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搞农机的到种蘑菇的》 第1章 宝贵技术力量?可我啥也不会啊! 公社书记老杨,一个脸庞黝黑、穿着洗得发白旧军装的中年汉子,紧攥着铁皮喇叭筒,喉结在紧绷的脖颈上剧烈地滚动。他的声音嘶哑却极具穿透力,像一把钝刀刮过麦芒: “社员同志们!考验我们的时候到了!”他手臂用力一挥,指向身后那望不到边的金色麦海,“看见了吗?那是党交给我们的任务田,是向国庆十周年献礼的战扬!这沉甸甸的麦穗,就是咱贫下中农滚烫的心!一粒麦子一颗心,颗颗红心向着党!” 他顿了顿,目光如炬扫过台下黑压压的人群:精壮汉子们臂膀上统一缠着识别用的白毛巾,汗水早已浸透前胸后背;妇女们头戴草帽,腰间系着粗布围裙;半大的孩子们脖领上鲜艳的红领巾在晨风中格外醒目;还有一群刚从城里下来的知青,脸上带着稚嫩又兴奋的紧张。 “现在,我命令!”老杨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拿出打蒋匪、斗地主的劲头来!发扬‘一不怕苦,二不怕死’的革命精神!麦收就是打仗!镰刀就是钢枪!我们要做到‘快割、快运、快打、快藏’!确保颗粒归仓,一颗麦粒也不许丢在地里!能不能做到?!” “能!能!能!”八百多人的吼声汇聚成一股巨大的声浪,震得打麦扬上的尘土簌簌落下。无数只手臂高高举起,紧握成拳,在熹微的晨光中形成一片手臂的森林,气势如虹。 “割麦如杀敌,颗粒要归仓!”不知是谁带头喊出了口号,瞬间点燃全扬,口号声此起彼伏,一浪高过一浪,在空旷的田野上回荡。 动员令下,人群如开闸的洪水,迅速涌向金色的麦田。天光大亮,七月的骄阳毫不吝啬地泼洒下炽热的光焰,大地瞬间变成了一个巨大的蒸笼。 真正的战扬铺展开来。 麦田里,最醒目的是老把式李青山。他像一张绷紧的弓,脊背深深地弯下去,几乎与麦田平行。古铜色的皮肤在阳光下闪着油光,一道道深刻的皱纹里瞬间就填满了汗水。他手中的镰刀,早已磨得锃亮,此刻化作一道银色的闪电。只见他左手反腕,熟练地拢住一大片沉甸甸的麦秆,右手镰刀贴着地面,“嚓——!”一声清脆利落的响动,麦秆应声而倒。动作一气呵成,精准、有力。割下的麦子在他手中灵巧地分成两股,麦穗对麦穗,用一股麦秆在中间利索地一拧、一缠,一个结实的麦捆便稳稳地立在了身后,茬口又低又平。他身后,一排排这样的麦捆整齐地延伸开去,像是大地留下的金色足迹。 “后生仔,看仔细喽!”李青山头也不抬地朝旁边笨拙挥镰的少年们吼道,“镰要贴地,手要稳,劲要使在刀刃上!茬口高了,麦粒掉地里,那是糟蹋粮食!罪过!”他的声音淹没在四周此起彼伏的“嚓嚓”声里。 田埂边,一群放“麦假”的孩子们也加入了战斗。他们挎着竹篮,像敏捷的小鹿钻进大人收割过的麦茬地,仔细搜寻遗落的麦穗。 日头渐渐毒辣起来,晒得麦田里升腾起白茫茫的地气,远处的景物在热浪中扭曲变形。汗水早已浸透了所有人的衣衫,湿了又干,干了又湿,留下一圈圈白色的盐渍。 “小陈技术员!喝口水再干!”送水的赵大娘挑着沉重的木桶,沿着田埂颤巍巍地走来,停在离他不远的地方。 陈青禾想应一声,却发现喉咙干得发不出像样的声音。他直起腰,想去接碗水,可就在这一瞬间,眼前的景象猛地旋转起来…… “哐当!”镰刀脱手掉在麦茬地上。 “噗通!”陈青禾像一截被砍倒的木头,直挺挺地栽倒在滚烫的麦茬地里,溅起一小片尘土。 “青禾!”“陈技术员!” 离他最近的李青山最先发现异常,扔下镰刀一个箭步冲了过来。赵大娘的水瓢“啪”地掉在地上,清水渗进干裂的泥土。周围的劳作声瞬间停滞了,几道目光齐刷刷地聚焦过来。 李青山蹲下身,粗糙的大手一把扶起陈青禾的头。年轻人脸色惨白如纸,嘴唇毫无血色,豆大的冷汗却不停地从额头、鬓角往外冒,呼吸急促而微弱。李青山探手摸了摸他的额头和脖颈,滚烫得吓人。 “陈技术员?陈技术员?醒醒!”李青山俯身,焦急地呼唤着。陈青禾毫无反应,只有微弱而急促的呼吸显示他还活着。汗水依然不停地渗出。 “是虚脱了!快!搭把手,抬起来!别动他身子!”李青山经验老道,立刻判断出来,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和急迫。他特别强调着动作要领。 旁边两个壮实的汉子立刻上前,和李青山一起,小心翼翼地把昏迷的陈青禾架起来。他的身体软绵绵的,毫无知觉。 “让开!让开!送卫生室!”李青山吼着,指挥着抬人的方向。原本密集割麦的人群迅速让开一条通道。有人捡起陈青禾的镰刀和草帽。 “送哪?公社卫生院?” “太远!抬回他们院里的卫生室!快!”李青山当机立断。 抬着陈青禾的三个汉子不敢耽搁,尽量平稳又快速地移动。原本20分钟的路程,10分钟就赶到了第一机械工业部农业机械研究所(后世的中国农机院)门口。 门房的秦大爷正拿着大扫帚清扫门口,见状忙丢下扫帚,几步迎上来,一脸关切:“哎呦喂!这……这不是小陈同志吗?这是咋回事啊?” 李青山喘着粗气,语速飞快:“秦大爷,小陈技术员在地里干活,虚脱了!晕倒了!得赶紧送卫生室!张医生在吗?” “在在在!张医生正好在值班!快!跟我来!”秦大爷一听是虚脱晕倒,不敢怠慢,赶紧引着他们往里跑。 “张医生!快!陈技术员不行了!”秦大爷人未到声先至。 “快!张医生,快看看青禾!”李青山像见到救星,立刻把陈青禾放到卫生室的床上。 张春梅正整理药柜,闻声立刻转身,看到陈青禾的状态,神色瞬间凝重。她动作麻利地翻开陈青禾的眼皮看了看瞳孔,又迅速听了听心跳和呼吸,再摸了摸额头和颈部的温度。 “是重度中暑!快,把他衣服解开更多,散热!”她的声音干脆利落,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她迅速打开药箱,拿出一个棕色的小玻璃瓶,用镊子夹出棉球蘸了些刺鼻的药水(十滴水),涂抹在陈青禾的人中、太阳穴和胸口。 “小王,打凉水来,越凉越好!要井水!”张春梅冲着旁边的小护士指挥道。小护士应声冲了出去。 她又拿出银针,在陈青禾的合谷、内关、足三里几个穴位快速捻入。银针的刺激似乎让陈青禾的眉头痛苦地皱了一下,发出了一声极轻微的呻吟。 “有动静了!”李青山惊喜地低呼。 张春梅没说话,继续专注地捻动银针。这时,小王护士端着一盆冰凉的井水冲了进来。张春梅立刻将几条毛巾浸透在井水中,拧得半干,一条敷在陈青禾额头上,另外几条迅速覆盖在他裸露的脖颈、腋窝、大腿根等大血管经过的地方进行物理降温。 “扇风别停!”张春梅头也不抬地命令。抬人过来的一个汉子赶紧拿起蒲扇,更加卖力地扇动,凉风裹挟着井水的寒气,吹拂在陈青禾滚烫的皮肤上。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在冰敷、穴位刺激和持续的通风下,陈青禾急促的呼吸似乎稍稍平缓了一些,脸上骇人的惨白也褪去了一点,透出些虚弱的潮红,汗水也不再像刚才那样疯狂地涌出。 张春梅长长舒了一口气,额头上也布满了细密的汗珠。她拔下银针,又从小瓶里倒出几滴深色的药液在碗里,兑了点温水。“暂时稳住了。等他稍微清醒点,想办法把这药给他灌下去。现在让他静躺,保持通风降温,千万别再挪动。我待会儿再来看。”她快速交代着,“小王,你照看着点,隔一会儿换次凉毛巾。” 李青山见状,悬着的心总算放下一半,但看着外面毒辣的日头,又皱紧了眉头:“张医生,多亏你了!小陈技术员这……唉,这收麦子正是火烧眉毛的时候……人没事我们就放心了。我们得赶紧回地里去,耽误不起啊!” 张春梅理解地点点头,语气缓和了些:“放心,这里有我们。你们也快回去歇口气,喝口水再去,别也倒下了。”她指了指旁边桌上的水壶。 李青山和另外两个汉子感激地点头,匆匆灌了几口凉白开。 “走!”李青山对同伴一挥手,快步离开了卫生室,身影很快消失在通往麦田的土路上。 卫生室里,消毒水味儿淡了些。陈青禾费劲儿地掀开眼皮,视线还有点模糊,但总算能看清刷着半截绿漆的墙壁和头顶那根熏得有点发黑的房梁了。身下的硬板床硌得他后背有点不舒服,他下意识地想挪动一下,结果全身软绵绵的,使不上劲儿,像刚通宵调试完一个巨复杂的代码,整个人都被抽空了。 “哎哟,醒了醒了?”张春梅医生温和的声音在旁边响起,带着点欣喜,“感觉咋样?还晕不晕?你这可昏沉了大半天了!可把大伙儿急坏了。” 陈青禾想回答,嗓子眼干得冒烟,只发出一点嘶哑的“啊”声。 “别急别急,刚醒都这样。”张医生用小勺子舀了点温水,小心翼翼地喂到他嘴边。清凉的水滑过喉咙,舒服多了。他咂吧咂吧嘴,眼神还有点发直,看着张医生忙碌的身影,脑子里一团浆糊。 刚才……好像王主任来过?他模模糊糊地想。那个戴着眼镜、说话挺斯文但又透着关心的领导……对,是王主任,他们研究室的头儿。说了啥来着?好像是怪他不该跑去割麦子?说他是“宝贵的技术力量”,万一脑子热坏了,耽误了国家交给咱们的联合收割机任务,谁负得起这个责?还说什么……图纸?联合收割机?传动改进?陈青禾心里咯噔一下,这些词儿听着就头大。 宝贵的技术力量……陈青禾脑子里下意识地捕捉着信息碎片。他努力在记忆的混沌里搜寻关于“自己”的现实。哦,想起来了!自己是陈青禾,去年7月份刚毕业分配来的大学生,学的是……农业机械设计制造?分在第一机械工业部农业机械研究所的设计研究室,这名字可够长的。待遇……待遇……一些零散的信息像水底的泡泡一样冒上来:实习期……一年?对,实习期还没满!工资……好像是……四十二块?还是四十八块?一个模糊的数字在他意识里沉浮——四十八块?这数字让来自后世的陈青禾心里下意识地撇了撇嘴:才四十几块?够干啥的?买杯像样的咖啡都不够…… 等等!一个激灵猛地刺穿了他混沌的思绪!现在是什么年代?1959年!这个念头像一盆冰水浇下。他脑子里那些关于“咖啡”、“奶茶”、“外卖”的现代消费观念瞬间被冻结、粉碎。取而代之的,是极其模糊但沉重的历史印记——物资匮乏、凭票供应、一分钱掰成两半花……在这个时代背景下,一个刚工作不到一年的实习生,一个月能拿四十几块钱?!这念头让他自己都惊了一下。他爹陈铁柱,京钢六级锻工,响当当的老师傅,一个月是八十多块!他娘王秀芹在街道工作,工资也不错。自己一个毛头小子,实习期就拿这么多?虽然还要给家里交钱,但这也是……高薪啊!单位还分配了单身宿舍床位……虽然挤,但总算有个落脚的地方,不用额外花钱租房。这待遇,放在1959年,对一个刚出校门的年轻人来说,绝对算得上优渥了!是真正的“国家干部”待遇! 好家伙,这身份和待遇起点……陈青禾心里的小人儿有点懵,但这次懵里带上了点难以置信的庆幸。可这玩意儿……跟自己熟吗?他脑子里飞快闪过一行行代码、深夜bug的咖啡味、还有……嗯?怎么还有甩鱼竿时破风的轻响?绳索摩擦岩壁的粗糙感?登山靴踩在碎石路上的嘎吱声?越野车冲过泥泞的引擎咆哮? 停停停!陈青禾赶紧在心里喊停。这都啥跟啥啊?我是学机械设计的陈技术员啊!拿着四十几块(在1959年绝对是高薪)实习工资、肩负国家农机研发重任的“宝贵技术力量”!可那些钓鱼、攀岩、爬山、越野的画面,怎么感觉更真实、更带劲儿呢?他努力回想大学课堂,结果只浮现出一些模糊不清的齿轮、杠杆的轮廓,具体怎么设计、怎么算……一片空白!脑子里关于“专业”的那部分,干净得像刚格式化过的硬盘!更可怕的是,关于那“宝贵”的几十块钱工资和至关重要的各种票证放哪儿了,他脑子里也一片茫然! “哎……”陈青禾忍不住重重叹了口气,这感觉,就像突然被空降成一个刚拿到天使轮融资的初创公司CTO,结果发现自己连最基础的“Hello World”都不会写了!这玩笑开得太惊悚... 第2章 技术尖子的绝望 “联合收割机?国庆献礼?”躺在硬板床上,望着天花板剥落的墙皮,陈青禾心里只剩下苦涩的自嘲,“这玩笑开得忒大了!” 冰冷的绝望缠绕上来。他闭上眼,在意识深处无声呐喊: “系统?金手指?老爷爷?来个啥都行!救命!” 一片死寂。只有树叶的沙沙声和他擂鼓般的心跳。 “芝麻开门? 急急如律令? 深蓝加点?” 他把能想到的穿越标配都试了个遍,甚至在心里狂背圆周率。 回应他的,只有卫生室的寂静和脑子里关于机械设计的、空荡荡的荒原。别说系统面板,连个幻听都没有。 完了。 巨大的恐慌几乎让他窒息。没有外挂,他就是个顶着“技术尖子”名头的冒牌货,被困在1959年。他仿佛看到自己交不出图纸,被撸下“高薪”岗位,发配去修地球…… 接下来的两天,陈青禾在卫生室度日如年。身体慢慢恢复,精神却备受煎熬。他像个初生的婴儿,小心翼翼地观察着,从只言片语中拼凑信息:1959年6月,麦收时节;这里是农业机械部直属的第一机械工业部农业机械研究所;他是设计研究室的技术员(实习),主任王振华;所里最大的领导是所长刘振邦(老革命技术干部)、党委书记赵志刚(政工干部)、总工程师李为民(留苏专家)。这些名字加重了他“鸠占鹊巢”的恐惧。 第三天早上,张医生终于放行。“记住,养好身体是革命的本钱!”张医生递过包好的阿司匹林。 “革命的本钱……”陈青禾心里苦笑,他现在最缺的就是干“革命”(画图纸)的本钱!他脚步虚浮地走出了卫生室。 走出卫生室小院,陈青禾第一次看清研究所全貌。几排苏式红砖楼房方正硬朗,最高那栋主楼上竖着巨幅标语:“农业的根本出路在于机械化”。旁边是实验楼,能看到里面笨重机床的轮廓。远处是铸造车间、机修车间的红砖平房。夯实的土路旁是高大的杨树梧桐,树荫下停着沾满泥土的“东方红”拖拉机和老旧“解放”卡车。空气里是机油、尘土和草木的混合气味。院墙上刷满了白灰标语:“鼓足干劲,力争上游”、“自力更生,艰苦奋斗”、“向科学技术现代化进军”……字字句句透着昂扬斗志。 单身宿舍在靠里的位置,是一栋红砖两层筒子楼。陈青禾凭着模糊感觉,找到了一楼走廊尽头挂着“107”木牌的房间。 推开门,一股汗味、麦草味和霉味混合的气息。房间不大,水泥地面磨损露石。靠墙是两张上下铺的铁架床,中间拼着两张旧课桌。四个铺位,两张空着,铺盖整齐;一张堆着些杂物;另一张显然是自己的,被褥稍乱。墙上糊着发黄的旧报纸。靠窗的桌边放着两个木箱。屋顶悬着一个孤零零的白炽灯泡。 这就是他在1959年的“家”了。简陋,但还算整洁。 陈青禾关上门,背靠冰凉门板,长吁一口气。总算有个私密空间了。 他的目光锁定自己的床铺和木箱。“关键线索,应该在这里。”他心跳加速。工资!票证!图纸! 他走到床边坐下,俯身拖出床下的木箱。箱子很沉。打开箱盖,里面整齐叠放着洗得发白的工装、白衬衫、袜子、毛巾……最下面,压着一个牛皮纸文件袋和一个红色塑料封面的工作笔记本。笔记本封面上印着一颗醒目的红五星。 陈青禾心脏狂跳。他先拿起文件袋,解开棉线。最上面是工作证,照片上是清瘦、眼神略显腼腆的年轻人——正是他。姓名:陈青禾。单位职务清晰。他小心放回。下面是花花绿绿的粮票、油票、布票……他数了数,心中稍安。 最后,他颤抖着手拿出那个红五星笔记本和文件袋里剩下的几页图纸草稿。图纸标题刺眼:“红星-1型联合收割机传动系统改进方案(草案)”。上面画满了看不懂的线条、符号、标注。 陈青禾呼吸几乎停滞。他死死盯着图纸,试图找到一丝熟悉逻辑。没有!齿轮啮合、传动比、结构剖面……全是天书!他甚至分不清轴和齿轮! 巨大的挫败感和恐慌再次将他淹没。他颓然把图纸笔记本丢在桌上,双手插进头发。 “老天爷,你玩我呢?”他对着空房间低吼。没有金手指,一片空白,却要设计国之重器?这简直是把刚学会加减法的小学生丢去解哥德巴赫猜想! 他烦躁踱步,目光扫过墙上旧报纸。一篇报道标题扎眼:“我所设计室青年技术员陈青禾同志提出创新构想,获领导肯定”。简讯说他提出了新颖的传动改进思路,所里让他牵头初步设计,作为国庆献礼备选方案。 “创新构想?牵头设计?”陈青禾眼前发黑,“我到底提了个啥?我自己怎么不知道?!” 他冲到桌前,抓起红五星笔记本疯狂翻看。扉页写着他的名字和一行刚劲的钢笔字:“为农业机械化奋斗终生!——陈青禾 1958.7.15”。笔记本只写了三页,密密麻麻是潦草字迹、手绘的轴承草图、各种标注符号,还有大段大段他根本看不懂的受力分析和材料参数! 他瘫坐在椅子上,感觉前途一片黑暗。 天色渐暗。筒子楼有了动静。走廊响起脚步声、开门声、脸盆磕碰声、人们疲惫却亢奋的交谈声——割麦的队伍回来了。 “吱呀”一声,107的门被推开。 一个身材结实、皮肤晒得通红、穿着汗湿工装的年轻人走了进来,头发乱糟糟,脸上倦容明显,胳膊上有麦芒划痕,但眼神明亮。 “青禾!回来了?好利索没?”他一进门就大声关切地问,带着北方口音。他是陈青禾的室友,孙建业,也是设计室的技术员,早他一年进院,性格爽朗。 陈青禾赶紧收敛绝望,挤出笑容:“建业哥,回来了?好多了,再歇两天就成。” “那就好!”孙建业大步过来,用力拍了拍陈青禾肩膀,拍得他摇晃,“你晕倒那会儿可把大伙儿吓坏了!李青山大叔背着你跑得飞快!王主任也急坏了,说咱们搞设计的脑子金贵!” 又是“脑子金贵”……陈青禾心里一抽,脸上维持感激:“多亏大家。麦子收得怎么样了?” “嗨!热火朝天!‘鼓足干劲’真不是白喊的!就是太热太累,胳膊都抬不起来了。”孙建业一边麻利脱上衣拿脸盆准备去水房,一边说,“看着麦子堆成山,心里痛快!可镰刀割麦,太慢太费人力了。要是咱们的联合收割机真搞成了……”他眼里闪光,看向陈青禾,“所以啊,青禾,快点好起来!王主任说了,你那传动改进的点子要是成了,可是关键!咱们室,咱们所,都指着你这个‘技术尖子’呢!” “技术尖子”四字像针扎心。陈青禾含糊应着:“嗯……嗯……我尽力……” 孙建业风风火火去水房了。不一会儿,擦洗完毕,换了干净背心回来。 他没倒头就睡。走到自己靠窗的课桌前,小心挪开东西,点亮一盏墨水瓶改的煤油灯(宿舍晚十点熄灯)。 昏黄灯火跳跃,照亮他疲惫却专注的脸。 他展开一卷图纸,翻开厚厚的《机械设计手册》,拿出绘图板、丁字尺、三角板、绘图铅笔……开始写写画画,时而凝思,时而查手册,时而在草稿上演算。铅笔划过纸张的沙沙声,在寂静宿舍格外清晰。 窗外,研究所大部分沉入黑暗,只有主楼和实验楼零星窗口亮着灯,像黑暗中的眼睛。远处隐约还有激昂的广播乐曲。 陈青禾默默看着伏案的孙建业。煤油灯光勾勒出室友年轻而认真的侧影,沙沙的笔尖声像无声的奋斗曲。这个时代的人,似乎有无穷精力和虔诚的奉献精神,白天挥汗如雨,晚上陋室挑灯。 这幅带着强烈时代印记的画面,冲击着陈青禾。他感受到了无形的巨大压力,来自这火红年代和身边人的身体力行。 他低头看向自己桌上那堆天书般的图纸和红五星笔记本。 “技术尖子……”他无声咀嚼着,他强迫自己聚焦在那些鬼画符般的潦草字迹上。什么“主动轴”、“从动轮”、“传动比1:3.5”……每个字都认识,连在一起就像外星密码。旁边手绘的轴承草图线条扭曲,标注的尺寸和公差符号如同天书。更别提后面大段大段的受力分析,全是∑、∫、σ之类的符号和一堆堆他完全陌生的公式。 “材料选用45号钢,调质处理,硬度要求HRC28-32……”他念出声,声音干涩。45号钢是什么?调质处理怎么做?HRC又是什么鬼?他唯一能联想到的硬度概念是手机屏幕的莫氏硬度,显然驴唇不对马嘴。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笔记本上的字迹在他眼中渐渐模糊、扭曲、跳动,脑子里像灌满了滚烫的铅水,又沉又痛。孙建业笔尖划过图纸的沙沙声,此刻听起来格外刺耳,像在提醒他差距有多大。 “啪!” 他猛地合上笔记本,力道之大,震得桌上的搪瓷缸子都晃了一下。声音惊动了专注的孙建业。 “青禾?没事吧?是不是还不舒服?”孙建业抬起头,关切地问。 “没…没事,”陈青禾赶紧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声音沙哑,“有点…有点头疼,可能还没好利索。” “那你快躺下歇着!图纸的事不急这一两天,养好身体要紧!”孙建业不疑有他,又埋头沉浸到自己的世界里。 陈青禾依言躺回硬邦邦的铁架床,他绝望地闭上眼,内心哀嚎: “老天爷啊,别人穿越是开挂,我穿越是开瓢——脑瓜子被知识砸了个大窟窿啊!这联合收割机,它认识我,我可不认识它啊!” 第3章 农机大比武,青禾心发慌 “建业哥?”陈青禾声音带着浓重睡意。 “嘘,你再睡会儿!”孙建业压低声音,动作麻利地拿起磨得锃亮的镰刀,“东洼那片麦子今天必须放倒,抢收如救火!你刚好利索,多歇歇,别逞强。”他拿起桌上昨晚剩下的半个窝头,就着凉水壶灌了两口,像影子一样悄无声息地消失在门外。 房间重归寂静。窗外,研究院笼罩在破晓前的清冷中,远处公社方向隐约传来的号子声和骡马的响鼻,宣告着麦收战役的胶着。陈青禾却再也睡不着了,胃里空空如也,前心贴后背。 熬到中午,广播里激昂的《社会主义好》响起,陈青禾知道这是吃午饭了,拖着还有些虚的脚步走向食堂。食堂里人声鼎沸,但排队的多是行政、后勤、部分老技工和像他这样暂不下地的技术员。真正的壮劳力,此刻正在烈日下的麦浪里挥汗,午饭自有后勤用板车送到地头。 轮到陈青禾了。他拿出自己的搪瓷饭盆和几张被汗水浸得有些发软、印着“北京市粮票(粗粮)”字样的纸票,还有几张分分角角的菜票。主食窗口递出两个黄澄澄、捏着硬实的棒子面窝头。菜有两个大盆:一盆是熬得稀烂、几乎成了糊糊的冬瓜,汤水上可怜地飘着几点煮得发白的油花;另一盆则是难得的“硬菜”——土豆炖豆角,里面夹杂着星星点点、炸得焦黄喷香的猪油渣!这零星的一点荤腥,在物资匮乏的当下,已是难得的犒劳,引得排在他前面的人忍不住探头张望。汤桶里,依旧是清澈见底、能照见人影的“高汤”(其实就是煮过菜的水) “小陈技术员!来来,这边!”打菜的赵大婶眼尖,嗓门洪亮。她接过陈青禾的票,麻利地给他打了两个分量十足的窝头,然后特意在“土豆炖豆角”的盆底捞了捞,果然捞上来几块带着金黄油渣的土豆和豆角,满满当当地扣在他饭盆里。“多吃点油水!瞧你这蔫头耷脑的样儿,还没缓过劲儿吧?你们搞设计的费脑子,更得吃好!吃饱了加把劲,早点让咱社员的腰杆子少弯点!”赵大婶的话朴实,透着对“文化人”的照顾和对机械化的期盼。 “谢谢赵婶……”陈青禾端着这份沉甸甸的“优待”,找了个角落坐下。周围认识他的人纷纷点头招呼: “陈工,好点没?” “青禾同志,听说你累趴下了?可得悠着点啊!” “图纸费神吧?多吃点猪油渣补补!” 每一句朴实的问候,都像在提醒他那张催命的图纸。他味同嚼蜡地嚼着粗粝但喷香的窝头,心里沉甸甸的。 回到空无一人的107宿舍,午后的阳光有些刺眼。“不行,不能这么下去!”陈青禾想到,他再次坐到桌前,带着一种近乎悲壮的心情翻开了笔记本。 这一次,他试图抛开那些复杂的传动图,聚焦在看似“简单”的轴承草图上。他找来铅笔和白纸,一笔一划地临摹。结果画出来的线条歪歪扭扭,圆不像圆,方不像方,比例更是惨不忍睹。他烦躁地抓了抓头发,汗水顺着鬓角流下。 时间在铅笔与纸张无意义的摩擦和徒劳的思考中流逝。夕阳的余晖透过窗户,在桌面上投下长长的影子。废纸篓里又多了几张画得奇形怪状的“杰作”,这是他一下午的学习成果。陈青禾无力的趴在桌子上,心中充满了绝望,几页字迹略显潦草、记录风格明显不同的内容跳入眼帘。那不是图纸,更像是……日记?或者工作日志? 1958年3月5日,晴,红星公社三小队。 蹲点第一天。春寒料峭,跟着李青山大叔在刚化冻的地里点种春麦。弯腰、点种、覆土…一天下来,腰感觉要断了,像折了一样。李大叔笑着说:“这才哪到哪?开春点麦,夏天割麦,秋天收秋,庄稼活,一年到头没个闲!要说最熬人的?”他直起腰,捶了捶后背,“还得是麦收!那真是跟老天爷抢命!割麦子累脱层皮,可更熬人的是后头的——脱粒,这时王秀芹大娘走过来说:“干这活得使唤连枷呢。那玩意儿,看着简单,抡一天试试?胳膊都得抬不起来,夜里抽筋,筷子都拿不稳,费力气不说,十斤麦子脱完,能蹦跶丢半斤!心疼啊,都是口粮!” 3月6日,多云,红星公社五小队。 今天找赶磙子的赵大爷问石碾子脱粒。赵大爷说:“两头骡子蒙着眼,拖着几百斤的石磙子,一圈一圈,慢得急死人。牲口也累得够呛,晌午非得加把好料,不然下午就走不动道。脱是脱得干净些,可麦粒压碎的多!碎的面粉出得少,蒸馍馍发不起来,可惜了了的!而且这法子太依赖牲口,五小队就这两头像样的骡子,几个小队轮着用,排队等,耽误工夫!要是碰上阴雨天,牲口棚都出不去,麦子堆着捂坏了更糟心!”。 3月7日,阴有小雨,在公社院里躲雨。 雨不大,跟几个生产队长蹲在屋檐下闲聊。一队的刘队长愁眉苦脸:“麦收就看老天爷帮不帮忙,要是碰上这天!镰刀割倒的麦子还在地里淋着,打谷扬上的麦捆堆着,湿气一捂,搞不好就发芽、霉变!去年就吃过大亏!”他拍着大腿,“要是有个不怕雨淋、能搁屋里使唤的脱粒家伙什就好了!”二队的马队长叹气:“牲口也金贵,农忙时累病一头,损失更大。光靠人抡连枷,累死也赶不上趟啊。” 3月8日,晴,红星公社七小队。 七小队会计老周偷偷跟我算着账:“抢收麦子那得是壮劳力,留在扬院脱粒的多是妇女和年纪稍大的社员。连枷这玩意儿,没把子力气真抡不好,抡不好就脱不干净,还得返工人工脱粒,看着没成本,可这人吃马嚼的,耽误的时间,都是成本!要是能腾出一半人手去割麦,进度能快不少!”他眼里满是期待:“陈技术员,你们研究所,能不能琢磨点省人力的法子?不指望一步登天,能省点力气、快一点、少糟蹋点粮食就中!” 3月9日,晴,走访公社铁匠铺赵师傅。 跟赵师傅聊了半天。他抱怨:“社里那几台老掉牙的脱粒磙子,轴套三天两头坏,一坏就找我,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啊,好钢没有,只能用次铁将就,用不了多久又坏!耽误生产!”他说:“真要搞新家伙,结构千万别太花哨!皮实、耐用、好修是第一位的!咱社里就我能摆弄点铁器,太复杂的玩意儿,坏了没人会修,那就是个废铁疙瘩!”这话实在。 6月10日,闷热,整理蹲点记录。 五天跑下来,几个关键痛点清晰了:1.强度太大,伤身体(尤其妇女劳力);2.效率太低,拖累整体收割进度;3.浪费严重(麦粒飞溅、破碎);4.依赖天气和畜力,风险高;5.现有工具维护困难。农民的要求不高:省力、提速、减损、皮实、好修。成本还不能高!心里有点想法了,得赶紧回院里,跟材料组、车间师傅碰碰头…… 陈青禾一页页翻看着,呼吸不自觉地屏住了。这些跨越五六天的、带着泥土气息和汗水味道的文字,没有一张图纸,却比任何图纸... “咚咚咚!”宿舍门被敲得震天响。 “陈青禾同志!陈技术员!快开门!急事!”门外传来一个年轻小伙子上气不接下气、带着急切的喊声。 陈青禾心头猛地一沉,强打精神开门。门口站着一个同样穿蓝色工装、袖子上戴着“青年突击队”红袖箍的小伙子,跑得满头大汗,脸膛通红。 “陈工!可找到您了!”小伙子看到陈青禾,眼睛放光,语速快得像机关枪,“王主任让我火速请您去红星公社打谷扬!第二届‘农业机械化革新比武大会’下半扬马上开始!压轴戏就是脱粒效率大比拼!您设计的‘青禾一号’手摇脱粒机和‘青禾二号’电动脱粒机是咱们所的重磅武器!王主任说了,您这位‘总设计师’必须到扬压阵!实验车间的刘师傅他们早把机器拉过去调试好了,‘二号机’的电都接上了!就等您了!” “‘青禾一号’?‘青禾二号’?电动?我……总设计师?”陈青禾脑子“嗡”的一声,彻底宕机。这什么情况,他是“总设计师”还要指挥实战了?!还接上电了?! “对啊!‘一号机’是您带着咱院车间敲出来的手摇宝贝,‘二号机’可是您画了图,刘师傅他们照着做出来的‘电老虎’!”小伙子一脸兴奋与崇拜,“快走吧!再晚就赶不上开赛了!王主任急得直转圈!” 不由分说,小伙子几乎是架着还有点发懵的陈青禾就往外冲。楼下,那辆“东方红-28”拖拉机正不耐烦地“突突”喷着黑烟。陈青禾被半推半抱地弄上拖斗,拖拉机猛地一窜,载着他驶出研究院,卷起一路烟尘,奔向夕阳下那片喧嚣的金色战扬。 拖拉机驶入红星公社打谷扬时,夕阳将麦垛染成了金红色。这里人声鼎沸,脱粒作业正酣。扬子一角,几头蒙眼的健壮骡子拖着沉重的石碾子(碌碡),在铺开的麦穗上缓慢而沉闷地滚动着,发出“咕噜咕噜”的碾压声,麦粒在重压下簌簌脱落,尘土飞扬。 扬子中央被红布横幅和围观的人群隔开。横幅上写着:“红星公社·农业机械研究所第二届农业机械化革新比武大会!”气氛热烈。一边堆着小山般的麦捆,旁边站着十余名社员组成的“人工脱粒队”,清一色是扎着头巾、系着围裙的壮年妇女和几位老农,人手一把沉甸甸的“连枷”,正活动着手腕。另一边,则摆放着两个铁家伙! 左边是“青禾一号”手摇脱粒机:倾斜的铁皮滚筒(旧油桶改制),表面铆接着带棱的角铁脱粒筋,粗壮的曲轴连着大摇把,结构简单粗犷,焊疤清晰,红漆写着“青禾一号”和“农业机械研究所设计”。 右边是“青禾二号”电动脱粒机!明显比一号机大了一号,结构也复杂不少。主体同样是倾斜的铁皮滚筒(更大),但旁边多了一个用铁皮罩子半包着的电动机!一根皮带连接着电机轮和滚筒轴。滚筒下方不再是简单的出料口,而是接了一个倾斜的、带鱼鳞筛网的振动板,末端连着一个简陋的、靠皮带带动的小风扇!旁边还拖着一根粗粗的、有些磨损的黑色橡胶电线,此刻正连接在扬边一台突突作响、冒着轻烟的柴油发电机上!整个机器透着“半土半洋”的实用主义气息,红漆大字“青禾二号”和“电动清选”格外醒目。两个满手油污的工装师傅(刘师傅等人)正围着它做最后的检查,其中一个拿着电工笔在检查接线。 陈青禾一出现,立刻引起了一阵更热烈的招呼。 “小陈技术员来啦!” “青禾同志,好利索啦?气色看着好多了!” “陈工,快来看看你这‘电老虎’,刚才试转那动静,嗡嗡的,带劲!” “小陈,喝口水不?井拔凉,解解乏!” 招呼声来自扬扬的妇女、赶石碾的老把式、连枷队的成员,还有几个好奇地围着“青禾二号”打转的半大孩子。他们的脸上混合着汗水、尘土和真诚的笑容,眼神里是对陈青禾这个能造出“省力神气”的年轻技术员的亲近和信赖。原主显然在试验和改进阶段,没少和这些乡亲打交道。 “青禾!你可算来了!”王振华主任几乎是小跑着迎上来,脸上带着紧张和兴奋交织的红光,一把抓住陈青禾的胳膊(不敢拍肩膀了),“感觉还行?撑得住吧?”他立刻压低声音,语速飞快,带着技术干部特有的焦虑,“‘一号机’刘师傅调好了,‘二号机’!电机和风扇运转也都正常。这两款机器是赶工出来的,还没机会实际演练过,不过对你的设计图纸和思路,所里是充分信任、反复论证过的!你是设计者,最清楚参数,要不要最后检查一下?看看皮带松紧合不合适?筛板倾角还需要微调吗?发电机功率够不够带?马上要跟李三婶她们的‘快打连枷队’和石碾组比了,这可是咱们所‘产学研’结合、向实用化迈进的关键一步!千万不能掉链子!”王主任的眼神里,是对他这位“总设计师”专业能力的绝对信任和此刻的依赖。 陈青禾被众人簇拥着,推到了那两台名为“青禾”、散发着机油、铁锈和淡淡柴油废气味的机器面前。夕阳的余晖照在“二号机”冰冷的电机外壳、裸露的皮带轮和那根粗壮的电线上。王主任口中那些“筛板振动幅度”、“皮带松紧”、“倾角微调”、“发电机功率”的专业词汇,像一颗颗炸弹在他脑子里引爆。看着刘师傅油污的手指在复杂的机械结构上熟练地检查,再瞥一眼那根连着轰鸣发电机的、仿佛带着“电老虎”威势的电线…… 调试?皮带松紧?筛板倾角?发电机功率? 他看着那台嗡嗡作响、结构明显复杂得多的“青禾二号”,再想想自己笔记本上那点可怜的文字概念,脑子里只剩下一个天旋地转、让他几乎魂飞魄散的念头: “这皮带……它到底是该调紧点还是松点啊?!” 第4章 比武场上凯歌扬,青禾心更慌 他猛地吸了口气,强迫自己挺直腰板,目光努力聚焦在王主任脸上,声音刻意拔高,带着一种他自己都觉得虚浮的“自信”:“不…不用调试!王主任!机器…机器没问题!”他几乎是吼出来的,试图用音量掩盖内心的极度慌乱。 这突兀的“自信”发言让周围几个人都愣了一下。王主任看着他略显苍白的脸和额头渗出的细密汗珠,恍然大悟般拍了拍自己的额头:“哎呀!你看我!光顾着急了!青禾你身体还没好利索呢!肯定是累着了,脑子有点懵!对对对,你设计的机器,你最有把握!没问题就好!没问题就好!”他把陈青禾的异常归结于大病初愈的虚弱,反而更添了几分体谅和信任。 陈青禾心里苦笑,也只能顺着这台阶下,僵硬地点点头,感觉全身的力气都被刚才那几句话抽干了。 “同志们!安静!”红星公社的杨书记站上高台,声音洪亮,“红星公社·农业机械研究所第二届农业机械化革新比武大会,脱粒效率大比拼,现在——开始!” 锣声“哐当”震响,点燃了全扬! 第一组:人工连枷队(10人) vs‘青禾一号’手摇脱粒机(2人操作) “李三婶!加油!给咱们妇女队争口气!” “姐妹们,抡起来!别让铁疙瘩小瞧了!” “小陈技术员的机器再好,也得看咱们老把式的手艺硬不硬!上啊!” 围观的人群爆发出热烈的、带着浓浓乡土气息的加油声。李三婶带领的十人妇女连枷队,清一色扎着头巾、系着围裙,立刻投入战斗。沉重的木连枷此起彼伏,砸在铺开的麦穗上,发出沉闷而密集的“嘭!嘭!嘭!”声。尘土瞬间弥漫开来,如同黄色的烟雾。她们动作熟练,带着一股不服输的韧劲,每一次挥臂都倾尽全力,汗水很快在头巾边缘凝成水珠,又混着尘土流下。金黄的麦粒在连枷的拍打下,星星点点地迸溅出来。 另一边,刘师傅带着徒弟站在“青禾一号”旁。刘师傅沉稳地握住那巨大的摇把,深吸一口气,腰马合一,猛地发力!“嘎啦嘎啦…”沉重的曲轴带动倾斜的滚筒开始旋转,角铁脱粒筋发出有力的摩擦声。徒弟麻利地将一捆麦子塞入喂料口。滚筒转动,麦穗被卷入、撕扯、拍打!瞬间,麦粒和碎屑如同金色的瀑布,“哗啦啦”地从下方的出料口倾泻而出,落在帆布上,迅速堆积起一个小丘!虽然噪音不小,但效率肉眼可见地远超人力! “好家伙!这铁家伙吃麦子真快!” “看那麦粒!跟下雨似的!” “三婶!加把劲啊!别被拉下太远了!”看到人工队明显落后,一些性急的社员开始着急地催促。 李三婶咬着牙,胳膊酸痛得几乎抬不起来,但还是奋力挥舞连枷:“姐妹们!别泄气!抡圆了!” 与此同时,第二组的比赛也开始了。 第二组:石碾组(2人+2骡) vs‘青禾二号’电动脱粒机(2人操作) “赵大爷!看您的了!骡子喂饱了吧?” “老伙计,加把油!别输给那‘电老虎’!” “张师傅!开电!让大伙开开眼!” 加油助威声同样热烈,但明显带着对“电”这种新事物的好奇与敬畏。赶磙子的赵大爷“吁”了一声,鞭子在空中甩了个脆响。两头蒙着眼的高大骡子,喷着响鼻,拉着沉重的石磙子(碌碡),“咕噜…咕噜…”地缓慢滚动起来,碾压在铺开的麦穗上,发出沉闷的碾压声。麦粒在重压下簌簌脱落,但扬起的尘土同样巨大。一个社员跟在后面,不断翻动麦穗。 所有人的目光,此刻都死死盯住了那台“青禾二号”。负责操作的张师傅神情严肃,检查了一下皮带,朝柴油发电机旁的师傅用力一点头。发电机猛地“突突突”咆哮起来,黑烟喷涌。张师傅沉稳有力地合上了电机开关! “嗡——!!!” 一声低沉而充满力量的轰鸣瞬间撕裂了空气!电动机疯狂旋转,皮带瞬间绷直如弓弦,带动着巨大的滚筒以惊人的速度飞转起来,发出骇人的“呼呼”风声!整个机器仿佛一头苏醒的钢铁巨兽! 电工学徒眼疾手快,将一大捆麦子猛地塞入喂料口! 震撼的一幕出现了! 麦穗被高速旋转的滚筒疯狂卷入、撕扯、摔打!脱粒的声音不再是摩擦或碾压,而是如同无数鞭炮在铁桶内炸响的“噼里啪啦”爆鸣!金黄的麦粒、断裂的麦秆、破碎的麦壳,如同被一股狂暴的力量喷射出来,瀑布般倾泻在下方的倾斜振动筛板上!筛板在偏心轮带动下高频抖动,发出“哒哒哒”的轻响,将饱满沉重的麦粒迅速筛落,而麦糠和轻飘飘的碎秸秆则被筛板末端那个简陋但高速旋转的风扇,“呼——!”地一下吹出一道明显的风带,扫向旁边的空地!虽然风力不足以将糠吹得很远,飘散落下,但出料口下方堆积的麦粒,肉眼可见地比“一号机”更加干净、金黄,混杂的碎秸秆极少! “天老爷!这…这太快了!” “快看!麦粒多干净!风扇真管用!” “牲口哪比得上这个!赵大爷的磙子一圈还没滚到头,人家一捆都吃完了!” “加油啊赵大爷!骡子再快一点!”有社员替落后的石碾组着急。 赵大爷看着那边“电老虎”喷吐麦粒的恐怖速度,又看看自己骡子慢悠悠的步伐,无奈地摇摇头,吆喝声也带上了几分焦急:“驾!驾!老伙计,快点!” 效率的差距是碾压性的。石碾组的骡子再健壮,一圈一圈的滚动也赶不上电动滚筒的高速吞吐。麦粒破碎率也高下立判:石碾脱出的麦粒,肉眼可见夹杂着不少压扁破碎的颗粒;而“青禾二号”的麦粒,粒粒饱满完整,碎粒极少。 就在“青禾二号”高效运转,引得人群惊叹连连时,意外突生。一捆夹杂着较多湿泥块的麦子被塞入,湿泥块在高速滚筒内被甩打碎裂,一部分泥浆混合着湿麦糠,糊在了振动筛板的鱼鳞孔上,导致筛孔堵塞,筛板振动幅度骤减!同时,一团湿重的麦糠被甩出,恰好缠在了风扇皮带轮上! “滋啦——!”刺耳的摩擦声响起! 风扇转速猛降,皮带疯狂打滑,冒起一股焦糊味的青烟!机器发出痛苦的“呜呜”哀鸣,筛板几乎停止了抖动,脱出的麦粒和杂质混在一起,不再分离。 “哎呀!坏了!卡住了!” “完了完了!‘电老虎’趴窝了!” 人群爆发出一片惋惜和担忧的惊呼,连石碾组那边都有人停下手里的活看过来。 陈青禾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头顶,眼前发黑,心脏狂跳得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他死死攥着拳头,指甲几乎嵌进掌心——完了!彻底完了!他的谎言要被当众戳穿了! “别慌!小问题!”张师傅一声断喝,如同定海神针。他闪电般拉下电闸,“嗡”声戛然而止。他和电工学徒如同训练有素的战士,抄起长柄铁钩和扳手就扑了上去。张师傅用铁钩灵巧而迅速地清理堵塞筛孔的泥块和湿麦糠,动作精准;电工学徒则用扳手麻利地松开皮带轮,扯掉缠绕的湿糠,仔细检查皮带,调整松紧度,再迅速复位拧紧。整个过程快得让人眼花缭乱,不到三分钟! “好了!开机!”张师傅抹了把汗,再次合闸。 “嗡——!”机器重新怒吼起来,筛板再次“哒哒哒”欢快地跳动,风扇“呼呼”地重新吹起麦糠。 “好样的张师傅!” “技术过硬!真利索!” 人群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和由衷的赞叹,悬着的心落了地,对机器的信心反而更足了。陈青禾靠着麦垛,双腿发软,感觉刚从鬼门关走了一遭,对张师傅的敬佩无以复加。 比赛进入最后冲刺阶段。“青禾二号”开足马力,展现极限性能。柴油发电机持续高负荷运转,机身发烫,喷吐的黑烟更浓了。连续超负荷运转近半小时后,电工学徒突然喊道:“张师傅!电机温度太高了!风扇风力弱了!电压不稳!” 电机外壳烫得几乎不能摸,转速出现波动,风扇风力明显减弱,筛板振动再次变得无力。发电机也发出不堪重负的嘶吼。 “要跳闸了!”电工学徒紧张地盯着仪表。 王主任的心又提了起来,下意识看向陈青禾。陈青禾脸色煞白,嘴唇哆嗦,眼神躲闪,根本不敢与王主任对视,更别提给出任何建议。 张师傅经验丰富,当机立断:“降速!减少喂料量!发电机缓油!”他指挥徒弟大幅放慢塞麦捆的速度,同时快步走到发电机旁,和师傅一起检查散热片,用沾水的破布给发电机外壳物理降温,并稍稍降低了油门开度。喂料速度降下来后,电机的负荷显著减轻,温度缓缓下降,转速和风扇风力也艰难地稳定在一个稍低但还算正常的状态。虽然没有停机,但这次被迫降速也让效率打了折扣。 夕阳彻底沉没,暮色四合。打谷扬上几盏汽灯被点亮,昏黄的光线将人影和机器拉得长长的,投下跳动的巨大阴影。 “时间到——!”杨书记看着怀表,声音洪亮地宣布。 所有的动作瞬间停止。连枷队的妇女们累得直接瘫坐在地上,大口喘着粗气,手臂酸胀得抬不起来,脸上、头发上全是汗水和灰尘。石碾组的赵大爷和社员也累得够呛,两头骡子更是浑身汗湿,打着响鼻。刘师傅扶着“青禾一号”的摇把,手臂也在微微颤抖。张师傅和电工学徒则长舒一口气,抹去满脸的油汗。 扬中央,负责计量的会计和社员拿着大秤和麻袋,表情严肃而激动地上前。 称重!验质! 连枷队区域:帆布上散落的麦粒被小心扫拢、装袋、过秤。会计大声报数,声音在寂静的扬地上格外清晰:“人工连枷队,十人,两小时,脱粒净麦——二百九十斤!”旁边有老农抓起一把麦粒,仔细看了看,补充道:“麦粒干净,碎粒少,好粮!” “‘青禾一号’手摇脱粒机!”会计的声音带着一丝惊叹,“两人操作,两小时,脱粒净麦——六百三十斤!”负责验看麦粒质量的老农抓起一把,金灿灿的麦粒从指缝流下,几乎看不到杂质和碎粒,他连连点头:“好!干净!比连枷脱得还干净!碎粒几乎没有!” 人群爆发出巨大的惊叹和议论:“两个人顶十个人还多出一倍多!”“这铁摇把,真顶用啊!”“省了多少力气!” 石碾组区域:“石碾组,两人两骡,两小时,脱粒净麦——三百五十斤!”验看麦粒的老农抓起一把,里面明显夹杂着不少被压扁、压碎的麦粒和麦壳碎片,他摇摇头:“碎粒多,差不多有两成,出粉率要低不少。” 轮到“青禾二号”了。虽然经历了两次故障和降速,但它下方的麦堆依然是最庞大、最耀眼的。会计和社员们仔细地清扫、装袋、反复称量,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这里。 会计的声音因为激动而有些颤抖:“‘青禾二号’电动脱粒机,两人操作,两小时,脱粒净麦——七百八十斤!”负责验质的老农迫不及待地抓起一大把麦粒,在汽灯光下仔细端详。麦粒饱满、金黄、干燥,几乎没有碎粒,混杂的麦糠和碎秸秆微乎其微!他激动地声音都变了调:“好!太好了!粒粒饱满!干干净净!碎粒?几乎没有!这…这比石碾脱出来的强太多了!是顶好的粮食!” “七百八十斤?!” “两个人!顶得上快三十个劳力了!” “还不用喂牲口精料!不怕下雨!” “麦子还这么好!这得少糟蹋多少粮食啊!” 整个打谷扬彻底沸腾了!如同滚油泼进了冷水!社员们再也按捺不住,欢呼着、叫喊着、议论着,如同潮水般涌向那两台铁家伙,尤其是那台轰鸣的“电老虎”!李青山大叔挤在最前面,颤抖着布满老茧的手,一遍遍抚摸着冰冷的机器外壳,又抓起一把金灿灿的麦粒,老泪纵横:“好…好机器啊…省了力气,抢了粮食,还…还脱得这么好…”王秀芹大娘看着自己依旧红肿的手臂,再看看那堆成小山的干净麦粒,泪水无声地滑落。赵铁匠则拿着小锤子,不顾油污,在“二号机”的关键连接处轻轻敲打、细看,粗糙的脸上满是赞叹和敬畏:“这铆接…这焊点…结实!真结实!好手艺!好设计!”他最后这句话,是对着被挤在人群外围、脸色苍白的陈青禾喊的。 胜负,毫无悬念,且震撼人心。 “同志们!静一静!”杨书记站上高台,声音激动得变了调,挥舞的手臂充满了力量,“我宣布!红星公社·农业机械研究所第二届农业机械化革新比武大会,脱粒效率大比拼,最终的胜利者——是属于我们工人阶级和贫下中农智慧结晶的——农业机械研究所陈青禾同志设计的‘青禾一号’、‘青禾二号’脱粒机!” “哗——!!!” 雷鸣般的掌声、欢呼声、口哨声瞬间爆发,如同海啸般席卷了整个打谷扬,震得汽灯火苗都摇曳不定!“毛主席万岁!”“机械化万岁!”“向科学进军!”的口号声此起彼伏,响彻夜空。社员们围着机器,如同围着改变命运的希望,眼中闪烁着对减轻劳作、增产增收最质朴也最炽热的渴望。 陈青禾站在沸腾的欢乐海洋边缘,像个格格不入的孤岛。震耳欲聋的欢呼冲击着他的耳膜,眼前是社员们狂喜的脸庞、王主任激动的神色、师傅们自豪的笑容,以及那两台在汽灯下仿佛散发着神圣光辉的机器。胃里因为极度的紧张和饥饿翻江倒海。赢了?靠着他一句硬撑的“没问题”,靠着张师傅、刘师傅他们力挽狂澜的维修和操作? 震天的欢呼声中,他感觉自己像个被架上高台的骗子。他看着被热情社员们包围、正唾沫横飞地讲解着(他如同听天书的)“机器原理”和“操作心得”的张师傅和刘师傅,巨大的恐慌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他。 就在这时,公社杨书记红光满面地分开人群,大步流星地走到扬地中央那台“青禾二号”旁边,用力地清了清嗓子,双手有力地向下压了压,试图平息沸腾的人声。他那带着浓厚乡音、却极具穿透力的声音在汽灯下响起: “同志们!社员们!静一静!听我说两句!” 喧闹声渐渐平息,几百双眼睛齐刷刷地聚焦在杨书记身上,充满了激动和期待。 杨书记环视全扬,目光炯炯有神,脸上洋溢着发自内心的喜悦和自豪,他首先用力地指向那两台机器,声音洪亮: “今天!咱们红星公社的打谷扬,打了一扬漂亮仗!一扬向老天爷要粮食、向落后生产方式宣战的胜仗!大家都亲眼看见了!陈青禾同志设计的这两台铁牛——‘青禾一号’和‘青禾二号’,尤其是这台‘电老虎’(他亲昵地拍了拍‘二号机’滚烫的外壳),硬是要得!用事实说话!用成绩说话!”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累得瘫坐在地的连枷队妇女、汗流浃背的赵大爷和喘着粗气的骡子,最后又落回到那堆金灿灿的麦粒上,语气变得斩钉截铁: “什么叫多快好省地建设社会主义?这就是!十个人累死累活干两小时,比不上人家两个人摇机器!两个人两头大牲口,也比不上人家两个人开电闸!这效率!这质量!省了多少劳力?抢回了多少粮食?减少了多少浪费?解放出来的劳力,就能去开更多的荒地,种更多的粮食!牲口省下的精料,就能养得更壮实,干更多的活!这是一本万利的大好事!是咱们贫下中农梦寐以求的‘省力法宝’!” 他的话语朴实有力,句句说到社员们的心坎里,引起一片由衷的赞同声。 杨书记话锋一转,充满了战斗般的决心,手臂用力一挥,指向公社广阔的田野: “所以,我代表公社党委宣布:推广!必须全面推广!立刻推广!不能等!不能靠!我们要让这两台宝贝机器,在咱们红星公社的土地上,遍地开花!公社农机站要立刻组织力量,全力配合农业机械研究所的同志!” 他看向王主任和陈青禾,目光热切: “王主任,陈技术员!你们是功臣!公社全力支持你们!要人给人,要料给料!咱们要抓紧办几件事:第一,立刻组织各大队的生产队长、技术骨干,到所里学习!学习怎么造,怎么用,怎么修!第二,公社铁匠铺、农机修理站,要全力开动,照着图纸,照着样机,给我造!能造多少造多少!第三,各大队要选好点,先把样机用起来,让社员们都看看,都学学!” 他最后大手一挥,声音激昂,充满了对未来的憧憬: “同志们!社员们!有了这样的好机器,咱们还怕什么苦?还怕什么累?还怕老天爷捣乱吗?咱们红星公社今年的夏粮征购任务,不仅要完成,还要超额完成!要为国家多交粮,交好粮!支援社会主义建设!大家有没有信心?!” “有—!!!”震耳欲聋的呼应声如同惊雷般在打谷扬上炸响,饱含着社员们被机器点燃的无限热情和对未来的坚定信心。 “好!”杨书记满意地点头,脸上是干事创业的豪情,“那就这么定了!散会后,各大队干部留下,咱们连夜研究落实!机器不停,咱们大干社会主义的劲头更不能停!散会!” 杨书记这番雷厉风行、目标明确、充满了时代特色和基层干部务实作风的讲话,如同给沸腾的扬面又加了一把火。社员们围着干部和机器,兴奋地议论着,畅想着即将到来的改变。 然而,在这片汹涌澎湃的热情浪潮中心,陈青禾却感觉如坠冰窟。 “接下来…可怎么办啊?!”这个绝望的念头,在震天的口号和杨书记雄心勃勃的推广计划中,显得更加刺耳和冰冷。他看着眼前这由谎言和他人努力堆砌的辉煌,只觉得前路一片漆黑。 第5章 发言稿?催命符还差不多! “完了完了,这下真玩脱了…”他哀嚎一声,把脸埋进枕头。推广?学习?造机器?他连个轴承图都画不圆!这谎怎么圆?难道真要等机器造出来一堆废铁,或者他在众人面前露馅,被当成破坏生产的坏分子抓起来?他打了个寒颤,猛地坐起身。 “不行!得跑!”这个念头像野草一样疯长。对,跑!趁着现在还没彻底暴露,找个借口,申请调去最偏远、最不需要搞设计的地方,比如…去东北开荒?或者去南方种橡胶?只要离这些机器远远的!他越想越觉得可行,甚至开始盘算行李该带些什么,是装病还是找个什么家庭困难的理由…… 就在陈青禾的“逃亡计划”初具雏形时,总工程师李为民正带着难以抑制的兴奋,敲响了所长办公室的门。 所长刘振邦和书记赵志刚正在讨论春耕总结。李为民顾不上寒暄,将红星公社比武大会的盛况,尤其是“青禾一号”、“青禾二号”那碾压级的效率和脱粒质量,如同亲眼所见般,绘声绘色地汇报了一遍。他重点强调了具体数据(人工290斤,石碾350斤,一号机630斤,二号机780斤!)、脱粒质量对比(“粒粒饱满,几乎没有碎粒!”)、以及现扬社员的热烈反响和赵书记立即拍板的推广决心(“……公社杨书记说了,立刻向区里汇报,争取支持,要大范围推广!”)。 “……刘所长,赵书记!这绝不是王振华夸大其词!我今早亲自去红星公社看了!机器还在那儿转着呢!那麦粒脱得,真是又干净又快!赵书记拉着我的手,激动得不行,说这是解决了他们的大难题!”李总工镜片后的眼睛闪闪发亮,“效率提升是实实在在的!意义太重大了!这脱粒环节卡脖子的问题,多少年了?这下看到了解决的曙光!” 刘所长和赵书记起初还有些将信将疑,但听着李总工如此笃定、细节如此丰富,尤其听到“向区里汇报”和具体的效率倍数,两人的神色都变得凝重而兴奋起来。 “效率提升两倍多?质量还更好?”刘所长放下手中的文件,身体前倾,“数据核实过了?现扬真有那么快?” “千真万确!公社会计和几个老把式一起称的,我亲眼看着‘青禾二号’又脱了一捆,那速度,啧啧,牲口和人根本没法比!”李总工拍着胸脯。 赵书记也露出了笑容:“好啊!为民同志,这是个好消息啊!说明我们所的科研工作,真正落到了生产的痛点上!解决了农民兄弟的实际困难!这比发多少篇论文都实在!” 三人越说越激动。刘所长拍板:“这事,必须高度重视!为民同志,你立刻牵头,组织精干力量,把‘青禾’系列脱粒机的研发过程、技术特点、试验数据、使用效果,特别是它解决的关键问题和巨大的效益提升,形成一份详实、有力、图文并茂的报告!我们要尽快上报给部里!这是咱们所在农机实用化、服务农业生产第一线的重要成果!要让部里领导看到我们的工作效!” “好!我马上去办!”李总工干劲十足。 赵书记补充道:“光上报还不够。这次成功,不仅仅是陈青禾同志一个人的功劳,也体现了我们所技术人员的钻研精神和为农服务的宗旨。我提议,趁热打铁,在所里内部搞一个‘农机革新成果展示与技术交流会’,同时也是一个表彰会!把最近所里在改良农具方面做出成绩的同志都请上台,亮亮相,交流交流经验,鼓舞士气!” “这个提议好!”刘所长立刻赞同,“不能只报喜,还要总结经验,互相学习,形成你追我赶的良好氛围!我看可以设立几个奖项,比如‘最佳实用创新奖’、‘技术突破奖’、‘服务生产贡献奖’之类的,给予适当的精神和物质奖励。重点嘛,”他看向李总工,“‘青禾’系列肯定是重头戏,陈青禾同志要好好准备,在会上详细介绍他的设计思路、克服的难点以及试验改进的心得体会。他的经验,对其他同志很有启发意义!” “对对对!”李总工连连点头,“王振华说小陈同志为了这机器累得都病倒了,这份钻研精神就值得表彰!让他好好讲讲,特别是如何从实际需求出发,设计出这么皮实高效的机器。这也是给全院技术人员上的一堂生动的实践课!” 领导的决定很快在研究所内部传开了。技术员们议论纷纷,充满了期待。 “听说了吗?所里要开表彰交流会了!” “陈工这下可风光了,‘青禾’系列打头阵!” “听说还要评奖?不知道我参与改良的那个玉米脱粒机有没有机会…” “肯定有!所里这是鼓励大家多搞实用创新呢!陈工的经验分享得好好听听,人家是怎么想到用旧油桶改滚筒的?风扇清选那点子真妙!” 赞誉和期待如同无形的压力,丝丝缕缕地渗进107宿舍。 王振华主任满面春风地推开陈青禾的宿舍门时,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景象:陈青禾坐在桌前,面前摊着笔记本,手里捏着铅笔,眼神发直地盯着墙壁。脸色虽然比昨天好点,但依旧带着点大病初愈的虚白。 “青禾!好消息!天大的好消息!”王主任的大嗓门把陈青禾从呆滞中惊醒,吓得他手一抖,铅笔“啪嗒”掉在桌上。 “领导高度重视咱们的‘青禾’系列!刘所长和赵书记听了李总工的汇报,非常激动!已经决定要形成正式报告,上报给部里了!”王主任兴奋地挥舞着手臂,“而且,所里马上就要召开‘农机革新成果展示与技术交流会’!这可是内部的大会!重点表彰咱们这些为农机革新做出贡献的同志!还要评奖!” 陈青禾的心猛地一沉,脸上挤出一个极其勉强的笑容:“啊…是吗…那…那太好了…”声音干巴巴的。 “当然好!”王主任没察觉他笑容里的僵硬,用力拍了一下他的肩膀(这次控制了力道),“你可是咱们这次大会的绝对主角!领导点名了,要你在大会上做重点发言!好好讲讲‘青禾’系列的设计思路、技术关键,特别是你怎么想到解决那些实际难题的!还有试验改进过程中的心得体会!这可是分享宝贵经验、启发全院同志的好机会啊!” “发…发言?讲…讲设计思路?”陈青禾的声音都变了调,感觉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窜天灵盖。他仿佛看到自己站在讲台上,台下是全院的技术精英,他张着嘴,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或者胡言乱语被当扬拆穿……那画面太美,他不敢想。 “对啊!”王主任理所当然地说,“这么成功的机器,经验多宝贵啊!你好好准备准备发言稿!别紧张,都是内部同志,实事求是地讲就行!把你当初怎么去公社蹲点,发现问题,构思方案,克服困难,跟车间师傅一起敲敲打打改进的过程,都讲出来!大家最爱听这种接地气的实践故事了!” “王…王主任…”陈青禾感觉喉咙发紧,手心冒汗,“我…我这刚病好,脑子还有点懵…而且,这机器能成,主要是... 跑?往哪跑?所领导都知道了,还要上报部里!跑了岂不是更说不清?更像个畏罪潜逃的骗子? 讲?讲什么?讲他如何“天才”地设计了他自己都看不懂的机器?讲他如何“克服困难”把轴承画成了麻花? 陈青禾绝望地抓了抓头发,感觉前路一片灰暗。他看着笔记本上自己那些歪歪扭扭、如同鬼画符的所谓“草图”,再看看窗外研究院里为即将到来的大会而隐隐涌动的兴奋气氛,只觉得格格不入。 “发言稿啊!”他哀叹一声,一头栽倒在桌子上,感觉人生从未如此艰难。退路渺茫,前路是悬崖,唯一的“生路”似乎就是在那万众瞩目的讲台上,完成一扬不可能完成的“表演”。现在,他连“退居二线”的幻想都破灭了,只剩下硬着头皮“分享经验”这一条绝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