艰辛, 却也有她来深圳后第一份沉甸甸的善意。 陈伯和几个相熟的工友送她到路口, 反复叮嘱着: “东门人多眼杂,保管好自己的布和钱。” “遇到查证件的,就说去投奔亲戚,机灵点。” “实在不行,就回来找我们,总有口饭吃。” 林秀珠一一应着, 转身踏上了通往大马路的土路。 走了几步, 她又回头, 对着那几个还站在原地的身影挥了挥手, 直到他们被扬起的尘土渐渐遮住。 南头关铁皮栏杆刚从中间分开一道缝, 柏油路上就蒸腾起混着尾气的热浪。 栅栏外的空地像块吸饱了油的抹布, 停着二十几辆看不出原色的轿车。 有的前灯蒙着层灰黄的蛛网, 有的后窗贴着褪色的“香港制造”贴纸, 最破的那辆绿皮吉普, 车门把手早没了, 用根红绳拴着晃悠。 穿得确良衬衫的司机们蹲在车屁股后头, 裤脚沾着泥点, 手里的红双喜烟燃到了滤嘴还舍不得丢。 见有人背着蛇皮袋往关口挪,立 马弹起来围上去, 广东话混着湖南腔撞在一块儿: “华强北?十五块走不走?” “罗湖东门去不去?二十就走!” “我这车能捎四个人,拼满就走!” 有个穿凉鞋的汉子更急, 直接拽住过客的帆布包带, “给十块就行,我绕小路快得很,不用等检查!” 太阳把路面晒得发软, 车引擎盖烫得能煎蛋。 一辆半旧的丰田皇冠突然“咔嗒”响了声, 司机慌忙拉开引擎盖, 黑烟裹着机油味涌出来, 呛的旁边几个等活儿的人直咳嗽。 穿蓝工装的副驾探出头骂了句脏话, 把半截矿泉水浇进水箱, 蒸腾的白雾里, 他胸前的“蛇口工业区”厂徽闪了闪。 栏杆那头突然传来铁皮摩擦的尖响, 穿绿制服的哨兵换岗了。 蹲在墙根的司机们像被针扎了似的直起身, 有个戴草帽的飞快从车座底下摸出个皱巴巴的红本塞给乘客: “等下问就说是我亲戚,刚给你做的证!” 第21章 遇到黑车 话音未落, 七八辆凤凰牌二八杠自行车叮铃哐啷冲过来, 车后座捆着的西瓜在竹筐里滚得厉害, 骑车的大婶扯着嗓子喊: “让让!让让!” 轮胎碾过碎石子的咯吱声、 讨价还价的争吵声、 远处渡轮的汽笛声搅在一块儿, 混着路边摊飘来的鸡蛋炒米粉香气, 在南头关的暮色里慢慢发酵。 有辆面包车终于载满了人, 排气管“突突”吐着黑烟往岔路拐, 后窗上, 不知谁贴的“安全第一” 标语早被雨水泡得只剩个“安”字。 林秀珠刚走近, 一个留着络腮胡的男人就迎了上来, 声音压得很低: “靓女,去哪?” “福田还是罗湖?” “我这车快得很,比坐公交方便,比打的士便多了。” 林秀珠攥紧了胶袋的提手, 指节泛白, 心里像揣了只乱撞的兔子。 她没出过远门, 潮州塔仔村连像样的公路都没有, 昨天那趟长途汽车已是她这辈子见过最“气派”的交通工具。 公交车是什么模样? 的士又长什么样? 她一概不知, 只牢牢记着陈伯的话: “去东门,等公交,五毛钱就到。” 她张了张口: “去……东门多少钱?” 络腮胡见她迟疑, 往前凑了半步, 身上的汗味混着劣质烟草味扑面而来: “靓女是第一次来深圳?” 他眼珠转了转, 语气更热络了些, “去东门啊?” “我也去那边送货,顺路捎你一程,” “收你20块!” “比公交还快半小时,不用挤那臭烘烘的车厢。” 旁边几辆面包车的司机也看了过来, 眼神像打量货物似的在她怀里的胶袋上打转。 有个瘦高个吹了声口哨: “阿力,别欺负人家小姑娘,我收19块!” 另一个满脸横肉的接话: “18!我这车刚换得座位,舒服!” 林秀珠往后缩了缩, 她想起母亲临行前的话: “外面坏人多,别跟陌生人搭话。” 可天色已经擦黑, 远处工地的塔吊亮着孤灯, 检查站的铁门缓缓合上, 最后一班公交车的影子都没见着。 “不……不用了……我……我等公交。” 她声音细若蚊蚋, 低头盯着自己沾了尘土的塑料凉鞋。 鞋面上还沾着工地的红泥, 是早上钻铁丝网时蹭到的。 络腮胡“嗤”的笑了: “等公交?末班车早就过啦!” 他指了指路边歪斜的站牌, 铁皮牌上的字迹被雨水冲得模糊, “你看那上面的时间,五点半就没车了。” “这荒郊野岭地,再过半小时,连鬼都见不着一个。” 风从检查站的铁栅栏缝里钻出来, 带着铁丝网的铁锈味, 吹得林秀珠脖子发凉。 她抬头望了望, 站牌确实歪歪扭扭, 上面的数字像鬼画符。 周围的工棚渐渐亮起灯, 飘来饭菜的香味, 更衬得这公交站孤零零的, 像被世界遗忘的角落。 “东门……很远吗?” 她忍不住问。 “不远不远,” 瘦高个接话, 往她手里塞了张皱巴巴的纸条, “我的名片!” “上面有我的call机号!” “有事叫我车,风雨无阻!” 她往后退了半步, 想绕开他: 络腮胡嗤笑一声, “你一个女仔,抱着这么多东西,天黑了在这儿晃荡,不怕遇到‘烂仔’?” 他的话像根针, 刺中了林秀珠的软肋。 她低头看了看怀里的染布, 这是她全部的指望, 不能有半点闪失。 她咬了咬牙, 她从兜里摸出刚收的零钱, 数了二十块钱递过去: “我要到电子大厦附近。” “没问题!” 络腮胡接过钱, 眉开眼笑地拉开后车门, “上车吧,保证准时到。” 车里弥漫着一股汽油味和烟味, 后座已经坐了两个男人, 一个闭目养神, 一个眼神浑浊地盯着她手里的胶袋。 林秀珠心里一紧, 想退出去, 却被络腮胡在背后推了一把, 踉跄着跌进车里。 “砰”的一声, 车门被关上, 落了锁。 络腮胡跳上驾驶座, 发动车子。 面包车像头脱缰的野狗, 猛地窜了出去, 在坑洼的路上颠簸着, 扬起一路黄尘。 林秀珠紧紧抱着胶袋, 身体随着车子的晃动而摇晃。 她偷偷打量着那两个男人, 一个穿着褪色的工装, 手指关节粗大, 像是在工地上干活的; 另一个穿着花衬衫, 脖子上挂着条掉色的金链子, 眼神时不时瞟向她的胶袋, 嘴角带着一丝不明的笑意。 “靓女,带了什么好东西,这是去找亲戚?还是进厂打工?” 花衬衫男人开口, 声音油滑。 林秀珠没应声, 只是往窗边挪了挪, 假装看风景。 车窗外, 熟悉的工地渐渐远去, 取而代之的是越来越密集的楼房和路灯, 深圳的夜晚像一张巨大的网, 正缓缓张开。 面包车突然拐进一条偏僻的小巷, 速度慢了下来。 林秀珠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攥着胶袋的手指因为用力而发白。 “师傅,这不是去东门的路吧?” 她颤声问道。 络腮胡从后视镜里瞥了她一眼, 嘿嘿一笑: “快到了,抄个近路。” 话音刚落, 后座的工装男突然按住了她的肩膀, 力气大得像铁钳。 花衬衫男人则伸手去抢她怀里的胶袋: “小妹妹,你袋子里装了什么好东西,给哥几个看看呗?” 林秀珠吓得魂飞魄散, 死死抱住胶袋不放, 嘴里尖叫着: “放开我!你们想干什么!” “干什么?” 花衬衫男人狞笑一声, “当然是帮你‘保管’东西了!” 就在这时, 面包车猛地一个急刹车, 所有人都往前一冲。 林秀珠趁机挣脱工装男的手, 拉开没锁死的车门就想跳下去, 却被花衬衫男人抓住了头发, 疼得她眼泪直流。 “想跑?” 络腮胡转过身, 手里不知何时多了把匕首, 在昏暗的光线下闪着寒光, “老实点,不然别怪我们不客气!” 林秀珠看着那把匕首, 浑身发抖, 也不知道哪里生出一股勇气。 她不能就这么被抢了, 不能! 她猛地低下头, 用尽全力咬向花衬衫男人的手臂。 “啊!” 男人惨叫一声, 松开了手。 林秀珠趁机推开车门, 抱着胶袋滚了下去, 重重摔在地上。 第22章 惊险跳车 手肘擦破了皮, 火辣辣的疼, 但她顾不上了, 爬起来就往巷口跑, 身后传来络腮胡的怒骂和追赶的脚步声。 巷口的路灯亮着, 偶尔有行人经过。 络腮胡他们追了几步, 见有人影, 骂骂咧咧地停住了脚步, 转身开车消失在夜色里。 林秀珠瘫坐在路边, 大口喘着气, 浑身都被冷汗湿透了。 胶袋被摔破了个口子, 几匹染布露了出来, 在路灯下泛着靛蓝、赭红、鹅黄的光。 她看着那些熟悉的颜色, 突然笑了出来, 笑着笑着, 眼泪就掉了下来。 深圳, 确实遍地都是机会。 但是, 也没人告诉她, 遍地也都是坏人啊! 远处传来了警车的鸣笛声, 由远及近。 林秀珠擦干眼泪, 捡起地上的染布, 重新塞进胶袋, 站起身, 朝着有光亮的地方走去。 …… 林秀珠不想去的工厂流水线, 却是当时很多年轻女孩子最无奈的选择。 深圳罗湖, 永康电子厂。 空气里永远漂浮着焊锡和塑胶混合的刺鼻气味, 像一层粘稠的膜, 糊在人的鼻腔里。 巨大的厂房里, 日光灯管发出的光都是惨白的, 映照着下方流水线旁一张张年轻却缺乏生气的脸。 深圳的电子厂, 聚集了全国各地的年轻女孩子, 是她们来深圳最初的落脚点, 也是全国最大的打工集散地。 流水线是一条沉默的钢铁长蛇, 永不停歇地向前蠕动。 黄佩珊坐在其中一节“蛇身”旁, 位置靠后, 负责用烙铁焊接电路板上的细小电阻。 她今年20岁, 地地道道的揭阳姑娘, 个子不高, 齐肩的短发, 瘦瘦的, 脸蛋却带着点婴儿肥, 笑起来有两个小梨涡。 虽然算不上什么大美女吧, 但是有一种初恋白月光的纯欲感, 很像那些年我们追过的女孩的缩影。 她的手指因为长期接触焊锡和松香, 指腹发黄, 指甲缝里总有洗不干净的污渍。 “嘀嘀嘀——” 刺耳的蜂鸣器尖叫起来, 整个车间的空气瞬间绷紧。 黄佩珊前面的工位, 一块电路板卡在了传送带上。 “搞么子鬼咯!湖南妹!又卡壳!动作快点!” 车间主任张志刚, 人送外号“张秃子”。 他的破锣嗓子透过劣质喇叭炸响, 带着浓重的粤西口音。 张秃子人如其名, 头顶中央确实油光锃亮, 后世这种发型叫地中海。 被点名的湖南妹子李远梅, 吓得手一抖, 刚拿起的电容掉在了传送带缝隙里。 她脸色煞白, 慌忙去够, 纤细的手腕在冰冷的钢铁边缘蹭出一道红痕。 李远梅是四人宿舍里最文静的一个, 来自湘西山区, 说话细声细气, 像只容易受惊的小鹿。 她负责插件, 动作不算慢, 但总显得小心翼翼。 “顶你个肺!丢雷老母!眼瞎啊?” 张秃子已经像阵黑旋风刮到了李远梅身后, 手里的文件夹“啪”地拍在她旁边的铁架子上, 震得上面几个螺丝钉滚落下来, “耽误整条线!这个月绩效扣五分!下个礼拜夜班加够!” 李远梅眼圈瞬间红了, 咬着嘴唇不敢吭声, 手指更快地在零件盒和电路板间穿梭, 肩膀却控制不住地微微发抖。 “张主任,梅子不是故意的,” 旁边传来一个清脆利落的声音, 带着明显的川味, “这破传送带三天两头卡,厂长小舅子李信雄采购的便宜货嘛,怪得哪个嘛? 说话的叫王春红。 四川达州妹子, 宿舍里的“辣妹子”。 她负责目检, 眼睛毒, 嘴巴更辣, 一头乌黑亮丽的长发, 烫着眼下时髦的大波浪卷发, 皮肤白皙, 眼睛又大又圆, 长得特别漂亮。 不得不说, 四川妹子长得就是好看! 大家都封她为“厂花”。 别看她长得漂亮, 干起活却很是利索, 脾气也火爆。 她正麻利地用镊子把李远梅掉落的电容夹出来。 “王春红!有你咩事?管好你自己!再废话你也扣分!” 张秃子三角眼一瞪, 口水几乎喷到王春红脸上。 “扣嘛扣嘛!扣光了老娘喝西北风去!” “反正这破厂子,工钱没几蚊,规矩倒比衙门还多!” 王春红毫不示弱, 声音拔高, 引得附近工位的女工都侧目, 但没人敢吱声。 “你!你!你!” “别以为厂长的小舅子喜欢你,我就不敢动你!” 张秃子气的脖子都粗了, 正要发作。 “张主任,” 一个沉稳的声音插了进来, 不高, 却清晰地压过了机器噪音, “传送带第三段齿轮确实有磨损,卡顿频率比上周高了百分之三十七。” “我建议先报修,免得影响后面SMT贴片效率,损失更大。” 说话的是黄佩珊。 她手里的烙铁稳稳地点在一个芝麻大的焊点上, 青烟冒起, 精准无误。 她甚至没抬头看张秃子, 目光专注在电路板上, 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个客观事实。 张秃子一肚子火被噎住。 黄佩珊技术好是车间公认的, 她指出的问题往往一针见血。 “哼……” 他哼了一声, 狠狠瞪了王春红一眼, 又剜了瑟瑟发抖的李远梅一眼, 才骂骂咧咧地走开: “都给我打起精神!今天任务完不成,集体加班到十点!” 紧张的气氛稍稍缓解, 只剩下流水线无情的“咔哒”声和烙铁接触焊点的“滋滋”声。 “呸!狗仗人势!” 王春红对着张秃子的背影啐了一口, 压低声音, “珊珊,还是你有办法,一句话就堵住那秃驴的臭嘴!” 黄佩珊这才放下烙铁, 甩了甩有些发酸的手腕, 拿起旁边的搪瓷缸子灌了一大口水。 水是温的, 带着一股铁锈味。 “讲事实而已。” 她声音平静, 带着揭阳口音的粤语听起来有种独特的韵律, “梅子,冇事吧?” 她看向李远梅。 李远梅摇摇头, 眼圈还红着: “没……没事,多谢珊姐,红姐。” “谢啥子哦,那老狗就是欺软怕硬!” 王春红将夹出来的电容丢回零件盒, “梅子你硬气点嘛,怕他个锤子!” “好了春红,少讲两句,做嘢啦。” 一个温和但透着坚韧的声音响起。 说话的是靠黄佩珊另一边的刘秀英, 客家人, 来自梅州。 她负责点胶, 动作不快, 但极其稳定精准, 像一台设定好的机器。 刘秀英是宿舍里年纪最大的, 23岁, 话不多, 干活最踏实, 像块沉默的石头。 她总是默默照顾大家, 宿舍的热水几乎都是她提前打好的。 四人不再言语, 重新埋首于各自眼前的方寸之地。 第23章 下班宵夜 黄佩珊的目光扫过流水线上源源不断的绿色电路板, 那些细密的铜箔走线、 芝麻粒般的电阻电容, 在她眼里并非冰冷的元件, 而是一个个等待连接的生命节点。 她想起十八岁的弟弟黄家栋, 他是蛇口码头跑国际航线的年轻船员, 上次探亲带回来的几本皱巴巴的香港《无线电技术》杂志。 杂志里那些复杂的电路图, 那些关于“集成电路”“微处理器”的介绍, 像一扇窗, 让她窥见了一个远超眼前这单调焊接的世界。 *技术突围……* 她脑海里闪过这个词, 像黑暗中擦亮的一根火柴, 瞬间又熄灭在流水线单调的节奏里。 下工的铃声像是救赎, 刺破了车间的沉闷。 女工们如同退潮般涌出巨大的铁门, 涌向那片由几栋灰扑扑筒子楼组成的宿舍区。 黄佩珊她们的宿舍在二楼尽头。 推开门, 一股混杂着汗味、廉价香皂味和饭菜味的温热气息扑面而来。 房间不大, 挤着四张双层铁架床, 中间一条狭窄的过道。 墙壁斑驳, 贴着几张83版本《射雕英雄传》的海报, 边角已经卷起。 “哎哟喂,累死老娘咯!” 王春红第一个冲进去, 把工帽往自己下铺一甩, 整个人瘫倒在硬板床上, 铁床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狗日的张秃子,今天又找茬!” “梅子,下次他再凶你,你就学我,直接吼回去!怕他个铲铲!” 李远梅默默地走到自己的下铺, 拿起床头的搪瓷盆: “红姐,我……我去打水。” 声音依旧细细的。 “快去快去,多打点!一身汗臭死了!” 王春红挥挥手, 又冲着正在脱工衣的黄佩珊和刘秀英喊, “珊珊,刘秀英,快滴啦,食宵夜去,饿扁了!” 刘秀英已经麻利地换好了自己的碎花布衫, 正在整理床铺, 把洗得发白的床单抻得一丝褶皱都没有。 “就嚟(就来)。” 她应道, 声音平静。 她的床铺是上铺, 永远是最整洁的, 床头挂着一个手工缝制的、 装着家乡泥土的小布袋。 黄佩珊脱下沾满塑料味的蓝色工衣, 露出里面洗得有些透的白色背心。 她走到自己靠窗的上铺, 从枕头下摸出一个小布包, 里面是弟弟家栋上次带回来的那几本《无线电技术》杂志和一个小笔记本。 笔记本上密密麻麻画着她对厂里一些设备电路的理解, 还有一些天马行空的改进想法。 她珍惜地摩挲了一下封面, 才把它们放回原位。 “珊珊,又看你弟给的‘天书’啊?” 王春红在下铺翘着二郎腿, “那些鬼画符,看得脑壳痛!” “有那功夫不如想想晚上吃啥子,食堂那猪食,看到都饱了!” “阿红,莫乱讲,珊珊看的是技术,有用的。” 刘秀英已经整理好, 拎起了自己的热水壶。 “有个锤子用!” “在这破厂子,焊到死也就是个女工!” 王春红撇撇嘴, 但也跟着坐起来拿热水壶, “走咯走咯,再晚点就要饿死了!” 四人拿着水壶下楼。 公共盥洗室和水房里早已人满为患, 排着长队。 水龙头流出的水带着铁锈的黄色, 水流细小。 女工们叽叽喳喳, 各种方言交织在一起, 抱怨着工头的刻薄、 饭菜的难吃、 加班的辛苦。 “让让!让让!挤什么挤!赶着投胎啊!” 一个高壮的东北女工蛮横地插到黄佩珊她们前面。 王春红眉毛一竖: “喂!排队啊大姐!叽里呱啦叫什么?!” “排队?老娘站这就是队头!” 那女工回头瞪了一眼, 一脸横肉。 李远梅吓得往后缩了缩。 刘秀英皱了下眉, 没说话。 黄佩珊拉住要冲上去理论的王春红, 声音不高, 却清晰地穿透嘈杂: “阿姐,后面排队的姐妹都看着呢。” “为咗争呢一盆水,闹到工务处,大家脸上都唔好睇。你讲系唔系?” 她目光平静地看着那个插队的女工。 那女工被黄佩珊看得有点不自在, 又看看后面确实有不少人不满地盯着她, 悻悻地哼了一声, 倒也没再强行霸着水龙头。 打完水后, 四人就来到东门步行街吃宵夜。 夜色像一块浸了水的绒布, 沉甸甸地压在东门步行街上空。 霓虹灯牌在湿漉漉的柏油路面投下斑斓倒影, 炒米粉的香气、 烤生蚝的蒜香、 铁板鱿鱼的滋滋声, 在晚风里酿出浓稠的烟火气。 此刻的东门步行街像一头被惊醒的巨兽, 在夜色里彻底活了过来。 霓虹灯牌是它斑斓的鳞片, “炭火烧烤” “温州鱼蛋粉” “阿婆牛杂” “隆江猪脚饭” “江西小炒” “潮州牛肉火锅” …… 赤红、惨绿、荧蓝的光劈头盖脸砸下来, 在攒动的人头上流淌。 空气浓稠得能拧出油, 煎炸的滋啦声、 锅铲碰撞的哐当声、 摊主拉客的吆喝声, 显得热闹非凡。 黄佩珊四人挤在窄巷口一个牛杂摊的塑料凳上, 围着一张小矮桌。 桌子油亮发黑, 桌腿下垫着两块红砖才勉强稳住。 一口大铝锅架在蜂窝煤炉上, 深褐色的汤汁“咕嘟咕嘟”翻滚着, 大块牛肚、牛肠、牛肺在浓汤里沉浮, 萝卜吸饱了汤汁, 上下翻滚。 看着就很有食欲。 “老板,四碗牛杂,萝卜多滴,再加份面筋!” 王春红声音脆亮, 盖过了周遭的嘈杂。 她熟练地掰开一次性木筷, 互相刮掉毛刺。 “好嘞!” 老板是个精瘦的潮州黄伯, 脖子上搭条看不出原色的毛巾, 应声麻利地操起长筷, 从翻滚的锅里精准夹出各色牛杂, 拿出剪刀, 霍霍几下, 分入四个豁口的粗瓷大碗, 再浇上滚烫的浓汤, 撒一把翠绿的香菜末。 热气和香气轰然腾起。 李远梅小心地吹着碗沿的热气, 小口嘬着汤, 苍白的脸被热气熏出一点红晕。 “红姐,珊姐,英姐,” 她声音细细的, 带着浓厚的湘西口音, “今天……多谢你们。” 她上个月刚来, 还没适应电子厂繁复单调枯燥的工作, 今天又挨了骂, 心情更差了。 但是没办法, 家里…… 一想到家里, 李远梅的眼圈就红了。 “谢个锤子,客气啥!” 王春红夹起一大块颤巍巍的牛肚塞进嘴里, 烫得直哈气, 含糊不清地说, “那死秃子就系欺软怕硬!” “下次他再吼你,你就吼回去!” “怕他个锤子!哎呦……好烫!” 她灌了一大口的北冰洋汽水, “要我说,这破厂真不是人待的!“ “工钱少得可怜,规矩多过牛毛,张秃子那狗东西还天天找茬!” “我老汉在老家工地上,都比我们自在!” 第24章 各有困境 她狠狠戳着碗里的牛肠, 像是在戳张秃子的大光头。 “自在?” 刘秀英用勺子慢慢搅着自己碗里的汤, 没抬头, “阿红,你爸那个工程,去年年底的工钱结清了吗?” 她声音很平静, 但王春红却感觉被暗戳戳地扎了一刀。 王春红动作一顿, 刚才的泼辣劲儿泄了大半, 烦躁地抓了抓浓密的黑发: “清个铲铲!” “甲方拖着,包工头也拖着,家里等米下锅,我妈月月写信来哭……” “别提了!脑壳疼!烦都烦死了!” 她抓起汽水瓶又猛灌一口, 气泡冲得她皱起眉。 来深圳电子厂打工的, 有几个是家庭富裕的, 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困境。 大部分都是被逼无奈, 才会选择辍学, 背井离乡到这里赚点辛苦钱。 黄佩珊默默听着, 把自己碗里一块炖得软烂、 几乎没有肥膘的牛腩, 夹到了李远梅碗里。 她自己的碗里, 大多是便宜的牛肺和萝卜。 “食多点,梅子。” “你哥的腿……药钱还差几多?” 李远梅捧着碗的手紧了紧, 头埋得更低, 细弱蚊蚋: “还……差三百多。上个月寄回去的,只够买半个月的药……” 黄佩从自己洗得发白的工装裤口袋里, 数出几张皱巴巴的一元和毛票, 轻轻推到李远梅面前: “梅子,先拿着。这个月加班费下来,再凑点。” “珊姐!不……不行!” 李远梅像被烫到一样, 慌忙推拒, 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你自己也要寄钱回家,你阿弟……” 黄佩珊按住她的手, 力道不大, 却不容拒绝: “拿着。我弟跑船,暂时饿不死。” 她目光扫过碗里热气腾腾的牛杂, 却没什么食欲。 弟弟黄家栋在蛇口跑国际航线, 听起来风光, 可风浪里的辛苦和危险, 只有自家人知道。 他还经常省下津贴给自己买杂志。 “珊珊……” 王春红烦躁地扒拉了几下头发, 把自己口袋里仅有的两张一元纸币也拍在桌上, “好啦好啦!算我一份!就当……就当提前请你们吃糖水了!” 她努力想活跃气氛, 声音却有点发涩。 “哟!咁热闹?食宵夜都凑钱AA制啊?” 一个油滑轻佻的声音突兀地插了进来, 像块油腻的抹布甩在桌上。 四人同时抬头。 李信雄。 厂长的小舅子。 他晃悠着走过来, 一身骚包的紫红色翻领T恤, 领口两颗扣子敞着, 露出小半截同样刺眼的金链子。 头发抹得油光水滑, 苍蝇落上去都会滑倒。 他身后跟着两个同样流里流气的跟班。 他的目光像烦人的苍蝇, 肆无忌惮地在王春红饱满的胸脯和明艳的脸上舔过, 最后才扫过其他三人。 “李科长。” 刘秀英最先反应过来, 放下筷子, 站起身, 客气而疏离地打了声招呼。 李信雄是永康电子厂保卫科的科长。 王春红的脸瞬间沉了下来, 翻了个白眼, 扭过头去, 抓起桌上的汽水瓶猛灌, 仿佛想冲掉那股恶心的感觉。 黄佩珊没起身, 只是放下了手中的勺子, 抬眼看向李信雄: “李科长也来食宵夜?” “食?食根甘蔗咩?” 李信雄嗤笑一声, 拉过旁边一张广东省省凳——红色塑料凳, 大剌剌地坐下, 红色塑料凳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他一条胳膊随意地搭在王春红身后的椅背上, 身体前倾, 那股混合着发胶、古龙水和烟味的气息直扑王春红的脸。 “食呢种街边档,有咩意思?掉价!” 他凑近王春红, 声音压低, 带着几分自以为是的帅气, “红红,跟我去对面新开嘅海鲜酒楼啦!” “刚运到的澳洲龙虾,我请!” “叹世界嘛,点可以委屈自己?” 说着, 他那只戴着硕大金戒指的手, 竟顺势想去捏王春红垂在肩侧的一缕乌黑发丝。 “啪!” 王春红猛地拍开他的手, 力道之大, 声音清脆响亮, 引得旁边几桌食客都侧目看来。 “李信雄!你放尊重点!” 王春红柳眉倒竖, 杏眼圆睁, 四川辣妹子的火爆脾气彻底点燃: “吃个锤子!” “谁要跟你去吃龙虾?” “我同我姐妹吃牛杂,不知道多开心!” “你哪里凉快哪里去!” 李信雄被当众拍开手, 却没有生气。 女人嘛, 长得漂亮和身材好是最重要的, 性格泼辣一点才更有意思。 “哟,脾气还挺大。吃这几块牛下水就开心了?” “红红,不是我说你,女孩子家要对自己好点。” 他从裤兜里摸出一包万宝路, 抽出一根叼在嘴上, 跟班立刻凑上火。 “厂里最近要调一批人去香港培训,学最新的贴片技术,回来就是技术员。” 他吐了个烟圈, 烟雾缭绕中看向王春红, “你要是想去,跟我说一声,我帮你运作运作。” 王春红正想骂回去, 却被黄佩珊轻轻按住了手。 黄佩珊抬眼看向李信雄: “李科长,安排员工去香港培训?厂里有正式文件吗?” 李信雄被问得一噎, 眼神闪烁了一下: “文件嘛,正在走流程。怎么,黄佩珊你也想去?” 他上下打量着黄佩珊, “你长得挺……可爱的……” “技术也不错,就是性子太闷了点。” “这种好事,可不是光靠技术就能拿到的。” “我对走后门没兴趣。” 黄佩珊淡淡回应, “我只相信实打实的本事。” “呵,本事?” 李信雄嗤笑, “在这厂里,我的话就是本事。” 他站起身, 居高临下地看着王春红, “给你三天时间考虑。想通了,晚上去我办公室找我。” 说完, 带着跟班扬长而去。 王春红气得浑身发抖, 抓起桌上的空汽水瓶就要砸过去, 被刘秀英一把拉住。 “别冲动,阿红。” 刘秀英说道, “跟这种人置气,不值当。” 李远梅的眼圈更红了: “都怪我……” “关你什么事!” 王春红深吸一口气, 把瓶子重重放在桌上, “是那混蛋欠揍!” 她看向黄佩珊, “珊珊,你刚才为啥拦着我?那种人渣就该给他点教训!” 黄佩珊慢慢喝着汤:“教训他容易,” 她放下勺子, “但我们还要在厂里做事。他是厂长小舅子,真要计较起来,我们讨不到好。”她看向王春红, “香港培训的事,你别信他的。这种人说的话,十句里有九句是假的。” 王春红烦躁的抓抓头发: “我才不稀罕去什么香港!要不是为了……” 她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这破厂,我一天都不想待了!” 第25章 想上夜校 夜色渐深, 东门的喧嚣却丝毫未减。 四人并肩走在回宿舍的路上, 影子被路灯拉得老长。 黄佩珊看着路边摆摊的小贩, 他们大多和自己一样, 在这座城市里努力讨生活。 她想起弟弟带回来的杂志里说, 香港的电子厂已经用上了自动化生产线, 效率是人工的几十倍。 “要是我们厂也能有那样的设备就好了。” 她忍不住轻声说。 王春红嗤笑一声: “就咱们这破厂?能换台新点的烙铁就不错了。” 黄佩珊踢着路边的小石子, 心里那点关于"自动化生产线"的念头, 像被火星点燃的野草, 越烧越旺。 "阿红,你知道哪里有教电子技术的夜校吗?" 她忽然开口。 王春红正对着橱窗里一件亮片连衣裙出神, 闻言回过头: "夜校?学那玩意儿干啥?白天焊板子还没焊够?" "不一样的。" 黄佩珊望着远处国贸大厦亮着的灯火, "我想学制版编程,就是弟弟杂志里说的那种。" 刘秀英脚步顿了顿: "夜校不便宜吧?听说还要考试才能进。" "我攒了点钱。" 黄佩珊摸了摸口袋里那个用橡皮筋捆着的小布包, 里面是她省吃俭用攒下的一百五十块, "考试的话,我可以自学。" 李远梅眼睛亮了亮: "珊姐,你好厉害!” “要是学会了,是不是就不用看张秃子的脸色了?" "那倒不至于……" “不过,有一技之长,总是好事!” 黄佩珊的声音里带着一丝连自己都没察觉的笃定, "我还想知道,那些电路板除了焊在机器上,还能变成什么。" 王春红嗤笑一声, 却伸手揽住她的肩膀: "行啊,想读就去读!” “缺钱了跟姐说,大不了我少吃几顿牛杂。" 刘秀英点点头: "我认识一个江西妹子,在隔壁宿舍。” “听说她也在夜校学会计,我帮你问问。" 路灯把四个女孩的影子拉得老长, 又在她们并肩前行的脚步里渐渐交叠。 黄佩珊低头看着自己发黄的指尖, 仿佛已经触到了那些杂志里描绘的、 闪烁着微光的芯片。 回到宿舍时, “叮铃铃……” 传达室的公用电话正响得急促。 传达室的黄大妈拿起话筒, 喂了两声后回头朝黄佩珊招手: "黄佩珊,找你的!好像是你弟!" 黄佩珊心里一紧, 快步跑过去接过听筒。 弟弟黄家栋的声音透过滋滋的电流传来: "阿姐,我在蛇口靠岸了。” “明天过来找你……” “我还给你带了本新杂志,里面有关于单片机的介绍......" "家栋," 黄佩珊打断他: "我想上夜校学电子。" 电话那头沉默了片刻, 随即传来弟弟响亮的笑声: "好啊!够不够钱?不够……我这边还有……" “不用……姐这有,你的钱存起来以后娶老婆用。” 挂了电话, 黄佩珊靠在斑驳的墙壁上, 摸出那个装着零钱的布包。 一百五十块应该不够交学费, 但足够买几本旧书和练习本了。 她想起白天在流水线上看到的那些密密麻麻的铜箔走线, 忽然觉得它们不再是冰冷的图案, 而是一条条通往未知世界的路。 王春红凑过来, 往她手里塞了两个砂糖橘: "想啥呢?脸都笑傻了。" 黄佩珊剥开橘皮, 把甜丝丝的橘子含在嘴里: "我在想,以后咱们厂的流水线,说不定就是我设计的。" 宿舍里的女工们都笑了起来, 铁架床发出叮叮当当的轻响。 窗外的月光透过铁丝网照进来, 在黄佩珊摊开的笔记本上投下一片细碎的光斑, 那里已经画满了歪歪扭扭的电路图。 夜渐渐深了, 车间的机器轰鸣声还隐约传来, 像永不停歇的潮汐。 黄佩珊躺在床上, 借着从隔壁宿舍透过来的微光, 翻看弟弟上次带回来的杂志。 书页里夹着的一张小纸条掉了出来, 上面是弟弟歪歪扭扭的字: "姐,香港的工厂都用电脑画图了,你肯定学得会。" 她把纸条小心翼翼地夹回书里, 指尖在“单片机应用”几个字上轻轻摩挲。 黑暗中, 远处工地的塔吊还亮着孤灯, 像一颗指引方向的星。 第二天一早, 黄佩珊在食堂排队时, 被刘秀英拉到一边。 "帮你问过了," 刘秀英压低声音, “深圳大学去年刚成立了‘半工半读高等专科学院’” “听说是全国首创的全日制大学“半工半读”成人学历教育模式。” “不过好像要高中学历……” “而且深大在南山,离我们太远了……” “还有一个叫深圳电视成人中专学校……“, “听说也是年初刚建校的……” “就在罗湖工人文化宫,离我们厂近。” “每个礼拜一三五晚上七点到九点上课。” “学费一个月十五块。” “对了,下礼拜一开始报名。" 黄佩珊的心猛地一跳: "谢谢你,英姐。" "客气什么……" 刘秀英笑了笑, "不过张秃子那边......" "我会想办法的。" 黄佩珊望着车间的方向, 眼神坚定。 她已经想好了, 每天提前半小时下班, 把没完成的活带回宿舍做。 哪怕少睡两个钟头, 也要去夜校。 中午休息时, 黄佩珊正在角落里啃馒头, 手里拿着那本《电子世界》。 王春红气冲冲地跑过来: "珊珊,张秃子刚才说,这个月开始天天加班,说是要赶外贸订单!" 黄佩珊手里的杂志差点掉在地上: "天天加班?加到几点?" "说是要到十点!" 王春红踢了一脚旁边的铁桶, "这不是故意不让人休息吗?" 黄佩珊的心沉了下去。 如果天天加班到十点, 根本赶不上夜校的课。 她攥紧了手里的馒头, 馒头被她捏成了石头。 "不行,我得去跟他说。" 黄佩珊站起身。 "你疯了?" 王春红拉住她, "张秃子正找借口整人呢!" 黄佩珊摇摇头, 掰开她的手: "你放心,我不是去吵架的。" 她深吸一口气, 朝着张秃子的办公室走去。 阳光透过车间的窗户照进来, 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像一张巨大的网。 但黄佩珊知道, 她必须穿过这张网, 才能走到想去的地方。 第26章 姐弟相见 张秃子正在办公室里抽烟, 看到黄佩珊进来, 眼皮都没抬一下: "有事?" "张主任," 黄佩珊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平静, "我想申请每个礼拜一三五晚上不加班。" 张秃子猛地抬起头, 三角眼瞪的溜圆: "你讲笑啊?” “不加班?” “你知道现在厂里积压的订单有几多吗?" "我知道," 黄佩珊点点头, "所以我想把活带回宿舍做,保证不耽误进度。" "带回宿舍做?" 张秃子嗤笑一声, "你以为这是绣花呢?” “弄坏了电路板你赔得起吗?" "我会小心的," 黄佩珊的声音不大, 却很坚定, "我想上夜校学技术,学好了能把效率提上去,对厂里也有好处。" 张秃子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 笑的前仰后合: "学技术?” “一个女工学什么技术?” “学好怎么焊板子就行了!” 张秃子不怀好意地盯着她的胸部看了会: “过多几年……找个好人家嫁了算了……” 黄佩珊的脸涨得通红, 攥紧的拳头在身侧微微发抖。 又是这句话! 在很多人的眼里, 女人, 生下来就是为了嫁人和生孩子的! “我……我……我不想嫁人!” “我就想上夜校!” 张秃子好像听到什么天方夜谭一样: “你是咩痴线啊!” “读那么多书做咩呀!” “以后还不是在家带孩子,伺候老公!” “我同你讲,要么接受加班,要么给老子滚蛋!" 但她没有转身离开, 而是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本子, 放在张秃子面前: "张主任,这是我改进的焊接流程,按这个方法,每个小时能多焊五个板子。”“如果您同意我去夜校,我就跟厂长说,这个是你想出来的办法。” 张秃子狐疑地拿起本子, 翻了几页。 上面的字迹娟秀, 却标注得清清楚楚, 连每个焊点的温度和时间都做了优化。 他愣了愣, 抬头看向黄佩珊, 眼神里多了几分复杂。 "我考虑考虑。" 张秃子把本子往桌上一扔, "你先出去吧。" 黄佩珊走出办公室时, 后背已经被冷汗湿透。 她不知道张秃子会不会同意, 但她知道, 自己绝不会放弃。 下午上工的时候, 王春红凑过来小声问: "怎么样?" 黄佩珊摇摇头: "还不知道。" "那老东西要是敢不同意,我就......" 王春红做了个挥拳头的动作。 黄佩珊笑了笑: "别冲动。" 她低头拿起烙铁, 稳稳地焊在电路板上。 青烟升起的瞬间, 她在心里暗暗发誓, 不管遇到什么困难, 都要去夜校。 大不了换一个工厂, 深圳的工厂那么多, 她就不信找不到一个可以兼顾上夜校的。 因为她知道, 那不仅仅是一个学习的机会, 更是一条通往更广阔世界的路。 而她, 一定要走出去。 日头毒辣辣地悬在当空, 把蛇口码头的水泥地晒得发白, 蒸腾起一股混杂着咸腥海风的独特气味。 远处货轮的汽笛“呜——”的一声长鸣, 惊起几只歇在缆桩上的海鸥。 就在这时, 一个穿着洗得微微泛白海员制服的瘦高身影, 背着个鼓鼓囊囊的旧帆布包, 脚步匆匆地从泊位那边快步走来。 汗珠子顺着他晒得黧黑的脖颈往下淌, 在制服的硬领上洇开一小片深色。 “阿姐!” 十五岁的黄家栋咧开嘴, 露出一口被海风和太阳衬得格外白的牙, 笑容里带着风尘仆仆的爽朗劲儿。 他制服领口那枚小小的船锚徽章, 在正午的阳光下倔强地闪着一星亮光。 “等久了吧? “船刚靠稳我就溜下来了!” 他顺手抹了把额头的汗。 “刚下工,脚还没沾地就赶过来了,不算久。” 帆布包带子粗糙, 一入手, 沉甸甸的坠感立刻压得她手腕一沉, “里头又装了什么宝贝?” “死沉死沉的,压得我手心都发烫了!” 她嗔怪地瞪了家栋一眼, 手上却紧紧攥着包带, 生怕掉了似的。 “给你带的宝贝呗!” 家栋神秘兮兮的眨眨眼, 拍了拍帆布包, 帆布发出闷闷的“噗噗”声, “香港书店淘的,《微型计算机原理》,厚着呢!” “还有两盒铁盒装的黄油曲奇,味道可好吃了。” “给你下夜班饿了当宵夜,顶饿!” 他边说边跟着姐姐往巷子里钻。 巷子深处, 黄伯的“黄记牛肉火锅”正营业着, 黄伯叫黄建国, 是他们在揭阳老家一条村的。 刚到深圳的时候, 黄伯两夫妻没少帮助他们两姐弟。 两姐弟也很懂得感恩, 几乎每个月都要来看望一下两夫妻。 黑黢黢的大铁锅架在蜂窝煤炉子上, 炉火正旺, 烧得锅底滋滋作响。 黄伯穿着件沾满油点的汗衫, 脖子上搭条蓝色的毛巾, 正挥舞着半尺宽的大铁铲, “哐当哐当”地翻炒着。 滚烫的牛肉混合着浓郁霸道的沙茶酱香、 猛火爆炒的焦香, 还有芥兰特有的味道, 霸道地勾引着路人的馋虫。 几张矮小的折叠塑料凳零散地摆在油腻腻的小方桌旁。 黄佩珊熟练地拣了张看起来还算稳当的凳子坐下, 家栋挨着她一屁股坐下, “黄伯——!” “黄婶——!” 两人热情地跟黄伯两夫妻招呼。 “哎呀,是珊珊和家栋来了……” “一个多月没见,家栋又长高了!” 黄婶身上穿着围裙, 正在给其他客人上菜, 见两姐弟来了, 笑着说道: “还是老规矩?” “两碗牛肉炒粿条,要大份的!” “多加芥兰!” “谢谢黄婶!” “最近生意还可以吧?” 黄佩珊扬高了声音, 清脆地穿过锅铲的喧嚣, “还行!还行!小本生意,混口饭吃!” “黄婶,这是我在香港给浩浩和婷婷带的曲奇饼干。” 黄家栋从帆布包里掏出两盒曲奇饼干, 递过去给黄婶。 黄婶笑得更开心了: “来就来嘛,每次来都那么客气!” 她招呼二人坐下, 转身就去了厨房。 黄佩珊目送黄婶离开的身影消失在后厨, 随即又转头, 声音软下来, “这次跑哪条线去了?” “一走又是半个月没有音信。” “新加坡!来回正好半个月。” 家栋拿起桌上的一次性竹筷子筒, 抽出两双, 熟练地在桌沿磕了磕, 蹭掉可能有的毛刺, “我在那边码头免税店看到块电子表,带液晶显示的,才三十港币!” “我想你应该会喜欢……” 第27章 姐弟相依 黄家栋的话还没说完。 黄佩珊立刻打断他: “又乱花钱!” 她伸手不轻不重地拍了一下, 黄家栋正在拿开水烫碗的手背, “我在流水线上,戴着表干活多碍事!” “不小心刮花了又心疼。” “你留着自己用,跑船看时间方便。” 她目光落在弟弟明显又黑了一圈的脸上, 喉咙像被什么哽了一下, 声音低了些, “船上……风浪大不大?睡得好吗?” “嗨,多大风浪没见过?小意思,习惯了!” 家栋满不在乎地摆摆手, 目光却像探照灯一样扫到了姐姐放在膝盖上的手。 那双手指节有些粗大, 指甲缝里似乎还残留着洗不掉的焊锡痕迹, 最显眼的是几个指尖, 泛着不健康的焦黄。 “姐,你这手……” 他眉头立刻皱了起来。 “没事!” 黄佩珊猛地缩回手, 下意识地往裤子上用力蹭了蹭, 仿佛想把那黄色蹭掉, “焊板子熏的,小心被烙铁头烫了两下,过阵子新皮长出来就好了。” “滋啦——!” 铁锅一声爆响, 油烟气猛地升腾。 黄婶端着两个堆的冒尖、 热气腾腾的大白瓷盘过来了。 油亮的牛肉片薄厚均匀, 裹着浓稠诱人的酱汁, 和炒得微微焦香的粿条纠缠在一起, 翠绿的芥兰和葱花点缀其间, 亮晶晶的油脂还在盘边滚动。 家栋眼睛一亮, 抄起筷子就迫不及待地夹了一大筷子塞进嘴里, “嘶——哈!烫烫烫!” 他被烫得龇牙咧嘴直哈气, 却舍不得吐出来, 囫囵吞下, “香!还是黄伯的手艺正宗!” “比船上那咖喱糊糊强一百倍!” 黄佩珊没他那么急, 用筷子慢慢挑着碗里的芥兰梗, 低声说: “夜校下个星期就开始报名。” 家栋正埋头嗦着粿条, 吃得正欢。 边吃边说: “真……真的?姐!太好了啊!” 他激动得差点拍桌子, 也顾不上擦嘴边的油星, “钱够不够?” “我这趟刚结了工钱,有一百多呢!全给你……” 说着就去掏他那的制服裤兜。 “够!” 黄佩珊眼疾手快, 一把按住他掏钱包的手: “我自己攒了一些,够交学费和买书了。不够再跟你开口。” 她夹起自己碗里最大最厚实的一块牛肉, 稳稳地放到弟弟堆得小山似的粿条上。 七月的天, 说变就变。 方才还烈阳炙烤的深圳天空, 转眼就被翻滚的乌云压得低低的。 豆大的雨点毫无征兆地砸下来, 噼里啪啦打在“黄记牛肉火锅”的铁皮屋顶上, 像无数只手在急促地敲打着鼓面。 “还记得阿爸出事那年不?” “那天也是下大雨……” 望着门外的大风大雨, 黄佩珊的声音沉了下去。 黄家栋扒粿条的动作瞬间僵住, 筷子悬在半空。 四年前, 揭阳老家也是暴雨倾盆, 豆大的雨点砸得车顶砰砰响, 开长途货车的阿爸在湿滑的国道上…… 方向盘都撞得扭曲变形, 像张痛苦咧开的嘴。 阿妈肖春花拿着那笔薄薄的赔偿款走的那天, 才十一岁的黄家栋像疯了一样扑上去死死抱住她的腿, 却被她一脚狠狠踹在心窝上, 摔在冰冷的泥水里…… “要不是你初中一毕业就进了电子厂,三班倒地焊板子,我哪能安安稳稳读完初中……” 家栋的声音闷闷的, 像从胸腔最深处挤出来, 筷子无意识地戳着碗里的粿条, “姐,其实……我早就不想跑船了。” “我之前认识的几个船员老乡去下海去做生意了……” “不行!” 黄佩珊斩钉截铁地打断他, 语气不容置疑, “跑船是辛苦,但好歹是门正经工作,能见识世界,还有奔头。” “你还太小,做生意不适合你!” “家栋,你不知道,这个世界很复杂的。” “外面的人,你都不知道他是人是鬼……” “我读夜校就是想以后……” 她深吸一口气, 眼睛亮了起来, “等姐学会了!以后咱们自己开个小铺子,就能帮人修收音机、电视机。” “虽然不能赚大钱!” “但至少不用再看工头脸色,不用再担心扣工钱,也不用日夜颠倒上夜班了。” “以后你就来帮姐!” 黄家栋想象着姐姐描述的画面, 喉咙滚动了一下。 自从阿爸车祸去世, 阿妈又跟着人跑了。 他们两姐弟就相依为命, 阿姐的成绩一直很好, 学习能力也强。 要不是当年的那场变故, 说不定, 阿姐现在已经是大学生了。 只能说世事无常, 造化弄人。 他忽然放下筷子, 一把抓过脚边的帆布包, 拉开拉链, 使劲往里掏, 发出书本和铁盒碰撞的声响, 然后献宝似的把一本厚厚的书塞到姐姐怀里: “姐!你看这个!差点忘了!” 黄佩珊低头, 一本簇新的硬壳书露了出来, 深蓝色的封面上印着如同迷宫般的电路图, 几个醒目的英文单词下面是中文书名——《微型计算机原理与应用》。 书页散发着新鲜的油墨味。 “我托香港的老水手帮忙买的,排了好长的队!” “他说现在学这个最吃香,以后修电脑都靠它!” 黄家栋挠着后脑勺, 笑得有点憨, 又带着点自豪, 第28章 东门热闹 午后的骤雨来得快, 去得也急。 雨后的罗湖人民路, 湿漉漉的水泥地面蒸腾起氤氲的热气, 阳光重新刺破云层, 将街道两旁密密麻麻的摊档、 商铺照得亮晃晃的。 这里, 是1985年深圳特区的心脏地带, 是“改革春风”吹拂下最炽热的土壤之一。 黄佩珊牵着弟弟黄家栋的手, 汇入汹涌的人潮。 眼前的景象, 让习惯了工厂流水线和船上单调生活的姐弟俩, 瞬间被卷入一个光怪陆离、声浪鼎沸的漩涡。 人潮如沸。 狭窄的街道被挤得水泄不通,摩肩接踵。 穿着喇叭裤、花衬衫的时髦青年, 拎着编织袋、操着各地口音的采购“倒爷”, 背着孩子的妇女,西装革履夹着公文包的港商模样的人…… 形形色色,构成了一幅充满原始活力的浮世绘。 空气里充斥着各种声音: 讨价还价的激烈争吵、 录音机播放的港台流行乐, 张国荣的《Monica》正从某个摊位嘹亮地传出、 小贩声嘶力竭的吆喝、 自行车铃铛的脆响、 还有各种方言的喧哗…… 虽然还是白天, 但不少店铺已经亮起了简陋的霓虹灯招牌, “新潮时装”、“环球电器”、“港货直销”等字样闪烁着红绿蓝的光。 巨大的外放喇叭挂在摊档上方, 播放着震耳欲聋的广告: “日本原装三洋收录机!双卡!立体声!最新港台金曲一网打尽!” “香港名牌服装,款式新颖,质量保证!” “走过路过不要错过!美国进口电子表!防水防震!” 最吸引眼球的莫过于那些售卖“水货”电器的摊位。 它们往往占据着街道拐角或稍宽敞的位置, 用木板或铁架搭成简易展台。 上面赫然摆放着这个年代令人眼热的“硬通货”: 彩色电视机。 主要是14英寸的“松下”、“日立”、“东芝”, 屏幕被擦得锃亮, 正播放着模糊的TVB热播武侠剧—— 黄日华和翁美玲主演的《射雕英雄传》 屏幕前永远围着一圈看“免费电视”的人。 价格牌上的数字令人咋舌——动辄两三千元人民币, 相当于普通工人几年的工资。 还有很多双卡收录机: 三洋”、“索尼”、“夏普”是主流, 体积庞大, 造型夸张, 巨大的喇叭仿佛在宣告着音量的主权。 摊主将音量开到最大, 播放着罗大佑的《童年》: “池塘边的榕树上,知了在声声叫着夏天……” 电子表、计算器、打火机这些小型电子产品更是铺天盖地, 琳琅满目。 卡西欧(CASIO)电子表、夏普(SHARP)计算器是抢手货, 造型各异、闪着红绿光的电子打火机也吸引着年轻人的目光。 “原来这里也有那么多的电子表啊……” 黄家栋张大了嘴巴。 与电器区的“高大上”不同, 服装区则是一片更接地气的繁华。 长长的塑料棚下, 挂满了五颜六色、 款式各异的服装。 喇叭裤、 蝙蝠衫、 健美裤、 印着夸张图案的文化衫、 仿制的“梦特娇”T恤、 还有各种花色的连衣裙…… 布料大多是化纤的, 在阳光下反射着廉价的光泽, 但胜在款式新潮、价格相对便宜。 摊主大多是潮汕、 福建口音的大姐或阿婶, 嘴皮子利索, 眼光毒辣, 能一眼看出顾客的身材尺码和喜好, 热情地招呼着:“靓女,睇下呢条裙啦,好衬你肤色!” “阿叔,呢件西装,香港最新款,着起身好有型嘎!” 人潮涌动的间隙,穿插着各式各样的流动小吃摊。 潮汕的牛肉丸、蚝烙、粿条汤香气四溢; 客家的盐焗鸡、酿豆腐引人垂涎; 还有卖凉茶的、卖甘蔗汁的、卖烤红薯的…… 食物的香气与汗味、尘土味、劣质香水味交织在一起, 构成了小商品城独特的生活气息。 黄家栋像个好奇的孩子, 眼睛不够用了, 兴奋地指着那些彩电、收录机:“姐!你看那个!好大的喇叭!还有那个录像机,比我在香港看到的还新!” 他尤其对那些电子表感兴趣, 拉着姐姐在一个摊位前驻足, 拿起一块带计算器的卡西欧表摆弄着。 黄佩珊也被这前所未有的热闹冲击着, 但她更多了一份审视和计算。 她看着那些昂贵的电器, 心里想的却是里面的电路板; “家栋,别光看电器,我们去看看衣服。你这身制服该换换了,袖子都磨毛了。”黄佩珊拉着弟弟往服装区深处走去。 就在这时, 一个熟悉又带着几分焦急的声音, 穿透了嘈杂的人声, 隐约飘入黄家栋耳中: “……陈老板,真系冇得倾(没得商量)?” “呢批‘海鲜’(水货)成色真系冇得弹(没得挑)!” “松下原装!18寸彩电三台! “录像机两台!” “仲有几部三洋双卡!” “你睇睇!睇睇先啦!价钱好讲!!” 声音来自不远处一个相对僻静的角落, 被几个卖皮具的大摊位半挡着。 一个身材高大壮实、 穿着工字背心的男人, 正对着一个穿着花衬衫、 戴着金链子的中年男人急切地说着。 他脚边放着两个鼓鼓囊囊、 用麻绳捆扎的严严实实的巨大蛇皮袋, 其中一个袋口微微敞开,隐 约能看到里面崭新的电器包装箱一角。 李晓勇! 黄家栋猛地停住脚步, 瞪大了眼睛。 那个背对着他们、 正弯腰试图打开蛇皮袋让“陈老板”验货的高大背影, 他太熟悉了! 正是他以前在蛇口跑短途货船时认识的老乡兼同事——李晓勇! “勇哥?!” 黄家栋脱口而出, 声音里带着惊喜和难以置信。 李晓勇浑身一僵, 猛地回过头。 当看清是黄家栋时, 他黝黑疲惫的脸上闪过一丝错愕, “家……家栋?” 第29章 勇哥邀约 “家栋,真是你!长高了,也壮实了!” 李晓勇用力拍了拍黄家栋的肩膀, “还在跑船了?” “勇哥,你这是在……” 黄家栋的目光忍不住瞟向他身后那两个巨大的蛇皮袋, 蛇皮袋里露出的崭新包装箱一角, 上面清晰的“Panasonic”和彩电的图案, 让他瞬间明白了什么。 跑船的人, 对这种“水货”交易太熟悉了。 李晓勇压低声音: “家栋,哥家里遇到难处了。” “我一个亲戚呕血进了县医院,等钱救命!” “现在风头紧,散货风险太大!” “只能找熟人介绍的老板。” “可这扑街压价压得太狠了!” 他喘了口气, 掏出一支椰树香烟点上: “三台18寸松下彩电,两台JVC录像机,还有五部三洋双卡收录机,” “都是顶好的货!” “他……他才肯给两千五!” “差本钱一大截呢!” 两千五! 黄家栋和黄佩珊都倒吸一口凉气。 这绝对是一笔巨款! 李晓勇把半截烟蒂狠狠摁在墙角的积水里, 溅起一点泥星。 他咬了咬牙, 转身对那个不耐烦的陈老板拱了拱手: "陈老板,算你狠!两千五就两千五,成交!" 陈老板脸上立刻堆起油滑的笑, 挥挥手让跟班搬蛇皮袋: "这就对了嘛,阿勇你系醒目仔!" 等那些沉甸甸的电器被搬上一辆破旧的面包车, 李晓勇才又拽住黄家栋的胳膊, 往更僻静的巷口走了两步。 他从裤兜里摸出个磨得发亮的黑色call机, 又扯过黄家栋手里的购物袋, 从里面抽出一张刚买衣服的吊牌, 借着旁边店铺的灯光, 用圆珠笔在背面飞快地写着什么。 "家栋,这是我的call机号。" 他把吊牌塞进黄家栋手心, "这次是我急用钱,不然绝不会这个价出手。" 黄家栋捏着那张硬纸, 上面的字迹潦草却用力, "你在船上跑,见得世面多。" 李晓勇压低声音, 喉结滚动了一下, "以后要是有什么‘好货''的路子,或者需要帮忙出货,随时call我。" 他拍了拍黄家栋的肩膀, 力道比刚才重了些, "咱们都是潮汕人,有钱一起赚,总比给人打工强,你说是不是?" 黄佩珊在旁边皱起了眉, 想开口说什么, 却被黄家栋轻轻按住了胳膊。 少年水手黝黑的脸上看不出太多情绪, 只是把那张吊牌小心翼翼地折好, 塞进制服内侧的口袋: "勇哥,我知道了。" 李晓勇这才松了口气, 露出点笑容, 又跟黄家栋寒暄了两句跑船的近况, 才急匆匆地跳上陈老板那辆面包车。 引擎轰鸣着汇入车流, 很快就消失在人民路拥挤的人潮里。 姐弟俩随着人流, 走到一处挂满各式服装的摊位前。 摊位用竹竿支着, 五颜六色的衣服在微风中轻轻晃动, 喇叭裤的裤脚宽大, 蝙蝠衫的袖子蓬松, 都带着鲜明的时代印记。 黄佩珊的目光在几件朴素的衬衫上逡巡, “家栋,你试试这件,蓝色的,耐脏,也适合你在船上穿。” 黄家栋接过衬衫比了比, 眼神却还飘向刚才李晓勇离开的方向, 嘴角带着一丝若有所思的兴奋。 黄佩珊看在眼里, 一边帮他整理衣领, 一边轻声问: “那个李晓勇,你们很熟?” “嗯!以前在蛇口码头经常碰面,他跑短途货船时,我们还一起喝过茶呢!” 黄家栋语气里带着对“能人”的敬佩, “勇哥可厉害了,听说他和嫂子在深圳做‘水货’生意,赚了不少钱,家里都盖起小洋楼了。” “赚得多,风险也大。” 黄佩珊的声音沉了沉, 指尖不自觉地收紧, “你没看到他刚才那紧张样?那些‘货’来路不明,要是被抓住,可不是闹着玩的。” 黄家栋不以为然地笑了笑,扯了扯衬衫下摆: “姐,你就是太小心了。这深圳遍地都是机会,哪有赚钱不担点风险的?” “你看那些开工厂、摆摊位的,哪个不是从风浪里闯出来的?” “闯也要走正路。” 黄佩珊皱起眉,直视着弟弟的眼睛, “我们阿爸以前总说,‘脚正不怕鞋歪’。” “李晓勇做的那些事,终究不正规,” “你少跟他掺和,更别信他说的‘有钱一起赚’。” “这世上的人,笑脸背后藏着什么心思,你哪里看得透?” 她顿了顿,语气更重了些: “尤其是你们跑船的,见得人杂,更要带眼识人。” “有些人今天跟你称兄道弟,明天就能为了利益把你卖了。” “姐,你想多了。” 黄家栋有些不服气地别过脸, 拿起一件印着轮船图案的T恤比画着, “勇哥是潮汕人,潮汕人不骗潮汕人!” “他今天肯把call机号给我,是瞧得起我。” “再说了,谁不想赚大钱?” “你天天焊板子,想去夜校学技术,不也是为了以后能过得好点?” 他转过身, 眼睛里闪着年轻人特有的光亮, 那光亮里有对未来的憧憬, 更有潮汕人骨子里对“出人头地”的执念: “姐,你就等着吧,等我再跑两年船,摸清了门路,也跟勇哥他们学学做生意。到时候赚了钱,就不用你再看张秃子的脸色,咱们也开个像样的铺子,让你安安稳稳搞技术。” 黄佩珊看着弟弟脸上那股不容置疑的闯劲, 心里的担忧像潮水般涌上来。 她知道, 弟弟说的是真心话, 在这片热火朝天的土地上, 谁不是被“赚钱”两个字撩拨着心弦? 可她更清楚, 这光鲜背后藏着多少暗礁。 “做生意可以,但必须走正道。” 她叹了口气, 语气软了些, 伸手帮弟弟理了理额前的碎发, “你还小,很多事没经历过。” “记住姐的话,天上不会掉馅饼,越是看起来容易赚的钱,背后的坑可能越深。” 黄家栋嘴上“嗯”了一声, 拿起那件蓝色衬衫往身上套, 心里却没把姐姐的话完全听进去。 耳边似乎还回响着李晓勇那句“有钱一起赚”, 眼前仿佛已经看到自己把一叠叠钞票递给姐姐的场景。 那是潮汕男人最朴素也最强烈的愿望: 靠自己的本事,让家人过上好日子。 摊主在一旁热情地吆喝: 第30章 遭到骚扰 午后的流水线暂时停了机, 黄佩珊趁着这片刻空闲, 从工装口袋里摸出那本《微型计算机原理》。 书页刚翻开, 就听见身后传来张秃子那破锣嗓子: “黄佩珊!上班时间睇咩鬼书?” 张秃子一把抢过书本, 掂量着厚度, 三角眼在镜片后闪着寒光: “哟,仲睇起洋文书?一个女工搞呢啲有咩用?” 他粗短的手指在封面上胡乱划着, “跟我入办公室!” 办公室里弥漫着廉价烟草味。 张秃子把书往积灰的桌上一扔, 皮笑肉不笑地说, “按厂里新的规定,上班带闲书要罚五十蚊。不过……” 他拖长语调, 三角眼在黄佩珊身上打转, “你今晚留低帮我整考勤表,就当抵罚款啦。” 黄佩珊被他那黏腻的眼神盯得后背发冷。 她不傻, 当然知道大晚上去张秃子的办公室, 不可能只是整理考勤表那么简单! 一想到这里, 黄佩珊的胃里一阵翻腾。 她强忍着想吐的恶心感: “新规?” “有文件吗?” 张秃子的三角眼猛地一吊, 像只被踩了尾巴的公猫, 喉结在松弛的皮肉里滚动两下: “要鬼文件?” “我说有就是有!” 他肥厚的手掌往桌上一拍, 黄佩珊攥紧了衣角, 抬眼时睫毛在颤抖, 声音却比刚才稳了半分: “厂里的规章制度都要贴在公示栏,” “张主任要是拿不出文件,这罚款我不认。” “不认?” 张秃子突然咧开嘴笑, 黄牙间露出黑黑的缝隙, “你不是想去上夜校吗?” 办公室里的日光灯光忽明忽暗, 映得张秃子油亮得秃顶像块发馊的猪油。 他肥厚的手掌按在《微型计算机原理》的封面上, 粗短的手指在"微型计算机"几个字上慢慢摩挲, 仿佛在掂量什么值钱物件。 "后生女唔识世界哦," 他突然嗤笑一声, 黄牙间的烟渍黑得像墨, "女人家读这些天书有咩用?” “不如学学怎生讨好男人......" 黄佩珊猛地攥紧拳头: "张志刚,请你放尊重点。" "尊重?" 张秃子往前逼近两步, 肥腻的肚腩几乎顶到黄佩珊胸口, "你不是想上夜校?想脱离流水线?" 他突然伸手去捏黄佩珊的下巴, "陪我一晚,莫讲话夜校,就算想当技术员,我都帮你搞定啦!" "你……你放手!" 黄佩珊猛地偏头躲开, 抬手就去推他。 张秃子踉跄着后退半步, 恼羞成怒地揪住她的胳膊, 力气大得像要捏碎骨头。 "敬酒唔吃吃罚酒!" 他把黄佩珊往怀里拽, 另一只手扯向她工装的纽扣, "让你读!让你读!" "死秃子!放开我!" 黄佩珊拼命挣扎, 身体像条离水的鱼般扭动。 两人拉扯间, 桌子上的《微型计算机原理》滑落在地, 厚重的硬壳封面磕在水泥地上, 发出沉闷的响声。 张秃子的脚正好踩在书脊上, 黄佩珊眼疾手快地去抢, 却被他狠狠一脚跺住手腕。 剧痛顺着胳膊蔓延开来, 她疼得眼前发黑, 却死死盯着那本被踩脏的书。 "想要回书?" 张秃子狞笑着弯下腰, 一把抓起书本, 粗短的手指抠住书页边缘, "求我啊?” “求我就还给你......" 话音未落, 黄佩珊突然抬脚, 狠狠踩在他的皮鞋上。 张秃子痛得嗷嗷叫, 抓着书本的手一松, 她趁机扑过去抢夺。 两人各抓着书的一半, 用力撕扯间, 只听"刺啦"一声脆响—— 深蓝色的封面被生生撕成两半, 内页像折翼的蝴蝶般散落一地。 有几页恰好飘落在烟灰缸里未熄灭的烟头上, 火星立刻舔舐着纸页, 燃起细小的火苗。 "我的书!" 黄佩珊目眦欲裂, 疯了似的去捡那些燃烧的纸页。 张秃子被她的模样吓了一跳, 后退时撞到办公桌, 桌上的搪瓷缸摔在地上, 滚出老远。 火苗很快被黄佩珊用手掌按灭, 焦黑的纸页在她掌心蜷成一团。 她看着散落在地的碎页, 看着那本被撕成两半的书, 突然抬起头, 眼睛红得像要滴血。 "死秃子," 她的声音平静得可怕: "你会后悔的。" 说完, 她蹲下身, 一片一片捡拾那些散落的书页, 哪怕是烧焦的碎片也小心翼翼地拢进怀里。 张秃子被她冷静却倔强的眼神一瞪, 突然觉得后颈一阵发凉, 刚才的色欲和怒火竟被这眼神浇熄了大半。 这时, 几个女工撞开房门冲了进来, 正是刘秀英、王春红和刘远梅三个人。 她们在食堂吃完午饭, 就听说黄佩珊被张秃子叫到了办公室谈话。 知道这个死秃子向来不怀好意, 喜欢对厂子的女工动手动脚, 饭盒都没洗, 第31章 化险为夷 保卫科科长李信雄带着几个人正好撞见这混乱场面, 他身后跟着位西装革履的中年男人。 那男人约莫三十出头, 梳着整齐的分头, 带着一副金丝眼镜后, 气质很是温文儒雅。 他先是被这场面惊得睁大眼睛, 随即就定在了叉着腰骂人的王春红身上。 长得真好看! 像香港当红明星——钟楚红! 不, 比钟楚红还漂亮! 比她更鲜活! 更真实! 更明艳! 王春红正骂到兴头上, 转头瞪向门口: "李信雄你来得正好!” “看看你们找得好主任!” “光天化日耍流氓!" 她额角还带着汗, 鬓角碎发凌乱, 那双杏眼因愤怒而格外明亮, 像株带刺的红玫瑰。 台湾商人郭启铭的目光像被磁石吸住, 他在台北见惯了温良恭顺的女子, 从未见过这样鲜活炽烈的模样。 那股敢爱敢恨的泼辣劲儿, 混着她身上淡淡的肥皂香, 竟让他心脏漏跳了半拍, 手里的公文包差点滑落。 "这、这是怎么回事?" 李信雄看看狼狈的张秃子, 又看看郭启铭紧盯王春红的眼神, 赶紧打圆场, "郭生,一点小误会,我马上处理......" 郭启铭却没应声, 镜片后的目光依旧胶着在王春红微微起伏的胸口, 喉结不自觉地滚动了一下。 王春红被这看得浑身发毛, 柳眉倒竖: "看啥子?看啥子?” “没见过美女骂人啊?" 这声带着川味的娇嗔, 竟让郭启铭红了耳根, 慌忙推了推眼镜: "对、对不起,小姐你的......气质好特别呀。" 他的台湾腔在嘈杂车间里显得格外软萌, 与眼前的混乱格格不入。 保卫科的铁皮门被“哐当”一声推开, 李信雄带着人把张秃子和黄佩珊四人一并带了过去。 狭小的房间里烟雾缭绕, 墙上“紧抓生产”“严肃纪律”的标语在日光灯下泛着冷光。 “说说吧,到底怎么回事?” 李信雄往椅子上一坐, 点燃一支红双喜, 二郎腿翘得老高, 三角眼在四人脸上扫来扫去, 最后落在张秃子身上时明显柔和了几分, “张主任,你先讲。” 张秃子捂着被王春红砸出红印的后背, 恶人先告状: “李科长,是她们四个以下犯上!” “我好心教育黄佩珊遵守厂规,她们就动手打人,还毁坏公物!” 他指着自己那件被茶水泼出污渍的衬衫, 夸张道: “你看!你们看看!都是这几个死八婆搞的!” “放你娘的屁!” 王春红当即炸毛, 往前冲了两步被刘秀英拉住, “明明是你耍流氓,撕了珊珊的书还想动手动脚!当我们瞎啊?” “你有证据吗?” 张秃子梗着脖子反驳, “空口白牙就想污蔑我?” 黄佩珊突然往前站了半步, 摊开手心那捧烧焦的书页碎片: “这就是证据!” “张志刚不仅撕毁我的专业书籍,还在办公室对我言语骚扰,甚至动手动脚!” 她声音不大, 却字字清晰, “车间还有其他工友能证明,是他把我单独叫去办公室的。” 李信雄捻着指间的烟, 瞥了眼站在角落的郭启铭。 郭启铭可是舅舅张国海(厂长)费了九牛二虎之力请来的投资商, 听舅舅说, 这个郭老板很了不起。 十年前, 二十四岁的郭启铭退伍后就开始创业。 在台湾生产黑白电视机用的旋钮。 今年还在美国注册了新公司, 好像叫什么“HOX”。 总之, 实力很雄厚, 是他得罪不起的大人物。 郭启铭正饶有兴致地看着这场闹剧, 金丝眼镜后的目光时不时掠过王春红紧绷的侧脸, 嘴角噙着若有若无的笑意。 “都是一个厂的,低头不见抬头见,没必要把事情闹大嘛。” 李信雄打着圆场, “张主任,你也是,跟小姑娘较什么劲。” 又转向黄佩珊, “你们也太冲动了,怎么能动手呢?” 王春红正要反驳, 郭启铭忽然轻咳一声: “李科长,原来……你们就是这样管理工厂的?” 他语气平淡, 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分量, “我们台商投资办厂,最看重的就是管理规范。要是连员工基本安全都保障不了……” 李信雄脸色骤变。 郭启铭这次来是考察扩大投资的, 可不能因为这点事黄了。 如果被舅舅知道了, 一定会揍得他连阿妈都认不出来。 他立刻换了副嘴脸, 重重拍了下桌子: “张志刚!你作为车间主任!你也太不像话了!” 张秃子懵了, 眼看李信雄要变脸,慌忙辩解: “郭生您别听她们胡说,我没有……” “收皮啦你!” 李信雄厉声打断, “罚你半个月工资!给黄佩珊她们道歉!” 张秃子脸都绿了, 却不敢违抗—— 他知道郭启铭这尊财神爷的分量。 只能咬着牙, 从牙缝里挤出句“对唔住”。 这场风波看似平息, 却在张秃子心里埋下了怨恨的种子。 下午。 黄佩珊就被调到了插件车间最累的流水线尾端。 这里负责处理最复杂的电路板, 零件密得像芝麻, 眼睛瞪得发酸才能看清焊点。 更糟的是, 第32章 丈夫到访 宿舍里, 王春红正对着镜子拔眉毛, 镊子夹起根细毛, 疼得她龇牙咧嘴: “这破厂子的自来水,洗完脸跟糊了层猪油似的。” 黄佩珊在给电路板画草图, 笔尖在纸上沙沙响: “秀英姐呢?下工没见她回来。” 李远梅往搪瓷杯里续着热水, 小声道: “刚才好像见她往传达室接电话去了,说是老家有事。” 话音刚落, 宿舍门被轻轻推开。 刘秀英站在门口, 身影被走廊的灯光拉得老长, 手里的袋子晃悠着, 里面是她给女儿玲玲买的粉色凉鞋。 “秀英姐,你咋了?脸煞白的。” 王春红放下镊子, 凑过去想摸她的额头。 刘秀英往后躲了躲, 摇摇头:“没事。” 这时, 传达室的黄大妈领着个男人过来, 隔着铁丝网喊: “刘秀英,你男人来了,在外面等你!” 男人穿着件洗得发灰的蓝布褂子, 裤脚卷到膝盖, 露出小腿上几道新鲜的划痕。 他手里攥着顶草帽, 帽檐下的眼睛直勾勾盯着刘秀英, 正是她丈夫罗杰才。 “我出去下。” 刘秀英把饭盒往桌上一放, 转身就往外走。 饭盒盖没扣紧,“哐当”一声掉在地上, 里面的咸菜干撒了一地。 王春红三人对视一眼, 都跟了出去。 宿舍门口的老槐树下, 罗杰才把草帽往树根上一扔, 蹲下去捡了块土疙瘩在手里搓着: “阿英,阿妈让我来问你,玲玲的事……你想通没有?” “想都不要想!” 刘秀英语气硬得像块石头,话里的入声字咬得格外重, “她系我身上掉下来嘅肉,你叫我怎么舍得送人?” “我知道你舍不得。” 罗杰才的声音低了下去, 手指抠着树皮, “但阿妈话,现在计划生育抓得紧,我们再生一个就要罚几千块。” “我在工地搬砖,几千块钱!搬十年都交不起罚款啊。” “交不起就别生!” “我有玲玲一个女儿就够了!” 刘秀英的声音陡然拔高, 惊飞了树上的麻雀, “玲玲才两岁,刚学会喊阿爸阿妈了,刚学会走路,你就忍心送给陌生人家?” 罗杰才猛地站起来, 额头上的青筋突突直跳: “我唔忍心又能怎般?” “阿妈日日在祠堂哭,话我们罗家的香火要断了!” “她讲细妹系丫头,送人唔碍事……” “你讲嘅系人话么?” 刘秀英气得浑身发抖, 话里的颤音更明显了, “当初生玲玲的时候,你答应我会疼爱她一辈子!” “现在为了生儿子,就要卖女儿?” 躲在树后的王春红听得火冒三丈, 正要冲出去, 被黄佩珊一把拉住。 黄佩珊摇摇头, 朝她使了个眼色—— 那意思是, 让他们先说完。 “我没有说要卖!” 罗杰才急得满脸通红, 从裤兜里掏出个油纸包, 里面是一张黑白照片, 照片上是一个戴眼镜的中年男人。 “阿妈已经寻到户好人家,在梅县教书嘅,说会好好对待玲玲。” “跟着这个老师,总比跟着我们吃咸菜好……” 没等罗杰才把话说完, 刘秀英伸手把相片打落在地, “李杰才!” “你就是个打靶鬼!” “猪狗都不如!” “玲玲不是人家亲生的,人家怎么可能好好对待她!” “自己的亲阿爸,亲阿婆都不疼不爱,” “还指望陌生人对她好!” “我妹里是我身上的一块肉,就算吃糠咽菜,我都要带佢!” 罗杰才突然蹲在地上, 双手插进乱糟糟的头发里: “阿英,你也要理解我!” “我们罗家三代单传!” “现在计划生育那么严格!” “如果我们硬要怀孕,就算七八个月大,一样会被抓到计生站引产!” “村里的罗阿彪的老婆,不就是七个月还被抓去计生站引产,结果一尸两命!” “只有把玲玲送走了!我们才有再生的指标!” 他的越说越急, “工地老板拖了我三个月工钱,阿爸的药钱都冇着落。” “阿妈讲,只要你肯送玲玲走,下辈子她当牛做马报答你!” “你……” 刘秀英指着他, “你能保证下一胎一定是男仔吗?” “是女仔又该如何?” “生下来继续送人?” 罗杰才以为刘秀英答应了, 由悲转喜: “我妈说,家里有个亲戚在县医院上班。” “我们可以先去照B超,是男仔,我们就生,是妹里,我们就……” 刘秀英被他的话气得半天说不出话, 眼泪顺着脸颊往下淌。 王春红再也忍不住, 大步冲过去: “喂!你还是男人么?” “自己生的娃自己不养,还要送人?” 罗杰才被这突如其来的话吓了一跳, 抬头看见个烫着大波浪的女人叉着腰瞪他, 慌忙站起来: “你系……” “我系她姐妹!” 王春红抢过话头, “生的是女儿就要送走!” “你妈的妈当初怎么不把你妈送走?” “你们那里的人都这么重男轻女?” “我……” 罗杰才被问得哑口无言, 涨红了脸。 黄佩珊和李远梅也走了出来。 黄佩珊捡起地上的照片递给他: “阿哥,我知你难。但玲玲是秀英的命根子,她怎么可能舍得?” 李远梅拉着刘秀英的手, 轻声道: “英姐,别伤心了,总会有办法的。” 罗杰才叹了口气: “阿英,实话跟你说吧,玲玲……” 第33章 寻女之路 王春红气得一脚踹他身上, “王八蛋!” “畜生!” “你和你妈都不是人!” “你他妈到底把玲玲送哪里去了?” 罗杰才被踹得一个激灵, 慌忙说道: “我也不知道具体地址,只听阿妈说在梅县县城,那先生姓孙……” “梅县那么大,找一个姓孙的教书先生,跟大海捞针有什么区别?” 李远梅急得直掉眼泪。 刘秀英突然停止了哭闹, 眼神空洞地望着远方, 仿佛灵魂被抽走了一般。 过了好一会儿, 她才喃喃自语: “我要去找她,就算翻遍梅县的每一个角落,我也要把玲玲找回来。” “我跟你一起去!” 王春红立刻表态, “一定帮你找到女儿!” 黄佩珊也点头: “我们先凑点钱,明天就向厂里请假。” 罗杰才羞愧地低下了头: “我……我也去,我知道大概的方向。” “呸!你滚!” “滚得越远越好!” “罗杰才!” “我告诉你!要是找不到玲玲,我这辈子做鬼都不会放过你的!” 刘秀英对着罗杰才“呸”了一大口。 那一晚, 宿舍里的灯亮到了天明。 刘秀英把自己关在角落里, 一遍遍地抚摸着她给玲玲买的小凉鞋。 眼泪无声地浸湿了衣襟。 王春红她们则在一旁商量着行程, 黄佩珊翻出了自己攒的钱, 王春红也贡献出了准备寄回家的积蓄。 天刚蒙蒙亮, 车间的铁闸门还没完全拉开, 黄佩珊四人就攥着写好的请假条, 堵在了张秃子的办公室门口。 刘秀英的眼睛红肿得像核桃, 手里紧紧攥着那只粉色小凉鞋, 鞋面上的塑料小花被捏得变了形。 "哐当"一声, 张秃子叼着烟卷推开办公室门, 看到堵在门口的四人, 三角眼立刻吊了起来: "搞乜鬼?不去上工堵在这里做咩?" 黄佩珊将请假条递过去: "张主任,我们要请假三天,帮刘秀英去梅县找女儿。" 黄佩珊简单地把情况说明了一下。 张秃子接过纸条扫了一眼, 嗤笑一声揉成纸团扔在地上: "找女儿?我看你们是想偷懒!" 他故意用鞋跟碾了碾纸团, "厂里的订单最近多到爆炸……” “请假?” “门儿都没有!" "张秃子你讲点道理!" 王春红往前一步, 胸口剧烈起伏, "英姐女儿被送走了,我们是去救人!” “这你都不准?还有没有人性!" "人性能当饭吃咩?" 张秃子往门框上一靠, 抖着腿吐了个烟圈, "要去可以,先把这个月的绩效扣光,再写份自愿离职申请放我这儿。" 刘秀英猛地抓住张秃子的胳膊, 差点没给他跪下: "求你了张主任,我们回来一定加班加点完成任务,求求你......" "弹开啦!" 张秃子嫌恶地甩开她的手, 想起前两天的事, 肚子还一团火。 正愁逮不到机会好好整治一下她们几个, 刘秀英踉跄着后退, 后腰撞在铁柜角上, 疼得闷哼一声。 就在这时, 一辆黑色的额梅赛德斯-奔驰 S级(W126)"嘎吱"一声, 稳稳地停在厂区门口, 郭启铭穿着笔挺的西装从车上下来, 身后跟着点头哈腰的李信雄。 他一眼就看到了办公室门口的混乱, 镜片后的眼睛微微眯起。 "这是怎么了?" 郭启铭的台湾腔穿过清晨的薄雾。 张秃子脸色骤变, 立刻换上谄媚的笑: "郭生早!” “一点小事,几个女工想请假......" "请假做什么?" 郭启铭的目光落在刘秀英手里的小凉鞋上,眉头轻蹙。 黄佩珊上前一步, 将事情原委简明扼要地说了一遍, 声音虽轻却字字清晰。 郭启铭听完, 转向刘秀英:"梅县哪个方向?" 刘秀英愣了愣, 报出大概方位。 郭启铭点点头, 突然对李信雄说: "今天的考察行程改期,你让人把我的车加满油。" 他又看向张秃子, 语气平淡却带着压力, "她们的假,我批了。耽误的工时,记在我账上。" 张秃子嘴巴张了张, 想说什么又咽了回去。 郭启铭刚追加了五十万投资, 妥投的财神爷, 他哪里敢得罪。 "上车吧。" 郭启铭拉开轿车后门, 目光扫过四人时, 在王春红脸上多停留了两秒。 王春红抱着胳膊站在原地, 心里像揣了只乱撞的兔子。 她这辈子没坐过这么气派的轿车, 但是又不太想欠郭启铭的人情。 可看着刘秀英焦急的眼神, 终究还是咬咬牙钻了进去。 皮革座椅带着淡淡的香水味, 与车间的塑料味截然不同。 郭启铭从后视镜里看了眼缩在角落的王春红, 突然笑了: "王小姐好像很怕我?" "谁怕你?" 王春红梗着脖子反驳, 却不小心撞到车顶, 疼得"嘶"了一声。 前排的李信雄想笑又不敢, 憋得肩膀直抖。 郭启铭却没笑, 从车载冰箱里拿出瓶健力宝汽水递到后座: "喝点水吧,路还远。" 第34章 骨肉分离 黄佩珊看在眼里, 悄悄碰了碰王春红的胳膊, 挤了挤眼睛。 王春红脸一红, 狠狠瞪了她一眼, 却忍不住又偷偷瞥了眼正在给车加油的郭启铭。 他穿着白衬衫, 袖口挽起露出结实的小臂, 阳光洒在他身上, 竟有种说不出的顺眼。 "看什么呢?" 李远梅凑过来小声问。 "没、没什么!" 王春红慌忙转头看窗外, 耳根却热得发烫。 她第一次发现, 这个台湾商人好像也没那么讨厌。 轿车重新驶上公路, 郭启铭打开收音机, 里面传来邓丽君的《月亮代表我的心》。 轻柔的歌声里, 刘秀英的哭声渐渐停了, 黄佩珊在笔记本上画着路线图, 李远梅偷偷数着路边的树, 而王春红看着窗外掠过的风景, 心里像被什么东西轻轻挠着, 痒痒的, 甜甜的。 车子驶入梅县县城时, 日头已过正午。 青石板路被晒得发烫, 骑楼底下的商铺懒洋洋地开着门, 零星几个行人摇着蒲扇躲阴凉。 郭启铭的轿车在教育局门口停下, 立刻引来一群孩子围着看稀奇。 教育局的办事员是个戴老花镜的老先生, 听明来意后翻了半天档案, 对着那张刘秀英带来的照片比对了一下。 才指着一页纸说: "姓孙的小学老师有十五位,你们找的这个老师,应该叫孙东海,就住在东区。” 几人跟着地址找到东区老巷, 斑驳的木门上贴着褪色的"教书育人"春联。 开门的孙太太看到刘秀英手里的小凉鞋, 脸色瞬间白了: "你们......你们是孩子的家人?" “不是……前天不是都说好了……” “我们还给孩子奶奶包了一百钱呢……” 听到这句话, 刘秀英恨不得把自己的婆婆撕成两半。 "我女儿呢?" 刘秀英的声音抖得不成调, 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孙老师从里屋出来, 手里捏着个搪瓷缸, 唉声叹气地说, "对不住啊同志,孩子......被我一个远房亲戚接走了。" "接走了?" 王春红一步跨进门, "接去哪里了?" 孙老师嗫嚅着说不出话, 孙太太在一旁抹起了眼泪: "我们也是一时糊涂......” “我那亲戚在香港做生意,一直没孩子,” “上个月回来探亲说想找个细妹里......" "所以你们就把玲玲卖了?" 黄佩珊的声音陡然拔高, 震得窗台上的盆栽都晃了晃。 "不是卖!” “你这小姑娘说话怎么那么难听!” “是......是给了点营养费......" 孙先生慌忙辩解, "我亲戚说会好好待孩子,在香港能过上好日子......" "好日子?" 刘秀英突然笑了, 笑得眼泪直流, "没妈的孩子像根草!” “她才两岁!离开妈能过什么好日子!" 她猛地抓住孙太太的胳膊, "香港哪个地址?他叫什么名字?" 孙太太被吓得直哆嗦: "不、不知道具体地址......只说是九龙那边......昨晚连夜走的,说是赶早班船......" "赶早班船?" 郭启铭突然开口, 镜片后的目光沉了沉, "从罗湖过关的话,这个点恐怕已经到香港了。" 这话像一盆冰水, 浇得刘秀英浑身冰凉。 她瘫坐在门槛上, 手里的小凉鞋"啪嗒"掉在地上, 粉色的塑料花摔断了一角。 王春红还想追问, 被黄佩珊拉住了。 黄佩珊朝她摇摇头。 那时的香港对大陆人来说, 像隔着一道无形的墙。 郭启铭看着刘秀英失魂落魄的样子, 轻声解释: "现在大陆去香港要办单程证,一年就那么几个配额,普通人想申请比登天还难" 他顿了顿, 声音更低了些, "但香港人来大陆就方便多了。” “持港澳同胞回乡证或者入出境通行证就能过关,” “很多香港人都会回来探亲,或者......做些生意。" "生意?" 王春红咬着牙, "包括买孩子吗?" 郭启铭没接话, 只是从钱包里抽出几张港币递给孙先生: "把你亲戚的名字和大概住址写给我。” “或许......我在香港的朋友能帮忙打听。" 孙先生接过港币的手抖得厉害, 写下个潦草的名字"梁志松", 地址只模糊写着"九龙油麻地"。 回程的路上, 车厢里死寂一片。 刘秀英靠在车窗上, 眼神空洞地望着掠过的稻田, 一想到女儿玲玲, 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 无声地淌了一路。 王春红想安慰, 却发现任何话都显得苍白。 黄佩珊看着窗外, 心里像压了块石头。 女人, 真的太不容易了。 自己辛辛苦苦十月怀胎的孩子。 婆婆说送就送走。 她看着刘秀英, 一个失去孩子的母亲, 痛苦显而易见。 都说母亲是这个世界上最伟大的人。 为什么她就没遇到? 想到自己的那狠心无情的母亲。 黄佩珊的心沉到了谷底。 第35章 母亲来信 李远梅的工位挨着流水线的转角, 最是闷热。 头顶的吊扇吱呀转着, 吹过来的风都带着焊锡的焦糊味。 她手里的镊子刚夹起一颗米粒大的电阻, 指尖突然一抖, 电阻“叮”地掉进传送带的缝隙里。 “搞快点!” 张秃子的破锣嗓子从身后炸响, “再发呆这个月绩效全扣!” 李远梅吓得一哆嗦, 慌忙伸手去掏缝隙里的电阻。 指尖被铁皮边缘划开道血口子, 渗出来的血珠滴在绿色电路板上, 像朵细小的红梅花。 下工铃响时, 她攥着那张被汗水浸得发皱的工资条, 指尖反复摩挲着“87元”那个数字。 上个月寄回家 80块, 这个月本想多寄 5块, 因为哥哥的药钱又涨了。 宿舍熄灯后, 她摸出枕头下那个铁皮饼干盒, 里面藏着她攒了三个月的零钱。 一毛两毛的硬币在月光下泛着冷光, 加起来刚好 12块 7。 她把硬币一个个塞进袜子里, 袜口扎得紧紧的, 这才敢躺下。 床板咯吱响着, 她望着上铺的床板, 眼前浮现出湘西老家的木楼。 哥哥拄着拐杖在晒谷场挪步, 母亲坐在门槛上纳鞋底, 线头在布满老茧的指间绕来绕去。 上个月来信说, 哥哥上山去采草药, 摔断了腿。 每天都靠吃药维持生命。 “梅子,发什么呆?” 王春红翻了个身, “明天去东门逛街,你去不去?” 李远梅赶紧闭上眼: “不去了,我想多加点班。” 黑暗里, 她悄悄摸出藏在枕头下的信纸。 那是村小学老师帮哥哥写的信, 字迹歪歪扭扭: “妹,药快没了,村医说要去县里买进口药,要五十块……” 五十块。 她在心里默默算着, 就算天天加班, 也得再熬一个月。 可哥哥等得起吗? 凌晨三点, 流水线突然停了。 李远梅趁着停机的空档, 跑到车间角落的水龙头下接水喝。 冰凉的水顺着喉咙往下滑, 她对着布满水汽的水管哈气, 镜子里的自己脸色蜡黄, 眼下是淡淡的青黑。 “又上夜班?” 黄佩珊不知什么时候站在身后, 手里拿着半个馒头, “刚从食堂拿的,还热乎。” 李远梅摇摇头, 刚要拒绝, 肚子却不争气地叫了起来。 她接过馒头, 小口小口啃着, 眼泪突然就掉了下来。 “我哥他……” 她哽咽着说不出话, “他昨天又咯血了。” 黄佩珊拍着她的背, 没说话。 来这里打工的女孩子们。 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难处。 但是每个人又坚强地活着。 车间的机器重新启动, 轰鸣声里, 李远梅把脸埋在膝盖上, 肩膀一抽一抽地抖着。 天亮时, 李远梅找到张秃子, 小声说想申请连班。 张秃子正对着考勤表抽烟, 闻言斜睨着她: “连班?” “你顶唔顶得顺啊?” “冇搞出咩冬瓜豆腐出来哦!(别搞出什么事情来)” “我能行。” 她攥着衣角, 指节泛白。 那天的太阳格外毒, 透过车间的玻璃窗晒在电路板上, 烫得能烙手。 李远梅连续站了十四个小时, 眼睛越来越花, 眼前的电阻变成了两个、三个。 当她再次伸手去抓镊子时, 突然眼前一黑, 栽倒在传送带上。 醒来时, 她躺在宿舍的床上, 王春红正用冷毛巾敷她的额头。 “傻妹子,不要命了?” 李远梅挣扎着想坐起来, 却被按住。 黄佩珊端着碗红糖水里进来: “医生说你低血糖,得好好歇着。” 她看着那碗红糖水, 突然想起小时候生病, 母亲也是这样端着糖水喂她喝。 可自从父亲在矿难中去世, 母亲的背就一天天驼下去, 再也没给她熬过糖水。 “红姐,珊姐,” 李远梅突然开口, “我想预支工资。” 王春红刚要骂张秃子不是东西, 却被黄佩珊拦住。 “我帮你去问。” 黄佩珊说, “但你得答应我们,以后不准再这样拼命。” 李远梅点点头, 眼泪又掉了下来。 窗外的蝉鸣聒噪得很, 她望着墙上那张皱巴巴的汇款单, 上面的地址被摩挲得发白—— 湖南省湘西州永顺县松柏乡…… 突然, “李远梅,有你的信!” 大喇叭一样的中年妇女的声音传来, 第36章 春红借钱 她数了三遍, 突然抓起最厚的两枚一元硬币塞进兜里, 起身往传达室跑。 “黄大妈,我要打电话。” 她的声音发颤。 摇柄电话“嗡嗡”转了半分钟, 总机才接通。 线路里全是杂音, 她对着话筒喊了半天, 才听见母亲嘶哑的声音。 “妈,我不想嫁。” 李远梅攥着听筒的手发白,“ 我再想想办法,我去借钱……” “借?谁会借给我们?” 母亲的哭声混着电流声传过来, “梅娃,你哥今天又晕过去了,脸白得像纸……” 电话那头突然传来张屠户的大嗓门: “让她想清楚!过了这村没这店!三千块!我保她哥能进县医院!” 李远梅猛地挂了电话, 听筒砸在机座上发出巨响。 传达室的灯泡晃了晃, 照着她苍白的脸, 像株被霜打蔫的青菜。 回宿舍的路上, 她看见公告栏前围了群人。 是张秃子贴的新通知, 说厂里接了批急单, 晚上要连班。 李远梅望着那行“加班费双倍”的字, 突然笑了, 笑着笑着眼泪就下来了。 双倍又怎样? 就算天天连班, 也凑不够哥哥的救命钱。 王春红她们在宿舍煮面条, 见她进来赶紧招呼。 李远梅没动, 从床底拖出个破旧的帆布包, 开始往里面塞衣服。 “你干啥?” 王春红按住她的手。 “我回去。” 李远梅的声音平静得可怕, “我嫁。” 黄佩珊把碗重重放在桌上: “你傻啊?那是火坑!” “至少我哥能活。” 李远梅叠着那件洗得发白的蓝布衫, “我妈说那人答应了,娶我就送我哥去县医院,找最好的医生。” 刘秀英突然开口: “梅子,嫁人是一辈子的事情!” “女人嫁错人,一辈子就毁了!” “找男人其实就是给自己的孩子找未来的爹!” “不仅会毁了你自己一辈子,还会毁了你的一辈子!” 刘秀英后悔了。 后悔嫁错人, 后悔给女儿玲玲找了这样的父亲! 李远梅咬了咬唇: “这就是我的命!” 王春红一把拿过她的行李包。 “命个屁!” ‘老娘不信命!’ “我命由我不由天!” “你等着,我去给你借!” 王春红攥着拳头在宿舍走廊里来回踱了两圈, 水泥地被她踩得咚咚响。 “我去找李信雄!” 黄佩珊看着她紧绷的侧脸, 忍不住拉住她: “真要去找李信雄?那家伙看你的眼神就没安好心。” “不然呢?眼睁睁看梅子跳火坑?” 王春红甩开她的手, 大波浪卷发随着动作甩得厉害, 发梢扫过脸颊时带着股泼辣劲儿, “郭启铭不是对我有意思吗?” “正好让李信雄传个话,看他是真心还是假意!” 她转身就往保卫科走, 路过传达室时顺手抄起个搪瓷缸, 那是她准备万一谈不拢就砸人的家伙。 保卫科的门虚掩着, 李信雄正翘着二郎腿看报纸, 见王春红闯进来, 眼睛瞬间亮了, 忙不迭地把腿放下: “哟,稀客啊,红妹找我有事?” 他故意把“红妹”两个字喊得亲昵, 三角眼在她卷发上溜来溜去。 “少废话,” 王春红把搪瓷缸往桌上一墩, 缸底磕在铁皮桌沿发出脆响, “郭启铭的电话你有吧?帮我联系他。” 李信雄放下报纸, 指尖在桌面上敲得哒哒响, 忽然凑近了些, 一股劣质烟味混着古龙水味飘过来: “找郭生?他可是大忙人......不过红妹开口,再忙也得联系啊。” 他顿了顿,舔了舔嘴唇, “就是不知道,红妹打算怎么谢我?” 王春红往后退了半步, 柳眉倒竖: “李信雄你少恶心人!就一句话!到底联不联系?” “急什么?” 李信雄慢悠悠地摸出个黑色call机, 故意在她面前晃了晃, “这可是你求我办事。前阵子我让你陪我去吃海鲜,你怎么不去?” “呸!谁稀得跟你吃饭!” 王春红抓起搪瓷缸作势要砸, “你到底联不联系?” 李信雄见她真动了气, 赶紧举起手讨饶: “联系联系!这就联系!” 他拿起保卫科的座机给郭生的酒店打了电话。 “郭生在罗湖酒店开会,约了半小时后见。” “不过红妹,可别怪我冇提醒你。 “郭老板他生意人,也是男人,他可不喜欢做亏本生意……” 王春红没等他说完往外冲, 被李信雄在后头喊住: “哎,记得欠我个人情!下次我请你吃海鲜,可不能再拒了!” 她没回头, 凉鞋在厂区的土路上踩出急促的声响, 心里把李信雄骂了千百遍。 这油腻货色, 也就配在厂里作威作福。 罗湖酒店的旋转门转得她眼晕, 穿制服的门童看她一身工装皱了眉, 被她狠狠瞪回去: “看什么?我找人!” 咖啡厅里飘着浓郁的咖啡香, 郭启铭正对着笔记本写着什么, 见她进来, 推了推金丝眼镜: “王小姐坐,想喝点什么?” “不用了,” 王春红拽过椅子坐下, 椅子腿在地板上划出刺耳的声, 第37章 商场巧遇 王春红捏着沉甸甸的信封, 突然发现自己手心全是汗。 咖啡厅的钢琴曲不知何时换成了《甜蜜蜜》, 邓丽君的歌声软软糯糯的, 像极了此刻她心里的滋味。 回到宿舍时, 李远梅正把最后一件衣服塞进帆布包。 王春红“啪”地把信封拍在她面前: “拿着,寄回老家给你哥治病!” 李远梅看着信封里的钱, 眼泪唰地下来了: “红姐,这......” “郭启铭借的,” 王春红往床上一坐, 铁架床发出吱呀的呻吟, “人家还说要雇我去当私人助理咧,月薪五百呢。” 黄佩珊凑过来数着钱, 突然抬头看她: “私人助理是做什么的?” “还能做什么?” 王春红用手指卷着大波浪卷发, 语气带着几分得意, “估计就是端茶倒水,帮着管管文件啥的。” “管他呢,五百块月薪!顶我在这破厂干大半年了!” 刘秀英一直沉默地坐在角落, 这时突然开口, 声音沙哑: “红妹,那郭先生……对你是真心的不?” “男人的话,不能百分之百相信。” 她摩挲着手里那只断了花的小凉鞋, 眼底是化不开的心酸, “男人是会变的,当初我老公也说要一辈子疼我和玲玲,结果呢……” 李远梅赶紧帮腔:“郭先生看着不像坏人,他还帮我们找玲玲呢。” 她把那沓港币小心翼翼地放进铁皮盒, “最重要的是他肯借红姐那么多钱。” “我常听我妈说,男人的钱在哪里,心就在哪里。” “我啥时候才能遇到这样的一个大方的,对我又好,长得又帅的男人呢!” 黄佩珊把钱重新塞进信封递还给王春红: “不管好坏,先把钱存起来。” “私人助理的活儿,我建议你还是先问清楚规矩。” 她顿了顿, 不知道该从何开始提醒。 她的理智告诉她, 郭启铭的目的不单纯。 但是她又找不到好的理由去阻止好姐妹。 毕竟, 就算郭启铭是在追求王春红, 谈恋爱也是每个人的自由。 但她想起李信雄的嘴脸, 又补充道, “尤其那些有钱人,心思多着呢。” “多了解清楚,总没坏处。” 这也是她的性格, 不打无准备的仗! 上夜校, 就是她为打仗做的准备。 一想到夜校, 她的心又凉了半截。 为了寻找刘秀英的女儿, 还有张秃子的阻扰, 加上最近加班太多。 自己已经错过了这次的夜校报名。 下一次, 得等到过年后。 自己开修理铺的愿望又要延后了。 王春红接过信封往枕头底下一塞, 拍了拍巴掌: “放心!我王春红什么人?想骗我?没门!” 她突然压低声音, 眼睛发亮, “等我在郭启铭的公司混熟了,就把你们都弄出来!” “佩珊你懂技术,去郭先生厂里当技术员;” “秀英姐就管管后勤;” “梅子你心细,数学好,就做个会计啥的,” “咱们再也不用看张秃子那老东西的脸色!” 黄佩珊笑了: “还没上班就开始做梦了。” “我倒是想,等学好了电路设计,自己开个小铺子,帮人修电视机收录机,不求大富大贵,安稳就行。” 刘秀英叹了口气: “我没别的盼头,就想找到玲玲,带她找个清静地方,种点菜养几只鸡,平平安安过日子。” 李远梅捧着铁皮盒, 小声说: “我就想我哥的病能好起来,等攒够了钱,也学珊姐读夜校,哪怕学个会计也好,不用总在流水线上熬着。” 四个姑娘靠在吱呀作响的铁架床上, 窗外的月光漏进来, 照在她们年轻的脸上。 车间的机器声还在远处嗡嗡作响, 但此刻宿舍里的空气, 却带着一丝对未来的甜意。 第二天一早, 王春红揣着郭启铭给的钱, 拉着三个姐妹直奔国贸。 不是去熟悉的步行街小摊, 而是朝着那栋刚盖好没多久的玻璃幕墙大楼。 深圳第一家高档商场——国贸商场走去。 刚走到门口, 穿着红色制服的保安就拦住了她们。 王春红正想发作, 黄佩珊赶紧拉住她, 指着她们沾满灰尘的工装和塑料凉鞋, 又指了指进进出出穿着时髦的男女, 低声说:“先去买身干净衣服再来。” 四人先在附近市场各自换了身行头: 王春红挑了件亮红色连衣裙, 领口开得有点低, 衬得她皮肤雪白; 黄佩珊选了件浅蓝色的确良衬衫和黑色长裤, 干净利落; 刘秀英还是选了最朴素的灰布褂子; 李远梅则怯生生地挑了件碎花衬衣。 再次走进商场时, 冷气扑面而来, 让刚从烈日下进来的四人打了个哆嗦。 光滑如镜的地板能照出人影, 她们下意识地把刚买的鞋子在门口蹭了又蹭, 才敢小心翼翼地迈进去。 “我的天……” 王春红忍不住低呼。 货架上的衣服挂得整整齐齐, 每件都套着透明塑料袋, 标签上的价格看得她们咋舌——一件普通的白衬衫就要三十块, 顶他们十天的工资。 柜台里的售货员穿着统一的制服, 脸上带着职业微笑, 却让她们觉得浑身不自在。 王春红硬着头皮走到一个挂着“香港时装”牌子的柜台前, 拿起一件红色收腰的连衣裙比画。 售货员快步走过来, 语气带着不易察觉的轻视: “小姐,这件是进口面料,四百八。” “多少?” 李远梅吓得差点咬到舌头, “能买我半年的馒头了!” 售货员的笑容淡了些: “这是最新款,香港明星都穿的。” 第38章 新人报道 王春红站在“宏基电子”的玻璃门前, 手心的汗把米白色西装套裙的袖口洇出了深色的印子。 昨天特意去理发店吹的波浪卷发被晨风吹得有些毛躁, 她抬手想捋, 却想起黄慧珊说过“白领要时刻保持精致”, 手在半空停住, 又尴尬地垂了下去。 “你就是王春红?” 前台小姐抬眼, 假睫毛像两把小扇子, “郭总在开会,让你先去行政部报道。” 她说话时嘴角没动, 声音从鼻腔里挤出来, 目光在王春红的塑料凉鞋上顿了顿。 那双鞋是昨天在东门市场买的, 十五块, 鞋跟有点歪。 行政部在走廊尽头, 推门进去时, 七八个穿着统一灰色套装的女人同时抬头。 王春红赶紧把郭启铭给的任命书递过去, 指尖不小心碰到了办公桌的玻璃台面, 冰凉的触感让她打了个哆嗦。 “哦,你就是那个……” 戴黑框眼镜的女人接过任命书, 念名字时故意拖长了语调, “王、春、红。” 她把“红”字咬得格外重, 像在品尝什么奇怪的字, “我们几个都是大学毕业的,郭总特意交代了,让你从基础学起。” 旁边涂红指甲的女人“嗤”得笑了: “基础?怕不是连复印机都不会用吧?” 王春红攥紧了衣角, 原本的泼辣劲儿在这群香水味的女人面前突然蔫了。 她想起电子厂的姐妹, 虽然吵吵闹闹, 可谁手上磨出了茧子, 大家都会凑过来给贴块胶布。 在这里, 虽然看着光鲜亮丽, 却没什么人情味。 “先去把这叠文件复印五十份。” 黑框眼镜推过来一摞厚厚的合同, “复印机在茶水间,别用坏了,进口的,可贵了。” 茶水间的复印机像头铁疙瘩, 王春红研究了半天, 纸塞进去要么卡纸, 要么印出来一片漆黑。 红指甲女人路过时故意放慢脚步: “哟,这机器脾气大,得轻声细语地哄着。” 她一边说一边优雅地按下按钮, 白纸唰唰地吐出清晰的字迹, “不像车间来的,笨手笨脚的别搞坏了。” 复印到第三十份时, 王春红的手指被突然弹出的纸架夹了一下, 血珠瞬间冒了出来。 她含着手指蹲下去捡散落的文件, 听见外面传来低低的笑声: “听说了吗?是郭总在永康电子厂‘招聘’到的。” “长得是挺带劲,就是这学历……” “花瓶呗,能指望她干什么?” 走廊的脚步声越来越近, 王春红慌忙用袖口擦眼泪, 却把粉底蹭成了花脸。 郭启铭的声音突然在门口响起: “文件复印好了?” 她猛地站起来, 文件撒了一地。 郭启铭刚好路过, 弯腰帮忙捡时看见她的指头还在流血, 眉头皱了皱: “怎么回事?” “没事!” 王春红抢过文件抱在怀里, 声音带着哭腔却依旧梗着脖子, “就是……就是不太会用复印机。” 刚才嘲笑她的那些同事见是郭总来了 都埋下头, 假装在工作。 郭启铭没再追问, 只是把自己的钢笔递给她: “我的办公室在最里面,有不懂的随时来问。” 王春红捏着笔, 突然觉得鼻子更酸了。 这里的人一点都不可爱! 她看着郭启铭走进总经理办公室, 玻璃门关上的瞬间, 身后传来翻书的一阵窃窃私语, 像是在嘲笑她的狼狈。 中午去食堂吃饭时, 王春红端着餐盘在角落坐下。 黑框眼镜她们坐在靠窗的位置, 正对着她指指点点。 她随便扒了两口饭, 发现自己的白衬衫的袖口 不知道何时沾上了复印机里的墨渍, 丑得要死。 “王小姐。” 一个年轻的女人端着咖啡走过来, 是郭启铭的秘书。 杨美琳。 在她对面坐下, “下午跟我陪郭总去永康厂一趟,谈谈收购的事情。” 王春红慌忙点头。 杨美琳环视了一圈, 突然说: “我第一天来公司的时候,连咖啡机都不会用,被同事笑了半年。” 她递给她张纸巾, “她们不是针对你,只是看不惯你走了捷径!” “别人都是十年寒窗苦读进来。” “而你……” “靠的是一张漂亮的脸蛋。” 王春红张了张嘴, 想为自己辩驳几句。 杨美琳看出她的不服: “我知道你不服气,” “长得漂亮不是错,” “会投胎也是一种本事。” “只是……” “如果你想让别人看得起你。” “你就不能只是单纯地靠一张漂亮的脸蛋!” 杨美琳指了指她的头, 用食指画了一个圈。 “美丽加上脑子,你就无敌了!” 王春红还沉浸在自己的愁绪中, 突然想起一件事来: “琳姐,你刚才说什么?” “郭总要收购永康电子厂?” …… 永康电子厂。 黄佩珊几个在食堂刚坐下。 就见几个女工凑在角落, 头低着头窃窃私语, 声音压得像蚊子哼, 却偏能勾得人耳朵发烫。 第39章 城中之村 跟黄佩珊一样渴望机会的, 还有许曼卿。 大东村。 昨天还是在咸腥海风里摇摇晃晃的小渔村, 木船的橹声还黏在礁石上, 今天就被改革开放的春风吹得变了模样。 成了那座要长出高楼的城市里, 一块挤挤挨挨的“城中村”。 低矮的旧瓦房、 渔民祖辈传下的土坯屋, 被密密麻麻、歪歪扭扭的“握手楼”圈在中间, 楼与楼的缝隙窄得能夹住阳光, 空气里还飘着海的味道, 却混进了水泥、汗味和陌生的方言。 许曼卿端着个掉了瓷的搪瓷盆, 走到自家小院的水龙头前。 盆里是几件洗得发白的旧衣裳, 皂角的淡香浸在布纹里, 像她从汕头带来的香味。 水龙头拧开, 细弱的水流带着铁锈的微红, 哗啦啦砸在盆底, 溅起的水珠跳在她暗绿色的旧式旗袍下摆上, 映出星星点点的湿痕。 她抬头望瞭望, 头顶的天空被杂乱的电线割成碎块, 阳光费了老大劲才挤过楼宇的缝, 落在院子里那棵半枯的榕树上, 也落在她脸上, 暖得有气无力, 像被稀释过的糖水。 她是地地道道的汕头姑娘, 今年二十三岁。 身量高挑, 旗袍的领口扣得严实, 衬得脖颈细白。 眉眼是南粤水土养出的样子, 眼尾微微上挑, 像被韩江的雾润过, 总蒙着层朦胧的光; 笑起来时, 眼尾会堆起细碎的纹路, 像撒了把细沙; 鼻梁不算高, 鼻尖却带点圆润的弧度, 透着股讨喜的憨气, 瞧着竟有几分像年轻时候的张曼玉。 当年嫁来皇岗, 是爹娘看中了陈敬棠在海关的“铁饭碗”—— 体面, 稳当, 在那个年月, 抵得过三亩好田。 那时的大东村, 只有潮声和渔网的腥气, 谁能想到, 不过几年, 风就变得比海浪还猛。 一夜之间, 泥瓦匠扛着工具来了, 铁皮棚子像蘑菇似的冒出来, 老屋被隔成一间间鸽子笼, 挂上歪歪扭扭的“有房出租”木牌, 陈家竟也成了旁人眼里的“包租公”。 水声停了。 许曼卿拧紧水龙头, 老旧的铁阀“吱呀”一声, 像老爷子咳嗽。 她端起盆, 水纹晃悠悠的, 映出她眼底一点说不清的倦意。 公公婆婆坐在堂屋门口的竹椅上, 蒲扇摇得慢悠悠。 婆婆陈美凤眼皮都没抬, 声音像碎石子滚过石板路: “敬棠那份工体面是体面……” “可如今这形势,靠他那点死工资,有鬼用咩?” “要不是祖宗保佑,留下这几间破屋收租,这日子……” “哪里过得如此潇洒又自在哦……” 陈美凤的尾音里藏不住的凡尔赛, 像晒在竹竿上的棉被, 蓬松地飘着。 许曼卿家世不错, 父亲许宗庆是汕头商行的账房先生。 虽算不上大富大贵, 也算得上小康之家。 如今, 婆婆话里话外那意思, 反倒像她高攀了陈家。 许曼卿垂着眼, 没接话, 端着盆走向晾衣绳。 铁丝绳绷得紧紧的, 挂满了租客和自家的衣裳, 风一吹, 像挂满了小旗子。 她一件件抖开、抚平、挂上, 动作麻利, 带着被日子磨出来的利落。 “曼卿啊,” 公公陈水生咳了两声, 声音沙地像砂纸, “村委那边,今日要核上季度的账吧?” “别去迟了。书记昨天还夸你呢。” “说你打得一手好算盘,是个算账的能手。” “知道了,爸………晒完衣服就过去。” 许曼卿应着, 声音温顺。 大东村, 紧邻着车水马龙的罗湖口岸, 大东村的农村集体经济, 借着深圳特区发展的东风, 开始了从萌芽到逐步壮大的历程。 村支书陈东雷集体敏锐地察觉到, 单靠种地很难抓住时代的机遇。 他意识到, 要让村民富起来, 不能只盯着自家的“一亩三分地”, 得把大家的力量拧在一起, 搞集体经济。 于是, 在坚持土地集体所有的基础上, 大东村没有简单地将土地全部分包到户, 而是留足了集体发展的空间, 这成了集体经济起步的关键一步。 那会儿的集体经济, 起点并不高。 村集体先是利用有限的资金, 办起了一些小作坊、小加工厂。 比如, 借着深圳吸引外资、 搞“三来一补”的热潮, 村里盖起了几排简易的厂房, 租给外来的小老板, 搞服装加工、 第40章 算账天赋 村里的会计陈国辉红着脸攥着杆旧毛笔, 笔尖在纸上划得沙沙响, 又猛地把笔一扔: “这租金台账跟支出对不上,差足三十七元两毛钱!” 说他是会计, 其实就是小学老师, 被陈东雷抓来临时凑数的。 这话刚落, 陈水生在趟栊门门口咳了两声: “我家老大媳妇……” “以前在汕头老家就经常绑着她阿爸清点账目,要不叫她来试下?” 陈东雷眼睛一亮, 刚要应, 旁边有人嘀咕: “就是一个后生新抱(年轻媳妇),识得咩呀?” “你行你来?” 陈东雷瞪了那个说话的年轻人一眼, 是村里有名的烂仔——陈松标。 陈松标被陈东雷一瞪, 马上缩了缩脖子, 不敢再嘀嘀咕咕。 陈东雷是个暴脾气。 年轻时就是村里的民兵队队长。 他虽然年纪不大, 也就三十多岁, 但是在村里威信很大。 村里人没有不服他的! “水生叔,你是村里的老人了。” “我陈东雷信你。” “你叫她过来试试?” 不多时, 许曼卿跟着公公进了屋, 手里还攥着块绣到一半的凤凰帕子, 见满屋子人看她, 微微低了低头, 香云纱旗袍的下摆轻轻扫过凳腿。 她没急着翻账本, 先问会计陈国辉: “租金是按间收?还是按人头?” 声音温温的, 像珠江的水漫过青石板。 陈国辉嘟囔: “有按间的,有按人头的,外来的工仔有的租半个月,有的租一个月,乱得很。” 许曼卿点点头, 从随身的布包里拿出她阿爸传给她的乌木算盘。 那算盘黑亮油润, 珠子大小匀净, 一看就是有些年头的老物件, 框子上还留着经年累月摩挲出的温润光泽。 她将算盘往桌上轻轻一放, 指尖落在冰凉的算珠上, 先前还带着几分羞怯的模样淡了些, 眼尾那层朦胧的光里, 多了点笃定。 “国辉哥,麻烦你把租金的名目一桩桩报给我。” 她指尖轻轻拨了下算珠, “啪”的一声脆响, 像雨打芭蕉叶。 陈国辉愣了愣, 赶紧拿起账本念: “张老板租三间厂房,每月租金四十五元,这个月迟了三天……” 话没说完, 许曼卿指尖翻飞, 算珠噼里啪啦响成一串, 快得像春日里骤落的雨。 “滞纳金按每日百分之一算,补两毛七,四舍五入收两毛五。” 她头也没抬,声音清清爽爽, “李婶家出租屋,五个女工月租八元一人,走了两个住了二十天,来了三个住了十天,按日折算,应收三十七元三毛三。” 不过片刻, 她又让陈国辉报支出的数。 算珠声再次响起, 时而急促如檐下急雨, 时而轻缓似晚风拂柳。 满屋子人都闭了嘴, 连陈东雷都往前凑了凑, 眼睛瞪得溜圆盯着那算盘。 没等大家看明白, 许曼卿指尖一收, 最后一颗算珠落定, “啪”的一声, 稳稳当当。 “租金合计三百五十六元七角,支出二百一十九元五角,差的三十七元二角,是漏记了王师傅修房工钱二十七元,还有买铁钉的十块二毛,收据该是夹在第三本台账最后一页了。” 陈国辉慌忙翻找, 果然在那页找到了皱巴巴的收据, 分毫不差! 他张大了嘴, 半天合不拢: “你……你这是……” 许曼卿把算盘往旁边挪了挪, 指尖轻轻摩挲着乌木框子, 眼里漾开点浅淡的笑意, 像汕头港边初升的月。 “让各位阿伯叔婶见笑了……” “不是我吹嘘自己。” “其他我不敢夸。” “算账,我是还会一些的……” “我五岁时就跟着阿爸在商行账房里转,他拨算盘,我就扒着桌边看。” “七岁那年,商行里盘账,阿爸让哥哥试试,他算半天才对上两笔,我凑过去扒拉了几下算盘,倒把总数算准了。” 她顿了顿,声音轻了些: “阿爸总说我手巧,是块算账的料。” 她的话语带着些谦虚, 更多的是对自己手艺的自豪。 但是, 这又如何呢? 有回阿爸喝了点酒,还是摸着她的头叹息: “要是曼卿是个男娃就好了,许家这算账的手艺,也能正儿八经传下去’。” 女子之身, 就是对她最大的束缚! 这话落了地, 骑楼里静了静。 陈东雷猛地一拍桌子, 震得桌上的账本都跳了跳: “曼卿,你可真是个难得的人才!往后村委的账,就请你多帮衬着理!” 许曼卿抬眼, 眼尾弯了弯, 那层朦胧的光里落了些笑意。 许曼卿应下村委理账的事, 往后每隔几日, 便会揣着乌木算盘去村委那旧骑楼。 多半是午后, 日头斜斜落在雕花窗棂上, 把窗格的影子投在积了层薄灰的八仙桌上, 账本摊开着, 风一吹, 纸页簌簌响。 她对账时总爱开半扇门, 风穿堂过, 带着巷口榕树叶的气息。 村里的人渐渐熟了, 见她坐在桌前拨算盘, 指尖起落间算珠脆响, 倒也没人再嘀咕“后生新抱懂什么”, 有时路过还会凑过来问两句, 她也都温温和和地答了。 这日她正核秋收的补贴账, 第41章 婆婆催生 窗棂的影子移了半寸, 落在她手背上,凉丝丝的。 她知道村里总议论这些, 谁家添了男娃, 谁家生了女儿被婆婆冷着脸, 只是往常听着远, 此刻被人指名道姓, 心口像被细针轻轻扎了下, 不疼,却密密地发沉。 她只有一个女儿, 叫念安, 刚满三岁, 扎着两个软乎乎的小辫子, 笑起来眼睛弯得像月牙。 每次她去对账, 念安就扒着门框送她, 奶声奶气喊“阿妈抱抱”, 那声音能把心泡得软软的。 她从不觉得只有女儿有什么不好, 念安聪明, 会指着账本上的字问“这是什么”, 会把自己的小帕子塞给她擦汗, 比谁都贴心。 可婆婆陈美凤不这么想。 傍晚她抱着算盘往家走, 刚到巷口, 就见婆婆陈美凤站在趟栊门门口, 手里攥着把晒好的菜干。 见她回来, 陈美凤脸上堆了笑, 接过她手里的布包, 指尖却在布包带子上捻了捻: “今日回来得早,念安在里屋玩呢。灶上温了粥,我给你留了两个艾粿。” 许曼卿应了声, 往里屋走, 念安正趴在凳上画小人, 见她回来, 举着蜡笔扑过来: “阿妈!你看我画的阿妈!” 她蹲下身揉了揉女儿的头发, 眼里漾开笑, 可这笑没挂多久, 就被婆婆的话轻轻撞散了。 “曼卿啊,” 陈美凤端着粥碗过来, 把碗往桌上放时, 瓷碗磕着桌沿, “方才隔壁王婶(陈松标他阿妈)来串门,说她儿媳妇又怀了。” “去医院照了,说是个男娃。她婆婆笑得嘴都合不拢,杀了只老母鸡炖汤呢。” 许曼卿没接话, 拿起勺子搅了搅粥。 陈美凤又叹了口气, 伸手拍了拍她的手背, 掌心带着些粗糙的暖意, 语气却带着点不容错辨的急: “我知道你在村委忙,辛苦。” “可念安都三岁了,你看村里谁家不盼个儿子?” “咱陈家虽不是什么大户,好歹也靠着改革开放创下了一些家业。” “有栋楼收租……” 许曼卿抬起头, 声音比平日里低了些, “妈,政策不允许啊,超生要罚款的,村委账上就有好几笔罚款记录,都是……” “政策是死的,人是活的。” 婆婆打断她,眉头皱起来, “罚点钱怕什么?” “那点罚款,一个月租金就回来了!” “你就当可怜我这老婆子,盼着抱个大胖孙子,将来走了也能跟列祖列宗交代。” 许曼卿还想为自己争取几句, 院门外就传来熟悉的脚步声, 沉重, 带着股挥之不去的疲惫, 是陈敬棠回来了。 “阿棠回来了?” 陈美凤从堂屋迎出来, 手里的蒲扇摇得更急, “灶上给你留了海鲜粥,还有你爱吃的牛肉炒粿条。” 听到这些, 许曼卿有些酸涩, 怎么刚才她回来, 就只有白粥, 没有海鲜粥和炒牛河? 她已经习惯了婆婆的区别对待。 嘴上说, 当自己是亲生女儿。 但是, 没有对比就没有伤害。 就拿吃的这方面来说。 只要陈敬棠不回来, 她吃的永远是白粥咸菜, 只有陈敬棠下班回来, 才能吃上肉。 也怪自己太天真, 曾经还真拿婆婆当亲妈孝敬。 自从认清婆婆的真面目后, 许曼卿一直跟自己说, 相敬如宾, 不撕破脸就行了, 其他情分就不要奢望了…… 陈敬棠没应声, 脱鞋时动作重重的, 海关制服上还沾着海风的咸味。 他今年二十七岁, 肩宽背厚, 眉眼间带着常年值岗练出的锐利, 只是此刻那锐利被浓重的倦意磨钝了些。 他扯了扯领带, 喉结滚动着咽了口唾沫, 声音嘶哑:“又是走私的,查了三车电子元件,忙到现在。” 许曼卿端着温水走出来, 刚想递过去, 就被他抬手挡开。 他的目光扫过桌上摊开的账本, 眉头猛地拧成了疙瘩, 那股在海关审犯人的严肃劲儿瞬间回来了。 “又在弄这些?” 他的声音冷了下来, 视线像探照灯一样钉在许曼卿脸上, “村委的账有什么好忙的?女人家,就该在家带好念安,给我煮好饭菜,别一天到晚在外头抛头露面。” 许曼卿捏着水杯的手指紧了紧, 杯沿的凉意渗进皮肤。 她早就料到他会这么说, 却还是觉得心口被什么东西硌了一下。 “村里的账乱,我帮忙理理,东雷村长都……” “村长说什么就是什么?” 陈敬棠猛地打断她, 音量拔高了几分, 震得屋顶都仿佛抖了抖, “我在海关累死累活,不是让你出去给我‘长脸’的!” “你当我不知道村里那些闲话?说我陈敬棠管不住老婆,让女人在外头抛头露面!” 他几步走到桌边, 抓起账本就往旁边的竹筐里塞, 动作又快又急, 纸页被折得皱巴巴的。 “明天就去跟村长说,这活儿你不干了!” “阿棠!” 第42章 理念冲突 陈美凤等陈敬棠把难听的话都说完了, 才在一旁装好人: “好了好了,别吵了……” “阿棠累了,曼卿你少说两句。快把粥端出来,凉了就不好吃了。” 她给许曼卿使了个眼色, 那眼神里看似是劝和, 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偏袒。 许曼卿没动, 只是望着陈敬棠。 他的制服领口还别着海关的徽章, 在昏黄的灯光下闪着冷光, 可说出的话, 却比盐田的夜风还要寒。 她忽然想起刚认识那会, 他去汕头接她, 在韩江边说过会一辈子疼她, 那时的风也是咸的, 却带着点甜。 “我去热粥。” 她最终还是低了头, 转身往厨房走时, 旗袍的下摆扫过门槛, 发出轻微的声响, 像一声无声的叹息。 陈敬棠看着她的背影, 胸口的火气没下去, 反而更躁了。 他知道自己话说重了。 在他看来, 女人就该守着家, 生儿育女, 相夫教子。 这是天经地义, 是老祖宗留下的规矩, 也是对这个家最好的保护。 “对了,” 他对着厨房的方向喊, 声音缓和了些, 却依旧带着命令的口吻, “明天把算盘收起来。村委那边,我去跟村长说。” 厨房传来碗筷碰撞的轻响, 没有回应。 陈敬棠皱了皱眉, 没再追问, 转身在竹椅上坐下, 从口袋里摸出烟盒, 点燃了一支万宝路。 想起昨晚的在蛇口海关的惊心动魄。 蛇口港的腥风裹着大雨往人骨头缝里钻。 陈敬棠叼着没点燃的烟, 蹲在缉私艇舱底数第三根裂缝。 烟卷早被海风泡得发软, 那红点, 就跟他熬通宵的眼睛一样。 "来了!" 瞭望哨的吼声刚炸响, 整艘艇突然像被巨手攥住猛晃。 陈敬棠一个趔趄撞在铁架上, 后腰旧伤疼得他龇牙, 却看见探照灯劈开的光柱里, 三艘"大飞"正贴着浪尖疯跑。 那不是普通走私船。 改装过的马达发出野兽般的咆哮, 船尾拖出的白浪里, 隐约能看见防水布裹着的长方体——是最新款的松下彩电, 从香港偷运过来的硬通货。 "抄左舵!" 陈敬棠扯掉风纪扣, 扯开嗓子吼。 缉私艇像只猎豹扑出去, 甲板上的水花溅在他脸上, 混着不知是海水还是冷汗。 最前头那艘"大飞"突然急转, 船尾甩出的铁链"啪"的缠上缉私艇螺旋桨。 刺耳的金属摩擦声里, 陈敬棠看见驾驶舱里探出个戴金链子的脑袋——大圈! 是老面孔! 那浑蛋居然敢回头比中指。 "丢距老母!" 他抄起甲板上的消防斧就想跳过去, 却被老张死死拽住。 "不要命了!他们带了家伙!" 话音未落, 玻璃瓶砸碎的脆响炸开, 刺鼻的汽油味瞬间弥漫 这帮疯子竟然朝他们扔自制的炸弹! 艇身突然剧烈倾斜, 陈敬棠看见右侧船舷正在往下沉。 大圈那帮人的"大飞"已经冲过防波堤, 沙滩上窜出十几辆摩托车, 车灯在黑暗里晃得像鬼火。 "开枪示警!" 枪声在空旷的海面炸响时, 陈敬棠突然看见一个高大的身影从"大飞"上滚下来。 那小子抱着个彩电箱子在沙滩上连滚带爬, 裤脚沾着的红泥。 陈敬棠总觉得在哪里看过他。 却一时想不起来。 陈敬棠甩开老张, 踩着摇晃的甲板就往艇边冲。 冰冷的海水已经漫到脚踝, 他却像没知觉似的, 眼睛死死盯着那个越来越小的背影。 "陈队!船要沉了!" 他听见老张在喊, 听见马达最后一声哀鸣, 却看着大圈那帮人的摩托车队消失在红树林里。 咸腥的海水灌进嘴里时, 陈敬棠突然狠狠一拳砸在船板上。 这帮人真的是太猖狂了! 回到海关办公室, 陈敬棠揉着后腰坐进竹椅, 老张端来两杯凉茶, 一杯递给陈敬棠说道: “昨晚那批货,我估摸着能赚上万。” “难怪这帮孙子,不要命的走私!” 陈敬棠猛灌一口, 茶水下咽时喉结滚动的厉害, “一条‘大飞’的货,够普通工人干十年,换你你不动心?” 老张往地上啐了口烟丝: “何止动心,是疯了!前阵子盐田港,有个走私的为了抢地盘,直接用钢管敲碎了对方的头。” 他指节敲着桌面, “说白了,还是咱们这边太缺这些玩意儿。” “香港那边彩电论斤称似的,咱们这儿凭票还得托关系,价差能翻十倍,傻子才不干。” 1984年, 深圳经济特区在经过两年多的物价体制改革试验后, 率先在全国取消一切票证。 粮食、猪肉、棉布、食用油等商品敞开供应,价格放开。 深圳有底气取消粮票, 得益于敢为天下先的勇气以及对当时全国农村改革大环境的正确预判。 随着全国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改革推行, 农业经济增长, 1984年粮食总产量达到历史高峰, 为取消粮票提供了物质基础。 1993年 4月 1日起, 第43章 超生梦碎 有回他截获一艘走私船, 光船舱里藏的三洋收录机就够塞满半个仓库。 听说在广州黑市上, 一台能赚半年工资。 更让他头疼的是人心。 村里以前一起摸鱼的后生, 有的开起了电子厂当老板, 有的却成了“蛇仔”, 专帮走私团伙望风接货。 他上次在红树林追缉时, 见一个跳海逃跑的走私犯, 竟然是隔壁村老李的儿子, 去年还跟他讨教过怎么考海关协管员, 今年就敢驾着“大飞”跟缉私艇对撞。 办公室墙上的标语换了又换, 从“严厉打击走私活动”到“维护国家经济秩序”, 可他肩上的枪套越来越沉。 以前查走私, 无非是翻翻看有没有夹带; 现在不仅要防着铁链缠螺旋桨, 还得警惕对方扔汽油瓶。 上周盐田港的缉私艇, 就是被自制炸药炸了个窟窿, 三个年轻同事到现在还躺在医院。 “改革是好事啊……” 陈敬棠对着海风喃喃自语, 烟蒂烫到了手指才回过神。 远处国贸大厦的吊塔还在夜里亮着, 像根扎在深圳土地上的巨针, 刺破了旧时代的夜幕。 可这针也扎得人疼。 他既盼着这地方越来越兴旺, 又怕这兴旺里藏着太多见不得光的东西。 “吱呀”一声, 办公室的门被推开, 李国强拎着个红布包进来, 脸上的胡茬还没刮, 眼里却亮得很。 “兄弟们,沾沾喜气!” 他把布包往桌上一倒, 红鸡蛋滚得满地都是, “昨儿后半夜生的,七斤二两,带把的!” 老张笑着去捡鸡蛋: “你小子可以啊,这下你老母和媳妇都高兴坏了吧。” 李国强挠着头笑, 眼角却耷拉下来: “我媳妇正跟我闹呢……” “昨晚加班熬夜……” “我媳妇肚子疼的时候,我都不在她身边呢。” 他突然卡住, 喉结动了动, “我妈都吓坏了,叫个收废品的三轮车,给送到医院的。” 陈敬棠捏着个红鸡蛋, 想起许曼卿生念安时, 自己也是在码头蹲守了三天三夜。 对妻子许曼卿, 他是有愧疚的, 但是, 不代表他赞同妻子想出去工作的想法。 正因为他的工作忙, 而且特别重要。 妻子就应该专注于家庭, 帮他孝顺父母, 照顾小孩。 连比自己年轻的李国强都生儿子了。 妻子还磨磨唧唧不肯生二胎。 陈敬棠捏着那枚红鸡蛋, 指腹摩挲着蛋壳上的喜庆红, 心里那点对儿子的渴望愈发清晰地凸现在心头。 李国强眉飞色舞地讲着儿子皱巴巴的小脸多像自己, 他听着听着, 喉结不自觉地滚动了一下。 “还是你有福气,” 陈敬棠的声音里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羡慕, “添个带把的,家里的香火就续上了。” 老张在一旁剥着鸡蛋, 闻言抬了抬眼皮, 瞅着陈敬棠的神色, 慢悠悠的开口: “福气是福气,但也得看规矩。” 他把剥好的鸡蛋往陈敬棠面前推了推, 语气沉了沉: “你可别光看着眼红,忘了眼下的章程。” 陈敬棠拿起鸡蛋往嘴边送的动作顿住了: “章程?不就是罚款嘛,村里头超生的也有,罚点钱也就过去了。” 他想起前阵子村委账上记着的几笔罚款, 数额虽不小, 但以他家的租金收入, 倒也扛得住。 “你当是普通老百姓呢?” 老张嗤笑一声, 往地上吐了口蛋壳, “你忘了自己是啥身份?海关的,吃公家饭的,那叫国家公务员!” 他往前凑了凑, 声音压低了些, 带着点敲警钟的意味: “现在计划生育抓得多严?报纸上天天喊‘控制人口数量,提高人口素质’,对咱们这种公职人员,要求更严!” 陈敬棠的眉头慢慢皱了起来, 指尖的鸡蛋仿佛突然变沉了。 “普通人家超生,顶多罚款,罚得倾家荡产也有可能。” 老张掰着手指头数, “但咱们不一样,你要是敢生二胎,可不是罚钱就能了事的。” 他顿了顿, 看着陈敬棠的眼睛, 一字一句道: “轻则记大过、降职,重则——直接开除公职!” “开除?” 陈敬棠像是被针扎了一下, 猛地提高了音量, “就生个孩子,至于吗?” “至于吗?” 老张叹了口气, “前阵子区里的事你忘了?” “教育局一个科长,头胎是女儿,偷偷再生了一个儿子,被人捅到纪委,不光自己被开除,连带着他那当校长的老丈人都受了牵连,最后灰溜溜地回了乡下。” 他拍了拍陈敬棠的肩膀: “你在海关干了这么多年,从协管员做到现在的位置,容易吗?就为了个二胎,把铁饭碗砸了,值当?” 陈敬棠攥着鸡蛋的手紧了紧, 蛋壳被捏得“咔嚓”一声裂了缝。 他想起自己穿着制服站在关口的样子, 想起每次查获走私时的成就感, 想起父母虽然嘴上不说, 但看他穿制服时眼里的那点光。 要是真被开除了, 他还能有什么? 靠着那几间出租屋收租, 固然饿不着, 但那身制服带来的体面和底气, 怕是就没了。 “可……” 他还想说什么,比如“找找关系”“想想办法”,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他太清楚这几年政策的刚性, 尤其是在深圳这种特区, 任何触碰红线的行为都可能被无限放大。 老张见他沉默了, 知道这话听进去了, 第44章 为了二胎 “我有个远房表弟,在佛山当中学老师,” 老张打断他, “头胎也是个女儿,比你家念安大两岁。他婆娘肚子又大了,查出来是个带把的,全家欢喜得跟中了彩票似的。” 他顿了顿,声音压得更沉: “你猜他怎么弄的?” “把大女儿过继给他大姐了。户口本上改了关系,派出所那边托了点关系,就说是早年抱养的,一直没上户口。” “这么一来……” 老张朝他挑了挑眉, “他家大女儿不算他名下的娃,这肚子里的,自然就成了‘头胎’,生孩子的指标不就顺理成章出来了?” 陈敬棠的眼睛瞬间亮了, 像黑夜里突然点燃的火把。 过继? 他怎么就没想过这茬! 把念安过继给…… 给曼卿的娘家哥哥? 自己刚结婚的大妹妹陈敬娟? 反正只要户口上跟他撇清关系, 再生一个就不算超生了! 可这念头刚冒出来, 心口就像被什么东西狠狠揪了一下。 念安扎着小辫子扑进他怀里喊“阿爸”的样子, 她把画歪的小人举给他看时亮晶晶的眼睛, 突然清晰地像在眼前。 那是他的亲闺女啊, 从曼卿肚子里掉下来时才那么点大, 皱巴巴的像只小猫。 现在为了生个儿子, 就要把她从户口本上摘出去, 跟别人姓, 喊别人“阿爸阿妈”? “这……这能行吗?” 陈敬棠的声音有点发颤, 不知道是因为激动还是犹豫, “孩子长大了要是知道了……” “知道什么?” 老张嗤了一声, 拍了拍他的胳膊, “只要做得干净,谁会说?” “再说了,都是亲戚,还能亏待孩子?” “不过是借个户口名额,血脉还在嘛!” 陈敬棠还在琢磨老张那番话, 发现没烟了, 就跑去村口那家小卖部买一包。 兜里的传呼机突然“嘀嘀”响了, 是陈敬娟发来的: “哥,我回娘家,晚上一起吃饭。” 他捏着传呼机往家走, 刚到巷口就闻见一股浓郁的卤香, 混着蒜头油的味道从自家院子飘出来。 “阿棠,你妹妹来消息没?” 陈美凤正坐在堂屋择菜, 见他进门就直起身, “阿妈,正想跟你说呢,” “敬娟今晚带着新姑爷回来,还有敬玲,说是卫校放月假,敬业也从学校回来了,今晚人齐。” 陈美凤听了, 马上放下手里的空心菜, 叫许曼卿去菜市场买多点菜。 许曼卿听完吩咐, 从布包里摸出个蓝布钱袋, 指尖捻着几张大团结。 陈美凤又追出来叮嘱: “买只鹅,要卤的那种,再称两斤海蛎,敬娟最爱吃蚝烙。对了,红桃粿的馅料不够了,记得买斤花生和虾米。” 穿过窄窄的巷弄, 就是大东村的菜市场。 80年代的城中村市集, 还带着泥土与海风交织的野性。 竹筐垒成的摊位后, 潮汕阿婆摇着蒲扇, 竹匾里摆着刚从海里捞的薄壳, 青色的壳上还沾着湿泥; 卖猪肉的案子红亮油光, 砍刀剁下去“哐当”响, 油星溅在褪了色的“绝不骗称”木牌上。 “曼卿姐,今日买什么?” 卖海产的阿伯笑着招呼, 铁盆里的血蚶吐着泡沫, “刚到的大蚝,肥得很,做蚝烙最好。” 许曼卿蹲下身挑海蛎,指尖划过带着海水的贝壳: “要两斤,多洗几遍沙。” 旁边摊位的阿婶正往竹篮里码鼠壳草, 翠绿的叶子上挂着露珠: “今早刚摘的,做鼠壳粿最香,给念安蒸几个?” “要一把。” 许曼卿应着, 目光扫过对面的卤味摊。 红木桶里的卤鹅油光锃亮, 鹅翅搭在桶沿, 卤汁顺着皮纹往下淌, 滴在桶底发出“嗒嗒”声。 摊主用铁钩勾起半只鹅, 称完往荷叶上一裹, 香气立刻漫开来。 “加勺卤汁不?” 许曼卿点点头。 旁边几个穿工装的女工正在抢着买菜脯, 嗓门里混着湖南腔和四川调: “这个巴适得很,切碎了炒鸡蛋最好吃!” 她往干货摊走, 麻袋里的花生堆成小山, 虾米晒得通红。 老板是个揭阳老乡, 见她来就直起身: “要做红桃粿?馅料我帮你配好,花生芝麻加虾米,按老规矩来。” 称完干货, 许曼卿的竹篮已经沉甸甸的。 往回走时, 日头正烈。 竹篮的绳子勒得手心发红, 卤鹅的香气顺着风往巷子里飘。 路过村委祠堂时, 陈东雷正带着几个村干部在丈量地块, 见她过来就喊: “曼卿,下午能来对账不?有几笔租金是新交上来的,要入账。” “今晚家里来客,明早再去。” 许曼卿笑着应, 脚步没停。 快到家门口时, 撞见陈敬业背着书包往巷外跑, 手里攥着一个纸飞机。 “大嫂!” 他喊了一声就想溜, 被许曼卿叫住: “又去哪疯?晚上你大姐说回来吃饭。” “同学叫我去他家玩。” 陈敬业挠着头, 不敢直视许曼卿的眼神。 他手里的那个纸飞机, 正是他的期末卷子, 上面红色的“38”分, 分分钟暴露出他“学渣”的身份。 “下午不用上学吗?”许曼卿问, “今天最后一科考完了,就等出成绩了!” 陈敬业吐了吐舌头, 不好意思地说。 1985年, 第45章 家庭聚聚 许曼卿拎着沉甸甸的竹篮走到院门口时, 趟栊门“吱呀”一声被推开, 陈敬娟挽着个穿中山装的男人迎出来, 是她的新婚丈夫——赵文冬。 许曼卿见过几次, 知道他是在罗湖一所小学数学, 读的是师范中专, 家里是汕头农村的, 能让去罗湖小学教书, 还是靠了点陈敬棠在海关的关系。 同事老张的表弟岳父是教育局的。 因为这事, 陈敬娟在婆家的地位很高, 加上她娘家现在也算是深圳“土豪”了, 她的趾高气昂是藏不住的。 相比之下, 赵文冬就显得有些唯唯诺诺了。 “大嫂回来啦!” 陈敬娟打了声招呼, 伸手就去接竹篮, 林文轩拘谨地朝许曼卿点头, 镜片后的眼睛在她的竹篮上扫了扫, 又慌忙移开, 许曼卿刚要招呼, 堂屋里就传来陈美凤的大嗓门: “敬玲回来啦?快让阿妈看看瘦了没!” 她拎着菜往厨房走, 路过堂屋时瞥见陈敬玲正把卫校的蓝布包往竹椅上扔, 白球鞋沾着泥, 马尾的发梢还别着一个粉红色的蝴蝶发夹。 陈敬业也回来了, 他趴在八仙桌上折纸枪, 纸页哗啦响, 被陈美凤拍了下后脑勺: “皇帝!又在玩这个!没大没小的!快叫人!” 许曼卿把海蛎倒进陶盆, 哗哗的水声里, 堂屋的聊天声像潮水似的漫进来。 “……姐夫也是汕头人?那跟大嫂是老乡呢!” “是啊,但是大嫂是汕头市区的,我是汕头农村的……” 赵文冬的声音带着点拘谨的笑意, 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中山装的第二颗纽扣。 陈敬娟立刻接话: “可不是嘛!当年曼卿大嫂在汕头商行可是风云人物,算盘打得比男人还快!” 她故意拖长了“男人”两个字, 眼角瞟向厨房门口, 带着点说不清的戏谑。 陈美凤“噗嗤”笑了, 蒲扇在膝头拍得更响: “那可不是……曼卿现在也是咱们村的能人,村委的账离了她都转不动。” 话锋却突然一转, “就是这肚子太争气,头胎就生了念安,要是能再添个带把的,我这老婆子做梦都能笑醒。” 又是这个话题, 仿佛在这个年代, 只要女人不生出个男人出来, 就不配活在这个世界上一样。 许曼卿手里的刷子顿了顿, 海蛎壳上的黏液沾在指尖, 滑腻得像抹了层油。 她低头往盆里添水, 水面晃出她模糊的影子, 旗袍领口的盘扣硌着脖颈, 有点发紧。 “妈,现在政策严,大哥又在海关做事,哪能说生就生?” 陈敬玲说话带着点学生气的直爽, “我们老师说,优生优育才是正经事,生一个养好一个,比啥都强。” “你识个屁啊!” 陈美凤瞪了小女儿一眼, “女人家这辈子,不生个儿子,腰杆都挺不直。” “你看隔壁陈国辉,生了两个儿子。去拜神的时候,说话声音都大一些!” 堂屋突然静了静, 只有陈敬业折纸枪的哗啦声格外清晰。 赵文冬端起桌上的鸭屎香抿了一口, 喉结滚动着, 想说点什么又咽了回去。 “大嫂,要不要帮忙?” 陈敬玲溜进厨房, 手里还攥着半块没吃完的糖糕, “我跟你说,我们卫校新来了个解剖老师,听说以前在香港医院待过,讲得可有意思了……” 许曼卿笑着摇摇头, 把蘸料摆在盛放卤鹅的碟子上: “不用,你去陪你姐说话。” “对了,你上次说想买的那本《人体解剖学》,我托人在深圳书城问了,下周能到货。” 陈敬玲眼睛一亮: “真的?大嫂你太好了!” 她凑过来压低声音, “我妈又说生儿子的事了?你别往心里去,她就那样,老思想改不了。” 许曼卿没说话, 只是往锅里倒了点油。 锅里的油渐渐热了, 冒出细小的烟。 许曼卿抓起一把海蛎, 裹上薯粉, “滋啦”一声倒进油锅。 金黄的蚝烙在油里鼓起边, 香气瞬间漫开来, 盖过了堂屋隐约的议论声。 八仙桌被各式菜肴摆得满满当当, 红桃粿的粉白、 卤鹅的油亮、 蚝烙的金黄在煤油灯底下泛着暖光。 陈水生捏着竹筷手在盘子上方顿了顿: “都动筷吧,菜要凉了。” 陈美凤早把一块卤鹅腿塞进念安碗里, 小姑娘扎着两个羊角辫, 手里攥着红桃粿捏来捏去, 粉团沾得满手都是。 “慢点吃,” 许曼卿抽出帕子给女儿擦手, 眼角余光瞥见丈夫陈敬棠正赵文冬斟酒。 “阿娟新姑爷第一次上门,尝尝这个,” 陈美凤用筷子夹起一只饱满的蚝烙, 放进赵文冬碗里, “曼卿的手艺,比大排档做得还地道。” 赵文冬连忙欠身道谢。 陈敬娟用手肘撞了撞丈夫:“他在学校当老师,天天跟学生打交道,见了长辈倒拘谨起来。” 席间顿时热闹起来。 陈敬业捧着碗粿条汤, 哧溜哧溜吸着, 鱼丸弹得碗沿砰砰响; 陈敬玲夹了块鼠壳粿, 糯香混着艾草味漫开来, 她忽然想起什么, 戳了戳陈敬棠: “大哥,你说好要给我买一台三样牌收音机的!” “好!下周就给你!” 80年代, 海关罚没的电子产品处理方式是怎么样的昵? 如果电子产品属于商业部门经营的商品, 由执法机关、财政机关、接收单位会同有关部门按质论价, 交由国营商业单位纳入正常销售渠道变价处理。 比如普通的收音机、电视机等电子产品, 会通过这种方式进行处理。 罚没物资变价款一律作为国家“罚没收入”, 如数上缴国库。 第46章 夫妻决裂 “你说什么?!” 许曼卿猛地抬头, 碗里的汤匙“当啷”掉在桌上。 念安被吓得一哆嗦, 手里的红桃粿滚到地上, 哇哇大哭起来。 陈美凤却拍着大腿叫好: “这个主意好!” “阿娟刚结婚,正好没孩子,念安过去也不受委屈!” “妈!” 陈敬娟把筷子往桌上一拍, “这怎么行?” “文冬在学校也是吃公家饭的,超生一样要丢工作!” 她瞪了丈夫一眼, 赵文冬连忙点头: “教育局查得严,去年有个老师超生,连教师资格证都吊销了。” “再说我自己也要生啊,” 陈敬娟的声音陡然拔高, “把念安过继给我,不就占了我一个指标?” 陈敬棠的脸瞬间涨成猪肝色, 抓起酒瓶猛灌一口: “就不能通融一下?哥也是没办法……” “超生不仅仅是罚款的事情……” “大哥,你怎么能这样!” 陈敬玲忍不住插嘴, “念安是你女儿,怎么能说送人就送人!” “你个细路女懂咩呀!” 陈美凤把筷子往桌上一拍, “没有儿子,陈家的香火断了怎么办?” “这些房子、租金将来给谁?” “等以后念安嫁人了,村里的分红也没我们的份了!” 许曼卿再也听不下去了! 她只知道自己的丈夫重男轻女, 一直想要生个儿子, 没想到, 他竟然背着自己, 想把亲生女儿送走! 她抱起哭噎的念安, 转身就往厨房走。 “曼卿!” 陈敬棠伸手去拉, 却被她狠狠甩开。 她的肩膀剧烈颤抖, 声音从牙缝里挤出来: “谁要想把我女儿送走!” “除非先把我杀了!” 厨房的门“砰”地关上, 隔绝了堂屋的争吵。 许曼卿背靠着冰冷的水缸, 听着女儿渐渐平息的哭声, 鼻尖突然涌上一股酸意。 案板上还摆着没切完的南姜, 辛辣的气味钻进鼻腔, 呛得她眼眶发热。 堂屋里, 陈水生重重叹了口气, 烟杆在鞋底磕的梆梆响: “敬棠,这事……你做得不太妥当。” 陈敬棠把空酒瓶往桌底一踹, 酒液溅在陈敬业的裤脚上。 少年“哎呀”一声跳起来, 却被哥哥阴沉的脸色吓得不敢作声。 “这么一桌好菜都堵不上你们的嘴!” 陈美凤见气氛僵住, 又开始给赵文冬夹菜, “文冬别介意,就是我们自家人瞎吵。” “尝尝这个牛肉丸,自己手工打的,弹牙得很。” 赵文冬讪讪的笑, 筷子在碗里拨来拨去, 不敢接话。 陈敬娟瞪了丈夫一眼, 低声道: “吃你的,等下早点回去。” 夜色渐深, 煤油灯的光晕在墙上晃来晃去。 念安趴在许曼卿怀里睡着了, 小脸红扑扑的, 睫毛上还挂着泪珠。 堂屋的争吵声慢慢低下去, 变成断断续续的叹息和劝和。 许曼卿轻轻抚摸着女儿柔软的头发, 心里暗暗打定主意: 谁也别想把她的女儿带走。 直到听到陈敬娟夫妻走了, 许曼卿才抱着念安进了房间, 反手就扣上了木门的插销。 这是她嫁入陈家五年来, 第一次主动锁门。 房间里陈设简单, 一张旧木床, 一个掉漆的衣柜, 唯一鲜亮的是念安床头挂着的粉色纱裙, 那是她用自己在村委算账赚到的工钱给女儿买的生日礼物。 念安还在抽泣, 小脑袋往母亲怀里蹭。 许曼卿解开旗袍盘扣, 把女儿搂得更紧, 指尖触到女儿后背细密的汗湿, 心里像被浸了冰水, 凉得发颤。 窗外传来堂屋收拾碗筷的叮当声, 夹杂着婆婆压低的抱怨: “你老婆是越来越不像话了……” “当着外人的面,就甩脸子!” “我们家是少了她吃,还是少了她穿?” ‘不就是想让她生个儿子吗?’ “谁家的儿媳妇像她这样的?” “天天跑到村委去和那些男人混在一起,” “也不顾及顾及影响……” 每一个字都像针似地扎过来。 不知过了多久, 门板突然被重重撞了一下。 "曼卿,开门。" 是陈敬棠的声音, 带着酒气的浑浊。 许曼卿没应声, 只是轻轻拍着念安的背, 哼起汕头老家的童谣。 “天顶一条云,天下二只船,一只载英歌,一只载蜜桃,蜜桃跌下水,英歌快快走去追,追不起,投啊姊,啊姊气到面红红,投新人,新人插雅花,乌孵炒树瓜,树瓜啦啦沥,涂到啊新人一大鼻。” 那是母亲小时候经常哼给她听的。 "曼卿,你听我说。" 陈敬棠的声音贴着门板传来, "过继的事,我知道你难接受。” “但你想想,这只是权宜之计,念安永远是陈家的孩子,阿娟还能亏待她?” “等我们生了儿子,以后家产不都是他们姐弟俩的?" 许曼卿终于开口, 声音冷得像结了冰: "什么权宜之计?” “你就是不喜欢念安,不喜欢我们两母女!” 陈敬棠的声音拔高了: “你怎么就说不通?想不明白?” "我在海关的工作有多不容易?” “生二胎被开除,我们全家喝西北风?” “过继只是走个形式,户口迁过去,人还在身边养着,有什么不一样?" "不一样。" 第47章 回到娘家 陈春凤, 是婆婆的妹妹, 早些年嫁到了揭阳。 许曼卿端着水杯的手猛地一颤、 原来他们早就盘算好了, 陈敬娟不肯, 就找其他的亲戚, 总要找到一家愿意收留念安的人家。 她悄悄退回房间, 插上门的刹那, 眼泪终于忍不住滚落。 这一夜, 许曼卿睁着眼睛坐到天亮。 窗外的榕树影在墙上摇晃, 像极了她此刻乱成一团的心。 天蒙蒙亮时, 她轻轻摇醒念安, 用最快的速度给女儿穿好衣服, 又从衣柜最深处翻出自己的一些金银首饰。 那是她从汕头带来的, 是父母送她的嫁妆。 她把念安的小书包挎在肩上, 里面塞了几件换洗衣物和那只乌木算盘。 走到堂屋时, 陈美凤正蹲在灶台前生火, 见她娘俩穿戴整齐, 愣了一下: "这么早去哪?" "回汕头。" 许曼卿的声音平静无波, "我带我女儿回家住几天。" 陈美凤手里的火柴"啪"地掉在地上: "你疯了?阿棠还没醒......" "不必告诉他了。" 许曼卿抱起念安, 径直走向院门。 门槛太高, 念安下意识搂住她的脖子, 奶声奶气问: "阿妈,我们去找外公吗?" "嗯,去找外公。" 许曼卿的声音有些发哑, 跨出门的瞬间, 阳光刺得她眯起了眼。 巷口的榕树下, 几个早起的阿婆正在纳凉, 见她抱着孩子往外走, 纷纷投来好奇的目光。 许曼卿没有回头。 她知道, 这一步迈出去, 就再也回不了头了。 但她不后悔, 哪怕前路茫茫, 她也要带着女儿走出这片令人窒息的屋檐。 走到村口公交站时, 第一班开往东门汽车站的车刚好到站。 许曼卿抱着念安踏上车门, 金属踏板在脚下发出轻响, 像一声解脱的叹息。 车窗外, 大东村的握手楼渐渐后退, 那个曾经承载她所有美好愿景的地方, 如今只留下满心疲惫。 东门汽运站的铁皮顶在烈日下泛着白光, 扬起的尘土混着汽油味扑在人脸上。 许曼卿抱着念安挤在售票窗口前, 背后是此起彼伏的吆喝声—— “潮州走不走?还差一位!” “揭阳的上车了!” 南腔北调撞在一起, 像口没盖严的鼎, 沸沸扬扬煮着八方来客。 站里的水泥地上淌着浑浊的水洼, 是刚卸车的活鱼筐漏的。 几个挑着竹篓的潮汕阿婆正用粗绳捆扎行李, 篓里的橄榄和菜脯散出咸香。 开往汕头的长途汽车停在站台最末, 车身上“深圳—汕头”的红漆掉了大半, 车窗玻璃粘着泛黄的报纸, 挡住刺眼的阳光。 “阿妈,我想尿尿。” 念安拽着母亲的旗袍下摆, 小皮鞋在滚烫的地面上踮着脚。 许曼卿刚把女儿抱到墙角的简易厕所, 就听见司机扯着嗓子喊: “汕头的快上车!五分钟后开车!” 她慌忙抱起念安往车跑, 旗袍开衩处被台阶勾出个小口, 也顾不上了。 车厢里像个蒸笼, 蓝布座椅上沾着不明污渍。 许曼卿把念安塞在靠窗的位置, 自己在过道旁站定。 颠簸了六个钟头, 车终于在汕头老城区的车站停下。 许曼卿抱着熟睡的念安, 踩着青石板往骑楼走。 “许记商行”的铜环在暮色里闪着光, 她刚要抬手, 门就从里面拉开。 许宗庆穿着浆洗挺括的马褂, 手里还攥着算盘, 看见女儿的瞬间, 算珠“啪”地落回原位。 “阿爸。” 许曼卿的声音被风吹得发飘。 许宗庆侧身让她们进门, 目光扫过女儿泛白的脸和念安额角的汗, 没多问, 只把算盘往账桌上一放: “先洗把脸,你阿妈今天炖了花胶汤。” 里屋的门帘“哗啦”掀开, 母亲周玉君端着汤碗出来, 瓷勺碰着碗沿叮当响: “曼卿?怎么这个时候回来?” 看清女儿眼底的红血丝, 汤碗差点脱手, “是不是陈家欺负你了?” 许曼卿把念安放在藤椅上, 刚要开口, 眼泪就先掉了下来。 她抽噎着说陈家要过继念安的事, 说到陈敬棠那句“女人最大的本事是生儿子”时, 母亲的手紧紧攥住了桌布, 指节泛白。 “荒唐!” 许宗庆突然拍了下桌子, 账册上的算盘珠震得乱响, “我许宗庆的女儿,七岁就能替商行算清三笔坏账,难道就只配给人当生育工具?” 他拉开抽屉翻出个铁皮盒, 里面是曼卿小时候得的算术奖状, “陈家要是容不下你,咱就回来!商行的账正缺个细心人核对。” 母亲往曼卿碗里舀花胶, 泪珠掉进汤里: 第48章 集体纠纷 桌边的小宇正捧着小碗喝牛肉汤,听见“儿子”“女儿”, 仰起脸脆生生问: “妈妈,为啥儿子能继承家业呀?曼卿小姑的女儿就不能吗?” 朱珊珊摸了摸儿子的头, 语气软了些却依旧坚定: “傻小子,男女都一样。现在外面都在热火朝天搞钱,搞外汇,赚外国人的钱呢!” “新的时代来了,我们女人也有自己的人生价值要实现!不是单纯的生子工具!” 许文磊在一旁脱外套, 听着这话, 嘴角悄悄勾了勾。 知道老婆这是在点自己呢。 他家里向来没那些老规矩, 也向来支持女子干事业, 只是偶尔也盼着妻子能多歇歇, 平衡好家里和店里的事。 不过这话他可不敢说, 自家第一胎就是小宇, 他从没催过朱珊珊要二胎, 这点上, 他比妹夫陈敬棠运气好太多。 他挨着桌边坐下, 随手拿起桌上商行的进货单翻着, 指尖划过印着“深圳康佳电视机厂”的字样, 突然抬头看向许曼卿: “阿妹,你在深圳不是帮村委算过账吗?” 铜炉里的汤又开了, 周玉君往里头下了几个潮汕手打牛肉丸, 丸子在汤里打了个转。 许文磊夹起一筷子吊龙, 在滚汤里涮了涮, 热气模糊了眼镜片: “正好,我最近在跟深圳的一家电视机厂谈合作。对方给的报价单里有几笔杂费算的含糊,你帮哥看看?” 许曼卿愣了愣, 朱珊珊在旁边轻轻推了她一下, 她看着哥哥眼里的笑意, 先前憋在心里的委屈好像被锅里的热气烘得散了些, 点了点头: “好,我看看。” 小宇这时举着块牛肉丸跑过来, 往陈念安碗里放: “安安,吃丸子,好吃!” 许曼卿接过单据, 指尖触到熟悉的数字, 突然就不哀伤了。 嫂子说得对! 新时代来了, 女人不该单纯地困在灶台和生育孩子的琐事里, 在这个充满机遇的年代里, 她应该利用自己的天赋, 找到自己的人生价值, 去创造更大的社会价值。 毛主席早就说过, “妇女能顶半边天!” 为什么事到如今, 她还没陷在这烂泥里自艾自怜? 时不待我, 只争朝夕, 不负韶华! 大东村的晨雾还没散尽, 巷子里就传来了叮叮当当的敲打声。 陈松标正指挥着几个泥瓦匠往自家院墙上垒砖。 他叼着烟卷往墙上吐了口唾沫: “再加高半尺,隔成两间出租屋,月租能多收五块。” 隔壁的陈福伯探出头, 看着那堵越砌越近的墙, 眉头拧成了疙瘩: “松标,你这墙都快扒到我家窗根了!” “地皮是我家的,爱咋盖!” 陈松标拍了拍砖垛, “现在深圳的外来打工仔跟蚂蚁似的涌进来,多间屋就多份钱,你懂个屁!” 这样的争吵,最近在大东村已成常态。 自从村口的电子厂招了上千个外来工, 村民们像是突然被点醒, 家家户户都在院里搭棚、 墙上开窗, 把好好的宅基地分割成一个个鸽子笼。 原本能走两辆车的巷子, 如今只剩下窄窄一条缝, 抬头能看见的天, 被密密麻麻的铁皮顶割成了碎块。 村委的祠堂里, 陈东雷正对着摊开的地形图发愁。 图上用红笔圈出的地块, 被村民们新盖的房占去了大半, 像一块被虫蛀的千疮百孔的饼。 他手指重重敲在“规划厂房区”几个字上, 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书记,别白费力气了。” 会计陈国辉抱着账本进来, 纸页哗啦作响, “昨天又有三户在集体地块上打了地基,说要盖‘员工宿舍’。” 陈东雷猛地站起来, 军绿色外套的袖口磨出了毛边: “去拆了!集体土地怎么能私占?” “拆?” 陈国辉苦笑, “陈松标带着他那帮堂兄弟守在那儿,说谁敢动砖就跟谁拼命。还说……还说你想吞了建厂的拨款。” 这话像根刺扎进陈东雷心里。 上个月他去区里跑审批, 好不容易争取到一笔建厂资金, 计划整合村东头的荒地建标准厂房, 引进香港的电子组装线。 可消息一传开, 反对声浪就没断。 有人说厂房挡了自家风水, 有人怕租金少了, 更有人拿着模糊的账目复印件在巷口散播, 说他借着办厂的名义往自己腰包里塞钱。 “账目我早就公示了!” 陈东雷抓起桌上的算盘往地上砸, 算珠滚得满地都是, “从征地补偿到建材报价,哪一笔没让曼卿过目?” 提到许曼卿, 陈国辉的声音低了些: “可她回汕头了……现在村里没人信账本,只信自己眼睛看见的房租。” 正说着, 骑楼的门被撞开, 陈松标带着几个村民闯进来, 手里挥舞着皱巴巴的传单——那是陈东雷贴的建厂倡议书。 “陈东雷,别装模作样了!” 陈松标把传单拍在桌上, “盖厂房?我看你是想把我们的地骗去卖钱!” “就是!” 一个瘦高个村民附和, “我家刚盖好的三层楼,每月能收八十块租金,凭啥要拆了给你盖厂房?” 陈东雷气得太阳穴突突直跳, 他指着墙上的“集体经济万岁”标语: “鼠目寸光!” “盖厂房是为了全村长远打算!” “引进国外先进的生产线,大家既能分红,又能进厂当工人,比守着破出租屋强十倍!” “强在哪?” 陈松标嗤笑, “厂房赚了钱,还不是你说了算?” “上个月收的租金,说是给老人发福利,到现在影子都没见着!” 这话像泼了一桶汽油, 第49章 汕头接人 “老板?” 陈松标往地上啐了口烟丝,露出黄黑的牙, “我现在就是我这三间房的老板!每月八十块租金揣兜里,不比听你画饼强?”他身边一个矮胖的村民跟着起哄: “就是!去年说修水渠,每人摊了五块钱,渠没见着,钱倒没影了!” 这话像针戳破了气球,祠堂里的声浪陡然拔高。 有人举着手里的锄头把往地上顿: “把账本拿出来!许曼卿不在,谁知道你是不是把集体的钱塞给你小舅子了!”陈东雷的脸涨成了猪肝色, 他猛地扯开衬衫第二颗纽扣, 露出锁骨处一道陈年的伤疤——那是年轻时带领村民抗台风被木桩砸的。 “我陈东雷在大东村当了十年村支书,贪过一分钱没有,你们心里没数?” 他抓起桌上的铁皮茶缸狠狠灌了一口, 茶水顺着嘴角淌进脖子, “修水渠的钱买了水泵,在仓库里锁着!明天就开箱给你们看!” 站在后排的陈福伯悄悄拉了拉儿子的胳膊,嗫嚅道: “东雷书记说的……好像也有点道理。” “上次去福田岗厦村,人家那边的村子都盖起了厂房,确实比咱们这儿干净……” 话没说完就被儿媳搡了一把: “干净能当饭吃?” “能占多少地,盖多少层楼才是硬道理!” 祠堂外突然传来一阵骚动, 几个背着蛇皮袋的外来工探头探脑往里看。 他们是来村里找住处的, 最近大东村的房租涨了两成, 可房源还是紧俏得很。 陈松标瞥见他们,嗓门更高了: “看到没?这就是商机!盖厂房?等厂房赚钱了,这些工仔早被别的村抢去了!”陈东雷望着那些陌生的面孔, 突然想起区里领导的话: “城中村不是城市的补丁,要成为发展的助力。” 可眼前的景象却是, 村民们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样攥着手里的出租屋, 把集体的土地切割成一块块零碎的蛋糕。 他蹲下身, 捡起散落的算珠, 一颗一颗往算盘上按, 每按一颗, 指节就发白一分。 “今天这事,不能就这么算了!” 陈东雷站起身,算珠在他掌心硌出红印, “三天后开村民大会,我把所有账目摊开,一笔一笔算清楚!厂房的事,大家举手表决!但谁要是再敢在集体土地上乱盖房,别怪我不认乡情!” 他的声音带着决绝, 祠堂里突然静了片刻。 陈松标眯着眼抽完最后一口烟, 把烟蒂往陈东雷脚边一扔: “表决?我倒要看看,有多少人愿意放着现成的钱不赚,陪你发疯!” 人群渐渐散去, 留下满地烟蒂和几张被踩烂的建厂倡议书。 陈国辉捡起一张, 轻轻抚平: “书记,要不……先缓缓?” 陈东雷望着窗外被铁皮屋顶分割得支离破碎的天空: “缓不得啊,” 他低声说, “深圳的发展不等人,咱们再耗下去,就真被甩在后面了。” “我更担心的是,他们这样乱改乱建,会出大事!” “盖了厂房,产业链进来,机会更多,租金长远看只会更高更稳!” “现在这样乱搭乱建,消防、卫生都是问题,出了事怎么办?” “我得去把曼卿请回来先,先把村里的账给他们算明白了,才不会有人说三道四的!” 陈东雷揣着两包凤凰单丛茶, 站在陈家院门口时, 看到陈美凤正用竹扫帚慢悠悠地扫着自己院子。 见他来, 老太太眼皮都没抬, 扫帚杆在青石板上划出刺耳的声响。 “美凤婶,敬棠在家不?” 陈东雷把茶叶往门墩上放, 声音尽量放软。 陈美凤往旁边挪了挪脚, 扫帚尖故意扫过茶叶包: “找他做乜嘢呀!你也知道,他现在在海关工作,一大早就上班了。” 她斜睨着陈东雷, “我知道书记你是什么做什么的,不就是来找我儿媳妇的吗?” “但我劝你别白费力气,那丫头就是被她阿爸阿妈惯坏了。” “一丢丢鸡毛蒜皮的小事就闹着回娘家,晾她几天自然就回来了。” “美凤婶,还请你帮忙,叫敬棠老弟去把曼卿接回来呗。” 陈东雷蹲下身帮着捡被掉落的树叶, “村里的账没人理,陈松标他们天天在祠堂闹,说要查建厂的款子……” “查就查呗。” 陈美凤把扫帚往墙角一靠,抱起胳膊, “东雷你是村里的干部,还怕他们背后说你咩?你又不靠他们给你发工资!” “再说曼卿一个女人家,天天在外头抛头露面算什么样子?正好趁这机会收收心,在家生个儿子才是正经事。” 这话堵得陈东雷半天说不出话。 他望着堂屋里挂着的“家和万事兴”匾额, 突然明白许曼卿为什么要赌气回娘家了。 这家人的思想真的太古板了! 外面都在搞钱, 拼命搞事业, 为建设社会主义新中国出一份力, 他们这家还想着传宗接代的事情。 如果没有成立新中国, 也没有改革开放, 他们家也没有这几间房子出租, 饭都吃不起, 还想一个劲地想着生儿子。 传得什么宗? 接的什么代? 贫宗苦代吗? 陈东雷觉得自己和他们不在一个思想层次上, 再多说也是鸡同鸭讲眼碌碌。 他转身往村口的汽车站走。 既然陈敬棠不去, 那他这个村支书拉下脸去! 必须去汕头把许曼卿请回来。 从深圳到汕头的长途汽车晃了六个钟头, 车窗外的稻田渐渐多了起来, 空气里的咸腥味也越来越浓。 陈东雷捏着裤兜里那张皱巴巴的地址, 那是许曼卿之前帮村委对账时, 随口提过的娘家地址。 许记商行的铜环门把在暮色里泛着光。 陈东雷刚要抬手敲门, 门就开了。 一个穿着马褂的老者拿着算盘站在门内, 正是许曼卿的父亲许宗庆。 “你是?” “我是深圳大东村的村支部书记,叫陈东雷,来找曼卿同志。” 许宗庆往他身后望了望, 侧身让他进门: “曼卿在里头算账呢。” 商行里弥漫着旧账本的油墨香。 许曼卿坐在账桌前, 指间的算盘打得噼啪响, 念安趴在旁边的藤椅上, 用蜡笔涂画着算珠。 听见脚步声, 她抬头时, 算盘珠子“啪”地落回原位。 “东雷书记?你怎么来了?” 陈东雷帆布包里掏出一沓皱巴巴的纸——那是村民们的联名信,有支持建厂的,也有质疑账目的,“曼卿,村里不能没有你。” 第50章 突遇台风 许曼卿的目光扫过那些歪歪扭扭的签名, 指尖轻轻摩挲着算盘的乌木边框: “书记,我……” “我知道你受了委屈。” 陈东雷打断她,声音有些发颤, “大东村的问题,不是一天两天了。” “大家都被眼前的利益迷了眼,忘了集体经济该往哪走。” “但总有明白事理的人,知道盖厂房是为了子孙后代。” “也是为了我们大家能走得更远。” “于国于民于家都是好事。” 许宗庆往桌上放了杯茶,慢悠悠开口: “东雷书记,曼卿在陈家受的气,不止是被逼着生儿子这一件事。她帮村里算账,被人说三道四;她想有自己的事业,被说成不安分……” “我知道!” 陈东雷猛地站起来,大声保证: “所以我来请她回去!不是回去当陈家的媳妇,是回去当大东村的会计,是回去帮我们把集体经济的账算明白,把厂房盖起来!” 陈念安被吓得往母亲怀里缩了缩。 许曼卿搂住女儿, 指尖划过算盘上的凹槽, 那是她从小到大最熟悉的触感。 她想起在大东村对账的那些午后, 阳光穿过祠堂的花窗落在账册上, 想起自己喜欢看着一本本清晰的账单, 心中总会涌出满满的成就感。 “东雷书记,” 许曼卿抬起头,眼底的犹豫渐渐散去, “我跟你回去。” 她把念安抱起来, “但我有个条件,大东村的账,必须公开透明,谁也不能插手;” “还有,我要在村委旁边开个小小的办公室,既能对账,也能照看念安。” 陈东雷的眼睛亮了, 像黑夜里突然亮起的灯: “没问题!回去我就把办公室腾出来!” “阿爸,阿妈,我决定跟村长回去了。” 许曼卿将最后一页账册叠好, 指尖在“许记商行”的朱红印章上轻轻按了按, “大东村的账还没清,那些厂房图纸我也看过,确实是条路子。” 许宗庆放下算盘:“想好了?陈家那边……” “我不是为陈家回去的。” “是为了我自己……” 她顿了顿, 声音渐渐欢快了起来, “阿爸,我喜欢深圳。” “在那里,我感受到了生机勃勃和奋斗的力量。” “她现在还是一个十六岁的小姑娘,朝气蓬勃。” “我相信,她迟早会蜕变成为闪耀国际的东方之珠。” 周玉君往她包里塞着汕头的手打牛肉丸和一些海货: “受了委屈就回来,阿爸阿妈这里永远有你和念安的房间。” “等过段时间,商行没那么忙了,我和你阿爸去深圳看你。” 大哥许文磊推门进来, 手里拎着个藤箱和一本厚厚的书: “我托香港的朋友带了本《会计学原理》,你拿着。” “现在汕头很多人都去深圳做生意,我过段时间也想去看看,计划去东门开个汕头海货铺,等你把村里的事理顺了,咱们兄妹俩一起做。” 他把藤箱往曼卿手里递, “里面是你嫂子给念安买的新衣裳,还有我新给你买的几本书。” 许曼卿摸着藤箱上熟悉的铜锁——那是大哥当年去广州读书时用的, 此刻锁扣上还留着他刻的小算盘图案。 她鼻子一酸,刚要开口,就被嫂子朱珊珊按住肩膀: “别婆婆妈妈的!” “陈家要是还敢叽叽歪歪,说要把念安送走,你就来电话,我们杀去深圳,给你撑腰!” “到时候让你大哥请我们吃海鲜酒楼!” 许曼卿被嫂子描述的画面逗笑了, 又想哭又想笑, 感动得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只能抱着女儿默默地点头。 夜露打湿了骑楼的青石板, 许曼卿拎着藤箱走出商行时, 巷口的灯笼还亮着。 许文磊替她掀开厚重的棉布门帘, 门帘上绣的“财源广进”四个字被风吹得猎猎作响。 “到了就打个电话。” 周玉君的声音带着哭腔, “晚上坐车凉,记得给念安加件衣裳。” 许曼卿回头挥了挥手,没敢再多说。 回程的汽车上, 念安趴在许曼卿怀里睡着了, 小手里还攥着外公给她的大白兔奶糖。 许曼卿望着窗外掠过的夜色, 心里清楚, 这回去面对的, 不只是混乱的账目和陈松标的刁难, 还有陈家那堵无形的墙。 但她不怕! 就像父亲说的, 算盘珠子是圆的, 可账本是方的, 她许曼卿的人生是方还是圆, 必须得她自己说了算! 许曼卿以为阻碍自己事业发展的只有陈敬棠和婆婆的老观念, 殊不知, 社会对女性的恶意远远不止于此。 陈东雷去汕头接许曼卿的消息一下子就传遍了大东村。 大东村的晒谷场边, 几个婆娘凑在老槐树下纳鞋底, 七嘴八舌地议论着东家长西家短的。 这里是大东村的信息情报交流中心, 也是造谣一张嘴, 辟谣跑断腿的始发地。 眼睛却瞟着村口的方向, 嘴里的话像淬了毒的针。 “听说没有?许曼卿和陈敬棠吵了一架,回汕头娘家去了……” “结果,你们猜,后来发生了什么?” “陈敬棠没去汕头接人,我们村的陈书记去了……” “可不是嘛……” “许曼卿人长得漂亮,那旗袍穿得……小蛮腰掐的哦……” “我们的东雷书记也正直壮年,两人天天在那村委办公室嘀嘀咕咕的……” “可不是嘛,好几个晚上,我看村委办公室的灯都亮着……” “孤男寡女的,夜深人静……” 话没说完,就被一阵哄笑盖过去。 这些话像长了翅膀, 从村头飞到村尾, 掠过猪圈鸡舍, 最后稳稳地落进两处院子。 陈东雷的媳妇李金苑正在灶台前剁排骨, 准备做一道广东名菜——鼓汁蒸排骨, 听见隔壁媳妇串门时说的闲话, 手里的菜刀“哐当”一声掉在面板上。 她红着眼冲出厨房,站在院门口叉着腰骂: “哪个死八婆!嚼舌根的烂了嘴!” “我家东雷是村支书,曼卿是村委的账房先生,我男人去汕头那是接曼卿回来算账的!” “你们这群长舌妇,眼里就只有床上那点破事!” “活该你们一辈子就只会伺候男人,一点屁本事没有!” 骂归骂, 心里却像被塞进一团乱麻。 她自然是无条件相信丈夫的, 知道他坚持想搞什么村集体企业, 遭受到了多大的压力。 而陈敬棠家的堂屋里, 气氛更是降到冰点。 第51章 违章倒塌 婆婆陈美凤把刚从外面听来的话添油加醋学了一遍, 末了拍着大腿哭: “我们陈家的脸都要被她许曼卿丢尽了!” “放着好好的日子不过,非要跟别的男人勾三搭四……” 陈敬棠坐在太师椅上,手指攥得发白。 他原本就对许曼卿在外抛头露面满心不满, 此刻听到这些污秽传言, 只觉得太阳穴突突直跳。 他猛地一拍桌子,茶杯里的水溅出来: “等她从汕头回来,看我怎么收拾她!” 一旁的陈敬业看家里气氛不对, 默默地回到房间里捣鼓他那台收音机, 一阵“沙沙沙”的声音后, 字正腔圆的天气预报从收音机里传出: “预计第 4号台风‘戴丝’将于今晚在深圳沿海登陆,中心风力可达 12级以上,届时将带来狂风、暴雨和风暴潮,深圳全市需做好防风防汛准备……” 长途汽车刚驶进深圳地界, 天边就滚来铅灰色的云团, 像被打翻的墨汁在宣纸上晕开。 车窗外的棕榈树叶子开始疯狂抽打, 原本还算平稳的车身突然剧烈摇晃, 许曼卿下意识将念安紧紧搂在怀里, 藤箱在过道上滑出半尺远。 “台风要来了!” 司机猛打方向盘,轮胎摩擦地面发出刺耳的尖叫, “前面就是南头关,过不去了!” 车厢里顿时一片骚动。 陈东雷扶着座椅靠背站起来, 军绿色外套的衣角被穿堂风掀起: “大家别慌!我知道前面有家供销社能避雨!” 车刚停稳, 狂风就像只无形的手, 狠狠扯开了车门。 许曼卿抱着念安踉跄着跳下车, 瞬间被倾盆大雨浇透。 旗袍下摆紧紧贴在腿上,凉得像缠了层冰。 陈东雷扛起藤箱冲在前面, 粗粝的手掌几次想扶她, 都在半空转了方向, 最后只抓起路边一块塑料布, 笨拙地罩在念安头顶。 供销社的铁皮屋顶在狂风中发出摇摇欲坠的呻吟。 躲雨的人挤满了狭窄的空间, 空气中弥漫着汗味和劣质香烟的气息。 许曼卿找了个角落坐下, 看着陈东雷正跟供销社主任交涉借电话, 他后背的衣服已经湿透, 军绿色成了深墨色, 却依旧挺直着脊梁。 “阿妈,我冷。” 念安的小脸冻得发白,往她怀里缩了缩。 许曼卿解开外衣裹住女儿。 风势越来越猛, 供销社的窗户被吹得哐当作响。 有个挑着担子的小贩急得直跺脚, 竹筐里的潮汕橄榄滚了一地, 在泥水里打着转。 “这鬼天气!” 他骂骂咧咧地捡着, “本来想赶在台风前把货送到东门,这下全泡汤了!” 许曼卿的心猛地一揪。 她抬头看向陈东雷, 他正蹲在地上给念安擦干湿透的小皮鞋, 动作笨拙却细心。 外面的雨幕里, 隐约能看见被吹断的广告牌在半空飞舞, 像只失控的大鸟。 “电话打通了!” 陈东雷站起身,脸上沾着泥点, “村委的人说村里积水已经没过膝盖,让我们别急着回。” 他从裤兜里摸出皱巴巴的烟盒, 想抽支烟却发现火柴被雨淋湿了, “只能在这儿等天亮。” “我担心的是……” “村里那些乱搭乱建的房子能不能抗住这次的台风……” “希望不要搞出什么安全事故……” 销社的铁皮屋顶被狂风撕扯得发出刺耳的哀鸣, 像是随时会被整个掀飞。 雨点密集得如同鞭子, 狠狠抽打在玻璃窗上, 形成一道道扭曲的水痕。 许曼卿将念安紧紧护在怀里, 小女孩吓得瑟瑟发抖, 小脸埋在母亲衣襟间, 只露出两只湿漉漉的眼睛。 陈东雷站在门口, 眉头紧锁地望着外面混沌的世界, 军绿色外套早已被斜飘进来的雨水浸透。 突然, 一道惨白的闪电划破夜空, 瞬间照亮了远处工地的轮廓。 一阵急促的电话铃声响起, 刚陈东雷给村委的陈国辉留了这里的电话。 “东雷书记,不好了……塌了……好多房子都塌了……” “人呢?有没有人出事?” 陈东雷握着话筒的手忍不住颤抖: “松标哥……松标哥被压在下面了……还有他三岁的女儿……” 供销社里瞬间一片死寂, 只剩下窗外呼啸的风声。 话筒里的声音很大, 许曼卿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 下意识地将念安抱得更紧。 那个总是叼着烟卷的陈松标, 那个在祠堂里带头起哄的身影, 虽然是有点讨厌, 但是毕竟人命关天。 “还有谁家?” 陈东雷的声音带着颤抖。 “福伯家的铁皮棚被吹飞了,砸中了路过的几个打工妹……” 陈国辉的声音越来越低, “现在雨太大,但是人已经送到医院去了……” 陈东雷一拳砸在旁边的货柜上, 罐头瓶子哗啦啦滚落一地。 他之前苦口婆心劝说大家不要乱搭乱建, 甚至带着村委班子挨家挨户丈量地基, 可总有人觉得他是小题大做。 如今, 血的教训就在眼前。 “东雷书记,我们得回去!” 许曼卿站起身,雨水顺着她的发梢滴落, “就算救不了人,也得清点伤亡,组织救援!” 陈东雷点了点头,抹了把脸上的雨水: “曼卿,你带着孩子留在这儿,我先回去看看!” “我跟你一起去。” 许曼卿语气坚定, “我是村委的会计,清点伤亡、登记损失是我的职责。” 两人深一脚浅一脚地冲进雨幕。 积水已经漫过膝盖。 两人在南头关叫了一辆“黑车”, 给了一笔不少的车费, 黑车司机才答应冒着台风把他们送到罗湖去。 快到村口时, 他们远远就看到陈松标家那栋刚盖到三层的楼房塌了一半, 预制板像折断的骨头般狰狞地戳向天空。 几个村民正跪在废墟前疯狂地用手挖掘, 陈松标的母亲跪在一边, 第52章 闹剧一场 许曼卿望着眼前这片狼藉, 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攥住。 当东方终于泛起一丝鱼肚白, 风势渐弱时, 救援队的身影才出现在村口。 陈松标三岁的女儿被挖出来的时候, 已经没有了气息…… 那三个被砸中的电子厂女工还在医院。 陈东雷站在倒塌的房屋前, 望着那些在晨光中暴露无遗的劣质建材。 用黄泥代替水泥的墙体、细如手指的钢筋、偷工减料的预制板, 突然老了好几岁。 他喃喃自语: “这不是天灾,是人祸啊……” 风雨过后的大东村, 弥漫着悲伤与死寂。 那些曾经被视为“暴富笼子”的违建房屋, 此刻成了吞噬生命的坟墓。 许曼卿望着这满地狼藉, 心里也跟堵了一块棉花似的, 沉闷得很。 突然, 一个身影从冲了出来, 是陈敬棠。 陈敬棠浑身湿透, 海关制服紧贴在身上, 更显出身形的挺拔与此刻的紧绷。 他脸上混杂着雨水、泥点和难以掩饰的焦灼, 目光像探照灯一样在混乱的人群中扫视, 最终死死锁定了跪在废墟边、 满手污泥和血痕的许曼卿。 他几步冲上前, 一把攥住许曼卿的胳膊, 力道大得让她疼得蹙眉。 “许曼卿!你怎么在这里?念安呢?” 他刚刚经历了一场惊心动魄的缉私行动, 在海上差点被台风干飞, 当时心里最记挂的就是远在汕头的妻子和女儿。 一路冒着狂风暴雨赶回来, 看到村里这般惨状, 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看到许曼卿和陈东雷的那一刻, 想起这几天听到那些关于妻子和村支书的风言风语 怒火和担忧瞬间交织爆发。 许曼卿被他拽得一个趔趄, 挣扎着想甩开他的手: “你弄疼我了!” “念安没事,在隔壁王婶家昵。” “陈敬棠!你放开我!” 陈敬棠非但没放, 目光又锐利地扫向旁边正在指挥清理废墟的陈东雷, 眼神里的怀疑和怒火几乎要喷薄而出: “陈书记真是‘关心’下属啊!台风天还带着我老婆往最危险的地方跑?” 这话里的暗示和指责太过明显, 周围忙碌的村民们都下意识地停下了动作, 看了过来。 陈东雷直起腰,眉头紧锁, 疲惫的脸上浮现出怒意: “陈敬棠!你胡说八道什么!没看到现在什么情况吗? “曼卿同志是回来帮忙救灾清点损失的!她是村委的会计,这是她的工作!” “工作?” ‘我什么时候答应曼卿给村里当会计了?” “我上次是不是和你说过,让曼卿少去管你们村里的破事?” “她是我老婆!不是你老婆!轮不到你替我做主!” “她生是我的人,死是我家鬼,我不让她去,她就不可以去!” “她在她汕头好好待着,我都还没去接,你着急忙慌做什么?” 陈敬棠口不择言, 积压的怒火和对妻子“不安于室”的不满在此刻找到了宣泄口, “陈敬棠!” 许曼卿猛地打断他, 声音因愤怒和委屈而颤抖。 她用力甩开他的手, 因为脱力和激动, 身体微微晃了一下, 陈东雷下意识想伸手扶一把, 这个动作更是刺激了陈敬棠。 陈敬棠像个愤怒的公鸡, 一拳就打到了陈东雷的脸上! 人群中立刻骚动起来, 几个年轻的村民, 赶紧围过来, 将两人分开。 许曼卿眼中第一次对丈夫流露出彻底的失望和冰冷: “陈敬棠,在你眼里,我就是那么不堪的人?” “陈书记是去汕头接我回来是给村委算账的!不是你想的那些龌龊事!” “你宁愿相信那些长舌妇的谣言,也不愿意相信你老婆吗?” 她指着身后的一片狼藉和哀泣的村民: “你自己好好看看!” “松标哥的女儿刚刚被违章建筑砸死了!好几个工友还在医院生死未卜!” “你脑子里就只有那些肮脏的猜忌吗?” “我真是瞎了眼,才会嫁给你这样的男人!” 雨水冲刷着许曼卿苍白的脸, 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泪水。 她的质问像一把刀子, 戳在陈敬棠心上, 也戳在她自己心里。 陈敬棠被她眼中的冰冷震了一下, 气势不由得矮了半分, 加上自己刚才确实太冲动了, 不该打书记一拳的, 这要是传出去, 就更坐实了自己老婆和书记有一腿的事情了。 但男人的面子和固有的观念让他依旧硬撑着: “我……我还不是担心你!谁知道你们……” “够了!” 陈东雷暴喝一声,打断了这场越来越难堪的争执, “陈敬棠同志!你是海关干部,是受过教育的!” “现在是什么时候?是计较个人恩怨的时候吗?” “村里遭了这么大灾,死了人,伤了人,家家户户都有损失!” “曼卿同志不顾危险从汕头赶回来投入工作,你不支持就算了,还在这里无理取闹!” “你对得起你身上这身制服吗?” 陈东雷的话掷地有声, 带着村支书的威严和正气, 让陈敬棠一时语塞。 周围的村民也开始小声议论, 指责陈敬棠不分场合。 陈敬棠脸色青白交加, 一股复杂的情绪涌上心头。 有后怕,有羞愧,也有无法言说的憋闷。 他猛的一跺脚, 转身大步流星的朝家的方向走去。 许曼卿看着他离去的背影, 心口像被挖空了一块, 冷风呼呼地往里灌。 她深吸一口气, 逼回眼眶的酸涩, 转身对陈东雷和其他村民说: “对不起,东雷书记,大家继续工作吧。” 台风过后, 阳光重新洒在大东村, 却无法立刻驱散弥漫在空气中的悲伤和潮湿的霉味。 废墟清理工作持续了几天, 遇难者的后事在沉重的气氛中办理, 受伤的村民和工友也在陆续治疗中。 陈东雷带着村委的会计许曼卿和妇女主任张玉芳, 第53章 平息风波 而病床上的三人, 正是永康电子厂的黄佩珊、刘秀英和李远梅。 黄佩珊的左臂打着石膏, 额角贴着纱布, 但眼神依然清亮, 正靠在床头看一本卷了边的《无线电技术》; 刘秀英的额头和手臂缠着绷带, 眼神有些空洞地望着窗外, 手里无意识地捏着一只小小的、 断了花的粉色塑料凉鞋; 自从女儿玲玲被送走后, 刘秀英就把这只凉鞋带在了身边, 人都快魔怔了。 李远梅伤势稍轻, 主要是些擦伤和惊吓, 但脸色依旧很差, 看到村干部进来, 怯生生地往被子里缩了缩。 “你们是?” 王春红警惕地站起来,打量着陈东雷几人。 陈东雷连忙表明身份: “我们是罗湖区大东村的村干部。” “听说几位姑娘在我们村遇险受伤了,特地来看看你们。” “真是对不住,是我们村的责任,害大家受苦了。” 听到是大东村的人, 黄佩珊合上了书, 刘秀英也缓缓转过头来。 许曼卿和张玉芳把水果放在床头柜上, 连声道歉和慰问。 “谢谢书记,谢谢村干部。” 黄佩珊的声音平静, 带着潮汕口音, “天灾人祸,也不能全怪村里。” 刘秀英轻轻点了点头, 没说话, 只是把那只小凉鞋攥得更紧了。 李远梅小声说: “谢谢……我们就是倒霉,刚好路过……” 王春红快人快语: “书记,你们村那些房子确实得管管了!这次是运气好,只是受伤,下次万一……” 她没再说下去,但意思大家都明白。 陈东雷面色沉重: “姑娘你说得对,血的教训啊!我们一定会彻底整顿,绝不能再让这种事发生!”他看着几位女工,诚恳地说, “所有的医疗费用,我们村里负责,你们安心养伤。还有什么困难,也尽管跟我们说。” 这时, 许曼卿注意到刘秀英手里的小凉鞋和她的神情, 她心细一些, 柔声问道: “这位妹妹,是不是还有什么心事?看你脸色很不好。” 刘秀英的眼泪瞬间就掉了下来, 哽咽着说不出话。 王春红叹了口气, 替她说道: “书记,英姐她女儿……前段时间被婆家偷偷送人了,她正急着找孩子呢,没想到又遇上这事,雪上加霜……” 陈东雷和张玉芳闻言,脸色更加凝重。 张玉芳作为妇女主任, 这种事情, 这段时间她听过不少, 都是计划生育给闹的。 国家制定这个政策不容易, 她们这些做思想工作的干部也不容易, 想生孩子的村民们更是不容易, 只能是上有政策, 下有对策…… 就是可怜了那些被“送走”的女孩们。 许曼卿听了更是心里难过, 想到了自己的境遇, 对刘秀英的同情多了几分, 也更坚定了要保护好念安的决心。 她默默从口袋里掏出两张大团结, 塞到了水果篮的下面。 黄佩珊也开口道: “书记,我们虽然是外来打工的,但也在深圳待了几年。” “这次出事,看到村里干部能来,还承诺负责,我们心里也好受点。” “希望村里以后真的能管理好,让大家都能安安全全的。” 她的语气不卑不亢, 带着一种冷静的观察和合理的诉求。 让许曼卿不禁多看了她几眼。 陈东雷看着这几位虽然受伤虚弱的打工妹,让他更深刻地感受到了肩上的责任。这不只是重建房屋, 更是关乎生活在这里、 工作在这里的每一个人的安全和福祉。 “你们放心,” 陈东雷郑重承诺, “大东村一定会变个样子!” “等你们伤好了,欢迎再回来看看!” 从医院回来后, 许曼卿几乎住在了村委临时设立的救灾办公室。 她埋头在成堆的损失报告和救助申请中, 乌木算盘打得噼啪作响, 眼神专注而疲惫。 她刻意回避着回家, 回避着陈敬棠。 偶尔回去拿换洗衣物, 也是挑他不在的时候, 就算两人碰了一面, 也是冰冷的沉默。 念安毕竟还是陈家的孩子, 暂时就让婆婆陈美凤先带着。 陈敬棠那天的行为像一根刺, 深深扎在她心里。 然而, 村里的流言蜚语并未因为灾难而停止, 反而因为那天的冲突和陈敬棠的质疑, 变得更加隐秘和扭曲。 “看她那样子,心里没鬼干嘛不敢回家?” “就是,陈敬棠那么生气,肯定是有原因的……” “那可不是,你是不知道,那天两人是大半夜从汕头回来的……” “对呀,那天陈敬棠还动手打了东雷书记一拳呢,东雷书记都没还手……” 这些话语像阴沟里的污水, 悄悄流淌在巷陌之间。 虽然不敢再明目张胆, 但那含沙射影的杀伤力丝毫不减。 婆婆陈美凤的脸色更是难看至极。 儿子和儿媳妇冷战, 村里风言风语, 她觉得老陈家的脸都被丢光了。 她对许曼卿更是没有好脸色, 指桑骂槐是常事。 甚至故意在念安面前说些“你妈臭不要脸”“你妈不要你了”之类的话。 小念安虽然不太懂大人之间的复杂恩怨, 但能敏感地察觉到家里的低气压和阿妈阿爸之间的冰冷。 她变得有些沉默, 常常抱着许曼卿给她买的洋娃娃, 坐在门槛上, 眼巴巴地望着村委的方向。 许曼卿得知后, 心疼得像刀割一样。 她利用休息间隙跑回家, 紧紧抱住女儿: “念安乖,阿妈没有不要你,阿妈是在工作,在帮村里那些房子倒了没地方住的叔叔阿姨爷爷奶奶。” 念安小声问: “那阿爸呢?阿爸为什么也不理阿妈了?” 许曼卿喉咙哽咽, 无法回答。 另一方面, 第54章 决心整顿 陈东雷知道, 这是整顿的最佳时机。 他成立了一个专门的善后与重建小组, 许曼卿自然是核心成员, 负责所有的资金测算、补偿方案制定和未来厂房建设的财务规划。 工作繁重如山, 许曼卿几乎是不眠不休。 她和陈东雷因为工作需要,接触得更加频繁。 虽然两人力求光明正大,事事公开, 但落在那些有心人眼里, 依然是“眉来眼去”“勾搭成奸”的证据。 陈敬棠在一次回家取东西时, 正好撞见许曼卿和陈东雷在一旁指着图纸低声讨论。 傍晚的夕阳将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 交叠在一起。 陈敬棠的脸色瞬间阴沉下来, 冷哼一声, 摔门而去。 许曼卿看着他决绝的背影, 只觉得浑身冰凉, 连日的疲惫和委屈涌上心头, 眼前一阵发黑, 险些晕倒。 “曼卿同志!” 陈东雷连忙扶住她,“ 你没事吧?脸色这么差!快回去休息!” 许曼卿摆摆手,勉强站稳,声音虚弱: “没事,书记,我们继续吧。” “先回村委休息!这是工作,也是命令!村里的账再急,也没人的身体要紧!” 陈东雷将许曼卿扶回到村委办公室, 又继续回去工作了。 她不想待在令人窒息的屋里, 便搬了张竹椅, 坐到祠堂外面有阳光的地方, 想透透气。 目光无意中扫过墙角堆放的旧报纸, 一阵风吹过, 最上面一份《深圳特区报》被吹开了一页。 许曼卿本能地想去捡, 却被一个醒目的标题吸引了目光: 《探索农村城市化新路:宝安沙井镇一村先行试点,集体经济焕发勃勃生机》 她的心猛地一跳, 疲惫和眩晕感瞬间被好奇驱散了几分。 她弯腰捡起那份报纸, 仔细阅读起来。 报道详细介绍了宝安县沙井镇的一个村子, 如何利用特区政策和地理优势, 打破单打独斗的模式, 由村集体统一规划、统一开发, 将土地资源整合起来, 兴建标准工业厂房和配套生活区出租, 吸引外资企业落户。 村民以土地或资金入股, 年终按股分红, 不仅收入大幅提高, 村容村貌和公共服务也得到了极大改善, 实现了从传统农村向工业化城镇的华丽转身。 文章里那些“统一规划”“集体经济”“股份合作”、“招商引资”“年终分红”的字眼, 像一把把钥匙, 瞬间打开了许曼卿紧锁的眉头! 这不正是东雷书记一直想在大东村推行, 却阻力重重的道路吗? 沙井的那个村子, 居然已经走在了前面, 而且还取得了如此成功的经验! 她如饥似渴地读着每一个细节, 关于如何组建股份公司, 如何评估村民入股资产, 如何与外商谈判, 如何管理集体资产确保增值…… 报纸的篇幅有限, 但提供的方向和框架却无比清晰。 一股强烈的兴奋和希望在她心中升腾起来! 大东村现在的灾后重建, 不正是打破旧格局、推行新模式的绝佳时机吗? 沙井村的成功案例, 就是最有说服力的样板! 她猛地站起身, 眩晕感再次袭来, 但她顾不上了。 她紧紧攥着那份报纸, 像是攥着拯救大东村、 也是证明自己的唯一希望。 她深吸一口气, 转身往书记办公室走, 竹椅在地上拖出细碎的声响, 惊飞了檐下几只躲雨的麻雀。 陈东雷正对着一堆拆迁补偿清单发愁。 见许曼卿进来, 他抬头: “曼卿,陈松标的堂兄又来闹了,说他家那半间违章棚子也要按正房赔……” “书记,你看这个。” 许曼卿把报纸往桌上一铺, 沙井村的标题在昏黄的灯光下格外刺眼。 陈东雷的目光扫过“股份合作”四个字, 当下就被吸引住了。 手指点着报纸上的黑体字, 喉结滚动的厉害: “统一规划……按股分红……” “沙井村把集体土地折成股份,村民人人有份。” 许曼卿的声音带着压抑不住的激动, “我们大东村有现成的地,有灾后重建的契机,完全可以照着试!” “拆违建腾出来的地,建标准厂房;” “村民的老宅基地,按面积折股;” “村委牵头成立股份公司,账目公开,每年分红……” 陈东雷猛地一拍大腿: “对啊!我怎么没想到!” 他抓起报纸往墙上的规划图上贴, “这就叫摸着石头过河,人家沙井能成,咱大东村凭啥不能?” 正说着, 陈福伯背着半篓刚摘的荔枝进来, 见两人对着报纸激动, 浑浊的眼睛里泛起疑惑: “东雷书记,曼卿,这纸上画的啥?能当饭吃?” 许曼卿拿起一把荔枝, “福伯,您看这荔枝,单个卖,人家嫌弃不好看,不新鲜。” “绑在一起,加上枝干叶子一起卖,看着漂亮又新鲜!” “还能多卖点钱呢!” 陈福伯咂摸出点意思, 皱纹堆里挤出笑: “你是说……把地凑一块儿,像搭伙做生意?” “不止是的。” 陈东雷指着报纸上的照片, 沙井村的厂房整齐地像列队的士兵, “是让家家户户都成股东,厂房租金、企业分红,人人有份。再也不用为了多搭半间棚子吵破头。” 陈福伯把竹筐放下: “我那三间老屋,能折多少股?” 许曼卿的算盘打得飞快: “按地段算,少说能占两股。年底要是分一百块,您就能拿两百。” “两百?” 陈福伯的眼睛亮了, “比守着破屋收租靠谱?” “靠谱!” 陈东雷接过话头, 声音洪亮得能穿透祠堂的横梁, 第55章 略施小计 明华轮的甲板被霓虹灯染得五光十色, 邓丽君的《甜蜜蜜》顺着海风飘过来, “甜蜜蜜……你笑得甜蜜蜜……” 陈敬棠端着酒杯, 指尖冰凉, 老张刚才那句“外面找人偷偷生”像根种子, 悄悄在他心里发了芽。 “敬棠,别想那么多了。” 老张拍着他的肩膀, “来,再干一杯!” “这明华轮可是深圳最时髦的地方,多少香港老板都爱在这儿谈生意。” 就在这时, 一个熟悉的声音穿透喧嚣, 带着浓重的潮州口音:“伟哥?真系你啊!” 老张(张国伟)抬头一看, 眼睛顿时亮了: “哎呀!阿勇!好久冇见!” 陈敬棠顺着老张的目光看去, 只见一个身材高大的男人快步走过来, 正是李晓勇。 他穿着件花衬衫, 脖子上挂着条金链子, 手腕上的电子表在灯光下闪着光。 更引人注目的是, 他身边跟着个年轻女孩, 约莫十八九岁, 穿着时髦的连衣裙, 头发烫成波浪卷, 手里拎着个小巧的手提包, “这位系?” 李晓勇的目光落在陈敬棠身上,带着几分探究。 “我同事,陈敬棠,也是海关的。” 老张热情地介绍, “阿勇,我老乡,潮州人,在东门开电器行,生意做得红火!” “陈先生,幸会幸会。” 李晓勇递过来一支烟, 笑容满面, “常听伟哥提起你,说你是条好汉。” 陈敬棠接过烟, 他的目光不自觉地扫过那个女孩, 女孩有些羞涩地低下头。 “这位系?” 老张也注意到了女孩,打趣道, “阿勇,唔介绍下?” 李晓勇哈哈一笑, 搂过女孩的肩膀, 语气随意:“哦,我表妹,刚从乡下出来,带佢来见见世面。叫棠哥,伟哥,” 女孩抬起头, 娇羞地叫了声:“棠哥、伟哥!” 陈敬棠心里咯噔一下, 直觉告诉他, 这恐怕不是简单的“表妹”。 “阿勇,你电器行最近生意如何?” 老张转移了话题, “前阵子听你说进了批冰箱?” 提到这个, 李晓勇顿时来了精神: “系啊!刚从香港弄过来的,质量顶呱呱!” “到时我直接拿两台送到你和你岳母家里,保证嫂子和你岳母满意!” 他凑近了些,压低声音, “还有几台松下彩电,18寸的,画质靓得很,要不要?” 老张眼睛一亮: “真系?那得找个时间去你店里看看。” 陈敬棠插不上话, 只是默默地喝着酒。 他看着李晓勇和老张熟络地聊着电器的行情, 看着那个被称作“表妹”的女孩安静地站在一旁, 像个精致却没有灵魂的木偶, 心里突然升起一股莫名的烦躁。 “阿勇,你这表妹看着面生得很啊,以前没听你提起过。” 老张半开玩笑地说。 李晓勇的眼神闪烁了一下, 随即又恢复了笑容: “系远房表妹,以前很少来往。家里困难,就带出来帮衬下,在我店里帮帮忙。”女孩听到这话, 头埋得更低了。 陈敬棠端起酒杯, 猛地灌了一大口。 威士忌的辛辣呛得他咳嗽起来, 脑子里却乱糟糟的。 “陈先生,唔舒服?” 李晓勇注意到他的异样,关切地问。 “没事。” 陈敬棠摇摇头, 站起身, “你们聊,我去吹吹风。” 李晓勇给年轻女孩使了个眼色, 那女孩点了点头, 随后跟着陈敬棠出去了。 陈敬棠走到甲板边缘, 海风带着咸腥味扑面而来, 稍微吹散了些酒意。 远处的海面上, 几艘缉私艇的灯光像鬼火一样闪烁。 “陈先生。” 一个轻柔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陈敬棠回头, 是那个女孩。 她手里拿着一瓶汽水,递过来: “刚才听你咳嗽,喝点这个可能会好点。” “谢谢,不用。” 陈敬棠摆摆手。 女孩也不勉强, 自己拧开喝了一口, 望着海面,轻声说: “我不是他表妹。” 陈敬棠愣住了。 “我系从梅州来的,家里穷,我哥病了要花钱,他们说跟着李老板出来能赚大钱。” 女孩的声音带着哭腔, “可我到了深圳才知道,他根本不是让我去店里帮忙……” 后面的话她没说, 但意思已经很明显。 海风带着咸湿的气息, 吹乱了女孩额前的碎发。 她抬起头时, 陈敬棠才真正看清她的模样。 眉眼清秀, 眼睛很大, 像含着一汪清泉, 只是此刻那汪泉水里盛满了不安。 皮肤是乡下姑娘特有的、 被日光晒出的健康麦色, 却透着一股干净的灵气, 在霓虹灯的映照下, 有种惊心动魄的美。 “我叫孙春蕾。” 她小声说, 声音细若蚊蚋, 说完又赶紧低下头, 仿佛怕被人听见。 陈敬棠的心莫名一动。 他喝了些酒, 脑子有些发沉, 平日里紧绷的神经也松弛了些。 看着孙春蕾这副模样, 极了小时候他喜欢过的一个女孩, 第56章 恶毒婆婆 老张跟李晓勇合计了许久, 觉得送礼不行,只能来软的。 陈敬棠不是想要儿子吗? 不是觉得老婆“不安分”吗? 那就给他送个温顺听话的, 让他尝尝甜头, 只要拉他下水, 以后走私的路子就能彻底打通。 李晓勇还是有些担心, “万一他真较真起来……” “较真?”老张嗤笑一声, 端起酒杯跟李晓勇碰了一下, “男人嘛,嘴上越正经,心里越痒。他刚才看春蕾那眼神,分明是动了恻隐之心。”“这种人最好拿捏,你信不信,不出三天,他就得主动找春蕾。” 他顿了顿, 眼里闪过一丝狠劲: “你让春蕾明天就去找他,就说被你欺负了,想找他帮忙。陈敬棠那点大男人的‘保护欲’,不就是为这种时候准备的?” 李晓勇连连点头: “还是伟哥想得周到!” “只要他跟春蕾扯上关系,还怕他不就范?” “到时候让春蕾偷偷录点东西,他海关的铁饭碗要不要了?” “你这猪脑子。” “我这是给我们上多一道保险。” 老张的声音更沉了, “说实话,我早就有下海的心了,但是海关不能没有我们的人。” “我是要他彻底变成我们的人。以后我们的货,全靠他这道关放行。” 两人相视一笑。 …… 大东村的巷口, 陈美凤正和几个老太太蹲在老槐树下纳鞋底, 手里的针线随着闲聊上下翻飞。 “……前阵子村西头的阿香,你知道吧?” 一个胖老太太压低声音, 神秘兮兮地说, “头胎生了个傻女儿,结果计生办反倒批了二胎指标,这不,上个月刚生了个带把的,乐得她婆婆天天去庙里烧香。” 陈美凤手里的针猛地扎在手指上, 血珠瞬间冒了出来。 她却像没感觉到疼, 眼睛直勾勾地盯着胖老太太: “你讲真的?生了傻孩子就能再生?” “可不是嘛!” 胖老太太往地上啐了口唾沫, “政策就这样,说是照顾‘特殊情况’。只要医院开证明,孩子有残疾,就能再生一个。” 这话像一道惊雷, 在陈美凤脑子里炸开。 她想起念安那双清澈的眼睛, 想起许曼卿倔强的脸, 想起自己在祠堂被众人看笑话的难堪、 要是念安…… 要是念安出点什么“意外”, 成了“残疾”, 那陈家不就能光明正大地生二胎了? 这个念头刚冒出来, 连她自己都吓了一跳, 手里的鞋底“啪嗒”掉在地上。 旁边的老太太见她脸色发白, 关切地问: “美凤,你咋了?不舒服?” “没事没事。” 陈美凤慌忙捡起鞋底, 指尖却止不住地发抖, “就是……就是觉得阿香家太幸运了。” 她嘴上应付着, 心里那点念头却像野草一样疯长。 是啊, 只要念安成了“残疾”, 许曼卿就必须再生, 到时候生个儿子, 她就能在村里扬眉吐气, 儿子和儿媳妇也不会再冷战, 陈家的香火就能续上了…… 越想越觉得这是个“好主意”, 陈美凤的眼神渐渐变得异样。 她甚至开始盘算, 怎么才能让念安“意外”残疾又不被人怀疑。 是让她摔一跤断了腿? 或者…… “美凤,你家曼卿最近在村委忙啥呢?听说在搞什么股份公司?” 另一个老太太的话打断了她的思绪。 陈美凤回过神, 嘴角撇出不屑: “还能忙啥?不就是跟村委那帮人不清不楚地算那些破账!我看她就是不想在家生娃,故意找借口!” “唉,现在的年轻女人啊,心思都不在家里了。” 胖老太太叹了口气, “还是咱们那时候好,生儿育女就是本分。” 陈美凤没接话, 心里却更坚定了。 许曼卿不是想搞事业吗? 不是想当“女强人”吗? 只要念安出了事, 她就得乖乖回家照顾女儿, 也就能听话生二胎, 到时候生不出儿子, 看她还有什么脸在外面抛头露面! 夕阳西下,老太太们陆续散去。 陈美凤慢吞吞地收拾着针线, 目光却瞟向村委办公室的方向。 念安这时候应该在那里跟许曼卿一起画图, 她得想个办法, 把孙女“接”回来。 回到家, 陈美凤翻箱倒柜找出一瓶没贴标签的药水。 那是前几年陈敬棠处理伤口剩下的, 据说抹多了会让人头晕。 她把药水倒进一个空的止咳糖浆瓶子里, 又找出念安最喜欢的糖果, 揣在兜里, 像做贼一样往村委办公室走去。 办公室的灯亮着, 透过窗户能看到许曼卿在低头算账, 念安趴在旁边的桌子上画画, 小嘴里还哼着童谣。 陈美凤的心怦怦直跳, 手心全是汗。 她走到门口, 故意提高了声音: “念安,奶奶给你带糖来了!” 念安听到声音, 立刻抬起头, 眼睛一亮: “奶奶!” 许曼卿抬起头, 看到陈美凤, 眉头皱了皱: “妈,您怎么来了?” “这不是想孙女了吗?” 陈美凤挤出笑容, 走进办公室, 把糖果递给念安, “快尝尝,是你最喜欢的大白兔。” 念安接过糖果, 剥开一颗塞进嘴里, 含糊不清地说, “谢谢奶奶。” 陈美凤的目光落在桌上的水杯上, 那是许曼卿的杯子, 第57章 没安好心 许曼卿捏着念安的画纸, 指尖微微发颤。 画里的小弟弟笑得天真, 却像根细针, 扎得她心口发疼。 她蹲下身, 看着女儿清澈的眼睛: "念安,咱们家有你就够了,阿妈不想要小弟弟。" 念安眨眨眼: "可是奶奶说,有小弟弟,阿爸就不会生气了。" 许曼卿的心猛地一揪, 刚要再说些什么, 办公室的门被推开, 陈东雷拿着一叠文件进来, 脸上带着兴奋的光: “曼卿,好消息!区里听了我们借鉴沙井村模式的汇报,很感兴趣,答应派工作组下来调研,如果可行,可能会给予政策支持和部分资金扶持!” 这无疑是一剂强心针。 许曼卿精神一振, 暂时将家中的烦扰抛诸脑后: “太好了!书记,我们得赶紧把详细的股份合作方案和重建规划做出来,尤其是财务预算部分,必须清晰可靠。” “没错!” 陈东雷将图纸铺开, “尤其是补偿方案和入股计算方式,得让每家每户都看得明白,算得清楚。曼卿,这重任还得交给你。” 两人立刻投入到紧张的工作中。 算盘声、讨论声再次在小小的办公室里响起。 念安乖巧地坐在一旁, 自己玩着算盘珠子, 不吵不闹。 而此刻, 深圳蛇口的某间出租屋里, 孙春蕾正对着镜子练习怯生生的表情。 张国伟和李晓勇的话在她耳边回响。 她知道自己要做什么, 心里害怕, 却又别无选择。 欠下的债像一座山压着她, 而张国伟许诺的“解脱”和“报酬”是唯一的出路。 她对着镜子, 努力挤出一个纯净又带着哀愁的笑容, 喃喃练习着: “敬棠哥……我……真的……我不知道该怎么办了……你能帮帮我吗?” 镜子里的孙春蕾, 睫毛上还挂着刚抹上去的眼药水, 看起来像噙着泪。 她捏着衣角转了个圈, 碎花连衣裙的裙摆扫过磨得发白的水泥地, 发出细碎的声响。 墙角堆着半箱没开封的走私磁带, 是张国伟暂存在这儿的。 磁带封面印着陈百强《深爱着你》。 孙春蕾盯着那封面看了会儿, 突然抓起一把梳子, 狠狠扯了扯自己的卷发。 “咚咚咚”,敲门声响起。 李晓勇叼着烟进来, 把一件洗得发白的粗布衫扔给她: “换这个。老张说,陈敬棠就吃‘乡下妹’这套。” 孙春蕾接过衣服, 指尖触到布面上粗糙的补丁。 觉得她现在的日子就像件破布衫, 被人随意撕扯。 “明早七点,海关门口等。” 李晓勇弹了弹烟灰, “陈敬棠每天那个点换岗,你就说被我追债,走投无路。” “记住,眼泪要掉不掉,声音要抖,别那么夸张。你学学那个电视剧。” “就那个琼瑶的,学学那个刘雪华。” 同一时间, 大东村村委办公室的灯还亮着。 许曼卿的算盘珠打得飞快, “噼啪”声撞在贴满报表的墙上, 又弹回来。 她面前摊着三张纸: 左边是沙井村的股份章程复印件, 中间是大东村的土地丈量图, 右边是村民宅基地的估值表。 “福伯家那三间老屋,按地段系数0.8算,折股2.3;松标家虽然塌了半间,但地基还在,折算1.7股……” 她嘴里念念有词, 笔尖在纸上划过, 留下清晰的很急。 陈东雷蹲在地上, 用粉笔画着厂房的草图: “这排做电子车间,那排当仓库,中间留三米宽的消防通道,这回说什么也不能再偷工减料。” 念安趴在桌角, 已经抱着她的小算盘睡着了, 口水在账本上洇出个小小的圆。 许曼卿停下笔, 轻轻替女儿擦了擦嘴角, 指尖触到她温热的脸颊, 心里突然发酸。 白天婆婆陈美凤来送糖时, 她就觉得不太对劲, 女人的第六感告诉自己, 有什么不好的事情会发生, 老太太眼神躲闪, 临走时还往自己的水杯里瞟了好几眼。 现在想来, 分明藏着几分古怪。 “东雷书记,” 许曼卿的声音低了些, “明天能不能让村委的张玉芳帮我照看下念安?我总觉得……” “怕你婆婆搞鬼?” 陈东雷直起身, 眉头拧成疙瘩, “我早安排了。今早让玉芳去镇上买了把新锁,你办公室的门,以后只有你和我有钥匙。” 第二天清晨, 海关门口的榕树还挂着露水。 陈敬棠穿着挺括的制服, 正和同事交接岗亭钥匙。 他眼下有淡淡的青黑、 昨天夜班, 又是蹲守了一晚上。 他的脑子里总晃着孙春蕾那双怯生生的眼睛。 “敬棠,发什么愣?” 李国强用胳膊肘撞了他一下, “今早老张没来?往常这时候,他早提着豆浆来了。” 陈敬棠摇摇头, 刚要说话, 就见个穿粗布衫的姑娘跌跌撞撞跑过来, 怀里还抱着个破布包。 是孙春蕾。 “陈、陈先生!” 她跑得气喘吁吁, 额前的碎发都粘在脸上, “李老板他、他又来逼债了,说再不还钱,就把我卖到东莞……” 她说着, 眼泪“啪嗒”掉在地上, 砸在陈敬棠锃亮的皮鞋上。 布包从怀里滑落, 滚出几件打补丁的旧衣裳。 周围的同事都看了过来, 眼神里带着探究。 陈敬棠的脸瞬间涨红, 下意识想躲开, 可看着孙春蕾那双泛红的眼睛, 又想起老张昨晚说的“她哥病了要花钱”, 第58章 丧心病狂 陈美凤看着张玉芳手里的油条, 眼底掠过一丝阴鸷。 她强扯出笑容, 往村委办公室的方向努了努嘴: “我来喊念安回家吃早饭,红桃粿刚蒸好的。” 张玉芳不疑有他, 笑着点头: “巧了,我这就过去。曼卿从区里带了好消息,正等着念安呢。” 两人一前一后往办公室走, 陈美凤的心跳得像擂鼓。 路过村口石板桥时, 她突然停住脚, 指着桥那头:“ 哟,那不是念安吗?怎么自己跑到这儿来了?” 张玉芳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 果然见个小小的身影蹲在桥边, 正伸手去够水里的浮萍。 正是念安。 “这孩子,怎么乱跑。” 张玉芳刚要迈步, 怀里的油条袋被风刮到地上, 她弯腰去捡的瞬间, 眼角余光瞥见陈美凤突然冲向念安, 动作快得像头被激怒的母兽。 “扑通——” 一声闷响刺破晨雾。 张玉芳猛地抬头, 只见陈美凤站在桥边, 双手还保持着推搡的姿势, 而桥下的水面上, 念安小小的身子正在挣扎, 粗布衫像片破败的叶子。 “你!” 张玉芳的声音卡在喉咙里, 浑身的血都冲到了头顶。 陈美凤也慌了神, 脸色惨白地后退两步, 却强装镇定地尖叫: “救命啊!念安掉下去了!快来人啊!” 她的喊声惊动了早起的村民, 几个扛着锄头的汉子飞奔过来, 其中一个会水的纵身跳进冰冷的河水, 把已经呛水昏迷的念安捞了上来。 念安的小脸冻得青紫, 额角磕在桥桩上, 淌下的血混着泥水糊了满脸。 张玉芳冲过去抱住孩子, 指尖触到她冰凉的皮肤, 牙齿都在打颤。 她死死盯着陈美凤, 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是你把念安推下去的!我都看见了!” 陈美凤眼神闪烁, 却梗着脖子哭嚎: “你胡说!是她自己贪玩掉下去的!这是我亲孙女!你这死八婆安的什么心!” 混乱中, 有人认出是村委的张玉芳, 纷纷围过来询问。 张玉芳怀里的念安突然发出一声微弱的呻吟, 她顾不上争辩, 抱着孩子就往区里的卫生院跑。 陈美凤看着她的背影, 双腿一软瘫坐在地上, 心里却掠过一丝扭曲的快意、 只要念安伤得重些, 只要落下病根, 许曼卿就必须再生, 陈家的孙子就有指望了。 …… 区政府的会议室里, 许曼卿刚结束关于股份合作方案的汇报。 区长握着她的手, 眼里满是赞赏: “大东村的思路很有前瞻性,区里会全力支持!资金下周一就能到位,你回去跟陈书记说,放手干!” 许曼卿的心里像揣着团火, 脚步轻快地往车站赶。 她买了念安最爱的草莓蛋糕, 想象着女儿看到蛋糕时眼睛发亮的样子, 嘴角忍不住上扬。 刚到村口, 就见一群人围着议论纷纷, 隐约听到“念安”“掉河里”的字眼。 许曼卿的心猛地一沉, 手里的蛋糕盒“啪”地掉在地上。 “念安怎么了?” 她抓住一个大婶的胳膊, 指尖泛白。 大婶被她吓了一跳, 嗫嚅道: “曼……曼卿?念安她……刚才掉桥底下了,张玉芳抱着去卫生院了……” 许曼卿只觉得天旋地转, 耳边的议论声变成嗡嗡的轰鸣。 她疯了似的往卫生院跑, 旗袍的裙角被路边的荆棘勾破了好大一块, 却浑然不觉。 卫生院的走廊里, 张玉芳正红着眼圈跟医生说着什么。 看到许曼卿冲进来, 她眼圈一红, 哽咽道:“曼卿,念安在里面抢救……是你婆婆……陈美凤,是她把孩子推下去的,我亲眼看见的!” 许曼卿的血液瞬间冻结, 她踉跄着扑到抢救室门口, 隔着玻璃窗看到病床上插着氧气管的女儿, 小小的身体上盖着白布, 只露出缠着纱布的脑袋。 “念安——” 她的声音嘶哑得不像人声, 手拍在冰冷的玻璃上, 发出绝望的闷响。 这时, 陈美凤也被村民“送”到了卫生院, 她一见许曼卿, 立刻哭天抢地: “曼卿啊!怪我!怪我没看好她!是念安自己不小心掉下去的!我只是想去拉她!” “念安啊……我这心里比刀割还疼啊!” 许曼卿缓缓转过身, 眼神冷得像淬了冰。 她一步步走向陈美凤, 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 “是你推的她,对不对?” 她的声音平静得可怕。 陈美凤被她看得心头发毛, 却依旧嘴硬: “你别听张玉芳胡说!” “胡说?” 许曼卿突然笑了, 眼泪却汹涌而出, “为了你的孙子,你连亲生孙女都能下狠手?陈美凤,你根本不是人!” 她猛地抬手, 一记响亮的耳光甩在陈美凤脸上。 “啪”的一声脆响, 震得走廊里一片死寂。 陈美凤捂着脸, 不敢置信地瞪着她。 许曼卿指着抢救室的门, 第59章 家庭纠纷 “许曼卿!” “你胡说什么!” 陈敬棠像被踩了尾巴的猫, 瞬间炸毛。 他往前两步, 挡在陈美凤身前, “我妈是什么人,我比你清楚!她怎么可能对亲孙女下手?” 他看向张玉芳, 语气带着不易察觉的质问: “张主任,你确定看清楚了?是我妈亲手把念安推下去的?” “我可警告你!” “这事情的性质很严重,你说假话就是造谣诽谤!” 张玉芳急得直跺脚: “我看得清清楚楚!” ”她趁我捡油条的功夫冲过去,一把就把念安推下去了!桥边还有她鞋印呢!” “鞋印能说明什么?” 陈敬棠的声音陡然拔高, 像是在给自己找借口, “说不定是念安自己贪玩,我妈拉她没拉住!” 他转向许曼卿, 眼神里竟带着几分恼怒, “许曼卿,你能不能别这么无理取闹?妈年纪大了,念安出事她也难受!” 恼羞成怒! 古人诚不欺我! 人在心虚的时候真的会随便乱发脾气! 许曼卿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 突然笑出声, 眼泪却汹涌而出: “陈敬棠!那是你女儿!是你亲生女儿!现在躺在里面生死未卜,你还在为你妈辩解?” 她指着抢救室的门, 声音抖得几乎断裂, “为了你们陈家的面子,你连是非都不分了吗?” “我没有!” 陈敬棠的脸涨成猪肝色, 他猛地甩开母亲的手, 却还是护在她身前, “事情没查清楚之前,谁也别想冤枉我妈!” 就在这时, 抢救室的门“吱呀”打开。 医生摘下口罩,疲惫地摇了摇头: “孩子颅内出血严重,我们尽力了……家属进去见最后一面吧。” “不——” “念安!我的女儿啊!” 许曼卿发出一声凄厉的尖叫, 疯了似的冲进抢救室。 陈敬棠僵在原地, 脚步像灌了铅般沉重。 陈美凤见儿子不动, 连忙拽着他的衣角: “阿棠,念安真的死了?” “我……我只是想让她……” 陈美凤此刻也是心乱如麻, 不知道该如何解释, 情急之下, 差点把自己的真实想法说出口。 陈敬棠猛地回头, 眼神里的寒意让陈美凤瞬间噤声。 他想起母亲这些日子的反常: 总在他耳边念叨“生儿子”, 甚至昨天还问过“孩子残疾能不能再生”…… 那些被他忽略的细节, 此刻像针一样扎进心里。 可他骨子里的固执和对“面子”的执念, 让他无法承认母亲的恶行。 也无法面对, 自己的母亲竟然会对自己的女儿做出这种猪狗不如的事情! 他攥紧拳头, 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却还是硬着头皮对许曼卿说: “曼卿……” “滚!” 许曼卿猛地抬起头, 眼里的绝望几乎要将人吞噬, “陈敬棠,你和你妈!都让我觉得恶心!” 她声音嘶哑, “从今天起,我许曼卿,跟你们陈家,一刀两断!” “我要让你妈给念安偿命!” 这时, 卫生院的走廊上, 传来沉闷的“笃笃”声, 陈东雷带着一个穿藏青警服的人, 急匆匆地赶过来。 可没等他开口, 走在前面的警察已经认出了站在抢救室门口的陈敬棠。 “敬棠?” 警察快步上前, 摘下警帽, 露出额前几道浅浅的抬头纹, “怎么是你?我还以为是普通纠纷……” 陈敬棠浑身一僵, 看清来人是中专同宿舍的李伟时, 喉结滚了滚, 话都说不利索: “李、李警官,是我家……我女儿她……” “这是怎么回事?” 李伟的目光扫过哭倒在长椅上的陈美凤, 又落在许曼卿苍白如纸的脸上, 最后停在陈东雷身上。 张玉芳急忙上前, 声音带着压抑的怒火: “李警官,你来得正好!” “是陈美凤故意把念安推下河,我亲眼看见的!孩子刚没了,这是故意杀人!” “我看得清清楚楚!她趁我捡油条的功夫冲过去,一把就把念安推下去了!” “桥边应该还有她的鞋印!” 李伟皱着眉, 没立刻接话, 反而走到陈敬棠身边, 拍了拍他的肩膀: “敬棠,节哀顺变。” “咱们都是老同学了,没想到那么久不见,再次见你竟然会发生这种事。” 他转头看向张玉芳, 语气软了些, “张玉芳,是吧?你确定没看错?早上晨雾大,会不会是孩子自己没站稳?” “我没看错!” 张玉芳急得眼泪都掉下来, “我眼睁睁看着她伸手推的!那么近,怎么会错?” “可就你一个人看见,没有其他证人,鞋印只能证明去了河边,证明不了是杀人。” 李伟从口袋里掏出笔记本, 象征性地划了两笔, “而且这说到底是家庭纠纷,婆媳、祖孙之间,哪有真下死手的?可能就是拉扯的时候没注意……” “家庭纠纷?” 许曼卿猛地抬起头, 眼睛里布满血丝, 手里还攥着念安那件沾了泥水的小衬衫, 布料被她捏得发皱, “我女儿没了!是被她亲奶奶推下河淹死的!这叫家庭纠纷?” 她一步步走向李伟, 声音冷得像冰: “李警官,你现在身份是警察,还是陈敬棠的老同学?” “这就是你眼里的公正,因为‘同学情’还是‘家庭纠纷’,就把一条人命轻飘飘抹过去?” 李伟被问得脸色一沉, 却还是硬着头皮辩解: “许女士,我理解你的悲痛,但办案要讲证据。就目前的情况,确实没办法立案……再说,奶奶也没有杀人的动机啊……” “要不你们先私下协商,毕竟是一家人……” “一家人?” 第60章 娘家撑腰 汕头老城区的骑楼里, 许宗庆正对着账本拨算盘, 算珠“噼啪”作响, 在清晨显得格外动人。 周玉君在里屋叠着刚晒好的念安的小衣裳。 那是曼卿上次回来时落下的, 粉白的布面上绣着一只歪歪扭扭的小兔子。 嫂子朱珊珊在厨房忙着准备早饭, 五岁的小宇蹲在门槛边玩木陀螺, 嘴里哼着不成调的儿歌。 突然, 柜台上的电话急促地响起, 尖锐的铃声打破了商行里的宁静。 许宗庆手一顿, 算珠卡在凹槽里。 朱珊珊从厨房探出身, 手里还拿着锅铲: “阿爸,这么早是谁来电话?” 小宇也被吓了一跳, 陀螺滚到柜台底下。 “阿爸……” 电话那头的声音像是被水浸透的棉线, 又细又颤, 几乎要断裂: “念安……没了……是陈美凤推的……她把念安推下河……” “哐当”一声, 许宗庆手中的算盘摔落在地, 乌木珠子滚得到处都是, 有的钻进柜台底下, 有的撞在门槛上, 发出细碎而寂寞的声响。 周玉君冲出来时, 手里还紧紧攥着那件绣了小兔子的衣裳, 听到“没了”两个字, 衣衫从她指间滑落, 飘在地上,如同一只折了翅的蝴蝶。 “你说什么?” 许宗庆的嗓子又干又哑, “曼卿你再说一遍……念安怎么了?” “孩子没救过来……” 许曼卿的哭声混杂着电流的杂音, “警察来了,是陈敬棠的老同学,说没证据……不立案……阿爸,我好恨……” 电话蓦地断了, 只剩下“滋滋”的忙音。 许宗庆僵在原地, 周玉君已经瘫坐在青砖地上, 眼泪一颗颗砸下去, 晕出深暗的水痕。 里屋的许文磊听见动静疾步冲出, 见父母这样, 着急地问道: “爸,妈,出什么事了?曼卿怎么了?” “念安……念安没了……” 周玉君的声音断断续续,泣不成声, “是陈家那个毒妇推的……推下河的……” 朱珊珊赶紧捂住小宇的耳朵, 但已经来不及了。 孩子睁着懵懂的眼睛问: “阿妈,念安妹妹怎么了?” 许文磊手里的书“啪”地掉在地上。 他猛地转身抓起挂在墙上的外套, 动作快得像一阵风: “走!去深圳!” 朱珊霞红着眼睛说: “我也去,多个人多个照应。” 长途汽车在国道上颠簸了六个小时, 车厢里弥漫着汗味、汽油味, 还有许家人压抑的低泣, 压得人喘不过气。 周玉君把念安的小衣裳紧紧搂在怀里, 手指一遍遍抚过布面上的小兔子, 泪水无声地浸湿了针脚。 朱珊珊挨着周玉君坐, 轻声安慰着婆婆, 自己的眼泪却止不住地流。 许文磊靠在车窗边, 眉头紧锁, 攥紧的拳头关节发白。 他想起上次曼卿回来时, 念安还趴在他膝头讨糖吃, 软软的小手拽着他衣角, 一声声的“舅舅”, 叫得他酥酥的, 恨不得自己也生一个这样软萌可爱的女儿。 车刚进深圳罗湖, 许文磊就跳下车, 拦下一辆“黑车”直奔大东村。 许宗庆搀着周玉君, 脚步踉跄却急促, 往日商行老板的从容早已被撕得粉碎。 快到陈家院门时, 就听见里面传来陈美凤虚情假意的哭嚎: “我的念安啊……真不是奶奶推的你……是你自己贪玩啊……” 院子里,陈家人都在。 陈水生蹲在墙角闷头抽烟, 陈敬娟在一旁抹眼泪, 陈敬玲低头整理着灵桌上的供品, 陈敬业则站在廊下, 面色凝重。 许文磊一把推开院门, 目光扫过临时搭起的灵堂。 陈美凤跪在蒲团上, 见许家人冲进来, 哭声戛然而止。 陈敬棠从屋里出来, 想要解释什么, 却被许文磊一把推开。 这时, 朱珊珊牵着的小宇突然挣脱母亲的手, 跑到灵桌前指着念安的照片: “念安妹妹睡觉了吗?为什么睡在照片里?” 童稚的问话让在场所有人心头一紧。 陈敬娟忍不住哭出声来, 陈水生狠狠掐灭了烟头。 许曼卿扶着墙从里屋慢慢走出来, 小宇跑过去拉住她的衣角: “姑姑,念安妹妹什么时候醒?” 这句话彻底击垮了许曼卿, 她蹲下身抱住小宇, 泣不成声。 陈敬棠走上前来: “爸,妈,大哥……这事我们陈家一定给个交代……” 许文磊冷笑: “交代?你们拿什么交代?” 陈美凤的哭声戛然而止, 眼里掠过一丝慌乱, 又强撑着起身: “亲家快坐……我这就去沏茶……” “谁是你亲家?用不着。” 许文磊的声音冷得像冰, 他几步跨上前, 一把揪住陈美凤的衣领, “你还有脸哭?是不是你把念安推下去的!你这个毒妇!” 陈美凤被扯得跟跄, 碎发散乱地贴在脸上, 第61章 结识贵人 就在黄佩珊即将面临裁员, 许曼卿经受丧女之痛的同时, 林秀珠也艰难地从黑车上逃脱出来。 林秀珠一个趔趄摔在碎石地上, 手肘处顿时传来一阵钻心的疼。 她低头一看, 粗布衫已经被磨破, 皮肉翻开, 血混着沙土往下淌。 她顾不上疼, 手忙脚乱地抓起散落一地的染布。 那些是她熬了整整三个通宵, 一寸一寸亲手染就的布匹, 此刻沾满了灰尘。 “站住!死丫头,看老子不扒了你的皮!” 身后的咒骂声越来越近, 林秀珠的心跳到了嗓子眼。 她死死攥住胶袋的破口, 顾不得散开的鞋带, 没命地往前跑。 解放鞋啪嗒啪嗒地拍打着地面, 在空荡的巷子里格外响亮。 转过第三个拐角, 她再也撑不住, 扶着斑驳的墙面滑坐在地上。 胸口剧烈地起伏着, 感觉心脏都快从胸口跳出来。 就在这时, 一道温黄的灯光从巷口照进来。 不是那伙人开的破黑车刺眼的大灯, 这灯光柔和得多。 林秀珠警惕地抬头, 看见一辆半旧的黑色轿车缓缓停下。 车窗摇下, 露出一张戴着金丝眼镜的脸。 那男人约莫四十出头, 穿着笔挺的深灰色西装, 袖口别着枚精致的珍珠扣。 他打量着她的目光说不上多热情, 但也没有恶意。 副驾驶座上的女人探过身来。 她穿着浅杏色的连衣裙, 乌黑的头发一丝不苟地挽在脑后, 腕间戴着一串润泽的珍珠。 她一眼就注意到林秀珠鲜血淋漓的手肘, 眉头轻轻蹙起。 “细妹,你这是怎么了?” 女人的声音温软, 带着明显的港式口音, 却又奇异得让人安心, “大晚上的,怎么一个人在这里?” 林秀珠张了张嘴, 却发不出声音。 她攥紧了怀里的染布, 指节泛白。 那些靛蓝、赭红、鹅黄的布料, 此刻成了她唯一的救命稻草。 “我、我遇到打劫的……” 她终于挤出这句话, 带着浓重的潮汕口音, “他们抢我的布,追了我两条街……” 男人的目光落在她怀中的染布上, 眼神微微一动。 那几块布的颜色很是特别, 靛蓝中透着温润的光泽, 边缘还有手工拧绞留下的独特纹路, 这是机器染不出来的效果。 做了二十多年服装生意的他, 一眼就看出这些布料的珍贵。 “潮州来的?” 男人开口, 声音低沉, 却莫名让她放松了些许, “这些布是你自己染的?” 林秀珠愣了愣, 没想到他会问这个。 她点点头,手 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布面: “是用老家的靛蓝草染的……本来想去找我堂姐,没想到……” 话没说完, 眼泪就止不住地往下掉。 她慌忙用袖子去擦, 却蹭了一脸血污。 女人推开车门下来, 手里拿着一包纱布和一小瓶碘伏。 他们做服装生意的, 搬搬抬抬在所难免, 车上常备消毒药水、纱布和创口贴。 她蹲下身, 小心翼翼地帮林秀珠清理伤口: “疼的话就说。” 她的动作很轻, 像是怕碰碎了什么珍贵的东西。 见林秀珠冷得发抖, 女人脱下自己的薄外套披在她肩上: “我们是香港来的,在南头开了家服装厂。刚谈完生意回来,正好路过这里。”她顿了顿,看了眼巷子深处, “你要是没地方去,不如先跟我们回去?总比在这里吹风强。” 林秀珠裹紧那件带着茉莉花香的外套, 心里七上八下。 她想起离家前阿妈嘱咐的话: “出门在外,防人之心不可无。” 可眼前这对夫妇, 看着又不像是坏人。 男人似乎看穿了她的犹豫, 指了指后座: “你看,我们车上都是布料。” 后座上果然堆着几卷棉布, 还有一本画满了设计图的笔记本, “我们做服装的,最惜手艺。你这染布的功夫,比厂里机器染得鲜活多了。” 巷口的风小了些, 路灯将三个人的影子拉得很长。 林秀珠看着男人温和却坚定的眼神, 又看了看女人手中还握着的碘伏瓶, 终于点了点头。 她小心翼翼地把染布抱在怀里, 像是抱着最后一点希望, 弯腰钻进了车里。 车门关上的瞬间, 外面的世界突然安静了。 女人递来一杯温水, 水温透过纸杯传到掌心, 一直暖到心里。 “你堂姐叫什么?在哪个区?” 男人发动车子, 特意放慢了速度, “我们在深圳有些熟人,说不定能帮上忙。” “林红苑……她说在罗湖电子大厦附近做工……” 林秀珠小声说道。 车子平稳地驶出小巷, 窗外的路灯连成一条温暖的光带。 丰田皇冠平稳地行驶在通往南头工业区的土路上, 车轮卷起淡淡的尘土。 窗外, 特区初年的景象一幕幕掠过。 远处是零星亮着灯的厂房, 第62章 同乡格局 这话戳中了林秀珠的心事。 她喉咙有些发紧: “马先生,您真的觉得……我这手艺能行?” “何止能行!” 陈淑仪抢过话头, 眼睛发亮, “我们厂做的成衣出口到东南亚,那些客户就喜欢手工染的布料。你这靛蓝色泽饱满,过渡自然,机器根本染不出来。” 车子缓缓停在一栋三层厂房前, 门口“锦华服装厂”的招牌在夜色中亮着暖光。 马家璋熄了火, 却没有立即下车。 “淑仪,” 他突然开口,语气郑重, “我有个想法。” 他转头看向妻子,目光灼灼, “咱们能不能联合在港的潮汕商人,在深圳办个潮汕商会?” 陈淑仪愣了一下, 随即明白过来: “你是想帮像秀珠这样的同乡?” “对。” 马家璋的手指轻敲方向盘, “早年在香港,要不是同乡会的老前辈拉我一把,我马家璋现在还在油麻地踩缝纫机。” 他越说越激动, 掰着手指细数, “第一,筹一笔启动资金,给想创业的同乡提供小额贷款;” “第二,请香港的老师傅过来培训手艺;” “第三,帮大家办边防证、找住处、对接客户资源......” 林秀珠听得呆了。 她从未想过, 有人会为素不相识的同乡考虑得如此周全。 这比单纯给她一碗饭吃, 更让她心头滚烫。 陈淑仪握住丈夫的手, 语气坚定: “这个主意好!明天我就联系香港的叔伯们,他们一定会支持。” 她转头对林秀珠笑笑, “咱们潮汕人最重乡谊,最是团结,既然来了深圳,就要互相扶持。” 马家璋看向后座的林秀珠, 目光诚挚: “秀珠,你要是愿意,先在我们厂里住下。等商会办起来,你的染布生意,我们全力支持。” 他顿了顿,加重语气, “咱们潮汕人不骗潮汕人,绝不会让你再受之前的委屈。” 厂区的灯光透过车窗洒进来, 在林秀珠怀中的染布上投下温暖的光晕。 她想起这一路上的颠沛流离。 翻越边防铁丝网时的惊慌, 躲过巡逻队时的恐惧, 被黑车追赶时的绝望..... .而此刻, 她仿佛在茫茫大海上抓住了一块浮木。 “谢谢马先生,谢谢马太太......” 林秀珠的声音哽咽了, 却带着前所未有的坚定, “我愿意!我想把潮州的染布手艺发扬光大,也想帮村里的姐妹们都过上好日子!” 丰田皇冠缓缓驶入一片规划齐整的生活区, 轮胎碾过新铺的柏油路面, 发出细微的沙沙声。 与南头工业区的尘土飞扬截然不同, 这里的路灯洒下温和的光晕, 楼宇间新栽的凤凰木在夜风中轻轻摇曳, 嫩绿的叶片婆娑作响。 马家璋熟练地打方向盘, 将车稳稳停在一栋六层小楼前。 他转头对林秀珠露出一个宽厚的笑容: “到了,这是我们在深圳的住处。两室一厅,你先住客房,委屈几天。” 陈淑仪抢先下车, 热情地帮林秀珠拉开车门: “快进来。” 三人沿着楼梯走上三楼, 陈淑仪掏出钥匙打开防盗门。 客厅不大但整洁温馨, 米黄色的瓷砖擦得锃亮。 茶几上散落着几张服装设计图纸, 沙发上铺着潮汕特色的手工钩花坐垫, 针脚细密,图案精美。 最引人注目的是墙角那个小小的神龛, 一尊妈祖像静立其中, 前面还供着新鲜的水果和香炉。 这是潮汕人刻在骨子里的念想。 “你先洗个澡,我去给你找套干净衣服。” 陈淑仪从衣柜里翻出一条新毛巾递过来, “热水器开关在左边,红色是热水,要是不会用就喊我一声。” 林秀珠抱着换洗衣物走进浴室, 温热的水流冲刷着身上的尘土和疲惫。 手肘的伤口遇水刺疼, 她却浑然不觉, 满脑子都是母亲偷偷往她包里塞鸡蛋时通红的眼眶, 还有父亲在病床上压抑的咳嗽声。 水汽氤氲中, 她的眼泪混着热水一起流下。 洗完澡出来, 陈淑仪已经将客房收拾妥当。 床上铺着崭新的碎花床单, 散发着阳光晒过的清香。 床头柜上放着一杯温牛奶, 杯底压着一张字条: “喝了睡个好觉,有什么事明天再说。” 那一夜, 林秀珠在床上翻来覆去。 梦境光怪陆离: 一会儿是南头关冰冷的铁丝网, 一会儿是黑车上闪着的刀光, 最后总是定格在母亲站在镇政府门口那棵老榕树下挥手的身影, 那身影越来越小, 渐渐消失在迷雾中。 天刚蒙蒙亮, 她就醒了, 盯着窗外逐渐泛白的天色, 一个念头在心底疯长: 得给家里打个电话。 早饭时, 林秀珠攥着衣角, 怯生生地提出想打电话回家。 陈淑仪立刻放下筷子: “楼下就有公用电话亭,我陪你去。” 马家璋从口袋里掏出几枚硬币塞到她手里: “多打会儿,跟家里好好说,别着急。” 绿色的铁皮电话亭沾着清晨的露水, 林秀珠颤抖着手指拨通村里唯一一部电话。 响了三声后, 电话那头传来村支书儿子林文哲惺忪的声音: “喂?哪位?” “文哲哥,我是秀珠!” 林秀珠的声音止不住地发颤, “我阿妈在家吗?我阿爸身体怎么样了?” 电话那头沉默了片刻, 林文哲的声音突然沉了下来: “秀珠?真的是你?你...你还在深圳吗?” “你阿妈前两天晕倒了,现在在县医院照顾你阿爸。” “你阿爸……他……吐血了,医生说挺严重的,现在还在住院观察。” “吐血?” 林秀珠如遭雷击,手里的话筒差点滑落, “怎么会这样?我走的时候还好好的......” “你阿妈发现忘了给你办边防证,又听说你没被接到,急火攻心就晕过去了。你阿爸得知消息后,当时就吐了血。” 林文哲的声音带着焦急和关心, 第63章 重回潮州 长途汽车在坑坑洼洼的土路上颠簸了整整六个小时, 林秀珠攥着衣角的手早就捏得发白。 车一开进潮州地界, 熟悉的榕树林和韩江支流慢慢映入眼帘, 她的心却像被冷水浸透, 一路往下沉。 县医院那栋灰扑扑的砖楼在晨光里显得格外冷清, 她才刚跌跌撞撞冲下车, 就看见堂哥林红明蹲在医院大门口, 脚下落了一地的烟灰。 “秀珠……” 林红明看到她, 猛地站起身, 嗓子哑哑的, 一听就是抽了一晚上的烟, “你阿爸……凌晨的时候走了。” “走了?” 林秀珠喉咙发紧, 眼前顿时一黑, 整个人晃了晃, 差点栽倒在地。 林红明赶紧伸手扶住她。 她死死掐着堂哥的胳膊, 指甲几乎陷进他肉里, “怎么会……我走的时候他还好好的啊……” 病房里, 白床单盖出一个沉默的人形。 周桂芬正搀扶着瘫软在床边的张春兰。 母亲的眼睛又红又肿, 头发散乱地贴在脸上, 一见到林秀珠, 她突然发出一声凄厉的哭喊: “秀珠!你回来了!你终于回来了!” “你阿爸没了……都怪我……没照顾好他!” 话没说完, 张春兰身子一软, 又晕了过去。 林秀珠扑到病床前, 颤抖着手掀开白布。 父亲林西耀的脸蜡黄干瘪, 嘴角还凝着暗红色的血渍。 那双曾经一遍遍抚摸她头发的手, 此时又冷又硬。 她再也撑不住, 扑在床沿失声痛哭。 眼泪混着父亲身上残留的药水味,把粗糙的白床单打湿了一片。 还没等林秀珠缓过一口气, 走廊里就传来一阵杂乱的脚步声。 大伯林东耀背着半袋香烛纸钱走在前面, 周桂芬跟在后头, 手里拎着刚从镇上买回来的寿衣; 小叔林南耀和他媳妇也赶到了, 抱着好几沓冥币和纸叠的金元宝; 林红苑牵着女儿李小慧, 李晓勇提着竹篮, 里面装的是祭拜用的水果糕点。 每个人脸上都蒙着一层浓得化不开的悲伤。 “秀珠,节哀顺变。” 林东耀蹲下来把香烛搁在墙角, 声音沉甸甸的, “你阿爸是硬气人,临走前还一直念叨你,说你在深圳要好好的。” 林红苑蹲到林秀珠身边, 轻轻拍着她的背: “秀珠,别自责,这都是命……” “你能平安回来就好……” “等办完丧事,我们再详谈……” “你阿妈刚才醒了一次,又晕过去了,医生说不能再受刺激。” 依照潮州老家的习俗, 林东耀做主先给林西耀换上了寿衣。 深蓝色的绸布褂子、黑长裤,鞋底还绣了“福”字, 都是周桂芬连夜赶出来的。 几个男人一起将林西耀的遗体抬到医院太平间暂时安置。 林东耀又带着林南耀去镇上的纸扎铺, 订了纸人纸马和纸屋, “不能让你阿爸在下面没地方住、没车坐,不能委屈他。” 傍晚, 林西耀被送回塔仔村。 老屋的堂屋临时布置成了灵堂, 正中挂着他的黑白照片, 下边摆一张供桌, 放着香炉烛台, 还有三碗祭品: 一碗白米饭、一双筷子、一碗煮得半熟的鸡蛋。 村里几位老阿婆带着妇女坐在两旁, 一边用潮州话低声念悼, 一边叠金元宝。 纸钱烧出来的烟混着香烛气味, 弥漫了整个屋子。 按规矩, 林秀珠作为长女, 得穿上粗麻孝服跪在灵前守夜。 每有亲友来上香, 她就得哭着磕头回礼。 李小慧被妈妈林红苑抱在怀里, 看着灵堂里这阵势, 吓得小声抽噎。 林红苑一边轻拍女儿的背, 自己也抹眼泪: “你二叔公是好人,就是走得太早了……” 夜里, 灵堂烛火晃动。 林东耀和林南耀坐在门口商量出殡的日子。 “就定后天吧,” 林东耀抬指算了算, “是吉日,适宜下葬,也好让你阿爸早点入土为安。” 林南耀点点头, 从兜里掏出几张皱巴巴的纸币: “我这儿有两百,先垫着办事,不够再想办法凑。” 林秀珠跪在灵前, 望着父亲的照片, 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掉。 她想起小时候, 父亲背她去镇上赶集, 给她买麦芽糖; 想起拿到高中录取书时, 他笑得合不拢嘴; 也想起她这次离家前, 他躺在病床上反复叮嘱: “在深圳,要好好照顾自己……” 一幕幕往事像刀一样割着她的心, 几乎让她喘不过气。 张春兰在里屋醒了, 挣扎着要去灵堂, 被周桂芬拦了下来: “春兰,你身体还虚,别硬撑了,让孩子们守就行。西耀在天有灵,也不愿看你这样。” 张春兰望着灵堂的方向, 眼泪默默淌了满脸, 嘴里喃喃低语: “西耀,是我对不住你……要不是我没给秀珠办边防证……你也不会吐血……” 灵堂的烛火亮了一整夜。 天快亮时, 村里的吹鼓手来了, 唢呐声凄厉地划破了村子的寂静, 像是为林西耀送上最后一程。 林秀珠站起身, 第64章 树下约定 父亲的头七过后, 村里的生活仿佛渐渐回到了原来的轨道, 只是林家小院里依旧弥漫着淡淡的哀伤。 这天傍晚, 夕阳给塔仔村的老榕树镀上了一层金边。 林秀珠正坐在院门口的小板凳上帮着母亲择菜, 一个熟悉的身影出现在了小路尽头。 是林文哲。 他穿着洗得发白的蓝色运动外套, 怀里抱着几本书, 清瘦的身影被夕阳拉得很长。 他脚步有些犹豫, 但还是慢慢走了过来。 “秀珠。” 他停在几步远的地方,声音轻轻的,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清朗, “你……还好吗?” 林秀珠抬起头,看到是他,眼里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惊喜,随即又被黯淡笼罩。 “文哲哥。” 她放下手里的菜,站起身, “我还好。谢谢你那天接电话……” 林文哲摇摇头,走近了些: “举手之劳。阿叔的事,你节哀。” 他顿了顿,目光落在她明显清减了的脸上,眼里满是心疼, “你瘦了好多。” 两人一时无言,气氛有些微妙的尴尬。 晚风吹过,榕树叶沙沙作响。 “我……” 两人几乎同时开口,又同时停住。 “你先说。” 林文哲笑了笑,笑容温和,带着些许书卷气。 林秀珠低下头,脚尖无意识地碾着地上的小石子: “我是想谢谢你的。还有……我可能,过段时间还要去深圳。” 林文哲脸上的笑容淡了下去。 他沉默了一会儿,才开口: “秀珠,我正要跟你说这个。” “学校里高三摸底考刚结束,你的学籍还留着。” “王老师说,你底子好,现在回来抓紧复习,明年考上大学还是有希望的。” 他语气急切起来,眼神灼灼: “别去深圳了,那边太苦了。” “回来读书吧……考上大学,将来分配工作,才是正路。那才是阿叔阿婶想看到的。” 林秀珠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 大学…… 那是她曾经无数次梦想过的。 窗明几净的教室,藏书如云的图书馆,那是完全不同于染布坊和服装厂的另一个世界。 “文哲哥,” 她抬起头,眼里有水光闪动,但眼神却异常坚定, “我知道你是为我好。可是……我阿爸看病欠了不少债,阿妈身体也不好,弟弟还小。我是长女,这个家,我得扛起来。” 她望向远处蜿蜒的韩江,声音轻轻的,却带着力量: “深圳……虽然苦,但有机会。我遇到的好心人马老板夫妇也是潮州人,他们愿意帮我。我想把咱们潮州的染布手艺带出去,在那里闯一闯。” 林文哲看着她,眼前的少女似乎和记忆中那个扎着马尾、安静坐在教室前排的女孩不一样了。 她的眼神里多了些他看不懂的东西,坚韧得像石缝里长出的草。 他心里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失落和焦急, 下意识地抓住了她的手腕: “可是那边人生地不熟,你一个女孩子太危险了!读书的机会错过了就真的没了!” 他的手指修长,带着少年人干净的温度,微微有些用力。 林秀珠手腕处的皮肤像是被烫了一下,心跳猛地漏了一拍。 她没挣开,只是抬眼看着他。 夕阳的余晖落在他焦急的脸上,勾勒出清晰的轮廓。 她这才发现,几个月不见,他似乎也瘦了些,下颌线更加分明了。 “文哲哥,” 她声音软了下来,带着一丝连自己都未察觉的决绝, “我知道危险,也知道读书好。但我现在真的不能回头了。” 她反手,轻轻握了一下他的手指,随即飞快地松开,指尖残留着微热的触感。 “你好好复习,一定要考上大学,替我去看看大学的模样。” 林文哲被她那轻轻一握弄地怔住了,耳根悄悄爬上一抹红晕。 手腕处似乎还残留着她指尖微凉柔软的触感。 他看着眼前这个眼神坚定的女孩,知道她心意已决,再劝无用。 一股混合着敬佩、心疼和不舍的情绪堵在胸口。 他深吸一口气,像是下了什么决心: “好,我不拦你。但你答应我,在深圳一定要照顾好自己,遇到困难就写信回来,或者打到村里找我爸转达。” 他从怀里掏出一支英雄牌钢笔,塞进林秀珠手里,手指不经意地擦过她的掌心,两人都像触电般微微一顿。 “这个你拿着。记得写信。” 林文哲别开视线,声音有点不自然, “等我……等我考上大学,我也去深圳看你。不是说特区发展快吗?将来也许我毕业了也能去那边工作。” 最后这句话,他说得很轻,却像一颗石子投入林秀珠的心湖,漾开层层涟漪。 夕阳彻底沉下了地平线,天边只剩下绚烂的晚霞。 榕树下,两个年轻人的影子被拉得很长,几乎交叠在一起。 林秀珠握紧了那支还带着他体温的钢笔,用力点了点头,嘴角扬起一个带着泪光的笑容: “好!文哲哥,我在深圳等你。到时候,我肯定能把染布生意做起来了!” 暮色渐浓,村子里炊烟袅袅,空气中弥漫着饭菜的香气。 两人并肩站在榕树下,又低声说了好些话。 说起高中的趣事,说起未来的打算,青涩的情愫在晚风里悄悄流淌,谁也没有说破,却彼此心照不宣。 那一刻,离别的愁绪似乎被冲淡了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朦胧的期待和对未来的约定。 深圳不再只是一个冰冷而陌生的淘金地, 那里似乎也承载了一个关于重逢的、羞涩而美好的承诺。 夜幕低垂, 林家小院却比往日热闹许多。 昏黄的灯泡下,人影攒动,几乎半个村子的人都挤来看稀奇。 林红苑和李晓勇从深圳带回来的那台21英寸大彩电,正在堂屋里闪着刺啦刺啦的雪花点。 “出来了!出来了!” 有人兴奋地喊道。 屏幕上终于显现出模糊的图像, 是广东电视台的珠江频道, 就是珠江台。 电视上正在播放83年版《射雕英雄传》 虽然信号不稳,人物面容偶尔扭曲, 但那鲜艳的色彩、清晰的语音, 还是让围观的乡亲们发出了阵阵惊叹。 “哎哟,这跟看电影似的!” “红苑真是有本事啊,这大家伙,得花不少钱吧?” “东耀老哥,你养了个好女儿,孝顺又能干!” 第65章 商量出路 大伯林东耀坐在最靠近电视的竹椅上,虽然努力想绷着脸维持一家之主的威严,但那嘴角的笑意却怎么都压不下去。 他磕了磕烟袋锅,故作淡然: “嗨,孩子们的一点心意,非要从那么远捎回来,沉得很。” 张春兰身体还虚,裹着件厚外套坐在稍远点的凳子上,看着那新奇玩意儿,也难得地露出了一点笑容。 最兴奋的莫过于林秀珠七岁的弟弟林秀杰。 他挤在最前面,眼睛瞪得溜圆,小嘴张着,几乎要趴到屏幕上去, 时不时还伸出手指想去摸里面的人,被旁边的婶娘笑着拍开。 “姐,你看!那个人会动!还会说话!”秀杰兴奋地回头冲秀珠喊。 林秀珠站在人群外围,靠着门框,看着眼前这热闹又带着些许心酸的景象。 父亲才刚走,家里的悲伤尚未散去, 这台突如其来的彩电,像是一颗投入死水的石子, 暂时荡开了涟漪,却沉不下真正的喜悦。 她注意到母亲虽然笑着,但手却无意识地攥着衣角, 这个家,终究是不一样了。 直到电视里响起片尾曲《一生有意义》的旋律, 人海之中/找到了你/一切变了有情义 从今心中就找到了美/找到了痴爱所依 人生匆匆/心内有爱/一世有了意义 聚拢的人群才意犹未尽地渐渐散去。 大伯一家留下来帮着收拾。 堂屋里顿时显得空荡了许多, 只剩下那台彩电还在兀自播放着广告,荧幕的光映着几张各怀心事的脸。 李晓勇打了个哈欠,开始拆装电视的纸箱,准备明天带走。 林红苑则拉着张春兰的手说话。 “二婶,您身体不好,别太劳神。有什么事就让我妈搭把手,或者让秀杰去叫我爸来帮忙。” 林红苑说着,从口袋里又掏出一个拼图玩具,塞给还趴在电视上看的林秀杰, “这个给你,秀杰,是你大姨夫从香港淘到的新鲜玩意。” 林秀杰接过那还带着塑料味的新奇玩意儿,欢呼着跑开了。 这时,李小慧揉着眼睛从里屋出来,奶声奶气地说道: “妈妈……我困了,你什么时候带我睡觉呀……” 林红苑抱起女儿,像是忽然想起什么,对秀珠说: “秀珠,这次跟我们一块回深圳吧?” 这话一出,屋里的人都看了过来。 张春兰立刻攥紧了秀珠的手,眼神里满是紧张。 林红苑继续说着,语气热切了些: “我跟你姐夫在罗湖东门那边盘了个小铺面,刚开了家电器行。” “主要卖些录音机、电视机、电子表什么的,从香港那边过来的紧俏货。“ “生意还行,就是缺个自己人看店。你心思细,又识字,去帮我们管店最合适不过了!” “包吃住,工资肯定比你在厂里干活强。” 李晓勇也在一旁点头附和: “是啊秀珠,现在特区发展快,这些东西好卖得很。你看这电视,在深圳好多人家都有了,其他地方想买还要抢票。” “你来看店,风吹不着雨淋不着,比你去摆弄那些染布轻松多了。” 大伯林东耀也沉吟着开口: “红苑这个主意不错。秀珠啊,你一个女孩子,去厂里做工太辛苦。看店是正经营生,又跟着自家人,你阿妈也能放心些。” 诱惑是实实在在的。 稳定的工作、不错的收入、亲人的照拂, 而且听起来比在服装厂甚至比她自己想做的染布生意都要轻松、体面。 深圳的繁华画卷似乎在她眼前又展开了一角,闪烁着电子元件和霓虹灯的光芒。 弟弟秀杰听不懂大人复杂的谈话,只捕捉到了“深圳”和“电视”, 立刻跑过来抱住秀珠的腿,仰着小脸: “姐,你要去看大电视吗?我也想去!” 张春兰一把将小儿子拉回来,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 “你姐哪儿也不去!就在家!” 她看向秀珠,眼圈又红了, “珠儿,咱不去了,好不好?妈就剩你了……” 母亲的眼神像一张网,将秀珠紧紧缠住。 那里面有失去丈夫的难受,有对女儿远行的担忧,还有一种近乎哀求的依赖。 一边是安稳却并非所愿的道路,是亲人沉甸甸的牵挂和挽留; 另一边是未知却充满吸引力的未来,是深圳车水马龙的繁华和自己内心那股不甘沉寂的火苗。 还有……那个站在榕树下,让她“在深圳等他”的朦胧约定。 林秀珠感到心脏被拉扯着。 她看着堂姐殷切的目光,看着大伯赞同的神情,看着妹夫实在的笑容,最后目光落在母亲惊惶不安的脸上和弟弟懵懂的眼神中。 她沉默了片刻,然后走到母亲身边,轻轻握住她冰凉的手,抬头对林红苑露出一个感激却坚定的笑容: “红苑姐,姐夫,谢谢你们想着我。” “看店是好事,但我……” “但我还是想在东门卖点自己染的布……” “这是阿奶的心愿,也是我热爱的事情。” 林红苑脸上的热切淡了下去,眉头拧成了疙瘩。 她将女儿往怀里带了带,声音里带着几分急切: “秀珠,你这丫头怎么这么倔?” “染布多辛苦,日晒雨淋地摆地摊,哪比得上在店里卖电器舒服?” “东门那地方人多眼杂,你一个姑娘家,万一被人欺负了去……” 李晓勇放下手里的纸箱,也跟着劝: “是啊秀珠,眼下电器行正缺人手,都是自家人,肯定不会让你吃亏。” “你那染布手艺再好,能比得上卖电器来钱快?家里的债,早点还清你也好轻松些不是?” 堂屋里一时安静下来, 张春兰的手指绞着衣角,越攥越紧,嘴唇嚅动了几下,终究没再说什么。 她晓得女儿的性子,认准的事,九头牛都拉不回头。 林秀珠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心,那里还留着靛蓝草染就的淡青痕迹,像是阿奶当年握着她的手,一点一点教她揉布时留下的温度。 她抬起头,眼睛里像是落进了韩江的星光: “红苑姐,姐夫,你们的心意我明白。” “可阿奶临走前,把她那手染靛蓝的方子塞给我,说‘咱潮州的好布,得让外面的人也瞧瞧’。” “在深圳遇到的马先生夫妇也说,我染的布有灵气,机器染不出来,能卖上好价钱。” “我不是不想安稳,可我想凭自己的手艺吃饭。” “既能还了阿爸看病欠的债,也能叫更多人晓得,咱潮州有这么好的染布手艺。” 第66章 再次出发 林东耀磕了磕烟袋锅,火星子在昏暗中明灭一瞬。 他盯着林秀珠看了好一会儿,忽然缓缓点头: “罢了,你这丫头,随你阿爸,骨子里有股劲。既然你想清楚了,大伯也不拦你。”“只记住一句话,在外头要是受了委屈,随时回家来,塔仔村总有你一碗饭吃。” 这话像是一块沉甸甸的压舱石, 让林秀珠鼻尖一酸。 张春兰终于忍不住,抬手抹了把眼角,拉着女儿就往里屋走: “你等着,阿妈给你拿样东西。” 不多时,她捧出个漆皮斑驳的木盒子,边角被岁月磨得发亮,上面刻着一朵小小的蓝花。 那是阿奶当年的嫁妆,陪了她半辈子的染布工具箱。 打开盒子,里头整整齐齐摆着一套竹制的染布架、一把磨得锃亮的铜刮刀, 还有一小包用红纸仔细裹着的靛蓝草籽。 “这是你阿奶留下的,” 张春兰声音发颤,把盒子塞进女儿怀里, “她当年就是靠着这套家伙事,在镇上支了半辈子布摊。你带着它,就当是阿奶陪着你去了。” “路上冷,阿妈再给你缝个厚布兜,把草籽仔细装好,千万别受潮。” 林秀珠抱着木盒子,指尖触到冰凉的铜刮刀,心里却蓦地踏实下来。 她低头蹭了蹭盒子上那朵蓝花,像是在对阿奶无声的许诺。 “阿姐,” 林秀杰不知什么时候凑过来,手里还攥着那个拼图玩具,仰着小脸问, “你又要去深圳啊,你上次说从深圳回来就给买糖吃的……” 林秀珠蹲下身,揉了揉弟弟的头发,笑着应承: “好,j姐明天就带你去村口的小卖部买棒棒糖……” 林红苑看着这一幕,终是叹了口气,从口袋里掏出几张叠得整齐的十元纸币,塞进林秀珠手里: “行了行了,你这丫头主意大。” “那你这次出深圳,就跟我们一起吧,路上有个照应。” “等到了深圳,你就先住家里,摆摊的事情,我去帮你张罗。” 李晓勇也跟着点头: “对,东门那块我熟,我带你去转转,看看哪处摆摊人多,城管也管得松。” 夜深了,塔仔村的灯火一盏盏熄灭,唯独林家小院的灯还亮着。 张春兰就着煤油灯,一针一线地给女儿缝着布兜,嘴里反复念叨着“晚上睡觉裹紧被子”“染布时别湿了衣裳”“遇上麻烦赶紧找堂姐”。 林秀珠坐在一旁帮着穿针,偶尔应一声,目光却不时飘向窗外。 老榕树的影子在月光下摇曳。 像极那日傍晚,林文哲站在树下,把钢笔塞进她手里的光景。 她下意识摸了摸口袋里的英雄牌钢笔,笔身还残留着淡淡的墨香。 想起林文哲说“等我考上大学,就去深圳找你”, 想起自己答“我在深圳等你,肯定把染布生意做起来”,嘴角不由微微扬起。 翌日清晨,天还未亮透,韩江面上浮着薄雾。 林秀珠背着阿妈缝的布兜,怀里紧抱着阿奶的染布工具箱,站在村口的老榕树下。张春兰红着眼眶,把最后一个煮鸡蛋塞进她手里: “到了深圳,记得往村里打电话。” 林东耀夫妇已经推着自行车在路边等候,车后架上捆着林红苑一家三口的行李。 林文哲也来了,递过一个笔记本: “里头都是你喜欢的歌词,你不在的时候,我帮你抄的……” 他顿了顿,耳根微红, “你有事就写信来,跟我说说深圳的趣事……” 林秀珠接过歌词本, 指尖不经意擦过他的手指,两人都像触了电似的迅速收回。 她望着林文哲清瘦的面庞,重重点头: “文哲哥,你好好复习,等你考上大学,我在深圳等你。” 长途汽车的鸣笛声由远及近,那是开往深圳的车。 晨雾像一层薄纱,笼罩着塔仔村,老榕树的枝叶间滴下清露。 林秀珠最后检查了一遍肩上的布包, 里面整齐地叠放着她的染布和几件简单的衣物。 母亲张春兰眼圈红肿, 手里紧紧攥着一个用手帕包起来的小包裹, 硬往林秀珠怀里塞: “珠儿,拿着……穷家富路,在外面别苦着自己。” 那手帕里包着的,是家里仅剩的一些散碎毛票和几张折痕很深的“大团结”。 显然是东拼西凑来的。 林秀珠鼻子一酸, 没有立刻推拒。 她顺从地接过那还带着母亲体温的手帕包,指尖能感觉到里面硬币的硬度和纸币的柔软。 “阿妈,我会好好的。” 她轻声说着,将小包小心地收进外衣的内兜里, 轻轻拍了拍,仿佛那是无比珍贵的宝物。 林秀珠拥抱了一下母亲,感受着母亲瘦削的肩背和那份沉甸甸的不舍。 她强忍着泪水,在母亲耳边低语: “阿妈,照顾好自己,按时吃药。等我站稳脚跟,就接你和秀杰过去看看。” 张春兰只是不住地点头,眼泪无声地滑落,湿了林秀珠的肩头。 长途汽车的喇叭声在不远处的村口响起,催促着离人。 “走了,二婶!放心,有我呢!” 林红苑提高声音说道,上前接过林秀珠的布箱。 林秀珠最后深深看了母亲和弟弟一眼, 仿佛要将他们的模样刻在心里,然后转身,跟着林红苑快步向村口走去。 车开了,她扒着车窗,看着母亲和弟弟的身影在晨雾中越来越小,直到变成模糊的点,最终完全消失。 她摸向内衣口袋,那里除了母亲给的手帕包,之前还有一个更厚实的、用牛皮纸仔细包好的小包。 里面是之前母亲去跟三婶娘借的那五百元。 她的指尖在上面停留了片刻,心中既有离别的酸楚,也有一丝悄然完成的慰藉。 在吃早饭前,她趁母亲在灶房忙碌的间隙, 偷偷将这五百块钱又原封不动地塞回了母亲的枕头底下。 阿妈给的,她不能明着拒绝,伤了母亲的心。 但她更不能真的带走,她不能让阿妈为了自己背负那么大的债务和人情债。 她带走了母亲的爱与牵挂,留下了自己能留下的全部。 她收回目光,坐正身体,眼神逐渐变得坚定。 车窗外,韩江的支流在晨光下闪着粼粼波光, 如同她此刻的心情,虽有离愁,却更多是对前路的期盼。 第67章 东门摆摊 深圳罗湖的夜色被霓虹灯点燃, 与潮州宁静的清晨恍如隔世。 林红苑拉着略显局促的林秀珠穿梭在东门拥挤的人流中, 一路走走停停,不时指着路边各式各样的摊位低声讲解。 “你看那边,卖电子表的,生意最好,但也最容易被查。” 林红苑压低声音,扯了扯林秀珠的衣袖, “那边卖衣服的,都是广州货,便宜,走量快。” 林秀珠紧紧抱着怀里的布包, 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被路边一个卖手工编织品的阿婆吸引。 阿婆蹲在路灯下,面前铺着一块蓝布,上面摆着各式草编小动物, 虽不起眼,却也有几个路人驻足。 “红苑姐,” 林秀珠小声问, “像她这样……城管会赶吗?” “这种小摊,城管来了收起来快,跑也方便。” 林红苑笑了笑,语气里带着几分过来人的熟稔, “但你卖布,不一样。布要挂起来才好看,要展得开,躲不了。” 她拉着林秀珠拐进一条稍窄的巷子, 这里人流少了一些, 但两旁多是固定的小店面,灯光明亮,烟火气足。 “这里不行,” 林红苑摇头, “店面贵,我们租不起。而且人家看你摆摊抢生意,会找麻烦。” 她们又绕回主街,在一处十字路口偏旁的空地停下。 这里离公交站不远,人来人往,路灯也亮堂。 旁边已经有个卖炒粉的推车,锅气腾腾,香气四溢。 “这地方不错,” 林红苑左右看了看,语气肯定, “人多,灯亮,离路口近,有啥事跑也方便。旁边卖吃的,还能互相带带人气。” 她蹲下身,用手指在地上大致划了个范围: “你就站这儿,把布挂在前面的栏杆上。我明天去给你找块大点的塑料布,万一下雨也能顶一顶。” 林秀珠看着堂姐划出的那一小块地方,心里怦怦直跳。 这就是她未来要在深圳立足的方寸之地? 能行吗? 她的布,会有人看吗? 林红仿佛看穿她的忐忑,站起身,拍拍手上的灰,语气笃定: “别怕,开头难,熬过去就好了。你这布染得好看,跟别人的不一样,肯定有人识货。” 她顿了顿,又补充道: “明天我先陪你来摆一天,帮你看看情况。等你熟了,我再忙店里的事。” …… 天刚蒙蒙亮, 林红苑就风风火火地把林秀珠拽出了门。 李晓勇特意关了半天店,扛着一卷半旧的塑料布和几根竹竿跟在后面。 东门早市已经喧闹起来, 煎饼油条的香气混着自行车铃铛声,扑面而来。 “就这儿! ”林红苑指挥李晓勇把竹竿插进砖缝,塑料布哗啦一声展开,系上竹竿顶端,“遮阳挡雨都行!” 李晓勇手脚麻利,没多久就搭出个简易棚架。 林秀珠赶紧展开她带来的布。 靛蓝头巾、赭红方巾、鹅黄腰带,一块块挂上去,晨光中泛着温润柔和的光泽,跟周围流水线下来的花布、的确良截然不同。 刚挂上没多久,就有个穿碎花衬衫的大姐停下,手指摸了摸靛蓝头巾: “这布哪儿进的?颜色挺别致。” 林秀珠喉咙发紧,话都说不利索: “是、是我自己染的,用老家靛蓝草……” 林红苑赶忙接话,笑容爽利: “大姐,这是我们潮州老手艺!” “您看这纹路,手工拧绞的,机器根本出不来这效果!当头巾、扎头发都好看!” “多少钱?” “您诚心要,八块。” 林红苑语气干脆, “这布厚实,洗不褪色,比化学染的耐用多了!” 大姐犹豫片刻,还是掏钱买了。 望着她走远的背影,林秀珠心跳如擂鼓。 这是她在深圳挣到的第一笔钱,不多。 却像一束光,骤然照进她忐忑的心里。 一上午人来人往。 有人问价嫌贵走了,也有人好奇翻看。 两个年轻姑娘凑过来,一人买了条鹅黄腰带,说要配牛仔裤穿。 林红苑一直在一旁帮衬,砍价的她笑着周旋。 问工艺的她帮忙解释,时不时给林秀珠递个“稳住”的眼神。 中午李晓勇拎来炒粉,三人蹲在路边扒了几口。 林红苑擦擦嘴:“你看,有人识货吧?下午我得回店里,你一个人成不?” 林秀珠捧着饭盒,心里已踏实许多: “成!有事我就去找你!” 下午独自守摊,她渐渐也放开了。 一位带孩子的阿姨看中赭红方巾,想给老人做手帕。 林秀珠想起阿奶,多说一句: “这布软和,没放化学料,老人用着不伤皮肤。” 阿姨一听更欢喜,不仅买了布,还约她下次染块深灰的料子做褂子。 日头西斜,林秀珠清点一番——卖了五块布,挣了三十五块钱。 她仔细把钱叠好塞进内兜,收起剩下的布。 胳膊酸、嗓子哑,心里却暖融融的。 林红苑和李晓勇回到电器行后又忙了一下午, 傍晚时分。 李晓勇拉下卷帘门, 挂上“打烊”的牌子, 电器行里顿时安静下来, 只剩下角落里那台展示用的十四寸彩电还闪着雪花点, 播放着珠江台的晚间新闻。 “累死我了。” 林红苑捶着后腰, 一屁股坐在装录音机的纸箱上, 长出一口气, “站了一天,腰都快断了。” 她踢掉半高跟的皮鞋, 揉了揉发红的脚踝。 李晓勇没接话, 先是警惕地透过门缝往外瞅了瞅, 确认没人注意, 才转身从抽屉里拿出个铁皮盒子, 开始清点今天的流水。 手指蘸着唾沫,十块、五块、两块、毛票……纸币在他粗粝的指间窸窣作响。 “数清楚没?今天卖了多少?” 林红苑探头问。 “还行,两台录音机,几块电子表,加上杂七杂八的,毛收入小三百。” 李晓勇头也没抬,把钱理整齐,用橡皮筋扎好, “比昨天强点。这地段,还得熬。” “能开张就不错了。” 林红苑叹口气, 随即像是想起什么, 语气缓了缓, “哎,你说秀珠那丫头……今天头一天出摊,也不知道咋样了。” “我回来时远远看了一眼,好像还挂着几块布,人蹲在那儿,看着怪可怜的。” 第68章 同乡来店 李晓勇合上铁皮盒,发出哐当一声响。 他摸出半包皱巴巴的南洋双喜, 抖出一根点上,深吸了一口,烟雾模糊了他略显疲惫的脸。 “可怜?我看她劲头足得很。” 他吐着烟圈,眯起眼, “那眼神,跟你刚来深圳那会儿有点像,认死理,不服输。” “她染那布,是有点门道,跟机器打出来的不一样。” “马老板那种识货的人能看上,不稀奇。” “话是这么说,可一个姑娘家,风吹日晒的,终究不是长远之计。” 林红苑皱着眉, “我还是觉得来店里安稳。这年头,摆摊的哪个不是提心吊胆,城管来了跑得比兔子还快。” “安稳?” 李晓勇嗤笑一声,弹了弹烟灰, “这年头,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店里是安稳,能发大财?” 他顿了顿,压低了声音, “再说,咱这店……光靠卖这几台录音机电视机,能挣几个钱?真正来钱的……” 他话没说完,只是意味深长地看了林红苑一眼。 林红苑立刻明白了, 脸色微变,下意识地也压低了声音: “那边……最近有消息没?海上还太平吗?” 李晓勇正要开口,卷帘门忽然被人不轻不重地敲了几下。 笃、笃、笃。 节奏很特别,两短一长。 李晓勇眼神骤然一紧, 迅速把烟摁灭, 对林红苑使了个“别出声”的眼色, 悄无声息地走到门边, 沉声问:“谁?” “勇哥,是我,家栋。” 门外传来一个压低了的男声, 带着明显的潮汕口音。 李晓勇明显松了口气,但又很快皱起眉头。 他熟练地拨开一道门缝,往外看了看,这才哗啦一下把卷帘门推上去半人高。 一个瘦高的身影敏捷地钻了进来。 来人约莫十五六岁, 穿着件洗得发白的蓝色工装外套, 头发剃得极短, 几乎见青皮, 脸上带着常跑海的人那种特有的黝黑和风霜痕, 眼神却很亮,透着股机警和不安分。 他手里拎着一个沉甸甸的黑色人造革手提包,边角已经磨损得发白。 “你怎么这个时候跑来了?” 李晓勇迅速拉下卷帘门,语气带着责备, 但更多是紧张, “不是说好了最近风声紧,少碰头吗?” 黄家栋把沉甸甸的提包小心地放在墙角, 用几个空纸箱略作遮挡, 这才直起身,抹了把额头的细汗, 咧嘴笑了笑,露出一口被烟熏得微黄的牙: “勇哥,我也不想啊。刚靠岸,听说‘水鬼’(指缉私人员)这两天在盐田那边查得特别凶,码头上都是眼线。” “我那窝棚不敢回了,想到你这儿最稳当,先避避风头。” 他说着,这才注意到店里的林红苑, 连忙收敛了些随意,礼貌地点点头:“嫂子好。” 林红苑心里咯噔一下,面上却勉强笑了笑: “是家栋啊,好久不见。吃了没?锅里还有点剩饭。” “吃过了,谢嫂子。” 黄家栋摆摆手,注意力很快转回李晓勇身上, “勇哥,这次差点栽了!” “那帮‘水鬼’鼻子比狗还灵,幸好我航线熟,绕得快,货没事。” 他指了指那个提包。 李晓勇没先看货, 而是走到窗边, 再次警惕地撩起窗帘一角往外看了看, 这才回来,脸色凝重: “跟你说了多少次,最近别跑大件的,先歇歇!你就是不听!” 黄家栋讪笑一下, 摸出烟递给李晓勇一根,又自己点上: “歇?怎么歇?歇一天就少一天的钱。” “再说,这玩意儿来钱多快啊。” 他踢了踢脚下的提包, “最新款的索尼双卡录音机,北方那边都抢疯了好吧?” “带这么几台进来,顶你卖一个月正经电器了。” 李晓勇深吸一口烟,没说话,眉头拧成了疙瘩。 黄家栋凑近了些,声音压得更低: “勇哥,这风头估计还得紧一阵子。” “码头和路上都不安全了。你看……要不我先在你店里帮帮忙?” “打个地铺就行,顺便给你看看店。” “等这阵子过去了,咱们再琢磨下一步,怎么样?” 李晓勇沉吟着,看了一眼林红苑。 林红苑没说话,只是微微点了点头。 “行吧。” 李晓勇终于吐了口烟,下了决心, “那你最近就老实待在店里,哪儿也别去。” “有人问起,就说是我远房表弟,刚从老家过来帮忙的。” “外面那些活,一律停了,听见没?” “放心吧勇哥!我你还信不过?最稳当了!” 黄家栋立刻保证道,脸上露出如释重负的笑容, 熟门熟路地走到角落提起热水瓶给自己倒了杯水, 咕咚咕咚灌了下去,显然对这里毫不陌生。 李晓勇看着他,摇了摇头,语气复杂地对林红苑介绍道: “红苑,这就是我以前跑船时认识的小兄弟,黄家栋,揭阳那边的,水性好,胆子大,就是……” “唉,就是太活络了点,太想赚钱了。” “现在跟着我……做点零散生意。” 他又转向黄家栋,指了指里间: “家栋,一会儿你自己去后面仓库收拾个地方出来。记住,千万给我夹紧尾巴做人,别惹事!” “知道了,勇哥!” 黄家栋爽快地应着。 下午的光景, 林秀珠的摊前又陆续来了几拨人。 有个戴眼镜的文艺青年, 对着她那块靛蓝染布端详许久, 最后掏钱买下,说是要回去做相机背带。 还有个烫着卷发的时髦女郎, 一眼相中了赭红色方巾, 搭在白衬衫领口比画半天, 爽快地付了钱。 日头渐渐西沉, 霓虹次第亮起。 林秀珠揉了揉发酸的后腰, 开始收拾摊位。 她小心地将剩下的几块布叠好, 放进阿妈缝的厚布兜里, 心里盘算着今天一共卖了七块布, 挣了四十九块钱。 虽然不多, 但总算开了张。 就在她弯腰去解竹竿上系着的塑料布时, 一道不怀好意的影子斜斜罩了下来。 “妹儿,这就收摊了?” 一个流里流气的声音响起。 林秀珠心里一紧, 直起身, 看见一个穿着花衬衫、头发抹得油亮的男人叼着烟, 正眯着眼打量她。 那人眼神浑浊, 带着股令人不适的不怀好意。 第69章 三人相遇 “嗯,收摊了。” 林秀珠低下头,加快手上的动作,想赶紧离开。 “急什么呀?” 那男人嬉笑着上前一步, 挡住了她的去路, 目光在她脸上和装钱的布兜上来回扫, “生意不错嘛,挣了不少吧?一个人摆摊多辛苦,哥请你吃个夜宵去?” “不用了,谢谢。” 林秀珠攥紧了布兜,心砰砰直跳,想从旁边绕过去。 男人却一把抓住她的手腕,力气大得吓人: “别不给面子嘛!哥看你一个人挺不容易的,交个朋友,以后这片我罩着你!” “你放开我!” 林秀珠又惊又怒,使劲想挣脱,奈何对方手像铁钳一样。 “嘿,还挺倔!” 男人嘿嘿笑着,另一只手竟朝她脸上摸来, “长得挺水灵,卖什么布啊,跟哥混,保你吃香喝辣……” 周围路人纷纷侧目,但大多不敢上前,只是加快了脚步。 林秀珠又羞又急,眼泪在眼眶里打转,拼命挣扎却徒劳无功。 就在这时,一声清脆的怒喝传来: “你干什么!放开她!” 紧接着, 一本厚厚的硬壳书“哐当”一声砸在流氓的后背上, 流氓吃痛,“嗷”一嗓子松了手,怒气冲冲地回头: “谁他妈找死……?” 话没说完,他就愣住了。 只见两个女人正怒视着他。 一个年纪稍长,穿着素雅但气质不凡, 眉头紧蹙,手里还拿着一个像是刚买来的算盘; 另一个年轻些,穿着电子厂的工装, 手里攥着本厚厚的《微型电子原理》书, 显然刚才就是她动的手,此刻正柳眉倒竖,毫不畏惧地瞪着他。 “光天化日……不对,大庭广众之下欺负一个女子?” “你眼里还有没有王法了!” 年轻女工声音响亮,稳重中又带着股不怕事的劲头。 年长女子也上前一步,将林秀珠护在身后,冷静地说道: “我们已经叫了市场管理的人,你最好赶紧离开。” 这流氓显然没料到会半路杀出两个程咬金, 而且看那年长女子的穿着气度不像普通人,心里先虚了三分, 但又抹不开面子,嘴上还硬撑着: “多管闲事!老子跟她开玩笑关你们屁事!” “开玩笑?” 年轻女工嗤笑一声,扬了扬手里的硬壳书, “要不要我也跟你开个玩笑?” 周围开始有人驻足围观,指指点点。 流氓脸上挂不住了, 色厉内荏地指了指她们: “行!你们给老子等着!” 撂下句狠话,骂骂咧咧地挤开人群溜了。 林秀珠惊魂未定, 腿还有些发软, 看着眼前两位陌生的姐姐, 眼泪终于掉了下来: “谢谢……谢谢你们……” “没事了没事了,” 年轻女工把饭盒往地上一放,拍了拍她的背,语气爽朗, “这种人就是欺软怕硬!” “我叫黄佩珊,那边永康电子厂的。刚下班路过,正好看见!” 年长女子也温和地笑了笑,递过来一张干净的手帕: “擦擦吧。没受伤吧?我叫许曼卿,过来这边看看店铺,恰好遇上。” 林秀珠接过手帕,感激得不知说什么好: “我……我叫林秀珠,刚来深圳摆摊卖布……今天真是多亏你们了……” 许曼卿看了看她摊位上还没来得及收起的几块染布, 眼中掠过一丝讶异: “这布……是你自己染的?” “嗯,” 林秀珠点头, “老家潮州带来的手艺。” “真好看,” 黄佩珊也凑过来看,拿起一块鹅黄色的布摸了摸, “这颜色鲜亮,比厂里发的工服布料好多了!” 许曼卿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手工染的,确实别有韵味。你一个人在这里摆摊,家里人呢?” 林秀珠低下头: “我堂姐在附近开电器行,但我……我想自己试试。” “有骨气!我也是潮汕的,老家揭阳的。” 黄佩珊赞道,随即又皱起眉, “不过这东门晚上龙蛇混杂,你一个人收摊太晚了不安全。” “以后尽量早点,或者让你堂姐来接一下。” 许曼卿看了看天色: “是啊,安全第一。你这布染得确实好,坚持下去会有出路的。” 她从包里拿出一张名片递给林秀珠, “我在附近看中了个小铺面,打算和我哥嫂一起做点小生意。” “我也是潮汕的,老家汕头的。” “以后要是遇到麻烦,或者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可以按这个地址来找我。” 路灯将三人的影子拉长,交织在略显斑驳的砖墙上。 惊魂甫定的林秀珠被黄佩珊和许曼卿一左一右护着, 走出了东门最喧闹的地段。 “咕噜噜——” 一声响亮的肚子叫突然响起,打破了略显沉默的气氛。 黄佩珊愣了一下, 随即摸着肚子哈哈笑起来: “哎呀,光顾着打架,饿死我了!刚打的饭都喂了那个浑蛋了!” 许曼卿也忍不住莞尔: “是啊,折腾一番,我也觉得有些饿了。” 她看向林秀珠,语气温和, “秀珠,你也还没吃吧?要不我们一起找个地方吃点东西,压压惊?” 林秀珠确实又饿又后怕,连忙点头: “好,好……我请客,谢谢两位姐姐救命之恩!” “哎,说什么请不请的,” 黄佩珊大手一挥,很是爽快, “相遇就是缘分!我知道前面巷子口有家潮汕牛肉粿条,味道正得很,价格也实惠,就去那儿怎么样?” 许曼卿点头表示同意。 三人便转进了旁边一条稍窄但烟火气更浓的巷子。 果然,一家小店门口支着大锅,热气腾腾,牛肉丸的香气飘出老远。 这个点店里人不多,她们找了个靠里的安静位置坐下。 黄佩珊熟门熟路地喊: “老板,三碗牛肉丸粿条,多加点芹菜蒜头酥!” 等待的工夫, 许曼卿看着黄佩珊, 越看越觉得眼熟, 忍不住问道: “佩珊,我们是不是在哪里见过?我总觉得你有些面善。” 黄佩珊闻言仔细打量了一下许曼卿, 猛地一拍桌子: “哎呀!你不是……不是那个……之前跟陈书记一起来医院看我的……许、许……” “许曼卿。” 第70章 结拜姐妹 许曼卿笑着接话, “我也想起来了,大东村那次台风导致违建坍塌,你受了伤,我和陈东雷书记一起去医院探望过。你当时胳膊还吊着吧?” “对对对!就是我!” 黄佩珊激动起来, “真是巧了!许姐你比那时候看起来气色好多了,我一下子没敢认!” 林秀珠在一旁听着,惊讶得睁大眼睛: “原来两位姐姐早就见过?” “是啊,” 许曼卿感慨地摇摇头, “没想到能在这里又遇到,还是这种情形,真是缘分。” 黄佩珊更是兴奋: “可不是嘛!许姐你是不知道,我当时就记得你说话特别有条理,一看就是有本事的人。陈书记都对你客客气气的!” 许曼卿摆摆手:“都是过去的事了。” 她眼神略黯了一瞬,似乎想起了什么,但很快又恢复如常。 三碗热气腾腾的牛肉丸粿条上来, 汤汁清亮,牛肉丸饱满弹牙, 翠绿的芹菜末和金黄的蒜头酥点缀其上,令人食指大动。 饿极了的三人也顾不得多说话,先埋头吃了起来。 热汤下肚,驱散了夜晚的凉意,也驱散了方才的惊惧。 吃完粉,身上暖和了,话匣子也彻底打开了。 黄佩珊吸溜着汤,说起自己在电子厂流水线上的工友趣事, 也说到了张秃子如何刁难、加班如何辛苦,但眼神亮晶晶的: “累是累点,但我没文化,只能这份辛苦钱!” “等我攒够了本钱,学会了技术,我也要学许姐你一样,开个修理铺,再也不受那窝囊气!” 林秀珠则小声说起自己来自潮州乡下, 父亲刚去世,家里欠了债, 她带着阿奶的染布手艺来深圳,就想把布卖出去, 让阿妈和弟弟过上好日子。 许曼卿听着她们的讲述,轻轻叹了口气,也说了些自己的事。 她没有深谈丧女之痛,只说自己以前在村里帮忙打理一些账目。 现在也想通了,打算振作起来, 趁着特区发展的东风,自己出来做点实事, 跟哥嫂一起开个海货店,重新开始。 “咱们女人怎么了?咱们一样能靠自己挣饭吃,还能挣大钱!” 黄佩珊语气铿锵,眼里燃着一团火, “特区这么多机会,只要肯拼,我就不信闯不出一片天!” 这话说到了其他两人的心坎里。 林秀珠用力点头, 许曼卿也目光坚定。 一股惺惺相惜的情绪在三人之间流淌。 她们来自不同的地方,有着不同的遭遇, 但此刻,都想在这片热土上牢牢抓住自己的命运。 许曼卿看着眼前两个虽然年轻、却同样坚韧的妹妹, 心中一动,开口道: “佩珊,秀珠,今天我们能这样相遇,实在是难得的缘分。” “我看我们三人投缘,都想在深圳好好发展,不如……” “我们学学古人,义结金兰,以后在这深圳互相也有个照应,如何?” 黄佩珊一听,眼睛顿时亮了: “这个主意好!我举双手赞成!” “许姐你稳重有见识,秀珠妹子手艺好心又善,我跟你们投缘!以后咱们就是亲姐妹!” 林秀珠更是激动得脸都红了。 她在老家见过男人们拜把子,没想到自己也能遇到这样的事,连忙点头: “我……我愿意!两位姐姐今天救了我,以后就是我的亲姐姐!” 小店老板是个潮汕阿叔,见多识广,听她们说要结拜,笑呵呵地主动提供了三杯清茶,代替酒水。 三人也没那么多讲究, 就在这简陋的牛肉丸粉店里,以茶代酒, 对着窗外特区明亮的月色,简单地报了年岁。 许曼卿年纪最长,自然是大姐。 黄佩珊次之,做了二姐。 林秀珠最幼,是小妹。 “皇天在上,明月为证,我许曼卿——” “我黄佩珊——” “我林秀珠——” “今日在此义结金兰,以后有福同享,有难同当,互相扶持,共同打拼!” “若违此誓,天人共戮!” 三只端着茶杯的手紧紧握在一起,温暖的茶水微微晃荡, 如同三人澎湃的心潮。简单的誓言在这小小的店铺里回荡,却带着沉甸甸的分量。 喝下结义茶,三人相视而笑,一种无形的、坚实的纽带已然形成。 许曼卿看着两位义妹, 心中那份失去女儿后的空洞,似乎被这突如其来的姐妹情谊填补了一丝。 黄佩珊只觉得在这冰冷的城市里,终于有了来自同乡的姐妹情谊。 林秀珠更是激动,这是她来深圳交到的第一个朋友。 她觉得自己很幸运。 一路走来,虽然有艰辛, 但是大部分遇到的都是善良的人。 陈伯是,马家璋夫妇是,眼前的两个姐姐也是。 夜更深了,但三人的心里却亮堂得很。 她们走出小店,夜风吹在脸上,带着特区特有的、充满活力的气息。 “大姐,二姐!” 林秀珠第一次喊出这个称呼,心里又暖又甜, “以后请多关照!” 黄佩珊搂住她的肩膀: “放心!我下班后多来看看你,看哪个浑蛋再敢欺负你!” 许曼卿看着她们,温柔地笑了: “走吧,小妹,先送你回去。明天,又是新的一天。” 姐妹三人的身影消失在深圳夜晚的灯火阑珊处, 而属于她们的奋斗故事, 才刚刚开始。 第71章 码头寻人 她蹲下身,发现床底下的木箱大敞着, 里面空荡荡的,只剩下几个破旧的纸盒。 就连刘秀英一直带在身边的那只断了襻的粉色塑料凉鞋,也不见了踪影。 “什么时候发现不见的?” 黄佩珊的声音不自觉地发紧。 她伸手摸了摸被褥,还残留着一丝余温,人应该没走远。 “就你去东门买东西那会儿,” 李远梅抹着眼泪,声音抖得厉害, “我回来时宿舍就空着了。英姐的东西少了一大半,食堂、车间我都找过了,没人见过她……” 黄佩珊翻开刘秀英留下的纸盒,里面只有几张玲玲的照片。 照片上的小女孩扎着羊角辫,笑得眼睛弯成了月牙。 她拿起一张照片,指尖触到冰凉的相纸,心里一阵发紧。 “她最近有没有说过什么奇怪的话?” 黄佩珊追问着,目光扫过宿舍的每个角落,试图找出一点线索。 李远梅咬着嘴唇,手指绞在一起,过了好一会儿才小声说: “英姐最近……很不对劲。” 她顿了顿,像是在回忆,又像是在鼓足勇气, “前阵子她总打听怎么去香港,问我知不知道哪里能办‘通行证’,还说蛇口离香港近,说不定能打听到玲玲的消息……” 黄佩珊的眉头越皱越紧。 80年代的深圳,去香港哪是那么容易的事? 正规的单程证配额少得可怜,多少人挤破头都抢不到。 大多数人只能走险路——偷渡。 她想起在车间听老员工说过,常有“蛇头”在工业区附近转悠, 专门帮人偷渡去香港, 收高价不说,还经常出人命。 要么在海上翻船,要么被边防抓住遣返,甚至有女孩子被卖到黑工厂。 “还有今天下午,” 李远梅的声音压得更低了,几乎贴着黄佩珊的耳朵, “有个梅州老乡来找她,穿得流里流气的,手里拎着个黑布包,两人在楼梯间说了好半天。” “我路过时听见几句,好像在说‘晚上走’‘船在蛇口’‘一千块定金’什么的……” “一千块?” 黄佩珊倒吸一口凉气。 这在那时候可不是小数目,相当于她们小半年的工资。 刘秀英哪来这么多钱? 她突然想起前阵子刘秀英总加班, 连食堂最便宜的咸菜都舍不得买, 整天省吃俭用的样子, 心里顿时涌上一股不祥的预感—— 她该不会是把所有积蓄都给了“蛇头”吧? 她这是要去香港找女儿玲玲呀。 “不行,得去找她!” 黄佩珊猛地站起身,抓起桌上的手电筒, “蛇口港那么大,她一个女人家,万一遇上坏人怎么办?” 李远梅也跟着站起来,却又犹豫地往后缩了缩: “可是……我们怎么找啊?” “晚上又没车,而且……” “那些偷渡的人都神出鬼没的,我们要是被当成同伙抓了……” 黄佩珊何尝不知道危险? 但一想到刘秀英为了找女儿,可能要冒着生命危险去偷渡,她就坐不住。 她突然想起以前看弟弟的时候, 认识的一个蛇口码头的搬运工,说不定能打听点消息。 她摸出枕头下那个用橡皮筋捆着的小布包, 里面是她攒了三个月的夜班补贴,一共二十八块五毛。 她把钱塞进裤兜,又抓起那本硬壳书。 上次用它砸跑过流氓,这次说不定也能防身。 “别担心,” 黄佩珊拍了拍李远梅的肩膀,尽量让语气镇定些, “我们先去蛇口码头附近看看,要是找不到,明天一早就去派出所报案。英姐是我们的姐妹,不能眼睁睁看着她出事。” 李远梅看着黄佩珊坚定的眼神,终于点了点头。 她从床底下翻出一双旧塑料凉鞋,又抓起桌上的手电筒: “我跟你一起去!多个人多个照应。” 两人悄悄溜出宿舍时,厂区的路灯大多已经熄灭了,只有几个巡逻的保安拿着手电筒在巷子里晃悠。 她们沿着墙根,像两只警惕的猫,避开保安的视线,朝着蛇口港的方向快步走去。 晨雾如纱,尚未被初阳蒸透。 黄佩珊和李远梅一路小跑,赶到蛇口港时,码头上还是一片影影绰绰。 渔船静泊,随波摇晃,像一尾尾沉默的黑鱼。 她们手里紧紧捏着从宿舍翻出来的刘秀英的照片,逢人便拦下来问: “有没有见过一个梅州来的女人?穿碎花衬衫,拎着一个蓝布包……” 大多数人只是摇头,更多人是立刻别开视线,警惕地快步走开。 就在她们几乎要绝望的时候, 一个在码头扛了十几年货的老潮汕人,被她们问得烦了, 左右张望几下,压低了嗓门: “昨晚后半夜……是有艘‘大飞’往香港去了。” “大飞?” 黄佩珊心里咯噔一下。 她听说过——那是经过改装、马力惊人的快艇,专在夜间出海,走的不是寻常路。 “装了五六个人,” 老潮汕人咂咂嘴,吐掉嚼得没味的烟丝, “里头好像是有个女人,跟你说的挺像,碎花衫,拎个布包。” 李远梅的声音已经带了哽咽,手里的照片捏得发皱: “那……那船安全吗?” “安全?” 老潮汕人像是听了什么笑话,扯了扯嘴角, “妹子,这是把命系在裤腰带上赶海!上个月才翻了一艘,一船人,一个都没捞上来。” 他摇摇头,语气沉下来, “要是你们认识,就多拜拜妈祖吧。” 话落,他也不再理会两人,转身忙自己的活计去了。 黄佩珊和李远梅僵在原地,望着眼前灰蒙蒙一片的海。 风很大,吹得她们单薄的衣裳紧贴在身上,又冷又潮。 黄佩珊下意识地摸了摸口袋,那本《微型电子原理》还在。 书页被风哗啦啦地吹开,她想起刘秀英平日里低头看书、默默干活的样子, 那样一个闷声不响的女人,怎么就敢踏上那条路? 一定是因为太想念女儿了。 想到这里, 她鼻子一酸,赶紧眨了眨眼: “……会没事的。至少……得让她到香港。” 李远梅把刘许秀英的照片仔细抚平,重新揣回怀里,声音轻得像自言自语: “到了香港,就能找到玲玲了吧?” 她们无从想象, 此刻的刘秀英,正缩在“大飞”狭窄得令人窒息的船舱底, 在震耳欲聋的引擎声和咸腥的海水味里, 被颠得七荤八素,唯一的念头就是死死抱住怀里的布包。 第72章 海上惊魂 “大飞”的引擎嘶吼着,几乎要撕裂人的耳膜。 整个艇身都在剧烈地颤抖,仿佛下一秒就要散架。 刘秀英蜷在冰冷的铁皮船舱底,每一次颠簸都让她不受控制地撞向四周,胳膊和后背早已一片淤青。 空气浑浊得令人作呕, 挤作一团的人身上散发出的汗臭、廉价烟味, 混合着溅进来的海水咸腥气,几乎凝成实质,堵着她的口鼻。 她死死搂着怀里的蓝布包,里面是几件单薄衣裳和一张玲玲的小照。 那是她全部的家当,也是她豁出性命的意义。 “都他妈给老子安分点!” 驾驶舱方向传来蛇头粗野的呵斥,透过轰鸣隐约传来, “碰上边防的船,大家一起喂鱼!” 刘秀英吓得往更暗的角落里缩了缩。 紧挨着她的是个十七八岁的后生仔, 脸上稚气未脱, 手里紧紧攥着一张揉烂了的香港地图, 嘴唇哆嗦着反复念叨: “尖沙咀……重庆大厦……我表哥在那等我……” 另一边是个黑瘦的中年男人,怀里紧紧捂着一个包袱, 依稀能看出是几双手工做的布鞋。 他说要去香港摆地摊,卖了鞋,就能活。 这里每个人,都揣着一个沉甸甸的、名为“活下去”的梦。 半夜,海面忽然变了脸。 风浪毫无征兆地扑来,小小的“大飞”瞬间成了巨浪掌中的玩物,被任意抛起又狠狠砸下。 刘秀英只觉得五脏六腑都错了位,胃里翻搅的酸水猛地冲上喉咙口。 她刚张开口,旁边一只粗糙的手就猛地捂了上来,力气大得吓人。 “别吐!想死吗!声音会把巡逻艇招来!”那声音急促而恐惧。 她硬生生将那口污秽咽了回去,呛得眼泪直流。 咸苦的泪水混着冰冷的海水滑进嘴角,在那天旋地转的昏黑里, 她眼前却异常清晰地浮现出玲玲的脸。 梅州老家的晒谷场上,阳光暖融融的, 小女儿摇摇晃晃扑过来, 用软软的小手抓她的衣角, 奶声奶气地喊“阿妈”…… 心口像被最钝的刀片来回割着。 为了这声“阿妈”,她赌上了命。 可这路,才刚开始,就已经快要熬干她所有的力气。 不知在炼狱里煎熬了多久, 剧烈的颠簸终于平歇。 “大飞”闷哼着停了下来。 “到了!快下!快下!” 蛇头不耐烦地催促着, 几乎是用脚将船舱里的人一个个踹下去, 随手塞给每人一张纸条, “照着地址找!躲着点穿制服的,被捉到立马遣返!老子可不会捞你们!” 说完,引擎再响, “大飞”调转头,迅速消失在浓得化不开的夜色里。 刘秀英深一脚浅一脚地踩进及踝的冰冷淤泥里, 每拔一次脚都耗尽全力。 四周是比人还高的芦苇丛, 在风里发出簌簌的怪响,仿佛藏着无数双眼睛。 她捏着那张写着救命地址的纸条,凭着一点微光, 踉跄跋涉了近两个钟头, 眼前才豁然出现一片杂乱无章的低矮铁皮屋。 香港的“寮屋区”。 鱼龙混杂,藏满了见不得光的人和事。 她花五十块港币,在一个闷热如蒸笼的铁皮屋里租了个上铺。 同屋的是个叫阿芳的东莞女人, 在一家小制衣厂做黑工, 见她面生狼狈,多了句嘴: “刚过来?” 刘秀英点点头,像是抓住救命稻草,急忙从布包里掏出玲玲的照片: “妹子,你……你见过我女儿吗?” “梳着羊角辫,去年被人从梅州带来的……” 阿芳就着昏暗的灯光看了看照片,叹口气摇头: “阿姐,香港地界大,人又多,这样找孩子如同大海捞针。” “我有个老乡,之前也帮人找,跑断腿都没音讯,最后没法子,算了。” 刘秀英的心直直坠下去,落不到底。 但她不能算。 第二天天没亮,她就按阿芳指点的路,去附近的建筑地盘找活。 工头也是客家人,听出乡音, 又见她确实走投无路,才勉强点头, 让她搬砖、和水泥,一天三十块。 工地的活能压弯男人的腰。 毒日头晒得她头皮发烫,汗湿的衣裳糊在身上, 手心的血泡磨破了又起, 每一下触碰都钻心地疼。 可她不敢停。 每天收工,她顾不得浑身酸痛, 就拿着玲玲的照片,在尖沙咀、油麻地那些热闹的街巷里穿梭, 逢着看着面善的小贩、清洁工、甚至蜷在路边的乞儿, 她都上前去问,赔着小心,给人看照片。 回应大多是摇头。 有一次,在弥敦道一家光鲜亮丽的玩具店门口, 她猛地看到一个穿粉色裙子、扎羊角辫的小女孩,侧脸像极了玲玲。 血液轰一下冲上头顶。 她什么也顾不上了,疯了一样冲过去,一把抓住女孩的胳膊: “玲玲!是妈妈啊!妈妈找你找得好苦!” 女孩被吓得哇哇大哭。 一个衣着体面的女人立刻从旁边冲过来, 狠狠推开刘秀英,将女孩护在身后: “癫婆!你做什么!认错人了!” 周围瞬间围拢过来看热闹的人, 指指点点,目光鄙夷,有人掏出手机似乎要报警。 刘秀英在那女孩惊恐的泪眼里猛地惊醒, 连连鞠躬道歉,狼狈不堪地挤出人群, 躲进旁边一条暗巷里,背靠着冰冷的墙壁,眼泪这才决堤般涌出。 那天晚上回到闷热的铁皮屋, 阿芳看她失魂落魄的样子,叹了口气,递过一碗凉水: “阿姐,别太逼自己。先站稳脚跟,攒点钱,弄张身份证再说。” “香港这地方,只要肯捱,总能活下去。” 刘秀英默默点头,用清水仔细擦了手,才将枕边那张玲玲的照片再次抚平贴好。 窗外的香港霓虹闪烁,璀璨迷离,却照不进这逼仄的寮屋分毫。 她躺在那张一动就吱呀作响的上铺,紧紧攥住了手,指甲深深掐进掌心里,留下几个月牙似的白痕。 路还长,她知道。 一年,两年,十年…… 她都得走下去。 晨雾像一层薄纱笼罩着海面,迟迟不肯散去。 早晨的寒意深入骨髓,码头的石阶冰凉刺骨。 黄佩珊裹紧了单薄的外套,望着远处灰蒙蒙的海平面,心中仿佛压着一块巨石。李远梅站在她身旁,双手不断揉搓着,试图驱散指尖的僵冷。 “佩珊姐,咱们……回去吧?” 李远梅的声音带着哽咽, “在这里干等着也不是办法,说不定英姐已经平安抵达香港了呢?” 第73章 码头身影 黄佩珊微微颔首,目光却仍牢牢锁在海天交界处。 她最后望了一眼那些在雾中若隐若现的渔船轮廓,正要转身离去, 一阵尖锐的警笛声突然撕裂了清晨的宁静。 “怎么回事?” 李远梅吓得一个激灵,下意识地抓住黄佩珊的胳膊。 黄佩珊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 她循声望去,只见三辆海关缉私车呼啸着驶入码头,轮胎在湿滑的地面上发出刺耳的摩擦声。 车门猛地打开,七八名海关人员迅速跃下,手持对讲机,神色冷峻地朝着码头深处疾步奔去。 “是在查走私!” 黄佩珊压低嗓音,一把将李远梅拉到身旁一个锈迹斑斑的集装箱后面。 两人屏住呼吸,透过集装箱的缝隙紧张地窥视着外面的动静。 码头深处顿时炸开了锅。杂乱的脚步声、厉声呵斥与惊慌的叫喊交织在一起。 “不许动!蹲下!”“别跑!”的喝令声此起彼伏。 转眼间,一群人像是受惊的鸟兽般从里面窜出来,个个面色惶恐, 有的甚至连鞋子都跑丢了,只顾着四散奔逃,想要躲过海关的追捕。 黄佩珊的目光死死追随着那些仓皇逃窜的身影,心跳如擂鼓。 突然,一个熟悉的身影掠过她的视线——那是个瘦高的少年, 身穿洗得发白的蓝色工装外套,头发剃得极短,几乎露出青皮。 虽然只是惊鸿一瞥,但那身形、那走姿,像极了她许久未见的弟弟黄家栋! “家栋?” 黄佩珊无意识地喃喃出声,身体不由自主地向前倾去,想要看得更真切些。 可还没等她辨清,那少年就像一尾游鱼般钻进了旁边的芦苇丛,转瞬消失不见。 海关人员紧跟着追了进去,芦苇丛中传来一阵沙沙作响和隐约的叫喊声,却再也寻不见那少年的踪影。 “佩珊姐,你怎么了?” 李远梅察觉到了她的异样,不安地问道。 黄佩珊猛地回过神,摇了摇头,声音微微发颤: “没……没什么,许是我眼花了。” 她嘴上这么说着,心里的不安却如潮水般汹涌而来。 方才那个身影,无论是身高、体型,还是那件熟悉的工装外套,都和黄家栋如此相像。 可家栋这段时间不该是在海上吗? 怎么会出现在深圳的蛇口码头,还混迹于走私的人群中? 她用力甩了甩头,试图将这个荒谬的念头从脑海中驱逐出去。 定是自己太过担心刘秀英,又思家心切,才会看花了眼。 家栋那么老实本分的孩子,怎么可能与走私扯上关系? 然而越是自我安慰,心中的疑虑就越发强烈。 她想起小时候,家栋总是怯生生地跟在她身后,一声声地唤着“姐姐”; 想起离家那日,家栋扯着她的衣角,说等她在大城市站稳脚跟,自己也要来深圳找她; 想起上次她和家栋在东门遇到的那个潮汕老乡,好像叫什么李晓勇…… 往昔的一幕幕在脑海中翻涌,与方才那个仓皇逃窜的身影重叠在一起,让她的心乱如麻。 若那人真是家栋,他为何会在此地? 是不是遇到了什么难处? 还是被人欺骗才误入歧途? 和李晓勇有没有关系? 警笛声渐行渐远,海关人员押着几个被捕的走私犯离开了码头。 方才还喧闹不堪的码头重归寂静,只剩下几艘渔船在海面上轻轻摇晃,仿佛什么都不曾发生过。 “佩珊姐,咱们快走吧,这儿不太平。” 李远梅扯了扯黄佩珊的衣袖,低声催促道。 黄佩珊深吸一口冰冷的空气,强压下心头的纷乱,点了点头。 她最后望了一眼那片在晨风中摇曳的芦苇丛,暗自祈祷: 千万别是家栋,千万不要…… 两人沿着来路返回,黄佩珊一路沉默不语,脑海中全是那个模糊的身影。 李远梅看出她心事重重,却也不敢多问,只是默默陪伴在一旁。 快到电子厂宿舍时,黄佩珊忽然停下脚步:“远梅,你先回去,我有点事要去趟东门。” 李远梅猛地收住脚步,扭过头来看向黄佩珊。 路灯昏黄的光线在她脸上明明灭灭,衬得她眉头紧锁: “这都什么时候了,去东门干啥?等下还要上早班呢!” 黄佩珊捏紧了兜里的手电筒,指尖掐得发白。 方才在码头听老潮汕人提到“大飞”时,她心头猛地一跳—— 大姐许曼卿的丈夫在海关做事,说不定能探听些偷渡的门道,甚至能搭上关系, 看能不能帮刘秀英一把。 顺便…… 打听一下这次抓的人当中,有没有认识家栋的。 “我去找个人,说不定能问出英姐的下落。” 黄佩珊压着嗓子,目光扫过厂区四下无人的小路, “你先回宿舍等着,要是天明我还没回来,你就说我生病了,帮我请个假。” 李远梅仍不放心,上前一把拽住她的胳膊: “要不我跟你一块去?这折腾一个晚上了,你一个人……” “别,” 黄佩珊轻轻挣开,语气不容置疑, “你回去守着宿舍,万一英姐回来了呢?我快去快回……” 她从裤兜掏出几张零票塞给李远梅, “饿的话就去楼下小卖部买个面包垫垫肚子。” 李远梅瞧见她眼底那抹执着,知道劝不住,只得点头: “那你千万小心,有事就喊,我就在宿舍窗口盯着。” 黄佩珊应了一声,转身就快步往东门赶。 夜风刮得比白日更烈,吹得她单薄的工装哗哗作响,她却一步不敢慢。 赶到东门路口时,很多店都还没开门, 现在才凌晨四五点,只有三两家早餐店亮着灯, 黄佩珊依稀记得许曼卿提过,她哥嫂的海货店就在这附近的巷子里,可具体位置记不真切了。 她只能挨家挨户地找,眼睛紧盯着门牌,生怕漏过。 就在她几乎要放弃时,巷口一家悬着“许记海货”木牌的小店跃入眼帘。 巷口那家“许记海货”店门紧闭,旧木门上挂着的“休业”牌子随晨风微微晃动。 黄佩珊攥紧拳头,指甲掐进掌心也浑然不觉。 她绕到店后,踮起脚借着熹微晨光朝里张望——货架空荡荡的,秤盘上落了一层薄灰,哪里还有半个人影。 她在巷子里来回踱了三趟,直到早餐铺子的粥香混着晨雾漫过来,才不得不承认,这趟是白跑了。 兜里的手电筒硌得生疼,像块烧红的烙铁,灼得她心口发闷。 “要是许姐在就好了……” 她咬住下唇,把后半句话咽了回去。 从兜里摸出几张皱巴巴的零钱,买了两个刚出炉的肉包,一边往电子厂赶一边啃。 滚烫的肉汁溅在工装袖口上,她也顾不上擦。 满脑子还是刘秀英的下落,还有码头上那个酷似家栋的背影,搅得她心神不宁。 第74章 裁员风波 刚冲进永康电子厂宿舍区,就见公告栏前黑压压围满了人,吵嚷声隔老远就震天响。 李远梅正踮着脚往人堆里挤,一见黄佩珊,像抓住救命稻草似的扑过来,手里紧紧攥着张揉得发皱的纸。 “佩珊姐!你可回来了!” 李远梅声音发颤,眼圈通红, “出大事了……厂子要被卖了,还要裁人!” 黄佩珊心里一沉,拨开人群挤到最前面。 公告栏上贴着一张泛黄的牛皮纸,鲜红的标题刺得人眼睛发疼——“永康电子厂股权转让及人员调整通知”。 下面密密麻麻的小字写着:台商郭启铭全资收购工厂,即日起停产整顿,三日内公布裁员名单,被裁人员仅发半个月工资作补偿。 她的目光急速扫过最下方附着的名单,突然定格在中间——“黄佩珊”“李远梅”两个名字赫然在列,后面还跟着“刘秀英”三个字。每个名字都用红笔粗暴地画了圈,像三道血淋淋的枷锁。 “怎么会?” 黄佩珊的指尖抚过自己的名字,粗糙的纸面磨得指腹生疼,“ 上个月不是还说待岗培训吗?怎么就裁员了?” “听说郭老板要改做电脑配件,咱们这些做收音机的,人家根本看不上!” 旁边戴眼镜的技术员喃喃道,手里的图纸滑落在地都没察觉, 我跟了张秃子五年,说裁就裁……” “半个月工资?打发叫花子呢!” 一个女工猛地跺脚, “我儿子还等着寄学费回家,这下全完了!” 议论声像沸水般炸开。 有人痛骂张秃子黑心,有人哭诉家中艰难,还有人围着刚露面的车间主任讨说法,却只换来一句冷冰冰的“老板定的,我也没办法”。 张秃子背着手从人群外走过,油亮的头发梳得一丝不苟,脸上看不出半点波澜。 有人想冲上去理论,被他身边的保安一把推开。 他只冷冷丢下一句“想闹事?一分钱都别想要”,就头也不回地钻进了办公楼。 黄佩珊紧紧握住李远梅的手,感觉她掌心全是冷汗。 “别慌,” 她强压下心头的震颤,声音却止不住发飘, “总会有办法的……等下我去找春红问问……” 李远梅猛地摇头,眼泪啪嗒啪嗒往下掉: “还能有什么办法?名单都贴出来了!再说英姐……她的名字也在上面,人还不知道在哪儿呢……” 黄佩珊望着公告栏上刘秀英的名字,心里像压了块巨石。 刘秀英此刻生死未卜,要是回来发现连个落脚的地方都没了,该怎么办? “哐当——” 车间里突然传来巨响,有人一脚踹翻了工具箱: “这破厂子,老子不伺候了!去其他地方找活干,还能饿死不成?” 这话像点燃了炸药,几个年轻工人立即响应,嚷嚷着要去南山的外资厂碰运气。 黄佩珊看着眼前乱糟糟的场面,又想起码头上那个模糊的身影, 突然觉得深圳的天压得极低,闷得人喘不过气。 她摸了摸兜里那本《微型电子原理》,书页边角早已被磨得发软。 当初来深圳,是想学着修电器,将来开个小店。 可现在,连流水线上的活计都保不住了。 “佩珊姐,我们怎么办?” 李远梅拽着她的衣角,声音里全是依赖。 黄佩珊深吸一口气,把眼眶里的酸涩逼回去: “先回宿舍收拾东西。不管怎样,我们不能干等着。特区最不缺的就是机会,只要肯拼,总有路走。” 她拉着李远梅往宿舍走去,身后的喧嚣仍未平息,哭喊声、骂声混成一片。 日头渐渐升高,明晃晃地照在公告栏的红字上,刺得人眼睛发痛。 黄佩珊心里明白,她们的流水线岁月到此为止了。 而前方的路,恐怕比在码头寻找刘秀英时,还要艰难得多。 黄佩珊紧紧攥着李远梅的手,脚下的水泥地像是灌了铅,每一步都沉得发慌。 李远梅的眼泪还没干,鼻尖通红,嘴里反复念叨着: “英姐还没消息,我们又要丢工作……” 这话她已经说了不下十遍,每说一次,声音就更哽咽几分。 黄佩珊强压下心里的慌乱,拍了拍她的手背: “别慌,咱们找春红去。她现在跟着郭总,说不定能帮上忙。” 话说得镇定,心里却七上八下。 王春红是她们从前的宿舍的,四川姑娘,性子泼辣得像朝天椒,却最是热心肠。 前段时间郭启铭来永康电子考察,见她办事利索、模样周正,性格爽朗, 就把她调到了筹备中的宏基电子当助理。 记得那天春红拉着她们俩去吃了碗担担面,辣得三人直抽气,她却拍着胸脯说:“以后有我一口吃的,就不会让你们俩饿肚子。” 两人抱着行李往宏基电子的办公地点赶,一路小跑,汗水把工装后背浸出深色的汗渍。 宏基电子坐落在罗湖的新写字楼里,玻璃幕墙在阳光下反着刺眼的光,门口的保安穿着笔挺的制服,神情严肃。 和永康电子的破旧厂房相比,简直是两个世界。 李远梅攥着黄佩珊的衣角,脚步都怯了: “佩珊姐,咱们这样进去,会不会被赶出来啊?” 黄佩珊刚要开口,就听见熟悉的四川口音从身后传来: “佩珊!远梅!你们咋来了?” 王春红踩着高跟鞋小跑过来,头发梳成利落的马尾,身上穿的米白色衬衫衬得人格外精神。 她一把拉过两人,往旁边的消防通道带,压低声音问: “是不是为了裁员的事?我早上就听说了,正想找你们呢!” “春红,我们俩的名字都在裁员名单上,英姐也在……” 李远梅的眼泪又掉了下来,“ 我们实在没办法了,只能来找你。” 王春红一听就炸了,撸起袖子骂道: “张秃子这龟儿子,去年还说要给你们涨工资,今年说裁就裁!” “肯定是上次想非礼佩珊不成,怀恨在心!我呸!小人一个!” “郭总这边正好缺人,我去跟他说,让你们俩来宏基,哪怕先做个物料员也行!” 她拉着两人就要往写字楼里走,刚到玻璃门门口,就被一个穿黑色西装的女人拦了下来。 那女人戴着金丝眼镜,手里拿着文件夹,眼神冷得像冰: “王助理,郭总正在开视频会议,你带外人进来,不太合适吧?” 第75章 寻求帮助 “杨秘书,这是我朋友,有急事找郭总说。” 王春红皱着眉,语气也硬了起来, “她们俩是老员工,干活踏实,宏基正好缺人,我推荐她们来面试。” 杨美琳推了推眼镜,目光扫过黄佩珊和李远梅手里的行李,嘴角勾起一丝轻蔑: “王助理,宏基电子招的是有经验的技术人员,不是来收废品的。” “”总说了,人事的事要按流程来,你一个助理,别瞎掺和。” “你说谁是废品?” 王春红的火一下子上来了,声音也拔高了, “她们俩在永康做了好几年了,零件装得比谁都快,怎么就不能来宏基了?你不就是个秘书吗,有啥资格拦着我?” 杨美琳脸色一沉,伸手挡住她们: “王助理,请注意你的言辞。郭总正在忙,要是被他听见你在这里吵闹,对你没好处。” 她顿了顿,又冷笑道, “再说了,郭总收购永康,就是要淘汰落后产能,这些旧员工,本就不在宏基的规划里。” 王春红还想争辩,黄佩珊拉了拉她的胳膊: “春红,别跟她吵了。” 她看向杨美琳,语气尽量平和, “杨秘书,我们就是想找郭总问问,能不能给我们一个面试的机会,我们愿意学,什么苦都能吃。” 杨美琳瞥了她一眼,把文件夹往怀里抱了抱: “郭总没空见你们。你们还是赶紧回去吧,别在这里影响办公秩序。” 说完,她对着保安使了个眼色,两个保安立刻走了过来,挡在她们面前。 王春红气得脸都红了,要跟杨美琳理论,被黄佩珊拉住了。 “春红,算了,咱们先走吧。”黄佩珊拉着李远梅,又对王春红说, “谢谢你啊,春红,不麻烦你了。” “不行!我不能让你们俩就这么走了!” 王春红甩开黄佩珊的手,转身就往电梯口跑, “我去找郭总,他要是不同意,我就辞职!” 杨美琳想拦,没拦住,只能在后面喊: “王助理,我劝你别冲动!” 黄佩珊和李远梅站在门口,看着王春红的身影消失在电梯里,心里又酸又暖。 李远梅擦了擦眼泪:“佩珊姐,春红姐真好。” 黄佩珊点点头,心里却有些不安。 杨美琳刚才的话像根刺,扎在她心里。 郭启铭要淘汰的是“旧员工”,她们这些做了几年的流水线工作,真的能跟上宏基的节奏吗? 没过多久,王春红从电梯里出来了,脸色不太好看。 她走到两人面前,从包里掏出两百块钱塞给她们: “郭总说,宏基现在只招懂电脑配件的技术工,你们俩没经验,暂时没法安排。” “这钱你们先拿着,找个地方住下来,我再帮你们想想办法。” “春红,我们不能要你的钱。” 黄佩珊把钱推回去, “你能帮我们,我们已经很感谢了。” “让你们拿着就拿着!”王春红把钱硬塞进她们手里,又从口袋里摸出张纸条,“这是我租的房子地址,你们先去我那儿住,别在外面瞎晃。杨秘书刚才跟郭总告了状,我恐怕暂时没法帮你们找工作,但我会再想想办法的。” 她怕杨美琳再来为难她们,催着两人赶紧走。 黄佩珊和李远梅抱着行李,回头看了一眼王春红,她还站在玻璃门门口,朝她们挥手。阳光照在她身上,像给她镀了层光。 “佩珊姐,咱们以后还能找到工作吗?”李远梅小声问。 黄佩珊攥紧了手里的纸条,深吸一口气: “会的。春红都帮我们,咱们自己也不能放弃。深圳这么大,总有我们的活路。” 两人背着行李,沿着街边慢慢走。风吹过,带着街边小吃摊的香气,黄佩珊心里却没底。 黄佩珊捏着王春红给的那张纸条,正思忖着去哪儿借个小推车帮李远梅运行李, 一扭头却见身旁的人怔怔站在原地, 手指无意识地绞着洗得发白的衣角, 眼圈蓦地红了。 “佩珊姐,” 李远梅的声音带着细微的颤音, “我……我想回湘西一趟,看看我哥。” 黄佩珊先是一怔,随即想起那桩事——李远梅的哥哥在去采药摔断了腿, 还是王春红悄悄塞来五百块钱才凑齐手术费。 掐指一算,这会儿确实该拆石膏了。 “是该回去看看,” 黄佩珊轻拍她的肩,声音放软了几分,“ 你哥肯定天天盼着你呢。” 李远梅重重点头,泪珠子却止不住地往下掉: “春红姐借的钱,我哥一直惦记着要还。” “他说腿好利索了,能下地走动了,还让我带点深圳的糖回去,给邻居娃娃们尝尝鲜。” 两人蹲在路边的梧桐树下,就着树荫清点行李。 李远梅从帆布包最里头摸出个塑料袋裹得严严实实的小盒子, 揭开一层又一层,露出几块晶莹剔透的水果糖——那是林秀珠摆摊时送的, 她一直舍不得吃,原本想着等刘秀英回来一起分享。 “这些糖带给我哥,” 李远梅仔细地把糖块揣进贴身衣兜,又掏出几张卷边的毛票, “佩珊姐,我就剩这些了,你先拿着。等从老家回来,咱们再一块找活儿干。” 黄佩珊赶忙把她的手推回去: “路上还要用钱,你自个儿留着。我这儿有春红照应,饿不着。” 翌日拂晓,黄佩珊陪着李远梅赶到东门汽车站。 天光未亮,车站里早已人声鼎沸,扛着蛇皮袋的民工、提着工具箱的师傅,每个人脸上都刻着对前程的期盼与牵挂。 “到了老家记得捎个信,”黄佩珊吃力地把行李塞进长途汽车的货架,反复叮嘱,“路上警醒些,别随便跟人搭话。” 李远梅整个人探出车窗,用力点头: “佩珊姐,你也要好好的。” “要是英姐回来了,你告诉她我先回老家了,过段时间就回来,我们还一起去打工。” 汽车鸣笛的刹那,李远梅突然从窗口抛下个用红绳系着的小布偶——那是她初到深圳时在夜市淘来的兔子玩偶,两只耳朵早已磨出了毛边。 “佩珊姐,这个留给你!” 李远梅的喊声被风吹得七零八落,“就当是我陪着你了!” 黄佩珊弯腰拾起布偶,望着客车渐行渐远,最终湮没在川流不息的车河中。 她慢慢转过身,掌心里的布偶还残留着李远梅的体温,像一簇微弱却执着的火苗,熨烫着她空落落的胸口。 她攥着布偶往回走,经过林秀珠常摆摊的巷口,却不见那抹熟悉的靛蓝身影。 正纳闷时,旁边卖炒粉的阿婆笑着招手: “姑娘,找那个卖布的小姑娘?她昨儿跟我说要去南头找什么马老板谈染布的买卖,得两日才回呢。” 黄佩珊心下稍安,忽然想起王春红提过宏基电子缺技术工的事,脚步不自觉地朝宏基写字楼挪去。 她摩挲着怀里的《微型电子原理》,心里有了新的打算。 或许,该找春红问问能不能厂里的技术师傅跟着学修电脑配件。 第76章 答应追求 郭启铭的会议结束时,暮色正沉沉地压下来, 宏基电子写字楼的玻璃幕墙渐次亮起零星的灯火,像倦怠的眼睛。 王春红攥紧手里的文件夹,已在会议室门外守了近半个钟头。 细跟皮鞋无意识地轻叩大理石地面,发出略显焦灼的碎响,她脑中还在反复推演,该如何再为黄佩珊和李远梅争取一把。 “进来吧。” 门内传来郭启铭的声音,透出刚结束高强度工作的淡淡疲惫,却依旧温和得体。 王春红推门而入时,他正揉着眉心审阅文件,金丝眼镜滑落至鼻梁中段,眼底隐约可见血丝。 抬头看见是她,他合上文件夹,随手拎起搭在椅背上的西装外套:“正好饿了,陪我去吃点东西。” 车子最终停在了罗湖区一家门面低调的西餐厅。 透过落地窗,暖黄色灯光流淌在精致的餐具与白色桌布上,氛围与她平日里习惯的烟火气十足的路边摊判若两个世界。 王春红不自觉地捏了捏衣角,跟着郭启铭走进去时,连呼吸都放轻了几分。 “尝尝看,” 他将菜单推至她面前,指尖不经意掠过她手背, “这家的法式牛排味道不错。” 王春红心跳蓦地漏跳半拍,低下头匆匆指了份菲力牛排,甚至忘了交代要几分熟。 服务生离去后,包厢陷入短暂的安静,窗外偶有车流声隐约传来。 她深呼吸,终于还是选择开口: “郭总,早上那件事……” “先吃饭,” 他温和地打断,为她斟了半杯红酒, “工作不急,待会再说。” 牛排上桌时仍滋滋作响,油花在滚烫铁板雀跃跳动,香气浓郁。 王春红握紧刀叉,却难以真正投入食欲。 她不是不明白郭启铭对她存着别样心思——名牌包、深夜关心的消息,乃至暗示交往的婉转言辞。 可她总觉彼此间隔着一道无形屏障:他是高高在上的公司老板,而她不过是来自四川的普通打工妹。 “佩珊和远梅……她们是我最信得过的姐妹。” 趁郭启铭切牛排的间隙,她再度轻声开口,语气软得像是在恳求, “在永康做了好些年了,手上功夫绝对没问题,就是还没接触过电脑配件这块。要是您愿意给她们一个做学徒的机会,她们肯定拼尽全力学,绝不会让您失望。” 郭启铭放下刀叉,拿起餐巾轻拭嘴角, 目光掠过她因紧张泛出淡粉的耳垂,眼底浮起一丝若有似无的笑意: “让她们来做学徒,也不是不可以。” 王春红眼中刚跃起光亮,却听见他继续平稳地说道: “可春红,你也清楚,公司招人自有规章流程。要我破这个例……总得有点什么回报吧?” 他身体微微前倾,声线压低,裹着几分试探: “你明白我对你的心意。上次问你的事,考虑得如何了?” 王春红整张脸霎时烧得滚烫,手指在桌下紧紧绞住餐巾,关节绷得发白。 其实她早被郭启铭吸引。 他英俊多金,却从不端老板架子。 记得有回她发烧,是他亲自开车送她去医院,守到凌晨点滴打完。 只是她始终跨不过心里那道坎,也怕旁人指指点点,说她是贪图富贵。 “我……”她张了张嘴,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目光慌乱垂落。 郭启铭凝视她这副模样,心软成一片。 他伸手轻轻覆上她微颤的手背,掌心温度透过单薄衬衫渗入皮肤: “我不是逼你,只想要你一句真心话。” 王春红只觉得心跳声大得像在耳边擂鼓。 她终于抬起头,迎上他深邃的目光,那里面盛着太多她不敢细读的温柔。 她咬住下唇,极轻地点了下头,声音细若蚊吟: “我……愿意的。” 郭启铭眼底顷刻绽出光亮,握住她的手指稍稍收紧。 他召来服务生,特地加了一份提拉米苏——他记得她爱吃这个。 再开口时声线里带着不加掩饰的宠溺: “明天就让她们来报到,我会安排老师傅亲自带。” 王春红刚把新员工的入职表整理好,办公室的玻璃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了。 黄佩珊站在门口,手里紧紧攥着那本已经卷边的《微型电子原理》,工装外套上还沾着未干的露水,眼神里带着些许局促。 “佩珊?快进来!” 王春红眼睛一亮,连忙起身迎上去,压低声音却掩不住语气里的兴奋,“ 好事儿!郭总点头了,让你和远梅都来做学徒!” “厂里最资深的张师傅亲自带,就教电脑配件维修!” 黄佩珊手里的书“啪”地一下滑落,蹭着裤腿落在地上。 她怔了两秒才弯腰捡起,抬起头时眼眶已经微微发红: “真的?春红……你怎么说动郭总的?” “先别问这些,机会来了就牢牢抓住!” 王春红拉着她走向休息区,从抽屉里掏出还冒着热气的肉包塞过去, “明天就来报到。远梅那边我也托人带信了,等她从老家回来就直接上岗。” 她顿了顿,压低声音, “英姐有消息没?” 一提刘秀英,黄佩珊眼神黯淡了几分。 她小口咬着包子,轻声说: “还是没信。码头那边的老潮汕人说,她可能是坐‘大飞’去香港了,就不知道……” 话音未落,办公室外忽然飘来几句刻意抬高的议论。 三个打扮精致的女职工端着咖啡杯慢悠悠走过,眼神不住地往休息区瞟,语气里的讥讽几乎凝成实质: “有些人就是命好呐,不用面试不用考核,动动心思就能进宏基做学徒。哪像咱们,苦哈哈熬了大半年才转正。” “可不是嘛,听说还想把老家的‘破烂货’也弄进来,真当公司是收容所啊?” “啧啧,如今有些人为了份工,脸面都可以不要啰,靠男人上位还觉得挺光彩?” 王春红当场气得脸色通红,刚要起身却被黄佩珊轻轻按住。 只见黄佩珊不紧不慢地放下包子,擦了擦嘴,径直走向那三人,目光清亮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力道: “靠男人,有什么不对?” 第77章 所谓独立 三人同时一愣。 中间那个卷发女工最先反应过来,嗤笑一声: “哟,这就护上啦?难不成你也想着靠男人找路子?” “我靠自个儿的双手吃饭,但我不觉得靠男人丢人。” 黄佩珊向前踏了一步,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 “女人凭什么就得活成孤岛?” “你们说靠男人丢脸,那男人靠父母买房买车、靠岳父提拔升官、靠兄弟人脉发财,怎么就没人说他们丢人?” 卷发女工一时语塞,强撑着反驳: “那、那能一样吗?男人本来就是要闯事业的,女人就得独立!” “独立?” 黄佩珊轻轻笑了,眼神透亮得像晨光, “独立不过是有些人给女人套的另一把锁。” “凭什么只要求女人独立,男人却可以靠这个靠那个?” “只要不偷不抢,能用的资源为什么不用?能抓住的机会为什么不抓?” 她拍了拍怀里的书: “我来做学徒,是想学真本事将来自己开店。” “春红帮我,是因为我们像姐妹一样互相扶持,不是你们口中的‘耍手段’。” “你们有这闲工夫说三道四,不如多提升自己,省得将来被新人超过去,又怨人家走了捷径。” 周围不知什么时候聚了几个看热闹的同事,有人悄悄点头,有人低头沉思。 那三个女工被说得面红耳赤,手里的咖啡杯端得晃晃荡荡,最后只能丢下一句“跟你扯不清”,狼狈地挤开人群溜走了。 王春红快步走过来,重重拍了下黄佩珊的肩,满眼佩服: “佩珊,你这张嘴真是绝了!我刚才差点没忍住冲上去!” 黄佩珊揉了揉发紧的喉咙,笑了笑: “我就是实话实说。在深圳打拼本来就不易,女人再为难女人,就真的没路走了。” 正说着,王春红的办公电话突然响了起来。 她接起电话听了片刻,脸色稍稍一变,挂掉后转头对黄佩珊说: “是张师傅。他说郭总特意交代,让你明天早半小时到,先带你熟悉车间。” “明天我一定早到!” 黄佩珊语气是从未有过的坚定, “等学成了技术,说不定咱们真能合伙开个维修店,自己当老板!” 就在黄佩珊走出一条新路的时候,渴望成功的林秀珠也在寻找属于自己的路。 林红苑一晚上没合眼。 眼皮直跳,心里揣着对丈夫李晓勇的担忧。 天蒙蒙亮就起身,在厨房里心神不宁地收拾着。 屋里静悄悄的,只有锅碗碰撞的细微声响。 林秀珠看在眼里,心里也跟着难受,更添了几分自责。 她踌躇了一会儿,还是走了过去,接过堂姐手里的抹布,轻声开口,打破了沉默: “阿姐,你别太担心了,姐夫肯定是在忙码头的事,脱不开身。” 林红苑叹了口气,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 “但愿吧……这心里总是七上八下的。秀珠,你昨天出去摆摊还好吧?没再遇到什么麻烦吧?” 她下意识地问了一句,目光里带着关切。 林秀珠心里一咯噔,连忙低下头,假装用力擦着灶台,含糊地应道: “没……没事,都好着呢。” 她飞快地岔开话题, “阿姐,我……我其实在想一个事情。” 林红苑看向她,暂时被转移了注意力:“ 嗯?你想做什么?” 林秀珠抬起头,眼神里闪烁着一种复杂的光, “我们林家传下来的草木染,还有我那点潮绣功夫,说实话,我心里是宝贝的。” “这是太奶奶、阿奶一代代传下来的心血,颜色、纹样里都有老辈人的故事和灵气。” 她语气顿了顿,露出一丝苦涩和迷茫: “可……可现在光靠我一个人,守是守得住的,但想把这门手艺传下去,让它活下去,甚至…让它能被人看见,太难了。” “在街边摆个小摊,风吹日晒不说,也终究不是长远之计,就像……就像无根的浮萍,扎不下根。” 她越说声音越坚定起来,目光灼灼地看着林红苑: “所以我想去找找锦华服装厂的马先生和马太。上次接触,觉得他们是见过世面的港商,而且好像很欣赏传统手艺。” “我想去请教请教他们,看看像我们这样的老手艺,在这深圳,还有没有别的路可以走……” “或许,能搭上他们的路子,接点小单子,或者哪怕只是听听他们的看法也好。阿姐,你觉得成吗?” 林红苑听着妹妹这番话不是冲动,而是经过思量的话,脸上的愁容稍稍化开一些。 她了解自己这个堂妹,看着温婉,骨子里却韧得很, 她拍了拍林秀珠的手背: “你这想法是对的。老手艺不能烂在家里,得走出去让人看见。” “马先生夫妇,我虽然没见过,但是听你说过,也是善良的同乡人。” “我们潮汕人最是团结,一个人是做不大的,必须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力量。” “你去请教一下也好,说不定真是个机会。” “总比你自己一个人瞎琢磨强。去吧,家里没事,就是你一个人出去,千万要小心些。” 林秀珠见堂姐也这样支持自己,就按表姐的指引,坐上了去南头的公交车。 匆匆往南头工业区赶。从东门到南头,几乎横穿大半个深圳。 公交车一路摇摇晃晃,近两个钟头的颠簸里, 窗外的风景从拥挤商铺与人潮涌动,逐渐被大片大片的厂房和待开发的红土地替代。 到了“锦华服装厂”附近,林秀珠却一下子懵了。 几栋厂房长得几乎一模一样,灰扑扑地立在烈日下,她来回转了几圈,怎么也找不着记忆中那塊招牌。 日头越来越毒,晒得她头发晕,脚下的胶鞋踩在滚烫的水泥地上,软得像是要化开。 她沿着路边走走停停,额上的汗珠不断往下滚,粗布衫洇湿了贴在背上,工具箱的带子勒得肩膀生疼。 就在她蹲在路边喘口气的功夫,身后忽然传来一道带着浓浓川音的惊呼: “哎?这不是那个会染布的细妹吗?” 第78章 回到南头 第78章:回到南头 林秀珠一扭头,看见系着油围裙、拎着菜篮的阿兰,旁边还站着穿洗白工装的陈伯——正是当初在南头关工地帮过她的两位老乡。 “阿婶!陈伯!” 她又惊又喜,赶紧站起身, “你们怎么也在这儿?” 阿兰把菜篮往地上一撂,抹了把汗: “我们之前的厂被富华收购啦,我们就过来这边工作了。” “你呢?不是一直在东门摆摊吗,怎么跑这荒郊野地来了?” 陈伯也凑近几步,眯着眼端详她: “细妹,脸色这么白,是不是遇上难事了?” 林秀珠鼻头一酸,便将来找马家璋夫妇的事一五一十地说了。 “我想跟他们请教染布的门路,可在这转了半天,连厂牌都没见着……” 阿兰一听,猛地拍了下大腿: “哎呀!马老板啊!就是他收购了我们的之前的厂。” “他们的办公地点就在前面拐角!不过听说前几天回香港处理家事去咯,得半个月才回来!” 陈伯也从兜里掏出个压得略扁的馒头塞给她: “先吃点东西,看你这脸色差的。” 他顿了顿,又压低声音说: “现在厂里是他弟弟马家威暂时管着。你见过的,就是上次你帮他补公文包那个,还记得不?人长得高高大大的。” 林秀珠接过馒头咬了一口,温软踏实的口感让她稍微定下心神。 阿兰瞥见她工具箱里露出的染布,叹了口气: “你还做这个啊?现在哪还有厂子要手工染布哦!就说我们富华,上个月才进了全自动染色流水线,一天染上万米布,又快又匀!” “全自动……流水线?” 林秀珠怔怔地重复,这个词她从未听过。 陈伯蹲在一旁,拿树枝在地上划拉着解释:“ 是啊,现在这边什么都讲一个‘快’字。机器一转,几分钟就能染好一匹布。还有那个印花技术,滚筒一压,花鸟卡通什么图案都能上,年轻人可爱买了!” 阿兰从菜篮里翻出一块碎花布头: “喏,这就是厂里印花机做的平网印花,七八种颜色都不掉!现在除了出口的复古款还要点手工染布,谁还稀罕单色粗布啊?” 林秀珠捏着那块花色鲜亮的布片,指尖摸过整齐清晰的印花纹路, 心里突然咯噔一下。 她引以为傲的手艺,竟早已被机器甩在了后头。 “但你那手艺也不是全无用处,” 陈伯看她眼神黯下来,连忙安慰, “你那潮州古法染出来的布,颜色鲜亮还有手工拧绞的纹路,机器仿不来!前阵马家威还提起你,说你染的布‘有特色’,说不定能接点小众订单。” 阿兰也点头附和:“就是!等会儿我们要回厂,顺路带你去锦华门口瞧瞧。要是运气好碰见马家威,说不定他能给你指条路。” 林秀珠心里重新燃起一丝希望, 道谢后便跟着两人往锦华厂走。 一路上阿兰絮絮叨叨讲着如今深圳制衣的行规,哪家厂引进了新设备,哪家又接了外单,听得林秀珠眼花缭乱又心头发热。 转眼就到了锦华服装厂。 大门敞着,机器轰鸣声扑面而来。 门口站着一个别着BB机、穿藏蓝工装的男人,正是马家威。 阿兰推了推林秀珠:“快去,那就是马家威!” 马家威上下扫她几眼, 认出是之前在工地用潮绣补工装的潮汕妹,语气稍微缓了缓: “是你啊,林秀珠。想不到你还认识我堂哥和堂嫂。” “我哥嫂确实回港了,我爷爷身体不好,得回去照应。你找他们有事?” “我……我想请教染布的事,” 她攥紧手里的布包,声音不高但清晰, “之前他们夸我染的布有特色,我就想着能不能在深圳做点手工染布的小生意。可刚摆摊就遇上麻烦,还想向他们讨个门路……” 马家威听完嗤笑一声, 懒洋洋地靠在大门上,从兜里摸出烟盒抖出一根: “手工染布?太老土了。” 他点燃烟,吐出一口雾气,朝不远处另一家规模更大的厂房抬了抬下巴, “瞧见没,‘富华制衣’,上个月刚从香港引进的全自动染色流水线,一天能染上万米布,颜色均匀成本又低。” “你手工一天才染多少?” 林秀珠一时语塞。 她只晓得自己染出来的布颜色鲜活、层次分明,却从没想过外面的世界早已机器轰鸣、流水成河。 “现在是1985年了,小姐,不是民国时期。” “深圳遍地都是新的服装厂,早不是小作坊的年代了。” 马家威语气里带着行内人的优越感,继续说道, “现在流行的是‘印花布’,不是你那单色染。” “什么滚筒印花、平网印花,一块布上印十几色不在话下,碎花、条纹、卡通图案,又快又靓,年轻人就吃这套。” 他掸了掸烟灰,又扯了扯自己工装的袖口: “瞅见这条纹没?滚筒印花,机器一转就成,哪还用得着手染?” “还有出口东南亚的成衣,用的都是转移印花,图案先印在纸上,再高温压到布上。” “连染都省了,效率高得吓人。” 林秀珠听得一愣一愣的。 这些名词她闻所未闻,一时觉得自己像个刚从旧时光走来的老古董。 她低头看了看手中那块靛蓝染布,突然有些自惭形秽。 “不是我说你,” 马家威语气缓了缓, “你那手潮绣功夫确实细腻,但染布这行,得看形势。” “现在深圳的厂子讲的是又快又新,订单一来,几天就要出货。” “手工哪跟得上?时间就是金钱,效率就是生命!” “成本也压不下来,没老板肯用的。” 马家威的目光在她那套染布工具上停留了一会儿: “手工染布现在确实不好做量,但是潮绣可以的,有些做高端的香港客户就好这一口。” “好像叫什么私人高端定制……” “等我哥嫂回来,我可以帮你提一提。” 他语气务实,却也没把话说死: “这段时间你不妨去附近面料市场转转,看看现在流行什么花色。把手艺和时髦元素结合,说不定能闯出新路。” 临走前他还补了一句: “我明天要去趟广州拿布料,你要是有空,可以跟我去了解一下市场。” 第79章 来到广州 晨光初洒,广州中大布匹市场的铁皮棚顶泛起一片银白。 马家威那辆旧货车碾过湿漉漉的巷口,稳稳停在了路边。 林秀珠抱着那只传自阿奶的染布工具箱,指节微微发白,一遍遍摩挲着箱角那枚磨得发亮的铜扣。 老物件压手,却莫名叫她心里发虚。 这年头,还有人认这个吗? “动作快些,这地方不等人。 马家威甩上车门,大步扎进涌动的人潮。 林秀珠紧赶几步跟上,刚一拐进主巷,就被震耳欲聋的声浪扑了个满怀。 货车鸣笛声、布料撕裂声、天南地北的吆喝声拧成一股绳,劈头盖脸砸过来。 成捆的印花布料从两侧店铺里探出身,哗啦啦堆叠在青石板路上,活像一道道奔涌的彩色瀑布。 这处位于广州海珠区的中大布匹市场,正是八十年代改革开放浪潮中最鲜活的注脚。 几年前还只是零散摊贩聚集的街边市集,如今已扩张成华南最大的纺织品集散地。 来自全国各地的布商在这里扎堆,香港、台湾的客商拖着拉杆箱穿梭其间,甚至还能见到金发碧眼的外国采购员对着计算器压价。 每天天不亮,这里就已经人声鼎沸,成千上万种布料在简易铁棚下流动,仿佛一个永不落幕的纺织品博览会。 铁皮棚屋挤挤挨挨连成一片,招牌歪斜却气势十足:“香港直供”“日韩新款”。 穿中山装的老板肩扛布卷快步如风,碎花衬衫的女工蹲在路边翻拣零布头。 就连巷尾的云吞面摊,桌角都摞着几匹待售的确良。 “带你开开眼。” 马家威熟门熟路拐进“永利布行”。 老板老张正拿竹竿挑下一匹蓝白条纹布,阳光穿过布面,纹理整齐得像拿尺子划出来似的。 “富华厂刚下的单,滚筒印花,一日两千匹不在话下。” 马家威嗓音里带着几分炫耀, “你这双手就是熬干了,也赶不上它一天。” 林秀珠伸手摸了摸。 布面滑凉,颜色吃得分外均匀。 她想起自己对着染缸反复揉搓浸泡,十指被靛蓝草汁浸得几日褪不去色的日子,喉头微微发涩。 老张笑着递来一块碎花零料: “姑娘是做手染的?这行当如今不吃香啦!瞧瞧这转移印花——先印纸上,再高温压到布上,十几道颜色都不窜。南洋那边的订单,全靠这个。” 再往前几步,一台全自动染色机正轰隆作响。 白坯布从这头钻进去,几个滚轮一转,那边就吐出了鲜亮的果绿色。 工人只在旁边按按钮,联手都不必沾水。 “这一台机器,能顶十个老师傅。” 马家威拍了拍发烫的机身, “你那口老染缸在这儿,只能当个摆设。” 林秀珠下意识攥紧了兜里那包靛蓝草籽,只觉得掌心发烫。 她原本以为靠着阿奶传下的手艺总能挣口饭吃,可在这机器轰鸣的天地里,她那点本事稚拙得像孩童摆弄的玩意。 路过一个潮绣摊子时,老板娘正踩着电动绣花机扎凤凰。 针脚细密得挑不出错,却死气沉沉,不见半分活泛。 她忍不住摸出自己绣的牡丹荷包,丝面上每一瓣花叶都仿佛还带着手心的温度。 “别丧气,你的潮绣自有识货人。” 马家威瞧出她的低落,引她拐进一家挂着“高端定制”的店铺。 香港口音的老板正拿着几件手绣样衣和外商比画: “欧洲客就认这个!机器绣得再齐整,也绣不出这活生生的灵气。” 他一眼瞥见林秀珠手里的荷包,眼睛亮了: “姑娘好手艺!若能搭上现下流行的碎花料,做童装领口、手袋点缀,定然抢手。” 日头西斜时,林秀珠抱着几块新淘来的印花布坐回车里,盯着上面整齐的卡通图案和条纹发怔。马家威递来一瓶汽水: “看清了吧?这年头不能单靠一把子力气死干。我哥嫂下周回深圳,你若愿意,就来锦华厂做学徒。先学机器染布,再琢磨怎么把你那手潮绣融进去。” 汽水泡泡在舌面上炸开,丝丝凉意窜进喉咙。 林秀珠忽然笑了起来。她取出那只沉甸甸的工具箱,轻轻打开: “马师傅,我想明白了。等马先生马太回来,我就来学技术。” 她望向窗外,目光渐渐坚定, “总有一天,我要叫机器染的布,也带得上手作的魂。” 从布匹市场出来,日头已经升到了正空。 马家威瞥见林秀珠抱着布样的手还在微微发抖,喉结滚动了一下,突然打转方向盘:“带你去个地方,见见世面。” 货车七拐八绕穿过几条窄巷,最终停在了沙面岛的江边。 林秀珠刚跳下车,就被眼前的景象震得愣了神。 一幢米白色西式建筑临江而立,圆拱窗上镶着精致雕花,门口穿着笔挺制服的门童正躬身迎客,与刚才布匹市场的喧嚣杂乱恍如两个世界。 “白天鹅宾馆,广州第一家中外合资的五星酒店。” 马家威随手掸了掸工装袖口的灰,语气里藏着几分不易察觉的炫耀, “今天带你尝尝正宗的广式早茶。” 走进大堂,林秀珠不自觉地攥紧了衣角。 光可鉴人的大理石地面映出人影,水晶吊灯折散着细碎光芒。 穿旗袍的服务员端着托盘轻盈走过,空气里漫着淡淡茶香和点心甜味。 她低头看了眼自己洗得发白的粗布衫,又瞥过马家威熨得齐整的西装,忽然觉得浑身不自在。 “别愣着,来了就好好体验。” 马家威轻车熟路地带她走向窗边座位。 沿途不少食客投来目光,好奇与打量皆有。 他却浑然不觉,只招手叫来服务员,一口流利粤语: “一笼虾饺,两份叉烧包,再加一壶普洱,放点菊花,清热解毒。” 服务员刚走,马家威便从兜里掏出个牛皮纸信封,抽出几张港币搁在桌上: “这儿得用这个,服务员对你的态度都不一样。” 说话间,他目光不经意掠过林秀珠的侧脸。 她正望着窗外的珠江出神。 阳光映在她长睫上,投下一小片浅影,鼻尖沁着细密汗珠,像刚摘的荔枝,透着一股鲜活的灵气。 马家威心头莫名一跳。 第80章 初尝早茶 想起第一次在工地见到她,这姑娘蹲在地上拿潮绣补工装,手指翻飞间,破损的布料上就绽出朵小巧的蓝花。 那时只觉得这潮汕妹子手艺巧,人长得也秀气。 可现在看她坐在这精致地方,明明局促,却仍挺直背脊,反倒比那些矫揉造作的女人顺眼得多。 “发什么呆呢?茶来了。” 林秀珠的声音唤回他的神思。 抬眼就见她小心提着茶壶要给他倒茶,动作生涩却认真。 热水冲入白瓷杯,茶香袅袅升起,他忽然觉得喉咙发紧,忙端起杯子抿了一口。 滚烫的茶汤烫得舌头发麻,却压下了心里那点异样。 虾饺和叉烧包很快上桌。 水晶虾饺皮薄透亮,隐约可见饱满虾仁; 叉烧包掰开,甜香的肉馅热气腾腾。 林秀珠拿起筷子却没动,只悄悄观察马家威的吃法。 他用叉子轻巧地叉起虾饺,蘸点醋,从容熟练,显然是常客。 “吃啊,别客气。” 马家威看她那模样忍不住笑了,夹了个虾饺放她碟里, “这是白天鹅的招牌,皮薄馅足,跟外面小摊不一样。” 林秀珠小小咬了一口,鲜美汤汁在口中化开,虾仁弹牙,带点淡淡甜味。 她眼睛微亮,又小心咬了第二口,嘴角不自觉扬起。 马家望着她满足的模样,心里莫名泛起点暖意。 想起小时候随父亲去香港,第一次吃虾饺时也是这般没见过世面的样子。 可这暖意没持续多久,就被现实冷冷浇灭。 他瞥见邻桌几个穿西装的男人低声交谈,腕表折射着光,再看向林秀珠手上那道染布留下的淡青疤痕,眉头不自觉地拧起。 他马家威是什么人? 锦华服装厂的副厂长,将来也是要接手家族生意的。 身边该是同样家世的。 知书达理、能帮他打理生意的女人,而不是一个只会染布、连西餐刀叉都用不来的乡下妹子。 方才那点心悸,不过是一时新鲜。 “尝尝这叉烧包。” 马家威按下杂念,夹了一个递给她,语气恢复平常, “吃完带你去面料仓库转转,认认不同布料的特性,对你学技术有帮助。” 林秀珠没听出他语气里的变化,接过叉烧包小口吃着,含糊应道: “谢谢马大哥。” 她心里还琢磨着白天在布市见的那些机器,想着要是能学会用机器染布,再结合阿奶的手艺,说不定真能让潮州染布走出一条新路。 “别那么客气,以后叫我家威哥吧。” 马家威看着她眼中的光彩,心里却越发清明。 他端起茶杯又抿一口,目光投向窗外的白鹅潭。 江风拂过,水面泛起涟漪,却吹不散他骨子里的骄傲与清醒。 他和林秀珠,本就不是一路人。 早茶临近尾声,服务员送来账单。 马家威爽快付了钱,起身道:“走了,该去仓库了。” 林秀珠赶忙跟上,怀里还紧紧抱着那几块印花布,像护着什么宝贝。 货车一路颠簸,驶向面料仓库。 车厢内异常安静,只有布料与布料之间细微的摩擦声。 林秀珠抱着那几块印花布,指尖无意识地描摹着布面上的纹路, 最终还是忍不住,轻声打破了沉默: “家威哥,马先生和马太这次回香港,怎么待了这么久?之前听说爷爷身体不太好,现在可好些了?” 马家威握方向盘的手微微收紧,目光始终落在前方尘土飞扬的路面上。 他沉默了一会儿,才缓缓开口: “是老毛病,心脏的问题,这次急性发作。” “他们回去的时候,人还在医院里躺着。这些天总算稳定下来了,但身边离不开人。” 他顿了顿,语气里添了几分难以言说的意味, “不过他们留下,也不全是因为爷爷。” 林秀珠抬起眼,眸中写满了疑问:“还有别的事?” “他们领养了个孩子。” 马家威的声音低了几分,像是在透露什么见不得光的秘密, “堂哥和堂嫂结婚十二年了,一直没孩子。” “之前在港岛没少寻医问药,什么法子都试过,就是怀不上。 “这趟回去本来是照顾老人,没想到竟碰上这么一桩事。” “领养?” 林秀珠着实有些吃惊。 在潮州老家,她也听说过领养孩子的事,但大多是亲戚之间过继,像这样专门去领养的,实在少见。 马家威嗤笑一声,话音里带着淡淡的讥讽: “说领养都是好听的。” “你也知道,大陆搞计划生育,抓得紧。” “有些人家一心想要儿子,生了女儿就偷偷送走,有的扔在医院门口,有的托人带到乡下。” “香港那边就有人专门做这种生意,偷偷把这些孩子弄过去,再找想要孩子的人家,从中捞一笔。” 林秀珠心里咯噔一下,手中的布料险些滑落: “这……这不是犯法吗?那些孩子的爸妈,难道不找?” “找?找什么?是他们主动不要的……” 马家威摇了摇头,语气透着一股深深的无力, “有些人是故意扔的,怕被计生办查到,耽误生儿子;有些是实在养不起,想着送出去孩子还能有条活路。至于那帮贩子……” 他冷哼一声, “路子野得很,从大陆到香港,一路都有人接应,专挑没人走的水路,根本抓不完。” 他侧过脸瞥了林秀珠一眼,见她脸色发白,又补了几句: “堂哥他们也是真急了。堂嫂这辈子就盼有个孩子,这次在香港听说有路子能弄到‘健康的女婴’,就动了心。” “我也劝过,这种事不光彩。” “但他们听不进去,只说那孩子还不到三岁,眼睛又大又亮,很可爱。” 林秀珠咬着下唇,心里像是打翻了五味瓶。 她想起在潮州老家时,邻居为了生儿子,瞒着孩子妈把刚出生的女儿送人了。 孩子的妈妈整整哭了好几天,眼睛都哭瞎了。 她万万没想到,在深圳和香港之间,竟藏着这样一条不见光的“婴孩线”。 “那……马先生和马太就不怕出事吗?”她小声问。 “怕什么?香港那边对领养管得不严,只要那帮人把表面文章做漂亮,没人会深究孩子是哪来的。” 马家威的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轻蔑, “再说我们家在香港也有些关系,真闹出什么动静,总能想办法压下去。” “不过他们自己也不敢声张,只说是远房亲戚的孩子,家里困难,托他们照顾。” 第81章 福娃引子 马家威不是不知道这件事,越少人知道越好。 但是, 他今天也不知道是怎么了,就是忍不住想对着林秀珠说点真心话。 再说, 就算她知道又如何,就她这样一个没钱没背景的乡下妹,还能翻天不错? 货车拐进一条窄巷,面料仓库就在不远处。 马家威停下车,熄了火,转头看向林秀珠: “这事你心里有数就行,别往外传。堂哥他们不想让人知道孩子的来历,免得麻烦。” 林秀珠点点头,胸口却像是压了块大石,沉甸甸的。 她想起自己在东门摆摊时,常看到一些抱着孩子讨饭的女人,当时只以为是家里穷,没多想。 现在回过头看,说不定其中就有被那些人拐来又随手丢弃的孩子。 “走吧,先去仓库。” 马家威推门跳下车。林秀珠抱着布料跟在后面。 林秀珠不知道的是,马家收养的那个孩子正是刘秀英苦苦找寻的女儿。 香港半山,马家大宅隐在一片浓密的香樟树林之后。 奶白色的欧式外墙爬满了盛放的三角梅,雕花铁门两侧,几名深色西装的保镖静立如雕塑。 风声掠过庭院,也仿佛压低了几分声响,透着一股说不出的肃穆。 长桌两旁,两拨人相对而坐。 马家璋夫妇面色凝重,对面是一位身着藏青唐装的中年师傅,他指尖捻着佛珠,正缓缓从玲玲头顶抚过。 玲玲蜷在陈淑仪怀中,小手死死攥着她的衣角。 连续几天,她总反复做那个噩梦——摇晃的“大飞”、咸腥的海水,还有一个模糊的女人一声声唤着“玲玲”。 此刻站在陌生环境里,她鼻尖发红,眼睛却亮得惊人,像被溪水濯洗过的黑曜石。 “马老先生心脉气虚已有多年,” 唐装师傅声音低沉,带着老式粤语特有的顿挫, “这丫头是水命,正合老爷子的火命,水火相生。” “她留在宅中,不只能驱散晦气,更是一个‘引’——好比往塘中投一颗石子,能引来更多福气娃娃投胎转世。” 陈淑仪猛地抬起头,眼底那抹疲惫里突然迸出光亮。 她暗暗掐了马家璋一把,丈夫立刻会意,忙不迭为师傅斟茶: “大师的意思是,有玲玲在,我们之后能……” “心诚自然灵验。” 师傅抬手打断,目光落到玲玲发间那根红绳。 那是刘秀英以前系在女儿手腕的,被人贩扯下又系到手背,最后被陈淑仪细心改系到她头发上。 “这娃命硬,水劫都熬过来了,自带一股旺家运。你们善待她,福气自然会来。” 正说着,佣人推着轮椅从回廊那头走来。 马老爷子裹着厚毯,面色苍白,眼神却依然锐利如刀。 他扫了一眼玲玲,枯瘦的手指微微发抖:“把孩子抱来。” 陈淑仪赶忙将玲玲递过去。 小丫头起初有些怯,可当马老爷子粗糙的手抚上她脸颊时,竟意外地安静下来,甚至还伸出小手摸了摸老人大拇指上那枚温润的玉扳指。 这一幕让所有人都松了口气, 连师傅也含笑点头:“看,这就是缘。” 马老爷子凝视玲玲的眼睛良久,忽然开口: “就叫‘马念慈’吧。” 满座皆静。 马家璋正要开口,老人已缓缓解释: “‘念’是念想,‘慈’是慈悲。她来到我们家,是天赐的慈悲;我们养她,也要时时念着这份恩。” 他目光扫过儿子和儿媳,语气转沉, “从今往后,她就是马家的人。别让我再听到‘领养’、‘来历’这种话——更不准让她受半点委屈。” 陈淑仪眼圈一热,连忙应声: “爸您放心,我们一定把念慈当亲生女儿疼。” 玲玲似懂非懂地望着老人,忽然奶声奶气喊出一声“爷爷”。 马老爷子嘴角终于牵起一丝久违的笑意,他从怀中取出一枚金锁,亲手为她戴上:“好孩子,从今以后,这儿就是你家。” 当晚,马宅特意摆了一桌小家宴。 念慈坐在专属的儿童椅中,面前是一碗精心烹制的鱼丸粥。 陈淑仪一勺一勺耐心地喂,马家璋不断为她夹菜,连一向不苟言笑的马老爷子都时不时递来一块水果。 可玲玲吃着吃着,突然放声大哭起来:“阿妈、我要阿妈。” 满室热闹顷刻静下。 陈淑仪动作僵住,马家璋赶忙打圆场:“念慈乖,她就是你阿妈。” “不是的,” 小女孩摇摇头,哭得可怜兮兮, “你不是我阿妈,我阿妈唱歌,还会给我绣小兔子……” 她越说越委屈,越哭越大声, “我要找阿妈!我要找阿妈。” 马老爷子脸色一沉,刚要说话,却被师傅用眼神拦住。 老师傅走上前,从布袋里掏出一只木雕小兔,递到玲玲眼前: “念慈看,喜欢这个吗?你若是乖乖的,师傅下次再给你雕个更大的,好不好?” 孩子的注意力终究易被牵引。 玲玲接过木雕,抽噎着点头。 那晚她搂着那只小兔子,在陌生房间里哭到半夜,嘴里反复呢喃的都是“阿妈”和“阿嬷”,直至累极睡去。 梦里,她又回到那个熟悉的晒谷场。 阿妈坐在竹椅上低头缝补衣服,阳光落满她的头发,轻轻地喊着她的名字“玲玲”。 和刘秀英一样痛苦的人还有许曼卿。 自从女儿去世,她就好像变了一个人, 1985年,深圳的风都是烫的。 股票发行的消息像野火窜进油桶,一瞬间,整座城市噼里啪啦烧起来。 深交所还没开门,传说早已撕扯着每个人的神经。 深交所挤满了人。 穿西装的、趿拉拖鞋的、手里还沾着机油味的…… 所有人都在说同一个词:股票。 银行门口通宵排起长队,攥着钞票的手心里全是汗,眼里烧着一把贪渴的火。 “许记海货”店里,许曼卿合上账本,目光却定定落在报纸证券版。 她做过村里会计,数字在她脑子里自己会跳舞。 这几晚,她拨算盘、划纸笔,越算心跳越快。 这只股票,可能是她等了一辈子的机会。 “你真要去买那玩意儿?” 嫂子朱珊珊端着一海碗鱼丸汤凑近,眉头拧得死紧, “隔壁老王说多少人要倾家荡产的!” 许曼卿没抬头,指尖点着一行数字: “风险大,机会更大。” “经济在疯长,以后这些公司就是摇钱树。” 她终于抬眼,目光亮得灼人, “嫂子,信我,这笔若赚了,我们把店扩大一倍。” 旁边默不作声的哥哥许文磊突然撂下货单:“我跟你去。多个人,多份力。” 第82章 股海相识 第二天凌晨三点,他们挤上开往深交所的早班车。 车厢里像塞满沸腾的土豆,每个人嘴里喷着热切的话,空气里全是钞票翻动的幻觉。 而一到深交所,许曼卿才真正傻了。 人从门口溢到街尾,黑压压一片。 每个人像抓着救命符一样捏着身份证和现金,推搡、踮脚、躁动不安。 她吸了口气,拉紧哥嫂扎进人堆。 就在此时,一个声音刺进耳膜。 她浑身一僵,缓缓回头。 是陈敬棠。 他穿着一身过分挺括的西装,头发抹得油亮。 身边站着一个女人,连衣裙宽松,却遮不住微微隆起的小腹。 是前夫哥新娶的老婆——孙春蕾。 她挽着他,仰头说话的样子娇柔得像沾露水的花。 陈敬棠低头回应,眉眼宠溺。 那画面太刺眼,许曼卿心口猛地一抽。 她想躲,可他已看见她。 笑容霎时冻在陈敬棠脸上。 他眼神乱晃,张了张嘴:“……曼……曼卿。” 她指甲掐进手心,脸上静得像块冰:“你也来炒股?” 孙春蕾轻轻扯他袖口,声音软糯:“敬棠,这位是……?” 孙春蕾虽然不认识眼前这个女人,但是看两人的神情…… 心里已经猜到了几分。 “一……一个……朋……朋友。”他喉咙发紧。 孙春蕾扫了许曼卿一眼,忽然像是明白了什么。 她不再问,只悄悄将手搭在小腹上,嘴角弯起一丝浅笑。 许文磊一步挡在妹妹面前,声音冷硬: “陈敬棠,你还有脸出现在曼卿面前?念安的事你忘了是不是?!” “念安”两个字像刀,瞬间割白陈敬棠的脸。 “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他声音发虚。 “过去?” 许曼卿嗓音陡然尖厉,眼泪冲进眼眶却倔强地悬着, “你过得去,我过不去……” “你记住,只要我还有一口气,我迟早会让你妈付出代价!” 四周目光唰的聚集。 陈敬棠脸涨成猪肝色,拽着孙春蕾就想走:“不可理喻!” 孙春蕾踉跄跟上,回头瞥来那一眼。 得意底下,竟藏着一丝慌乱。 许曼卿盯着他们逃也似的背影,眼泪终于砸下来。 朱珊珊一把搂住她:“别为这种人气坏自己!咱们好好生活,好好赚钱,好好过日子,将来过得比他们强一百倍!” 许文磊也低声劝:“曼卿,你放心,哥哥一定帮你讨回公道!” 她抹掉泪,深吸一口气。 是。念安回不来了,但她还得往前。 她还有哥嫂,有账要算,有店要开,有日子要赢。 阳光猛烈地照进深南大道,人群越来越疯。 许曼卿攥紧手里的现金,重新挺直背。 这场财富的狂欢会改变很多人。 而她,绝不要做被甩下的那一个。 至于陈敬棠? 不过是她人生早该翻篇的一页废纸。 阳光越来越毒,晒得人头皮发烫。 许曼卿攥着手里那沓被汗水微微濡湿的纸币,目光却紧紧盯着前方越来越短的队伍。 空气里弥漫着一股躁动不安的气息,夹杂着汗味、烟味,还有人们对财富最直白的渴望。 有人为了插队争得面红耳赤,有人反复清点着手里那点家当,眼神既兴奋又惶恐。 就在这时,身后传来一个沉稳的男声:“同志,劳驾借过一下。” 许曼卿下意识侧身让开空隙。 抬眼看去,是个三十出头的男人,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卡其布夹克,袖口已经磨出了毛边,却干净利落。 他肩上挎着一个军绿色的旧帆布包,包带被磨得泛白,手里还捏着一本卷了边的《深圳特区经济政策解读》。 男人鼻梁上架着一副黑框眼镜,镜片后的目光锐利却不急躁,在乱哄哄的队伍里显得格外扎眼。 他在许曼卿旁边的队伍末尾站定,目光不经意扫过她手里那张写满数字的草稿纸,忽然开口:“同志,你这账算得够细啊,是干财务的?” 许曼卿一怔,这才意识到自己刚才无意识地把估算企业营收的草稿纸捏在了手里。 她没立刻接话,这地方鱼龙混杂,她不敢轻易交底。 男人却像是没察觉她的戒备,笑着指了指纸上的一处:“深发展的营收吧?我也盯着这支。” “不过你这项漏了。他们前不久在海南拿了块地,要是蹭上那边现在的倒货风,净利润至少还能再抬两成。” “海南?倒货?” 许曼卿心头一跳。 她确实在报纸边角读过几句海南开发的消息,说有人在那儿倒钢材、倒汽车,但从来没把它和千里之外的股票联系在一起。 “可不是嘛,” 男人凑近半步,声音压低了些,却带着一股踏实的兴奋, “我刚从那边回来,简直疯了。” “一块破地皮,倒倒手,上午赚五百,下午再转出去又能加三百!” “钢材更离谱,从湛江拉去海口,价格直接翻番。” “我认识个老板,倒汽车配额,三个月赚的钱够在老家盖十套房的。” 许曼卿听了以后大吃一惊。 她反复算过深发展的年报,知道他们在海南有信贷业务。 却从没想过“倒货”这个听起来有些灰色的行当,能带来这么惊人的利润。 她抬眼重新打量对方:“您……是做什么的?对海南这么熟?” “石云聪,” 男人爽快一笑,露出两排整齐的牙, “好听点叫‘贸易商’,说白了,就是个倒爷。” “以前在部队干过,转业后跑广东做饲料生意。” “去年听说海南要建省,就一头扎进去倒腾建材了。” “这回是来深圳凑凑股票的热闹,顺便找银行贷点款,再杀回海南囤一批钢材。” 一旁一直沉默听着的许文磊忍不住插话: “倒货……风险不小吧?压手里了咋办?” 石云聪一摆手,语气斩钉截铁: “风险不大,哪轮得到咱们发财?” “你看看深圳,几年前还是个渔村,现在成啥样了?” “海南将来只会更疯!现在那边什么都缺,建材、汽车、家电……只要你运得过去,就不愁卖。” “我有个潮汕老乡,用破渔船从香港捎电子表过去,一趟就这个数!” 他伸出两根手指比了个八, “八千块!顶普通工人干五年。” 他说着,从那个磨旧的帆布包里掏出几张照片递过来。 第83章 货品被扣 照片上,海南的码头堆满了锈红色的钢材和灰扑扑的水泥袋,工人们光着膀子吆喝着装卸; 另一张里,石云聪和几个人站在一片荒地上,身后一块牌子上赫然写着“海口经济开发区规划图”。 “瞧见没?这以后都是厂房、写字楼,现在那里什么都缺,特别缺建材。” 石云聪手指点着照片,眼里有光, “我打算这次买了股票,就去海南正经注册个公司,专搞建材贸易。你们要是想装修什么的,用得上建材,找我,绝对最低价。” 许曼卿看着照片,又低头瞄了一眼自己草稿纸上的算式,心里那条模糊的线忽然清晰了起来。 石云聪没说错,不管是股票还是做生意,都得踩着政策的浪头走。 只要站在风口上,猪都能飞起来。 特别是现在这个年代,举全国之力,把最后的政策放到了南方这片热土上。 海南这阵风看来不是虚的,深发展作为给地方供血的银行,必定能跟着起飞——这股票,值得买。 “石先生,” 她终于放下警惕,开口问, “您觉得,深发展这股票,什么价入手合适?” 石云聪“嘿”了一声,从包里掏出个更破的小本子,上面密密麻麻全是数字: “我估过,它去年净利两百八十万,这次发股要募五百万。要是海南那边真搞起来,明年净利冲上四百万问题不大。按十倍市盈率算,八块以下闭着眼买,亏不了。” 这算法竟和许曼卿自己琢磨的不谋而合。 她心里顿时有了底,索性从包里拿出更详细的账本,指着其中一项: “我还核了它的不良贷款率,只有百分之三,比别的行低一截,风险是可控的。” 石云聪眼睛一亮,接过账本仔细看了两眼,再抬头时脸上带了赞许: “你这账算得比我还门清!以后要做股票,得多交流。我在罗湖电子大厦旁边租了个小办公室,有空过来喝茶。” 两人越聊越深,从股票市盈率聊到海南的批文怎么搞,从银行资产负债表聊到特区最新的土地政策。 连漫长枯燥的排队时间都仿佛眨眼就过。 许文磊和朱珊珊在一旁听着,原本的那点疑虑也渐渐散了。 这个“倒爷”,看着江湖气,却意外地实在、懂行,不像骗人。 终于排到了窗口。 许曼卿吸了口气,按照刚才盘算好的,果断给自己买了一千股,又给哥嫂各买了五百股。 接过那几张轻飘飘却又沉甸甸的认购证时,她手心微微出汗。 这不只是一笔投资,更是她把自己从过去连根拔起,掷向未来的第一个筹码。 挤出人群,石云聪从后面追上来,塞给她一张手写的纸条,上面只有一个地址和一个电话号码: “这是我办公室的联系方式。想知道海南那边的最新行情,或者股票上有什么拿不准的,随时打给我。” 许曼卿将纸条仔细收进钱包夹层:“谢谢您,石先生。以后说不定真要常麻烦您。” “麻烦啥?” 石云聪咧嘴一笑,回头指了指远处一栋正在施工的楼房, “瞧见那楼没?将来我的公司就搬那儿。等我在海南站稳了,咱们一起赚大钱!” 阳光明晃晃地打在他身上,那股子天不怕地不怕、要把时代踩在脚下的劲儿,几乎和脚下这片沸腾的深圳一模一样。 许曼卿握紧了手里的股票认购凭证,望着他的背影,又回头看了看身后依旧喧闹的深交所大门,一股久违的力量倏地涌遍全身。 路还长,但她已经看到了微光。 不仅石云聪在海南赚大钱,蛇口码头上的一帮人也想趁着这段时间大捞一把。 但是他们的运气显然没那么好。 夜色像块浸了墨的破布,沉沉压在罗湖东门某间半掩着卷帘门的电器行上。 李晓勇蹲在满是油污的水泥地上,手里攥着半截烟,火星子在黑暗中明明灭灭,映着他眼底浓得化不开的焦躁。 “哐当”一声,黄家栋踹开虚掩的后门闯进来,帆布包重重砸在地上,里面没来得及处理的走私磁带散落一地,像摊没了生气的灰蛇。 他脸上还沾着尘土,额角一道新添的伤口渗着血珠,原本亮堂的眼睛此刻只剩下红血丝: “勇哥,全没了!海关的人跟疯了似的,连藏在渔排底的货都给搜出来了!” 李晓勇猛地抬头,烟蒂烫到指尖也浑然不觉:“多少?” “三台松下彩电,五台索尼录音机,还有两箱电子表……” 黄家栋声音发颤,双手死死攥着裤腿,指节泛白, “那是我把老家的房子押了,又跟高利贷借了三万才凑齐的货!现在全被扣了,连个念想都没剩!” 话音刚落,老张叼着烟从里屋出来,脸色比外面的夜色还难看。他把手里的BB机往桌上一摔,屏幕磕出道裂痕: “别嚎了!我这边也栽了!跟香港那边对接的‘水鬼’刚传信,说船在盐田港外被截了,货全没了不算,还折进去两个兄弟!” 电器行里瞬间陷入死寂,只有墙角那台十四寸彩电还在滋滋地闪着雪花点,映得三人的脸忽明忽暗。 “高利贷那边怎么说?” 李晓勇深吸一口烟,试图让自己冷静下来。 提到高利贷,黄家栋的身子明显晃了晃,声音带着哭腔: “他们说三天之内必须还上本金加利息,不然……不然就卸我一条胳膊!勇哥,我还年轻,我不想断手啊!” 老张烦躁地踹了踹旁边的纸箱,里面的电子零件哗啦啦响: “慌什么!咱们潮汕人在深圳不是没人!明天我去联系堂口的叔伯,看看能不能通融通融,先把高利贷的事压一压。” “堂口?” 李晓勇皱紧眉头, “上次跟他们借的那笔钱还没还上,这次再去,他们能肯?” “不肯也得肯!”老张眼睛一瞪,语气狠戾,“咱们手里握着多少他们走私的证据?真把咱们逼急了,大不了鱼死网破!” 黄家栋蹲在地上,双手抱着头,眼泪忍不住往下掉: “可海关那边怎么办?这次扣了这么多货,他们肯定会追查到底,咱们以后还怎么出货?” 第84章 动用关系 李晓勇心里咯噔一下,忙递了根烟过去:“伟哥,那咋整?香港那边仓库压着一批松下,海关这几天跟疯了似的查。” “找棵大树遮阴。” 老张接过烟,没点,“副关长林耀宗,揭阳老乡。爱喝茶,更爱收‘茶钱’。” 李晓勇一愣:“那得砸多少?咱们这十几号人刚凑完货款,裤兜比脸还干净。” “没钱也得挤出来。” 老张声音冷硬,从内袋摸出个卷边的小本子,上面密密麻麻写满名字。 码头扛包的、开大排档的、倒腾电器的,全是潮汕老乡。 “你算算,这批彩电顺利进来,一台净赚两百。一百台两万,分他林耀宗三成,咱们每人还能落一千多。比你守那小破店强百倍。” 他顿了顿,又补一句:“码头阿强、饭店阿忠,已经各出了五百。你去跟你那帮搞电器的通个气,告诉他们,潮汕人抱团才能啃下硬骨头。” 李晓勇仍犹豫:“钱送了,他不办事怎么办?” “他敢不办?”老张冷笑,“潮汕圈子里混,坏了规矩就别想立足。” “老家叔伯已经搭上线,后天‘潮香园’摆桌私房菜,钱塞进压鸭屎香里送过去。体面,又保险。” 正说着,两个穿花衬衫的男人晃了过来,是同乡阿伟和阿明。 老张瞬间收起账本,招手:“来得正好。要凑钱搭林副关长的钱,你们各出三百。” 阿伟咧嘴:“伟哥,我刚寄钱回家,只剩两百了。” “两百就两百!” 老张斩钉截铁, “钱多钱少是一回事,心意要到。让他知道咱们这帮人是一条心。等货过关,先还本钱再分红!” 阿明挠头: “陈敬棠那边咋弄?就算副关长点头,具体放行还得他经手。” “春蕾盯着他。” 老张眼底掠过一丝戾气, “我交代她了,陈敬棠要是耍花样,就把他那点风流事插到纪检去!” “铁饭碗和帮个小忙,让他自己选!” 夜更深了。 老张眯眼望着渐散的人群,手指在账本上轻轻敲打。 十几个名字,一笔笔散钱,织成一张网,正悄悄扑向海关大楼。 他知道这把赌的狠。 但赢了,他们这十几个在深圳夹缝求生的潮汕人,才算真正扎下根。 “明晚之前,钱必须到位。” 老张把本子揣回兜,语气不容置疑, “后天饭局,得让林副关长瞧瞧。潮汕人办事,既讲诚意,也玩得起命。 “潮香园”包厢内,水晶灯投下暖黄光晕,却照不透四下涌动的暗流。 林耀宗指尖慢条斯理地摩挲青瓷杯上的缠枝莲纹,目光似有若无地掠过桌角那罐“鸭屎香”茶叶。 罐底扎实地缝着厚厚信封,指腹一触,便能摸出港币特有的纹路。 老张躬身敬酒,脸上的笑堆得恰到好处,谦卑里裹着精明: “林副关长,这是老家才寄来的新茶,您品品。咱们潮汕人最讲‘茶通人意’,往后这条线,还得仰仗您多关照。” 林耀宗不语,只抿了一口茶。 喉结滚动间,信封已无声滑进他公文包内袋。 “既是同乡,自然好说话。” 他语气平淡,眼神却陡然一沉, “只不过陈敬棠那小子,可不像老弟你那么心思活络,他是个认死理的。” “这您放心。” 老张递来一张照片。 霓虹闪烁的“明华轮”前,孙春蕾正挽着陈敬棠的胳膊,姿态亲昵。 “所谓英雄难过美人关……何况他根本就不算个英雄。” “我的人已经搭上线了,该铺的路都铺好了。” “他这个人是非不分,家里也是一堆糊涂账。” “对自己妻子和女儿都拎不清,爱面子,他要是还不肯松口……” “这些‘风光照’,纪检委的同志应该也很感兴趣。” 林耀宗瞥了一眼,唇角扯出冷冽弧度: “亏妻者百财不进,就他这样的,我也不会对他委以重任的。” “只是希望他不会闹出什么幺蛾子就是了!” “哼……不够谅他也不敢!这种人也就只会窝里横!” 同一时刻,大东村陈家的主卧里气氛凝滞。 陈敬棠捏着孙春蕾递来的照片,指节绷得发白。 照片拍得清晰,连她的几条白头发都拍得清清楚楚,刺得他眼睛发疼。 “伟哥发话了,只要这批货你放行,这些照片绝不会流出去。” 孙春蕾贴着他坐下,手软软搭上他胳膊,声音糯得像裹了蜜, “敬棠,我有了你的骨肉……你总不能让孩子一出生就没了爹吧?” 陈敬棠闭上眼。 后悔自己太执念要儿子。 弄得现在家破人亡,还被人威胁。 无数根绳索勒上脖颈,他喘不过气。 再睁眼时,他嗓音嘶哑:“货在哪儿?” “盐田港三号泊位,今晚十点。” 孙春蕾迅速塞来一张纸条,上面写着一串集装箱编号, “林副关长都已打点好,你夜班当值,到时候扫描仪‘出点故障’就行。” 陈敬棠苦笑一声,连副关长他们都搞定了,自己还在这里就“纠结”什么昵! 夜雾漫卷,盐田港探照灯的光束割裂海面,在集装箱堆叠的巨墙间投下明明暗暗的阴影。 陈敬棠身着制服立在查验岗,手中扫描仪沉得坠手,像握着一把注定染血的刀。 十点整,一辆香港牌照的货车缓缓驶近,驾驶座上的李晓勇递来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 箱门打开刹那,陈敬棠呼吸骤停。 里面堆的正是上月查扣的那批松下彩电、索尼录音机,一模一样。 他握扫描仪的手控制不住地发抖,指尖悬在“确认”键上,久久按不下去。 “陈哥,别磨蹭了。” 黄家栋从副驾探出半个身子,额角疤痕在冷光灯下格外狰狞,是上次追捕的时候弄伤的,“春蕾姐可还等着你回家呢。” 这句话成了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陈敬棠猛地闭上眼,指头狠狠按下。 “嘀”一声轻响,在寂静码头上格外刺耳,却也像一颗定心丸, 喂进了暗处所有提心吊胆的喉咙。 货车缓缓过关,李晓勇信手抛出一包万宝路,笑声荡在夜风里: “谢了陈哥!往后有财一起发!” 陈敬棠攥住那盒烟,硌手的棱角陷进掌心。 他盯着货车尾灯彻底融进夜色,突然脱力般蹲下身,十指深深插进头发,喉咙里挤出压抑到极致的呜咽。 远处缉私艇的探照灯扫过水面,冷光如刀,剐过他颤抖的脊背。 从按下那个键开始,他就不再是恪守原则的海关关员,而是彻底坠入了精心编织的污浊黑网。 第85章 分道扬镳 次日清早,电器行内哗啦啦的点钞声不绝于耳。 老张笑得见牙不见眼,李晓勇和黄家栋瘫在椅子上,脸上混着疲惫与狂喜。 “林副关长三成,陈敬棠一成,余下咱们兄弟分。” 老张将几沓钞票推过去, “这条线算是踏平了!往后有的是金山银山!” 黄家栋死死攥着钱,眼泪直在眼眶里打转: “勇哥……我再也不用被高利贷追着砍了……” 李晓勇拍了拍他,目光却瞟向窗外: “就怕陈敬棠那小子……迟早反悔。” “反悔?” 老张冷嗤,从抽屉里取出一盘磁带, “现在我们是一条船上的人了,昨晚他们说的话,一字不落,全在这儿。” “他要是敢反水,这磁带下一秒就进纪检委。” 老张的手指死死捏着那盒磁带,塑料外壳几乎要嵌进掌心。 桌上那叠码得齐整的钞票,在晨光中泛着刺眼的光,让他不由得想起昨夜盐田港那盏灼人的探照灯。 这些靠走私换来的钱,像烧红的炭,攥得越紧,烫得越疼。 “伟哥,发什么愣啊?” 黄家栋利索地把钱塞进内兜,袖口还沾着未干的油墨, “香港那边又来新货了,说是最新款录像机,能录电视节目,稳赚!” 老张却没接话,起身踱到窗边。 积灰的玻璃将晨光割成碎片,远处电子大厦的塔吊正缓慢旋转,像巨兽的手臂,将钢筋水泥垒成新的高度。 “走私这行,不能再干了。” 老张突然转身,声音沉得像块铁, “迟早要出事,得找条正经路子。” 李晓勇和黄家栋面面相觑。 “正经路子?”李晓勇挠了挠头,“除了倒腾电器,咱们还能做什么?” 老张从抽屉深处抽出一张皱巴巴的报纸, 手指重重戳在角落那篇《海南建省办经济特区,十万人才下海南》的报道上, “土地成片开发”六个字被他按得发白: “去海南,炒地皮。” 屋里霎时静得能听见窗外施工的轰鸣。 黄家栋下意识捂住装钱的内兜: “炒地皮?就咱们这点本钱,连个茅坑都买不起!” “钱不是问题。” 老张把报纸拍在桌上,眼底闪过精光, “我有个老乡叫石云聪的,做建材贸易,手里有海南的门路。” “他说现在海南刚建省,遍地是黄金,一块荒地搁三个月就能翻番。咱们凑钱跟他干,比在这儿提心吊胆强百倍。” 李晓勇仍然犹豫: “可咱们对海南两眼一抹黑,万一栽了怎么办?” “栽?” 老张冷笑一声,从内袋摸出个破旧通讯录,密密麻麻写满了潮汕老乡的电话, “海南也有咱们的堂口,到了那儿自有叔伯照应。”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两人: “海关那边辞呈我已经交了,后天就动身。你们要跟,就清了存货凑本金;不跟,今日的话就当没说过。” 路灯昏黄,李晓勇踩着虚浮的步子往家走。 巷口那盏灯明明灭灭,将他身影在地上拖得老长,活像被生活拉扯到变形的皮筋。推开门,缝纫机嗡嗡作响,林红苑正弓着背在台灯下给女儿做衣裳。 “老天爷,你终于回来了!这次还顺利吗?”她赶紧站起来,给丈夫倒了一杯茶。 李晓勇没应声,只将一沓钞票拍在桌上。 林红苑的眼睛顿时亮了:“事情办成了?” “岂止是办成了!” 李晓勇拽过椅子坐下,仰头灌了半杯凉茶,语气里带着死里逃生的兴奋, “上面的关系打通了。往后这条线,就是咱们的聚宝盆!” 他唾沫横飞地讲起盐田港的经过,把黄家栋的紧张、老张的运筹帷幄说得活灵活现。 林红苑听得入神,手里的针线活早就搁在了一边。 等丈夫说完,她忽然压低声音:“阿勇,既然路子通了,我倒有个想法。” 李晓勇一愣,原以为会挨骂,没想到妻子是这个反应。 林红苑眼里闪着光: “明面上,咱们正儿八经做电器生意;暗地里,走货的线也不能放。两条腿走路,既稳妥又来钱快。” 她凑近些,声音更低了, “我打听过了,现在国产电器质量上来了,价格也有优势。咱们明面上主打国产,暗地里继续走进口货,两条线并行。” 李晓勇惊讶地看着妻子:“你不反对?” “反对什么?” 林红苑笑了, “这年头,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不过,” 她正色道, “得做得聪明点。店面要扩大,正儿八经的生意要做足样子,让人挑不出毛病。走货的事,得更加小心,次数不能多,但要精。” “我们也要注册个商标,国强则家美,我看干脆就叫国强电器。” 李晓勇激动地握住妻子的手: “红苑,还是你想得周到!我就知道你不是那种畏首畏尾的人!” 里屋的门吱呀一声开了,李小慧揉着眼睛站在门口。林红苑赶紧把女儿搂进怀里,对丈夫使了个眼色。 李晓勇会意,不再多说,只是脸上的兴奋藏都藏不住。 第二天一早,李晓勇神采飞扬地来到电器行。 黄家栋正蹲在地上清点新到的电子表,见他来了立刻咧嘴笑开: “勇哥,我还有个姐姐在深圳,我们从小相依为命,我不想跟着张哥去海南,以后,我还是想跟着你做电器这行。” 李晓勇拍拍他的肩: “家栋,往后咱们的路子更宽了。” 他把夫妻俩的计划说了出来,黄家栋听得眼睛发亮。 “嫂子真是聪明啊!” 黄家栋竖起大拇指, “这样好,明暗两条线,进退都有路。” 正说着,老张提着行李箱走了进来。 他今天穿了件崭新的卡其布衬衫,头发梳得一丝不苟,与往日正经的海关形象判若两人。 “你们的决定,我大概猜到了。” 老张将一份文件推到他俩面前, “这是我托人弄的海南贸易公司注册资料,本来想带你们一起干。既然你们想留在深圳,我也不勉强。” 李晓勇心里涌起一阵愧疚:“伟哥,对不住,我们……” “没什么对不起的,都是兄弟,各有选择而已,我们潮汕人在各行各业都有人,这样办事才会更加方便。” 老张打断他,从抽屉里取出那盘磁带, “这个你们留着,算是个保障。” “但我要提醒你们,特区查走私越来越严,政策只会收紧不会放松。” 他顿了顿,目光在两人脸上扫过: “我在海关这么多年,见过一夜暴富的,也见过锒铛入狱的。” “你们现在有本钱,最好还是走正路。” 黄家栋笑着说:“伟哥放心,我们现在明面上做正经电器生意,国产进口都卖。” 老张何等精明,一听就明白了几分,叹了口气: “既然你们有了打算,我也不多劝了。” 他提起行李箱,走到门口时忽然回头, “要是哪天想通了,海南的大门永远为你们敞开。” “记住,我们潮汕人能走遍全世界,靠的不仅仅是胆子,还有脑子!” 第86章 相约夜校 转眼到了1986年。 大半年的时间里,三人都在忙着各自的事情。 深圳的夜晚总是裹着一股热腾腾的烟火气。 东门巷尾那家潮汕砂锅粥铺里,虾蟹还在咕嘟咕嘟滚着泡,米粥熬的稠滑喷香,撒上一把翠绿芹菜末,热气混着鲜香一下子窜了满桌。 许曼卿舀了一勺粥,抬眼就看见对面的黄佩珊正狼吞虎咽,忍不住轻笑: “慢些吃,又没人同你抢。” 黄佩珊嘴里塞着虾丸,含混不清地摆手: “跟张师傅学修电脑配件,这几天脑壳都快转冒烟了,再不补补真要垮了。” 她好不容易咽下去,又叹了口气, “只怪我底子太薄,师傅讲电路图,我瞪半天才能看懂一条线。” 旁边林秀珠安安静静地坐着,她轻声接话: “我也觉着吃力。前几日去锦华厂找家威哥,他给我看机器染布的参数表,上面全是数字公式,我一个字都看不懂。” 许曼卿放下勺子,目光在两人脸上转了转,忽然一笑: “我有个主意。罗湖新开了夜校,听说有会计、电子、纺织这些课,咱们一起去读,怎么样?” 她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 “我学会计,将来不管去哪里都用得上;佩珊学电子,正好跟你现在修配件对口;秀珠学纺织,既能摸清机器,还能把咱潮州老手艺和新技法揉在一块儿。” 黄佩珊一听,眼睛顿时亮了,筷子“啪”一声按在桌上: “这主意好!我早想找个地方正经学技术了!张师傅也说,我要是能看懂复杂电路,他就带我修主板——到时候工资翻倍都不止!” 林秀珠也抿唇点头: “我也想学……怎么把老布样印上现在流行的花色。夜校要是教这个,就太好了。” 三人一拍即合,当即说定明天就去报名。 第二天下午,罗湖夜校铁门刚开,她们就挤进了人堆。 报名处排起长队,几乎全是像她们一样想学门手艺的打工仔。 填表、领书、找教室,一路喧喧嚷嚷,空气里都是跃动的期待。 “会计班在三楼,电子和纺织在二楼,咱们先各去各班看看。” 许曼卿话音刚落,就听见身后有人喊她。 “许曼卿同志?” 她一回头,竟是石云聪。 他穿了件干净挺括的卡其衬衫,手里拿着本《企业管理概论》,正咧嘴冲她笑。“真巧,你也来读夜校?” 许曼卿微微一愣,随即也笑了:“石先生?你怎么也……” “嗐,还不是为海南那建材生意。” 他扬了扬手里的书, “现在搞贸易,光靠胆子大可不成,得懂管理、会看政策。我报的企业管理班,学学怎么正经开公司。” “还有,以后别叫我石先生了,怪客气的。叫石大哥吧” 他目光扫过她身边的两人,笑着问,“这二位是?” “我的潮汕姐妹,黄佩珊、林秀珠。”许曼卿侧身介绍,“佩珊学电子,秀珠学纺织。” 石云聪立马热络地同她们打招呼,话头一转又聊到生意: “海南建材市场越来越热,但也乱。我正计划注册个公司,把供应链理顺。你们将来要是需要建材装修店面,或是进染布设备,找我,绝对最低价。” 他说得兴起,眼里全是光: “最近正跟海口开发区谈,想拿块地建仓库。到时候建材从湛江港直接发,成本能压下来不少。你们要是感兴趣,将来说不定还能合作。曼卿你要开店装修、佩珊将来做维修店要器材,都能用上。” 许曼卿听得认真,不时点头。 黄佩珊在一旁悄悄打量,却觉出点不一样来。 石云聪看曼卿的那眼神,除了老乡之间的热忱,似乎还藏了些别的什么。 尤其是说“合作”的时候,总不自觉朝她那边偏。 “时候不早了,我们得去教室了。”许曼卿看了眼表,笑着同他道别,“有缘再见。” “成,有缘再见!”石云聪挥挥手,目光追着她背影又多停了几秒。 黄佩珊和林秀珠陪许曼卿走到三楼会计班门口,正要转身下楼,就听见走廊那边有人喊: “黄佩珊?” 她回头一看,竟是宏基电子的技术主管赵春磊。 他穿了身灰色西装,戴黑框眼镜,长得高高瘦瘦的,是厂里有名的帅哥。 他手里拿着本《电子线路基础》,斯斯文文的样子。 “赵主管?您也来上课?” 黄佩珊又惊又喜。 她认识他,从前在永康电子时他就是厂里少见的大学生技术员,手艺好、没架子。 后来永康被收购,他就跳去了宏基。 赵春磊推推眼镜,笑说:“我来读高级电子班,学点儿新芯片技术。你呢?也报电子?” “是!”她连忙举起手里的《电子入门教程》,“我跟张师傅修配件,想来补补基础。上回您在车间讲的主板故障排查,我到现在还没吃透。” “那正好,”他眼睛一亮,“有不懂的,课后随时问我。老同事了,别客气。” 他语气温和,又补了一句,“我这几天也在研究新电路图解析法,说不定能帮到你。” 黄佩珊心里一暖,连声道谢。 林秀珠轻轻扯她衣角:“佩珊姐,咱得去纺织班了。” “哎,这就去!”她赶紧朝赵春磊道别,“赵主管,那我先上课去了,往后得多麻烦您!” “没问题。”他笑着点头,目送她们离开,眼里有赞许的光。 下楼时黄佩珊还忍不住兴奋,一路跟林秀珠絮叨赵春磊技术有多厉害。 林秀珠抿嘴听着,心里也悄悄盼着:但愿自己也能在纺织班学出个名堂,让潮州的染布手艺,在深圳这片热土上开出新的花。 上课铃响起,教室渐渐坐满。 许曼卿摊开会计课本,指尖轻轻划过的“资产负债表”;黄佩珊埋头在电路图上圈圈点点;林秀珠捧读纺织教材,眼神专注地追着机器染布的流程说明。 窗外夜色渐沉,教室里的灯却明晃晃地亮着。 三个女人的影子被拉得长长的,投在课桌上,和其他追梦人的身影叠在一块儿,融进了深圳的夜。 而石云聪与赵春磊的出现,像两颗偶然投进湖心的石子,漾开圈圈涟漪,悄悄埋下了未来的伏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