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后第五年,我成了暴君白月光》 第一章 前尘 院子里只余几支灰扑扑的枯枝横斜在窗外,时不时有鸟雀落在上方,停顿须臾便扑棱着翅膀飞出了高高的围墙。 她刚送走了自己的女儿,在羊皮纸上写下了最后一个字,便听“哐当”一声,沉重的院门被人撞开了。 一群举着火把的侍卫围住了院子。 为首的女人手里托着一壶酒,仰首走进屋子里:“沈姑娘,奴婢是宫中的人,奉命来给沈姑娘送药,这是陛下赏给你的药。” 她一个手势,侍卫们便将屋子围得水泄不通。 雪霁看着那女子无声默然地望着窗外枯败的冬景,她生得极美,唇瓣轻抿,杏眸澄澈,一袭简单的月牙色襦裙包裹着瘦削的身姿,乌发披散在身后,有一缕青丝被寒风吹起,勾勒着纤细的下颌。 连余晖也偏爱她,停留在她面上不肯离去。 “陛下?” 雪霁斟了一杯酒,酒水冒着滋滋的泡沫,她意味深长地道:“明日便是邕王殿下的登基大典,陛下与谢小姐有情人终成眷属,至于那些多余的人,皆是陛下心中的一根刺。” “既是刺,便该彻底拔除。” 兰姝怔怔地望着那杯酒,连流泪都忘了。 姣好的眉眼如同枯败的花朵,瞬间失去了所有光彩。 这一天,她想到过。 可它真的到来时,她还是会难过。 七年前,兰姝父母双亡,孤身前往西北投奔叔父。 在西北的两年,她逐渐长开,本就美丽的容貌愈发楚楚动人,一到及笄,叔父就想将她送至邕王的床榻。 邕王乃圣上第七子,因生母犯事被迫离京驻守西北。 兰姝害怕他,在去王府的路上,她想要逃跑,却还是被抓了回去。 与她想的不同,邕王并未强迫她,而是让她就此住在王府,府中只有她一个女眷,日子尚且算得上平静。 朝夕相处间,兰姝的一颗心也不由自主地开始跳动。 入府的半年后,两人才有了肌肤之亲。 她知男人不是被困于池中的凡物,他十五岁被贬至西北,蛰伏五年,带领铁骑一路北上,用铁血手腕控制了京中局势。 兰姝也随着他前往京城,被他安置在了京郊的一处别院中。 可自从到了京城,她就很少见到他了。 一日,两日。 一年,两年。 她都在等待中度过。 她怀孕的时候他不在,她生下了一个女儿时,他依旧不在。 兰姝知他忙,可她想他。 别院由他的亲兵把守,某日,雪霁出现在了她面前,说可以带她进城去见他。 可是当在酒楼中见到他时,隔着一扇门,她听到有人问: “殿下离京多年,如今终于得偿所愿,和谢小姐重修旧好了。” “楚国公府嫡出小姐,这身份着实担得起一个后位。” “听闻殿下在西北时养了一房妾室,到时候如何安置她?也接她进宫?” 熟悉又轻懒的男声响起:“不过一外室罢了,不值得费心。” 兰姝不知道自己那日是怎么回来的,她慌乱地离去,根本不敢让人知道她来过。 她早该有所察觉的,自打到了京城,她便常常听到过别院的下人在谈论他与那个谢小姐。 说他们青梅竹马,说等到邕王登基就会立谢氏为后,说这别院中的人到时候随意处置了便是。 这样的声音越来越多,别院的看守越来越严。 兰姝很害怕,她想带着孩子离开。 可她身子太差,害怕自己反而是拖累,只能让春茗先带着女儿穗安离开。 自己于他而言,不过是微末时的慰藉,一介不足轻重的外室。 她陪着他在西北五年,见了太多他不得志时的模样。 待他功成名就,恐怕再也不会想见到自己。 原来他早就想好怎么安置她了。 不过一抔黄土草草掩埋了事。 ...... “沈姑娘安心喝下这酒,别院中的其他人便有一条生路。” 侍卫紧守着大门,雪霁一步不让地站在她跟前。 这杯酒她喝也得喝,不喝也得喝。 喝下那杯酒后,院子里一下子变得空荡荡,仿佛从未有人来过。 兰姝强撑着身子走出厢房,她站在院子里,泪珠一颗颗砸在雪地上。 其实他可以早些告诉她的,她的命是他救的,他若真要她死,她又岂能不从。 毒酒断肠,兰姝跌倒在雪地中。 她眼前的世界倏然变得光怪陆离。 剧烈的疼痛让她忍不住蜷缩起身子,泪水像断了线的珠子一般砸在地上,双手茫然地想要抓住什么,不受控制地在地上留下一道道抓痕。 “殿下...” 兰姝喃喃出声,她好似出现了幻觉。 她想到了第一次见他,他将躲在破烂牛车中想要逃跑的自己抱出来,少年声音清润: “别怕,本王不会伤害你。” 她信了。 可是她错了。 兰姝抓着腹前衣襟的手渐渐松开,鲜血顺着嘴角缓缓流淌。 今日是永安三十二年的正月底,她来到京城快两年了,也被困在这个四四方方的别院中两年了。 她的一生,似无根浮萍,随波逐流。 生死皆无法自己做主。 片刻之后,万籁皆寂。 飞霜簌簌,落雪渐渐将院中女子的身体掩埋,唯留一支海棠玉簪掉落在旁,青玉花瓣泛着凄凄光泽。 京城。 新帝登基,万民朝拜。 男人一袭龙袍,愈发英姿勃发,威仪万千。 在即将踏上高台之际,有人慌张地越过禁军跑了进来,在他耳边低语了几句。 众人不知发生了什么,只见新帝脸色骤变,步履慌乱地从高台上离去。 人群议论纷纷,陛下离开,那登基大典怎么办? 大雪纷飞,天地苍茫。 男人狠狠抽打着身下马匹,他从未觉得京城这般大,大到远方的路怎么都看不见尽头。 在他身后,是被丢下的朝臣和万民。 是马蹄扬起的雪花,白茫茫一片,像飘扬的素缟,伴着无声的挽歌。 第二章 她死后的第五年 几瓣玉兰花浮在水面,兰姝阖着眼,被热气熏蒸泛红的脸颊轻轻贴着胳膊。 微湿的青丝如墨色丝缎一般披撒在身后,挡住了后背白皙的肌肤。 “姑娘,水都凉了,您快些起来吧。” “姑娘?” 耳边倏然响起一道陌生的声音,似在催促着自己。 兰姝长睫轻颤,羽睫上沾着的水珠顺着脸颊滑落,“啪嗒”一声,落入了浴桶中。 她缓缓睁开眼,四周水汽萦绕,眼前的一切如同梦境一般模糊。 这是哪里? 兰姝茫然地环顾着四周。 左侧是檀木菱花楹窗。 右侧是织锦云纹屏风。 前面是一个叉着腰的老妪。 兰姝蹙起眉尖,透过氤氲的水雾,她看见了不远处的铜镜,以及铜镜中的自己。 这是她。 但好像又不是她。 眉眼别无二致,可胸前一片白皙,属于她的那朵梅花纹胎记不见了。 “表姑娘,您还要磨蹭到什么时候?” 面前的老嬷嬷黑着一张脸,居高临下地看着她:“马上就要戌时了,陛下已经回了宣政殿,您赶紧把东西送过去。” 表姑娘? 陛下? 兰姝脑袋一片混沌,一个小丫鬟装扮的人低着头上前,将她扶起来:“姑娘,奴婢给您梳妆。” 小丫鬟用柔软的布巾将她裹住,有人呈上了一套粉色锦裙,兰姝被推着走到铜镜前坐下,糊里糊涂地任由她们摆布。 离得近了,她更清楚地看见了自己这张脸,除了胸前的胎记,可谓是一模一样。 兰姝吓得差点跳起来。 她不是死了吗? 兰姝还记得毒酒入肚的感觉,那样的疼痛,她这辈子都不会想要感受第二次。 她突然掐了自己的大腿一下。 嘶。 好痛。 不是在做梦。 小丫鬟用熏笼给她弄干了头发,随后用一根珠钗挽起,几缕垂下的青丝拂在颈侧,更添几分风情。 兰姝有心想要打探点什么,可身后那个老嬷嬷虎视眈眈地望着自己,像是生怕自己逃走一样,让她不敢轻举妄动。 “待会儿,表姑娘将这碗汤送进宣政殿便可,陛下今日饮了酒,正是好时机。”老嬷嬷也不管兰姝有没有回答,自顾自地说道,“您既然都答应了修仪娘娘,就别磨磨蹭蹭的,错过了时辰。” 虽然叫着姑娘,可她语气中并没多少恭敬,加之身后的几个丫鬟都低眉顺眼的,兰姝也能猜到,这里作主的是这个嬷嬷。 且听她的意思,这大晚上的,是要自己去自荐枕席? 简单收拾了一番,兰姝刚站起来,嬷嬷就拿了一个食盒给她。 那双浑浊的眼睛盯着她:“去吧。” 兰姝抓着食盒的手指蜷了蜷,跟在她身后慢慢走了出去。 寂静的宫道上,唯有她们一行人被月光拖长的身影。 兰姝垂着头,脑海中思绪万千。 她是又活了? 可如今是什么时候?她又是何身份? 兰姝悄然打量着四周。 绣闼雕甍,灯火萤煌,她从未进过宫,可宫墙下独有的森严感让她不由自主地提起了心神。 两刻钟的功夫,眼前就出现了一座宫殿。 只是不等她们走近,就见远处的殿门“吱呀”一声打开,禁军拖着一具被草席掩盖的尸体朝这个方向走来。 为什么知道下面是尸体呢?因为那要断不断的脚丫子露在外边晃悠着,淅淅沥沥地滴着血。 一个穿着太监服饰的人站在门前,嫌弃地甩了甩拂尘:“收拾干净了,别污了陛下的眼。” 地上,鲜血在月光下泛着刺目的光泽。 兰姝一行人的步伐下意识地慢了下来。 嬷嬷也似乎被吓到了,咽了咽唾沫道:“你...你进去吧。” 开玩笑! 兰姝什么都没搞明白,要她突然去给一个刚杀了人的暴君送东西,她不要命了? 瞥了眼石板上蜿蜒的血迹,兰姝娇柔的身躯瞬间瑟瑟发抖,她连忙躲在嬷嬷身后,手指紧紧抓着嬷嬷的胳膊:“嬷嬷...我...我好害怕...” 说着她一下子就跌坐在地上,三两下把自己的头发弄乱了,嘴里还喃喃着:“我...我不要去了...” “这可不行!”老嬷嬷一听就急了,难得的机会,由不得她不去。 她伸手去拽兰姝,兰姝挣不过她,干脆两眼一翻,赶紧晕了过去。 * 兰姝被人抬回了方才的房间,她闭着眼,听见小丫鬟抖着声音问道: “这...这可如何是好?” 老嬷嬷脸色黑黢黢的,骂了一句不中用。 房门“砰”的一声关上,兰姝等了会儿,确定没动静了这才睁开眼。 头顶是黛色帷幔,她打量着这房间,略显窄小,桌椅瞧着都是普通的红木,可见原主身份并不高。 她刚坐起来,就见那小丫鬟端着一碗药走进来。 “姑娘,您醒了!” 小丫鬟连忙关上门,小跑着到床边,呜呜噎噎地道:“刚才吓死青竹了,还好姑娘您没事...” 原来叫青竹。 兰姝坐在床沿,见这小丫鬟外貌娇憨,年岁不大,也就十五六岁的样子,应该挺好骗的。 “青竹,我怎么在这儿?”兰姝眼中流露着迷茫。 青竹一愣,随即小脸瘪着:“姑娘,您不会吓傻了吧?” 兰姝扶着额头,满面的难受:“我是有点糊涂了...” “您忘了吗,容修仪娘娘想让您去伺候陛下,趁着下个月为太后贺寿的机会接您进宫...” 兰姝头疼欲裂,这次不是装的。 她揉按着额角,断断续续的记忆逐渐袭来。 这副身体的主人,名唤南姝。 南姝的父亲是青州知府,也是京城柱国将军容渊的远亲,他在五年前去世了,留下手无缚鸡之力的妻子和年幼的女儿。 南母带着南姝进京投靠了容家,将军府家大业大,也不吝于接济一下亲戚,于是两人就在沈家住了下来。 去年底,南姝及笄,宫中的容修仪看中了她的美貌,便想要她进宫帮着自己争宠。 所以才有了今日这一出。 兰姝脑海中属于原身的记忆有些模糊,她睁开眼,看着不远处的菱花镜。 镜中人是她,也不是她。 她们有着一样的外貌,却有着不同的人生轨迹。 她是借尸还魂了? 如今的她,不是沈兰姝,而是南姝。 南姝柳眉轻轻蹙起:“今儿是什么日子?” “姑娘,您别吓我...”青竹看着她都要急哭了,“今儿是昭平五年,二月初六啊。” 昭平五年? 南姝眼神闪了闪,她死的时候,是永安三十二年,正月十五。 “昭平五年?我怎么记得是永安三十年...”南姝故作疑惑地皱起眉心。 青竹呜呜呜地哭着,只觉得姑娘是真吓傻了。 “新帝都登基五年了,怎么还会是永安年间呢?” 南姝整个人呆在原地,脑中仿佛一道惊雷乍响。 昭平,竟是他的年号。 那如今,是她死后的第五年。 第三章 遇见圣上 南姝花了一会儿才消化掉这个事实。 她紧紧攥着被褥,看向青竹,语气有些颤抖:“你可知,陛下如今可有子嗣?” 青竹点头:“陛下膝下只有一公主,奴婢听修仪娘娘和曲嬷嬷说起过,好像叫穗...穗安?” 南姝眼眶瞬间湿润,她的穗穗还好好活着。 她偏过头,擦了一下眼角:“陛下...对公主可好?” 青竹道:“自然是极好的,听说公主自幼就是陛下亲自抚养,事事亲力亲为。” 她上前放下床幔,见南姝出神地看着自己的手,以为她还在害怕,便出声安慰道:“姑娘别害怕,奴婢在外边陪着您,今日不早了,您早些休息。” 南姝轻轻点了点头。 “明儿一早修仪娘娘肯定要见您,为着您入宫这事儿,谢妃娘娘都奚落了修仪娘娘好几次了...” “谢妃?” 青竹知她不了解宫中的情况,便解释道:“谢妃娘娘就是楚国公府的姑娘,从前在闺中就和修仪娘娘不睦。” 南姝眉尖骤然一蹙,她想起前世听到的那句话—— “楚国公府嫡出姑娘谢氏,这身份着实担得起一个后位。” 谢氏,楚国公府。 南姝抬起头,看向青竹,试探着问道:“那两人争执,皇后娘娘不管吗?” 青竹困惑道:“哪来的皇后娘娘?” “您说的该不会是先皇后吧?”青竹眼中浮现一丝了然,“先皇后沈氏在陛下登基前便已薨逝,陛下追封她为皇后,连带着沈家一家子都鸡犬升天,从西北迁来了京城。” 南姝目光瞬间凝滞,眸中带着完全未曾想到的惊愕。 “怎么会呢?”她垂下的眼睫微微颤着,喃喃自语,“他都恨不得我去死,怎么会追封呢?” “姑娘,您说什么?”青竹弯下腰凑近了些。 南姝回过神来,摇了摇头。 人死如灯灭,做再多又有何用? 她曾陪伴他三载,陪他度过西北那段艰苦的日子,午夜梦回,他也会愧疚自己做下的事,因此才会用追封这样的举动妄图消磨自己的罪。 不过霎那间,南姝波动的心弦便平静了下来。 况且,她还在担忧,她如今的长相与上辈子别无二致,若一直待在宫,如何能避免和那人相见? 若是他怀疑自己没死,还要再杀她一次怎么办? 静夜沉沉,南姝却毫无睡意。 她心中思绪万千,前世与今生的记忆在脑海中交织,她不敢相信自己又活了过来,总害怕一闭上眼,就再也醒不过来。 迷迷糊糊地眯了会儿,南姝就被青竹叫醒了。 “姑娘,咱们该去见修仪娘娘了。” * 南姝暂住在储秀宫,因着宫中并未有太多嫔妃,空置的宫殿很多,容修仪许是不想自己住在她眼皮子底下,便禀了太后让她住在储秀宫。 走在清冷压抑的宫道上,来来往往的宫人并不少,可个个都是低眉顺眼,动作轻得连脚步声都听不见。 过了重华门,便是是进了后宫的地界,只需再走上一刻钟便到了容修仪所居的玉堂殿。 南姝一直提着心,皇城中气氛压抑,到底是让她有些紧张。 眼看玉堂殿就在不远处,可不等她松口气,前方却突然传来鸣掌的声音。 是帝王出行,清道的提示。 南姝脸色骤变。 一旁的青竹脸色立马变得无比恭敬,忙拽着南姝来到宫墙底跪下。 南姝有瞬间的迟钝,但膝上传来的疼痛感,以及眼角余光中出现的一片明黄让她倏然回神。 春日的暖阳落在她身上,却驱散不了南姝心里乍然的寒意。 怎么会碰到圣驾? 南姝用力咬着唇瓣,伏在地上的双手不由自主地握紧,她紧紧低着脑袋,恨不得将自己埋到地下去。 沉稳有力的阵阵脚步声逐渐逼近,南姝喉间有些干涩,一颗汗珠滴落在地上,像是投在水面上的石子,打破了平静的心湖。 銮驾并未停留,稳健的脚步声逐渐远去,南姝的衣衫紧紧贴在后背上,只是一瞬的功夫,她便出了一身的冷汗。 南姝撑着青竹的胳膊缓缓起身,微风吹起她的裙裾,女子脸色苍白得仿佛要消散在风中。 青竹担忧道:“姑娘,您可是哪里不舒服?” 南姝无声地摇了摇头。 是她多心了,高居上位之人,又如何能注意到脚下的蝼蚁。 “走吧。” 她的步伐轻盈了许多,跟在曲嬷嬷身后,单薄的背影很快消失在了宫道之上。 远处,銮驾即将转过拐角的时候,晏平枭倏然回头望了一眼。 寂静的宫道上只有来来往往的宫人,和在风中摇曳的海棠花枝。 海棠花盛开又凋零,皇城中的人换了一批又一批,又是一年冬天了。 星霜荏苒,浮云朝露。 晏平枭恍惚想起,这是失去她的第五年了。 第四章 猫主子 曲嬷嬷正在加油添醋地说着昨夜的事:“这表姑娘人都走到宣政殿外边了,瞧见那扬面,登时就吓得晕了过去,老奴叫都叫不醒。” “这宫里,打杀个宫女太监那是常有的人,偏生她不中用。” 曲嬷嬷隐瞒了自己也吓得腿软一事。 容修仪抚着手中的茶盏,顶着她冷淡的眼神,曲嬷嬷的声音也渐渐变小了。 这时,宫人进来通传:“娘娘,南姑娘到了。” “让她进来。” 南姝的记忆中并无太多这位容修仪的印象,她垂眸走到殿中跪下:“臣女请修仪娘娘安,娘娘恕罪,是臣女有负所托。” 容修仪的视线停留在她身上,女子打扮素净,可依旧遮不住那姣好的姿容,一张脸像是精雕细琢出来一般,满城春色都不如她令人惊艳。 随着她下拜的动作,身姿楚楚,柔弱堪怜,当真是个尤物。 容修仪样貌生得端庄温柔,她笑着走过来扶起了南姝:“表妹快起来吧。” 不防容修仪这般和善,南姝松了口气:“多谢娘娘。” 容修仪拉着她的手一道坐在软榻上:“你不必太内疚,陛下本就性子阴晴不定,本宫也没想你一定能侍奉圣驾,若非这些年本宫都无所出,家里也不会送你进来,你也是为本宫做事,本宫该谢你,哪能怪你。” 容修仪的父亲柱国将军是拥护陛下登基的功臣,将军府满门荣耀,封赏已经到顶了。 世家之间,最亲密的关系便是姻亲,对于皇室也同样如此。 当年的几个大功臣,都想送女儿进宫,对他们而言既喻意着君臣关系亲近,也是一种掣肘。 可惜陛下从不入后宫,便是开口允许她们进宫,也是在三年前那扬祸事之后,为了安抚朝臣的心。 宫中三年,她竟还是处子之身。 南姝不知容修仪心中所想,闻言忙道:“臣女得容将军照拂,心中对将军和娘娘都是万分感激,担不得娘娘的谢。” 容修仪拍了拍她的手:“事情不成便罢了,只是这次本宫是借着太后寿辰让你帮着置办寿礼一事才能宣召你进宫的,等到一个月后太后寿辰结束,本宫再送你出宫。” 没想到柳暗花明又一村,那岂不是只要在宫中平平安安度过一个月她就可以出宫了! 南姝按捺住激动,起身谢恩:“多谢娘娘。” 又陪着容修仪聊了会儿,南姝才回了储秀宫。 她坐在窗边,望着一旁的菱花镜。 镜中映着青色的床幔和熟悉的容颜,恍然间南姝好似又回到了那间别院。 望久了,她眼前一阵眩晕,再定睛看过去,镜中那双熟悉的眼睛回望着她,只是胸前洁白一片。 上辈子,她寄人篱下,习惯了事事隐忍,从西北到京城,她从来不能自己选择,可她也从未奢望过什么名分,所求不过一处安身之地。 她没有错,不过是怀璧其罪。 而如今她不再是沈兰姝了,她有了新的身份,也该有新的生活。 南姝也从未想过因为穗穗留在宫中,晏平枭将对死人的愧疚弥补到穗穗身上,可若已死之人复生,这份愧疚便会荡然无存,甚至变成厌烦。 她只要知道她的穗穗平安就好了,这皇宫中没有任何她留恋的东西,她想离开皇宫,选择自己的生活。 * 翌日,南姝醒得很早,她起身下床,没有惊动外边的宫人。 梳洗出来,南姝看到桌上有一道桂花糕。 上辈子她对桂花过敏,可是不知道现在这具身体会不会有同样的症状。 南姝捻起一块糕点放进嘴里。 虽说只用在宫中待一个月,可毕竟所处后宫,为了避免碰到他,她得找个借口将脸遮挡起来。 南姝等了快一刻钟也不见脸上有任何反应,她长叹一口气,干脆拿起胭脂,手动制造起疹子的症状。 于是,等到青竹来叫她起床时,就见南姝脸上起了许多红点点。 “姑娘,您这是怎么了?”青竹急得不行,“奴婢去禀告修仪娘娘给您请太医!” “不用了!”南姝叫住她,“我只是吃错了东西起了疹子,并无大碍,过几日便好了。” “我进宫本就打扰了娘娘,不必再因为这些小事劳烦娘娘了。” 南姝再三保证没事,青竹这才熄了请太医的念头,但还是去找曲嬷嬷要了些药给她擦。 梳洗过后,曲嬷嬷来了,让南姝搬去玉堂殿: “娘娘说储秀宫到底是远了些,昨儿娘娘让人把西厢房收拾了出来,往后表姑娘就住那儿吧。” 南姝没办法拒绝,还好她也没什么行李,让青竹收拾了一番就去了玉堂殿。 容修仪见她戴上了面纱,隐晦地皱了皱眉。 “听曲嬷嬷说你吃错了东西,可要找太医来瞧瞧?” 南姝忙摇头:“臣女已经上过药了,并无大碍,不必劳烦太医。” 容修仪便没再说提,只说道:“太后寿宴在即,本宫听闻你写得一手好字,可愿帮本宫替太后抄写几份经书,并送到法华殿供奉。” 南姝自然没有拒绝的道理,她应了下来,曲嬷嬷便将她带到书房。 书房中的楠木嵌螺钿云腿桌案上已经摆放好了要抄写的经书和文房四宝,曲嬷嬷叮嘱了两句: “落日前抄写好,然后送到法华殿供奉,若晚了主持就不得空了。” “我知晓,有劳嬷嬷了。” 青竹在一旁帮她研墨,南姝安安静静地抄着,她脑海中回忆着原身的字迹,可是并不能想起来,厢房中也没有她写的东西,南姝却也不敢用自己的字迹,于是一边琢磨一边写,倒是比平时写字慢了许多。 抄写经文确实能静心,且听闻皇城中阴气重,因此宫里的主子不管信不信佛都要抄经文,南姝写起来也格外的虔诚。 从前她不信这些神佛,可现在由不得她不信了,若非神佛保佑,她如何能重活一世。 只愿佛祖保佑她平安出宫,别出什么意外。 快到傍晚她才堪堪抄完了一本,怕耽误时辰,南姝忙收拾好就往法华殿去。 * 玉堂殿后院与一片竹林相交,穿过这片竹林便可抵达法华殿。 青石板上有些湿滑,南姝走得很小心,可突然间,一团白色的影子便从她脚边窜过。 “哎呀!”南姝惊呼一声,连忙扶住一旁的树干,这才免于摔到地上。 等她定睛看去,才发现是只小猫。 小白猫也站在青石板上,歪着脑袋看她。 白白的毛发很是蓬松,后背有一小撮黄毛,南姝一眼就认出了,这是她在别院时收养的绵绵。 “绵绵...” 小猫似乎认出了她,一下子倒在了地上,翻过肚皮冲她喵喵叫。 “喵~”绵绵欢快地甩了甩尾巴,在地上打了个滚,露出白白的肚子。 南姝心都要化了。 都五年了,她的绵绵也还活着。 她左看右看四下无人,这才敢蹲下来戳了戳绵绵的肚子,轻声细语地说:“你从哪儿跑出来的?” 绵绵用粉嫩的肉垫抱住了她的手腕,在她手背上舔着,弄得南姝痒痒的。 可她不敢和它多待。 “快回去吧,我也要走了。” 揉了绵绵一会儿,南姝眼睛红红的,恋恋不舍地抱着它亲了亲。 小猫见她要走愣了一会儿,更加大声地喵喵叫,似乎在控诉南姝为什么不理它。 它见南姝不回头,翻身起来小跑两步,用后背去蹭南姝的小腿。 小家伙喵得更大声了,似乎很不解她为什么不理它,不抱它? 南姝只好蹲下来撸着她蓬松的毛发,小声和它说:“绵绵真乖,看到他把你养得很好我就放心了,以后你也要乖乖的,不准乱跑。” “猫主子您在哪儿啊?” 远处似乎有人声传来,南姝吓了一跳,匆忙地抱了抱绵绵就连忙起身离开了。 绵绵喵喵喵地想去追她,却不想找来的元宝看到了它。 元宝喘着气跑过来:“哎哟,猫主子您跑哪儿玩去了,公主都要担心坏了。” 他弯下腰想去抱地上的小猫,谁知绵绵在他快要碰到自己的时候就炸毛了,哈着气露出了小尖牙。 元宝欲哭无泪,他都伺候五年了,可这猫主子真是养不熟啊! 第五章 她连我的梦都不入的 汤顺福推开殿门放轻了脚步走进来:“陛下,元宝来说,公主殿下今日似乎有些不开心。” 这会儿正是每日晏平枭处理政务的时候,若非事关公主,汤顺福是万万不敢进来打扰的。 晏平枭放下手中的羊毫,冷硬的眉眼舒展些许,他立即起身道:“去昭华殿。” 不一会儿,圣驾就到了昭华殿。 一个穿着粉色宫裙,梳着双髻的小女孩抱着一只猫站在殿内。 她看见男人进来,说不上多高兴,但还是规矩地请了安:“儿臣参见父皇。” 小公主年方五岁,因为是早产,身量较同龄孩子瘦小一些,晏平枭大步走了过去:“穗穗今日怎么了?” 穗安抱紧了怀中的小猫,一双圆圆的杏眸有些发红,瘪着唇说道:“父皇,绵绵好像要死了...” 怀中的绵绵听到这话僵硬了一下,然后连忙甩了下尾巴。 晏平枭将她抱起来放到软榻上,蹲在她身前问:“昨日不是还好好的吗?” 说着他伸手揉了揉绵绵的脑袋,绵绵兴致缺缺地给了他一个眼神,然后就再次闭上了眼。 是有些不对劲。 平日里绵绵虽然也不爱搭理人,但是向来都比较黏穗安,哪里像现在这样一副病怏怏的模样。 “去传太医。”晏平枭吩咐下去,然后将一直跟在穗安身边的元宝叫进来询问。 元宝连忙跪下:“启禀陛下,昨日傍晚猫主子跑出了一小会儿,但也就两刻钟不到的功夫奴才就找到它了,那时并未有什么不对啊。” 元宝自五年前就专门伺候这只猫,比伺候他爹娘都要尽心,他知陛下和公主都极其喜爱猫主子,更是不敢有丝毫疏忽。 晏平枭安抚着穗安,直到太医来了,给绵绵看诊了一番,却并未查出什么病来。 “许是春天到了,宫中没有其他猫,猫主子这才情绪低落了些...” 晏平枭听懂了,但穗安不懂。 小公主稚气的声音中带上了哭腔:“父皇您不能让绵绵死!” “绵绵不会死的。”晏平枭揉了揉她的脑袋,大不了明日就去御兽苑让它自己挑一只雌猫。 “真的吗?可是父皇都不能保护好娘亲,真的能保护好绵绵吗?” 晏平枭静静地看了穗安半晌,穗安对他一直说不上多亲近,他也已经习惯了穗安时不时就要出言讽刺自己一番。 穗安就这样抱着绵绵看着他,小小的年纪却爱憎分明到极致。 一旁的元宝死死垂着头,恨不得耳朵能闭起来。 公主在说什么啊? 直到圣上的衣摆从他眼前划过,元宝才松了口气。 又活了一日,真好。 他弓着身子走过来,苦口婆心地劝着:“公主殿下,您何必又把陛下气走了呢?” 小公主并不理会他,小小的身躯爬到榻上,从枕头底下摸出一幅卷起来的画轴。 她抱着绵绵翻开了画轴。 上面是一个女子的身影。 “我错了吗?” 元宝似乎听到了一声呢喃,却没能听清。 “我没错。” 小公主抓着手中的画轴喃喃自语,父皇就是没有保护好娘亲,她没有说错。 * 落日的余晖映着灰墙黛瓦,难得放晴的天空影影绰绰透着夕阳的轮廓。 南姝每日都会将抄好的经文送去法华殿,容修仪似乎很满意她的听话,这两日也并未再叫曲嬷嬷来监督着她抄写。 这日送完佛经从法华殿出来时,外边又吹起了大风,眼看就要下雨了,南姝连忙加快了脚步。 她走在皇城的宫道上,恍然想起上辈子初来京城时,满心都是对未来的茫然和不安,那人将她抱在怀中,柔声安抚着: “往后,这就是我们的家。” 可是那个家,只有她一个人苦苦守了一个春秋。 后来,也是他亲手毁了他们的家。 南姝垂下眼睑,忍住心中一抽一抽的酸涩与疼痛。 上辈子她来到京城两年,却一直住在京郊的别院中,别说皇宫了,连京城都只去过一次,唯一一次进城,还是听到晏平枭和他朋友们调笑自己那次。 她那时太过难堪,根本无心观赏京城的风貌。 等到下个月出了宫,她也可以好好看看京城的风土人情了。 南姝又忍不住想,若她重生在远一些的地方,不再踏入京城这纷扰之地该多好。转瞬她又觉得自己太过贪婪,能够重活一世已经是她赚到了,既来之则安之,总有办法能解决这些困境的。 初春时节,落日时风很大,混杂着柳絮的清风拂来,吹乱了脸上的面纱,露出了莹白的侧脸。 南姝连忙抬起胳膊,用细白的手指将面纱压下。 * “陛下,孟大人半个时辰前便进了宫,正在御书房候着...” 汤顺福躬着身子跟在御辇旁,话还未说完,却听男人突然出声:“停下。” 声音中带着些许急切,御辇停下,提花帘被猛地拂开,男人的身影从汤顺福眼前匆匆掠过。 汤顺福目光呆滞地看着他:“陛下?” 晏平枭肩背宽挺,他那双冷锐的黑眸越过宫道旁的竹林,落在了林间那条小径上。 惊鸿一瞥,仿佛有一把重锤狠狠敲打在了他的心上,呼吸在那一刻倏然停止。 只是一息的功夫,他就大跨着步子飞快地朝那边奔去。 汤顺福吓了一跳,反应过来后连滚带爬地要追上去:“陛下!您去哪儿啊?!” 呼啸的冷风迎面拂过脸庞,晏平枭清晰地感觉到自己左胸深处那尖锐的慌乱感。 他毫无章法地拂开面前的树枝,在林子里急切地寻找着。 没有! 没有她! 初春时节,男人额上却冒出细密的热汗。 他没有理会被折断的树枝,以及过往的宫人惊惧的目光,高大的身躯在林中慌乱地穿梭着,满心满眼只有方才那匆匆一瞥。 那熟悉的刻骨铭心的侧颜。 他眸色越来越深沉,越来越阴翳,当将整个林子都找遍后,晏平枭颓然地站在原地。 碧空残阳下,竹林中一片空寂,唯余风吹竹叶的沙沙声。 他眼前忽然浮现出那年初到京城时,码头上的海棠花开得正盛,女子紧张地拉着他的衣袖,柔嫩的指腹悄然勾住了他的指尖,他弯下腰安抚她: “棠棠不必怕,往后这里就是我们的家了。” 女子双眸亮晶晶的,轻轻依偎进他怀中:“妾不怕。” 晏平枭闭了闭眼,满心的酸涩即将破土而出。 汤顺福气喘吁吁地跟上来,扶着膝盖喘着气道:“陛下,您看到什么了?” 男人立在风口边,风鼓荡着衣袍,他的唇瓣不自觉颤动了几下:“朕看到她了...” “谁...谁啊?”汤顺福有些摸不着头脑,这里除了他们还有其他人? 他后背一凉,打了个寒颤。 锥心的疼痛让男人忍不住用手按住了胸口,他苦涩地扯了扯唇角:“是朕看错了。” “怎么可能是她...” “她连我的梦都不入的...” 晏平枭无言地站在原地,俊朗的眉眼又恢复了一如既往的冷淡,似乎刚才的脆弱全然是错觉。 在他身后,影子被渐渐拖长,与夕阳融为一体。 人独立,影孤绝。 第六章 殿下,妾疼 泠泠落雪吹拂着紧闭的楹窗,凛风缠绕着帐内轻柔婉转的娇喘声,在夜色中缓缓飘远。 春色盎然的屋内,烛光映着两道缠绵的身影。 女子乌黑的青丝散了满枕,她微阖着水雾靡靡的杏眸,眉眼间春情冶炀。 身形高大的男人将她拢在怀中,他轻拂开女子腮边汗湿的碎发,声音低哑:“两月未见而已,棠棠便承受不住了?” 他毫不怜惜,再度吻上她的唇: “乖,你受得住。” ...... 南姝紧闭着眼,睡得并不安稳,茫茫浓雾中男女交缠的声音一直萦绕在她耳边。 她抱紧了怀中的被子,脸颊不由自主地染上了一层红晕,柳眉时而微蹙时而舒展,好似被什么东西禁锢住了一般。 倏然,南姝浑身一颤,然后睁开了双眸。 她眼中有些茫然无措,直到看见头顶黛色的帷幔才慢慢回神。 她竟梦到晏平枭了。 还是春梦。 南姝烦躁地揉了揉眉心,起床第一件事就是看一眼窗边的挂历,离出宫还剩十五日。 用了早膳之后,南姝便带着青竹往法华殿去。 今日有大师诵经,容修仪准备了一座观音像想要送给太后,让她去请大师开光。 等她穿过那片竹林,却发现本该空旷的殿前此时站了一人。 晨曦的微光透过树梢的缝隙落在他身上,男人身形修长,样貌清俊,看见她时白净的脸庞上浮现了几丝微红。 “姝儿...”江岳一见她顿时两眼放光。 南姝在脑海中搜寻了很久,才想起这人。 江岳,是原身在青州的邻居,如今在宫中太医院当值。 当初南父还在的时候两家关系很好,只是南父去世后,南家只剩一对孤儿寡母,往来便逐渐少了,且没过多久江岳就去了京城奔前程。 原身到了京城后再次和江岳重逢,他乡遇故知,天然就有一种亲切感。原身进宫前还与江岳有过书信往来,江岳只是个小小吏目,想找原身借钱打点太医院上下,为自己的仕途铺路。 想到这儿,南姝对眼前人就带着一种不太好的观感,找一个十五岁寄人篱下的女孩借钱,这是好人家能做出来的事吗? 江岳见南姝面色不太好,立马文质彬彬地做了个揖,只是那视线像是黏在了她身上一般。 南姝表情客气却疏离:“江太医有何事?” 江岳想要来抓她的手,却被南姝躲开了,这是在宫中,若是被人看见自己可讨不到好。 “姝儿,你可还在怨我?”江岳急着解释,“并非我那日失约,只是我母亲她就我一个孩子,我不能不管她不管我如今的官职啊!” 南姝表情一凝,失约? 她脑海中并无关于此事的记忆,难不成原身和江岳之间还发生过什么? 她一直好奇自己是因为什么契机借了这具身体复活,可是如今她在宫中便已是如履薄冰,便是要查,也得等平安出宫以后。 “江太医若无事,我便先告辞了。” 南姝不愿与他过多纠缠,绕过他便要朝前去,可江岳挡在她面前:“姝儿,你放心,我一定会升官发财,让你过好日子。” “江太医,这是在宫中,还请自重。” 江岳望着南姝姣好的面容,忍不住念道:“我们之间何须这般生疏?你明知我对你是情难自抑,难以克制。” 南姝蹙眉,捧着经书的手都抖了一下。 “江太医还是克制一下吧,你挡着我的路了。” 南姝眼中的厌烦打击到了江岳,趁着他失魂落魄的间隙,南姝赶紧快步进了法华殿。 * “姑娘请在此稍候片刻,等大师做完早功便会见您。” 南姝双手合十对小沙弥做了个礼:“有劳了。” 小沙弥离开后,南姝也未乱走,就在后院的凉亭中坐下休息。 这会儿还早,除了殿内僧人们念经的声音外,再无其他人出现。 院子里枝叶交叠,阳光透过细密的树叶洒下斑驳的光影,一棵参天古树立在中央。 古树上挂满了祈愿的红绸,大片的红色在春风中摇曳,美得神圣而又震撼。 宫中许多宫人会来这里祈愿,据说布条挂得越高,越能让神明聆听到自己的心愿。 凉亭中便有一方石桌,上面摆着红布和笔墨。 南姝突然也想写一张,她拿起笔,可想了半天也只在纸上落下“安好”两字。 她唯一的心愿,就是余生安好。 可没等她挂上去,外边却突然淅淅沥沥的下起了雨。 初春气候多变,雨势来得急去得也快,南姝并未太过担心。 雨越下越大,雨丝飘进了窄小的凉亭中,浸湿了她的乌发和面纱。 凉亭外种着海棠花,娇嫩的花瓣被风吹雨打,可依旧顽强地立在枝头。 “今年花胜去年红,可惜明年花更好,知与谁同?” 南姝突然想起了这句话。 她忆起在西北苦寒之地时,哪怕是春天,能开的花也很少。 在王府的第一个春天,她看见院子里种有海棠树,可等了又等,等到一个个花苞被严风吹落,也未曾等到海棠花盛开。 夜里,男人回来时见她还趴在窗台上看着外面的枯枝,便问她:“就这么喜欢海棠花?” 兰姝回过头,有些失落:“娘亲说,妾出生时恰逢海棠花盛开的季节,那时她一睁开眼便看见窗外满满的海棠花,才给妾取了这个乳名。” “往年在家时,每年这个时候妾都可以看见海棠花。” 晏平枭若有所思,他将窗户关上:“风大,早些休息。” “也许等过几日就能看见了。” 兰姝只以为他在开玩笑,可是某一日,等她睁开眼,院子里的海棠花真的开了。 她开心地扑进男人怀中,仰着小脸问他:“这是怎么做到的?” 他道:“只要有心,花就会开。” 晏平枭从身后拥着她,一起看着外面的海棠花,他笑起来时原本冷硬的眉眼都变得柔和了许多。 像春日的第一扬雨,拂去了所有寒意。 恍惚间,南姝好似见到了晏平枭,正朝着她走来。 第七章 你是何人? 南姝慌乱地转过身,袖子不慎拂过桌上的东西,纸笔统统跌落在了地上。 羊毫咕噜咕噜地滚到了男人脚边,晏平枭微微皱眉。 自从沈兰姝去世后,他患上了头疼之症,法华殿的方丈可为他施针缓解,今日休沐他照例来见方丈,结束后本是要回御书房,不料雨势渐大,只能暂且避一避。 雨雾蒙蒙,模糊了视线,等他走近方看见凉亭中已经有了人。 汤顺福瞥见女子略显仓惶的背影,再见她的装扮,既不是嫔妃也不像是宫女,倒像是哪家的小姐。 南姝从震惊中冷静下来,手指将裙摆捏出一道道褶皱。她没想到会在这儿碰见晏平枭,还好她记着戴了面纱,否则就完了。 “臣女叩见陛下。” 凉亭窄小,南姝也不能装作没看见,只能低垂着头压低了声音行礼。 晏平枭的目光落在了她身上,又看见了她写在红布上的“安好”两字,上边未干的墨迹昭示着刚写上不久。 这个字迹,以及亭中人的身形,都给他一种熟悉的感觉。 “你是何人?” 汤顺福吃了一惊,活久见,陛下竟然主动和女子搭话了! “臣女是修仪娘娘的表妹,修仪娘娘想要在太后娘娘寿宴前供奉一百卷佛经,这才接臣女入宫协助。” 汤顺福想起了确有这回事,他在男人耳边低语了几句。 男人敏锐的视线落在了南姝身上。 女子很是拘谨的样子,低垂着头颅,只能看见一截白皙的后颈和垂下的面纱。 “在宫中为何佩戴面纱?” “回陛下,臣女吃错了东西起了疹子,恐污了宫中贵人的眼。” 汤顺福一听,当即就想拉着晏平枭退退退,生怕传染了陛下。 可晏平枭拂开他,拿起了桌上的红布:“这是你写的?” “是。” 南姝这些日子改了自己从前的笔迹,可习惯也不是一时半会儿能全部改过来的,她余光瞥见男人盯着那红布,心里直打鼓。 晏平枭看着这两个字,眼底神色几经变换。 他忆起从前教某人习字时,她写不好的字便会返回来在上边反复勾画,他还曾笑她:“你这是写字还是画画?” 女子理直气壮道:“好看不就行了?” 如今,这姑娘的字倒是有和她一样的毛病。 沉稳的脚步声在凉亭中响起,南姝听着那逐渐逼近的脚步声,几乎是本能地想要逃跑。 她死死掐着掌心,开口道:“陛下留步。” 脚步声停了下来。 她状似无意地抚了抚脸侧:“臣女尚在病中,不敢靠近,恐损了陛下龙体安康。” 晏平枭看着这近在咫尺的身影,说不出的熟稔涌上心头,让人想要取下她的面纱。 凉亭中安静下来,只有雨水打在瓦片上的清脆响声。 南姝余光瞥见晏平枭坐在了石桌前,侧脸轮廓硬朗利落,眼睫低垂,聚精会神地拿着自己方才写的那张纸看着。 这是五年后,她第一次看到他。 二十七岁的他和十七岁的他相比,似乎更加威严冷峻,周身都透着拒人千里之外的冷漠感。 原来他们都相识十年了。 她想过再见时自己会是什么样的心情,许是惊慌、愤怒甚至厌恶。 可她远没有想象中的心潮翻涌,犹如雨珠滴入池塘,只余淡淡涟漪。 骤雨去得很快,不一会儿就有小沙弥走来请南姝进殿。 南姝依旧垂着头,她感到脖子都要折了:“陛下,臣女告退。” 晏平枭未再出声,南姝顶着那如芒在背的视线跟着小沙弥离开。 真是邪门。 可见法华殿许愿压根不准,根本就是事与愿违。 女子的身影逐渐远去,晏平枭不受控制地望着,心底渐渐浮起淡淡的异样情绪。 * 慈元殿。 宋太后午睡方起身,就见冯嬷嬷从殿外进来:“太后娘娘,丽太妃和荣安公主来了。” “让她们进来。” 丽太妃一身藏蓝色宫装,不过四十的年纪却已是双鬓花白,厚重的粉膏也掩饰不住眉眼间的憔悴。 宋太后想起从前先帝在时,两人关系尚可,只是后来一人被禁足于宫中,一人在冷宫苦苦挣扎多年,不由得有了同病相怜的感受。 “快坐下。”宋太后吩咐人上了茶,笑着说道,“哀家正想着哪日邀你来说说话,没成想你们倒先来了。” 丽太妃带着荣安公主前往五台山小住了半年,刚回了宫就来给太后请安。 “荣安这丫头为太后娘娘抄录了静安寺中的孤本,一早就吵着要来见太后呢。” 荣安公主不过双十年华,继承了丽太妃年轻时的美貌,面上带着亲亲热热的笑:“母妃又在打趣我,只是荣安随意抄写的,太后娘娘别嫌弃便好。” 说罢她让丫鬟将经书呈上,太后只粗略扫了一眼便知这定是费了许多心神的:“荣安有心了。” 荣安笑得有些羞涩:“都是荣安该做的,若非皇兄,荣安与母妃还在冷宫待着呢,荣安为太后和皇兄做什么都是应该的。” 宋太后叹了口气,先帝的皇后作孽,让荣安和丽太妃在冷宫蹉跎多年。 “依哀家看,荣安这个年纪,婚事也该提上日程了。” 荣安脸色微不可察地一僵,随即撒娇般地道:“荣安还想多陪母妃一些时日,不想成亲...” 丽太妃斥道:“你也不看看你都多大了,比你年纪小一些的临安都议了亲事。” 宋太后打着圆扬:“也不急于这一时,哀家也会帮荣安留意着。” “多谢太后娘娘。” 几人说话间,通传声响起:“陛下到——” 宋太后面露欣喜,晏平枭朝事繁忙,来慈元殿的时候甚少,如今虽然母子团聚,但到底不比幼时亲近了。 男人一身玄色常服走进殿中:“儿臣给母后请安。” “快起来吧。”宋太后笑道,“今日你们倒是像约好了似的。” 晏平枭这才注意到丽太妃和荣安公主也在,微微颔首示意。 丽太妃不好打扰两人说话,便起身道:“陛下来了,我就不打扰太后和陛下说话了。” “棠棠,我们走吧。” 晏平枭端着茶盏的手顿了顿,他语气冷淡:“既然有了封号,往后就莫要再用从前的小字。” 荣安公主名唤晏疏棠,丽太妃闻言有些不解,但还是恭声道:“是我疏忽了。” 荣安垂着头跟在丽太妃身后走了出去,即将踏出殿门的时候,她回头看了一眼。 殿内昏暗的光影浮动,只能看见他极其淡漠的侧脸。 第八章 相见 南姝沐浴出来,便坐在楹窗前看着院子里飘扬的梨花。 海棠未雨,梨花先雪,洋洋洒洒的花瓣被晚风卷起,像极了落雪。 她想起了来京城第一年的除夕夜。 在京郊的别院中,她见到了两月未见的男人。 晏平枭一身风雪进了温暖的屋中,兰姝彼时正在做着女红,看见他的一瞬,手一颤,指腹上便冒出一颗小小的血珠。 “殿下...”她怔怔地望着他,有些不敢相信,消失了两个月的人,此刻会出现在自己面前。 “怎么了?”晏平枭脱下鹤氅,在暖炉旁将手捂热了些,才走过来拥住了她,“这么晚了,还没休息?” 他瞥见桌上放着的针线,皱眉道:“晚上天暗,别做这些了。” “嗯...”兰姝吸了吸鼻子,垂在身侧的手指蜷了蜷,还是没忍住抓住了他的衣摆。 “还好赶上了。”男人弯下腰和她对视着,“还有一个时辰才过完除夕,总算赶上一起过新年了。” 兰姝的眼泪不争气地流了下来,晏平枭替她擦了擦:“怎么又哭了?我回来你不开心吗?” “没有...”兰姝只是在哭自己。 哭自己太没用了,明明听过他那般锥心的话,可见到他这样温柔的样子,心里还是会有一丝期待。 父母离世,独来西北,这么多年的岁月中,晏平枭就是她的唯一。 她割舍不掉。 “殿下...”在她出神之际,男人突然将她打横抱起往床榻边走去。 “又瘦了。”他将女子放在柔软的褥子上,手掌覆在了她凸起的肚子上,“马上就要临盆了,等这个小东西出来,我可要好好说说她,害得她母亲整日里吃不好睡不好。” 她实在太瘦了,怀孕七个多月依旧很轻,更显得肚子大得吓人。 兰姝抓着他衣襟的手指逐渐收紧,依赖地将脸颊贴在了他胸前。 “妾身临盆的时候,殿下会来吗?” 晏平枭低头亲了亲她:“会的,我会陪着你的。” 兰姝开心了。 她孕中嗜睡,可是难得见到他,强撑着不想睡。 晏平枭轻声哄着她:“睡吧,这两日我都陪着你,明儿睁眼还能看到我。” 兰姝闻言放心了,她再也撑不住,沉沉地睡了过去。 可半夜时分,外边传来了敲窗的声音。 男人起身披上外衣,坐在床沿抚了抚她的脸颊,直到外边又急切地敲了几下,他才走了出去。 兰姝半梦半醒间听到了外边的声音,似乎在说“宫里”、“谢小姐”、“人找到了”...... 谈话声越来越小,越来越远。 她撑起酸软乏力的身子,将楹窗推开一个小角,呼啸的寒风立马灌了进来。 雪地上,深浅不一的脚印记录着男人的匆匆步履,很快就被飘扬的雪花覆盖,仿佛什么都不曾发生过,只有满院的萧瑟和寂寥。 那是兰姝最后一次见到他。 ...... “姑娘?” 青竹的声音将她唤醒,南姝茫然地睁开眼,才发现自己趴在窗台上睡着了。 “姑娘困了就去床上睡吧,夜里风大,奴婢把窗户关上。” 青竹拉上楹窗,余光却瞥见女子脸上的泪痕,顿时急了:“您怎么了?” “无事...”南姝侧过头,将心里的情绪压下。 那份悲伤是属于曾经的沈兰姝,而不是她。 * 翌日,傍晚。 太后生辰的前几日是容修仪的生辰,虽说不能和太后的生辰相比,但还是在玉堂殿摆了一席家宴。 殿中已经是热闹非凡,宫中只有四位嫔妃,除了掌管后宫的谢妃谢昭质外,其余人都已经到了。 谢昭质直到夜幕降临才姗姗来迟,她一进殿,容修仪的脸色就不由自主地沉了两分。 “谢姐姐竟然也来了,我这玉堂殿真是蓬荜生辉。”不过一瞬的功夫,容修仪就换上了亲热的笑脸。 谢昭质也勾着嘴角,上前扶住容修仪,阻止了她行礼:“今日是妹妹的生辰,就不必多礼了。” 容修仪笑吟吟地将谢昭质请到一旁坐下,上首放了三个座位,中间的自然是属于帝王,而谢昭质位份最高,又不能让她坐在下边,宫人便在御座两侧各放了一个位置。 玉堂殿的院中搭上了戏台子,伶人们已经在上边唱起了戏曲,宫人将戏折子呈上,请主子们点戏。 谢昭质推辞道:“还是妹妹先点吧,今日本宫怎好喧宾夺主。” “臣妾已经点了两曲,姐姐也点一首吧。” 谢昭质不好再推辞,目光在戏折子上扫了一圈,嘴角笑意更浓:“那便点一曲《湘夫人》吧。” 容修仪的笑容僵在了脸上。 《湘夫人》讲的是上古时期娥皇女英姐妹共侍一夫的故事。 她深吸一口气,维持住表面的情绪,便听谢昭质道:“听闻容妹妹的表妹进了宫,怎么没见到人呢?” “她胆子小,怕冲撞了姐姐。” “不碍事。”谢昭质笑意更甚,“总归也是要见见的。” 话中的深意让容修仪眼角抽了抽,紧紧掐着自己的掌心才能让自己保持平静。 她朝着曲嬷嬷使了个眼色,曲嬷嬷立马派人去打探,晏平枭何时过来。 程贵嫔坐在下首吃着糕点,上边那两人的针锋相对也传入了耳中。 她轻啧一声,整天阴阳怪气的干什么? 斗了三年,也不见陛下多看谁一眼。 她摇摇头,看了眼旁边的宋婕妤,那人正在啃着肘子肉。 程贵嫔叹了口气,继续欣赏着台上的戏曲。 * 南姝知晓今夜晏平枭八成会去玉堂殿,她自然不敢再待在那儿,便借口脸上疹子未好来了长鸢湖。 长鸢湖毗邻御花园,日暮时分的湖边很是安静,今日众人都往玉堂殿去,自然这儿不会有人来。 “姑娘真不去瞧瞧?” 南姝摇头:“今日是娘娘的好日子,我就不去凑热闹了。” 她坐在凉亭中,欣赏着湖畔风光。 春日里,御花园中本该百花齐放,可南姝放眼看去,却只能看见大片的淡色海棠花。 青竹顺着她的视线望去,嘀咕道:“听说先皇后甚是喜爱海棠花,所以宫中很多地方都种着海棠花。” 南姝收回了视线,垂眸盯着自己的脚尖,声音很轻:“世人总爱做这些为时已晚的事,标榜自己有多深情。” 青竹眨了眨眼,没太听清。 一阵清风悄然而至,将南姝未系紧的面纱吹落到了湖中。 南姝下意识地想伸手去够,却被青竹拉住了。 “姑娘,您的脸已经好了呀?”青竹左看看右看看,兴奋地说道。 南姝摸了摸脸颊,因为最近面纱戴习惯了,她便没再用胭脂在脸上画疹子:“还有一些没好,我用脂粉遮了下。” 青竹恍然大悟般点了点头。 没了面纱南姝总觉得不太习惯,也没了安全感。 她站起身,看了眼湖面上飘走的面纱,正想叫青竹再去取一个来,却在转身之后,看见远处站着一个男人。 他就站在一树树的海棠花下,纷扬的花瓣落满了他宽厚的肩头,落满了他玄色的龙袍。 花枝迢迢相隔,朦胧了视线。 男人逐渐走近,拂开花枝的刹那,魂牵梦萦的容颜便撞入了深邃的黑眸中。 晏平枭整个人都被定住了。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静止,只有他错乱的心跳声在耳边回荡。 第九章 朕说,全部脱了 身后的汤顺福也看清了女子的脸,瞬间瞳孔猛缩,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鬼...鬼啊...” 谁能告诉他,为何此人和先皇后竟然如此相似?! 南姝冷不丁被乍然出现的男人惊了一下,随即她眸中倒映出男人身上象征着身份的明黄色龙纹,她和青竹都瞬间明了,来人是谁。 她未曾来得及收回视线,霎那间,四目相对。 南姝呼吸骤停,如坠冰窟般颤栗。 她手指死死掐着自己的掌心,支撑着自己不要失态。 男人眼中有她读不懂的震惊和伤恸。 身侧的青竹忙拽了她一下,南姝急忙垂下眼,盈盈一握的纤腰折了下去: “臣女叩见陛下。” 错落而沉重的脚步声在静谧的湖畔格外清晰,南姝只感到胸腔逼仄,连呼吸都本能地紧绷起来。 晏平枭站在她面前,眼前的女子一袭鹅黄色锦裙,微风勾着她的一缕碎发,不断轻扫着脸颊,让她不由得轻蹙柳眉。 手中的扳指几欲让他捏碎。 他失神地望着她,薄唇嗫嚅,喉咙像是被扼住了一般出声艰难: “棠棠...” 南姝垂着头,一丁点动静都不敢发出。 她闭了闭眼,深吸着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她现在是南姝,除了一张脸与从前一样,年纪身世以及胸前的胎记都不一样,纵然他再怎么查探,她都不再是沈兰姝了。 晏平枭的目光凝滞,他喉间微动:“抬起头来。” 男人的目光紧紧黏在南姝身上。 南姝手指捏紧了裙摆,她轻抬下颌,视线却紧紧盯着青石板,半分都不敢往上看,纤长的羽睫不断颤抖着。 晏平枭忽然抬手,捏住了她的下颚。 南姝猝不及防地仰起了脑袋,下意识地掀眸,撞入了男人深邃的黑眸中。 一模一样的面容,便是连害怕时躲闪的眼神都相差无几。 晏平枭陡然想起,永安二十九年,他从城外回来,在一辆破败的牛车中找到了想要逃跑的沈兰姝,那时她看向自己的眼神便如同现在。 胆怯又慌乱。 “棠棠...” 南姝眼中适时流露出一丝不解与茫然,刺痛了晏平枭的双眸。 他放开了她。 南姝连忙后退了两步,膝盖在粗粝的青石板上蹭得有些疼。 须臾,头顶响起男人淡漠的声音:“起来吧。” 南姝低垂着头起身,又悄悄往青竹身后挪了两步,下巴上还残留着温热的触感。 “汤顺福。” 汤顺福抖着腿从地上爬起来,天知道他瞧见南姝时有多震惊。 旁人许是没见过沈兰姝,可他不仅见过,便是给沈兰姝敛尸时他都在扬,这一幕给他带来的震撼无异于诈尸。 “陛陛陛下...有何吩咐?” “将人带到宣政殿。”晏平枭紧盯着南姝,素来平稳的声音中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 * 月明星稀,夜色融融。 青竹扶着南姝站在宣政殿外,她不由得咽了咽喉咙。 青竹是三年前被分来玉堂殿伺候的,她进宫时先帝尚在位,后来邕王谋逆,她也曾经历过那段动荡的日子。 最让她记忆深刻的是昭平元年,陛下登基那日。 那日皇城中是前所未有的热闹,管事嬷嬷知晓这样的盛况难得,也没拘着她们去凑热闹。 青竹和几个小姐妹躲在远处看登基大典。 只是实在太远,她们只能模糊地看到黑压压的人群有条不紊地祭天祭祖,可突然间,人群乱了起来,青竹后来才知,陛下竟然抛下朝臣在大典上离开了。 直至三日后,陛下才归来。 他带回来了一个孩子,追封皇后和册立嘉仪公主的圣旨也是同一天下的。 那之后陛下从不进后宫,便是三年前新进了四位嫔妃,太后也常想方设法召许多京中美貌的女子进宫,也未曾听说陛下宠爱过谁。 为何今日竟对南姑娘这般异常? 青竹偷瞄了一眼南姝,突然也觉得,男人嘛面对这么一张脸,有意也正常。 只是陛下深情的形象在她心里有些崩塌了。 “吱呀”一声,御书房的门被人轻轻推开。 汤顺福不敢直视南姝,只道:“姑娘请进。” 南姝咬着唇瓣,缓步走了进去。 殿门在她身后阖上。 “臣女叩见陛下。” 晏平枭倚在御座上,垂眸打量着下方的女子。 短短一个时辰,她的生平便已被查得清清楚楚。 南姝,江南青州府人氏,生于永安二十一年十二月初七,今年十六岁。父亲乃青州知府,两年前过世,自此与母亲寄居容府。 生平的一切都可查。 可相似的名字,一样的相貌,世间真有如此相似的人吗? 晏平枭不信。 男人辨不清情绪的目光落在她身上,他转动着手中的扳指,声音低沉淡漠: “衣服脱了。” 南姝惊慌地抬起头,被他这一句话吓得浑身都在轻微颤抖着。 “陛下...”她眼中不受控制地泛起湿红,长长的睫毛如蝶翼般颤动着,诉说着女子心中的恐惧。 五年不见,他不仅是暴君,还成了色鬼! “朕说,全部脱了。” 晏平枭平静地看着她,语气平静到没有丝毫波澜。 南姝心知他是想查看自己的胎记,可她不该知道。一个正常女子,被见过一面的陌生人要求宽衣解带,纵然他是帝王,她也应该感到羞愤难堪。 南姝酝酿了下情绪,然后垂着头解开腰间的衣带。 泪珠滚滚砸落在地上,殿内只有衣料摩擦间发出的沙沙声,和女子隐忍的轻泣声。 春日里衣衫并不厚重,南姝脱掉了外衫,便只剩下一件素白色的里衣,再脱下去里面就只有肚兜了。 她咬着唇停下来,不敢抬头看上方的人。 沉稳的脚步声在殿内响起,晏平枭从御座上起身,缓步来到南姝面前。 女子浑身颤栗着,几根发丝飘在她脸颊两边,纤细的手指紧紧抓着胸前的衣襟。 他拿开了她的手,将女子轻薄的里衣扯下。 大片的白皙莹润撞入他的眼中。 没有。 她胸前是一片白净无瑕的肌肤,没有属于沈兰姝的花瓣胎记。 晏平枭漠然地看着,说不清心中是失望还是庆幸。 他不动声色地收回视线,将衣服扔回给了她: “穿上。” 南姝紧紧抓住衣服,手抖得几次差点系错带子,她狼狈地穿好衣服,用力抹了下眼泪。 “汤顺福。” 汤顺福走进来,便看见那姑娘单薄的背影,未等他说话,就听男人吩咐:“送她回去。” “是。” 南姝被从宣政殿送回玉堂殿,一路上她都忍不住地啜泣着,听得汤顺福直犯糊涂,陛下到底干什么了? “南姑娘。”汤顺福和她说话还是有些不自在,顶着这么一张脸,他总是想起从前在西北时的沈兰姝,让他一时不知道该用什么态度对她。 “公公...”南姝垂下头避开了他那难言的视线。 汤顺福清了清嗓子:“奴才就送南姑娘到这处,您进去吧。” 玉堂殿中已经是一片静谧,宴席已经散了。 她听宫人说容修仪多喝了些酒已经歇下了,想来暂时是不知刚才发生的事情的。 回到厢房,南姝浑身无力地蜷缩在床上,心里还在发颤。 她该怎么办? 想起在京郊别院度过的那两年,南姝紧紧抱着自己的膝盖,眼泪无声地落下。 她再不想一辈子都在等待中度过了。 第十章 帝王有泪,无人敢窥 汤顺福推开门,轻手轻脚地走进来。 他看见男人阖着眼靠在御座上,低声禀告:“陛下,奴才已经将人送回去了。” “找人盯着她。”晏平枭转动着手腕上的佛珠,淡漠的外表下是怎么都平复不下来的心潮。 初见南姝时他险些失态,冷静下来后他又开始怀疑,她会不会是某些别有用心之人派来的。 可心底深处依旧有一抹妄想。 妄想是他的棠棠回来了。 许久,他睁开眼,却发现汤顺福还在殿内。 “还有何事?” 汤顺福咽了下唾沫,大着胆子将手中的金箔纸呈上:“陛下,这是梵音寺的主持送来的。” 太后寿宴将至,陛下每年都会写下贺词让梵音寺的僧人祝祷。 晏平枭看着面前的金箔纸,半晌也无法落笔,除了那些松鹤延年、国泰民安之类的扬面话之外,他再不知道该写什么。 他的一切喜怒都埋葬在了五年前那扬大雪中。 不知何时,外边吹起了风,扬起了满院的海棠花瓣。 他想起了在西北的那些时日,也想起了沈兰姝。 晏平枭是先帝第七子,生母乃先帝贤妃宋氏。 永安二十五年,他十五岁那天获封邕王,却也在那一天,他的生母因被诬陷谋害先帝的皇后而被废黜禁足,他也被一道圣旨流放至寸草不生的西北。 母亲在深宫中受苦,昔日交好之人纷纷离去,十五岁的他一夕之间失去了一切。 沈兰姝是他在西北的属下献给他的侍妾。 初见时,是永安二十七年,她才十五岁。 小姑娘似乎很不愿意,在被送往王府的路上跑了,还是他恰巧从城外军营归来,在城门口抓住了躲在牛车中的她。 晏平枭无心儿女情长,也不想勉强她,便将她留在王府当个闲人养着罢了。 朝夕相处,日久生情,他也不知是谁先动了心。 五年的蛰伏,他于永安三十年进京,两年的时间掌控了京中的局势。 她陪着他从西北到京城,从落魄到风光,可却在他登基那日离他而去。 她就很喜欢海棠花。 他也曾在草木难生的西北,亲手为她种下一树树海棠花。 如今,宫中的花匠可以培育出各色各样的海棠,可却再无人欣赏。 纷飞的海棠花瓣犹如絮絮落雪,蒙了眼前光景,再睁眼,西北的海棠花不见了,唯有楹窗外的枯枝与他相望。 夜深人静,虫息鸟眠。 皇城陷入了寂静之中。 汤顺福在门外打着盹,脑袋一点一点的。 “砰”的一下,头撞到了墙上,让他瞌睡瞬间跑了。 汤顺福揉了揉眼,却见寝殿中还亮着灯。 他犹豫了一会儿,还是战战兢兢地推开了殿门。 飘曳的明黄色帷幔后,一个高大而孤寂的身影坐在那儿,手中紧紧地拿着一封信。 汤顺福咽了咽唾沫,蓦地有些不太敢出声。 “喵~” 一只白色的小猫迈着优雅的小步伐进了殿,从他脚边路过。 胖乎乎的身体擦过他的小腿,随后轻盈地跳到了榻上,窝在男人身侧,懒洋洋地甩着尾巴。 汤顺福吐出一口气,也就只有猫主子随时随地都敢来打扰陛下。 他上前两步夹着声音问道:“陛下,快到子时了,明日还有早朝,陛下可要安寝?” 殿内一片寂静。 汤顺福小心翼翼地用余光瞥了一眼,却只见男人眼角闪过一丝晶莹。 他连忙垂下头。 帝王有泪,无人敢窥。 晏平枭已经在这儿坐了许久。 自从今日见到南姝,他的心绪就没有一刻能平静。 男人看着手中已经泛黄的信纸,边角被他无意识地捏出了褶皱。 他突然眼神慌乱,急切地用手指想要抚平那些纹路。 可不论他怎么努力,终究只是徒劳。 他连她的信都保护不好。 “砰”的一声,桌上的茶盏被他狠狠掷在了地上。 汤顺福腿一软,直接跪下了。 晏平枭眼眸猩红,撑在桌案上的手紧紧握拳,手背上青筋凸起。 恍惚间,他好像看到女子纤柔的身影站在御案前,她手执墨条,朝他轻轻笑着。 他知道是幻觉,因为这森然的皇宫,她从未踏足过。 可他依旧死死盯着前方,连幻觉都不愿错过。 晏平枭用力捏着手中的佛珠,抑制着内心蠢蠢欲动的嗜血躁意。 就在汤顺福瑟瑟发抖,以为他又要发作的时候,上首传来沉沉的声音,伴随着长长的叹息: “安置吧。” 男人的身影消失在珠帘后,殿内蓦然安静了下来。 夜风微动,微暗的烛光轻轻摇曳,小猫还趴在榻上,长长的尾巴时不时甩一下,似乎做了好梦。 高阁之上,那封被帝王珍之爱之的书信静静躺在那儿。 羊皮纸上,是女子留在世间最后的笔迹—— 殿下亲启。 午梦千山,窗阴一箭。妾此一生,出身鄙陋,寄居叔父篱下,蒙君错爱,得幸侍奉君侧。 人生天地之间,若白驹之过隙,忽然而已。妾入贵府,感念殿下不弃,相伴五载,此心欢愉。妾身或残败,亦无父母兄姊,然由爱生嗔,由爱生痴,妾心生妄念,盼君唯妾一人,夙夜自省,愧歉难堪。今妾自请离去,与君长别,勿复相思,不复相见。 惟愿殿下荣登高位,得偿所愿。 愿君万岁,岁岁逢春。 妾沈氏兰姝敬启。 第十一章 你是我娘亲吗? 昨夜晏平枭并未来玉堂殿,容修仪多饮了些酒,坐在床沿捏着眉心,闻言不由得皱起眉头:“当真?陛下可有何反应?” 曲嬷嬷道:“千真万确,陛下宣了南姑娘去宣政殿,不过半个时辰她就回来了。” “可要传她来问问?” 容修仪摇头,她能看出南姝当真没有攀龙附凤的心思,若要她心甘情愿地为自己办事,只能是威逼利诱。 容修仪并不需要什么宠爱,她只需要一个流着容家血脉的皇子。 宫中人人都知陛下念着先皇后,从不入后宫,她也不可能冒着得罪陛下的风险去自荐枕席,所以她得找个人帮她。 南姝就是最好的人选,貌美胆怯,母亲又在她手上,不怕她不听话。 至于说的放她出宫那些话,不过是缓兵之计,等到太后寿宴那日,陛下必定会饮酒,行事也会更加方便。 “你就当作不知道便好,暂且别在她面前露馅。”容修仪喝了宫人端来的醒酒汤,“派人好好盯着她,本宫要知道她每日干了什么。” “是。” * 那日之后,南姝整日里提心吊胆的,生怕晏平枭真的查出什么来。 她就像一只应激的猫,一旦听到什么动静就恨不得炸毛躲起来。 可一晃三日过去了,什么都没发生。 晏平枭没有再来见她,容修仪似乎也不知道那日的事,只是催着她赶紧将经书抄完。 南姝稍稍松了口气,想来他是没能查出什么吧,毕竟借尸还魂这般离奇的事情,若非发生在了她身上,她是怎么都不可能相信的。 玉堂殿后院与法华殿通过一片竹林相连,南姝抄经的时候就喜欢在竹林的亭子中,这处偏僻人少,无人打扰。 眼看离太后寿宴只有十日的功夫了,南姝又是期待又是担忧,可惜想再多都无用,她只能整日整夜地通过抄写经书获得心中的宁静。 这日,南姝照例在林中抄经,恍惚间,似有隐隐的猫叫声传来。 南姝耳朵动了动。 她放下笔,循声望过去,果不其然在不远处的草丛外看到了绵绵。 “喵~”绵绵见到她很是兴奋,跑过来蹭她的小腿。 南姝左右看了下无人跟来,这才蹲下来摸它:“绵绵,怎么又长胖了?” 绵绵翻着肚皮给她摸,舒服地眯着眼睛。 “谁在那儿?” 突然间,一道稚嫩的童声从草丛的另一边传来,接着南姝就见草丛里有什么东西咕涌了两下,然后一个小小的脑袋冒了出来。 小脑袋左右转了转,然后抬了起来,一双黑曜石般的圆眸就这样和南姝对上了。 南姝脑袋有片刻的空白。 看着与眉眼与自己五分相似的小姑娘,她眼眶瞬间就红了。 是她的穗穗。 自她重活过来,她一直不敢去多想穗安,她怕一旦想多了,她就会舍不得。只要知道她的穗穗平安就好,她如今是公主,只要晏平枭对自己还有一丝愧疚,就不会亏待她。 穗安呆呆地望着她,小声呢喃着:“我在做梦吗?” “你是我娘亲吗?” 南姝咽了咽喉咙,极力维持着声音的平稳:“臣女见过公主殿下,殿下认错人了。” 穗安从草丛中钻出来,身上还带了几片绿叶,她就这样站在南姝身前,抬着头望她。 不等她有所反应,穗安小小的身子就朝她跑过来,一把抱住了她的大腿:“娘亲!” 南姝手足无措地站在原地,她不敢抱抱她,更舍不得推开她,更别提脚边还有只小猫在蹭来蹭去,一人一猫都贴着她。 “殿下,臣女不是您的娘亲,先皇后已经逝世了...” 穗安抱了她好一会儿,似乎才冷静下来。 她慢慢后退,低着头抽泣着。 南姝忙蹲下身,想拿帕子给她擦擦脸:“殿下切莫伤心,先皇后在天有灵看到殿下这样也会伤心的。” 穗安就这样委屈巴巴地望着她,她身上好香,和梦中母亲的味道一样。 “你真的不是我娘亲吗?” 她怎么会不是娘亲呢? 看到她,穗安有种天然的亲切感,便连从不准外人近身的绵绵都在她面前翻肚皮。 南姝有些不忍心,但还是否认:“殿下,臣女尚未出嫁,当然不会是您的娘亲。” 穗安指了指一旁的小猫:“绵绵也把你当成娘亲了。” “你和娘亲很像。”穗安低着头,圆圆的眼眸开始泛红。 南姝偏过头,指腹擦过眼尾,带走一点湿润。 她觉得自己很自私。 可她没办法和穗穗相认,没有人会相信一个死了五年的人会复活,便是信了,可当晏平枭面对死而复生的自己时,他会想什么? 她死了,时间会抹去她所有的缺点,他会将对自己的愧疚补偿在穗穗身上。 而她活着,就是见证过他的落魄、扎在他心上的一根刺。 到那时候,她的穗穗也许会因为她而失去如今的一切。 所以,她没办法认她。 “殿下!殿下您在哪儿啊?!” 突然间一道焦急的声音打断了南姝的思绪,一息的功夫,一个眉清目秀的小太监就找了过来。 元宝哎哟一声:“殿下您怎么跑这儿来了?” 他松了一口气,却在余光瞥到南姝的时候一口气岔在胸口,差点背过去。 南姝:...... 算了,她已经习惯被当成鬼了。 元宝下意识地抱住穗安往后退了退,防备地看向她。 南姝只得起身道:“这位公公,我是容修仪的表妹,方才偶遇公主殿下,还望殿下勿怪罪。” 元宝虽从未见过先皇后,但他日日见公主珍惜的那幅画像,如何能不识得先皇后的外貌。 “你你你...”他惊讶得说不出话来。 南姝没再看他,而是对着小公主道:“殿下,臣女先告退了。” 她想离开,可穗安着急地一把抓住她的衣角,怎么都不愿松开。 南姝垂下眼眸轻声道:“殿下,臣女当真不是您的母亲。” 话音落下,攥着自己的裙摆的小手终究是慢慢松开了。 看着女子远去的身影,元宝这才重重地揉了揉眼睛:“殿下,那人...” “她真的不是我母亲吗?” 穗安很失落,她站在原地,小小的身躯显得更加单薄落寞。 元宝其实有时候很不理解穗安对先皇后的感情。 她刚出生没多久先皇后便去世了,还没满月的小孩能记得什么?算起来公主和先皇后都能说从未见过。 可这些年公主殿下对后宫其他人都是不假辞色,甚至对陛下都称不上多尊敬,唯独念着母亲。 元宝想着,便问了出来。 但穗安道:“谁说从未见过?” “母亲怀胎十月,我在未出生时便已与母亲朝夕相处十月。” 她很认真地说道:“春茗姑姑说了,我是母亲九死一生生下来的,我能活在世上,便是因为母亲的恩赐。” 第十二章 他更害怕忘了她 穗安跑进了殿中。 她头顶的两个小髻有些许散乱,气喘吁吁地停在了御案前。 “父皇,我看到娘亲了!” 晏平枭抬起头,目光看向他身后的元宝。 元宝连忙跪地:“启禀陛下,方才在法华殿外竹林中,公主殿下与奴才碰见了一位姑娘,她她她...长得与先皇后十分相似...” 晏平枭并未回答他这个问题,而是问道:“你觉得她是吗?” 穗安低着头不知在想什么,她小声道:“儿臣不知道...” “她说她并非儿臣的母亲。” “可儿臣初见到她便觉得内心欢喜,绵绵也很喜欢她。” 晏平枭原本舒展的眉头骤然紧锁,听穗安继续说道:“父皇曾说,绵绵是娘亲捡到的小猫,从不让旁人碰,便是汤公公和元宝都没办法抱它,可是绵绵和儿臣一样喜欢她。” 穗安年纪小,她并不像晏平枭想得那般多,她只凭着直觉,直觉让她见到南姝就觉得亲切,想要和她亲近。 晏平枭放在御案上的手紧紧握拳,他猛地起身:“传裴济。” 裴济乃是羽林卫大将军,掌管皇城禁军,得到传召很快进了宣政殿。 不等他问安,便听男人吩咐:“你带人前往青州,为朕查一个人。” “敢问陛下要查何人?” 晏平枭眉目间攒聚着冷意,一双黑眸深不见底,让人看不出任何情绪:“容修仪的表亲。” “名唤南姝。” 南姝?兰姝? 裴济震惊地抬头。 “仔仔细细地查,任何东西都不能放过。” 等到裴济离开,元宝也将穗安带走了,空荡荡的殿内,唯有汤顺福站在一侧,时不时悄悄觑一眼男人的神色。 “汤顺福。” 突然被点名,汤顺福忙垂下头恭声道:“陛下?” “你说,人死会复生吗?” 汤顺福只觉得后背发凉,他斟酌了一下道:“奴才幼时曾听人言,世间之大无奇不有,鬼神之说在民间广为流传,想必也有一定的道理。” “只是...只是那位姑娘的年岁和生平都有据可查...” 汤顺福不信人死可复生,但他不敢把话说得太直白,他没忘记当初先皇后逝去时陛下的疯状,更没忘记三年前那扬祸灾,好不容易五年过去了,为何会偏偏出现一个和先皇后这般相似的人? 难不成是有人派来的奸细? 可除了他们这些在西北的旧人,根本无人知道沈兰姝的存在。 晏平枭靠在椅背上,他闭上了眼:“五年了。” 他曾经以为他可以忘了她。 可后来他才发现,他更害怕忘了她。 * 傍晚,南姝刚用完膳便见曲嬷嬷朝着她的厢房走来。 片刻之后,曲嬷嬷带着一个太医走了进来。 “表小姐,今日是太医院给各宫请平安脉的日子,娘娘特意让太医也来给您瞧瞧。” 南姝道:“多谢娘娘好意,有劳太医了。” 沈院判覆了张丝绢在她手腕上:“姑娘今年多大年岁?” “快十六岁了。” 沈院判点了点头,屏息凝神地感受着,半晌才道:“姑娘有些体弱,并无大碍,平日里用补汤或是药膳养着便可。” “多谢太医。” 曲嬷嬷将人带走后,南姝面上的笑意才淡了些。 她认识江岳,自然对太医院有皮毛的了解,譬如江岳只是八品吏目,身着鸟纹青绿色圆领袍,而官职越高,衣服的颜色就会越深。 方才那太医身着藏蓝色衣袍,而前些日子她见过来给容修仪请脉的太医,都是身着孔雀蓝衣袍,显然没有今日这位官职高。 八成是晏平枭派来试探她的人。 殿外,汤顺福在拐角处等着,见沈院判出来就急忙问:“怎么样?” 沈院判捋了下胡子:“那姑娘身子有些弱,许是娘胎里带来的。” “哎呀不是问这个。”汤顺福一拍脑袋,“您觉得那姑娘像是生养过的吗?比如,您瞧她会不会有个五岁的孩子?” 沈院判震惊,连连摆手:“那姑娘绝非生养过的脉象。” 人家才十六岁啊!怎么生得出五岁的崽?! * 慈元殿。 晏平枭下了朝便来给太后请安。 寒暄片刻后,宋太后说道:“前些日子兰舟来见了哀家。” 她下意识地观察着男人的神色,可惜他面上神情丝毫不显,让人根本捉摸不透他的心思。 “他说你又驳回了选秀的折子...” 晏平枭将手中的茶盏放在了桌上,声音不咸不淡:“舅舅的手伸得越来越长了。” 只一句话就让宋太后脸色变了变,宋兰舟是她的侄儿,他的话自然也代表了哥哥的意思。 “哀家知道你忘不了先皇后,可是已经五年了...” 晏平枭摩挲着扳指的手蓦然用力,细密的纹路嵌入他的指腹,带来丝丝刺痛。 “母后何必执意要朕选秀,人送进来守活寡吗?” 宋太后也不由得有些生气:“哀家何曾逼过你?你如今二十又七,膝下仅一位皇嗣,朝臣们劝不动你才上书到哀家这里...” “谁再在母后面前嚼舌根,一并拖出去打死。” 晏平枭闭了闭眼,极力压住内心的暴虐:“前朝的事,母后不必操心。” 宋太后垂下眼转动着手腕上的佛珠,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生疏感在殿内蔓延。 晏平枭照例又关心了几句宋太后的身体,略坐片刻便起身告辞了。 等到他的背影消失在视线中,宋太后疲惫地靠着椅背。 庄嬷嬷走到她身后给她揉捏着肩膀:“想必陛下自有打算,太后娘娘不必过于操心了。” 宋太后唇角轻抿,无奈地按压着眉心。 “自永安二十五年后,哀家便被囚于这深宫,他一个人孤身去了西北,这其中的艰辛,哀家想也不敢想。” “哀家也不知他在西北的时候有了心上人...” 庄嬷嬷也想起那扬祸事,让母子生生分别五年。 “有人陪在陛下身边,也是陛下的幸事,只可惜,红颜薄命...” 宋太后眼神幽幽,晏平枭夺嫡的时候将那位姑娘藏得很好,除了他的心腹之外,包括她在内都无人见过那女子,甚至不知道她的存在。 还是登基大典那日,他疯了一样地从神武殿离开,三日后一身狼狈地回来,甚至抱回来一个孩子... 随后他追封皇后,册立公主,太后才知那女子的存在。 “现在说再多都无用,人死不能复生,他既然坐上了这个位置,膝下皇嗣稀少就是在给废太子旧党的人可趁之机。” 庄嬷嬷手上的力道轻了些:“陛下性子执拗,太后娘娘就算要劝说,也得把握好分寸啊...” 宋太后闭了闭眼:“哀家知道。” 第十三章 他有病吧 眼看着离寿宴的日子越来越近,南姝却觉得心里越来越紧张,好似有什么东西压着她让她喘不过气来。 她只能一遍遍地写着《净心经》,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初春天气多变,早上还是晴朗的天空一下子变得阴沉沉,随着天边一声惊雷乍响,豆大的雨水淅淅沥沥地落了下来。 最近有些回潮,南姝本是趁着天晴将抄好的经文拿出来晒一下,这会儿她手忙脚乱地将书本都搬到了雨廊下。 不等她收拾好这些书籍,南姝就听到一阵不轻不重的脚步声在身后响起。 今日容修仪去了慈元殿请安,玉堂殿中很是安静,她随意地侧头扫了一眼,却见一个高大熟悉的身影渐行渐近。 南姝脸色一变,慌忙地转身行礼:“臣女叩见陛下。” 晏平枭身后并无人跟随,他今日只着了件玄色常服,眉眼间依旧冷厉。 他看着面前低垂着脑袋的女子,裙裾被雨水打湿了些许,云鬓轻垂一缕青丝,黛眉姣姣,脸颊白净,和他记忆中的模样逐渐重合在了一起。 他觉得自己要疯了。 明明裴济已经从青州回来,将她的生平查得清清楚楚,连三岁时尿裤子的事都被挖了出来,可他还是忍不住幻想,会不会是他的棠棠回来了。 他克制不住地想来见她,想来见这张脸。 佛家不是说人有转世轮回吗? 可若是转世,面前这人为什么没有那花瓣胎记? 晏平枭剑眉紧皱,眼底猩红,突然掐住了女子的下颚,迫使她抬头。 突如其来的动作,让南姝一双杏眸陡然睁大,藏不住的惊慌溢了出来。 她紧咬着下唇不敢动弹,任由男人的视线在她面上逡巡。 晏平枭妄图从她眼中找出些什么,可除了陌生和恐惧,什么都没有。 她好像真的不认识他。 晏平枭松开了她。 南姝连忙后退了两步,动作大了些,头戴的珠钗掉落在了地上,几缕青丝瞬间散落下来。 “陛下恕罪...”南姝忙弯下腰捡起珠钗,随手将散落的头发挽起来。 她乖巧地垂首立在原地,十分拘谨的模样。 男人什么话都没有和她说,他看了南姝很久,久到南姝控制不住的双腿发软,那道如炬的视线才终于消失。 直到他的身影消失在转角处,南姝才小声嘀咕了一句:“有病。” * 宣政殿外。 谢昭质走至廊下,宫人将油纸伞收起,将手中拎着的食盒递给了她。 汤顺福守在殿外,瞧见她过来,忙迎了上去,却是不动声色地挡住了她再进一步的步伐。 “奴才给谢妃娘娘请安,娘娘可是有事?” 谢昭质一袭孔雀蓝云纹宫装,头戴金珠玉簪,她生得明媚张扬,这般华丽的服饰也挡不住她眉眼间的神采。 “有劳汤公公去帮本宫通传一声,近来雨水多,本宫做了些薏米茯苓糕,想请陛下尝尝。” 汤顺福陪笑道:“哎哟,娘娘来得不巧,陛下今日事忙,吩咐了不见人。” 谢昭质面上笑意没有丝毫改变,她遗憾地叹息一声:“既然陛下忙,本宫也不好打扰了,劳烦公公将这些糕点呈给陛下吧。” “虽然开了春,但阴雨绵绵,公公可别忘了叮嘱陛下好生休息。” 汤顺福接过她手中的食盒,躬身道:“娘娘的心意,奴才定然会转达的。” “娘娘慢走。” 宫人撑起油纸伞,谢昭质转身走入雨幕之中,离开了宣政殿,她脸色陡然垮了下来。 “陛下今日并未召见朝臣,也不曾听父亲说前朝有什么要紧事,却不见本宫。” 宫女霜月道:“娘娘宽心,陛下本就少见嫔妃,旁人是来都不能来的,能来御前的殊荣也就娘娘您一人有。” “您瞧瞧那容修仪,虽说当年容家也是大功臣,可陛下登基也只给她一个修仪的位置,可见在陛下心中娘娘才是分量最重的。” “那是她活该,当初先帝有意赐婚她和陛下,可陛下出了事她却恨不得赶紧撇开关系,等陛下登基又腆着脸想要进宫,哪有那么好的事。” 谢昭质冷冷一笑:“陛下若念着本宫,就不会只给本宫一个妃位,当年本宫为了他差点命都没了,可他心里只有一个死人。” 霜月脸色一变,忙压低了声音:“娘娘慎言啊...” “人死如灯灭,就算陛下念了那沈氏五年,难不成还能念她十年二十年?娘娘只需再忍忍便可达成所愿了。” 谢昭质深吸一口气,眉眼沉沉:“但愿如此。” * 汤顺福将食盒拎进去时,昭华殿的春茗姑姑正在禀告最近公主殿下的情况。 “殿下近来喜爱作画,每每下了学做完功课便是在书房中画画。” 晏平枭阖着眼靠在御座上听着,语气淡淡:“画什么?” 春茗犹豫了一下才道:“殿下与先皇后母女情深,总是喜爱画先皇后。” 殿内安静下来,春茗等了一会儿才听男人道:“退下吧。” “是。” 春茗不知汤顺福何时进来的,一转身就和他撞到了一起。 “哎哟!”春茗慌乱地后退两步,发簪都被汤顺福撞掉了。 “陛下恕罪!奴才该死!” 两人齐齐跪下请罪。 晏平枭睁开眼,便见春茗动作麻利地把头发绾了起来。 男人冷眸微眯,眼前乍然浮现起今日在玉堂殿,南姝挽发的扬景。 他怔怔地望着远处,好似又看到了在西北时,那人对镜梳妆的模样。 晏平枭眼前的幻象倏然破碎,他只觉心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扼住一般。 两人的挽发的手法,分明一模一样! 这是巧合吗? 他并未见过旁的女子梳妆,也并不知是否女人挽发都是这般模样。 “你再挽一次。”他猛地站起身看向春茗。 春茗狐疑地抬头看了一眼,不敢揣测他的心思,连忙再次将头发挽好。 不一样。 男人突然大步走下台阶,幽深的眸底涌动着分辨不明的意味:“将宣政殿的宫女都带进来。” “是。” 汤顺福虽然不知他要做什么,但很快地就将宣政殿所有当值的宫女带到了雨廊下站好。 “启禀陛下,宣政殿共有二十位宫女,都在此处了。” 晏平枭立于台阶之上,声音冷凝:“把头发散开再挽起来。” 底下的宫女们面面相觑,愣了足足两息的功夫。 可她们不敢多言,依次重新挽了头发。 还是不一样。 每个人有每个人的习惯,都和她不一样。 晏平枭只觉得突然间气血上涌,重重的心跳声像是在敲击着他的胸膛。 他大步朝外走去,汤顺福急忙跟了上去,却见他去的方向竟是后宫。 汤顺福张大了嘴巴,今日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承明殿中,谢昭质听到通传声,差点以为是自己的幻觉。 她才从御前回来不久,圣驾竟然来了她的宫中! 是因为她那盒糕点让陛下动容了吗? 谢昭质手忙脚乱地快步出了寝殿,果然看见那道明黄色的身影朝着自己走来。 她只觉得呼吸都要停滞了,她甚至来不及重新梳妆,披散着头发就急匆匆地下拜: “臣妾参见陛下...” 晏平枭并未进殿,他一个眼神,汤顺福会意地上前道:“还请娘娘将头发挽起来。” 谢昭质:“?” 她疑惑了片刻才对着男人道:“臣妾并不会挽发,臣妾这就让宫人替臣妾梳妆...” “不必了。”听到她不会挽发,晏平枭直接转身离开。 留下谢昭质迷茫地站在原地。 这一晚的后宫注定不平静,因为晏平枭竟然连着去了四位嫔妃的宫殿中。 后宫中仅有四位嫔妃,他最后从永延殿中出来。 程贵嫔无言地看着他离去的背影,半晌才憋出了句: “他有病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