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扫元》 第221章 下一战制霸长江 十月下旬的巢湖水面,寒意渐浓。北风掠过,吹起层层细浪,拍打着船身,发出哗哗的轻响。天空是冬初特有的灰蓝色,云层不高,阳光勉强穿透,在水面上投下片片晃动的光斑。 “轰——!” 一声突如其来的巨响猛然炸开,打破了湖面的沉寂。 只见一艘中型艨艟战船的左舷处喷出一大团浓白的烟火,巨大的后坐力让船身都微微向右侧倾斜了一下。轰隆的巨响在开阔的湖面上激荡开来,传出老远,惊起远处芦苇丛中栖息的几只水鸟。 不远处,一艘被充作标靶的旧小船随着这声巨响,船舷前侧上沿被拳头大小(直径六厘米)的铁弹撕开了一个狰狞的豁口。 船舷上沿木屑爆裂纷飞,船体被弹丸巨大的动能推得剧烈摇晃、偏斜,湖水猛地灌入一些,但它最终还是没有断裂或者倾覆,兀自在波浪中起伏。 艨艟上,石山负手而立,冷静地观察着这一击的效果,暗道这门炮的口径还是太小,威力终究有限,穿透力和破坏力都还不足以对稍大的船只造成致命损伤。 站在他身旁的匠作院司业陶成道,则对操炮手迟缓反应有些不满,皱着眉头教训道: “如此近的距离,你竟还能打偏!这靶船近乎静止,有何难处?” 那操炮手是个被选拔出来专门学习火炮操作的伶俐士卒,早已将陶成道教授的操作口诀背得滚瓜烂熟,脸上写满了委屈,小声辩解道: “方才……方才正好起了一阵浪,船身晃了一下,所以……” 陶成道当然也知道有浪头,但在不足四十步的距离上出现这样的偏差,仍然让他觉得面上无光。他深吸了一口带着湖腥和硝烟味的冷空气,耐心指导道: “勿要找借口!要预判波动,现在将炮口下调约五度!” “度”这个精确的角度计量概念,自然不是陶成道提出来的。 实际上,以滑膛炮玄学般的射击精度,操作火炮只凭经验和感觉,根本用不上这这么“精细”的操作参数,也只有陶成道这样醉心于机巧的怪才,才会如此执着于标准化操作。 上次在合肥城东试炮后,石山观看了陶成道设计的瞄准装具,听他兴致勃勃地讲解了好一会才大致明白其原理。 事后,石山便顺势向陶成道灌输了“角度”和“度”的概念,并安排工匠制作了量角器。 如今,不仅火炮的射角可以用“度”来更精准地定位,匠作院在其他诸多涉及几何图形的设计和制造中,也开始尝试应用这一概念。 其实,华夏数学中早已有了角度的概念,但较为粗糙,如称直角为“矩”,四十五度角为“宣”等。 石山所做的,不过是借机将其进一步细化、规范,并推广应用。 他还计划在未来,条件成熟后,逐步将温度、湿度、密度等影响军工生产和科学实验的参数也进行量化规范。 “轰——!” 第二声巨响很快传来,炮口再次喷吐火焰硝烟。这一次,弹丸终于精准地命中了靶船船舷中段。 只听一声令人牙酸的木头撕裂声,那小船的侧舷被硬生生撕开一个更大的豁口,湖水疯狂涌入,船体剧烈摇晃,明显下沉了一截。但由于船体小且轻,仍未立刻断成两截或者倾覆。 当然,实战中若这是一艘载满了士兵且正在快速划行的战船,遭受如此一击,即便不立刻沉没,也必然会因重创失去战斗力,人员伤亡和恐慌就足以导致其退出战斗。 石山对这一击的效果比较满意,下令道: “停止射击!靠过去,检查毁伤效果!” 今日只是验证轻型火炮在水战中的适用性和毁伤效果,目的已达到,不必浪费宝贵的火药和弹丸,去彻底摧毁那艘可怜的靶船。 两船缓缓靠近,众人得以仔细检视青铜火炮在近距离上对小船造成的破坏。船板碎裂,洞口边缘狰狞扭曲,显示出巨大的冲击力。 “啧啧,这威力……海上大船触礁,破损也就这样。” 杨破浪跑海运多年,自然清楚这一发弹丸的威力,与风浪中大船触礁的破坏力,完全不是一个层次,这句话,七分是真感慨,三分则是为了迎合石山准备将火炮应用于水战的计划。 不过,他还是给自己的话留了个活扣,补充道: “若是这弹丸能再大上几分,那就更像了!” 石山何尝不想让弹丸“再大几分”?但那意味着炮管需要更厚、更长,炮身的重量将成倍增加,不仅铸造难度和成本飙升,对载具的要求也极高。 未来,红旗营的大型海船或许可以列装此类重炮,但目前的内河战船,暂时还是不要考虑过多,需要循序渐进。 “元帅,属下以为,此炮确可用于水战!” 水师都指挥使徐达先给出了肯定的结论,他目光锐利,显然经过了深思熟虑。接着他详细解释道: “水战,除了火攻和弓弩对射,无论钩拒、跳帮、拍竿,还是撞击,敌我战船皆需贴近至极近距离方能接战。 而此炮可在百步之外便发起攻击,即便首发精度有限,其声势与威力亦足以扰乱敌军战船编队,若能命中,更是可重创敌船,为我军抢得先机。” 执掌水师半年多,徐达早已精通各种传统水战战法,他并非为了迎合石山才说这些,而是真正认真琢磨了火炮列装后可能带来的战术变化。 不过,他的想法仍偏向保守,仅将炮击视为对现有主流战法的一种强力补充,尚未完全意识到这种新式武器的出现,将从根本上颠覆延续千百年的水战形态。 石山决定进一步启发他的思维,笑着抛出一个设想: “天德(徐达表字),试想一下,若将来我们能造出一种大型战船,左右两舷各装备二三十门口径更大,威力更猛的火炮,你觉得此船临敌之时,威能将会如何?” “左右两舷各二三十门?!” 徐达闻言,顿时倒吸一口凉气,嘴巴微微张开,甚至下意识忽略了“口径更大威力更猛”这个前提。火炮现有的威力他已亲眼所见,而其射击精度低的缺点,完全可以通过数量来弥补。 若真能有如此多的火炮同时齐射……那画面,他几乎不敢想象。 徐达迅速在脑中推演,眼神越来越亮,激动地道: “何须二三十门?元帅!只需一艘大船能装备十门左右的火炮,在敌军战船尚未进入弓弩射程之前,我方便可多次发炮轰击!足以将同等体量的敌船轰得千疮百孔,甚至直接击沉。 如此一来,往后的水战战术,必将因此而彻底改变,很多近战战法恐将成为不得已之下的选择。” “好!很好!” 石山见徐达在军事上果然极具天赋,能举一反三,大为欣慰,接着透露道: “眼前这两门同型炮只是试制型号,口径较小,威力有限,主要设计用途乃是陆战支援,此次我就不留给水师了。 滁州新已在尝试铸造更大型的铁炮,一年之内,水师最多可获得三艘专门设计的炮船!每艘船配备的火炮绝不会少于十二门(包括船头、船尾炮)。” 虽然最快也得等到三、四个月后才能接收第一艘炮船,但一想到麾下即将拥有如此强大的神器,徐达仍忍不住热血沸腾,仿佛已经看到红旗营水师旌旗蔽日、炮火轰鸣,纵横长江的壮阔场景。 他当即挺直腰板,抱拳郑重表态道: “请元帅放心!末将定会尽快琢磨透炮船战法战术,呈报元帅审阅。只待炮船列装,便立即组织将士开展针对性训练,必不辜负元帅厚望,绝不让此等神器蒙尘。” 石山相信以徐达的悟性和能力,定能摸索出炮船与现有战船协同作战的新型战术体系。他并不打算以自己那点并不专业的后世零散知识指手画脚,只是补充提示了几个方向: “待日后我们铸造出更大口径的火炮,我还会命匠作院着手研发两种特殊弹种:一是以散射杀伤敌军甲板战兵、破坏船帆缆绳为主的‘葡萄弹’; 二是以精准打击、破坏敌船桅杆使其失去动力为主的‘链弹’。你可先将这些概念记下,提前思考其应用场景。待实物出来后,便能丰富我军的水战战术。” “葡萄弹?链弹?” 徐达眼中再次闪过兴奋的光芒。虽然又是两个闻所未闻的新名词,但结合石山的简要描述,他大致能想象出它们的作战效能和应用方式,对未来的水战更是充满了信心,朗声道: “元帅思虑周详,末将拜服!若得此等利器相助,我军必能控制长江航道!” 没错,夺取长江航道的控制权,正是石山下一阶段的核心战略目标之一。 他早已计划好,最迟明年(至正十三年,此时已是十月下旬)便要发动针对长江航道的争夺战。 东线张士诚突然起兵,只是更加坚定了他的这一决心,并促使他加快了步伐。 正因如此,石山才会力排众议,将目前宝贵的火炮产能优先配给水师。 “元廷的使团已抵达合肥,预计明日便会启程返回扬州。” 石山想到赵琏此次一反常态的急切,又给徐达布置了一项任务,道: “这次护送使团返回,就不再安排商船了。由水师抽调一艘可靠的战船,将士们皆换穿便服执行护航任务,不要太张扬就行。 难得有如此好的机会抵近探查元军沿江防线情况,选些得力的弟兄!” 水师目前虽在全力扩充舰船,但产能有限,大量战船仍是经过简单改装加固的渔船和货船,本身就不需要过多伪装便能胜任护送任务。 但正如石山所说,在即将到来的长江航道争夺战发起前,能有合法理由贴近侦察敌方防线,实在是千载难逢。 徐达闻言,眼中精光一闪,主动请缨道: “元帅,此次探查关系重大,能否由末将亲自带队前往?以确保万无一失!” 石山看了看徐达,又瞥了一眼身旁跃跃欲试的杨破浪,略一沉吟,笑道: “你这身杀伐之气可不像个普通的船老大,太引人注目了。这样,明面上的指挥还是让破浪来,你就混在普通水手之中,多看多记,但务必低调,不得暴露身份!” 徐达和杨破浪对视一眼,皆知此行事关重大,当即抱拳领命: “末将领命!定不辱使命!” 水师都指挥使徐达极力争取亲自查探敌情的良机,而匠作院司业陶成道也不愿放弃与石山同船返回,探讨学问的宝贵时间。 返航合肥的途中,他便化身“好奇宝宝”,紧紧跟在石山身边,不断地提出各种自己苦思冥想却不得其解的问题。 “元帅,属下曾长久思索,这火药为何既能在密闭空间内剧烈爆炸,又能在炮管内将如此沉重的弹丸抛射到极远之处?其间原理究竟为何? 经多番试验验证,属下发现,关键在于火药燃烧后,能在极短时间内产生大量气体,这些气体急剧膨胀,故而能产生巨大的力量。” “嗯!观察得很细致,思路也对!” 石山很欣赏陶成道这种深入探究事物本质的钻研精神,鼓励道: “司业还有哪些心得?” 自己的见解能得到“百事略通”的元帅肯定,陶成道精神大振,接着道: “属下还试验了不同配比的火药,发现若硝石的比例过高,燃烧速度反而会变慢,但其发力似乎更为沉稳持久。 若能在此基础上进一步改进配方,是否有可能制造一种持续喷吐大量气体的推进之器?或许能将比炮弹更重的事物,比如……人,推送上天?” 石山猛然扭头看向陶成道,只见对方眼中闪烁着纯粹而炽热的研究光芒,心中暗道:这家伙不会真想着自己坐火箭飞上天吧?! 陶成道可是自己麾下不可多得的科技人才,石山赶紧打断这个危险至极的想法,泼冷水道: “人非死物,上天或许有法,但关键在于如何下来?” 陶成道显然深思过这个问题,立刻接话道: “或许……可以制作一个极大的风筝,凭借风力,或可操控方向,安然落地?” 石山被陶成道这超时代的脑洞弄得哭笑不得,摇头笑道: “风筝之所以能翱翔于空,凭借的是重力、升力、拉力等多种力量共同作用的结果,其结构精巧,方能保持平衡。你设想用火药之力粗暴地将人推上天,那巨大的冲击和旋转如何化解? 上天之后,无绳牵引,单靠一个大风筝,在混乱的气流中如何保持稳定,控制方向?只怕火药推力耗尽,顷刻间便会翻转坠落吧。” 陶成道果然被成功转移了话题,当即抓住了石山话里的新词,好奇宝宝般追问: “重力?升力?元帅,此二力究竟是何物?作何解?可否细说?” “呃……” 石山顿时语塞。 重力、升力这些概念他当然知道,但也只是知道而已。 要想用这个时代的语言体系,清晰无误地解释清楚其物理本质,并涉及到背后的简单测算和公式推导,绝非三言两语所能办到,更不足以满足陶成道那极度旺盛的求知欲。 他可不想被陶成道缠住问个三天三夜,最后还回答不全,石山只得尽量用比喻和现象来粗略解释。 “重力嘛,你可以理解为一种将万物拉向地面的无形之力。就好比炮弹平射出去,为何飞出一段必然下坠?仰射一定角度反而比平射更远? 又好比风筝不管飞得多高,只要牵线一断,风力一停,必会掉落地面。 但凡有重量之物,到了高处,皆有向下坠落之势,此力便可称为‘重力’。” “原来如此!难怪!” 陶成道猛地一拍大腿,脸上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道: “属下一直琢磨不同角度发射弹丸,其轨迹落差变化莫测,难以精确把握,原来是缺了‘重力’这一关键参数!若能量化此力,计算其影响,火炮射击精度必能大增!” 趁着陶成道陷入沉思,石山赶紧继续解释另一个问题。 “至于升力,则可视为与重力方向相反,是一种托举物体向上的力。比如风筝靠风获得升力,才能对抗重力飞起来。” 陶成道安静地消化了一会,又举一反三,指着脚下的船只问道: “那我等乘船,船体受重力却不沉没,反而浮于水面,这是否也是一种与重力相反的‘升力’在作用?” 石山心里暗骂自己多嘴,简直是在给自己挖坑,他可不是来普及经典物理学的,关键是他真的只是“百事略懂”,想普及也做不到啊。 但话已至此,石山也只能硬着头皮继续模糊解释,道: “我觉得船能浮于水,原理或许有所不同。更像同体积的船身,其重量比同体积的水要轻,故而能被水托起来。就好比将一块铁丢进水银里,铁块反而会浮起来一样。 这种物体在流体中受到的向上托的力,或许称之为‘浮力’更为合适。” “浮力……” 陶成道又陷入了沉默,咀嚼着这个新概念。 但没过多久,他眼中再次闪烁起好奇的光芒,指着天空问道: “那孔明灯能飞起来,究竟是靠元帅所说的‘升力’,还是这‘浮力’?” “这个……大概是热空气密度变小,产生的浮力吧。”石山感觉有点招架不住了。 “既然如此,” 陶成道的思维再次飞跃,道: “那若是造一个极大号的孔明灯,下面悬挂一个足够结实的吊篮,里面装满燃烧持久之物持续提供热力,是否,是否就能带人飞上天了?” 石山:“……” (本章完) 第222章 人心向背脚投票 淮安路,泗州治所盱眙县。 冬月初,旷野萧瑟,北风呼啸着掠过枯黄的草甸和光秃秃的树梢,卷起地上的尘土和残叶,发出呜呜的声响,如同低沉的哀鸣。 若是太平时节,地里的小麦苗早已经分蘖,并经历过几场霜冻的考验,农人们也能稍稍从田间的忙碌中抽身,若没有官府征发的沉重徭役,或许还能偷得几分清闲,做些手工补贴家用。。 但自从虹县和五河等地接连被红旗营占据后,盱眙作为元廷出兵攻打红旗营和徐州红巾军的前沿据点,早已被无休止的战火和征敛折磨得千疮百孔。 官府一次次如狼似虎地抽丁拉夫,搜刮粮草,对本地农业生产造成了严重破坏。 放眼望去,大片大片的田地荒芜着,杂草丛生,只有不到三成的熟地勉强种上了小麦,还因人手不足,疏于田间管理,麦苗稀稀拉拉,在寒风中瑟瑟发抖,显得羸弱不堪。 但就在这片荒凉死寂的田野里,却仍有如同野草般顽强的零星身影,在寒风料峭的田间野地里蹒跚移动,试图从这片几乎被榨干了的土地里,再抠出一点点活下去的指望。 李贞身上这件麻布袄子补丁摞补丁,即便塞满了干枯的芦花,也根本抵挡不住无孔不入的寒风。 他猛地打了个哆嗦,不得不停下手中掏挖的动作,站起身用力跺了跺几乎冻僵的双脚,试图让冰冷的血液重新流动起来,带来一丝微不足道的暖意。 旋即,李贞使劲紧了紧身上那件破麻衣,叹了口气,又认命般地蹲了下去,继续用一根削尖的木棍,在冰冷的土坷垃里仔细翻找。 战乱流离,百姓逃亡,熟地撂荒,反倒是地里的田鼠、蛇虫等生物开始泛滥。 若能侥幸掏到一个田鼠储存过冬粮食的洞穴,或是找到进入冬眠的蛇窝,抑或几只已经冻麻的田鸡,那便是一家子几天赖以活命的口粮。 可惜,李贞今日的运气似乎差到了极点。连着掏了七八个可疑的洞穴,弄得满手泥土,指甲缝里都塞满泥垢,最终只收获了十来个不知名的越冬虫蛹。 这点东西,甚至不够弥补他这大半天在寒风中消耗的热量。 “哎!这鬼日子,真不是人过的!啥时候才是个头啊……” 兵荒马乱,去岁自家婆娘又染病撒手人寰,这日子眼见着一天比一天艰难,仿佛没有尽头。 愁苦和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般淹没了他,年仅三十六岁的李贞,鬓角已然花白,额头上刻满了深深的皱纹,看上去竟像是四十好几的人。 “爹!爹!” 正当李贞愁肠百结之际,一个半大的少年边朝李贞这边跑来,一边急切地喊道: “爹!孩儿刚才在淮河边挖芦根,看到河上有船队!好大一支船队,往西面去了!” 少年冻得通红的双脚套着一双破烂的草鞋,身上同样是难以蔽体的破麻衣,手里提着一个歪歪扭扭的柳条篮,里面装着小半篮带着泥土的苦涩野菜。 “西面?” 李贞闻言一愣,眼底里闪过一丝困惑。西面不是被红旗营占着的五河县么? 淮河是重要的航运通道,红旗营占据五河、濠州后,并不肆意劫掠货船,以往只要不是与官军打得火起,从盱眙往西面五河方向,仍有不少货船冒险前往五河发财。 可自打几个月前,官军吃了败仗,退回来后就在龙窝站建起了水寨,严查所有过往船只,盘剥勒索,往西去的船就逐渐稀少,更别说成规模的船队。 “保儿,你看真切了?当真是往西?有多少条船?”李贞拉住儿子,紧张地追问。 李保儿虽然只有十三岁,从未进过学堂,却天生聪慧,竟能识数算账。他肯定地点头,道: “一共十四条船!有大有小,孩儿躲在芦苇丛里数得真真切切,绝不会错!就是往西边五河方向去的!” “通航了?难道……” 李贞心里咯噔一下,冒出一个念头:莫非官军已经偷偷打下了五河?可近些时日,没看见大队官军往西开拔,也没见官府像往常那样疯狂拉丁抓夫啊?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自从红旗营南下攻陷五河后,这块地方就成了官军的眼中钉、肉中刺,虽然每次攻打五河都损兵折将,灰头土脸地败回来。 但毗邻交战区的泗州百姓却没少遭殃,被摊派了无数的钱粮徭役,结果便是逃的逃,死的死,留下来的也如同李贞父子这般苦熬战乱早日结束,或者哪一天无声无息地死在战乱里。 李贞不知道西面究竟发生了怎样的变故,但他清楚自己在盱眙这块烂地方,是真的再也熬不下去了。再不想法子改变,恐怕真得冻死、饿死在这个看不到希望的冬天里。 “走!不挖了!回家!” 李贞看了一眼儿子篮子里那点少得可怜的野菜,又看了看荒芜的田野和阴沉的天空,猛地一咬牙,下定了决心,道: “先把这点东西煮了垫垫肚子,有点力气了,我去城里打听打听,到底出了什么事!” “嗯!” 李保儿重重地点头。战乱和灾荒最能磨炼人(扛不住的已经被自然“筛选”掉了),年仅十三岁的少年,眼神里却已有了远超这个年龄的成熟和对生存的极度渴望。 他之所以看到西进的船队后,就急着跑来告诉李贞这个消息,内心深处其实就是想劝父亲尽快离开盱眙这块绝望之地,去西边寻找一线生机。 接连不断的灾荒加上战乱,使得江北大地民不聊生,饿殍遍野。 若说这周边方圆数百里还有一块能让人喘口气,看到一点活路的地方,那恐怕就只有传说中的红旗营治下了。那里的传言很多,最诱人的便是“人人有饭吃”。 传言或许有夸大之处,就如同官军的战报经常胡编乱造,但战线不会说谎。 红旗营的地盘在不断扩张,官军节节败退,甚至一些被赎回的战俘带回来的消息,也或多或少证实了那些传言——至少在红旗营那里俘虏都能有口吃的,那普通百姓的日子,总不会比这边更差吧? 至于能不能吃饱? 这年头,能不饿死就已经是老天爷开恩了! 就连官军营中的军爷们,没仗打的时候,不也常常饿肚子吗? 李贞最终并没有进城,因为就在城外,他便从人们压低声音,却又带着抑制不住的激动交谈中,听到了一件事: 官军和红旗营正式停战了,城中有不少商号掌柜急不可耐押上自己的货物,前往五河发财。 三三两两面黄肌瘦的百姓聚在背风的土墙根下,交头接耳地讨论着,要不要也趁着这个机会,冒险往西边跑,去五河那边讨条活路。 李贞的心剧烈地跳动起来,他比这些家里或许还有点存粮,尚能再咬牙熬一熬的乡人们不同。 他是家无余粮,地无根苗,是真的一天也熬不下去了! 李贞当即返回自家那间四面透风的破败茅屋,拉起儿子,将仅有的两床破烂不堪的棉被卷起来,又带上那口烧得发黑的铁锅和几个豁口的瓦碗,这就是他们的全部家当。 父子俩没有多做犹豫,趁着天色尚未完全黑透,便踏着冰冷的土路,连夜离开了这片给予他们无数痛苦记忆的土地。 李贞原本以为自己行动已经足够果决,应该能赶到众人的前面。 没想到,出了盱眙地界,走上通往西面的荒僻小道时,竟还能遇到三三两两同样拖家带口,背着简单行李往西去的流民。 大家都是同样的面黄肌瘦,同样的惶恐眼神,却又带着一丝奔赴新生活的希冀。 战乱之中,人退兽进,荒野中潜藏着无数的危险,寒冷和沼泽很容易吞噬不熟悉地形的陌生人,饿狼、野狗等野兽,也可能要了二人的小命。 但李贞父子却不敢离这些陌生的流民太近,只是远远地跟着——因为他们深知,有时候饿极了的人比野兽更加可怕。 而且,官军虽然面对红旗营节节败退,但在五河方向却是以攻代守,沿途修建了不少寨堡和烽燧,李贞不确定这些地方的官军老爷们,会不会眼睁睁看着治下的“丁口”逃往敌境而不管不问。 果然,途经刘台堡时,汇聚起来的流民已经达到了近百人,动静终于引起了堡中官军的注意。 一队穿着破旧军袍的官兵骂骂咧咧地冲出来驱赶,呵斥众人返回原籍。这些可怜的流民早已一无所有,好不容易看到了生的希望,哪里肯轻易回头? 有人情绪激动,忍不住出声争辩了几句,立刻遭到了官兵的残酷镇压。 棍棒刀枪毫不留情地落下,冲突中,当场就有近二十个流民被打死打伤,鲜血染红了枯黄的草地。剩余的流民吓得魂飞魄散,哭喊着四散奔逃,如同受惊的鸟兽。 李贞和李保儿早早地就躲进了远处一片茂密的枯草丛中,大气也不敢出,眼睁睁看着这血腥的一幕,久久无语,只有心在剧烈地跳动,充满了恐惧和后怕。 好在过了刘台堡这道关卡,越是靠近红旗营的实际控制区,官军反而变得越发“克制”起来。 沿途哨卡和寨堡里的官兵,即便看到有成群结队的流民从他们的防区外经过,也大多只是冷漠地看上一眼,很少再出来强行阻拦或打杀。 或许他们自己也清楚,这片糜烂的土地强留不住人心,也或许是他们得到了某种不成文的命令。 如此,提心吊胆连续跋涉了六日,李贞父子跟着一股新的流民队伍,终于踉踉跄跄地踏入了五河县的地界。 在这里,他们看到了更多汇聚而来的流民。很多人为了避开官军的重点封锁区域,先绕道无人控制的虹县,再艰难南下,途中经历的凶险和艰辛,自不必说。 但至少这条路线里,他们不用再时刻担心被官军如同猪狗般随意打杀。 五河县的红旗营军民,显然对于接收和安置流民有着非常丰富的经验。 在进入辖区的要道口,设立了临时的流民接收点,支起了几口冒着腾腾热气的大锅,锅里熬着虽然粗糙却香气扑鼻的杂粮粥。 所有流民都必须先排好队,完成简单的登记造册,然后才能分到一碗浓稠滚烫的救命粥。 现场有手持兵刃的红旗营将士维持秩序,眼神锐利,纪律严明。 若有不开眼的流民仗着身强力壮或者人多势众,不想排队,甚至试图抢夺他人那份来之不易的食物,这些将士会毫不犹豫地出手,用刀枪和拳头教他们遵守这里的规矩。 惨叫声和呵斥声偶尔响起,迅速地将骚动镇压下去。 毕竟,任何时代,大规模流民的安置都是极其棘手的问题。 红旗营虽以“仁义”之名吸引四方百姓来投,却绝不是一群毫无原则的滥好人。 他们愿意给真心投奔者一条活路,但前提是必须遵守他们的规矩。不愿接受管束,只想浑水摸鱼甚至趁火打劫者,红旗营也绝不会客气。 “哪里人?叫什么名字?在咱们红旗营治下可有亲属投靠?” 负责登记的值役看起来约莫三十岁上下,最引人注目的是他身下那一条空荡荡的裤管——他是个独腿老兵。 身上穿着一件洗得有些发白,却十分整洁的红旗营军袍,左边脸颊上,一道狰狞的伤疤从眼角一直延伸到下颌,皮肉外翻,呈现出暗红色,使得他说话时牵动肌肉,显得格外骇人。 流民们完成登记后,会领到一块用墨笔写着编号的小竹片,凭此才能去粥棚领取那杂粮粥。 吃完后,会有专人领着他们,按照竹片上的编号,前往指定的流民营地进行隔离观察。 如此做的原因,一方面是为了进一步核实身份,防止官军的细作探子混入;另一方面也是为了防止可能的疾疫,在红旗营控制区内大规模传播。 李贞紧紧牵着儿子保儿有些冰凉的手,跟着缓慢向前移动的人流,一步一步往前挪。 饥饿早已折磨得他们前胸贴后背,闻到那杂粮粥实实在在的香气,肚子里如同打雷般咕噜作响,此起彼伏,周围尽是一片压抑的吞咽口水的声音。 好不容易轮到了李贞,他紧张地咽了口唾沫,上前一步,对着那面容凶悍,眼神却格外平静的独腿老兵恭敬地道: “军…军爷,小人李贞,木子李,贞洁的贞。这是小人的儿子,叫李文忠(注)。小人家住盱眙县东乡……。小人的岳家就是濠州钟离县太平乡的……,前些年遭了灾,现在应该没剩几个亲人了。 小人清楚的,就还有一个妻弟,叫朱重八,早前是在於皇寺出家做和尚的,这兵荒马乱的,也不知道现在咋样了,是死是活……” “朱重八?” 那独腿老兵闻言,粗黑的眉毛微微动了一下,脸上浮现出一丝疑惑,他用粗糙的手指敲了敲桌面,似乎在努力回忆着什么。 “俺好像在军中听谁提起过这个名字……啧,一时半会儿真想不起来了。” 毕竟,红旗营如今声势浩大,麾下战兵辅兵加起来恐逾十万,分驻在方圆上千里的广阔地域,不同营、卫之间的将士,若非同乡或恰好有旧,彼此认识的可能性极低。 老兵尽力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更和气一些,免得吓到这些刚逃难来的可怜人,他一边在一块木板上记录着,一边说道: “你这妻弟应该已经投军了,不然俺不会听过他的名字。具体在哪个卫哪个营,俺这会儿实在想不起来。俺先给你们登记上,先到乙字二号营区安顿。 待到隔离观察结束,上面还会根据情况重新统一安排你们的去处。 在营里待着的这些天,也不是白吃闲饭,可以帮着做些手工活计,比如编筐、搓麻绳什么的,能换些工钱粮票。想吃饱肚子,就得手脚勤快些。” 他顿了顿,抬眼看了看李贞父子,又补充道: “在营里要是遇到啥难处,可以来寻俺。记住喽,俺叫潘勉,勉励的勉!” 潘勉作为首批因伤退役,安置到“民政口”的老兵,因为识字快,做事积极肯干,还曾与另外几个表现突出的同伴,一起受到过石元帅的亲自接见和嘉奖,并且赐下了这个寓意颇好的新名字。 对此,他深感荣耀,只要有机会,便会向人介绍自己的名字,言语间带着自豪。 李贞听说妻弟朱重八可能已经从军,倒没有太意外。自己那个妻弟,从小就不是个能安分守己的主,之前能在於皇寺耐着性子当几年和尚,全因靠着这个身份好歹能有口稀粥吊着命,饿不死。 他此番拖家带口冒险来五河,本就不是专程来投奔那个之前自身都难保的妻弟,只是希望能在这传说中能活命的地方找条生路。 没想到刚一来,似乎就机缘巧合得到了潘勉这位,看起来颇有资历的“贵人”关照,心中对未来的恐惧和迷茫消散了不少,取而代之的是一丝微弱的希望和信心。 他连忙拉着儿子,感激地躬身道: “谢…谢谢潘爷!谢谢潘爷提点!小人记住了,记住了!” …… Ps:历史上,李文忠应该是被朱元璋收为义子后,才改的这个名字。 话说老朱貌似很喜欢“文”字,几个得力义子朱文英(沐英)、朱文忠(李文忠)、朱文刚(柴舍)、朱文逊、何文辉等,名字中都带“文”。 同理,朱元璋侄子朱文正,应该也是朱元璋改的名。 本书毕竟是网文,考虑到读者代入,便直接用这些“名人”耳熟能详的名字,考据党请勿纠结。 (本章完) 第223章 乱世别离与新生 五河县,乙字二号流民临时安置营地。 时值农历冬月中旬,淮河流域的清晨,寒气已然有些刺骨。灰白色的天光勉强透过厚厚的云层,洒在一片低矮却排列整齐的帐篷区。 帐篷是用厚实的粗麻布和芦苇席搭建的,顶上覆着防雨的油毡,虽然有些简陋,可好歹能抵挡大部分风寒。营地里的泥地早已被冻得硬邦邦的,踩上去有些硌脚。 李贞被一阵断断续续的女子压抑哭嚎声惊醒,那声音来自隔壁的帐篷,透着绝望和无力,在这寂静清冷的早晨显得格外凄惨。 他叹了口气,慢慢坐起身。隔壁住的是和他们一样从盱眙逃难来的,原本是一家三口,一对年轻夫妻带着个四五岁的小女儿。 此刻,隔壁只剩下了一大一小两个女声的哭泣。 很明显,那个背上生了恶疮,连日来不断化脓发烧的男主人,昨晚没能熬过去。 大部分流民因长期的颠沛流离和营养不良,体质都极其虚弱。 尽管红旗营的临时营地提供了遮风避雨的帐篷,取暖的柴草,还有每日两顿勉强果腹的粥食。 但在这段隔离观察期内,仍有一些人因为伤病、冻饿或是本身底子太差,没能挺过新生活到来前,这最后一段漫长而艰难的等待。 “哎!又少了一个……” 李贞低声嘟囔了一句,语气里带着物伤其类的悲凉,也有一丝庆幸。 他和儿子保儿算是运气好的,父子俩身体底子都不错,手脚也比较麻利。 这些日子,他们接了些营地分派的编草鞋、搓麻绳之类的零活,虽然工钱微薄,但好歹能换些额外的饼子或杂粮,日子比盱眙老家不知好了多少,至少夜里不会再因为饥饿而辗转反侧。 也正因如此,他们才能在目睹同行者的死亡后,还能发出这样一声感慨。 眼见保儿也被隔壁的哭声惊醒,揉着惺忪的睡眼坐起来,李贞索性不再躺着。 帐篷的保暖性终究差了些,半夜其实很有些冷,李贞起来,套上那件勉强御寒的破袄子,活动了一下因寒冷而有些发僵的四肢。 不多时,帐篷外响起了一阵沉稳而规律的脚步声,还夹杂着木质推车轱辘碾过冻土的吱呀声。 李贞知道,这是营地里负责处理身后事的人来了。他对正在搓手呵气取暖的儿子道: “保儿,走,咱们也去隔壁看看,能搭把手就搭把手。” 外间,死人那家的帐篷前,已经来了四个人。 当头的是营地派驻的方姓医匠,约莫四十岁年纪,面容清癯,神情严肃,脸上戴着厚厚的白纱棉口罩——这是红旗营医官的标准配置,据说是石元帅亲自要求的,以防“病气相通”。 此时,他正蹲在地上,小心翼翼地掀开盖在死者身上的破席子,极其认真地检查死者的瞳孔、咽喉、四肢,最后重点查看了其背部那个已经溃烂发黑的痈疽。 他的动作专业而冷静,不带丝毫嫌弃。过了好一会儿,方医匠才站起身,对身后的人说道: “确认了,背疽毒发攻心而亡,非时疫,无传染性。” 医匠身后站着的,是负责管理乙字二号营的王管营。他也是一位伤退下来的红旗营老兵,左臂有些不便,但眼神锐利,办事极有章法。 听到医匠的结论,王管营这才走上前,对那跪坐在尸体旁,仍在默默垂泪的年轻女子说道: “人死不能复生,还请节哀。营里的规矩你们也都知道,尸骸不能久留,得尽快入土为安,这是为了活人好。 你家男人既然不是死于传染疫病,你们可以自行收殓,若无力操办,营里也可以统一安排掩埋。需不需要俺们帮忙?” 那女子骤然失了丈夫,正是六神无主的时候,闻言只是抬起泪眼婆娑的脸,茫然地看着王管营,嘴唇哆嗦着,半晌才哽咽道: “军爷……容,容俺再给孩儿她爹擦洗擦洗,换身干净衣裳……送送他……” 他的声音微弱,带着哀求的意味。 “唉,好吧!” 王管营叹了口气,知道这事急不来,也不能不近人情。 他挥挥手,示意推车的人先到一边等候。转身准备离开时,正好看到李贞父子站在不远处,便对颇为机灵的李保儿说道: “小李兄弟,昨天给你的那六块识字竹牌,上面的字,可都认全了?” 李保儿知道这位面相严肃的王管营是真心关心自己,连忙恭敬地答道: “回管营的话,小人都已经认全,也会写了,正想着今日便还给管营。” 石山给这些伤退老兵安排的职责中,有一项便是发掘和培养人才。 若能发现治下有贫苦百姓子弟资质出众,教会其掌握一定数量的常用汉字,且能通过各县兴办学校的入学考试,这都将计入老兵个人的考核功劳。 因此,王管营对聪颖好学的保儿格外上心。见他进步如此之快,黝黑的脸上不禁露出一丝欣慰的笑意,道: “好小子!俺这会儿正忙,等忙过了这阵,你再来寻俺,考校通过了,俺给你换新的竹牌。若是全对,俺中午那张饼子,分你一半!” “谢管营!” 保儿眼睛一亮,赶紧道谢。虽然只是半张饼,但这份鼓励却让他心里暖烘烘的。 李贞也陪着笑脸,目送王管营暂时离开,这才走近那对可怜的母女。 小女孩吓得缩在母亲怀里,一双水汪汪的眼睛里满是恐惧。李贞对那女子低声道: “妹子,节哀顺变……这世道,唉……” 乱世人命如草芥,朝不保夕之下,悲伤也是一种奢侈,活着的人总要继续想办法活下去。 那女子闻言,用袖子擦了擦眼泪,挣扎着想站起来回礼,被李贞摆手制止了。只能弱弱地回了句: “谢谢李大哥……” 李贞用脚踢了踢冻得如同石头般坚硬的地面,发出沉闷的响声,又道: “这天气,地冻得跟铁似的,不好挖。你一个弱女子,还带着孩子,怕是刨不动。若要帮忙挖坑垒坟,就说一声,俺和保儿还是有些力气。” 那女子听了这话,眼眶瞬间又红了,忙不迭地躬身道谢,声音哽咽。李贞却只是摆了摆手,没再多说,转身带着儿子回了自己的帐篷。他能做的,也就是这点力所能及的力气活了。 新生总是与死亡相伴,也正因此,才更显新生的可贵。 相对于涌入红旗营治下的庞大流民总数,在入营后这段最艰难的时期不幸亡故的,终究只是少数。 熬过了这场残酷的“自然筛选”,剩下的,还要经过身份核查。 期间,确实有几个身份造假,形迹可疑的人员,被神情冷峻的军士带离后,就再也没出现过。 剩下的人,才算真正通过了考验,可以等待最终的安置分配了。 在此期间,当初为这批流民登记的那位独腿老兵潘勉,骑着一匹温顺的老马,来到乙字二号营地处理公务,此人面貌凶狠,却是个有心的,还特意抽空见了李贞父子一面。 “俺已经托军中袍泽打听过了。” 潘勉坐在简易的木墩上,对李贞说道: “你那个妻弟朱重八,确实已经投了军,而且混得相当不赖!现在是抚军卫第六营的指挥使!” 他担心李贞不清楚“指挥使”是个多大的官,又特意补充解释道: “这么跟你说吧,俺们红旗营,石元帅以下,最大的官儿是都指挥使,都指挥使下面,还有镇抚使,再下面,就是指挥使了。 一个指挥使,手下实实在在管着五百多号能征善战的弟兄呢,每一个都是实权人物!” 李贞一听,顿时又惊又喜,他万万没想到,那个小时候看起来个子不高,还爱惹事的朱家老幺,如今竟然出息到了这等地步!他心思立刻活络起来,试探着问道: “潘大哥,那……那抚军卫如今驻扎在哪儿?您看,小人能不能带着保儿,去投奔重八?有他照应着,总好过我们父子俩无头苍蝇似的乱撞。” 潘勉却果断地摇了摇头,给他泼了盆冷水,道: “不能。俺们红旗营规矩严,讲究的是军民分治,各司其职。朱指挥使在前线带兵打仗,那是军务,绝不能携带家眷亲属,这是铁律! 而且,各营兵员的补充,都是由战训营训练好了,再依据军令司的统一计划,拨付到各营,朱指挥使本人也不能擅自招人入营,哪怕是自己的姐夫和亲外甥也不行。” 朱重八虽只是指挥使,但合肥城东守营时遭遇张焕所部骑兵冲击,以及后来配合水师廖永忠所部全歼进犯之敌,两战都打得很漂亮。 潘勉在伤兵营中,曾听抚军卫的受伤袍泽随口提起过此事,才对这个名字有些模糊印象。 在潘勉看来,朱重八投军时间不长,就能在指挥使的位置上崭露头角,将来的前途必不限定于此。此时与他的亲族处理好关系,惠而不费。 他见李贞脸上露出失望之色,便又放缓语气,给他指了条路,道: “元帅最看重的是治下百姓能安居乐业。我建议你们啊,还是先安心服从营里的分配,好好安定下来。然后呢,可以想办法给朱指挥使写封信,告知你们的情况和落脚处。 他若是顾念亲情,自有办法照应你们。放心,咱们红旗营正在组建驿递系统,往后书信往来方便得很,不用再专门托人冒险带信了。” “哎,好!好!潘大哥说得在理,是小人想岔了。” 李贞无意识地搓着手,连连点头。他其实也没想好真投奔了朱重八自己能干什么,只是在这举目无亲的异地,下意识地想寻找一个依靠。 被潘勉这么一番合情合理的解释和安排,李贞的心里反而踏实了许多。 毕竟,亲眼所见,红旗营连流民临时安置点都能打理得有模有样,只要自己肯踏实干活,总不用担心饿死。 至于以后,等联系上重八,再看他的安排吧。 潘勉离开后的第四日,乙字二号营地的这批流民终于等来了正式安置的通知。 而李贞的一家,也从两口人变成了四口——隔壁那刚刚丧夫的阎氏,带着幼女,自觉难以在这乱世中独自生存下去,夜里来到李贞的帐篷,哭求着希望能依附他。 李贞其实早发现了阎氏平日里虽然故意散乱着头发,脸上总脏兮兮的,其实很有几分姿容,性子也颇为温顺,当日为了求他收留,还特意梳洗了一番,更是让他心动。 而自从保儿娘去世后,身边没有个女人操持家务,缝补浆洗,确实过得很糟心,便应了下来。 只是,如此一来,再要去寻前妻的弟弟朱重八,就显得有些尴尬了。 但乱世便是如此,活下去才是第一位需要,日子再怎么凑合凑合,也总要过下去。 李贞原本以为,同在乙字二号营的流民,安置时也会被分在一起,彼此有个照应。等到真正分配时,他才知道事情远不是自己想的那么简单。 先是王管营出面,以家庭为单位,将所有等待安置的流民重新分成了六个小组;然后,又依据一套复杂的编号顺序,将他们这六个组,与来自其他临时营地的流民队伍进行了混合编组。 李贞敏锐地发现,混合编组后的流民大队,各个组的男女比例、老少构成都被调整得比较接近,显然是为了平衡未来安置点的劳动力结构。 分配完毕后,所有人被引导着登上停靠在淮河边的船只。经过一段水路,他们抵达了濠州地界。 在这里,流民队伍再次停了下来,并且汇入了更多的人员——不仅有从其他地方汇集而来的流民,竟然还有大量从宿州、徐州、萧县等芝麻李名义控制区内,有计划、有组织迁徙过来的百姓! 这些人也被打散,与李贞他们这些流民再次进行了混合编组。 这件事,让李贞感到颇为震惊。 因为保儿识字快,加上前妻弟朱重八是红旗营军官的关系,王管营偶尔会跟他透露一点无关紧要的消息。 李贞由此才知道,原来北边威名赫赫的徐州红巾军大头领芝麻李,竟然也暗中听从石元帅的号令。 可是,徐州那边眼下似乎并没有大规模的战事,石元帅为什么要费这么大周折,主动迁徙这么多百姓南下呢?他心中隐隐感觉这件事背后透着蹊跷,却也不敢瞎打听。 在濠州完成了重新编组,并休整补充了一日后,庞大的迁徙队伍才再次分批启程。 好在接下来的行进路线,已经完全处于红旗营的控制区以内。沿途的村社似乎早已接到通知,提前准备好了热饭热水和临时的歇脚点。 这一路虽然天寒地冻,跋涉非常辛苦,但红旗营组织有序,补给及时,至少再没有出现流民大规模冻饿倒毙路边的惨状。 队伍不断地分流,奔赴不同的方向。 最近的一批被安置在了定远和怀远,还有一部分去了滁州,大部分人还是继续南下,进入了庐州路境内。 当然,作为首批启程的安置对象,李贞并不知道这庞大而严谨的安置计划全貌。 他只知道自己所在的这一支队伍进了庐州路以后,又经过了一次分流。他这一群人最终被带到了舒城县以西的一片区域内。 在这里,他们这支以家庭为主的队伍,又补入了百余人。 但这一次补入的人员情况比较特殊——清一色全是青壮男丁!而且很多人身上都带着一股子剽悍之气,眼神警惕又带着一些茫然。 事后,他们才知道,这些人全是上次徐州大战中被俘的元军士卒,他们在经历了漫长的改造和“学习”后,也被重新纳入了安置体系。 而他们最终抵达的安置点,那些一排排新搭建起来的简陋屋舍,以及周边那些已经初步开拓出来的田地,便是这些战俘提前完成的劳役成果。 这个发现,让李贞又紧张了好一阵子——毕竟,他家新凑合的婆娘阎氏确实有几分姿色,身边一下子多了这么多曾经上过阵见过血的光棍汉,难免会让人担心。 好在,红旗营治下的管理确实严格。 一路上,少量不服管教的刺头,早在一次次整顿中被收拾得服服帖帖。 经过这么长时间的集体生活和思想灌输,这些曾经的战俘和流民一样,也逐渐适应了被红旗营的各种规矩约束和规范的日子。 眼见终于能真正安顿下来,开始属于自己的新生活,绝大多数人心里都充满了期盼,没几个人还会不知死活地在这个时候闹事。 更让李贞惊喜是,在抵达这片被命名为“舒城第三混垦营”的安置点,参加全体新居民安置大会时,他居然在台上看到了一个熟人! 只见点将台上,那位熟悉的独腿老兵精神抖擞地站在那里,虽然换上了一身更整洁的管营服饰,左脸颊上那道狰狞的伤疤依旧显眼。 他目光扫过台下既期待又不安的新居民们,声音洪亮,带着让人安心的力量: “欢迎诸位来到舒城!从今天起,这里就是你们的新家。俺是咱们这个混垦营的管营——潘勉!” (本章完) 第224章 中流砥柱将上线 合肥,元帅府 “元帅,秦从德这次带来了朝廷的正式官诰。” 礼曹知事郭宗礼侍立在下首,小心汇报了元廷使者的来意,却见石元帅只是笔尖稍顿,旋即又继续书写,仿佛听到的只是寻常汇报。郭宗礼担心石山不悦,不敢再卖关子,赶紧说出关键信息: “朝廷计划授予元帅……庐州路总管,兼淮南义兵都元帅之职。” 庐州路总管之职,等于在事实上承认了石山对红旗营目前核心控制区的管辖权; 而“淮南义兵都元帅”这个名号的弹性就更大了,其职权范围甚至可以模糊地覆盖到濠州、滁州、六合等已经被红旗营实际掌控的区域。 反正,石山也同意元廷派文官来治理。 只要石山接旨,元廷就可以对外宣称官军已经收复了这些地方。 当然,只凭这份官诰,还是管不到徐州路——即使是淮南行省,也无力管辖淮北之地。 石山正在签批户曹上报的流民“混垦”计划落实报告,听到郭宗礼的话,下笔并未停顿,在他的眼里,朝廷给自己的官诰,显然不如眼前关乎数万人生计的报告重要,只是随口问道: “你觉得,这一次,我们该如何打发走这位秦左丞?” 红旗营与元廷——更准确地说是与元廷淮南行省之间的“和谈”,已经进行到了第四个回合。 郭宗礼作为主要经办人,心境也从最初面对朝廷天使时的忐忑不安,到中间阶段为红旗营能迫使对方一次次让步而自豪,再到忐忑,甚至恐惧。 眼看元廷此番开出的价码如此之高,甚至派出了正二品的淮南行省左丞秦从德亲自前来宣旨,这在外交规格上,已是极大的“诚意”。 至少,自天下大乱以来,还未有哪一路“反王”,能受到元廷如此“高规格”的招安待遇。 元廷使团已然抵达合肥,就等待石山拜见领旨。 再施展“拖字诀”,最多也就拖个一天半日,总不能真将秦左丞也像软禁赵参政那样扣起来吧?可若是拒不接旨,会不会彻底触怒秦从德,从而刺激元廷中枢,引来不顾一切代价的雷霆震怒? 虽然理智上判断眼下淮南行省根本无力两线作战,但元廷又不是淮南行省,元廷这一次给足了诚意,石山却不识好歹,郭宗礼不敢想那个后果。 他骨子里终究还是个传统的文人,做不到石山那般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沉静。 真正面临这等可能决定红旗营,乃至自己身家性命的重大抉择时,他才深切体会到为何古来文士常被诟病“多谋而少断”。 巨大的压力下,他只觉得喉咙一阵发干,声音都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属下以——以为,元帅今日最好还是屈尊,见一见秦左丞。无论如何,总需要当面给个交代。” 与元廷虚与委蛇,以争取宝贵的备战时间,这是红旗营众文武早已讨论通过的既定方略。 郭宗礼不敢直接劝石山接旨——那违背根本原则;但他更没胆量说出“驱逐秦从德”这般决绝的建议。万般无奈之下,他只能选择最稳妥的方式——将最终决策的皮球,踢还给石山。 但他的言语中,分明还是流露出希望稳妥行事的倾向。 石山终于停下了笔,抬头看着郭宗礼那张写满了紧张、犹豫,还有些惶恐的脸,眼神中闪过一丝微不可察的失望,道: “秦从德我就不见了,你告诉他,这个官职还是太小,我不满意。” “可——” 郭宗礼想要再劝石山,才张嘴就迎上了元帅冰冷的眼神,赶紧将即将出嘴的话咽下,改口道: “属下遵命!” 郭宗礼的才能在于处理繁琐事务和礼仪交涉,但在这种需要巨大魄力和战略定力的关键时刻,他的局限性就暴露无遗。石山不想郭宗礼在秦从德面前失了分寸,补充道: “他若是发怒,你便告诉他,偰平章若无法向元廷交代,红旗营可以陪他们打!” 目送心神不宁的郭宗礼离开,石山暗自摇头。 组织的战略制定得再好,终究需要具体的人来执行。而个人的立场、胆识、眼光和性格不同,面对相同的局面,必然会做出不同的判断,露出不同的破绽。 就像此次与淮南行省的漫长博弈,原本在高层内部已经达成统一意见,可随着时间推移,对方条件不断加码,外部形势变化,内部也出现了不同的声音。 有郭宗礼这般因对方不断加码而心生动摇,惧怕后果的;也有施耐庵那般疑心石山是否假戏真做,真想接受招安,而一再上书痛陈利害,苦口劝谏的。 就连军中,也有部分将领对于一直“谈和”而感到困惑和焦躁。 组织结构相对严密的红旗营内部尚且如此,内斗不休的元廷,又怎么可能真正做到上下一心,应对得当? 对于远在大都的元廷中枢而言,不管是他石山,还是刚刚起事的张士诚,都是必须剿灭的逆贼。最好的结局自然是这两伙贼人自相残杀,朝廷再出来收拾残局,坐收渔利。 可对于直面石山、张士诚兵锋的淮南行省官员来说,却要面临极为现实和残酷的选择: 是先不惜代价稳住西线更加强大的石山,集中力量扑灭东面威胁漕运和盐场命脉的张士诚? 还是为了维护朝廷早已不复存在的体面,不顾自身岌岌可危的现实,强行两线作战,然后在极短的时间内被红旗营推至城下,以身报国? 现在,战与和的主动权,牢牢掌握在红旗营手中,而不在内外皆虚的淮南行省。 偰哲笃、秦从德等人只要脑子还稍微清醒,懂得权衡利弊,就不会在这个时候选择与红旗营再启战端而自取灭亡。 他们在宣旨的最终时刻,换下一直与红旗营接洽的赵琏,派官职更高的秦从德来,本身就是一种无计可施下的妥协,试图通过“给足面子”,换取石山顺利接旨。 而红旗营这边,经过这段时间的休整,不仅成功安置消化了数万流民,更利用冬季农闲,组织人力完成了大批疏通沟渠、开挖堰塘的小型水利工程,为来年农业生产打下了坚实基础。 与此同时,一系列的备战任务也完成了大半。 首先便是调整了部分驻军,并修筑、完善了外围寨堡、烽燧防御体系。元军若再想像以前那样,派出几百人的小股部队就敢孤军深入肆意破坏,必将付出惨重代价。 其次,则是再次调整优化了军队编制。 新增设威武卫,王弼为都指挥使,编制员额五千人。 其余各卫,也根据其驻防任务和战略方向的不同,兵力各有增加。 石山还将原本属于临时指派的“镇抚使”一职改为常设,置于都指挥使与指挥使之间,以解决原先指挥层级跨度过大,不够灵活的问题。 常遇春、龚午、李武、胡大海、傅友德、邵荣等骁将,也因历次战事中累积的显赫军功,其荣衔由“都尉”晋升为“将军”,与吴六斤、孙逊等人暂时拉开了差距。 当然,石山心中清楚,眼下这个编制也只权宜之计。一旦渡江作战取得胜利,地盘成倍扩充,面临的统军形势和作战任务将发生剧烈变化,军队编制势必还要做出新调整。 乱世之中白手起家便是如此,形势瞬息万变,军队的组织形态也必须随之不断调整优化,大业未成之前,本就不存在一成不变的固定编制。 现在的每一步调整,都是为了下一步更大的发展做准备。 红旗营利用和谈修整期,稳步扩军备战,对面的淮南元军同样也没闲着。 扬州路、高邮府、淮安路三地兵马频繁调动,原本部署在西部针对红旗营的防线被大幅抽空,精锐力量纷纷被调往东面,试图构筑针对泰州张士诚的包围圈。 据说张士诚占据泰州后,便大肆招兵买马,对外宣称拥兵万余。 这其中自然有极大的水分,最基础的兵器甲胄短缺问题,就不是占据一个泰州城所能解决的。他的队伍里,充斥着大量刚放下锄头的农民和盐丁,训练和装备都远不能和红旗营相比。 不过,淮南行省仓促组织的第一次反扑行动,却在泰州城下遭遇惨败,损兵近三千。 这一败绩,从侧面证明了张士诚所部并非全是乌合之众,其骨干力量颇有战斗力,而且张士诚本人也具备一定的军事指挥能力。 而元军“送来”的这批装备辎重,也极大缓解了张士诚部兵甲稀缺的窘境。 双方当前的态势是:淮南元军虽再遭败绩,但凭借兵力优势,以兴化、高邮、江都、泰兴、通州五城为支点,勉强形成了一个针对泰州的半包围圈,试图将张士诚锁死在泰州一隅。 张士诚则命其弟张士德统率偏师东进,攻克如皋县,并顺势控制了马塘场、掘港场、丰利场、拼茶场、角斜场、富安场等六大盐场,获得了大量的钱粮和丁口,初步稳定了形势。 如此一来,加上起兵时就被张士诚破坏的白驹场、丁溪场、东台场、梁垛场、安丰场,扬州路辖下盐场已大半落入张士诚之手或陷入瘫痪,剩下的少数盐场也时常遭受袭扰,难以正常生产。 淮南行省赖以维持统治的后备钱粮及兵员来源急剧萎缩,财政状况更加恶化。 在这种情况下,即便淮南元军最终能侥幸扑灭张士诚,自身也必是元气大伤,短时间内根本无力再对红旗营发动大规模进攻,更遑论两线作战了。 他们现在最迫切的需求,就是稳住石山,千万不能与红旗营爆发冲突。 果然,当郭宗礼惴惴不安地前往馆驿,拜见秦从德,并委婉地转达了石山拒绝接受官诰的态度后,预想中的雷霆震怒并未发生。 元廷淮南左丞秦从德的脸色瞬间黑得如同锅底,握着茶盏的手指因用力而发白,眼中怒意勃发,胸膛起伏,显然气得不轻。 厅堂内的气氛仿佛降到了冰点,郭宗礼甚至能听到自己心跳的声音。 但最终,秦从德只是从牙缝里挤出一句不痛不痒的场面话——“郭知事,请转告石元帅,切莫自误!朝廷天恩浩荡,非是尔等可以轻辱!”。 随即,秦从德便猛地起身,拂袖而去,带着随从,灰溜溜地迅速离开了合肥城,连预备好的招待宴席都未曾享用。 他来时声势不小,恨不得让所有人都知道石山已经接受朝廷招安,去时却格外仓促和狼狈。 石山既然拒不接旨,那多留无益,甚至可能有危险,尽快回到扬州商议下一步对策才是正经。 不过,和谈也没有完全破裂,石山之前还不是嫌官小,不照样停战了这么长时间么?只能寄希望朝廷发大军南下之前,还能继续稳住此贼。 其实,淮南行省当下也并非全是令人颓丧的坏消息。在偰哲笃、秦从德等人几乎要遗忘的一个角落里,淮南行省尚有一支规模不大,却依旧顽强作战的生力军。 庐州路西南方,安庆路总管余阙正准备展开一场新的军事行动。 余阙先祖为唐兀人(党项族一部),因其父沙喇藏卜在庐州为官时生下他,余阙成长于合肥,受汉文化浸润极深,精通经史,文武双全。 元统元年(1333年),余阙高中殿试一甲第二名,官至浙东廉访司佥事,后因其母去世,按制丁忧弃官,归乡守孝。 今年上半年,徐寿辉部将项普略等人攻陷武昌府,江南震动,各地白莲教徒纷纷响应。项普略在与安庆路仅一江之隔的江州举事,并一举攻陷其治所德化,徐宋政权声势一时无两。 而在庐州路活动的白莲教义军“彭祖家”,却在与左武、董抟霄、周昶等部元军反复拉锯中消耗了元气,迟迟不能打开局面,又遭遇左君弼献城引红旗营南下,处境更是艰难。 “彭祖家”领袖彭莹玉审时度势,决意放弃争夺庐州,投效势头更盛的徐寿辉。 此后,彭莹玉部挥师西进,先取铜陵,再破池州,“彭祖家”声势复振。彭莹玉便亲率大军重返长江北岸,围攻安庆路治所怀宁县。 当时怀宁形势岌岌可危,城外义军营寨相连,旌旗蔽日,鼓噪之声震天动地;城内人心惶惶,一些官员已然绝望,开始醉生梦死,等待末日降临。 河南行省平章政事脱忽儿不花仓促之下,起用余阙,任命其权淮西宣慰副使、都元帅府佥事,分兵镇守安庆路。 余阙临危受命,到任时,怀宁城已被“彭祖家”大军围得水泄不通,他只能冒险从小路潜入城中。 入城后,余阙展现出了非凡的魄力和手腕: 首先果断开仓赈济饥民,借机募集其中青壮编练成军,既消除了饥民可能作乱或成为城外义军内应的隐患,又补充了守城兵力; 随即大力整顿吏治,雷厉风行地严惩贪腐,以雷霆手段斩杀了两个民怨极大的官吏,迅速稳定了城中人心,凝聚了士气。 稳住阵脚后,余阙深知久守必失,须以攻代守,乃精选士卒,并趁夜亲自统兵出城,突袭“彭祖家”大军。 “彭祖家”部队自离开庐州路后连战连捷,士气正骄,又因急速扩充,整训不足,组织结构非常松散,猝不及防之下,被余阙这支奇兵打得大败,重要据点双港寨被攻破,囤积的粮草被焚毁一空。 彭莹玉遭此重创,军心不稳,仓促率主力撤回长江南岸,甚至来不及接应正在攻打怀宁西北面潜山县的弟子赵普胜。 此后,项普略率军东征,邀请“彭祖家”大军助战,彭莹玉便留下李普胜镇守池州,自己则亲率部分兵马南下,转战江西、江浙等地。 而余阙虽然一战解了怀宁之围,声威大振,但赵普胜随后便攻陷了潜山县城,安庆路仍面临赵普胜据潜山、李普胜据池州,南北夹击的不利局面,形势依旧不容乐观。 余阙深知己方兵力不足,新募之军亦需时间锤炼,并未急于求成。 他首先着力加固怀宁城防,深挖壕沟,增修敌台,操练士卒,教授战阵之法,防备“彭祖家”大军去而复返。他还不断派出小股精锐人马,持续袭扰赵普胜所部,使其不能安稳立足。 一个月后,待军队初步完成整训,余阙便亲率主力出城,围攻潜山。 赵普胜虽勇猛善战,但所部多为新附之众,战力不整,加之粮草不继,军心浮动,经数日激战,最终还是不敌余阙,率残部退往安庆路东北角的桐城县,攻陷此城据守。 连番大战,安庆路钱粮消耗极大,加之之前“彭祖家”大军围攻怀宁时,四处裹挟青壮、抢夺粮草,境内农业生产遭受了毁灭性破坏,田野荒芜,村落萧条,民生凋敝,亟待恢复。 且彼时石山正率红旗营大举进攻庐州路,随时可能顺势攻入安庆路境内。 余阙不敢有丝毫大意,只能放任赵普胜残部休整恢复,先稳定安庆路其他各州县。 他将参与反叛的乱民集中起来,在怀宁和潜山一带实行军屯,首先稳固根本,积攒粮草;同时构筑烽燧、寨堡防御体系,既防范红旗营可能的西进,也防备赵普胜部从桐城再次南下破坏。 待到秋粮入库,农事稍闲,余阙又立即组织各屯堡乡勇进行军事训练,演武操练,替换部分怀宁守军,腾出更多的核心机动兵力。 如今,经过数月的苦心经营,万事初步备齐,余阙终于再次点齐大军,誓师出征,剑指桐城。 (本章完) 第225章 形式急转桐城下 桐城。 时值冬月下旬,淮西大地早已是万物萧瑟,寒气彻骨。城墙上下,血腥味混合着冰冷的空气,吸入肺中都带着刺痛感。破损的城垛上凝结着暗红色的血迹,那是前几日激战留下的痕迹。 徐宋政权安庆前线指挥使赵普胜扶着冰冷的墙砖,望着城墙下如潮水般缓缓退去的元军队伍,长长地吐出一口带着白雾的浊气。 他知道,今天,这座摇摇欲坠的城池,又一次侥幸守住了。 “快!” 因长时间的拼杀,赵普胜的声音有些沙哑。 “第一翼抓紧时间检查救治伤号,民夫队修补城墙缺口。第四翼趁着天光还亮,出城去把能捡回来的箭矢、兵器,都捡回来。” 命令被迅速传达下去,城头上幸存下来的将士们拖着疲惫的身躯,开始忙碌起来。每个人的脸上都混杂着劫后余生的庆幸和疲惫,以及对于明日命运的茫然。 余阙虽说是独身闯入危城怀宁,以一己之力撑起了元军在安庆路的平乱大局,可他背后终究站着元廷这棵大树,手握朝廷正式官诰,名正言顺,民心士气都不差。 徐宋水军终究无力封锁漫长的长江航道,余阙多少还是能通过航运获取少量补给,更重要的是掌握最新的信息和情报。 而赵普胜所部,自从在潜山县被余阙隔断后,便与彭莹玉和其他各部义军失去了联系,如同断了线的风筝,孤悬敌后,外援全无。 每一次战斗,都是在消耗本就微薄的家底;每一个伤员,都可能因为缺医少药而走向死亡;每一支箭射出去,都意味着守城的力量减弱一分。 更重要的是消息隔绝,完全不清楚外界究竟发生了什么事,这才是最打击士气的 潜山突围时,赵普胜其实有两个选择:其一是向西南方向,尝试穿越太湖、宿松两县,最终退入蕲州路的黄梅县。那里是徐宋政权的核心控制区之一,按理说是更好的归宿。 但这条路线需要连续穿越两座仍在元军控制下的县城腹地,而且沿途多是崎岖难行的山道。小股精锐或许还能潜行通过,可他手下这数千人马,一旦行动,根本无法隐匿行踪。 元军甚至不需要出城与之决战,只需沿途不断袭扰,再有余阙的主力从后追击,赵普胜所部很可能在途中就彻底溃散。 另一个选择,则是向东北方向,退入安庆路东北角的桐城县。桐城无险可守,是平缓的丘陵地带,但它背后紧邻着的,就是庐江县——那是赵普胜的家乡。 先占据桐城,万一事有不谐,还可以退入庐江境内。 那里熟人熟路,乡党众多,或许更好筹集粮草,积蓄力量,总好过单枪匹马逃入派系林立的蕲州路,去仰人鼻息,看人脸色行事。 于是,赵普胜选择了桐城。 此后事情的发展,却超乎了赵普胜的预料——石山挥师南下,先取巢县,再克庐江。 随后,红旗营就在庐江和桐城的交界处,大张旗鼓地广建寨堡、烽燧,摆出了一副严密防御姿态。 赵普胜并不知道,石山如此布局,是因为不看好徐宋政权能长久支撑。 此举是未雨绸缪,防范安庆路境内的“彭祖家”势力一旦被元军彻底击溃,败兵和尾随追击的元军会大规模涌入庐州境内,破坏红旗营最重要的粮产基地。 而站在赵普胜的角度,则认为石山此举,是针对他这个曾经大闹庐州路的庐江人。 事实上,他确实也存了事有不谐,便继续在庐州路再择一地起事的想法,再不济,退入八百里巢湖,也不失为一个可以考虑的选择。 由此,即便是后来困守孤城,因为收拢溃兵和流民导致队伍再次急剧膨胀,而粮草匮乏,赵普胜也从未想过派人越境进入庐江,尝试去联络一下名义上的“抗元友军”红旗营。 但现在,桐城已被围困数日,内无粮草,外无援兵,军心民心动摇到了极点。 今天元军的攻势格外猛烈,余阙的攻心之计也开始奏效。赵普胜触摸着冰冷粗糙的墙砖,知道自己必须重新做出抉择了。为了身后这些追随他的弟兄们,个人的傲骨,或许不得不暂时放下。 “指挥使。” 一个低沉的声音在身边响起。赵普胜不用回头,也知道是他的心腹何大。趁着队伍散开各自执行命令的间隙,何大凑近了些,声音压得更低,带着难以掩饰的焦虑: “那余鞑子太歹毒了!秋收时就派骑兵来烧咱们地里的庄稼,现在攻城,还拼命散布谣言!城中人心惶惶,再这样下去……怕是守不了多久了。指挥使,咱们得早点想条出路啊。” 何大指的是攻城前,余阙便命元军喊话劝降,声称彭、项联军在杭州遭受惨败,彭祖师已经战死沙场,而留守池州的“大师兄”李普胜也兵败投江自尽了。 他们声称徐宋大势已去,劝桐城守军不要再做无谓的抵抗,赶紧开城投降。 赵普胜根本不信余阙的这套鬼话。 师父多少次绝境都闯过来了,怎么可能轻易战死?大师兄李普胜性子刚烈,就算兵马打光了,也是战到最后一人,绝不可能选择投江自尽这种窝囊的死法。 但他自己不信,却无法阻止谣言在军中蔓延。 这跟将士们对白莲教的信仰是否坚定关系不大,而是现实的困境压得人喘不过气。 他们困守在孤城已经几个月,完全不知道外界的消息,甚至不知道彭祖师和项普略曾经一度打到了繁华的杭州城下。 内无粮草,外无援军,每日面对死亡和饥饿的威胁,将士们能坚持到现在,没有立刻溃散,本身就已经是信仰极其坚定的表现了。 此刻,谣言便像毒药,渗透进已经脆弱的心理防线。 “嗯。” 赵普胜沉重地应了一声,脸色凝重地转头,目光越过城下狼藉的战场,投向东北面的庐江方向,那片被红旗营控制的区域。眼神复杂,充满了挣扎和不甘,但最终化为一声微不可察的叹息。 “你今晚……就带几个可靠的兄弟,缒城出去。想办法去庐江,找到红旗营的人。” 他顿了顿,下定了决心,声音干涩地道: “若是……若是那石元帅愿意出兵救援桐城,解此围城之困……我赵普胜愿意在解围之后,只身前往濠州为质!只要他能保住我手下这几千弟兄的性命,给你们一条活路就行!” 由于消息隔绝,赵普胜甚至不知道石山早已全取庐州路,并已经移镇合肥了。 “指挥使!不可!” 何大震惊失色,急声道: “您若去了,岂不是……” 赵普胜抬手打断了他,脸上露出一抹苦涩却决绝的笑容,道: “我不可能背叛师父,投效他人。但石山乃当世枭雄,想让他出兵救桐城,总得付出点像样的本钱。现在这桐城里,除了我这条命,还能有什么东西能入石元帅的眼?” “哎!” 何大长叹一声,知道赵普胜说的是事实,也是目前唯一可能换取生机的方法。他重重一跺脚,道: “末将就是拼了这条命,也定要设法见到石元帅,说服他出兵!” 何大等人当晚就借着夜色的掩护,用绳索缒下了城墙。 夜色浓重,寒风刺骨,他们不敢点火把,只能在黑暗中摸索前行,速度很慢。直到彻底脱离了元军游骑探查的范围,几人才找了个背风的草窝子,蜷缩着休息,恢复体力。 天刚蒙蒙亮,几人便全力向东北方向赶路,才赶到庐江县边界,便被红旗营守燧将士发现。 “俺们是……是大宋使者!有紧要军情,要见你们的长官!” 何大担心守燧小兵不重视自己的身份,而延误了大事,情急之下扯了一张“徐宋使者”的大虎皮。 他不知道的是,其实根本不需要这样做。 桐城是安庆路进入庐州路的唯一陆上通道,战略位置重要,石山早就密切关注这边的动向。 他其实已经通过多方渠道得知彭莹玉进攻怀宁县失败,并且打探到桐城县仍有一支“彭祖家”的兵马在坚守,也知道守将是赵普胜。 但红旗营与“彭祖家”的关系很微妙,赵普胜对彭莹玉极为忠心,现阶段绝不可能转投红旗营。 因此,石山才没有贸然主动与之联系,以免引起不必要的误会。 他只是叮嘱驻守庐江县的奋武卫都指挥使吴六斤,密切关注桐城方向的动向,并在必要时,可以给予赵普胜所部一定的策应支援,前提是不能将战火大规模引入庐州境内,要确保本土安定。 余阙率军围困桐城已经六天,期间元军派出小股部队到周边村社强行拉丁,搜刮粮草,一些逃难的百姓随之涌入庐江县境内,也带来了元军正在猛攻桐城的消息。 吴六斤深知桐城一旦被元军攻陷,庐江县就将直接暴露在元军兵锋之下,边境压力会倍增,境内农业生产必定会受到严重威胁。他决心以攻代守,一面快马急报合肥,一面点齐兵马向桐城开进。 何大等人很快就被带到了奋武卫第八营指挥使卞元亨面前,卞元亨行事果决,听完使者焦急的叙述,直接问道: “城中现在还有多少能战的兵马?围城的元狗具体有多少人?” “元狗出动了将近八千人,俺们……俺们还有接近两千弟兄能拿得动刀枪。” 何大如实回答,脸上有些羞愧。毕竟,两千人据城而守,理论上是很有可能打退八千攻城敌军的。他担心卞元亨误会赵普胜想拖红旗营下水,连忙补充道: “可俺们缺粮啊!弟兄们一天就两顿稀的,又彻底没了退路,军心不稳……再拖下去,城中恐怕……恐怕会自己生出乱子!卞指挥,请看在同是抗元义军的份上,拉俺们这两千弟兄一把吧!” “何兄弟放心!” 卞元亨心知军心士气确实是守城的关键,粮草匮乏足以摧毁最坚强的意志。他当即给了赵普胜使者一颗定心丸,道: “我们这次出兵,就是为了解救桐城之围!你留下两个兄弟给我们做向导,你随我去见耿镇抚!” 吴六斤此次出兵,前锋是耿再成(兼任镇抚使)率领的第七营和卞元亨的第八营。 卞元亨带着使者立刻去见耿再成,将桐城的紧急军情再次重述了一遍,建议道: “兵贵神速!元军定然料不到我军会如此迅速出兵。末将建议,前锋加速行军,争取今日就赶至桐城城下,打元军一个措手不及,或许能一举解围!” 卞元亨虽然资历不深,但他文武双全,带兵有方,早已凭实际行动赢得了奋武卫上下认可。这番分析也合情合理,切中要害。耿再成略一思索,拍板道: “好!就依你之言!” 虽说定下了加速奔袭的计划,但前锋单独行动仍需请示都指挥使吴六斤,以取得主力配合。 好在中军离前锋仅有四里左右,耿再成带着何大骑马赶往中军,禀报军情和前锋的作战计划。 前锋将士则利用这个短暂的时间,迅速调整队形,绑好装备,做好急行军的准备。 吴六斤敏锐地意识战机难得,当即批准了卞元亨的作战计划,并令主力加快行军速度。 而在桐城,这一天的攻城战也进入了白热化。 余阙仗着兵力优势,命令各部人马轮番上阵,不停地猛攻,意图持续消耗守军本就不多的箭矢和精力,不给赵普胜任何喘息和恢复士气的机会。 他还敏锐发现南面城墙上的守军抵抗意志最为薄弱,于是采取了声东击西的策略: 命主力猛攻北城墙,以牵制大量守军和赵普胜的注意力;同时暗中对南城墙的守军进行劝降,威胁他们若不主动献城,待城破之后,将“鸡犬不留”! 这并非是虚言恫吓。 淮南行省如今四处起火,急缺兵马钱粮,对安庆路的支援极其有限。 余阙再有治军之才,也无法空口激励士气。允许麾下将士在破城后进行劫掠和惩戒,既是提振士气的一种残酷手段,也能有效震慑那些敢于依附“反贼”的百姓。 桐城守军中本就充斥着大量意志不坚定的新兵和被裹挟的民夫,困守孤城,饥寒交迫,早已看不到希望,果然被元军这一手攻心之计搅得人心惶惶,防线出现了动摇的迹象。 赵普胜正在北城墙浴血奋战,砍翻一名登城的元军悍卒,突然听到南面传来一阵异常响亮混乱的喊杀声和惊呼声,心中顿时一沉。 城头上的守军将士们也听到了,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当即有人惊惶地喊道: “鞑子攻进城中了!指挥使,快突围吧!” 事已至此,再坚守下去已没有任何意义,只会导致全军覆没。赵普胜不再犹豫,他一刀劈死一个正试图偷袭他的元兵,嘶声怒吼道: “还能动的弟兄,随我撤!” 他虽然四面受敌,但用兵老道,始终在城下保留了一支约五百人的预备队,汇合了从北城墙仓促撤下的近三百残兵,已经有八百人。 城门突然打开,赵普胜手持双刀,一马当先冲在最前面,左劈右砍,状若疯虎,勇不可当,竟硬生生在元军的包围圈上撕开了一个口子,成功冲散了正在攻城的元军步卒。 但余阙既能以计破城,自然早已料到了赵普胜可能突围逃窜。他一直在后方高处观察战局,见赵普胜果然率精锐突围,当即下令: “岳千户!速率你部骑兵追击溃敌!勿要让贼首再度走脱!” “得令!”一名满脸虬髯、身材魁梧的元军骑将应声出列,大声接令。 怀宁地处水网地带,背山面水,不利于大规模骑兵展开作战,加之城中粮草一直不充裕,也养不了太多战马。 岳千户麾下的骑兵仅有三百余人,但用来追击赵普胜这些仓惶突围,缺乏阵型的步卒,已经是绰绰有余了。 铁蹄践踏着冰冷的地面,发出沉闷的雷鸣之声,朝着突围的义军追去。 赵普胜刚刚突出重围,清点身边将士,只剩不足五百人,且大多带伤,他的心都在滴血。 可眼看着身后烟尘滚滚,元军骑兵越来越近,他也只能狠下心,命令一名心腹带领两百名弟兄留下断后,他自己则带着剩余的人继续向东北方向奔逃。 但这种壮士断腕的做法效果很有限,元骑与断后人马纠缠少许时间后,就果断分兵。 逃出不足五里地,赵普胜残部便再次被元军骑兵追上,冰冷的铁蹄从两翼包抄过来,将他们这支疲惫不堪的队伍包围在一片开阔的荒地上。 赵普胜双目赤红,嘶哑着下令: “列圆阵!长枪在外!弓箭手在内!跟这些狗鞑子拼了!” 那岳千户见赵普胜所部不再逃跑,结阵自保,倒也并不急躁。他手下还有两百骑兵,对付这三百溃兵占据绝对优势。 只要将这些人牢牢缠住,拖延时间,等到后续的步兵大队赶到,或是天色渐黑,再利用骑兵的机动性不断袭扰冲击,就足以将这伙残兵彻底歼灭。 “一将无能,累死三军!” 赵普胜看出了岳千户的意图,脸上浮现出惨然和自责之色,对身边一名亲信道: “六子,是我对不住兄弟们,把大家带到了这步绝地。待到天色再暗一些,我带人发起反冲,吸引鞑子的注意。你……你趁机带着剩下的老兄弟,分散突围吧。 石元帅是个人物,应该……应该会收留你们的。”他的声音充满了疲惫和绝望。 那叫六子的头目身上好几处伤口还在渗血,闻言却猛地摇头,急道: “去年在含山,要不是指挥使拼死救下俺,俺早就死了!俺的命就是指挥使的!要断后,也该是俺来,你带人走!” 就在两人争执着谁该留下赴死,北面的地平线上,突然出现了一排移动的黑点,紧接着,一面赤红色的旗帜映入眼帘,在苍茫的冬日原野上格外醒目。 “红旗营?!他们真的来了?!” 岳千户作为余阙的心腹将领,自然知道余总管之所以在钱粮不充裕的情况下,仍发动如此大规模的军队攻打桐城,就是为了抢在庐江红旗营做出反应之前,彻底解决赵普胜这个心腹之患。 此刻看到红旗营的旗帜,岳千户心中顿时一凛,暗道不妙,第一个念头就是赶紧撤退。 但旋即他又发现来的似乎只是一支几百人的步兵队伍,而且因为长途急行军,队形显得有些散乱拉长,看起来疲惫不堪。 岳千户的胆气又壮了起来,顿时有了主意,道: “钱百户!你带一百骑留下,继续缠住这些贼军,别让他们跑了!其余人,跟我来!去会会这些不知死活的红旗营步卒!让他们知道知道马王爷有几只眼!” 他想先击溃这支看起来疲惫的步兵前锋,挽回骑兵的颜面,再回头收拾赵普胜。 “停!” 卞元亨看到了远处正在逼近的元军骑兵,又看了看身边气喘吁吁汗气蒸腾的将士们,果断下令: “全军止步!就地列阵!长枪手在前,弓弩手准备!” 第八营将士们为了尽快赶到桐城,轻装疾进,并未披戴沉重的铠甲,防御骑兵冲阵的能力较弱。 但迎面而来的骑兵看起来只有百余骑,卞元亨脸上毫无惧色。 其部训练有素,尽管疲惫,仍迅速按照命令结成了一个紧密的圆阵,长矛如林般指向外围。 卞元亨翻身骑上亲兵牵来的战马,立于阵中。眼见元军骑兵呼啸而来,进入射程,冷静下令道: “放箭!” 步弓的射程和威力远在骑弓之上,一轮密集的箭雨抛射而出,冲在前面的元军骑兵顿时人仰马翻,至少有七八骑惨叫着坠马。 元军的袭扰之势为之一滞,一些骑兵下意识地拨马,试图避开箭矢,从圆阵外侧掠过,卞元亨看准时机,猛地一夹马腹,竟单骑跃阵而出。 岳千户刚拨转马头,躲过箭雨,正犹豫是继续攻击还是暂时撤退,却见那名红旗营的将领竟然单枪匹马朝自己冲来,顿时大喜,喝道: “来得正好!靠过来,随某杀了他!取他首级者,赏银百两!” 他身边迅速聚集了十余名亲兵,嚎叫着迎向卞元亨。 卞元亨突然将长枪往得胜钩上一挂,反手从背后取下一张强弓,搭箭便射,弓弦连响,竟是极其罕见的连珠箭术!在极短的时间内,三支利箭如同流星赶月般射出! 岳千户只听身边接连传来三声惨叫,三名冲在最前面的骑兵应声落马,如此精准迅猛且力道刚猛的箭法,顿时让他骇然失色! 好在双方距离已经极近,卞元亨射出三箭后,已然换回长枪。 “杀!” 岳千户强压惊恐,大喝一声,给自己壮胆,挺枪直刺卞元亨的面门,本以为对方会格挡或闪避,如此一来,本方便能凭借人多的优势,刺死此贼。 卞元亨却是不闪不避,手中长枪如同毒蛇出洞,以更刁钻的角度闪电般刺出,竟然后发而先至! 岳千户只觉得眼前寒光一闪,随即面部一阵难以形容的剧痛和冰凉,意识瞬间模糊。 ——他的面门已被卞元亨的长枪洞穿,手中的长枪无力地垂下,其枪尖距离卞元亨的胸膛仅有半寸,却再也无法前进分毫。 岳千户的尸体晃了晃,直挺挺地栽下马去。 这一切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不待紧随岳千户的亲兵从震惊中反应过来,卞元亨手中长枪已然收回,旋即又如狂风暴雨般连连点刺!速度之快,令人眼花缭乱。 其中两名骑兵举刀挺枪格挡到了卞元亨的长枪,却感觉兵器上传来的力量沉重无比,仿佛被重锤击中,虎口瞬间崩裂,兵器脱手飞出,下一秒便被刺落马下。 一个照面,从连珠箭到迅疾如风的枪刺,元军瞬间倒下七骑,其中包括主将岳千户,而他们却连卞元亨的衣角都没碰到,正冲过来的元军骑兵被这如同鬼神般的武勇吓得魂飞魄散,发一声喊: “岳千户死了!逃啊!”顿时斗志全无,纷纷勒转马头,四散溃逃。 卞元亨毫不停留,朝阵中的副指挥使喊了一声“跟上”,便策马追击溃逃的元军,扩大战果。 远处,原本已经陷入绝望的赵普胜,目睹了这震撼的一幕,只觉得一股热血豪气直冲顶门,他猛地举起有些卷刃的钢刀,用尽全身力气大喝道: “弟兄们!援军已到!杀鞑子啊!一个也别放跑!” 负责缠住他们的元军钱百户,见到主将瞬间被杀,骑兵溃散,又见赵普胜所部如同打了鸡血般反扑过来,哪里还敢恋战?当即打马就跑。 不多时,卞元亨与赵普胜残部会合。 “感谢卞指挥使仗义相助!” 赵普胜看到卞元亨所部旗帜上的“指挥使卞”字样,猜出了对方的身份,虽然两军的指挥使不是一回事,但他还是抱拳郑重行礼,道: “救命之恩,赵普胜没齿难忘!” “赵指挥使言重了!分内之事,何足挂齿!” 卞元亨在马上还礼,他早已从向导口中确认了赵普胜的身份。回头看了一眼正快速跟进的本部人马,以及远处已经出现的第七营,再扭头望向桐城方向,黑烟升起,杀声隐约可闻。 他目光锐利地看向赵普胜,道: “赵指挥,可还有再战之力?” 赵普胜闻言,胸中豪气更盛,他知道卞元亨这是要趁元军在城中尚未完全站稳脚跟之际,杀一个回马枪。他如何能怂?当即朗声应道: “愿为卞指挥带路!” “好!” (本章完) 第226章 冬日惊雷祭冤魂 从溃逃回来的钱百户口中,余阙得知了红旗营已然参战,并救走了赵普胜所部的消息,他的心猛地往下一沉,暗道“不妙”。 此刻的战场态势对元军极为不利。 大军刚刚经历血战攻入桐城,城中残余贼军的抵抗尚未完全扑灭,零星的厮杀和惨叫仍在街巷中断续响起,屠杀抢掠上头的士兵分散在城中各处,一时难以收拢。 而桐城本身就缺粮严重,缴获甚少,若大军全部退入城中固守,一旦被反应过来的红旗营合围,则内无粮草,外无援兵,结局只能是坐以待毙。 城东的元军攻城大营中倒是还有一些粮草辎重,但营地与城池相距数里,在敌军随时可能出现的威胁下,仓促间根本不可能安全地将它们转运进城。 红旗营选择在这个时间点突然介入,精准地打在元军攻守转换最为脆弱的节点上,势必会将元军分割成难以呼应的几部,首尾不能相顾。 立即放弃桐城,全军撤回怀宁? 同样不可行! 且不说正在城中劫掠屠杀的胡伯颜所部根本不可能及时撤出,就算余阙能狠心放弃这部兵马,果断下令攻城一整日的疲军撤退,天色将暗,也很可能在慌乱中演变成不可收拾的大溃败。 但仅仅片刻的心神摇曳后,他便强行压下了所有负面情绪,迅速冷静下来分析敌情。 红旗营能如此迅速地做出反应,前来支援赵普胜的兵马定然不多,大概率就是驻防庐江县的那部贼军,余阙知道红旗营兵制不同其他贼军,料定其部就算倾巢而出,最多也就两三千人。 元军只要应对得当,指挥得法,未必不能利用己方的兵力优势,将其一并击溃,甚至全歼。 想通了这些关窍,余阙的眼神重新变得锐利而坚定,他深吸一口冰冷的空气,果断下达了一连串的命令,声音沉稳,不带一丝慌乱,极大地稳定了周围军官的情绪。 “传令:胡伯颜所部,立即紧闭四门!全力清剿城中残敌,肃清街巷,尽快控制全城!不给红旗贼里应外合,趁乱夺城的机会!” “命令福同,严守城东大营,确保我大军粮草辎重无恙!” “陈彬,带你本部人马,将城外所有攻城器械,尽数焚毁,一件也不许留给贼军!” “火失不花、纪守仁、金承宗等部,立即向我靠拢,结阵掩护胡伯颜、陈彬两部完成任务!” “黄寅孙,率你麾下最精锐的探马,立刻出发,务必探明来袭红旗贼军的准确规模和主力动向!” 命令被迅速传达下去,原本有些慌乱的元军开始在余阙的指挥下,重新运转起来。 当卞元亨和赵普胜整合队伍,赶至桐城城外时,看到的便是这样一番景象: 桐城四门紧闭,城头上元军旗帜飘扬,人头攒动,元军已经做好了守城准备。 城墙下,原本散乱丢弃的攻城器械正被元军小队集中起来,泼上火油点燃,浓烟滚滚,冲天而起。 显然,趁乱夺城的机会已经失去。 而在城池东北面的一片开阔地上,一支约三千余人的元军已经集结起来,结成了数个相互依托的防御方阵,刀枪如林,旗帜招展。 他们严阵以待,显然是在掩护焚烧器械的队伍和镇守城池的元军。其中最大的那个方阵中央,一面醒目的“安庆路总管余”字大纛在寒风中猎猎作响,昭示着主帅的存在。 “余阙能以一己之力整饬溃兵,打退‘彭祖家大军’,果然盛名之下无虚士!” 卞元亨看清了元军的部署,立刻明白了余阙的意图,不由得心中暗赞,同时也对赵普苦战的失败多了几分理解,此人用兵确实老练严谨,不可轻敌。 不过,卞元亨也敏锐地注意到,余阙麾下这支军队远看虽然阵型严整,但其中充斥着大量新招募的兵勇,看到红旗营突然出现,队伍中难免出现了一些骚动和紧张。 若他此刻手中有千余精锐的红旗营战兵,未必不敢尝试冲击一下对方的阵型。 但他与赵普胜两部人马加起来才八百人,且经历了长途奔袭或连续血战,体力消耗巨大,士气虽旺,却已是强弩之末,绝不能凭着一腔血勇,就去硬撼严阵以待的敌军。 卞元亨稍加思索,便定下决心,道: “赵指挥,让你的人和我部在此列阵,抓紧时间休息,恢复体力,等待耿镇抚大军汇合。我先去称一称这群元狗的斤两,探探他们的虚实!” 之前击溃元军骑兵时,卞元亨缴获了十二匹战马,但因麾下精于骑射的将士很少,未能有效利用。赵普胜新败之下,急欲为“彭祖家”正名,见卞元亨要孤身冲阵试探,也不愿示弱,当即道: “卞兄弟豪气!我来为你压阵!” “好!” 卞元亨当然不会狂妄到要凭十余骑就击溃三千敌军,他只是想趁着元军刚刚列阵,心神未定之机,进行骚扰和试探,打击其士气,同时为即将赶到的主力大军摸清敌人的真实战力。 他与赵普胜率领十余骑,如旋风般突向元军侧翼的一个小阵,趁敌混乱放箭之际,迅速拨转马头,扑向另一处跟着混乱的区域。 余阙立马于中军大纛之下,冷静地观察着战场,立刻看出了卞元亨的意图。冷哼一声,下令道: “钱百户!带你的人上去,斩杀这些贼人!” 钱百户对卞元亨那超绝的枪术和箭术已经有了心理阴影,但余总管治军甚严,动辄斩首以正军纪,只能硬着头皮,率领剩余的骑兵冲出去试图合围卞元亨等人。 然而卞元亨等人根本不与元军骑兵纠缠,且战且走,两次短暂的交锋,又取走了九名元军性命,而卞元亨这边,则只有二人坠马,其部还趁乱牵走了元军五匹无主战马。 元军虽然人多,却被卞元亨等人牵着鼻子走,阵脚微微有些松动。 在此期间,城内的喊杀声和混乱声逐渐平息下去,显示胡伯颜已经基本控制了城区。陈彬所部也成功焚毁了所有大型攻城器械,撤回了本阵。 红旗营这边,耿再成率领的第七营主力终于赶到了战场,见到战场态势,便命令将士们稍作休整,列好阵型,随即鸣金召唤卞元亨和赵普胜归队,准备与元军展开一场正式会战。 “红旗贼……果然名不虚传,难以对付!” 余阙看着对面军容严整,士气高昂的红旗营军阵,心中暗忖。 元军虽然有兵力优势,但经过一日攻城恶战,士卒同样疲惫不堪,更重要的是,对方仅仅前锋就有千余精锐,谁知道后续还有多少主力? 若是此时与这支敌军硬拼,即便能胜,也必然是惨胜。万一战斗胶着之时,红旗营再有生力军突然投入战场,那对于元军来说,绝对是灭顶之灾。 权衡利弊之下,余阙艰难决定道: “传令!各部保持阵型,交替掩护,撤回城东大营!” 耿再成面色凝重地看着元军开始有条不紊地后撤,阵型依旧保持得比较完整,不由感叹余阙治军严谨,犹豫着是否要下令衔尾追击,以扩大战果。 “耿镇抚!” 赵普胜看出了耿再成的犹豫,连忙出言提醒道: “余阙此人最擅防守反击,又喜夜间劫营,眼看天色将晚,镇抚不可不防啊!” “嗯!” 耿再成点头,他同样看出了这支元军虽然装备和训练可能略逊于红旗营主力,但绝非乌合之众,战意犹存,此刻对方兵力也占绝对优势。 若追击过甚,未能一击将其打垮,等到天黑,被对方反咬一口就麻烦了。 他回过头,看了眼闹声渐小,火光却越来越亮的桐城,知道元军已经逐渐控制形势,担心被两部敌军夹击,果断放弃了与敌军主力在野外纠缠的打算,下令道: “大军后撤五里,择地扎营!” 余阙见耿再成率部撤退,并没有命部队放松,还立刻派出探马尾随监视红旗营动向,同时心中开始盘算夜袭的可能性。 这部探马尚未返回,先前派出打探敌军主力的黄寅孙返回,带回了确切情报:来袭的红旗营总兵力约在五千人左右,主将旗号是“奋武卫吴”。 余阙的心彻底沉了下去,敌人的兵力和他预估多了不少,这次是真遇到硬茬子了。 红旗营兵马虽然没有元军多,但装备更好训练更足,又有阵战大败朝廷十万大军的战绩在,与其堂堂阵战,绝非明智之选。 余阙顿时生出一个大胆的计划:趁敌军立足未稳,营垒潦草之际,夜间发动突袭,或可一举取胜。 当吴六斤率领奋武卫主力赶至耿再成选定的营地时,天色已经暗了下来,营地的建设果然遇到了困难——缺乏足够的木料,防御工事一时难以完备。 大军在外征战,各种情况都会遇到,不可能每次扎营都有充足的条件。吴六斤久经战阵,经验丰富,这种情况早已司空见惯,他沉着下令道 “传令各营,收缩营地范围!将辎车首尾相连,结成车阵!长矛捆扎起来,插入地下,做成简易拒马!在营地外围挖掘三重壕沟!今夜由第二、六指挥值守巡营,篝火加倍……!” 奋武卫将士依令而行,不多时,一个虽然简陋但却层次分明,戒备森严的临时营地便初具规模。营地内篝火通明,几乎亮如白昼,巡营士兵的身影在火光中来回穿梭,秩序井然。 当探马将红旗营营地的详细情况带回后,余阙沉默许久,最终无奈打消了夜袭的念头。 对面红旗营统帅同样谨慎老练,无懈可击,这一战必须重新调整战略。 次日清晨,天地间一片肃杀,铅灰色的云层低垂,仿佛随时会压下雪来,凛冽的北风刮过灰色的土地和光秃秃的树梢,发出呜咽般的声响。 奋武卫大军正在拔营,准备继续进逼元军,斥候突然飞马来报: “报——!都指挥使,元狗拔营了,正在向南撤退!” 待吴六斤带领大队人马赶至桐城城下时,余阙的大军正护送着粮草辎重,缓缓向南撤退,队伍虽长,却并不显得混乱。 “耿再成!” “末将在!” 吴六斤看了眼有序撤退的元军断后部队,没有被元军不战而撤的胜利冲昏头脑,冷静地下令道: “你率前锋衔尾追击元军,若能截下部分粮草或救回一些被掳走的百姓,便是大功一件!万不可贪功冒进,反中余阙的埋伏和反击!” 前锋今日配属有辎车,以携带甲胄和辎重,攻坚能力更强。但耿再成昨日已经见识了余阙的用兵手段,知道这个唐兀鞑子的厉害,抱拳郑重答道: “末将明白!定会小心谨慎,绝不冒进!” 吴六斤点了点头,随即扭头望向浓烟滚滚火光冲天的桐城,脸色变得无比阴沉,继续下令: “其余各部,随俺进城救火!” 余阙的撤退,实属不得已而为之。 他虽然是元廷任命的安庆路总管,名义上管辖整个安庆路,但实际上能有效控制的城池只有怀宁、潜山和半个太湖县。 其余如宿松、望江、枞阳等地,不是已被徐宋政权攻占,就是处于徐宋和红旗营的威胁之下,需要投入大量人力物力巩固防线,难以抽调力量支援怀宁兵马。 余阙实际控制区的战争潜力,可能还不如吴六斤奋武卫所戍守的庐江、舒城、无为州三地。 此次收复桐城的军事行动,余阙深知自己的劣势,原计划就是集中优势兵力,速战速决,在红旗营反应过来之前快速拿下城池,巩固防线。 但昨日,桐城刚破,红旗营五千大军便兵临城下,这个时机抓得让余阙无比难受。 比起其他动辄万余人行动的贼军,红旗营五千兵马并不多,但战力强悍,不可轻视,余阙所部自然是能与之一战,却又没有绝对把握一战就吃掉这么多红旗营兵马。 一旦战事陷入胶着,被红旗营牢牢拖在桐城脚下,那么后果就不堪设想: 要么是池州的“彭祖家”残部趁机渡江北返,围攻他防守空虚的老巢怀宁;要么是引来红旗营主力南下,届时安庆路元军必将陷入绝境。 余阙深知自己缺乏后方支援的短板,趁着局势尚未完全恶化,果断撤军,以求保全实力,只要最核心的怀宁和潜山两地在手,就能坚持到朝廷大举反扑之时。 当然,以他的性格,也绝不会将完整的桐城留给敌人。 在天亮之前,他就已经严令城中的胡伯颜所部,强制驱赶城中剩余的百姓出城,随军南撤。 这些百姓,既是宝贵的屯田资源,必要时也能充当炮灰消耗敌军的弓弩箭矢。 元军昨日才攻破城池,对桐城进行了残酷的屠杀和劫掠,今日天色未明就又强行驱赶百姓,自然遭到了极大的抵触。 百姓们疑心元军要进行大规模屠城,惊恐万分,纷纷躲藏起来,地窖、水缸、阁楼、甚至粪坑,只要能藏身的地方,都挤满了落入虎狼之军手中的可怜人。 元军本就没有完全掌控桐城,基层组织极为混乱,时间紧急,根本不可能带走所有人,甚至带走大部分都做不到。 但这些并不重要,余阙也没想都带走,不愿顺从元廷统治的逆民,与贼寇无异,死不足惜。 既然带不走,那就彻底毁灭! 余阙早就考虑到这个情况,下令胡伯颜强行掳走一部分青壮后,就纵火焚城。 吴六斤所部主力说是入城救火,可面对这种规模的大火,根本救不了。 元军先由西、北两面放火,大火燃起后,就在西北风的疯狂助长下,如同咆哮的巨兽,吞噬着一切可以燃烧的东西,房屋、街道、树木……迅速蔓延至全城。 许多躲藏起来的百姓直到被浓烟烈火包围,才意识到末日来临。 他们哭喊着、挣扎着从藏身之处逃出,却往往发现退路已被火焰封死,只能在极度痛苦中被活活烧死,凄厉的惨叫声不绝于耳,仿佛人间地狱。 红旗营将士们被灼热的气浪逼得无法靠近,只能尽力在外围,合力抬起大木,推倒一些尚未完全燃烧的房屋,试图制造隔离带,但效果微乎其微。 元军在城外的营地也同样被点燃,余阙的决心很清楚:即便暂时守不住这里,也绝不能让红旗营轻易得到桐城这个前进基地,用来威胁怀宁。 对于那些被强行掳掠出城的百姓,余阙则是双管齐下:先是让随军文官向他们宣讲一番忠君报国的道理;但对于任何敢于拖延、反抗或试图逃跑的人,则毫不手软,当众处以极刑,手段极其残忍。 在杀了一批人之后,剩下的百姓在恐惧的驱使下,终于变得麻木而顺从,如同羔羊般被元军驱赶着南撤。 桐城内,吴六斤已经带领部队退到了北城门附近相对安全的地带,看着难以遏制的大火,已经放弃了徒劳的救火努力。 听着火海中传来的阵阵绝望哀嚎惨叫,吴六斤双目赤红,拳头捏得咯咯作响。 这一幕强烈刺激着吴六斤,让他想到了去年也是这个时候,元军神保所部仓促撤出虹县的那把大火,不同的是神保所部撤退太仓促,只放火烧了官仓等少部分重要建筑。 而余阙此次则是铁了心要将桐城烧成一片白地,不惜烧死所有不愿跟着元军走的百姓。 天空不知何时飘起了鹅毛大雪,冰冷的雪花试图覆盖这片焦土,但在桐城上空,它们却被冲天而起的烈焰和热浪直接蒸发、吞噬,竟没有一片能落到城中。 浓密的黑烟翻滚着升入低垂的云层,甚至引发了冬日极其罕见的闪电现象,云层中隐隐传来沉闷的雷声。 “咔!嚓!轰隆隆……” 一阵沉闷而压抑的雷声仿佛直接在头顶炸开,似乎是苍天也看不下去这一幕人间惨剧,发出了震怒的咆哮。 吴六斤猛地拔出战刀,狠狠一刀劈在焦黑的城门柱上,望着余阙大军撤退的方向,骂道: “余阙这等死忠元廷的狗鞑子,最是毒辣,日后落在爷爷手里,定要将你千刀万剐,以祭奠这满城冤魂!” (本章完) 第227章 战火纷飞又一年 耿再成率领的前锋最终还是没能留下怀宁元军,余阙不仅亲自殿后,严密组织撤退,还两次尝试利用有利地形组织伏击,若非卞元亨警惕异常,及早识破元军异动,前锋搞不好要遭受重挫。 进入潜山县境内后(桐城与怀宁之间无道路直接相连),元军的反击力度逐渐加大。 加之吴六斤传信命前锋速回,耿再成虽心有不甘,却也知道孤军深入非良策,便带着截下的少量百姓和辎重,拔营返回桐城。 时值腊月中旬,天寒地冻,百姓扶老携幼,步履艰难。 一路北风如刀,众人默默前行,只偶尔有孩童低低的哭声,很快又被风声吞没。 返回桐城时,所见到的景象,更令人心头发沉。 桐城此时已经成了一片废墟,城中民宅基本被大火焚尽,部分地段还有余火未熄,黑烟裹挟着焦糊的气味弥漫在空气中,吸一口都呛得人喉头发苦。 大雪从灰蒙蒙的天空飘落,却盖不住满目疮痍。 吴六斤已经收拢了靠近城边而侥幸逃脱的幸存者,与前锋截下的百姓合编为一个屯垦营。 为防元军再度来袭,他选定在桐城西北面一处背风的山坳建立寨堡。为确保这些人的安全,他还留下汤和所部第三营屯驻此地。 汤和资历不浅,但时运不济,一直没有捞到足够的军功。赶上奋武卫扩编,所部才从乙等营升级为甲等营,正迫切想通过驻守桐城立下新功。 接到军令,汤和便亲自勘察地势,督促士卒伐木垒石,兴建营寨,对这项任务格外负责。 安排完桐城事宜,吴六斤便带着大军返回庐江。沿途所见,村落大多荒废,田野积雪覆盖,偶有饿殍倒毙路旁,也被大雪掩去大半。将士们默默行进,气氛颇有些压抑。 桐城之战的战报早已派快马送至合肥,石元帅的批复也很快转回了庐江,却没有要求赵普胜入合肥为质——因为没有这个必要。 此前,赵普胜所部两千人据守桐城,不仅需要红旗营帮他们打退安庆路援军,战后还得出钱粮养着这支军队,自然需要有足够的筹码,才能让石元帅放心出物出力。 但现在,赵普胜残部还不到三百人,且已经在奋武卫将士的“护送”下抵达庐江。 这些人衣衫褴褛,兵甲残破,眼中既有劫后余生的庆幸,也有寄人篱下的忐忑。无论是将他们打散编入各营,还是礼送出境,都费不了多少功夫,用不着再专门扣一个人质。 战后,赵普胜也从吴六斤嘴中得知彭莹玉曾转战江浙各地,且元廷大军正在猛烈反扑徐宋政权的消息,他还如何能安心待在红旗营治下“做客”,再三恳求吴六斤送他去拜见石元帅。 吴六斤不敢擅作主张,再度派出快马询问石元帅的意见。 信使一来一回,又是好几天过去。 这些日子里,赵普胜如坐针毡,每每望着西南的池州路方向出神。 好在石山并没有为难他,很快同意了赵普胜拜见请求。 腊月十八,合肥飘着细雪。红旗营元帅府内,炭盆烧得正旺,偶尔爆出几点火星。石山站在厅中,看着门外雪花纷飞,神色平静。 “石元帅援护之恩,赵普胜此生难报!” 赵普胜今年三十二岁,比石山大十二岁,却是一身风尘,满面沧桑,进得厅来,二话不说便行大礼参拜,姿态摆得极低,嘴上却丝毫不肯做出愿意为石山效力的表态。 石山之前没想扣留赵普胜为质,就是因为清楚暂时没有收复此人的可能,自不会因此而恼怒,何况用人也不一定非要放在自己手下,当即上前扶起赵普胜,道: “你我虽然分属两部,却都是抗元义军,本应守望相助,赵兄弟何须客气!” 赵普胜见石元帅好说话,心中稍安,起身后,恳切地道: “我等两百八十六名弟兄留在庐江,空耗食粮,实在惭愧。可否请元帅安排几艘小船,送我等过江继续对抗鞑子,也好为红旗营分担些许压力,以报元帅援护之恩!” 石山目光灼灼地看着赵普胜——这人明明是不想为自己效力,偏要将返回徐宋说得如此冠冕堂皇。不过,强扭的瓜不甜,这两百多徐宋兵马放在红旗营境内,时日久了也容易生出事端。他旋即笑道: “赵兄弟不愿久留,石某也不勉强。正好,昨日收到江南急报,听说江浙行省右丞卜颜帖木儿已经率部进逼池州路。哦,对了,坐镇贵池(池州路治所)的李普胜是你师兄吧?” 赵普胜一听,脸色顿时变了。猛地抬头,急声道: “李师兄还在贵池?!元帅,池州正是用人之际,我不能让师兄孤军奋战,能不能——” 话说到一半,他忽然顿住。想到自己一无所有,屡次相求,却拿不出半点实际回报,再看到石山那一脸笑意,赵普胜只觉脸上发烫,他终究还是要些脸面,后面的话再也说不出口。 “可以!” 石山的回答却异常干脆,道: “都是抗元义军,相携与共本就是分内之事。赵兄弟归心似箭,我也不强留,这就传令水师,派船护送你们返回池州。只是,我水师实力尚弱,这一路万一照应不周,还请见谅!” ——水师实力确实不强,但护送不到三百人还是很轻松。难的是在渡江作战前,无论是面对对手,还是面对队友,都不能暴露水师的真实实力,就只能委屈赵普胜等人坐些破烂小船了。 赵普胜空口求人,自然没脸再提过多的要求,忙不迭谢道: “待在下回到大宋,定不忘宣扬石元帅援护之恩。” 石山暗自摇头,这种事还到处宣扬,是怕你自己在徐宋的经历不够“复杂”?但他面上不显,作为当事者之一,顺其自然就好,说得越多越容易惹麻烦,只是回道: “望来日相会,还能与赵兄弟携手抗元。” 返回江南的事敲定,赵普胜心中大石落地,豪气顿生,抱拳道: “定会有那一天!” 才送走赵普胜,礼曹知事郭宗礼又踏雪赶来,请示如何答复淮南行省使者。 这一次的使者,又换回了经常来的淮南行省参知政事赵琏。此行的目的却不是为元廷招安石山,而是上门解释淮南元军“擅起战端”之事。 桐城之战虽然发生在安庆路境内,且还是红旗营主动出击,却不妨碍石山倒打一耙。 原淮南行省招安石山不力,境内又出逆贼张士诚,屡剿不灭,元廷震怒,将平章政事偰哲笃换成了秃思迷失。新上任的秃思迷失还没摸清情况,就被石山将了一军。 ——他可以无视石山的责问信,却不敢无视再次出六合佯动的红旗营兵马。 此前淮南元军再次进剿泰州张士诚,又遭败绩,损兵两千余,东线岌岌可危,西线实在是不能再出乱子了。 不能惹怒石山,那就只有惩治“擅起战端”的余阙。 余阙官至军民总管,位高权重,即便是行省平章,无正当理由,也不能明着处置其人。 但为平息石山的怒火,秃思迷失还是以慰问有功将士的名义,向怀宁县送去两船粮食,代价是调两千安庆路元军东进——你余阙有余力攻打红旗营,为何不能分兵保护被贼人威胁的行省治所扬州? 石山其实并不在乎淮南行省这些小动作,也没想现在就打进易守难攻的怀宁县。这两个方向都不是他的战略重点,只是交代一句“元廷还需拿出更大诚意”,便让郭宗礼打发赵琏返回扬州了。 他的目光始终盯着江南。 徐宋大军被赶出浙东后,在池州、饶州、信州三路与元军相持,这绝不符合红旗营的利益——此时若渡江,必然承受江浙元军的全力反扑,反而便宜了正节节败退的徐宋政权。 石山还得继续与元廷虚与委蛇,至少要等到江浙元军主力攻入江西境内才行。 余阙此次兴兵,可谓是瞌睡遇到枕头;淮南行省的反应也令他比较满意。 现在,就等江浙元军的下一步动作了。 而这一步,应该要不了多久。 石山没有告诉赵普胜的是,卜颜帖木儿已经不是江浙行省右丞了——原平章政事教化因坐视杭州失陷而被调离,卜颜帖木儿接任后,立即集结重兵攻入池州,显然决心极大。 几日后,赵普胜兴冲冲返回庐江,接到旧部,转入无为州,乘船经濡须水进入长江。 时值腊月下旬,新年将至,江风凛冽,小船在浪涛中颠簸前行。众人衣裳破烂,只能挤在船舱内依偎取暖。 才入池州路铜陵段,就见十余艘元军战船停泊在码头之外,赵普胜的心顿时一沉。 铜陵显然刚刚陷落,城头黑烟滚滚,元军正忙于入城劫掠,对靠着北岸航行的几艘“破烂渔船”毫无兴趣。赵普胜等人这才有惊无险地通过,还以为元军需休整几日才会继续西进。 但不待船队靠近贵池,东南方贵池码头外却已是帆影相连——元军竟已经兵临贵池城下。 (本章完) 第228章 水师新年第一战 长江,太平路繁昌段江面,虽然已是正月时节,江面上仍是寒风如刀,刮得人面皮生疼,清澈的江水在西北风的推动下,奔流东去。 一支由二十八艘大型战船组成的元军船队,正顺着水流向芜湖方向航行,船借风势,水助船行,航速极快,但大船航行,并不是速度越快越好。 船队头船船老大年约四十,脸上刻满了江风留下的皱纹,一双手粗糙而有力,显示出常年与风浪搏斗的痕迹。他正站在船头,眯眼看着两岸的景色,估摸着船队即将通过的航道,及时调整航速。 “缭手,收主帆三幅,减风压。” 前面六里外的江面上有一处江心洲,那里水文比较复杂,大船通行尤其要注意水底的暗礁和浅滩。 缭手们早已被驱赶到甲板上待命,听到命令,立即开始收帆。 主帆缓缓降落三幅,风力减少了很多,大船的船速随之减缓了不少。随着领航大船调整风帆,后面各船也依次做出相应的调整。 前面就是江心洲,航道水文复杂,随时都要再调整风帆和船舵,以控制航速航向,几名缭手降了风帆后,暂时都不敢离开甲板。 其中一名瘦高个缭手裹紧了衣衫,忍不住抱怨道: “正月十五风打头,三月雨不休!上元节,没灯看就算了,咱们还得顶着寒风行船,这种月月都有仗打的苦日子,啥时候才是个头哦!” “应该快了吧。” 站在他身边的,是一名年龄稍长的缭手,脸上带着朴实的笑容,安慰瘦高个道: “去年年初红巾贼多凶悍,到处搅风搅雨。这才几个月时间,朝廷兵马就从杭州打回到江西行省内,我看这红巾贼的锐气已挫,多半是长不了。” 年长缭手在江上讨生活近二十年,见识过太多风浪。虽说大元这两年不太平,江南江北遍地烽火,但在他看来,也只是稍大的风浪罢了,熬一熬就过去了。 “那姓彭的贼头冬月里集结了两万多人马围困南昌,要是换成以前,整个龙兴路怕是都已经被彭和尚拿下了,这不,还是被章伯颜、普颜不花两位大人合力击败了!” 说起这个,瘦高个缭手就来气,凑近了年长缭手,接话道: “秦大哥,你说官军在江西打得正顺,那边到处都是水道,官军运兵运粮,要用战船的地方多了去,干嘛还要调咱们到芜湖?” 这人嘴巴虽碎,做事却不马虎,说话间眼睛不时瞥向江面,警惕地观察着任何异常。毕竟,行船不比行车,一旦触礁或者翻船,遭殃的是整船的人,稍不注意都有可能船毁人亡。 年长缭手下意识看了眼江北面的无为州方向,压低声音道: “还不是这边红旗贼闹的。” 他的目光中带着几分忧虑,显然对长江北岸的红旗营颇为忌惮。 红旗营有水师! 尽管没人见过红旗营水师大举出动,不知道其具体有多大规模,但红旗营控制了水面宽阔的巢湖,其地盘又连通长江,是个人都明白,红旗营必定会组建水师。 去年下半年,淮南行省一支袭击和州的小型船队全军覆没,更证明了这种猜测。 元廷也不敢放松警惕,除了严令淮南行省或剿或抚,一定要控制住石山,还在芜湖组建水军,又命江浙行省左丞左答纳失里坐镇此处,以防红旗营渡江祸害江南。 “红旗贼?” 瘦高个缭手常年往返于长江航道,自然清楚地盘紧挨长江的红旗营,也听说过红旗营有水师的传言,但他却不认为此事有多严重,有些困惑地道: “他们不是已经消停了几个月,多久都没有闹事了。不然的话,咱们江浙兵马咋能放心打进江西去?听说那石山快要被朝廷招安了,要做好大的官。杀人放火金腰带,哎,这世道!” 年长缭手自然也听过石山将接受招安的传言,摇头叹道: “这等机密,咱们哪能知道?” 他见有人投来关注的目光,担心这些话传到船上的官兵耳中,会给自己引来灾祸,赶紧打了个哈哈,道: “咱们就是被人使唤的贱命,上面的大人叫咱们升哪帆就升哪帆,说降哪帆就降哪帆,操这些闲心做甚?再说,红旗贼真要是受了招安彻底消停了,咱们去了芜湖,就不用担心打仗,岂不是更好?” “嘿嘿。那倒是——” 瘦高个缭手被他说服,脸上刚露出笑容,突然就张大了嘴巴,惊叫道: “那是什么?”他的声音因惊恐而变得尖利,手指颤抖地指向长江西北岸。 只见靠近西北的江面上,突然出现了成片的小船,密密麻麻,怕不是得有一两百艘之多。这些小船已经扬起船帆,借着风势,如离弦之箭般直扑元军船队而来。 船上的红旗迎风招展,在灰暗的江面上格外显眼。 船老大正在舱室盯着舵手操作,几乎和缭手同时看到西北岸异变,脸色骤变,心知不妙。 船上虽然有押船官军,但数量太少,一旦被这么多小船缠上,后果将不堪设想。船老大丝毫不敢犹豫,赶紧下令道: “敌袭,快,升满帆!” 他的手心渗出冷汗,但仍然保持着镇定,并不是胡乱下令。江心洲两边虽然危险,但被贼军的船队缠上更危险,必须以最快的速度通过此处江段,摆脱敌军的追杀才是正经。 袭击元军这支船队的,正是蛰伏许久的红旗营水师。 此刻,徐达伫立在一艘艨艟舰首,目光如炬地盯着忙乱的元军船队。 红旗营水师的“战船”其实很多,但大部分都是小渔船改造而成,短途运兵还勉强凑合,真要是当做战船在大江大湖上与敌周旋,那就真是把红旗营将士的性命当儿戏了。 尤其是见识过火炮的威力后,徐达更坚定了“舰船巨炮”的水师发展思路。 但战船这东西制造周期实在太长,还极吃技术积累,红旗营缺木料缺工匠,便是不顾民生,全力造船,一年也造不了几艘,还会因技术积累不够,不敢造太大。 趁着大战爆发前,夺取元军现有的“巨舰”,便是石山早就定下的策略。 为了制定这次突袭作战计划,红旗营光情报搜集就调用了很多力量,水师还进行了专门的战斗推演和训练,前后持续了几个月时间。徐达犹不放心,又利用沿岸烽燧传递信号,以提前布设此次伏击行动。 元军这些“巨舰”,他志在必得! “放信号!” 三支巨大的烟花在徐达的旗舰船头点燃,冲天而起的烟花却不是庆祝元宵佳节,而是战斗发起的正式信号,令旗挥动,旗语打出,百船齐发,凭借着船小吃水浅的优势,朝元军船队包抄而去。 自从刘家港被方国珍焚毁后,元军就已经没有成建制的水军了。 如江西行省平章星吉统率的所谓蒙汉水师两万人,其实就是有若干简单改造的战船和大量渔船,船队确实能一次就运输两万人,却不是说这两万人都能在船上作战。 严格的讲,元军水师更类似于骑马步兵。所谓的战船,主要用途是运兵载具,而不是作战平台。 即便是水军作战,也更像是在战船上的陆军以各种手段对拼。 元军这支船队同样是合格的运兵载具,但这次返回芜湖,却不是运送兵马,也并非作战。 而是因为元廷招安石山的行动即将进入最后阶段,为防谈判破裂石山再次作乱,才从江州前线抽调了一批战船回来压阵,以协助驻守芜湖的江浙行省左丞左答纳失里封控长江航道。 为确保船队安全,江浙行省平章政事卜颜帖木儿还安排了七百余名官兵押船,靠这些人,防范打击拦江打劫的水匪自是绰绰有余,但面对红旗营如此庞大的船队袭击,则力有不逮。 押船千户宋右吉此时正站在船楼上,脸色发白。尽管大船明显有甲板更高,弓弩手置身其上射箭更稳定等优势,他的第一反应仍是赶紧逃跑,根本不敢与红旗营的小船多做纠缠。 “全速前进,冲过去!” 船老大已经命令升帆全速航行,宋千户这句废话更像是给自己壮胆。 他的想法很好,己方人手不足,不宜与敌军纠缠,只要脱离这次战斗,顺利进抵芜湖,汇合了左答纳失里的大军,再回头收拾这些破烂小船,那还不是易如反掌? 但徐达精心策划了此次夺船行动,又怎么会让这些入网之鱼再逃掉? 红旗营小船早已扬起风帆,顺风顺水,船上的将士还能同时操纵桨橹,调整起来远比相对笨重的元军大船更加灵活,桨手们喊着号子,有节奏地划动船桨,迅速接近元军的大船。 不过,元军仍有逃出生天的机会,红旗营小船上的桨手体力终究有限,若不能在短距离内追上并控制大船,就只能眼睁睁看着升满帆的战船扬长而去。 宋右吉的座舰已经扬帆加速,只要不触礁,定能甩开这些如狼群般的小船,眼看着侧翼追击而来的红旗营船队仍有一段距离,他的心态刚刚放松少许,突然船头又有水手惊呼出声: “贼船!贼人的大船!” 只见前方江心洲方向,十余艘“大船”已经升起风帆,似在抢占航道,显然是不怀好意。 这些所谓“大船”的体型其实远逊于元军战船,但宋右吉却不敢与之缠斗。兵力不足只是一方面,更重要的是红旗营这些“大船”旁边,还有密密麻麻的小船。 很明显,对方搞出这么大的阵仗,是吃定了自己这支船队。宋右吉又惊又怕,尖声下令道: “撞过去,快撞过去!”他的声音因恐惧而变得尖利,失去了往日的威严。 宋右吉的座舰船型庞大,用料厚实,确实能撞翻甚至撞烂红旗营的战船,但自身船速也必然会因此受到影响,甚至会导致船体受损而被红旗营小船围住。 更重要的是红旗营统兵官又不傻,如何会拿船体远小于元军的战船横江拦截他们? 船老大可不敢听任不懂船只性能的宋右吉瞎折腾,小声对舵手道: “左转三针位,避让来舟!” 他的声音虽低,却好似压住了宋右吉的尖叫,稳住了舵手有些慌乱的心神,立即转动舵轮,船身缓缓左转,以提前避开红旗营阻截的船队。 船老大心中暗骂,朝廷没有职业水军,打仗的不懂操舟,上船就瞎指挥。宋右吉还算好的,只是瞎喊其实并不怎么干涉船如何开,遇到又蠢又犟还喜欢瞎指挥的军汉,那可就真是倒了八辈子的血霉。 可惜,不是每艘战船的船老大都能像他这般冷静,有的盲目执行押船军官的外行命令,有的本身就经验不足,害怕前船撞击后影响到本船,提前转向争夺新航道。 江心洲把江面一分为二,两边的航道相对狭窄,又布满暗礁和浅滩,元军船队原本是双线一字排开,不多时就乱得看不出最初的队形。 而在这等凶险的航道,偏离航线的代价,便是未知的风险。 “轰!嘎吱!” 首先遭损的,并不是红旗营的被撞战船。实际上,分别指挥江心洲左右两侧船队的张德胜和俞廷玉,早想到元军可能会仗着船大蛮狠撞击,皆指挥各自的船队灵活走位,根本不给对方机会。 一声巨响传来,元军左侧第二位战船因仓惶转向导致船底触礁。 船身剧烈震动,船上人员站立不稳,纷纷跌倒。幸好江底的礁石不大,大船没有立即灌水沉没,但随之而来的船体偏转,却扰乱了后方的船队,该船上的元军更是惊慌失措。 “快躲开!” “快看看船底是不是进水了?” “谁让你们降速了?快走,快走,不能停!” 押船的军官徒劳地喊着毫无意义的命令,只能增加船上的混乱。后面的战船为了避让前方失控的船只,也在慌乱中大幅度转向,结果便是更加混乱。 江面上充斥着元军船队的呼喊声、咒骂声,以及船体触礁和相互碰撞的声音。 趁着元军船队混乱而开始减速,张德胜、俞廷玉、廖永忠等人指挥着本营小船迅速靠了上去。他们等待这个机会已经太久,每个人的眼中都闪烁着兴奋的光芒。 小船吃水浅、操纵灵活的优势,在这个时候便得到充分展现,红旗营水师数百小船仿若狼群吞象,不惧浅滩礁石,从四面八方合围而来。 元军军官深知一旦被小船靠近,自己就完了,声嘶力竭地喊道。 “贼人杀来了!快放箭!” 元军这批战船,大的能运近千人,少的也能运两百人左右,作为作战平台,甲板上能站两三百弓弩手。二十八艘战船若是装载六七千敢战将士,只凭弓弩打击,就能杀得红旗营水师尸横遍野。 可惜,他们只有七百人,平均每艘战船上还不足三十个,却要对付四面八方围上来的十余艘小船,有限的弓弩分开后,根本起不到多少杀伤效果。 慌乱中射出的箭矢要么落入水中,要么被红旗营水师将士以兵器格开,只有极少数倒霉蛋才会被流矢射中。 在各船军官的呵斥下,元军士兵手忙脚乱地开弓放箭,但面对如潮水般涌来的小船,他们的抵抗却显得如此无力。 在这片混乱中,双方终于要接战了。 张德胜眼见敌军第一艘大船就要冲出包围圈,果断下令: “放火箭!射船帆!” 水军冷兵器作战,火攻是必备手段,船上早做好了相关准备,周围几艘小船上的水师将士迅速开弓,将点燃的火箭抛射出去。 因为逆风,敌军战船又甚是高大,抛射的效果其实并不好,大部分箭矢要么落空,要么射到了元军战船的船舷和甲板上。 但在船多人多的优势加成下,仍有少量火箭侥幸射中敌军的船帆,并迅速将其点燃,大船的速度也跟着降了下来。 到了这个时候,船上的元军反而要祈祷火势能得到控制,千万别烧沉了大船。 至少船在,他们还有投降求活的希望,船没了就只有船毁人亡了。 “靠上去,夺船!” 江心洲另一边的航道里,俞廷玉的二营也完成了包围,他左手小盾格开一支箭矢,果断下令。 “抛钩!” 三十余条钩索应声抛出,大半挂在了大船的船舷上。 俞廷玉大喝一声: “拉!” 钩索拉住的是大船,但水师的船体更轻,反而在仿若脚底生根的将士们拉扯下,使得他们乘坐的小船迅速向大船靠近。 期间,有个别将士被元军箭矢射中,其他人却丝毫没有松手的打算。受伤的士兵咬紧牙关,任凭鲜血染红战袍,仍然死死拉住绳索。 两船已经靠近,杀上去,就能控制这艘大船。 几乎每艘被围的元军大船旁边,都有数艘小船上做着同样的动作,红旗营将士如蚂蚁般攀附在元军战船周围,缓缓将其包围。 大船上的元军便是想集中人员,杀退某一艘小船上的红旗营将士都做不到,而红旗营的小船上同样有弓弩手,虽然仰射效果不佳,却架不住人多箭雨密集。 元军士兵躲在船舷后,不敢探头,只能胡乱放箭,大多数箭矢都落入了江中。 眼见反抗已成为徒劳,不少脑子活泛的元兵担心自己杀伤过多,被俘后会遭到红旗营残酷清算,干脆出工不出力,不仅不愿再探头射箭,对军官要求其斩断钩索的命令,也磨磨蹭蹭。 一些奸猾的老兵甚至开始悄悄脱下军服,只待红旗营杀上战船,就扮做水手求降。 少数红旗营将士在攀援过程中,钩索被元军斩断,掉入冰冷的江水中,很快又被袍泽捞起,更多的人则顺利杀上大船。他们如狼似虎地扑向元军士兵,喊杀声震天动地。 若是双方势均力敌,接舷后的战斗将最为血腥和残酷。 但今日的战斗却是以多打少,元军的抵抗意志非常薄弱,眼见着杀上战船的红旗营越来越多,不少元兵开始缓缓后退,根本不敢与之力敌。 一些元军士兵甚至主动放下武器,举手投降。 俞廷玉随麾下将士跳上一艘战船的船头,刚斩杀一名元军头目,就听到“滴答“之声,随即一股骚臭传来,竟然是一名元兵当场吓尿,手中的短刀兀自颤抖不止,却没敢扔掉。 这个年轻的元兵脸色惨白,双眼圆睁,显然已经被眼前的战斗吓破了胆。 “嘿嘿!” 俞廷玉轻蔑地看了眼这个小兵,又看向其他元军,知道战斗已经结束,喊道:“缴械不杀!” “投降,俺们降了!红旗营爷爷莫再杀俺们!” “俺们会驾大船,留俺小命,愿为红旗营爷爷效力!” 元军士卒和水手如蒙大赦,纷纷丢下兵器,跪地乞降。 类似的场景在各艘战船上不断上演,元军的抵抗迅速瓦解,一些试图负隅顽抗的军官也很快就被斩杀或制服,剩下的士兵见大势已去,尽皆放弃了抵抗。 是役,红旗营水师于长江繁昌西江心洲处设伏,经过两个时辰的激战,焚毁敌船一艘,其余二十七艘大船均成为水师囊中之物,俘获元军及水手千余人。 战后又有两艘战船破损严重,未及拖到西北岸和州码头就宣告沉没,令徐达心疼不已。 但剩余的二十五艘大船仍是一笔巨大的财富,不仅让急缺大船的水师实力大涨,还将彻底改变水师的作战模式。 至此,红旗营水师终于可以告别依靠小渔舟做主力,与元军作战的历史了。 (本章完) 第229章 天下变局催人战 长江之水,滔滔东去,携着初春的寒意,拍打着两岸的泥滩。 繁昌江面一战后的第十日,长江无为段黑心洲水湾内,已然是一派繁忙的景象。 七艘元军大型战船错落有致地停泊在湾内,正在接受紧急维修,工匠们的敲打声、锯木声、号子声此起彼伏。 而不远处的江面上,十八艘大型战船和更多的小船,正在江心操练,红旗营水师将士们操纵帆桨口令声、跳帮呐喊声和波浪拍击船身的声响,交织成一曲雄壮的战争序曲。 徐达站在新搭建的望台上,目光如炬地扫视着这片新建成的水寨,看着大船上操帆的将士仍有些生疏的动作。往日习惯了驾驶小渔船,面对这些被称为“巨舟”,确实需要一个适应过程。 “升主帆!注意风向!” 廖永忠洪亮的声音在水面上回荡,这些缴获的战船与往日的小船不同,需要更多的人手配合,更精湛的操船技术。每个指令都必须准确无误,否则在实战中就可能酿成大祸。 为什么不利用更加封闭和宽阔的巢湖水面,组织水师训练呢? 这个问题在战前水师众将就认真讨论过,并由徐达呈文报石元帅同意。 除了巢湖水文条件与长江差别较大外,最主要的原因是濡须水河面较窄。时值冬春之交的枯水期,水位下降明显,水师原本的小渔船尚可畅通无阻,但这些新缴获的“巨舟”吃水较深,极易搁浅。 前几个月的休整期间,捧月、擎日、拔山、忠义、威武等卫兵马,已经在巢湖上利用水师原有小船,轮流组织了渡江适应性训练。 此战后,石山又安排突击兵马进驻白茆洲(黑心洲以东),继续适应大船,这些准备工作,不仅是为了日后渡江作战奠定坚实基础,还是日后征战江南乃至大海的必修课。 说起来,当日繁昌段江心大战的动静不小,南北两岸都有百姓看到。一些农人和渔夫远远望见战火纷飞的场面,回去后添油加醋地讲述,使得这场水战在民间越传越神,根本瞒不住。 江浙行省元军一次性丢了这么多大型战船,自然也不可能不管不问。 种种迹象表明,势力范围就在此处的红旗营有重大嫌疑。 而石山批准徐达在黑心洲水湾建设水寨,则更是明目张胆地表露了他不打算再藏着掖着的决心。 外围水寨的建设日夜不停,瞭望塔、箭楼、码头等设施以惊人的速度拔地而起。 虽然被水寨所阻,所有船只都不能入内,看不到里面江面的具体情形,但红旗营水师若无庞大的江面力量,怎么可能如此高调? 石山虽然需要时间重新整合水师,并调兵遣将,做好渡江准备,却并不惧怕元廷再度兴师,与红旗营展开大战。 因为,元廷不敢在这个时候轻举妄动,就算对手再举大军,红旗营也不怕。 果然,元廷在这件事上,保持了诡异的沉默,现实考量压过了面子问题,元廷不发腹里大军,淮南行省和江浙行省就只能按兵不动。 究其原因,其实并不难理解。 尽管石山并没有接受招安,但双方井水不犯河水,已经与招安无异——甚至可以说,没有接受招安的石山,也远比多次接受招安的方国珍更靠谱。 淮南行省深陷张士诚作乱的泥沼之中,根本承受不起此时“逼反”石山的代价。 而在此战中吃了大亏的江浙行省,则是重兵进入江西行省内平乱,内部防守空虚,也不敢过度刺激石山。 就在这种诡异的沉默中,时间来到了至正十三年的二月上旬。 长江两岸的柳树开始抽芽,春天的气息渐渐弥漫。 各方的情报也通过各种渠道,逐渐汇聚到石山这里,元帅府内,信使往来不绝,军令司不断根据最新战局,反复修改完善渡江作战的方案。 在江浙行省东部,元廷与海上巨寇方国珍的交手已经持续了一年时间。 正月里,一场关键的水战在台州湾外海展开。元军出动了新组建的水师,试图围剿方国珍的主力。然而方国珍的船队利用对海流的熟悉,巧妙地摆脱了包围,反而偷袭了元军的补给船队。 这一战让元廷终于认清了一个非常无奈的现实:缺乏强悍的水师,便无法剿灭方国珍这个深谙海战的台州巨寇。 而在浙东行省沿海各州县,尤其是台州路和温州路,众多大族暗中操纵着大片盐田和渔船,饱受方国珍所部肆虐,最初都将其视为心腹大患。 但在见识了朝廷疲态,也确实被方国珍打怕后,他们逐渐转变了态度,开始选择与方国珍暗中进行有限合作,主要是为其提供少量补给,以换取自身安全。 最终,元廷只能屈从于天下皆乱,而元军疲软无力的现实,抛出招安杀手锏,决心暂时稳住石山和方国珍这一南一北两个祸患,先集中力量剿灭刘福通和徐寿辉等部贼寇再说。 这个招安决定,据说在元廷内部引起了激烈争论,但最终还是现实占据了上风。 元廷给方国珍开出的条件是正五品的徽州路治中,这个职务与元廷之前向石山开出的正三品庐州路总管,自然是没法比。 但方国珍其实也没得选。 水军终究无法摆脱陆上补给而单独存在,跟元廷对抗了一年多,其部损失不小,亟待补充和休整。 他与石山不同,一直都在主动寻求元廷招安。能得一个正五品官职,就已经很满足了。反正他的水军也不可能深入杭州路以西的徽州路,只要与元廷暂时停战,能缓口气就行。 说起来,方国珍也算是沾了石山的光。 红旗营虽然在徐州之战后,就消停了几个月,可毕竟是拥兵十万,雄踞数路,与其地盘邻近的淮南行省、江浙行省、河南行省、中书省等地官员,可是半点都没敢放松。 各地元军纷纷加强戒备,生怕红旗营突然发难,却又不敢过度刺激其部,惹来石山的报复。 原本应该全力围剿刘福通、徐寿辉、张士诚、方国珍等部义军的兵马,都被石山所部大量牵制。 元廷捉襟见肘,无力再抽调大军,不得不向现实低头。 而在江西行省境内,元军的情况则要好得多。 开年后,元军便兵分南、北两线,继续进剿分散在各地的徐宋兵马。 南线,已经攻入吉安路和赣州路以内;北线,正围攻江州路。 很明显,北线更重要,只要能攻下江州,元军就能直接攻入徐宋的核心控制区——蕲州路。 元军围绕江州路,主要集结了三路大军,分别是: 东路,江浙行省平章政事卜颜帖木儿统率三万江浙兵马,屯驻彭泽; 北路,江西行省平章政事星吉统率两万蒙汉水师,屯驻长江北岸的小孤山(安庆路宿松县境内,依托大雷池停靠水军); 南路,西宁王牙罕沙统率一万八千大军,屯驻德安县。 三路大军近七万人,兵力本就占优势,元军又拥有大量舟船,死死压制住了船小人少的徐宋水师,本应该是铁壁合围。 被困守德化、湖口等地的徐宋兵马正常情况下,只能坐等破城。城中的存粮日渐减少,更糟糕的是,药材奇缺,许多伤员因为得不到及时救治而死去。 据说,江浙行省平章政事星吉曾在酒宴上放言“两月之内,必献伪帝徐寿辉首级于阙下!” 不料,胜券在握时,徐宋一支连偏师都算不上的小股人马,竟然打了一个翻身仗。 正月二十一日,红旗营劫夺元军战船的消息刚刚散开,退守江州路湖口县的赵普胜受此消息鼓舞,在众将议事时提出了一个极为大胆的计划:突袭屯驻长江对面的小孤山元军营地。 毫无悬念,这个夸张的提议被徐宋诸将直接无视了。 元军重兵集结,都已经围到了家门口,众将士出都出不去,就算趁夜间偷偷溜出去了,靠城中有限的几条小船,一趟最多也只能运三五百人,能做什么? 这个计划太过冒险,根本没有成功的可能性,与送死无异,自然不会受到诸将重视。 赵普胜自从在庐州路起兵后,虽勇悍无畏,却因时运不济,被各地元军赶着跑,到现在身边仅剩百余个心腹,在以实力为尊的徐宋政权内部,本就没什么话语权。 而先前兵败桐城,被石山收留的经历,更让他的形迹显得可疑。 其师兄李普胜也因兵败池州,逃入湖口,身边只有不到七百人,同样说不上话。 徐宋政权发展太快,内部派系林立,纷争无处不在。而本就独立性很强的“彭祖家”更是颇受排挤,在军需分配和作战任务安排上处处受到刁难。 赵普胜有意为“彭祖家”正名,当着众将的面立下军令状“不破星吉不回!若败,愿献项上人头”,这番豪言壮语让在场将领为之动容,最终由镇守湖口的丁普朗特许他率领本部兵马出击。 是夜,月黑风高,江面上寒气弥漫,赵普胜亲领死士百余人乘坐舢板,借着夜色掩护,悄无声息地划过江面。 元军哨兵因为连日无事,更不防红巾军竟敢以这点兵马夜袭,放松了警惕,竟然没有发现这支悄悄接近的奇兵。 赵普胜竟然在黑暗中寻到了星吉大帐所在,身形如电,双刀舞动如轮,所过之处,元军纷纷倒地。星吉正在舱中酣睡,被喊杀声惊醒时,赵普胜已经杀到跟前。 此战,赵普胜生擒江西行省平章政事星吉,连斩其护卫十六人,随即放出信号,接应湖口守军出城,焚毁元军舰船七十三艘,斩首三千四百级。 战后,江水三日泛腥,无数尸体顺流而下,景象惨不忍睹。 这场大胜虽无法扭转江西战场的局势,却极大地鼓舞了徐宋军队的士气,也让湖口守军获得了大批宝贵的战船。 经此一战,元军围绕江州路精心构筑的防线被撕开了一个大口子,平乱的压力几乎全压在了江浙行省平章政事卜颜帖木儿头上,逼得他只能冒险再从江浙抽调大军。 这样一来,江浙行省地区的防务就更加空虚。 到了这个节骨眼上,卜颜帖木儿可是真不敢“逼反”石山,明知道红旗营抢走了自己的战船,也只能睁只眼闭只眼,只求能迅速平灭徐寿辉,再回身收拾不知死活的石山。 江西行省的大败没完,淮南行省这边还有“好活”。 连续两次进剿泰州失败后,淮南行省平章政事秃思迷失尝试招安盘踞泰州的张士诚。 泰州城中,其实有两部兵马,一部以张士诚为主,一部只听李华甫之命。 李华甫原本就是被招安当上的泰州判官,造反后处处被张士诚压着防着,这个“二当家”做得没滋没味,还要担心朝廷清算,很想借此机会接受招安继续当官。 张士诚却知道自己兵少地盘小,这个时候接受招安,绝对没好果子吃。 李、张二人矛盾不可调和,最终还是张士诚先下手为强,设计火并了李华甫,强行吞下其麾下人马。 经此一乱,张士诚本部势力虽然扩张,内部也得到了表面上的统一,但其声望也受到了严重打击,义军内部实际暗流涌动。 为了重振声势,他只能继续发动大战,以凝聚人心,并断绝李华甫残党的念想。 这一战,张士诚将目标选在了北面的兴化县。 其战术几乎与泰州之战如出一辙:大军以盐船、竹筏等物,走水路避开元军堵截兵马,昼伏夜出,经车路河潜行北上,竟然骗过了沿途的元军哨卡,出现在兴化城下。 此后,便以火油焚城和挖掘地道破坏城基的战术,发动猛攻,终于在第五天凌晨烧塌了一段城墙。起义军蜂拥而入,兴化陷落,江都、高邮两大重镇皆暴露在张士诚兵锋之下,淮南元军不得不转攻为守。 淮南行省平章政事秃思迷失再也稳不住了,三番两次上书,坦言淮南已经无力剿灭张士诚,久拖不决,恐酿成大祸,请求元廷赶紧发大军平定淮南之乱。 执掌朝政的大元左丞相脱脱倒是想亲率大军平乱,但之前徐州漕运开通,送来的几船粮食杯水车薪。 去年才开始的规模屯田初告成效,眼见春耕在即,急需大量民力,这可是稳定朝廷的根本,他如何敢冒着拖垮大都路的风险,平灭远在淮南的动乱? 在这一系列的大变故下,元廷展现出少有的高效率,迅速达成了对淮南行省动乱的处置意见:委托淮南行省参知政事赵琏再次前往合肥,招安石山。 …… Ps:小孤山之战为史实事件,出自《元史·星吉传》“贼帅赵普胜骁悍绝伦,官军舟舰尽为所燔。” (本章完) 第230章 出兵江南谁祭旗 至正十三年的春寒,比往年褪得更迟一些。 当元廷朝堂诸公终于艰难地达成共识,决意拿出前所未有的“最大诚意”招安石山之时,淮南行省局势早已是另一番天地。 张士诚不但在兴化县站稳了脚跟,还挥师西进,围攻高邮府,因石山愿意和谈曾短暂开放的漕运,被再次掐断,这次还是没有备用路线可选的漕运起点处,让元廷上下感到了切肤之痛。 奉旨入扬州的元廷使者,也差点在高邮被张士诚部义军的游骑所擒,佯装成流民才堪堪躲过一劫,待其赶至扬州,时间已经到了三月十七日。 扬州(江都)城中,早已失了往日漕运枢纽的繁华,城头守军面色惶惶,城内街市冷清,偶尔有马车疾驰而过,溅起泥水,也带不起半分生气。 为解高邮之围,扬州连续两次派出援军北上,均被张士诚所部击溃,再次损兵折将,败讯传回,扬州城中更是一片晦暗,大有末日即将来临之感。 淮南行省参知政事赵琏临危受命招安石山,半点不敢拖延。当即派快马赶往六合县,通知驻守此地的红旗营将领缪大亨朝廷天使即将传旨的消息,令其通知石山做好迎接准备,以免横生枝节。 赵琏则乘坐快船,沿长江西进,直抵红旗营控制的无为州裕溪口,等待与石山接洽完毕,便就近入境,以节约时间。 出乎赵琏意料的是,石山这一次的反应异常迅速。 不仅很快同意了赵参政一行的入境请求,还将会见地点定在更靠近前线的无为州治所无为县城。 此举看似体贴,为双方节省了数日途中奔波耽误的时间,却让赵琏心中隐隐升起一丝不安——石山何时变得如此好说话了,还有,他为何会出现在无为? 但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赵琏只得硬着头皮,领着使团一行人,在红旗营兵马的“护卫”下,改走陆路前往无为县。但使团还未进城,赵琏心中的那点不安便迅速发酵,化为后悔与恐惧。 沿途所见,绝非寻常景象。 官道上,不时有整队的兵马开拔,甲胄鲜明,刀枪耀目,军容严整,绝非寻常州县守军或乡勇可比。还有一队队驮马拉着粮车,沉重的车轮在泥地上压出深深的辙印。 通往长江的支流河汊里,也挤满了各式小船,装载着疑似辎重的物资,与乡间正在忙活春耕的农人形成了鲜明对比。 赵琏虽是文官,却略通军务,哪里还不明白:石山此时移镇无为州,绝非寻常的巡视,红旗营正在大规模集结兵力、调配物资,分明是即将发动一场大战! 而他们这支元廷使团,在这个节骨眼上闯入对方的军事重地,知道了其动向,岂不是自投罗网? 一想到此,赵琏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头顶,使团中的其他人显然也察觉到了气氛不对,个个面色惨白,窃窃私语中充满了惊恐。 但他们此刻已深陷红旗营的势力腹地,前后左右都是“护卫”他们的精锐士卒,这些军汉虽然言语客气,但眼神锐利,众人犹如笼中之鸟,除了继续快速赶赴无为,别无他选。 无为城内,红旗营元帅石山行辕,旗帜飘扬,守卫森严,元廷使者赵琏被直接引入正堂。 “赵参政,别来无恙。” 石山还是豪爽如故,略作寒暄,便直入主题道: “朝廷这次给我开了什么条件?” 若是放在往日,能如此迅速地与石山直接对话,省去诸多中间环节和繁文缛节,赵琏定会暗自欣喜,觉得招安之事成功有望。 但此刻,看着石山那似笑非笑、带着几分戏谑和审视的眼神,再回想沿途所见大军调动的景象,赵琏只觉得后背冷汗涔涔,心脏狂跳不止,半分也高兴不起来。 来都来了,哪怕是为了自己此刻的安全着想,也得先稳住对方。 赵琏只能强压下心中的恐惧,努力维持着朝廷大员的体面与镇定,硬着头皮,开始宣读并解释朝廷的旨意,内心深处仍存着一丝渺茫的希望,希望优厚的招安条件,能打消石山即刻出兵的念头吧? “天恩浩荡,念及石元帅保境安民,实有功于地方。特旨:添设淮西宣慰使司,辖六合县、及徐、宿、濠、滁四州,并庐州路全境。 擢升石元帅为淮西宣慰使司同知,秩正三品,兼庐州路总管、义兵都元帅府都元帅,仍总制所部兵马…” 宣慰使司同知本来是从三品,但石山兼任庐州路总管,便提升为正三品,赵琏并没有详细介绍这点,因为没有必要,相比起官职级别上的灵活调整,淮西宣慰使司的治权范围才是关键。 生硬地将原本属于徐州路和安丰路的精华区域切割出来,而将红旗营当前实际控制的几处核心地盘全部囊括其中,不惜生生挖出一块新的行政区划,也要给予石山一个“名正言顺”的地位。 元廷背后的形势之紧迫,心态之焦虑,可想而知。 若石山只是个目光短浅,渴望被招安封官的寻常豪强,或降而复叛的义军首领,见到如此“殊恩”,没准真会被朝廷的“诚意”打动,就此罢兵,安心做他的石同知。 可惜,石山深知历史走向,更是早已看透元廷内外皆虚的本质。 待赵琏解释完圣旨,擦拭额角渗出的汗珠时,石山才缓缓开口,语气中似有几分调侃。 “正三品宣慰司同知?嗯,倒也不低。那宣慰使,又是哪一位高才?” 这一问,正中要害。 宣慰使司同知虽然品级不低,但名义上仍是副贰官,需受从二品的正职宣慰使节制。 这个新设的淮西宣慰使司,地盘是石山打下来的,军队是他石山一手创建的,谁又能、谁又敢来做这个能节制他的宣慰使? 这职务安排,纯粹就是元廷惯用的权术伎俩,预先埋下的制衡后手。 若石山接受,朝廷随时可以在他头上空降一位宣慰使,以中枢命令插手地方事务,再逐步分化、削弱他的军政之权。 赵琏心中一紧,拿不准石山此问是已然动怒,正准备翻脸,召唤刀斧手进帐将自己这伙人剁成肉泥;还是真的对条件有所考虑,只是对此细节存有疑虑。 他心中忐忑,几乎能听到自己擂鼓般的心跳声,只能更加谦卑地回道: “若…若是石元帅没有异议,朝廷的意思…本官,本官也愿倾力协助石元帅,治理淮西诸地,必不敢有掣肘之事。” 赵琏身为淮南行省参知政事,本身也是从二品的大员,出任宣慰使属于平调,甚至略降,但他此刻将姿态放得极低。 这番话既是表明朝廷可能的人事安排,更是急切地向石山暗示:自己只是奉旨行事,朝廷的规划并非有意针对;若你不满意,这个宣慰使谁来做,都还可以再商量,一切都以石元帅的意愿为主。 他只求先保住自己的性命,离开这是非之地再说。 石山已通过赵琏的反应,大致摸清了元廷此次招安的真实底线——已是无奈之下的竭力拉拢,而非胜券在握的从容安抚。他不再捉弄此人,脸色一肃,冷声道: “可惜!” 短短两个字,如同冰锥刺入赵琏耳中。他顿觉两腿发软,膝盖一弯,差点当场瘫跪下去! 全靠缩在官袍袖子里的手指猛力掐握掌心,传来的刺痛才让他勉强保持站立,但身体已是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完了,果然还是要祭旗吗? 就在赵琏胡思乱想时,石山已经接着道: “朝廷的‘好意’,石某心领了。只可惜,大军已动,箭已离弦。此番,石某注定没福气与赵参政同衙为官,共事一场了。” “出…出兵?!” 尽管早有心理准备,可亲耳从石山口中听到这确切的答案,赵琏仍是震惊得脱口而出。情急之下,他也顾不得许多,几乎是本能地抬出朝廷威势,试图做最后的劝阻: “石元帅!三思啊!那张士诚猖狂,围困高邮,断绝漕运,此乃大都命脉所系!朝廷绝不会坐视,必发天兵征讨!蕞尔小丑,指日可灭!元帅此时若与之呼应,岂不是…岂不是自误前程? 若能悬崖勒马,接受招安,届时与天兵合力剿贼,岂不更是大功一件?” 石山见赵琏到了这时还想用元廷的大军来吓唬自己,不由得轻笑一声,语带讥诮地道: “天兵?赵参政,本月初,江浙的兵马倒是颇为得力,已然攻陷了徐宋的江州路。算算时日,此刻卜颜帖木儿平章的兵锋,怕是已经开始进逼蕲州路了吧?” 元军原本三路大军合围江西北面门户江州路,最熟悉地形、最该出死力的江西本地兵马,却在平章政事星吉的率领下,躲到了长江对岸的小孤山观战,反让客军江浙兵马顶在了最前线。 三方统帅各怀心思,互相猜忌掣肘,谁也不愿拼光自己的老本,故而采取了最保守但也最耗时的长期围城策略。 但赵普胜奇袭小孤山一战,一举击溃江西元军,打破了这个平衡。 江浙兵马成了绝对主力,卜颜帖木儿为防战事迁延,石山在背后生乱,只能不惜伤亡,以求速战速决,其人再次抽调两万大军东进后,便开始发动猛攻。 而江州红巾军若是仍依城固守,元军其实也并无太好的办法。 但德化、湖口两城中的存粮不足,久守必失,小孤山的胜利又鼓舞了部分红巾军将领,主张以攻代守,利用缴获的战船袭扰元军,破坏其粮道,择机打开缺口。 卜颜帖木儿老于兵事,发现这一情况后,果断示敌以弱,阵线不断后移,诱使红巾军出击部队深入,待己方增援的生力军赶到后,突然发力,将出击的红巾军合围并全歼。 随后,元军挟此大胜之威,乘势反扑,一举攻破了因分兵而空虚的湖口和德化两城,夺下江州路。 江州陷落,是元廷近期难得的一场大胜,极大地鼓舞了各地元军的士气,也使得围攻徐宋政权的战事终于看到了胜利的曙光。 这个时候,张士诚围攻高邮便显得格外扎眼,而雄踞张士诚西侧的石山按兵不动数月,就更令元廷忌惮,若不是担心石山会在平灭徐宋的关键时刻捣乱,也绝不会如此破格招安。 石山点明元军攻入蕲州路,赵琏听出了他这番话中的未尽之意——唇亡齿寒!朝廷一旦集中力量彻底平灭了徐寿辉,下一个要全力对付的目标,必然就是他石山! 即便石山现在受了招安,以朝廷一贯的作风,也定会想尽办法分化瓦解他的部众,削弱他的实力,最终难逃兔死狗烹的下场。此时若再不出兵牵制元军,以后就永远没有机会了! 但这事和他赵琏又有什么关系?他只是个传旨使者,可不愿为了石山的出兵贡献热血。 赵琏还不想死,只能搜肠刮肚,劝说石山冷静。 “朝廷…朝廷向来宽仁,石元帅如今手握雄兵十万,坐拥数路之地,声威赫赫,已有自保之力。若能趁此机会,真心归顺,报效朝廷,辅佐天兵平灭四方动乱,再造太平盛世。 届时,封侯拜相,泽被子孙,亦未为可期啊!何必…何必行此险着呢?” 石山看着赵琏再次渗出细密汗珠的额头,猜到他的想法,突然笑道: “赵参政今日大失分寸,可是在担心我会拿了使团众人祭旗誓师?” 赵琏张了张嘴,喉咙干涩,却终究是一个字也说不出来。承认也好,否认也罢,此刻他们的性命完全操于石山之手,任何言语在绝对的武力面前都显得苍白无力。担心与否,又能改变什么? 石山见赵琏这副模样,就知道对方的心思被自己猜中,虽然他杀起贪官污吏绝不手软,但却不是滥杀,赵琏此人现在活着,比死了对红旗营更有用处。继续道: “参政忙前忙后数月,为我红旗营赢得了宝贵的备战时间。石某恩怨分明,自不会亏待你。” 此言一出,如同平地惊雷,在赵琏脑中轰然炸响,他呆立当场,面色瞬间变得惨白无比! 虽然从淮南行省的立场出发,确实需要与石山维持停战状态,才能勉强稳住东线形势,集中力量对付张士诚。但他赵琏和淮南行省,以及背后的朝廷,从头至尾,竟然都被石山玩弄于股掌之间。 他们寄予厚望的招安谈判,竟然只是石山用来麻痹元廷争取时间的策略,自己辛辛苦苦担惊受怕的奔波,也成了资敌之举。 这种被利用、愚弄的感觉,更让他感到无比的羞怒和惊恐——若是朝廷追究起来,“为贼军赢得备战时间”的罪责,比战败失地,甚至比被杀祭旗还要严重! 石山不等赵琏从这巨大的冲击中恢复过来,继续淡然地道: “放心,扬州那地方,我暂时没有兴趣。你们该如何做就如何做,我绝不会背后捅刀子——他日我若想取扬州,自会堂堂正正地去取,用不着任何人帮我牵制你们的兵力。” 石山出兵已经无法阻挡,但只要不拿他赵琏祭旗,并且承诺暂时不攻打扬州,那么对他个人和淮南行省来说,就已经是眼下能想到的最好结果了。 赵琏努力平复着狂乱的心绪,联想到两个多月前江浙行省大批战船遗失的惊天大案,一个念头突然闪过,他试探着问道: “石元帅此番出兵,意欲江南?” “对!” 石山点头承认了赵琏的猜测,大军已经做好准备,出兵在即,大略用兵方向已不需再对赵琏隐瞒。 “江北纷乱已久,民生凋敝。江南富庶,钱粮丰足,正是用武之地!” 他顿了顿,看着面如死灰的赵琏,话锋一转,道: “若我所料不差,高邮城恐怕坚持不了多少时间。高邮一旦陷落,扬州多半也守不住。参政此番回去,也难有作为,待到扬州城破,你准备以身殉城,还是投降张士诚?” 这个问题,恰恰戳中了赵琏内心深处的迷茫与恐惧。 石山起兵南下的消息一旦传开,即便红旗营不攻打扬州,也必然会动摇本已低迷的守军士气。张士诚一旦攻克高邮,挟大胜之威南下,扬州失陷几乎是板上钉钉之事。 他此番若是回去,先要背负招安石山失败的罪责,等到城破之日,又绝无可能投降张士诚。那么,或许在背负淮南事败的骂名后,绝望地殉城,才是他唯一的选择。真要背负骂名而死吗? “这样吧。” 赵琏还在经历内心激烈挣扎,石山已经替他做出了选择,道: “看在你为人还算实诚,又为红旗营做了这么多事的份上,我来替你解决这个两难的问题。” 赵琏立刻猜到石山要强行扣留他,愤然道: “赵琏深受皇恩,唯有效死尽忠,以报朝廷!绝无可能投靠于你!你若强留,赵某唯求一死!” “哈哈哈!” 石山朗声大笑,他与赵琏又不是第一次打交道,还不知道他是什么人,笑道: “话别说得这么满,你既已亲眼目睹我军调动,知晓我军意图,于情于理,我都不能现在就放你回去。给你两个选择: 其一,暂且‘做客’合肥,待到他日扬州城破,局势明朗,我再礼送参政离去,届时是寻求元廷宽宥,还是归隐山林,皆随尊意。其二,随我出征,亲眼见识红旗营将士如何气吞山河!” “你……!” 赵琏气得浑身发抖,手指着石山,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他就算心中再有万般不甘,在早已看破自己外强中干本质的石山面前,却毫无反抗之力,只能任由石山将他绑上红旗营的战车。 次日,三月二十三。天气晴朗,湛蓝的天空如同水洗过一般澄澈。和煦的春风吹拂着江岸的新柳,带来勃勃生机。长江无为段江面开阔,水势平缓,在阳光下闪烁着万点金鳞。 黑心洲水寨内,舳舻相接,帆樯如林,无数大小战船排列有序,几乎塞满了整个江面。猎猎飘扬的红旗,在阳光下显得格外鲜艳夺目。 红旗营首批出战的万余名精锐将士,早已登船完毕,他们甲胄齐全,刀枪雪亮,默默地注视着旗舰的方向,等待着进攻的号令。一股肃杀而雄壮的气势,弥漫在天地之间。 详细的作战计划早已反复推演修改,下达至各级军官,无需再进行冗长的战前动员。 石山在一众将领的簇拥下,登上了高大的旗舰楼船,手扶栏杆,极目远眺。但见大江奔流,南岸土地肥沃,阡陌纵横,远山如黛,一片繁荣景象。 “如此江山,岂容胡骑长久践踏!” 石山心中豪情顿生,如同这浩荡春江,澎湃不休。转身,目光扫过麾下众将期待的面孔,下令道: “扬帆!启航!” (本章完) 第231章 廖氏双雄见首功 太平路芜湖县,龙窝湖。 春日的阳光洒在浩渺的江面上,泛起粼粼金光。红旗营水师第三镇镇抚使廖永安(兼第五营指挥使)站立在座舰高大的艉楼甲板上,单手按着腰刀,目光如鹰隼般扫视着前方渐近的湖口。 预想中的戒备森严并未出现,映入眼帘的,只有一座仍在冒着滚滚浓烟的废弃水寨,焦糊的气味随风飘来,夹杂着木材燃烧后的余烬。 廖永安啐了一口,浓眉紧锁,脸上写满了失望与轻蔑: “呸!满以为能抢个拔寨夺旗的头功,热热身!怎料这些鞑子真他娘的属耗子的,胆子比卵子还小!不待俺们船到,倒先点火烧营,撒丫子跑了!” 他的声音粗犷,在空旷的湖面上传出老远,引得身旁的将士们一阵低笑,却又不敢太过放肆。 一名斥候哨船飞速靠拢,队率站在船头,仰头高声禀报: “镇抚使!俺们已仔细查探过了,元狗撤得很仓促,营寨里不少来不及运走的粮食都被他们自己点火烧了,还有些破烂军械扔得到处都是。 湖内几条大的河岔子,俺们也进去搜了,没见着元狗船队的影子,真跑干净了!” “哼!丧家之犬,跑得了龙窝湖,还能跑得出这长江?躲得过初一,还能躲过十五?” 廖永安没有过多纠结于此处的扑空,他抬眼望向西面江面,只见帆影幢幢,庞大的主力船队正借助风势与水势,浩浩荡荡地向下游驶来。他转头对身旁一名精干的年轻军官下令道: “华高,你乘快哨回去,向元帅禀报此处情况,龙窝湖已经空了,元军水师主力恐怕逃到了下游。禀报完毕后,再赶紧跟上来!” “得令!” 队率华高抱拳领命,敏捷地顺着船舷跃入一旁待命的轻快哨船。那小船立刻扬起一面小帆,桨手奋力划动,如离弦之箭般逆流而上,朝着主力船队的方向疾驰而去。 “传令!各船起锚升帆,保持警戒队形,继续前进!” 廖永安不再耽搁,大手一挥,命令迅速通过旗语传递下去。 自从石山在徐州一战中正面击溃元廷十万大军,展现出争霸天下的雄厚实力后,一江之隔的江浙行省便寝食难安。 上至平章政事卜颜帖木儿,下至地方州县官吏,无不担心红旗营这支虎狼之师会随时渡江南下,蹂躏大元富庶的财赋重地。 当时彭莹玉、项普略的红巾军正大闹杭州路,沿海诸州县还被方国珍肆掠,江浙行省绝大部分兵力都被牵制在东线,实在无力沿千里长江全面布防。 无奈之下,只能仓促组建一支水军力量,核心目的并非歼敌于江北,而是控制江防。 其战略构想在于:即便石山军队侥幸渡江取得几座岸头城池,只要江浙水军足够强大,能够寻机摧毁红旗营的战船,断其后勤与退路,便能将其渡江部队变成孤军,届时再调集陆师从容围剿。 最初主持此事的是太平路万户纳哈出,他将水军营寨地址选在了能够就近监控巢湖两个主要入江口(裕溪口、栅江口),且位置又相对隐蔽的芜湖县龙窝湖内。 龙窝水军初建时,仅有大小战船四十余艘,兵马约两千人(还包含了芜湖县守军)。 纳哈出当时判断,红旗营起于淮西,即便有些水军力量,顶多也就是些在内河湖泊行动的小型渔船,根本无法与元军装备的大型战船相提并论。 他认为,有这样一支水军扼守龙窝湖,就足以应对可能来自江北的威胁。 后来,江浙大军逐渐击退了浙东的红巾军,江浙行省略有余力,平章政事卜颜帖木儿考虑到石山的威胁与日俱增,便向龙窝水寨增派了两千兵马及若干战船。 此后又将曾主持围剿方国珍的左丞左答纳失里调来,加强此地防务,全权负责龙窝水军。 左答纳失里与方国珍部多次交手,深知战船性能、数量以及水手素质在水战中的决定性作用,多次请求卜颜帖木儿,再调拨一批大型战船,进一步加强龙窝水军实力。 卜颜帖木儿好不容易从江西前线挤出一批战船,移交龙窝水军,却在途中遭遇红旗营水师突袭,所有战船尽数成了红旗营的战利品。 此战后,石山公然在黑心洲江面建立水寨,在长江中练兵,其渡江的野心已是昭然若揭,更让左答纳失里寝食难安。 尽管红旗营水师管控严格,龙窝水军派出的细作和哨船始终无法准确摸清对方水师的具体规模和真实战力,但左答纳失里根据那批被劫战船的数量和质量推断,红旗营水师的实力绝对不容小觑。 假以时日,待他们消化了这批新得战船,其实力只会更加恐怖。 更让他忧心的是,龙窝水寨本身并非绝佳防御要地,其依赖的陆上支撑点——芜湖县城,城小墙矮,缺乏立体纵深防御体系。 一旦红旗营大军渡江,主力无需攻打水寨,只要先拿下芜湖县城,龙窝水寨就将彻底失去陆上依托和补给,成为一座孤悬湖中的死地。 因此,左答纳失里曾多次提议,应将水军主力后撤至江宁城外的江面锚地,背靠坚城,与城中兵马协同防守,更为稳妥。 但此时,卜颜帖木儿正亲率江浙行省主力大军,在江州路与徐宋红巾军鏖战,平灭伪宋政权的大战已进入最关键阶段,后方万不容有失。 无论是防备石山攻入江浙行省捣毁自己的老巢,还是防备其水师顺江西进,与徐宋大军夹击在江西行省作战的江浙大军,都必须在黑心洲江面附近维持一支水军,起到监视、迟滞和预警的作用。 卜颜帖木儿拒绝了左答纳失里的撤防请求,但也深知龙窝湖的凶险,允许确认石山发起大规模渡江作战时,龙窝水军可灵活行动,避免水军主力被堵死在湖内遭围歼的结局。 如此,便有了廖永安所部前锋扑空龙窝湖水寨的一幕。 左答纳失里在接到一连串烽燧警报,确认红旗营水师倾巢而出后,毫不犹豫地执行了卜颜帖木儿“灵活行动”的命令,焚毁不便携带的物资,率领主力战船和运输船队撤离了这片“死地”。 不过,对于志在江南的红旗营而言,芜湖县本身并非此次渡江战役的首要战略目标。既然左答纳失里识趣地不战而走,那大军也确实没必要在芜湖这片区域浪费时间。 “目标当涂县,继续前进!” 旗舰上,石山听完华高带来的情报,果断调整了作战方案,随即又下达新的指令: “命邵荣所部,执行第二号作战方案!率领第二批渡江部队,进抵窑塘坝水域集结待命。待我军主力登陆当涂,控制沿岸要点后,再发信号接应他们渡江!” 水上作战,简短的战术指令依靠旗语、锣鼓、灯光信号传递,而这种涉及整体计划变更,且非即时执行的复杂命令,则需要依靠轻快的哨船进行传递。 命令迅速被誊写于防水油布袋中,由专门的传令兵乘坐高速哨船,飞速驶向北岸。 按照战前制定的多套预案,由邵荣指挥的第二批渡江部队,早已在长江芜湖段北岸的集结点完成集结,无需哨船再远途返回上游的白茆洲营寨。 元军这边,左答纳失里虽是不战而放弃龙窝湖,却并非一味怯战逃窜。 为了掩护行动相对迟缓的辎重、粮船队伍安全东撤,他亲自统率麾下主力战船,在曹姑洲一带江面,调整队形,迎向了衔尾追来的红旗营水师廖永安前锋船队。 他不能一仗不打就直接逃回江宁,那样不仅对上面无法交代,对军心士气的打击也极大。 而且,他必须通过一次实质性的交锋,掂量红旗营水师的真实战力,了解其船只性能、水手操舟水平、将士接战能力等,这些第一手情报,对于后续制定更合理的应对策略至关重要。 “好家伙!鞑子这是摆开阵仗,要跟咱们过过手啊!哥,瞅这架势,船比咱们多,个头也不小,要不要稳一稳,等后面的大部队上来再打?” 廖永安身旁,其弟廖永忠舔了舔嘴唇,虽是询问,但语气中那股遇到硬仗时的兴奋与跃跃欲试却压抑不住,廖永安知道自己的弟弟年轻气盛,最是好战,道: “等等看!” 廖永安同样渴望一战,洗刷龙窝湖扑空的憋闷,但他身为主将,却不能被求战之心冲昏头脑。 他眯着眼,仔细观察着元军船队队型。元军战船数量约有八十余艘,比自己多出二十余艘,且其中大型战船的比例明显更高,总料数(料为船舶容积计量单位)远在他的前锋船队之上。 此时,江面上正刮着东南风,且长江曹姑洲一带的流向是由南向北。廖永安所部顺流而下,左答纳失里所部能借风势,双方在自然条件的利用上,算是各有优势。 因为刮东南风的原因,直接升满主帆难以有效控制船速和方向,容易发生碰撞,故此刻敌对双方都只张着辅帆或半帆,在流动的江面上小心翼翼地保持着相对距离。 “升主帆!前队压上,弓弩手准备!” 左答纳失里终于不愿再等下去,红旗营水师前锋虽然减速,但其后方庞大的主力船队却没有减速。一旦让对方主力加入战场,自己这点家当可不够折腾。 他必须趁现在对方主力尚未完全展开,先狠狠敲掉其前锋一部,既打击对方锐气,也能更好地掩护辎重船队撤退,同时达成试探敌军实力的目的。 看到元军船队突然升起满帆,借助风势开始加速逼近,阵型展开,显露出攻击意图,廖永安眼中精光一闪,不再犹豫,厉声下令。 “降半帆,抢占戗风位,准备接敌!弓手上前!” 廖永安的命令通过旗手迅速传达,各船将士奋力操纵船帆和船舵,利用对江流和风力的巧妙运用,灵活地调整着航向和姿态,迎着元军船队冲去。 双方船队很快就纠缠在了一起。刹那间,箭矢如同飞蝗般在空中交错穿梭,带着凄厉的呼啸声射向对方的甲板、船帆和操舟的将士。元军旗舰上的拍杆不断砸落,试图捣毁靠近的红旗营小船。 左答纳失里凭借着船大、船多、兵员多的优势,居高临下,用密集的箭雨压制红旗营的小型战船,制造了不小的伤亡。 廖永安所部也有四艘经过改装的大型战船,其体型甚至比大部分元军战船还要庞大坚固。 这些大船在混战中表现得异常勇猛,它们不顾四周飞来的箭矢,奋力冲击元军的船阵,用弩炮精准射击,用拍杆猛烈还击,战果颇为可观。 一艘元军中型战船甚至被廖永安座舰的拍杆连续击中侧舷,船体破裂,江水疯狂涌入,开始缓缓倾侧,船上的元兵惊慌失措,纷纷跳船逃生。 但总体而言,元军凭借数量和体量的优势,占据了上风。 红旗营一方的小型战船在混战中损失较快,不断有船只被火箭点燃,或者船体破裂失去动力,甚至被元军大船撞翻,局势正逐渐朝着不利于廖永安所部的方向发展。 “不能这样硬拼下去!耗光了小船,俺们这几条大船也得陷在这里!” 廖永安很快就看清了形势,意识到必须改变打法,他迅速命令旗手向另外三艘己方大船打出旗语,要求他们掩护自己,突击敌军旗舰。 “转向!目标,鞑子主将座舰!冲过去!” 廖永安指着远处那艘最为高大的元军战舰,厉声吼道,其座舰上的将士们发一声喊,奋力操舵转帆,船只划开一道白色的浪迹,犹如离弦之箭,直扑左答纳失里的旗舰。 “撤退!” 左答纳失里在旗舰高大的艉楼甲板上,已经能清晰地看到远方江面上,红旗营主力船队的桅杆顶端显露出来,萌生退意,不敢恋战。 但此时想要脱离接触谈何容易? 大船在江心转向本就迟缓,更何况还是逆风逆流! 其旗舰好不容易才笨拙地开始调转船头,就看到廖永安那艘战船逼近过来,两船侧舷之间的距离迅速缩短至不足三丈!左答纳失里瞬间猜到了对方的意图——跳帮夺船! 他顿时吓得亡魂皆冒,声音都变了调,声嘶力竭地大喊: “放箭!快放箭!拦住他们!不准他们靠过来!” 其实不用他命令,双方甲板上的将士早已在疯狂地对射。 箭矢密集如雨,不断有人中箭倒地,惨叫声此起彼伏。就在这片混乱之中,廖永安看准时机,与廖永忠对视一眼,两人眼中尽是悍勇与决绝。 “荡过去!” 廖永安大喝一声,与廖永忠以及另外六名精心挑选出的精锐健卒,猛地抓住从主桅杆上垂下的粗实缆绳,如同灵猿般猛地凌空荡起,稳稳地落在了左答纳失里旗舰的主甲板上! “杀!” 脚刚沾甲板,廖永安便发出一声雷霆般的怒吼,手中短刀一挥,便将一名惊愕的元军弓箭手砍翻在地。廖永忠等人也同时发难,刀光闪处,血光迸溅。 甲板上的元军士兵大部分正专注于向对面放箭,根本没料到敌人竟敢如此亡命,迎着箭雨直接跳帮杀上船来!一时间措手不及,阵脚大乱。 虽然元兵人数占优,反应不慢,嚎叫着围拢过来拼死抵抗,并在混战中砍倒了四名跟随跳帮的红旗营勇士。 但廖永安、廖永忠兄弟二人悍勇无比,刀光翻滚之处,接连劈翻了十几名元兵,硬生生在拥挤的甲板上杀出了一小块立足之地。 而就在这短暂的混乱期间,又有更多悍勇的红旗营士兵利用缆绳荡了过来,加入战团,旗舰甲板上的战斗迅速白热化。 左答纳失里眼见己方士兵不断倒下,而对方后续人员还在不断增加,心知今日恐怕在劫难逃,一旦旗舰被俘,将是奇耻大辱。 悲愤绝望之下,他猛地抽出腰间佩刀,就欲向脖颈抹去,眼前却突然一花,手腕剧震,佩刀竟被一柄飞旋而来的短刀精准地砸飞出去! 左答纳失里还未反应过来,一个魁梧的身影已然如猛虎般扑到近前,一只铁钳般的大手猛地抓住了他的前襟,巨大的力量勒得他几乎喘不过气。 廖永安一把抓着左答纳失里,脸上带着一丝浴血奋战后的狞笑,唾骂道: “嘿嘿!到了爷爷手里的肥鱼,岂能让你就这么轻易地寻死觅活?给爷爷老实点!” (本章完) 预求9月份月票和8月份更新汇报 灵魂契约,契合灵魂,只要自己不解除,哪怕对方手段通天,都无法化解。 就好像不死帝君小黄鸡,之前只是神王,他是帝君,同样没办法解决这种约定。 为了防止这家伙变卦,出现反噬的现象,名师大陆就曾专门定下,即便对方可以脱离天道之册,也无法挣脱灵魂间的约定啊! “灵魂契约,的确无法从识海中分裂出去,但我融合了连天道都可以化解的特殊气体,将这种契约化解掉,并不难……只要有足够力量,轰击契约所在之处,就能做到!” 狠人道。 灵魂契约,是建立在天道基础上的,特殊力量连神界天道都能化解,化解个灵魂契约,只要处理得当,又有何难? “原来如此……”张悬目光一闪。 “和你说这么多,也算感谢将我带到神界了!” 解释完,狠人不再多说,身上的气息愈发的亘古悠远,身后的黑洞变得更加巨大,显然说话的功夫,又吞噬了不知多少力量,做了滋补。 “张悬,黑洞吞的越多,他的实力越强……” 洛若曦也发现了不对劲,急忙传音过来。 “准备动手吧!”心中疑惑尽消,张悬深吸一口气,手中长剑,陡然扬起:“既然如此,那就手底下见真章吧!” 轰隆! 最强大的剑意,再次施展而出。 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 生死皆不在乎,又有何事可以阻拦? 这一招剑法,虽然是没达到帝君领悟的,却蕴含了心中的一切执念,将体内的天若有情功法,发挥到了极限。 呼! 一剑将狠人的攻击,斩成两半。 同一时刻,洛若曦也出手了,玉手翻滚,剑芒如雪。 她的剑法和剑神天的那位青年有些相似,带着一往无前的气势,和大道自然的潇洒。 “你们的招数是很厉害,但对比我,还是差了些……” 轻轻一笑,狠人再次向下抓来。 一瞬间,遮天蔽日,手掌将天地都笼罩了,空间碎裂,日月星辰都仿佛要被硬生生打下来。 噗!噗! 张悬和洛若曦同时倒飞而出,人在空中鲜血狂喷。 以二人的实力,竟然抵挡不住! 这家伙到底达到了何种境界? “放肆!”分身大步踏来,每走一步,就有莲花绽放,虚空中带着流水的声音。 远远看去,逼格十足。 炼化九天混沌金莲,他的修为比起张悬,丝毫不弱。 一拳扬起,力量冲上九天。 和狠人对碰,同样倒飞而出,挡不住一招。 张悬捂住额头。 成就帝君了,分身依旧不改装逼的本性…… 这么绚丽的装逼,还不如将力量集中起来,威力更大! “一起出手,不然,他们死了,我们都会死……” 小黄鸡一声大喝,赤红的的火焰燃烧,天空都像被点燃。 剩下六大帝君,也各自施展手段。 七位帝君联合,毁天灭地,一方天地在面前都抵挡不住,但对方是吸收了特殊力量的狠人,攻击来到跟前,黑洞陡然变大,眨眼功夫就将力量吞噬干净,紧着着反击而出。 嘭嘭嘭嘭! 七位帝君和张悬等人一样,倒飞而出。 十大帝君,联合在一起,竟然都没挡住对方一招! 这家伙,怎么会这么强大? “你们可以死了……” 一招击溃众人,狠人向前一步,手腕一翻,再次拍了下来。 “鼠辈敢尔!” 伴随一声大喝,之前剑神天的那位老者,突兀出现,挡在面前,手中长剑化作银河。 “帝君?他也是帝君实力?” 张悬瞳孔一缩。 这位老者当初跟在青年身后,本以为只是个随从,最多封号神王,施展出力量才发现,竟然也是一位帝君强者! 如果他是帝君,那位青年,是什么? “他本身就是剑神天的帝君……”挣扎站着身来,洛若曦咬牙道。 “那……传我剑法的青年呢?”张悬再也忍不住。 “他是……”洛若曦刚想回答,空间一阵扭曲,随即看到剑神天的这位帝君,同样倒飞了出去,落在不远处,砸出一个大坑。 张悬现在的实力,和对剑道的领悟,远超过他,都抗衡不住,他即便修为不弱,剑术高明,依旧不是对手。 “哈哈,帝君,一群土鸡瓦狗而已!今天我就灭了九天,灭了这神界,将一切规则踏平!” 将剑神天的帝君击败,狠人疯狂大笑,四周的空间不停坍塌,衬托的他如妖如魔。 “怎么办?”张悬拳头捏紧。 刚才他和分身,都施展出最强战斗力了,甚至眼前的洛若曦,也将最强招数使用了出来,都没挡住对方的一招…… 难道神界,真的没人能够挡住眼前这位? 任由他将世界毁灭? “唯一的办法……是将你的天道有缺,回归天道本身,让天道将他镇压……”洛若曦秀拳捏紧,眼眶泛红。 “回归天道本身?”张悬知道她的意思。 脑海中的图书馆,本身是天道的一部分,一旦回归,天道就等于彻底完整了,或许就可以修复漏洞,自我将狠人排斥出去。 就好像人体的免疫系统。 免疫系统完整,病毒来了,轻易驱赶;坏了,抵抗不住病毒入侵,再强壮的人,也会因此死亡。 只是…… “他太强大了,即便天道恢复完整,也无法镇压吧!”张悬摇头。 病毒,免疫系统是可以斩杀,但……猛虎呢? 再强的免疫系统,又有什么办法? 眼前这位,只是普通神王,哪怕封号,天道都可以轻易杀死,可比帝君都要强大……已然不是天道可以抗衡的了。 “这……”洛若曦停顿了一下,洁白的玉面上露出失落之色:“是啊……没办法镇压,但是,天道完整,他就能醒过来,斩杀这位,并不难!” “他?”张悬皱眉。 “我带你去见他,就在自在天……”深吸一口气,洛若曦一咬牙,转身就向前飞去。 “想逃?”狠人冷哼,向下一按。 嘭! 洛若曦从空中坠落。 “你……”张悬剑法再次施展出来,剑意辉煌而出。 叮叮叮! 再次被狠人挡住。 “你们快走,我来挡住他……” 知道他们再想拯救神界的方法,而不是逃走,分身和不死帝尊,一声大喝挡在前面,洛七七也摇身一变,回归静空珠本体。 四周的空间凝固起来。 “走!” 见众人奋不顾身挡在后面,无畏惧死亡,张悬眼眶一红,不过,也知道现在不是多说的时候,一拉洛若曦,身体一晃,划破空间,下一刻已经出现在了自在天的范围。 自在天现在已经没了之前的自在,神界崩塌,四处一片混乱。 “你说的他,在哪里?” 没空去观察普通人的生活,张悬看向怀中的女孩。 如果她说的那人,真能拯救神界,自己牺牲又何妨! “他是我的父亲,你吊坠中的血液,就是他的,不死帝君,曾是他的兽宠……”洛若曦调息了一下,解释道。 “父亲?” 张悬恍然大悟。 难怪一直觉得吊坠中的血液和洛若曦相似,却又不同,原来是她父亲的。 这样也就解释了,为何不死帝君留下的那道意念,看到吊坠后,立刻认自己为主。 “你父亲也是帝君?或者拥有超越帝君的实力?” 忍不住道。 图书馆混乱,是吊坠中的血液,让自己恢复清醒,难不成,不仅她是帝君,父亲也是,甚至更加强大? 如果是这样的话,又为何会昏迷? 又需要天道有缺,才能让其清醒? “他不是帝君,而是……天道!” 洛若曦秀拳捏紧。 “天道?你父亲……是天道?”张悬一震,不敢相信。 “是!五十年前,父亲抵挡不住那只大手,陷入昏迷,天道崩散成三部分,天道有序和天道有缺,进入空间乱流,我代为掌控天道自然,维持神界的平衡。想要让他恢复,只有将散开的部分收集……所以,我才如此决绝,不能失败!才专门进入名师大陆,研究春秋大典,想办法战胜孔师!和孔师战斗的时候,拜托他的事,也是这个。” 洛若曦道。 张悬恍然。 名师大陆刚认识不久,眼前的女孩,就和自己讲述过她的故事,要救一位至亲,自己当时还不明白,现在才恍然大悟。 竟然是她父亲,而且还是神界天道! 天道真的能够化成人形,并且生儿育女吗? “代为掌控天道自然……你体内,没有天道碎片?”突然,意识到她语言中的不对劲,张悬看过来。 代为掌控,和自己这种融合在体内,是两种概念。 “我只是掌控,并不是天道的一部分……”洛若曦道。 张悬松了口气。 这样说起来,只需要自己将天道有缺剥离出来就行了,并不需要她也死亡。 尽管这种命运,不愿意接受,却也不愿意眼前的女孩,受到伤害。 “我将体内的天道有缺剥离出来,你父亲就能活过来,甚至将狠人击杀是吧?”张悬看来。 “这……我也不确定……” 抬头看了看已经崩塌的神界,洛若曦迟疑。 神界是父亲的根基,现在根基都这样了,就算清醒,真的能够将那个强大的狠人击败吗? 真不好说! “看来你也不能肯定,既然如此,求人不如求己……我们只有自己想办法!”张悬咬了咬牙:“你、我、分身,联合九天九帝,如果在配合上孔师,未必不能获胜!” “孔师?他……”洛若曦皱眉。 “孔师已经死了是吧!他并未真正死亡,如果猜的没错,他被你斩杀,只是用来脱离天道的方法……不出意外,他应该和魏长风一样,是【先天胎魂体】!” 张悬道。 看到魏长风,就明白过来,孔师所谓的保持灵智,应该和他一样,是先天胎魂体。 可以做到胎中不迷。 再加上提前留下的后手,复活,只是时间问题。 洛若曦愣住,似乎她没想到,会是这样。 “过去看看就知道了,猜的不错,他应该已经恢复,不然,他的那些学生,不可能连潮汐海都没去……”张悬道。 孔师的那些学生,子渊古圣等人,个个实力强劲,就算没有帝君帮助,也必然有办法进入潮汐海,可却一个都没见。 必然是有更重要的事情等着,想要趁所有帝君去潮汐海无暇顾及的时候去做! 而这种重要的事,明显就是让孔师恢复。 “这……”洛若曦心中一震,恍然大悟。 “走吧!” 不再解释,单手一划,张悬重新来到孔师居住的所在,果然看到一个老者盘膝悬浮在空中,见他们来到,微微一笑:“来了!” 不是孔师,又是何人! 这位万世之师,果然没让自己失望! 和猜测的一样,趁着所有人都将注意力集中在潮汐海的时候,重新复活了。 “你……”洛若曦娇躯一震。 她知道帝君可以复活,不死帝君也活过来了,但……没想到速度这么快! “我隐瞒天道,提前就准备了后手,幽魂池中的那个没有名字的巨人,就是我留下的,当日被你斩杀,我借机摆脱了天道的束缚,重新凝聚肉身,现在也刚刚恢复罢了!” 孔师微微一笑。 他精通时间能力,看起来神界只过了一、两天,实际上为了恢复力量,经历了不知多久。 几十年的时光,都有了。 “我们三人的实力,是很强,但想要胜过狠人,也没那么容易……” 见孔师果真恢复,洛若曦依旧摇头。 不是涨他人威风,灭自己志气,而是事实。 刚才这么多人联合,都没挡住对方,即便增加一个孔师,又能如何? 同样改变不了局面! “我们单个的实力,甚至联合在一起,的确不是对方的对手,但……如果将所有人的力量,都融合在一个人的身上呢?” 孔师笑着看过来。 “融合在一个人身上?” 这次不光洛若曦皱眉,张悬也满是疑惑。 “那个手掌能够撕裂神界,将天道都打散,实力之强,不容置疑,狠人将这股力量全部吸收,又吞噬了神界五十年的灵气,单凭实力,我们十几位帝君,单个拿出来,的确不是对手……” 孔师道:“但联合在一起,将力量集中在一人身上……就未必了吧!” “如何集中?” 洛若曦看过来。 说的简单,做起来难。 帝君已经站在神界最巅峰了,如果这么容易吸收别人的力量,她也不至于这么多年,停滞不前。 “很简单……我们将身上的力量,集中在张悬身上,一旦他能冲破帝君桎梏,就能救下神界!” 孔师道。 “我?”张悬一愣:“为什么是我?” “灵犀帝尊修炼的是自由自在,超脱自然!但有了父亲和天道的制约,有了牵挂的人,就永远没办法真正超脱!如果我没看错,当初和我战斗的时候,你也曾放弃过,打算被我斩杀吧!” 孔师道。 洛若曦说不出话来。 战斗的时候,的确有过这种打算,所以二人的交手,刚开始的时候,各自留着后手,宛如切磋,不像生死搏斗。 “无法超脱,自然也就发挥不出最强力量,即便给与再多的真气,同样无法冲击那至高的境界!至于我……” 孔师点头道:“心怀苍生,想要普度天下,却不愿意别人为我牺牲,仁慈太多,也是缺点!如果心狠一些,将异灵族灭族,就不会有现在的局面……” 当初如果能将异灵族人全部灭杀,狠人就不可能复活,也不会有现在的情况。 “所以,我也不适合!而张悬,功法顺心,没有缺陷。讲究活出自我,哪怕身死,只要活得无愧,就心中坦荡。这种人拥有更大的包容,更大的发展空间,只有这样,才能走的更高,更远!” 孔师继续道。 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 连死亡都不在乎,又怎么会被其他事情所羁绊? “这……”张悬皱眉,正想说些什么,就见孔师目光炯炯的看过来:“不用推辞了,先说时间来不及,去培养其他人,就算来得及,我也觉得未必有人能比你做得更好!灵犀帝尊体内虽没有天道碎片,却常年掌控天道,对天道有着属于自己的理解;我掌控天道有序,如果我们将力量灌输给你,你体内就会拥有完整天道的力量!配合上分身的九天混沌金莲,完全可以做到定九天,掌乾坤,战九霄,灭万物!” “好吧!” 见对方已经做出决定,自己解释再多也无用,张悬点了点头。 轰隆! 盘膝做好,一眨眼功夫,两股雄浑的力量,就从两侧灌涌而来。 张悬全身一僵,整个人仿佛刹那间化身天道,翱翔在九天之上。 灵魂、肉身、真气,都在瞬间得到了洗礼,越来越强,越来越雄浑。 …… “你们也想拦我?也好,杀了你们,再去将张悬斩杀……” 将洛七七和分身等人拍飞,狠人冷冷一笑。 分身和诸多帝君联合施展而出的力量,的确很强大,不过,和他比,依旧弱了一些。 潮汐海将神界出了城市外的灵气,几乎全部吞噬干净,现在这些力量,都化作他的寄养,举手投足,带着毁灭天地的能力,这些帝君、神王,尽管代表了神界最巅峰,依旧不堪一击。 此时的狠人,仿佛代表了整个神界,无人能挡。 “神界灭亡,我们活着也没意义,我云螭,与你同归于尽……” 云螭大帝变化出本体,一头巨大的五爪金龙,凌空向他扑了过去。 “就你?不配!” 狠人手掌一捏,金龙就挂在掌心,无论如何挣扎,都逃脱不掉。 “老友,等我!” 扶猛帝君也一声大吼,变化出白虎本尊,凌空来到跟前。 不死帝君,不死火凤本尊显示出来,火焰照耀天空。 玄冥大帝,本尊乃一头大龟,宛如托举着诸天。 四大神兽,镇守神界四极,同时变化本体,崩塌的神界,都变得缓慢下来。 乾坤仿佛在瞬间定住。 嘭嘭嘭嘭! 连续四掌,狠人将四兽镇压下来,眼中闪过一道浓烈的杀意:“既然你们找死,我就成全你们……” 咆哮声中,正想下死手将众人全部抹杀,就感到扬起的手臂一紧,在空中停了下来。 “想要杀他们,问过我没有……” 随即,众人震惊的目光中,一个人影从空中缓步走了出来。 正是张悬! 此时的青年,全身力量澎湃,比刚才强大了十倍不止,自天而来,宛如整个人就是一个世界。 “进步了不少……” 狠人停了下来,目光凝重。 他显然也没明白,为何短短几分钟的光景,对方的实力有了如此巨大的变化。 “不过,增加了又如何?全盛期的神界,都抵挡不住,我不信,你能挡得住我……” 一声冷哼,狠人再次拍落而下。 张悬长剑扬起,迎了上来。 双方战斗在一起,空间一道道撕裂,气流四处乱窜。 “张悬能不能获胜?” 自在天孔师驻地,洛若曦满是担忧的看过去。 她和孔师将力量传递给张悬,自身修为,已经降低到只有神王级别,不如之前那么辉煌了。 不过,级别在哪里摆着,只要力量足够,终有一天,可以重新恢复。 “凭借现在的实力,想要胜过……很难!除非……他能领悟超越帝君的力量!” 沉默了片刻,孔师道。 十几个帝君联合,都无法胜过狠人,即便他们将力量全部传递给对方,想要胜过,也没那么容易。 之所以这样做,是因为……力量只有集中在一人身上,才有可能触碰到顶点,才有可能真正超越极限,突破自我! “超越帝君的力量?” 洛若曦眼神悠远。 父亲还清醒的时候,曾和她说过同样的话,但……她无法做到,自己心爱的男子,能够做到吗? “他一定能……他有着一颗不屈的心!和对这个世界的傲然。” 看出她心中的疑问,孔师笑道。 …… 嘭嘭嘭! 连续几招下来,张悬虎口开裂,胸口出现了一道巨大的伤痕,狰狞可怖。 和孔师说的一样,即便融合了他们二人的力量,体内形成了完整的天道,依旧不是对手。 “哈哈,还以为多厉害,不过如此!”狠人冷冷一笑。 “反正不是你的对手,早晚都会被杀,既然如此,我想死在你最强的攻击之下……”深吸一口气,张悬停了下来,不在进攻,反而看向眼前的狠人。 “好,我成全你,给你最强的攻击……” 听他这样说,狠人愣了一下,随即冷哼一声,手掌扬起。 哗啦! 一道青光出现在掌心,猛地拍落而下。 果然是最强攻击,整个神界都发出轰鸣,宛如快要承受不住,再次被打出一个巨大的坑洞。 双眼紧闭,张悬并未躲避。 嘭! 脑袋炸裂开来,灵魂四处溃散。 “张悬……”看到这一幕,所有人都脸色一白。 洛七七宛如发疯。 云螭大帝等人也瞪大眼睛,不停哆嗦。 看到这一幕的孔师和洛若曦也全都一愣。 本意是让他突破桎梏,冲击超越帝境境界的,怎么不去反抗,甘心赴死? 这样,岂不辜负了他们的一番好心? “不对,是不死帝君的不死之法……” 正在奇怪,孔师突然开口。 众人随即看到,脑袋炸开,甚至灵魂碎裂的张悬,胸口的吊坠陡然炸开,一滴血液悬浮而起,燃烧起来,形成了一团炙热的火焰,火焰中,一具完好无损的身影,缓步而出。 “他……借助对方的力量,和吊坠中的血液,将天道有缺和灵魂分离了?” 洛若曦瞳孔收缩。 浴火重生后的张悬,体内竟然没了天道图书馆,没了天道的干扰,脱离了天道! “他怎么做到的?” 孔师也满是不敢相信。 天道和灵魂融合在一起,不分彼此,为了摆脱,他不得不魂飞魄散,借助幽魂池重新凝聚魂魄。 眼前这位,只被斩杀了一下,就彻底摆脱,用了什么办法? “我知道了……他用了狠人摆脱灵魂契约的办法……”洛若曦反应过来。 灵魂契约绑定主人和仆人,主人不解除,仆人就永远受制……天道图书馆也是这样,可以说是一种增强版的契约。 绑定了灵魂,不死不会脱离。 但……狠人借助那种特殊力量摆脱了灵魂契约,具体方法,张悬之前详细询问过,恐怕那时就动了心思。 这才故意拼死,让其施展出最强力量对他攻击。 借助这种力量,浴火重生,没想到,果然大获成功! “原来如此,这才是突破帝君的方法……” 从火焰中走出的张悬,脸上露出淡淡的微笑,像是明白了什么,突然一招手,一侧的分身,立刻重新变成一朵莲花,飞了过来。 刹那间,与自身完美融合。 一眨眼功夫,众人感觉,眼前的张悬,像是变成了九天,九天就是他。 脚掌在地上轻轻一踏。 混乱的九天,立刻稳定下来。 九天混沌金莲,九天诞生时出现,能够稳定九天,此时分身和自我完美融合,不分彼此,也就等于他掌控了这种力量。 不仅如此,融合了九天混沌金莲的修为,他本就达到巅峰的境界,出现了松动,似乎随时都会突破。 “主仆情、兄弟情、师生情、父母情、爱情……融合在一起,原来就是世间万物,这才是人!” 面带微笑,张悬喃喃自语。 天道图书馆脱离灵魂的刹那,他明白过来。 是人看了世界,才有了世界,还是先有世界,后有了人? 是风动,还是心动! 这个问题,亘古不朽的困扰着无数人。 当然,现在……这些都不重要了! 没有生命,没有情感,世界就算存在,又有何意义? 所以,突破爱情之后,是众生情!是交织天下的情感。 世间万物皆有情感,有情才有世界,有情感,才能延续生命。 爱,是情。 憎,是情。 高兴,是情。 痛苦,是情。 离别,是情。 相聚,也是情! “万千情意,为我所用……” 一声低呼,张悬体内禁锢的境界,瞬间破开。 帝君桎梏,突破了! 一瞬间,仿佛触摸到了一个全新的世界和大门,灵魂得到了快速的滋养。 无数混沌之气,涌了过来,肉身也飞速提升。 之前只有吸收灵力,才能进步,而现在空间乱流、混沌之气,哪怕是对方的青光,都可以为我所有,不分彼此。 “你……”狠人没想到,自己的全力攻击,非但没将其斩杀,反而成全了他,气的“哇哇!”乱叫,一声怒喝,再次攻击下来。 “你怨恨高高在上的帝君,没在空间乱流中救下自己,是情;觉得曾是我的仆人,蕴含卑微和愤怒,是情;想要毁灭神界,发泄愤怒,是情;想要变得更加强大,同样是情……情感控制着你,你又如何胜得过我,不被我控制?” 淡淡一笑,张悬的声音越来越快,越来越响亮,手掌轻轻一抓。 原本纵横无敌的狠人,就被无数情感细线,禁锢在一起,束手束脚,无法动弹。 只要有情,就要被他所用,被他控制! “你……” 狠人眼中满是惶恐:“张师,我是你的仆人,不要杀我……我愿意灵魂献祭……” “现在再说这些,已经晚了……”微微一笑,张悬摇了摇头。 掌控天下之情,仆人之类对于他来说,已经没任何意义了。 杀了神级这么多人,伤了自己的女朋友,洛七七以及这么多朋友,今天,又怎么可能宽恕! “不……” 感受到他的果决,狠人瞳孔收缩,话音未结束,立刻感到身上一阵剧烈的疼痛。 嘭! 一刹那间,爆炸开来,化作无数灵气,向神界各处灌涌。 之前,潮汐海吞噬掉的所有力量,此时全部反哺回来,已经枯竭的荒野,重新焕发生机。 “这……” “这样就杀了?” 云螭大帝、不死帝君、玲珑仙子啊等人,全都瞪大了眼睛,不敢相信。 刚才他们和狠人交过手,知道可怕,这么强大的人,竟然随手覆灭,这位张悬……到底达到了何种地步? 难道帝君之上,真的还有另外的境界? “他成功了……” 孔师和洛若曦,松开捏紧的拳头。 “这是天道的一部分,那我现在就归还天道……” 看到刚才从自己体内,被分离出来的“天道有缺”,依旧在空中悬浮,张悬轻轻一笑,屈指一弹。 嗡! 从重生就伴随他的图书馆,轰然镶嵌在神界的天空之上。 大钟般的鸣响,不断崩溃的神界,肉眼可见的缓慢恢复,混乱的气流,也重新聚拢起来。 崩塌的神界,终于停了下来,干枯的灵气,也伴随狠人的死亡,慢慢复苏。 “看来,神界要重新迎接灵气复苏时代了……”张悬一笑。 潮汐海的窟窿,伴随天道的补全,已经恢复,神界恢复以前的盛况,只是时间问题。 “张悬,这边来……” 刚做完这些,脑中响起一个声音,张悬愣了一下,一步跨出。 这一步,不知飞了多远,随即看到一个青年站在面前。 正是之前传授自己剑法的那位。 “前辈,你……” 看到是他,张悬一愣。 之前就觉得这位,深不可测,现在才发现,比起自己,也只差了一丝而已,已然达到了帝君的最巅峰,比起之前的洛若曦,都强大不知多少。 “直呼我名字即可,我叫……聂铜!”青年身上散发出一往无前的剑意,淡淡道。 “聂铜?”张悬皱了皱眉。 第一次听到这个名字。 “跟我来,带你见我哥哥!”叫做聂铜的青年莞尔一笑,向前跨步而出。 张悬紧跟在身后,不知飞了多远,在一个山峰前停了下来。 随即看到了另外一个青年。 容貌比他大不了多少,双眉上扬,给人一种深邃不可看穿之感。 “这实力……”张悬一颤。 眼前这位青年的实力,竟然比他还要强大,同样突破了帝君的桎梏,而且修为更加深远厚重! “在下,聂云!”青年淡淡一笑,看了过来:“也就是……聂灵犀,你口中洛若曦的父亲!” “若曦的父亲?” 张悬一震:“你……是神界天道?” 之前洛若曦说过,自己的父亲,是天道,怎么都想不到,是这样一个年轻人。 “我一气化三清,一部分灵魂,变成了天道!再说,这个世界,是我创造的,说我是天道也无不可!”聂云淡淡一笑。 张悬不敢相信。 神界竟然是眼前这人创造的? 那他的实力,该有多强? “不对,如果神界是你创造的,你又是天道,为何任由狠人肆虐,而不出手……”张悬看过来。 如果不是自己突破,神界极有可能彻底崩塌,为何眼前这人,不管不问? 甚至连女儿的生死,都关心? 没回答他的问题,聂云淡淡的看过来:“你认为……神界之上,还有更加强大的生命吗?” “这……”张悬停顿了一下:“应该有吧……” 虽然没见过,但既然他能修炼到这种境界,或许其他人也可以,甚至更强。 就好像眼前这位。 “我曾怀疑,神界之上会有更强大的生命,所以用尽全力窥视,最终引来了更高世界的反噬……一个手掌破空而下!” 聂云看过来:“当时如果我躲闪,极有可能整个神界都会被抹平,再没有半个生命……所以,挡下了这招,但也因此,化身的天道被分裂出去。” “这种情况,我想恢复,只是一道意念而已,但……我明白,想要真正超脱神界桎梏,去探索手掌由何而来,神界之外,又有什么……单靠我一人很难做到。所以,想要看看,有没有生命,能够突破帝君桎梏,达到和我平齐的地步!” “所以,就将分散的天道意念,送到最底层的世界……分别赐予原本属于这个世界的灵魂,和一个不属于这个世界的灵魂。而你,最终没让我失望!” 聂云笑道。 “不属于这个世界的灵魂,这样说来,我穿越,也是因为你?”张悬心中一震。 难怪,能够穿越过来,没想到都是眼前这位所为。 “呵呵!”聂云轻轻一笑,道:“本身属于这个世界,就有着对世界的敬畏,想要突破世界桎梏,难度要大得多,我也是心念一动,并没想到,你真的能够成功……” “我……”张悬脸色一红:“如果不是孔师,我根本不可能达到这种地步……” 没有孔师的无私奉献,想要达到现在的境界,根本不可能做到。 “机会我给他了,没把握住而已。和灵犀的比斗,其实就是他突破的最佳机会,可惜,他选择了退避,以为自己留了后手,可以全身而退,实际上却是失去了勇猛精进,面对超越我们的人,如果连这点精神都没有,又如何能够与之抗衡?” 聂云道。 张悬沉默不语。 当时二人的战斗,他都看在眼里,孔师的确在果决上有些欠妥。 也有可能,他不愿意斩杀洛若曦吧。 可惜,就这一念之间,错过了晋级的机会。 “如果孔师获胜,若曦就会死……”片刻后,张悬看过来,眉毛皱起。 难不成,眼前这位连女儿的生死都不管了? “有我在,她不会死……”聂云淡淡一笑:“你现在的实力,和我也差不了多少了,你觉得二人的实力,生死关头,想要救人,能不能做到?” “这……”张悬苦笑。 突破帝君,和帝君,是两个概念,如果他真的愿意出手,的确可以在最后关头将人救下,而且保证,一点伤都受不了。 “灵犀,是我另外一个妻子洛倾城所生,所以她伪装的名字,姓洛……为了能让她相信,不感情用事,到现在一直以为我还陷入昏迷……” 聂云苦笑一声:“我这个爹也算做得够狠了……这样吧,这件事还是你和她解释吧,毕竟,她现在的心思,已经转移到你身上了,我这个老爹,估计都想不起来了……哈哈,我暂时就不出现了,躲避上一段时间再说,不然,真怕她闹得天翻地覆……” 看到眼前这位如此不靠谱的老爹,面皮一抽,张悬只好答应:“好吧……” 不答应也没办法,谁让自己拐走了人家的女儿…… “天道图书馆,是我一道意念所化,是根基,也是桎梏,你能靠自己的能力,突破桎梏,说明了能力和潜力,将来前途无量,我女儿能和你在一起,做父亲的,也算欣慰了。”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