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据说秦始皇是个女儿控来着》 532.第531章 对手 第531章 对手 陈平一番话让她豁然开朗。 她从来是个办事效率很快的人,沈枝将典籍交到司农处。几日来,魏咎依据书中之法,把往日不曾试验过的营造房屋,渔作播种之物都一一实验。 “殿下此前不是担心生产力过高而致裂变,您说要等事情大定之后,再将这些器物推广。”王嫣搁下笔,妥当将书简的标签分门别类放到书目中,“殿下回来不久,诸事未平。如今……正逢李丞相执事,殿下做这些会不会太早?” 许栀看着图纸上的水车,想到她跟着嬴政出巡之日所见的楚民,山泽之利收归朝廷之后,他们无法再以打猎为生,那些古老的苗育产量极低,种地辛勤劳作一年,也有食不果腹的可能。 “阿嫣,这些东西被提议早用一年,便能期望早一年改善民生。陈平说得对,我不能只盯着朝廷上那几个人,成天思辨他们是敌是友,而忘记在他们身后的人。” 窗没关紧,一股冷风溜进来,让许栀忍不住咳嗽几声。 王嫣快步将门窗关紧,又连忙加了碳火“我习惯了书写之际开个小缝,公主可还好?我真是疏忽了。” 她满是抱歉神色,又立刻端上一杯热茶。 许栀宽慰,“这几个月,若不是你从府中过来接洽郑绸余下之务,我还真不知道要怎么办。” “公主说哪里的话。彼时先父策言被弃,一朝冷落,世态炎凉,唯有公主与姚大人不嫌,令先父不至晚景凄凉,……公主于阿嫣,更有援手……”说着,她垂下美丽的眼睛,眼泪落了下来,“听闻那楚地雾障缭绕,潮湿多虫……可我却从来帮不上公主什么。” “阿嫣,你在芷兰宫整理这些,于我省去许多后顾之忧,怎么能说没有帮我什么?” 王嫣动容,“……还好公主从会稽郡回来了。不然我与沈女使定然日日忧心。” “好啦。”她朝她笑了笑,又柔和地用手巾拂去她脸颊的泪。 王嫣愣了会儿,自觉盯着她多有不妥,于是挪开眼,转到了农书话题之上。 许栀出了殿,那片空地已见不到过去花团锦簇的模样。王嫣真还在她的提议下,找人想办法嫁接出了苹果树。 “殿下,梅树移植到了咸阳王宫之后,月季也早已被‘大棚’蔬菜和实用树木取代了,郑绸说若殿下想看月季,她会捎一些好养活的良种。” 许栀顿了顿,“地远不及,不必靡费。此树耐寒,待来年开春,亦花如簇。” 忽然,一团灰色的东西从她裙摆飞快跑了过去,她正要蹲身去唤富贵。 只见一个穿宫装的少女疾步踏在了雪中,它脖子上的铃响越发响了。 “你,你居然把我的草药当饭吃,你快给,给我停下来!!” 许栀感叹,兔子可一点不好逮。 但阿妤眼疾手快,一下就抓起它的长耳朵,“哼!我总算逮住你了。” “阿妤姑娘?”王嫣轻声提醒她。 阿妤提了兔子过去,“公主,不止蒲公英叶,紫花苜蓿,连金银花藤,它都给我吃了!!” 她在告状的时候,富贵的四肢耷拉,但嘴里还在咀嚼口中美味。 阿妤越叫,它咀嚼得越快,全将周遭的一切人和危险视若无睹。 她气不过,瞪了兔子一眼。 嬴荷华自如地接过那兔子,抱在怀里。 阿妤恍然大悟,灰兔原来叫富贵,是嬴荷华的兔子。 不过,嬴荷华像是她那样蹙了眉,看了兔子,“看来环境真能造就人,你啊,以前在雪地不是跑得挺利索?如今怎么成了这个只顾蝇头小利的德行?” 阿妤不知兔子在古霞口跑得有多快,也不知道她和李贤还有一段情谊甚笃的时光。 每年雪月,冯婠雷打不动递来请帖,以是王离生辰宴请。 前年,她在雍城养病,没有去。虽然今年许栀出宫要显得更麻烦一些,她还是想了办法。 车撵刚刚从正街绕出,停在王贲府前。 赵嘉刚从马上下来,正逢嬴荷华下撵,两人略顿了一顿。 许栀赫然想起,上回碰见赵嘉还是去楚之前,商议驰道之事时。然而王翦灭六国,其五有其力。 “王贲宴请,你竟能来?” 他看着她,“外人觉得我不该来,不过我仔细一想,真正灭我赵国的可能是公主和张良。” 许栀正要说话。 他复又一笑,“赵有郭开这等奸佞,如何不亡。” 无论多少次,即便赵嘉已经和嬴荷华化敌为友,把嬴荷华当政治仪仗,但他还是看不惯嬴荷华那双眼睛——偏她又穿了一身玄黑裙裳,腰际系着繁复绛红宽带,明艳张扬,尽显帝国公主威仪。 赵嘉拜手,“驰道修筑业已完工,此路通至北郡,运输之事得了大成。要说那郑国之女果然也如其父,好善工事,她作的‘修筑滚筒’之法,节省许多民力。而公主殿下也出了不少力。” 秦国传统以来修筑宫殿一惯往大了修,嬴政筑宫也贯彻传统,所建殿宇恨不得遮天蔽日。 赵嘉从来觉得父女习性相投,加上嬴荷华昔年嫁楚乃国盟,陪嫁豪奢,也不见她把千金万银还回来。 她如果在会稽修筑宫殿,那也绝不会低于芷兰宫的规格。 “公主殿下去南地朝野非议,到底最后没去。也省去在大泽乡开府之用。” 她笑道,“钱的事好办。那会儿出力还有李贤。若日后上郡有什么事,你别忘了他。” 赵嘉早从吕泽那里知道她与李贤因为赵高在汉中闹掰了。 至于赵高,赵嘉还是知道的,他的家族在赵国昔年也算有邯郸名的氏族,和王族多少还有点沾亲带故的关系。只是长平之战后,整个赵国的贵族死伤无几,赵高祖上这一支更没什么人了…… 赵嘉不知嬴荷华凭何对一个宦官这么敌视。不过,嬴政这个女儿自幼就很有趣,她分明与李贤关系闹僵了,却又和他提携李贤。 就赵嘉所知,于出兵匈奴一事,李斯没怎么发表意见,灭国之战也能看出,他在军事上的能力很一般。 若李贤像他爹,这倒是……赵嘉笑笑,顺着她道,“公主殿下素来睚眦必报,不将别人放在眼里。这般提点李监察,可谓破天荒的体恤了。” 她有种被一眼看穿的窘迫,重新捡起往日骄纵跋扈的神态:“是吗?我看你是在北地逐水草猎雄鹰的日子不太快活?频频回来述职?不若我帮你回咸阳,住在赵氏别宫?” …… 赵嘉觉得,想和嬴荷华和气相处下去不容易,张良没被气死真是件稀奇事。 他这才注意到一旁的两个女子,王嫣他知道,王绾的独女。另一个少女明眸璀璨,五官精致和瓷娃娃一样,很难让人不注意,细看竟与嬴荷华两分相似。 只是她们穿着才是正常…… “初雪才下,公主却像在过严冬,既然怕冷,频繁出宫干什么,不怕路上被人弄死?”赵嘉道。 “你已逾不惑之年,却何至于不见一点长辈的模样?” “……已逾?我与嬴政年岁相当。” “那可能是你比较显老。” …… “你也常用这般语气和你父皇说话?” 早几年还可能,现在她哪敢这样和嬴政说话。大概从开始到现在,她和赵嘉说话都是这个程式,真实情绪也没收住。 许栀瞥了他一眼,哼了一声,“要你管。” …赵嘉叹了口气竟然拿她没办法。 他想,还好她是嬴政的女儿,平日也气不着他…… 嬴荷华兀自走到前头,赵嘉才发现头上少了遮蔽物,已经白雪纷飞。 前面的人又停了下来,“赵将军。殿下说,此地虽不及上郡风霜,总归风雪之期。” 侍女说着,一把伞递在他面前。 触感柔软令勒缰绳习惯了的赵嘉很不适。嬴荷华果然喜好奢华,连伞柄上都还裹层黑绒。 手茧压住伞柄,让他一颤,他觉得万幸她是嬴政之女的同时,却又为何生出了一直怪异的羡慕? 冯婠迎她。 风卷起美人额发,和睦的氛围让许栀忘了和赵嘉说话夹枪带棒的不快。 她走到屏风后,却蓦地听到一个声音。 沉在水里,不平不淡,与往日大不相同,裹着冷气……和她在梦中听到的很像,沧桑而锋利。 她下意识捏紧了袖。 这段时间,她要笼络在咸阳的人心,于是她暗示冯去疾让李贤留在汉中处理韩王室迁徙之事。迁徙之事庞杂而容易得罪人。 李贤一直经手楚地,赵韩不在他碰触的范围。 按理说,没一个月,他不可能回来。 风声骤紧,发钗流苏乱晃,雪沫子打湿了鞋头绣纹。 “府上还有贵客?” 冯婠一愣,“公主不是说……” 两侧的梨木门已被侍女无声滑开。 他坐于侧案,逆光投在鼻梁,眼瞳如寒潭。 王贲从主位上立身,他拜道,“永安殿下来得比臣所想更快。公主既有要事与监察相商,臣先行离开。” 冯婠想说什么,但被王贲打住。 许栀后颈骤起一层凉意,她这下知道,当她的对手真换成李贤,有多可怕。 一层又一层的秘密笼罩覆盖,阴暗积蓄的过往反复纠缠,连骨头缝里都渗着沉郁,压得人喘不过气。 案上、地上全是散落的竹简,除了昔年冯婠身份之谜,竟然还有预言书的内容! ——冯婠之父,颍川易地郡守,折损秦军二十万。 ——王离被俘巨鹿,死于项羽之手。 “陈平既让公主将预言之事公之于众,臣想,头一个知晓的人或是王将军最好。” “王离不过九岁,今日是他生辰。”她抑制住颤音,“你,你疯了?” 他从案上立起,与她擦身而过,在临门之际,他侧了头,黑色的眼珠滑到眼尾,看了眼她。 她不曾知道,他眼伤痊愈之后,出手就是这样狠辣。 可他神色哀伤,声音冷冽而松散,如刀片刮过。 “那该怪谁?”他道。 533.第532章 旧事重提,居心何在 许栀心头一震。 记忆瞬间被拉回八年前。 上党旧案错综复杂,她想保护他们,然而长街大雨从没停。 历史进程往前推进,他们没有一个人按照预想中的轨迹进行。张良没有成为秦臣。李贤忘却了过去血腥。最终,她与汉臣盟。 许栀追出屋,下了一步阶,树叶沙沙作响,风卷起袍袖,腰间垂下的璎珞琉璃珠在灰暗的天气之中折射出美丽的光晕。 他停住脚步,微微侧过身,嘴角含着一抹难辨的笑意,“公主殿下是想要在此处与臣等商议要事么?” 离他不远处,站着个手里拎了个陶壶的少年。 少年错愕地站在那里。 王贲看着她,难以想像这个骁勇善战的将军,此时此刻,神色之中竟包含悲怆。 是啊,秦臣怎么能够承受那书简上的字句? 一个父亲又怎么能接受自己孩子非正常死亡,而且死于自己曾经征服过部族之手…… 冯婠身份涉及长平之战的起源……这更不是她能够承受的。因此而死的人,还有韩相张平。 许栀给王贲报以安慰的神态,先让他带王离离开。 她走到冯婠一侧时快声说了句话。 许栀叹息着,有种不耐烦的态度走到他面前,“你想去哪谈?” 他乐见她因困境而生的无助,仿佛只有这样,她的眼中才有彼此,她才会主动走到他这边来。 “公主你说呢?”他挑眉。 许栀笑笑,“我当然愿意邀李大人。你不会怕吗?” 上一次,李贤因轻信了她,被捆了整整三日——目的是为了防范他破坏她要去楚的计划。他甫一被她放出来,是为让他看见宣旨的那一幕,让他跟着去楚地,也是为了让嬴政确信她去楚的安全性。 她从不考虑他的感受,从不关心他在这汹涌的进程中是否也备受煎熬。 她要一个对错。 李贤沉眸。 万籁俱寂,两人僵持不下。 王嫣的声音率先打破僵局,“公主殿下,我想李大人今日来此是为了参加生辰之宴,不若同入宴?” 王嫣快语提醒许栀,“赵将军该在等公主了。” 她默了默是啊,除了王贲这边,还有赵嘉……她一早和他透露过什么巫女之类。 赵嘉主厅坐了好一会儿,来赴宴的宾客不见一个,与他一同入府的嬴荷华也不知在哪里去了。 今日也奇怪得很,府宅的主人没出现,仆人奉了茶酒在他案上,很快就退出去。 过了会儿,只有外室的喜乐在奏。 没多久,他居然在主厅看到了个少年。 王离在主厅乱晃。 燕丹那个老师,鞠武说得对,他们秦人根本不会带孩子。 好比昔年被质邯郸的嬴异人,居然往他不满一岁的儿子嘴里灌酒……叫嚣着什么——与其让父王遗忘我,让赵人这么将我仇视下去,不眠不休啊,不如醉生梦死…… 大抵当爹的乌七八糟的事儿经历多了,孩子的性格在幼年时就已经固定。 嬴政有一个疏远而令人费解的父亲,让他后来生发出了别人没有的畸形思想——没有安全感。 赵嘉自从置身事外之后就觉得天下事没有他不了解的,不管是爱情,还是亲情,亦或是权力。 他自得的想,一定嬴氏家族这种神神叨叨的猜忌与怀疑完美地传染给了嬴荷华。 她现在坐在对案的席上,和李贤互相不待见。 两人漠然力图陌生,又在接触到对方视线时,立即横眉冷对,好像同时仇恨了对方几百年。 赵嘉明白嬴荷华话里有话。 不过作为男人,他当然先听懂李贤。 他求而不得,只能采取极端手段,如果把这种行为算作爱情上的失意,赵嘉能够立即共情他。 因为在十二年前,他跑去郑璃的宫殿去威胁郑璃,想与燕丹同盟杀死嬴政就是这个想法。 李贤五官如梁上雕木,眉眼长得和他爹如出一辙,但更锋利,加之常年着黑色官服。 一旦他冷下来,周身散发出来的寒足够令人心慌,外加上一股不知从何处来的暮气,气场绝对骇人。 这回,他举手投足之间带着从容不迫,以至于让王贲正襟危坐。 冯婠将王离带到自己身侧。 这场虚假的宴会才开始。 乐声缓缓暂停,王离被暂时带离了这里。 赵嘉先顺着李贤说话,“李大人将昔年赵国暗藏之物拿出,大抵是想与公主叙旧。” “叙旧?”“如何是叙旧?李大人来者不善。兀自将莫名其妙的东西放了一地,以图恐吓殿下?” 王嫣性格与其父内敛之态完全不同,她的不满令李贤如同嗅到了火药。 他好像就等着要激怒嬴荷华,“恐吓还是如实相告,公主心中了然。” 王嫣眉一拧,但见嬴荷华凝眉,也不好多说,毕竟那预言书上面的东西她只是听父亲在世时说过,当时的皇帝对此的态度并不在意。 在嬴荷华将要说话的前一秒,赵嘉再次开口。 “实则不然。”“邯郸别院还有很多类似的书简。若是殿下想看还是能看见。” 他这墙头草出人意料令人感觉不快,反而令人更多了一层的意味。 李贤让人呈上书简,“公主想将这些东西传颂于世,却唯独担心王将军看见?” 窗外的风卷着落叶掠过窗棂,带起一阵细碎的声响。 “我想让世人知晓这些事,却不想是以搅动朝堂为代价。王将军是国之利刃,怎可能因这些陈年书简乱了阵脚?” 李贤指尖敲了敲扶手,目光落在她紧绷的侧脸上,忽然轻笑一声:“公主倒是把利弊算得清楚。只是……王将军若连几页书简都容不下,那这‘利刃’,未免也太脆了些。” 王贲明白,虽然他是这场话的中心,但这不是他的战场。 皇帝与朝臣之间纤薄的隔膜与纽带先绑在了李斯身上,继而是嬴姓皇族…… 而嬴荷华与李贤,不过是这场暗斗猜忌之下的又一体现。 上一次,是八年前,李贤拿着这卷书到他面前,他已经和李贤达成了某种隐秘的共识。 而后,他妹妹王姮嫁给扶苏,做了公子妇。 但王贲没想到,八年后,嬴荷华没有嫁给李贤……甚至她没有嫁给任何人。 而嬴荷华呢,从现在看才知道,当年她跑来央求他派人跟随出使大梁的张良,除了保护他的安全,原来还有别的东西……她要的还有‘张良’这个名字代表着的含义。 气氛越发冷到零下。 提起邯郸赵国,更是令人难受。 反唇相讥,口舌之争,这是他们这些年的常态,却让听的人如坐针毡。 话音刚落,冯婠那边传来案桌的震动。 这一次,王贲没能攥住她。 “公主殿下。过往之事,曲折百回,当年上党易地也是如此,父已死……若皇帝陛下派李大人追责于此,我愿言详尽。” 她话说到一半,门那边忽地打开。 “冯婠?你不是说,绝不知情。”“王贲,我看你是知情不报,” 这个声音……从雪中传来,凉浸浸的,如是鬼魅。 殿内的烛火忽然被穿堂风卷得一暗。 来人俯身拾起地上的绢帛,指尖几乎要将那薄薄的丝织品戳破。 “你身为上将军,明知冯氏有不臣之心却知情不报,按律当与逆党同罪,你可知晓?” 赵高乃嬴政近臣,非口谕不得出,自天下大定之后,王贲难得见君。此一来,如何不来势汹汹。 王贲起身离案,猛地叩首在地,额头重重撞在金砖上发出闷响:“臣知罪!但求陛下明察……” 赵高走到中庭,看了一眼李贤。 然后他带着些许得意的语气,高声道,“我大秦律法森严,从商鞅变法至今,连坐之罪从未废弛!而永安公主本该拘在宫中,不该多走动。您却私自来赴将军的宴,居心何在?”(本章完) 534.第533章 骊山密谈,鹿死谁手(1) 第533章 骊山密谈,鹿死谁手(1) 风卷起她宽大的黑色袍袖,立于风中,冬日之冷令人瑟瑟发抖。但她目视前方,扫过在场的王贲与李贤。 风掠过,黑甲卫迅速包围了王贲府。 乌云密布,骤然来寒,乐声顷刻暂停。 她淡淡道,“看来我在章台宫前所言,赵府令并不领情。” 赵高愣了下,“领情?” 她错开一步,耳珰折射出玛瑙光。“我与你之间本无仇怨,可中府却是有意与我为敌。” “本无仇怨?”赵高笑了笑,阴恻恻的在与嬴荷华错身时道,“公主殿下从来高高在上,自然不知。” 狐假虎威的事赵高常做,且能做得极好。 在场没人不相信,纵然是许栀,她在听到赵高通传她父皇口谕,不可能不心惊胆战。 这时候,只有一个人将这些东西都置若罔闻。 他本人的存在也很是稀奇。 赵嘉迈出一步道,“公主殿下并非私来上将军府,说到昔年上党旧事,乃秦赵韩三国之秘闻,我亦需呈情于上,方可一朝将旧事明晰,今日情景,该容我等详细说于李监察。” 赵高对赵嘉——这个曾经的代王,废太子,情绪很是复杂。 嬴政报仇从不手软,赵国贵族被处死的数量乃六国之首。历史上六国复辟,唯有赵国立王者非王室公子。 而赵嘉,是赵国所存仅有的王室成员,是赵国所剩无几的希望。 赵高明白这一点,并且当年赵嘉得以从咸阳狱中脱困,除了韩非和燕丹帮忙,还有他的暗中鼎力相助。 原本该在上郡的赵嘉怎么会在王贲府上?! 他非常意外。 赵嘉甫一出现,令赵高无所适从。 “赵大人若要将公主带去面见皇帝,其实更应当将我与上将军夫妇一同上禀。当年之事发生时,我父王在位,此事我难以脱离。” 赵嘉这话说得实在,将将赵高想要单独将那些罪名加在嬴荷华身上的想法给打破。 严寒的冬日多的是勾心斗角的险恶。 冯婠执手,满是歉疚,“当年在邯郸,我从军营中看见了公主殿下……若当时我就将一切禀明于您,” 许栀道,“真相比事实的叙述重要。即便是作用不大,但真相就是真相。死伤军民之多,这责任不是任何一方单独咽下去就能湮灭……然而过去的事已经过去,那些人的后代有没有得到抚恤,或许才是我们应该做的。” 这句话说完,赵嘉看到赵高表情蓦地一僵。 接着,嬴荷华没有想象中那样摆出公主的架子,或者是出言挖苦威胁赵高。 她走在前面,甫回过头,“既然赵大人要我回去,那我回去便是。” 赵嘉上前一步,拦住她,“你父皇既让赵高来,想必是有话要问,然而上党之事年代久远,你能知道什么。” 昔年上党易郡之密,许栀和李贤都从蜀郡郡守司马澄处获悉。如果有人想用这一秘闻作饵,想打压她,她其实都心知肚明,只是比她预想中来得更快…… 事涉及秘闻,一切当事先肃清,再禀报皇帝。 赵嘉主动要为这件事提供赵国当年的细密。 冯婠为韩郡守之事出言。 赵高、李贤为监察官员。沈枝、王嫣记录。 在场人百种心思,有想设计的,有寄予希望要澄清,更有想要除掉对方的。 最终赵嘉提议去往骊山别院,一消旧恨。 赵高憎恨嬴荷华视人命如草芥,她杀阎乐之迅速,却又做出个恩同再造般的架势施舍。 但赵嘉,他却还是尊敬三分。 半年前,赵高不知道嬴荷华无端的敌意从何而来。 但是自他亲眼看到预言书卷!! 当年在泰山,嬴政拿到的只是《预书》的一部分——陈胜吴广相关的秦二世之事。 赵高潜入了内宫之中存放各国进献的宝库,在里面无疑发现了齐国田儋送来的河图……他像做了一个梦,在梦里他渡过了一生,真正看到他的结局,他才真正感到绝望。 加之当时嬴荷华正好去了雍城养病,这一年,她定与子婴结交甚重。 过去的痛苦和对命运的恐惧,对未来极端的害怕,他只能如此! 好在,他在这条路上竟然发现了不得了的事——李斯的儿子,李贤也看到过河图里的梦境! 在梦里,他利用起他们如此得心应手,在现实,他们还是一样蠢笨如猪。 徐福那边应该将赵太后骤然薨逝、皇后重疾缠身的事添油加醋说成了一个——天降灾祸的预言故事。 赵高看到赵嘉也被嬴荷华忽悠得团团转,如果不除掉她,对他来说就是最大的绊脚石!! 车撵宽阔,赵高也被嬴荷华请进了车内。 “府令既然带着皇命,府令所言,我愿洗耳恭听。” 风将浮动的帘子卷了半个,窗外的骊山景色流逝在后。 辒辌车大。 赵高决定要赌。 他入内,沉香坠到了木案底边,他才缓慢道:“这么些年,我一举一动无不在咸阳的监视之下,不论是到蜀地,还是去楚地,都是公主殿下的手笔吧。” 岂料许栀淡淡一笑,“我在楚地大难不死,得以回到咸阳,也多亏了赵府令。” 她身为公主,这种说话风格却和身为臣子的李斯路子一样,迂回曲折又直至要害——让赵高觉得既厌恶又深感佩服。 若换做旁人,怕早就沉不住气。 赵高不想再与她打什么太极,这一次一举除掉嬴荷华,机会不容错过。 他已经传令到了雍城。 只要雍城的子婴胆敢有所动作,加上徐福所造声势……嬴政必疑。 何况,他还有杀手锏!不怕嬴荷华不屈服。 赵高道,“公主要在谋略一事上胜过旁人,却应该多想一想上一次错在何处?” 许栀深感不对劲,预言书如果泄露,赵高看见也是极有可能。 但不知他为何提起‘上一次’?? 她不露声色,“错在何处么?”她言语是直截了当的展示锋利,“或许错在,我没有早一些杀掉府令。” 赵高闻言,森然笑道:“你当真以为你那父皇,有多么宠爱你?你不过是他驾驭六国遗民,制衡朝中群臣的一颗棋子罢了!” 同在车内的冯婠不知所云,蹙眉盯着赵高。 许栀抬眸说,“在天下棋局之中,帝王将相不过是天道的命棋。” 赵高高声道:“如果高高在上的公主殿下也曾在赵国过猪狗不如的生活,如果你也曾失去所有的亲人。如果你给曾经的玩伴当牛做马,给你的敌人做宦官,你就该明白什么是痛苦。” “你曾犯重罪,父皇减免除你的罪责,他既往不咎让你坐到今天的位置。父皇如此待你,你却要想毁掉他的一切,毁灭大秦江山?” 这话一出,赵高也顿时懵了一下。 按理说,照着梦境,嬴荷华死在胡亥登基之前,李贤亲自去骊山监督的封陵仪式,她该根本不知道大秦后面的一连串事…… “毁掉?秦国如今何尝不是建立在六国悲哭,万千流离失所之中。何况,”赵高想到李贤,嘴角勾起一抹笑意。 有一种人如果自己过得非常不痛快,那他绝对也不想让别人过得高兴。 赵高结合梦境与现实,发觉自己从始至终就是这样一个人。 赵高当然知道李贤只是暂时低下了头,又或者是他只是在做戏,但这须臾的暂时就是他瓦解他们最大的可能。 李贤在车撵下等着许栀的时候,才发觉赵高专程挑选了一条秦国驱使六国贵族入秦的道路……那些贵族如何受过这种颠沛流离之苦,毫无疑问,这路上最多的就是反抗与龃龉。 只听赵高毫不掩饰地用编造的事实开始说话。 他尾调上扬,“如今之貌可是殿下与李大人共执而成。上党之事复杂多变,公主既存一颗仁心。追究的除了王臣之臣,名将之后……还有这些人,那么,公主又岂会怜惜?” 语罢,面前已经出现了骊山别宫,镶嵌在平原与山脉相接之处,据说乃当年秦孝公为商鞅所置,年前一部分被开辟为骊山皇陵与长城修筑工事的居所。 现在因赵姬葬礼而添了新宫。 风掠过,迅速而紧急。 肃杀而满是寒意。 赵嘉迅速从马上下来,满是焦急。 535.第534章 鹿死谁手 (2) 第534章 鹿死谁手 (2) 方才她上山上得并不容易。 别宫建得很高,仰头能看见宫殿,守卫为她准备轿。 许栀拒绝。 守卫说,“李大人事前吩咐公主兴许身体吃不消,请公主乘坐轿撵。” 结合白日的事,她将这种吩咐当成了他们想要在山上将她杀死的打算。 她的人来得还有些时间,她也不能这么快到达那宫殿。 这么一路从石上走上去,许栀好一阵才开口说话。 登上宫殿,却是另一番景色。黄昏下,远处骊山在晚霞的映照之下呈现出金光一样的光芒。 ’“这里以前就是这样么?” “以前。多久以前?”赵嘉的声音从她身后不远处传来。“两百年前,这里是一处荒山。一百年前,商鞅来到了秦,这里曾被选做了他开辟新法的宫殿。” 许栀若有所思,“兴许在未来,这里会是一处开阔的远眺之处,亭台楼阁人人都可以来瞻仰骊山壮丽景色。” 赵嘉看向远方,小小的山脉在这种飘渺如烟的树影下叠在一起,他顿觉沧桑,苍茫渺小如斯。 赵嘉道,“公主知道吗,四十年前,秦军西出函谷,大纛旗高卷,大军手持金戈铁槊,西出之盛况况……当时马蹄密集如鼓点,天上乌云翻卷,沙砾尘土飞扬。” “强悍的力量总让人胆寒。百年前,赵国强悍时,害怕的,是秦人。”许栀说。 一行人到达骊山宫时已是黄昏。露天处的铜兽头顶都结了一层寒露。 赵嘉正要入殿之际,真如嬴荷华所言,赵高主动找到了他。 “公子近年可好?” 赵高不称呼他将军,而是公子。“赵中府此来,” 赵高摆手,“高是赵人,当年上党的结果,高与公子具心知肚明。” “你想说,长平?” 赵高眼睛变得锋利,见赵嘉如此直言便不再伪装什么,“若非秦军出兵,赵括将军战死,公子母后如何会被赵王厌弃,您的太子之位怎么可能落到那废物手中?” 赵嘉表情蓦地一僵,嬴荷华竟然连赵高这话都猜到了,她莫非真是什么天生自带预言神技的巫女…… 赵嘉他身处其中,又实实在在看到很多人因为上党易地的事情饱受折磨。张良便是其中一个。当年的事造成了秦赵之间滔天雪恨,又在它过去了快四十年之后,再次被人提及,当做一个挑起政治斗争的噱头。 赵嘉觉得这很可笑,“父王昏庸,偏信奸臣,中了韩人的计策。秦赵军民死伤惨重同样不计其数。” “韩人之计?”赵高疑惑。“从何说来。公子。您难道已经忘记长平血仇?” “血海深仇怎可忘却?”赵嘉看着远处的鱼肚白,“永安所言不假,若过去的错误未来不会重演,才对得起二十万人。”他说,“而今四海归一,可胡人犯边。上郡,是我的归处。” 赵高呵呵笑了声,“这样的见解,莫不是当年王绾与张良之言。”他想到了什么,“啧啧,我看公子是被嬴荷华天花乱坠的道理骗得忘记了自己的身份。公子,你是赵国王室公子!你是代王!原以为你提议到骊山别院真是为了真相!” “真相?”赵嘉一顿,“你是赵氏将军之后?” 赵高没有说任何话。 赵嘉将郡守冯亭献地之事说给赵高听,并同时解释了当年张平死亡真正的原因——韩为自保,祸水东引。 赵高久久不能平静,过去的仇恨,畸形的梦境,仇人太多,到最后竟然报无可报!? 因为用计导致当年祸事的人——张平已经死了!! 张平自杀于牢狱,迫使张良离秦而去。 这是范增教给燕月的计谋,更是有他赵高当年从咸阳牢狱的手笔。 赵高憎恨的也只有秦国,而代表秦国的,便是坐在秦王位上的人。即便他受了嬴政恩惠,可家族仇恨如何能消除?更令人感到可气的是,在他根本没有将矛头对准嬴荷华时,嬴荷华居然从那么早,在蜀地时就开始布局。 她利用他来威胁李贤,利用李贤来监视他。嬴政之女,老秦王赢稷之后怎么可能是个仁义善良之辈。上党易地,韩人之计,当初正式因此而弃置张氏。如今,你又何必与永安公主过不去。" 他带来的人俯身为赵嘉靴上掸去灰尘。 “公子既然这样说,那高定要深思于此。”说着赵高深谙地看了一眼赵嘉,他没想太多又瞬间转而抬眼,笑道,“公子请看,此处开阔,若得以登高,西望便能看到赵韩故地,再往远处看,那边可真是个好地方,论山势与没这里陡峭,也与渭水很近。“ “开阔而平缓,其貌状如龙首,确实是一处好地方。” “公子,皇后娘娘大病初愈。若再造新宫,二年而成,定适合修养身心。” “陛下命人算术选名,若能有赵国故地之名,才算不枉费皇后娘娘在赵韩所受之苦。” 此夜宁静如水,繁星点点,让冬日的寒气都消退了好些。 也如赵高所想,嬴荷华果然坐不住了。 当年的阿房宫是嬴政为祈福长生所修。 而今当嬴荷华听到阿房宫这三个字从赵嘉嘴里说出来,可想而知她的恐惧震慑。 不论修筑宫殿用了什么理由,但阿房宫还是开始动工。并且这项浩大的工程一直修到了胡亥即位还没修完。 赵高警告李贤,“大人应该知道,对嬴荷华来说,此夜不是个出殿门的好地方。”他沉声道,“如果你想一消前怨,那今晚该是你的时机。” 李贤看了一眼赵高,摆出个希冀的神色,等赵高一走。 他的身影隐没在暗处,阶梯蜿蜒而上,直达黑色威严的宫殿。 他打开竹管,正是陈平写给他的。 可等他到时,徒留风暴袭击之后的模样。 一如多年以前,他在古霞口看到的那样。 也好像前世的场景再次奔袭到他的面前。 他救不了任何人,不论是她,还是他自己。 —— 一个时辰前,星星出来。 王嫣带来了沈枝的信,说蒙毅和陈平已经获准嬴政批复,正往骊山别宫来。 536.第535章 幕后天启,鹿死谁手(3) 第535章 幕后天启,鹿死谁手(3) 凝云如霜。 蒙毅与陈平赶来骊山。 赵高阴翳的双眼沉沉注视前方。 “是时候让赵嘉看清楚嬴政父女俩的真面目了吧。” 灯火幽烨,冷光印在深黑衣服上,对案的楚巫将竹制帽檐压得低了些,“赵大人你可想好了?我家主人的条件,河图与洛书缺一不可。” 赵高凝视案上的宦官帽,眼神暗了不少,“楚巫若真有这倒转之力,为何不自用?” “说来话长。赵大人从赵来秦,对很多事都不了解。” 其实多年前那楚国大巫送来红石救活嬴荷华的时候也找到他说过类似…… 巫术之说,只有楚国奉为国典。 赵高冷笑一声,兀自要起身,“巫师若是从前说辞,不若你们说给皇帝或者李斯听,倒比在我这里得到的多。” 那巫人续言道,“主人不久前从哀牢山找到鸿至子留下的宝剑,劈开红石,才得应龙神谕。大人难道不想知道如何寻到神谕之中的天启之地?” 赵高是法家,他最不相信的就是怪力乱神一说。只是现在,当他看到了《预言书》后,不得不对之产生兴趣。 赵高想,嬴荷华和李贤如果都是回到过去的人。那么,天启之地这说法,倒还有点意思了。 传说女娲补天之时,最后一块石头补全之处在天神混战之时有所松动,留下缝隙之处神力倾泻,以至树木丰饶,万灵生长。天地相合之间,因而孕育出一处神境。 天下大乱,神境方显现。 巫人见赵高停了下来,迅速迈出碎步追上他,“赵大人。秦人非殷商旧部落,自然不见典籍。昔年犬戎作乱,平王东迁,各国所力,郑氏在此途中所获颇丰,得到周王赏赐。” 周王所赐。难道是皇帝一直在找的河图洛书?齐国那个田儋乖乖将河图奉上之后,获得了‘免死金牌’,他在雍城那般耀武扬威,开罪嬴荷华,下了咸阳狱也都好好生生出来。 如果,他通过这个线索,找到洛书。 他也能找到那所谓的天启之地……那么控制整个秦国,弄死李斯,执掌天下便不是假的。又或者,他能回到邯郸,不会相信吕不韦那个老东西,不会变成宦官。 不管是哪一个过去,都比现在好多了? 赵高只听巫人细说过往:“周王厚此薄彼,每逢会盟,我楚人屡遭羞辱,竟将我王置于帐外。我先王却无意中在帐外看到了一个秘密。若按上古卷轴所绘,便能找到天启之地。可惜郑国墨者众,机关之术令我等望而却步。郑国亡国后,卷轴不知所踪。” 巫人又提到个线索,“去岁,始皇帝昭告天下,当今皇后是郑国之后。韩亡郑,韩王安昔年还曾绑架过嬴荷华。该不是韩王知道什么?或者昔年的郑夫人知道什么?” 赵高盯着他,“你们想做什么。”赵高也不蠢,郑璃贵为皇后,又是嬴政逆鳞,如何能动。 看来之前郑璃无端昏迷,有他们的手笔。 后宫之中燕月久不现身,而现在,秦国正是如日中天之时,拓疆之际,六国咸伏。他连个屁都不算,除非他真是脑子有问题,才会在这时候跳出来,明着帮六国势力跟嬴政作对。 “那么大人难道就将您的心腹之死,将当年饱受监视的事一笔勾销了吗?” 赵高不能忍的就是有人针对他,欺辱他,威胁他。 “你既然在楚地已经出手,不论进退,皆已经得罪了永安公主。永安对人,向来厚此薄彼。得她钟爱,她一而再再而三放过。不得她看中,便一概轻视。赵大人为何去蜀,为何失去行玺之权。嬴荷华又为何先礼后兵。赵大人难道认为《预言书》不真?” 赵高彻底僵住。嬴荷华从头到尾就是惺惺作态,她从没有打算给他活路。而子婴就是他头颅上悬着的剑。 巫人笑着,“若大人不介意,我们得到郑氏卷轴,祭祀完成,天启共享。骊山行宫上,是我们难得的机会。最后,还望赵大人能说服代王以成联盟,鼎力相助。” 说服代王?赵高想着赵嘉的言之凿凿,不免沉笑。 烛火熊熊摇曳,灯油从青铜灯架上沿着纹理流到地上,凝固了一片。 翌日鸡鸣,寒霜露重。比原本定下呈情的时间早时,阿妤受嬴荷华之命前往接洽陈平,她走沿着山蜿蜒而上的长阶,从没感觉有其他地方的寂寥清冷胜过骊山高台,而整个行宫好像一夜之间,变得安静。她快步下阶,却被一个黑影挡住去路。 她虽好习医,受母亲郑珧教导,武功自是不差。 那人却将剑收了,待他转过头,月色斑驳之处,阿妤看到那人不免一惊,“……” 李贤做个噤声的动作。 她口中那声大哥哥没叫出口。 李贤在蜀地做监察时,确实厚待她与母亲。不但对外隐瞒母亲的身份,还给了住处、钱财,并且并不限制她们与嬴荷华的交流。 可母亲却告诉她,若执意到了咸阳,除了嬴荷华和当今皇后,谁也不可信,包括李贤。 之前她不理解,可前日在王贲府上,李贤摆明了与赵高胁迫嬴荷华交出冯婠。 冯婠一个弱女子,什么都不知道,但他们哪管呢?他们只知道她是冯亭的后代。这,就是一个可以被拿来做交易的筹码。 阿妤其实知道一些事。郑珧不避讳告诉比如自己是郑室后代,郑璃是她的亲姐姐。而冯婠和她一样,是个苦命女子,她也嫁给了仇人。 王贲是秦国大将军,自是算得上仇人。 也嫁给了仇人,母亲的丈夫,她的生父也是母亲的仇人吗……很多时候阿妤想再问下去,郑珧却缄口了。 不过母亲还告诉过她一件隐秘之事,冯婠的父亲冯亭的先祖曾是郑国大臣。 这一点其实就是冯亭易上党之地的症结所在,只是知道的人不多。 阿妤自己也没想明白这一点,也就没法把这个过往告诉嬴荷华。 现在,她总算知道母亲说咸阳危险是个什么意思了。 她看见隐藏在行宫四周的人,便知道嬴荷华说‘杀机四伏’是个什么情况。 是啊,她在六国活动得罪不少贵族。而今还有个‘疯子’。 阿妤曾对李贤抱有相当的好感,认为他不但是个好官,还是个很情深义重的人,她不理解嬴荷华为何总是提防着他。 她曾向嬴荷华表达了自己的看法,“母亲说,姐姐若想立足朝政,如今的身份很受限。为什么姐姐不愿意听从皇帝陛下嫁给蒙毅,或接受李大人?这样不是两全其美吗?” 当时,嬴荷华的眼神显出了从未有过的暗淡,她沉默了一会儿说,“婚嫁之事在我眼中只是交易,若父皇选别人尚是可以,但蒙毅是个光风霁月的人,我不愿误了他。” “至于李贤,”檀香绕在她身侧,她明艳动人的脸抬了抬,带着一丝轻蔑与怨恨地说,“他是个疯子。” 想到这里,阿妤觉得头上的月亮明了些许,顿时将手格挡在前,做了个防备动作。 “你,你曾在蜀地厚待我与母亲,我不想动手。但若你,敢拦着我,我必定不会客气。” 她看见了周围埋伏着的暗影,她说话没底气,可还是做足了架势。 李贤见她从腰际抽出软鞭,看着她和她母亲一样的动作,并不真的动手,左右避了两下。她气急,可李贤全将她当小孩对待,如同从前把医书甩在她手里一样,轻飘飘地盯着她。然后神态自若,轻而易举拽住了她手里的软鞭。 “小阿妤,我看当务之急,你该回头告诉永安殿下,说我和赵大人都准备动手了,她还在等什么。” 黧黑色的天空慢慢变成黛蓝,整整两个小时,陈年旧事被再次翻出来的时候,众人是各执一词。 嬴荷华与赵高从行宫正殿踏出,杀机都显然地摆在面前。 537.第536章 骊山骤雨,赵嘉之死 第536章 骊山骤雨,赵嘉之死 赵高慢慢走上台阶,步伐自得,手还上握着方才的卷轴。 “公主殿下怎么还在行宫?骊山危险,公主下山要当心才是啊。” 扣动扳机的声音隐隐传来,许栀不掩饰,“赵高,你将长平之事拿来做幌子也罢,如何定罪是要看朝臣如何论断,并非我们这几个人说了就作数。” 赵高回想着方才的话,狞笑了声,不介意颠倒黑白,又演出一种好意提醒的神色。“殿下言外之意是还在袒护王贲?公主殿下当王贲将军是走投无路,故而求助?” 许栀盯了他一眼。 赵高继续道,“原本仆臣对公主殿下并无任何敌意,奈何公主你的举止频频让仆臣很是不解,这才用了些非常手段……臣对公主所为并不敢有半分怨言。” 皇室之人,遑论如何礼贤下士,他们对朝臣,不过就是在对一条听话的狗。一旦怀疑的种子种下,那就是绝杀。就好像嬴荷华对李贤,他瓦解他们的联盟,就和捅破绢帛那么简单。 他见嬴荷华沉思,笑笑,续言道,“王贲身为将军却与冯婠这个俘虏结为所谓良缘,难道没有半点是为了自己的私心?皇帝陛下信了他们是因为陛下心中对爱情的态度一贯如此。可公主,您不觉得费解?” 嬴荷华垂眸,嗤笑,“是啊,这种行事作风,令人难以接受。” 赵高默了默,决定在弄死嬴荷华之前,再借着她的手,把王贲这个碍眼的也一并踢出咸阳。 “只要公主一声令下,臣定让王贲乖乖交出冯婠,或者,”他顿了顿,诡秘一笑,“其实半年前,姚大人说得对极了。仆臣以为公主自幼受丞相大人与韩非教诲,如果公主想要更多,李大人手上的密阁是远远不够的,或许王贲该分一些东西给公主。” “是吗?”许栀看了他一眼,听到风声拂过树木,她问,“如果我让你去处置冯婠,你会如何做?” 赵高算计起人来,可谓得心应手,“冯氏既然口口声声说那都是时局造就,那眼下这个时局,就看她怎么选咯。哈哈,她若想要她儿子不是罪人之后,那就将全部的罪责都推在王贲身上。而王贲如果不想全家受牵连,必会一力担责。” “如府令所言,他们会如何?” “若是如你我所料,自杀最好,若不为所动,自然是如期将长平之战的供词公布,届时那便不是冯婠一个人的错了。” 历史上,冯去疾与冯劫被赵高设计,被迫承担罪责,最终自杀。王贲无有记录,但从其子王离出现在秦楚战争场上所见,王贲或许急流勇退,得以善终,也有可能在扶苏被杀事件中被诬处死,或被迫自杀以保护家人。 “如此?” 赵高提醒道,“他们一并只是公主拿到兵权的垫脚石。公主当机立断才是啊。” 许栀没表露声色,娓娓笑道,“赵大人可知,有人是从预言书最后一页来?” 赵高顿了顿,一时半会儿摸不着头脑。 只是从她这须臾的笑意之中,赵高捕捉到了一丝意外。 他发现了错误! 赵高本着最后的耐心,苦口婆心地劝了个人最后一回。 原本答应他,说同为赵人不管他干什么都不会出现、那个要置身事外的、与秦国有着深仇大恨、更与嬴政有着夺妻之恨的公子嘉,居然没有离开行宫! 赵嘉非但没回去,他还带着个人上了山! 这是个显而易见的错误!! 该不会是蒙毅?!他虽然是个可以和韩非过招的高手,但他打不过蒙氏兄弟。 他屏住呼吸…… 树丛剧烈摇晃了两下,那身影并不矫健,文官袍服漏了一截…… 嬴荷华久不在朝,定然不知道蒙毅这段时间不在咸阳。 来的只能是她那个谋士! 赵高自然认为是陈平在游说赵嘉。 况且,沈枝是嬴政派来的身份被揭露之后,便从此失去跟随嬴荷华的可能。嬴荷华为了提前部属,一定会把身边两个贴身女使遣散出去。 !赵高顿时来了底气。 方才还是晴日,天色骤然变得阴沉,云低低地压在行宫耸起的兽角,这般变化令许栀觉得很不对劲。 赵高看了眼天,怪不得那巫人赶着时间要他们行至高台,这时间是算好了的啊。 赵高嘴角已是压不住的笑意,“公主觉得生死之事,是天意,还是事在人为?” “赵大人还有心思与我讨论这种问题?” 话音刚落,雨点淅淅沥沥落下来。 嬴荷华果然在上山之前就带了许多暗卫。 这些人的机弩无一不对准了他。 可他知道,这些暗卫不敢动手。嬴政的命令在来骊山之前就下了,他赵高的命,一般人还真不敢动手!! 遑论这世上,多少人惧怕的嬴政,大秦始皇帝,六国覆灭者,绝对的权力拥有者。可他不过是一个人!只要是人,就有弱点!!而赵高在现实与梦境都知道嬴政致命的弱点在何处! 这就是他的本事了。 他凝视嬴荷华的面容,忽然觉得梦境里的事,对她还挺不公平,被自己弟弟下令斩杀分尸,一定不好受吧。可谁让她告密?她居然还差一点说动了李贤。只不过,对从前的李贤来说,身家性命一定排在爱情之前。 赵高做出个泫然悲戚的面目。 “公主,我只想活。”“可没人在意我怎么活。” “每个人都想活。可你把别人的活路拿来当成了你往上爬的垫脚石。我每每想到我的姐姐,父皇与兄长……你该死无葬身之地。” 赵高知她在说上一次的事,他张狂大笑。“公主如此,我只当是还不够狠,竟还留你从楚地活着回来。” 这时!不知从何处飞来一支短箭,直朝她面门而去。 许栀半吊子的武功学了些年,竟然拔出了身侧的短刃! 短刀脱手而出!脖颈一痛,手掌发麻! 还没回过神。 黑云密布之间,闪现出来个人,噼里啪啦的声音咻咻在她耳边飞,蓦地抽出了许多许多的银白色剑影。 高手过招,唯快、狠。 她一招一式都没看清,只听到狂风暴雨的声音。 期间,她明显感觉,有血点子沾上她的脸颊。 不少。 直到一堵黑墙立在她身前。 赵嘉背对她,不知道他是个什么情况,只能看到他握剑的手。 她冲上去扶他。 他用赵话喝住她,“我与赵高之间的私事罢了。小孩子家家,过来干什么,不滚远点,想帮倒忙?” “赵嘉我看该滚远点的是你。这与你无关。上党的事,我们说得不能再清楚。这只是我和赵高之间的恩怨,还牵扯着过往,太过复杂,一时半会儿说不清。” 赵嘉没动。 许栀这才轰然发觉,方才这几秒钟时间里,她的暗卫全部不听她话了。 赵高挥动手中的剑,直朝嬴荷华砍去。 赵嘉攥剑迎了上去。 许栀没有坐以待毙,她从怀中拿出那把足以致命的武器。自从墨柒离开,李贤反水,这项活动就停止了。 那把枪里,在杀了张耳之后,只剩一颗子弹。 子弹从枪膛里射出,赵高却没有倒下。 红色从另一个人身上漫开,他侧过脸来,风吹动他鬓发,在黑色云雨中显得寂寥而彷徨。 他是秦朝镇边大将军,也曾是一个王,赵王。 他不能让嬴荷华杀了赵高。赵高覆灭秦国,是在报亡国之恨。从一个王的角度来说,赵高甚至是他应该予以褒奖的臣子。 但他也没办法看着嬴荷华死。他曾憎恨她身上流淌着的血液,厌恶她的早慧。 如今看来,她是个理想主义者,还是个很会伪装的孩子。 他仰面看着雨幕的时候,身上大多数知觉都没有了。 他亡国,失家,孑然一身,什么都没了,送葬估计都没后人。 在这样茫茫一片,什么都没有的雨里。 他听到了哭泣。 “赵嘉!赵嘉,你干什么?你这是干什么?我说了让你不要多管闲事,你这是在做什么。” 她喊他名字,让他想起三十八年前,他刚刚被废了太子之位,可那也是一个阳光灿烂的下午。隔壁的韩国送来了位美丽的公主。 “你赶紧起来,你回上郡,和蒙恬一路北上,你,” 嬴荷华泣不成声。 他有很多话想问。 比如匈奴是不是真的不敢再南下犯边?蒙恬真的有那么神勇?那个叫霍去病的小孩又是谁? 他看到了她的眼睛,想起了她爹。 ——我、寡人、朕,迟早有一天会将天下战争消弭,让它们成为长治久安的乐土。 他挤出一个笑,头一回觉得嬴荷华是巫这件事是真的。 远处的人显然没料到会发生这样的事。 赵嘉看着嬴荷华,不论赵高怎么说,她永远无条件信任嬴政。若他也有女儿,那她定然也会像嬴荷华这样维护他信任他。 踏着雨水而来的年轻人终于赶来。 他还想再想想,猜一猜,她到底是怀念张良更多些,还是仇恨李贤更加强烈。 他松开捂住腹部的手,“此处才是致命之处。”他朝她笑了笑,“罢了,你回去和你爹说,我们几个啊……”他顿顿。 “要恭喜他活得最长了。” 燕赵之人多慷慨之士,赵嘉也像一个侠客。 雨水蔓延,他胸前那处血洞漫出了更多的红,从里到外都染红了。 赵高只是怔愣,他置若罔闻,随即笑道:“赵嘉本来就该死不是吗?公主。你六岁时,不就用匕首捅过他。现在,不过是又死在了你的武器之下。” 538.第537章 狂风呼啸 第537章 狂风呼啸 李贤没想到,赵嘉在山上与他说的那一番话,竟成了遗言。 “我寻你来不是为上党或是秦赵,而是一件陈年旧事,此事陈压我心头多年,我已呈书皇帝,此回上郡,绝不再返咸阳……不过,唉,罢了。” 他这些年处理六国贵族遗留之务是看惯了贵族表演,只需要静静等着,他们就会继续说。 这个赵嘉也毫不例外。 “当年因我之祸,使沈枝吕泽他二人分离。若能得一二良机,该我与他们当面谈,前后因果,虽已错过,但有的话总要坐下来畅开心扉才算结束……只不过,他二人如今职务不同,属实难办。” 李贤听罢,摇摇头。 赵嘉始终就是这样一个为情义所困的人。这样的人,注定不能成为一个真正的王。 不知道是因为这些年受某人感染了还是怎么回事,他也变得心软而多管闲事起来。他取下随身带着的专职刀笔,很快刻好一卷文书交给随从。 “上党之事难以速结。我会让吕泽从南郑郡到骊山暂处他事。” 赵嘉到底也没能直言说下去,毕竟他很明白,很少有晚辈会真的把过来人的建议放在心上。 殊不知,李贤并不算一个晚辈,他身上秘密太多,从而说话做事都让人感到疑惑。 李贤留下了陈伯,叮嘱他,大巫出现之前,不亮符牌,则不要动手。 “如果赵高的目标不是雍城王,而是公主殿下呢?”陈伯问。 他又想,也许他该相信许栀,相信她时至今日,她不会像是十年前一样拿自己的命去赌。 “她会撑到她父皇来,”李贤一顿,“在我与子婴回来之前,你要不惜代价护她安全。” —— 骊山高台,雨水浇透他血迹斑驳的衣衫,他痉挛地抽搐了好几下,终于停止呼吸。 赵高深深呼出一口气,当即高声,“公子嘉其心不死,寓意谋反,企图戕害永安殿下,现已被公主手刃,就地正法。” “皇帝陛下责令让公主静养,公主不听,现今暴雨,血污蔓延,不利公主。”他语气陡转变低,又喝道,“来人,将公主殿下带入殿内避雨休息。” 陈平赶在众人出来之前,先一步奔出了殿。 “公主殿下金尊玉贵,岂是尔等卒卫随意请入!” 陈平这才看到平台之上的血迹。 赵嘉竟死了!? 他胸口的伤尤其显眼,这与当年张耳死状相似。 他心中大震,虽然听不懂他们之间的谈话,只能迅速判断局面。 “公主殿下久病缠身,业已神志不清。” “赵府令何出此言?”陈平道,“公主殿肃清旧案,握有主审之权。” 他立马抹去脸上的雨水,“蒙大人正在快马加鞭的路上,殿下需要暂且忍耐,以待援手。” “殿下!” 他这一喊,许栀这才回过魂,狼藉一片,血腥味钻满了她鼻腔。 讥嘲讽喻也罢,赵嘉却是她这么多年潜心诚意而视,她甚至……私心地已经将他真正当成了长辈,好不容易,他就能像是郑国,像韩非一样,真正地置身事外,回到故地,回到上郡。 但现在,他死了。 生命就是这样不堪一击。即便他经历了许多难以想象的曲折,可死亡,不会对任何人仁慈。 赵高享受嬴荷华面露痛苦,见她神色扭曲,他又道,“公主殿下不要觉得这匪夷所思。皇帝陛下早料到赵嘉归心不一,从他来秦的时候,就没想过让他活着离开上郡。他竟然还想回到咸阳述职,这实在荒谬,更是欺君。” 陈平的阴谋对事,而赵高对人,且算阴狠。 “其实公主殿下,虽说你自小长于法家之手,可到底被内宫妇人淳于越之流养育数载,阴谋诡计多少也是朝政国谋,眼里啊,没见过真正脏的东西。仆臣劝殿下,可算清楚了今天是什么日子,赵太后薨逝不久,皇帝陛下若真的要来行宫祭奠,恐怕不会愿见到公主再次满身鲜血的模样。” “赵高!赵嘉今日之死,你难辞其咎,竟还想欺上瞒下,你,该死!”许栀没淋过这么久的雨,情绪好不容易平息,被刺激得又激动起来。 “公主殿下不要动怒啊。”赵高笑笑,看着陈平举着对着他的剑,轻飘飘地看了眼他,抛出一句话,“其实公主,欺上瞒下的何止是仆臣一人。这天底下,只要不是做皇帝的,难免都有些隐秘需要瞒着上面。好比,” 赵高怨毒的眼睛扫过陈平,他知道,嬴荷华这么多年笼络不少朝臣增加她说话的分量。 只有这个陈平是她一手从白衣士子提拔上来。据说还是嬴荷华从李贤监察的郡上捞出来的。 上一个白衣而来秦的人,是商鞅,再者,就是当朝的丞相李斯。 这样的人,要么是死士,要么就会成为心腹。 赵高不容许在他顺利除掉嬴荷华和李贤之后,还留一个祸患。 他喜欢用敌人的手杀死敌人。 譬如在梦境中,他让李斯杀死扶苏,然后再让胡亥杀死李斯。 最终,他再一刀解决胡亥。偏偏就差一步!他就能坐上那个梦寐以求的宝座! 既然在梦里不可得,那么在当下,他或许能试试。 他估摸着子婴应该接到了他传出去的讯息,再等上一会儿就能赶来骊山送死。 赵高这才迈出一步,“陈典客敢说自己从未欺瞒公主殿下?” “平,问心无愧。” 赵高呵呵笑了起来,“张良失忆之事也没有吗?” 陈平表情蓦地一僵,心中忐忑,他看了嬴荷华,心下一横,如果她想要知道真相,他肯定老老实实地告诉她。但张良却煞有其事地说过,如果再见,必是他们之中一人的死期。 “陈平?” 她看着他,似乎需要问一个真相。陈平扪心自问,她从来没有疑心过他,即便是要走了她全部的嫁妆钱去楚地处置项氏的事,她也不怀疑,毕竟他在魏地从前可是有前科的。 “看吧公主殿下,这天底下没有人是干干净净的。” 陈平被她的目光瞧得愧疚,他垂首,欲要开口请罪,却被她抬手打断。 “张良之事,回宫再说。” 赵高见状挑拨不成,当即道,“嬴荷华!你当别人手里一颗棋子如此津津有味,真算独一份的奴性!比我做了三十年宦官还要尽职尽责!!” 她抬眸的时候,眼里已经有了杀意。 “你残忍怨毒,以践踏他人痛苦为乐。这不是对命运的反抗,这是恶,是罪大恶极!” 山间底下传来不少震动着的脚步声。 骊山高台上,雨势愈大,局势已经混作一团。 嬴荷华拿出一枚印,说这是父皇所赐。 赵高是皇帝近臣,有通传口谕之能。 大多数秦兵搞不清状况,又在目睹赵嘉血淋淋躺在地上,竟然无人可听。 雨下得大了,陈平递来的伞被人搁在赵嘉上身。 许栀瞥了一眼周围,“我看与外人勾结的,另有他人。”她身上大片的血迹已经融在了她裙裳上,雨让她妆容花了不少,失去往日体面。 “赵府令可还记得,我曾说我要后悔没早点杀了你。” 赵高恶狠狠看着她,他不能在嬴子婴还没赶到的时候,先一步对嬴荷华动手。 他心虚,不相信任何人,他只相信权力的威慑。 他还没让嬴政亲眼看到他自己女儿的真面目,他绝不能先坐不住。 但嬴荷华却不这样想,她握着刀过去,让赵高心一沉。 行宫之中有不少是楚巫安排的人,还有很多赵人,原本赵高做好了准备,可没想到赵嘉死了,他一死,这些人是不可能全部听他的了。 她道,“我残忍嗜杀。众目睽睽之下,我想我就算动手杀了赵大人,但赵大人能反抗么?” 赵高沉笑,“公主要杀仆臣,臣自然没办法。可这赵嘉是自己寻死,臣是在保护公主。” “父皇赠我此刃,有先斩后奏之权。” 赵高僵持道,“公主殿下知不知道,为什么李贤中了障毒瞎了眼,你却一点儿事没有?是不是殿下天生异于常人,还是殿下本身就不同,是个死而复生之人。” “荒谬。” “荒谬?这可不是荒谬之言。”赵高见状,猛地往前迈出一步,“大巫此毒寸寸侵蚀,透骨而寒,长此以往,会让殿下生不如死!” “公主!此事还要从长计议!”陈伯大喊了一声。 陈平发现兄长,当即顿住。 “公主殿下,仆臣不想这样,但你别逼我。” “你害死赵嘉。你又做了那样的事,该承受代价的是你!” 只见陈伯生生接住许栀手中匕首,他本可以一掌打开她,但不敢用力,岂料许栀反手逼上他的喉颈。 “让开!” 赵高顿时更是凶煞,“殿下若杀我,你就别想得到解药!!” 539.第538章 杀人诛心 天色昏沉,雨也一直在下,陈伯只稍用了力,她就有些招架不住,陈伯这才知,李贤说嬴荷华身体欠佳,禁不住风吹日晒就是字面意思。 “公主……不若谴人先为赵将军收敛。” 许栀知道赵高是个剑术极高的人,凭她想杀他,几乎不可能。她想逼一个人出手。 但这一巴掌果然没能甩到李贤脸上。 他甚至连面都没露。 许栀脸色青白相交,虽觉赵高方才是在故意恐吓她,可竹障一事,的确奇异。她什么事都没有就能走出来? “赵府令出言不逊,我等皆为人证,不若……等一等再……”陈平说着,赶紧上前,压低声音,“公主,不要轻易动作逞一时之快。” “李贤不是说与王贲与冯婠一道回咸阳了?你还在这?” “……大人担心公主,” 许栀戏谑一笑,“担心?我看他是在担心自己吧。” 不远处,身后的殿门合着,陈伯有意所指,“大人说,既然公主殿下不愿入殿,不如让赵大人先入行宫,坐下来好好谈一谈。” 赵高看了眼陈伯躬身在侧的身形,轻笑一声,“还是李监察识时务。”赵高的心提到了嗓子,嬴荷华走到殿门口,却突然止住脚步。 就在这时,行宫底下忽传嘈杂呵斥之声,更加密集的声音响了起来。 这时候才出现的行宫官员见势头又不对,赶都给众人撑了伞。 听到雍城王子婴的来头,赵高擦了把脸,他走到前面,主动给嬴荷华开门,“公主,不如坐下来和仆臣等一齐谈?” 官员们还是头一次看到赵府令出了咸阳宫在别的地方对什么人有这种低三下四的态度。 许栀拂开他。她目光在赵嘉身上徘徊了好几下,深深地叹了口气,掩去余下的哀伤,笑笑,“谈?府令胸有成竹,又这般心狠手辣,连故国之人也下得去手。府令的面目在官员们聚集的时候又变了个模样,我们恐怕没有什么好谈的。” “公主何必如此?”赵高殷勤跟了上去,“仆臣只是想要公主入殿而已,公主无论如何给老臣几分薄面。如若公主执意如此,仆臣瞧着这骊山官员多数并不知赵将军从前的身份,更不知是公主举荐了他去上郡。” 她极锋利地看了眼赵高。 赵高继续虚伪地堆笑着,他的神色越发狰狞,“公主该知道骊山是什么地方。” 骊山是皇陵所在,多是嬴氏有姻亲血缘关系的宗族,这些人之中又有大半是曾经上过长平之战的。为了让赵嘉顺利去上郡,他过去的身份,除了上郡蒙恬等人,鲜少人知。 “仆臣看啊,若是这行宫官员知道公主想要收尸的人是曾经的代王,知道是公主殿下私自上言而使这样危险的人到上郡。那么臣以为赵将军或可像是他那些至亲兄弟一样。全尸不保。” 最后四个字,赵高说得重,又带着极其挑衅的上扬。 许栀攥紧了袖口。“赵高,”这两个字几乎从牙齿里挤出。 “公主息怒。”他眼尾一浮,压着声音说给她听,“到底这些年,公主殿下总把眼睛放在六国之人上面,又总爱分着仁慈给不该给的人,不曾与这些叔伯们走得近。呵,如果公主肯多听些丞相教诲,倒不会走到今日这个地步。” “你倒很是会演。” 赵高笑了笑,目光一凛,忽地高声呵道,“行宫官员何在?” 那个最后才磨磨蹭蹭从一堆酱黑色衣袍里挪出来的宫令,这人当即判定,这是嬴政派了大内官赵高来将那个常年惹是生非的永安带回去。 可永安公主的行事作风,一贯果决狠辣,他们是知道的,在楚地一刀杀了阎郎官,还弄瞎了李贤。说不定……台子上的血用不着多看,他也便笑呵呵请道,“公主殿下,外面人的后事臣等会去料理,您还请入内休息。” 可官员只见她摆摆手,“公主殿下。” “没叫你。”她脸上神色淡漠,眼睛中尽显疲态,她迈了一步,另外一只脚还没抬进殿内。 赵高秉着做内官的本分才过去。 嬴荷华侧身盯着他,然后,忽地,就抬了手。 那带着极强羞辱性的耳光,当即甩在立了堂堂赵府令的脸上。 首先瞪大双目的是一侧的官员们,这朝中官员有大小之分,贵族也有高低贵贱,朝官看赵高,首先他是皇帝近臣,中车府令,然后才是宦官。 只听永安道,“骊山偏殿这地方,不是我主动要来,本公主屈尊降贵配合府令,你倒不知好歹了,竟然让我见到本不该看到的人?” 赵高哪知许栀全身凉气都仿佛倒灌到了血液之中,才使得自己冷静过来。 他方惊讶嬴荷华在这不到半刻时间里,伤神化换,又被打了这一巴掌,脑子一时间竟发了懵。 “赵国公子嘉的踪迹竟然是被我在这骊山之上发现的,赵府令不该给我一些解释?” “平日父皇纵容我,我还不以为意。不料当真是我技不如人,不曾学到实处,一时失手。” 这话架到嬴政那儿去,这巴掌还真得叫赵高实实在在地挨了。 她这么一动手,行宫官员更是大气不敢出,他们猛地想起,永安可是内朝传闻想争储位的主子。一个两个就差给嬴荷华跪了,立马秉持着处理高台之上后事的责任,纷纷告退。 在这时,外面的震动才停止,这不可能是蒙毅来的阵仗。 赵高眼见嬴荷华怎么说也没进殿中,潜伏的大巫更是无计可施。 直到也听到了这声音,他才觉得嬴政就是上天赐给他的保护伞。 他盯着她,“公主此番如何面圣?” 但赵高哪知道嬴荷华比他更会演戏! 赵高看着她一番慷慨陈词,他才反应过来,这一回,她演的就不是逃婚回来那种一哭二闹,也不是求情要嬴政网开一面。 永安只有一个目的,要把他往死里整,为此不惜代价。 原来嬴荷华从上山开始就在酝酿拿上党与长平之战的事为契机,直指他与赵国的关系。只是她没想到赵嘉死了,但这激发了她更疯狂的言辞,除了弄死赵高,她要让所有人为赵嘉的死付出代价……甚至包括她自己。 “父皇,长平之事卷宗在赵高与李贤之处。今早出了这样的事,赵将军之死,我难辞其咎,荷华自请入咸阳大狱,不论何种罪状责罚,皆由廷尉府呈例。” 她满身鲜血的模样,嬴政见过,便是她六岁捅赵嘉那一刀。 而这一次,教他又真真再看了一次。 行为更令人发指。 嬴政指着她,赵嘉死得太突然,突然得他什么都没问……他曾允诺他,平定匈奴,便可回邯郸。 邯郸。好久远的地方。 嬴政怔了怔。 而他这女儿呢。他看着她这样公然要进监狱。她还真当那是什么好地方? 嬴政气急,恨铁不成钢,以至于勃然大怒。 蒙毅难以相信,赵嘉竟然死了,嬴荷华声称自己杀了他。 但很快蒙毅发现了其中不对劲的地方,如果是嬴荷华杀了赵嘉,她为什么又要陈平请自己赶来?(本章完) 540.第539章 永安下狱 第539章 永安下狱 且说嬴政这一怒,连着好几日都阴沉着脸。事情大致明白,导火索韩地贵族韩成死于迁徙之路,皇帝注意到了昔年上党之事前因后果。又及太后崩逝,这才动了彻查之心。 当日去过骊山行宫的臣子没几个,蒙毅不过说了一句话,误解了圣意,竟被勒令禁足反省。 至此群臣缄口,朝会上也鸦雀无声,没人敢劝解。 天下犯了重罪之人才会被关进咸阳狱。如此,也分为好几种:杀伤劫掠,忤逆犯上,其中最重的是谋逆作乱,动摇国本。 咸阳狱监终日提心吊胆,毕竟关进去的就是皇帝近臣和皇帝之女。 当朝丞相是从廷尉府升上去,但这一回,李斯无法面见圣上,就可见这件事何其棘手,不然这么一连几日,都没人挂牌来审。 关嬴荷华这间监狱,忽然打开。 不论寒暑,白日夜晚。牢房这地方通日都是一个样。来的那人正冠黑袍,步履之间翻覆着外面压抑紧张,肩头带了些外面落的霜,一进来狱中,那霜就化了。 这个没人敢接的案子,被一个人接下。 若是墨柒或者朱元璋能看上一眼,就觉得大怪不怪,戴枷坐堂这一奇观,原来在秦朝也早发生。 半日前,李斯被气得当即要昏过去,目睹蒙毅禁府,他生怕触及逆鳞,却没能管住他儿子。 那道圣旨要李贤做事,却是要李斯来接旨。 李斯于是当着众人的面,先以家法重罚了李贤。所以他走路才有些不便,他掩住眼神里的疲态,离开之前告知子婴一定要声明自己从未来过骊山。 只见那狱中人正垂首在案上摆着什么,橘色光影洒在她身上,有一种似梦似幻的缥缈,如瀑布墨发披在脑后,简单得就像刚来时候一样。 她这间牢房和关押别的宗族女眷的也没差别,这就是秦朝,即便高高在上的公主,即便是永安,下了狱也讲究一视同仁。 “臣仅几日不在,公主殿下就将自己算到狱中来了。” 她闻声,连头也没抬,“关你什么事。” 李贤要迈出的步子顿住,“好,不关臣的事。” “臣换个说法,公主第一次下狱,臣来关心公主入乡随俗得快不快?” 她微微一怔,入乡随俗这几个字,是当初她初来秦,李贤告诉她的。 那时候,她虽识得篆书,但写起来还是难;秦宫礼仪,待人接物的言辞,这些,李贤都教了她。 如今换了个场景再说出口,已别有一番景象。 许栀知道,非宗室首肯,外人见不到她。纵是李斯也不可能在出了事后,以这样快的速度来狱中。 “臣猜想公主是想问,臣如何能来见公主?” 这确实是她想问,但她不肯出一言。 走得近了些,他看到她身上只披着件素单披风。许栀做事向来不拘小节,可这一回,到了这个时候,她竟然还会用这样极端的手法……踩在阴湿的砖面,冷气侵袭,他眉沉了不少。 牢狱很安静,安静得只有炭火烧起来的声音,噼里啪啦,微弱的响着。 她并不看他,她说,“我并不关心你要不要来狱中见我。” 他告诉她外面是个什么情况。 “蒙毅,”许栀想了想,暗暗抹去案上的水渍,微侧过脸,这些时日她总会想起赵嘉,也会想起燕月……她还会想起一个人,他在另一个时间线里,真的死在了这里。 她压住声调里一丝悲凄,“那是他蠢。明知道我犯了什么样的事,怎么还要上言。” “公主这话倒会让蒙毅心寒。” 她说话如冰寒凉,“我一向待蒙毅很好。你告诉他,他只会觉得是你又在挑事。他不像你,得叫他吃点苦,他才能知道保命是第一要务。往后才能活。” 李贤沉笑一声,“是臣失察,早知道公主对旁人心思样样清楚,今日臣来此之前,还有一事相告。” 许栀没说话。 李贤道,“公子儋去见了你父皇。公主会不会认为他会依着雍城你放过他之事,为你求情。” “田儋开口替我求情,真有些可能。” 李贤一顿。 “这事是田婖告诉你的吧。”许栀拨动自己手腕上的锁链,说着不明真相的话,“父皇昔年曾亲口对我说,他对赵嘉恨之入骨。赵嘉死,恐才是圣意。” “赵嘉如何死的?” “老臣们历历在目,燕丹死于大殿。而后负刍阎乐都死于我手。” 李贤默了默,“你不会杀他。” 许栀这才睁开眼,“如何不会?” “田儋不是去向你求情,他尤为可疑。公主,齐国的宝物你知道那是什么,田儋不是好人。” “他不是好人。难道你就值得信任?” “臣以为公主有把握五日内出去,没成想,这都半月过去了。公主为何如此?” 她看了眼他,极淡的扫了眼他手上的镣铐,“你说呢?” 李贤终是一怔,知道她是什么样的人,她却要故意认下这个罪名,又要气得嬴政把他们全部都送进监狱。 他看见火色红彤彤照在她身上,终于,他笑出了声,“防着我?” 她这才转过脸来,他这才看到她眼眶红着,神色是藏不住的憔悴。 原来她听狱卒说,赵高那边言之凿凿地说明了嬴荷华是用了武器杀死赵嘉,又有行官官员莫名其妙出来作证。 而她这边没人敢来审,这么一来而去,赵嘉尸体一停放就是半月。 半个月…… 头上开了一方的小窗透了点光进来,李贤俯身下来,要她正视他,“不能入土为安,阿栀你觉得,他在复刻谁的命运?” 她扬起的手腕被人极快握住,她这才被迫直视他,看仔细他。 他眉眼,上挑锋利,深邃而寒冷,里面还含着一抹扫不开的灰霾。而套在他身上的还是官员的袍服。 许栀忽逼近他半分,攥了他领子,“不要逼我送你和赵高一起死。” 他手收紧,垂眼注视着她,嘴角析出一丝难辨真假的笑意,“死可以,可我还舍不得你。” 他说了这么毫不客气地倾身过去,许栀推了他一把,不知按到他伤处,接着就让他的脸蓦地侧了过去。 动作有些大,让案上的水碗都洒了。 李贤让外面的人退下,缓缓转过来笑道,“公主想杀我,不如先出了牢狱再杀。” 他俯下身,捉到她手腕,轻易就让她停止推搡他,“公主身体不如从前,力气总是小了些,总是想这么一个办法折腾臣。” 逮着机会就像个狐狸精一样对着她摇尾巴,乖时会想尽办法蹭到她身上,不顺意,他就露出尖牙。 她简直被气笑了,“你说什么?我折腾你?” 李贤后背一直火辣辣地痛着,被她这么一问,他觉得立马就不痛了。 只见他居然当着落锁的狱卒的面,摸着自己的脸,做出一种委屈得要死的表情看着她,“臣晚些时候再来和公主谈。” 天底下大概就没有李贤这种恬不知耻的人。 他脸上挂了彩,却摆着这么一副模样,大摇大摆从牢里就出来了,恨不得昭告天下,嬴荷华再怎么张牙舞爪,顶破天了,最多赏对方一个耳光。 吕泽赶到骊山行宫,已经是两日之后。 大雨冲刷掉了血气,什么都没留下。 一眼生行宫官员见是监察御史李贤门下,加上他又在查这件事,于是赶紧上来澄清,说的就是永安在嬴政临驾说的那一些话。 “衡成之死……” “乃是永安公主亲口认下。” “公主。为何?” 是夜,吕泽还没来得及怨恨嬴荷华,当晚就从陈平嘴里听到了那日发生的事。 541.第540章 多谲之术 第540章 多谲之术 咸阳酒坊,下人端来一豆油灯,照出对方发青的眼。 桌上饭菜,吕泽一筷未动。 “陈先生与在下皆是魏人,又曾同在南郑郡门下为吏。先生之言,在下字字言是,但如今,你我各为其主,先生言中所述,恕我不能从。” 吕泽沉默良久,就说了这么一句很是陌生的话。 陈平想起曾同在南郑郡的日子,彼时他白衣而至,同侪排斥。吕泽是为县尉,本着同乡之谊,将他举荐到了郡监李贤的面前,然后……他才能在公主面前露脸。 吕泽相信赵嘉不是被嬴荷华所弑杀,却不肯把最重要的卷宗拿出来。 “殿下要我转告你,希望你能看在赵嘉面上,” 吕泽打断他,“交如何,不交又如何?” 陈平道:“牧安,你以为你能瞒下去多久?” “什么?”陈平堂皇地唤他表字,令吕泽蓦地一顿。 陈平静静看着他,重复一遍,“牧安。” 那深泓如潭的眼里暗藏了他的秘密。 吕泽警铃大作。 牧安。牧安。这表字如何来,没有人比吕泽自己更清楚。 吕泽之父有一个在外经商的远房伯父。 他的小弟释之能拜终南山墨垣为师,也与一个人脱不开关系。 吕不韦,是秦国的禁谈。 ——那会儿吕不韦已经半只脚踏入了鬼门关,临到终了,又捡了点儿商贾习气,叫上他那一干宗族兄弟,设宴观舞。他叫住个远道而来的晚辈,又盯着对方才两岁的幼子,胡言乱语起来,“文。本君瞧你这小子,有大将之范……既然名起了,本君做主,给他个表字可好?” 吕文就是魏国一爱看相的乡长,哪见过这大场面,当即叩首,“拜得文信候赏。” 吕不韦垂眼盯着吕泽,又好像在透过他看什么人,忽然大笑,“牧守本心,而得安宁。哈哈哈,就叫牧安吧。” 霜风灌入窗内。 陈平没再说,只将一封备好的文书放在案上。封印上压了红泥,是永安的纽印。 随后他起身,“公主知道李大人曾救下了你的小侄子,你对他很是感激。朝堂之事,秘闻之多,却不是都要开诚布公。公主殿下还是希望,你能再好好地想一想。” 豆灯晃了一下,吕泽这才看清楚桌上的酒菜,华贵叠盏围着一碟平平无奇的咸菹。 这是魏地特有的盐腌制过的马苋菜。 再好的东西,抵不过这一样自家乡而来的腌渍小菜。 吕泽紧绷着的肩膀,忽然就松弛了下来。从案上抓起竹管,颤抖着拧开。 他看罢书简便知,他的猜测都是真的——从始至终都是计策,是陈平分裂李斯父子的计策。 而赵嘉的死不过是陈平计中变异的一个点。 嬴荷华愧疚不已,入狱自损,是为了让自己的良心好过一些。 吕泽沉笑,“永安殿下如今得原君你相辅,更胜从前。” 从前。 陈平顿了一顿。 他想起那个清隽似仙的人来,不觉低嘲,“我多阴谋,是道家之所禁。” 吕泽觉得吕不韦说得对,从曾在井陉大营监视张良,他就隐隐发觉他天生是个做将才的材料,遇上负才谋士,毫无办法。 他哪里知道,陈平张良这样的人,横贯古今也是少数。 吕泽是个很记恩的人,“…先生之计,实在厉害。还请让李大人在狱中好受一些。” 陈平觉得吕泽真是小看他们那位大人了。 堂堂公主想出这么个忍辱负重的办法,就为了防着他…… “公主会尽力保得与李大人面上的和睦。” 灯油快要燃尽,吕泽阻了陈平要再续的动作,他深吸一气,“我可否见见衡成?” 陈平微微侧过脸,“倘若一切顺利,七日后邯郸城外。” 说罢,灯熄灭,在黑暗一片的静谧中,陈平目视吕泽离开。 灰蒙蒙的天,却有透亮的白。 咸阳落雪之前总没有北地快迅速,也不及楚越之地下得缓慢,总是积蓄好几天的大雨,将空气都冷下来之后才能看得一场大雪。 霜露重,但没有说话的人声音半分的清寒。 “该到公子嘉为止了。” 车帘要被侍人放下的一瞬,陈平道,“……子房,你当真不愿和我多言?” “将无辜之人牵扯进来,不好。” 陈平一顿。 他自负谋深,这次有了嬴荷华首肯,教他得了执棋的机会。 普天之下没有几人能明白。 可张良看穿了他。 赵嘉是不该死的。 可他的死,却是可以加以利用。他不会管这计谋过程如何,他只在意结果。 谈及赵嘉,陈平眉间拂过一霎的歉疚之色。 可那吕泽曾经在井陉监视过张良,还跟他抢过李左车。他怎么一点儿不在意。 “牵扯进来又有何不可?”陈平反问,“吕泽是吕不韦的后人,你知道吗?……吕不韦,这人是个传奇,公主殿下像是很早就上了心。子房,当年若非韩王所迫,李监察出手,朝堂之上必有兄一席之地。不,以你之才,三年之内,必会让那李斯滚到一旁去,取国相的官帽。” 张良看着他。 怪事。 陈平急起来也是像要跳脚似的,这些年过去,他说话的语气也和她似曾相识了 他话也真多。 陈平续言,“咸阳官员见平时,平已在公主门下,不少人觉得我是公主殿下一手提拔,以公主殿下马首是瞻。可他们错了,我是被李贤从魏地征召而来。李贤只需要拿出秦王二十一年的记录,可以说明当年你我出使魏国,是别有所图。公主殿下那里,我无可辩驳。” 陈平也算是为了嬴荷华,开始讲情,“子房。要不你还是回来吧,你亲自回来帮殿下。” 张良没说话,他人也在帘内,隔着帘,连他的神色,陈平都看不清。 他思道,“上党之事,李贤明知吕泽手里有能掀起风浪之物,却不派人看着他,还让吕泽来了骊山。” 张良眼眸一沉,“或许,李贤去狱中,目的不在韩地,而是故意为之。” 他感觉到了一种久违的冷意。 542.第541章 风雪中来 第541章 风雪中来 这种带着雪风的凛冽,持续到了《吕氏春秋》出现。 咸阳沸腾了,各方蠢蠢欲动。 原本估计五日内解决的事,被拖了半个月。 她等不了,赵嘉也等不了。 虽然李贤挂了提审的牌子,但他毕竟也是个阶下囚。 她找了理由,曾是李斯副官的廷尉丞紧赶慢赶来了。 许栀这才迈出关她这间牢房。 起身时,双腿因一日跽坐太久,酸痛麻木,关节咯咯作响,她立身,极力站稳。 “永安殿下,这边请。”狱监恭敬地在前头提着灯作引,不敢怠慢。 两个面生的侍女为她换回了往日的衣袍。 牢房之中还有这种审讯室,织花地毯,案桌,甚至还有屏风,一切妥帖干净,全然可算作是个典雅之地。 “殿下稍待。” 这句话说了,那两个侍女掩上门就走了,许栀后知后觉,昔年秦国招揽贤才或是派游说之士,强硬些的,下狱不肯,就这样一番周全。 坠在她身侧那组佩玉摇晃了一下又一下,叮叮玲玲发出好听的声音,徐徐檀香一缕又一缕从博山炉中溢出。 许栀怔愣了会儿,正看那风如有如无地吹起纱帘,薄如蝉翼的纱,又带着绵绵湿润的潮意,炭火又烧着,不冷,恍然在梦中。 不知为何,她想起常年这纱之后的人来。他当少傅时,清冷不善的言辞就是从这样的略带黑的屏风之后响起。 旁人只道是永安专横霸道,可曾知道张良刚入秦时,何等的桀骜不屈,要她百般求好,才换得他一点好脸色。 她想起了不该想的事,赵高说,陈平一早就知道张良没有失忆。 陈平和张良两人关系好是历史上板上钉钉。 她在意的不是这个,而是张良揣着过去全部的记忆,坦然地娶妻生子。 那她算什么? 嬴荷华。亡国灭家,不仅算仇人之女,还算敌人。 是啊,他从来都带着玉石俱焚的念头,只为在博浪沙那一击。 她眼角微微湿了,在醴泉宫的时候,他也是这样想的吗? 难怪,他说什么也不肯停。她已经配合又配合,可他只一味压制她,掌住她,不准她乱动分毫。即便她哭了,他片刻也不退让。 也许,那本不是情到浓处该有的反应,而是蓄意报复。 报复?那又为何要在她喝下紫茄花的时候,那般苛责。 …… 她头晕,想问他为什么要这样待她?当她是什么?复仇的工具? 光忽然动了一下。 来人掀开帘,映出修长的影子,紧接着,砰地一声,砸在地上,博山炉中的香灰被人踹倒了。 有人握住她纤细的腕,将她从斜榻上扯起来,透过两帘纱,他身上常年带着的冷气还是袭了去。 “公主蠢到希望廷尉丞那老家伙来审你,也偏要躲着我?” 人虽隔着纱,可那声音轻佻,些微怒意,尽是不满。 许栀这下彻底清醒了。 “李贤。” 他手一掀,入了帘,看到她换了往日外出的袍服,手里握着块玉佩,玉色偏白,复杂卷纹路勾勒着。 他被她弄去处理过韩地之务,自然清楚,一看就是贵族的东西,想也不想就知是张良在时送的。 “看来是到这狱来,触景生情了,这么想着他?”这话很是刻薄。 见她蹙眉,李贤痞气笑笑,正要俯下身来,坐在这榻前。 她看了他一眼,淡淡道,“滚出去。” 俨然是命令的口吻。 仿佛沦为阶下囚的只有他一个。 木质踏板一重,李贤也算知道这是咸阳狱,遵守了点儿臣子的规矩,不然他早就着在楚地时作风,往她榻上睡。 她不满,却知她打不过他,便伸出只脚,飞快用脚尖踢开落在她鞋上的半截袍子,还怨愤地踩了他衣角一脚。 岂料李贤突然转过头来,他盯着她,并未发现她的小动作,“怎么。公主有本事把人放在手心里耍得团团转,却禁不起一点儿欺瞒?陈平可为了你整日跑来劝去,” 他轻笑一声,“还算他有本事,竟然让吕泽真把东西拿出来了。” 许栀听得这消息,心里总算舒坦了点。他说话时候,她一直盯着他,她想了想,最终还是想问个为什么。 “为何同意吕泽这样做?” 他眯起眼看了眼她,“你说为什么?” 许栀把他推远了点:“因为那可能不是《吕氏春秋》,而是预言书,你欲图借我之手撇清自己。” 李贤嘴角一勾,“臣知公主想让赵嘉早日下葬,不如与臣做一交易。” 李贤以为她会说几个回合才肯同意。 “公主不问是何交易?” 她从榻上立了身,看着他,“你敢开口,想必已有所布,既能成我所求,何故要与你多加争执。不过人证文书印鉴缺一不可。” “文书印鉴好说,这人证,公主以为臣选何人为好?” 许栀垂眼看他,“赵高。” 这么些年下来,她已经算得上是个政治家。这么半个月关下来,她洗去了怒极的神色,调转过来与他谈论事由。 她怀疑他的忠诚,也顾虑他别有所图,在发觉嬴政并不想在这时处死赵高,便要加以利用。 炭火旺,反衬外面更加寒冷。 李贤立在她身后,低声笑道,“公主恨极了他,若这般委曲求全,倒让臣心生怜悯。” 她微侧身,“不如你能含垢忍耻,我很好奇赵高许诺了你什么,能让你把血海深仇都忘得干净。” 她是在讽他,说到血海深仇四个字时,眼睛盯着他一处在瞧。那视线颇为大胆。 “殿下在看什么?” 他垂首望见她颈间光洁的皮肤,想着在竹障屿那楚巫的话,此刻光晕流动,忽有一种时间静止之感。 这时候,他听到她一声轻笑,极具戏谑。 他突然明白了……那是锋利至极的目光,铡刀一样。 他没让她离开,伸手就将她扯到自己身前,轻易就将人紧紧箍在了怀里,“公主殿下说话真是残忍。令臣闻之而伤。” 她眉眼冷峭含讥,“被腰斩的痛都能忘,伤也伤不死。” 他声音蓦地低了下来,“是啊,壮年之伤怎么会留到现在?” 上一次被腰斩时,李贤虽不算年轻,但的确不过三十出头。 许栀没来得细想。 他眼一抬,“不过,若公主实在很想知道臣是否康健,不如殿下寻个时机来臣府中一试?” 后知后觉他意有所指,她呼吸一滞,脸上瞬间泛起一层薄红,眉一蹙,“放肆。” 李贤笑吟吟擒住她手,让她与自己面对面,看着她,渐渐地,眸中分出神来,“好了殿下。” 他知道许栀不吃这套,却也还是哄着她,半挟着她,一手束住她手腕,要她重新坐回软榻。 “到底臣死过一次,在这咸阳狱住上半年,阴暗潮湿,凄厉多难,伴随血病气味,并不好受。公主不若和臣好生配合,早日出狱为好。兴许,有人想见见公主呢?” 大概由于他说这句话时,是跪着说的,故而许栀觉得挺有诚意,并未反驳。 “谁想见我?” “几日后出去便能知晓。” 是日,李贤拿着写好的文书,回到御史的官署立马就被人指指点点了。 之后,就他衣袍的印子,不少同僚暗笑了他一个月,说他审永安这不是差事,简直是自甘受辱。 哪有审官被犯人扇耳光,被犯人踹上几脚。 他看着那黑袍上的鞋印,不知是何时的印子。毕竟那会儿她没有踹他,甚至他为非作歹抱她的时候,她也没动手……她到底没有那样恨他的吧。 陈伯送来一则消息称:“大人。蒙恬上将军答:可。” 赵嘉下葬那天,下了咸阳今年的一场大雪。 他兄弟皆死,又无子嗣,旁亲凋零,远些的赵国宗室别说出面,恨不得避而远之。 无人扶棺,何其凄凉。 天正雪,雾深,一乘飞骑破开混白,高声道,“有人为将军举魂幡。” “小将军你做什么?”副将赶紧跟上。 少年英姿勃发,手握长槊,勒马立在行葬队伍前。甲胄的银光在雪地里反射得发亮。 少年将军接过那魂旗,看向束了白的黑漆木棺椁。 “左车来为将军举魂幡。” 543.第542章 少年将军 丞相府的炭火烧得很旺,将全部的风雪都阻挡在外。 “蒙将军将重要一役交给小将军,小将军真乃神人,那一仗从久斡旋不下到大获全胜仅仅只用了五日。” 宾客四下交谈,接风宴设下,要接风的却一直没出现。催了一遍,一将忙不迭进到里面,一入门,衣角雪渣子就化了不少。“丞相大人,将军还在路上,许是风雪大,这才耽误。”副将刘风抱拳言。 赴宴的大都知晓李蒙两家从灭六国时候就不太对付。李左车到底名义上是李斯的幼子,便也遐想这几年在蒙恬帐下,少不了要吃苦,不然总不会一去就是四年,连大哥娶亲这样大事也不曾回家。 一心腹郎官道,“是朝议事,公子嘉于骊山暴毙,棺椁遣返邯郸。小将军该不会……” 李斯抬了手,郎官立即止话。 刘风将一物呈上,檀木雕花的盒中放着一张大貂皮。 “将军去岁于雪原上猎得一大貂,有御寒之奇效。咸阳雪重,将军牵挂丞相安康,是命末将快马而至。” 大貂。昔年赵武灵王胡服骑射,以貂尾为冠饰,赵惠文王也曾戴此类上朝。 貂饰,是赵国贵族喜爱之物。 而看那石青色,皮毛鲜亮,可知贵重至极。饶是皇室贵族,也未尝有得这样的好东西。 李斯早年因由韩非之故,在雨里又跪又淋,还挨了刀子,加上他不曾习武,一旦过了年纪,畏寒之症就容易发作。 有的时候,李斯觉得自己亲生儿子都还不如这个养子关心他。 他很久没想起来王绾这个人了。 王绾死得太早了,但这一刻,他忽然想起了他。——客卿,你为大王计,但你还是要想想你两个儿子。 那时候,他当王绾是蔡泽的说客。 人到晚年,他才感觉到亲缘冷是一种什么感觉,又大抵是他已经有了富贵权钱,便又想要更多…… 藏谋于内,循名责实,这是理所应当的为官之道。 太过了吗? 李斯未曾表露任何态度,却抑制不住地还是看了眼那貂皮,说了一句,“难得承远有心。” 承远,是李左车的表字。因大秦律,未及冠者不得授官,为早些取爵,李左车早慧过人,三年时间多少不表,虽然他人远在上郡,但也还是遵循李家宗亲之礼,李斯为他取了字。 他没有让他和李牧失望,也没有让李斯两年前的推荐白费。 如是永安当日所言,加官进爵已至左庶长。 风雪的确大,李左车扶着赵嘉棺椁,想到了很多事。 那枚来自李牧的李氏图徽玉坠被他日日带着,藏在袍中。 赵人,秦人。 太多,太杂,让他心中激荡,然而这样多繁复的情绪却又在这一片孤寂的白素之中化为乌有。 杠夫抬棺和哀乐奏着,咸阳道上的民众不知所以。 赵太子,代王,赵将军,如今,竟然没人送葬。 他将长槊一抛,欲取白布系于额上。 “将军!”副将赶紧叫住他,“这可万万使不得。若是让人瞧见了,让丞相大人该如何论处?” 李左车顿了一顿,旋即将布一折,“好好,我系在腰间这剑上总可以。” “将军你,可要快些啊。这赵将军之死扑朔迷离……总是怕人说闲话。丞相大人已设宴,您若待得太久,恐怕不好。” 他摆手,“父亲知我选此日回来,便是一定要办这件事。”他一边走,又转头深深望了一眼那黑棺,“何况,若无皇帝陛下首肯,我如何能靠近这行葬之队。” 那副将是武人,一时没反应过来,“……对了,您吩咐的貂皮,刘副将已经让人送去了丞相府上,这会当到丞相手中。” “办得很好。” 副将又叫住他:“将军”,他说着,从袖子里摸出许多的竹书来,“将军……您看,这中郎将冯大人也送来了请帖,就连杨端和将军也派人来问了话……” “哦?这么多人都盼着我去他府上作客?”他总觉少了一个人,但没法问出口。 副将笑着,“小将军天纵英才,屡立奇功,官至左庶长我等皆是佩服。您又是这样的家世显赫,此回咸阳,可谓炙手可热。” 父亲是当朝有实权的丞相,两个哥哥皆是高官,一个为郡守,一个为监御史。 何等的肆意张扬,潇洒风流。 自统一六国之后,李左车生父的身份在内朝里已经不算秘密,嬴政本就对李牧心生敬佩,听说李牧的孙子尚在人世,更是生出拭目以待之意。 但李左车不喜欢炙手可热这个词,他四岁蒙中,就经历了灭族之祸,他看见过一个人被高高捧起,狠狠砸下的悲惨。 只不过,他生性开阔,又见到了大漠高原,他明白痛苦是为了铭记不重蹈覆辙,而非要人沉湎。 李坐车陪着赵嘉走了一段路,一直送到了咸阳西门。 他并非一个人来的,还带着上郡一些军人的手书,阮翁仲、刘风都给他写了一些悼词…… 他又摸着怀中的贴着悼词的布帛,想起赵嘉启程回咸阳的前一晚。 难道那个时候,他就知道回咸阳恐怕不安生吗? ——恩师所绘地图,全给你了。拿着,你们李家的东西,总不能全部毁在我赵氏手中。我那王弟对不起你父亲与祖父。我替迁,向你赔罪。 “赵将军,承远便送你到这了。” 李左车望着远处沉在黄昏中的黛蓝色,那是遥远的赵地故土,他回身又替赵嘉看了一眼咸阳,“若你在天有灵,莫要忘记肃清匈奴那日,与我等的约定。” 他好像看到赵嘉在巨大红日下,在草原上奔腾,他对他说:小子,你祖父曾和我说,天下安定,不在任何君王手中,军民万众才是唯一的归处。 黄昏荡漾着,月亮爬了上天,咸阳城恢复了往日肃穆的黑。 宴也赴了,但副将见李左车没有要回营的意思,“将军这,快至宵禁,您还要去何处?” 他看了毗邻咸阳宫城的一处方向。 那里芳木环绕,水榭样样皆在。 ……芷兰宫。 “将军。骊山行宫之事,蒙将军事先说明了才让您回来。皇帝陛下勃然大怒,赵中府因此免了官,被罚去骊山陵墓做劳役。蒙廷尉还在被禁府。永安公主牵连其中,现今乃是戴罪之身。”“李大人因此被丞相罚了家法……鞭刑,这可不轻。李大人定不愿将军去犯这个忌讳。” 李左车沉思片刻。 “从前二哥与我说过如何能不着痕迹地前去芷兰宫中。你且放心,”他笑了笑,眉眼之间全然是一派从容,嘴角却又挟了一丝笑意。 “或许这正是兄长之意。说不定,公主殿下正设宴等着我。” 再次出现在许栀面前的李左车,不是幼那个只会呜呜哭的小孩,也不是那个在府中练着剑,稚气未脱的少年。 李左车跳入她那片改成树木的梅园,起初她还把他当成了刺客。 他绕了个剑花,悄然间就挪开了沈枝的剑锋。 “左车?” 若不是看到那双眼睛,见他拿出了那枚玄鸟纹的玉徽,许栀万万不能将记忆与现实结合在一起。 灯色阑珊,时间带给人总是这样多的变化,既新奇又好像在预料之中。 “是我。” 兴许没点灯的缘故,也大抵少年人没耐心,他没等她说话,李左车看到角落有个旧物,又迈了几步过去。 那是个陈旧的兔子灯笼。 他想,她果然是还念着张良阿叔的。 他兀自放了灯油进去,挑了它,驱散了点黑,自然地迈到她面前。 他发觉自己不用再抬头看她了,微微垂下头,关切问,“公主姐姐,你好么?” 好么? 问这话时,李左车眸中转着几乎与月同等的亮。 四年过去……她好吗? 许栀不知道该说什么,略顿了一下道,“原来李贤说要见的人就是你。” “二哥说得不对。是我自己要来见公主姐姐。” 他一五一十地说着他回来去办的事。 “赵嘉之事,你不疑我?” “公主姐姐,你是个很好的人。” 许栀一怔,“左车,你不该晚上来这里,我尚是拘禁……” “我知道。”他微笑道,“公主姐姐,我长大了,左车是我幼年之名。两年前,父亲已为我取过了表字。” 这孩子没少在她面前哭,当下这样故作正经的样子,她怎么也看不习惯。 他又轻轻摇了摇头,稍微耸了下肩,“我已经官拜左庶长,可在公主姐姐眼中,我尚是那不知事的垂髫小儿?” 见他急了,还把任官的文书给她翻出来看。 她让他收起来,笑着说,“这倒不是。” “公主姐姐若唤我一声承远,那才算不是。” 不知他在哪里学了这种说话的技巧。让她觉得似曾相识。 她是真没耐心哄孩子,正要转身,却看见他极落寞的眼神。 想着他今日是去送了赵嘉,又忽然想到多年前李牧托孤之状,又想到白起…… “承远。” 这声承远,却被另一人听了去。(本章完) 544.第543章 拘禁在宫 第543章 拘禁在宫 李左车见嬴荷华身后的一大柱旁就这么倚着个人,他就这么淡淡然看着他和她,眼中不见情绪。 “二哥?” 许栀回过头,这才发现李贤竟然还没走。 下午黄昏,他从监属来,除了带来一身风雪,还有廷议最后要如何处理赵高的消息。 李贤目光一扫,发现她手里的灯笼,没说什么,只看向李左车,“承远之事办得不错。” 李左车刚要说什么,只听李贤道:“这些年你熟读律法典籍,该明白,你此时到永安宫中不好。何况是深夜。” 李左车一顿,退到阶下,拜首在地。 公主拘禁,是有先例,秦国的先例——嬴渠梁之女灵玉也曾被拘禁在宫中。灵玉公主嫁商鞅为妻,商鞅论罪期间,公主身份贵族且不在封地,只拘禁在宫,期间每日派遣御史来问询历年大小事。 他想起副将说过,他有一个兄长现在官拜御史。 “公主姐姐,是我失礼。” 许栀刚要说话,李贤顺手就将她手里的灯笼取了去,握在自己手里看向许栀,垂首道:“臣看夜色已深,殿下将今日之呈交了臣,臣自离开。” 李左车终是恪守规矩。“那臣改日再拜访。” 雪地中脚印消失得很快,许栀忍不住赞许:“左车身手矫健,轻功不错。” “不错?”李贤轻笑一声,“若是聪明,他不该在西殿等你。” 这么些年,把她宫中上下都踩了个遍的人没两个……因为她搞过一些发明创造,有的殿连宫婢都不可随意进入。 西殿,之前是张良在时为她讲学的地方。她从咸阳狱出来之后,吩咐阿妤将之落了锁,阿妤问她为什么,她沉默着,只说此处还需修缮。 许栀看了他一眼,看他这身黑色衣袍,想起从前的事,心里很是不快。 “是不如你来去自如。正殿之中,侧殿工事,前殿梅园,东边囚室,你哪没去过?” 她要往寝宫走,他却没说要离开。 她瞪了他一眼,“夜深了,我想问的也问完了,李大人这是做什么?” 他手里还握着那宫灯,他往前一递,“雪天夜黑,为殿下照一照前面的路。” 听了太多这样的话,许栀没闲心去分辨这其中究竟带着几分真。 “够了。”她蹙眉打断他。“左车面前,还用得着演么?”她问。 李贤一顿,他垂眸看她,许栀立在铜兽灯下,高大的梁木上横在了她的面前。 李贤发现了这个光影,觉得不适,信步跨过,“我这个幼弟从上郡回来,军中朝中多少双眼睛盯着,他已去送行赵嘉,有心之人难免印象深刻。别的事不得出错。” 她侧身,“原来大人你对左车这般上心。” 李贤不喜她唤他大人。但她这样唤他,会让他想起很久远的时候……那时,她还是许栀,仅仅是许栀。还没有被嬴这个姓氏所笼罩。 可她怎么能在已经决定要做嬴荷华的时候,却奔向与皇权高位背离的方向。 他迈近她一步,“当年殿下为了让他成为我的小弟,让父亲接受他,煞费苦心。臣自然要多上几分心。” “为安顿他,昔年的你并无异议。” 他笑着,修长的手指极自然地抚上她脸颊,“臣自然无异议,且甘愿让公主放一颗定时炸弹在臣府中。” “大人连定时炸弹也样的词语也用得很好,看来墨柒在终南山教了你更多未来的事。只是不知大人能不能记得初心?” 他沉笑,垂下头,盯着她的眼睛,“你说我的初心是什么?” “不要让结局重蹈覆辙。”她说。 有时候,他当真看不清这张美丽动人的面容之后住着的,究竟是个什么样的灵魂?即便是到了今天这样一个地步,权力财富,什么都没得到,又被她所敬爱的父皇拘禁在宫,可那双漆黑的眼眸中闪耀永不服输的神色。 他痴迷于这种固执,在他一次又一次沉溺于黑暗的路上,他总能看到那抹令人迷醉的亮色。 他捧起她的脸,“我以为殿下会说:杀赵高。” 许栀推开他,“现在赵高没了中车府令的官职,人去了骊山……”骊山。她突然抬起头来,“我就说,既然我已让陈平送了《吕氏春秋》上去,为何父皇还不处决赵高……原来是你,你为何要让他去骊山陵墓?” 李贤没有说更多的内容,冷光浮上他的眼睛,“公主别担心。臣既然答应了公主,便不会食言。这件事上,臣只想让他慢慢死。” “你让蒙恬同意左车回到咸阳,除了为赵嘉送葬,你还想他帮你什么?” 李贤先是一顿,而后又笑了笑,她实在是个聪明极致的女人。在朝上那些蠢货拭目以待着想拿李左车身份说事,说李斯是如虎添翼,可许栀就已经知道李左车回来并非李斯的意思。 李贤轻拢了她肩上那薄绒制的披风,抬手,为她系紧了系带,“送葬公子嘉是公主所愿。公主不该赞许我?” 他望着她,俨然像是在求赏。 “是吗?”她笑了笑,“刚才你与他说的是什么?我怎么不知道,你是父皇所派垂询的御史。冯劫知不知有这事。” “冯劫?他巴不得永远不知上党之事细密。”李贤漫不经心地笑了一下,“白日问殿下的事,都是些边边角角,毫无分量。不如臣亲自来问殿下。” 冯劫冯去疾都是与冯亭沾边的亲戚,如果嬴政知晓,这本是剪不断理还乱的事,又加之张平与昌平君谋反,这一批来秦的韩人会比历史上死得还早。 许栀比别人清楚,这两人是秦国的忠臣。 她相信他把卷宗全部烧毁就是最蠢的。 当下,李贤如是在说笑话,她不禁后退一步。 “你想上呈什么?” 李贤笑了笑,“有的事,或者是因祸得福。我父亲起初不愿李左车成为我的幼弟,认为他是个潜在的危险。不过,你看,现在?臣下能在备受审视之时还能留在朝堂,而今李家能因此在上郡开拓一新,公主殿下的功劳算得一份。骊山行宫之事虽是坎坷,缘此将赵高送离咸阳,这不正是殿下所期待?” 许栀看着他,“父皇没说要关我多久,前后涉及赵国,他真的伤了心,不想要我再出来。” 他看不清她眼中流露出的是什么,他唯一可以相信的是她绝不会就此放弃。 毕竟,这年之后,徐福东渡求药,始皇刻石之事就会接踵而来。 “殿下是这样想?” 他们到了书案前,她没说话,默默饮了口茶。 这间书房周遭的陈设没怎么变。 “殿下有何所求?” 她沉默片刻,“我不想动冯氏。” “自然。” “我不信你。” 李贤没有反驳,他不再迟疑,一枚玉章被他从怀中拿出,交到她的手心,玉石透着盈盈白光,小小的…… 如果她猜得不错,这应该是他的私章。 “如果公主殿下愿意迈出这一步,我相信这会是个很好的开始。” 寂静像是这漫天的雪,寒冷与荒芜如是大漠。预言书与现实,到底哪个才是扭转命运的石头? 什么样的合作,要他能将私章给她呢?那是上一世这一世,几十年全部的铺陈,所有的权力。 即便道路相同,目标一致,可天底下没有免费的午餐,也没有无欲无求的馈赠。 月色沉沉,烛火摇曳。 他仰望着她,等着她的答案。 “这是你第二次这样问我。” 李贤顿了一下,忆起邯郸那棵老榕树,那是多少年前的事了。难为她居然还记得…… 李贤临走盯着将他手里的灯笼,抬脚想把它踩得粉碎,却在刚要碰见时停了下来,眼眸一沉,蹲下身来,捡起它然后置到一个比原先更偏远的角落。 那会儿他本想再说什么。 只见她凝神,望了眼月光,复垂下眼,“让我想想,李贤,让我再想一想。” 又到了一年冬日凌霜,梅园尚在却没有一丝梅香,雪结了冰晶挂在芝兰树上,想见来年可见梨花,却也多了一分对二月春的期许。 他绝对想不到,开春意味着严寒过去,又是否说明着,枯树再生,芳华重开? 545.第544章 春日迢迢,经略岭南(1) 在永安拘在宫中这段时间,任嚣与赵佗在楚地传来捷报。 这一年岭南被分为三郡,嬴政命任嚣任南海郡尉,节制岭南南海、象郡、桂林三郡。任嚣派遣手下最信任的大将赵佗领军镇南海郡,任龙川令。 岁末已至,但南边的气候与西北相差甚远,潮湿且热,远道而来的秦军在战事结束后,一旦松懈下来,水土不服的症状便尤为明显。 而南地开化未及,又是巫医盛行,治疗的办法总不见得好。 任嚣行军打战不在话下,坐镇岭南之时与在楚地的王翦讨教了一些良策。 只是王翦的身体已经是强弩之末,加上最近听闻他的长子在咸阳被搅入了一件往事,起初他只是有些上火。 他眼看着顿弱辞世,王绾病逝,姚贾被弃……权利富贵都是流水。 他告诉子女,要为君主尽心,为秦国奉献,但如果涉及政治斗争,绝对远离。他也告诉他们,朝廷上思想不同的争鸣都是假象,那只是披着权斗的皮来谋求利益的伪装! 可这件事,远远超出他的想像。 这是他年轻时候亲眼目睹的一个惨剧。 正因这个惨剧,他才养就了这样一个避开锋芒,深谙人君的性格。 秦昭襄王四十七年(公元前260),那时王翦不过二十岁。 秦昭襄王嬴稷,秦惠文王之子,宣太后之子。 六十年的王位,他坐得太久。 人在晚年会有一些错误,当一个在王的位置上坐久了,他会忘记人血是有温度的,情感也是有温度的。 长平之战,上党之献,一个君主为己国,为自己谋取利益的策略。 他不在乎要死多少人,不在乎会酿成多少悲剧。 不过是一个寡情薄恩的秦王而已。 所以,武安君白起会被黜为士卒,赐死于杜邮。 嬴政统一天下,六国贵族被强摁下去,不满意的人永远存在,对秦朝来说,这样的旧事是万万翻不得。 又因为带着嬴政个人情绪,赵国又是被镇压得最厉害那个,如果这件事被好事之人翻出来,如果有人胆敢声讨秦国的狡诈欺骗,那便又是血流成河的惨案。 嬴政会是个比他的曾祖父要仁慈的君王吗? 王翦绝不认为。 记住嬴政的后人,永远都不会先想起他是秦国的王,先记起来的是他是拥有整个天下的皇帝。 皇帝的权威,岂是宵小之辈可以触碰? 冯亭,冯氏一族本该消失殆尽,可却遇昭襄王崩逝,接着的三年死了两个秦王……嬴政十二岁即位,留给他的秦国有很多问题。 秦朝却不一一样,留给了嬴政处理这些事的时间。 原本永安公主与长公子之间的派系斗争,就已经很微妙。直到姚贾被闲置,他就提醒王姮万万想清楚。 可没曾想,他的儿子娶的,是冯亭后人,重新让王家搅在其中。 骊山行宫之事,居然牵动了这么多人。 王翦惊惧不已,挣扎着要从病床上起来,欲图修书回到咸阳。 就在这个时候,刚刚平定了岭南与百越的任嚣,竟造访寿春。 他们都是军人,任嚣又是晚辈,故而说起话来自然比文官有话讲。 任嚣对岭南军民政策宽容,可显然但对抗气候之事却差了点儿,水土不服得形体消瘦,举手投足之间,隐隐有些难耐。 王翦年迈,撑着耐心与他一一言谈,似乎是想在临终之前将自己这五年在楚地一切治军驻扎所得的要领都教他明白。 这连任嚣都有些诧异,“上将军如此不吝赐教……晚辈感激不尽。” “伯威。你父辈生于秦,长于秦。你我同在南地,然岭南之镇,远在众人之外,受苦良多。” 任嚣轰然一顿,单膝跪地,垂首拜道,“得将军指教,晚辈,晚辈不苦。” “南郡之下大海苍茫,换句话讲,如何不是秦之门户。” 王翦还想嘱托,闷声大咳,侍人被他罢手遣下。 “将军,”他也还为王翦带来了一则咸阳的消息,是嬴荷华的手书。 “永安?”王翦微微诧异,他消息慢,原本他已经做好接待她从大泽乡到寿春的准备,没想到她半路又回去了。咸阳发生什么转变他不得而知,王翦也不欲知道更多,不作多问。 任嚣道,“殿下说上将军若欲回咸阳,请先看此书……” “你见过永安。” “昔年灵鹫山之行,”他又改口,“殿下曾在会稽见过末将。” 王翦上次见她,还是自家女儿与她兄长大婚之时。 后来惊闻长乐宫之诏。王翦以为让她来楚地守寡是嬴政的意思,让最聪明的一个女儿坐镇楚地,王翦以为这是嬴政对楚系贵族的提防以及……对他的防备。 可看她书信的意思却不是如此。 嬴荷华能够想明白那些事不难,难的是她竟然抓住了里面最关键的那个点…… 冯亭。 大概,因为她是嬴政的女儿,和他父皇、统一六国的君主一样敏锐的眼睛。 随着朝廷诏令来的除了嬴政给予任嚣等人官职,还有大农司命人带来的几车东西。 ——杂交水稻种子。 任嚣去寿春的期间。 岭南南海郡有人来。 赵佗闭门不见。 一连三日,这么几个穿得花里胡哨的人站在龙川县府衙门口真的很奇怪,不知道的还以为是越人在联合起义。楚国景氏大族在南越影响力尚在,做了些动作,让赵佗不得不见他。 “景氏,你欲如何?” 大巫笑了,“秦朝一乱,龙川令,我们才有机会啊。” 赵佗摆摆手,“我可不想再与你们有什么多的瓜葛。请回吧。” “龙川令就这么坐视公子嘉的死亡么?赵府令尚且在骊山努力活着,你为何就想收手了?做龙川令要比做平阳君更好吗?” 赵佗瞪着他,按住剑。“你休得再提!” 景巫道:“你忘得干净,这也无妨。我看大人第一次南下攻越,屠睢与你作战失败,屠睢被杀。你呢?你甘愿受人驱使吗?呵呵,还是秦人。姓任的一介莽夫,如何能与你相提并论。”(本章完) 546.第545章 春日迢迢,无从所适(2) 赵佗回身跽坐于案,“伯威救我性命,我绝不会背叛他。” “可你那好哥哥却已经被裹挟到了里面,你不想拉他出来么?” 赵佗蹙眉,“你什么意思?” “上党那块地到底是怎么回事,赵豹比很多人要清楚。” “祖父当年因此事而被逐出赵国,那时他便告诫我,我们再不是宗室之人。” 大巫笑笑,“永安和李贤却在查这件事。哦,或许牵扯的人多了起来。连王翦上将军也都有所顾忌。” “伯威说过,在他还是秦兵的时候,小公主对他有恩。我更与永安公主无冤无仇。” 大巫沉笑,“那李贤呢?” “你虽然不愿是宗室人,可邯郸一役,若不是他把辎重布防图带走,赵国岂会速亡?” 赵佗看着他,“赵亡,楚无错?” “楚不援,如何不是因密阁之人,说来李斯父子……” 赵佗打断,“我看是你想弄死他。既然楚国的仇,景大人还记得那么清楚,何不亲自去?”他表情一冷,“若不是看着你当年接济我父的面子上……你已死了多少回,”他摆手,“送客。” 大巫颇有深意地盯着他,“呵呵,是年公子嘉不听。我看下一个要死的,就会是大人你了。” “若不是你设计,赵嘉死后,他们怎么会那么关注上党的案子?那么久的事。”赵佗摇头。 大巫看着他,“久吗?不久吧。不是都活着吗。”模糊不清的笑了笑,离开南海郡。 —— 朝中一个秘密组织被再次大规模启用——密阁。复杂精密的情报系统自上而下覆盖了朝廷大多数的官员。 这就是赵嘉之死,带来最大的负面危机。 距离嬴政下令让永安拘在芷兰宫不得出,已经过去了二十八日。 整整二十八日,没有关于芷兰宫的消息传到嬴政耳中。 若放在几年前,嬴荷华早会写信让一些朝臣在嬴政面前为她刷存在感。 冯劫也对永安这这二十多日以来的拉锯战有些疲惫。 到了第二十九日,一卷厚厚的帛书送到他手中,他终于明白,堂兄为什么说,她是朝廷里唯一一个可以帮他们的人。 嬴政不会容忍六国之人任何叛逆,即便这些人在朝多日。他们大多数,屈服于皇帝威严,臣服于秦国高强度的压力。 不过冯劫坐在案前,看着对面坐着的李贤,心里还是挺无语。 他御史的工作被个年轻人抢了就算了,但是……犯不着在他想求嬴荷华说些隐秘之言的时候,李贤就粘在嬴荷华这儿了一样甩不掉。 好比这黄昏,他就是想等皇后看完嬴荷华之后,和她正式聊一聊。 没想到李贤又在。 他爹和他堂兄,在王绾在世的时候已经有些不对付。 现在冯氏又面临难题,李斯巴不得一脚把他们给踹开,把冯去疾的右丞相给废了。 他急着保命。 李斯也着急要稳住心态,在这件事上,他全然坐视就能赢。 李贤才被李斯勒令要离嬴荷华远些,他却在这么个风云聚变的日子里,想要和她谈论一本古书。 “那是什么书?”冯劫问。 “大人,殿下说这本书叫《战国策》。”沈枝说。 冯劫想了想,真的没印象。他将军出身,因敢于仗义直言,才在统一之后的太平日子任了御史。他又不像他们这些文官,自然对这些不了解。 “没看过。”他实诚地说。 下个月就是除夕,嬴荷华如果不在嬴政那里表现好点,若不拉上冯劫说些好话,她下一年也别想出来了。 哪知道冯劫看了第一眼就吓得要死。 【权使其士,虏使其民】 “……这是何物,实在大谬!” 李贤不知缘故,只认为冯劫夸张,将书拿过来一看,心一沉。 冯劫心情平复了好一会儿,才看到写的还有吕不韦的落款,才正襟危坐起来。“殿下这书从何处得来?” “你回去问一问冯相。”公主的声音不重不轻。 冯劫一滞,赶紧说着臣告退。 李贤看着冯劫离开的模样,他绕过那扇黑色山水屏风,她只在悠然喝茶。 他将墨柒这书扔在她案上,“《战国策》里所述不实,你让冯劫回去问冯相,这是何意?” “大人是舍不得墨柒的书了?” 那双漆黑的眼眸中被徜徉的冷意所替代,她神色之中全无上一次李左车来时的那种哀伤,让李贤竟也感到稍显意外。 “殿下,”他转而道,“有何舍不得?只是殿下抛出墨柒,这是想让朝廷将矛头重聚,或是将我父扯入此事,而让皇帝不止只盯着冯氏。” “生气了?” 他死死盯着她,几乎从嘴里憋出这一两个字,“不敢。” 她满意他的反应,将他从案上推起来,扰落了他肩头的雪。她欲取过他手里的帛书,他突然站直了,手一扬。 “还来。” “呵,殿下凭这么一卷书就能把李家拖进来?殿下若是真狠得下心送冯御史去死,你定能在除夕之前解了拘禁,还能再把臣送到咸阳狱里去。” “你觉得我不会?” “公主当然会。”他笑,手将她下颚一抬,“但公主清楚,冯相是怎么来秦国的。有人是公主费了千辛万苦才送出去的。你舍得他再回来?” 她推他的手,停住,“我说过,不得动冯氏。” 李贤从不惧怕这些刁难,他甚至不怨她扯他一同下狱,用计对付他,拿他父亲要挟他,可他最恨的是她对他下手从不留情,却爱惜张良如命。 张良,还是张良。 她记着他,想着他,收着他送的玉佩、灯笼。 直到现在,连与他沾了点边的人也可分得她一丝垂怜。 他如何不恨,如何不妒。 他不该让她在失权的时候过得这样舒坦,他不该在她有可能向他低头的时候,放弃这样的机会。她却要款款向他走来,如笑春风。 “墨先生这种东西写成书放在吕不韦那里,给你我造成这么多的麻烦,是他的错。其实,闲下来还挺好的,待在宫中是挺安全。我看也是时候该让人知道这种落在竹简上的天命不是真的。” 李贤知道她说的人是他父亲。 毕竟赵高一走,曾经背叛秦朝的人,不就剩下了他父亲和胡亥。胡亥现在不到十岁,又毕竟是她弟弟…… “殿下不要忘了,天命之言刻在不久的天降陨石上,而不是这卷书。” 天降陨石——【始皇死而地分】 许栀没有经历过这件事,她只在典籍上看到,并不知道这事的真假。 李贤却不介意血淋淋的告诉她,这是真的。 嬴政的寿数,才是真的天命。 她盯着他,几乎咬牙切齿,“不敢忘。” 李贤垂眸看着她仇视他的眼睛,“是了。是这样的眼神才对。” 李贤见她隐忍不发,抬手折了个垂在身边的梨花枯枝,吹了雪沫,竟然意外发现雪下有一点抽芽的绿,自然地再递给许栀一枝,希望她也发现这点微不足道的希望。 “七年之事,四年就已经做完了。任嚣与赵佗经略南地已设置郡县。公主殿下应该感到开心。” “开心?是挺开心。”她捏着那枯枝,随意看了一眼,没发现那点绿,随手就要扔。 李贤握住她腕,“公主。那日臣与殿下所谈,殿下考虑得如何。” 许栀一顿,“李贤。我前几日说的你没听进去么?接下来的五年是什么情况,你不会不知道。我母后救了回来,扶苏并未遭到厌恶,可你父亲却好像不曾放弃对相位的执着。不如,我们各自好生看顾自己的父亲。” “殿下是想两清?”他笑。 “既然合作起来,你我都容易闹得不愉快,不如,大路两边,你我各走各的。” 李贤微俯着身,眸中满是疑惑,“阿栀,你怎么可以这样说?” 他神色一沉,“当初谁说要成为同盟的?”他立起来,夺步过来,锢了她肩,神色危险,脑子不断放映赵高的话,“最后五年,你说你要和我两清?你真有这么想把我抛下吗?你真的这么恨我?你又为何这么恨我?” 她推他,但没推动,笑笑,“看吧,你总容易发疯。” 不及许栀说话。 前殿空阔处传来两个小孩的吵闹声。 “阿姐这里雪最厚了。” 宦官叫着去抓他,“哎呀呀,两位公子,快回宫吧,这里可来不得啊。才从雍城回来,可不能这么乱跑啊。” 这时,又有个熟悉的少女在说话。“让你回去你就回去,别把,你果然真的把贴在墙上的桃符抓坏了!” 昨夜的雪下大,厚厚盖了一层,踩在上面嘎吱嘎吱作响。 “阿高。你做什么?” 嬴高一个人偷偷来也就是了,还带来个小的…… 公子高瞪着胡亥,“我都带你来找阿姐了,你要是再敢哭,我就告诉父皇你把他最爱的画给毁了。” “……好。”胡亥把眼泪憋了回去,“我不哭了。”(本章完) 547.第546章 春日迢迢,念何朝朝(3) 第546章 春日迢迢,念何朝朝(3) 胡亥没被宫人逮住,一下就溜进了芷兰宫。 这毕竟是之前郑璃居住的宫殿,前殿后殿加在一起面积极广,容易迷路。 沈枝出来的时候,就看了这么一幕。一个穿得极厚的小公子在前面跑,又看到后面跟了一路的宫人,但快到正殿,他们很是识时务的停了下来。 被拘在宫中的公主不得人探视,这是律理规矩。可他们却这么堂而皇之的来了。 沈枝想公子高多半是带着嬴政的口谕来的,胡亥只是个借口。 嬴荷华和公子高不喜胡亥,沈枝知道。尽管嬴荷华会去胡夫人处看望,但她对胡亥却很难做到像对公子高那样的耐心。 嬴荷华今年二十有二,公子高十五岁,秦人这个年纪,已经到了议亲的年纪。 可能他这次来找嬴荷华便与此事相关了。 但沈枝觉得公子高似乎找错了人。相较于其他,她在爱情方面的敏锐就要逊色得多得多。 大雪下过,芷兰宫的前殿已经陷入洁白的颜色。 “阿高,你怎么来了?” “我从雍城回来,顺路来看望阿姐。” 公子高原先没认出嬴荷华。 他姐姐取了繁复钗环,穿了身简单的袍服,在空地上忙碌。 “阿姐这是在做什么?” 嬴荷华道,“耕地。” 说着,她竟然吩咐宫人可以下去歇着。 她毫无公主架子,手里拿把锄头,又慢慢用个竹耙将那些稻草覆在她新挖的壕沟里。 ……公子高得知姐姐下狱,又忽然被拘禁在宫,心里着急。好不容易能回咸阳,父皇虽然没说,但可能是希望他去看看? 但又想起蒙毅被罚。 公子高母妃不受宠,姐姐对他很照顾,一咬牙,理解错了就错了……由于得了叔叔子婴的叮嘱,更是下定决心要前来看望。 姐姐素爱奢华,当年送嫁之行有千金万银,他去雍城也是给了他一整箱的宝贝,这次被禁,父皇将她俸禄也停了,公子高担心她过得不好,更从雍城带来了好几箱钱财。 不曾想进来芷兰宫……普天之下,哪有公主在自己宫中做这种事,不是在祭祀谷神,是真的在耕地。 一见姐姐在宫中过成这样,他心中更是酸涩。 却见一向沉稳的姐姐露出了笑意,他真担心他姐姐被关出什么精神问题。 刚想到这里,胡亥闻声过来,他抓了把雪,在手上团成了球,看着他的哥哥姐姐,“哥哥,阿姐,可否和亥儿一起玩啊?” 只见姐姐拿手巾擦了脸上的汗,将袖子一挽,“你怎么将他也带来了?这么大冬天,何故要到我这里来。” “阿姐。”胡亥上前蹲了下来问,“你为什么要把稻草铺在这上面?” “阿高,”“你让人把他看好,别在我宫里到处跑。” 胡亥弯着眼睛,笑着说,“阿姐放心,我不会乱跑。我会一直和哥哥待在一起。” 公子高看着胡亥,觉得他的笑很渗人。公子高在路上转到芷兰宫这条街的时候,被个人拦住了,他惶恐是朝臣,被吓得不轻。 正不知所措,却听到个孩子声。“阿高哥哥,亥儿好不容易跑出来,你怎么能视而不见?” 嬴高最初对胡亥挺好的。 他和他年纪差了八岁,他和他一样,最喜欢缠着他们的大哥,后来大哥去了上郡,他们发现大哥的亲妹妹与外面传言中不同,嬴荷华经常带给他们一些新奇的吃食,她是鲜少能做到一碗水端平的姐姐。 毕竟,同在咸阳的公子不多,即便嬴荷华对他很照顾,但三天两头也不在咸阳宫。 那日,公子高拿着叠梅花酥想带给胡亥。却看到他那个不满五岁的弟弟站在一排宫人前,手里攥着一把剑。 “你把我的东西偷了?” “不不。小公子,小公子,奴仆是见那叠糕点放坏了,这才让膳房的人换了一叠新的……” “新的,”胡亥诺声诺气重复一遍,“那哥哥给我的东西去哪儿了?” 宫人匍匐在地,不知道该说什么。 一叠放了多日的点心,无非是处理了。 胡亥生得粉雕玉砌,五官继承了胡萬,眼睛很是漂亮,就是这么漂亮的一双眼,笑起来却很可怕,宫人跪在地上,“公子,公子饶命!” “你哪只手碰的?”他笑着说。 宫人不住地求饶。 “公子,六公子饶命啊!” 胡亥转身,“哥哥?”他的眼睛透着一种天真的残忍。 那宫人额头磕得鲜血模糊,公子高忽然想起来,胡亥殿中经常更换宫人。 由于嬴荷华每次带着淳于越来教他们课业的时候,他就会乖乖坐好,写起字来也是十分规矩,一个五岁的小孩子有这样的定性,让嬴荷华满意,甚至父皇也都不免表扬了他。 直到这一刻。 胡亥叫了一声,“你还敢说饶命?” “你做什么?”公子高发觉他再也没有在咸阳宫见过那些更换的宫人。 “住手。”公子高慢了一步。 宫人憋不住声音,哭嚎爆发,在地上扭曲地嚎叫。 地上五个断指,鲜血淋漓,飞溅了一地。 嬴高彼时不过十三岁,他被吓坏了,掉头就要走。 他手忽然被柔软的东西抓住,胡亥拿手扯了扯他的袖子。 “哥哥是来给我送梅花酥的吗?”“哥哥你说,荷华姐姐怎么还不回宫来看亥儿啊?” 至此,公子高就知道,洋溢着笑容的脸的背后是一种怎么样可怖的面目。 公子高没法按照嬴荷华的要求把胡亥给看住。 他人盯着一处地方,又跑远了。 “阿高,父皇使黔首自实田,即令百姓自己申报土地。我这空地自也不能闲着,所以才种的。” “公主殿下是这样想?” “阿姐,你看,我发现了御史大人。李御史说愿意陪我们一起堆雪人。” 同时发出的声音把公子高和许栀都吓了一跳。 原本李贤都准备正大光明地带着帛书从侧殿离开,没想到被人给扯住了衣袍。 银装素裹的雪地里,很突然地开始进行一场无聊的游戏。 没人高兴,除了胡亥。 雪人被堆了起来,胡亥很开心地往雪人脸上抹了个嘴巴、眼睛。 李贤拿过许栀手里的农具,看到勒名少府印记,眼睛一沉,“魏咎教的?他什么时候也来过你这?” “你管得着吗?” 李贤扫了眼稻草,赵嘉是赵人,三晋有这样事死的风俗,魏咎曾是公子,对此很是熟悉。 “明明对赵嘉很是过意不去,就不该和臣说是在拿他的死铺陈算计。殿下骗人都不会骗。” “粢盛之事,自有人为他做。你在宫中做这个,被有心之人利用,得不偿失。”李贤道。 许栀眼睫轻颤,提起赵嘉,她还是藏不住的难受。“你不说,没人知道。” 他沉默了会儿,“我不会说。”他见她拿了锄头,“天寒地冻,你受了寒,病倒了可就糟了,夏无且人随陛下不在咸阳,”他取到自己手里,调笑道,“你又被拘着,怕只能让臣衣不解带来照顾公主了。” 许栀没客气,拿锄头的一端木头往他背上戳过去。 李贤背上伤痕初愈,经不住嘶了一声。 她瞥了他一眼,“整个咸阳宫又不止你一个医生。监察大人身体是挺好,被丞相抽了十来鞭也不长记性,还往我这儿来,这下被我两个弟弟看到了,我看他们说到丞相那去,你怎么办。” 他被李斯罚了家法这事情,竟让她知道了。 李贤觉得冯劫身为御史,根本没点口风。“臣向来如此。父亲能如何?” 许栀见他眼里的笑意,“有什么好得意的?” 雪花落了下来,落到他身上,反衬出袍子的黑来,也让她看到了点别的颜色。 她看了眼在空地上玩着的两个弟弟,见有沈枝和阿妤看着,也便没有多想。 她看着前面的李贤,后背一处黑色隐隐发了紫。 刚才借着和弟弟们玩,没少拿雪块往他身上砸。 她忽然觉得李贤真的有毛病,大冷天的,一个被抽得血肉模糊的人去堆什么雪人? 她回身往侧殿走,半晌,喊了他,“你跟我过来。” 1、“粢盛”指专门为祭奠种植、加工的谷物,是所有阶层(无论贵族还是庶民)都需准备的基础祭品,体现对死者“衣食无忧”的祈愿。 核心种类:以黍、稷(小米)为主(先秦主食),辅以稻、粱(精细谷物,贵族专用),需加工成“精米”或“熟食”(如蒸饭、粥)。 文献佐证:《诗经小雅楚茨》描写贵族祭祀场景:“我黍与与,我稷翼翼。我仓既盈,我庾维亿……以为酒食,以享以祀”,可见谷物是祭品的重要组成部分;庶民虽无牲畜,但会将家中最好的黍稷作为祭品,如《礼记曲礼》载:“岁凶,年谷不登,君膳不祭肺,马不食谷,驰道不除,祭事不县(悬乐),大夫不食粱,士饮酒不乐。”(灾年粮食不足时,祭品可简化,但谷物仍需准备)。 548.第547章 春日迢迢,可你曾是我的亡妻( 第547章 春日迢迢,可你曾是我的亡妻(4) 秦殿宽阔,芷兰宫也一样。 雪天阳光比任何时候更有穿透力,透过窗柩,也穿过那扇屏风,照得她身姿窈窕,只是不知她是背对他还是在忙什么…… 李贤听她让他跟过来,只当她是要让他快点滚出宫,他没想到她带着他来了个房间,看那瓶瓶罐罐和系布结,多半是阿妤的置药间。 他看着那雪光,慢慢洒到室内器具、药案上,如一滩月光流淌。 她再从屏风走出来,手里端了个漆盘。 那黑色漆盘上放了一条布,盏中散发出浓烈的酒味。 她走了两步将漆盘放在案上,“他们本来就搞不清楚来到我宫里的御史是谁。本来是在搞灯下黑这套,左车回来,你让他看到你在我宫中也就罢了,现在你要这样走出去,指不定又有人说瞎话。” 方才胡亥盯着他,开始笑,“李大人?阿姐这儿我没来过,找不到路,你可以带我出去吗?” 李贤恨胡亥,这和对恨赵高的恨不一样。政治斗争之中,阴谋诡计不敌,是他技不如人。但最该深究的除了赵高,更是胡亥,他残忍嗜杀,更是无知愚蠢。 人君多猜,可蠢货,万万不能做皇帝。 这辈子,胡亥不可能再坐到那个位置上去。 李贤不欲与他多说,许栀让淳于越和博士官悉心教导了他。 只见胡亥疑惑地看了他,将他扯着蹲身下来听他说话。 “亥儿知道你是来找阿姐的,这样我很开心。”“可我不想走路了,你背我出去吧。” “……诺。” 胡亥的重量压在他背上,后来有雪水又渗了进去,他感觉到不适。 “并非什么大事。”他说。 许栀倒觉得意外,按他性格竟然会推三阻四。她好像又想起了一件往事,灵鹫山上风雪扑在他们脸上,她曾担心他容貌受损,那会儿他也说过这样的话。 “大人眼睛长不了在后脑勺,却也不会觉得痛吗?” 李贤沉默一会儿,但碍于面子,杵着没动。 漆盘放在他坐着的案前。 “脱吧。”她说得这样直接,还带着股没散的公主架子,她一手握了一条布块,另一手上拿着酒精瓶子,一点都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对。 她神情全然自洽,完全不把他当成个男人看待。似乎他是只从地狱爬出来的鬼,既非人,一具躯壳而已,就不需要遵循礼教。 “……你倒是,” “一会儿阿高来找我,他铁定愿意和我一块儿再往你身上砸几团雪。”许栀本想上手去扯他衣服,这才反应过来有点儿不对,“你自己脱。” 这话更能让人误会。不过许栀说这话,让听者只听到了句子里的冷漠与不在意。 他轻呵一声,伸手取了她手里的白布,“既然殿下不情不愿,何不假手官人?” 许栀蹙眉,“十年前就和你讲过,我宫中没有宦官。” “那好。” 官服褪到腰上,后背上的鞭痕又红又肿,有的结痂了,有的没有,不少地方还渗着血,在灯底下看着异常狰狞。 胡亥在他身上乱动,不慎扰乱了一绺发,这发从他耳后垂下,落在颈后,加之破损,竟有一种凌虐之美。列国王室之中,有人很喜欢。 他反手就拽了她,极快地取了条布覆在她眼上,“怕就别看了。” “这有什么好怕的?” “殿下心疼了?” “没有。”她由于看不见,手里的酒精却没拿稳,不慎洒了点出来在她手上。 他侧过脸,用那张脸神色哀伤,“殿下之言让臣心痛。” “待会儿你其他地方会更痛。” 话毕,凉浸浸的感觉让他后背瞬间绷紧。 紧接着,伤处泛起刺痛,密密麻麻,刀割一样。 他重新回到范增用剑砍他那个夜晚,血液粘稠,疼痛窒息,她也是这样,用金疮药按在他颈间,要他在疼痛之中清醒,把命捞回来。 李贤倒抽一口冷气,声音冷得像冰:“殿下下手真重。” “我倒想。”许栀声音没起伏,动作却下意识轻了点,又沾了点药顺着鞭痕往下流,弄湿了他腰边的衣服。 “药里加了酒精,可以消毒。”她加上这一句,擦完最后一道伤,她把空药碗往桌上一放,侧着头,“好了,你赶紧走吧。我也需要去让阿高他们早点回去。” 李贤没有立即告诉她,他已经将衣袍重新系好。 他拉住她的手,“殿下是这样决绝?一点都不考虑,一定要就此分道扬镳?” 他仰面望着她,“臣的确是被赵高害死。殿下别忘了,你却不是。” 许栀浑身一僵。当年,就是因为胡亥出生,她才吐血身亡,回到现代。 半晌,她回忆这一世,找不到任何胡亥不乖不好的片段。 “他不会了。” “不会?”他轻蔑笑了,“要不,你叫来公子高,问你弟弟,他为什么也不喜你那幼弟?” 李贤掌住她肩,“公主殿下,咸阳可不是走了一个赵高就能平静的地方。” 许栀一滞,扯掉眼上的束缚,“你到底想说什么?” 那布落到他们之间,素白色的,和上一世一样。 李贤站了起身,他闻到淡淡的酒精味,握住她的手,不愿她的手这样冰凉。 “阿栀,我们可不是凭借利益就能分割的关系。”他说。 雪下时分,是很静的,外面静得听不到任何声音。 太安静了,她知道胡亥的残忍,是在纸上看到的。 但在秦,听闻李贤说胡亥在登基之后的两年做的事,她还有些恍惚。 许栀看着他,深吸一口气,“多少年了李贤。这十多年间发生的事,你还不明白吗?即便我们能改变一切,可顿弱死了,王绾死了,赵嘉死了……这条路上,我不可能能顾及到全部的人。我不敢多想那个结局,可只有五年了。李贤,我们不能再这样似敌似友地纠缠在一起。” “纠缠?阿栀,凭什么你用这么一个词就想让我放手?” 她敛眸,“我有我要保护的人,你也是。我承认,昔年我逼迫你与你父亲为敌,是我太幼稚,是我忽略了你的痛苦。” 他看着她,竟宁可她与他唇齿相讥。“阿栀,是你先说要和我一起的,是你先说想要和我一起改变未来?凭什么到最后,你却说要我放手?” 他不过旧事重提。 她却搬出宋伯姬,说什么要给亡夫守节。 他一愣,见她表情是这样的郑重其事。该说她可恶,她不是固守遵守规制的人,却拿这套东西来压他。 “亡夫?”“是谁?”他冷笑一声,“负刍还是张良?” 不等许栀说话,他拉紧她,又想了想,最终还是说了这句话。 “可你曾是我的亡妻。” 她默了默,“那不是我。” 李贤道,“你怎么知道不是?” 许栀觉得他精神状态堪忧,她头一偏,躲开了那个吻。“景谦,为何要揪着过去的事不放?” 他沉眸,“那为何你也要如此呢?” 1、胡亥诛杀蒙恬、蒙毅,瓦解秦朝军事与中枢决策能力;诛杀李斯、冯去疾、冯劫,摧毁了秦朝行政与监察体系;大规模清洗旧臣,导致朝堂无人可用,最终使赵高得以“指鹿为马”、独掌大权,加速了秦朝的灭亡。 2、《春秋·襄公三十年》云:“五月甲午,宋灾,宋伯姬卒。”这里面的宋伯姬就是宋共姬。在《谷梁传》里,关于宋共姬的去世有着更为详细的记载,说的是晚上的时候,宋共姬居住的房屋失火了,仆人准备带宋共姬出去避火,但是宋共姬认为作为妇人,就必须严格遵守妇人的礼仪。傅母(古时负责辅导、保育贵族子女的老年妇人)不在身边,妇人怎么可以在晚上的时候外出呢?于是她磨磨唧唧,迟迟不出宫殿。随后火势大涨,而一直恪守礼仪的宋共姬就死在了大火当中。 549.第548章 春日迢迢,一月之约(5) 第548章 春日迢迢,一月之约(5) 听到这句话,她抬眸看着他,“我不会再纠结过去。” 这样坚决的目光让他为之一震,仿佛让他不能再进一步。 “过去,”他想了想,停顿半刻,“也包括我么?” 她想都没想,“是。” 他重新俯下身,“可我们才刚开始。” 那双眼我足见诚,他很少露出这种目光,不免让她一愣,可她就只愣了这么一下,旋即轻笑一声。 “大人这是寿者惛惛,心神恍惚了。” “阿栀。” 她错开他,望着外面的雪光,这才对着窗柩说了一段极其哀婉的话。 “我来时,总以为可以让遗憾得到弥补,让那些失去了的都得到,让失落的得其所愿。但总有人会被抛下。景谦,有一件事,你说得很对。咸阳,不是一个容易安静的地方。我再回来时就明白了。我不会再离开这里。……我曾说你追名逐利,只为自保。但人活一世,已是不容易,何况是你。十六年了,我们都很累不是吗?你又何必要把不多的精力花在旁的事上。” 他看着她的背影,想起嬴政前些日子交代给他的重任。 半晌,他说,“阿栀,你不知道,你不知道我想要什么。你从没想过要看清我的心。” 许栀沉默了会儿。 他从来不肯相信,早在遇到张良之前,她就已经花了五年的时间去琢磨他。可那时,他尚未从上一世的许多迷雾中清醒,将她频繁来府上的举止视作了监视。 一些放在一旁枯萎掉了的草药吸引了他的注意,那些药蒙了尘,多数已经碾碎了,他左右觉得不对劲。这种味道在狱中也闻到过。 她摆了摆手,不欲与他再说,还没走到门口,门忽然动了一下。 许栀忽然停住。 李贤夺步过去,抱住她的同时,一掌压住了门。 她身后漫过淡淡酒精味,风吹透,她整个人被扣在了他身前,身高差距大,她挣不过,就用手肘猛地砸在了他腹侧。 她出手重,他嘶了声,却仍不放,人低了下来,轻声道,“革带上东西多,别弄疼了自己。” 她真想瞪他一眼,方才那一大段话放在任何人身上都很奏效,但李贤一贯是不会听她好好说,她简直忍不住想张口骂人,“你又想干什么?” “小声点阿栀,你说过不想让太多人看到我到你宫中。你这里的宫女要是被我吓着了,指不定会引起宫外守卫注意。” “别给我搞这套。我自己宫里的人比你安全多了。” 说罢,清脆的女音在门外响了起来,“好奇怪,怎么推不开了?” 门外的人接着又尝试了一下,最终放弃。 那小宫女走的时候还念叨,“难道是阿妤姐姐不小心将置药的工作间也锁上了吗?” ……工作间?连带着她宫里的人说话也和她类似了。 “阿栀,你就不想快点解除拘禁?你,” 李贤才说一句话,臂上一痛,她没管他穿着又厚又重的直裾袍,袖子那是很厚的,但她还是咬了他。 她不是个守株待兔的人,李贤确实是当下她能直接接触到的朝臣。她是个很容易被别人的说话风格影响的人,大概这些日子和她说话的冯劫太过板正直率。 在她被惹毛了之后,李贤又能立即做出那副为臣的神情。 她只能直白地教训他,“非要我动手了你才能恢复正常……你,所作所为,实在毫无君子之风。” 李贤眼一垂,调笑道,“在下既非贵族,也不想做谦谦君子。不过若阿栀喜欢,我倒是愿意去博士学宫处游学一番。” “……最近父皇应该在重查六国典籍,你别把他们吓死了。” 他这才松了她的肩,笑道:“看来殿下还是很关心陛下。你需要臣帮你出宫的。” 她看着他,发现他眼中的笑来。她知道,她没法单方面谈让他和她各走各的这件事。 她想,这世上有什么样的关系像是他们呢?他们非友非敌,也不是爱恨交杂。 他们共有的,是执念,也是走在唯一、相同的道路。 “之前你提醒了我。有言道天有不测风云。这天上的气候变幻莫测,难以看清。但对我们来说,人事易变,天象难变。” 李贤道,“殿下是说荧惑守心的天象?” 她默了默,“你相信陨石上那句话是天意吗?” “天意吗?”李贤想了想,“若按你所言,说上一次确是天意。但这次便不是。” “《史记》与《汉书》中,“荧惑守心”记载后,会附加上帝王驾崩、权臣叛乱、天灾等事件,强化其“凶兆”属性。天降陨石之事,若提前使人言,或许可以改变。” 李贤会意,“我会去查。只是近来我身有要务。这件事,还需要陈平来主持。” “可以。”她说。 又让雪光照了一会儿。 “你既这么多日问我同一件事。你有办法让我快一些见到父皇吧,你也可以保住冯氏。其实吕不韦的旧案牵扯到左车,我并不想让有心之人翻它出来。” “臣……” 许栀止住他的话,看着他,一双眼睛里没有多的情绪,有的竟然还是理智居多,但她却仰着脸望着他,以图加大筹码。 “你说的那件事,我会考虑。但我需要时间。在我考虑的这段时间,我会绝对信任你。”她说。 这句话只有十秒,却让人觉得光阴过去了二十多天,十多年,六十个春秋寒暑,两辈子…… 但他知道那是谎言。 虽是谎言,但格外动听,温柔的谎言尤为动人。 他看到窗花的剪影在她美貌的脸颊上晃,在她沉静非常的眼中波动。 他想,她愿意这样骗骗他也是好的。 “阿栀需要考虑多久?” 她思量着,“三个月。” “太长。” 许栀根本没想到他会觉得长,不免提高了声音,“长?这么重要的事,考虑一年都是正常。我当年去楚国都准备了六个月。” “阿栀,我情愿给你时间,你说要信任我,我觉得让你考虑十年都是应该的。但陛下给我的公务不能等。” “什么公务?”她问。 话到嘴边又被他咽了回去,他恢复了往日的笑容,“帮你父皇处理些杂务。除夕前你就知道了。” 言外之意,他只给她不到一个月时间。如此迅速,当真是李贤交易的风格。 “我不同意。” 他手一揽,人被他扯了回来,眉梢一挑,“殿下何以见诚?不过,殿下只言片语也罢,确能将臣哄得情愿把全部奉上。” 他袖袍忽被攥住,两人一时贴得极近。 只见她煞有其事,“你不能这样说。我向来不会骗人,我会好好思量。” “需要思量,那便是不带有一丝真心……阿栀,” 彼此间的呼吸缠绕着。 他没作一丝的停留,也没让她逃跑,极快将她束在掌中。 “李……” 她似乎真的想说什么,但李贤已经把他的名字封回。 她说不想他再纠缠她,可他偏要。 于是他迫她张口,如是凌霜的风,带着方才谈话之间的失落,不满,哀伤。 她退却、推拒,可他却越收拢了她的腰身,托着她后脑,愈发深沉,就是要追逐着她,不攻自破地占据她的气息。 两人呼吸都重了点,他眼睫微颤,“阿栀原来喜欢睁着眼睛看我。” 一时间,她才想起来她竟忘记了咬他! 她眼里沾了点水光,推开他,“你混蛋、登徒子!” 她到底耳濡目染受过贵族教导太多年了,这么多年在她面前造次的人一个手都数不满。 敢这样对她的更是找不出第二个。 逼急了,她也骂不出几句别的。 她紧蹙着眉,脸颊染上绯色,气息不稳,眼神却锋利如刀,带着怨憎。 李贤却很满意,痞气笑着,捧了她脸,“混蛋是我。但登徒子可不是,殿下还是不要折辱了自己。殿下之前还说过什么?放肆,卑鄙,让我去死,” 李贤见她顿住,他凑到她颈间,又胡乱蹭了两下,甫抬起头来,眼中绕了一分迷乱,“阿栀,你说我乘人之危也好,说我不择手段也罢。可这秦晋之好,却是我诚心实意相求。” 李贤说着这种低三下四的话,动作却压根儿没有半点的谦卑。 许栀再也忍不了了,抽了系在腰间匕首。 他没反手去夺搁在他颈间的刀,但笑着将双手抬起,悬在半空,“阿栀,别这样。” 她能感受到他的温度,能清楚地感受到他在她耳侧留下的呼吸。 他没将危险当回事,刀刃已经在颈侧留了一道血痕。 许栀初年只当他是李斯之子,也是和她一样想要改变结局的人,后来她不介意将爱情这种东西作为绳索与工具,要求他按照最初的约定前行。 但她怎么能忘了,他和张良完全不同。 张良在道德与沉沦之中克制、挣扎、矛盾。 可李贤不会。 他本身就不达目的不罢休,本身就热衷在黑暗之中,过这种当特务刀口舔血的日子。 他就是要攫取她的理智,就是要让她无时无刻都感到他的存在。 他丝毫不当回事,沉沉盯着她唇上猩红的血斑,目光扫过她唇边,似乎还在留恋她的味道。 “这样也算歃血为盟了不是?” 说到这里,又笃笃响起了敲门声,比之前要着急。 “公主殿下,公主!公主?” 许栀要去开门。 李贤扯住她,抬手再次按住了那扇门,“不要忘了胡亥他是你幼弟,也还是二世皇帝。” “不过阿栀,你放心。不论如何,这一次,他根本不会有机会了。” 许栀还没从额上那柔软的触感回过神来,俯身的阴影已很快散开。 阿妤神色紧张,语气加快,“殿下,李大人。两位公子那边出事了。” 人之生也,与忧俱生,寿者惛惛,久忧不死,何苦也”:出自《庄子至乐》,“惛惛”意为神志不清,此句形容人随着年龄增长,被忧愁困扰,活得神志不清,颇为痛苦。 550.第549章 始皇五年,胡亥初露凶相(1) 第549章 始皇五年,胡亥初露凶相(1) 许栀以为出了什么意外,她赶过去看到眼前一幕,当即眼前一黑,几乎要被气死。 因为出事的根本不是她两个弟弟,而是她开垦出来的种的实验蔬菜。 原本这些是郑绸在料理,但她跟她父亲去岭南,许栀那会儿又以为自己后半辈子会一直待在大泽乡,就把这事给了魏咎,魏咎推广水车,又涉及基础粮食麦黍水稻的推广,蔬菜水果不是当务之急,也就进展缓慢。 她搞不来土豆玉米这种跨过大洋才能获取的东西,但她可以把一些蔬菜的品种和产量提高。 好在她有一个足以招揽到人才的身份。她从楚国回来之后,把嬴政给她来修缮芷兰宫的拨款,花在了这上面。 也正是因为芷兰宫如旧,李左车才能从他哥哥口中的地方翻进来。 故而许栀从来没把她们看成是宫人,而是专业技术人员,她想,这些姑娘真的很有想法,频频提出了不少嫁接等实操办法。 农事多杂,务农更是辛苦。 说来惭愧,许栀集中耕地除草的时候除了刚刚来那会儿,便也只有这二十多天。 她害怕十多年的潜移默让她忘记自己来自哪里。 她思索着赵高的话——奴性。她维护大秦的统治,是因为对她父皇的膜拜吗?是因为公主的身份吗?是因为皇权的叩首吗? 重重霜雪覆盖下来,倾轧着。让她模糊,鲜血淋漓地做出了法律条范之外的举止。 午夜梦回,她惊惧不已,头颅尸骸会朝她涌来,带着恨意的目光直朝她袭来。 安全自在,离她渐行渐远。 她不怕杀人,不惧怕杀死坏人,她害怕的是她把杀人这件事当成理所当然,当场是她的权力。 燕月不会知道,她在晚上哭,除了张良,还有这么一层原因。 还好,她被拘禁了。 这件拥护她的朝臣看来是件有失偏颇的事。好比陈平,他知道在骊山行宫上面,嬴荷华真的什么也没做。 但许栀心甘情愿。被关在狱中,甚至让她如释重负。 赵嘉虽不是死在她手里,但她难辞其咎,她是有罪的。 而嬴政并未因为他是赵国宗室之人,不因为赵嘉曾是他仇敌的缘故,而放弃对女儿、信臣的处置。 秦国,秦朝,还是以法度为准绳的。 她维护的是本来可以很好延续下去的可能,是原本就该循序渐进得以改变的希望。 她有私心,那大抵是当了快二十年的秦国公主,她也不愿秦国先祖,她父皇辛苦建立起来的基业被毁于一旦,不得善终。 许栀看着她辛苦培植的这些作物被作践了的时候,她最先的情绪不是愤怒,而是心疼。 见到她来了,十来个宫女赶紧伏下了头,不足求饶,声音带着哭腔,身体不住发抖。 许栀觉得很奇怪,她不曾言辞厉色,更别说对她们动过什么刑法。 如果是因为意外,她也不会过多责备。 她们怎么这般害怕? 跪在最前面的少女好像就是刚才来敲门的那个。 小拂是大梁人,被魏咎选来的民女。她生得柔弱清秀,很擅长种植草药之类的作物。若非她,她也不知道原来萝卜是种很耐寒的作物,无需复杂的田间管理,即使是缺乏种植经验的人也能尝试,适合饥荒前普遍撒种,且水分多,干旱时候能救命。 “殿下,公主殿下!奴婢罪该万死,求公主再给奴婢一次机会,奴婢一定把损坏的苗都补种好,日夜守着不让再出半点差错!” 小拂跪在雪地,青绿色宫装沾了不少雪和碎叶,脸始终埋在地上,点头如捣蒜。 许栀以为宫女们可能是听公子高他们说了什么,以为她会把外面对朝官那套东西用在她们身上。 “你起来说话,这是怎么回事?” 小拂只在抖,“殿下……” 阿妤方才就只看到棚子塌了,看到公子高的口型,她才跑去找嬴荷华。 她正想迈出一步去扶小拂起来帮嬴荷华问是什么事,却被人给拽住了。 “别说话。”公子高说。 李贤才看到一旁面色苍白的公子高,眉心一沉,很快道:“臣见公主殿下此处有些宫内事要处理,两位公子逗留许久,天色将晚,不如臣送公子回咸阳宫。” “是。”嬴高这才忽然回过神,后退一步,向李贤一揖,“李大人说得不错。”他酝酿了很久,才说话,“亥弟,这事情阿姐会处理……你和我回宫吧。” 许栀还没说话,听到胡亥的声音。 他跑到她身边,一把就抱住了她的腰,埋在她身前,声音也带着哭腔,“阿姐,阿姐,都是亥儿不好,我不该把东西乱扔。” 他仰着脸,手抓住她的袖袍,上下地晃,“阿姐对不起,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我真的不是故意要把你的棚子弄塌。” “我已经很用力想要把那个木头扶起来,但是,很重,我没办法。” 说着,他抓她袖子,许栀才看到他手背上那一道口子,上面有白色药粉,已经是处理过的样子。 “姐姐不要怪亥儿。” 随后,胡亥感到他背上被人拍了拍,很快,他朝她的姐姐笑着,然后似有似无的瞪了地下的人一眼。 “这些宫人照顾姐姐的花草不周,连架子也没弄稳。” 小拂还是没将头抬起来,额头磕得发红,泪水砸在雪里,“奴婢知道错了!奴婢愿意受罚,还是去杂役房挑水,只要能弥补过错,奴婢什么都愿意做!求公主别把奴婢赶出宫,奴婢家里还有年迈的母亲要养活……” 小拂说了这么多话,但就是不抬头。 太反常。 许栀看了胡亥,他就乖乖的站在那儿,看顾他的宫女赶紧上前拿手巾给他擦眼泪,那宫女怎么也在手抖。 她觉得不太对,上前一步要将小拂给扶起来。 李贤阻止了她。 公子高这时候走了过来。 胡亥看到他哥哥,没再盯着地上的人,笑盈盈地说,“既然姐姐说算了那就算了,”他若无其事仰着头说,“阿高哥哥,天要黑了,我们快点回宫吧。” 嬴高看了眼那小宫女,本要再说什么,却见胡亥立即又拉上了他的手,他吸了吸鼻子,转过身去看着嬴荷华,“我一定去求父皇,让父皇再赐给阿姐一个新的棚子。” 嬴高看着嬴荷华欲言又止,但见李贤,想见他素来与阿姐交好,一定会妥当告诉她真相,也应该会处理后面的事。 他把他这弟弟给带走才能救下那小宫女。 小拂神魂都被吓得失了踪。 方才她从置药间没拿到碾子,又想起大棚处有一个杆子晃动,雪天有风,她担心正拿了个木锥子想去将之凿得更牢实。当她掀开棚子的纱布,对上不慎对上一双水灵灵的眼睛。 胡亥手上已经扯了大把的萝卜叶,看到她,他接着又连根拔起了好几个。 然后他要小拂说,这是她做的。 不知道胡亥出于何意,或只将这当成玩闹,但这些苗是她们实验好几年才得以改良的品种,正值永安公主上心,她们务求不能白费心血。 她在永安公主这里没有感觉到传闻中秦国皇室营造出来的恐怖氛围。沈枝管事张弛有度。皇后对女儿也一贯松弛。 往日,永安公主经常外出。一年前公主从楚地回来后,除了几个朝臣和前丞相之女,也少有人登门去打破这个平静。 久而久之……她们就不那么分得清皇宫和宫外的区别。 小拂还以为所有皇子都和永安一样…… 但事实上,和永安一样的,只有长公子。 她当胡亥只是个普通的小孩子,蹲下身来,出声提醒,“小公子,这个不是玩的,可否放下?婢带你去别的地方玩好不好?” 一个奴婢竟然敢不顺着他。 他眉间一蹙,伸手就夺了她手里的木锥子,猛地要往她脖子上扎。 “住手!” 嬴高这次赶上了,他呵斥他。 “你不准这样!” 胡亥顿了一顿,抬头看到是他,表情一下变了,顿作无辜,“哥哥,我没有。” 就在公子高前脚刚跨出,却听到砰地一声,本就摇晃的棚子,那半身高棚子一角垮了,紧接着传来女子凄厉的叫声。 公子高看到的就是女子捂着眼睛,伏在地上。 而胡亥手里拿着沾血的木锥。 “阿姐到底是怎么管你们的?你竟敢躲?”憎恶卑微如草芥的奴婢竟然敢反抗?胡亥疑惑,又顿时凶厉起来。 小拂没有逆来顺受,她躲了,那木锥划过她的眼尾,拉出一条血痕,伤口先是白的,随后才有血慢慢渗出。 胡亥却躲在了公子高身后,举着他的手,方才挣扎时,小拂伤了他。 “我要回去告诉父皇。阿姐宫里的婢女打我。” 小拂浑身一抖。 她们的公主被从狱中押送回宫时,神色很憔悴,养了半个月才好一点。她没有说她犯了什么事。只是告诉她们说,以后咱们要自食其力很长一段时间,不过让她们放心,她绝不亏她们的工资。 这件事如果告到皇帝那里去,嬴政宠爱胡亥,那么她大概率会死,公主也会被继续关着。 “公子饶命啊,都是奴婢的错。” 她趴在地上,死死将伤口摁在雪里。 那雪地陷下一处,猩红色浸了一片。 看到血的瞬间,她心里一沉,巨大的石头压过来。 即便她躲开了,可眼下的伤一直到了太阳穴,很长,且极深。 “小拂才刚及笄。她前日还说要等我解禁了出宫见她母亲。” 许栀一口气没缓过来,剧烈咳嗽起来。 胡亥诛杀朝臣,连他的兄弟姐妹也都杀得毫不留情,手段极其残忍。 她捏紧拳,倒吸一口凉气,“十岁就这般凶厉。” 可他在她面前只是一个小孩子,小少年。他规规矩矩地去听淳于越的教导都是骗人的。他在他父皇和她面前表现出来的知书达理、温柔待人,都是假的。 许栀对小孩一贯仁慈,可他总感觉胡亥不可亲近。 是了,她也曾在张良面前装过乖。 眼神…… 那是模仿扶苏而绝对模仿不来的东西。 许栀突然想起淳于越和他说过一件事。 胡亥在宫中看到一只掉在地上的才孵出来的小鸟,眼睛都没睁开,他精心照顾了它近一个月。 可后来,她再没有听淳于越提过这件事。 但她知道,胡亥和她提过说他羡慕李左车有一只波斯猫。他已经十岁,可偶尔会露出小孩子的神情。 于是在他的恳求下,他宫中多了一只狸花猫。 幼鸟不过是猫的食物。 她禁不住后退一步。 李贤没有安慰许栀目睹她弟弟凶残的面目之后的伤感。 她看着地上的血迹,不住摇头,“我不当对他抱有幻想。”她顿了顿,“我该杀了,” 他做了个噤声的动作,然后俯身下来,看着她的眼睛,“不。不论如何,他是你弟弟,也是陛下宠爱的孩子。你不能出手,不可因他而背负骂名。” 他们在雪地站久了,衣袍上面落满了雪粒,湿了一大片。 她不可避免的回想起她当年看到发掘骊山陵墓的报告。 到底有多残忍?胡亥清洗宗室,手段包括肢解、烹煮、活埋、用巨大的石头碾压致死…… 他伸手擦去粘在她脸颊上的飞雪,眸色深沉。 “阿栀。你不能杀的人,我来杀。” 沉黑袍服,肃杀风雪,一字一句如是他重诺。 1、根茎类 萝卜(心里美、白萝卜)、胡萝卜(耐寒品种) 肉质根可在土壤中越冬,-3℃不冻害 9-10月播种,选择疏松沙壤土,避免连作;收获前 1个月控水,提升口感 耐寒野菜 荠菜、苦苣、马齿苋(野生驯化品种) 零下低温仍可存活,开春快速返青 可撒播或分株,无需刻意施肥,土壤保持微湿即可,适合野外或庭院种植。 胡亥通过赵高篡改遗诏即位后,为巩固权力,在赵高唆使下对宗室展开清洗: 2、采用诬陷、酷刑等手段逼迫兄弟姐妹认罪,手段包括斩首、肢解、车裂等。 仅少数人幸存,如公子高以请求殉葬为由保全家族,子婴因身份争议(或为扶苏之子或秦始皇之弟)未被杀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