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造人也想受欢迎嘛!》 1. 001(修) 楔子-留存于某处、某人记忆深处的某段残响: “森先生。” 有人在说话。那是个略带冷淡的,少年的声音。 “森先生。你还好吗。” 有人在呼唤他。有人想唤醒他。 ……唤醒? 森鸥外睁开了眼。 不。不对。更准确的说,他是重新寻回了视觉,得以再次用双目观察现实世界。 可是,森鸥外不记得自己何时阖上了双眼。即使平日里再怎么故作跳脱,假装废柴,他也始终都是那个森鸥外。 男人从未舍弃野心,自然也未曾放下过防备。 然而此时此刻,他却双手握拳,僵硬的蜷在港口黑手党首领室内唯一一把座椅之上。 在这近乎漆黑的室内,阵阵纸张腐朽之气争先恐后地钻进他的鼻腔,仿佛正替前代主人教训着他这鸠占鹊巢的无耻小偷。 有那么一瞬,森鸥外仿佛再次看见了那个枯瘦而癫狂的老人,再次闻到了那股人类走向尽头时,才会散发出的老朽死气。 那么,这回死气又是从谁身上传来的呢? 森鸥外看着眼前的少年,视线却始终无法聚焦。眼前站着的似乎并非一个人类,而是一团模糊又扭曲,光点散射,呢喃阵阵的黑影。 说起来,他是个不修边幅、不拘小节的人。又或者说,森鸥外故意为自己设计了这种“平易近人”的形象。 而在此时此刻,他突兀的想起,自己已有两天不曾刮过胡子。 ……太遗憾了。 如果今日就是自己的死期…要以这幅邋遢的模样死去,还真是叫人不甘啊。 他这样想着。以一副极少有人见过的,有些茫然、有点无措的神情,小心地望着眼前的少年。 那双暗红色的眼睛睁的大大的,透出了一种与他气质不符的天真。森鸥外看上去有点无助,那模样好像一只初次遇见天敌的猛禽。他被吓住了,是的,他甚至——正在发抖。 他控制不住的发着抖。森也想停下来,但这具冰冷的身躯却拒绝听话。 森鸥外僵直了的大脑正在逐渐复苏,思考与思想令他为此感到羞耻。 不值一提的羞耻,一钱不值的自尊。若能活下去,他能舍弃全部人格去哀求、去挣扎。 但现在?现在不行。 因为他已经是港口黑手党的首领了。 首领,就要背负首领的尊严。他应当是港口黑手党的奴隶,是三刻构想中夜晚的象征。 夜晚怎能为了苟活而屈膝呢? 现在想来,这一切都出了错。 就在数周前的某个微凉午夜,森以手术刀为前代首领开了一个小小的口——在颈动脉上——而眼前的少年,正是那日的目击者之一。 这便是森叫他单独前来的原因。失算、误算,愚蠢。他选错了选项,或许即将迎来人生的终结。 明明只是这样小的错误而已,森鸥外的结局,难道就这么荒唐可笑吗? 所以,想必各位也想如此发问: 到底发生了什么? 他不知道。他想不起来了。 森鸥外难以抑制地颤抖,他的肌肉都在痉挛。 那双温润的红眸看着眼前的少年,他在心底呼唤着自己的人形异能:爱丽丝、爱丽丝! 而金发卷曲的美丽女孩儿就坐在他脚边,面无表情,一动不动。 森鸥外张了张口。 他惊魂不定的样子——其实有几分可爱——如果他这个年纪的人,还能用可爱来形容的话。 “……你做了什么?” 他平静的、干枯了一般的问道。 那黑洞一般的人形有些好奇的观察着他。似乎还有点为难地皱了皱眉。 接着,羽生莲仪才好脾气的开口了。 “你想知道我的能力究竟是什么。而我为森先生你展现了它。” “显然,我错估了它的效果,人类的精神无法承受这一切。为了不令你彻底崩溃,我删掉了你有关于我能力的这部分记忆,使你重获稳定。” “……所以,我的建议是。森先生没必要再和我确认刚刚到底发生了什么。过于详细的描述也可能为你带来危险,而港口黑手党已经不起这么频繁的首领更换了。” 颤抖随着少年的话语逐渐停息。森鸥外消化着这一切。他的坐姿依旧僵硬,但那张嘴里说出的话语却一如既往,充满了令人信服的理性。 “……合理的判断。” 他说道。 这场对话就此结束。森鸥外借此确认的事情只有一件: 怪不得羽生莲仪的监护人如此放心。 齿轮照常向前推进。属于横滨的日常日复一日。好像什么都未被改变,从未有人深受影响。 而对森鸥外来说, 唯有恐惧。 唯有恐惧——渗透过那被篡改了的记忆——穿透他的灵魂——深深扎进了他的心脏。 唯有恐惧得以留存。 ———————————— 正文卷 羽生莲仪是个人造人。 或许在此时便揭秘会使这个故事少上几分神秘感。但“羽生莲仪是人造人”一事,本身便是这个故事的固有前提。 他并非人类,而是由此世间最有知识、最有信念、最不畏危险与艰辛之人创造的,所谓“瓶中小人”的人造生物。 炼金术师为祂献上一切,以垂死之际的呢喃、全身的鲜血与强大的意识渴求祂的诞生。术师在祂身上寄托了自己乃至人类对力量的想象与追求,并在将死未死之际,成功使祂得到了生命。 然而,祂的创造者并非一位永不停歇的学者,而是一位希望终结一切,令世界重回虚无的狂人。 祂听着创造者濒死之际的呢喃,由衷的为他感到遗憾。 实际上,“瓶中小人”若无足够的知识,又或得到了他人的帮助,是无法通过自身的力量走出瓶内,干扰现实的。 即使祂的创造者有着这样宏大的愿望,而祂也确实得到了将之实现的力量,却因最后一步无法进行而前功尽弃,这还真是很难不让人感到惋惜。 即使力量强大,想要实现创造者的理想,祂还缺一些运气。 好在虽然不走运,但祂并不算是倒霉——因为在这世上,还有另一位“人造人”存在。他很快便察觉了异样,赶到了此处为祂善后。 更可喜的是,这位前辈由衷的为祂能够诞生而惊喜不已。 年长了祂数百岁的人造人自称罗尼·斯奇亚特,是由一群追逐知识、也享受知识的埃及炼金术师制造而生的。 就如同祂生来便是此世间对“力量”的一切想象与诠释,简直就如同此世间力量其本身那样,这位前辈,则是“知识”的化身。 “说瓶中的我是全知全能也不为过。” 罗尼语气平静的炫耀着。 “那时的我简直就是这个次元本身,看待世界就如同在细胞中观察自己。” “……真好啊。”祂吞吞吐吐的感叹着。“我并未有过这种感觉,也并不觉得自己知晓了一切。我似乎也有一定的知识储备,真的,你看,为了能与我的创造者对话,我便令自己觉醒了理性。但是…” 但这股空虚感又是怎么回事呢? 他们的交流十分愉快。自称罗尼的人造人前辈掩埋了祂制造者的尸身。 就像祂拥有力量的同时,也拥有一定知识那样,罗尼也拥有一定的力量。他能轻而易举的分离土地,改变天气。 虽然与祂所拥有的力量相比完全不值一提,但据罗尼所说,仅此而已他便被视为“恶魔”,被认定为远超人类之物。 人类可真弱小啊。 祂虚虚的呢喃着。非常感动。就是这般羸弱的人类制造了自己——然后,祂又有些难过。因为自己无法像罗尼那样自如的挥洒力量,祂不知该如何走出这“烧瓶”。 “哦?你意外的早熟呢。”罗尼有些意外似的。“我那时可是纠结了很久,才决定要从瓶中走出,从完全的人造人,变成不完全的人造人——又或者说,变成人的。” 罗尼以那双锐利的金色眼眸凝视着祂。 “是什么令你想要出来?难道是因为我吗?啊,我是不是不该把你揣在兜里?你是怕黑吗?” 他明显是误会了,以为个体差异能大到这种程度。但罗尼的体贴也让祂有些感动。祂嗫嚅着,说出了自己着急出去的原因。 简单点说, 祂急于实现制造者的梦想:彻底摧毁这个星球,这个星系,这个宇宙,这个次元,这个世界。 “……” 罗尼沉默了一会。 好吧,罗尼沉默了很久。 “这可不行啊。”祂的前辈坦诚地说道。“这会让我感到困扰的——这会让许多、许多人,都很困扰。” 这句话存在一些悖论。因为祂拥有一瞬熄灭所有生命的能力,因此祂相信绝不会有人感到困扰。 死人不会困扰。 好在祂倒也不是完全没有情商。祂具备一些似是而非的常识,明白毁灭世界本身便是一件公认的错事。 可是, 可那是制造者的梦想啊。 制造者为了制造祂而遭受追捕,并已失去了生命。制造者的人生已被彻底终结,接下来就只会逐渐被人遗忘。这也太孤独了,这也太可怜了。 既然如此,祂必须为他做点什么,不是吗? 于是祂鼓足勇气,与罗尼争辩了一会儿。 得到的结论就是不要与罗尼争辩。不要试图与一个象征着知识的人造人争辩。这根本就是毫无意义的事。 而祂很快就被逆向说服了。哎,这也是没办法的事。祂才刚诞生不到两个小时,又没能拥有多少知识,怎么可能不被睿智而经验丰富,还对祂十分之友善的罗尼说服呢? 祂不想让罗尼困扰。既然罗尼喜欢这个世界(但他好像拒绝承认的样子),那祂二话不说直接将它摧毁,也太无礼了。 “算了。往好处想想。倒也不是完全不可以这样做。” 罗尼慢条斯理地说着,那双细长的狐狸眼中充满了莫名的愉悦。 “如果这个星球在某日彻底病入膏肓,并向另一颗汇聚着无数智慧生物的星球砸去;又或者地球上生活着的人们已完全失去了活着的乐趣与希望。” “到那时再将之彻底擦去,不也算是实现了你创造者的梦想?” “……嗯。” 虽然,我感觉,创造者的本意肯定不是这样的。 但祂还是半推半就的答应了罗尼,会暂时放弃这个念头——起码,在动手前会征求他的意见。而在罗尼单方面确认祂并未撒谎之后,话题便自然而然的来到了:该如何取得人形,上。 才刚诞生的祂实在不算聪明。 虽然也称不上笨吧。但祂确实有些迟钝。 那之后罗尼总说祂:“有一股孩子般的稚气,天真的让人没法放着不管。”,这让他有点不好意思,但事实也的确如此。 “为了走出烧瓶,我舍弃了‘全知’。”此时,罗尼平静地说道。“我不再能够窥视未来,知晓这世间的一切。” 那对曾经的他来说相当的恐怖。好似一个耳聪目灵的孩子突然失去了听力,若不是他的制造者玩笑般的在他面前装死,要他继承自己的身份继续对知识的追求,或许罗尼还要思虑许久,才能舍弃未来视,打碎完整的自己,走出烧瓶。 “……只有从完美,变成‘不再完美’,才能打碎瓶子,获得直接干扰现实的能力。” 这明显是个相当重要,亦相当痛苦的抉择。 但令罗尼没想到的是,眼前已放弃摧毁世界的小人造人只纠结了片刻,便决定了要舍弃什么,借此得到人形。 在那之后的某一日。改以兄弟相称的这对人造人类,也曾对此展开复盘。 “因为你看上去很期待的样子。” 那时,因身处美国而自称杰西瓦尔的“力量”这样说道。 “从刚一见到我开始,你就……雀跃而期待。” “因为罗尼哥你很喜欢我,所以我也就变得很喜欢你,想变得和你一样了。” 他坦诚地说着。根本不顾对方悄然变红的脸颊,与情绪中那无尽的羞赧与表情上的抗拒。 还是杰西瓦尔的羽生莲仪无比确信。 “因为你很期待,我也就不自觉的觉得:可能变成人类,就是一件很好的事吧。” 2. 002 杰西瓦尔之所以会变成羽生莲仪,是因为他接受了召唤。 而其背后的推动者依旧是罗尼·斯奇亚特。仅一次外出便得到了一个乖巧懂事的弟弟,这令他很是自满。在返回了蜂巢小店,并向组织内的众人说明了杰西瓦尔的来历以后,才刚诞生的人造人便作为年纪最小的孩子,获得了身边众人的宠爱。 是的,罗尼·斯奇亚特有一份工作。说来好笑,如果恶魔也算是工作的话,那他的第一份工作便是充当此世间唯一的恶魔。 而罗尼的下一份工作,却成了□□秘书。 在得到人形以后,罗尼与制造了他的炼金术师依旧未曾停下追寻知识的脚步。对于这些炼金术师而言,制造人造人也只是诸多未完课题中的一个而已。近乎全知全能的罗尼只被视作一个格外聪明的同僚,他们并不向他咨询更多知识与真相,只是享受着亲自将知识齿轮向前推动的快感。 因此,直到与这群纯粹而快乐的研究者们分别、重聚、衰亡,直到那之后的某一年,罗尼才终于突破了现有的技术瓶颈,扭曲部分物理现象,依照自己的知识,制造出了能使人不老不死的永生之酒。 但在那个时候,他的身旁已没有能够共饮一杯的同伴了。 这也是预料中的事。尽管会因此而寂寞,但他依旧不曾后悔。作为此世间“知识”的化身,罗尼在书籍中留下了召唤自己的方法,像是一只等兔子撞上自己的木桩一般,期待着有渴望永生之人找到自己。 他甚至为了回避永生者无法结束自己生命这一难题而留下了一个后门——永生者之间可以彼此吞噬,只要以右手覆上对方的脑袋,默念“吞噬”即可。就算仅剩的最后一人依旧想死,也可以通过召唤他的方式达成自杀。 遗憾的是,这个后门只酿成了数起因贪欲而其的杀戮。那些能够召唤他的炼金术师们,其结局通常不算很好。 人造人们的运气仿佛拥有某种共性。他们确实都有点倒霉,但又总能得到自己最想要的。 罗尼·斯奇亚特想要的是什么呢?尽管他本人并不承认。但那其实非常单纯。他想要如曾经那般纯粹的伙伴。他希望重新拥有并肩同行之人。 总之,因缘巧合之下,罗尼在得到杰西瓦尔之前就已有了可以共饮的同伴,他所在的马尔提乔家族因一次意外一起变成了不死者,他也满怀期待的并未加以阻止。这帮黑暗世界的住民自然算不上全员好人,但在混乱的30年代,他们对彼此忠诚、对生活热心,并且都很快乐。 那之后的第五年,他又得到了一个弟弟,一个同类。而在这种环境中成长的杰西瓦尔,也相当自然的变成了一个好孩子。 好孩子杰西瓦尔几乎没有叛逆期。他是个有点迟钝,却也不缺精明的小少年。知晓罗尼真实身份的人并不多,他的弟弟也未得到多少另眼相待。人们亲切的待他,仅因为他是伙伴的幼弟。作为“力量”化身得以诞生的人造人变成了个乖巧又温柔的小孩,这让罗尼既感有趣,又很困扰。 “说起来,我虽然也做出过将刺客吹进尼罗河,把同伴传送到北极这样的荒唐事……但仔细算下来,也很少这样胡作非为呢。” 一向冷静的罗尼就好像在惋惜什么似的说道。 “现在想来还是胡闹的少了,让人觉得有些可惜……算了。” “你呢?杰西,你自诞生以来就一直待在我的身边,难道没有哪个瞬间觉得‘这老头子真是烦死了’之类的吗?虽然我们也曾一同出行,但你好像从没单独出门旅行呢。是不觉得好奇,还是说,” 兄长顿了顿。 有些奇妙的羞恼。他将那句“又在傻乎乎的怕我寂寞”给咽了下去。 杰西瓦尔无可无不可。他知道自己拥有相当漫长的生命,身边的亲朋又都是不死者,日复一日的日常即使就这样持续个一百年也不奇怪。因此,他对时间的辨析并不敏感,而说到好奇心嘛~ 他其实对这个世界之外的“世界”更感兴趣。 兄弟二人几乎没有秘密。当他这样告诉罗尼以后,兄长迅速的为他总结出了一套脱离世界屏障,去往其他次元的方法。 据说这“多少会造成一些破坏”,使他的目的地“失去一些必要的稳定性”。但是“算了,也没什么所谓。反正能被你侵入的世界只怕在核心层面早已破烂不堪”。 于是,有点令人紧张,也相当激动人心的第一次应召便这样开始了。 此世间唯一的“恶魔”这样嘱咐道: “你可以先规定何种召唤仪式能够将你召唤,再对召唤者的智慧、力量、品德,甚至知识储备以及愿望本身都展开筛选。即使只对感兴趣的召唤者及召唤内容给予回应,也没人能指责我们‘恶魔’太过任性。” 行吧。主要是“没人”,而不是说我们真的不任性。 杰西瓦尔的筛选多少有些漫不经心,又或者说,他是在以此掩盖自己的雀跃与不安。就和每个初次离家的孩子那样,他必须通过故作镇定来控制情绪。 无数重叠的祈祷在他耳边响起,大约是满足条件的世界并不算多的缘故,这种程度的呓语还算不上精神攻击。杰西瓦尔暗自担心,万一其中根本没有令他感兴趣的祈祷,他岂不是必须承认自己是个宅男? 好在某个瞬间,一抹突然胀大的艳红火焰勾住了他的心神。露骨的感情好似一个新鲜的伤口般令人侧目——一股无边的、苍凉的痛苦自火焰中迸发而出。冰冷的怒意与绝望般的无力扭曲在一起,透出了某种奇异的杀意。 好奇特的感情。 杰西瓦尔惊讶的想着。激烈的不可思议,纯粹而明亮,但却……却又奇妙的幽暗、低沉、悄无声息。 如此矛盾的特质,像什么呢?盗贼?刺客?杀手?这还真是挑动了他的好奇心,令他想要知道这样的人会有何种愿望需要实现。而且,奇特的是,不知为何,那冰冷的火焰热烈的燃烧着,却并没有愿望从中传来。 好奇心勾住了他。尚算年轻的人造人——“恶魔”,他回应了这次召唤。并吸取兄长的经验与教训——“不要平平无奇的登场现身,搞得和邻里串门似的平易近人。你会被他们忘到脑后的!排场可以大一点,至少也要改变下天气,修改下物理法则!” 他倒的确修改了此刻的天气。但召唤者将召唤他的时间定在午夜时分,直接扭转白天与黑夜是否太夸张了一些?他不习惯给自己营造这么大的排场,总感觉会被哪个叔叔嘲笑像个暴发户一样。于他只让窗外下起了小雨,淅淅沥沥的,和他此时的心情有一点像。 为了使自己的形象既能令人印象深刻,又不至于太过出格。他以一个相当经典的神秘形象:人形黑雾,降临此世。然后立刻明白了为何召唤者的愿望没能直接传入他的耳中。 因为,那团复杂而矛盾的幽幽之火的主人,根本就不是真正的召唤者。 有人低声尖叫,那阵哀鸣又迅速被恐惧的吞咽入腹。更多的人不自觉地吸着气,再凶恶的暴徒也因来自本能的畏惧而瑟瑟发抖。 但这一切的杂音都被一阵干枯的狂笑掩盖。他真正的召唤者正瘫在轮椅中放声大笑。这笑声干瘪而虚弱,但也十足张狂。 那是个形容枯槁、眼窝深陷的老人。是他描绘出召唤阵,为他献上祭品、念诵祷词,许下愿望。但杰西瓦尔并没怎么注意到他。在那万千的召唤者中,老人的情绪毫不出奇,基本可以被概括为又一个舍不得死的野心家。 在想要召唤恶魔的人中,这样的家伙可真不老少,根本不足为奇。 “………” 但他也确有过人之处。老人的眼中闪烁着虎狼一般的凶光。他正说着什么,应该是日语。于是他从记忆深处打开某个匣子,顺利得到了相应的语言知识……啊,老人在许愿。 杰西瓦尔没怎么认真听。 他望向脚边倒着的数具尸体。大约是因为学到的阵法是七芒星阵,于是老者干脆准备了七个活祭。年龄自7岁开始,七人的年纪都是七的倍数,且都是今日出生的。啊,难道- 没错,今天正是七月七日。 这在本世界的神秘学中真的有意义吗?还是说,这只证明了眼前的老者有强迫症? 还是杰西瓦尔的人造人有些迷惑。这个根基脆弱的世界似乎并无多少魔法元素,此地的力量体系与他的故乡完全不同——也就是说,如果他没一时兴起响应召唤,那老者就是杀光全世界七月七日生的人,也不可能召唤恶魔。 感觉有点可悲。 “汝”他很有恶魔风范的开口说道。“汝的愿望是什么。” 老人顿了一下,好似眩晕般向后一仰。恶魔具有理性,这打破了他虚张声势般的张狂。但他自认早已走投无路,老朽与衰败折磨着他,令他日日难眠。于是,他再次开口,语气变得狂暴。 他诉说着自己的愿望。向恶魔祈求力量,祈求健康,祈求时光。他想回到全盛期,不,他不仅想要返老还童,还想拥有超越者级别的异能力,他想继续自己的征服之旅,他想要整个世界。 为此,他愿意献上自己的灵魂。不,他愿意献上所有人的灵魂。只要、只要祂能实现他的愿望! 即将成为羽生莲仪的人造人等了一会。见那人还没反应过来。他有些困扰的上前一步,以诡谲的黑雾形象靠近了那个女人。 “汝” 他对名为尾崎红叶的少女说道。 “汝有什么愿望。” 恶魔向真正的召唤者问道。 3. 003 此时此刻,已从年仅七岁的活祭那里得到了“羽生”这一姓氏,自命名为羽生莲仪的人造人,已来到此间三年整了。年仅10岁的他作为年纪最幼的港口黑手党成员,得到了许多无意义的关注与恶言。 其中绝大部分充满天马行空的想象力,既离谱又合理。由于他时常待在日益虚弱的前代首领身边,有不少人觉得他是那位的私生子,又或倍受宠爱的娈|童。在那人死后,他就回到了红叶身边,又有人猜测她是他的母亲——更离谱的则认为娈|童这东西也能被继承。 还好羽生莲仪本来也不喜欢直接读取人心。这些奇怪的杂音只在某些不幸遭受俘虏,垂死挣扎的敌人嘴里肆意冒出。他们明知道自己承受不住代价,却还要好心的告诉莲仪他在外边的真实风评,这可真是叫人十分感动。 港口黑手党的审问室内永远都不缺尖叫。他的召唤者、现监护人手下有着一支精锐拷问队,而只要是红叶在的地方,羽生莲仪都能自由通行。 他总是习惯待在熟悉的人身边,而这几个俘虏似乎与一笔数额巨大的□□案有关,他想着或许能见到那位身姿高挑、面容英俊的钢琴师*,于是便跟着尾崎红叶的部下,钻进了空气黏着的审问室。 万万没想到自己竟莫名成了俘虏的攻击对象。大约是恶徒都爱向看起来最为弱小的目标下手吧?那几个只从事过经济犯罪,其实并没怎么受过苦的家伙大咧咧的叫嚷着,接着迅速为此付出了惨痛代价。 一般情况下,红叶的部下总是能够迅速的得到组织需要的情报。尽管横滨已足够混乱无序,处处卧虎藏龙。但说到底绝大多数捞偏门捞过界的“散户”还是缺少觉悟与立场。 而当他们吐尽了自己上线与下线,失去了利用价值以后…其结局最好也不过是遇到个和善些的奴隶主,最坏大约比死亡更坏。 但这部分羽生莲仪就没兴趣关注了。他的确见到了钢琴师,而两人直到走出了审讯室,这才展开了对话。 “好啦。”身穿黑外套与白色长裤,手指纤长的青年无奈地笑着。“给你买个冰淇淋好了。莲仪酱,别不开心了。” 其实,倒也没不开心。 但有免费的冰淇淋吃哎!那也可以不开心一下。 莲仪眨了眨眼,他有一对蜜一般的淡棕色眼眸,和寻常处于这个年纪的小孩不同,他很安静、很乖巧,就好像永远都不会感到不满似的,总是有种奇怪的淡定气质。 钢琴师还挺喜欢他的。这个几乎承包了港口黑手党内所有□□的青年有着反复无常的性格,以及一张总在愉快微笑的脸。他是港口黑手党诸多年轻人中最接近权利中心的那几人之一,此时却相当自然的关心着一个毫无用处的小孩。 这不全是为了向尾崎干部示好。更多的还是因为好奇。 眼前这年幼的关系户,不知为何,明明自小便在前代首领身边长大,却奇异的不染淤泥,就好像- 好像一个再普通不过,简直是以身诠释着普通一词的小孩似的。 看上去非常的“干净”。 而这种气质在港口黑手党中的显眼程度,大约就像是在狼群中生活着的一只羊。真的非常有趣,总会让如他这样心思复杂的人思考,羽生莲仪的本性是否当真如此。 而直到现在,钢琴师都没发现哪怕一丝的破绽。 “你真的会请我吗?”羽生莲仪压低了声音问道。“红叶最近看我看的还蛮紧的。她不想我吃太多零食…” “哎呀呀,竟然要和干部大人作对吗?”钢琴师夸张的、滑稽地说着。“那这还真是让人为难啊!” 接着又学莲仪的样子压低声音: “今晚六点到食堂外靠着左边走廊的那个拐角交易。你想吃什么口味?草莓?奶油?” 羽生莲仪笑了起来。他是个很爱笑的小孩,笑起来以后看着更天真了。 “谢谢你,钢琴师。你帮我挑好了。”他琢磨了一下,这才真情实感的赞美道。“今天你也穿的很好看哦。你衣品好好,每次看上去都比上次腿长。” ——真是个奇怪的小家伙。 今年才刚满二十的钢琴师早就注意到了。羽生莲仪,他并不怎么使用敬语。 结合男孩略有些欧洲人特征的面孔,令他曾以为这孩子是个在国外长大的混血儿,但考虑到也有例外出现,比如“森先生”,他终究还是直接向其发问。 结果却得到了个令人哭笑不得的回答。“因为很适合,不是吗?我曾听太宰这样称呼首领。总感觉叫森先生,比叫他森医师、首领,都更他的气质合适一点。” 仅仅是因为好听而已。 怪孩子。 还有更怪的地方。 “啊,织田先生!” 与他同行的小孩面露惊喜之色。羽生莲仪向某个隐约有些令人眼熟的黑手党下级成员挥了挥手。 哎,这可真是。 钢琴师无奈的想着。 整个港口黑手党,得到羽生莲仪敬语相待的似乎只有这首领与这个红发男人而已。要是知道自己与一个下级成员平级,也不知道首领大人会怎么想。 森鸥外似乎是经不起念叨的。 与喜欢的黑手党成员共进午餐的计划破灭了。织田作之助大步上前,先向年纪比自己更小的钢琴师微微鞠躬,接着便向羽生莲仪转达了森鸥外的邀请。 “首领希望您去他办公室一趟。”等羽生莲仪充满困惑地点了点头,织田作之助才垂着头,轻声问道。“还没吃饭吗?饿了的话我可以去楼下找自动贩卖机,帮你买个奶油面包。” 所以, 是准备陪他在前往首领室专用的那栋电梯里吃吗?会不会有面包渣掉到那张昂贵至极的地毯上呢? 想象了一下那副场景,钢琴师忍不住轻笑出声。他拍了拍羽生莲仪的肩膀,表示冰淇凌交易依旧算数,但也可以延后。 毕竟,这一切都要以首领的命令为准。 其实钢琴师也有点好奇。是有什么事需要这么幼小的孩子去做吗?但他从不在有第二个人的场合表达对首领指令的疑惑。于是三人就此分道扬镳。 羽生莲仪也有相同的好奇。森先生找他有什么事呢?他实在搞不懂森先生这种人类的想法,又或者说,他实在没兴趣搞懂森先生这种人的想法。之前坏心眼的吓了吓他,本以为会让对方有所收敛,结果- 结果却很出人意料。 人类总会做出很令他意外的事。他以为森先生会排斥他、孤立他,将他与红叶赶出自己的组织。毕竟他上去是个掌控欲很强,也没什么安全感的大人,总爱摆出一副自己看透了一切的精明模样,内里却又空洞而幽静,仿佛随时都能舍弃除自我以外的任何东西,什么也不爱,因此什么都不在乎。 一个不恰当的联想。森先生的那副模样,实在很像弱者正在虚张声势。透出了一种可怜又可爱,本质却又十分可怕的气质。森先生为了自己的目标可以什么都不在乎,随时随地都在进行弱势者博弈,以小谋大、险中求存。这样的人在接触到远超自己理解的“强大”之后,会有怎样的反应呢?莲仪的确期待着那个答案。 他其实是个有点恶劣的小孩。 毕竟他的教育者、家人、兄长,罗尼他也是个有些腹黑的家伙。 不过,森先生的反应还是远超他的预期。羽生莲仪本期待看到森鸥外的挣扎,他想知道对方要如何打败一个不可能被打败的自己。但大人果然有大人特有的思考方式,森先生他,选择拉拢他。 讨好他。 森鸥外应激一般的讨好着他。以那双无情的红色眼眸,宽容又温柔的注视着他;用那曾被他赞美过的低沉嗓音,讲出赞美他的话。森鸥外赠予他可爱的服饰、精致的美食。手中一张底牌都没有的森鸥外,希望得到他的帮助。 希望获得恶魔的垂怜。 所以森先生一定已经查到那场,呃,只能被成为是事故的召唤了吧。 羽生莲仪这样想着。他走出电梯,向为他引路的织田作之助道谢。然后请负责安保的持枪守卫,帮他拉开首领办公室那两扇厚重的大门。 羽生莲仪并未对门内的事物展开遐想,亦没对其展开任何探索。作为一个长生种,他早就明白了某个道理,那就是他必须人为的为生活增加一点难度,保留一些意外。这些惊喜与惊吓通常都会在不久的日后,变成他的快乐源泉。 ——但不得不说。 眼前的事物——眼前的人,这个意外、这个惊喜,确实太令人吃惊了。 被自称“兰堂”的男人以纯异能束缚着的少年一头橘发。这便是羽生莲仪对中原中也的第一印象。而在眼球看到的信息到达他的大脑之前,来自灵界的视野则为他献上了眼前“少年”的本质。 这是个相当精巧的躯壳。与他如今这副偷工减料的人类素体不同,莲仪几乎没从对方身上找出任何破绽。真是美丽,简直应当为此讴歌一曲。这绝对是万千人杰智慧的结晶,是人类愚弄神明的最佳范例。天赐的自然之力与人造之物借由这具羸弱的人类躯壳绑定成功;2383行字符*编写出的人格紧锁那曼妙绮丽的毁灭之火;纯黑的的破坏之力被那具躯壳束缚拥抱,后天植入的人格令那炙热的奔流陷入了不自然的停滞。 好扭曲的设计。好精妙,好成熟,天才般的构思。 他好美丽,我好喜欢。 有那么一瞬,极为短暂的一瞬。羽生莲仪几乎要把这当成了来自森鸥外的又一件礼物。这个橘色头发的少年,这个美丽的力量聚合体,他实在很合他的心意。 但莲仪迅速便清醒过来。意识到这是不可能的。并隐约察觉到了此时此地的古怪。 无论是兰堂还是那个少年,都有秒杀森鸥外的实力。但他们都没这样做,都因种种原因,被房间内最弱小的个体牵引控制,来到了各自命运的岔路口。 属于森鸥外的弱势者博弈再度展开。羽生莲仪觉得,他这次大约依旧能够赢得一切,通杀赌局。 但是。 但那一点都不重要。 现在、立刻,他需要知道少年的名字。他, “欢迎你,中原中也君。欢迎来到港口黑手党。” 森鸥外微笑着,以那双暗红的眼眸,冷静观察着自己对面的三人。他的笑容依旧那样亲切,依旧那样虚假。 在心底的某处,羽生莲仪因自己需求得到了满足而发出无声的喟叹。中原中也,中原中也…他名字的发音都这样可爱,令他也变得有点喜欢日语了。 而在某个更幽暗的角落,羽生莲仪这样想着:啊,看来我必须得承认这件事了…真是不可思议! 他确实开始喜欢森鸥外了。 ——森先生可真是…真是个…… ——真是个善于满足孩子欲望的好人啊! 4. 004 “莲仪君。”男人亲切地叫着,注视门口深发色的小孩。“如何?最近有好好吃饭、好好长高吗?听说红叶君又在为你不好好吃正餐而苦恼,这样可不好…” 森鸥外的声线丝滑又甜腻,他的喜爱之情溢于言表,透出了一种正与被他呼唤的对象热恋中的错觉。考虑到他一贯不以为耻的“狩猎范围”,这一幕的确令旁观者打了个寒颤。 “不能总让大人为你担心啊。” 他温柔的说着,隐约显露出一丝违和。就像是有个不嗜甜的人非要往奶油里加蜂蜜——并不算非常离谱,但就总是有哪里不对。 “好的。” 羽生莲仪并未察觉。他乖巧地点点头,向森先生走去。 他的从始至终目光都未离开那个赭(橘)发少年,而对方被黑手党首领那谄媚的态度激起了好奇,正姿势别扭的向他看来。 名叫中原中也的存在有双充满活力的蓝眼睛。清澈而透亮,好似人们心中对蓝天的定义一般——自由且望不见边际。这是个生机勃勃的孩子,羽生莲仪一下就意识到了,中也的性格一定与他截然不同。 中原中也也在打量羽生莲仪。这个常年生活在擂钵街中的少年相当厌恶港口黑手党。 “血之□□”,“夜之暴帝与他的死士”,这便是这个少年对前代首领麾下港|黑的全部印象。而对于面前这个将自己抓来的新任首领,他亦无哪怕丁点的好感。 好在这并不妨碍中也感到好奇。敲门进入房间的男孩儿看着很是年幼,黑发微微透出一点深蓝,白皙的皮肤牛奶一般。他穿着标准的少爷装束,简直像是杂志里的童装模特走进了现实,令人情不自禁便要觉得他与这间黑暗的办公室不搭。 这是个脆弱的小孩。或许是港|黑首领的私生子吧。 中也得出结论。这倒并非因为那孩子身上弥漫着的少爷气质,而是因为那张脸上的表情。那种懵懂与好奇,以及那奇怪的、没缘由的亲近…中也只在3岁以下的擂钵街儿童脸上见过。 那么天真,那么柔弱。 他那纤细的脖颈一看便很容易被人突然折断,那不比摧折花朵更加困难。中也不愉快的想着。他为何会因此皱眉呢?弱小的儿童、与黑暗世界有关的小孩、身不由己的未成年人…… 这林林总总,总会令他不快。 因此他也忽视了那抹异常。中原中也从不是个敏锐的人。于是也顺利的,在最初便与真相擦肩而过。 羽生莲仪在与他四目相对时,那双蜜一般的棕色眼眸变淡变亮,非人的金色显现了出来,暗示着其主人正在“认真凝视”。 羽生莲仪很认真的观察着中也。 就像森鸥外也很认真的观察着他那样。 ———————— 莲仪站在森的背后。专注的、专心的望着中也。 他清楚森一定更希望他像后进来的太宰那样,乖乖站在一个能被他看见的位置。 可是那样莲仪便无法欣赏中也的正面了,比起讨好森先生,他还是想要先讨好自己。 莲仪目不转睛的望着中也。感叹着这真是一件美丽的皮囊。小人造人情不自禁的在心底感叹:精致绝伦,巧夺天工*。 他简直有点痴迷。实际上,这并非是他第一次见到兄长以外的人造生命。 在他原本的世界里,光是被他熟知的人造人便有数名。他们的设计思路非常接近自己与兄长,同样都是炼金术的产物。可是,虽然他们同样拥有智慧与思想,有着只属于自己的情感与欲|望,从这个层面来说,其精度甚至超越了部分人类,但是… 但那感觉就像是在看着劣化版本的自己。其滋味也不是不好,就是有些奇怪。他们的思维与视角皆不可同日而语,却又在底层逻辑上有着许多共通之处。正因如此,才格外令人泄气。 而中原中也,而中也的设计思路——明显就与他们毫无相似之处! 这怎么能不令他惊叹?这简直是力量与知识的完美结合,简直正好瘙中了他的痒处!他实在很难不去关注中也,他实在非常好奇! 偏心的小人造人在这场对话进行到一半时才后知后觉的回神,然后发现自己似乎只牢记了中也对森的反应,而主导着谈话内容的森的种种暗示,皆被他半听半放。 目前能回忆起来的情报有下: 中也是因为“荒霸吐”而被叫到港|黑来的。 (黑色的火焰、爆炸、大规模的破坏…咦?这不就是中也自己吗?) 中也和太宰的关系看起来非常微妙。 (虽然互相叫嚷着垃圾话,但那样子看起来其实十分亲近,哎,好羡慕啊。) 兰堂并不被森先生信任。 (理所当然。) 中也十分厌恶港口黑手党。 (……) (怎么会这样……呜呜,其实倒也十分正常。是即使这样也还是想要拉人入伙的森先生不对。) 森先生向中也坦白了前代首领为自己所杀。森先生威胁了中也,激怒了他,并在中也向他攻击时披露了自己已握有人质一事。 人质? 莲仪产生了疑问。 “羊……是什么?” 他小步小步,缓慢地挪到太宰身旁,压低声音向他问道。 “你好像也很喜欢那个小不点呢,真是奇妙啊~搞不懂莲仪君在想些什么。” 浑身缠满绷带的太宰笑眯眯的嘟哝着,鬼祟地蹲下身子,做出一副要将声线压到最低的模样。 莲仪相当配合的陪他蹲下,为了将耳朵凑近太宰拢起的手掌,男孩几乎是趴到了他的脚边。 结果,太宰却用正常音量,正常的打破了森鸥外刻意营造出的幽暗氛围。 “是一群少年少女组成的自卫组织哦。为了能在毫无秩序的擂钵街中生存下来,为了获得勉强能够维持基本生活的食物与物资;为了回避被人贩子拐走,被迫贩卖身体甚至器官的凄惨命运……锵锵!这帮可怜又勇敢的孩子们,他们团结到了一起。” 因为被对面的男人告知了自己便是杀死前代首领的真凶这一秘密,而被威胁不加入便去死的中也,选择了反击。 因为反击,所以得知对方早有底牌,港口黑手党已绑走了他的数名同伴,随时都能将孩子们残忍处死,于是变得束手无策的中也。 与优雅又冰冷地凝视着这样的中也的森鸥外。 两人都看向了不知不觉便来到房间角落,姿势滑稽的两个男孩。 年纪更幼的那个姿势狼狈的从地上爬起,并虚虚的鼓起了掌。年纪更大的那个饶有兴致地观察着他,那双漆黑无光的眼睛似乎又发现了什么。太宰治愉快的笑了起来。 “但那也是以前的事啦。勉强自保这等境遇,都随着强大重力使的出现而消失。这些不知天高地厚的小鬼以为有了枪|支就能和大人们掰掰手腕…噗噗!真遗憾!谁叫这里是横滨呢?” “即使是未成人饮酒这点小事,也会被强大的港口黑手党看在眼中哦。” 羽生莲仪懵懂地点了点头。 而森装模作样的叹了口气,亲昵的抱怨: “气氛都被你败光了呢,太宰君。” 他再开口时亦调整了自己的语气,看向中原中也的眼神依旧晦暗难明,却不再如刚刚那般锋利。 森随后又展示了前代首领复活的证据:一段亡者亲自看向监控录像,做出自我介绍的视频影像。毫无疑问,中原中也十分惊讶。 明白自己正是“荒霸吐”的中也比谁都清楚。他可没有什么能让死者复生的伟大能力。而视频中死而复活的夜之暴帝,却自称自己是被荒神选中,得以复生的。 这根本就是谎言! 他是如此好懂。室内的两名剧本组只看他一眼便已猜出他震惊的方向非常与众不同,因此在他反应过来之前,那两个心眼子加起来能装下整个横滨的家伙,早已调整好了剧本、台词、站位。 顺带一提,知道的要少一些的那个——年轻的,甚至是年幼的太宰治。他此时关注着的其实是另一件事。 一个藏在迷题之下的隐藏迷题。 从踏进这个办公室开始,他就一直很在意。 而刚刚那个瞬间,这股好奇几乎登上了顶峰。 ——真狡猾啊,森先生。 太狡猾了! 太宰治漫不经心的想着。一边用这么有趣的事吊着我,一边还故布疑阵,勾起我的探究欲…… ——太狡猾了!森医生! 可太宰承认自己的确被他钓到了。他的确开始好奇了。 好像只要这样想,心中那个无光的孔洞就能稍被填满一些;好似只要这样,那无来处亦无归处的冷风就能稍稍停歇。 满身绷带的少年轻松愉快的想着: 为什么呢,森先生。为什么在说出前代首领复活时,你观察的对象并非可疑的中也,而是莲仪君呢? ———————— 【钻石要以钻石打磨。】 森鸥外要求目睹了暗杀首领的共犯,未成年人太宰治前去调查前代首领的复活真相。 并强制要求与他相性不合的中原中也前去帮忙。 先愉快的听这两个少年讲了一会漫才(相声),又警告他们决不能因为不和而拖慢解决进度。此后,他这才温和地望向一脸纠结的羽生莲仪。 羽生莲仪的表情并不难懂。他想离开监护人的视线,想和中也更亲近一些,为此,他也必须参与进这次行动。 森乐于满足他的欲|望,但不等他开口。已拿起了他亲自下发的银色手谕的太宰治,便快活地抖了抖那张象征着力量与权利的纸,歪着脑袋开口: “这么说来,我之前都没搞清楚哎。” “莲仪君,你也算是港口黑手党的一员吗?” 莲仪在这之前与太宰的接触相当之少,却也瞬间明白了太宰治的暗示。 对方这是准备使用首领的权限,命令他也跟上了,这种展开正和他意,羽生莲仪忍不住笑了起来,并在太宰有点惊讶的目光中点了点头。 “我可以是哦。所以,象征着首领的‘银色手谕’,也可以命令我乖乖听话。” 森鸥外似乎是有些不自在的动了一下。 而莲仪还在继续。 “谢谢你,太宰。你好体贴哦。” 他会产生这种误会也很正常。因为小人造人觉得:如果我说我不是的话,是不是就可以回避这个明显十分危险的邀请了呢? 太宰怔住了。他的表情变得好像吃坏了什么东西,而一旁的中也则一脸不耐的开始了吐槽: “喂喂喂,小鬼,这明显是你会错意了吧。” 他那双漂亮的蓝眼睛终于再次看向了羽生莲仪。那里头有着一层僵硬的,好似在忍耐什么似的警告。 “如果你敢说不是,就会和我刚刚一样,因知晓了前代首领的死亡真相,而被你们首领威胁灭口哦。” “啊~甚至不能说是威胁吧——毕竟像你这种小孩,即使他体力再弱,也能直接掐死。想杀你可比杀我要容易得多了。” 啊。 这是在关心我呢! “谢谢你!中也!” 莲仪十分感动,因此他没能忍住,让脸上的笑容更灿烂了一点。 并同时暗叹,这警告也实在太别扭了些,仿佛是刻意要划清距离似的。 但如果他真的只是个普通小孩,听了这种话又怎么可能愿意继续与森先生单独待在同一个房间? 将森视作危险分子的中也同样希望自己跟上。明明还是初次见面的陌生人,却也对我释放出阵阵扭曲而微妙的善意。 ——他人真好!我好喜欢! 在中也都因为他那过于没心没肺的笑容而惊讶之前,莲仪扭头看向太宰: “怎么办呢?我还答应了红叶要一起用晚餐的。” “但如果是首领的命令的话,”听着孩子那快活的话,森又不自在地动了一下。“就没办法了呢!” “那么,这就要麻烦太宰君向我下令了。”莲仪歪了歪头,觉得这句话有些奇怪的样子。“请你说吧,拜托你了——” ……怎么回事,这家伙,原来是这种性格的吗? 年纪尚小的绷带精默默吐槽。 突然就不想把他捎带出去了呢。 5. 005 那孩子连蹦带跳、叽叽喳喳。 “中也你住在哪里、喜欢什么样的食物呢?”莲仪快乐的问着。“要吃冰激凌吗?我可以请你吃冰淇淋吗?” 中原中也不知应当如何作答,对他而言,现在的情况绝不是纠结冰淇淋口味的好时机。 他无视了那个被牵扯进来的小少爷,转而对太宰问道:“喂!至少要告诉我接下来去哪吧!**” 语气不善。与回话少年的用词形成了鲜明对比。 “不好意思,但能请你不要和我搭话吗?我忙着呼吸顾不上回答。**” 实话实话说,这很有趣。被无视了的莲仪乖巧的闭嘴,听着两个少年再次拌嘴几句,露出了有些羡慕的神色。 莫非太宰其实也很喜欢中也吗?莲仪这样想着。但要是这样问了,肯定只会得到反对意见吧,总感觉太宰的性格和哥哥有些类似,怕寂寞又爱欺负人。 “很互补呢。” 他小声咕哝。语气可以说是兴致盎然。这为他引来了太宰的注目,莲仪对他一笑。 你来我往的垃圾话后太宰还是告诉了中也他们接下来的目的地。与他们亲眼目睹的“前代首领大闹擂钵街”类似的爆炸事件还有一次,遗憾的是那场爆炸的幸存者只有一人。接下来的目的地便是那人的住所。 莲仪有些意外。因为那名幸存者正是刚刚也在首领室,以空间异能力控制着中也的兰堂。 而中也则对出现伤亡一事格外在意。哪怕死的是他最讨厌的港口黑手党的成员。莲仪觉得他表现出的样子可真是矛盾,转念一想,似乎也正是这份矛盾才令中也如此完美,如此的像是真正的“人”。 情不自禁的,小人造人也努力了起来。 ——如旁观者般抽离的看待故事的发展,这正是他兄长的处事法则。如非必要,罗尼哥是绝不会插手别人的命运,改写他者的故事的。 但莲仪并无这种自持。他年纪尚幼,还未学会“放下助人情结,尊重他人命运”。 “我似乎听过这件事呢。”莲仪跟在他们二人的身后,一点也不气馁的样子。 “红叶和我说任务出了意外,没想到是遭遇了‘前代首领’。说起来,还是兰堂亲自为牺牲者们整理遗物、会见遗属的。他和部下的关系似乎真的很好。” 太宰似乎是瞥了一眼,又一次露出了似笑非笑的表情。 中也则终于愿意和他说话了。赭发少年双手插兜,好奇的、自然地问:“红叶?” “嗯嗯!” 羽生莲仪一下便露出了笑容。这让中也十分头疼,好像只要他肯和他对话,这个男孩就很开心了。 搞什么啊这是。这家伙为什么… “尾崎红叶,她是我的监护人哦。有着一头美丽的红发,是一位绝世美人。” 莲仪炫耀一般地说着,他的确对自己的召唤者十分满意。 “有时会有点严厉,但也只有一点。” “噗哈哈哈哈哈哈。”没等中也回话,太宰便大笑出声。“真是的,真是佩服莲仪君呢。” 中也与莲仪一起想看去,两颗都不如何聪明的脑袋上似乎都挂着问号。这一幕非常可爱,却让太宰不再笑了。 “要是大姐知道你这样介绍她,大约也会感到无奈吧?不不,可能她早就习惯了吧。” “所以?”中也疑惑。 “哎呀,是这样啦。你不是也很好奇,我为什么要戴上莲仪君一起参与这种危险事件吗?” 太宰好整以暇,似乎当真打算给出一个解释。 谎言。他撒谎的本事实在无人能敌。 “别小看莲仪君啊,中·也。” 少年那双鸢色的眼瞳好似直通深渊。 “即使是你,应该也能听出森先生并不认同前代首领的一切策略吧。复杂的事情姑且不提,光是‘不认可前代’这一条,就已经令相当多的前代派看他不爽了。” 中也皱起眉来。 “……所以他们都死了是吧。毕竟那个混蛋医生,看起来可不像是个宽宏大量的人。” “我要调高对你的评价了呢,羊之王。看来你也没笨到会令人绝望的程度嘛。” “你说谁笨啊混账——而且,已经说了不要那么叫我了吧,再犯就把你的脑袋拧下来哦。” 对话到这里微妙的停顿了一下。因为不知为何,太宰闭上了嘴,那副表情看上去很像是在走神…又或是回忆起了什么。 “所以呢。那又和这小子有什么关系?” 中也不得不主动催促。他有点奇怪的看了话题的主角一眼,而羽生莲仪只是歪着脑袋,充满兴趣的凝视着他们二人。 那副神态简直像是幼童正兴致勃勃的观察着树叶上的昆虫。 不知为何,两种印象在中也脑内重叠了。 “哦,莲仪君啊。他和大姐,都是为数不多,愿意拥戴着森先生的‘前代派’。”太宰飘忽的说。“尾崎红叶在前代在世时便是他备受信赖的干部之一。而莲仪君…让我想想。” 太宰看向羽生莲仪。 “他是前代首领的宠物来着。” —————————————— 气氛突然变得诡异了起来。 虽然莲仪主动说了:“这个用词也太容易叫人误会了。”可实际上,他也很难说明白不用“宠物”还能用什么词来形容他与前代的关系。 [前代对他百般爱宠。]这的确是事实来着。但如果说他是前代的宠物,这个主从关系是不是哪里不对…… 算了。 有时确实得学习罗尼哥的放弃精神。算了,解释起来太麻烦了。 好在他们是有正事要办的。据太宰所说,兰堂他独自一人住在一栋远离闹市的洋馆中,而就在刚才,那个方向传来了巨大的爆炸声与令人心颤的嗒嗒枪声。这恰到好处的打破了三人间莫名沉静下来的气氛,中也操纵着重力,第一时间便冲了出去。 “开始了呢。真是华丽的爆炸啊,如果能让我身处于那种爆炸当中的话,一定能毫无痛苦的死去吧。**” “我觉得不太可行呢。”莲仪思考了一下,非常认真的反驳道。“运气不好的话是没法在爆破的瞬间便失去意识的。如果姿势不对,肯定会体验到被火药撕碎身体、被烈焰侵蚀皮肤的痛楚。还是换种期待吧,太宰。” “……”太宰治看了羽生莲仪一眼,好像终于再次提起了对他的兴趣。 而莲仪则专注地看着肆意反击的中也。他看上去非常的想要为他小海豹鼓掌——但即使是这个怪小孩也知道,在战场上这么做实在太没常识了。 琐碎的细节姑且不提。本次的敌人是“GSS”,即格哈德安保服务。这等物资充沛,又经受过军事化锻炼的敌人在近几年为港口黑手党添了很多麻烦,但在重力使中也面前,却比三岁幼童更加不堪一击。 即使是莲仪也没亲眼见过这样的争斗方式。他原本的世界虽然存在“怪物”,却并不存在异能力者。小人造人看到最后便如坐上过山车的儿童那样,欢呼到脸都僵了。 他的快乐是如此纯粹,并不为敌人的鲜血所动。这让中也有些困扰又有点开心——虽然莲仪的叫声很吵,但他脸上敬佩的表情却又那么的真诚… 中也其实,是有点在意这个怪小孩的。 本次反击突入进行的相当顺利。重力使中原中也的确拥有力敌千钧的能力。但在结束战斗之前,却发生了一件微小而微妙的意外。 一名GSS成员被弹片划破了喉咙,正艰难而虚弱的呼吸着。这是绝对会死的重伤,除非有奇迹愿意为他降临,否则他便只能在临终前的这五分钟一边受苦一边绝望的等待死亡。 ——这是太宰告诉他们的。 准确来说,这是举着枪的太宰,对地上这位可怜人接下来命运的低柔陈述。 那双鸢色的眼中——时不时会划过一些类似于狡黠的光——但更多时候,那里面根本就什么都没有。 可现在,令人惊奇的是,太宰看着这位垂死之人,他双眼中却隐约摇动着一抹微弱的憧憬之情。 莲仪看着太宰。他似乎不知不觉间又回到了最初的旁观者角色中。性格截然相反的这两个少年,要莲仪评价的话,他会说他们都很有主角气质。都像是能够充当故事主人公的角色。 中也总是心有疑惑。他似乎总是不安,想要确定些什么。 太宰想死。如果说中也的精神状况像是被乌云遮挡的太阳,那太宰就是风中摇动的烛火。他很坚定的相信着什么,大约是“人间不值得”吧。 ——真有意思! 莲仪感到惊讶。 或许红叶会很不安吧,毕竟她一直不希望他与更多的人类接触,受到更多他者的影响。她的确非常明智,因为这个小人造人,他的确很容易就会被人拐走。 原本,他还只是对中也感兴趣而已。 现在,他甚至对太宰也产生了好奇。 十五岁的少年太宰说道:“你让我见识到了死亡这等贵重的东西,所以就我个人而言也很想偿还这份恩情。**” 而在得到了那名GSS成员的许可后,他一边低沉的、持续的笑着,嘀咕一般的感叹:“多么奢侈啊。**”一边不断、不断的开枪。其实在第一发子|弹射|出后,那个男人便已经变为一件死物了。但他还是不停的开着枪,直到中也从旁踢飞了□□。 别扭的中也说:“别浪费子|弹。**” 明明就不是那么一回事。 莲仪懵懂的想着。明明中也根本就不是这样想的*。是因为太过年幼,所以中也才不明白应该如何应对吗?他的内心总是充满了不确定,即使是关心,也要拐上好几个弯。 而太宰则露出了一个难得的,孩子一般的表情。接着却又再次挂上了那张黯淡的面具,微笑了起来。 “这是太宰第一次对人开枪吗。”莲仪不知死活的问道。“是第一次杀人吗*?” 寂静。难得的寂静。 ——气氛突然变得比太宰说他是宠物时还更诡异。就连中也都露出了惊讶的神色。 太宰治也难得的,正眼看向了羽生莲仪。 6. 006 孩子的好奇心如金子般赤诚。 太宰治面无表情的看着莲仪。这个空洞而单薄的少年好似能被秋风吹散。太宰微笑着、冷静的说: “不是哦。” 这个很会撒谎,又或者说,很擅长说些似是而非的话语的少年笃定的说道。随后他没问羽生莲仪为什么要问这种问题,而是直接夺走了谈话的控制权: “莲仪君是个怪小孩呢。” 这并非问句。 被他“攻击”的家伙也很给面子地点了点头,甚至毫无芥蒂的微笑起来。 “我倒不这么觉得啦。但很多人都这样说过,那看来我的确蛮奇怪的。” 温吞吞、慢悠悠。 像是没处抓手的巨大鲶鱼。 太宰治不喜欢鲶鱼,尤其,还是活的鲶鱼。 “莲仪君的确没什么常识的样子,哦,所以才不懂吧?你难道就不好奇自己是哪里奇怪吗。” “呜姆,这么一说……那、那我到底是哪里奇怪呢?” 这对话就有够怪了。怪到中原中也皱起了眉。 他有意打断绷带小子对怪小孩的无端霸凌,可自己也很好奇那个答案。 太宰治似乎就是拥有这种魔力。无论他想说什么,即使这话语对你不利,你也还是会想将其听完。 “你啊,一点脾气都没有呢。” 太宰的声音低柔而空洞,莲仪抬头看他,感觉自己看到了一个幽深的黑洞,里面尽是虚无。 那个空洞说着:“无论是在首领室被我欺负,还是刚刚的挑衅,莲仪君就好像完全无所谓一样,一点情绪变化都无。” “……”莲仪的表情有些惊愕。难道好脾气也很奇怪吗? 太宰看着他,似乎笑了一下。 “就是很奇怪哦。莲仪君,你有想过自己看上去像什么吗?” ——啊! 莲仪一下就绷紧了后背,紧张了起来。他有些惊惶地盯着太宰……实话实说,他并不觉得自己能被看穿,虽然此刻使用的素体并不精妙,但也还没粗糙到会被看穿不是人类的地步。可,可是- 在这个瞬间,不知为何,太宰的身影仿佛和罗尼哥重合了起来。这二者当然并不相像,罗尼的精神远比太宰安定得多,可是,这两人的气质…… 这种仿佛“没错,我就是知晓一切”的态度。 令莲仪露出了一个,知错了的小动物般的,可怜兮兮的表情。 当然了,太宰不为所动。 对于一个十岁的孩子而言,羽生莲仪身材高挑、皮肤白皙,无论是发型还是指甲都有被好好打理,明显自幼时起便衣食无忧;他用词精准却不爱使用敬语,与人相处缺乏距离感,而这往往都是自信的表现;白衬衫和背带裤明显是思考后得到的搭配,很符合人们对他这种白人混血的小少爷的印象,与他那天真爱笑的气质完美相融。 “像一只混迹狼群的白羊。”他轻柔地说。“当然了,这里是横滨。这样的存在虽然少见,却也不是没有。” 要说到身材高挑、皮肤白皙、措辞文雅,太宰治也是一样。 “所以莲仪君最奇怪的,”他微笑着,用那只缠着绷带的手戳了戳莲仪的脸。“是这份奇异的违和感。” 少年太宰治摩挲着手指:“白羊在狼群咩咩叫着,丝毫都不准备假装自己是狼的同伴。它悠然自得地吃着地上的青草,洁白的羊毛一尘不染……” “那副模样,即使是最好的猎人见了也要毛骨悚然吧。” 羽生莲仪那双蜜棕色的眼睛似懂非懂的看着太宰。太宰治玩味的瞥了眼陷入沉思的中原中也。 就在莲仪整理好思路之前,他们便跨过大门望见了此行的目标。港口黑手党的准干部兰堂蜷在燃烧着的壁炉前,宽大厚重的西洋椅背挡住了他的下半身,这个即使在夏日也要身穿棉服的男人,正一本接一本的,朝着熊熊燃烧的火焰扔着价值高昂的精装书。 “呜呜好冷…屋顶被炸开后又更冷了……真想在风钻不进的土中如虫卵一般度过余生……**” 不知是不是莲仪的错觉,太宰在见到兰堂后似乎自在了许多。 虽然在私下相处时常对中也恶言相向,这时他却又主动拾起了解说工作,告知了中也兰堂遭遇袭击的原因。 兰堂在前代首领在世时便加入了港口黑手党,但那时却未能得到重用。是森先生上位后他才得到了提拔,成了如今的准干部,因此外界都深信这个年轻有为的异能力者属于“森派”,就连他本人也经常主动出声,强调自己的立场。 实话实说,这些言论在莲仪看来真的有些滑稽。 虽然他比谁都清楚智慧无需力量自有俘获人心的能力,森先生也的确是一名穿很有智慧的人类。可兰堂…… 非要说的话,莲仪觉得自己比起森,其实更了解兰堂一些。 毕竟无论如何,他们的确有过一次交心的经历。虽然也有隐瞒,但兰堂给他的感觉,比森要坦诚太多了。 但他很快就没时间注意这些了。兰堂是个很会撒谎的人,他善于将真实的情绪浸入到谎言之中。 面对太宰“因为要揪出幕后之人,所以请详细说明你在擂钵街目击‘荒霸吐’的始末”这一问题,他颤抖着,将自己深深埋入毛毯,接着便开始讲起了故事。 这是个真实的故事。地点、场所、情绪,全是真的。唯一的虚假就是时间。 兰堂混淆了时间,将八年前的那场大火…又或者说,那场创造了如今擂钵街的“黑色暴风、火焰、爆炸”,他看上去想将一切足以彻底毁灭人类的灾害加注于荒霸吐身上,混淆到了自己数天前的经历里。 兰堂颤抖着,回忆着夺走了他的记忆,夺走了他一切的那天。那匹黑色的,燃烧着的野兽,和野兽背后始终风平浪静的大海。 这一幕一定深深地刻进了他的瞳孔里,以致于哪怕是在他已然支离破碎的梦中,哪怕他记不起自己为何总会为此痛苦,也依旧记得荒霸吐的模样。 莲仪被打动了。 他很是震撼,小人造人敬畏地看着面如金纸的兰堂。他诉说着自己的恐惧,却又反复强调:荒霸吐就像天灾,你不该觉得洪水、火山、台风、落雷,等等等等自然现象对人饱含恶意。 荒霸吐的存在就是毁灭,但祂并无情绪,祂并没有主观意识,除了拥有人形,祂其实并不算人。 这番话语——令莲仪忍不住咽了咽口水。他听渴了,很想喝上一大杯的热水。这种感觉实在太过玄妙…… 尽管,他并不觉得荒霸吐,又或者说,他并不觉得中也真的和自己一样,拥有“最根本、也最本质”的力量。但在兰堂的描述中,荒霸吐简直无所不能,成了与他无比相近的存在,而这让莲仪心痒难耐。 虽然罗尼哥很早以前便和他吐槽过了。当你的能力远远超过人类的想象时,他们便不再将你视作同类,即使你已失去了最根本的力量,已无法像在瓶中那般无所不能,他们也还是会认为你是“恶魔、神明、鬼怪”这类非人的存在。他们神化你的过程只会比你的成长更快,你说一,他们能脑补到一百亿,而到了那时,你就要倒霉了——如果你的实力其实没到一百亿呢? 莲仪有些理解罗尼哥的意思了。但他和哥哥一样,吐槽归吐槽,有趣却也还是觉得很有趣。况且,如今被神化的不是他,而是中也。 莲仪小心的偷看了中也一眼,结果却被赭发少年的神色吓回了神。 中也面无表情,好似是在沉思。但那双漂亮的蓝眼睛却蒙上了一层阴霾。他很烦躁、很郁闷,并以此遮掩那藏不住的恐慌。中也为何会恐慌呢?能闻到情绪的莲仪思考了一下,立刻反应过来: 中也知道自己就是荒霸吐。 咦? 他本以为——本以为中也不可能知道的!在他制造者为他写的小篆中,中原中也是不清楚自己到底是什么的。 看来人格式启动后,中也一定又经历了什么,才令他明白了自己非人的本质。 莲仪能确定的信息并不算多。他只知道兰堂一定撒了谎。如果前些天中也就以荒霸吐的身份现身擂钵街,那他不可能感知不到。如果兰堂是在时间上撒了谎,那这又是为什么呢? 而15岁的中也同样随着兰堂的话语陷入了深思,他很疑惑,他比任何人都清楚荒霸吐并无复活死人的能力,自己也并未杀死过兰堂的部下。可眼前的男人却说出了许多只有当事人才能知晓的细节,这到底是…… 兰堂用话术迷惑了真正的荒霸吐。 ——他为什么要这样做? 羽生莲仪,这个脑袋并不如何灵光,却能闻到他人情绪、肆意勾抹现实的小人造人,他认真思考了许久,都没能得出结论。 问话早已结束。兰堂还很抱歉,因为自己的话似乎反而证实了前代首领的复活、荒霸吐的存在。这与太宰一行的本意截然相反——森的愿望,当然是“前代首领遭人假扮”了。 他是个有着海浪般黑色长发,苍白又消瘦的男人。当他用那双金绿色的眼眸望着你时,你会情不自禁的觉得他很真诚。 但被他这样凝望着的少年太宰却似笑非笑,含混地说道: “多亏了您的话,我这才确认了。” 中也立即追问,想知道他确认了什么。 太宰毫无疑问是个天才。莲仪也并不怀疑,他一定是抓到了什么马脚,已然确定了这场闹剧的罪魁祸首。 但是,莲仪莫名有些毛毛的。感觉这并不是件好事。 故事似乎并不准备向他喜欢的方向发展。 当这对欢乐的少年搭档,一个不住追问着“犯人到底是谁啊!”一个笑嘻嘻地回答“才不要告诉你~”时,他站在原地没动。 当赭发少年有些疑惑地转头看他,问他:“喂小鬼,怎么不跟上来啊。”的时候,他只是尴尬的笑了笑。 “我…我有点话想单独和兰堂说。” 莲仪不擅长说谎。只能以恳求的眼神望着拥有银色手谕的太宰。 要是这时对方拆台,以首领的名义要他跟上,他该怎么办呢? 似乎只能让这十秒循环,努力动脑扯谎,求太宰放他一马了。 好在鸢色眼珠的少年没让事情变那样复杂。太宰只是看了他一眼,露出了一抹讥讽谁似的微笑,便转身走了出去。 不知是不是莲仪的错觉,太宰似乎很不乐意直视他似的,奇怪啊,他是哪里惹他生气了吗? 中也倒似乎很想再说两句。可他张了张嘴,一副不知自己能说什么的茫然样子。 很可爱,像只不懂如何表达善意的小山猫。于是莲仪主动和他约好一定会请他吃冰淇淋——结果,中也好像也不高兴了。 ……啧。 “搞不懂哎…” 莲仪别别扭扭的说着,像是在和他身后的兰堂撒娇似的。 而兰堂等中也与太宰的背影彻底消失,这才将目光落到了羽生莲仪身上。他看着这个男孩,不知为何。他的身体似乎下意识的放缓了呼吸。 “你有什么事吗?羽生君。” 兰堂的气质总是有几分忧郁,与他准干部的身份不符,这句话一点都不强硬,反而相当轻柔。 “你已经露出马脚了哦,兰波先生。我感觉太宰已经发现了。” 莲仪抱怨似的说完。他的眼前便闪过了一道不详的金光。 7. 007 兰堂的真名是阿蒂尔·兰波,一名来自法国的异能谍报员。他的异能名为“彩画集”,是一名超越者。 超越者就如字面展现出那样直白,他们是巅峰级别的异能力者,每个都是能以异能颠覆成败的强者。即使是在异能人才频出的欧洲,也是金字塔尖般稀有的存在。 而兰波踏足这个渺小岛国的原因,是为了能从海边驻军的研究所中,夺走他们正在研究的那个人造异能生命——异能特异点“荒神”的人造载体。 所谓的异能特异点,简单来说便是目前已知的最强异能能量,往往在两名拥有相同异能力的异能者交手时出现,就如同黑洞一般,是只要出现便能带来巨大破坏的恐怖力量。 也即是说,这是一种成本不高,破坏力却十分可怖的“异能武器”。 然而无论是在哪个时代,人类都无法直接与力量本身对话。就像没人能用言语操控火焰与洪水那般,异能特异点只会不分敌我的毁灭周身的一切,不可控亦不可靠。 而人造异能特异点,既是为异能特异点书写人格,诓骗力量以为自己是个“人类”,再对那个人造异能生命加以控制……由此,一件成本依旧算不得高,破坏能力却十分惊人的人造兵器,便这样诞生了。 兰波与他的搭档,本是为了得到那件武器——既中原中也,而特地来到横滨的。 已经拥有了这种武器的法国最不乐见的便是自己在人造异能生命上的研究优势被他国取代、夺走。因此便需要阿蒂尔·兰波与他的搭档舍生忘死、献上一切。 本不该这般复杂才对。兰波的“彩画集”能凭空创造亚空间,即使是已然获得了人格的人造特异点亦难以与之匹敌; 何况他除了空间异能外还能自如的操纵一具尸体,无论对方活着时是多么强大的异能力者,其记忆、感情、能力,在被兰波的异能力吸收后便都成了能被肆意操纵的战斗人偶。即使无法回收活着的“荒神”,起码还能带走死去的尸体。 本该是个万全之策才对。 所以,为什么会发展成这样呢? 金色的异能力框出一个四四方方的空间,不知为何,在为必须杀意一名无辜儿童而感到怅然之前,这些已然破碎的过往闪烁着不详的红光,自兰波脑中一闪而逝。 最近他终于开始零碎的想起了属于自己的过去。那些破碎的、凌乱的记忆隐没在梦里,宛如雪化在火中*。 他终于记起自己的来处、自己的使命;记起那个已然被他舍弃,又被他赠予友人的名字;记起那晚滔天的黑焰……却记不起,最重要的那人最后的表情。 他有一个搭档。搭档的名字是保尔·魏尔伦。那曾是他赤|条条出生在这世上时被父母给予的名字,而后他为了保护家人而诈死,不再拥有它的使用权。 然后,他在一次任务中,从敌人牧神的控制中解放了非人的“黑之12号”,一个人造异能生命体。 而那便是他之后的搭档,他无与伦比的挚友,保尔。 他是与保尔一起来到横滨的。 但在那破碎的记忆,与那狰狞的黑色火焰中,他却未能找到保尔的身影。他的记忆停留在准备杀死载体的前一刻,接下来的真相,却始终都被迷雾笼罩着。 保尔他死了吗?这不太可能吧。那么,他是否还平安的活在这世间的某一处呢?一想到这点他便稍稍有些安心。但是,那晚到底发生了什么呢? 每当他想起这件事时,便会冷的手脚发抖。他想知道,好奇心死死钳住他的脖子、锁住他的脚步,令他徘徊在这总是吹着海风的异国,这近乎摧毁了他的横滨。 他为何不想回去呢。为何不回法国呢? 不,等等,他为何,会在此时此刻,思考了这么多呢? ——就像走马灯一样。 也确实和临死前的走马灯差不多。 他想起来了。兰波惊愕的发现,他的脑中凭空挤进了一段陌生的记忆。那并非他既恐怖、又渴望的那晚的真相,而是一段更荒唐,也更奇怪的回忆: 在前代首领日常垂死的某个下午,他潜入了首领卧室旁的那间密室,想要寻找与海边驻军相关的资料。当他推开门时,却在门内见到了一个睡眼朦胧的男孩。 然后,他便杀死了那个男孩。 这个在理性上完全理所应当的选择,在兰波看来其实很难也很痛苦。他并非已然麻木的士兵,基本的是非观念令他心存不忍。但他是名优秀的谍报员,自然能在关键时刻,做出正确的选择。 他的手法相当利落。兰波的性格看似优柔,实际却很坚定。为了不给无辜的男孩儿带来痛楚,他压缩空间,以此为冲力瞬间击断了男孩的颈骨。 他准备吸收男孩的尸体,令他“活”到遭遇另外一场意外,死在众人的注视下,以此断绝任何可能将他暴露的风险。 但当兰波怀抱着那具幼小的身体,准备以彩画集吸收他之时,这个被击断了颈骨,本该瞬间死亡的孩子却嘤咛一声,睁开了眼。 那双金色的、非人的眼眸凝视着僵硬的兰波。怀中的孩子委屈的开口控诉道: “你-” 不等他说完,兰波便直接将彩画集铺满了整间密室,做好了殊死一搏的准备。他最初又成功杀死了对方两次,在他确定男孩的异能力可能就是不会死亡,准备将其绑架带走之前,年幼的人造人终于恼火了起来。 “此处禁止悬浮半空。”他指着兰波说道。 承载着主人的金色异能随之破碎,兰波狼狈的落地,冷静地再次压缩空间进行攻击。 “……请不要这样做了!虽然你杀死我的方式相当温柔,但骨头复原起来还是会痛!” 男孩娇气地叫嚷着。而那些喷|射出的鲜血则有生命一般的、倒放似的重新流进了他的身体。 “此处禁止异能攻击!”他皱着脸,充满怨念地望着兰波。“此处禁止人类呼吸!” ——很难描述那是一种怎样的感受。 他似乎突然忘了如何呼气、仿佛是他肩颈处的肌肉已彻底畏缩、好似这间密室被谁抽走空气变为了真空。 而且,他似乎一下变成了一个普通的、没有任何异能的常人。彩画集不听使唤,他无力反抗。 兰波捂住自己的喉咙。在因缺氧而死之前拼命的思考着。 那时他还未能记起更多过去,于是也没想出多少值得留恋的过往。可即使如此,兰波还是不想死,他很确定,自己还有未做完的事。 那么,若想得救,该做什么呢? 面前的男孩似乎流露了几分慌张与不忍。他该向他求救、向他屈膝求生吗? 这念头是如此的令他难以忍受。看来他的自尊比他想的更强。那就只能另寻它法了。 ——或许,就这样死去也没什么不好。 ——他似乎很疲惫。不知为何,即使是过去的记忆正在逐渐复苏,他也从未觉得生活会因此变得美丽。他很累了,很枯燥,很迷茫。 …… …… 但是,就在这个瞬间。一个有着金子般长发的身影在他眼前心间闪过。那是他最重要的人,是他的那件“未完之事”。 兰波的神态与姿势不能说不狼狈。他确实是个身材修长、气质忧郁的美青年,但他的垂死之态也没比旁人好上多少。 事实上,即使是他没有成功自救,羽生莲仪大约也要解开禁制了。这一幕对他有些过于残忍,要他观赏有过交谈的人类在他面前垂死挣扎,就像要孩子赏析即将溺死的幼猫还无动于衷。 而兰波在他心软之前便窥破了他的能力规则。“此处”,此处又是哪里?这个世界?这座城市?这间密室?还是说,此处就只是“这个空间”的代名词? 空间系的能力者——主动解除了自己的异能。 璀璨的金色异能破碎开来,与此同时,呼吸的记忆、能力、空气,全都恢复正常。兰波神色复杂的看着羽生莲仪—— 就和此时此刻,一模一样。 金色空间停滞下来。羽生莲仪有些委屈的嘟着脸,撒娇一般,有点生气地问道: “你又要杀死我吗。”这台词未免过于奇怪了。“就像之前那样,你又打算一声不吭、先杀我几次试试吗?” “……” 已经记起了那段回忆的兰波一时无语。他怔忪地看着黑发男孩,过了几秒才轻叹口气。 “那是毫无意义的行为。” “对嘛,一点意义都没有。” “……那么莲仪君,你会在这里出现,是准备出手,要阻止我、抓捕我吗?” 这回换莲仪怔了一下,接着又乖巧地摇了摇头。 “怎么会呢?比起森先生,我可能还是更喜欢你一点。”这多少有些答非所问。羽生莲仪的思维方式便如孩子一般跳跃。“但是呢,比起兰波先生,我又更喜欢中也一些。” “我已经想好了,我要做中也的伙伴!我有一种预感,他能带给我的东西一定比我能为他做的更多……” 既然如此,我也得努力更替他着想才行! “而你刚刚的话语,明显就有针对中也进行布局。你想对他做些什么吧?兰波先生。” 兰波闭了闭眼。 ——由于丢失…被抹去了与羽生莲仪有关的记忆,他刚刚与太宰的那番对话,在羽生听来,的确多了一些不合理之处。 无论是实力还是情报,都在不知不觉间便失去了优势。真是久违的体验,令人无奈,又…没什么大不了的。 背水一战、拼死一搏。这本就是他的打算。本就是他将要做的事。 “……所以莲仪君只会站在中也君那边,是吗?” “是呢。” “那么这样反推回去,我只针对荒霸吐做出了布局,撒了谎。因此,中也君就是荒霸吐了,没错吧。” “……” 莲仪闭上嘴巴。 ——他实在是个笨蛋。 兰波看着这个杀不死、轻而易举就能杀死他、甚至还修改了他记忆的男孩。 羽生莲仪露出了一个可怜的,似乎是在说“请你假装不知道我是个笨蛋”的表情。 向来寡言的兰波也不知该如何进行这场对话了。这的确不像一场博弈,更像一次闲聊。 而且,他似乎还在闲聊的过程中欺负到了对方。 兰波再次疲惫的闭上眼,叹了气。 “你到底是什么人呢。” 他自言自语一般的呢喃着。并没去想自己是否能够得到答案。 多奇怪的一个家伙。既然拥有这样的实力,为何却还是一副没被任何势力得到、保护、教育的纯粹模样呢?就仿佛自己的立场就只属于自己那样,就好像真的只是个小小的、在担心着朋友的孩子。 而等兰波再次睁眼,却见面前的男孩竟为他的问话高兴了起来。很明显,他的提问一定是问到了羽生莲仪的心坎里,搔到了男孩儿的痒处。 因为他无比快乐的说了实话。 “我啊,我吗?” “咳咳,既然你大方得体的提问了,那我就告诉你好啦!我啊,我是个——” “来自异世界的恶魔哦!” 8. 008 “……” 恶魔吗?这确实是个意料之外的答案。 在宗教典籍中,恶魔都是何等形象呢?一张狰狞的山羊面孔,牦牛般的双角,尖锐的尾巴,手持铁叉…… 口吐甜言蜜语,诱人堕落。 “是吗。”兰波自言自语般的说道。“倒确实有几分像。” “……”这回换莲仪发愣。这个幼小的孩子瞠目结舌的看着长发男人,像是完全没想到他的反应竟然如此冷淡。“哎?” “哎哎?”他哀声嘟哝。“什么?像吗?咦?” 我该高兴还是该生气呢?罗尼哥当了数百年的恶魔都未被人发现不对,从最开始无奈抗拒逐渐变成了现在这般乐在其中…… 我呢? 我其实对自己被人称为恶魔还是神明一事完全没所谓…所以,这时是该高兴吗?该高兴自己又向哥哥的形象靠近了一些吗? ——可是,我明明并没故意表现的像个恶魔啊! “……这算是露馅了吗?” 莲仪不确定的说着。 “不对吧,我是不是应该吐槽你也太淡定了些,竟然就这样直接相信了我呢?” “如果连指责都要用问句发出,只会叫人觉得你好欺负哦,莲仪君。” 兰波好心的提醒道。 “你吐槽的没错,可能是我的问题吧。” 莲仪感到一阵混乱。好在他比谁都清楚自己的迟钝,于是也并未继续纠结。小人造人停顿片刻,试图将话题牵回正轨。 “你那番话明显是想引中也君上钩吧?为什么要这样做呢?” “……”兰波的神色变得有些复杂。他瞥了莲仪一眼,这个孩子曾抹去了他们初次相见时的记忆——一个能够肆意玩弄记忆的“恶魔”,他该不该放弃伪装,实话实说呢? 【告诉我嘛——】一个幼嫩的、难辨男女的声音自兰波脑内响起。【我其实可以直接自己偷窥的,但那样相当失礼…可我必须知道。】 ——真是可怖的力量啊。 【没错,因为我就是“力量”嘛。】那个声音洋洋得意的撒着娇。【就告诉我嘛,兰波先生!】 “你真是个奇怪的孩子。”兰波轻叹一声。“你也知道的吧,我失去了部分记忆,直到最近才逐渐记起了真正的自己。” “嗯。” 蜜棕色的眼眸与兰波那双金绿色的眼睛四目相对。在这一刻,反而是身为人类的兰波更加缺少感情。 他平铺直叙道:“我是一名外国间谍,来横滨的任务就是窃取荒霸吐的载体,也就是中原中也。” 对面的“恶魔”没有动手的意思。那双眼睛依旧认真的凝视着他。 ……单纯的、孩童一般的目光。这令兰波有点不好受。 “八年前的我失败重伤,遗失了过去的记忆。中也本就是我的未完之事。” 撒谎。 但莲仪没直接指出来。人类就是会撒谎,不撒谎他们就活不下去了。 谎言并非总是坏事,即使是他这样的人造人,也已明白了这个道理。 “因此我想在今天将他杀死吸收,补完自己过去的记忆,完成未能结束的任务。” 兰波的话语比秋夜的晚风还更冰凉。他的确是名顶尖情报员,严格来说,他吐出的话语每一句都是真的。 只有情绪正在作假。 “不对吧。” 莲仪打断道。他认真地看着面前的男人。 “你真的打算杀死中也吗?如果只是那样的话,明明不用布置的如此复杂吧?你很强,比现在的中也要强,直接出手不好吗?” “你忘记了吗?莲仪君,我直到五分钟前,才(从你口中)得以确信中也君就是荒霸吐的载体啊。” “…………”莲仪埋怨地瞪了兰波一眼。“那也讲不通。你是想尽可能减少牺牲人数吗?可即使如此,太宰不也被牵扯进来了吗?” “你是说我被他看穿了吗?…也是,那个少年的确机敏。” 兰波发出叹息,默默别开了自己的视线。 “那伤亡人数就从1变成了2,还有那些被我灭口的部下们……莲仪君,我是个狠心的坏人,之所以这样布局,也只是希望自己的逃亡之路能够更加顺利而已。” “骗人。”莲仪有点急了。“你根本就没想跑吧?” “……”兰波闭口不言,有些困扰的看了莲仪一眼。 “实话实说,每次从你身边走过,我都忍不住想多看你几眼。”莲仪抱怨着。“你身上有别人没有的气味……属于死亡的气味。” “你根本就没怎么想要活下去吧?——明明那么炙热的渴望着什么,却又如此寒冷-” 金色的空间再次闪现,相当无礼的扼住了莲仪的脖子。 兰波的情绪的确有点失控,这并非因为他的悲观情绪被人揭穿,而是因为… “对我说谎是没用的啊。”那个被他扼着的男孩…那具人类的躯壳,就像融化了似的缩小流动,轻巧的摆脱了他的控制。 那滩似人非人的橡皮泥,正在发出属于羽生莲仪的声音: “我对感情相当敏感。我明白你在想什么……你不想我知道你还有个很在意的人。为什么呢?因为他是你的软肋吗?” 恶魔可爱的歪了歪脑袋,接着恍然大悟。 “是怕我对他不利吗?我才不会那样做!……等等,你为什么会这样想呢?” “停下。”兰波冰冷地恳求道。“你不是也说过这样很失礼吗——” 而莲仪已发出快乐的惊呼:“因为中也?”“是说他和中也很像吗?这不就是说,他也是-” 兰波的情绪失控了。他切下了莲仪的头颅,而那颗滚落在地的脑袋则发出阵阵愉悦的欢笑: “好厉害…这个世界,真的好厉害!” “这样美丽的造物竟还不止一个……人类,人类可真是伟大,总是如此的富有创造力!” 没头的身体长了眼睛似的朝头走了过去,轻巧地举起自己的脑袋,没一会它就重新变成了一个完整的男孩。 “………”兰波嘴里发苦。他面色铁青,死死地盯着恶魔。“………” “别这样难过。”莲仪的眼睛比任何时候都更闪亮。“我不会对他们不利的!倒不如说,比起其他人,我天生就要更喜欢他们一些。” 糟糕。 糟糕、糟糕、糟糕。 兰波苦涩地开口,但没一个音节从他口中被说出。他冷的瑟瑟发抖,指尖似乎已被冻得发僵。 羽生莲仪对中原中也的兴趣很不正常。他因此才无论如何都不想暴露魏尔伦的存在。但恶魔就是恶魔……他必须保护他的搭档才行。 他必须保护他才行。 “你想做什么呢。”兰波轻声问道。“你需要什么呢?” 莲仪被他问的发懵。小小的人造人好脾气的笑了笑,一点也不为自己刚被对方割下了脑袋生气: “这话该我问你才对。兰波先生,我想感谢你让我知道中也的存在并未一个个例。真好啊,真是厉害。真想见见你的那位同伴,能被你这样喜欢,他是不是比中也还更美妙呢?” 兰波感觉自己冷的好似一具尸体。但他还在坚持说话: “是吗……您似乎很清楚他们的来由呢。” 莲仪愉快地点了点头。 “毕竟是相似的人造生命,所以我看一眼就明白了。” 兰波为他毫无顾忌的吐露信息吓了一跳。但莲仪还在喋喋不休。 “真精妙啊,太美丽了!你明明也为他们着迷,却为什么想要杀死中也——又或者说,被中也杀死呢?” “这又有什么意义?是想借此弥补什么遗憾吗?…没必要啊兰波先生!就这么悄无声息的死在异国,你的那位伙伴一定也会伤心的!” 孩子轻盈的话语像一把尖刀,轻而易举便能将他捅个对穿。 为何会如此痛苦呢? 因为记忆回来了。 那段无论如何也想找回的、无论如何也恐惧找回的,那段与搭档保尔·魏尔伦的“最后”,在眼前这给他带来巨大压力的恶魔反复提起他的“伙伴”时,便被应激中的兰波记了起来。 本该在与中也的激斗中想起来才对。本该在面对着那张相似的面孔时,才能记起那段令人绝望的过往…… 被搭档背叛、与伙伴厮杀,八年前的那天,比荒霸吐还更令他恐惧的是,下定决心向自己开枪,比横滨那永远叵测的大海还更难以琢磨的他的挚友,保尔·魏尔伦。 ——他大约是,不会为我伤心的。 ——保尔啊…… 【真的吗?我不这样觉得哎。】人造的恶魔,小小的微笑起来。【别这么悲观嘛,兰波先生,你的灵魂看上去也非常美丽,像是一盏被勉强拼起来的玻璃灯,似乎立即就要在我面前碎个一地了呢。】 “可即使是你想与我同归于尽。”羽生莲仪咯咯笑着。“也不可能杀得死我的。所以,放弃吧。” 【而且,既然这么担心我对他们不利,你不正该好好的活下去吗?】 “……”兰波盯着羽生莲仪。“为什么要这样做呢?莲仪君。” 他的语气虚弱了不少。生的希望已被磨灭,这位来自法国的超越者,好似一只徘徊在八年前那夜的幽灵,他一直在等待着、期待着……等着死亡、期待重逢。 但他等的人却迟迟不来。一直拖到他自己恢复了记忆,独自一人面对强敌。 他对那不可战胜的、期望他继续在这寒冷的世间孤身一人行走下去的敌人问道: “这对你而言,究竟有什么好处?” “哈哈。”小人造人开怀的笑了。“就只是我乐意吧。因为我总觉得,你的故事就在这里结束,未免有点太浪费了。” “我的直觉——正对我窃窃私语,你会是个很有趣的角色的。就这么不被任何人理解的孤独死去,也太可惜了!所以拜托,拜托拜托!兰波先生,能请你暂时退场,别自顾自的死在中也手里吗?” “为了补偿你…你有想要实现的愿望吗?” 恶魔蛊惑道。 “我是个好恶魔,所以,让我实现你的愿望吧!” 9. 009 空洞到令人心酸的声音如此发问: “你又能做到什么呢。” 恶魔闻言,开心的回复道。 “虽然不能直接修改世界意识,彻底扭转某些过于深入人心的常识。但如果只是摧毁一个国家又或复活几个死者程度的小事,那还是轻而易举的。” 沉默,沉默。 “……真是可怕啊,莲仪君。”兰波小声说道,像是害怕惊醒了谁。“……我是否有权,暂时保留这个愿望呢?” 莲仪微妙地皱起了眉头,宽容又困扰的叹了口气。 “真是奇怪啊,你们几个。”明明也并非多么值得珍惜的东西。“自从我来到这个世界以后,总是在遇见不愿当场许愿的人呢。” 兰波,被暂停了似的、死人一般僵硬的兰波。 这个被自己的心冻僵了的男人终于再次看了羽生莲仪一眼。像是想要确定什么。 “你之前也让别人许过愿吗?” “是哦。是我的召唤者……你很好奇吗?” 会是谁呢?要猜猜看吗? 孩子的脸上好似写着这句话般。而兰波很快便猜到了答案。 “……是尾崎女士吗。”他有些愕然的自语道,然后便被一阵小小的掌声打断了思绪。 “真厉害啊!你果然非常聪明!我还以为你会说是前代首领呢,嘻嘻。” 兰波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恶魔表现的真的很像一个幼小的、不善掩饰的人类。这令他有些难以招架。但如果真的以推测孩子的思维方式,去推测恶魔的想法…… 他可能是疯了。 但兰波再次开口,语气却当真好似在对一个孩子说话。 “莲仪君,如果我许了与你个人意愿截然相反的愿望的话,你又会如何行动呢?” “呜,我会尽可能的实现你的愿望,又不会让自己难受吧。比如,只是比如哦。” “如果你想要我帮你杀死中也——那我就会将你放入我的体内,为你创造一个中也已经死亡的世界,并让你在那里度过余生。” “……”兰波下意识捏紧了拳头。他沉默了很久,然后再次长长地叹了口气。“好的,我明白了。我会尽量不惹你不快的。” “?” 不等莲仪开口指出他这句话的奇怪之处,兰波便展开了下一个话题: “但是莲仪君,既然你说太宰君已经发现了我正是本次事件的幕后真凶,那他与首领的部下,以及清楚我话中漏洞的中也,应该都在赶来的路上了。” “如果我愿意听从你的指示暂且离开横滨,那你又要如何与他们解释此事呢?啊,你是准备直接修改他们的记忆-” “呃……”羽生莲仪的表情变得有点僵硬。他必须感谢兰波——要不是对方的提醒,他的确并未认真思考此事。“我没这样想,操纵记忆在多数时候都是无奈之举…呜,我该怎么办呢?” 兰波看着他。 恶魔这时真的很像一个困扰着的小孩。 兰波闭了闭眼。 “其实,我也有一些话想告诉中也君。” “并不是多么重要的话语。但我觉得,我可能是那个最适合对他说这些话的人。因此……” —————————————— 数小时后 一束夕阳从GSS炸出的大洞照进了兰堂的别墅。这一切都与数个小时前别无二样,一点都不像是刚刚经历了一场异能大战。 而在此时此刻,战斗已经结束。胜利的少年们站在同个方向,沉默地注视着倒地的那位失败者。 “你是什么人、从哪里来…事到如今已无法知晓了。但是,就算你只是强大力量表面的那层装饰……你就是你。什么都不会改变。”** “所有的人类、所有的人生,都是脑与肉的结合,你我都不过是世界的点缀而已……”** “你并非是因荒神而强大,你的强大只来自于你自己。这不就很好了吗?”** “真不可思议…一点都不冷了……理应这般寒冷的世界……保尔…你也在最后……感受到这份温暖……了么…”** 血泊中苍白而消瘦的男人,其真名为阿蒂尔·兰波。 怎么说呢。那的确是兰波没错。只不过,他并非是那个获得了一次许愿机会的兰波,而是由羽生莲仪自异世界拉来的一个“投影”。 是一段既定未来的演奏者。一个为了确保故事能正常发展而被投射进本世界,起舞至死的幻影演员。 莲仪有点心虚。他心虚的原因相当复杂: 一、如果没有他的参与,中也和太宰也能胜过兰波。虽然两人都一身的伤,但这场战斗结果依旧令他感到不可思议。要不是兰波本人提出建议,他无论如何也难以想象这件事的发展还有这种可能; 二、太宰…太宰君比他想的还更聪明。他一向敬畏、敬重聪明人。因此更加担心这个投影是否足够真实,刚刚那场大战是否完全不露破绽; 三、此刻已明显超过了他与红叶约定的最晚到家时间,他会不会又要遭受“零食减半”之刑呢? 一想到这里,他就唉声叹气起来。 “……好啦,能活下来都是你命大了,别为几件衣服伤心了吧。” 中也瞥了他一眼,语气不咸不淡。既不像最开始那样隐约带刺,也没多少亲近之情。 莲仪长叹一声。他有点羡慕地看了太宰一眼,对方则别开脑袋并未与他对视。刚刚设计击杀了一名超越者的少年娇气的喊着“好痛~好痛哦~”神色却相当冷淡。 “才不是因为衣服啦。” 莲仪面显担忧之色。他在这场激战中的角色——就是个被打昏在地,等待战果的没用小孩。这倒不是他在偷懒,而是他深知自己只是个蹩脚的新人导演,太过插手既定剧目的演出,只会弄巧成拙。 ……可这个决定当真没错吗?虽然看似关系不好,太宰与中也却已是生死之交。我的戏份是不是太少了一些,起码也得被中也记住名字吧! 小人造人长吁短叹。 “你们两个都留了好多血啊…真的没关系吗?” ——人类是很脆弱的,为什么不打电话叫森先生派人来接呢? 他控诉地瞪了中也一眼,接着就用一副想看又不忍看的表情注视起中也身上的伤口,好似是在祈祷那处能够赶紧愈合……这一下就令年轻的重力使不自在了起来。 “搞什么啊,你小子。”赭发少年不自在的向后稍了稍身体。“之前我就想说了,你怎么这么自来熟啊!” “……”莲仪整张脸都皱了起来。接着理所当然的宣告:“因为我想和你搞好关系嘛!” “……” 在中也露出震惊的表情,并说出“你丫搞清楚一点,就算我是荒霸吐也实现不了别人的愿望,更不会加入黑手党!”之前,太宰就大声笑了起来。 “噗哈哈哈哈哈果然搞不懂莲仪君的脑回路……” 夕阳下,三个背影都被拉的又细又长。 “啧。”中也又瞥了一路上都极其关注自己的莲仪一眼。“真不想承认,但在这件事上,我竟然和你有同感啊!” “……咦??”莲仪捉到了中也偷窥他的那一眼,蜜棕色的眼眸里盛满了震惊。“什么意思…什么啊!我只是有话直说而已……太宰君也别再笑了!伤口又渗血了啊!” ———————————— “这和我想的不太一样。” 羽生莲仪郁闷地坐在首领办公桌的对面,小口小口地吃着钢琴师为他偷渡过来的薄荷味雪糕。 “我以为森先生会帮中也请最厉害的医生,为他准备干净又温暖的衣物,明亮又开阔的房间,会帮‘羊’的孩子们离开擂钵街,进入校园或其他托管机构……然后再温声细语的邀请中也加入港口黑手党。” 森鸥外的嘴角小幅度地抽动一下。他有些想直接回头瞪莲仪一眼,最终还是忍住了,依旧面带微笑: “是吗?果然,莲仪君也觉得中也君和港|黑很相配吧。”森鸥外暧昧不明地说着。“那份与生俱来的强大、晦暗难明的身世……仅作为羊之王的话,是无法继续在这世间生存的。” 莲仪不再接话。只是用一副相当低落的表情,慢慢地吃着浅绿色的雪糕。 森隐约闻到了一股与牙膏格外接近的气味。想象了下那桶冰淇淋的味道,他几乎打了一个寒颤。这还真是一言难尽的喜好啊。 该说钢琴师果然年轻,总爱搞些恶作剧吗。 “莲仪君很喜欢羊之王吗。”他低柔地问着,似笑非笑。“你似乎和他格外投缘。” “很喜欢哦。应该说是这个世界最…不,是除红叶以外的最喜欢吧。”羽生莲仪咬着塑料勺,难过地哼哼着。“真的好遗憾啊!明明森先生甚至派出了太宰君…我以为,你一定已经想出了万全之策。” 两人仿佛隔空对话一般,却都理解了对方话语中的含义。森鸥外的瞳色似乎又加深了几分,仿若暗红的旧伤,干涸、平滑,却又危险。 其实,他的确准备了万全之策…甚至,还不止一个。 “只是感到遗憾那未免有些过于被动。像莲仪君这样富有活力的年轻人,若是总在原地徘徊等待,会很容易错过喜欢的东西的。” “?” 莲仪向森看去,那双蜜一般的眼眸里带着少许惊讶。这副神情完全就是一个孩子,一个正在思考“大人”教诲的小孩。 “有花堪折直须折-” “咳。” 室内始终都存在着的第三人——始终都未发话,只是安静的、优雅地端坐在一旁的第三者:尾崎红叶。 她微笑着望了森一眼。 “鸥外大人。”红发红眸的女人端庄地笑着。“至少在妾身面前,请您姑且收敛一点儿……” “哎,红叶君……” 两双红眸碰到了一起,森露出了一个有些讪讪,有点委屈的表情。 红叶对前代掌控着的港|黑只有厌恶,对横滨却始终怀有难以割舍的故乡之情。森鸥外在她眼中并非一个篡位者,而是一位恩人,一个为她提供了其他解题思路的帮手。她对森的敬重与支持无需言表,无数思想老旧的前代派都死在她的人形异能,金色夜叉的刀下。 但莲仪是不同的。莲仪是不能被分享、被舍弃、被利用的。 ——绝对不行。 大人的回合还没结束。只是个小孩的莲仪便按捺不住,开口发言: “感觉森先生说的对哎。” 小人造人歪了歪脑袋。说出了在场两位大人都不乐见的另一种可能。 “是我想错了…又不是非得中也加入港|黑,我才能总见到他。呐,红叶、红叶~今天我会乖乖早睡的,所以,拜托,我明天可以去擂钵街见中也吗?” 10. 010 自那之后过去了一个月。 羽生莲仪用自己的眼睛观察,用自己的大脑思考。 他有时会忍不住觉得,港口黑手党很像一个活着并只能缓慢移动的生命体,它由无数微小的个人组成,并只能依靠首领的意志行动。因此每每更换一名首领,它的行事准则都会大幅改变。* 被命名为“荒霸吐事件”的骚乱因兰堂的死亡得到了结束。作为港口黑手党的背叛者,因他没有家人可被连坐,就只是被焚毁了房屋、丢弃了私人物品。那具虚假的尸体被公示了一周,随后埋到了附近的公共墓地。 很残忍、很原始。有些难以接受,但莲仪觉得自己并非不能理解。 在他哥哥的组织中,似乎也有类似的规定。但马尔提乔的规模实在难与港口黑手党相提并论,因此例如连坐啊、鞭尸啊这类即使是在莲仪看来也有些过头的行为,在马尔提乔是没有的。 但他也并不准备因此而责怪森先生。他目前不准备因任何事责备任何人。 刚来没多久莲仪便意识到了,与自己的世界相比,红叶所在的这个世界,这个国家,这个城市,似乎总是充满了无奈。 似乎总有人要负责成为被牺牲的那部分;总要有人做自己都不喜欢的决定,走上不喜欢的路。 莲仪觉得这很神奇。在诞生的最初,他并未真切的意识到自己与人类之间的差距有多大。人类的身体与意志的确充满了不完美与局限,可这一点他也一样,不是吗? 离开烧瓶的代价,便是要亲自割舍到达完美的资格。 即使是在最擅长的“力量”领域,他也不再被准许达到完美。而在知识侧,即使不与兄长相比,他也只是个天赋平平的入门者而已。对这世间的一切总有许多的不懂,许多的好奇。 他并不觉得自己就比人类更加优秀,既然如此,那他不就是个稍有特别的人类吗? 可自从莲仪脱离了哥哥的社交圈,来到了这个世界以后,他才逐渐意识到了某些过去的自己未能理解的真相。 比如,他的思考模式确实与正常人类有着极大的不同。之所以在曾经的那些日子里未能得到彰显,不过是因为过去自己身边的长辈们大多经验丰富、且多为不死者。 以及,可能是文化差异吧?日本与美国的风气也有许多不同。无论是好的方面还是坏的方面,两边人的区别都相当大。 这种反差的确令他得到了成长。 比如,如果是在哥哥身边,他就绝不会考虑要如何交到一个中也这样的朋友。“力量”对“知识”的崇拜到了有些盲目的地步,只要是在罗尼哥的身边,即使是中也这样特殊的存在,也无法清晰的映进莲仪眼中。 而现在,他又的确将对方放在了心里。 羽生莲仪感觉自己像个小跟踪狂。“小跟踪狂”,这样说来,年纪幼小的确是个优势。虽然这令他多遭遇了一些麻烦与危险。但那些琐碎的不便根本不值一提。 如果他是个大人,那他搞不好早就被中也给杀了。哈哈,倒也不是说中也就这么的危险,只是…… 他感觉自己确实挺烦人的。 他很懵懂。由于他自己也不确定所谓的“正常小孩”应该如何行事,于是干脆也没想着要进行遮掩。 莲仪清楚自己确实有些傲慢。但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就像罗尼哥说的那样,由于这个世上根本没有能令他感到危险的事物,所以他天生的就对这个世界少了几分敬畏。 “恐惧”这种情感对他而言太过奢侈。他或许会对不发一言的红叶感到害怕,但那说到底,也只是因为体贴而已。 所以他才做出了这等傻事:第一次去找中也时,他穿着那身红叶为他量身定制的“少爷服饰”,光鲜亮丽的跑去了擂钵街。 嗯。 嗯……嗯。 真是一场灾难啊!(棒读) 当他第一次以那副狼狈的姿态对着中也讪笑时,羊之王的额头暴起了两根血管。中也看上去十分的生气,而他生气的模样也很可爱。中也真是个好孩子啊,即使并没多喜欢他,却也还是会替他感到担心。 莲仪变得更喜欢中也了。 就像他的预感——那不够灵敏的未来视——所告诉他的那样。只是接近中也,都令他获得了许多别人无法带给他的奇特感情。这是为什么呢? ——因为中也和他一样,都是一个正在摸索着前路方向的年轻人吧。 而且与懵懂却又毫无敬畏之心的莲仪不同。中也十分强大,却又一直都在用那份异于常人的强大,掩盖内心的迷茫。 海风是潮湿的,或许还有一点微咸。天气还很暖和,一朵云都没有的天空蓝的像假的一样。 莲仪穿着一件洗旧了的的白衬衣,在远离人烟的山崖边上找到了中原中也。 那个小小的少年——羽生莲仪已不再将他单纯的视为一个人造特异点的化身了,因为,中也看上去更希望自己是个人类嘛——正坐在一块倾斜的墓碑上,像是在和谁对话似的自言自语着。 “你生前收集的记录全被黑手党丢掉了啊!拜你所赐,再调查也要费上一番功夫了。说到底,八年前你潜入的设施到底是那一个?‘荒霸吐’又为什么会在那种地方?” “这下线索就全都断了。”** 很在意呢。 果然很在意呢。 莲仪想着。 可是,和我、和哥哥不同。中也似乎很介意自己到底是不是人。* 虽然我觉得这种小事他自己决定就好了。 想成为人也好,非人也好,这似乎并不是多么值得纠结的事。但对这个年纪的中也来说,自己的真实身份似乎等同于自己接下来的生存之道。若答案是“非人”的话,他或许会很伤心吧。 ——那就不让他许愿了。 ——如果真的是由我告诉他“你的肉身是人造的,人格也是人为撰写的,你与荒霸吐的关系并非是瓶子与内容物,而是外壳与内胆,本为一体”……这种不会令中也快乐的真相,我不想说。 海风虽然不冷,却很强烈。莲仪已能看见中也了。那孩子的赭发随着海风的吹动而摇曳着,其幅度与墓碑下那朵小小的蒲公英一模一样。 “算了,反正就算你还活着,也不会和任何人吐露这件事的真相吧……”** 中也顿了一下。与常人相比,重力使的感官还是相当敏锐的。到了这个距离,他已听到了羽生莲仪那未加掩饰的脚步声。 这小孩的脚步总是非常的轻快。像是没什么事能令他不快、令他为难似的。那张白净的小脸总是挂着真挚的快乐微笑,每当他转身回头,与对方四目相对—— 那双浅棕色的眼眸总会迸发出极大的喜悦,让他手足无措、莫名其妙。 羽生莲仪喜欢中原中也。毫无道理的、毫无理由的,这个小鬼一看到他,就会没大没小的高呼- “中也!”莲仪小跑起来。那双眼里简直有星星在闪。“你在这里!” 他看上去可真快乐啊。 中原中也面无表情。中也面带嫌弃。 小鬼跑向他,看上去想要钻到他怀里——某次他还真这样做过。 而那次中也之所以没躲,不过是因为这个港口黑手党的小少爷穿着的白衬衫上沾染了不少血迹,他以为对方是在寻求庇护。 然后他得知了真相。但无论如何,他都不能让对方在羊的地盘身受重伤,也不能让羊加害一个这样的…这样的孩子。 虽然在后来的交谈中,他得知了那并不是莲仪本人的血。但自那之后,对方却好像得到了什么不得了的准许似的,总想将他抱个满怀。 很奇怪。 ——非常奇怪。就像某种惹人腻歪的小动物似的。毛茸茸、热乎乎,毫无恶意也毫无敬畏,一下就扑了上来…… 不管那之后他把他推开了多少次,羽生莲仪还是会凑上来,像是想要钻回窝的雏鸟一样,想要钻进他的怀里。 “喂——等一下,你可别把我撞下去了!”中也故作冷淡的用重力扯了一下莲仪的外套。成功的制止了这个横冲直撞的小野兽。“怎么到哪儿都会被你发现啊。难道你是狗吗?” 这句话有点不对。说他是狗…虽然没那个意思,但这是不是太过分了? 但没等他继续思考如何转圜,孩子的笑脸就迎了上来。显然,莲仪一点都没介意他那粗鲁的用词。不仅不介意,他还不见外的向旁边挤了挤中也,而中也鬼使神差的动了动,当真给他让开了一小块地方。 羽生莲仪也坐到了“兰堂”的墓碑上。他们肩膀靠着肩膀,中也不自在的拧动着身体,而莲仪毫不在意的开口问道: “在说什么呢?中也。我听孩子们说白濑过来找你了。” 神奇的家伙。 中也心不在焉的想。这家伙看似毫无心机,但也不知不觉就打入羊的内部了啊。 毕竟他总是会带点实用的礼物过来,又没再穿过亮眼的衣物。 最重要的是,这小鬼被人揍了也不还手。结果不知不觉间,年纪小的那群家伙就不那么排斥他了,甚至还能和他聊上几句。 “没说什么,过来抱怨这家伙几句。啧,真是。”中也的语调倒是平静。“到死都神神秘秘的家伙。” 莲仪的眼睛闪了闪,转过头望着中也的侧脸。 中也并不回望,并暗自决定如果这家伙说类似于“什么啊中也还蛮喜欢兰堂的”这类傻话,就要弹他一个巨疼的脑瓜崩——这傻小子总爱讲叫人下不来台的话! 但莲仪没有。莲仪甩着脚,扭头看向了天空。 “中也知道吗?……兰堂他其实并没有被埋在这下面。” 这问法很是婉转。 “啊。我听说了,那些人好像是说他的尸体消失了,对吧。” 中也闷闷地回答。 “所以才说嘛…真是叫人搞不懂的家伙。要不是我亲自确认的,简直要怀疑他是不是假死脱身了。” 莲仪:。 莲仪不敢接话了。他的嘴唇蠕动一下,像是想问中也到底希不希望兰波活着。 他们的对决虽然是场激烈异常厮杀,但兰波的临终遗言却又极大程度的安抚了中也那隐藏着不安与茫然的心。 不知为何,明明是羊之王,中也却很缺支持的样子。 “搞什么啊,你是知道什么内情吗?” 中也瞥了他一眼,被那副难得纠结的表情给逗笑了。 这是个很俊朗的笑。莲仪很难形容,他觉得这一刻的中也相当帅气,那微笑里满是释然与包容。 “得了吧。就是知道也不能说吧?还轮不到你这种豆丁冒着生命危险帮我传递消息。总有一天我会自己搞清楚这一切的。总有一天…” 中也从墓碑上跳了下去,我还会再来的…他在心底说道。 接着赭发少年便双手插兜,向山下走去。莲仪立即就跟了上来。他小跑两步才追上了中也,再开口时有一点的磕巴: “……好、好帅哦,中也。”羽生莲仪情不自禁地双手握拳,上下挥动。“感觉…感觉就像哥哥一样。” ——这算哪门子夸奖? ——哦,这家伙,原来有个哥哥啊。 “你差不多得了。”中也感到一阵无奈。“一到我面前就各种吹捧,你也不知道累啊。” “哎?…怎么会累呢?我可是认真的啊!” 就因为你是认真的,才叫人格外…格外的不好意思! 但这话中也是不会说的。不能叫这小鬼得意忘形,他现在就已经很难搞了。 而莲仪是绝不会准许冷场出现的。他突然怔了一下,有点惊讶似的对中也说道: “咦?白濑怎么在那边等你?” 11. 011 一高一矮两个身影,散漫的、自在的并肩同行。 ——很碍眼。 白濑瞥了一眼那个来自港口黑手党的小鬼,对方的年龄据说才刚十岁…他的心脏或许因此颤抖了一下,但开口时的语气依旧平静又亲热: “你在这里让我好找啊,中也。” “白濑…” 中也的表情略有点僵硬。他下意识走快了一步,挡在了莲仪身前。 作为羊的底牌,他很清楚以白濑为代表的大孩子们十分排斥来自港|黑的莲仪,他们厌恶他、防备他、恐惧他。 这其实才是弱小的羊们应有的态度。最初莲仪过来找他时,他同样表达了戒备与排斥。他也曾想要赶走他,但莲仪…… 如果中也养过狗,那他会说莲仪像幼犬一样没心没肺,令人在赶走他时都怕一脚将其踩个半死;如果中也有过兄弟,那他会说莲仪像个热乎乎的幼弟,永远都只会用崇拜的目光将你凌迟,叫你不忍拒绝他的接近。 遗憾的是中也从未有过狗,也没有什么亲密兄弟。 因此他完全搞不懂莲仪。 最初的戒备很快就化作了疲惫。这小鬼到底想要什么呢?中也也曾对此进行思考。 是港口黑手党的首领还不死心,想拉他入伙吗?别开玩笑了,整个黑手党都不会有能钳制他的力量吧? 难道就是因此,才选了柔化路线? 可中也左等右等,都等不来莲仪的暗示。这小子只会呵呵傻笑,然后就用亮晶晶的眼眸专注的朝他看来——太奇怪了。 这份情感、这种思绪。中也很难不感到无措,因为他不明白莲仪究竟有什么企图,想要从他身上得到什么。 他可能的确是个笨蛋吧。 因为即使还在疑惑。他也逐渐的将这个小鬼当做了与那些年幼的伙伴别无二致的存在。 他对幼小的孩子总会手下留情…何况,既然彼此已经相识,那就约等于有了羁绊吧? 在被背叛之前,中也是绝不会率先背叛的。他当惯了保护者,因此,既然白濑讨厌莲仪,他便很自然的挡在了两人中间。殊不知…… “我想和你道个歉。之前我们不是吵架了吗?在电影游戏厅那次。那之后,我也反省了一下。觉得不能老是贪图自己方便,就总依赖于你。那是我们不好。” 浑浊的感情。 莲仪从未将白濑等人放在眼里,所以哪怕此时,他也希望自己能更专注地凝视中也。这番话语令中也感到吃惊、感到感动。中也的体温都升高了,他很高兴。 但是,但这股浑浊的感情。 浓郁到令人不得不去探究。这股被深埋着、封存着的恶意与杀气——这到底是—— 银发的白濑继续说着。他心态很好,不动声色,不疾不徐的向两人的视觉死角走了两步。 “通过这次事件我们也清晰的意识到了‘羊’的问题所在。 然后啊,大家一起商量了一下,顺便决定了解决的办法。” 是什么办法呢? 莲仪——他觉得自己知道了。 知道了? 但他没能理解。他并非未能解读出白濑心底的感情为何,也并不是没能将其与杀意吻合对应。 可是,在年幼的人造人心中,“白濑要杀中也”这种事,是不可能做到,也不合情理的。 因此,他丝毫也没准备行动。 就如前文提到的那样,他如今使用着的素体其实相当粗糙,并不具备超人一等的战斗能力。虽然有着比谁都强的五感,但他的反射神经,也就只是“耳聪目灵的孩子”,这个程度而已。 所以当那把涂着剧毒的□□捅|进中也的身体时,他也只是茫然地瞪大了眼睛。就像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小孩儿那样,被这一幕给惊呆了。 ——如果他不是人造人,而是人工智能这类机械制造的生命体的话,那他现在的状态就是宕机了。 要不是中也在震惊之余还记得推他一把,那白濑的拳头大约刚好能给他一个乌眼青。但随着这下挣扎,被刺中的中也再也无力支撑,一下跌坐在地。 “……这就是解决方法哦。”白濑那张孩子气的脸上挂着一个得意的笑。“在你身心松懈的时候,从死角对你展开攻击。这样你也反应不过来要使用重力…” “没错吧,中也?我可是很清楚的啊……毕竟你我的交情这么这么长。” 中也愕然地盯着白濑,他浑身发冷,有冷汗冒了出来。即使他想用力站起来,回应自己的也就只有颤抖…这是怎么回事,这到底…? “你想…做什么。” “放弃挣扎吧,那把刀被我涂上了老鼠药。 真是可怜呢,如果你没这么强,就不用遭受这些痛苦才被我们了结。” 少年这样说着,滑稽的——滑稽十足的打了个响指,呼唤出了那些躲藏在林间,真枪实弹的GSS士兵。 “……好过分。”比呼吸都轻的,有人这样咕哝了一句。“好过分……” “这是大家的决定,我们要和“GSS”联手! 是你不好,中也。通过这次的事件,和你背后的那个小鬼,我们所有人都意识到了—— 只要你一下定决心真去投靠了港口黑手党,现在的“羊”就只会被屠杀殆尽吧! 我们是不可能将数十个伙伴的性命都交由你的心情决定的,这就是所谓的组织的脆弱性啊……” 白濑真心实意的这样说着。他呼喊着,像是坚定的想要证明什么。 他当真是这样想的。他觉得自己当下的选择一点错都没有。 “混账……”快逃。中也虚攥着拳,用余光瞪了面色苍白的莲仪一眼。“我是不可能背叛……” “‘GSS’就不会因心情而改变态度。只要彼此还有利益瓜葛就能够信赖。想和港口黑手党那样的敌人作对,这边才是正确选择!” 好长的闹剧…… 莫名其妙、滑稽至极。我不明白,我搞不明白…… “中也,你要许愿吗。”莲仪从背后抱住了中也。这个动作令数名“GSS”抬高了枪口。少年的金眸闪着诡异的光。“很疼吧-” 有人射出一发子弹,饱含杀意,其最终落点却是莲仪的脚边。 那是一个粉头发的少女,她的表情痛苦又愤怒,那张嘴不必出声,其他的“羊”就都知道了她的未尽之言。 ——就是这个家伙…都是这个家伙的错! ——就是这个港口黑手党的小鬼蛊惑了中也,令他们失去了无敌的“羊之王”! 浑浊的感情令莲仪有些头晕。此事全然不合逻辑的展开已令羽生莲仪感到厌倦。 “我们还是很感谢你的,中也。” 被感谢的那个少年正虚弱的喘着气,忍耐着迅速而猛烈的中毒反应夺走自己的体温。他本想说些什么,说“我果然是个笨蛋”,大抵是这样的话语。 直到此时此,他依旧将面前的少年少女当成自己的责任。即使被背弃、被攻击,他也还是将他们视作自己与这世界最深的链接。 “是羊接纳了无依无靠的你,而这份恩情,你也还的够多了。因此,中也,你就休息吧……” 曾受保护的背叛者还在喋喋不休,已遭背叛的保护者则咽下了自弃的话。 那是因为,在他的背后还有一个更加弱小的存在; 由于那个更弱小、更无辜的家伙此时还紧紧的搂着他,像是希望以此支撑他的重量,不想他这样狼狈地倒在泥泞肮脏的小路旁; 由于那个被他牵连,可能也要死在这里的家伙…还没松手,还需要他。 因此中也什么都没说。泄气一般、自责似的话语,被他混着苦涩一齐吞咽入腹。 “以死为组织奉上最后的贡献吧。” “杀了他。” 在子弹砸中两人之前,中也提起异能,以重力削断了他们落足的这块崖尖,顶着混乱的意识与发冷发虚的身体,年轻的重力使拖浮着羽生莲仪,让两人一起降落在崖下的某处死角。 悬崖上方的人们,无论是“羊”还是“GSS”,都咆哮着、奔跑着。不死心的枪声雨点一般落下,却只溅起了一些泥土。 “……”中也独自承受着身与心的凌迟,大口喘了几下。“……快逃吧。” 他干涩又虚弱地说着。不敢去看莲仪的脸。 他很愧疚。这股愧疚十分复杂,远不止是惭愧于对方遭他牵连,即将九死一生。中也还很抱歉,因为…因为他觉得,莲仪似乎是很憧憬他的。 而中也左思右想,感觉自己值得被人憧憬的,也就只有“羊之王”这可笑极了的虚名了。 “……很逊吧。”他重重闭了闭眼,接着扯起了个自嘲的笑。“但是,我会保护你的。” 所以快逃吧。就像羊知晓我的弱点那样,我也知道羊的所有秘密。他们是不可能放过我的。 “讨厌。”莲仪颤声说着。他的语气未免太可怜了一些,令中也怔了一下,不得不去观察他的表情。“讨厌,这是怎么回事。” 他哭了。 羽生莲仪——这个古怪的孩子,他金到惹人生疑的眼睛泛起大朵大朵的水花,泪珠一下就黏住了他的睫毛,这个本就灰头土脸的“小少爷”瞪着眼睛,不解地看着远比自己还更狼狈的中也,委屈地哭泣起来。 “……行了…现在不是害怕的时候。” “可我没有在害怕。中也,为什么?他们完全搞错了,你明明一直都只把他们放在心上。这是怎么回事……好过分,他们没在开玩笑,是真的想……这太过分了。” 小人造人语无伦次的说着。他狼狈的、努力的吸着鼻涕。然后以双手捂住了中也的伤口。 “很疼吧…一定、一定很疼吧……好过分哦…人类的身体就是这样……一不小心就会留下很多伤口……” 被他碰触的伤口瞬间就不痛了。中也差点以为这是因失血过多而带来的麻木——但很快,他发现自己不再头晕,也不再感到寒冷。 接着,就像倒带一样——那把匕首在没人碰它的情况下,毫无征兆地从他的血肉中“掉”了出去。在中也反应过来之前,他的伤口愈合了。 ——什- 然后,那个小狗一样的男孩,就猛地扑进了他怀里,更加凶狠,也更加委屈的大哭了起来。 12. 012 浑浊的感情像是熬煮到发黑发涩,甜蜜不再独留泥泞的糖浆;是最爱之物揭开外衣,露出最畸形的外表;这不止是惹人生厌,而是令人心生畏惧。 莲仪就很畏惧。 然而,他其实是并不理解何为“畏惧”的。这并非是他出厂自带的感情,这世上又有什么东西能令力量的化身感到畏惧呢? 准确的说,他只是内心受到了巨大的冲击,并错误的将某种感情与恐惧挂上了钩,仅此而已。 这件事对他来说实在不可思议的过了头,已远超他能理解的范围了。因此,连他自己都没察觉,他最初感受到的,其实是愤怒才对。 愤怒,这同样是全然陌生的情感。羽生莲仪并非是个情绪丰富的小孩,他的情绪总是明亮而愉快,好似与愤怒、痛苦毫不相干,那是因为他只能在生活中感受到快乐。 能让他愤怒的事实在很少,这是一个被人割下了脑袋,都不会生气的孩子。 可此时此刻,他竟如此的愤怒。这股狂暴的情感令他手足无措,并在得到发泄之前,便突兀的泄了气,只剩一滩湿漉漉、狼狈极了的委屈。这令小人造人哭了出来。 他哭的很大声,简直毫无保留。温热的眼泪很快就打湿了中也的衣物,让那块粗糙的布料变得湿哒哒的,黏到了重力使的肌肤上。 中也手足无措的盯着怀里的小孩,他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他喉咙发紧,很不好受。这个暖呼呼的小鬼需要什么?放在往常,如果同伴中有人被欺负成这样,他会让欺负人的那些家伙留下鲜血与性命。但是…但是…… 他什么都做不了。他无论如何,都不想对“羊”使用暴力。因此他只能抱花瓶似的,僵硬地抱住了莲仪,并被对方哭的心浮气躁。 太宰赶来时,远远的便看到了这一幕。 这个身材高挑的黑发少年似乎笑了一下,冰凉的、幽暗的。他鸢色的双眼里有别人看不懂的东西。而等他走到这两人附近时,这位已经正式加入了港口黑手党,并直接被委以重任的少年人轻飘飘的开口嘟哝: “来晚了啊。” 身后的部下没有听清,他也并不需要他们听清。太宰向中也招呼,只凭简单的几句对话,便令中也理解了一切: 不管是在街机厅与白濑的那场偶遇,还是的确毫无目的,为了见他而往返于港|黑与擂钵街之间的莲仪,这一切都在太宰的计划之中。 其目的便是为了令羊意识到,凭弱小的他们是留不住强大的重力使,他们的“王”的。 由看似不经意的巧合编织而成的蛛网令他失去了羊,失去了唯一一个可以“回去”的地方。只有加入黑手党,才能保住羊们的性命。 本该为此而生气才对,但不知为何,如今的他却已难以排斥。 怀中的孩子还在哽咽。莲仪的黑发汗津津的,细软的贴在他白皙的额头上……港口黑手党令想死的太宰升起活下去的念头;又是唯一一个为他哭泣的孩子的所在… “中也,你许个愿吧。” 【许个愿吧!*】 突兀的、突然的,那个带着哭腔的童声响了起来。 那么清晰、那么委屈。仿佛有魔力一般——仿佛,有停止时间的力量一般。 敏锐的察觉到了氛围的异常,太宰的瞳孔缩小了。他表面不动声色,实则却已万分戒备。 他在警戒着什么呢?“许愿吧,中也”,这句话如果只是儿童的戏言,那自然毫无意义、惹人生笑。但如果,它不是呢? ——森先生很关注羽生莲仪。 ——森先生很“宠爱”羽生莲仪。 又一个谜题被解开了。生活总是如此简单,如此无趣。 ……但这股毛骨悚然,令人不快的奇异预感,又是怎么回事? 拥有无效化所有异能力的异能力者,太宰治,他警惕地凝望着不远处的一大一小。 中也不明所以地看着在他怀中啜泣的羽生莲仪,像是根本没明白对方话语中的意思。 “中也,你许个愿吧。” 羽生莲仪抹着自己的眼泪,甚至有点等不及了,他主动念出下句咒语。 “但愿望不是三个,而是一个……呐、中也,只有你一人被逼上绝路,这也太过分了!你就没有什么愿望想要实-” “喂,中也。” 太宰平静、冷静的抬高声调,截停了羽生莲仪的追问。在他心中,大抵也意识到了对方的“异能”或许需要达成什么条件才能发动。 而如果当真是他想的那样……这种异能力,这等邪能,以太宰治对森鸥外的了解,他一定是不希望它在众目睽睽之下被使用的。 因此,太宰主动与中也四目相对。 “你看上去也没受什么伤的样子,似乎完全能孤身一人脱离这个‘险境’。之所以被定在这里一动不动,是怀里湿哒哒的莲仪君太重了,让你腿脚发软,站不起来,没错吧。” 太宰虚假的笑了笑。 “真是可惜啊,要是你心肠再硬一点,那当着背叛了你的羊的面,把GSS的士兵全部屠光也完全不在话下吧。可遗憾的是,我觉得你不想这么做。” “所以,刚刚那个提案依旧作数——成为我的同伴、我们的一员吧,中也。” “是或否,我现在就想知道你的答案。” ———————————— 答案是“好,我加入”。一个没人觉得不对,却再次惹哭了羽生莲仪的标准答案。 他哭的好委屈啊。中也不得不把他抱紧了一些……他想解释:不是的,他并不是没意识到不对。并不是真的笨到了没明白莲仪那句话的重量。 ——但他已经把他拖累到这种程度了,难道还要对方进一步暴露自己的底牌,陷入更大危机中吗? 中原中也不愿意。而且,他的确想清楚了。在与太宰共事后他也不再那样敌视现在的港|黑…总之, “我并非遭到了胁迫。” 我是自己做出决定,要来到这里,到你身边的。 而羽生莲仪还在啜泣。 他蜷在中也怀里,被车颠的隐隐作呕。小人造人哭的精疲力尽。陌生的感情令他感到恐慌。他无法理解这件事的原委,也无法停止为中也感到委屈。 他第一次对人类感到陌生。 “我不明白。” 他说着。 “我真的搞不明白。” 然后车上就再没人说话了。中也稳稳的、稳稳地抱着明显有秘密,又或有异能的羽生莲仪,丝毫也没有将他抛下,又或责备于他的意思。 明明如此的陌生,对彼此不过一知半解,但此时此刻,他们又如此亲密的彼此依偎着,默契而含糊的将对方视作了自己此刻的底线。 而当他们到达了属于港|黑的那五栋大楼时,羽生莲仪才终于不再幼猿一般圈着身量同样不高的中也,像每个受了委屈的孩子那样,到处找寻安慰。 他遇到钢琴师,便沉默的、委屈地凝视对方。而这个俊秀的年轻人好奇地瞥了眼面色不善,好像一身是刺的中也,然后勉为其难地抚摸了下莲仪乱糟糟的头发,什么都没说就走开了; 好在第二个熟人比他耐心得多,织田作之助并不介意被同僚行注目礼,他先不动声色的与太宰治对了个眼神,然后就拖着小孩的屁|股,把他抱起来摇了摇。 “别难过了,莲仪。”他语气平淡的安慰道。“你哥哥知道了也会担心的。” ——喂,织田作,这句话反而更容易叫小孩破大防吧。 在心底这样吐槽着对方的太宰,吃惊地看到那个湿溻溻软绵绵的小孩闻言猛地挺直了脊背…接着狼狈的吸了吸鼻涕。 “……你说得对。”莲仪含混的、在织田作之助耳旁说道。“谢谢你,织田先生。” 然后小人造人便擦干了眼泪,重新牵回了中也的手,他的手劲变大了一些,像是从别处汲取到力量后,努力想要反补给自己的小伙伴。 接着,莲仪便与中也、与太宰一起,沉默的向首领办公室走去。 ———————————— 首领办公室内。 红叶的表情很奇怪。 只看她眼里的情绪,你会清楚的明白她是多么的心疼、多么的震惊、多么的愤怒。 但她是黑手党,是五大干部,是金夜叉尾崎红叶。因此当莲仪飞扑进她怀里,一言不发的继续掉了许多金豆子时,她只是沉默的、沉默的,摸了摸男孩的发顶。 那么轻柔,仿佛她灵魂的主人,她的恶魔,是由白纸揉出来的一样。 可这轻柔的爱抚已揭示了她对莲仪的关爱。从未拥有过母亲的中也,仿佛被什么轻轻刺了一下。当他再次与森对视时,眼中已不再拥有迷茫。 在接下来的这场短暂的博弈中,他再没向莲仪的方向看第二眼。 他是这样强大,却又这样弱小。如果轻易便令所有人知晓此刻他最珍重的宝物在哪儿,只会令对方陷入更多险境。 他本是这样想的。 但 【钻石需以钻石打磨】 ——这句借口,还真是万金油一般好用。 【恶魔应以人造异能体试探】 真相差不多是这样才对。 森鸥外温柔的安慰着莲仪,并随意的将中原中也编入了尾崎红叶麾下。赭发少年本想表示反对,却在下一秒被莲仪紧紧抱住,以祈求般的眼神将之动摇。 莲仪拽着中也,把他一点一点、一点一点地拖到了尾崎红叶面前。 中也觉得,面前的美人大姐,一定会相当厌恶他,甚至憎恨他。 他也基本没有想错。即使很快他便同样成了被对方护短的那个,但在此时此刻,风姿绰约的尾崎干部只是上下扫视了他两圈,接着便阴阳怪气地道了句: “我が子を泣きさせたのは……貴様なのか。” 令我的孩子哭泣的人,就是你吗? 接着,却又无可奈何似的长叹一声,凝视中也直到他莫名脸红。 “真是的…” 尾崎红叶喃喃。 “一个两个,到底要妾身操心到什么地步,才能……” ——中原中也的港口黑手党生活正式拉开帷幕。 ——其发展却与他想的…略有不同。 13. 013 有人在黑暗中小声啜泣着。 细小而悲苦的泣音,被刻意压的很低…… 真是惹人生怜。 羽生莲仪小声啜泣着。还有温热的泪水,被含在他的眼眶中。男孩枕在端庄跪坐着的尾崎红叶膝上,时不时还要为自己擦擦眼泪。 太可怜了。 以暗杀与拷问闻名横滨的尾崎干部,她一言不发,正轻轻抚弄着莲仪幼小的头颅,寻觅着可能存在的缝隙与缺口。 莲仪闻着她身上那股淡淡幽香,缓缓的平静了下来。 他确实有太多的困惑需要解答。他这一路都在哭泣,好似一个再平凡不过的小孩,正为朋友经历的巨变惊惶难安。但事实上,他没有哪怕一秒,曾为中也的生死忧虑彷徨。令他惊愕、愤怒,甚至恐惧的事只有一件: 他不明白,为何同伴之间的误会也能横亘生死…为何,被保护者竟会对保护者生怨。 ——这太奇怪了! 羽生莲仪能理解的感情,其范本大多来自兄长与兄长的伙伴。他绝非不能理解恶意与敌意,但更复杂、更幽暗的“人心”?他之前被保护的太好,既未能与人结交到那种程度,也未旁观过人心变质的全过程。 因此,羊的背刺在他看来,实在是太扭曲、太复杂,也太令人迷惑了。 那群孩子,那群单纯的、愚蠢的、恐慌着,人心各异的孩子们。他们的心思彼此交杂,有人当真憎恶着保护着他们的中也,深信这样纯粹的中也已经叛变;也有人根本只是随波逐流,只想着,与其跟着难以理解的异类中也,还不如继续在白濑手下做事; 此外还有更为深刻的嫉妒与绝望,那已完全超出莲仪的理解范围,他根本没法解读。 莲仪本想问的。他完全可以拉扯着红叶的衣袖,小狗般恼人的求红叶给他一一解释清楚。所谓人心之幽暗,所谓爱憎一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但他——他毕竟不真的只是一个幼童。 象征着力量的人造人,也有自己的尊严需要维护。他或许也不是完全不懂,只是不想接受。 因此当他抽泣的够了,主动开口时,却说起了其他的事: “我觉得首领想对中也做奇怪的事。” ——啊呀。 红叶停下手上的工作,无意识的搓弄着莲仪的一撮鬓发。 “真不愧是您。”她模棱两可地说道。“敏锐的妾身都要自愧不如。” 莲仪在她膝上摇了摇头,弄得红叶有一点痒。 “森先生…森先生好像总是这样。” 他抱怨一般大声说道。 “他似乎也是这样对太宰君的…我不知道,这算是聪明人之间的默契吗?……我不喜欢。红叶,我不希望他用同样的方式培养中也。” 红叶没再出声。她爱怜又珍惜的抚摸着莲仪的脑袋,注意到孩子对太宰治的称呼已带上了“君”字。 真是一不留神就会长大…一不留神,就与他人建立了令人忧心的,不知后果的联系。 而莲仪还在撒娇。 “我记得他们都只有15岁吧?…还、还只是小孩子啊!即使人类活不了很久,也不至于在这个年纪便开始催熟吧?” “这、这算是成长吗?红叶,这算是成长,还是改变呢?成长似乎是件好事,但…但我不想中也改变。” 红叶垂下眼眸。 “妾以为您无需担忧这等小事,莲仪殿,中原君他很重视你。” 莲仪为她奇妙的称呼蠕动了下嘴唇。恶魔可怜兮兮地看了自己的召唤者一眼,无声的恳求她别生气了。 “不是的……” 他委屈地说道。 “中也他心里,并没有与我十分亲密。” 莲仪认真的解释着。 “因为我很缠他,很喜欢他——他又很喜欢这种被人重视着的感觉,所以,他确实也挺喜欢我的。” “他会保护我、会关心我。此时此刻,他大约比重视自己,还更重视我的安危吧。” “但是,在心底,他并不觉得我们的距离已经很近很近。中也他啊,他其实是个会不自觉的与人保持距离感的人。” “大约是还很在意自己就是‘荒神’这件事吧。他总是很迷茫,不知道自己前路的方向。” 尾崎红叶闻言,在心底轻轻叹了口气。 “这时却又头头是道起来……”她幽声抱怨道。“您真叫人搞不懂啊,莲仪殿。” “因为我最近一直有和中也一起玩啊。”莲仪理所当然的说。“我最开始,的确只是喜欢中也的‘芯’,才围着他团团转。但等我真的走近了才发现,他本人,他自身,实在璀璨的令人目眩神迷……” 那么坚韧却又那么脆弱,比人类都更人类,总是彷徨、总是痛苦的“荒神”。 美丽得叫莲仪舍不得移不开目光。 “就像红叶和织田先生那样,即使中也只是人类,我也一定会喜欢上他吧。” 红叶的呼吸停了几秒。这说法有些奇怪,应被纠正。 “甜言蜜语。”女人无奈似的怨道。“说什么,就像喜欢妾身那样,喜欢着那个野小子——真叫人担忧。” 莲仪终于再次笑了起来。和中也一样,他的人生中从未拥有过母亲。他对尾崎红叶的依恋与敬重,更多的还是在投射自己对兄长的情感。 可此时此刻,即使尾崎娇艳如少女,根本不可能拥有这个年纪的儿子,但当莲仪笨拙地爬起来,天真无邪的拥抱她时,就连尾崎红叶本人,也会有些许恍惚。 ——虽非骨血,却为至亲。 这种幻觉,确实令她心神动摇。 “不要担忧——不要担心!红叶!” 黑发男孩振作了起来,再次露出一如往日的微笑。 “一切都会好起来的——”他许愿似的说道。“我希望你们都能得到幸福与快乐!” 尾崎红叶没有答话。她恬静的笑了笑,这个有着凄苦内心的女人,并不觉得这一番话能被实现。 扎根于夜晚的花朵若还想着生活总能风调雨顺,那也太天真了。 “希望这一切,都能如您所愿。” 她恭敬地答道。望着眼前再次振作,愉快微笑的男孩。在某个瞬间,某个被埋藏在心底,暗无天日、不见人声的角落里。她似乎又隐约升起了一丝不切实际的期盼。 不过…… 不过,如果是你的话,莲仪。 如果是“恶魔”的话,或许的确能将自己的所思所想,一一化作现实吧。 —————————— 一个死了三次的人于三日前到达了西伯利亚。 他的体质令他不愿在冷风习习的马加丹久驻。接下来要去往何方?是神秘而富饶的远东,还是海对岸夜夜笙歌的美国? 他拿不准主意。 有人在找他。那并非来自日本的追兵,也不是亲爱祖国派出的调查者,亦非他的旧日亲朋。那是一股本地势力,年轻而富有活力,野心勃勃、掘地三尺。 但他毕竟是个老牌间谍。 他毕竟是个超越者。当他不想被人找到时,能强迫他现身的人,实在很少。 ——阿蒂尔·兰波,我们姑且还用这个名字称呼他吧。 这位绿眼睛的异能力者在午后敲响了一户居民的房门,凭借优雅得体的举止与毫无口音的俄文登堂入室。他没拒绝主人递来的热伏特加,但鬼知道那些高浓度的酒液最终流向了哪里,狡猾的空间系异能力者,如果他想,他肯定是世界第一的大胃王。 放在往日,逃亡途中的兰波肯定滴酒不沾。但今日却有些特殊。 在以“彩画集”兜住了绝大多数的烈酒的同时,兰波破例准许一杯左右的酒液流向自己的胃袋,真是讽刺,过去他可想不到有朝一日,自己也要借酒消愁。 而他酒量算不上好,一杯过后便已有些醉了。 这个死了三次——以出生时的名字被亲人下葬;以闻名世界的名字遭背叛而死;又以被念错得来的假名诈死脱身的“兰波”,他心中亦有迷茫。 他是世界排名前列的情报员,一个月的时间已足够令他重新掌握祖国旧友的近况。国内的政局未有多少改变,即使他这时选择回去故乡,也不必担心他人的背刺。 但是,但可笑的是,“回国”这个选项,从最初的到最后,却都不在兰波的备选名单之上。 ——他要悔罪。 ——他必须得为此忏悔。 “……” 这位黑发纤长、面色苍白的绿眼青年望着杯中透明无色的酒液。他心里明白,他已是一个叛国者了。 这又要从何说起呢? 他时不时便会梦见那人的金发。魏尔伦…他的背影,他残酷的太阳即使在梦里也不肯再看向他。 无尽的苦涩涌上心头。过去的自己发出酸楚的嗤笑。兰波,你竟要为此叛国吗?那是你的祖国、是生养了你的父母、培育你长大的故乡。那是你的安眠之地。 酒液中呈载着他冷酷的绿眼睛。 痛苦恍若一个虚幻的梦。梦醒时刻,兰波的内心格外平静。 ——可那里,已并非是我灵魂的归处。 八年前的那个夜晚,他已为祖国死了一次。那时的他已作为阿蒂尔·兰波做出了选择。 他与挚爱之人厮杀。 其结果是近乎灵魂层面的泯灭。他失去记忆、失去来处、孤魂野鬼一般游荡在陌生的横滨。胸口总有冷风穿过,就好像那里有个看不见的大洞。 他很后悔。 ——很多事,现在想来,他都做的不够好。 如果能再走近一些就好了;如果自己是个能叫他信任的人就好了;如果,那时,把话说的更明白一些,就好了。 魏尔伦…… 无数次,他在心底咀嚼那个青年的名字。 而这一次,他召引来了满心好奇的恶魔。 “……好强烈的感情哦。” 一个童声自酒液中响起。 那是恶魔的声音。 “兰波先生,你现在想好,要许什么愿了吗?” 祂期待地问道。 14. 014 兰波沉默片刻,并没大惊失色的质问为何莲仪的声音会从杯中传来。他的确有些醉了,苍白的脸上泛着微红,眼神也有些迷离。 “夜安,杰西瓦尔。” “你的声音有点鼻音,是感冒了吗?”恶魔也会感冒吗?“我还没想好要许的愿望……发生了什么吗?怎么突然如此着急?” 兰波的声音一如既往的轻柔。问出的问题却相当敏锐。临别之时他曾问过恶魔,要是他在路上想好的愿望,该如何与祂联系。 那时羽生莲仪便给了他这个名字:杰西瓦尔。男孩模样的恶魔笑眯眯的炫耀,说不管他在哪里,只要呼唤这个名字,他便能在第一时间赶来。 这或许是恶魔的真名吧。兰波没有深究。拥有这等力量的存在自然也能轻而易举的定位自己。就像那些古书中描述的一样,恶魔——大约的确拥有无处不在的伟力。 “……”他的疑问令杯中的恶魔迟疑了几秒。接着才不情不愿、略带尴尬地回道:“我…没什么,我遇到了一些事,不说这个了,我确实有话想和你说。” 兰波合拢双手,他的手指同样苍白而纤细。这个高大的成年男性即使是在温暖的室内,也总是不自觉的蜷缩着身体。 现在配上他手捧杯子的可爱动作,莫名令人幻视起了卖火柴的小女孩。 “愿望你再多想想也没关系。其实…其实,我只是有些好奇。” 杯中的伏特加显起层层涟漪,水线下降,一个轮廓模糊的小水人双手捧脸,从酒液中冒了出来。 “你好像还没联系你的那个同伴,既然这么关心他,那找他把话说开,不就好了吗?” 兰波久久不语。 杯中小人叹了口气,完全上浮出来,背着手在杯中转起了圈圈: “对不起,可能确实没这么简单吧。其实,我一开始是觉得,你可能就在犹豫要不要把愿望用在这里——比如,让我成为你的保底,帮对方理解你的心情,这之类的。” “我从没这样想过。” 兰波迅速答道。他的表情没变,但情绪明显有了波动。 “我绝不会这样做——莲仪君,我-” 他顿了一下,想起了那顶不被喜爱的生日礼物。是否就连那顶能帮人工异能体保护自我的帽子,都隐约刺伤了魏尔伦的心呢? “唯有这件事,我是绝对、绝对不曾将之当做后路的。” 杯中小人好奇的看了他一眼,可爱地歪了歪脑袋。 “因为擅自操纵、改变他人的看法,是件失礼的事?” 多狡猾的说法,遗憾的是,兰波并没注意到。 他同样看着莲仪。这个行为模式确实很像一个儿童的“恶魔”…男人忍不住,微微皱了下眉。 太轻巧了,这句话。轻巧的令人头晕目眩。 “失礼”?篡改他人的个人意志,这并非仅靠失礼二字便能形容的。 “不止如此,莲仪君。”他郑重的、严肃的说道。“这对人类…不,这对绝大多数拥有自我意志的生物来说,都是一件很恐怖的事。” “莲仪君,人类并不是蚂蚁,可能在你看来,我们是两种极为相似的生物,都要依靠本能、信息素、阶级分工来维持社会生活。但如果当真有类似蚁后那样,可以肆意改写人类个人意志的生物出现…” 他没有说完。 ——没有必要。 这就是他对羽生莲仪的真实感受。他很恐惧,他的本能令他想要瑟瑟发抖。 他必须恐惧这样强大到毫无道理的“恶魔”,他血液中、DNA上的某些记忆似乎被唤醒了,令他越是深思,便越畏惧。 即使自己本人就是号称站在异能者顶峰上的超越者,不,正因为他是超越者,兰波才更清晰的意识到了羽生莲仪的恐怖之处。 能表现的如此不卑不亢,已是他绝非常人的证明。若没有一颗为爱痴狂的心,兰波只怕已被迫成了最狼狈的逃亡者,又或最虔诚的狂信徒。 正是那害他沦落至此的“爱”,令他在此刻还能保有本心。 兰波觉得,没必要将话与恶魔说的这样明白。或许自己的挣扎与抗拒都只是蜉蝣撼树。或许下一个瞬间,他就会失去这些“恐惧”,沦为对方手里的玩偶。 但现在,总还没到撕破脸的时候。 他还有必须保护、必须重逢的人存在。 “会被大家讨厌,成为大家的敌人,就是这么回事吧。” 莲仪自以为品出了对方的意思。心有余悸似的点了点头。 “原来如此!——我知道了。” “谢谢你,兰波先生。我会记在心里的…对不起,刚刚这样误会了你。” 莲仪再次叹了口气。 “其实我之所以会这样胡思乱想,也是因为…我其实也没多少替别人实现了宏大愿望的经验。” 在他原本的世界,他为周围的叔叔姐姐实现的大多是:“给我倒一杯葡萄酒,配一束衬爱妮斯(他恋人)头发的花束”,又或“哇啊,拜托你了小杰西,帮叔叔我把仓库的火灭了吧!”这种程度的愿望。 先不说他与他们彼此知根知底,只说这些愿望本身——要实现它们,根本就用不上多少魔力。 “哎……” 恶魔反倒因此忧愁了起来。不仅是那些未被许出的愿望,还因为,他头次切实的察觉到了,人类果然是种特殊的、美妙的、复杂的生物。 他根本就不懂人类。 ——他果然只是个笨小孩! 而这声声叹息令兰波有些困惑。他看着杯中那垂头丧气的小酒人,思考数秒,还是问出了自己心中的那个问题: “为什么突然就对……他,有了兴趣呢。” 黑发男人轻轻的问道,好似怕惊扰了谁。 “在我离开横滨以后,又发生了什么事吗?” 莲仪闻言,有点绷不住了。 他本来真的不想说的——一方面,他怕自己又哭出声来;另一方面,他总觉得中也一定不会希望他到处传播此事。 但兰波先生看上去、听起来又的确是个还不错的大人。从那个被他拉出来的异时空投影来看,即使自己被中也杀掉了,他都没有恶言相向,反而是为中也留下了很棒的谏言。 因此,可能和兰波先生商量这件事,是没什么问题的吧? 的吧? 他说了。 莲仪的语言组织能力并不算差,因此兰波很快就理解了他口中故事的因果。而就在这位情报员诧异于莲仪竟如此心软时,小小的人造人这才道出了自己想见魏尔伦的原因。 “因为、你看…在你的回忆中,他是因为重视中也、想保护中也,这才不惜与你决裂的,不是吗?” “这么好的你——这么关爱他、珍视他的你,他都置之脑后。满脑子只想着中也的事,这种行为,不就像家人一样,像个哥·哥吗?” “如果是这样珍惜中也的…魏尔伦?如果是他的话,一定是真心实意的喜爱着中也,会为他的幸福着想的吧?” 那个伏特加做的小人,只有指甲盖大小的脸上,出现了一个委委屈屈的瘪嘴表情。 “没有家人的世界实在太残酷了。中也现在这样,不就只是一味妥协、遭受利用,还甘之如饴吗?” “就算这是他本人的选择,那做出选择的原因,似乎也就只是这在所有的坏选项中,看上去稍微没那么坏……怎么这样啊!太奇怪了——我希望有谁能替他创造不同的选项!一个真正的HappyEnd!” 杯中小人义愤填膺的控诉着,时不时就做出相当卡通的举手、跺脚动作。那模样还真活灵活现,就和这番话语一样, 完全就只是个小孩子。 兰波沉默了一会 他踏踏实实的沉默了一会儿。并非是在斟酌措辞,也没在进行任何谨慎推断。 他就只是突然发现,他不知道自己应该如何答话。 ——他不再如最初那样忌惮羽生莲仪了。 ——可是…可是啊,这件事的难搞程度,甚至比最初还上升了两个等级。 该说实话吗?该坦言相告吗? 他很犹豫。对于现在的兰波而言,这世上重要的人、重要的事,其实只有一个。 ……但是。 他看着杯子里那个小小的、小小的孩子。 那双金绿色的眼眸,隐隐卸下了属于成人世界的防备。这个超越者疲累的,叹息一般的说道: “可是,莲仪君。” “魏尔伦他……他啊,恐怕并不会像你希望的那样,温情脉脉的行动。” “他是个拒绝体会他人那微妙至极的情感,憎恶且戒备着全体人类的‘人’。而这一切的根本原因,是他曾经面临的选择远比中也君还更残酷……遭受的伤害,也远比中也君更多。” 枯萎了一般的叙述者,在说完以后,便风化了一般沉默的思考着。而在受到冲击的孩子顺利组织好语言,想说些什么之前,那个仿佛已燃尽了生命的法国人再次开口,下定了决心。 “……对不起,莲仪君。又让你失望了。” “但我也有个好消息要告诉你。就在刚刚,就现在,我想好了要许的愿望。” “你愿意听一听吗?杰西瓦尔。” 15. 015 羽生莲仪摆弄着手中的瓷杯。端详着杯底童趣十足的小天鹅纹。 “红叶,在你看来,人类眼中的我是不是很可怕啊。” 他柔软的脸蛋半埋进自己的臂弯,像是有些低落,但语气又很平静。似乎准备和尾崎红叶理性讨论这个问题。 “……” 红叶并没立即给出答案。她看着那个歪在书桌上,纤细而幼小的背影…可怜可爱、不属于这个世界的莲仪啊,有谁能想到,这样娇弱的身躯中,却蕴含着那种程度的力量呢? 红叶为他择出了今日要穿的衣物。以不好说是平静还是敷衍的态度,轻声回道: “或许吧。” “……什么啊,红叶——你好狡猾!” —————————— 我或许是个很可怕的人。 不,我应该是根本就没被兰波先生当成是人。 羽生莲仪有些困扰。他的确没有想到,如此郑重的对待“愿望”的兰波,最终竟许下了那样…儿戏?奇怪?独特?的愿望。 他相当努力的思考。于是得出了结论: 兰波先生,一定相当敬畏他吧。 ——被人敬畏。 这有点令人困扰。 和森先生,以及与森鸥外相似的其他受害者不同。莲仪感觉自己并没有想让兰波敬畏自己到如今这种程度。大约是他异世界幻影的遗言打动了莲仪,小人造人其实,还挺喜欢对方的。 然而遗憾的是,兰波主观层面对他不感兴趣,客观层面,则只是敬畏他而已。 ……哎。 他就这样消沉了好几天。每天除了蔫巴巴的围观中也以外根本无所事事。 而他低头耸脑的模样实在太像一只无害又消沉的小狗,即使总是碍事、还很聒噪,中也由于总会幻视对方连尾巴都垂到了地上。 看在他还很难过的份上,中也总是压住脾气,始终都没向莲仪发过火。 “中也,我领了这个月的零用钱,我请你去吃饭吧?” “中也,只有这点家具是不是太简陋了,奇怪啊,你难道是更钟意冰岛那边的家装风格吗?” “中也,我觉得果然还是为自己配个帽子架比较好。难得你头型这么好看,我以后肯定也会送很多帽子给你的……” 吵 死 了 ! 就在中原中也的忍耐力耗尽之前。森鸥外的召见解救了他。 这几天他也为红叶做了几件小事。得益于年龄与性格,以及不容置疑的实力,他极快便获得了尾崎干部的青眼,不再只止被当成“莲仪亲自选中的玩伴”,而是一名得用的强力部下,以及可爱的后辈。 这让中也松了口气。 与毫不介意被当成关系户的莲仪不同。如果红叶大姐把他当成一个小孩那样娇宠——他只会浑身发麻,想要立即逃走。 这是为什么呢? ——一定不能让莲仪知道他的想法。不然这臭小子一定会不读气氛的直接发问。 而这个问题,对中也来说,其实是没有答案的。 年仅15岁的他并不像日后那般的了解自己。此时此刻的中也,可以说是充满了迷茫的。 既不知道自己到底是谁, 也不清楚未来在哪儿。 生活的目的是什么?生长于如今这个狗屎一般的世道,混迹于人渣、罪犯、弄权者身旁,狗一般忠诚又狼狈的为之奔走,这便是他诞生的意义吗? 确有不甘。 可就连这份应有的迷茫,都被中原中也视作软肋与弱点。他必须很强、更强,最好是能成为最强——或许这样,就不会再失去什么了。就能保护住谁了。 可他要保护的东西又在哪里呢?他自己?并非如此,中原中也几乎算是个利他主义者,他是丝毫也不畏惧死的。 ——目前,他所要保护的东西,他的宝物, 就只有羽生莲仪一个。 这并非是因为他们已了解彼此,成为了什么可疑的灵魂挚友。说来可笑,即使已有了过命交情,实际他在那天以后,却从未向莲仪发问。 那个孩子在只言片语间便暴露了颇多的可疑之处。 【人类的身体就是这样,一不小心就会留下很多伤口】【中也,你许个愿吧】……那个片刻间便愈合了的伤口、凭空消失在他体内的毒素,都在为“羽生莲仪并不简单”提供佐证。 但那又如何呢。 中也不会发问。这一回,倒并不是他怕对方会冷漠的别开脸,以沉默作答。 他确信:只要他开口,依那孩子的个性,肯定立马就会用那双融化了的糖浆似的、小狗一般温顺的眼神雀跃的注视他,然后喋喋不休的说个不停吧。 ——可是,中也觉得,自己无需知道有关羽生莲仪的任何真相。 因为任何真相,即使下一秒,森鸥外或红叶大姐突然告诉他,羽生莲仪是个即将吞噬整个地球的外星怪兽,他此刻的心情也不会随之改变。 那个孩子,在那天为他留下的眼泪,也不会随任何真相,为之改变。 ——目前为止,羽生莲仪既是中原中也想保护、想珍惜的唯一一样东西、一个人。 这种珍视甚至有些盲目,他活像个尚未看清公主面目,便奉上了真心与性命的孤独骑士,时刻都做好了为“忠义”殉道的准备。 …… ………… 这样的中原中也,这样一腔孤勇的中原中也,实在是令莲仪爱不释手。 他像个小树袋熊,总要扯着对方的一块衣角,亦步亦趋的跟在重力使的身后。他会跟随着中原中也的眼神,为他讲解任何引起了赭发少年好奇的人或事。迷糊的、笨拙的羽生莲仪,他视角下的港口黑手党——赤|裸的可怕。 而在他彻底将港|黑的隐秘抖完之前,森鸥外好似终于想起了这对不凡的组合,很有领导风范的选了个大早,将他们一起叫到了首领办公室。 莲仪几乎没有睡醒。他哈欠连天,要不是有侍女帮忙,连扣子都系错了一枚。 会这么早叫他过来本就十分稀奇,更可怕的是,竟然有人来的更早。 而那人竟是太宰治! ——怎么这样,是不是爱睡懒觉的就只有我一个啊…… 莲仪心虚地抹了抹打哈欠打出的眼泪。在那天之后难得又与太宰再会,对方注意到他的视线,还笑眯眯的和他打了个招呼。 港口黑手党说大不大,说小却也不小。虽然一共也就只有五名干部,但若是被分配了不同的工作,仅是相与熟人日日相见,都变得非常困难。 莲仪就感觉他有段时日没见过太宰治了。 ……对方的情绪依旧不高,也依旧审视、观察着自己。但那份好奇心似乎降低了一点,是因为许久没见吗?怎么感觉太宰面上不显,其实却又变冷淡了一点? 好奇怪! 没等他想出个所以然来,中也就又和太宰呛了起来。对呛很快就发展成了对掐,激化矛盾的当然是太宰——咳,中也确实率先小嘲讽了对方一下,说了“真是的,不知道还以为是哪儿的木乃伊跑到首领室来了”。 结果太宰却没立即还嘴,而是面显惊讶,接着四下张望:“咦?莲仪君,你是和中也一起过来的吗?好奇怪啊,是不是你又长高了些,把他像小虫子那样踩扁了啊?” ……啊,怎么说呢,还真是活灵活现、隐约还有些挑拨两人关系的强力挑衅呢。 太宰说垃圾话的本事,可能是满级吧。 他们两个就这么毫不见外的在首领室打了起来。莲仪简直手足无措——要用这具千疮百孔的素体上去拉架吗? 呃,真的不会被他们两个一拳一脚,一不小心,撕个粉碎吗? “……别排挤我嘛。”想不出该如何参与进这场互动的莲仪有点委屈。“我会嫉妒的啊!” 没什么逻辑的发言,成功的逗笑了推门进来的第四人。 率先扭头的是中也,这既是对自己实力的绝对自信,也是骨子里的警惕令他即使逼着自己也要先他人一步确保环境依旧安全。 与此同时,太宰关注的对象反而是羽生莲仪。鸢色眼睛的少年迅速瞥了下莲仪,几乎与那双始终凝固在他与中也身上的棕眼四目相对。 ——这孩子,某种意义上讲,还真是自我中心的可怕啊。 就在太宰发出这样无所谓的感叹之时,中也率先开口了。明明他才是刚刚加入港口黑手党没多久的那个,此时却比谁都理直气壮: “别一进门就笑个不停啊,这里是首领室吧?你又是谁啊。” 这是个姿容浮夸的高大少年,有一头张扬的过了分的金发,还戴着一副明显没必要在室内戴的墨镜*。此时正毫无保留的大笑着,一张嘴就是吐槽: “哈哈哈哈这是在首领室打架的人该说的话吗!”少年就像被谁戳了笑穴似的。“噗哈哈哈你甚至还骑在他身上哎!” 中也的脑袋上,爆出了一个大大的井字。 “你这家伙……” 就在中也酝酿着怒火,似乎又要以武会友的时刻,太宰毫无形象的,蜗牛似的蠕动几下,成果脱身。 满身绷带的少年太宰,坏心眼的凑近了神色紧张的莲仪: “哦哦~怎么办呀莲仪~中也他好像又要交到新朋友了呢~” 太宰的声音很小。因此无论是刚进门的金发少年还是中也,都没听见,因此也没法暴怒着表示反对。 而莲仪, 莲仪也不是不清楚太宰的意图。 太宰君真的好喜欢玩弄别人啊…但是,难得他主动和我说话…… 要不就让他玩弄一下好了。 “我该怎么办呢……” 他状似困扰的向太宰提问,而太宰露出了一个夸张的兴奋表情,好像一只偷到了鱼还没被任何人抓住的猫: “不如试着把炮火吸引到自己身上来,怎么样呢?莲仪君会说脏话吗?” “呜……” “哎呀,达咩捏~连垃圾话都不会说的人生还有什么乐趣——莲仪君,你仔细想想啊!就没什么有攻击力的话语适合现在这个场合吗?” “嗯……” “哎呀呀,他们要动手了——哦哦?” “……” 莲仪在心底,学着尾崎红叶的样子,长长的,长长的,叹息了一声。 “那个。”他一下提高了音量,成功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那个啊——” 人造人闭上了自己罪恶的双眼。 “那个金头发的叔叔,” “初次见面,你叫什么名字啊?” ………… 沉默。沉默是今早的首领办公室。 在中原中也的大爆笑掩盖住森鸥外的脚步声前,太宰治游魂一般,幽幽的感叹了一声。 “好强的攻击力……” 16. 016 不知为何,人类会介意他人对自己年纪的称呼。 如果你对十几岁的少年叫“叔叔”,性格好的家伙会无奈又沮丧,而容易生气的,则可能已经在生气了。 好像只有尚未确立独立人格的幼年时代,人才毫不在乎别人叫自己什么。即便孩子长大,母亲也还是会叫他们“宝贝”,可到了一定的年纪,若再这样称呼,好像就变得很肉麻了。 莲仪并不是很理解这种事。这或许是因为在心理上,他还把自己当做一个孩子;也可能,这就是人造人与人类的“细小差异”了。 而遭受了年龄攻击的受害者,阿呆鸟本人? 只比中原中也大了一岁不到——这个勉强算是16岁的少年,他的确愕然的瞪圆了眼睛。 一方面,他对羽生莲仪的印象尚停留在黑手党内部的种种留言:前代首领豢养的稚童;尾崎红叶的爱宠;善于讨好他人的小可怜;并不简单的特殊异能力者… 零零总总,组合成了一个“可能并不简单”的模糊形象。 “……噗哈哈哈哈哈哈!”金发少年发出一阵聒噪的狂笑。他笑得前仰后合。“完全超出了我的预料范围嘛!你这家伙!” 下一秒他就从自己针脚严密,一看便知是某杂志力推的潮流单品的绿色大衣中,掏出了一把随时都能射击的霰|弹枪。而在可怕的事情发生之前,某个温润的声音轻咳一声,高声道: “到此为止。” 也确实是到此为止。森鸥外牵着爱丽丝的小手,从内门走了出来。羽生莲仪以外的所有人都端正了身体,低垂头颅,向其欠身以示恭敬。 无论是令人猜不透的太宰,还是曾对整个港口黑手党都很不屑的中也,都向那位红眼睛的首领表达着自己的敬意。 真好啊,看的我都想做首领了。 莲仪向森鸥外笑了笑。而森自然也对他回以微笑。 这便是他的敬意了——绝对、绝对不是没有哦!他还是有在尊敬森先生的。不然,他就会直接看向喊出了停止言论,恭敬的跟在森身后的人了。 这是个相当美丽的青少年*,他的年纪大约比中也和太宰大上那么一点,比起少年,似乎要更接近青年一些。 再强调一次,他非常、非常的美丽,其五官排列完美的令人惊奇——无论是男人还是女人,在恰当的时刻、配点恰当的手段,恐怕都会沉醉在这美丽的姿容之下吧。 简直是魔性之颜。 莲仪眨了眨眼。不自觉的笑了一下——真好啊,看到了到了很厉害的东西。 这大约是人类只依靠自身所能够达到的美貌的极致了吧?简直像个活着的艺术品,太厉害了。 这个早起的值了。 不过,森鸥外召集他们的目的,自然不可能是要他们一齐欣赏公关官的美貌。 首领先和羽生莲仪嘘寒问暖了片刻,问他有没有吃早餐,煎蛋喜欢糖心还是全熟。哎呀,可别太痴缠中也君哦,友谊有时也需要为彼此保留一定的距离,其鲜度方能历久弥新; 接着又谴责阿呆鸟把枪带进了首领室——什么,里面没有子弹?那也不行哦,首领室内禁止恶作剧; 然后才后知后觉的向大家介绍了下他身后的美青年,他的代号是“公关官”,森鸥外称他刚加入港口黑手党不久,因其在社交上极具天赋——那副美貌堪称无往不利的大杀器——他准备对其悉心培养、令他接管组织内的交涉事务。 总之呢,在座的各位,都是港口黑手党的明天,都是天赋卓绝、惊才绝艳的人物。 而今日我想你们召集过来,是因为就在前些日子,在港口黑手党的地盘上,出了一件怪事。 “接下来的部分,就太宰君代为说明吧。” 森温柔的笑了笑,就像每个信赖弟子的老师那样,他起身离席,任凭太宰自己发挥。 谁能说他不重视太宰治呢? 此时的太宰治也收起了刚刚打闹拱火时的跳脱与不羁,那双鸢色的眼中雾蒙蒙的,令人看不清他此刻的情绪: “这件事还要从我依照首领命令,抓捕‘羊’的残党说起。” 下意识的,阿呆鸟与公关官的视线便都落到了曾经的羊之王,中原中也身上。 而中也不为所动,除了将眉皱得更紧了一些以外,他几乎算是毫无反应。 ——毕竟,森早就和他交代了“羊”接下来的去向。 就连羽生莲仪都得为此而惊叹。森鸥外,这个在他看来简直时刻都在博弈,柔弱如白兔却敢搏鹰的男人,他以智谋、以话术、以一点微薄到令人心酸的,对未来的描画,便轻而易举的取得了中也的信任与尊敬。 就像一只精明能干的蜘蛛,特地针对中也编织了一张细密又温柔的网。 森清楚中也永远都没法对羊狠心,徒留这帮蠢钝的孩子留在横滨,那也不过是为他好不容易获得的利刃平添软肋。于是他干脆将这帮小鬼送进了远离魔都横滨的一栋栋工厂中,让曾经端着枪讨饭吃的孩子成了再平凡不过的流水线工人; 他还画了个中也难以拒绝的大饼,只要他能成为干部,就能调取兰堂收集的与荒霸吐、与他身世相关的资料。 所以,为我工作,奉献你的忠心、你的力量、你的鲜血、你的灵魂吧,中也。 要努力啊,最好比太宰还更努力,毕竟,要是他先你一步成为干部,这些独一无二的数据——就要被他先拿走独占了啊。 ——这也,太狡猾了。 羽生莲仪心想。 不管是森还是太宰,都太狡猾了。狡猾的令人敬佩。 为了吸引中也的注意,此刻的太宰巧妙的修改措辞,令这件明明与中也没多少联系的事,若有若无的与“羊”扯上了关系。 莲仪还注意到,这份狡猾所针对的对象还不止一人。随着太宰叙述,阿呆鸟与公关官都在某个关键词后更认真了起来。 遗憾的是,他试图并未得到这种优待。这份传入了首领耳中的异常,在莲仪听来,大约就只是: 太宰在寻找“羊”的过程中发现了数起少女失踪案。这在擂钵街很是寻常,但与普通的人口买卖相比,其随机性、隐蔽性又都很异常。就在太宰向森汇报的当天,此事进一步发酵:市议员森口崇三的独生爱女,在路过唐人街时,在自家车内失踪了。 “在车内?”阿呆鸟挑着眉毛。“不可能是大小姐本人开车吧?也就是说,车上还有其他人?” “正是如此。”太宰闭上眼睛,语气中带着点说不清的情绪。“司机和保姆都在场哦。就是啪的一下,大小姐她突然而然的消失了。” “目击者都还活着。”公关官温声问道。“并都留有记忆。” “没错。” “那不就是空间系的异能力者?又有这种家伙出现了啊。” 很难对付。但阿呆鸟并没将其说出口。他想到了那个中原和太宰一起肃清的叛徒兰堂,那也是一名空间系异能力者。 “不过,一个好人家的大小姐离奇失踪——那又和我们港口黑手党有什么关系呢?” 这本就是句试探。但接话的却并非代表了首领意志的太宰。 “森口议员是个好说话的人。”公关官的语气听上去至少认识森口家祖坟里一半的人。“也是个能够理解首领的苦心、我们的难处的好人。” 他微笑着,叹息了一声。 “这么好的一位大人,要叫他为子女小事伤神,也太可怜了。” ——哇。 在座的各位,如果有多出来的心眼子的话,能不能送我几枚啊? 莲仪暗叹着,下意识就剥开了会议桌上摆着的可疑糖果。 他撕糖纸的声音为自己引来了一些毫无必要的注目。而不等他抬头回视,太宰治便轻笑了一声。以沉着到好似有暗流缓慢涌动般的声音说道: “哎呀,大家都是聪明人,真是太好了呢。” “如果都像中也那样木呆呆的活似个蛞蝓星人,一副刚来地球不久需要配个日语翻译官的样子,那我就要困扰了呢~” 很难说这是解围,还是挑衅。 他们又一次差点打了起来。而这回,莲仪忍不住叹出了一口长气。 “……真狡猾啊。”他小声嘟哝着,只有坐在他对面的阿呆鸟闻言看了他一眼。“…真是的,太宰君比我还像小孩子……” ——明明只是为了让中也也加入进对话,别被突然排挤出决策层而已。 ——为什么非要选这种欺负人的方式活跃气氛呢? 心思细腻到这种程度,内里应该十分温柔才对吧? 可既然很温柔,为什么又别扭得比小孩还更小孩呢? 是生气的中也实在太可爱了的缘故吗? 确实。 莲仪融化似的,把脸都趴到了桌子上。 “确实会忍不住欺负吧…” 阿呆鸟奇妙地看了羽生莲仪好几眼。 而中也和太宰的争执,则被突然拿出了高中教师架势的公关官强行叫停。姿容俏丽的青年无可奈何的摇头叹息: “真不想把演技用在这种地方……请你们二位好好反省一下,我们现在可还有要务在身啊!” “演技…咦,公关官你是演员吗?” 莲仪好奇的问道。他实在是个不爱读空气*的孩子。而太宰第无数次截断了他人的回话,娴熟的敷衍道。 “是的哦是的哦是的哦,很厉害吧,公关官是人气俳优*哦。”紧接着,他无缝切换。“说回这次的任务的吧,各位。” 一身绷带的少年太宰,再次端正了神色。 “被森口议员求到了面上,森先生已决定要为港口黑手党的朋友排忧解难。诸位,请将这次事件,视为关乎港口黑手党未来的大事;请将森口议员的尊严与喜怒,放在比你我生命更重的地方。” “三天。三天的时限,你们要将此事调查的水落石出,绝不能让森口议员质疑港口黑手党的能力。” “无论森口小姐是死是活,‘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啊,就是这么一回事了。” 17. 017 按理说,要解决这种事件,该困扰的应该是警察又或侦探吧? 但在座的少年,没一个如此天真的发问。 如今的横滨在世界范围内,都是座相当独特的城市了。罪恶之都自然有罪恶之都自己的行事法则。如果森口议员需要真相,那去武装侦探社拜托江户川乱步不就好了? “这样就好了吗?森先生。” 让一个不可思议的孩子,掺和到一起不可思议的事件中,总感觉最后也只能得到一个不可思议的结果。 太宰这样想着,紧接着却不再看森鸥外沉默的背影,少年低头轻笑了一声。 “算了,当我没说过吧。” 他转身离去,嘴角诡异的上扬起来。 ——这桩失踪事件的离奇之处,并非只是有人瞒住了横滨属于夜晚的眼睛,实现了一起毫无前因、亦无结果的绑架案。 与本事有关的线索几近于无,名叫森口茜的少女既无前科,也无异能,这个平平无奇的孩子,她唯一的价值,便是其青春正在;唯一的特殊,则是她父亲的身份。 这样无害的少女,却如一滴墨流向了大海那样,消失的无影无踪…… 简直和擂钵街的失踪案一模一样。 而擂钵街的少女失踪事件之所以会引起太宰的注意,则是因为她们的失踪,与过去那粗陋至极的诱|拐绑架不同,这次的“犯人”竟没留下任何线索。 这极大的引发了太宰的好奇。而在调查的途中,他曾被拽进了一个诡异的异能空间。那里“繁花朵朵,美丽又诡异”,活似“孩子的绮丽幻梦,甜蜜过后立刻便坠入深渊”。 最令人在意的是,在那处空间中,他的“人间失格”竟失效了。 ——一个无法被“人间失格”认定为可消除对象的,诡异的异次元巢穴。 放在别人身上,这便已是绝境。但太宰在这个空间中漫步了数十分钟,闲庭信步的好似在逛自家的花园。接着,当他开始无聊以后,便轻而易举的找到了空间内部唯一一个能够返回现实的“出口”。 等他与森鸥外汇报此事时,两人甚至不需彼此对视,就都明白了对方的所思所想。 ——羽生莲仪。 那是数周前的事了。一件不值一提的小事。 那个羊之王遭遇背叛的下午,那个在他怀中哭哭啼啼的孩子,曾做了一件无法被人解读的小事。 当太宰治拍打着身上的浮灰,毫无表情的准备为已是同僚的中原中也,抓捕羊、处理GSS时。他的部下惊惶的找了过来,对他说了一件相当不可思议的事。 让我们忘掉那人前言不搭后语的叙述吧。用太宰的话来总结,此事其实相当简单: “崖壁上的时间被暂停了。” 海风不再吹拂,夏虫停止鸣叫。地上的野草以优美的弧度,僵硬的被固定在原地。 “人间失格不起作用。” 刀枪亦难以加注其身,悬崖上的人与物,既像是正遭遇着世界的排斥,又像是正被世界保护。 “直到那孩子的眼泪停歇,重新振作,被暂停的人与物才再次‘活’了过来。” 真叫人好奇啊,要是羽生莲仪始终都没消气,那被暂停了的家伙们,便算是被永远的停留在了此刻,脱离了生,也远离了死吗? 呃呕,真是令人讨厌的状态啊。 “而这群被世界流放,又重新被世界接受了的家伙们——他们的记忆并未出现空档,准确点说,他们都以为自己与港口黑手党发生了激战,被击昏后遭受俘虏。” “虚假的记忆没有破绽,简直像是当真在这世界的某处发生过一样。” ——这个,真的能被称为异能力吗? 此时此刻,太宰正孤身一人,独自发笑。 太荒唐了。 太宰低笑起来,这个从不觉得生活具有意义的少年,如期待着什么事的孩子一般,乐不可支。 ——森先生也真是…… ——令这样的莲仪君,去调查那样的事件。该说是物尽其用,还是该笑森先生骨子里,也有股漆黑的幽默感呢? ———————————— 与此同时,几人先去检查了森口茜消失时乘坐的轿车。 金发的阿呆鸟是个很爱说话的人,他的笑点似乎很低,有时絮絮叨叨的自己都能把自己逗笑。 就是这样不着调的一个人,却对各类载具的特性了若指掌。他很快便得出了结论:车辆毫无异常,并没被人动过手脚。 公关官又提出了几个疑问,阿呆鸟一一给予回复。实话实说,莲仪甚至没有听懂他们在讨论什么,但他也并不在意。 “啧,真叫人苦恼啊,感觉没头没尾的,一点线索都没有…这样看来,那两个目击者也肯定是什么都不知道吧。” 个头高大的阿呆鸟蹲在一旁,语带笑意的抱怨着。 “负责审问的是那个太宰治吧?如果是那家伙的话,应该也不至于出现什么疏漏。哎呀呀,哈哈,这不是轻而易举就被逼入死胡同了吗。” 中也闻言,也有点急躁了起来。他个头小小的,即使身穿一套气势十足的黑西装,这幅模样也还是可爱多过可怕。双手环胸是个标准的防御姿势,但因中也将腰挺得笔直,利刃般的杵在那里,无形间便对周围几人产生了奇妙的威慑。 “大家很为难吗?” 莲仪小声问道。这毫无疑问是句废话。在他的预想中,如果有人在此时说“是”,那他就立刻将自己灵视观察到的一切全盘托出。 遗憾的是,这句弱弱的孩子话只令公关官笑了笑。他温和的看了莲仪一眼,接着将视线投向了抱手而立的中也: “不够困难的话,这件事也轮不到你我共同解决吧。” 阿呆鸟又笑了起来:“什么啊,你这家伙,原来心里有底吗?” 公关官的微笑好似是焊死在脸上的,他回道:“也不能说心里有底。但我确实掌握着比纸面资料更多,证据证人证词以外的其他线索。但是,这份线索,我只愿意和中原中也一人分享。” 阿呆鸟闻言并未发火,而是更聒噪的笑了起来。年轻人的眼睛在墨镜下瞪视着公关官,这个活泼开朗的少年身上,隐约撒发出了某种野兽般的气息。 视线的交锋维持了数秒。打破这一僵局的,还是并不太习惯与人合作的中也。 “为什么选我?” 真是朴素的疑问啊。 公关官面色不变:“不正是中也君和太宰君联手,肃清了组织的叛徒兰堂吗?那个人也是位空间系的异能力者吧?既然有成功的先例,那中也君的战力便是值得期待的。” 阿呆鸟闻言啧了一声。接着却洒脱地挥了挥手: “哎,知道了知道了,真是狡猾的家伙——这次行动的后勤费用,就由我来负责好了。” 几人的目光重新聚到了阿呆鸟身上。金发少年露齿而笑: “怎么?没想到吗?别看我这样……黑手党内部的钱物流动,有一半以上都在我的掌控之下哦。” 他挑衅似的瞪着公关官。 “被我讨厌的家伙会在第三天饿死——最近啊,甚至出现了这种离谱的传言~真让人困扰呢~” “哎。” 气氛逐渐诡谲,少年们心思各异。而莲仪则在这时低落的出声叹息。 “那我岂不是又要被排挤在外?别这样嘛——公关官,要不你就把我当成中也的随身物品吧。” 这个奇怪的孩子,撒娇一般的做出了奇怪的发言。 “和你们相比。”他认真地说道。“我似乎真的没有什么特长哎?” ———————————— 或许活跃气氛、转圜局势,就是羽生莲仪的特长? 直到晃晃悠悠地走下车来,费了一会儿功夫才整理好自己的衣物与发型,公关官这才空出大脑,考虑此事。 他当然不可能是真的准备将三人中的任意一个排除在外。但他的确需要一个契机,知道这几人各自擅长的领域。 ——中原中也,年纪轻轻、备受瞩目的强大异能力者,其异能是操纵重力,是毫无疑问的武力担当。 ——阿呆鸟,能如臂指使的操纵所有带操纵杆的东西,是港口黑手党内的逃亡专家、运输负责人,在内部人脉广且备受信任。 ……这家伙,刚刚就不该让他上驾驶席的…呜呃、感觉脑浆都被摇晃均匀了! 而公关官本人,他只是站在那里呼吸,都比其他任何人更容易获取情报。何况,这次的事件,他本就比中也他们更具优势。 “……什么啊,这里难道是…”中也的表情十分奇怪。 “呜呼~真厉害啊,公关官。”阿呆鸟毫不怯场的吹了个口哨,四下打量起来。“是不是该蒙上这小鬼的眼睛啊。” 他们一行的目的地,是一家门脸装潢的十分浮夸,一看便造价不菲的——牛郎馆。 当然了,叫它“男公关俱乐部”也行。 “请别表现的这么露骨。”公关官重新戴回了那张温柔的假面,几乎是含情脉脉的说道。“不会出现什么少儿不宜的画面的——起码,今天不会。” 由公关官带路,他们从另一侧的窄门进入了这间会所。 阿呆鸟小鸟一般好奇的叽叽喳喳着,而公关官在这时,又变好脾气了似的为他一一耐心解答。 中也很不自在。 他看上去真的想要捂住羽生莲仪的眼睛——好在最终他还是没好意思表现得如此“清纯”——但他主动拽紧了莲仪的小手。 像是生怕从某处阴影中蹿出来个浮夸打扮的大叔,用随便几句花言巧语就把这个小孩顺利骗走。 挺可爱的。 中也明显正在紧张,于是莲仪便替他发问: “那个,公关官。”他依旧不爱用敬语。“所以,你说的线索,是指这里有人认识森口茜吗?” “呜哇,不会吧。那大小姐看着很单纯的样子。”阿呆鸟浮夸的说着。“但也不是没可能吧,毕竟是好人家的孩子。” ——你是对好人家的孩子,有什么误解吗? ——还是说,是我对横滨的底线有什么误解? 公关官轻叹一声。柔媚地瞪了阿呆鸟一眼。 “是和当事人有关的人在这里打发时间,而她也大概率乐意接受你我的问询。” “更失礼的话,请你还是先别说了,阿呆鸟。” 这仿佛暗含情意的一眼,与冷静又沉稳的话语,成功的令天不怕地不怕的阿呆鸟闭上了嘴。 几个工作人员路过他们一行,只微微欠身向公关官行礼,接着便视若无睹的离开了。他们一路畅通无阻,很快便来到了几层幕布之后。 中也微微皱眉,这才发现:“这里头的建筑面积好大。” 公关官点头应是:“毕竟是横滨首屈一指的女性向俱乐部,自然是要提供一些特色服务的。” ——这话听着可不像是什么好话。 就连阿呆鸟都有点不自在的摸了下脸…实话实说,他们三个的长相虽然到不了公关官那种令人忽视性别都想亲近的程度,但也都或是俊俏,或是可爱。在这种场合之下…… ——喂喂,这不是要骗我们过来充当女性的玩物吧? ——那种事情,才不要啊! 好在他的瞎想并未变成现实。公关官拉开幕布,其后竟是一个带观众席的中型舞台。一名舞姿业余但态度端正的芭蕾舞者正随着音乐独舞,聚光灯将他衬得十分孤独。 而这样的场面,观众竟也只有一个。那是位身材纤细、身量娇小的女性,因早就看过了由太宰撰写(?)的事件报告,几人仅凭侧脸便认出了她的身份: 森口舟美 ……森口议员的第二任妻子,失踪了的森口茜的继母。 …………啊,啊这。 无论是阿呆鸟,还是中原中也,都有点儿无措。 而公关官就像意识不到这有哪里不对似的,微笑着朝那位女性的方向走去。 当森口舟美注意到他、与他展开对话的第五秒,这位名门贵女便不自觉的微笑了起来,当他们交谈了两分钟左右时,森口舟美甚至主动向三人的方向招了招手。 ——救命。 察觉了两名少年内心的悲鸣,莲仪忍不住发出偷笑。 “感觉怪怪的。”他小老鼠似的嘻嘻笑着。“像什么呢?” “像鸡妈妈带孩子改嫁似的——” 他小小的、小小地推了两个大男孩一下,催促他们不要失礼。阿呆鸟恢复的比中也快很多,当他走出幕布时,已经再次变成那个意气风发、轻浮又无畏的阿呆鸟了。 而中也? 曾经的羊之王每一步都走的十分僵硬。就连公关官都有些忍俊不禁。中也同手同脚的向前迈步,还好灯光并没打在他的身上,没人能看清他到底有没有脸红。 什么啊。 而就在使了坏的莲仪,忍不住窃窃发笑时,同样注视着这般害羞、可爱极了的中也的那位女性,竟以轻柔却又不容置疑的声音,说出了他不乐意听的话。 “哎呀,真是可爱。这孩子也在‘礼物’的备选名单上吗?” ——*,** 莲仪的脑袋好似短路了几秒。但在他,甚至在中也反应过来之前,公关官便柔和又强硬的,以他戴了白色皮质手套的右手,盖住森口女士那始终缓缓敲击着桌面的左手。 “不行哦,舟美小姐。” 公关官亲昵的、有独占欲似的凝视着森口议员的夫人。 “那孩子啊,是非卖品来着。” 018 面前站着的是位钻石一般,被设计的美到毫无死角的青年。 他们在某次宴会中互通了姓名,成了点头之交。青年他谦卑的自称自己只是一介公关,目前为止还在为港口黑手党做事。 而现在,他需要她提供一点微小的帮助。 森口舟美乐于提供帮助。她是位含着金汤匙出生的贵女,在弟弟诞生前一直被父母作为准继承人培养。因此,其政治素养或许还要超过她现在的丈夫。 可即使如此,面对卧虎藏龙的横滨,她依旧是虚弱又无力的那个。 少妇如珠如玉的美眸一转,便望见了自幕布后向她走来的几个少年。金发的那个仿佛裤腿上都还沾着泥点子;末尾的那个则简直还是个儿童;唯有那个赭发少年——那双蓝眼睛,仿佛在黑暗中隐隐发光。 像什么呢? 像宝石。一颗未经雕琢,也正因还未被他人打磨,所以简直潜力无限,美轮美奂。 她出言挑衅,想知道自己能占据多少的主动权。而美青年则不阴不阳的将她顶了回来,含情脉脉地注视着她。 真是令人生畏的演技啊。 “非卖品…”她喟叹一般说道。“讨厌,这么说的话,难道是我没看到你身上的价签?” ——你是可被贩售的那部分吗? “是不是呢?” 公关官并无不快的柔声反问,他暧昧的笑着,缓缓贴近了这位议员夫人的耳廓。 “若您愿意付出些许不值一提的琐碎记忆-” 他没能说完,便被一股没来由的巨力拉得倒退两步,差点没能站稳。这袭击并无恶意,因此也未能触发公关官的反击型异能。 这只是把他搞得格外狼狈,仅此而已。 公关官与森口夫人都有些惊愕,他们一起望向那个突然大步上前,毫无瑟缩、单手拍桌的少年。 那双钴蓝色的眼睛那么锐利、那么明亮。 像是夜晚的太阳。 “够了吧——”他瞪了公关官一眼,角色倒转,他这一刻倒更像是那个保护着大家的鸡妈妈了。“失踪的家伙是你女儿吧。既然知道什么,就赶快告诉我们!” “这样做对大家都有好处,不是吗。” 个头不高,一看便知其年龄只怕是高中生前后。此刻却如鲨鱼一般,散发着无需多言的威压,与淡淡的血腥味儿。 放在往常,公关官大约会在心底叹气,觉得又遇见了一个小瞧自己的蠢货。 可中原中也瞪他的那一眼——若他没看错的话,对方似乎是在关心着他。 关心? 在这个横滨,在这个黑手党,在这里,对一个今早才刚认识的人? 羊之王,原来是这种人吗? 天生便善于挥洒魅力,蛊惑他人的公关官,本该冰冷的做出分析,给出结论:这等性情中人,大约会死的格外迅速吧。 可不知为何。那一眼的威力——那隐约在说“你也不乐意这样吧”——的少年,在激起他好奇心的同时,也令他隐约产生了浅淡却又真实的担忧。 “中原君…”他故意用了更疏远的称呼。“对女士要使用更体贴的措辞才行。” 中也像是想要反驳。他看上去有点焦躁,其实所有人都察觉了,中也从今早开始,便一直在焦虑着什么。 ——显然,这起自他离开擂钵街后,才陆续发生的连环未成年少女失踪案,令他十分的不快。 懂他的人都知道他在想什么:“羊”已不复存在的当下,擂钵街的孩子们又该何去何从呢? 明明根本就不是他的责任,却总是不知不觉就背负起了一切。中原中也就是这种人。 女人轻笑了一声,森口女士以古怪的眼神与中原中也对视片刻。接着,她放下手中的茶盏,瓷器碰撞声微妙的改变了此刻的氛围,她摇了摇头: “真是的,总皱着眉头的话,你这张脸岂不是可惜了。”她轻佻的说着。“容我纠正一下,” “森口茜并不是我的女儿。” 她的语气非常冰冷。 “我可还没到能个初中生女儿的年纪啊。” ——她要拒绝了。要拎包走人了。 阿呆鸟蠢蠢欲|动,很想要“邀请”这位贵女一同出行,再用时速200迈的连环过弯让她对自己吐露真心——没人能在那时说谎,而这甚至不算拷问。 他想的很好。但森口女士并没起身,而是继续漫不经心地拨动着茶盏,以略带嘲弄的语气,叙说起自己知道的那部分内情。 “她是个乖巧懂事的女孩,有着这个年纪专有的敏感内心。她最近一直有练芭蕾,如果你们港口发现了什么身份不明的尸体,可以查看下脚部,如果是芭蕾脚的话……” 她顿了下。停了片刻。 公关官温柔到虚幻的声音响了起来,他轻声问道: “上次相见时我便察觉到了。您的气质与身姿都格外出众。” “而原因也在不知不觉间就飘进了我的耳中……听说,您在学生时代,便已是一位出色的芭蕾舞者,甚至还在法国拿过大奖。” 森口女士嗤笑一声。无可无不可地摇了摇头。 “因为我是我,因为这层父辈的荣光——大家啊,总是喜欢将整个剧团的荣耀归在我一人身上。”她平静的说道。“不过是运气好,遇见了优秀的同伴,仅此而已。” 公关官没再继续赞美。他的语气也很平静。 “所以,茜小姐是受您的影响,才开始跳芭蕾的吗。” 这根本就不是个疑问。 这回森口舟美沉默了更久。再次开口时,她语气中的嘲弄变深了。 “所以我才总说,那孩子是个笨蛋。” “什么都不懂,因为年轻,自以为是,总爱假装自己已理解了这个世界的运转规律……其实啊,她根本什么都不懂。” “那是个相当天真的女孩。大约是因为森口夫人——她的亲生母亲,过世的太过突然的缘故吧。她啊,是个非常天真,天真到令人看不过眼的孩子。” “明明没有天赋,亦不感兴趣,却还是要强迫自己练习芭蕾。毕竟那个父亲也就只会无视她而已,所以才绝望的选择过来讨好我这个继母吧?真是…真是个笨蛋。” 她说的很快,又快又急,满是抱怨,几乎没泄露哪怕一丝除不耐以外的情绪。 就好似那栋人来人往却又难掩空荡的大宅中,并非只有她们二人彼此为伴那样。她的表情,简直是冷酷的。 “哦。我听说,失踪的孩子似乎都是这种性格,是吧。” “纤细敏感却又没什么朋友。简直是最好的目标。就像离了群的羔羊,脆弱的不可思议。” “她的确是很容易就能得手的目标,该更依赖群体的……连这种事都不懂,也难怪这样的孩子们频频遭受猎杀。” “真遗憾啊,各位。要说线索的话,我除了注意到她最近的精神格外衰弱以外,也并没其他发现。她的社交与资金流都无变化,这件事简直毫无征兆。” “哦,或许在网上查查,能有些收获吧。说不定是在网上认识了什么古怪的变态,结果就被选中带走,这么默默无闻的死在了没人知道的地方……现在大约已经腐烂了吧。” 女人连眼珠都没动一下。 但少年们没一个在这时出声。就连最不羁,最看不惯这些“上等人”的阿呆鸟都乖觉的保持着沉默。 森口女士平静外表下,格外汹涌澎湃的怒意几乎惊到了这几个少年黑手党。 不知不觉间,他们的态度都更端正了一些。 直到莲仪思索片刻,纠结的开口,僵局才被勉强打破。 “说不定…说不定,茜她还没有死。或许,她是待在某个我们还没发现的地方,安静的等待着救援——这也是说不定的事啊,对、对吧?” 多么无谓的安慰啊。 但舟美小姐突然就垂下了头。这位始终仪态得体的贵女,突然好像哪里痛似的狠狠抓紧了自己的长裙。 咯咯、咯咯。 牙关死死地咬合着。她现在的表情一定非常狰狞。 “……那么,如果您没别的需要告诉我们,那-” “等等。” 森口舟美缓缓起身。阿呆鸟看着她面无表情,依旧完美而端庄的明艳面庞,今日首次汗毛直立,毛骨悚然。 “虽然称不上线索。但其实,还有件怪事。” 她平稳的、干枯的叙述着。 “那孩子在两周前的某天,突然变得十分兴奋愉快。我隐约听到了她的自言自语…之后,她又指着房间的某处,问我有没有看到一只白色的小兽。” “…………我感到毛骨悚然。立刻就为她安排了药检。当然了,那孩子并没误食违禁品,可能就只是单纯的做了个美梦,还没清醒吧。” 公关官皱紧了眉,他几乎没用演技的追问道: “美梦?您还能回忆起细节吗?” 森口舟美的眼神迷茫了一下,一番努力思索过后,她有点为难似的回道: “……真的就只是小女孩家说的胡话罢了。我记得,茜她说…” 她今日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亲昵又自然的说出了森口茜的名字。 “她说自己,要当什么…呃,” “魔法少女。” ———————————— 在与森口女士告别、离开了俱乐部后,四人回到了阿呆鸟的座驾进行复盘。 “真让人意外啊。” 阿呆鸟坐不住似的左右摆动身体。 “没想到富裕阶层里也有这种疯女人。” 呃,怎么说呢。 车内的另三人基本理解了他的意思。但这个表述方式,还真是… 公关官叹了口气。 “确实。森口女士与我预估中的形象大相径庭。”他单手扶额,很头痛似的。“她本来是第一嫌疑人来着…哎。” “像是她这样的人,在大人物里的确不多见呢。” 公关官卸下了伪装似的,怨念的哀叹着。 “因为她是受伤后才回国嫁人的。我本以为森口茜是为了激怒她才去学了芭蕾…哎,说到底,还是我修炼不足。” 几人间的关系不知不觉便亲密了一些。大约是森口女士带来的震撼的确太过强烈——把这四人拢一起算都凑不出一对儿完整的父母——少年们都有点震撼。 原来母亲,是这样奇妙的生物吗? 为了转移话题,阿呆鸟笑嘻嘻地捅了公关官几下: “行了,本以为你这家伙只是个小白脸,结果完全不止如此嘛。很厉害哦,我刮目相看了。” 中也也跟着点了点头。倒车镜中,他的目光格外明澈。 “确实很厉害。” 羽生莲仪则笑着追问: “那个难道就是催眠吗?” 几人都怔了下。 “真的好厉害啊!不知不觉就营造出了某种特殊的氛围,助燃剂般诱导着对方吐露真心,真不可思议!” 公关官眨了眨眼。他的睫毛又长又密,不知何时,那张笑容假面又挂到了他的脸上: “很敏锐呢,莲仪君。”他惊叹道。“一般人很难立刻意识到哦……其实,我技术很差啦,这些心理学上的小技巧,能否成功基本都要看运气。” 莲仪笑了起来。 说谎。 人类啊,总是在说谎。 厉害的人在假装自己不厉害;不厉害的人要假装自己很厉害。 真是拿你们没办法啊。羽生莲仪宽容的微笑着。人类还真是,不撒谎就活不下去呢。 “那也很强了,尤其是在这种急需情报的时候。” 中也诚恳的说道。他瞟了公关官好几眼,似乎是想说些什么。 大约是想道歉吧。 莲仪心想。 那个时候拉开了对方,是怕公关官真的为了森口女士的芳心而出卖自己。 ——但是,公关官本就是以姿容为武器,在横滨立足求活的。这样“帮”他,岂不是小看了对方吗? 哎,中也的话,大约会这样想吧。 真是不好说他到底是纤细还是迟钝。这样的中也,可真是……多么的可爱,又多么的惹人怜惜啊! “嗡、嗡嗡——” 可还不等中也想出一个能把尊重表达出来的话题,公关官的电话便响了起来。少年看着屏幕上的数字微微一怔,接着竖起一根纤长的食指抵在唇旁,请其他人保持安静: “是太宰君。” 他轻声说道。然后接起了电话。 “您好,这里是公关官。” 而电话那头的消息,同样也很令人吃惊。 019 “……贴身保护??” 阿呆鸟连连咋舌,大笑出声。 “搞什么啊,我们是还没堕落的安保公司‘GSS’吗?为什么黑手党还要兼职做要员的保镖啊,哈哈哈!” 公关官叹了口气。 电话另一头的太宰治要他转告中原中也,一会儿会有辆车来接他。二人都被首领要求,得去参加今天傍晚时分,于某栋高官宅邸中举行的晚宴。 当然,宴会的主题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森口议员非常不安,因此主动向首领请求了他们的出席。 “真讨厌啊,要和中也相提并论什么的,简直是对我物种层面的侮辱。” 攻击性好强的一番话。公关官眼看中也被气的跳了起来,可电话那头的太宰还是撒娇一般,孩子气十足的嘀咕着。 “被一起拿出去炫耀什么的。真令人不适啊,莫非森口议员其实是个很麻烦的合作对象?” 公关官品出了什么。于是不动声色的申请了同行。结果,场面一下就尴尬了起来。 被甩下的阿呆鸟叽叽喳喳的抱怨着,羽生莲仪则略有不解的歪着脑袋。 “可是,我们调查的是少女失踪案,不是吗?”黑发男孩瘪着嘴问。“失踪的都是少女——那森口又在担心什么?说到底,他值得被人这样针对吗?” 哎呀,这还真是一针见血的吐槽。 阿呆鸟笑嘻嘻地回过身来,大力揉了揉莲仪的脑袋,把他整齐乖巧的发型揉得乱糟糟的。 “很好理解啦,对于这种人来说,比起独生女的安危,果然还是更介意可能根本就不存在的刺杀啊。” “议员啊巨富啊,说到底这些老爷们心里想的,就都是‘老子的命天下第一’这么回事罢了。” 莲仪懵懂地点了点头: “阿呆鸟有些仇富呢。” “哈哈哈哈被你发现了!” ——喂喂,你们什么时候关系变这么好了啊。 中也的表情有点微妙。他瞟了莲仪三眼,欲言又止。阿呆鸟注意到了中也的纠结,不见外的上前拍了拍他的后背: “好啦好啦,羊之王,虽然被当成累赘甩下叫我很不爽,但放心好了,我不会趁你不在就欺负你的小弟的。” “他才不是我的小弟。” 中也更别扭了。 “……烦死了,这岂不是说,咱们这一整天除了东奔西跑、耗费精力…其实一点收获都没有嘛。” 公关官笑着摇了摇头。 “调查不就是这么一回事吗?我们需要做的,就是率先找出敌人的破绽。只要稍稍发现一点线索,凭各位的能力,不就能一鼓作气,直接拿下了吗?” “真会讲话啊。”中也看似强硬的抱怨着。“你的话,一定能在那种社交场合里如鱼得水吧?反正我是不行的,估计都不如阿呆鸟。” 真是别扭的体贴。 阿呆鸟叽里咕噜的笑了起来。他实在是个聒噪又跳脱的家伙。这个小青年一手夹起了羽生莲仪,在男孩小小的惊呼声中立场坚定的表示: “得了得了,有这个时间我还不如再跑一趟现场呢。虽说太宰提供的资料上说那附近并没有什么疑点,但我还是想亲眼去看看具体情况。” 他笑得虎牙都露了出来,还亲昵的举了举被他夹着的羽生莲仪: “你呢,小鬼,是要跟我走,还是继续当哥哥大人的跟屁虫?” 中也的表情像是在说“我要忍不了”,他真的很容易焦躁,那模样就仿佛保护羽生莲仪是他的使命似的。 而被高大的阿呆鸟玩偶似的夹在臂弯中,隐隐有些窒息的莲仪几乎没有思考,就飞速答道: “不用了,我和阿呆鸟走吧。” 这个答案的确出人意料。 莲仪缓慢的、艰难的解释道。 “让他一个人去总感觉有点太危险了。中也、公关官,你们那边也是一样。要小心一点,别太大意了哦。” “还有中也,别太担心我了,我其实也可以很坚强的啦。” 这解释——可以说是更出人意料了。 “奇怪的小鬼。” 阿呆鸟话虽这么说,看上去却更喜欢莲仪了些。他用下巴胡乱地蹭着莲仪的发顶。 “哦,哦哦,你这是想保护我吗?” “——自不量力也要有个程度嘛!真狂妄,笨笨的,我喜欢!” 公关官又想捂脸了。 “你不如赶快抛下羊之王,过来做我的小弟吧。哦哟我忘记了,你严格来说其实是尾崎干部的部下啊…这可难办了。” “……别擅自就说这些乱七八糟的蠢话啊!你这家伙!” 一个人的叽叽喳喳,变成了两个人的叽叽喳喳。 直到公关官以森鸥外的口吻拉架成功,对过于活泼了的两人展开了一番说教后——他才回过神,也有点后悔。 公关官已很久不曾如此认真的,以真心、真实的自己与人交往了。 好在在场的笨蛋们也没人觉得他有哪里不对。 真厉害啊。 莲仪在心底感叹。 明明才一天不到。该说不愧是中也吗? ——简直就像认识了许久一般,不知不觉就合拍了起来。难道说,中也他其实很会交朋友吗? 我有点羡慕了呢。 黑蜥蜴的车很快便到。直到那辆黑漆漆的轿车彻底消失在地平线的另一头,莲仪才不再连连挥手。他一时间竟有些茫然。 怕寂寞的,难道是我吗? 之前还总笑哥哥来着。现在看来,难道人造人的本质都很怕寂寞吗…… 不等他想个明白,吹着口哨的阿呆鸟便从后备箱中拽出了量造型炫酷的改装摩托。 “哇哦!” 莲仪立即便被这辆机车的造型吸住了魂儿。他没见过市面的连连惊叹,接着才傻乎乎的问道。 “好厉害哦,这是阿呆鸟你自己做的吗?”他满眼好奇。“不过,我们不开车过去吗?” 阿呆鸟露齿而笑。 “那个大小姐就是在轿车的内部消失的吧?空间系的异能力限制很多的,想要发动通常都得达成某些前置的条件。我这是以防万一啊以防万一。” 莲仪点了点头。 “真聪明啊,阿呆鸟。”质朴极了的赞美听上去有点敷衍。“还有,这辆车可真酷啊,配色与流线都很优美,我本以为你自己设计的话,会更夸张一些呢。” 阿呆鸟笑嘻嘻的: “那样的玩具我已经有很多了,看都看腻了。”然后话风一转。“说起来,你要座我前边还是后边?” “先说好哦,我很少准许男的坐我怀里,怪恶心的…但你还是小鬼,所以算了。坐前边更安全一点,但要是遭遇袭击了,我会把你举起来挡子弹。” “后面的话——我建议你找副手铐,把自己铐在我身上。要是失神掉下摩托——大概率会死吧,哈哈哈哈哈。” 你是准备开多快啊…… 莲仪整张脸都皱了起来。 最终还是选了坐后边。一方面,羽生莲仪很喜欢环抱着别人的感觉;另一方面,他也觉得坐前边怪怪的。 出于尊重,小人造人很听话的拉长了袖子,请阿呆鸟帮他系了个死扣。 事实证明,这是极有必要的。 阿呆鸟的确不愧“逃亡专家”的美名,莲仪现在使用的这具素体差点被风吹散架——这真的是人类现有技术下机车该有的速度吗? 他真的不是在飞吗? 两人的目的地正是横滨的唐人街。对此,阿呆鸟有自己的考量。 早前证物与证人的信息都由太宰治本人提供,虽然才刚加入组织就被重用,给这名少年招来了不少非议。但与之并行的,则是下层成员对其能力的认可。 阿呆鸟自认嗅觉灵敏,为了使自己的消息保真保鲜,他可从不会忽视下面人的风言风语。既然太宰确有真材实料,那继续针对证人与证物,怕是要做无用功吧。 而那份资料详实的调查报告里,其实还是有个漏洞可寻的。 不知为何,太宰似乎并未亲临森口茜消失的地点,而是让黑蜥蜴前去勘测判断。虽然最终的结果还是“没有异常”,但那毕竟不是太宰本人得出的结论。 阿呆鸟总觉得这里有什么古怪。 这个即使在枪林弹雨的战场,也还是嘻嘻哈哈、轻佻又吵闹的少年其实相当的敏锐。 出身底层的他之所以能挣扎着走到如今的地位,靠的便是这份外粗内细。 他的骑行能力无可挑剔,机车与大衣内的弹|药亦准备的相当充足。他甚至联络了自己的部下,要求他们就在附近待命。 在他的预期当中,自己的敌人应该是名阴险而脆弱的空间系异能力者,他也为此做好了准备。 阿呆鸟想着,如果敌人再强一些,大约就会选更重要也更值钱的对象下手了。可即使如此,空间系也还是很难对付,一不小心落入陷阱,等待着他的便是前路尽断的“死”。 但他一点都不害怕。 死亡对他这样的人来说,那真是司空见惯了的一件平常事。从他有记忆以来,他便总是行走在与死亡擦肩而过的路上。 他本可能被饿死、毒死、打死。小时候,他可能会死在垃圾桶旁;等稍大一点,则可能会死在一场又一场的火并中。总之,他能活到今日,靠的便是一次又一次从死亡跟前逃离,靠的便是将他人变成尸体。 谁能说这样的他有错呢?谁能责怪这样一个挣扎求活、苦中作乐的少年呢? 可今次,外粗内细的性格反而成了累赘。有什么东西察觉了他的存在,闻到了他深埋心底,连自己都漠视而不以为然的苦楚。 不知怎的。眼前的景物摇晃模糊了起来。阿呆鸟在第一时间便发现了不对,窸窸窣窣地声响排山倒海一般,富有规律的诡异响起。 他本该在这时停住摩托的,这明显是个陷阱。 他也确实这样做了。若今天车上只有他一人,那他一定会勇往直前。毕竟想抓住一只空间系的坏老鼠,那主动钻进它的笼子里,便是最聪明也最简单的选择。 但他车上还有一个小小的累赘,一个被羊之王惦记着的孩子。 阿呆鸟想停车来着。 但那个空间好似活着一般,一些混乱又重复交叠的尖锐之声由内向外的传了出来。地面仿佛具有吸力一般,一下就将阿呆鸟与莲仪吸了进去。 “什么?!”金发少年惊愕的叫道,不甘心地咬了咬牙。“小鬼,抓紧一点!” 他身下的改装摩托发出阵阵怒吼,继续以飞一样的速度行驶在“道路”中央。街两侧的景物扭曲变形,已彻底看不出原貌。道路也不再是道路,仔细一看,他们竟行驶在一条柔软而华贵的绢布之上。 这条美到能做“裳”*的绢布上横亘着数道被火烧过的焦痕。它来无影去无踪的向上延伸着,不知要通向哪里。 “什么啊,真是叫人恶心的空间!” 阿呆鸟隐约发现了不对——作为异能力空间,这里也太大,且太过诡异了吧! 路两旁树立着的东西仔细一看,与其说像大楼不如说像扭曲了的华服与家具;天上时不时会飞过一些被改变了颜色的西洋风糕点;天空的颜色由夕阳的橙红转为诡异的紫与绿。乱七八糟的元素堆叠在一起,还不停的闪烁着变幻着,简直令人作呕。 为了节省燃料,阿呆鸟在一处空地停下了车。 “……这不是糟了吗,哈哈。” 他干笑两声,想平复狂跳着的心脏。阿呆鸟扭头看向了身后的莲仪。 “喂,你是不是被吓傻了啊。” 孩子的神色非常诡异。 羽生莲仪抬头看他,那双蜜棕色的眼中仿佛毫无情绪——这小子,甚至比我还更冷静。 就在阿呆鸟因错愕而稍稍回神的当下,羽生莲仪缓缓的,平静的发出一声惊叹: “真厉害啊。” 好似一个用惯了手机,却又第一次见到传呼机的孩子一般。他干巴巴的赞美道: “又见到了新东西呢——还是既不属于我那边,也不属于这个世界的特殊力量。哎呀,真了不起。” 他也像阿呆鸟那样,虚假的干笑了两声。 “哈哈。” 020 “什么意思……”阿呆鸟的表情惊疑不定。“你这家伙,到底是怎么回事。” 要从哪里开始解释呢? “说实话,我也被吓了一跳。因为是没见过的东西,所以一不小心就看入迷了。” 莲仪小声说着。 “所以放心吧,我既没有害怕,也没有变傻。与其说是糟了,不如说咱们超级幸运呢——这里,这个魔法口袋,就是我们要找的森口茜她创造的哦!” 黑发男孩的表情看上去十分快乐。他调皮的伸出一根手指晃了晃: “我们就在由她组成的结界中!” …… ………… 阿呆鸟僵了片刻。墨镜下的眼睛模糊了一瞬,像是难以承受孩子所说的真相。 精神保护机制默默开启,他很快回过神来,狼狈地笑出了声。 笑声苍凉又讥讽,而他嘲笑的对象正是他自己。 终于还是落到这种地步了,在莫名其妙的情况下落入绝境,这时身边的队友却只是一个正体不明,说话神神叨叨的小孩。他也在不知不觉间,就走进绝路了吗。 该说是宿命吗? “一副很了解的样子呢。你这家伙,果然隐瞒着什么特殊能力吗?” 倒也并不意外。无论是前代还是现任首领,都对羽生莲仪百依百顺。他要真的只是一个普通小鬼,怕不是坟上的野草都两米高了。 “所以,给我好好解释一下,什么叫‘由她组成的结界’!这家伙也是异能力者吗?” “这么奇怪的空间系异能……之前我可闻所未闻啊。” 阿呆鸟只是试探而已。在他的预想中,羽生莲仪大约会继续当个谜语人,直到把他耗死以作灭口吧。 既然对方的能力一直都被港|黑保密,那自然也不是自己能知道的。 会这么想的原因并非是源自悲观主义。事实上,自幼便一直生长于横滨的阿呆鸟,他从不会高估自己的价值。 ——即使如今已挣扎着爬上了准干部的高位,可对首领而言,我也依旧是柴薪一般的存在。 随处都能捡到、随意便能点燃。就和过去死在他身边的同伴们一样,只是再廉价不过,随时都有替代品的炮灰罢了。 阿呆鸟的精神多少产生了一些动摇。此处是“魔女的结界”,自然也能为闯入者施加魔力影响。 而所谓的魔女,则是由“魔法少女”彻底绝望后转化而成的。 在其他世界线的某一个宇宙里,有着一个名为孵化者(Incubator)的特殊种群,它们之间并不存在个体差异,其体型接近于成年家猫。而白色的皮毛与血红色的圆眼睛,便是孵化者们的共同特征。 与娇小可爱的外表不同,孵化者们对“力量”的钻研与运用都远超人类的想象。其力量体系无限接近于魔法,而它们的魔力根源,则与万物的“因果”纠缠不清。 这样特殊的存在,又为何会与地球扯上关系呢? 在它们的文化中,感情是种疾病,因此在孵化者看来,远落后于自己的智人种,就如同家畜一般难以理喻。按理说,两者本不该有所交集才对。 但孵化者为了阻止宇宙的熵增,回避能毁灭一切的大灾害“热寂”的到来,它们发明了一种能将感情转化为能量的技术。而人类这一感情充沛的种族,便作为可被压榨的家畜,被它们给选中了。 为了能从人类身上最大限度、最高效率的榨取能量,它们选中了在人类中情绪最为复杂敏感的未成年女性。 先以一个愿望与之签订契约,建立因果。再一步步推动着她们走向绝望,恶堕成本该由她们打倒的怪物:“魔女”,以此良性循环,可持续性的竭泽而渔。 ——这便是此事背后的真相,以及与那名毛茸茸、可爱爱的幕后黑手相关的部分真实。 羽生莲仪自森口茜的魔女中窥破了幕后黑手的真身。因此,此时的他看似活泼,其实却很心虚。 心虚的原因非常简单:这个世界,本不该存在什么孵化者,也不该有类似于魔法的力量得以诞生才对…… 这是两条截然不同的力量体系。魔女所象征的因果之力,与本地异能力者因文学潜力而获得的异能,是两种截然不同的东西。 这两者之所以会产生交集,说到底还是要怪他。是他响应了召唤,打破了屏障。 那条世界与世界间的道路被短暂的联通了起来,除了他这样的庞然大物得以通过外,有些稀奇古怪的小东西也被引力带着、冲刷了过来。 ——其实,这也是在所难免的一件事。 放在往常,在他还未对红叶产生感情,喜欢上中原中也之前,羽生莲仪一定会学着哥哥的模样,无所谓似的说一声“算了”。 可是, 可是现在,他已不再是一名单纯的看客了! 羽生莲仪,坦诚的、笨拙的与阿呆鸟解释着一切。 他没从最初的真相,既孵化者的起源说起。而是就事论事,叙述了本次事件的起因经过: “有外星人选中了森口茜,先将她变成了魔法少女,又令她心生绝望,转化了怪物”。 阿呆鸟的表情实在一言难尽。他看傻瓜一样看着羽生莲仪。 要不是他们立刻就遭遇了魔女使魔的袭击,两人怎么也得小吵一架。 使魔是只头部融化了的球形关节人偶,其脚尖发烂发黑,无法正常移动,却能猛的跳出很远。 这些色调灰白的怪物不停发出“呵呵呵、呵呵呵”的娇笑声,身上扎着无数根颜色各异的大头针,两臂如两把钢刀一般,差一点就刺伤了阿呆鸟。 “糟透了,这玩意恶心的我笑不出来。” 话虽如此,阿呆鸟的嘴角还是僵硬的上扬着。 “照你这么说,我们的敌人根本就不是什么异能力者……而是森口茜本人吗!” 正是如此。 莲仪远比阿呆鸟还更狼狈。他现在的素体机能与这个年纪的人类小孩别无二致。简单点说,就是体术很烂。 这也没办法嘛!无论是过去还是现在,谁会派他去前线打架呢? 当他被刺中第三刀时,阿呆鸟实在看不下去了。他再次夹包似的夹起莲仪,这回直接将他塞进了自己怀里。阿呆鸟蹬上机车,向看不见边的绸缎前方驶去。 “开什么玩笑啊!” 他的金发被风吹的乱糟糟的。就在这时,有无数身穿贵族学院校服的无头少女从天而降,向他们砸来。 阿呆鸟一一躲过,坠落的少女化作了一滩滩色彩艳丽的美术颜料。 “自|杀攻击啊这是!” 金发少年咬紧牙关,怒吼着。 “又不是在拍电视剧,搞什么啊这些少爷小姐——还真有啊,能吃饱肚子却觉得自己已然落入绝境的傻瓜!” 啊,又来了。 仇富。 莲仪乖乖坐着不动。隐约感觉有一点冷,他迟疑着开口: “也不能这样说吧。” “人类本就是一种复杂的生物。青春期的烦恼看似琐碎又平常,可叠加起来,也是能要人命的。” “嘁。”阿呆鸟冷哼一声。“我不懂。” “我也不想懂!” 这个总在微笑的少年,紧绷着脸。 “真搞笑啊,就好像只有富裕阶层的苦恼是苦恼似的——是不是那些挣扎求活,没时间苦恼的家伙,还要被他们嘲笑脑袋不好才依旧心怀希望啊?!搞得好像只有富人是人,只有他们会思考似的,真是恶心的我想吐!” “所以擂钵街的那群小鬼又是怎么回事?这外星人倒很一视同仁——但是啊,别开玩笑了!如果只是这种程度的绝望就能变成怪物吞噬活人,那下个月横滨市就会变成一座空城了吧,哈哈哈!” 他大笑出声。不知是不是魔女化的森口茜听到了他的恶言恶语,两人前方的空间突然扭曲了起来,如融化的塑料一般不断下陷——阵阵臭味传来,而孔洞下的那个东西,那个巨大的、不详的东西,即使不用莲仪解说,阿呆鸟也意识到了那便是“魔女”的本体。 她有灰色的,丑陋的短绒毛,与血色的羽管。活像一只天生畸形的斑秃肉鸡,本该是头颅的地方,却阴森又华丽的交叠着层层洁白的羽冠。 围绕着魔女的使魔也和他们刚刚见到的畸形人偶有所不同。一只只没毛的天鹅流着眼泪,长着人类的脚。一双双发黄发臭的芭蕾鞋飘在半空,翩翩起舞——这一幕还真是光看就足以对人的精神造成攻击。 不过这一回,阿呆鸟成功的停住了车。 对方就好像是愿意给他一个选择似的,他们二人没被直接拉入魔女结界的最深处,展开这场别开生面的BOSS战。 “…………” 有那么一瞬,莲仪感觉阿呆鸟的心酸楚而悲悯,好似是在同情着谁。但下一秒,他便停好了摩托,很认真、很严肃的“喂!”了一声。 莲仪茫然望去。 金发少年的表情格外认真。他上下扫视了一下依旧做贵族少爷打扮的羽生莲仪,墨镜下的那双碧眼与孩子的金瞳对视了片刻。 “小鬼,你手脚还算挺长,应该也能驾驶摩托了吧。” “……哎?” 莲仪的茫然毫无作假。他痴呆了似的看着阿呆鸟,而阿呆鸟的表情一变不变。 “真笨啊,你这家伙。总是这样的话,有多少底牌都活不久的。” 阿呆鸟一点都没笑。 “我的意思是——快滚吧,骑上我的摩托随便逃去哪儿都行。” “送死的话,是犯不着两个人一起的,明白了吗?” 021 好奇怪啊。 虽然我很清楚,人类就是这样。这么的勇敢,这么的高尚,人类的确就是这样可亲可爱之物,无愧于上层意志的宠儿…… 但是: “咦?”他呆头呆脑的问道。 “阿呆鸟,你…你原来是这种性格的人吗?” ——他真的,很擅长惹恼别人。 阿呆鸟的表情一下变了。像是非常、非常的生气。那模样简直是想把他撕了喂给天鹅使魔,其气质一下就狂暴了起来。 莲仪有点慌了。 他一扁嘴巴,突然拉住了阿呆鸟的大衣衣角:“对不起,对不起嘛…我、我不是故意的,你为什么生气了?” “总、总之,是我不对。一定是我说错话了……我只是没想到你这么喜欢我,我很高兴,真的!” 什么啊?!! 什么和什么啊! 羽生莲仪的语气软绵绵的,被那双眼睛湿漉漉的盯着,阿呆鸟有气都没处发。 他真想揍羽生一顿,但怎么说呢,估计揍他也解决不了任何问题。 说到底,他又为何如此的恼火? 大约是不想承认吧。大约是没法面对吧。 没错,原来港口黑手党内最有名的“逃亡专家”,他的本性,其实是个有一点点悲观、有一点自毁倾向、还具有一点点令人恶心的骑士精神的人。 为什么会这样呢?是婴儿时期待过的那所贫穷的教会带来的潜移默化? 还是在街头流浪时,被同伴护在身下才没被打死,不得不推开那具变得冰凉的幼小尸|体时,那阵悔恨至今仍未消散? 还是说,在一次又一次的火并中,眼看着一张张熟悉的面孔被装进尸袋,不知不觉,就成了逃亡专家,不知不觉,就孤身一人…… 是受够了吗? ——终于轮到我了。 是这样想的吗? 金发少年好像被莲仪的话给刺伤了似的,他的态度突然变得非常恶劣: “你别搞错了——你脑子里到底在想什么啊?!” “我哪怕一刻都没觉得你的性命比我的更加珍贵,这个决定也不是准备救你或为你牺牲,别开玩笑了,我可是黑手党啊!” 逻辑不通。 少年撕心裂肺的叫喊好像是在强调着什么。 “但是,就只是,” 突兀的,阿呆鸟又平静下来。他没在笑,只是僵硬的、面无表情的叙述道: “我刚刚仔细思考过了。无论是让你殿后,又或者干脆拿你当盾牌使用,这样做对我来说毫无心理压力。但是,这样做了,我就能胜过这群怪物,然后活下去吗?我刚刚已经认真的思考过了。” 嗯嗯。 莲仪乖巧地点头。 男孩的表情也很奇怪。小人造人咬着自己的唇肉,努力瞪大眼睛,笨拙的,以乖巧来表达自己的友善,以此进行安抚。 “正因为思考过了,我才有现在的结论:那是不可能的。” “即使你隐藏了部分实力,并没有表现出的这么柔弱,即使你还有反击之力——即使如此,你会真心帮我争取时间的可能性,也还是零吧。” “所以就算那样做了,我不还是要面对这些怪物吗?就算能稍微死在你的后头一点,对结果的影响,根本就是毫无影响嘛!反正,横竖都是要死。” “既然如此,那还是让你这家伙死在我的后头好了。骑上我的爱车逃跑吧,臭小子。如果运气好到能够等来救援,到时就绞尽脑汁的思考要如何向那帮家伙说明这一切吧。” 说到这里,阿呆鸟终于重新笑了起来。 “幸存者这个角色,和本大爷不搭啊,哈哈哈哈哈哈!” ——他的精神,已被魔女结界的负面影响所入侵,这个诡谲的世界固化了阿呆鸟的思维,令他觉得必须迎战魔女。 不等莲仪回话。阿呆鸟便直接跳进了那个下凹的洞口,疯狂的、孤注一掷的做出了自己的选择。 真是可悲的巧合啊。此处魔女的性质是“自弃”,大约是刚好暗合了阿呆鸟的心结吧。 那个名为森口茜的少女受孵化者蛊惑,许下了“希望继母梦想成真”的愿望。 她曾与生母一起遭人绑架,母亲死去她却毫发无伤。风言风语将幕后真凶指向了她唯一能够依靠,却永远都在无视她的父亲。她感到非常、非常的孤独。 看似冷漠的继母稍稍填补了她胸口处的空洞。她希望她能重新回到舞台,在巴黎最大的舞台上翩翩起舞。然而,不知为何,这个愿望却并没帮她修复森口舟美的半月板损伤…她的愿望,落空了。 在得知此事的那一刻,森口茜的心被绝望填满。 “什么都做不好、废物一个”“缺少才能,无知而愚蠢”“果然啊,我注定还是要,被所有人厌弃”。 在被人舍弃之前,她率先舍弃了自己。所以自弃,就是指这么一回事了。 而她并未得知的是,即使并无此事打击,她也很快便会成为魔女。孵化者才刚降临这个世界不到一年,至此,它们还没来得及孵化出足够魔法少女使用的魔女。 唯有击杀魔女才能掉落“悲叹之种”,只有吸收悲叹之种,魔法少女才能稍稍延缓恶堕成魔的时间。 因这巧妙的构造,森口茜的魔化,其实早在孵化者的预料之中。 …… 那么,此时此刻,羽生莲仪又在想些什么呢? 其一,下次制造素体,他绝不会继续偷工减料,觉得能用就好了。 其二,这样的阿呆鸟——是不是有亿点帅?虽然口不对心的说了些过分的话,但他根本就是想保护我,甚至不惜付出生命吧? 这也,太帅了吧? 莲仪没有开车走人的打算。因此逐渐被人偶使魔包围了起来。这些一跳一跳的苍白人偶呵呵笑着,攒动着接肘而至。 “碍眼,消失。” 小人造人黏糊的嘀咕着。接着视野便重归宁静。他有点纠结,倒不是想要隐藏实力,他根本就没这个概念。而是他总觉得,总觉得—— 再等一等。 等一下就好,或许会发生什么好事- 那人没让他等很久。最多也就30秒吧…重力,重力,还是重力。漆黑的、污浊的能量霸道的撕扯着漫天的绢布,有一个娇小的身影,箭矢一般拔空而起。 那双钴蓝色的眼眸比任何宝石都更美丽。赭发少年焦躁的神情在确定莲仪平安无事的瞬间,不可抑制的松懈了不少。 ……好难形容此刻的心情。 心脏狂跳的莲仪想要鼓掌。可即使是他,也知道这时鼓掌太奇怪了。 所以他只能急切的、委屈的,小孩似的一指身边的坑洞: “中也!!阿呆鸟为了保护我,一个人去面对魔女了!” ———————————— 此时此刻,魔女巢穴的最深处。 我会死在这里。 阿呆鸟这样想着。 就这么狼狈的死在这里,尸|体也被怪物吞噬,死的无影无踪。 ——这也没什么不好。 前文并未提到。实际上,阿呆鸟也是一名强大的异能力者,他的疯狂并非全然无谋,非要说的话,他认为自己还有三成左右的胜算。 但魔女的力量与异能力又有些许不同。那些使魔无知无觉,像一群不知休止的士兵,它们的攻击能力并不强大,却总能绊住他的脚步,令他远离那个畸形的无头“天鹅”。 与魔力充沛便时刻都是巅峰的魔女不同,人的体力是有极限的。在处理了三分之二的使魔,终于能接触到魔女本体的瞬间,可悲又可笑的事发生了。 魔女的第一次攻击,就对阿呆鸟造成了暴击。这一下少说也打断了他四根肋骨,要不是被甩飞时他调整了下姿势,大约已直接摔断了脖子,Game Over. “咳…咳哈哈哈哈。” 金发少年狼狈的大笑出声。 “搞什么啊,你这不是很强吗!” 天鹅魔女的移动速度很快,但移动后又总会诡异的静止一段时间。 与此同时,悲泣一般的声音层叠交响,联合起森口舟美曾说森口茜“没有芭蕾天赋”,这还真是一个不好笑的笑话啊。 那么,等她下次攻来,恐怕就是我的末路了吧? 阿呆鸟清晰的意识到了此事。 他丝毫都没感到恐惧。甚至已做好了以最大限度发动异能,来个自|爆式攻击的准备——没错,他的那个异能,正是需要接触才能触发的类型。 这还真是被对方克的死死的啊! “之前在顶上说了你不少坏话。这么恨我也没办法,我可不会道歉哦。” 至死,这个少年都在喋喋不休。 就好像那个怪物还是森口茜,还能理解他的话语一般。他不停的絮叨着。 “说到底我就是不能理解啊。有什么好绝望的,不开心的事情就不去想,看不爽的人就杀掉。只为自己而活,也没什么不好吧——你倒是先给我活下去啊!” 他又咳嗽起来,似乎还吐了点血。 “说不定活下去……” 阿呆鸟坏笑着,张开双臂迎接那个再次“跳”了过来的魔女。 “还能遇见更糟糕,让你觉得过去都没那么糟了的事呢!” ——他准备好了。 ——准备好去死了。 但最老套也最王道的剧情,就是在这最关键的时刻,他的生死存亡之际。 那个赭发少年流星一般突然出现。那股可怖的重力漆黑地涌动着,以一个无人能够抗拒的姿态,狠狠砸向了形似天鹅的魔女怪物。 在阿呆鸟反应过来之前,中原中也以“污浊了的忧伤之中”包裹着面目全非的机车碎片,分开来射|向了魔女的“头颅”。 在那与少女无限接近的哀嚎声中,赭发少年天神般英武地降落在地;在阿呆鸟惊愕的目光中,中原中也大步上前。 他一脚踢向阿呆鸟头旁边的使魔,然后便凶狠的、愤怒的拽住了金发少年的领口: “别给我在这儿耍些乱七八糟的帅,你根本就狼狈的要死啊,混账东西!” “比起去死先给我想想怎么活着——这种话,根本轮不到你这笨蛋对别人说吧!” 022 “真可怜啊。”小人造人捂嘴笑着,眼睛眯得和月牙一般。“没人敌得过中也呢。” 炫耀一般的语气,也不知他是在说目瞪口呆,不得不被夜月光辉照亮的阿呆鸟;还是可悲又可怜,悲伤而无助的森口茜。 少女的悲鸣极其凄厉,羽生莲仪心生怜悯。 他是否当真拥有“同情”这类感情呢?真相或许还是个未知数。好在此时此刻,他下定决心要做个乖孩子。 黑发男孩伸出一根手指,仿佛是跟随着什么旋律似的虚空画圈。随着他的动作,魔女之死被暂停了。 本该凄惨落幕的少女,本该失去性命与灵魂,化作悲叹之种的森口茜,她如琥珀中的蚊虫一般,被“固定”住、被倒带、被唤醒。 象征着力量的瓶中小人眨了眨眼,他看上去有些狼狈,伤口的愈合比从前慢了许多。而这个可爱的男孩,娇小的恶魔,他轻盈地眨了眨眼: “你好,小茜。” 莲仪笑眯眯的。 “真可怜啊,遇上了那种奸商,以信息差蒙骗你,还擅自就决定了你的命运。” 他说着就连森口茜本人都还未能得知的真相。 “就这么死去也太孤单了,怎么样,要向我许愿,重新变回人类,回到森口舟美身边吗?” 在莲仪的设想中,他虽然没有阿呆鸟那般英勇、中也那样帅气,但此时此刻,愿意让素不相识的森口茜许愿重归正常的自己,应该也算是个可可爱爱、体贴又迷人的小救世主形象才对。 他啊,是真的非常喜欢人类。 虽然没法博爱的珍惜每一个人,但对或幼小,或美丽,或品德高尚,或别有特长的人类个体,他总会格外珍惜。 哪怕被对方弄伤,也会主动上前提供帮助。 ——在不久的未来,某个鸢色眼眸的少年会冰冷的吐槽他喜爱人类的方式与人类喜爱猫咪一样,充满了令人不适的居高临下。 但那毕竟是后话了。 因此,此时此刻的羽生莲仪并不明白。为什么森口茜的灵魂会充满恐惧,一边留着晶莹的、悔恨的眼泪,一边摇头拒绝了他的提议。 ……真奇怪哎! 自从来到了这个世界,他就没再好好的帮谁实现过愿望了。为什么大家都这样慎重,仿佛充满了顾虑呢? 莲仪向茜提问。少女那被染上了堕落之色的灵魂波动着,她纠结片刻,说了实话。 她不想活了。 这个世界太过冷酷,她所需的东西仿佛永远都不会到来。父亲不会爱她,而她对继母来说,又根本只是一个累赘。这样的人生,她受够了。 “真是不得了的悲观主义呢。” 莲仪有些为难地点了点头。语气不断放柔。 “那要不要修改愿望,比如‘以一个能被爱的姿态复活’,这之类的呢?抱歉啊,我现在是个恶魔,并不是阿拉丁神灯中慷慨的魔神,所以只能一次实现一个愿望,但可以修改下措辞…” 可恶魔一词刚一出口,森口茜便被吓到了。少女的抗拒更深了一些。她的情绪波动很大,让莲仪意识到了她的顾虑。 这个答案让小人造人愣在了当场。 ——森口茜,根本就不想再向任何人、任何事物许愿了。 孵化者的欺骗令她明白了妄想依靠奇迹的自己是何等的可悲。 她已失去了相信他人的能力,也拒绝再去期待未来。 …… ………… 什么啊! 羽生莲仪震惊不已。 这是什么…什么劣币驱逐良币,什么狸猫换太子,什么李代桃僵啊!! 怎么回事!都怪那个红白色的小家伙,都怪这帮小坏蛋——明明向我许愿,根本就不用付出任何代价!我既不需要谁的灵魂,也不会把任何人变成怪物! 我想要的,就只是大家都笑一笑,夸我是好孩子而已! 讨厌起来了! 莲仪气得鼓起了脸颊。他捏着拳头,几乎想跺跺脚,虚空碾死几只孵化者。 但还是算了。总这么任性,并不是件好事。 他勉强自己冷静下来,有些可怜地点了点头: “好吧,我明白了。我会尊重你的选择的。”小孩黏糊糊地说着。“那么,我能帮你的部分就很少了。” 可也还是不能坐视不管。就这么任由一名花季少女变成器物般的悲叹之种也太残酷了。该怎么办呢? “怎么办,好像就只能祝福你了,” “祝你以人类的躯壳与灵魂坠入永恒的梦乡。愿花朵与美梦伴你左右,亲朋环绕。” 小小的人造人低头祈祷。 “以‘神’之名,希望你能在最后……” “在梦中得到幸福。” 污浊的、破碎了的灵魂被未知的力量洗涤拼合。森口茜的灵魂化作光团,缓缓飘入羽生莲仪体内。 在这濒临破碎的素体之中,那个▉▉▉▉的“本体”温柔的接纳了这个可怜的少女。在重归她本该去的地方之前,羽生莲仪将她小心的放入了一个“瓶”中。 “至少在最后,做个美梦再走吧。” 男孩小声嘀咕着,走向了那个因失去魔女而破碎,正在逐渐消散的孔洞。 “喂——中也————” 他亲昵地大叫着。 “接我一下嘛————” 然后毫不犹豫地跳了下去。 ———————————— 而在某个不为人知的狭间。一匹红眼眸的小兽疑惑地动了动尾巴,远远遥望着某个方向。 [奇怪啊~森口茜的能量消失了。] [是被这里的人类消灭了吗?真令人困扰,异能力者什么的,简直是作弊啊。] 自称丘比的孵化者毫无意义地舔了舔爪子,小猫似的挠了挠头。 [得去寻找下个有资质的少女了呢……啊嘞。] 孵化者顿了顿。某部分记忆被隐去、被抹消了。“还不是时候”,金眼睛的人造人怠慢的想着。 因此,与森口茜相关的部分“违和”,都被他从这世间擦除了。 即使是幕后黑手,也只能对着空荡荡的内心发怔:我刚刚在想什么来着? 丘比的那双红眼睛诡异地动了下。 [奇怪啊。] [我是,为什么要看这个方向来着?] ———————————— 与此同时 “被教训了呢。” 莲仪抹了抹眼角并不存在的眼泪。 “被教训了呢。” 阿呆鸟深以为然。 两个都被中原中也教训了的家伙,几乎同步地点了点头。 教训人的那个看到这幕,差点又想给他们一人一记头槌。 不管是莫名其妙就要赴死的阿呆鸟,还是突然而然就从高空坠下的羽生莲仪,都令中也头痛不已。 说到底,为什么我要操心这些啊! 就没人多管管这两个笨蛋吗?难道发现了他们不靠谱本性的人,就只有我一个吗? “好帅啊,阿呆鸟。虽然不懂你为什么这么别扭,不肯承认想要掩护我、保护我。但那一刻的你,简直像个骑士一样。” 中也突然镇定。 他灵敏的、迅速的瞥了阿呆鸟一眼。几乎快散架了的金发少年突然僵硬,轻佻的微笑僵在了脸上。 赌十万,他会脸红。 中也在心底,不知和谁对赌着。 “感觉快和中也一样帅了。哈哈,不过还是不行呢,果然还是中也最帅——”可恶!!“但是,下一次别这样做了。我看上去很弱,可只要打起精神来,也是能战斗的啊。” 两个少年都脸红了。一些糟糕的、粗鲁的反驳话语就在嘴边。但并没有机会将之倾吐。 “搞得这么狼狈,看上去痛都痛死了…不过,没关系。” 羽生莲仪微笑着伸手。中原中也未能来得及阻止——曾在他身上上演过的“时光倒流”重现,突兀的,阿呆鸟断掉的骨头、内伤的脏器、流失的体力,全都被恢复了。 “…………”阿呆鸟目瞪口呆。等等,这是异能力吗? 这种程度的能力——时间系?闻所未闻!——话说,这种信息是他能被准许知道的吗? 这种忧思只持续了不到5秒。一种奇异的、不知来处的喜悦,便彻底霸占了少年的大脑。 “咳,哈哈哈哈哈哈!” 他突然爆笑出声。仿佛一切的烦恼都被甩到了脑后。这个高大的少年一跃而起,先是将莲仪抱着丢向半空,接着一下搂住了中也。 “喂——”赭发少年看似不情愿的扭动着身体。 “搞什么啊,你们两个,原来都是笨蛋来着吗?” 阿呆鸟笑嘻嘻地亲了口中也的脸颊,中也因此发出了一声惨烈的嚎叫,以重力将对方甩了出来,并迅速接住了从天而降的莲仪。 “是我不好。原来如此,原来如此——羊之王、传说中的中原中也——很不得了嘛!你这家伙!” 被如此颠三倒四的夸奖了的中也看上去一点都不快乐。他脸都青了。 而阿呆鸟好似还想过来亲莲仪一口。这个轻浮男笑得虎牙都露了出来: “还有你,很强啊这个能力,但一定要注意-” 魔女的结界在这时彻底破碎。三人以奇妙的、纠缠在一起的姿势,回到了现实世界。 “注意别在不值得信赖的家伙面前使用啊。” 阿呆鸟抬了下头,刚好与靠在一辆黑色轿车上的太宰治三目相对。 “记好我说的话哦,莲仪。” 他嘱咐道。 ———————————— 结界彻底破碎以后,魔幻的绿色天空消失不见,现实世界已来到了当晚8点。 错过了晚饭。 这是羽生莲仪所想的第一件事。不知道自己不在,红叶有没有好好用餐呢?她时常胃口不佳,即使美食当前,依旧能够不为所动。 阿呆鸟好似对太宰君产生了戒备之情。 这是他朦胧中感知到的,很难说是否正确的一些情绪与谜思。至于为什么会这样?莲仪并不感兴趣。 太宰君是个复杂的人。他很聪明,聪明到莲仪无法理解。 面对这种存在,莲仪的对策便是:乖巧。 他在太宰治面前总是非常的乖巧。 与对他有兴趣,有所求,有关注的森不同。太宰…太宰是个,水母一般缥缈的人。他的情绪比雾还更朦胧,叫莲仪只觉神秘。 “真厉害啊~”这样的太宰,以阴阳怪气的语调调侃着中也。“不到一天就完成了任务,该说不~愧~是~中~原~中~也~吗~” 两人闻言一怔,这才回头望去。森口茜柔弱而安详的身体倒在不远处的草地中,恬静的面庞苍白不已,一看便知早已失去了生命。 ——失踪了的少女,被找到了。 “……” 但这一幕却并没令中也感到满意。任谁看了他的表情都能明白,他不好受。 因此,他需要一个宣泄口。 “你这家伙…” “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啊!” “哎呀,擅自就从宴会跑脱出去的人竟然有脸说我~真是的,任性也要有个限度啊~” “……有什么关系!反正我们完成了任务吧?既然如此,那个老家伙还能有什么怨言!” 噗。 太宰治笑了一声。 然后乐不可支的笑弯了腰。 实话实说,他是个相当高挑,也很纤瘦的少年。配上这一身可怜巴巴的绷带,这一幕真是说不出的诡异。 “真是个好笑话啊,不愧是小蛞蝓,总能讲出出人意料的话-” 中也猛地拽住了太宰治的领子,那双钴蓝色的眼睛就好像要将对方刺穿似的,恶狠狠地瞪着太宰。 “死了哦。” 被这样拉扯住的太宰,那双鸢色的眸子暗沉一片,漩涡一般,将那柄钴蓝色的宝剑沉没其中。 “……什么?” 面对震惊的中也与阿呆鸟。太宰笑了下,后退一步,整了整自己的衣领。 接着宣判什么似的,庄重而沉稳的说道: “森口崇三,19XX年07月24日,于16点43分,死于刺杀。” 023 森口茜的愿望被实现了。 “我希望…希望舟美姐姐,能实现她的梦想……!” 曾对孵化者许下这等愿望的少女,她并不知道的是,她继母森口舟美的梦想,已不再是成为一名扬名海内外的芭蕾舞者了。 与少女毫无恶意,纯真、纯粹、纯洁的心意相对应。那个被她惦记着的女性,已目标明确地舍弃了初心。将晶莹剔透的梦想,换做了绝不应被继女知道的刀枪。 “……什么?” 中原中也愕然地瞪圆了眼睛。 这副模样的中也也很可爱。 太宰是否就是因为喜欢这样的中也,才故意慢吞吞的说话呢? “真没辙啊~哎~~”太宰阴阳怪气的。“明明也很清楚无论是公关官还是我,都是娇弱的非战斗人员,某人却还是不管不顾的一走了之,一丝犹豫都无呢~” 这番话太宰是故意说给阿呆鸟听的。 为什么只故意说给他听呢? 因为羽生莲仪大概率听不懂。 被中也救了的阿呆鸟闻言怔了一下,面色更为凝重。经此一役他已十分欣赏钦佩中也,太宰的语气虽然很怪,本质却是在替中也说明情况。 “那任务失败就该由我负全责。”阿呆鸟平静地站了出来。“应该是我的部下没接应到我,这才联系了你们吧。是我的错。” “吥吥——”太宰治孩子气的发出错误音效。“搞错了重点哦~阿呆鸟君~” 绷带少年突然又正经了一些。那只鸢色的单眼再次变得幽暗。 “首先,明明是黑手党却突然兄弟情深什么的——真可怕啊,你小心点,肯定是那只蛞蝓精灵身上的病毒传染到你身上了。” 在阿呆鸟的大笑声中,此处省略另两位少年的斗嘴500字。 “其次,呃呜好痛…”太宰治可怜兮兮的呻|吟着,揉着被中也重击的手臂。“其次啊~” “谁说任务失败了啊。” 除莲仪以外的两人,皆是一怔。 太宰的脸上挂着一个浅淡的微笑。他以余光观察着百无聊赖似的羽生莲仪,语气平淡的解释道: “最初我就说过了吧?‘请将森口议员的尊严与喜怒,摆的比你我的生命更重’,以及,‘绝不能让森口议员质疑港口黑手党的能力’。” 阿呆鸟闻言顿了两秒,接着就捂住肚子大爆笑起来。 而中也则一脸震惊: “就是说,他的性命反而还在其次?!” “等等,这不对吧——如果连他本人都不重要,那又何必如此大动干戈……” 太宰忍不住看向中也,笑容稍稍真实了几分。 “他本人还蛮重要的。我们确实需要一位足够贴心的议员,在合适的场合为港口黑手党说些合适的话。” “但是,这本来就是个双向选择啊。毕竟,” 俊朗少年的嘴角不自觉地勾起,这是个表达讥讽的弧度。 “森口议员,又不止一位。” ——叮! 中也终于反应了过来。他并不愚笨,只是缺少经验。而太宰给的提示已足够多,他的表情依旧震惊,但已基本猜出了事件全貌: “森口舟美!” 那个以带刺的平静,传递着怒火的女人。 太宰笑着点头。 “正是舟美女士。啊呀,现在她大约已在紧急发布会上,凭借得体的发言与姣好的外形,借助民众的同情,成功的攫取到了本属于她丈夫的政治资源了吧~” “横滨多了位姿容端庄的女性议员;舟美女士取得了想要的地位;港口黑手党掌握了合作伙伴的上位把柄~” “可喜可贺,可喜可贺~” 中原中也一阵头脑风暴。 这个二十多天前还整日待在擂钵街内,只需要保证十数个孩子的生存问题的少年,努力的以一个肮脏又精明的成年人的角度,思考起了此事的细枝末节。 “杀手们能在港口黑手党的眼皮底子下行凶-” “那必然是因为得到了我们的准许。” “这一切之所以发生的如此刚好-” “那当然是因为买凶者正是遗孀本人。” 然后这叫莲仪听了无比眼馋,暗叹二人默契的对答游戏,暂停了片刻。 大约是中也正在吞咽那些复杂的情绪吧。 “所以。我们最初想要的合作对象,‘森口议员’,指的就是她喽。” 太宰治不说话了。森鸥外究竟是怎么想的呢?是两者都行,还是都无所谓? “是不是呢。”他含糊的说道。“其答案在我看不出,连一毫克的价值都不具备。” 中也皱了下眉。太宰没给他继续开口的机会,绷带少年活泼地拍了拍手: “好了好了,总之,你们顺利完成了首领的任务——真厉害啊,这么一说,是不是有莲仪君参与的任务,都是一天就结束了啊?” 中也和阿呆鸟都怔了下。 “是呢!”终于被点名的羽生莲仪乖巧地举了举手。“因为红叶不喜欢我外宿。” 在中也的眼神变得更为可怖之前。太宰停止了试探。 多么可爱、多么纯真的理由啊,不是吗? 满身疮痍的太宰微笑着想道。 多么令人无话可说啊。 “——这样的话,除了正在陪伴舟美女士的公关官,你我都可以原地解散了呢!哎呀哎呀,希望不会有人想和我一起回去,毕竟我受不了蛞蝓味儿~” “你这混蛋……谁要和你一起啊!” “……等等,喂、喂中也!你之前是不是把我心爱的机车给拆了当石子儿用了啊!” “呃!” 少年们就这样嬉闹着、嬉闹着。可是,仿佛是刻意要与热闹保持距离似的,太宰治竟当真一个人先回去了。 中也与太宰,到底算关系好,还是不好呢? 不止是莲仪,就连阿呆鸟都有些好奇了起来。 黑蜥蜴的专车来的很快,在车上,三人的话题转了又转,已变成了与本次任务毫不相干的一些趣事。 等三人回到了港口黑手党的大楼,准备去向森汇报之际,首领却十分体贴的派人传话,表示等次日再过来陈情就好。 “‘毕竟,几位都还在长个子的年龄’……首领大人是这样说的。” 而第二天一早,却并没有人叫醒熟睡中的羽生莲仪。 等他听说阿呆鸟已向首领汇报了他的那番有关“外星人将森口茜变成了怪物”的鬼话,也准备好了要如何与森解释,可莲仪左等右等,并没等来森鸥外的传唤。 真奇怪啊。 就不好奇吗? 还是说,其实这种事在森看来,也是在“无所谓的事”的范围内呢? 如果森先生无所谓,那我也无所谓好了。 羽生莲仪这样想着。继续过起了他那一成不变的日常。 找中也玩、在中也家发现阿呆鸟、得知阿呆鸟与中也就住上下层、一起看公关官出演的电视剧; 被阿呆鸟载着到处兜风、和中也一起聆听红叶的教诲、被公关官逮住偷吃零食、与太宰擦肩而过。 极为偶尔的,还会有人呼唤他的另一个名字:杰西瓦尔,杰西瓦尔… 接着一张明信片便会从他的影子里冒出来。那是远方的阿蒂尔·兰波在与他报平安。 不知为何,这位忧郁的法国人似乎有意加深与他的联系,像是希望尽可能多的得到他的好感。 而莲仪会喜欢喜欢自己的人。因此,他乐于接受对方的亲近。 不知不觉就交到了这么多的朋友。感觉是时候能和罗尼哥炫耀一下了! 是时候动笔写信啦!嘻嘻。 就在他笑眯眯地登上港|黑大楼的天台,准备取走钢琴师为他上供…哦不是,准备的冰淇淋,一边吃零食一边构思之际,他见到了守在冰淇淋旁的织田作之助。 “织田先生!” 小孩子模样的莲仪,发出了只属于小孩子的欢呼。 “好像有阵子没见了,你工作还顺利吗?” 沉默寡言的红发青年点了点头。他无比自然地伸手,揉了揉莲仪的发顶。 而被他摸毛的孩子就像享受爱抚的小猫那样,不仅眯起了眼睛,甚至还踮起脚顶了顶他的掌心。 ——真可爱啊,莲仪君。 但这种话,织田作之助是不会说出口的。 气质沉稳的青年体贴的为莲仪递上冰淇淋:“果然是你的啊。这算是组织内的秘密交易吗?” 莲仪笑了起来。这对织田作之助而言或许并非是个笑话,但莲仪就是喜欢听他说话。 “钢琴师很喜欢逗我玩。” 男孩撒娇似的说道。“他总选些奇怪口味的雪糕给我,之前还吃到了纳豆味的呢!” “那还真是厉害。” “对吧!!我都不知道有这种口味呢!” “而且啊,虽然没有明说,但好像是只要我愿意吃,他就愿意继续提供的样子!” “你们关系真好,而且,原来钢琴师是这么有趣的人啊。” 织田作之助语气平平的感叹道。 “不过,怪口味总有用完的那天吧。” “对啊!我也很期待他到时会拿出什么给我——会不会是自制口味啊?” 一大一小两个身影,一齐陷入沉思。 可能会是吧。毕竟自制的话,加什么进去都行,说不定能这么持续一辈子呢。 织田作之助这样想着,来回打量了莲仪几眼。 “哎。”他平静无比的发出了一个音节。“莲仪你好像长大了一点。” ——啊! 莲仪一下瞪圆了眼睛。蹦下台阶,惊喜的来回转了几圈: “真的吗?真的吗真的吗?咦?我长高了吗?” 我能长高吗?这个素体有这个功能吗? 是不是别长太高比较好啊,因为中也的躯壳好像已经到极限了。继续长高的话,恐怕就不方便往他怀里钻了,还是控制一下吧… 哎,如果中也能像我一样喜欢体温,能反过来拥抱我,就不用担心这种事了呢。 就在莲仪自顾自的忧愁了一番之时,认真的打量着他的织田作之助反而摇了摇头。 “不是的,不是身高的问题。” “就是一种感觉吧。感觉莲仪你和我第一次见到时不一样了,看上去成长了不少。” 呜、呜哇! 莲仪的面颊都红了起来。他蜜棕色的眼睛亮晶晶的,无比信服又崇拜的看着织田作之助: “呜呜,织田先生你也太会夸人了吧!” ?? “这么讨人喜欢可不行!你会因为太受欢迎而遭遇修罗场的!” ??? ——如果,我是说如果。 ——如果坂口安吾在场,大约能吐出两个月份的槽吧。 各种意义上讲,这一大一小的电波,竟然真能如此吻合的对上,这也是件恐怖的事。 不过,无论是与坂口安吾的相遇,还是其他的什么,都要再晚一些才会发生。此时蹦蹦跳跳、快乐无比的小人造人并不知道,就在区区数个月后,他就再次迎来了版本更新程度的又一次“成长”。 024 数个月后 对于羽生莲仪来说,时间近乎毫无意义。 就像是人无法时刻记起自己正在呼吸那样,他有时也会忘记昨天、前天、大前天都做了些什么。 如果没人理他,他又体贴的也没去理繁忙的大家,那他大概率就当真什么都没做。 既没有进食,也没有苏醒。就这样随随便便沉睡个一周,对他而言都是件很寻常的事。 与人类不同,莲仪能够掌握自己的梦境。准确点所,在爬上床铺,闭上双眼以后,他的状态更接近于将精神下沉,融入了本体的“体内”,以一个重归虚无的状态,在那过分庞大了的“自我”中肆意翱翔。 作为以人类对力量的幻想创造而出的人造人,他能做到的事实在数不胜数。 当他如一抹幽魂、一个顽童般摩挲着自己内部的那些瓶瓶罐罐,愉悦又愉快的肆意捏出一个又一个光怪陆离的瓶中世界时——他突然惊醒了。 醒来的第一件事,是犯十五分钟的迷糊。 这具素体,是不是快到保质期了啊… 哎,这也难怪。毕竟他用的并不怎么爱惜,令它平添了许多本不该承受的伤害,以至于如今,它的自我复原越来越慢,像台能用但很迟钝的手机。 “下次…该换个结实点的。” 他扁了扁嘴,打了个小小的哈欠。然后伸出小手,将自己支棱起来的几缕头毛压平。 有侍女为他准备好了外出用的衣物,这些沉默寡言的漂亮姐姐仿佛没意识到他这次最少睡了三天似的,见怪不怪的恭敬垂头,侍立在侧。 啊呀。 “今天啊。”他自言自语似的叨咕着,有点不太情愿地刷起了牙。 “惊天薅像惠油式伐僧。(今天好像会有事发生)” 会是什么事呢?未来视野黑洞洞的,好像有谁不想他知道今日的后续发展。哎呀,会是有惊喜吗? 考虑到今天正是中原中也加入港口黑手党的一周年纪念日,有惊喜也很正常吧? 旗会的大家,一定会很热闹吧~ 然而,即使是这样小动物一般的可爱嘀咕,只要红叶不在,便也没人会与莲仪搭话。 这个温暖而明亮,气派又豪华的“家”中,除了尾崎红叶与羽生莲仪,其他的下人便都只当自己是家具而已。 “不要让莲仪不快。”家具们听从主人的命令。“家具是不会说话的。” 话说回来,莲仪总感觉最近半年…可能是半年吧。总之,最近红叶好像变得越来越紧张了。 虽然她并不说。 但她肯定是觉得,他交朋友的速度太快了些。快到令她焦虑。 莲仪似懂非懂。红叶相当害怕他被他人影响…就是说,相当害怕他当真变成一个无法无天的坏孩子。 但是哎,莲仪实在很难想象有什么能把自己带坏。 在哥哥身边的时候,就连最自恋、最自傲、最厉害的克雷亚,都只是给他带来了一点小小的震撼。虽然旗会的大家同样性格鲜明,但怎么也到不了那种程度吧? ……到不了吧? 算了! 莲仪对着镜子做了个鬼脸,因为自己学了哥哥的口头禅而嘻嘻笑了起来。 ——话说回来,现在的中也,又在做些什么呢? ———————————— 中也才刚醒来。 他自认自己是从不做梦的。即使此刻胸口沉重,身上微微发汗,心情也不如往日那般爽朗,但他就是不觉得自己刚做了一个噩梦。因为, 荒霸吐怎么会做梦呢? 这个16岁的少年拉扯着睡衣的领口,习惯了般地走向浴室。 中也的住所是间一半混乱、一半静洁的高级公寓。即使被某个小鬼吐槽了好几次,他依旧没为自己添置更多的家具。 不需要就是不需要,要不是莲仪痴缠太过,就连客厅的那个酒柜,他都不想买。 那是个很高大,也很华丽的酒柜。然而里面摆着的却并不是酒。中也自己也不知为何,等他反应过来,就养成了一拿到新的高档酒,就直接遣人送到“旧世界”的习惯。 …… 他又不是什么酒鬼,与其小气吧啦的一个人分数次独饮,还不如带到旗会让那帮混球一起帮着品鉴。 就仅此而已。 仅此而已。 热水淋了下来。中也闭上双眼。 不知为何,酒柜中的瓶瓶罐罐在他眼前一闪而过。那是莲仪的恶癖,红叶大姐试着纠正过了,结果就是没有结果。 没错。酒柜中摆着的——全是些空了的瓶子杯子。 不知道的人或许会以为中原中也就是豪横到要用价值20万美金的定制酒柜来装垃圾,而事实上,那些全是羽生莲仪的“宝贝”。每一个都有一段由童言童语组成的来历故事。 羽生莲仪总会捧着它们爱不释手,然后用亮晶晶地眼睛朝他看来,说:“求你了嘛,中也。” 他拿他没辙。 那双蜜一样的眼睛那么专注的看着他。里面没有哪怕一丝的负面情绪。中也是拒绝不了他的,不知为何,他明明也不是什么好人。但看着莲仪,总感觉心都软了下来。 …… 说起来,莲仪好像从未叫过他的全名。总是没大没小的用下面的名字*称呼他。从刚认识的第一天就开始了,就好像和他熟络了一辈子似的。 中也, 中也并不讨厌这样。 他关上龙头,发动异能控制着身上水珠的重力,一瞬就从湿漉漉的中原中也,变成了干燥清爽的中原中也。 在刚想起那一柜子的空瓶时,他的内心奇妙的沉静了下去。可紧接着,一丝烦躁又又冒出了头。 他加入黑手党已有一年了。 与兰堂老哥的对决仿佛还在昨日,但细想想,他却早已解决过更多的事件了。 身边的损友也不再只是莲仪一人,阿呆鸟、公关官、钢琴师……这么一算,就连“旗会”都成立有些时日了。 他不知不觉已有了没事时能去消遣的地方,和熟人们打打台球、喝喝酒。不知不觉,就过上了一年前的自己完全想象不到的人生。 最近更是从太宰那家伙手中接过了走|私宝石的生意,成了一名货真价实,手里有自己现金流的黑|道。 若在这时选择舍弃过去的执念,就这么在港口黑手党发展下去,应该也没什么不好吧。 但中也无论如何也想知道,自己到底是谁。 这个执念自他拥有意识以来,便一直扭曲的缠绕着他。令他混沌难安。 有时他会忍不住觉得,之所以他对兰堂毫无怨恨,其原因便是他比谁都更能理解对方的那份迷茫。 即使对方的迷茫化作疯狂将他卷入风暴,中也对他的死,依旧有股兔死狐悲之感。 所以,他是无论如何也没法放下的。一年过去,他不仅没把真相看得更淡,恰恰相反,兰堂遗留下来的那份资料,简直成了一份执念。 然而, ——要想得到资料,就得成为干部。 首领是这样说的。 ——哎呀,可要是太宰先你一步成了干部,资料先被他入手调查的话,你想知道,就只能去求他了呢。 “谁会去求那只青花鱼啊!” 中也暗自咬牙,简直蠢蠢欲|动。可不等他生完气,转眼便看到了酒柜内唯一的一个黑色小盒。 他怔了一下,有点不是滋味的动了动喉咙。 这是一份礼物。 准确点说,是迟到的礼物。 一个月前,莲仪特地找到正在物理说服某位供货商的中也,为他送上了一顶新礼帽。 “是我自己做的哦!很厉害吧!” 一副求人夸奖的模样。中也有点迟疑,怕他又被梦野久作或阿呆鸟骗了还不知道,过来整蛊自己。 结果细细一问,孩子竟然是过来庆祝他们“相遇一周年”的。 …… ……呃。 的确肉麻了些。不,不如说他能记住这个日期,就很有跟踪狂潜质了。 但这小家伙,之前就很像小跟踪狂了。 可能是想起了那段时光吧。中也承认自己也很高兴。 紧接着问题来了,他根本没有“记住纪念日”的意识,即使莲仪没想要他回礼,也一点都不失落,但等中也回到家中,却罕见的失眠了半个晚上,第二天一早就大动干戈,已正常手续高价购得了一块上等原石。 东西到手,自然要寻找最好的匠人。 等匠人完成任务,小心翼翼的为他呈来那枚晶莹的,无限接近于完美的领扣时,中原中也却又沉默下来。 按理说,这毫无疑问是款诚意十足的礼物。宝石的颜色与莲仪蜜棕色的眼眸很是相配;这等价值的宝石却被设计成了日用品一般的波洛领扣,也纯粹只是因为中也觉得这样的饰品与莲仪的穿衣风格很搭。 而且,中原中也本并不是个会想很多的人才对。 可最近,他的确总会陷入奇怪的谜思。这大约与他越来越纠结自己的过去,越来越想知道自己的来处有关。 他有时会忍不住想。为什么都一年了,他却还是没与莲仪聊过对方真正的出身,真正的家人,真正的能力呢。 按理说,他们现在——虽然和一个小鬼当朋友很逊,但他们现在,的确得算是朋友了对吧? 那为什么不问呢?绝不是怕莲仪不说。他或许只是, 只是怕莲仪反问他:“那你呢?” 是啊,到那时,他又能说什么呢? 一旦陷入这种谜思,中也就会诡异的纠结起来。以致于这个擂钵街出身的少年,某天竟还莫名的谷歌了下波洛领带的来由。 结果却发现它的原型是40年代美国牛仔手中抛来抛去,用来绊动物脚的抛绳 ……搞什么!这是不是有点弄巧成拙啊! ——不对,说到底,我为什么要在意这些啊! 就这样纠结了很久。久到他根本没意识到今天刚好是他正式加入□□的周年纪念日。 今日的中原小先生依旧帅气。他不想纠结了,患得患失的模样根本不像自己——他迈着大步,乘上专车。 然后从牙缝里挤出了一句:“去本部。” 这回他拿上了那件礼物。那个方方正正的小盒子里,正躺着那根漂亮又结实的波洛领带,那枚被精心设计过的宝钻美的即使在夜里都能反光…… 即使如此,中也却还是忧心于某一件事: 这玩意真的配得上羽生莲仪吗? 他想太多了。 当他在大楼楼顶找到莲仪时,一阵暖风向他吹来,搞得他不得不以异能压住了莲仪送他的帽子。 那个眼熟的红发男人果然又陪在莲仪身边,一大一小两个人正说着什么,叽叽喳喳好不热闹。 莲仪很快就发现了他,快活的与他招呼。中也面容僵硬地递上黑盒——结果,莲仪大呼小叫了起来,不仅笑红了脸,甚至当场就戴上了领带,还一直追问那个红发大叔: “好不好看?呜哇我好喜欢它——好不好看?织田先生!” 织田作之助一开始便恭敬地向中原中也欠身行礼。然后,这个底层成员似乎相当认真的观察了数秒——中也表示,他绝对没有紧张,绝对!——然后得出了结论: “非常好看。” “很适合你。” “要记得说谢谢啊,莲仪君。” 不需要的。 莲仪还是说了谢谢,谢的很大声,那语气令中也都想捏他一下了。 …… ………… 中也莫名的寡言。他没怎么称赞莲仪的领带,只是看了会儿织田与莲仪的交流。便很酷很酷的留下一句:“我先去‘旧世界’了。”,接着脚步轻盈的走开了。 织田作之助看着那个娇小的背影,过了一会儿才说: “中原先生很喜欢你呢。” “那当然!” “底层成员都说中原先生长相俊美,很受欢迎,这看来不是假话。” 莲仪疑惑抬头。 织田作之助相当认真: “刚刚他那个微笑,就连我都有被电了下的感觉,真了不起。” ——虽然,这是平铺直述到完全看不出哪里有被电到的话语。 但那不是重点。 莲仪充满怨念的哀嚎起来:“什么??——中也刚刚笑了吗??” 025 “真是的…太狡猾了。”羽生莲仪唉声叹气,也不知是在抱怨着谁。“我也好想看偷笑的中也啊,一定很帅气吧。” “确实。”织田作之助答道 莲仪整个人都趴在栏杆上,不安分的来回摇晃着腿。 织田作之助望着他,并没有出手阻拦的意思。但那个姿势很明显是在注意着他的安全,时刻都准备在意外发生时捞住他。 莲仪似乎并未察觉,蔫蔫的问着。 “话说,现在在底层成员中,是太宰君更有人气一些,还是中也更有人气呢?” 织田作之助思考了数秒,认真作答。 “是中原先生吧。”他不带私人感情的回道。“大家似乎都觉得太宰很难琢磨,会情不自禁的怕他。” “哎~~?”莲仪嘟着嘴。“什么啊,原来大家都很清楚中也的好啊。” “本来还想请森先生安排我做中也宣传大使的,看样子也没什么必要啊。” 织田作之助闻言深思数秒,似乎是很浅的笑了一下。 “确实呢。”然后认真答道。“感觉已经没有宣传的必要了。” 莲仪再也忍耐不住,从栏杆上蹦下来,大笑了起来。 “我好喜欢织田先生。”他没头没脑的说道。“无论我说什么傻话,都会认真回答。和你在一起真的好开心啊。” 被这样夸奖了的织田作之助,依旧面无表情。 他果然沉稳过人,面对这样的小人造人,也只是上前摸了摸他柔软的黑发: “心情变好了?” “嗯!心情变好了!” 因漏看了朋友笑容而闹别扭的小孩振作了起来。又叽叽喳喳,毫无保密意识的与织田讨论起了有关自己的事。 “你看你看,我想和哥哥炫耀我交到了朋友,结果只动笔写了一点点,就卡住不知该和他说什么了!” “是会有这种情况呢,越是想写,就越难落到纸上。” “是啊是啊,该怎么办呀?我本来还想和罗尼哥炫一下我工整的汉字*来着……” “这字确实很漂亮。说起来,莲仪哥哥还真博学啊,明明是埃及人,却既会英语又会日文。” “是啊!罗尼哥最厉害了!”莲仪笑着。虎牙都露了出来。“因为是干秘书工作的缘故吧?他好像什么都必须会一点——听说其中最厉害的,就是用短刀的技巧!” 奇怪的、或许对森鸥外来说,很有用的情报。 在织田作之助听来,就只是可爱的孩子话而已。 红发青年点了点头,真心实意的赞美:“好厉害”。而莲仪感受着他的那份诚心,越发热烈的向其卖出了毫无必要的安利。 其结果便是,织田作之助莫名其妙的得知了与罗尼·斯奇亚特相关的种种趣闻。明明二者根本就不在同个世界,基本也没相见相识的可能。 但莲仪还是说了个痛快。 “哎,话说回来……憋了这么久还是只有两三行字,我都觉得不如直接打电话算了。” “嗯,也是个好主意呢。虽然我听说现在有些人有‘电话恐惧症’,但如果是莲仪哥哥的话,一定没问题吧。” “是呢!!” 于是这件事终于被解决了——电话啊电话,打电话就能解决的话,也没有写信的必要了吧? 时间差不多来到了中午,莲仪说的口干舌燥,想着正好能去旗会那里蹭饭,这才与织田作之助一起下楼。 作为港口黑手党的底层人员,织田并未加入任何干部的麾下,虽然最近频频受到尾崎红叶的指派(带孩子),但严格来说,依旧还是一名“自由人”。 他们乘电梯时恰好遇见了太宰治。莲仪微笑着与他招呼,太宰也回了他个虚无的微笑。 好像,很累的样子? 不知为何,这回太宰却并没看向织田作之助。等电梯内只剩二人时,莲仪直接说出了自己的疑惑: “怎么感觉太宰君一副很疲惫的样子。” 这是可以说的吗? 太宰和织田,似乎都不想被大家知晓他们有私交。 “……确实。”织田作之助罕见地皱了皱眉。“像是没休息好…有点奇怪。” 莲仪点了点头。 尽管他也很好奇,但这个话题还是到此为止了。大人们有大人们的思考,乖孩子似乎不该过多追问。 等到了楼下,织田作之助体贴又小心地牵着他的手,将他护送上车。莲仪也笑着与他挥手作别。 他的目的地是间装修的很老派的台球酒吧,其名为“旧世界”。 莲仪觉得这名字有种莫名其妙的派头,那里是中也与他这一年结识的诸多小伙伴的集会地。 也就是类似于旗会大本营的地方了。 所谓的“旗会”,其实是由钢琴师牵头创办,由港口黑手党内部年轻有为的25岁以下青年所组成的互助会。 中也的性格看似粗豪,其实却很纤细。按理说他本是绝不可能参与这种噱头很大“互助小组”的。 可最终,不知是钢琴师还是别的谁,竟当真有人以个人魅力吸引了他,接纳了他。 旗会的大家都很喜欢中也。 ——于是,羊之王重新拥有了羊群。 ——莲仪是这样想的。 小人造人轻哼着歌,下车见到众人以后却隐约发现了不对。这个小巧的男孩皱紧眉毛,以那双蜜一般的眼睛,无比认真的一一扫视旗会的众人。 “……你们、” 这里最低的是他,第二低的就是中也。呜呜,他们也太高大了吧? “是不是欺负中也了!” ——噗。 他越是认真、越是凶恶,大家的笑声也就越大。第一个站起来扁他的竟然是明显受了欺负的中也本人,怎么会这样! 重力使将他漂浮起来,用手肘来回狠蹭他的头壳*,直到莲仪发出小动物一般的嘤嘤悲鸣,这才重新放他回归地面。 “呜呜呜呜为什么呜呜好过分。” 羽生莲仪假哭着,一下就猫*到了最为高大的冷血背后。 这是位面相颇为老成的青年,实际是在组织内外都很有名的无异能杀|手。他此前与中也无甚私交,莲仪总感觉中也有点忌惮他。 可不知怎的,就在今天,眼圈有点红红的,好似刚刚哭过了的中也,好似被欺负了的中也… 面对众人时总会有的,宛若路边小石子一般的隐约存在的隔阂,却彻底的消失掉了。 “你这家伙,”中也的模样好似下一秒就要从嘴里喷出火了。“你这笨蛋!” 高大的、沉默寡言的冷血,既没有要保护莲仪的样子,也没有要对这样的中也屈服的样子,就只是端着一杯咖啡,温和地注视着一切。 “好啦好啦。”打圆场的还是公关官。“莲仪酱就只是说了实话而已,你这么闹他,他怪可怜的。” “呜哇中也的脸好红!” 阿呆鸟幸灾乐祸的起哄,立即掀起了另一场战争。莲仪憋着嘴看向打闹的二人,很是不解的伸手拉了拉钢琴师的衣角: “发生了什么?” 他怨念十足。 “你们是在我不在的时候,干了什么很不得了的大事吗?” “为什么中也这么开心?太狡猾了,我从没见他这么开心过!” 今日也依旧一身黑白配色的钢琴师,他笑眯眯地看着莲仪,毫不客气地捏了捏他的脸蛋: “是吗?怪小孩莲仪是这么觉得的吗?” 莲仪张嘴咬他,钢琴师早有防备似的躲了过去。一直坐在旁边的外科医生笑了起来,安抚的向下压手。 “好了好了。我们只是给中也看了下我们为他准备的周年礼物。” 这个深信“每救一人,就离神更进一步”的外科医生骨瘦如柴,看上去比谁都更不健康。 最初连中也都很难相信,组织内那个救了800人,又杀了800人的医生竟是这幅模样。 怎么说呢?不愧是港口黑手党,大家都是怪人。 “话说,看到莲仪君的牙齿这么健康,也是件令人愉快的事。我可能也像中也一样,前所未有的开心了起来呢。” ——呜呃! 呜呜呜!! 莲仪立即捂住左脸,向后猛退了三步。他哼唧起来…在这五人当中,唯一会令他感到害怕的就是外科医生! 嘤!!他这具素体真的很令人难过,最开始他只觉得是年限到了,不趁手也很正常。本着怜物之情,他也没着急更换。 结果前一阵子,他却莫名的牙疼了起来…… 红叶她格外的担心,禁了零食还不算,后来干脆的将他塞给了外科医生……明明、明明是组织内首领以外最有能力的医生!有那么多人需要他的帮助!我就只是虫牙而已,有必要劳他出手吗?! 等他后悔的想直接换个身体时,一切都来不及了…… “哎呀哎呀,是不是欺负过头了。” 不健康到时刻都需挂着点滴的外科医生摸了摸自己的下巴。 “别哭啊,莲仪酱。” “我才、才没哭!” 就这么笑闹着、笑闹着。没一个人再提这间酒吧才刚发生的事。 以钢琴人为首的五人,敏锐的发现了中原中也对自己身份的纠结。 为了帮助不可替代的重要同伴,为了证明中也就是中也,也为了安抚重力使漂泊不定的心… 他们违抗了首领的命令,为自己的伙伴找出了他身为“人之子”的证据。 那是一张小小的照片。那上头并没有什么特别特殊的东西。 那就只是一个身穿麻布和服的青年,牵着年幼的、呆呆的中也而已。 是不存在的记忆里,那陌生极了的,童年时代的碎片。 ——我,是个人类。 伙伴们是这样说的:“如果再被人问那种无聊的问题,就把这个拿给他看!” ——不要迷茫了,中也。看啊,这就是你。 ——而现在,我们就在你身边。 笑闹着、笑闹着、笑闹着。旧世界的午后,好似总是这般热闹。 等中也消气,又或者说,等中也不再害羞,莲仪也跟着旗会的大家一起,打了好几局的桌球。 “我哥哥教过我的!”他兴奋地说着。“别小看我哦!” 本以为,今天能这样顺利的、快乐的,在嬉笑声中结束。 结果,当太阳稍稍落下时,却有位可爱的不速之客闯入了这间不该被闯入的酒吧。 来者名叫亚当·弗兰肯斯坦,是一台能自主思考的人形计算机。 026 亚当·弗兰肯斯坦到访前一分钟,旧世界酒吧内的话题已飞向天外。 “啧,阿呆鸟你球打的好臭!就这也敢自称是信天翁*吗?” “什么啊哈哈哈,为什么要从绰号下手过来糗我,你是见过信天翁打球还是怎么的?” “……当、当然见过啊!嗯呃,在马戏团里。” “马戏团里的是鹦鹉吧?” “是鹦鹉吧?没听说有马戏团养信天翁的哈哈哈哈哈。” “不许笑!” “我还没去过马戏团哎。啊!说起来,我一直想学独轮车来着!” “咦?真的吗?真不像莲仪你会说的话啊,这算什么,少爷人设崩塌吗?” “讨厌!我会踩你哦!什么叫少爷人设啊!” 一如既往的嬉笑着。 羽生莲仪比自己想的还更喜欢待在旗会。他其实并不是个善于多人社交的小孩,但在旗会里,他却也很自在。 其原因相当简单。在与旗会众人相识的这半年里,他终于学会要如何与人吵嘴了。 ——并非真的争执。没人会与这样弱小的莲仪争执。 旗会的大家对他都很友善,却并不能说很有兴趣。 对已能独当一面的旗会众人来说,羽生莲仪还太小了。这个温和的小孩更像是伙伴的弟弟,大家都爱揉他一下、惹他两句,但真正的意见纷争,那是绝不可能发生的。 如此温和却又如此有趣环境,即使是普通人都很难遇到。因此,笨嘴拙舌、不乐于公开发表个人意见的莲仪,第一次有了能拌嘴,还乐意与他拌嘴的对象。 即使大家只是逗他玩, 他也还是非常、非常开心。 就和往日一样,众人的话题越飞越远。 有人问阿呆鸟,什么,你竟然会骑独轮车?你是狗熊吗? 阿呆鸟笑着给他一拳,骄傲的表示所有长着操纵杆的东西,都只是他的玩|物罢了。即使现在不会,给他3秒就能立即精通。 一阵嘘声过后,莲仪近乎崇拜的交握双手,小狗似的哼哼唧唧:教教我、教教我!阿呆鸟你最好了! 没人受得了他这样。 又被揉搓了一通,莲仪虚弱的伸手,颤巍巍的表示自己一定能够学会!多有意思啊!到时骑给红叶和罗尼哥看,一定能逗笑他们! “真拿你没办法。”金发青年抬了抬墨镜。“那就下次好了!我让部下搞一辆来,包教包会!” 就在这时,有个全然陌生的声音插话说道: “如果你们需要的话,本机可以立即购得一辆独轮车赠予你们。” 身穿蓝色西服的陌生人手脚纤长,五官端正。 “根据搜查手册所言,向人类打听信息之前,应先与对方拉近距离。本机愿意送上你们所需的礼物,因此,我们的距离一定已经加深了,对吧。” “既然如此,就能将各位的注意力已转移到任务上了。” 和谐的台球比赛到此结束。* 除了惊喜一般“啊!”出了声的莲仪以外,众人面对这个友善的不速之客,他们的回应是砍刀、台球杆、卷取机断头台、子弹,以及,异能力。 上一秒还是群欢聚共庆的少年好友,下一秒就变回了各自原本的模样。这群即使是在港口黑手党都各自混出了名气的青少年,是真的想要当场搏杀这个怪里怪气的“闯入者”。 好在战斗发生的快,结束的更快。先是羽生莲仪不住哼哼:“等一下等一下嘛,让我再仔细看看——” 他的语气相当迫切,像是个在野外发现了未知蝴蝶的昆虫爱好者。 但旗会的众人,在这等时刻却并不会这么娇纵他。要是为了满足莲仪的好奇心而害死了同伴——那实在得不偿失。 真正左右了战局的还是怪人本人。这个灰眼睛的男人在钢琴师叫出中也的名字后,突然便态度一改,成功脱身走到了中也的面前。 他半跪了下来。 此机自称亚当,说他是位来自欧洲的刑警。他诚挚的表示自己是为了从暗杀王魏尔伦的手中保护中也,这才来到日本、来到横滨的。 但这部分内容对莲仪来说根本不是重点。重点只有一个: 亚当·弗兰肯斯坦,是一台具有自我意志的人形机器人。 是在构造层面与他、与中也都截然不同,而自我认知依旧为人的,机械人造人。 ———————————— “好厉害…”羽生莲仪用梦幻的声音,崇敬又欣赏的说着。“好棒好棒!” 阿呆鸟抽了下嘴角。 “总感觉某只小狗下一秒就要说‘妈咪,买给我!’了呢。” “同感啊。” 钢琴师唯恐天下不乱似的搭话。他的眼中没有笑意,一直都警惕的观察着那边耍宝的两人。 “太厉害了,这个时代的人类未免太优秀了吧!制造你的人,一定是个天才!” 羽生莲仪亢奋的大呼小叫。 “太精妙了、太美丽了!虽然重量稍有不同,但你甚至具有灵魂哎?!” 说着一些不知为何,听上去很危险的怪话。 “很识货哦,少年。” 亚当摆了几个无比俗气的电影pose,而莲仪则相当捧场的疯狂鼓掌。 亚当,很开心。 他将面前男孩口中的“灵魂”,直接理解为拥有情感。而对他来说,被人类认定为拥有自我意识一事,是相当值得愉快的。 “你就是传说中,会喜欢像本机这样拥有自主决断能力的机器人的粉丝吗?” 好拗口的一句话。 “很好,要我给你签名吗?” “请您务必!” “好,我这里恰好有笔。” “…………” 中原中也,很是头疼。 “差不多得了!” 他制止道,有些为难的按了下莲仪的肩膀。 就这样打断孩子的快乐时光。这似乎有点残忍,但他们的确有正事需要商量。 接下来的十数分钟里,这位来自英国的人造智能搜查官向旗会的众人解释了他的来历与个人喜好,并保证自己绝无恶意,且不会损害港口黑手党的利益。 但中也立即指出,他没说实话,因为: “魏尔伦已经死了。” 这是他从遭受魏尔伦背叛的兰波那里听得的真相。 无论怎么想,濒死的兰波都比眼前这个傻大个要更可靠些。除非他能拿出证据,证明自己的话,否则中也就只当对方是在放屁。 “咕。” 莲仪小小的、小小的咽了口唾沫。 亚当没有撒谎,魏尔伦的确还活着。 那个属于兰波的异世幻影,直到濒死都在以自己的方式保护着魏尔伦。他绝非不同情中也,可他是绝不会放弃包庇魏尔伦的。 可是,莲仪也有不解。 “为什么……” 为什么亚当说的是:要从魏尔伦手中保护中也呢? 魏尔伦是中也的哥哥啊?不止是他,就连亚当也这样认为!既然是哥·哥,那爱护弟弟不就是理所当然的吗? 况且,魏尔伦甚至在兰波与中也间选了中也哎!他…他果然,是喜爱着中也的吧? 那这保护又有何必要呢? 莲仪很迷糊。 更令他焦急的还在后边。亚当认为只有中也具有知情权,即使能够理解人类的同伴之情,即使中也态度强硬,但身为机器刑警,他还是做了职责上应做的事。 ——他拐走了中也。 “哎?” 莲仪慌忙伸手,差点就想直接暂停时间。但冷血拦住了他,准确点说,冷血主动抱起了他。 这位冷酷的杀手青年什么都没说,无愧他的酷哥形象,明明这时该说点安慰的话吧? 反而是阿呆鸟又搓了他一下: “真叫人不放心啊。”金发少年撇了撇嘴。“这样好吗?” 几人隐约有以钢琴师为首的苗头。俊秀的青年表情明朗: “不太好。” 话虽这么说,他的神色还是比刚见到亚当时轻松。 “但还是给他们点单独相处的时间吧。别看中也那副模样,其实还挺爱害羞的。” “让他先听听好了。如果听了后也觉得可以告诉我们,他回来也还是会说的。” 中也呢,就是这种家伙。 是连心都愿意掏出来给你的…笨蛋家伙。 公关官的表情非常勉强。他忧心忡忡似的: “如果对方表现出的脱线全是演技……” “那演技未免太好了吧。”钢琴师安抚道。“能骗过你我的眼睛,那完全可以在大道边就把中也拐走了。” “……”好像也是。 “他倒是,没有撒谎。”莲仪努力想加入谈话。“可是,我真的搞不懂哎。” 阿呆鸟嗤笑一声,一下一下用指尖点着莲仪的脸蛋: “你小子不懂的事多啦!”他比谁都更喜欢玩莲仪的脸与头发,像只一发觉对方不会生气,就越来越得寸进尺的野鸟。 “还轮不到你来操心中也,多喝点牛奶,快些长高才是真的。” “啊这…这什么地狱笑话。阿呆鸟,这话你倒是也对中也说说啊。” “噗哈哈哈哈我才不要!我又不傻!会被中也拧掉脑袋的!!” 几人又叽叽喳喳了一会儿。一直被冷血抱着也不是个事儿——但对方一点撒手的意思都无,莲仪也不好意思主动要他松开。 ——之前中也有点小戒备冷血。 ——因此冷血很少主动接近莲仪。 ……而冷血,其实还挺喜欢自己的。 这种事,莲仪当然知道。 就这么心绪不宁了好一会儿。小人造人相当努力的思索着:到底是什么情况,才需要外人来从哥哥手里保护弟弟。 无论怎么想,都是些可怕到没边儿了的修罗场。 但明明魏尔伦并不是那种鬼|畜兄长,而是很在意中也的啊? 没等他想个明白,钢琴师那边便接到了一个电话。首领传唤了旗会的五人,而众所周知,港口黑手党的准则便是:首领的命令是绝对的。 没法继续在原地等待中也,这让钢琴师皱了皱眉。他打给中也,语气不自觉便变得昂扬。 青年愉快的陈述了下自己这头的情况,让中也不要操心。还开玩笑说如果是聊升职的事就好了—— “如果我率先当上干部,那就每个月都给你们发些零用钱,怎么样啊?”** 这边阿呆鸟还在嘘他。莲仪就坐不住了。莫名其妙的,他好像有些不安。可是,不安? 这种情绪,对他而言也是相当的陌生、几乎从没见过的东西。 他的“心”好似被什么揪紧了;胃里也酸酸的不太好受;脑袋里好像有蚊虫正在鸣叫,不确定,再听听。 莲仪没把这些预感当一回事。 也没法当一回事。 他的“本体”……实在太过庞大。想将这等程度的概念,浓缩于一件人类素体之中,本就是种浩大而繁琐的工程。虽然只要他想,那在1毫秒间就能办成此事,但每次更换素体时,他又都很漫不经心。 因为,怎么说呢? 那种感觉,就像是一只鲸鱼或一座山,正粗陋的将自己这一“概念”塞进了一小瓶可乐中。这瓶可乐时不时会出点问题,今天这里有点漏气,明天那里有点裂开。 总之,这种程度的不适,莲仪想重视也能重视,可他此时此刻,还没养成这种习惯。 他应该养成的。 应该注意到的。 森鸥外并未召见羽生莲仪,大家有意想将他一起带上,召见结束后正好一起吃晚饭。而莲仪想了一下,最终还是给织田作之助发了短信,要求对方过来接他。 “不用了,谢谢你,钢琴师。” 他这样说着,小跑起来超过众人,率先推开了旧世界的大门。 “我果然还是想去找中也。” 他笑着冲大家点头,然后回身, 回身,回……………………身。 虚无。 虚无、虚无、虚无、虚无、虚无。 他本可以,一瞬间就恢复过来的。 本可以,一下就意识到发生了什么。 但他对这个世界,简直没有哪怕一丝的防备。他是如此的大意,这份自大,实在是将他害惨了。 将大家都害惨了。 当他使用着的这具素体,不紧不慢、不慌不忙、勉勉强强的将他重新拼起来时。 当羽生莲仪重新睁开眼睛,那已经是3分钟后的事了。 那时他才意识到,刚刚,一个俊美宛若北欧神明的青年;那个比荒霸吐还更狂暴的人造异能生命…… 保尔·魏尔伦出现了。 他没用1毫秒,就挤爆了他的脑袋。 然后杀了所有人。 027 大门虚掩着。 吱嘎、吱嘎、吱嘎的响着。 室内除此之外,便再无任何声息了。总是那么热闹、那么欢乐的“旧世界”里空无一人。黑的可怕。 本那么熟悉的房间, 此时却像什么猛兽一般。像藏着什么无法被理解,也无法被打败的鬼怪一般,空洞洞的。 “嗞啵”,有个血泡破裂开来,惊动了他。 莲仪有点头晕,他想爬起来,但脚好软啊,他只能勉强跪坐在地。 有味道从鼻腔钻了进来,很重、很重的味道,腥腥甜甜的,直接从他的素体,钻进他的体内。 像只苍白的手,从喉咙伸进去,攥住了他的心肺。 ——什么。 他没能理解。他呆在原地。 什么什么。 他没能理解眼前的一切。熟悉又陌生的旧世界内,破烂的、零碎的,沉默的大家。 这间总是嘻嘻哈哈、吵吵闹闹的小酒吧里,那些总是围绕在中也身边嬉笑、陪莲仪玩耍的人们。 爱使坏的钢琴师;会载他出去玩的阿呆鸟;看着大家微笑的公关官;和中也一样含蓄又无措的冷血;总是吓唬他的外科医生。 旗会的大家, 整个屋子,无论是地上还是天花板上,座椅中还是台球桌旁。 旗会的大家,遍布于这间直面了飓风的屋内。黏答答、湿淋淋。大家的内部与外部混在一起,被撕扯被破坏,破布娃娃一般,东倒西歪。 什么啊, 什么啊什么啊什么啊什么啊什么啊。 有什么东西涌了上来。像血也像内脏。他掐着自己的脖子咳嗽起来,咳得心肺倒转。 迷茫与不可置信之后涌上来的感情——是磅礴的、巨大的、厚重的愤怒,这股热烈到仿佛瞬间便能融化整颗星球的愤怒,几乎碾碎了他的脑袋。 他想站起来,结果却跌坐在地。有血浸透了他的裤子,那当然不是他自己的血。那是……是不止一个人的血液。 大家的血,混合在一起。 就像大家的肉那样。 喉咙里传来不成声的嘶鸣。他并不聪明的大脑正生涩而别扭的运转着,可巨大的怒火实在太有存在感了,他根本就没有思考其他事的余地。 ——好过分好过分好过分怎么能这样发生了什么到底是怎么回事大家怎么会变成这样都怪我好讨厌这具身体开始讨厌人类的素体了 他呛咳着,像只掉进水里的猫。他睁着眼睛,“眼睛”的概念却被破坏了,无数的因果线交错环绕,灵界视野与其他乱七八糟的能力混在一起,他在融化,因为他的本体正挣扎着,想从那具素体里钻出来。 ——好讨厌。 有什么东西无声的哭泣着。 ——这种现实,看我把它摧毁掉。 应激一般的想法如下:这个不合理的展开、不合我意的世界,全都给我消失算了!全都给我- 【不可以,做不到。】理性突然开口说话。【我不具备这种能力。】 【我已舍弃了这种‘可能性’。】 ——我不管我不管我不管!! 脑浆都被蒸发干净了的他,就如一个婴孩儿一般任性的索要,而索要的内容,则是他最擅长的破坏。 根本无法沟通。身处“内部”的理性为此而困扰,然后做出了选择。 【那么,先屏蔽‘愤怒’好了。】 自己中的那个自己说道。于是下一个瞬间,所有的“愤怒”一起消失不见。空落落、冰凉凉。 他哭了起来。难看的、狼狈的,他哭了起来。 毫无疑问,愤怒之后的感情,是悲伤。 悲伤比愤怒还更难熬。悲伤让他抓破了自己的喉咙,挠烂了自己的脸。他失声痛哭,不住以右手捶地,敲打着整个世界。 他想做点什么。 他必须做点什么。什么都好,一点微小的赎罪。这件事本不该发生的,都怪他、都怪他、都怪他。如果他立即察觉就好了,如果他及时暂停时间,就好了。 倒回去。 赶紧倒回去——把这一切的一切,都当做没发生过! 呜呜、呜呜呜…很疼吧,很疼吧,大家!真是太过分了,真的是……真的是…… 没关系、没关系的,呜呜…我现在就救你们,没事的,钢琴师、阿呆鸟、公关官、冷血、外科医生,我现在就把这个现实否定掉,让你们重新- 【那也不行。毫无意义。】 自己中的自己再次说道。 【那无非是重复这个过程罢了。那个金发的人造异能生命会再杀他们一次,仅此而已。】 “滚!!”他凶狠的咆哮。“我会捏死他——我要撕碎他——” 怒吼着、宣告着。他自己都不知道的兽性一面暴露无遗: “不需要任何人来许愿,不需要遵循任何轨迹或道理!” “就只是我想、我需要而已!我要把他碾得比分子更碎,我要一点一点把他蒸发——我要擦掉他曾存在于世的证明——” 【不行吧。】 自己中的自己,冷静的说道。 【你忘记了吗。】 他确实忘记了。 【你忘记那个法国人许的愿了吗?我自己。】 ……怎么…怎么可以这样…… 怎么会这样…… 【“请你无论如何,都别生魏尔伦的气、别降罪于他。”他祈求你的慈悲,以愿望之名。你忘记了吗?】 【忘记也没用啊,杰西瓦尔。你已回应过这个愿望了。你说“我知道了”。】 【愿望就是愿望。答应了就必须实现。如果你是因愤怒而想杀死那个男人,那可不行啊,我自己。再想想其他办法吧。】 …… ………… ……………… 破碎、破碎、破碎、破碎、破碎。 “……”羽生莲仪,哀鸣着。 他濒死的幼犬一般,痛苦的、绝望的哀鸣着。他本想怒吼出声,结果却因有生以来从未发出那么大的声音,而只是这样狼狈而凄厉的,长长呜咽了一声。 陌生的感情无限翻涌,今天,又是得到了成长的一天。 但这种成长,他可从没期待过、一点也不想要啊。 ……做不到。 做不到、做不到、做不到。即使是屏蔽了愤怒——明明已在脑内消除了这一概念,此刻却还有怒火隐约燃烧了起来。 这是“憎恨”。 悖论已被达成。他无法不对魏尔伦发怒,只要他能,他一定会立即倒转时间,对对方做最残忍的事。 【……】自己中的自己,那个类似于保险装置一样的部分自我,好似也很无奈。 【冷静下来。】 他说着废话。 【不止是那个法国男人。你真这样做了,对中也也有影响吧。】 放屁。 【那再怎么说,也是他的哥哥吧。是一心为中也着想的哥哥。既然如此,我们能杀他的哥哥吗?】 “那算什么哥哥。” 他的喉咙破了一个大洞。 “他算什么哥哥?!!” 太过分了所有人都很过分连我自己都很过分什么啊凭什么兰波你骗我你欺骗了我所有人都很过分我讨厌这个现实—— 他的理智宛若断了线的风筝,简直是越飘越远。前所未有的情况令“内部”的自己也很为难。 他虽然具有百分之百的理性, 但依旧没有处理这种事的经验啊! 失去理智的莲仪,哭泣着哭泣着,不知不觉就已有了觉悟: 这种现实,不要也罢。 他不要再当恶魔了。就算接下来会被收回身为“恶魔”的可能性,被弹出这个世界,变的更不完整,也没所谓。 ……好恨。 好恨、好恨、好恨。 大家的笑脸在泪水中模糊了起来。那一张张年轻的面孔,他好不容易才交到的朋友们…… 痛楚令他想立即焚毁这一切。他想变成一股狂躁的飓风,就这样吹袭摧毁整个横滨。太过分了,实在是太过分了。仔细想想,每个人都很过分。 魏尔伦太过分了。 不可能不知晓这一切的森先生很过分。 有可能放任此事发生的太宰也很过分。 明知道魏尔伦那样还要他别生气的兰波更过分。 ——无辜的就只有中也而已。 ——那么,就创造一个只有中也、以及旗会的大家,幸福生活着的世界好了。 ——把最最心爱、最最珍惜的大家,全都装进最坚固也最美丽的瓶中,永远、永远的留存于此刻。 这样即使回家会被哥哥责骂,也没什么好怕的了。 ——这个恶魔,我不当了。 ——这份力量,我不要了。 狂暴的什么东西,由内而外地钻出了他的身|体。浑浊的,汹涌的什么东西,蠢蠢欲|动,择人而噬。 就在这个时候。就在这等关键的节点。就仿佛承受着高维操纵的愚弄一般。有个人端着枪,推开了虚掩着的旧世界的大门。 门内的惨状令他深感惋惜。但在门外便嗅见了血腥味儿时,男人便已有了不详的预感。 按理说,像他这样的人,本是不必明知门内有异,还偏要不等支援,推门而入的。 他不过是港口黑手党内,最不值一提的下级成员罢了。即使这时倚在门框边抽一根烟,又有谁能为此而责怪他呢? 可织田作之助,就是做不到。 那孩子并没出现在本该与他碰头的地点。按理说,他擅自前往那间属于旗会的台球酒吧,已非常僭越。可是,织田他呢,就是这种人。 一旦有什么东西、什么事,与他想保护的人扯上关系,他立即便会变得一往无前。 他身手很好,脑子也还算聪明。但前者无法与中原中也的异能相提并论,后者更是比不上半睡半醒间的太宰治。 他就只个平平无奇的男人罢了,对背后的那群操棋手而言,他简直是最廉价不过的旧棋子。 甚至都比不上一张纸。 就是这样一个男人。这样一个一点都不知道港口黑手党与魏尔伦的“交易”,一点都不清楚此事的内情,甚至根本没意识到羽生莲仪的特殊之处的男人, 他打开门,闪身入内。下一个瞬间,就直面了那个东西。 “羽生莲仪”。 那个东西,大抵应该是羽生莲仪。 之所以要说“大抵”,是因为那个东西身上挂着羽生莲仪今早与他分别时穿的衣物,以一个孩子的姿态,跪坐在血池中间。 但其余的部分。无论是祂因敲击地面而残缺不全的手掌,还是那张由鼻梁往上破碎开来,正往外汹涌地涨溢着什么、什么颜色混沌、似火又似泥浆,扭曲了整片空间的“上半张脸”。 这都不止是缺少那孩子的特征了。 准确点说,祂看上去,真的一点都不像人。 但那重叠着的虚幻悲鸣,那仿佛有万千个人同时出声般混乱又浑浊的声音… 却在呼唤他的名字时。 【……织田先生】 织田作之助意识到了: 那孩子正在哭泣。 崩溃的莲仪哭泣着,迟疑的,虚弱地叫出了他的名字。 不知为,不知为何啊,织田作之助就是意识到了。他从那交叠在一起的声音中,识别出了自己的名字。 这本是很恐怖的一幕。 放在任何人身上,都得迟疑几秒吧。 【……织田先生……】 悲泣着、悲泣着。 无助的孩子跪在这副地狱画卷中间,瘫软着身体,站都站不起来。 织田作之助,他踏过少年们的鲜血,脱下西服外套,把那个衣不蔽体的孩子,从地上抱了起来。 就像是要把孩子挤进自己的肋骨里似的。 他死死抱着羽生莲仪。不顾那喷薄而出、几乎扭曲了这片空间的能量如何咆哮。他依旧紧紧抱着怀里的小孩。 “是我在这里,莲仪。” “我找到你了。我来接你了。” 028 曾有人地位相近的同事,含羞带臊地凑过来,问他是如何与羽生大人结缘的。 古怪的说法。目的明确的提问。 织田作之助并不蠢钝。他明白对方的想法,即使是在港口黑手党,也有人想急流勇退。但如果没长出能做文职的脑子,那么,跟着一位并不需要上战场的贵人,想来便是最优解了。 但织田作之助没法给出正确答案。他之所以会与莲仪结缘,归根究底,还是因为他被莲仪选中了。 那是个并不出奇的午后,开朗的、娇小的羽生大人想出门逛逛,晒晒太阳。他和尾崎干部撒了会儿娇,得到许可后,便看似随意的选中了他。 为什么是会是自己呢? 织田作之助并未思考过这件事。他就只是沉默的、毫无存在感的跟在那个孩子的身后。并在遭遇狙击时,第一时间抱着对方回逃。就仅此而已罢了。 他的异能力“天|衣无缝”能够窥视数秒后的未来。因此,只是这种程度的保护完全信手拈来,甚至不需要拼命。 敌人之后的追击确实有点棘手。织田作之助一一应付了过去,他受了一点小伤,被弹片擦破了胳膊。 真的只是完全不值一提的小伤。 可那个一直乖乖被他抱着的孩子,却好似十分感动似的。这个他一直都有些在意的小少年,瞪圆眼睛,蹦蹦跳跳的说着:“果然啊!果然呢!谢谢你!织田先生!” 羽生莲仪是这样说的:你果然,对我很感兴趣! 听上去不像什么好话。 但织田却微妙的理解了其中的含义。 何谓孩子口中的“兴趣”呢?那指的恐怕并非是探知欲、好奇心,不是任何能与个人利益牵扯上关系的情感。而是,就好像: 你在野外看到了一只美丽的蝴蝶,你很有兴趣,你很在意。 大抵,就是这样的感情吧。 他的确很在意羽生莲仪。这样脆弱又天真的孩子,是他最难视而不见的存在。 按理说,他本不该自不量力的私自在意一位干部的亲属。他与莲仪的地位差距,大约是便利店里临期饭团与怀石料理间的距离吧。总之,他的关心,根本毫无意义。 可他关心的对象却并不这样认为。他们飞快的亲近了起来,不知怎的,有时织田作之助会产生幻视,他总觉:莲仪和太宰有一点像。 ……都是,很特别、很特殊的孩子。 而且,其实都很怕孤单一人。 ————直到现在,他也还是这样觉得。 他的西装外套被扭曲了。“扭曲”是种难以描述的物理现象,外套与莲仪“头部”接触的那部分被浸湿了似的发黑发红,其上的纤维游动着挣扎着,好似被赋予了生命。 织田作之助,将之无视。 “有哪里痛吗。需要喝点水吗?” 他把孩子抱出了旧世界,让鞋子里全是血的莲仪坐到了台阶上。织田无视莲仪畸变的头颅,大致检查了下他的全身。 很好。至少他没落下任何零件。 “莲仪。” 他平静的、安慰一般的说道。 “你能说话吗?你愿意和我说说话吗?” 被衣服盖着的那个东西,缓缓地摇了摇头。 “……”该怎么办呢?如果我并非是个如此笨嘴拙舌的人就好了,织田这样想着。 他不管莲仪能不能看到,安定的点了点头。 “那好。我要抱着你走一段路才能回到车里。我们回去总部,去见尾崎大人吧。” 【不要。】 那个东西说话了。 大概吧。反正有声音传进织田作之助的脑子。是个泫然欲泣、或已经哭到嗓子发干的可怜声音。 “……”怎么办呢? 如果织田作之助是个更强硬的大人,或许会依照自己的经验——能如此残忍而迅速的杀死旗会的五人,凶手只怕是个无比强大的异能力者——因此,对于这种情况,最优解当然是带孩子回去总部。 无论如何,那里都应该是最安全的所在。不是吗? 就在他踌躇的这数秒之间,手机猛地震了一下。织田点开短信,因发件人与其发件内容怔了怔。 [别告诉任何人莲仪在你手上。别答应他任何事,别向他许愿。] 奇怪的短信。 是太宰发来的。 为何太宰会知道他与莲仪在一起呢?哦,说来他冲进旧世界之前,确实有谁打来了电话。 可那时的情况过于紧急,他不想也不能接。原来被他挂断的电话,是太宰打来的吗? ………… …… 可这似乎也很难解释,为何太宰会发来这样的短信吧。 织田作之助抱起莲仪。 在他合上手机的前一秒。太宰又发了一条短信过来。不会读心的织田不可能知道那个浑身绷带的少年是如何删删打打,纠结了又纠结,这才把那句“答应我,织田作”,改成如今这副冰冷的口吻的: [这是命令,织田作。] 命令吗? 那或许打我的全名,会更有威慑力一点啊,太宰。 织田抱着莲仪飞奔。即使如今他已意识到,怀里的孩子并不脆弱,可能也说不上有多天真。 他大抵也能想到,若是帮助了、藏匿了莲仪,会为自己惹来很大的麻烦。 但织田作之助还是在横滨的夜色中寂静的奔走着。他会带孩子去他的安全屋,会在保护不了他之前,努力尝试保护他。 除非自己率先变成尸体,否则他恐怕是不会放弃保护莲仪的。 这就是织田作之助。 羽生莲仪,他默默地哭泣着。 这就是织田作之助。 ——是他刚刚差一点、差那么一点点,就因迁怒而一并毁灭了的珍贵宝物。 ———————————— 此事是否已然失控? 太宰随着高速行驶的轿车一同摇晃。他的眼神相当空洞,好似万丈深渊。 他在去接中原中也的路上。 准确点儿说,他要去找被稍微解开封印,因此而失控了的中也,并帮对方恢复正常。 就在刚刚,就如他与森先生所预料的那样,一心只想带走弟弟的保尔·魏尔伦现身了。 他的逻辑直接而诡异。魏尔仑率先屠杀了中也的六名友人,以此斩断了弟弟与港口黑手党的羁绊。旧伙伴一一消失,中也再次失去了能“回去”的地方。 既然为数不多的真情已然消失。那接下来,他还会除掉关心中也的长辈、中也尊敬的上司、与中也配合默契的伙伴。总之,他要消灭一切能令中也眷恋的存在,令他直视“吾非人之子”的现实。 而在进行接下来的屠杀之前,魏尔仑直面中也,温柔的自我介绍被戒备着的中也直接点破,他纯真又残酷的为亲爱的弟弟,展示的本属于弟弟挚友,公关官的头颅。 然后,两人打了起来。 预料之中。 魏尔伦打开了中也的“门”,让门后的荒霸吐稍稍冒了出来,以此证明中也并非人类。 预料之中。 明明一切都在预料之中。明明,没必要这般焦虑。 ——可是,可这件事本身。 从森决定把羽生莲仪牵扯进来的那一刻起,年仅16岁的太宰便感受到了奇妙的割裂,与久违了的不安。 他不是看不出这样做的好处。 拥有古怪力量的少年,若不能为我所用,那么顺道被魏尔伦一起破坏,亦称不上可惜——森先生,大约是这样想的吧。 也说不上有错。 但此事就是有哪里不对。不对的点在哪儿呢? 是他的怠慢吗?因为对羽生莲仪不感兴趣,于是也没深究对方的过去。这样的我,是否已错过了最致命的重要信息? 太宰是绝不会承认的。从无可奈何的要将旗会众人的性命,与中也的去留一起摆上天平的那一刻起。在做那一次选择时,他就已然开始了不快。 满身绷带的、年仅16岁的太宰,是绝不会承认这份情绪的存在的。 ——面对无可匹敌,强到不可理喻的魏尔伦。想要从这样的家伙手中,保护中原中也这一港口黑手党内独一无二的暴力担当,他们必须要耗费掉这部分“柴薪”。 这是可以接受的。 这是战争,是连“暗杀之王”都想一起捕获的,来自森鸥外的最优解。 ——即使,那些少年是中原中也的挚友。即使,那几位青年同样也是港口黑手党的未来…… 舍弃吧,无论是何等宝贵的东西,在得到的瞬间,便注定了终有一日会悄然消失。舍弃吧……无论是多么可贵之人,都有逝去的那一天。 然而。 然而,羽生莲仪是不同的。 太宰治还未能摸清他的底细,他甚至怀疑森鸥外也一样。面对这种正体不明的存在,为何如此猴急? 森先生到底在想什么…… 而且,织田作他- 太宰治,以人间失格为失控的中也关上了“门”。 虚弱到近乎失去意识的中也。赭发的羊之王,即将由他亲手送往地狱—— 司机载着至关重要的两名少年,向狼藉一片的旧世界驶去。 这到底是恶劣,还是慈悲?你会怎么想呢?恨我也没关系,中也。 ——但我想,我觉得。身为人类的你,无论如何,都会想要见证友人们的“最后”。 太宰治是这样想的。 他如此抽离的想着,满脑子都是此事的后续能否顺利、羽生莲仪能力的背后究竟隐藏着什么真相。 就好像那个死死捏着手机,捏到指尖发白的人——并不是他一样。 被放置在棋盘上的东西有很多,化身棋子的人更是数不胜数。 可年仅16的太宰确实还未能有这等觉悟:连织田作都被牵扯进来…… 他思考着。 森先生,这也在你的布局中吗? ————这件事,是否从一开始,就已经失控了呢? 029 好讨厌、好讨厌我自己。 他哭累了,他是如此疲惫。 简直想睡一觉。如果真能闭上双眼、陷入梦乡,或许也没什么不好。如果真能失去意识、失去理智,或许…… 不、不不不,就是这样的自己最令人讨厌。如果当真任性的摧毁了眼前的一切,岂不是要连织田先生与红叶都一起失去?他们又有什么错呢?说到底,与此事无关的人们,又有什么错呢? 好讨厌、好讨厌……讨厌这个世界,却又不是真的讨厌。我的脑子坏掉了,这里面根本只剩一团乱麻。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事情为什么不能顺我的意,这个世界,为什么不能更听话一些呢? 哭泣着,他哭泣着。 直到被温柔地抱进了某间干燥却狭小的和室,他都还在啜泣着。 织田作之助很担忧。孩子的哭声令他心绪难安。但他也注意到了,自己外套上的“扭曲”已消失不见,其轮廓也基本恢复。 仿佛之前的种种都是错觉,被他抱着带走的莲仪,就只是一个蒙着大人外套痛哭的普通儿童。 不过,在织田眼中,这二者的差距本也不大。 “想吃点什么吗。”他轻轻问道。“我知道你一定难以下咽。但哭这么久的话,肯定很累了吧。” 他上楼前就与西餐馆的老板打过了招呼,没一会儿,一股浓郁的咖喱香气便传了过来。 莲仪啜泣着没有搭腔。织田作之助也不勉强。红发青年拿起勺子,安静的吃起了属于自己的那份饭食。 咀嚼的声音说不上有多好听。面前蒙着的西装外套并不能阻碍莲仪以灵界视野视物。 他看着织田作之助,对方的神色非常认真,就好像盘中装着什么珍馐美食。 他陪着莲仪坐在榻榻米上,蜷着腿,非常、非常认真地吃着盘中的咖喱。 吃相很文雅。 似乎也很享受。 ——放在其他小孩身上,现在或许要发脾气了。 明明刚从属于朋友的尸山血海中被救了出来,明明自己还在痛苦的悲泣。这时却有个不解风情的大人,津津有味的吃起了廉价极了的辣味咖喱。这也,也太不体谅人了! 可莲仪的确是个怪小孩。 他的确流出了更多的眼泪。但那颗痛苦地跳动着的心,却随着织田的咀嚼声,慢慢的、慢慢的平静了下来。 这并不是说莲仪已找回了理智。而是他微妙的感受到了。织田作之助,他并非是个能言善辩之人。 因此,既然作之助是这个世界的原住民,那如今这样的痛苦,他可能也曾经历过吧。可即使如此,他能给予莲仪的,也就只有陪伴而已。 要是面前的小孩为此而发脾气,那也没什么不好。愿意多说几句话,愿意耍耍性子,那都是很好的发展。只要能将悲痛与愤怒宣泄出来,就没有过不去的坎儿。 ——他应该是这样想的吧。 “……” 莲仪哭泣着,哭泣着。他始终都没掀开蒙着自己头脸的西服,不知为何,此时的状态竟令力量的化身感觉安全。 “……” 他哽咽着。 “我……” 羽生莲仪开口说道: “我刚刚,想干脆把整个世界融化算了。” 在织田作之助,吃下最后一口咖喱时,莲仪这样说道。 “好过分啊…我搞不明白,为什么会发生这样的事呢?这根本,就不合理……” 他颤抖着。眼“看”着织田放下盘子,坐正了身体。 对方并未将这当成孩子的傻话,而是正襟危坐,一副认真倾听的样子。 莲仪又想哭了。他也的确还在流泪。 “那个▉▉*东西…他啊,他明明、明明是中也的哥哥……” “明明就是中也的哥哥!!”他失控的尖叫起来。“那为什么要做出这种事呢?为什么要这样、这样对大家……做这么过分的事呢?!” “我不懂,我不明白…好难过、好痛苦啊,织田先生。我从没这么难受过,我想把一切全都烧掉,我讨厌死这个世界了!我——” “我是名为杰西瓦尔、羽生莲仪的人造人类。其本质为‘力量’的人形化身。我拥有改写过去、毁灭国家的能力。因此,我的确能做到这一切。” 他快速的宣告着。 “我那时想着,我就只烧灭日本好了,只是毁掉日本的话,对人类这个种族而言根本不痛不痒。我是可以做到此事的,我、我差一点就这样做了……” “呜呜、呜呜。” 他嚎泣着。 “我是个坏孩子……动不动就会冒出些任性的想法……要不是织田先生出现,我一定会这样做吧?一定会让你和红叶都很困扰的吧?” “说到底,这一切不都是我的错吗?太差劲了、我,我果然最差劲了!” “如果我在最初的那时就反应过来,那就好了。如果我能在魏尔伦出手之前就固定住他——如果这一切都不发生,那就好了!” 他伸出手。孩子的双手还在缓慢的复原着。他的小指因过于大力的锤击地面,而被自己砸飞了半截;无名指也奇怪的扭曲着。就是这样一双狼狈的小手,痛苦无比的抓住了织田盖在他头上的西服外套。 “我该怎么办呢……”莲仪颤抖着、痛苦的发问。“有人曾向我许愿,要我别生魏尔伦的气。我本打算毁约的,即使舍弃现在的生活,我也要对他做残酷的事情。” “可如果我毁约了,那就没法再待在红叶、待在织田先生的身边了。一想到这种可能,我就好不甘心,好难过啊。虽然错的的确是我,但这个惩罚——这也太过分了!” 在莲仪再次痛哭出声之前,织田作之助突然猛地抱住了他。 除了必要的保镖任务,织田其实并不习惯与人进行这样的亲密接触。他或许会小心翼翼地摸摸孩子的小脑瓜,但更进一步的亲密,则被他视作一种越界。 好在此时的织田作之助,并不在乎越界。 “你有什么错呢。” 他抱小猫一般抱着莲仪。这个拥抱可真僵硬,一点都不似红叶那般温柔,就好像抱人的那个也很不习惯似的。 “你有什么错呢?莲仪。” “无论是规避来自未来的危险,还是因遵守规则而陷入两难。这怎么能说是你的错呢?” “可是、可是——除了我以外,就没人能做到这些了啊!”莲仪狠狠的将头埋进织田的胸口。“呜哇——因为、就只有我能做这些啊!” 织田作之助抚着莲仪的后脑。他思索了一会儿,这才整理好自己的情绪。 “并不是说这些事只有你能做,那些这些就都是你的责任了。” “就像你能摧毁整个日本那样。如果此事与你的意愿不符,那就不要去做。” 莲仪混乱了起来:“……什……那、那我要怎么办呢?” 他茫然的说着。 “可我的意愿…我、我是真的,很想…很想倒转时间,让大家复活。” 他随口就说了很不得了的事。 “我也很想让魏尔伦受罚!如果我是坏孩子——那他就是个究极大坏人。我想看他痛苦、我想让他比我还更苦恼!” 织田作之助沉默了一会儿。 “可是,这样做的话,莲仪就再也见不到尾崎大人了,而你不想那样,对吗?” 回应他的是莲仪的大声呜咽。 “……我……”织田顿了顿。“我给你讲个故事吧,莲仪。” 一个没什么意思的故事。 一个…实在说不上,有什么教育意义的故事。 从前曾有个杀手。他在接完单后,总会去一间洋食店吃咖喱。 他总会在那时读些小说。并不是多了不起的爱好,但却日复一日的坚持了下来。不知不觉,这个爱好几乎都要优先于接单了。 在某个下午,在他第不知多少次阅读最喜欢的那本小说时,有人和他搭话了。那个人赠予了他一直未能找到的,最喜爱的那本小说的下卷。他终于能知道自己最关心的那个故事的结局了。 ——织田作之助想知道,作为小说登场人物之一的杀手,他究竟为何不再杀人了呢? 结果,刚好是其自陈理由的那部分被人撕去,真正的结局他始终未能得知。而那个坏心眼的家伙是这样告诉他的: 那就由你来写吧。由你来补全他不再杀人的理由。 “从那之后,我就再也没杀过人了。” 织田作之助平铺直叙。 “因为,如果这个故事只能由我来写,那么即使是为了这个故事,我也应当以身作则,通过自己的人生,来找出故事的答案。” 他说道。 “因此,我认为,能救赎你、给你答案的,应该也只有你自己吧。” 羽生莲仪安静无比。 “……我觉得,莲仪。” 织田轻柔的抚摸着孩子的后脑。 “你要更相信自己才行。哪怕不是此刻的自己,也可能是未来的自己。你要更信任自己的判断才行。” 羽生莲仪,十分、十分不确定的: “即使未来的我,也想做很可怕的事?” 织田作之助顿了顿。 “‘是的’,如果我这样说,那一定是件很不负责任的事吧。” 他信了。 他完完全全的相信,羽生莲仪说的每一句话。 “可是,我转念一想。如果未来的你依旧想要毁灭整个日本,那仅凭我的能力,只怕也没法阻拦你吧。” 织田的语气一直都很平静。 “因此,我的回答还是‘是的’。莲仪,我其实不止是希望你更相信自己一些,也是在希望你能更相信中原大人一些。他是你很重要的朋友,不是吗?” 莲仪再次颤抖起来。他缩小了似的、融化了似的——软作一团。 织田作之助为这一幕怔了一下。孩子突然变成了小狗大小,令他有点无措。但他很快适应,并继续说了下去。 “我觉得你应该和他商量一下。不管是你还是他,在这种时候,肯定都很需要对方的扶持。” “……莲仪。以我这个身份,和你讲这些漂亮话,其实有点自不量力。但是,我总觉得,” 织田作之助温柔的、怜爱的摸了摸小狗大小的,莲仪的脑袋。 “要相信自己能够变成理想中的自己,才能真的开始改变。唯有如此,才是成长。” “所以,答应我,别轻易就觉得‘我是个坏孩子’、‘我太差劲了’。” “莲仪,你已经很努力了。起码在我看来,你是个坚强的好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