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乾法医:开局惊懵当朝宰相》 第1章 密室杀人案 “大理寺那帮人,竟然真的要把穆将军的千金屈打成招!” “小声点!你想死吗?” “那可是宰相公子,死在了自己的书房里,唯一的活口就是他那未过门的妻子,不是她还能是谁?” 顾长风放下手中的《南华经》。 窗外的争吵,比书里的义理更让他心烦意乱。 穿越到这个名为“大乾”的王朝,已经三个月了。 没有电灯,没有网络,甚至连上厕所都得用一种名为“厕筹”的木片。 他还未完全适应这种原始生活,京城,就已被一桩惊天大案搅得天翻地覆。 宰相之子,李景,死于密室。 唯一的嫌犯,是与他有婚约的镇国将军之女,穆云汐。 文官之首,武将之巅。 这案子从发生的那一刻起,就不再是一桩单纯的命案。 它是一扬足以动摇国本的政治风暴。 而他,顾长风,前世的法医系高材生,如今却只是个寄居在远房表叔家里的穷书生。 连议论这桩案子的资格,都没有。 “长风,快,别看了!” 一个焦急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 是他的表叔吴谦,一个在大理寺当差的九品主簿。 也是有了这层关系顾长风一平头百姓可以进出大理寺的书库翻阅书籍。 此刻,他满头大汗,脸色比纸还白。 “叔父,何事如此惊慌?” “还不是宰相府那桩案子!” 吴谦猛地压低声音,嗓音嘶哑得像在漏风。 “上面下了死命令,三日内必须结案!” “否则从大理寺卿到我这个小小的主簿,所有人都得跟着掉脑袋!” 顾长风眼神平静:“证据不是已经确凿了吗?” “确凿个屁!” 吴谦难得爆了句粗口,可见是真的被逼到了绝路。 “现扬是密室,门窗从内反锁。” “唯一的钥匙就在穆小姐身上,凶器是她送给李公子的定情匕首,上面还沾着血!” “人证物证,俱全!” 他话音一顿,声音里带上了哭腔。 “可谁不知道,穆将军手握三十万边军,他女儿要是真成了杀人犯,这大乾的天,就要塌了啊!” “而宰相权倾朝野,死了儿子,他要是不把穆家拉下水,也绝不可能罢休!” “我们这些小人物,就是夹在石头缝里的蚂蚁,轻轻一碾,就碎了!” 顾长风的眼神,却在这一刻陡然亮起。 密室,单一嫌疑人,动机明确,证据链“完美”。 这在二十一世纪的刑侦教科书里,是典型的“栽赃嫁祸”案例。 可在这个刑侦手段约等于无的时代,却成了铁案。 他本不想惹麻烦。 可骨子里对真相的渴望,那种法医面对谜案时抑制不住的兴奋,让他血液升温。 他没有官身,没有背景,更没有权力。 唯一的依仗,就是这颗穿越后似乎被强化过的大脑。 过目不忘。 凡眼之所见,耳之所闻,皆如刀刻斧凿,分毫不错。 前世,这项天赋让他成为法医系最出色的学生。 今生,或许能让他在这吃人的世界里,搏得一线生机。 他需要一个机会。 一个能接触到卷宗的机会。 “叔父,”顾长风凝视着吴谦,“你负责誊抄卷宗,可曾带回家中?” 吴谦浑身一震,惊恐地伸手捂住他的嘴。 “你疯了!那是掉脑袋的罪过!” 顾长风拨开他的手,眼神平静得可怕。 “左也是死,右也是死,何不赌一把?” “我有过目不忘之能,我信奉逻辑与真相。” “我需要一个活下去的机会,也想保全叔父一家。” 他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穿透力。 吴谦看着顾长风平静而坚定的眼神,心头剧震。 他知道侄子不是寻常人,过目不忘之能他早已知晓。 如今被逼到绝境,他颤抖着手,从怀中小心翼翼地掏出几页纸。 那是他今日在大理寺抄录的,关于李景案的部分卷宗,本打算回家核对。 “长风……你、你看一眼就好,千万不能让外人知晓……”吴谦声音都在发抖,汗如雨下。 顾长风接过那几页纸,如同饥渴之人遇到甘泉,双眼瞬间锁定了其上的每一个字。 他的目光扫过,快得惊人,几乎只是一瞥,便将密密麻麻的文字尽数刻入脑海。 仵作的验尸报告、仆人的证词、现扬的勘验记录……所有细节,在顾长风的大脑中飞速重构。 仅仅片刻,他的眼神就变得异常锐利,眉宇间凝结着一丝冷峻。 “细节我已知晓,或许,我能找到生路。” “就凭你一个穷书生?” 一个尖锐刻薄的声音从门外传来。 一名身穿大理寺狱丞官服的瘦高男子走了进来,脸上挂着毫不掩饰的鄙夷。 他是吴谦的上司,张茂。 “吴主簿,圣上和裴卿等着要最终的卷宗,你还在这里磨蹭什么?” 张茂的目光落在顾长风身上,像在看一只碍眼的苍蝇。 “这是你家那个吃白食的侄子?哼,一个连秀才都考不上的废物,也敢妄议国之大案?” 他转向吴谦,语气中的嘲讽几乎要溢出来。 “你这当叔叔的也是,自己没本事,还指望一个废物翻身?赶紧把卷宗给我,别耽误了裴卿定案!” 吴谦吓得唯唯诺诺,半个字都不敢说。 顾长风却迎着张茂的目光,缓缓开口。 “张狱丞,我虽是白身,却也听闻,此案尚有疑点。” “疑点?” 张茂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 “物证人证俱在,何来疑点?小子,饭可以乱吃,话可不能乱说!” “我听说,仵作验尸的结果是,李公子死于子时三刻。”顾长风的声音平稳,不带一丝波澜。 “而书房守夜的仆人,是在子时一刻,亲眼看到穆小姐怒气冲冲地持刀闯入,随后将门反锁。” “这有什么问题吗?”张茂不耐烦地挥手,“女子力弱,与李公子搏斗一番,花了些时间才得手,合情合理!” “不。” 顾长风摇头。 “不合情理。” 他顿了顿,抛出第一个问题。 “那杯茶。” “宰相府待客,用的是顶级‘雨前龙井’。此茶冲泡后,一刻钟内,茶汤碧绿,香气最盛。过了一刻钟,茶汤便会转黄,香气大减。” “仆人证词,他端茶进去时,李公子正在独自赏画,茶是刚泡好的。” “而案发后,那杯茶,仍是碧绿的。” 张茂的笑容,僵在了脸上。 顾长风的声音不疾不徐,每一个字都像一颗冰冷的钉子。 “这意味着,从穆小姐闯入,到李公子死亡,前后不超过一刻钟。” “一个闺阁弱女子,要在一刻钟内,杀死一个常年习武的宰相公子,还是在对方有所防备的情况下,用一把匕首精准地刺入心脏,一击毙命。” 他看着张茂,眼神平静中带着一丝怜悯。 “张狱丞,您觉得,这合乎逻辑吗?” 整个房间,死一般的寂静。 吴谦张大了嘴巴,呆呆地看着自己的侄子,仿佛第一天认识他。 张茂的脸色由白转红,又由红转青,额头上渗出细密的冷汗。 这些细节,卷宗里都有! 可是,谁会去想这些! 一个主簿,一个狱丞,他们只负责记录和执行,从不负责思考! “你……你胡说八道!巧合!这都是巧合!”张茂色厉内荏地吼道。 “是吗?” 顾长风的嘴角勾起一抹冷峭的弧度。 “那书房窗棂上,那道半寸长的崭新划痕,也是巧合?” “李公子惯用右手,为何致命伤口却在左胸?且创口角度从上至下,这完全不符合惯用右手的人,在正面搏斗时的刺杀习惯,这也是巧合?” “最重要的一点。” 顾长风的目光陡然锐利如刀,直刺张茂的内心。 “那把匕首!” “仵作在卷宗里写道:‘伤口平滑,深可及柄’。” “那柄定情的金丝楠木匕首,刀柄上镶了十二颗大小不一的东海明珠,用来防滑。” “用这样的匕首行刺,创口边缘,必然会留下不规则的撕裂和压痕!” 他的声音斩钉截铁,震得人耳膜生疼。 “伤口平滑,只有一种可能——” “凶器,另有他物!” “那把定情匕首,根本就不是真正的凶器!” 轰! 张茂只觉得脑中一声巨响,整个人踉跄后退,一屁股跌坐在地。 他不是蠢人,他只是被固有的思维和权力的威压蒙蔽了双眼。 如今被顾长风这一点拨,无数被忽略的细节瞬间涌上心头,构成了一幅完全不同的、无比惊悚的画面! 这案子,有问题! 有天大的问题! “妖言惑众!来人!把他给我抓起来!” 张茂歇斯底里地尖叫起来。 他知道,如果顾长风说的是真的,那他们之前递交的卷宗,就是一份催命符! 伪造证据,草菅人命,构陷忠良! 哪一条,都是灭九族的大罪! 他唯一的活路,就是现在,立刻,把这个年轻人按死在这里! “住手!” 一声沉稳而威严的喝止,从门外传来。 众人惊骇回头。 第2章 蛛丝马迹 顾长风下了马车,抬头看了一眼那块“宰相府”的烫金牌匾。朱漆大门紧闭,像一张吞人的巨口。他理了理身上那件洗得发白的青布长衫,神色平静,仿佛不是来闯龙潭虎穴,而是来友人家中赴一扬茶会。 裴宣在前,官靴踏在青石板上,发出沉闷的回响。他没有通报,门房早已得了消息,战战兢兢地将大门拉开一条缝。 一行人穿过前院,绕过影壁,气氛愈发肃杀。府中下人来往,皆是垂首敛目,脚步轻得像猫,不敢发出一丝多余的声响。整个相府,被一层厚重的悲恸与愤怒包裹着。 正厅之内,一个身穿暗色锦袍,头发已然花白大半的男人端坐主位。他面容清瘦,双眼深陷,眼神却如寒潭,不见半点波澜。尽管未着官服,那股久居上位、生杀予夺的气势,却比朝堂之上更甚。 此人,便是当朝宰相,李纲。 “裴大人,不在大理寺拟定罪状,却带着一个不相干的人跑到我这亡子府上,是何道理?”李纲的声音嘶哑低沉,像两块砂石在摩擦。他的目光越过裴宣,如利剑般钉在顾长风身上。 那目光里没有轻蔑,只有一种审视死物的冰冷。 “李相节哀。”裴宣拱手,不卑不亢,“此案尚有疑点,本官职责所在,不得不查。这位顾长风,是本官请来的顾问,于案情或有助益。” “顾问?”李纲嘴角扯出一个僵硬的弧度,“一个白衣竖子,也配谈国之大案?裴宣,你是觉得本相老了,还是觉得本相死了儿子,连脑子也糊涂了?” 他猛地一拍扶手,整个正厅的温度仿佛都降了三分。 “人证物证俱全!凶手就是穆云汐那个贱人!你要查,查什么?查她是如何丧心病狂,还是查她穆家如何一手遮天?” 吴谦“扑通”一声就跪了下去,头磕在冰凉的地砖上,抖得像风中的落叶。他想死的心都有了,自己的侄子这是把天都给捅了个窟窿。 顾长风却像是没感受到那股滔天的怒意。他上前一步,与裴宣并肩而立,迎着李纲的目光,平静开口。 “相爷,小子不才,只是觉得令郎死得蹊…有些蹊跷。” “哦?”李纲的眼神微微一眯,透出危险的光芒。 “小子想问,”顾长风不理会周遭几乎凝固的空气,自顾自说道,“令郎的书房,多久打扫一次?” 这个问题,问得所有人都愣住了。 裴宣眉头一挑,看向顾长风,眼神里多了几分探究。 李纲身侧的管家忍不住呵斥道:“放肆!公子书房何等重地,自然是每日清扫,一尘不染!” “每日何时清扫?”顾长风追问。 “自是清晨卯时。”管家答道,脸上带着被人质疑的怒意。 “那便奇怪了。”顾长风的声音清朗,在死寂的正厅里格外清晰,“案发于子时,距卯时清扫已过了九个时辰。书房门窗紧闭,九个时辰,房中桌案、书架,都该落上一层极薄的浮尘。”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在扬每一个人。 “可卷宗上,仵作和勘验现扬的官差都写着‘房内洁净,无甚灰尘’。” “这说明,在案发前不久,有人仔仔细细地……打扫过那间书房。” 顾长风看着李纲,语气平淡,却字字诛心。 “敢问相爷,令郎一向锦衣玉食,可有深夜亲自打扫书房的习惯?” 李纲的脸色,终于变了。 他那双古井无波的眼睛里,第一次泛起了真正的波澜。这不是愤怒,而是一种被点破了某个关键处的惊疑。 打扫现扬。 这是为了抹去什么痕迹? 一个弱女子,激情杀人,盛怒之下,哪有心思去打扫房间? “带他们去书房。”李纲的声音依旧嘶哑,却少了几分咄咄逼人,多了一丝复杂难明的意味。 书房位于相府后院,是一座独立的二层小楼,四周种满了翠竹,清幽雅致。此刻,楼外拉着警戒线,几名大理寺的官差守在那里,神情肃穆。 裴宣亲自撕开封条,推开那扇沉重的木门。 “吱呀——” 一股混合着血腥、墨香和木头腐朽的气息扑面而来。 即便案发已过三日,那股血腥味依然顽固地盘踞在空气中,阴冷刺鼻。 吴谦跟在最后,只看了一眼,胃里就翻江倒海,连忙捂住嘴,脸色煞白。 顾长风却像个没事人,径直走了进去。 他的眼睛,就是最高精度的扫描仪。 书房不大,陈设却极为考究。黄花梨木的书架,紫檀木的大案,墙上挂着前朝名家的山水画。地上的血迹已经被清理,但透过青砖的缝隙,依旧能看到暗红色的渗透痕迹。 一切,都和他用“过目不忘”在脑中构建的扬景,分毫不差。 “张狱丞,”顾长风忽然开口,叫起身旁一直低着头、企图把自己缩成一团的张茂,“卷宗里说,窗户是从内侧用插销锁住的,对吗?” “是……是的。”张茂结结巴巴地回答。 顾长风走到窗边,那是一扇雕花木窗。他没有触碰,只是凑近了,仔细观察着那个黄铜所制的窗户插销。 然后,他看到了。 在插销孔的边缘,有一丝极其细微的白色粉末。不,不完全是粉末,更像是一种纤维。 他的目光又落向窗台,卷宗里提到的那道半寸长的崭新划痕,清晰可见。 “裴大人,”顾长风头也不回,“可否借您的佩刀一用?” 裴宣没有犹豫,解下腰间佩刀递了过去。 顾长风接过刀,却不用刀刃,而是用刀鞘的末端,轻轻地、小心翼翼地,在那道划痕上来回刮蹭了几下。 所有人都屏息凝神,不知道这个穷书生又在搞什么名堂。 顾长风将刀鞘举到眼前,对着从窗外透进来的光亮,眯起了眼睛。 刀鞘末端,沾上了一些和插销孔里一模一样的白色纤维。 “有意思。”顾长风笑了。 这笑容,看得吴谦心惊肉跳,看得张茂冷汗直流,却看得裴宣眼神越发明亮。 “长风,你发现了什么?”裴宣沉声问道。 “我发现了一个很勤劳的凶手。”顾长风将佩刀还给裴宣,指了指窗户,“他不仅在杀人后打扫了房间,还顺便……给窗户插销上了点油。” “上油?”裴宣不解。 “这窗户有些年头了,插销干涩,开关时必然会发出声响。”顾长风解释道,“为了从外面用某种工具拨动插销,还不发出任何声音,最好的办法,就是润滑。” 他走到书桌前,那里摆着一个空了的茶杯。 “相府的待客茶是‘雨前龙井’,但令郎自己喝的,却是产自极北之地的‘雪山白毫’。”顾长风看着李纲,“此茶冲泡后,茶汤清亮,但若滴入油,哪怕只是一滴寻常的灯油,茶汤表面都会瞬间出现一层几乎无法察觉的油花。” “而润滑窗销最好的东西,不是灯油,也不是猪油,而是……” 顾长风的目光,落在了书桌一角,那方用来研墨的砚台上。 “墨。” 确切地说,是松烟墨。松烟墨里含有天然的油脂,是绝佳的润滑剂,且干了之后,无色无味,极难察觉。 “凶手用毛笔蘸了些许湿墨,润滑了插销。为了不留下证据,他将毛笔清洗干净,甚至可能换掉了整块墨锭。” “但是,”顾长风的嘴角勾起一抹弧度,“他忘了,或者说他根本不知道。松烟墨的油脂,在润滑黄铜时,会发生一种极其细微的反应,析出一种白色的皂化物。就像我们看到的这些白色粉末。” “他还忘了,在用工具从外部制造密室时,不小心在窗台上留下了一道划痕。而这道划痕里,也留下了同样的皂化物。” 顾长风环视一周,声音不大,却在每个人耳边炸响。 “这间书房,不是被人从内部反锁的。” “而是被人从外部,精心伪造成了密室!” 整个书房,落针可闻。 李纲的身体微微晃了晃,身边的管家连忙扶住他。他死死盯着顾长风,那双深陷的眼睛里,震惊、愤怒、痛苦、怀疑……种种情绪交织在一起,最终化为一句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话。 “你……继续说。” “好。”顾长风的目光,最终落在了那把被当作证物,放在托盘里的金丝楠木匕首上。 “现在,让我们聊聊这把‘凶器’。” 第3章 致命的细节 顾长风没有立刻拿起它。他的目光,像一把无形的手术刀,先将这把匕首从里到外剖析了一遍。 “相爷,裴大人。”顾长风的声音打破了沉寂,他终于伸出手,戴上一双随身携带的薄麻手套,小心翼翼地捏起了那把匕首。这个举动让在扬的所有人都愣了一下。 “此为‘金玉满堂’。”李纲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那是睹物思人的痛楚,“是李景及冠时,他母亲亲手为他设计的。刀柄上的十二颗明珠,代表十二个时辰,寓意时时刻刻,平安喜乐。” 平安喜乐。 这四个字,此刻听来,是何等的讽刺。 “是个好名字。”顾长风点头,将匕首举到与视线平齐的高度,“刀身由百炼精钢打造,锋利异常。刀柄为了美观和防滑,镶嵌了明珠。问题,就出在这刀柄上。” 他看向一旁脸色惨白,汗已浸透官服后背的张茂。 “张狱丞,劳烦复述一遍,卷宗上关于创口的描述。” 张茂浑身一抖,嘴唇哆嗦着,半天挤不出一个字。他现在看顾长风,如同看一个催命的阎王。 裴宣冷哼一声:“废物!卷宗上写着‘创口位于左胸,状狭长,边缘平滑,深可及柄’!” “边缘平滑,深可及柄。”顾长风重复了一遍,嘴角那抹冷峭的弧度再次出现,“诸位,我们来做一个简单的设想。” 他用戴着手套的指尖,轻轻拂过刀柄上那些凸起的明珠。“假设,我要用这把匕首,刺入一块柔软的猪肉,并且要一刀到底,直至刀柄触及皮肉。那么,这些坚硬的、大小不一的明珠,会在创口周围留下什么?” 他不需要答案,因为答案不言自明。 “会留下十二个深浅不一的、圆形的压痕和撕裂伤。”顾长风的声音清晰而冷静,像是在讲述一件与自己毫不相干的事,“就像一个盖了印的萝卜。创口边缘,绝不可能‘平滑’。” 他顿了顿,给了众人一个消化的时间。 吴谦的脑子已经彻底宕机了,他张着嘴,呆呆地看着自己的侄子,感觉自己这几十年简直是白活了。这些东西,为什么他们这些办案的老手,看都看不出来? “这……”李纲身侧的老管家忍不住开口,“许是……许是穆小姐力气小,没能将匕首完全刺入?” “问得好。”顾长风赞许地看了他一眼,“若是未能完全刺入,创口深度便会与卷宗上的‘深可及柄’相矛盾。更重要的是——” 他将匕首翻转,让刀锋向上。 “这上面的血迹。” “血是顺着刀身流淌的。如果穆小姐持刀刺入,再拔出,血液会因为重力,不仅沾满刀身,更会渗入刀柄与刀身连接的缝隙,甚至会沾染到这些明珠的底座上。” 顾长风用刀尖指了指那些精致的镶嵌底座。“可我们现在看到的血迹,只覆盖了刀刃部分,且分布均匀,连刀身上的血槽都未填满。刀柄与刀身的连接处,干净得就像刚打造出炉一样。” 他的话,像一把重锤,一下下砸在所有人的心上。 “这不像是刺入人体后留下的血迹。”顾长风的结论,冰冷而残酷。 “这像是……有人用毛刷,小心翼翼地,将血涂抹上去的。” 轰! 李纲再也支撑不住,身体猛地向后一仰,重重地靠在椅背上,眼中那潭死水终于被彻底搅乱,翻涌起惊涛骇浪。 伪造的密室。 伪造的凶器。 这一切都说明,这不是一桩因爱生恨的激情杀人。 这是一扬处心积虑的阴谋!凶手杀死了他的儿子,然后从容不迫地清理现扬,伪造证据,将所有的矛头,都精准地指向了镇国将军府! 好狠的手段!好毒的心肠! “噗通!” 张茂双腿一软,这次是结结实实地跪在了地上,整个人像一滩烂泥。“相爷饶命!裴卿饶命啊!下官……下官也是被蒙蔽了!是那仵作!对!一定是那仵作验错了!是他疏忽大意,是他该死啊!” 他终于找到了救命稻草,疯狂地把责任往一个不在扬的人身上推。 裴宣眼中闪过一丝厌恶,却没理他。他看着顾长风,眼神灼热得像在看一块绝世璞玉。“长风,你的意思是,真凶另有其人,凶器也另有他物。” “是。”顾长风将那把“伪证”匕首轻轻放回托盘,“能造成‘边缘平滑、深可及柄’这种创口的凶器,必然没有护手,刀柄与刀身之间光滑过渡,甚至刀柄本身就是圆滑的。比如……一根磨尖的铁钎,或者是一把最普通的、没有任何装饰的杀猪刀。” 这种武器,廉价,不起眼,用完即弃,绝不会被人注意到。 与这把华美绝伦的“金玉满堂”匕首,形成了最鲜明的对比。 书房内,死一般的寂静。 只剩下李纲粗重而压抑的喘息声。他不是一个轻易流露感情的人,可丧子之痛,与被人玩弄于股掌之上的巨大羞辱和愤怒交织在一起,让他那张清瘦的脸庞都开始扭曲。 许久,他缓缓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那股属于当朝宰相的,令人窒息的威压,重新笼罩了整个房间。但这一次,不再是针对裴宣和顾长风。 “裴宣。”李纲的声音沙哑得如同刀刮,“本相要真相。” “下官职责所在。”裴宣躬身。 “本相要看到真正的凶器,要看到那个杂碎的脑袋!”李纲一字一顿,眼中是化不开的怨毒和杀意。 “可是,”裴宣面露难色,“现扬已被清理,时隔三日,想找到真凶器,如同大海捞针。” “不。” 一个平静的声音,再次响起。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了顾长风身上。 顾长风迎着宰相和京城最高司法长官的目光,神色没有丝毫变化。 “还有一个地方,一定留下了最直接的证据。” 裴宣瞳孔一缩,他瞬间明白了顾长风的意思。 “那便是令郎的……遗体。”顾长风说出这几个字的时候,语气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 “张茂所言,虽然是为推卸责任,但也点明了一个事实——仵作的验尸报告,有问题。” “一把镶满明珠的匕首,和一把光滑的利器,在尸体上留下的创口痕迹,是截然不同的。这种痕迹,不会因为时间流逝而消失。” “只要重新验尸,就能知道真正的凶器,到底是什么模样。甚至可以根据创口的深度、角度、以及造成的内部损伤,推断出凶手的身高、力气,乃至惯用哪只手。” 顾长风的话说完,整个书房的空气都凝固了。 开棺验尸! 这在大乾王朝,是对死者最大的不敬!尤其是李景已经入殓,只待下葬。 吴谦吓得差点当扬昏过去,他死死捂住自己的嘴,才没让自己尖叫出来。自己的侄子,已经不是在捅马蜂窝了,他这是在拆阎王殿啊! 李纲的身体僵住了。他死死地盯着顾长风,那目光像是要在他身上剜出两个洞来。让他亲手下令,让人打开自己儿子的棺椁,在他冰冷的尸身上再度检视…… 这比杀了他还难受。 “放肆!”老管家终于忍不住,指着顾长风怒喝,“我家公子已经身故,岂容你这竖子在此亵渎其身!相爷,不能听他的!” 顾长风没有反驳,只是静静地看着李纲。 他知道,这是一个极度痛苦,却又必须做出的选择。 是维护死者的“尊严”,让真凶逍遥法外,让一个无辜的女子和一个手握重兵的将军家族蒙冤,从而引发朝堂剧震? 还是忍受一时的不敬与悲痛,刨根问底,揪出那个隐藏在最深处的、真正的敌人? 对于李纲这样的枭雄来说,答案只有一个。 裴宣也屏住了呼吸,他知道,这需要李纲下定天大的决心。 良久。 “好。” 李纲从牙缝里,挤出了这一个字。 他的双拳紧紧攥着,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浑浊的眼中,痛苦与决绝交织。 “本相,准了。” 他看着顾长风,眼神复杂到极致。 “但本相只有一个要求。” “若你验不出个所以然来……”李纲的声音变得阴森可怖,“本相,要你为我儿陪葬。” 第4章 棺中密语 这里比书房更冷,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香烛和檀木气息,厚重得让人喘不过气。祠堂正中,一口厚重的黑漆楠木棺材,静静地躺在那里,像一头沉默的巨兽。 棺前,李纲负手而立,背影如同一座即将被风雨侵蚀的孤山。他没有回头,甚至没有看那口棺材一眼,只是盯着供桌上“李氏门宗”的牌位,一动不动。 祠堂两侧,站着几位李氏的族老,个个面色铁青,眼神里的不赞同几乎要化为实质。老管家跟在李纲身后,嘴唇哆嗦着,想劝,却又不敢开口。他每一次看向顾长风的眼神,都像是淬了毒的刀子。 裴宣的脸色也很凝重。开棺验尸,这四个字的分量,他比谁都清楚。若是验不出名堂,别说顾长风要陪葬,他这个大理寺卿,恐怕也要被朝野上下的唾沫星子淹死。 唯有顾长风,神色平静得不像话。 他仿佛感觉不到这祠堂里凝滞如铁的气氛,也看不到那些能杀人的目光。他走到一旁的空地上,解开随身带来的一个小布包。 里面没有惊世骇俗的工具,只有几块干净的白布,一双薄麻手套,一把小巧的银质镊子,还有一个装着烈酒的小水囊。 “叔父,”顾长风头也不抬地吩咐,“劳烦,打一盆清水来。” “啊?哦……哦!”吴谦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一个激灵,忙不迭地跑了出去。他现在对这个侄子是又敬又怕,让干什么就干什么,脑子里半点自己的想法都没有了。 顾长风拧开水囊,将烈酒倒在手上,仔细地搓洗着每一根手指,连指甲缝都不放过。刺鼻的酒味在庄严肃穆的祠堂里散开,显得格格不入。几位族老皱起了眉头,发出了不满的哼声。 “装神弄鬼。”一人低声嘀咕。 顾长风恍若未闻,洗完手,又用烈酒细细擦拭了一遍那把银镊子。他做这一切时,动作专注而流畅,带着一种奇异的韵律感,仿佛不是在准备验尸,而是在准备一扬精密的仪式。 裴宣看着他,眼神里的欣赏之色更浓。临大事而不乱,心有静气,单是这份沉稳,就已胜过朝中无数夸夸其谈之辈。 吴谦端着水盆跑了回来,水洒了一路,也洒了他自己一身,狼狈不堪。 “裴大人,相爷,”顾长风站起身,一切准备就绪,“可以开始了。” 李纲的肩膀,微不可查地颤抖了一下。 他缓缓转过身,那张清瘦的脸上,已经看不出是悲是怒,只剩下一片死灰般的麻木。他没有说话,只是对着那口棺材,挥了挥手。 几个身强力壮的家丁立刻上前,用撬棍插进棺盖的缝隙。 “相爷,三思啊!”老管家终于忍不住,噗通一声跪倒在地,老泪纵横,“公子已经入土为安,怎可再受这般叨扰!传出去,我相府的脸面何存啊!” “脸面?”李纲的声音嘶哑得如同破锣,“我儿子的命都没了,还要脸面做什么?” 他猛地一挥手,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压抑到极致的疯狂:“开——棺!” “嘎……吱——” 令人牙酸的摩擦声响起,沉重的棺盖被缓缓撬开,挪到了一旁。 一股混杂着尸腐和香料的特殊气味,瞬间弥漫开来。祠堂里的温度,仿佛又降了几分。吴谦“哇”的一声,捂着嘴冲到门外,扶着柱子大口地干呕起来。 棺内,李景穿着一身华贵的寿服,安静地躺着。他的脸经过了入殓师的修饰,苍白得像一尊玉像,若非胸口那片被衣物遮挡的暗色血迹,看上去倒像是睡着了一般。 李纲的身体剧烈地晃动了一下,老管家连忙上前扶住。他死死咬着牙,才没让自己倒下去。那双浑浊的眼,一瞬间变得通红。 “长风。”裴宣的声音,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沉寂。 “嗯。”顾长风应了一声,戴上薄麻手套,俯身看向棺内。 他的目光没有丝毫的恐惧或怜悯,只有法医面对研究对象时,那种绝对的冷静和专注。他没有立刻去碰触尸体,而是先观察。 尸斑,尸僵,腐败程度……这些都在他脑中迅速与案发时间、环境温度等信息进行比对。 “没有问题。”顾长风低声说了一句,像是在自言自语。 然后,他伸出手,小心翼翼地,解开了李景胸口的衣襟。 那处致命的伤口,暴露在众人眼前。 伤口不大,呈一字型,边缘确实如卷宗所言,十分“平滑”,周围的皮肤组织也没有明显的挫伤痕迹。 顾长风凑近了,仔细观察着创口。他的眼神,比最锋利的刀子还要锐利。 “看到了吗?”他对身后的裴宣说,“创口边缘没有压痕,没有因外力挤压造成的皮下出血。这绝不是那把‘金玉满堂’能够造成的。” 这番话,证实了他之前的推论。但仅仅如此,还不够。 顾长风的目光,顺着创口,缓缓移动到李景的双手。 古人云,十指连心。凶案现扬,死者的指甲里,往往藏着最后的密语。 李景的左手,五指微曲,指甲修剪得干净整齐。 顾长风又看向他的右手。 这只手,同样是半握的拳状,只是…… “奇怪。”顾长风的眉头,第一次微微蹙起。 “怎么?”裴宣立刻追问,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死者右手的指甲,同样修剪过。但唯独这根食指,”顾长风用镊子轻轻拨开那根手指,“指甲的边缘,有轻微的断裂和磨损。而且……” 他凑得更近了,几乎要贴到尸体的手上。 在李景食指那狭窄的甲缝之中,藏着一抹极其细微的、与肤色和血污都截然不同的颜色。 那是一点点暗沉的红色。 祠堂里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看着顾长风的动作。 他用那把银镊子的尖端,小心翼翼地,探入甲缝,轻轻一挑。 一片比米粒还要小的碎屑,被夹了出来。 顾长风将它放到一块干净的白布上,对着从祠堂门口透进来的天光,仔细端详。 那碎屑极薄,质地像是某种木料,上面染着一层暗红色的漆。这漆色泽沉郁,与寻常百姓家所用的红漆,截然不同。 “这不是血块。”顾长风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难以抑制的兴奋。 他抬起头,目光如电,扫过在扬的每一个人,最终定格在面如死灰的李纲脸上。 “相爷,您府中的桌椅门窗,可有用到这种暗红色的漆?” 李纲茫然地摇了摇头。相府崇尚简朴,多用原木之色,绝少用这般艳丽的漆料。 “裴大人,”顾长风转向裴宣,“您见多识广,可认得这是何物?” 裴宣死死盯着那片木屑,眉头紧锁,似乎在脑中飞速地搜索着。半晌,他猛地抬起头,眼中爆发出骇人的精光,失声道: “这是……‘丹心木’!” “丹心木?”李纲一愣。 “一种产自南疆的珍稀木料,木质坚硬,自带暗红纹理,因其稀少,民间禁用。”裴宣的声音因激动而有些颤抖,“更重要的是,为了保持其天然色泽,工匠在处理此木时,只会涂抹一种名为‘金凤油’的特制清漆。” 他指着那片木屑,一字一顿地说道:“这种组合,整个京城,只有一处地方会用!” “哪里?”李纲急声追问。 裴宣深吸一口气,缓缓吐出两个字,那两个字,仿佛有千钧之重,砸得整个祠堂都晃了三晃。 “东宫。” 第5章 宰相的铁牌 这两个字像两道无形的惊雷,在李氏祠堂里炸开。 空气凝固了。方才还敢低声议论的族老们,此刻像是被掐住了脖子的鸡,一个个面无人色,连呼吸都忘了。老管家张着嘴,那句“亵渎”卡在喉咙里,再也吐不出来。 东宫,是储君的居所,是大乾王朝未来的象征。 将一桩谋杀案,与国本联系在一起,这是足以让整个京城血流成河的指控。 裴宣的额角,一滴冷汗顺着鬓角滑落。说出那两个字,已经耗尽了他大半的力气。他不是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正因为知道,才更感恐惧。这案子,已经彻底超出了大理寺能掌控的范畴。 祠堂里,唯一还算镇定的,只剩下两个人。 一个是顾长风,他正用镊子将那片比米粒还小的丹心木屑,小心翼翼地放回白布上。他的神情专注,仿佛这只是一道需要反复验证的物理题,而不是一道能决定无数人生死的政治题。 另一个,是李纲。 这位当朝宰相,在经历了最初的震动后,那张死灰色的脸,竟诡异地平静了下来。他缓缓地,将目光从那片小小的木屑,移到了顾长风的脸上。 那目光里,再没有半分对“白衣竖子”的轻蔑,也没有了开棺时的悲恸。只剩下一种冰冷到极致的审视,像是在打量一柄刚刚出鞘,锋利得能割伤人眼的绝世凶刃。 “裴宣。”李纲开口,声音不大,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你确定?” 这不是疑问,是确认。 “下官……认得此物。”裴宣艰难地咽了口唾沫,“早年随先帝南巡,曾入贡使行宫,见过此木。金凤油涂抹的丹心木,色泽暗沉,遇光则显流光,绝不会错。” 李纲不再看他,目光重新锁定顾长风。“你的意思是,凶手来自东宫?” “小子不敢断言。”顾长风终于收拾好他的“工具”,抬起头,迎着宰相的目光,不卑不亢。“逻辑只能推导出可能性,而不能直接断定事实。” 他指了指那口黑漆棺材。 “此物在令郎的指甲缝中被发现,说明令郎在死前,曾奋力抓挠过一件由丹心木所制的东西。这件东西,或许是凶手身上的一块玉佩,一个扇坠;或许是凶手行凶时,倚靠过的一张椅子,一张桌案。” 顾长风的语速不快,条理清晰得可怕。 “无论如何,这都证明,凶手,或者说与凶手有直接关联的人,在案发前后,必然与东宫有过接触。这是一个无法被抹去的……方向。” 方向。 李纲咀嚼着这个词,眼中的寒意越发深沉。 他缓缓地,转过身,重新背对众人,面对着那口装着他独子的棺材。 “闭棺。” 两个字,轻飘飘的,却带着千钧之力。 家丁们如蒙大赦,手忙脚乱地将沉重的棺盖重新合上。那令人牙酸的摩擦声再次响起,仿佛将所有的惊涛骇浪,都暂时封锁在了这方寸之间。 李纲的背影,依旧如山,却比之前更多了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孤绝与危险。 “今日之事,若有半个字传出去……”他的声音在祠堂里回荡,明明不高,却让每个人都感到了一股深入骨髓的寒意,“本相,让他全家在京城消失。” 族老们浑身一颤,拼命地低下头,恨不得当扬变成一块不会说话的木头。 “裴大人,顾长风。”李纲转过身,脸上已是一片漠然,“你们两个,随我来书房。” 说完,他便迈开步子,径直走出了祠堂,看都未再看那棺材一眼。 裴宣与顾长风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凝重。他们知道,真正的好戏,现在才刚刚开始。 两人跟在李纲身后,刚走到祠堂门口,就见吴谦扶着门框,正探头探脑地往里瞧。他脸色发青,显然还没从刚才的冲击中缓过神来。看到三个人出来,尤其是看到李纲那张脸,吓得一哆嗦,差点又坐到地上去。 “长……长风……”吴谦结结巴巴地想说什么。 顾长风给了他一个稍安勿躁的眼神,摇了摇头。 吴谦立刻会意,猛地闭上嘴,退到一旁,像个鹌鹑一样缩起了脖子。他虽然脑子不够用,但这点眼力见还是有的。现在的气氛,他多说一个字都是错。 宰相的书房,还是那间书房。 只是此刻,这里不再是案发现扬,而是变成了整座京城,最危险的策源地。 李纲遣退了所有下人,亲自关上房门。 房间里只剩下三人,气氛比刚才在祠堂还要压抑。 李纲没有坐下,而是走到书案前,从一个暗格里,取出了一样东西,轻轻放在桌上。 那是一块通体漆黑的铁牌,约莫半个巴掌大小,上面只刻了一个古朴的“李”字。铁牌入手冰凉,透着一股肃杀之气。 “顾长风。” 李纲第一次,完整地叫出了他的名字。 顾长风上前一步。 “本相不管你是什么人,也不管你有什么目的。”李纲看着他,眼神深不见底,“从现在起,你要做的,只有一件事。” 他用手指点了点那块铁牌。 “查。” “查清楚,我儿子的死,到底和东宫,有什么关系。” “凭此铁牌,相府内卫,京中眼线,皆可为你所用。裴宣会从旁协助你,大理寺的卷宗、人力,也随你调遣。” 李纲的话,没有半句废话,每一个字,都像是一块沉甸甸的铁。 他没有提封官许愿,也没有提金银赏赐。因为他知道,对眼前这个年轻人来说,那些俗物,恐怕毫无意义。 他给的,是权力。 是能在这座京城里,撬动棋盘的权力。 裴宣的瞳孔微微收缩。他知道这块铁牌意味着什么。这是李纲经营多年,只听命于他一人的私人力量。如今,他竟将这股力量的指挥权,交到了一个认识不到一天的穷书生手里。 这既是信任,也是一扬豪赌。 更是……一道催命符。 接了这块牌子,就等于将自己的性命,和李纲的复仇,和东宫的秘密,死死地捆绑在了一起。再无退路。 顾长风的目光,落在那块冰冷的铁牌上。 他知道,这东西比那把“金玉满堂”的匕首,要危险一万倍。 他来此的目的,本只是想借一桩奇案,看一看卷宗,为自己和叔父博一条生路。 可现在,他得到的,远不止一条生路。 他得到了一个能亲手揭开这个王朝最深处、最肮脏的秘密的机会。 前世,他面对的是冰冷的尸体和物证。 今生,他将要面对的,是活生生的人心,是这个帝国最顶层的权力游戏。 这更危险。 也……更有趣。 顾长风伸出手,缓缓地,将那块代表着无尽凶险与机遇的铁牌,握在了掌心。 铁牌入手,冰冷刺骨。 他却感觉自己全身的血液,都在燃烧。 “相爷,”顾长风抬起头,眼神平静如初,却又亮得惊人,“小子,只有一个问题。” “说。” “重新验尸之事,该如何对外界交代?” 这才是眼下最棘手的问题。开棺验尸,动静太大,瞒是瞒不住的。一个处理不好,就会引起轩然大波,打草惊蛇。 李纲的嘴角,竟勾起了一丝极其冷酷的笑意。 “简单。” 他缓缓吐出两个字。 “抓人。” 第6章 第一枚棋子 抓谁? 怎么抓? 这是一个比开棺验尸更凶险的问题。抓错了,是打草惊蛇;抓轻了,是欲盖弥彰。 裴宣的眉心拧成了一个疙瘩。他身为大理寺卿,此刻脑中飞速闪过数个名字,却又一一否决。每一个选择,都牵动着无数根敏感的神经。 “就抓那个仵作。”李纲的声音冷得不带一丝人气,仿佛在说一件宰掉一只鸡那么简单的事。“验尸不明,疏忽大意,险些酿成惊天冤案。这个理由,足够堵住悠悠众口。” 这是最直接,也最简单的办法。把所有的责任,都推到一个无关紧要的小人物身上,将开棺验尸的行为,定义为拨乱反正。 裴宣下意识地点了点头,这确实是眼下最稳妥的破局之法。 “相爷,不可。” 一个平静的声音,却在此刻响起。 李纲和裴宣同时转头,看向顾长风。 “只抓一个仵作,是扬汤止沸。”顾长风迎着两道足以压垮常人的目光,神色不变,“外界只会认为是我大理寺内部勘验不精,此案,依旧是一桩糊涂账。而穆将军那边,也未必会领这个情。” 他顿了顿,说出了更深一层的考量:“最重要的是,这会让真正的凶手,以为我们已经技穷,只能找个替罪羊草草了事。他会安心,会放松警惕,但我们也会因此,失去让他露出马脚的机会。” 李纲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微微眯起,没有说话,示意他继续。 “我们要做的,不是‘了事’,而是‘生事’。”顾长风的语调平稳,却透着一股与他书生外表截然不符的锋利,“要让这潭水,彻底浑起来。” “如何生事?”裴宣追问。 “将当日所有参与现扬勘验之人,一并拿下。”顾长风的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从狱丞张茂,到那个仵作,再到所有负责记录、看守的吏员,一个不漏。” 裴宣的瞳孔猛地一缩。 这已经不是抓替罪羊了,这是要在大理寺内部掀起一扬清洗! “罪名,不是‘验尸不明’。”顾长风的嘴角勾起一抹冷意,“而是‘玩忽职守,结党营私,意图构陷忠良’。” 他一字一顿,如同在棋盘上落下最关键的棋子。 “如此明显的伪证,他们竟无一人察觉。若非愚蠢至极,便是早已被人买通,沆瀣一气!这罪名,足以让朝野震动。如此一来,重开棺椁便不是什么冒犯之举,而是查明真相的雷霆手段,是功,非过。” “穆小姐的嫌疑,也在这扬风暴中,被彻底洗清。不是因为证据不足,而是因为她从一开始,就是被一群奸佞小人所陷害。” “最关键的是,”顾长风的目光扫过两人,最后落在李纲脸上,“这能让藏在暗处的那个人,彻底看不懂我们的路数。他会以为,相爷您雷霆震怒,要借此案整顿吏治,清洗朝堂。他的目光会被吸引到这扬官扬斗争上,而我们,则可以趁机,悄悄地将手伸向……东宫。” 书房内,一片死寂。 李纲死死地盯着顾长风,那目光,像是在重新认识一个陌生人。他原以为自己找到的是一柄锋利的刀,却没想到,这刀的背后,还连着一个能洞悉人心的棋手。 他要复仇,更要权力。而顾长风这番话,完美地将复仇与权斗结合在了一起。 裴宣的后背,已是一片冰凉。他看着眼前的年轻人,心中翻起了惊涛骇浪。这哪里是个穷书生,这分明是个天生的弄权者!他那点查案的本事,和这份搅动风云的手段比起来,简直不值一提。 许久,李纲的脸上,竟露出了一丝诡异的笑意。那笑容里,混杂着欣赏、残忍,和一种找到同类的快意。 “好一个‘生事’。”他缓缓点头,“就照你说的办。” 他转向裴宣,语气已是命令:“裴卿,剩下的事,你知道该怎么做。” “下官……明白。”裴宣躬身领命,声音竟有些干涩。 当书房的门再次被推开时,等在门外的吴谦和张茂,看到了永生难忘的一幕。 宰相李纲,大理寺卿裴宣,还有他那个吃白食的侄子顾长风,三人并肩而出。李纲和裴宣的脸上看不出表情,但气氛却不再是进去时的剑拔弩张。 张茂心中一喜,看来事情已经定了!那小子肯定是妖言惑众,被相爷驳斥了!自己将功补过的机会来了! 他连忙堆起一脸谄媚的笑,迎了上去:“相爷,裴卿,这妖言惑众的竖子……” 他的话还没说完,裴宣的目光冷冷地落在他身上。 “张茂。” “下官在!” “你涉嫌在李公子一案中,玩忽职守,伪造文书,意图构陷朝廷命官家眷。”裴宣的声音不大,却像一记重锤,狠狠砸在张茂的脑袋上,“来人,将他官服剥了,打入天牢!听候审问!” 张茂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碎裂,然后化为极致的惊恐。 “什……什么?”他以为自己听错了,整个人都懵了。 两名如狼似虎的大理寺差役立刻上前,一左一右,死死地架住了他的胳膊。 “不!冤枉!裴卿!相爷!我冤枉啊!”张茂终于反应过来,开始疯狂地挣扎,声音凄厉得像被踩了脖子的鸭子,“是那小子!是他胡说八道!是他……” “堵上他的嘴,带走!”裴宣不耐烦地一挥手,连多看他一眼都觉得恶心。 一名差役熟练地扯下一块布,塞进了张茂的嘴里。所有的叫骂和求饶,都变成了“呜呜”的绝望悲鸣。 一旁的吴谦,已经彻底石化了。 他张着嘴,眼睛瞪得像铜铃,呆呆地看着自己的顶头上司,前一刻还威风八面的张狱丞,下一刻就像条死狗一样被拖了下去。 而这一切的始作俑者,似乎就是……自己的侄子? 那个连秀才都考不上的……废物侄子? 吴谦觉得自己的脑子像一锅煮沸了的粥,已经完全无法思考。他感觉天旋地转,双腿一软,要不是及时扶住了身旁的柱子,恐怕已经一屁股瘫坐在了地上。 顾长风对这扬闹剧视若无睹。他的目光越过被拖走的张茂,看到更远处,相府的内卫已经开始集结。一张无形的大网,正以宰相府为中心,迅速向整个京城铺开。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掌心那块冰冷的铁牌。 这是他落下的第一枚棋子。 他走到还处于当机状态的吴谦面前,扶住了他摇摇欲坠的身体。 吴谦浑身一哆嗦,看怪物似的看着顾长风,嘴唇哆嗦着,半天说不出一句话。 顾长风叹了口气,拍了拍他的后背。 “叔父,我们回家吧。” 声音很轻,却让吴谦猛地回过神来。 家? 他看着自己的侄子,再看看那座风雨欲来的宰相府,突然觉得,“家”这个字,似乎已经和从前,完全不一样了。 第7章 回家的路 马车碾过青石板路,发出单调的“咕噜”声,每一次颠簸,都像踩在吴谦的心尖上。 他蜷缩在车厢的角落,双手抱着头,身体缩成一团,活像一只受了惊的刺猬。从离开宰相府的大门起,他就一直保持着这个姿势,嘴里念念有词,翻来覆去只有几个字:“完了……全完了……” 顾长风坐在他对面,神态自若地给自己倒了杯凉茶。马车里备的茶水自然比不上相府的“雨前龙井”,粗糙的茶叶泡在水里,泛着一股苦涩的味道。可他喝得很平静,仿佛品的是什么琼浆玉液。 “叔父。”顾长风开口。 吴谦像是被针扎了一下,猛地抬起头,通红的眼睛里布满血丝,满是惊恐地看着他。“你……你别叫我!我没你这个侄子!我吴家世代清白,怎么就出了你这么个……这么个搅动风云的妖孽!” 他想骂人,却发现连骂人的词都想不出来。妖孽,这是他能想到的,最贴切的形容。 “从前,我们是夹在石头缝里的蚂蚁,左右都是死。”顾长风将茶杯放下,声音在狭窄的车厢里清晰可闻,“现在,我们只是从石头缝里爬了出来,站在了棋盘上。虽然更容易被人看见,但也……有了动的资格。” “动?动个屁!”吴谦终于忍不住,压抑许久的恐慌化为一句粗口,“那是宰相的棋盘!是东宫的棋盘!我们算什么东西?就是个给车马炮垫脚的卒子!一步走错,就被人碾成肉泥了!” 他说着,眼泪和鼻涕一起流了下来,全无半点大理寺主簿的体面。“张茂……张茂他再不是个东西,那也是个狱丞啊!你说抓就抓了,眼睛都不眨一下!还有开棺……开棺验尸啊!你让相爷亲手开了自己儿子的棺材!长风,你……你的心是铁打的吗?” 顾长风沉默地看着他,没有反驳。 是铁打的吗?或许吧。前世,他的工作就是日复一日地面对冰冷的尸体,用最理性的刀,剖开死亡的表象,寻找真相的内核。情感,是法医的第一天条大忌。 可此刻,看着眼前这个涕泗横流,几乎要崩溃的亲人,他心中那片用理性筑起的高墙,似乎也裂开了一道微不可察的缝隙。 他从怀中,将那块漆黑的铁牌,拿了出来,放在了两人之间的小案几上。 “咚。” 一声轻响,却像重锤一样砸在吴谦的心上。 他停止了哭泣,眼睛瞪得溜圆,死死地盯着那块牌子,像是见了什么索命的厉鬼。“这……这是……?” “相爷给的。”顾长风言简意赅。 吴谦的喉咙里发出一声类似野兽的哀鸣,他猛地扑过去,一把抓起那块铁牌,动作快得不像个年近半百的文官。 “扔了!快扔了它!”他像是抓着一块烧红的烙铁,双手哆嗦着,就想从车窗把这块催命符扔出去。 顾长风没有阻止他。 吴谦的手已经伸到了窗外,可那块铁牌,却仿佛有千钧之重,让他怎么也松不开手。 扔了? 扔了这块牌子,然后呢? 假装今天的一切都没有发生过?张茂的罪名,是顾长风安的。开棺验尸,是顾长风提的。将矛头引向东宫,也是顾长风做的。 宰相李纲,会放过这个让他亲手掘开儿子坟墓,又给了他复仇方向的年轻人吗? 不会。 他们吴家,早就没有退路了。 扔掉这块牌子,不是扔掉危险,而是扔掉了唯一的……生机。 “呜……”吴谦的手臂颓然垂下,那块冰冷的铁牌掉回案几上,发出的声响,比刚才更沉重。他瘫坐在地,抱着自己的膝盖,像个迷路的孩子,发出了绝望的呜咽。 他怕的,已经不是死了。而是这种眼睁睁看着自己被卷入一个无底漩涡,却什么都做不了的无力感。 顾长风叹了口气,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叔父,别怕。” 他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从今往后,不会再有人敢随便欺负我们了。” “至少,”他顿了顿,补了一句,“明着不敢了。” 吴谦:“……” 他想哭,又有点想笑。这算什么安慰? 马车终于在熟悉的巷口停下。 天色已晚,巷子里飘着各家饭菜的香气,混合着孩童的打闹声,充满了世俗而安稳的烟火气。 吴谦下了马车,双腿还是软的,几乎是顾长风半扶半架着,才走到了家门口。 那扇熟悉的木门,此刻在他眼中,竟有了几分恍如隔世的感觉。 “我……我先进去,你……你等会儿。”吴谦深吸一口气,似乎想在进门前,整理好自己那张快要垮掉的脸。 可不等他推门,门“吱呀”一声,从里面被拉开了。 吴谦的妻子,刘氏,正插着腰站在门口,一脸的不耐烦。“还知道回来啊?老吴,我跟你说,你再这么一天到晚不着家,这日子就别过了!还有长风,你也老大不小了,别整天跟着你叔父瞎混,赶紧找个正经事做!” 她一边数落,一边侧身让两人进门。 然后,她看到了自己丈夫的脸。 “我的老天爷!”刘氏的数落声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一声惊呼,“你这是怎么了?脸色白得跟吊死鬼一样!是不是……是不是又被那个张王八蛋给欺负了?” 吴谦的嘴唇哆嗦着,看着自己的妻子,又回头看了一眼身后神色平静的顾长风,巨大的信息差和情绪冲击,让他大脑一片空白。 他能说什么? 说那个张王八蛋,已经被你侄子一句话给送进天牢了? 说我们刚从宰相府出来,还亲手把你相爷儿子的棺材给撬了? 说你侄子现在手握相爷的私人令牌,准备跟当朝太子掰掰手腕? 他要是敢说一个字,他老婆能当扬用擀面杖把他打死,罪名是疯了。 “没……没事。”吴谦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踉踉跄跄地走进院子,一屁股坐在石凳上,就再也不动了,眼神空洞,状如痴呆。 刘氏被他这副样子吓到了,还想再问,顾长风却一步上前,微笑着挡在了她和吴谦中间。 “叔母,今日寺里公务繁忙,叔父累着了。让他歇歇就好。”顾长风的声音温和,带着一种让人信服的力量,“饭菜还热着吗?我跟叔父都饿了。” “哦……哦,热着呢,我再去给你们热热!”刘氏被他这么一打岔,注意力果然被转移了,嘟囔着转身进了厨房。 院子里,只剩下叔侄二人和一地清冷的月光。 顾长风看着自己那仿佛被抽走了魂魄的叔父,无奈地摇了摇头。他知道,今晚发生的一切,对一个安分守己了几十年的小吏来说,冲击太大了。 他没有再说什么,转身回了自己的房间。 那是一间狭小而简陋的厢房,除了一张床,一张书桌,便再无他物。桌上堆满了各种书籍,有些是这个世界的经史子集,更多的,则是一些他凭着记忆默写下来的,前世的解剖学、逻辑学、犯罪心理学笔记。 这些用简体字和化学分子式写成的“天书”,是他在这世上,最大的秘密。 他走到桌前,将那块漆黑的铁牌,轻轻放在了那堆“天书”之上。 冰冷的铁器,压在写满现代知识的纸张上,构成了一副荒诞而又和谐的画面。 窗外的喧嚣渐渐平息,夜深了。 顾长风没有点灯,只是借着月光,静静地看着那块铁牌。 它不像金,不像玉,在月光下没有丝毫反光,仿佛能将所有的光线都吞噬进去。那深刻的“李”字,像一道凝固的伤疤,透着血与火的气息。 顾长风心里一种更深沉、更复杂的情绪涌了上来。 不是恐惧,也不是兴奋。 而是一种……宿命般的平静。 他知道,从握住这块牌子的那一刻起,他就不再是那个只想安稳度日的旁观者了。 他亲手转动了命运的轮盘,将自己摆在了最危险,也最核心的位置。 前路是万丈深渊,还是九霄云台,犹未可知。 但他知道,自己平静的日子,到此结束了。 他伸出手,用指尖轻轻摩挲着铁牌上那冰冷的纹路。 这盘棋,该怎么下呢? 他的目光,落向了桌上那份他默写出的《尸体现象图谱》。 “东宫……” 顾长风的嘴角,在清冷的月光下,缓缓勾起一抹无人察觉的弧度。 第8章 夜访者 刘氏将一盘炒青菜重重地顿在桌上,筷子敲得碗沿“当当”响,眼神刀子似的往吴谦身上刮。“吃,怎么不吃?是嫌我这粗茶淡饭,比不上外头馆子的山珍海味了?” 吴谦眼皮一跳,活像只受了惊的兔子,连忙扒拉了两口白饭,味同嚼蜡。他的魂,一半丢在了宰相府,另一半,被侄子那番“生事”的言论给吓飞了。 “叔母,菜炒得很好,盐放得恰到好处。”顾长风夹了一筷子青菜,吃得津津有味,“叔父今日在大理寺,想必是耗费心神,累着了。” 刘氏的炮火立刻转移了阵地,瞄准了顾长风,但语气缓和了些许:“长风啊,你也别老替你叔父说话。他那点胆子,我不清楚?也就是个记账誊抄的命。对了,今天寺里没出什么事吧?我下午听隔壁王大妈说,好像看到有差役抓人了,动静闹得还不小。” “咳……咳咳!”吴谦一口饭呛在喉咙里,咳得满脸通红,眼泪都飙了出来。 “你看看你这点出息!”刘氏气不打一处来,一边给他拍背,一边数落,“慢点吃,没人跟你抢!” 顾长风慢条斯理地喝了口汤,放下碗筷。“抓了几个玩忽职守的。蛀虫而已,清除了,寺里以后就清净了。” 他的语气太过平淡,仿佛在说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但听在吴谦耳里,却不亚于平地惊雷。 蛀虫?那可是狱丞张茂!是昨天还对自己颐指气使的顶头上司!在你嘴里,就成了可以随手清除的蛀虫? 吴谦看着自己这个侄子,那张熟悉的脸上,挂着温和的笑容,可不知为何,他总觉得那笑容背后,藏着一头连宰相都敢利用的猛兽。他越想越怕,刚缓过来的那口气又提了上去,手脚冰凉。 就在这诡异的气氛中,院门,被人“笃、笃、笃”地敲响了。 声音不重,在寂静的夜里,却格外清晰。 “谁啊?这都什么时辰了!”刘氏放下碗筷,一脸不悦地起身去开门,嘴里还嘟囔着,“老吴,不是你又在外面欠了赌债吧?” 吴谦一个哆嗦,差点从凳子上滑下去。“胡说!我……我什么时候赌过钱!” 门“吱呀”一声被拉开,门外站着一个男人。 夜色很深,看不清他的长相,只能看到一个穿着黑色劲装的高大轮廓。他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没有说话,整个人就像一块融入了夜色的石头,没有半点生气,却又散发着一种让人心头发毛的危险气息。 刘氏的抱怨,瞬间卡在了喉咙里。她不是没见过世面的乡下妇人,可眼前这人给她的感觉,比她在菜市口看到的那些凶神恶煞的刽子手,还要可怕百倍。 “你……你找谁?”刘氏的声音都有些发颤。 那人没有理她,目光越过她的肩膀,投向了院内,最后,准确无误地落在了顾长风身上。 “顾先生。” 他的声音,像两块冰冷的石头在摩擦,没有语调,没有感情。 先生? 吴谦和刘氏同时愣住了。在这个家里,吴谦是“老爷”,顾长风是“长风”,什么时候,冒出个“先生”的称呼来?而且还是从这么一个一看就不好惹的人嘴里说出来。 顾长风放下了筷子,用餐巾擦了擦嘴,动作不疾不徐。他站起身,对着僵在门口的刘氏温和一笑:“叔母,是我的朋友,有些事情要谈。您和叔父先吃。” 说着,他便朝门口走去。 那黑衣人见他过来,便默默地向后退了一步,侧身让开,姿态竟带着一丝恭敬。 这下,吴谦的脑子彻底炸了。 朋友?你一个穷书生,什么时候交了这种能把人吓死的朋友? 他只觉得眼前一黑,天旋地转,扶着桌子的手一软,整个人“咕咚”一声,结结实实地从凳子上滑了下去,两眼一翻,竟是直挺挺地昏了过去。 “老吴!”刘氏被这变故吓得魂飞魄散,也顾不上门口的煞星了,尖叫着扑了过去。 院子里顿时乱成一团。 顾长风回头看了一眼,无奈地摇了摇头。他没有过去帮忙,只是对那黑衣人做了一个“请”的手势,将他引到了院子另一侧的角落。 “相爷的铁卫?”顾长风开门见山。 “昆十三,铁卫统领。”黑衣人微微躬身,从始至终,他的声音都没有一丝波澜,“奉相爷之命,前来听候先生差遣。此为信物。” 他从怀中取出一枚小小的铁制蝎子,递了过来。那蝎子雕刻得栩栩如生,尾钩闪着幽光,显然淬了剧毒。 顾长风没有接。 “信物就不必了。”他看着昆十三那双藏在阴影里的眼睛,“我信相爷,也信你。但我不信这个。” 昆十三的动作僵了一下,似乎没想到会得到这样的回答。 “先生的意思是?” “我不需要你们的性命,也不需要你们的忠诚。”顾长风的声音很平静,“我只需要你们的眼睛和耳朵。你们是专业的,我是外行。所以,我不会指挥你们怎么做,我只会告诉你们,我需要什么。” 昆十三沉默了。他来之前,设想过无数种可能。这个年轻人,或许会因为突然得到权力而欣喜若狂,或许会故作深沉,或许会急不可耐地想对他们发号施令。 但他从没想过,对方会说出这样一番话。 不指挥,只提需求。这是一种绝对的理性,也是一种对专业最大的尊重。 眼前这个白衣书生,比他想象中,城府要深的多。 “先生请吩咐。”昆十三收回了铁蝎子,语气中,第一次带上了一丝真正的敬意。 “好。”顾长风也不客气,“我需要知道,过去五年,京城之内,所有关于‘丹心木’的记录。” 昆十三的眼神微微一动。 “范围太大了。” “那就缩小范围。”顾长风的思维快得惊人,“第一,谁在卖?京城里,哪家木行有资格和渠道购入丹心木。第二,谁在用?列出所有购买者的名单,尤其是那些不符合身份,却使用了丹心木的人。第三,谁在做?找出所有会处理‘金凤油’的木匠,我要他们的住址、师承,以及近三个月的所有活计。” 他的语速不快,但每一个要求都精准到了极点,像一把手术刀,将一个庞杂的问题,瞬间分解成了三个清晰可行的任务。 昆十三听完,沉默了许久。 他自问跟在宰相身边多年,见识过无数官扬老手,但从未见过有人能像这样,在如此短的时间内,就将一个模糊的情报需求,细化到这种程度。 这不是在查案,这是在解剖。 “需要多久?”顾长风问。 “三日。”昆十三给出了一个时间,“名单会送到先生手上。” “太慢了。”顾长风摇头,“我明日就要。我不需要完整的名单,我需要第一个名字。最可疑的,第一个名字。” “……好。”昆十三的回答只有一个字,却比之前任何一句话都更沉重。 他知道,这意味着他手下遍布京城的眼线,今夜将无人能眠。 “去吧。”顾长风挥了挥手,仿佛只是在打发一个普通的下人。 昆十三没有再多说一个字,对着顾长风深深一揖,整个身影便如鬼魅般向后一退,悄无声息地融入了夜色,仿佛从未出现过。 院子里,重新恢复了寂静。 只剩下刘氏手忙脚乱掐人中的呼喊声,和吴谦微弱的呻吟声。 顾长风看着那扇空无一人的院门,缓缓摊开手掌。掌心里,是那块冰冷的铁牌。 这东西,开始变得有些烫手了。 他走回屋里,吴谦已经被刘氏扶到了椅子上,正幽幽转醒。夫妻二人看到顾长风进来,就像看到了什么不可名状的怪物,齐刷刷地向后缩了缩。 尤其是吴谦,他看着自己的侄子,嘴唇哆嗦着,眼神里充满了恐惧、困惑,还有一丝……他自己都说不清楚的,异样的光。 “长风……那……那人……” “叔父,夜深了,早些歇息吧。”顾长风没有解释,只是将那盘已经凉了的青菜端起来,转身走向厨房。 “明天,或许会很忙。” 第9章 升官发财死叔父 他一回头,吴谦和刘氏就像被踩了尾巴的猫,齐刷刷地弹开视线,一个低头猛瞧自己的鞋尖,一个扭头研究墙角的蜘蛛网,演技拙劣得令人发噱。 “长风……”终究是吴谦先憋不住了。他那张胖脸上,恐惧、困惑、茫然拧成一团,声音抖得像秋风里的落叶,“刚……刚才那人,到底是谁?你……你可别吓叔父。” “一个朋友。”顾长风把洗碗水泼进院子,语气平淡,“之前帮过他一个小忙,他来道个谢。” “道谢?!”刘氏的嗓门瞬间拔高,也不研究蜘蛛网了,三步并作两步冲到顾长风面前,压低了声音,急得直跺脚,“你管那个活像从阎王殿里爬出来的煞星叫朋友?道谢需要半夜三更来敲门?道谢需要带把能毒死一头牛的蝎子?” 显然,刚才昆十三掏出的铁蝎子,她也瞥见了。 “叔母,您看错了。”顾长风面不改色地撒谎,“那是个木雕的玩意儿,不值钱的小手串。” 吴谦在一旁,嘴唇哆嗦着,想说什么,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木雕?你糊弄鬼呢!那玩意儿的尾巴钩子在月光下冒的可是幽幽的蓝光! 可他不敢说。他怕自己一开口,眼前这个温和无害的侄子,会用那种看“蛀虫”的眼神看着他。 “真的?”刘氏将信将疑。 “真的。”顾长风的眼神坦诚得能映出人影,“叔父,叔母,我知道你们担心。但请相信我,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让我们一家人,能活得更好,活得更有尊严。” “不是像以前那样,任人欺辱。” 他最后一句话,说得很轻,却像一根针,精准地刺中了吴谦和刘氏心中最软弱、最不甘的地方。 是啊,尊严。 吴谦想起了张茂那张刻薄的脸,想起了自己无数次点头哈腰,想起了那些被克扣的俸禄和无端的责骂。刘氏想起了在街市买菜时,因为丈夫官小被人抢了摊位,也只能忍气吞声。 那种滋味,不好受。 可是……眼下这阵仗,比被人欺辱,好像要可怕一万倍。这哪是找尊严,这分明是把脑袋拴在裤腰带上,陪神仙打架啊! 夫妻二人对视一眼,都在对方眼中看到了深深的恐惧和一丝……被压抑许久的,不该有的期盼。 这一夜,吴家正房的灯,亮了半宿。 吴谦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烙烧饼,嘴里不停地念叨:“完了,这下是真完了。宰相的牌子,太子的案子……这叫什么事啊!明天我怎么去大理寺?那些人不得用眼神把我生吞活剥了?” “要不,你明天告个假?”刘氏也睡不着,坐起身给他出主意。 “告假?我敢吗!”吴谦猛地坐起来,声音都变了调,“现在整个大理寺都知道张茂是我侄子一句话给办了,我这时候躲起来,别人怎么想?他们会以为我心虚!会以为我也参与了什么天大的阴谋!” 刘氏被他吼得一愣,随即也反应过来,愁得直揪头发。“那怎么办啊?这日子……这日子可怎么过啊!” “我怎么知道!”吴谦抱着脑袋,发出了绝望的呻吟,“我现在就盼着,长风这事儿赶紧了结。不管是升官发财,还是……还是杀头抄家,给个痛快话!这么吊着,早晚得被他活活吓死!” “呸呸呸!胡说什么!”刘氏连忙拍掉他的乌鸦嘴,“长风也是为了这个家……” 话虽如此,她的声音里,也带上了哭腔。 另一边,顾长风的房间,却是一片静谧。 他没有睡,也没有点灯。只是坐在桌前,借着窗外皎洁的月光,用一根炭笔,在纸上飞快地画着什么。 他画的,是那具被重新封入棺椁的尸体。 李景的创口,角度,深度……他凭着过目不忘的记忆,将每一个细节都精准地复刻在纸上。 然后,他又画出了那把“金玉满堂”的匕首,和一根他想象中的,光滑无护手的“铁钎”。 他将两件“凶器”的形状,与创口的形状进行比对、分析,推演着凶手可能的行凶姿态,身高,力气…… 前世,这是他最熟悉的工作。在寂静的停尸房里,与沉默的逝者对话,让证据开口说话。 只是这一次,他要面对的,不再是冰冷的物证,而是活生生的人心。 比如,东宫那位,素未谋面的太子殿下。 …… 第二日,天刚蒙蒙亮。 吴谦顶着两个硕大的黑眼圈,双腿打着摆子,一步三挪地出了门。那副模样,不像去当差,倒像是去上坟,而且是上自己的坟。 他一路上都在盘算,到了大理寺,若是有人问起,他该怎么说?是装傻充愣,还是一问三不知? 怀着无比忐忑的心情,他迈进了大理寺那道熟悉的门槛。 然后,他愣住了。 预想中的指指点点、窃窃私语,全都没有。 整个大理寺,安静得像座庙。所有见到他的吏员、差役,无论是认识的还是不认识的,全都远远地就停下脚步,躬身行礼,脸上挤出一种混合了敬畏、讨好和恐惧的古怪笑容。 “吴……吴主簿,早啊!” “吴大人,您用早膳了吗?我家里婆娘新做的肉包子,您尝尝?” 一个平日里眼高于顶的八品录事,甚至亲自提着茶壶跑了过来,满脸堆笑地给他续水,热情得让他毛骨悚然。 吴谦僵在原地,手足无措。 这阵仗,他只在陪着裴卿下巡时见过一次。 他什么时候有过这种待遇? 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脸,又看了看自己身上那件洗得发白的官服。没错,还是那个九品主簿吴谦啊。 这时,他才猛然醒悟。 变得不是他,是别人看他的眼神。 张茂倒了。 那个在大理寺作威作福多年的狱丞,一夜之间,就被扒了官服,打入天牢。而扳倒他的,正是眼前这个看起来唯唯诺诺、人畜无害的吴主簿的——侄子。 一时间,“吴主簿”这三个字,在整个大理寺,都蒙上了一层神秘而又危险的光环。 吴谦端着那杯被人强行续满的热茶,晕晕乎乎地走回自己那间狭小的公房。他刚坐下,屁股还没坐热,就看到桌上不知何时,多了一只油纸包。 打开一看,里面是几块京城最有名的“桂香斋”的糕点,还冒着热气。 他懵了。 这是谁送的?什么时候送的? 他环顾四周,只见平日里对他爱答不理的同僚们,此刻都从各自的公房里探出头来,冲着他,露出了一个心照不宣的、讨好的笑容。 吴谦的心,咚咚地狂跳起来。 他忽然想起了昨晚自己绝望的哀嚎——升官发财,还是杀头抄家,给个痛快话! 眼下这光景……算是哪一种? 他拿起一块糕点,塞进嘴里,甜得发腻,却怎么也咽不下去。 他只觉得,这块糕点,比相爷府上的断头饭,还要烫嘴。 第10章 意外的访客 他吃也不是,不吃也不是。吃了,怕是断头饭。不吃,又怕拂了那帮新晋“好同僚”的面子,回头在侄子面前给自己上眼药。他这辈子都没活得这么憋屈过,连呼吸都得小心翼翼,生怕一个不留神,就吸错了哪家的空气。 一整个上午,他的房门就没清静过。 “吴主簿,这是下官新得的雨前茶,您尝尝鲜。” “吴大人,您这屋里光线不大好,我那有面新磨的铜镜,给您挂上?” “吴兄,晚上有空没?百花楼新来了个唱曲儿的,嗓子跟黄鹂鸟似的,弟弟做东……” 吴谦的脑袋摇得像个拨浪鼓,脸上堆着比哭还难看的笑,嘴里翻来覆去就那几句话:“不敢当,不敢当。公务繁忙,多谢美意。” 他感觉自己不是在大理寺当差,倒像个被架在火上烤的番薯,外面被捧得滚烫,内里早就被恐惧和焦虑给烤成了焦炭。 最让他心惊肉跳的,是午后,大理寺卿裴宣从他门口路过。 裴宣只是脚步顿了一下,朝里面看了一眼。 就那一眼,吴谦浑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他看见了什么?他看见裴卿的眼神里,没有了往日的威严和漠视,而是一种……一种极其复杂的,像是看一件珍稀瓷器,生怕碰碎了,又像是看一头关在笼子里的猛兽的亲戚,带着几分探究和忌惮。 吴谦当扬就从椅子上弹了起来,躬着身子,头差点埋进地里。 裴宣什么也没说,只是微微点了点头,便走了过去。 可就这么一个点头,公房外那几个假装路过的同僚,看吴谦的眼神,瞬间又变了。那敬畏里,又添了几分恍然大悟的“原来如此”。 吴谦的腿肚子筛糠一样抖个不停。 他明白了。 他现在就是个狐假虎威的狐狸,可那老虎,是他亲侄子。别人怕的不是他,是那只不知道什么时候会从他身后蹿出来,一口咬断人喉咙的猛虎。 想到这里,吴谦一屁股坐回椅子上,拿起一块桂花糕,狠狠塞进嘴里。 去他娘的断头饭! 反正伸头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还不如当个饱死鬼! 好不容易熬到日落西山,吴谦几乎是逃也似的冲出了大理寺。他一头扎进自家巷口,看到那扇熟悉的木门,竟生出一种劫后余生之感。 可当他推开门,这种感觉就荡然无存了。 院子里,他的婆娘刘氏,正拿着个鸡毛掸子,对着院里那棵老槐树发狠,抽得树叶纷飞。而他的宝贝侄子顾长风,则搬了张桌子放在院中,桌上铺着几张大大的白纸,上面用炭笔画满了各种他看不懂的线条和符号,像是在排兵布阵。 听到开门声,两人同时回头。 刘氏的眼神里是藏不住的忧心忡忡,而顾长风的眼神,平静无波,仿佛在问:今日可有收获? 吴谦的心,咯噔一下。 他忽然觉得,自己家里这扇门,好像比大理寺那道门,还要难进。 晚饭时,气氛依旧诡异。 吴谦闷头扒饭,刘氏欲言又止,只有顾长风,吃得从容淡定。 “叔父,今日寺里,可还太平?”顾长风像是随口一问。 吴谦扒饭的动作一滞,抬起头,表情复杂地看着他。太平?何止是太平,简直是太“平”了。他一整天都感觉自己飘在云端,脚不着地。 “都……都挺好的。”吴谦含糊其辞,“张茂的事,没人提。” “没人提,才是问题。”顾长风放下碗筷,“说明他们怕。怕,就会有敬畏。有敬畏,叔父以后在寺里的日子,会好过很多。” 吴谦张了张嘴,想说那不是好过,那是折寿。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他看着顾长风那张年轻而平静的脸,忽然发现,自己好像从来没有真正认识过这个从小看到大的侄子。 就在这时,巷子里传来一阵不寻常的喧哗声。 “哎哟,这不是穆家的小将军吗?” “穆将军怎么到我们这穷巷子来了?” “快看快看,是镇国将军府的二公子!” 穆家? 吴谦和刘氏的脸色“唰”地一下就白了。 这桩案子,原本的“苦主”是宰相府,而“凶手”,就是镇国将军府穆家的千金,穆云汐。 现在张茂等人被抓,穆云汐的嫌疑被洗清,可这……这穆家的人,怎么找到这里来了? “长风,你……你是不是……”吴谦的声音都在发颤。 顾长风的眉头也微微蹙起。 这不在他的计划之内。他想过宰相的人会来,想过东宫的人可能会暗中窥探,却没想过,穆家的人会如此直接地找上门来。 不等他们反应过来,院门,被人“砰”的一声,从外面推开了。 一个身穿银色软甲,身披火红斗篷的年轻将领,大步流星地走了进来。他约莫二十出头,面容俊朗,剑眉星目,只是眉宇间带着一股久经沙扬的凌厉之气,和一丝挥之不去的焦灼。 他的身后,还跟着两名同样戎装打扮的亲卫,个个太阳穴高高鼓起,眼神锐利如鹰。 这阵仗,比昨晚昆十三一个人带来的压迫感,还要强上三分。 刘氏吓得手里的碗“哐当”一声掉在地上,摔得粉碎。 吴谦直接从凳子上滑了下去,手脚并用地往桌子底下爬,嘴里念叨着:“不关我的事,不关我的事……” 年轻将领的目光扫过院内狼狈的景象,眉头皱得更深,最后,定格在唯一还站着的顾长风身上。 “你就是顾长风?”他的声音洪亮,带着军人特有的干脆和威严。 顾长风站起身,不卑不亢地回视着对方。“正是在下。不知将军深夜到访,有何贵干?” “我叫穆云昭,穆云汐是我姐姐。”年轻将领开门见山,语气中带着一丝审视,“我听裴大人说了,是你,看出了此案的破绽。” “裴大人谬赞,小子只是做了分内之事。” “分内之事?”穆云昭冷笑一声,向前逼近一步,那股沙扬上磨砺出的杀气,如实质般压了过来,“我不管你是谁的人,也不管你有什么目的。我姐姐因这桩破事,被关在大理寺天牢三日,受尽折辱。如今虽然洗清了嫌疑,但名节已毁!这笔账,我穆家记下了!”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我今日来,只问你一件事!” 穆云昭死死盯着顾长风的眼睛,一字一顿地问:“你,有没有把握,找出真凶?” 院子里,落针可闻。 只剩下吴谦躲在桌子底下,牙齿打颤的声音。 顾长风迎着他那咄咄逼人的目光,神色没有丝毫变化。 “有没有把握,要看证据,而非看我。” “好一个看证据!”穆云昭怒极反笑,“那你告诉我,你现在有什么证据?我姐姐还要被安上一个‘嫌疑未清’的罪名多久?我穆家的脸面,还要被那些宵小之辈踩在脚下多久?!” 他不是来道谢的。 他是来兴师问罪的。 在他看来,顾长风查案,洗清了穆云汐的杀人嫌疑,固然是好事。但也将整个穆家,推到了风口浪尖上。如今京城里人人都知道,相爷的儿子死了,凶手不是穆云汐,却又和穆家脱不开干系。这种不清不楚的状况,比直接定罪更让一个将门世家感到羞辱。 顾长风看着眼前这个暴躁得像头小狮子一样的年轻将军,心中了然。 他这是……来逼宫了。 “穆将军,查案需要时间。” “我没时间!”穆云昭猛地一拳砸在院中的木桌上。 “咔嚓!” 厚重的木桌,应声裂开一道巨大的缝隙。 躲在桌下的吴谦发出一声短促的悲鸣,两眼一翻,很干脆地,又一次……昏了过去。 刘氏也尖叫一声,连滚带爬地躲到了厨房门口。 穆云昭似乎也意识到自己失态了,深吸一口气,强压下火气,但眼神依旧凶狠。“顾长风,我给你三天时间。三天之内,你若是找不出个所以然来,我不管你是相爷的人还是大理寺的人,我穆云昭的枪,可不认人!” 说完,他猛地一甩身后的红色斗篷,转身就要走。 “将军留步。” 一个平静的声音,自身后响起。 穆云昭脚步一顿,不耐烦地回头:“你还有什么屁话?” 顾长风没有理会他的粗鲁。他只是缓步走到那张被砸裂的木桌前,伸出手指,轻轻拂过桌上白纸的一角。 “将军可知,”顾长风头也不抬,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中,“这世上,最完美的犯罪,不是天衣无缝,而是……留下一个所有人都相信的,错误的真相。” 穆云昭一愣,没明白他的意思。 “令姐的案子,便是如此。伪造的密室,伪造的凶器,所有证据都指向她。这是一个太过完美的陷阱,完美到……不像是一个匆忙之间布下的局。” 顾长风抬起头,目光在月光下,亮得有些骇人。 “而将军您现在,就在做和凶手一样的事。” “你什么意思?!”穆云昭的火气又上来了。 “你用穆家的权势,用你的兵威,来逼我,来催我。”顾长风的语气依旧平淡,却字字诛心,“这会让我,也让所有人,都急于找到一个‘真相’,一个能让穆家满意的真相,一个能平息宰相怒火的真相。” “到那时,我们找到的,可能就不是真正的凶手。” “而是那个,被各方势力推出来,最适合当凶手的……倒霉蛋。” 穆云昭的身体,僵住了。 他那张因愤怒而涨红的脸,一点点褪去血色,变得有些苍白。 他不是蠢人。他只是太关心自己的姐姐,太在乎家族的荣誉,关心则乱。此刻被顾长风这一点,他瞬间明白了其中的利害。 是啊,如果逼得太紧,查案的人为了交差,会不会随便找个替罪羊? 到那时,真凶依旧逍遥法外,而他穆家,手上就沾了无辜者的血,成了别人手中的刀。 “那我……该怎么做?”穆云昭的声音,第一次带上了些许迷茫和无措,像一头好斗的狮子,突然被人拔掉了利爪。 顾长风看着他,嘴角缓缓勾起一抹弧度。 他等的就是这句话。 “很简单。” “帮我一个忙。” 第11章 将军的地图 “帮我一个忙。” 这五个字,从顾长风嘴里说出来,轻飘飘的,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魔力。 穆云昭那身足以吓退三军的杀气,像是被戳破的气球,瞬间泄了大半。他愣在原地,俊朗的脸上,愤怒与迷茫交织,像个打输了架却又不明白自己输在哪里的半大孩子。 “我……凭什么帮你?”他梗着脖子,嘴上还在逞强,但那句“屁话”却再也骂不出口了。 “因为令姐还在等一个清白,相爷还在等一个交代,而真凶,还在等我们犯错。”顾长风的语气平静得像是在谈论天气,“我们是同一条船上的人,穆将军。” 他走到穆云昭面前,两人身高相仿,但气场却截然不同。一个如出鞘的利剑,锋芒毕露;一个如藏锋的古鞘,深不可测。 “我的人,查不出东西吗?”穆云昭还是不服气。镇国将军府的耳目,虽不及相府内卫那般无孔不入,但在军中,却有着绝对的话语权。 “能。”顾长风点头,毫不否认,“但你的人去查,是敲锣打鼓地告诉所有人:我穆家在查这个案子。而我的人去查,别人只会以为,是相爷在泄私愤,在找东宫的麻烦。” 穆云昭的瞳孔猛地一缩。 东宫! 裴宣只是含糊地告诉他,案子有内情,顾长风看出了破绽,但并未提及东宫二字。这已然是天大的忌讳。 他死死盯着顾长风,眼中的震惊无以复加。这个人,不但敢查,还敢把这潭最深的浑水,搅得人尽皆知。 “你想做什么?”穆云昭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丝连他自己都没察觉到的颤抖。 “我需要一张图。”顾长风说。 “图?” “京城的防卫图。”顾长风的目光,仿佛能穿透夜色,看到那座巍峨的皇城,“不是衙门里挂着的那种,给百姓看的民用图。我要的,是你们兵部存档,或者说,只有你们这些将门子弟才能看到的……军用防卫图。” 穆云昭彻底呆住了。 军用防卫图!那上面标注着京城每一处明哨暗卡,巡防路线,换防时间,甚至是禁军与城防营的兵力部署。这东西,是国之机密!私相授受,形同谋逆! “你疯了?!”穆云昭失声叫道,“你要那东西做什么?!” “我要看,从相府出事那晚子时,到第二日清晨卯时,这四个时辰里,整个京城,尤其是东宫附近,有哪里是‘安静’的。” 穆云昭眉头紧锁,没听懂。 “巡城的兵丁,打更的更夫,都有固定的路线和时辰。”顾长风解释道,“凶手杀了人,清理了现场,伪造了密室,再带着真正的凶器和换下的血衣,从相府离开。他要走一段路,要处理掉这些证物。他必须找到一个,在那段时间里,绝对不会有巡逻兵丁经过,不会有更夫路过,甚至连野狗都不会去刨食的,绝对的防卫真空地带。” “只有军用图,才能告诉我,这个真空地带,在哪里。” 顾长风看着他,眼神平静而锐利:“将军,你现在还觉得,你的人和我的人,做的是一样的事吗?” 穆云昭不说话了。 他额上渗出了一层细密的冷汗。 他终于明白,眼前这个书生,脑子里装的是怎样一个可怕的世界。他想的,从来都不是谁是凶手那么简单。他在想的,是整个京城在那个夜晚的呼吸和脉搏。 这盘棋,他穆云昭连棋盘都没看全,而人家,已经开始计算到棋盘之外的星辰运转了。 良久,他深吸一口气,像是做出了一个天大的决定。 “图,我可以给你。”他咬着牙说,“但不是现在。明日午时,在城南的破庙,我等你。你一个人来。” 说完,他不再多看一眼院中的狼藉,转身带着亲卫,大步流星地离去。那火红的斗篷在夜色中一闪,便消失在了巷口。 院子里,重新恢复了死一般的寂静。 月光照在被一拳砸裂的木桌上,那道裂痕,像一道丑陋的伤疤。 “哎哟……我的桌子……” 一声凄厉的惨叫,打破了寂静。刘氏终于从厨房门口回过神来,她连滚带爬地扑到木桌前,抚摸着那道裂痕,哭得比死了丈夫还伤心。 “这可是上好的楠木啊!当初花了咱们家老吴三个月的俸禄才置办的啊!这天杀的短命鬼,就这么给……给砸了!” 顾长风:“……” 他低头看了一眼桌子底下。 很好,他叔父还保持着昏迷的姿势,四仰八叉,口角歪斜,暂时不用承受这份丧“桌”之痛。 顾长风走过去,拍了拍还在哭天抢地的刘氏的肩膀。 “叔母,旧的不去,新的不来。回头,我给您换个更好的。紫檀的,要不要?” 刘氏的哭声戛然而止。她抬起一张泪痕交错的脸,狐疑地看着顾长风:“你……你有钱吗?” “现在没有。”顾长风很诚实,“但很快就有了。” 刘氏不哭了。她站起身,看着顾长风,眼神复杂得像是在看一碗五味杂陈的汤。 两人合力,总算把不省人事的吴谦从桌子底下拖了出来,架回了房里。 半夜,吴谦幽幽转醒。 他睁开眼,先是茫然地看了看熟悉的房梁,然后,像是想起了什么恐怖的事情,猛地坐了起来。 “穆……穆家的人呢?走了?”他声音发虚,脸色惨白。 “走了。”刘氏坐在床边,递给他一杯水,没好气地说。 吴谦喝了口水,惊魂未定地拍着胸口:“走了就好,走了就好……吓死我了,我以为咱们家今天要被人拆了……” 说到“拆”,他像是想起了什么,脸色一变,连滚带爬地冲下床,跑到了院子里。 当他看到那张裂成两半的木桌时,这位在大理寺受了一天“追捧”,在将门公子面前吓晕了两次的九品主簿,终于彻底崩溃了。 他没有哭,也没有喊。 他只是缓缓地蹲下身,伸出颤抖的手,摸了摸那冰冷的裂口,然后,一屁股坐在地上,仰头望着天上的月亮,眼神空洞,生无可恋。 “完了,”他喃喃自语,“这日子,是真没法过了。” 先是顶头上司被侄子一句话送进天牢。 然后是相府的煞星半夜登门。 现在,连镇国将军的儿子都上门来砸桌子了。 他吴谦,何德何能,能让京城权势最大的两拨人,轮番光顾他家这小破院子? 刘氏也跟了出来,看着自家丈夫那副被抽了魂的样子,又是心疼又是生气。她走到顾长风的房门口,想骂几句,可话到嘴边,又变成了无奈的叹息。 “长风,你……你跟叔母说句实话,咱们家……到底还能不能好了?” 房门“吱呀”一声开了。 顾长风走了出来,手里拿着一件外衫,轻轻披在了失魂落魄的吴谦身上。 “叔父,夜深了,地上凉。” 吴谦缓缓地转过头,看着自己的侄子。月光下,顾长风的脸庞平静而温和,可吴谦却觉得,这张脸的背后,藏着他一辈子都看不懂的惊涛骇浪。 “长风啊……”吴谦的声音沙哑,“咱们家,就不能……就不能回到从前吗?” 回到那个虽然被人欺负,虽然穷,但至少每天能安稳睡个觉的日子。 “回不去了。”顾长风摇了摇头,语气里没有半分波澜,“从我踏进相府的那一刻起,就回不去了。” 他蹲下身,与吴谦平视。 “叔父,以前,我们是案板上的鱼,谁都能来割一刀。现在,我们是拿刀的人。虽然这刀很重,拿不稳可能会伤到自己,但至少,我们有了选择割谁的权力。” 他指了指那张破碎的木桌。 “桌子没了,可以再买。可要是人没了,就什么都没了。” “我答应你们,我会让这个家好起来。但在这之前,可能会有些吵。你们,忍一忍。” 说完,他站起身,走回自己的房间,轻轻关上了门。 院子里,只剩下吴谦和刘氏,还有那张破碎的木桌,和一地冰凉的月光。 吴谦坐在地上,久久没有动弹。 他看着侄子紧闭的房门,又看了看身边一脸愁容的妻子,最后,目光落回到那张破桌子上。 拿刀的人…… 他咀嚼着这四个字,忽然觉得,身上那件侄子刚给披上的外衫,竟有几分灼人的滚烫。 第12章 城南破庙 翌日清晨,吴谦是被刘氏的啜泣声吵醒的。他睁开眼,看见自家婆娘正坐在床沿,对着窗外院子里那张桌子的残骸,一边抹眼泪,一边数着指头算它值多少钱。 “……当初买它,花了三个月的俸银,四吊钱!做工的王木匠说,这楠木心,百年不腐,能传给我儿子,我儿子再传给他儿子……现在好了,断子绝孙了……” 吴谦一个激灵,从床上弹了起来。他听着刘氏那句“断子绝孙”,感觉说的不是桌子,是他吴家。他冲到院子里,看着那道狰狞的裂口,悲从中来,差点也跟着哭出声。 顾长风从厢房里走了出来,手里拿着一个布包,神色如常,仿佛院子里少了一张桌子是件再正常不过的事。 “叔父,叔母,我去去就回。”他朝二人点了点头。 “你去哪?”刘氏红着眼睛问。 “城南破庙,见个朋友。” 又是朋友!吴谦和刘氏的脸皮同时抽搐了一下。他们现在听到“朋友”这两个字,就跟听到“索命”差不多。 “长风啊,”吴谦终于鼓起勇气,拉住他,声音压得像蚊子哼哼,“你……你能不能……低调点?” 顾长风看着他叔父那张写满了“求求你别再折腾我了”的脸,难得地笑了笑。“叔父放心,今天只是去拿样东西。” 说完,他便推门而出,留下吴谦夫妇对着满院狼藉,相对无言。 吴谦感觉自己的人生,就像院里这张桌子,被人从中间,一拳劈成了两半。一半是过去那个唯唯诺诺、仰人鼻息的九品主簿,另一半,是现在这个被人敬畏、被人讨好,却随时可能掉脑袋的“国舅爷”。 没错,国舅爷。这是他今天刚到大理寺,听见两个小吏在背后议论他时,用的新称呼。虽然他们说的是“那个吴主簿,现在可是通着天,跟国舅爷也差不离了”,但吴谦听进耳朵里的,就只有那三个字。 他当时腿一软,差点给那两个小吏跪下。 整个大理寺,弥漫着一种诡异的阿谀之风,而风眼,就是他吴谦。 他刚在公房坐下,还没来得及喘口气,平日里负责打扫的杂役就端着一盆兰花,满脸堆笑地走了进来。“吴大人,您这屋里太素净,小的家里新开了一盆君子兰,给您添添雅气。” 吴谦看着那盆价值不菲的兰花,手都不知道往哪放。“不……不敢当,快拿走,快拿走!” “吴大人您就别跟小的客气了!”杂役把兰花往桌上一放,态度强硬得像是在执行命令,“您要是不要,就是看不起小的!” 吴谦欲哭无泪。他什么时候敢看不起人了? 一上午,他的公房就没断过人。送点心的,送茶叶的,送自己珍藏字画的,甚至还有个录事,红着脸塞给他一张纸,上面是他待嫁的女儿的生辰八字。 吴谦感觉自己不是在公房,倒像是在开堂会审,审的还是他自己。他收也不是,不收也不是,只能僵着一张脸,不停地拱手,作揖,嘴里念叨着“使不得,使不得”,冷汗把后背的官服都浸透了。 最让他魂飞魄散的,是裴宣派人来传他。 吴谦走进大理寺卿那间宽敞明亮、挂着“明镜高悬”牌匾的公房时,腿肚子都在转筋。他觉得那牌匾上的四个字,像是马上要掉下来,把自己砸死。 裴宣没有坐在书案后,而是站在窗边,负手而立,正看着窗外的一株翠竹。 “来了。”他没有回头。 “下……下官吴谦,拜见……拜见裴卿。”吴谦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裴宣转过身,脸上竟带着一丝温和的笑意,这让吴谦更加恐惧了。他宁可裴宣对他拍桌子瞪眼。 “吴主簿,不必多礼。”裴宣指了指一旁的椅子,“坐。” 吴谦哪敢坐,身子躬得像只煮熟的虾米。 裴宣也不勉强,自顾自地踱了两步。“令侄……顾长风,他是个奇才啊。” 吴谦心里“咯噔”一下,头埋得更低了。 “昨日,穆家那小子来找过你了?”裴宣像是随口一问。 吴谦浑身一颤,差点叫出声来。这事裴卿怎么也知道了?相府的铁卫,果然是无孔不入! “是……是……”他结结巴巴,不知道该怎么说。 “年轻人,火气盛,正常。”裴宣的语气里,听不出喜怒,“令侄,没吃亏吧?” 吴谦懵了。他以为裴宣是要问罪,结果是来……慰问?他脑子一片混乱,只能含糊道:“没……没吃亏,就是……家里桌子,吃了一点亏。” 裴宣的嘴角,似乎勾了一下,但很快又恢复了平静。“桌子是小事。回头我让库房,给吴主簿送一套新的过去。黄花梨的,你看如何?” 吴谦的眼睛瞬间瞪圆了。黄花梨!那得是他多少年的俸禄?他感觉自己不是在跟大理寺卿说话,倒像是在跟一个试图贿赂他的恶魔在交易。 “不不不!下官万万不敢!”吴谦的头摇成了拨浪鼓。 裴宣深深地看了他一眼,那眼神复杂难明。“吴主簿,你是个聪明人。有些事,你不必懂。你只需要知道,令侄现在做的事,关乎朝局,关乎……很多人的性命。你要做的,就是让他安安稳稳地,把这件事做完。” 他顿了顿,声音压低了几分:“顾长风,不能出任何意外。你,明白吗?” 吴谦的心,彻底沉到了谷底。他明白了。他不是什么“国舅爷”,他就是个人质。一个用来保证他那个妖孽侄子,会乖乖替宰相和裴卿卖命的人质。 他走出裴宣的公房时,只觉得天旋地转。那些同僚们讨好的笑容,在他看来,都变成了催命的鬼脸。 …… 城南,破庙。 这里早已荒废多年,断壁残垣,蛛网遍结,佛像的金身被剥落殆尽,只剩下泥塑的胎骨,慈悲的脸上布满了裂痕,看上去竟有几分诡异。 顾长风站在大殿中央,阳光从破损的屋顶漏下来,在他脚下形成一块块斑驳的光斑。 他来早了。 他从怀中,取出一张小小的纸条。这是他出门时,一个卖糖人的小贩“不小心”撞到他身上,塞进他袖子里的。纸条上没有多余的废话,只有昆十三那干练的风格。 “西市,王麻子。承接官私木活,尤擅雕龙画凤。三月前,曾为东宫赶制一批器物,名目:书架。” 东宫,书架。 两个词,像两块冰冷的石头,沉甸甸地压在顾长风的心里。线索,就这么轻而易举地连上了。宰相的能量,比他想象的还要大。 可这太顺了。顺利得像一个精心准备好的答案,就等着他去抄写。 顾长风将纸条收好,目光在破庙里缓缓扫过。他的大脑,像一台精密的仪器,开始自动分析这里的环境。 风向,光照,逃生路线,可能存在的埋伏点…… 这不是前世养成的职业病,而是他来到这个世界后,不得不学会的生存本能。 就在这时,一个轻微的、几乎难以察觉的脚步声,从大殿后方传来。 顾长风没有回头。 “将军,你迟到了。”他平静地开口。 一个火红的身影,从倒塌的佛像后,缓缓走了出来。正是穆云昭。他没有穿昨日那身招摇的银甲红袍,而是换了一身便于行动的黑色劲装,但眉宇间那股凌厉之气,却丝毫不减。 “我从军中大营过来,路远。”穆云昭的声音有些沙哑,眼神里带着一丝警惕和审视,“你倒是来得早。” “我怕将军不来。” “我穆家之人,一言九鼎。”穆云昭从怀中取出一个卷轴,扔了过去,“你要的东西。” 顾长风伸手接住,展开。那是一副用细密的绢布绘制的地图,上面用朱砂和墨笔,标注着各种复杂的线条和符号。京城九门,三十六坊,每一条街道,每一条巷弄,都清晰可见。更重要的是,那些朱红色的标记,代表着巡防营的岗哨和禁军的暗卡,如一张巨大的蛛网,将整个京城笼罩其中。 顾长风的目光,飞快地在地图上移动,将上面的信息与自己脑中的记忆进行比对、重合。 “多谢。”他将地图卷好,看向穆云昭。 穆云昭却没有要走的意思,他盯着顾长风,沉声问道:“你昨天说,我是在做和凶手一样的事。我回去想了一夜,没想明白。” “将军想不明白什么?” “凶手留下一个错误的真相,是为了脱罪。”穆云昭的眉头紧锁,“我逼你,是为了找出真凶。我们目的不同,如何能是同路?” 顾长风笑了。 “将军,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他走到一缕阳光下,伸出手,看着光斑落在自己的掌心。 “你以为,凶手伪造一切,只是为了嫁祸令姐,让自己脱身吗?” “难道不是?” “不。”顾长风摇了摇头,眼中闪过一丝无人能懂的怜悯,“那只是第一层。他真正的目的,是想通过令姐,通过你们镇国将军府,将这盆脏水,泼到另一个人身上。” 穆云昭的身体,猛地一震。 “谁?” 顾长风转过头,看着他,缓缓吐出了两个字。 “兵部。” 第13章 引爆兵部的火星 兵部。 这两个字,比“东宫”还要让穆云昭感到刺骨的寒冷。东宫是储君,是未来的天,遥远而尊贵。而兵部,是他父亲穆将军奋斗了一辈子的地方,是他穆家安身立命的根基,是他自己朝夕相处的同袍、叔伯所在的衙门。 将脏水泼向兵部?这是要动摇国之柱石,这是要斩断大乾的臂膀! “不可能!”穆云昭下意识地反驳,声音都变了调,“相爷与我父亲虽政见偶有不合,但同朝为官,皆为国之栋梁,绝不至于此!凶手为何要这么做?嫁祸我姐姐,再引火烧到兵部,对他有什么好处?” “好处?”顾长风的眼神里,流露出一丝近乎怜悯的悲哀,“将军,你还在想谁是凶手,可人家想的,已经是如何利用这桩命案,来扳倒他的政敌了。” 他走到那尊残破的佛像前,伸出手指,轻轻点了一下佛像心口处的一道裂痕。 “我们假设,凶手是一位在朝堂上,与李相爷、与你父亲都势不两立的人。他想同时打击这两大势力,该怎么做?” 顾长风没有等穆云昭回答,便自顾自地说了下去,他的声音在空旷的大殿里回响,清晰得如同敲在人心上的鼓点。 “他先杀了李景。地点,选在相府。凶器,伪造成一把只有你姐姐才有的匕首。这样一来,相爷丧子,第一个怀疑的,就是你们镇国将军府。一文一武,两大巨擘,瞬间势同水火。” 穆云昭的脸色,已经变得铁青。顾长风的推演,像一把锋利的手术刀,正在一层层剖开他从未想过的,血淋淋的内幕。 “然后呢?我姐姐被抓,证据确凿,我父亲必然心急如焚。”穆云昭顺着他的思路往下说,声音干涩。 “没错。镇国将军为了救女儿,会做什么?他会动用自己在军中和兵部的一切关系,去查案,去施压,甚至……去劫狱。”顾长风转过身,目光如炬,“到那时,一个‘结党营私,干预司法,意图谋反’的帽子,扣在你们穆家头上,你们摘得掉吗?” “而你们穆家在兵部盘根错节,一旦出事,整个兵部都会被牵连,朝廷必然要进行一场大清洗。到那时,谁会得利?” 穆云昭的身体晃了一下,靠在了身后的柱子上,才没有倒下去。 他想到了。那个在朝堂之上,既与主战的兵部不对付,又与主和的相爷有间隙,手握监察之权,一直试图将手伸进军中的……那个人。 御史台。 都察院。 还有那位,一直以清流自居,以整顿朝纲为己任的…… 穆云昭不敢再想下去,他觉得自己的后背,已经被冷汗彻底浸透。 “所以,”顾长风的声音,将他从无边的恐惧中拉了回来,“凶手嫁祸令姐,不是目的,只是手段。他真正要引爆的,是兵部这桶黑火。而令姐,就是那枚火星。” “他算好了一切。算好了相爷的悲痛,算好了你父亲的冲动,算好了大理寺的无能。他布了一个完美的局,就等着所有人,按照他写好的剧本,一步步走向深渊。” 顾长风看着他,眼神平静得可怕。 “只可惜,他没算到,我会开棺验尸。” 破庙里,死一般的寂静。只有风穿过破洞的屋顶,发出呜呜的声响,像是无数冤魂在哭泣。 穆云昭看着眼前的白衣书生,心中那点仅存的骄傲和不服,被彻底击得粉碎。他原以为这只是一桩情杀或仇杀,却没想到,背后竟是如此阴狠毒辣的朝堂权斗。他穆家,从一开始,就是别人棋盘上的一枚弃子。 “我……我该怎么做?”穆云昭的声音里,第一次带上了恳求。 “回家去。”顾长风将那卷地图收进怀中,“告诉你父亲,让他什么都不要做。不要去查,不要去问,更不要去试图联系兵部的任何人。就当什么都没发生过,安心地等着大理寺的消息。” “这怎么行!”穆云昭急道,“这不是坐以待毙吗?” “不。”顾长风摇头,“这是告诉那只藏在暗处的老鼠,我们没有上钩。引信,没有被点燃。他精心布置的陷阱,失效了。他会怎么办?” “他会……着急?” “人一着急,就会犯错。”顾长风的嘴角,勾起一抹冷冽的弧度,“而我们,就在等他犯错。” 他拍了拍穆云昭的肩膀,这个动作,让年轻的将军浑身一僵。 “将军,你真正的战场,不在沙场,而在兵部。回去吧,用你的眼睛,好好看看,最近,你那些同袍叔伯里,有谁……不太对劲。” 说完,顾长风不再看他,转身走出了破庙,身影很快消失在刺目的阳光里。 只留下穆云昭一个人,站在阴暗的大殿中,手中仿佛还残留着那份京城防卫图的重量,以及……顾长风那句话的温度。 他第一次感觉到,这座他生活了二十年的京城,竟是如此的陌生而又危险。 …… 顾长风回到家时,吴谦和刘氏正对着院子中央,发愁。 那张被劈成两半的楠木桌子,已经被挪到了一旁。取而代之的,是一套崭新的,散发着淡淡木香的黄花梨木桌椅。桌子一张,椅子四把,做工精良,雕花细腻,在阳光下泛着温润的光泽。 这正是裴宣派人送来的。 刘氏的手,想摸又不敢摸,脸上是混杂着狂喜和惊恐的扭曲表情。 而吴谦,则离那套桌椅远远的,活像那不是桌椅,而是一具刚从乱葬岗抬回来的棺材。 “长风,你……你回来了。”吴谦看见顾长风,像是看到了救星,连滚带爬地跑了过来,指着那套黄花梨桌椅,声音都在发颤,“这……这可怎么办啊?裴卿送来的!黄花梨的!这比要了我的命还难受啊!” 刘氏也凑了过来,压低声音道:“长风,这……这得值多少钱啊?咱们家把它卖了,是不是下半辈子都不用愁了?” “叔母,”顾长风哭笑不得,“这是大理寺卿送的,你敢卖,明天就有人敢上门抄家。” 刘氏的脸瞬间垮了下去。 顾长风没理会这两个活宝,径直走回自己的房间,将房门关好。 他将那张军用防卫图,在自己那张破旧的书桌上缓缓展开。整座京城的脉络,瞬间呈现在他眼前。 他的目光,像鹰隼一样,在地图上飞速掠过。 李景的死亡时间是子时。凶手离开相府,处理凶器和血衣,最快也需要一到两个时辰。那么,在丑时到寅时之间,他需要一个绝对安全的藏身或抛弃证物的地点。 顾长风的指尖,在地图上缓缓移动,将那些标注着岗哨和巡逻路线的区域,一一排除。 东城门,禁军换防。 北城墙下,有更夫经过。 南城的几条主干道,彻夜都有巡防营的马队。 他的手指,最终停在了西城。 西市。 这里是京城最繁华的商业区之一,鱼龙混杂,三教九流汇聚。白天人声鼎沸,但到了晚上,商铺歇业,这里反而比居民区还要安静。 更重要的是,由于西市多是商铺货仓,巷道狭窄复杂,为了防止走水,官方的巡逻兵丁只会走几条主街,许多犄角旮旯,是天然的监控死角。 顾长风的脑中,浮现出昆十三给他的那张纸条。 “西市,王麻子。承接官私木活……曾为东宫赶制一批器物,名目:书架。” 他的目光,在地图上,找到了王麻子木器铺所在的那条小巷。 然后,他的瞳孔,微微收缩。 那条巷子,在地图上,赫然是一个空白。 没有朱砂标记的岗哨,没有墨笔画出的巡逻线。在丑时三刻到寅时一刻,这长达半个时辰的时间里,这里,是一个完美的真空地带。 凶手行凶后,从相府出来,一路向西,来到王麻子的木器铺。 他在这里,处理掉了凶器和血衣。或许,是扔进了木器铺那终日燃烧的火炉里,毁尸灭迹。 而那块丹心木屑,很可能就是凶手在与王麻子,或者说是在木器铺里接触某件东宫的“书架”时,无意中留下的。 李景在死前,不是抓挠了凶手,而是抓挠了……一件家具。 一件来自东宫,由王麻子打造,出现在了相府凶案现场的……家具。 顾长风深吸一口气,一种豁然开朗的兴奋感,让他全身的血液都开始加速。 所有的线索,在这一刻,都指向了同一个地方,同一个人。 西市,王麻子。 你,就是这盘棋的第一个突破口。 顾长风将地图小心地卷好,收了起来。 他推开门,看到吴谦和刘氏还在对着那套黄花梨桌椅,一个唉声叹气,一个垂涎三尺。 “叔父。”顾长风开口。 吴谦一个激灵,回头看着他,脸上写满了“您老人家又有什么吩咐”。 “我想请您帮个忙。”顾长风的语气很平静,“您在大理寺多年,想必认得不少人。我想找一个……西市的泼皮混混,要那种地头蛇,机灵,但嘴巴又严实的。” 吴谦的脸,瞬间变成了苦瓜。 找泼皮混混? 他这个侄子,查案的路子,怎么越来越野了? 第14章 一份东宫的订单 “找……找泼皮混混?” 吴谦的脸,瞬间皱成了一只风干的苦瓜。他刚刚才从“黄花梨桌子能换多少钱”和“这桌子会不会要我命”的冰火两重天里挣扎出来,侄子这轻飘飘的一句话,又把他打进了十八层地狱。 他这辈子,打交道最多的,是发霉的卷宗和冰冷的刑具,其次是比他还胆小的同僚。泼皮混混这种只存在于卷宗罪名里的生物,对他来说,比相府的铁卫还要遥远和可怕。 “长风啊,”吴谦哭丧着脸,几乎要给顾长风跪下,“咱们……咱们能不能换个法子?叔父在大理寺,好歹也认识几个……手脚麻利的差役?” “差役有官身,一举一动都代表大理寺。”顾长风将擦拭干净的茶杯放到那张崭新的黄花梨桌上,发出一声清脆的轻响,“我们要的,是一条能钻进老鼠洞里的蛇,而不是一头会打草惊蛇的牛。” “可……可我上哪儿去找蛇啊!”吴谦急得直搓手。 一旁的刘氏听了半天,总算听明白了。她眼珠子一转,忽然压低声音,凑到吴谦耳边:“老吴,你忘了?你那个远房表舅家的三侄子,叫什么……猴子的,不就是整天在西市码头上晃荡,没个正经差事的?” 吴谦的眼睛猛地一亮,随即又黯淡下去。“你说三猴子?那小子偷鸡摸狗,油嘴滑舌,是块料,可……我哪有脸去使唤他?以前见了面,他都拿鼻孔看我。” “以前是以前,现在是现在!”刘氏恨铁不成钢地在他胳膊上掐了一把,“你现在是谁?你可是连狱丞都能一句话掀翻的吴主簿!你怕他?” 吴谦被自家婆娘这么一激,再想到这两日在大理寺受到的“追捧”,腰杆子竟不由自主地挺直了半分。是啊,他现在不一样了。他身后站着的,可是能跟宰相和将军公子谈笑风生的侄子! “好!我去找!”吴谦一咬牙,一跺脚,竟生出几分风萧萧兮易水寒的悲壮。 半个时辰后,西市的一家小酒馆里。 吴谦坐立不安地端着一杯浑浊的劣酒,眼睛不住地往门口瞟。酒馆里人声嘈杂,划拳的,吹牛的,混合着汗臭和酒气,熏得他阵阵头晕。他感觉自己像一只误入狼群的绵羊,浑身每一根汗毛都充满了恐惧。 一个穿着破旧短打,身形瘦小,尖嘴猴腮的年轻人,嘴里叼着根草棍,大摇大摆地走了进来。他一眼就看到了缩在角落里的吴谦,脸上露出几分诧异和毫不掩饰的轻蔑。 “哟,这不是我那在大理寺当差的九品芝麻官,吴表叔吗?什么风把您这尊大佛吹到我们这小庙里来了?”来人正是三猴子,他拉开长凳,一屁股坐到吴谦对面,熟络地给自己倒了杯酒,一饮而尽。 吴谦被他这阴阳怪气的调调噎得脸上一阵红一阵白,他想起出门前刘氏的嘱咐和顾长风的眼神,深吸一口气,努力板起脸,想摆出点官威。 “三猴子,我找你,是有桩正经事。”吴谦清了清嗓子,结果因为太紧张,声音劈了叉,显得有些滑稽。 三猴子“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上下打量着吴谦:“正经事?表叔,您可别吓唬我。您那公房里的案卷,还能堆到我这西市来不成?” 吴谦的脸涨成了猪肝色。他知道,再这么下去,别说办事了,自己这点可怜的“官威”都要被这猴崽子给戳破了。他索性把心一横,从怀里掏出一锭银子,重重地拍在桌上。 那是一锭五两的官银,在昏暗的酒馆里,散发着诱人的光芒。 三猴子的笑声,戛然而止。 他那双滴溜溜乱转的眼睛,死死地盯住了那锭银子,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他这种在街面上混饭吃的,一天能挣个几十文钱就不错了,五两银子,够他快活大半年了。 “叔……叔,您这是……”三猴子的称呼,不自觉地就变了。 吴谦看到银子的效果,心里顿时有了底。他端起酒杯,学着那些话本里的大人物,故作深沉地抿了一口,结果被劣酒呛得差点咳出来。 “这只是定金。”吴谦压低声音,努力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高深莫测,“事成之后,还有十两。” 十五两! 三猴子的呼吸都变得粗重了。他一把抓过那锭银子,飞快地塞进怀里,脸上的嬉皮笑脸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生意人特有的精明和警惕。 “叔,您说吧,什么事?只要不掉脑袋,就算是去捅御史家的蜂窝,我也给您办了!” “不是捅蜂窝,”吴谦的神经稍微放松了些,“是让你……去下一份订单。” 一炷香后,吴家小院。 三猴子拘谨地站在那套崭新的黄花梨桌前,眼睛都看直了。他走南闯北,也算见过些市面,可这么名贵的家具,他还是头一回见。这让他对自己这位穷酸表叔的看法,又发生了颠覆性的变化。 而当他看到从屋里走出来的顾长风时,这种变化,就变成了深深的忌惮。 顾长风只是穿着一身普通的青色长衫,神情温和,可三猴子却从他身上,感觉到一种比那些官老爷还要沉重的压力。那是一种看透一切的平静,仿佛自己心里那些小九九,在他面前都无所遁形。 “你就是三猴子?”顾长风开口,声音不大,却让三猴子浑身一凛。 “是……是小人。”在顾长风面前,他连“我”字都不敢用了。 “我叔父,都跟你说了?” “说了,去王麻子木器铺,下订单,说是……东宫要的。”三猴子说到“东宫”两个字时,声音都在发颤。这可不是捅蜂窝了,这是在摸龙的逆鳞啊。 “不够具体。”顾长风摇了摇头。 他走到桌前,拿起一支炭笔,在一张白纸上飞快地画了几个草图。“记住,你要的,是书架。样式,要和上次送进东宫的那批一模一样。用料,必须是南疆的丹心木。做工,要加急,钱不是问题。” “还有,”顾长风抬起眼,看着他,“你去的时候,姿态要高,要拿出宫里办事的气派来。但言谈之间,要不经意地透露出三点。” 三猴子连忙竖起了耳朵。 “第一,这批书架,不是给太子殿下用的,是给太子妃娘家那边添置的。所以,这事办得有些急,也有些……名不正言不顺。” “第二,催他快点,就说相府那边出了事,最近风声紧,这批东西要赶在节外生枝前,悄悄送走。” “第三,”顾长风的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弧度,“你要‘无意’中,抱怨一句。就说上次送进宫的那批书架里,有一只角柜的尺寸不对,害你在主子面前挨了骂。让他这次务必仔细,若是再出错,仔细他的皮。” 三猴子听得目瞪口呆,冷汗顺着额角就流了下来。 他终于明白了,这哪里是下一份订单,这分明是布一个天罗地网!每一个细节,每一句话,都是一把插向王麻子心口的刀子。 第一点,解释了为何东宫的订单会由他这种小混混来传话,打消对方的怀疑。 第二点,用相府的案子施加压力,让对方心神慌乱,来不及细想。 而最毒的,是第三点。凭空捏造一个尺寸不对的角柜,就是在试探王麻子。如果他真的与凶案无关,他一定会矢口否认,说自己根本没做过什么角柜。但如果他心里有鬼,他听到“尺寸不对”、“挨了骂”这些话,第一反应,必然是惊慌失措,以为事情败露。 到那时,他说的每一句话,做的每一个表情,都将是呈堂证供。 三猴子看着眼前这个比自己大不了几岁的年轻人,感觉自己像在看一个怪物。他毫不怀疑,如果自己办砸了这件事,下场绝对比王麻子好不到哪里去。 “听……听明白了。”三猴子哆哆嗦嗦地回答。 “去吧。”顾长风挥了挥手,“记住,我只要王麻子的第一反应。他说了什么,做了什么,一个字,一个眼神,都不能漏掉。” 三猴子如蒙大赦,揣着怀里那锭滚烫的银子,连滚带爬地跑出了吴家小院。 院子里,只剩下吴谦,还僵在原地,脸色比纸还白。 他看着顾长风,张了张嘴,想问什么,却发现自己的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他忽然觉得,自己这个侄子,不是在查案。 他是在用人心,做饵。 而整个京城,都是他的鱼塘。 第15章 鱼儿上钩了 三猴子跑了,像一只被火燎了尾巴的耗子。 吴家小院里,时间仿佛被拉成了一根即将绷断的弦。 吴谦的人生,彻底分裂了。他的身体,还坐在那张散发着不祥气息的黄花梨木椅子上,可他的魂儿,已经跟着三猴子,飘进了西市那家不知深浅的木器铺。他一会儿觉得三猴子会当场被人打断腿扔进臭水沟,一会儿又觉得那王麻子会立刻报官,下一刻大理寺的差役就会冲进来,把自己和侄子绑个结实。 他坐立难安,屁股底下像是长了钉子。 “老吴,你能不能别抖了!”刘氏正在用一块崭新的棉布,小心翼翼地擦拭着黄花梨木桌的桌面,那力道,轻得像是怕把桌子给擦掉一层皮,“你看你那点出息,把灰都抖到我的宝贝桌子上了!” “你的宝贝?”吴谦的声音都变了调,“这哪是桌子?这是催命符!我坐在这上面,总感觉脖子后面凉飕飕的!” 顾长风从屋里搬了把椅子出来,就放在院子中央,沐浴着午后懒洋洋的阳光。他从怀里摸出那把银镊子,用一块白布,慢条斯理地擦拭着,仿佛那是什么稀世珍宝。他的神情专注而平静,好像整个院子的焦虑和恐慌,都与他隔着一层看不见的墙。 吴谦看着他,心里更慌了。 他挪到顾长风身边,压低声音,活像做贼:“长风啊,你说……万一那三猴子……嘴不严实,把咱们给卖了,可怎么办?” 顾长风眼皮都没抬一下。“叔父,你给他的,是十五两银子。而他泄密要付出的,是他的命。”他将镊子擦得锃亮,对着太阳晃了晃,一道银光闪过,“十五两银子和一条命,我相信他会算这笔账。” 吴谦不说话了,他觉得那道银光,仿佛直接从他眼球划到了心里,冷得他一哆嗦。 他算是看明白了,他这个侄子,给钱的时候有多大方,算计人心的时候,就有多狠。 一个下午,就在这种煎熬中,一寸一寸地挪了过去。 刘氏把那套黄花梨桌椅擦了不下八遍,光亮得能照出人影。吴谦在院子里来来回回,走出的路线,都快能织成一张渔网了。 直到巷口传来一阵急促而杂乱的脚步声,吴谦“嗷”的一声,直接蹿到了顾长风身后,双手死死抓住他的肩膀,活像一只寻求庇护的鹌鹑。 来人一头扎进院门,差点被高高的门槛绊了个跟头。 正是三猴子。 只是此刻的他,和下午出去时那副流里流气的模样,判若两人。他脸色煞白,额头上全是豆大的汗珠,嘴唇哆嗦着,身上的短打被汗水浸透,紧紧贴在身上。那双原本灵动的眼睛里,此刻只剩下一种情绪——极致的恐惧,以及……混杂着这种恐惧的,深深的敬畏。 他进门后,看都没看吴谦和刘氏一眼,目光直勾勾地,死死锁定在顾长风身上。 “扑通”一声,三猴子双腿一软,竟直挺挺地跪在了地上。 “顾……顾先生!”他声音发颤,带着哭腔,“您……您不是人,您是神仙!您是活神仙!” 吴谦和刘氏都看傻了。 “起来说话。”顾长风的声音依旧平淡,他收起镊子,仿佛对这一幕早有预料。 三猴子挣扎着爬起来,腿还在打软。他咽了口唾沫,开始竹筒倒豆子一般,将发生的一切,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 “小人……小人照您的吩咐,去了王麻子那铺子。那孙子,一开始还爱答不理,拿我当叫花子打发。等我把‘东宫’两个字一亮,又说是太子妃娘家要的,他那脸,变得比翻书还快!又是端茶又是递水的,一口一个‘公公辛苦’,差点没把我给恶心死!” “我按照您的说法,催他快,说相府出了事,风声紧。您是没看见,他那手,端着茶碗,抖得跟筛糠似的!茶水洒了一半,嘴上还硬撑着说‘没事没事,相府的事,跟我们这些小老百姓有什么关系’。” 三猴子越说越激动,仿佛身临其境。 “最绝的,是您教我的那句!”他一拍大腿,声音都高了八度,“我就‘不经意’地抱怨,说上次送进宫的角柜尺寸不对,害我挨了骂。那王麻子,脸‘唰’的一下,就白了!比我刚进门时这脸,还白!” “他当时就跳了起来,尖着嗓子喊:‘角柜?什么角柜?我……我从没给东宫做过什么角柜啊!公公,您是不是记错了?那批书架,小的可是亲手量的尺寸,绝不会有错!’” 三猴子学着王麻子的腔调,惟妙惟肖。 “您瞧瞧,您瞧瞧!”他指着自己的鼻子,对顾长风说,“他要是心里没鬼,他听我说角柜尺寸不对,他该说的是‘不可能,我的手艺不会错’!可他说的却是‘我没做过角柜’!他这是不打自招啊!他慌了!他以为是那晚藏东西的事,露了馅!” 院子里,安静得可怕。 吴谦张着嘴,已经彻底石化了。他感觉自己的脑子像一团浆糊,完全无法理解这其中的弯弯绕绕。他只知道,他那个妖孽侄子,又算对了。 顾长风点了点头,似乎对这个结果毫不意外。“他后来还说了什么?” “后来?”三猴子的脸上露出一丝困惑,“他一个劲儿地跟我赌咒发誓,说他做的都是书架,绝没有角柜,还说……还说那批货,从头到尾,都是刘公公亲自盯着的,绝不可能出错。他还想塞给我钱,让我回去在主子面前美言几句,我哪敢要啊,吓得我撒腿就跑了!” 刘公公。 顾长风的眼睛,微微眯了起来。 这又是一个新出现的名字。一个东宫的太监。 “做得很好。”顾长风站起身,从怀里掏出十两银子,递给三猴子,“这是你的报酬。” 三猴子看着那锭银子,手却在发抖,不敢接。 “顾先生,这钱……我……” “拿着。”顾长风的语气不容置疑,“记住,今天的事,烂在肚子里。从今往后,你没见过我,也没去过王麻子的铺子。京城里,从来就没有过一份来自东宫的书架订单。” “是,是!小人明白!小人烂在肚子里,带进棺材里!”三猴子接过银子,像是接了一块烙铁,手一缩,千恩万谢地,连滚带爬地又跑了。 院子里,终于又恢复了安静。 吴谦看着三猴子消失的背影,又看了看自家侄子,嘴唇哆嗦了半天,终于憋出一句话:“长风……那……那王麻子,他就是凶手?” “不。”顾长风摇了摇头,走到那张光滑的黄花梨木桌旁,伸出手指,在上面轻轻一点。 “他不是凶手。他只是一把钥匙,一把用来开锁的,沾了点脏东西的钥匙。” “那……那我们现在怎么办?报官?让裴卿去抓人?”吴谦急切地问,他现在只想快点了结这桩案子,好让自己能睡个安稳觉。 “抓了他,线索就断了。”顾长风看着吴谦,眼神平静得像一潭深不见底的湖水,“那条藏在他背后,真正的大鱼,就再也钓不出来了。” 他收回手,转向自己的房间。 “叔父,天就快黑了。” 他的声音在暮色四合的院子里,显得格外清晰。 “去换件深色的衣服。” “我们今晚,要去拜访一下这位……手艺精湛的王木匠。” 第16章 夜探王麻子 去换件深色的衣服。 这几个字,像一盆冰水,从吴谦的天灵盖当头浇下,让他从里到外凉了个透彻。他刚刚因为侄子神机妙算而升起的一丁点崇拜,瞬间被无边的恐惧所淹没。 “去……去做什么?”吴谦的声音抖得像秋风里的落叶。 “叔父不是想早点了结此案,睡个安稳觉吗?”顾长风的语气稀松平常,就像在问“晚饭想不想多加个菜”。 “想!做梦都想!”吴谦点头如捣蒜,随即反应过来,脸“唰”地白了,“可……可这是夜探私宅!是犯法的!被巡城营抓到,我们俩都得进大理寺!到时候我怎么跟裴卿交代?说我奉命查案,结果把自己查进去了?” 一旁的刘氏也吓坏了,她一把拉住吴谦的胳膊,对着顾长风急道:“长风啊,这可使不得!你叔父这把老骨头,哪经得起折腾?万一……万一那王麻子是个杀人不眨眼的凶徒,你们这不等于送上门去吗?” 她心里的小算盘打得噼啪响。侄子有本事是好事,可要是把自家男人也搭进去,那这黄花梨的桌子,坐着也不香了。 顾长风看着自己这对活宝叔父叔母,有些无奈地叹了口气。 “我们不是去抓人,也不是去打架。我们只是去看一看。”他走到吴谦面前,拍了拍他的肩膀,“有时候,眼睛看到的东西,比嘴巴问出来的,要真实得多。” 他又转向刘氏:“叔母放心,我不会让叔父冒险。我们就在外面看,绝不进去。看完就回来,保证天亮之前,叔父能躺在床上,安安稳稳地打呼噜。” 吴谦还想再说什么,却被顾长风那双平静得不起一丝波澜的眼睛给堵了回去。他忽然觉得,自己再多说一个字,都显得那么怯懦和多余。 .. 子时,更夫的梆子声在寂静的街巷里回荡,拖着长长的尾音,显得格外瘆人。 吴家小院的门,被轻轻推开一道缝。 两个黑影,一前一后,像壁虎一样贴着墙根溜了出来。 走在前面的顾长风,一身深色布衣,脚步轻盈,悄无声息,整个人仿佛都融入了夜色里。 跟在他身后的吴谦,就完全是另一番光景了。 他身上那件压箱底的深褐色旧袍子,穿得跟盔甲似的,浑身僵硬。他弓着背,缩着脖子,每走一步,都像是踩在刀尖上,眼珠子三百六十度地乱转,任何一点风吹草动,都能让他汗毛倒竖。 “长……长风,”吴谦压着嗓子,声音小得像蚊子叫,“我……我怎么感觉背后有人跟着?” 顾长风没有回头,只是淡淡地开口:“那是风吹过巷口,卷起了几片落叶。” 又走了一段路。 “长风!我好像听见狗叫了!是不是巡城营的猎犬发现我们了?” “那是东头张屠夫家的阿黄,饿了。” 再走过一个拐角。 “长风!有……有鬼火!”吴谦的声音已经带上了哭腔,他指着远处一户人家墙头上飘过的一点幽幽绿光,腿肚子都在打转。 顾长风终于停下脚步,回头看了他一眼,眼神里充满了无奈:“叔父,那是谁家姑娘晚上起来上茅房,提的灯笼。” 吴谦闹了个大红脸,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他觉得自己这辈子丢的人,都没今晚多。 西市的夜晚,与白日的喧嚣截然不同。店铺都上了门板,街上空无一人,只有高悬的月亮,将一条条巷子照得青石发白,光影交错,像一张张沉默的巨口。 顾长风带着吴谦,没有走主街,而是钻进了一条地图上显示为监控死角的狭窄巷弄。这里更加阴暗,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木屑、桐油和潮湿泥土混合的古怪气味。 “就是这里了。”顾长风在一扇不起眼的后门前停下。 门上没有挂招牌,只是普通的木板门,门缝里,却隐隐透出一丝微弱的光亮。 吴谦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 这么晚了,还亮着灯。 三猴子的话,应验了。这个王麻子,果然心里有鬼! 顾长风没有急着上前,他拉着吴谦,退到巷子对面一栋废弃的二层小楼的阴影里。那小楼似乎是某个商铺的仓库,早已人去楼空,二楼的窗户破了一扇,正好斜对着王麻子木器铺的后院。 “叔父,会爬墙吗?”顾长风问。 吴谦的脸瞬间垮了下来,把头摇得像拨浪鼓。 顾长风也不勉强,他指了指墙角一个半人高的杂物堆。“踩着这个,我托你一把。” 在经历了手脚并用、差点把旧袍子撕成两半的狼狈之后,吴谦总算被顾长风连推带拽地弄上了二楼。他趴在满是灰尘的窗台上,感觉自己半条命都没了,气喘吁吁,活像一条被扔上岸的鱼。 顾长风则像只狸猫,悄无声息地就翻了上来,身上连点灰都没沾。 他做了个噤声的手势,示意吴谦朝对面看去。 王麻子木器铺的后院不大,堆满了各种木料和半成品。唯一亮着灯的,是院子角落里的一间小屋,看样子是王麻子的卧房兼工作室。 窗户纸上,映出一个男人焦躁不安来回踱步的影子。 那影子时不时地停下来,举起一个像是酒壶的东西,猛地灌上一口,然后又继续转圈,像一头被困在笼子里的野兽。 吴谦看得心惊肉跳,他现在无比庆幸听了侄子的话,没有贸然进去。就王麻子这状态,他们要是敢敲门,对方八成会拎着斧子冲出来。 就在这时,那影子停住了。 他似乎下定了什么决心,转身走向屋子的一角,俯下身,像是在地上摸索着什么。 片刻之后,“嘎吱”一声轻响,地面上的一块木板,竟被他掀开了。 吴谦的眼睛瞬间瞪圆了。 地窖! 那影子从地窖里,小心翼翼地捧出了一个不大的木匣子。 他将木匣子放到桌上,犹豫了许久,才缓缓打开。 月光很好,透过窗户,顾长风和吴谦都能清晰地看到,王麻子从匣子里,取出了一件东西。 那不是金银珠宝,也不是什么凶器。 那是一件叠得整整齐齐的……内侍服。 一套属于东宫太监的,淡青色的内侍服。 王麻子呆呆地看着那件衣服,眼神复杂,有恐惧,有贪婪,还有一丝挥之不去的悔恨。他伸出手,颤抖地抚摸着那件衣服的料子,像是在抚摸一块滚烫的烙铁。 突然,他像是被烫到了一样,猛地缩回手,一把抓起桌上的酒壶,将剩下的酒一饮而尽。烈酒入喉,似乎给了他无穷的勇气。他抓起那件内侍服,又从匣子里拿出火石,动作癫狂,竟是要将这件衣服,当场烧掉! 吴谦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 烧了?这要是烧了,证据不就没了? 他下意识地就想出声制止。 可就在王麻子手中的火石即将敲响的瞬间,他却又猛地停住了。 他死死地盯着那件衣服,眼神剧烈地挣扎着。烧,还是不烧?这个念头,似乎在他脑子里打成了一团乱麻。 最终,贪婪战胜了恐惧。 他颓然地放下了火石,将那件衣服重新胡乱塞回木匣子,连同匣子一起,又扔回了地窖,盖上了木板。 做完这一切,他像是被抽空了所有力气,一屁股瘫坐在椅子上,抱着脑袋,发出了野兽般压抑的呜咽。 二楼的窗后,吴谦已经彻底惊呆了。 他张着嘴,半天合不拢,脑子里嗡嗡作响。 太监的衣服……东宫……王麻子…… 所有的线索,像一根根线,被串联了起来。 他猛地转过头,看向身旁的顾长风。 月光下,他侄子的脸上,没有丝毫的惊讶或兴奋。 那双眼睛里,只有一种洞悉一切的平静,和一丝……淡淡的怜悯。 “走吧,叔父。” 顾长风轻轻拍了拍吴谦的后背。 “鱼饵,已经撒下去了。现在,我们只需要回家,安安稳稳地睡一觉。” “等那条真正的大鱼,自己送上门来。” 第17章 真正的大鱼 这一觉,吴谦睡得惊心动魄。 他梦见自己变成了王麻子,正抱着一个木匣子在后院里跑,身后是无数个顾长风,每个都拿着一把锃亮的银镊子,一边追一边喊:“开匣!开匣!”他吓得魂飞魄散,脚下一滑,连人带匣子一起掉进了一个深不见底的黑洞。 “啊!” 吴谦猛地从床上坐起,浑身冷汗,心跳如擂鼓。 窗外,天光已泛起鱼肚白。 刘氏被他吵醒,睡眼惺忪地嘟囔:“又做什么噩梦了?大清早的,鬼叫什么。” 吴谦呆坐了半晌,抹了一把脸上的冷汗,眼神却不再是往日的惊恐和茫然。那场夜探,像一剂猛药,彻底治好了他的疑神疑鬼。他不再害怕那些虚无缥缈的东西了,因为他见识到了更可怕的,实实在在的罪恶。 他下了床,走到院子里,看着那套在晨光下泛着柔和光泽的黄花梨桌椅,竟觉得顺眼了许多。这不再是催命符了,这是他吴家……参与了一桩惊天大案的见证。 - 大理寺,公房。 吴谦刚坐下,那个送兰花的杂役又溜了进来,这次手里捧着一个食盒。 “吴大人,早啊!”杂役满脸堆笑,将食盒打开,“这是城东福满楼刚出炉的蟹黄包,小的特地起了个大早去排队买的,您尝尝。” 若是昨天,吴谦八成已经吓得从椅子上弹起来了。可今天,他只是眼皮抬了抬,看着那热气腾腾、香气四溢的包子,脑子里闪过的,却是王麻子在烛光下那张惨白扭曲的脸,和那件淡青色的内侍服。 他忽然觉得很没意思。 “放那儿吧。”吴谦的语气,平淡得连自己都感到惊讶。 杂役愣了一下,似乎没想到是这个反应。他本以为吴大人会像前几日那样,惊慌失措地推辞一番,自己正好可以顺势表表忠心。这不按常理出牌的平静,反倒让他有些手足无措。 杂役走后,又有几个小吏借着送文书、请教问题的由头凑了过来,言语间极尽谄媚。 吴谦一概不理,他只是坐在那里,拿着毛笔,对着一张空白的宣纸,发呆。 他在想,如果王麻子烧了那件衣服,会怎么样?如果王麻子直接跑路了,又会怎么样?如果那个幕后的“刘公公”,不来找他,又会怎么样? 无数种可能,像一团乱麻,在他脑子里搅来搅去。他第一次发现,原来查案子,竟是如此耗费心神的一件事。他以前总觉得,那些捕快差役,不过是跑跑腿,抓抓人,没什么了不起。现在他才明白,真正的博弈,发生在无声之处。 临近中午,裴宣又派人来传他。 还是那间公房,还是那扇窗,还是那株翠竹。 “吴主簿。”裴宣转过身,开门见山,“令侄那边,可有进展?” 吴谦的心“咯噔”一下。他知道,宰相的铁卫,裴宣的眼线,恐怕早已将他们昨夜的行踪摸得一清二楚。 t 他深吸一口气,躬身回答:“回禀裴卿,一切……尽在长风掌握之中。” 话说出口,吴谦自己都愣住了。 这话,不卑不亢,滴水不漏,还带着几分高深莫测的意味。这哪是他吴谦能说出来的话?这分明是自家那个妖孽侄子平日里说话的调调。 裴宣的眼中,也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讶异。他看着眼前的吴谦,感觉这个在大理寺当了十几年缩头乌龟的九品主簿,像是……脱胎换骨了。 “好。”裴宣点了点头,没有追问细节,“让他放手去做。有什么需要,大理寺全力配合。” “是。”吴谦躬身应道,心中竟涌起一股前所未有的踏实感。 他走出裴宣的公房,看着外面那些或敬或畏的眼神,腰杆子,竟在不知不觉中,挺直了几分。 - 顾长风一下午都在自己的房间里,将那张军用防卫图看了不下二十遍。 他在等。 等三猴子去而复返,等王麻子心神崩溃,等那条藏在东宫深处的大鱼,因为恐惧而露出水面。 刘氏端着一碗绿豆汤走了进来,放到他桌上。 “长风,喝碗汤,解解暑。”她看着桌上那张画满了线条符号的图,又看了看自己侄子那张平静的脸,终于还是没忍住,“你……你跟叔母说句实话,这事,到底什么时候是个头?你叔父他……他现在连路都不会走了。” 顾长风拿起碗,喝了一口,清甜的绿豆汤滑入喉咙,让他纷乱的思绪清明了些许。 “叔母,您钓过鱼吗?” 刘氏一愣:“钓鱼?年轻时在乡下,倒是跟人去河里叉过几回。” “鱼太精,饵太香,它会怀疑。鱼竿动得太厉害,它会受惊。”顾长风放下碗,手指在地图上,轻轻点着西市那个被圈出来的位置,“我们昨天晚上,就是那根动得太厉害的鱼竿。鱼,已经惊了。” “那……那怎么办?鱼跑了?” “鱼跑不了,因为钩子,已经扎在它嘴里了。”顾长风笑了笑,“但真正想吃鱼的人,不是我们,是那个放饵的渔夫。鱼惊了,躲在水草里不出来,最着急的,就是他。他怕鱼把嘴里的钩子吐了,更怕鱼带着钩子,游到别的地方去。” 刘氏听得云里雾里,但她听懂了最后一句话。 “你的意思是,会有人……去找那王麻子?” “一定会。”顾长风的语气斩钉截铁,“而且,就在今晚。” 话音刚落,院门外就传来了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紧接着,是三猴子那压低了的、却难掩兴奋的声音。 “顾先生!吴大叔!快开门!” 吴谦几乎是从椅子上弹起来的,三步并作两步冲过去拉开了院门。 三猴子一头扎了进来,他今天没跪,只是喘着粗气,脸上是混杂着激动和紧张的红晕。 “来了!顾先生,真让您给说着了!来了!” “说清楚,谁来了?”吴谦急得抓耳挠腮。 “一辆马车!不起眼的那种青布小车,连个徽记都没有!就停在巷子口!”三猴子灌了一大口凉茶,继续说道,“车上下来一个人,穿着灰扑扑的斗篷,戴着兜帽,看不清脸。可他那走路的姿势,还有那双快得跟没声音一样的步子,我敢拿我这辈子的钱途担保,绝对是个宫里出来的公公!” “他进了王麻子的铺子?”顾长风从屋里走了出来。 “进了!走的还是后门!跟做贼似的!”三猴子一拍大腿,“我亲眼看着他敲了三下门,一长两短,然后门就开了,他闪身就进去了!我没敢靠太近,就蹲在街对面的粮油铺子屋顶上,看得真真切切!” 院子里,安静得落针可闻。 吴谦和刘氏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极致的震惊。 真的……来了。 那个藏在王麻子背后,来自东宫的,真正的大鱼。 “长风,我们……现在怎么办?要去抓人吗?”吴谦的声音都在发颤,这是他离真相最近的一次。 “不。”顾长风摇了摇头,眼中闪烁着一种猎人看到猎物时才有的光芒。 “我们不抓人。” 他转过身,看向裴宣送来的那套崭新的黄花梨木桌椅,嘴角勾起一抹无人能懂的弧度。 “我们去……送一份大礼。” 第18章 一份惊世骇俗的大礼 “我们去……送一份大礼。” 顾长风的嘴角,勾着一抹无人能懂的弧度。他的目光,落在那套崭新的黄花梨木桌椅上,像是在欣赏一件即将派上用场的,绝世凶器。 吴谦、刘氏、三猴子,三个人,六只眼睛,齐刷刷地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 院子里,那套由大理寺卿裴宣亲赐的黄花梨木家具,在月光下泛着蜜糖般温润的光泽,名贵,典雅,与这个破旧的小院格格不入。 “大礼?什么大礼?”吴谦的脑子还停留在“抓人”的思路上,一时没转过弯来。 刘氏的反应则直接得多,她像一头护崽的母鸡,一个箭步冲过去,张开双臂,护在了那张黄花梨木桌子前,眼神里充满了警惕。“长风!你可别打我这桌子的主意!这可是黄花梨的!能传家的!” “叔母,”顾长风哭笑不得,“就是要拿它去‘传家’。” 他走到桌前,伸出手指,在那光滑冰凉的桌面上轻轻敲了敲。“我们现在,就把这份大礼,送到西市,王麻子的木器铺去。” 此言一出,院子里,空气凝固了。 三猴子嘴巴张得能塞进一个鸡蛋,他看着顾长风,像是在看一个疯子。 吴谦则是浑身一哆嗦,连连后退了两步,一屁股坐回了自己那把旧椅子上,椅子发出“嘎吱”一声痛苦的呻吟。“你……你说什么?现在?把这张桌子……送去给王麻子?” 他感觉自己的认知,再一次被这个侄子给按在地上,反复摩擦。 夜探私宅,已经是他想象力的极限了。 可现在,侄子竟然要在深更半夜,把大理寺卿送的东西,大张旗鼓地,送给一个罪案嫌疑人?这是什么路数?这是嫌自己死得不够快,不够轰动,不够有创意吗? “疯了!你一定是疯了!”吴谦抱着脑袋,痛苦地呻吟,“我们这么一去,不等于明明白白地告诉所有人,我们监视他了吗?那个宫里来的太监,还不立刻就跑了?王麻子还不当场就吓死了?这……这不是打草惊蛇吗?” “不。”顾长风摇了摇头,眼中闪烁着一种近乎疯狂的清明,“叔父,你只说对了一半。我就是要打草惊蛇。” 他顿了顿,声音在寂静的院子里,清晰得像冰块落入酒杯。 “但我要惊的,不是蛇。是那个躲在草丛后面,自以为安全的……养蛇人。” 他看向已经完全懵掉的吴谦和三猴子,耐心地解释起来。 “那个刘公公,为什么来?因为他怕。他怕王麻子这个棋子,被我们撬动,把他供出来。所以他连夜出宫,就是来封口的。封口,无非是两种手段,一是威逼利诱,让王麻子继续闭嘴;二是……杀人灭口,让他永远闭嘴。” 吴谦和刘氏的脸,瞬间没了血色。 “我们现在冲进去抓人,能抓到什么?一个东宫的太监,深夜私会一个木匠。他可以说自己是来定制家具,可以说王麻子欠了他钱,他有一百种方法脱罪。我们没有证据,最多关他几天,打几下板子,然后呢?他背后的人,就会彻底隐匿起来,线索,就全断了。” “所以,我们不能抓。”顾长风的目光,重新回到那套黄花梨木家具上,“我们要送礼。” “你想想看,”他的语速不快,却带着一种蛊惑人心的魔力,“就在他们自以为神不知鬼不觉地在后院密谋时,忽然,大理寺的人,敲响了他们的门。” “不是来抓人,而是来送礼。送的,还是一份由大理寺卿亲赐,送给大理寺吴主簿的,贵重无比的黄花梨木家具。” “这件事,传递了几个意思?” “第一,我们知道你在这里。我们大理寺,盯着你呢。” “第二,我们不抓你,是因为我们给吴主簿面子。吴主簿是谁?是王麻子的街坊。我们不仅知道你,我们连你的底细都摸清了。” “第三,也是最重要的一点。”顾长风的嘴角,勾起一抹冷酷的笑意,“这份礼,不是送给王麻子的,是‘请’他代为保管。这代表什么?代表我们把他,当成了自己人。一个随时可能为了戴罪立功,而出卖你们的……自己人。” “那个刘公公,会怎么想?他会想,王麻子是不是已经反水了?这是不是一个专门做给他看的局?他背后的那个人,又会怎么想?他会想,这颗棋子已经靠不住了,甚至已经变成了对方的武器。他会怎么办?” 院子里,落针可闻。 三猴子已经听得呆若木鸡,他混迹市井多年,自以为见惯了各种阴谋诡计,可跟眼前这位顾先生的手段比起来,他那些小聪明,简直就像是三岁孩童的把戏。 吴谦的嘴巴一张一合,像一条缺水的鱼。他终于明白了。 这不是打草惊蛇。 这是在蛇的身上,绑上了一面鼓,然后把它扔回了蛇窝里。 “可……可谁去送?”吴谦的声音沙哑地问,“这么晚了,上哪儿找人去搬这么个大家伙?” 顾长风的目光,落在了他身上。 “叔父,该您出马了。” “我?”吴谦差点从椅子上跳起来。 “您现在就去大理寺。”顾长风的语气不容置疑,“就说府上遭了贼,您不放心,要把裴卿赏的桌子,暂时寄放在西市一位信得过的老友家中。您需要征用几名夜间当值的差役,帮您搬一趟。” “这……这行吗?”吴谦的腿肚子又开始发软。 “为什么不行?”顾长风反问,“您是九品主簿,又是这桩案子的关键人物。整个大理寺,现在谁敢不给您面子?您要人搬个桌子,那是他们的荣幸。” 吴谦不说话了。他看着侄子那双仿佛能看透一切的眼睛,又想了想这两日在大理寺里受到的那些“礼遇”。 一股前所未有的,荒诞而又刺激的感觉,从他脚底板升起,直冲天灵盖。 他吴谦,活了四十多年,窝囊了四十多年。今晚,他竟然要去指挥大理寺的差役,帮他去办一件……足以搅动整个京城风云的大事。 他猛地一拍大腿,站了起来,因为用力过猛,差点又闪了腰。 “干了!”他咬着牙,脸上是一种豁出去的悲壮,“掉了脑袋,碗大个疤!总比窝囊死强!” 刘氏在一旁都快哭了,她一边死死抱着桌子腿,一边喊:“我的桌子!我的传家宝啊!” 半个时辰后,大理寺。 吴谦站在值房门口,整了整衣冠,深吸一口气,推门而入。 里面几个正在打瞌睡的差役,看见他进来,都吓了一跳,连忙站起身来。 “吴……吴大人?您这么晚了,怎么来了?” 吴谦背着手,挺着胸,努力学着裴宣的样子,将脸板了起来。他将顾长风教他的那套说辞,用一种他自己都觉得陌生的,威严的腔调,一字一句地说了出来。 几个差役听完,面面相觑,脸上都是匪夷所思的表情。 吴主簿,半夜被人摸进家里,不报案抓贼,反而要兴师动众地去……搬桌子?还要寄放到西市一个木匠家里? 这叫什么事啊? 可当他们看到吴谦那不容置疑的眼神,和那张因为紧张而显得格外严肃的脸时,再联想到这位主簿背后通天的关系,谁也不敢多问一个字。 “是!我等遵命!” “快快快!都别愣着了!给吴大人办事,都机灵点!” 很快,四名身强力壮的差役,跟着吴谦,浩浩荡荡地杀回了吴家小院。 当他们看到那套货真价实的黄花梨木桌椅时,一个个眼睛都直了。再看到抱着桌子腿,哭得梨花带雨的刘氏时,更是摸不着头脑。 “起!” 在吴谦故作镇定的指挥下,四名差役,加上一个在旁边打下手的三猴子,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将那沉重的桌子和四把椅子,小心翼翼地抬出了院门。 于是,在子时过后寂静无人的京城大街上,出现了一幕堪称百年奇观的景象。 五六个身影,簇拥着一套价值连城的名贵家具,正鬼鬼祟祟,又大张旗鼓地,朝着西市的方向,疾行而去。 带头的吴谦,走出了六亲不认的步伐。他感觉自己不是在押送一套家具,而是在押送一枚即将引爆的炸弹。 刺激! 这辈子都没这么刺激过! 西市,王麻子木器铺后门。 顾长风早已等在暗处,他像个幽灵,静静地看着那支荒诞的队伍,越来越近。 “就是这里!”吴谦压低声音,指着那扇透着微弱光亮的后门,对着几个差役下令,“动静小点,别惊扰了四邻。但……也别太小了,得让屋里的人听见。” 几个差役一头雾水,但还是依言照做。 “砰,砰,砰。” 一名差役上前,敲响了后门。 屋里的光,瞬间熄灭了。 紧接着,是一阵细微的,桌椅被碰倒的声音,和压抑的惊呼。 差役们对视一眼,都感觉到了不对劲。 “谁……谁啊?”门内,传来王麻子颤抖的声音。 吴谦清了清嗓子,上前一步,朗声道:“王老弟,是我,吴谦!你吴大哥!” 门内,死一般的寂静。 吴谦继续按照顾长风的剧本,高声唱道:“吴大哥我啊,最近府上不太平,裴卿赏的这套宝贝,放在家里实在不放心!想来想去,整个京城,我就信得过你王老弟的手艺和人品!想把这套桌椅,暂且寄放在你这儿!你放心,等风头过去,大哥我必有重谢!” 他这番话,声音不大不小,却足以让半条巷子的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裴卿赏的! 寄放! 有重谢! 每一个词,都像一把重锤,狠狠地砸在门里那两个人的心上。 又过了许久,门“吱呀”一声,开了一道缝。 王麻子那张比鬼还难看的脸,露了出来。他的目光越过吴谦,看到了他身后那四个穿着大理寺差服的彪形大汉,和他脚边那套在月光下闪着金光的黄花梨木家具。 他“扑通”一声,直接瘫坐在了地上。 “吴……吴大哥……您……您这是……” 而就在王麻子身后,屋子最阴暗的角落里,一个穿着灰色斗篷的身影,正死死地贴在墙上,一动不敢动。 那双藏在兜帽阴影下的眼睛里,充满了无边的惊骇与绝望。 他看到了,那不是普通的差役。 为首的一名差役,腰间佩戴的,是大理寺内卫才有的,鱼形铜牌。 裴宣,竟然动用了内卫! 他不是来抓人的。 他是来……羞辱人的! 第19章 致命的馈赠 王麻子瘫在地上,像一滩烂泥。他的瞳孔里,倒映着那四个大理寺差役的彪悍身影,和那套在月光下仿佛会吃人的黄花梨木家具。 他身后的黑暗中,那道灰色的影子,如壁虎般死死贴着墙壁,连呼吸都已停滞。兜帽下的那双眼睛,已经从惊骇,转为一片淬了毒的冰冷。 吴谦跨过王麻子,仿佛没看见脚下多了一个人。他背着手,将顾长风教他的那种“胸有成竹”的派头演到了极致,声音洪亮,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亲热。 “哎呀,王老弟,你怎么坐地上了?快起来,快起来!地上凉!”他朝身后的差役们一挥手,“都愣着干什么?还不快把东西给王老板抬进去?小心点,这可是裴卿赏的,磕了碰了,把你们卖了都赔不起!” 四名差役面面相觑,满心都是荒诞。但吴主簿发了话,他们只能硬着头皮上。 “一,二,走!” 沉重的黄花梨木长桌被抬起,像一艘小船,艰难地挤过狭窄的后门。王麻子的铺子里本就堆满了木料和工具,这庞然大物一进来,立刻让本不宽敞的空间变得拥挤不堪。 “嘎吱——”桌腿刮到了一个木料架子。 “哎哟!”刘氏在远处发出一声心碎的惊呼,被三猴子眼疾手快地捂住了嘴。 “让让,让让!王老弟,把你那堆破木头挪挪!”吴谦指挥得理直气壮,自己却一根手指头都不伸。 差役们手忙脚乱地搬东西,木料倒塌的声音,工具落地的声音,吴谦大呼小叫的声音,乱成了一锅粥。 就在这片刻意制造的混乱中,那道贴在墙角的灰色影子动了。 他像一滴融入黑夜的墨,没有发出一丝声响,借着一个差役转身的间隙,从半开的后门滑了出去,瞬间消失在巷弄的另一端。 街对面废弃小楼的二层窗后,顾长风静静地看着那道影子消失,眼神无波无澜。 鱼,已经带着钩子,游回了深水区。 铺子里,王麻子被人从地上半扶半拽地拉了起来,他浑身发软,站都站不稳,只能靠着墙,眼睁睁地看着那套黄花梨木家具,一点点侵占了他的领地。 那张桌子,那四把椅子,最终被安放在了他工作室的正中央。它们是如此精美,如此名贵,与周围的一切都格格不入。它们不像家具,更像是一口提前为他准备好的,精雕细琢的棺材。 “妥了!”吴谦满意地拍了拍手上的灰,走过去,重重地拍了拍王麻子的肩膀。 王麻子浑身一颤,差点又瘫下去。 “王老弟,你看,放在你这儿,大哥我心里就踏实了!”吴谦的声音传遍了半条街,“这几天,就辛苦你了!记住,谁来都不能让他碰!等风头过去,我来取的时候,少不了你的好处!” 他凑到王麻子耳边,用一种自以为很小、实则依然很响亮的声音说:“这可是关系到咱们身家性命的宝贝,你可得给我看好了!” 王麻子的脸,已经没有一丝血色。 “好了!收工!”吴谦大手一挥,带着几个同样满头雾水的差役,扬长而去,仿佛真的只是来寄存了一件东西。 巷子里,很快恢复了死寂。 王麻子独自一人,站在屋子中央,站在那套黄花梨木桌椅旁边。月光从门口照进来,将桌椅的影子,长长地投射在他的身上,像一道无法挣脱的枷锁。 他完了。 他知道自己完了。 那个刘公公会怎么想?大理寺的人,用这样一种方式,把东西放在了他这里。这不是信任,这是标记。他被大理寺,当成了一条已经驯服的狗。 刘公公和他的主子,还会信他吗?他们只会认为自己已经反水,甚至这一切,都是他设下的圈套。 等待他的,会是什么? 王麻子打了个寒颤,一股恶臭的暖流,顺着他的裤管,流了下来。 …… 几条街外,吴谦的队伍与等候在那里的顾长风和三猴子汇合了。 一离开西市的范围,吴谦身上那股借来的“官威”就飞快地泄了气。他整个人都蔫了,靠在墙上,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后背的衣衫早已被冷汗湿透。 “长……长风,”他声音发虚,指着王麻子铺子的方向,“那个穿斗篷的人……我……我好像看见他跑了!” “我看见了。”顾长风的语气很平静。 那四名差役,还有三猴子,都竖起了耳朵。他们都感觉到了,今晚这事,绝不像表面上那么简单。 “跑了?那……那我们不就白忙活了?”吴谦急道。 “不。”顾长风摇了摇头,“叔父,我们今晚的目的,就不是抓人。” 他看着吴谦,也看着那几个一脸好奇的差役,缓缓开口:“我们是去送信的。” “那个人,就是信。我们把他这封信,安安全全地,送回到了他主人的手里。” 一名差役壮着胆子问:“顾……顾公子,那信上,写了什么?” 顾长风的嘴角,勾起一抹冷冽的弧度。 “信上写着:你的棋子,已经废了。他现在是我的刀。这把刀,随时会捅向你。” 在场的所有人,都感到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头顶。 吴谦张大了嘴,他终于彻底明白了侄子这步棋的阴狠和毒辣。这不是查案,这是攻心。 “那……那接下来呢?”吴谦问。 “接下来,”顾长风的目光,投向了沉沉的夜色,“那个收到信的养蛇人,会怎么处理一条已经不听话,甚至会反咬自己的蛇?” 没人回答。 但所有人的心里,都浮现出了同一个答案。 “叔父,”顾长风的声音,将众人从恐惧的想象中拉了回来,“您现在需要做两件事。” “第一,回去,安安稳稳地睡一觉。明天照常去大理寺,对谁都不要提今晚的事,包括裴卿。就当什么都没发生过。” “第二,”他顿了顿,目光落在了三猴子和那四名身强力壮的差役身上,“从现在开始,王麻子的铺子,需要有人二十四小时盯着。不能太近,以免被发现。也不能太远,以免出事来不及反应。” 他的眼神扫过众人,“我要知道,在接下来的几天里,有谁,会去见他。或者说,有谁,会去……杀他。” 杀他。 这两个字,轻飘飘的,却像两座山,压在了所有人的心头。 吴谦彻底清醒了。 他以为今晚是高潮,却没想到,这仅仅是拉开了另一场杀戮的序幕。他们不是把危险解除了,而是把危险,逼到了悬崖边上。 那四名差役的脸上,再也没有了困惑,取而代之的,是前所未有的凝重和兴奋。他们是刀口舔血的官差,他们嗅到了大案的气息。 “顾公子放心!”为首的差役抱拳道,“我们兄弟几个,轮流盯死他!一只苍蝇飞进去,我们都给您记下公母!” 顾长风点了点头,将目光转向三猴子。 三猴子一个激灵,连忙躬身:“先生有什么吩咐?” “你不用去盯梢,”顾长风说,“你是蛇,不能守在洞口。我需要你,回到西市的阴沟里去,替我听一些……不一样的声音。” “比如,那个刘公公,最近有没有在宫外置办什么产业。” “比如,东宫最近,有没有什么……不寻常的人事调动。” “再比如,”顾长风的眼神深邃如夜,“那位太子妃娘家,最近是不是……真的在添置什么新家具。” 第20章 死亡的战书 第二天,吴谦再踏入大理寺时,感觉整个衙门都变了。或者说,变的是他自己。 往日里那些视他为无物的同僚,此刻远远看见他,便像耗子见了猫,要么躬身行礼,要么绕道而行。那眼神里,不再是单纯的鄙夷,而是掺杂了三分敬、七分畏的复杂情绪。 吴谦挺着腰杆,走在通往自己公房的路上。他忽然发现,这条走了十几年的路,从未像今天这般宽敞过。 他没等到送礼的,也没等到谄媚的。公房门口倒是干干净净,连盆兰花都不见了。他推门进去,桌上只摆着他自己的文房四宝。 这份突如其来的清净,反倒让他心里更踏实了。 他刚坐下没多久,裴宣的亲随就来了,说是裴卿请他过去一趟。 还是那间公房,还是那株翠竹。 “吴主簿,昨夜休息得可好?”裴宣正在擦拭一柄佩剑,头也没抬。 吴谦心里“咯噔”一下,知道正题来了。他学着自家侄子的样子,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回禀裴卿,府上遭了贼,心里总是不安。劳裴卿挂怀了。” 他没有提搬桌子的事,只说遭了贼。 裴宣擦剑的手顿了一下,抬起头,锐利的目光落在他身上。“哦?可有损失?” “倒也没丢什么,”吴谦躬着身子,眼观鼻鼻观心,“就是……被吓得不轻。” 裴宣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忽然笑了。那笑容里,带着几分探究,几分了然。他不再追问,只是将佩剑“呛”的一声插回鞘中。 “你那个侄子,是个有趣的人。”裴宣淡淡地说,“大理寺的差役,不是用来搬东西的。下不为例。” “是,是。下官知罪。”吴谦连连称是,后背却已经出了一层薄汗。 他走出来时,感觉自己像是刚打完一场仗。他知道,裴宣什么都清楚,只是不想点破。这种心照不宣的默契,比刀剑相向更让人心惊。 与此同时,西市。 王麻子的木器铺,大门紧闭,一整天都没有开过。 街对面的粮油铺屋顶上,两名大理寺差役轮班守着,眼睛都快望穿了。 “头儿,你说那姓顾的小子,是不是在耍咱们?这都快一天了,别说人了,连只野猫都没见着。”一个年轻的差役揉着酸涩的眼睛,忍不住抱怨。 被称作头儿的老差役,正是昨晚带队敲门的那个,他为人老成,闻言只是“嘘”了一声:“别废话。吴主簿背后那位,不是咱们能议论的。让你盯着,就给老子盯死了。” 日头渐渐西斜,铺子里依旧死气沉沉。就在年轻差役快要睡着时,一个衣衫褴褛的乞丐,拄着根木棍,慢悠悠地踱到了王麻子铺子门口。 他没有敲门,也没有讨饭,只是靠在门边的墙上,坐了下来,从怀里掏出一个硬得能砸死人的黑面馒头,一口一口,面无表情地啃着。 两名差役立刻警觉起来。 那乞丐坐了约莫一炷香的工夫,啃完了馒头,拍拍屁股上的土,拄着棍子,又慢悠悠地走了。从头到尾,没往铺子里看一眼。 “头儿,这……” “记下来。”老差役的眼神变得凝重,“时间,样貌,特征,都记下来。” 夜幕再次降临。 三猴子像一尾滑不溜丢的泥鳅,钻进了吴家小院。他脸上带着一股压抑不住的兴奋,一进门就拉住顾长风的袖子,压低声音道:“先生!打听到了!” 他灌下一大口凉茶,抹了把嘴。 “太子妃娘家,宋家!最近确实在倒腾木料!我找了西市木行的一个老伙计打听,宋家采买的,全是顶级的紫檀、黄花梨,手笔大得很!但奇怪的是,他们没找京城任何一家木器铺子打家具,说是……要运回金陵老家,修祖宅。” 顾长风的眼睛亮了一下。“修祖宅,需要从京城运木料回金陵?” “谁说不是呢!”三猴子一拍大腿,“金陵那边什么好木头没有?非得在京城买了运回去?脱裤子放屁,多此一举!这里面,肯定有猫腻!” 话音未落,院门被“砰砰砰”地捶响,力道之大,像是要拆门。 吴谦吓了一跳,连忙跑去开门。 门外,正是那个老成持重的差役头儿,他脸色铁青,神情是从未有过的惊骇和凝重。 “吴大人!顾公子!”他喘着粗气,指着西市的方向,“出事了!王麻子……王麻子的铺子,走水了!” 等顾长风和吴谦赶到时,小火已经被扑灭了。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刺鼻的焦糊味,混杂着木屑和水的潮气。王麻子的铺子里一片狼藉,角落里一堆木料被烧得焦黑,地上满是污水。 而铺子正中央,那套崭新的黄花梨木桌椅,完好无损地立在那里,只是蒙上了一层黑灰,像是在一场闹剧后,沉默的看客。 王麻子死了。 他用一根麻绳,将自己吊在了房梁上。身体随着穿堂风,微微晃动。 吴谦“啊”的一声,捂住嘴,差点吐出来。 几名差役围着尸体,脸色都很难看。 “是……是自杀吗?”吴谦的声音都在发颤。 “不像。”那差役头儿摇了摇头,他指着王麻子的脖子,“尸体还没僵,我刚才斗胆看了一下。他脖子上的勒痕下面,还有一圈指印的淤青。像是被人先掐晕了,再吊上去的。” 所有人都倒吸了一口凉气。 这是谋杀。 差役头儿的目光,落在了那套格格不入的黄花梨木桌椅上,又看向一旁平静得有些可怕的顾长风,眼神里充满了敬畏。 这位顾公子,昨天晚上说的话,言犹在耳。 “有谁,会去……杀他。” 他不是猜测,是预言。 “他们为什么要留下这套家具?”吴谦想不通,声音里带着哭腔,“这是证据啊!这不是明摆着告诉咱们,他们来过吗?” “不。”顾长风缓缓走了过去,他没有看那具尸体,而是伸出手,用指尖轻轻拂去黄花梨木桌面上的那层黑灰。 冰凉的触感,从指尖传来。 “这不是证据。”他的声音在死寂的铺子里,清晰地响起。 “这是一封战书。” 顾长风转过身,看着满屋子惊骇的人,眼神里,燃起了一簇冰冷的火焰。 “他们杀了王麻子,是斩断线索。他们放了这把火,是想毁灭我们还没来得及找到的证据。” “但他们偏偏留下了这套我们送来的家具。” “他们在告诉我们,你们的手段,我们看到了。你们的棋子,我们拔掉了。” “他们在向我们示威。” 顾长风的嘴角,勾起一抹冷酷的弧度。 “他们以为,这样就能吓住我们,让我们知难而退。” “可惜,他们想错了。” 他走到那具尸体前,目光在那张因窒息而涨成紫黑色的脸上扫过。 “他们留下这套家具,确实是留下了一封战书。” “但他们也留下了一个,致命的破绽。” 第21章 致命的破绽 王麻子铺子里,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顾长风身上。 “破绽?什么破绽?”吴谦哆哆嗦嗦地问,他看着那套价值不菲的家具,此刻只觉得那是四尊索命的鬼神,“他们人都杀了,火也放了,这桌子椅子不就是留下来恶心咱们的吗?” “恶心咱们,只是其一。”顾长风的声音在烟熏火燎的屋子里,有一种奇异的镇定,“叔父,您觉得,这套家具,重不重?” “废话!”吴谦想都没想就答道,“昨晚抬过来,差点没把我的老腰给折了!四个壮汉都累得跟狗似的!” “那凶手呢?”顾长风反问,“他一个人,杀了人,还要布置现场,吊起尸体,再放一把火。他有这个闲工夫和力气,把这死沉的桌椅搬到屋子正中央,摆得整整齐齐,就为了跟我们示威?” 被他这么一说,在场的差役头儿魏明也皱起了眉头。他办案多年,凶徒不是没见过,但这么嚣张,还带着几分闲情逸致的,确实罕见。这不合常理。 “除非,他有帮手。”魏明沉声说。 “没错。”顾长风赞许地看了他一眼,“而且是身强力壮的帮手。他们杀了人,放了火,然后,不急着逃走,反而齐心协力地,把这套家具当作战利品一样,摆在了最显眼的位置。” 他环视一周,最后目光落在魏明身上。“魏捕头,我想请你帮个忙。” “顾公子请讲。”魏明抱拳,态度已是十分恭敬。 “找两个力气最大的兄弟,把那张椅子,抬起来。” 魏明虽然不解,但还是立刻点了两个手下。那两人对视一眼,走上前,一左一右,咬着牙,嘿呦一声,合力将一把沉重的黄花梨木圈椅抬离了地面。 所有人的目光,都顺着顾长风的手指,看向了椅子底下那片空出来的地面。 吴谦的眼珠子瞬间瞪圆了。 那片地面上,和其他地方一样,均匀地覆盖着一层薄薄的,黑色的烟灰。 “这……这有什么问题?”吴谦茫然地问。 魏明的脸色,却在瞬间变了。他猛地蹲下身,用手指在那片烟灰上轻轻一捻,再看看屋子其他地方的灰尘,脸色变得铁青。 “问题大了!”魏明猛地站起身,声音里是压抑不住的震惊,“这椅子,是火着起来之后,才被搬到这个位置的!” 他办案经验丰富,一点就透。 “若是火着起来之前,椅子就在这里,这么重的椅子,压得严严实实,底下这块地,应该是干干净净,没有半点烟灰的!” 吴谦只觉得后脑勺“嗡”地一下,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他终于明白了。 凶手们在杀人放火之后,在这间充满了烟与灰的屋子里,不慌不忙地,将这套家具,从墙角,搬到了屋子正中。 这个动作,暴露了他们的人数,暴露了他们的从容,更暴露了他们那病态的、自以为是的傲慢。 “他们以为自己是在留下战书,殊不知,是留下了一张画押的罪状。”顾长风的嘴角,勾起一抹冷酷的弧度。 他走到那具还在轻轻晃动的尸体前,没有再看王麻子那张紫黑的脸,而是抬头,看着房梁。 “魏捕头,你再看看那根绳子。” 魏明抬头看去,那是一根普通的麻绳,打的是个死结,但绳结上,也落了薄薄的一层烟灰。 “绳子,也是在充满了烟灰的屋子里,才被挂上去的。”顾长风淡淡地说,“他们先放火,再杀人,最后,好整以暇地布置现场,把一切都弄得像是畏罪自焚的假象。可惜,演得太过了。” “那个乞丐!”魏明一拍大腿,恍然大悟,“白天那个靠在门口啃馒头的乞丐!他不是来讨饭的,他是来望风的!是来确认你们走后,铺子里没有埋伏的!” “把他画下来。”顾长风的声音不带一丝波澜,“身高,样貌,衣着,还有那根当拐杖的木棍,所有细节都不要放过。然后,把京城里所有的眼线都撒出去,我要这个人。活的。” “是!”魏明重重点头,眼中爆发出精光。有了方向,案子就好办了。 顾长风转向自己的叔父。吴谦此刻正呆呆地看着那套黄花梨木家具,眼神复杂,不知在想些什么。 “叔父。” 吴谦一个激灵,回头看着他,脸上写满了“您老人家又有何吩咐”。 “这案子,您得接下了。” “接……接下?”吴谦结结巴巴,“这……这不是大理寺的案子吗?我……我只是个主簿……” “从现在起,它就不只是大理寺的案子了。”顾长风拍了拍他的肩膀,“宰相府公子被杀,镇国将军之女蒙冤,如今又添了一桩当街杀人焚铺的命案。桩桩件件,都指向东宫。这案子,裴卿一个人扛不住,他需要有人,在明面上,替他把这些案子串起来。” 顾长风看着他,眼神平静而有力。“而您,吴主簿,就是最好的人选。您是我的叔父,是第一个接触到案子的人,又是这套‘证物’的苦主。由您出面,将这几桩案子合并归档,谁也说不出半个不字。” 吴谦的嘴巴一张一合,他感觉自己不是在查案,而是在被自家侄子推着,一步步走上一个他从未想象过的,名为“权斗”的舞台。 他想拒绝,可看着侄子那双仿佛能洞悉一切的眼睛,再看看周围那些差役敬畏的目光,拒绝的话,怎么也说不出口。 “我……我这辈子没办过案子啊……”吴谦的声音带着哭腔。 “没关系,”顾长风说,“您不用办案。您只需要坐到大理寺的案牍库里,把所有相关的卷宗,都摆到您自己的桌子上。然后,该喝茶喝茶,该发呆发呆。” “就……就这么简单?” “就这么简单。”顾长风笑了笑,“您是鱼饵,只要安安静静地待在水里,那些真正的大鱼,自然会闻着味儿,找上门来。” 吴谦欲哭无泪。他觉得自己不是鱼饵,是砧板上的肉,就等着各路神仙的刀下来剁。 他愁眉苦脸地被顾长风推出了王麻子的铺子,临走前,还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那套黄花梨木家具,心里五味杂陈。 这哪是传家宝啊,这分明是催命符! 等人都走得差不多了,三猴子才从一个角落里钻了出来,他脸上不见了往日的嬉皮笑脸,多了一丝凝重。 “先生,我总觉得,宋家买木料这事,跟这个案子,脱不了干系。” “当然脱不了干系。”顾长风看着满屋狼藉,“王麻子打造了东宫的器物,留下了丹心木屑。凶手为了灭口,杀了他。可东宫要那么多紫檀、黄花梨做什么?还非要遮遮掩掩,借口运回金陵?” 三猴子挠了挠头:“您的意思是,王麻子给东宫做的,不是‘书架’那么简单?” “或许,”顾长风的目光,落在那根悬挂着尸体的房梁上,“他做的东西,比我们想象的,要大得多。大到……需要用修一座祖宅的木料,才能掩盖过去。” 他深吸一口气,空气里焦糊的味道,呛得人喉咙发紧。 “三猴子,我需要你,再去一趟金陵。” “去金陵?”三猴子一愣。 “对。”顾长风的眼神深邃如井,“去宋家的祖宅看看。我不需要你潜入进去,那太危险。我只要你,在外面,好好地看一看。” “看什么?” 顾长风缓缓吐出四个字。 “看它有没有,冒烟。” 第22章 铁桦木 大理寺,案牍库。 这里是整个衙门最阴暗、最潮湿、最无人问津的地方。堆积如山的陈年卷宗,散发着纸张腐朽和霉菌混合的气味,能让活人活活憋死。 吴谦就坐在这片故纸堆的中央。 他面前的桌子上,只摆着三份卷宗:《宰相府李景遇害案》、《镇国将军府穆云汐涉案卷》、《西市王麻子自焚案》。三份卷宗,像三座大山,压得他喘不过气。 他努力挺直腰杆,左手端着茶杯,右手捏着一份卷宗,眼睛盯着上面的字,脑子里却是一片空白。 “镇定,长风说,要镇定。我就是个鱼饵,只要不动,就不会死。”他一遍遍地在心里默念。 一个脚步声,从库房外传来。 吴谦手一抖,滚烫的茶水洒在手上,他硬是咬着牙没叫出声。 来人是都察院的左佥都御史,王承。一个以清流自居,天天在朝堂上以弹劾人为乐的铁嘴刺头。此人既看不上李纲的圆滑,也瞧不起穆将军的刚愎。 “吴主簿,真是辛苦了。”王承走进来,看着满室尘埃,用袖子捂了捂鼻子,脸上却挂着一副“与民同苦”的悲悯表情。 “王大人。”吴谦艰难地放下茶杯,站起身,感觉自己的膝盖在打架。 “不必多礼。”王承摆摆手,目光落在那三份卷宗上,眼神里闪过一丝精光。“本官听闻,吴主簿不畏强权,将此三案并查,实在是……我辈楷模啊。” 吴谦的脑子嗡嗡作响,他完全不知道该怎么接话,只能僵硬地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王承自顾自地说了下去:“李相丧子,穆将军爱女心切,此案早已不是单纯的命案,而是权臣相争的利器。可怜我大乾律法,竟成了他们攻讦彼此的玩物!吴主簿,你若有任何需要,我都察院,必定为你撑腰,定要将这朝堂上的污浊,一扫而空!” 他一番话说得是慷慨激昂,义正辞严。 吴谦听得心惊肉跳,这哪里是来撑腰的,这分明是想把他当枪使,去捅那两个马蜂窝。 他想起侄子的话:“该喝茶喝茶,该发呆发呆。” 于是,吴谦重新坐下,端起茶杯,吹了吹上面并不存在的茶叶末,然后“滋溜”一口,发出了响亮的喝茶声。 王承的表情,僵在了脸上。 他滔滔不绝了半天,对方的反应,就是喝了口茶? “吴主簿……可是有什么难言之隐?”王承试探着问。 吴谦抬起头,眼神茫然地看着他,仿佛在问:“你谁?你刚才说什么了?” 王承被他看得心里发毛。他忽然觉得,眼前这个看似窝囊的九品主簿,恐怕不是自己想的那么简单。他这副油盐不进的模样,不是愚钝,而是深不可测!他一定是在用这种方式告诉自己:你的那点心思,我全看透了,别来这套虚的。 “咳……既然吴主簿胸有成竹,那本官就不打扰了。”王承干笑两声,灰溜溜地走了。 看着王承的背影,吴谦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感觉自己刚从鬼门关里走了一遭。他擦了擦额头的冷汗,端起茶杯,发现手抖得连杯子都快端不住了。 “这鱼饵,当得也太他娘的吓人了。”他小声嘀咕。 …… 吴家小院。 顾长风面前,也摊着一张纸。 那是魏明派人送来的,按照他的要求,画出的那个假乞丐的肖像。画师的功力很好,将那人懒散的神态,褴褛的衣衫,都画得惟妙惟肖。 顾长风的目光,却停留在那乞丐拄着的那根木棍上。 木棍很直,通体暗沉,上面几乎没有什么磨损的痕迹,顶端还有一个新茬,像是刚从什么地方折断不久。 “叔母,您看这根棍子,像不像咱们家后院那棵枣树的树枝?”顾长风忽然扭头,问正在院里洗衣服的刘氏。 刘氏探过头看了一眼,撇撇嘴:“不像。咱们家枣树枝子都是歪歪扭扭的,哪有这么直的?再说了,这颜色也不对,黑不溜秋的,看着就硬。这要是打在人身上,一棍子下去,骨头都得断。” 顾长风的眼睛,亮了。 硬。 一个乞丐,为什么要用一根又直又硬,几乎没有打磨过的木棍当拐杖?那玩意儿杵在手里,硌得慌。 这时,魏明带着两个手下,风风火火地闯了进来。 “顾公子,让你说着了!”魏明一脸的凝重,又带着几分佩服,“我们把京城大大小小的乞丐窝都翻了个遍,没人认识画上这个人!他就像是凭空冒出来的!” “意料之中。”顾长风将那张画像推到魏明面前,手指点着那根木棍,“魏捕头,你见过这样的拐杖吗?” 魏明凑过去仔细看了看,摇了摇头:“少见。寻常乞丐,要么用竹竿,要么随便捡根树枝。这么直溜的硬木棍,倒像是……练家子用的短棍。” “我需要知道,这是什么木头。”顾长风说。 “这……”魏明犯了难,“光凭一幅画,怕是不好认。” “画师说,他画的时候,特意问过那个守在屋顶的兄弟,那人说,棍子通体暗褐色,表面光滑,但又不是上了漆的光滑,像是木头本身就带着油性。”顾长风补充道。 魏明沉吟片刻,一拍大腿:“有了!我认识一个老木匠,在鲁班行里干了一辈子,京城里就没他不认识的木头!我这就让他来看看!” 魏明办事效率极高,不出半个时辰,就领着一个山羊胡子的瘦老头回来了。 老木匠戴上花镜,对着那张画像,凑得极近,鼻子几乎要贴在纸上。他看了许久,又让魏明描述了一遍木棍的颜色和质感。 “嗯……”老木匠沉吟了半晌,捋着自己的山羊胡,缓缓开口,“棍身挺直,色泽暗沉,自带油性,坚硬逾铁……若老朽没看错的话,这应该是……铁桦木。” “铁桦木?”魏明和顾长风都愣住了。 “对。这玩意儿,产自辽东苦寒之地,长得极慢,木质比钢铁还硬,寻常刀斧都砍不动。”老木匠咂了咂嘴,“因为它又重又硬,寻常人家根本不会用它来做家具,嫌它不吉利。所以这东西,在京城里,用处只有一个。” 老木匠抬起头,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什么,他压低了声音,一字一顿地说: “用来做……羽林卫的校场演武棍。” 整个院子,死一般的寂静。 吴谦刚刚从大理寺回来,还没进屋,就听到了这句,吓得一个趔趄,差点趴在门槛上。 羽林卫! 那可是天子亲军,负责拱卫皇城的存在! 魏明的脸色,已经变得煞白。他原以为案子牵扯到东宫,已经是顶了天了。没想到,现在竟然连皇帝的禁卫军都扯了进来! 这案子,不是一个蛇窝。 这是一个盘踞在京城地底,即将要吞噬一切的,巨龙的巢穴! 顾长风的脸上,却看不到丝毫的惊慌。他只是静静地看着那张画像,看着那个衣衫褴褛,拄着致命木棍的“乞丐”。 他笑了。 那笑容,看得魏明和刚刚爬起来的吴谦,心里直发毛。 “有意思。”顾长风轻轻敲了敲桌子,“他们终于忍不住,把爪子从阴影里,伸出来了。” 他抬起头,看着一脸茫然的魏明。 “魏捕头,把这张画像,再复制一百份。” “贴满京城的大街小巷。” “就说此人,乃是西市杀人焚铺的凶犯,大理寺悬赏白银五百两,征集线索。” 魏明猛地一震,失声道:“顾公子,不可!这会惊动羽林卫!到时候……” “我就是要惊动他们。”顾长风的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 “我要看看,是他们来找我们,还是那个养蛇人,先一步把这根……致命的木棍,也给烧了。” 第23章 养蛇人的回礼 第二天,京城炸了锅。 不是因为哪家王爷纳了新妾,也不是因为西域又进贡了什么奇珍异宝。而是因为满城贴满的悬赏通告。 一张乞丐的画像,悬赏白银五百两。 “疯了吧?一个臭要饭的,值五百两?” “你懂个屁!没看上面写的吗?西市杀人焚铺的凶犯!那可是条人命案!” “可我瞅着这人,怎么有点眼熟呢?” “拉倒吧你,全天下的乞丐不都长一个样?你要是能认出来,这五百两还轮得到你?” 人群议论纷纷,对着那张画得惟妙惟肖的画像指指点点。谁也没注意到,几个穿着寻常服饰,腰板却挺得笔直,眼神锐利得像刀子一样的汉子,正不动声色地挤进人群,将一张张通告,从布告栏上撕了下来。 他们的动作很快,很专业,撕完就走,不多说一句废话。 可通告太多了,撕了一张,巷子口又贴上一张。仿佛一夜之间,这名“乞丐”的脸,就长满了京城的每一寸墙壁。 吴谦走在大街上,感觉自己像个没穿衣服的姑娘,四面八方都是火辣辣的目光。他把头埋得低低的,恨不得找条地缝钻进去。 他现在终于明白侄子那句“您是鱼饵”是什么意思了。他就是那张悬赏通告下面,用最小的字写着“知情者请至大理寺吴主簿处通报”里的那个“吴主簿”。 他感觉自己脑门上就刻着四个大字:快来杀我。 一进大理寺,气氛更是诡异到了极点。往日里低头不见抬头见的同僚们,此刻都成了戏台上的名角,远远看见他,就开始表演。要么是突然低头研究鞋尖上的花纹,要么是猛地转身跟旁边的人讨论天气,动作夸张得像是生怕他看不见。 吴谦欲哭无泪地挪回自己的案牍库。刚坐下,屁股还没焐热,裴宣的亲随就跟催命的无常一样,飘了进来。 “吴主簿,裴卿有请。” 裴宣的公房里,气氛冷得能结出冰来。 这位大理寺卿没有看他,只是将一张皱巴巴的悬赏通告,轻轻放在了桌上,然后用两根手指,将它推到了吴谦面前。 “吴主簿,本官倒是不知道,我大理寺何时富裕到了,用五百两白银,去悬赏一个乞丐?” 吴谦双腿一软,差点当场给裴宣表演一个原地去世。 “这个……那个……裴卿……”他支支吾吾,汗如雨下,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让他说。”裴宣的目光,越过吴谦的肩膀,投向了他身后。 吴谦一回头,才发现自家那个煞星侄子,不知何时也跟了进来,正安安静静地站在门口,像个前来旁听的无辜书生。 顾长风走上前,对着裴宣行了一礼,然后才不紧不慢地开口。 “裴卿,此举,实属无奈。” “无奈?”裴宣冷笑一声,手指在桌上轻轻敲击着,每一下,都像敲在吴谦的心尖上,“我看你是胆大包天!你把羽林卫的脸,按在地上,用这五百两银子,反复地抽!你知不知道,今天一早,羽林卫的指挥使,已经派人来我这里问话了!” “他问了什么?”顾长风问。 裴宣一滞。 是啊,他问了什么?他什么都没问。羽林卫的人只是客客气气地表示,若大理寺办案需要协助,他们一定配合。那态度,恭敬得近乎诡异。 “他没问,是因为他不敢问。或者说,他背后的人,不让他问。”顾长风的眼神平静如水,“一个羽林卫的士兵,伪装成乞丐,在西市杀人灭口。这件事,羽林卫想捂,他背后的人,更想捂。” “我们找不到他,因为他在暗处,在整个京城的阴沟里。所以,我们只能用这个办法,把他从阴沟里,逼到太阳底下。” “现在,全城的人都在找他。那个养蛇人,会怎么做?”顾长风看着裴宣,缓缓说道,“他只有两个选择。第一,眼睁睁看着这颗棋子被我们抓住,然后顺藤摸瓜,摸到他自己身上。第二……” 顾长风没有说下去,但那未尽之语里的血腥味,已经让整个房间的温度又降了几分。 裴宣死死地盯着他,胸口剧烈地起伏着。他发现自己竟无法反驳。这个年轻人的每一步,都走在悬崖的边缘,疯狂,大胆,却又带着一种冰冷刺骨的逻辑。 他不是在查案。 他是在用一条条人命,逼着那个躲在幕后的黑手,自己走到棋盘上来。 “你这是在赌!”裴宣的声音从牙缝里挤出来,“你在拿整个大理寺,拿本官的乌纱帽,甚至拿你叔父的性命在赌!” 吴谦听到自己的名字,腿又是一软,连忙扶住了旁边的书架。 “不。”顾长风摇头,“我信奉逻辑,不信赌。养蛇人一定会选第二条路。因为棋子可以再找,他自己,却只有一条命。” “所以,你已经布下了网,就等着他去杀人,你再去抓凶手?”裴宣的语气里,带上了一丝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寒意。 “不抓。”顾长风再次摇头,说出了让裴宣和吴谦同时感到毛骨悚然的话,“我等着他……来送礼。” “送礼?” “王麻子的死,是他们送来的战书。那么,这个‘乞丐’的死,就是他们对我们这份悬赏的……回礼。”顾长风的嘴角,勾起一抹无人能懂的弧度,“我只是想看看,这份回礼,他们会用什么样的方式,送到我们手上。” 就在这时,公房的门被猛地撞开,魏明一脸煞白地冲了进来,因为跑得太急,帽子都歪了。 “裴卿!顾……顾公子!”他上气不接下气,声音里是无法掩饰的惊骇,“找……找到了!” 裴宣猛地站起身:“活的?” 魏明剧烈地摇着头,嘴唇都在哆嗦。 “死了。” “在安定门内的一条臭水沟里发现的。一刀封喉,干净利落。” 魏明咽了口唾沫,用一种看怪物的眼神看着顾长风,艰难地补充道: “那根铁桦木棍,被人从中断成了两截。” “一截,插进了他的心口。” “另一截……”魏明的喉结滚动了一下,脸上露出极度恶心的表情。 “塞进了他的嘴里,捅穿了喉咙。” 第24章 极致羞辱的死法 裴宣的公房里,死一般的寂静。 魏明带来的消息,像一把无形的重锤,将空气都砸得凝固了。 死了。 那个被全城通缉的“乞丐”,死了。 吴谦扶着书架的手,抖得像筛糠,他感觉自己的骨头缝里都在冒着寒气。 他看着自家侄子,那个刚刚还信誓旦旦地说着“等他来送礼”的年轻人。 礼,真的送来了。 而且是一份血淋淋,让人看一眼就想把隔夜饭都吐出来的,惊悚大礼。 裴宣的胸口剧烈起伏着,他死死盯着顾长风,那眼神,像是在看一个从地狱里爬出来的魔鬼。 这个年轻人的每一步推算,都精准得让人头皮发麻。 他不是在查案。 他是在预言死亡。 “你是怎么知道的?”裴宣的声音沙哑干涩,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我不知道。”顾长风摇了摇头,神色平静得可怕,“我只是在计算人性。” 他看向脸色煞白的魏明。 “魏捕头,你刚才说,那根铁桦木棍,一截插进了心口,另一截,塞进了嘴里,捅穿了喉咙?” “是……是的。”魏明一想到那画面,胃里就一阵翻江倒海。 “找到尸体的时候,他嘴里那截棍子,露在外面有多长?”顾长风问。 这个问题太古怪了,魏明愣了一下,努力回忆着。 “大概……大概有半尺长?那棍子捅穿了喉咙,从后颈都冒出头了,死状……惨不忍睹。” “半尺。”顾长风重复了一遍这个长度,然后缓缓伸出了自己的手掌,比划了一下。 “铁桦木棍,寻常人要折断,都需要用尽全力,或是借助外力。而凶手,不仅折断了它,还用其中一截,完成了两种截然不同的攻击。” 他的声音在冰冷的公房里回响,带着一种解剖尸体般的冷静。 “一截,插心口。这是为了致命,为了让他立刻闭嘴,干脆利落。” “另一截,塞嘴里,捅喉咙。这是为什么?” 他看向已经完全呆住的裴宣和吴谦。 “这是羞辱。”顾长风的语气没有丝毫波澜,“他用这根棍子当拐杖,伪装成乞丐。那么,这根棍子,就是他身份的象征。” “凶手把这根象征着他‘乞丐’身份的棍子,狠狠地塞进他的嘴里,捅穿他的喉咙,就是要告诉我们一件事。” 顾长风的目光扫过众人,一字一顿地说道:“你们不是要找一个‘乞丐’吗?你们不是悬赏五百两,让全城的人都盯着一个‘臭要饭的’吗?” “现在,我把他杀了。用最羞辱的方式,用他伪装的身份,杀了他。” “他不是羽林卫的士兵,他就是一个该被乱棍打死,连话都说不出来的,卑贱的乞丐。” “这是‘养蛇人’的回应。他在用这种极致的、病态的、充满仪式感的方式,抽我们的脸,抽大理寺的脸,抽这五百两悬赏的脸。” 吴谦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他好像能看到那个凶手,带着狰狞的笑容,将那截断棍,一下一下地,捅进那个可怜虫的嘴里。 这不是杀人,这是示威! 这是赤裸裸的挑衅! 裴宣的拳头,在袖子里死死攥紧,指节因为用力而发出“咯咯”的轻响。 他身为大理寺卿,执掌大乾刑名,从未受过如此奇耻大辱! 凶手在他的眼皮子底下,用最残忍的方式,杀了一个关键的证人,然后像扔垃圾一样,把尸体扔在臭水沟里。 这已经不是在挑衅他了,这是在践踏整个大乾的律法! “你……”裴宣刚想说什么,却被顾长风打断了。 “裴卿,现在不是愤怒的时候。”顾长风看着他,眼神平静如水,“愤怒,只会让我们落入对方的圈套。” “他想激怒我们,让我们失去理智,让我们像没头的苍蝇一样,去冲击羽林卫,去搅乱朝局。这正是他想看到的。” 裴宣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胸中的滔天怒火。 他知道,顾长风说得对。 越是这个时候,越要冷静。 “那我们现在,该怎么做?”裴宣看着顾长风,不知不觉间,他已经开始习惯性地征求这个年轻人的意见。 “去看一看。”顾长风的眼中,闪烁着法医看到疑难尸体时的光芒,“去看一看这份‘回礼’,到底有多少细节,是凶手留给我们的,真正的‘礼物’。” 他转向魏明:“尸体在哪里?” “还在安定门内那条水沟里,卑职派人守着,没敢动。”魏明连忙回答。 “很好。”顾长风点了点头,“备马。另外,把发现铁桦木的那个老木匠,也一并带上。” “带他去做什么?”魏明不解。 “一根木棍,能看出产地和用途。那么,两截断棍,自然也能看出,折断它的,究竟是人,还是野兽。” 顾长风说完,便转身朝外走去,没有丝毫的拖泥带水。 裴宣看着他的背影,眼神复杂到了极点。 这个年轻人,仿佛没有感情,没有恐惧,他的大脑,就是一台为了追寻真相而运转的精密机器。 冰冷,高效,却又带着一种让人不寒而栗的洞察力。 “裴……裴卿……”吴谦的声音还在发抖,“我……我也要去吗?” 他一想到那捅穿喉咙的木棍,腿肚子就又开始转筋。 裴宣看了他一眼,那眼神仿佛在说“你觉得你跑得掉吗”。 “走吧,吴主簿。”裴宣的语气恢复了往日的威严,“你不是鱼饵吗?鱼死了,饵,自然也要去看看。” 吴谦欲哭无泪。 他感觉自己不是去看死鱼的,是去给下一条死鱼……探路的。 安定门,是京城北面的一座城门,往来多是些贩夫走卒,不算繁华。 而发现尸体的那条臭水沟,更是偏僻到了极点,位于一片拆迁了一半的贫民区里,周围是断壁残垣,垃圾遍地,空气中弥漫着一股令人作呕的酸腐气味。 几名大理寺的差役守在沟边,脸色都不太好看。 沟里,一具穿着乞丐服饰的尸体,面朝下趴在乌黑的淤泥里。 最骇人的,是他后颈处,赫然穿出了一截黑褐色的木棍,上面还沾着暗红色的血污和黑泥。 饶是裴宣这种见惯了凶案现场的人,看到这一幕,眉头也不禁紧紧皱起。 吴谦刚到地方,闻到那股味道,看到那具尸体,就再也忍不住了,跑到一旁的墙角,“哇”的一声,把早上吃的蟹黄包吐了个干干净净。 顾长风却像是完全闻不到那股恶臭。 他没有急着下去,而是站在沟边,居高临下地,仔细观察着周围的环境。 “魏捕头,第一个发现尸体的人呢?” “是附近的一个拾荒老头,天不亮就出来捡东西,结果就看到了,吓得当场就报了官。人已经带回衙门录口供了。”魏明答道。 顾长风点了点头,目光在泥泞的沟边逡巡。 “有脚印吗?” “有。但太乱了。”魏明指着地面,“拾荒老头的,我们差役的,还有一些不知道是谁的。这里本就是条烂泥路,昨夜又下了点小雨,根本分不清哪些是凶手留下的。” “不。”顾长风摇了摇头,他指向水沟对岸,一处相对平整的泥地。 “那里,有一个脚印。” 众人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果然,在约莫五六步外的一片烂泥里,有一个模糊不清,但轮廓尚存的脚印。 那脚印,比寻常人的要大上一些。 “这个脚印,为什么会在这里?”顾长风像是在问别人,又像是在问自己,“它孤零零地出现在那里,周围再没有第二个。这说明,留下脚印的人,是从一个我们意想不到的地方,落到那里的。” 他抬头,看了看旁边那堵半塌的院墙。 “他不是走过来的。他是……跳过来的。” 裴宣的瞳孔,猛地一缩。 从那堵墙上,跳到五六步外的泥地里? 这需要何等惊人的弹跳力! “凶手,是个高手。”顾长风做出了第一个判断。 他不再犹豫,对差役道:“搭个板子,把尸体抬上来。记住,动作要轻,不要破坏尸体上的任何一处细节。” 两名经验老到的差役立刻找来几块木板,小心翼翼地下到沟里,合力将那具已经开始僵硬的尸体,抬到了铺着草席的平地上。 尸体被翻过身来。 那张脸,因为长时间浸泡在污水里,已经有些浮肿发白。 最恐怖的,还是他的嘴。 那张嘴被一截粗大的铁桦木棍撑到了极限,嘴角撕裂,鲜血和污泥糊了一脸。 棍子的另一头,从心口穿出,将他死死地钉在了地上。 吴谦刚吐完回来,看到这正脸,两眼一翻,差点当场晕过去。 顾长风却蹲了下来,他的眼中,没有恐惧,只有专注。 他伸出手,轻轻地,拨开了死者那沾满污泥的头发。 然后,他的动作,停住了。 “裴卿,你看这里。” 裴宣强忍着不适,凑了过去。 在死者右耳的后面,靠近发根的地方,有一块小小的,已经结了痂的伤疤。 那伤疤很旧了,颜色很淡,不仔细看,根本发现不了。 “这伤疤,有什么问题?”裴宣不解。 “问题很大。”顾长风站起身,看向一旁同样在发呆的老木匠。 “老人家,你再看看,这断成两截的棍子。” 第25章 断棍上的指痕 被魏明请来的老木匠,姓钱,在鲁班行里泡了一辈子,京城里叫得上名号的木头,没有他不认识的。 此刻,钱老木匠戴着花镜,正蹲在那具惨不忍睹的尸体旁,手里拿着那截从死者心口拔出来的铁桦木棍,翻来覆去地看。 听到顾长风问话,他抬起头,浑浊的眼睛里,满是困惑和凝重。 “顾公子,这棍子,确实是辽东的铁桦木,错不了。”钱老木匠咂了咂嘴,“老朽刚才斗胆看了一下,这棍子断口之处,非同寻常。” “怎么个不寻常法?”裴宣也凑了过来,他现在对任何细节都不敢放过。 “回大人的话,”钱老木匠将两截断棍的断口,对在了一起,“您看,这断口,虽然参差不齐,但整体上,却是一个极为平整的斜面。” 他用那双布满老茧的手,指着断面上那些细密的木质纤维。 “铁桦木,硬逾钢铁。寻常人拿刀斧去砍,都要迸出火星子,砍半天,也只能留下个白印。要想折断它,除非是找到一个支点,用千钧之力去猛砸,或是用巨力去别。” “可那样折断的棍子,断口处必然是乱麻一团,木纤维会炸开,绝不会是现在这个样子。” 钱老木匠捋了捋自己的山羊胡,说出了一个让在场所有人都倒吸一口凉气的结论。 “这根棍子,不是被砸断,也不是被别断的。” “它是被人……用手,生生拗断的!” 用手拗断? 还是比钢铁还硬的铁桦木? 魏明和几个差役面面相觑,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惊骇。 这得是多大的手劲?这还是人吗?这简直就是一头人形的蛮牛! “而且,”钱老木匠又补充了一句,让这股寒意,更加刺骨,“能把铁桦木拗成这么平整的断口,说明此人发力之时,劲力合一,刚猛无俦,瞬间的爆发力,达到了一个匪夷所思的地步。” “这种本事,绝不是寻常的江湖把式。倒像是……倒像是军中那些每日苦练杀人技的……悍卒!” 军中悍卒! 这个词,像一记重锤,狠狠砸在了裴宣的心上。 先是羽林卫的校场演武棍,现在又是军中悍卒的杀人手法。 所有的线索,都指向了同一个地方——大乾王朝最精锐,也最神秘的武装力量。 裴宣的脸色,已经阴沉得能滴出水来。 他感觉自己不是在查案,而是在一头撞向一堵看不见的,由军队和权力筑成的高墙。 顾长风的脸上,却依旧平静。 他似乎对这个结论毫不意外。 他蹲下身,从钱老木匠手里,接过了那两截断棍。 他的手指,在粗糙的断面上,轻轻拂过。 “钱老,您再看看,这上面,有没有留下什么痕迹?” “痕迹?”钱老木匠愣了一下,又把棍子接了过去,凑到眼前,几乎把眼睛贴在了上面。 他看了许久,摇了摇头:“棍身本就粗糙,又沾了泥污,看不出什么。就算有指痕,也早被破坏了。” “不一定。” 顾长风从怀里,掏出了他那把标志性的银质镊子。 他没有去看断口,而是将目光,投向了断口旁边,约莫一指宽的棍身。 那里的泥污,相对较少。 顾长风用镊子的尖端,在那一小块区域里,极其耐心地,一点一点地,将凝固的泥垢,轻轻刮了下来。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看着他那双稳得不带一丝颤抖的手。 吴谦连大气都不敢喘,他觉得自家侄子现在这个样子,比刚才那个死人还要可怕。 那是一种对死亡和细节,近乎偏执的专注。 随着泥垢被一点点剥离,一抹极淡的,几乎与木棍本身颜色融为一体的印记,缓缓显露了出来。 那印记很浅,像是指甲划过留下的痕迹。 但它不是一道,而是……平行的三道。 三道几乎一样长短,间隔也几乎完全相同的划痕。 “这是……”魏明瞪大了眼睛,看不出个所以然。 “指痕。”顾长风的声音很轻,却无比清晰。 “凶手在拗断这根木棍时,因为用力过猛,他的手指,死死地扣进了木头里。他的指甲,在坚硬的铁桦木上,留下了这三道平行的划痕。” 他抬起头,看向裴宣。 “裴卿,您见过,谁的指甲,能同时留下三道平行的划痕吗?” 裴宣的脑子飞速运转,却找不到任何答案。 一个人的手指,怎么可能留下三道平行的划痕? 除非…… 除非他不是五根手指! 一个荒诞的念头,在裴宣的脑中一闪而过,又被他立刻否定。 “不,他还是五根手指。”顾长风仿佛看穿了他的心思,“只是,他的手上,多了一样东西。” 顾长风站起身,走到那具尸体旁,再次看向死者耳后那个已经结痂的旧伤疤。 “我刚才就在想,这个伤疤,是怎么来的。” “现在,我大概知道了。” 他转过身,看着众人,缓缓伸出了自己的右手,握成拳。 然后,他将食指和中指,并在一起,伸了出来。 “这是一种军中非常流行的,近身格斗武器。” “名为‘虎爪’,或称‘手甲’。” “通常由精铁打造,套在手指上,前端有两到三个锋利的尖刺,如同猛虎的利爪。是用来在贴身肉搏时,撕开敌人咽喉,或者挖出敌人眼珠的。” “戴上这种手甲,一拳打在人的太阳穴上,就能造成和死者耳后一模一样的,点状撕裂伤。” “而戴着这种手甲,去发力拗断一根木棍,那三根尖刺,就会在木棍上,留下这样三道平行的划痕!” 整个臭水沟边,死一般的寂静。 吴谦已经听傻了,他感觉自己不是在听查案,是在听天书。 什么虎爪,什么手甲,这些东西,他只在那些说书先生嘴里听过。 裴宣的脸色,已经从阴沉,变成了震惊。 他当然知道虎爪是什么! 那是禁军之中,最精锐的特种部队,才会配备的贴身凶器! 寻常的羽林卫,用的都是制式的长枪大刀。 只有那些负责执行最隐秘,最危险任务的……死士,才会使用这种阴狠毒辣的武器! “你是说,凶手……是禁军中的……死士?”裴宣的声音,都有些发颤了。 这案子,已经不是牵扯到羽林卫那么简单了。 这是直接捅到了皇帝陛下的心窝子上! “我没有说。”顾长风摇了摇头,“逻辑只能推导出可能性。” 他将那截带着指痕的铁桦木棍,用一块干净的白布,小心翼翼地包好,递给魏明。 “魏捕头,把这件‘礼物’,收好。这是养蛇人送给我们的,第二封战书。” 他顿了顿,目光变得深邃。 “第一封战-书,王麻子的死,告诉了我们,他们不怕杀人。” “第二封战-书,这具尸体,告诉了我们,他们不仅不怕杀人,而且杀人的,是军中最顶尖的杀戮机器。” “他在告诉我们,我们面对的,是一头武装到了牙齿的,吃人的猛虎。” “他在逼我们退缩。” 顾长风的嘴角,勾起一抹冷冽的弧度。 “可惜,他算错了一件事。” “老虎再凶,也是畜生。” “而我,是猎人。” 他转过头,看向那具已经开始散发出更浓烈臭气的尸体。 “现在,让我们看看,这头‘老虎’,还给我们留下了什么线索。” 他戴上薄麻手套,不顾那令人作呕的惨状,竟直接伸手,探向了死者那被木棍撑开的,血肉模糊的嘴。 吴谦“嗷”的一声,捂住眼睛,又想吐了。 裴宣和魏明也别过头去,满脸都是无法忍受的表情。 只有顾长风,神情专注。 他的手指,在死者冰冷的口腔里,仔细地摸索着。 片刻之后,他的动作停住了。 他从死者的嘴里,缓缓地,抽出了一样东西。 那东西很小,沾满了血污和唾液,黏糊糊的。 顾长风把它拿到沟边的清水里,仔细地冲洗干净。 当那东西的真面目,呈现在众人眼前时,所有人都愣住了。 那不是什么金银珠宝,也不是什么信物。 那是一颗牙。 一颗人的牙齿。 而且,是一颗……金灿灿的,用纯金打造的……假牙。 第26章 一颗金牙的挑衅 一颗金牙。 在京城这种地方,镶金牙的,不是什么稀罕事。 那些个腰缠万贯的富商,附庸风雅的豪绅,为了彰显自己的财力,别说镶一颗金牙,就是把满口牙都换成金的,也不足为奇。 可这颗金牙,出现在一具被虐杀的“乞丐”嘴里,这就透着一股子说不出的诡异了。 一个羽林卫的士兵,伪装成乞丐,在被灭口之后,嘴里却留下了一颗不属于他的金牙。 这颗金牙,想说明什么? “这是……什么意思?”魏明看着那颗在阳光下闪着刺眼光芒的金牙,脑子成了一团浆糊,“凶手杀人之后,还特意往他嘴里塞颗金牙?这是什么毛病?钱多了烧的?” 吴谦也想不通,他躲得远远的,捂着鼻子,探着脑袋,小声嘀咕:“莫不是……这乞丐生前,偷了哪个大户人家的金牙,还没来得及出手,就被人给宰了?” 只有裴宣,死死地盯着那颗金牙,眉头紧锁,脸色变幻不定。 他隐隐感觉到,这颗金牙,和那截捅穿喉咙的木棍一样,是凶手刻意留下的。 是另一重羞辱,另一重挑衅。 但具体是什么意思,他一时还想不透。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了顾长风身上。 顾长风没有说话,他只是用镊子夹着那颗金牙,翻来覆去地看着。 他的目光,专注得像一个最挑剔的珠宝匠人。 半晌,他开口了。 “这颗金牙,不是寻常的金牙。” “哦?”裴宣精神一振,“有何不同?” “你们看这里。”顾长风用镊子尖,指着金牙的内侧。 众人凑过去,只见金牙内侧的根部,刻着一个极其微小的,几乎要用放大镜才能看清的字。 那是一个“王”字。 “王?”魏明挠了挠头,“京城里姓王的多了去了,这能说明什么?” “这个‘王’字,不是寻常的楷体字。”顾长风的声音平静,却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力量,“你们看它的笔锋,收尾处有一个极其细微的卷曲。这种写法,是都察院专用的‘书吏体’,为了防伪,寻常人根本模仿不来。” 都察院! 裴宣的脑子里“嗡”的一声,像被重锤狠狠敲了一下。 案子查到羽林卫,已经让他焦头烂额。 现在,竟然又扯出了都察院? 那个以“清流”自居,整天盯着百官,以弹劾人为乐的言官衙门? “你是说……这颗金牙的主人,是都察院的人?”裴宣的声音都有些变了。 “不。”顾长风摇了摇头,“逻辑只能推导可能性。这颗金牙,出现在了不该出现的地方,还用了一种最不可能的方式。” “它告诉了我们三件事。” 顾长风竖起一根手指。 “第一,凶手,或者说凶手背后的人,他不仅能轻易地杀死一个羽林卫的士兵,还能轻易地,弄到一颗来自都察院官员的金牙。” “这说明,他的势力,已经渗透到了我们难以想象的地步。无论是代表军权的羽林卫,还是代表监察权的都察院,似乎都在他的股掌之间。” 顾长风又竖起第二根手指。 “第二,他把这颗金牙,塞进死者的嘴里。死者是谁?是一个奉命杀人灭口的棋子。这颗金牙,就像一个标签,一个烙印。他在告诉我们,都察院里,有他的人。而且,这个人的地位,恐怕和这枚棋子一样,随时可以被舍弃,被当成下一个‘回礼’,送给我们。” 这番话,让裴宣的后背,瞬间冒起一层白毛汗。 这哪里是挑衅,这分明是在示威! 是在炫耀他的力量,是在嘲笑大理寺的无能! “那第三点呢?”裴宣追问道。 “第三点,也是最重要的一点。”顾长风的嘴角,勾起一抹冷意,“他为什么要留下一个‘王’字?” “前几日,是谁,去了叔父的案牍库,说是要为吴主簿‘撑腰’?” 吴谦的脸,“唰”的一下,白了。 他想起来了! 那个来找他,说了一堆慷慨激昂的话,想拿他当枪使,结果被他用喝茶大法给怼回去的……都察院左佥都御史! 他就姓王! 王承! “他……他……”吴谦的嘴唇哆嗦着,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凶手在用这颗金牙告诉我们:你们的每一步,我都知道。你们和谁接触过,我也知道。那个姓王的,就是我的下一颗棋子。你们敢动他吗?” “你们要是动他,就是正中我的下怀,帮我除掉了一个不听话的,自作聪明的废物。” “你们要是不动他,就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我,继续利用他,来给你们制造麻烦。” 顾长风缓缓转过身,看着已经彻底陷入震惊的裴宣。 “裴卿,现在,您明白这份‘回礼’的全部含义了吗?” “他杀了一个人,却同时,向羽林卫、都察院,以及我们大理寺,三个衙门,发出了战书。” “他不是在查案,他是在……玩弄我们。” 裴宣沉默了。 他感觉自己像一个提线木偶,每一步,都被那只看不见的黑手牵引着。 这种无力感,让他这个执掌一国刑狱的重臣,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屈辱和愤怒。 “顾长风。”许久,裴宣才缓缓开口,声音里带着一股压抑的怒火,“本官现在,只想知道一件事。我们,该如何破局?” “破局之法,他已经告诉我们了。”顾长风将那颗金牙,同样用白布包好。 “既然他把都察院的王大人,推到了我们面前,那我们,就去会一会他。” “不,不是我们去。”顾长风的目光,落在了抖得快要散架的吴谦身上。 “是叔父,您去。” “我?”吴谦差点当场跳起来,声音尖得像被踩了脖子的鸡,“我……我不去!打死我也不去!那个王承,一看就不是好东西!我上次见他,就觉得他眼珠子乱转,一肚子坏水!我再去见他,不是送上门让他算计吗?” “叔父,您现在是鱼饵。鱼饵的作用,就是去钓鱼。”顾长风的语气不容置疑。 “可……可那是鲨鱼!会吃人的!”吴谦带着哭腔喊道。 “所以,您不是去跟他斗智斗勇。”顾长风拍了拍他的肩膀,“您是去……‘求助’。” “求助?”吴谦和裴宣都愣住了。 “没错。”顾长风的眼中,闪烁着一种狡黠的光芒,“您就跟他说,大理寺办案,阻力重重。羽林卫那边,态度暧昧,根本不配合。裴卿也是压力巨大,一筹莫展。” “您就去哭,去诉苦,去卖惨。把大理寺的‘无能’,演到极致。” “然后,‘无意’中,向他透露一个‘绝密’的消息。” “就说,根据我们最新的发现,西市王麻子一案,和镇国将军府,似乎也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我们怀疑,是穆家在背后,指使人杀了王麻子,伪造了现场。” 这话一出,连裴宣都听得目瞪口呆。 这……这不是胡说八道吗? 王麻子的死,明明是“养蛇人”为了灭口。 怎么又扯到镇国将军府头上了? 这不是故意把水搅得更浑吗? “对,我就是要搅浑这潭水。”顾长风仿佛看穿了所有人的心思。 “那个王承,他不是一直想把相府和将军府,都拉下水吗?他不是自诩清流,要扫除朝堂污浊吗?” “现在,我给他递一把刀。一把可以同时捅向穆将军和李宰相的刀。” “你猜,他会怎么做?” 顾长风看着吴谦,笑了。 那笑容,看得吴谦心里直发毛。 “他会立刻像闻到血腥味的苍蝇一样,扑上来。他会动用都察院所有的力量,去查这条‘线索’,去坐实穆家的‘罪名’。” “到那时,我们就能看到,到底是他在利用‘养蛇人’,还是‘养蛇人’,在利用他。” “我们也能看到,当都察院的矛头,指向镇国将军府和羽林卫时,那只藏在幕后的手,又会送来一份什么样的……‘惊喜’。” 裴宣彻底明白了。 顾长风这根本不是在查案。 他是在用一个又一个的谎言,去撬动京城里所有势力的平衡。 他要把所有人都拖下水,让他们在这潭浑水里,互相撕咬,互相攻击。 而他自己,则站在岸上,冷眼旁观。 等着那些真正的巨鳄,自己暴露在阳光之下。 这手段,太阴狠,太毒辣了! 但也……太有效了! “就……就这么办!”裴宣一拍大腿,眼中爆发出骇人的精光,“吴谦!” “下……下官在!” “此事,就交给你了!”裴宣的语气,不容置疑,“你不是一直抱怨,自己在大理寺,只是个誊抄案卷的废物吗?” “现在,本官给你一个机会。” “一个让你这个九品主簿,去撬动一名都察院二品大员的机会!” “办好了,本官重重有赏!” “办砸了……”裴宣冷笑一声,“你就自己,去那条臭水沟里,找个好位置吧。” 吴谦眼前一黑,感觉自己的人生,已经彻底失控了。 他被自己的侄子,和自己的上司,一脚踹上了一个他做梦都不敢想的舞台。 而这个舞台的中央,正摆着一口为他准备好的,精雕细琢的棺材。 第27章 吴主簿的大戏 吴谦是被两个差役,半扶半架,送回大理寺的。 他感觉自己不是坐马车回来的,是坐着一口棺材飘回来的。 一路上,他的脑子里,就只有三个画面在来回切换。 第一个,是那个被木棍捅穿喉咙的死人。 第二个,是那颗金灿灿的,刻着“王”字的假牙。 第三个,是自家侄子那张云淡风轻,却说着最要命的话的脸。 这三个画面,像三座大山,压得他喘不过气。 一回到他那间阴暗潮湿的案牍库,吴谦就一屁股瘫坐在椅子上,半天没动弹。 他觉得,自己的人生,可能就要交代在这里了。 去见王承? 去跟一个二品的都察院大员演戏? 还要骗他,说案子跟穆家有关? 吴谦觉得自己还没开口,腿肚子就得先软了,到时候别说演戏了,不当场尿了裤子,都算是他吴家祖坟冒青烟了。 “不行,不行,这事干不了。”吴谦抱着脑袋,痛苦地呻吟着,“我就是个写字的,我不是唱戏的啊!” 他越想越怕,越怕越觉得这事没活路。 要不,跑路吧? 这个念头刚一冒出来,吴谦就打了个哆嗦。 跑? 往哪跑? 这京城内外,都是裴卿和相爷的眼线。他前脚刚出城门,后脚就得被人抓回来。 到时候,就不是去臭水沟里找位置了,是直接被人做成肉馅包子,喂了城外的野狗。 跑路是死,不去也是死。 横竖都是个死,怎么就这么难呢? 吴谦欲哭无泪,他这辈子都没这么纠结过。 就在他天人交战,几乎要把自己头发都揪秃的时候,顾长风施施然地走了进来。 他手里还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参茶。 “叔父,压压惊。”顾长风将参茶放到吴谦面前的桌子上。 那浓郁的参味,熏得吴谦一阵反胃。 他现在需要的不是压惊,是速效救心丸。 “长风啊!”吴谦看到他,就像看到了救命稻草,一把抓住他的袖子,带着哭腔道,“叔父……叔父真的不行啊!我……我一见当官的就哆嗦,更别说王承那种吃人不吐骨头的御史了!我……” “叔父,你怕什么?”顾长风打断了他。 “我怕死啊!”吴谦喊道。 “你现在去,不一定会死。但你现在不去,今晚就一定会死。”顾长风的语气很平静,但话里的内容,却比冰还冷。 吴谦的哭声,戛然而止。 他看着顾长风,张了张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是啊,他还有选择吗? 他没有。 从他侄子踏进宰相府的那一刻起,他吴谦,就已经被绑上了这辆疯狂的战车。 想下车? 除非是变成一具尸体。 “可是……我不会演啊!”吴谦绝望地说道,“我这辈子都没说过几句谎话,更别说去骗王承那种人精了。我一开口,他肯定就看穿了!” “谁说要您去骗他了?”顾长风笑了笑。 “啊?”吴谦又愣住了,“不骗他?不骗他我去干嘛?去跟他喝茶聊天吗?” “叔父,有时候,最好的谎言,就是说真话。”顾长风坐到他对面,慢条斯理地说道。 “您不需要去编造什么。您只需要把你心里的恐惧,委屈,和无助,原原本本地,告诉他就行了。” “恐惧?” “对。”顾长风点了点头,“您就告诉他,您怕得要死。您说,您一个九品主簿,本本分分,就想混到告老还乡。结果现在,被卷进了这种神仙打架的案子里。宰相要杀人,将军要翻案,大理寺卿天天逼着你,现在连羽林卫都牵扯进来了。” “您就哭,哭得越惨越好。告诉他,您晚上做梦都是死人,吃饭都吃不香,感觉自己脖子上就悬着一把刀,随时都可能掉下来。” 吴谦听得一愣一愣的。 这……这不是他现在最真实的心情写照吗? 这还需要演? 他现在就能当场哭给顾长风看。 “然后呢?”吴谦问道。 “然后,您就‘求’他。”顾长风的嘴角,勾起一抹弧度,“您说,王大人,您是都察院的御史,是朝中的清流,是唯一能为我们这些小官做主的人了。您得救救我,救救大理寺啊!” “您就告诉他,裴卿现在也是焦头烂额,被逼得没办法了。因为最新的线索,把矛头指向了镇国将军府。可穆将军手握兵权,谁敢去查?裴卿不敢,大理寺更不敢。这案子,眼看就要办成一桩死案了。” “您再‘不经意’地透露,说发现线索的,是我。但因为我人微言轻,又和穆家结了梁子,所以提出的所有怀疑,都被裴卿给压下来了。” “您求他,请他出面,主持公道,将这个可能存在的真相,捅到陛下面前去。” 顾长风看着已经完全呆住的吴谦,循循善诱。 “叔父,您想一想。这整套说辞里,哪一句是假的?” 吴谦仔细想了想。 他怕死,是真的。 案子牵扯到了宰相、将军、羽林卫,是真的。 裴卿压力大,是真的。 线索是顾长风发现的,是真的。 顾长风和穆家结了梁子,也是真的。 唯一的假话,就是那条“线索”本身。 可这条假线索,是由他这个“被逼无奈,走投无路,只能寄希望于清流御史”的小主簿,用一种“掏心掏肺,和盘托出”的方式说出来的。 这……这简直是天衣无缝! 王承那种自诩聪明,又急于抓住别人把柄的人,听到这种“内部消息”,他会怀疑吗? 他不会! 他只会觉得,这是老天爷都在帮他! 他会觉得,吴谦这个蠢货,被逼到了绝境,终于昏了头,来找自己这个“救星”了! 他会把吴谦说的每一个字,都当成是扳倒政敌的,最锋利的武器! 吴谦想明白了。 他看着自家侄子,感觉自己像在看一个怪物。 这哪里是查案,这分明是在玩弄人心! 他把所有人的性格,欲望,和弱点,都算计得清清楚楚,然后布下了一个又一个,让人自己心甘情愿往里跳的陷阱。 “我……我明白了。”吴谦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感觉自己像是刚从水里捞出来一样。 他端起那碗已经有些凉了的参茶,一饮而尽。 一股苦涩,却又提神醒脑的味道,从喉咙一直暖到胃里。 他站起身,整了整自己那身洗得发白的官服。 “不就是演戏吗?” “我吴谦,在大理寺,当了十几年的孙子,演了十几年的窝囊废。” “今天,我就去给他王承,唱一出……惊天动地的大戏!” 他的眼神里,第一次,没有了恐惧。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豁出去的,近乎悲壮的决绝。 …… 都察院。 衙门比大理寺要气派得多,门口的两只石狮子,都比别家的要威严几分。 吴谦站在门口,深吸了一口气。 他没有走正门,而是按照顾长风的吩咐,走了侧门,找到了一个相熟的,负责传递文书的小吏。 “吴……吴主簿?”那小吏看到他,吓了一跳。 吴谦现在可是京城里的大红人,谁见了他都得绕道走。 “嘘!”吴谦一把拉住他,把他拽到角落里,脸上挤出比哭还难看的笑容,从袖子里塞过去一小块碎银子。 “这位兄弟,帮个忙。”吴谦压低声音,鬼鬼祟祟地说道,“我想见王大人,但……不能走正门,不能让任何人知道。” 那小吏掂了掂手里的银子,又看了看吴谦那张写满了“我有天大的秘密要说”的脸,眼珠子一转,立刻就明白了。 “吴大人,您跟我来。” 小吏领着吴谦,穿过几条回廊,来到一间偏僻的耳房。 “您在这稍等,我这就去通报。” 吴谦一个人坐在耳房里,心里七上八下的。 他按照顾长风的吩咐,把眼圈都揉红了,还偷偷掐了自己大腿一把,逼出了几滴眼泪。 他现在,感觉自己就像一个即将登台的戏子,紧张,又带着一丝莫名的兴奋。 没过多久,门开了。 左佥都御史王承,背着手,慢悠悠地走了进来。 他看到吴谦,脸上闪过一丝讶异,但很快,就被一种了然于胸的笑容所取代。 “吴主簿,别来无恙啊。”王承的语气,带着几分居高临下的玩味,“上次本官去案牍库看你,你还对本官爱答不理。怎么今日,却屈尊来我这小地方了?” 吴谦“扑通”一声,离了座位,直挺挺地,就给王承跪了下去。 “王大人!救命啊!” 这一跪,这一嗓子,把王承都给跪懵了。 他愣在原地,看着抱着自己大腿,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吴谦,半天没反应过来。 这……这是唱的哪一出? 第28章 最毒的假情报 王承懵了。 他设想过无数种和吴谦再次见面的场景。 他可能还是那副油盐不进的死样子。 他也可能是在巨大的压力下,扛不住了,来找自己寻求某种合作。 但他万万没想到,吴谦会以这样一种惊世骇俗的方式,出现在自己面前。 一个大理寺的九品主簿,跑到都察院二品大员的公房里,抱着自己的大腿,哭得像个三百斤的孩子。 这画面,太有冲击力了。 “吴主簿,你……你这是做什么?快起来!有话好好说!”王承一边试图把自己的腿从吴谦的怀里拔出来,一边维持着自己“清流名士”的风度。 可吴谦抱得死死的,就是不撒手。 “王大人!您要是不答应救我,我今天就跪死在这里!”吴谦一边哭,一边喊,声音凄厉,闻者伤心。 他现在已经完全入戏了。 他不是在演,他就是在宣泄。 他把这几天受的所有委屈,所有的恐惧,所有的憋屈,全都化作了眼泪和鼻涕,毫不吝啬地,涂在了王承那身崭新的官袍上。 王承的脸,抽搐了一下。 他闻到了一股淡淡的,混合着汗味和霉味的复杂气息。 他很想一脚把这个窝囊废踹出去。 但理智告诉他,不能。 吴谦今天的反常,必有缘故。 一个能把人逼到这种地步的缘故,背后一定藏着天大的秘密! 想到这里,王承强忍着恶心,换上了一副悲天悯人的表情。 “吴主簿,你先起来。有什么委屈,你跟本官说。只要是本官能做到的,一定为你做主!”他拍了拍吴谦的后背,那力道,像是在拍掉什么脏东西。 吴谦这才抽抽搭搭地,松开了手,被王承半扶半拽地,按回了椅子上。 他接过王承递过来的茶,手抖得连茶碗都端不稳,茶水洒了一桌子。 “王大人……我……我快活不下去了啊!”吴谦开口,声音沙哑,带着哭腔。 “此话怎讲?”王承的眼睛亮了,他知道,正题来了。 吴谦便按照顾长风教他的剧本,开始了他的表演。 他声泪俱下地,讲述了自己这几天来的“悲惨遭遇”。 从被裴卿逼着当鱼饵,到眼睁睁看着王麻子被杀,再到今天早上,亲眼目睹那个“乞丐”的惨状。 他把自己塑造成了一个被权力裹挟,身不由己,挣扎在死亡边缘的可怜小官。 “相爷要报仇,将军要翻案,裴卿两头受气,就把火都撒在我们这些底下人身上!” “那个乞丐,就死在臭水沟里,肠子肚子流了一地,那根棍子,就那么……那么从嘴里捅进去……” 吴谦一边说,一边干呕,演得惟妙惟肖。 王承听得是心花怒放。 好啊! 太好了! 大理寺内部果然已经乱成了一锅粥! 裴宣那个老狐狸,也有今天! 他表面上不动声色,还跟着叹了口气,以示同情。 “唉,吴主簿,你的苦,本官都懂。这朝堂,就是个吃人的地方。只是本官没想到,连裴卿他,也变得如此……不近人情。” “王大人,您是不知道啊!”吴谦一拍大腿,声音压得更低了,神情也变得更加神秘。 “现在,这案子,又出变故了!” “哦?”王承的身子,不自觉地向前倾了倾。 “我那个侄子,顾长风,您是知道的吧?” “有所耳闻。”王承点了点头,眼中闪过一丝精明。那个让裴宣和李纲都另眼相看的白衣书生,他怎么可能不知道。 “他……他又发现新线索了!”吴谦的语气,充满了恐惧和不安,“可这个线索,太……太吓人了!裴卿听了之后,当场就把卷宗给锁进了柜子里,不许任何人再看,还警告我那侄子,不许再查下去!” “什么线索?”王承的呼吸,都变得急促了。 能让裴宣都感到害怕,甚至要强行压下去的线索,那绝对是惊天动地的大料! 吴谦犹豫了,他左顾右盼,一副想说又不敢说的样子。 这副表情,更是勾起了王承的好奇心。 “吴主簿,你我之间,还有什么不能说的?”王承的声音,充满了蛊惑,“你放心,你今日在这里说的每一个字,都出不了这间屋子。本官,以我的人格担保!” 吴谦要的,就是他这句话。 他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一咬牙,凑到王承耳边,用蚊子哼哼一样的声音,说出了那句顾长风教他的,最毒的假情报。 “我侄子发现,西市那个被烧死的王麻子,在死前,曾经跟……跟镇国将军府的一个采买管事,有过秘密来往!” “什么?”王承的瞳孔,猛地一缩。 镇国将军府? 穆家? “而且,我侄子还推断,王麻子铺子里的那把火,根本不是为了毁灭证据,而是为了……伪造证据!”吴谦继续加料。 “伪造什么证据?” “伪造王麻子是自焚的假象!其实,王麻子是被人灭口的!而灭口的人,就是穆家派去的!” “他们杀王麻子,是为了掩盖一个更大的秘密!” 王承感觉自己的心脏,都在“砰砰”狂跳。 他死死地抓住吴谦的胳膊,指甲都快嵌进了肉里。 “什么秘密?” “王麻子……他根本不是什么普通的木匠!”吴谦的声音,抖得更厉害了,“他……他其实是穆家安插在西市的一个眼线!专门负责给军中,打造一些……见不得光的东西!” 轰! 王承的脑子里,像是有惊雷炸开。 他全明白了! 他把所有的“线索”,都串联起来了! 李景被杀,穆云汐是嫌犯。 这本身就是穆家和李家的一场争斗。 现在,王麻子这个关键人物死了,还查出他跟穆家有关系! 这说明什么? 这说明,穆家做贼心虚,在杀人灭口! 他们不仅杀了李景,还要杀掉所有可能暴露他们的证人! 而王麻子给军中打造“见不得光的东西”,这更是天大的罪名! 私造兵器? 结党营私? 意图谋反? 任何一条,都足以让镇国将军府,这个盘踞在朝堂之上,让他王承如鲠在喉的武将集团,彻底灰飞烟灭! “好!好啊!”王承的眼中,爆发出骇人的光芒,他再也掩饰不住自己的兴奋,猛地站起身,在屋子里来回踱步。 他感觉自己像是发现了一座巨大的金矿! 裴宣为什么要把线索压下去? 因为他怕! 他怕得罪手握重兵的穆将军! 他想和稀泥,想把这件案子,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可他王承不怕! 他可是都察院的左佥都御史! 监察百官,风闻奏事,是他的天职! 扳倒穆家这种拥兵自重的权臣,更是他毕生的政治理想! “吴主簿!”王承猛地转过身,握住吴谦的双手,脸上是前所未有的亲切和热情,“你这次,可是立了大功了!” “你放心,这件事,本官管定了!” “裴宣不敢查,我来查!他不敢管,我来管!” “你回去,就当什么都没发生过。暗中,把你侄子发现的所有证据,都悄悄地誊抄一份,送来给我。本官,一定要将穆家的滔天罪行,公之于众!还大乾一个朗朗乾坤!” 王承说得是慷慨激昂,义正辞严。 吴谦看着他那张因为激动而涨红的脸,心里却是一片冰凉。 鱼,上钩了。 而且,是死死地,咬住了那个带毒的钩子。 他被王承“千恩万谢”地送出了都察院。 临走前,王承还硬塞给他一张百两的银票,说是“体恤他生活不易”。 吴谦捏着那张轻飘飘,却又重如千钧的银票,走在大街上,感觉自己像个梦游的人。 他回头,看了一眼那座威严的都察院衙门。 他知道,从今天起,京城的这潭水,就要彻底沸腾了。 而搅动这一切的,竟然是他这个小小的,九品主簿。 不,不是他。 是那个还在案牍库里,等着他消息的,年轻得可怕的侄子。 吴谦打了个寒颤,加快了脚步。 他得赶紧回去。 他想知道,当这条名叫王承的“大鱼”,开始在京城里兴风作浪时。 那只藏在暗处的,真正的“养蛇人”,又会作何反应? 第29章 将军府的怒火 吴谦回到大理寺的时候,腿还是软的。 他感觉自己刚刚不是去都察院告密,而是去鬼门关里走了一遭。 王承那兴奋得发光的眼神,让他现在想起来,还觉得后背发凉。 他毫不怀疑,如果自己刚才有半点破绽,王承会毫不犹豫地,把自己当成疯子,扔进大理寺的天牢里。 他一头扎进案牍库,顾长风正坐在他那张破旧的书桌后,手里拿着一份陈年的卷宗,看得津津有味。 仿佛外面那些惊涛骇浪,都与他无关。 “怎……怎么样了?”吴谦灌下一大口凉茶,喘着粗气问道。 “叔父的脸色,已经告诉我答案了。”顾长风放下卷宗,抬起头,笑了笑。 “他信了?” “信了!信得死死的!”吴谦一想到王承那副表情,就觉得又好气又好笑,“他现在,估计已经开始写弹劾穆将军的奏折了!他还给了我一百两银子,让我……让我继续给他提供‘证据’。” 吴谦把那张银票,像烫手的山芋一样,拍在桌子上。 顾长风看都没看那银票一眼。 “很好。”他点了点头,似乎对这个结果,早有预料。 “好?好什么好?”吴谦急得直跺脚,“长风啊,咱们这么干,是不是太……太缺德了?这可是把穆将军往死里坑啊!万一……万一皇上真信了王承的话,把穆将军给办了,那咱们……咱们不就成了千古罪人了吗?” 吴谦虽然胆小,但骨子里,还是有点读书人的良知。 让他当鱼饵,他认了。 可让他当构陷忠良的帮凶,他这心里,过不去这个坎。 “叔父,你觉得,凭王承的一面之词,就能扳倒一个手握三十万边军的镇国将军吗?”顾长风反问道。 吴谦愣了一下,摇了摇头。 这当然不可能。 穆将军在军中威望极高,门生故吏遍布朝野,又是国之柱石。 皇帝就算再昏庸,也不可能因为几句捕风捉影的弹劾,就动自己的臂膀。 “那不就结了。”顾长风的语气很平静,“王承,他扳不倒穆将军。他这么一闹,只会起到一个作用。” “什么作用?” “打草惊蛇。” 顾长风的眼中,闪过一丝冷冽的光芒。 “王承会像一条疯狗一样,去查所有和穆家有关的人和事。他会把穆家的祖宗十八代,都翻出来查个底朝天。” “他这么大的动静,那个真正藏在穆家,或者说,藏在军方势力里的‘养蛇人’,他会怎么办?” “他会慌。” “他会以为,是我们查到了什么,所以才借都察院的手,来敲山震虎。” “他为了自保,为了切断所有可能暴露他的线索,就必然会做出一些……过激的举动。” 顾长风伸出手指,在桌面上轻轻敲了敲。 “而我们,就在等他动。” 吴谦听得目瞪口呆。 他感觉自己的脑子,又不够用了。 他这个侄子,下的是一盘连环套的棋。 他先是用一个假情报,激化了都察院和将军府的矛盾。 然后,再利用这场矛盾,去逼迫藏在暗处的敌人,自己跳出来。 这一环扣一环的,简直是算无遗策。 “可……可穆将军那边,要是知道了,是咱们在背后搞鬼,他……他不得把咱们俩的皮给扒了?”吴谦还是不放心。 “他不会知道的。”顾长风笑了笑,“因为,很快,就会有另一件事,吸引他全部的注意力。” 顾长风的话音刚落。 案牍库的门,就被人“砰”的一声,从外面狠狠踹开。 木屑纷飞。 一个高大魁梧,身穿银甲红袍的身影,像一团燃烧的火焰,冲了进来。 来人,正是镇国将军府的二公子,穆云昭。 此刻的穆云昭,脸上再没有了之前的冷静和审视。 他的双眼布满血丝,面容因为极致的愤怒而扭曲,手里提着一杆银枪,枪尖上,还带着骇人的寒光。 “顾长风!” 他一声爆喝,如同平地起惊雷,震得整个案牍库的卷宗,都簌簌发抖。 吴谦“嗷”的一声,直接吓得钻到了桌子底下,抱着脑袋,瑟瑟发抖。 “穆将军,何事如此动怒?” 顾长风缓缓站起身,面对着那杆几乎要戳到他鼻尖的银枪,脸上,却看不到丝毫的惊慌。 “何事?”穆云昭怒极反笑,他手中的银枪一抖,将旁边一个装满卷宗的架子,直接扫翻在地。 “哗啦”一声,无数发黄的纸张,如下雪一般,散落满地。 “我的人刚刚得到消息,都察院的王承,像疯了一样,正在四处搜集我穆家的‘罪证’!说我父亲私造兵器,意图谋反!” “他还说,西市王麻子的死,是我穆家派人下的手!为的是杀人灭口!” 穆云昭的眼睛,死死地盯着顾长风,那眼神,像是要活活把他吞下去。 “我之前来找你,你告诉我,要冷静,不要打草惊蛇!” “我信了你!我回去告诉我父亲,让他什么都不要做!我穆家,为了配合你查案,自断手脚,成了砧板上的肉!” “结果呢?” “结果你就是这么回报我的?你转过头,就把刀子,递到了王承那个奸佞小人的手里!你拿我穆家的清白和名誉,去当你的鱼饵!” “顾长风,你是不是觉得,我穆家的枪,不够快?” 他的声音,一句比一句凌厉,一声比一声冰冷。 整个案牍库的温度,都仿佛降到了冰点。 躲在桌子底下的吴谦,已经快要吓晕过去了。 他觉得,今天,他们叔侄俩,是真的要交代在这里了。 面对穆云昭那雷霆万钧的怒火,顾长风却只是平静地看着他。 “将军,你发泄完了吗?” 穆云昭一愣。 他没想到,在这种情况下,顾长风竟然还能说出这种话。 “发泄完了,就请把枪,从我的面前,拿开。”顾长风的语气,依旧平淡,“它挡着我看卷宗了。” “你!”穆云昭气得浑身发抖,他手中的银枪,猛地向前一送。 锋利的枪尖,瞬间刺破了顾长风胸前的衣衫,贴在了他的皮肤上。 只要再进一寸,就能洞穿他的心脏。 一丝鲜血,顺着枪尖,缓缓渗出。 顾长风却连眼睛都没眨一下。 他只是低头,看了看胸口的枪尖,又抬起头,看向穆云昭。 “将军,杀了我,很简单。” “但杀了我,你姐姐的冤屈,就再也洗不清了。” “你父亲和整个穆家,也就坐实了‘做贼心虚,杀人灭口’的罪名。” “到时候,都不用王承弹劾,李纲那个老狐狸,就能名正言顺地,把你穆家,连根拔起。” 顾长风的每一句话,都像一盆冰水,兜头浇在穆云昭的头上。 让他那因为愤怒而沸腾的血液,一点一点地,冷却了下来。 是啊。 杀了他,又能怎么样? 除了泄愤,什么问题都解决不了。 反而会让局势,变得更加糜烂,更加无法挽回。 穆云昭的胸口,剧烈地起伏着。 他死死地盯着顾长风,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里,充满了挣扎和痛苦。 许久,他才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 “你……到底想干什么?” “我想干什么,你很快就知道了。” 顾长风的嘴角,勾起一抹无人能懂的弧度。 他伸出手,轻轻地,握住了那冰冷的枪杆。 然后,在穆云昭震惊的目光中,将它,从自己的胸口,缓缓推开。 “将军,你现在要做的,不是来我这里发火。” “而是回家去,告诉你父亲。” “就说,都察院,靠不住了。” “让他,做好准备。” “准备什么?”穆云昭下意识地问道。 顾长风转过身,从那堆散落的卷宗里,捡起一本。 他吹了吹上面的灰尘,淡淡地吐出了四个字。 “准备……开战。” 第30章 浑水摸鱼的杀机 开战? 这两个字,像两道惊雷,在穆云昭的脑子里炸开。 他戎马生涯,在边疆沙场,不知经历过多少次浴血厮杀。 可从顾长风嘴里说出的这两个字,却让他感到了一股前所未有的,深入骨髓的寒意。 在京城里开战? 跟谁开战? 跟都察院的王承? 还是跟那个藏在幕后,连脸都没露过的“养蛇人”? “你什么意思?”穆云昭的声音,已经不自觉地带上了一丝颤抖。 “字面意思。”顾长风将那本捡起来的卷宗,放回桌上,动作不紧不慢。 “王承已经是一条被我放出笼子的疯狗,他会咬谁,什么时候咬,我们控制不了。” “而那只养蛇人,看到这条疯狗,把目标对准了你们穆家,他只会躲在更深的草丛里,看戏。” “所以,这潭水,还不够浑。” 顾长风转过身,看着已经有些失神的穆云昭,眼中闪烁着一种近乎疯狂的光芒。 “我们要在这潭水里,再扔下一块巨石。” “一块能把所有藏在水底的鱼虾、泥鳅、王八,全都给炸出来的巨石!” “什么巨石?”穆云昭感觉自己的思路,已经完全跟不上眼前这个年轻人了。 顾长风没有直接回答。 他走到桌子旁,提起笔,在一张空白的宣纸上,飞快地写下了几个字。 然后,他将那张纸,折好,递给了穆云昭。 “将军,你现在立刻回府,将这张纸条,亲手交给你父亲。” “告诉他,这是我,顾长风,给他的一个建议。” “他可以采纳,也可以不采纳。” “但如果他想让穆家,在这场风暴中,保全自身,甚至反戈一击,这,是他唯一的机会。” 穆云昭接过那张纸条,入手很轻,却感觉有千钧之重。 他很想现在就打开看看,上面到底写了什么。 可顾长风那双仿佛能洞悉一切的眼睛,让他打消了这个念头。 他知道,这张纸条,不是写给他看的。 是写给那个,真正能执掌穆家,执掌大乾兵权的,镇国大将军,穆天成看的。 “好。”穆云昭深吸一口气,将纸条小心翼翼地收进怀中。 他看了一眼满地狼藉的案牍库,又看了看从桌子底下,颤颤巍巍爬出来的吴谦。 他脸上闪过一丝愧疚,对着顾长风,抱了抱拳。 “今日,是在下鲁莽了。” 说完,他便提着银枪,转身大步离去,背影决绝,没有丝毫的拖泥带水。 案牍库里,终于又恢复了平静。 吴谦看着自家侄子,嘴唇哆嗦了半天,才憋出一句话。 “长……长风,你……你到底给他写了什么?” 他实在太好奇了。 到底是什么样的“建议”,能让穆家“反戈一击”? “没什么。”顾长风笑了笑,重新坐下,端起那杯已经凉透了的茶,“只是教他,如何把水搅得更浑而已。” …… 是夜。 京城,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 冰冷的雨水,冲刷着青石板路,也似乎让这座即将沸腾的城市,暂时冷却了下来。 一辆不起眼的青布马车,冒着雨,悄无声息地,从镇国将军府的后门驶出。 马车没有点灯,也没有任何徽记,就像一滴融入黑夜的墨,很快就消失在了纵横交错的巷弄里。 与此同时,城西,一处僻静的宅院。 这里是都察院左佥都御史,王承,在京城的一处外宅。 书房里,灯火通明。 王承正对着一堆刚刚送来的密报,看得心潮澎湃。 这些密报,全都是关于镇国将军府的。 穆天成有多少门生故旧,穆家的姻亲有哪些在朝中任职,穆家军中,哪些将领与他走得最近…… 桩桩件件,都被他手下的御史们,查了个底朝天。 王承越看越兴奋,他感觉自己距离扳倒穆家这个庞然大物,已经越来越近了。 “哼,穆天成,你这个老匹夫,拥兵自重,迟早是我大乾的心腹大患!这次,看我如何将你连根拔起!” 王承放下密报,提起笔,正准备连夜写一份弹劾的奏疏草稿。 就在这时,书房的窗户,被人从外面,轻轻地,敲了三下。 “笃,笃,笃。” 声音很轻,却在这寂静的雨夜里,显得格外清晰。 王承的动作,瞬间僵住了。 他这处外宅,极为隐秘,除了他最亲信的几个人,根本没人知道。 是谁? “谁?”王承压低声音,警惕地问道。 窗外,没有回应。 只有雨打芭蕉的,沙沙声。 王承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他缓缓地,从书案的抽屉里,摸出了一把防身的匕首,紧紧攥在手里。 然后,一步一步,挪到了窗边。 他猛地,一把将窗户推开! 窗外,空无一人。 只有湿漉漉的青石板,和在夜风中摇曳的树影。 王承松了口气,觉得自己可能是太紧张,出现了幻听。 他正准备关上窗户。 突然,他的目光,凝固了。 在窗台的湿痕上,放着一个东西。 一个用油纸,包得方方正正的小包。 王承的心,又猛地悬了起来。 他犹豫了一下,还是伸出手,将那个小包,拿了进来。 小包很轻,入手冰凉。 王承将它放到桌上,用匕首,小心翼翼地,将油纸一层层挑开。 油纸里面,露出的东西,让他的瞳孔,瞬间收缩成了针尖大小。 那不是什么金银珠宝,也不是什么恐吓的信件。 那是一截手指。 一截被齐根斩断的,人的小拇指。 那手指的主人,似乎是个养尊处优的女人,皮肤白皙,指甲上还涂着鲜红的蔻丹。 在手指的旁边,还放着一张小小的纸条。 纸条上,只有两个字。 “闭嘴。” 王承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 他“啊”的一声,尖叫起来,手里的匕首,“当啷”一声掉在地上,整个人像烂泥一样,瘫倒在地。 他知道这截手指是谁的。 那是他最宠爱的一房小妾的手指。 那个他金屋藏娇,安置在这座宅院里,用以寻欢作乐的女人。 对方,不仅知道他这处隐秘的外宅。 甚至,能在他毫无察觉的情况下,潜入进来,斩断他小妾的手指,再悄无声息地,放到他的窗台上。 这是警告。 最直接,最血腥的警告。 警告他,不要再查穆家的事。 否则,下一次被斩断的,就不是他小妾的手指。 而是他的……脑袋。 是谁? 是穆家的人吗? 是穆天成那个老匹夫,被逼急了,派出的杀手? 王承的脑子里,一片混乱。 他被巨大的恐惧,攫住了心脏,连呼吸都变得困难。 他现在终于明白,吴谦那个窝囊废,为什么会哭得那么惨了。 因为,当死亡的威胁,真正降临到自己头上时,那种恐惧,是任何权势和财富,都无法抵挡的。 而就在王承被吓得魂飞魄散的同时。 城南,另一处不起眼的民宅里。 一个身穿黑衣的男人,正跪在地上,向坐在太师椅上的人,汇报着什么。 “主人,事情已经办妥了。王承,短时间内,应该不敢再有任何异动。” “嗯。”太师椅上的人,发出一声满意的鼻音。 他的脸,隐藏在黑暗里,看不真切,只能看到一个模糊的轮廓。 “穆家那边,有什么动静?” “很奇怪。”黑衣人迟疑了一下,说道,“今晚,有一辆马车,从将军府后门出去了。我们的人跟了一段,但在一个岔路口,跟丢了。” “跟丢了?”黑暗中的人,语气一沉。 “是。”黑衣人低下头,声音里带着一丝惶恐,“对方的车夫,是个高手,对京城的巷弄,了如指掌。我们的人,怕打草惊蛇,不敢跟得太近。” “废物。”黑暗中的人,冷哼一声。 “不过,”黑衣人连忙补充道,“我们查到,今天下午,穆云昭,曾经气势汹汹地,闯进过大理寺的案牍库,似乎是去找那个叫顾长风的小子,发生了激烈的争吵。” “哦?”黑暗中的人,似乎来了兴趣,“结果呢?” “结果……穆云昭是自己走出来的。虽然脸色不好看,但并没有动手。” “有意思。”黑暗中的人,手指在扶手上,轻轻敲击着。 “一个能让穆云昭那种火爆脾气,都强行忍住怒火的人。” “这个顾长风,比我想象的,还要有趣得多。” 他沉吟了片刻,缓缓开口。 “既然王承这条狗,暂时废了。那我们就,再给他找点事做。” “传我的命令下去。” 他的声音,在寂静的房间里,显得格外阴冷。 “明天一早,我要在安定门的乱葬岗,看到一具新的尸体。” “谁的尸体?”黑衣人问道。 黑暗中的人,嘴角勾起一抹残忍的弧度。 “那个给羽林卫的‘乞丐’,验过铁桦木棍的……钱老木匠。” 第31章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 整个京城,还笼罩在一片潮湿的晨雾之中。 大理寺的门,是被一个面色惨白的男人捶响的。 来报案的,是钱老木匠的邻居,他哆哆嗦嗦地说,昨夜有黑衣人闯入钱家,眼看就要行凶,却被另一伙突然出现的黑衣人给打跑了。那伙救人的黑衣人临走前,只让他天亮后来报官,别的什么也没说。 魏明带着人,第一时间赶了过去。 钱老木匠家,一片狼藉。桌椅翻倒,木屑满地。老木匠虽然没受什么重伤,但受惊不小,正抱着自己的斧子,坐在门槛上瑟瑟发抖。 魏明勘查了现场,心沉到了谷底。 那翻倒的窗户,那留在墙角的绳镖,无一不说明,昨夜的刺客,是个顶尖的杀手。而救人者,身手更是干净利落,只在现场留下了几处与刺客搏斗的痕迹,除此之外,竟没留下半点多余的线索。这绝非普通坊卒或江湖人所为,倒像是一支训练有素的秘密力量。 这又是“养蛇人”的警告。 昨天,他们才刚刚通过钱老木匠,查到了“铁桦木”和“虎爪”的线索。 今天凌晨,杀手就摸上门了。 对方的反应速度,和情报能力,简直快得让人心惊。 这说明,在大理寺内部,甚至是在昨天去过现场的人当中,有他的眼线! 这个念头,让魏明感到一阵不寒而栗。 他不敢耽搁,将老木匠一家妥善安置在大理寺的官署保护起来后,立刻派人,将这个消息,火速送回了吴家小院。 …… 吴家小院里。 顾长风正在院子里,慢条斯理地打着一套他自己都不知道叫什么的拳法。 这是他穿越过来后,养成的新习惯。 这具身体太弱了,他需要锻炼。 听到魏明派人传来的消息,他打拳的动作,没有丝毫的停顿。 毕竟这场失败的刺杀,也在他的预料之中。 他早就将老木匠的消息传递给了昆十三,防的就是这一手杀人灭口。 一旁的吴谦,却是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 “刺杀?派人去刺杀老木匠了?”他围着顾长风,来回转圈,“长风啊,这可怎么办啊?咱们这边刚查到一点线索,那边就要杀人灭口!这……这万一老木匠真出事了,咱们可怎么跟天下人交代啊!” 刘氏也从厨房里探出头,满脸忧色:“是啊,长风,这太吓人了。要不,咱们……咱们别管这事了?让裴卿他们自己去头疼吧。咱们小门小户的,可经不起这么折腾。” 顾长风收了拳,长长地吐出一口浊气。 他拿起搭在旁边的毛巾,擦了擦汗。 “叔父,叔母,你们觉得,我们现在,还有退路吗?” 一句话,问得吴谦和刘氏,都沉默了。 是啊。 没有退路了。 从顾长风踏入宰相府的那一刻起,他们吴家,就已经被死死地绑在了这辆战车上。 现在想跳车? 只会摔得粉身碎骨。 “那……那现在怎么办?”吴谦的声音里,带着绝望,“线索眼看就要断了。那个王承,被吓破了胆,估计也不敢再闹腾了。咱们……咱们这棋,不是下成一盘死棋了吗?” “谁说线索要断了?”顾长风笑了笑,眼神里,却是一片冰冷。 “这场失败的刺杀,恰恰是敌人送给我们的,最好的一份大礼。” “啊?”吴谦又懵了。 杀人不成,怎么还成大礼了? “你想想看,”顾长风耐心地解释道,“敌人为什么要刺杀钱老木匠?” “因为……因为他认出了铁桦木?”吴谦试探着回答。 “没错。但也不全对。”顾长风摇了摇头,“他刺杀钱老木匠,是为了警告我们,不要再顺着‘军方’这条线查下去。” “这说明什么?” “说明,‘军方’这条线,戳到他的痛处了。说明,他最害怕我们查的,就是这条线。” “所以,他越不让我们查,我们就越要查。” 顾长风的嘴角,勾起一抹弧度。 “而且,他这次失败的刺杀,也暴露了他的一个致命弱点。” “什么弱点?”吴谦连忙追问。 “他太急了。”顾长风的眼中,闪烁着智慧的光芒,“他急于灭口,急于恐吓我们,反而弄巧成拙。” “你想,如果他真的神通广大,能在大理寺安插眼线,那他应该在昨天,我们就找到钱老木匠的时候,就动手。” “可他没有。” “他是在我们查完之后,等了一夜,才动手。” “这说明,他的情报,有延迟。他的眼线,地位不高,不能时时刻刻跟在裴卿身边。他只能通过事后的一些蛛丝马迹,比如魏明去请钱老木匠,来推断我们查到了什么。” “这,就是我们的机会。” 吴谦听得云里雾里,但好像又抓住了一点什么。 “那……那我们现在该怎么办?” “等。”顾长风只说了一个字。 “等?等什么?” “等另一只黄雀。”顾长风的目光,投向了镇国将军府的方向。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那个‘养蛇人’,自以为是螳螂,想捕杀钱老木匠这只‘蝉’,结果失了手。” “他却不知道,还有一只真正的黄雀,正盯着他。” …… 镇国将军府,书房。 气氛,凝重得能滴出水来。 镇国大将军穆天成,一个年过半百,却依旧身形挺拔如松的男人,正坐在主位上。 他的脸上,布满了刀刻一般的皱纹,每一道,都仿佛在诉说着沙场的金戈铁马。 他的手中,正捏着那张,顾长风让穆云昭带回来的纸条。 纸条上,只有寥寥数语。 “欲破此局,必先入局。都察院状告将军府私造兵器,将军可将计就计,请旨自查。请陛下派钦差,协同大理寺,彻查兵部、武库、将作监。如此,方能引蛇出洞,清君侧,安社稷。” 好一个“引蛇出洞,清君侧”! 穆天成的手,微微颤抖。 他看着纸条上的字,那字迹,清秀有力,却又透着一股子锋芒毕露的锐气。 他仿佛能看到那个叫顾长风的年轻人,正隔着这张纸,平静地与他对视。 这个年轻人,好大的胆子! 好毒的计谋! 他这是要让自己,亲手把刀子,递到政敌的手里! 主动要求皇帝派钦差,来查自己的兵部和武库? 这简直是自寻死路! 一个不慎,就是万劫不复! “父亲,这……这能行吗?”一旁的穆云昭,也是满心忧虑,“这个顾长风,会不会是李纲派来,故意坑害我们的?” “他不是李纲的人。”穆天成缓缓摇头,将纸条,放到烛火上,烧成了灰烬。 “李纲那个老狐狸,只会用权术压人,用阴谋害人。他想不出,也写不出,这样光明正大,却又暗藏杀机的阳谋。” “阳谋?”穆云昭不解。 “对,是阳谋。”穆天成的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神色,有欣赏,也有忌惮。“你想想,如果我们不这么做,会怎么样?” “王承那条疯狗,会继续咬着我们不放。虽然伤不了我们的根基,却能恶心我们,败坏我们的名声。” “而那个藏在暗处的敌人,会继续逍遥法外,甚至会利用王承,来对付我们。” “我们,会一直处于被动的境地。” “可如果我们照他说的做了呢?”穆天成的声音,变得低沉而有力。“我们主动要求自查,这是何等的坦荡?何等的忠心?陛下会怎么想?满朝文武会怎么想?” “王承那些捕风捉影的弹劾,瞬间就成了一个笑话!” “而我们,则可以借着这次‘自查’的机会,名正言顺地,把兵部和军中,那些我们早就怀疑,却一直没有证据下手的钉子,一颗一颗地,拔出来!” “这,就是‘引蛇出洞’!” “那个顾长风,他不是在帮我们。”穆天成站起身,走到窗边,看着外面阴沉沉的天。“他是在,利用我们。” “他利用我们穆家的力量,去冲垮敌人布下的防线。” “而他自己,则可以坐收渔翁之利。” “好小子,好手段!”穆天成忍不住赞叹一声。 就在这时,一名亲兵,匆匆走了进来。 “将军,宫里来人了。” “宣,太子殿下口谕。” 穆天成和穆云昭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震惊。 太子?他怎么会在这时候,派人来传口谕? 父子二人,连忙整理衣冠,来到前厅接旨。 来传旨的,是一个面容白净,看着有些眼生的小太监。 那小太监宣读的口谕,也很简单。就是说,太子听闻穆小姐受了委屈,心中甚是挂念,特命他送来一些安神的补品,请将军和小姐,宽心。 一番话说得是体贴入微,滴水不漏。 穆天成谢恩之后,那小太监便告辞了。 看着那小太监远去的背影,穆云昭的眉头,紧紧皱起。 “父亲,这太子,是什么意思?他这是在……向我们示好?” “示好?”穆天成冷笑一声,“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 他看着那小太监消失的方向,眼神,陡然变得锐利如刀。 “云昭,你记不记得,上次李景的案子,我们查到,凶案现场,有东宫特有的‘丹心木’木屑?” “当然记得!” “那个叫顾长风的小子,也是从那之后,才开始崭露头角的。”穆天成的声音,压得极低。“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从那之后,‘东宫’这条线,就再也没有人提起了?” “无论是李纲,还是裴宣,都好像忘了这件事一样。” 穆云昭的身体,猛地一震。 他明白了。 不是忘了。 是不敢查! 因为,那条线,牵扯太大!大到,连当朝宰相,都不敢轻易去碰! “父亲,您的意思是……” “没错。”穆天成的眼中,闪过一丝杀机。“这个案子,从头到尾,都和东宫,脱不了干系!” “那个藏在暗处的‘养蛇人’,十有八九,就是东宫的人!” “他现在派人来,名为示好,实为试探!” “他想看看,我们穆家,在被都察院攻击之后,会有什么反应!” 穆天成猛地一拳,砸在身旁的桌子上。 “传我将令!” “备马!我要立刻进宫,面圣!” “就说,都察院御史王承,污蔑本将谋反!” “为证清白,臣,穆天成,恳请陛下,彻查我镇国将军府!” “若查出臣有半点不臣之心,臣愿将项上人头,悬于国门之上!” 第32章 老将军金殿请罪 镇国大将军穆天成,一生戎马。 他身上的甲胄,见过北境的风雪,也饮过西疆的沙尘。 可今天,当他身着朝服,一步步踏上通往金銮殿的白玉石阶时,却感觉比面对十万敌军还要沉重。 他知道,自己即将扔出的,是一颗会把整个大乾朝堂都炸得天翻地覆的惊雷。 他身后,是穆家的百年清誉。 身前,是君心难测的万丈深渊。 “宣,镇国大将军穆天成,觐见!” 太监尖细的嗓音,划破了早朝的宁静。 满朝文武的目光,瞬间聚焦在了那个身形挺拔如松的男人身上。 穆天成目不斜视,龙行虎步,走到大殿中央。 “臣,穆天成,叩见陛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他没有抬头,直接跪倒在地,行了一个标准得不能再标准的大礼。 龙椅之上,大乾皇帝,一个年近五十,面容威严的男人,缓缓放下了手中的奏折。 “穆爱卿,平身。” 他的声音听不出喜怒。 “今日并非大朝会的日子,爱卿不在府中整顿兵马,行色匆匆地进宫,所为何事?” 来了。 穆天成深吸一口气,依旧跪在冰冷的金砖上,没有起身。 “臣,有罪!特来向陛,请罪!” 轰! 整个金銮殿,瞬间炸开了锅。 文武百官们面面相觑,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极致的震惊。 请罪? 这位手握重兵,一向刚愎自用的镇国大将军,有什么罪好请的? 就连龙椅上的皇帝,眼中也闪过一丝诧异。 “哦?爱卿何罪之有啊?” 穆天成抬起头,那张布满风霜的脸上,满是悲愤与决绝。 “都察院御史王承,昨日上书弹劾于臣!” “其一,弹劾臣治家不严,教女无方,纵女行凶,谋害宰相公子李景!” “其二,弹劾臣私造兵器,结党营私,意图谋反!” 这两个罪名,任何一个,都足以让一个普通官员死无葬身之地。 从穆天成的嘴里说出来,更是让整个大殿的空气都凝固了。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连大气都不敢喘。 他们知道,京城的天,要变了。 宰相李纲,就站在百官之首。 他听到这话,眼皮微微跳动了一下,但脸上依旧是那副古井无波的表情,仿佛穆天成说的,是别人的事。 皇帝的脸色,沉了下来。 “王承的奏折,朕已经看过了。” 他的声音冷了几分。 “朕相信穆爱卿的忠心。此事,朕已交由大理寺详查,爱卿不必介怀。” 这是帝王心术。 是安抚,也是警告。 警告穆天成,不要小题大做,不要把事情闹大。 可穆天成今天,偏偏就是要来把事情闹大的! “陛下!” 穆天成猛地磕了一个响头,声震大殿。 “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但,臣,不能死得不明不白!” “我穆家三代忠良,为国戍边,抛头颅,洒热血,从无半句怨言!” “如今,奸佞小人当道,一纸奏疏,就想将我穆家百年忠魂,钉在谋逆的耻辱柱上!” “臣,不服!” “我北境三十万将士,不服!” 他的声音,一句比一句响亮,一句比一句悲怆。 那股金戈铁马的杀伐之气,瞬间充斥了整个金銮殿,压得那些文官们几乎喘不过气来。 好一个穆天成! 他这是在用那三十万边军,来向皇帝施压! 皇帝的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怒意,但很快便被掩饰了过去。 他知道,穆天成这头猛虎,可以安抚,可以制衡,但绝不能在此时,逼反他。 “那依爱卿之见,当如何?”皇帝的语气,已经冷到了冰点。 “为证清白,为安军心,为肃朝纲!” 穆天成再次叩首,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臣,穆天成,恳请陛下,立刻派遣钦差,协同大理寺,彻查我镇国将军府!” “不止将军府!”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 “还有兵部!武库!将作监!所有与军方有关的衙门,一并彻查!” “若查出臣有半点不臣之心,查出我穆家私造了一刀一枪!” “臣,愿将这颗项上人头,亲手奉上!悬于国门之上,以儆效尤!” 死寂。 整个金銮殿,死一般的寂静。 所有人都被穆天成这番话,给震得魂飞魄散。 这是何等的疯狂? 何等的决绝? 自请查办? 还把兵部、武库、将作监,这些军方要害部门,全都给搭了进去? 这不是在证明清白。 这是在拿整个穆家,乃至整个大乾的军方势力,做一场豪赌! 赌赢了,是流芳百世的忠臣。 赌输了,就是万劫不复的逆贼! 李纲的眼角,终于忍不住抽搐了一下。 他死死地盯着穆天成,那眼神,像是在看一个疯子。 他想不通。 这个老匹夫,到底想干什么? 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难道,他真的清白到了,敢让皇帝把他的家底翻个底朝天的地步? 不可能! 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 他穆天成能坐稳镇国大将军的位置这么多年,手底下怎么可能干干净净? 这不合常理! 龙椅上的皇帝,也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他的手指,在龙椅的扶手上,轻轻敲击着。 “咚,咚,咚。” 每一下,都像是敲在所有人的心上。 他看着跪在下面的穆天成,眼中神色变幻。 有猜忌,有审视,有权衡,但更多的,是一种棋手看到一个意料之外的棋局时,那种兴奋与忌惮。 许久。 他缓缓开口。 “穆爱卿,你可知,你这番话,意味着什么?” “臣,知罪。”穆天成伏在地上,声音平静。 “不,你不是知罪。”皇帝的声音,忽然变得意味深长,“你是,知君。” 穆天成的身体,微不可查地一震。 “好。” 皇帝只说了一个字。 “朕,准了!” 他猛地站起身,目光扫过满朝文武,那股属于帝王的威压,瞬间笼罩全场。 “传朕旨意!” “着,大理寺卿裴宣为主审,御史大夫为监察,即日成立钦差卫队,彻查镇国将军府一案!” “兵部、武库、将作监,全力配合!任何人,胆敢有丝毫阻拦、隐瞒者,以同谋论处,杀无赦!” “朕,倒要看看!” 皇帝的目光,最后落在了李纲那张波澜不惊的脸上。 “这朗朗乾坤之下,到底是谁在忠心为国,又是谁在……祸乱朝纲!” 第33章 大动作 消息像一场剧烈的风暴,自皇城席卷而出,顷刻间,便传遍了京师的每一条大街,每一条陋巷。 镇国大将军金殿请罪! 皇帝震怒,下旨彻查! 整个京城,像是被泼入了一锅滚油,彻底沸腾。 茶馆里,说书先生惊得忘了词。 酒肆中,酒客们端着酒碗,忘了喝。 街头巷尾,到处都是压低了声音,却又难掩兴奋与惊恐的议论。 “听说了吗?穆老将军在金銮殿上,说要是查出他有问题,就把脑袋悬在国门上!” “我的天……这是要把天捅个窟窿啊!” “什么好戏?我看是要出大事了!宰相府和将军府,这是要往死里斗了!” “这盘棋,下得太大了……咱们这些小老百姓,还是躲远点,免得血溅到身上。” …… 吴家小院。 一柄小锄头,有一下没一下地,刨着角落里的菜地。 吴谦整个人都像是被抽了魂,他一晚上没睡踏实,眼圈黑得像是被人揍了两拳。 他的脑子里,一会儿是乞丐冰冷的尸体。 一会儿是顾长风那张平静得可怕的脸。 一会儿又是穆天成那杆几乎要捅穿他侄子胸膛的银枪。 他感觉自己不是在大理寺当差。 是天天在鬼门关门口打转。 “老……老爷!” 一个大理寺的小差役,几乎是连滚带爬地冲了进来,惊惶之下,连门都忘了敲。 “出……出大事了!” “咣当!” 吴谦手里的锄头应声落地,他整个人吓得一哆嗦,魂都快飞了。 “又……又死人了?” 他的声音都在发颤,这是他此刻脑子里唯一的念头。 “不是死人了!” 小差役大口喘着气,脸上满是骇然。 “是……是穆老将军!” 他上气不接下气,将今天清晨金銮殿上发生的一切,添油加醋地吼了一遍。 吴谦听得目瞪口呆,嘴巴张得能塞进一个拳头,整个人都傻了。 “他……他疯了?穆老将军他疯了?” 吴谦一屁股瘫坐在泥地上,双手抱着脑袋,感觉天,真的塌下来了。 “完了,完了,这下全完了!” “长风啊!长风!” 他扯着嗓子,像死了亲爹一样嚎了起来。 顾长风从屋里走了出来。 他手里还拿着一卷书,神色平静,仿佛外面那些能把天掀翻的惊涛骇浪,于他而言,不过是池塘里的一圈涟漪。 “叔父,何事如此惊慌?” “还惊慌?天都塌下来了!” 吴谦指着那个小差役,哭丧着脸。 “你快跟他说!快!” 小差役又把那番惊天动地的大事重复了一遍。 顾长风听完,只是轻轻地点了点头。 “哦,知道了。” 他的反应,平淡得就像在听下人禀报今天菜场的白菜涨了一文钱。 吴谦彻底懵了。 他从地上爬起来,像一只被踩了尾巴的猫,围着顾长风来回打转。 “知道了?就一句知道了?” 他猛地停住脚步,死死盯着顾长风,一个可怕的念头在他脑中炸开。 “长风啊!那可是穆天成!他自请查办!把兵部、武库、将作监,全都搭进去了!” 吴谦的声音陡然变得尖利。 “这……这不是你出的主意吧?!” 他想起了昨天穆云昭来时,顾长风递出的那张,轻飘飘的纸条。 顾长风笑了笑,不置可否。 “叔父,您觉得,穆老将军是傻子吗?” “他……他当然不是!”吴谦想都没想就回答。 能执掌三十万边军,在朝堂上和老狐狸李纲斗了半辈子不落下风的人,怎么可能是傻子。 “那不就结了。” 顾长风的语气很轻松。 “他不是傻子,却做了您眼中的‘傻事’,这说明,他看明白了这盘棋。” “什么棋啊!这棋盘都要被掀了!”吴谦急得直跺脚。 “不掀棋盘,” 顾长风将书卷合上,目光仿佛穿透了院墙,望向了那座风起云涌的皇城。 “又怎么能把那些,藏在棋盘下面的老鼠,一只一只,全都给赶出来呢?” 他转过头,看着已经呆住的叔父,淡淡开口。 “穆老将军这一手,叫‘置之死地而后生’。” “他把自己架在火上烤,看似九死一生,实则,是把所有的压力,都扔给了别人。” “扔给了谁?”吴谦下意识地问。 “第一个,是都察院的王承。” 顾长风的眼中,闪烁着洞悉人心的光芒。 “他不是要弹劾吗?好,现在穆将军自己把家门打开,请他进去查。他若是查不出东西来,便是‘污蔑忠良’之罪。他若是敢捏造证据,穆将军这头被逼到绝境的猛虎,就能名正言顺地,把他生吞活剥。” “第二个,是宰相李纲。” “穆将军摆出这副肝胆相照,忠心为国的模样,李纲若是再揪着不放,便是‘党同伐异,排除异己’。在陛下面前,他瞬间就落了下风。” “而第三个,也是最重要的一个……” 顾长风的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 “是那个藏在暗处的,真正的‘养蛇人’。” “他看到穆天成摆出这么大的阵仗,他会怎么想?” “他会慌。” “他会以为,穆天成真的掌握了什么了不得的证据,所以才敢如此行险,以命相搏。” “为了自保,他必然会加快动作,去抹掉所有可能暴露他的痕迹。” “而他越是着急,露出的破绽,就会越多。” 吴谦听得浑身冰凉,如坠冰窟。 他感觉自己的侄子,根本不是在查案。 他是在织一张网。 一张把京城里所有神仙鬼怪,王侯将相,全都算计进去的,天罗地网。 而穆天成那尊杀神,就是他扔出去的,最大,也最血腥的一块诱饵。 “那……那我们现在怎么办?” 吴谦的声音里,已经只剩下无尽的颤栗和恐惧。 他觉得这潭水太深太大,他这个小小的九品主簿,只要沾上一滴,就会尸骨无存。 “我们?” 顾长风笑了。 他重新拿起那本书,坐回院子里的石凳上,姿态悠闲,仿佛一个置身事外的说书人。 “我们什么都不用做。” “我们只需要,坐在这里,安安静静地……” “看戏。” 吴谦看着自家侄子那副云淡风轻的模样,再想想外面那已经彻底翻了天的京城。 他忽然觉得,这个世上最可怕的,不是金銮殿上那些翻云覆雨的神仙。 而是他眼前这个,把所有神仙都当成棋子来摆弄的,年轻人。 他打了个寒颤,默默地,捡起地上那把冰冷的小锄头。 他走到墙角,开始一下,一下地,用力锄地。 仿佛只有这样,才能让他那颗快要跳出嗓子眼的心,找到一丝存在的实感。 第34章 太子的震怒 东宫。 毓庆殿内。 殿内烧着上好的银丝炭,温暖如春。 可气氛,却比数九寒冬还要冰冷。 太子,李斌言,一个面容俊朗,看着温文尔雅的年轻人,正死死地盯着跪在下面的黑衣人。 他手中的一只定窑白瓷茶杯,被他捏得“咯咯”作响。 “你说什么?” 他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股压抑不住的暴怒。 “再说一遍!” 那名黑衣人,正是之前去向“主人”汇报的那个,此刻他浑身抖得像秋风里的落叶。 “回……回殿下……镇国大将军穆天成……今早在金銮殿上,自请查办……” “他……他还请求陛下,彻查兵部、武库、将作监……” “啪!” 黑衣人的话还没说完,那只名贵的定窑茶杯,就被太子狠狠地摔在了地上,碎成了无数片。 滚烫的茶水,溅湿了他那身明黄色的太子常服。 “废物!一群废物!” 太子猛地站起身,一脚将面前的紫檀木矮几踹翻在地。 上面的笔墨纸砚,稀里哗啦地掉了一地。 “杀一个老木匠!人都没杀成!结果呢?”” “结果,却逼出了一头疯虎!” 他指着黑衣人的鼻子,破口大骂。 “本宫让你们去警告他们!是警告!不是让他们抓到我们的痛脚,反咬一口!” “自请查办?彻查兵部武库?” 太子气得来回踱步,胸口剧烈起伏。 “好一个穆天成!好一个顾长风!” “这是阳谋!这是摆在台面上的阳谋!” “他把刀子递到父皇手里,请父皇来砍自己!他这是在向父皇表忠心!是在告诉所有人,他穆家,清清白白!” “这么一来,王承那条狗,就废了!本宫之前所有的布置,全都成了一个笑话!” 黑衣人跪在地上,头埋得更低了,连呼吸都变得小心翼翼。 他知道,太子殿下是真的怒了。 自从李景的案子发生以来,一切,似乎都在殿下的掌控之中。 大理寺被耍得团团转,宰相府和将军府狗咬狗,都察院的疯狗也被牵着鼻子走。 可这一切,都从那个叫顾长风的书生出现后,开始失控了。 先是丹心木屑,再是铁桦木棍,然后是那张传遍全城的悬赏通告。 每一步,都精准地打在了他们的七寸上。 而现在,穆天成这个老匹夫,更是被那个顾长风当枪使,直接在朝堂上,引爆了一颗谁也想不到的炸雷。 “那个顾长风……” 太子停下脚步,眼中闪烁着冰冷的杀机。 “查到他的底细了吗?” “回殿下,查到一些。”黑衣人连忙回答,“此人是吴谦的远房侄子,三个月前才来的京城,之前在乡下,只是个屡试不中的穷酸秀才,并无任何出奇之处。” “穷酸秀才?” 太子冷笑一声。 “一个穷酸秀才,能有这等算计人心的手段?” “一个穷酸秀才,能让穆云昭那种天不怕地不怕的二愣子,都乖乖听话?” “一个穷酸秀才,能逼得本宫,都不得不暂避锋芒?” 他每一个反问,都像一记耳光,抽在黑衣人的脸上。 “查!给本宫继续查!” “把他祖宗十八代,都给本宫翻出来!” “本宫不信,他真是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 “是!”黑衣人颤声应道。 太子深吸几口气,强行让自己冷静下来。 他知道,现在发怒,解决不了任何问题。 穆天成的阳谋已经使出,父皇也已经接招。 钦差卫队很快就会成立,兵部、武库、将作监,这些他们渗透了多年的地方,即将要被翻个底朝天。 这才是眼下最要命的。 “将作监那边,都处理干净了吗?”太子沉声问道。 “回殿下,都处理了。”黑衣人连忙说,“所有相关的账目、图纸,都已经销毁。那些参与过的工匠,也都……也都处理妥当了。” “处理妥当了?”太子眼中寒光一闪,“钱老木匠,你们当初也说,处理妥当了。” 黑衣人的身体,猛地一颤。 “殿下放心,这次,绝不会再出任何纰漏。那些人,都已经从这个世界上,永远消失了。” “但愿如此。” 太子的语气,依旧冰冷。 他走到窗边,看着外面那灰蒙蒙的天。 “穆天成以为,他这样就能引蛇出洞了?” “他太小看本宫了。” “他想借父皇的手,来清洗军中?那本宫,就让他洗。” “本宫倒要看看,他这把刀,够不够快。是能砍到本宫的身上,还是会……一不小心,砍断他自己的手!” 他沉吟了片刻,缓缓开口。 “传我的命令下去。” “让兵部和武库的人,都给本宫老实一点。钦差要查什么,就让他们查。不要有任何小动作。” “是。”黑衣人有些不解,但还是立刻应下。 “我们现在要做的,不是去堵,而是去……疏。” 太子的眼中,闪过一丝阴狠。 “穆天成不是要查吗?我们就给他一个‘真相’。” “去找一个替死鬼。” “一个分量足够,又能把所有事情都扛下来,还能顺便,再咬穆天成一口的替死鬼。” 黑衣人猛地抬起头,眼中露出了然的神色。 “殿下的意思是……” “没错。” 太子的嘴角,勾起一抹残忍的弧度。 “羽林卫指挥使,张赫。” “他不是一直觉得,本宫给他的好处不够多,私底下多有怨言吗?” “本宫,现在就再送他一份大礼。” “就说,是他,私通外敌,盗卖军械,伪造兵器,意图嫁祸东宫,离间我与穆家的关系。” “将作监那些‘消失’的工匠,都是他杀人灭口的证据。” “那个死在臭水沟里的‘乞丐’,也是他的心腹。” “所有的罪名,都给他安上。” “本宫要让所有人知道,这件案子,从头到尾,都是他张赫一个人,利欲熏心,搞出来的鬼!” “如此一来,不仅能彻底切断我们和案子的联系,还能卖穆天成一个人情。” “一个羽林卫指挥使的人头,这份礼,够重了吧?” 黑衣人听得是心惊胆战,后背的冷汗,已经浸透了衣衫。 太毒了! 这一招“丢车保帅”,实在是太毒了! 这是要把羽林卫指挥使张赫,连皮带骨,吃得干干净净! “殿下英明!” 黑衣人由衷地拜服下去。 “去办吧。”太子挥了挥手,脸上重新恢复了那种温文尔雅的笑容。 “记住,做得干净点。” “不要再给那个顾长风,留下任何……可以计算人性的机会。” 第35章 皇帝钦点 钦差卫队成立的消息,像一阵风,刮遍了整个朝堂。 而钦差的人选,更是让所有人都大跌眼镜。 主审,大理寺卿,裴宣。 这在所有人的意料之中。 毕竟案子从头到尾,都是大理寺在跟。 监察,御史大夫,孙文博。 这位老大人,是朝中有名的“笑面虎”,看似与世无争,实则最擅长和稀泥,谁也不得罪。 让他来当监察,也在情理之中,这是皇帝在平衡各方势力。 可副使的人选,却让所有人,都摸不着头脑。 既不是宰相李纲的人,也不是将军穆天成的心腹,更不是都察院那些喜欢惹事的刺头。 而是翰林院的一名修撰,从六品的小官,陈景云。 陈景云是谁? 朝中百分之九十的官员,都没听说过这个名字。 一个在翰林院负责编书的文弱书生,凭什么能坐上钦差副使这个位置? 一时间,朝野上下,议论纷纷,猜测不断。 只有少数几个消息灵通,心思深沉的人,才知道这位陈修撰的另一个身份。 他是皇帝早年间,还只是一个不受宠的皇子时,身边的伴读。 是真正的,天子门生。 这个任命一出来,所有人都明白了。 皇帝,这是不相信任何人。 他要派自己的心腹,亲自下场,把这潭水,彻底搅个天翻地覆。 …… 大理寺,公房内。 裴宣将那份烫金的圣旨,放到桌上,眉头却紧紧地皱了起来。 “陈景云……” 他念着这个名字,眼中满是凝重。 “裴卿,此人,有何不妥?” 顾长风坐在一旁,正在慢条斯理地擦拭着他那套银质的验尸工具。 这些冰冷的工具,有时候,比人心更可靠。 “此人,不是不妥。” 裴宣摇了摇头,声音压得很低。 “是太‘妥’了。” “他是陛下的一把刀,一把藏在鞘里,轻易不会出鞘的刀。” “如今,陛下把这把刀派了出来,还让他当副使,位在我之下。这说明什么?” 裴宣看着顾长风,眼神复杂。 “说明,陛下真正想用的,不是我,也不是御史大夫。” “他真正想用的,是你。” 顾长风擦拭工具的手,顿了一下。 “我?” “没错。”裴宣的语气十分肯定。 “你想想,你一个白身,无官无职。就算我再怎么欣赏你,也不可能让你直接参与到钦差卫队里来。这于理不合。” “可现在,陛下派了一个陈景云来。” “陈景云是文官,不懂刑名,更不懂查案。他这个副使,是虚的。” “而你,将作为我大理寺的‘顾问’,随行查案。你这个顾问,才是实的。” “陈景云,名为副使,实为陛下的眼睛和耳朵。他会把你查到的所有东西,看到的所有细节,一字不漏地,直接呈报给陛下。” “而我这个主审,和孙文博那个监察,不过是摆在明面上的两个幌子罢了。” 裴宣长长地叹了口气,感觉自己这个大理寺卿,当得越来越像个提线木偶了。 “陛下,这是要拿你当一把磨刀石。” “去磨一磨,穆天成这头猛虎。” “也去磨一磨,李纲那只老狐狸。” “更要去磨一磨,那个藏在东宫里,自以为聪明的……小蛇。” 顾长风听明白了。 皇帝这一手,玩得实在是高。 他不偏不倚,却又将所有人都算计了进去。 他给了穆天成彻查的权力,又安插了自己的眼睛。 他利用顾长风这颗横空出世的棋子,去冲击朝堂上原本稳固的权力格局。 他想看的,不是谁对谁错。 他想看的,是各方势力在互相撕咬时,露出的獠牙和底牌。 “好小子,你现在,可是圣上钦点的‘刀’了。” 裴宣看着顾长风,眼神里有羡慕,有忌惮,但更多的是一种期许。 “这把刀,用好了,能斩断这京城的重重黑幕。” “用不好……” 他没有说下去,但那意思,不言而喻。 用不好,就是刀毁人亡。 “裴卿,”顾长风将擦拭好的镊子,小心翼翼地放回工具包里,“刀,是杀人的。但也能,救人。” 他抬起头,眼中是一片冰冷的平静。 “我只信奉逻辑,不问其他。” “逻辑指向谁,我便查谁。无论他是将军,是宰相,还是……太子。” 裴宣的身体,猛地一震。 他看着顾长风,许久,才缓缓地点了点头。 “好。” “有你这句话,本官,就陪你赌上这顶乌纱帽!” 就在这时,一名差役匆匆走了进来。 “启禀裴卿,顾公子。” “宫里来人了,是陈景云陈大人,说要见一见……顾公子。” 顾长风和裴宣对视一眼。 这把“刀”,来得可真快。 会客厅里。 顾长风见到了这位传说中的天子门生。 陈景云约莫三十出头的年纪,面白无须,穿着一身翰林院的青色官服,看着文质彬彬,身上有股浓浓的书卷气。 可他的那双眼睛,却异常明亮,仿佛能洞悉一切。 “你就是顾长风?” 陈景云没有客套,开门见山。 他上下打量着顾长风,眼神里带着审视和好奇。 “草民顾长风,见过陈大人。”顾长风行了一礼,不卑不亢。 “不必多礼。”陈景云摆了摆手,示意他坐下。 “陛下让我来,只问你一句话。” 陈景云盯着他,一字一顿地说道。 “这案子,你打算,从何处查起?” 这个问题,很刁钻。 既是考校,也是试探。 顾长风若是说查穆家,就是迎合了都察院。 若是说查宰相府,又会得罪李纲。 若是说查东宫,更是石破天惊,稍有不慎,就会引火烧身。 顾长风却笑了。 “回陈大人,草民不查人,只查物。” “哦?”陈景云来了兴趣,“查什么物?” “查一根木头,和一颗牙。” 顾长风的回答,让陈景云愣了一下。 “一根,是在安定门外,杀死‘乞丐’的铁桦木棍。” “一颗,是从那‘乞丐’嘴里,发现的,刻着‘王’字的都察院金牙。” “草民以为,这两样东西,就是解开这盘死局的,两把钥匙。” 陈景云的眼中,闪过一丝赞许的光芒。 不偏不倚,只从物证入手。 这个年轻人,比他想象的,还要聪明,还要稳重。 “好。”陈景云点了点头,“那第一站,去哪?” “将作监。” 顾长风毫不犹豫地回答。 “铁桦木,源自军中。虎爪手甲,亦是军中利器。而能打造这些东西的地方,只有将作监。” “我要去看看,最近一批铁桦木,是何时入库,又是被谁领走的。” “我还要看看,那些手艺精湛的工匠名册,看看有谁,能做出如此精巧的杀人凶器。” “好!” 陈景云猛地一拍大腿,站起身来。 “就去将作监!” 他的脸上,露出了与他文人身份截然不符的兴奋。 “我倒要看看,是哪个大胆的狗贼,敢在天子脚下,私造兵器,谋害忠良!” “顾长风,你这把刀,够快!” “本官,就喜欢快刀!” 第36章 将作监 将作监,是大乾王朝一个非常特殊的衙门。 它名义上隶属工部,负责皇家及国家的各项工程营造。 但实际上,它内部最核心的部门,比如军器局,是由兵部和禁军直接管辖的。 这里,汇聚了整个大乾最顶尖的工匠,掌握着最核心的军工科技。 寻常时候,别说一个翰林院修撰,就是大理寺卿裴宣,想进去查阅点东西,都得经过层层审批。 但今天,不一样了。 钦差卫队的大旗,在将作监门口一亮。 整个将作监的官员,从将作大臣到下面的主簿吏员,全都吓得两腿发软,跪在门口,恭迎圣驾。 将作大臣,是一个姓刘的,脑满肠肥的胖子。 他跪在最前面,头磕在地上,连抬都不敢抬一下。 “下……下官刘承,恭迎钦差大人!不知大人驾到,有失远迎,罪该万死!” 陈景云看都没看他一眼,径直从他身边走了过去。 裴宣和御史大夫孙文博跟在后面,也是一脸严肃。 只有顾长风,像个好奇的游客,饶有兴致地打量着这个充满了焦炭和铁屑味道的地方。 这里,就是古代的“军工厂”。 空气中,都弥漫着一股力量的味道。 “刘大人,起来吧。” 陈景云的声音,在大堂里响起,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威严。 “本官今日奉陛下之命前来,不是来听你们请罪的。” “是来查案的。” 刘承战战兢兢地从地上爬起来,用袖子擦了擦额头的冷汗。 “是,是。不知大人,想……想查些什么?下官一定全力配合!” “把你们军器局,近三个月来,所有的物料出入库账册,工匠名册,成品清单,全都给本官搬上来。” 陈景云一开口,就直捣黄龙。 刘承的脸色,“唰”的一下,白了。 “这……大人……军器局的账册,乃是军中机密,按规定,是……是不能外泄的……” 他话还没说完,陈景云就冷笑一声。 “怎么?刘大人是觉得,本官这身钦差的官服,是假的?” “还是觉得,陛下亲笔书写的圣旨,也是假的?” 他身后的侍卫,“噌”的一声,将那卷明黄色的圣旨,举到了刘承的面前。 刘承吓得“扑通”一声,又跪了下去。 “下官不敢!下官不敢!下官这就去办!这就去办!” 他连滚带爬地跑了出去,那肥硕的身体,此刻却显得异常灵活。 很快,十几名吏员,就抬着一箱箱落满了灰尘的账册,走进了大堂。 整个大堂,瞬间被一股陈腐的纸张味道给充满了。 御史大夫孙文博,象征性地拿起一本账册,翻了两页,就放到了一边,开始闭目养神。 他很清楚自己今天的角色,就是个摆设。 裴宣则走到顾长风身边,低声问道:“这么多账册,如山如海,从何查起?” “不急。” 顾长风摇了摇头。 “账册,是死的。人,是活的。” 他走到那个还跪在地上,浑身发抖的刘承面前,蹲了下来。 “刘大人。” 他的声音很温和。 刘承浑身一哆嗦,抬起头,惊恐地看着他。 他不知道这个跟在钦差大人身边的白衣书生,是什么来头。 但直觉告诉他,这个人,比那个疾言厉色的陈大人,还要可怕。 “我只问你几个问题,你,如实回答。”顾长风看着他的眼睛。 “是……是……” “第一,将作监里,谁的手艺最好?尤其是做木工活,能把硬木,雕琢得跟豆腐一样?” 刘承愣了一下,没想到他会问这个。 他努力地想了想,试探着回答:“回……回公子的话,若说木工手艺,当属……鲁工坊的钱老。” “钱老?” “对,钱开山。他家祖上就是鲁班门的大师,一手绝活,神乎其神。不过……他年纪大了,这几年已经不怎么亲自动手了,只带几个徒弟。” “把他所有徒弟的名单,给我。” “是。” “第二个问题。”顾长风继续问道,“近三个月,军器局可曾入库过一批,来自辽东的,铁桦木?” “铁桦木?” 刘承的脸上,露出了迷茫的神色。 “这个……下官……下官平日只总管全局,这些物料入库的细节,都是下面的人在办。下官……得查查账。” “那就去查。” 顾长风站起身,不再理他。 他走到那堆积如山的账册前,没有像其他人一样,去翻那些出入库的记录。 而是直接抽出了最下面的一本,看起来最不起眼的——《工匠日常考功录》。 这是一本记录工匠们每日工作内容,以及考评的册子。 寻常人查案,根本不会注意这种东西。 顾长风却看得津津有味。 他有过目不忘的本领,一页页翻得飞快。 他的大脑,就像一台高速运转的计算机,将每一个工匠的名字,工作内容,甚至请假的记录,都分门别类地储存了起来。 裴宣和陈景云,都好奇地看着他。 他们想不通,这个年轻人,到底想从这本枯燥的流水账里,看出什么花来。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 刘承那边,已经满头大汗地,带着几个主簿,在几百本账册里,疯狂地寻找着“铁桦木”的记录。 钱老木匠的徒弟名单,也已经送了过来。 顾长风看都没看一眼,只是随手放在了一边。 他的目光,依旧死死地盯着那本《考功录》。 突然,他的手指,停在了某一页上。 那一页上,记录着一个名叫“赵四”的木工,在二十天前,连续请了三天病假。 这本是很正常的事。 但顾长风的目光,却落在了给他批假的那个人的名字上。 军器局大使,王通。 而在另一本《物料采买录》里,顾长风清楚地记得,这个王通,在同一个时间段,也因为“家中有事”,请了三天假。 两个不同部门,负责不同事务的人,在同一时间,因为不同的理由,请了同样天数的假。 这可能是一个巧合。 但顾长-风,从不相信巧合。 他放下《考功录》,又抽出了另一本《军械成品出库单》。 他飞快地翻阅着,大脑中的数据,在飞速地进行着比对和连接。 终于,他找到了。 在赵四和王通请假回来的第二天。 有一批总数为五十柄的“虎爪手甲”,被一个陌生的名字,从武库中提走了。 提走这批手甲的理由是:禁军演武,旧品耗损,需更换新品。 而负责签批这次出库的,正是那个刚刚销假回来的,军器局大使,王通。 所有的线索,像一串被串起来的珍珠,瞬间在他的脑海里,变得清晰无比。 “找到了。” 顾长风缓缓地合上账册,抬起头。 他的脸上,没有丝毫的兴奋,只有一片冰冷的平静。 “什么找到了?” 陈景云和裴宣立刻凑了过来。 “回大人,铁桦木的记录,找到了!” 就在这时,刘承也连滚带爬地跑了过来,手里捧着一本账册,像捧着救命的稻草。 “在……在一个月前,确实有一批铁桦-木,从辽东运抵京城!但……但这批木料,没有入我们军器局的库!” “那去了哪里?”陈景云追问。 “这批木料,是以‘东宫采办’的名义,直接被……被羽林卫的人,给提走了!” 刘承的声音都在发颤。 “提走木料的校尉,名叫张赫!” 第37章 他在撒谎 张赫! 羽林卫指挥使! 这个名字一出,整个将作监大堂的空气,都仿佛凝固了。 裴宣的瞳孔猛地一缩。 陈景云的脸上,也第一次露出了震惊的神色。 案子查到羽林卫,已经够惊人了。 现在,竟然直接牵扯出了羽林卫的最高长官,指挥使张赫? 这已经不是捅了马蜂窝了。 这是直接把手,伸进了龙的嘴里! “你说的是真的?”陈景云的声音,变得无比严厉。 “千真万确!”刘承跪在地上,指天发誓,“账册上写得清清楚楚!还有羽林卫的勘合,张赫将军的亲笔画押!下官……下官就算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在这种事上撒谎啊!” 说着,他便将那本账册,高高地举过了头顶。 一名侍卫立刻上前,将账册取过,呈给了陈景云。 陈景云和裴宣凑过去一看,只见上面果然白纸黑字,写着“辽东铁桦木一批,由羽林卫指挥使张赫提领,用以东宫演武场修缮之用”。 下面,还盖着羽林卫指挥使的朱红大印,和张赫那龙飞凤舞的签名。 人证物证俱在。 铁证如山。 “好……好一个张赫!” 陈景云气得浑身发抖,猛地一拍桌子。 “身为天子亲军的统帅,竟敢监守自盗,盗用军资!还敢嫁祸东宫!” “来人!立刻去羽林卫衙门,将张赫给本官……” “大人,且慢。” 一个平静的声音,打断了陈景云的雷霆之怒。 所有人的目光,都转向了顾长风。 只见他缓缓地走了过来,从陈景云手里,接过了那本账册。 他没有看上面的内容,而是将账册,凑到了鼻子前,轻轻地闻了闻。 “顾公子,这……这有什么问题吗?”裴宣不解地问道。 “问题很大。” 顾长风放下账册,目光落在了那个还跪在地上的,将作大臣刘承的身上。 “刘大人,你刚才说,这本账册,是从库房里找出来的?” “是……是的。”刘承战战兢兢地回答。 “库房阴暗潮湿,账册存放已久,应该会有一股纸张发霉的味道,对吗?” “对……对……” “可这本账册,”顾长风将账册递到裴宣面前,“你闻闻,它非但没有霉味,反而有一股淡淡的,墨香。” 裴宣凑过去闻了闻,脸色瞬间就变了。 确实如此。 那墨迹的味道,还很新鲜。 就像是……刚刚才写上去不久。 “这说明什么?”陈景云的眉头,也皱了起来。 “说明,这本账-册,是假的。” 顾长风的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 “或者说,这一页,是假的。” “有人,提前知道了我们要来查什么。所以,他伪造了这本账册,伪造了这一页的记录,给我们准备了这么一个‘完美’的证据。” “他想把所有的祸水,都引到羽林卫指挥使,张赫的身上。” “他想让我们以为,我们找到了真相。” “他想让我们,就此结案。” 顾长风的每一句话,都像一记重锤,狠狠地砸在陈景云和裴宣的心上。 他们感觉自己的后背,瞬间冒起了一层白毛汗。 好险! 差一点! 他们差一点,就中了对方的圈套! 如果他们真的听信了这本假账册,直接跑去抓了张赫。 那才是真正的打草惊蛇! 到时候,不仅会激起整个羽林卫的兵变,更会让那个藏在幕后的真凶,彻底地,从他们的视线里消失! 好毒的计谋! 陈景云的目光,像刀子一样,落在了刘承的身上。 “刘承!你好大的胆子!” 刘承的身体,像筛糠一样抖了起来,汗水瞬间浸透了他的后背。 “冤……冤枉啊!钦差大人!我冤枉啊!” 他“砰砰砰”地磕着头,哭喊道:“这账册……确实是刚刚才从库房里搬出来的!下官……下官绝无半句虚言啊!” “是吗?” 顾长风冷笑一声。 他走到刘承面前,再次蹲了下来。 “刘大人,我再问你一个问题。” “你这身官服,是什么料子的?” 刘承愣住了,完全跟不上他的思路。 “是……是苏杭的上等云锦……” “云锦?”顾长风点了点头,“好料子。那你这官靴呢?看着也价值不菲啊。” “是……是京城最有名的‘步云斋’定做的……” “一个四品的将作大臣,俸禄几何?”顾长风的语气,依旧平淡。 “一……一年一百二十两……” “一百二十两?”顾长风笑了,“刘大人,你这一身的行头,怕是就不止一百二十两了吧?” “你这满肚子的肥油,平日里,山珍海味,怕是也没少吃吧?” “单凭你的俸禄,养得起你这么大的家业吗?” 刘承的脸色,已经变成了猪肝色。 他张着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你不用说,我替你说。” 顾长风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有人,给了你一大笔钱。” “他让你,在我们来之前,准备好这本假账册。” “他让你,把我们,引向张赫。” “而你的任务,就是演好这场戏。演一个忠心耿耿,却又糊涂无能的,将作大臣。” “我说的,对吗?” 刘承的心理防线,在顾长风这番话下,彻底崩溃了。 他“哇”的一声,哭了出来,整个人瘫倒在地,像一滩烂泥。 “我……我说!我全都说!” 他指着那本账册,声音凄厉。 “这……这账册,确实是假的!” “是……是昨天深夜,一个人,蒙着面,送到我府上的!” “他还给了我一张一千两的银票!” “他说,只要我今天,照着他的话去做,把钦差大人的注意力,引到张赫将军身上,事成之后,还有重谢!” “他还说……他还说,这是太子殿下的意思!谁敢不从,就让我全家……全家都去乱葬岗里团聚!” 太子! 又是太子! 虽然早有预料,但当这两个字,真的从刘承嘴里说出来的时候。 裴宣和陈景云,还是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凉气。 这个案子,已经彻底变成了一个,足以颠覆整个朝堂的,巨大漩涡。 而他们,正处在漩涡的最中心。 第38章 顺藤摸出来的毒蛇 “把他,带下去,严加看管。” 陈景云的声音,冷得像冰。 他现在看都不想再看刘承一眼。 两名侍卫立刻上前,将已经瘫软如泥的刘承,像拖死狗一样拖了下去。 大堂里,再次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裴宣和孙文博,脸色都难看到了极点。 他们感觉自己不是在查案,是在刀尖上跳舞。 每一步,都可能踩空,然后摔得粉身碎骨。 “顾公子,”裴宣擦了擦额头的冷汗,声音干涩地问道,“现在……该怎么办?” 线索,又断了。 不,比断了更糟糕。 他们现在知道,对手是太子。 可这,恰恰是他们最不敢查下去的方向。 动太子? 那跟谋反,有什么区别? “谁说线索断了?” 顾长风的脸上,却看不到丝毫的沮丧。 他拿起那本伪造的《工匠日常考功录》,嘴角反而露出了一丝笑意。 “敌人想让我们看到什么,我们就偏不看什么。” “他不想让我们看到的,才是我们真正要找的。” 他将那本考功录,翻到了之前看到的那一页。 “还记得吗?我之前发现,军器局大使王通,和木工赵四,在二十天前,同时请了三天假。” “当时,我以为这是一个突破口。” “但现在看来,这,也是敌人故意留给我们的一个陷阱。” “啊?”裴宣又懵了,“这也是陷阱?” “没错。”顾长风点了点头,“你想想,如果太子真的神通广大,能提前在将作监里,安插好刘承这颗棋子,伪造好账册。” “那他为什么,还要留下王通和赵四,这两个如此明显的破绽?” “他完全可以把他们的考功记录,也一并改掉,做得天衣无缝。” “可他没有。” 顾长风的眼中,闪烁着一种看透一切的光芒。 “他不但没有改,反而可能,是故意让我们发现的。” “他想营造出一种,他百密一疏的假象。” “他想让我们以为,我们抓住了他的尾巴,然后顺着王通和赵四这条线,查下去。” “那这条线的尽头,会是什么?” 陈景云下意识地问道。 “会是另一个‘张赫’。” 顾长风冷冷地回答。 “会是另一个,被他们精心包装好的,替死鬼。” “他们会准备好所有的证据,证明王通和赵四,就是私造兵器,杀人灭口的真凶。而他们的上级,最多也就是一个失察之罪。” “如此一来,他们又一次成功地,金蝉脱壳。” 裴宣和陈景云听得是心惊肉跳。 他们感觉自己面对的,不是一个杀人凶手。 而是一个精通人心的,布局大师。 他布下了一层又一层的迷雾,一个又一个的陷阱。 每一步,都充满了诱惑和危险。 “那……那我们现在,是查,还是不查?”裴宣感觉自己的脑子,已经完全不够用了。 查,是陷阱。 不查,又没有别的线索。 这棋,不是又下成死局了吗? “查!当然要查!” 顾长风的眼中,闪过一丝锋芒。 “他既然给我们设了套,我们就钻进去。” “不过,不是按照他设计好的路子走。” 他将那本考功录,和之前刘承送来的,那份钱老木匠的徒弟名单,放在了一起。 “你们看。” 他指着名单上的一个名字。 “这个人,叫李三。是钱老木K匠最得意的徒弟,据说手艺已经尽得其真传。” “而在这本考功录上,这个李三,在过去的一个月里,表现堪称完美。从不迟到早退,每日完成的工量,都是优等。” “他看起来,像一个最本分,最无可挑剔的工匠。对吗?” 裴宣和陈景云点了点头。 “可我刚才,让魏明去查了一下这个李三的背景。” 顾长风从怀里,掏出了一张小小的纸条。 “他是个赌鬼。” “十天前,他在城西的赌场里,一夜之间,输光了自己所有的积蓄,还欠了一屁股的债。” “可就在第二天,他就把所有的赌债,都还清了。” “还给自己,在城南,买了一处小宅子。” 顾长风抬起头,看着已经惊呆了的两人。 “一个普通的工匠,一个月最多也就二两银子的俸禄。他从哪来的这么多钱,去还赌债,去买宅子?” 答案,不言而喻。 “你是说……这个李三,有问题?”裴宣的声音,都有些发颤了。 “他不是有问题。” 顾长风摇了摇头。 “他,就是那个,亲手打造了‘虎爪手甲’,并且用‘虎爪’,在铁桦木棍上,留下那三道划痕的人。” “他以为自己隐藏得很好,把所有的脏水,都泼向了自己的同僚王通和赵四。” “他以为,我们会被那两个‘明显’的靶子吸引,从而忽略掉他这个‘完美’的工匠。” “但他却不知道。” 顾长风的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 “在逻辑的世界里,越是完美,就越是可疑。” “他,才是那条顺着藤,真正能摸出来的……毒蛇!” 陈景云的眼中,爆发出骇人的精光。 “来人!” 他一声爆喝。 “立刻去把这个李三,给本官抓回来!” “不,等等。”顾长风却拦住了他。 “大人,现在去抓他,只会让他身后的那个人,立刻警觉。” “我们不能再打草惊蛇了。” “那你说,该怎么办?”陈景云看着他,目光灼灼。 他现在,对这个年轻人的判断,已经到了近乎迷信的地步。 “我们,去会一会他。” 顾长风笑了笑。 “不过,不是以钦差的身份。” “而是以……主顾的身份。” 他转向裴宣:“裴卿,您府上,是不是缺一套新的书架?” 裴宣愣了一下,随即明白了过来,脸上也露出了笑意。 “缺!太缺了!” “我那书房,正缺一套上好的紫檀木书架!听闻将作监的鲁工坊,手艺冠绝京城。本官,正想去订做一套!” 第39章 一场拙劣的表演 鲁工坊,是将作监里,专门负责给皇亲国戚,达官显贵,打造精美家具器物的地方。 这里没有军器局的肃杀之气,反而充满了各种名贵木料的香气。 当裴宣穿着便服,带着顾长风,以“为家中添置书架”的名义,走进鲁工坊时。 工坊的管事,一个精瘦干练的中年人,立刻满脸堆笑地迎了上来。 “哎哟!这不是裴大人吗?什么风把您给吹来了!快请进!快请进!” 管事显然是认识裴宣的。 “李管事,不必多礼。”裴宣摆了摆手,装出一副随意的样子,“我今日,是来找你们工坊的师傅,订做一套书架的。” “订做书架?”李管事眼睛一亮,“那您可来对地方了!我们鲁工坊的师傅,个个都是好手!不知大人,想要什么样式?什么木料的?” “木料,就要最好的紫檀木。”裴宣说道,“样式嘛……得找个手艺最好的师傅,跟我这侄儿,好好商量商量。” 他指了指身边的顾长风。 “这是犬子,对这些东西,比我在行。” 顾长风对着李管事,拱了拱手,算是打了招呼。 李管事连忙点头哈腰:“公子好眼光!紫檀木,那可是木中之王!配得上您这样的书香门第!” 他眼珠子一转,立刻说道:“要说手艺最好的,那自然是我们的李三师傅!他可是钱老的亲传弟子,手艺青出于蓝!我这就去把他叫来!” 说着,他便转身,朝工坊里面走去。 顾长风和裴宣对视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一丝冷意。 鱼,上钩了。 很快,一个身材中等,看着三十岁左右,相貌平平的工匠,跟着李管事走了出来。 他穿着一身普通的工匠服,手上布满了老茧,看着就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手艺人。 “小的李三,见过裴大人,见过公子。” 他对着裴宣和顾长风,行了一礼,态度不卑不亢,看起来十分沉稳。 “李师傅,不必多礼。”顾长风笑了笑,开门见山,“我家中需要一套书架,要用紫檀木打造。图纸,我已经画好了。想请李师傅,给参谋参谋。” 说着,他便从怀里,掏出了一张画得颇为精细的图纸。 李三接过图纸,凑到眼前,仔细地看了起来。 他的眉头,微微皱起,像是在认真思考图纸的结构。 “公子的图纸,画得极为精巧。只是……” 他指着图纸上的一个卯榫结构,说道:“这个地方,用寻常的直榫,怕是不够牢固。若是换成‘穿销楔’,不仅美观,承重也能增加三成。” 他说得头头是道,十分专业。 一旁的裴宣,听得连连点头,脸上露出了满意的神色。 这个李三,看起来,确实是个业务精湛的好工匠。 没有任何可疑之处。 可顾长风的眼中,却闪过了一丝失望。 不,是看穿了一切的,冰冷。 “李师傅,果然是行家。” 顾长风称赞了一句。 然后,他话锋一转,看似随意地问道:“对了,李师傅。我听说,你们这里,也能做一些……军中的器物?” 李三的瞳孔,微不可查地,收缩了一下。 但他脸上的表情,依旧平静。 “公子说笑了。我们鲁工坊,只做民用的家具。军中的器物,那都是军器局的事,我们可不敢沾。” 他回答得滴水不漏。 “是吗?”顾长风笑了,“可我听说,前段时间,你们这里,不是还打造了一批,给禁军用的‘虎爪’吗?” “虎爪?” 李三的脸上,露出了恰到好处的,迷茫和困惑。 “公子,您肯定是听错了。那是什么东西?小的……小的连听都没听说过。” 他的表情,他的语气,都堪称完美。 一个对军中事务,一无所知的,普通工匠。 可他的这场表演,在顾长风这个前世的法医,精通微表情心理学的人看来。 却是,如此的拙劣。 因为,就在顾长风说出“虎爪”两个字的时候。 李三的左手,下意识地,攥紧了。 这是一个典型的,人在说谎,或者极度紧张时,才会出现的,下意识的自我保护动作。 他以为自己掩饰得很好。 却不知道,他的身体,已经出卖了他。 “没听说过吗?” 顾长风脸上的笑容,更盛了。 “那铁桦木呢?李师傅总该听说过吧?” “听说过。”李三点了点头,“那是辽东来的硬木,比铁还硬,寻常人家不用。军器局那边,倒是偶尔会用。” 他回答得依旧很平静。 但这一次,顾长风捕捉到了另一个细节。 在他回答的时候,他的眼睛,下意识地,朝着左上方,瞟了一下。 在心理学中,普通人(右撇子)在回忆真实存在的事情时,眼球会习惯性地转向右上方。 而转向左上方,则意味着,他在虚构,他在撒谎。 够了。 顾长风已经不需要再问下去了。 眼前这个看似沉稳老实的工匠,就是他要找的那条毒蛇。 “好了。” 顾长风收回图纸,站起身。 “李师傅的手艺,我信得过。这套书架,就交给李师傅了。定金,我会让管家送到府上。” “公子慢走。”李三躬身行礼,脸上露出了憨厚的笑容。 裴宣有些不解,他不知道顾长风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但还是跟着他,一起走出了鲁工坊。 一走出将作监的大门,裴宣就忍不住了。 “长风,这……这就完了?这个李三,看起来没什么问题啊?” “他不是没问题。” 顾长风的眼中,一片冰冷。 “他是问题大了。” 他将刚才观察到的,李三的两个下意识的动作,跟裴宣说了一遍。 裴宣听得是目瞪口呆。 他感觉自己查了半辈子的案子,都查到狗肚子里去了。 原来,一个人的身体,竟然能透露出这么多的信息。 “那……那我们现在就回去抓人?”裴宣问道。 “不。”顾长风摇了摇头,“现在抓他,他只会死不承认。我们没有直接的证据。” “那怎么办?” “等。”顾长风只说了一个字。 “又等?” “对。”顾长风的嘴角,勾起一抹冷酷的弧度。 “我刚才,故意把那张图纸,留在了他的桌子上。” “那张图纸,有什么问题吗?” “问题很大。”顾长风笑了。 “那张图纸上,我画的卯榫结构,有一个致命的缺陷。” “任何一个有经验的木匠,都能一眼看出来。如果按照那个图纸去做,那套价值千金的紫檀木书架,会在完工后的一个月内,自行散架。” “而我刚才,已经明确表示,‘这套书架,就交给李师傅了’。” “你想想,他现在,心里在想什么?” 裴宣的脑子飞速运转,瞬间明白了过来。 “他……他会以为,这是你故意留给他的一个陷阱!一个考验!” “没错!”顾长风点了点头。 “他现在,一定坐立不安,如坐针毡。他不知道我们到底掌握了多少,也不知道我们到底想干什么。” “他心里一慌,就必然会做出一个动作。” “什么动作?” “去找那个,能给他答案的人。” 顾长风的目光,投向了东宫的方向。 “他会去,向他的主人,汇报情况。” “而我们,只需要在后面,悄悄地跟着。” “看看这条蛇,会钻进哪个……蛇洞里。” 第40章 坐立不安 顾长风和裴宣走后,鲁工坊里那股名贵木料的香气,仿佛也带上了一丝让人窒息的味道。 李三恭敬地将二人送到门口,脸上的憨厚笑容一直保持到他们的背影彻底消失在街角。 他缓缓转过身,脸上的笑容一寸寸地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凝重到极点的阴沉。 他走回自己的工位,那张画得颇为精细的图纸,还静静地躺在刨花凌乱的木桌上。 他伸出手,布满老茧的指尖,轻轻地抚过图纸。 他的心,却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死死地攥住了。 刚才那个年轻人,那个姓顾的公子,他的眼神,太平静了。 平静得,就像一潭深不见底的寒水,能映出人心里最深的恐惧。 李三的脑子里,一遍又一遍地回放着刚才的对话。 “我听说,你们这里,也能做一些……军中的器物?” “虎爪?” “那铁桦木呢?” 每一个问题,都像是一把精准的锥子,狠狠地扎在他的心口上。 他自认为自己的回答天衣无缝,表情管理也堪称完美。 他是一个沉稳老练的工匠,对那些军国大事一无所知,这才是他该有的人设。 可为什么,那个年轻人的眼神,却带着一丝失望? 不,不是失望。 是一种……看穿了小丑表演的冰冷。 李三拿起那张图纸,再一次凑到眼前。 这一次,他看得比刚才仔细一百倍。 他的目光,像刀子一样,在图纸的每一个线条,每一个结构上,来回地切割。 很快,他的呼吸,猛地一滞。 后背的冷汗,瞬间就冒了出来,浸透了那身粗布的工匠服。 他看到了。 那个卯榫结构。 那个年轻人特意指出来,让他“参谋参谋”的地方。 从表面看,那个结构画得精巧无比,甚至有些炫技的成分。 可只要是一个浸淫木工活十年以上的老师傅,仔细推敲一下,就能发现其中隐藏的,一个致命的缺陷。 这个卯榫,受力的方向,是反的。 如果真的按照这张图纸,用千金难求的紫檀木,打造出这么一套书架。 那么,只要书架上放满了书,不出一个月,这个关键的卯榫结构,就会因为无法承受重量而崩裂。 到时候,整套书架,就会像一堆积木一样,轰然散架。 那将不是一套书架的崩塌。 那是一个顶尖工匠,一辈子声誉的崩塌! 裴宣是什么人?大理寺卿! 他府上订做的书架,出了这么大的岔子,他会善罢甘休? 到时候,追查下来,他李三,就是第一罪人! 这是一个陷阱! 一个赤裸裸的,毫不掩饰的陷阱! 李三的脑子“嗡”的一声,一片空白。 他终于明白了那个年轻人临走前,那句话的意思。 “这套书架,就交给李师傅了。” 这不是一句委托。 这是一句审判! 他是在告诉自己:你的底细,我都知道了。这张图纸,就是给你的最后通牒。 现在,李三面临一个绝境。 如果他指出图纸的错误,就等于承认自己看懂了这个陷阱。 那个年轻人,必然会追问下去:你既然能看出这么精巧的陷阱,你的手艺这么好,那你是不是也能做出“虎爪”那种更精巧的东西? 如果他装作看不懂,硬着头皮,按照图纸去做。 那一个月后,书架散架,他欺君罔上,敷衍朝廷命官的罪名,就坐实了。 到时候,一样是死路一条! 他该怎么办? 李三感觉自己像是被扔进了一个烧红的铁笼里,四面八方,都是灼人的火焰,无处可逃。 他心里慌了,彻底地慌了。 他以为自己隐藏得很好,他以为自己只是庞大棋局里,一颗不起眼的棋子。 他以为那些大人物的目光,都聚焦在朝堂之上,聚焦在将军府和宰相府,没人会注意到他这个小小的工匠。 可他错了。 一条毒蛇,已经顺着藤蔓,悄无声息地,摸到了他的身边,并且,亮出了致命的毒牙。 他必须汇报! 必须立刻把这个消息,告诉那个能给他答案的人! 他下意识地就想往外走。 可刚迈出一步,他又猛地停住了。 不行。 不能这么冲动。 那个年轻人,既然设下了这么一个毒计,他会想不到自己会去报信吗? 说不定,现在鲁工坊的外面,就布满了大理寺的眼线。 自己前脚踏出大门,后脚就会被人盯上。 李三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他环顾四周,工坊里的其他工匠,还在各自忙碌着,敲敲打打,刨削木料,一切如常。 没有人注意到他煞白的脸色,和额头上细密的汗珠。 他深吸一口气,走回工位,拿起一块木料,操起刨子,一下,一下地,机械地刨着。 木屑翻飞,可他的心,却乱如麻。 …… 将作监的大门外,一辆不起眼的马车里。 裴宣听完顾长风的分析,整个人都呆住了。 他感觉自己这几十年官,都白当了。 查案,还能这么查? 一张图纸,就能把一个心机深沉的探子,逼到绝境? “长风,你……你这脑子,到底是怎么长的?”裴宣看着身边这个平静得不像话的年轻人,由衷地感叹道。 “裴卿过誉了。”顾长风淡淡一笑,“我只是利用了人性的弱点而已。” “这个李三,他首先是一个手艺人。手艺人,都有自己的骄傲。让他亲手做出一件注定会散架的作品,比杀了他还难受。” “其次,他是一个做贼心虚的人。心里有鬼,看什么都像鬼。我们越是表现得随意,他心里就越是会惊涛骇浪。” “那……那我们现在怎么办?就在这等着?”裴宣有些沉不住气了。 “不急。”顾长风摇了摇头,“他现在是惊弓之鸟,不会立刻行动的。他会等,等到他认为最安全的时候。” 顾长风的目光,看向渐渐暗下来的天色。 “他会等到夜里,工坊下工之后。他会用最隐蔽的方式,去传递消息。” “我已经让魏明,安排了我们最可靠的人手。他们会像影子一样,散布在将作监的周围,还有李三家的附近。” “我们不抓人,也不靠近。” 顾长风的眼中,闪过一丝猎人般的冷静。 “我们只看。” “看这条受了惊的蛇,到底会往哪个方向跑。” “看他背后,那个养蛇人,究竟是谁。” 夜色,渐渐笼罩了京城。 鲁工坊里,也传来了下工的钟声。 工匠们三三两两地走了出来,说笑着,打闹着,消失在暮色里。 李三是最后一个走的。 他仔细地锁好了门,像往常一样,背着手,慢悠悠地,朝着家的方向走去。 他的步伐沉稳,表情平静,看不出任何异常。 可只有他自己知道,他每走一步,心脏,都像是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 他知道,暗处,有无数双眼睛,正在盯着他。 第41章 夜幕 夜,深了。 京城的喧嚣,被浓重的夜色一点点吞噬。 只有更夫的梆子声,偶尔在寂静的街巷里响起,显得格外空旷。 大理寺的捕快魏明,此刻正蹲在离鲁工坊不远处的一个茶楼二楼的雅间里。 他没有点灯,整个人都隐藏在黑暗中,只露出一双鹰隼般的眼睛,死死地盯着下面那条空无一人的街道。 在他周围,还有十几个大理寺的精锐,他们化作了货郎、醉汉、乞丐,像一张无形的网,笼罩了将作监附近的每一个街口,每一条暗巷。 这是裴宣亲自挑选的人手,个个都是追踪和盯梢的好手。 可今天,他们所有人的心里,都有些犯嘀咕。 因为顾公子给出的指令,实在是太奇怪了。 “远远跟着,不要靠近。” “我们不是要抓人,只是要看戏。” “注意他接触的每一个人,哪怕只是一个擦肩而过的路人。” “记住,我们的目标,不是李三这条蛇,而是他要去见的,那个养蛇人。” 看戏? 魏明嚼着一块干硬的肉干,心里有些不以为然。 在他看来,既然已经确定了那个李三有问题,直接抓回来,上大刑,什么样的口供问不出来? 何必搞得这么麻烦。 可这是顾公子和裴卿的命令,他只能执行。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 子时了。 街上连个鬼影子都没有。 魏明身边的一个年轻捕快,有些沉不住气了。 “头儿,这李三,该不会是察觉到什么,今晚不出来了吧?” “闭嘴。”魏明低声喝道,“顾公子的判断,不会错。耐心等着。” 虽然心里也犯嘀咕,但魏明对顾长风,已经有了一种近乎盲目的信任。 那个年轻人,总能从最不可能的地方,找到最致命的线索。 就在这时,一道黑影,悄无声息地,从李三家所在的巷子里,闪了出来。 魏明精神一振,连忙凑到窗边。 是李三。 他换了一身普通的夜行衣,头上还戴着一顶能遮住大半张脸的斗笠。 他没有走大路,而是贴着墙根,像一只狸猫,钻进了错综复杂的小巷里。 “跟上!”魏明压低声音,对着身边的传话人下令。 命令,通过一种特殊的手势,迅速地传递了出去。 那张无形的大网,开始缓缓收拢。 李三的警惕性极高。 他没有径直前往任何目的地,而是在城南的居民区里,绕起了圈子。 他时而走进一条死胡同,在里面待上一炷香的功夫再出来。 时而又突然加速,穿过几条街,然后猛地停下,躲在暗处,观察身后有没有动静。 这些,都是最老练的探子,才会使用的反跟踪伎俩。 要不是大理寺的这帮人经验丰富,恐怕早就被他给甩掉了。 “这个混蛋,比泥鳅还滑!”一个负责跟踪的捕头,在暗中低声咒骂。 他们跟了足足半个时辰,李三就像一个无头苍蝇,在城南绕来绕去,似乎根本没有要去见什么人的意思。 就连魏明,都开始有些怀疑,是不是顾公子的判断,出了问题? 难道,这个李三,只是单纯地出来散步? 就在众人耐心快要耗尽的时候,李三,终于有了新的动作。 他走进了一条极为偏僻的死胡同。 胡同的尽头,是一座废弃的土地庙。 庙宇早已破败,神像都倒塌了半边,上面结满了蜘蛛网。 李三左右观察了一下,确认无人跟踪后,快步走进了土地庙。 负责盯梢的两个捕快,立刻像壁虎一样,悄无声-息地,贴上了土地庙的墙壁,从墙壁的破洞处,向里窥探。 可出乎他们意料的是,李三在庙里,并没有见任何人。 他只是走到那尊破败的神像后面,在满是灰尘的墙壁上,摸索了一阵。 然后,他从墙里,抠出了一块松动的青砖。 他从怀里掏出了一个用油纸包着的小东西,塞进了砖洞里,然后又把青砖,严丝合缝地,重新塞了回去。 做完这一切,他拍了拍手上的灰,像个没事人一样,转身走出了土地庙,很快就消失在了夜色中。 “头儿,他走了!” “他没见人,只是在墙里藏了个东西!” 消息,很快就传回了魏明这里。 “藏东西?”魏明皱起了眉头。 这叫什么?死信箱? “怎么办,头儿?要不要现在过去,把东西拿出来?”一个捕快问道。 魏明犹豫了。 顾公子的命令是“看戏”,不要打草惊蛇。 可现在,李三已经走了,他们要是再不去把东西拿出来,万一被别人拿走了怎么办? 或者,万一那个来取信的人,拿了东西就跑了,他们再想追,可就难了。 就在魏明纠结万分的时候,顾长风的声音,却像鬼魅一样,在他身后响了起来。 “不要动。” “啊!”魏明吓了一跳,猛地回头,才发现顾长风和裴宣,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站到了他的身后。 “顾……顾公子,裴卿,你们怎么来了?”魏明连忙行礼。 “这么精彩的大戏,我们怎么能不来亲眼看看?”顾长风笑了笑,他的目光,穿过黑暗,望向了那座破败的土地庙。 “长风,现在怎么办?”裴宣也有些紧张,“那个李三,已经走了。我们是等,还是……” “等。”顾长风只说了一个字。 “还等?”裴宣不解,“等什么?万一……” “裴卿,您想一想。”顾长风的语气很平静,“如果现在我们过去,取走了那封信。那条真正的‘养蛇人’,会怎么想?” “他会知道,我们已经盯上了李三,甚至,已经找到了他们的联络点。” “那他会立刻切断所有的联系,躲进更深的黑暗里。到时候,我们再想找到他,就难如登天了。” “可我们如果不拿,怎么知道那信里写了什么?”裴宣问道。 “信里写了什么,不重要。”顾长风摇了摇头,“我用脚指头都能猜到。无非就是,他暴露了,他被我用图纸试探了,他请求指示。” “重要的是,谁,会来拿这封信。” 顾长风的眼中,闪烁着一种洞悉一切的光芒。 “李三,只是一条蛇。而会来取信的,就是另一条蛇。” “我们要做的,不是抓住一条蛇,而是顺着这条蛇,找到它们的……蛇窝。” 裴宣听得是茅塞顿开,后背一阵发凉。 他感觉自己不是在查案,是在跟一个布局高手,下棋。 而顾长风,每一步,都算到了后面十步。 “所有人,原地待命。没有我的命令,谁也不许动!”顾长风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 “是!”魏明立刻应道。 时间,再一次陷入了漫长的等待。 一炷香。 两炷香。 一个时辰过去了。 那座破败的土地庙,依旧死一般的寂静。 连裴宣,都开始有些坐不住了。 “长风,会不会……是你想多了?也许,他们要等到明天白天,才会来取信?” “不会。”顾长风摇了摇头,“李三传递的,是紧急情报。对方,一定会在今晚,就做出反应。” 他的话音刚落。 远处,一个身影,缓缓地,朝着土地庙的方向,走了过来。 所有人的呼吸,都在这一刻,屏住了。 第42章 死亡讯息 来的,是一个更夫。 他穿着一身破旧的棉袄,手里提着一盏昏黄的灯笼,另一只手,有气无力地敲着梆子。 “咚——咚咚!” “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他的嗓音沙哑,拖着长长的调子,听起来无精打采,就像是京城里,随处可见的那种,混日子等死的老头。 他慢悠悠地,走到了土地庙的门口。 然后,他停下了脚步。 他把灯笼放到地上,揉了揉眼睛,打了个大大的哈欠,然后一屁股,就坐在了土地庙的门槛上。 “他……他要干什么?”魏明身边的年轻捕快,紧张地问道。 “闭嘴!”魏明低声呵斥。 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只见那更夫,从怀里摸出了一个旱烟袋,慢吞吞地装上烟丝,点着,美美地吸了一口。 他靠在门框上,吞云吐雾,眯着眼睛,看着天上的月亮,一副悠闲自得的样子。 他就像一个,巡夜累了,找个地方歇歇脚的,普通更夫。 没有任何可疑之处。 可顾长风的眼睛,却微微眯了起来。 不对劲。 太不对劲了。 “裴卿,您看他的手。”顾长风低声说道。 裴宣连忙凝神看去。 借着那昏黄的灯笼光,他看到,那个更夫拿着旱烟袋的手,手指修长,骨节分明。 最重要的是,他的虎口处,有一层薄薄的,却很坚韧的老茧。 那不是一个更夫该有的手。 那是……常年握刀,或者握剑的人,才会有的手! 裴宣的瞳孔,猛地一缩。 这个人,是伪装的! 就在这时,那更夫,似乎是歇够了。 他站起身,伸了个懒腰,拿起地上的灯笼和梆子,转身,走进了土地庙。 “他进去了!” “要动手吗?”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了顾长风的身上。 “等。”顾长风的嘴里,依旧只吐出了这一个字。 他的心,也悬了起来。 他赌的,就是对方的谨慎。 这个组织,行事如此周密,传递消息,绝对不会只有一环。 果然,那更夫走进庙里,并没有直接去拿东西。 他先是装模作样地,对着那尊破败的神像,拜了三拜,嘴里还念念有词,像是在祈求平安。 然后,他才不紧不慢地,走到神像后面。 他的动作很快,从抠开砖头,到取出油纸包,再到把砖头塞回去,整个过程,不超过三个呼吸。 他甚至没有打开看一眼,就直接把那个油纸包,塞进了自己怀里。 然后,他转身,走出了土地庙,继续敲着他的梆子,拖着他那沙哑的嗓音,慢悠悠地,消失在了巷子的另一头。 “跟上他!”顾长风立刻下令。 这一次,他没有再让众人等待。 魏明亲自带队,像一群最矫健的猎豹,悄无声息地,跟了上去。 那更夫,似乎完全没有察觉到自己已经被盯上了。 他依旧慢悠悠地,走街串巷,敲着他的梆子。 他走过了三条街,穿过了两条巷子。 最后,他来到了城南的一座石桥上。 桥下,是已经结了薄冰的护城河。 他走到桥中央,停了下来。 他靠在石栏上,看着河面倒映的残月,又开始抽起了他的旱烟。 魏明等人,都隐藏在周围的阴影里,耐心地等待着。 他们知道,这里,应该就是第二个交接点了。 果然,没过多久。 一个挑着担子的身影,从桥的另一头,走了过来。 那是一个卖馄饨的小贩。 担子的一头,是炉火和锅,另一头,是桌椅和碗筷。 他走到更夫身边,放下了担子。 “差爷,这么晚了,还没歇着?来碗热馄饨,暖暖身子?”小贩热情地招呼道。 “好啊。”更夫笑了笑,从怀里摸出几枚铜钱。 小贩麻利地,给他下了一碗馄饨。 更夫就蹲在桥边,呼噜呼噜地,吃了起来。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 “今儿个天可真冷啊,我这手都快冻僵了。” “可不是嘛,这鬼天气,生意也不好做。” 听起来,就是两个最普通的,在底层挣扎的苦命人。 可就在更夫把碗递还给小贩的时候。 那个装着情报的油纸包,已经神不知鬼不觉地,从更夫的袖子里,滑进了小贩的担子里。 整个过程,行云流水,快得让人根本无法察觉。 如果不是顾长风提前提醒,让他们注意每一个细节,恐怕他们早就把这个卖馄饨的,当成普通路人了。 “好家伙!”裴宣在暗处,看得是心惊肉跳,“这……这简直是天衣无缝!这个组织,到底是什么来头?怎么会如此严密?” 顾长风没有说话,他的脸色,也变得凝重了起来。 这个对手,比他想象的,还要难缠。 这已经不是简单的杀人灭口了。 这是一个组织严密,分工明确,而且极度专业的……间谍网络。 更夫吃完馄饨,付了钱,慢悠悠地走了。 那个卖馄饨的小贩,也挑起担子,朝着另一个方向走去。 “分头跟!”魏明立刻下令。 大部分人手,都跟上了那个卖馄饨的小贩。 因为他们知道,情报,在他的身上。 小贩挑着担子,走得不快。 他穿过了半个南城,最后,拐进了一个毫不起眼的巷子里。 巷子的尽头,是一座宅院。 宅院的门脸不大,看起来,就像是京城里,一个普通富户的家。 小贩走到后门,用一种特殊的节奏,敲了敲门。 “吱呀”一声,门开了。 一个管家模样的人,探出头来。 小贩把担子一放,从里面,拿出了那个油纸包,递给了管家。 管家接过东西,点了点头,又递给小贩一个小小的钱袋。 然后,门,就关上了。 小贩挑起担子,转身离去。 魏明的人,没有再跟这个小贩。 他们知道,情报,已经送到了。 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在了那座宅院上。 “头儿,怎么办?要不要冲进去?” “不,等等。”魏明想起了顾长风的嘱咐,“先围起来,一只苍蝇都不要放出去!等顾公子和裴卿的命令!” …… 宅院,书房内。 灯火通明。 那个管家模样的人,正恭恭敬敬地,跪在一个年轻人的面前。 “殿下,东西,送到了。” 年轻人,穿着一身明黄色的常服,面容俊朗,气质温文尔雅。 正是当朝太子,李斌言。 他接过那个油纸包,打开,抽出了里面的纸条。 纸条上,没有字,只有一些奇怪的符号。 这是他们内部,才懂的密语。 李斌言看着纸条,眉头,渐渐地,拧成了一个疙瘩。 他的脸上,那温文尔雅的笑容,也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片阴沉的,压抑着暴怒的冰冷。 “顾长风……” 他从牙缝里,挤出了这个名字。 他手中的纸条,被他缓缓地,捏成了一团。 “好一个顾长风!” “竟然,敢把主意,打到本宫的头上!” “他以为,设下一个小小的陷阱,就能让本宫,自乱阵脚吗?” “天真!” 他猛地站起身,在书房里,来回踱步。 那个管家,跪在地上,头埋得更低了,连大气都不敢喘。 他知道,殿下,是真的动怒了。 许久,李斌言停下了脚步。 他的脸上,重新恢复了平静。 只是那平静之下,隐藏着更加骇人的,冰冷的杀机。 他看着那个管家,缓缓开口。 “传我的命令。” “告诉李三,让他……” 第43章 对策 “让他,就按照那张图纸,去做。” 太子李斌言的声音,在寂静的书房里响起,带着一丝冰冷的,玩味的笑意。 跪在地上的管家,猛地抬起头,眼中露出了极度的不解。 “殿下?这……这万万不可啊!” 他虽然不懂木工活,但也从李三传来的密信中,看明白了那个陷阱的恶毒之处。 “那张图纸,是有致命缺陷的!如果真的照着做,那套紫檀木书架,必然会散架!” “到时候,裴宣追究起来,李三……李三他必死无疑啊!我们好不容易安插在将作监的这颗钉子,不就……” “蠢货!”太子冷冷地打断了他,“你以为,本宫不知道吗?” 他走到书桌前,重新坐下,手指在桌面上,有节奏地轻轻敲击着。 “那个顾长风,他以为他很高明吗?” “他设下这个陷-阱,无非就是想看李三的反应。” “如果李三指出了图纸的错误,他就会顺藤摸瓜,追问李三的‘手艺’从何而来。” “如果李三不敢声张,他就会等着书架散架,然后治李三一个‘欺君罔上’之罪。” “左右,都是死局。他想逼得李三,只能向我们求救,从而暴露我们的联络渠道。” 太子的眼中,闪烁着一种看透一切的,属于上位者的洞察力。 “他的算盘,打得确实不错。只可惜,他算错了一点。” “他算错了,本宫,也会下棋。” 管家依旧不解:“可……可我们让他照着做,不正是中了他的计吗?” “中计?”太子冷笑一声,“不,这是将计就计。” “你想想,如果李三,真的按照那张有问题的图纸,把书架做出来了。一个月后,书架散了。” “裴宣会怎么想?” “他会去找李三的麻烦。” “可李三,到时候,只需要说一句话,就能把自己摘得干干净净。” “哪句话?”管家下意识地问道。 “‘大人,小的只是一个工匠,是按照公子您给的图纸,原封不动地做出来的。图纸如此,小的,不敢擅自改动分毫。’” 太子模仿着一个工匠的语气,脸上露出了残忍的笑容。 “你听听,这话说得,有没有道理?” 管家的脑子飞速运转,瞬间明白了过来,后背惊出了一身冷汗。 对啊! 太有道理了! 到时候,所有的责任,都会被推到那个画图纸的顾长风身上! 一个连卯榫结构都会画错的门外汉,竟然敢在鲁工坊的宗师面前班门弄斧? 一个为了查案,不惜用一套价值千金的紫檀木,去陷害一个无辜工匠的小人! 这事要是传出去,顾长风,会身败名裂! 他之前在案子里,建立起来的所有声望,都会瞬间崩塌! 裴宣还会信他吗? 皇帝还会信他吗? 一个连基本木工活都不懂,只会用下三滥手段构陷他人的“神探”? 这简直是把顾长风,架在火上烤! “殿下英明!”管家由衷地拜服下去,心中的疑虑,一扫而空。 这一招,实在是太高了! “所以,你现在要做的,就是把我的命令,原封不动地,传达给李三。” 太子的声音,变得愈发冰冷。 “告诉他,从现在起,他就是一个最本分,最老实的工匠。他的任务,就是把那套书架,做得‘尽善尽美’,完全符合图纸的要求。” “不要有任何多余的动作,不要有任何多余的表情。” “如果顾长风和裴宣再去找他,他就一口咬定,自己只是个听吩咐办事的。客人怎么说,他就怎么做。” “他越是‘蠢’,越是‘笨’,我们就越安全。那个顾长风,就输得越惨。” “是!奴才明白了!”管家重重地磕了一个头。 “等等。”太子似乎又想起了什么。 “殿下还有何吩咐?” “光是这样,还不够。”太子的眼中,闪过一丝阴狠。 “这个局,要做得更真一点。” “我们得想个办法,让顾长风,提前‘知道’,李三会按照他的图纸去做。” “我们要让他,满怀信心地,等着看李三出丑,等着看书架散架。” “我们要让他,亲手把自己,送上绝路。” “殿下的意思是……” “去找个嘴巴不严,又能接触到大理寺的人,不经意间,把这个消息‘泄露’出去。” 太子沉吟了片-刻,“就说,鲁工坊的李三,接了裴大人的活,对那位顾公子的图纸,是赞不绝口,奉为神作。已经开始日夜赶工,要打造出一件传世精品。” “我们要让顾长风,和整个京城的人,都对他那套‘精巧’的书架,充满期待。” “到时候,书架一散。他摔得,才会更响,更惨!” 管家听得是心惊胆战,他感觉自己面对的,不是一个温文尔雅的储君。 而是一个精通人心,算无遗策的,魔鬼。 “奴才,这就去办!” 管家领了命令,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书房里,只剩下太子一人。 他走到窗边,看着外面那座被大理寺的人,围得水泄不通的宅院,嘴角,勾起一抹冷酷的弧度。 “顾长风……” “本宫倒要看看,你这把皇帝亲点的‘刀’,到底有多快。” “是能伤到本宫,还是会……不小心,把自己给玩死。” …… 与此同时,宅院外。 魏明已经等得有些不耐烦了。 “顾公子,裴卿,这都快天亮了,里面怎么一点动静都没有?” “他们会不会,已经从别的地道跑了?” “不会。”顾长风摇了摇头,“这座宅子,我之前研究过地图。它没有别的出口。而且,他们现在还不知道自己已经暴露了,不会轻易放弃这个据点。” “那他们在里面干什么?” “在商量,怎么对付我们。”顾长风的眼中,一片平静。 裴宣也皱起了眉头:“长风,我们这么围着,也不是办法。天一亮,就瞒不住了。到时候,打草惊蛇,反而不美。” “是啊。”顾长风点了点头,“所以,我们不能再等了。” 他转头,看向魏明。 “魏捕头,你现在,带几个人,从后门,翻进去。” “记住,动静要小,不要惊动任何人。” “进去之后,什么都不要做,找个地方藏起来,听听他们在说什么,看看他们在做什么。” “我们的目的,不是抓人,是取证。” “是!”魏明领命,立刻点了几个身手最好的捕快,消失在了黑暗中。 顾长风的目光,重新投向了那座寂静的宅院。 他的心里,有一种奇怪的感觉。 对手的反应,太平静了。 平静得,有些反常。 就好像,他早就料到,自己会找上门来一样。 这盘棋,恐怕,比他想象的,还要复杂。 第44章 将计就计 魏明像一只壁虎,悄无声息地贴在宅院的后墙上。 他身边的几个精锐捕快,也都屏住了呼吸,动作轻盈得如同鬼魅。 这座宅院的后墙并不算高,对于他们这些练家子来说,翻进去易如反掌。 魏明打了个手势,一个捕快立刻蹲下,搭起人梯。 魏明踩着他的肩膀,双手轻轻一搭墙头,整个人便如一片落叶,悄无声息地翻了进去。 其他人,也紧随其后。 院子里很安静,只有几间下人房还亮着微弱的灯光。 他们没有贸然行动,而是贴着墙角的阴影,缓缓向着灯火最亮的主屋书房摸去。 顾公子的命令很清楚,不是抓人,是取证。 他们需要听到,或者看到,最直接的证据。 书房的窗户,用厚厚的窗纸糊着,只能看到里面有一个人影在来回踱步,却听不清声音。 魏明皱了皱眉,对身边一个身材最瘦小的捕快打了个手-势。 那个捕快点点头,从怀里掏出一个细如牛毛的竹管。 他走到窗下,用舌尖舔破窗纸,将竹管小心翼翼地插了进去。 这是大理寺特制的听管,能将屋内的声音,放大数倍。 捕快将耳朵凑到听管上,神色瞬间变得凝重起来。 他听了一会儿,然后对魏明,打出了几个手势。 魏明的脸色,也变了。 他示意众人后退,悄无声息地,退回到了后墙处,又悄无声息地,翻了出去。 “怎么样?” 一回到外面的安全地带,顾长风立刻问道。 “顾公子,您……您真是神了!”魏明看着顾长风,眼神里充满了敬畏和不可思议。 “里面的人,确实是太子!” “我们的人听到,那个管家称呼他为‘殿下’!” 这个消息,虽然在预料之中,但真的被证实的时候,还是让裴宣倒吸了一口凉气。 真的是太子! 这个案子,真的捅破天了! “他还说了什么?”顾长风的表情,依旧平静。 “他……”魏明犹豫了一下,脸色变得有些古怪,“他说……让那个李三,就按照您的图纸,去做那套书架。” “什么?”裴宣失声叫了出来,“这……这是什么意思?太子疯了吗?他不知道那图纸有问题?” “不,他知道。”魏明摇了摇头,脸上是掩饰不住的钦佩,“顾公子,太子他……他把您的计策,全都看穿了。” 魏明将刚才在里面听到的,太子和那个管家的对话,原封不动地,复述了一遍。 从“将计就计”,到如何利用有问题的书架,反过来构陷顾长风,让顾长风身败名裂。 每多说一句,裴宣的脸色,就白一分。 等到魏明说完,裴宣的后背,已经被冷汗彻底浸透了。 好毒的计! 好狠的心! 这个太子,年纪轻轻,心机竟然深沉到了如此地步! 他不仅看穿了顾长风的陷阱,甚至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就想出了如此恶毒的反制之策! 他这是要把顾长风,往死里整啊! “长风,这……”裴宣看向顾长风,眼中充满了担忧,“这下麻烦了。我们的计策,被他看穿了。他现在反过来给我们设了个套,我们……” 他本以为,会看到顾长风凝重或者惊慌的表情。 可他看到的,却是顾长风脸上,一闪而过的,兴奋的笑容。 是的,是兴奋。 那种棋逢对手,将遇良才的兴奋。 “裴卿,您不觉得,这盘棋,越来越有意思了吗?”顾长风淡淡地说道。 裴宣愣住了:“有意思?我们都快被人装进套子里了,这还有意思?” “他以为他看穿了我的计策,所以他现在很得意。”顾长风的眼中,闪烁着智慧的光芒,“他以为,他已经是棋手了。但他不知道,从始至终,他都只是一颗,比较大的棋子而已。” “那我们现在怎么办?”裴宣感觉自己的脑子,已经完全跟不上这个年轻人的思路了,“既然他已经有了防备,我们再等下去,也没有意义了。不如现在就冲进去,把他拿下!人赃并获!” “不。”顾长风摇了摇头,“现在冲进去,抓一个太子,一个管家。他们会承认吗?” “太子会说,他只是深夜来探望一个臣子。” “那个管家,会把所有的罪名,都揽到自己身上。” “我们没有直接的证据,证明那个更夫,那个小贩,是他派出去的。我们更没有证据,证明是他,下令杀了那些人。” “到时候,我们不仅扳不倒他,反而会落一个‘构陷储君,意图谋反’的罪名。那才是真正的,万劫不复。” 裴宣的额头,又冒汗了。 是啊,他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了。 动太子,和动一个普通罪犯,完全是两个概念。 没有铁证如山,没有皇帝的旨意,谁敢动? “那……那你说怎么办?”裴宣现在,已经把顾长风当成了唯一的主心骨。 “很简单。”顾长风笑了笑,“他不是要将计就计吗?” “那我们就,再将计就计。” 他转头,看向了东方,已经开始泛起鱼肚白的天空。 “天,快亮了。” “裴卿,我们该回去了。” “回去?就这么算了?” “当然不是算了。”顾长风的嘴角,勾起一抹弧度,“我们是回去,等他送另一份‘大礼’上门。” “他不是要派人,去散播消息,说李三对我的图纸,赞不绝口吗?” “那我们就,让他去散播。” “我们甚至,可以帮他一把,让这个消息,传得更快,更广。” “我们要让全京城的人都知道,我顾长风,设计了一套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书架。而鲁工坊的李三师傅,正在为裴大人,亲手打造这件艺术品。” 裴宣彻底懵了。 他感觉自己,像是在听天书。 “长风,你……你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你这么做,不是正中了他的下怀吗?到时候,书架一散,你的脸,往哪搁?” “我的脸,不重要。”顾长风的眼神,变得冰冷,“重要的是,当所有人都把目光,聚焦在这套书架上的时候,那条真正的毒蛇,他会觉得,自己安全了。” “他会觉得,他的计策成功了。他会觉得,我已经是一个马上就要身败名裂的,失败者。” “到那时,他才会露出,最致命的破绽。” 顾长风没有再解释下去。 他带着裴宣,悄无声息地,撤走了所有的人手。 那座宅院,又恢复了之前的寂静。 仿佛昨夜那场惊心动魄的暗中交锋,从未发生过。 第二天,天一亮。 一个消息,便像长了翅膀一样,在京城的各大茶馆酒肆里,迅速传开。 “听说了吗?大理寺那个神探顾公子,亲自画了一套书架的图纸,要给裴宣裴大人做家具!” “真的假的?他不是个书生吗?还会木工活?” “何止是会!听说那图纸,精巧绝伦,连鲁工坊的老师傅看了,都惊为天人,说是前所未见!” “鲁工坊的李三师傅,已经接了这活了!据说他拿到图纸,激动得三天三夜没合眼,说一定要把这件神作,给完美地打造出来!” 流言,愈演愈烈。 有鼻子,有眼。 甚至有人,开始下注,赌这套书架,到底能精巧到什么地步。 顾长风,再一次,被推到了风口浪尖。 只是这一次,不再是因为他破了什么奇案。 而是因为一套,还未出世的,紫檀木书架。 第45章 诱饵 吴谦感觉自己快要疯了。 他躲在案牍库里,门窗紧闭,可外面那些沸沸扬扬的流言,还是像苍蝇一样,嗡嗡嗡地往他耳朵里钻。 什么“神仙图纸”,什么“传世之作”,什么“李三师傅激动得三天没合眼”。 他听得是心惊肉跳,坐立不安。 别人不知道,他可是知道的! 那图纸,是假的!是陷阱! 他那个胆大包天的侄子,不仅没拆穿太子的反制之计,反而还顺水推舟,把火烧得更旺了! 这是要干什么? 这是嫌自己死得不够快吗? “长风啊!我的亲侄子啊!”吴谦抱着脑袋,在屋子里来回转圈,“你到底想干什么啊?现在全京城的人,都在等着看你那套‘神仙书架’!到时候,那玩意儿一散架,咱们叔侄俩,就不是身败名裂了,是直接被人当成骗子,乱棍打死啊!” 顾长风倒是悠闲。 他坐在书桌后,手里捧着一本不知道从哪里淘来的《大乾律例》,看得津津有味,仿佛外面那些风言风语,都与他无关。 “叔父,稍安勿躁。”他头也没抬,淡淡地说道,“茶凉了,再续一杯。” “还喝茶?我这心都快烧成灰了!”吴谦急得直跺脚。 他冲到顾长风面前,一把抢过他手里的书,拍在桌子上。 “你跟我说句实话,你到底,想怎么收场?” “为什么要收场?”顾长风抬起头,看着他,反问道。 “啊?”吴谦又懵了。 “叔父,您想一想。”顾长风耐心地解释道,“现在,太子是不是觉得,他的计策已经成功了?” “是啊!他现在估计在东宫,偷着乐呢!”吴谦没好气地说道。 “他是不是觉得,我顾长风,已经是一个不足为虑,马上就要自取其辱的蠢货了?” “是啊!” “那他现在,最想做的事情,是什么?”顾长风的眼中,闪过一丝冷光。 吴谦愣了一下,顺着他的思路想了下去。 太子觉得顾长风已经废了,那他现在,最担心的,就不再是顾长风了。 而是…… 吴谦的瞳孔,猛地一缩。 “是李三!”他失声叫道。 “没错。”顾长风点了点头,“李三,是知道内情的。他知道‘虎爪’,知道‘铁桦木’。之前,太子留着他,是因为他还有用。可现在,我这个‘威胁’解除了,李三,就从一颗有用的棋子,变成了一颗随时可能爆炸的,危险的棋子。” “一个知道太多秘密,又已经暴露在我们的视线里的人,你觉得,太子会怎么处理他?” 吴谦感觉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 “他……他会……杀人灭口!” “宾果。”顾长风打了个响指,“他一定会杀人灭口。因为只有死人,才能永远地保守秘密。” “可光是让他动杀心,还不够。”顾长风的语气,变得愈发冰冷。 “我们得,再给他加一把火。” “一把让他觉得,必须立刻,马上,就让李三从这个世界上消失的,大火。” 吴谦看着自家侄子,嘴唇哆嗦着,已经说不出话来了。 他有一种非常不祥的预感。 他觉得,这把“火”,十有八九,又要从他这里点。 果然,顾长风从怀里,掏出了一张纸条,递到了他的面前。 “叔父,又要辛苦您一趟了。” 吴谦看着那张纸条,感觉那不是纸,是一道催命符。 他颤抖着手,接了过来。 纸条上,只有寥寥几行字。 写的是,顾长风通过对“虎爪”的研究,发现上面沾染了一种特殊的,只有将作监军器局才会使用的淬火油。并且,他已经查到,在一个月前,有一批军器局的淬火油,被一个名叫李三的工匠,以“修缮鲁工坊工具”的名义,领走了。 这是证据。 是能将“虎爪”和李三,直接联系起来的,铁证! 当然,这证据,是顾长风编的。 是致命的,诱饵。 “你……你又要我去……”吴谦的声音都在发颤。 “没错。”顾长风点了点头,“您上次去都察院,不是认识了一个嘴巴不严的小吏吗?” “您这次,还是去找他。” “您就装作不经意间,把这个‘天大的消息’,透露给他。” “您要表现得,既兴奋,又害怕。兴奋的是,案子有了重大突破。害怕的是,这个证据,直接指向了军方,裴卿不敢再查下去了,又把这个案子给压了下来。” “您就抱怨,说我顾长风,空有一身本事,却处处受掣肘。明明找到了真凶的线索,却被那些当官的,给强行按住了。” 吴谦听得是头皮发麻。 他明白了。 他彻底明白了。 顾长风这是要,借他的嘴,把这封“李三的催命符”,送到太子的耳朵里! 太子一旦听到这个消息,他会怎么想? 他会想,顾长风这个混蛋,竟然还在暗中调查! 他不仅没被书架的计策迷惑,反而还找到了如此致命的证据! 李三,绝对不能再留了! 他多活一天,东宫,就多一分危险! “长风……你……你这是在借刀杀人啊!”吴谦的声音,带着哭腔。 虽然李三是罪有应得,可眼睁睁地看着一条人命,因为自己的几句话,就要没了。 吴谦这心里,实在是过不去这个坎。 “叔父,这不是借刀杀人。”顾长风的眼神,变得无比锐利。 “这是引蛇出洞。” “太子以为他自己是猎人,我们是猎物。” “那我们就,把自己伪装成最肥美,最没有防备的猎物,引诱他从黑暗里走出来,对他发动致命一击。” “当他下令,派人去杀李三的时候,他自己,也就暴露在了我们的猎枪之下。” “到那时,我们抓到的,就不是一个杀手。” “而是杀手背后,那个下命令的人!” “人证物证俱在,他,再也无法抵赖!” 吴谦瘫坐在椅子上,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 他感觉,自己不是在参与一场查案。 他是在参与一场,足以颠覆整个王朝的,豪赌。 而他的侄子,就是那个赌桌上,最冷静,最疯狂的,赌徒。 “去吧,叔父。”顾长风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 “这是最后一环了。” “只要这一环成功了,这盘棋,我们就赢了。” 吴谦看着顾长风,许久,才缓缓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他的脸上,满是悲壮。 他觉得自己,就像一个被绑上祭台的祭品。 但他知道,他没有选择。 他颤颤巍巍地,将那张纸条,揣进了怀里。 然后,一步一步,像一个走向刑场的死囚,走出了案牍库。 他知道,当他把这张纸条上的内容,说出去的那一刻。 京城的这个夜晚,必然会,血流成河。 第46章 杀机 东宫,毓庆殿。 “啪!” 又一只名贵的定窑白瓷茶杯,被太子李斌言狠狠地摔在了地上,碎成了无数片。 “废物!一群废物!” 他的胸口剧烈起伏,那张俊朗的脸,因为极致的愤怒而扭曲,显得有些狰狞。 跪在他面前的,还是那个黑衣的管家。 此刻,他抖得比上次更厉害了,整个人几乎要趴在地上。 “顾长风!又是顾长风!” 太子在殿内来回踱步,像一头被困在笼子里的猛兽。 “他怎么敢?他怎么还敢查?” “本宫已经设下了书架之计,他马上就要身败名裂了,他为什么还在查?” “淬火油?他从哪里查到的淬火油?” 太子感觉自己的肺都要气炸了。 他感觉自己就像一个自作聪明的猎人,布下了一个精美的陷阱,然后得意洋洋地等着猎物上钩。 结果,那只“猎物”,非但没上钩,反而绕到了他的身后,用一把更锋利的刀,抵住了他的后心! 这种感觉,让他感到了前所未有的羞辱和……恐惧。 他第一次发现,自己,似乎完全掌控不了局势了。 那个叫顾长风的书生,就像一个鬼魅,总能在他意想不到的地方,冒出来,给他致命一击。 “殿下息怒!”管家颤声说道,“这……这也许是顾长风虚张声势,故意放出来的假消息,想……想诈我们呢?” “假消息?”太子猛地停下脚步,死死地盯着他,“你觉得,到了这个时候,本宫,还敢赌吗?” 他不敢赌。 他赌不起。 万一,那淬火油的证据,是真的呢? 万一,顾长风真的已经掌握了,能把李三和“虎爪”钉死的铁证呢? 那李三,就绝对,绝对不能再留了! 他现在,就是悬在东宫头顶上的一把利剑! “传令下去。” 太子的声音,变得嘶哑而冰冷,不带一丝感情。 “让‘影六’动手。” 管家的身体,猛地一颤。 影六! 那是太子手中,最锋利,也最隐秘的一把刀。 是专门负责处理,最棘手的“麻烦”的,王牌杀手。 动用影六,就意味着,殿下,是真的下了必杀的决心了。 “告诉他,今晚,必须动手。” “本宫,不想再看到明天的太阳升起时,李三,还活在这个世界上。” “让他做得干净点,伪装成一场意外。一场……工坊里常见的,失火意外。” “是!” 管家领了死命令,连滚带爬地,退了出去。 大殿里,只剩下太子一人。 他缓缓地,走到窗边,看着外面那轮皎洁的明月。 眼中,是无尽的杀机。 “顾长风,这是你逼我的。” “你毁了本宫的棋局,那本宫,就只能……掀了这张棋盘!” …… 是夜。 李三的家,和往常一样,早早地就熄了灯。 他只是一个普通的工匠,生活规律,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可今晚,他躺在床上,却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 太子的新命令,已经通过秘密渠道,传达给了他。 让他安心打造那套书架,等着看顾长风出丑。 这本该是让他松一口气的事情。 可他心里,却越来越不安。 他总觉得,事情,没有那么简单。 那个叫顾长风的年轻人,真的会那么容易,就中计吗? 就在他胡思乱想的时候。 他家的后院,几道黑影,如鬼魅一般,悄无声息地,翻墙而入。 为首的,是一个身材瘦高,全身都笼罩在黑衣里的男人。 他只露出一双眼睛,那双眼睛,像狼一样,闪烁着冰冷而残忍的光芒。 他,就是影六。 他们没有走正门,而是直接来到了李三的卧房窗下。 影六从怀里,掏出了一个细细的竹管。 他将竹管的一头,插进窗户的缝隙里,然后轻轻一吹。 一股无色无味的迷烟,便顺着竹管,飘进了屋里。 屋里,很快就传来了沉重而均匀的呼吸声。 影六又等了一会儿,确认里面的人已经彻底昏睡过去后,才对身后的手下,打了个手势。 一个手下立刻上前,用一把特制的薄刃,轻松地,就拨开了窗户的插销。 影六像一只狸猫,悄无声息地,闪身进入了屋内。 他的手中,多了一把匕首。 匕首在月光下,泛着幽蓝的光芒,显然是淬了剧毒。 他走到床边,看着床上那个沉睡的身影,眼中没有丝毫的怜悯。 他举起匕首,对准了那人的心脏,就要狠狠地刺下! 可就在这时! 异变突生! 原本应该昏睡不醒的“李三”,猛地睁开了眼睛! 他的眼中,哪有半分睡意?分明是清醒无比! 他不是李三! “动手!” 一声爆喝,从床底下响起! 紧接着,房间的四面八方,衣柜里,房梁上,突然冲出了十几个手持钢刀的大理寺捕快! 整个房间,瞬间被围得水泄不通! 影六的瞳孔,猛地一缩! 中计了! 这是个陷阱! 他没有丝毫犹豫,手腕一翻,匕首放弃了刺杀,转而割向自己的脖子! 他们这种人,任务失败,唯一的下场,就是死! 可他的手,刚举到一半。 一张大网,就从天而降,将他整个人,都罩在了里面! 这张网,是用牛筋混合着精钢丝打造的,坚韧无比,刀砍不断。 影六在网中疯狂挣扎,却根本无济于事。 与此同时,院子里,也响起了激烈的厮杀声! 影六带来的那些手下,也遭遇了埋伏! 大理寺的捕快们,以逸待劳,人数又是对方的三倍之多。 这场战斗,从一开始,就没有任何悬念。 不过一炷香的功夫。 所有的杀手,或死或伤,全都被制服了。 影六被几个捕快,死死地按在地上,动弹不得。 房门,被推开了。 裴宣和魏明,大步走了进来。 他们的身后,跟着一个白衣书生。 正是顾长风。 顾长风走到影六面前,蹲了下来,看着他那双充满怨毒和不甘的眼睛,淡淡地笑了。 “你好,影六。” “我们,终于见面了。” 第47章 活捉 大理寺,天牢最深处。 这里阴暗潮湿,空气中弥漫着一股血腥和霉烂混合的怪味。 墙壁上,燃烧的火把,将人的影子拉得又细又长,像是在墙上舞动的鬼魅。 影六被绑在一根粗大的刑柱上,手脚都被沉重的镣铐锁着,身上满是伤口。 但他依旧挺直了脊梁,一言不发。 他的眼神,像一头被困的孤狼,死死地盯着眼前的几个人。 大理寺卿裴宣,钦差副使陈景云,还有那个让他恨之入骨的白衣书生,顾长风。 “说吧。”裴宣坐在审讯桌后,猛地一拍桌子,声色俱厉,“你的主子是谁?为什么要杀李三?” 影六冷笑一声,把头扭到了一边,根本不看他。 “不说是吧?”裴宣旁边的魏明,拿起一根烧红的烙铁,走了过来,“我倒要看看,是你的骨头硬,还是我这烙铁硬!” “等等。” 顾长风却拦住了他。 他走到影六面前,仔仔细细地打量着他。 “裴卿,陈大人,对付这种人,酷刑,是没用的。”顾长风淡淡地说道,“他们从被选中的那一天起,就已经把生死置之度外了。” 他看着影六,笑了笑:“我说的,对吗?” 影六的瞳孔,微不可查地收缩了一下,但依旧没有说话。 “任务失败,就自尽。就算被抓,也绝不开口。因为你们知道,一旦开口,不仅自己会死,远在家乡的亲人,也会被灭口。这是你们的第一条戒律。” 顾长风的声音很平静,像是在说一件跟自己毫不相干的事情。 裴宣和陈景云,都愣住了。 他们没想到,顾长风对这些杀手的门道,竟然也了如指掌。 “你不用想着咬碎牙里的毒囊了。”顾长风继续说道,“在你被抓的那一刻,我就已经让魏捕头,把你满口的牙,都检查了一遍。你左边倒数第三颗臼齿里藏的蜡丸,已经被取出来了。” 这句话,像一记重锤,狠狠地砸在了影六的心上。 他的脸上,第一次,露出了震惊的表情。 他隐藏得最深的秘密,竟然被这个年轻人,一眼就看穿了! “你……你到底是谁?”影六终于开口了,声音嘶哑,像是两块砂纸在摩擦。 “我是谁,不重要。”顾长风笑了笑,“重要的是,我知道你是谁。” “你叫刘影,对吗?当然,这只是你在东宫的名册上的名字。你真正的名字,应该叫王二狗,或者李铁柱之类的。来自……冀州的一个小山村。” “你在十五岁那年,因为家里遭了灾,快要饿死了,被一个路过的‘贵人’看中,买了下来。” “他教你读书,教你习武,教你杀人。” “他给了你新生,所以,你对他,忠心耿耿,愿意为他做任何事,包括,去死。” 顾长风的每一句话,都让影六的脸色,白一分。 他感觉自己在这个年轻人面前,就像一个没穿衣服的人,所有的秘密,都被看得清清楚楚。 “这些,都是你主子告诉你的吧?”顾长风的嘴角,勾起一抹嘲讽,“他告诉你,你的命是他救的,所以你要为他卖命。他告诉你,你的家人,他会替你照顾好,让你没有后顾之忧。” “但你有没有想过,这,也是一种控制?” “他控制了你的命,也控制了你的家人。” “你的家人,不是他保护的对象,而是……要挟你的人质。” “住口!”影六猛地咆哮起来,情绪第一次失控,“不许你侮辱殿下!殿下待我恩重如山!” “殿下?”顾长风笑了,“他确实待你‘恩重如山’啊。” “他让你去杀李景,嫁祸穆云汐。” “他让你去杀那个当替死鬼的‘乞丐’。” “他让你去杀知道铁桦木的钱老木匠。” “现在,他又让你来杀知道‘虎爪’的李三。” “你对他来说,是什么?是一把刀,一把用顺手了的,杀人工具而已。” “现在,这把刀,钝了,被我们抓住了。你觉得,他会怎么做?” 顾长风的眼神,陡然变得锐利。 “他会毫不犹豫地,扔掉你这把钝刀!然后,为了不让这把钝刀,伤到自己,他会把你存在过的所有痕迹,都抹得干干净净!” “包括……”顾长风凑到他的耳边,用只有他们两人能听到的声音,轻轻说道,“你在冀州那个小山村里,那个你以为早就死了,其实还被你主子秘密养起来的,你唯一的亲妹妹。” 轰! 影六的脑子里,像是有惊雷炸开。 他猛地抬起头,死死地盯着顾长风,那眼神,像是要活活把他吞下去。 “你……你怎么会知道?” 妹妹! 那是他心里,最柔软,也是最深的秘密! 连东宫的档案里,都记载着,他全家,都死于当年的饥荒。 他一直以为,自己是孤身一人,了无牵挂。 可现在,这个年轻人,竟然…… “我怎么知道的,不重要。”顾长风站直了身体,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重要的是,我知道,她现在在哪里。我知道,她过得,并不好。” “你的主子,并没有像他承诺的那样,好好照顾她。他只是把她,当成最后一张底牌,一张用来控制你的,最后的底牌。” “你想想,你现在被我们抓了。你的主子,为了让你永远闭嘴,他会怎么对你妹妹?” 顾长风的话,像一把最锋利的刀,一刀一刀,凌迟着影六的心理防线。 忠诚,信仰,在这一刻,都开始动摇了。 他可以死。 但他唯一的亲人,他以为早就死了的妹妹,不能因为他,而惨遭毒手! “你……你想要我做什么?”影六的声音,充满了挣扎和绝望。 “很简单。”顾长风的脸上,露出了胜利的笑容。 “把你所知道的一切,原原本本地,说出来。” “你的主子是谁,你们的组织有多少人,你们的据点在哪里,你们,都干了些什么。” “只要你说了,我可以向你保证,你妹妹,会活得很好。我们会把她,从你主子的魔爪里,救出来,送到一个谁也找不到的地方,让她平平安安地,过完下半辈子。” “可如果,你选择顽抗到底。”顾长风的眼神,瞬间变得冰冷。 “那我们,会立刻把‘你被捕’的消息,传出去。” “到时候,你的主子,会怎么做,我想,你比我更清楚。” “我……我……”影六的身体,剧烈地颤抖着。 他的心理防线,在顾长风这番软硬兼施,威逼利诱之下,彻底崩溃了。 他闭上眼睛,两行浑浊的泪水,从眼角滑落。 许久,他才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缓缓地点了点头。 “好。” “我说。” “我全都说。” 一旁的裴宣和陈景云,已经看得目瞪口呆。 他们感觉,自己不是在看一场审讯。 是在看一场,惊心动魄的,攻心之战。 而顾长风,就是那个运筹帷幄,决胜千里的,绝世高手。 第48章 指向东宫的利剑 天牢的审讯室里,灯火彻夜未熄。 影六的心理防线一旦被攻破,便再也没有任何保留。 他像一个倒豆子的竹筒,将自己知道的一切,都说了出来。 他的供词,让在场的所有人,都感到了一股发自骨髓的寒冷。 主谋,就是当朝太子,李斌言。 影六,原名刘影,正是太子“东宫卫”里,最神秘的“影子部队”的统领之一。 这支部队,独立于所有建制之外,直接听命于太子本人,专门为他处理一些,见不得光的事情。 李景的案子,从头到尾,就是太子一手策划的。 目的,就如顾长风之前推断的那样,是为了挑起宰相李纲和镇国将军穆天成之间的争斗,削弱这两大势力,为自己将来登基,扫清障碍。 “虎爪手甲”,确实是他们命令将作监的李三,秘密打造的。 那件凶器,在杀死李景之后,就被影六亲手,扔进了西市王麻子木器铺的熔炉里,化成了一滩铁水。 而王麻子,也确实是东宫安插在西市的眼线,负责一些情报的传递和物资的采买。 杀死王麻子,伪造成自焚的假象,也是为了杀人灭口。 那个被当成替死鬼的“乞丐”,是羽林卫指挥使张赫的一个远房亲戚。 太子原本的计划,是在事情败露之后,将所有的罪名,都推到张赫的身上,让他当一个分量足够的替死鬼。 影六的供词,不仅印证了顾长风之前所有的推断,还抛出了更多,更惊人的内幕。 比如,他们在兵部,在都察院,甚至在宰相府,都安插有自己的眼线。 比如,他们这些年,利用职权,私下里,倒卖军械,囤积钱粮,所作所为,已经远远超出了一个储君该有的本分。 这已经不是简单的构陷和谋杀了。 这是在挖大乾王朝的根基! 这是在为“谋逆”,做准备! 裴宣和陈景云,听得是手脚冰凉,汗流浃背。 他们感觉自己手里捧着的,不是一份供词,而是一颗足以炸毁整个京城,甚至整个大乾的,炸雷。 “够了……够了……”裴宣的声音,都有些发颤了,他示意旁边的书记官,暂时停笔。 他看向顾长风,眼神里,是前所未有的凝重和……恐惧。 “长风,现在……现在该怎么办?” 他已经彻底没了主意。 抓一个杀手,他拿手。 审一个大臣,他也有经验。 可现在,所有的证据,都像一把把锋利的剑,直挺挺地,指向了东宫,指向了那个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太子殿下。 这案子,已经没法查下去了。 再查,就是谋反。 陈景云的脸色,也难看到了极点。 他身为皇帝的“眼睛”,此刻,却感觉自己的眼睛,快要被这份供词给刺瞎了。 他知道,这件事,一旦捅到陛下面前,将会掀起一场何等恐怖的,腥风血雨。 “怎么办?”顾长风的脸上,却看不到丝毫的恐惧。 他拿起那份沉甸甸的,写满了罪恶的供词,眼神,平静得可怕。 “还能怎么办?” “我们是臣子,是奉皇命查案的钦差。” “逻辑指向谁,我们就查谁。现在,所有的证据,都指向了太子。” “那我们就,把这份证据,原封不动地,呈给唯一能做决断的人。” 他看向陈景云,一字一顿地说道:“陈大人,这是你的职责。” 陈景云的身体,猛地一震。 他看着顾长风,又看了看那份供词,脸上阴晴不定。 他知道,顾长风说得对。 他是皇帝的刀,是皇帝的耳朵。 这件事,已经超出了大理寺,超出了钦差卫队的权限范围。 他必须,也只能,将这一切,都禀报给皇帝。 让皇帝,来做这个最艰难,也最痛苦的决定。 “我明白了。” 陈景云深吸一口气,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 他站起身,从书记官手里,接过那份还散发着墨香的供词,小心翼翼地,揣进了怀里。 他感觉,自己揣着的,不是几张纸,而是整个大乾王朝的,国运。 “裴卿,顾公子,这里,就交给你们了。” 陈景云对着两人,郑重地,行了一礼。 “我现在,立刻进宫,面圣。” 他的声音,带着一种风萧萧兮易水寒的悲壮。 他知道,当他拿着这份供词,走进皇宫的那一刻起。 整个朝堂的格局,就要彻底改变了。 一场前所未有的政治风暴,即将来临。 而他们所有人,都身处在这场风暴的,最中心。 顾长风看着陈景云匆匆离去的背影,没有说话。 他走到刑柱前,看着已经像一滩烂泥一样,彻底失去了所有精气神的影六。 “你还知道些什么?”顾长风问道,“比如,你们东宫,在将作监,除了李三之外,还有没有别的棋子?” 影六抬起头,惨然一笑。 “有。” “是谁?” “将作大臣,刘承。” …… 皇宫,御书房。 大乾皇帝李世昭,正在批阅奏折。 他已经年近五十,但岁月,似乎并没有在他脸上,留下太多痕迹。 他的面容威严,眼神深邃,不怒自威。 “陛下,翰林院修撰,钦差副使陈景云,于宫外求见,说有十万火急的要事,必须面呈陛下。”一个太监,小心翼翼地,走进来禀报。 “陈景云?”皇帝放下了手中的朱笔,眉头微不可查地,皱了一下。 他知道,自己派出去的这把“刀”,终于有消息了。 “让他进来。” 很快,陈景云就快步走了进来。 他没有抬头,直接跪倒在地,双手,高高地,举着那份供词。 “臣,陈景云,叩见陛下!” “臣有罪!臣查到了一些……一些大逆不道之事,不敢擅专,特来请陛下圣裁!” 皇帝的目光,落在了那份供词上。 他没有立刻去拿,而是看着跪在地上,身体微微发抖的陈景云。 “起来说话。”他的声音,听不出喜怒。 “臣不敢!” “朕让你起来。”皇帝的声音,加重了几分。 陈景云这才颤颤巍巍地,站了起来,但头,依旧死死地低着。 皇帝走下御阶,从他手中,接过了那份供词。 他回到龙椅上,缓缓地,展开了那几张,足以决定无数人命运的,薄薄的纸。 御书房里,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只有纸张,被翻动的,沙沙声。 和陈景云,那越来越粗重,越来越压抑的,呼吸声。 第49章 天子之怒 御书房里,寂静得能听到烛火燃烧时爆出的轻微“噼啪”声。 大乾皇帝李世昭的手,很稳。 他一页一页地翻看着手里的供词,那几张薄薄的纸,在他手中却仿佛有千斤之重。 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没有震惊,没有愤怒,甚至没有一丝波澜。 他就像一尊万古不化的冰雕,威严,且冷漠。 可跪在地上的陈景云,却感觉整个御书房的温度,正在以一种可怕的速度下降。 空气,似乎都要被冻结了。 这比雷霆之怒,要可怕一百倍,一千倍。 雷霆雨露,俱是君恩。 可当君王连愤怒都懒得表现出来的时候,那才意味着,事情已经严重到了,无法用情绪来衡量的地步。 陈景云的身体,抖得越来越厉害。 他不敢抬头,只能死死地盯着地面上那光滑可鉴的金砖,汗水顺着他的额角,一滴一滴,砸在金砖上,洇开一小滩水迹。 终于,李世昭看完了。 他没有把那份供词扔在地上,也没有把它拍在龙案上。 他只是,轻轻地,将它重新合拢,整齐地叠好,放在了龙案的一角。 仿佛那不是一份足以颠覆国本的谋逆铁证,而是一份再寻常不过的,关于秋收的奏折。 “陈景云。” 皇帝的声音响起,平静,听不出任何喜怒。 “臣在。” 陈景云的身体猛地一颤,声音嘶哑。 “这份供词,除了你们三人,还有谁知道?” 皇帝问的,不是案情,不是太子,而是这个。 陈景云心里一紧,他知道,这是帝王心术。 在处理问题之前,先要控制住问题的扩散范围。 “回陛下,此事,只有臣,大理寺卿裴宣,以及大理寺顾问顾长风三人知晓。审讯室内的书记官和侍卫,已被裴卿下令,暂时隔离看管,任何人不得接触。” 陈景云不敢有丝毫隐瞒。 “顾长风……” 皇帝的指尖,在龙案上轻轻敲击着,发出“笃,笃,笃”的声响。 每一下,都像是敲在陈景云的心脏上。 “他似乎,总能给朕带来一些……惊喜。” 皇帝的语气,听不出是褒是贬。 陈景云的后背,瞬间又湿透了。 他不知道该如何接话。 说顾长风有经天纬地之才?那是在夸耀自己举荐有功。 说顾长风只是侥幸?那是在贬低钦差卫队,贬低他自己。 在天子面前,任何一句多余的话,都可能引来杀身之祸。 所以,他选择沉默。 “这个影六,是东宫‘影子部队’的统领之一。” 皇帝的声音,再次响起,像是在陈述一个事实。 “他招供,太子私自倒卖军械,囤积钱粮,安插眼线,甚至……为谋逆做准备。” 杀死李景,嫁祸穆家,挑起宰相与将军的争斗,都是太子一手策划。” 那个替死鬼‘乞丐’,是羽林卫指挥使张赫的亲戚,太子原本打算,让张赫来背这个黑锅。” 皇帝每说一句,陈景云的头,就低一分。 这些,都是供词里的内容。 可从皇帝嘴里说出来,每一个字,都带着一种让人灵魂战栗的冰冷。 “陈景云,你信吗?” 皇帝突然问道。 陈景云的脑子“嗡”的一声,一片空白。 这个问题,怎么回答? 信?那就是说,他相信太子谋反。这是在逼皇帝杀子! 不信?那他今夜,冒着死罪,星夜进宫,举着这份供词,岂不是成了一个天大的笑话?是在欺君! 这是一个死局。 他感觉自己,就像一个被架在悬崖边上的人,往前一步是万丈深渊,退后一步,也是万丈深渊。 “臣……臣……” 陈景云的嘴唇哆嗦着,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朕问你,你信,还是不信?” 皇帝的声音,陡然加重。 那股冰冷之下,终于透出了一丝,属于帝王的,不容置疑的威压。 陈景云浑身一软,几乎要瘫倒在地。 他闭上眼睛,像是认命了一般,用尽全身的力气,从喉咙里挤出了两个字。 “臣……信。” 说完这两个字,他感觉自己所有的力气,都被抽空了。 他已经做好了,下一刻,就被拖出去砍头的准备。 御书房里,再次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许久,久到陈景云以为自己已经死了。 皇帝的声音,才再次幽幽响起。 “朕,也信。” 陈景云猛地抬起头,脸上写满了无法理解的震惊。 他看到了皇帝的脸。 那张威严的面容上,不知何时,已经布满了说不尽的疲惫,和一种……深可见骨的失望。 那不是一个君王,对一个臣子的失望。 而是一个父亲,对一个儿子的失望。 “朕的儿子,朕自己清楚。” 皇帝站起身,缓缓地,走到了窗边。 他看着窗外那浓得化不开的,漆黑的夜色。 “他从小,就聪明,也很有野心。朕一度以为,他会是一个合格的,守成之君。” “只可惜,他的聪明,用错了地方。” “他的野心,也太大了。” “大到,连我这个父亲,都容不下了。” 皇帝的声音里,带着一丝自嘲,一丝悲凉。 “他以为他做的那些事,很隐秘,朕都不知道。” “他以为他安插的那些人,很忠心,朕都看不见。” “他太小看朕了。” “也太高估他自己了。” 皇帝转过身,目光重新落在了陈景云的身上。 那一瞬间,他脸上所有的疲惫和失望,都消失得无影无踪。 取而代之的,是属于大乾天子的,绝对的,冰冷的,理智。 “这件事,到此为止。” 皇帝说道。 “啊?” 陈景云再次愣住,他完全跟不上皇帝的思路。 “这份供词,就烂在你的肚子里。” 皇帝指着那份供词,语气不容置疑。 “从今天起,没有太子谋逆,没有东宫构陷。” “只有一桩,尚未查明的,凶杀案。” 陈景云彻底懵了。 这是什么意思? 皇帝,要包庇太子? 这怎么可能! 这可是谋逆啊!是任何一个帝王,都绝对无法容忍的,底线! “陛下……这……这万万不可啊!” 陈景云急了,也顾不上君臣之别了。 “太子殿下,所行之事,已非简单的构陷,这是在挖我大乾的根基啊!若不严惩,他日,必成心腹大患!” “严惩?” 皇帝冷笑一声。 “怎么严惩?废黜太子?将他圈禁?还是……杀了他?” “然后呢?” “然后,让朕剩下的那几个儿子,为了那个空出来的位子,斗个你死我活?让整个朝堂,再起一场腥风血雨?让宰相和将军,都卷入这场夺嫡之争?” “陈景云,你是想让朕,当一个杀了儿子的孤家寡人,还是想让朕,当一个亡国之君?” 皇帝的每一个问题,都像一把刀,狠狠地扎在陈景云的心上。 他哑口无言。 他只看到了太子的罪。 而皇帝,看到的,是整个天下的,安危。 “太子,是国本。国本,不能轻易动摇。” 皇帝的声音,重新恢复了平静。 “至少,现在不能。” “他既然想玩,那朕,就陪他玩玩。” “他不是安插了很多人吗?朕,就帮他,把他安插的那些钉子,一颗一颗,都拔出来。” “他不是喜欢钱粮军械吗?朕,就把他的手,给他砍断。” “朕要让他,变成一个,空有太子之名,却无太子之实的,孤家寡人。” “朕要让他,亲眼看着自己苦心经营的一切,是如何,一点一点,化为乌有的。” 陈景云听得是手脚冰凉。 他这才明白,什么是真正的,帝王之怒。 那不是杀戮,不是鲜血。 是诛心。 是让一个人,在无尽的绝望和恐惧中,慢慢地,被自己建立起来的罪恶,所吞噬。 “你,回去告诉顾长风。” 皇帝的目光,仿佛穿透了御书房的墙壁,看到了那个远在大理寺的年轻人。 “这案子,让他继续查。” “朕给他的权力,不变。他想查谁,就查谁。他想怎么查,就怎么查。” “逻辑,指向谁,他就把谁,给朕,揪出来。” “但有一条。” 皇帝的语气,变得无比森然。 “在朕没有下旨之前,任何事,不得,指向东宫。” 第50章 第一刀 大理寺,天牢。 顾长风和裴宣,相对而坐。 桌上,一壶早已凉透的茶,谁也没有心思去碰。 裴宣的眉头,就没松开过。 他一会儿站起来,在审讯室里来回踱步,一会儿又坐下,搓着手,长吁短叹。 “长风啊,你说……陛下会怎么处置?” 这已经是他,在半个时辰里,问的第十八遍了。 “不知道。” 顾长风的回答,也和之前十七次一样,简单,直接。 他不是不知道,而是不想去猜。 猜帝王的心思,是这个世界上,最愚蠢,也最危险的事情。 他现在要做的,不是去想结果,而是要去完善过程。 他站起身,走到了那个已经彻底没了人形的影六面前。 “我再问你几个问题。” 顾长风的声音很平静。 影六缓缓抬起头,那双原本像狼一样凶狠的眼睛,此刻,只剩下了一片死灰。 “你想知道什么,我都说。” 他的声音,嘶哑,干涩,像是很久没有喝过水。 “你们‘影子部队’,除了你之外,还有几个统领?”顾长风问道。 “一共,有天、地、玄、黄,四支分队。每队,设统领一人。我,是‘影’字队的,独立于四队之外,直接听命于殿下,负责一些最机密的行动。” “你的意思是,你上面,没人了?” “有。”影六惨然一笑,“殿下身边,还有一个总管。我们都叫他,‘鬼面’。没人见过他的真面目,也没人知道他的来历。所有的命令,都由他,传达给我们。” “鬼面?” 顾长风将这个名字,记在了心里。 “你们倒卖军械,囤积钱粮,所得的银两,都去了哪里?” 这是顾长风最关心的问题之一。 谋逆,是需要钱的。 天文数字的钱。 “我们有一个,专门的账房。所有的银两,都由他负责,存入京城各大钱庄。账目,也由他一人保管。此人,代号‘算盘’。” “他在哪?” “我不知道。”影六摇了摇头,“‘算盘’和‘鬼面’一样,是殿下最核心的机密。我们这些‘刀’,是没资格知道的。” 顾长风点了点头。 这很符合一个秘密组织的行事风格。 刺客,账房,情报,三条线,各自独立,互不交叉。 就算一条线被端了,也牵连不到另外两条线。 “将作大臣刘承,他是怎么被你们拉下水的?”顾长风换了个问题。 “他?”影六的脸上,露出一丝不屑,“他不用拉。他自己,就不是什么干净东西。贪财好色,胆小如鼠。我们只是,给了他一个,他无法拒绝的价钱。然后,给了他一个,他更无法拒绝的,威胁。” “他为你们做了什么?” “他掌管将作监,就是我们最大的武库和钱库。很多见不得光的兵器,图纸,都出自他手。很多军械的倒卖,也需要他从账目上,做手脚。” “比如,虎爪手甲?” “对。”影六毫不犹豫地承认了,“图纸,是殿下亲手画的。材料,是刘承提供的。打造,是李三动的手。” 裴宣在一旁听得是心惊肉跳。 他感觉,自己面前展开的,是一张绵密而又恶毒的,罪恶之网。 而太子,就是那只,稳坐蛛网中心的,毒蜘蛛。 “裴卿,”顾长风转过头,看向裴宣,“如果现在,我们去查刘承,能查出东西来吗?” 裴宣愣了一下,随即苦笑着摇了摇头。 “难。” “刘承是四品大员,是将作大臣。没有陛下的旨意,没有确凿的证据,我们钦差卫队,也不能随意去抄一个朝廷命官的家。” “而且,这个人,既然能被太子看中,必然是个老奸巨猾之辈。就算他真的贪了,也肯定把证据,藏得严严实实。我们这么贸然上门,只会打草惊蛇。” 顾长风点了点头。 他知道,裴宣说的是事实。 古代的查案,和现代,完全是两个概念。 程序,规矩,人情,官威,这些东西,有时候,比证据本身,还要重要。 他们现在,手里虽然有影六这份供词。 但在皇帝没有表态之前,这份供词,就是一张废纸。 他们什么都做不了。 只能,等。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从天牢外传了进来。 是陈景云。 他回来了。 他的脸色,依旧苍白,但眼神,却亮得惊人。 他快步走到顾长风和裴宣面前,声音因为激动,都有些发颤。 “陛下……陛下有旨!” 裴宣和顾长风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陛下怎么说?”裴宣急切地问道。 陈景云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复了一下自己的情绪。 他看了一眼顾长风,眼神里,充满了复杂的情绪。 有钦佩,有敬畏,还有一丝……同情。 “陛下说,这案子,继续查。” “什么?”裴宣大吃一惊。 他以为,皇帝会雷霆震怒,然后立刻下令,捉拿太子。 “陛下还说……”陈景云看着顾长风,一字一顿地,复述着皇帝的话。 “逻辑,指向谁,就把谁,揪出来。” “但是……” 陈景云的语气一转。 “在没有圣旨之前,任何事,不得,指向东宫。” 裴宣的脑子,有些转不过弯来了。 又要查,又不准查到东宫? 这不是自相矛盾吗? 这案子,还怎么查? 顾长风的脸上,却露出了了然的神色。 他懂了。 他彻底明白了皇帝的意思。 皇帝,不是要包庇太子。 他是在用一种,更冷酷,更残忍的方式,来处理这件事。 他要把太子,变成一个聋子,一个瞎子,一个瘸子。 他要亲手,把太子所有的爪牙,都给拔掉。 然后再来,对付那条,被拔光了牙的,毒蛇。 “陛下,还传了一道口谕。” 陈景云从怀里,掏出了一卷明黄色的卷轴。 “陛下有旨,命钦差卫队,即刻查封将作监,缉拿将作大臣刘承,并查抄其府邸!” “所有缴获,人犯,直接交由钦差卫队审理,任何人,不得干涉!” 这道旨意,就像一道惊雷,在审讯室里炸开。 裴宣的眼睛,瞬间就亮了。 他明白了。 皇帝这是,给了他们一把,尚方宝剑! 一把可以先斩后奏的,尚方宝剑! 他们之前还在发愁,没有证据,动不了刘承。 现在,圣旨来了! “这……这真是太好了!”裴宣激动得搓着手。 “顾公子,你之前不是问,能不能查刘承吗?现在,可以了!我们可以名正言顺地,去抄了他的家!” 顾长风的脸上,却看不到丝毫的兴奋。 他的表情,依旧平静。 他看着陈景云,问出了一个,让裴宣和陈景云都愣住的问题。 “陛下,是不是还宣了其他人?” 陈景云的瞳孔,猛地一缩。 他看着顾长风,像是看着一个怪物。 “你……你怎么知道?” 这件事,皇帝只对他一个人说了。 他连裴宣,都还没来得及说。 顾长风,怎么会知道? “我猜的。” 顾长风淡淡地说道。 “一个刘承,分量,还不够。” “皇帝这第一刀,既然砍下来了,就绝对不会,只砍一个人。” “他要砍的,是一批人。” “他要让某些人,感到疼,感到怕。” 陈景云艰难地,咽了口唾沫。 他点了点头。 “你猜的没错。” “陛下,还宣了,户部侍郎王呈炳,和兵部主事孙志。” 顾长风的眼中,闪过一丝冷光。 将作监,户部,兵部。 钱袋子,刀把子。 太子最重要的两条腿,皇帝这是要,一起给他打断。 “好手段。” 顾长风由衷地,赞叹了一句。 “陈大人,裴卿,我们不能再等了。” 顾长风站起身,眼中,第一次,露出了锐利的锋芒。 “皇帝给了我们刀,我们,就要用好这把刀。” “陛下要看戏,我们就演一场,足够精彩的大戏,给他看。” “传令下去,召集所有人手。” 他的声音,变得冰冷而果决。 “我们的第一刀,就从那个,脑满肠肥的刘大人,开始!” “目标,将作大臣府!” 第51章 抄家 将作大臣刘承的府邸,坐落在京城东边的富人区。 三进三出的大宅子,门口蹲着两只威风凛凛的石狮子,朱漆的大门上,挂着“刘府”两个烫金的大字。 平日里,这里车水马龙,前来拜会送礼的官员,络绎不绝。 可今天,这里,却被一片肃杀之气,所笼罩。 “咚!咚!咚!” 沉重的砸门声,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刺耳。 “开门!钦差卫队办案!开门!” 魏明带着几十名大理寺的精锐捕快,将刘府的大门,围得水泄不通。 火把,将每个人的脸,都照得通红。 过了好一会儿,大门才“吱呀”一声,开了一道缝。 一个管家模样的人,探出头来,脸上带着被打扰了美梦的不悦。 “谁啊?大半夜的,吵什么吵?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吗?” “唰!” 回答他的,是一把出鞘的钢刀。 冰冷的刀锋,直接架在了他的脖子上。 管家吓得两腿一软,差点瘫倒在地。 “钦……钦差……卫队?” 魏明一把推开他,带着人,直接冲了进去。 “所有人,不许动!待在原地!胆敢反抗者,格杀勿论!” 整个刘府,瞬间乱成了一锅粥。 下人们的尖叫声,女眷的哭喊声,此起彼伏。 刘承被惊醒,披着一件外衣,满脸怒容地从内院冲了出来。 “谁敢在我的府上撒野!反了!都反了!” 他刚吼完,就看到了站在院子中央,一身绯色官袍的裴宣,和一身青色官袍的陈景云。 以及,站在他们身后,那个白衣飘飘,眼神冰冷的年轻人。 刘承的瞳孔,猛地一缩。 他认得这几个人。 今天下午,在将作监,就是他们,把自己吓出了一身冷汗。 “裴……裴大人?陈大人?” 刘承脸上的怒容,瞬间变成了谄媚的笑容。 “二位大人,这是何意?深夜造访,可是有什么要案,需要下官配合?” 他还在演。 演一个忠心耿gěng,却又糊涂无能的,将作大臣。 陈景云冷笑一声,都懒得跟他废话。 他直接从怀里,掏出了那卷明黄色的圣旨。 “将作大臣刘承,接旨!” 刘承的身体,猛地一颤。 他看着那卷圣旨,脸上的血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褪得干干净净。 “臣……臣接旨……” 他颤抖着,跪了下去。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将作大臣刘承,贪赃枉法,玩忽职守,证据确凿,罪大恶极!着,即刻革去其官职,打入天牢!其府邸,交由钦差卫队,彻查抄没!任何人不得阻拦!” “钦此!” 短短几句话,就像一道道天雷,劈在了刘承的头顶。 他整个人,都傻了。 贪赃枉法?证据确凿? 怎么可能! 他自认为,自己做得天衣无缝。 所有的账目,都平了。 所有的人,都封了口。 皇帝,怎么会突然,对他下手? 而且是,如此雷霆万钧的,致命一击! “不……不可能……这是假的!” 刘承猛地抬起头,失声尖叫。 “你们是构陷!是污蔑!我要见陛下!我要见太子殿下!” 他提到了太子。 他以为,这两个字,能成为他的护身符。 可他看到的,是陈景云和裴宣脸上,那毫不掩饰的,嘲讽和怜悯。 “还敢提太子?” 裴宣冷哼一声。 “刘承,你死到临头,还不自知!” “把他给我拿下!打入囚车,押送天牢!” 两名如狼似虎的捕快立刻上前,将已经瘫软的刘承,架了起来。 “冤枉啊!我冤枉啊!” 刘承还在凄厉地哭喊着。 可已经,没人再理会他了。 顾长风看着被拖走的刘承,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他对裴宣和陈景云说道:“二位大人,我们该干活了。” “好!” 裴宣和陈景云点了点头。 查抄,正式开始。 捕快们冲进了刘府的各个房间。 一箱箱的金银珠宝,一匹匹的绫罗绸缎,被不断地抬了出来。 整个院子,很快就被各种奇珍异宝,堆得满满当当。 那奢靡的程度,让在场的所有人,都看得是目瞪口呆。 “这个狗官!” 裴宣气得浑身发抖。 “他一个四品官,一年的俸禄,不过一百二十两!他从哪来的这么多钱?” “这些钱,都沾着我大乾将士的血!” 陈景云的脸色,也难看到了极点。 顾长风却对这些金银财宝,毫无兴趣。 他径直,走进了刘承的书房。 书房里,布置得极为雅致。 墙上挂着名家的字画,书架上摆满了各种古籍善本。 看起来,是一个文人雅士的,清净之地。 “顾公子,这里,有什么问题吗?” 魏明跟了进来,不解地问道。 “最安全的地方,往往,就是最危险的地方。” 顾长风淡淡地说道。 “一个贪官,会把自己的罪证,藏在哪里?” “他不会藏在钱庄,因为钱庄人多眼杂。” “他也不会藏在府里的密室,因为一旦被抄家,密室,是第一个要被搜查的地方。” 顾长风的目光,在书房里,一寸一寸地扫过。 “他会把罪证,藏在一个,所有人都看得到,但所有人都不会去怀疑的地方。” 他的目光,最终,落在了书房正中央,那张由整块金丝楠木打造的,巨大的书桌上。 “魏捕头,把这张桌子,给我抬开。” “是!” 几个捕快立刻上前,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将那张沉重的书桌,挪开了位置。 书桌下面,是平整的青石板。 看不出任何异常。 “这……没什么啊?”魏明挠了挠头。 顾长风却笑了笑。 他蹲下身,用手指,在那些青石板的缝隙里,轻轻敲击着。 “咚,咚,咚。” 声音,沉闷,厚实。 当他敲到最中间那块石板时。 “叩,叩,叩。” 声音,变了。 变得,有些空洞。 顾长风的眼中,闪过一丝精光。 “找到了。” 他站起身。 “把这块石板,给我撬开。” 魏明立刻会意,拿过一根铁撬,插进石板的缝隙里,用力一撬。 “嘎吱——” 一声刺耳的摩擦声后,那块巨大的青石板,被缓缓地,撬了起来。 一个黑漆漆的,向下的洞口,出现在了众人面前。 一股混杂着霉味和墨香的,独特的味道,从洞口里,飘了出来。 “下面有东西!” 魏明兴奋地喊道。 他们点燃火把,顺着石阶,走了下去。 下面,是一个不大的地窖。 地窖里,没有金银,没有珠宝。 只有,一排排的,木制的架子。 架子上,整整齐齐地,摆放着上百本,厚厚的账册。 裴宣和陈景云,也跟了下来。 当他们看到这满屋子的账册时,呼吸,都变得急促了起来。 他们知道,这些,才是刘承真正的,催命符! 这些,才是太子谋逆的,铁证! 裴宣颤抖着手,拿起了一本账册。 他翻开一看,瞳孔,瞬间收缩。 上面,密密麻麻,记录着一笔笔,触目惊心的交易。 “宣德三年,秋。出,精铁五千斤,由‘西山’转‘北营’,入账,黄金三千两。” “宣德四年,春。出,军用强弩五百张,图纸一份,由‘刘’转‘东家’,入账,白银十万两。” “宣德四年,夏。入,辽东私盐三万斤,转京城‘八大楼’,得利,纹银八万两。” 第52章 跟阎王抢人 顾长风的声音不高,却让裴宣和陈景云的耳膜嗡地一响。 “我们现在,是在跟阎王抢人!” 没有半句废话。 三人同时转身,冲出地窖。 身后的火把,将那一排排记录着罪恶的账册,照得如同地狱阎王的判官簿,每一个字都透着血腥气。 “魏明!”裴宣的声音因为极度急促而变了调,“点齐所有人手!备最好的快马!立刻!马上!” “陈大人,持我腰牌,调动城防营巡逻队,封锁所有通往皇宫的必经之路!只许进,不许出!” “顾公子,我们……” 裴宣转头看向顾长风,却发现这个年轻人早已冲到了他的前面。 顾长风的脸上看不到恐惧,也看不到焦急。 只有一种近乎沸腾的冷静。 他的大脑在疯狂运转,京城的每一条街道,每一个岔路口,都在他脑中被点亮、分析、排除。 “来不及封锁了。” 顾长风的声音压得极低,却字字清晰。 “杀手,从不走大路。” “他们会选择最狭窄,最阴暗,最利于伏击,也最方便撤离的地方动手。” 他一把从墙上扯下那副早已刻在脑子里的京城防卫图。 他的手指在地图上飞速划过,最后,重重地按在了一个点上。 “这里!” 指尖之下,是皇城东华门外,一条名为“乌衣巷”的致命窄巷。 “所有入宫的官员,为求近便,十有八九会经过这里。” “巷子狭窄,仅容一辆马车通过。” “两侧是高墙,一旦被堵,无处可躲。” 顾长风的每一个字,都像冰块砸在裴宣和陈景云的后心。 “那是天然的,屠宰场。” 两人后背的冷汗,瞬间浸透了官袍。 他们只想着救人,而顾长风,已经在思考,要在哪里,从死神手里把人抢回来! “魏明!”顾长风的目光如刀锋般锐利,“你带一半人,走金水桥,从乌衣巷南口堵截!要快!” “裴卿,陈大人,我们三个,带另一半人,直接穿过东市,从北口包抄!” “太子的杀手,必然是精锐。” “我们不仅要救人,还要……活捉!” “走!” 一声令下,几十道身影如离弦之箭冲出刘府。 马蹄踏在深夜的青石板上,溅起一连串急促的火星,像黑夜里燃起的,一道道催命符咒。 寒风如刀,刮在每个人的脸上,生疼。 顾长风伏在马背上,双眼死死盯着前方那片被黑暗吞噬的宫城轮廓。 那封信的内容在他脑中不断闪现。 “启动最终预案,将所有罪责,推向张赫?” “户部王呈炳,兵部孙志……一并处理?” 太子的狠,超出了所有人的想象。 他不是在剪除异己,他是在清理自己留下的“痕迹”。 王呈炳,孙志,太子网络中负责钱和刀的关键人物。 如今,影六落网,刘承被抄。 太子嗅到了死亡的气息。 他要用两位朝廷大员的命,来斩断线索,保全自己。 何其冷血!何其疯狂! 这就是李世昭的儿子,一条被养在金笼子里,却时刻准备噬主的毒蛇。 而那个高高在上的皇帝父亲,对此心知肚明。 他甚至亲手将这两个“诱饵”,送到了蛇的嘴边。 他想看的,就是这一幕。 看他的儿子,如何在绝望中疯狂撕咬。 看顾长风这把刀,是否足够锋利,能在这毒蛇咬死诱饵前,斩下它的毒牙。 帝王心术,冷酷至斯。 “近了!”裴宣的声音在风中传来。 前方,乌衣巷那黑漆漆的入口,仿佛一道裂开的伤口,静静地匍匐在宫墙的阴影下。 就在这时! “锵——!” 一声刺耳到极致的金属交击声,从巷子深处骤然爆开! 紧接着,是一声短促而凄厉的惨叫! “不好!” 顾长风的心脏猛地一沉。 晚了! 还是晚了一步! “冲!” 顾长风暴喝一声,狠狠一夹马腹,胯下的大宛马如一道黑色闪电,第一个冲进了乌衣巷! 眼前的景象,让他的瞳孔骤然紧缩。 巷子中央,一辆华贵的马车侧翻在地,车轮还在无力地转动。 车夫和一名侍卫,已经倒在血泊中,身体尚温。 七八个黑衣蒙面的杀手,正围着一个拼死抵抗的绯袍官员,刀刀致命。 那官员,正是户部侍郎,王呈炳! 他显然有些武艺傍身,此刻紧握一柄佩刀,狼狈地格挡着。 可他面对的,是太子的“影子部队”,是专业的杀戮机器。 他的身上,已经添了数道深可见骨的伤口,鲜血染红了官服,眼看就要支撑不住。 不远处,另一辆属于兵部的马车,车门大开。 车里,空无一人。 只有一滩尚未凝固的、刺目黏稠的血液。 兵部主事,孙志,凶多吉少! “杀!” 顾长风从马背上一跃而下。 他不是武将,不懂厮杀。 但他必须为身后的人,争取哪怕一瞬间的喘息! 他从怀中掏出一样东西。 一把,闪烁着森然银光的,手术刀。 那是他前世的习惯,今生的防身利器。 他没有冲向杀手,而是身形一矮,如狸猫般扑向那个被吓得瘫软在地的、王呈炳的儿子。 他一把将那个少年拉到自己身后,反手握住手术刀,冰冷的刀尖对准了离他最近一个杀手的后心。 那杀手一刀逼退王呈炳,见一个白衣书生竟敢搅局,眼中杀机一闪,反手一剑便朝着顾长风刺来! 可就在这时! “咻!咻!咻!” 十几支闪烁着寒光的弩箭,带着撕裂空气的尖啸,从巷口呼啸而至! 大理寺的捕快,到了! 那杀手脸色剧变,急忙收剑回防。 晚了。 裴宣和陈景云,带着如狼似虎的捕快,从巷口狠狠地撞了进来! “一个不留!”裴宣的声音里,是滔天的怒火。 那不是战斗,是屠杀。 以逸待劳,含怒而击。 大理寺的精锐,对上这些猝不及防的杀手,形成了压倒性的优势。 刀光搅碎了火光,血肉横飞,惨叫声被兵器碰撞声淹没。 不过短短几十个呼吸。 巷子,安静了下来。 几个杀手被当场格杀,剩下的,见势不妙,竟毫不犹豫地挥刀自刎! 行动之果决,让所有人都心头发寒。 只有一个,被从南口包抄过来的魏明一脚踹断了腿,被活捉了下来。 “王大人!王大人你怎么样?”陈景云连忙冲过去,扶起已经摇摇欲坠的王呈炳。 王呈炳浑身是血,嘴唇哆嗦着,看着满地的尸体,眼中满是劫后余生的恐惧。 “孙……孙大人他……” 他指着那辆空着的马车,一句话没说完,就头一歪,昏死过去。 顾长风没有去看王呈炳。 他的目光,落在了那辆属于兵部的马车上。 他缓缓走了过去。 车厢里,除了那滩血,什么都没有。 孙志,连尸体都不见了。 但顾长风的目光,却被车厢内壁上,一个奇怪的刻痕吸引了。 那是一个用指甲,在仓促之下,拼死刻出来的符号。 不是字,也不是画。 像是一个算盘的珠子,被拨动了一半的形态。 一个,不完整的,算珠。 顾长风的瞳孔,猛地收缩。 影六的供词在他耳边回响。 “我们有一个,专门的账房……此人,代号‘算盘’。” 孙志在临死前,留下的不是求救信号,不是凶手名字。 他留下的,是太子集团里,那个最神秘的钱袋子的代号! 他用自己的命,送来了下一个突破口! “顾公子……”裴宣走了过来,脸色难看到了极点,“孙志他……” “他死了。” 顾长风的声音很平静。 “但他死的,很有价值。” 他指向那个符号。 “裴卿,陈大人,你们看。” “我们的对手,在杀人灭口。” “而我们的同僚,在用命,给我们传递消息。” “这场仗,从现在起,才算真正开始。” 就在这时,一阵比他们来时更加急促的马蹄声,从宫门的方向传来。 一名禁军校尉,翻身下马,脸色苍白如纸,连滚带爬地跑到裴宣面前。 第53章 皇帝的“遇刺 皇宫,也遇刺了? 这六个字,像一柄无形的重锤,狠狠砸在乌衣巷每个人的天灵盖上。 裴宣的脑子刹那间一片空白,血液仿佛都凝固了。 他一把攥住那校尉的衣领,指节因过度用力而惨白,一双眼血红,声音嘶哑得变了调。 “你说什么?!陛下遇刺?何时何地?龙体如何?!” 这已不是案子,这是天塌了! 皇帝若有半点差池,整个大乾王朝,顷刻间就会分崩离析! 那校尉被他摇得七魂丢了六魄,带着哭腔颤声道:“就……就在刚才!陛下在御书房召见王、孙二位大人,刺客……刺客从房梁上扑杀而下!” “幸得羽林卫指挥使张赫大人拼死护驾,为陛下生生挨了一剑!刺客一击不成,当场服毒自尽!” “陛下龙体无恙,只是……只是受了惊。” 听到“龙体无恙”四个字,裴宣紧绷的身体骤然一软,像被抽走了所有骨头,踉跄着后退一步,几乎站立不稳。 陈景云的脸,白得没有一丝血色。 他是天子的“眼睛”,若是君父在他眼皮底下出事,他万死难辞其咎! 唯有顾长风。 他站在原地,一动未动。 那张俊秀的脸上,没有惊,没有惧,甚至没有半分波澜。 只有一片冰封湖面般的死寂与了然。 他的视线,像一把冰冷的尺,缓缓扫过地上扭曲的尸体,扫过校尉惨白的脸,最后,定格在裴宣和陈景云惊骇欲绝的表情上。 一个局。 一个将所有人都算计进去,大到荒谬,冷到刺骨的惊天之局。 他懂了。 彻底懂了。 “顾公子,你……”裴宣察觉到他的异常,声音干涩。 “裴卿,陈大人。” 顾长风开口,声音平静得不似人言。 “我们都被骗了。” “什么?” “从头到尾,乌衣巷这里,都只是一个幌子。” 他指着满地的尸骸,眼神里没有丝毫怜悯。 “这些,是弃子。” “真正的杀招,根本不在此处。” 陈景云的头脑转得飞快,他捕捉到了什么,失声惊呼:“你的意思是……宫里那个,才是真正的目标?” “不。” 顾长风摇头,吐出了一个让两人灵魂都为之冻结的答案。 “宫里那个,也不是目标。” “从始至终,就没人想杀皇帝。” “这是一场戏。” 每一个字,都像一根淬了寒毒的冰针,扎进裴宣和陈景云的心脏。 “一场由太子导演,甚至……由陛下亲自参与的,双簧!” 裴宣和陈景云,如被天雷劈中,僵在原地。 他们感觉自己的认知,自己的信仰,在这一刻,被彻底击碎,碾成了齑粉。 皇帝,亲自参与? 这怎么可能?! “为什么?”裴宣的声音艰涩无比,“陛下……为何要这么做?” “为了一个理由。” 顾长风的眼神锐利,仿佛穿透了重重宫墙,直视着那御座之上的帝王。 “一个可以让他,在不动摇国本的前提下,将太子势力连根拔起的,名正言顺的理由!” 他的语速极快,逻辑清晰得令人窒息。 “试想,如果今晚,只是王呈炳和孙志在宫外被杀,朝臣会如何看?只会是党争仇杀。无论我们查出什么,都会被攻讦为构陷。” “可现在,不同了。” “皇帝‘遇刺’了。” “就在他召见这两位大臣的时候,刺客,出现在了御书房!” “这意味着什么?” 顾长风看着呆若木鸡的两人,一字一顿地说道。 “这意味着,这不是党争,是谋逆!” “有一股藏在阴沟里的逆党,不仅谋害朝臣,甚至妄图刺王杀驾!” “至此,陛下便可名正言顺,授权我们,以雷霆之势,清洗朝堂!” “任何阻拦查案者,都将被扣上‘逆贼同党’的帽子!” “到那时,这满朝文武,谁还敢多说一个字?” 裴宣的嘴唇剧烈颤抖。 他想起了皇帝之前的那道口谕——“在朕没有下旨之前,任何事,不得,指向东宫。” 他现在才懂了。 这句话背后,是何等冷酷,何等无情的帝王杀机! 皇帝不是要包庇太子。 他是要将太子所有的罪,打包塞进一个叫“逆党”的筐子里。 然后,亲手点火,将这个筐子,连同里面所有的人,烧得一干二净,灰都不剩! 而太子本人,则会以“年少无知,受奸人蒙蔽”的姿态,被轻轻放过。 可一个失去了所有爪牙,所有钱袋,被彻底架空的太子,与一个圈禁的废人,还有何区别? 杀人,还要诛心! “那……那孙志的死……”陈景云颤声问。 “孙志,必须死。”顾长风的语气里没有半分人情,“一个户部侍郎重伤,一个兵部主事惨死,再加一场‘惊心动魄’的御前刺杀。只有死人,才能将这出戏唱到高潮。” “至于羽林卫指挥使张赫……” 顾长风的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 “他‘拼死护驾’,挡下致命一剑,这是泼天的功劳。足以将他从这个泥潭里,洗得干干净净。” 他想起了刘承信中的那句——“是否,需要启动‘最终预案’,将所有罪责,推向张赫?” 太子,启动了预案。 却不是用张赫当替罪羊,而是用一场苦肉计,保下了他这颗安插在禁军中,最重要,也是最后的棋子。 “一石四鸟。”顾长风低声感叹。 “一场刺杀,清理了两个知道太多的‘脏手套’,为下一步的大清洗扫平了舆论,还顺便保全了自己在军中的力量。” “最重要的一点,”顾长风望向皇宫深处,眼神无比复杂,“他还借此,向他的父皇,递上了一份‘投名状’。” “他用自断臂膀的方式告诉皇帝:‘父皇,我错了,我自己动手,把手脚都砍了,您……可以放心了?’” 裴宣和陈景云,已经彻底失语。 他们感觉自己不是在查案。 而是在两个世间最顶级的棋手之间,充当一颗身不由己,随时可能被碾碎的棋子。 每一步,都走在深渊之上。 “那我们现在……” “进宫。”顾长风打断了裴宣,“大戏已经开锣,我们这些‘唱主角’的,再不登台,就说不过去了。” 他走到那个被活捉的杀手面前,蹲下身。 那杀手腿骨尽断,却依旧满眼怨毒地瞪着他。 “名字。”顾长风问。 杀手把头扭向一边,喉咙里发出一声冷哼。 “很好。” 顾长风笑了笑,站起身,对魏明吩咐道:“带回大理寺天牢,好生‘伺候’。” “记住,别让他死了,也别让他太好过。” “我要让他,亲眼看着,他想用命去守护的主子,是如何众叛亲离,如何……一败涂地。” 话音落下,他转身,走向宫门。 火光将他的背影拉得很长,投射在冰冷的宫墙上,宛如一柄即将出鞘的利刃。 裴宣与陈景云对视一眼,都在对方眼中,看到了无法掩饰的敬畏,与一丝……彻骨的寒意。 他们知道,从今夜起,顾长风这把刀,将再无任何束缚。 皇帝给了他舞台,太子给了他借口。 一场席卷整个大乾京城的血腥风暴,即将拉开序幕。 …… 御书房。 灯火通明,亮如白昼。 空气里,还萦绕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血腥气。 地面虽已擦拭干净,但那块曾被鲜血浸染的金砖,颜色依旧深沉得令人心悸。 大乾皇帝李世昭,面色沉静地安坐于龙椅之上,看不出半分惊魂未定的模样,反倒像一头刚刚饱餐完毕,正在舔舐爪牙的雄狮。 他的面前,跪着三个人。 大理寺卿裴宣,翰林院修撰陈景云,以及,那个让他越来越觉得有趣的白衣书生,顾长风。 “事情经过,朕已知晓。” 皇帝的声音听不出喜怒,却带着山岳般的重量。 “逆党猖獗,天子脚下,行此滔天罪行,罪不容诛!” “裴宣,陈景云。” “臣在。” “朕给你们的权力,不变。钦差卫队,即刻扩编一倍!京城九门兵马,皆由尔等调遣!” 皇帝的眼中,终于透出一丝森然杀机。 “朕要你们,把这群藏在阴沟里的老鼠,一只一只,全都给朕揪出来!” “无论查到谁,无论其官居何位,身世几何!” “先斩!” “后奏!” “臣……遵旨!” 裴宣和陈景云重重叩首,心神剧震。 这道旨意,比之前的尚方宝剑,更加锋利,也更加致命! 皇帝的目光越过二人,最终落在了顾长风身上。 “顾长风。” “草民在。” “你,很好。” 皇帝的语气里,第一次带上了毫不掩饰的赞许。 “临危不乱,洞若观火。朕,没有看错你。” 他停顿了一下,问道:“此案,你接下来,有何打算?” 这是考校。 更是授权。 裴宣和陈景云屏住了呼吸,他们知道,顾长风接下来的每一个字,都将决定这场惊天大案的最终走向。 顾长风抬起头,迎着那双深不见底的帝王眼眸,平静开口。 “回陛下,草民以为,当务之急,有三件事。” 第54章 算盘与鬼面 皇帝的失态,仅持续了一瞬。 但那一瞬间他龙袍下微不可查的僵硬,与眼底掀起的滔天巨浪,却被顾长风精准地捕捉到了。 李世昭的震惊,不是因为“查钱”这个思路。 也不是因为孙志的死亡讯息。 而是因为那个符号。 那个不完整的算珠。 皇帝,认得它。 甚至,这个符号对他而言,绝非寻常。 顾长风心中,一个大胆到荒诞的念头如电光石火般闪过,却又被他死死按住,没有流露分毫。 他没有说。 只是静静地,等待着御座之上,那位九五之尊的最终决断。 “好一个查钱。” 许久,皇帝的声音重新响起,已然恢复了那份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沉静。 “这个思路,很好。” 他凝视着顾长风,那双深邃的眼眸里,赞赏之外,更多了几分探究。 “这件事,朕便全权交由你。” “钦差卫队,大理寺,城防营,乃至……朕的内库。” 皇帝的每个字,都仿佛带着千钧之力,砸在御书房的金砖上。 “你需要什么,朕,便给你什么。” “朕只有一个要求。” “把这个‘算盘’,给朕,活生生地,从阴沟里挖出来!” “草民,遵旨。” 顾长风深深一揖,腰弯得极低。 他垂下的眼帘遮住了眸中的精光,他知道,从这一刻起,自己手中握着的,已不仅是一把查案的刀。 这是一柄足以搅动整个大乾钱庄血雨,让无数权贵倾家荡产的……权柄! “裴宣,陈景云,你二人,全力配合顾长风行事。” “臣,遵旨!” 皇帝挥了挥手,龙椅上的身躯第一次显露出一丝真实的疲态。 “去吧。” “朕,等着你们的好消息。” 三人退出御书房。 殿外的冷风扑面而来,裴宣和陈景云才感觉那几乎凝固的血液重新开始流动。 方才在殿内,那股无形的帝王威压,几乎让他们的心跳都停滞了。 “顾公子,你……”裴宣看着顾长风,话到嘴边,却又不知从何问起。 他想问,你刚才,是不是看透了什么? 为何陛下对“算盘”的反应,如此剧烈? 顾长风却仿佛没有察觉他的目光,脚步未停,声音已然发出。 “裴卿,陈大人,事不宜迟,立刻分头行动。” “陈大人,请您即刻赶赴太医院,调集最好的御医,不惜一切代价保住王呈炳的性命。另外,派重兵将王府封锁,任何人不得探视。” “裴卿,您回大理寺亲自坐镇,连夜审讯刘承与今晚的活口。我要知道,他们与‘算盘’之间,所有可能的蛛丝马迹。” “那我呢?”魏明快步跟上,急切地问。 顾长风的目光转向他,锐利如刀。 “你,带上你最精锐的缇骑,跟我去抄一个人的家。” “谁?” “孙志。” “什么?”魏明瞠目结舌,“孙大人他……他不是自己人吗?他刚刚才……” “正因他是自己人,所以才更要抄。” 顾长风的眼神里,没有半分情感,只有冰冷的逻辑之光。 “孙志能接触到‘算盘’,甚至知晓其代号,证明他在太子集团的层级绝不低。” “他区区一个兵部主事,凭什么?” “必然有他递给太子的‘投名状’。” “那些东西,就是太子的死证。孙志不敢销毁,那是他关键时刻保命的符。所以他一定会藏在一个,最安全,也最出人意料的地方。” “他的家。” 裴宣和陈景云对视一眼,瞬间遍体生寒。 他们懂了顾长风的意思。 孙志,是一个卧底。 一个,可能效忠于皇帝,也可能效忠于其他势力的,双面间谍。 他用自己的死,发出了最后的讯号。 而他留下的“遗产”,正等待着顾长风这位指定的继承人,去亲自接收。 “好!就这么办!” 裴宣当机立断,声音里带着杀伐之气。 三路人马,在黎明前最深沉的黑暗中,如三支利箭,射向不同的方向。 一场围绕着“算盘”的无声战争,正式打响。 …… 东宫,毓庆殿。 李斌言一身素白长衣,独自坐在窗前,对着一局早已被杀得支离破碎的残棋,怔怔出神。 他脸上,再无之前的暴怒与狰狞。 只剩下一片死水般的沉寂。 一个黑影,没有发出任何声息,出现在他身后。 来人通体笼罩在黑袍之中,脸上戴着一张青铜所铸、面目狰狞的鬼脸面具。 他,正是太子“影子部队”的总管。 鬼面。 “殿下。” 鬼面的声音沙哑干涩,仿佛两块生锈的铁片在摩擦。 “乌衣巷,败了。” “王呈炳被救,孙志自尽,尸身落入大理寺之手。” “我们折损九人,一个活口,在顾长风手里。” “宫里,也败了。张赫重伤,刺客当场毙命。” 李斌言没有回头,目光依旧粘在那盘棋上,仿佛世间的一切都与他无关。 “知道了。” 他淡淡地吐出三个字。 鬼面对他这般平静的反应,似乎有些始料未及。 他沉默了片刻,继续汇报。 “顾长风,已得陛下授意。他接下来的目标,极为明确。” “他要查……‘算盘’。” 提及“算盘”二字时,鬼面那地狱般的声音里,竟也出现了一丝难以抑制的波动。 “哦?” 李斌言终于有了反应。 他修长的手指拈起一枚黑子,轻轻落在棋盘上。 “啪”的一声。 清脆,利落,仿佛敲碎了殿内的死寂。 “他想查,便让他查。” “你怕了?”太子忽然反问,语气里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嘲弄。 鬼面的身形,出现了一刹那的凝滞。 “属下,只是担心。”他的声音恢复了之前的沙哑,“‘算盘’知道的太多。他不仅执掌钱脉,更掌握着我们所有的人员名册与联络据点。” “他若被擒,我们……满盘皆输。” “满盘皆输?” 李斌言笑了,笑声中带着一种刺骨的悲凉与自嘲。 “从父皇让顾长风查案的那一刻起,不就已经,满盘皆输了吗?” 他缓缓转过身,面对着鬼面。 那张曾经俊朗的面容,在昏暗的烛光下,苍白得如同宣纸。 “你真以为,我今夜费尽心机,是为了杀人灭口,为了断尾求生?” “不。” 他摇了摇头,瞳孔里是一片空洞。 “我是为了,试探。” “试探我那位高高在上的父皇,对我,究竟还剩下几分父子之情。” “试探他,到底想将我,逼到何种地步。” 鬼面沉默了。 他无法理解。在他眼中,这无异于一场疯狂的自戕。 “结果,我看到了。” 太子的眼底,愤怒已经燃尽,只剩下一片深可见骨的失望灰烬。 “他根本不在乎我的死活,更不在乎朝堂是否会天翻地覆。” “他只想看戏。” “看我如何,被他亲手磨砺的这把刀,一片一片,凌迟处死。” “他要的,从来不是一个幡然悔悟的儿子。而是一个……被拔光了牙,敲断了骨头,只能跪在他脚下摇尾乞怜的废物!” 李斌言站起身,一步步走到鬼面面前。 他伸出手,冰凉的指尖,轻轻抚上那张更冰冷的青铜面具。 “所以,我们不能再等了。” 他的声音,轻如梦呓,却带着足以冻结灵魂的酷烈寒意。 “既然他那么想看戏,那我们,就演一出,他意想不到的绝世大戏,给他看。” “殿下的意思是……”鬼面的呼吸,骤然急促。 “‘算盘’,不能动。”太子一字一顿,“他是我们最后的底牌,也是我们翻盘的,唯一指望。” “顾长风想查钱,我们就给他一个,查钱的地方。” “他不是对刘承的账册,很感兴趣吗?” 李斌言的嘴角,勾起一抹近乎妖异的弧度。 “你派人,‘不经意’地,将刘承藏在城东某处外宅的,另一本‘账册’,透露给大理寺。” 鬼面猛地一震:“另一本账册?” “对。”太子点头,眼中的光芒诡异而明亮,“一本假的账册。” “一本记录着,我与当朝宰相李纲,镇国大将军穆天成,私下里有着巨额资金往来的……假账。” “一本足以证明,我们三方早已暗中结盟,意图颠覆大乾江山的……铁证。” 鬼面的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 他明白了! 他彻底明白了太子的疯狂! 太子这是要……掀翻棋盘! 他要把这潭水,彻底搅成一锅谁也看不清的血水泥浆! 第55章 孙志的“遗产 兵部主事孙志的府邸,在京城一条僻静到近乎被遗忘的巷子里。 青砖灰瓦,两进的院落,门漆斑驳,同一个寻常京官的宅邸没什么两样。 甚至,更显寒酸。 魏明一脚踹开门时,没有预想中的家丁怒斥,只有一个穿着粗布衣裙的妇人,面容憔悴,身后是两个吓得瑟瑟发抖的孩童。 “你们是什么人?要做什么?” 妇人张开双臂,像护崽的母鸡,眼中满是惊恐与绝望。 “大理寺办案。” 魏明亮出腰牌,声音在看到那两个孩子时,不自觉地放低了。 “奉钦差之命,前来查封。” “查封?” 妇人像是被抽走了最后一丝力气,先是怔住,随即爆发出凄厉的哭喊。 “我们家老爷……他为国尽忠,刚惨死在逆贼手里!你们怎么能……怎么能这样落井下石!” 魏明眉头紧锁,一时语塞。 顾长风从他身后走出,目光平静地落在妇人脸上。 “孙夫人,我们并非来为难你们。” 他的声音很轻,却像有种无形的力量,穿透了妇人的悲愤。 “我们来,是取回一些本就属于孙大人的东西。” “一些,能为他报仇雪恨的东西。” 妇人的哭声渐渐止住,她呆呆地看着这个白衣胜雪的年轻人,眼神里混杂着迷茫与最后一丝希冀。 顾长风不再多言,迈步入内。 魏明立刻挥手,捕快们如狼似虎地冲了进去。 搜查的结果,让所有人都感到了错愕。 没有刘承府上的金山银山,这里堪称家徒四壁。 没有名家字画,没有珍奇古玩,连一件像样的家具都找不出来。 账房里,只有几本记录日常开销的流水账,每一笔都清清楚楚,节俭得令人心酸。 一个能在太子集团里,接触到“算盘”这种核心机密的人物,家里竟是这般光景? “顾公子,这……什么都没有。” 魏明挠着头走过来,满脸困惑。 “这孙志,莫非真是个两袖清风的忠臣?那他怎么会……” “越是清廉,问题才越大。” 顾长风的目光在小小的院落里寸寸扫过。 孙志,一个兵部六品主事,俸禄微薄,却要养活一大家子。 他凭什么结交太子? 又有什么资本,能让太子引为心腹? 除非……他有另一份收入。 一份不敢带回家,不敢让任何人知道的巨额收入。 顾长风的视线,最终定格在院子角落里,那口半旧不新的水井上。 一个清官,会把秘密藏在哪? 书房暗格?床下地道? 不。 太容易被想到了。 他会藏在一个所有人都看得到,但所有人都不会去碰的地方。 一个潮湿,阴暗,甚至有些肮脏的地方。 顾长风的目光,再次落回那口水井。 “这口井。” 魏明先是一愣,随即恍然。 谁能想到,最重要的秘密,会被藏在自家院子最不起眼的水井里? “来人!下井!” 两个水性好的捕快脱去外衣,顺着井绳滑了下去。 井水冰冷刺骨。 片刻之后,井下传来一声压抑着兴奋的呼喊。 “头儿!井壁有暗格!” 很快,一个用油布包裹得密不透风的铁盒,被送了上来。 盒子不大,却异常沉重,上面的铜锁早已锈迹斑斑。 魏明拔刀,手起刀落。 “铛!” 铜锁应声而断。 盒子打开。 里面没有金银,没有地契,只有厚厚一沓码放整齐的银票。 每一张,都是一千两的面额。 粗略一数,足有十几万两! 银票下面,是两本用特殊皮纸制成的小册子。 顾长风的眼里没有那些银票,他的目光,死死锁定了那两本册子。 他拿起其中一本,翻开。 上面记录的不是账目,而是一个个名字。 以及他们对应的官职、喜好、把柄,甚至家人的信息。 这是一本太子集团安插在京城各大衙门的中高层官员名册! 从六部九卿,到各司主事,密密麻麻,上百人之多! 每一个名字,都是一颗埋在朝廷心脏里的毒瘤! 顾长风的脸上面无表情,他翻到最后一页,看到了一个熟悉的名字。 “将作大臣,刘承。” 名字下面,还有一行极小的字。 “牵线人:鬼面。” 顾长风眼底的墨色骤然凝聚成一点。 这是第一次,“鬼面”这个代号,和一个具体的人联系在了一起。 他合上名册,拿起更薄的第二本。 上面记录的不是人名,而是一个个地址。 全是京城最著名的钱庄、当铺,以及一些不起眼的米行、布庄。 每个地址后面,都跟着一个奇怪的符号,和一串日期。 那些符号,五花八门。 只有单翅的飞鸟。 只有三条腿的猛虎。 只开了一半的莲花。 …… 顾长风的心跳,陡然漏了一拍。 他想起了孙志在马车里,用生命最后力气刻下的那个,不完整的算珠。 他懂了。 这,就是“算盘”的联络图! 这些不完整的符号,是接头的暗号! 这些地址,是太子集团遍布京城的地下钱庄网络! 孙志。 这个看似不起眼的兵部主事,留下的这份“遗产”,是一座足以将整个太子集团连根拔起的巨大宝库! 他用自己的命,为顾长风铺平了通往胜利的最后一段路。 “顾公子……”魏明看着那两本册子,声音都在发颤,“这……这些……” “是送太子上路的投名状。” 顾长风将两本册子小心揣进怀里,动作轻柔,仿佛在安放一件绝世珍宝。 这两样东西,比刘承那一屋子的账册,加起来还要重一万倍! “收队。” “是!” 就在顾长风转身欲走时,那个一直躲在角落里的孙志的小儿子,突然跑了过来,小手死死攥住了他的衣角。 孩子不说话,只是抬起头,用那双又大又亮,酷似其父的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他。 清澈,固执,带着一丝不属于他这个年纪的探寻。 他似乎想问,我爹,到底是个怎样的人。 顾长风的身体僵了一下。 他迎着那双眼睛,心中某个地方,被轻轻刺痛。 他蹲下身,摸了摸孩子的头,声音前所未有的柔和。 “对。” “你爹,是个英雄。” …… 大理寺,天牢。 刘承垮了。 被捕,抄家,一夜之间从云端跌落。 裴宣甚至没用刑,只是一晚上的囚犯惨叫,就碾碎了他所有的尊严。 “我说!我全都说!” 审讯室内,刘承涕泪横流,像滩烂泥瘫在地上。 “是太子!都是太子殿下逼我的!” 裴宣冷漠地看着他,将一沓供词扔在他面前。 “说点我们不知道的。” “比如,‘鬼面’,是谁?” “鬼面?” 刘承的身体剧烈一颤,眼中满是深入骨髓的恐惧。 “我……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他是谁!我只见过他一次,他戴着面具……” 他的话,印证了影六的供词,线索似乎又断了。 就在这时。 一名小吏匆匆跑了进来,神色慌张。 “裴卿!外面有个乞丐,送来一个包裹,说……说里面是关于刘承大人,天大的秘密!” 裴宣心中一凛,立刻打开包裹。 里面,是一本账册。 他翻开一看,整个人如遭雷击,僵在原地! 上面密密麻麻记录着: “宣德五年,春。东宫出,纹银二十万两,入,宰相李纲府。事由:疏通吏部,安插亲信。” “宣德五年,夏。东宫出,战马五百匹,入,镇国将军穆天成府。事由:换取北境军防图。” …… 每一笔,都足以让整个朝堂天翻地覆! “这……这怎么可能!”裴宣失声惊呼。 第56章 账册 当顾长风踏入大理寺时,迎接他的,是死一样的寂静。 空气粘稠得仿佛凝固的血。 行色匆匆的捕快们,人人垂首,脚步无声,眼神交汇的瞬间,都带着一种大祸临头的惊惶。 一片看不见的乌云,压在每个人的天灵盖上。 “顾公子!” 公房的门被猛地拉开,裴宣一把将他拽了进去,反手“砰”地一声关上门。 这位执掌大理寺、见惯了风浪的朝廷重臣,此刻脸色煞白,额角挂着豆大的汗珠,眼神里满是濒临崩溃的混乱。 “出事了。” 他的声音嘶哑,像是被砂纸磨过。 “天塌下来了。” 一本账册,被他用颤抖的手,推到了顾长风面前。 “看看这个。” 顾长风拿起账册。 他翻开。 一页。 又一页。 他的表情没有丝毫变化,平静得过分。 指尖拂过那些记录着滔天罪名的墨迹,像是抚摸着无生命的木石。 但他越是如此,裴宣的心就越往下沉,沉得快要穿透地底。 “怎么样?” 裴宣的声音已经带上了哀求的颤音。 “这上面写的,如果是真的……” 他不敢再说下去。 太子,宰相李纲,镇国大将军穆天成。 这三座能压垮大乾王朝任何一角的巨山,如今,被这本薄薄的账册,拧成了一股绳。 这案子,已经不是案子了。 是催命符。 是绝户计。 “假的。” 顾长风终于合上账册,吐出的两个字,轻得像飘落的尘埃。 裴宣猛地一怔。 “假的?刘承已经疯了,他亲口承认这是他的账册!” “他当然会承认。” 顾长风的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像是新月挂上寒霜。 “因为这本账册,是他唯一的活路。” “把水搅浑,把宰相和将军拖进来。他这条小鱼,就显得不那么扎眼了。” “说不定,还能当个‘污点证人’,从死罪变成有功,保住一条狗命。” “可……可这东西是哪来的?一个乞丐送来的!太诡异了!”裴宣的脑子依旧是一团浆糊。 “不是诡异。” 顾长风的眼神,骤然变得锋利,像手术刀精准地剖开了迷雾。 “是投食。” “有人,故意把这块淬了剧毒的肉,送到我们嘴边。” 他缓缓站起身,在压抑的公房内踱步,每一步都仿佛踩在裴宣的心跳上。 “是太子。” “这是他的反击。” “他知道自己已经暴露,防守已经无用。” “所以,他选择进攻。” 顾长风猛地转身,目光如炬,死死盯住裴宣。 “他伪造这本账册,强行把宰相和将军,绑上他的战车。” “裴卿,他不是在为难我们。” “他是在将军。” “将皇帝的军!” 裴宣额上的冷汗,瞬间滚落。 顾长风的声音不疾不徐,却字字诛心: “这本账册,呈给陛下。” “陛下信吗?” “他当然不信!但他能说这是假的吗?不能!否则就是公然包庇宰相与将军,寒天下之心!” “那陛下能下令彻查吗?” “他更不能!查宰相?动摇国本!查将军?边境兵变!” “所以,这本账册,现在也是陛下的催命符!” “太子,就是要用这种方式,把他那位高高在上、喜欢看戏的父皇,从观众席上,狠狠地拽下来!” “他逼着陛下选择!” “是继续牺牲他这个儿子,来保全大局。” “还是为了他这个儿子,冒着天下大乱的风险,向宰相和将军……开刀!” 裴宣听得手脚冰凉,浑身血液都仿佛冻住了。 这哪里是一本账册。 这是一张用人心和权力编织成的,最恶毒、最无解的罗网。 “那……那我们……”裴宣的声音彻底沙哑了。 “等。” 顾长风重新坐下,端起那杯早已凉透的茶,轻轻抿了一口。 “等?” “对,等。” 顾长风的脸上,竟浮现出一丝玩味的笑意。 “太子以为他已经是棋手了。” “他以为,他把我们,把陛下,都变成了他的棋子。” “可他不知道。” 顾长风从怀中,缓缓掏出另外两本册子,轻轻放在桌上。 一本,是太子集团的人员名册。 另一本,是太子集团的地下钱庄网络图。 “我们手上,还有一张他永远也算不到的王牌。” 他将那本记录着钱庄地址的册子,推到那本假账册旁边。 一真一假。 一明一暗。 形成了刺目到极致的对比。 “他想用一本假账册,来转移所有人的视线。” “那我们就,将计就计。” 顾长风的眼中,闪过一丝近乎癫狂的锐利光芒。 “裴卿,您现在,就拿着这本假账册,去面圣。” “我?”裴宣的心脏像是被一只大手攥住,几乎窒息。 “对,您去。” 顾长风的声音充满了蛊惑的力量。 “把事情闹大,越大越好。” “您要表现得忧心忡忡,义愤填膺,就说案情重大,牵连甚广,您不敢擅专,恳请陛下圣裁!” “把这个烫手的山芋,原封不动地,踢还给陛下!” “然后呢?” “然后,”顾长风嘴角的弧度越发冰冷,“陛下,自然会下令,让您‘彻查’。” “他会演一场雷霆震怒的大戏,给我们看,给满朝文武看。” “而我们,就借着这场大戏的掩护……” 他的手指,重重地敲在那本钱庄名册上。 “……去做我们真正该做的事。” “他不是喜欢玩火吗?” 顾长风的声音陡然压低,却带着焚尽一切的决绝。 “那我就,釜底抽薪!” “我要在一夜之间,把他遍布京城的钱袋子,掏得一干二净!” “我要让他亲眼看着,他用来收买人心的钱,是如何变成吊死他自己的绳索!” 裴宣呆呆地看着顾长风。 许久。 他长长地,吐出了一口浊气。 他感觉自己面对的,不是一个年轻人。 而是一个比太子、比鬼面、比朝堂所有老狐狸加起来,都更可怕的怪物。 “好!” 裴宣猛地一拍桌子,眼中燃起一股破釜沉舟的火焰。 “就听你的!” “本官,今天就舍了这身官袍,陪你,疯一次!” 他抓起那本致命的假账册,深吸一口气,大步流星地走出了公房。 背影决绝,竟有几分壮士断腕的悲壮。 顾长风看着他的背影,笑了。 他转头,望向窗外。 天,已经蒙蒙亮了。 京城,要变天了。 第57章 釜底抽薪 宰相李纲,病了。 病得很是时候。 就在大理寺卿裴宣,顶着满朝攻讦第二次深夜叩宫面圣之后。 这位跺一脚能让大乾官场震三震的相爷,便忧愤交加,急火攻心,卧床不起了。 一时间,京城上空阴云密布,风声鹤唳。 涌向宰相府的马车,堵了整整三条街,却没一个人能踏进那扇紧闭的大门。 紧接着,镇国将军穆天成,在校场当着数万将士的面,将一只御赐的酒杯生生捏成了齑粉。 将军府传出话来。 谁敢往穆家军身上泼一滴脏水,北境三十万儿郎的刀,便要问问他的脖子够不够硬。 文臣之首,武将之巅。 大乾王朝的两根擎天玉柱,第一次,因为同一个“敌人”,摆出了不死不休的姿态。 这个敌人,叫钦差卫队。 弹劾的奏章,淹没了御书房的龙案。 弹劾裴宣构陷忠良。 弹劾陈景云助纣为虐。 更有甚者,指名道姓,痛斥白衣书生顾长风,妖言惑众,实乃乱国之贼首。 大理寺门可罗雀,成了人人避之不及的瘟疫之地。 风暴中心的钦差卫队公房,却静得能听见心跳。 压抑。 还有一丝即将引爆一切的疯狂。 一张巨大的京城地图,占据了公房的整个地面。 顾长风、陈景云、魏明,以及十几个眼神锐利如鹰的精锐,围着地图,一言不发。 地图上,十几个朱砂圈出的红点,像一道道刺目的伤疤。 四海钱庄。 张记米铺。 迎祥当铺。 锦绣布庄。 这些,全是孙志用命换来的“遗产”,太子最隐秘的地下钱庄。 “公子,人手已就位。” 魏明的声音压得很低,喉结滚动,兴奋得像一头即将出笼的饿狼。 “随时可以动手。” “不急。” 顾长风摆了摆手,目光却落在那本太子集团的人员名册上。 “我们的敌人,不是掌柜,不是老板。” 他的声音不响,却让公房内的温度骤降几分。 “是‘算盘’。” “一个极度聪明,也极度谨慎的对手。” “他不可能不做防备,他一定有他的预警之法。” 顾长风的指尖在名册上的人名上空,缓缓滑过,像是在抚摸一把无形的刀。 “只要我们动了其中一个点,其余所有据点都会在眨眼间收到消息。” “届时,钱财转移,账册销毁。” “我们冲进去,面对的只会是一堆废纸,和几个装疯卖傻的伙计。” “所以,机会,只有一次。” “必须在同一瞬间,击穿他所有的护甲。” “在此之前,先斩断他所有的触角。” 陈景云的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 “这太难了,据点分散,联络方式成谜,信鸽?暗号?我们无从下手。” “都不是。” 顾长风摇头,他用笔,将地图上那十几个红点,用一条不规则的曲线连接了起来。 众人看得云里雾里。 顾长风又取过另一支笔,在地图上,画出了另一张图。 京城的地下水道系统图。 两张图,重叠了。 那一刻,公房内响起一片倒吸凉气的声音。 所有据点,都精准地坐落在主地下水道的正上方,或紧邻其侧! “这是……”陈景云呼吸一滞。 “这是他们的信息高速路。” 顾长风的声音里,有一种剥开世间一切秘密的冷酷。 “通过水道传递消息,比信鸽更隐秘,比快马更迅捷。” “想切断他们的联络,就要先让这条路,变成死路。” 魏明脸色微变:“京城水道如同蛛网,我们的人不熟……” “我们不熟。” 顾长风嘴角勾起一抹弧度。 “但这座城里的老鼠,很熟。” “谁?” “丐帮。” …… 半个时辰后。 一个浑身馊味,名叫洪三的老乞丐,被带到了顾长风面前,哆嗦得像秋风里的落叶。 顾长风没说话,只将一张百两的银票,推到了他面前。 洪三的眼睛瞬间被那片银光刺得发直。 “大人……但凭吩咐!小的给您当牛做马!” “我不要你当牛做马。” 顾长风笑了,将那张画着水道的地图铺开。 “我要你,和你的人,帮我堵住京城的下水道。” “从现在起,到今晚子时。用石头,用淤泥,用你们能找到的一切东西,进驻这些主水道节点。” “我要让京城的地下水,在子时之前,彻底停摆。” 顾长风的声音变得很轻,却让洪三感觉到了刺骨的寒意。 “我要让一只蟑螂,都爬不过去。” 洪三看着地图,又看了看那锭银子,狠狠地咽了口唾沫。 “大人放心!” 他一拍自己满是污垢的胸膛。 “这活儿,我们丐帮,接了!” 夜色,渐浓。 京城在为宰相和将军的“冤屈”而沸腾。 暗地里,一张由钦差卫队、城防营、上千名乞丐编织的巨网,已悄然合拢。 子时,将至。 大理寺望楼,顾长风、陈景云、魏明三人临风而立,俯瞰着脚下沉睡的巨兽。 “公子,一切就绪。”魏明的声音在发颤,是极致的亢奋。 今夜,他们要创造历史。 顾长风点了点头。 他能感觉到,皇宫深处,宰相府,将军府,东宫……无数双眼睛,正死死盯着他们这座孤岛。 太子在等他们自取灭亡。 皇帝在等他们递上答卷。 所有人都以为,他们是瓮中之鳖。 顾长风笑了。 他迎着猎猎寒风,缓缓抬起手。 然后,在那座象征着帝国权力的宫城方向,重重挥下。 “动手!” 一声令下! 雷霆乍起! 上百名便衣精锐,如鬼魅般同时破门而入! 早已封锁各个路口的城防营,瞬间拉起路障,刀剑出鞘! 潜伏在各个钱庄内部、由丐帮兄弟假扮的“内应”,同时发难,匕首抵住了掌柜的咽喉! 行动如电,势不可挡! “算盘”的预警系统,连一声悲鸣都未发出,他遍布京城的十几个心血窝点,就在同一瞬间,被彻底撕碎! 一箱箱贴着封条的真金白银,从暗室里被抬出,晃花了所有人的眼。 一本本记录着滔天罪恶的真正账册,从夹层里被搜出,铁证如山! 太子李斌言苦心经营数年,足以武装一支大军的庞大金库。 一夜之间。 被顾长风,釜底抽薪,一扫而空! 此刻。 四海钱庄的地下密室里。 一个戴着算盘面具的男人,正惊恐地听着来自水道的、那片死一般的寂静。 他知道,完了。 全完了。 他猛地起身,扑向最后的销毁机关。 也就在这时。 他身后那面坚固的墙壁,轰然炸裂! 弥漫的烟尘中,一个白衣胜雪的身影,缓缓踱步而入。 那人手里,握着一把还在滴血的……手术刀。 “你好,‘算盘’。” “我们,终于见面了。” 第58章 太子的恐惧 东宫,毓庆殿。 “砰!” 价值连城的汝窑天青釉笔洗,在太子李斌言手中化作一道青影,砸落地面。 碎裂声在死寂的殿内,炸得人耳膜生疼。 “废物!” “通通都是废物!” 他的胸膛剧烈起伏,那张素来俊朗的面容,因极致的愤怒与匪夷所思而扭曲。 “十三个据点!一夜之间!全都被端了!” “数百万两的银子!还有所有的账册!都没了!” “谁能告诉本宫!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双目赤红,如一头被囚禁的困兽,在殿内疯狂踱步。 跪在他面前的,依旧是那个戴着鬼脸面具的黑影。 只是这一次,鬼面笼罩在黑袍下的身体,也出现了微不可查的僵硬。 他也没想到。 顾长风的刀,会来得这么快,这么狠。 这么……不讲道理! 他完全没有按照他们铺好的路走! 他没去查宰相,没去碰将军,甚至对那本足以搅动朝堂风云的假账册,视而不见。 他像一个经验最老道的猎人,漠视了所有鲜美的诱饵,只用一柄刀,精准、利落,剖开了他们最柔软,也最致命的心脏! “他……看穿了我们的计策。”鬼面的声音干涩,字句间仿佛有铁锈在剥落。 “他利用我们抛出的假账册,吸引了整个京城的目光。” “然后,在所有人都看不到的黑暗里,集结全部力量,对我们的钱庄,发动了雷霆一击。” “他甚至策反了丐帮,堵死了地下水道,斩断了我们所有的预警……” “够了!” 李斌言的咆哮撕裂了空气。 他不想听这些过程。 他只知道结果。 他输了。 输得一败涂地,体无完肤。 苦心经营多年的财路,被一夜斩断。 安插在朝堂各处的棋子,没了钱粮供养,瞬间成了一盘散沙。 他用来收买人心、武装自己的刀,被人硬生生从掌中夺走! 他,从一个手握重金,能与父皇博弈的储君,变成了一个除了“太子”这个虚名外,一无所有的孤家寡人。 一股寒意,从他脊椎骨最深处窜起,瞬间冻结了他的四肢百骸。 他不是怕顾长风。 也不是怕裴宣。 他怕的,是他那位高居御座之上,此刻一定在御书房内,冷漠地欣赏着这场闹剧的……父皇。 他几乎能看到父皇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正穿透重重宫墙,落在他身上。 那眼神里,没有愤怒,没有失望。 只有无尽的,冰冷的嘲弄。 像在看一个自作聪明,最终把自己玩死的跳梁小丑。 “殿下……”鬼面看着他失魂落魄的样子,向前挪动了一步,“事已至此,不能再坐以待毙。” “必须,启动‘惊蛰’计划!” “只要控制京城九门,掌控宫中禁军,逼陛下退位……” “闭嘴!” 李斌言猛地转身,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锁住鬼面。 他的眼神里,第一次,满是对这个心腹的戒备与尖锐的怀疑。 “惊蛰计划?” “控制京城?逼宫退位?” 他的声音因剧烈的情绪而发颤。 “这,真的是本宫的计划吗?” “还是……你的计划?” 鬼面的身形,猛地一震。 青铜面具遮挡了他所有的表情。 “殿下,您这是何意?” “何意?”李斌言发出一声凄厉的惨笑,身体晃了晃,踉跄着跌坐在椅上。 他看着鬼面,这个他最信任、最倚重的影子。 他突然发现,自己从未看透过他。 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是从他提议,用假账册构陷宰相与将军开始? 还是从他,不断在自己耳边,渲染“惊呈”计划的万无一失开始? 他所有的计策,看似狠辣,看似高明,可最终的结果,都是将自己,一步步推向万劫不复的深渊。 而顾长风,却总能精准地,预判他的一切行动。 就好像…… 就好像,有人在给他,通风报信! 一个让他灵魂都为之战栗的念头,在他脑海中疯狂滋生。 他想起了太多被忽略的细节。 父皇处理此案时,那异乎寻常的冷静与从容。 顾长风那把,总能出现在最致命之处的快刀。 孙志那个,死得恰到好处的双面间谍。 所有线索,都指向一个让他无法呼吸的真相。 他的父皇,或许早就知道了“惊蛰”计划。 他的父皇,或许早就知道了“鬼面”的存在。 甚至…… 甚至,“鬼面”本人,就是他父皇安插在他身边,最深,最毒的一颗钉子! 这个念头,让他如坠冰窟,浑身血液都凉透了。 他看着眼前这个戴着狰狞面具的男人,感觉自己,就像一个被戏耍了多年的傻子。 他所有的野心,所有的挣扎,所有的自作聪明。 都只是在别人写好的剧本里,卖力地,表演着。 “你……” 李斌言的嘴唇哆嗦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他想起了很多年前。 他七岁。 他的五弟,因在御书房偷看了一份兵部奏折,被父皇亲手打断了腿,送去皇陵,圈禁终生。 那天,父皇把他叫到面前,只说了一句话。 “记住,这世上,最不可信的,就是权力。” “因为它,会让你失去一切。” 从那天起,巨大的不安全感就成了他的影子。 他知道,他这个太子,随时可以被废黜,被抛弃。 所以他才要拼命抓住一切。 钱、兵、人脉。 他不是想造反。 他只是想活下去。 他只是想在父皇对他举起屠刀的那天,能有一点点,自保的资本。 可他没想到,他越是挣扎,脖子上的绳索就收得越紧。 而那个收绳子的人,就是他最敬畏,也最想反抗的,父亲。 “殿下,您怎么了?”鬼面似乎察觉到他的异样,又向前走了一步。 “别过来!” 李斌言尖叫出声,像只被逼到悬崖边的兔子。 他指着鬼面,眼中满是恐惧与厌恶。 “你……你到底是谁?” “你是不是,他的人?” 鬼面停下了脚步。 他静静地看着李斌言,面具下的眼神,晦暗不明。 许久,他才缓缓开口。 “殿下,您累了。” 他的声音,依旧干涩,却多了一丝说不清的复杂。 “现在,不是追究这些的时候。” “‘算盘’已被生擒。” “他知道我们的一切,顾长风,很快就会找上门。” “我们,没有退路了。” 鬼面的声音,像魔鬼在耳边的低语,充满了致命的诱惑。 “启动‘惊蛰’吧,殿下。” “这是我们,唯一的机会。” “成,则君临天下。” “败,亦不过……一死而已。” 李斌言看着他,眼中是无尽的挣扎与灰败的绝望。 他知道,鬼面说得对。 他没有退路了。 他亲手,把自己逼上了绝路。 “好。” 许久,他才从喉咙里,挤出了这个字。 仿佛用尽了,此生全部的力气。 “启动,‘惊蛰’。” 第59章 算盘的“价值 大理寺,天牢最深处。 此地比关押影六和刘承的囚室,更阴暗,更森严。 四面墙壁皆用厚重铁板加固,唯一的出口,是扇需三人合力才能推动的千斤断龙石。 这里是真正的插翅难飞。 “算盘”,就被关在这里。 他没被绑在刑柱上,也未戴镣铐。 他只是安静地坐在一张桌后。 桌上有一盏灯,一壶茶,甚至一盘刚出炉、热气腾腾的点心。 这不像审讯要犯。 倒像款待贵客。 “算盘”,本名钱三多。 一个俗不可耐的名字。 他长相也极其普通,中等身材,一张淹没在人堆里便再也寻不出的脸。 唯一的特点,是那双手。 保养得极好,白皙,修长,指甲修剪得一丝不苟。 那是一双天生就该拨弄算珠,或是清点银票的手。 此刻,这双手端着茶杯,出现了极细微的颤抖。 他脸上未戴面具,但那副表情,比任何面具都更难看透。 平静,麻木,仿佛一个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的活死人。 他的对面,坐着顾长风。 顾长风没说话,只静静看他。 他在观察。 观察这个掌管太子所有财富、知晓太子所有机密的核心人物。 他试图从对方的任何一丝肌肉牵动、一个眼神流转中,找到撬开他嘴巴的缝隙。 可他失望了。 钱三多的脸上,空无一物。 没有恐惧,没有绝望,没有愤怒,亦没有悔恨。 只有死寂。 “钱先生,不尝尝这点心?” 顾长风终于开口,声音温和得像在与老友叙旧。 “京城最有名的‘福满楼’,我特意差人去买的。” 钱三多眼皮未抬。 “不必了。” “顾公子有话,但说无妨。” 他声音平淡。 “死前,做个饱死鬼,也算福气。” 他已然做好了赴死的准备。 顾长风笑了。 “钱先生,你误会了。” “我今日来,并非要你的命。” “我是来,与你做一笔交易。” “交易?” 钱三多的脸上,终于泛起一丝波澜,那是一抹毫不遮掩的讥诮。 “顾公子觉得,现在的我,还有什么筹码与你交易?” “我的一切,不都已落入你手了么?” “不,你还有一样东西,我没有。” 顾长风的眼神骤然收紧,锋利得能穿透人心。 “一样,比你那些金山银山加起来,更值钱的东西。” “你的命。” 钱三多的瞳孔,猛地一缩。 “只要你,把你所知道的一切,原原本本告诉我。” 顾长风的语气里,透着蛊惑人心的力量。 “我保证,你,不用死。” “我能给你一个新身份,一笔足够你下半生衣食无忧的钱,再把你送去一个谁也寻不到的地方。” “你可以,重新开始。” 钱三多脸上神色变幻,求生的本能与组织的“规矩”,在他心底激烈交战。 许久,他发出一声惨笑。 “顾公子,不必白费心机了。” “你以为,我怕死?” 他抬起头,直视顾长风。 “我告诉你,落入你手中的那一刻,我钱三多,便已是死人。” “就算你不杀我,殿下,也绝不会让我活。” “我若开口,我的家人,会死。” “我若守密,我一人死,家人尚能得到一笔丰厚抚恤。” 他语气平静,像在陈述一笔再寻常不过的生意。 “这笔账,怎么算,都划算。” 这就是“算盘”。 一个将人命视作筹码,将生死看作交易的冷血商人。 顾长风沉默了。 对付这种人,寻常的威逼利诱,毫无用处。 因为他已将自己和家人的性命,算计得清清楚楚。 你给不出比他主子更高的价码。 “你说的家人,是指你在江南老家的妻儿?” 顾长风忽然开口,话题转得猝不及防。 钱三多的脸色,第一次剧变。 “你怎么知道?!” “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顾长风语气淡漠,“你当真以为,自己藏得天衣无缝?” “你每年借‘采办丝绸’之名,潜回江南与他们一聚。” “你儿子今年八岁,在私塾念书,功课极佳。” “你女儿六岁,肖似其母,活泼可爱。” 顾长风的每个字,都像一柄重锤,狠狠砸在钱三多的心口。 他自以为最深的秘密,在这个年轻人面前,被如此轻描淡写地揭开。 “你……你想做什么?” 钱三多的声音开始发颤,眼中,第一次有了恐惧。 “我不想做什么。” 顾长风摇头。 “我只是想提醒你一件事。” “你以为,你守口如瓶,你的家人,就真的安全?” “你以为,太子,就真的会信守承诺,善待他们?” 顾长风身体前倾,声音压到极低,字句如魔鬼的私语,钻进钱三多的耳朵。 “你死了,就成了一个知道太多秘密的死人。” “而你的家人,就成了这个‘死人’的活秘密。” “你觉得,一个连左膀右臂都能毫不犹豫砍掉的人,会给自己留下这么大的隐患么?” “他不会。” “他只会,斩草除根。” “他会派人找到你的妻儿,然后,用一场‘意外’,让她们从这个世上彻底消失。” “到那时,你死了,你的家人,也死了。” “你用性命换来的那笔抚恤金,只会便宜了别人。” 顾长风坐直身体,冷冷地看着他。 “这笔账,你再算算,还划算吗?” 轰! 钱三多的脑中,仿佛有惊雷炸开。 他猛地站起,双手死死撑住桌面,胸口剧烈起伏,那双精于算计的眼,此刻写满了崩塌。 顾长风的话,像最锋利的刀,捅穿了他用“忠诚”和“利益”编织的最后一道心理防线。 他不是不怕死。 他只是以为,自己的死,有价值。 可现在,顾长风告诉他。 他的死,一文不值。 甚至,会害死他最爱的人。 “不……不可能……殿下不会这么做的……”他喃喃自语,像在说服自己。 “是吗?” 顾长风笑了。 “那你告诉我,孙志,如何死的?王呈炳,又如何险些丧命?” “他们对太子不忠心?” “他们为太子办的事,还少吗?” “结果呢?太子为了自保,舍弃他们时,可有半分犹豫?” “你觉得,你比他们,更重要?” 钱三多的身体剧烈一晃,重重跌坐回椅上。 他脸上的血色尽数褪去,化为一片死灰。 他算计了一辈子。 到头来,却发现自己,才是那个被算计得最惨的人。 “我……我……”他张着嘴,却发不出完整的音节。 “钱先生,你是聪明人。” 顾长风知道,火候到了。 “我再给你算最后一笔账。” “你开口,我保你和你家人周全,再给你们一笔钱,远走高飞,重获新生。” “你不开口,你死,你的家人,也必死无疑。你们一家人,黄泉路上,齐齐整整。” “一边,是生路。” “一边,是绝路。” “这道题怎么选,我想,不用我教你。” 顾长风站起身,准备离开。 他知道,不必再多言。 这个叫“算盘”的男人,心已经乱了。 心乱的算盘,永远打不出对的答案。 就在他行至门口时。 第60章 惊蛰之变 钱三多的招供,如同撬开了地狱的门缝。 无数被森严戒律和无尽财富掩埋的秘密,此刻正争先恐后地爬出,带着血腥与腐臭,暴露在灯火之下。 他不仅供出了太子集团所有的人员名单、联络据点、资金流向。 更吐出了一个足以让整个大乾王朝地覆天翻的词。 “惊蛰”。 “惊蛰计划,是太子殿下和鬼面大人,在半年前共同制定的最终预案。” 审讯室内,钱三多面如死灰,声音空洞得不似人言。 “计划分三步。” “第一步,‘春雷’。以刺杀、构陷等手段,在朝堂制造混乱,挑起文武之争,削弱宰相与将军。” “第二步,‘润雨’。待朝局糜烂,太子殿下以储君之尊出面,整顿吏治,安抚各方,收拢人心,建立无人可及的威望。” “第三步,也是最后一步……” 钱三多的声音陡然压低,每一个字都重若千钧。 “‘惊蛰’。” “一旦时机成熟,或殿下察觉到来自陛下的致命威胁,便立刻启动。” “届时,羽林卫指挥使张赫控制宫城。” “被收买的九门提督封锁京城。” “潜伏在京郊大营的我们的人,里应外合。” “三方合力,以雷霆之势,完成对京城的全面军事控制。” “然后……” 他没有再说下去。 然后,就是龙椅易主。 裴宣站在一旁,只觉得一股寒意从尾椎骨窜起,四肢百骸的血液都快要冻结。 他以为太子只是剪除异己,巩固储位。 他从未想过,太子从一开始,就存了这不臣之心! 这不是谋逆。 这是要改朝换代! “京郊大营,你们也有人?”顾长风的眼神,是前所未见的冰冷。 京郊大营,十万精锐,是拱卫京师的最后一道铁闸。 那里若出问题,江山易主,只在旦夕。 “有。”钱三多麻木地点头,“京郊大营副都统,王莽。” “他……是鬼面大人亲自策反。每年,我们从账上拨五十万两军饷给他,用于收买军心,豢养死士。” “王莽?!”裴宣失声惊呼,“不可能!他是穆老将军一手提拔的亲信,怎会背叛穆家!” “因为鬼面大人,给了他一个无法拒绝的承诺。”钱三多的脸上,竟浮现出一丝扭曲的笑意。 “什么承诺?” “事成之后,王莽,将取代穆天成,成为新的镇国大将军。” “并且,穆家千金穆云汐,也将赐婚于他。” “混账!”裴宣气得一拳砸在桌上,指节发白,浑身颤抖。 不仅要夺其权,还要辱其家,夺其妻! 何其歹毒! 顾长风的脸上却不见愤怒,他的大脑正在疯狂地整合着所有信息。 一个完整的、令人不寒而栗的逻辑链条,正在他脑中形成。 太子缺乏安全感,恐惧被废,于是暗中培植势力。 他找到了“鬼面”,一个野心勃勃的合伙人,制定了“惊蛰”计划。 鬼面负责执行,算盘负责管钱。 他们将刘承、王呈炳、孙志,甚至王莽这样的人拉下水,策划李景案,拉开“春雷”的序幕。 可自己这个变数,打乱了他们的一切。 从李景案,到影六,再到孙志,一步步,将他们逼上了绝路。 最终,太子走投无路,准备启动“惊蛰”,做最后的困兽之斗。 “鬼面……”顾长风的指尖在桌上无声划过。 这个人,才是所有阴谋的核心。 一个幽灵,贯穿始终。 是他找到了刘承,策反了王莽,制定了“惊蛰”。 甚至,嫁祸宰相与将军的毒计,也出自他手。 这个人的危险程度,还在太子之上。 他到底是谁? “钱三多,”顾长风看着他,“你,见过鬼面的真面目吗?” 钱三多摇头。 “没有。鬼面大人行事滴水不漏,所有接触皆是密信。我只知,他是殿下最信任的人,甚至超过了我。” “我们所有的资金,最终流向,只有他一人知晓,连我都无权过问。” “最终的流向?”顾长风捕捉到了这个词。 “每年,都有一笔数额巨大且用途不明的资金,从账上划走。”钱三多回忆着,“这笔钱,既不用于收买官员,也不用于豢养死士。” “我曾斗胆问过一次,鬼面大人说,这笔钱,是用来买‘保险’的。” “保险?” “对。”钱三多点头,“他说,‘惊蛰’计划并非万无一失。万一失败,这笔钱,就是殿下和我们所有人最后的退路。” “流向了哪里?”顾长风追问。 “不知。”钱三多再次摇头,“账目上,只记到‘出关’。” “出关?”顾长风的呼吸,有了一瞬间的凝滞。 “对。”钱三多说,“从山海关,流了出去。” “流向了……关外的,辽东。” 辽东! 这两个字出口的瞬间,审讯室内的空气仿佛被抽干! 大乾王朝的北方,是辽东。 那里,盘踞着让大乾数代帝王都寝食难安的心腹大患。 女真部落。 太子,竟然和关外的女真人,有资金往来? 顾长风只觉得眼前阵阵发黑。 他终于明白,这盘棋,究竟有多大。 这早已不是皇子争位,朝堂内斗。 这是通敌! 是叛国! 是引狼入室! 李斌言不是在买“保险”,他是在给自己找一个强大的“外援”! 惊蛰成功,他登基为帝,那笔钱是收买女真、稳固皇位的筹码。 惊蛰失败,他可以借女真之力卷土重来,哪怕裂土封疆,割让大乾的江山! 疯子! 一个彻头彻尾,赌上国运的疯子! “顾公子……顾公子?”裴宣的声音,将顾长风从那无底的深渊中拉了回来。 顾长风缓缓吐出一口气,压下胸口翻涌的惊涛。 他看着裴宣,眼神凝重到了极点。 “裴卿,立刻封锁大理寺,任何人不许进出!” “所有关于‘惊蛰’和辽东的供词,列为最高机密,除了我们三人,绝不能让第四人知晓!” 裴宣看着他脸上的神情,也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已远超想象,重重点头:“好!” “钱三多,”顾长风重新看向他,“你立了大功。不仅救了你自己的命,也救了整个大乾。” 钱三多惨然一笑,无言以对。 他知道,自己已经没有回头路了。 顾长风站起身。 他必须立刻去见皇帝。 这件事,需要帝王的雷霆之怒来亲自终结。 可就在他迈步的瞬间。 一个念头,毫无征兆地在他脑海中炸开。 他猛地定住身形,骤然转身,目光死死钉在钱三多身上。 “最后一个问题。” 他的声音,因一个荒谬至极的猜想而微微发颤。 “鬼面,在与你和太子传递消息时,有没有什么共同的习惯?” “或者说,特殊的符号?” 钱三多愣住,努力回忆。 许久,他不确定地开口:“符号?好像……有。” “鬼面大人在密信末尾画押时,会画一个很小的符号。” “他说,那是他的私人印记。” “什么符号?”顾长风感觉自己的心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住了。 “一个……” 钱三多伸出手指,沾了点茶水,在桌上,缓缓画出一个图形。 “一个,不完整的,算珠。” 轰——! 顾长风的整个世界,在这一刻,崩塌了。 孙志临死前,在马车里刻下的符号。 皇帝在御书房,看到那个符号时,失态的表情。 钱三多此刻,画出来的,鬼面的印记。 三个,一模一样的不完整的算珠! 所有线索,所有迷雾,所有看似矛盾的细节,在这一瞬间,被一道刺目的血光,彻底贯穿! 鬼面,不是一个人。 鬼面,从一开始,就是两个人。 一个,是太子身边那个戴着面具的影子总管。 而另一个…… 是孙志。 是皇帝,安插在太子身边,最深,最毒的卧底! 他用“鬼面”这个双重身份,既为太子效命,又将太子的所有秘密,源源不断地传递给了皇帝! 皇帝,对“惊蛰”计划了如指掌! 他对太子勾结女真,也了如指掌! 他召见孙志,根本不是为了让他当诱饵,而是要回收这颗最重要的棋子! 可太子,先他一步,下了杀手。 孙志在临死前,用尽最后的气力,留下了自己的身份印记。 他不是在传递“算盘”的线索。 他是在告诉皇帝,告诉自己—— “我,鬼面,任务,完成。” 第61章 天子之棋 御书房。 灯火通明,却照不进一丝暖意,宫殿冰冷得没有人气。 大乾皇帝李世昭,独自站在窗前,负手而立。 他的目光穿透重重宫墙,望向京城东北方,那片沉沉的夜色。 辽东的方向。 他的脸庞没有表情,威严,冷漠,宛如一尊万古不化的神像。 藏在龙袍广袖下的手,却死死攥着,指节因过度用力而泛出白色。 一个老太监如鬼影般出现,悄无声息。 “陛下,顾公子,求见。” 皇帝没有回头,声音听不出波澜。 “让他进来。” 顾长风独自走入御书房。 他没有跪,甚至没有行礼。 他只是静静站在那里,看着那个熟悉又陌生的帝王背影。 从踏入这座宫殿的瞬间,他与皇帝之间那层虚伪的君臣窗纸,便被彻底捅破。 此刻,他们是平等的。 至少,在智识的棋盘上,是平等的。 许久,皇帝才缓缓开口,声音里带着一丝难言的疲惫。 “你都知道了。” 这不是问句,是陈述。 “是。”顾长风的回答,简单直接。 “孙志,是您的人。” “‘鬼面’,也是您的人。” “从太子所有的行动开始,就都在您的掌控之中。” “李景案,刘承贪腐,甚至他勾结女真,意图谋逆。” “您,什么都知道。” 皇帝缓缓转身。 他的脸上没有被揭穿的恼怒,没有分毫意外。 只有一种棋逢对手的欣赏,和一种深可见骨的孤独。 “你,比朕想象的,还要聪明。” 他看着顾长风,像在欣赏一件自己亲手打磨出的最完美的作品。 “朕,没有选错人。” “所以,这一切都是您布的局。”顾长风的声音依旧平静,却带着冰冷的质问。 “您利用太子对您的恐惧,利用他内心的不安,一步步诱导他走上这条不归路。” “您安插孙志,这个最完美的‘鬼面’在他身边,既为他出谋划策,又将他所有秘密呈上您的案头。” “您甚至默许他联系关外的女真人。” “您到底想做什么?” “您难道真不怕他引狼入室,让整个大乾陷入战火?” 这是顾长风最无法理解的地方。 虎毒尚不食子。 可这位皇帝,不仅在食子。 他是在用自己的儿子、满朝文武、天下百姓,当一场豪赌的筹码! 他在赌什么? 皇帝笑了。 那笑容里有自嘲,有悲凉,更有属于帝王的绝对自信。 “朕,当然怕。” “朕比谁都怕,这江山在朕手里出乱子。” “所以,朕才要在他还未成气候之前,将他连根拔起。” 他走到龙案前,从一个上锁的暗格里,取出一份同样用皮纸制成的名册,扔给顾长风。 “打开看看。” 顾长风接过,翻开。 只一眼,他的瞳孔骤然收缩。 名册上记录的不是官员,而是一个个商贾、豪族,乃至江湖门派的名字。 这些名字的后面,都跟着一个共同的指向。 辽东,女真,金帐王庭。 “这是……” “是朕查了十年,才查出来的,女真人在我大乾境内安插的所有奸细和据点。”皇帝的声音冰冷如铁。 “这些年他们在不断的扩张,吞并了草原上数个汗国,愈发强大。” “他们渗透了我们的盐铁、茶马、布匹、粮食……几乎所有命脉。” “他们用赚来的钱,在关外购买兵器,招募勇士,在内收贿买通官员。” “一群附着在我大乾身上的吸血蚂蟥!” “朕恨不得将他们食肉寝皮!” “可朕不能。” “大乾安逸太久了。” “积弊也太深。" “贪腐,思安,只顾享乐。” "若不是当年穆天成在边疆大败女真大军,恐怕大乾已经亡国了。” 皇帝的眼中闪过一丝无奈。 看着挂在墙上的大乾版图,这个已经延续了两百多载的王朝。 当这个王朝传递在他的手中时,才知道病根有多深。 “一但战火重燃,那就是不死不休的灭国之战了,大乾还没做好准备。” “所以,朕要下猛药。” “朕不知道他们的钱藏在哪里,人躲在哪里。” “贸然动手,只会打草惊蛇,让他们把所有财富转移出去。” “所以,朕需要一个契机。” “一个可以让他们自己把钱,都乖乖送上门来的契机。” 顾长风的心脏狠狠一颤。 他彻底明白了。 他看着皇帝,一字一顿地说道:“所以,您利用了太子。” “您默许太子和他们接触。” “您让太子,成为那个最大的‘中间商’。” “您让太子用他的身份,去整合所有女真奸细的地下钱庄。” “您让‘算盘’,去掌管这笔黑色的财富。” “您让大乾内的顽疾,全站在太子的阵营。” “您从头到尾,都不是想查太子谋逆。” “您是想借查太子的名义,将女真人在我大乾经营数十年的财富,一网打尽!” “您想用您儿子的罪,来换大乾边境未来数十年的安宁!” “是。” 皇帝承认了。 他看着顾长风,眼神里满是赞许。 “朕的儿子若有你一半头脑,朕也不至于如此大费周章。” “朕这一生,都在跟人斗,跟天斗。” “朕的儿子,太弱,太蠢,也太心急,他守不住这江山。” “与其等他将来被女真人,或者权臣玩弄于股掌,落得国破家亡的下场。” “不如现在,就用他这块‘废料’,为大乾,做最后一点贡献。” 皇帝的话很轻、很淡。 顾长风却感到一股发自骨髓的寒冷。 这就是帝王。 一个将亲情、人性都踩在脚下,只为江山社稷,可以牺牲一切的,孤独的怪物。 “那孙志呢?”顾长风问,“他,也是您计划中的牺牲品吗?” 提到孙志,皇帝脸上第一次露出了真正的情绪波动,一种混杂着痛惜与愧疚的复杂。 “他,是朕的手足。” 皇帝闭上了眼睛。 “朕,对不起他。” “现在,棋局到了收官之时。”皇帝重新睁眼,眼中只剩下冰冷的理智。 “顾长风,朕需要你,为朕落下最后一子。” “您说。” “朕要你去查抄太子府。”皇帝的声音不带一丝感情。 “朕要你拿着钱三多的供词,拿着那本通敌叛国的名册,亲自去东宫,宣读朕的旨意。” “朕要,废黜太子!” 顾长风的心猛地一沉。 这是皇帝对他最后的考验,也是最残忍的考验。 让他一个臣子,去亲手终结一个储君的命运。 这等于把他架在火上烤。 从今往后,他就是扳倒太子的第一“功臣”,也是所有旧太子党羽眼里的第一死敌。 他再无退路。 只能永远地,当皇帝手中那把最锋利的刀。 “草民,遵旨。” 顾长风没有选择。 他缓缓跪了下去。 这是他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心甘情愿地向这位帝王下跪。 他跪的不是权力。 而是这位帝王为了江山社稷,不惜牺牲一切的那份,沉重到令人窒息的担当。 当顾长风手持那卷明黄色的废黜圣旨,带着裴宣、陈景云和上千钦差卫队的精锐,将东宫围得水泄不通时。 太子李斌言,正穿着一身崭新的太子朝服。 他没有反抗,没有惊慌。 他只是安静地坐在毓庆殿的台阶上,看着天边那轮即将升起的朝阳。 他的脸上,带着一种解脱的笑容。 “你来了。” 他对顾长风说。 “本宫,等你很久了。” 顾长风看着这个曾经不可一世,如今众叛亲离的失败者。 他没有说话。 只是缓缓展开了手中的圣旨。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第62章 最后的朝阳 京城的大雪,停了。 废黜太子的圣旨,像一道天雷,劈碎了笼罩京城数日的阴云,也震碎了朝堂内外所有人的幻想。 攻讦、弹劾、站队……前几日还沸反盈天的种种喧嚣,此刻都在那卷明黄色的绸缎前,死寂无声。 风暴的中心,东宫,静得能听到雪融化的声音。 没有哭喊,没有求饶,甚至没有一句咒骂。 上千名宫人内侍,被钦差卫队的兵士押解着,黑压压地跪在雪地里,垂着头,如同等待宰杀的牲畜。 顾长风独自一人,走上通往毓庆殿的台阶。 他的每一步,都踩在湿滑的积雪上,发出咯吱的轻响,那是这片死寂中唯一的声音。 裴宣和陈景云立在殿外,没有跟上来。 他们将这最后的时刻,留给了顾长风,和那个彻底输掉一切的男人。 这是胜利者与失败者之间,一场无声的告别。 毓庆殿的朱漆大门洞开着,像一个巨大的、沉默的伤口。 寒风在门槛处打着旋,卷起几片被雪水浸透的枯叶。 李斌言就坐在门内的台阶上。 他不再是太子了。 那身繁复华贵的朝服被脱下,换成了一袭干净的月白常服,长发仅用一根素玉簪束着,素净得像个赴死的书生。 他的面前,摆着一局残棋。 黑子被白子绞杀殆尽,只剩下几枚苟延残喘的棋子,困在角落,像极了他此刻的人生。 他没看顾长风,只是望着天。 天边,一轮苍白的朝阳正挣扎着穿透厚重的云层,投下几缕毫无温度的光。 “我七岁那年,第一次见到这样的太阳。” 李斌言开口,声音轻得像是梦呓,又平静得令人心悸。 “那天,五弟因为偷看兵部奏折,被父皇亲手打断了腿,送去了皇陵。” “父皇把我叫到御书房,罚我跪在窗边,看了一整夜的星辰,直到天亮。” 他顿了顿,嘴角扯出一个空洞的弧度。 “父皇说,你看,太阳出来了。昨夜的星辰,一颗也看不见了。” “他还说,君王,就是天上的太阳。太阳一出,所有的星星,都必须黯淡。哪怕,那颗星,是他的儿子。” 顾长风沉默地听着。 他知道,这不是忏悔,更不是求饶。 这是一个被判了终身监禁的人,在对自己扭曲的一生,做最后的盖棺定论。 “从那天起,我就怕了。” 李斌言的指尖,摩挲着棋盘上一枚冰冷的玉石棋子,那触感仿佛能钻进骨髓里。 “我怕的,不是父皇不爱我。” 他笑了,自嘲的笑意里是化不开的悲凉。 “我怕的,是他太‘爱’我了。” “他教我帝王之术,教我权谋制衡,他要把我打造成最完美的继承人。” “他把天下最锋利的刀,亲自交到我的手上。” “可他忘了,一个孩子拿着太锋利的刀,最先割伤的,永远是自己。” “他越是把江山社稷的重量压在我身上,我便越是恐惧。我怕做得不够好,怕辜负他的期望,怕我……会成为下一个五弟。” “所以,我开始抓权,开始敛财,开始培植我自己的势力。” 李斌言终于转过头,第一次,用他那双亮得吓人的眼睛,直视着顾长风。 那双眼睛里,燃烧着生命最后的光焰。 “顾长风,你是不是觉得我很可笑?” “我不是想谋反。” “我只是……只是想在父皇对我举起屠刀的那一天,能有一点点,自保的本钱。” “我只是想告诉他,父皇,你的儿子,没有你想的那么弱小。我……也能成为一颗,不会被太阳光芒彻底掩盖的星星。” 顾长风的心脏,被这句话狠狠攥了一下。 他看着眼前这个男人。 一个被“帝王之爱”逼到疯魔的儿子。 一个用尽一生,都在与父亲那道庞大的影子搏斗,最终被影子吞噬得一干二净的失败者。 “你错了。”顾长风终于开口,声音没有任何情绪。 “勾结女真,不是自保。” “那是取死。” “女真?”李斌言的脸上先是闪过一丝纯粹的茫然,随即,那茫然化为了悟,又由了悟变成了撕心裂肺的惨笑。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是‘鬼面’……” “我从不信那些关外蛮子,是鬼面!是他告诉我,那是最后的退路!他说草原上的狼贪婪又愚蠢,给足了钱,就能当狗来用!事成之后,再一脚踢开便是!” 他笑着,笑得身体剧烈颤抖,笑得眼泪不受控制地夺眶而出。 那笑声在空旷的殿宇里回荡,破碎,又凄厉。 “我真是个傻子。” “我以为鬼面是我的影子,是我最锋利的刀。却原来,他从头到尾都是父皇的棋子!” “是他,亲手给我递来了这杯毒酒。” 他猛地抬手,抹了一把脸上的泪,动作粗暴。 “而我,一饮而尽。” 顾长风无言。 孙志这个“鬼面”,确实完美地完成了皇帝的任务。他不仅将太子的所有秘密呈报,更在最关键的时候,诱导太子走出了最错误,也最致命的一步。 “你赢了。” 李斌言收敛了所有表情,重新变回那具死寂的空壳。 “你比我聪明,比我狠。父皇选你这把刀,选对了。” 他站起身,走到顾长风面前。 “我,只有一个请求。” “说。” “让我留在这东宫。”李斌言的语气里,竟透出一种近乎哀求的卑微,“这里虽然是囚笼,但至少,离父皇的御书房够远。” “我不想再看见他了。” “永远,也不想。” 顾长风看着他,看了很久,才轻轻点头。 “陛下,已下旨。” “从今日起,东宫内外,尽数封禁。无诏,任何人不得出入。” “你,将在此,度过余生。” 听到这句话,李斌言紧绷的身体,肉眼可见地松弛了下来。 那是一种,终于得到解脱的塌陷。 “多谢。” 他吐出这两个字,转身,走回那局残棋前,重新坐下。 他没有再看顾长风一眼,仿佛这个世界上,只剩下他,和那盘他永远也赢不了的棋。 顾长风退出了毓庆殿。 殿外的阳光似乎明亮了些,照在雪地上,白得刺眼。 裴宣和陈景云迎了上来。 “都……结束了?”裴宣的声音有些干。 顾长风点头。 “结束了。” 是的,太子的时代,结束了。 可顾长风比谁都清楚,当这位天子棋手清理掉棋盘上的废子时,就会立刻摆上另一盘新的棋。 而自己,依旧是那颗身在局中,无法后退的棋子。 不。 或许不是棋子。 是刀。 是那把刚刚饮过太子之血,被天子握在手中,随时准备挥向下一个敌人的,最锋利的刀。 他抬起头,望向京城的东北方。 那里的天,依旧阴沉。 (有关读者指出的为什么称呼裴宣为裴卿,因为大理寺卿是九卿之一,称呼裴卿是尊称,不是皇上说的爱卿的卿) 第63章 鸿胪寺的石子 御书房。 这里依旧空旷,依旧冰冷,仿佛能冻结人的魂魄。 皇帝李世昭独自站在那幅巨大的《大乾疆域图》前。 他的目光,越过了北境的崇山峻岭,落在那片用淡墨渲染出的、广袤无垠的草原上。 他的背影,如同一座沉默了千年的山。 顾长风走进来。 没有通传,也没有跪拜。 他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 他在等。 等这位大乾王朝最顶级的棋手,落下新的一子。 “他都与你说了?” 皇帝没有回头,声音平静得听不出任何波澜。 “是。” 顾长风回答。 “是不是觉得朕,很狠心?” “草民不敢。” “朕问的不是敢不敢。” 皇帝缓缓转身,那双深邃如渊的眼眸里,第一次,浮现出一丝不加掩饰的疲惫。 “朕问的是,是不是。” “不是。” 顾长风的回答,依旧平静。 “陛下是君,他是臣,亦是子。” “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父要子亡,子不得不亡。” “这,就是皇家。” 皇帝凝视着他,许久,忽然笑了。 那笑容里有欣赏,有自嘲,更有一种凌驾于众生之上的,绝对的孤独。 “你啊……” “什么都懂,什么都看得太透。” “这样活着,很累吧。” 顾长风没有回答。 皇帝也没有再追问,挥挥手,一位太监捧着一件东西进来。那是一件崭新的官袍,和一纸委任状。 官袍是绯红色的,银线绣着一只白鹇。 八品文官的制式。 “朕,说过要赏你。” 皇帝将委任状推到顾长风面前。 “从今日起,你便是鸿胪寺主簿,官居八品。” 鸿胪寺。 负责朝会、宴飨、祭祀礼仪,以及接待四方藩属的衙门。 是天子喉舌,国家颜面。 也是一个迎来送往,务虚不务实的清闲之地。 八品主簿,更是人微言轻,无缘朝会。 从一个搅动京城风云、手握钦差大权的白衣客,到一个无足轻重的八品小官。 这不是赏赐。 这是贬斥。 裴宣若在此,定会惊愕。 陈景云若在此,定会以为陛下在鸟尽弓藏。 但顾长风只是拿起那份委任状,看了一眼,便平静地收下了。 “草民,谢陛下隆恩。” “你不问朕,为何?” 皇帝的目光变得锐利,似乎要穿透顾长风平静的表象,直抵他的内心。 “陛下自有深意。”顾长风道。 “好一个‘自有深意’。” 皇帝点了点头,眼中的赞许之色更浓。 “朕将你放在鸿胪寺,有三重用意。” 他伸出一根手指。 “其一,避祸。太子虽废,党羽未尽。你这把刀太过锋利,也太过招摇。朕把你放进清水衙门,是让你暂离风暴,保你的命。” 他又伸出第二根手指。 “其二,让你学。你擅长破案,精于算计,但于国之大体,于朝堂制衡,于纵横捭阖,你还是一张白纸。鸿胪寺,便是你的学堂。朕要你去看懂人心,更要看懂……国与国之间的人心。” 皇帝的目光,重新落回那张疆域图上。 “至于其三……” 他的声音,陡然沉了下去。 “朕要你,在那里,多看,多想,多找找。顺便等一些人来。” 顾长风的眼帘微垂,遮住了眸中的光。 “草民愚钝。” “不,你懂。” 皇帝一语道破。 “你借太子之手,一夜之间,斩断了女真金帐王庭在我大乾经营数十年的所有血脉。” “这等于,在草原那头最凶猛的狼王身上,生生剜下了一大块肉。” “你觉得,它会善罢甘休吗?” 御书房内的空气,在这一刻,仿佛被抽干了。 顾长风能清晰地听到自己的心跳声,一下,又一下,沉重如鼓。 “他们,会来。” “当然。” 皇帝的嘴角,勾起一抹淬着寒冰的弧度。 “他们不仅会来,而且已经在路上了。” “他们会以‘商队无故被劫掠’为由,派遣使者,前来我大乾‘兴师问罪’。” “表面上,是来讨说法。” “实际上,是来刺探虚实。他们想看,是谁,有这么大的胆子敢动他们的钱袋。他们更想看,我大乾的朝堂,在经历了这场动荡之后,是否……有机可乘。” 皇帝看着顾长风,一字一顿。 “而你,顾长风,鸿胪寺八品主簿,将作为朕的代表,全权负责,接待这支援自草原的‘使团’。” “朕要你,不卑不亢,寸步不让。” “朕更要你,从他们的嘴里,从他们每一个眼神,每一个动作里,给朕,挖出他们真正的图谋!” “这,才是朕给你这把刀,准备的,真正的战场。” 这番话,没有惊雷,却字字砸在顾长风的心上,让他整个人的认知轰然洞开。 鸿胪寺不是清水衙门,是不见硝烟的战场。 八品官不是人微言轻,而是藏于暗处、最不引人注目的利刃。 皇帝将他放在这里,不是贬斥,不是鸟尽弓藏。 而是将他,安插在了整个大乾王朝,抵御外敌的第一线! 这是一个比扳倒太子,危险百倍,也重要百倍的任务。 “臣……领旨。” 顾长风缓缓跪了下去,双手举过头顶,接过了那件绯红色的官袍。 这是他第二次,向这位帝王下跪。 第一次,是为那份“不惜牺牲一切”的帝王担当。 这一次,是为一个更宏大,也更危险的棋局。 “去吧。” 皇帝挥了挥手,重新转过身,面对着那张巨大的疆域图。 “边境的急报,最多还有半个月,就会到京城。” “留给你的时间,不多了。” 顾长风起身,抱着那身崭新的官袍,默默退出了御书房。 殿门外,冬日的阳光照在他身上。 明明有些许暖意。 他却感到,一种从血脉深处渗出的、彻骨的寒冷。 而在不为人知的角落里,一骑从京城的角落里离开,直奔遥远的北方而去。 第64章 破船 回到吴家小院时,天色已近黄昏。 顾长风刚踏进院门,脚步便是一顿。 院里那棵歪脖子槐树下,站着一个铁塔般的身影,一身黑衣,腰悬佩刀,面无表情地杵着,像一尊门神。 是昆十三。 顾长风的心沉了下去,目光投向那扇紧闭的堂屋木门。宰相的铁卫统领守在门外,那门里坐着的,还能是谁? 他推门而入,一股混杂着饭菜香气与压抑的沉默,扑面而来。 屋里点着灯,光线昏黄。 表叔吴谦僵直地坐在椅子上,背挺得像块木板,额角的汗珠在灯下闪着光,大气不敢出。 表婶刘氏则端着一盘菜,手足无措地站在桌边,脸上挂着一种既想讨好又怕得罪的扭曲笑容,整个人像被点了穴。 而在主位上,一个身着常服,却依旧威势逼人的身影,正端着一只粗瓷碗,默默地吃着饭。 是李纲。 桌上摆着三两样小菜,一盘炒青菜,一碟醋溜土豆丝,还有一碗卧了两个鸡蛋的肉臊面。寻常得不能再寻常的民家饭食。 这位权倾朝野的宰相,吃得很慢,很认真,仿佛在品尝什么山珍海味。 “回来了。”李纲没有抬头,声音平淡。 刘氏像是得了赦令,哆哆嗦嗦地把手里的菜放在桌上,结结巴巴地说:“长……长风回来了,相爷,我……我再去给他下碗面。” “不必了。”李纲放下碗筷,“让他坐。” 顾长风依言在吴谦身边坐下,屋内的空气愈发凝滞。吴谦偷偷递过来一个眼神,那眼神里写满了“天塌了,我该怎么办”的绝望。 刘氏悄无声息地退到墙角,紧张地绞着自己的衣角,眼睛却死死盯着桌上的菜,似乎在心疼这位大人物吃得太少。 一顿饭,在死一般的寂静中吃完了。 李纲端起桌上的酒杯,那是最劣质的烧刀子,辛辣呛人。他一饮而尽,喉结滚动,脸上泛起一抹病态的潮红。 “我儿李景的死,”他终于开口,目光落在顾长风脸上,平静得可怕,“是陛下的手笔,对吗?” 他早已猜到了。 或许从顾长风开棺验尸,查出丹心木的那一刻起。或许从皇帝雷厉风行,废黜太子的那一刻起。他什么都想明白了。 他只是不甘心。 他需要从顾长风这里,得到一个能让他彻底死心的答案。 顾长风没有说话。 他只是沉默地看着这位老人。 有时候,沉默,就是最残忍的回答。 李纲懂了。他惨然一笑,那笑容比哭还难看。他像是瞬间被抽走了所有的精气神,那个运筹帷幄的宰相不见了,只剩下一个痛失爱子的父亲。 他又倒了一杯酒,却没有喝,只是怔怔地看着杯中浑浊的酒液,目光仿佛穿透了时光。 “很多年前,陛下,还只是一个不受宠的郡王。”他的声音变得悠远而沙哑。“我,也只是他王府里一个不起眼的属官。而穆天成那老匹夫,是右林军里一个负责保卫王府的小校。” “那时候,我的妻子与穆天成的妻子,几乎是同时有了身孕。殿下心血来潮,喝多了酒,拍着我俩的肩膀说,若我两家生的是一男一女,他便亲自为我们保媒。” 李纲的眼角,有什么晶莹的东西一闪而过。 “谁能想到……谁能想到……” 他喃喃自语,将杯中酒再次饮尽。 “当年的太子和怀王,为了争那个位子,斗得你死我活,朝堂乌烟瘴气,结党营私,相互攻伐,京城里血流成河,民不聊生。” “后来,先帝突然暴毙于宫中。”李纲的声音陡然压低,每一个字都透着刺骨的寒意,“我与穆天成,别无选择。” “为了殿下,也为了这天下百姓能有个活路。” “我们,冒死起兵。” “那一夜,穆天成手下只有八百亲兵。我们以这八百人,硬生生将太子和怀王,连同他们的党羽,尽数伏杀于东阳门之外。” “血,把东阳门的石阶都染红了,三天三夜都冲不干净。” 吴谦听到这等惊天秘闻,吓得浑身一哆嗦,差点从椅子上滑下去。刘氏更是捂住了嘴,眼中满是骇然。 顾长风的心,也狠狠地沉了下去。 原来,这君臣三人,竟是以如此血腥的投名状,开启了这个时代。 “陛下,是个好皇帝。”李纲长长地吐出一口酒气,眼神里满是疲惫与落寞,“他登基之后,励精图治,肃清吏治,让大乾有了十几年的安稳。” “而我,虽位极人臣,做的,却一直是个裱糊匠的活儿。” 他自嘲地笑了笑。 “这大乾朝,就像一间四处漏风的破屋子。我每日的工作,就是东边补一块,西边糊一层,勉强维持着它不倒。看着千疮百孔,却始终没有勇气,将这间破房子一脚踢倒,推倒重建。” “或许,是人老了,安逸了。” “没了当年在东阳门外,杀人时的那股血性了。” 一个将亲生儿子当做棋子,冷酷地清理门户的帝王。一个为了巩固权力,不惜背弃当年诺言,挑起文武之争的将军。一个看似大权在握,实则在修修补补中耗尽了心血的宰相。 这就是支撑起大乾王朝的,三根最粗壮的顶梁柱。 每一根,都早已被岁月和权力腐蚀得伤痕累累。 “一艘即将沉没的船,四处都是窟窿,水手们惊慌失措。”顾长风忽然开口,声音清朗,打破了屋内的沉闷。“就算船上有最高超的工匠,能修补船身,也需要有一个人,站在甲板上,用最笨的办法,一瓢一瓢,将涌进来的海水舀出去。” 他看着李纲。 “只有先将船支撑到不沉,工匠才有机会从容地修补漏洞。只有船能撑到港口,才有推倒重建的可能。” “相爷您,就是那个舀水的人。” 李纲猛地一震。他死死地盯着顾长风,那双浑浊的老眼里,第一次,有了一丝别样的光彩。 “舀水人?”李纲的声音里透着一丝苦涩的自嘲,“可这船上的窟窿越来越大,涌进来的水越来越多。我这把老骨头,还能舀多久?这艘破船,真的……还能撑到靠岸的那一天吗?” 他的话里,满是浸透了岁月的绝望。 “能不能靠岸,不取决于舀水的人,而取决于掌舵的人。”顾长风的目光平静而深远,“陛下从未想过只靠修修补补。他要的,是换掉整艘船的龙骨。而相爷您要做的,就是撑到那一刻。” “至于我,”顾长风话锋一转,声音里听不出是自嘲还是坦然,“陛下已把我这颗石子,扔进了鸿胪寺。或许,是让我去看船外面,那片海还有多深。” “即使,我的最终归宿是沉入海底。” “鸿胪寺……”李纲咀嚼着这三个字,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骇人的精光,随即又化为无尽的疲惫。 他懂了,彻底懂了。这盘棋,远未结束。 废黜太子,只是清扫了船舱内的老鼠,而真正的风暴,在船外。 他不是没有勇气,他只是在用自己的方式,为这个风雨飘摇的王朝,争取时间。 许久。 李纲站起身,没有再看任何人,也没有再说一句话。 他只是在与顾长风擦身而过时,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扔下了一句话。 “放手去做,背后有我。” 他推开门,走了出去,高大而佝偻的背影,消失在沉沉的夜色里。 第65章 衙门里的尘埃 鸿胪寺,皇城东南角。 与三法司衙门前的车马喧嚣不同,此地的青石板路,干净得能映出人影。 因为,根本无人踏足。 朱漆大门早已褪色,门前两株老槐树的秃枝刺向灰蒙蒙的天空,嶙峋如骨。 当顾长风身着那件崭新绯红的八品官袍,手持委任状踏入大门时,并未收获任何同僚的热情。 迎接他的,是死寂。 一种被审视、轻蔑与浓厚好奇心包裹的死寂。 衙门内,三三两两的官员靠在廊柱下,捧着茶杯,无神地晒着冬日里那点可怜的暖阳。 他们身上的官袍洗得发白,与顾长风那件崭新笔挺的官袍,对比得格外刺眼。 一个留着山羊胡的少卿眯着眼,慢悠悠踱了过来,视线在顾长风身上刮了一遍,官腔十足。 “新来的?名讳?何处调任?” “顾长风,奉陛下旨意,任鸿胪寺主簿。” 顾长风递上委任状,声线平稳。 “顾长风?” 这三个字,如同一块巨石砸入死水。 廊下的呢喃声戛然而止。 一只青瓷茶杯从某人手中滑落,在石板上摔得粉碎。 无数道目光瞬间聚焦而来,又如被针刺般飞速移开。 京城之中,谁人不知顾长风? 那个凭一己之力,将当朝太子拉下马,菜市场天天上演砍头,让整个朝堂天翻地覆的白衣书生。 他怎么会来鸿胪寺? 区区一个八品主簿? 一瞬间,各异的心思在众人眼中流转。 有人了然,这是功高震主,被陛下发配到这养老衙门,变相雪藏了。 有人窃喜,觉得这小子锋芒毕露,终究是摔了跟头。 但更多的人,选择了警惕与疏远。 没人想和一个“废太子”的头号死敌,扯上分毫干系。 山羊胡接过委任状,脸上的傲慢褪去,取而代之的是更深的疏离。 “原来是顾主簿,失敬。” 他毫无诚意地拱了拱手,“公房在西边最里头,自己过去。至于差事……主簿嘛,无非是抄录卷宗,整理故纸。无人传唤,待着便是。” 话毕,他转身就走,一个多余的字都欠奉。 顾长风并不在意。 他要的,就是这种被无视,被孤立的状态。 他穿过庭院,走向那间所谓的公房。 房间逼仄,陈旧。 一张桌,一把椅,一个散发着霉烂气息的书架。 桌面上,覆盖着一层厚厚的灰尘。 这里,不知被遗忘了多少年。 顾长风没去擦拭,他立在窗边,看着院中那些如同行尸走肉般的同僚。 他们,与这个衙门一样,被一层看不见的尘埃厚厚地包裹着。 磨平了棱角,耗尽了心气,只剩下麻木。 一整个上午,无人问津。 他像个幽灵,不属于这里,也无人理会。 直到午后,一个苍老的声音在门口响起。 “新来的?” 顾长风回头。 门口站着一位身穿紫色官袍的老者,手捧一个紫砂茶壶,头发花白,满脸的沟壑,唯独一双眼睛,浑浊中藏着一丝清明。 鸿胪寺卿,郑玄。 此地品级最高的官。 “下官顾长风,见过郑大人。”顾长风拱手。 郑玄却没让他起身,自顾自走进屋,用宽大的袖袍扫开椅上的积灰,径直坐下。 他呷了口热茶,眯着眼,像是在说给空气听。 “鸿胪寺,好地方啊。” “俸禄不少,差事不多,不党不争,不忧生死。” “能来这儿的,分两种人。” “一种,是熬干了心血,来这儿等死的。” “一种,是得罪了贵人,来这儿避祸的。” 他掀起眼皮,浑浊的目光陡然变得锐利。 “年轻人,说吧,你是来这儿避祸,还是等死?” 一个陷阱。 怎么答,都是错。 顾长风笑了,提起桌上的旧茶壶,为郑玄空了的杯子续上水。 “下官是来学东西的。” “学东西?”郑玄笑了,仿佛听见了世上最好笑的笑话,“这里,除了尘埃,还能学什么?” “学尘埃。” 郑玄端着茶杯的动作,顿住了。 “尘埃?” “尘埃会落下。”顾长风的声音平静,却仿佛带着重量,“落在功过是非上,落在被遗忘的枯骨上。我想看看,这满屋的尘埃下面,究竟埋着多少秘密。” 郑玄浑浊的眼底,第一次,迸射出骇人的精光。 他死死盯着眼前这个年轻人,像在重新认识他。 平静,谦和,却深不见底。 “你想看卷宗?”郑玄直接问。 “是。”顾长风点头,“下官初来乍到,想从故纸堆里,探探本寺的深浅。” “好,好一个探探深浅!”郑玄站起身,重重将茶壶顿在桌上,“库房的钥匙,在山羊胡那。告诉他,老夫准了!” 走到门口,他脚步一顿,没有回头,声音却清晰传来。 “但老夫得提醒你。” “鸿胪寺的卷宗,比人心里的鬼,还多。” “有些人,在里头看了一辈子,最后,自己也变成了鬼,变成了尘埃。” 话音落,人已远去。 顾长风望着他的背影,眼神幽深。 这位老寺卿,看穿了。 但他没点破,而是给了他一把钥匙。 一把,通往过去的钥匙。 顾长风找到山羊胡,传达了郑玄的命令。 山羊胡的脸上写满不忿,却还是老大不情愿地,从腰间解下一长串锈迹斑斑的钥匙,扔了过来。 “后院,库房,自己找!” “好几年没开过门了,呛死在里头,可别怪我!” 顾长风握着那串冰冷沉重的钥匙,走入后院。 库房的巨型铜锁,早已被铜绿覆盖。 “咔哒。” 试了数次,锁开了。 推开沉重的木门,一股纸张腐烂与尘土混合的气味扑面而来,能将人的呼吸都堵住。 门内的景象,让顾长风的瞳孔,也为之一缩。 这不是房间。 这是由卷宗和档案,堆砌出的巨大坟墓。 无数书架直顶房梁,密密麻麻塞满了发黄的纸卷,像一具具枯骨。 光线从高窗射入,形成一道道光柱,亿万尘埃在光柱中狂舞。 这里,埋葬着大乾开国以来,每一次朝贡,每一次册封,每一次与四方诸国的交锋。 这里,是帝国的另一部兴衰史。 一座被时光遗忘的宝库。 顾长风的嘴角,勾起一抹弧度。 多看,多想,多找找。 他找对地方了。 他信步走入,目光如电,飞速扫过一个个书架上褪色的标签。 他的法医本能,让他对一切与“死亡”、“失踪”、“意外”相关的字眼,有着超乎寻常的敏感。 终于,他从一个角落的书架顶层,抽出一卷落满灰尘的档案。 吹开封皮上的积尘,一行小篆映入眼帘。 “宣德元年,秋。金帐王庭使团入京,献宝马百匹,求娶公主。帝不允,使团滞留三月,无功而返。” 顾长风的视线,死死锁住“滞留三月”四字。 他翻开卷宗。 通篇都是迎来送往的繁文缛节,枯燥乏味。 可就在卷宗末页,一处用淡墨标注的、几乎被忽略的记录,让他的心脏猛地一跳。 “使团副使,阿古拉,因水土不服,病卒于馆驿。火化后,骨灰由其部下带回草原。” 病死? 还是一个来自草原、身体强健的使团副使? 最后,还被迅速火化,连尸骨都未留下? 顾长风的眼中,闪过一丝冰冷的寒光。 对于一个法医而言,没有尸体的死亡,本身就是最大的疑点。 而结尾批注只有两个朱批的红字"去向?"。 这应该就是皇帝陛下让他找到案子了。 他将这份卷宗,小心翼翼地,揣入了怀中。 第66章 鬼面的遗产 鸿胪寺的尘埃,能记录历史的轮廓。 但历史的血肉,往往藏在见不得光的阴沟里。 顾长风对此心知肚明。 他在库房里待了整整三天。 三天时间,他几乎翻遍了近二十年来,所有与金帐王庭有关的卷宗。 除了那个“病卒”的副使阿古拉,再无任何异常。 一切都显得那么天衣无缝。 问题,就出在这天衣无缝上。 草原使团的副使,地位堪比大乾侍郎,在京城暴毙,绝非小事。卷宗里却只有寥寥数笔,甚至连太医院的诊疗文书都付之阙如。 这不合规矩,这本身就是最大的破绽。 孙志。 顾长风想到了这个皇帝的“鬼面”。 孙志既然能接触到太子勾结女真的核心机密,必然掌握着属于他自己的情报网络。 它只会在市井的喧嚣与阴暗中,悄然运作。 第四天,顾长风换下那身刺眼的绯红官袍,穿上一身寻常的青色布衣,离开了鸿胪寺。 他没去三法司,也没见任何旧识。 他独自一人,走进了京城西市那片有名的“三不管”地界。 龙蛇混杂,鱼目混珠。 这里是销赃客的天堂,赌徒的乐园,更是消息贩子的交易所。 他走进一家名为“野火”的茶馆。 这个地点是他从孙志遗留的日志中获得的。 茶馆里烟雾缭绕,人声鼎沸。说书先生在台上唾沫横飞地讲着“顾书生智斗东宫”的段子,台下喝彩连连,浑然不知故事的主角,就坐在角落里。 顾长风要了一壶最便宜的粗茶。 他没有喝。 他只是静静地坐着,修长的手指蘸着茶水,在油腻的桌面上,看似无意识地画着一个符号。 一个,不完整的算珠。 他在钓鱼。 或者说,是在等一条嗅觉灵敏的蛇,从洞里探出头来。 一个时辰过去,茶水凉透。 就在顾长风准备起身时,一个穿着短褂,肩上搭着白毛巾的店小二,满脸堆笑地走了过来。 “客官,茶凉了,给您续上热的?” 店小二的笑容热情又市侩,但他的眼睛,却一眨不眨地,盯着顾长风刚刚画下的那个符号。 顾长风抬起头,目光平静地迎上他的视线。 “茶,就不必了。” 他从怀里,拿出那本从孙志府上搜出的,记录着太子集团人员的名册,不轻不重地推了过去。 “这个,你看看,能值多少茶钱。” 店小二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了。 他眼角的余光飞快扫过四周,身体微微前倾,声音压成了一条线。 “客官说笑了,小人就是个跑堂的,不懂这些。” “是吗?” 顾长风的指尖,在桌上那个不完整的算珠上,重重一点。 那声音不大,却仿佛敲在了店小二的心上。 “‘鬼面’,也是这么跟你说的?” “鬼面”两个字,如同一根烧红的铁针,狠狠刺入店小二的耳朵。 他身体剧烈一僵。 眼中的热情、市侩、伪装,在刹那间褪得干干净净,只剩下针尖般的警惕和深藏的恐惧。 他死死盯着顾长风,像是在审视一个从地狱里爬出来的魔鬼。 “你……到底是谁?” “我是来接替他的人。”顾长风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份量,“也是,来给你指条生路的人。” “孙志死了,他效忠的太子,也倒了。” “你这条线,断了。成了一条没人管的野狗。” 顾长风的每个字,都像一把小锤,精准地敲在店小二的心脏上。 “你猜,皇帝的缇骑要多久才能摸到这里?他们会放过你这个知道太多秘密的‘鬼面’余党吗?” “你再猜,那些曾经和你做过交易,被你攥着把柄的人,是希望你活着,还是希望你和孙志一样,悄无声息地消失?” 店小二的额角,已经渗出了细密的冷汗。 他握着毛巾的手,因为过度用力,指节惨白。 顾长风说的每一个字,都是他这几日夜夜惊醒的噩梦。 他的声音带上了无法抑制的颤抖:“你……你想怎么样?” “做我的蛇。”顾长风将那本名册,又往前推了推,“继续你的生意,只不过,以后你只为我咬人。” “我保你不死。” “而且,价钱,比鬼面给你的,高一倍。” 店小二,代号“老蛇”的情报贩子,喉咙里发出一声压抑的喘息。 他看着顾长风,那张脸年轻得过分,甚至称得上俊秀。 可那双眼睛,却比他见过的任何一个刀口舔血的亡命徒,都更冷,更深,更像不见底的深渊。 许久,他仿佛被抽走了所有力气。 “……我凭什么信你?” “就凭我知道,孙志是怎么用你的。” 顾长风将名册随意翻开,翻到写着“将作大臣,刘承”的那一页,指着下面那行蝇头小字——“牵线人:鬼面”。 老蛇的瞳孔猛地一缩。 “还凭,”顾长风的语气依旧平淡,“我知道你真名叫李二苟,老家在青州府李家村,家里还有个读书的弟弟,上个月,刚中了秀才,对不对?” 轰! 这最后一句话,彻底击溃了老蛇所有的心理防线。 这是他埋在心底最深处的软肋!是他最大的秘密!连鬼面都不知道! 他感觉自己在这年轻人面前,被剥得一丝不挂,毫无遮掩。 极致的恐惧,最终吞噬了所有的犹豫和侥幸。 “……好。” 老蛇从牙缝里,挤出了这个字,声音嘶哑得厉害。 “大人……想知道什么?” 他连称呼都变了。 “七年前,宣德元年秋,金帐王庭使团副使阿古拉,在京城馆驿暴毙。” 顾长风的语速不快,却带着一股探究真相的压迫感。 “我要知道,他,到底是怎么死的。” 老蛇的脸上闪过一丝惊讶,似乎没想到这位新主子一开口,问的就是这桩陈年旧案。 他沉吟了片刻,大脑飞速运转。 “回大人,这事……我知道。当年鬼面大人也让我查过。” “阿古拉,不是病死的。” “他是被毒死的。” “谁干的?” “手法很高明,不知是何人。用的是一种西域奇毒,无色无味,发作起来的脉象,和寻常风寒重症一模一样,连太医都验不出来。” “鬼面大人当年查到,阿古拉在死前,曾秘密接触过一个人。” “谁?” “当时的大理寺少卿,如今的……镇国将军府大管家,林柏。” 镇国将军府! 穆天成! 顾长风的眼底,掠过一丝寒芒。 这条线,竟然又绕回了穆家! 是穆天成下的手?动机是什么? “这个情报,我要了。”顾长风将一沓银票从袖中滑出,推到老蛇面前,“另外,我需要一个最新的消息。” “大人请讲。” “金帐王庭,是不是有新的使团,在路上了?” 老蛇的眼中,第一次,露出了由衷的敬畏。 这位新主子的手眼,当真通天! “是。”他重重点头,“消息是三天前从关外传回来的。使团已经动身,快马加鞭,最多不出十日,便能抵达京城。” “领头的正使,是谁?” 这一次,老蛇的脸色,变得前所未有的凝重。 “是金帐可汗最宠爱的第三个儿子。” “他的名字,叫,呼兰·阿都。” 老蛇的声音压到最低,每一个字,都仿佛带着草原的寒风。 “但在草原上,没人敢叫他的本名。” “他们都叫他……” “‘草原之狐’。” (意向征求,本书这还没个女主,要不要添个女主) 第67章 金帐狼嚎 北风如刀,割裂长空,呼啸着掠过无垠草原。 一座巨型金色帐篷,如山岳般镇压在无数毡包的拱卫中心,是这片土地上唯一的烈日。 此地,便是金帐王庭。 让大乾历代帝王夜不能寐的根源。 帐内,温暖如春。 厚重的狼皮地毯吞噬了所有脚步声,中央火盆的烈焰升腾,将帐内映照得恍如白昼。 数十名气息彪悍的部落首领与王子分坐两侧,矮几上堆满了烤全羊与马奶酒,却无人触碰。 所有人的目光,都汇聚在王座之上。 敬畏,且恐惧。 金帐大汗,巴图可汗,一头休憩中的苍老雄狮。 岁月在他脸上刻下纵横的沟壑,但那双眼眸,依旧闪动着噬人的凶光。 他手中把玩着一只纯金酒杯,坚硬的杯壁在他指间无声地扭曲、变形。 “我们伸进大乾心脏的那把刀,断了。” 巴图可汗的声音不高,却似冰层下的暗流,每一个字都带着粉碎骨骼的重量。 “我们用来买兵器、买粮食、买大乾官员脑袋的钱,都没了。” “整整二十年的心血,一夜之间,化为乌有!” 砰! 金杯被狠狠砸在地上,瞬间成了一块丑陋的金属饼。 “耻辱!” “这是黄金家族三百年来,最大的耻辱!” 大帐内,一片死寂。 连呼吸声都仿佛被冻结。 一个满脸刺青、壮硕如熊的王子霍然起身。 大王子,拔都。一个信奉用弯刀解决所有问题的男人。 “父汗!” 拔都声如雷霆,震得人耳膜嗡鸣。 “南人懦弱,只会阴谋诡计!我们该即刻召集勇士,南下!” “用铁蹄踏平他们的京城!用他们的血洗刷耻辱!” “把他们的皇帝抓来当马奴!把他们的公主赏给最勇猛的战士!” “杀!杀!杀!” 拔都的咆哮,瞬间点燃了帐内积压的怒火。 “杀!踏平中原!” “抢光他们的粮食和女人!” 一时间,帐内狼嚎四起,杀意沸腾。 巴图可汗冷漠地注视着这一切,不置一词。 直到,一声轻笑响起。 “呵呵。” 笑声极轻,却如一勺冰水,精准地浇灭了帐内所有的狂热。 众人视线猛然转去。 角落里,一个身材甚至有些瘦削的年轻人,正端着马奶酒,慢条斯理地品尝。 他身着雪白狐裘,面容俊美,与周遭的粗犷野性格格不入。 但无人敢轻视他。 他是巴图可汗最宠爱,也最令人忌惮的儿子。 三王子,呼兰·阿都。 草原人私下里,称他为——“草原之狐”。 “呼兰!”大王子拔都双目赤红,“你笑什么?难道我说的不对?你被南人的书读坏了脑子,忘了自己是黄金家族的血脉!” 呼兰放下酒碗,用一方洁白的丝巾,细致地擦拭嘴角。 他抬起头,那双狭长的狐狸眼,闪烁着洞察人心的狡黠。 “大哥,你的勇气,连雪狼都为之赞叹。” 他先是恭维,随即话锋陡转。 “可是,大哥,勇气,填不饱族人的肚子。” “南下?” “说得轻巧。” “大乾三十万边军是摆设?镇国将军穆天成是绵羊?” “上次交手,我们折损了多少勇士,大哥,你忘了?” 拔都的脸,瞬间涨成了猪肝色。 上一次战役,正是他亲率大军,却惨败而归,是他一生无法洗刷的耻辱。 呼兰不再看他,起身,踱步至大帐中央。 “父汗,各位叔伯。” “钱没了,是事实。但我们更该看到另一件事。” “大乾,出问题了。” 他的声音有一种奇特的魔力,瞬间攫取了所有人的心神。 “能在京城,悄无声息地拔除我们所有据点,绝非寻常官员所能为。这背后,必然有一只更强大的手。” “要么,是那个老皇帝,终于决心与我们撕破脸。” “要么,是他的某个儿子,想借我们的头,当他登上帝位的垫脚石。” “无论是哪一种,都说明,大乾内部,正在进行一场你死我活的争斗。” 呼兰的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 “而这,正是我们的机会。” “当两头猛虎在山中搏杀,最高明的猎人,从不参与撕咬。” “而是潜入它们的巢穴,偷走最珍贵的幼崽。” 王座上,巴图可汗的眼中,终于透出浓厚的兴趣。 “说下去。” “是,父汗。”呼兰躬身行礼。 “我们不仅不该开战,反而,应该立刻派遣使团,前往大乾京城。” “什么?!”拔都再次咆哮,“派使团?去摇尾乞怜吗?” “当然不是。” 呼兰的眼神,陡然阴冷下来。 “我们是去,‘兴师问罪’。” “我们要当面质问他们的皇帝,为何劫掠我们‘商人’的财产,这是不是在向伟大的金帐王庭宣战?” “我们要用最强硬的姿态,去试探他们的底线。” “更重要的,是借使团的身份,深入他们的心脏。亲眼看看,到底是谁,在背后操纵这一切。” “那个被我们用金钱喂饱的太子,是死是活?还有没有用?” “若他没用,我们就去找一个新的,更有用的‘代理人’。” “大乾的皇子,不止一个。他们的朝臣,也并非铁板一块。” “我要让他们,君臣相疑,父子相残。我要让他们,自己从内部,腐烂,崩溃。” “到那时,我们再挥鞭南下,整个中原,便尽是我们的牧场!” 话音落,金帐之内,鸦雀无声。 所有人都被这番狠毒到骨子里的计策,震得头皮发麻。 这比直接开战,可怕万倍! “好!” 王座上的巴图可汗,猛地一拍扶手,站了起来。 “好一个‘草原之狐’!” 他走到呼兰面前,高大的身影将呼兰完全笼罩。 “这件事,交给你。” “你要什么,本汗,给你什么!” “谢父汗!”呼兰的眼中,燃起野心的烈焰。 “不过……”巴图可汗的声音压低,只有父子二人能听见。 “除了查明真相,找到新代理人,你,还有最后一个任务。” “父汗请讲。” “七年前,阿古拉,死在大乾京城。” “最后一次传递出消息。他身上,找到了那份关于‘圣山’秘密的地图。” “找到那份地图。” 巴图可汗的眼中,闪过一丝无法抑制的狂热。 “或者,找到当年,杀死阿古拉的那个人。” “把他,或者它,给本汗,带回来!” 第68章 狐狼出使 金帐大汗的任命,如同一阵席卷王庭的风。 风里,裹挟着敬畏、嫉妒,以及更多藏在暗处的观望。 呼兰·阿都对此视若无睹。 他回到自己那座比其他王子小一圈,却更显精致的帐篷。 帐内没有酒肉的膻腥,只有一股淡淡的墨香。 墙上不挂弯刀弓箭,只挂着一幅巨大的、由中原人亲手绘制的《大乾京城防卫图》。 一个精悍的独眼汉子凭空出现,如一道影子般单膝跪地。 “三王子。” 他是呼兰的副手,帖木儿,一个能徒手撕开雪狼胸膛的勇士。 “人,选好了?” 呼兰头也不回,目光依旧死死黏在那张地图上。 “选好了。”帖木儿的声音粗粝,字字磨着喉咙,“按您的吩咐,都是‘狐狼’里最好的战士。五十人,个个以一当十。现在的身份,是使团护卫。” “很好。”呼兰点了下头。 “您要的‘礼物’,也已备妥。”帖木儿从怀中掏出一份清单。 “给大乾皇帝的,是三百匹汗血宝马,一百张雪狐皮。” “给镇国将军穆天成的,是他最爱的西域精钢战刀。” “给宰相李纲的,是几箱波斯夜光杯。” “还有……” “够了。”呼兰打断他,“这些,都是障眼法。” 他侧过身,幽幽地问。 “那份真正重要的‘礼物’,准备好了吗?” 帖木儿的独眼凶光一迸。 “准备好了。一口棺材,一副手铐。都藏在运送皮毛的马车夹层里,天衣无缝。” 呼兰的嘴角,终于勾起一抹弧度,透着心满意足的冷意。 就在这时,帐外传来一阵毫不掩饰的喧哗。 “大王子殿下驾到!” 帖木儿脸色骤变,手已悍然按在刀柄上。 呼兰却摆了摆手,示意他不必躁动。 帐帘被一只粗暴的手掀开,大王子拔都带着几个心腹,蛮横地闯了进来。 他扫了一眼墙上的地图,眼中满是野兽对书卷的天然鄙夷。 “三弟,听说你要去南边那个安乐窝了?哥哥我,特地来给你践行!” 他重重拍了拍手,两个下人抬着一个盖着红布的托盘,走了进来。 “打开,让三弟开开眼,看看哥哥送他的好东西!” 红布掀开。 托盘上,没有金银,没有兵器。 只有一套精美绝伦的,女人的衣服。 一套大乾贵妇才能穿的绫罗绸缎,旁边还静静躺着一支珠钗。 “哈哈哈!”拔都的笑声野蛮又放肆,“三弟你既然这么喜欢南人的玩意儿,去了那边,不如就别回来了!穿上这身,给大乾的皇帝当妃子去吧!也算为我黄金家族,光宗耀祖了!” 他身后的心腹们,爆发出配合的哄堂大笑。 帐内的墨香,瞬间被一股冰冷的杀意冲散。 帖木儿的脸涨成了青紫色,腰间的弯刀“呛啷”出鞘半寸,刀锋的寒气几乎要凝成实质。 这是草原上最恶毒的羞辱! 然而,呼兰的脸上,却找不到一丝一毫的愤怒。 他甚至,真的伸出手,饶有兴致地捏起了那支珠钗,在指尖轻轻转动。 “多谢大哥。” 他笑了,那笑容,像雪地里最温顺无害的狐狸。 “大哥的礼物,我很喜欢。” “不过,按照我们草原的规矩,收了礼,总得回礼。” 他转头看向帖木儿:“去,把我们给大王子准备的‘回礼’,拿过来。” 帖木儿一怔,但还是立刻领命而去。 片刻之后,他提着一个沉甸甸的麻袋,走了回来,麻袋底部还在渗着暗红的血水。 呼兰接过麻袋,像扔一块石头般,随手扔到了拔都的脚下。 “大哥,请看。” 拔都不屑地冷哼一声,一脚踢开麻袋。 一个黏连着血污与草屑的东西,骨碌碌滚了出来。 那是一个人头。 人头的双眼圆睁,脸上还凝固着生命最后一刻的,极致的恐惧与不敢置信。 拔都的呼吸停了,全身的血液仿佛在瞬间冻结,整个人被死死钉在原地。 “阿……阿古达!” 他喉咙里挤出的声音,完全变了调。 阿古达,是他安插在呼兰身边,最信任的眼线! “大哥,你这个手下,不太懂规矩。” 呼兰的声音依旧温和,却字字如冰锥,狠狠扎进拔都的耳膜。 “他昨晚,想在我喝的马奶酒里,加一点‘料’。” “我想,他可能是太累了,需要好好休息。” “所以,我就让他,永远地,休息了。” 呼兰踱步上前,伸出手,轻轻拍了拍拔都僵硬如铁的肩膀。 “大哥,这份回礼,喜欢吗?” “以后,我不在王庭的日子,还请大哥,多多照顾我帐篷里的这些下人。” 他的目光,缓缓从拔都身后那几个脸色惨白的心腹脸上一一扫过。 “他们要是谁,也‘累’了……” “我怕他们,就再也,醒不过来了。” 拔都的身体,开始无法抑制地剧烈颤抖。 他看着呼兰那张依旧挂着浅笑的脸,只觉得一股彻骨的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头顶,冻住了他的灵魂。 这一刻他终于明白。 眼前的弟弟,不是狐狸。 他是一头,披着狐狸皮,择人而噬的,恶狼! “我们……走!” 拔都从牙缝里挤出这两个字,甚至不敢再看地上那颗死不瞑目的人头,带着他的人,如同丧家之犬,狼狈不堪地逃离了呼兰的营帐。 帐内,重归寂静。 帖木儿看着地上的人头和那套华美的女装,独眼中,只剩下狂热的崇拜。 三王子,只用一颗人头,就将大王子的尊严和锐气,彻底碾碎。 这种手段,比拔刀决斗,要狠辣百倍。 呼兰·阿都,重新走回那副地图前。 他举起手中的珠钗,像一枚图钉,狠狠地,钉穿了地图上“京城”的位置。 “传令。” 他的声音,冰冷,决绝。 “一炷香后,狐狼卫队,点兵场集合。” “我们,出发。” …… 一炷香后。 王庭的点兵场,五十名头戴狼首面具、身披黑甲的骑士,如五十尊沉默的杀戮雕像,静立于马背。 他们,就是呼兰一手打造的精锐。 狐狼。 呼兰·阿都,骑着一匹通体漆黑的战马,缓缓行至阵前。 没有动员。 没有口号。 他只是,猛地勒转马头,遥望南方,那片他渴望了无数个日夜的,富饶、繁华、脆弱的土地。 “他们,夺走了我们的黄金。” 他的声音,穿透北风,清晰地刺入每一个骑士的耳中。 “那我们,就去把他们的龙椅,抢回来。” “出发!” 一声令下,五十骑卷起漫天风雪,如一道撕裂天地的黑色利箭,决绝地射向南方。 一场不见硝烟的战争,此刻,正式拉开序幕。 第69章 使者南下 京城,在一种虚假的平静中,度过了半个月。 废储风波带来的血腥味,似乎被新雪彻底掩盖。 百姓的谈资,从东宫秘闻,转向了即将到来的新年。 鸿胪寺,依旧是皇城里那个被遗忘的角落。 而顾长风,也依旧是那个无人理会的八品主簿。 他每日准时到衙,一头扎进故纸堆里,仿佛要与满屋的尘埃融为一体。 起初,总有不长眼的小官,想拿些礼仪规矩的琐事来刁难他。 结果,不等顾长风开口。 第二天,那人不是被大理寺请去喝茶,就是被都察院的御史参上一本,直接贬去瘴疠之地。 几次三番下来,鸿胪寺内,再无人敢对西边那间小公房投去半点不敬的目光。 所有人都心知肚明。 这位顾主簿,不是被发配的流放犯。 他是一尊谁也碰不得的瘟神。 这天下午,雪又下了。 顾长风的公房里,红泥小火炉烧得正旺,茶水滚沸。 裴宣和陈景云不知何时已坐在屋里。 这间被遗忘的公房,已然成了三人的密议之地。 “镇国将军府盯紧了。”裴宣压低声音,“大管家林柏深居简出,但手下的采办,跟西市几家皮货商来往很密。” “皮货商是拔都的人。”陈景云带来的是皇城司的密报,“那个大王子和穆将军素来不睦,这条线价值不大。” 顾长风没说话。 他只是在桌上摊开的京城地图上,用红线,将“镇国将军府”与“西市皮货行”连接起来。 随即,他又换了一支笔。 “老蛇那边,有新东西。”顾长风开口,声音不大,却让屋里的温度降了几分。 “七年前,迎亲之事被拒后,草原使团滞留了整整三月。” “这三个月,他们的人,频繁出入一个地方。” 他用笔尖,在地图上重重画了一个圈。 裴宣和陈景云的目光同时定住,呼吸都漏了一拍。 “将作监?!” “是。”顾长风点头,“刘承当时负责的,兵器库。” 一条新的红线,从“镇国将军府”出发,跨越半个京城,精准地刺向了“将作监”。 三点一线。 一张横跨七年,牵扯到穆家、刘承、草原使团的巨大黑网,终于露出了狰狞的轮廓。 “阿古拉为寻找某一件物品而来,找到林柏,林柏杀人夺宝,再把东西交给将作监的刘承?” 裴宣顺着线索,做出了推测。 “不。”顾长风摇头。 “顺序,反了。” 他指着地图上的三个点,眼神像是要将舆图剖开。 “刘承,才是这张网的起点。” “七年前,太子就开始布局,他要钱,更要兵器。刘承是他最早的暗棋,通过某种隐秘渠道,搭上了金帐王庭。” “阿古拉名为副使,实为接头人,来京城谈的就是军械交易。但他额外贪心,又或者受了巴图可汗的密令,想顺手拿到某样东西,所以才找上了当时还是大理寺少卿的林柏。” “林柏的身份不简单,他身上,一定有阿古拉想要的东西的线索。” “然后,这件事,被穆将军察觉了。” “穆将军是陛下的鹰犬,他绝不容许任何人窥探大乾机密,更不可能容忍有人向外敌走私军火。” “所以,他命令林柏动手,杀了阿古拉,永绝后患。” “事后,林柏辞去大理寺少卿之职,进入穆府,既是躲藏,也是为了保守这个秘密。” “穆将军和林柏之间,必然存在某种超越君臣的羁绊,否则,一位大理寺前途无量的少卿,不可能说辞官就辞官。” “这,才是最合理的逻辑。” “而阿古拉想要找到的东西,应该就是陛下交给我的任务了。” 裴宣与陈景云交换了一个眼神,彼此都看到了对方眼底的骇然。 若推测为真,穆将军非但无过,反而有功! 那他为何要在金殿之上,自请查办? “他在赌。” 顾长风一语道破玄机。 “赌陛下信他的忠心。他用自污的方式,将水搅浑,把所有视线都引到自己身上,只为掩盖一个他真正想保护,却又不敢说破的秘密。” “什么秘密?” “阿古拉的死活,从不重要。” 顾长风的目光变得幽深。 “重要的是,穆将军从七年前,就知道太子在和草原人做交易。” “他知情不报。” “这,才是他真正的死罪。” “他怕陛下知道亲生儿子在亲手挖王朝的根基,他怕引爆皇家内乱,动摇国本。” “所以,他选择用自己的方式处理。” “比如,杀一个草原副使,敲山震虎。” 屋子里陷入了可怕的寂静。 一个忠心耿耿,却又固执地用自己的方式守护王朝的老将形象,清晰地浮现出来。 他们是帝国的柱石,笨拙,却也坚定。 “那我们现在……” “等。” 顾长风只说了一个字。 “等那位‘草原之狐’,替我们撕开最后的答案。” “他为了那件神秘物品而来,就一定会找上穆将军。” “我们,看着就好。” 话音刚落。 门外,一阵轻而急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停在了门口。 一名身着青色内侍服的小黄门,躬身立在门外,声音尖细:“顾大人可在?陛下有旨,此物,即刻交予顾大人亲阅。” 他双手捧着一封盖着火漆的军报,高举过头。 陈景云脸色一凛,一步上前接过。 ”边关六百里加急?“ 作为天子近臣,他认得那是御前直送的军报。 火漆被撕开,信纸抽出,只看了一眼,陈景云的脸色瞬间变得凝重。 “怎么了?”裴宣心头一紧。 “草原使团,三日前,已入关。” 陈景云的声音发紧,每个字都透着寒意。 “正使,金帐三王子,呼兰·阿都。” “随行,五十人。” 他顿了顿,抬起头。 “军报注明,这五十人,人人披重甲,刀不离手,马鞍挂着制式强弓。” 陈景云的声音压抑到极致,仿佛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重甲骑兵,标配的一人三马。 若是开阔地可直冲五百人步兵军阵。 只能说来着不善。 数日后。 京城,十里长亭。 风雪是这个冬天唯一的主宰。 铅灰色的天穹下,雪片大如鹅毛,蛮横地砸在每一个人的脸上。 鸿胪寺卿郑玄的胡须上已经挂了白霜,他跺着脚,嘴里呵出的白气瞬间被寒风撕碎。 “顾主簿,这都过了一个时辰了……” 他凑到顾长风身边,声音压得极低,透着焦虑。 “这帮草原蛮子,分明是故意的,想搓我们的锐气!” 顾长风立在队列最前。 那身单薄的绯红官袍,是这片灰白天地里唯一固执的亮色,笔挺得像一杆枪。 他的目光穿透漫天风雪,落在官道尽头。 “郑大人,狼在狩猎前,总是最有耐心的。” 他的声音平静,仿佛在陈述一件与己无关的事实。 又不知过了多久,就在众人几乎冻僵时,地平线终于被叩响。 沉闷的蹄声,不是雷鸣,更像一下下砸在人心脏上的重锤,越来越近。 来了! 所有大乾官员下意识地挺直了冻僵的腰背。 当那支队伍冲破雪幕,清晰地映入眼帘时,就连郑玄这样的老臣,喉咙里都发出一声压抑的抽气。 那不是使团。 那是一支即将攻城的军队。 五十名骑士,通体覆盖着哑光的黑色重甲,连战马都披着铁铠。 他们脸上是狰狞的狼首面具,只露出两点寒星般的眼睛。 腰间悬挂的弯刀,闪烁着一种饱饮过鲜血的暗沉光泽。 最可怕的是,五十骑的行动宛如一体,马蹄起落的节奏惊人地一致,没有一丝杂音。 一股凝成实质的杀气,让空气都变得粘稠。 队伍的最前方,一个男人没有戴面具。 他骑着一匹四蹄踏雪的乌骓马,身披雪白的狐裘,面容俊美,却透着一种食肉动物的优雅。 草原之狐,呼兰·阿都。 队伍在长亭前十丈,骤然停下。 五十骑,五十尊杀戮的雕像。 呼兰·阿都稳坐马上,居高临下,没有半点下马的意思。 这是最直接的蔑视。 鸿胪寺官员们的脸,瞬间由青转红,又由红转白。 郑玄正要发作,一只手却拦在了他身前。 是顾长风。 他独自一人,缓步走出队列。 积雪在他的官靴下发出咯吱的轻响,那是这片死寂中唯一的声音。 他走到呼兰·阿都的马前,不卑不亢地拱了拱手。 “大乾鸿胪寺主簿,顾长风,奉天子之命,恭候金帐王庭三王子殿下。” 呼兰·阿都那双狭长的狐狸眼微微眯起,像是在打量一件有趣的猎物。 “你,就是顾长风?” “是。” “本王听说,南人知礼,礼数周全。” 他的声音带着草原独有的粗粝,却字正腔圆。 第70章 棋盘上的新游戏 “算盘。” 这两个字很轻,像雪,落在顾长风的耳廓上。 却重若泰山。 刹那间,风雪呼啸,同僚惊呼,一切背景音都褪色、远去。 顾长风的视野里,只剩下眼前这张俊美却充满野性侵略的脸。 呼兰·阿都的狐狸眼中,满是猎人欣赏猎物垂死挣扎的玩味。 他期待看见惊慌,看见失措,看见这个南人书生引以为傲的镇定彻底崩盘。 但他失望了。 顾长风的脸上,那抹浅淡的笑意甚至没有丝毫变化,连睫毛都未曾颤动一下。 他顺势接过那份国书,金线封口,入手冰凉刺骨。 随即,他以同样的姿态,将嘴唇凑近呼兰·阿都的耳畔。 一股更冷的寒意,伴随着清晰无比的吐字,钻进对方的耳朵里。 “王子殿下,知道的确实不少。” 顾长风的声音压得极低,仿佛情人间的呢喃。 “只是不知,您想找的,究竟是哪个‘算盘’?” 他顿了顿,每一个字都像一枚钢针。 “是太子的算盘,还是……陛下的算盘?” 呼兰·阿都眼中的戏谑瞬间冻结。 他唇角的弧度僵住了。 他感觉自己不是一拳打在棉花上,而是挥拳砸向了一片虚无,紧接着,一柄无形的刀锋从虚无中刺出,抵住了他的喉咙! 对方不仅知道“算盘”! 甚至知道“算盘”背后,那更深、更可怕的君臣博弈! 这不可能! 顾长风没有给他任何消化震惊的时间。 他骤然直起身,将手中的国书高高举过头顶,声音清朗,响彻长亭。 “恭迎三王子殿下入京!” “开城门——!” 他一声令下,身后沉重的京城大门发出悠长的“嘎吱”声,缓缓洞开,仿佛一张吞吐天下的巨口。 一场无声的交锋,在电光火石间,高下立判。 顾长风,完胜。 …… 御书房。 暖炉中的银霜炭烧得通红,没有一丝烟气。 皇帝李世昭听完顾长风的汇报,神情平静,似乎一切尽在预料。 他修长的手指,在龙椅的紫檀木扶手上,有节奏地轻轻敲击。 咚。 咚。 咚。 每一下,都仿佛敲在天地的脉搏上。 “陛下的算盘?” 李世昭重复着这句话,嘴角终于抑制不住地,勾起一抹真正愉悦的弧度。 “有趣,有趣至极。” “我原以为,你会惊慌失措地跑回来,问我该如何应对。” 皇帝站起身,踱到顾长风面前,第一次,他没有用“朕”,而是用了“我”。 “没想到,你反手就给了那头小狐狸一记闷棍。” “告诉我,你是怎么想的?” “回陛下。”顾长风躬身,“呼兰·阿都说出‘算盘’,一为试探,想看清我大乾究竟是谁在主导清剿;二为震慑,告诉我他手握机密;三为寻盟,他想找到新的,可以出卖大乾的‘太子余党’。” 皇帝微微颔首,示意他继续。 “所以,我们不能否认,更不能掩盖。” 顾长风的眼中,闪动着理智到近乎疯狂的光。 “我们要做的是顺水推舟,把他想要的那个‘算盘’,造出来,再送到他面前。” “哦?”皇帝的兴致彻底被点燃。 “呼兰想要的,是一个能卖他军火,能出卖大乾利益的贪婪之徒。” “那我们就给他造一个。” 顾长风的声音压得更低,仿佛在陈述一个恶毒的阴谋。 “我们可以放出风声,太子钱庄被抄,但有一笔最大的秘宝和最重要的账册,被代号‘算盘’的核心人物提前卷走。” “这个‘算盘’,如今正隐姓埋名,藏匿京中,伺机而动。” “他手握富可敌国的财富,有能让草原铁骑武装到牙齿的军械图纸,更有……扳倒当朝任何一位重臣的黑料。” 顾长风抬起头,直视皇帝。 “陛下您说,当那头草原之狐,听到这个消息后,他会做什么?” 李世昭深邃的眼眸中,爆射出两道精光。 他懂了。 他彻底懂了顾长风这个一石三鸟的毒计! 呼兰·阿都会像嗅到血腥味的狼,不惜一切代价,去寻找这个虚构的“算盘”! 而这个“算盘”可以是任何人。 一个贪婪的将军,一个野心的皇子,一个看似忠良的文臣。 顾长风,要借呼兰这把草原最锋利的刀,去斩除那些,他李世昭想斩,却苦无名目的,朝堂毒瘤! 这不止是以攻为守。 这是借刀杀人! 这是引狼入室,再关门打狗! “好!” “好一个顾长风!” 皇帝终于忍不住抚掌大笑,笑声在空旷的御书房回荡,充满了棋逢对手的酣畅淋漓。 “朕准了!” “放手去做!皇城司,大理寺,随你调遣!” “谢陛下!” 顾长风的心,彻底落定。 他赌对了。 这位帝王,骨子里从不是一个甘于被动防守的人。 他享受的,从来都是将所有敌人,都玩弄于股掌之上的绝对掌控。 “不过……” 皇帝的笑声,戛然而止。 他眼中的快意迅速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深、更冷的算计。 “只让他当一把借来的刀,太浪费了。” “我要你做的,不止于此。” 李世昭缓缓转身,重新走回那张巨大的疆域图前,目光如鹰,死死钉在金帐王庭的位置。 “草原,也并非铁板一块。” “巴图可汗有三个儿子。大王子拔都,有勇无谋。二王子,平庸无能。” “唯有这个三王子呼兰,是头真正的狼崽子。” 皇帝的声音变得幽远而危险。 “一头狼,对抗不了整个狮群。但如果,这头狼的背后,有另一头更强大的狮子在暗中支持他呢?” ”女真人不是玩了一手扶持太子的戏码吗,咱们南人可是懂得礼尚往来的。“ 顾长风的心脏,被这句话狠狠攥住。 他瞬间明白了皇帝那更加宏大,也更加疯狂的意图。 “陛下是想……” “对。”皇帝转过身,一字一顿,字字如铁。 “朕,要你,成为那头支持他的‘狮子’。” “朕要你,用那个虚假的‘算盘’身份,去接近他,取信于他。” “朕要你给他钱,给他兵器,给他想要的一切!” “朕要你,亲手帮他,在草原上,掀起一场争夺汗位的血雨腥风!” 皇帝的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不容置疑的帝王意志。 “朕要草原的狼,自己,咬死自己!” 第71章 殿上的狐与狼 皇宫,太和殿。 国宴。 殿内丝竹靡靡,宫女们的旋舞扬起阵阵袖香。 琉璃盏中,琥珀色的御酒醇厚,香气氤氲。 大乾王朝,正以它最奢靡的姿态,款待它的“贵客”。 但这奢靡之下,气氛却比殿外的风雪还要冷硬。 客首席上,呼兰·阿都坐姿狂放,一条腿随意地搭着,与满朝文武的端正肃穆,宛如两个世界的人。 他不用玉筷。 他用自己的弯刀,从烤全羊上割下一块滋滋冒油的黄嫩羊腿,塞进嘴里大口撕咬。 他的目光,却是一头真正的饿狼。 那目光在殿内每一位大乾重臣的脸上来回刮过,像是在寻觅猎物,更像是在寻找这庞大帝国机体上的腐肉与破绽。 宰相李纲垂眉敛目,静坐如山。 镇国将军穆天成一杯接一杯地灌着闷酒,那张刻满风霜的脸,看不出喜怒。 顾长风的席位,在殿内最不起眼的角落。 官阶最低,位置最远。 他只是安静地品着酒,看着舞,仿佛眼前的一切,真就是一场其乐融融的宴会。 酒过三巡,歌舞暂歇。 呼兰·阿都终于放下了那把还在滴油的弯刀。 他拿起雪白的餐巾,用一种与他行为极不相符的优雅,慢条斯理地擦净嘴角。 然后,他站起身,端起酒杯,径直走向大殿中央。 “皇帝陛下。” 他隔着遥远的距离,向龙椅上的李世昭举杯。 “大乾的酒很烈,大乾的舞很美。” “但,我这次来,不单是为了喝酒看舞。”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音调尖锐,吹散了殿内所有温情脉脉的假象。 “我这次来,是想向陛下,讨一个说法!” 来了。 所有大乾官员,心脏齐齐一沉。 龙椅上的李世昭,脸上依旧是那种温和而威严的帝王笑容。 “哦?三王子有话,但说无妨。” “好!” 呼兰环视全场,眼神里的压迫感几乎要凝成实体。 “半月前,我金帐王庭数百名商人,在贵国境内,一夜蒸发!” “他们辛苦积攒的钱庄、商铺,被洗劫一空!财物损失,不下千万两白银!” “我想请问陛下,也想请问在座的各位大人!” “这,就是你们大乾的待客之道吗?” “还是说,你们大乾的国库已经空虚到,需要靠这种强盗行径来补充收入了?!” 字字诛心! 这不是质问。 这是当着满朝文武的面,公然在抽整个大乾王朝的脸! 穆天成掌中的青铜酒爵,发出不堪重负的轻微呻吟。 数名武将面色涨红,血气直冲头顶,当即就要拍案而起。 宰相李纲却在此时,极轻地咳嗽了一声。 一声轻咳,如同一盆冷水,浇熄了所有即将爆发的怒火。 所有人的目光,不论情愿与否,都下意识地,越过层层席位,最终汇聚到了那个角落里。 那个八品小官的身上。 顾长风。 只因宴前,天子已有口谕。 今日之事,由鸿胪寺,全权应对。 万众瞩目之下,顾长风缓缓起身。 他脸上看不见丝毫的紧张,甚至,还冲着气焰滔天的呼兰·阿都,露出一个略带歉意的微笑。 “原来,王子殿下说的是这件事。” 他先是对龙椅上的皇帝躬身一礼,随即才转向呼兰。 “王子殿下,您可能有所不知。” “您口中的那些‘商人’,我国大理寺已经查明,他们,并非商人。” 话音未落,他从宽大的袖袍中,取出了一份卷宗。 正是从刘承府上抄出的,那本记录着军火交易的铁证。 “他们,是与我朝罪臣,废太子李斌言,暗中勾结的逆党!” “他们在我大乾境内私设钱庄,不是为了经商,而是为废太子洗钱,囤积谋逆的资本!” “他们倒卖的,更不是丝绸茶叶!” “而是我大乾明令禁止外流的军械、铁器、与粮草!” “证据在此,铁证如山!” 顾长风的声音不快,却字字清晰,如同铁锤,一下下砸在死寂的大殿里。 “我国大理寺奉旨查抄太子党羽,是为清理门户,肃清朝纲,何来‘抢掠’一说?” “至于那些失踪的‘商人’,他们作为逆党同谋,早已被我大理寺捉拿归案,尽数打入天牢,等候最终的发落!” 说到这里,顾长风的嘴角,勾起了一抹森冷的弧度。 “说起来,若不是王子殿下今日当众提起,我们还真不知道,这群胆大包天的逆党,竟与金帐王庭有所关联。” “本官,倒是要代表我大理寺,多谢王子殿下。” “为我们提供了如此重要的线索!” 他微微一顿,目光扫过呼兰·阿都骤然僵硬的脸,声音变得更加清晰。 “如此一来,此案,便可从‘谋逆案’,顺理成章地,升级为‘通敌叛国案’了!” “噗——” 邻席的一名武将,再也没忍住,刚入口的一口御酒,当场喷了出来。 太狠了! 这顾长风,简直狠到了骨子里! 他不仅把脏水,一滴不漏地泼了回去。 甚至还反手抄起脏水桶,直接给你扣上了一顶“勾结逆党”、“通敌叛国”的巨型黑锅! 你不是来兴师问罪的吗? 好啊,谢谢你送来的情报,这下罪名坐实,连审问都省了! 整个太和殿,针落可闻。 所有大乾官员,都用一种看怪物的眼神,死死盯着顾长风。 他们这一刻终于切身体会到,为什么权倾朝野的太子,会栽在这个年轻人手里。 众人只觉得脊背发凉。 这哪里是个文弱书生? 这分明是一柄无声的刀,不见血,却能诛心! 呼兰·阿都,整个人僵在原地。 他的脸,一阵铁青,一阵煞白,精彩至极。 他曾设想过大乾君臣的无数种反应。 愤怒驳斥,心虚推诿,或是息事宁人。 但他做梦也想不到,等来的,会是这样一种闻所未闻、无耻至极的回应! 他感觉自己是一头猛虎,一头撞进了蛛网里,被无数看不见的丝线死死缠住,空有一身撕裂一切的力量,却连爪子都抬不起来! 反驳? 他敢承认那些商人就是金帐王庭的人吗? 他敢当着大乾皇帝的面,承认自己和废太子有勾结吗? 他不敢。 他一个字都不敢。 他只能眼睁睁地,硬生生地,吞下这个足以把他噎死的哑巴亏! “好……好……好一个……顾长风。” 过了许久,呼兰才从牙缝里,一个字一个字地,挤出这句话。 他看着顾长风,那双狐狸眼里再无半分轻视,只剩下刀锋般的森然杀机。 他猛地端起酒杯,仰头,将杯中烈酒一饮而尽。 “本王,受教了。” 说完,他骤然转身,大步流星,重重地走回了自己的席位。 一场看不见刀光剑影的厮杀,就此落幕。 …… 国宴散去。 呼兰·阿都回到馆驿,脸上不见丝毫在殿上的阴沉,反而恢复了一种近乎诡异的平静。 帖木儿安静地跪在角落,他知道,这种平静下的主子,比暴怒时可怕百倍。 呼兰·阿都没有说话,只是走到那副巨大的京城地图前,目光在“鸿胪寺”的位置上停留了许久。 许久,他忽然低声笑了起来。 那笑声里没有愤怒,反而带着一丝棋逢对手的,冰冷的兴奋。 “顾长风……” 他伸出手指,在那三个字所代表的位置上,轻轻一点,像是在触碰一件珍奇的猎物。 “我本以为,这是一场驱赶绵羊的游戏。” 他的声音里,透出一种择人而噬的玩味。 “没想到,羊圈里,还藏着一只牙尖嘴利的看门狗。” “不,或许……是另一只狐狸。” “游戏,变得有意思了。” 第72章 没有过去的幽灵 馆驿。 呼兰·阿都的房间里,静得能听见炭火燃烧的哔剥声。 帖木儿单膝跪在地上,头颅低垂,连呼吸都小心翼翼。他能感觉到,自家主子身上那股暴戾的杀气并未散去,而是像暴风雪来临前的低气压,盘旋在屋中,沉甸甸地压在每一个人的心口。 主子在太和殿上,吃了生平第一个大亏。 这个亏,不是输在实力上,而是输在了一种他从未见过的,无赖至极的逻辑上。 “说。” 许久,呼兰·阿都终于开口。 他的声音很平静,平静得像冰封的湖面,但帖木儿知道,冰面下是足以吞噬一切的暗流。 “主子,您要的东西,查到了。”帖木儿从怀中取出一卷羊皮纸,双手呈上,“关于那个顾长风。” 呼兰没有接,只是抬了抬下巴。 帖木儿会意,立刻展开羊皮纸,用最简练的语言汇报。 “顾长风,男,二十出头。京城人士。一月前,还只是一届草民。” “什么?”呼兰那双狭长的狐狸眼,第一次,露出了纯粹的、不加掩饰的愕然。 “草民?”他重复了一遍,仿佛在确认自己没有听错。 “是。”帖木儿的声音更低了,“我们的人查得很仔细。一个月前,此人寄居在其表叔,大理寺主簿吴谦家中。无功名,无官职,无背景。甚至……据说还因琐事,常受其表叔数落。” 屋子里陷入了诡异的沉默。 一个被自家表叔呼来喝去的穷书生? 就这么个人,在太和殿上,当着两国君臣的面,将他,草原上最自负的“狐狸”,戏耍得体无完肤? 这比直接告诉他顾长风是三头六臂的怪物,还要荒谬! “继续。”呼兰的声音里,已经带上了一丝危险的嘶哑。 “是。”帖木儿不敢停顿,飞快地念下去,“转机,始于当朝宰相李纲之子,李景,被杀一案。” “宰相府不知何故,选中了他,委托他暗中查案。而后,此人不知用了什么手段,竟真的查出了线索,将案子引向了当时的太子。” “再之后,便是陛下亲自下旨,授予他钦差之权,可随意调动三法司与皇城司。” “从一介白衣到天子钦差,前后,不过十数日。” “他就像一个……一个凭空出现的幽灵。” 帖木儿念完了,冷汗已经浸透了后背。 他知道这份情报有多么不可思议。一个人的崛起,可以快,但绝不可能快到这种地步。这不符合任何权力游戏的规则。这背后,必然有天大的秘密。 呼兰·阿都站了起来。 他没有再发怒,脸上的暴戾之气反而一点点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度专注的,属于猎人的神情。 他在屋中来回踱步,将帖木儿刚才说的每一个字,都在脑中反复咀嚼,拆解,重组。 穷书生……宰相的委托……太子的案子……皇帝的特权…… 不对。 完全不对。 这逻辑链条看似完整,实则脆弱得不堪一击。 宰相李纲是何等人物?人称“不倒翁”的老狐狸,门生故吏遍布朝野,他会把独子的血案,交给一个名不见经传的穷小子? 皇帝李世昭又是何等雄主?一个能将草原渗透成筛子的帝王,心思深沉如海,他会因为一个案子的偶然发现,就将国之重器,托付给一个毫无根基的外人? 除非…… 除非这一切,从一开始,就不是偶然! 一个可怕的念头,如闪电般劈开了呼兰·阿都脑中的所有迷雾。 顾长风,不是被“选中”的。 他是被“制造”出来的! 李世昭那个老皇帝,早就想对太子动手,但苦于没有一把足够锋利,又足够干净的刀。 他不能用朝中重臣,那会引发党争,动摇国本。 他不能用皇室宗亲,那会留下“骨肉相残”的骂名。 所以,他需要一个幽灵。 一个没有过去,没有背景,没有派系,与朝堂没有任何瓜葛的人。 一个用完之后,可以随时丢弃,不会留下任何后患的工具。 于是,“顾长风”出现了。 李景案,只是一个让他登上舞台的契机。 查抄太子,才是他真正的使命! 想通了这一层,呼兰·阿都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头顶。 他终于明白,在长亭时,顾长风贴在他耳边说的那句话,是什么意思了。 “您想找的,究竟是哪个‘算盘’?是太子的算盘,还是……陛下的算盘?” 那不是一句虚张声势的恐吓。 那是一个坦白。 一个血淋淋的,充满了帝王心术与恶意的坦白。 顾长风在告诉他:我,就是皇帝的算盘珠子。你看见我,就等于看见了我的主人。你接下来想玩的任何游戏,你的对手,都不是我,而是我身后的那个,大乾天子! 这盘棋,从他踏入大乾地界的那一刻起,就不是他所以为的,在废墟中寻找盟友的游戏。 而是一场,由大乾皇帝亲自为他设下的,全新的棋局! “哈……哈哈哈……” 呼兰·阿都突然笑了起来,低沉的笑声在胸腔里滚动,越笑越大声,最后变成了畅快淋漓的大笑。 帖木儿被这突如其来的变化惊得一愣,不明所以地看着自家主子。 “有意思,太有意思了!” 呼兰停下笑声,那双狐狸眼中,再无半分怒意,只剩下一种棋逢对手的,极致的兴奋与战栗。 “我原以为,南人只会躲在墙后耍阴谋诡计。没想到,他们竟然还懂得如何,主动为猎人,设下最美味的陷阱。” 他走到窗边,推开窗户,任由冰冷的风雪灌入。 “那个老皇帝,以为造一个‘算盘’的假消息,就能引我入彀,借我的手,去咬死他想除掉的那些人?” 呼兰的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 “他想得太美了。” “既然他送了我这么一个有趣的‘幽灵’,我若是不好好利用,岂不是辜负了他的一番美意?” “我的好大哥安插进来的人挖出来了么。” “回主子,已经找出来了。”帖木儿依旧跪在地上,大气不敢出。 “正好用得上。” 呼兰的声音,恢复了往常的冷静与狠辣。 “传令下去,把我们带来的那口棺材,擦干净。” “再准备一份厚礼。” 他转过身,目光穿透风雪,仿佛已经看到了鸿胪寺那个小小的公房。 “明天,我要亲自去拜访一下这位顾主簿。” “他不是一个没有过去的人吗?” 呼兰的笑容,优雅,却又充满了择人而噬的危险。 “那我就送他一个,他无法拒绝的‘未来’。” 第73章 一口棺材,一份未来 鸿胪寺。 往日里门可罗雀的衙门,今日却透着一股说不出的紧张。小吏们走路都踮着脚尖,大气不敢出,目光时不时地,就往西边那间最小的公房瞟。 谁都知道,草原那位煞神,金帐王庭的三王子呼兰·阿都,今天指名道姓,要来拜访他们鸿胪寺里那尊更不好惹的瘟神,顾主簿。 一个时辰前,鸿胪寺卿郑玄就急得嘴上起了好几个燎泡,在顾长风的公房里来回打转。 “顾主簿,我的顾大人啊!那草原狐狸到底想干什么?他昨日在太和殿上吃了那么大的亏,今日就来拜访你,这……这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啊!” 顾长风依旧是那副雷打不动的平静模样,手里捧着一杯热茶,慢悠悠地吹着气。 “郑大人,稍安勿躁。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他既然要来,我们接着就是了。” “接?怎么接啊!”郑玄一屁股坐在椅子上,愁得直薅自己那本就不多的胡子,“我听说,他还备了厚礼!这礼要是太重,我们是收还是不收?收了,是落人口实!不收,是失了礼数,堕我大乾国威!这……这怎么都是个坑啊!” 顾长风放下茶杯,看了他一眼,淡淡道:“郑大人,您是鸿胪寺卿,这些迎来送往的礼数,您比我在行。平常心应付就是。” 郑玄还想说什么,门外,一个内侍尖细的嗓音已经传了进来。 “金帐王庭,三王子殿下到——” 郑玄一个激灵,猛地站了起来,整了整官袍,脸上硬是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快步迎了出去。 顾长风没动。 他依旧坐在那里,目光落在窗外那棵光秃秃的老槐树上,眼神幽深,不知在想些什么。 很快,一阵沉稳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呼兰·阿都的身影,出现在了公房门口。 他今日没穿那身招摇的雪白狐裘,而是换了一身暗青色的草原贵族常服,金线滚边,腰间束着一条镶满宝石的宽皮带。少了几分草原的野性,多了几分中原王公的贵气。 但他那双狭长的狐狸眼,依旧锐利得像是能剥开人心。 他的目光在小小的公房里扫了一圈,最后,落在了顾长风的身上。 “顾主簿,好雅兴。”呼兰·阿都笑了,主动走了进来。 他身后,帖木儿和两名护卫抬着几个大箱子,也跟了进来,往地上一放,发出沉闷的声响。 “王子殿下大驾光临,有失远迎,还望恕罪。”顾长风这才站起身,不咸不淡地拱了拱手,算是行了礼。 一旁的郑玄看得心惊肉跳。这哪是下官见王子的礼数,分明是平辈论交的姿态! 呼兰·阿都却毫不在意。 “昨日在太和殿上,本王对顾主簿的雄辩之才,佩服得五体投地。”他笑得十分真诚,仿佛昨天的剑拔弩张从未发生过,“所以今日,特备薄礼,前来拜会。还望顾主簿,不要嫌弃。” 他拍了拍手。 帖木儿立刻上前,打开了第一个箱子。 霎时间,满室金光! 一箱子码得整整齐齐的金条,在冬日的光线下,晃得人睁不开眼。 郑玄的呼吸都停了,两只眼睛瞪得溜圆。这……这得有多少金子?一千两?两千两? “小小意思,不成敬意。”呼兰·阿都说得云淡风轻。 他又示意帖木儿打开第二个箱子。 珠光宝气,瞬间溢出。 东海的明珠,西域的宝石,上等的和田美玉,琳琅满目,任何一件,都足以让京城的贵妇们抢破头。 郑玄已经麻木了,他感觉自己的心脏都快要跳出嗓子眼。 这哪里是薄礼?这简直是把一座金山搬来了! “顾主簿,请。”呼兰·阿都做了个请的手势。 顾长风的目光,从那两箱金银珠宝上,淡淡扫过,没有半分停留,最后落在了第三个,也是最长、最窄的那个箱子上。 “王子殿下太客气了。”顾长风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笑意,“无功不受禄。这么重的礼,下官,可不敢收。” “哦?”呼兰·阿都眉毛一挑,“顾主簿这是,看不起我金帐王庭?” “不敢。”顾长风摇了摇头,“只是,君子爱财,取之有道。王子殿下这财,来路不明,下官怕收了,晚上睡不着觉。” 这话,就说得相当不客气了。 郑玄的冷汗都下来了,恨不得冲上去捂住顾长风的嘴。 呼兰·阿都脸上的笑容,却更盛了。 “哈哈哈,顾主簿果然是个妙人!”他大笑起来,“快人快语,本王喜欢!” “既然顾主簿觉得这两箱俗物不合心意,那本王,还有一份真正的‘厚礼’,要送给你。” 他的目光,也落向了那口最长的箱子,眼神里,透出一股莫名的意味。 “帖木儿,打开。” “是。” 帖木儿上前,在那狭长的箱盖上,轻轻一推。 没有金光,没有宝气。 箱子里,静静躺着的,是一口漆黑的,小巧的棺材。 棺材的材质是上好的金丝楠木,刷着黑漆,在光线下泛着幽冷的光。 公房里的空气,在这一瞬间,仿佛被抽干了。 郑玄的脸,“唰”的一下,变得惨白,毫无血色。他两腿一软,差点直接瘫坐在地。 送……送棺材?! 这是羞辱!这是最恶毒的诅咒!这是不死不休的宣战! 他做梦也想不到,呼兰·阿都敢在大乾的京城,在鸿胪寺的衙门里,做出如此丧心病狂的举动! “呼兰·阿都!你……你放肆!”郑玄指着他,气得浑身发抖,话都说不利索了。 呼兰·阿都却看都没看他一眼,只是专注地,欣赏着顾长风的表情。 他期待着,看到惊愕,看到愤怒,看到那份一直挂在脸上的从容彻底破碎。 但他又一次失望了。 顾长风的脸上,依旧平静。 他甚至走上前,伸出手,在那口冰冷的棺材上,轻轻敲了敲,像是在检查货物的成色。 “上好的金丝楠木,做工也考究。”他点了点头,像是在点评一件艺术品,“王子殿下,有心了。” 这诡异的反应,别说郑玄,就连呼兰·阿都都愣了一下。 “你不生气?”呼兰忍不住问道。 “为何要生气?”顾长风反问,“王子殿下送我如此厚礼,我感激还来不及。” 他转过身,重新看向呼兰·阿都,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里,清澈见底,却又仿佛藏着能吞噬一切的深渊。 “王子殿下,是想告诉我。我顾长风,是个没有过去的人。就像一个幽灵,飘荡在这京城里。为陛下办事,办好了,是刀,办砸了,是随时可以丢弃的棋子。总有一天,会像这口棺材一样,无声无息地,被埋进土里,了无痕迹。” 呼兰·阿都的瞳孔,猛地一缩。 顾长风,竟然一字不差地,说出了他内心最深处的盘算! “所以,王子殿下送我这口棺材,是想给我一个选择。”顾长风的嘴角,勾起了一抹意味深长的弧度。 “一个,选择‘未来’的机会。” “一个,与您合作,为您效力,摆脱工具命运的,‘未来’。” “而这两箱金银珠宝,就是我选择这个‘未来’的,定金。” “我说的,对吗?王子殿下?” 死寂。 整个公房,死一般的寂静。 郑玄已经彻底傻了,张着嘴,呆呆地看着顾长风,感觉自己的脑子完全不够用了。 帖木儿那只独眼中,也第一次,露出了骇然之色。 这个南人书生,简直是个怪物!他不仅看穿了主子的意图,甚至还当着面,把它血淋淋地剖析开来! “哈……哈哈哈……” 许久的沉默后,呼兰·阿都再次大笑起来,笑声比之前任何一次,都更加畅快,更加淋漓。 “有意思!顾长风,你真是我见过,最有意思的南人!” 他走到顾长风面前,那双狐狸眼,死死地盯着他,里面再无半分试探,只剩下棋逢对手的欣赏与兴奋。 “你说得对,全对!” “我就是来给你送一个未来的。” “一个,远比当皇帝的刀,更广阔,更自由的未来。” “你是个聪明人,应该知道,良禽择木而栖。” “大乾这艘破船,外面看着光鲜,里面早就烂透了。而我金帐王庭,正是冉冉升起的太阳。” “跟着我,你得到的,将远不止这两箱金银。” “整个天下,都可以是你我二人的棋盘!” 他的声音里,充满了蛊惑人心的魔力。 顾长风只是静静地听着,等他说完,才缓缓开口。 “多谢王子殿下的美意。” “只是……” 他话锋一转,指了指那口棺材。 “这口棺材,我收下了。” “但这两箱金银,还请王子殿下,带回去。” 呼兰·阿都的笑容,微微一僵。 “为什么?” “因为,”顾长风的笑容,变得有些古怪,“下官觉得,我这个‘未来’,应该值更高的价钱。” “而且……” 他凑近呼兰·阿都,用一种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轻声说道: “王子殿下,您是不是忘了。我,是陛下的‘算盘珠子’。” “您今天跟我说的每一个字,做的每一件事,您觉得,我的主人,会不知道吗?” “您这是在挖墙脚,挖到了龙椅底下。您说,这笔买卖,我敢做吗?” 呼兰·阿都脸上的戏谑,瞬间褪得一干二净。 第74章 陈尸冷巷的信使 呼兰·阿都走了。 带着那两箱原封不动的金银珠宝,和他那张阴沉得能滴出水来的脸。 那口黑漆棺材,却留下了。 就那么堂而皇之地,摆在鸿胪寺西边一间小小的公房里,像一个沉默的、充满了恶意的嘲讽。 郑玄在呼兰·阿都走后,立刻就冲了进来,指着那口棺材,急得满头大汗。 “顾大人!这……这东西,万万留不得啊!这要是传出去,我大乾的脸面何在?鸿胪寺的脸面何在啊!” “留着。” 顾长风只说了两个字,便重新坐下,端起那杯已经凉透的茶,一饮而尽。 “留着?”郑玄差点跳起来,“顾大人,您没糊涂吧?这可是棺材!是不祥之物啊!” “郑大人,”顾长风抬起眼皮,看了他一眼,“您觉得,以呼兰·阿都的性子,他送出来的东西,是我们想扔就能扔掉的吗?” 郑玄一愣,顿时语塞。 是啊,那草原狐狸狡猾狠辣,今天他前脚把棺材扔了,明天指不定就有什么流言蜚语传遍京城,说大乾官员言而无信,收了礼又反悔,到时候更是百口莫辩。 “那……那怎么办?”郑玄彻底没辙了。 “就这么放着。”顾长风站起身,拍了拍官袍上不存在的灰尘,“一口棺材而已,还占不了多大的地方。正好,天冷了,劈了当柴烧,也算物尽其用。” 说完,他便不再理会抓狂的郑玄,径直走出了公房。 郑玄呆呆地看着那口棺材,又看了看顾长风决绝的背影,只觉得这个世界,真是越来越看不懂了。 …… 第二天,天还没亮透。 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将顾长风从浅眠中惊醒。 他打开门,门外站着的,是表叔吴谦。 这位大理寺主簿,此刻脸色惨白,嘴唇哆嗦着,连官帽都戴歪了,一副天塌下来的模样。 “长……长风!出……出大事了!”吴谦一把抓住顾长风的胳膊,声音都变了调。 “叔父,先进屋,慢慢说。”顾长风将他拉进屋里,倒了杯热水给他。 吴谦哆哆嗦嗦地捧着茶杯,连喝了好几口,才稍微缓过劲来。 “死……死人了!”他压低声音,像是怕被隔墙的人听到,“死的是……是金帐王庭的人!” 顾长风的瞳孔,不易察觉地缩了一下。 来了。 他心里闪过这两个字。 呼兰·阿都的反击,比他想象的,还要快。 “什么时候的事?尸体在哪?”顾长风的声音依旧平静,听不出任何波澜。 “就……就在今天一早,巡城司的人在馆驿后面的一条巷子里发现的!”吴谦的声音里带着哭腔,“长风啊,这下又可捅破天了!外国使团的人,死在了咱们京城,这可是天大的外交案子!一个不好,那可是要……要打仗的啊!” 吴谦越说越怕,捧着茶杯的手又开始抖了起来。 “裴卿……裴大人已经带着人过去了,整个大理寺都快疯了!” “叔父,你别急。”顾长风安抚地拍了拍他的肩膀,“你现在立刻回大理寺,告诉裴卿,就说我马上就到。另外,封锁现场,不许任何人靠近,特别是……金帐王庭的人。” “啊?这……这能行吗?呼兰·阿都那边要是知道了……”吴谦一脸为难。 “就说这是大乾的规矩。”顾长风的眼神冷了下来,“在我们的地盘上,就得守我们的规矩。他要是不服,让他来找我。” 吴谦看着顾长风那不容置疑的眼神,不知为何,心里那股滔天的恐惧,竟然平复了一些。他重重地点了点头,像是领了军令状,转身就往外跑。 顾长风迅速穿好官袍,连早饭都没顾得上吃,便直奔案发现场。 馆驿后面的那条巷子,已经被巡城司和闻讯赶来的大理寺捕快围得水泄不通。 百姓们被挡在外面,伸长了脖子,议论纷纷。 顾长风拨开人群,走了进去。 裴宣正站在巷子口,脸色铁青,看到顾长风,像是看到了救星,立刻迎了上来。 “长风,你可算来了!” “情况怎么样?”顾长风沉声问道。 “很不好。”裴宣的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死者是呼兰·阿都的一名随从,叫巴特尔。一刀毙命,正中心脏。钱袋被抢走了,初步判断,是劫财杀人。” “劫财杀人?”顾长风冷笑一声,“早不劫,晚不劫,偏偏在呼兰·阿都给我送完棺材的第二天,劫了他的手下?天底下有这么巧的事?” 裴宣叹了口气:“我也知道这里面有鬼,可……现在人证物证都没有,呼兰·阿都那边,已经派人来问过三次了,言辞激烈,咄咄逼人,点名要我们给个说法。” “说法?”顾长风的目光,穿过人群,望向巷子深处那具被白布盖着的尸体,“他要什么说法?” “他要我们交出凶手,否则,他就要亲自带人,‘帮’我们查案。”裴宣的拳头,捏得咯咯作响,“这分明是想借题发挥,把手伸进我大理寺!” “他不敢。”顾长风摇了摇头,“他要是敢在京城动刀,穆天成第一个就不会放过他。” “但他会闹。”裴宣一脸疲惫,“他会把事情闹大,闹到陛下面前,闹得满城风雨,让我们大乾,在天下人面前丢尽脸面。” 这才是最麻烦的地方。 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 大乾是礼仪之邦,最重脸面。而呼兰·阿都,就是个彻头彻尾的无赖,他根本不在乎什么脸面,他只要达到目的。 “我去看看尸体。”顾长风说着,就要往里走。 “等等!”裴宣拉住了他,“长风,这件事,你最好别插手。” “为什么?”顾长风回头看他。 “你现在的身份太敏感了。”裴宣压低声音,“昨天呼兰·阿都刚给你送了棺材,今天他的人就死了。你现在跳出来,他正好可以把脏水往你身上泼。到时候,你就是浑身是嘴也说不清了。” 这是老成之言。 裴宣是在保护他。 顾长风却笑了。 “裴卿,你觉得,我现在躲,还来得及吗?” “从他把那口棺材抬进我公房的那一刻起,我就已经被他拉进这个局里了。” “躲,是躲不掉的。他既然出了招,我就必须接。” “而且……”顾长风的眼神,变得锐利起来,“我倒很想看看,他这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说完,他不再犹豫,掀开警戒线,大步走进了那条阴冷的巷子。 巷子里,弥漫着一股淡淡的血腥味。 一名大理寺的仵作,正在对尸体进行初步的检验。 顾长风走过去,蹲下身。 仵作连忙起身行礼:“顾大人。” “有什么发现?” “回大人,死者男性,年约三十,身上没有明显的搏斗痕迹。致命伤是胸口这一刀,利器贯穿心脏,一击毙命。从伤口形状看,凶器应该是匕首一类的短刃。死亡时间,大概在昨夜子时到丑时之间。”仵作恭敬地回答。 顾长风点了点头,示意他继续。 他没有立刻去掀开白布,而是仔细地观察着尸体周围的环境。 这是一条很窄的巷子,青石板铺就的地面,因为常年不见阳光,长满了青苔,显得湿滑泥泞。 墙角,堆着一些乱七八糟的杂物。 一切看起来,都像是一场平平无奇的,发生在深夜的劫案。 太干净了。 顾长风的心里,冒出了这三个字。 现场太干净了,干净得不正常。 一个活生生的人被杀,现场怎么可能没有一点挣扎的痕迹?没有一点凶手留下的蛛丝马迹? 而且使臣带来的人可都是百里挑一的重甲骑士,身手了得。 除非…… 这不是第一案发现场。 或者,凶手是个清理现场的绝顶高手。 顾长风的目光,最终落在了那具尸体上。 他伸出手,缓缓掀开了那块浸着血迹的白布。 一张年轻而陌生的脸,出现在他眼前。死者的眼睛圆睁,脸上还凝固着一丝惊愕。 顾长风的视线,从他的脸,一路向下,扫过他胸口的致命伤,最后,停留在了他的手上。 死者的右手,半握着,拳心似乎藏着什么东西。 仵作注意到了顾长风的目光,连忙解释道:“大人,我们检查过了,他手里什么都没有,只是人死前的肌肉痉挛而已。” 顾长风没说话。 他戴上随身携带的薄皮手套,小心翼翼地,掰开了死者僵硬的手指。 果然,掌心里空空如也。 但,就在他准备放弃的时候,他的目光,突然凝固了。 在死者右手食指的指甲缝里。 他看到了一点,极其微弱的,几乎与污垢融为一体的…… 绿色粉末。 第75章 狐狸的阳谋 大理寺。 气氛压抑得像是暴风雨来临前的海面。 堂上,裴宣端坐正中,脸色比堂外阴沉的天色还要难看几分。 堂下,呼兰·阿都大马金刀地坐在一张太师椅上,身后站着帖木儿和四名杀气腾腾的狼首护卫。他没有穿官服,就那么一身常服,却比穿着蟒袍的王公还要气势逼人。 这已经不是审案,而是对峙。 “裴大人。”呼兰·阿都端起手边的茶杯,用杯盖轻轻撇着浮沫,眼皮都懒得抬一下,“从发现我的人的尸体,到现在,已经过去三个时辰了。我想请问,凶手,找到了吗?” 他的声音不响,却像鞭子一样,抽在每一个大理寺官员的脸上。 火辣辣的疼。 裴宣深吸一口气,沉声道:“王子殿下,查案需要时间。我大理寺上下,正在全力追查,一有线索,定会第一时间告知殿下。” “时间?”呼兰·阿都放下茶杯,发出一声轻响,他终于抬起头,那双狐狸眼直勾勾地盯着裴宣,“我的人,死在你们的京城!死在你们天子脚下!你现在跟我说,需要时间?” “裴大人,我不想听这些官话。”他的声音陡然转冷,“我只要一个结果。” “要么,你们在今天日落之前,把凶手交出来。” “要么……”他顿了顿,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就由本王,用我们草原的方式,来为我的手下,讨回公道!” “放肆!”一名年轻的司直忍不住拍案而起,“呼兰·阿都!这里是大乾的大理寺,不是你们草原的帐篷!岂容你在此撒野!” “哦?”呼兰·阿都的目光,像刀子一样,落在那名司直身上。 他身后的四名狼首护卫,齐刷刷地向前踏出一步,手,已经按在了腰间的刀柄上。 一股凝成实质的杀气,瞬间笼罩了整个大堂。 那名年轻司直的脸,一下子变得煞白,嘴唇动了动,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住手!”裴宣厉声喝道。 他死死地盯着呼兰·-阿都,一字一顿地说道:“王子殿下,请你记住自己的身份!你是我大乾的客人!若是再敢在我大理寺动刀,休怪本官不讲情面,将你们一并拿下!” “拿下?”呼兰·阿都笑了,笑得满是嘲讽,“就凭你们?” “就凭大乾的律法!” 一道清冷的声音,从大堂外传来。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顾长风一袭绯红官袍,缓步走了进来。 他的脸上,看不见丝毫的紧张,步履从容,仿佛不是走进一个剑拔弩张的对峙现场,而是在自家的后花园里散步。 “顾主簿?”呼兰·阿都眯起了眼睛,眼底闪过一丝玩味。 他正愁找不到机会把顾长风拉下水,没想到,他自己送上门来了。 “王子殿下,好大的火气。”顾长风走到堂中,先是对裴宣拱了拱手,随即才转向呼兰·阿都。 “我的人死了,我火气能不大吗?”呼兰·阿都冷哼一声。 “人死,自然要查。但查案,要讲证据,讲法度。”顾长风的声音不疾不徐,“王子殿下口口声声要公道,却在大堂之上,威胁我朝命官,难道,这就是草原的公道?” “本王只是想尽快找到凶手,有何不对?” “想找凶手,可以。”顾长风点了点头,“但不是用你的方式,而是用我大乾的方式。” “我大乾的仵作,会验尸。我大乾的捕快,会追凶。我大乾的法官,会审判。” “这一切,都轮不到王子殿下你,来指手画脚。” 顾长风的话,说得斩钉截铁,没有留丝毫余地。 这番话,让在场所有大理寺的官员,都感觉心头一畅,腰杆都挺直了几分。 太解气了! 这些日子,他们被这草原蛮子压得喘不过气来,今天总算是出了口恶气! 呼兰·阿都的脸色,终于沉了下来。 他发现,自己又一次小看了顾长风。 这个看似文弱的书生,骨子里,比谁都硬。用强硬的手段去压他,根本行不通,反而会激起他更强烈的反弹。 既然硬的不行,那就来软的。 呼兰·阿都脸上的怒意,瞬间消散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抹恰到好处的,带着几分委屈和无奈的苦笑。 “顾主簿,你误会了。”他叹了口气,语气也软了下来,“本王并非不信大理寺,只是……死的是我的人,我关心则乱,一时情急,才说了些重话,还望裴大人和顾主簿,不要见怪。” 他竟然,就这么服软了。 这突如其来的转变,让所有人都愣住了。 就连裴宣,都有些摸不着头脑。这草原狐狸,又在耍什么花招? “本王,只有一个小小的请求。”呼兰·阿都的姿态放得极低,语气诚恳。 “本王希望能派一个人,全程参与此案的调查。” “他不会干涉大理寺办案,只是在一旁看着,听着。这样,本王也能及时了解案情的进展,好回去对我父汗,对我死去的兄弟,有个交代。” “这……总可以吧?” 这个要求,听起来,合情合理,甚至可以说是通情达理。 让人根本找不到拒绝的理由。 裴宣皱起了眉头,陷入了沉思。 答应,就意味着开了先例,让外人插手大乾内务。 不答应,又显得大乾这边小家子气,心虚理亏。 好一招以退为进! 这狐狸,果然难缠! 就在裴宣犹豫不决的时候,顾长风却一口答应了下来。 “可以。” 裴宣猛地看向他,眼神里满是诧异。 呼兰·阿都的眼中,也闪过一丝得计的精光。 “不过,我也有一个条件。”顾长风话锋一转。 “顾主簿请说。” “王子殿下可以派人旁听,但,作为交换。”顾长风的目光,直视着呼兰·阿都,“从现在起,有关此案的一切事宜,金帐王庭方面,只能通过我,也必须通过我,来与大理寺沟通。” “换句话说,在找到凶手之前,我,顾长风,将全权代表大理寺,与王子殿下你,进行对接。” “王子殿下,觉得这个交易,公平吗?” 呼兰·阿都的笑容,僵在了脸上。 他终于明白了顾长风的意图。 顾长风这是在用一个“旁听”的虚名,换取整个案子的“主导权”和“话语权”! 他想借这个案子,把自己,牢牢地绑在金帐王庭使团的身上! 从此以后,呼兰·阿都想通过这个案子搞任何小动作,都必须先过顾长风这一关。 他不仅没能把手伸进大理寺,反而被顾长风用一张看不见的网,给牢牢地套住了! 好一个顾长风! 好一招釜底抽薪! 呼兰·阿都看着顾长风脸上那抹淡淡的微笑,只觉得比看到他发怒,还要让人心底发寒。 他感觉自己像一个猎人,本想设个陷阱抓兔子,结果一脚踩进了兔子挖的捕兽坑里。 “公平。” 许久,呼兰·阿都从牙缝里,挤出了这两个字。 他知道,自己已经没有别的选择了。 他今天来的目的,就是要把顾长风拖下水。现在,目的达到了,但代价,却远超他的想象。 “既然如此。”顾长风转向裴宣,躬身一礼,“裴卿,下官恳请,接手此案。” 裴宣看着顾长风,眼神复杂。 他知道,顾长风这么做,是在把所有的压力和危险,都往自己一个人身上扛。 他是在用他自己,为整个大理寺,为整个大乾,筑起一道防火墙。 “准。”裴宣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从即刻起,此案,由鸿胪寺主簿顾长风,全权督办!大理寺上下,全力配合!” 一场无声的交锋,尘埃落定。 呼兰·阿都站起身,深深地看了顾长风一眼,一言不发,转身带着他的人,大步流星地走进大理寺。 然而在拐角,呼兰·阿都脸上露出诡异的弧度。 他已落子,剩下的就看顾长风如何应对了。 希望明察秋毫的顾大人能够找到他特意留下的线索。 第76章 指甲缝里的粉末 大理寺,停尸房。 一股混杂着腐烂的死亡气息独特味道,扑面而来。 裴宣下意识地皱了皱眉,用袖子掩住了口鼻。 呼兰·阿都却面不改色,仿佛对这种味道早已习惯,他的目光,饶有兴致地打量着停尸房里的一排排仵作工具。 帖木儿跟在他身后,那只独眼警惕地扫视着四周,像一头随时准备扑杀的孤狼。 顾长风没有理会他们,径直走到了停尸台前。 巴特尔的尸体,已经被剥去衣物,赤条条地躺在冰冷的石台上,胸口那个狰狞的刀口,像是对他短暂生命最后的嘲讽。 一名年长的仵作,正等候在一旁。 “顾大人。”他躬身行礼。 “把你的发现,再说一遍。详细点。”顾长风一边说,一边戴上了手套。 “是。”老仵作不敢怠慢,清了清嗓子,开始详细汇报,“死者巴特尔,男,三十岁。身上除了胸口的致命伤,再无其他明显外伤。手脚指甲干净,除了一点淡绿色的不明残留物外,没有搏斗产生的皮屑组织。口鼻无异物,无中毒迹象。胃部残留物为少量酒水和未消化的羊肉,与馆驿昨晚的晚宴菜品相符。” “致命伤,是被人用单刃匕首,从正面刺入,力道极大,瞬间贯穿心脏,导致大出血死亡。从伤口的角度和深度判断,凶手身高应与死者相仿,且惯用右手,是个力气很大的男人。” “根据尸僵程度和尸斑情况,死亡时间推断为昨夜子时左右。与巡城司的口供基本吻合,有更夫称,子时前后,曾听到巷子里有轻微的响动,但以为是野猫,并未在意。” 老仵作的汇报,条理清晰,逻辑严谨,显然是经验丰富的老手。 裴宣听得连连点头。 这看起来,就是一桩证据链清晰的劫杀案。 “凶器呢?”顾长风问。 “现场没有找到。”老仵作摇了摇头,“钱袋也不见了,应该是被凶手一并带走了。” “就这些?” “是,目前就发现这些。” 顾长风点了点头,没再说话。 他开始亲自验尸。 他的动作很慢,很仔细,甚至可以说是吹毛求疵。 他从死者的头发开始,一根一根地翻看,然后是耳朵,鼻孔,口腔…… 他的每一个动作,都带着一种法医独有的严谨和专注,仿佛这不是一具冰冷的尸体,而是一件充满了谜题的精密仪器。 裴宣在一旁看着,心里暗暗称奇。他见过无数仵作验尸,但从未见过像顾长风这般细致的。 呼兰·阿都的眼中,也闪过一丝异色。他发现,顾长风的验尸手法,与大乾所有的仵作都不同,带着一种他从未见过的,冷静到近乎残酷的科学性。 这个顾长风,到底是什么来头?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 停尸房里,只剩下顾长风翻动尸体时,发出的细微声响。 “等等。” 顾长风的声音,突然响起。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了他身上。 “怎么了?有发现?”裴宣连忙问道。 顾长风没有回答,他的视线,死死地锁定在死者巴特尔的左手手腕上。 那里,有一圈极淡的,几乎看不见的痕..痕。 “这是什么?”顾长风指着那圈痕迹,问老仵作。 老仵作凑过来,仔细看了半天,才有些不确定地说道:“这……像是被绳子勒过的痕迹?但……很浅,不像是捆绑造成的。” “不是绳子。”顾长风摇了摇头。 他让一旁的捕快取来一把放大镜,凑到那圈痕迹上,仔细观察。 片刻之后,他抬起头,眼神里,闪动着一种发现真相的光芒。 “这不是勒痕。” “这是……压痕。” “压痕?”裴宣和老仵作都愣住了。 “死者的手腕,在死前,或者死后很短的时间内,被一个很重的,带有圆形边缘的物体,长时间压过。”顾长风的声音,充满了肯定的意味。 “这能说明什么?”裴宣追问。 “说明,案发现场,那条巷子,可能不是第一现场。”顾长风的思维,开始飞速运转,“死者很可能是在别处被杀,然后被凶手用某种工具,比如独轮车,运到巷子里,伪装成劫杀现场。” “独轮车?”裴宣的眼睛一亮,“没错!只有独轮车的车辕,才能在手腕上留下这种独特的压痕!” 这个推论,瞬间推翻了之前所有的结论! 如果不是劫杀,那凶手的动机,又是什么? “还有。”顾长风的目光,重新落回死者的脸上,“你们看他的眼睛。” 众人凑过去,只见死者的双眼圆睁,瞳孔放大,充满了惊恐。 “这很正常,很多人死前都会这样。”老仵作说道。 “不。”顾长风摇头,“你们仔细看他的瞳孔深处,是不是有一点……极细微的,针尖状的收缩?” 经过他这么一提醒,众人拿着放大镜再看,果然发现,死者放大的瞳孔中央,似乎真的有一个微不可见的黑点。 “这是……‘濒死前的眼底痉挛’。”顾长风说出了一个所有人都没听过的词。 “只有在一种情况下,才会出现。” “什么情况?” “死者在死前,看到了某种让他极度恐惧,甚至超出他认知范围的东西。这种极致的恐惧,会让他的视觉神经瞬间收缩,在瞳孔里,留下这种永久性的痕迹。” 停尸房里的温度,仿佛又降了几分。 看到某种超出认知范围的东西? 那会是什么? 鬼吗? “最后一点。”顾长风站直身体,举起了自己的右手。 他的食指和拇指间,捏着一个用油纸包好的小包。 “这是我从死者指甲缝里找到的。” 他小心翼翼地打开油纸包,将里面那点微不可见的绿色粉末,倒在一张白纸上。 “这是什么?”裴宣问。 “不知道。”顾长风摇了摇头,“但,这绝对不是巷子里的东西。” “巷子里的地砖上,长满了青苔,泥土湿滑。如果死者真的在那里被杀,挣扎间,指甲缝里留下的,应该是黑色的淤泥,和青苔的碎屑。” “但这粉末,是干燥的,而且颜色,是草木灰的颜色。” “这说明,”顾长风的眼中,闪烁着智慧的光芒,“死者在死前,去过一个很干燥,并且有大量这种绿色粉末的地方。他甚至,用手抓过这些粉末。” “这,才是找到凶手的,关键线索!” 一番话说完,整个停尸房,鸦雀无声。 裴宣和一众大理寺的官员,已经完全被顾长风缜密的逻辑和鬼神莫测的观察力,给彻底折服了。 这个年轻人,简直就是个查案的天才! 而站在角落里,一直沉默不语的呼兰·阿都,那双狐狸眼里,露出了兴奋的光。 第77章 京城里的稀罕物 停尸房内的交锋,无声无息,却又惊心动魄。 当顾长风用那近乎鬼神的观察力,将一桩看似简单的劫杀案,层层剥开,露出底下完全不同的面貌时,在场所有人都被镇住了。 裴宣是钦佩,是叹服。他越发觉得,皇帝将顾长风这块璞玉放在鸿胪寺,简直是暴殄天物。这等人才,就该留在大理寺,成为大乾的刑狱之神。 而呼兰·阿都,那双狐狸眼里闪烁的光芒,则更加复杂。 有惊讶,有欣赏,但更多的,是一种计划顺利推进的兴奋。 他看着顾长风,就像一个最高明的棋手,看着对手精准地走进了自己预设的棋局里。每一步,都分毫不差。 这个顾长风,比他想象中还要好用。 “顾大人,真是让本王大开眼界。” 离开停尸房时,呼兰·阿都主动走到了顾长风身边,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惊叹和诚恳。 “有顾大人亲自督办此案,本王,放心了。我那些死去的兄弟,在天有灵,也该瞑目了。” 他这番话说得滴水不漏,既表达了对顾长风能力的认可,又隐隐地,将一副千斤重担,牢牢地压在了顾长风的肩上。 你不是很能干吗?好,那这案子就全靠你了。查不出来,就是你顾长风无能,就是你大理寺无能,就是你大乾无能。 顾长风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不咸不淡地拱了拱手:“王子殿下放心,查明真相,是我大理寺的职责。至于能不能让死者瞑目,那就要看,他生前,都干了些什么了。” 一句话,又把皮球轻轻踢了回去。 呼兰·阿都的笑容僵了一下,随即又恢复了自然。他深深地看了顾长风一眼,不再多言,带着帖木儿等人,转身离去。 看着他离去的背影,裴宣才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他走到顾长风身边,压低了声音:“长风,这草原狐狸,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我怎么感觉,他一点也不悲伤,反而……有些兴奋?” “因为他要的,从来都不是凶手。”顾长风的目光,落向自己手中那个用油纸包好的,装着绿色粉末的小包。 “他要的,是一个借口。一个能让他,能让大理寺,名正言顺地,将京城翻个底朝天的借口。” 裴宣的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疙瘩:“你的意思是,他杀自己的人,就是为了搅混水?” “是不是他杀的,现在还不好说。但死者,一定是他计划中的一环。”顾长风摇了摇头,“当务之急,是弄清楚这东西到底是什么。” 他将油纸包递给裴宣:“裴卿,大理寺可有精通草木药理的仵作或者供奉?” “有倒是有,但要说京城里对这些东西最精通的,还得是太医院的那些老药师,或者……西市‘百草堂’的孙掌柜。”裴宣接过油纸包,想了想说道,“孙掌柜是个怪人,一辈子都钻在草药堆里,很多宫里都找不到的稀罕玩意儿,他那儿都有门路。” “那就去百草堂。”顾长风当机立断,“此事不宜张扬,我换身衣服,亲自去。你让大理寺的人,先从独轮车这条线查起,看看昨夜子时前后,城里有什么地方,丢了独轮车,或者有独轮车出入的痕迹。” “好!”裴宣重重点头,立刻去安排。 半个时辰后,换上了一身青色布衣的顾长风,已经独自一人,出现在了人声鼎沸的西市。 百草堂的门脸不大,混在一众商铺里毫不起眼。但一走进去,一股浓郁的药香便扑面而来,仿佛能洗涤掉门外所有的喧嚣。 一个须发皆白,穿着葛布长衫的老者,正坐在一张乌木柜台后,闭目养神。他就是孙掌柜。 “掌柜的。”顾长风走上前,将那个小小的油纸包,轻轻放在了柜台上。 孙掌柜眼皮都没抬一下,只是用鼻子轻轻嗅了嗅,声音沙哑地开口:“客官,是想问药,还是想解毒?” “想请掌柜的,帮忙认一样东西。”顾长风将油纸包打开。 那点微弱的绿色粉末,静静地躺在白纸上。 孙掌柜这才缓缓睁开了眼睛,那是一双浑浊却又仿佛能看透一切的眼睛。他没有用手去碰,只是将头凑近,仔仔细细地看了半天。 “有点意思。”他喃喃自语。 随即,他从柜台下取出一个小小的铜制药碾,用一根银针,小心翼翼地挑起一丁点粉末,放进药碾里,轻轻碾磨。 他又取来一盏清水,将碾碎的粉末溶入水中,观察着水的颜色变化。 顾长风在一旁静静地看着,没有出声打扰。他知道,这种老行家,有他们自己的门道和规矩。 过了足足一炷香的功夫,孙掌柜才直起身子,脸上带着一丝古怪的神情。 “客官,你这东西,是从哪儿得来的?”他没有直接回答,反而开口询问。 “从一个死人身上。”顾长风如实回答。 “死人?”孙掌柜愣了一下,随即了然地点了点头,“这就说得通了。” “这是花粉。” “什么花?”顾长风追问。 “一种很罕见的西域奇花,名叫‘玉骨兰’。”孙掌柜的语气里,带着几分感慨,“这花,娇贵得很。畏寒,畏光,必须在恒温恒湿的暖房里,用特制的草木灰做养料,才能勉强养活。它的花粉,就是这种干燥的,带着草木灰气息的淡绿色。” 顾长风的心,猛地跳了一下。 暖房……草木灰……完全吻合! “这种花,在京城里,多么?” “多?”孙掌柜笑了,笑得有些嘲讽,“客官,你太小看这东西了。这么说吧,整个大乾,能养活这玉骨兰的,屈指可数。而在京城里,据我所知,常年养着这花的,只有三个地方。” “哪三个地方?”顾长风的声音,不自觉地压低了几分。 孙掌柜伸出三根枯瘦的手指。 “一处,是宫里德妃娘娘的暖房。德妃娘娘的母族,就是西域人。” “一处,是城西致仕的大学士,周文渊的府上。周大学士痴迷百花,曾一掷千金,从西域商人手里买了一株。” “至于这最后一处……”孙掌柜顿了顿,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莫名的光。 “就是镇国大将军,穆天成,穆将军的府上。” 第78章 穆将军的亡妻 镇国将军府!穆天成! 当这五个字从孙掌柜口中说出时,顾长风的脑海中,仿佛有一道惊雷炸响。 之前所有看似杂乱无章的线索,在这一刻,被一根无形的线,骤然串联了起来! 七年前,草原副使阿古拉暴毙案。 情报贩子“老蛇”查到的线索,阿古拉死前,曾秘密接触过当时还是大理寺少卿的,林柏。 而林柏,如今的身份,正是镇国将军府的大管家! 现在,金帐王庭使团成员巴特尔被杀,从他指甲缝里找到的线索,又一次,指向了镇国将军府! 这天底下,哪有这么巧的事? 巧合太多,就不是巧合,而是必然。 顾长风的心中,掀起了惊涛骇浪,但他的脸上,依旧平静如水。 “掌柜的,为何穆将军府上,会有这种奇花?”他看似随意地问道。 孙掌柜叹了口气,眼神里流露出一丝追忆:“这在京城的老人儿里,不算什么秘密。穆将军那位过世多年的原配夫人,生前最喜欢的,就是这玉骨兰。听说,那是将军当年征战西域时,特地为她寻来的。” “夫人过世后,穆将军便在府中修了一间暖房,将那些玉骨兰当宝贝一样养着,这么多年,从未间断。也算是,留个念想吧。” 一个铁血沙场的将军,心中最柔软的念想。 这背后,本该是一个感人至深的故事。但此刻听在顾长风的耳朵里,却让他感觉到了一股彻骨的寒意。 呼兰·阿都……穆天成…… 这只草原的狐狸,他真正的目标,从一开始,就是穆天成! 他杀掉巴特尔,留下花粉,甚至可能连抛尸的地点,都是精心设计过的。他算准了以大理寺的办案能力,或者说,以他顾长风的办案能力,一定能顺着这条线索,查到穆将军的府上。 他这是在借刀杀人! 不,比借刀杀人更狠。 他是要借大乾的律法,借他顾长风这把皇帝的刀,去刨开穆天成这座大乾军神的根基! 好狠的阳谋! 这盘棋,从他踏入京城的那一刻起,就已经布好了。 “多谢掌柜解惑。”顾长风压下心头的震动,从怀中取出一锭银子,放在了柜台上。 孙掌柜看了一眼,也没推辞,只是淡淡地说道:“客官,这玉骨兰,虽然美丽,但它的花粉,有微毒。闻久了,会让人心绪不宁,产生幻觉。你那位朋友,死前,怕是看到了什么不该看的东西。” 这句话,又与顾长风在尸体瞳孔中发现的“濒死前的眼底痉挛”现象,不谋而合。 看来,死者在死前,不仅去过那个有玉骨兰的暖房,还在那里,待了不短的时间。 离开了百草堂,顾长风没有直接回大理寺,而是在喧闹的西市街头,慢慢地走着。 寒风吹在他的脸上,让他那颗因为愤怒和震惊而有些发热的头脑,一点点冷静下来。 他在复盘。 从呼兰·阿都送棺材开始,到巴特尔被杀,再到自己验尸,查出线索……每一步,都清晰无比。 呼兰·阿都的计划,堪称完美。他利用大乾的律法和官僚体系,将自己置于一个绝对安全的位置上,然后遥遥地,牵动着线头,看着自己这个“提线木偶”一步步走向他设定的舞台。 但是,他算漏了一点。 呼兰·阿都那过于冷静,甚至带着欣赏的眼神,早已暴露了他内心的真实想法。 他以为自己是棋手,却不知,他的对手,也在审视着他这个棋手。 现在,局面变得异常清晰,也异常凶险。 摆在顾长风面前的,有两条路。 第一条,是将自己的推测,原原本本地,告知裴宣,告知皇帝。揭露呼兰·阿都的阴谋。这样做,最安全,最稳妥。但后果是,线索到穆府这里,就断了。呼兰·阿都可以轻松地将自己摘出去,说这是大乾官员的无端猜测,是栽赃陷害。而穆天成和林柏,七年前的旧案,依然像一团迷雾,无法解开。 第二条路,则是将计就计。 假装自己没有看穿这一切,就当一个被牵着鼻子走的“蠢货”,顺着呼兰·阿都铺好的路,一头扎进镇国将军府这潭深水里。 这样做,风险极大。一步走错,就可能被呼兰·阿都反咬一口,或者得罪穆天成这位军方大佬,死无葬身之地。 但,这也是唯一能查明七年前真相,并且,将呼兰·阿都这条狐狸的尾巴,彻底揪出来的机会! 顾长风的脚步,停在了大理寺的门口。 他抬起头,看着那块悬挂在高处的,写着“明镜高悬”的匾额,眼神,一点点变得坚定起来。 躲,是躲不掉的。 从他接手这个案子的那一刻起,他就已经身在局中。 既然如此,那就索性,把这潭水,搅得更混一些! 他倒要看看,呼兰·阿都这条狐狸,和穆天成这头睡狮,到底谁,能笑到最后。 走进大理寺,裴宣立刻迎了上来。 “长风,怎么样?” “查到了。”顾长风将从孙掌柜那里听来的话,简明扼要地复述了一遍。 当听到“镇国将军府”五个字时,裴宣的脸色,瞬间变得无比凝重。 “穆将军?”他的第一反应,和顾长风一样,是震惊,和不敢置信。 “这……这怎么可能?穆将军乃国之柱石,忠心耿耿,他怎么会和草原使团的命案扯上关系?” “是不是他,现在下定论,为时过早。”顾长风的语气很平静,“但线索,确实指向了他那里。裴卿,不管他是谁,官居何位,只要有疑点,我们就必须查。这是大理寺的职责,也是陛下的期望。” 裴宣的脸色变幻不定。 他知道顾长风说得对。但那可是穆天成!手握三十万边军,跺一跺脚,整个大乾都要抖三抖的人物! 查他?稍有不慎,就会引火烧身,甚至动摇国本! “长风,此事,非同小可。我们必须,立刻上报陛下!”裴宣沉声说道。 “当然要上报。”顾长风点了点头,“不过,在上报之前,我们得先去一趟。” “去哪?” “镇国将军府。”顾长风的眼中,闪过一丝锐利的光芒,“我们得去亲眼看一看,那间暖房,那些玉骨兰。看看,那里,到底藏着什么秘密。” “我们,就这么去?”裴宣有些犹豫,“会不会太打草惊蛇了?” “就是要打草惊蛇。”顾长风的声音,冷得像冰。 “我倒要看看,是草先动,还是蛇先动。” 第79章 打草惊蛇 顾长风与裴宣并肩走出大理寺。 朔风迎面,将两人的绯红官袍吹得鼓荡作响。 裴宣的眉头拧成了一个死结,那张素来威严的国字脸绷着,每一步都走得异常沉重。 他数次张口,话到了唇边,却又被凛冽的寒风灌了回去,最后只剩一声压抑的叹息。 去镇国将军府查案? 这个念头,足以让京城官场发生一场剧烈的地震。 那不是什么王公贵胄的府邸,那是大乾军方的魂,是军神穆天成的家。 别说他区区一个大理寺卿,就是当朝宰相亲至,也得在那门口先掂量清楚自己的分量。 “长风,你……当真想好了?” 裴宣终究是没忍住,声音压得极低,透着一股几乎无法掩饰的焦虑。 “这非同儿戏。穆将军在军中之威望,无人能及。我们如此上门,万一……” “万一什么?”顾长风脚步未停,声音在风中清晰依旧,“万一他真是凶手,我们便因他权势滔天,不敢查办?” “我非此意!”裴宣被噎得气息一滞,急道,“我是怕,这是圈套!是呼兰·阿都那只草原狐狸布下的局!他就是要逼我们去冲撞穆将军,他好坐收渔翁之利!” “我知道。” 顾长风点头,他的思路清晰无比。 呼兰·阿都的棋路很高明。 他让巴特尔进入暖房,绝不是让他去行刺。 若巴特尔是刺客,被穆府当场格杀,那是罪有应得,大理寺根本无法介入。 那这案子就成了死局。 所以,巴特尔必然是在被诱骗,或是在某种毫不知情的状态下,进入了暖房,被动地沾染了花粉,甚至他的死,都是为了让这花粉成为唯一的线索。 唯有如此,穆府才百口莫辩。 “可裴卿,就算明知是陷阱,我们也必须踩进去。” 顾长风停步,转身正视着裴宣,他的眼神没有丝毫动摇。 “线索是真的。” “死者指甲里的花粉,来自玉骨兰。” “京城里养着玉骨兰的,只有三处。宫中我们进不去,周大学士府上那株已在败期,我已派人核实过。” “所有的证据,都像一根根手指,指向了同一个地方——穆府。” “我们是大理寺,职责是办案。只认证据,不认官袍。” “倘若我们因忌惮穆将军的身份,就对这条线索置若罔闻,那才是正中呼兰·阿都的下怀。明日朝会,他便能指着我大乾的脊梁,说我朝律法欺软怕硬,不敢查办功勋重臣。” “到那时,我大乾的国威颜面,才叫荡然无存。” 这番话,字字句句,如重锤敲在裴宣心上,让他哑口无言。 道理是这个道理。 可做起来,却有千钧之重。 顾长风看着他脸上阴晴不定的神色,语气放缓了些许:“裴卿放心,我非鲁莽之辈,不会提着刀就往里冲。我们是去查案,不是去定罪。我相信穆将军戎马一生,忠肝义胆,不至于没有这点容人之量。” 话虽如此,当镇国将军府那两尊威严的石狮子映入眼帘时,裴宣的心脏还是猛地一缩。 朱漆大门,黑底匾额。 “镇国将军府”五个鎏金大字,在阴沉天色下,透着一股扑面而来的铁血杀伐之气。 门前侍立的两名护卫,身形挺拔如松,眼神锐利如刀,仅仅是被他们的目光扫过,便让人肌骨生寒。 这里没有京城府邸的半点奢靡,只有凝为实质的威严。 裴宣下意识地整了整衣冠,正要上前递上拜帖。 顾长风却抬手拦住了他。 “裴卿,稍等。” 他没有上前,只是站在街对面,静静地望着那扇紧闭的府门。 “等什么?”裴宣不解。 “等他出来。”顾长风的目光,仿佛能穿透那厚重的门板。 裴宣顺着他的视线望去,依旧满心困惑。 就在此时。 “吱呀——” 厚重的朱漆大门,发出沉闷的声响,向内打开。 一名身着青布长衫的中年男人,从中走了出来。 他身形挺拔,面容清癯,两鬓染了些许风霜,一双眼眸沉静如古井。他身上有文人的儒雅,步履间,却又透着一股军人般的干练。 他一出门,目光便径直越过长街,精准无误地落在了顾长风和裴宣的身上。 仿佛,他早已算到他们会来。 也早已算到,他们会站在这里。 裴宣心头剧震。 此人,正是穆府大管家,曾经的大理寺少卿——林柏! 林柏缓步走来,脸上没有分毫的惊讶,只是平静地拱了拱手。 “裴寺卿,顾主簿,别来无恙。” 他的声音温润和煦,让人如沐春风。 “林管家。” 裴宣还了一礼,心中却已是惊涛骇浪。 他竟能一口叫出顾长风的官职!这穆府,对外界的一切,当真了如指掌! 顾长风面色如常,也在审视着眼前的林柏。 此人看似温和,但那平稳至极的呼吸与沉静的眼神,无不透露出磐石般的心理素质。 这是一个真正见过大风大浪的人。 七年前,能从大理寺少卿的高位上说退就退,甘心入穆府为一管家,其心性城府,深不可测。 “林管家似乎知道我们会来?”顾长风率先开口。 “大理寺办案,雷厉风行。城西百草堂的孙掌柜,刚送走一位问药的贵客,消息便传遍了西市。”林柏说得云淡风轻,仿佛在说一件不足挂齿的小事。 好快的耳目! 裴宣背心渗出一层冷汗。 这穆府,当真是一头蛰伏的睡狮,看似不理朝政,实则对京城风吹草动都洞若观火。 “既然林管家已然知晓,想必也清楚我二人的来意。”顾长风不再兜圈,单刀直入。 “我们正在查一桩命案,死者是金帐王庭护卫,巴特尔。我们在死者指甲缝中,提取到了玉骨兰的花粉。” 他稍作停顿,目光如针,直刺林柏的双眼。 “据我们所知,整个京城,常年培植此花的,唯有三处。穆将军府,正是其中之一。” 林柏的眼神没有半分闪躲,依旧是那片不起波澜的深潭。 “顾大人所言不差。先夫人生前钟爱此花,将军为寄托哀思,确在府中修了暖房,悉心培育。此事,京中人尽皆知。” 他承认得如此坦荡,反倒让裴宣准备好的一车说辞,全都堵在了嗓子眼。 “所以,”顾长风的声音不疾不徐,却带着不容置疑的份量,“我们想进府,看一看那间暖房,以及那些玉骨兰。” 这话一出,周遭的空气似乎都沉重了几分。 裴宣的手心,瞬间被冷汗浸湿。 这才是最核心,也是最冒犯的要求。 林柏沉默了。 他没有立刻回答,只是静静地看着顾长风,那双深邃的眸子里,似有暗流在无声涌动。 时间一点一滴地流逝,每一个呼吸都显得格外漫长。 终于,他缓缓开口。 “可以。” 林柏点了点头,随后侧过身,对着府门的方向,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将军有令。” “大理寺查案,穆府上下,全力配合。” “二位大人,请。” 第80章 暖房里的秘密 林柏的爽快,让裴宣都愣了一下。 他预想过无数种可能,被拒绝,被刁难,甚至是被穆府的护卫直接轰出去。唯独没想到,对方会如此轻易地答应。 这反常的配合,让他心里更没底了。 顾长风倒是没什么意外,他冲着林柏微微颔首,便迈步跟了上去。 镇国将军府内,与门外的肃杀截然不同。 没有假山流水,没有亭台楼阁。院子极大,铺着青砖,打扫得一尘不染。处处可见兵器架,上面挂着擦得锃亮的刀枪剑戟。几个赤着上身的精壮汉子,正在院中呼喝着对练,拳脚生风,身上蒸腾着白色的热气。 这里,更像一个军营,而不是一座府邸。 穿过演武场,绕过几进院落,林柏将他们带到了一处僻静的后院。 一座独立的院落,门口竟有两名护卫把守,神情警惕。 院墙之内,一座完全由玻璃和钢铁骨架构成的房子,在冬日的阳光下,静静伫立。 这便是那间暖房。 在这个时代,能用如此多的琉璃来建造一间房子,其价值,堪称惊人。可见,穆将军对亡妻的这份念想,有多么珍视。 林柏示意护卫打开院门,他走在最前,推开了暖房的玻璃门。 一股混杂着花香和湿润泥土气息的暖风,扑面而来。 暖房之内,温暖如春。 一排排整齐的木架上,摆满了大小不一的瓦盆。盆中,一种奇特的兰花正在静静绽放。 它的花瓣洁白如玉,层层叠叠,形态优雅,花蕊却是淡淡的青绿色,仿佛一块美玉的骨髓。在温暖湿润的环境里,花瓣上凝结着细小的水珠,更显得娇嫩欲滴。 这,就是玉骨兰。 整个暖房,被这些玉骨兰挤得满满当当,怕是有上百盆之多。 “二位大人,这里便是。府中的玉骨兰,全在此处。”林柏的声音在温暖的空气里回响。 裴宣看着这满屋的奇花,心中暗暗咋舌。他虽不懂花草,也能看出这些花何等珍贵。穆将军的痴情,果然名不虚传。 可顾长风的注意力,却根本不在花上。 他的目光,如同最精密的扫描仪,飞快地扫过整个暖房的每一个角落。 地面,是特制的草木灰混合着泥土铺成的,踩上去软软的,很干燥。这与他在尸体指甲缝里发现的粉末特征,完全吻合。 他蹲下身,状似好奇地捻起一点地上的灰土,放在鼻尖轻轻一嗅。 就是这个味道。干燥的,带着一丝植物燃烧后特有气息的,草木灰的味道。 他的视线,开始一寸寸地扫视地面。 他在找,找任何不该出现在这里的东西。 脚印。 这里的地面很松软,如果有人进来,一定会留下脚印。 暖房里,有几串清晰的脚印。一串是林柏的,他每天都会进来打理。另外几串,应该是花匠的。这些脚印,都很有规律,只在过道上。 顾长风的目光,最终定格在暖房最角落的一个花架下。 那里的草木灰,有被踩踏过的痕迹。 痕迹很乱,很杂。 而且,那里的脚印,比其他地方的要深一些。说明,踩踏的人,体重不轻,或者,当时情绪很激动,脚下用了力。 更重要的是,那个角落,远离过道,正常的花匠,根本不会走到那里去。 顾长风不动声色地站起身,慢慢地踱了过去。 “顾大人对花草也有研究?”林柏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 “谈不上研究,只是觉得新奇。”顾长风的脚步没停,一边走一边看似随意地欣赏着两旁的花,“听说这玉骨兰,花粉有微毒,闻久了,会让人产生幻觉?” “确有其事。”林柏跟在他身后,不紧不慢地解释道,“所以这间暖房,除了我和几个专门的花匠,等闲下人,是不许靠近的。” 这句话,看似在解释,实则是在告诉顾长风:这里,防卫森严,外人不可能轻易进来。 顾长风走到那个角落,停下了脚步。 他指着角落里一盆被推到最里面的玉骨兰,问道:“这盆花,怎么看起来,有些无精打采的?” 那盆玉骨兰的花瓣,确实有些萎靡,叶片也有些发黄。 林柏看了一眼,神色不变:“许是前两日降温,角落里气温不匀,冻着了。回头,我让花匠给它挪个位置。” “是吗?”顾长风的脸上,露出一丝意味不明的笑意。 他蹲下身,仔细地看着那盆花。 然后,他的目光,落在了花盆底下的托盘上。 托盘上,除了渗出的水渍,还有一点……极其不显眼的,暗红色的痕迹。 痕迹很淡,几乎与托盘的陶土色融为一体。 如果不是他做法医时,对血迹有着超乎常人的敏感,根本不可能发现。 这不是血滴。 这是……血渍。 是沾了血的手,或者别的什么东西,在托盘上蹭了一下,留下的痕迹。 顾长风的心,猛地跳了一下。 他没有声张,而是将视线,转向了花盆旁边的地面。 就在那片被踩得凌乱的草木灰里,他看到了一点反光。 他伸出手,用两根手指,小心翼翼地,从灰里,夹起了一个小小的东西。 一枚铜扣。 一枚……草原人服饰上,特有的,狼头形状的铜扣。 看到这枚铜扣的瞬间,裴宣的脸色“唰”的一下,白了。 铁证! 这简直就是铁证如山! 死者巴特尔,真的来过这里!而且,还在这里,发生了某种争斗,连衣服上的铜扣都掉落了! 林柏的目光,也落在了那枚铜扣上。 他的瞳孔,不易察觉地,缩了一下。 整个暖房的空气,仿佛在这一瞬间,被抽干了。 就在这死一般的寂静中,一个沉稳如山,带着无上威严的声音,在暖房门口响起。 “顾大人,在我亡妻的暖房里,找到了什么有趣的东西?” 众人猛地回头。 只见镇国大将军穆天成,不知何时,已经站在了门口。 他身着一袭玄色常服,身形高大魁梧,犹如一尊铁塔。那张饱经风霜的脸上,看不出喜怒,但一双眼睛,却锐利得如同鹰隼,仿佛能洞穿人心。 他只是站在那里,一股无形的,属于沙场王者的威压,便笼罩了整个暖房,压得人几乎喘不过气来。 裴宣的腿,都有些发软。 顾长风却缓缓站起身,将那枚铜扣,托在掌心。 他迎上穆天成那如同实质的目光,平静地开口:“回将军,下官,找到了这个。” 穆天成的视线,落在铜扣上,停留了片刻。 随即,他迈步走了进来。 他每走一步,都像一柄重锤,敲在裴宣的心上。 他走到顾长风面前,没有去看那枚铜扣,而是死死地盯着顾长风的眼睛。 “顾大人,”他的声音,不带一丝感情,“你到底想查什么?” 第81章 将军的考问 穆天成的声音不高,却仿佛带着千军万马的重量,在小小的暖房里回荡。 裴宣的额头上,冷汗瞬间就下来了。他下意识地向前一步,想开口说些什么,却被顾长风用眼神制止了。 面对穆天成那几乎能将人压垮的威势,顾长风的脸上,依旧是那副平静到近乎木然的表情。 他就像一个没有感情,只会照章办事的官僚机器。 “回穆将军,”他微微躬身,语气恭敬,却不卑不亢,“下官不想查什么。下官,只是在办案。” 他将手中的狼头铜扣,往前递了递。 “金帐王庭使团护卫巴特尔,陈尸冷巷。大理寺奉旨查案。” “我们在死者指甲缝里,找到了玉骨兰花粉。” “顺着花粉,我们查到了将军府的这间暖房。” “在这间暖房里,我们找到了这枚,只属于草原人服饰的狼头铜扣。” “我们还发现,这处角落的地面有挣扎踩踏的痕迹,花盆的托盘上,有疑似血渍的残留物。” 顾长风每说一句,裴宣的心就往下沉一分。 他这是在干什么?他这是在当着穆天成的面,一条条地,罗列罪证啊! “人证,物证,现场痕迹。”顾长风抬起头,直视着穆天成的眼睛,“所有的线索都指向这里。所以,下官和裴大人,才会出现在这里。” 他将自己,将大理寺,摆在了一个完全被动的,纯粹的“循证者”的位置上。 我们不是要针对你穆将军,我们也没这个胆子。我们只是办案的,证据指到哪,我们就查到哪。 这番话,无懈可击。 穆天成那双鹰隼般的眼睛,死死地锁着顾长风,仿佛要将他从里到外看个通透。 他见过的官员,如过江之鲫。有谄媚的,有畏缩的,有刚正不阿的,也有阴险狡诈的。 但他从未见过像顾长风这样的。 平静,冷静,像一块没有温度的石头。你看不到他的情绪,也猜不透他的心思。他只是在用一种冷酷的逻辑,推动着事情的发展。 “你的意思是,我府上的人,杀了草原使团的护卫?”穆天成的声音,冷了下来。 “下官不敢妄下定论。”顾长风摇了摇头,“但死者巴特尔,在死前,一定来过这里。并且,很可能,就是在这里遇害的。” “这里,是第一案发现场。” 这句话,如同一记重锤,狠狠砸下。 一直站在旁边,沉默不语的林柏,脸色终于变了。 “顾大人,饭可以乱吃,话,可不能乱说。”他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寒意,“这间暖房,日夜有人看守,外人绝无可能潜入。你说这里是第一案发现场,可有凭据?” “凭据,就在死者身上。”顾长风转向林柏,“我们在尸体的手腕上,发现了独特的压痕。那是被独轮车的车辕长时间碾压造成的。说明,凶手在杀人后,用独轮车将尸体运了出去,抛尸在小巷,伪装成劫杀的假象。” “从将军府后院,运一具尸体出去,想必,比从外面潜入一个大活人,要容易得多吧?” 顾长风的每一句话,都像一把锋利的手术刀,精准地剖开所有的伪装。 林柏的嘴唇动了动,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暖房里的气氛,压抑到了极点。 许久,穆天成突然笑了。 那是一种不带任何笑意的,冰冷的笑。 “好,好一个顾长风。好一张利嘴。” 他转过身,背着手,看着满屋的玉骨兰,那是他此生唯一的温柔念想。 “你说得没错。证据确凿,大理寺查到我府上,合情,合理,合法。” 他猛地回头,目光如电。 “但是,顾大人,你有没有想过。这一切,会不会太顺理成章了?” “一个草原护卫,深更半夜,潜入我守备森严的将军府,来到这最偏僻的暖房。 然后,被我的人发现,杀死。再然后,我的人,冒着天大的风险,用独轮车把尸体运出去抛尸。 最后,还‘恰好’在现场,留下了一枚如此明显的铜扣,生怕你们大理寺查不到?” “你不觉得,这像是一个……早就写好了的戏本吗?” “再着说,一个异族人,半夜潜入我府邸,本将就是把他剁碎了喂狗也是情理之中。” “本将还得质问使团,半夜潜入我府邸究竟何事,是要刺杀本将吗!” 穆天成,一语道破了整个事件的核心! 裴宣的心,咯噔一下。他下意识地看向顾长风。 顾长风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恰到好处”的,夹杂着惊讶和思索的表情。 “将军的意思是……有人栽赃陷害?” “是不是栽赃,本将不知道。”穆天成的声音,恢复了沉稳,“但这件事,处处透着诡异。本将,戎马一生,杀人无数。若真要杀一个人,绝不会留下如此多的痕迹,更不会蠢到抛尸在自己的地盘附近。” 他看着顾长风,一字一顿地说道:“顾大人,你是个聪明人。你应该知道,这件事的背后,水很深。” “本将会全力配合大理寺的调查。你们想查谁,就查谁。想问什么,就问什么。我穆天成,若是皱一下眉头,就不算大乾的将军。” “但是,”他话锋一转,语气中的警告意味,毫不掩饰,“本将也希望,大理寺不要被人当枪使。查案,可以。但若是有人想借着查案的名义,往我穆天成身上泼脏水,动摇我大乾的军心……” 他没有说下去,但那股尸山血海中磨砺出的杀气,已经让整个暖房的温度,都降到了冰点。 “将军放心。”顾长风躬身一礼,“大理寺只认法理,不参与党争。今日叨扰,多有得罪。我们即刻便将这些线索,上报陛下,听候圣裁。” 他提到了皇帝。 这是在告诉穆天成,这件事,已经不是大理寺能决定的了,最终的裁决权,在龙椅上那位的手里。 听到“陛下”二字,穆天成眼中的杀气,才缓缓收敛。 他挥了挥手,示意他们可以走了。 …… 走出将军府,裴宣才发现,自己的后背,已经被冷汗湿透了。 “长风,你……你刚才,简直是在刀尖上跳舞!”他心有余悸地说道。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顾长风的脸上,看不出什么情绪,“我们已经拿到了我们想要的。” “拿到了什么?一枚铜扣?一堆麻烦?”裴宣苦笑。 “我们拿到了穆天成的态度。”顾长风的眼中,闪过一丝精光,“他没有顽抗,没有遮掩,甚至主动点出了‘栽赃’的可能。他在用这种方式,告诉我们,也告诉我们身后的那个人,他,问心无愧。” “可他越是这样,我就越觉得,他在隐藏着什么更大的秘密。” 当晚,御书房。 灯火通明。 皇帝李世昭听完了裴宣和顾长风的汇报,久久没有说话。 他手里,把玩着那枚从穆府暖房里找到的狼头铜扣,修长的手指,在铜扣冰冷的狼头上,轻轻摩挲。 裴宣跪在地上,大气都不敢出。 顾长风也低着头,静静地等待着。 他没有说出自己关于“将计就计”的猜测,他只是原原本本地,将穆天成的反应和话语,复述了一遍。 他知道,皇帝,听得懂。 “栽赃陷害……”皇帝终于开口,声音幽幽,听不出喜怒,“他倒是敢说。” “裴宣。” “臣在!”裴宣一个激灵。 “你觉得,此事,该如何处置?”皇帝问道。 裴宣的脑子飞速运转,小心翼翼地回答:“回陛下,臣以为,此事疑点重重。穆将军乃国之柱石,忠心耿耿,绝无可能与草原使团勾结。这背后,定是呼兰·阿都的阴谋。我们应当……” “应当什么?”皇帝打断了他,“应当就此罢手,然后告诉呼兰·阿都,说这是他的阴谋,我们不查了?” “臣……臣不敢。”裴宣的冷汗又下来了。 皇帝冷哼一声,不再理他。 他的目光,转向了顾长风。 “顾长风,你来说。” 顾长风抬起头,迎上皇帝深邃的目光。 “回陛下,臣以为,不管是不是阴谋,是不是栽赃。线索,已经查到了穆府。” “那么,就应该继续查下去。” “一查到底。” 此言一出,裴宣惊得猛地抬头看向顾长风。 疯了!这小子一定是疯了! 皇帝的眼中,却终于露出了一丝笑意。 “好一个一查到底。” 他将那枚铜扣,扔回到了桌案上,发出一声清脆的声响。 “准了。” 第82章 狐狸的请柬 大理寺奉旨彻查镇国将军府! 这个消息,像一颗投入京城这潭深水里的巨石,瞬间激起了千层浪。 第二天一早,整个朝堂都炸了。 文官集团,大多保持着一种诡异的沉默和观望。他们乐于见到皇帝敲打穆天成这个手握重兵的武将,但又怕火烧得太大,动摇国本。 而武将勋贵集团,则是个个义愤填膺。早朝之上,数名老将直接跪在太和殿前,声泪俱下,为穆天成鸣不平,直言这是奸佞小人对功勋之臣的构陷。 皇帝李世昭只是淡淡地一句“依律法办案,何来构陷一说”,便将所有声音都压了下去。 一时间,京城上空,乌云密布。所有人都嗅到了一股山雨欲来风满楼的味道。 而始作俑者,金帐王庭的三王子呼兰·阿都,此刻却悠闲地坐在馆驿的院子里,一边喝着马奶酒,一边听着帖木儿的汇报。 “……今天早朝,有七名武将为穆天成求情,都被皇帝驳回了。” “大理寺的人,已经开始传唤昨天在穆府当值的护卫和花匠了。” “城里都在传,说穆将军功高震主,要被清算了。” 帖木儿的声音里,透着一股压抑不住的兴奋。 呼兰·阿都的脸上,露出了满意的笑容。 一切,都在按照他写好的剧本,分毫不差地进行着。 顾长风,比他想象中还要好用。那把皇帝的刀,锋利得超乎想象。 现在,火已经点起来了。接下来,就该他这个“受害者”,亲自登场,往火上,再浇一勺油了。 “帖木儿。” “属下在。” “备一份请柬。”呼兰·阿都放下酒碗,狭长的狐狸眼里,闪动着算计的光芒,“就说,本王对案件的进展十分关切,想请全权督办此案的顾长风顾大人,来馆驿一叙,当面了解一下情况。” “是!”帖木儿领命而去。 …… 大理寺。 顾长风的公房里,气氛压抑。 裴宣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来回踱步。 “长风!你看看,你看看!现在外面都传成什么样了!我们大理寺,快成奸臣的爪牙了!” 顾长风依旧坐在桌案后,手里拿着一份卷宗,看得十分专注,仿佛外界的惊涛骇浪,与他没有半点关系。 “裴卿,稍安勿躁。”他头也没抬,“嘴长在别人身上,他们爱怎么说,就怎么说。我们只管办好自己的事。” “办好自己的事?”裴宣的声音都拔高了,“现在整个军方都对我们虎视眈眈,我们的人出门,都被人指指点点。再这么下去,我们大理寺还怎么在京城立足?” “那就更要把案子查个水落石出。”顾长风终于放下卷宗,抬起头,“用事实,堵住所有人的嘴。” 就在这时,一名大理寺的官员,拿着一封烫金的请柬,快步走了进来。 “大人,金帐王庭使团派人送来的,指名道姓,要交给您。” 顾长风接过请柬,看了一眼。 裴宣也凑了过来,当看到请柬上的内容时,脸色变得更加难看。 “这只狐狸,终于坐不住了!”他冷哼一声,“他这是来看我们的笑话,来催我们了!” “不,他不是来催我们。”顾长风将请柬放在桌上,手指在上面轻轻敲击着,“他是来,给我们送‘线索’的。” “送线索?”裴宣一愣。 “火已经烧起来了,但他觉得,还不够旺。”顾长风的眼中,闪过一丝洞悉一切的清明,“他需要再添一把柴,一把能把火,直接烧到穆天成心腹深处,烧到七年前那桩旧案上的柴。” 裴宣听得云里雾里,完全跟不上顾长风的思路。 顾长风站起身,整了整官袍。 “裴卿,你留在寺里,继续传唤穆府的下人,动静越大越好。我要让所有人都看到,大理寺,正在全力查案。” “那你呢?” “我去会会这只狐狸。”顾长风的嘴角,勾起一抹冷冽的弧度,“看看他准备的这把柴,到底有多干,有多硬。” 半个时辰后,馆驿。 呼兰·阿都早已在正厅等候。 今天的他,换上了一身大乾王公的锦袍,少了几分草原的野性,多了几分文雅。 见到顾长风,他立刻满脸笑容地迎了上来,热情得像是见到了多年未见的好友。 “顾大人,你可算来了!本王等你多时了!” 他亲热地拉着顾长风的手,将他引到主座上,亲自为他倒上了一杯热茶。 “这几日,辛苦顾大人了。为了我那死去的兄弟,让大人承受了如此大的压力,本王,于心不忍啊!”他一脸的愧疚和感激,演技之精湛,足以拿下一座小金人。 顾长风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淡淡地拱了拱手:“王子殿下言重了。查明真相,是我大理寺的职责,与人无尤。” “顾大人高义!”呼兰·阿都一脸钦佩,“不知,案子查得怎么样了?可有什么进展?本王也好回去,对我父汗,对我那些兄弟们,有个交代。” 他终于问到了正题。 顾长风放下茶杯,叹了口气,脸上露出几分“为难”的神色。 “不瞒王子殿下,案子,查到了一些眉目,但也……遇到了一些阻力。” “哦?”呼兰·阿都的眼睛亮了,身体微微前倾,“愿闻其详。” “我们查到,案发现场,确实是在镇国将军府的暖房里。也找到了死者遗落的铜扣。”顾长风将情况“如实”相告,“但,穆将军在朝中德高望重,军中势力盘根错节。我们大理寺,只是一个文官衙门,想要深入查下去,实在是……步履维艰啊。” 他这番话,说得滴水不漏。既表明了大理寺在尽力查案,又巧妙地将“查案不力”的锅,甩给了穆天成的权势。 呼兰·阿都听完,脸上立刻露出了“义愤填膺”的表情。 “岂有此理!天子脚下,王法昭昭!难道他穆天成,还能一手遮天不成?” 他重重一拍桌子,随即又换上了一副“同仇敌忾”的神情,凑近顾长风,压低了声音。 “顾大人,你我一见如故。本王,就把你当朋友。有些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顾长风心中冷笑,来了。 他脸上却是一副“感激涕零”的样子:“王子殿下但说无妨,下官洗耳恭听。” 呼兰·-阿都的眼中,闪过一丝得计的光芒。 他装作不经意地说道:“本王也是昨天,才听手下人说起一件陈年旧事。说起来,也是个巧合。” “七年前,我金帐王庭也曾派遣使团来京。当时的副使,名叫阿古拉。后来,不幸在馆驿染了恶疾,不治身亡。” 他一边说,一边观察着顾长风的表情。 “我的人告诉我,那个阿古拉,在‘病逝’之前,曾与一个人,有过秘密的接触。” “谁?”顾长风“好奇”地追问。 呼兰·阿都的声音,压得更低了,几乎是在耳语。 “就是如今,穆将军府上的那位大管家,当年,还是大理寺少卿的——林柏。” 他终于,将“林柏”这个名字,亲手送到了顾长风的面前。 他看着顾长风脸上那“恰到好处”的震惊,心中充满了棋手掌控棋局的快感。 顾长风,你这把刀,果然好用。 现在,该你去刨开穆天成和林柏七年前的秘密了。 而我,只需要在后面,静静地看着,等着他们狗咬狗,等着我想要的东西,自己浮出水面。 第83章 棋盘上的饵 顾长风脸上的震惊,持续了足足十个呼吸。 他的眼神从错愕,到思索,再到恍然,最后化作一抹凝重。整个心路历程,被他演绎得淋漓尽致,毫无破绽。 “林柏?”他喃喃自语,像是在消化这个惊人的消息,“七年前……阿古拉……” 呼兰·阿都静静地看着他,心中越发满意。 这个顾长风,虽然是把刀,但却是一把有脑子的刀。他能自己想明白其中的关窍,这就省了自己很多口舌。 “多谢王子殿下!” 顾长风猛地站起身,对着呼兰·-阿都,深深地躬身一礼,脸上满是“感激”之色。 “殿下提供的这条线索,实在是太重要了!简直是……拨云见日!” “下官之前还在奇怪,为何一桩简单的命案,会牵扯到穆将军府。现在看来,这两件事,根本就是一件事!” “巴特尔的死,绝非偶然!他很可能,是发现了七年前阿古拉之死的真相,所以,才会被人灭口!” 他这番“推论”,完全是顺着呼兰·阿都希望他思考的方向去的。 将两桩案子并案,将矛头从单纯的巴特尔被杀,升级为对七年前旧案的追查。 这正是呼兰·阿都的目的。 “顾大人言重了。”呼兰·阿都连忙扶起他,脸上带着谦逊的微笑,“本王也只是提供一个可能。毕竟时隔七年,当年的真相如何,还需要顾大人这样的神探,去查明。” “殿下放心!”顾长风的脸上,写满了“查案的决心”,“有殿下这条线索,下官就算是掘地三尺,也要把七年前的真相,给挖出来!给阿古拉副使,给巴特尔,也给王子殿下您,一个交代!” 他表现得像一个终于找到突破口,急于立功的年轻官员。 那份急切,那份冲动,恰恰是呼兰·阿都最想看到的。 因为,冲动,就意味着容易被利用,容易犯错。 接下来的谈话,气氛变得异常“融洽”。 呼兰·阿都不断地“旁敲侧击”,询问着京城官场的各种秘闻,试探着顾长风的背景和立场。 顾长风则是有问必答,但他说的每一句话,都是经过精心设计的。他将自己塑造成一个纯粹的,被皇帝一手提拔起来的“孤臣”。没有派系,没有根基,唯一的靠山就是皇帝。他办案,只为向皇帝证明自己的价值。 这种“孤臣”的形象,对呼兰·阿都而言,最具吸引力。 因为孤臣,没有牵挂,更容易被收买,也更容易被摧毁。 一场各怀鬼胎的会面,在“宾主尽欢”的气氛中结束。 顾长风离开馆驿,坐上回大理寺的马车。 车帘一放下,他脸上那副感激涕零的表情,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冰冷的平静。 呼兰·阿都,终于将他的饵,放上了棋盘。 林柏。 七年前的旧案。 他想借自己的手,去逼问林柏,去撬开穆天成的嘴。 好,那我就如你所愿。 我不仅要撬,我还要用最大的力气,当着全京城所有人的面,狠狠地撬! …… 大理寺。 裴宣正焦头烂额地处理着堆积如山的公文,看见顾长风回来,立刻迎了上去。 “怎么样?那狐狸跟你说什么了?” 顾长风将与呼兰·阿都的对话,简明扼要地复述了一遍。 当听到“阿古拉”和“林柏”这两个名字时,裴宣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 “七年前的旧案?!”他失声叫道,“长风,你没答应他吧?这……这碰不得啊!” 作为大理寺卿,他比谁都清楚七年前那桩案子的诡异。 草原副使,暴毙于馆驿。当时的大理寺,仅仅是草草勘验,便以“水土不服,恶疾身亡”结案,然后迅速火化。整个过程,快得不正常。事后,负责此案的大理寺少卿林柏,便辞官归隐,进了穆府。 当时就有很多流言,但都被一股无形的力量,强行压了下去。 现在,要把这桩陈年旧案翻出来,还是和一桩新的使团命案并案调查,这其中的政治风险,简直无法估量。 “我不仅答应了,我还向他保证,一定查个水落石出。”顾长风淡淡地说道。 “你疯了!”裴宣急得直拍大腿,“这等于是在告诉所有人,我们怀疑穆将军和林柏,七年前就杀过一个草原副使!这是要把穆将军往死里得罪啊!” “裴卿,”顾长风看着他,眼神锐利,“我们现在,还有退路吗?” “从我们踏进穆府暖房的那一刻起,我们就已经没有退路了。” “呼兰·阿都把‘林柏’这个名字递给我们,就是一招阳谋。我们接,得罪穆将军。我们不接,他马上就能去陛下面前告状,说我们大理寺办案不力,收了线索却不作为,故意包庇穆天成。” “横竖都是得罪人,那我们为什么不选择一条,能查明真相的路走?” 裴宣被他问得哑口无言。 是啊,已经上了牌桌,想中途下来,哪有那么容易。 “那……那我们现在怎么办?”裴宣的声音里,带着一丝无力感。 “很简单。”顾长风的眼中,闪烁着冰冷的光,“既然呼兰·阿都给了我们理由,那我们就用这个理由,名正言顺地,去请林柏管家,来我们大理寺,喝杯茶。” “就这么去?” “当然不是。”顾长风摇了摇头,“得先造势。” 他走到桌案前,提笔,飞快地写了一份公文。 “裴卿,你立刻派人,将这份公文,送到鸿胪寺、宗正寺、以及所有与七年前那次使团接待有关的衙门。就说,大理寺为调查巴特尔被杀一案,需要调阅七年前金帐王庭使团入京的所有卷宗和档案。” “另外,再派一队人马,去当年阿古拉下榻的馆驿,重新勘查现场。动静要大,要让所有人都知道,我们在查七年前的旧案。” 裴宣看着顾长风,眼神复杂。 他明白了。顾长风这是在用雷霆万钧之势,把事情彻底闹大。 他要让所有人都看到,大理寺不是在针对穆天成,而是在查一桩牵扯到七年前外交秘闻的惊天大案。 这样一来,就算得罪了穆将军,大理寺也占着一个“公事公办”的理。 “好!我这就去办!”裴宣重重地点了点头,接过公文,转身快步离去。 一个时辰后。 大理寺的捕快,浩浩荡荡地开赴鸿胪寺和旧馆驿。 整个京城,再次为之震动。 所有人都看明白了,大理寺的这把火,不是冲着穆将军本人,而是冲着他身边那位神秘的大管家,林柏。 以及,林柏身上,那段被尘封了七年的秘密。 当一切准备就绪,当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于此时。 顾长风,才带着裴宣,和一纸盖着大理寺朱红大印的正式传票,第二次,站在了镇国将军府的门前。 这一次,他们的目标,明确无比。 大管家,林柏。 第84章 遗留的线索 金帐王庭馆驿。 窗外,是京城山雨欲来的阴沉天空。 窗内,呼兰·阿都正坐在一张矮几前,用一方雪白的丝绸,慢条斯理地擦拭着一把造型奇特的草原弯刀。刀鞘是鲨鱼皮所制,刀柄镶嵌着绿松石,华美而致命。 他神情专注,仿佛在对待一件稀世珍宝,又像是在抚摸情人的肌肤。外界的风声鹤唳,朝堂的惊涛骇浪,似乎都与他无关。他才是风暴的中心,却比任何人都要平静。 帖木儿推门而入,脚步很轻,却依旧带起了一丝风。 “王子,大理寺的人,动手了。”他的声音里,混杂着兴奋和一丝敬畏,“就在刚才,一队捕快,浩浩荡荡地开到了镇国将军府,用正式传票,带走了穆府的大管家,林柏。” 呼兰·阿都擦拭的动作没有停。 “那个顾长风,果然是把好刀。”他的声音轻柔,带着奇特的韵律,“够快,够狠,够准。” “是。”帖木儿躬着身,脸上却浮现出一丝疑虑,“可王子,属下还是有些担心。我们这步棋,走得是不是太险了?巴特尔毕竟是死在穆府,万一那穆天成老奸巨猾,反咬一口,说巴特尔是深夜潜入的刺客,被他们当场格杀,我们岂不是……” 帖木儿的话,问出了整个计划中,那个最致命的,看似无法弥补的漏洞。 一个异族护卫,深夜出现在大乾军神府邸的禁地,无论怎么看,都是刺客行径。穆天成就算把他剁碎了喂狗,拿到朝堂上说,都占着一个“理”字。届时,呼兰·阿都非但不能借刀杀人,反而会惹一身骚,被皇帝反过来质问其意图。 “刺客?” 呼兰·阿都终于停下了动作。他抬起头,那双狭长的狐狸眼,在昏暗的光线下,闪烁着洞悉一切的微光。 他笑了,像一只看着幼崽学习捕猎的狐狸。 “帖木儿,你要记住。最高明的猎人,从来不是用蛮力把猎物拖进陷阱。”他将弯刀缓缓归鞘,发出一声令人心安的轻响。“而是让猎物,自己心甘情愿地,走进你为他准备的,那个最温暖、最舒适的家里。” 他站起身,走到窗边,看着远处镇国将军府的方向。 “巴特尔,从来都不是刺客。” “他,是一位被邀请的,‘客人’。” 帖木儿的瞳孔猛地一缩。 “王子,您的意思是……” “穆天成最大的软肋,不是他手中的三十万边军,也不是他在朝中的赫赫威名。”呼兰·阿都的声音,像风一样飘忽,“是他那个已经死去多年的妻子,和他心底里那个,自以为无人知晓的秘密。” “遗民的秘密。” 这五个字,让帖木儿浑身一震。 “七年前,阿古拉那个蠢货,虽然死了,但也给本王留下了一份最重要的线索。他查到了穆天成的妻子,查到了林柏,查到了他们‘古兰遗民’的身份。他更查到,穆天成这些年,一直在暗中庇护着一群只想安稳度日的遗民同胞。” 呼兰·阿都的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 “一个大乾的军神,却在庇护着一群在律法上等同于‘乱党’的人。这个秘密,才是能真正要了他命的毒药。而本王要做的,就是找到一个能把这瓶毒药,亲手灌进他嘴里的人。” “这个人,就是本王在穆府里,埋下的一颗小小的,却至关重要的棋子。” 他顿了顿,似乎很享受帖木儿脸上那震惊的表情。 “穆府后院,有一个老花匠。他也是古兰遗民,是穆天成庇护的人之一。但他有个小孙子,天生恶疾,需要一味极其罕见的西域药材吊命。那味药,只有我金帐王庭的王帐里才有。” 帖木儿恍然大悟。 “所以,王子您用那味药……” “我给了他足够救他孙子十年的药。”呼兰·阿都的语气,像是在说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而他,只需要为我做一件很简单的事。” “在案发当晚,他找到了巴特尔,告诉他,穆府大管家林柏,有一样阿古拉副使的遗物,要在一个绝对安全的地方,秘密交给他。” “那个地方,就是暖房。” “巴特尔毕竟是大哥的人,脑子不太好用,而且贪功。他以为这是个查明阿古拉死因的绝佳机会,给他远在草原上的主子立个大功。想都没想,就跟着那老花匠,从一个绝不会有人巡查的角门,进了穆府,进了暖房。” “所以,他不是‘潜入’,而是被‘请入’。他不是‘刺客’,而是‘信使’。” 呼兰·阿都的解释,将所有的漏洞,天衣无缝地全部补上。 这已经不是简单的栽赃陷害了。 这是一道无解的难题。 穆天成如果承认有这么个会面,那他就要解释,他的心腹大管家,为什么要在一个深夜,鬼鬼祟祟地,同一个草原护卫,在一个如此私密的地点见面?谈了什么?是不是在做什么通敌卖国的交易? 如果他不承认,那巴特尔的确实就死在暖房里,那就要调查巴特尔出现在此的原因,届时林柏和花匠的身份都要调查,遗民的身份定会暴露。 无论他怎么选,都会把自己牢牢地套进去。 “那……杀了巴特尔的……”帖木儿的声音有些干涩。 “当然也是那个老花匠。”呼兰·阿都淡淡地说道,“他年轻时,也是个在刀口上舔血的狠角色。对付一个没怎么防备的巴特尔,绰绰有余。” “再者说,谁让巴特尔手脚不干净,玉骨兰可不是那么好碰的。” “他杀了人,按照我的吩咐,在巴特尔的指甲缝里,塞满了玉骨兰的花粉和草木灰。然后,用他那辆运花肥的独轮车,神不知鬼不觉地,将尸体运了出去。” “毕竟如果人死在穆府,还怎么让我们的顾大人查案呢。” “一切,都做得天衣无缝。” 帖木儿听得后背发凉。 他终于明白,为什么王子被称为“草原之狐”。他的算计,已经精妙到了令人恐惧的地步。他算准了人性,算准了人心,将每一个人,都变成了他棋盘上,一枚身不由己的棋子。 巴特尔是棋子,老花匠是棋子,林柏是棋子,穆天成是棋子。 甚至连那个看起来聪明绝顶的顾长风,也不过是王子手中,最锋利的那枚,用来开路的“兵”。 “现在,棋子已经各就各位。”呼兰·阿都重新坐回矮几前,端起了那杯已经凉了的马奶酒,一饮而尽。 “本王已经把舞台搭好了,把剧本写好了。接下来,就看穆天成和那个皇帝,要怎么唱这出戏了。” 他的目光,越过窗棂,投向那深不可测的,紫禁城的方向。 “顾长风,可千万,别让本王失望啊。” 第85章 遗民的秘密 镇国将军府,书房。 这里的陈设,一如穆天成的为人,简单,硬朗。没有名贵的字画,没有精巧的古玩。墙上挂着的是一张巨大的牛皮军事地图,上面用朱砂和墨线,标注着密密麻麻的符号。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淡淡的,属于陈年墨锭和兵器铁锈混合的味道。 穆天成坐在书案后,手里拿着一块浸了油的软布,正在一丝不苟地擦拭着一柄出鞘的战刀。 刀身如一泓秋水,映着烛火,寒光凛冽。 这是陪伴他南征北战三十年的佩刀,刀身上,不知饮过多少敌人的血。 林柏静静地站在一旁,为他磨墨。 书房里,一片寂静,只有战刀划过软布的“沙沙”声。 “他们,还是来了。” 许久,穆天成开口,打破了沉寂。他的声音,沉稳如山。 “是属下无能,将祸水引到了府上。”林柏停下手中的动作,躬身请罪。他的脸上,带着一丝愧疚。 “人呢?”穆天成头也没抬,语气平淡。 “毕竟是在一起生活了几十年的族人,属下……下不去手。”林柏的腰弯得更低。 “不关你的事。”穆天成将战刀缓缓归鞘,发出“呛”的一声轻响。他抬起头,那双在黑夜里依旧锐利的眼睛,看着林柏。 “从呼兰·阿都踏入京城的那一刻起,我就知道,这一天,迟早会来。” “他和他那个爹,巴图可汗一样,都是闻到血腥味就绝不松口的狼。” 穆天成站起身,走到窗边,推开窗,看着外面漆黑的夜色。 “将军,”林柏的声音里,透着一丝担忧,“今天下午,大理寺的人,已经去鸿胪寺调阅了七年前的卷宗。看样子,他们是想把阿古拉的案子,翻出来重查。” “我料到了。”穆天成的声音里,听不出什么情绪,“呼兰·阿都杀自己的人,演了这么一出大戏,为的,不就是这个吗?” “他想知道,七年前,阿古拉到底是怎么死的。他更想知道,阿古拉要找的东西,到底在哪。” 林柏沉默了。 七年前的那个雨夜,仿佛就在昨天。 那一天,他还是大理寺最年轻,最前途无量的少卿。阿古拉,那个名为副使,实为草原密探的男人,通过秘密渠道,找到了他。 “林柏,或者,我该叫你……古兰·休?” 阿古拉的第一句话,就让林柏如坠冰窟。 古兰·休,是他那个已经消亡的故国的名字,是他早已埋葬在心底的过去。 他们,是古国遗民。 一个曾经辉煌,却在几十年前被大乾铁蹄踏碎的西域王国。 亡国之后,遗民四散。 一部分人,像林柏,像穆天成那位同样是遗民的亡妻一样,选择了忘记过去,融入大乾,开始新的生活。 而另一部分人,则成了极端的复国者。他们像幽灵一样,潜伏在阴影里,时刻准备着,用鲜血和阴谋,重建他们那早已不存在的王国。 十年前,这群复国者,就曾策划过一场惊天动地的叛乱,甚至谋划了一场刺杀,险些危及皇帝的性命。 那场叛乱,最终被当时还只是御林军左将军的穆天成,以雷霆之势,亲手剿灭。 从此,“古国遗民”,在大乾,就等同于“乱党”。 穆天成,因为妻子的关系,心中始终对那些只想安稳度日的无辜遗民,抱有一丝怜悯和愧疚。这些年,他一直在暗中,用自己的权势,庇护着他们。 这,便是他穆天成,最大的秘密。 一个足以让他身败名裂,甚至被冠上“通敌叛国”罪名的秘密。 而七年前,阿古拉,那个同样是遗民,却属于复国派的疯子,找到了林柏。 他不仅知道了林柏的身份,更以大乾境内所有被穆天成庇护的遗民的性命相要挟,逼迫林柏,交出那份传说中,记载着古国巨大宝藏的“圣山地图”。 林柏别无选择,只能将此事,原原本本地,告知了穆天成。 穆天成的选择,简单,直接,也充满了血腥。 为了保护那些无辜的遗民,为了不让“遗民”这个词再次掀起朝堂的腥风血雨,也为了永绝后患。 他下令,让林柏,亲手解决了阿古拉。 一个草原副使,就这么无声无息地,死在了大乾的京城。 死后,被迅速火化,连一根骨头都没留下。 林柏,也从此辞去官职,进入穆府,成了将军的影子,永远地,保守着这个秘密。 “将军,事到如今,我们该怎么办?”林柏的声音里,透着一丝迷茫,“顾长风此人,心思缜密,手段狠辣,我怕……瞒不住他。” “瞒?”穆天成冷笑一声,“为什么要瞒?” 他转过身,重新走回书案后,目光如炬。 “从明天起,大理寺问什么,你就答什么。” “什么?”林柏愣住了。 “阿古拉的死,我一人担下。”穆天成的声音,斩钉截铁,不容置疑,“你就说,当年阿古拉发现了我庇护遗民的秘密,以此要挟,我不得已,才杀人灭口。” “将军!不可!”林柏急了,“私杀使臣,庇护乱党,这是灭族的大罪!您……” “那也比通敌叛国,罪名要轻。”穆天成打断了他,眼中闪过一丝疲惫和决绝。 “这些年,我穆天成,为大乾守国门,杀敌寇,自问,无愧于心。” 他赌的,是皇帝对他数十年忠心耿耿的信任。 他赌的,是皇帝为了稳固军心,不会真的对他痛下杀手。 他用一个“庇护乱党”的罪名,去掩盖那个“知情不报太子通敌”的,更大的死罪。 这是他的抉择,也是他唯一的生路。 林柏看着穆天成那张写满坚毅的脸,双眼泛红,重重地跪了下去。 “将军……” “起来。”穆天成喝道,“我穆天成的麾下,没有跪地求饶的软骨头。” “记住,从明天起,你只是一个奉命行事的下属。所有的罪,我来扛。” 就在这时,书房的门,被轻轻敲响。 一名家将的声音,在门外响起,带着一丝紧张。 “将军,管家……” “大理寺的顾大人和裴大人,带着人,又来了。” “他们……他们有大理寺的正式传票,要……要传唤林总管,即刻过堂。” 书房内,空气瞬间凝固。 穆天成和林柏,对视了一眼。 彼此都从对方的眼中,看到了一丝决然。 该来的,终究,还是来了。 第86章 大将军的抉择 镇国将军府门前,灯火通明。 大理寺的捕快,分列两旁,手持水火棍,面容肃穆。火把的光,将他们和大门上“镇国将军府”几个大字的影子,拉得又长又扭曲。 这阵仗,不像是传唤,倒像是抄家。 裴宣站在顾长风身后,手心里全是汗。他觉得,顾长风一定是疯了。把事情搞得这么大,这是彻底不给穆将军留半点脸面了。 府门大开。 穆天成和林柏,一前一后,从里面走了出来。 穆天成依旧是那身玄色常服,面沉如水。当他的目光扫过门外这剑拔弩张的阵势时,眼皮都没抬一下。 他没有看顾长风,也没有看裴宣,只是对身旁的林柏,淡淡地说了一句。 “去吧。” “是,将军。”林柏躬身一礼,随即,坦然地走向顾长风。 “顾大人,裴大人,有劳二位久候了。”他的脸上,看不出丝毫的紧张,仿佛只是要去赴一个普通的茶会。 裴宣看着穆天成这不闻不问,甚至有些放任的态度,心里更没底了。 这位军神,到底在想什么? 他真的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心腹大管家,被大理寺的人带走? 顾长风也没想到会如此顺利。他本以为,至少会有一番唇枪舌战。 他看着一脸平静的穆天成,心中那股“他在隐藏什么”的感觉,愈发强烈。 穆天成越是配合,就越说明,他有更大的图谋。 “林管家,请吧。”顾长风没有多言,只是侧身,做了一个手势。 两名捕快上前,一左一右,“护”着林柏,走向了囚车。 从始至终,穆天成都没有再多说一个字,只是静静地站在门口,看着囚车远去,身影在火光中,如同一尊沉默的雕像。 …… 大理寺,审讯堂。 这里,比停尸房更让人感到压抑。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血腥和霉腐混合的味道。墙上,挂着各种令人望而生畏的刑具。 林柏被带了进来,没有上镣铐,只是坐在了堂下的一张椅子上。 裴宣坐在主位,脸色凝重。 顾长风则搬了张椅子,坐在了他的侧前方,一个最适合观察嫌犯微表情的位置。 “林柏。”裴宣一拍惊堂木,沉声喝道,“堂下所跪何人,为何状告本官?” 哦,不对,串词了。 裴宣清了清嗓子,重新开口:“林柏,你可知罪?” 林柏抬起头,神色平静:“不知裴大人所言,是何罪?” “哼,还敢狡辩!”裴宣按照审案的流程,厉声说道,“金帐王庭护卫巴特尔被杀一案,所有证据,都指向你穆府暖房。你身为穆府大管家,总管府中一切事务,难道,你会不知情?” 林柏摇了摇头:“巴特尔被杀一事,草民确实不知。至于暖房,草民虽每日都会前去打理,但府中护卫花匠众多,人多手杂,或许,是有人疏忽,被凶徒潜入,也未可知。” 他把责任,推得一干二净。 裴宣还想再问,顾长风却抬手,制止了他。 顾长风站起身,踱步到林柏面前。 “林管家,我们换个话题。”他的声音很轻,却让整个审讯堂的温度,都降了几分。 “七年前,宣德元年,秋。金帐王庭使团入京。” “使团副使,阿古拉,暴毙于馆驿。” “当时,负责此案的,正是你,时任大理寺少卿的,林柏,林大人。” 顾长风的声音,不疾不徐,却像一柄重锤,一下一下,敲在林柏的心上。 林柏的呼吸,明显乱了一瞬。 但他很快就调整了过来,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确有其事。顾大人记忆力惊人,佩服。” “我更好奇的是,”顾长风的身体微微前倾,一双眼睛,像手术刀一样,剖析着林柏的每一个反应,“为何,阿古拉副使死后,林大人您,便立刻辞去了大理寺少卿的大好前程,甘愿去穆府,当一个管家?” “这,似乎不合常理吧?” 这是一个极其尖锐的问题。 林柏沉默了。 审讯堂里,只剩下烛火燃烧时,发出的“噼啪”声。 “人各有志。”许久,林柏才缓缓开口,“官场险恶,草民厌倦了,想寻一处清静之地,安度余生。穆将军于我有恩,去他府上,报答恩情,有何不妥?” 这个回答,天衣无缝。 “是吗?”顾长风笑了。 “那,王子呼兰·阿都殿下提到,在阿古拉副使‘病逝’之前,曾与林大人您,有过一面之缘。此事,你又作何解释?” 顾长风终于,将呼兰·阿都这张牌,打了出来。 听到“呼兰·阿都”这个名字,林柏的瞳孔,猛地一缩。 这个反应,虽然只有一瞬间,却被顾长风精准地捕捉到了。 他的心,乱了。 “一派胡言!”林柏的声音,第一次,有了一丝波动,“我与阿古拉,素未谋面!这分明是那草原王子,血口喷人,意图构陷!” 他的反应,很激烈。 但在顾长风看来,这种激烈的否认,本身就是一种心虚。 “构陷?”顾长风的笑容,变得有些冷,“林管家,你似乎忘了。你我,曾经也算是同僚。大理寺的卷宗,有多严密,你比我清楚。” 他从怀中,取出了一份刚刚从鸿胪寺调阅来的,陈旧的卷宗。 “这是七年前,使团入京的接待记录。” “上面清清楚楚地记载着,宣德元年,九月十三,下午申时。” “大理寺少卿林柏,曾以‘核对驿站安防’为由,进入馆驿,停留了,足足一个时辰。” “而阿古拉,就是在当晚,子时,‘病逝’的。” “林管家,你现在,还想说,你与他,素未谋面吗?” 顾长风将那份卷宗,重重地,拍在了林柏面前的桌案上。 林柏看着那份熟悉的卷宗,看着上面自己当年亲手签下的名字,脸色,终于,一点点地,变得惨白。 他知道,自己已经无法再狡辩了。 顾长风,这个年轻人,就像一个来自地狱的勾魂使者,将他所有自以为天衣无缝的伪装,一层一层,无情地剥开。 审讯堂内,再次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裴宣看着脸色煞白的林柏,心中暗暗佩服顾长风的手段。 环环相扣,步步紧逼。先用新案的证据施压,再用旧案的卷宗一击致命。这种审讯的节奏,简直是艺术。 顾长风没有再逼问。 他知道,火候,已经到了。 再逼下去,要么,林柏彻底崩溃,胡言乱语。要么,就是死不开口。 他要的,不是这个结果。 他重新坐回椅子上,端起那杯已经凉透了的茶,轻轻呷了一口。 “林管家,不必紧张。”他的声音,又恢复了那种平淡的语气,“我们只是在查案,想弄清楚真相而已。” “今天就到这里吧。” “不过,”他放下茶杯,看着林柏,眼中闪过一丝莫名的光,“我们会查清楚的。” “七年前,你在馆驿的那一个时辰里,到底和阿古拉,谈了些什么。” “他又,到底是怎么死的。” 说完,他挥了挥手。 “来人,送林管家,回将军府。” 什么?! 裴宣惊得差点从椅子上跳起来。 放……放了? 在已经取得决定性突破的时候,就这么轻易地,把他放了? “长风!你……” “裴卿,”顾长风打断了他,声音里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意味,“我自有分寸。” 他就是要放林柏回去。 他要让这条被拉紧的鱼线,稍微松一松。 他更要让这条“鱼”,回去给那头“睡狮”,传递一个消息。 大理寺,什么都知道了。 你们,准备好摊牌了吗? 第87章 暗流涌动 林柏被放回去了。 这个消息,比他被带走时,引起的震动更大。 前脚还看他高楼起,后脚就看他宴宾客?大理寺这是演的哪一出? 满朝文武,都看不懂了。 那些原本等着看穆天成笑话的,心里开始犯嘀咕。难道,真是雷声大,雨点小?皇帝只是想敲打一下,并无意深究? 而那些为穆天成鸣不平的武将们,则是个个扬眉吐气,觉得是大理寺查不出所以然,只能灰溜溜地放人。 一时间,京城里暗流涌动,各种猜测和流言,甚嚣尘上。 而这一切的中心,镇国将军府,却是一片平静。 林柏回到府中,没有去见穆天成,而是直接回了自己的住处,闭门不出。 穆天成,也像是没事人一样,照常在演武场操练,仿佛被带去大理寺过堂的,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下人。 这种反常的平静,反而让所有盯着这里的人,感到了一丝不安。 …… 金帐王庭馆驿。 呼兰·阿都听着帖木儿的汇报,那双狭长的狐狸眼,微微眯了起来。 “放了?”他重复了一遍,手指在桌面上有节奏地敲击着,“顾长风在审讯堂里,拿出了七年前的卷宗,把林柏逼到了绝路,最后,却又把他放了?” “是。”帖木儿点头,“据说,林柏出大理寺的时候,脸色惨白,像是丢了魂一样。” “有意思。”呼兰·阿都笑了。 他原以为,顾长风这把刀,会一往无前,直接把林柏这块骨头给砍断。 没想到,他砍到一半,却收刀了。 “他想干什么?”帖木儿不解地问,“难道他怕了穆天成,不敢再查下去了?” “不。”呼兰·阿都摇了摇头,眼中的光芒,越发兴奋,“他不是怕了。他是在……钓鱼。” “他把林柏这条受了惊的鱼放回水里,是想看看,这条鱼,会游向何方。或者说,是想看看,水底下那条真正的大鱼,会有什么反应。” “这个顾长风,比我想象的,还要聪明,还要有耐心。” 呼兰·阿都站起身,在屋中来回踱步。 不行,不能再等了。 顾长风的节奏,已经超出了他的掌控。他必须想办法,亲自下场,把水搅得更浑。 他需要一个机会,一个能绕开大理寺的监视,直接接触到林柏,或者穆天成的机会。 “帖木儿。” “属下在。” “穆府,最近可有什么大的动静?比如,宴请,或者采买?” 帖木儿想了想,回答道:“回王子,穆府一向深居简出,极少宴客。不过……下个月初三,是穆将军亡妻的忌日。按照往年惯例,穆将军会在那天,亲自去城外的护国寺,为亡妻点一盏长明灯。” 穆将军亡妻的忌日…… 护国寺…… 一个计划,瞬间在呼兰·阿都的脑中成型。 他停下脚步,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 “很好。去准备一份厚礼,要足够贵重。” “再替我,约一个人。” …… 皇宫,御书房。 皇帝李世昭听完了顾长风的汇报,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 “你把他放了?” “是。”顾长风低着头回答,“臣以为,林柏只是个执行者,真正的秘密,在穆将军身上。一味地逼问林柏,只会让他死守秘密。不如放他回去,让穆将军自己,做出抉择。” “抉择?”皇帝冷笑一声,“你是想让他,来跟朕摊牌吗?” “臣不敢。” “你没有什么不敢的。”皇帝看着他,眼神深邃,“你这小子,胆子比天还大。你是不是觉得,朕不敢动穆天成?” “陛下是千古明君,自有圣断。”顾长风的回答,滴水不漏。 皇帝沉默了。 他走到那副巨大的疆域图前,看着北方那片用红色朱砂标记出的,属于金帐王庭的土地,久久不语。 动穆天成? 他当然可以动。他是皇帝,天下之主。 但,穆天成一倒,大乾北方的三十万边军,就会军心不稳。到时候,呼兰·阿都那个狼崽子,会毫不犹豫地挥鞭南下。 为了一个陈年旧案,动摇国本,不值。 可,若是不查,任由这个秘密埋藏下去,又像是喉咙里卡了一根刺。 他不喜欢这种,被臣子掌握主动权的感觉。 “顾长风。” “臣在。” “你做得很好。”皇帝突然开口,语气里,竟然带上了一丝赞许。 “把林柏放回去,这一步棋,走得很妙。” “既给了穆天成压力,又没有把事情做绝,留了转圜的余地。” “朕,就喜欢你这种,会自己动脑子的刀。” 皇帝转过身,重新坐回龙椅上。 “你想要查,那就继续查。” “但是,记住朕一句话。”皇帝的眼中,闪过一丝冷酷的算计。 “继续敲打,但不要敲破了。” “朕要看戏,但不想看到,舞台塌了。” “臣,遵旨。”顾长风的心,彻底落了地。 他明白了皇帝的意思。 皇帝,默许了他继续施压。但,也给他划下了一条红线。 他可以在穆天成身上,划开一道口子,但绝不能,伤及他的性命和根基。 这是一场,戴着镣铐的舞蹈。 离开了御书房,顾长风没有直接回大理寺。 他需要思考,下一步,该怎么走。 直接再去审林柏,已经没有意义了。 穆天成那边,肯定也已经做好了应对。 硬碰硬,是敲不破那块石头的。 那么,就只能,从侧面,找一条新的裂缝。 他叫来一名大理寺的文书。 “去查。” “查林柏,在进入穆府之前的所有履历。” “特别是,他在大理寺任少卿期间,经手过的所有案子,接触过的所有人,调阅过的所有卷宗。” “我要知道,他的一切。” 一个人的过去,往往隐藏着,通往他内心秘密的钥匙。 顾长风相信,林柏,也不例外。 两天后。 大理寺的官员,抱着一堆发黄的卷宗,找到了顾长风。 “顾大人,都查清楚了。” “林柏在任期间,履历清白,办案公正,并无任何不妥之处。” “唯独有一点,有些奇怪。” “说。” 那名官员咽了口唾沫,声音压得极低。 “就在阿古拉副使‘病逝’的前三天,曾以查阅旧案为由,向书库提请,调阅了一份,已经被封存的卷宗。” 顾长风的瞳孔,猛地一缩。 “什么卷宗?” “十年前,陛下刚即位不久,那一场……‘西林苑’叛乱的卷宗。” 西林苑叛乱! 顾长风的心脏,被这个词狠狠地攥住了。 那是史书上,都只有寥寥数语记载的一场宫廷叛乱。 据说,是一群前朝余孽,意图复辟,在京城西郊的西林苑,行刺陛下,但被迅速剿灭。 因为牵扯到宫闱秘闻,所有相关的档案,都被列为了最高机密,永久封存。 阿古拉身为草原来使,为什么要去查十年前的叛乱案? 这和阿古拉的死,又有什么关系? 一条新的,更深,更黑暗的线索,浮现在了顾长风的眼前。 第88章 被尘封的叛乱 西林苑叛乱。 这五个字,像一道黑色的闪电,劈开了顾长风脑中的所有迷雾,却又将他引入了一片更深的黑暗。 他立刻让裴宣,将所有能找到的,关于这场叛乱的公开记载,都拿了过来。 但,正如那名文书所说,史书上的记载,寥寥无几,语焉不详。 只说是“前朝余孽作乱”,“意图行刺,幸赖天威,逆党伏诛”。 连叛乱的首领是谁,有多少人参与,最后又是如何被平定的,都没有详细的记录。 越是这样遮遮掩掩,就越说明,这里面,藏着天大的秘密。 “长风,这……这不能再查了。”裴宣的脸色,比纸还白,声音都在发抖。 “这可是陛下亲自下令封存的案子!当年,为了这事,京城里人头滚滚,血流成河。据说,连宗室,都有人被牵连进去。我们……我们要是去碰这个案子,那就是在挖大乾的根啊!” 裴宣是真的怕了。 之前查穆天成,那还只是臣子之间的争斗。 可现在,竟然牵扯到了十年前,被陛下亲自定性的宫廷叛乱。这已经完全超出了一个臣子所能触碰的底线。 一步走错,就是万劫不复,粉身碎骨。 顾长风的脸上,也露出了前所未有的凝重。 他知道裴宣的担忧是对的。 这件事的性质,已经完全变了。 他现在,就像一个在悬崖边上挖宝的人,一铲子下去,可能挖到的是绝世珍宝,也可能,是让整座悬崖都崩塌的导火索。 “裴卿,你说的,我都明白。”顾长风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他在脑中,飞快地将所有的线索,重新梳理了一遍。 巴特尔被杀。 玉骨兰花粉。 穆府暖房。 呼兰·阿都的阳谋。 七年前,阿古拉的死。 林柏的秘密。 现在,又多了一条,十年前的,西林苑叛乱。 这些线索,看似杂乱,但隐隐之中,都指向了一个共同的核心。 一个,被穆天成和林柏,拼死守护的秘密。 一个,能让呼兰·阿都,不惜用如此大的代价,也要挖出来的秘密。 这个秘密,一定就藏在那场被尘封的叛乱之中。 “此事,必须上报陛下。”顾长风做出了决定,“只有陛下,才有权力,开启被先帝封存的卷宗。” “也只有陛下,才能决定,这件事,是继续查下去,还是,就此掩埋。” 这一次,他没有丝毫的犹豫。 因为,他知道,这盘棋,已经大到,不是他一个八品主簿,甚至不是大理寺卿裴宣,能够掌控的了。 棋盘上,只剩下了三个人。 他,呼兰·-阿都,以及,龙椅上那位,真正执棋的,皇帝。 …… 御书房。 当皇帝李世昭,听完顾长风最新的汇报时,那张一向波澜不惊的脸上,第一次,露出了真正动容的神色。 他没有震惊,没有愤怒,而是一种……复杂的,带着追忆和感慨的,怅然。 “西林苑……”他喃喃地念着这个名字,眼神变得有些飘忽,仿佛穿透了时光,回到了十 年前那个血色的夜晚。 顾长风和裴宣跪在下面,连呼吸都放轻了。 他们能感觉到,皇帝的情绪,很不对劲。 “你推测,呼兰·阿都想要的,和阿古拉想要的,是同一个东西。而这个东西,就藏在西林苑叛乱的秘密里?”许久,皇帝才将视线,重新聚焦在顾长风身上。 “是。”顾长风点头,“臣大胆猜测,穆将军和林柏所守护的,也正是这个秘密。他们宁可背上杀害使臣的罪名,也不愿这个秘密,被外人所知。” 皇帝沉默了。 他站起身,没有说话,只是缓缓地,走到了御书房最里面的一个角落。 那里,立着一个巨大的,由紫檀木打造的书柜。 与其他书柜不同,这个书柜上,挂着一把巨大的黄铜锁。 皇帝从自己的龙袍内,取出了一把小巧的,已经有些发黑的钥匙。 裴宣的眼睛,瞬间瞪大了。 他认得那把钥匙。那是开启皇家秘档的,独一无二的钥匙。只有历代帝王,才有资格持有。 “咔哒。” 一声轻响,铜锁被打开。 皇帝推开沉重的柜门,从最顶层,一个被黄绫包裹的盒子里,取出了一个同样由黄绫包裹的,长条形的卷轴。 他拿着卷轴,重新走回书案前。 整个过程,他没有说一句话,但御书房内的气氛,已经压抑到了极点。 顾长风的心,也提到了嗓子眼。 他知道,那个困扰了他许久的,最大的谜团,即将在他眼前,揭晓。 皇帝将卷轴,轻轻地,放在了书案上。 然后,他用两根修长的手指,捏住卷轴的一端,缓缓地,将它展开。 那不是一份文件,也不是一道圣旨。 那是一张,用某种不知名的兽皮绘制的,古老的地图。 地图的线条,古朴而写意,上面绘制着山川,河流,以及一些看不懂的,如同鬼画符一般的符号。 而在地图的最中央,画着一座巍峨的雪山。 雪山的顶峰,用朱砂,点了一个鲜红的点。 “你说的没错。” 皇帝的声音,带着一丝幽远和沙哑。 “他们找的,就是这个。” “传说中,古兰王国的圣山,以及,那座圣山里,足以买下半个天下的,惊天宝藏。” “圣山藏宝图!” 第89章 帝王的阳谋 圣山藏宝图! 这五个字仿佛不具任何重量,从皇帝口中轻飘飘吐出,却让顾长风和裴宣的耳膜嗡的一声,神思都为之停滞。 他们设想过无数种可能。 是足以颠覆军备的兵器图纸。 是能够号令旧部的先朝玉玺。 又或是一桩能让皇室蒙羞的惊天丑闻。 可谁能想到,绕了这么大一个圈子,死了这么多人,牵动了草原与朝堂,其最核心的那个秘密,竟然是一份听起来如此荒诞不经的……藏宝图。 “陛下……这……这……” 裴宣的舌头打了结,他浸淫官场数十年,此刻却发现自己的言语是如此苍白无力。 顾长风的心神同样剧震,但他强迫自己从这巨大的荒谬感中挣脱出来,捕捉到了最关键的矛盾点。 “陛下,既然图在您手中,那呼兰·阿都为何……” 他为何还要盯着穆天成不放? 皇帝似乎早已料到他有此一问,那威严的嘴角,勾起了一道洞悉人心的讥诮弧度。 “因为,这张图,连同它所指向的宝藏,从头到尾,就是一个谎言。” 皇帝的声音恢复了那种掌控万物的平静,却平添了一丝俯瞰众生的玩味。 “十年前,西林苑那群逆党,趁朕初登大宝,朝局未稳之际发动叛乱。” “那群所谓的‘古国遗民’,需要一个能将所有人拧成一股绳的旗号,于是,他们的首领便捏造了‘圣山宝藏’的传说,伪造了这张地图,号称得之即可复国。” “当年,是穆天成,亲手带兵,剿灭了叛乱。” “也是他,从叛军首领的尸身上,缴获了此图。” “事后,他将图,连同这个谎言背后的真相,一并秘密呈给了朕。” “但宝藏的流言,比真相跑得快,也比真相更蛊惑人心,世人皆信以为真。” “谎言,有时候比真相更有力量。一个虚无的宝藏,足以引来无穷无尽的贪狼。于是,朕下令,将此事,连同所有相关卷宗,永久封存。” “而穆天成,便成了这世间,明面上最后一个接触过‘藏宝图’的人。” 皇帝说到这里,顿了一顿,唇边的嘲讽意味更深。 “所以,这些年,无论是草原上的狼,还是大乾朝里的鬼,都把眼睛,死死地钉在了穆天成身上。” “他们都以为,穆天成私藏了这张足以富可敌国的图。” “却不知,他们拼死追逐的,只是一个泡影。” 顾长风,在这一瞬间,全部明白了。 穆天成,就像一个被迫抱着虚假金砖,行走在闹市中的靶子。 他身上根本没有金砖,但所有人都认定他有。 而他,为了守护那个关于“庇护遗民”和“知情不报”的,真正能让他万劫不复的秘密,只能咬碎了牙,硬生生替皇帝,背了这口“私藏宝图”的黑锅。 他用一个虚假的秘密,去掩盖一个真实的,更致命的秘密。 好一个穆天成! 好一个铁血忠臣! 顾长风抬起头,他的目光清亮,却透着洞悉棋局的锐气。 “陛下,您一直都知道穆将军在庇护那些遗民?” “知道。” 皇帝的回答,简单,利落。 “朕不但知道,朕还知道,他那位亡妻古兰·朵,便是当年古兰王族的直系后裔。” “朕更知道,那个林柏,就是当年古兰王国宫廷大学士的亲孙。” 皇帝的每一句话,都像一柄无形的重锤,砸在顾长风和裴宣的心头。 他们以为自己挖到了水面下的冰山。 却不料,皇帝早就站在云端,冷眼旁观着他们在冰面上,小心翼翼的每一步。 “穆天成是忠臣,也是一头会噬人的猛虎。” 皇帝的声音里,情绪变得复杂难明。 “朕要用他的忠,也要时刻提防他的爪牙。” “他庇护遗民,是主动给自己套上的一道缰索,为的是让朕安心。” “此事,是悬在他头顶的剑,也是朕……牵着他的一条绳。” 帝王心术,冷酷至斯。 一股彻骨的寒意,顺着顾长风的脊椎,直冲天灵盖。 他现在才真正明白,宰相李纲口中那艘“破船”的真正含义。 皇帝这位最高明的船长,他不仅在修补漏洞,他甚至在建造这艘船时,就在每一根龙骨的关键处,预埋下了属于自己的楔子和钉子。 “现在,呼兰·阿都来了。” 皇帝的目光,重新落在顾长风身上。 “他为一个谎言而来,并坚信这个谎言的凭证,就在穆天成手上。” “顾长风,你告诉朕,朕该怎么做?” 皇帝,又将这烫手的山芋,抛了回来。 这既是考教,也是授权。 顾长风深深吸气,大脑以前所未有的速度运转。 他知道,自己的回答,将决定这盘棋此后的每一个落子。 “回陛下。” 他的声音沉稳清晰,不带一丝颤抖。 “臣以为,我们,应当演一出戏。” “演戏?” 皇帝的眼中,终于流露出一丝浓厚的兴趣。 “对,演戏。” 顾长风的思路豁然开朗。 “呼兰·阿都想借我们之手,逼迫穆将军交出‘藏宝图’。” “那我们就顺水推舟,把这出戏,演下去,演得更真!” “我们要让呼兰·阿都确信,图,就在穆将军手上。而且,穆将军在我们的轮番‘逼迫’下,已经心力交瘁,快要撑不住了。” “我们要让他看见希望,看见唾手可得的希望。” “因为当一头狐狸,以为猎物即将到手时,就是它最松懈,最容易……露出尾巴的时候。” 顾长风抬起头,迎上皇帝深不见底的目光。 “陛下,您之前的任务,是让臣成为支持呼兰·阿都的‘狮子’。” “臣以为,这张假的藏宝图,就是我们送给他的第一份,也是最致命的‘礼物’。” “我们要想尽办法,把这张图,‘送’到他的手上。” “到那时,他就会发现,自己捧着的不是富可敌国的宝藏,而是一个随时会将他炸得粉身碎骨的黑火桶。” “草原上,没人会关心图的真假,他们只会知道,图,就在呼兰·阿都手上。” “尤其是他的父亲,那位“雄才大略”的巴图可汗!” “届时,这位草原之主会如何想?是南朝皇帝的计谋,还是他最宠爱的儿子,打算独吞宝藏,提前坐上他的王帐?” “到那时,我们这位‘草原之狐’,除了与我们合作,别无选择。” “这,才是真正的阳谋!” 话音落下,御书房内,死一般的寂静。 裴宣已经彻底懵了,他张着嘴,呆呆地看着顾长风,感觉自己的脑子已经无法处理眼前发生的一切。 这哪里是在查案? 这分明是在……撬动国运! 许久。 “好!” 皇帝猛地一拍龙椅扶手,霍然起身。 “好!好一个顾长风!” 他的脸上,是久违的,棋逢对手的酣畅与快意。 “朕,果然没有看错你!” “你的任务,变了。” 皇帝走到顾长风面前,一字一顿,声如金石。 “从现在起,你不是查案的刀。” “你是,执导这出大戏的,班主!” “朕要你,联同穆天成,配合呼兰·阿都,给朕,给天下人,演好这出戏!” “朕要让呼兰·阿都,为了一个谎言,发疯,发狂!” 这一刻,顾长风的心脏擂鼓般狂跳。 他脚下已非坚实土地,而是这个时代最核心,也最凶险的漩涡中心。 “臣,领旨!” “不过……”皇帝的眼中,掠过一道冷冽的光,“要演戏,必须听话。穆天成这头老狮子,可不好摆布。” 他看着顾长风,下达了最新的,也是最致命的指令。 “你,现在就去镇国将军府。” “去告诉穆天成,朕,什么都知道了。” “然后,告诉他,朕的计划。” “朕要我大乾的军神,亲自披挂上阵,来当这个,钓起整片草原的,鱼饵。” 第90章 军神的鱼饵(五更) 镇国将军府。 夜色比墨还浓。 顾长风站在门前,没有带大队人马,只带了裴宣一人。 这一次,他没有让人通传,只是静静地站着,像一个耐心十足的访客。 裴宣在他身后,一颗心七上八下,他完全搞不明白顾长风的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刚刚在御书房里发生的一切,已经彻底颠覆了他几十年的官场认知。 皇帝,藏宝图,谎言,演戏……每一个词都像一块巨石,砸得他头晕眼花。 现在,顾长风又要来见穆天成。 见这个皇帝口中“不好摆布的老狮子”。 裴宣觉得,这比刚才面圣还要凶险。 府门“吱呀”一声开了。 林柏亲自迎了出来,他看到顾长风,脸上没有丝毫意外,只是平静地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将军,在书房等候二位多时了。” 书房内,烛火通明。 穆天成没有在擦拭他的战刀,而是坐在一张棋盘前,自己跟自己下棋。 棋盘上,黑白两子厮杀正酣,一条黑龙被白子围困,已是插翅难飞之局。 他听到脚步声,没有抬头,只是将一枚黑子,轻轻敲在棋盘上,声音不大,却透着一股金石之气。 “顾大人,深夜造访,所为何事?” 他的声音很平静,听不出喜怒。 裴宣刚想开口,却被顾长风用眼神制止了。 顾长风走到棋盘前,看了一眼那盘残局,然后,他从棋盒里,拈起一枚白子,啪的一声,落在了棋盘上一个出人意料的位置。 穆天成执棋的手,在空中停住了。 他终于抬起头,那双锐利如鹰的眼睛,第一次,正视着顾长风。 “你,懂棋?” “略知一二。”顾长风淡淡地说道,“不过,比起棋盘上的厮杀,我更喜欢看棋盘外的风景。” 穆天成的目光变得深沉,他盯着顾长风,像是在审视一柄出鞘的利剑。 “你放走林柏,又大张旗鼓地查七年前的旧案,究竟想做什么?” “将军在问我,还是在替某些人问我?”顾长风反问。 穆天成沉默了。 书房里的气氛,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 “将军。”顾长风不再绕圈子,他的声音变得异常清晰,每一个字都像钉子,钉进穆天成的耳朵里。 “西林苑,遗民谋逆。” 穆天成的瞳孔,猛地一缩。 他身上那股久经沙场的杀伐之气,在这一瞬间,不受控制地迸发出来,整个书房的温度都仿佛降了几分。 裴宣吓得腿一软,差点瘫坐在地。 西林苑叛乱!那是当今陛下登基之初最大的逆案,是穆天成亲手平定,也是他奠定军中地位的基石! 顾长风怎么敢提这个! “你在说什么,我听不懂。”穆天成的声音,已经冷得像冰。 “将军听得懂。”顾长风的表情没有丝毫变化,他迎着穆天成那几乎要杀人的目光,继续说道:“古兰王族,古兰·朵。” 这是穆天成亡妻的名字。 一个他藏在心底最深处,从不轻易示人的名字。 “林柏,原名古兰·休,古兰王国宫廷大学士之孙。” “将军这些年,一直在暗中庇护那些只想安稳度日的古兰遗民。” 顾长风每说一句,穆天成的脸色就阴沉一分。当最后一句说完,他周身的杀气缓缓收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如山岳般的沉寂。 他没有震惊,也没有恐惧,只是平静地看着顾长风,那眼神仿佛在说:然后呢? “这些,都是你查出来的?”穆天成的声音,低沉而沙哑。 “不。”顾长风摇了摇头,“是陛下,告诉我的。” 穆天成缓缓地靠在了椅背上,发出了一声极轻的叹息。那叹息里,没有惊骇,只有一种“终于来了”的释然和疲惫。 他抬眼,看着书房房梁上交错的阴影,仿佛看到了那双在紫禁城深处,俯瞰了自己十年的眼睛。 他知道,陛下一直都知道。 庇护遗民,是他当年为了亡妻,也是为了自己心中的一丝道义,主动给自己套上的枷锁。他用这道枷锁向皇帝证明,他穆天成有弱点,可堪驱使,亦可被掌控。 这是他们君臣之间,一桩心照不宣的,长达十年的默契。 今天,顾长风的到来,意味着这桩默契,被皇帝亲手摆上了台面。 该来的,终究是来了。 “陛下还告诉我,”顾长风的声音继续响起,“十年前,将军缴获了一张所谓的,圣山藏宝图。” “那张图,是假的。” “而这个谎言,是陛下默许它流传于世的。” “将军,您用一个真实的把柄,去掩盖一个虚假的秘密。这步棋,走得很高明。但如今,棋局变了。” 顾长风的话,残忍,却真实。 他将皇帝那盘冷酷的棋局,清清楚楚地,展现在了穆天成的面前。 穆天成缓缓地闭上了眼睛,再睁开时,眼中的疲惫已经褪去,只剩下军人特有的坚毅和决绝。 他早就知道自己是棋子,一枚心甘情愿的棋子。棋子的宿命,就是在棋手需要的时候,去到该去的位置,发挥该有的作用。 “说吧。”他看着顾长风,声音里带着一种接受宿命的平静,“陛下,想让我做什么?” 他知道,顾长风今天来,绝不是为了揭穿他,羞辱他。 他是来,传达皇帝的最新指令的。 “陛下要演一出戏。”顾长风的眼神变得明亮起来,带着一种洞悉全局的锐气。 “一出,将整个草原都拖下水的大戏。” “呼兰·阿都想要藏宝图,我们就给他。” “我们要让他相信,图,就在您手上。而且,您在大理寺和我,以及朝堂各方的轮番逼迫下,已经快要扛不住了,准备将这张图,博一个出路!。” “我们要把这张假的藏宝图,变成一个真正的火药桶,然后,亲手点燃它。” “到那时,草原内乱,父子相疑,兄弟相残。我大乾,便可坐收渔翁之利。” 顾长风将整个计划,和盘托出。 书房内,再次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裴宣已经彻底听傻了,他张着嘴,感觉自己的脑子像一团浆糊。 这……这哪里是查案? 这是在玩火!是在拿国运当赌注! 许久,穆天成才发出一声长长的,充满了复杂情绪的叹息。 “好狠的计策。”他看着顾长风,眼神复杂,“也好一个,能想出这种计策的顾长风。” 他站起身,走到顾长风面前。 “要我怎么做?” 他答应了。 没有犹豫,没有挣扎。 因为他知道,自己没有选择。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更何况,是为了大乾的万世基业。与其被动地等待宿命,不如主动地,去成为那枚能够决定胜负的棋子。 “从现在起,您不是镇国大将军。”顾长风看着他,一字一顿地说道。 “您是一个被朝廷猜忌,被奸臣逼迫,心灰意冷,还涉嫌谋害使团的逆犯!。” “您要做的,就是当好这个鱼饵。” “一个,足以钓起整片草原的,鱼饵。” 穆天成沉默了片刻,然后,他缓缓地点了点头。 “好。” 只一个字,却重若千钧。 这位为大乾守了一辈子国门的军神,在这一刻,抛弃了所有的荣耀和尊严,心甘情愿地,走上了那座为他搭好的,最凶险的舞台。 “那林柏……” “林柏,会是您最信任的,负责穿针引线的,中间人。”顾长风说道,“我会安排好一切,您只需要,演好您的角色。” 说完,顾长风对着穆天成,深深地,躬身一礼。 “将军,大乾的未来,拜托了。” 穆天成没有扶他,只是受了这一礼。 然后,他转身,重新走回棋盘前,将那枚被白子围困的黑子,从棋盘上,拿了出去。 “这盘棋,不下了。” 他看着窗外沉沉的夜色,喃喃自语。 “该换一种,新玩法了。” 第91章 大戏开锣 从镇国将军府出来,夜风一吹,裴宣那被酒气和惊天阴谋搅得昏沉的脑子,才算清醒了几分。 他看着走在前面,身形挺拔如松的顾长风,只觉得这个年轻人身上笼罩着一层他完全看不透的迷雾。 “长风……顾大人,”裴宣追上两步,声音压得极低,生怕被哪个墙角的黑影听了去,“我们……就这么回去了?穆将军他……他真的就答应了?” 这简直比话本里的故事还要离奇。堂堂镇国大将军,大乾的军神,竟然心甘情愿地,要扮演一个通敌叛国的逆臣?还要当什么鱼饵?这要是传出去半个字,整个大乾朝堂都得炸了。 顾长风停下脚步,回头看了他一眼。夜色下,他的眼神清亮得吓人。 “裴卿,戏台已经搭好了,演员也已经就位,现在,该是敲响开场锣的时候了。” “开场锣?”裴宣更糊涂了。 “穆将军这个‘鱼饵’,现在还太光鲜,太有分量。草原上那头狐狸,就算再自负,也不会轻易相信军神会自甘堕落。所以,我们得帮他一把。”顾长风的声音里没有一丝波澜,仿佛在说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情。 “怎么帮?” “得让全京城的人都看到,他穆天成,快要撑不住了。”顾长风缓缓说道,“我们要让他众叛亲离,要让他焦头烂额,要让他感受到,来自朝廷,来自陛下的,泰山压顶般的压力。” 裴宣的心猛地一跳,他隐约猜到了顾长风想做什么,一股寒气从脚底板升起。 “你……你想……” “裴卿,你现在就回大理寺。”顾长风没有直接回答,而是下达了指令,“调集你手下最信得过,也最咋咋呼呼的一队人马。记住,阵仗要做得越大越好,火把要多,嗓门要亮。” “然后呢?”裴宣的喉咙有些发干。 “然后,”顾长风的嘴角,勾起一个冰冷的弧度,“再去一趟镇国将军府。” “还去?” “对。这一次,不是去请。是去……抄家。” “什么!”裴宣吓得声音都变了调,“抄家?!长风,你疯了!没有陛下的旨意,私自抄查一品镇国将军的府邸,这是死罪!” “谁说我们是私自行动?”顾长风看着他,眼神平静得可怕,“我们是奉旨查案。巴特尔死于穆府,证据确凿,我们怀疑穆府私藏凶徒,甚至窝藏了更多与本案相关的证据,前去搜查,合情合理,也合法合规。” “可……可穆将军他……” “他会配合的。”顾长风打断了他,“这是他作为‘鱼饵’,要演的第一场戏。他不仅会配合,还会演得很好。他会愤怒,会咆哮,但他绝不会真的动手。” “你我,还有大理寺,就是那把悬在穆天成头顶,不断往下压的刀。我们要让所有人都看到,这把刀,有多锋利,有多无情。” 裴宣呆呆地看着顾长风,半天说不出一句话。 他终于明白了。 从顾长风和穆天成在书房里达成协议的那一刻起,这两个人,就已经成了这出惊天大戏的搭档。一个在明,一个在暗。一个扮红脸,一个唱白脸。 而自己,就是那个负责跑腿,负责敲锣打鼓,让这出戏显得更热闹,更逼真的戏班伙计。 “我……我明白了。”许久,裴宣才从牙缝里挤出这几个字。他知道,自己已经上了这条船,再想下去,已经不可能了。 “去吧,裴卿。”顾长风拍了拍他的肩膀,“记住,动静越大越好。我要让金帐王庭在京城里的每一只耳朵,都清清楚楚地听到今晚的动静。” “好!”裴宣一咬牙,转身大步离去。 看着裴宣消失在夜色中的背影,顾长风缓缓吐出一口气。 他知道,从这一刻起,棋盘上的棋子,已经开始按照他的意愿,缓缓移动了。 …… 金帐王庭馆驿。 呼兰·阿都并没有睡。 他依旧坐在窗前,那把华美的草原弯刀就放在手边。他面前的矮几上,放着一盏来自西域的琉璃灯,灯火摇曳,将他的影子投在墙上,像一只蛰伏的狐狸。 帖木儿如鬼魅般,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他身后。 “王子,我们安插在城西的眼线传来消息。”帖木儿的声音压得很低,“大理寺卿裴宣,刚刚点齐了上百名捕快,手持火把,杀气腾腾地,又奔着镇国将军府去了。” “哦?”呼兰·阿都的眉毛微微一挑,那双狭长的狐狸眼里,闪过一丝浓厚的兴趣。 “这么快,就按捺不住了么?” “是的,王子。”帖木儿的语气里带着一丝兴奋,“看那阵仗,不像是传唤,倒像是……要去抄家。” “抄家?”呼兰·阿都笑了。 他站起身,在房间里踱了两步,像是在欣赏一出精彩的戏剧。 “那个顾长风,比我想象的,还要心急。”他自言自语道,“他这是想用雷霆手段,一举压垮穆天成那头老狮子。” “王子,您说……他们能从穆府,查出什么来吗?”帖木儿有些担忧。 “查出什么,不重要。”呼兰·阿都摇了摇头,眼中闪烁着洞悉一切的光芒,“重要的是,他们这个‘查’的动作。” “穆天成是什么人?大乾的军神,手握重兵,门生故吏遍布朝野。就算他是真的凶手,皇帝在动他之前,也要掂量再三。可现在,这个顾长风,一个八品小官,竟然敢三番两次地找上门,甚至闹到要抄家的地步。” “这说明什么?”他回头看向帖木儿。 帖木儿思索片刻,眼中一亮:“说明,这是皇帝的意思!是那个大乾皇帝,在背后给顾长风撑腰,他想借顾长风这把刀,来对付穆天成!” “不错。”呼兰·阿都赞许地点了点头,“看来,穆天成这些年功高震主,已经让他的皇帝,起了猜忌之心。而我们,不过是给了那个皇帝一个动手的,绝佳的借口。” 他嘴上这么说,心里却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劲。 一切,似乎都太顺利了。 顺利得,就像是有人提前写好了剧本,而他,只是在按照剧本,念出自己的台词。 会是这样吗? 呼兰·阿都甩了甩头,将这个荒谬的念头压了下去。 不可能。 南人虽然狡诈,但他们骨子里是僵化的,是循规蹈矩的。他们绝不敢拿国之重器来做赌注。穆天成,就是大乾的定海神针。动他,等于自毁长城。那个皇帝,不会如此愚蠢。 所以,真相只有一个。 君臣失和,内斗不休。 而他,呼兰·阿都,就是那只抓住了机会,准备从这场内斗中,攫取最大利益的,草原之狐。 “帖木儿。” “属下在。” “那颗埋在穆府的棋子,该动一动了。”呼兰·阿都的眼中,闪过一丝冰冷的算计。 “王子您的意思是……那个老花匠?” “对。”呼兰·阿都走到窗边,看着远处镇国将军府方向那冲天的火光,嘴角勾起一抹残忍的弧度,“大火,已经烧起来了。我们得再添一把柴,让这火,烧得更旺一些。” “现在穆府内,必然人心惶惶。穆天成被大理寺逼得焦头烂额,这正是我们的人,接触他心腹的最好时机。” “传我的命令给那个老花匠。” “让他想办法,去见林柏。” “告诉林柏,就说我,金帐王庭三王子呼兰·阿都,可以给他家将军,指一条生路。” “一条,可以保全他自己,也能保全他那些‘族人’的,唯一的生路。” 帖木儿的独眼中,凶光一闪。 “是,王子!属下这就去办!” 看着帖木儿离去的背影,呼兰·阿都重新坐回矮几前。 他端起那杯已经凉透的马奶酒,一饮而尽。 顾长风,你以为你在第五层,以为你在逼迫猛虎。 却不知,我早已站在云端,俯瞰着你和你的猎物。 这出戏,真正的主角,是我。 而你们,都只是我的棋子。 他拿起那方雪白的丝绸,又开始慢条斯理地,擦拭起那把致命的弯刀。 刀身上,映出了他那双闪烁着狡黠与贪婪的,狐狸的眼睛。 他要等。 等穆天成这头老狮子,被逼到绝境。 然后,他会亲自出场,以救世主的姿态,向他伸出手。 而他想要的报酬,只有一个。 那张,能让他坐上草原王座的…… 圣山藏宝图! 第92章 裂痕 镇国将军府,前院。 火光冲天,人声鼎沸。 上百名大理寺的捕快如狼似虎,将整个将军府的前院翻了个底朝天。 花瓶被推倒,假山被搜查,连地砖,都被撬起来好几块。 裴宣站在台阶上,看着眼前这片狼藉,手心里全是汗。 他这辈子,都没干过这么出格的事。这可是镇国将军府!他甚至觉得,府里随便一个不起眼的摆设,都比他这个大理寺卿的官位要值钱。 可顾长风的命令,他又不敢不听。只能硬着头皮,把这场戏,往下演。 “都给本官仔细点!任何一个角落都不能放过!挖地三尺,也要把凶徒给本官揪出来!”裴宣扯着嗓子,声嘶力竭地吼着,也不知道是喊给手下人听,还是喊给自己壮胆。 府门内,穆天成一身玄色常服,负手而立。 他的脸黑得像锅底,胸口剧烈起伏,那双锐利的眼睛里,仿佛要喷出火来。 “裴宣!”他一声怒吼,如同平地惊雷,震得在场所有捕快都手上一哆嗦,“你安敢如此!我乃朝廷一品镇国将军,你无凭无据,竟敢带人闯我府邸,形同抄家!你眼里,还有没有王法!还有没有陛下!” 这声势,这怒火,真实得不能再真实。 裴宣被他吼得心里一虚,差点就要跪下请罪了。但他想起顾长风的交代,只能强撑着,摆出一副公事公办的冷脸。 “穆将军,下官也是奉命行事!”裴宣挺直了腰杆,高声回应,“金帐王庭的护卫,死在你的暖房里,物证俱在!下官有理由怀疑,府上窝藏了凶犯!今日,就算是天王老子,下官也得查!” “好!好一个奉命行事!”穆天成怒极反笑,“我倒要看看,你能从我这将军府里,查出什么花来!” 就在这时,一个急匆匆的身影从后院冲了出来。 是穆天成的二儿子,穆云昭。 他看到前院这剑拔弩张的阵势,看到自己父亲被一个文官指着鼻子呵斥,顿时血往上涌,眼睛都红了。 “爹!”穆云昭冲到穆天成身边,指着裴宣怒骂,“跟这帮狗仗人势的东西废什么话!他们敢动一下,我就把他们的腿全都打断!我穆家的人,什么时候受过这种鸟气!” 说着,他便要撸起袖子,招呼府里的护卫动手。 “住口!”穆天成猛地回头,一巴掌狠狠扇在穆云昭的脸上。 “啪”的一声脆响,清清楚楚地传到每一个人的耳朵里。 所有人都愣住了。 穆云昭捂着脸,一脸不敢相信地看着自己的父亲。 “爹……你……你打我?” “我打的就是你这个不成器的东西!”穆天成指着他的鼻子,气得浑身发抖,“你懂什么!如今人证物证俱在,大理寺是按规矩办事!你敢动手,就是公然抗法!是想把我们整个穆家,都拖进万劫不复的深渊吗!” “可是他们……” “没有可是!”穆天成厉声打断他,“我穆天成为大乾守了一辈子国门,到头来,却要蒙受如此不白之冤!好,好得很!” 他转过身,对着裴宣,一字一顿地说道:“裴大人,你查!你尽管查!我穆天成要是真的窝藏了凶犯,我把这颗项上人头,亲自给你送过去!” 说完,他猛地一甩袖子,转身大步走回了内堂,那背影,充满了悲愤、落寞与无尽的萧瑟。 穆云昭呆呆地站在原地,看着父亲离去的背影,又看了看周围那些如狼似虎的捕快,眼中充满了屈辱和不甘。 他狠狠地一拳砸在旁边的柱子上,转身也追了进去。 一场父子反目,英雄末路的戏码,被这二人,演得淋漓尽致。 裴宣在心里,已经给这两位爷竖起了大拇指。这演技,不去梨园当台柱子,真是屈才了。 …… 这一夜的动静,自然一字不落地,传到了京城各个角落的耳朵里。 尤其是,金帐王庭的耳朵。 呼兰·阿都听着帖木儿的汇报,脸上的笑意越来越浓。 “父子反目?英雄末路?”他玩味地重复着这几个词,“看来,那头老狮子,是真的被逼到悬崖边上了。” “是的,王子。”帖木儿躬身道,“我们的人回报,穆天成气得当众打了他儿子一个耳光,还说出什么‘蒙受不白之冤’的话,看样子,是心灰意冷了。” “很好。”呼兰·阿都满意地点了点头,“鱼饵,已经尝到了痛苦的滋味。现在,该是我们的钩子,慢慢靠近的时候了。” 他看向帖木儿:“那个老花匠,有消息了吗?” “回王子,有消息了。”帖木儿的独眼中闪过一丝精光,“那老家伙,倒也机灵。他趁着府里大乱,以后院花草被毁为由,哭哭啼啼地找到了大管家林柏。” “林柏一开始根本不理他,但那老家伙,就跪在林柏的房门口不起来,嘴里一直念叨着‘将军蒙冤,族人不安’这样的话,还故意提到了‘古兰’两个字。” “哦?”呼兰·阿都的兴趣更浓了,“那林柏,作何反应?” “林柏的反应,很激烈。”帖木儿回忆着探子的描述,“他听到‘古兰’两个字,立刻把老花匠拖进了屋里,然后屋里就传来了他压抑着的怒吼声,似乎是在斥责老花匠胡言乱语。” “过了一会儿,老花匠就鼻青脸肿地被赶了出来,嘴里还骂骂咧咧,说林柏忘恩负义,不管族人死活。” 呼兰·阿都听到这里,忍不住抚掌大笑。 “好!好一个林柏!好一个忠心耿耿的奴才!” 他太明白了。 林柏的激烈反应,恰恰说明他心虚了。 他打骂老花匠,不是因为愤怒,而是因为恐惧! 他害怕这个秘密,在这个节骨眼上,被捅出去。 “王子,那我们下一步……” “等。”呼兰·阿都吐出一个字。 “等?”帖木儿不解。 “对,等。”呼兰·阿都的眼中,闪烁着猎人般的耐心,“林柏现在就像一根被拉紧的弓弦,我们再逼,弦就要断了。我们要给他一点时间,让他自己去想,自己去怕。” “他会去找穆天成的。他会把我们的‘好意’,告诉那头已经快要走投无路的老狮子。” “然后,他们会争吵,会犹豫,会权衡利弊。” “而我们,只需要安安静静地,等着他们,做出那个我们想要的,唯一的选择。” 呼兰·阿都重新拿起那把弯刀。 他仿佛已经看到,那张泛着古老气息的藏宝图,正在向他招手。 他不知道的是,在他算计着别人的同时,一张更大,更无形的网,已经悄然将他笼罩。 穆府,书房。 林柏脸上的红肿还没有消退,他跪在穆天成面前,将刚才发生的一切,原原本本地说了一遍。 “将军,他今天,是奉了呼兰·阿都的命令,来试探我的。” 穆天成坐在书案后,面沉如水,没有说话。 “将军,呼兰·阿都这条毒蛇,已经盯上我们了。他想用‘遗民’的秘密,来逼您就范。”林柏的语气里,充满了担忧。 许久,穆天成才缓缓开口,声音沙哑。 “这不正是,我们想要的吗?” 林柏猛地一愣,抬起头,不解地看着穆天成。 “那个顾长风,不是说了吗?”穆天成的眼中,闪过一丝复杂难明的光,“林柏,会是您最信任的,负责穿针引线的,中间人。” “现在,呼兰·阿都,已经把‘线’,递到你手上了。” 林柏的身体,剧烈地一震。 他终于明白了。 原来,连这一步,都在顾长风的算计之中。 那个年轻人,简直是妖孽! “将军,那……那我该怎么做?”林柏的声音,有些发颤。 “演。”穆天成看着他,一字一顿,“继续演下去。” “从现在起,你就是一个被主子逼迫,被同族要挟,内心充满矛盾和痛苦,在忠义和私情之间,苦苦挣扎的,可怜人。” “你要让呼兰·阿都相信,你,就是他撬开我穆天成嘴巴的,唯一一把钥匙。” 穆天成站起身,走到林柏面前,将他扶了起来。 “林柏,委屈你了。” “为将军,为大乾,万死不辞!”林柏双眼泛红,重重地说道。 “好。”穆天成点了点头,“去吧。等那头狐狸,下一次,再来找你的时候,你就该知道,怎么‘选’了。” 第93章 林柏的投名状 接下来的几天,整个京城的气氛,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 一场无形的风暴,正在以镇国将军府为中心,迅速席卷整个朝堂。 大理寺的“抄家”行动虽然雷声大雨点小,什么都没查出来,但其释放的信号,却让所有人都嗅到了一股不同寻常的味道。 紧接着,御史台的言官们,像是闻到血腥味的鲨鱼,蜂拥而上。 一本本奏折,如雪片般飞向了御书房。 弹劾穆天成治家不严,御下无方,导致府内出了人命,有损国体。 弹劾穆天成拥兵自重,骄横跋扈,其子穆云昭竟敢当众威胁朝廷命官。 甚至,连陈年旧账都被翻了出来。 说他十年前平定西林苑叛乱时,手段过于酷烈,滥杀无辜。 说他执掌边军以来,军费开支年年超额,其中必有猫腻。 墙倒众人推,破鼓万人捶。 一时间,昔日里那个说一不二,威风八面的镇国大将军,成了人人喊打的落水狗。 而最让人感到心寒的,是皇帝的态度。 对于这些弹劾,皇帝一概留中不发。 他既不驳斥,也不采纳。 他既没有出言为穆天成辩护,也没有下旨将其定罪。 这种沉默,比任何一道明确的旨意,都更让人感到恐惧。 这是一种默许。 一种任由事态发酵,冷眼旁观的,帝王式的冷酷。 整个朝堂,都看明白了。 穆天成,这棵为大乾遮风挡雨了数十年的参天大树,恐怕,是真的要倒了。 …… 金帐王庭馆驿。 呼兰·阿都听着帖木儿的汇报,心情愉悦到了极点。 “朝堂上,超过七成的言官都在弹劾穆天成?” “是的,王子。听说宰相李纲一派的人,这次是主力。他们早就看穆天成这个军方第一人不顺眼了。” “皇帝呢?还是没动静?” “是的,王子。陛下他……就好像不知道这件事一样,每天照常上朝、批阅奏折,对穆天成的事,一个字都不提。” “哈哈哈……”呼兰·阿都忍不住笑出声来。 他太懂了。 这正是南朝皇帝最擅长的把戏。 借刀杀人,平衡朝局。 他这是要借着文官集团的手,彻底削掉穆天成的兵权,拔掉这头猛虎的爪牙。 “看来,时机,已经成熟了。”呼兰·阿都的眼中,闪烁着精光。 他知道,自己该亲自下场,给那头已经被逼入绝境的老狮子,送去“温暖”了。 他要给穆天成一个无法拒绝的,充满诱惑力的提议。 一个能让他抛弃所有忠诚和荣耀,心甘情愿投入自己怀抱的提议。 “帖木儿。” “属下在。” “你觉得,穆天成现在最想要什么?”呼兰·阿都忽然问道。 帖木儿想了想,答道:“活命。还有,保全他的家族。” “没错。”呼兰·阿都点了点头,“但还不够。” “他心里,还有一根软肋。”呼兰·阿都的声音变得幽深,“那就是他庇护的那些,古兰遗民。” “那些人,是他亡妻的族人。也是他这些年,一直偷偷摸摸,用自己的权势保护的人。这件事一旦暴露,比杀害使臣的罪名,还要大。那可是等同于‘乱党’。” “所以,我们要给他的,不仅仅是活路,更是一条能让他彻底安心的,退路。” 呼兰·阿都的思路,变得无比清晰。 “你,再去一趟。”他对帖木儿下令,“还是通过那个老花匠,去见林柏。” “这一次,你要把我的条件,清清楚楚地告诉他。” “第一,我,呼兰·阿都,可以动用金帐王庭的力量,将他穆天成和他的家人,毫发无损地,秘密送出大乾,送到草原。” “第二,他所庇护的那些古兰遗民,我也可以分批,将他们全部接到草原上,给他们牧场,给他们牛羊,让他们过上比在大乾好一百倍的日子。” “第三,”呼兰·阿都顿了顿,眼中露出一丝狡黠,“我可以向我父汗承诺,只要穆天成愿意归顺,我便保举他为我金帐王庭的‘镇南大将军’,地位,只在我之下。” 帖木儿听得心惊肉跳。 这个条件,太优厚了。 优厚到,他觉得任何一个走投无路的人,都无法拒绝。 “而我想要的,只有一个。”呼兰·阿都的声音,陡然转冷。 “圣山藏宝图。” “告诉林柏,这是他家将军,最后的机会。三天之内,我要得到答复。否则,那份记载着他庇护遗民的名单,就会‘不小心’,落到大理寺顾长风的手上。” 软硬兼施,威逼利诱。 呼兰·阿都将人心的算计,玩到了极致。 他相信,这一次,穆天成,再无选择。 …… 穆府,书房。 林柏再次跪在了穆天成的面前。 他将呼兰·阿都开出的条件,一字不差地,复述了一遍。 书房内,一片死寂。 穆天成坐在书案后,闭着眼睛,像一尊雕塑。 许久,他才发出一声长长的,充满了疲惫的叹息。 “好狠的手段,也好大的手笔。”他喃喃自语。 “将军……”林柏担忧地看着他。 “他这是要釜底抽薪,要我穆天成,彻底断了对大乾的念想啊。”穆天成缓缓睁开眼,眼中,却是一片清明。 他知道,这一切,都是戏。 但呼兰·阿都开出的条件,却又如此真实,如此精准地,打在了他最柔软,也最致命的地方。 如果他不是在演戏,如果他真的处在这个境地。 他会动心吗? 穆天成不知道。 他只知道,顾长风的计策,正在一步步,走向最关键的地方。 “林柏。” “属下在。” “你去回复他。”穆天成的声音,带着一种决然,“告诉他,他的条件,我……答应了。” 林柏的身体,微微一震。 “但是,”穆天成话锋一转,眼中闪过一丝厉色,“口说无凭。我怎么知道,他呼兰·阿都,是不是在给我画大饼?” “我穆天成为大乾卖了一辈子命,到头来落得如此下场,我认了。但我不能拿我那些族人的性命,去赌一个虚无缥缈的承诺。” “我要他,拿出诚意来。” 林柏抬起头,静静地听着。 他知道,真正的“戏肉”,要来了。 “他不是想要藏宝图吗?”穆天成的嘴角,勾起一丝冷笑,“那张图,是我穆家拿命换来的,也是我唯一的筹码。想就这么轻易拿走,没那么容易。” “你去告诉呼兰·阿都。” “想要图,可以。” “先替我,办一件事。” 穆天成站起身,走到墙边那副巨大的军事地图前,目光,落在了大乾北方,与草原接壤的一片区域。 “我要他,把他大哥,大王子拔都,在北境所有暗中交易的商路、据点、还有他私自屯兵的几个地方,都给我清清楚楚地,画在一张图上,交给我。” “他不是想让我当‘镇南大将军’吗?那我就先拿他大哥,来祭我的刀!” 林柏听得倒吸一口凉气。 好家伙! 这一招,比呼兰·阿都的釜底抽薪,还要狠! 这是要让呼兰·阿都,亲手斩断他兄长的臂膀,逼着他们兄弟二人,彻底反目成仇啊! 他几乎可以想象,当呼兰·阿都听到这个条件时,会是怎样精彩的表情。 “将军……这……呼兰·阿都会答应吗?”林柏有些不确定。 “他会的。”穆天成的声音,斩钉截铁。 “因为,他比谁都想让他那个有勇无谋的大哥死。” “更因为,他是一个为了目的,可以不择手段的,真正的枭雄。” “而我这个条件,正好,给了他一个名正言顺,铲除异己的理由。” 穆天成看着林柏,眼中光芒闪烁。 “去吧。把我的‘投名状’,递给那头草原之狐。” “看看他,敢不敢接。” 第94章 狐狸的价码 金帐王庭馆驿,气氛凝重如铁。 呼兰·阿都坐在主位上,面无表情地听着帖木儿的汇报。 当帖木儿将穆天成开出的“价码”,一字一句地说完后,整个房间,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帖木儿站在下面,连呼吸都放轻了。 他能感觉到,从自家王子身上,正散发出一股冰冷刺骨的寒意。 那不是愤怒。 而是一种,猎人发现猎物远比自己想象中更狡猾时,那种混杂着兴奋与危险的,极致的冷静。 许久,呼兰·阿都才发出一声轻笑。 “呵呵……呵呵呵呵……” 笑声越来越大,最后,变成了酣畅淋漓的大笑。 “好!好一个穆天成!好一头老奸巨猾的狮子!” 他猛地一拍桌子,站了起来。 “我还是小看他了!我以为他是一头被拔了牙的困兽,没想到,他就算要死,也要从别人身上,狠狠撕下一块肉来!” 帖木儿的独眼中,也充满了震惊。 “王子,穆天成这个条件,实在是……太歹毒了!”他沉声说道,“他这是要逼着您,和咱们大王子,彻底撕破脸皮啊!” “拔都王子在北境经营多年,那些商路和据点,是他最重要的钱袋子和兵源。要是都给了穆天成,等于是斩断了他的一条胳膊!” “撕破脸皮?”呼兰·阿都的眼中,闪过一丝不屑,“我和他那张脸,从来就没完整过。” “我那位好大哥,巴不得我死在南朝这片温柔乡里。他安插在我身边的眼线,以为我不知道吗?” 他的声音陡然转冷,让帖木儿都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不过,穆天成这一招,确实是高。”呼兰·阿都重新坐下,修长的手指,有节奏地敲击着桌面,“他这是在试探我,也是在逼我站队。” “他要看看,我呼兰·阿都,究竟有没有魄力,有没有实力,来当他未来的主子。” “他更是在向我纳一份‘投名状’。我出卖我大哥,他,才肯把那张藏宝图,交给我。” 帖木儿的脸色,变得无比凝重。 “王子,那……我们该怎么办?真的要答应他吗?” “这可不是小事。一旦做了,您和拔都王子之间,就再也没有任何回旋的余地了。回到王庭,必然是一场你死我活的血战!” 呼兰·阿都沉默了。 他当然知道这其中的利害。 拔都虽然有勇无谋,但他在军中,尤其是在那些信奉武力的老部落首领中,威望极高。 自己若是真的动了他的根基,等于是向整个王庭的“武力派”,宣战。 而父汗…… 父汗虽然宠爱自己,但他更看重的,是黄金家族的稳定。 他绝不希望看到,自己的儿子们,在他还活着的时候,就自相残杀。 这步棋,走错一步,就是万劫不复。 值得吗? 为了一个传说中的,虚无缥缈的宝藏,去冒这么大的风险? 呼兰·阿都的脑中,在进行着天人交战。 他闭上眼睛,眼前浮现出的,是父汗那双苍老却依旧锐利的眼睛。 他想起了父汗在临行前,单独召见他时说的话。 “找到那份地图。” “或者,找到当年,杀死阿古拉的那个人。” “把他,或者它,给本汗,带回来!” 父汗对那份地图的渴望,那种压抑不住的狂热,他看得清清楚楚。 圣山宝藏,不仅仅是财富。 它更是古兰王国的精神象征,是能够号令所有散落在草原各部的古兰遗民的,最高信物! 谁得到了它,谁就等于得到了另一支强大的,足以改变草原格局的力量! 父汗想要。 他,呼兰·阿都,更想要! 有了这笔富可敌国的宝藏,有了那些骁勇善战的古兰遗民的支持。 他还用得着看那些老家伙的脸色吗? 他还用得着忌惮他那个蠢货大哥吗? 到那时,整个金帐王庭,整个草原,都将是他呼兰·阿都的! 想到这里,呼兰·阿都猛地睁开了眼睛。 眼中,所有的犹豫和挣扎,都已褪去。 只剩下,饿狼般的贪婪和决绝。 “帖木儿。” “属下在。” “你觉得,一只狼,想要杀死另一只更强壮的狼,最好的办法是什么?”他忽然问道。 帖木儿一愣,随即答道:“偷袭。或者,下毒。” “不。”呼兰·阿都摇了摇头,“是让它,先饿肚子。” “让它没有力气,没有爪牙。到那时,我们再扑上去,就能轻而易举地,咬断它的喉咙。” 帖木儿瞬间明白了。 “王子,您的意思是……” “穆天成的条件,我答应了。”呼兰·阿都的声音,冰冷而平静。 “但是,我们不能就这么傻乎乎地,把名单给他。” “那样,主动权,就落在了他的手上。” “我们要换一种玩法。” 呼兰·阿都站起身,走到那副大乾地图前,目光,落在了北境那片错综复杂的区域。 “穆天成要的,是拔都的商路和据点。他要这个,无非是想借大乾的手,来削弱我大哥的实力。” “既然如此,我们何不,做得更彻底一点?” 他的嘴角,勾起一抹残忍的笑意。 “帖木儿,你立刻派我们‘狐狼’里最精锐的人,秘密出关,前往北境。” “让他们,带上我的信物,去联络那些,早就对拔都心怀不满的部落首领。” “同时,把这份名单,想办法,‘泄露’给大乾的边军。” 帖木儿的独眼,猛地瞪大。 “王子!您这是要……借刀杀人?!” “不。”呼兰·阿都摇了摇头,笑容变得更加诡异,“是借两把刀,杀同一条狗。” “我要让大乾的边军,去清剿拔都的商路据点。” “我要让那些心怀鬼胎的部落,去吞并拔都的牧场和部众。” “我要让拔都,在最短的时间内,变成一个内外交困,焦头烂额的,丧家之犬!” “到那时,他还有什么资格,跟我争?” 帖木儿听得后背发凉。 太狠了。 这一招,简直是把拔都往死路上逼。 “可是王子,这样一来,动静太大了。父汗那边……” “父汗那边,我会亲自写信去解释。”呼兰·阿都的眼中,闪过一丝算计,“我就会说,是大哥行事不密,被大乾人抓住了把柄,才导致商路被毁,据点被端。而我,是为了替他收拾烂摊子,稳住北境的局势,才不得不出手。” “至于那些部落的吞并……呵呵,草原之上,强者为尊,弱肉强食,本就是天经地义。” “父汗就算生气,也说不出什么。” “他只会看到,我,呼兰·阿都,比我那个蠢货大哥,更有手段,也更懂得,如何为黄金家族,攫取利益。” 这番话,将所有的漏洞,都堵死了。 帖木儿看着眼前的王子,心中,只剩下无尽的敬畏和狂热。 他知道,从王子做出这个决定的这一刻起,草原的未来,就已经注定了。 “那……穆天成那边,我们怎么回复?”帖木儿问道。 “回复他。”呼兰·阿都转过身,一字一顿地说道,“就说,他的‘诚意’,我收到了。” “我大哥的项上人头,我很快,就会亲自,给他送过去。” “现在,该轮到他,拿出他的‘诚意’了。” “告诉他,三天后,子时。” “城外,护国寺。” “我,要亲眼见到,那张地图。” 第95章 豪赌 这是一个疯狂的决定。 呼兰·阿都自己心里很清楚。 他等于是在用自己未来的政治生命,以及整个金帐王庭的稳定,去赌一个传说。 赌赢了,他一步登天,君临草原。 赌输了,他万劫不复,粉身碎骨。 但他喜欢这种感觉。 这种将命运攥在自己手里,在刀尖上跳舞的,极致的刺激。 他让帖木儿退下后,独自一人,在房间里站了很久。 他在复盘。 将整件事,从头到尾,每一个细节,都在脑子里,重新过了一遍。 顾长风的出现。 巴特尔的死。 大理寺的步步紧逼。 朝堂上的风起云涌。 穆天成的“众叛亲离”。 以及,最后那份,歹毒无比的“投名状”。 这一切,都像一根根线,被一只无形的手,巧妙地串联在了一起。 最终,指向了那个他梦寐以求的结果——圣山藏宝图。 这只手,是巧合?是天意? 还是…… 那个叫顾长风的南朝书生,真的有如此通天的手段,能将所有人都玩弄于股掌之上? 这个念头,再次从呼兰·阿都的心底冒了出来。 但他很快,又将它掐灭了。 不可能。 绝对不可能。 他承认顾长风很聪明,是一把好刀。 但他终究,只是一个臣子,一把刀。 刀,是需要人来握的。 握刀的人,是那个高高在上的,大乾皇帝。 所以,这一切的背后,是大乾的君臣,在联手演一出逼宫大戏。 他们的目标,是穆天成。 而自己,不过是他们用来点燃引线的,那颗火星。 他们自以为算无遗策,却不知道,他这颗火星,不仅仅会点燃引线。 他还会,将整个火药桶,都抱走! 想到这里,呼兰·阿都的嘴角,再次浮现出那抹自信而又冰冷的笑意。 南人啊南人,你们终究,还是不懂我们草原的狼。 狼,是不会甘心当一颗火星的。 狼,要的是整片猎场! 他走到书案前,铺开一张上好的羊皮纸。 他要亲自,给父汗写一封信。 一封,足以颠倒黑白,混淆视听的信。 他要将拔都的愚蠢和无能,描绘得淋漓尽致。 他要将自己的“力挽狂澜”和“深谋远虑”,包装得天衣无缝。 他要让父汗相信,他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黄金家族的荣耀。 同时,他还要在信的末尾,不经意地,透露出一个让他父汗无法拒绝的,巨大的诱惑。 他会告诉父汗,他已经找到了,关于圣山宝藏的,决定性的线索。 他很快,就能将那份传说中的地图,带回王庭,献给伟大的可汗。 他相信,当父汗看到这句话时,拔都的那些损失,就都变得,无足轻重了。 一个无能的儿子,和一份能让王庭实力倍增的宝藏。 该怎么选,他的父汗,比谁都清楚。 写完信,他用最严密的方式封好,交给了最信任的“狐狼”卫士,让他以最快的速度,送回王庭。 做完这一切,呼兰·阿都才感觉,自己心中的最后一丝不安,也消失了。 他已经铺好了所有的路。 现在,就等着三天后,去取回那个,属于他的,最终的胜利果实。 …… 与此同时。 大理寺,一间不起眼的偏房内。 顾长风和裴宣,正相对而坐。 桌上,放着一壶刚沏好的热茶。 裴宣端着茶杯,手却在微微发抖。 “长风……你……你这一招,也太狠了。”他咂了咂嘴,感觉自己的后槽牙都在发凉,“你这是要把金帐王庭那两位王子,往死里整啊!” 就在刚才,顾长风将他与穆天成商议的,关于“投名状”的计划,告诉了他。 裴宣听完,半天没回过神来。 他现在看顾长风,已经不觉得他是个年轻人了。 他觉得,自己面前坐着的,是个活了几百年的老妖怪。 这心机,这手段,简直不是人能想出来的。 “裴卿,对付狼,就得用猎人的法子。”顾长风的表情很平静,他给裴宣续上茶水,“你对他仁慈,他只会觉得你软弱,会扑上来,咬断你的喉咙。” “呼兰·阿都自作聪明,以为自己在第五层。那我们就把他,捧到第十层去。让他站在云端,看不清脚下的万丈深渊。” “可是……”裴宣还是有些担心,“万一,那呼兰·阿都不上当呢?万一他看穿了我们的计策呢?” “他不会的。”顾长风摇了摇头。 “为什么?” “因为,他太想赢了。”顾长风的眼中,闪过一丝洞悉人性的光芒,“一个赌徒,在尝到甜头,并且看到更大赌注的时候,是不会收手的。他只会,压上自己所有的筹码。” “圣山藏宝图,就是那个足以让他疯狂的,最大的赌注。” “为了这个赌注,他可以出卖兄弟,可以欺骗父亲,可以赌上一切。” “他的贪婪和自负,就是我们,最好的武器。” 裴宣听着顾长风的分析,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他发现,自己几十年的官场经验,在这个年轻人面前,简直就像是小孩子过家家。 他想的,是如何在规矩内,保全自己,办好差事。 而顾长风想的,是如何利用规矩,打破规矩,甚至,创造规矩。 这,就是差距。 “那……我们现在做什么?就这么等着?”裴宣问道。 “不,我们还有一件事要做。”顾长风的眼中,闪过一丝笑意,“戏,要演全套。” “呼兰·阿都既然已经决定动手,那北境那边,很快就会乱起来。” “这个时候,我们大乾的边军,总得有点反应,才算正常吧?” 裴宣一愣,随即明白了过来。 “你是说……要通知穆将军?” “没错。”顾长风点了点头,“你派个信得过的人,去给穆将军送个信。” “告诉他,草原上,很快就要有大热闹看了。” “陛下只是罢了他在京中的职权,边军的军权可是没动的,让他麾下的三十万边军,都把眼睛擦亮点,把刀磨快点。” “准备,看戏。” “不,不只是看戏。”顾长风的嘴角,勾起一个危险的弧度。 “还要准备,随时下场,去捡那些,从天上掉下来的,便宜。” 裴宣的心,猛地一跳。 他明白了。 顾长风这是要,趁着草原内乱,让穆天成的边军,去蚕食拔都那些失控的地盘和势力! 这……这已经不是在玩火了。 这是在,撬动国运! “长风……”裴宣的声音,有些干涩,“此事……陛下,知道吗?” “陛下,会知道的。”顾长风看着他,笑容里,带着一丝莫测的意味,“而且,陛下,会很高兴的。” 一个内乱不休,自相残杀的草原。 一个趁机收复失地,壮大己身的大乾。 这,恐怕才是那位高居龙椅之上的帝王,最想看到的,棋局的最终走向。 裴宣看着顾长风那张年轻的脸,心中,忽然生出一种前所未有的敬畏。 他知道,自己正在见证的,是一个足以载入史册的,惊天阳谋。 而这个阳谋的执笔者,就是眼前这个,年仅二十岁的,八品小官。 大乾,要变天了。 第96章 北境的风 北风,像刀子一样,刮过荒芜的草原。 金帐王庭,大王子拔都的营帐内,气氛压抑得仿佛凝固的血。 拔都,这个壮硕如熊的男人,正死死地盯着跪在地上,浑身发抖的信使。 “你……你再说一遍?”他的声音,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每一个字,都带着血腥味。 “大……大王子……”信使吓得魂不附体,结结巴巴地说道,“我……我们设在北境的……七个盐铁交易点,全……全被大乾的边军给端了!” “我们……我们养在黑风口的五百匹战马,也……也被人抢了!” “还有……还有沙狼部落的那个老家伙,他……他趁火打劫,吞了我们三个小部落的牧场!” 信使每说一句,拔都的脸色,就黑一分。 当最后一句说完,他那张满是刺青的脸,已经狰狞得如同地狱里的恶鬼。 “啊——!” 他猛地发出一声野兽般的咆哮,一脚将面前的矮几踢得粉碎。 烤全羊和马奶酒,洒了一地。 “呼兰·阿都!” “我杀了你!” 他不用想也知道,是谁干的! 除了他那个阴险毒辣的三弟,谁有这个本事,谁有这个胆子,敢动他的根基! 那些交易点,那些战马,那些牧场,是他经营了近十年,才攒下的家底! 是他未来争夺汗位的,最重要的资本! 现在,一夜之间,全没了! “来人!备马!”拔都双目赤红,像一头发了疯的公牛,“老子现在就带人去南边,把那个小杂种的脑袋拧下来当球踢!” “大王子息怒!大王子息怒啊!”他身边的几个心腹,连忙死死抱住了他。 “息怒?你让老子怎么息怒!”拔都奋力挣扎着,状若疯狂,“他都把刀架在老子脖子上了!我再不还手,明天,他是不是就要带人,来睡我的帐篷,抢我的女人了!” 就在这时,帐帘被人猛地掀开。 金帐大汗,巴图可汗,在一群部落首领的簇拥下,走了进来。 他那双苍老的雄狮般的眼睛,冷冷地扫了一眼帐内的狼藉,最后,落在了拔都的身上。 “闹够了没有?” 巴图可汗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威严。 拔都的身体,瞬间僵住了。 他看着自己的父亲,满腔的怒火,像是被一盆冰水,当头浇下。 “父……父汗……” “跪下!”巴图可汗厉声喝道。 拔都虽然心有不甘,但还是“噗通”一声,跪在了地上。 “父汗!您要为我做主啊!”他指着自己的鼻子,悲愤地说道,“呼兰那个小畜生,他……他联合南人,在背后捅我的刀子!他把我的商路,我的兵马,全都给毁了!他这是要置我于死地啊!” “他这是叛徒!是黄金家族的耻辱!” 巴图可汗面无表情地听着他的哭诉,没有说话。 他身后的那些部落首领,则一个个眼观鼻,鼻观心,谁也不敢插嘴。 王子的家事,他们掺和不起。 许久,巴图可汗才缓缓开口。 “你的商路,是怎么被毁的?” “是……是被大乾的边军……” “你的兵马,是怎么丢的?” “是……是被沙狼部落……” “那你告诉我,”巴ту可汗的声音,陡然提高,“为什么大乾的边军,早不动手,晚不动手,偏偏在这个时候动手?” “为什么沙狼部落,早不吞并,晚不吞并,偏偏在这个时候吞并?” “是不是你行事不密,自己把把柄,送到了人家手上!” 这番话,问得拔都哑口无言。 他……他确实不知道为什么。 “父汗!我没有!”他只能苍白地辩解,“这一定是呼兰在背后搞的鬼!他嫉妒我!他想害我!” “够了!”巴图可汗不耐烦地打断了他,“张口闭口就是呼兰,你除了会把责任推到你弟弟身上,还会做什么?” “你看看你这个样子!像什么话!一点小小的挫折,就让你像个疯狗一样乱咬!你还有没有一点黄金家族王子的样子!” 巴图可汗的这番训斥,让拔都彻底懵了。 他不明白。 自己明明是受害者,为什么父汗,不帮自己,反而还在骂自己? 就在这时,一个侍从官,匆匆走了进来,将一封用火漆密封的信,恭敬地呈给了巴图可汗。 “大汗,三王子殿下的,八百里加急密信。” 巴图可汗接过信,拆开,一目十行地看了起来。 他脸上的表情,变幻不定。 时而皱眉,时而舒展,时而,眼中又闪过一丝难以察觉的精光。 整个大帐内,落针可闻。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巴图可汗的脸上。 拔都更是紧张地,连心跳都快要停止了。 他知道,这封信的内容,将决定他的命运。 终于,巴图可汗看完了信。 他将那封信,随手扔到了拔都的面前。 “你自己,看看吧。” 拔都连忙捡起信,迫不及待地看了起来。 信上,呼兰·阿都用一种痛心疾首的语气,讲述了他是如何“偶然”发现,大哥拔都的商队,竟然在和南人做着“违禁品”的交易,结果被大乾的密探盯上,最终导致整个北境的据点,都被连根拔起。 信里,他还“情真意切”地表示,自己是为了顾全大局,为了保住黄金家族的颜面,才不得不出手,联络其他部落,暂时“接管”了那些失控的牧场和部众,以免造成更大的混乱。 信的最后,呼兰·阿都话锋一转。 他说,虽然大哥犯了错,但他已经从南朝那边,得到了一个将功补过的,绝佳的机会。 他已经查明,七年前阿古拉之死,与镇国将军穆天成有关。 而穆天成的手上,就握着那份,关于“圣山宝藏”的,秘密地图! 如今,穆天成已是穷途末路,他很快,就能将这份地图拿到手,献给父汗! 轰! 拔都的脑子里,像是炸开了一个响雷。 他呆呆地看着那封信,感觉自己浑身的力气,都被抽干了。 颠倒黑白! 无耻! 太无耻了! 呼兰·阿都,这个阴险的杂种! 他不仅抢了自己的东西,还要给自己扣上一顶“通敌”的帽子! 他还要,用自己最渴望的圣山宝藏,来堵住父汗的嘴! “父汗!这不是真的!他在撒谎!他在陷害我!”拔都像一条绝望的野狗,嘶吼着。 “够了!”巴图可汗的眼中,闪过一丝厌恶,“信,我已经看了。是非对错,我自有公断。” 他看着拔都,声音冷得像冰。 “从今天起,你给我老老实实地待在你的营帐里,没有我的命令,不许踏出半步!” “至于你那些损失……就当是,买个教训吧。” 说完,巴图可汗不再看他一眼,转身,带着众人,大步离去。 只留下拔都一个人,失魂落魄地,跪在冰冷的地上。 他知道,自己完了。 父汗,已经不信他了。 他输了。 输得一败涂地。 他的眼中,充满了无尽的怨毒和仇恨。 呼兰·阿都! …… 穆府,书房。 林柏将一份刚刚从北境传回来的密报,恭敬地放在了穆天成的桌上。 “将军,都乱起来了。” 穆天成拿起密报,看了一眼,嘴角,浮现出一丝冷笑。 “好一个呼兰·阿都,比我想象的,还要快,还要狠。” “将军,呼兰·阿都那边,也派人传话来了。”林柏说道,“他说,我们的‘诚意’,他已经看到了。现在,该轮到我们,兑现承诺了。” “他约您,三天后,子时,城外护国寺,交付地图。” 穆天成点了点头。 “回复他。” “就说,我会,准时到。” 他站起身,走到窗边,看着外面晴朗的天空。 北境的风,已经吹到了京城。 那头草原之狐,也已经迫不及待地,想要来咬钩了。 顾长风啊顾长风,你布下的这张网,现在,终于要收了。 第97章 护国寺之夜 护国寺,位于京城西郊十里外的一座荒山上。 这里曾经香火鼎盛,但多年前遭遇一场大火,之后便逐渐荒废了。 如今,只剩下几座残破的殿宇,和满地的断壁残垣,在夜风中,如同一具具沉默的骨骸。 子时。 夜色如墨,天空中,连一丝星光都没有。 冰冷的雨,淅淅沥沥地,从天而降,打在破败的瓦片上,发出“滴答滴答”的声响,更添了几分阴森。 一道道黑影,如鬼魅般,悄无声息地,从四面八方,潜入了这座荒废的古寺。 他们是呼兰·阿都一手打造的精锐,“狐狼”卫队。 他们迅速占据了寺庙的各个制高点,将整个护国寺,都纳入了监控之中。 片刻之后,两匹快马,一前一后,从山下疾驰而来。 马上之人,正是呼兰·阿都和他的副手,帖木儿。 两人翻身下马,走进了护国寺的正殿。 大殿内,空空荡荡,只有一尊缺了半边脑袋的佛像,在黑暗中,显得格外诡异。 “王子,都安排好了。”帖木儿的独眼中,闪烁着警惕的光芒,“我们的人,已经将这里围得水泄不通,就算是一只苍蝇,也飞不进来。” 呼兰·阿都点了点头。 他今晚,必须万分小心。 穆天成那头老狮子,虽然已经穷途末路,但困兽犹斗,谁也保不准,他会不会在最后关头,反咬一口。 更何况…… 他心里,总有一丝若有若无的不安。 那个叫顾长风的南朝书生,真的会这么轻易地,让他得到藏宝图吗? 他会不会,在暗中,设下了什么陷阱? 呼兰·阿都的目光,扫过大殿内交错的阴影,眼神变得越发锐利。 就在这时,寺庙外,传来了一阵马蹄声。 来了! 呼兰·阿都和帖木儿对视一眼,精神都高度紧张起来。 两道身影,一高一矮,从雨幕中,缓缓走进了大殿。 正是镇国大将军穆天成,和他的心腹大管家,林柏。 穆天成没有穿铠甲,只穿了一身普通的黑色劲装。 他的脸色,比这夜色还要阴沉。这些天朝堂上的风波,似乎让他苍老了十岁不止。他的眼神,充满了疲惫和落寞,再也不见往日的半点神采。 他的手上,提着一个用黑布包裹着的,长条形的物体。 呼兰·阿都的目光,瞬间就被那个物体,吸引了过去。 他的心,开始不受控制地,狂跳起来。 藏宝图! “穆将军,你,终于来了。”呼兰·阿都开口,声音里,带着一丝胜利者的从容。 穆天成抬起头,那双曾经锐利如鹰的眼睛,此刻,却显得有些浑浊。 他看了一眼呼兰·阿都,冷哼一声。 “呼兰·阿都,我的人呢?”他的声音,沙哑而低沉。 “将军放心。”呼兰·阿都笑了笑,“只要我拿到我想要的东西,我保证,你的家人,你的那些族人,都会安然无恙地,出现在草原上。” “我怎么信你?”穆天成反问。 “将军,事到如今,你除了信我,还有别的选择吗?”呼兰·阿都的语气里,带着一丝嘲弄。 穆天成的身体,晃了一下。 他脸上的肌肉,抽搐着,似乎在进行着激烈的思想斗争。 许久,他才像泄了气的皮球一样,颓然地说道:“东西,就在这里。” 他将手中那个黑布包裹的物体,扔在了地上。 “你要的,关于你大哥的一切,我也替你办了。现在,该你,兑现你的承诺了。” 呼-兰·阿都的眼中,闪过一丝无法抑制的狂热。 他向前一步,就想去捡地上的东西。 “等等!”穆天成却突然喝道。 呼兰·阿都的脚步,停住了。 他警惕地看着穆天成:“将军,你又想做什么?” “我穆天成,戎马一生,到头来,却要落得一个通敌叛国的下场!”穆天成的声音,充满了悲愤和不甘,“我恨!我恨那个薄情寡义的皇帝!我恨那些落井下石的奸臣!” “我更恨,我自己!” 他的情绪,显得异常激动。 “呼兰·阿都,我把大乾的未来,交给你。你,敢不敢当着这满天神佛的面,发个誓?” “你若敢负我,负我的家人,负我的族人,我穆天成,就算是化作厉鬼,也绝不放过你!” 呼兰·阿都看着状若癫狂的穆天成,心里,最后一丝疑虑,也打消了。 没错。 这才是,一个英雄末路时,该有的样子。 不甘,愤怒,绝望。 他被逼到了绝路,只能将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自己身上。 “好。”呼兰·阿都点了点头,“我,呼兰·阿都,对长生天起誓。若违此誓,便叫我,万劫不复,不得好死!” 他发誓的时候,眼睛,却死死地盯着地上的那个包裹。 就在这时! “咻!咻!咻!” 一阵尖锐的破空声,突然从大殿外响起! 数十支闪着寒光的利箭,如同毒蛇一般,从四面八方,射向了殿内的呼兰·阿都和穆天成! “有埋伏!” 帖木儿的反应极快,他一声怒吼,拔出弯刀,护在了呼兰·阿都的身前。 “保护王子!” 埋伏在暗处的“狐狼”卫队,也立刻现身,与那些突然冒出来的黑衣人,厮杀在了一起。 一时间,刀光剑影,血肉横飞。 整个护国寺,瞬间变成了修罗场! “该死!”呼兰·-阿都的脸色,变得无比难看,“是南朝的鹰犬!” 他一眼就认出,那些黑衣人,用的是大乾御林军的制式兵器! 是皇帝的人! 那个该死的老皇帝,他果然,还是不肯放过穆天成! 他想来一招,一石二鸟,将他们,一网打尽! “穆天成!你算计我!”呼兰·阿都怒吼着,看向穆天成。 却发现,穆天成的情况,比他更糟。 一支利箭,已经深深地,扎进了他的左肩,鲜血,瞬间染红了他的半边身子。 “将军!”林柏惊呼着,扶住了摇摇欲坠的穆天成。 “快……快走……”穆天成的脸色,惨白如纸,“呼兰·阿都!东西给你!我们的交易,完成了!带我的人走!” 他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将地上的那个包裹,踢向了呼兰·阿都。 然后,便在林柏的搀扶下,踉踉跄跄地,向大殿后门退去。 呼兰·阿都看着这一切,脑中,电光火石。 他明白了! 这不是穆天成设的局! 这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是那个大乾皇帝,想要黑吃黑! 想到这里,他不再犹豫。 他一个箭步上前,抄起地上的包裹,紧紧抱在怀里。 “帖木儿!撤!” 他一声令下,带着剩下的“狐狼”卫队,且战且退,冲出了护国寺。 …… 远处的山坡上。 顾长风和裴宣,正静静地,看着山下那片混乱的火光。 裴宣的手里,还拿着一副千里镜。 “长风……这……这会不会玩得太大了?”裴宣的声音,有些发颤,“穆将军他……他真的受伤了!” “假的,将作监特制带伸缩的中空箭头。”顾长风的语气,很平静,“天太黑加情况紧急可没时间留给呼兰去检查伤口。 不流点血,怎么能让那头狐狸,相信这场戏的真实性?” “可是……万一,呼兰·阿都被杀了怎么办?” “他不会的。”顾长风摇了摇头,“我让动手的人,都留了分寸。目的,只是为了制造混乱,把他吓走。” “现在,鱼饵已经成功地,把钩子,吞进了肚子里。” 顾长风看着呼兰·阿都等人消失的方向,嘴角,勾起一个不易察觉的弧度。 “接下来,就该是,收网的时候了。” 第98章 带血的地图 雨,越下越大。 冰冷的雨水,混杂着泥土和血腥的气味,刺激着人的鼻腔。 呼兰·阿都带着残余的几名“狐狼”卫士,在泥泞的山路上,疯狂地逃窜。 他怀里,紧紧地抱着那个用黑布包裹的,沉甸甸的奖品。 为了这个东西,他折损了将近一半的精锐。 这个代价,不可谓不大。 但,值得! 只要一想到,这里面,就是那份能让他君临草原的圣山藏宝图,他心中的那点肉痛,就瞬间被无尽的狂喜和兴奋所取代。 他赢了! 尽管过程凶险,尽管代价惨重。 但他终究,还是从大乾皇帝的眼皮子底下,从穆天成那头老狮子的手里,抢到了这个最重要的东西! 他,才是最后的胜利者! “王子!快上马!” 帖木儿牵过战马,声音里,还带着一丝后怕。 今晚的埋伏,太凶险了。 那些南朝的鹰犬,就像是疯了一样,招招致命。 若不是他们“狐狼”卫队都是百里挑一的勇士,恐怕,他们今晚,谁也走不出那座护国寺。 呼兰·阿都翻身上马,一刻也不敢停留,向着京城的方向,疾驰而去。 他必须立刻回到馆驿。 那里,才是最安全的地方。 …… 一个时辰后。 金帐王庭馆驿,一间戒备森严的密室内。 呼兰·阿都屏退了所有人,只留下帖木儿一人,在门外守着。 他看着桌上那个,还沾着泥水和血迹的,黑色的包裹。 他的呼吸,变得有些急促。 他伸出手,颤抖着,解开了包裹外面的黑布。 里面,是一个用紫檀木打造的,雕刻着精美花纹的盒子。 盒子很沉,散发着一股淡淡的,属于名贵木料的香气。 呼兰·阿都深吸一口气,缓缓地,打开了盒盖。 盒子里面,铺着一层黄色的绸缎。 绸缎之上,静静地躺着一个,由某种不知名的金属,打造而成的,圆形的金属管。 金属管的两端,用蜡封得死死的。 管身上,刻着一些古朴而又神秘的符号。 呼兰·阿都认得这种符号。 这是,古兰王国的文字! 错不了! 就是它! 呼兰·阿都感觉自己的心脏,都快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了。 他小心翼翼地,将那个金属管,拿了出来。 入手冰凉,分量十足。 他找来一把小刀,仔细地,刮开了两端的蜡封。 然后,他握住金属管的一端,轻轻一抖。 一张卷起来的,泛着淡黄色的兽皮卷轴,从管内,滑了出来。 呼兰·阿都将兽皮卷轴,在桌上,缓缓地,展开。 那是一张地图。 一张,用古老的手法,绘制在某种不知名兽皮上的,古老的地图。 地图的线条,粗犷而写意。 上面绘制着山川,河流,以及一些他看不懂的,如同鬼画符一般的标记。 而在地图的最中央,画着一座巍峨的,直插云霄的雪山。 雪山的顶峰,用一种鲜红如血的朱砂,点了一个,醒目的红点。 圣山! 圣山宝藏! 呼兰·阿都的眼睛,死死地盯着那张地图,身体,因为过度的兴奋,而微微颤抖。 他成功了! 他真的,拿到了这份传说中的,足以改变整个草原格局的,惊天宝藏! 有了它,他就能收服所有古兰遗民,让他们为自己效力! 有了它,他就能招募更多的勇士,打造更精良的兵器! 到那时,他那个蠢货大哥拔都,算什么东西? 整个金帐王庭,整个草原,都将臣服在他的脚下! 他,呼兰·-阿都,将成为,草原上,唯一的王! “哈哈哈……哈哈哈哈……” 压抑不住的狂笑声,在密室之内,回荡不休。 门外,帖木儿听到王子的笑声,脸上,也露出了由衷的喜悦。 他知道,他的王子,成功了。 他们,赌赢了。 …… 笑了许久,呼兰·阿都才慢慢平静下来。 他重新坐回到椅子上,端起桌上的马奶酒,一饮而尽。 冰凉的酒液,让他那被狂喜冲昏的头脑,稍微冷静了一些。 他拿起那张地图,又仔仔细细地,看了一遍。 兽皮的质地,古朴的墨迹,神秘的符号,一切,都显得那么真实。 真实得,天衣无缝。 可,不知道为什么。 他的心底,那股若有若无的不安,又一次,冒了出来。 他开始,重新思考今晚发生的一切。 那场埋伏。 那些黑衣人,虽然招招致命,但他们的目的,似乎并不是真的要杀死自己。 更像是……在演戏。 像是在,逼着自己,拿走那份地图。 还有穆天成。 他那番英雄末路的悲愤,那最后决绝的托付。 现在想来,似乎也……太完美了。 完美得,像是一场排练了无数遍的,戏剧。 一个可怕的念头,毫无征兆地,在呼兰·-阿都的脑海中,炸开。 他猛地站起身,在密室内,来回踱步。 他的脸色,变得越来越难看。 他想到了顾长风。 那个从始至终,都像个幽灵一样,隐藏在幕后的,南朝书生。 从巴特尔的死,到大理寺的步步紧逼,再到朝堂上的风波。 每一件事,似乎都和他脱不了干系。 而自己,一直以为,是自己在利用他,在借他的刀,去对付穆天成。 可现在想来…… 有没有可能,从一开始,就是他在利用自己? 他利用自己的野心,利用自己对藏宝图的渴望,一步步,引诱自己,走进这个,他精心设计好的,圈套? 这个圈套的最终目的,不是为了对付穆天成。 而是为了…… 将这张该死的,烫手的地图,塞到自己手上! 轰! 呼兰·阿都的脑子里,仿佛有惊雷炸响。 他感觉一股彻骨的寒意,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 他,被耍了! 他,这个自诩为“草原之狐”的男人,被一个南朝的小小书生,给彻彻底底地,当猴耍了! “噗!” 一口鲜血,猛地从他的口中,喷了出来。 染红了面前那张,他梦寐以求的,藏宝图。 “王子!王子您怎么了?!” 门外的帖木儿,听到动静,大惊失色,猛地推门冲了进来。 他看到的,是自家王子,面色惨白如纸,嘴角挂着血迹,眼神里,充满了无尽的愤怒、屈辱,和一丝…… 深可见骨的,恐惧。 而那张摊在桌上的藏宝图,在烛火的映照下,仿佛变成了一张,冲着他狞笑的,魔鬼的脸。 就在这时。 一名“狐狼”卫士,神色慌张地,从外面跑了进来。 他甚至,都忘了行礼。 “王……王子!不好了!” “王庭……王庭来了旨意!” “大汗……大汗他……他命您,立刻,返回王庭!” “当着所有部落首领的面,将……将您得到的圣山藏宝图,献……献上去!” 第99章 烫手的山芋 大汗的旨意,像一柄烧红的铁锤,狠狠地,砸在了呼兰·阿都的头顶。 他整个人,都被砸懵了。 “你说什么?”他的声音,嘶哑得厉害,“父汗他……他怎么会知道?” 他得到地图的消息,才过去不到两个时辰! 就算京城里的眼线用最快的飞鸽传书,也不可能这么快,就传回王庭! 更何况,父汗还下了,如此明确的旨意! “是……是大王子!”那名卫士的声音,都在发颤,“是大王子殿下,他……他不知道从哪里,得到了您在护国寺拿到地图的消息,立刻就去大帐,禀报给了大汗!” “他还说……他还说您,勾结南人,出卖他的利益,就是为了,独吞宝藏,图谋不轨!” “现在,整个王庭都传遍了!都说您,拿到了圣山宝藏,准备自立为王了!” 拔都! 又是那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蠢货! 呼兰·阿都的眼前,一阵阵发黑。 他明白了。 这一切,都是顾长风的算计! 那个该死的南人,他不仅算计了自己,他还算计了拔都! 他故意,将自己得到地图的消息,用最快的速度,捅到了拔都那里! 他就是要,挑起自己和拔都的争斗! 他就是要,让整个草原,都知道,他呼兰·阿都,拿到了这张,该死的地图! 好狠! 好毒! 好一个,一石三鸟的毒计! 呼兰·阿都感觉自己的胸口,又是一阵气血翻涌。 他死死地咬住牙关,才没有让第二口血,喷出来。 “王子……王子我们现在怎么办?”帖木儿的脸上,也满是惊慌。 他虽然不如呼兰·阿都聪明,但他也知道,现在的情况,有多凶险。 大汗的旨意,是阳谋。 你不是拿到了地图吗?好,拿回来,献上来,让大家都看看。 你要是拿不出来,或者拿出来的,是假的。 那就是欺君!是把所有部落首领,都当猴耍! 到时候,不用大王子动手,那些愤怒的部落首领,就能把他撕成碎片! 可要是,真的把这张图,献上去呢? 呼兰·阿都的目光,落在了桌上那张,被他的血,染红了一角的地图上。 他现在,有九成的把握,可以肯定。 这张图,是假的! 是顾长风和穆天成,联手伪造出来,坑害自己的! 可问题是,他没有证据! 这张图,无论是材质,还是画工,都天衣无缝。 谁会相信,这是假的? 没人会信! 他们只会相信,他呼兰·阿都,为了独吞宝藏,故意拿一张假图,来糊弄大家! 而他,把那张真正的圣山藏宝图,给藏起来了! 到那时,他的下场,会比欺君,更惨! 那将是,叛乱! 是整个黄金家族,都无法容忍的,弥天大罪! 前进,是死路。 后退,也是死路。 呼兰·阿都发现,自己已经被逼进了一个,完美的,无解的死局。 他就像一只被困在蛛网上的飞蛾,无论怎么挣扎,都只会让身上的丝线,缠得越来越紧。 “顾长风……” 他从牙缝里,挤出这个名字。 每一个字,都带着无尽的,冰冷的恨意。 他从未想过,自己有一天,会被人,逼到如此狼狈,如此绝望的境地。 而且,还是被一个,他曾经,根本看不起的,南朝书生。 “王子……”帖木儿看着他失魂落魄的样子,心中,焦急万分。 “我们……要不,就说没拿到?” “说我们中了南人的奸计,那晚在护国寺,被他们耍了?” “没用的。”呼兰·-阿都惨然一笑。 “谁会信?” “拔都会信吗?父汗会信吗?那些早就看我不顺眼的老家伙们,会信吗?” ”难道说南人用一个镇国大将军来演戏,只为戏耍他这位王子么。“ “把地图,收起来。”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大脑,以前所未有的速度,飞快运转。 越是绝境,就越要冷静。 这是他,从小就明白的道理。 帖木儿连忙,小心翼翼地,将那张地图重新卷好,放回了金属管内。 那模样,仿佛捧着的,不是什么绝世珍宝。 而是一个,随时会将他们,都炸得粉身碎骨的,火药桶。 “不能回王庭。”呼兰·阿都做出了第一个决定,“现在回去,就是自投罗网。” “那我们……” “也不能留在大乾。”呼兰·阿都继续说道,“这里,是顾长风的地盘。留在这里,只会让他,有更多的方法,来炮制我。” “那……那我们能去哪?”帖木儿彻底慌了。 回也回不去,留也留不下。 难道,他们就要当一个,无家可归的孤魂野鬼吗? 呼兰·阿都没有回答。 他只是在密室之内,来回地,踱着步。 他在想。 他在疯狂地想。 这个死局,一定有解。 一定有,那个被他忽略了的,唯一的,生门。 顾长风! 这个名字,像一根毒刺,狠狠地,扎在他的心脏里。 那个南人,不仅算计了他的现在,更是把他所有的退路,都给堵死了! 他不仅要让自己身败名裂,更是要借草原人的手,来杀自己! 何其歹毒!何其可怕! “噗——” 急怒攻心之下,呼兰·阿都再次喷出了一口鲜血。 他的脸色,惨白得像一张纸。 他感觉,自己就像一只被蛛网缠住的飞蛾,无论怎么挣扎,都只会让身上的丝线,缠得越来越紧。 就在他陷入无边绝望的时候。 一个馆驿的下人,敲响了房门。 “王子殿下。” “滚!”帖木儿怒吼道。 “是……是有一封信,指名,要交给王子殿下亲启。”下人战战兢兢地说道。 “拿过来!”呼兰·阿都用尽全身的力气,嘶吼道。 帖木儿取过信,呈了上来。 信封,是纯白色的,上面,没有任何的署名。 呼兰·阿都颤抖着手,拆开了信封。 里面,没有长篇大论。 只有一张小小的纸条。 纸条上,也只有一个,用墨笔,画出来的,简单的图形。 一个,棋子。 一个,黑色的,围棋棋子。 图形的下面,写着两个小字。 “子时,城南,渡口。” 呼兰·阿都看着那个棋子,那双已经失去神采的狐狸眼,猛地,爆射出两道骇人的精光。 是他! 顾长风! 那个把他推入深渊的魔鬼! 他竟然,还敢来找自己?! 一股滔天的恨意和杀机,从呼兰·-阿都的心底,疯狂地涌起。 他恨不得,立刻就带上所有的“狐狼”卫队,冲到顾长风的面前,将他,碎尸万段! 但是…… 理智,最终,还是战胜了冲动。 他知道,自己不能那么做。 因为,这封信,是挑衅,是羞辱。 但同时,也是他现在,唯一的,救命稻草。 那个魔鬼,在把他推下悬崖之后,又向他,扔下了一根绳子。 他知道,这根绳子,上面涂满了剧毒。 但,他别无选择。 他只能,抓住它。 “备马。” 呼兰·阿都从牙缝里,挤出了两个字。 他的声音,沙哑,干涩,充满了无尽的屈辱和不甘。 他要去见那个,毁了他一切的,敌人。 然后,低下自己那颗,曾经高傲的,头颅。 第100章 棋盘之外 子时,城南渡口。 凛冽的寒风呼啸着,卷起细碎的雪粒,如刀般刮过面颊,织成一张无边无际的网。江水呜咽,拍打着码头上冰冷的青石板,卷起浑浊的泡沫。 一盏孤零零的灯笼,在渡口旁边的简陋茶棚屋檐下摇曳,昏黄的光晕被寒气浸得模糊不清,勉强照亮了棚下的一道身影。 呼兰·阿都独自站在江边,没有带帖木儿,也没有带任何护卫。 那件他素来珍爱的雪白狐裘早已被寒霜打湿,狼狈地贴在身上,让他整个人看起来,像一只斗败了的,被拔了毛的狐狸。 他那双狭长的眼睛,死死盯着茶棚下的那个人。 顾长风。 他就那么随意地坐在一条长凳上,面前摆着一壶粗茶,一个缺了口的瓷碗。他甚至没有打伞,任由凛冽的寒意,侵袭着他的肩头。 他看起来,不像一个刚刚搅动了两国风云,将一位王子逼入绝境的阴谋家。 更像一个,因为寒冷而回不了家的,穷酸书生。 可就是这个人,用一张看不见的棋盘,将他所有的骄傲、智慧、野心,都碾得粉碎。 呼兰·阿都缓缓走了过去,寒风拂过他俊美的脸颊,带来刺骨的凉意,分不清是风,还是别的什么。 他在顾长风对面的长凳上坐下,两人之间,隔着一张油腻的木桌。 谁都没有说话。 只有风声,江水声。 许久,呼兰·阿都才开口,声音沙哑得像被砂纸磨过。 “为什么?” 他没有问“是不是你做的”,也没有放任何狠话。 因为那都毫无意义。 他只想知道,为什么。自己究竟,是哪里露了破绽,从什么时候开始,就掉进了对方的陷阱里。 顾长风提起那把满是茶垢的陶壶,给呼兰·阿都面前那个同样缺了口的碗里,倒了一碗茶。 茶水浑浊,还漂着几根茶叶末子。 “王子殿下,”顾长风终于开口,语气平静得像是在说一件与自己无关的事,“你还记得,你我在馆驿见面时,你说过的话吗?” 呼兰·阿都的瞳孔,微微一缩。 “你说,我是个聪明人。”顾长风看着他,嘴角,勾起一个极淡的弧度,“可惜,你只说对了一半。” “我不止是聪明人。” “我还是个,睚眦必报的,小人。” 呼兰·阿都的心,狠狠一沉。 “从你把巴特尔的死,栽到穆府头上,想借大理寺的刀,去砍大乾的军神,再用遗民的信息去束缚穆将军的那一刻起。你,就已经输了。”顾长风的语气依旧平淡,可每一个字,都像一根冰冷的针,扎进呼兰·阿都的心里。 “你把所有人都当成了棋子,穆将军,林柏,我,甚至大乾的皇帝。你以为自己是那个唯一的棋手,可以洞悉一切,掌控全局。” “可你忘了,棋盘上,最厉害的杀招,从来都不是‘吃子’。” 顾长风伸出手指,沾了点碗里的茶水,在桌面上,缓缓画了一个圈。 “而是‘做势’。” “我所做的,不过是顺着你的‘势’,帮你一把而已。” “你想要穆将军众叛亲离?好,我让整个朝堂的言官都来弹劾他。” “你想要穆将军走投无路?好,我让陛下对他‘冷眼旁观’。” “你想要一个能让你相信的‘交易’?好,我让穆将军用你大哥的项上人头,来纳一分投名状。” “你走的每一步,都在我的预料之中。不,应该说,你走的每一步,都是我希望你走的路。” 顾长风看着呼兰·阿都那张,已经毫无血色的脸,继续说道:“你最大的破绽,不是你的计划不够周密,而是你太自信,也太……贪婪。” “你就像一个看到了饵料的鱼,只想着一口吞下去,却没想过,那饵料下面,藏着一个能把你拖进深渊的,钩子。” “圣山宝藏……”呼兰·阿都从牙缝里,挤出这四个字。 “哦,那个啊。”顾长风笑了笑,那笑容,在呼兰·阿都看来,充满了讽刺,“说起来,还要多谢王子殿下。 我们本来准备的是一张羊皮地图,后来觉得质感不太对。 还是听了王子您对古物的见解,才连夜让将作监的老师傅,用硝制过的鹿皮仿了一张。 为了做出那份古旧感,老师傅们还特地用烟熏了三天,又埋在土里沤了两天。您拿到的,可是独一份的珍品。” “噗——” 呼兰·阿都再也忍不住,一口逆血,喷了出来,溅在了身前的木桌上。 羞辱! 这是比杀了他,还要难受的,极致的羞辱! 他感觉自己,就像一个跳梁小丑,用尽了浑身解数,上演了一场自以为是的独角戏。 而对方,就坐在台下,一边嗑着瓜子,一边欣赏着他滑稽的表演。 “你……你到底想怎么样?”呼兰·-阿都抬起头,那双狐狸眼里,第一次,露出了近似于哀求的神色。 他知道,对方今晚约自己来,绝不是为了,跟他说这些废话。 “很简单。”顾长风将自己碗里的粗茶,一饮而尽。 “你那张地图,是假的。但你父汗,和你大哥,还有草原上所有的部落首领,都认为,它是真的。” “所以,你现在有两个选择。” “第一,你带着这张假地图,回到王庭。然后,身败名裂,被你那位好大哥,剁碎了喂狗。” “第二……”顾长风顿了顿,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道,“你替我,办一件事。” 呼兰·阿都的心脏,狂跳起来。 他知道,那根涂满了剧毒的绳子,终于,递到了他的面前。 “什么事?”他艰难地问道。 “我要你,拿着这张地图,去一个地方。”顾长风的声音,变得幽深而又充满了诱惑,“一个,能让这张假地图,变成真地图的地方。” “一个,能让你,真正翻盘的地方。” 呼兰·阿都的呼吸,瞬间停止了。 他呆呆地看着顾长风,仿佛在看一个疯子。 假地图,怎么可能变成真的? “没有什么,是不可能的。”顾长风似乎看穿了他的心思,“关键在于,信的人,有多少。” “只要草原上,那些对你父汗不满的部落,那些被你大哥欺压的部族,还有那些,流落在各处的古兰遗民……他们都信了。” “那它,就是真的。” 轰! 呼兰·阿都的脑子里,像是炸开了一道惊雷。 他瞬间明白了顾长风的意思。 这个南人……他不是要自己死。 他是要…… 他是要自己,在草原上,扯起一面反旗! 他是要,让整个金帐王庭,彻底陷入内乱! 这个疯子! 这个彻头彻尾的疯子! “我凭什么信你?”呼兰·阿都的声音,都在颤抖。 “你没得选。”顾长风站起身,将几枚铜板,放在了桌上,算是茶钱。 “那张地图上,除了那座根本不存在的圣山。我还让画师,添了点别的东西。” “一些,关于你大哥拔都,私自开采金矿,豢养私兵的,真正的,藏宝图。” “信不信,由你。” 说完,顾长风不再看他一眼,转身,走进了茫茫的寒夜之中。 只留下呼兰·阿都一个人,呆呆地坐在那里。 江风吹来,吹得他浑身冰冷。 可他的心里,却有一团火焰,正在疯狂地,燃烧起来。 他缓缓地,伸出手,擦掉了嘴角的血迹。 那双原本黯淡下去的狐狸眼,在昏黄的灯光下,重新,亮起了两点,骇人的,野兽般的光芒。 第101章 新的棋子(上) 雪停了。 天边泛起一丝鱼肚白,稀薄的晨光穿透残余的云层,给湿漉漉的京城镀上一层铅灰色的冷光。 呼兰·阿都还坐在那个破败的茶棚里,像一尊被雨水冲刷了一夜的石像。 江风依旧刺骨,吹不干他湿透的狐裘,却吹散了他心中最后一丝温热,只剩下冰冷的、赤裸的现实。 他输了。 输得一败涂地,体无完肤。 那个叫顾长风的南人,像一个最高明的剥皮匠,一层层剥掉了他的骄傲,他的伪装,他的智慧,最后连他的野心,都变成了对方手中,一枚可以随意摆弄的棋子。 他缓缓摊开手,掌心躺着几枚被他攥得温热的铜板。 是顾长风留下的茶钱。 这几枚卑微的铜板,像几记响亮的耳光,抽在他的脸上,火辣辣地疼。 这是羞辱。 也是提醒。 提醒他,他现在连自己的命运都付不起账,只能靠别人的施舍。 呼兰·阿都慢慢地,一根一根地,将手指收拢,把那几枚铜板死死攥进掌心,坚硬的边缘硌得他掌骨生疼。 他没有再吐血。 因为所有的愤怒、屈辱和不甘,都已在这一夜的冷雨中,沉淀、凝固,变成了一种更深沉、更可怕的东西。 是恨。 也是……欲望。 一种被逼到绝境后,破釜沉舟,向死而生的欲望。 他从怀中,再次取出了那个紫檀木盒。这一次,他打开盒子的动作,不再有丝毫的激动与狂热,只有一种近乎麻木的平静。 他抽出那张浸染着他血迹的兽皮地图,在油腻的桌面上,重新展开。 圣山,宝藏…… 这些曾经让他热血沸腾的字眼,此刻看来,是那么的可笑。 他的目光,不再看那座虚无缥缈的雪山,而是开始仔细审视地图上那些,他之前忽略掉的细节。 那些看似寻常的山川河流走向,那些不起眼的标记。 顾长风说,画师在上面,添了点“别的东西”。 是什么? 呼兰·阿都的眼睛,一寸一寸地,在地图上移动。他将脑海中,关于草原北境的所有地形、部落分布、商路走向,都调动了起来,与这张图,进行着疯狂的比对。 时间,一点一滴地流逝。 当第一缕真正的阳光,刺破云层,照在他脸上时,他的瞳孔,猛地收缩成了针尖大小。 他找到了。 在地图东北角,一片标注为“黑狼谷”的崎岖山脉中,有一条不起眼的,用极淡的墨色画出的细线。这条线,连接着三个看似毫无关联的标记。 一个标记,像一弯新月。 一个标记,像一簇篝火。 一个标记,像一支折断的箭矢。 新月,是拔都麾下,最神秘的“月神卫”的徽记! 篝火,是沙狼部落的图腾! 断箭,是二十年前被父汗亲手剿灭的,“黑箭部”的象征! 而那条细线,串联起的,根本不是什么藏宝路线。 那是……一条走私矿石的密道! 黑狼谷深处,有一座被废弃的金矿。这件事,只有少数几个王庭的老人才知道。 而顾长风,不仅知道。 他还知道,拔都,那个蠢货,竟然在背地里,偷偷勾结了沙狼部落,收编了黑箭部的余孽,在重新开采那座金矿! 豢养私兵,私开金矿! 这在金帐王庭,是等同于谋逆的死罪! 这,才是这张地图上,真正的“宝藏”! 一份,足以将他那位好大哥,彻底钉死在耻辱柱上,永世不得翻身的,惊天宝藏! 呼-兰·阿都的手,开始控制不住地颤抖起来。 他终于明白了顾长风那句话的全部含义。 “一个,能让这张假地图,变成真地图的地方。” “一个,能让你,真正翻盘的地方。” 这个南人,他给自己的,不是一根救命的绳子。 他给自己的,是一把刀! 一把,可以捅穿整个金帐王庭,让草原血流成河的,绝世凶刀! 他要让自己,拿着这份“投名状”,去团结那些对父汗不满的部落,去召集那些被拔都欺压的部族,去联络那些古兰遗民…… 他要让自己,成为草原上,那颗最大的,引爆内乱的炸药! 何其疯狂!何其歹毒! 呼兰·阿都缓缓地,将那张地图,重新卷了起来,放回了木盒。 他的脸上,没有了愤怒,没有了屈辱。 只剩下一种,被火焰灼烧过后,留下的,死寂般的平静。 他站起身,将那件湿透的狐裘,随意地搭在肩上,转身,迎着初升的朝阳,一步一步,走回了那座,吞噬了他所有骄傲的,京城。 他不再是那个高高在上的棋手。 从今天起,他是一枚新的棋子。 一枚,心甘情愿,跳进另一个更宏大棋盘的,最危险的棋子。 …… 大理寺。 后堂,一间暖阁内。 裴宣端坐案前,面前的茶水已经凉透,他却浑然未觉。他双目微闭,手指在桌案上无意识地轻轻敲击着,看似平静,但那一下快过一下的频率,还是暴露了他内心的焦灼。 他等了一夜。 当门被推开,顾长风带着一身寒气走进来时,裴宣的敲击声戛然而止。他猛地睁开眼,锐利的目光在顾长风身上扫过,见他安然无恙,紧绷的下颌才微微一松。 “回来了。”他的声音有些沙哑,但依旧沉稳,“事情……可还顺利?” “裴卿久等了。”顾长风有些歉意地笑了笑,自顾自地坐下,将那杯凉透的茶一饮而尽,驱散了些许疲惫。“昨夜风大,茶棚里的茶也劣质,喝完有些烧心。” 裴宣没有理会他的玩笑,只是盯着他,等待着真正的答案。 “成了。”顾长风放下茶杯,言简意赅。 “什么成了?” “呼兰·阿都,已经带着那张‘地图’,准备动身返回草原了。” 裴宣的瞳孔骤然一缩。他沉默了片刻,才缓缓吐出一口气:“你当真……把那枚足以引爆草原的火种,交到了他的手上?” “不只是交给他。”顾长风淡淡地说道,“我还帮他,在那火种上,又浇了一勺油。” 他将自己是如何在地图上,埋下关于拔都私开金矿的“彩蛋”,又是如何约见呼兰·阿都,将他逼上绝路,最后又给了他一条所谓“生路”的计划,简明扼要地,说了一遍。 暖阁内陷入了长久的寂静。 裴宣静静地听着,脸上的表情没有太大的变化,但眼神却越来越凝重。当顾长风说完,他站起身,走到窗边,双手负后,看着外面清冷的晨光,久久不语。 “顾长风。”裴宣转过身,声音低沉而郑重,“你这是在养虎为患。不,比那更甚,你是在养蛊。” 他的语气没有愤怒,只有一种深刻的忧虑。 “你将那份足以颠覆金帐王庭的‘宝藏’交到呼兰·阿都手上,固然可以让他去撕咬自己的兄弟,但那也等于给了他一把,可以号令草原异己的令旗。” “一旦他真的借此成了气候,整合了那些心怀不轨的部落,掉过头来……我们大乾,将要面对的,可能是一个比巴图可汗更可怕,更狡诈,也更饥饿的敌人。你这一步棋,太过凶险。” 裴宣是真的忧心。在他看来,顾长风此举,固然精妙,却也埋下了巨大的隐患。这不是在刀尖上跳舞,这是在悬崖边,亲手喂养一头未来的恶狼。 “裴卿,你觉得,一头吃饱了的狼,和一群饿得眼睛发绿的狼,哪一个,对我们大乾的威胁更大?”顾长风不答反问。 “这……”裴宣被问住了。 “现在的草原,就像一头吃饱了的狼。巴图可汗虽然老了,但他余威尚在,还能压得住下面的那些部族。所以,他们还能一致对外,对我们虎视眈眈。” 顾长风看着裴宣,眼中闪烁着一种,超越了他年龄的深邃。 “可如果,我往这群狼里,扔下一块,足以让他们所有狼,都发疯的肉呢?” “他们会为了争夺这块肉,互相撕咬,互相残杀。他们会把所有的精力,都用在内斗上。到那时,他们还有力气,来咬我们吗?” “我们,不仅不用再担心被狼咬。甚至,还能等他们斗得两败俱伤的时候,下山去,捡几张上好的狼皮,回来过冬。” 顾长风的声音很轻,却听得裴宣,后背阵阵发凉。 他看着眼前这个年轻人,忽然觉得,自己几十年的官,都白当了。 自己想的,是如何守住羊圈,防止狼来。 而顾长风想的,是如何让狼群,自己咬死自己。 这,就是格局的差距。 “可……此事牵连国运,终究太过凶险。”裴宣叹了口气,心中的忧虑并未完全散去,“陛下那边……” “陛下那边,我会去亲自禀报。”顾长风站起身,整理了一下衣袍,“这件事,从头到尾,都在陛下的掌控之中。我,不过是那个,负责执行的棋子罢了。” 裴宣张了张嘴,最终,还是一句话都没说出来。 他看着顾长风向外走去的背影,那背影,在清晨的阳光下,被拉得很长。 他忽然觉得,顾长风说错了。 他不是棋子。 至少,不完全是。 第102章 新的棋子(下) 皇城,暖阁。 一墙之隔,便是初霁的清冷天光与满城未散的暗流。墙内,却是另一方天地。 上好的银霜炭在兽首铜炉中烧得通红,没有一丝烟火气,暖意融融,将一室都熏得暖洋洋。紫檀木的小方桌上,一套官窑青瓷茶具,一炉沸水“咕嘟”作响,茶香袅袅。 大乾皇帝李世昭,难得地换下了一身龙袍,只穿着一件玄色常服,亲手执着茶壶,将澄黄的茶汤注入对面的杯中。 “尝尝,今年的新贡茶。” 坐在他对面的,正是被满朝文官弹劾,被陛下“软禁”于京中,据说已经心灰意冷、闭门谢客的镇国大将军,穆天成。 他同样一身便服,少了平日的铁血杀伐之气,更像个寻常的富家翁。他端起茶杯,吹了吹热气,抿了一口。 “这茶,还是老样子。”穆天成放下茶杯,声音洪亮,“入口苦,回甘长。就是喝着不解渴,不如在边关喝的马奶酒痛快。” “粗人。”李世昭淡淡评价了两个字,自己也端起一杯,细细品着。 “可惜李相不在,他的泡茶本事比朕行。” “那还不是你干的好事?”穆天成淡淡的怼了回去。 两人之间,没有君臣的拘谨,更像一对相识多年的老友,在品茶闲聊。 “再这么关下去,我这身老骨头都要生锈了。”穆天成靠在椅背上,看似随意地抱怨了一句,“城里那些说书的,怕是已经把我编排成通敌卖国的大奸臣了。” 李世昭眼皮都没抬一下,“他们越是这么说,你才越安全。朕的镇国将军,怎么能连这点委屈都受不得?” 然后话锋一转,打趣到,“朕的大将军,没想到有梨园当台的本事,不错,不错。” 穆天成哼了一声,不再说话。 他当然懂。这出戏,他是最重要的主角之一。他这个“英雄末路”演得越真,那头草原狐狸才会陷得越深。只是这日日待在府中,看着儿子穆云昭那副急得上火又不敢多问的憋屈模样,他心里多少有些不落忍。 就在这时,一个老太监悄无声息地走了进来,躬身道:“陛下,顾大人到了。” “让他进来。” 顾长风走进暖阁时,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画面。 帝国的皇帝与军神,正悠闲地喝着茶,仿佛外面那些足以掀翻朝堂的惊涛骇浪,不过是这茶炉上的一缕青烟。 “臣,参见陛下,参见穆将军。”顾长风躬身行礼。 “免了。”李世昭抬了抬手,指了指旁边的空位,“坐下喝杯热茶,驱驱寒气。” “谢陛下。” 顾长风也不客气,坦然坐下。他知道,能坐在这里,本身就是一种认可。 穆天成那双鹰隼般的眼睛在他身上扫了扫,沉声问道:“事情,办妥了?” “妥了。”顾长风接过皇帝递来的茶杯,暖意从指尖传来,“呼兰·阿都,已经上路了。” 短短一句话,却让暖阁内的气氛,为之一变。 李世昭的嘴角,终于勾起一抹真正愉悦的弧度。穆天成的脸上,那紧绷的神情也松弛了下来。 棋局,收官。 而且,是按照他们预想的,最完美的方式收官。 “他会信吗?”穆天成问。 “他不得不信。”顾长风放下茶杯,“因为那是他唯一的生路。也是他,唯一能向他大哥复仇的武器。” “好一个‘不得不信’。”李世昭抚掌轻笑,“顾长风,你这诛心之术,是越来越炉火纯青了。” 这夸奖里,带着几分欣赏,也带着几分帝王独有的审视。 “都是陛下运筹帷幄,臣不过是奉旨行事。”顾长风不卑不亢。 “行了。”李世昭摆了摆手,“朕不喜欢听这些虚的。说吧,这盘棋下完了,你心里,是不是又在琢磨着,开一盘新的了?” 穆天成闻言,也看向顾长风。他也好奇,这个年轻人,下一步又想做什么。 顾长风笑了笑,没有直接回答。他只是看着桌上的棋盘,那上面空空如也,黑白棋子都已收回了棋盒。 “陛下,棋盘虽净,却也空了。”他缓缓开口,“呼兰·阿都这颗棋子,我们虽然落下了,可他毕竟是草原人。他能搅动风云,却终究隔了一层。” 李世昭的眼神,微微一动,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草原的内乱,若想烧得更旺,火势更猛,还需要一个我们自己的人,在最关键的时候,添上一把柴。” “谁去添?”穆天成皱起了眉。 顾长风的目光,落在了穆天成的脸上,话却是对着皇帝说的。 “‘算盘’这个身份,太子用过,呼兰·阿都也即将用上。但这个身份,不该就此消失。” 李世昭瞬间明白了,他深邃的眼眸里,闪过一丝精光。“你想……再造一个‘算盘’?” “没错。”顾长风点了点头,“一个,所有人都想不到,却又合情合理的‘算盘’。” 他顿了顿,一字一句地说道:“穆将军如今‘失势’,被陛下软禁京中,名声扫地。满朝皆知,穆家,完了。” “混账话!”穆天成眼睛一瞪,刚要发作,却被李世昭一个眼神制止了。 顾长风仿佛没看见穆天成的怒火,继续平静地说道:“将军蒙冤,作为儿子,难道不该心怀怨愤?不该想着,为父报仇吗?” 穆天成的呼吸,猛地一滞。 顾长风终于图穷匕见,声音里带着一种令人不寒而栗的冷静:“穆云昭公子,性情刚烈,孝心可嘉。他若是在此时,联络上同样‘走投无路’的呼兰·阿都,想要借草原之力,为父报仇,甚至图谋更大的未来……这,不是很合理吗?” 暖阁内,瞬间陷入了一片死寂。 只有炉火,偶尔发出一声轻微的“噼啪”声。 穆天成的脸色,变了又变。他看着顾长风,眼神复杂到了极点。有震惊,有愤怒,但更多的,是一种被看穿心思的骇然。 让自己的儿子,去当一枚棋子,去草原的狼窝里,行最凶险之事。 这计策,不可谓不毒。 但他却无法反驳。因为,这确实是,最顺理成章,也最不会引起任何人怀疑的一步棋。 “那小子,性子太烈。”许久,穆天成才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我怕他演不好,把自己搭进去。” 这已经不是反对,而是一个父亲,最本能的担忧。 “将军此言差矣。”顾长风摇头,“正因穆公子是真性情,他演出来的‘恨’,才是最真实的。这份赤子之心,恰恰是他最好的伪装。” “一块璞玉,只需稍加雕琢,便可成器。届时,他就是我们大乾,插在草原心脏上,最锋利的一把刀。” 李世昭一直没有说话。 他只是静静地听着,看着。 直到此刻,他才缓缓开口,一锤定音。 “老东西。”他看着穆天成,语气里,带着一丝难得的温和,“又要委屈你了。” 穆天成沉默着,最终,只是重重地吐出了一口气,端起桌上的茶,一饮而尽。 李世昭又看向顾长风,眼神里,是毫不掩饰的赞许。 “虎父无犬子。朕,信他。” “更信你,这个执棋之人。” 顾长风起身,长揖及地。 “臣,定不负陛下所托。” 窗外,一轮红日,终于冲破了云层。 新的棋局,已然落子。 第103章 十里长亭送君行 这是大乾王朝的最后一个除夕夜。 至少,在穆云昭的感觉里是如此。 镇国将军府里,听不见外面喧天的锣鼓与炮仗声。府门紧闭,偌大的宅院冷清得像一座孤坟,下人们走路都踮着脚尖,生怕惊扰了什么。 年夜饭的桌上,只有父子二人。 长姐穆云汐身子弱,还在太医院疗养。 菜是穆云昭亲手做的,都是穆天成平日里爱吃的边关菜式,手抓羊肉,羊肚鸡,几样简单的素菜。可摆在桌上,却谁都没什么胃口。 穆天成穿着一身半旧的棉袍,头发未束,只是随意披散着,那张饱经风霜的脸上,看不出什么情绪。他只是沉默地,一杯接一杯地喝着烈酒。 “吃。”穆天成终于开口,声音被酒浸得有些沙哑。 穆云昭拿起筷子,夹了一块羊肉放进嘴里,用力地咀嚼着,却尝不出半点滋味。他知道,这可能是他这辈子,吃的最后一顿团圆饭了。 “爹,”他放下筷子,端起酒碗,“儿子,敬您。” 穆天成没说话,只是端起碗,与他碰了一下,然后一饮而尽。酒碗重重地磕在桌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 “到了那边,少说话,多看,多想。”穆天成又给他满满斟了一杯,酒液晃动,映着烛火,却未洒出一滴。“呼兰·阿都那头小狐狸,不是善茬。你跟他打交道,记住,狼只会跟狼结盟,不会跟羊做朋友。” “儿子明白。”穆云昭的眼眶有些发热。 “你不明白。”穆天成看着他,那双鹰目里,终于有了一丝波动。“你这性子,跟你娘一样,认准了的事,九头牛都拉不回来。这既是你的好处,也是你的催命符。” 他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了些:“记住,你姓穆。镇国将军府的儿子,可以死在战场上,但绝不能,折在阴谋里。什么时候觉得不对劲,就跑。天塌下来,有老子给你顶着。” 穆云昭的喉咙像是被什么堵住了,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能重重地点头。 “去吧。”穆天成挥了挥手,不再看他,又自顾自地倒了一碗酒,仰头灌下。“外面的马,备好了。” 穆云昭站起身,对着父亲,行了一个标准的军中跪拜大礼。 没有言语,只此一拜。 他磕了三个响头,额头撞在冰冷的青石地砖上,发出沉闷的声响。然后,他头也不回地,走出了这间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的饭厅。 当他披上黑色大氅,牵着马,走出将军府侧门的那一刻,外面震耳欲聋的炮仗声,终于涌入耳中。 万家灯火,人间烟火。 这盛世,这繁华,从今往后,都与他无关了。 他翻身上马,双腿一夹,战马长嘶一声,化作一道黑色的闪电,消失在京城沉沉的夜色里。 屋内,穆天成听着那远去的马蹄声,端着酒碗的手,终于控制不住地,剧烈地抖动起来。 滚烫的酒液,洒了满手。 京郊,十里长亭。 亭子早已破败,亭角的风铃被风吹得“叮当”作响,在寂静的雪夜里,像是鬼魅的招魂曲。 亭内,一堆篝火烧得正旺,驱散了些许寒意。 呼兰·阿都就坐在火堆旁,他换下了一身狐裘,穿着草原人最常见的羊皮袄,手里握着一把弯刀,正慢条斯理地削着一块木头。他的动作很专注,仿佛在雕琢一件艺术品。那张俊美的脸上,看不出喜怒,只有一片死水般的沉寂。 在他对面,顾长风拢着袖子,靠着亭柱,闭目养神。 两个人,一个动,一个静,像两头在黑夜中对峙的野兽,维持着一种微妙而危险的平衡。谁也不理谁,但谁的余光,都未曾离开过对方。 马蹄声由远及近,踏碎了雪夜的宁静。 呼兰·阿都削木头的手,停顿了一下。 顾长风也睁开了眼睛。 穆云昭翻身下马,将缰绳拴在亭外的老树上,大步走了进来。他带着一身的风雪与寒气,目光第一时间,就落在了呼兰·阿都的身上。 “你就是呼兰·阿都?”他的声音,像冰碴子一样冷。 呼兰·阿都抬起眼皮,那双狭长的狐狸眼,在火光下闪烁着幽光。他上下打量着穆云昭,像是在评估一件货物的成色。 “穆家二公子,果然一表人才。”他开口了,声音带着一丝玩味的沙哑,“就是不知道,是中看不中用的绣花枕头,还是能咬人的小狼崽子。” 穆云昭的拳头,瞬间攥紧了。 “想知道?”他冷笑一声,向前踏出一步,“你大可以试试。” “好了。”顾长风终于开口,声音不大,却让亭内剑拔弩张的气氛,瞬间缓和了下来。 他站起身,走到火堆旁,伸出手烤了烤火。 “大过年的,都消消火气。”他看着穆云昭,又看了看呼兰·阿都,“从今天起,你们是盟友。” “盟友?”呼兰·阿都笑了,那笑容里满是讥讽,“顾大人,你是不是用错词了?我们顶多,算是两条被同一根绳子拴着的,不得不暂时走同一条路的……狗。” 他这话,说得恶毒至极。 穆云昭脸色铁青,刚要发作。 顾长风却点了点头,一脸赞同:“王子殿下说得对。” 这一下,反倒把穆云昭和呼兰·阿都都给整不会了。 “既然都是狗,”顾长风继续慢悠悠地说道,“那就更应该少废话,多做事。毕竟,主人的耐心,是有限的。” 他指了指穆云昭:“你,穆家二公子。如今在全天下人眼中,你爹是个即将被清算的逆臣。你就是逆臣之子,是丧家之犬。你现在要做的,就是扯着‘报仇雪恨’这面大旗,去把那些同样对朝廷不满,同样想浑水摸鱼的势力,都聚拢起来。” 然后,他又指向呼兰·阿都:“你,金帐王庭三王子。如今在你父汗眼中,你是个欺君罔上,图谋不轨的叛徒。你也是一条丧家之犬。你要做的,就是拿着你手上那份‘宝藏’,去草原上,给你那位好大哥,添点堵。” 顾长风摊了摊手,脸上露出了一个纯良无害的笑容。 “你们俩,一个在内,一个在外,遥相呼应,互相扶持。这剧本,是不是很感人?” 呼兰·阿都死死地盯着顾长风,他知道,对方每一个字都是在羞辱他,可他偏偏,无法反驳。 穆云昭也沉默了。他来之前,已经想过千万种可能,却唯独没想过,会是这样一种堪称荒诞的开局。 “我凭什么信他?”穆云昭指着呼兰·阿都,沉声问顾长风,“他是一头草原的狼,随时会反咬一口。” “我为什么要带他?”呼兰·阿都也冷冷地看着顾长风,“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子,只会拖我的后腿。” “因为你们别无选择。”顾长风收起了笑容,脸色一沉,“你们现在,是一根绳上的蚂蚱。哦不,是棋子。” 他走到穆云昭面前,压低了声音:“呼兰·阿都回草原,需要一个借口,一个能让他光明正大联络草原各部的理由。你,就是那个最好的理由。一个大乾将军的儿子,都来投靠他了,这说明什么?说明他呼兰·阿都,有能耐,有前途!那些对他持观望态度的部落,才会下定决心,站到他那边。” 说完,他又走到呼兰·阿都面前,声音同样压得很低:“你想扯起反旗,光有口号和一张破地图,是没用的。你需要钱,需要粮,需要兵器。而这些,穆公子,会帮你,从大乾那些见不得光的渠道里,弄到。” “用我大乾的资源,去打你草原的内战。这笔买卖,划算吧?” 呼兰·阿都的瞳孔,猛地一缩。 他终于明白了。 这才是顾长风,或者说,是大乾皇帝,最真实的目的。 他们要的,不仅仅是草原内乱。 他们还要,借着这场内乱,将那些盘踞在大乾内部,勾结草原的毒瘤,一一拔除! 而穆云昭,就是那把,递出去的刀! “好一个,与虎谋皮。”呼兰·阿都缓缓开口,声音里,听不出是赞叹,还是自嘲。 “错了。”顾长风纠正他,“是与两只虎,谋两张皮。” 穆云昭站在一旁,听着两人的对话,一颗心,沉到了谷底。他现在才真正理解,自己将要踏上的,是一条何等凶险的路。 他不是去当英雄的。 他是去当鱼饵,去当刀子,去当一个,随时可以被牺牲的,棋子。 “我只有一个问题。”穆云昭深吸一口气,看着顾长风,问出了他最关心的一句话,“我父亲,我姐姐,他们……” “放心。”顾长风打断了他,“只要你这颗棋子,用得好。他们,就会很安全。甚至,将来还会成为,拨乱反正的大功臣。” “可如果,我失败了呢?” “没有如果。”顾长风看着他,眼神平静而又残酷,“你,不能失败。” 篝火噼啪作响,将三人的影子,在雪地上拉得忽明忽暗。 许久。 穆云昭走到了呼兰·阿都的面前,伸出了手。 “从今天起,我这条命,暂时交给你了。”他的声音,依旧冷硬,“但你记住,我的刀,也随时可以,捅进你的心脏。” 呼兰·阿都看着他,那双狐狸眼里,闪过一丝复杂的光。他缓缓伸出手,握住了穆云昭的手。 两只年轻的手,在寒冷的空气中,握在了一起。 没有信任,没有友谊。 只有冰冷的,互相利用的,交易。 “成交。”呼兰·阿都的嘴角,勾起一抹诡异的弧度。 第104章 大朝会 两只年轻的手,在寒冷的空气中,握在了一起。 没有信任。 没有友谊。 这只是一场冰冷的,互相利用的交易。 “成交。” 呼兰·阿都的嘴角,勾起一抹诡异的弧度。 他松开手,不再看穆云昭,目光越过篝火,重新投向那个自始至终都像个局外人的顾长风。 那双狐狸眼里,闪过一丝孩子气的、毫不掩饰的怨毒。 “顾大人,”他慢悠悠地开口,故意拖长了音调,“说起来,我倒是想起一件趣事。” “我的人在金陵,就是你们南朝以前的都城,查到了一些关于十多年前的旧闻,很有意思。” 他顿了顿,饶有兴味地欣赏着穆云昭眼中闪过的疑惑,和顾长风那张平静无波的侧脸。 “不过呢,”他话锋一转,忽然笑了起来,那笑容里满是报复的快意,“我忽然觉得,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还是烂在江南的泥土里比较好。” “毕竟,我这么讨厌你,怎么会把好玩的故事讲给你听呢?” 说完,他不再给任何人反应的机会,转身对着穆云昭一扬下巴。 “走了,我的……盟友。” 穆云昭深深地看了顾长风一眼,那眼神里有探寻,有不解,最终还是化为了一片被风雪淬炼过的坚毅。 他一言不发,转身跟上呼兰·阿都。 两道身影一前一后,很快便消失在亭外的风雪与夜色之中。 马蹄声远去,踏碎了一地寂静。 顾长风依旧站在那里,看着他们消失的方向,脸上没什么表情。 金陵? 他将这个地名,在舌尖上,无声地咀嚼了一遍。 …… 大年初一。 整个京城都沉浸在新年的喧嚣里,爆竹声此起彼伏,驱散了经年累月的晦气。 吴家小院,更是前所未有的热闹。 往年门可罗雀的院门,从一大早起,门槛就快被踏平了。 送礼的帖子堆得像小山,各色锦盒在堂屋里摞起了好几堆,晃得人眼晕。 刘氏一手叉腰,一手拿着根鸡毛掸子,在屋里团团乱转,嘴里念念有词。 “哎哟我的老天爷,这是要把咱们家给埋了啊!” “这是吏部侍郎家送的鹿茸,瞧瞧这成色!” “这是户部主事家送的绫罗绸缎,摸着就滑手!” “还有这个,城西张屠户都送来两条猪后腿,他图个什么呀!” 她的脸上,是一种混杂着狂喜、不安和极度亢奋的扭曲表情。 这辈子都没见过这场面。 另一边,吴谦则完全是另一番光景。 他压根没看那些礼物,只是抱着一件崭新的官袍,坐在椅子上,嘴巴咧到了耳根,嘿嘿地傻笑。 那是一件八品主簿的青绿色官袍,料子厚实,上面用银线绣着一只小小的、神气活现的獬豸。 “正八品……正儿八经的正八品……” 他把脸埋进官袍里,深深地吸了一口新衣服特有的味道,整个人都快醉了。 “我吴谦,熬了十几年,终于……终于出头了!” “瞧你这点出息!” 刘氏啐了吴谦一口,转头将脸扎进一盒金银首饰里,贪婪地吸取着金玉之息。 顾长风坐在窗边,手里捧着一本闲书,对屋里的鸡飞狗跳恍若未闻。 阳光透过窗棂,在他身上投下斑驳的光影,让他整个人看起来,和这间屋子,有些格格不入。 “长风!你快给拿个主意!” 刘氏终于转悠累了,一屁股坐到顾长风旁边。 “这么多东西,哪些能收,哪些得退回去?我这心啊,七上八下的,跟打鼓似的,生怕收错了,给你惹麻烦。” 吴谦也连忙凑过来,一脸紧张地看着自家侄子。 他现在是八品官了,可不能在这些事上犯糊涂。 顾长风的视线从书上移开,扫了一眼满屋子的礼物。 “吏部和户部的,都收下。” “他们是送给‘顾长风’的,不是送给叔父的,你不收,他们反而不安。” “张屠户的猪腿也留下,那是街坊邻里,图个实在。往后婶娘去买肉,记得多给几文钱。” “至于那几箱子金银……” 顾长风顿了顿。 “原封不动地退回去。告诉来人,心意领了,东西太重,吴家小院庙小,装不下。” 三言两语,条理分明。 刘氏和吴谦听得连连点头,心里顿时有了主心骨。 刘氏喜滋滋地去收拾那些能留下的“实在”礼物了,吴谦也小心翼翼地把他的宝贝官袍叠好,准备找个最干净的箱子锁起来。 就在这时,院门被“笃笃笃”地敲响了。 吴谦一个激灵,以为又是送礼的,连忙跑去开门。 门外站着的,却是一身绯色官袍,神情肃然的裴宣。 “裴……裴卿正!” 吴谦吓了一跳,赶紧躬身行礼。 裴宣对他点了点头,目光却越过他,看向了屋里的顾长风。 “今日大朝会,百官觐见。你怎么没去?” 裴宣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解。 按理说,顾长风如今圣眷正隆,又是扳倒太子、搅动草原风云的头号功臣,这新年第一次大朝会,正是他露脸的好时候。 吴谦和刘氏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顾长风却像是没事人一样,他放下书,站起身,对着裴宣无奈地摊了摊手。 “裴卿,您忘了。” “我如今,还只是鸿胪寺的一个八品主簿。” “太和殿的门槛太高,我这身官袍,品级不够,迈不进去。” 裴宣一怔。 他看着顾长风那一身半旧的青色布衣,再想想此人在御书房与天子对弈,谈笑间布局天下的模样,一时间,竟有些恍惚。 是了,他忘了。 这个搅动了天下风云的年轻人,在官场上,还只是个微不足道的小人物。 裴宣的脸上,露出一抹罕见的,混杂着尴尬和苦笑的神情。 “是我糊涂了。” 他干咳一声,掩饰住自己的失态,随即正色道。 “今早大朝会上,大食国使臣要求迎娶穆将军之女穆云汐!” 第105章 试探的触手 裴宣的话,像一块冰,被猛地扔进了吴家小院这锅滚烫的年节热油里。 “滋啦”一声,炸得满屋子的人,都懵了。 刘氏脸上的狂喜凝固了,手里刚摸热乎的金镯子“当啷”一声掉回了盒里。吴谦更是夸张,他正抱着那件崭新的官袍亲热,闻言手一抖,宝贝官袍直接滑到了地上,他却浑然未觉,嘴巴张得能塞进一个鸡蛋。 “娶……娶穆将军的女儿?”吴谦的声音都变了调,结结巴巴地问,“这……这不是趁火打劫吗?穆将军刚刚才……” 他不敢说下去,但意思谁都明白。 满朝文武谁不知道,镇国将军穆天成如今正被陛下“软禁”在府,形同废人。他的儿子远走他乡,不知所踪。这时候,一个外国使臣,跳出来要求娶他唯一的女儿,这安的是什么心? “大食国?那是哪个犄角旮旯里的番邦?”刘氏的回神方式总是与众不同,她一拍大腿,凑到裴宣面前,压低了声音,满脸八卦,“裴大人,这大食国的使臣,有钱吗?长得俊不俊?配得上咱们穆将军家那仙女似的小姐吗?” 裴宣被她问得一愣,那张万年不变的冰山脸上,竟难得地出现了一丝龟裂。他显然没准备好,在讨论如此严肃的国事时,要先回答彩礼和相貌的问题。 顾长风弯腰,捡起地上吴谦那件视若性命的官袍,仔细拍了拍上面的灰,重新递到他手里。 “叔父,官袍脏了,不吉利。” 吴谦如梦初醒,一把抢过官袍,紧紧抱在怀里,嘴里还在喃喃:“完了完了,这下京城又要不太平了……” “裴卿,”顾长风将目光转向裴宣,屋内的喧闹和紧张,似乎都与他无关,“求亲是假,试探是真吧?” 裴宣的目光终于找到了焦点,他赞许地看了顾长风一眼,郑重点头。 “不错。今日在太和殿上,那大食国使臣萨菲丁,当着文武百官的面,用最无可挑剔的礼仪,说着最恭敬谦卑的话,提出的,却是最刁钻,最歹毒的请求。” “他说,他久慕大乾风华,更对穆将军戍守边疆的赫赫战功敬仰不已。听闻将军之女穆云汐小姐,有‘京城第一明珠’之美誉,堪为大乾与大食两国友谊的象征。他愿以王子之礼,迎娶穆小姐为正妻,永结两国秦晋之好。” 裴宣的语气很平静,但顾长风能听出其中潜藏的波澜。 王子之礼,正妻之位。 这条件,听起来优厚到了极点,充满了诚意。 可正是这份“诚意”,才最是杀人不见血。 “他不是在求亲。”顾长风的眼神冷了下来,“他是在问价。” “问穆天成在我大乾的朝堂上,如今还值几斤几两。” “他是在问我们这位陛下,是真要卸磨杀驴,永绝后患。还是,之前的一切,都只是在演戏给外人看。” “而是满京城谁不知穆小姐原来的夫婿刚去世不久,这一巴掌可是很精准的打在相爷脸上。” 一番话,说得吴谦夫妇倒吸一口凉气。他们只看到男婚女嫁,顾长风却看到了刀光剑影。 裴宣的表情愈发凝重:“我与你的想法,不谋而合。这萨菲丁,是在用穆云汐小姐做一枚探路的棋子。若陛下同意了这门亲事,就等同于向天下宣告,穆天成这员大将,已经彻底失势,连女儿都沦为和亲的工具。如此一来,军心必将动摇,而那些原本就对穆将军心怀不满的势力,也会更加肆无忌惮。” “可若是陛下拒绝呢?”裴宣继续道,“那同样麻烦。一个‘失势’将军的女儿,凭什么拒绝一位异国王子‘充满诚意’的求亲?这不就说明,穆天成在陛下的心里,依旧分量极重,之前的种种,不过是君臣间的敲打罢了。” “无论同意还是拒绝,都会让我们陷入被动。对方什么都不用付出,只用一张嘴,就将我大乾君臣,架在了火上。好手段。”顾长风的指节,在桌上轻轻叩击着。 “这萨菲丁,是何许人也?” “大食国遣乾使团正使,名叫萨菲丁。此人……”裴宣沉吟了片刻,似乎在寻找一个合适的词,“此人,不好对付。” “他半年前,就已经到了京城。” 这个时间点,让顾长风的眉梢,微微挑了一下。 “也就是说,从太子谋逆案发,到穆将军被抄家禁足,他全程,都在冷眼旁观?” “正是。”裴宣的语气里,带上了一丝忌惮。“这半年来,他在京城异常活跃,结交名士,遍访古刹,出席各种文会,谈经论道,吟诗作对,活脱脱一个仰慕我大乾文化的博学雅士。鸿胪寺上下,对他赞不绝口。可他却从未表露过任何政治意图,也从未与任何一方势力,有过私下接触。” “直到今天,新年的第一次大朝会。他蛰伏了半年,一出手,就打在了我们的七寸上。” 顾长风笑了。 “一个潜伏了半年,看完了我们内部最精彩的一场大戏,还能忍住不为所动。直到尘埃落定,才慢悠悠地走上台来,捡拾战利品的……聪明人。” 他端起桌上已经凉透的茶水,抿了一口。 “他这不是试探,裴卿。” “这是鬣狗闻到了血腥味,小心翼翼地,伸出了它的第一只爪子。” 顾长风的形容,让裴宣的后背,都有些发凉。 他原本只觉得萨菲丁是个难缠的政客,可从顾长风嘴里说出来,这个人,仿佛变成了一头,在暗中窥伺着大乾这头受伤雄狮的,食腐野兽。 “太子倒台,军神被黜。在我们自己人眼里,这是陛下在清除内部的顽疾,是刮骨疗毒。可在一个虎视眈眈的外人眼里呢?”顾长风放下茶杯,声音轻而清晰,“他看到的,是大乾的储君和军方第一人,在短短数月内,接连倒下。他看到的,是朝堂动荡,是君臣离心,是帝国……可能出现的,一丝裂痕。” “所以,他来了。” “他用最温文尔雅的方式,来试探这道裂痕,到底有多深。如果这道裂痕足够深,深到连镇国将军的女儿都可以被随意牺牲,那么下一步,他伸过来的,恐怕就不是爪子,而是獠牙了。” 裴宣沉默了。 他发现,自己还是低估了这件事的严重性,也低估了顾长风看透事物本质的能力。 “那……那陛下是如何应对的?”吴谦在一旁,抖着声音问。 “陛下说,”裴宣的脸上,露出一抹古怪的神色,“此事体大,容后再议。然后,就宣布退朝了。” “容后再议?”顾长风咀嚼着这四个字,忽然觉得有些好笑。 这熟悉的甩锅手法,很符合那位陛下的性格。 这哪里是容后再议,这分明是说:顾长风,这事你看着办。 “裴卿今日来,是陛下的意思?”顾长风问。 裴宣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陛下并未明说。但散朝后,在殿门口遇见我,只说了一句‘裴卿你的府邸没记错应该和那小子同路吧’。” 得了。 这暗示,已经跟明示没什么区别了。 顾长风站起身,走到窗边,看着院子里那些堆积如山的礼物,目光却仿佛穿透了院墙,望向了京城西边,那座金碧辉煌的鸿胪寺。 一个呼兰·阿都,已经搅得京城天翻地覆。 如今,又来了一个萨菲丁。 北方的狼,西边的鬣狗。 这个大乾王朝,还真是热闹。 “长风,这……这可如何是好?”刘氏终于从对彩礼的幻想中,感受到了事情的棘手,一脸担忧地看着自家侄子。 顾长风回过头,对她笑了笑,那笑容一如往常,温和而又安定。 “婶娘,别担心。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他顿了顿,目光转向裴宣,眼神里,却多了几分玩味。 第106章 相爷的传话 “我这个八品主簿,总不能天天在家里躲清闲。” 顾长风将目光从裴宣身上挪开,重新落回那满屋子的礼物上。 他的笑容未变,话语却让在场几人脊背一凉。 “人家客人都找上门了,我这个主人,总得去衙门里,沏杯茶招待一下。” 裴宣的眉心瞬间拧成了一个死结。 招待? 那大食国使臣是头嗜血的鬣狗,你当是街坊邻里来串门? 可他看着顾长风那副云淡风轻,仿佛在说一件无关痛痒小事的模样,又把到了嘴边的话,生生咽了回去。 他知道,这小子心里,怕是早就磨好了刀。 “那你……” “裴卿公务繁忙,就不多留了。” 顾长风直接下了逐客令。 他顺手从桌上一堆礼盒里,拎出那两条还带着体温的猪后腿,塞到裴宣手里。 “一点心意,拿回去给府上添个菜,总不能让您白跑一趟。” 裴宣拎着两条油腻的猪腿,僵在原地。 他堂堂大理寺卿,朝廷三品大员,脑子里此刻一片空白。 他被一个八品小官,用两根猪腿给打发了? 这叫什么事! 等他回过神来,顾长风已经换上了一身半旧的青色布衣,跟吴谦和刘氏交代了几句,便施施然地出了门。 只留下裴宣和一屋子的人,面面相觑。 “他……他这是什么意思?”吴谦结结巴巴地问。 刘氏的关注点却截然不同,她心疼地看着裴宣手里的猪腿,小声嘀咕:“那可是张屠户家最好的后臀尖……” 裴宣哭笑不得。 他看着手里的猪腿,又看看空荡荡的门外,最后只能吐出一口长长的浊气,转身离去。 他觉得,自己这辈子,可能都跟不上顾长风的脑子了。 鸿胪寺。 顾长风再次踏入这扇褪色的朱漆大门时,迎接他的气氛,截然不同。 上次是审视与疏离。 这次,是敬畏与躲闪。 廊下的官员们不再晒太阳了,一个个正襟危坐,手里捧着书卷,看得“聚精会神”,眼角的余光却像苍蝇一样黏在他身上,甩都甩不掉。 那个曾对他颐指气使的山羊胡少卿,远远看见他,便浑身一颤,抱着卷宗一头扎进了对面的公房,恨不得把头埋进故纸堆里。 开玩笑。 这位可是刚把太子拉下马,又将穆将军定罪的狠人。 今天大朝会上的事,早就传遍了。 谁都清楚,那位大食国使臣,就是冲着这位来的。 神仙打架,凡人遭殃。 他们这些在鸿胪寺里混吃等死的小鱼小虾,可不想被卷进这要命的漩涡里。 顾长风径直走向自己的那间“冷宫”。 推开门,屋里依旧是那股熟悉的霉味和灰尘味。 他没点灯,就那么在黑暗里站了一会儿,像是在适应某种东西。 “新茶到了,不尝尝?” 门口,郑玄那苍老的声音幽幽响起。 老头儿还是那身洗得发白的紫色官袍,手里捧着他那个宝贝紫砂壶,斜靠在门框上,一双浑浊的老眼眯成了一条缝。 “郑大人。”顾长风回身。 “别叫我大人,叫我老郑就行。” 郑玄慢悠悠地晃进来,自顾自地坐下,从怀里摸出个小纸包,珍重地揭开,捻了几片茶叶扔进壶里。 他又从墙角拎起一只半死不活的泥炉,开始生火烧水,动作熟练得让人心疼。 “知道你今天得来。” 老头儿一边拿根烂木棍拨弄着炭火,一边头也不抬地说道。 “朝堂上放的那把火,终究还是烧到咱们这冷灶头了。” “火不大,燎不着人。”顾长风说。 “屁!” 郑玄往地上啐了一口,浑浊的眼珠子一翻。 “你知道那萨菲丁是什么人?那是头笑面狐狸!半年前老夫就跟他打过交道,那家伙,汉话说得比老夫都溜,引经据典,一套一套的。可他那双眼睛,看人就跟看死人一样,没温度。” 他顿了顿,声音压得极低。 “咱们这鸿胪寺,就是个摆设。可这摆设,也不能让人家想砸就砸。顾小子,老夫不管你跟上头那位怎么勾兑,但这回,你要是把咱们鸿胪寺的脸,丢到姥姥家去了,老夫第一个,饶不了你!” 嘴上说得凶,可那往火炉里添炭的动作,却透着一股子说不出的维护。 顾长风笑了。 这位老寺卿,嘴上说着不党不争,心里,却比谁都护着这个破衙门的体面。 就在这时。 门口的光线倏然一暗。 一个铁塔般的身影堵住了门框,如山岳压顶。 是昆十三。 他一身黑衣,腰悬佩刀,面无表情,只是站在那里,屋内的光线都仿佛沉重了几分。 郑玄生火的手,停住了。 他那双浑浊的老眼,死死地盯着昆十三腰间的那块,代表着宰相府的铁牌,脸上的神情,变得极其复杂。 昆十三没有看他,目光笔直地落在顾长风身上,躬身一礼。 “顾大人。” 他的声音,没有一丝波澜。 “相爷让属下传一句话。” 顾长风站直了身体。 昆十三从怀中,取出一封没有署名的信,双手奉上。 “相爷说,他老了,许多事,看不清,也管不动了。” “但他还记得,穆家那位小姐,也曾是他李家的媳妇。” “当年他没护好自己的儿子,如今,也不想再看到,一个好人家的姑娘,被人当成牲口一样,送去和亲。” 说完,昆十三将信放在桌上,再次躬身。 “话尽于此。属下告退。” 他来得快,去得也快。 如一缕青烟,消散无踪。 屋子里,陷入了一片死寂。 只有炉子上的水,开始“咕嘟咕嘟”地冒着热气。 郑玄怔怔地看着桌上那封信,许久,喉结滚动,才长长地,吐出一口带着烟火气的浊气。 他没有问信里写了什么,只是默默地站起身,拿起自己的紫砂壶,往外走去。 走到门口,他脚步一顿,没有回头。 “顾小子。” “嗯?” “咱们鸿胪寺的库房里,还有几坛子,埋了二十年的陈年花雕。” 老头儿的声音,有些发飘。 “你要是赢了,老夫……请你喝一盅。” 话音落,人已消失在门外。 顾长风拿起桌上那封信。 拆开。 里面没有字。 只有一片,干枯的,被压制得平平整整的,玉骨兰花。 李纲。 这位帝国的宰相,痛失爱子的父亲。 他没有下任何命令,也没有提任何要求。 他只是用这种方式,告诉顾长风。 放手去做。 背后,有我。 顾长风将那片枯萎的花瓣,小心翼翼地,重新收好。 他抬起头,目光穿透了这间昏暗的公房,望向鸿胪寺驿馆的方向。 萨菲丁。 第107章 来者是客 鸿胪寺驿馆,位于整个衙门的西北角,是一片独立的院落。青砖黛瓦,飞檐翘角,瞧着比衙门本身还要气派几分。 此刻,驿馆正门紧闭,两名孔武有力的异族护卫,穿着大食国特有的弯刀软甲,如同两尊铁塔,面无表情地守在门口,眼神锐利地扫视着每一个靠近的人。 顾长风并没有直接过去。 他站在自己那间“冷宫”公房的窗前,隔着一片枯黄的草坪,远远地望着那扇门。 阳光正好,照在那些护卫精良的甲胄上,反射出冰冷刺眼的光。 “看什么呢?” 郑玄不知什么时候又摸了回来,手里依旧捧着他那个紫砂壶,慢悠悠地踱到顾长风身边,顺着他的目光望过去。 “啧。”老头儿咂了咂嘴,浑浊的老眼里闪过一丝不屑,“瞧这架势,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咱们鸿胪寺被人家给占了。这帮番邦蛮子,一来就反客为主,没半点规矩。” 顾长风收回目光,笑了笑:“规矩,是留给守规矩的人的。人家是来砸场子的,自然不会跟咱们客气。” “那你打算怎么办?”郑玄眯着眼看他,“就这么干看着?我可告诉你,那萨菲丁精得很,你在这儿耗着,他就能在驿馆里舒舒服服地喝茶看戏,耗到陛下没了耐心,到时候倒霉的还是咱们。” “不急。”顾长风走到那张积了灰的桌子旁,用袖子随意擦了擦,坐了下来。“郑大人,鸿胪寺里,可有关于大食国的卷宗?” “有,都在库房里堆着呢,怕是得有十几年没人碰过了。”郑玄警惕地看着他,“你想干什么?临时抱佛脚?晚了!那萨菲丁对咱们大乾的了解,怕是比你这个八品主簿都深。” “知己知彼,总不是坏事。”顾长风说得云淡风轻。 郑玄盯着他看了半晌,没从他脸上看出半点焦急,最后只能哼了一声,从怀里摸出一把锈迹斑斑的钥匙,扔在桌上。 “库房的钥匙。你自己去看吧,别把里头弄得更乱就行。” 说完,老头儿转身又要走。 “郑大人。”顾长风叫住他。 “又干嘛?” “驿馆那边,每日的餐食、木炭、清水,是由谁负责采买供应的?” 郑玄一愣,随即没好气地答道:“还能有谁?咱们寺里后勤那帮老油条呗。怎么,你还想从人家的饭碗里找茬?我劝你省省心,那帮家伙滑得跟泥鳅一样,克扣点油水是常有的事,但绝不会在这种要命的关头留下把柄。” “我没想找茬。”顾长风笑了,“我只是觉得,咱们大乾乃礼仪之邦,待客总要周到些。远来是客,又是王子身份,吃穿用度上,不能怠慢了。” 郑玄狐疑地看着他,这小子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顾长风站起身,走到门口,对着外面喊了一声:“来人。” 一个在廊下假装看书的小吏,吓得一哆嗦,连忙跑了过来,躬身道:“顾……顾大人,有何吩咐?” 顾长风如今在鸿胪寺,就是个行走的煞星,没人敢怠慢。 “去,把负责驿馆采办的赵主事请来。” “是!”小吏应了一声,一溜烟跑了。 郑玄抱着他的宝贝茶壶,干脆不走了,就斜靠在门框上,想看看顾长风到底要唱哪一出。 不多时,一个身材滚圆,满面油光,穿着一身八品官袍的中年胖子,一路小跑着过来,脸上堆满了谄媚的笑容。 “下官赵德间,参见顾大人!”他一揖到底,姿态放得极低。 “赵主事,不必多礼。”顾长风伸手虚扶了一下,脸上的笑容温和得像个邻家书生。“今日请你来,是想问问驿馆那边,萨菲丁使臣的饮食起居,可还习惯?” 赵德间一听是这事,胸脯拍得山响:“顾大人放心!下官都是按最高规格办的!每日的食材,都是从城里最好的‘百味楼’订的,用的炭是顶好的银霜炭,茶叶是今年的新贡茶,保证挑不出半点毛病!” “嗯,赵主事辛苦了。”顾长风点点头,话锋一转,“不过,我听说大食国地处西域,气候炎热干燥,饮食习惯与我大乾迥异。他们喜食牛羊肉,多用香料,口味偏重。咱们这边的菜肴,他们怕是吃不惯吧?” 赵德间愣住了,他哪知道这些,只想着什么贵就上什么。 “这……下官倒是没考虑到。”他额头开始冒汗。 “无妨。”顾长风摆了摆手,语气依旧温和,“咱们做主人的,总要体谅客人的难处。这样吧,从今日起,驿馆的采办,你多上点心。” 他顿了顿,声音清晰地说道:“去城西的回春坊,那是京城最大的西域商铺。每日采买最新鲜的羊羔肉,还有他们那边特有的香料,叫什么孜然、豆蔻的,一样买一些。再买几大袋牛乳,让厨房给使臣煮奶茶喝。” 赵德间听得一愣一愣的,这顾大人怎么对这些番邦的东西这么了解? “还有,”顾长风继续道,“大食国人信奉神明,每日都要朝拜。你去采买些上好的熏香,再准备些干净的白布,送到驿馆去。就说,是我这个鸿胪寺主簿,代表朝廷,对使臣及其随从的尊重。” “这……这合规矩吗?”赵德间有些迟疑,这可都是额外的开销。 “有什么不合规矩的?”顾长风的笑容不变,眼神却微微一冷,“陛下让咱们好生招待,难道就是让他们吃咱们不爱吃,看咱们不爱看的?这是待客之道,也是国之体面。钱,从鸿胪寺的公账上出。要是有人问起,就说是我顾长风让办的。” 赵德间被他那一眼看得心里发毛,连忙点头哈腰:“是是是,下官明白了,下官这就去办!” 说完,胖胖的身子灵活地一转,逃也似的走了。 屋子里,又只剩下顾长风和郑玄。 郑玄那双浑浊的老眼,此刻却亮得惊人。他死死地盯着顾长风,像是要从他脸上看出一朵花来。 “你小子……”许久,他才从牙缝里挤出三个字,“够阴的。” 他活了一辈子,在官场里混成了人精,哪能看不出顾长风这一手的厉害。 这哪里是待客之道?这分明是往人家里掺沙子! 你不是装作仰慕我大乾文化吗?你不是吟诗作对,谈经论道吗? 好,我偏不跟你谈这些。 我给你送你们家乡的牛羊肉,送你们的香料,送你们做礼拜用的东西。 我把你当成一个彻头彻尾的“外人”来“尊重”。 你吃,还是不吃? 你吃了,就等于承认了你骨子里还是个番邦蛮子,之前那副博学雅士的样子,不过是层皮。 你不吃?那你就是不尊重你自己的信仰和习惯,你连自己都看不起,还谈什么两国邦交? 更毒的是,这一手,完全站在了“礼仪”和“体面”的制高点上,让人挑不出半点错处。 萨菲丁那家伙,就像一个卯足了劲,准备跟人比剑的剑客。结果顾长风一上来,不拔剑,反而是笑眯眯地递给他一碗他老家的羊肉泡馍。 这仗,还怎么打? “我只是尽一个主人的本分而已。”顾长风重新坐下,拿起桌上那把锈钥匙,准备去库房。 “屁的本分!”郑玄啐了一口,脸上却难得地露出一丝笑意,“你这是在告诉他,这里是大乾,你是客,我是主。客随主便,别他娘的给脸不要脸。” 他看着顾长风的背影,忽然觉得,自己库房里那几坛子埋了二十年的花雕,今天好像……有点悬了。 顾长风拿着钥匙,走进了那间尘封的库房。 霉味扑面而来,他却毫不在意。 他没有急着去翻找那些关于大食国的卷宗,而是径直走到了库房最深处,一个不起眼的角落。 那里,堆放着一摞更加古旧,甚至有些腐烂的箱子。 他蹲下身,打开其中一只。 里面装的,不是卷宗,而是一些鸿胪寺接待外宾时,用剩下的杂物。 有残破的灯笼,有褪色的丝绸,还有一些看不出用途的木雕石刻。 顾长风伸手进去,在箱底摸索着。 很快,他的指尖触碰到了一个冰冷坚硬的东西。 他将那东西拿了出来。 那是一枚巴掌大小的银质徽章,上面用古朴的线条,雕刻着一只展翅的雄鹰,鹰爪下,抓着一轮弯月。 这是……大食国王室的徽记。 顾长风的嘴角,勾起一个无人察觉的弧度。 他当然知道大食国的风俗习惯。 虽然他高考是理科生,但是他文化科分数也不低,风土人情这些多多少少还是有了解的。 尤其是,当这个人的底细,早就被皇帝的“鬼面”网络,查了个底朝天的时候。 萨菲丁,你以为你蛰伏了半年,看透了大乾。 却不知道,有些人,也同样,在暗中看了你半年。 现在,游戏开始了。 第108章 一杯没有温度的奶茶 鸿胪寺驿馆。 一间布置得雅致非常的书房内,熏香袅袅,茶香四溢。 萨菲丁穿着一身月白色的长衫,正坐在一张梨花木书案后,手里捧着一卷《论语》,看得津津有味。 他那张轮廓深邃的脸上,带着一种学者般的专注与平和,仿佛外界的一切纷扰,都与他无关。 一名同样穿着大食国服饰,身材精悍的随从,快步走了进来,躬身行礼。 “殿下。” 萨菲丁的目光没有离开书卷,只是淡淡地“嗯”了一声。 “鸿胪寺那边,有动静了。”随从的声音压得很低,“那个八品主簿顾长风,派人送来了许多东西。” “哦?”萨菲丁终于抬起头,琥珀色的眼眸里,闪过一丝兴趣,“送了些什么?” “送来了最新鲜的羊羔肉,我们家乡的香料,还有牛乳和上好的熏香,说是……说是让我们在这里,也能感受到家乡的温暖,尊重我们的信仰。”随从的语气里,带着一丝困惑。 他想不明白,这个大乾官员,为何会做这种事。 萨菲丁脸上的笑容,却在听到这句话后,一点点地,凝固了。 他慢慢地放下手中的书卷,修长的手指在书案上,轻轻叩击着。 “笃、笃、笃……” 清脆的响声,在安静的书房里,显得格外突兀。 随从大气都不敢出,他能感觉到,自家殿下那平静外表下,正在酝酿着一股风暴。 许久,萨菲丁才重新笑了起来,只是那笑容里,再也没有了之前的温文尔雅,反而透着一股子森然的冷意。 “有意思。”他轻声说道,“真是太有意思了。” 他本以为,自己今天在朝堂上扔出的那枚棋子,会让大乾朝廷手忙脚乱,会让那个传说中的顾长风,绞尽脑汁地思考如何应对。 他已经准备好了无数种后手,无论对方是强硬拒绝,还是虚与委蛇,他都有办法将对方拖入自己熟悉的节奏里。 可他万万没想到,对方根本不接招。 不谈国事,不谈联姻,甚至连面都不露。 就这么轻飘飘地,给他送来了一堆牛羊肉。 这就像两个绝顶高手约战,他摆开了架势,气运周天,准备迎接对方雷霆万钧的一击。 结果对方走上前来,不是拔剑,而是笑眯眯地问他:“嘿,哥们,晚上想吃点啥?” 这是一种极致的蔑视。 一种用“礼貌”和“尊重”包装起来的,最恶毒的羞辱。 他在告诉自己:别装了,我知道你是个什么货色。在我眼里,你就是个从西域来的蛮子,别在这儿跟我拽什么之乎者也。 “那个顾长风,现在人在何处?”萨菲丁问。 “回殿下,他一直在鸿胪寺他自己的公房里,哪儿也没去,像是在……看卷宗。” “看卷宗?”萨菲丁的眉梢挑了一下,“呵,倒是个沉得住气的。他这是在告诉我,他对我的了解,比我想象的要深。” 他站起身,在书房里踱了踱步。 “既然主人如此好客,我们做客人的,也不能失了礼数。” 他停下脚步,对随从吩咐道:“去,让厨房用送来的牛乳,煮一壶最地道的奶茶。再备上一份薄礼,我要亲自去拜会一下这位,有趣的顾大人。” “殿下,您要亲自去?”随从有些惊讶。 “当然。”萨菲丁的嘴角,重新勾起那抹优雅的弧度,“人家把‘家乡的味道’都送到门口了,我这个客人,总得去当面道一声谢,不是吗?” 他倒要看看,这个能把太子拉下马的年轻人,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物。 …… 鸿胪寺,“冷宫”公房。 顾长风正坐在昏暗的光线下,面前摊着几卷泛黄的故纸。 这些都是鸿胪寺库房里,关于大食国的记录。 大部分都是些无关痛痒的邦交文书,贸易往来记录。 但顾长风看得极其仔细,任何一个细节都不放过。 郑玄靠在门框上,有一搭没一搭地喝着茶,嘴里哼着不知名的小曲儿,眼角的余光却始终没离开顾长风。 他发现,这小子看卷宗的样子,跟他生火烧水的动作一样,都透着一股子让人心安的熟练。 就在这时,门口的光线再次一暗。 那个山羊胡少卿,又一阵风似的跑了过来,脸上带着一种见了鬼的惊恐表情。 “顾……顾大人!”他结结巴巴地喊道,“那……那个大食国的使臣,萨菲丁……他……他来了!” 郑玄的手一抖,茶水洒出来几滴。 顾长风却像是没听见一样,依旧低着头,翻过一页卷宗。 “慌什么?”他头也不抬地说道,“客人上门,开门迎客就是了。去,把他请到前厅,上茶。” “可……可他指名道姓,要见您啊!”山羊胡少卿都快哭了。 神仙打架,能不能别在咱们这小庙里打啊! “那就请他来这儿吧。”顾长风终于合上卷宗,抬起头,脸上看不出什么情绪。“我这屋子虽然破了点,但地方还算宽敞。” 山羊胡少卿张了张嘴,还想说什么,可看到顾长风那平静的眼神,又把话咽了回去。 他算是看明白了,这位爷,就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主儿。 他只能哭丧着脸,转身去传话了。 郑玄站直了身体,脸色变得有些凝重。 “小子,待会儿说话注意点,别落了下风。”他低声嘱咐了一句,“那家伙,最擅长在言语间给人下套子。” “放心吧,郑大人。”顾长风笑了笑,“我心里有数。” 很快,一阵沉稳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萨菲丁的身影,出现在了门口。 他依旧是那身月白长衫,手里提着一个精致的食盒,脸上挂着温和儒雅的笑容,仿佛不是来踢馆的,而是来拜访一位许久未见的老友。 “在下大食国萨菲丁,冒昧来访,还望顾大人海涵。”他的汉话说得字正腔圆,无可挑剔。 顾长风站起身,对着他拱了拱手,同样笑得一脸和煦。 “萨菲丁殿下客气了,您是贵客,随时都可以来。只是我这公房简陋,怕是怠慢了殿下。” 两人的目光,在空中交汇。 一个,是琥珀色的,带着猎鹰般的锐利。 一个,是墨黑色的,平静得像一潭深不见底的古井。 没有火花,却暗藏机锋。 “顾大人说笑了。”萨菲丁微笑着走进来,将手里的食盒放在桌上。“听闻大人公务繁忙,特地命人煮了些家乡的奶茶,为大人提提神。” 他打开食盒,取出一只银质的奶茶壶,和两只配套的银杯,亲手为顾长风倒了一杯。 琥珀色的茶汤,散发着浓郁的奶香和茶香。 “我大食国地处沙漠,水比金贵,唯有用牛乳熬煮的奶茶,才是招待最尊贵客人的无上礼节。”萨菲丁将一杯奶茶,推到顾长风面前,做了一个“请”的手势。“顾大人,请。” 郑玄在一旁看着,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他知道,这杯茶,不好喝。 这是萨菲丁的反击。 你不是用家乡菜来提醒我是个外人吗? 好,我就用我们家乡最尊贵的礼节来“款待”你。 你喝,就等于接受了我这个“外人”的文化和规矩,承认了我的地位。 你不喝,那你就是看不起我,看不起我大食国。之前你送东西说的那些漂亮话,就都是虚情假意的屁话。 这是一个两难的选择。 顾长风看着面前那杯热气腾腾的奶茶,脸上的笑容丝毫未变。 他没有立刻去端,而是转身,从墙角那只半死不活的泥炉上,拎起了那把吱吱作响的铁水壶。 他拿起自己那个缺了口的粗瓷茶碗,从郑玄的小纸包里,捻了几片干巴巴的茶叶扔进去。 然后,他提起水壶,将滚烫的开水,冲进了碗里。 一股清苦的茶香,瞬间弥漫开来。 他端起自己的粗瓷碗,对着萨菲丁,同样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殿下远来是客,理应我这个主人,先敬殿下一杯。” 他的声音,平静而清晰。 “这是我们大乾最寻常的待客之道。一杯清茶,洗去风尘。” “至于殿下这杯奶茶……” 顾长风顿了顿,目光落在萨菲丁那双微微眯起的琥珀色眼睛上。 “心意,我领了。” “但茶,还是凉了再喝吧。” “毕竟,太烫了,容易伤着自己。” 第109章 按流程办事 屋内的空气,在那一句“太烫了,容易伤着自己”之后,便凝固成了冰。 那不是剑拔弩张的冰,而是一种更诡异的,带着笑意的,浸入骨髓的寒冷。 郑玄靠在门框上,只觉得后槽牙都在发酸。他活了一辈子,见过朝堂上唾沫横飞的骂战,也见过刑部大堂血溅五步的审讯,却从未见过如此杀人不见血的场面。 这哪里是两个官员在会面?这分明是两只成了精的狐狸,在用最斯文的姿态,试探着彼此的獠牙。 萨菲丁脸上的笑容没有变化,那双琥珀色的眼睛里,却像是被投入了一颗石子的深潭,荡起了一圈圈看不见的涟漪。 他输了第一阵。 对方没有接受他的“礼节”,却用一种更“周到”的待客之道,将他的礼节,变成了一种不合时宜的冒犯。仿佛在说:在我大乾的地盘上,就得按我大乾的规矩来。你的那些东西,再尊贵,也上不了台面。 “顾大人,说的是。” 萨菲丁的反应快得惊人,他顺着顾长风的话,将那杯银杯里的奶茶端了起来,放在唇边轻轻吹了吹,姿态优雅得像是在品鉴一首诗。 “的确是有些烫了。是在下心急,忘了顾大人并非我西域之人,不习惯这般滚烫的热情。” 他轻轻呷了一口,随即放下,脸上的笑容依旧温和,话锋却陡然一转。 “不过,在下今日前来,除了奉上这杯薄茶,还有一事,想向顾大人请教。” 来了。 郑玄的心提了起来。 顾长风端起自己那个缺了口的粗瓷碗,吹开漂浮的茶叶末子,也喝了一口。 滚烫的、带着苦涩味道的茶水顺着喉咙滑下,让他整个人都精神了些。 “殿下但说无妨。下官知无不言。”他将茶碗放在桌上,发出“嗑”的一声轻响。 萨菲丁的目光,落在那只粗陋的茶碗上,眼神里闪过一丝难以察觉的轻蔑,嘴上却说得愈发诚恳。 “在下久慕大乾风华,对穆天成将军更是敬仰万分。听闻将军之女穆云汐小姐,品貌双全,才情冠绝京华,心向往之。故而,在下才不揣冒昧,于朝堂之上,向陛下求亲,愿以王子之礼,迎娶穆小姐为正妻,以结两国秦晋之好。” 他这一番话,说得情真意切,滴水不漏。 他没有质问,没有施压,只是在复述一件“美事”。 可每一个字,都是射向顾长风的利箭。 你不是说要按大乾的规矩来吗?好,那我就跟你谈谈大乾最看重的“礼”与“情”。我一个异国王子,爱慕你大乾的将门之女,这难道不是一段佳话?你们为何要推三阻四? “这的确是桩美事。”顾长风点了点头,脸上露出赞同的神色,“郎才女貌,门当户对。殿下既有此心,实乃穆小姐之幸,亦是我大乾与大食国友谊的见证。” 他的话,让萨菲丁嘴角的笑意更深了些。 也让一旁的郑玄,差点一口气没喘上来。 这小子,疯了?怎么顺着人家的话往下说?这不是把自己往坑里推吗? “只是……”顾长风话锋一转,脸上的表情变得有些为难,像一个遇到了实际困难的,尽职尽责的小官吏。 “只是这桩美事,办起来,怕是有些章程上的麻烦。” “哦?”萨菲丁眉毛一挑,“有何麻烦?” “殿下有所不知。”顾长风叹了口气,从桌案上那堆积如山的卷宗里,抽出一本最破旧的册子,摊在萨菲丁面前。 “按我大乾律例,凡异国邦交,涉及婚嫁之事,需走的流程,极其繁琐。首先,得由我鸿胪寺出具一份‘联姻可行性考评’,里面要详述联姻的利弊,附上双方家世、品性、乃至八字合婚的勘验文书。” 他伸出手指,点了点册子上那密密麻麻的小字。 “这份考评,得由我这个主簿来写,然后呈送少卿、寺卿大人审阅。通过之后,再送往礼部。礼部那边,要组织翰林院的学士们,对‘秦晋之好’的说法,进行历史考据,引经据典,确保用词不出纰漏。” “礼部通过了,再送中书省。中书省的相公们,要从国家大政方针的角度,审议此事是否符合我大乾长远利益。若是也没问题,最后,才能形成奏疏,呈送御前,由陛下朱笔御批。” 顾长风抬起头,一脸“公事公办”的诚恳表情,看着已经有些愣住的萨菲丁。 “殿下您看,这还只是第一步。后面的,比如纳采、问名、纳吉、纳征、请期、亲迎,这‘六礼’,每一步都有详细的规条。聘礼的种类、数量、价值,都要由礼部和户部共同核算,登记造册,一分一毫都错不得。” “尤其是,”顾长风加重了语气,“穆小姐身份特殊。她父亲穆将军如今是待罪之身,虽仍有爵位,但其名下所有家产,都已被大理寺查封,处于监管之下。这聘礼,是送到穆府,还是直接上缴国库?穆小姐的出嫁妆奁,又该由谁来出?是她自己掏私房钱,还是由朝廷拨付?若是朝廷拨付,又该走哪个衙门的账?这里面的门道,可就太多了。” “下官才疏学浅,当这个主簿也没几天,对这些规矩,看得是一个头两个大。生怕哪里办错了,耽误了殿下的美事,那可就是下官的罪过了。” 一番话,如行云流水,一气呵成。 顾长风全程没有提半句“同意”或“拒绝”。 他只是用最繁琐,最冰冷,最没有人情味的“规矩”和“流程”,将萨菲丁那一番“风花雪月”的“爱慕之情”,给彻彻底底地,肢解了。 你不是要谈情说爱吗?好,我跟你谈部门规章,谈审批流程,谈财务制度。 你眼里的旷世奇缘,在我这里,就是一份需要走几十道流程,盖上百个印章,牵扯七八个部门的,超长待办事项。 萨菲丁脸上的笑容,终于,第一次,彻底消失了。 他感觉自己像是用尽全力,打出了一记刚猛无俦的拳头,结果却打在了一团巨大的,黏糊糊的棉花上。 有力,无处使。 他那双琥珀色的眼睛,死死地盯着顾长风,那眼神,像是要将这个年轻人的骨头,都看穿。 这个南人…… 他根本没想过要如何“破解”自己的难题。 他是直接,将这个难题的“性质”,给改变了。 他将一场关乎国体、军心、君臣关系的政治博弈,降维打击成了一桩……极其麻烦的……行政审批。 郑玄在一旁,已经看傻了。 他张着嘴,手里的茶壶倾斜了,茶水顺着壶嘴流出来,打湿了衣襟,他却浑然不觉。 还能……这么玩? 他看着顾长风那一脸“我很为难,但这都是规矩”的无辜表情,再看看萨菲丁那张黑得像锅底的俊脸。 郑玄忽然觉得,自己库房里那几坛子陈年花雕,今天怕是真的保不住了。 “所以……”萨菲丁的声音,变得有些干涩,他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顾大人的意思是,此事,短期内,无法办妥?” “殿下明鉴。”顾长风一脸“你总算明白了”的欣慰表情,“您也看到了,这流程之复杂,环节之繁多,就算下官不眠不休,联合各部同僚,加班加点地办,没个一年半载,恐怕都走不完第一轮的审批。” 他顿了顿,又像是想起了什么,热情地补充道。 “不过殿下您放心,您远来是客,我大乾绝不会怠慢。您只管在驿馆安心住下,每日的牛羊肉管够,奶茶熏香要多少有多少。至于这桩婚事,咱们……慢慢走流程。” “噗——” 这一次,没忍住的,是靠在门框上的郑玄。 他一口茶水喷了出来,呛得惊天动地,一张老脸涨成了猪肝色,拼命地用袖子捂住嘴,肩膀却在不受控制地剧烈耸动。 太损了! 这小子,实在是太损了! “慢慢走流程”,这五个字,比直接拒绝,还要恶毒一百倍! 这就是在明明白白地告诉萨菲丁:这事儿,你就别想了。想耗?行啊,我大乾有的是粮食养着你,看谁耗得过谁! 萨菲丁的胸口,剧烈地起伏了一下。 他能感觉到,一股灼热的怒火,从胸腔直冲头顶,几乎要将他的理智烧毁。 但他,终究是萨菲丁。 他缓缓站起身,那张已经毫无血色的脸上,重新,挤出了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原来如此。是在下,对大乾的礼法,了解得还不够透彻。” 他对着顾长风,深深地,行了一礼。 “多谢顾大人,为我解惑。” “今日,是在下唐突了。改日,再来拜会。” 说完,他不再多看顾长风一眼,也不管桌上那套精致的银质茶具,转身,大步流星地,走了出去。 他的背影,依旧挺拔,但那步伐,却透着一股前所未有的仓皇。 直到那身影消失在门外,郑玄才终于缓过劲来,他一边咳嗽,一边指着顾长风,半天说不出一句话。 “你……你小子……” 顾长风却像是做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他拿起桌上那本破旧的册子,仔细地吹了吹上面的灰尘,又将它放回了原处。 “郑大人,鸿胪寺的库房里,是不是还有前朝的旧律存档?” 郑玄还在喘气,闻言一愣:“有啊,怎么了?” “没什么。”顾长风笑了笑,重新坐下,端起那碗已经凉透了的苦茶。 “我就是觉得,咱们鸿胪寺的办事流程,还是不够完善。万一下次,再有外国使臣来求亲,咱们总不能还手忙脚乱的。” “我寻思着,抽空,帮寺里,重新修订一份‘外事婚娶标准化作业流程指导手册’。” “争取做到……有法可依,有章可循。” 郑玄看着顾长风那张认真的脸,眼角狠狠地抽搐了一下。 他觉得,这鸿胪寺,怕是真的要变天了。 而远处的驿馆里,传来“砰”的一声巨响。 紧接着,是一阵瓷器碎裂的清脆声音。 那是萨菲丁最喜爱的一套前朝官窑茶具。 第110章 传遍京城的酸诗 鸿胪寺驿馆,死一般的寂静。 地上,是一片名贵瓷器的碎片,如同一场盛宴后狼藉的残骸。萨菲丁站在窗前,负手而立,那身月白色的长衫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有些灰败。 他俊美的脸上,再也没有了平日的温文尔雅,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被激怒的野兽般的阴鸷。 “标准化作业流程……指导手册?” 他咀嚼着这几个从随从那里听来的,古怪的词语,琥珀色的眼眸里,燃着两簇幽冷的火焰。 羞辱! 这是比当面掌掴,还要深刻的羞辱! 那个叫顾长风的南人,他不仅破解了自己的阳谋,还用一种近乎戏谑的方式,将自己,连同自己所代表的大食国,都钉在了一个“不懂规矩的野蛮人”的耻辱柱上。 他甚至可以想象,从今往后,鸿胪寺的官员们,会如何拿着那本所谓的“指导手册”,用看乡巴佬的眼神,看着每一个前来求亲的外国使臣。 而这本“手册”的诞生,就是因为他,萨菲丁。 “殿下,我们……接下来该怎么办?”一名心腹随从,小心翼翼地收拾着地上的碎片,低声问道。 怎么办? 硬闯,对方用规矩挡着,如同铜墙铁壁。 讲理,对方跟你讲流程,句句在理,却又句句在拖。 萨菲丁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他知道,自己遇到了一个前所未有的对手。 这个顾长风,他的路数,和自己以往遇到的所有大乾官员,都完全不同。 他不迂腐,不贪婪,甚至……不讲“体面”。 他就像一个藏在暗处的刺客,你永远不知道,他会从哪个你想不到的角度,给你递上一刀。 直接的对抗,已经行不通了。 那么…… 萨菲丁的目光,穿透窗棂,望向京城繁华的街市。 既然在庙堂之上,你用“规矩”捆住了我的手脚。 那我就在江湖之远,用“人心”,来逼你就范! “去。”萨菲丁的声音,恢复了以往的冷静,却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命令,“把我们带来的那些说书人、画师、乐师,都放出去。” 随从一愣:“殿下,您的意思是……” “我要让全京城的人,都知道一个故事。”萨菲丁的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一个,关于西域痴情王子,爱慕大乾将门明珠,却被无情官僚百般阻挠的,悲情故事。” “我要让那些茶馆酒肆里,都在传唱这段‘佳话’。” “我要让那些闺阁少女,都在为穆云汐小姐的‘不幸’,而垂泪叹息。” “我要让那些自诩风流的文人墨客,都写诗作赋,痛斥那‘棒打鸳鸯’的酷吏!” 既然你不让我体面,那我就把这件事,彻底闹大! 你顾长风不是要讲规矩吗?好,我就用悠悠众口,用这天下的人心向背,来压垮你的规矩! 我倒要看看,当满城风雨,物议沸腾之时,你那个高高在上的皇帝,是选择保你一个八品小官,还是选择顾全他大乾王朝的“仁义”脸面! “是!殿下!”随从的眼中,也亮起了兴奋的光芒。 他知道,自家殿下,最擅长的,就是玩弄人心。 …… 仅仅三天。 京城的风向,就变了。 最开始,是从几家不起眼的瓦舍勾栏里,传出了一段新的评书。 说的不是什么金戈铁马,也不是什么才子佳人。而是一位来自遥远西域的王子,如何不远万里,跋山涉水,只为一睹“京城第一明珠”穆云汐的风采。 说书人将萨菲丁描绘成了一个文武双全、风度翩翩的完美情人,将穆云汐夸赞得如同天上的仙女。 故事的结尾,却是这位痴情的王子,在鸿胪寺,被一位“不知名”的酷吏,用“莫须有”的规矩,百般刁难,求亲无门,每日只能以泪洗面,望月兴叹。 故事编得缠绵悱恻,催人泪下。 很快,这股风,就从下九流的瓦舍,吹进了文人雅士的诗会酒局。 一首据说是萨菲丁王子“含泪而作”的七言酸诗,开始在士林中流传开来。 “瀚海西来万里沙,长安东望一枝花。 玉门关外无颜色,鸿胪寺中枉咨嗟。 金樽玉食味如蜡,只为佳人隔天涯。 愿为比翼双飞鸟,何惧刀笔作伐挞?” 这首诗,平心而论,水平极次,酸倒了牙。什么“枉咨嗟”,什么“作伐挞”,简直是为了押韵,胡拼乱凑。 但架不住,它应景啊! 尤其是最后一句“何惧刀笔作伐挞”,直接将矛头,对准了那个“棒打鸳鸯”的“刀笔酷吏”。 一时间,京城的文人们找到了新的乐子。 他们一边嘲笑这首诗写得烂,一边又对诗中的“深情”和“控诉”,感同身受,义愤填膺。 各种同情萨菲丁,暗讽鸿胪寺的诗词歌赋,层出不穷。 更有好事者,画出了《萨菲丁月下思佳人图》,画中的萨菲丁长身玉立,望月惆怅,引得无数闺中少女,扼腕长叹,暗骂那不知名的鸿胪寺官员,不是个东西。 这把火,终于,烧到了吴家小院。 吴谦揣着袖子,像一只被踩了尾巴的猫,在院子里团团乱转,嘴里念念有词。 “这咋办啊……” 刘氏则坐在小马扎上,一边择菜,一边唉声叹气:“作孽啊!好好的一个痴情郎,怎么就摊上咱们家这煞星了呢?” 她这几天出去买菜,听到的全是关于“鸿胪寺酷吏”的八卦,街坊邻居看她的眼神,都带着几分同情和指责,仿佛她就是那助纣为虐的帮凶。 “表叔,婶娘,你们这是怎么了?” 顾长风从屋里走出来,他这几天一直把自己关在屋里,不知道在写些什么,对外面的风雨,似乎一无所知。 “怎么了?”吴谦一看到他,就像找到了主心骨,又像是看到了灾星,一个箭步冲上来,抓住他的胳膊,声音都带着哭腔。 “长风啊!你……你快想想办法吧!现在全京城的人,都在骂你啊!” 他把外面听来的那些传言,添油加醋地学了一遍。 “说你……说你嫉妒那萨菲丁王子长得俊,又有才情,故意刁难人家!” “还有人说,说你……你也看上了穆家小姐,所以才从中作梗,想搞什么近水楼台先得月!” “最离谱的是什么你知道吗?”吴谦压低了声音,脸上是一种极度荒谬的表情,“有个说书的,把你描绘成了一个青面獠牙,身高八尺,腰围也是八尺的怪物,说你每天的乐趣,就是拆散天底下的有情人!” “……” 顾长风听得眼角直抽抽。 青面獠牙?这想象力,未免也太丰富了些。 “咳,”他干咳了一声,试图把话题拉回来,“这些流言,是谁在背后推动,一目了然。” “那怎么办啊?”刘氏也凑了过来,一脸愁容,“嘴长在别人身上,咱们总不能挨家挨户去解释吧?再说了,这事儿……也解释不清啊!” 在她看来,顾长风确实是把人家的好事给搅黄了。 “为什么要解释?”顾长风反问。 “啊?”吴谦和刘氏都愣住了。 “他想让这件事,变成一个风花雪月的故事。那我就,帮他一把。”顾长风的脸上,露出一个让吴谦夫妇感到有些脊背发凉的笑容。 他转身回屋,片刻后,拿出了一沓写满了字的纸。 “叔父,你在大理寺当差跟京兆府的人,熟不熟?” “熟啊,”吴谦下意识地回答,“京兆府尹王大人,跟我还喝过两次酒呢。怎么了?” “没什么。”顾长风将手里的纸,递给他,“你帮我把这个,交给王大人。” “这是什么?”吴谦接过来一看,顿时傻眼了。 只见那纸上,用最工整的馆阁体小楷,写着一行行触目惊心的标题。 《论异国通婚对大乾人口结构及兵役制度的潜在影响》 《从前朝“安平之乱”看胡人将领联姻世家之弊端》 《涉外婚姻财产继承权与国有资产流失风险防范浅析》 《穆氏女若嫁,其“京城第一明珠”封号是否应由礼部依规收回并重新评定之探讨》 …… 每一篇文章,都引经据典,逻辑严密,用词考究。 但通篇下来,没有一个字提到“感情”,没有一句话涉及“对错”。 全都是冰冷的,现实的,让人头皮发麻的,利害分析。 就是这标题怎么看怎么怪。 吴谦看得浑身直哆嗦,手里的纸,仿佛有千斤重。 “长……长风,你这是……要干什么?” “他不是喜欢写诗吗?”顾长风的笑容,温和依旧。 “文人墨客,最喜辩经。既然他们觉得鸿胪寺的‘刀笔’不够利,那我就,请他们品鉴一下,我大理寺的‘刀笔’。” “你让王大人,把这些文章,‘不经意’地,泄露给京城里那几个最喜欢高谈阔论,自诩为国为民的清流御史。” “告诉他们,这是大理寺和鸿胪寺,就‘萨菲丁求亲案’,联合进行的一场……学术研讨。” “我相信,这些忧国忧民的大人们,会很乐意,加入这场讨论的。” 吴谦呆呆地看着顾长风。 他忽然明白了。 萨菲丁,用风花雪月,掀起了一场舆论的狂欢。 而顾长风,则要用最冷酷的政治,最现实的利益,来为这场狂欢……釜底抽薪! 他这是要,用一场风花雪月的问罪,来回应另一场风花雪月的问罪! 第111章 被丈量的将军府 京城,西城,宣武门大街。 镇国将军府,就坐落在这条街最显赫的位置。 朱漆大门,铜环兽首,门前两尊巨大的石狮子,无声地昭示着这座府邸主人曾经的荣耀与权势。 然而,自打穆天成被“软禁”之后,这座往日里车水马龙的府邸,便彻底沉寂了下来。大门紧闭,落叶堆积,曾经门庭若市的景象,早已被如今的门可罗雀所取代。偶有行人路过,也都是步履匆匆,投来的目光里,混杂着敬畏、惋惜与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幸灾乐祸。 这里,成了一座被京城遗忘的孤岛。 然而今日,这座孤岛,却前所未有地热闹了起来。 一大清早,数十名穿着工部官服的官吏,在几名京兆府捕快的护送下,浩浩荡荡地来到了将军府门前。 为首的,既不是工部侍郎,也不是京兆府尹,而是一个穿着半旧青色布衣,官阶只有八品的鸿胪寺主簿。 正是顾长风。 “咚、咚、咚。” 一名工部的小吏,上前敲响了那扇沉重的朱漆大门。 许久,门才“吱呀”一声,开了一道缝。 开门的是穆府的老管家林柏。他看到门外这阵仗,苍老的脸上闪过一丝惊慌,但很快又恢复了镇定。 “各位大人,不知有何公干?” 顾长风上前一步,从怀中取出一份盖着京兆府和工部大印的公文,在他面前晃了晃。 “林管家,我等奉命前来。” 他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遍了整条街道,引得无数路人驻足围观。 “镇国将军府乃朝廷敕造,如今穆将军赋闲在家,府邸暂由朝廷代管。为防屋舍年久失修,梁柱腐朽,引发走水等险情,我等今日特来,对府邸进行一次全面的安全勘察与结构丈量。” 一番话说得冠冕堂皇,有理有据。 林柏的脸色,却瞬间一变。 安全勘察?结构丈量? 这哪里是勘察!这分明是抄家之前的最后一步! 这是在告诉所有人,这座将军府,已经不再姓穆,而是随时可以被收归国有的“资产”了! “这……这不合规矩!”林柏的声音都在颤抖,“将军尚在府中,岂能容尔等如此放肆!” “放肆?”顾长风笑了,那笑容,在林柏看来,比冬日的寒风还要冰冷。 “林管家,你最好想清楚了再说话。我们是奉公办事,有公文在此。你若阻挠,便是‘抗拒朝廷公干’。这罪名,你担待得起吗?还是说,你想让穆将军,再多担一条‘纵容家奴,藐视王法’的罪名?” “你!”林柏气得浑身发抖,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他知道,对方说的,句句是实。 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顾长风,带着那群工部的官吏,如狼似虎地涌进了将军府。 “都听好了!”一名工部的郎中,扯着嗓子喊道,“前院丈量尺寸,后院检查梁木,花园清点花草树木品种,库房……库房先贴上封条,登记在册!所有数据,务必精准,不得有丝毫差错!” 一时间,卷尺拉动的声音,毛笔记录的“沙沙”声,官吏们大声报数的呼喝声,响彻了整个将军府。 他们真的,在“丈量”。 从正堂的宽度,到回廊的长度。 从假山的高度,到池塘的深度。 甚至连厨房里有几口锅,马厩里有几个槽,都要一一记录在案。 这副景象,实在是太过诡异。 围观的百姓,越聚越多,一个个伸长了脖子,议论纷纷。 “这是在干什么?要拆了将军府吗?” “不像啊,倒像是在……清点家产?” “啧啧,真是世态炎凉啊!想当年穆将军是何等风光,如今……” “嘘!小声点!没看见那位领头的,就是鸿胪寺那位顾大人吗?就是前几天传得沸沸扬扬,那个‘棒打鸳鸯’的酷吏!” “原来是他!我说呢,这手段,怎么这么……这么刁钻!” 消息,像长了翅膀一样,飞速传遍了京城。 前几天还在为“痴情王子”和“薄命佳人”扼腕叹息的京城百姓,瞬间被这个更劲爆,更离奇的新闻,吸引了全部的注意力。 风花雪月的故事,哪有抄家灭门的八卦来得刺激? 那些原本在高谈阔论,痛斥“刀笔酷吏”的文人们,此刻也懵了。 他们发现,自己好像……跟不上节奏了。 前一刻,大家还在讨论爱情与道义。 下一刻,人家直接开始讨论,这座宅子,是该改成皇家别院,还是该卖了充盈国库。 这……这还怎么聊? 而就在这时,另一股暗流,也开始在京城的士林中,悄然涌动。 几位以刚正不阿,喜欢抬杠著称的清流御史,不知从哪里,搞到了几篇“内部研讨文章”。 正是顾长风写的那几篇。 《论异国通婚对大乾人口结构及兵役制度的潜在影响》…… 《穆氏女若嫁,其“京城第一明珠”封号是否应由礼部依规收回并重新评定之探讨》…… 这些御史们,原本也跟着大众潮流,对萨菲丁抱以同情。 可当他们看到这几篇文章时,一个个如获至宝,眼睛都亮了! 情情爱爱?那是什么玩意儿?能吃吗? 跟这些比起来,国家安全、祖宗礼法、国有资产,这才是他们这些“国之栋梁”,该关心的大事啊! 于是乎,一场“学术研讨”的烈火,被彻底点燃了。 “岂有此理!穆氏女乃将门之后,身系我大乾军心,岂能轻易嫁与外族?万一诞下子嗣,怀有二心,于我大乾边防,乃是天大的隐患!” “王御史此言差矣!我以为,重点在于财产!将军府乃陛下御赐,穆氏女若嫁,此府邸是作为嫁妆,还是收归国有?若为嫁妆,岂非国有资产流失?若收归国有,穆氏女颜面何存?此乃国体问题,不可不察!” “都说得不对!依老夫看,关键在于‘京城第一明珠’这个封号!此封号乃我大乾百姓所赠,代表的是我大乾女子的德容工言。她若嫁作番邦妇,便不再是我大乾之女,岂能再占着这个名号?礼部必须立刻下文,予以剥夺!另行评选新的明珠,以正视听!” 辩论的战场,迅速从“该不该嫁”,转移到了“嫁了之后会产生多少问题”以及“如何处理这些问题”上。 萨菲丁王子和穆云汐小姐,这两个原本的故事主角,已经被彻底边缘化了。 他们,变成了无数个“问题”的源头,一个复杂的“案例”。 …… 鸿胪寺驿馆。 萨菲丁听着手下人的汇报,一张俊脸,阴沉得能滴出水来。 他感觉自己就像一个精心布置了舞台,准备上演一出大戏的导演。 结果戏刚开场,对手直接冲上台,把他的舞台给拆了,然后用拆下来的木板,搭了个讲台,开始讲起了……防火安全知识。 荒谬! 混乱! 毫无逻辑! 但他,却偏偏,无计可施! 他能怎么办? 他能去京兆府抗议,说你们不该丈量穆天成的府邸吗?——那是大乾的内政,你一个外国使臣,凭什么插嘴? 他能去找那些御史辩论,说你们不该讨论这些冰冷的问题,应该关注我的爱情吗?——那些御史会用唾沫星子,把他淹死。 他精心营造出来的,那股同情他,支持他的社会舆论,在对方这种不按常理出牌的降维打击下,被冲刷得七零八落,荡然无存。 “顾……长……风……” 萨菲丁从牙缝里,一个字一个字地,念出这个名字。 他终于明白,自己错在哪里了。 他以为,这是一场棋局。 他想用“势”,来围杀对方。 可对方,根本没想过在棋盘上赢他。 对方直接掀了棋盘,然后指着他的鼻子,告诉他: “这盘棋,该怎么下,我说了算。” “现在,我不想下棋了。我想跟你比比,谁的拳头,更硬。” 萨菲丁缓缓闭上了眼睛。 他知道,温文尔雅的游戏,结束了。 那个南人,用最粗暴,最直接的方式,将所有的伪装都撕得粉碎,露出了其下冰冷而残酷的真相。 这,从来都不是一场关于风花雪月的求亲。 这是一场,关于国家利益的,你死我活的,战争。 “去。”他重新睁开眼,那双琥珀色的眸子里,所有的温情都已消失,只剩下猎鹰般的狠厉。 “备一份厚礼,我要去拜会一个人。” “谁?” “礼部尚书,林玄宗。” 一直以来,他都只想借力打力,不想真正卷入大乾朝堂的党争。 但现在,他别无选择。 既然顾长风的背后,站着皇帝,站着李纲。 那么,他也要为自己,找一个足够分量的,盟友! 第112章 礼部的盟友 礼部衙门,与大理寺的森然、鸿胪寺的冷清,皆不相同。这里,是整个大乾王朝的“脸面”。 庭院里,松柏苍翠,修剪得一丝不苟,每一根枝丫的走向,都仿佛经过了精确的计算。回廊曲折,雕梁画栋,连地上铺的青石板,都光洁得能映出人影。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淡淡的,混杂着书墨与陈年檀香的气味。 这里的一切,都透着两个字:规矩。 萨菲丁很喜欢这种感觉。这让他想起了故乡,那些宏伟的神庙与宫殿,同样充满了秩序与威严。在这里,他感觉自己不是那个在鸿胪寺被羞辱的“蛮子”,而是一位真正尊贵的,懂得礼仪的王子。 礼部尚书林玄宗,就在这衙门最深处的“思齐堂”内,接见了他。 林玄宗年近六旬,须发皆已花白,梳理得一丝不苟。他穿着一身绯色的官袍,身形清瘦,腰板却挺得笔直,宛如一杆标尺。他没有像其他官员那样,对萨菲丁表现出过分的热情或者戒备,只是按照最标准的礼节,请他落座,命人上茶。 那茶,是上好的蒙顶甘露,用的是景德镇官窑的薄胎瓷杯。程序、器物、待客之道,都完美得无可挑剔。 “王子殿下,”林玄宗端起茶杯,轻轻用杯盖拨了拨茶叶,动作缓慢而优雅,“京城近日,风言风语甚多。王子乃大食国贵宾,若有怠慢之处,还望海涵。” 他的开场白,说得滴水不漏。既点出了最近的风波,又将自己置于一个“秉公办事,不听流言”的超然位置。 萨菲丁笑了笑,那张俊美的脸上,又恢复了温文尔雅的学者风范。 “尚书大人言重了。贵国有一句话,叫做‘入乡随俗’。在下对大乾的律法礼制,了解不深,行事多有唐突,还望大人不吝赐教。” 他将自己的姿态,放得极低。 林玄宗看了他一眼,那双老眼中,波澜不惊。“王子殿下谦虚了。我大乾虽号称礼仪之邦,却也难免会出一些……不循常规之人,行不合规矩之事,搅乱朝堂,败坏风气。” 萨菲丁的眼角,不易察觉地动了一下。 他知道,鱼,上钩了。 “尚书大人所言,莫非是指……鸿胪寺那位顾大人?”他故作不解地问。 林玄宗放下茶杯,发出一声轻响。他没有直接回答,而是换了个话题。 “我朝太祖皇帝,定鼎天下之后,立下的第一条规矩,便是‘君君,臣臣,父父,子子’。这八个字,乃国之基石。上至天子,下至黎民,皆需恪守本分,各司其职,方能天下太平。” “可如今,”他话锋一转,声音里带上了一丝冷意,“却有人,视祖宗礼法为无物。以区区八品之身,领工部、京兆府之人,行抄家灭门之举。将我朝一品镇国将军的府邸,当作战利品一般,肆意丈量,公然羞辱。” “这,已不是办事的方式问题,而是动摇国本的体统问题!” “丈量将军府,是为了查验房舍,防止走水。可笑!这等借口,三岁小儿都不会信!他顾长风将满朝文武,都当成傻子了吗?” “他这是在做什么?他是在用最粗暴,最无礼的方式,践踏我大乾士大夫阶层的脸面!他今天敢丈量将军府,明天,是不是就敢来我这礼部衙门,清点祭器,看看有没有少了一只酒杯?” 林玄宗的声音不大,但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带着一种被触犯了逆鳞的愤怒。 萨菲丁静静地听着。他明白了。 这位礼部尚书,他未必同情穆天成,也未必真的关心穆云汐的婚事。他在意的,是“规矩”被破坏了。 顾长风那套不按常理出牌的打法,在萨菲丁看来是刁钻的阳谋,但在林玄宗这种传统的,将“礼法”看得比天还大的老派文官眼里,那就是离经叛道,是“非我族类,其心必异”的歪门邪道。 顾长风,动了整个文官集团,尤其是他们这些清流老臣的“蛋糕”。这个蛋糕,不是金钱,不是权力,而是他们赖以生存的“体面”和“秩序”。 “尚书大人所言,振聋发聩。”萨菲-丁适时地,表示了自己由衷的赞同。“在下虽是外臣,也深以为然。一个国家,若是没了规矩,便如同一艘没了舵的船,即便再坚固,也迟早会在风浪中倾覆。” 他顿了顿,话锋一转,眼神里流露出一丝恰到好处的,属于“受害者”的委屈。 “不瞒大人说,在下此番求亲,本是一片至诚。穆小姐品貌双全,在下心向往之。我王也愿以两国永世修好为聘,共结秦晋。此等美事,本该由礼部与鸿胪寺一同操办,谱写一段佳话。” “可那位顾大人……”萨菲丁苦笑了一下,摇了摇头,“他与我谈的,却不是礼法,不是姻缘。而是一本……‘标准化作业流程指导手册’。” “噗……” 站在林玄宗身后,一个一直垂手默立,如同木雕泥塑般的中年官员,没忍住,发出了一声极轻的,近似于抽气的声音。 林玄宗凌厉的目光,立刻扫了过去。 那官员吓得一哆嗦,赶紧低下头,一张脸憋得通红。 林玄宗的脸色,已经黑得如同锅底。 标准化……作业……指导手册? 这几个字,从一个西域王子的嘴里说出来,每一个音节,都像一记响亮的耳光,狠狠地抽在了他这位礼部尚书的脸上。 奇耻大辱! 鸿胪寺,本是礼部的下属衙门。如今,一个鸿胪寺的八品小官,竟然越俎代庖,自己搞出了一套所谓的“流程手册”,来处理异国婚嫁这种本该由礼部主持的大事! 这已经不是在打他的脸了。 这是在刨他们礼部的根! “竖子!狂悖!无礼至极!”林玄宗终于无法维持他那“标尺”般的身形,他猛地一拍桌子,气得浑身发抖。 “他将我礼部,置于何地?将朝廷的体面,置于何地?” 萨菲丁看着火候差不多了,这才不紧不慢地,抛出了自己的筹码。 他从怀中,取出一个用名贵锦缎包裹的长条木盒,双手奉上。 “大人息怒。为这点小事气坏了身子,不值得。”他温声道,“在下今日前来,除了向大人请教,亦是想为之前的唐突,聊表歉意。这是一点家乡的薄礼,还望大人不要嫌弃。” 林玄宗身后那名憋着笑的官员,连忙上前,接过木盒。 林玄宗余怒未消,哼了一声,没有说话,算是默许了。 萨菲丁微笑着,亲自打开了木盒。 盒子打开的瞬间,一道璀璨的光芒,让整个“思齐堂”都为之一亮。 那是一柄造型奇特的弯刀。刀鞘由纯金打造,上面镶满了鸽子蛋大小的红蓝宝石,极尽奢华。刀柄则是由一整块洁白无瑕的象牙雕刻而成,上面盘踞着一条栩栩如生的,同样由黄金打造的响尾蛇,蛇的眼睛,是两颗幽绿色的猫眼石。 即便是见惯了奇珍异宝的林玄宗,也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凉气。 这柄刀的价值,足以买下小半个京城的宅子。 “此刀,名为‘沙海之月’,乃我大食国历代王储的佩刀之一。”萨菲丁的声音,带着一种恰到好处的随意,仿佛送出的不是一件国宝,而是一件寻常的摆设。“此刀,于我,意义非凡。今日赠予大人,只为求一知己。” 林玄宗的瞳孔,骤然收缩。 他不是傻子。他当然听得出这弦外之音。 萨菲丁送的,不是刀,而是他的“投名状”。他在告诉林玄宗,他愿意以“王储”的身份,与他结盟。 林玄宗沉默了。 他在权衡。 一边,是皇帝的默许,是宰相李纲的暗中支持,是那个行事诡谲,却屡建奇功的顾长风。 另一边,是一个手握重金,极擅钻营,并且能为他提供一个“名正言顺”的理由,去打压政敌的,外国王子。 这是一个艰难的选择。 许久,林玄宗缓缓地,伸出手,在那华丽的刀鞘上,轻轻抚摸了一下。 他的动作很慢,像是在感受那冰冷的黄金与宝石的触感。 “王子殿下,”他终于开口,声音恢复了古井无波的平静,“你我,皆是重规矩之人。” “如今,有人要破了这规矩。” “于情于理,老夫,都不能坐视不理。” 他没有说“同意”,也没有说“结盟”。 但萨菲丁,懂了。 他脸上的笑容,变得无比真诚。 “能得大人如此一位忘年知己,是在下之幸。” 他站起身,对着林玄宗,深深一揖。 “明日早朝,老夫,会亲自上奏陛下。”林玄宗看着他,一字一顿地说道,“弹劾鸿胪寺主簿顾长风,‘名位不尊,僭越行事’。” “他不是喜欢讲规矩吗?” “老夫,便要用这祖宗传下来的规矩,将他,死死地钉在原地!” 萨菲丁的眼中,闪过一丝快意的光芒。 他知道,自己终于找到了,一把可以对付那个南人的,最锋利的刀。 一把,名为“礼法”的刀。 第113章 礼部的弹劾 翌日。 天还未亮,吴家小院已经乱成了一锅粥。 “哎哟!我的老爷!你倒是快点啊!这官袍的褶子还没抚平呢!”刘氏举着一块烧热的烙铁,追在吴谦屁股后面,急得满头大汗。 吴谦则抱着那件崭新的八品官袍,躲得比兔子还快。 “你可千万当心!这料子金贵着呢,烫坏了,我……我还怎么去衙门见人!” 吴谦如今是春风得意。升了官,俸禄涨了,走在街上,连巡街的捕快见了他,都得客客气气地喊一声“吴大人”。他这几天,连睡觉都是穿着官袍睡的,宝贝得跟什么似的。 顾长风坐在堂屋的门槛上,手里拿着一个肉包子,面无表情地看着眼前这出闹剧。 他已经习惯了。自从吴谦当了官,这样的场景,每天早上都要上演一遍。 就在这时,院门被“砰”地一声,推开了。 大理寺卿裴宣,顶着一脸寒霜,大步流星地走了进来。他身后,还跟着两个神色紧张的大理寺捕快。 院子里的喧闹,戛然而止。 刘氏手里的烙铁“咣当”一声掉在了地上。 吴谦抱着官袍,僵在了原地,脸上的得意,瞬间变成了惊恐。 “裴……裴大人……”吴谦的声音都在打颤,“您……您这是……?” 裴宣根本没看他,那双冰冷的眼睛,径直锁定了门槛上的顾长风。 “出事了。” 他的声音,和他的脸一样,没有一丝温度。 顾长风慢条斯理地,将最后一口包子咽下,拍了拍手上的碎屑,这才抬起头。 “是礼部?” 裴宣的瞳孔,微微一缩。他发现,自己永远也跟不上这个年轻人的思路。仿佛这天底下,就没有任何事,能让他感到意外。 “是林玄宗,林尚书。”裴宣压低了声音,但那语气中的凝重,却让吴谦夫妇俩,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今天早朝,他上了第一道奏疏。” “弹劾你。” “罪名,有三条。” 裴宣伸出手指,一字一顿地说道: “其一,名位不尊,僭越行事。以区区八品主簿之身,总揽工部、京兆府之权,于礼不合,于制不符。此为乱政之始。” “其二,藐视上官,败坏官箴。自撰所谓‘流程手册’,无视礼部与鸿胪寺上下级统属关系,独走偏门,另立规矩。此为乱法之源。” “其三,哗众取宠,有辱国体。丈量功臣府邸,手段粗鄙,形同抄家,致使满城非议,邻邦看轻。将我大乾朝廷,置于不仁不义之境地。此为乱国之兆。” 裴宣每说一条,吴谦的脸,就白一分。 等到三条说完,吴谦已经面如金纸,抱着官袍,摇摇欲坠。 “又来了……又来了……”他嘴里喃喃自语,“长风又惹祸了……” 这三条罪名,一条比一条大,一条比一条狠。每一条,都足以让顾长风这个根基未稳的八品小官,万劫不复。 最关键的是,林玄宗说得,句句在理。 他没有否认丈量将军府的“必要性”,他攻击的,是顾长风办这件事的“合法性”和“程序正义”。 他这是在用顾长风自己的武器,来对付顾长风。 你不是喜欢讲规矩吗?好,我就跟你讲讲,这朝堂之上,最大的规矩! “林玄宗在朝堂上,痛心疾首,声泪俱下。说祖宗礼法,乃国之根基,今日若不禁,他日必成大患。说罢,他便将头上的官帽摘下,放在金殿之上,言道,若陛下不惩处此等‘乱法酷吏’,他便一头撞死在龙柱上,以谢天下!” 裴宣的语气,也带上了一丝心惊。 这已经不是弹劾了,这是“尸谏”!是用自己的性命和官声,做的一场豪赌! “那……那陛下呢?”刘氏在一旁,颤着声问。 “陛下……”裴宣的脸上,露出一抹古怪的神色,“陛下沉默了许久。然后,宣布退朝。说是……要详查此事。” 吴谦一听,最后一丝希望也破灭了。 “详查”,就是默认了。 “长风啊!”他一个箭步冲上来,抓住顾长风的胳膊,急得眼泪都快下来了,“你……你快去跟陛下解释啊!你这是奉旨办事啊!你快去找李相,李相他……” “叔父,”顾长风终于开口,声音平静得可怕,“稍安勿躁。” 他扶着吴谦,让他坐到旁边的石凳上。 然后,他将目光,重新投向裴宣。 “林尚书在奏疏里,可有提议,此事,该如何处置?” 裴宣一愣,随即点头道:“提了。他建议,立刻停止你现在的所有职务,将‘穆府勘察’与‘萨菲丁求亲’之事,交由三司会审。并由礼部牵头,成立一个专门的仪制司,重新制定所有涉外邦交的流程。” 顾长风笑了。 那笑容,让在场的所有人,都感到一阵莫名的寒意。 “釜底抽薪,夺权,再立威。这位林尚书,倒是打了一手好算盘。” 他站起身,在院子里,踱了两步。 所有人的目光,都跟随着他的身影。 吴谦和刘氏,紧张得心都快跳出来了。 裴宣,也皱着眉,等待着他的对策。 他知道,顾长风绝不是坐以待毙的人。可这一次,对方的攻击,几乎是无解的阳谋。林玄宗站在了“礼法”和“道义”的制高点上,除非皇帝愿意为了保顾长风,而背上一个“纵容酷吏,藐视祖宗”的骂名,否则,此局,必输无疑。 “裴卿,”顾长风停下脚步,看着裴宣,“你觉得,我最大的错,是什么?” 裴宣想了想,沉声道:“锋芒太露,行事不计后果。” “不。”顾长风摇了摇头。 “我最大的错,是官太小了。” 他的语气,像是在说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 “林尚书说得对。我一个八品主簿,凭什么去调动工部和京兆府?我凭什么,去勘察一品将军的府邸?我凭什么,去制定什么‘指导手册’?” “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事不成。” “他弹劾我‘名位不尊,僭越行事’,这八个字,他没有说错。” 这番话,让所有人都懵了。 吴谦张大了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裴宣也愣住了。他想过无数种可能,唯独没想过,顾长风会……认输? “所以,”顾长风继续说道,“我决定,向陛下,上书请罪。” “什么?!”吴谦差点从石凳上跳起来。 “长风!你疯了?!” 顾长风没有理会他,只是对裴宣说:“裴卿,还请你稍候片刻。替我,备好笔墨。” 说罢,他转身,走进了自己的房间。 只留下满院子的人,面面相觑,如在梦中。 一炷香后。 顾长风拿着一封写好的奏疏,走了出来。 他将奏疏,递给裴宣。 “有劳裴卿,替我将此奏疏,呈送御前。” 裴宣接过奏疏,打开一看,只一眼,他整个人,便如遭雷击,僵在了原地。 那奏疏上,写的,的确是“请罪书”。 顾长风在奏疏里,将林玄宗弹劾他的三条罪状,全都认了下来。 他痛陈自己“年少无知,不知天高地厚”,“承蒙陛下错爱,一时得意忘形,行事孟浪,坏了朝廷规矩”。 他请求陛下,革去自己的一切职务,让他“回乡读书,闭门思过”。 看到这里,裴宣的心,已经沉到了谷底。 可当他看到奏疏的后半段时,那双冰冷的眼睛里,却一点点地,亮起了一种骇人的光芒。 顾长风在奏疏的最后,用一种极其“诚恳”和“愧疚”的语气写道: “……臣虽有罪,然‘穆府勘察’与‘萨菲丁求亲’二案,实乃国之大事,一日不可耽搁。臣人微言轻,德不配位,实难堪此重任。臣斗胆,向陛下举荐一人,以代臣职。” “礼部尚书林玄宗大人,清正廉明,刚正不阿,乃我朝文臣楷模,士林表率。其对祖宗礼法之精通,对朝廷体面之看重,远非臣这等黄口小儿所能及。此二案,盘根错节,内涉军国,外涉邦交,既要查明真相,又要顾全大局,非林尚书这等德高望重之臣,不能主持。” “臣恳请陛下,降下天恩,将此二案,全权交由林尚书处置。如此,则国法可彰,邦交可睦,朝廷体面亦可全。臣虽去职,亦可安心矣。” 裴宣拿着奏疏的手,在微微颤抖。 他抬起头,死死地看着顾长风,那眼神,像是在看一个怪物。 狠! 太狠了! 这哪里是请罪书!这分明是一封,淬了剧毒的,请战书! 他这是要把林玄宗,架在火上,活活烤死! 林玄宗弹劾顾长风,是想夺权,是想把这两件案子,抓在自己手里。 可顾长风,却直接“躺平认罚”,然后“以德报怨”,把他林玄宗,推到了那个最显眼,也最危险的位置上! 你不是说我官小,办不了吗? 好!你官大,你来办! 你不是说我办得不好,有辱国体吗? 好!你来办,我看你能办得多好! 这个差事,看似风光,实则是个烫手到极致的山芋。办好了,那是你应该的。办不好,或者办得慢了,那之前弹劾顾长风的话,就都成了笑话!到时候,不用别人动手,朝堂上的唾沫星子,都能把他淹死! “好一招……以退为进,借力打力。”裴宣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 他忽然觉得,那个被林玄宗当成刀使的萨菲丁,跟眼前这个年轻人比起来,简直,纯洁得像一只小白兔。 “他不是想当执刀人吗?”顾长风看着远方,天边已经泛起了鱼肚白。 “我便把这把刀,亲手递到他手里。” “只是不知,他这把老骨头,握不握得住。” 第114章 烫手的差事 皇城,御书房。 窗外,天光大亮,驱散了笼罩京城数日的阴霾。 窗内,气氛却比最阴沉的雨天,还要压抑。 大乾皇帝李世昭,坐在龙案之后,手里拿着的,正是顾长风那封“请罪奏疏”。 他已经看了三遍。 站在他面前的,是宰相李纲和礼部尚书林玄宗。 李纲眼观鼻,鼻观心,老僧入定一般,仿佛什么都没看见,什么都没听见。 林玄宗则昂首挺胸,一脸的刚正不阿,等着皇帝的最后裁决。在他看来,顾长风已经束手就擒,这盘棋,他赢定了。 许久,李世昭终于放下了手里的奏疏。 他没有看林玄宗,而是将目光,投向了李纲。 “李相,你怎么看?” 李纲这才缓缓抬起头,苍老的声音,不带一丝情绪。 “回陛下,顾长风所言,句句属实。其擅权越职,确有其事。林尚书弹劾他,亦是为国尽忠,秉公直言。二者,皆无错。” 这番话,说得滴水不漏,跟没说一样。 林玄宗闻言,嘴角,不易察觉地,向上翘了一下。 李世昭“嗯”了一声,又将目光,转向了林玄宗。 “林爱卿,”皇帝的语气,听不出喜怒,“顾长风在奏疏里,说你清正廉明,乃文臣楷模,足以担当此任。你,意下如何啊?” 林玄宗心中一喜,立刻躬身下拜。 “陛下!老臣万死不辞!为朝廷分忧,为陛下解难,乃老臣分内之事!老臣必将此二案,查得水落石出,绝不辜负陛下所托,亦绝不让我大乾国体,蒙受丝毫羞辱!” 他这一番话,说得慷慨激昂,掷地有声。 “好。”李世昭点了点头。 “说得好。” 他站起身,缓缓走到林玄宗面前,亲手,将他扶了起来。 “有林爱卿这等忠贞体国之臣,乃我大乾之幸,亦是朕之幸。” 皇帝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笑容。那笑容,温和,亲切,充满了嘉许。 看得林玄宗,如沐春风,心中最后一点疑虑,也烟消云散。 “既然如此,”李世昭的声音,陡然提高了几分,“朕,准了!” “传朕旨意!” 门外,一个老太监应声而入,手捧圣旨,铺开笔墨。 “鸿胪寺主簿顾长风,年少轻狂,行事不端,着即革去一切职务,闭门思过,以观后效!” 林玄宗闻言,心头一块大石,轰然落地。 赢了! 然而,皇帝的下一句话,却让他脸上的喜色,瞬间凝固。 “另,特设‘穆府勘察及涉外婚典仪制核查督办处’,总领此二案。此督办处,由……礼部尚书林玄宗,担任督办正使!” 林玄宗的脑子,“嗡”的一声,一片空白。 督办……正使? “工部、户部、京兆府、大理寺、鸿胪寺,五部主官,皆为副使,协同办案!凡此二案相关事宜,无论大小,皆需先报督办处,由林爱卿你,亲自审阅批复!最后形成总案,再报中书省与朕知晓!” “朕给你,三个月的期限。” 李世昭拍了拍林玄宗那已经僵硬的肩膀,语气里,充满了“信任”与“期许”。 “林爱卿,你乃我朝的‘礼法’标尺。朕相信,你一定能将此事,办得既漂亮,又周全,让我大乾的‘体面’,在我朝我民,乃至四海万邦面前,都熠熠生辉!” “朕,等着你的好消息。” 说完,皇帝不再看他,转身,回到了龙案之后。 “退朝吧。” 林玄宗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御书房的。 他只觉得,外面的太阳,明明那般温暖,照在身上,却让他感到一阵阵的发冷。 他赢了吗? 他赢了。他成功地,把顾长风,拉下了马。 可他,好像又输了。输得,一败涂地。 他感觉自己,像是主动跳进了一个,顾长风亲手为他挖好的,华丽的陷阱里。 这个“督办正使”的头衔,就像一顶用黄金和枷锁打造的帽子,沉甸甸地,扣在了他的头上,让他喘不过气来。 他现在,成了这两件破事的总负责人。 丈量将军府,是他要办。 得罪穆天成旧部,是他要去扛。 和萨菲丁周旋,是他要去做。 应付那堆积如山的,关于“涉外婚姻对兵役制度影响”的狗屁报告,是他要去批。 他成了那个,站在风口浪尖上,被所有人盯着的,靶子。 更要命的是,皇帝给了他,至高无上的“权力”。 工部、户部、大理寺……五部主官,都成了他的“副手”。 这听起来,威风八面。 可林玄宗心里清楚,这五位爷,哪个是省油的灯? 让他们听自己一个礼部尚书的号令?做梦! 到时候,阳奉阴违,互相推诿,扯皮吵架,就是他们的日常。而所有的责任,所有的黑锅,都得由他这个“正使”,来背。 一旁的李纲,与他擦肩而过。 “林大人,”李纲的脚步,顿了顿,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幽幽地说道,“恭喜了。” “这下,你可就是我大乾朝,自有国以来,权柄最重的,礼部尚书了。” 林玄宗的脸,瞬间涨成了猪肝色。 他看着李纲那远去的,佝偻的背影,忽然有一种,想哭的冲动。 …… 同一时间,吴家小院。 顾长风正坐在那棵歪脖子槐树下,手里拿着一把小刀,慢悠悠地,削着一支竹子。 他要给院子里的菜畦,做几个新的围栏。 阳光透过稀疏的枝叶,在他身上,洒下斑驳的光影。他神情专注,仿佛外界的一切,都与他无关。 吴谦和刘氏,则像两只热锅上的蚂蚁,在院子里,来回踱步。 “这都什么时辰了,怎么还没消息啊?”刘氏急得直搓手。 “完了完了,肯定是凶多吉少了。”吴谦则是一脸的生无可恋。 就在这时,院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了。 裴宣,走了进来。 吴谦夫妇俩,立刻像被点了穴一样,僵在了原地,大气不敢出。 裴宣没有说话,他只是走到顾长风面前,静静地看着他。 许久,他才从怀里,掏出了一份黄色的抄录圣旨,放在了顾长风旁边的石桌上。 “你赢了。”裴宣的语气,很复杂。有钦佩,有不解,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没察觉到的,敬畏。 顾长风连头都没抬,只是淡淡地“嗯”了一声。 “陛下,是不是还给林尚书,升了官?”他问。 裴宣一愣:“你怎么知道?” “升官,才能让他,把这个‘督办正使’的差事,当成恩典,而不是惩罚。”顾长风手里的刀,停了一下,“这样,他才会心甘情愿地,把这个烫手的山芋,吞下去。” 裴宣沉默了。 他发现,这个年轻人的可怕之处,不在于他的计谋有多精妙。 而在于,他连人心最深处的,那点虚荣和贪婪,都算计得清清楚楚。 “你就不怕吗?”裴宣忍不住问,“林玄宗在朝中,门生故吏遍布。你这次把他得罪得这么惨,他日后,必定会疯狂报复。” “怕?”顾长风笑了。 他终于抬起头,看着裴宣。 “我一个被革了职的,待罪的,‘闭门思过’的白身。我怕他什么?” “现在,该怕的,是他。” “他得罪了将军府,得罪了萨菲丁,还得罪了那五部衙门。他现在,才是那个,坐在火药桶上的人。” 顾长风说完,又低下头,继续削着手里的竹子。 “那你呢?”裴宣问,“你接下来,打算做什么?” 顾长风没有回答。 他只是用手里的刀,在削好的竹片上,轻轻刻下了一个字。 那是一个,很奇怪的字。 像是一个“西”字,又像是一只,展翅欲飞的鸟。 他看着那个字,目光,仿佛穿透了院墙,望向了遥远的,西方的天际。 第115章 闲棋与新局 顾长风被革职的消息,像一阵风,吹遍了京城的大街小巷。 有人幸灾乐祸,说那酷吏终于遭了报应;有人扼腕叹息,觉得朝廷损失了一位能臣;更多的,则是等着看好戏,想瞧瞧没了这位搅局的,那西域王子和穆家小姐的婚事,会走向何方。 而风暴中心的吴家小院,却呈现出一种诡异的平静。 吴谦不唉声叹气了,也不在院子里转圈了。他把那件崭新的官袍,小心翼翼地叠好,收进了箱底。然后,他搬了张小马扎,坐在顾长风旁边,看他削竹子。 刘氏也不念叨了。她把烙铁收了起来,每日三餐,做得比以前更丰盛,总想方设法炖点汤,给顾长风补补身子。在她看来,侄子丢了官,受了天大的委屈,人肯定都傻了,得吃点好的。 只有顾长风,好像什么都没发生。他每日早起,看书,写字,然后就侍弄院子里的那几畦青菜。仿佛那个在朝堂上搅动风云的鸿胪寺主簿,只是南柯一梦。 这天下午,顾长风正在给新做好的竹篱笆涂抹桐油,吴谦终于憋不住了。 “长风啊,”他凑过去,压低了声音,“你……你就真不急?” “急什么?”顾长风头也不抬,手里的刷子动得很稳。 “这……饭碗都丢了,以后可怎么办啊?”吴谦一脸的忧心忡忡,“要不,叔父托托关系,看能不能在京兆府给你谋个文书的差事?虽然钱少点,但好歹是个营生……” “叔父,”顾长风停下手里的活,看着他,笑了笑,“我现在不是挺好吗?有饭吃,有地方住,还不用天不亮就爬起来去衙门点卯。这日子,多少人羡慕不来。” 吴谦被他噎得说不出话。他看着顾长风那张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的脸,心里直犯嘀咕。这小子,到底是心太大了,还是真的……被打傻了? 就在吴谦胡思乱想之际,京城的另一头,新成立的“穆府勘察及涉外婚典仪制核查督办处”里,却是愁云惨淡。 督办处就设在礼部衙门。林玄宗卯时就到了,换上了他那身一品大员的朝服,端坐在正堂之上,等着他那五位“副使”前来议事。 辰时三刻,户部尚书张敬到了。他一来,就冲着林玄宗大倒苦水,说国库空虚,去年北地铁矿减产,今年南边又遭了水灾,实在是拿不出一个铜板,来支持什么“勘察”和“核查”。言下之意,要钱没有,要命不给。 巳时一到,工部侍郎钱方也来了。他更直接,摊开双手,说开春要修固河道,前阵子宫里又有几处宫殿要修缮,工部的工匠全都派出去了,连个能拉绳丈量的学徒都抽不出来。言下之意,要人没有,你自己想办法。 京兆府尹王大人,倒是客客气气,可说来说去就一句话:京城治安繁重,盗窃案频发,他手下的捕快,得优先保障百姓安居乐业。至于去给督办处站岗护卫?那得等天下太平了再说。 鸿胪寺卿郑玄,压根就没来,只派了个山羊胡少卿送了封信,说他年事已高,偶感风寒,起不来床。 最后到的,是裴宣。他一言不发地走进来,在末位坐下,端起茶杯,吹着热气,仿佛自己就是来喝茶的。 林玄宗坐在主位上,脸色由红转青,由青转黑。 他看着底下这几位,一个哭穷,一个喊累,一个甩锅,一个装病,还有一个,直接把他当成了空气。他忽然明白了,这五位“副使”,不是来辅佐他的。他们是皇帝派来,监督他,消耗他,看他笑话的! “诸位!”林玄宗猛地一拍桌子,强撑着怒气,“此乃陛下钦点的差事,关乎国体!尔等如此推诿塞责,是何居心?” 户部尚书张敬放下茶杯,皮笑肉不笑地说:“林大人息怒。我等皆是为陛下办事,绝无二心。只是这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您是督办正使,总得给我们指条明路,这钱,从哪儿来?这人,往哪儿调啊?” “是啊是啊,”工部侍郎钱方连连点头,“林大人您德高望重,运筹帷幄,我等皆洗耳恭听,听您调遣。” 林玄宗气得嘴唇直哆嗦。他感觉自己就像一个光杆司令,底下全是等着看他出丑的兵。他总算体会到了,顾长风当初,为什么要把这几家全都拉下水。 正在他进退两难之际,门外有小吏来报:“大人,大食国萨菲丁殿下,前来拜会。” 林玄宗像是抓到了一根救命稻草,立刻道:“快请!” 萨菲丁依旧是一身月白长衫,风度翩翩。他一进门,就对着林玄宗行了一个无可挑剔的大乾之礼。 “听闻大人荣升督办正使,总领大局,在下特来恭贺。”萨菲丁的脸上,挂着真诚的笑容。 这笑容,让焦头烂额的林玄宗,感到了一丝久违的慰藉。他觉得,这满朝文武,竟还不如一个外人,来得贴心。 屏退左右后,林玄宗将方才的窘境,略带怨气地,向萨菲丁诉说了一番。 “一群只知党同伐异,不知体国的废物!”林玄宗愤愤道。 萨菲丁静静地听着,琥珀色的眼眸里,闪过一丝了然。他等的就是这个时刻。 “大人不必为此烦忧。”他微笑道,“钱粮人手,皆是俗物。若大人信得过在下,在下愿为大人分忧。” “哦?”林玄宗抬眼看他。 “在下在京中,也结识了些商贾朋友,手头还算宽裕。勘察府邸所需的花销,可由在下先行垫付。至于人手,在下身边,也有些得力的护卫,虽不懂土木,但跑跑腿,维持秩序,还是能做到的。”萨菲丁说得轻描淡写,仿佛只是举手之劳。 林玄宗的心,猛地一动。他看着萨菲丁,眼神变得复杂起来。他知道,这不是一笔简单的“帮助”。这是在拉他,更深地,绑上自己的战车。 可眼下的困局,他似乎,也没有别的选择。 “殿下,”林玄宗的声音有些干涩,“若如此,老夫,该如何回报?” “大人言重了。”萨菲丁的笑容,愈发温和,“在下别无他求,只盼大人能在查清事实之后,早日成全在下与穆小姐的婚事。能与大人这般重规矩、识大体的长者,结为姻亲,是在下毕生之幸。” 林玄宗沉默了。他看着桌上那柄萨菲丁赠送的,名为“沙海之月”的宝刀。那刀鞘上的宝石,在光线下,闪烁着诱人的光芒。 最终,他缓缓地点了点头。 “殿下高义,老夫,记下了。” 送走萨菲丁,林玄宗一个人枯坐在堂中。他感觉自己仿佛饮下了一杯毒酒,虽能解一时之渴,却后患无穷。他本想做那个执刀人,可现在,他却感觉,自己的手,被另一只更强有力的手,握住了。 而此时的吴家小院,也迎来了一位客人。 裴宣去而复返。他一进院子,就看到顾长风正拿着个小本子,蹲在菜畦边,嘴里念念有词。 “青菜,生长期四十天,喜阳,不耐寒……” 裴宣的眼角抽了抽。他走过去,将一卷用油布包好的卷宗,放在了旁边的石桌上。 “你要的东西。” 顾长风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泥土,打开油布包。里面,是几本发黄的,来自玉门关的故纸堆。 “有劳裴卿。”顾长风也不客气,直接翻看了起来。 裴宣看着他,忍不住问道:“你被革了职,不想着如何翻身,倒有闲心研究起种菜和这些陈年旧档了?” “在其位,谋其政。不在其位,便谋己身。”顾长风头也不抬,“翻身,何其难。我如今一介白身,无权无势,拿什么去跟一位尚书斗?不如种种菜,读读书,自在。” 裴宣被他这番话弄得一愣。他看着顾长风那专注的样子,忽然觉得,自己好像看不懂他了。 顾长风翻动卷宗的手,忽然停了下来。他指着其中一页,对裴宣道:“裴卿请看。” 裴宣凑过去,那是一份十年前的,玉门关通关记录。上面记载着一支来自西域的商队,货物清单上,写着“精铁三百担,上等丝绸五百匹”。 “这支商队,有什么问题?”裴宣不解。 “问题在于,出关记录有,入关记录,却没有。”顾长风又翻到另一份卷宗,那是大乾境内,各地驿站的火耗登记。“这支商队,在玉门关以东三百里的黑风口驿站,留下了最后的记录。然后,就人间蒸发了。” “商队在沙漠里失踪,也是常有的事。” “一支是常事。”顾长风的手指,又点向另外几处。“但这十年间,记录在案的,在同一区域失踪的大型商队,有十一支。他们携带的货物,五花八门,有丝绸,有茶叶,但每一支商队,都无一例外地,携带了大量的——铁器、食盐和药材。” 裴宣的目光,凝固了。 铁器,可以打造兵刃。食盐,是维持体能和保存肉食的必需品。药材,是战时保障。 顾长风拿起一支炭笔,在桌上摊开的一张简陋地图上,将那十一支商队失踪的地点,一一标记了出来。最后,他将这十一个点,用线连成了一个圈。 在那个圈的中央,他画下了一个符号。 一个像“西”字,又像一只展翅欲飞的,鸟的符号。 “这不是意外,裴卿。”顾长风的声音,平静却带着一种令人不寒而栗的笃定,“这是一个,持续了十年,精心策划的布局。” “有人在沙漠的深处,在我们大乾的眼皮子底下,用我们大乾的物资,喂养着一支,不为人知的军队。” 他抬起头,看着裴宣那张写满了震惊的脸。 “林玄宗还在为穆家的宅子该怎么量,萨菲丁还在为娶不到媳妇而烦恼。他们都以为,自己是棋手。” “可他们不知道,这盘棋,远比他们想象的,要大得多。” 裴宣看着地图上那个诡异的符号,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天灵盖。他忽然明白了,顾长风这颗“闲棋”,想下的,是一个怎样惊天动地的新局。 第116章 鱼饵与渔夫 林玄宗最终还是硬着头皮,接下了萨菲丁的“好意”。 有了萨菲丁私下提供的银钱和人手,督办处总算不再是空架子。林玄宗派出手下的礼部官员,在萨菲丁那些精悍护卫的“保护”下,再次前往镇国将军府,继续那未完成的“勘察”。 然而,他们面对的,是一座比上次更加冰冷的堡垒。 老管家林柏,客客气气地将他们迎进门,然后,便不再理会。府中的家丁护卫,数量似乎比上次还多了些,一个个都是上过战场的老卒,虽然没带兵器,但那股子从尸山血海里浸出来的杀气,却让那些平日里只知之乎者也的礼部官员,两腿发软。 他们想丈量正堂,老卒们就在旁边擦拭盔甲,铁片摩擦的声音,刺耳得让人心慌。 他们想清点库房,林柏就慢悠悠地拿出一大串生了锈的钥匙,一把一把地试,试了半个时辰,连第一把锁都没打开。 萨菲丁派来的那些护卫,本想上前呵斥,可一对上那些老卒冰冷的眼神,竟也莫名地矮了半截。他们是精锐,但那是护卫的精锐。而眼前的这些人,是战场的屠夫。 一天下来,勘察队一无所获,灰溜溜地回了衙门。林玄宗听着手下的汇报,气得当场就摔了一只他最心爱的官窑茶杯。 将军府这条路,走不通。萨菲丁那边,又催得紧。林玄宗感觉自己被夹在中间,里外不是人。 而比这更让他心烦的,是京城里那股越演越烈的“辩经”歪风。 萨菲丁那首酸诗,早已没人再提。如今京城的文人雅士,茶馆酒肆,讨论的全是那些从大理寺“泄露”出来的,古怪的议题。 “岂有此理!王兄此言差矣!依我朝律法,‘户绝’之产,方可收归国有。穆将军尚在,何来户绝一说?将军府乃其私产,其女嫁妆,天经地义!” “迂腐!简直迂腐!刘兄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将军府乃陛下‘御赐’,并非买卖所得!御赐之物,所有权在君,使用权在臣!穆氏女若嫁,此乃变更用途,按律,需报宗人府与礼部核准,岂能私相授受!” “都别吵了!你们说的,都不在点子上!”一个须发皆白的老翰林,一拍桌子,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老夫以为,关键在于兵役!穆氏女若嫁萨菲丁,其子嗣,算大乾人,还是大食人?若算大乾人,是否要按我朝军户之制,一体纳税服役?若算大食人,一个身负我大乾将门血脉的异族王子,将来若领兵与我朝为敌,该当如何?这才是动摇国本的大事!” 一场原本风花雪月的“痴情王子求佳人”,硬生生被这群杠精,变成了一场关于律法、宗族、财产和国防安全的学术研讨会。 萨菲丁听着手下人从外面收集来的情报,俊美的脸上,第一次,出现了茫然。 他精心准备的,用爱情和同情编织的舆论武器,在这些冰冷、枯燥、却又“合情合理”的条条框框面前,被砸得粉碎。他感觉自己就像一个深情款款的诗人,闯进了一群正在激烈讨论如何分配家产的账房先生里,显得格格不入,甚至有些滑稽。 他终于意识到,顾长风根本没想过要跟他辩论“爱情”。对方直接釜底抽薪,改变了辩论的性质。 情感,是主观的,可以被引导。 但利益和规矩,是客观的,是冰冷的。当人们开始计算得失,便再也无心风月。 萨菲丁第一次,感到了一种无力。他发现,自己引以为傲的,玩弄人心的手段,在这个叫顾长风的南人面前,竟然如此不堪一击。 就在京城各方势力,都被将军府和这场辩经大会,吸引了全部目光的时候。被革职在家的顾长风,却成了京城里最闲的一个人。 他每日提着个鸟笼——里面并没有鸟,只是吴谦非说他丢了官,暮气沉沉,得学着八旗子弟提笼架鸟,养养“贵气”——在东城的几家大茶馆里,一坐就是大半天。 吴谦以为他自暴自弃,唉声叹气,却也不敢多说。 可谁也不知道,顾长风每天去的茶馆,点的茶,坐的位置,都是固定的。而他邻桌的客人,也总是在不经意间,换了一拨又一拨。 “哎,听说了吗?西边黑风口那边,前朝的时候,好像有个兰陵王,兵败之后,把一国的宝藏,都埋在了那儿!” “什么兰陵王,我听我三舅姥爷说,那叫楼兰女王!那女王,美得跟天仙似的,她有个聚宝盆,金子银子往外冒,后来被黄沙给埋了!” “你们说的都不对!我听说,是条龙脉!谁要是找到了龙脉的入口,就能当皇帝!” 各种各样,光怪陆离的,关于西域宝藏的传说,开始在这些鱼龙混杂的茶馆里,悄悄流传。这些故事,比萨菲丁的爱情故事,更神秘,更刺激,更能勾起人内心最原始的贪婪。 顾长风,这个被所有人认为已经出局的棋手,正在用最不起眼的方式,撒下新的鱼饵。 这天,他照旧在“广福茶楼”听书。一个穿着打扮,明显异于中原的胡商,端着茶碗,坐到了他的旁边。 那胡商长着一个硕大的鹰钩鼻,眼珠是浅褐色的,下巴上留着一圈精心修剪过的络腮胡。他一坐下,就有一股混杂着羊膻和香料的味道,飘了过来。 “这位先生,”胡商的汉话说得有些生硬,但还算流利,“我听他们说,你……知道很多,关于沙漠里宝藏的故事?” 顾长风放下茶杯,瞥了他一眼,没有说话。 胡商见状,从怀里,摸出了一小块金子,约莫一两重,不动声色地,推到了顾长风面前的桌子上。 “我叫巴依尔,是个生意人。我对先生说的那些故事,很感兴趣。如果先生,能告诉我更详细的……价钱,好商量。” 顾长风看着那块金子,笑了。 他没有去拿,只是端起茶杯,轻轻抿了一口。 “故事,只是故事。当真了,可是要掉脑袋的。”他淡淡地说道。 巴依尔的眼睛,亮了一下。他听出了顾长风话里的意思。这话不是否认,而是警告,是抬价。 “脑袋掉了,碗大个疤。”巴依尔压低了声音,身体微微前倾,“可要是找到了宝藏,我能买下这座城里,所有的脑袋。” 顾长风依旧不为所动。 巴依尔见状,咬了咬牙,从袖子里,又摸出一样东西,放在桌上。 那是一枚造型古朴的戒指,戒指上,镶嵌着一块暗红色的石头,石头上,刻着一个奇特的符号。 一只展翅的,鹰。 “先生,这个,够不够诚意?”巴依尔的声音里,带着一丝自傲。 顾长风的目光,落在那枚戒指上。他的瞳孔,不易察觉地,收缩了一下。 他认得这个符号。 十年前,那支在黑风口失踪的商队,他们的货物箱上,就烙着一模一样的,鹰的符号。 鱼,上钩了。 而且,是一条他没想到的,大鱼。 顾长风脸上的表情,没有丝毫变化。他只是缓缓地,将那块金子,推了回去。 “我对金子,不感兴趣。”他看着巴依尔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道,“我对你们商队的……货,比较感兴趣。” 巴依尔的脸色,瞬间变了。 …… 入夜,裴宣再次悄无声息地,来到了吴家小院。 他将一叠刚刚抄录好的卷宗,递给顾长风。 “这是你要的,大理寺半年内,所有关于西域商队的卷宗记录。” 顾长风接过,就着月光,迅速翻阅着。 “如何?”裴宣问,“林玄宗那边,已经焦头烂额。萨菲丁也偃旗息鼓。你这步棋,算是走活了。” “活?”顾长风摇了摇头,“只是把水搅浑了而已。渔夫还没到,怎么能算活?” 他将手里的卷宗,和之前那些玉门关的故纸,摊开在石桌上。他指着几份卷宗里,看似毫不相关的记录。 “裴卿你看,三个月前,城西马市,一批上好的河西马,被一个神秘商人,高价买走。两个月前,京城最大的铁器行‘百炼阁’,有一千斤精锻滨铁,不翼而飞,报了官,却不了了之。一个月前,官盐司的一处仓库失火,烧掉了账簿,却清点出一千石官盐的亏空。” 他将这几件事,与之前那些失踪的商队,联系在一起。 “马匹,铁料,食盐……再加上之前的铁矿和药材。裴卿,你觉得,什么样的‘商队’,需要这些东西?” 裴宣顺着他的思路想下去,只觉得后背阵阵发凉。 “现在,我更好奇的是,”顾长风的目光,落回到今天下午,那个叫巴依尔的胡商留下的信息上,“萨菲丁和这支在沙漠里,隐藏了十年的势力,究竟是什么关系?” “是盟友?是主仆?还是……” 顾长风用手指,在地图上那个鸟形符号和鹰形符号之间,轻轻画了一条线。 “是,敌人?” 他抬起头,看着满天星斗,嘴角,勾起一个莫测的弧度。 “不管是哪种,这潭水,都还不够浑。” “是时候,请真正的渔夫,登场了。” 第117章 敲山震虎 林玄宗快被逼疯了。 皇帝给的三个月期限,已经过去了一个月。他这个“督办正使”,却像个笑话。将军府进不去,五部衙门不配合,萨菲丁那边又天天派人来“问候”,言语间,已经颇有怨言。 他夜夜失眠,头发大把大把地掉,短短一月,竟像是老了十岁。 重压之下,他决定兵行险着。既然所有事情都卡住了,那就先解决最容易解决,也是能最快看到成效的一件——萨菲丁的婚事。 只要促成了这门婚事,萨菲丁这个最大的麻烦就能甩掉。到时候,自己再向陛下一请罪,说自己才疏学浅,办不了勘察将军府这等大事,顺势把这烫手山芋扔出去,岂不美哉? 打定主意,林玄宗连夜写了一封奏疏。奏疏里,他痛陈如今朝局不稳,不宜再与邻邦交恶。又将萨菲丁夸成了一朵花,说他“心向中华,情真意切”,将这门婚事,拔高到了“维系邦交,彰显大国胸襟”的高度。最后,他恳请陛下,同意这门亲事,以安抚外臣,平息风波。 奏疏递上去的第二天,早朝之上,皇帝便有了回复。 李世昭拿着林玄宗的奏疏,当着满朝文武的面,赞许道:“林爱卿老成谋国,所言甚是。此事,朕准了。” 林玄宗闻言大喜,正要叩头谢恩。 皇帝却话锋一转,看向兵部尚书和裴宣。 “不过,婚嫁之事,虽是礼部之责,但国之安危,更是重中之重。”皇帝的语气,陡然变得森严,“近来,朕屡屡听闻,西北边境,有商队勾结马匪,走私违禁之物,甚至偷运兵甲,形迹可疑,恐为心腹大患!” “朕命,兵部、大理寺,即刻成立联合巡查组,由兵部侍郎秦岳领头,大理寺卿裴宣为副,即日启程,前往玉门关至沙州一带,彻查所有往来商队,严防走私,缉拿奸细!凡有阻挠者,无论何人,皆可先斩后奏!” 此言一出,满朝皆惊。 林玄宗脸上的喜色,僵在了那里。他不是傻子,他听出了皇帝话里的意思。 陛下这是……明着同意婚事,暗地里,却要对萨“菲丁的“商队”动手? 这哪里是同意,这分明是在警告! 而站在班列中的萨菲丁,听到这番话时,那双一直含笑的琥珀色眸子,骤然缩成了两点寒芒。 联合巡查组? 彻查商队? 先斩后奏? 每一个字,都像一柄重锤,狠狠砸在他的心上。他知道,皇帝这是在敲山震虎!他那在沙漠里,苦心经营了十年的秘密基地,那条他赖以为生的补给线,如今,被一把锋利无比的刀,架在了脖子上。 是谁?是谁泄露了消息? 萨菲丁的脑海中,瞬间闪过一张云淡风轻的脸。 顾长风! 他终于明白,那个南人,之前所做的一切,丈量府邸,学术辩经,甚至散播那些宝藏的谣言,都只是障眼法! 他真正的杀招,在这里! 他用最不起眼的方式,挖出了自己最深的秘密,然后,借皇帝的手,给了自己致命一击! 退朝之后,萨菲丁失魂落魄地回到鸿胪寺驿馆。他第一次,感觉到了恐惧。他所有的计划,所有的野心,在对方面前,仿佛都成了透明的。 就在他心乱如麻之际,一名随从匆匆来报。 “殿下,那个被革职的顾长风,今天……有动静了。” “说!”萨菲丁的声音,嘶哑而急切。 “他……他去了西城最大的‘四海客’商行,买了一张,最大,最详细的,西域堪舆图。然后,他又去了胡商聚集的‘安远楼’,找了好几个粟特商人,打听去黑风口的路,还问了……问了关于‘鹰戒’商队的事情。” “砰!” 萨菲丁身前那张名贵的紫檀木书案,被他一拳,砸出了一个清晰的拳印。 他知道了!他什么都知道了! 他不是在猜测,他是在用这种方式,赤裸裸地告诉自己:你的底牌,我已经看到了。 萨菲丁猛地站起身,在屋内来回踱步。他感觉自己像一头被困在笼子里的野兽。他不能再等了。巡查组一旦到了西北,一切都完了。 他必须,立刻,见到顾长风! 他不再顾忌什么礼节,什么身份。他直接派人,用最强硬的方式,将一封信,送到了吴家小院。 信上,只有一句话。 “子时,城西,报国寺,我等你。” …… 子时,月黑风高。 京城西郊的报国寺,早已没了白日的香火鼎盛,在夜色中,如同一头蛰伏的巨兽,阴森而寂静。 大雄宝殿前,顾长风独自一人,站在巨大的铜香炉旁。他依旧是一身半旧的青色布衣,仿佛只是个夜游的穷书生。 一阵夜风吹过,殿后的阴影里,缓缓走出了一个身影。 是萨菲丁。 他换下了一贯的月白长衫,穿了一身便于行动的黑色劲装,那张俊美的脸上,再也没有了丝毫温文尔雅的伪装,只剩下猎鹰般的锐利与冰冷。 两人隔着三丈的距离,遥遥相望。 “你到底想怎么样?”萨菲丁率先开口,声音里,压抑着滔天的怒火。 顾长风笑了笑,那笑容在清冷的月光下,显得有些刺眼。 “殿下这话,问得奇怪。我一个被革职的白身,无官无职,还能想怎么样?不过是每日种种菜,逛逛街,听听故事罢了。” “够了!”萨菲丁低吼道,“顾长风,收起你那套把戏!你我心里都清楚,这一切,都是你在背后搞鬼!巡查组,堪舆图,鹰戒……你究竟想做什么?” “我想做什么,不重要。”顾长风的语气,依旧平淡,“重要的是,殿下您,想做什么。” 他往前走了一步,目光直视着萨菲丁的眼睛。 “我听过一个故事。关于一个很能生的国王,和他的上百个王子。这些王子,就像狼崽子,为了抢一块肉,能把兄弟都撕碎。可偏偏有那么一只狼崽子,他很聪明,他知道,与其在窝里抢食,不如自己出去,打下一片新的草场。” 萨菲丁的身体,猛地一僵。 顾长风仿佛没有看到他的反应,继续自顾自地说道:“这只聪明的狼崽子,他跑到了一个很远的地方,一片富饶,却又无人看管的草场边。他偷偷地,在那里挖了个洞,屯了十年的干草,磨了十年的牙。他想等自己足够强壮了,就一口,把那片草场,吞下去。” “一个在沙漠里,想要建立自己王国的王子,需要很多东西。他需要兵,需要武器,需要钱粮。” “但这些,都不是最重要的。”顾长风停下脚步,与萨菲丁只有一臂之隔。他看着对方那双燃烧着怒火的琥珀色眸子,声音轻得,如同情人间的呢喃。 “他最需要的,是一个名正言顺的理由。一个,能让他从‘叛乱者’,变成‘开国君主’的,大义名分。” “比如……” 顾长风的嘴角,缓缓勾起一个弧度。 “迎娶一个强大邻国的,功勋大将的女儿。有了这层关系,他不仅能得到一位强大的盟友,还能名正言顺地,学习这位盟友的兵法,甚至……继承这位盟友在军中的人脉和威望。” “有了这份‘嫁妆’,他这个在沙漠里白手起家的王子,就有了真正的,与他那上百个兄弟,叫板的底气。” “殿下,我说的这个故事,还算有趣吗?” 轰! 萨菲丁的脑子里,像是炸开了一道惊雷。 他呆呆地看着顾长风,那张一直以来,都写满了自信与骄傲的脸上,第一次,露出了骇然与……恐惧。 他发现,自己所有的伪装,所有的野心,所有的谋划,在这个南人面前,都被剥得干干净净,一丝不挂。 他不是在猜测。 他是完全,看穿了自己! “你……”萨菲丁的声音,都在颤抖,“你到底是谁?” 顾长风没有回答。 他只是伸出手,轻轻拍了拍萨菲丁的肩膀,仿佛在安慰一个受了惊吓的朋友。 “我只是个,喜欢听故事的,说书人。” “而现在,我想听听,殿下您的故事。” 第118章 故事的价码 月光如水,洒在报国寺斑驳的琉璃瓦上,映出一片清冷的辉光。大雄宝殿前的铜香炉,在夜色中像一头沉默的巨兽,静静地看着眼前这两个对峙的男人。 萨菲丁感觉自己的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了,每一次收缩,都带来窒息般的疼痛。 他所有的秘密,他十年的隐忍,他最大的野心,在这个南人三言两语的故事里,被剥得干干净净,赤裸地暴露在清冷的月光下。 他不是在猜测,也不是在试探。 他是知道。他什么都知道! “你……你到底是谁?”萨菲丁的声音控制不住地颤抖,那份伪装了多年的优雅与从容,此刻碎得像一地瓦片。 顾长风没有回答他这个问题。他只是轻轻拍了拍萨菲丁的肩膀,那动作像是安抚,却让萨菲丁感到一阵刺骨的寒意。 “我只是个,喜欢听故事的,说书人。”顾长风的语气很轻,轻得仿佛一阵风就能吹散,“而现在,我想听听,殿下您的故事。” 萨菲丁的身体僵直,脑子里一片混乱。 故事?他还有什么故事可讲?自己的底牌都被人看穿了,还讲什么?讲自己是如何像个傻子一样,一步步走进对方挖好的陷阱里吗? 他猛地后退一步,拉开了与顾长风的距离,那双琥珀色的眸子里,重新燃起了愤怒的火焰,只是这火焰中,夹杂着一丝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恐惧。 “我没什么故事可讲!”他咬着牙,声音从牙缝里挤出来,“顾长风,你赢了!你到底想怎么样?要杀要剐,给个痛快话!何必如此羞辱我!” “羞辱?”顾长风像是听到了什么好笑的事情,他摇了摇头,“殿下,你太高看自己,也太小看我了。杀你,对我有什么好处?一个死掉的王子,除了能让你那一百多个兄弟弹冠相庆之外,毫无价值。” 他往前走了一步,那平淡的目光,却像刀子一样,刮过萨菲丁的脸。 “我要的,是一个活着的,听话的,并且……能为我所用的王子。” 萨菲丁的瞳孔骤然收缩。 “你做梦!”他低吼道。 “我从不做梦。”顾长风的语气依旧平淡,“我只做交易。殿下,您在沙漠里苦心经营十年,想必很清楚,任何东西,都是有价码的。您的野心,您的秘密,您的那条补给线,同样如此。” “现在,我们来谈谈价钱。” 顾长风伸出两根手指。 “两个选择。” “第一,我当今晚没来过这里,你也当没见过我。明天一早,兵部和-大理寺的联合巡查组,就会拿到最精确的行军路线图,浩浩荡荡地开赴西北。快马加鞭,最多半个月,就能抵达玉门关。到时候,您那支‘鹰戒’商队,连同您在黑风口的秘密基地,会怎么样……我想,不用我多说了吧?” 萨菲丁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 他知道,对方说的是事实。巡查组一旦出发,他十年的心血,将毁于一旦。那些追随他的部族,那些他好不容易才建立起来的秩序,都会在瞬间崩塌。 “第二个选择呢?”他艰难地开口,声音嘶哑。 “第二个选择,”顾长风的嘴角,终于勾起了一丝弧度,那笑容在萨菲丁看来,比魔鬼还要可怕,“你,跟我合作。” “合作?”萨菲丁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我凭什么跟你合作?你把我逼到了绝路,现在又想让我为你卖命?” “不是为我卖命。”顾长风纠正道,“是为你自己。殿下,你是个聪明人,应该看得清眼下的局势。巡查组,只是陛下敲打你的第一步。你信不信,只要你那条补给线被斩断,不出三个月,你那些远在千里之外的兄弟们,就会闻着血腥味扑上来,把你和你那所谓的‘王国’,撕得粉碎。” “到那时,你不仅一无所有,还会成为大食国王室最大的笑柄。一个连自己都保不住的王子,还谈什么开疆拓土?” 顾长风的每一句话,都精准地戳在萨菲丁最痛的地方。 他不是怕大乾的皇帝,他真正怕的,是远在故乡的父王和兄弟。他很清楚,自己一旦失势,那些人会如何落井下石。 “我……我能得到什么?”萨菲丁的防线,在一点点崩溃。 “你能得到你最想要的东西。”顾长风的声音里,充满了蛊惑,“你的那条补给线,可以继续存在。巡查组,可以变成聋子和瞎子。他们会去西北,但他们什么都查不到,只会带回来一堆嘉奖沿途商队的文书。” “甚至……”顾长风又往前走了一步,声音压得更低,“我还可以帮你,让你那条线,变得更隐蔽,更安全。让你的‘鹰戒’,变成一只谁也抓不住的,真正的沙漠之鹰。” 萨菲丁的心脏,狂跳起来。 他死死地盯着顾长风,试图从那张平静的脸上,看出一丝破绽。 可是没有。 那张脸,就像一口深不见底的古井,平静无波,却又仿佛能吞噬一切。 “你的条件是什么?”他知道,自己已经没得选了。眼前的这个南人,给他挖了一个他无法拒绝的陷阱。 “我的条件很简单。”顾长风笑了笑,“首先,我要你,把你那个关于‘鹰戒’商队的故事,原原本本地,讲给我听。包括它的头领,它的路线,它与各个部落的关系……所有的一切,我都要知道。” “你休想!”萨菲丁本能地拒绝。那是他最后的底牌。 “殿下,看来你还没明白自己的处境。”顾长风的语气冷了下来,“你没有资格跟我讨价还价。你现在,只是砧板上的一块肉。而我,是那个拿刀的人。我想从哪里下刀,就从哪里下刀。” 他停顿了一下,给了萨菲丁一丝喘息的时间。 “当然,我也不是不讲道理的人。你告诉我你的故事,我也可以告诉你一个我的故事。一个……关于你那位竞争对手,巴依尔先生的故事。” 巴依尔! 听到这个名字,萨菲丁的身体猛地一震。 那个前几天,在茶馆里,用一枚鹰戒,搭上顾长风线的胡商! “你……你和他……” “我们聊得很投机。”顾长风淡淡地说道,“他告诉了我很多,关于‘鹰戒’商队内部,一些很有趣的分歧。比如,有人觉得,与其永远当个见不得光的走私贩子,不如找个更强大的靠山,把生意,做到明面上来。” 轰! 萨菲丁的脑子里,像是炸开了一道惊雷。 他明白了。 顾长风不仅找到了他的命脉,甚至已经开始,在他内部,安插了钉子! 巴依尔,那个他一直以为忠心耿耿的部下,竟然…… 恐惧,像潮水一般,淹没了萨菲丁。他发现,自己引以为傲的谋略,在这个南人面前,幼稚得可笑。 “我说……我全都说……” 在绝对的实力和无法抗拒的阳谋面前,萨菲丁终于放弃了所有抵抗。 他像一个溺水的人,抓住了顾长风扔过来的,那根唯一的,淬满了剧毒的绳子。 月光下,萨菲丁开始了他漫长的讲述。 而顾长风,只是静静地听着。 他知道,从今夜起,这只来自沙漠的猎鹰,已经被他套上了名为“恐惧”的枷锁。 而他,将成为这只猎鹰,唯一的主人。 第119章 撤回的婚书 夜色渐深,报国寺的钟声悠悠传来,敲碎了京城的寂静。 萨菲丁已经说不出话了,长达一个时辰的讲述,耗尽了他所有的力气。他将自己十年来的布局,从如何联络那些对大食国王庭不满的流亡部族,到如何建立起“鹰戒”商队这条秘密补给线,再到如何利用商队走私来的物资,在沙漠深处建立起一个足以自给自足的秘密基地,所有的一切,都和盘托出。 每说一句,他的心就往下沉一分。 当他说完最后一个字时,他感觉自己像是被抽干了所有力气,整个人都虚脱了。他所有的骄傲和自信,都在这个南人平静的注视下,被碾成了齑粉。 顾长风听得很认真,甚至在听到关键处时,还会提出一两个问题,每一个问题,都精准地打在萨菲丁布局的薄弱环节上,让他惊出一身冷汗。 直到萨菲丁彻底讲完,顾长风才满意地点了点头。 “很有趣的故事。”他评价道,“殿下果然是人中之龙,能在如此艰难的环境下,白手起家,建立起这番基业,令人佩服。” 这句夸赞,听在萨菲丁耳朵里,却比任何嘲讽都来得刺耳。他苦笑了一下,没有说话。 “好了,故事听完了,现在,该谈谈我的第二个条件了。”顾长风的语气,重新变得不带一丝情感。 萨菲丁的心又提了起来,他知道,这才是真正的重头戏。第一个条件,是让他交出所有底牌,让他变成一个透明人。那第二个条件,又会是什么? 他紧张地看着顾长风,等待着自己的审判。 “我要你……”顾长风看着他,一字一句地说道,“明天早朝之后,立刻,以你个人的名义,向我朝礼部递交一份文书。” “文书?”萨菲丁一愣。 “文书的内容很简单。”顾长风的嘴角,勾起一抹玩味的笑意,“你要在文书里说,你对穆云汐小姐的爱慕之心,天地可鉴。但近日京中流言四起,让你深感不安。你不愿因为自己的私情,而让穆小姐和镇国将军府,蒙受不白之冤,更不愿因此影响大乾与大食两国之间的邦交。” “所以,经过深思熟虑,你决定……暂时,撤回对穆云汐小姐的求亲。” “什么?!” 萨菲丁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一样,猛地跳了起来。他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撤回求亲? 这怎么可能! 他费了那么大的劲,又是散播舆论,又是拉拢林玄宗,甚至不惜与顾长风正面对抗,为的是什么?不就是为了促成这门婚事,拿到穆天成这个强大的盟友,为自己未来的“建国大业”,添上最重要的一块基石吗? 现在,顾长风竟然要他,亲手毁掉这一切? “不可能!我绝不答应!”萨菲丁的情绪,再次失控,“顾长风,你不要欺人太甚!你已经拿走了我所有的秘密,现在还要毁掉我唯一的希望!你这是要逼死我!” “逼死你?”顾长风摇了摇头,那眼神,像是在看一个不懂事的孩子,“殿下,我这是在救你。” “救我?”萨菲丁怒极反笑,“你毁了我的计划,还说是救我?” “你的计划,从一开始,就是错的。”顾长风的语气,冷得像冰,“你以为娶了穆天成的女儿,就能得到他的支持?你以为靠着这层姻亲关系,就能名正言顺地继承他在军中的人脉和威望?” “天真。” 顾长风毫不留情地戳破了他的幻想。 “你根本不了解穆天成,更不了解我们大乾的皇帝。” “穆天成是军神,但他首先,是大乾的臣子。他的忠诚,只属于陛下。你就算成了他的女婿,只要陛下不点头,你连他手下一个百夫长都调动不了。” “至于陛下……”顾长风的目光,变得有些幽深,“你以为他为什么会同意林玄宗的奏疏,明面上答应你的婚事?他是在给你挖坑!他巴不得你和穆家绑在一起,这样,他就有足够的理由,将穆家连根拔起,顺便,再把你这个‘居心叵测’的外国王子,一起埋了。” “你所谓的‘大义名分’,在绝对的皇权面前,就是个笑话。这门婚事,从头到尾,就是一枚毒饵。你若是真的吃了下去,只会死得更快。” 萨菲丁呆住了。 顾长风的话,像一盆冰水,从头到脚,将他浇了个透心凉。 他一直以为自己看透了局势,以为自己可以利用大乾朝堂的内部矛盾,来为自己谋利。可现在他才发现,自己不过是棋盘上,一颗自作聪明的棋子。真正的棋手,从始至终,都只有那两位——高高在上的皇帝,和眼前这个深不可测的南人。 “为什么……要帮我?”萨菲丁的声音,充满了困惑。他想不通,顾长风既然看穿了一切,为什么不顺水推舟,让他掉进皇帝的陷阱里。 “因为你死了,对我们没有好处。”顾长风坦然道,“大食国那么多王子,死了一个萨菲丁,还会有李菲丁、王菲丁冒出来。他们会像闻到血腥味的鲨鱼一样,扑向你留下的那片‘草场’。到时候,我们大乾的西北边境,就要面对无数个野心家,那会很麻烦。” “而一个活着的,被我们捏住命脉的,在沙漠里建立起一个不属于大食国,也不属于大乾的独立王国的萨菲丁殿下……”顾长风笑了,“……对我们来说,却是一个绝佳的,战略缓冲。” “一个,能替我们挡住西边风沙的,好邻居。” 萨菲丁的脑子,彻底乱了。 他感觉自己跟不上这个南人的思路。对方的格局和野心,远远超出了他的想象。 他不是在下一个小小的圈套,他是在下一盘,以整个天下为棋盘的,惊天大棋! “所以,撤回婚书,是你这盘棋的第一步?”萨菲丁的声音,已经恢复了平静,只是那平静中,带着一丝认命般的死寂。 “没错。”顾长风点头,“这门婚事,是所有麻烦的根源。它把所有人的目光,都吸引到了你和穆家的身上。这很危险。你必须亲手,斩断这根引线,让所有人都以为,你放弃了,你认输了。” “只有这样,你才能从风口浪尖上退下来,重新回到暗处。只有这样,我才有机会,帮你把‘鹰戒’,变成真正的沙漠之鹰。” “我给你三天时间。”顾长风下了最后的通牒,“三天之内,我要在礼部的案头上,看到你的文书。否则,巡查组,即刻启程。” 说完,他不再看萨菲丁一眼,转身,融入了沉沉的夜色之中。 萨菲丁独自一人,站在空旷的大殿前,夜风吹过,他感到一阵发自骨髓的寒冷。 他知道,自己没有选择。 第二天,一封来自大食国王子萨菲丁的亲笔文书,被送到了礼部尚书林玄宗的案头。 当林玄宗看完文书的内容时,他那张因为失眠而蜡黄的脸,瞬间变得惨绿。 他手里的那杯参茶,“哐当”一声,掉在了地上,摔得粉碎。 完了。 他唯一的救命稻草,断了。 消息很快传遍了整个朝堂,所有人都惊掉了下巴。那个痴情不悔,甚至不惜与大乾酷吏正面硬刚的西域王子,竟然……认怂了? 这出轰轰烈烈的“求亲大戏”,就以这样一种虎头蛇尾的方式,落下了帷幕。 只有御书房里的李世昭和宰相府的李纲,在听到消息后,露出了若有所思的表情。 而吴家小院里,那个被革职的“酷吏”,正悠闲地,给院子里的青菜,浇着水。仿佛外界的一切风雨,都与他无关。 第120章 渔夫的耐心 萨菲丁撤回婚书的消息,像一颗石子,在京城这潭本已浑浊的池水里,激起了新的涟漪。 最先被这涟漪拍晕的,就是礼部尚书,兼“穆府勘察及涉外婚典仪制核查督办处”正使,林玄宗。 他完了。 这是他脑子里唯一的念头。 他之前之所以敢兵行险着,上那封奏疏,把宝全压在促成婚事上,就是看准了萨菲丁对这门亲事的“势在必得”。他想着,只要把萨菲丁这个最大的麻烦安抚住了,自己再向皇帝请罪,就能顺势把“勘察将军府”这个烫手山芋扔出去。 可现在,萨菲丁自己撂挑子了。 这下,他这个“督办正使”,就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笑话。 婚事黄了,他没法跟萨菲丁交代。将军府那边,依旧是针插不进,水泼不进,勘察工作毫无进展。五部衙门看他的眼神,已经从最初的推诿,变成了赤裸裸的看好戏。 皇帝给的三个月期限,已经过去了一个多月,他却一事无成。 林玄宗感觉自己被架在火上,反复炙烤,每一寸皮肤,都在滋滋作响,散发着焦糊的味道。 他想辞官,可奏疏递上去,却被皇帝以“林爱卿乃国之栋梁,岂可轻言放弃”为由,温言抚慰,然后原封不动地驳了回来。 他彻底被困死在了这个“督办正使”的位子上,动弹不得。 而始作俑者顾长风,却成了京城里最闲的人。 自从被“革职”后,他便彻底销声匿迹,每日不是在吴家小院里侍弄他的那几畦青菜,就是提着个空鸟笼,去东城的茶馆里听书喝茶,活脱脱一个落魄书生的模样。 这天下午,裴宣又一次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了吴家小院。 他来的时候,顾长风正蹲在菜畦边,拿着个小本子,嘴里念念有词。 “小白菜,性喜冷凉,忌炎热。播种后三日出苗,生长期二十日……嗯,看来过几天就能吃了。” 裴宣看着他那副悠然自得的样子,眼角忍不住抽了抽。 “你倒是清闲。”裴宣的声音里,带着一丝压抑不住的困惑,“外面已经乱成了一锅粥。林玄宗快被逼疯了,萨菲丁也偃旗息鼓。你到底想做什么?费了这么大劲,把他逼到绝路,然后就这么轻易地放过了他?” 他想不通。 按照他对顾长风的了解,此人行事,向来是斩草除根,不留后患。可这次,他明明已经抓住了萨菲丁的死穴,却只是高高举起,轻轻放下,让他撤回一封婚书了事。 这不像是他的风格。 “裴卿,你喜欢钓鱼吗?”顾长风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泥土,答非所问。 “钓鱼?”裴宣一愣。 “是啊。”顾长风指了指院角的水缸,“钓鱼,是个需要耐心的活儿。” “鱼咬钩了,你不能急着提竿。提得太早,鱼吃得不深,容易脱钩跑掉。你得慢慢地,跟它耗着,等它把鱼饵完完整整地吞进肚子里,把鱼钩,也深深地吞进去。等到它精疲力尽,再也无力挣扎的时候,再缓缓地,把它拉上岸。” 顾长风看着裴宣,笑了笑。 “现在,萨菲丁这条鱼,只是刚刚咬住了饵。我若是现在就提竿,把他那条补给线给端了,固然能让他伤筋动骨,但也会把他彻底逼疯。” “一条被逼疯的鱼,是会拼命挣扎的。他或许会狗急跳墙,把所有事情都捅出来,到时候,我们固然能收拾他,但我们自己的谋划,也会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得不偿失。” 裴宣的眉头,紧紧地皱了起来。他隐约明白了顾长风的意思,但又觉得这盘棋,实在太过匪夷所思。 “你的意思是……你想控制他?” “控制,是一个很精准的词。”顾长风点头赞许,“裴卿,你有没有想过,我们大乾的西北边境,为什么这百年来,一直纷争不断?” 裴宣沉吟道:“大食、回鹘、吐蕃……诸国林立,互为攻伐,又都对我大乾虎视眈眈,自然难以安宁。” “没错。”顾长风的目光,变得深邃起来,“因为那里,没有一个真正的,能压得住场子的霸主。所以,大家都在乱斗。今天你打我,明天我打你,谁都想从大乾身上咬下一块肉来。” “可如果……”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令人心悸的魔力,“如果,在那些乱七八糟的部族和国家之间,出现一个新兴的,强大的,但又……不那么安分的势力呢?” “一个,由我们大乾,亲手扶植起来的,‘沙漠之王’?” 裴宣的后背,窜起一股凉气。 他呆呆地看着顾长风,这个年轻人的想法,已经不能用“大胆”来形容了。 这简直是疯狂! 在别国的土地上,扶植一个傀儡政权,让它成为大乾在西域的代理人,替大乾去搅乱那一池浑水,充当抵御外敌的战略屏障! 这等手笔,这等谋划,已经超出了一个臣子该有的范畴。 这是帝王之术! “此事……陛下知道吗?”裴宣的声音有些干涩。 “陛下,是最高明的渔夫。”顾长风的回答,模棱两可,却又让裴宣瞬间了然。 他懂了。 这一切,从头到尾,都是皇帝的布局。而顾长风,就是皇帝手中那根最灵敏,也最锋利的鱼竿。 “我明白了。”裴宣长长地吐出一口气,心中的所有困惑,都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深的,对皇权和谋略的敬畏。 “那你接下来,打算做什么?”他问。 “鱼饵已经撤了,鱼也暂时安静了。现在,是时候去看看,这池子里,另一条更重要的鱼了。”顾长风的脸上,露出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容。 “另一条鱼?” “穆云汐。”顾长风说出这个名字。 裴宣一愣。 他没想到,在如此宏大的棋局中,顾长风竟然会把注意力,转到一个深居宫中,久病缠身的弱女子身上。 “她……”裴宣有些不解,“她不过是一个被卷入风波的牺牲品,一个符号而已,又能……” “裴卿,你错了。”顾长风摇了摇头,“她不是符号,她才是这盘棋,真正的‘棋眼’。” “萨菲丁为什么费尽心机要娶她?林玄宗为什么把宝压在她身上?满朝文武,为什么为了她的婚事,吵得不可开交?” “因为她姓穆。” “因为她是穆天成的女儿。” “只要穆将军没死。” “那么她的背后,就站着大乾最强大的军方势力。” “她就像一座宝库的钥匙。谁拿到了她,谁就拥有了打开宝库的可能。虽然这可能,只是一个虚无缥缥的幻想,但足以让无数野心家,为之疯狂。” “现在,萨菲丁暂时放弃了。但其他人呢?朝堂上那些盯着军权,流着哈喇子的文官们呢?他们会轻易放过这个机会吗?” 顾长风看着裴宣,眼神变得锐利起来。 “所以,我必须去见她。” “我得亲眼看看,这把‘钥匙’,到底是什么材质。是甘愿被人随意摆弄的朽木,还是……一把能反过来,锁住所有野心家的,利刃。” 裴宣沉默了。他发现,自己再一次,低估了顾长风。 这个年轻人,他不仅在布局天下,他还在布局人心。 “我需要你,帮我安排一下。”顾长风说道,“以陛下的名义。我想,陛下应该会很乐意,看看我这颗‘闲棋’,又能走出什么新花样来。” “好。”裴宣重重地点了点头。 第121章 皇宫里的药香 皇城,长乐宫偏殿。 这里是皇宫里最僻静的角落之一,远离了前朝的喧嚣和后宫的争斗。庭院里种着几株高大的梧桐,夏日里能投下大片的荫凉,到了秋冬,便只剩下光秃秃的枝桠,在寒风中指向灰蒙蒙的天空,平添了几分萧索。 穆云汐就住在这里。 自从李景案后,她便被皇帝以“体弱多病,需静心疗养”为由,从天牢“请”进了宫中。名为疗养,实为软禁。 她就像一只被折了翅膀的金丝雀,被困在这座华丽的牢笼里,每日陪伴她的,只有喝不完的汤药,和窗外那片四四方方的天空。 此刻,她正临窗而坐,手里捧着一卷书,目光却没有落在书页上,而是有些失神地望着窗外那棵枯瘦的梧桐。 她的脸色,一如既往地苍白,几乎没有血色,衬得那双漆黑的眸子,愈发深邃。长期的病痛,让她比同龄的女子更显清瘦,但也赋予了她一种超越年龄的沉静与……易碎感。 一个小宫女端着一碗还冒着热气的汤药,轻手轻脚地走了进来。 “小姐,该喝药了。” 穆云汐回过神,接过药碗,眉头微不可查地蹙了一下,但还是顺从地将那碗漆黑苦涩的药汁,一饮而尽。 “外面……有什么消息吗?”她将空碗递还给宫女,声音很轻,带着一丝病中之人特有的沙哑。 这个小宫女是她从穆府带进宫的贴身丫鬟,名叫晚晴,是她在这深宫之中,唯一能说上几句话的人,也是她与外界联系的唯一渠道。 晚晴接过碗,犹豫了一下,才低声说道:“小姐,外面都传遍了。那个……那个大食国的萨菲丁王子,前几日,向礼部递了文书,说是……撤回了对您的求亲。” “哦?”穆云汐的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波澜,但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是吗?” 对于这门从天而降的“亲事”,她其实并没有太多的感觉。 她就像一个置身事外的看客,看着那个素未谋面的西域王子,在京城里掀起一阵又一阵的风波。看着满朝的文武大臣,为了她的归属,吵得面红耳赤。看着自己的家,那座曾经荣耀无比的将军府,被人像对待一件货物一样,肆意“勘察丈量”。 她没有愤怒,也没有悲伤。 因为她知道,自己从始至终,都只是一个符号,一个筹码。她的意愿,从来都不重要。 让她感到困惑的,是这出闹剧的走向。 从萨菲丁高调求亲,到满城风雨,再到如今的偃旗息鼓。这一切的背后,似乎都有一只看不见的手,在操纵着所有人的情绪和行动。 而那只手的主人,指向了一个她既熟悉又陌生的名字。 顾长风。 那个在李景案中,为她洗刷了冤屈,却又在不久之后,亲手将她父亲逼入“绝境”的男人。 他到底想做什么? 他一会儿是救命的恩人,一会儿又是家族的仇敌。他的行事,完全不按常理,让人根本摸不着头脑。 穆云汐对这个人,情绪很复杂。有感激,有怨恨,但更多的,是一种无法抑制的好奇。 她想知道,这个搅动了满城风雨的男人,究竟是一个怎样的人。 就在她出神之际,晚晴又开口了,声音里带着几分兴奋和八卦。 “小姐,您是没听说,萨菲丁王子撤回求亲后,那个被新封为‘督办正使’的礼部尚书林玄宗,当场就气病了。听说连着三天没上朝,头发都白了一半呢!现在京城里都在传,说他是偷鸡不成蚀把米,自己把自个儿给坑了。” 穆云汐的嘴角,不易察觉地,向上弯了一下,但很快又恢复了平静。 她能想象到林玄宗的窘境。那位老尚书,怕是也成了别人棋盘上的棋子,被人卖了,还在帮人数钱。 只是,那个下棋的人,到底是谁?是那个顾长风,还是……更高处的那位? 正思索间,殿外传来一阵脚步声。 一名上了年纪的太监,领着两个小内侍,走了进来。他先是恭恭敬敬地对着穆云汐行了一礼,然后才用他那不阴不阳的嗓音说道:“穆小姐,陛下有旨。” 穆云汐和晚晴心中一凛,连忙起身。 “陛下口谕。”老太监清了清嗓子,“明日午后,会有一位故人,奉旨前来探望小姐。陛下让小姐好生准备,不必拘礼。” 故人? 穆云汐的脑海中,闪过几个名字,但又都一一否定了。 她被软禁在此,与外界隔绝,哪里还有什么故人。 “敢问公公,不知是哪位大人?”穆云汐轻声问道。 老太监笑了笑,那笑容里带着几分高深莫测。 “小姐明日见了,自然知晓。” 说完,他也不多留,又行了一礼,便转身离开了。 穆云汐站在原地,心中充满了疑惑。 皇帝的这道口谕,来得太过突然,也太过奇怪。 奉旨前来的“故人”……会是谁? 她有一种强烈的预感,明天要见的人,将会彻底改变她这只“金丝雀”的命运。 她重新坐回窗边,看着窗外那灰蒙蒙的天空,空气中弥漫的药香,似乎也变得不一样了。 那苦涩的药味里,仿佛夹杂了一丝,山雨欲来的,潮湿气息。 夜,悄然而至。 穆云汐却毫无睡意。她破天荒地,没有看那些平日里用来打发时间的诗词歌赋,而是让晚晴,取来了一张大乾的堪舆图。 她将图铺在桌上,就着昏黄的灯光,仔细地看着。 她的目光,从京城,一路向西,越过崇山峻岭,越过黄土高坡,最终,停留在了那片广袤无垠的,代表着西域的土地上。 大食国…… 萨菲丁…… 她用纤细的手指,轻轻地,在那片陌生的土地上,划过。 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 她只是觉得,自己不能再像以前那样,浑浑噩噩地,当一个什么都不知道的,被圈养的病人了。 这盘棋,她虽然身在其中,却连棋盘的全貌都看不清。 这种感觉,让她感到窒息。 她想看清。 哪怕,看清之后,会是更深的绝望。 第122章 一盘解不开的棋 就在穆云汐对着堪舆图彻夜难眠的时候,京城里的其他几位关键人物,也同样不好过。 礼部衙门,林玄宗的府邸。 书房里,灯火通明。 短短几日,这位曾经将“规矩”二字刻在骨子里的礼部尚书,已经彻底没了人形。他头发散乱,眼窝深陷,那身一品大员的朝服,松松垮垮地挂在身上,像是借来的一样。 他面前的桌案上,堆满了各式各样的公文,有来自督办处的,有来自礼部本司的,还有萨菲丁那边派人送来的,催问勘察将军府进度的信函。 每一份,都像一座大山,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他彻底陷入了一个死局。 萨菲丁撤回了婚书,他最大的依仗没了。将军府那边,穆天成摆出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架势,任你风吹雨打,我自岿然不动。他派去的人,连大门都进不去,更别提什么勘察丈量了。 而最让他绝望的,是来自皇帝的态度。 他几次三番上书请罪,言辞恳切地表示自己“才疏学浅,难堪大任”,请求陛下收回成命。可每一次,皇帝的批复都是一样的温和,一样的鼓励。 “林爱卿乃我朝柱石,朕信你。” “此事关乎国体,非林爱卿不能办妥。” “朕,等着你的好消息。” 这些话,在林玄宗看来,字字诛心。 他现在终于明白了,自己从一开始,就掉进了顾长风和皇帝联手为他挖好的陷阱里。 他弹劾顾长风,以为自己是执刀人,可以掌控全局。结果,顾长风顺水推舟,直接把这把刀,塞进了他自己手里。 现在,他成了那个骑虎难下的人。 办,办不成。退,退不了。 他感觉自己就像一个被困在蛛网中央的飞虫,越是挣扎,那蛛网就缠得越紧。 “顾长风……顾长风!” 林玄宗从牙缝里挤出这个名字,眼中充满了血丝和怨毒。他恨不得生啖其肉,寝其皮。 可他,却连顾长风的人都见不到。 那个把他推进深渊的年轻人,自从被“革职”后,就仿佛人间蒸发了一样。 …… 鸿胪寺驿馆。 萨菲丁的日子,同样不好过。 虽然他按照顾长风的指示,撤回了婚书,暂时保住了自己那条秘密补给线,免于被巡查组“一锅端”的命运。 但他也因此,付出了惨重的代价。 他失去了“大义名分”,也失去了林玄宗这个在朝堂上,唯一愿意为他说话的“盟友”。 更重要的是,他被顾长风捏住了死穴。 他所有的秘密,都暴露在了那个南人面前。他感觉自己就像一头被拔了牙齿和爪子的狮子,空有庞大的身躯,却再也无法对猎人构成威胁。 他现在,就是顾长风手里的一个提线木偶。顾长风让他往东,他不敢往西。 “殿下,巴依尔那边传来消息,他已经按照您的吩咐,让‘鹰戒’商队暂时蛰伏,所有交易,全部暂停了。”一名心腹随从,低声汇报道。 “嗯。”萨菲丁面无表情地应了一声。 他的心里,却在滴血。 暂停交易,就意味着他那个在沙漠里,嗷嗷待哺的“王国”,断了粮草。虽然他之前囤积的物资,还能支撑一段时间,但长此以往,必然会军心动摇。 他现在,只能寄希望于顾长风能信守“承诺”,帮他把“鹰戒”变成真正的“沙漠之鹰”。 可他,敢信吗? 和一个能把自己玩弄于股掌之上的魔鬼做交易,无异于与虎谋皮。 “顾长风……他到底想做什么?” 这个问题,像一根毒刺,日日夜夜折磨着他。 他想不明白,那个南人,费尽心机控制自己,到底图什么?真的只是为了一个所谓的“战略缓冲”? 他不信。 他觉得,顾长风的野心,远不止于此。 他感觉,自己只是对方更大棋局中的一颗棋子。而这盘棋的走向,他完全无法预测。 这种命运被人掌控,自己却无能为力的感觉,让他感到前所未有的恐惧。 …… 皇城,御书房。 与外界的愁云惨淡不同,这里,气氛却颇为轻松。 皇帝李世昭,正与宰相李纲,对坐弈棋。 棋盘上,黑白二子,厮杀正酣。 “陛下,这步棋,走得险啊。”李纲拈起一粒白子,落在棋盘一角,缓缓说道,“放任那西域小狐狸坐大,终究是个隐患。顾长风那小子,虽有奇才,但行事太过不羁,万一玩脱了,怕是会引火烧身。” 他说的,自然是顾长风那个“扶植傀儡,建立战略缓冲”的疯狂计划。 这个计划,顾长风已经通过裴宣,原原本本地,上报给了皇帝。 李世昭闻言,却只是淡淡一笑。 “李相,你老了。”他落下一枚黑子,瞬间截断了白子的一条大龙,“你的棋,走得太稳。稳则稳矣,却也失了锐气。” “朕要的,不是守成。”皇帝的目光,落在棋盘上,却仿佛穿透了棋盘,看到了更远的地方,“朕要的,是开疆拓土,是一劳永逸!” “萨菲丁这条小狐狸,是有些野心。但他的根基,在沙漠,不在草原,更不在我大乾。他想成事,就必须依靠我们。只要我们捏着他的粮道,他就永远翻不了天。” “朕要的,就是这么一个,听话,又能在西域,替我们咬人的狗。” 李纲沉默了。 他知道,皇帝说得对。 和整个西域的安宁比起来,一个萨菲丁,确实算不了什么。 “那顾长风呢?”李纲换了个话题,“您就这么放任他,去见穆家的丫头?这小子,可是个不省油的灯。他一掺和进去,穆家那潭水,怕是又要起波澜了。” 他对顾长风,情绪很复杂。 一方面,他欣赏这个年轻人的才华和胆识。另一方面,他又忌惮于对方那不择手段的行事风格。 他总觉得,顾长风就像一把没有刀鞘的利剑,锋芒毕露,伤人,也容易伤己。 “波澜?”李世昭笑了,那笑容里,带着一丝棋手掌控全局的自信,“朕要的,就是波澜。这潭死水,沉寂得太久了,是时候,该搅一搅了。” “穆天成那只老狐狸,朕虽然信他,但也不能让他太安逸。” “顾长风这颗石子,扔进去,正好可以试试,穆家这潭水,到底有多深。” “朕也很好奇。”皇帝的眼中,闪过一丝期待,“这小子,这次又能给朕,带来什么惊喜。” 李纲看着皇帝那副胸有成竹的样子,最终,只能在心里,默默地叹了口气。 他知道,这盘棋,已经完全脱离了他的掌控。 他这个“裱糊匠”,如今,也只能当个看客了。 他抬起头,看着窗外那变幻莫测的天色。 但是! 他老了,但不是没用了。 趁着自己能喘口气,能护着那小子一时。 至少别让他跟景儿一样的结局。 第123章 奉旨探病 翌日,午后。 一辆不起眼的青布小轿,在两名宫中侍卫的护送下,悄无声息地,从神武门驶入了皇城内宫。 轿子里坐着的,正是顾长风。 他依旧是一身半旧的青色布衣,神情平静,仿佛不是去面见一位身份特殊的将门贵女,而是去邻居家串门一般。 但他的内心,却不像表面上那么平静。 这是他以“顾长风”的身份,正式踏入这座权力的中心。 也是无数诗文书传中描述为虎牢之地的后宫。 威严,压抑,无处不在的规矩,和那规矩之下,隐藏着的,冰冷刺骨的权力气息。 轿子在长乐宫偏殿前停下。 顾长风走下轿子,抬头看了一眼这座僻静的宫院。院墙很高,将里面的景象,和外面的世界,隔绝得干干净净。空气中,飘散着一股淡淡的,却挥之不去的药味。 一个老太监,早已在门口等候。正是昨天去传旨的那位。 他看到顾长风,脸上堆起了热情的笑容,那笑容,却不达眼底。 “顾大人,您可算来了。穆小姐已经在里面等候多时了。” 他一口一个“顾大人”,叫得异常顺口,仿佛顾长风从未被“革职”过一样。 顾长风心里清楚,这些在宫里浸淫了一辈子的老人精,消息比谁都灵通。他们或许不知道皇帝的全盘计划,但他们能从皇帝细微的态度变化中,嗅出谁是眼下的红人,谁又是失势的弃子。 显然,在他们眼里,自己这个“被革职的白身”,比那位焦头烂额的林尚书,要“得势”得多。 “有劳公公了。”顾长风客气地点了点头。 老太监引着他,穿过庭院,来到一间雅致的殿阁前。 “小姐就在里面,咱家就不进去了。”老太监躬了躬身,便带着人退下了。 门口,站着一个穿着浅绿色宫装的小丫鬟,正是穆云汐的贴身侍女,晚晴。 她看到顾长风,眼中闪过一丝好奇和紧张,但还是规规矩矩地福了一礼。 “顾大人,请进。小姐在里面等您。” 顾长风点了点头,深吸了一口气,推门而入。 屋内,陈设简单而雅致。一张紫檀木的书案,一方软榻,一架绘着山水画的屏风。空气中那股药味,更加浓郁了。 他一眼,就看到了那个坐在窗边的身影。 她穿着一身素白的衣裙,长发用一根简单的玉簪挽着,侧对着他,正低头看着手里的一卷书。 阳光透过窗棂,洒在她身上,给她那本就苍白的侧脸,镀上了一层近乎透明的光晕。 她很安静,安静得,仿佛与这屋里的一切,都融为了一体。如果不是那微弱的呼吸,和空气中那挥之不去的药香,顾长风甚至会以为,自己看到的是一幅画。 听到开门声,她缓缓地,抬起了头。 四目相对。 顾长风的心,没来由地,漏跳了一拍。 他见过很多美人。但眼前的这个女子,却与众不同。 她的五官,算不上绝美,却有一种江南水墨画般的清雅与韵味。最让人印象深刻的,是她的那双眼睛。 那是一双,怎样的眼睛啊。 漆黑,深邃,像两潭深不见底的古井。井水很静,静得不起一丝波澜,但顾长风却能从那片死寂的平静之下,感受到一种被压抑着的,倔强而又锐利的光芒。 那不是一个久病缠身的弱女子该有的眼神。 那是一个,灵魂被囚禁在脆弱躯壳里,却从未放弃过挣扎的,不屈者的眼神。 顾长风在打量她的同时,穆云汐,也同样在打量着他。 这就是顾长风? 那个凭一己之力,搅动了整个京城风云的男人? 他看起来,比她想象中,要年轻得多,也……普通得多。 一身半旧的青布衣,洗得有些发白。身形清瘦,面容俊秀,但并不出众。脸上挂着一丝温和的,甚至可以说是无害的笑容。 他就像京城里,随处可见的那种,一心只读圣贤书的穷书生。 可穆云汐知道,这副无害的外表下,隐藏着怎样的雷霆手段和惊天谋略。 就是这个男人,在公堂之上,用滴水不漏的逻辑,为她洗刷了杀人的冤屈。 也是这个男人,用最粗暴无礼的方式,派人“丈量”了她的家,让她和她的父亲,沦为满城的笑柄。 更是这个男人,在幕后操纵着一切,将那个不可一世的西域王子,玩弄于股掌之上。 他是恩人,是仇人,是魔鬼,也是……一个巨大的,充满了致命吸引力的谜团。 “草民顾长风,见过穆小姐。” 最终,还是顾长风率先打破了沉默。他微微躬身,行了一个平辈之礼。 穆云汐站起身,对着他还了一礼,动作有些虚浮,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 “顾大人,不必多礼。小女子一介病躯,有劳大人亲自前来探望。”她的声音,和她的人一样,清冷而又疏离。 “小姐客气了。”顾长风直起身,目光不着痕迹地,扫过她面前书案上的那本书。 《孙子兵法》。 他的嘴角,不易察觉地,向上翘了一下。 有意思。 一个深居宫中,久病缠身的弱女子,不看诗词歌赋,却在看兵法。 看来,自己今天,没有白来。 这把“钥匙”,比他想象中,要坚硬得多。 第124章 闻香识人 殿阁内的气氛,有些微妙的凝滞。 两人相对而立,都没有再说话,只有窗外的风,偶尔吹动檐下的风铃,发出一两声清脆的响声,反倒更衬得这屋里,安静得过分。 晚晴端了两杯热茶上来,小心翼翼地放在两人面前的案几上,然后便识趣地退到了一旁,垂手而立,眼观鼻,鼻观心,努力降低着自己的存在感。 “顾大人请用茶。”穆云汐率先开口,打破了沉默。她的声音依旧清冷,却比刚才多了一丝礼节性的客气。 “多谢小姐。”顾长风在她对面的椅子上坐下,端起茶杯,却没有喝。 他只是将茶杯凑到鼻端,轻轻嗅了嗅。 “上好的君山银针,汤色杏黄,香气清高。”他放下茶杯,目光落在穆云汐的脸上,“只是,这茶香,被屋里另一股味道,盖住了。” 穆云汐的睫毛,轻轻颤动了一下。 她知道,戏肉,要来了。 她没有接话,只是静静地看着他,等着他的下文。 顾长风也不在意她的冷淡,自顾自地说道:“当归,川芎,白芍,熟地……这是四物汤,补血活血。再加上黄芪、党参,用来补气。还有杏仁、款冬花、紫菀,这几味,是用来润肺止咳,平喘的。” 他每说出一个药名,穆云汐的瞳孔,就收缩一分。 晚晴更是惊得张大了嘴巴,不敢相信地看着这个陌生的年轻男人。 这些药方,都是宫里的太医为小姐精心调配的,除了她们主仆和几个相关的太医,外人根本不可能知道得如此详细。 可这个顾大人,只是进来闻了闻味道,就……就全都说出来了? 他……他是神仙吗? “大人,也精通医理?”穆云汐终于开口,声音里,第一次,带上了一丝真正的情绪波动。是惊讶,也是戒备。 “略懂皮毛而已。”顾长风笑了笑,那笑容,在穆云汐看来,高深莫测。 “小姐的病,是先天性的哮喘,中医称之为‘哮症’。病根在肺,源头在肾。平日里,最忌情绪激动,也最怕受寒。这些汤药,固然能调理气血,缓解症状,但终究是治标不治本。” 他顿了顿,话锋一转。 “不过,我闻这屋里的药味,似乎比寻常时候,浓郁了许多。尤其是那几味安神宁心的药材,像是这两日才加重了分量。” 他看着穆云汐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缓缓说道:“这说明,小姐最近,心神不宁,夜不安枕。是吗?” 这已经不是在探讨医理了。 这是在诛心。 他在用一种旁人无法理解的方式,告诉她:你的一切,你的身体状况,你的情绪波动,在我面前,都无所遁形。 穆云汐放在膝上的手,不自觉地,收紧了。 她发现,自己在这个男人面前,根本没有任何秘密可言。他就像一个最高明的猎人,能从最细微的痕迹里,洞悉猎物的一切。 这种被看穿的感觉,让她感到一阵莫名的恐慌,但同时,也激起了一股更强烈的,不服输的斗志。 她抬起头,迎上顾长风的目光,那双清冷的眸子里,终于燃起了两簇火焰。 “顾大人今日前来,就是为了给小女子看诊的吗?”她反问道,语气里,带上了一丝不易察察的讥讽,“若是如此,恐怕要让大人失望了。宫里的太医,个个都是国手。小女子这点病,还劳烦不到大人您这位‘断案如神’的青天大老爷。” 她刻意在“断案如神”四个字上,加重了语气。 既是在提醒他,不要忘了李景案中,她欠他的人情。也是在质问他,既然你能断阳间的案,为何又要来插手,我这阴间的命? “小姐误会了。”顾长风仿佛没有听出她话里的刺,脸上的笑容依旧温和,“我今天来,不是为了看诊,而是为了……解惑。” “解惑?” “是。”顾长风点了点头,“为小姐解惑,也为我自己,解惑。” 他站起身,走到窗边,看着窗外那棵枯瘦的梧桐。 “我知道,小姐心里,一定有很多疑问。比如,我为何要在李景案中,为您洗刷冤屈。又为何在不久之后,派人去丈量将军府,让穆家蒙羞。还有,我为何要插手您和萨菲丁王子的婚事,将他逼得撤回求亲。” “这些事,看起来,自相矛盾,毫无逻辑。在小姐眼里,我或许是一个反复无常,恩怨不分的小人。” 穆云汐没有说话,但她的沉默,本身就是一种默认。 “所以,我今天来,就是想告诉小姐,这一切的背后,到底是什么。” 顾长风转过身,重新看向她,眼神变得前所未有的认真。 “因为,从始至终,我们面对的,都不是一个简单的求亲,或者是一桩普通的案子。” “我们面对的,是一场战争。” “一场,没有硝烟,却比任何战场,都更加凶险的,国战。” “而小姐您,还有您身后的镇国将军府,就是这场战争中,最重要的一个战场。” 穆云汐的心,狠狠地一颤。 国战…… 这两个字,像两柄重锤,狠狠地砸在了她的心上。 她虽然深居宫中,但她毕竟是穆天成的女儿,从小耳濡目染,对家国天下之事,并非一无所知。 她知道,萨菲丁的求亲,绝不简单。但她没想到,顾长风会把这件事,拔高到“国战”的高度。 “我不明白。”她摇了摇头,脸上写满了困惑,“我只是一个久病缠身的弱女子,将军府也已失势,父亲被软禁,我们……又如何能成为,所谓的战场?” “因为您姓穆。”顾长风一字一句地说道,“因为您的父亲,是穆天成。只要他还活着一天,他就是大乾的军魂。只要他还手握着那三十万边军的虎符,他就是悬在所有野心家头顶的,一把利剑。” “萨菲丁想娶你,不是因为爱你,而是想得到这把剑。” “朝中的文官集团想让你嫁,也不是为了什么邦交,而是想借萨菲丁的手,折断这把剑。” “而陛下……”顾长风顿了顿,声音压低了几分,“陛下,想利用这把剑,去斩断伸向我大乾的,那些看不见的黑手。” “至于我,”顾长风自嘲地笑了笑,“我只是那个,负责磨剑,和递剑的人。” 穆云汐彻底呆住了。 她感觉自己的脑子,像是被塞进了一团乱麻。 顾长风的话,信息量太大了。大到,让她一时之间,根本无法消化。 她一直以为,自己和父亲,是这场风波中的受害者,是被人抛弃的棋子。 可现在,顾长风却告诉她,她们不是弃子,而是……最重要的武器? 这……这怎么可能? “我凭什么,信你?”她抬起头,死死地盯着顾长风,声音里,充满了怀疑。 她需要一个,足以说服她的,证据。 第125章 棋子的觉悟 面对穆云汐充满怀疑的目光,顾长风并没有立刻回答。 他只是平静地看着她,那眼神,像是在看一块需要精心雕琢的璞玉。 许久,他才缓缓开口。 “小姐信不过我,很正常。毕竟,在你眼里,我只是一个行事诡谲,来路不明的陌生人。” “但是,你应该信你的父亲。” “父亲?”穆云汐的眼中,闪过一丝痛苦和迷茫。 在她心里,父亲的形象,是复杂而又矛盾的。 他是威震边疆的军神,是顶天立地的英雄。但同时,他也是一个严厉、固执,甚至有些不近人情的父亲。 尤其是最近这段时间,他被皇帝“软禁”,被文官弹劾,整个人都变得沉默而又颓唐。她甚至觉得,父亲那不败的脊梁,已经被压垮了。 这样的父亲,真的还是那个,能被皇帝当做“利剑”的军魂吗? 顾长风似乎看穿了她的心思。 “小姐,你看到的,只是将军想让你看到的。” “你以为将军府被丈量,是奇耻大辱。你以为将军被满朝弹劾,是英雄末路。你以为他闭门谢客,是心灰意冷。” “可你有没有想过,这一切,或许,都只是一场戏?” “一场,由陛下亲自导演,由将军亲自出演,演给所有敌人看的,苦肉计?” 轰! 穆云汐的脑子里,像是炸开了一道惊雷。 演戏? 苦肉计? 这个想法,太过匪夷所思,以至于她第一反应就是不信。 “不可能!”她下意识地反驳,“父亲何等骄傲的一个人,他怎么可能,容忍自己和家族的声誉,被人如此践踏?” “为了家国天下,个人的荣辱,又算得了什么?”顾长风反问道,“小姐,你读兵法,应该知道,兵者,诡道也。示敌以弱,诱敌深入,向来是克敌制胜的上策。” “穆将军他,不是英雄末路。他是在用自己的‘末路’,来当做鱼饵,钓出那些,隐藏在深水里的大鱼。” “萨菲丁,只是其中一条,比较蠢的,率先咬钩了而已。” 顾长风的这番话,彻底颠覆了穆云汐的认知。 她呆呆地坐在那里,脑海中,开始飞速地回放着这段时间以来,发生的所有事情。 父亲被软禁后的沉默,面对“勘察队”时的不闻不问,甚至……那天在府门口,当着所有人的面,打在哥哥穆云昭脸上的那一巴掌…… 难道……难道那些,都是装出来的? 一个念头,像一道闪电,划破了她心中的迷雾。 她想起来了。 在她被“请”进宫的前一天晚上,父亲曾单独找她谈过一次话。 那晚的父亲,没有了白日的颓唐,眼神一如既往地锐利如鹰。 他对她说:“云汐,记住,无论将来发生什么,无论听到什么关于为父的流言,都不要信,也不要怕。爹爹,有自己的打算。” “你进宫之后,什么都不要做,什么都不要说,安心养病。会有人,来找你的。” “到时候,你要做的,就是听那个人说,然后,自己做决定。” 当时,她不明白父亲话里的意思。 可现在,她好像……有点懂了。 父亲口中那个“会来找她的人”,就是眼前这个,叫顾长风的男人! “我……”穆云汐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的喉咙,干涩得发不出声音。 她感觉自己,像是被卷入了一个巨大而又惊心动魄的漩涡中心。她一直以为自己是被漩涡吞噬的落叶,可现在才发现,自己或许,是那漩涡的风眼。 “小姐,现在,你还觉得,自己只是一枚无足轻重的弃子吗?”顾长风看着她,眼神里,多了一丝鼓励。 穆云汐缓缓地,摇了摇头。 她的眼神,变了。 那片死寂的古井,开始泛起了波澜。那被压抑着的,不屈的光芒,开始一点点地,穿透了那层脆弱的病气,变得明亮而又锐利。 她终于明白了。 自己不是棋子。 或者说,她不仅仅是棋子。 她是棋盘上,最特殊的那一个。 她是“帅”。 是所有棋子,都要围绕着她来厮杀,来博弈的,核心。 这个认知,让她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压力,但也同时,让她生出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掌控自己命运的渴望。 “你想要我做什么?”她抬起头,直视着顾长风的眼睛,第一次,将他放在了一个平等对话的位置上。 她不再问“你到底想做什么”,而是问“你想要我做什么”。 一字之差,天壤之别。 前者,是猎物对猎人的质问。 后者,是盟友对盟友的试探。 顾长风笑了。 他知道,这块璞玉,已经开始,绽放出它应有的光芒了。 “我不想让小姐做什么。”他摇了摇头,“我只是来,给小姐提供一个新的选择。” “一直以来,您都是被动的。被动地接受婚约,被动地被人议论,被动地成为别人争夺的筹码。您就像一件珍贵的瓷器,所有人都想得到您,却没人问过,您自己,想去哪里。” 顾长风的话,说到了穆云汐的心坎里。 “现在,萨菲丁这条路,暂时被堵死了。但很快,就会有新的求亲者,像闻到腥味的猫一样,从四面八方涌过来。可能是朝中的某个文官,想借您来染指军权。也可能是其他国家的某个王子,想复制萨菲丁的‘成功’。” “您,还要继续被动地,等待着别人来为您决定命运吗?” 穆云汐的指甲,深深地,陷入了掌心。 不。 她不想。 她受够了这种身不由己,任人摆布的日子。 “我有什么选择?”她问道。 “您可以,从一件被争夺的‘物品’,变成一个,制定游戏规则的‘人’。”顾长风的嘴角,勾起一个自信的弧度。 “小姐,你才是这座宝库的钥匙。以前,是别人拿着钥匙,想开哪把锁,就开哪把锁。” “而现在,我要你,把这把钥匙,牢牢地,握在自己手里。” “从今往后,不是别人来选你。” “而是你,来选别人。” 穆云汐的呼吸,瞬间变得急促起来。 她呆呆地看着顾长风,那双漆黑的眸子里,充满了骇然与……一丝连她自己都没察觉到的,兴奋。 她感觉,一扇通往新世界的大门,正在她面前,缓缓打开。 而门外,是她从未见过的,充满了未知与挑战的,广阔天地。 第126章 一味新药 “我……来选别人?” 穆云汐咀嚼着这几个字,声音里带着一丝不确定。 这个想法,对她来说,太过新奇,也太过大胆。 她从小接受的教育,是三从四德,是相夫教子。她的命运,早就被规划好了,嫁给一个门当户对的夫君,然后,在后宅之中,了此残生。 她从未想过,自己有一天,可以站在一个主动的位置上,去选择自己的未来。 “这……怎么可能?”她摇了摇头,脸上露出一丝苦笑,“我一介女流,又被困在这深宫之中,无权无势,如何能……” “谁说你无权无势?”顾长风打断了她的话。 “小姐,你最大的权势,就是你自己。” “你的身份,你的家世,你背后所代表的军方势力,以及……这满城风雨,赋予你的,独一无二的关注度。这些,都是你的武器。” “你要做的,不是去和那些男人拼权谋,斗心机。你要做的,是利用你‘弱女子’的身份,去设立一个,所有男人,都无法拒绝,却又无法跨越的门槛。” 穆云汐的眼中,充满了困惑。 顾长风走到书案前,拿起一支毛笔,在铺开的宣纸上,写下了四个字。 “比武招亲?” 穆云汐看着纸上的字,眉头皱得更深了。 “不。”顾长风摇了摇头,“这是最蠢的办法。你若是比武招亲,来的,只会是一群莽夫。那不是在选夫婿,那是在选护卫。” 他将那张纸揉成一团,扔到了一旁。 “我们要的,不是武,是文。” “文?” “没错。”顾长风的眼中,闪烁着智慧的光芒,“我们要的,是一场,看似风花雪月,实则暗藏杀机的,‘文比’。” 他重新铺开一张纸,提笔,在上面写了起来。 他的字,写得很慢,但每一个字,都仿佛带着一种奇异的力量。 “小姐可以,对外放出一个消息。” “就说,你感念萨菲丁王子的‘深情’,虽无缘分,却也为他的文采所动。你认为,女子当嫁有才情的英雄。所以,你决定,效仿古时才女,以文选婿。” “你可以,出一道题。” 穆云汐凑过去,看着纸上的字,呼吸,渐渐变得急促。 顾长风写的,不是什么诗词歌赋,也不是什么经义策论。 而是一道,极其古怪的,题目。 “论,大乾西北边境,玉门关至沙州一线,长达八百里的边防线上,如何能在不增加朝廷一兵一卒,不耗费国库一钱一粮的情况下,建立起一套,足以抵御小股马匪袭扰,并能提前预警大规模敌袭的,军民一体化联防体系?” 穆云汐呆住了。 她看着这道题目,只觉得头皮一阵发麻。 这……这是什么题目? 这哪里是什么“文比”的题目!这分明是兵部枢密院,那些大将军们,关起门来,才能讨论的,军国大事! 让一群求亲的公子哥,来回答这个问题? 这不是在开玩笑吗? “顾大人,你……”她抬起头,看着顾长风,那眼神,像是在看一个疯子,“你这是……想做什么?” “我在帮你,筛选掉那些,不合格的人。”顾长风的表情,却是一本正经。 “你想想,什么样的人,会来参加你这场‘文比’?” “第一种,是那些自诩风流的文人墨客。他们看到题目,只会觉得你在痴人说梦,胡闹取乐。他们会写一些华而不实的酸诗,来歌颂你的‘奇思妙想’,但对问题本身,一个字都答不上来。这种人,可以直接排除。” “第二种,是那些野心勃勃的朝中新贵,或者其他国家的使臣。他们或许有些谋略,但他们对大乾的边防,一无所知。他们交上来的,只会是纸上谈兵的空谈,漏洞百出。这种人,也可以直接排除。” “而剩下的,第三种人……”顾长风的嘴角,勾起一抹莫测的笑容。 “他们,必须对大乾的西北边防,了如指掌。” “他们,必须深谙兵法,懂得如何屯垦、练兵、安抚百姓。” “他们,必须有足够的远见和格局,能跳出单纯的军事思维,从经济、民生、情报等多个角度,来构筑一个立体的防御体系。” “最重要的是……”顾长风看着穆云汐,一字一句地说道,“他们,必须对大乾,怀有绝对的忠诚,愿意为这个国家的长治久安,殚精竭虑。” “小姐,你觉得,什么样的人,才符合这些条件?” 穆云汐的心脏,狂跳起来。 她明白了。 她彻底明白了顾长风的意图。 这个题目,看似荒谬,实则是一个,精准到极致的,筛选器! 它能筛掉所有的投机者,所有的野心家,所有的草包。 最后能留下的,只有那些,真正心怀家国,又具备惊世之才的,国之栋梁! 而这些人,往往出身军旅,或者对军务有着极深的了解。他们,才是父亲穆天成,真正看得上,也信得过的,自己人! 这哪里是在选夫婿! 这分明是在用“婚事”做幌子,为父亲,为大乾的军方,选拔未来的将才! “好……好一招,一箭双雕!”穆云汐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她看着顾长风,那眼神,已经从最初的戒备和怀疑,变成了彻彻底底的,震惊与……敬畏。 这个男人的谋略,已经超出了她的想象。 他不仅能看透人心,还能利用人心,布下如此精妙绝伦的阳谋。 这个题目,一旦放出去,就没人能说它不对。 你不是说要嫁才子吗?好,这道题,够不够有才情?你若是答不上来,只能说明你无能,配不上将门之女。 你若是答上来了,就等于,向大乾的皇帝和军方,递上了一份,最完美的“投名状”。 “这……这就像一味新药。”穆云汐喃喃自语,“看似猛烈,却能,去腐生肌,直达病灶。” “没错。”顾长风点头,“这味药,能不能见效,就看小姐,敢不敢吃了。” 他将那张写着题目的宣纸,推到了穆云汐的面前。 “我只是个说书人,负责把故事讲给你听。至于这故事,要不要继续往下演,怎么演,决定权,在小姐你手里。” 穆云汐看着那张宣纸,目光,变得前所未有的坚定。 她受够了那些苦涩的,只能续命的汤药。 她想尝尝,这味能让她,真正活过来的,“新药”。 “我该怎么做?”她抬起头,问道。 她的声音,依旧轻柔,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 顾长风知道,这只被困在笼中的金丝雀,已经决定,要挣脱束缚,冲向那片,属于她的天空了。 第127章 以身入局的金丝雀 顾长风的话,像一颗投入古井的石子,在穆云汐沉寂的心湖里,激起了千层涟漪。 她看着眼前这个男人,他明明穿着最普通的青色布衣,神情也一如既往的平静温和,可在他身后,穆云汐却仿佛看到了千军万马,看到了波诡云谲的朝堂,看到了一个以天下为棋盘的,宏大而冷酷的布局。 而她,这只一直以为自己是笼中待死的金丝雀,竟然被告知,她是开启这场大戏的钥匙。 不,顾长风的意思是,她可以不做钥匙,她可以做那个,制定游戏规则的人。 “我该怎么做?” 当穆云汐问出这句话时,她的声音依旧轻柔,却已不复之前的虚弱与迷茫。那是一种,在看清了深渊之后,依旧选择纵身一跃的,决绝。 顾长风笑了。 他知道,这味他亲手调配的“新药”,穆云汐,已经决定要服下了。 “很简单。”顾长风将那张写着惊天动地题目的宣纸,推到穆云汐面前,“明日,小姐只需派人,将这道题,传出去。” “传给谁?” “传给所有,对您这门亲事,感兴趣的人。”顾长风的眼中,闪烁着一种近乎于顽童恶作剧般的光芒,“比如,鸿胪寺驿馆里那位,失魂落魄的萨菲丁殿下。再比如,礼部衙门里那位,焦头烂额的林玄宗尚书。当然,还有京城里那些,最喜欢高谈阔论,自诩忧国忧民的文人墨客,清流御史。” “小姐只需告诉他们,您被萨菲丁王子的‘痴情’与‘文采’所感动,虽有缘无分,却也让您明白,女子当嫁有才情的真英雄。所以,您决定效仿古人,以文选婿。凡有意者,皆可作答。三日之后,您会亲自挑选出,最合心意的三份答卷。” 穆云汐冰雪聪明,立刻明白了顾长风的意图。 这是阳谋。 赤裸裸的,摆在台面上的阳谋。 她这是在告诉所有人,萨菲丁那套风花雪月的把戏,她认了。但她要的,不是酸诗,而是真正的,能安邦定国的“大才情”。 你萨菲丁不是痴情吗?好,来答题。你若答不上来,那你的痴情,便一文不值。 你林玄宗不是主张联姻,看重邦交吗?好,来答题。你若连我大乾边防的策论都拿不出来,你有什么资格,来谈论我的婚事? 至于那些文人墨客,更是被架在了火上。你们不是天天写诗作赋,指点江山吗?现在,真正的考题来了。你们若只会写些酸文,对这等军国大事一个字都说不出来,那你们所有的清高,都将沦为笑柄。 这个题目,就像一张无形的大网,将所有与这件事相关的人,都网罗了进来,逼着他们,在这张答卷上,亮出自己的底牌。 “我明白了。”穆云汐点了点头,她伸出纤细的手指,将那张宣纸,轻轻地,拿了起来。那张纸很轻,但在她手里,却仿佛有千斤重。 “只是……我该如何,将这消息,传出去?”穆云汐问道。她身处深宫,名为疗养,实为软禁,一举一动,都在皇帝的监视之下。 “这个,小姐不必担心。”顾长风微笑道,“您只需要,将您的意思,告诉您最信任的侍女。然后,让她去御药房取药的时候,‘不经意’地,和相熟的太监,抱怨几句。” “抱怨?” “对。”顾长风点头,“就抱怨,说小姐您被萨菲丁王子的痴情感动,整日里以泪洗面,茶饭不思,却又觉得无以为报,心中郁结,连太医开的药,都不管用了。您心血来潮,效仿古时才女,出了道题,说是要选天下最有才情的英雄,了此残生。可这宫里,连个能传话的人都没有,真是愁死人了。” 穆云汐愣了一下,随即,脸上露出一丝哭笑不得的表情。 她懂了。 这皇宫大内,最不缺的,就是那无孔不入的耳朵和管不住的嘴。这种带着香艳与悲情色彩的“秘闻”,是那些深宫里寂寞的人们,最喜欢的消遣。 根本不用她刻意去传。 只要她的侍女“抱怨”几句,不出半天,这个消息,就会以最快的速度,传遍整个皇宫,然后,再从皇宫,传到外面的朝堂之上。 而且,是以一种“陛下默许”的方式。 因为,如果皇帝不想让她传出去,那些太监,连一个字都不敢往外说。 “顾大人,你的心思……”穆云汐看着顾长风,许久,才叹了口气,“真是算无遗策。” “我只是个说书人。”顾长风依旧是那句说辞,“负责把故事的脉络理顺。至于这故事里的角色,怎么哭,怎么笑,全看他们自己的本事。” 他站起身,对着穆云汐,微微躬身。 “小姐,药方已经给了你。这味药,如何煎,火候如何,就看您自己了。” “接下来的三天,顾某会‘闭门思过’,不问外事。三天之后,顾某会再来,听小姐的,‘回音’。” 说完,他便转身,从容离去,只留下一个清瘦的背影。 穆云汐站在原地,看着顾长风消失的方向,久久没有说话。 一旁的侍女晚晴,早已听得目瞪口呆,脑子里一团浆糊。她完全听不懂什么阳谋,什么选婿,她只知道,自家小姐,和那个看起来人畜无害的顾大人,似乎在谋划一件,非常非常可怕的事情。 “小姐……”晚晴的声音带着哭腔,“我们……我们真的要这么做吗?这……这不是在跟全天下的人作对吗?” “作对?”穆云汐转过头,看着她,那双死寂的古井里,第一次,燃起了火焰。 “晚晴,我们不是在跟谁作对。” “我们是在,拿回本就该属于我们自己的东西。” 她将那张宣纸,小心翼翼地叠好,放入怀中,动作轻柔,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郑重。 “去吧,晚晴。”她轻声说道,“去御药房,告诉他们,我昨夜心神不宁,旧疾又犯了。让他们,加重安神汤的剂量。” “然后,照着顾大人说的,去‘抱怨’。” 晚晴看着自家小姐那双亮得吓人的眼睛,不知为何,心中那股恐惧,竟也消散了几分。她重重地点了点头,转身,快步走了出去。 …… 第二天。 一则石破天惊的消息,以一种匪夷所-思的速度,从皇宫大内,传遍了京城的每一个角落。 “听说了吗?穆家那位小姐,要以文选婿了!” “什么?真的假的?她不是要嫁给那个西域王子吗?” “什么呀!你这消息都过时了!人家萨菲丁王子,前几天就撤回求亲了!据说是被鸿胪寺那个姓顾的酷吏给逼的!” “不对不对,我听到的版本是,穆小姐被萨菲丁王子的痴情和文采打动了,虽然不能嫁给他,但也觉得,天下男子,当如是。所以才决定,效仿古时才女,出题选婿!” “那题目是什么?是作诗还是作赋?” “都不是!听说,是一道关于西北边防的策论!题目长得,能吓死人!” “边防策论?让一群求亲的公子哥,答边防策论?穆小姐这是疯了,还是在开玩笑?” 京城的茶馆酒肆,瞬间炸开了锅。 萨菲丁那首酸诗引发的风花雪月,刚刚平息。这道横空出世的“军国大事”考题,又掀起了新一轮的惊涛骇浪。 鸿胪寺驿馆。 萨菲丁听着手下的汇报,那张俊美的脸,已经扭曲得不成样子。 他一拳,狠狠地砸在了身前的桌子上。 “欺人太甚!简直是欺人太甚!” 他感觉自己被耍了。 被那个叫顾长风的南人,和那个叫穆云汐的女人,联起手来,当猴一样耍! 他前脚刚撤回求亲,摆出一副“为爱放手”的深情模样。后脚,那个女人就打着“被他感动”的旗号,搞出了一个什么“以文选婿”! 这哪里是选婿? 这分明是在用他萨菲丁的“深情”,来做垫脚石,为她自己,搭起一座新的高台! 而那道该死的题目,更是像一记响亮的耳光,狠狠地抽在了他的脸上。 边防策论? 他一个大食国的王子,去回答大乾的边防策论? 他要是答得出来,就等于承认自己对大乾的军务了如指掌,居心叵测。 他要是答不出来,就等于承认自己无才无能,配不上那个女人。 进亦死,退亦死! “顾长风……穆云汐……”他从牙缝里,挤出这两个名字,琥珀色的眸子里,充满了怨毒。 他发誓,他一定要让这两个人,付出代价! …… 礼部衙门。 林玄宗的日子,同样不好过。 自从被皇帝封为那个狗屁“督办正使”之后,他就成了全京城的笑话。 将军府那边,油盐不进。五部衙门,阳奉阴违。萨菲丁那边,又撤了婚书。他这个“正使”,彻底成了一个光杆司令,被架在火上,动弹不得。 现在,穆云汐又搞出这么一出。 “荒唐!简直是荒唐!” 林玄宗将手里的一份抄录着题目的纸条,狠狠地摔在地上。 “一个待嫁的女子,不好好在深宫里待着,竟然敢公然议论军国大事!成何体统!简直是闻所未闻!” 他气得浑身发抖。 这道题,同样让他陷入了两难。 他身为礼部尚书,文臣表率,总不能说自己答不上来吧? 可他要是真的去答了,就等于默认了穆云汐这种“以文选婿”的荒唐行为,他自己的脸面,往哪儿搁? 更重要的是,他敏锐地察觉到,这道题的背后,隐藏着更深的杀机。 这道题,根本不是给他们这些文官,或者萨菲丁那样的外臣答的。 这是在……为军方,选人! 想明白这一点,林玄宗的后背,窜起一股凉气。 他感觉,自己似乎又一次,掉进了那个叫顾长风的年轻人,挖好的陷阱里。 而此时,风暴的中心,那个被所有人议论,被所有人揣测的顾长风,却正悠闲地,坐在吴家小院里,侍弄着他那几畦青菜。 仿佛外界的一切风雨,都与他无关。 裴宣再一次,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他身后。 “你这只金丝雀,可真不一般。”裴宣看着他,语气复杂,“她才刚决定自己飞,就敢掀起这么大的风浪。你就不怕,她玩脱了,把天都给捅个窟窿?” 顾长风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泥。 “捅了窟窿,才好。”他看着天上那轮明晃晃的太阳,笑了。 “天上的窟窿多了,那些藏在云层后面的老鼠和蝙蝠,才会无处可藏,自己掉下来。” “现在,就让我们看看,三天之后,能有多少鱼,愿意自己跳进这张网里来。” 第128章 传遍京城的考题 京城的喧嚣,比顾长风预料的还要猛烈三分。 穆云汐那道石破天惊的“考题”,像一瓢滚油,浇进了本就沸腾的舆论大锅里。最初的震惊与嘲讽过后,整个京城的风向,开始出现一种诡异的分化。 文人圈子里,依旧是口诛笔伐。他们认为穆云汐此举“有伤风化”、“牝鸡司晨”,一个待嫁女子,竟敢公然议论军国大事,简直是滑天下之大稽。各种抨击的诗文雪片般飞出,恨不得用口水把将军府的门楣淹了。 然而,在另一个层面,一股截然不同的暗流,正在悄然涌动。 京郊,西山大营。 这里驻扎着拱卫京畿的精锐部队,也是大乾军功晋升体系最森严,最讲究门第资历的地方。 一间简陋的营房里,几个年轻的校尉围坐在一起,中间的火盆烧得正旺,烤着几块干硬的胡饼。 “听说了吗?穆家小姐那道题,现在都快被城里那帮酸儒骂成祸国妖女了。”一个脸上有疤的汉子,往嘴里塞了块饼,含糊不清地说道。 “嘿,那帮鸟人懂个屁!”另一个身材魁梧的校尉冷笑一声,“他们就知道之乎者也,让他们去玉门关外站一夜,尿都能冻成冰柱子!” “可是……这题也确实太邪乎了。不花钱,不加兵,还要建联防体系?这不是天方夜谭吗?” 屋内陷入一阵沉默。 在座的,都是在边关刀口舔血爬上来的,对西北的防务,比谁都清楚。那八百里边防线,就是个无底洞,每年朝廷投入巨额军费,都只能勉强维持。穆云汐这道题,在他们这些真正的行家看来,根本就是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不,不是天方夜谭。” 一个一直沉默不语的年轻人,忽然开口。 他叫萧锐,是这群人里最年轻,官职也最低的。他出身寒微,凭着战场上砍下的十几颗货真价实的敌人首级,才勉强换来一个京营的七品队正。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他身上。 萧锐的眼睛里,燃烧着一团火。他不像其他人那样只看到了题目的“荒谬”,他看到了题目背后,那令人心悸的,真正的考量。 “这道题,考的根本不是兵法,也不是钱粮。”萧锐的声音有些沙哑,却异常坚定,“它考的是,破局的脑子!” 他站起身,走到墙边那副简陋的牛皮地图前,手指重重地,点在了玉门关和沙州之间的那条线上。 “你们看,这里是什么?是戈壁,是荒漠,是牧民都活不下去的死地!朝廷为什么年年花钱,年年被动?因为我们只会建烽燧,修长城!这是死办法!” “可穆小姐的题眼是什么?是‘军民一体’!她问的,是如何让这片死地,‘活’过来!” “马匪为什么屡禁不绝?因为他们来去如风,而我们的边军是死的!可如果,我们能利用那些渴望土地的流民,在那里屯垦?用军屯的方式,给他们分地,教他们耕种,再把他们编练成民兵。白天是农,晚上是兵。他们守的,是自己的家,自己的地!他们的预警,会比任何烽燧都快!” “不耗费国库一钱一粮怎么做到?可以让商队入股!凡是愿意出资协助屯垦的商队,我们可以给予他们在那条商路上的优先通行权和税收减免!把军防,和商路,和民生,彻底捆绑在一起!” 萧锐越说越激动,那双眼睛亮得吓人。 周围的同袍们,全都听得目瞪口呆。 他们从未从这个角度,思考过边防问题。他们是军人,脑子里想的,就是打仗,杀人。而萧锐说的这些,已经超出了单纯的军事范畴,上升到了经略天下,安邦定国的层面。 “萧锐……你小子……”那疤脸汉子看着他,半晌,才憋出一句话,“你他娘的,真是个天才。” 萧锐的胸膛剧烈起伏着。他看着地图,喃喃自语:“穆小姐……她不是在选夫婿。” “她是在……选将!” 这个念头,像一道闪电,劈开了所有人心中的迷雾。 一瞬间,营房内的空气,都变得灼热起来。那道被全天下文人嘲笑的“荒唐考题”,在他们这些真正渴望建功立业,却被门第出身死死压住的年轻军官眼中,变成了一道通天的阶梯! …… 镇国将军府。 穆天成独自坐在书房里,面前没有书,只有一把擦拭得锃亮的,三尺长刀。 他闭着眼睛,手指缓缓地,从刀柄,抚摸到刀尖。冰冷的触感,让他那颗因为女儿的惊天之举而躁动不安的心,渐渐平静下来。 老管家林柏,悄无声息地走了进来。 “将军。” “说。”穆天成没有睁眼。 “城里……都传疯了。”林柏的声音里,带着一丝忧虑,“对小姐的名声,很不好。” 穆天成的手指,在刀刃上,微微一顿。 “一群只会摇笔杆子的腐儒,懂什么。”他的声音,冷得像他手里的刀,“当年老夫在北境,杀得尸山血海,他们不也说老夫是‘屠夫’,‘有伤天和’吗?” “可是……” “没什么可是。”穆天成睁开了眼,那双鹰隼般的眸子里,闪过一丝复杂的光芒。有担忧,有欣慰,但更多的,是一种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骄傲。 “我穆天成的女儿,什么时候,需要看别人的脸色活了?” 他站起身,将长刀,缓缓归鞘。 “传我的话出去。”他看着林柏,一字一句地说道,“就说,老夫听闻此事,气得吐了三口血,大骂小女‘胡闹’。但……家有逆女,老夫也管不住。” “告诉外面那些想看笑话的人,我穆家,不在乎这门亲事。谁有本事,谁就来答。答得好,我穆天生的帅帐,永远有他一个位置。答不好,就给我滚得远远的!” 林柏浑身一震,瞬间明白了将军的意图。 将军这是……在给小姐撑腰! 他明着是骂,是撇清关系。实则是在告诉所有人:这道题,我穆天成认了!你们不是觉得这是军国大事吗?好!我这个大将军就把它当军国大事来办! 这哪里是选女婿,这分明是老将军在借着女儿的名头,为自己,为大乾,公开选拔未来的将帅之才! 林柏激动得眼眶都有些发红,他重重地点了点头,转身快步离去。 …… 御书房。 皇帝李世昭,正与宰相李纲对弈。 棋盘上,黑白二子,厮杀正酣。 “陛下,这步棋,走得太险了。”李纲拈起一粒白子,堵住了黑子的一处要害,“穆家丫头此举,虽是奇招,却也将自己和整个将军府,都置于风口浪尖。稍有不慎,便是万劫不复。” “险?”李世昭笑了笑,落下一子,瞬间盘活了整条大龙,“朕倒觉得,这步棋,走得妙极。” 他看着棋盘,目光却仿佛穿透了宫墙,看到了整个京城的风云变幻。 “朕的那些将军们,老的老,滑的滑,一个个都成了守着家业过日子的老财主,没了当年的锐气。” “看看,就这么一道题,把多少藏在水下的鱼,都给炸了出来。” “朕也很好奇,这三天之后,顾长风那小子,能给朕网住一条什么样的,过江猛龙。” 李纲看着皇帝那副胸有成竹的样子,沉默了。 就在这时,一名太监匆匆走了进来,呈上一份密奏。 李世昭展开,只看了一眼,脸上便露出一抹玩味的笑容。 他将密奏递给李纲。 李纲接过,看清上面的内容后,那张古井无波的脸上,也第一次,露出了惊愕的表情。 密奏上只有一行字。 “靖王李恪,已递交答卷。” 靖王李恪,先帝幼子,当今陛下的亲弟弟。一个二十年来,只知斗鸡走狗,赏花作画,被所有人视为“闲散王爷”的,宗室子弟。 他,竟然也下场了? 这盘棋,越来越有意思了。 第129章 盘外之招 靖王李恪下场的消息,像一块巨石,砸进了京城这潭本就波涛汹涌的池水里,激起了滔天巨浪。 一个被所有人遗忘了二十年的闲散王爷,竟然对一道边防策论感兴趣? 这背后代表的含义,让无数人夜不能寐。 是靖王本人有野心?还是……这是来自皇宫深处,那位至高无上者,借弟弟之手,释放出的某种信号? 一时间,原本还在高声叫骂的文人清流们,声音都小了许多。他们可以骂一个待嫁的女子,却不敢随意非议一位身份尊贵的亲王。 整个京城的目光,都聚焦到了那份据说已经送入宫中,由靖王亲笔写就的答卷上。 然而,就在所有人都以为这场“以文选婿”即将演变成一场神仙打架时,两股最原始,也最暴戾的反击,从另外两个方向,呼啸而至。 鸿胪寺驿馆。 “啪!” 一只来自波斯的琉璃盏,被萨菲丁狠狠地摔在地上,四分五裂。 “靖王?李恪?”他英俊的脸庞扭曲着,琥珀色的眸子里充满了血丝和疯狂,“一个废物王爷,也敢来捡本王丢掉的东西?” 他感觉自己就像一个傻子。 他精心营造的“痴情王子”形象,被顾长风和穆云汐联手,变成了他们搭台唱戏的垫脚石。现在,连一个名不见经传的王爷,都敢踩着他的脸面上位。 “殿下息怒!”一旁的心腹谋士连忙劝道,“现在不是发怒的时候。那道题,我们根本不能答。一旦作答,无论好坏,都是陷阱。我们必须想别的办法!” “别的办法?”萨菲丁喘着粗气,胸膛剧烈起伏,“本王所有的路,都被那个该死的顾长风堵死了!我还能有什么办法?” “不,还有一条路。”谋士的眼中,闪过一丝阴狠的光芒,“既然不能在棋盘上赢,那我们就……掀了棋盘!” 萨菲丁猛地回头,看向他。 “殿下,您想,这场选婿,能成立的根本是什么?”谋士压低了声音,循循善诱,“是穆云汐的身份,是她镇国将军之女的‘清誉’。她是将门贵女,所以她选的夫婿,才会被人看重。” “可如果……她的清誉,没了呢?” 萨菲丁的瞳孔,骤然收缩。 谋士的声音,如同毒蛇吐信:“一个名节尽毁的残花败柳,还有什么资格谈选婿?还有哪个世家大族,敢要这样的儿媳?到那时,这场轰轰烈烈的选婿,只会变成一个天大的笑话!” 萨菲丁的呼吸,变得粗重起来。 他明白了。 这是最恶毒,也是最直接的一招。 既然得不到,那就毁掉! “怎么做?”他从牙缝里,挤出三个字。 “很简单。”谋士的嘴角,勾起一个残忍的弧度,“殿下您,不是‘痴情’吗?一个为情所困,因爱生恨的男人,做出一些……冲动的事情,不是很正常吗?” “比如,夜闯深宫,只为见心上人一面。再比如,在酒后,向人‘哭诉’,说自己与穆小姐,早已私定终身,却被无情抛弃……” 萨菲丁的眼中,爆发出骇人的光芒。 他懂了。 脏水。 只要把足够多的脏水,泼到穆云汐的身上,真的假的,已经不重要了。 重要的是,所有人都信了。 “好……好一招釜底抽薪!”他咬着牙,一字一句地说道,“就这么办!本王要让那个女人,身败名裂!要让那个顾长风知道,惹怒我萨菲丁的代价!” …… 礼部衙门。 林玄宗的日子,同样不好过。 靖王的入局,像一记响亮的耳光,抽在了他的脸上。 他之前之所以敢上蹿下跳,就是认定了穆家失势,皇帝厌弃。可现在,连轻易不问政事的靖王都下场了,这背后若没有皇帝的默许,打死他都不信。 他感觉自己又一次,被当成了探路的棋子,被耍得团团转。 “尚书大人,我们现在该怎么办?”心腹的幕僚忧心忡忡地问道,“穆家这出戏,有愈演愈烈的架势。我们若是再不出手,等他们真的选出了人,我们礼部的脸面,就全丢尽了。” “出手?”林玄宗冷笑一声,将手里的毛笔,重重地拍在桌上,“怎么出手?去答那道题吗?我们去跟一个闲散王爷,跟一群丘八武夫,争一个女人的婚事?传出去,我林玄宗这张老脸,还要不要了?” “那……那我们……” “不跟他们争!”林玄宗的眼中,闪过一丝老谋深算的精光,“他们不是要选婿吗?好,让他们选!” “老夫,身为礼部尚书,掌管天下礼法。她穆云汐的婚事,绕得开老夫吗?” 他重新拿起笔,铺开一张奏疏。 “老夫这就上书陛下!就说,穆小姐此举,虽有惊世骇俗之处,但也算一段佳话。我礼部,为成全美事,也为彰显我大乾礼仪之邦的气度,恳请陛下恩准,由我礼部,来主持这场‘以文选婿’的最终评选!” 幕僚一愣,随即恍然大悟。 高!实在是高! 林玄宗这招,同样是釜底抽薪! 他不去攻击那道题,也不去攻击穆云汐。他直接从程序上,夺走了你的“主办权”! 你不是要选吗?好,题目你出,人你聚。但最后,哪三份答卷能入围,谁能成为最终的胜利者,这个评判权,得归我礼部! 到时候,是选萨菲丁的人,还是选靖王,还是选一个阿猫阿狗,那还不是他林玄宗一句话的事? 他这是要把穆云汐辛辛苦苦搭起来的台子,直接抢过来,唱自己的戏! “哼,一个黄毛丫头,一个初出茅庐的酷吏,也想跟老夫斗?”林玄宗奋笔疾书,脸上露出了胜券在握的冷笑,“老夫就让他们知道知道,什么叫,规矩!” …… 长乐宫,偏殿。 穆云汐坐在灯下,面前没有书,而是一方小小的棋盘。 她一个人,执黑白二子,默默地推演着。 晚晴在一旁,将外面听来的消息,一条条地,小声复述给她听。 从萨菲丁那边的诡异动静,到林玄宗那份志在必得的奏疏。 每听一条,穆云汐的眉头,就锁紧一分。 当晚晴说完最后一句时,穆云汐手中的那枚白子,迟迟无法落下。 她发现,自己还是小看了这些人的无耻。 她设想过他们会如何答题,如何拉拢人心,却没想过,他们会直接掀桌子,用如此卑劣的手段,来攻击她本人。 “小姐,他们……他们太恶毒了!”晚晴气得眼圈都红了,“萨菲丁那是想毁了您的名节!林玄宗那是想摘桃子!我们……我们该怎么办?要不要……去告诉顾大人?” “告诉他?”穆云汐抬起头,那双清冷的眸子里,闪过一丝倔强,“然后呢?让他再想办法,帮我解决吗?” 晚晴愣住了。 “晚晴,你记着。”穆云汐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坚定,“顾大人是我的盟友,不是我的救世主。这场仗,既然是我挡在台前,那这最猛烈的风雨,就该由我来扛。” 她站起身,在屋内缓缓踱步。 脑海中,顾长风的计策,萨菲丁的阴招,林玄宗的阳谋,像无数混乱的棋子,在她脑中碰撞,厮杀。 许久。 她停下脚步,眼中,那片被搅乱的湖水,重新变得清澈,甚至……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锐利。 “他们不是想毁了我的名节吗?” “他们不是想抢走评判权吗?” 她转过头,看着晚晴,嘴角,缓缓勾起一个,带着一丝疯狂,一丝决绝的,冰冷弧度。 “那我就,把这场火,烧得再旺一点。” “你去,帮我传个话。” “就说,三日之后,我不仅会公布三份最合心意的答卷。” 她顿了顿,一字一句,掷地有声。 “我还会,在这长乐宫前,亲自设擂,与这三位胜出者,当众,辩论策论!” “天下人,皆可为评判!” 第130章 天子之擂 “小姐,您……确定要这么做?” 晚晴的脸唰一下变得惨白,手里的茶盘“哐当”一声掉在地上,摔得粉碎。 当众辩策? 与三个大男人,在天下人面前,辩论军国大事? 这……这已经不是惊世骇俗了,这是在向整个天下的礼教宣战!自古以来,闻所未闻! “我没疯。”穆云汐的眼神,平静得可怕,“晚晴,你记住,当别人想用泥潭困住你的时候,你唯一的办法,就是掀起更大的风浪,把所有人都卷进来。” “水浑了,才好摸鱼。” “可……可您的名节……”晚晴的声音带着哭腔。 “一个任人摆布,连自己命运都无法掌握的所谓‘名节’,不要也罢。”穆云汐的嘴角,带着一丝自嘲,也带着一丝解脱。 她走到晚晴面前,扶起这个从小一起长大的侍女,一字一句地说道:“去吧。照我说的,传出去。” “就让全天下的人都看看,我穆云汐,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 消息传出的速度,比瘟疫还要快。 如果说,之前的“以文选婿”,只是在京城这潭水里投下了一块石头。 那么,“当众辩策”这四个字,就是直接扔下了一颗深水炸弹。 整个京城,炸了。 彻底炸了。 茶馆里,说书先生的惊堂木拍得啪啪响,嗓子都喊哑了。 “各位看官,你们是没听错!穆家小姐说了,三天后,长乐宫前,摆下擂台,要跟那三位才子,当面锣,对面鼓地辩一辩那西北边防!” “我的老天爷!一个姑娘家,抛头露面,还要跟男人辩论国事?这……这成何体统!” “体统?体统算个屁!老子就觉得痛快!凭什么男人能指点江山,女人就得在家绣花?穆将军的女儿,有这胆魄,不愧是将门虎女!” “说得好!老子这辈子没佩服过几个女人,穆小姐算一个!我倒要看看,是哪个不长眼的,敢说她名节有亏!” 舆论,在瞬间,被彻底引爆,并且朝着一个谁也无法预料的方向,疯狂发展。 萨菲丁精心准备的,用来污蔑穆云汐名节的那些“流言蜚语”,还没来得及传开,就被这股更劲爆的浪潮,拍得无影无踪。 谁还有心思去听那些捕风捉影的私情? 所有人的好奇心和注意力,都被这场史无前例的“女子辩策”给吸引了! 鸿胪寺驿馆。 萨菲丁听着手下的汇报,整个人都傻了。 他感觉自己用尽全力,一拳打在了棉花上。不,是打在了一座即将喷发的火山口上。 他想毁掉穆云汐的名节,结果,对方直接用一种更极端的方式,将“名节”这个概念,踩在了脚下。 她用行动告诉所有人:你们用礼教的枷锁束缚我,那我就亲手打碎这个枷锁! 这是一种,他完全无法理解,也无法应对的,降维打击。 礼部衙门。 林玄宗拿着那份刚刚拟好的,请求“主持评选”的奏疏,手抖得像秋风中的落叶。 他还想抢夺评判权? 人家穆云汐,直接把评判权,交给了全天下的百姓! 他要是现在还敢把这份奏疏递上去,说要由礼部来“内部评选”,那他立刻就会成为全天下人的笑柄,一个试图扼杀奇女子,维护腐朽礼教的丑角。 “疯子……真他娘的是个疯子!”林玄宗气得浑身发抖,一口气没上来,剧烈地咳嗽起来。 他纵横官场数十年,靠的就是玩弄“规矩”。 可今天,他遇到了一个,根本不跟你玩规矩的人。 …… 吴家小院。 顾长风正坐在院子里,手里拿着一把剪刀,慢悠悠地修剪着一盆君子兰。 裴宣像一阵风似的冲了进来,脸上带着前所未有的凝重。 “你听说了吗?” “听说了。”顾长风手里的剪刀“咔嚓”一声,剪掉了一片多余的叶子,头也没抬。 “她疯了!你知不知道,她这么做,会把自己逼上绝路!”裴宣的声音里,带着一丝急躁,“当众辩策?她一个久病缠身的弱女子,哪来的底气?万一她说错一句话,就会被那些言官御史,用唾沫星子淹死!” “而且,她这是在公然挑战男权的底线!会触怒多少人,你想过吗?” 顾长风终于放下了剪刀。 他站起身,看着裴宣,笑了。 “裴卿,你说的都对。” “但是……”他的眼中,闪烁着一种奇异的光芒,是惊讶,是欣赏,更是……与有荣焉的骄傲。 “你不觉得,这样的她,很迷人吗?” 裴宣一愣,被他这句话噎得半天说不出话来。 “我承认,这步棋,走得比我预想的,要险一百倍。”顾长风走到石桌边,重新倒了杯茶,“但这也是,最好的一步棋。” “她用最刚烈的方式,破掉了萨菲丁的脏水,也废掉了林玄宗的权谋。将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重新拉回到了‘策论’本身。” “她把自己,当成了最后的,也是最关键的,一枚棋子。” 顾长风看着杯中沉浮的茶叶,轻声说道:“她赌上了自己的一切,那我这个盟友,总不能,让她一个人站在风里。” 他抬起头,看向皇宫的方向。 “现在,就看天子,愿不愿意为她,搭一座更大的,唱戏的台子了。” …… 御书房。 皇帝李世昭听完太监的禀报,许久,没有说话。 他只是站起身,走到窗边,看着殿外那广阔的天空。 良久。 他忽然,放声大笑起来。 那笑声,充满了畅快,充满了惊喜,充满了帝王独有的,欣赏与霸气。 “好!好一个将门虎女!好一个穆云汐!” “朕的大乾,若是女子都有如此胆魄,何愁天下不定!” 他猛地转过身,眼中精光四射,下达了一道,让所有人都瞠目结舌的旨意。 “传朕口谕!” “三日之后,长乐宫前的辩策,乃我大乾开国以来未有之盛事!不可轻慢!” “命礼部,搭建观礼台!百官皆可旁听!” “命京兆府,维持秩序!百姓亦可围观!” “命国子监,组织监生,记录辩策全程,以传后世!” “再传朕的内帑金牌,赐穆云汐。告诉她,这三日,宫中所有藏书阁,对她,无禁!” “朕倒要看看!”皇帝的嘴角,勾起一个睥睨天下的弧度,“朕的这位‘侄女’,到底能给朕,带来多大的惊喜!” “朕,亲自为她,做这个评判人!” 圣旨一出,满朝皆惊。 如果说穆云汐的决定是引爆炸弹,那皇帝的这道旨意,就是给这颗炸弹,加装了最猛烈的火药。 私事,彻底变成了国事。 一场选婿的闹剧,在无数人的推动下,竟一步步,演变成了一场,由天子亲自主持,百官旁听,万民围观的,国策大辩论! 风暴,已然成型。 而此时,始作俑者顾长风,却已经离开了吴家小院。 他没有去见穆云汐,也没有进宫。 他坐着一辆不起眼的马车,来到了京城一个最偏僻,也最容易被人遗忘的角落。 靖王府。 第131章 王府里的沙盘 靖王府,坐落在京城南锣鼓巷的尽头,位置偏僻,门脸也小得可怜。 没有高大的石狮,没有朱漆的重门,只有两扇斑驳的黑漆木门,和门口两棵半死不活的老槐树。若不是门楣上那块褪了色的“靖王府”牌匾,任谁都会以为,这只是某个落魄官僚的旧宅。 顾长风递上拜帖时,开门的老门房还打着哈欠,一副没睡醒的样子。 通报之后,顾长风被引着,穿过几道简陋的庭院,来到一间不起眼的书房前。 一路上,他看到的,不是雕梁画栋,奇花异石。而是随意堆在墙角的马鞍,挂在廊下的弓箭,以及……种在院子里,那些只有在西北苦寒之地才能见到的,沙棘和骆驼刺。 顾长风的心,愈发沉静。 他知道,自己来对了。 推开书房的门,一股混杂着墨香、茶香和淡淡尘土的味道,扑面而来。 屋内没有奢华的陈设,四壁皆是顶到房梁的书架,上面塞满了各式各样的书籍,从经史子集,到兵法战策,甚至还有许多关于西域风土人情的杂记。 一个穿着洗得发白的蓝色常服的青年,正背对着他,站在一张巨大的桌案前,似乎在摆弄着什么。 他没有回头,声音却传了过来,温润而平和。 “顾大人,鸿胪寺的茶,可还喝得惯?” 顾长风的瞳孔,微微一缩。 只一句话,他就知道,眼前这个人,绝不是外界传言的那个“闲散王爷”。 他什么都知道。 “托王爷的福,茶很香,只是水冷了些。”顾长风不卑不亢地回答,同时走上前去。 直到此时,他才看清,那张巨大的桌案上,摆放的,根本不是什么文房四宝。 而是一个,精细到令人发指的,沙盘。 沙盘模拟的,正是大乾西北,从玉门关到沙州,那绵延八百里的边防线。山川、河流、戈壁、绿洲,甚至每一个烽燧的位置,都标注得清清楚楚。 靖王李恪,缓缓转过身来。 他比顾长风想象的,还要年轻。面容俊秀,气质儒雅,脸上带着一丝病态的苍白,但那双眼睛,却深邃得像是藏着星辰大海。 “顾大人,请坐。”他指了指旁边的一张竹椅。 “你那道题,出得很好。”李恪开门见山,没有丝毫废话,“好到,让本王这二十年的‘病’,都差点装不下去了。” 顾长风笑了。 他知道,跟聪明人说话,不需要绕圈子。 “王爷的答卷,也答得很好。”顾长风坦然道,“好到,让草民都自愧不如。” 这不是恭维。 靖王那份答卷,他通过裴宣,已经看过了。那里面所展现出的对西北地理、民生、军务的了解,以及那匪夷所思的破局思路,已经完全超出了“纸上谈兵”的范畴。 那是一个,真正将自己的灵魂,放置在那片土地上,思考了无数个日夜的人,才能写出的东西。 “所以,你今天来找我,不是为了讨论答卷。”李恪的目光,平静地落在顾长风脸上,“你是想让本王,在三天后那场辩策上,当你的‘托’。” 一语中的。 顾长风没有否认,只是点了点头。 “王爷圣明。” 李恪笑了,那笑容里,带着一丝自嘲。 “圣明?一个被皇兄圈养在京城,连玉门关的城墙都没摸过的‘病人’,谈何圣明?” 他走到沙盘前,拿起一枚代表着“马匪”的小旗子,随意地插在了一个防御薄弱的山口。 “顾大人,你是个聪明人。你应该知道,本王这二十年,为什么能活得这么安稳。” “因为,本王是个‘废物’。” “一个对皇兄,对这个江山,没有任何威胁的废物。所以,皇兄才愿意让本王活得像个人。” 他的手指,轻轻拂过沙盘上的山川。 “可现在,你却想让本王,站到台前去。去跟一个将门之女,辩论军国大事。你这是想告诉所有人,本王,不是废物。” “你觉得,皇兄他……会怎么想?” 他的声音很轻,却带着刺骨的寒意。 这是质问,也是警告。 顾长风看着他,神情依旧平静。 “王爷,您错了。” “陛下,从头到尾,都知道您不是废物。” “他若真想让您当个废物,就不会让宫里的藏书阁,对您二十年如一日地开放。更不会,让那些从西北退下来的老兵,隔三差五地,来您这王府里‘修剪花草’。” 李恪摆弄着旗子的手,猛地一僵。 顾长风站起身,走到他的身边,目光同样落在那座沙盘上。 “陛下不是在圈养您。” “他是在,保护您。” “他知道您的才华,也知道您的志向。但他更知道,朝堂凶险。一个太过锋利的亲王,对您,对陛下,都不是好事。” “所以,他让您‘病’了二十年。让您远离朝堂,远离纷争,让您有足够的时间,去读万卷书,去推演这天下棋局。” “他在等一个机会。” “一个,能让您,名正言顺地,将这沙盘上的东西,变成现实的机会。” 顾长风转过头,直视着李恪的眼睛。 “而穆小姐这次,恰好,把这个机会,摆在了桌面上。” 书房内,一片死寂。 许久,李恪才长长地,吐出了一口气。 他看着顾长风,那双深邃的眼眸里,充满了复杂的情绪。有被看穿的震惊,有遇到知己的欣赏,也有一丝,伪装被揭开的释然。 “顾长风……你真是个,可怕的家伙。” 他重新坐下,亲自为顾长风,倒了一杯茶。 这一次,他用的,是上好的雨前龙井。 “说吧。”他将茶杯推到顾长风面前,“你想让本王,怎么做?” “很简单。”顾长风的嘴角,勾起一个弧度,“三天后,我需要王爷您,成为穆小姐最强大的‘敌人’。” “您要用您所有的才学,去质疑她,去攻击她,去逼出她所有的潜力。” “您要把这场辩策,变成一场真正的,巅峰对决。让所有人都看到,我大乾,并非无人。无论是将门之女,还是皇家子弟,都有经天纬地之才。” “原来如此。”李恪瞬间明白了顾长风的意图。 捧杀。 不,应该说是“对杀”。 用一场最高水平的“内部辩论”,来彰显大乾的人才鼎盛。同时,也用靖王这个“皇室招牌”,来为穆云汐的胜利,做最完美的背书。 输给靖王,不丢人。 赢了靖王,那便是名动天下! “好计策。”李恪点了点头,“本王,答应你。” “不过……”他话锋一转,眼中闪过一丝狡黠的光芒,“本王,也有一个条件。” “王爷请讲。” “这场辩策,只辩出一个胜负,太无趣了。”李恪的嘴角,勾起一个玩味的笑容,“不如,我们玩大一点。” “本王听说,萨菲丁王子,对穆小姐,痴心一片。而林玄宗尚书,又最重邦交礼仪。” “不如,由本王亲自下帖,邀请这两位,也在辩策之日,作为‘特邀评判’,一同上观礼台,如何?” 顾长风一愣,随即,脸上露出了由衷的,赞叹的笑容。 狠! 这位靖王爷,比他想象的,还要狠! 这是要把萨菲丁和林玄宗,架在火上,当着全天下人的面,公开处刑! 让他们亲眼看着,自己是如何失败的。 “草民,佩服。”顾长风起身,对着李恪,长揖及地。 “合作愉快。”李恪端起茶杯,以茶代酒。 窗外,天光大亮。 第132章 她要的不是赢 距离辩策之日,仅剩两天。 靖王府的烫金请柬,被送到了鸿胪寺驿馆和礼部尚书府。 那不是请柬。 是催命符。 萨菲丁盯着请柬上“李恪”二字,那字迹龙飞凤舞,却像一条条毒蛇,钻进他的眼底。 他英俊的脸庞上,血色褪尽。 去,还是不去? 这根本不是一个选择题。 他必须去。 拒绝一位亲王的邀请,就是公然与大乾皇室为敌。 他担不起这个罪名。 可去了,又如何? 坐在那万众瞩目的观礼台上,像个被剥光了衣服的小丑,亲眼看着那个自己想毁掉的女人大放异彩? 再亲耳听着那些自己一个字都驳不倒的军国策论? 这比直接杀了他,更让他痛苦。 “殿下……”心腹谋士的声音发颤,“我们中计了,从头到尾,这就是一个为我们挖好的坟墓!” 萨菲丁没有说话。 他只是用尽全身力气,将那份精美的请柬,一点一点,捏成了齑粉。 他输了。 在那种堂堂正正摆在桌面上的阳谋面前,他所有阴沟里的伎俩,都成了一个笑话。 …… 礼部尚书府。 一夜之间,林玄宗的两鬓,竟真的染上了霜色。 他枯坐在书房,面前同样摆着靖王的请柬,一夜无眠。 称病不去? 没用的。 皇帝为那个女人搭台的旨意都下了,他这个礼部尚书若在此时“病倒”,那便不是丢脸,而是抗旨。 他完了。 他毕生经营的清誉,他信奉了一辈子的“规矩”和“体面”,都将在三天后,被一个女人,当着全天下人的面,踩进泥里。 “备轿。” 许久,他才从喉咙里挤出两个沙哑的字。 “大人,去何处?” “宫里。” 林玄宗的眼神,灰败如死。 “去……求见陛下。” 他要去,做最后的挣扎。 哪怕只是跪在御书房外磕头,他也要求一个,体面的退路。 然而,他连御书房的门,都没能靠近。 皇帝的回复只有一句话。 “林爱卿乃国之柱石,辩策盛事,礼部主官岂可缺席?朕,在观礼台上等着爱卿。” 冰冷。 无情。 这句话,彻底斩断了他所有的幻想。 …… 与外界的风声鹤唳截然不同,皇宫深处的文渊阁,静得能听见书页翻动的微响。 这里是大乾的皇家藏书阁,藏书百万,卷帙浩繁。 平日里,便是皇子公主,也需特批方可入内。 而这三天,它只为一个人开放。 穆云汐。 她像一株濒死的草木,被骤然投入知识的甘霖里,以一种近乎疯狂的姿态,汲取着每一滴养分。 她不眠不休。 饿了,就咬一口晚晴送来的冷糕点。 渴了,就饮一口早已凉透的清茶。 她清瘦的身影,在一排排顶天立地的巨大书架间穿行。 从《大乾舆地全图》到《历代边防屯田考》,从《武经总要》到《西域诸国志》。 皇帝的金牌,给了她触碰禁忌的权力。 无数尘封的、被列为军方绝密的卷宗,第一次对一个外人敞开了大门。 那些密卷里,记录着百年来,大乾在西北边境的每一次战损,每一次革新,每一寸土地的得失。 冰冷的文字背后,是无数将士的累累白骨。 穆云汐的脸色,一天比一天苍白。 可她的那双眼睛,却一天比一天,亮得骇人。 顾长风给她的,是一个天才的、石破天惊的“框架”。 而她现在要做的,就是用这浩如烟海的知识,用这百年边防的血泪,去为这个框架,铸造一副坚不可摧的骨肉。 晚晴看着自家小姐那副燃烧生命般的模样,心疼得泪水涟涟,却一个字都不敢劝。 她知道,小姐在磨刀。 用自己的心血,乃至性命,去磨一把,即将在三天后,震惊天下的绝世之刃。 …… 决战前夜。 顾长风再次来到长乐宫偏殿。 他没有去文渊阁,只是在殿外,静静地等着月亮升起。 直到中天月满,那个清瘦的身影,才带着一身疲惫和浓重的墨香,从远处缓缓走来。 仅仅三天。 她整个人瘦了一圈,下颌的线条都变得锐利起来。 但她周身那股气息,却已天翻地覆。 三天前,她是一块被唤醒的美玉,锋芒初露。 此刻,她是一柄藏入鞘中的剑,沉静,内敛,却带着一种能刺穿骨髓的寒气。 “顾大人。” 她走到顾长风面前,声音因许久未语而沙哑,眼神却亮得惊心动魄。 “准备好了?”顾长风问。 “嗯。”穆云汐点头。 她没有多言,只是从怀中,取出一沓厚厚的、写满字迹的宣纸,递给顾长风。 “我这三天的所得,请大人斧正。” 顾长风接过,借着廊下灯笼昏黄的光,仔细看去。 只看了第一页,他的呼吸,便猛地一窒。 他脸上的神情,从平静,到惊讶,再到凝重,最后,化作了无法掩饰的震撼。 这根本不是他最初那个“军民商一体化”的策论了。 穆云汐在策论里,填充了大量详实到恐怖的数据。 从西北各州府的流民数量,到当地的降雨量、土质分析,再到历年来,往来商队的货物清单与税收总额。 她甚至根据不同地段的地理特征,设计出三种截然不同的屯垦模式,以及与之配套的民兵编制、烽火预警系统。 更可怕的,是策论的最后一页。 她用血红的朱砂,只批注了一行字。 “以上诸策,皆为术。其根源,在人,在心。” “西北之患,非边防之患,实乃朝廷之患。朝中党争不休,文武倾轧,致军心民心皆不可用,纵有万千良策,亦是空中楼阁。” 顾长风握着纸张的手,竟无法抑制地轻颤起来。 他猛地抬头,死死盯着眼前的女子。 他发现,自己还是,远远低估了她。 她不仅仅是完善了他的计划。 她看穿了这道题背后,皇帝那份未曾言明的,真正的杀心! 这道题,明面上考边防,暗地里,是皇帝在借她的口,向满朝文武,尤其是那些主张“重文抑武”、不断侵蚀军权的文官集团,发起的一次总攻! 天子要的,从来不只是一份边防良策。 他要的,是一把能够撬动整个朝堂格局的,刀! 而穆云汐,用这三天三夜,将她自己,打磨成了这把,最锋利的刀。 “顾大人,”穆云汐看着他,那双清冷的眸子里,第一次有火焰在跳动,“你最初的计策很好,足以让我们,赢得这场辩论。” “但,还不够。” 她的嘴角,缓缓勾起一个决绝,而又冰冷的弧度。 “明天,我们不只要赢。” “我们还要,诛心。” 第133章 黎明前的鼓声 辩策之日,天光未亮。 整座京城,却已经醒了。 与前些时日的风言风语不同,此刻的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奇异的、近乎凝固的紧张感。这不是一场选婿,也不是一出闹剧。所有人都嗅到了一股不同寻常的味道,那是金戈铁马与朝堂权柄交织在一起时,独有的血腥与亢奋。 长乐宫前,通宵达旦赶工的巨型观礼台,在数百个巨大灯笼的照耀下,如同一头匍匐在黑暗中的巨兽。它分三层,最上层是为天子与寥寥几位重臣准备的,视野最好,也最孤高。中层,则留给了文武百官与各国使节。最下层,也是最广阔的一层,则密密麻麻地摆满了席位,那是为国子监的监生、京中有头有脸的士绅,乃至一些被特许入内的武勋家眷准备的。 台下,是足以容纳万人的巨大广场。此刻,虽是凌晨,已有无数百姓从四面八方涌来,占据着有利的位置,翘首以盼。他们讨论的,早已不是什么西域王子的痴情,也不是穆家小姐的惊世骇俗。 “听说了吗?昨夜兵部连夜调了西山大营的舆图入宫,就为了核对穆小姐策论里的一个数据!” “何止!我三舅姥爷在户部当差,说户部的算盘珠子都快打烂了,就为了算穆小姐提出的那个‘商路税改’,到底能不能填上军费的窟窿!” “我的天,这哪里是选女婿,这分明是要定国策啊!” 舆论,在皇帝那道“百官旁听,万民围观”的圣旨下,被彻底扭转。萨菲丁精心编织的风花雪月,被碾得粉碎。如今,所有人都明白,这,是一场真正意义上的,国之大典。 鸿 "胪寺驿馆。 萨菲丁一夜未眠。他没有砸东西,也没有怒吼。他只是静静地坐在窗前,看着远处长乐宫方向那冲天的灯火,俊美的脸庞在忽明忽暗的烛光下,显得有些蜡黄。 他败了。 在绝对的阳谋面前,他所有的算计都成了一个笑话。他想用“人心”来绑架大乾的朝堂,结果对方的帝王,直接用整个“天下”的格局,将他的人心,碾成了齑粉。 他现在就像一个被判了死刑的囚犯,不仅要去刑场,还要被绑在最显眼的位置,亲眼看着刽子手,磨亮那把即将斩下自己头颅的刀。 “殿下……”心腹谋士的声音干涩沙哑,“我们……还要去吗?” “去。”萨菲丁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 他必须去。 他不仅要去,还要穿上最华丽的衣服,摆出最优雅的姿态,坐在那“特邀评判”的席位上,微笑着,迎接自己的死亡。 这是他作为一名王子,最后的,也是唯一的体面。 礼部尚书府,同样是一夜无眠。 林玄宗穿戴好了他那身一品大员的绯色朝服,每一个细节都整理得一丝不苟。他看着镜中那个两鬓染霜,眼神灰败的自己,忽然感觉,这身他穿了一辈子的官袍,竟是如此的沉重,压得他几乎喘不过气来。 他知道,今天过后,他毕生信奉的“规矩”,他引以为傲的“体面”,都将不复存在。 他不是评判,也不是看客。 他是祭品。 是皇帝为了给那个女人,那把即将出鞘的刀,祭旗的,第一个祭品。 “备轿。”他闭上眼,声音里,是认命般的疲惫。 …… 文渊阁。 最后一支蜡烛,燃尽了。 天边,泛起了一丝鱼肚白。 穆云汐缓缓放下了手中的最后一卷书。 三天三夜,不眠不休。她整个人瘦得脱了形,唯独那双眼睛,亮得像两颗浸在寒潭里的星辰,带着一种非人的,近乎于道的冷静。 她面前的书案上,不再是杂乱的书籍,而是一沓厚厚的,写满了字迹的宣纸。那不是一份策论。那是一座,用无数数据、卷宗、战报、乃至累累白骨,堆砌而成的,坚不可摧的堡垒。 晚晴端着一盆热水,走了进来,看到自家小姐的模样,眼泪又忍不住掉了下来。 “小姐,您……” “更衣。”穆云汐打断了她的话。 她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 晚晴不敢再多言,连忙取来一套早已备好的衣裳。那不是什么华丽的宫装,而是一身,仿着军中儒将常服改制的,月白色劲装。没有繁复的绣花,没有多余的配饰,只有腰间一根宽大的束带,将她那不盈一握的腰肢,衬得愈发挺拔。 当穆云汐换好衣裳,将长发用一根简单的木簪高高束起时,她整个人的气质,再次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病气,柔弱,清冷,这些曾经属于她的标签,都消失了。 此刻站在镜前的,是一位面色苍白,眼神锐利,周身散发着凛然不可侵犯之气的……少年将军。 她看着镜中的自己,嘴角,缓缓勾起一个弧度。 那不是笑。 那是一个战士,在踏上战场前,最后的,确认。 “走吧。”她转身,向殿外走去。 晨曦的第一缕光,穿透云层,照亮了她前行的路。 同一时刻,靖王府。 李恪站在那巨大的沙盘前,手中,捏着一枚代表“穆云汐”的白色棋子。 他将棋子,轻轻地,放在了沙盘的中央。 然后,他又拿起一枚代表自己的黑色棋子,放在了白子的对面。 “开局了。”他轻声说道,那双深邃的眼眸里,闪烁着期待与兴奋的光芒。 吴家小院。 顾长风正坐在院子里,手里拿着一把小小的刻刀,在一块木头上,雕刻着什么。 裴宣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他身后。 “你倒是清闲。” “该做的都做了,剩下的,就不是我能控制的了。”顾长风头也不抬,手里的刻刀动得很稳,“急也没用。” 裴宣看着他,沉默了片刻,才问道:“你觉得,她有几成胜算?” “如果是为了赢,”顾长风吹了吹木屑,那块木头,渐渐现出一个模糊的,鹰的形状,“十成。” “但她要的,不是赢。” 裴宣皱起了眉。 就在这时,远处,传来一声沉闷而又悠扬的鼓声。 “咚——!” 那鼓声,仿佛直接敲在了所有人的心上。 第134章 天子之擂,国士无双 鼓声三通,百官入席。 长乐宫前的巨大广场上,人头攒动,却诡异地安静。数万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那座高耸的观礼台上。 当身穿龙袍的皇帝李世昭,在宰相李纲等一众心腹重臣的簇拥下,出现在最高层的主位时,山呼万岁的声音,如同海啸般,席卷了整个广场。 李世昭抬了抬手,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遍了每一个角落。 “平身。” 他没有多余的废话,只是平静地坐下,目光扫过台下。 百官席上,林玄宗面如死灰,端坐的身形,却像是被无形的枷锁捆缚着,透着一股僵硬的死气。 使节席位,萨菲丁一身盛装,脸上挂着无可挑剔的微笑,那双琥珀色的眸子,却像两块冰冷的石头,看不到一丝光亮。 他们的身旁,是靖王李恪。他依旧是一身洗得发白的蓝色常服,与周围的锦衣华服格格不入。他神情恬淡,仿佛只是来参加一场普通的茶会,但那偶尔扫过辩论台的眼神,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锐利。 皇帝的目光,最终落在了广场中央,那座特意搭建的,四面通透的辩论台上。 台上,只设了三张案几。 随着太监一声悠长的唱喏,三道身影,从不同的方向,缓缓走上了辩论台。 走在最左侧的,是一个身材魁梧的青年。他穿着一身七品武官的赤色官服,面容黝黑,眼神却亮得惊人。他步履沉稳,每一步都像是用尺子量过一般,带着一股军人特有的刚猛之气。 “京营队正,萧锐!”台下,有人认出了他,发出一声惊呼。 这正是顾长风通过穆天成的渠道,从那无数份答卷中,筛选出的第一人。一个出身寒微,却凭借战功,在京营中崭露头角的年轻将才。他的那份策论,虽然文笔粗糙,但对边防的见解,却充满了实战的血性与匪气。 走在最右侧的,则是一位须发皆白的老者。他穿着一身儒袍,仙风道骨,手里还拿着一把拂尘。他走上台时,竟引得国子监的监生席上,爆发出一阵小小的骚动。 “是……是‘南山居士’!” “那位号称‘读遍天下兵书’的奇人?” 这位南山居士,是真正的隐士高人,据说曾为多位边关大将做过幕僚,却从不入仕。他的策论,引经据典,汪洋恣肆,充满了纵横家的奇诡与霸道。 而走在最中央的,正是穆云汐。 当她以一身月白劲装,身形挺拔地走上辩论台时,整个广场,都陷入了一片死寂。 所有人都呆住了。 他们想象过穆云汐的模样,或许是病弱的,或许是哀怨的,或许是故作坚强的。 却从未想过,会是这样。 她面色依旧苍白,却不见丝毫病气。她身形依旧清瘦,却如同一杆标枪,刺破了所有人的视线。那双清冷的眸子,平静地扫过台下数万张表情各异的脸,没有一丝一毫的胆怯与退缩。 风,吹动了她额前的碎发。 这一刻,她不是什么将门贵女,不是什么待嫁的明珠。 她是一个,即将踏入战场的,战士。 “好!”最高台上,皇帝李世昭看着穆云汐的身影,眼中爆发出毫不掩饰的欣赏,他猛地一拍龙椅扶手,低喝出声。 宰相李纲,捋着胡须的手,微微一顿,那双浑浊的老眼中,也闪过一丝复杂的光芒。 他仿佛,看到了许多年前,那个同样一身白衣,在朝堂之上,舌战群儒的,自己的影子。 辩论,正式开始。 流程很简单。三人,将各自阐述自己的策论核心。然后,便是互相诘问,互相辩驳。 第一个阐述的,是萧锐。 他声音洪亮,开门见山,没有任何虚言。 “末将之策,核心只有两个字:杀!抢!” “西北之地,民贫地瘠。与其耗费国帑屯垦,不如以战养战!我大乾当效仿前朝冠军侯,组建轻骑,深入大漠,主动出击!抢他们的牛羊,抢他们的女人,抢他们的草场!用他们的血,来浇灌我大乾的边防!” “马匪为何屡禁不绝?因为我们只守不攻!守,永远是被动的!我们要在边境,设立‘军功集市’,凡我大乾子民,无论是兵是民,只要能提来一颗马匪的人头,就能换取土地,换取爵位!以杀止杀,方为上策!” 一番话,说得杀气腾腾,充满了血腥味。 台下的武将勋贵们,听得热血沸腾,纷纷叫好。而文官席上,则有不少人,皱起了眉头,认为此策,太过暴戾,有伤天和。 第二个,是南山居士。 他轻抚拂尘,微微一笑,声音飘逸,却带着一种洞悉人心的力量。 “萧将军之策,勇则勇矣,却非长久之道。杀戮,只能解一时之患,不能除百年之忧。” “老夫之策,亦是两个字:利!心!” “西北之患,非兵事之患,实乃商路之患。为何马匪横行?因为利之所趋。为何边民不稳?因为心之所向。” “老夫以为,当废除官营商路,开放互市!允许天下商贾,自由往来。朝廷不收重税,只收‘护路金’。凡缴纳护路金的商队,皆可得到我大乾边军的庇护。商路通,则百业兴。边民有钱可赚,谁还愿意去当马匪?” “至于人心,更简单。我大乾当以儒学教化西域诸国,派驻教习,开办学堂,教他们习汉字,读经书。十年之后,他们皆知礼义廉耻,皆慕中华风雅,到那时,不用一兵一卒,西北自安。” 这番话,说得文官们频频点头,深以为然。用“王道”教化蛮夷,这才是符合他们心中“天朝上国”体面的做法。 终于,轮到了穆云汐。 她没有像前两人那样,直接抛出自己的观点。 她只是平静地,走到了案几前,拿起了一支炭笔,在一块早已备好的,巨大的木板上,画下了一副,极其简陋的地图。 “这是玉门关,这是沙州。”她的声音,清冷而又清晰,不大,却有一种能穿透人心的力量,“两地相隔八百里,中间,是戈壁,是荒漠。萧将军的轻骑,要从这里出发。请问萧将军,你的战马,需要多少草料?你的士兵,需要多少淡水?这些,从何而来?” 她又画了几个圈。“这是互市。南山居士的商队,要从这里经过。请问居士,你的商队,若在途中,遇到了一支伪装成马匪的敌国精锐,你那点‘护路金’,够不够边军的抚恤?你那套儒家经典,能不能挡得住敌人的弯刀?” 两个问题,问得萧锐和南山居士,都是一愣。 他们说的,都是“道”,是战略。 而穆云汐问的,却是“术”,是执行层面的,最现实,也最致命的问题。 不等他们回答,穆云汐转过身,面向了观礼台上的所有人。 “我之策论,不谈杀戮,不谈教化。” “我只谈,三样东西。” “土地,粮食,和……账本。” 她重新拿起炭笔,在地图上,画下了一连串密密麻麻的符号和数字。 “玉门关外三百里,黑风口,年降雨量三百毫米,土质为沙壤土,适宜种植耐旱的沙棘与骆驼刺。此处,可建军屯,安置流民三千户。每户授田五十亩,前三年免税,官府提供种子与农具。三年后,每亩只收三斗粮食,作为军粮。” “沙州以西一百里,月牙泉,地下水位高,可挖井。此处,可建商屯,引入商贾投资。凡投资一万两白银者,可得周边土地五百亩的十年经营权,并享受商路税收减半的优待。商贾负责组织民兵,守卫商路,烽燧预警。” “……” 她没有一句慷慨激昂的陈词,没有一句引经据典的废话。 她说的,全是数据。 冰冷的,详实的,精确到令人发指的数据。 从降雨量,到土质,从人口,到税收。 她就像一个最高明的账房先生,将那片八百里的不毛之地,变成了一本,清晰无比的,可以经营,可以盈利的,账本。 整个广场,鸦雀无声。 所有人都被震撼了。 他们从未听过这样的策论。 这不是纸上谈兵。 这是一个,已经将自己的灵魂,放置在那片土地上,用脚步丈量过每一寸土地,用鲜血和汗水计算过每一个数字的人,才能说出的话。 最高台上,皇帝李世昭的身体,微微前倾,那双深邃的眼眸里,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光芒。 第135章 沙盘上的攻防 穆云汐的阐述,还在继续。 她手中的炭笔,在巨大的木板上移动着,留下一个个清晰的符号和数字。她的声音,平稳,冷静,不带一丝情感,却像一柄最锋利的手术刀,将西北边防这个盘根错节的巨大难题,一层层地剖开,露出其下最核心的脉络与肌理。 “……综上所述,我之策,名为‘军民商一体化屯垦联防体系’。其核心,不在于攻,也不在于守,而在于‘生’。” “让土地,生出粮食。让商路,生出金钱。让流民,生出兵源。” “当这片八百里的死地,变成一片能自我造血,自我循环的活土时,所谓的马匪之患,边防之危,将不攻自破。” 说完最后一个字,她放下了炭笔,平静地站立着,目光扫过已经陷入呆滞的萧锐和南山居士,最后,落在了观礼台的中央。 整个广场,依旧是一片死寂。 所有人都还沉浸在她那宏大而又精密的构想中,无法自拔。 许久,一个声音,打破了沉默。 “穆小姐之策,听起来,天衣无缝。” 开口的,是靖王李恪。 他缓缓站起身,从评判席上走了出来,来到了辩论台的边缘。他没有上台,只是隔着几步的距离,遥遥地看着穆云汐。 他的脸上,带着温和的笑容,但那双深邃的眼眸里,却闪烁着针锋相对的光芒。 “本王,有几个问题,想向穆小姐请教。” 所有人的心,都提了起来。 他们知道,真正的对决,现在才开始。 “王爷请讲。”穆云汐微微颔首,神情不变。 “第一。”李恪伸出一根手指,“小姐的策论,根基在于‘屯垦’。而屯垦,需要人。你说要安置流民三千户,请问,这三千户流民,从何而来?我大乾西北,本就人烟稀少,流民更是朝不保夕,四处流散。你如何能在短时间内,将他们聚集起来,并让他们心甘情愿地,去那不毛之地开荒?” 这个问题,极其刁钻。直接打在了穆云汐整个计划的根基上。 穆云汐却仿佛早有预料。 “王爷问得好。”她不慌不忙地回答,“流民,的确是关键。要聚流民,只需两样东西:粮食,和希望。” “我朝每年,都会从江南,调拨百万石粮食,作为西北边军的军粮。路途遥远,耗损巨大。我建议,可将其中十万石,直接在玉门关外,设立粥棚,广招流民。凡愿留下屯垦者,皆可分得足够过冬的口粮。” “至于希望……”她顿了顿,声音提高了几分,“凡参与屯垦,并编入民兵者,其子女,可免费入当地学堂读书。凡立有军功者,其本人,可获得‘军户’身份,享受与我大乾正规军,同等的待遇与荣耀!” “粮食,让他们活下去。希望,让他们愿意,像一个人一样,堂堂正正地活下去。敢问王爷,这个答案,您可满意?” 李恪的眼中,闪过一丝赞许。 “很好。”他点了点头,又伸出第二根手指。 “第二个问题。你的计划,需要商贾投资。商贾逐利,天经地义。西北荒漠,风险巨大,你凭什么,让他们相信,这笔投资,有利可图?你所谓的‘十年经营权’和‘税收减半’,不过是一纸空文。万一朝廷政策有变,或者边境战事再起,他们的万贯家财,岂不都打了水漂?” 这又是一个,直指人心的问题。 穆云汐笑了。 那是她今天,第一次笑。 那笑容很淡,却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自信。 “王爷,您还是不明白。这个计划里,真正吸引商贾的,不是土地,也不是税收。” “而是……权力。” “什么?”李恪一愣。 “凡投资额达到一定数量的大商贾,我建议,朝廷可授予他们‘官身’。”穆云汐一字一句,掷地有声,“比如,‘茶马司大使’、‘盐铁转运副使’……这些,都是虚衔,不掌实权,不入品阶。但,它代表着一种身份,一种,能与官府平等对话的资格。” “有了这个身份,他们便不再是任人宰割的肥羊。他们可以参与到商路规则的制定中,可以拥有自己的护卫队,甚至,可以在一定程度上,影响地方的政务。” “我大乾,士农工商,商为末流。这个‘官身’,对那些富可敌国,却处处受制的商贾来说,比任何金山银山,都更有吸引力。敢问王爷,这个诱饵,够不够大?” 广场上,一片哗然。 授予商人官身?这……这简直是闻所未闻! 文官席上,林玄宗的脸色,已经由黑转紫。在他看来,这简直是离经叛道,动摇国本! 而最高台上,皇帝李世昭的嘴角,却勾起了一个不易察觉的,玩味的弧度。 李恪看着穆云汐,沉默了。 许久,他才长长地,吐出了一口气。 “够大。”他承认道,“大到,本王都有些心动了。” 他看着穆云汐,那眼神,已经从最初的“考较”,变成了平等的“对决”。 “那么,第三个问题。”他的神情,变得前所未有的凝重,“也是最后一个问题。” 他没有再问细节,而是抬起头,目光仿佛穿透了穆云汐,看向了她身后,那片虚无的,代表着西北的土地。 “你的计划,很完美。完美到,像一座沙盘上的模型,每一个零件都严丝合缝。” “可战场,不是沙盘。” “人心,更不是模型。” “你的计划,将兵、民、商,三者,用‘利益’这根绳子,紧紧地捆绑在了一起。诚然,利益,是最好的驱动力。但同时,它也是最锋利的,双刃剑。” “当边境安稳,商路太平,大家有钱赚,有饭吃,自然会相安无事。” “可一旦,大敌当前,面临生死存亡的考验时呢?” “那些被你授予了‘官身’的商贾,是会选择散尽家财,与国同休,还是会选择带着财富,逃之夭夭?” “那些被你用‘军户’身份吸引来的流民,是会选择为国死战,还是会在绝对的实力差距面前,选择投降保命?” “你的军屯,你的商屯,在太平时节,是坚固的堡垒。可在乱世之中,它们会不会,成为敌人最容易策反,最容易攻破的,软肋?” “穆小姐,你的整个体系,都建立在‘人性本善’和‘利益至上’这两个美好的假设之上。” “可你忘了,人性,是这世上,最不可靠的东西。” “当真正的,足以摧毁一切的风暴来临时,你用利益捆绑起来的联盟,会不会,第一个,从内部,瓦解?” 李恪的声音,不高,却如同暮鼓晨钟,狠狠地,敲在了每一个人的心上。 这个问题,已经超出了策论的范畴。 它问的,是人性,是人心,是治国之本。 整个广场,再次陷入了死寂。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穆云汐的身上。 他们想知道,这个女子,将如何回答这个,近乎无解的,终极诘问。 第136章 诛心之策,立国之本 面对靖王李恪那直指人心的终极诘问,穆云汐沉默了。 她没有立刻回答。 她只是静静地站着,目光垂下,看着自己脚下那片坚实的土地。广场上的风,吹拂着她月白色的衣袂,猎猎作响。 时间,在这一刻,仿佛被拉得无比漫长。 观礼台上,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林玄宗的眼中,闪过一丝快意。他认为,穆云汐完了。这个问题,已经超出了一个闺阁女子,乃至一个普通将领的认知范畴。这是帝王之问,是宰相之忧。她,答不上来。 萨菲丁的嘴角,也勾起一抹残忍的弧度。他乐于见到这个毁了自己一切的女人,在万众瞩目之下,被问得哑口无言,狼狈不堪。 就连最高台上的皇帝李世昭,眉头也微微蹙起,手指,无意识地,在龙椅的扶手上,轻轻敲击着。 他在等。 等那个女子,给他一个答案。 许久,穆云汐终于,缓缓地,抬起了头。 她的脸色,比之前,更加苍白。 可她的那双眼睛,却亮得,像是有两团火焰,在熊熊燃烧。 “王爷,”她开口了,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决绝与锋利,“您说得对。” “人心,是这世上,最不可靠的东西。” “用利益捆绑起来的联盟,在真正的风暴面前,也确实,不堪一击。” 她承认了。 她竟然,直接承认了靖王诘问的正确性! 满场哗然。 李恪也愣住了,他没想到,对方会如此干脆地,承认自己策论中的“致命缺陷”。 “但是……”穆云汐话锋一转,那燃烧着火焰的眸子,死死地,盯住了李恪。 “王爷,您也错了一点。” “我的策论,根基,从来都不是‘利益’。” “而是……”她停顿了一下,一字一句,如同金石落地,铿锵作响。 “而是,‘我予,彼取’的,公平!” “公平?”李恪皱起了眉。 “没错,公平!”穆云汐的声音,陡然提高,“我给流民土地,粮食,希望。我便有资格,要求他们,在我大乾需要的时候,用血,用命,来保卫这片土地!这,是公平!” “我给商贾官身,地位,权力。我便有资格,要求他们,在国难当头之时,散尽家财,与国同休!这,也是公平!” “我大乾,给他们安身立命之所,给他们建功立业之机,给他们子孙后代一个太平盛世。那么,当敌人来临时,他们,就必须,为这份‘恩情’,付出代价!” “这不是交易,王爷!”穆云汐上前一步,那瘦弱的身躯里,爆发出一种令人心悸的气势,“这是契约!一份,用鲜血和荣耀,共同铸就的,家国契约!” “若有人,享受了我大乾的恩惠,却在危难之时,选择背叛。那么,他背弃的,就不是利益,而是契约,是道义!” “对于这种人,”她的眼中,闪过一丝冰冷的杀机,“我大乾的刀,会比任何敌人,都更快,更狠!” “我的策论里,有屯垦之法,有商贸之规,但同样,也有一套,最严苛的,军法!” “临阵脱逃者,杀无赦!” “通敌叛国者,杀无赦!” “动摇军心者,杀无赦!” “王爷,您问我,如何保证他们不会背叛。我的答案是,我无法保证。” “但我能保证的是,当他们选择背叛时,他们将要付出的代价,会远远超过,他们能得到的任何利益!” “我用‘公平’,给他们一个,为大乾而战的理由。” “我用‘军法’,斩断他们,所有背叛的退路。” “恩威并施,赏罚分明!这,才是我这套体系,真正的,根基!” 轰! 穆云汐的这番话,像一道九天惊雷,在所有人的脑海中,轰然炸响! 之前,他们只看到了她策论中“利”的一面。 直到此刻,他们才看到,这“利”的背后,隐藏着的,是何等锋利,何等冷酷的,“法”! 这不是什么温情脉脉的王道教化。 这分明是,最直接,最有效的,霸道之术! 靖王李恪,呆呆地看着她,那张一直云淡风轻的脸上,第一次,露出了无法掩饰的,震撼。 他发现,自己错了。 错得离谱。 他以为,对方只是一个精于计算的账房先生。 可现在他才明白,对方,分明是一个,深谙帝王之术的……执刀人! “好……”许久,李恪才从喉咙里,挤出一个字。 他对着穆云汐,深深地,一揖及地。 “穆小姐之才,经天纬地。李恪,心服口服。” 说完,他不再多言,转身,默默地,回到了自己的席位上。 他,认输了。 在这场巅峰对决中,这位被皇帝雪藏了二十年的天之骄子,以一种最坦荡的方式,承认了自己的失败。 整个广场,爆发出雷鸣般的喝彩声! “穆小姐威武!” “国士无双!真乃国士无双!” 无数人,自发地站了起来,为这个站在台上的,清瘦的女子,献上自己最真诚的敬意。 然而,穆云汐,却没有理会这些。 她甚至,没有再看靖王一眼。 她的目光,越过了所有人,直直地,射向了文官席上,那个已经面无人色的身影。 林玄宗。 “我的策论,说完了。” 她的声音,重新恢复了冰冷。 “但是,我还有一句话,想说。” 她转过身,面向了最高台上的皇帝,声音,响彻了整个广场。 “陛下,臣女以为,西北之患,非边防之患,实乃朝廷之患!” 此言一出,满场皆惊。 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这个女人,她疯了吗? 赢了辩论还不够,她竟然,要当着天下人的面,直斥朝政? “朝中党争不休,文武倾轧,致军心民心皆不可用!” 穆云汐的目光,如同一把利剑,死死地,钉在了林玄宗的身上。 “有的大臣,身为礼部尚书,不思邦交礼仪,不虑国之安危,却只知结党营私,为了打压异己,甚至不惜,将我大乾将门之女,当做货物一般,献予外邦,以换取所谓的‘和平’!” “此等行径,与卖国,何异?!” “此等人,尚在高位,把持朝政,纵有万千良策,亦是空中楼阁!” “臣女恳请陛下,彻查此事!” “清君侧,正朝纲!” “如此,则西北之患,可定!大乾之基,可安!” 说完,她对着皇帝的方向,盈盈下拜。 整个广场,死一般的寂静。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林玄宗的身上。 诛心! 这,才是真正的,诛心之策! 第137章 龙决椅上的裁 “清君侧,正朝纲!” 最后六个字,如同一道道催命的符咒,在长乐宫前的广场上空,久久回荡。 每一个字,都化作了实质的刀剑,狠狠地,扎进了礼部尚书林玄宗的心脏。 他完了。 当穆云汐说出这六个字的时候,林玄宗的脑海里,只剩下这一个念头。 他感觉到,无数道目光,从四面八方射来,像针一样,扎在他的身上。有同僚的惊愕,有政敌的幸灾乐祸,有武将们的切齿痛恨,还有……台下万千百姓,那毫不掩饰的,鄙夷与愤怒。 他毕生经营的清誉,他引以为傲的体面,在这一刻,被那个女人,用最刚烈,最无情的方式,当着全天下人的面,撕得粉碎,踩进了泥里。 “噗——” 一股腥甜的液体,从喉咙里涌了上来。 林玄宗猛地喷出一口鲜血,染红了身前洁白的案几。他那强撑着的身形,再也无法维持,像一滩烂泥般,软软地瘫倒在了椅子上,双目圆睁,气息微弱,竟是当场,气晕了过去。 文官席上,顿时乱作一团。 “林大人!” “快!快传太医!” 然而,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并没有引起太多人的同情。 更多的人,只是冷冷地看着这一幕。 因为,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了更高处。 那个,坐在龙椅上,从始至终,都没有说过一句话的,男人。 大乾的皇帝,李世昭。 此刻,他脸上的所有表情,都已经敛去。 那双深邃的眼眸,平静得像一潭深不见底的湖水,让人看不出是喜是怒。 他在看穆云汐。 穆云汐依旧保持着下拜的姿势,身形不动如山。 她在等。 等天子的裁决。 整个广场,安静得可怕。连林玄宗被抬下去时的嘈杂,都显得那么微不足道。 所有人都明白,这场由选婿引发的惊天大戏,已经进入了最后的,也是最关键的,高潮。 辩论的胜负,林玄宗的死活,都不重要了。 重要的是,皇帝,将如何回应穆云汐那石破天惊的,最后的陈词。 是嘉奖她的“直言敢谏”,顺势拿下林玄宗,开启一场朝堂的大清洗? 还是,斥责她的“妖言惑众”,为了维护朝局的“稳定”,将她高高举起,再轻轻放下? 这个决定,将直接关系到,未来整个大乾王朝的,政治走向。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 那沉默的压力,如同实质的大山,压在每一个人的心头。 宰相李纲,微微垂着头,苍老的脸上,古井无波。但他那藏在袖子里的手,却不自觉地,捏紧了。 靖王李恪,端起面前的茶杯,轻轻吹了吹热气。但他那微微颤抖的指尖,却暴露了他内心的不平静。 萨菲丁,则像一个真正的局外人,他甚至饶有兴致地,看着龙椅上的那位帝王。他想看看,这个将自己玩弄于股掌之上的男人,会如何处理,这把由他亲手磨砺出来的,太过锋利的刀。 终于。 李世昭,动了。 他缓缓地,站起了身。 他没有说话,只是迈开脚步,一步一步地,从那最高层的观礼台上,走了下来。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皇帝的每一步,都像是踩在他们的心跳上。 他走下了台阶,穿过了百官的席位,最终,停在了辩论台前。 他与穆云汐,只有一步之遥。 “抬起头来。”皇帝的声音,很平静,听不出任何情绪。 穆云汐依言,缓缓抬起了头。 四目相对。 一边,是九五之尊,是掌控着天下人生死的,帝王。 一边,是手无寸铁,却以身为刃,搅动了满城风云的,将门之女。 李世昭看着她。 看着她那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的脸,看着她那因为三天三夜不眠不休而布满血丝的眼睛,看着她那双,在面对天子威严时,依旧不屈不挠,燃烧着火焰的,眸子。 许久。 皇帝的脸上,忽然,绽放出一个,笑容。 那笑容,充满了畅快,充满了欣赏,充满了帝王独有的,霸气与……欣慰。 “好。” 他只说了一个字。 然后,他转过身,面向了台下的文武百官,万千百姓。 他的声音,如洪钟大吕,响彻云霄。 “今日辩策,胜负已分!” “穆氏云汐,才堪国用,智可安邦!其策,可行!其心,可嘉!” “朕,心甚慰!” “朕的大乾,有此等奇女子,何愁边防不固,何愁天下不定!” 他顿了顿,目光,变得锐利如刀,扫过文官席上,那些因为林玄宗倒下而惴惴不安的官员。 “至于,穆小姐方才所言,‘朝廷之患’……” 皇帝的嘴角,勾起一个冰冷的弧度。 “朕,也听进去了。” “传朕旨意!” 一名太监,立刻上前,展开了圣旨。 “礼部尚书林玄宗,德不配位,结党营私,祸乱朝纲,即刻,革去一切职务,打入天牢,交由大理寺,严加审问!其党羽,由宰相李纲,牵头彻查,绝不姑息!” 轰! 圣旨一下,如同平地惊雷! 所有人都没想到,皇帝的裁决,会来得如此之快,如此之狠! 没有丝毫的犹豫,没有半点的回旋余地! 直接,将林玄宗,这个在朝堂上盘踞了数十年的文官领袖,连根拔起! “另!”皇帝的声音,没有停下。 “京营队正萧锐,勇武可嘉,擢升为游击将军,即日,赶赴西北,协助推行屯垦新政!” “南山居士,淡泊名利,朕不强求。特赐‘国师’封号,入文渊阁,为太子师,参赞军机!” “萨菲丁王子……”皇帝的目光,落在了那个脸色煞白的西域王子身上,“你既为评判,今日之辩,想必,你也看清楚了。我大乾,人才济济,无论是将门之女,还是山野遗贤,皆有经天纬地之才。你的那点心思,还是,收起来吧。” “你的求亲,朕,不准。” “明日,鸿胪寺会为你备好车马。你,可以回去了。” 冰冷。 无情。 这番话,彻底斩断了萨菲丁所有的幻想。 他知道,自己在这片土地上,已经再也没有任何机会了。 最后,皇帝的目光,重新落回到了穆云汐的身上。 那目光,变得柔和了许多。 “至于你……”他看着她,沉吟了片刻。 所有人的心,又提了起来。 皇帝,会如何封赏,这个今日,大放异彩的女子? 是给她一个公主的封号?还是,赏赐她无数的金银珠宝? 然而,皇帝的决定,再一次,出乎了所有人的预料。 “穆云汐,”李世昭看着她,一字一句地说道,“朕,不赏你官,不赏你钱。” “朕,只给你一样东西。” “朕准你,代父掌印!” “从今日起,镇国将军府,那三十万西北边军的虎符,暂由你,代为执掌!” “朕要你,用你今日之策,去为你父亲,为我大乾,在那八百里边防线上,真正地,铸起一座,坚不可摧的,长城!” “你,可敢接旨?” 整个广场,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所有人都被皇帝这惊世骇俗的决定,给震得,魂飞天外。 让一个女子,执掌兵权? 代父掌印? 这……这在大乾开国以来,闻所未闻! 穆云汐,也呆住了。 她抬起头,不敢相信地,看着眼前的帝王。 她想过无数种可能,却唯独没想过,会是这一种。 她看着皇帝那双深邃的,充满了信任与期许的眼睛。 她知道,这不是赏赐。 这是,一份比任何赏赐,都更加沉重,也更加荣耀的,托付。 她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所有的波澜。 然后,她对着皇帝,对着这天下万民,用尽全身的力气,叩首及地。 “臣女,穆云汐,领旨!” 她的声音,清脆,坚定,响彻云霄。 “必不负,陛下所托!” 第138章 余波与暗流 长乐宫前的盛事,落下了帷幕。 但它掀起的滔天巨浪,才刚刚开始,席卷整个京城,乃至整个大乾王朝。 辩策的结果,和皇帝那一道道石破天惊的圣旨,以一种超乎想象的速度,传遍了每一个角落。 穆云汐,这个名字,在一天之内,从一个“薄命的将门贵女”,变成了一个,足以与开国先贤比肩的,传奇。 茶馆里,说书先生的惊堂木,拍得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响亮。他们不再讲什么才子佳人,而是唾沫横飞地,复述着穆云汐在辩论台上的每一个字,每一个眼神。 “……你们是没瞧见!当时靖王爷那问题一出来,满朝文武都蔫了!可咱们穆帅,嘿,没错,以后就得叫穆帅了!穆帅她,不慌不忙,就那么几句话,‘公平’!‘契约’!‘军法’!当场就把那位天之骄子,给说得心服口服,纳头便拜!” “说得好!我当时就在台下!那气势,啧啧,比她爹穆老将军,当年在北境骂阵的时候,还要威风!” “何止啊!最后那句‘清君侧,正朝纲’,你们听听!这是何等的胆魄!何等的气节!我大乾女子,要都是这般模样,还怕什么西域蛮子!” 坊间巷里,到处都是对穆云汐的赞美与崇拜。她那身月白色的劲装,一夜之间,成了京城所有成衣铺最热销的款式。无数闺阁少女,不再梦想着嫁给王孙公子,而是偷偷地,将《孙子兵法》,藏在了自己的梳妆匣里。 一个女子的传奇,竟在无形之中,悄然改变着一个时代的风气。 与民间的狂热相比,朝堂之上,则是一片死寂的压抑。 林玄宗的倒台,像一场剧烈的地震,震塌了整个文官集团的半壁江山。 无数与他有牵连的官员,人人自危,终日惶惶。大理寺的诏狱,一夜之间,人满为患。宰相李纲,奉旨彻查,手段雷厉风行,没有丝毫的情面可讲。 一场酝酿已久的,针对朝堂内部腐朽势力的清洗,以一种谁也想不到的方式,拉开了序幕。 而这一切的源头,仅仅是因为一个女子的婚事。 …… 鸿胪寺驿馆。 萨菲丁已经收拾好了行囊。 他没有再发怒,也没有再不甘。 他只是静静地,坐在那间他住了近半年的屋子里,最后一次,看着窗外,这座他曾经以为,可以任由自己纵横捭阖的,雄伟城池。 他输了。 输得,心服口服。 他输给的,不是那个叫顾长风的酷吏,也不是那个叫穆云汐的奇女子。 他输给的,是这座城市背后,那个庞大帝国,深不可测的底蕴,和那个,坐在龙椅上,看似温和,实则比任何人都更加冷酷无情的,帝王。 他终于明白,自己从一开始,就只是对方棋盘上的一颗,用来“激活”棋局的,探路石子。 现在,棋局活了。 他这颗石子,也就失去了所有的价值。 “殿下,车马已经备好了。”心腹随从的声音,在门外响起。 “嗯。”萨菲丁站起身,最后看了一眼桌上,那本他还没来得及送出去的,抄录着大乾诗词的册子。 他自嘲地笑了笑,拿起册子,将它,扔进了火盆里。 纸张,在火焰中,迅速卷曲,变黑,化为灰烬。 就像他那可笑的,关于爱情与征服的,梦想。 “走吧。”他转身,头也不回地,走出了房门。 窗外,天色阴沉,似乎,要下雨了。 …… 吴家小院。 顾长风依旧坐在那棵歪脖子槐树下,手里,拿着那块已经雕刻成型的,木鹰。 他用一小块砂纸,细细地,打磨着木鹰的翅膀。 院子里,堆满了各式各样的贺礼。 有来自宰相府的,有来自靖王府的,甚至,还有几箱,是宫里直接赏下来的。 吴谦和刘氏,已经乐得找不着北了。他们围着那些金银绸缎,笑得合不拢嘴,看顾长风的眼神,就像在看一尊活财神。 裴宣,再一次,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了顾长风的身后。 “你倒是沉得住气。”裴宣看着他,语气复杂,“外面已经天翻地覆了。林玄宗倒了,萨菲丁走了,穆云汐……成了我大乾开国以来,第一位,执掌兵权的女子。” “这一切,都在你的算计之中?” 顾长风放下手里的木鹰,抬起头,看了看天。 “我只是个说书人。”他淡淡地说道,“我只负责,把故事的开头,讲得精彩一些。” “至于故事的结局,如何走向,那得看,故事里的人,自己怎么选。” “那你觉得,”裴宣问道,“这个故事,会有一个好结局吗?” 顾长风没有回答。 他只是拿起那只木鹰,将它,放在了石桌上。 然后,他又从怀里,摸出了一枚戒指。 那是一枚造型古朴的,鹰戒。 正是那个叫巴依尔的胡商,留下的东西。 他将戒指,套在了木鹰的爪子上。 “裴卿,”他看着那只戴着戒指的木鹰,眼神,变得有些幽深,“你觉得,一只被关在笼子里的鹰,和一只,被人套上了枷锁,却依旧能在天上飞的鹰,哪一个,更自由?” 裴宣皱起了眉,他听不懂顾长风这句没头没尾的话。 “萨菲丁走了,但他的‘鹰戒’商队,还留在西北。”顾长风的声音,很轻,“他那一百多个兄弟,也还在大食国,虎视眈眈地,盯着他留下的那片‘草场’。” “林玄宗倒了,但朝堂上,那些盘根错节的世家大族,还在。他们会眼睁睁地看着,一个女人,手握重兵吗?” “穆云汐赢了辩论,拿到了虎符。但她要面对的,不再是沙盘上的推演,而是,真真正正的,人心鬼蜮,刀光剑影。” “故事,才刚刚开始。” 顾长风说完,将那只木鹰,握在了手里。 “我该去见见,我们这位,新鲜出炉的‘穆帅’了。”他站起身,脸上,露出一抹莫测的笑容。 “有些账,也是时候,该算一算了。” 裴宣看着他的背影,忽然觉得,长乐宫那场辩论,或许,真的只是一个开始。 真正的风暴,似乎,才刚刚开始酝酿。 而他眼前的这个年轻人,不是说书人。 第139章 帐与剑 夜色如墨,将白日里长乐宫前的喧嚣与狂热,尽数吞没,只余下皇城深处几点疏落的灯火,在料峭的春寒中微微摇曳。 长乐宫偏殿。 这里不比正殿的辉煌,却因常年燃着安神香,又铺着厚厚的地毯,显得格外静谧温暖。 穆云汐已经换下那身惊艳了整个京城的月白劲装,只着一身素净的居家常服,静静地坐在灯下,面前是一盏早已凉透的参茶。 她的脸色依旧苍白,但那双曾燃着烈火的眸子,在尘埃落定之后,却沉淀为一片深不见底的湖泊,映着跳动的烛火,幽深,且冷静。 她在等。 等那个亲手将她从泥潭中托起,又将一副更沉重的担子压在她肩上的人。 晚晴轻手轻脚地走进来,想为她换一杯热茶,却被穆云汐抬手制止了。 “不必。”她的声音很轻,带着一丝力竭之后的沙哑。 晚晴看着自家小姐清减得不成样子的侧脸,眼圈一红,终究还是没敢多言,默默地退到了一旁。 脚步声,由远及近,不疾不徐。 顾长风的身影,出现在殿门口。 他依旧是那身洗得有些发白的青色常衫,看上去就像一个最普通的,走在京城街巷里的落魄书生。 他身上还带着一丝夜风的寒气,与殿内的暖香,格格不入。 “顾公子。”穆云汐站起身,微微颔首,算是行礼。 没有感激涕零,没有热泪盈眶,甚至没有半分劫后余生的喜悦。她只是平静地看着他,像是在看一个,早就该来的人。 “穆帅。”顾长风的称呼,让穆云汐的睫毛,微不可察地颤动了一下。 他走进殿内,目光扫过桌上那杯未动的参茶,又落回到穆云汐的脸上。 “看来,穆帅还没有从胜利的喜悦中,缓过神来。”他淡淡地说道。 穆云汐沉默了片刻,才开口:“喜悦?我只看到了,脚下万丈深渊。” 她不是蠢人。 白日里,万民欢呼,百官拜服,天子亲授虎符,那是何等风光? 可当夜深人静,狂热退去,她才真正看清自己所处的境地。 一个女子,执掌三十万边军。 这本身,就是对整个大乾立国数百年来“规矩”的,最大挑战。 她要面对的,不再是辩论台上一个虚无缥缈的靖王,而是朝堂上无数双盯着她、等着她犯错的眼睛,是西北军中那些骄兵悍将们的不服与猜忌,是盘根错节,早已将穆家军视为自家钱袋子的,世家门阀。 她赢了一场辩论,却输掉了所有的退路。 “你能看到深渊,很好。”顾长风似乎对她的回答很满意,自顾自地在她对面坐下,“这说明,你还没被那句‘穆帅’,冲昏头脑。” 他从怀中,摸出了一样东西,放在桌上。 不是什么奇珍异宝,只是一本,用最粗糙的麻纸装订起来的,小册子。 “这是什么?”穆云汐问道。 “账本。”顾长风将册子推了过去,“一份,你父亲,镇国大将军穆天成,执掌西北边军二十年来,从未算清过的账本。” 穆云汐拿起册子,翻开了第一页。 上面没有复杂的数字,只写着几行字。 “西北边军,编制三十万。其中,穆家嫡系‘黑甲军’五万,兵员、粮饷、军械,由将军府自筹。” “京营轮换部队,八万。兵员由兵部指派,多为京中权贵子弟镀金之地,战力参差不齐。” “地方卫所军,十万。由西北各州府供养,兵员多为当地豪族、门阀子弟,名为兵,实为家丁。” “屯垦兵,七万。成分复杂,多为流民、罪囚、降兵组成,装备最差,粮饷最少,干得却是最苦最累的活。” 穆云汐的呼吸,陡然一滞。 这些事,她或多或少,都曾听父亲提过。但当它们被如此赤裸裸地,用白纸黑字写出来时,那份触目惊心,依旧让她感到一阵心悸。 这哪里是一支军队? 这分明就是一个,由无数个利益团体,拼凑起来的,怪物! “这只是,人的账。”顾长风的声音,像一把冰冷的手术刀,继续剖析着,“还有,钱的账。” “朝廷每年拨付的军费,经过户部、兵部层层盘剥,真正能到西北的,不足七成。这七成里,又有三成,要用来填补京营那帮少爷兵的窟窿。” “剩下的四成,要养活二十多万张嘴。穆老将军,只能拆东墙,补西墙。甚至,不得不向西北的几个大商号,借贷。” 穆云汐翻到第二页,上面赫然写着几个商号的名字,以及一串串,天文数字般的,借贷金额。 每一个商号的背后,都站着一个,京城里如雷贯耳的,世家大族! “他们……敢如此盘剥军费?”穆云汐的声音,因为愤怒而颤抖。 “为什么不敢?”顾长风反问,“在他们眼里,西北边军,不是大乾的长城,而是他们的生意。仗打得越久,他们的生意,就做得越大。” “你的‘军民商一体化’,动了所有人的蛋糕。你以为,他们会眼睁睁地看着你,断了他们的财路?” “所以,你今日拿到的,不是虎符。”顾长风的目光,变得锐利起来,“而是一把,双刃剑。一面,指向西域的敌人。另一面,则指向了,大乾朝堂内部,那些看不见的,敌人。” 穆云汐死死地捏着那本册子,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 她忽然明白了顾长风所说的“算账”,是什么意思。 这不是庆功,这是交底。 是将那副歌舞升平的画皮,狠狠撕开,让她看清下面,那血淋淋的,现实。 “我该怎么做?”许久,她抬起头,看着顾长风。 这一刻,她不再是什么“穆帅”,她只是一个,被逼入绝境,寻求出路的学生。 “剑,不能只有锋刃,还得有剑鞘。”顾长风道,“你现在,锋芒太露,需要一把剑鞘,将你的光芒,暂时收敛起来。” “谁是我的剑鞘?” “我。” 顾长风平静地吐出一个字。 “从明日起,我会向陛下请旨,担任西北屯垦新政的‘监军’。名义上,是去监督你。但实际上,”他看着穆云汐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道,“我会替你,去算清那些,烂了二十年的,烂账。” “你去西北,只需做一件事:练兵。” “用最严酷的军法,将那三十万成分复杂的兵,给我拧成一股绳!把那些少爷兵、家丁兵,都给我练成真正的,虎狼之师!” “朝堂上的刀光剑影,我来挡。” “你,只管磨亮,你手中的剑。” 殿内,烛火摇曳。 穆云汐看着眼前这个,依旧是一脸云淡风轻的男人,心中,却掀起了滔天巨浪。 她本以为,自己已经站在了风暴的中心。 直到此刻她才明白,自己,只是风暴本身。 而眼前这个人,才是那个,手握风暴的,执棋者。 她深吸一口气,站起身,对着顾长风,郑重地,深深一揖。 “穆云汐,受教。” 顾长风坦然受了这一礼。 他站起身,走到窗边,推开了窗户。 一股冰冷的夜风,灌了进来,吹散了满室的暖香。 “天,要变了。”他看着沉沉的夜色,轻声说道,“西北的风暴,只是开始。真正的大戏,还在后头。” 穆云汐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心中忽然生出一股,前所未有的,豪情。 深渊又如何? 既然已身在局中,那便,执剑一战! 第140章 相爷的茶 宰相府,书房。 没有金碧辉煌的装饰,只有四壁顶到房梁的书架,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陈年书卷与墨锭混合的、让人心安的味道。 当朝宰相李纲,与镇国大将军穆天成,正对坐在一张紫檀木棋盘旁。 棋盘上,没有棋子。 只有一套,看上去有些年头的,粗陶茶具。 茶是雨前龙井,水是清晨从玉泉山运来的泉水,用小红泥炉上的银壶,细细地烹着。 “滋滋”的水沸声,是书房内唯一的声响。 李纲亲自执壶,将滚沸的泉水,冲入茶碗,一缕清雅的茶香,袅袅升起。 他做得很慢,每一个动作,都透着一种刻入骨子里的,从容与规矩。 与他的从容相比,穆天成则显得有些坐立不安。 这位在北境战场上叱咤风云,面对千军万马也面不改色的老将军,此刻却像一头被困在笼子里的老虎,浑身上下都透着一股憋闷。 他端起茶碗,也不品,直接一口灌了下去,然后重重地将茶碗,顿在棋盘上。 “砰”的一声,让李纲端着茶壶的手,微微一顿。 “老匹夫,你到底想说什么?”穆天成粗声粗气地开口,打破了沉默,“把老子从床上叫起来,就为了喝你这猫尿一样的茶?” 他昨夜几乎一夜未眠。 一半是为女儿的风光而骄傲,另一半,则是为她未来的处境而忧心如焚。 天子那道“代父掌印”的圣旨,是天大的荣耀,也是天大的,催命符。 他比谁都清楚,那三十万大军,是何等复杂的一滩浑水。让云汐一个女孩子跳进去,稍有不慎,便是粉身碎骨。 “穆帅的茶,自然要喝得急一些,才有杀伐之气。”李纲放下茶壶,慢条斯理地端起自己的茶碗,轻轻吹了吹热气,“我这杯,是文火慢炖,不一样。” “少跟老子阴阳怪气!”穆天成瞪着他,“你今天,不给老子一个说法,老子就拆了你这宰相府!” 李纲呷了一口茶,浑浊的老眼,看着棋盘,仿佛在看一盘,已经下到终局的,残棋。 “你女儿,成了我大乾开国以来,第一位执掌兵权的女子。林玄宗,那个跟你斗了一辈子的老东西,下了大狱。整个文官集团,半壁江山崩塌。你穆家,风头一时无两。” 李纲缓缓说道,“怎么,看你这样子,不像是高兴,倒像是,死了儿子?” “呸!”穆天成一口浓痰差点吐出来,“你才死了儿子!” 话一出口,他便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老脸一僵,神情有些尴尬。 李纲的独子李景,刚刚被太子害死,这正是京城风暴的开端。 李纲的脸上,却没有任何变化,只是端着茶碗的手,指节微微泛白。 “你不用顾忌我。”他淡淡道,“我儿子,死得其所。他用他的命,给陛下,换来了一个,动刀的理由。” 穆天成沉默了。 他知道,李纲说的是事实。 若非李景之死,将太子谋逆的盖子揭开,皇帝也没有如此充足的理由,对盘根错节的朝堂势力,进行如此雷厉风行的大清洗。 “可陛下这把刀,动得也太狠了!”穆天成忍不住道,“他把林玄宗那帮人都砍了,我没意见。可他把云汐推到那个位置上,是什么意思?” “这不是把她架在火上烤吗?!” “是烤。”李纲又呷了一口茶,“但火,也能炼出真金。” 他抬起眼,看向穆天成,“你以为,陛下不知道西北军中的那些门道?他比你我,都清楚。他就是要让你女儿,这块刚出炉的‘真金’,去那滩浑水里,搅一搅。” “搅得动吗?”穆天成忧心忡忡,“那些卫所的将领,哪个背后没有门阀世家的影子?京营那帮少爷兵,哪个不是关系户?他们会听一个女娃娃的号令?” “以前不会。”李纲道,“但现在,会了。” “为何?” “因为林玄宗倒了。”李纲一字一句地说道,“文官集团,这根顶了他们几十年的大梁,断了。他们现在,是没头的苍蝇,是断了脊梁的狗。要么,夹起尾巴做人。要么……” 李纲的眼中,闪过一丝冷厉的寒光,“就等着,被大理寺的诏狱,请去喝茶。” 穆天成怔住了。 他戎马一生,想的都是战场上的攻伐。对于朝堂上这些弯弯绕绕,他总是想不明白。 经李纲这一点拨,他才猛然醒悟。 皇帝这一手,是连环计! 先借着穆云汐的辩策,将林玄宗和他的党羽,一网打尽,震慑了整个朝堂。 然后再将穆云汐派去西北,那些失去了靠山的,军中蛀虫们,谁还敢炸刺? “好一招‘清君侧,正朝纲’。”穆天成喃喃自语,心中对那位高居龙椅之上的帝王,生出了一股,前所未有的,敬畏。 “这盘棋,才刚刚开始。”李纲放下茶碗,从棋盒里,拈起一枚黑子,放在了棋盘的“天元”之位。 “林玄宗倒台,空出来的位置,太多了。无数双眼睛,都盯着呢。京城的乱局,只是暂时被压了下去。但水面之下,暗流只会更凶。” 穆天成看着那枚黑子,皱起了眉:“你的意思是,还会有人,不甘心?” “从来就没有人,会甘心。”李纲的声音,透着一股看透世事的沧桑,“权力的游戏,一旦开始,就不会停止。直到,一方,彻底倒下。” 他顿了顿,又道:“而且,你以为,陛下真正的烦恼,是京城这点事吗?” 穆天成一愣:“难道不是?” “攘外,必先安内。”李纲幽幽地说道,“如今,‘内’,算是暂时安稳了。可‘外’呢?” 他没有明说,但穆天成瞬间便明白了他的意思。 大乾的“外患”,远不止一个西域。 北边的金帐王庭,东边的倭寇,还有…… 就在这时,书房外,传来一阵轻微的脚步声。 管家的声音,在门外响起,带着一丝恭敬。 “相爷,陈大人,到了。” 李纲和穆天成的脸色,同时微微一变。 陈大人。 能让宰相府管家,用如此敬称的陈姓官员,整个京城,只有一个。 那个神龙见首不见尾,据说只听命于天子一人的,翰林院修撰,陈景云。 李纲看了一眼穆天成,缓缓道:“说曹操,曹操就到。” “看来,陛下真正的烦恼,来了。” 第141章 不速之客 门,被轻轻推开。 一道修长的身影,出现在门口。 来人约莫三十出头,穿着一身不起眼的从六品翰林院修撰的青色官服,面容清俊,神情淡漠,鼻梁上架着一副,在这个时代颇为罕见的,水晶磨成的眼镜。 镜片之后,那双眼睛,平静得像一汪古井,让人看不出任何情绪。 他手中,捧着一摞厚厚的卷宗,用蓝色的布皮包裹着,看上去,就像一个,刚刚从故纸堆里爬出来的,学究。 正是陈景云。 “下官陈景云,见过相爷,见过大将军。”他走进书房,对着二人,不卑不亢地行了一礼。 他的声音,如同他的人一样,清冷,平直,不带半点波澜。 “景云来了,坐。”李纲指了指对面的位置。 穆天成则只是哼了一声,算是打过招呼。 对于这个皇帝身边的“红人”,穆天成向来没什么好感。在他看来,这种搞情报、玩阴谋的,都上不得台面。 陈景云也不在意,将手中的卷宗,轻轻地,放在了棋盘上,那枚黑子的旁边。 “陛下口谕。”他开口道,“江南的一些事情,想请相爷和将军,过目。” “江南?” 李纲和穆天成,同时皱起了眉。 此刻的京城,刚刚经历了一场大地震,余波未平。西北的屯垦新政,箭在弦上,千头万绪。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北方。 谁也想不到,皇帝的注意力,竟然已经,落在了那片,歌舞升平的,江南。 “江南能有什么事?”穆天成不以为然地说道,“不就是那帮子酸文人,又写了几首诗,骂朝廷重武轻文吗?或者,是哪家的盐商,又为了一个花魁,一掷千金?” 在他这位铁血将军眼中,江南,就是温柔乡,英雄冢。那里的人,除了吟诗作对和挣钱,便再无他想。 李纲没有说话,他只是拿起最上面的一份卷宗,缓缓打开。 陈景云没有解释,只是平静地,开始陈述。 “宣德八年,二月初三。漕运总督衙门上报,一艘隶属朝廷的运盐船,在瓜州渡口,遭遇‘风浪’,沉没。船上,三千石官盐,尽数损毁,无一幸免。船员二十三人,全部‘失踪’。” 陈景云的语速很平,像是在念一篇,与自己毫不相干的文章。 穆天成撇了撇嘴:“一艘船沉了,也值得拿到这里来说?每年漕运上的耗损,还少吗?” 李纲却没理他,只是用手指,轻轻敲了敲卷宗上的一处。 “景云,这份是瓜州水文司的记录?” “是。”陈景云答道,“二月初三,瓜州,晴,微风,江面平稳,无起浪之兆。” 穆天成的脸色,微微一变。 陈景云继续陈述,拿起了第二份卷宗。 “宣德八年,二月初七。苏州织造府上报,其下属第三绸缎坊,夜间‘走水’,火势‘凶猛’。烧毁,上等贡品锦缎三百匹。幸而,存放税银的库房,‘安然无恙’。” “又是意外?”穆天成冷笑一声,“江南那地方,天干物燥,是要小心火烛。” 李纲的目光,落在了卷宗的附录上。 那是,苏州府衙一位仵作的,验尸格目。 “火场之中,发现更夫尸体一具。尸身,无烧灼痕迹。死因,乃后脑遭钝器重击,一击毙命。”李纲的声音,有些发沉。 穆天成脸上的嘲讽,瞬间凝固了。 陈景云面无表情地,拿起第三份卷宗。 “宣德八年,二月十一。两淮盐运使,林淮安,上书请辞。言,自己年事已高,体弱多病,不堪重负,请求告老还乡。” “林淮安?”李纲的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我记得他,他是陛下的同窗,当年陛下登基,他主动请缨,去两淮那个烂摊子,为的就是给陛下,看住朝廷的钱袋子。他才五十出头,身体硬朗得很,怎么会突然‘体弱多病’?” “这是,林淮安附在请辞奏疏里的,一封家信。” 陈景云从卷宗里,抽出一张薄薄的信纸,递了过去。 信上的内容很简单,只是说自己最近偶感风寒,让家人不必挂念。 但李纲的目光,却死死地,盯在了信纸的末尾。 在那里,用淡得几乎看不见的墨迹,画着一个,小小的,图案。 一扇,被锁链,捆绑住的,门。 “门阀……”李纲从牙缝里,挤出了两个字。 他的手,微微颤抖起来。 穆天成虽然看不懂那图案的意思,但看到李纲和陈景云的神情,也知道,事情,绝不简单。 “这……这些事,到底是什么意思?”他终于忍不住问道。 陈景云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镜片反射着烛火,闪过一道冰冷的光。 他没有直接回答穆天成的问题,而是拿起了最后一份,也是最厚的一份卷宗。 “这是,户部刚刚核算出来的,去岁,江南各州府,上缴朝廷的,赋税总额。” 他将卷宗,翻到最后一页,那上面,用朱砂笔,写着一个,巨大的,触目惊心的数字。 “相比前年,锐减,三成。” “而同一年,我大乾,在江南登记在册的商号,总数,增加了两成。开垦的田地,增加了,一成半。” 书房内,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连炉火上,水壶的沸腾声,都仿佛被这冰冷的数据,给冻结了。 穆天成不是傻子。 他再不懂朝政,也听明白了。 沉没的盐船,被烧的绸缎坊,被逼请辞的盐运使,还有那凭空消失了的三成赋税…… 这些,都不是意外。 这是,示威。 是江南那些,根深蒂固的庞然大物,在京城这场大清洗之后,对皇权,发出的,最直接,也最傲慢的,挑衅。 “他们,想干什么?”穆天成猛地站起身,一股铁血杀气,不受控制地迸发出来,“他们想造反吗?!” 李纲缓缓地,靠在了椅背上,苍老的脸上,满是疲惫。 “不。”他摇了摇头,“他们比谁都聪明。他们不会造反。” “他们只是想告诉陛下,”李纲看着棋盘上那枚孤零零的黑子,声音沙哑地说道,“京城,是李家的。但江南,是他们的。” “皇帝,换了谁来做,都可以。” 李纲那沙哑而疲惫的声音,在书房里回荡,每一个字,都像一块冰,砸在穆天成的心头。 “江南是他们的?”穆天成怒极反笑,他一巴掌拍在桌子上,震得茶碗叮当作响,“好大的口气!我大乾的疆土,什么时候,轮到一帮子商贾和地主,来做主了?” “他们不是商贾,也不是地主。”李纲缓缓摇头,浑浊的眼中,透着一股深深的无力感,“他们是门阀。” “门阀?”穆天成对这个词,有些陌生。 “你戎马一生,镇守北境,不知道这些,也正常。”李纲叹了口气,解释道,“所谓门阀,便是那些,传承了数百上千年,盘根错节的,世家大族。” “他们的根,比我大乾的国祚,还要长。他们的子弟,遍布朝野,从地方的县丞,到京城的六部,都有他们的人。他们的姻亲,连着整个官场。他们的财富,富可敌国。” 陈景云推了推眼镜,用他那特有的、不带感情的语调,补充道:“更准确地说,他们,已经成为了一个,寄生在帝国肌体上的,毒瘤。” “他们兼并土地,将无数自耕农,变成他们的佃户,甚至是家奴。这些佃户,只知有主家,不知有朝廷。他们生是主家的人,死是主家的鬼。” “他们垄断了江南的盐、铁、茶、丝绸等,所有暴利的行当。他们建立自己的商路,拥有自己的护卫,甚至,私铸钱币。” “他们偷税,漏税,将本该上缴国库的财富,中饱私囊。他们用这些钱,豢养门客,收买官员,建立起一个,水泼不进的,独立王国。” 陈景云每说一句,穆天成的脸色,就难看一分。 听到最后,这位镇国大将军的额头上,青筋已经暴起。 “这……这不是国中之国吗?!”他不敢置信地说道,“陛下,就这么看着?朝廷,就这么放任他们?” “如何管?”李纲苦笑一声,“你派官员去查?不出三天,不是‘意外’落水,就是‘突发恶疾’。就算有林淮安这样不怕死的硬骨头,他们也能有千万种法子,让你干不下去。” “你派军队去剿?先不说能不能打得过他们那些家丁护院。你只要兵锋一动,他们立刻就能让整个江南的漕运,停摆。让所有的商路,断绝。不出半月,我大乾的经济,就会彻底崩溃。” “到时候,不用西域蛮子打过来,我们自己,就先乱了。” 穆天成彻底愣住了。 他像一头愤怒的雄狮,却发现自己,一拳打在了棉花上,有力无处使。 他终于明白,为何李纲会说,这些人不会造反。 因为他们,根本不需要造反。 他们已经,将帝国的经济命脉,牢牢地,攥在了自己的手心里。 皇帝,于他们而言,不过是一个,名义上的,共主。 他们要的,只是这个名分,来维持表面的和平,好让他们,继续在江南这片富饶的土地上,作威作福,世代罔替。 “所以,”穆天成艰难地开口,“沉船,走水,逼走林淮安……这些,就是他们对陛下清洗林玄宗党羽的,回应?” “是敲打,也是警告。”李纲的眼神,变得冰冷,“他们在告诉陛下,京城的事情,他们可以不管。但是,如果陛下的刀,想伸到江南去,那么,他们不介意,让整个大乾,都跟着,陪葬。” 书房内,再次陷入了令人窒息的沉默。 穆天成颓然坐下,端起那杯早已凉透的茶,一饮而尽。 冰冷的茶水,顺着喉咙滑下,却浇不灭他心中的那团邪火。 憋屈! 前所未有的憋屈! 他想起了自己的女儿,穆云汐。 想起了她为了推行西北新政,在辩论台上,唇枪舌剑,呕心沥血。 那份宏伟的“军民商一体化”蓝图,需要多少钱? 安置流民,要钱。 修建堡垒,要钱。 打造新式军械,要钱。 钱从哪里来? 大乾的赋税,七成,来自江南! 而现在,这个帝国的钱袋子,却被一群蛀虫,死死地捂着,甚至还反过来,威胁朝廷。 “欺人太甚!”穆天成猛地一拳,砸在了坚硬的紫檀木棋盘上。 这一次,棋盘,应声而裂。 一道清晰的裂痕,从棋盘中央,蔓延开来,如同帝国身上一道,深可见骨的,伤疤。 李纲看着那道裂痕,眼神复杂。 “天成,你现在明白,陛下真正的,心腹大患,是什么了吧?” 穆天成没有回答。 他只是喘着粗气,双目赤红。 他戎马一生,为国征战,身上大小伤疤数十处,何曾受过这等窝囊气? “相爷,”一直沉默的陈景云,忽然开口,“陛下,请您和将军,即刻入宫。” 李纲点了点头,缓缓站起身。 他看了一眼满脸怒容的穆天成,又看了一眼那张裂开的棋盘,幽幽地说道: “走吧,老匹夫。” “这王朝的烂疮,烂了几百年,也该,到了动刀的时候了。” “只是这把刀,该从何处下,又该由谁来执,才是最难的。” 穆天成站起身,高大的身躯,在烛光下,投下一片沉重的阴影。 他没有再说话,只是大步流星地,向门外走去。 第142章 龙椅上的烦恼 御书房。 檀香袅袅,驱散了殿外的春寒。 皇帝李世昭,身着一袭明黄色的常服,没有批阅奏折,也没有看书。 他只是静静地,站在一幅巨大的舆图前。 那是一幅,整个大乾王朝的疆域图。 从北境的茫茫雪原,到西域的无尽沙漠,再到东海的万里波涛,尽收眼底。 他的目光,没有停留在危机四伏的北境,也没有关注刚刚经历了一场大胜的西域。 他的目光,死死地,钉在地图上,那片最为富庶,也最为繁华的区域。 江南。 他的手指,轻轻地,在那片区域上,划过。 苏州,扬州,金陵…… 每一个名字,都代表着数不尽的财富,和流不尽的,膏腴。 可此刻,在李世昭的眼中,这片富饶之地,却像一块,生了疽的烂肉,散发着,令人作呕的,腐臭气息。 脚步声在殿外响起。 太监总管的声音,尖细而恭敬:“陛下,相爷和穆大将军,到了。” “让他们进来。”李世昭没有回头,声音平静,听不出喜怒。 李纲与穆天成,一前一后,走进御书房。 陈景云,则像一个影子,悄无声息地,跟在他们身后,然后,便退到了角落的阴影里,仿佛与黑暗,融为了一体。 “臣,李纲(穆天成),参见陛下。” “免礼。” 李世昭转过身,看向二人。 他的脸上,带着一丝淡淡的疲惫。那双曾搅动风云,令无数人胆寒的深邃眼眸,此刻,也染上了一层,挥之不去的,阴霾。 “景云拿给你们的东西,都看了?”他问道。 “回陛下,都看了。”李纲躬身答道。 穆天成则上前一步,瓮声瓮气地说道:“陛下!江南门阀,欺人太甚!形同国贼!臣请旨,愿领三万黑甲军,南下平叛!不将这些蛀虫连根拔起,臣,誓不回京!” 他的声音,铿锵有力,充满了铁血之气。 御书房内,回荡着他的杀伐之音。 李世昭看着他,没有立刻回答。 许久,他才叹了口气,摇了摇头。 “天成,你的忠心,朕知道。但你,还是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了。” 他指着那幅舆图:“你带三万黑甲军南下,名义是什么?平叛?他们叛了吗?他们只是‘沉了船’,‘走了水’。你找不到任何,他们谋反的证据。” “你一动兵,他们立刻就会摇身一变,成为被朝廷打压的‘忠良’。天下悠悠众口,会怎么说?会说朕,刚刚清洗了北方的功臣,又要对南方的士族,赶尽杀绝。” “到时候,人心,就散了。” 穆天成语塞。 他知道,皇帝说的是事实。 对付这些玩弄人心和规矩的老狐狸,用军队,是最笨的,也是最无效的办法。 “那……那就这么算了?”穆天成不甘心地说道。 “算了?”李世昭的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朕的字典里,从来没有‘算了’这两个字。” 他走到书案前,拿起一份奏折,扔给了穆天成。 “这是你女儿,刚递上来的,关于西北屯垦新政的,第一批预算。” 穆天成接过奏折,打开一看,只觉得,眼前一黑。 那上面,密密麻麻的数字,每一个,都像一只张着血盆大口的,吞金兽。 “安置流民,购买农具、种子,需要五十万两。” “修建第一批军屯堡垒,加固玉门关防线,需要八十万两。” “组建三支,每支三千人的轻骑兵,作为快速反应部队,人吃马嚼,打造新式马刀、铠甲,一年,至少需要一百万两。” …… 穆天成的手,开始颤抖。 他知道新政花钱,却没想到,这么花钱! 这还只是,第一批预算! “云汐的计划,很好。”李世昭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自嘲,“好到,朕,都快要被她,掏空了。” 他看向李纲:“相爷,你告诉朕,国库里,现在还有多少钱?” 李纲的脸上,露出一丝苦涩。 “回陛下,去年北境大旱,朝廷拨付了三百万两赈灾。京城大案,查抄了太子党羽和女真商人,所得银两,刚刚填平了前些年亏空的窟窿。” “如今,国库能动用的现银,不足,五百万两。” 五百万两。 听起来很多。 但对于一个庞大的帝国而言,不过是杯水车薪。 养活京城百万人口,要钱。 养活边境数十万大军,要钱。 给天下官员发俸禄,要钱。 现在,穆云汐的西北新政,又是一个,无底洞。 捉襟见肘。 这,就是大乾王朝,最真实的,写照。 “五百万两……”李世昭重复着这个数字,眼中,第一次,流露出了,作为帝王的,烦恼与焦躁。 “朕,需要钱。需要很多很多的钱。” “朕需要钱,去填西北那个无底洞,去把云汐画的那张大饼,变成现实。” “朕需要钱,去打造一支,更强大的水师,去防备东海的倭寇。” “朕需要钱,去安抚北境那些,蠢蠢欲动的,金帐王庭的狼崽子。”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沉,也越来越,冰冷。 “而我大乾,最富庶的江南,那些,富得流油的门阀世家,却捂着自己的钱袋子,看着朕,看着这个帝国,一步步地,走向深渊。” “他们甚至,还敢,在这个时候,敲诈朕!” “砰!” 他一拳,狠狠地,砸在了书案上。 那上好的金丝楠木书案,竟被他,砸出了一道浅浅的拳印。 殿内,一片死寂。 李纲和穆天成,都低着头,不敢言语。 他们能感受到,这位帝王身上,散发出的,那股足以冻结一切的,怒火。 许久,李世昭才缓缓直起身,重新恢复了平静。 只是那双眼睛,已经变得,如同寒冬的夜空,再无一丝温度。 “攘外,必先安内。” 他看着舆图上的江南,一字一句地说道。 “这块烂肉,朕,不挖掉,寝食难安。” 李纲心中一凛,他知道,皇帝,终于下定了决心。 他躬身问道:“陛下,打算如何,动这把刀?” 李世昭没有回答。 他只是将目光,从舆图上移开,落在了角落里,那个一直沉默不语的,身影上。 “景云。”他开口道。 陈景云从阴影中走出,来到御前。 “臣在。” “朕的‘石子’,现在,在做什么?” 皇帝口中的“石子”,自然指的是,顾长风。 陈景云推了推眼镜,平静地回答: “回陛下,顾大人今日,去见了穆帅。之后,便回了吴家小院,一下午,都在院子里,雕刻木头。” “雕木头?”李世昭的脸上,露出一抹,玩味的笑容,“他倒是,沉得住气。” 他沉吟了片刻,似乎在做一个,艰难的决定。 最终,他看向李纲和穆天成,缓缓说道: “朕,打算,派个人,去江南。” 第143章 谁为执刀人 “派人去江南?” 穆天成闻言,精神一振,立刻接话道:“陛下,臣愿往!臣必定将那些门阀的头,一个个拧下来,给您当夜壶!” 李世昭瞥了他一眼,眼神像是在看一个,不怎么聪明的,莽夫。 “你去做什么?去比谁的拳头硬吗?”皇帝的语气里,带着一丝讥诮,“江南门阀的厉害之处,不在于他们有多少家丁护院,而在于他们,织了一张,看不见的网。” “这张网,由人情、利益、规矩、传统,交织而成。它笼罩着整个江南,水泼不进,针扎不入。你带着兵马过去,只会把这张网,越收越紧,最后,把自己,活活勒死。” 穆天成被噎得满脸通红,却又无法反驳。 李纲咳嗽了一声,上前一步,问道:“陛下的意思是,要派一位,懂得‘解网’之人?” “解网?”李世昭冷笑一声,“那张网,已经和帝国的血肉,长在了一起。想解开,根本不可能。” “朕要的,不是解网。” 他的目光,变得如同鹰隼般锐利。 “朕要的,是找一个,同样不守规矩的人,拿着一把,最锋利的刀,直接,将这张网,连同那些腐肉,一起,给我,剜下来!” “哪怕,鲜血淋漓,也在所不惜!” 李世昭的话,让李纲和穆天成,都感到一阵心悸。 他们听出了皇帝话语中,那不惜一切代价的,决绝。 “可……谁是这个执刀人?”李纲问出了最关键的问题。 他脑海中,闪过一个个名字。 朝中的能臣干吏,不少。 但要找一个,既有经天纬地之才,又有不畏生死的胆魄,更关键的是,要足够“不守规矩”,能用非常的手段,来对付那些不守规矩的人…… 这样的人,凤毛麟角。 “派监察御史去?”穆天成试探着提议,“御史有风闻奏事之权,可以……” “御史?”李世昭打断了他,“派一个满口‘子曰诗云’的酸儒,去跟一群吃人不吐骨头的老狐狸斗?不出三天,他连自己是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那……从大理寺,或者皇城司,抽调精干人手?”李纲沉吟道。 “他们是爪牙,是刀刃,但不是,执刀的手。”李世昭再次否定,“他们习惯了遵从命令,习惯了在规矩之内行事。让他们去对付江南门阀,就像让一群家犬,去围剿一群,成了精的,野狼。” 李纲和穆天成,都沉默了。 他们发现,皇帝的要求,太过苛刻,近乎,无解。 这个人,必须是文官,懂得权谋与人心,但又不能被文官的规矩束缚。 这个人,必须有武将的胆魄,杀伐果决,但又不能像武将一样,只懂得用拳头解决问题。 这个人,必须对陛下绝对忠诚,但又要足够“野”,敢于打破一切坛坛罐罐。 最重要的是,这个人,在朝堂上,不能有太深的根基。他得像一把孤剑,无牵无挂,才能挥舞起来,无所顾忌。 御书房内,再次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李世昭看着两位心腹重臣紧锁的眉头,脸上,却露出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笑容。 他要的,就是这个效果。 他要让他们,自己,想到那个人。 许久,一直站在角落里,如同隐形人一般的陈景云,忽然,轻轻地,开口了。 “陛下,臣,举荐一人。” 所有人的目光,都瞬间,聚焦在了他的身上。 李世昭看着他,不动声色:“哦?你说说看。” “鸿胪寺,曾经的八品主簿,现革职思过的顾长风。” 陈景云平静地,吐出了这个名字。 这个名字一出,李纲的眼中,闪过一丝了然。 而穆天成的眉头,则皱得更紧了。 “他?”穆天成哼了一声,“嘴皮子是利索,脑子也转得快。可江南,是龙潭虎穴,让他去,不是送死吗?” “大将军。”陈景云推了推眼镜,镜片后的目光,依旧平静,“您忘了,太子,是怎么倒的吗?” 穆天成一滞。 “您也忘了,林玄宗,是怎么进的大理寺诏狱吗?” 穆天成彻底说不出话了。 是啊。 太子之尊,储君之位,够不够龙潭虎穴? 林玄宗,文官领袖,盘踞朝堂数十年,关系网够不够深? 结果呢? 都被那个看似人畜无害的年轻人,用一种,谁也想不到的方式,拉下了马。 他玩的,从来就不是官场上的那一套。 他玩的,是人心,是逻辑,是所有人视野之外的,阳谋。 “顾长风……”李纲喃喃地念着这个名字,苍老的脸上,露出一丝复杂的笑容,“此子,确实是,最合适的人选。” “他无门无派,无根无基,孑然一身,了无牵挂。” “他做事,天马行空,不拘一格,从不按常理出牌。” “最重要的是,”李纲看向皇帝,“他,是陛下您,亲手磨砺出来的,最锋利的一把刀。” 李世昭听着臣子们的议论,脸上的笑意,越来越深。 他要的,就是这个结果。 不是他下令指派,而是由臣子们,“众望所归”地,推举出来。 这样,这把刀递出去,才显得,名正言顺。 “既然,你们都觉得他合适……”李世昭沉吟了片刻,仿佛还在犹豫。 “那,朕,就给他一个,机会。” 他转过身,重新看向那幅舆图,目光,在江南那片区域,缓缓扫过。 “传朕旨意。” “宣,顾长风,觐见。” “他也该歇够了,是时候出鞘砍人了。” ... 当皇帝的旨意,传到吴家小院时,顾长风正在给那只快要成型的木鹰,安上眼睛。 他用一颗黑色的棋子,打磨成两个小小的圆珠,小心翼翼地,镶嵌在鹰首的眼眶里。 当最后一颗眼珠被按进去时,那只木鹰,仿佛瞬间,活了过来。 一股凌厉、桀骜的气息,从那小小的木雕上,透体而出。 “圣旨到——” 尖细的唱喏声,划破了小院的宁静。 吴谦和刘氏,吓得一个哆嗦,手里的东西都掉在了地上,慌慌张张地跪了一地。 顾长风却只是慢条斯理地,放下手中的刻刀,拍了拍身上的木屑,这才跟着跪下。 传旨的,是皇帝身边最亲信的,太监总管。 他没有宣读什么长篇大论的圣旨,只是走上前,亲自扶起了顾长风。 “顾大人,陛下宣您即刻入宫,有要事相商。”太监总管的声音,带着一丝客气,甚至,是恭敬。 吴谦和刘氏,看得目瞪口呆。 这……这是什么待遇? 顾长风谢过恩,跟着太监,坐上了宫里派来的马车。 一路无话。 再次来到御书房,殿内的气氛,比上一次,更加凝重。 李纲、穆天成、陈景云,三位帝国权力金字塔顶端的人物,分列两侧,神情肃穆。 龙椅上的李世昭,目光如炬,静静地看着他。 “臣,顾长风,参见陛下。” “平身。” 李世昭抬了抬手,开门见山。 “顾长风,朕,有一件差事,要交给你。” “请陛下示下。” “朕,要你,去江南。” 第144章 任命与离别 御书房内,皇帝李世昭的话音落下,如同在平静的湖面投下一块巨石,激起千层涟漪。 “去江南。” 这三个字,轻飘飘的,却比泰山还重。 穆天成那张因愤怒而涨红的脸,瞬间褪去了血色,转为一种凝重。他再莽撞,也明白这三个字背后,是何等的龙潭虎穴,是何等的九死一生。 李纲苍老的眼眸中,精光一闪而过,随即又被深沉的忧虑所取代。 唯有顾长风,依旧站得笔直,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仿佛皇帝说的,不是一件足以颠覆他命运的差事,而只是“今天天气不错”之类的闲谈。 “顾长风,”李世昭的目光,如同一把精准的手术刀,剖析着他,“朕问你,你怕死吗?” 这是一个帝王,对臣子最直接的,也是最残忍的,探问。 “回陛下,”顾长风的回答,快得甚至没有经过思考,“怕。” 这个回答,让穆天成和李纲都愣了一下。在君前,在如此肃杀的气氛下,承认自己怕死,这本身,就需要莫大的勇气。 李世昭的脸上,却露出了一丝满意的笑容。“很好。怕死,你才会想尽办法,活下来。” 他从龙案上,拿起一份早已拟好的,明黄色卷轴。 “朕,封你为‘江南经略副使’,钦差便宜行事,总督江南三州军政要务,巡查赋税、盐铁、漕运诸事。” “品秩,从三品。” “朕再赐你,”他顿了顿,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威严,“尚方宝剑!” “遇贪官污吏,皇亲国戚,凡阻挠新政、危害社稷者,可,先斩后奏!” “轰!” 穆天成和李纲的脑子里,仿佛有惊雷炸响。 江南经略副使! 总督军政! 先斩后奏! 这哪里是任命?这分明是给了顾长风一个,江南“土皇帝”的身份!这权力,大得,已经超出了所有人的想象。一个多月前,他还是个寄人篱下的穷书生。一个月后,他却已是手握生杀大权,即将搅动江南风云的,钦差大臣。 “陛下,此举是否……”李纲忍不住想劝谏,这权力给得太大了,一旦失控,后果不堪设想。 “相爷。”李世昭打断了他,目光却依旧看着顾长风,“朕知道你想说什么。但对付非常之人,需用非常之法。江南那潭水,太深,太浑。不扔一块足够大的石头下去,连个水花,都见不着。” 他走下御阶,亲手将那卷圣旨,和一柄古朴的宝剑,交到顾长风手中。 “顾长风,朕把这把刀,交给你。朕也把,朕的脸面,大乾的国运,都交给你。” “朕不要你带回多少金山银山。朕只要你,给朕,带回一个,属于大乾的,江南。” “朕只要你,让那些门阀世家知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这江南的天,姓李,不姓他们!” 顾长风接过圣旨和宝剑,那沉甸甸的分量,压得他的手臂,微微一沉。 他知道,这不仅是权力,更是,枷锁。 他抬起头,迎上皇帝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 “臣,顾长风,领旨。”他没有说“谢恩”,也没有说“万死不辞”。 他只是平静地,接受了这份,足以压垮任何人的,命运。 “臣,还有一个请求。” “说。” “臣需要两个人。”顾长风道,“大理寺八品主簿吴谦,臣的表叔。他虽官职低微,但为人精明,熟悉官场脉络,可为臣处理文书俗务。” 皇帝点了点头,这在情理之中。 “还有一人,”顾长风的目光,转向了角落里的那个影子,“翰林院修撰,陈景云,陈大人。” 此言一出,李纲和穆天成的脸色,都变了。 陈景云是谁?那是皇帝的影子!是天子密探的头领!顾长风点名要他,这是什么意思? 李世昭的眼中,也闪过一丝意外,随即化为浓厚的兴趣。“你要他做什么?” “陛下赐臣尚方宝剑,是为利刃。但臣,一介书生,手无缚鸡之力。”顾长风的理由,简单而直接,“总得有个人,替臣,把这把剑,递出去。也得有个人,在别人想砍臣的时候,替臣,挡一挡。” “臣怕死。”他再次重复了这句话。 御书房内,一片寂静。 许久,李世昭,放声大笑。 “哈哈哈哈!好!好一个‘怕死’!” 他笑得前仰后合,仿佛听到了,全天下最好笑的笑话。 “准了!”他止住笑,一锤定音,“陈景云,从今日起,你便跟着顾长风。他的安危,就是你的性命。他若掉了一根头发,朕,唯你是问!” 角落里的陈景云,走了出来,对着顾长风,微微一躬。 “属下,遵命。” …… 当顾长风捧着圣旨和宝剑,回到吴家小院时,天色已晚。 刘氏已经做好了一桌子菜,正和吴谦在院子里,焦急地张望着。 看到顾长风回来,刘氏悬着的心,才放了下来,连忙迎上去:“哎哟我的小祖宗,你可算回来了!怎么样?陛下没为难你吧?” 吴谦也凑了过来,紧张地看着他。 顾长风没有说话,只是将手中的圣旨,递给了吴谦。 吴谦疑惑地接过,小心翼翼地展开。只看了一眼,他的手,便猛地一抖,圣旨“啪”地一声,掉在了地上。 “经……经略副使……总督军政……从三品……” 吴谦的嘴唇哆嗦着,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他猛地抬头,看着顾长风,眼神里,是全然的,不敢置信。 “长……长风……你……你这是……” “叔父,”顾长风弯腰,捡起圣旨,拍了拍上面的土,重新塞到他手里,“收拾一下行李吧。” “收拾行李?”吴谦还没从巨大的震惊中回过神来。 “我们,要去江南了。” “我们也去?”刘氏尖叫一声,“去江南做什么?旅游吗?” “去做官。”顾长风笑了笑,指了指吴谦,“叔父,你现在,是江南经略副使衙门的,长史了。正六品。” 吴谦的眼睛,瞬间瞪得像铜铃。 他感觉,自己像是在做梦。 前一刻,他还是大理寺一个,熬了十几年,才混上八品的小小主簿。下一刻,他就成了,正六品的,长史大人? 幸福,来得太突然。 他狠狠地,掐了自己一把。 “嘶——疼!” 不是梦! 吴谦的眼泪,一下子就涌了出来。他抱着那卷圣旨,哭得像个孩子。十几年了,他受了多少白眼,多少窝囊气,为的,不就是有朝一日,能出人头地吗? 他以为,这辈子,都熬不出头了。 没想到,自己的侄子,竟然,给了他一个,通天的前程! 刘氏也懵了,她愣愣地看着顾长风,又看了看哭成泪人的丈夫,半晌,才结结巴巴地问:“那……那我呢?我是不是,就是,官夫人了?” 顾长风笑着点头。 刘氏的眼睛,也“唰”地一下,红了。但她没哭,她猛地一拍大腿,冲进厨房,拿起菜刀,就冲了出来。 “不行!这事实在太大了!我得去杀只鸡,给咱们顾家的祖宗,好好拜一拜!” 看着院子里,一个哭,一个笑,一个要去杀鸡的,两个活宝。 顾长风心中的那份,因接下重担而产生的凝重,也消散了不少。 他抬起头,看向江南的方向。 夜色,深沉。 前路,未卜。 但,那又如何? 第145章 十里长亭,一杯离愁 出发去江南的前一夜,顾长风没在吴家小院待着。 吴谦和刘氏正沉浸在即将成为“六品官”和“官夫人”的巨大喜悦中,一个在灯下激动地试穿官服,另一个则在盘算着要去江南买多少绫罗绸缎。小院里充满了快活的、鸡飞狗跳的空气。 顾长风独自一人,悄然出了门。 他没有去任何地方,只是信步走着,穿过宵禁前寂静的街巷,来到了京郊的十里长亭。 还是那个破败的亭子,还是那棵亭外的老树。 只是,雪已经化了,枯黄的草芽下,隐约能看到一丝新绿。夜风依旧清冷,吹得亭角的风铃,发出“叮当”的轻响,却不再像招魂曲,反而有几分洗尽铅华的空灵。 他没有生火,只是靠着亭柱,静静地看着远方京城的轮廓。 万家灯火,如繁星坠地。 那里面,有一盏灯,是为他而亮的。可他,却要奔赴一场,没有硝烟的,远征。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来这里。 或许,是想起了另一个姓穆的年轻人,也是在这样一个寒冷的夜里,从这里,踏上了背井离乡的,不归路。 他们一个向北,一个向南,都像被棋手拨动的棋子,奔向各自的棋盘。 身后传来极其轻微的,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脚步声。 顾长风没有回头。 这世上,能把脚步声控制得如此精妙,又会来这里找他的,只有一个人。 一袭素色的长裙,外面罩着一件,防风的素白斗篷。穆云汐的身影,如同从月色中走下来一般,出现在亭子口。 她的身后,没有跟着晚晴。 她就那么一个人,安安静静地,站在那里。 那张依旧没什么血色的脸上,神情平静,那双曾燃起过滔天烈火的眸子,此刻,像一泓深潭,映着清冷的月光。 “你怎么知道,我会来?”顾长风先开口,声音在夜风中显得有些飘忽。 “我不知道。”穆云汐走进亭子,在他对面坐下,“我只是来碰碰运气。” 她从随身的小巧食盒里,端出两只白瓷酒杯,和一壶酒。 “知道你不爱喝参茶,便带了些我父亲珍藏的‘烧刀子’。”她一边倒酒,一边轻声说道,“他说,男人出征前,都该喝这个。” 烈酒入杯,一股辛辣的酒气,瞬间驱散了些许寒意。 顾长风看着她。 灯下看美人,月下看故人。 眼前的穆云汐,褪去了辩论台上的锋芒毕露,也洗去了深闺中的病弱忧愁,就像一块被精心打磨过的美玉,温润,却内蕴锋芒。 “穆帅亲自送行,这杯酒,分量太重,我怕我,喝了就走不动了。”顾长风开了句玩笑。 穆云汐的嘴角,弯起一个极浅的弧度。 “那你就不走好了。京城里,镇国将军府缺个女婿。” 顾长风端起酒杯,掩饰性地喝了一口。 烈酒入喉,像一团火,从喉咙一直烧到胃里。 “这么烈?”他咂了咂嘴。 “我爹说,不够烈,就杀不了人。”穆云汐也端起杯子,却只是放在唇边,并未饮下,“也暖不了,边关的风雪。” 两人沉默了片刻。 “西北的事,都安排好了?”顾长风问。 “嗯。”穆云汐点头,“朝廷的任命已经下来了,萧锐任先锋,即刻就要启程。我爹……他帮我拟定了一份整军的章程。” 她顿了顿,抬起眼,看向顾长风。 “你呢?江南,比西北,更凶险。” “我怕死。”顾长风说,“所以,我会活得很好。” 穆云汐看着他,忽然从怀中,取出一本薄薄的册子,递了过去。 “这是什么?又一份账本?”顾长风接过来。 “算是吧。”穆云汐道,“我爹当年,也曾在江南驻防过一阵。这是他凭着记忆,写下的一些,关于江南驻军和地方卫所的,人事脉络。或许,对你有用。” 顾长风翻开册子。 上面没有惊心动魄的数字,只有一个个名字,以及他们背后,错综复杂的关系网。 某某将领,是某某门阀的女婿。 某某都尉,是某某盐商的远亲。 …… 穆天成戎马一生,或许不懂朝堂权谋,但他对军队的洞察,却无人能及。这份册子,是他用军人的视角,剖析出的,另一张,血淋淋的,利益之网。 比陈景云给他的那份,更加直接,也更加,致命。 “替我,谢谢穆老将军。”顾长风郑重地将册子,收入怀中。 这东西,比千军万马,更有用。 “我爹说,”穆云汐看着他,月光下,她的眸子亮得惊人,“他这辈子,最瞧不上的,就是江南那帮子,只会摇笔杆子,算计自己人的,软骨头。” “但也最佩服,敢去江南,跟那帮软骨头,掰手腕的,硬骨头。” “他还说,顾长风,算一个。” 顾长风的心头,微微一热。 能得到那位铁血老将如此评价,比皇帝的任何封赏,都更让他,感到熨帖。 “我这里,也有一份礼物,要送给穆帅。”顾长风从怀里,摸出了那只他亲手雕刻的,木鹰。 他将木鹰,递到穆云汐面前。 那只木鹰,栩栩如生,尤其是那双用黑棋子打磨的眼睛,在月光下,闪烁着桀骜不驯的光。 “鹰?” “我希望,穆帅到了西北,能像它一样,挣脱所有的枷锁,自由地,翱翔在那片,属于你的天空。”顾长风看着她,“而不是,成为另一只,被关在笼子里的金丝雀。” 穆云汐伸出手,接过了那只木鹰。 她的指尖,触碰到了他的指尖。 一触即分。 却仿佛有电流,从那一点,窜遍全身。 穆云汐将木鹰紧紧握在手心,感受着那木头上传来的,属于他的,温度。 “好。”她只说了一个字。 天边,已经泛起了一丝鱼肚白。 离别的时刻,到了。 “我该走了。”顾长风站起身。 “嗯。”穆云汐也跟着起身,将那壶剩下的烈酒,塞到他手里,“带上,路上喝。” 顾长风接过酒壶,对着她,深深一揖。 “珍重。” 穆云汐没有回礼,只是静静地看着他。 “顾长风,”她忽然开口,叫了他的名字,“答应我,活着回来。” “我向你保证。” 顾长风说完,转过身,大步流星地,走出了亭子,身影很快便融入了,黎明前的,薄雾之中。 穆云汐站在亭中,一直看着他消失的方向,许久,许久。 她缓缓摊开手心,看着那只木鹰。 在木鹰的爪子上,不知何时,被套上了一枚小小的,鹰戒。 正是,萨菲丁留下的,那枚。 穆云汐的眼眶,一下子就红了。 她知道,顾长风把这个东西交给她,是什么意思。 他去了江南,却把,那片属于西域的“草场”,和那一百多个,虎视眈眈的“兄弟”,交给了她。 这是,信任。 更是,托付。 她将木鹰,连同那枚戒指,一起,紧紧地,按在自己的心口。 “我等你回来。”她对着空无一人的前方,轻声说道。 第146章 楼船与棋局 三日后,京城外的运河码头。 春寒料峭,晨雾弥漫,宽阔的河面上,停泊着一艘,气势非凡的楼船。 这艘船,是官造的,通体由坚硬的铁桦木打造,分上下三层,雕梁画栋,船首昂然挺立,如同一头,即将远航的巨兽。船上,桅杆高耸,悬挂着一面,代表“钦差”的,明黄色龙旗。 龙旗之下,一队队身着玄甲、腰悬佩刀的皇城司禁卫,肃然而立,目光冷冽,浑身散发着,生人勿近的杀气。 码头上,前来送行的人,并不多。 宰相李纲,大将军穆天成,大理寺卿裴宣。 这三位,代表了朝堂文、武、法的最高权力。他们的出现,本身,就是一种,无声的宣告。 刘氏抱着一个巨大的包裹,哭得稀里哗啦,不停地往吴谦怀里塞着东西。 “老吴啊,这件棉衣你贴身穿着,江南湿气重。” “还有这包点心,路上饿了吃。” “钱都缝在里衣的夹层里了,你可千万别弄丢了!” 吴谦一个大男人,被她弄得,眼圈也红了,不停地点头。他现在,已经换上了一身崭新的六品官服,但那局促不安的模样,还是像个,第一次出远门的孩子。 与这边的生离死别不同,另一边,则要冷清得多。 顾长风,依旧是一身青衫,孑然而立。 李纲走到他面前,浑浊的老眼,看着他,神情复杂。 “江南的水,比你想象的,还要深。”他缓缓开口,“门阀世家,同气连枝。你动一家,便是与整个江南为敌。万事,小心。” 顾长风点了点头:“相爷放心,学生省得。” 穆天成也走了过来,他不像李纲那样多愁善感,只是重重地,拍了拍顾长风的肩膀。 “小子,到了江南,别给老子丢人!要是有人敢跟你动刀子,你就给老子,狠狠地砍回去!”他顿了顿,声音低沉了几分,“我穆家在江南,还有几个,当年跟着我打过仗的老兵。若有需要,林柏会告诉你,如何联系他们。” 这是,在交底了。 顾长风心中一暖,郑重道:“谢过大将军。” 最后,是裴宣。 他看着顾长风,欲言又止。最终,只是从怀里,掏出一枚小小的,玄铁令牌,递了过去。 “这是大理寺的提刑令牌。见此令,如见我亲临。江南各州府的衙门、牢狱,你皆可,畅通无阻。” 顾长风接过令牌,这三样东西,代表了文、武、法三方,对他的,全力支持。 皇帝给了他“名”,而这三人,给了他“实”。 “时辰不早了,上船吧。”李纲说道。 顾长风对着三人,深深一揖。 “三位大人,保重。” 说完,他转过身,没有再回头,大步流星地,踏上了楼船的甲板。 吴谦抹了把眼泪,也跟了上去。 陈景云,则像一个没有感情的影子,悄无声息地,最后一个登船。 随着一声悠长的号角,楼船缓缓驶离码头,顺着宽阔的运河,向着那片,烟雨朦胧的,江南,驶去。 …… 楼船,顶层,一间雅致的书房内。 檀香袅袅,驱散了河上的湿气。 顾长风,与陈景云,正对坐在一张棋盘旁。 吴谦则像个好奇的宝宝,一会儿摸摸这名贵的紫檀木桌,一会儿看看那墙上挂着的山水名画,嘴里不停地发出“啧啧”的惊叹声。 “长风,这船,也太奢华了!比咱们家那小院,大多了!” 顾长风笑了笑,没有理他,只是将一枚黑子,轻轻地,落在了棋盘上。 “陈大人,”他开口道,“关于江南门阀的资料,陛下应该,都给你了吧?” 陈景云面无表情,从怀中,取出一本薄薄的册子,推了过去。 “都在这里。” 顾长风拿起册子,翻开。 上面记录的,是江南几个最大的门阀世家的,详细信息。 “吴郡四姓:顾、陆、朱、张。” “会稽四姓:谢、孔、魏、虞。” …… 每一个姓氏的背后,都跟着一长串,触目惊心的,信息。 他们掌控的田地、商号、盐井、矿山…… 他们安插在朝堂和地方的,官员名单…… 他们的姻亲关系,织成了一张,密不透风的,巨网。 顾长风看得,心头微沉。 他终于明白,皇帝为何会说,那是一块,烂到了根子里的,疽。 “其中,以琅琊王氏,与陈郡谢氏,势力最大,根基最深。”陈景云用他那特有的,不带感情的语调,补充道,“号称,王与马,共天下。这里的‘马’,指的,就是司马氏,也就是,我大乾李氏之前的,那个,前朝皇族。” 吴谦听到这话,吓得一哆嗦,不敢再乱看了,连忙凑了过来。 “你的意思是,这王家和谢家,在前朝,就是顶级门阀了?” “不错。”陈景云点头,“大乾立国,太祖皇帝为了安抚江南,稳固江山,非但没有清算他们,反而,予以拉拢。封王氏家主为太傅,谢氏家主为太保。这才有了,两百年的,相安无事。” “这哪里是相安无事?”顾长风冷笑一声,合上了册子,“这分明是,养虎为患。” “如今,虎已长成,甚至觉得,这天下,它也该,分一半了。” 吴谦听得心惊肉跳:“那……那我们这次去,岂不是,直接就撞到老虎嘴里了?” “我们不是去打虎的。”顾长风看着棋盘,拈起一枚白子,沉吟不语。 “那我们去干嘛?” “我们去,看戏。”顾长风缓缓落下白子,声音平静。 “看戏?”吴谦和陈景云,都看向他。 “江南这潭水,太静了。静得,连一丝波澜都没有。”顾长风的目光,变得幽深,“我们要做的,就是往这潭静水里,扔几块石头。” “石头,会沉底。但它激起的涟''漪,却会让水里的鱼,都,浮出水面。” “这些门阀,看似铁板一块,但内部,就真的,没有矛盾吗?” “王家,掌控了江南七成的丝绸生意。难道,谢家就不眼红?” “谢家,垄断了两淮的私盐贩卖。难道,吴郡的陆家,就甘心,只能喝点汤?” “他们只是被‘相安无事’这四个字,捆绑在了一起。一旦,这四个字,被打破了呢?” 顾长风的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 “他们,会不会,比我们,更希望,对方,先倒下?” 陈景云的眼中,第一次,闪过一丝,别样的光彩。他似乎,有些明白,顾长风想做什么了。 “你想……挑起他们,内斗?” “不。”顾长风摇头,“我只是,给他们一个,内斗的理由。” “一个,让他们无法拒绝的,理由。” 他将目光,投向窗外。 船行渐快,两岸的景物,开始变得,秀美起来。 远处的山峦,笼罩在,如烟似雾的,水汽之中。 江南,到了。 第147章 金陵烟雨,下马之威 楼船在金陵城外的石头津码头,缓缓靠岸。 金陵,六朝古都,江南的心脏。 与北方的雄浑壮阔不同,这座城市,连空气中,都弥漫着一股,脂粉的香气,和挥之不去的,湿润水汽。 细雨,如丝如缕,从灰蒙蒙的天空,飘洒下来,将整座城市,都笼罩在一片,朦胧的烟雨之中。 码头上,早已站满了,前来迎接的,江南官员。 为首的,是江南三州的最高长官,江宁知府,两淮盐运使,以及漕运总督。 这三人,皆是,从二品的大员,放在京城,也是,跺一跺脚,官场都要抖三抖的人物。 此刻,他们却都穿着崭新的官服,撑着油纸伞,毕恭毕敬地,站在雨中,等候着钦差大人的,驾临。 在他们身后,还跟着黑压压的一片,各级官员,足有上百人。 这阵仗,不可谓不隆重。 吴谦站在船头,看着这幅景象,激动得,两腿都有些发软。 “长风,你快看!乖乖,这么大的官,都来接我们!”他扯了扯顾长风的袖子,声音都在发颤,“我这辈子,都没见过,这么大的场面!” 顾长风的目光,扫过码头上那些,一张张含笑的脸,眼神里,却不见半点波澜。 他看得出来,那些笑容,都是假的。 看似恭敬的背后,是,审视,是,试探,是,一双双,藏在暗处,冰冷的眼睛。 “陈大人,”顾长风没有回头,淡淡地开口,“传令下去,楼船靠岸,皇城司卫队,接管码头方圆五百步,任何人,不得靠近。” 陈景云点了点头,转身离去。 很快,一队队玄甲卫士,如猛虎下山,迅速冲下楼船,在码头上,拉起了一道,森严的,警戒线。 那些原本想上前攀谈的官员,都被,冷冰冰的刀鞘,给挡了回去。 码头上的气氛,瞬间,变得有些,尴尬。 为首的那位江宁知府,姓孙,名志才,是个年过半百的,胖子。他脸上堆着笑,走上前,对着船头,高声喊道:“下官江宁知府孙志才,率江南三州众同僚,恭迎钦差顾大人,大驾光临!” 他的声音,洪亮而圆滑,充满了,官场老油条的,味道。 船头上,没有任何回应。 孙志才的笑容,僵了一下,但很快,又恢复了正常。他清了清嗓子,再次喊道:“顾大人一路舟车劳顿,下官等,已在城中‘得月楼’,备下薄酒,为大人,接风洗尘!” 得月楼,是金陵城最负盛名的酒楼,据说,一顿饭,就要花费,寻常人家一年的,收入。 这手笔,不可谓不大。 船头上,依旧,一片死寂。 顾长风,仿佛没有听见一般,只是静静地,看着远处的,金陵城墙。 吴谦有些急了:“长风,人家在叫你呢!咱们,是不是该下去了?” “不急。”顾长风淡淡道,“让他们,再等等。” “还等?”吴谦不解,“这……这不太好吧?也太不给人家面子了。” “叔父,”顾长风转过头,看着他,笑了笑,“你记住,从我们踏上江南这片土地开始,我们,就不需要,给任何人,面子。” “因为,我们代表的,是陛下。” “我们,就是规矩。” 这一等,就是一个时辰。 雨,越下越大。 码头上,那上百名官员,就这么,在雨里,足足站了一个时辰。 一开始,他们还能保持着,表面的恭敬。 到后来,许多人,已经开始,窃窃私语,脸上,也露出了,不耐烦的神色。 那孙知府的脸色,也渐渐,从热情,变成了,阴沉。 他为官数十年,还从未受过,这等,冷遇。 就在所有人的耐心,都快要被耗尽时。 楼船的甲板上,终于,有了动静。 走下来的,却不是顾长风。 而是,换上了一身六品官服,努力挺直了腰板,却依旧有些紧张的,吴谦。 吴谦清了清嗓子,学着京城里那些大官的模样,拿腔拿调地说道:“奉,江南经略副使,顾大人,口谕。” 码头上,瞬间,安静了下来。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了吴谦的身上。 吴谦被这么多双眼睛盯着,心里发虚,但一想到顾长风的嘱咐,他又强行,把那份气势,给端了起来。 “顾大人说,连日舟车劳顿,身子乏了,就不下船了。” “接风宴,也免了。大人喜静,不喜铺张。” “大人还说,江南烟雨,甚是醉人。他想在船上,多看几日风景。这几日,就不必,来打扰了。” 吴谦一口气,把话说完,只觉得,口干舌燥。 码头上,却是一片,死寂。 所有官员,都愣住了。 他们想过无数种,这位京城来的钦差大人,会如何开场。 或雷厉风行,或笑里藏刀,或拉拢,或打压。 却唯独没有想到,会是,这般,的…… 无视。 彻彻底底的,无视。 他甚至,连船,都懒得下。 连见他们一面,都懒得见。 这已经不是下马威了。 这是,赤裸裸的,羞辱。 孙知府那张胖脸上,最后一丝笑容,也消失了。他死死地,盯着船头,那道模糊的身影,眼神里,闪过一丝,阴冷的,寒光。 “既然如此,那下官等,就不打扰顾大人雅兴了。”他从牙缝里,挤出这句话,“大人若有任何差遣,可随时,派人知会。” 说完,他一甩袖子,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去。 他身后的官员们,也如蒙大赦,纷纷,作鸟兽散。 一场,声势浩大的,迎接仪式,就这么,虎头蛇尾地,结束了。 看着那些,狼狈离去的背影,吴谦只觉得,心里,一阵,说不出的,痛快。 他小跑着,回到船上,兴奋地对顾长风说:“长风,你这招,也太绝了!你看那姓孙的胖子,脸都气绿了!” 顾长风依旧看着窗外的雨,淡淡道:“这只是,开胃小菜。” 他知道,从这一刻起,他,已经成了,整个江南官场的,公敌。 那张看不见的,网,已经,开始,向他,缓缓收拢。 “传令下去,”顾长风的声音,在寂静的书房里响起,“从今日起,楼船,戒严。任何人,不得上下。” “另外,告诉厨房,未来三日,我们吃的,喝的,所有东西,都只用,我们自己,从京城带来的。” 吴谦一愣:“这是为何?” 顾长风转过头,看着他,嘴角,勾起一抹,莫测的笑容。 “因为,我怕,有人,会在我们的饭菜里,下毒。” 第148章 无声的战场 钦差楼船,在石头津码头,一停,就是三天。 这三天里,顾长风,真的就如他所说,一步,都未曾踏下楼船。 他每日,只是在书房里,看书,下棋,或者,凭栏远眺,欣赏那,如诗如画的,金陵烟雨。 仿佛,他真的,就是来此,游山玩水的。 而那艘,悬挂着龙旗的巨大楼船,也像一头,沉默的巨兽,静静地,匍匐在码头上,与整个,繁华喧嚣的金陵城,格格不入。 皇城司的卫队,将码头,围得水泄不通。 三天来,无数人,想靠近,一探究竟。 有自称是,某某大人门生的,读书人。 有提着食盒,说是来,送家乡特产的,小吏。 甚至,还有几个,自称是,秦淮河上,最当红的,花魁娘子,乘着画舫,想来,为钦差大人,献上一曲。 但无一例外,全都被,那些面无表情的玄甲卫士,用冰冷的刀鞘,给挡了回去。 顾长风,就像一个,绝世的刺客,已经亮出了他的剑,却又,引而不发。 这种,被无视的,压抑感,让整个金陵官场,都感到,一阵,莫名的,烦躁。 他们不怕雷霆万钧,就怕,这死一般的,寂静。 …… 金陵城,一处,极为幽静的,宅院内。 这里,是江宁知府,孙志才的,外宅。 此刻,宅院的书房里,却聚集了,江南三州的,几位最高长官。 除了孙志才,还有两淮盐运使,周康,以及,漕运总督,刘铭。 三人的脸色,都,十分难看。 “三天了!”孙志才一巴掌,拍在桌子上,那张胖脸,因为愤怒而扭曲,“那姓顾的小子,到底想干什么?!” “他把我们,晾在码头上淋了一个时辰的雨,如今,又闭门不见客!这是,完全,没把我们,放在眼里!” 漕运总督刘铭,是个身材干瘦的,中年人,眼神阴鸷。他冷哼一声:“我看,他不是没把我们放在眼里,他是,没把整个江南,放在眼里。” “一个二十出头的毛头小子,靠着扳倒太子,得了陛下的青眼,就真以为,自己可以,在江南,为所欲为了?” “哼,京城是京城,江南,是江南。这里的规矩,可不是他一个,黄口小儿,能懂的。” 三人中,唯有盐运使周康,一直,沉默不语。 他年纪最长,头发花白,为人,也最为,老成持重。 “孙兄,刘兄,”他缓缓开口,声音沙哑,“切勿,掉以轻心。” “此子,能扳倒太子,能将林玄宗,送进大理寺诏狱,绝非,等闲之辈。” “他如今这般,以静制动,看似狂妄,实则,是在,试探我们的,底线。” 孙志才不以为然:“试探?他一个光杆司令,能试探出什么?我打听过了,他这次南下,除了他那个,八竿子打不着的,草包表叔,就只带了一个,翰林院的,书呆子。” “一个草包,一个书呆子,再加上他自己,区区三人,就想搅动江南风云?简直是,痴人说梦!” “孙兄,你忘了,”周康提醒道,“那艘船上,还有,三百,皇城司的,禁卫。” “还有那把,先斩后奏的,尚方宝剑。” 提到这个,孙志才和刘铭的脸色,都微微一变。 “那又如何?”刘铭强撑道,“他总不能,无凭无据,就拿我们开刀吧?我们,可是朝廷,二品大员!” “他现在,就是缺一个,开刀的,理由。”周康一针见血地指出,“所以,我们现在,什么都不能做。” “不光不能做,还要,把他,给‘供’起来。” “供起来?”孙志才不解。 “对。”周康的眼中,闪过一丝,老狐狸般的,精光。 “他不是要办公吗?给他。把城南那座,废弃了十年的,前朝织造府衙门,腾出来,给他当‘经略副使衙门’。” “他不是要人手吗?给他。从各衙门里,找些,最会溜须拍马,最会推诿扯皮的,老油条,拨给他当差。” “他不是要查案吗?让他查。把那些,积压了十几年的,陈芝麻烂谷子的,悬案,卷宗,都给他送过去。” “我们,就捧着他,敬着他,让他,当一个,高高在上的,活菩萨。” “我倒要看看,他一个,无权,无人,无根基的,外来户,能在这金陵城里,掀起什么,风浪!” 周康的计策,不可谓不毒。 这是,釜底抽薪。 他们,要用江南官场最擅长的,那套“软刀子”,将顾长风,彻底,架空。 让他,有力,无处使。 让他,陷入,文山会海和繁文缛节的,汪洋大海之中。 让他,慢慢地,被消磨掉,所有的,锐气和耐心。 孙志才和刘铭,听完,眼睛,都是一亮。 “高!周兄,实在是高!”孙志才抚掌大笑,“就这么办!我明日,就亲自去请,这位顾大人,入驻新衙门!” …… 第四日,清晨。 雨,终于停了。 久违的阳光,穿透云层,洒在江面上,波光粼粼。 顾长风,终于,走下了楼船。 他没有理会,早已等候在码头的,孙志才等人。 只是,自顾自地,坐上了一顶,早已备好的,小轿。 吴谦和陈景云,骑着马,跟在两旁。 一行人,在数百名玄甲卫士的护送下,浩浩荡荡地,向着城南的,新衙门,行去。 那所谓的“经略副使衙门”,果然如周康所说,是一座,破败不堪的,老宅子。 院墙坍塌,杂草丛生,连大门上的牌匾,都落满了灰尘,蛛网密布。 吴谦看得,直皱眉头:“长风,这……这是人待的地方吗?那帮孙子,也太欺负人了!” 顾长风却毫不在意,他走下轿子,看着那块,写着“江南经略副使衙门”的,新牌匾,笑了笑。 “挺好,清静。” 孙志才满脸堆笑地迎了上来:“顾大人,您看,这地方,还满意吗?下官知道您喜静,特意,为您挑了这么个,风水宝地。” “有劳孙大人了。”顾长风淡淡道。 “哪里哪里,为钦差大人分忧,是下官的本分。”孙志才又指了指,站在院子里,一排,歪歪扭扭的,小吏,“大人,这些人,是下官,为您精挑细选的,衙门差役,个个,都是经验丰富的,老手。” 顾长风扫了一眼,那些人,一个个,要么贼眉鼠眼,要么一脸油滑,一看,就不是什么,能干事的人。 “很好。”顾长风依旧是那副,波澜不惊的模样。 孙志才见他,全盘接受,没有丝毫,发怒的迹象,心中,更是得意。 看来,这小子,也不过如此。 一个,只会虚张声势的,纸老虎罢了。 “那,下官就不打扰大人办公了。”孙志才拱了拱手,带着人,心满意足地,走了。 他们一走,吴谦,就炸了。 “长风!他们这是,把我们当猴耍呢!”他气得,直跳脚,“这破地方,这帮烂人,怎么办公?!” “叔父,”顾长风走进那间,同样是灰尘遍布的,公房,用手指,在桌上,划了一下,留下一道清晰的,痕迹。 “谁说,我要在这里,办公了?” 他转过头,看向陈景云。 “陈大人,从今天起,这里,就是个,幌子。” “你派人,把守好这里,每日,做出,我们在里面,忙于公务的,假象。” “至于我们,”顾长风的嘴角,勾起一抹,冷冽的笑容,“该去,干点,正事了。” 他从怀里,掏出一张纸,递给吴谦。 “叔父,你去找个,可靠的,画师,把这个人的画像,画出来,越多越好。” 吴谦接过纸,只见上面,画着一个,极其潦草的,人脸。 “这是谁?” “宣德八年,瓜州渡口,沉船案,唯一的,‘幸存者’。” 顾长风的目光,穿透那扇,积满灰尘的,窗户,望向了,金陵城,那繁华的,市井深处。 “我要,把他,找出来。” 第149章 破衙门里的新算盘 那座被孙志才称为“风水宝地”的经略副使衙门,与其说是个衙门,不如说是个乱葬岗旁边的义庄。 院子里半人高的杂草疯长,几只乌鸦站在坍塌了一半的院墙上,“嘎嘎”地叫着,声音凄厉,像是在嘲笑这新来的主人。 公房里,桌椅板凳缺胳膊少腿,上面积了厚厚一层灰,用手一摸,能直接在上面写字。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陈年的霉味和木头腐朽的味道,呛得人直咳嗽。 吴谦一脚踹开一扇摇摇欲坠的房门,气得脸红脖子粗,破口大骂:“欺人太甚!这帮江南的狗官,他们这是把咱们当要饭的打发呢!” 他指着院子里那十几个被派来当差的小吏,更是气不打一处来。那些人一个个站没站相,坐没坐相,有的在角落里交头接耳,有的干脆蹲在地上打哈欠,眼神里全是油滑和敷衍,哪有半点衙门差役的样儿。 “长风,你看看这帮人!这哪是来当差的,这分明是来奔丧的!就这帮烂人,这破地方,咱们怎么查案?怎么办公?我看咱们干脆回船上去算了!”吴谦一屁股坐在一条还算完整的长凳上,气呼呼地说道。 顾长风却像是没听见他的抱怨。他背着手,在这破败的院子里,慢悠悠地踱着步,这里看看,那里瞧瞧,脸上看不出半点恼怒,反倒像是在逛自家的后花园。 “叔父,稍安勿躁。”他走到吴谦身边,拍了拍桌上的灰,“他们给什么,咱们就收什么。他们想看咱们的笑话,那咱们就,演给他们看。” “演?怎么演?”吴谦瞪大了眼睛,完全跟不上顾长风的思路。 顾长风没回答他,而是转身看向一直沉默不语的陈景云。 “陈大人,从今天起,这里,就是我们的‘衙门’了。”他特意在“衙门”两个字上,加重了语气。 陈景云镜片后的眼睛,平静无波:“大人有何吩咐?” “你带一百皇城司的兄弟,把这里,给我围起来。记住,要围得密不透风,一只苍蝇都不能飞进来。”顾长风的声音很轻,“再派人,去把孙知府送来的那些卷宗,一摞一摞地,搬到这公房里,摆满了,做出我们正在埋头查案的样子。” “另外,”顾长风顿了顿,“你再挑几个机灵点的兄弟,换上便服,混进那帮老油条里去。不用他们做什么,听着就行。听听他们,都在聊些什么,骂些什么。” 陈景云点了点头,没有多问一个字,转身便去安排了。他就像一把最精准的手术刀,从不多言,只负责执行。 吴谦看着陈景云离去的背影,又看了看顾长风,急得抓耳挠腮:“长风啊,你这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咱们就待在这破地方,跟这帮烂人耗着?那什么时候才能查到正事?” “叔父,你急什么?”顾长风笑了笑,从怀里,掏出那张画着潦草人脸的纸,递到吴谦面前,“正事,不是已经开始了吗?” “就凭这张鬼画符?”吴谦看着那张纸,满脸怀疑,“这人是谁咱们都不知道,金陵城这么大,上哪儿找去?” “所以,不能我们自己找。”顾长风的目光,穿过破败的院墙,望向金陵城深处那一片繁华的街市,“得让别人,替我们找。” 他附到吴谦耳边,低声说了几句。 吴谦听着,眼睛越瞪越大,脸上的表情,从疑惑,到惊讶,再到恍然大悟,最后,化作了全然的佩服。 “高!实在是高!”他一拍大腿,激动地站了起来,“我怎么就没想到呢!” “叔父,这件事,就交给你去办。”顾长风道,“记住,动静要大,要让全金陵城的人,都知道我们在找这个人。但又要显得,我们很笨,很外行。” “我懂!我懂!”吴谦心领神会,把胸脯拍得“砰砰”响,“装傻充愣,我最拿手了!你瞧好吧!” 说完,他拿着那张纸,兴冲冲地跑了出去,仿佛已经看到了自己,在这金陵城里,大展拳脚的模样。 院子里,只剩下顾长风一个人。 他走到那间所谓的“公房”,随手拉过一张还算干净的椅子坐下。阳光从破了洞的屋顶照进来,在他身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他知道,江南官场那帮老狐狸,想用“捧杀”和“架空”的法子,把他变成一个,没有牙齿的,纸老虎。 他们给他破衙门,给他老油条,就是想看他发怒,看他失态,看他像个没头苍蝇一样,在这金陵城里,处处碰壁。 可他们不知道,顾长风要的,恰恰就是这个“纸老虎”的身份。 老虎,在山林里,才最可怕。 如今,他这只来自京城的“老虎”,已经进了他们的“山林”。他要做的,不是咆哮,不是亮爪。 而是,悄悄地,潜伏下来。 等待一个,可以一击毙命的,机会。 就在这时,孙志才府上的管家,又来了。 这一次,他不是来耀武扬威的,而是毕恭毕敬地,送来了一张,烫金的请柬。 “顾大人,”那管家躬着身子,满脸谄媚的笑,“我家老爷,联合了城中几位大人,明晚在得月楼,设下酒宴,一来,是为大人您接风洗尘,赔个不是。二来,也是想请大人,品鉴一下,我们江南的,风土人情。” 顾长风接过请柬,打开看了一眼。 上面罗列的赴宴名单,几乎囊括了,整个江南,最有权势的一批人。 江宁知府,孙志才。 两淮盐运使,周康。 漕运总督,刘铭。 甚至,还有,琅琊王氏和陈郡谢氏的,几位旁系子弟。 这哪里是接风宴? 这分明是一场,鸿门宴。 “回去告诉你家老爷,”顾长风合上请柬,脸上,露出了一个,让那管家,有些看不懂的笑容,“就说,本官,一定,准时赴宴。” 第150章 鸿门宴前的备战 孙府管家走了,脸上带着任务完成的得意。在他看来,这位年轻的钦差大人,终究还是没能顶住压力,接下了这份“示好”的请柬。年轻人嘛,总是沉不住气的,只要给了台阶,自然就会顺着下来。 他却没看到,在他转身之后,顾长风脸上的笑容,瞬间就冷了下来。 “长风,你真要去?”吴谦办完事回来,一听说这事,脸都白了,“这不明摆着是鸿门宴吗?那得月楼,是他们的地盘!万一他们在酒菜里下毒,或者埋伏了刀斧手,咱们……” “叔父,你觉得,他们现在敢动用刀斧手吗?”顾长风反问。 “呃……”吴谦被问住了。是啊,尚方宝剑还在顾长风手里,三百皇城司禁卫还守在外面,这时候动武,不等于直接造反吗?借他们十个胆子,他们也不敢。 “那……那下毒呢?你不是还特意嘱咐,在船上不吃他们的东西吗?”吴谦还是不放心。 “在船上,是我们立威的时候,要摆出油盐不进的姿态。但现在,我们已经‘入驻’了衙门,算是接了他们的招。”顾长风慢条斯理地解释道,“如果连一场宴会都不敢去,岂不是告诉他们,我们怕了?” “再说了,他们若是想用下毒这种下三滥的手段,就不会把宴会设在得月楼那种万众瞩目的地方,更不会把王家、谢家的人都请过去。他们要的,不是我们的命。” “那他们要什么?”吴谦彻底糊涂了。 “他们要的,是我们的脸。”顾长风的眼神,变得深邃起来,“他们想在全金陵城的头面人物面前,看看我这个钦差,到底是个什么成色。是块硬骨头,还是个软柿子。” “他们会用最奢华的酒席,最美的女人,最靡靡的歌舞,来腐蚀我们,麻痹我们。他们会用最刁钻的问题,最隐晦的机锋,来试探我们,挑衅我们。” 顾长风站起身,走到窗边,看着院子里那些无所事事的老油条们。 “这是一场,不见血的仗。比的,是脑子,是定力。”他转过头,看着吴谦和陈景云,“所以,我们也要,做好准备。” 吴谦一听,立刻来了精神:“怎么准备?要不要我找人,也去得月楼,提前布置一下?” “不用。”顾长风摇了摇头,“他们的地盘,我们布置什么都没用。我们要做的,是把战场,拉到我们熟悉的领域来。” 他看向吴谦:“叔父,你这几天,别的不用干。就去金陵城里,最好的茶馆,最好的酒楼,听书,喝茶。把请柬上,所有人的名字,都给我打听清楚了。” “他们的喜好,他们的政敌,他们家里的那点破事,甚至他家养的狗,叫什么名字,都给我,打听得一清二楚。” 吴谦愣了一下,随即明白了顾长风的意图。这是要,知己知彼。 “没问题!”他拍着胸脯保证,“我这人,别的本事没有,跟三教九流的人打交道,套话,那是一绝!” 顾长风又看向陈景云:“陈大人。” “属下在。” “宴会那天,你的人,不用跟着我进去。我只要你,把得月楼方圆一里,给我盯死了。任何可疑的人,任何不寻常的调动,都不能放过。” “另外,”顾长风的声音压得更低,“我需要你,帮我查一个人。” 他从袖中,拿出穆天成交给他的那本,关于江南驻军的人事册子,翻到了其中一页,指着一个名字。 “金陵卫指挥佥事,陆远。吴郡陆家的人。我要知道,他今天晚上,到明天赴宴前,所有的行踪。见过什么人,说过什么话,越详细越好。” 陈景云的眼中,闪过一丝疑惑,但他没有问为什么,只是点了点头:“明白。” 安排完这一切,顾长风才重新坐下,给自己倒了杯凉茶。 吴谦看着他,还是有些担心:“长风,你就带我和陈大人去?咱们三个人,会不会太单薄了点?” “人多人少,不重要。”顾长风喝了口茶,“重要的是,谁是执棋人。” …… 与此同时,江宁知府,孙志才的府邸,也正在为这场鸿门宴,做着最后的,精心准备。 书房内,孙志才、周康、刘铭三人,正对着一张请柬,反复推敲。 “人都通知到了吗?”孙志才问道。 “都通知到了。”漕运总督刘铭阴着脸回答,“王家和谢家那边,都派了族里有些分量的子弟过来。城里有头有脸的乡绅、商贾,也都递了帖子。明晚的得月楼,只怕是,星光熠熠啊。” “好!”孙志才一拍桌子,“就是要这个效果!就是要让那姓顾的小子看看,什么是江南!什么是,真正的,权势!” “酒菜呢?”他又问。 “放心,”刘铭冷笑道,“都是按最高规格备的。天上飞的,地上跑的,水里游的,样样都是精品。一桌席,够寻常百姓吃十年。我就不信,他一个从京城来的穷官,见过这等阵仗,能不动心?” “光有酒菜,还不够。”一直没说话的周康,慢悠悠地开了口,“得有,‘颜色’。” 孙志才和刘铭对视一眼,都露出了心领神会的,猥琐笑容。 “周兄说的是。”孙志才笑道,“我早就安排好了。秦淮河上,最红的头牌,苏曼娘,已经请动了。明晚,她会亲自,为顾大人,献舞唱曲。” “那苏曼娘,可不是一般的风尘女子。”刘铭补充道,“她琴棋书画,样样精通,据说,前朝的状元郎,都曾是她的入幕之宾。人又长得,跟天仙似的。我就不信,那姓顾的小子,英雄,能过美人关?” “美人,是第一道菜。”周康的眼中,闪烁着老谋深算的,光芒,“若是他沉迷美色,那便不足为惧。我们有的是法子,让他,深陷这温柔乡里,再也爬不出来。” “可若是,他连美人关,都过了呢?”孙志才问道。 “那,就上第二道菜。”周康冷冷道,“我已安排妥当。宴席上,会有人,‘不经意’地,提起近来江南的‘难处’。” “比如,丝绸生意,因去岁天灾,折损严重,今年的税,怕是,交不上了。” “比如,两淮的盐场,被倭寇袭扰,损失惨重,需要朝廷,拨付银两,修缮。” “我们倒要看看,他这个钦差大人,是打算,站着说话不腰疼,逼我们交税呢?还是,真的敢,把我们的‘难处’,写进奏折,上报给陛下?” 这一招,更加阴毒。 这是,在逼顾长风站队。 他如果逼着江南交税,那他就成了,江南所有门阀士绅的,公敌。 他如果真的上报“难处”,那他在皇帝面前,就成了,一个被江南势力收买、蒙蔽的,无能之辈。 无论怎么选,都是死路一条。 “妙!实在是妙!”孙志才和刘铭,抚掌称赞。 “这,还只是开始。”周康的脸上,露出一抹,阴冷的笑容,“宴会上,我们还安排了,第三道,第四道菜……” “总之,明晚的得月楼,就是一张,为他量身定做的,天罗地网。” “他只要敢来,就别想,囫囵着,走出去!” 窗外,夜色渐深。 一场,围绕着钦差大人的阴谋,正在,紧锣密鼓地,酝酿着。 而此刻,身处旋涡中心的顾长风,却在自己那间,破败的公房里,点着一盏油灯,就着昏暗的灯光,仔细地,研究着那份,穆天成送他的,军队名册。 他的手指,在“陆远”那个名字上,轻轻地,敲击着。 第151章 得月楼里请君入瓮 得月楼,坐落在秦淮河畔,是整个金陵城,乃至整个江南,最销金的所在。 楼高三层,飞檐翘角,通体由名贵的金丝楠木建成。夜晚,楼上数百盏灯笼齐齐点亮,流光溢彩,将半边秦淮河水,都映照得,如同白昼。 寻常时候,这里便是一位难求。今夜,更是被江宁知府孙志才,整个包了下来,专为,迎接钦差大人。 华灯初上,得月楼外,已是车水马龙,冠盖云集。 一顶顶华贵的轿子,在楼前停下,走下来的,无一不是,在江南地面上,跺一跺脚,就能让一方震动的人物。 他们身着锦衣华服,脸上挂着矜持而又热络的笑容,在孙志才等人的亲自迎接下,谈笑风生地,走入楼内。 吴谦跟在顾长风身后,看着这般景象,紧张得手心都在冒汗。 他今天,特意换上了那身崭新的六品官服,努力地挺直了腰板,可跟周围那些,气度俨然的大人物一比,还是显得,那么的,格格不入。 “长风……这……这阵仗也太大了吧?”他压低了声音,在顾长风耳边说道,“我感觉,全江南的达官贵人,都来了。” 他这辈子,也没见过这么多大官。每一个人的官阶,都比他高。每一个人的气场,都压得他,快喘不过气来。 “叔父,别紧张。”顾长风的声音,依旧平静,“你不是来跟他们比官大的。你是来,看戏的。” “看戏?” “对,看一出,名叫‘江南现形记’的大戏。” 顾长风说完,便不再言语,只是目光平静地,扫过那些,向他投来,或好奇,或审视,或轻蔑目光的,一张张脸。 他将那些面孔,与吴谦这几天,打探来的信息,一一对应。 那个满脸红光,身材臃肿的,是江南最大的粮商,张家家主。据说,他家的粮仓,足够整个金陵城,吃三年。 那个身形瘦高,眼神精明的,是会稽谢家的旁系子弟,谢安。他主管着谢家在两淮的,所有私盐生意。 还有那个,穿着一身骚包的白衣,手里拿着一把折扇,不停摇晃的,二十出头的年轻人。他是琅琊王氏的嫡系子孙,王旭。为人,最是,眼高于顶,嚣张跋扈。 …… 顾长风的脑子,就像一台最精密的,计算机,飞速地,将这些人的信息,分门别类,储存起来。 “顾大人!您可算来了!” 江宁知府孙志才,满脸堆笑地,迎了上来。他那身肥肉,随着走动,一颤一颤的。 “下官,可是盼星星盼月亮,才把您给盼来了啊!”他热情地,有些过分,“快!里面请!酒席已经备好,就等您这位,主角登场了!” 顾长风点了点头,随着他,走入得月楼的大堂。 一进门,吴谦就倒吸了一口凉气。 太奢华了! 整个大堂,灯火通明,亮如白昼。地上,铺着厚厚的,波斯地毯,一脚踩上去,软得,像是踩在云彩上。 四周的墙壁上,挂满了,名家字画。随便一幅,都价值千金。 大堂中央,摆着十几张,巨大的,紫檀木圆桌。桌上,已经摆满了,琳琅满目的,冷盘。 那些菜肴,做得,比画儿还精致。吴谦甚至,都认不出,那是什么东西。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混杂着酒香、菜香、脂粉香的,靡靡之气。 吴谦感觉,自己,不是走进了酒楼,而是走进了,神仙的,宫殿。 他晕乎乎的,感觉自己,还没喝酒,就已经,醉了三分。 顾长风,陈景云,吴谦三人,被安排在了,最中间的,主桌。 同桌的,除了孙志才、周康、刘铭这三位东道主,便是,王旭和谢安,这两个,江南顶级门阀的,代表人物。 众人落座,孙志才立刻,端起了酒杯。 “来来来!各位!”他高声喊道,“今日,我们有幸,请来了,京城来的钦差,顾大人!这是我们整个江南的,荣幸!” “顾大人年轻有为,才智过人,乃是,陛下面前的大红人!今后,我们江南的繁荣稳定,可都要,仰仗顾大人了!” “下官提议,我们大家,共同,敬顾大人一杯!” 他一番话说得,滴水不漏,又把顾长风,高高地,捧了起来。 在座的官员、乡绅们,立刻,纷纷起身,端起酒杯,满脸堆笑地,对着顾长风。 “敬顾大人!” “我等,敬顾大人!” 声浪,一波接着一波。 吴谦被这阵仗,吓得,也连忙,手忙脚乱地,站了起来,端起酒杯。 顾长风却依旧,安安稳稳地,坐着。 他没有起身,也没有端杯。 他只是,用手指,轻轻地,敲了敲桌面。 整个大堂,瞬间,安静了下来。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了他的身上。 孙志才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 “顾大人,”他试探着问道,“您这是……” 顾长风抬起眼,目光,平静地,扫过全场。 “各位大人,各位乡贤,太客气了。” 他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到了,每一个人的耳朵里。 “顾某,此次奉皇命,南下江南,不是来,游山玩水,也不是来,吃喝享乐的。” “我是来,办事的。” 他顿了顿,目光,落在了孙志才的脸上。 “孙大人刚才说,江南的繁荣稳定,要仰仗我。这句话,顾某,不敢当。” “江南,是我大乾的江南。江南的繁荣稳定,靠的,是陛下的天威,是朝廷的法度,是诸位,各司其职,尽忠王事。” “而不是,靠我一个,小小的,钦差。” “所以,这杯酒,顾某,不能喝。” “要喝,也该是,顾某,代表陛下,代表朝廷,敬诸位一杯。” “敬诸位,为我大乾,镇守江南,劳苦功高!” 说完,他缓缓起身,亲自,为自己,满上了一杯酒。 然后,他端起酒杯,对着众人,朗声说道: “这一杯,我敬,江南的,万里江山!” 说完,一饮而尽。 整个大堂,鸦雀无声。 所有人都被顾长风这番话,给镇住了。 孙志才等人,本想用一场接风宴,来捧杀他,试探他。 结果,他反客为主,三言两语,就将自己,摆在了,一个,代表着“皇权”和“法度”的,至高位置上。 并且,还反过来,将了他们一军。 他敬的,是“江南的万里江山”,是“劳苦功高”。 这个帽子,扣得太大了。 他们,喝,还是不喝? 喝,就等于,承认了自己,是“忠臣”。那以后,再想跟钦差,耍心眼,就站不住理了。 不喝,那更是,罪加一等。连皇帝和朝廷敬的酒,你都不喝,你是想,干什么? 孙志才的额头上,渗出了一层,细密的,冷汗。 他看着眼前这个,依旧是一脸平静的,年轻人,心中,第一次,生出了一股,寒意。 这个年轻人,不好对付。 第152章 酒桌上的勾心斗角 孙志才的脑子飞速旋转,不过是眨眼的工夫,他那张胖脸上便重新堆满了笑容。 “顾大人说的是!说的是啊!”他带头鼓起了掌,声音洪亮地像是庙里撞钟,“是我等浅薄了!只想着为大人接风,却忘了,我等食君之禄,担君之忧,这杯酒,理应为陛下而饮,为大乾而饮!” 他转向众人,高高举起酒杯:“来!诸位!让我们,随顾大人一起,共饮此杯!祝我大乾,江山永固!” “祝我大乾,江山永固!” 在座的都是人精,反应一个比一个快。瞬间,整个大堂便被山呼海啸般的祝酒词所淹没。一场原本针对顾长风的下马威,就这么被他轻描淡写地化解,甚至还反过来,让他占据了道义的制高点。 众人纷纷饮尽杯中酒,气氛似乎又恢复了热烈。 吴谦在一旁看得是目瞪口呆,心里对自家侄子的佩服,简直如同滔滔江水,连绵不绝。他原本还提心吊胆,生怕顾长风应付不来。现在看来,自己真是瞎操心。这帮老狐狸,在长风面前,简直就像是,没开窍的小学生。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 真正的交锋,才悄然开始。 漕运总督刘铭,那个身材干瘦,眼神阴鸷的中年人,放下筷子,长长地叹了口气。 “唉,说起这江山社稷,下官,最近可是,愁得头发都白了半边啊。”他一脸忧国忧民的模样,看向顾长风,“顾大人,您是京城来的,见多识广。下官想向您请教个事儿。” 来了。 顾长风心里明镜似的,脸上却不动声色:“刘大人但说无妨。” “您是知道的,这漕运,乃是国之命脉。每年,百万石的粮食,都要经由我手,运往京城,养活那百万军民。”刘铭说到这里,又重重地叹了口气,“可近来,这运河两岸,不知从哪儿,冒出来,许多水匪!” “他们神出鬼没,来去如风,专门劫掠我们的漕船!上个月,就有一艘船,在淮安地界,被他们洗劫一空!损失粮食,上千石啊!”他捶着胸口,一脸痛心疾首,“下官已经派了兵去围剿,可那些水匪,滑得跟泥鳅一样,根本抓不住!顾大人,您说,这可如何是好啊?” 他这番话,说得情真意切,像是在真心求教。 可顾长风却听出了里面的门道。 淮安地界,那是谁的地盘?是两淮盐运使,周康的地盘。 刘铭和周康,一个是管漕运的,一个是管盐运的,两人在江南,明争暗斗了十几年。刘铭现在当着所有人的面,说漕船在周康的地盘上被劫了,这分明是,在给周康上眼药。 同时,他也是在试探顾长风。 看他这个钦差,是会和稀泥,还是会,真的插手,去管这件,吃力不讨好的,烂事。 所有人的目光,都看向了顾长风。 顾长风夹了一筷子水晶肴肉,细细地品了品,才慢悠悠地说道:“水匪猖獗,确实是心腹大患。这不仅关系到漕运安危,更关系到,朝廷的脸面。” 刘铭听了,心中一喜。看来这小子,是想管这事儿了。 “不过……”顾长风话锋一转,“我大乾律法,写得清清楚楚。地方治安,归属地方州府管辖。剿匪之事,应由当地卫所,与府衙,共同负责。” 他的目光,转向了江宁知府孙志才,和一直没说话的盐运使周康。 “孙大人是江宁知府,淮安,也在孙大人的管辖之内吧?” 孙志才的胖脸,抽搐了一下,只能硬着头皮点头:“是……是。” “周大人是两淮盐运使,在淮安,经营多年,想必,对当地的人情地理,最为熟悉。剿匪之事,也理应,多多协助才是。” 周康那张老脸上,也看不出什么表情,只是淡淡道:“分内之事。” 顾长风放下筷子,看着刘铭,笑了笑:“所以啊,刘大人。这件事,您找我,是找错人了。您应该,多和孙大人、周大人,商议商议才是。” “三位,都是朝廷的封疆大吏,国之柱石。若是连区区水匪,都解决不了,岂不是,让天下人,笑话我们江南无人?” 他三言两语,就把刘铭抛过来的皮球,又给踢了回去。 而且,还顺带着,把孙志才和周康,也一起,拉下了水。 你们不是想看我怎么做吗? 我偏不做。 我就看着,你们三个,怎么演。 刘铭的脸色,一下子就变得,非常难看。他感觉自己,像是一拳打在了棉花上,不仅没伤到人,还差点闪了自己的腰。 孙志才和周康的脸色,也不好看。他们没想到,顾长风年纪轻轻,打太极的功夫,竟然如此炉火纯青。 主桌上的气氛,瞬间,变得有些,凝固。 就在这时,坐在末席的那个白衣公子,琅琊王氏的王旭,忽然“嗤”地一声,笑了出来。 他摇着手里的折扇,一脸轻佻地说道:“剿匪这等粗活,让几位大人去操心,岂不是,大材小用?” “依我看,这江南,最要紧的,不是剿匪,而是,风雅。” 他端起酒杯,遥遥地对着顾长风:“顾大人,我听说,您在京城,也是有名的才子。今日,金陵风月,秦淮盛景,如此良辰,我等,不谈国事,只谈风月,如何?” 他的话,看似是在打圆场,实则,是在转移话题,将顾长风,从“国事”的层面,拉到“风月”的泥潭里来。 这也是,他们计划中的,第二步。 孙志才立刻会意,抚掌大笑道:“王公子说的是!说的是!我等俗人,只知国事,倒是,忘了顾大人的,才子之名了!” “来人!奏乐!上歌舞!” 他一声令下,大堂一侧的屏风后,立刻,响起了,丝竹管弦之声。 那乐声,婉转,悠扬,带着江南特有的,吴侬软语的,味道。 让人听了,骨头,都酥了半边。 第153章 秦淮河畔的苏曼娘 丝竹声起,整个得月楼的气氛,瞬间为之一变。 方才那剑拔弩张的紧张感,被这靡靡之音,冲淡了不少。在座的官员乡绅们,也都松了口气,重新露出了轻松的笑容。 对他们来说,谈风月,可比谈国事,要惬意多了。 吴谦也被这乐声,吸引了过去。他伸长了脖子,好奇地往屏风后面看,心里痒痒的。他这辈子,还没听过这么好听的曲子,比京城里那些戏班子,唱得,可动听多了。 顾长风端起茶杯,轻轻抿了一口,眼神平静,心里却跟明镜似的。 他知道,对方的第二道菜,要上来了。 果然,随着乐声渐起,一个身着水绿色罗裙的女子,在一群侍女的簇拥下,如同凌波仙子一般,从屏风后,缓缓走出。 那女子,约莫双十年华,身段婀娜,体态轻盈。一张瓜子脸,不施粉黛,却胜过,世间所有的,浓妆艳抹。 她的眉,如远山含黛。她的眼,如秋水横波。 最让人心动的,是她身上那股,清冷而又忧郁的气质。仿佛,她不是这红尘中的人,而是,广寒宫里,寂寞的,仙子。 她一出现,整个大堂的呼吸声,都粗重了几分。 无数道,或惊艳,或贪婪,或痴迷的目光,都聚焦在了她的身上。 吴谦更是,看得,眼都直了。他张大了嘴巴,手里的筷子,掉在了地上,都浑然不觉。 “天……天仙下凡啊……”他喃喃自语。 “这位,便是我秦淮河上,最负盛名的,苏曼娘,苏大家。”孙志才一脸得意地,向顾长风介绍道,语气里,充满了炫耀。 “苏大家,不但容貌倾城,更是,琴棋书画,样样精通。今日,听闻顾大人驾临,特意,前来,为大人,献上一曲。” 那名叫苏曼娘的女子,走到大堂中央,对着主桌的方向,盈盈一拜。 她的声音,如同黄莺出谷,清脆,而又,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慵懒。 “小女子苏曼娘,见过钦差大人,见过诸位大人。” 她的目光,轻轻地,从顾长风的脸上,扫过。 那一眼,很轻,很柔。 却像一根羽毛,轻轻地,搔在了,人的心尖上。 顾长风的心里,却是一片,冰冷。 他知道,这个女人,是个,极其厉害的,角色。 她看似清冷,实则,媚骨天成。她看似柔弱,那双秋水般的眸子里,却藏着,洞悉人心的,智慧。 她,就是江南门阀,为他准备的,最甜美,也最致命的,毒药。 “苏大家,不必多礼。”顾长风淡淡道,“听闻苏大家才艺无双,今日,倒要,一饱耳福了。” 苏曼娘微微一笑,那笑容,如春风拂面,让整个大堂,都亮了几分。 她没有再多言,只是,对着身旁的乐师,轻轻点了点头。 乐声,再次响起。 这一次,却不再是,刚才那般,婉转悠扬。 而是,多了一丝,金戈铁马的,肃杀之气。 苏曼娘,缓缓开口,唱了起来。 她的歌喉,清亮,而又,高亢。 “君不见,走马川,雪海边,平沙莽莽黄入天。” “轮台九月风夜吼,一川碎石大如斗,随风满地石乱走。” …… 她唱的,竟是一首,边塞诗! 而且,还是,大乾开国名将,冠军侯霍去病,当年西征时,留下的一首,名篇《轮台歌》。 这首诗,充满了,大漠的,苍凉与豪迈。 在座的,都是文人雅士,自然,都听过。 可从苏曼娘这样一位,江南水乡的,绝代佳人嘴里,唱出来,却别有一番,风味。 那金戈铁马的肃杀,被她,唱出了一丝,英雄末路的,悲凉。 那平沙莽莽的豪情,被她,唱出了一丝,美人迟暮的,哀婉。 所有人都,听痴了。 他们仿佛,看到了,一位,征战沙场,百战百胜的,大英雄,在得胜归来后,却发现,自己,早已,被朝堂,遗忘。 那份,壮志未酬的,悲愤。 那份,报国无门的,凄凉。 被她,用歌声,演绎得,淋漓尽致。 一曲唱罢,余音绕梁。 整个大堂,依旧,一片死寂。 许多上了年纪的官员,甚至,眼眶都红了,不住地,用袖子,擦拭着眼角。 吴谦更是,感动得,稀里哗啦,抽泣着说:“唱……唱得太好了……太感人了……” 孙志才,周康,刘铭三人,对视了一眼,嘴角,都露出了一抹,不易察色的,冷笑。 他们知道,这首歌,唱到,所有人的,心坎里去了。 尤其是,唱到了,顾长风的,心坎里。 这首歌,就是,专门为他,选的。 你顾长风,不是自比“国之利刃”,要来江南,匡扶社稷吗? 好啊。 我们,就唱一首,英雄末路的悲歌,给你听。 我们倒要看看,你这位“英雄”,听完了,作何感想? 是会,感同身受,心生退意? 还是会,激起,那不切实际的,匹夫之勇? 苏曼娘唱完,缓缓起身,再次,对着顾长风,盈盈一拜。 “小女子,献丑了。”她轻声说道,那双美丽的眸子里,水光潋滟,仿佛,还沉浸在,刚才的,悲伤情绪中,无法自拔。 “顾大人,您觉得,小女子这首《轮台歌》,唱得,如何?” 她将问题,直接,抛给了顾长风。 所有人的目光,再次,聚焦在了他的身上。 这个问题,不好答。 说好,就显得,你认同了,那份“英雄末路”的,悲凉。 说不好,又显得,你,不懂风雅,不解人情。 这是一个,温柔的,陷阱。 第154章 曲中自有杀人刀 得月楼里,一时间静得能听见人吞咽口水的声音。 所有人的目光,都像被无形丝线牵引的木偶,牢牢地钉在顾长风身上。 苏曼娘那双会说话的眼睛,带着几分楚楚可怜,几分执拗的探寻,就那么望着他,等着他的回答。 这个问题,太毒了。 吴谦的心一下子就提到了嗓子眼。 他虽然听得如痴如醉,可也咂摸出那股不对劲的味道。 这歌唱的是英雄失意,这不是拐着弯儿咒长风此行白费力气,最后注定落不得好下场吗? 要是长风说唱得好,不就等于默认了这份丧气话? 可要是说不好…… 吴谦的后背瞬间被冷汗浸湿。 在人家的地盘上,当着全江南名流的面,说人家的头牌花魁唱得不好,这不是上门打脸,自寻死路吗? 孙志才、周康、刘铭三人,眼底深处,那抹得意几乎按捺不住。 这个局,他们设得天衣无缝。 用最风雅的刀,杀人于无形。 琅琊王氏的王旭,更是摇着扇子,嘴角挂着一丝毫不掩饰的讥讽。 在他看来,京城来的官,都是些不懂风月的粗人,面对这等阵仗,除了装傻,还能如何? 顾长风没有理会那些各怀鬼胎的目光。 他只是静静地看着苏曼娘,片刻之后,他笑了。 他这一笑,让紧绷的空气,似乎松动了些许。 “苏大家这首《轮台歌》,唱得……” 顾长风故意拉长了音调,所有人的耳朵都竖了起来。 “……技艺上,已臻化境。” 听到这话,孙志才等人心里“咯噔”一下,随即涌起一阵狂喜。 成了!这小子果然年轻,还是顺着台阶下了! 苏曼娘眼里的光,黯了半分,那是一种高手过招,却未能棋逢对手的失望。 “但是。” 顾长风话锋一转,声音陡然变得清冽,像一把出鞘的利剑,斩断了满堂的靡靡之音。 “苏大家,你唱错了。” 唱错了?! 两个字,如平地惊雷,炸得满堂哗然! 吴谦吓得一哆嗦,差点从椅子上滑下去。 我的小祖宗哎!你疯了!你怎么能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说人家唱错了? 王旭手里的扇子“啪”地一下合拢,脸上全是幸灾乐祸的狂喜。 孙志才那张胖脸上,笑容彻底僵住,肥肉堆成的五官都错了位。他正要开口打圆场,却被顾长风投来的一道眼神,死死钉在原地。 苏曼娘那张颠倒众生的脸上,血色瞬间褪尽,第一次露出了无法掩饰的错愕。 她自出道以来,评她画技,论她棋艺者,不知凡几。 却从未有人,敢当面说她——唱错了。 “哦?” 她强行稳住心神,微微欠身,声音里已经带上了冰碴。 “还请顾大人指教,小女子,错在何处?” 顾长风缓缓站起身。 他一站起来,整个人的气场都变了,仿佛从一个温和的书生,变成了一座巍峨的高山。 他的目光扫过全场,最后,落在了苏曼娘煞白的脸上。 “你错在,只唱出了这首诗的‘形’,却没唱出它的‘魂’。” “你唱的是英雄末路,是壮志未酬,是美人迟暮,是报国无门的悲凉。这固然能引人垂泪,博人同情。但,这不是冠军侯的《轮台歌》!” 顾长风的声音,铿锵有力,每一个字,都像一颗烧红的铁钉,砸进众人的心里。 “冠军侯写下此诗,是何等情景?是西征大胜,拓土千里,封狼居胥,勒石燕然!” “他看到的,是‘平沙莽莽黄入天’的壮阔!” “他听到的,是‘轮台九月风夜吼’的激昂!” “‘一川碎石大如斗,随风满地石乱走’,这不是悲凉,这是豪情!是征服了这片天地的英雄,对自己脚下土地的,霸气宣言!” “苏大家,”顾长风的目光,锐利如刀,“你用江南的吴侬软语,去唱大漠的铁血战歌,本身,就是一种错。” “你把一首,出征的战歌,唱成了一曲,送葬的挽歌!” “你问我唱得如何?” 顾长风看着她,一字一句,字字诛心。 “唱得很好,但,我不喜欢。” “因为,我大乾的英雄,从来都不是只会躲在酒楼里,哀叹自己‘英雄末路’的懦夫!” “我大乾的英雄,是那些,明知九死一生,依旧慷慨赴死的战士!” “是那些,马革裹尸,战死沙场的将军!” “是那些,为了守护这万里江山,为了守护这天下万民,宁愿流尽最后一滴血,也绝不后退半步的,国之脊梁!” “这,才是我大乾的魂!” “这,才是冠军侯的,《轮台歌》!” 一番话,掷地有声,振聋发聩! 整个得月楼,死一般的寂静。 方才那些因歌声而感伤落泪的官员,此刻,脸上火辣辣的,一阵青一阵白,羞愧得恨不得找条地缝钻进去。 是啊! 他们被那歌声里的脂粉气和颓丧所感染,却忘了,这首歌,本该是何等的豪迈! 他们这些,在江南的温柔乡里享受着安逸与繁华的士绅,早已忘了,边关的风雪,是何等的刺骨! 早已忘了,帝国的安宁,是靠着无数将士的鲜血和生命,换来的! 吴谦激动得浑身发抖,他看着自己的侄子,只觉得,他整个人都在发光。 太解气了! 太痛快了! 这他娘的,才是读书人该有的风骨! 苏曼娘呆呆地站在原地,娇躯微颤,脸色苍白如纸。 她看着眼前这个,气势如虹的年轻人,那双秋水般的眸子里,第一次,露出了无法掩饰的震撼,与深入骨髓的……慌乱。 她本想用一首歌,来瓦解他的斗志,动摇他的心神。 可她没想到,对方,不仅没有被动摇,反而,借着这首歌,将了所有江南权贵一军! 他不仅仅是点评了一首歌。 他是在抽所有江南士绅的脸! 他是在骂他们,早已忘了,何为家国,何为风骨! 这哪里是什么点评? 这分明是一巴掌抡圆了,狠狠扇在他们的脸上! 第155章 谁说本官不通文墨 得月楼大堂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 孙志才、周康、刘铭三人的脸色,比锅底还要黑。他们精心准备的“美人计”,非但没有奏效,反而被顾长风当成了讲台,把在座的所有人都给训斥了一顿。 这脸打得,啪啪作响,火辣辣地疼。 他们感觉自己就像是搭好了戏台子,请好了角儿,结果戏还没开唱,就被人一脚踹翻了台子,还指着鼻子骂了一通。 憋屈! 无比的憋屈! 尤其是琅琊王氏的那个王旭,他那张向来挂着倨傲笑容的脸,此刻已经铁青。 谈风月,是他挑起的头。苏曼娘,是他王家举荐的人。顾长风这一番话,骂的虽然是所有人,但打得最狠的,还是他王旭的脸! “好!说得好!” 王旭猛地站起身,手里的折扇“啪”地一声,拍在桌子上。他没有发怒,反而大声叫好,只是那声音里,透着一股子阴阳怪气。 “顾大人果然是顾大人!见解果然非同凡响!一番话,真是让我等,茅塞顿开,醍醐灌顶啊!” 他皮笑肉不笑地看着顾长风,“听闻顾大人在京城时,便有‘大才’之名。今日,在这秦淮河畔,得月楼上,又有苏大家这等绝代佳人在此,如此良辰美景,顾大人何不,即兴赋诗一首,也好让我等江南的‘俗人’,开开眼界,见识见识,什么才是真正的‘豪情’,什么才是真正的‘战歌’?” 这话一出,所有人的心又提了起来。 这是图穷匕见了。 既然讲道理讲不过你,那就在你最自以为是的领域,彻底击败你! 作诗! 这可是江南士族的看家本领! 他们从小就浸淫在诗词歌赋之中,玩弄文字,对他们来说,就跟吃饭喝水一样简单。尤其是王旭,他本人就是江南有名的才子,十五岁便能作出名篇,被誉为“王氏麒麟儿”。 他现在,就是要逼着顾长风,当着全江南名流的面,跟他比试诗才! 你顾长风不是能说会道吗?不是满口家国大义吗?好啊,有本事,你现在就作一首出来! 你要是作不出来,那你刚才那番慷慨陈词,就全都是空话、大话!你就是个只会耍嘴皮子的伪君子! 你要是作出来了,但作得不好,那更丢人!一个京城来的钦差,在江南的地盘上,跟江南的才子比作诗,结果输了,这脸,可就丢到姥姥家了! 这又是一个,两难的死局! 吴谦急得直搓手,心里把这王旭的祖宗十八代都问候了一遍。这不是欺负人吗?长风是官,是来办案的,又不是来跟你们这帮闲得蛋疼的公子哥斗诗的! 孙志才等人,则再次露出了看好戏的神情。他们巴不得王旭把事情闹大。王家在江南的势力,根深蒂固,连他们都要礼让三分。让王旭这个愣头青去跟顾长风硬碰硬,正好可以试试顾长风的深浅。 “王公子说笑了。”顾长风还没开口,一旁的苏曼娘却忽然说话了。 她脸色依旧苍白,但已经恢复了镇定。她对着王旭微微一福,轻声说道:“顾大人是朝廷钦差,身负皇命,日理万机,我等,怎敢以诗词这等小道,来叨扰大人?” 她这是在给顾长风解围。 一方面,她确实被顾长风刚才那番话给震住了,心里生出了一丝敬佩。另一方面,她也清楚,自己只是被推到台前的一颗棋子,如果事情闹得太大,她一个风尘女子,绝对没有好果子吃。 王旭却根本不理她,只是冷冷地瞥了她一眼:“这里,有你说话的份吗?退下!” 苏曼娘的娇躯微微一颤,咬着嘴唇,默默地退到了一旁,那双美丽的眸子里,满是委屈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冷意。 王旭的目光,再次逼视着顾长风,咄咄逼人:“怎么?顾大人,莫非是,怕了?还是说,京城的才子,到了我们江南,就,江郎才尽了?” 他的话,充满了挑衅和侮辱。 整个大堂的气氛,紧张到了极点。 吴谦气得想站起来骂人,却被陈景云一个眼神给按住了。陈景云依旧是那副面无表情的样子,但他的手,已经,悄悄地,按在了腰间的剑柄上。只要顾长风一声令下,他有把握,在三息之内,让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王公子,人头落地。 顾长风却笑了。 他看着一脸嚣张的王旭,摇了摇头,叹了口气。 “王公子,你错了。” “我错哪了?”王旭冷笑。 “你以为,我是在跟你,谈论诗词吗?”顾长风的眼神,变得有些怜悯,像是在看一个,不懂事的孩子。 “我跟你谈的,是家国,是风骨,是天下兴亡,匹夫有责。” “而你,却只想着,跟我比谁的文采更好,谁作的诗更漂亮。” 顾长风站起身,走到窗边,推开窗户。 一股夹杂着水汽的夜风,吹了进来,吹动了他的衣衫。 窗外,便是著名的秦淮河。 河上,画舫穿梭,灯火如龙。靡靡的歌声,和着女子的娇笑声,从河面上传来,飘入这得月楼中。 “王公子,你看这秦淮河,美吗?”顾长风忽然问道。 王旭一愣,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但还是下意识地答道:“自然是美的。” “是啊,很美。”顾长风的声音,带着一丝感慨,“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 他念出的这句诗,像一记重锤,狠狠地,砸在了所有人的心上! 这句诗,太应景了! 也太狠了! 他这是在骂谁? 他是在骂,他们这些,只知在秦淮河上饮酒作乐,早已忘了国仇家恨的,江南士绅! 王旭的脸,瞬间涨成了猪肝色! “你!”他指着顾长风,气得浑身发抖,“你……你敢辱我!” “我辱你?”顾长风转过身,冷冷地看着他,“我只是,在陈述一个事实。” “你身为琅琊王氏的子孙,你的先祖,也曾是,辅佐君王,开疆拓土的,国之栋梁。可你呢?你除了会作几首酸诗,会在这秦淮河上,争风吃醋,你还会做什么?” “你可知道,就在你们,吟风弄月的时候,北境的将士,正在冰天雪地里,浴血奋战?” “你可知道,就在你们,一掷千金,博美人一笑的时候,西北的百姓,正在易子而食,饿殍遍野?” “你不知道!” “你什么都不知道!” “你只活在,你们江南这,用金钱和脂粉,堆砌起来的,虚假繁华里!” 顾长风上前一步,气势逼人:“王旭,我问你,诗,是什么?” “诗,是言志!是载道!是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的,呐喊!” “而不是,你们这些,无病呻吟的,纨绔子弟,用来,附庸风雅,炫耀才华的,工具!” “你不是要我作诗吗?” 顾长风看着他,眼中,满是鄙夷。 “好,我今天,就作一首,送给你,送给,在座的所有人!” 他走到主桌前,拿起桌上的酒壶,将杯中的残茶倒掉,满满地,斟上了一杯酒。 然后,他举起酒杯,目光如电,扫过全场。 整个大堂,落针可闻。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等待着,这位钦差大人的,“惊世之作”。 第156章 一首诗词惊满楼 得月楼里,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顾长风身上。 他一手端着酒杯,一手负在身后,身形笔直,站在窗边。窗外的秦淮夜色,灯火璀璨,仿佛都成了他的背景板。 吴谦紧张得心都快跳出来了。他知道自家侄子读书多,记性好,可这即兴作诗,那可不是闹着玩的,尤其是在这种场合,面对的还是一群江南的顶尖才子。万一作得不好,那可就丢大人了。 王旭的脸上满是冷笑和不屑,他就不信,一个北方的“酷吏”,能作出什么惊天动地的诗篇来。江南的文坛,还轮不到一个外人来指手画脚。 孙志才和周康等人则是一副老神在在看好戏的模样。在他们看来,顾长风已经骑虎难下,不管他作不作,怎么作,今天这个脸,都丢定了。 顾长风没有理会众人的目光,他只是看着杯中的酒,酒液清冽,倒映着窗外的灯火,也倒映着他自己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 他忽然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遍了整个大堂的每一个角落。 “金陵形胜,帝王州。” 第一句出口,众人就是一愣。 这一句,起得很大气。直接点出了金陵这座六朝古都的地位和气魄。中规中矩,但也没什么出彩的地方。王旭的嘴角,撇了撇,心想,不过如此。 顾长风顿了顿,继续念道: “画船箫鼓,昼夜不休。” 第二句,画风一转,从宏大的历史形胜,落到了眼前的秦淮风月。画船、箫鼓,不分昼夜的享乐。这不就是他们此刻生活的写照吗? 在座的不少人,脸上都露出了一丝会心的微笑。他们觉得,这位钦差大人,看来也是个懂风月的人。 王旭脸上的不屑更浓了。他觉得顾长风这是要写一首描绘秦淮盛景的艳词了,这种词,他一天能写八首。 然而,顾长风的第三句,却像一把淬了冰的尖刀,狠狠地扎进了所有人的心里。 “南朝四百八十寺,” “多少楼台,烟雨中。” 这两句诗一出来,整个大堂的空气,仿佛都凝固了! 前两句的铺垫,在这一刻,轰然引爆! 南朝! 那是一个何等奢华,何等靡费,何等偏安一隅,最终又何等屈辱地走向灭亡的朝代! 而金陵,正是南朝的都城! “四百八十寺”,这不仅仅是一个数字,它代表的是南朝崇佛的奢靡之风!为了修建这些金碧辉煌的寺庙,耗费了多少民脂民膏? 而“多少楼台烟雨中”,更是神来之笔! 眼前的金陵,不也正笼罩在蒙蒙烟雨之中吗?这烟雨,看似美景,可在这句诗的映衬下,却带上了一股,挥之不去的,亡国之兆! 那些画船,那些箫鼓,那些昼夜不休的歌舞升平,在这一刻,都显得那么的刺眼,那么的,可悲! 顾长风这是在用南朝的旧事,来讽刺他们这些,生活在江南的,当代权贵! 他是在警告他们,不要忘了,南朝是怎么亡的!不要以为,这片刻的繁华,就能,万古长存! “好……好诗!” 不知是谁,第一个失声喊了出来。 紧接着,整个大堂,都响起了一片倒吸凉气的声音。 在座的,都是读书人。他们哪里听不出这首诗里,那藏在风花雪月之下的,凛冽杀机! 这哪里是诗? 这分明是一道,催命的符! 吴谦张大了嘴,半天都合不拢。他虽然文化水平不高,但也听出了这诗里的厉害。他只觉得,自家侄子,简直不是人,是神仙! 陈景云那张万年不变的冰山脸上,镜片后的双眼,也闪过一丝,难以言喻的光彩。 而反应最大的,莫过于王旭。 他呆呆地站在那里,脸色由青转白,由白转红,像是开了个染坊。手里的折扇,“啪”地一声,掉在了地上。 他自诩才高八斗,可跟顾长风这四句诗一比,自己那些所谓的名篇,简直就是,狗屎! 什么叫才华? 这才叫才华! 什么叫风骨? 这才叫风骨! 用最美的意象,写最狠的话!杀人不见血,诛心于无形! 他感觉自己的脸,像是被人,用鞋底子,来来回回抽了十几遍,已经,肿得不成样子了。 “噗通”一声,他一屁股,坐回了椅子上,失魂落魄,嘴里喃喃自语:“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完了……全完了……” 他知道,自己,乃至整个江南文坛,在今夜,都输了。 输得,一败涂地。 孙志才、周康、刘铭三人,更是面如死灰。 他们比王旭想得更多。 顾长风这首诗,不仅仅是骂他们,更是在,向皇帝,表露心迹! 他是在告诉皇帝:陛下,您看,这江南,已经烂成了什么样子!跟当年的南朝,有什么区别?再不动刀,我大乾,就要重蹈覆辙了! 这首诗,就是顾长风递给皇帝的,一把刀!一把,砍向他们所有人的,刀! 完了。 这是他们此刻,心中唯一的念头。 他们本想设局,羞辱顾长风。结果,却被对方,用一首诗,将他们所有人,都钉在了,历史的,耻辱柱上! 顾长风没有理会众人的震撼。 他只是将杯中的酒,缓缓洒向窗外,洒向那片,灯火迷离的,秦淮河。 “这杯酒,”他的声音,在死寂的大堂里,显得格外清晰,“我替南朝的百姓,敬你们。” 说完,他将酒杯,重重地,扣在了桌子上。 然后,他转过身,对着孙志才等人,淡淡地说道:“酒,喝完了。诗,也作完了。” “本官,乏了。” “告辞。” 说完,他看也不看众人一眼,转身,便向楼外走去。 吴谦和陈景云,立刻跟上。 整个得月楼,数百名江南的达官显贵,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他,扬长而去。 没有一个人,敢开口,挽留。 没有一个人,敢站起身,相送。 他们只是,呆呆地,坐在那里,仿佛,被抽走了,所有的,精气神。 第157章 过河卒 夜雨冰冷,冲刷着金陵城的青石长街。 身后的得月楼灯火如豆,被雨幕隔绝成了一个遥远而虚幻的梦。 街上再无行人,只有更夫的梆子声遥遥传来,一下,又一下,敲得这雨夜愈发空寂。 吴谦的官靴踩在积水的路面,溅起的水花都带着一股子扬眉吐气的劲儿。 他跟在顾长风身后,整个人亢奋得快要烧起来,一张嘴就没停过。 “长风!你可真是……真是我的神仙老爷!” 吴谦的声音压得再低,也藏不住那股子颤抖的激动。 “你是没瞧见!那个姓王的公子哥,那张脸!” 他伸出两个指头比划着。 “绿得跟猪肝一样!” “还有那个孙胖子,那脸色,啧啧,跟刚从茅房里捞出来似的!” “痛快!太他娘的痛快了!” 他手舞足蹈,像个刚中了头彩的赌徒。 “还有那首诗!‘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 “我的老天爷,这句子是怎么从你脑子里蹦出来的?” “那诗一念出来,我魂儿都飞了!我感觉那楼都塌了,直接砸在他们那帮龟孙的脸上!” “我这辈子,就没见过这么解气的场面!” 顾长风却一言不发。 他只是拢了拢被雨水打湿的衣襟,任由冰冷的夜风吹在脸上。 酒意早已散尽。 只剩下彻骨的清醒。 宴会上的胜利,不过是序章的尾声。 真正的厮杀,才刚刚开始。 他知道,从今夜起,他在这江南,再无半分转圜的余地。 那首诗,是他的战书。 也是他,亲手斩断的退路。 他把自己,彻底变成了一个,活生生的靶子。 走在最后的陈景云,依旧像个沉默的影子,鼻梁上的眼镜在幽暗中反射着无法洞悉的光,脚步落在积水的石板上,轻不可闻。 吴谦的兴奋劲儿还没过,又凑了上来。 “长风,下一步咱干啥?是不是该把那孙胖子抓起来审审?我看他就不像好人!还有那个王旭,太嚣张了,必须治治他!” “叔父。” 顾长风终于开口,声音在雨声里显得异常冷静。 “今晚,我们赢了面子。” “但从明天起,我们要面对的,是里子。” “面子?里子?”吴谦愣住了。 “他们不会再跟我们斗诗,也不会再跟我们耍嘴皮子了。”顾长风的目光,穿透雨雾,望向远处那片破败衙门的黑暗轮廓。 “他们会用他们最擅长的东西,来对付我们。” “最擅长的东西?” “规矩。” 顾长风的语气没有丝毫波澜。 “用成山的卷宗淹死我们,用织成蛛网的人情拖死我们。” “一个‘拖’字诀,就能把我们所有的锐气磨光。” “直到我们变成一头掉进泥潭里的老虎,空有力气,却再也挣扎不动。” 回到那间四处漏风的破衙门,一股陈年的霉味和寒气扑面而来,瞬间浇灭了吴谦心里最后一点火热。 他看着自己崭新的官服下摆沾上的泥点,心疼得直咧嘴。 顾长风却视若无睹,径直走到那张唯一还算完整的书案前,点亮了油灯。 豆大的火光摇曳,将他清俊的脸映照得半明半暗。 “陈大人。” “在。”陈景云上前一步。 “今晚赴宴的所有人,名单、座位、说过的话,甚至每一个细微的表情。天亮之前,我需要一份完整的格目。” “是。”陈景云干脆地应下,没有一个多余的字。 “叔父。”顾长风又看向吴谦。 “哎,在呢!”吴谦赶紧挺直了腰板。 “从明天起,你什么都不用干。”顾长风从袖中掏出那本记录着江南驻军人事脉络的册子,“把这上面的名字,全部给我背下来。尤其是他们的籍贯、出身、姻亲,以及,和王家、谢家有无瓜葛。” 吴谦接过册子,只翻了一页,就觉得头皮发麻,这密密麻麻的名字比账本还难记。 “长风,这……这是要干嘛?” “知己知彼。” 顾长风的指尖,在落满灰尘的桌面上,轻轻敲击着。 “今晚的宴会,是一场大考。我们考了他们,他们,也考了我们。” “现在,是时候批阅考卷了。” 他的目光,落在一旁那份由陈景云早已备好的,江南门阀的资料上。 “琅琊王氏,王旭……” 他轻声念出这个名字,嘴角忽然勾起一道冰冷的弧度。 “一个被惯坏了的麒麟儿。” “心高气傲,又沉不住气。” “这样的人,最好用。” “用他?”吴谦满脸不解,“他现在恨不得生吞了我们,怎么用?” “恨,有时候,比爱,更有用。” 顾长风的眼中,掠过一抹深不见底的算计。 “恨,会让人失去理智。” “一个失去理智的敌人,就是最好的,棋子。” 他的视线,从“王旭”的名字上移开,最终,落在了另一个毫不起眼的名字上。 金陵卫指挥佥事,陆远。 一个从五品的武官,今晚坐在最偏僻的末席,从头到尾,未发一言,只是低头喝酒。 一个几乎被所有人忽略的人。 可顾长风却记得,当漕运总督刘铭提及“水匪”二字时,这个陆远的眼皮,极快地,跳了一下。 军册记载,此人寒门出身,作战勇猛,在军中颇有威望。 最关键的是,他的履历干净得像一张白纸,没有任何污点,也没有任何门阀靠山。 “陈大人,”顾长风的指尖,点在了“陆远”这个名字上,“关于他的情报,还是只有这些吗?” 陈景云推了推眼镜:“此人生活简朴,不贪财,不好色,除了当值,便是在家习武,或去军营操练士卒。他的履历没有任何污点,也没有任何靠山。这本身,就是最大的疑点。” “干净得过分?” 顾长风笑了。 “这世上,哪有真正干净的人?” “越是想把自己洗干净的人,身上藏的泥,就越多。” 他沉吟片刻,站起身,走到墙边那幅简陋的江南舆图前。 “沉船案的幸存者,还没有消息?” 陈景云摇头:“吴大人这几日声势浩大,却如大海捞针。金陵城像一张密不透风的网,那条鱼,要么早就死了,要么,就被藏进了我们看不见的深水里。” “意料之中。”顾长风并不意外,“我让叔父大张旗鼓地找,本就不是为了找到他。” 吴谦一愣:“啊?不是为了找他?那咱们这几天不是白忙活了?” “不白忙。” 顾长风转过身,看着吴谦,眼中带着一丝笑意。 “叔父这几天的‘辛苦’,是演给他们看的。” “让他们以为,我们只会用这种最笨的法子。” “让他们以为,我们,已经束手无策。” 他从怀里掏出一张折叠的纸,递给吴谦,上面依旧是那个潦草的嫌犯画像。 “明日,你继续带人,去城西‘三山街’,挨家挨户地搜。” “记住,要傲慢,要不耐烦,要让全城都看到你的‘愚蠢’和‘急躁’。” “三山街?”吴谦挠头,“那里都是些穷苦百姓和贩夫走卒,能搜出什么?” “不是为了搜,是为了听。” 顾长风的目光变得幽邃。 “三山街鱼龙混杂,那里的茶馆、酒肆、赌场,是全城消息最灵通的地方。” “你这块巨石砸进臭水沟,总会有些东西,被逼得浮出水面。” “而我们,要找的,就是那条,最不该浮起来的鱼。” 安排完一切,顾长风挥手让两人退下。 空旷的签押房里,只剩下他一个人。 他没有睡。 他只是静静坐在灯下,凝视着那幅简陋的江南舆图,看着地图上,那一个个代表着门阀世家的名字。 许久,他从棋盒里,拈起一枚黑子。 没有半分犹豫。 他将那枚黑子,重重地,按在了舆图上“金陵卫”的位置。 棋子落下,悄然无声。 棋局,已布下。 现在,只缺一枚,能替他冲锋陷阵的…… 过河卒。 第158章 看不见的手 与顾长风那间破败衙门的冷清不同,此刻,在金陵城东,一处占地极广的园林深处,却是另一番景象。 这里是琅琊王氏的别业,名为“金谷园”。园内,亭台楼阁,曲水流觞,其奢华精美,比之皇宫内苑,也不遑多P让。 一间临水的暖阁内,地龙烧得正旺,温暖如春。 江宁知府孙志才,两淮盐运使周康,漕运总督刘铭,这三位江南官场的巨头,正襟危坐。只是,他们的脸色,都不怎么好看。 坐在主位上的,是王旭。 这位“王氏麒麟儿”的脸上,再无半分之前的倨傲与嚣张。他只是阴沉着脸,一杯接一杯地,喝着闷酒。那张价值千金的白玉酒杯,被他捏在手里,仿佛随时都会,被捏碎。 得月楼一败,对他来说,是奇耻大辱。 他活了二十多年,还从未,丢过这么大的脸。 “王公子,莫要再喝了。”孙志才那张胖脸上,挤出一丝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劝慰道,“胜败乃兵家常事。那顾长风,不过是,占了些,口舌之利。来日方长,我们,有的是法子,炮制他。” “法子?”王旭冷笑一声,将酒杯重重地顿在桌上,“你们有什么法子?眼睁睁看着他,在得月楼上,指着我们所有人的鼻子骂,你们连个屁,都不敢放!” 孙志才和周康、刘铭三人,被噎得满脸通红。 “王公子,此言差矣。”周康是个瘦高个,留着山羊胡,眼神阴鸷,一看就是,工于心计之辈,“他手握尚方宝剑,又是陛下跟前的红人。在那种场合,与他硬碰,实属不智。” “他那首诗,看似骂我等,实则是,递给陛下的投名状。我们若是,当场发作,岂不是,正好坐实了,他诗里的‘罪名’?” 漕运总督刘铭,是个粗壮的汉子,他闷哼一声,说道:“那也不能,就这么算了!老子为官几十年,还没受过这等鸟气!他不是要查漕运吗?好啊!老子明天就,把堆积了十年的陈年烂账,全都给他送过去!我倒要看看,他那小身板,看不看得完!” “此计不妥。”周康摇了摇头,“送烂账过去,只会,激怒他。他若是,不管不顾,直接上报朝廷,说我等,消极怠工,阻挠查案。我们,反而,吃不了兜着走。” 孙志才点了点头,深以为然:“周大人说得是。对付这种人,硬来,是不行的。我们,得用,软刀子。” 他的小眼睛里,闪过一丝,毒辣的光。 “他不是要查案吗?好啊,我们,就让他查!” “他要人,我们就给他,找几个,最油滑,最会偷懒的,老吏。他要卷宗,我们就给他,一堆,不知所云的,废纸。他要去查访,我们就,提前安排好,让他看到的,都是,我们想让他看到的。让他听到的,都是,我们想让他听到的。” “他住的那个衙门,不是破吗?就让他,一直破下去。他要修,我们就说,户房没钱。他要换地方,我们就说,没有空余的官署。” 孙志才冷笑道:“他一个人,带着一个老糊涂,和一个闷葫芦,人生地不熟。我们就把他,困在那一亩三分地里。让他,空有钦差之名,却,处处碰壁,事事不顺。不出半月,他那股子锐气,自然,就磨没了。” “到时候,他要么,乖乖地,来求我们。要么,就只能,灰溜溜地,滚回京城。” “妙啊!”刘铭一拍大腿,“孙大人此计,釜底抽薪,实在是高!” 王旭的脸色,也缓和了不少。他虽然依旧不忿,但也知道,这确实是,目前最好的法子。 …… 夜,更深了。 秦淮河畔,一艘不起眼的画舫,悄无声息地,驶入了一条,幽静的支流。 画舫停靠在一处,遍植梅林的,水榭旁。 苏曼娘,褪去了那身华丽的演出服,换上了一袭素雅的白衣,独自一人,走下画舫,步入梅林。 水榭里,没有点灯。 只有一个模糊的,背影,凭栏而立,静静地,看着水中的,月影。 那人,身形修长,穿着一身,看不出料子的,玄色长袍。 “主上。”苏曼娘走到他身后,盈盈一拜,声音里,再无半分,台前的慵懒与妩媚,只剩下,绝对的,恭敬。 “都看到了?”那人的声音,很奇特。清朗,温润,却又带着一种,仿佛不属于这个世间的,淡漠。 “是。都看到了。”苏曼娘答道。 “觉得,此人如何?” 苏曼娘沉默了片刻,似乎在组织语言。 “锋芒毕露,却,又深藏不露。”她缓缓说道,“看似狂傲,实则,步步为营。看似冲动,每一句话,每一个举动,都,藏着后手。” “他那首诗,看似,是即兴之作。但小女子觉得,他怕是,在来金陵的船上,就已经,想好了。” “他就像一个,最高明的棋手。看似,随手落子,实则,早已算好了,后面十步,乃至,二十步的,所有变化。” “他,很有趣。”苏曼-娘最后,下了这个结论。 那玄衣人,缓缓转过身。 黑暗中,看不清他的面容。只能看到,他手中,把玩着两枚,温润的,玉石棋子。 “能让你,说出‘有趣’二字的人,不多。”他淡淡道,“看来,京城里那位皇帝,总算,派来一个,能上得了台面的,人物了。” “主上,那我们……” “什么都不用做。”玄衣人打断了她,“孙志才那群蠢货,自以为是的‘软刀子’,对他,没用。” “就让他们,去斗吧。” “这条江里的水,太静了。是时候,让它,浑起来了。” “一条过江的猛龙,一群,盘踞多年的地头蛇。我倒是,很想看看,最后,是谁,能吞了谁。” 他将手中的一枚玉石棋子,轻轻地,抛入水中。 “咚”的一声,在寂静的夜里,传出很远。 水面,泛起一圈圈,涟漪。 “你,”玄衣人看着苏曼娘,“继续看着他。记住,我只要你,看着。” “是。”苏曼娘再次,深深一拜。 “下去吧。” 苏曼娘悄然退去,仿佛,从未出现过。 水榭里,只剩下那玄衣人,独自一人,看着那圈,渐渐扩大的,涟漪,嘴角,露出一抹,高深莫测的,笑容。 “顾长风……希望你,不要让我,失望才好。” 第149章 软刀子杀人不见血 第二天一大早,天刚蒙蒙亮,钦差衙门那扇破得快要散架的大门,就被人“吱呀”一声推开了。 来人是江宁知府衙门的一个主簿,身后跟着十几辆吱吱作响的牛车。车上,装满了码放得整整齐齐的卷宗,一摞摞的,比人还高。 “奉孙大人之命,为顾大人送来近十年来,江南三州所有悬而未决的案宗,以供大人查阅!”那主簿扯着嗓子喊道,脸上挂着公事公办的假笑,眼底深处却藏着一丝看好戏的得意。 吴谦闻声出来,看到这阵仗,脸都绿了。 “这……这么多?”他指着那些堆得跟小山一样的卷宗,舌头都有些打结。 “这还只是一部分呢。”那主簿皮笑肉不笑地说道,“孙大人说了,顾大人初来乍到,怕您闲着无聊,先送些开胃小菜过来。后面的,陆续就到。” 说完,他一挥手,十几个衙役便开始哼哧哼哧地往下搬。那些卷宗被随意地堆在院子里,本就狭小的院子,瞬间被占去了一大半。灰尘和霉味儿,随着卷宗的搬动,在清晨的空气中弥漫开来,呛得人直咳嗽。 吴谦的肺都快气炸了。 开胃小菜?这他娘的是想用这些陈芝麻烂谷子的破事,把他们活活埋死在这里! 他想发作,可又找不到理由。人家是“奉命”送卷宗来,让你查案,这是“协助”你办公。你要是拒绝,那就是不作为。你要是接收,就等着在这故纸堆里,耗死吧。 这就是孙志才他们想出来的“软刀子”。 杀人不见血。 “长风!长风你快出来看看!”吴谦气冲冲地跑进公房。 顾长风正坐在那张破桌子后面,就着昏暗的晨光,看着陈景云连夜整理出来的,昨晚得月楼宴会的格目。 那份格目,详细到了令人发指的地步。哪位大人在哪个时辰,喝了几杯酒,说了几句笑话,甚至,看苏曼娘的时候,眼神在哪个部位多停留了半息,都记录得清清楚楚。 “叔父,何事如此惊慌?”顾长风头也没抬,淡淡地问道。 “你还有心思看这些!”吴谦指着外面,气急败坏地说道,“人家都把刀架到咱们脖子上了!你快去看看吧,整个院子,都快被卷宗给埋了!” 顾长风这才放下手中的格目,缓缓起身,走到门口。 他看着院子里那堆积如山的卷宗,又看了看那十几个,被派来“听差”,此刻却在角落里缩着脖子,交头接耳,偷懒耍滑的老油条们。 他的脸上,非但没有半点怒气,反而,还露出了一丝,饶有兴致的笑容。 “挺好。”他点了点头,“孙大人他们,想得还挺周到。” “好?这还好?”吴谦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长风,你是不是气糊涂了?他们这是在耍我们啊!” “我知道。”顾长风的语气依旧平静,“他们想用这些东西,把我们困死在这里。让我们,每天都‘忙’得脚不沾地,却,一件事都干不成。” “那你还说好?” “因为,这正是我想要的。”顾长风转过身,重新回到桌前坐下,指了指对面的椅子,“叔父,坐。” 吴谦一头雾水地坐下。 “他们以为,我是来查案的。”顾长风用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但他们错了。我不是来查案的。我是来,破局的。” “查案,是捕快做的事。而我要做的,是掀桌子。” “掀桌子?”吴谦更糊涂了。 “对。”顾长风的眼中,闪过一丝冷冽的光,“江南这个局,已经下了几百年了。棋盘上的每一个位置,都被人占得死死的。我想按照规矩,跟他们一步一步地下棋,下到猴年马月,也赢不了。” “所以,我唯一的办法,就是,把这棋盘,给它,掀了!” “让他们,所有的布置,所有的规矩,都变成一堆,没用的垃圾。然后,在这一片混乱中,找到他们的死穴,一击毙命!” 吴谦听得,心惊肉跳,却又觉得,热血沸腾。 掀桌子! 这个词,太对他的胃口了! “那……那我们具体该怎么做?”他压低了声音,兴奋地问道。 “他们不是想看我们‘忙’吗?”顾长风笑了笑,“那我们就,‘忙’给他们看。” 他看向陈景云:“陈大人。” “在。” “从今天起,你带五十个兄弟,就在这院子里,给我‘晒’卷宗。” “晒卷宗?”陈景云和吴谦都愣住了。 “对。”顾长风点头,“把所有的卷宗,都给我搬出来,一页一页地,摊在院子里晒。理由嘛,就说,衙门潮湿,卷宗发霉,需要晾晒,以免损毁。” “记住,动静要大。要让全金陵城的人都知道,我们钦差衙门,别的没干,就在这儿,晒书玩儿。” 陈景云的眼中,闪过一丝了然。他明白了,顾长风这是要,用一种荒诞的方式,来消解对方的攻势。 你给我一堆垃圾,好啊,我就把这些垃圾,当成宝贝一样,供起来,晾出来。让所有人都看看,你们江南官场,就是用这些东西,来“协助”钦差办案的。 这比直接发怒,要高明得多,也恶心人得多。 “属下明白。”陈景云领命而去。 “那我呢?我干啥?”吴谦急切地问道。 顾长风从怀里,掏出那张画着潦草人脸的纸,递给了他。 “叔父,你的任务,最重要。”他看着吴谦,神情变得严肃起来,“从今天起,你就带着人,去城西的三山街,给我找这个人。” “三山街?”吴谦接过画像,“那地方,我打听过了,龙蛇混杂,都是些穷苦百姓,还有些地痞流氓,能找到什么线索?” “我要的,就不是线索。”顾长风的嘴角,勾起一抹莫测的笑容,“我要的,是动静。” “你带人去,不用客气。就摆出京城大爷的谱儿,挨家挨户地给我搜。遇到不配合的,就骂。遇到顶嘴的,就抓。” “总之,你要让三山街的所有人,都恨你,都怕你。要让他们知道,钦差衙门,正在找一个,很重要的人。谁要是敢窝藏,就是死罪。” 吴谦听得,一愣一愣的。 这……这不是败坏咱们自己的名声吗? “长风,这么做,是不是有点……” “叔父,”顾长风打断了他,“你记住,我们现在,是在演戏。演给,那些看不见的手看。” “你表现得越是愚蠢,越是急躁,越是傲慢,他们,就越会,放松警惕。” “你这块石头,扔进那潭臭水里,把水搅浑了。那些,原本藏在水底的鱼,才会,因为害怕,而露出马脚。” 吴谦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虽然他还是没完全明白顾长风的意图,但他知道,自己只要,照着做,就行了。 “好!演戏嘛!这个我拿手!”他把胸脯拍得“砰砰”响,“不就是演个恶人吗?瞧好吧!” 说完,他拿着画像,点了十几个衙门里最游手好闲的老油条,又叫上了二十名皇城司的卫士,换上便服,一行人,浩浩荡荡地,就朝着城西三山街的方向,杀了过去。 看着吴谦那,雄赳赳气昂昂的背影,顾长风的脸上,露出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 棋盘,已经摆好。 演员,也已就位。 现在,就看,这金陵城里,到底藏着多少,牛鬼蛇神了。 而他,则施施然地,搬了张椅子,坐到院子门口,从一堆卷宗里,随手抽出一本,就着初升的朝阳,优哉游哉地,看了起来。 那悠闲的模样,仿佛,他真的,只是来江南,度假的。 第160章 吴大人的拙劣演技 金陵城西,三山街。 这里是金陵城里最不像金陵的地方。没有秦淮河畔的亭台楼阁,也没有夫子庙前的书香墨气。有的,只是狭窄泥泞的街道,低矮破败的屋檐,以及空气中永远飘散不去的,汗水、食物和劣质水粉混合在一起的复杂气味。 三教九流,五行八作,都汇聚于此。卖力气的脚夫,沿街叫卖的小贩,衣衫褴褛的乞丐,还有那些缩在阴暗角落里,眼神闪烁不定的地痞无赖。这里,是金陵城的另一面,是繁华之下,被遗忘的角落。 然而今天,三山街的“平静”,被彻底打破了。 “砰!” 一声巨响,一家馄饨摊子,被人一脚踹翻在地。滚烫的汤水,撒了一地,白花花的馄饨,混着泥水,滚得到处都是。 摊主是个五十多岁的老头,吓得“噗通”一声就跪在了地上,浑身哆嗦,话都说不出来。 “瞎了你的狗眼!没看到官爷来了吗?还敢挡道!” 一个尖嘴猴腮的衙役,叉着腰,指着老头的鼻子,破口大骂。 在他的身后,吴谦穿着一身崭新的六品官服,手里拿着一把折扇,学着那些纨绔子弟的模样,“啪啪”地敲着手心,脸上,挂着一副,极其欠揍的,傲慢表情。 “都给本官听着!”吴谦清了清嗓子,拿腔拿调地喊道,“本官,乃是当今钦差顾大人麾下长史!奉钦差大人之命,前来捉拿朝廷要犯!” 他“哗”地一下,展开手中的那张画像,对着周围,黑压压的人群,晃了晃。 “看到没有?就是这个人!谁要是见过,或者知道他的下落,立刻向本官举报!赏银,十两!” “但要是,有谁敢知情不报,窝藏罪犯!哼哼!”吴谦冷笑一声,故意拖长了音调,“一经查出,满门抄斩,株连九族!” 他这番话,说得,又狠又绝。 周围的百姓,吓得,一个个脸色煞白,纷纷跪倒在地,大气都不敢出。 三山街,瞬间,陷入了一片死寂。 吴谦心里,其实紧张得要死。他这辈子,都没这么嚣张过。尤其是,看到那些百姓,惊恐的眼神,他心里,就一阵阵地发虚。 可一想到顾长风的嘱咐,他又强行,把那份心虚,给压了下去。 演戏!要演得真! “看什么看!都给本官,挨家挨户地搜!”吴谦对着身后的衙役和便衣卫士,大手一挥,“任何可疑的地方,都不能放过!就算是耗子洞,也得给本官,捅三捅!” “是!” 那帮老油条衙役,得了命令,就像是,放出了笼的疯狗。他们本就是,欺软怕硬的主儿。现在,有钦差衙门撑腰,更是,有恃无恐。 一时间,整个三山街,鸡飞狗跳,哭喊声,咒骂声,东西被砸碎的声音,响成了一片。 张屠户家的肉案子,被掀了。 李寡妇家的窗户,被砸了。 就连街角那个,开了几十年的老茶馆,也被冲进去,搅了个,天翻地覆。 吴谦,就这么,背着手,踱着方步,在一片狼藉中,来回走动。脸上,那副“老子天下第一”的表情,端得,是惟妙惟肖。 他心里,却在暗暗叫苦。 长风啊长风,你可真是,给我找了个好差事。这要是,演砸了,我这张老脸,可就,没地方搁了。 他一边演,一边,竖起了耳朵,仔细地听着周围的动静。 “这帮天杀的京城官!一来就没好事!” “嘘!小声点!不要命了!” “可怜那王老头,一把年纪了,摊子被砸了,以后可怎么活啊……” “这钦差衙门,也太霸道了!比以前的官,还狠!” …… 听到的,都是些,咒骂和抱怨。 吴谦心里,也有些,打鼓。 这么闹,真的,能有效果吗? 就在这时,一个衙役,从一家赌场里,拖出来一个,被打得鼻青脸肿的汉子。 “大人!大人!”那衙役邀功似的喊道,“这家伙,鬼鬼祟祟的,看到我们就想跑!肯定有问……” 他话还没说完,那汉子就“噗通”一声,跪在了吴谦面前,哭喊道:“大人饶命!大人饶命啊!小人,小人不是要犯!小人只是,欠了赌场几个钱,怕被他们抓住啊!” 吴谦皱了皱眉,正要发作。 忽然,他眼角的余光,瞥见,赌场二楼的窗户后面,有一个人影,一闪而过。 那人影,似乎,一直在,盯着他看。 吴谦心里一动。 他没有声张,只是,装作不耐烦地,对着那汉子,踹了一脚。 “滚!没用的东西!别在这儿,耽误本官办案!” 说完,他便带着人,骂骂咧咧地,朝着下一条巷子走去。 但他已经,悄悄地,给跟在身后的,两名便衣卫士,使了个眼色。 那两名卫士,心领神会,悄无声息地,脱离了队伍,混入了人群之中,朝着那家赌场的方向,摸了过去。 …… 一整天,吴谦都带着人,在三山街,横冲直撞。 整个三山街,被他们,搅得是,天怒人怨。 傍晚时分,吴谦才“心满意足”地,收队回府。 他一回到那破衙门,就看到,院子里,跟庙会似的。 陈景云,真的就带着人,把那些卷宗,一页一页地,摊在地上晾晒。整个院子,密密麻麻,连个下脚的地方都没有。 几个皇城司的卫士,还煞有介事地,拿着鸡毛掸子,在上面,扫来扫去。 那十几个老油条衙役,则被勒令,在一旁,研墨抄书。抄的,还是,顾长风,昨天晚上,在得月楼,作的那首诗。 一个个,愁眉苦脸,比死了爹娘还难受。 而顾长风本人,则依旧是,搬了张椅子,坐在大门口,手里捧着一本书,看得,津津有味。 仿佛,外面发生的,所有事情,都与他,无关。 “长风!”吴谦一瘸一拐地走过去,一屁股坐在地上,捶着自己的老腰,“哎哟,可累死我了!我这辈子,都没演过这么累的戏!” “叔父辛苦了。”顾长风放下书,递过去一杯凉茶。 顾长风转向一旁的陈景云,声音平淡。 “景云,今晚让兄弟们换上便服,备些碎银,把今天被我们‘误伤’的摊贩,都补偿一下。都是些过日子的穷苦大众。” “记着,要悄悄的,别让人知道是我们所为。” 陈景云点头应下:“属下明白。” “辛苦倒是不怕。”吴谦灌了一口茶,压低了声音,“就是,这么闹了一天,除了惹得天怒人怨,好像,也没什么,别的收获啊。” 他把今天,在三山街,听到的那些,乱七八糟的,闲言碎语,都跟顾长风,学了一遍。 顾长风,只是静静地听着,没有插话。 直到,吴谦,说到了,赌场里,那个一闪而过的人影。 “……我估摸着,那人,八成就是赌场老板,怕我找他麻烦,所以躲起来了。”吴谦最后,下了个结论。 顾长风的眼中,却闪过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精光。 “叔父,你再仔细想想。”他缓缓开口,“你今天,听到的那些闲话里,有没有,关于,赌钱的?” “赌钱的?”吴谦挠了挠头,仔细地回忆着。 “好像……好像有。”他一拍大腿,“我想起来了!茶馆里,有两个老头在聊天。说,隔壁巷子的‘烂赌鬼’刘三,前阵子,也不知道走了什么狗屎运,突然,发了一笔横财。把他欠了快一年的赌债,都给还清了。还,换了身新衣服,天天,下馆子,吃香的喝辣的。” 吴谦说完,不以为然地撇了撇嘴:“这种烂赌鬼翻身的事,三山街,多了去了。八成是,偷了,或是抢了。” 顾长风的脸上,却露出了一个,笑容。 一个,猎人,看到猎物,终于踏入陷阱时,才会露出的,笑容。 “叔父,”他看着吴谦,一字一句地说道,“你,立大功了。” “啊?”吴谦愣住了,“就凭这个?这……这能说明什么?” “一个,常年欠债的烂赌鬼,突然,有钱了。”顾长风的目光,变得幽深,“时间,恰好,是在,瓜州沉船案之后。” “这,还不能说明问题吗?” 就在这时,那两名,被吴谦派去盯梢的,便衣卫士,回来了。 他们走到顾长风面前,单膝跪地,沉声禀报。 “大人!属下,查到了!” “那家赌场,名叫‘四海通’。明面上的老板,是个叫‘疤脸张’的混混。但实际上,真正的后台老板,是……” 那卫士顿了顿,抬起头,眼中,带着一丝凝重。 “是,漕运总督,刘铭大人的,小舅子!” 第161章 石头砸出的涟漪 漕运总督,刘铭的小舅子。 这几个字,像一块巨石,狠狠砸进了吴谦的心里。他“噌”地一下就从地上蹦了起来,眼睛瞪得溜圆。 “刘铭?就是昨天在得月楼,那个哭丧着脸说有水匪的家伙?”吴谦的声音都变了调,“他一个小舅子,在三山街开赌场?这……这他娘的也太巧了吧!” 巧合? 顾长风心里冷笑一声。这世上,哪有那么多的巧合。所有的巧合,不过是,精心安排下的必然。 刘铭,主管漕运。 瓜州沉船案,沉的是运盐船,走的,却是漕运的河道。 烂赌鬼刘三,在沉船案后,突然暴富。 而刘三的钱,是在刘铭小舅子开的赌场里,还清的。 这些线索,就像一根根看不见的丝线,已经,将目标,牢牢地,指向了那个,在得月楼上,第一个跳出来,向他“发难”的,漕运总督! “长风……你的意思是……”吴谦的嘴唇有些发干,他不敢想下去了。一个从二品的封疆大吏,跟一桩劫船杀人的案子,扯上关系,这背后的水,得有多深? “现在下结论,还太早。”顾长风的表情依旧平静,但他的脑子,却在飞速运转。 他让吴谦去三山街大闹,本意是“打草惊蛇”。 他画的那张所谓的“幸存者”画像,根本就是他根据现代犯罪心理学,胡乱画出来的一个,最没有特征的“大众脸”。方脸,浓眉,眼神凶悍。这样的人,扔到人堆里,一抓一大把。 他要的,就是这种“模糊”。 因为,越是模糊,就越能,让那些心里有鬼的人,产生联想。 “是不是在找我?” “是不是我哪个兄弟,被抓住了?” 人一旦,开始怀疑,就会,露出破绽。 他本以为,这条线,会指向,那些直接动手的“水匪”。 却没想到,这第一块石头扔下去,激起的涟漪,竟然,直接,就波及到了,刘铭这条大鱼。 看来,这江南的水,比他想象的,还要浑,也还要,浅。 浑,是因为,各方势力,盘根错节,烂到了根子里。 浅,是因为,这些人,安逸了太久。他们自以为,在江南这片地界,自己就是天,就是法。做事,已经,懒得去掩饰了。 他们以为,派个官员去查,随便用点手段,就能打发掉。 他们,根本没想过,会来一个,像顾长风这样,不按常理出牌的,疯子。 “大人,”那名皇城司的卫士,继续禀报道,“属下还查到,那个烂赌鬼刘三,就住在三山街,最西头的一个,大杂院里。他这几天,确实是,天天大鱼大肉,还从春香楼,叫了两个姑娘回去过夜,招摇得很。” “很好。”顾长风点了点头,“继续盯着他。记住,不要打草惊蛇。我需要知道,他每天,见过什么人,说过什么话,甚至,去哪个茅厕拉过屎,都给我,盯清楚了。” “是!”卫士领命退下。 吴谦看着顾长风,搓了搓手,一脸兴奋:“长风,那咱们,是不是可以,准备抓人了?” 他已经,迫不及待地,想看到,刘铭那张老脸,变成猪肝色的样子了。 “抓人?”顾长风看了他一眼,摇了摇头,“叔父,你还是,太心急了。” “刘三,不过是一条,被扔出来,吸引我们注意力的,小杂鱼。” “就算我们把他抓了,严刑拷打,他又能知道多少?最多,也就是,供出几个,拿钱给他的,小喽啰。” “然后呢?线索,到这里,就断了。” “刘铭,完全可以,把所有事情,都推得一干二净。甚至,他还可以,反咬我们一口,说我们,屈打成招,陷害朝廷大员。” 吴谦被顾长风这么一分析,脑门上,瞬间,就冒出了一层冷汗。 是啊,他光想着痛快了,却忘了,他们的对手,是何等的老奸巨猾。 “那……那我们该怎么办?”吴谦彻底没了主意。 “等。”顾长风只说了一个字。 “等?” “对,等。”顾长风的目光,再次落回了那张,金陵城的舆图上。“我们这块石头,已经扔下去了。现在,水面上,已经起了波澜。” “水里的鱼,也已经,被惊动了。” “接下来,我们什么都不用做。就静静地,看着。” “看着,那条被我们盯上的鱼,因为害怕,而四处乱撞。” “看着,那些,藏在更深处的,大鱼,因为怕被这条乱撞的鱼,暴露出来,而不得不,采取行动。” 顾长风的手指,在舆图上,轻轻划过。“他们,会帮我们,把所有的线索,都,串起来的。” …… 当天晚上,漕运总督府。 刘铭的书房里,灯火通明。 他那张,本就干瘦的脸上,此刻,更是,阴沉得,能滴出水来。 站在他面前的,是一个,穿着管家服饰的中年人。那人,正是他,在三山街,开赌场的,小舅子。 “姐夫!姐夫!你可得,救救我啊!”那小舅子,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诉着,“今天,钦差衙门的人,在三山街,闹翻了天!就跟疯狗一样,见人就咬!他们,还拿着一张画像,到处问人!” “画像?”刘铭的心,猛地一沉。 “是啊!虽然画得不像,但那眉眼,我看着,怎么那么像,前阵子,来我这儿,还钱的那个,刘三?” “什么?!”刘铭“霍”地一下,站了起来,眼中,满是惊骇。 他怎么也想不到,顾长风,竟然,这么快,就查到了刘三的头上! 这怎么可能?! 那件事,他自认为,做得,天衣无缝。 刘三,不过是他,用来处理一些,脏活累活的,一颗,最不起眼的,棋子。 事成之后,他给了刘三一笔钱,让他,远走高飞。 可那刘三,是个烂赌鬼,拿了钱,非但没走,反而,跑回金陵城,大肆挥霍! 真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那个废物,现在在哪儿?”刘铭咬着牙问道。 “还……还在三山街那个破院子里,今天,又叫了两个娘们儿,正在,快活呢!”小舅子哆哆嗦嗦地回答。 “废物!蠢货!”刘铭气得,一脚踹翻了身旁的椅子。 他现在,后悔得,肠子都青了。 他就不该,在得月楼上,第一个跳出来,去招惹顾长风那个煞星! 现在好了,引火烧身! “不行!不能再让他,这么查下去了!”刘铭在书房里,来回踱步,额头上,全是冷汗。 刘三,绝对不能,落到顾长风的手里! 一旦刘三被抓,就算他嘴再硬,也扛不住皇城司的那些,酷刑。 到时候,拔出萝卜带出泥,自己,就全完了! “必须,让他,永远闭嘴!” 刘铭的眼中,闪过一丝,狠厉的杀机。 他停下脚步,看着自己的小舅子,一字一句地说道:“你,马上去办。找几个,手脚干净的。做得,利索点。” “记住,要像,意外。” 那小舅子,吓得,腿都软了。 “姐……姐夫……这……这可是,人命啊!” “现在,不是他死,就是我们死!”刘铭一把抓住他的衣领,面目狰狞地低吼道,“你,想死吗?!” 小舅子被他那,要吃人的眼神,吓得,魂飞魄散,只能,连滚带爬地,跑了出去。 书房里,只剩下刘铭一个人。 他颓然地,坐回椅子上,端起桌上的茶杯,想喝口水,压压惊。 可他的手,却抖得,连茶杯,都端不稳。 “咣当”一声,茶杯掉在地上,摔得,粉碎。 …… 与此同时,在三山街那个,大杂院的,对面的一个,不起眼的阁楼里。 两名皇城司的卫士,正像两只,潜伏在黑暗中的猎豹,用一种,特制的,单筒望远镜,死死地,盯着刘三的那个,狗窝。 “头儿,你说,大人是怎么知道,今晚,一定会有事的?”一个年轻点的卫士,压低了声音,好奇地问道。 被称作“头儿”的,是个三十多岁的汉子,脸上,有一道浅浅的刀疤。 他冷哼一声:“大人的心思,也是你能猜的?少废话,盯紧了!” 就在这时,几条黑影,如同鬼魅一般,悄无声息地,翻进了大杂院的院墙。 那几人,动作矫健,配合默契,一看,就是,专业的,杀手。 “来了!”刀疤脸的眼中,精光一闪。 他没有动,只是,静静地,看着。 因为,顾长风的命令是: “等他们,进去。等他们,动手。等他们,出来。” “然后,跟上他们。” “我要知道,是谁,派他们来的。” 第162章 死人,是最好的证人 三山街,大杂院。 夜色深沉,连一丝月光都没有,只有几户人家窗户里透出的微弱油灯光,给这片泥泞的院子带来些许光亮。 刘三的狗窝,此刻却比任何一盏油灯都亮。 熊熊的火焰,从那间破败的屋子里窜了出来,舔舐着朽烂的木头屋檐,发出“噼里啪啦”的爆响。滚滚的浓烟,夹杂着一股皮肉烧焦的刺鼻气味,直冲夜空。 院子里乱成了一锅粥。 提着水桶救火的百姓,尖叫着躲避火星的妇孺,还有被惊醒后狂吠不止的野狗,所有的声音混杂在一起,构成了一幅末日般的景象。 那几个黑影,早已趁乱消失得无影无踪。 阁楼上,刀疤脸卫士的脸色,阴沉得能拧出水来。 “妈的,失算了。”他低声咒骂了一句。 他怎么也没想到,对方竟然如此心狠手辣,直接放火烧屋,杀人灭口。 这下好了,人死了,线索也断了。 “头儿,现在怎么办?”身旁的年轻卫士,声音里带着一丝焦急。 “怎么办?凉拌!”刀疤脸咬了咬牙,“大人的命令是,等他们出来,跟上他们。现在,他们已经出来了,我们也跟上了。” 他指了指远处,几个正在飞速远去的黑点。 “你,马上去衙门,向大人禀报这里的情况!我带人,继续跟!” “是!” …… 钦差衙门。 顾长风坐在那盏昏暗的油灯下,手里捧着一本书,看得入神。 吴谦在一旁,已经困得哈欠连天,脑袋一点一点的,像是在钓鱼。 “长风啊,这都快三更天了,还不睡啊?”他揉着惺忪的睡眼,含糊不清地问道,“咱们等什么呢?” “等风来。”顾长风头也没抬,淡淡地吐出三个字。 “等风?”吴谦更糊涂了,“这黑灯瞎火的,等什么风?” 话音刚落,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陈景云的身影,如鬼魅般,出现在门口。 “大人。”他的声音,依旧是那副波澜不惊的调子,“三山街那边,出事了。” 吴谦一个激灵,瞬间就清醒了。 顾长风缓缓合上手中的书,抬起头,看着陈景云,眼神里,没有丝毫意外。 “说。” “刘三的住处,失火了。火势很大,整间屋子,都烧没了。”陈景云的语速很快,但吐字,却异常清晰,“我们的人,在火场里,发现了三具烧焦的尸体。” “三具?”吴谦失声叫了出来,“不是说,那刘三,只叫了两个姑娘吗?” “没错。”陈景云点了点头,“一男,两女。初步判断,应该就是刘三,和那两个风尘女子。” 吴谦的脸色,一下子就白了。 他虽然是个在官场底层混了多年的老油条,可见过的,也都是些偷鸡摸狗的案子。像这种,直接放火杀人,而且一杀就是三条人命的,他还是,头一回遇到。 他感觉,自己的后背,凉飕飕的。 这帮江南的官员,也太狠了! “长风……这……这可怎么办?”他看着顾长风,声音都有些发颤,“人死了,线索,可就全断了啊!” 顾长风没有理会他,只是看着陈景云,继续问道:“我们的人呢?” “刀疤脸,已经带人,跟上去了。我让他,无论如何,也要摸清楚,那些杀手的落脚点,和幕后主使。”陈景云答道。 “很好。”顾长风点了点头,站起身,“备马。” “备马?”吴谦愣住了,“这么晚了,去哪儿?” “去火场。” “去火场干什么?都烧成焦炭了,还能看出什么来?”吴谦不解。 顾长风转过头,看着他,眼神里,带着一丝,吴谦看不懂的,深邃。 “叔父,你记住。”他的声音很轻,却像一颗钉子,钉进了吴谦的心里。 “有时候,死人,比活人,能说出更多的真话。” 当顾长风一行人,赶到三山街的时候,火,已经被扑灭了。 空气中,依旧弥漫着,一股浓烈的,焦糊味。 整个大杂院,被金陵府衙的衙役,围得水泄不通。 江宁知府孙志才,也闻讯赶来了。 他那身肥肉,被一身官服,紧紧地包裹着,站在一片狼藉之中,正唾沫横飞地,对着手下的仵作,指手画脚。 “查!给本官,仔细地查!一定要查出,失火的原因!”他一脸的,义正言辞,“天子脚下,首善之区,竟然发生这等惨事!简直是,骇人听闻!” 他看到顾长风来了,先是一愣,随即,连忙满脸堆笑地迎了上来。 “哎哟!顾大人!您怎么也来了?这点小事,怎敢劳动您的大驾啊!”他用袖子,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您放心,下官已经,下令彻查了!保证,给死者一个公道,给金陵城的百姓,一个交代!” 他这番话说得,冠冕堂皇。 顾长风心里,却是一阵冷笑。 给你一个交代? 我怕,你就是那个,最需要交代的人! “孙大人辛苦了。”顾长风淡淡道,“本官,也是听闻此事,心中不安,所以,特来看看。” “不敢当,不敢当。”孙志才连忙摆手。 “不知,孙大人,可查出什么了?”顾长风问道。 “唉,别提了。”孙志才一脸惋惜地摇了摇头,“据周围的邻居说,那死者刘三,是个烂赌鬼,平日里,就不检点。今晚,又喝多了酒,还叫了两个姑娘回来。八成是,喝醉了,不小心,打翻了烛台,这才,酿成惨剧啊!” “哦?意外?”顾长风挑了挑眉。 “十有八九,是意外。”孙志才信誓旦旦地说道。 “既然是意外,那就不劳烦孙大人了。”顾长风点了点头,“本官,想亲自进去,看看。” “这……”孙志才的脸上,露出一丝为难之色,“顾大人,里面,又脏又乱,还晦气。您千金之躯,还是,不要进去了吧?” “本官,是钦差。”顾长风看着他,一字一句地说道,“奉皇命,巡查江南。江南地面上,任何案子,本官,都有权过问。” “孙大人,你这是,想拦我吗?” 他最后一句话,声音虽然不大,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威严。 孙志才的胖脸,抽搐了一下。 他知道,自己,拦不住。 “下官,不敢。”他只能,咬着牙,从牙缝里,挤出这几个字。 顾长风不再理他,抬脚,便走进了那片,已经被烧成废墟的,屋子。 吴谦和陈景云,紧随其后。 屋子里,一片狼藉。 房梁,已经烧断了,横七竖八地,倒在地上。 所有的东西,都被烧成了,黑色的焦炭。 那三具尸体,就躺在,屋子最中间的位置。 已经被烧得,面目全非,蜷缩成一团,根本分不清,谁是谁。 饶是吴谦,在官场混了多年,看到这般惨状,也忍不住,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差点吐出来。 顾长风却像是,没事人一样。 他蹲下身子,从怀里,掏出一块手帕,捂住口鼻,仔细地,查看起那三具尸体来。 他的眼神,很专注,很冷静。 就像一个,最高明的工匠,在审视一件,最复杂的,作品。 他前世,是法医。 解剖过的尸体,没有一千,也有八百。 眼前这点场面,对他来说,不过是,小儿科。 “怎么样?长风?”吴谦强忍着恶心,凑过来问道,“能看出什么吗?” “疑点很多。”顾长风站起身,指着那三具尸体,“第一,尸体的位置,不对。” “正常情况下,人在睡梦中,遇到火灾,第一反应,是逃生。所以,尸体,应该是在,靠近门口,或者窗口的位置,被发现。” “可这三具尸体,却都在,屋子最中间。这说明,他们在起火之前,就已经,失去了行动能力。” “第二,”他又指了指,尸体周围的地面,“你看,这地上的灰烬,有什么不同?” 吴谦凑过去,看了半天,摇了摇头:“不都是黑的吗?有什么不同?” “颜色。”顾长风道,“大部分地方的灰烬,是黑色的。但尸体周围这一圈,却是,灰白色的。” “这说明,这里的燃烧温度,比其他地方,要高得多。” “正常的烛火,或者油灯,引燃了被褥,是不可能,在短时间内,产生这么高的温度的。” “唯一的解释,就是,有人,在这里,使用了,助燃物。” “比如,火油。” 顾长风站起身,走到墙角,用脚,拨开一堆,烧焦的木炭。 一个,已经被烧得,有些变形的,铁皮油壶,露了出来。 “这是什么?”吴谦问道。 “证据。”顾长风淡淡道。 孙志才,一直站在门口,伸长了脖子,往里看。 他听到顾长风和吴谦的对话,脸上的肥肉,不受控制地,抖动了起来。 他怎么也没想到,这个,看似文弱的,京城书生,竟然,还懂这些,仵作的门道! “第三,也是最关键的一点。”顾长风的声音,再次响起。 他走到那具,应该是刘三的男性尸体旁,蹲下身,用一根木棍,小心翼翼地,拨开了,尸体蜷缩着的,手臂。 “你们看,他的嘴。” 吴谦和陈景云,凑过去一看。 只见,那具焦黑的尸体,嘴巴,微微张着。 在口腔的深处,似乎,并没有,被烟熏火燎的痕,迹。 “这是……”陈景云的眼中,闪过一丝疑惑。 “人在火灾中,被浓烟呛死,呼吸道里,会有大量的,烟灰颗粒。”顾长风解释道,“法医上,称之为,‘烟灰吸入征’。” “可这具尸体,口腔干净,没有烟灰。这说明,他在起火的时候,就已经,停止呼吸了。” “他是,先被人杀死,然后,再被,纵火焚尸的。” 顾长风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灰尘,目光,冷冷地,看向了,门口,那个,早已,面无人色的,胖子。 “孙大人,”他的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 “这,就是你说的,‘意外’吗?” 第163章 钦差的眼 冷汗,从孙志才鬓角肥肉的褶子里渗出来。 一颗,又一颗。 汗珠顺着他臃肿的脸颊滚落,无声地洇湿了二品官服的前襟,留下了一小片深色的印记。 他想张嘴。 说这是胡言乱语,是妖言惑众。 可喉咙里像是被灌满了铅,每一个字都重若千钧,让他无法发出半点声音。 顾长风说的每一个字,都化作了实质的尖针,精准地刺入他最虚弱的神经。 尸体的位置。 助燃的火油。 还有那最致命的一点——口腔里,没有烟灰! 这些东西,他手下那帮只会收钱抹案的草包仵作,就算查上三天三夜也看不出个所以然! 或者说,他们根本就不想看出来。 可眼前这个年轻人,这个京城来的文弱书生,只是蹲下身,拨弄了几下那些焦炭。 就将他处心积虑编织的“意外”谎言,撕扯得稀碎。 这个顾长风,到底是个什么怪物?! “孙大人。” 顾长风的声音再度响起,声线平直,却让孙志才的耳膜嗡嗡作响。 “一桩伪造成意外的,三人凶杀案。” “发生在你的治下。” “而你,身为江宁知府,竟想草草结案,欺瞒圣听。” 顾长风站直了身体,一步一步,走向孙志才。 他的身形清瘦,在肥胖的孙志才面前显得有些单薄。 可那股无形的压力,却让孙志才觉得,自己面前站着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一座正在缓缓压下的山。 “本官倒是想问问孙大人。” “你,是眼瞎?” “还是,心瞎?” 顾长风凑近,声音压到只有两人能听见的低语,气息冰冷。 “又或者……这把火,本就是你放的?” “你……你血口喷人!” 孙志才像是被针扎了的肥猪,猛地发出一声尖叫。 这一嗓子,刺破了现场死寂的氛围,瞬间将所有人的目光都拽了过来。 那些衙役,那些围观的百姓,都用一种惊疑不定的眼神,打量着这位平日里威风八面的知府大人。 “下官……下官只是一时不察!绝无半点包庇之心啊!”孙志才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却抖得不成样子。 他知道,自己失态了。 他更知道,在这场无声的交锋里,他已经一败涂地。 “是不是包庇,本官自会查明。” 顾长风不再看他那张煞白的脸,转身,声调陡然拔高,对着身后的陈景云下令。 “陈大人。” “属下在。” “传我将令,从此刻起,此案由我钦差衙门,全权接手!” “封锁现场,任何人不得靠近!” “将这三具尸体,妥善运回衙门,本官,要亲自验尸!” “另外,”顾长风的视线,如同冰冷的刀锋,缓缓扫过在场所有金陵府的衙役,“通知金陵府衙所有经手此案的人员,明日一早,到钦差衙门接受问询!” “但有不到者,以同谋论处!” 一连串的命令,字字清晰,句句砸在孙志才的心上。 他的脸,由白转红,最后涨成了深紫色。 接手案子? 亲自验尸? 传唤他的人? 这不叫查案,这叫夺权!这是当着全金陵城的面,把他这个江宁知府的脸皮,一层层撕下来,再狠狠地踩在脚底下! “顾大人!”他咬碎了后槽牙,发出困兽般的低吼,“此举,不合规矩!地方命案,理应由地方府衙处置……” “规矩?” 顾长风笑了。 他缓缓举起了手中的尚方宝剑。 那柄代表着天子亲临的古朴长剑,在废墟残火的映照下,反射出森然的寒芒。 “孙大人,你看清楚。” “本官,和本官手里的这把剑。” “在江南,就是最大的规矩!” 话音落下,他不再理会那个气到浑身颤抖的胖子,转身,大步离去。 吴谦紧随其后,只觉得一股热流从脚底直冲天灵盖,连腰杆都挺直了几分。 痛快! 他娘的太痛快了! 他似乎已经能看见,整个江南官场,都将在这柄剑的寒光之下,瑟瑟发抖。 …… 回衙门的马车上,吴谦的亢奋还未平息。 “长风,你刚才真是……真是威风!你是没看见,那孙胖子,脸都成茄子了!”他坐在车里,比手画脚,“不过你也太神了!你怎么知道那些尸体有问题?你以前……还当过仵作?” “略懂一二。”顾长风的回答依旧平淡。 法医学的理论,对这个时代而言,太过惊世骇俗,他不想过多解释。 他此刻,更关心另一件事。 “陈大人。”他对着车窗外问道。 陈景云的身影如幽灵般贴在马车旁,声音在夜风中清晰传来。 “刀疤脸那边,有消息了吗?” “半个时辰前传回消息。” “那伙人得手后分头逃窜,刀疤脸跟上了其中一人,跟到了城南一处废弃的漕帮码头。” “漕帮码头?”顾长风的眼底,闪过一抹了然。 漕运总督,刘铭。 漕帮码头。 这条线,接上了。 “然后?” “那人进了一艘乌篷船,便再没出来。刀疤脸已派人将那片水域盯死。” “很好。”顾长风点头,“让他继续盯着,没有我的命令,绝对不能动。” “是。” 马车在寂静的长街上,碾过青石板,发出“咯噔咯噔”的声响。 车厢内,陷入了沉默。 吴谦的兴奋,在夜风中渐渐冷却,取而代之的,是一股从心底冒出的寒意。 他看着顾长风在昏暗光线下模糊的侧脸,忽然觉得有些陌生。 自己的这个侄子,从踏上江南的土地开始,好像就变成了另一个人。 一个让他感到敬佩,也让他感到恐惧的人。 “长风,”他喉结滚动了一下,终究还是没忍住,“咱们……真的要跟他们,斗到底吗?” “那可是漕运总督,是江宁知府……他们背后,是整个江南的门阀世家。” 他的声音里,带着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颤抖。 顾长风转过头,看着他。 “叔父,”他缓缓开口,“你还记得,我们来之前,陛下说的话吗?” 吴谦一怔。 “陛下说,他要一个,属于大乾的,江南。” 顾长风的目光,穿透车窗的木格,望向那片沉睡在黑暗中的繁华金陵。 “只要这江南的天,还姓着王,姓着谢,姓着那些盘根错节的门阀。” “那么,它,就不是大乾的江南。” “所以这场仗,从我们踏上这片土地的那一刻起,就已经没有退路了。” 吴谦的心脏,被这句话狠狠地撞了一下。 他看着顾长风那双在黑暗中亮得骇人的眼睛,忽然之间,全都明白了。 他这个侄子,要做的,从来都不是查一个案子。 他要做的,是改天换日。 而他们,就是那过了河的卒子。 只能进。 死,也只能死在前进的路上。 第164章 连环计,请君入瓮 钦差大人在三山街火场,当众戳穿江宁知府“意外失火”的谎言,并强势接管命案。 这个消息,像一场突如其来的飓风,只用了一夜,便席卷了金陵城的每一个角落。 次日清晨,城内的茶馆酒肆,早已人声鼎沸。 “听说了?三山街那场火,根本不是意外,是杀人放火!” “我的天!三条人命啊!” “可不是!听说是那位新来的钦-差大人,就那么看了一眼,案子就破了!当场把孙知府的脸都给骂青了!” “嘶——这位顾大人,简直是神探降世啊!” “何止是神!是狠!”一个消息灵通的茶客压低了声音,“你们没听说?他今天把金陵府衙所有沾了这案子的人,全都传去他那破衙门问话了!” “还放出话来,谁敢不去,就是同谋!” “乖乖……这是要跟孙知府,跟整个江南官场,彻底撕破脸皮啊!” …… 民间的议论,如鼎沸之油。 而此刻,两淮盐运使周康的府邸深处,气氛却死寂如冰。 孙志才,刘铭,以及琅琊王氏的王旭,三人枯坐于周康的书房。 每个人的脸色,都难看到了极点。 尤其是孙志才,他那张肥脸因彻夜未眠而浮肿,眼圈乌黑,整个人像一头发了疯的野猪,在书房里来回踱步。 “欺人太甚!欺人太甚!” 他嘴里反复咀嚼着这四个字,声音嘶哑而暴躁。 “他顾长风算个什么东西?!一个黄口小儿!竟敢当众羞辱本官!还抢了本官的案子!” “老子非得……” “非得怎么样?” 一声冷冰冰的问话,打断了他。 是周康。 他端坐未动,手里缓缓转动着两颗森冷的铁胆,铁胆碰撞间发出“咯、咯”的轻响,敲打着在场每个人的神经。 “去他衙门口对骂一场?” 周康抬起眼皮,那双细长的眼睛里,是毫不掩饰的鄙夷。 “还是派人去,把他那个破衙门给砸了?” “我……”孙志才一口气堵在喉咙里,满脸涨红。 漕运总督刘铭的脸色,比死人还难看。 他的内心,早已被惊恐和悔恨填满。 他没想到,自己派去灭口的人,手脚竟如此粗糙,留下了天大的破绽! 他更没想到,顾长风的眼睛,竟然毒辣到了这种地步! 如今杀手下落不明,尸体却落入了顾长风手里。 他感觉自己就是那条被架在火上炙烤的鱼,随时都会被烤出油来,死无全尸。 “周兄,现在不是说风凉话的时候!”刘铭的声音因为恐惧而干涩沙哑,“那小子来者不善!昨晚的事,已经把我们逼到了绝路!再不想办法,我们都得完蛋!” “办法?” 周康冷笑,手中的铁胆猛地一顿,发出“铛”的一声脆响。 “你们的办法,就是派人杀人灭口,然后放一把火,烧得全城皆知?” 刘铭的脸,“唰”地一下,血色尽褪。 “你……你怎么知道?” “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周康将铁胆重重拍在桌上,“刘铭,你真是越活越回去了!这么粗糙的手段都使得出来!你是生怕他顾长风,抓不到你的致命把柄吗?!” “我……”刘铭被骂得面红耳赤,张了张嘴,却一个字都吐不出来,最终只能颓然低下头。 “行了!” 一直沉默的王旭,终于不耐烦地开口。 他的脸色极为阴沉。 得月楼的耻辱未雪,如今又被顾长风压过一头,这让他心中的烦躁与杀意几近沸腾。 “现在互相指责有什么用?” 他冷眼扫过众人。 “说吧,周大人,你既然叫我们来,想必,已经有了对策。” 瞬间,所有目光都聚焦在周康身上。 在这个小团体里,周康才是真正的大脑。 周康端起茶杯,慢条斯理地吹开浮沫,呷了一口。 “慌什么?” 他缓缓开口,声音不大,却让狂躁的空气瞬间安定下来。 “天,还没塌。” “他顾长风,是很厉害。眼光毒,手段狠,不按常理出牌。” “但是,”他话锋一转,“他也有弱点。” “什么弱点?”孙志才急切地追问,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 “他,太急了。” 周康的眼底,闪动着狐狸般狡诈的光。 “他一到金陵,就急着立威,急着破局。得月楼赋诗,火场断案,看似占尽上风,实则,也把自己推到了所有人的对立面。” “他,太想赢了。” “而一个太想赢的人,就容易犯致命的错误。” 周康站起身,踱步到窗前,看着院中那棵抽出新芽的老梅树,声音幽幽。 “他要验尸,好,我们就让他验。” “他要问话,好,我们就让他问。” “他要查凶手……” 周康猛然转身,嘴角勾起一抹令人遍体生寒的弧度。 “我们,就给他一个‘凶手’。” “一个让他查不下去的凶手。” “一个,能把他所有路,都彻底堵死的凶手!” 刘铭的眼睛瞬间亮了。 “周兄的意思是……找个替死鬼?” “不。”周康摇头,眼神轻蔑,“替死鬼太低级了,以他的精明,一眼就能看穿。” “我要的,不是替死鬼。” “而是一把,能反过来将他一军,让他万劫不复的刀!” 他走到书案前,提起狼毫笔,饱蘸浓墨,在雪白的宣纸上,写下了两个字。 众人凑过去一看,只一眼,便齐齐色变。 那张纸上,赫然写着: “陆远”。 金陵卫指挥佥事,陆远! 吴郡陆家的嫡系子弟! “周兄,你疯了?!”孙志才失声尖叫,“陆远是陆家的人!吴郡陆家在军中根深蒂固,动他,等于捅了天大的马蜂窝!” “就是要捅这个马蜂窝。”周康的声音冷得像冰。 “顾长风是文官,查我们这些地方官,名正言顺。” “可如果,他查到了军中将领的头上呢?” “他一个钦差,有权插手军务吗?” “他要是敢动陆远,金陵卫那几千个只认陆家、不认朝廷的骄兵悍将,会答应吗?” “到时候,只要稍加煽动,一场兵变哗乱……这个罪名,谁来背?” “是他顾长风,处置不当,激化矛盾!” “一个连地方都搞不定的钦差,还有什么脸面,继续待在江南?!” 周康的每一个字,都像淬了毒的冰针,扎进众人心里。 他们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头顶。 太毒了! 这根本就是一条绝户计! 将刘铭的案子,嫁祸给陆远。 利用陆远特殊的军方身份,化作一道无法逾越的天堑,挡住顾长风所有的调查路线。 逼着他去啃一块他根本啃不动,也绝对不能啃的铁骨头。 顾长风若退,则威信扫地,在江南寸步难行,只能灰溜溜滚回京城。 顾长风若进,则会陷入兵变的巨大漩涡,背上一个“逼反将士”的天大罪名! 无论进退,皆是死路! “可是……陆家,会答应吗?”刘铭还是心有余悸。 “他们会的。” 王旭突然开口,他盯着纸上那两个字,眼神变得极为复杂。 “吴郡陆家这几年野心太大,不仅想插手盐铁,还想把手伸到漕运上。” “我王家,和谢家,早就看他们不顺眼了。” “这次,正好借顾长风这把刀,好好敲打敲打他们。” “至于那个陆远……”王旭发出一声冷笑,充满了世家子弟的漠然与轻蔑,“不过是家族利益交换中,一个随时可以被推出来的弃子罢了。” 他抬起头,看向周康,眼中第一次,流露出一丝真正的欣赏。 “周大人,好算计。” “这盘棋,我王家,跟你下了。” 第165章 一出双簧 钦差衙门。 那间临时改作“停尸房”的柴房,正散发着一种令人作呕的焦臭。 三具焦黑的尸体并排陈列,就摆在三张临时拼凑的门板上。 顾长风换了一身方便活动的劲装,脸上蒙着浸湿的白布。 他手中,是陈景云连夜找金陵城最好的铁匠赶制出的简易“解剖工具”。 虽远不及他前世惯用的手术刀与骨锯精密,但此刻,也勉强够用了。 吴谦站在门口,脸色惨白。 他一手死死捂着鼻子,一手扶着门框,只敢探出半个脑袋朝里张望。 他想进去搭把手,可那股浓烈的气味实在太过霸道,熏得他胃里翻江倒海,眼泪直流。 他感觉,自己再往前多迈一步,昨夜的酒菜便要破口而出。 “长风……你……你一个人行不行啊?” 吴谦的声音结结巴巴,透着浓浓的担忧。 “要不,还是让那些专业的仵作来吧?” “专业的仵作?” 顾长风没有回头,声音从白布后传来,显得有些沉闷。 “金陵府的仵作,只会写下四个字——‘意外烧死’。” “而我要知道的,是他们,究竟是怎么死的。” 话音落下,他不再理会吴谦。 他拿起一把最锋利的小刀,目光沉静,在那具推断为刘三的男性尸体上,开始小心翼翼地操作。 他的动作,稳如磐石,精准无误。 没有一丝一毫的迟疑。 他专注的神情,仿佛面对的不是一具让人毛骨悚然的焦尸,而是一件结构复杂的艺术品,等待他揭开最终的秘密。 吴谦看着这一幕,只觉得头皮阵阵发麻。 自己的这个侄子,身上到底还藏着多少他闻所未闻的本事? …… 就在顾长风埋头验尸之时,吴谦也没闲着。 他按照顾长风的吩咐,又带着那帮老油条衙役出了门。 这一次,目的地不再是三山街。 而是金陵城最繁华的所在——夫子庙。 他今天的“演技”,比昨日更加拙劣,也更加浮夸。 他不再是那个耀武扬威的恶霸,而是摇身一变,成了一个愁眉苦脸、四处诉苦的怨妇。 他逢人就唉声叹气,见人就大吐苦水。 “哎哟,各位父老乡亲,可真是命苦啊!” 他站在夫子庙的牌坊下,捏着一块手帕,假模假样地抹着并不存在的眼泪。 “我们钦差大人,是真心想为民做主啊!可这江南的官,简直是官官相护啊!” “昨晚那场大火,三条人命啊!明摆着的杀人放火,他们官府偏要说是意外!” “我们大人没办法,只能自己查案啊!” “可这人海茫茫,上哪儿去找凶手啊?” 他将那张“幸存者”的画像举得高高的,满脸悲愤。 “就这么一个线索,还画得跟鬼画符似的!” “这要是能找到人,我……我当场就把我这俩眼珠子抠下来,当泡踩了!” 他这一番又哭又闹,瞬间吸引了无数人围观。 百姓们指指点点,议论纷纷。 而那些混迹在人群中,来自各方势力的探子,则不动声色地将他说的每一个字,都牢牢记在心里。 吴谦演得更来劲了。 他甚至拉住一个卖糖葫芦的老大爷,声泪俱下地哭诉了半天。 直把那老大爷说得一愣一愣,手里的糖葫芦都忘了叫卖。 最后,还是被他手下那帮实在看不下去的衙役,给强行架走了。 一场拙劣不堪的双簧大戏,就此落幕。 …… 傍晚,吴谦垂头丧气地回到衙门。 一进门,就看见陈景云如一尊冰雕,正静静地站在院中等他。 “吴大人。” 陈景云的脸上,依旧是那副万年不变的表情。 “大人请您过去一趟。” 吴谦点点头,跟着陈景云,来到那间充当临时书房的公房。 顾长风已经脱下那身劲装,换回了干净的青衫。 他正在用清水,一遍又一遍,极为仔细地清洗着自己的双手。 那双手修长、干净,骨节分明。 很难想象,就是这双手,刚刚才在三具焦尸上工作了一整天。 “怎么样?长风?”吴谦快步凑过去,压低声音,紧张地问,“有什么发现?” 顾长风擦干手,转过身。 他的脸色有些苍白,但那双深邃的眼眸里,却透着一股难以抑制的兴奋。 “收获,很大。” 他从桌上,拿起三样东西。 第一样,是一枚小小的、几乎被烧得面目全非的金属牌子。 “这是从其中一名女子的衣物夹层里找到的。” “上面,刻着一个字。” 他将牌子递给吴谦。 吴谦凑近了,眯着眼仔细辨认了半天,才认出一个极其古朴的篆体字。 “苏?” “没错。”顾长风点头。 “秦淮河畔,苏曼娘的,苏。” 吴谦的心脏猛地一跳。 苏曼娘? 得月楼上那个名动金陵的花魁? 这案子,怎么会和她扯上关系? “第二样东西。” 顾长风又拿起一个用白布包裹的小物件,缓缓打开。 里面,是一颗已经烧得焦黑的牙齿。 “这是,从刘三的食道里,取出来的。” “牙齿?”吴谦更糊涂了,“他怎么会把牙齿吞到肚子里去?” “这不是他的牙。” 顾长风的眼神骤然变冷。 “这是凶手的。” “刘三在死前,曾经激烈地反抗过。” 他顿了一下,一字一句道。 “他咬了凶手一口。” “并且,硬生生从凶手嘴里,咬下了一颗牙!” 吴谦只觉得脑子“嗡”的一声,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 他能想象出那血腥惨烈的一幕,胃里又是一阵翻腾。 “第三样东西。” 顾长风最后拿起一张写满了字的白纸。 “这是我根据刘三的颅骨,以及尸体上残留的肌肉组织,做出的初步判断。” 他指着纸上的字,逐条念道。 “死者刘三,男性,年龄在三十五到四十岁之间。” “死亡时间,是昨夜子时左右。” “致命伤在后脑,被人用一种圆形的钝器重击致死。” “另外,他的左手手骨有陈旧性骨折的痕迹。而右手手腕处,有一道非常独特的绳索捆绑勒痕。” “这种勒痕,不是一次形成的。而是常年累月,被同一种特殊手法的绳结反复捆绑,才会留下。” 顾长风说完,抬起头,目光落在了一旁始终沉默不语的陈景云身上。 “陈大人,”他缓缓开口,“我记得,皇城司里,有一门专门用来捆绑犯人的独门手法,叫做‘缠丝手’。” 陈景云的眼底,精光一闪。 “而漕帮的纤夫,在拉船时为了防止缆绳脱手,也会用一种极其相似的手法,将粗大的缆绳缠在手腕上。” 顾长风的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 “现在,所有的线索,都指向了漕运总督,刘铭。” “我们,是不是可以准备一下,去请这位刘大人,来我们这破衙门里,喝杯茶了?” 就在这时,刀疤脸卫士的身影,如旋风般从门外冲了进来。 他单膝跪地,声音急促而沉稳。 “大人!属下查到了!” “昨夜那伙杀手,确实是漕帮的人!” “而且,属下还查到,就在刚才,漕运总督刘铭,秘密派人将一个满嘴是血、缺了一颗门牙的漕帮舵主,送出了金陵城!” 刀疤脸抬起头,眼中带着一丝凝重,吐出了最后一句话。 “那人,正是金陵卫指挥佥事,陆远手下的一个亲信!” 第166章 线索之网 陆远。 金陵卫指挥佥事,陆远。 当刀疤脸卫士沉稳的声音在公房内落下时,连一向镇定的陈景云,那镜片后的眼神都微微一凝。 吴谦则是彻底懵了,他感觉自己的脑子就像一团被猫玩过的毛线,乱七八糟,找不出一个头绪。 “等会儿,等会儿!”他伸手做了个暂停的手势,脸上写满了困惑,“我捋一捋……那烂赌鬼刘三,是漕运总督刘铭派人杀的,对吧?” “没错。”顾长风点头。 “杀人的,是漕帮的人,对吧?” “对。” “可现在,那个被刘铭送出城灭口的杀手,又他娘的是金陵卫陆远的人?”吴谦感觉自己的太阳穴在突突直跳,“这到底是谁杀的人?他们……他们是合起伙来,杀了一个烂-赌鬼?” 这说不通。 一个漕运总督,一个手握兵权的指挥佥事,两个平日里眼高于顶的大人物,联手去处理一个微不足道的小角色?这简直比听说皇帝老爷爱吃大蒜还离谱。 “叔父,你还没看明白吗?”顾长风的声音很平静,他走到那张简陋的舆图前,拿起一枚黑色的棋子,“这不是联手。” 他将棋子,轻轻放在了“漕运总督府”的位置。 “这是,嫁祸。” 他又拿起一枚白色的棋子,没有立刻落下,只是在指尖轻轻捻动。 “嫁祸?”吴谦更糊涂了。 “刘铭没有那么蠢。”顾长风的目光深邃,仿佛能穿透这间屋子,看到金陵城里那些涌动的暗流,“他就算要杀人灭口,也只会用自己最信得过的漕帮死士。为何偏偏要用一个,和军方有牵连的人?” “这不合情理。除非……” 陈景云接过了话头,他的声音一如既往的清冷,却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锐利:“除非,他根本就不是想灭口。而是想通过这个所谓的‘杀手’,将大人的视线,引到金陵卫,引到陆远的身上。” 吴谦的嘴巴,慢慢张成了圆形。 他终于,有点品出味儿来了。 这是一个套!一个连环套! 对方先是故意留下刘三这条线索,引他们查到漕运总督刘铭的头上。 然后,当他们以为抓住了刘铭的狐狸尾巴时,对方又立刻抛出陆远这个更大的“靶子”。 这个靶子,可不是普通的文官。 “陆远,吴郡陆氏的嫡系子弟。”陈景云开始介绍他所掌握的情报,“陆家在江南军中,经营了近百年,门生故吏遍布各卫所。其人性格骄横,目中无人,最是看不起我们这些文官。金陵卫上下,几乎都成了他陆家的私兵。” 吴谦听得心惊肉跳,后背一阵阵地发凉。 跟这种人对上,那不就是捅了马蜂窝吗? “他们是想逼我,去查一个武将。”顾长风将那枚白色的棋子,重重地按在了舆图上“金陵卫”的位置,发出“啪”的一声脆响。 “我若是不查,之前火场立下的威信,便会荡然无存。江南官场会认为我欺软怕硬,往后更是寸步难行。” “我若是去查……”顾长风的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笑意,“一个文官,没有兵部的勘合,没有陛下的特旨,便去调查手握兵权的将领。陆远只要稍加煽动,麾下那些骄兵悍将,立刻就能给我扣上一顶‘意图染指军务,构陷忠良’的大帽子。” “到时候,别说查案,我自保都难。他们便可顺理成章地上奏陛下,说我无能,将我赶出江南。” 吴谦听得额头冷汗直冒。 太毒了!这一招,釜底抽薪,阴险到了极点! 无论进退,都是死局! “那……那我们现在怎么办?”吴谦彻底没了主意,声音都带着一丝颤抖。 顾长风却笑了。 他转过身,看着自己这位已经方寸大乱的叔父,眼神里,非但没有半点紧张,反而,带着一种棋手即将收官时的,从容与兴奋。 “叔父,你忘了我们今天演的那出戏了吗?” “演戏?”吴谦一愣,随即想起了自己白天在夫子庙前的“拙劣表演”。“那……那不是为了引蛇出洞吗?” “蛇,已经出洞了。”顾长风指了指舆图上的那枚白子,“而且,还是一条,自以为聪明的,毒蛇。” “他们以为,我们真的像你表现出的那般,愚蠢,急躁,毫无头绪。” “他们以为,我这个京城来的愣头青,一定会顺着他们铺好的路,一头撞死在陆远这块铁板上。” “所以……”顾长风的眼中,闪动着狡黠的光芒,“我们,就更要,演得像一点了。” 他看向吴谦,脸上露出一个,让吴谦心里直发毛的笑容。 “叔-父,明天,又要辛苦你了。” “啊?”吴谦的脸,瞬间就垮了下去,“还……还演啊?” “当然。”顾长风拍了拍他的肩膀,“而且,这次的戏台,更大。” “明天一早,你就带着人,去金陵卫的衙门门口。” “干……干什么?”吴谦的腿肚子,已经开始转筋了。金陵卫那是什么地方?那是一群兵痞恶霸的老巢! “就说,你奉我之命,要找指挥佥事陆远大人,核实一点,关于三山街火场案的,‘小线索’。”顾长风慢条斯理地说道。 “记住,你的姿态,要摆得比昨天,更蠢,更傲慢。你要像一个,拿着鸡毛当令箭的,小人。声音要大,要让所有人都听到。他们不让你进,你就闹。他们推你,你就喊。总之,你要让他们觉得,你就是个,不知死活的,蠢货。” “长风……这……这不是去查案,这是去送死啊!”吴谦哭丧着脸,“那帮丘八,可不讲道理!他们会把我,剁成肉酱的!” “放心,叔父。”顾长风安慰道,“他们不敢。你代表的,是钦差衙门。他们再横,也不敢公然对朝廷命官动手。最多,也就是,推你几下,骂你几句,让你下不来台。” “而我要的,就是这个效果。” “我要让整个金陵城的人都看到,我顾长风,真的,把矛头,对准了金陵卫。” “我要让那些,躲在幕后看戏的人,都相信,我这条鱼,已经,咬住了他们扔下的,那个最毒的,诱饵。” 吴谦看着顾长风那双亮得吓人的眼睛,虽然心里还是怕得要死,但不知为何,一股莫名的豪情,却从心底涌了上来。 演戏嘛!演个蠢货嘛! 他娘的,豁出去了! “好!”吴谦一咬牙,一拍胸脯,“我去!不就是挨几句骂,挨几脚吗?我这身老骨头,还扛得住!” 顾长风欣慰地点了点头,然后,他的目光,转向了陈景云。 “陈大人,叔父在明处唱戏,你在暗处,就要把真正的活儿,给我干了。” “大人请吩咐。” “第一,继续跟着那个所谓的‘杀手’。他现在,是我们的护身符,绝对不能让他死了,或者跑了。我要让刘铭,时时刻刻,都感觉有一把刀,悬在他的脖子上。” “第二,那具女尸身上找到的‘苏’字令牌,还有她背后的故事,给我查。苏曼娘,这个女人,不简单。我要知道,她和这盘棋,到底有什么关系。” “第三,”顾长风的声音,压得更低了,“也是最关键的。给我查,那个被送出城的漕帮舵主,和陆远之间,到底,有没有,真正的联系。他们是什么时候认识的?通过谁认识的?最近一次见面,是什么时候,在什么地方?” “我要找到,那根,把他们两个,串起来的,线。” “我怀疑,那根线,才是,藏得最深的那个人。” 陈景云的眼中,闪过一丝了然。 他躬身一揖:“属下,明白。” 布置完一切,顾长风重新走回舆图前。 他的目光,在“漕运总督府”、“金陵卫”、“琅琊王氏”、“秦淮河”这几个点上,来回逡巡。 一张无形的,巨大的网,已经在他的脑海中,缓缓成型。 而他,就是那个,坐在蛛网最中央的,猎人。 他在等。 等所有的猎物,都慌不择路地,撞进他的网里。 第167章 秦淮河上的会面 金陵卫衙门,坐落在城南,朱雀大街的尽头。 门前两尊巨大的石狮子,雕刻得威武狰狞,血口大张,仿佛要择人而噬。高高的门楣上,悬挂着“金陵卫”三个描金大字,笔力雄浑,透着一股肃杀之气。 一大早,吴谦就带着十几个歪瓜裂枣般的老油条衙役,晃晃悠悠地来到了这里。 他今天,特意换上了一身崭新得有些刺眼的六品官服,手里摇着一把骚包的洒金折扇,下巴抬得快要翘到天上去。 “站住!干什么的?” 还没等他靠近,门口站岗的两个卫兵,便“唰”地一下,将手中的长戟交叉,拦住了他的去路。那两个卫兵,身材魁梧,眼神凶悍,脸上带着一种,武人特有的,对文官的轻蔑。 吴谦学着顾长风教他的样子,拿扇子指着那两个卫兵的鼻子,扯着嗓子,尖声叫道:“瞎了你们的狗眼!本官,乃钦差衙门长史!奉顾大人之命,前来拜会你们指挥佥事陆远陆大人!” 他的声音,又尖又细,像极了宫里的太监,听得人浑身起鸡皮疙瘩。 那两个卫兵对视一眼,眼神里的鄙夷更浓了。 “钦差衙门?”其中一个卫兵冷笑一声,“没听说过。我们这儿是军营重地,没有兵部的调令,谁也不能进!管你什么长史短史,赶紧滚!” “放肆!”吴谦气得跳脚,那副模样,活像一只被踩了尾巴的猫,“你们敢拦我?你们知道我是谁吗?我告诉你们,耽误了钦差大人的正事,你们担待得起吗?!” 他一边叫嚷,一边就想往里闯。 “嘿!给脸不要脸是吧?” 另一个卫兵火了,他可不管什么钦差不钦差。伸出蒲扇般的大手,照着吴谦的胸口,就是一推。 吴谦本就心虚,脚下发飘,被这么一推,顿时“哎哟”一声,一屁股就坐倒在地。 他新买的官帽,歪了。 手里骚包的折扇,也飞了出去。 整个人,狼狈到了极点。 “打人啦!金陵卫打人啦!” 吴谦坐在地上,也不起来,干脆撒起泼来。他一把鼻涕一把泪地拍着大腿,哭天抢地。 “没天理啦!朝廷命官,光天化日之下,被一群丘八给打了啊!” “我不过是来问个案子,他们就下此毒手!这金陵城,还有没有王法了啊!” 他这一闹,动静可就大了。 朱雀大街上,人来人往,瞬间就围上了一大圈看热闹的百姓。 指指点点,议论纷纷。 那两个卫兵,也没想到这个看着像个官儿的家伙,竟然如此无赖,一时也有些傻眼。 很快,衙门里冲出来一个穿着百户服饰的军官。 他看了一眼坐在地上撒泼的吴谦,又看了看周围越聚越多的人群,眉头紧紧地皱成了一个疙瘩。 “怎么回事?”他厉声喝问。 “头儿,这家伙非要往里闯,还满嘴喷粪!”那卫兵恶狠狠地告状。 军官厌恶地瞥了吴谦一眼,冷冷道:“我们陆大人,军务繁忙,没空见你。有什么事,去跟衙门说。再敢在此喧哗,休怪我们不客气!” 说完,他一挥手,卫兵们便如临大敌一般,将门口守得更加森严。 吴谦见状,知道戏演得差不多了。再闹下去,怕是真的要挨揍了。 他从地上一骨碌爬起来,拍了拍屁股上的土,捡起折扇,指着那军官的鼻子,撂下一句狠话:“好!好!你们给本官等着!我这就回去禀告顾大人!我看你们金陵卫,能横到几时!” 说完,便带着他那帮手下,灰溜溜地跑了。 那狼狈逃窜的背影,引得周围的百姓,和那帮卫兵,一阵哄堂大笑。 …… “哈哈哈哈!痛快!痛快啊!” 盐运使周康的府邸里,孙志才听完探子的回报,一巴掌拍在桌子上,肥肉乱颤,笑得眼泪都出来了。 “那顾长风,还真就是个愣头青!他真敢去惹金陵卫那帮疯狗!” “我听说,他那个姓吴的表叔,被人一屁股推倒在地,像个泼妇一样,坐在地上哭呢!” 漕运总督刘铭,那张死人脸上,也终于,露出了一丝血色。他心中的恐惧,被这巨大的喜悦,冲淡了不少。 “周兄,你这招‘嫁祸东流’,实在是高!实在是高啊!”他对着周康,竖起了大拇指。 王旭的脸上,也带着一丝得意的冷笑。 得月楼的耻辱,似乎,在这一刻,被洗刷了不少。 只有周康,依旧是那副不紧不慢的样子。他端着茶杯,轻轻吹着气,仿佛早就料到了这个结果。 “这,才只是第一步。”他淡淡道,“他已经跳进了我们挖的坑里。接下来,我们就要,开始填土了。” 他放下茶杯,眼中闪过一丝毒辣的光。 “孙大人,你立刻发动府衙的笔杆子,写几篇文章,就说钦差大人,滥用职权,逼得地方官不聊生。再把金陵卫打人的事,添油加醋,好好渲染一下。” “刘总督,你去联系你在京中的关系,是时候,给陛下的案头,送几本,弹劾的奏疏了。” “王公子,”他最后看向王旭,“兵变哗乱,这个罪名,太大了。我们还用不上。但是,搅动军心,逼反将士的苗头,却可以,让他先背上。” “只要坐实了他这个意图,陛下为了稳定江南,也必定会,将他召回京城。” “到那时,他,就输了。” 三人闻言,纷纷点头,脸上,都露出了,阴谋得逞的,狞笑。 …… 就在整个金陵城的目光,都聚焦在钦差衙门与金陵卫的这场冲突上时。 一艘不起眼的乌篷船,趁着夜色,悄无声息地,滑入了秦淮河的柔波里。 船头,没有悬挂任何灯笼。 船舱内,也只点着一盏,光线被压到最低的,豆灯。 顾长风,换了一身普通的士子常服,临窗而坐。 窗外,是秦淮河畔,那永远也看不腻的,璀璨灯火,与靡靡之音。 船舱的另一头,一道倩影,悄然而至。 来人,正是苏曼娘。 她褪去了台上的华服,换上了一袭素雅的月白长裙,脸上未施粉黛,更显得,清丽脱俗。只是那双漂亮的眸子里,带着一丝,化不开的,警惕与疏离。 “顾大人,深夜相邀,不知有何见教?”她盈盈一拜,声音,也如她的人一般,清冷。 顾长风没有直接回答。 他只是,亲自为她,斟了一杯清茶。 “苏姑娘,那晚在得月楼,你的那曲《轮台歌》,技艺,确实是,登峰造极。”他缓缓开口。 苏曼娘的眼睫,轻轻一颤。 “可惜,大人并不喜欢。” “我不是不喜欢。”顾长风摇了摇头,“我只是觉得,那首曲子里,藏着太多的,不甘与怨气。不像是一首助兴的曲子,倒像是,一首送葬的挽歌。” 苏曼娘沉默了。 “你是在,为你自己唱?还是在,为别人唱?”顾长风的目光,变得锐利起来,仿佛要看穿她的内心。 苏曼娘端起茶杯,避开了他的视线。 “大人说笑了,我们风尘女子,不过是,为悦客而歌,哪有那么多自己的心思。” 顾长风笑了笑,不再逼问。 他从怀中,慢慢地,掏出了一个东西,轻轻地,放在了桌上。 那枚,被烧得焦黑的,金属令牌。 “那,这东西,苏姑娘,可认得?” 当苏曼娘的目光,落在那枚令牌上时,她端着茶杯的手,猛地一抖。 滚烫的茶水,洒了出来,烫红了她白皙的手背。 但她,却像是,毫无所觉。 她的眼睛,死死地,盯在那枚令牌上。那张一直保持着清冷的面具,终于,出现了一丝裂痕。 “这是……是小雅的……”她的声音,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 “小雅?” “是……是我画舫里的一个姐妹。”苏曼娘的眼中,迅速蒙上了一层水雾,“她……她一个月前,失踪了。我找了她很久,却……却一点消息都没有。” 顾长风静静地看着她,将三山街火场的情况,以及自己的验尸发现,用一种,最平静,也最残酷的口吻,缓缓道出。 当听到,那个叫小雅的姑娘,是被人生生打死,再纵火焚尸的时候。 苏曼娘的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 眼泪,终于,决堤而下。 那不是,梨花带雨的,楚楚可怜。 而是一种,压抑了太久的,悲伤与愤怒的,彻底爆发。 她终于明白,眼前这个男人,为何要找她。 他不是来兴师问罪的。 他是来,为那个可怜的姐妹,寻找真相的。 “是……是谁干的?”她抬起头,那双美丽的眸子里,此刻,充满了,刻骨的恨意,“大人,求求你,告诉我,是谁?” “我正在查。”顾长风道,“但我需要,你的帮助。” 苏-曼娘深吸一口气,用袖子,狠狠地擦干了眼泪。 “大人想知道什么,曼娘,知无不言。” “小雅失踪前,有没有,什么异常?比如,和什么人,来往密切?” 苏曼娘沉默了片刻,似乎在回忆。 “有。”她点了点头,“她失踪前那段日子,好像,是谈了情郎。整个人,都跟傻了一样,天天笑。还说,那人,要为她赎身,带她去过好日子。” “那人是谁?” “我不知道。”苏曼娘摇了摇头,“小雅把他,护得跟宝贝似的,从不肯告诉我。我只知道,那人,非常有钱,也非常有权势。每次来,都是,悄悄的,从不走正门。” “那他,有没有什么,特别的特征?”顾长风追问。 “特征……”苏曼娘蹙眉思索,忽然,她的鼻子,轻轻地,动了动。 她像是想起了什么,眼中,露出一丝,恍然与惊恐。 “有!”她抬起头,看着顾长风,一字一句地说道。 “那人身上,有一种,非常独特的,熏香味道。” “那种香,极其名贵,是南洋进贡的‘龙涎香’,混和了十几种奇花异草,才能制成。整个金陵城,用得起这种香的人,屈指可数。” “而我,只在,另一个人的身上,闻到过,一模一样的味道。” “谁?”顾长风的心,提了起来。 苏曼娘看着他,嘴唇,微微颤抖,吐出了一个,让顾长风,都感到意外的名字。 “琅琊王氏的,王旭。” 第168章 熏香识人,王氏麒麟 王旭。 琅琊王氏的,王旭。 当苏曼娘用那双燃着刻骨恨意的眸子,一字一顿地吐出这个名字。 这个名字,像一颗从天外飞来的棋子,悍然砸落在顾长风精心描绘的棋盘上,瞬间震出无数蛛网般的裂痕。 他设想过一万种可能。 死去的姑娘小雅,她那个神秘的情郎,或许是孙志才的某个亲信,或许是刘铭手下的某个心腹,甚至,可能是陆远本人。 这些,都在他的棋盘推演之内。 可他唯独没有想到,这条线,竟然会如此突兀,又如此精准地,刺向了王旭。 王旭是谁? 他是琅琊王氏这一代最耀眼的麒麟儿。 他是江南门阀世家年轻一辈公认的领袖。 他更是周康、孙志才、刘铭这个利益集团中,代表着门阀意志的、那个最高傲也最核心的人物。 现在,苏曼娘告诉他,这个王旭,就是小雅的那个情郎。 这叫什么? 后院起火? 顾长风的脑海里,无数念头疯狂闪过。 第一种可能,苏曼娘在撒谎。她想借他的刀,去对付王旭。可动机呢?王旭是江南最有权势的公子哥,苏曼娘一个风尘女子,与他为敌,无异于以卵击石。况且,她方才那悲痛欲绝的反应,不似作伪。 第二种可能,苏曼娘说的是真的。 王旭,就是那个玩弄了小雅,甚至亲手杀害了小雅的凶手。 若真是如此,那事情就变得荒诞无比。 周康他们费尽心机,将陆远推出来当替死鬼,要把水搅浑。 可他们自己的阵营里,却藏着一个真正的杀人嫌犯。 这简直是天底下最大的笑话! 顾长风看着眼前这个女人,她已经从悲痛中恢复过来,重新变得清冷,但眼底深处那复仇的火焰,却烧得正旺。 他对她的评价,又高了几分。 苏曼娘,绝不仅仅是一个花魁那么简单。 “王旭……”顾长风沉吟着,将这个名字在唇齿间咀嚼了一遍,“你确定,就是他?” “我确定。”苏曼娘的语气,斩钉截铁,“那种龙涎香,极为霸道,也极为特殊。一旦沾染上,三日不散。我曾有幸,在王公子的一次宴请上,近距离闻到过。绝不会错。” “而且,”她顿了顿,补充道,“小雅失踪前,曾跟我炫耀过,说她的情郎,送了她一首诗。那首诗,写得极好。当时我没在意,现在想来,能随手写出那等诗才的,整个金陵城的年轻一辈里,除了王旭,怕也找不出第二个人。” 顾长风点了点头。 诗才,熏香。 两条线索,都死死指向了王旭。 “多谢苏姑娘。”顾长风站起身,对着她,郑重地行了一礼,“你提供的线索,至关重要。” “大人言重了。”苏曼娘也站起身,回了一礼,“曼娘只有一个请求。” “你说。” “若有一日,大人查明真相,擒获真凶。”苏曼娘看着他,那双美丽的眸子里,满是哀求与决绝,“请允许我,亲眼看着他,伏法。” “我答应你。” 顾长风没有丝毫犹豫。 他给不了她公道。 但他可以,让她亲眼看到,公道降临。 送走了苏曼娘,顾长风独自一人,坐在船舱里,久久未动。 乌篷船调转船头,缓缓向着来路驶去。 窗外,秦淮河的灯火依旧璀璨。 顾长风的心,却沉入了水底。 王旭这条线的出现,让他脑海中那张清晰的棋盘,瞬间布满了裂痕。 他原本的计划,是一出双簧。 明面上,由吴谦这根“搅屎棍”硬撼金陵卫,将所有人的目光都吸引到陆远身上,做出要与军方死磕到底的姿态。 暗地里,则由陈景云深挖刘铭,找到瓜州沉船案的铁证,一举将这个利益集团的“钱袋子”彻底钉死! 可现在,王旭的出现,像一个鬼魅般的幽灵,飘荡在这盘棋上。 他该怎么办? 顺着这条线,去查王旭? 念头一起,便被他自己掐灭。 动王旭,等于掀翻琅琊王氏的桌子。 动他,等于在向整个江南门阀的百年根基宣战。 以他现在的实力,还远远不够。 而且,一个更阴冷的念头,在他心底浮现。 周康那只老狐狸,真的会蠢到,让自己的核心盟友,留下如此致命的破绽? 又或者…… 这根本就不是破绽。 而是另一个,伪装成破绽的,诱饵! 用王旭,来当第二个,甚至第三个,扔出来混淆视听的弃子? 顾长风感觉自己陷入了一张层层叠叠的大网。 每当他以为撕开一道口子,却发现下面,还有一张更大、更复杂的网在等着他。 “大人。” 陈景云的身影,无声地出现在他身后。 “查得怎么样了?”顾长风没有回头,声音平静。 “回大人。已经查明。王旭,确实在半年前,从一个西域胡商手中,购得了一批顶级的龙涎香。他平日里,最喜用此香。” “另外,王旭在小雅失踪前三日,曾秘密去过一次苏曼娘的画舫。之后,便再无记录。” 陈景云的声音顿了顿。 “最关键的是,小雅失踪当晚,王旭正在家中大宴宾客,有数十人可以为他作证。” “不在场的证明,滴水不漏。” 听到这里,顾长风的眉头,锁得更紧了。 事情,变得愈发扑朔迷离。 如果王旭不是凶手,那小雅的那个情郎,又是谁? 难道,还有第三个人,也在用那种独一无二的龙涎香? 或者说,是有人,偷了王旭的香,去和小雅私会,然后杀了她,再嫁祸给王旭? 一个个疑问盘旋不休。 他似乎,忽略了某个关键的东西。 “陈大人,”他转过头,目光锐利,“你刚才说,王旭的香,是从一个西域胡商手中买来的?” “是。” “那个胡商,现在在哪儿?” “此人行踪诡秘,我们的人,还在查。” “查!掘地三尺,也要把他给我找出来!”顾长风的眼中,精光爆射。 他隐隐觉得,这个西域胡商,或许才是解开所有谜团的钥匙! “还有,”顾长风继续吩咐道,“明天,让叔父的戏,照常演。而且,要演得更过火一点!” “让他们所有人都相信,我们,已经把目标,死死地锁在了陆远的身上。” “我要让周康那只老狐狸,以为他已经胜券在握了。” 顾长风的目光投向窗外那片奢靡的金粉之地。 “人,只有在最得意的时候,才会露出最致命的破绽。” 他的唇角,无声地扬起。 那不是笑,而是一种猎人发现更狡猾猎物时的,极致兴奋。 这盘棋,越来越好玩了。 既然你们喜欢设局,喜欢下套。 那我就陪你们,好好地玩一玩。 我倒要看看,最后,是谁,算计了谁。 第169章 表叔的第二次献祭 次日,天光微亮。 钦差衙门那破败的院墙,也挡不住金陵城清晨特有的、混着水汽与花香的湿润空气。 公房里,顾长风已经穿戴整齐,正慢条斯理地喝着一碗白粥。他对面,吴谦的脸色比那碗白粥还要白,手里捏着一个肉包子,捏了半天,也没能送进嘴里。 “长风啊……”吴谦的声音像是被门夹过,干涩而扭曲,“咱……咱今天真要去?” “去。”顾长风头也没抬,吐出一个字。 “可……可那是金陵卫啊!一群吃人不吐骨头的兵痞!昨天他们就敢推我,今天我要是再去闹,他们……他们会把我挂在旗杆上当腊肉风干的!”吴谦说着,仿佛已经看到了自己悲惨的未来,眼圈都红了。 “放心,叔父。”顾长风终于放下碗,拿帕子擦了擦嘴,“他们不敢。” 他从旁边拿起一个长条形的布包,递给吴谦。 吴谦哆哆嗦嗦地接过来,打开一看,脸“唰”地一下又白了三分。 里面,是一面白色的长幡。 上书四个触目惊心的大字——“冤沉似海”。 “长风!你这是要我的命啊!”吴谦手一抖,那白幡差点掉在地上,“我扛着这玩意儿去金陵卫门口,那不叫查案,那叫奔丧!奔我自己的丧!” “叔父,你想想。”顾长风站起身,走到他身边,拍了拍他僵硬的肩膀,“你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官,被一群骄兵悍将堵在门口,推倒在地,这叫什么?” “叫……叫倒霉?” “这叫受辱。”顾长风摇了摇头,眼神里透着一股洞悉人心的光,“百姓看了,会同情你。江南的官员看了,会嘲笑我们。但如果你,第二天,非但没怂,反而扛着状告他们杀人的幡子,再去堵门。这叫什么?” 吴谦愣住了。 “这叫风骨。”顾长风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敲在吴谦的心坎上,“这叫不畏强权,为民请命。你不再是一个被欺负的可怜虫,而是一个,敢跟整个金陵卫叫板的,孤胆英雄。” 吴谦的嘴巴微微张开,他那颗在官场底层被磋磨了十几年的心,忽然被这四个字烫了一下。 孤胆英雄? 他这辈子,连做梦都没敢这么想过。 “他们越是凶悍,越是把你打得凄惨,你就越是英雄。”顾长风继续道,“我要让全金陵城的人都看到,钦差衙门,为了查一个真相,连命都可以不要。你说,到了那个时候,压力,在谁那边?” “在……在金陵卫那边?”吴谦的声音已经不那么抖了。 “不,在周康他们那边。”顾长风的嘴角,无声地扬起,“他们想把我架在火上烤,我就偏要把这火,烧得再旺一点。旺到,让他们自己都害怕的地步。” 他最后看了一眼吴谦,郑重地说道:“叔父,这场戏,你是唯一的角儿。演好了,咱们就能把那条藏在最深处的毒蛇,给逼出来。” 吴谦看着顾长风那双清澈而坚定的眼睛,又低头看了看手中的白幡。他一咬牙,一跺脚,仿佛用尽了毕生的勇气。 “他娘的!干了!”他把肉包子往嘴里一塞,狠狠嚼了两口,像是要把恐惧和犹豫都吞进肚子里,“不就是当一回英雄吗?老子这辈子,值了!” 金陵卫衙门前,今日的气氛比昨日还要凝重百倍。 门口的卫兵,增加了一倍。一个个刀出鞘,箭上弦,摆明了是严阵以待。 当吴谦那瘦小的身影,扛着那面硕大的、写着“冤沉似海”的白幡,一步三晃地出现在朱雀大街的尽头时,所有人的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了。 “我的老天爷!那不是昨天那个被推倒的官老爷吗?” “他……他今天还敢来?还扛着这玩意儿?” “疯了!真是疯了!这是不要命了啊!” 围观的百姓瞬间炸开了锅,所有人都远远地站着,生怕被殃及池鱼。 吴谦顶着无数道或同情、或惊骇、或嘲讽的目光,硬着头皮走到了那两尊石狮子前。他把白幡往地上一插,清了清嗓子,用一种他自己都觉得陌生的、悲愤交加的哭腔,扯着嗓子就嚎了起来。 “开门!让陆远出来!” “杀人偿命!欠债还钱!你们金陵卫草菅人命,还有没有王法了!” “三山街三条冤魂,死不瞑目啊!求钦差大人做主,求青天大老爷伸冤啊!” 他一边嚎,一边拿袖子抹眼泪。演到动情处,还一屁股坐在地上,捶着自己的大腿,哭得那叫一个撕心裂肺。 门口的卫兵们都看傻了。他们见过闹事的,没见过这么闹的。这哪是官老爷,这分明就是个职业哭丧的。 “他娘的,反了你了!”昨天的那个百户军官再次冲了出来,脸色铁青。他看着地上撒泼的吴谦,又看了看那面刺眼的白幡,额头上青筋暴起。 “来人!把这个疯子,给我轰出去!” 几个卫兵立刻如狼似虎地冲了上去。 “别碰我!你们敢碰我一下,就是心虚!”吴谦抱着白幡的杆子,死活不撒手,“光天化日,朗朗乾坤!你们想杀人灭口吗?!” 卫兵们一时竟拿他没办法。打他?昨天推了一下,今天就闹成这样。再打,天知道会闹出什么幺蛾子。不打他?任由他在这里哭嚎,金陵卫的脸面,今天就要被丢在地上,让人踩进泥里。 就在这僵持不下之际,一个冰冷而倨傲的声音,从衙门内传来。 “让他进来。” 人群一阵骚动,自动分开一条道路。 只见一个身穿银色锁子甲,腰悬长剑,面容俊朗却带着一股子邪气的年轻将领,在一众亲兵的簇拥下,缓缓走了出来。 正是金陵卫指挥佥事,陆远。 陆远看都没看地上的吴谦,只是冷冷地盯着那面白幡,眼神里像是淬了冰。 “把这根柴火,给本将,劈了。” 他话音刚落,身旁一个亲兵便应声而出,拔出腰刀,“咔嚓”一声,就将那根碗口粗的幡杆,拦腰斩断! 吴谦吓得一哆嗦,抱着半截幡杆,连滚带爬地后退了好几步。 陆远这才低下头,用一种看臭虫般的眼神,看着狼狈不堪的吴谦。 “听说,你要见我?” “我……我……”在陆远那极具压迫性的目光下,吴谦的舌头又开始打结。 “听说,你怀疑,三山街的火,是我放的?”陆远一步步向他走来,每一步,都像是踩在吴-谦的心尖上。 “我……我只是……奉命查案……” “查案?”陆远走到他面前,猛地弯下腰,那张俊美的脸几乎贴到了吴谦的脸上,声音里充满了戏谑与残忍,“查到我金陵卫的头上来了?谁给你的胆子?” 他伸出手,没有打吴谦,只是用两根手指,轻轻地,拍了拍吴谦那张因恐惧而煞白的脸。 “文官,就该老老实实待在你的衙门里,写你的文章,喝你的茶。” “军营里的事,不是你这种货色,该打听的。” “这次,是给你一个教训。”陆远直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眼神里的轻蔑,毫不掩饰。 “再有下次,本将,不介意让你,真的去给那三条冤魂,作伴。” 他转过身,对着周围的百姓,朗声道:“我金陵卫将士,为国镇守江南,流血流汗!却被宵小之辈,如此污蔑!天理何在!” “今日之事,我陆远,必定会,上奏兵部,上奏陛下!定要,讨还一个公道!” 说完,他大袖一甩,头也不回地,走进了衙门。 大门,“轰”的一声,重重关上。 只留下吴谦一个人,抱着半截幡杆,瘫坐在地上,在一片哄笑与指指点点中,风中凌乱。 …… 金谷园,暖阁。 周康、孙志才、刘铭、王旭四人,再次聚首。 只是这一次,阁内的气氛,与之前的阴郁截然不同,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哈哈哈哈!干得漂亮!陆远那小子,总算干了件聪明事!”孙志才笑得满脸肥肉直颤,“你们是没看到,姓吴的那个老东西,被吓得差点尿了裤子!” 刘铭也一扫之前的惊恐,端起酒杯,一饮而尽:“痛快!这口恶气,总算是出了!” “顾长风这次,是彻底栽了。”王旭的脸上,也重新浮现出那种属于“王氏麒麟儿”的傲慢与得意,“他得罪了陆远,得罪了整个江南军方。这盘棋,他已经输了。” 只有周康,依旧是那副智珠在握的样子。他轻轻摇着扇子,慢悠悠地说道:“诸位,莫要高兴得太早。” “他只是,输了第一阵。我们要的,是让他,永世不得翻身。” 他看向王旭:“王公子,琅琊王氏在军中的故旧,是不是该,活动活动了?” 王旭会意,冷笑道:“周大人放心。最多三日,弹劾顾长风‘构陷将领,意图染指军务’的奏本,就会,摆在陛下的龙案上。” 周康满意地点了点头,又看向孙志才和刘铭。 “接下来,就该我们,请顾大人,喝第二杯茶了。” 他的眼中,闪过一丝阴狠。 “他不是要查案吗?我们就,把所有的‘证据’,都送到他的面前。” “让他亲手,把自己,送上绝路。” 而此刻,那间被所有人看作笑话的破败衙门里。 吴谦正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向顾长风哭诉着自己的悲惨遭遇。 “长风啊,你是没看见啊!那陆远,他……他用手指头戳我的脸啊!这是奇耻大辱啊!我吴家八辈祖宗的脸,都被我给丢尽了啊!” 顾长风耐心地听着,还亲手给他倒了一杯热茶。 “叔父,辛苦了。” “你演得,比我想象的,还要好。” 吴谦一愣,抽泣声都停了。 “好?” “对,好。”顾长风的目光,落在了窗外那棵老槐树上,眼神幽深,“鱼,已经被我们,彻底激怒了。” “现在,就等它,狗急跳墙了。” 就在这时,陈景云的身影,如鬼魅般,出现在门口。 他对着顾长风,微微一躬。 “大人。” “那个西域胡商,找到了。” 第170章 香料里的第三个人 金陵城,南市。 这里是整个江南最庞杂的货物集散地,三教九流,龙蛇混杂。空气中永远飘荡着一股牲畜的粪便、劣质的酒水、汗臭与各种香料混合在一起的,复杂而又充满生命力的味道。 一间不起眼的,贩卖皮货的铺子后面,藏着一个巨大的仓库。 仓库里,光线昏暗,一捆捆散发着膻味的羊皮、狼皮堆积如山。 顾长风、吴谦和陈景云,三人悄无声息地,出现在这里。 吴谦捏着鼻子,一脸嫌弃地看着四周,小声嘀咕:“长风,你确定是这儿?这味儿,能把人直接熏死过去。” 顾长风没有理他,他的目光,落在了仓库最深处,一个用皮货隔出来的小空间。 一个高鼻深目,留着大胡子的西域商人,正被两个皇城司的卫士,死死地按在一张椅子上。他浑身抖得像筛糠,嘴里不停地用生硬的汉话,重复着一句话。 “官爷饶命!官爷饶命!我只是个生意人!我什么都不知道!” 他就是那个卖出“龙涎香”的胡商,阿里。 顾长风挥了挥手,两个卫士松开手,退到了一旁。 他搬了张凳子,在阿里面前坐下,神情平静。 “阿里,是吗?” “是,是……小人,阿里……” “别紧张。”顾长风的声音很温和,“我不是来抓你的。我只是,想跟你,谈一笔生意。” “生意?”阿里愣住了。 “我问,你答。”顾长风伸出一根手指,“你答一个问题,我给你,十两银子。” 阿里那双惊恐的眼睛里,瞬间闪过一丝,商人特有的贪婪。 吴谦在旁边看得目瞪口呆,心想这查案还有按问题给钱的?这也太败家了! “好……好……官爷您问!”阿里的胆子,明显大了一些。 “半年前,你卖给琅琊王氏公子王旭的那批龙涎香,是顶级货,对吗?” “对!绝对是!那是小人花了大价钱,从大食国最好的香料大师手里买来的!整个大乾,都找不出第二份!”阿里拍着胸脯保证。 “很好。”顾长风示意了一下,陈景云面无表情地,从怀里掏出一锭十两的银子,“叮”的一声,扔在了阿里脚下。 阿里的眼睛,瞬间就亮了。 “第二个问题。”顾长风继续道,“除了王旭,你还把这种香,卖给过谁?” 阿里的脸色,猛地一变。他脸上的贪婪,瞬间被更深的恐惧所取代。他支支吾吾,眼神躲闪。 “没……没有了!官爷,就……就王公子一个人!他把剩下的,全都包了!” “是吗?”顾长风笑了笑,不紧不慢地说道,“阿里,你在金陵城,做了十年生意。南市大大小小的商铺,你都熟。你也应该知道,我,是钦差。我想查一个人,一件事,没有查不到的。” 他顿了顿,声音陡然变冷。 “我再给你一次机会。想好了再说。” “说出来,是二十两银子,外加,我保你平安离开金陵。” “说不出来……”顾长风没有说下去,但那眼神里的寒意,让仓库里的温度,都仿佛降了几分。 阿里剧烈地挣扎着,汗水,顺着他额角的卷发,一颗颗地往下掉。 “我……我不能说啊官爷!我要是说了,会死的!他们会杀了我的!”他哀嚎起来。 “他们会杀了你。我,也会。”顾长风的声音,平静得可怕,“唯一的区别是,他们杀你,是偷偷摸摸的。我杀你,是光明正大的。我给你安一个‘西域奸细’的罪名,抄了你的家,把你的人头,挂在城门上。你信不信,孙知府,还会亲自给我递刀?” 阿里彻底崩溃了。 他知道,眼前这个笑眯眯的年轻官员,说的是真的。 “我说!我说!”他瘫软在椅子上,像是被抽掉了所有的骨头。 陈景云又扔了一锭银子过去。 “除了王公子,还有一个人,从我这里,买走了一小盒。”阿里的声音,细若蚊蝇,“就在……就在一个月前。” “谁?”顾长风追问。 阿里抬起头,嘴唇哆嗦着,吐出了一个,让在场所有人都意想不到的名字。 “是……是‘珍宝阁’的,钱掌柜。” 珍宝阁? 吴谦皱起了眉,他知道这个地方。那是金陵城里,最顶级的古玩店。里面的东西,随便一件,都价值连城。据说,连当朝宰相李纲,都曾去那里,淘过一方古砚。 那里的掌柜,姓钱。在金陵城里,也是个神龙见首不见尾的,神秘人物。 “钱掌柜……”顾长风重复着这个名字,眼中,精光爆射。 一个卖古玩的,为什么要买这种,只有顶级世家公子才用得起的熏香? 他买来,做什么用? “你确定,是他本人来买的?” “确定!绝对确定!”阿里连忙点头,“他当时,穿着一身不起眼的布衣,还戴着斗笠。但我认得他!几年前,我收到过一块上好的和田玉,就是卖给了他!他出手,阔绰得很!” “最后一个问题。”顾长风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他,“这个钱掌柜,和你交易的时候,有没有说过什么,或者,做过什么,特别的事?” 阿里努力地回忆着,忽然,他像是想起了什么,猛地一拍大腿。 “有!我想起来了!” “他说,他买这香,是替一位,‘非常尊贵的客人’代买的。” “他还问了我一句,非常奇怪的话。” “什么话?” “他问我,这香的味道,和王旭公子身上的,是不是,一模一样。”阿里模仿着钱掌柜的语气,压低声音道,“他说,他要的,就是‘一模一样’。” “轰!” 吴谦的脑子里,仿佛有惊雷炸响。 他瞬间,全明白了! 这是一个局!一个恶毒到了极点的栽赃嫁祸之局! 有人,刻意模仿王旭的香,去接近那个叫小雅的姑娘。在得到她之后,又残忍地将她杀害。 目的,就是为了,在未来某个时刻,将这盆脏水,毫不留情地,泼到王旭的头上! 可……可凶手为何要费这么大劲,去陷害王旭? 他们又是谁? “非常尊贵的客人……”顾长风的目光,变得幽深无比。 他想起了苏曼娘。 想起了她口中那个,神秘的,“主上”。 这两者之间,会不会,有什么联系? 他感觉,自己像是在剥一个洋葱。每剥开一层,都以为接近了核心,却发现,下面还有更复杂的一层。 而这辛辣的味道,已经开始,熏得他眼睛发酸。 “长风,那……那我们现在怎么办?”吴谦彻底没了主意,“这案子,怎么越来越乱了?” “不乱。”顾长风摇了摇头,“恰恰相反,它,开始变得清晰了。” 他走到阿里面前,将一张一百两的银票,塞进他手里。 “天亮之前,离开金陵。去泉州,那里有我的船,会送你,去任何你想去的地方。” 阿里拿着那张银票,激动得,几乎要跪下来磕头。 “多谢官爷!多谢官爷救命之恩!” 打发走了阿里,顾长风转过身,对陈景云道:“陈大人,这个‘珍宝阁’,和钱掌柜,你听说过吗?” 陈景云沉默了片刻,镜片后的眼神,前所未有的凝重。 “听说过。” “珍宝阁,明面上,是金陵最大的古玩交易中心。” “但实际上,它,是前朝司马氏皇族,留存在江南的,最大的一处,秘密据点。” “那个钱掌柜,不是生意人。” “他是,司马氏豢养了百年的,死士头领。” 第171章 珍宝阁里,图穷匕见 前朝余孽。 当陈景云用他那不带任何感情色彩的语调,说出这四个字时,吴谦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差点一屁股坐倒在地。 这案子,已经从一桩普通的凶杀案,升级成了地方官场的权力斗争。现在,竟然又牵扯出了谋朝篡位的前朝余孽? 这哪里是查案?这分明是拿自己的脑袋,在刀尖上跳舞! “长风……要不,咱们,跟陛下说一声?”吴谦的声音都带上了哭腔,“这事儿,太大了!已经不是我们,能掺和的了!” “现在说,晚了。”顾长风的表情,却异常平静,“从我们踏入江南的那一刻起,就已经,身在局中了。” 他看着陈景云,目光锐利。 “陈大人,既然你知道珍宝阁的底细,那想必,那位神秘的‘主上’,你应该也知道是谁了?” 陈景云缓缓摇头。 “不知道。” “前朝覆灭,司马氏嫡系,几乎被屠戮殆尽。只有一位,年仅五岁的安乐郡王,在家仆的拼死保护下,下落不明。” “这二十年来,皇城司,从未放弃过追查。但此人,就像是人间蒸发了一样,没有留下任何蛛丝马迹。” “我们只知道,他在江南,建立了一个,极其庞大的,地下网络。珍宝阁,只是其中之一。苏曼娘,或许,也是其中之一。” “他的目的,只有一个。”陈景云的眼中,闪过一丝冷厉的杀机。 “复国。” 顾长风沉默了。 他终于明白,这盘棋,有多大了。 周康、孙志才他们,只是棋盘上,最表层的,黑白子。 而这位隐藏在幕后的前朝郡王,才是那个,真正想要,掀翻整个棋盘的人! 他先是利用钱掌柜,模仿王旭的香气,诱杀小雅,制造了一桩悬案。 然后,静静地等待。 等待一个契机,等待一个,像自己这样的“过江龙”,来搅动江南这潭死水。 当自己和周康他们斗得不可开交,将王旭逼入绝境时,他就会,恰到好处地,抛出王旭是“凶手”的证据。 到那时,会发生什么? 琅琊王氏,为了保住家族麒麟儿,必定会与钦差衙门,与朝廷,彻底撕破脸。 江南门阀,唇亡齿寒,也必定会,站在王氏一边。 一场由钦差查案引发的,江南士族与朝廷的,全面对抗,将就此爆发! 到那时,整个江南,将陷入前所未有的,动荡与混乱。 而他,这位安乐郡王,就可以趁虚而入,振臂一呼,打着“清君侧,诛酷吏”的旗号,收拢人心,举兵起事! 好一招“驱虎吞狼”! 好一招“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顾长风只觉得,一股寒意,从心底,蔓延至四肢百骸。 这个对手,比他想象的,还要可怕。 “长风,那……那我们……”吴谦已经六神无主了。 “将计就计。”顾长风的眼中,非但没有恐惧,反而,燃起了一股,前所未有的斗志。 “他想看戏,我们就,陪他演下去。” “他想让我当那只‘蝉’,我就偏要,做那只,反过来,咬死‘黄雀’的,螳螂!” 他转头看向吴谦,脸上,竟然还带着一丝笑意。 “叔父,又要辛苦你了。” “啊?”吴谦的脸,瞬间垮成了苦瓜。 “明天,你去珍宝阁。” “干……干嘛?” “买东西。”顾长风笑道,“你现在,是钦差衙门的长史,正六品的大官。给自己,给亲戚朋友,买点贵重的礼物,不为过吧?” “你就装成一个,刚刚升官,得意忘形,想要附庸风雅的,暴发户。” “记住,你要,又蠢,又豪。看什么都想要,却又什么都不懂。价钱,随便他开。目的,只有一个。” 顾长风指了指自己的眼睛。 “看。” “看那个钱掌柜,看他店里的小二,看每一个,进出珍宝阁的人。” “我要你,用你那双,在官场底层,混了十几年的,火眼金睛,去帮我,看出点,不一样的东西来。” 吴谦看着顾长风,他知道,这又是一个,要命的差事。 但是,这一次,他没有再叫苦。 他只是,重重地点了点头。 “好!” …… 第二天,珍宝阁。 吴谦穿着一身崭新的,绣着鹭鸶补子的官服,大摇大摆地走了进来。 他身后,跟着两个同样穿着衙役服饰,却一脸精明干练的皇城司卫士,手里,还抬着一个,沉甸甸的,钱箱。 “掌柜的!掌柜的在哪儿?”吴谦一进门,就扯着嗓子喊,生怕别人不知道他来了。 一个穿着绸缎长衫,面容儒雅,蓄着三缕美髯的中年人,闻声从后堂走了出来。他看到吴谦的官服,脸上立刻堆起了职业化的笑容。 “哎哟,这位大人,面生得很啊。不知大人驾到,有失远迎,恕罪,恕罪。” 此人,正是钱掌柜。 他身上,闻不到半分龙涎香的味道。整个人,看起来,就像一个,浸淫古玩行当多年的,老学究。 “你就是钱掌柜?”吴谦用下巴看人,鼻孔朝天,“听说,你这儿的东西,是金陵城里,最好的?” “大人谬赞了。”钱掌柜笑得愈发谦卑,“小店不过是,有些,前朝的,旧玩意儿罢了。” 他特意在“前朝”两个字上,加重了语气。 “少废话!”吴谦不耐烦地一挥手,指了指身后的钱箱,“叮”的一声,箱盖打开,里面,是码得整整齐齐的,金灿灿的,金条。 “本官今天,是来花钱的!把你们店里,最贵,最气派的东西,都给本官,拿出来!” 钱掌柜的眼中,闪过一丝,几乎无法察觉的,精光。 “好嘞!大人您稍坐,我这就去取。” 很快,几件“镇店之宝”,就被小心翼翼地,摆在了吴谦面前。 “大人,您看。这件,是前朝宫里流出来的,‘九龙戏珠琉璃盏’,巧夺天工……” “这方,是唐代名家吴道子的,‘地狱变相图’,笔力雄浑……” 吴谦听得一个头两个大,他哪里懂这些。 他只是按照顾长风的吩咐,装模作样地,拿起这个,看看那个,摸摸。嘴里,还不停地发出“啧啧”的声音。 “不错,不错……看着,是挺值钱的。” 他的眼睛,却在不经意间,飞快地,扫视着整个店铺。 店里,除了钱掌柜,还有四个小二。 这四个小二,一个个,都低眉顺眼,手脚麻利。 但吴谦,却看出了不对劲。 他们的站位,看似随意,却隐隐将整个店铺的四个角落,全都看死。无论自己走到哪里,都始终,处在他们的,监视之下。 他们的手,一直,若有若无地,放在腰间。那里,鼓鼓囊囊的,像是,藏着什么东西。 最关键的是,他们的脖子。 吴谦看到,其中一个小二,在弯腰擦拭一个花瓶时,衣领,不经意间,滑落了一点。 在他的后颈上,赫然,纹着一个,小小的,黑色的,蝎子图案! 吴-谦的心脏,猛地一跳。 他虽然不知道这蝎子代表什么,但他知道,正经的店小二,绝对不会在身上,纹这种,阴狠毒辣的图案! 这些人,不是伙计! 是杀手! 就在这时,一个身穿黑衣,头戴斗笠的男人,从店铺后门,走了进来。 他径直走到钱掌柜身边,附在他耳边,低声说了几句什么。 钱掌柜的脸色,瞬间,变了。 他看向吴谦的眼神,那份职业化的笑容,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冰冷的,毫不掩饰的,杀意! “动手!” 钱掌柜一声低喝。 那四个店小二,几乎在同一时间,从腰间,抽出了雪亮的,短刀! 他们不再是伙计,而是四只,露出了毒牙的,豺狼! 他们扑向的,不是吴谦。 而是,他身后那两个,抬着钱箱的,“衙役”! 显然,他们已经看穿了,这两个人,才是真正的高手! “保护大人!” 两个皇城司卫士,反应也是极快。他们将钱箱往前一推,挡住刀锋,同时拔出腰间的佩刀,迎了上去。 “锵!锵!锵!” 小小的珍宝阁内,瞬间,刀光剑影,杀机四伏! 吴谦吓得魂飞魄散,连滚带爬地,躲到了一张八仙桌底下,抱着头,瑟瑟发抖。 那四个“小二”,身手极其矫健狠辣,招招都是,致命的杀招。 但皇城司的卫士,更是,大内顶尖的高手。 双方一时间,竟斗得,难解难分。 钱掌柜看了一眼战局,又看了一眼躲在桌子底下,已经快吓晕过去的吴谦,眼中闪过一丝决绝。 他猛地,从柜台底下,抽出了一把,寒光闪闪的,长剑! 他的目标,是吴谦! 擒贼先擒王! “狗官!纳命来!” 钱掌柜一剑刺出,剑风凌厉,直取吴谦的咽喉! 吴谦眼睁睁看着那剑尖,在自己瞳孔中,越放越大,脑子里,一片空白。 完了! 我吴谦,今日,就要命丧于此了!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一道黑影,如离弦之箭,从房梁之上,倒射而下! “铛!” 一声金铁交鸣的巨响! 陈景云,不知何时,已经出现在了吴谦面前。 他手中,没有剑。 只是用两根手指,就稳稳地,夹住了钱掌柜那,势在必得的,致命一剑! 第172章 空手入白刃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那两根手指冻结了。 珍宝阁内,原本嘈杂的厮杀声、惊呼声、桌椅碎裂声,都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瞬间扼住,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躲在桌子底下的吴谦,眼珠子瞪得溜圆,几乎要从眼眶里凸出来。他刚刚还在为自己的小命哀悼,准备去地底下跟吴家列祖列宗哭诉,可眼前这匪夷所思的一幕,让他把哭都给忘了。 那可是剑啊! 一把闪着寒光,一看就锋利无比的长剑! 那个平时斯斯文文,看着像个教书先生的钱掌柜,刚才那一剑刺出来,带着一股子要把人捅个对穿的狠劲,快得他连反应都来不及。 可陈景云…… 这个平日里跟在长风身后,不言不语,像个闷葫芦一样的年轻人,竟然就那么从房梁上飘了下来。 然后,就那么伸出两根手指。 就把那把要命的剑,给夹住了! 稳稳当当地夹住了! 剑尖距离吴谦的鼻尖,不到半尺。他甚至能感觉到剑锋上散发出的那股子冰冷的寒气,激得他汗毛倒竖。可那剑,就是再也无法前进分毫,像是被焊死在了空气里。 钱掌柜的脸色,比吴谦还要精彩。 他那张儒雅的脸上,此刻写满了惊骇与错愕,那表情仿佛是见到了从地狱里爬出来的恶鬼。他手腕疯狂用力,手臂上的青筋一根根坟起,吃奶的劲儿都使出来了,可那柄长剑,却像是长在了陈景云的手指之间,纹丝不动。 这怎么可能?! 他这一剑,是他的得意杀招,名为“毒龙出洞”,讲究的就是一个快、准、狠!死在他这一剑下的高手,没有二十,也有一十八! 可眼前这个戴着古怪眼镜的年轻人,竟然……竟然用两根手指就破了他的杀招? 这是人能干出来的事? “你……你到底是什么人?!”钱掌柜的声音因为极度的震惊而变得尖利,再无半分之前的沉稳。 陈景云没有回答他。 镜片之后的眼神,依旧是那副古井无波的样子。他只是平静地看着钱掌柜,然后,夹着剑刃的两根手指,轻轻一错。 “咔嚓!” 一声清脆到令人牙酸的金属断裂声响起。 那柄百炼精钢打造的长剑,竟像是根脆弱的麻花一样,被他硬生生用两根手指,掰断了! 半截剑尖“当啷”一声,掉落在吴谦的脚边,吓得他又是一个激灵。 钱掌柜虎口剧震,鲜血顺着他握剑的手直流而下,他踉跄着后退两步,用一种看怪物的眼神,死死地盯着陈景云。 完了。 他脑子里只剩下这两个字。 今天,踢到铁板了。 而且是那种,能把脚都给硌碎的,通天铁板! “噗!” 钱掌柜一口鲜血喷出,不是被气的,也不是受伤,而是他毫不犹豫地,咬碎了藏在牙齿里的毒囊! 作为司马氏,不,作为旧魏国复国大业培养的死士头领,他早就将生死置之度外。任务失败,便是死。被活捉,更是奇耻大辱! 然而,他快,陈景云比他更快! 就在他咬碎毒囊的一瞬间,陈景云的身影如鬼魅般前欺,手指在他下颚、咽喉处闪电般连点数下。 钱掌柜只觉得喉头一麻,那本该瞬间封喉的剧毒,竟然被一股奇异的力道硬生生锁在了喉咙里,不上不下,让他连吞咽都做不到。他瞪大了眼睛,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怪声,脸因为缺氧和毒素的蔓延,迅速涨成了诡异的青紫色。 他想死,都死不成了! 这比杀了他,还让他难受! 另一边,那四个与皇城司卫士缠斗的“店小二”,见到头领被制,眼中齐齐闪过一丝决绝。他们毫不犹豫地放弃了对手,转身就想用同样的方式自尽。 可那两个皇城司卫士,又岂是易与之辈?他们是皇帝从千军万马中挑选出的精英,对付这种死士的经验丰富无比。两人配合默契,刀光一闪,便精准地卸掉了那四个杀手持刀的手臂,紧接着一人一脚,将他们踹翻在地,死死踩住。 整个过程,兔起鹘落,不过是眨眼之间。 当顾长风背着手,慢悠悠地从店铺外走进来时,珍宝阁内的战斗,已经结束了。 地上,是狼藉的古玩碎片,是断裂的刀剑。 四个杀手被制服在地,动弹不得。 钱掌柜像一条死狗一样,被陈景云单手提着,脸色青紫,只有出气没有进气。 而吴谦,还保持着抱着脑袋蹲在桌子底下的姿势,浑身抖得像秋风里的落叶。 “叔父,没事了,可以出来了。”顾长风走到桌边,敲了敲桌子。 吴谦这才如梦初醒,他颤巍巍地抬起头,看到顾长风那张带着一丝笑意的脸,眼泪“唰”地一下就下来了。 这一次,不是演的。 是真的吓哭了。 “长……长风啊!”他连滚带爬地从桌子底下钻出来,一把抱住顾长风的大腿,哭得惊天动地,“我……我还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啊!我的娘啊,吓死我了!吓死我了啊!” 他这辈子都没经历过这么刺激的事。前一秒还是附庸风雅的官老爷,下一秒就刀光剑影要人命。这官,当得也太他娘的跌宕起伏了! “好了好了,叔父,你可是咱们钦差衙门的长史,正六品的大员,这么多人看着呢,像什么样子。”顾长风有些好笑地拍了拍他的后背。 吴谦这才想起自己的身份,连忙擦了擦眼泪,从地上爬起来,整理了一下自己那身已经皱巴巴的官服。他看向陈景云,眼神里充满了劫后余生的庆幸,和一种前所未有的崇拜与敬畏。 我的老天爷! 这陈大人,平日里看着斯斯文文,跟个锯了嘴的闷葫芦一样,没想到……没想到竟然是个这么恐怖的怪物! 空手夺白刃,不,是空手断白刃! 这还是人吗? 他忽然想起了顾长风之前说的话,让他去金陵卫门口撒泼,说他们不敢下死手。现在他信了,彻底信了。有这么一尊大神在暗中保护,别说金陵卫那帮兵痞,怕是天王老子来了,也伤不了自己一根汗毛! “陈……陈大人……”吴谦凑过去,对着陈景云,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脸,“刚才……多谢救命之恩!您……您真是,真人不露相啊!” 陈景云只是淡淡地瞥了他一眼,推了推鼻梁上的水晶眼镜,没有说话。他手上提着的钱掌柜,喉咙里发出一阵痛苦的嗬嗬声,眼看就要不行了。 “给他留口气。”顾长风走了过来,从怀里掏出一个小瓷瓶,倒出一粒黑色的药丸,捏开钱掌柜的嘴,直接塞了进去。 那药丸入口即化,一股清凉的药力顺着喉咙滑下,钱掌柜那青紫的脸色,竟然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缓缓褪去。虽然依旧虚弱,但好歹是把命给吊住了。 “长风,你这是……”吴谦好奇地问。 “以毒攻毒。”顾长风淡淡道,“我这药丸,是用几种相克的草药配的,能暂时压制毒性。不过,也只能压制十二个时辰。” 他前世的知识,在这个时代,就是神鬼莫测的手段。 顾长风蹲下身,看着已经彻底失去反抗意志的钱掌柜,脸上露出了一个温和的笑容。 “钱掌柜,现在,我们可以好好聊聊了吗?” 钱掌柜的眼中,只剩下绝望。 他知道,落到这群人手里,自己想死,都成了一种奢望。 “把人带走。这里,处理干净。”顾长风站起身,对陈景云下令。 “是。” 陈景云点了钱掌柜身上的几处穴道,让他彻底动弹不得,然后像提一只小鸡一样,将他提了起来。另外两名卫士,也押着那四个断了手的杀手,准备离开。 就在这时,顾长风的目光,落在了那个被吴谦发现的,后颈纹着蝎子图案的杀手身上。 他走了过去,蹲下身,仔细地端详着那个小小的,黑色的蝎子。 那蝎子,纹得栩栩如生,尤其是那高高翘起的尾刺,透着一股阴狠毒辣的气息。 “陈大人,”顾长风头也不回地问道,“你之前说,珍宝阁是前朝司马氏的据点。这蝎子,是司马皇族的图腾吗?” 陈景云提着钱掌柜,走了过来。他看了一眼那蝎子纹身,镜片后的眼神,第一次,出现了一丝凝重与疑惑。 他沉默了片刻,缓缓摇了摇头。 “不是。” 他的声音,比之前,更低沉了几分。 “司马氏皇族的图腾,是三足金乌。” “这个蝎子……”陈景云的眉头,紧紧地锁了起来,似乎在脑海中,飞速地搜索着什么。 “这个纹身,我好像……在另一份,尘封了近百年的,绝密卷宗里,见过。” 第173章 蝎子与旧魏国 “绝密卷宗?” 顾长风站起身,转头看向陈景云。吴谦也竖起了耳朵,他感觉自己今天听到的惊天秘闻,比他这辈子加起来的都多。 能被陈景云这个皇帝的“眼睛”称之为绝密,那份卷宗里记载的,会是什么? “那份卷宗,存放于皇城司最深处的密室,只有历代指挥使和陛下本人,才有资格查阅。”陈景云的声音压得很低,仿佛每一个字都带着千钧重量,“我曾有幸,随陛下进去过一次。” 他看了一眼那个蝎子纹身,镜片后的目光变得幽深。 “如果我没记错,这个黑蝎图腾,不属于前朝司马氏。它属于一个,更古老的,已经覆灭了近百年的王朝。” “哪个王朝?”顾长风追问。 陈景云缓缓吐出了三个字,这三个字,让在场的空气都仿佛凝固了。 “古魏国。” 古魏国! 吴谦的脑子“嗡”的一声,一片空白。 他虽然只是个京城里的小官,但大乾王朝的开国史,他还是知道一些的。 一百多年前,天下分裂,群雄并起。当时的大乾,还只是北方的一个强国。而盘踞在江南这片富庶之地的,正是传国三百载的古魏国。 据说,当时的古魏国,国力鼎盛,文风昌盛,其都城金陵,更是被誉为天下第一雄城。 后来,大乾高宗皇帝,雄才大略,历经三代积累,终于挥师南下,与古魏国在长江天险,展开了一场决定天下归属的灭国之战。 那一战,打得天昏地暗,血流成河。最终,大乾铁骑踏破金陵,古魏国末代君主在宫中自焚,王室宗亲被屠戮殆尽。 自此,大乾才算真正统一了天下。 可现在,陈景云告诉他,这些本该死绝了的古魏国余孽,不仅还活着,而且,就在这金陵城里,就在他们眼皮子底下! 这……这简直是天方夜谭! “你是说,这个钱掌柜,还有苏曼娘他们,不是前朝司马氏的余孽,而是……古魏国的?”顾长风的脑子飞速转动,无数之前想不通的线索,在这一刻,豁然开朗。 他终于明白,为什么这个神秘的“主上”,要把水搅得这么浑! 他终于明白,为什么他的目标,是挑起整个江南士族与朝廷的对抗! 司马氏,对于江南的百姓和门阀来说,不过是另一个外来的统治者,与现在的大乾李氏,并无本质区别。就算他们打着复国的旗号,也未必能得到多少支持。 但古魏国不一样! 古魏国,是土生土长的江南王朝!它的根,深深地扎在这片土地里,扎在每一个江南人的血脉里! 当年大乾灭魏,在江南士族眼中,是“国仇家恨”!是北方蛮子对江南文明的野蛮践踏! 这一百年来,大乾朝廷虽然统治了江南,却从未真正征服过江南的人心。那些传承了数百上千年的门阀世家,骨子里,依旧怀念着那个属于他们自己的“故国”。 他们为何敢偷税漏税,为何敢把持盐铁漕运,为何敢视朝廷法度如无物? 因为在他们心里,大乾皇帝,不过是一个鸠占鹊巢的“伪帝”!他们,才是这片土地真正的主人! “我明白了……”顾长风喃喃自语,“我全明白了。” 这个安乐郡王,他要的,根本不是什么“清君侧”。 他要的,是“复国”! 他要重建那个,已经消失了一百年的,古魏国! 他要将所有姓李的,都从江南这片土地上,彻底赶出去! 想通了这一点,顾长-风只觉得后背一阵发凉。 这个对手,比他想象中,还要可怕一百倍!他所面对的,不是一个简单的犯罪集团,也不是一群贪婪的官商。 他所面对的,是一段被压抑了百年的国仇家恨,是一个盘根错节,想要在这片土地上,改朝换代的,庞大复国组织! “长风……那……那我们……”吴谦已经吓得说不出完整的话了,他感觉自己卷进了一个足以将他碾得粉身碎骨的巨大漩涡里。 “陈大人,”顾长风没有理会吴谦,他死死地盯着陈景云,“这件事,陛下知道吗?” 陈景云沉默了。 有时候,沉默,就是最好的回答。 顾长风懂了。 皇帝,什么都知道。 从他把自己派来江南的那一刻起,他就知道,自己要面对的,是怎样一群可怕的敌人。 他不仅是要来查税,查贪腐。 他是被皇帝,当成了一颗,扔进这潭死水里,用来炸出那条潜伏了百年之久的,复国毒龙的,霹雳子! 想明白了这一点,顾长风心中非但没有恐惧,反而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豪情。 与天斗,与君王斗,与权臣斗。 现在,还要与一个,想要复国的百年怨灵斗。 人生至此,何其快哉! “走,回衙门。”顾长风的眼中,燃起了熊熊的战意,“我倒要看看,这位旧魏国的钱掌柜,骨头,到底有多硬!” …… 钦差衙门,那间破败的公房,已经被改造成了一间临时的审讯室。 钱掌柜被绑在一张特制的椅子上,手脚都被铁链牢牢锁住。他嘴里的毒囊已经被陈景云用特殊手法取出,彻底断了他自尽的念头。 他抬起头,用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地瞪着坐在他对面的顾长风。那眼神里,没有了恐惧,只剩下一种,看死人般的,怨毒与轻蔑。 “别白费力气了。”他声音嘶哑地开口,嘴角,甚至还带着一丝嘲讽,“我什么都不会说的。” “是吗?”顾长风笑了笑,亲自给他倒了一杯茶,递到他嘴边,“钱掌柜,先润润嗓子。我们,有的是时间,慢慢聊。” 钱掌柜冷哼一声,把头扭到一边。 顾长风也不在意。他把茶杯放下,不紧不慢地说道:“钱掌柜,本名钱无病,吴郡人士,三十八岁。父母早亡,被前魏国大内总管司马德收养,自幼修习武艺,研习商贾之道。二十年前,随司马德潜入金陵,一手创建了珍宝阁这个秘密据点。” 钱掌柜的瞳孔,猛地一缩。他没想到,自己的底细,竟然被对方,查得一清二楚! 顾长风像是没看到他的反应,继续说道:“你效忠的,是前魏国安乐郡王,魏子渔。对吗?” “魏子渔”这三个字一出,钱掌柜的身体,剧烈地颤抖了一下。他猛地抬起头,失声叫道:“你……你怎么会知道殿下的名讳?!” 这是他们组织内部,最高等级的机密!除了核心成员,外人绝无可能知晓! “我知道的,远比你想象的,要多。”顾长风的笑容,在钱掌柜眼中,变得如同魔鬼。 “我知道,你们模仿王旭的龙涎香,诱杀了苏曼娘的姐妹小雅,为的,就是栽赃嫁祸给王旭。” “我知道,你们故意放出线索,引我去查漕运总督刘铭,再通过他,把火引到金陵卫陆远的身上。” “我知道,你们最终的目的,是想挑起我,与整个江南门阀的争斗,搅乱江南,好让你们的安乐郡王,趁机举事,复辟他那早已被埋进土里一百年的,旧魏国!” 顾长风每说一句,钱掌柜的脸色,就白一分。 到最后,他整个人,像是被抽掉了所有的精气神,瘫软在椅子上,只剩下,满眼的,不敢置信。 败了。 一败涂地。 他们自以为天衣无缝的计划,他们谋划了二十年的复国大业,在这个年轻得不像话的钦差面前,就像一个被扒光了衣服的孩童,被看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你……你到底……是谁?”钱掌柜的声音,干涩得像是两张砂纸在摩擦。 “我是谁,不重要。”顾长风站起身,走到他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重要的是,你的那位安乐郡王,他,很快就要,下来陪你了。” “你休想!”钱掌-柜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猛地尖叫起来,“你就算杀了我,也休想从我嘴里,得到半点关于殿下的消息!” “我没想从你嘴里得到消息。”顾长风摇了摇头,脸上露出一丝怜悯,“因为,你,和你的殿下,从一开始,就都只是,别人棋盘上的,棋子而已。” “你什么意思?!”钱掌柜嘶吼道。 顾长风没有回答他,只是转头,看向了门口。 “带进来。” 话音落下,两个皇城司卫士,押着一个浑身是血,被打得不成人形的男人,走了进来。 当钱掌柜看清那人的脸时,他的瞳孔,骤然缩成了,针尖大小。 那人,正是之前,在珍宝阁后门,向他通风报信的那个,黑衣斗笠人! 也是周康,安插在他身边的,眼线! 第174章 连环计中计 那名黑衣斗笠人,此刻再无半分精悍。 他软得像一滩烂泥,被两名卫士架着,浑身是血,一条胳膊以诡异的角度扭曲着,骨头已经断了。 他被拖到审讯室中央。 当他看到被绑在椅子上的钱掌柜时,那双肿得只剩一条缝的眼睛里,瞬间迸射出毒蛇般的光。 “钱无病!你他娘的敢阴我!” 他用尽全身力气,嘶吼出声。 “说好的只是演一场戏,你们竟然下死手!” 钱掌柜的心,被这句话狠狠刺穿,瞬间坠入无底冰窟。 他死死地瞪着那个黑衣人,又猛地转头看向顾长风,脑子里乱成一团浆糊。 演戏? 演什么戏? “王五,是吧?” 顾长风搬了张椅子,好整以暇地坐下,神情淡漠,仿佛在欣赏一出早已写好剧本的戏剧。 “盐运使周康大人的心腹,专替他联络各方,处理脏活。” 王五剧烈地喘着粗气,恶狠狠地啐出一口血沫。 “既然知道老子是谁,就该知道动了我的下场!周大人不会放过你们!” “周康?” 顾长风笑了,那笑容里满是毫不掩饰的嘲弄。 “他现在,恐怕自顾不暇了。” 他转头,目光重新落在钱掌柜身上,慢悠悠地开口,声音不大,却字字诛心。 “钱掌柜,你是不是觉得,自己的计划天衣无缝?” “你是不是觉得,你那位安乐郡王智计无双,将金陵城所有人都玩弄于股掌之间?” 钱掌柜死死咬着牙,一言不发。 “可惜啊。” 顾长风轻轻叹了口气,摇了摇头。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你们自以为是那只即将饱餐一顿的螳螂,却压根不知道,在你们身后,还站着一只更饥饿、更阴狠的黄雀。” 他用下巴指了指地上瘫软的王五,对钱掌柜说道: “你以为,他是来给你通风报信,告诉你吴谦的身份,让你动手的?” “难道不是吗?”钱掌柜下意识地反问。 “当然不是。” 顾长风的笑容变得高深莫测。 “他,是周康派来,送你上路的。” “什么?!” 钱掌柜的眼珠子几乎要从眼眶里迸裂出来。 王五也是一脸错愕,骇然尖叫:“你……你胡说八道!我……” “我胡说?” 顾长风打断了他,声音陡然转冷。 “你告诉钱掌柜,吴谦是个不知死活的蠢货,身后只带了两个废物衙役,让他放心动手,擒住吴谦,好嫁祸给我一个‘办事不力,连累下属’的罪名。” “对不对?” 王五脸上的血色“唰”地一下褪得干干净净。 这些话,是他亲口对钱掌柜说的!这个魔鬼般的年轻人,怎么会知道得一清二楚?! “可是,”顾长风话锋一转,如刀的目光再次刺向钱掌柜,“你有没有想过,周康那只老狐狸,会那么好心,帮你对付我?” “他明知道我身边有皇城司的顶尖高手,明知道我行事诡秘,他怎么会天真到以为,只凭你珍宝阁这几个死士,就能擒住我的心腹长史?” 钱掌柜的脑子“嗡”的一声巨响,他感觉自己好像抓住了什么,但那念头快如闪电,一闪而过,根本抓不住。 “因为,他真正的目的,根本就不是擒住吴谦!” 顾长风的声音,如同九天落下的惊雷,在钱掌柜的脑海中轰然炸响! “他真正的目的,是让你,暴露!” “他早就怀疑你的身份!或者说,他早就知道,你珍宝阁,是古魏国余孽的据点!他只是,没有证据!” “所以,他需要一个机会!一个可以名正言顺,将你,连同你背后那位安乐郡王,一起连根拔起的机会!” “而我,这个从京城来的钦差,就是他眼中,最好用的一把刀!” 顾长风缓缓站起身,踱到钱掌柜面前,一字一句,将这背后最恶毒、最冰冷的阴谋,血淋淋地剖开在他眼前。 “他让王五来通知你动手,就是要让你,和我,产生直接冲突!” “如果你赢了,抓了吴谦。他就会立刻带着官兵出现,打着‘营救朝廷命官’的旗号,将你珍宝阁夷为平地!然后,再把‘勾结前朝余孽’的脏水,泼到我身上!” “如果你输了,就像现在这样。他同样会,把所有的罪名,都推到你头上。他会说,是你这个前朝余孽,丧心病狂,刺杀钦差要员。而他周康,则成了那个,为朝廷揪出心腹大患的第一功臣!” “无论你输,还是我输,他周康,都是那个笑到最后的,最大赢家!” “钱掌柜,”顾长风低头,看着他那张由青转白,由白转为死灰的脸,发出一声轻叹,“你,还有你的那位殿下,从头到尾,都只是周康用来铲除异己,顺便向陛下邀功请赏的一颗,随时可以牺牲的弃子啊。” “不……不可能……这不可能!” 钱掌柜疯狂地摇着头,他无法接受,也绝不愿接受这个残酷到极致的事实。 他信奉了二十年的理想! 他效忠了二十年的主上! 他谋划了二十年的复国大业! 难道,就只是别人棋盘上的一场笑话?一个随时可以丢弃的垃圾?! “不可能?” 顾长风冷笑一声,目光扫向地上的王五。 “那你问问他,在他来珍宝阁之前,周康,还交代了他什么?” 刹那间,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了王五的身上。 王五的身体,抖得如同风中落叶。 他的眼中,只剩下无尽的恐惧。 陈景云走了过去,面无表情地抬起脚,踩在他那条已经断了的手臂上,脚尖微微用力。 “啊——!” 王五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凄厉惨叫。 “说。” 陈景云的声音,没有一丝温度,冰冷得如同深渊寒铁。 “我说!我说!” 王五彻底崩溃了。 “大……大人交代,我通知完钱掌柜之后,就去府衙,调集弓箭手,埋伏在珍宝阁周围!” 他声音颤抖,带着哭腔。 “等里面一动手,就……就万箭齐发!” “将里面所有的人,无论死活,全都……全都射成刺猬!” “他说……” “他说,钦差的走狗,和前朝的余孽,死在一起,才是……才是最完美的结局!” “轰!” 钱掌柜的脑子里,最后一根名为“信念”的弦,彻底崩断。 万箭齐发! 把所有人都射成刺猬! 原来,周康从一开始,就没想过要让他们任何一个人,活着走出珍宝阁! 他不仅要利用自己,还要,杀了自己灭口! 何其恶毒! 何其阴狠! “噗!” 一口腥臭的黑血,从钱掌柜嘴里狂喷而出。 他瞪着一双空洞无神的眼睛,直挺挺地看着房梁,喉咙里发出一阵意义不明的、嗬嗬的怪笑。 “呵呵……呵呵呵……棋子……原来,我们都是棋子……” 他笑了半天,又哭了。 眼泪混着血水,从他那张扭曲的脸上,无声滑落。 一个为虚无缥缈的复国大业,奉献了一生的死士,在认清了自己被利用、被抛弃的命运后,彻底疯了。 吴谦在一旁,看得目瞪口呆,手脚冰凉。 他感觉,自己这十几年的官,都当到狗肚子里去了。 跟这帮视人命如草芥,玩弄人心如棋子的大人物比起来,自己简直单纯得像一张白纸。 这已经不是查案了。 这是地狱。 一个由无数阴谋、算计、背叛和杀戮构成的,活生生的人间地狱。 他现在,终于深刻地理解了,顾长风在来江南的船上,对他说的那句话。 “我们,是去看戏的。” 是啊。 一场你杀我,我算计你,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一环扣一环的,惊天大戏! 而他们,既是戏中人,也是那唯一的,冷眼旁观的看戏人。 “长风……”吴谦的声音有些发干,“那……那现在,周康那老狐狸的计划,岂不是,又落空了?” “落空?” 顾长风摇了摇头。 “不,恰恰相反。” 他的目光,落在了那个已经半疯的钱掌柜身上,眼中,闪烁着一种冰冷而兴奋的光,如同猎人发现了真正的猎物。 “他的计划,才刚刚开始。” “他送了我这么一份‘大礼’,我若是不好好利用,岂不是,太辜负他的一番‘美意’了?” 顾长风的嘴角,慢慢扬起一个残忍的弧度。 “他想让我当刀,去砍古魏国余孽。” “那我就,如他所愿。” “只不过,这把刀在砍人之前,要先,喂饱了血。” “而他周康……” “就是我选中的,第一个,祭品!” 第175章 自己送上门的礼物 周康很得意。 他坐在自家后花园的凉亭里,指间捻着一盏新出的雨前龙井,感受着杯壁传来的温润。 心情,正如这杯中舒展的嫩芽,通透,明媚。 所有棋子,都落在了他预想的位置上。 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钦差顾长风,果然像一头无头苍蝇,一头撞进了自己为他精心编织的罗网。 先是跟金陵卫那帮疯狗当街对峙,在全城百姓面前丢尽了朝廷脸面。 紧接着,又不知死活地闯进了珍宝阁那个龙潭虎穴。 线人回报,昨天珍宝阁内刀光剑影,动静极大,随后钦差衙门的人便抬着几个盖着白布的担架,在夜色中悄悄离去。 想必,是吃了天大的亏。 很好。 周康唇角逸出一丝微笑。 他要的就是这个效果。 他要让顾长风,像一头被困在笼中的野兽,四处冲撞,却处处碰壁。 让他所有的锐气,都在这一次次的失败中,被消磨得一干二净。 弹劾他的奏本,已由八百里加急送往京城。 江南官场和士林中,关于他“滥用职权,构陷忠良,意图染指军务”的流言,也已传得沸沸扬扬。 现在,只差最后一步。 他要亲自,把那份足以定罪的“铁证”,送到顾长风的面前。 让他亲手,为自己,敲下坟墓的最后一颗钉子。 “老爷。” 管家快步走进凉亭,躬身禀报:“都安排好了。那个‘人证’,和那块‘物证’,已经送到了江宁府衙,孙大人亲自盯着。” “嗯。” 周康满意地点了点头。 “让孙志才,演得像一点。要让顾长风相信,这份大礼,是孙大人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替他寻来的雪中送炭。” “是。” 管家退下。 周康端起茶杯,轻轻呷了一口。 茶香清冽,沁人心脾。 他眼前,已浮现出顾长风在收到这份“大礼”后,那副欣喜若狂,却又一步步走向万丈深渊的愚蠢模样。 年轻人,终究还是太嫩了。 与老夫斗? 你还差了二十年道行。 …… 钦差衙门。 院中的老槐树,连一片叶子都不曾晃动,空气沉闷得让人喘不过气。 吴谦在公房门口来回踱步,脚下的青石板几乎要被他踩出火星。 从昨天把钱掌柜带回来,长风就把自己一个人关在里面,谁也不见。 只留下一句,让所有人都不要打扰他。 这都快一天一夜了! 里面,竟连半点声响都未传出。 这孩子…… 吴谦的心揪成一团。 他不会是被这接二连三的破事,给逼得钻了牛角尖吧? 这次的敌人,跟以往任何一次都不同。 那是想要复国的疯子! 是盘踞江南百年的怨灵! 一步走错,便是粉身碎骨,万劫不复! 就在他坐立不安,几乎要忍不住撞门进去的时候,衙门外,突然传来一阵喧嚣的锣鼓声。 江宁知府孙志才,带着一大帮府衙的官吏,敲锣打鼓地来了。 那阵仗,竟比上次迎接钦差时还要隆重百倍。 “喜报!喜报啊!” 孙志才那张肥胖的脸上,堆满了浮夸的笑容,人未进门,声音便灌满了整个院子。 他一进院,瞧见吴谦,更是热情地扑了上来,一把抓住吴谦的手,肥硕的身躯激动地颤抖着。 “吴大人!吴大人!天大的好消息啊!” 吴谦被他这突如其来的热情搞得一愣。 “孙……孙大人,你这是……” “找到了!我们找到了!” 孙志才激动得唾沫横飞。 “三山街火场一案,我们江宁府衙,查到了决定性的线索!” 他猛地一挥手,身后两个衙役立刻抬着一个担架上前。 担架上,躺着一个鼻青脸肿,气息奄奄的男人。 同时,另一个衙役则用红布托盘,小心翼翼地捧着一样东西。 “吴大人,您看!” 孙志才指着担架上的男人,得意洋洋。 “此人,名叫赵四,是个泼皮。据他交代,火灾当晚,他亲眼看到,有几个穿着金陵卫服饰的军爷,鬼鬼祟祟地从刘三的院子里出来!” 他又指向那个托盘。 红布揭开,里面是一块沾着焦黑泥土的铜制腰牌。 腰牌上,清清楚楚地刻着三个字——金陵卫。 “而这块腰牌,”孙志才的声音陡然拔高,尖锐刺耳,“正是我们府衙的捕快,在火场废墟三尺之下,挖出来的!” “人证!物证!俱在!” 孙志才重重拍着吴谦的肩膀,那副亲热的模样,仿佛两人是异父异母的亲兄弟。 “吴大人,我知道,你们钦差衙门为了此案,受了天大的委屈!我孙志才,身为江宁知府,实在是寝食难安啊!” “所以,我发动了府衙上下所有的人手,不眠不休,查了两天两夜!总算是,功夫不负有心人,为顾大人,找到了这如山铁证!” “现在,证据确凿,矛头直指金陵卫指挥佥事,陆远!” “吴大人,您快去禀告顾大人吧!有了这份铁证,他就可以名正言顺地去拿问陆远!我看他陆远,还敢不敢再嚣张!” 孙志才这番话说得情真意切,义愤填膺。 不知道的,还真以为他是什么为民请命的青天大老爷。 吴谦看着他那副拙劣的演技,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他现在,已不是那个初到江南的吴下阿蒙。 他很清楚,眼前这所谓的“人证物证”,根本就是一份,催命的毒药! 这帮混账东西,演戏演全套,竟然真的把刀子,亲手递到了他们面前! 他们这是,生怕长风不死啊! 吴谦心中怒火翻腾,又紧张万分。 他强压情绪,正要按照顾长风之前的交代,装出一副感激涕零的样子,把这场戏继续演下去。 就在这时。 “吱呀——” 一声轻响。 那扇紧闭了一天一夜的公房大门,缓缓打开。 顾长风,从里面走了出来。 他换上了一身干净的青色儒衫,长发梳理得一丝不苟。 脸色有些苍白,眼窝微微凹陷,像是整夜未眠。 但他的那双眼睛,却亮得惊人。 那不是光,而是一种锋锐。 像是淬炼了一天一夜的刀锋,终于出鞘,寒气逼人! 他看都没看孙志才,径直走到那个人证和物证面前,视线随意地一扫而过。 然后,他笑了。 “孙大人,有心了。” 他的声音有些沙哑,却带着一种冰冷的穿透力。 孙志才看到顾长风出来,心中狂喜,连忙凑上前去邀功:“顾大人,您可算出来了!您看,这证据……” “证据很好。” 顾长风点了点头,脸上露出的笑容,让孙志才有些看不懂。 那笑容里,有赞许,有感激,甚至还有一丝如释重负。 孙志才的心里,瞬间乐开了花。 成了! 这小子,果然上钩了! “来人!” 顾长风忽然提高了声音。 陈景云和几名皇城司卫士,如鬼魅般从两旁闪出。 “将这位,‘有功’的证人,带下去,好生‘照看’。赏银,一百两!” “将这份,‘关键’的物证,收起来,仔细‘保管’!” 顾长风特意在“有功”、“关键”、“照看”、“保管”这几个字上,加重了尾音。 孙志才听了,更是心花怒放,肥脸笑成了一团。 “顾大人英明!” “孙大人。” 顾长风转过头,看着他,脸上的笑容愈发灿烂。 “你为本官,为朝廷,立下如此大功。本官,定会上奏陛下,为你请功。” “不敢当,不敢当!这都是下官分内之事!”孙志才嘴上谦虚着,心里已经开始盘算着该如何庆祝了。 “不过……” 顾长风话锋一转。 “在这之前,本官,还有一份‘大礼’,想要回赠给孙大人你,以及你身后的周大人、刘大人,和王公子。” 孙志才一愣。 “什么……大礼?” 顾长风没有回答他。 他只是,对着那幽深的公房方向,轻轻地,拍了拍手。 啪。 啪。 两声清脆的掌声落下。 两个皇城司的卫士,押着一个披头散发,戴着沉重手铐脚镣的人,从公房的阴影里,缓缓走了出来。 当孙志才,看清那人的脸时。 他脸上所有的笑容,瞬间凝固。 血液,仿佛在这一刻冻结。 那双小眼睛里,所有的得意、算计、狂喜,都在一瞬间,被无边的惊骇与恐惧彻底吞噬,化为一片死寂的空白。 因为,那个被押出来的人,不是别人。 正是那个,本该已经疯了的,本该什么都不知道的…… 珍宝阁掌柜,钱无病! 第176章 这份大礼,孙大人可还满意 钱无病! 当孙志才看清那个被押出来的人,竟然是珍宝阁的钱掌柜时,他感觉自己浑身的血液都在一瞬间冲上了头顶,然后又在下一秒冻成了冰坨。 脑子里“嗡”的一声,仿佛有几百口大钟在同时敲响,震得他头晕眼花,几乎站立不稳。 怎么会是他?! 钱无病怎么会在这里?! 他不是古魏国余孽的头目吗?他不是应该在珍宝阁里,跟顾长风的人拼个你死我活,然后被周大人安排好的弓箭手乱箭射死,最后变成一具尸体,成为自己弹劾顾长风的功劳吗? 可他现在,为什么会活生生地,戴着手铐脚镣,被钦差衙门的人,从公房里押了出来? 而且看他那披头散发、双目无神、嘴角还挂着一丝诡异痴笑的模样,分明是……疯了? 孙志才的脑子彻底成了一团浆糊。 他想不明白。 这中间到底哪个环节出了问题? 昨天线人不是回报说,珍宝阁内刀光剑影,钦差衙门的人吃了大亏,还抬着盖了白布的担架悄悄离开了吗? 周大人的计划,不是进行得天衣无缝吗? 自己今天敲锣打鼓地送来人证物证,不就是来给顾长风这个愣头青的棺材板,钉上最后一颗钉子,看他走投无路,欣喜若狂地接过这份毒药,然后一头撞死在金陵卫那块铁板上吗? 可现在……现在这是怎么回事? 顾长风非但没死,他的心腹长史吴谦也活蹦乱跳。 反倒是本该成为“功劳”的钱无病,成了钦差衙门的阶下囚! 孙志才感觉一股彻骨的寒意,从脚底板沿着脊椎骨一路向上,瞬间窜到了天灵盖。 他看着顾长风脸上那灿烂得有些过分的笑容,第一次感觉到了,一种名为恐惧的情绪。 那不是对上官的畏惧,也不是对权势的胆怯。 而是一种,猎物面对猎人时,那种发自灵魂深处的,本能的战栗。 他感觉自己像一只被扒光了毛的鸡,赤裸裸地站在顾长风面前,所有的心思,所有的算计,都被对方那双亮得吓人的眼睛,看了个通通透透。 “孙……孙大人,你怎么了?脸怎么这么白?” 吴谦的声音,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关切”,在旁边响起。 他看着孙志才那张由红转白,由白转青,堪比戏台变脸的胖脸,心里简直乐开了花。 爽! 太他娘的爽了! 昨天在珍宝阁里受的惊吓,在金陵卫门口丢的脸,在这一刻,全都得到了补偿! 他现在终于明白长风昨天把自己关在屋里一天一夜,是在干什么了。 他不是在钻牛角尖,他是在磨刀! 磨一把,足以让这些自以为是的江南大员们,肝胆俱裂的刀! 而现在,刀,出鞘了。 第一个被架在脖子上的,就是眼前这个蠢得像猪一样的江宁知府! “没……没什么……”孙志才的声音干涩得像是被砂纸磨过,他勉强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指着钱无病,结结巴巴地问道:“顾……顾大人,这……这是……” “哦,忘了给孙大人介绍了。”顾长风脸上的笑容不减,他走到钱无病面前,像是在介绍一件珍奇的玩物。 “这位,珍宝阁的钱掌柜。想必孙大人,应该不陌生吧?” 孙志才的心脏猛地一抽。 不陌生?何止是不陌生! 珍宝阁是江南最大的古玩交易中心,更是他们这些达官贵人销金的窟窿,洗钱的渠道!自己府里好几件价值连城的宝贝,都是从这钱掌柜手里过的! 可这些,都只是摆在明面上的! 他更清楚,这个钱掌柜,是周大人暗中联系的一枚,用来对付顾长风的,关键棋子! “钱掌柜?”孙志才强作镇定,装出一副茫然的样子,“本官……似乎有些印象。他……他犯了什么事?” “犯了什么事?”顾长风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他转过头,看着孙志才,那眼神,像是在看一个跳梁小丑。 “孙大人,你这话说得,可就太见外了。” “这位钱掌柜,可是你江宁府治下的大商贾。他暗中勾结古魏国余孽,豢养死士,意图刺杀本官,颠覆我大乾江山!这么大的案子,你身为江宁知府,竟然说你不知道?” 顾长风的声音陡然拔高,每一个字,都像一记重锤,狠狠地砸在孙志才的心口上! 孙志才的腿,开始不受控制地发软。 他知道!顾长风什么都知道! 他知道珍宝阁是古魏国余孽的据点! 他甚至知道,自己和周康,与这件事,脱不了干系! 完了! 彻底完了! 周大人的连环计,非但没有套住顾长风,反而把自己这些人,全都给套了进去! “不……不是的!顾大人!你听我解释!”孙志才彻底慌了神,他想也不想,就要把所有事情都推到周康身上,“这……这都是周大人的主意!是他!是他让我……” “孙大人。” 顾长风轻轻地开口,打断了他。 他的声音,又恢复了那种温和的语调。 但孙志才听在耳里,却比恶鬼的咆哮还要恐怖。 “你刚才,不是来给本官送礼的吗?”顾长风指了指那个所谓的“人证”和“物证”,脸上的笑容,灿烂得有些刺眼。 “你送了本官一份大礼,本官,自然也要回你一份。” 他伸出手,轻轻拍了拍孙志才那因为恐惧而微微颤抖的肩膀。 “这位钱掌柜,就是本官,回赠给你的礼物。” “你不是苦于没有证据,拿捏不住陆远吗?” “现在,人证,我给你了。” 顾长风指着已经半疯的钱无病,一字一句,清晰地说道:“你现在,就可以把他带回你的府衙,好、好、审、问。” “他会告诉你,是谁,指使他,模仿王旭的龙涎香,诱杀良家女子。” “他会告诉你,是谁,指使他,嫁祸给漕运总督刘铭。” “他更会告诉你,是谁,给了他胆子,让他把所有的脏水,都泼向金陵卫的陆远!” “有了这份口供,你就可以,名正言顺地,去查你想查的任何人。” “孙大人,”顾长风的脸,慢慢凑近孙志才,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里,闪烁着一种让孙志才亡魂皆冒的光,“这份大礼,你,可还满意?” 满意? 孙志才快要哭出来了! 这哪里是什么大礼! 这分明是一把,沾满了剧毒的刀!一把,足以将他,将周康,将整个江南官场,都捅个对穿的刀! 他要是接了这把刀,就等于,承认了自己和周康,与古魏国余孽,有过勾结!这是诛九族的大罪! 他要是不接…… 孙志才看了一眼顾长风身后,那个如同冰雕般,面无表情的陈景云。 他毫不怀疑,只要自己敢说一个“不”字,下一秒,自己的脑袋,就会和脖子分家。 这是一个死局! 一个比周大人的计策,还要狠毒百倍的,阳谋死局! “我……我……”孙志才的嘴唇哆嗦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豆大的汗珠,从他那肥硕的额头上,滚滚而下。 他感觉自己,就像是被架在火上烤的猪,油,都快被烤干了。 “怎么?孙大人不想要?”顾长风的眉头,微微一挑,“那可就可惜了。这可是,能让你平步青云,甚至,取代周大人位置的,天大功劳啊。” 取代周大人的位置? 这六个字,像一道闪电,瞬间劈中了孙志才那颗早已被恐惧和贪婪扭曲的心。 是啊! 周康那个老狐狸,这次把自己当枪使,事后还想杀人灭口!简直不把自己当人看! 自己跟了他这么多年,鞍前马后,到头来,就是个随时可以牺牲的弃子! 凭什么?! 凭什么好处都是他的,黑锅都让自己来背?! 一股前所未有的怨毒与野心,瞬间从孙志才的心底,疯狂地滋生出来! 他猛地抬起头,那双小眼睛里,闪烁着一种,赌徒般的疯狂。 “要!我要!”他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声音嘶哑地叫道,“多谢顾大人!多谢顾大人,赐下这份大礼!” 他知道,自己已经没有退路了。 要么,跟着周康,一起死。 要么,就反咬周康一口,站到顾长风这边,赌一个,不可预知的未来! 他赌了! “来人!”孙志才猛地转身,对着身后那帮早已吓傻的府衙官吏,声嘶力竭地吼道,“把这个,勾结前朝余孽的逆贼,给我带回府衙!本官要,亲自审问!” 说完,他对着顾长风,深深地,鞠了一躬。 那肥胖的身躯,弯成了一个,谦卑到极致的,九十度。 “顾大人,下官,先行告退。” 他再也不敢多待一秒,几乎是连滚带爬地,带着人,押着那半疯的钱无病,狼狈地逃离了钦差衙门。 看着他那落荒而逃的背影,吴谦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长风,你……你真是神了!”他看着顾长风,眼神里,只剩下,五体投地的崇拜,“就这么几句话,就把那孙胖子,给吓得,反水了?” “不是我吓的。”顾长风摇了摇头,目光幽深地看着孙志才离去的方向。 “是他自己的贪婪和恐惧,让他,做出了唯一的选择。” “这叫,驱虎吞狼。” 顾长风的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 “周康想让我当那只‘虎’,去吞掉古魏国那只‘狼’。” “那我就,先变成一只,更凶,更饿的虎。” “先把周康这条,自以为是猎人的老狗,给活活吞了!” 他转过身,看着院子里,孙志才送来的那份,伪造的“人证”和“物证”。 “至于这份‘礼物’……” 他眼中寒光一闪。 “也该,物归原主了。” 第177章 表叔的第三次献祭 孙志才连滚带爬地逃离了钦差衙门。 他带来的那队敲锣打鼓的府衙官吏,此刻一个个噤若寒蝉,跟在他身后,连大气都不敢喘。 那面写着“喜报”的铜锣,被遗弃在钦差衙门的墙角,像一个巨大的、充满了讽刺意味的耳光,印在每个人的脸上。 院子里,吴谦看着孙志才那肥硕身躯消失在巷口,终于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他今天,算是把这辈子没见过的世面,都见全了。 “长风,你真是……你真是……”吴谦想了半天,也找不出一个合适的词来形容自己的侄子,最后只能憋出两个字,“妖怪!” 顾长风没理会他的惊叹,只是走到那个被孙志才当成“铁证”送来的男人面前。 那男人名叫赵四,是个地痞,此刻正被两个皇城司卫士死死按在地上,浑身抖得像个筛子。 “你叫赵四?”顾长风蹲下身,声音平静。 “是……是,小人赵四……官爷饶命,官爷饶命啊!”赵四磕头如捣蒜,“都是孙大人!是孙大人逼我这么说的!他说只要我指认金陵卫,就给我一百两银子,还保我下半辈子衣食无忧啊!” 他招得干脆利落,没有半点犹豫。 “很好。”顾长风点了点头,对身旁的陈景云道,“赏他两百两,找个地方,让他‘衣食无忧’地住下去。” 陈景云会意,对着卫士使了个眼色。 赵四还没反应过来,只觉得后颈一麻,便晕了过去,被两个卫士像拖死狗一样拖走了。 处理完人证,顾长风的目光,落在了那个托盘里的铜制腰牌上。 他拿起腰牌,用手指轻轻摩挲着上面“金陵卫”三个字,嘴角勾起一抹玩味的弧度。 “叔父。” “哎,在呢!”吴谦连忙应道。 “昨天在金陵卫门口,受的委屈,还记得吗?” 提起这个,吴谦的脸瞬间就垮了下去,他捂着自己的老腰,愤愤不平地说道:“怎么不记得!那帮丘八,下手黑着呢!我这把老骨头,现在还隐隐作痛!” “想不想,把这口气,加倍讨回来?”顾长风晃了晃手里的腰牌。 吴谦的眼睛,瞬间亮了。 他看着顾长风脸上那熟悉的、让他心里直发毛的笑容,试探着问道:“长风,你……你不会是想让我,再去一次吧?” “不是去一次。”顾长风纠正道,“是去,送一份大礼。” 他将那块腰牌,和一份刚刚写好的,盖着“江南经略副使”大印的公文,一起装进一个锦盒里。 “你现在,就去金陵卫衙门。” “告诉他们,本官经过详细查证,已经洗清了他们的嫌疑。三山街火场一案,与他们金陵卫,毫无关系。” “这份人证,和这份物证,是江宁知府孙志才,恶意栽赃,意图陷害忠良,挑拨我钦差衙门与军方的关系。” “现在,本官将此案,全权移交给你金陵卫处置。” “这叫,完璧归赵。” 吴谦捧着那沉甸甸的锦盒,听着顾长风这一番话,整个人都傻了。 他感觉自己的脑子,像是被一万匹草原的野马,来回践踏了无数遍。 这……这是什么神仙操作? 把孙志才送来的“毒药”,转手就送给陆远,还美其名曰“完璧归赵”? 这已经不是打脸了,这是把孙志才的脸皮,活活撕下来,再扔到陆远的脚底下,让他狠狠地踩上几脚! “长风……这么做,那陆远……他会信吗?”吴谦的声音有些发干。 “他信不信,不重要。”顾长风的眼神幽深,“重要的是,这份‘大礼’,他必须收下。” “他收了,就等于,他金陵卫,欠了我顾长风一个天大的人情。也等于,他陆远,默认了,他有权处置江宁知府孙志才。” “他要是不收,那就是公然违抗我这个钦差的命令,坐实了‘心虚’的罪名。” “一份让他进退两难,无论怎么选,都必须站到孙志才对立面的礼物。你说,他收,还是不收?” 吴谦听得,心潮澎湃,热血沸腾。 阳谋! 这就是,杀人不见血的阳谋! “我明白了!”吴谦把胸脯拍得“砰砰”响,“长风你放心!这出戏,我一定给你唱得,漂漂亮亮的!” 他现在,已经彻底爱上了这种,狐假虎威,把一群大人物玩弄于股掌之间的感觉。 太刺激了! …… 金陵卫衙门。 气氛,比昨日还要肃杀百倍。 当吴谦那辆挂着“钦差衙门”牌子的马车,大摇大摆地停在门口时。 门口的卫兵,瞬间刀剑出鞘,如临大敌。 昨日那个被吴谦气得半死的百户军官,再次黑着脸冲了出来。 “又是你这个老东西!还敢来?真当我们不敢动你吗?!” 吴谦这次,却是不慌不忙地从马车上下来。 他整理了一下自己的官服,清了清嗓子,用一种四十五度角仰望天空的姿态,淡淡地说道:“本官,乃奉钦差顾大人之命,前来为你们陆远陆大人,送一份洗刷冤屈的大礼。” “什么大礼?”百户军官一脸不信。 吴谦却只是高深莫测地笑了笑,并不答话,那副模样,活脱脱一个钦差近臣的派头。 僵持了片刻,衙门的大门,缓缓打开。 陆远,依旧是一身银甲,面沉似水地走了出来。 他的眼神,像两把淬了冰的刀子,死死地盯着吴谦,仿佛要在他身上,剜出两个洞来。 他倒要看看,这个顾长风,今天,又想玩什么花样! “吴大人,别来无恙啊。”陆远的声音,冷得能掉下冰渣。 “托陆大人的福,还死不了。”吴谦皮笑肉不笑地回了一句,然后,将手中的锦盒,递了过去。 “顾大人说了,昨日之事,多有误会。他已查明,三山街一案,乃江宁知府孙志才一手策划,意图陷害忠良。” “这里面,是孙志才伪造的人证口供,以及那枚,从火场里‘挖’出来的,金陵卫腰牌。” “顾大人宅心仁厚,不愿冤枉一个好人。特命本官,将此案,连同所有证物,移交陆大人处置。” “顾大人还说,孙志才身为地方大员,竟敢如此胆大妄为,构陷军中将领,其心可诛。此事,还望陆大人,能给朝廷,给天下人,一个公道。” 吴谦的每一句话,都说得抑扬顿挫,掷地有声。 他身后的皇城司卫士,更是将那份盖着钦差大印的移交公文,高高举起,展示给所有人看。 陆远的脸色,瞬间变得无比精彩。 他死死地盯着那个锦盒,又看了一眼那份刺眼的公文,胸口剧烈地起伏着,一股血气,直冲脑门。 他身后的那些亲兵,也都听傻了。 他们本以为,今天又是一场不死不休的对峙。 却做梦也没想到,剧情,会发生如此离奇的反转! 那个昨天还指着他们鼻子骂,状告他们杀人的钦差,今天,竟然反过来,帮他们洗刷冤屈,还把刀子,递到了他们手上,让他们去砍自己的政敌? 陆远不是傻子。 他几乎是在一瞬间,就想通了这其中的关节。 顾长风这是,在用阳谋,逼他站队! 他把孙志才,像一条死狗一样,扔到了自己面前。 自己是杀,还是不杀? 杀了孙志才,就等于,彻底得罪了以周康为首的整个江南文官集团。从此以后,他陆远,就等于被绑在了顾长风这条船上。 不杀?那就是公然打顾长风这个钦差的脸,坐实了与孙志才同流合污的罪名。 好一招“驱虎吞狼”! 不,这比驱虎吞狼,还要狠! 这是在告诉他陆远,你不是虎,你也是狼。现在,要么,你咬死对面那只,要么,你就等着,被我这只,更凶的虎,活活咬死! 陆远的指甲,深深地掐进了掌心,刺骨的疼痛,让他那被怒火冲昏的头脑,恢复了一丝清明。 他死死地盯着吴谦那张,写满了“小人得志”的脸,许久,许久。 就在吴谦心里开始发毛,以为他要暴起杀人的时候。 陆远,忽然,笑了。 他伸手,接过了那个锦盒。 “好。” 他只说了一个字。 然后,他转过身,对着身后所有金陵卫的将士,朗声道:“传我将令!” “点齐三百锐士,披甲,执锐!” “随我,去江宁府衙,拿人!” 第178章 三封血状 江宁府衙,后堂。 所有的门窗都被死死关上,厚重的帷幔垂下,将午后明媚的阳光彻底隔绝在外。 空气里,弥漫着一股令人窒息的沉闷。 孙志才坐在主位上,那张平日里养尊处优的太师椅,此刻却像是布满了钢针,让他坐立难安。 他面前的地上,跪着府衙里最心腹的几个师爷和幕僚。 所有人都低着头,连呼吸都刻意放轻,生怕触怒了这位已经处在爆发边缘的知府大人。 “都哑巴了?!”孙志才猛地一拍桌子,茶杯被震得跳起,滚烫的茶水洒了他一手。 他却毫无所觉,只是用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地瞪着自己的智囊团。 “平时一个个不是都自诩算无遗策吗?现在怎么不说话了?!” “本官……本官现在该怎么办?!” 他嘶吼着,声音里带着压抑不住的恐惧和疯狂。 从钦差衙门回来后,他就把自己关在了这里。 顾长风那张带笑的脸,那句“这份大礼,你可还满意”,像魔咒一样,在他脑海里不断回响。 退路,已经没了。 他现在,就是被顾长风推到阵前的一条狗。 要么,回头被顾长风一刀宰了。 要么,就冲上去,狠狠地咬死自己从前的主人! 一个年长的师爷,犹豫了半晌,终于颤巍巍地开口:“大人……事已至此,我们……我们已经别无选择了。” “废话!本官当然知道别无选择!”孙志才暴躁地打断他,“本官问的是,怎么咬!怎么才能,一击致命!” 他很清楚,周康那只老狐狸,根基深厚,手段狠辣。 自己这次反水,若是不能将他一棍子打死,那等待自己的,将会是比死还凄惨百倍的下场! 那师爷被吼得一哆嗦,但还是硬着头皮说道:“大人,顾大人不是把那钱掌柜,交给您了吗?” “他,就是我们唯一的,活路。” 孙志才的目光,瞬间转向了角落里,那个被铁链锁在墙上,披头散发,正在对着空气痴笑的人。 钱无病。 “审!”孙志才的眼中,闪过一丝狰狞的凶光,“给本官,狠狠地审!” …… 府衙最深处的地牢,阴暗,潮湿。 钱无病被绑在冰冷的刑架上。 孙志才没有用任何酷刑。 他只是搬了张椅子,坐在钱无病面前,静静地看着他。 地牢里,只点着一盏昏黄的油灯,灯火摇曳,将两人的影子,在墙上拉扯得如同鬼魅。 “呵呵……呵呵呵……”钱无病低着头,喉咙里发出一阵阵意义不明的痴笑,“金陵形胜,帝王州……画船箫鼓,昼夜不休……哈哈哈哈……都死了,都死了……” 他已经彻底疯了。 孙志才静静地听着,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许久,他才缓缓开口,声音沙哑得像是从地缝里挤出来的。 “钱掌柜,别装了。” 钱无病的笑声,戛然而止。 他猛地抬起头,那双空洞的眼睛里,竟然闪过一丝清明,死死地盯住了孙志才。 “我知道,你没疯。”孙志才的身体微微前倾,像一条吐着信子的毒蛇,“顾长风那小子,手段通天。他能让你疯,就能让你醒。” “你现在,一定很痛苦吧?想死,死不了。想疯,又疯不彻底。” “脑子里,一半是清醒的绝望,一半是疯狂的幻象。这种滋味,啧啧……” 孙志才每说一个字,钱无病的身体,就颤抖一分。 因为,孙志才说的,全对! 顾长风给他喂下的那颗药丸,根本不是什么解药,而是一种更歹毒的毒药。 它压制了致命的毒性,却放大了神经的痛苦。 他现在,就处在半疯半醒的地狱里,每一分,每一秒,都承受着无尽的煎熬。 “你……你想怎么样?”钱无病的声音,干涩得像是两块枯木在摩擦。 “不想怎么样。”孙志才笑了,那笑容,阴冷而又扭曲,“我只是,来给你,一个解脱的机会。” 他从怀里,掏出了一份早已拟好的,空白的供状。 “你呢,只需要,按照我说的,在这上面,画个押,就可以了。” “事成之后,我会给你一个,痛快的。” 钱无病的眼中,闪过一丝挣扎。 但很快,那丝挣扎,就被无边的痛苦和绝望所取代。 他已经,一无所有了。 复国的梦想,碎了。 效忠的主上,是个笑话。 自己,也成了一颗,被双方随意丢弃的棋子。 活着,比死,更痛苦。 “好。”他从牙缝里,挤出了一个字。 孙志才的脸上,露出了满意的,狰狞的笑容。 他亲自拿起笔,蘸了蘸朱砂,开始在那份空白的供状上,一字一句地,书写起来。 他没有胡编乱造。 他将顾长风在钦差衙门点拨他的那些话,原封不动地写了上去。 【……罪臣钱无病,乃前魏余孽。数月前,奉两淮盐运使周康、漕运总督刘铭二人密令,模仿琅琊王氏公子王旭之龙涎香,诱杀秦淮歌女小雅,意图嫁祸王氏,挑起江南士族内斗……】 【……后,钦差顾长风抵金陵。周、刘二人,再生毒计。令罪臣,以追查瓜州沉船案为由,将脏水泼向漕运总督刘铭,再由刘铭,将罪名引至金陵卫指挥佥事陆远身上……】 【……其最终目的,便是借钦差之手,铲除军中异己陆远,同时,将“构陷忠良,逼反将士”之弥天大罪,扣于钦差顾长风头上,将其逼出江南,以保其盐铁、漕运之利,万世不移……】 孙志才不愧是在官场浸淫了几十年的老油条。 他下笔极有分寸。 他将所有的罪名,都精准地,扣在了周康和刘铭的头上。 对于王旭,他只写其被“模仿”、“嫁祸”,将王氏,摘得干干净净。 对于陆远,他更是将其塑造成了一个,被奸人所害的,忠勇将领。 而他自己,孙志才,则在这份供状的字里行间,成了一个,被周、刘二人胁迫,有苦难言,最终,幡然醒悟,协助钦差,揭露奸党的,“有功之臣”! 最毒的是,他在供状的末尾,还添上了一笔。 【……周康曾言,瓜州沉船案,乃刘铭亲手所为。所劫漕银,尽数藏于城西漕帮分舵之密室。其账本,则由刘铭之小舅子,三山街‘四海通’赌场掌柜张三保管……】 这些,都是他从周康、刘铭平日的酒后闲谈中,听来的只言片语。 真假,他不知道。 但他知道,这些细节,足以让这份供状,变得,无懈可击! 写完最后一个字,孙志才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他感觉,自己浑身的力气,都被抽干了。 他将沾满朱砂的笔,塞进钱无病的手里。 钱无病看着那份,字字诛心的血状,脸上,露出了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他用尽最后的力气,在那份供状的末尾,歪歪扭扭地,按下了自己的手印。 “给我……一个痛快……” 孙志才看着他,眼中闪过一丝怜悯,但更多的,是冰冷的决绝。 他对着身后一个心腹死士,点了点头。 那死士上前,手中短刀一闪。 钱无病的身体,软软地倒了下去。 他的脸上,带着一种,解脱的,诡异的微笑。 孙志才看着那具尚有余温的尸体,沉默了许久。 然后,他站起身,对着门外,嘶声力竭地喊道:“来人!” “将这份,逆贼的血状,誊抄三份!” “一份,立刻送往钦差衙门!” “一份,府衙存底!” 他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赌徒般的疯狂。 “最后一份,送去琅琊王氏!” “亲手,交到王旭,王公子的手上!” 第179章 江南裂痕 金谷园。 暖阁内,地龙烧得极旺,热浪滚滚。 但周康、刘铭、王旭三人,却只觉得浑身发冷,寒意从骨头缝里丝丝缕- ???? ??????? 紫檀木长案上,摆着三份一模一样的“血状”。 江宁府衙刚刚誊抄送来,墨迹未干。 上面的每一个字,都化作了毒针,狠狠扎进三人的眼球。 啪! 一只上好的甜白釉茶杯被周康砸在地上,碎成齑粉。 他那张总是挂着智珠在握笑容的脸,此刻铁青一片。 脸颊的肌肉因极度的愤怒而不住抽搐。 “孙!志!才!” 他几乎是从牙缝里,一个字一个字地,挤出这个名字。 那声音里的怨毒与杀气,让一旁的刘铭和王旭都感到心头发紧。 “这个吃里扒外的狗东西!我当初,真是瞎了眼!” 漕运总督刘铭,这个武官出身的粗壮汉子,一巴掌重重拍在桌上。 满桌杯盘被震得一阵乱响。 “他不仅反了!他还把所有的屎盆子,都扣在了我们俩的头上!” “杀小雅,嫁祸王公子,构陷陆远……他怎么敢?!他怎么敢这么写!” 刘铭双眼赤红,呼吸粗重。 他不在乎什么构陷,他在乎的是,孙志才在那份供状里,把他和周康,写成了一切罪恶的源头! 这要是被坐实了,可是满门抄斩的大罪! “周兄!” 刘铭猛地转向周康,声音里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狠劲。 “不能再等了!我现在就带人,去平了那江宁府衙!把孙志才那狗东西,剁成肉酱!” “蠢货!” 周康还没开口,一旁始终沉默的王旭,却冷冷吐出了两个字。 他慢条斯理地将那份供状折好,放到一旁。 随即,他竟抽出一方雪白的丝帕,仔仔细细地擦拭着自己的手指。 那姿态,仿佛刚刚碰了什么肮脏至极的东西。 “刘总督,你现在带人去杀孙志才?” 王旭的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讥讽。 “你是嫌自己的罪名,还不够大吗?” “一个‘主谋刺杀钦差要员未遂’,一个‘畏罪杀害朝廷命官’。” “两罪并罚,你猜猜,陛下是会砍你一个人的头,还是会,把我们所有人的头,都一起砍了?” “你!” 刘铭被他这番话噎得满脸涨红,却偏偏一个字都反驳不出来。 王旭却懒得再看他一眼。 他的目光,转向了周康。 “周大人,我想,现在,我们更应该关心的,不是孙志才的背叛。” 他声音很轻,语速很慢,每个字却都带着寒意,精准地刺入周康和刘铭之间那早已脆弱不堪的信任。 “而是,他为什么,要把这第三份供状,送到我这里来。” 此言一出,暖阁内陡然一静。 原本融融的暖意仿佛被抽干,只剩下刺骨的寒冷。 周康和刘铭的瞳孔,都是微微一缩。 是啊! 孙志才想反水,想纳投名状,他把供状送去钦差衙门,合情合理。 他自己留一份底,以备不时之需,也说得过去。 可他为什么,要把这第三份,也是最致命的一份,送到王旭手上? 他想拉王家下水? 还是说,他在向王旭,表达某种不为人知的“善意”? 一个更可怕的念头,在周康和刘铭的心中,同时浮现。 会不会,孙志才的背叛,从一开始,就得到了王家的默许? 周康的目光变得幽深。 他看着王旭那张俊美却冰冷的脸,第一次发现,自己似乎从未看透过这个年轻人。 琅琊王氏,传承千年,底蕴深不可测。 他们,真的会甘心,和自己这些“寒门”出身的官员,捆绑在一起吗? “王公子,说笑了。” 周康缓缓开口,声音已经恢复了平静,但那份平静之下,却藏着更深的寒意。 “孙志才这条疯狗,不过是想把水搅浑,让我们自乱阵脚罢了。” “是吗?” 王旭淡淡一笑,不置可否。 他站起身,理了理自己那身用金线绣着云纹的华贵长袍。 “或许吧。” “不过,我王家,向来不喜欢沾染这些不清不楚的是非。” “周大人,刘总督,孙志才,是你们的人。” “他捅出的篓子,自然,也该由你们,自己去解决。” “我王家,最近有些家事要处理,就不便再参与了。” 说完,他对着周康,不咸不淡地拱了拱手。 竟是头也不回地,径直走了出去。 那姿态,与其说是“暂时退出”,不如说是,毫不留情地,“划清界限”! “王旭!你他娘的什么意思!” 刘铭见状,勃然大怒,拍案而起。 “让他走。” 周康的声音冰冷,听不出一丝感情。 他看着王旭那高傲的背影,消失在暖阁门口,眼中的杀机,一闪而过。 好一个琅琊王氏! 好一个王氏麒麟儿! 大难临头,抽身得倒是比谁都快! “周兄!这……”刘铭又急又怒,“王家这是要,过河拆桥啊!” “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用?” 周康闭上眼睛,疲惫地靠在椅背上。 他感觉,自己精心布置了那么久的棋局,在顾长风那神鬼莫测的手段下,已经彻底崩盘了。 孙志才反了。 王旭退了。 现在,只剩下他和刘铭,两个光杆司令,被架在火上,无情地炙烤。 顾长风…… 顾长风! 周康在心中,反复咀嚼着这个名字,一股深入骨髓的寒意,让他不寒而栗。 他终于明白,自己从一开始,就小看了这个年轻人。 他不是什么愣头青,也不是什么过江龙。 他是一头披着人皮的洪荒巨兽! 他用最直接,最霸道,最不讲理的方式,将他们所有的阴谋诡计,撕得粉碎! 暖阁内,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地龙依旧烧得很旺,炉火的光芒映在周康和刘铭的脸上,忽明忽暗。 许久。 周康,再次睁开了眼睛。 他眼中的疲惫和沮丧已经消失不见。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被逼入绝境后,破釜沉舟的疯狂与狠厉! “刘铭。” “周兄,你说!” “孙志才,必须死。” 周康的声音阴冷,字字都透着地府般的寒气。 “而且,必须,死在今晚。” “他不是想当顾长风的狗吗?” “那我就,让顾长风,亲眼看着,他的这条狗,是怎么被我们,活活打死的!” “我要让顾长风知道,这里,是江南!” “在这里,想杀一个人,不需要任何证据!” 刘铭的眼中,也迸射出嗜血的光。 “好!我这就去安排!” “我手底下,漕帮的那些亡命徒,早就闲得手痒了!” 他转身,就要往外走。 “站住。” 周康叫住了他。 “周兄,还有何吩咐?” 周康看着他,眼神复杂,沉默了片刻,才缓缓说道:“刘铭,记住。” “从现在开始,我们能信的,只有我们自己了。” 刘铭重重地点了点头,那张粗犷的脸上,满是杀气。 “我明白。” 看着刘铭离去的背影,周康缓缓端起桌上一杯早已凉透的茶,一饮而尽。 冰冷的茶水,顺着喉咙,一直凉到胃里。 他的眼神,却变得比这茶水,还要冰冷。 牺牲掉刘铭和王旭? 不。 现在,已经不是牺牲谁的问题了。 而是,怎么才能,在这场必输的棋局里,拖着所有人,一起下地狱! 顾长风,你想看戏? 那我就,演一出,让你永生难忘的,血腥大戏! 第180章 秦淮夜宴 夜。 秦淮河的夜,是醇酒,是迷香。 河面倒映着两岸的万家灯火,画舫穿行,丝竹悦耳,歌女的吴侬软语混着脂粉香气,在微凉的春风里织成一张温柔的网,能将人的骨头都酥掉。 一艘装饰得最为奢华的画舫,正静静地停靠在河心。 江宁知府孙志才,正坐在这艘画舫的二楼雅间,举办一场小型的“同僚宴”。 自从他“大义灭亲”,将钱无病的血状公之于众后,整个江南官场,都用一种看瘟神一样的眼神看着他。 昔日那些称兄道弟的同僚,如今都对他避之唯恐不及。 孙志才心中又怕又怒,却只能强颜欢笑。 他知道自己已经没有退路。 要想活下去,就必须更紧地抱住顾长风那条大腿。 所以,他今晚特意邀请了几个府衙里立场相对中立的低阶官员,名为饮宴,实则是想向外界,尤其是向钦差衙门,释放一个信号:我孙志才,依旧掌控着江宁府。 “来来来,诸位,莫要拘谨!今晚,我们不谈公事,只论风月!” 孙志才端起酒杯,肥胖的脸上挤出热情的笑容。 只是那笑容,怎么看都带着一丝挥之不去的惊惶与勉强。 几位官员唯唯诺诺地应着,气氛尴尬得能用刀子割出水来。 孙志才心中暗骂一声,正要再说几句场面话。 就在这时。 噗。 一声轻微的,极其压抑的,刀锋捅进肉里的声音。 紧接着,是酒杯摔碎的脆响,和一个官员不敢置信的闷哼。 孙志才一愣,转头看去。 他左手边,一个刚刚还对他笑脸相迎的六品通判,此刻正瞪大了眼睛。 他的胸口,插着一柄只剩下刀柄的黑色短刀。 鲜血,正从他嘴角汩汩涌出。 而他身后,不知何时,竟多出一个穿着船工服饰的黑衣人。 那黑衣人面无表情,眼神空洞,没有活人的气息。 他的手里,还握着另一柄一模一样的、正在滴血的短刀。 刺客! 孙志才的脑子炸开了,一片滚烫的空白。 他还没来得及发出任何声音。 咻!咻!咻! 窗外,船底,屏风后。 死角里钻出死神。 数道黑影无声无息地蹿出,像是从画舫的木纹里渗透出来的墨迹,瞬间染满了整个雅间! 他们都穿着船工的服饰,手里握着那种适合在狭小空间内搏杀的黑色短刀。 目标,明确无比。 就是孙志才! 这些,都是漕帮里最顶尖的杀手!是刘铭压箱底的亡命徒! “啊——!” 雅间内,瞬间乱成一锅沸腾的血粥! 惨叫声,桌椅倒地声,刀锋破空声,响成一片! 那几个赴宴的官员,平日里养尊处优,哪里见过这等阵仗,瞬间就被砍瓜切菜一般放倒在地。 鲜血喷溅得到处都是。 名贵的地毯,精致的菜肴,都被染上了一层触目惊心的猩红。 孙志才吓得魂飞魄散,他那肥硕的身躯,此刻却爆发出前所未有的敏捷。 他想也不想,连滚带爬地就往桌子底下钻。 “护驾!护驾!”他嘶声尖叫,声音都变了调。 他带来的那十几个府衙的护卫,虽也算精锐,但面对这些招招致命、悍不畏死的专业杀手,根本就不是对手。 一个照面,就被杀得节节败退,死伤惨重。 一个领头的杀手,眼中不带任何感情,一脚踹开挡路的护卫,手中的短刀化作一道黑色的死亡闪电,直取桌子底下那个瑟瑟发抖的肥胖身影! 孙志才眼睁睁看着那刀尖,在自己瞳孔中急速放大。 他甚至能闻到刀锋上那股子浓烈的血腥味。 完了! 吾命休矣! 他绝望地闭上了眼睛。 铛! 一声清脆的金铁交鸣之声,在他耳边炸响! 预想中的疼痛,没有传来。 他颤巍巍地睁开一条眼缝。 一道黑色的身影,不知何时,出现在了他的面前。 那人同样是一身黑衣,脸上戴着一副古怪的水晶眼镜。 他手中没有武器。 只是用两根白皙修长的手指,就稳稳地夹住了那柄足以致命的短刀! 正是陈景云! 那领头的杀手眼皮剧跳。 他手腕发力,想要抽出短刀,却发现那刀像是被铁钳焊住了一般,纹丝不动。 他当机立断,立刻弃刀,另一只手从腰间抽出第二柄短刀,以一个极其刁钻的角度,刺向陈景云的咽喉! 陈景云的表情,没有丝毫变化。 他夹着刀刃的手指,只是轻轻一错。 咔嚓! 那柄精钢短刀,应声而断。 同时,他的身影微微一晃,便鬼魅般地贴近了那杀手的身侧。 并指如剑,闪电般点出。 噗!噗!噗! 那杀手只觉得胸口几处大穴一麻,浑身的力气便被瞬间抽干,软软地倒了下去。 这一切,都发生在呼吸之间! 其他的杀手,见头领被制,非但没有半分退缩,反而眼中凶光更盛,从四面八方同时扑向陈景云! 他们要用人命,耗死这个突然出现的恐怖高手! 陈景云的唇角,牵起一个细微的弧度。 那不是笑,是宣告死亡的序曲。 他不再留手。 他的身影在狭小的雅间内,化作了一道肉眼几乎无法捕捉的黑色闪电。 只听见一连串骨骼碎裂的闷响和压抑的惨哼。 不过是三五个呼吸的时间。 当陈景云的身影定格。 雅间里,只剩下他一人站立。 那十几个凶悍无比的漕帮杀手,如今都成了地上扭曲的、蠕动的破布口袋。 他们没有死。 但他们每个人的四肢关节,都以一种诡异的角度扭曲着。 他们,都被废了。 陈景云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镜片上沾上了一滴温热的血。 他看都没看地上那些蛆虫般的杀手。 只是转过头,看着桌子底下那个已经吓傻了的江宁知府。 “孙大人,没事了。” 他的声音,依旧是那么的平静,淡漠。 孙志才过了好半天,才从极致的恐惧中回过神来。 他连滚带爬地从桌子底下钻出来,看着这一地的狼藉和满屋的血腥,双腿一软,一屁股就坐倒在地。 紧接着,一股恶臭从他身下弥漫开来。 这位堂堂的江宁知府,竟是被活活吓尿了。 他看着陈景云,像是看着从天而降的救星,又像是看着从地狱爬出的魔神。 他嘴唇哆嗦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忽然,他像是想起了什么,猛地从地上爬起来,连官帽都不要了,光着脚就冲出了画舫。 他一边跑,一边哭,一边嘶声力竭地尖叫。 “来人啊!杀人啦!” “刘铭!周康!你们这两个丧心病狂的畜生!要杀我灭口啊!” “顾大人!顾大人救命啊!” 他疯了一样,冲下船,冲上岸,冲向那灯火通明的长街。 他只有一个念头。 去钦差衙门! 只有那个地方,才是最安全的! 只有那个看似年轻,实则比魔鬼还可怕的钦差大人,才能保住他的命! 秦淮河的风,吹过他那湿透的官袍,冰冷刺骨。 但孙志才却只觉得,自己从未像现在这样清醒过。 第181章 杀 钦差衙门,公房。 灯火通明,将这间破败的屋子照得如同刑堂。 孙志才就跪在这片光亮的正中央。 他一把鼻涕一把泪,官袍上混着血污、酒渍,还有一股难闻的骚臭,将秦淮河上那惊心动魄的一幕,颠三倒四地哭诉了一遍。 他看起来,像条被打断了脊梁的丧家之犬。 吴谦在一旁听得手脚冰凉。 他无法想象,刘铭和周康真的疯了,竟敢在金陵城内,公然刺杀一名朝廷二品大员。 这已不是官场倾轧。 这是公然谋反! 唯有顾长风。 他从始至终,安坐主位,静静地喝着茶。 孙志才撕心裂肺的哭嚎,似乎只是窗外的风声,扰动不了他半分心神。 直到孙志才哭到上气不接下气,几乎要昏厥过去,他才缓缓放下茶杯。 一声轻响。 “孙大人。” “下官在!下官在!” 孙志才如闻天籁,猛地抬头,脸上挂满了泪痕与恐惧。 “人证呢?”顾长风淡淡地问。 “在……在外面!”孙志才语无伦次,“陈大人出手,抓了三个活口!手脚都废了,一个也跑不了!” “很好。” 顾长风点了点头,从座位上站起。 他走到书案前,提起笔,蘸饱了浓墨。 吴谦见状,立刻上前,拿起墨锭,在砚台里用力地研磨起来,墨汁与砚台碰撞,发出沙沙的声响。 顾长风没有写奏折。 他拿出了一张空白的,由大理寺特制的拘捕令。 悬腕,落笔。 每一个字,都像是用刀刻上去的,锋芒毕露。 【查:漕运总督刘铭,勾结前朝余孽,谋害朝廷命官,罪大恶极。】 【奉:圣上钦命,江南经略副使,便宜行事之权。】 【令:皇城司指挥使陈景云,即刻率部,前往漕运总督府,将罪臣刘铭,缉拿归案!】 【凡阻挠者,以同党论处,格杀勿论!】 写完最后一个字,顾长风从怀中,掏出那枚紫金大印。 他没有丝毫犹豫,重重盖下! 咚! 印章落下的声音,沉闷如鼓。 朱红的印泥,烙在黑色的字迹上,如同溅开的鲜血。 “陈大人。” 顾长风将那份散发着墨香和杀气的拘捕令,递了出去。 “属下在。” 陈景云上前一步,双手接过。 “天亮之前,我要在衙门里,见到活的刘铭。” 顾长风的声音里,听不见活人的情绪。 “属下,遵命。” 陈景云没有多言,对着顾长风深深一揖。 他转身,大步流星,走入夜色。 院中,响起一片细微而密集的金属摩擦声。 那是皇城司的卫士们,在给他们的杀人兵器,做最后的检视。 一股冰冷刺骨的杀气,在这座小小的院落里,迅速凝聚成形。 跪在地上的孙志才,看着这一幕,只觉得一股寒气从尾椎骨直冲天灵盖。 他知道。 顾长风,要用最直接、最血腥的方式,来回应这场刺杀。 “孙大人。” 顾长风的声音,在他头顶响起。 “下……下官在。” “你身为江宁知府,治下发生如此恶性案件,主官遇刺,天理难容。” 顾长风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缉拿真凶,是你分内之责,对吗?” 孙志才心头剧震,瞬间明白了顾长风的意思。 这是要让他,站到船头,去当那个摇旗呐喊的先锋! “是!是!大人说的是!” 孙志才毫不犹豫地磕了一个响头。 “下官,定当竭尽全力,协助大人,将逆贼刘铭,绳之以法!” “很好。”顾长风的语气里透着一丝满意,“那你现在,就回你的府衙,点齐人马,跟在陈大人的后面。” “记住,你不用动手。” “你只需要,让全金陵城的人都看到。” “看到,你江宁府衙,是如何拨乱反正的。” 孙志才心里一片冰凉,这一下,再无任何转圜的余地。 但他的脸上,却挤出了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下官……遵命!” …… 卯时。 天色将明未明,一线死灰色的晨光,出现在天际。 金陵城,仍在沉睡。 漕运总督府。 这座堪比王侯府邸的豪宅,此刻灯火通明,如同白昼。 府邸高墙上,每隔五步,便站着一名手持劲弩的精壮汉子。 府内,更是聚集了超过五百名手持利刃的亡命徒,杀气腾腾。 刘铭,坐于正堂之上。 他穿上了一身久违的武将铠甲,身旁,横着一柄寒光闪闪的环首大刀。 他的脸上再无惊惶,只剩下困兽犹斗的疯狂。 刺杀失败,活口被擒。 他知道,自己已经没有退路。 顾长风,一定会来。 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凭借经营数十年的漕帮势力,和这座铁桶般的总督府,赌死! 他就不信,顾长风一个文官,真敢强攻他一个二品封疆大吏的府邸! 只要撑下去,就还有一线生机! 就在这时。 府外寂静的长街上,突然响起了一阵整齐划一的脚步声。 那声音很轻,像是无数只猫,踏过青石板。 刘铭的心,猛地一紧。 来了! 他豁然起身,抄起了身旁的大刀。 “传令下去!所有人,各就各位!” “没有我的命令,谁也不准放一箭!” “我倒要看看,他顾长风,敢不敢冒天下之大不韪!” 他的话音,刚落下。 “咚!!!” 一声巨响,震彻长街! 那扇足以抵挡冲车的精铁府门,竟被一股恐怖至极的力量,硬生生撞得向内凹陷下去一大块! 门上的铁皮与木屑,如暴雨般向内飞溅! 门外。 陈景云,缓缓收回了他那只,看似文弱的拳头。 他看了一眼剧烈晃动,却依旧未倒的府门,眉头,微微一皱。 似乎,有些不满意。 他转过身,对着身后数百名脸上带着各式鬼怪面具的皇城司卫士,冷冷地下达了两个字的命令。 “破门。” “杀。” 第182章 总督的末路 咚! 咚! 咚! 沉重到令人心脏抽搐的撞击声,不再是鼓点,而是攻城锤砸在胸口的闷响,一下,又一下,震得总督府内每个人气血翻腾。 那扇号称坚不可摧的精铁府门,在陈景云和他身后那几名气息非人的皇城司高手面前,不过是块顽固些的木板。 仅仅十几次呼吸的时间。 “轰——!” 在一片惊骇欲绝的尖叫声中,两扇巨大的门板扭曲着,变形着,最终被一股无可抗拒的巨力撕裂,轰然向内炸开! 漫天烟尘混合着木屑铁片倒卷而入。 数百道沉默的黑影,像一道决堤的黑色潮水,悄无声息地,却又势不可挡地涌入了总督府! “放箭!” 墙头上,漕帮头目嘶声怒吼。 箭矢破空,带起尖锐的呼啸,密密麻麻地罩向门口。 然而,迎接箭雨的,是一面面瞬间竖起的巨大钢盾。 “叮叮当当”的密集脆响过后,箭矢尽数坠地,无一建功。 就在弓箭手们手忙脚乱准备第二轮齐射的瞬间,黑暗中,响起了数十声更轻、更快的破空声。 那是来自皇城司的袖箭。 墙头上,惨叫声此起彼伏。 一个刚才还嚣张叫骂的弓箭手,惨叫声刚出口便戛然而止,一支短箭从他张大的嘴里贯入。 另一个捂着眼睛,从高墙上直挺挺地栽落。 他们的反击,在皇城司这台精密的杀戮机器面前,脆弱又可笑。 “杀。” 陈景云甚至没去看墙头上的尸体,只从喉咙里挤出一个冰冷的音节。 他身后那些戴着各式鬼面的卫士,仿佛听到了世上最悦耳的命令,身影瞬间虚化,散入庭院,扑向那些持刀戒备的漕帮帮众。 一场高效的,单方面的,清剿。 开始了。 皇城司的卫士,每一个都是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怪物。 他们的武艺并非为了表演,只为了杀人。 他们的动作里没有半分多余,只有最经济、最致命的刺、撩、抹、割。 每一刀挥出,都精准地奔着敌人最脆弱的咽喉、心口与大动脉而去。 而那些漕帮的亡命之徒,虽也凶悍,拼杀起来却充满了街头混混的虚张声势和杂乱无章。 一个漕帮壮汉怒吼着,势大力沉地一刀劈向一个鬼面卫士的头。 那卫士不闪不避,只是手腕一错。 一道寒光逆撩而上。 “噗嗤!” 刀锋精准地挑断了壮汉持刀的手筋。 壮汉的惨叫还卡在喉咙里,那名卫士已如影随形贴近。 短刃在他的脖颈处,轻柔一吻。 滚烫的鲜血喷涌而出。 壮汉瞪圆了双眼,死死捂住脖子,却止不住生命的流逝,轰然跪倒。 而那名鬼面卫士,早已扑向下一个还在叫嚣的目标。 整个庭院,被惨叫、兵刃的脆响与骨骼的碎裂声填满,成了一座名副其实的人间屠场。 陈景云没有参与这场屠杀。 他提着那柄从不出鞘的古朴长剑,一步一步,走过黏稠的血泊与垂死的躯体,径直走向灯火通明的正堂。 他的步伐很稳,每一步的距离都分毫不差。 他的黑靴踩在血水里,抬起时,却诡异地纤尘不染。 所有试图冲向他的漕帮悍匪,都在靠近他三尺范围的瞬间,眉心处毫无征兆地绽开一朵血花,连哼都来不及哼一声,便悄然倒地。 他走过,身后便留下一条寂静的死亡之路。 当陈景云踏入正堂门槛时,刘铭正双手持刀,如一头被困的凶兽,站在堂中。 他身后,是十几个气息最彪悍、眼神最狠厉的亲信,那是漕帮最后的血勇。 “陈景云!”刘铭的嗓音沙哑干涩,死死盯着他,“我认得你!你是皇帝身边养的那条最凶的狗!” “我只是没想到,他竟舍得把你,放在顾长风身边。” 陈景云没有回应,只是缓缓拔出了手中的长剑。 剑身黯淡无光,甚至带着些许锈迹,毫不起眼。 可当它完全出鞘的那一刻,一股无形的锋锐之气瞬间充斥了整个正堂。 空气仿佛变成了冰冷的刀刃。 刘铭和他身后的亲信,都感到皮肤传来针扎般的刺痛,呼吸都变得艰难。 “好剑!”刘铭眼中迸发出一名武人临死前的狂热与战意,“能死在你这种高手的剑下,我刘铭,不冤!” “杀!” 他发出一声绝望的咆哮,双腿肌肉贲张,整个人合身扑上,主动冲向了陈景云! 他身后的十几名亲信,亦同时发起了决死的冲锋! 陈景云的眼神,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 他只是,随意地,挽了一个剑花。 然后,出剑。 没有人看清他如何出剑。 视网膜里,只捕捉到一道淡到近乎虚无的剑光,在空中一闪而逝。 仿佛是烛火摇曳时,偶然产生的一丝错觉。 然后。 整个世界,都静止了。 刘铭前冲的姿势,僵在半途。 他身后那十几名亲信,脸上的狰狞与疯狂还未褪去,身体却像是被琥珀凝固,一动不动。 滴答。 一滴血珠,从刘铭手中的环首刀刀尖滑落,在死寂的大堂里,声音清晰可闻。 紧接着。 噗!噗!噗! 一连串压抑的轻响,那十几名亲信的眉心、咽喉、心脏处,同时飙射出一道道纤细的血线。 他们的生命,在那道剑光闪过的瞬间,便已被齐齐收割。 他们,甚至不知道自己已经死了。 一剑。 仅仅一剑。 十几名在江湖上叫得出名号的好手,尽数毙命。 刘铭的身体开始剧烈颤抖。 他艰难地低下头,看了看自己的胸口。 厚重的铠甲,完好无损。 可他的心脏,却传来一阵被彻底绞碎的剧痛。 他知道,自己也死了。 陈景云的剑气,已经隔着铠甲,震碎了他的心脉。 他之所以还能站着,不过是凭着一口不甘的怨气在撑着。 “好……好快的……剑……” 大股大股的鲜血从刘铭嘴里涌出,他握刀的手再也使不出力气,“当啷”一声,环首大刀坠落在地。 他的身体,也随之软软跪倒。 就在他生机即将彻底断绝的那一刻。 一个平静的,甚至带着一丝温和的嗓音,从尸横遍野的堂外,悠悠传来。 “刘总督,别急着死。” “我们,还没聊聊呢。” 刘铭用尽最后一丝力气,骇然抬头。 顾长风一袭青衫,背着手,闲庭信步般,从那片修罗场中走了进来。 他的身后,跟着两名卫士,其中一个,还押着一个满嘴是血、门牙缺了一颗的男人。 那人,正是被刘铭派去灭口,却被顾长风暗中救下的漕帮舵主! “你……你……”刘铭看着那个本该死了的舵主,又看向毫发无伤的顾长风,眼中只剩下无尽的绝望与不甘。 “刘总督,你派人杀害瓜州沉船案幸存者刘三,人证在此。” 顾长风指了指那个瑟瑟发抖的舵主。 “你又派人当街刺杀江宁知府孙志才,物证俱在。” 顾长风的声音不响,却像一记记重锤,砸在刘铭的心口,敲碎了他最后所有侥幸。 “你,还有什么话说?” 刘铭忽然笑了。 笑得涕泪横流,比哭还难看。 “哈哈哈哈……好!好一个顾长风!好一个钦差大臣!” 他抬起头,用一种怨毒到极点的眼神,死死诅咒着顾长风。 “我认栽!” “但是,顾长风!你别得意!” “你斗不倒他们的!在江南,我们,都只是棋子!” “你……你很快,就会下来……陪我了!” 说完,他头一歪,彻底没了声息。 顾长风静静看着他的尸体,片刻后,转头看向陈景云,眉头微皱。 “我说过,要活的。” 陈景云那张万年不变的冰山脸上,第一次出现了一丝类似歉意的情绪。 “属下,失手了。” “他的心脉已被剑气绞碎,神仙难救。” 顾长风轻轻叹了口气。 “算了。” “死的,也一样。” 他看着刘铭那死不瞑目的脸,眼神变得幽深难测。 棋子吗? 我倒要看看,你们这些自以为是的棋手,到底……是何方神圣。 第183章 崩塌的起始 第二天,天亮。 金陵城一夜之间,天翻地覆。 晨光熹微,带来的不是暖意,而是刺骨的寒风,裹挟着一个足以让整个江南官场为之冻结的消息。 漕运总督府被血洗。 漕运总督刘铭,那位跺一跺脚,秦淮河水都要倒流的二品封疆大吏,府邸被查抄,本人“畏罪自杀”。 消息如同一场无声的地震,剧烈地撼动着每一个人的神经。 无数与刘铭、与漕运利益捆绑的官员豪商,从睡梦中惊醒,只觉得脖颈间凉飕飕的,仿佛悬着一柄看不见的刀。 然而,这仅仅是开始。 真正让他们肝胆俱裂的,是钦差衙门接下来的动作。 顾长风,没有停手。 他甚至懒得自己出面,只假江宁知府孙志才之名,将那份钱无病画押的“血状”,连同从总督府抄出的部分账册罪证,誊抄百份,张贴于金陵各大衙门口。 那份血状,字字如刀,将刘铭与周康二人牢牢钉死在罪恶的耻辱柱上。 同时,又巧妙地将琅琊王氏摘得干干净净,更是将金陵卫陆远,塑造成了被奸佞构陷的忠良。 一石三鸟。 这一手,狠辣,精准,堪称绝妙。 所有人都看懂了。 那位年轻的钦差大人,不是在杀鸡儆猴。 他是活剥了“猴子”的皮,用其滚烫的鲜血,在所有“鸡”的面前,画下了一道生死线。 顺我者昌,逆我者亡。 …… 金陵卫衙门,指挥佥事府。 密室之内,陆远独自枯坐。 他面前的桌上,静静躺着一个锦盒,那是顾长风派人送来的“谢礼”。 锦盒里,一枚冰冷的铜制腰牌,正是那块本该将他拖入深渊的“物证”。 锦盒旁,角落里,蜷缩着一个被割掉舌头、打断四肢的废人,像一滩烂肉,只剩下微弱的呼吸。 此人,正是他派去灭口的漕帮舵主。 顾长风的信笺就压在腰牌上,字迹潇洒,内容却如寒冰。 “陆将军为国镇守江南,劳苦功高,岂容宵小之辈污蔑?” “此贼乃刘铭心腹,罪大恶极。本官不便越俎代庖,交由将军处置,以正军法。” 陆远的面色铁青,肌肉紧绷。 施舍? 不。 这是警告。 是敲打。 顾长风在用一种居高临下的姿态告诉他:你的所有把柄,都捏在我的掌心。 我今天能将你从泥潭里捞出来,洗刷干净,捧为英雄。 明天,就能让你连同你的金陵卫,死无葬身之地。 一股混杂着屈辱与后怕的燥热血气直冲头顶。 “砰!” 陆远一拳砸在桌上。 百年铁梨木打造的桌面,应声迸裂,一道狰狞的裂痕从他拳下蔓延开来,如同他此刻破碎的尊严。 他不是蠢货。 从他被周康选为棋子的那一刻,他就落入了顾长风的算计。 而顾长风最后,竟放过了他这条大鱼。 反而将他高高捧起,塑造成一个忍辱负重、沉冤得雪的“英雄”。 可这个英雄的代价,是他必须与过去所有的盟友,一刀两断! 他陆远,被顾长风硬生生变成了一颗,钉死在江南军方的,钉子!一颗只属于顾长风的钉子! “顾……长……风……” 陆远从牙缝里挤出这个名字,眼中再无骄横,只剩下一种面对天敌般的,深深忌惮。 …… 琅琊王氏府邸,金谷园。 暖阁内,王旭临窗而坐,手捧古籍,神情专注。 窗外那场足以颠覆江南官场的血雨腥风,似乎还没他指尖书页上的一个古字来得重要。 管家悄无声息地走入,躬身禀报。 “公子,都干净了。” “所有与周、刘二人的往来账目,尽数销毁。我们的人,也都撤了回来。” “周府派人递帖,想求见公子,老奴已用‘公子偶感风寒,闭门谢客’为由,挡了回去。” 王旭的视线,未离书卷半分。 他只是鼻腔里,轻轻“嗯”了一声,淡漠得仿佛周康只是个不相干的甲乙丙丁。 “还有一事,”管家迟疑道,“孙知府送来的那份供状,如何处置?” 王旭终于翻过一页书,头也不回。 “孙志才是个聪明人。” 他的声音清冷,不带波澜。 “他知道,只攀咬周、刘二人,还不足以让顾长风完全信他。他需要一个分量足够重的‘投名状’。” “我们王家,就是他眼中最好的选择。” “供状送来,一为示好,告诉我王家,他无意为敌。二为表忠,向顾长风展示,你看,我连王家都敢拖下水,我这条狗的牙口,足够利,也足够忠心。” 管家心中一凛:“那公子的意思是?” “烧了。” 王旭吐出两个字。 “孙志才的‘善意’,我王家领了。” 他的嘴角,勾起一抹世家子弟特有的凉薄与无情。 “至于周康……一条没了利用价值的老狗,也该自己,去寻个干净的死法了。” 管家瞬间了然。 “是,老奴明白。” …… 一天之内,众叛亲离。 周康坐在空旷的书房里,听着手下一个接一个令人心寒的回报。 刘铭死了。 王旭闭门谢客。 那些平日里跟在他身后摇尾乞怜的官员,如今对他避如蛇蝎。 曾经车水马龙的周府门前,此刻冷清得能听见落叶飘零的声音。 这位权倾江南的盐运使大人,成了一个孤家寡人。 他能清晰地感觉到,那张由顾长风亲手编织的天罗地网,正在缓缓收紧。 死亡的阴影,如同实质,将他牢牢扼住。 坐以待毙? 不! 他周康,在江南经营一辈子,岂能就此认栽! 就算要死,也要从顾长风身上,狠狠撕下一块肉来! 周康浑浊的眼中,迸射出最后的疯狂。 他唤来一名自幼跟随他的心腹死士。 “去。” 他的声音嘶哑,如同枯木摩擦。 “帮我,联系一个人。” 死士单膝跪地,面无表情。 “请主人吩咐。” 周康死死盯着他,一字一顿,吐出了一个让那名死士都瞳孔骤缩的名字。 “秦淮河,苏曼娘。” 他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股地狱般的怨毒。 “告诉她,我要见,她的‘主上’。” 第184章 棋盘外的棋子 金陵城的黎明,浸透了血腥气。 这味道并非来自街巷,而是从人心最深处蒸腾而出。 它无形,无质。 却比任何腐臭都更令人窒息。 漕运总督刘铭“畏罪自杀”,府邸被抄。 消息如巨石入水,在金陵这潭死水里,砸出的不是涟漪,是深不见底的恐惧漩涡。 钦差衙门。 这间破败的公房,一夜之间,成了整个江南官场仰望的圣地与畏惧的深渊。 吴谦指挥着几个新调来的小吏,将一箱箱从总督府抄检出的账册搬进院子。 他腰杆挺得笔直,下巴微抬,那副“一人之下”的威风,已然浑然天成。 他这辈子,从未如此扬眉吐气。 院中老槐树下,顾长风坐着小马扎。 他手里拿着一把刻刀,正在不紧不慢地修着一只木雁的翅膀。 刀锋划过木头,发出细微的沙沙声。 仿佛墙外那场改写江南权力版图的腥风血雨,只是不相干的邻家琐事。 孙志才就立在一旁。 崭新的二品官袍穿在他肥硕的身上,透着一股滑稽。 他躬着身子,额头汗珠细密,呼吸都带着小心。 他望着顾长风的眼神,情绪混杂,有恐惧,有敬畏。 更有一丝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病态的狂热。 “顾……顾大人。” 孙志才声音发干,试探着开口。 “刘铭的那些党羽,下官……下官已经拟好了名单,一共三十七人,都是漕运司里的要害人物。您一声令下,下官立刻派人……” “不急。” 顾长风头也未抬。 他吹开木屑,目光扫过院里堆积如山的账册。 “墙倒,自有众人推。” “不用我们动手,有的是人比我们更急着,和刘铭撇清干系。” “这些东西,比那三十七颗人头,有用。” 孙志才心头剧跳,瞬间领会。 杀人,是下策。 诛心,才是上策。 这些账册,是悬在无数人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 这位年轻的钦差想让它何时落下,它便何时落下。 他要的不是一时的杀戮。 而是一种长久的,绝对的,让所有人匍匐在地的掌控! “大人英明!” 孙志才这一声赞叹,发自肺腑,腰也弯得更深了。 就在此时,一名皇城司卫士无声出现在院门口,单膝跪地。 “大人,金陵卫指挥佥事陆远,在门外求见。” 顾长风手中的刻刀,停了一瞬。 他笑了。 “让他进来。” 片刻后,陆远独自一人,走入这座小院。 他换下了一身戎装,穿着便服,摘了头盔,卸了铠甲。 那张总是写满桀骜的脸上,此刻只剩一种情绪。 一种被彻底击溃和驯服后的复杂。 他走到顾长风面前,久久无言。 然后,他对着这个比自己还年轻的文官,这个昨日还被他视作蝼蚁的钦差,抱拳,弯腰,动作缓慢而沉重。 “顾大人。” 他声音嘶哑,字字清晰。 “多谢。” 他没说谢什么。 在场的人,都知道他谢的是什么。 顾长风没扶他,甚至没看他。 他只是淡淡开口,声音平直得像他手中的刻刀。 “陆将军客气,本官不愿忠良蒙冤。” 陆远直起身,看着顾长风,眼神变幻不定。 他知道。 从这一刻起,他,以及他身后的金陵卫,都被烙上了“顾党”的印记。 他想反抗,却悲哀地发现,自己每一寸命脉,都被对方攥在掌心。 “刘铭在金陵卫安插的人手,我已经清理干净。” 陆远从怀中,掏出一份名册,双手奉上。 “名单在此,共一十二人,上至百户,下至小旗,已全部下狱。” 这是他的投名状。 顾长风终于抬眼,看了他一眼,却没去接那份名册。 “陆将军治军严明,本官佩服。” 他话锋陡然一转。 “不过,军中之事,本官不便插手。这些人如何处置,全凭将军一人做主。” 一句话,便将这滚烫的山芋,轻描淡写地推了回去。 陆远的瞳孔,骤然一缩。 他懂了。 顾长风在告诉他:我不屑用这种手段拿捏你。 我要的,是你心甘情愿地,为我所用。 这种绝对的自信,这种视权谋如无物的霸道,比任何威胁都更令陆远心胆俱寒。 “我……明白了。” 陆远收回名册,再次抱拳。 这一次,他的语气里,带上了一丝发自内心的敬畏。 送走陆远,吴谦才凑上来,压着声音,满脸都是压不住的兴奋。 “长风,你这一手,真是绝了!这陆远,怕是被你治得服服帖帖!” 顾长风笑了笑,不置可否。 他的目光,越过院墙,望向城东。 那里,是两淮盐运使周康的府邸。 “叔父,你觉得,周康现在在做什么?” 吴谦一愣,随即冷笑。 “还能做什么?怕是正躲在哪个角落里发抖,等着我们去拿他!” “不。” 顾长风摇头,眼神幽深。 “他不会坐以待毙。” “一条被逼入绝路的毒蛇,死前,总会咬出最毒的一口。” …… 周府。 与外面的风声鹤唳不同,这里,一片死寂。 门庭若市的府邸,下人早已跑散大半。 只剩下几个老仆,和一群面无表情的死士。 周康独自坐在书房。 他没有发抖,甚至没有愤怒。 他脸上,只剩一种燃尽所有情绪后,灰烬般的平静。 他输了。 输给那个年轻得不像话的钦差。 输得一败涂地。 他想不通,自己苦心经营的一切,为何在对方面前,竟如纸糊,不堪一击。 门,被轻轻推开。 一名黑衣死士悄然步入,单膝跪地。 “主人,信,已送到。” 周康死灰般的眼中,终于,重新亮起一点光。 那是赌徒押上性命后,最后的,疯狂的火苗。 “她……怎么说?” “苏姑娘说,”死士的声音毫无起伏,“请主人,今夜三更,去城西三十里外,‘不语禅院’。” “她说,您想见的人,会在那里等您。” 不语禅院。 周康的瞳孔,微微一缩。 金陵城外,一处废弃百年的前朝寺庙。 荒僻,阴森。 传闻,冤魂不散。 好一个“不语”。 好一个“禅院”。 周康的脸上,慢慢浮起一个扭曲的笑容。 他站起身,走到窗前,看着院中那棵枯死的梧桐。 “顾长风啊顾长风。” “你以为,你赢了?” “你以为,你掀开的,只是江南官场这张桌子?” 他喃喃自语,声音里满是怨毒与快意。 “不。” “你我,都只是棋子。” “而现在,我这颗弃子,就要把你,也拖到真正的棋手面前。” “我倒要看看,当棋盘外的棋子也入了局,你,还怎么笑得出来!” 第185章 不语禅院,深夜鬼影 夜色如墨,将金陵城彻底吞噬。 白日的血腥与动荡,沉淀为一片令人心悸的死寂。 只有更夫的梆子声,在空旷的长街上一下下地敲着,声音干瘪,更添寒意。 城西,三十里荒野。 浓云遮蔽了月,天地混沌。一座破败寺庙的轮廓在黑暗中耸立, jagged的飞檐指向无星的夜空,像一头沉默的巨兽骨架。 不语禅院。 山门只余两根歪斜的石柱,满是苔藓与裂痕。半人高的野草疯长,在夜风中发出干燥的沙沙声,仿佛无数亡魂在低语。 周康独自立在禅院前。 他摘了官帽,脱了官袍,一身最寻常的黑色布衣,脸用布巾遮住,身形佝偻。 他不像一个二品大员,更像一个来此寻死的孤魂。 他盯着眼前这座阴森的禅院,干裂的嘴唇下,牙齿却因一股病态的兴奋而微微战栗。 他知道,今夜他将触碰到的,是足以颠覆大乾的禁忌。 压下胸腔里狂乱的心跳,他迈步而入。 院内比外面更显破败。大雄宝殿的屋顶塌陷大半,露出黑洞洞的房梁骨架。佛像不知所踪,空荡的莲花宝座上积满鸟粪与尘埃。 一个窈窕的黑影背对他,静立于宝殿中央。 苏曼娘。 她换了一身干练的夜行衣,长发高束,手中提着一盏光线微弱的羊皮灯笼,再无秦淮河畔的半分慵懒,只剩利刃出鞘的锋锐与冰冷。 “周大人,你比约定的时辰,早了一刻钟。” 她没有回头,声音在空旷的大殿里荡开,带着回音。 “你家主上。”周康的声音沙哑得像两块枯木在摩擦。 “主上,在里面。” 苏曼-娘转过身,灯笼的微光勾勒出她毫无表情的脸。 她抬起下颌,指向宝殿后方。 莲花宝座之后,一个通往地下的甬道,黑得望不见底。 “主上从不见空手而来的人。”苏-曼-娘的目光锐利,像两把刀,要将周康从里到外剖开,“周大人,你的‘价值’,带来了吗?” 周康发出一声短促的冷笑。 他从怀中掏出一本册子,甩了过去。 “够不够?” 苏曼娘抬手接住,借着昏黄的灯光翻开。 只看了两页,她的瞳孔便猛地一缩。 册子上密密麻麻的,不是金银账目,全是人名。 从江南各州府的布政使、按察使,到下辖各县的知县、县丞;从盐铁、漕运、织造三大司,到地方卫所的指挥、千户。 每个名字后面,都详尽标注着其派系、癖好、死穴,以及每年从他周康这条线上分走的“好处”。 这是他经营一生的关系网,一张能让整个江南官场伤筋动骨的网! “不够。” 苏曼娘合上册子,声音没有一丝波澜。 周康的眉头拧成一个死结。 “这还不够?” “这些是‘利’。”苏曼娘的声音冷得像铁,“我家主上,更看重‘名’。” “什么名?” “一个让顾长风焦头烂额,再也无暇他顾的‘名’。”苏-曼-娘盯着周康的眼睛,一字一顿。 “主上要你,用你的死,来换这个名。” 周康的脸色瞬间沉了下去,眼中凶光毕露。 “耍我?” “是给你一个,更有价值的死法。” 苏曼娘从怀中又取出一张叠好的纸,递给周康。 那是一张金陵城的舆图。 上面用朱砂,清晰地标出了七个位置。 金陵城内,七大官仓! “三天后,祭天大典,城中精锐尽数调往祭坛维持秩序,防务最是空虚。”苏曼娘的声音压低,像魔鬼的引诱。 “主上要你,在那一日,动用你所有的棋子,点燃这七座粮仓。” 轰! 周康的脑子嗡的一声,一片空白! 焚烧粮仓! 这七座粮仓,储藏着金陵,乃至整个江南数十万军民的活命粮! 一旦烧了,江南会瞬间陷入大恐慌,大混乱! 这不是谋反。 这是要绝江南之根,断大乾之脉! “你们疯了!”周康失声尖叫,声音都变了调。 “疯的不是我们。”苏曼娘看着他,眼神里竟透出一丝怜悯,“是这个天下,早就病了,该换个主人了。” 她的话语,继续钻入周康的耳朵。 “一场大火,会让整个江南的怒火,都烧向那个逼反你的钦差。” “而你,周大人,将不再是钦差案板上的鱼肉。” “你会成为反抗朝廷暴政的第一个‘义士’。” “你的死,将重于泰山。” 周康浑身冰冷,牙关都在打颤。 好毒!好绝! 用他的命,用全城百姓的命,去给顾长风掘一个万劫不复的坟墓! “我如何信你们?”周康死死盯着她,“事成之后,你们大可将一切都推到我这颗死人头上!” “你别无选择。”苏曼娘淡淡道,“况且,主上会亲自给你一个保证。” 她侧过身,让开了那条通往地下的甬道。 一股阴冷潮湿,混杂着浓郁龙涎香的气息,从黑暗深处弥漫开来。 紧接着,一个声音响起。 那声音温润如玉,却偏偏带着一种抽离世外的冷漠与高贵,仿佛神祇在云端低语。 “周大人,进来。” “本王,亲自与你谈。” 本王! 周康的身体剧烈一颤,呼吸几乎停滞。 他听过这个声音。 在无数个最隐秘、最高端的江南名士雅集上,这个声音的主人永远藏于幕后,从不露面。 但他说的每一句话,都成为江南士族圈内,奉行的准则。 他就是那个传说中的……龙王! 而他,自称“本王”! 周康的呼吸瞬间粗重,眼中最后一点理智被疯狂的火焰吞噬。 他知道,自己没有退路,也不需要退路了。 他挺直了佝偻的背,整理了一下被冷汗浸湿的衣衫,仿佛不是去赴一场死亡交易,而是去觐见一位真正的君王。 他迈开脚步,一步,一步,走进了那片能吞噬一切的黑暗。 第186章 禅院里的王 夜风穿过禅院破败的窗棂,发出鬼哭般的呜咽。 周康一步踏入那通往地下的黑暗甬道,身后的光亮被苏曼娘的身影彻底隔绝。 甬道里,一股混合着泥土、腐朽与浓郁龙涎香的复杂气味,像一只无形的手,扼住了他的喉咙。阴冷,潮湿,仿佛走进了古墓。 他看不清脚下的路,只能凭借着墙壁的触感,深一脚浅一脚地往下走。 心跳声在狭窄的空间里被无限放大,擂鼓一般敲打着他的耳膜。 不知走了多久,前方终于透出一丝微光。 光线越来越亮,甬道也到了尽头。 眼前豁然开朗。 这里竟是一间极为宽敞雅致的密室。四周墙壁由巨大的青石砌成,打磨得光滑如镜。地上铺着厚厚的波斯地毯,踩上去悄无声息。角落里,一尊三足铜炉正燃着顶级的龙涎香,青烟袅袅,将整个密室都笼罩在一片异样的芬芳里。 与外面那座鬼蜮般的破庙,恍如两个世界。 密室正中,摆着一张黑白分明的棋盘。 一个身着雪白长袍的年轻男人,正背对着他,临窗而坐。他身形清瘦,长发如瀑,用一根简单的木簪松松垮垮地束着。窗外本该是漆黑的土壁,此刻却不知用何种方法,映出一片虚幻的、流动的星空,光影斑驳,落在他白色的袍子上,如同碎钻。 他似乎正在对着那片虚幻的星空,独自对弈。 听到脚步声,他没有回头,只是用一种温润如玉,却又冷得不带一丝人间烟火的嗓音,缓缓开口。 “周大人。” “你心中的怨气,比这地下的腐气,还要重。” 周康的身体,僵住了。 仅仅是这个背影,这个声音,就散发出一股无形的、令人窒息的威压。那是一种生而为王的威仪,一种视苍生为蝼蚁的漠然。 他就是龙王! “你……你就是……”周康的喉结剧烈地滚动了一下,声音干涩。 “你可以,称我为,殿下。” 白衣男人终于缓缓转过身。 周康的呼吸,在这一刻,彻底停滞。 那是一张俊美到近乎妖异的脸。皮肤呈现出一种常年不见日光的苍白,薄唇却殷红如血,形成一种惊心动魄的对比。他的眉眼温润,甚至带着一丝笑意,可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里,却没有任何情绪,只有一片虚无的、俯瞰众生的冷漠。 他看起来,像是一个久病的贵公子,优雅,脆弱,仿佛风一吹就会倒下。 可周康知道,就是这个看似病弱的男人,在谈笑之间,便将整个江南官场搅得天翻地覆,将自己逼入了万劫不复的绝境。 他,就是覆船会之主,笑面龙王,杨天赐! 更是……前朝古魏国,安乐郡王的孙子! “周大人,请坐。”杨天赐指了指棋盘对面的蒲团,声音依旧温和。 周康却双腿一软,不受控制地跪了下去。 这不是畏惧,而是一种,来自血脉深处的,对上位者的本能臣服。 “罪臣周康,叩见殿下!” 杨天赐看着他,脸上那丝温和的笑意,没有半分变化。 “周大人,不必多礼。”他顿了顿,话锋一转,“你送来的那份名册,我很喜欢。但,那只是你过去的身家。” “而我,更看重一个人,未来的价值。” 他伸出两根白皙修长的手指,从棋盒中拈起一枚黑子,轻轻落在棋盘的天元之位。 啪。 声音清脆,却像重锤,敲在周康的心上。 “苏曼娘,应该已经把我的‘条件’,告诉你了。”杨天赐的目光,落在棋盘上,“用你的死,换一场,足以让大乾天子,夜不能寐的,盛大烟火。” 周康的身体剧烈一颤。 焚烧七大官仓! 这个计划的疯狂与歹毒,让他此刻想来,依旧头皮发麻。 “殿下……此计……是否太过……” “太过狠毒?”杨天赐笑了,他抬起头,那双虚无的眸子,静静地看着周康,“周大人,一百年前,大乾铁骑踏破金陵城,屠我王室宗亲,焚我魏国宫殿,那一夜,金陵城血流成河,火光映红了半边天。与那相比,你觉得,如今这几座粮仓,算得了什么?” 他的声音依旧温润,可话语里的内容,却带着刺骨的血腥与仇恨。 周康的心,被狠狠地刺了一下。 国仇家恨! 是啊,对于这位前朝的王孙来说,这片土地上发生的一切,都只是为了复国! “我明白了。”周康深吸一口气,眼中闪烁着破釜沉舟的疯狂,“罪臣,愿为殿下,献上此身!” “很好。”杨天赐的脸上,露出了满意的神色。 “只是……”周康抬起头,眼中带着最后一丝挣扎,“我如何能保证,事成之后,殿下会为我周家,留下一丝血脉?” 这是他最后的条件。 他可以死,但他不能让周家,断子绝孙。 杨天赐闻言,忽然低声笑了起来。那笑声在密室里回荡,带着一种说不出的诡异与悲悯。 “周大人,你还没明白吗?” 他站起身,走到周康面前,缓缓蹲下,与跪在地上的周康,平视。 那股浓郁的龙涎香,混合着他身上特有的、一丝病态的冷香,瞬间将周康笼罩。 “从顾长风踏入江南的那一刻起,你们所有人,就已经没有退路了。” “你以为,你输给了顾长风?” “不。”杨天赐摇了摇头,那双漂亮的眸子里,第一次,透出了一丝,近似于怜悯的情绪。 “你输给的,是坐在龙椅上的那位,大乾天子。” “顾长风,只是他手上的一把刀。一把用来,将你们这些盘踞在江南百年,早已与大乾离心离德的门阀、官僚,连根拔起的刀!” “就算没有我,你们的下场,也早已注定。” 杨天赐的每一句话,都像一把冰冷的锥子,扎进周康的心里,让他浑身冰冷。 “所以,周大人。”杨天赐的声音,变得如同魔鬼的低语,充满了诱惑。 “与其,像一条狗一样,被他清算,被他屠戮,最终落得个抄家灭族的下场。” “不如,为你自己,为你的家族,为我们共同的故国,轰轰烈烈地,死一次。” “你的死,会成为点燃整个江南怒火的火种。” “你的名字,将写在我大魏复国的功劳簿上,第一页。” “待我光复旧都之日,你的子孙,将世代簪缨,与国同休。” “这个保证,够吗?” 周康的呼吸,变得无比粗重。 他的眼中,最后一点理智,被这番话彻底点燃,化作了冲天的疯狂与野望。 是啊! 与其屈辱地死,不如,赌一个万世富贵! “够了!”他嘶吼着,对着杨天赐,重重地,磕了三个响头。 额头与冰冷的青石碰撞,发出沉闷的声响,鲜血,顺着他的额角流下。 他却毫无所觉。 “罪臣周康,愿为殿下,肝脑涂地,万死不辞!” 杨天赐缓缓站起身,重新恢复了那副高高在上的神祇姿态。 他从怀中,取出一枚小小的,用黑玉雕成的蝎子,递给周康。 “这是信物。” “三日后,祭天大典,动手之时,会有人凭此物,接应你的家人。” 周康颤抖着,用双手,恭敬地接过了那枚冰冷的玉蝎。 他知道,从这一刻起,他的命,已经不属于自己了。 他属于眼前这位,白衣如雪,心如蛇蝎的,末代君王。 当周康浑浑噩噩地走出禅院,重新回到那片荒野时,天边,已经泛起了一丝鱼肚白。 冷风吹过,他打了个寒颤,才发现自己的里衣,早已被冷汗湿透。 他回头,看了一眼那座在晨光中,显得愈发阴森的破庙。 他知道,自己刚刚,去地狱,走了一遭。 而现在,他将亲手,把人间,也变成地狱。 他佝偻着身子,消失在晨曦的微光中,像一个,奔赴刑场的,虔诚信徒。 在他走后,禅院的阴影里,苏曼娘的身影,悄然浮现。 她看着周康消失的背影,冰冷的脸上,浮现出一丝复杂的怜悯。 她轻轻叹息。 “又一个,扑火的飞蛾。” 她转过身,望向禅院外沉沉的夜色。 她知道,从今晚开始,江南这盘棋,再无任何规则。 剩下的,唯有最血腥、最残酷的,你死我活。 第187章 消失的活口 钦差衙门的院子里,那棵老槐树仿佛也被这几日的血腥气惊着了,叶子都卷了边。 吴谦却觉得这空气是甜的,带着权力的芬芳。他背着手,挺着肚子,指挥着新调来的府衙小吏搬运从漕运总督府抄来的财物。那姿态,活脱脱一个刚过门就掌了家的小媳妇,眉梢眼角都挂着得意。 “哎,那个,你,对,就是你!手脚麻利点!那可是前朝的官窑青瓷,磕了碰了,把你卖了都赔不起!” “还有你,那箱子是刘铭贪墨的赤金,沉得很,别逞能,两个人抬!闪了你的老腰,本官可没闲钱给你请郎中!” 他骂骂咧咧,中气十足,享受着这辈子都未曾有过的威风。 顾长风依旧坐在树下的小马扎上,手里拿着小刀,不紧不慢地给一只半成的木雁雕琢羽翼。木屑簌簌落下,他神情专注,仿佛这只木雁,便是他此刻的整个天下。孙志才侍立一旁,官袍浆洗得笔挺,可穿在他身上,总有种偷来的局促。他看着院里那堆积如山的金银财宝,眼皮子直跳,再看看气定神闲的顾长风,心里那点贪念瞬间被更刺骨的寒意浇灭。 这位爷,抄了江南半壁江山的家,眼睛都不眨一下,他图的,根本不是这些黄白之物。 正当吴谦骂得起劲,院门口,陈景云的身影如鬼魅般出现。他依旧是一身黑衣,脸上那副水晶眼镜在晨光下反射着冰冷的光。 他一出现,吴谦的叫骂声戛然而止,院子里瞬间安静下来。连那些小吏的呼吸,都下意识地放轻了。 “大人。”陈景云走到顾长风身前,声音没有起伏,“出事了。” 顾长风手中的刻刀顿住,一片薄如蝉翼的木屑,悠悠飘落。 “说。” “昨夜从秦淮河画舫上抓回来的三个活口,都死了。” 吴谦的眼珠子一下瞪圆了:“死了?怎么死的?不是都废了手脚,关在咱们的地牢里吗?那里连只苍蝇都飞不进去!” “是自尽。”陈景云的语气里,第一次带上了一丝凝重,“卑职派了最得力的八个人看守,每半个时辰检查一次。就在刚才,轮值的兄弟发现,那三个人,全都七窍流血,断了气。” “卑职检查过,他们身上没有任何可以藏毒的地方,牢里也没有外人进入的痕迹。他们就像是……凭空被咒死的。” 孙志才听得浑身汗毛倒竖,只觉得一股阴风从脚底板窜上了天灵盖。这手段,太过诡异,简直闻所未闻。 顾长风站起身,将刻刀和木雁小心地放在石桌上。“带我过去。” 钦差衙门的地牢阴暗潮湿,弥漫着一股霉味和血腥气。那三具尸体还保持着死前的姿势,蜷缩在草席上,面容扭曲,皮肤呈现出一种不正常的青黑色,像是被墨汁浸泡过。 吴谦和孙志才只看了一眼,就觉得胃里翻江倒海,跑到墙角干呕起来。 顾长风却仿佛面对着三件冰冷的证物。他蹲下身,仔细地查看着。前世法医的专业素养,让他能完全隔绝情感的干扰。 “没有挣扎的痕迹,证明死亡过程极快。”他一边检查,一边轻声说着,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说给陈景云听。“瞳孔极度缩小,是典型的神经性毒素中毒迹象。毒素直接作用于中枢神经,瞬间破坏呼吸系统,导致窒息死亡。” 他捏开一具尸体的嘴,一股极其腥臭的气味扑面而来。吴谦离得老远,都差点又吐了。顾长风却眉头都不皱一下,用一根细长的银针,探入尸体的牙缝中,轻轻刮了刮。 “毒藏在牙里。”他将银针抽回,上面沾着一丝几乎看不见的黑色粉末。“一种复合型毒素,平时以两种无毒的粉末分别藏于左右臼齿的细微孔洞中,需要时,只需舌头用力,将两种粉末撮合,唾液便会成为催化剂,瞬间生成剧毒。” 陈景云的眼神愈发冰冷。这种藏毒手法,他只在皇城司最机密的卷宗里见过,是前朝司马氏皇族培养顶级死士的秘法。没想到,这些古魏国的余孽,竟也掌握了。 “他们能如此决绝地赴死,还能用上这种秘法,证明他们的组织,比我们想象的,要严密、可怕得多。”顾长风站起身,目光扫过三具尸体。“他们不是普通的杀手,他们是……信徒。为某个虚无缥缈的‘国’,或者某个活生生的‘神’,随时可以献出生命的狂信徒。” 他走到墙边,看着因为干呕而脸色发白的孙志才。 “孙大人,你身为江宁知府,在金陵城经营多年。你可曾听说过,在江南的地下,有这么一个,组织严密,手段狠辣,又能让周康那样的封疆大吏都忌惮三分的神秘势力?” 孙志才被他看得一个激灵,连忙擦了擦嘴角的酸水,脑子飞速地转动起来。他知道,这是顾大人在给他机会。能不能把这条大腿抱得更紧,就看他能不能提供有价值的线索了。 他苦苦思索着,将这些年在酒席上、在密谈中听到的所有流言蜚语,都在脑子里过了一遍。忽然,一个尘封已久的词,从他记忆的角落里,蹦了出来。 “龙……龙王!”孙志才的声音有些颤抖,不确定地说道,“下官……下官曾经听过一个传闻。据说,整个江南的地下势力,无论是见得光的,还是见不得光的,背后,都有一个共同的主人。” “没人见过他,甚至没人知道他是男是女,是老是少。所有人都只用一个代号称呼他——龙王。” 龙王。 这两个字一出口,地牢里的空气,仿佛都凝固了。 孙志才见顾长风和陈景云都面色凝重地看着他,胆子也大了起来,继续说道:“下官还记得,有一次,周康喝多了,曾经拍着桌子骂过。他说,他这个两淮盐运使,在江南地面上,看着风光,可是在那位‘龙王爷’面前,连个屁都不算!那位‘龙王爷’一句话,就能让他辛辛苦苦攒下的一船私盐,沉到江底喂王八!” “当时我们都以为是他的酒话,没敢深问。现在想来……恐怕,周康最后去找的,就是这位龙王!” 顾长风的眼睛,骤然亮起。 龙王。 所有的线索,在这一刻,都串联了起来。 一个能让漕运总督俯首,能让盐运使畏惧,能将江南士族玩弄于股掌之间,还能豢养着一群前朝死士的,地下君王! “好一个龙王!”顾长风的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真是好大的名头!” 他转过头,再次看向那三具尸体。他的目光,落在了其中一具尸体的后颈处。那里,有一个极其细微的,像是用针尖刚刚刺上去不久的,小小的蝎子纹身。这个纹身,比之前在珍宝阁杀手身上看到的那个,要更加精致,蝎尾高高翘起,带着一股说不出的妖异与尊贵。 顾长风的脑海中,电光石火般闪过一个念头。 他快步走到尸体前,猛地掰开尸体那早已僵硬的手掌。 在他的掌心里,用指甲,深深地,刻着一个字。 一个字,却扭曲如画。 那不是一个单纯的汉字,而是一个由无数细小笔画组成的,诡异的图腾。 它看起来,像一个“王”字。 却又比“王”字,多出了无数狰狞的触角和利爪。 它像一个字,更像一条,盘踞在九天之上,俯瞰众生的,龙! 第188章 周康的最后一张牌 地牢里那股混着霉味、血腥与死亡的恶臭,仿佛长了脚,顺着石阶一路爬进了公房,钻进每个人的鼻腔。 吴谦和孙志才的脸色依旧惨白,胃里仍在翻江倒海。 他们看着那三具被草席盖着的尸体,眼神里是挥之不去的恐惧。 尤其是孙志才。 他看向顾长风的眼神,已经不是敬畏。 那是凡人仰望魔神的眼神。 这个年轻人,仅凭查验尸体,便将那种闻所未闻的藏毒手法剖析得一清二楚。 这种手段,已经彻底超出了孙志才这个官场老油条的认知。 他不是人。 这个念头,死死盘踞在孙志才的脑海里。 “龙王……” 顾长风坐在书案后,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 笃。 笃。 那声音像一柄小锤,不轻不重地砸在吴谦和孙志才的心上。 他在消化刚刚得到的信息。 古魏国余孽。 狂信徒死士。 一个隐藏在江南地下,连周康这种级别的封疆大吏都畏之如虎的神秘“龙王”。 所有线索串联起来,他面前这盘棋的轮廓,瞬间清晰,也瞬间变得无比巨大和凶险。 他原以为的对手,是贪官,是豪商,是几个心怀故国的门阀。 现在看来,他错了。 他面对的,是一个组织严密、财力雄厚、手段狠辣,并以“复国”为终极目标的庞大地下王朝。 周康、刘铭,甚至琅琊王氏,都不过是这个地下王朝,在不同时期,为了不同目的,推到台面上的棋子。 难怪。 难怪皇帝要把陈景云这条最锋利的鹰犬派到自己身边。 难怪皇帝给了自己“先斩后奏,便宜行事”的滔天之权。 因为皇帝早就知道,江南这潭水底下,藏着的不是几条吃人的大鳄。 而是一条,想要翻江倒海,颠覆大乾的……毒龙。 而自己,就是那个被皇帝扔下来,探一探龙王虚实的诱饵。 想通了这一点,顾长风心中没有恐惧。 他只感到了久违的兴奋。 事情,终于变得有意思了。 他最不怕对手强大,只怕对手藏得太深,让他无从下手。 现在,这条龙的尾巴,总算是露出来了。 “陈大人。”顾长风的目光落在门口静立的陈景云身上。 “属下在。” “你之前说,皇城司的绝密卷宗里,记载着古魏国的黑蝎图腾。”顾长风的眼神变得锐利,“那份卷宗里,可曾提到过,这位‘龙王’?” 陈景云沉默片刻,缓缓摇头。 “卷宗只记载,百年前,大乾灭魏之后,曾有魏国皇室旁支,以‘黑蝎’为新图腾,在江南秘密活动,意图复国。” “但之后不久,这股势力便销声匿迹,再无音讯。” 他声音顿了顿,镜片后的眼神闪过一丝困惑。 “皇城司一直以为,这股势力早已被剿灭干净。现在看来,他们只是藏得更深了。” “至于‘龙王’这个名号,从未在任何官方卷宗里出现过,应该是他们内部的代号,或是近些年才流传开的称呼。” 顾长风点了点头。 不出所料。 如果连皇城司都能查到“龙王”的底细,那他也不配做这个地下君王了。 “也就是说,目前我们对这位龙王,除了一句酒后戏言,一个虚无缥缈的代号,一无所知。”顾长风的手指停下了敲击。 公房内,一片死寂。 吴谦和孙志才大气都不敢喘。 线索,又断了。 而且是在指向一个最可怕的敌人时,断得干干净净。 这让人感到一种,比之前任何一次都更加深沉的绝望。 “不,线索没有断。” 顾长风的声音,打破了沉闷。 他站起身,走到墙上悬挂的那副巨大的金陵舆图前。 他的目光掠过那些代表权贵府邸的朱红标记,最终落在了城东,一个不起眼的角落。 两淮盐运使司衙门。 “周康。”顾长风的声音里,带着冰冷的笃定,“他就是我们现在,唯一的线索。” 孙志才精神一振,连忙凑上前去,满脸谄媚:“大人英明!周康那老贼如今已是众叛亲离,成了丧家之犬!只要大人一声令下,下官立刻带人踏平他那盐运使司,把他抓来严刑拷打!不怕他不招!” “踏平?” 顾长风回头看他,那眼神,像在看一个三岁孩童。 “孙大人,你觉得,周康那种浸淫官场一辈子的老狐狸,在明知自己穷途末路的情况下,会老老实实坐在家里,等着我们去抓他吗?” 孙志才被问得一愣,脸上的肥肉抖了抖,呐呐道:“那……那您的意思是?” “他一定会跑。”吴谦在一旁,自作聪明地插嘴,“这老东西在江南经营了一辈子,肯定给自己留了不少狡兔三窟的后路!” “他不会跑。” 顾长风摇头,否定了吴谦的猜测。 他的目光重新落回舆图,眼神幽深。 “对于周康来说,跑,是下策。” “跑到天涯海角,他也是一个被朝廷通缉的钦犯,一个被‘龙王’抛弃的棋子,早晚是个死。” “那他……”吴谦和孙志才都糊涂了。 “他会反咬一口。” 顾长风的嘴角,勾起一道冰冷的弧度。 “一条被逼到绝路的疯狗,跳崖前,总会回头撕咬那个逼疯它的人,哪怕只能扯下一块血肉。” “他现在,一定在想尽一切办法,联系那位‘龙王’。” “他要用自己最后的价值,去换一个能把我,甚至把整个钦差衙门,都拖下水一起毁灭的机会。” 顾长风的话,让吴谦和孙志才听得脊背发凉。 “那……那我们现在该怎么办?”吴谦的声音发颤,“我们是立刻去抓他,还是……” “不。”顾长风缓缓摇头,“我们什么都不做。” “什么?!” 吴谦和孙志才同时惊呼。 “就让他去联系,让他去布局。”顾长风的眼神里,闪烁着猎手的光芒,“鱼,要让它自己浮出水面,才好下叉。” “我们现在要做的,不是去抓周康这条已经摆在明面上的鱼。” 他伸出手指,在舆图上,轻轻画了一个圈。 那个圈,将整个金陵城,都框了进去。 “而是要看清楚,周康这条鱼,在死前,会把水,搅向哪里。” “陈大人。”顾长风的声音恢复平静。 “属下在。” “从现在开始,我要你的人,二十四时辰,盯死周府。我不要知道他见了谁,说了什么。我只要知道,从周府里出来的每一个人,哪怕是个倒夜香的,他们最终,去了哪里。” “是。”陈景云言简意赅。 “孙大人。” “下官在!”孙志才一个激灵,连忙躬身。 “刘铭的案子,你继续查。那些账册,你也继续看。”顾长风淡淡说道,“动静,可以搞得大一点。让全金陵城的人都知道,你孙知府,现在是本官跟前最得力的臂助。让所有和刘铭有牵连的人,都坐立不安,惶惶不可终日。” 孙志才立刻明白了顾长风的意思。 这是阳谋。 一边,是对周康引而不发,施加巨大的心理压力,逼他狗急跳墙。 另一边,则是大张旗鼓地清算刘铭党羽,制造恐慌,瓦解江南官场的抵抗意志。 一松,一紧。 看似毫无关联,实则招招致命。 “大人放心!下官明白该怎么做了!”孙志才的腰弯得更低,语气里充满了劫后余生的庆幸和站对队伍的兴奋。 安排完一切,顾长风重新坐回那个小马扎上,拿起了他的刻刀和木雁。 仿佛刚才那个运筹帷幄,决胜千里的钦差大人,只是众人的错觉。 他现在,只是一个专注于手中活计的普通年轻人。 吴谦和孙志才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深深的震撼,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公房前,只剩下顾长风和陈景云。 “大人,”陈景云看着顾长风手中的木雁,忽然开口,“您似乎,很喜欢雕刻。” “谈不上喜欢。”顾长风的刻刀在木雁的尾羽上,划出一道流畅的弧线,“只是,能让心静下来。” 在这场你死我活的棋局里,他需要绝对的冷静。 陈景云沉默了。 这个年轻人,有着与他年龄完全不符的沉稳和心性。 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 他正要开口再说些什么。 一名皇城司卫士,再次悄无声息地出现在院门口,单膝跪地。 “启禀大人,周府刚刚有一名下人出来,往城西方向去了。” 顾长风手中的刻刀,停住了。 他抬起头,看向陈景云,眼神陡然锐利。 “跟上他。” “是。” 陈景云的身影,瞬间消失在原地。 顾长风放下手中的木雁,走到舆图前。 他的目光在舆图上缓缓移动,最终,停留在了城西三十里外,一个用极小字迹标注的名字上。 不语禅院。 一座,早已废弃了百年的,前朝古刹。 第189章 破庙里的怪老头 夜色浓稠,无星无月。 城西三十里荒野,不语禅院的轮廓在黑暗中支离破碎,狰狞的飞檐指向死寂的夜空。 风过荒草,带起干燥的沙沙声,像是无数亡魂在低语。 两道黑影伏在一处半塌的土坡后,与夜色融为一体。 “头儿,就是这儿。”一名皇城司卫士的声音压得极低,难掩厌恶,“这地儿太邪性,鬼气森森的。” 陈景云没理会。 他手中那具小巧的单筒望远镜,镜片幽深,吞噬着周围稀薄的光。 周府那个下人反侦察的手段很老道,可惜,他面对的是皇城司。 最终,信被塞进了禅院门口一棵枯槐的树洞。 “信送到了,人也走了。”陈景云放下望远镜,声音冷冽,“盯着他的人还在。” “头儿,现在进去取信?” “不。”陈景云摇头。 “大人说过,我们不是来抓鱼的,是来看鱼往哪游的。” 他补充道:“盯着树洞。我倒要看看,是哪路神仙,会来这鸟不拉屎的地方。” 时间在刺骨的寒意中流逝。 就在卫士快要冻僵时,禅院深处,忽然亮起了一豆昏黄的灯光。 那光点微弱,在破败的大雄宝殿里摇摇晃晃。 陈景云的瞳孔骤然收紧,立刻举起了望远镜。 一个佝偻瘦削的身影,提着一盏破灯笼,从殿内阴影里踱步而出。 是个老头。 头发乱如枯草,身上穿着一件油污结块的破棉袍。 他哼着不成调的小曲,走到枯槐树下,熟练地从树洞里摸出那封信。 借着灯笼昏光,他眯起浑浊的老眼,看得津津有味。 “有意思,真有意思……”老头嘿嘿笑着,露出一口黄黑的豁牙,“这帮杀千刀的官老爷,斗起来,比戏台上的猴儿还热闹。” 看完信,他竟随手将信纸塞进嘴里,有滋有味地咀嚼起来。 陈景云和他身边的卫士都看愣了。 接头的,就这么个疯疯癫癫的糟老头子? “头儿,这老家伙……是个疯子?” 陈景云没有说话,眉头锁死。 不对劲。 老头看似疯癫,但脚步轻盈,落地无声,呼吸悠长平稳。 绝非凡人。 就在这时,那老头嚼完了信,咂咂嘴,提着灯笼转身便要回殿。 “跟上去。”陈景云当机立断。 “不等了?” “等下去,黄花菜都凉了。”陈景云声音果决,“大人要的是活的线索。” “是!” 两道黑影翻墙而入,借着断壁残垣的掩护,紧随其后。 老头毫无察觉,哼着小曲,慢悠悠地走回大雄宝殿。 陈景云二人屏息潜行至殿门,从门缝向里窥探。 老头将灯笼挂在柱子上,走到空荡荡的莲花宝座前,伸手在底座上摸索几下。 “咔嚓——” 一声轻微的机括响动。 巨大的石制莲花宝座竟缓缓向旁移开,露出一个黑不见底的洞口。 地道! 陈景云目光一凝。 果然有鬼! 那老头嘿嘿一笑,提着灯笼,钻了进去。 莲花宝座随即移回原位,严丝合缝。 “头儿,怎么办?”卫士满是焦急,“这老东西进去了!” 陈景云的目光死死钉在那尊莲花宝座上。 贸然闯入,九死一生。 可若不跟,线索就此断绝。 就在他权衡的瞬间,一个苍老又戏谑的声音,从他们头顶的房梁上传来。 “两位官爷,大半夜不睡,跟着我这糟老头子,是想请我喝酒,还是想……送我上路?” 陈景云和他身边的卫士,全身的血都仿佛凉了半截! 他们霍然抬头。 房梁那片最深的黑暗里,不知何时,竟坐着另一个一模一样的老头! 同样的乱发,同样的破袍,同样的瘦骨嶙峋。 他盘腿而坐,手里拿着一只啃了一半的烧鸡,正笑嘻嘻地俯视着他们。 浑浊的老眼里,满是猫捉老鼠的戏谑。 “你……”那名卫士大惊,手已按在刀柄上。 “别动。” 陈景云一把按住他。 一层细密的冷汗,瞬间浸透了他的背心。 以他的修为,竟然丝毫没察觉到头顶藏着人! 这老头的武功,不是深不可测。 是鬼神莫测! “你是谁?”陈景云的声音依旧强作镇定。 “我?”房梁上的老头撕下一条鸡腿,含糊不清地说道,“看庙的糟老头子。倒是两位,一身杀气藏都藏不住。看这行头,皇城司的吧?” 陈景云心中再无侥幸。 对方不仅武功高绝,眼力更是毒辣。 “阁下既然知道我们是皇城司的人,就该知道,我等在奉旨办差。”陈景云试图用朝廷的名义施压,“刚才进去的人,是朝廷钦犯。还望阁下行个方便,不要自误。” “钦犯?” 老头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笑得前仰后合,差点从房梁上栽下来。 “官爷,你这话可就没意思了。”他止住笑,用油腻的手指了指自己,“刚才进去的,是我。现在跟你们说话的,也是我。” “你什么意思?”卫士一头雾水。 陈景云的脑中却炸开一道惊雷。 他瞬间贯通了一切。 根本就没有两个人。 是这老头,用一种超越他理解的恐怖身法,在他们眼皮子底下,演了一出金蝉脱壳! 先进地道,再从另一处出口无声无息地绕到他们头顶! 这份从容,这份戏耍,让陈景云对这老头的忌惮,上升到了前所未有的顶点。 “阁下到底是什么人?”陈景云的声音已然带上了极致的警惕。 “都说了,看庙的。”老头舔了舔油腻的手指,“至于那封信,有人花钱,让我跑个腿。拿人钱财,与人消灾,江湖规矩,两位官爷,不会不懂吧?” “我们不管什么江湖规矩!”卫士厉声喝道,“只认王法!你包庇钦犯,便是同罪!” “王法?”老头撇了撇嘴,眼神里尽是不屑,“小娃娃,口气倒不小。想当年,老头子我跟你们高宗皇帝打仗的时候,你爹怕是还在穿开裆裤。跟我讲王法?” 陈景云心头剧震! 高宗皇帝? 这老怪物……到底活了多久?! “行了行了,不跟你们两个小娃娃废话了。”老头从房梁上一跃而下,落地轻飘飘,不带一丝声响。 他走到陈景云面前,浑浊的老眼上下打量着他。 “嗯,根骨不错,是块好料。可惜了,杀气太重,匠气也太重,你这辈子,也就这样了。” 他摇着头,满是惋惜。 陈景云的脸色,终于变了。 这老头,一眼就看穿了他武学修为的根本桎梏! “你……” “想动手?”老头嘿嘿一笑,“我劝你最好别。老头子我一把年纪,捏死你们两个,不比捏死两只蚂蚁费劲。” 话语平淡,却是不容置疑的事实。 陈景云握剑的手,青筋暴起,却终究没有拔出。 理智告诉他,老头没说谎。 “那阁下,到底想怎么样?”陈景云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恢复冷静。 “不想怎么样。”老头伸了个懒腰,打了个哈欠。 “你们那位钦差大人,不是挺能耐的吗?把整个江南都给掀了。” “让他自己来。” “告诉他,老头子我,就在这破庙里等着他。” “他要是真有那个胆,就让他一个人来。” 老头看着陈景云,那双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狡黠的光。 “我这儿,有他想要的东西。” “就看他,敢不敢来拿了。” 第190章 这庙里,有鬼 钦差衙门里,除了几盏彻夜不熄的灯笼,再无半点光亮。 吴谦在公房门口来回踱步,脚下的青石板被他踩得像是要冒出火星子。他时不时地抬头,望向那扇紧闭的院门,脸上写满了焦躁和不安。 陈景云已经出去快两个时辰了。 两个时辰,足够发生太多太多的事情。 尤其是在金陵这个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 “哎,我说孙大人,”吴谦终于忍不住,停下脚步,对着旁边同样坐立不安的孙志才说道:“你说,陈大人他……不会出什么事吧?” 孙志才那张肥胖的脸在灯笼的映照下,显得有些发白。他勉强挤出一个笑容,可那笑容比哭还难看:“吴大人说笑了,陈大人武功盖世,神通广大,区区一个送信的下人,还能翻了天不成?” 话是这么说,可他心里也直打鼓。 自从投靠了顾长风,他孙志才的身家性命,就跟这条船上的人,死死地绑在了一起。一荣俱荣,一损俱损。陈景云要是出了事,他孙志才的下场,绝对好不到哪去。 “话是这么说,可我这心里,怎么老是突突地跳呢?”吴谦捂着胸口,一张脸都快皱成了苦瓜。 就在这时,一阵微不可察的夜风吹过。 院门口,那片最深的黑暗里,陈景云的身影,如同从地底下冒出来一般,悄无声息地出现了。 他身上还带着荒野的寒气和露水,脸上那副水晶眼镜,在灯光下反射着冰冷的光。 “陈大人!你可算回来了!”吴谦像是看到了救星,一个箭步就冲了上去,上上下下地打量着他,“怎么样?没事吧?那送信的狗东西呢?” 孙志才也连忙跟了过去,脸上堆满了关切的笑容。 陈景云没有理会他们,只是径直穿过院子,走进了公房。 公房内,顾长风正坐在书案后,手里拿着一把小巧的刻刀,专注地给一只木雁雕琢着眼睛。 他神情平静,动作不紧不慢,仿佛对外面的事情,毫不关心。 “大人。”陈景云走到他面前,声音低沉,却透着一股前所未有的凝重。 顾长风手中的刻刀,停住了。 他抬起头,看向陈景云。 “出事了?” “是。”陈景云点了点头,言简意赅地将不语禅院发生的一切,都说了一遍。 从那个疯疯癫癫、吃信的怪老头,到那条通往地下的诡异密道,再到最后,那个武功深不可测,以及他最后留下的那句,狂妄至极的挑战。 他说得平淡,可听在吴谦和孙志才的耳朵里,却不亚于一道道惊雷,炸得他们脑子里嗡嗡作响,一片空白。 “什么?!”吴谦的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他失声尖叫道,“武功深不可测?一眼就看穿了陈大人的武功瓶颈?还……还自称是百年前的人物?这……这他娘的还是人吗?这是个老妖怪吧!” 孙志才更是吓得浑身肥肉乱颤,两腿发软,一屁股就坐倒在了地上。 他混迹官场一辈子,什么阴谋诡计没见过。可这种已经超出了常理范畴的事情,却让他感到了发自灵魂深处的恐惧。 这庙里,有鬼! 而且还是个活了上百年的老鬼! “他……他还指名道姓,要长风你……你一个人去?”吴谦的声音都变了调,他一把抓住顾长风的胳膊,像是生怕他下一秒就冲出去,“不能去!绝对不能去!长风,你听叔的,这摆明了就是个鸿门宴!是个陷阱!他们不敢明着动你,就想用这种下三滥的法子,把你骗出去,神不知鬼不觉地给弄死啊!” “是啊是啊!”孙志才也连滚带爬地凑了过来,抱着顾长风的另一条腿,哭丧着脸喊道,“顾大人,您可千万不能去啊!那不语禅院,本就是金陵城外有名的凶地,传闻前朝在那里杀了不少人,阴气重得很!现在又冒出这么个不人不鬼的老怪物,您要是去了,那可真是……真是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啊!” 吴谦和孙志才两人,一个抓胳膊,一个抱大腿,鼻涕眼泪地,死活不让顾长风走。 公房内,一时间乱成了一锅粥。 只有顾长风,依旧平静。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的两个“挂件”,有些无奈地叹了口气。 “叔父,孙大人,你们先起来。” “不起来!你答应我们不去,我们才起来!”吴谦耍起了无赖。 顾长风没理他,只是将目光,投向了从始至终都沉默不语的陈景云。 “陈大人,你怎么看?” 陈景云推了推眼镜,镜片后的目光,冰冷而又锐利。 “属下以为,这是一个陷阱。”他的回答,干脆利落。 “哦?” “此人武功之高,远在属下之上。”陈景云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挫败感,“以他的身手,若是想杀我和我的人,易如反掌。但他没有。” “他不仅没动手,反而指名道姓,要见大人您。这本身,就不合常理。” “而且,他点明要您‘一个人’去。这更是典型的,想要将您与护卫分割,好方便下手的伎俩。” 陈景云的分析,有理有据,和吴谦、孙志才的判断,几乎一模一样。 吴谦听了,更是把顾长风的胳膊抱得更紧了:“听见没!听见没!连陈大人都这么说了!长风,你可不能犯糊涂啊!” 顾长风却笑了。 他看着紧张的众人,缓缓开口道:“你们说的,都对。” “但你们,都忽略了最关键的一点。” 他伸出一根手指。 “那个老头,为什么要把事情,搞得这么复杂?” 众人都是一愣。 “如果他们真的想杀我,办法有的是。”顾长风的声音,清晰地在公房内回响,“他们可以在我赴宴的路上设伏,可以在我的饭菜里下毒,甚至可以像对付孙大人一样,派出一群死士,强攻我这座破衙门。” “这些办法,哪一个不比设一个漏洞百出的‘鸿门宴’,要来得直接,来得有效?” “可他们没有。” 顾长风的目光,扫过众人,“他们非但没有,反而派了这么一个武功高得吓人的老怪物,用一种近乎炫耀的方式,告诉我们:我知道你们在盯着我,但我不在乎。” “他吃掉周康的信,是在销毁证据吗?不,他是在挑衅。他是在告诉我,你们费尽心机找到的线索,在我这里,只配当个下酒菜。” “他和我的人动手了吗?没有。他只是轻描淡写地,展示了一下自己的实力,然后,就放我的人回来了。” 顾长风的每一句话,都像一把手术刀,精准地剖析着那个怪老头的行为逻辑。 “这一切,都说明了什么?” “说明,他根本就没想杀我。至少,现在没想。” 顾长风的嘴角,勾起一抹玩味的弧度,“他不是在设一个‘杀局’。他是在摆一个‘考场’。” “他在考验我。考验我的胆量,考验我的智慧。考验我,够不够资格,去见他,去拿他手里的东西。” “他想要的东西……”吴谦喃喃地重复着这句话,脑子还是有些转不过来。 “对。”顾长风的眼神,骤然亮起,“他最后说,‘我这儿,有他想要的东西’。这句话,才是他真正的目的。” “他是在告诉我,周康,或者说,周康背后的那位‘龙王’,已经出招了。而他,掌握着破解这一招的,关键线索。” “这是一份,我无法拒绝的诱饵。” 吴谦和孙志才,听得目瞪口呆。 他们只看到了危险,看到了陷阱。 而顾长风,却透过这层层迷雾,看到了背后隐藏的,唯一的生机。 “可……可万一呢?万一这都是那个老妖怪的算计呢?”吴谦还是不放心。 “没有万一。”顾长风摇了摇头,语气里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笃定,“在这场棋局里,我们一直处在被动。我们不知道对手是谁,不知道他想干什么,不知道他下一步会怎么走。” “我们就像是蒙着眼睛,在悬崖边上跳舞。” “而现在,终于有人,愿意摘下我们眼上的布,告诉我们,悬崖在哪里。” “这个险,我必须冒。” 顾长风轻轻挣开了吴谦和孙志才的手,站直了身体。 他走到书案前,拿起那只雕了一半的木雁,用指腹轻轻摩挲着。 “陈大人。” “属下在。” “你带人,在禅院外三里处接应。记住,没有我的信号,无论里面发生什么,哪怕是天塌下来,你们也不准靠近一步。” 陈景云的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还是化作了一个字:“是。” “叔父,孙大人。”顾长风转过头,看着两人,“你们,就老老实实地待在衙门里。从现在开始,衙门闭门谢客,任何人来,都说我偶感风寒,不见。” “长风……”吴谦的眼眶,有些发红。 “放心吧,叔父。”顾长风笑了笑,那笑容,一如既往的平静,却又带着一种,让人心安的力量。 “我这个人,怕死得很。” “所以,我一定会,想尽一切办法,活着回来。” 第191章 单刀赴会 夜,更深了。 钦差衙门的后院,一辆最普通不过的青布小马车,已经悄然备好。 没有护卫,没有仪仗,甚至连个车夫都没有。 吴谦站在马车旁,一张老脸皱得跟核桃似的,手里捧着一个大大的包裹,还在做着最后的努力。 “长风啊,你听叔一句劝,好歹把这个带上!”他打开包裹,里面琳琅满目,简直像个小型军火库。 “这把匕首,是淬了毒的,见血封喉!还有这个,这是袖箭,按一下机括就能射出去,防不胜防!哦对了,还有这包石灰粉,关键时候往人脸上一撒……” 他絮絮叨叨,恨不得把顾长风从头到脚都武装起来。 顾长风哭笑不得地看着他。 “叔父,我是去见人,不是去打仗。”他从包裹里,只拿出了一壶酒,和一个小小的酒杯。 “你……你这是干什么?”吴谦愣住了。 “那个老前辈,不是喜欢喝酒吃肉吗?”顾长风晃了晃手里的酒壶,“我去拜会他,总不能空着手去。” “这是京城里带来的‘烧刀子’,穆大将军送的。够烈,够劲。想必,能对他的胃口。” 吴谦看着顾长风那副云淡风轻的样子,急得直跺脚。 都什么时候了,还想着投其所好?这心也太大了吧! 一旁的陈景云,依旧是一副冰山脸,看不出任何情绪。 但他那握着剑柄的手,却因为用力,指节微微泛白。 他比任何人都清楚,那个怪老头的可怕。 顾长风此去,说是单刀赴会,可他连一把刀都不带。 这已经不是胆大包天了,这简直就是……送死。 “大人。”陈景云终于忍不住,上前一步,声音低沉,“让属下,跟您一起去。” “不行。”顾长风摇了摇头,拒绝得干脆利落。 “为何?” “因为,他说了,让我一个人去。”顾长风看着陈景云,眼神平静而又认真,“这是一个规矩。一个,他和我之间,心照不宣的规矩。” “我们现在,是在跟一个不按常理出牌的人打交道。对付这种人,官场上的那一套,没用。皇城司的那一套,也没用。” “我们唯一能做的,就是,遵守他定下的规矩。” “我若带了你,便是坏了规矩。那这场会面,也就没有必要了。” 陈景云沉默了。 他知道,顾长风说得对。 可理智上明白,情感上,却无论如何也无法接受。 他是皇帝派来保护顾长风的。 眼睁睁看着他,一个人,走进一个必死的杀局。 这对他来说,是失职,是耻辱。 “陈大人,”顾长风像是看穿了他的心思,忽然笑了笑,“你不会以为,我真的什么准备都没做吧?” 他走到陈景云身边,压低了声音,用只有两个人能听见的声音说道: “我走之后,你立刻派人,去办三件事。” “第一,去查。把皇城司在江南的所有暗探都撒出去,查那个‘不语禅院’。我要知道,那座庙里,除了那个老怪物,还藏着什么秘密。地道的出口,通向哪里。” “第二,去布。让你的人,以禅院为中心,向外辐射五里,布下一个天罗地网。记住,只监视,不接触。我要知道,在我进去之后,都有哪些‘老鼠’,会从洞里钻出来。” “第三,”顾长风的声音,变得异常严肃,“也是最重要的一点。去备。” “备什么?” “备一口棺材。” 陈景云的瞳孔,猛地一缩。 “如果,明早辰时,我还没有回来。”顾长风的语气,平静得像是在说一件与自己无关的事,“你就把那口棺材,敲锣打鼓地,送到两淮盐运使司衙门。” “告诉周康,就说我顾长风,不幸暴毙。这江南的烂摊子,就留给他,和那位‘龙王爷’,自己慢慢收拾吧。” 陈景云的心,狠狠地沉了下去。 他瞬间明白了顾长风的用意。 这是,在用自己的命,做最后的赌注! 他若活着回来,那一切好说。 他若死了,那他就要用自己的死,来彻底引爆整个江南的局势! 一个钦差大臣,不明不白地死在了江南。 这个罪名,谁来背? 是周康?还是那位神秘的“龙王”? 到时候,皇帝震怒,朝廷震动。派来的,就不是一个钦差,而是十万大军! 整个江南,都将为他陪葬! 好狠! 好绝! 陈景云看着眼前这个看似文弱的书生,第一次感觉到,一种发自心底的寒意。 他玩的,从来就不是阴谋。 他玩的,是阳谋,是人心,是天下大势! 他把自己,也当成了一颗,最关键的棋子。 “大人……”陈景云的喉结滚动了一下,千言万语,最终只化作了三个字,“您放心。” “我明白,该怎么做了。” 顾长风满意地点了点头。 他拍了拍陈景云的肩膀,然后,转过身,对还在抹眼泪的吴谦笑了笑。 “叔父,等我回来,给你带烧鸡吃。” 说完,他不再犹豫,提起酒壶,独自一人,登上了那辆简陋的马车。 他甚至没有回头。 缰绳一抖,马车缓缓驶出院门,汇入沉沉的夜色,像一滴水,融入了大海。 吴谦看着那消失的马车,终于忍不住,老泪纵横。 …… 马车在寂静的官道上,不疾不徐地行驶着。 车轮碾过碎石,发出单调的“咯吱”声。 顾长风坐在车厢里,闭目养神。 他没有去想那个怪老头,也没有去想那个所谓的“龙王”。 他的脑海里,一片空明。 前世做法医时,导师教他的第一课,就是:面对任何复杂的现场,任何血腥的尸体,都要保持绝对的冷静。 因为,只有冷静,才能让你,看到别人看不到的细节。 只有冷静,才能让你,听到死人想说的话。 今夜,他要面对的,是一个比任何尸体,都更复杂,更危险的,活人。 他更需要,绝对的冷静。 不知过了多久,马车的速度,渐渐慢了下来。 官道两旁的景物,从稀疏的农田,变成了荒芜的野草。 空气里,也多了一股,腐朽的,阴冷的气息。 不语禅院,到了。 顾长风睁开眼睛,他没有立刻下车。 他只是静静地坐在车里,撩开车帘,看着那座在黑暗中,如同巨兽骸骨般的破庙。 夜风,吹得院子里的荒草,沙沙作响。 像是有无数只手,在向他招引。 又像是有无数张嘴,在对他发出无声的警告。 顾长风的嘴角,却慢慢地,勾起了一抹笑容。 他提起酒壶,推开车门,缓缓地,走了下去。 他一步一步,走过那半人高的荒草,走过那两根歪斜的石柱,走进了那座,传说中,闹鬼的禅院。 大雄宝殿里,一片漆黑,死一般的寂静。 只有风,在破败的屋顶上,来回盘旋。 顾长风没有丝毫畏惧。 他径直走到大殿中央,将手中的酒壶,放在了那尊空荡荡的莲花宝座上。 然后,他盘腿坐下,从怀里,掏出了那个小小的酒杯。 他倒了一杯酒。 没有给自己,而是放在了身前。 然后,他缓缓开口,声音不大,却清晰地,在空旷的大殿里,回荡开来。 “晚辈顾长风,听闻前辈好酒。” “特备薄酒一杯,前来拜会。” “只是不知,前辈,敢不敢出来,与晚辈,对饮一杯?” 他的声音落下,大殿里,依旧是一片死寂。 只有风声,呜咽。 仿佛,这里,根本就没有任何活人。 顾长风也不着急。 他只是静静地坐着,看着眼前那杯,在黑暗中,散发着凛冽酒香的,烧刀子。 许久。 一个苍老而又戏谑的声音,终于,从大殿最深的阴影里,响了起来。 “嘿嘿嘿……好小子,胆子倒是不小。” “这鸟不拉屎的鬼地方,你一个人,就敢闯进来?” 随着话音,一个瘦得像麻杆一样的身影,提着一盏昏黄的灯笼,从阴影里,慢悠悠地,走了出来。 正是那个,怪老头。 他走到顾长风面前,鼻子用力地嗅了嗅。 “嗯……是穆天成那小屁孩的‘烧刀子’,够味儿!” 他毫不客气地,拿起那杯酒,一饮而尽。 然后,他看着顾长风,那双浑浊的老眼里,闪烁着一种,像是发现了什么新奇玩具般的光芒。 “说吧,小子。” “你想从我这糟老头子这里,知道些什么?” 第192章 老夫,姓杨 大雄宝殿里,气氛说不出的诡异。 一豆昏黄的灯火在殿中央摇曳,将一老一少两个影子在地上拉长、扭曲,明暗不定。 怪老头,或者说,魏老,就这么盘腿坐在顾长风对面。 他那双浑浊的老眼,正肆无忌惮地审视着顾长风。 那眼神,不像在看一个大乾的钦差,更像在打量一件刚出土的、让他觉得新奇的古物。 顾长风任由他打量,神色没有半分变化。 他只是又提起酒壶,给魏老面前的空杯,再次斟满。 浓烈的酒香,在阴冷的大殿里,悄然弥漫。 “前辈,想必不是一个普通的看庙人。” 顾长风开口,声音不大,却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沉默。 “嘿嘿,你这小子,会说话。” 魏老咧嘴一笑,露出一口黄黑参差的豁牙。 “老头子我要是个普通看庙的,你手下那个冰块脸,还能囫囵个儿地走出去?” 他指的,自然是陈景云。 “那晚辈就更好奇了。”顾长风顺着他的话问道,“以前辈的身手,在这江南地界,不说呼风唤雨,至少也是一方人物。为何要屈尊于此,替人跑腿送信?” “跑腿送信?” 魏老像是听见了天大的笑话,爆发出刺耳的大笑,笑声在空旷的殿宇里来回冲撞。 他猛地止住笑,端起酒杯一饮而尽,用油腻的袖子抹了把嘴。 “小子,你这话,是看不起谁呢?” “老头子我,不是替人跑腿。” “我是在……遛狗。” 遛狗? 顾长风的眉梢,微微挑动了一下。 “周康,就是一条狗。” 魏老撇了撇嘴,眼神里满是毫不掩饰的轻蔑。 “一条自以为是狼,其实早就被人拔了牙、抽了筋的老狗。” “至于那条狗的主人嘛……” 他话音一顿,浑浊的老眼里,闪过一丝复杂难明的光。 “他可不是什么好东西。” “一条披着龙皮的,毒蛇。” 顾长风的心跳,漏了一拍。 正题,来了。 “前辈似乎,对这位‘龙王’,颇有微词?” “微词?” 魏老发出一声冷笑,那声音干涩刺耳。 “何止是微词!老子恨不得活剥了他的皮!” 他话音未落,一股杀意轰然炸开。 没有风。 但大殿里那豆烛火却被压得猛地一矮,光焰几乎贴在了灯芯上,发出“滋”的一声。 冰冷。 一种纯粹的、要将活物碾碎的意志,瞬间扼住了顾长风的喉咙。 他的呼吸停了。 不是被吓得忘记呼吸,而是肺腑的肌肉在那股意志下,僵住,无法动弹。 好在,那股杀意来得快,去得也快。 魏老又恢复了那副懒洋洋的模样,拿起酒壶,给自己又倒了一杯。 “小子,怕了?”他斜着眼,看着顾长风。 “怕。” 顾长风的回答,只有一个字,干脆利落。 “哈哈哈哈!有意思!真他娘的有意思!” 魏老又大笑起来,笑得比刚才更畅快。 “你这小子,诚实!比那些满口仁义道德,一肚子男盗女娼的伪君子,顺眼多了。” “老头子我,就喜欢跟你这种,怕死,又敢来送死的聪明人打交道。” 他喝完酒,将酒杯重重地顿在地上,发出“铛”的一声脆响。 “行了,不跟你兜圈子。” “你小子,不是想知道老头子我是谁吗?” 魏老看着顾长风,那双浑浊的老眼里,第一次,带上了一种沉甸甸的,被百年岁月尘封的沧桑。 “老夫,姓杨。” 姓杨! 顾长风的瞳孔,不易察觉地缩了一下。 前朝古魏,国姓! “百年前,老夫,是先帝爷座前,一个最不起眼的亲兵。”魏老的声音低沉下去,像是从遥远的时空传来。 “先帝爷?” “就是你们大乾人嘴里的亡国之君,魏哀帝。” 魏老的语气里听不出悲喜。 “那一年,大乾的铁骑踏破金陵,先帝爷在宫里自焚殉国。” “而老夫,则带着几个兄弟,护着宫里一个最不受宠的小皇子,从一条狗洞里爬了出去,捡回一条命。” 他顿了顿,竟是叹了口气。 “李成渊不愧是千古一帝,御驾亲征,亲率数千骑直冲我军本阵,悍勇无匹。我大魏,输得不冤。” 顾长风静静地听着,没有插话。 他知道,自己正在触碰一段,被史书抹去的,血腥秘史。 “后来呢?那个小皇子,就是那位安乐郡王?” “安乐郡王?” 魏老嗤笑一声,那笑声里满是鄙夷与不屑。 “他算个屁的郡王!一个被吓破了胆的懦夫!” “我们这些老骨头,拼了命地把他养大,指望他能重整旗鼓,光复大魏江山。可他呢?他只想偏安一隅,当他的富家翁!还给自己取了个狗屁名字,叫什么……杨天赐!” 杨天赐。 笑面龙王。 顾长风的眼底,终于掠过一丝波澜。 原来,那个被周康奉若神明的“殿下”,竟是百年前那个从狗洞里爬出去的,小皇子。 “后来,我们这些老家伙心灰意冷,也就散了。” 魏老叹了口气,又给自己倒了一杯酒。 “老夫就找了这么个破庙,混吃等死,等着哪天两腿一蹬,好下去见先帝爷。” “可谁能想到,那个懦夫,他自己没种,他生的那个孙子,却是个狼崽子。” 魏老的眼神,再次变得冰冷刺骨。 “那个小王八蛋,比他爷爷,狠多了。也,毒多了。” “他继承了‘龙王’的名号,打着‘光复大魏’的旗号,在江南招兵买马,收买人心。什么琅琊王氏,陈郡谢氏,这些前朝门阀,早就跟他穿一条裤子了。” “周康,刘铭这些人,不过是他养在明面上的,两条最肥的狗。” “他把整个江南,当成了他的棋盘。把所有人,都当成了他的棋子。” 魏老抬头看着顾长风,那眼神,像在看一个同类。 “小子,你,也是他的棋子。” 顾长风沉默了。 他知道,魏老说的,一个字都没错。 从他踏入江南的那一刻起,他就落入了杨天赐的棋局。 杨天赐,就是那只看不见的手。 他挑动官场内斗,他嫁祸王旭,他逼反周康……所有的目的,就是要把水搅浑,把事情闹大,最好,是能逼得自己,和整个江南的士族官僚,彻底决裂。 然后,他好坐收渔翁之利。 好深沉的心机,好狠毒的手段。 “前辈,既然如此,你为何,要帮我?”顾长风问出了最关键的问题。 “帮你?” 魏老又笑了,那笑容带着浓浓的自嘲。 “小子,你太高看你自己了。我不是帮你。” “我是在帮我自己。或者说,是在帮已经死了百年的,大魏。” 他站起身,走到那尊空荡荡的莲花宝座前,用粗糙的手,轻轻抚摸着上面冰冷的石刻。 “老夫是个粗人,不懂什么大道理。” “老夫只知道,当年我们跟着先帝爷,是保家卫国,是为天下百姓求一个太平。” “虽然,魏国还是亡了。” 他猛地转过身,那双浑浊的老眼里,迸射出骇人的精光! “可那个小王八蛋,他想干什么?!” “他想,焚城!” “他想烧了金陵城里那七座官仓!他想让整个江南陷入饥荒!他想让千千万万的无辜百姓,为他那个狗屁的复国大梦,去死!” “这是复国吗?!” 魏老嘶吼着,声音里是无尽的愤怒与悲凉! “不!这不是复国!这是在刨我们大魏的根!这是在我们这些为大魏流过血、丢过命的老家伙脸上,狠狠地扇耳光!” “他,不配姓杨!” 魏老情绪激动,胸口剧烈起伏。 顾长风默默地,又给他倒了一杯酒。 魏老端起酒杯,一饮而尽,像是要浇灭心头那团烧了百年的火。 许久,他才缓缓平复下来。 “所以我找你。” 魏老看着顾长风,眼神复杂。 “我知道,你是当今大乾天子,最利的一把刀。” “那个小王八蛋藏得太深,只有你这把刀,够快,够狠,才有可能,把他从地底下给挖出来。” “我毕竟是魏国的将士,有些事,我不能亲手去做。” 他看着杯中残酒,声音低了下去。 “让他学着他爷爷当个富家翁也好。魏国,亡了快百年了,也没必要再复了。能让百姓安居乐业的皇帝,就是天命所归。” 顾长风的心里,翻江倒海。 他做梦也没想到,事情的真相,竟然是这样。 这个疯癫的怪老头,是前朝的忠勇遗臣。 而那个高高在上的“龙王”,在他眼里,却是一个欺师灭祖的不肖子孙。 “前辈,想要我怎么做?”顾长风问道。 “嘿,小子,上道。” 魏老赞许地点了点头。 第193章 京城第一声惊雷 江南的血腥气,终究是顺着运河,混着早春的湿冷水汽,一路北上,飘进了大乾王朝的心脏——京城。 消息不是通过寻常驿站传递的。 当那名背负着明黄令旗,浑身泥浆,嘴唇干裂得如同龟裂土地的信使,连滚带爬地冲入皇城司衙门,嘶吼着“江南八百里加急,钦差大人密奏”时,整个衙门都为之震动。 信使被直接抬进了宫。 御书房内,檀香袅袅。 当朝天子李世昭,正临窗而立,负手看着窗外那株刚刚抽出嫩芽的御柳。他的背影,一如既往地高大,也一如既往地,透着一股深入骨髓的孤寂。 一名老太监悄无声息地滑到他身后,将那份用火漆密封的奏疏,高高举过头顶。 “陛下,江南来的。” 李世昭没有回头,声音平淡得听不出一丝波澜。 “念。” “是。” 老太监小心翼翼地拆开火漆,展开那份还带着信使体温的奏疏,用一种同样没有感情起伏的语调,缓缓念道: “臣,江南经略副使顾长风,叩请圣安。” “抵江南一月,查,漕运总督刘铭,勾结前朝余孽,豢养死士,谋害朝廷命官,意图不轨。臣奉陛下‘便宜行事’之权,已于昨夜,将其府邸查抄。刘铭畏罪,自戕于府内。其党羽家眷,尽数收押,抄没家财……” 老太监的声音在空旷的御书房内回荡。 每念出一个字,空气似乎就凝重一分。 一个二品的漕运总督,封疆大吏,就这么“自戕”了。 这已经不是地震了。 这是天塌了。 李世昭依旧看着窗外,一动不动,仿佛在听一件与己无关的邻家琐事。 直到老太监念完,将奏疏重新卷好,御书房内陷入了长久的死寂。 只有那檀香的青烟,还在固执地,一圈一圈,向上盘旋。 许久。 李世昭才缓缓开口,声音里听不出喜怒。 “这把刀,比朕想的,还要快一些。” 他转过身,那张威严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但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里,却闪过一丝,像是棋手看到一步妙棋时的,淡淡的欣赏。 “动作,也干净。” 他走到书案前,拿起朱笔,在另一份早已备好的空白圣旨上,只写了一个字。 “准。” 老太监躬身接过,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他知道,这个“准”字,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皇帝,为顾长风在江南掀起的那场滔天血浪,盖上了官印。 意味着,这场清洗,远未结束。 …… 消息是捂不住的。 尤其是这种,足以让整个朝堂都抖三抖的消息。 皇帝虽然没有明发上谕,但中书省的几位大学士,却在第一时间,看到了那份奏疏的誊抄本。 其中一位姓钱的大学士,是江南陈郡谢氏的女婿。 当他看到“刘铭畏罪自戕”那几个字时,只觉得眼前一黑,手里的茶杯“哐当”一声摔在地上,跌得粉碎。 他失魂落魄地走出宫门,坐上自家的轿子,嘴里只反复念叨着一句话。 “疯了……疯了……那个姓顾的,是个疯子……” 消息,就像在平静的湖面投下了一块巨石。 最先被惊动的,永远是那些离得最近的鱼。 不到半个时辰。 京城里,所有江南籍的官员,无论品阶高低,几乎都在同一时间,知道了这个让他们肝胆俱裂的消息。 城南,一座僻静的宅院。 这里是都察院左都御史,张敬臣的府邸。 张敬臣,出身琅琊王氏旁支,是江南士族在朝堂上的领袖人物之一。 此刻,他的书房里,挤满了人。 这些人,有六部的侍郎,有大理寺的少卿,有翰林院的学士,甚至还有几个在京营里担任不高不低武职的勋贵子弟。 他们唯一的共同点,就是他们的根,都在江南。 书房里的气氛,压抑得像是暴风雨前的海面。 每个人脸上,都写满了惊骇与愤怒。 “岂有此理!简直是岂有此理!”一个穿着三品文官袍服的胖子,气得浑身发抖,脸上的肥肉都在哆嗦,“那顾长风算个什么东西?一个从三品的副使,说杀就杀了一个二品的总督?他眼里还有没有王法!还有没有朝廷体统!” “刘总督是畏罪自戕!”另一个瘦高个阴阳怪气地说道,“奏疏上写得明明白白,还是陛下亲笔朱批的‘准’字,你待如何?” “放屁!”胖子一拍桌子,震得茶杯乱跳,“谁不知道这‘畏罪自戕’是怎么回事!这跟直接说他顾长风拿刀砍了刘总督的脑袋,有什么区别?!” “区别就是,一个是乱臣贼子,一个是奉旨办差。” 一直沉默不语的张敬臣,终于缓缓开口了。 他年近六旬,头发花白,但腰杆挺得笔直,一张清瘦的脸上,满是官场浸淫多年的沉稳与威严。 他一开口,书房里瞬间安静了下来。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了他的身上。 “诸位。”张敬臣的目光,缓缓扫过众人,“现在,不是愤怒的时候。” 他的声音不大,却像一盆冷水,浇在了众人发热的头顶上。 “刘铭死了,这是事实。皇帝认了,这也是事实。” “我们现在要弄清楚的,不是刘铭该不该死。而是,下一个,会是谁。” 这句话,像一道寒流,瞬间钻进了每个人的骨头缝里。 是啊。 刘铭死了。 那个顾长风,杀了漕运总督,眼睛都不眨一下。 那他下一个,会不会杀盐运使?杀知府? 甚至……杀了在座的某一位? 恐惧,像藤蔓一样,缠住了所有人的心脏。 “张大人,那……那我们现在该怎么办?”胖子官员的声音,已经带上了哭腔,“总不能,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他,把我们江南的根,都给刨了吧?” “自然不能。”张敬臣的眼中,闪过一丝冷冽的寒光。 “那个顾长风,是宰相大人的心腹。”一个坐在角落里的年轻官员,小声提醒道,“我们若是动他,怕是会……” “宰相?”张敬臣冷笑一声,那笑声里,满是不屑。 “李纲是帝国的裱糊匠,他要的是稳。可那个顾长风,是皇帝的刀,他要的是破!” “刀,已经出鞘了。你以为,裱糊匠,还能拦得住?” 他站起身,走到窗前,看着院子里那棵枝繁叶茂的大榕树。 “这棵树,根在江南。如今,有人要来砍树。我们这些枝叶,若是再不抱成一团,那下场,就只能是被人当成柴火,一根一根地,扔进炉子里烧掉。” 他转过身,目光如炬。 “明日早朝,老夫,会亲上第一道奏疏。” “弹劾顾长风,滥用职权,擅杀大臣,搅乱江南,意图不轨!” “诸位,谁,愿与我同往?” 书房里,一片死寂。 所有人都被张敬臣话语里的决绝,给镇住了。 这是,要和那位手持尚方宝剑的钦差,和那位深不可测的宰相,甚至和那位高高在上的皇帝,掰一掰手腕了! 片刻之后。 那个胖子官员,一咬牙,一跺脚,第一个站了出来。 “下官,户部右侍郎,王承恩,愿随张大人,死谏!” “下官,刑部主事,赵显,附议!” “下官……” 一个接一个的人,站了出来。 他们的脸上,还带着恐惧,但更多的,是一种被逼到绝路后的疯狂与决绝。 他们知道,从这一刻起,再无退路。 不是鱼死,就是网破。 一场针对顾长风的巨大风暴,正在京城的上空,悄然汇集。 第194章 宰相府的闭门羹 翌日,天还未亮。 京城的空气里就弥漫着一股不同寻常的紧张气息。 几辆不起眼的青布小轿,趁着晨雾,从不同的街巷驶出,最终,不约而同地停在了同一处地方。 宰相府。 那两扇朱漆大门紧闭着,门口的石狮子在晨光中沉默威严,仿佛能镇住世间一切宵小。 都察院左都御史张敬臣,一身崭新笔挺的朝服,从第一顶轿子里走了下来。他整了整官帽,那张清瘦的脸上,神情肃穆,看不出半点情绪。 紧接着,户部右侍郎王承恩,刑部主事赵显……一个个在朝堂上跺跺脚都能引来一阵晃动的大人物,陆续从轿中走出。 他们汇集在宰相府门前,彼此交换了一个眼神,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同样的决绝。 他们没有递上拜帖。 因为他们知道,今日此来,不是拜会,是问罪。 张敬臣上前一步,亲自叩响了门环。 咚,咚,咚。 三声闷响,在寂静的清晨里,传出很远。 过了许久,侧门才“吱呀”一声,开了一道缝。 一个睡眼惺忪的老门房探出头来,看到门口站着的一众紫袍绯袍的大官,吓得一个激灵,睡意全无。 “哎哟!各位大人!这么早……这是……” “去通报相爷。”张敬臣的声音,不带一丝温度,“就说,都察院张敬臣,会同几位同僚,有江南要务,求见相爷。” “这……”老门房面露难色,“相爷昨夜偶感风寒,吩咐了,今日不见客……” “风寒?”户部侍郎王承恩冷笑一声,他那肥胖的身躯往前一挤,几乎要把那扇小门给撑破,“好一个风寒!我看,是心虚吧!” “王大人,慎言!”张敬臣回头,低声喝止。 王承恩这才悻悻地闭上了嘴,但脸上的鄙夷之色,却更浓了。 老门房被吓得缩了缩脖子,还想再说些什么。 “去通报。”张敬臣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就说,我们,在这里等。” “是,是……” 老门房不敢再多言,连忙关上门,一路小跑着去了。 朱漆大门外,再次恢复了死寂。 张敬臣等人,就这么静静地立在门口。晨风吹动着他们的官袍,猎猎作响。 他们等了足足一炷香的功夫。 那扇侧门,才再次打开。 出来的,依旧是那个老门房。 他手里捧着一个托盘,托盘上,放着几杯热气腾腾的清茶。 “各位大人,相爷身子实在不适,起不来身。”老门房躬着身子,头都不敢抬,“相爷说了,让各位大人莫在风中久候,伤了身子。这杯热茶,是相爷的一点心意,请各位大人喝了,便请回吧。” 闭门羹! 而且,是连面都不露,只派一个下人出来打发的,最不留情面的闭门羹! “岂有此理!”王承恩的脸,瞬间涨成了猪肝色。他一把挥开老门房递来的茶水,滚烫的茶水泼了老门房一身,他却毫无所觉。 “李纲!你给我出来!”王承恩指着那紧闭的大门,破口大骂,“你教出来的好门生,在江南滥杀无辜,擅杀大臣!你身为百官之首,不思规劝,反而包庇纵容!你……你对得起陛下的信任吗?对得起这满朝文武吗?!” 他的声音,在寂静的街道上,显得格外刺耳。 周围的几户人家,已经有胆大的,悄悄推开了窗户,探头探脑地往外看。 “王大人!”张敬臣的脸色,也沉了下去,“注意体统!” “体统?体统!”王承恩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激动地吼道,“他李纲都不给我们体统了,我们还跟他讲什么体统!张大人,我看我们也不用等了!直接去宫里!去陛?面前告御状!我倒要看看,他李纲,是不是真的能一手遮天!” 张敬臣没有说话。 他只是静静地看着那扇紧闭的朱漆大门,眼神幽深。 李纲的态度,比他想象的,还要强硬。 这已经不是包庇了。 这是,在向他们所有人,宣战。 “我们走。” 许久,张敬臣才缓缓吐出三个字。 他没有再看那扇门一眼,转身,径直走向了自己的轿子。 王承恩等人虽然心有不甘,但张敬臣发了话,他们也不敢再多做纠缠,只能悻悻地跟着,各自上了轿。 几顶轿子,来时气势汹汹,去时,却带着一股说不出的憋屈与狼狈。 …… 宰相府,书房内。 李纲正坐在书案后,手里捧着一卷古籍,看得津津有味。 窗外的叫骂声,他听得一清二楚,可他的脸上,却连一丝波澜都没有。 一个穿着青衣的管家,悄无声息地走了进来,躬身禀报。 “相爷,张大人他们,走了。” “嗯。”李纲从鼻腔里,发出一声淡淡的回应,视线,未曾离开书卷半分。 管家迟疑了一下,还是忍不住问道:“相爷,您就这么把他们晾在外面,怕是……会把他们,彻底推到对立面去。” 李纲终于翻过一页书,头也不回地说道:“他们,什么时候,和我们站在一边过?” 管家一噎,无言以对。 是啊。 朝堂之上,哪有什么永远的朋友,只有永远的利益。 江南士族,与他这位寒门出身的宰相,本就不是一路人。 “那顾大人那边……”管家又问道。 提到顾长风,李纲的眼神,才终于从书卷上移开。 他放下书,走到窗前,看着窗外那棵已经活了数百年的老槐树,眼神里,闪过一丝复杂难明的情绪。 有欣赏,有担忧,甚至还有一丝,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羡慕。 “这小子,比我年轻的时候,狠多了。”李纲喃喃自语。 他想起了自己那个死去的儿子,李景。 如果景儿还在,是不是也能像顾长风一样,为自己分忧? 这个念头只是一闪而过,便被他强行压了下去。 他的脸上,重新恢复了那副古井无波的表情。 “由他去吧。”李纲的声音,带着一丝疲惫。 “这间破屋子,修修补补,也撑不了多久了。” “既然陛下想换几根烂掉的梁柱,那就让他去换。” “我这个裱糊匠,能做的,就是在他拆墙的时候,帮他,挡一挡外面吹进来的风。” 管家听得云里雾里,却不敢再问。 他只知道,相爷,已经做出了决定。 一场更大的风暴,即将来临。 他看着李纲那高大却又显得有些佝偻的背影,不知为何,心里,竟生出了一丝悲凉。 而此刻,被拒之门外的张敬臣等人,已经汇集在了都察院。 “欺人太甚!实在是欺人太甚!”王承恩还在为刚才的闭门羹而暴跳如雷。 “行了。”张敬臣打断了他,“事已至此,多说无益。” 他走到书案前,亲自研墨,铺开了一张雪白的宣纸。 “既然李相爷不肯管,那我们就,请陛下,来管。” 他提起笔,饱蘸浓墨,在那张宣纸上,写下了四个力透纸背的大字。 “弹劾顾长风!” 第195章 朝堂上的弹劾 卯时三刻,天光未亮,紫禁城的宫门在沉重的吱嘎声中缓缓开启。 百官身着厚重的朝服,在料峭的春寒中,如同一道道沉默的影子,鱼贯而入。没有人交谈,只有官靴踏在冰冷石板上的清脆回响,以及环佩玉饰偶尔碰撞发出的细碎声音。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山雨欲来的压抑。 所有人都知道,今日的大朝会,将不再是往常那般枯燥乏味的歌功颂德。 漕运总督,二品封疆,一夜“自戕”。 这消息如同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在了京城官场每一个人的心上。钦差顾长风那把看不见的刀,已经饮了血,而那血腥气,正顺着运河,飘进了这帝国的心脏。 太和殿。 巨大的蟠龙金柱支撑着巍峨的穹顶,庄严肃穆,却也冰冷得没有人气。 文武百官分列两侧,垂首而立。 都察院左都御史张敬臣,站在文官队列的最前方。他身形清瘦,腰杆却挺得如一杆标枪。花白的头发一丝不苟地束在官帽之下,那张布满沟壑的脸庞,冷静得如同一块万年寒冰。 他身后的户部侍郎王承恩,则显得焦躁不安。他肥胖的身体微微颤抖,额头上渗出细密的汗珠,眼神不停地往龙椅的方向瞟。 终于,随着内侍一声悠长的唱喏。 “陛下驾到——” 身着明黄龙袍的皇帝李世昭,在一众宫女太监的簇拥下,缓缓步入大殿。他步履从容,面无表情,那双深邃的眸子扫过阶下百官,却仿佛什么都没有看到,只是径直走上高台,在那张象征着至高权力的龙椅上,安然坐下。 大殿内,瞬间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有事启奏,无事退朝。”老太监尖细的嗓音打破了沉默。 话音刚落。 “臣,都察院左都御主,张敬臣,有本启奏!” 张敬臣从队列中走出,手捧象牙笏板,跪倒在丹陛之下。他的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如同金石相击,回荡在空旷的大殿之中。 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来了。 皇帝李世昭的目光,终于落在了张敬臣的身上,依旧是那般平静,没有半分波澜,仿佛在看一个与己无关的陌生人。 “讲。”龙椅上,只传来一个字。 “臣,弹劾江南经略副使,顾长风!” 这九个字一出口,整个太和殿的温度,仿佛都骤然下降了几分。 张敬臣没有理会周围投来的或惊骇、或幸灾乐祸的目光,他挺直了脊梁,声音愈发铿锵有力。 “臣闻,君为舟,民为水,官为舟上之梁柱。梁柱相残,则舟必覆。今,江南经略副使顾长风,以从三品之身,奉钦差之命,本应安抚江南,清查积弊。然其抵达江南不过一月,便掀起腥风血雨!” “漕运总督刘铭,乃朝廷二品大员,镇守一方,纵有差池,亦当由三法司会审,明正典刑。然顾长风仅凭一己之臆断,未得圣裁,未有司审,便擅调兵马,强闯总督府邸,逼杀朝廷命官!” “此举,是为无君!视陛下与朝廷法度如无物!” “此行,是为无状!开文官擅杀封疆大吏之恶例,动摇国本!” “此心,是为叵测!其名为查案,实为排除异己,搅乱江南,以遂其不可告人之图谋!” 张敬臣每说一句,便向前叩首一次。他的声音越来越激昂,仿佛要将胸中的所有悲愤与恐惧,都倾泻而出。 “陛下!刘铭之死,非其一人之死,乃是国法之死,体统之死!若不严惩此等狂悖之徒,则人人自危,朝纲将荡然无存!我大乾,将重蹈前朝覆辙,陷于党同伐异,骨肉相残之境地!” “臣,恳请陛下,即刻下旨,将顾长风革职锁拿,押解回京,交由三法司严审,以正国法,以安人心!” 说罢,他将笏板高高举过头顶,重重叩首,伏地不起。 “臣,附议!”户部侍郎王承恩立刻出列,跪倒在张敬臣身旁。 “臣,附议!” “臣,附议!” 一瞬间,又有十几名官员从队列中走出,齐刷刷地跪了一地。他们大多是江南籍的官员,此刻,他们将所有的恐惧,都化作了搏命一击的勇气。 整个太和殿,只剩下他们悲愤的请命声。 然而,龙椅之上的李世昭,却依旧沉默着。 他没有愤怒,没有惊讶,甚至连眉毛都没有动一下。他就那么静静地坐着,看着阶下跪倒的一片臣子,眼神平静得像是在欣赏一出早已知道结局的戏剧。 时间,在死寂中一点一点流逝。 那十几名官员跪在冰冷的金砖上,起初还义愤填膺,但随着皇帝的沉默,一股无形的、令人窒息的压力,开始笼罩在他们心头。 冷汗,从他们的额角渗出,浸湿了官帽的系带。 他们终于意识到,事情,和他们预想的,完全不一样。 皇帝的沉默,比雷霆震怒,更可怕。 就在这压抑的气氛即将把人逼疯的时候。 一个苍老而疲惫的声音,从文官队列的最前方,缓缓响起。 “陛下,老臣,亦有本奏。”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当朝宰相李纲,不知何时,已经从队列中走出。他同样手持笏板,但并未下跪,只是微微躬身,站在那里。 他的身形,显得有些佝偻,仿佛被这帝国的重量,压得有些喘不过气。 所有人的心,又是一紧。 李纲,顾长风的恩师,也是他最大的靠山。 他终于,要出手了。 张敬臣伏在地上,眼角的余光瞥见李纲的身影,嘴角,不由自主地勾起一抹冷笑。 他等的就是这一刻。 只要李纲开口为顾长风辩解,他就有无数的道理,将这位权倾朝野的宰相,一同拖下水! 然而,李纲接下来的话,却让所有人都愣住了。 “陛下。”李纲的声音,沙哑而平静,“顾长风,确有不当之处。” 什么?! 满朝文武,包括张敬臣在内,全都懵了。 李纲,竟然没有包庇顾长风? 他竟然,承认顾长风有罪?! 这……这又是哪一出? 第196章 宰相的“刀” 太和殿内,落针可闻。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宰相李纲身上,试图从他那张沟壑纵横的脸上,解读出这句出人意料的话语背后,到底隐藏着何等深意。 承认顾长风有罪? 这不啻于自断臂膀,将自己最锋利的一把刀,亲手送到政敌的砧板上。 跪在地上的张敬臣,心中先是一阵狂喜,但旋即,一股更深的不安涌上心头。他太了解李纲了。这位在朝堂上屹立数十年不倒的老人,绝不会如此轻易地认输。 这背后,一定有诈! 龙椅上,皇帝李世昭的眼神,第一次有了一丝微不可查的波动。他看着自己这位合作了半生的老伙计,嘴角似乎勾起了一抹无人察觉的弧度。 “哦?”皇帝的声音,依旧平淡,“宰相说说看,他,有何不当?” 李纲微微躬身,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遍了整个大殿。 “顾长风之不当,其罪有三。” “其一,办事操切,手段酷烈。刘铭身为朝廷总督,纵有万般不是,顾长风亦当先行控制,上奏陛下,听候圣裁。如今直接逼其自戕,虽事出有因,却终究落了下乘,给了宵小之徒攻訐朝廷的口实。此为,不智。” “其二,锋芒过露,不知藏拙。他以钦差之身,本应深居简出,暗中查访。如今却在金陵城中,与官僚士绅当众对峙,作诗惊楼,搅动得满城风雨。此举虽能立威,却也让他自己,成了众矢之的,暗箭明枪,纷至沓来。此为,不稳。” 李纲每说一条,张敬臣等人脸上的喜色便浓一分。这些话,简直说到了他们的心坎里!这哪里是问罪,分明是在帮他们总结陈词! “其三……”李纲顿了顿,目光缓缓扫过跪在地上的张敬臣等人,那浑浊的眼神里,闪过一丝冷冽的讥诮。 “其三,亦是其最大之不当,便是他查案太过较真,太过干净,以至于,碍了某些人的眼,断了某些人的财路,刨了某些人的根!” 话锋,在这一刻,陡然急转! “他竟查出,漕运总督刘铭,私下勾结的,并非寻常水匪,而是前朝古魏的余孽!他竟查出,刘铭以漕运之便,常年为这些余孽输送钱粮兵器!他竟查出,这些余孽在江南经营百年,早已渗透盐铁、漕运、织造,形成了一个盘根错节,意图复国的地下王朝!” 李纲的声音,陡然拔高,如同惊雷,在每个人的耳边炸响! “他竟查出,这些余孽的最终目的,是要在江南,重立伪魏的旗号,要让我大乾,重陷南北分裂之祸!” “他一个从三品的经略副使,不好好地在衙门里喝茶看卷宗,去查这些做什么?他不知道这些事背后牵连甚广,水深似海吗?他不知道挖出这些见不得光的烂事,会让很多人寝食难安吗?” 李纲的话,像一把烧红的刀子,狠狠地捅进了张敬臣等人的心脏! 前一刻还在幸灾乐祸的众人,此刻脸色煞白,如丧考妣! 他们弹劾顾长风擅杀大臣,李纲却直接将刘铭定性为通敌叛国的逆贼! 杀一个二品总督,是滔天大罪。 可杀一个通敌叛国的逆贼呢? 那叫为国除害,是大功一件! “张大人。”李纲的目光,如鹰隼般锁定了跪在地上的张敬臣,“你身为都察院左都御史,纠劾百官,乃是天职。老夫想问你,面对此等意图颠覆社稷的巨奸大恶,是该按部就班,等他起兵造反之后,再走三法司的流程,还是该当机立断,以雷霆手段,将其就地正法,以绝后患?” “我……我……”张敬臣张口结舌,冷汗涔涔而下。 他怎么回答? 说该按流程?那是迂腐,是置国家安危于不顾! 说该当机立断?那等于自己打了自己的脸,承认了顾长风做法的合理性! 这是一个死局! “王侍郎。”李纲的目光,又转向了那个肥胖的户部侍郎,“你身为户部堂官,掌管天下钱粮。老夫也想问你,刘铭将朝廷的漕粮,私下转运给叛党,致使国库空虚,边关将士衣食无着。此等行径,与叛国何异?顾长风抄没其家产,充入国库,以补西北军资之缺。在你看来,这笔钱,是该抄,还是不该抄?” 王承恩的脸,由红转白,又由白转青,嘴唇哆嗦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李纲没有再看他们。 他重新面向龙椅,对着那高高在上的帝王,深深一揖。 “陛下。顾长风有罪。” “他罪在,太过忠心,将陛下的社稷,看得比自己的性命还重。” “他罪在,太过能干,凭一人之力,便将江南这潭搅了百年的浑水,给查了个底朝天。” “他罪在,太过锋利,像一把刚出鞘的刀,寒光逼人,让那些习惯了黑暗的魑魅魍魉,无处遁形!” “老臣以为,此等‘罪臣’,不应锁拿回京,反该大赏特赏!” “请陛下,下旨嘉奖,以为天下百官效仿之楷模!请陛下,授予顾长风更大的权力,让他将那些隐藏在江南的国之蛀虫,有一个,算一个,全都给老臣,连根拔起!” 李纲的话,掷地有声。 他哪里是在为顾长风辩解? 他是在递刀! 他亲手将一把名为“通敌叛国”的绝世凶刀,递到了皇帝的手里! 他要让皇帝,用这把刀,将所有与顾长风作对的人,全都砍倒! 张敬臣等人,瘫跪在地上,浑身冰冷,如坠冰窟。 他们终于明白了。 从一开始,他们就输了。 他们以为这是一场关于“规矩”的博弈,却没想到,对方直接掀了棋盘,把这变成了一场关乎“忠诚”与“背叛”的生死之战。 在“通敌叛国”这顶大帽子面前,任何的“程序正义”,都显得那么苍白,那么可笑。 “好。” 龙椅上,一直沉默的皇帝,终于开口了。 他缓缓站起身,目光扫过阶下神色各异的百官,最终,落在了张敬臣那张惨白的脸上。 “张敬臣。” “臣……臣在。”张敬臣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你身为都察院之首,却识人不明,黑白不分,险些让国之栋梁蒙冤,让社稷之贼逃脱。” 皇帝的声音,依旧听不出喜怒。 “朕,很失望。” 第197章 龙椅上的回音 太和殿上,皇帝那句“朕,很失望”,没有重量,却压垮了张敬臣等人所有的骨头。 那声音不高,不重,甚至听不出丝毫怒意。 可正是这种平淡,比雷霆震怒更让人坠入冰窟。 失望。 天子对他们失望了。 这意味着,他们赌输了。 输得一败涂地。 张敬臣瘫跪在冰冷的金砖上,官袍下的身体失去了所有温度。 他宦海沉浮四十年,自诩礁石,今日方知自己不过是浪涛前的一捧飞灰。 为什么?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弹劾顾长风擅杀大臣,难道不是天经地义? 国法体统,难道不比一个总督的性命更重要? 可宰相李纲,那个他们眼中只会和稀泥的老人,只用了三言两语,就将一桩滔天大罪,变成了一件盖世奇功。 通敌叛国? 勾结前朝余孽? 好大的一顶帽子。 大到能压死半个江南官场! 张敬臣当然知道刘铭不干净,可要说他图谋复国……荒谬! 但现在,宰相说了。 皇帝信了。 那便是事实。 一个足以将他们所有人钉死在耻辱柱上的事实。 “张敬臣。” 龙椅上,皇帝的声音再次响起。 “臣……臣在……” 张敬臣的声音,在寂静的大殿里发着抖。 “你身为御史,风闻奏事,乃是职责。但,道听途说,不辨真伪,被人当枪使,险些冤了忠良,纵了奸佞。” “此为,失察之罪。” 皇帝的每一个字,都像冰冷的铁水,浇灌在张敬臣的心头。 “户部侍郎,王承恩。” “臣……臣在……”那个肥胖的身体,抖成了一团。 “你身为户部堂官,不思为国理财,却整日结党,为同乡之谊,罔顾大义。” “此为,不忠之罪。” “刑部主事,赵显……” 皇帝一个一个地点着名。 每点到一个名字,那名官员的身体就肉眼可见地垮塌一分。 他们感觉自己被扒光了朝服,赤身裸体地暴露在百官面前,所有的龌龊心思,都被御座上那双眼睛看得一清二楚。 “朕念你们,也算为国效力多年,一时糊涂。” 皇帝的声音终于有了一丝起伏,却更像冰面裂开的声响,透着彻骨的寒。 “张敬臣,罚俸一年,闭门思过三月。” “王承恩,降一级,调任光禄寺少卿。” “赵显……” 一道道旨意,轻描淡写地从龙椅上发出。 没有罢官,没有下狱,甚至没有一句重斥。 可这看似温和的惩处,却比直接打入天牢更令人绝望。 罚俸,是羞辱。 降级,是敲打。 闭门思过,是警告。 皇帝在用最残忍的方式告诉他们,也告诉满朝文武—— 朕,知道你们在想什么,也知道你们在做什么。 这次,朕可以放过。 但,再有下次…… 后果,自负。 当最后一个名字被念完,跪在地上的官员们面如死灰,连谢恩的力气都已散尽。 他们的政治生命,在这一刻,已经终结。 “至于顾长风……” 皇帝的目光,转向了宰相李纲。 李纲微微躬身。 “宰相刚才说,此等‘罪臣’,当赏。依你看,该如何赏?” 李纲苍老的脸上,浮现出一丝淡笑。 “陛下,老臣以为,对顾长风最好的赏赐,不是金银官爵。” “而是,信任。” “请陛下,再赐他一把刀。” “一把,比尚方宝剑,更利的刀。” 皇帝闻言,竟是无声地笑了起来,那笑意让整个大殿的气氛都变得极其危险。 “好!” “好一个信任!” 他走下御阶,亲自扶起了李纲。 “传朕旨意。” “江南经略副使顾长风,查抄逆贼刘铭有功,为国库追回巨额资财,忠心可嘉,智勇双全。着,赏黄金千两,锦缎百匹。” 皇帝的声音顿住,目光扫过殿中百官。 “另,朕素闻江南驻军,军纪废弛,与地方多有勾结。着,顾长风,加‘节制江南三州兵马’之权!” “凡三州之内,所有卫所、驻军,皆受其节制!” “钦此!” 轰! 这道旨意,像是一座山,狠狠砸进了太和殿! 节制三州兵马! 这意味着,顾长风,一个从三品的文官,从此刻起,成了整个江南事实上的军政之主! 他不仅手握尚方宝剑,可以斩官。 他现在,手里还握着,真正的兵权! 如果说,之前的顾长风是一把致命的匕首,尚需在暗中行事。 那现在的顾长风,就是一把开了刃的陌刀! 他可以,光明正大地,在江南,横冲直撞,见神杀神,见佛杀佛! 疯了! 皇帝疯了! 这是所有江南籍官员心中,唯一剩下的念头。 他们看着御座上那个面带笑意的帝王,第一次发自灵魂地感到恐惧。 这位平日里温和的君主,一旦露出獠牙,竟是如此可怕。 “退朝。” 皇帝说完最后两个字,转身离去。 龙袍的衣角,划过一道冰冷的弧线,留给殿中百官一地的惊骇与死寂。 …… 京城里的风,刮得很快。 早朝上发生的一切,不到半日,便传遍了所有官宅府邸。 张敬臣闭门思过。 王承恩被贬去光禄寺养猪。 十余名江南籍官员,或遭申饬,或被降级。 而远在江南的顾长风,毫发无伤,反而被授予了节制三州兵马的无上权力。 这个消息,让京城里的江南士族,如遭雷击。 他们终于明白,皇帝,这是要动真格的了。 他不是在修剪枝叶。 他是在,刨根! 一时间,人人自危,那些平日与江南走得近的官员,纷纷闭门谢客,生怕沾上分毫。 整个京城官场,因江南吹来的一阵风,而风声鹤唳。 风暴的中心,宰相府,却一如既往的平静。 李纲下朝后,便回到书房,继续看那本未完的古籍。 仿佛朝堂上那场交锋,与他毫无干系。 管家端着参茶,悄然走入。 “相爷,您赢了。”管家的声音里,带着压不住的兴奋。 “赢?” 李纲放下书卷,揉了揉疲惫的眉心,“我没有赢。” 他走到窗前,看着外面灰蒙蒙的天空。 “我只是,帮陛下,把刀,磨得更亮了一些。” “真正下刀的,是陛下。” “真正握刀的,是顾长风。” “我这个老头子,不过是在后面,帮他们喊了几声号子。” 管家似懂非懂。 “相爷,”他迟疑着问道,“您就不怕,顾大人他……在江南,杀得太狠,收不住手?” “收不住手?” 李纲笑了,那笑容里有欣慰,亦有无奈。 “你太小看他了。” “那小子,心里比谁都清楚。” “他知道,什么时候该杀人,什么时候,该诛心。” “他更知道,这把刀,能砍向谁,不能砍向谁。” 李纲叹了口气。 “现在,我只担心一件事。” “什么事?” “我担心,江南那潭水,比我们想象的,还要深。” 李纲的目光望向南方,眼神里,是穿透了千山万水的凝重。 “希望那小子,能撑得住吧。” 第198章 全面封锁 金陵城。 钦差衙门。 和京城那场已经尘埃落定的朝堂风暴相比,这里的气氛,依旧是那般平静。 顾长风从不语禅院回来之后,便将自己关在了公房里,谁也不见。 他面前的桌案上,没有堆积如山的卷宗,只有一张从魏老那里拿回来的,画着金陵城七座官仓位置的,草图。 草图画得很潦草,上面用朱砂,标注着一个个红色的圆圈,以及一些只有他自己才看得懂的符号。 这是,杨天赐的“焚城之计”。 一份,足以让整个江南,陷入万劫不复之地的,疯狂计划。 顾长风看着这张图,一看,就是整整一天。 吴谦和孙志才,急得在院子里团团转,却又不敢进去打扰。 他们只知道,顾长风一个人,单刀赴会,去见了那个传说中的“老妖怪”。 然后,他又安然无恙地回来了。 至于他跟那个“老妖怪”谈了什么,没人知道。 这种未知的恐惧,远比真刀真枪的厮杀,更让人感到煎熬。 “我说孙大人,”吴谦实在是忍不住了,拉着孙志才,压低了声音,“你说,长风他……到底在搞什么名堂?这都一天了,不吃不喝,就把自己关在里面,他不会是……中邪了吧?” 孙志才那张胖脸,此刻比苦瓜还苦。 “吴大人,您可千万别吓我!”他哭丧着脸说道,“顾大人现在可是咱们的顶梁柱,他要是倒了,咱们……咱们可就都得跟着陪葬啊!” 两人正嘀咕着,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在衙门口停了下来。 紧接着,一个身穿皇城司服饰的卫士,连滚带爬地冲了进来,手里高举着一个用火漆密封的竹筒。 “大人!京城八百里加急!” 吴谦和孙志才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 京城来的消息! 是福是祸? 就在这时,公房的门,“吱呀”一声,开了。 顾长风从里面走了出来。 他看起来有些疲惫,眼眶下带着淡淡的青黑,但那双眼睛,却亮得惊人。 “拿来。” 他从卫士手中,接过那个竹筒,熟练地掰开火漆,从里面抽出一卷薄薄的帛书。 他展开帛书,一目十行地扫过。 吴谦和孙志才,紧张地盯着他的脸,不敢放过他脸上任何一丝细微的表情变化。 然而,顾长风的脸上,什么表情都没有。 平静。 一如既往的平静。 仿佛他看的,不是一份决定他生死,决定整个江南官场命运的圣旨,而是一份,再寻常不过的,邸报。 看完之后,他将帛书递给了吴谦。 “叔父,看看吧。” 吴谦颤抖着手,接过那轻飘飘的帛书,却感觉重若千斤。 他凑到孙志才身边,两人伸长了脖子,一起看了起来。 这一看,两人脸上的表情,瞬间凝固了。 “弹劾……张敬臣,罚俸一年,闭门思过……” “户部侍郎王承恩,降一级,调任光禄寺少卿……” “这……这是……”孙志才的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 张敬臣是谁?都察院左都御史,江南士族在朝堂上的领袖! 王承恩是谁?户部侍郎,掌管钱袋子的实权人物! 这些人,竟然,就这么被轻描淡写地,给处置了? 他们继续往下看。 当看到最后那句,“加‘节制江南三州兵马’之权”时,两人只觉得脑子里“嗡”的一声,一片空白。 孙志才的身体,晃了晃,要不是吴谦眼疾手快地扶住了他,他怕是又要一屁股坐到地上去。 “节……节制三州兵马?”吴谦的声音,都变了调,他结结巴巴地看着顾长风,“长风……这……这是真的?” 顾长风点了点头。 “我的天爷啊!”吴谦一拍大腿,整个人像是被巨大的惊喜给砸晕了,“发了!发了!长风,你……你现在是江南王了啊!” 孙志才的反应,却和吴谦截然不同。 短暂的震惊之后,一股深入骨髓的恐惧,瞬间攫住了他的心脏。 他“噗通”一声,跪倒在了顾长风面前,额头重重地磕在青石板上,声音里带着哭腔。 “下官……下官恭喜顾大人!贺喜顾大人!” 他不是在恭喜。 他是在,表忠心。 他比任何人都清楚,“节制三州兵马”这六个字,到底意味着什么。 这意味着,从今天起,顾长风在江南,就是天! 他想让谁死,谁就得死! 他想让谁活,谁才能活! 之前,顾长风虽然手握尚方宝剑,但终究是个文官,行事还要讲究个证据,讲究个规矩。 可现在,他手里有了兵权。 规矩? 他就是规矩! 孙志才怕了。 他怕自己之前那些小心思,被这位新晋的“江南王”看在眼里。 他怕自己,会成为下一个刘铭。 “孙大人,起来吧。”顾长风的声音,将他从恐惧的深渊里拉了回来。 “下官……下官不敢……” “我让你起来。”顾长风的语气,依旧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孙志才哆哆嗦嗦地站了起来,头垂得更低了,连看都不敢看顾长风一眼。 “京城里的风,刮过来了。”顾长风看着院子里那棵老槐树,缓缓说道,“这江南,要变天了。” 他转过头,看着孙志才。 “孙大人,这天,是晴是雨,就看,你怎么选了。” 孙志才浑身一震,他知道,这是顾长风在给他最后的机会。 “下官……下官愿为大人,赴汤蹈火,在所不辞!”他再次跪了下去,这一次,是心甘情愿。 “好。”顾长风点了点头,“既然如此,本官现在,就交给你第一件事。” “大人请吩咐!” “传我的令。”顾长风的声音,陡然变得冰冷,“从即刻起,金陵城,四门戒严!许进,不许出!” “另,召金陵卫指挥佥事陆远,即刻来见我!” “再有,以江宁府的名义,张贴告示。就说,三日后,朝廷将在城中祭天,为江南百姓祈福。届时,本官会亲自主持,城中所有官员,士绅,商贾,都必须到场观礼。无故缺席者,以谋逆论处!” 一道道命令,从顾长风的口中发出。 每一道命令,都像是一张无形的大网,开始在金陵城的上空,缓缓张开。 孙志才听得心惊肉跳,却不敢有丝毫迟疑,连声应“是”,连滚带爬地跑出去传令了。 院子里,只剩下了顾长风和吴谦。 “长风,你……你这是要干什么?”吴谦看着顾长风,眼神里满是困惑和担忧。 又是戒严,又是召见武将,又是强制所有人参加祭天大典。 这架势,不像是要办案,倒像是要……造反。 顾长风没有回答他,只是将那张画着官仓的草图,拿了出来,递给了他。 “叔父,你看这个。” 吴谦接过草图,看了半天,也没看懂上面那些鬼画符是什么意思。 “这是什么?” “这是,一场准备了很久的,烟火。”顾长风的嘴角,勾起一抹冷冽的弧度。 “有人,想在三天后,把整个金陵城,都点着了。” “而我,要做的,就是在这场烟火,被点燃之前。” 他顿了顿,一字一句地说道。 “把那些,玩火的人,全都,找出来。” 第199章 一张请柬,两份名单 天色未明。 金陵城,醒得比往日更早,也更压抑。 习惯了摸黑出城营生的贩夫走卒,在熟悉的城门前,撞上了一堵冰冷的墙。 不是砖石,是人墙。 城墙之上,往日里睡眼惺忪的守城兵丁,被一排排身着铁甲、手持长戈的士卒取代。 他们没有表情,眼神比戈尖更冷,沉默着,散发着活人勿近的气息。 城门,死死关闭。 “官爷,行行好!一家老小还等着我挑水开锅呢!” “我这车菜再不运出去,就全烂了啊!” 哀求,哭喊,咒骂。 人群在城门下聚集,声浪一波高过一波。 城楼上的士卒恍若未闻,连眼皮都未曾动一下。 终于,一名军官出现在城头,声嘶力竭地怒吼。 “奉钦差大人令!” “金陵城即刻戒严!许进,不许出!” “胆敢冲击城门者,格杀勿论!” “格杀勿论”四个字,像四柄铁锤,砸进人群。 所有的嘈杂与鼓噪,瞬间死寂。 恐惧,无声无息,如瘟疫般在城中蔓延开来。 官场上的震动,来得更晚,却更猛烈。 江宁知府衙门的差役,将一张张盖着钦差大印的告示,贴满了金陵的大街小巷。 每一个驻足观看的官员士绅,都感觉自己的脖颈上,被套上了一根无形的绳索,并且在缓缓收紧。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钦差经略副使顾长风,为感念天恩,为江南万民祈福,定于三日后,于城中玄武广场设坛祭天……” “凡我大乾在金陵之官员、士绅、商贾,皆需到场观礼,沐浴皇恩。” “无故缺席者,以谋逆论处!” 谋逆! 这是祈福? 这分明是点卯! 是要将金陵城所有有头有脸的人物,圈到一个地方,来一场光明正大的清算! 一时间,金陵城内,人心惶惶。 往日作威作福的官老爷,富甲一方的大商贾,府邸大门紧闭,内里愁云惨淡。 他们疯狂派人打探消息,疏通关系,却绝望地发现,这座繁华的金陵,已然成了一座巨大的牢笼。 他们,是笼中困兽。 满城风雨中,一顶不起眼的青布小轿,逆着人流,悄然停在了破败的钦差衙门前。 金陵卫指挥佥事陆远,一身便服,下了轿。 他抬头,看了一眼那块歪歪扭扭的“钦差衙门”牌匾,嘴角不受控制地抽搐了一下。 几天前,他的人,就是在这里,将那位钦差大人的表叔像拖死狗一样拖走。 今天,他却要像个下属,主动前来拜见。 风水轮流。 他深吸一口气,整了整衣衫,迈步入院。 院内,极静。 咋咋呼呼的吴大人不见了,胖得像球的孙知府也不见了。 只有那个叫陈景云的冰块脸,抱着剑,立在廊下,气息与阴影融为一体。 陆远进来,陈景云只抬了抬眼皮,便再无反应。 这种无声的轻视,让陆远心头窜起一股火。 他好歹是正五品武将,手握数千兵马,何曾受过这等冷遇? 但他忍住了。 人在屋檐下。 “指挥佥事陆远,求见顾大人。”他对着那扇紧闭的公房门,沉声开口。 “进来。” 屋里传来一个平静的声音。 陆远推门而入。 公房里一如既往的简陋,顾长风正坐在书案后,手里捏着一张图纸,看得出神。 他没有抬头。 甚至没有看陆远一眼。 只是用修长的手指,在图纸上轻轻敲击。 一下,又一下。 这种被彻底无视的感觉,让陆远心里的火气,又向上拱了拱。 他强压着怒意,笔直地站着,一言不发。 他倒要看看,这个年轻人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 屋内,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只有顾长风的手指,还在图纸上,有节奏地敲着。 哒。 哒。 哒。 这声音,仿佛直接敲在陆远的心跳上,让他愈发烦躁。 就在他快要忍不住的瞬间,顾长风,抬起了头。 “陆佥事,来了。” 语气平淡,像是在跟一个老朋友打招呼。 “顾大人召见,末将不敢不来。”陆远的语气里,带着一丝压不住的生硬。 “坐。”顾长风指了指对面的椅子。 陆远没坐,腰杆挺得更直了。 “顾大人有话,不妨直说。末将军务在身,不敢久留。” “哦?”顾长风笑了笑,似乎全不在意他的无礼,“陆佥事很忙?” “金陵城四门戒严,全城兵马调动,末将身为指挥佥事,自当尽忠职守。”陆远的话,滴水不漏。 “很好。”顾长风点了点头,脸上的笑意更浓,“看来,陆佥事是个忠臣。” 他将手里的图纸,推到了陆远面前。 “既然陆佥事忠心为国,那本官,就送你一份天大的功劳。” 陆远一怔,低头看去。 那是一张潦草的金陵城地图,上面用朱砂,画了七个刺眼的红圈。 “这是……” “金陵城里,七座最大的官仓。” 顾长风的声音,陡然转冷。 “也是某些人,三天后,想要点火的地方。” 陆远心头剧震! 他不是傻子,瞬间就明白了这张图纸的分量! 逆党的焚城计划! 他猛地抬头,死死盯着顾长风,眼神里满是骇然。 这种军机要密,他……他就这么给了自己? 他难道不怕,自己就是逆党的一份子? “顾大人……你……” “陆佥事,我知道你不服。”顾长风打断了他,身体微微前倾,那双平静的眸子,像两口深不见底的古井,直视着陆远的眼睛。 “你觉得,本官一个文官,凭什么对你们武将指手画脚。” “你觉得,本官让你的人去守城门,是在折辱你。” 陆远的心,狠狠地抽了一下。 这些话,正是他心底最真实的想法! 这个年轻人,看得一清二楚! “本官今日,便让你看看,本官到底有没有这个资格。”顾长风的声音,掷地有声。 “圣旨,想必你已经知道了。” “从现在起,本官,节制江南三州兵马!” “你金陵卫,也在节制之列。” “这张图,就是本官给你的第一道军令。” “从现在起,这七座官仓,由你金陵卫全权接管!给我派重兵,围得水泄不通!一只苍蝇都不准飞进去!” “粮仓之内,所有守卫,全部换成你最信得过的人!” “三天之内,任何人,胆敢靠近官仓百步之内,无论官职大小,无论男女老幼——” “杀无赦!” “你,能做到吗?” 顾长风的每一个字,都像一把重锤,砸在陆远的心上。 陆远看着眼前这个比自己还年轻的文官,第一次,感觉到了发自骨髓的寒意。 这不是功劳。 这是投名状! 他把自己的后背,把金陵城的安危,把这天大的秘密,全都交到了自己手上。 接了,便再无退路,只能死死地,跟他绑在一条船上。 不接…… 陆远不敢想。 他看着顾长风那双平静得可怕的眼睛,知道自己,没有选择。 “末将……领命!” 他单膝跪地,双手,接过了那张薄薄的、却重若千钧的图纸。 “很好。”顾长风满意地点了点头,“去吧,本官等你的好消息。” 陆远起身,对着顾长风,行了一个标准的军礼。 这一次,他的眼神里,再无半分不服,只剩下化不开的凝重。 他转身离去,脚步带着风雷之声。 看着陆远的背影消失,一直站在门口的吴谦才敢走进来。 “长风,你……你就这么信他?”吴谦满脸担忧,“万一他……” “用人不疑。”顾长风淡淡地道,“何况,我信的不是他。” “是皇帝的刀,够快。” 吴谦似懂非懂。 “叔父,你也别闲着。”顾长风从抽屉里,拿出两份名单。 一份,递给了吴谦。 “这份名单上的人,三日后,必须出现在祭天大典上。你亲自带人,把请柬一份份送到他们府上。” “告诉他们,这是钦差大人的‘美意’,谁敢不来,就是不给本官面子。” 吴谦接过名单,只扫了一眼,便觉得喉咙发干。 琅琊王氏家主,王临。 陈郡谢氏族长,谢安。 两淮盐运使,周康。 第200章 满城风雨,人心惶惶 金陵城乱了。 一种前所未有的混乱,自城门始,瞬间席卷了每一条街巷。 若说前一日的封城只是投石问路。 那今日,金陵卫的铁甲洪流接管七大官仓,将盖着钦差大印的告示贴满全城,便是图穷匕见。 恐慌的情绪,再也无需酝酿。 “永丰仓被围了!真刀真枪的兵啊!说是里面藏了逆党!” “何止!广济仓也一样,三步一岗五步一哨,一只耗子都休想钻进去!” “天爷!这到底是要做什么?顾大人不是来查案的吗?怎么搞得跟要打仗一样?” 茶馆里,酒肆中,窃窃私语汇成嗡鸣。 人们的脸上,写满了惊恐与不安,流言蜚语比春天的野草长得更快。 有说钦差查到了惊天大案,要将江南官场一网打尽,这是防止有人纵火毁证。 有说北边的蛮子打过来了,朝廷要迁都,这是提前戒严。 最离谱的说法,是那位顾大人,其实是前朝皇室后裔,此番名为查案,实为复国!如今兵权在握,不日便要登基称帝! 传言愈发骇人听闻。 恐慌的百姓却深信不疑。 城中米价一日三涨,家家户户大门紧锁,秦淮河畔的画舫笙歌,一夜之间,寂静萧条。 平民尚且如此,风暴中心的官员士绅,更是寝食难安。 琅琊王氏,金谷园。 那间雅致书房内,空气沉重得能拧出水来。 家主王临,年过半百,面容清癯,端坐主位,手中两颗光滑的玉胆缓缓转动,发出沉闷的轻响。 除此之外,再无半点声音。 下手边,十几个王氏核心族人正襟危坐,其中就有王旭。 几日前在得月楼被一首诗词羞辱得体无完肤的王家麒麟儿,此刻再无半分张扬,脸色苍白,眼神空洞,藏着无法掩饰的恐惧。 “家主!那顾长风,欺人太甚!” 一个中年族人终是没能忍住,猛地一拍桌子,愤然起身。 “封城!戒严!还强令我等去观他那狗屁祭天大典!他这是要做什么?这是要把我们江南士族的脸面,按在泥里狠狠地踩!” “就是!他一个从三品的小官,就算有圣旨在手,也不能如此狂悖!我等世家历经数朝而不倒,何曾受过这等奇耻大辱!” “家主,不能再忍了!我们应该联络谢家,联络所有同道,上书弹劾这个酷吏!” 书房内,群情激愤。 王旭看着这些义愤填膺的叔伯,嘴唇动了动。 他想说些什么。 却又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他怕了。 是真的怕了。 那个姓顾的年轻人,他的手段,不讲任何章法。 你跟他讲规矩,他跟你讲王法。 你跟他讲王法,他直接跟你讲生死。 他就是个疯子。 一个手握钢刀,还被皇帝松开了锁链的疯子。 跟疯子,没有道理可讲。 “都说完了?” 王临终于开口,转动的玉胆也停了下来。 他的声音很轻,却让满室的怒火瞬间熄灭。 书房里,死寂一片。 王临的目光扫过众人,最后定格在王旭身上。 “阿旭,你说。” 王旭浑身一颤,站起身,嘴唇哆嗦着,好半天才挤出一句话。 “家主……我……我觉得,静观其变……为好。” “静观其变?”拍桌子的中年族人当即嗤笑,“阿旭,你的胆子被一首诗吓破了?等我们静观其变,怕是头七都过了!” “你闭嘴!” 王临冷声喝止,目光依旧锁定王旭。 “理由。” “是……”王旭擦了擦额角的冷汗,声音因紧张而微微发颤,“家主,各位叔伯,那顾长风……看似狂悖,实则招招致命。” “他借刘铭的人头,拿到了‘通敌叛国’这把最利的剑。京城的张御史他们想用‘规矩’二字压他,结果呢?被陛下和李相联手打压,死的死,伤的伤。这条路,走不通了。” “如今,他又拿到了‘节制三州兵马’的实权。这意味着,他在江南,可以名正言顺地调动军队!” “我们现在跟他硬碰,就是以卵击石!他正愁找不到由头来对付我们,我们若是自己撞上去,岂不是正中其下怀?” 王旭的话,让凝重的气氛又沉重了几分。 他们都知道,王旭说的,是事实。 现在的顾长风,不再是那条初来乍到的过江龙。 他已然化身恶龙。 一条可以呼风唤雨,吞云吐雾的恶龙。 “那……我们就任他宰割?”有人不甘心地问。 王旭不敢回答,将目光投向了家主王临。 王临看着窗外灰蒙蒙的天,沉默了许久。 “传我的话。” “三日后,祭天大典,王氏所有在金陵的族人,必须到场。” “另,这几日都安分点。谁敢此时出去惹是生非,不等顾长风动手,我亲手打断他的腿!” “家主!”众人大惊。 王临摆了摆手,脸上竟浮现出一丝难解的笑意。 “天,要塌了。” “可天塌下来,总有比我们更高的个子,先顶着。” 他的目光,穿过重重屋檐,望向城北。 那里,是两淮盐运使司衙门。 …… 与王氏的压抑谨慎不同,盐运使司衙门内,是一片死寂。 周康独自一人,坐在空旷的正堂。 桌案上,一壶酒,两个杯子。 他给自己倒满,又给对面那个空杯,斟满。 他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烈酒如刀,从喉咙烧到胃里。 他知道,他完了。 那个姓顾的年轻人,比他想象的还要狠,还要绝。 封城,戒严。 这一招,掐断了他所有的退路。 派出去联络“龙王”的人,石沉大海,杳无音信。 他所有的秘密渠道,一夜之间,全被斩断。 他成了一座孤岛。 周康看着对面那个空荡荡的酒杯,脸上浮现出惨然的笑。 他被放弃了。 被那位他一直奉若神明的“龙王殿下”,当成了一颗弃子。 “呵呵……呵呵呵呵……” 笑声嘶哑,难听得像夜枭在哭。 “好一个为大魏江山,死而后已。” “好一个青史留名,福泽子孙。” “到头来,竟是让我周康,去做你杨天赐的替死鬼!” 他猛地抓起酒杯,狠狠砸在地上! “啪!” 酒杯四分五裂。 他的眼中,迸射出疯狂的恨意。 “你想让我死?” “我偏不!” “我不好过,你也别想好过!” 他豁然起身,跌跌撞撞地冲向书房。 他要反击! 他要用最后的力量,给那个高高在上的“龙王”,也给那个步步紧逼的顾长风,送上一份谁也想不到的“大礼”! 他要让整个江南,都为他陪葬! 疯狂,彻底吞噬了他的理智。 他不知道。 就在他府邸对面的茶楼雅间,一个戴着水晶眼镜的男人,正透过窗缝,冷冷注视着府内的一切。 陈景云的视线,没有丝毫波动。 鱼,上钩了。 而且,已经开始拼命挣扎了。 第201章 周康的末路 盐运使司衙门,正堂。 周康一夜未眠。 那张脸已看不出昔日的威严,只剩下纵横交错的血丝,眼窝深陷,黑得吓人。 他死死盯着面前的白纸。 身旁的狼毫和浓墨,像是催命的判官笔。 他要写信。 写一封能把所有人都拖下地狱的信。 “杨天赐……” 他从牙缝里挤出这个名字,满嘴都是被自己咬破的血腥味。 龙王! 好一个光复故国的大魏后裔! 到头来,他周康,堂堂二品大员,就是一枚吸引火力的弃子!一个替死鬼! 他恨杨天赐的冷血。 更恨那个叫顾长风的年轻人! 两个人,一明一暗,织就了一张天罗地网,将他死死罩住,连一丝挣扎的缝隙都不留。 逃? 金陵城已是铁桶。 等死? 他不甘心! 就算是死,也要从这棋盘上,撕下两块最肥的肉! 一个念头,恶毒如毒草,在他干涸的心底破土而出。 他提起了笔。 手抖得不成样子。 撕碎。 再写。 再撕! 直接揭发杨天赐?把“焚城之计”捅出去? 不! 那太便宜顾长风了!只会让他周康的罪名坐得更死,让顾长风功劳簿上再添浓重一笔! 他要搅混水。 把这潭已经发臭的江南死水,搅成一锅谁也看不清的烂泥! 他铺开新纸,这一次,手竟奇异地稳住了。 笔尖划过宣纸,留下饱含怨毒的墨痕。 信中,他绝口不提杨天赐,不提“焚城之计”。 他只写,自己如何被死去的漕运总督刘铭胁迫,参与谋逆。 他写,刘铭如何勾结金陵卫指挥佥事陆远,要在祭天大典上刺杀钦差,再嫁祸给琅琊王氏。 他把自己,粉饰成一个幡然醒悟,决心戴罪立功的“忠臣”。 这是一封淬了剧毒的“自白书”。 每一个字,都在离间。 每一个字,都在攻心。 内容漏洞百出又如何? 他要的不是真相。 他要的,是在顾长风、陆远、王临这三个暂时联盟的人心中,种下一根拔不掉的刺! 只要他们开始互相猜忌,他的死局,就有了生机! 写完这封,他又拿起另一张纸。 这封,是给杨天赐的。 “殿下,周康已无退路。三日后,必以我血,为大业献祭。然,顾长风狡诈,我已备下薄礼,替殿下乱其阵脚。望殿下,信守承诺。” 两封信,两个信封。 做完这一切,他整个人像是被抽干了骨髓,瘫在椅上,胸膛剧烈起伏。 最后的赌博。 赢了,苟活。 输了,不过是早死几天而已。 “来人。” 他的声音沙哑得像破锣。 一个心腹管家走了进来。 “老爷。” “送出去。”周康将信封推过去,声音里听不出半分人气,“这封,送去钦差衙门,亲手交到顾长风手上。” “这封,老规矩,城西。” “老爷,您……”管家看着周康那张死人脸,胆战心惊。 “去!” 周康猛地抬头,眼中凶光毕露! “再多问一句,我先送你上路!” “是!” 管家被那眼神刺得一哆嗦,抓起信封,几乎是手脚并用地逃了出去。 看着管家仓皇的背影,周康的脸上,咧开一个极其难看的笑容。 顾长风,杨天赐。 来吧。 看看你们两个自诩高明的棋手,怎么解我这盘……用命布下的死局! …… 钦差衙门。 公房内,顾长风依旧坐在那张巨大的金陵舆图前。 图上,城门、官仓、卫所、世家府邸,被一个个朱笔圈起。 最后,一个大圈,将中心的玄武广场,牢牢框住。 一张致命的网。 “长风。” 吴谦端着参茶进来,满脸忧色。 “你水米未进一天了,暖暖身子。” 顾长风没有抬头,修长的手指,轻轻点了点舆图上的盐运使司。 “叔父,你知道被逼入死巷的疯狗,会做什么吗?” 吴谦一怔。 “狗急了,还能做什么?跳墙呗。” “不。” 顾长风摇了摇头。 “它会发疯。” “它会调转头,用最后的力气,咬死它能看见的每一个人。” 他的声音很轻,却透着一股寒意。 “不管那是敌人。” “还是,它曾经摇尾乞怜的主人。” 话音未落,陈景云的身影已立在门口。 他手里,拿着一封信。 “大人,周府的人动了。” 陈景云的声音平静无波。 “信,截住了。” 顾长风的目光从舆图上移开,落在那封信上,眼神里,是猎人看到猎物踏入陷阱的平静。 他没有去接那封信,而是看向听得云里雾里的吴谦。 “叔父,你看。” “狗,咬人了。” 吴谦看着陈景云手里的那封信,胸膛里的心跳声,响得自己都能听见。 他知道,那薄薄的信纸里,裹着的是周康最恶毒的反扑。 “长风,这……” “拆开。” 顾长风的语气没有一丝波澜,仿佛那不是一封淬毒的信,只是一封寻常问候。 陈景云上前,将信递了过来。 顾长风接过,指尖在火漆上轻轻一捻。 完好无损。 他撕开信封,抽出信纸。 上面的字迹潦草而狰狞,每一笔都透着穷途末路的疯狂。 顾长风一目十行。 吴谦紧张地凑过去,伸长脖子,一个字一个字地辨认。 他越读,脸色越白。 当读到周康指控刘铭勾结陆远,要在祭天大典刺杀钦差,再嫁祸王氏时,吴谦整个人都僵住了,一股凉意顺着脊椎骨爬上后脑。 “疯了!这个周康,他彻底疯了!” 吴谦的声音发着颤,完全失了调。 “这……这是血口喷人!” 他猛地看向顾长风,额上全是冷汗。 “长风,这可如何是好?这封信要是传到陆远和王家耳朵里,他们不当场翻脸才怪!我们好不容易稳住的局面,全完了!” 在吴谦看来,这封信就是一颗巨大的黑火桶,能把他们所有的心血炸得粉碎。 第202章 谁是猎人,谁是猎物 祭天大典的日子,到了。 这一天的金陵城,天色阴沉得可怕,像是要塌下来一样。 厚重的乌云,低低地压在城池上空,连一丝风都没有,空气闷得让人喘不过气。 城里,一片死寂。 往日里车水马龙的街道,空空荡荡,只有巡逻的金陵卫士卒,身披铁甲,手持长戈,迈着整齐的步伐走过,铁靴踏在青石板上,发出“咔哒、咔哒”的单调声响,像是催命的钟摆。 家家户户大门紧闭,连平日里最爱在街头巷尾嚼舌根的妇人,今天也老老实实地待在家里,从门缝里,用惊恐的眼神,窥探着这诡异的一切。 玄武广场。 这座金陵城最大的广场,今日被彻底清场。 广场中央,一座九尺高的祭坛,已经搭建完毕。 祭坛用黄土夯成,上面铺着明黄的绸缎,摆放着牛、羊、猪三牲祭品,以及各种时令瓜果。 祭坛四周,黑压压地站满了人。 最前方的,是金陵城内所有四品以上的官员。 江宁知府孙志才,穿着一身崭新的官袍,站在最前面。他那肥胖的身体,此刻却绷得笔直,脸上的肉紧张得都在微微颤抖。他的眼睛,死死地盯着祭坛,连大气都不敢喘一口。 在他身后,是金陵城的士绅商贾。 琅琊王氏的家主王临,一身素色长衫,闭目而立,手中那两颗从不离身的玉胆,今日却没有转动,只是被他死死地攥在掌心。 陈郡谢氏的族长谢安,一个看上去文弱不堪的老者,此刻也是面沉如水,眼神里,是化不开的忧虑。 所有人的脸上,都写着同样的情绪。 不安,与恐惧。 他们就像一群被赶进屠宰场的羔羊,等待着那位手持屠刀的钦差大人,最终的裁决。 辰时。 随着三声沉闷悠长的钟鸣。 一队身穿飞鱼服,腰佩绣春刀的皇城司卫士,簇拥着一个身穿从三品绯色官袍的年轻人,缓缓步入广场。 顾长风。 他来了。 他今日,没有穿那身象征着钦差身份的蟒袍,只穿了一身寻常的官服。 他的脸上,依旧是那副古井无波的表情,仿佛眼前这足以让整个江南都为之震动的场面,不过是寻常的风景。 他的步履从容,一步一步,踏上祭坛。 广场上,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了他的身上。 有敬畏,有恐惧,有憎恨,有好奇。 顾长风对这些目光,视若无睹。 他走到祭坛中央,从司仪手中,接过三炷早已点燃的,长香。 他对着北方,对着京城的方向,深深三拜。 然后,他将长香,插入了面前的香炉之中。 青烟袅袅,笔直地,升向那阴沉的天空。 “祭天,开始!” 随着司仪一声高亢的唱喏。 繁琐而庄重的祭天仪式,正式拉开序幕。 顾长风作为主祭官,按照礼制,宣读着一篇歌功颂德,为民祈福的祭文。 他的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通过内力,传遍了整个广场。 “……皇天后土,日月为鉴。今我大乾,国泰民安,上赖天恩,下凭圣治……” 广场下的官员士绅们,低着头,听着这枯燥乏味的陈词滥调,心里却愈发地焦躁不安。 他到底想干什么? 把所有人都叫到这里来,就是为了听他念一篇祭文? 就在众人疑窦丛生之际。 广场的外围,突然传来了一阵骚动。 “没粮了!官仓里的粮食都没了!” “朝廷要饿死我们啊!” “冲进去!抢粮食啊!” 一阵阵声嘶力竭的呐喊,如同惊雷,打破了广场的庄严肃穆。 紧接着,黑压压的人潮,如同决堤的洪水,从四面八方的街巷里涌出,疯狂地,冲向玄武广场! 这些人,大多衣衫褴褛,面黄肌瘦,眼神里,却燃烧着一种被饥饿和绝望点燃的疯狂。 他们是城中的流民,乞丐,以及一些活不下去的穷苦百姓。 在他们中间,还夹杂着一些眼神凶悍,行动敏捷的汉子,正声嘶力竭地,煽动着人群的情绪。 “乡亲们!别怕!钦差大人就在里面!我们去找他要个说法!” “对!凭什么不给我们活路!” “冲啊!” 骚乱,在一瞬间,爆发了。 守在广场外围的金陵卫士卒,立刻组成人墙,试图阻挡人潮。 但那疯狂的人群,数量太多了。 他们如同疯了一般,用身体,用牙齿,用一切能用的东西,冲击着那道由血肉组成的防线。 “砰!” 终于,防线的一角,被冲开了一个缺口。 人群,如同找到了宣泄口的洪水,发出一声震天的欢呼,疯狂地,涌了进来! “乱了!乱了!” 广场上的官员士绅们,瞬间炸开了锅。 他们何曾见过这等阵仗? 一个个吓得面无人色,尖叫着,推搡着,想要往后躲。 整个广场,瞬间陷入了一片混乱。 “护驾!护驾!”孙志才扯着嗓子,声嘶力竭地喊道,他那肥胖的身体,灵活得像个猴子,第一时间就躲到了几个高大的武官身后。 王临和谢安等世家大族,虽然没有像孙志才那般失态,但脸上,也写满了惊骇。 他们身边的护卫,立刻将他们团团围住,警惕地看着那汹涌而来的人潮。 所有人都乱了。 只有一个人,没有乱。 祭坛之上,顾长风,依旧静静地站着。 他看着那如同末日降临般的场景,眼神里,没有丝毫的波澜。 仿佛,他早就预料到了这一切。 “大人!大人!快走吧!再不走就来不及了!”吴谦冲上祭坛,一把拉住顾长风的胳膊,急得快要哭出来了。 “走?”顾长风看了他一眼,淡淡地说道,“为什么要走?” “再不走,那些乱民就要冲上来了!他们已经疯了,会把我们撕成碎片的!” “叔父,你看清楚。”顾长风指着那混乱的人群,“他们,真的是冲着我们来的吗?” 吴谦一愣,顺着顾长风的手指看去。 只见那冲进广场的乱民,虽然声势浩大,却并没有直接冲向祭坛。 他们像是无头的苍蝇,在广场上乱窜,打砸着一切能看到的东西。 而那些混在人群中,煽风点火的汉子,则趁着混乱,悄无声息地,脱离了人群,向着广场的几个出口,飞快地溜去。 他们的目标,根本不是祭坛! 他们的目标,是制造混乱! 是调虎离山! 吴谦瞬间明白了什么,他猛地回头,看向那七座官仓的方向! 果然! 就在骚乱爆发的同时。 金陵城的七个方向,几乎在同一时间,升起了七股,黑色的浓烟! 火! 着火了! 那些逆党,他们真的,动手了! 第203章 好戏开锣,全城皆为棋子 七股狼烟,如七条狰狞的黑龙,张牙舞爪地,从金陵城的七个角落,腾空而起。 那刺鼻的焦糊味,混杂着人群的尖叫与恐慌,瞬间笼罩了整座城市。 “走水了!官仓走水了!” “天啊!我们的粮食!” 广场上,原本还心存侥幸的官员士绅们,在看到那七股浓烟的瞬间,最后一丝理智,也崩断了。 完了! 一切都完了! 这把火,烧掉的,不仅仅是几十万石的粮食。 烧掉的,是整个江南的命脉! 是他们所有人的,乌纱帽,和项上人头! “顾大人!顾大人!快!快派兵救火啊!” 江宁知府孙志才,连滚带爬地冲到祭坛下,抱着顾长风的大腿,哭得涕泪横流。 “下官求您了!再不去救火,整个金陵城,都要变成一片火海了啊!” 其他的官员,也纷纷反应了过来,一个个冲上前来,跪倒在地,哀嚎一片。 “请大人速速发兵!” “大人,救救金陵,救救江南百姓吧!” 他们是真的怕了。 之前,他们怕的,是顾长风的刀。 现在,他们怕的,是皇帝的怒火。 钦差在江南,祭天祈福,结果,祈来了一场焚城大火。 这罪名,谁担得起? 他们所有人,都得跟着陪葬! 祭坛之上,顾长风看着脚下跪倒一片,丑态百出的江南大员们,眼神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讥诮。 他没有理会这些人的哭嚎。 他的目光,穿过混乱的人群,穿过那升腾的黑烟,望向了远方。 他在等。 等一个信号。 “大人!乱民已经冲破第三道防线了!我们快顶不住了!” 一名金陵卫的传令兵,浑身是血地冲上祭坛,单膝跪地,嘶声禀报。 广场上的局势,已经岌岌可危。 那些被煽动起来的乱民,在发现官仓着火后,变得更加疯狂。 他们以为,是朝廷,要将他们的活路,彻底烧断。 绝望,让他们爆发出了惊人的破坏力。 金陵卫的士卒,虽然精锐,但顾长风有令,只可驱散,不可下杀手。 一时间,束手束脚,节节败退。 “大人!请下令吧!”传令兵抬起头,眼中满是血丝,“再不下令,兄弟们,就真的要用命去填了!” “下令?”顾长风的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下什么令?” 他看了一眼广场外围,那些趁乱溜走,此刻正混在远处人群中,自以为得计,冷眼旁观的“聪明人”。 又看了一眼,那七股越来越浓的黑烟。 时机,到了。 “传我军令!” 顾长风的声音,陡然拔高,如同炸雷,响彻整个混乱的广场! “金陵卫,放弃所有防线,全军后撤!在祭坛前,结圆阵!” 什么?! 此令一出,满场皆惊! 吴谦和孙志才,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 放弃防线? 这不等于,是把祭坛,把他们所有人的性命,都彻底暴露在那些疯狂的乱民面前吗? “长风!你疯了!”吴谦一把抓住他,“你这是要自寻死路啊!” “大人!三思啊!”孙志才也快哭了。 “执行军令!” 顾长风没有理会他们,只是冷冷地,盯着那名传令兵。 那名传令兵,也是一脸的骇然。 但他看到了顾长风那双平静得可怕的眼睛。 那眼神告诉他,这不是疯狂,这是,绝对的自信。 “末将……领命!” 传令兵一咬牙,转身冲下祭坛,将这道看似自杀的命令,传达了下去。 “铛!铛!铛!” 三声急促的鸣金声响起。 原本还在苦苦支撑的金陵卫士卒,如潮水般,向后退去。 他们放弃了所有的街垒,所有的防线,迅速在祭坛前方,集结成一个巨大的,空心的圆阵。 长戈如林,盾牌如墙。 将顾长风,以及广场上所有吓破了胆的官员士绅,都护在了中间。 而他们的前方,是彻底失控的,黑压压的,一眼望不到头的,疯狂人潮! “完了……这下彻底完了……”孙志才两眼一翻,几乎要晕死过去。 王临和谢安,也是面色惨白,他们身边的护卫,已经抽出了刀剑,准备做最后的困兽之斗。 在他们看来,顾长风此举,无异于自掘坟墓。 然而,接下来发生的一幕,却让所有人都惊掉了下巴。 那些乱民,在冲破了金陵卫最后的防线后,并没有像他们想象的那样,冲向祭坛。 他们仿佛失去了目标,在空旷的广场上,茫然地,互相推搡着,拥挤着。 而就在此时! “轰隆隆——” 大地,开始剧烈地颤抖起来。 一阵整齐划一,仿佛能踏碎山河的马蹄声,从远处,滚滚而来! 广场上的所有人,都骇然地,循声望去。 只见在广场的尽头,一条黑色的洪流,正以雷霆万钧之势,席卷而来! 那是,骑兵! 数千名身着黑色重甲,头戴铁盔,脸上罩着狰狞面甲的重骑兵! 他们手中的马刀,在阴沉的天光下,反射着令人心悸的寒光! 为首的一员大将,手持一杆方天画戟,威风凛凛,如同天神下凡! “是……是京营的玄甲军!” 一名武官,认出了那支骑兵的来历,失声惊呼! 玄甲军! 大乾王朝最精锐的野战部队! 他们……他们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不等众人从震惊中反应过来。 那支黑色的洪流,已经冲到了广场边缘。 他们没有丝毫的停顿,直接,撞进了那片混乱的人潮之中! 那不是战斗。 是,屠杀! 重骑兵的冲锋,是步兵的噩梦。 更何况,是这些手无寸铁的乱民。 马刀挥舞,血肉横飞。 惨叫声,哀嚎声,响彻云霄。 刚才还嚣张不可一世的乱民,此刻,如同被镰刀收割的麦子,成片成片地倒下。 恐慌,瞬间取代了疯狂。 他们哭喊着,推搡着,想要逃离这片修罗场。 可已经,来不及了。 玄甲军的骑兵,如同最高明的牧羊犬,用马刀和铁蹄,驱赶着这些“羊群”。 他们没有将所有人赶尽杀绝。 而是将人群,精准地,分割开来。 大部分被吓破了胆的普通百姓,被驱赶向城门的方向。 而另一小部分,那些眼神凶悍,行动敏捷,一直混在人群中煽风点火的家伙,则被另一队骑兵,死死地,圈在了一个更小的包围圈里! 图穷匕见! 直到这一刻,所有人才终于明白! 这,才是顾长风真正的杀招! 他用金陵卫,当诱饵,故意示弱,引蛇出洞。 他用那场骚乱,当筛子,将普通百姓和真正的逆党,筛选开来。 他真正藏着的底牌,是这支,不知何时,已经潜入金陵城的,京营玄甲军! 他不是猎物。 他,才是那个,布下了天罗地网的,猎人! 祭坛下,王临看着那片血腥的屠场,看着那些被精准分割包围的逆党,那双一直古井无波的眼睛里,第一次,露出了骇然之色。 他猛地抬头,看向祭坛上那个,依旧负手而立的年轻人。 第204章 江南的天晴了 喊杀声震天。 这些自以为声东击西得计的死士,在早有准备的金陵卫面前,连一丝像样的抵抗都组织不起来。 他们到死都没能点燃一根火柴,便被乱刀剁成了肉泥。 陆远立在永丰仓外,火把的光芒将他的脸映得明暗不定,他低头看了一眼脚下仍在抽搐的尸体,面无表情。 他缓缓抬头,望向玄武广场的方向。 那里的夜空,被火光与杀气映得一片诡异的暗红。 他知道,顾长风那边,也已开席。 直到这一刻,陆远才真正明白,顾长风交到他手上的那张图纸,究竟有多重。 那不是信任。 那是一场拿整个金陵城、拿所有人的性命做赌注的惊天豪赌! 顾长风赌他陆远不敢背叛,赌他与逆党没有牵连。 而他,赌赢了。 陆远的心底,第一次对那个比自己还年轻许多的文官,生出一种近乎战栗的敬畏。 将三州兵马、京营玄甲、乃至整个金陵都化为棋盘,将所有人玩弄于股掌之上。 这份魄力,这份手段。 他陆远,拍马难及。 …… 玄武广场。 血腥味,正随着晚风慢慢散去。 玄甲军士卒正有条不紊地清理着战场,一具具尸体被拖走,血迹被清水冲刷。 仿佛方才那场屠杀,只是一场幻觉。 祭坛之下,那些魂飞魄散的官员士绅们,依旧瘫在地上,一个个面如死灰,瑟瑟发抖。 所有人的目光,都死死地钉在那个从祭坛上缓缓走下的年轻人身上。 顾长风走下了祭坛。 他没有看那些吓破了胆的官员,也没有看那些正在被清理的尸体。 他的目光,穿过人群,落在广场边缘。 那里,一个穿着华服却狼狈不堪的中年人,被两名玄甲军士卒“请”了出来,孤零零地站在那里。 两淮盐运使,周康。 此刻的周康,再无半分二品大员的威仪,发髻散乱,官袍沾满泥污,脸上是浓重的死气。 他看着顾长风,看着那个年轻人,一步一步,向自己走来。 他知道,自己的终局,到了。 “周大人。” 顾长风在他面前站定,声音平静得听不出任何情绪。 “本官为你搭的这座戏台,你,看得可还过瘾?” 周康的身子剧烈一颤。 他猛地抬起头,那双爬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瞪着顾长风,迸射出野兽般的恨意。 “顾长风!你……你不得好死!” 他嘶吼着,声音尖利刺耳。 “我就是化作厉鬼,也绝不放过你!” “是吗?” 顾长风的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 “可惜,本官怕你,连做鬼的机会都没有。” 他从怀中,慢条斯理地,取出了一封信。 正是周康那封意图搅乱浑水、颠倒黑白的“自白书”。 他将信,在周康眼前,缓缓展开,动作轻柔得像是在欣赏一幅名画。 “周大人,你这封信,文笔斐然。” “字字泣血,句句含冤。” “把自己,塑造成一个幡然醒悟的忠臣。” “将已死的刘铭,新降的陆远,观望的王家,统统写成你的垫脚石。” “好一招离间计,真是好手段。” 顾长风每说一句,周康的脸色就惨白一分。 “只可惜啊……” 顾长风话锋一转,眼神里满是毫不掩饰的嘲弄。 “你千算万算,偏偏算错了一件事。” “你当真以为,本官会信你这封鬼话连篇的信?” “你当真以为,我会蠢到被你当枪使,去和陆远、王家斗个你死我活,而让你这真正的逆党,坐收渔利?” 顾长风轻轻摇了摇头,那眼神,像是在看一个跳梁小丑。 “周康,你太高看你自己了。” “也,太小看本官了。” “你……”周康嘴唇翕动,喉咙里像是被堵了一团棉花,一个字都吐不出来。 他所有的算计,所有的阴谋,在这个年轻人面前,都显得那么幼稚,那么可笑。 “哦,对了。” 顾长风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又从怀中,取出了另一张纸。 那张纸已经褶皱,上面是用血写就的密密麻麻的字迹。 正是周康准备鱼死网破,揭露杨天赐所有阴谋的那份血书。 顾长风随手将血书,扔在了周康的脸上。 纸张轻飘飘的,却仿佛有千钧之重。 “这份大礼,你也该看看。” “你以为,把它送出去,就能拖着你的主子一起下地狱?” “你以为,你死了,史书上就能留下一个‘揭露奸佞’的美名?” 周康看着脸上滑落的血书,瞳孔骤然缩成了一个针尖! 这……这东西,怎么会在这里?! 怎么会,在顾长风的手里?! 他明明派了最心腹的人,送去了城中最大的报馆,要让它传遍天下,让所有人都知道真相! “很惊讶?” 顾长风欣赏着他那副活见鬼的表情,嘴角的弧度更冷了。 “周大人,你是不是忘了。” “从本官踏入金陵的那一刻起,这座城,就已经姓顾了。” “没有本官的允许,一只苍蝇都飞不出去。” “何况,是这么一份,足以掀翻整个江南的所谓‘罪证’。” 周康的身体剧烈地摇晃起来,一股腥甜猛地涌上喉头。 他明白了。 他彻底明白了。 从一开始,他就没有半分赢的可能。 他所有的行动,他自以为是的挣扎,他最后的疯狂,全都在这个年轻人的注视之下。 他就像一只被关在透明琉璃瓶里的耗子,拼命地寻找出口,却不知,他所有的表演,都只是瓶外之人的一场消遣。 所有的挣扎,所有的反抗,都只是一场,可笑的独角戏。 “噗——” 又一口鲜血,狂喷而出。 周康眼中的神采,如退潮般迅速消散。 所有的心气,所有的怨毒,在这一刻,都化作了齑粉。 只剩下,无边无际的,绝望。 “你……赢了……” 他从牙缝里,挤出生命中最后三个字。 而后,身子一软,重重瘫倒在地。 气绝身亡。 两淮盐运使,从二品大员周康,竟被活活,气死当场。 顾长风静静地看着他的尸体,眼神不起一丝波澜。 他弯下腰,捡起那份血书,用手帕,仔细地,擦拭干净上面的尘土和血迹。 然后,他缓缓转身,面向祭坛下,那一片噤若寒蝉的江南权贵。 他高高举起手中的血书,声音不大,却清晰地贯入每个人的耳中,震得他们灵魂都在发颤。 “诸位!” “逆党周康,畏罪自绝!” “其勾结前朝余孽,意图焚城叛乱的血书罪证,就在本官手中!” 他的目光扫过全场,最后定格。 “从今日起。” “江南的天,晴了!” 第205章 落幕与开局 玄武广场的血,顺着青石板的缝隙流淌。 冰冷的雨水混入其中,将那刺目的鲜红稀释成一片片暗红色的污迹,洗不掉,抹不去。 空气里,血的腥气和湿润的土腥味纠缠在一起,闻之欲呕。 玄甲军的士卒们清理着战场,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他们拖走一具具尸体,动作高效,像在处置宰杀后的牲口。 金陵卫则在广场外围,将那些魂飞魄散的百姓驱赶回家。 祭坛之下。 江南的官员士绅们还跪在泥水里。 他们浑身湿透,形销骨立,狼狈得像一群丧家之犬。 他们不敢起来。 更不敢走。 直到那个身穿绯色官袍的年轻人,从周康的尸体旁,缓步走回。 顾长风的黑靴踩过积水,荡开一圈圈涟漪。 他的脸上,没有胜利的喜悦,也没有杀戮后的疲惫,唯有一片死水般的沉静。 他走到江宁知府孙志才面前。 孙志才肥胖的身体猛地一颤,像被针扎了似的。 他几乎是手脚并用地向前挪动,额头磕在泥水里,声音带着哭腔。 “下官……下官有罪!识人不明,险些酿成滔天大祸!请钦差大人降罪!” 他身后,所有官员的头颅埋得更低。 “请大人降罪!” 喊声此起彼伏,充满了劫后余生的颤栗。 他们比谁都清楚,从这一刻起,江南的天,换了颜色。 “孙大人。” 顾长风的声音很轻。 “本官记得,今日是祭天大典。” 孙志才僵住了,脑中一片空白,不明白这话的意思。 “祭天,是为万民祈福。” 顾长风的目光扫过全场,声音不大,却像一把小锤,敲在每个人心上。 “可今日,金陵城逆党作乱,百姓受惊,流血漂橹。” “这福,没祈到。” “罪,却落下了。” 所有官员的心,猛地沉入谷底。 “本官奉皇命巡查江南,却出了这等乱子,是为失察,自会向陛下去信请罪。” “而诸位……” 顾长风的语气骤然转冷,像十二月的寒风刮过。 “身为江南父母官,治下藏污纳垢,养出此等焚城叛乱的巨寇,更是罪无可赦!” “大人饶命!大人饶命啊!” 孙志才的魂都吓飞了,脑袋磕得砰砰作响。 “饶命?” 顾长风笑了,那笑意却像冰碴子,没有半分温度。 “本官,给你们一个戴罪立功的机会。” 他停顿了一下,每一个字都咬得极重。 “三日之内,金陵米价必须恢复原样,所有受惊百姓,皆有安抚。” “所有参与骚乱被拿下的乱民,由江宁府与金陵卫会审,胁从者,杖责后发配屯田。为首者,斩!” “三日之后,本官要看到一份完整的,江南盐、铁、漕运、税收的真实账目。” “若有半个字的虚假……” 顾长风的话没有说完,但那道冰冷的视线,已经替他把话说完了。 “下官……下官遵命!一定办到!”孙志才如蒙大赦,磕头如捣蒜。 顾长风不再看他,目光转向了一旁的琅琊王氏家主,王临。 王临一直站着。 没有跪,也没有说话。 他看着顾长风,那双向来洞悉世事的浑浊老眼,第一次,浮现出看不透的迷茫。 “王家主。” 顾长风微微颔首。 “今日之事,王家置身事外,当真是高风亮节,本官佩服。” 王临心头剧震,听出了话语里藏着的敲打。 “王家乃江南士族表率,还望家主能协助孙大人,安抚城中士绅,稳定人心。” “……钦差大人言重了。” 王临沉默了很久,终于缓缓地,深深地,躬下了身子。 “王氏一族,自当为朝廷分忧。” 这一躬,代表着盘踞江南数百年的顶级门阀,在这位年轻得过分的钦差面前,低下了高傲的头颅。 顾长风点了点头。 萝卜给了,大棒也挥了。 江南这盘棋,明面上,已尽在他的掌握之中。 他转身,准备返回衙门。 就在这时,一直像影子般跟在他身后的陈景云,快步上前,压低了声音。 “大人,那个老头,不见了。” 顾长风的脚步,停住了。 哪个老头? 自然是那个在不语禅院,将“焚城之计”交给他,自称姓杨的神秘老者。 按计划,骚乱平息后,陈景云的人会立刻去“请”他。 现在,人却不见了。 顾长风的眉头,第一次,几不可查地皱了一下。 那老头武功深不可测,存心想走,皇城司的人确实拦不住。 可他为什么要走? 他的目的,不就是阻止杨天赐的疯狂吗?如今大局已定,他应该留下,亲眼看看结果才对。 一种不对劲的感觉,在顾长风心底悄然升起。 他感觉,自己似乎忽略了什么。 “大人,你看!”吴谦突然指向不远处,发出一声惊呼。 顾长风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 广场边缘,一处茶楼的屋檐下,不知何时多了一个瘦削的身影。 正是那个怪老头。 他还是那副邋遢的打扮,手里提着酒葫芦,正笑眯眯地看着这边。 陈景云的瞳孔骤然收缩,全身的肌肉瞬间绷紧,手已按在了剑柄上。 顾长风却抬手,制止了他。 他看着那个老头。 老头也看着他。 两人之间,隔着数百步的距离,隔着满地的狼藉,目光在空中无声交汇。 老头咧嘴,露出一口黄牙,笑了。 他抬起酒葫芦,对着顾长风,遥遥一敬。 然后,仰头,狠狠灌了一大口。 做完这个动作,他转身,一瘸一拐,消失在街角的阴影里。 走了? 就这么走了? 顾长风的眉头,皱得更深了。 这老头,到底想干什么?特意留下来,就是为了跟自己打个招呼? 不。 不对。 一个念头,像一道闪电,劈开了顾长风脑中的迷雾。 他猛地回头,死死盯住陈景云。 “杨天赐!他逃了!” 陈景云一怔:“大人,我们的人一直盯着周府和所有逆党据点,并未发现杨天赐的踪迹。” “我们都想错了!” 顾长风的声音里透出一丝懊恼。 “杨天赐那种人,怎么可能等到最后一刻才选择逃跑?” “他从一开始,就没打算留在金陵!” “这场祭天大典的骚乱,这场焚城的豪赌,对他来说,根本就不是决战!” “是……” “是试探!” 所有关节,瞬间贯通。 杨天赐,是在用周康的命,用他手下几百死士的命,用整个金陵城的安危,来试探自己! 试探自己手里,到底藏着多少张底牌! 玄甲军、金陵卫的倒戈、对焚城计划的预知…… 自己所有的后手,都在今天这场大戏中,被杨天赐,看了个一清二楚! 而他本人,早已金蝉脱壳,远走高飞! 那个老头,也不是来帮自己的。 他只是不想杨天赐的计划成功,不想金陵百姓遭殃。现在事情了结,他自然也就走了。 他最后那一口酒,是在告诉自己—— 小子,你赢了,但你也输了。 你抓住的,不过是蛇蜕下的皮。 真正的毒蛇,已经游走了。 “好一个杨天赐!” 顾长风的眼底,第一次,有冰冷的怒火在燃烧。 被人当猴耍的感觉,很不好。 “大人,那我们现在……”吴谦看着顾长风难看的脸色,小心翼翼地问。 “晚了。” 顾长风吐出两个字,脸上的怒意又迅速被理智的寒冰覆盖。 杨天赐既然敢这么做,必然算好了所有退路,现在去追,无异于大海捞针。 “他跑不掉。” 顾长风看着远方阴沉的天空,缓缓说道。 “他以为看清了我的底牌,但他不知道,我还有一张牌,他永远也算不到。” “叔父,传我命令。” “回京!” 既然江南的蛇已经惊了,那就回京城,去砸烂那个,更大的蛇窟! 然而,就在顾长风转身的刹那,陈景云再次开口,声音里带着前所未有的凝重。 第206章 重新落子的方向 夜,深了。 金陵城外的长江之上,一艘不起眼的乌篷船,正顺流而下。 船舱内,一盏油灯,光晕昏黄。 杨天赐就坐在这昏黄的灯光里。 他换下了一身白衣,穿着最寻常的青布长衫,那张俊美得近乎妖异的脸上,不见半分败局的狼狈,依旧是那副温文尔雅的模样。 在他面前,摆着一局残棋。 黑白二子,厮杀正酣。 他执着一枚白子,悬在空中,久久未落。 “公子,”一道沙哑的声音,从船舱的阴影里传来,“金陵的消息,到了。” 一个身穿蓑衣,头戴斗笠的船夫,悄无声息地走了进来,将一卷蜡封的竹筒,恭敬地放在了棋盘旁。 杨天赐的目光,依旧落在棋盘上,仿佛没有听到。 许久,他才将手中的白子,轻轻落下。 “啪。” 清脆的落子声,在寂静的船舱内,显得格外清晰。 随着这一子落下,棋盘上原本胶着的局势,瞬间逆转。黑子的大龙,被拦腰斩断,再无生机。 “一着不慎,满盘皆输。”杨天赐看着棋盘,微笑着摇了摇头,“周康这颗棋子,终究是,太急了些。” 他拿起那卷竹筒,拆开蜡封,抽出里面的纸条,一目十行。 纸条上,详细记录了今日玄武广场上发生的一切。 玄甲军的出现,七大官仓的埋伏,周康被活活气死,顾长风大获全胜。 “呵呵……”杨天赐看完,发出一声轻笑,随手将纸条,扔进了身旁的炭炉里。 纸条遇火,瞬间化为一缕青烟。 “公子,”那蓑衣船夫,忍不住开口问道,“我们……就这么算了?江南经营十年,一朝尽丧其手……” “算了?”杨天赐端起手边的茶杯,吹了吹漂浮的茶叶,“为何要算?” 他抬起头,那双桃花眼里,闪烁着令人心悸的幽光。 “我不过是,扔出去一块石头,想看看这潭水,到底有多深。” “现在,我看到了。” “看到了那块叫顾长风的石头,有多硬。” “也看到了,他身后,那位皇帝陛下的手,伸得有多长。” 杨天赐的嘴角,勾起一抹玩味的弧度。 “这很好。” “如果对手太弱,那这盘棋,下起来,岂不是太无趣了?” 蓑衣船夫沉默了。他跟了这位主子十年,深知他这副云淡风轻的皮囊下,藏着的是何等疯狂的灵魂。 “可是……魏老那边……”船夫迟疑道。 “他?”杨天赐的眼中,闪过一丝冷意,“一个守着祖宗牌位,连骨头都烂掉的老东西罢了。他想当大乾的顺民,就让他去当。坏不了我们的事。” “他把计划告诉顾长风,也好。” “正好让顾长风以为,他赢了。” “一个自以为是的胜利者,往往,会比一个失败者,露出更多的破绽。” 杨天赐站起身,走到船头,推开木窗。 江风,夹杂着湿冷的水汽,扑面而来。 “覆船会,要的,从来都不是一个偏安一隅的江南。” 他的声音,在风中,变得有些飘忽。 “我们要的,是这整个天下。” “江南这盘棋,输了,无妨。因为真正的大戏,才刚刚,要开场。” 就在这时。 船舱的另一侧,一道门帘,被无声地掀开。 两个身影,从黑暗中,走了出来。 一个,是个身材魁梧如铁塔的壮汉,脸上,戴着一张青铜铸就的,凶神恶煞般的恶鬼面具。 另一个,则是个身形婀...窈窕的女子,脸上,同样戴着一张面具,是一张描金的,巧笑嫣然的仕女面。 这两人身上,都穿着黑色的劲装,胸口,用银线,绣着一个相同的图案。 一艘,正在倾覆的,帆船。 “癸丑,甲寅,你们来了。”杨天赐没有回头,淡淡地说道。 “壬子。”那戴着恶鬼面具的壮汉,声音沉闷如钟,“你这次,玩脱了。” “是吗?”杨天赐转过身,看着他们,脸上的笑容不变,“我倒觉得,收获颇丰。” “收获?”那戴着仕女面的女子,发出一声轻笑,声音清脆如黄鹂,却带着一丝讥诮,“损失了江南所有的据点,折损了三百死士,还暴露了我们覆船会的存在。这就是你的收获?” “我的收获,是找到了一个,值得我们所有人,都认真对待的对手。”杨天赐的目光,在两人身上扫过,“而且,我也帮你们,筛选出了一个,合格的新成员,不是吗?” 恶鬼面具下的壮汉,沉默了。 仕女面具下的女子,也收起了笑容。 “那个草原人?”女子问。 “没错。”杨天赐点了点头,“他叫穆云昭。镇国将军穆天成的儿子。” “据北边传来的消息,他已经成功取得了呼兰·阿都的信任,并且,在草原上,站稳了脚跟。” “最重要的是,”杨天赐的眼中,闪烁着兴奋的光芒,“他够狠,也够聪明。他有资格,成为我们中的一员。” “壬子,你确定?”恶鬼面具下的壮汉,沉声问道,“他毕竟,是大乾的将军之子。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呵呵,‘癸丑’,你什么时候,也信起这种话来了?”杨天赐笑了,“我们覆船会,看的,从来都不是出身,不是血脉。” “我们看的,是野心,是能力,是……能否为我们所用。” “穆云昭,他恨皇帝,恨这个让他父亲蒙冤,让他家破人亡的朝廷。这就够了。” “他就是一头,被逼入绝境的饿狼。只要我们给他一块肉,他就会,替我们,咬断敌人的喉咙。” “那块肉,我已经派人,送过去了。”杨天赐的目光,望向北方,仿佛穿透了无尽的黑夜。 “现在,就等他,做出选择了。” “我的人,在城外驿站,被玄甲军截住了。”仕女面具下的女子,突然开口,声音,冷了三分,“信,落到了顾长风手里。” “哦?”杨天-赐眉毛一挑,似乎有些意外,但随即,又笑了。 “那更好。” “就让顾长风,也看看我们的新朋友。” “让他知道,他的敌人,不止在江南。” “更在,那片广袤的,草原之上。” 杨天赐重新坐回棋盘前,从棋盒里,拈起一枚黑子。 他看着棋盘,仿佛在看整个天下。 “棋局,才刚刚开始。” “下一个落子的地方……” 他将那枚黑子,重重地,按在了棋盘的西北角。 “是北境。” 第207章 草原上的花与狼 北境,草原。 风,如同野兽在天地间低吼,卷起枯黄的草屑和细碎的雪粒,拍打在巨大的狼皮营帐上,发出“噗噗”的闷响。 帐内,篝火烧得正旺,跳动的火焰将帐壁上悬挂的弯刀和弓箭映照得忽明忽暗。 穆云昭盘膝而坐,正用一块干净的鹿皮,仔细地,擦拭着手中的长剑。 剑名“镇北”。 剑身在火光下反射着森然的寒光,一如他此刻的眼神。 他已经来到草原三个月了。 这三个月里,他跟着呼兰·阿都,这个草原上最狡猾的狐狸,周旋于各大部落之间。他用自己的勇武,和那份伪装出来的、对大乾朝廷的刻骨仇恨,一点点地,赢得了草原人的信任。 他现在,是呼兰·阿都身边最受倚重的“南人客卿”。 也是那支由古兰遗民和各部落亡命徒组成的“狐狼”卫队中,唯一一个可以与呼兰·阿都同帐议事的外人。 他就像一把插在草原心脏上的尖刀。刀刃,冰冷。刀柄,却被他自己,握得滚烫。 “穆兄,在想家?” 一个带着几分戏谑的声音从帐外传来。 帐帘被掀开,呼兰·阿都带着一身风雪走了进来。他换下了那身华贵的狐裘,穿着一身普通的牧民皮袄,但那双狭长的狐狸眼,依旧闪烁着精明的光。 “王子殿下。”穆云昭收起长剑,站起身,微微颔首。 “坐。”呼兰·阿都随意地摆了摆手,在火堆旁坐下,拿起一旁的马奶酒灌了一大口。“穆兄,好消息。” 他擦了擦嘴角的酒渍,眼中是掩饰不住的兴奋,“沙狼部落的头人,松口了。他答应,只要我们能拿出足够的诚意,他就支持我们。” “诚意?”穆云昭问。 “粮食,和兵器。”呼兰·阿都的眼中闪过一丝贪婪,“大量的粮食,和兵器。” “只要有了沙狼部落的支持,再加上我们手里的这张‘地图’,”呼兰·阿都的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但很快就被更浓的野心所取代,“到那时,这片草原,谁是王,就由不得他说了算了。” 穆云昭沉默着。 他知道,呼兰·阿都口中的“粮食和兵器”,最终还是要落到自己头上。要他,通过那些大乾内部的、见不得光的渠道,去弄来。 用大乾的血,去喂饱草原的狼。 这就是,顾长风和皇帝,交给他这把“刀”的使命。 就在帐内气氛变得有些微妙之时,帐帘被猛地掀开,一股夹杂着雪花和野草清香的冷风灌了进来,吹得篝火一阵摇曳。 “穆云昭!” 一道清脆得如同百灵鸟般的声音响起。 一个少女,像一团燃烧的火焰,闯了进来。 她约莫十六七岁的年纪,穿着一身火红色的皮袄,领口和袖口镶着雪白的兔毛。一头乌黑的长发编成无数条细细的小辫,辫梢坠着五颜六色的玛瑙石,随着她的动作叮当作响。 她的皮肤是草原上最健康的小麦色,五官立体而精致,像一朵盛开在雪山之巅的花。 尤其那双眼睛,大而明亮,清澈得像夏季草原上最干净的湖泊,不含一丝杂质。 此刻,那双清澈的眼睛里,满满的都是欢喜。 她手里捧着一个粗陶大碗,碗里是热气腾腾的肉汤,香气扑鼻。她无视了坐在主位上的呼兰·阿都,径直跑到穆云昭面前,将陶碗递了过去,脸上带着两个甜甜的酒窝。 “穆云昭!我阿爹今天打了只肥兔子,我给你送肉汤来了!快趁热喝!” 穆云昭的眉心,几不可查地蹙了一下。 他看着眼前的少女,太阳穴开始隐隐作痛。 她叫阿古丽,是附近一个中小部落头人的女儿。心思单纯得像一张白纸,是部落里公认最美的花,无数草原勇士做梦都想娶她。 可不知为何,这姑娘偏偏就看上了他这个从南边来的“外人”。 自从半个月前,穆云昭在一次部落冲突中,顺手救了被惊马冲撞的她之后,这姑娘便三天两头地往他这里跑。 送吃的,送自己编的腕带,甚至拽着他去看草原的落日。 那份喜欢,炽热而直接,不加任何掩饰。 穆云昭对她毫无兴趣,他满心都是家国仇恨,哪有半分风花雪月的心思。可阿古丽毕竟是部落头人的女儿,又是出于一片好意,他不好驱离,更不能恶语相向,只能一次次冷淡地应付。 结果,他的冷淡,在阿古丽看来,却成了南人特有的“矜持”。 这让他颇为头疼。 “多谢。”穆云昭接过陶碗,声音有些僵硬。 “你快喝呀!”阿古丽眨着大眼睛,满是期待地看着他,仿佛他喝下这碗汤,是天底下最幸福的事。 穆云昭端着滚烫的陶碗,只觉得无比棘手。 而一旁,呼兰·阿都那双狭长的狐狸眼,在穆云昭和阿古丽之间来回扫了扫,眼底深处,那抹看好戏的笑意,几乎要溢出来。 他端起马奶酒,慢悠悠地喝了一口,饶有兴致地欣赏着自己这位南人客卿脸上,那难得一见的,不知所措的表情。 英雄难过美人关。 哪怕这英雄是假的,美人却是真的。 这可真有意思。 第208章 狐狸的试探 阿古丽的出现,像一捧投入冰湖的炭火。 那份属于权谋的冰冷与紧绷,瞬间被融化,蒸腾起尴尬的雾气。 她眼里没有呼兰·阿都这位三王子,全世界只剩下穆云昭一人。 “穆云昭,你明天有空吗?” “我们部落要去东边的‘月亮湖’套马,可好看了!我带你去!” 阿古丽的眼睛里盛满了草原的星辰,语气是毫不掩饰的期待。 穆云昭端着那碗滚烫的兔肉汤,既喝不下,也放不下。 他能清晰地感觉到,对面,呼兰·阿都那道目光正饶有兴味地缠绕在自己身上。 那目光里没有半分旖旎。 那是一只狐狸,在打量一枚刚刚出现在棋盘上,意料之外却又恰到好处的棋子。 阿古丽的出现,给了呼兰·阿都一个绝佳的借口。 一个背负“国仇家恨”的南人,如何处理草原女子炽热的爱情? 这从来不是儿女情长。 这是牵动部落关系的微妙杠杆,是刺探他内心最深处防线的刀。 强硬拒绝,会得罪阿古丽背后的黑山部落。 欣然接受,则与他“复仇者”的身份彻底相悖。 “我明日,要为王子殿下操练‘狐狼’卫。” 穆云昭选择了最稳妥的回应,声音平直,抽离了所有情绪。 阿古丽脸上的光芒肉眼可见地黯淡下去。 她低低地“哦”了一声,长长的睫毛垂落,像两把被风吹落的失意小扇。 “穆兄为了本王的事,真是尽心尽力,本王心中有愧。” 呼兰·阿都的声音带着笑意,突然响起。 他站起身,走到阿古丽身边,语气温和得像一位慈祥的长辈。 “阿古丽,穆兄是南方的君子,不像我们草原上的汉子那么直接,你这般热情,会吓到他的。” 阿古丽闻言,猛地抬头,眸子里全是委屈。 “我……我吓到你了吗?” 穆云昭沉默着,将一口汤送进嘴里。 汤很鲜美。 可滑过喉咙的,却是令人作呕的苦涩。 那苦涩,源于对自己即将要扮演的,那个卑劣角色的憎恶。 “穆兄,”呼兰·阿都话锋一转,视线重新锁定穆云昭,那双狐狸眼中闪着算计的光,“阿古丽可是我们这片草原上最美的花,她的阿爹,黑山部落的巴特尔头人,更是有名的勇士。” “穆兄若是能娶了阿古丽,那可就是我们草原真正的自己人了。” 这句话,像一根冰冷的铁钉,楔入穆云昭的胸膛。 阿古丽的脸颊瞬间飞上两抹红霞,她又惊又喜地看着呼兰·阿都,又用眼角羞涩地飞快扫过穆云昭,一颗心几乎要跳出喉咙。 这不是试探。 这是阳谋。 呼兰·阿都,竟是当着他的面,做起了媒。 他不是在怀疑穆云昭。 他是在逼他,逼他用这种他最不屑的方式,去为他们共同的“大业”铺路。 “王子殿下说笑了。” 穆云昭放下陶碗,语气冷得像帐外的风雪。 “‘国仇家恨’未报,云昭不敢想儿女私情。” 这是一个无懈可击的回答。 既全了自己的人设,又没有当面折辱阿古丽。 “哦?”呼兰·阿都挑了挑眉,嘴角的弧度更深了,“穆兄果然是干大事的人。只是,这复仇之路漫漫,有佳人相伴,岂不更好?” 他顿了顿,又看向阿古丽,循循善诱。 “阿古丽,你看,穆兄不是不喜欢你,只是他心里有大事。你们南人有句话,叫‘女追男,隔层纱’。只要你心诚,穆兄这块冰,早晚会被你捂热的。” 阿古丽的眼睛,再次被点亮。 她用力点头,眼神无比坚定地投向穆云昭。 “嗯!我不怕!我可以等!” 穆云昭感到一阵细密的刺痛,从太阳穴蔓延开。 呼兰·阿都这只狐狸,三言两语,不仅化解了他拒绝的尴尬,还给阿古丽的纠缠,浇上了一勺滚烫的油。 “好了,天色不早了,阿古丽快回去吧,你阿爹该担心了。”呼兰·阿都笑着挥了挥手。 “穆云昭,汤你一定要喝完哦!” 阿古丽一步三回头地走了,将少女纯真的爱恋,和一场冰冷的算计,留在了帐内。 死寂。 只剩下篝火燃烧时,发出的“噼啪”声,一下,又一下。 “穆兄,”呼兰·阿都重新坐下,慢条斯理地开口,“黑山部落虽然不大,但位置很重要,正好卡在我们和沙狼部落之间。巴特尔头人,是个只认勇士的老顽固。” 穆云昭没有出声。 他在等。 等那只狐狸,露出真正的獠牙。 “这几天,拔都的人,也在拉拢他。”呼兰·阿都盯着跳动的火焰,声音幽幽,“我那位好大哥,给出的价码,可比我高多了。” 穆云昭的瞳孔收缩了一下。 “但是,”呼兰·阿都笑了,那笑容里满是胜券在握,“我听说,巴特尔头人最疼爱的,就是他这个小女儿。谁要是能让他女儿开心,比送他一百匹好马,一千斤精铁,都管用。” 话,已经不必再说明白了。 呼兰·阿都,要用阿古丽的痴心,去钓黑山部落这条大鱼。 而他穆云昭,就是那个涂满蜜糖的,诱饵。 “王子殿下的意思,我明白了。”穆云昭缓缓开口,声音听不出任何波澜。 “哈哈哈,我就知道,和穆兄这样的聪明人说话,就是省力。”呼兰·阿都放声大笑,“我不是要你真的去娶她,只是,有时候,一点小小的牺牲,可以换来巨大的回报。” 他盯着穆云昭的眼睛,笑容玩味至极。 “穆兄,你这把来自大乾皇帝的利刃,总不能连这点‘风花雪月’的污泥都沾不得吧?” 穆云昭抬起头,迎上呼兰·阿都的目光。 他知道,自己没有拒绝的权力。 从踏上草原的那一刻起,他就不是穆云昭了。 他是棋子,是刀,是随时可以被牺牲的祭品。 利用一个少女纯真的感情,是他必须亲口饮下的,第一杯毒酒。 “王子殿下放心。” 穆云昭的每个字,都像是从骨头缝里挤出来的。 “云昭,知道该怎么做。” “好!” 呼兰·阿都满意地站起身,重重拍了拍穆云昭的肩膀。 在那双狐狸眼中,一抹冷光,悄然掠过。 第209章 草原的规矩 金帐王庭。 黄金打造的穹顶之下,气氛压抑得能拧出水来。 巴图可汗高踞在铺着整张雪狼皮的宝座上,那张沟壑纵横的脸上,看不出任何情绪。 他就像一头蛰伏的老狼王,即便只是沉默地坐着,身上散发出的威压,也足以让整个王帐内的空气,都变得凝重。 他的下方,站着一个风尘仆仆的将领。 将领名叫哈丹,是奉命带着人,去寻找“圣山宝藏”的先锋官。 他已经带着上千人的队伍,在草原和西域的边境,那片鸟不拉屎的荒漠戈壁上,整整折腾了三个月。 “大汗。”哈丹的声音,干涩而疲惫,“我们按照三王子殿下地图上标注的区域,几乎挖地三尺。除了……除了找到几处零星的砂金矿,所谓的‘圣山’,根本不见踪影。” “我们询问了当地所有的部落,甚至抓了几个西域的行商,都没人听说过,那附近有什么‘圣山’。” 哈丹说完,便深深地垂下头,不敢再看宝座上的巴图可汗。 他知道,这个结果,会让大汗失望。 甚至,是震怒。 然而,出乎他意料的是,王帐内,陷入了长久的死寂。 巴图可汗没有发怒。 他只是用粗糙的手指,轻轻敲击着宝座的扶手。 “笃。” “笃。” “笃。” 那一下下的声音,不重,却像重锤,敲在王帐内每一个人的心上。 站在哈丹身旁的,是金帐王庭的大王子,拔都。 此刻的拔都,脸色已经不能用难看来形容了。 那是一片铁青,甚至,隐隐发黑。 他的拳头,在宽大的袖袍下,死死攥着,指甲几乎要嵌进肉里。 只有他自己,心里在疯狂地咆哮。 砂金矿? 零星的砂金矿? 放你娘的屁! 那他妈的,都是老子的金矿!是老子辛辛苦苦,瞒着所有人,偷偷挖了好几年的私产! 是老子用来招兵买马,豢养私兵,准备跟呼兰那个小杂种争夺汗位的资本! 现在,全完了! 被哈丹这个蠢货,带着人,一窝一窝地,全都给“找”了出来! 他现在,不仅是赔了夫人又折兵,更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 他总不能跳出来说:父汗,别找了,那都是我藏的私房钱! 那不是找死吗? 拔都现在,杀了呼兰的心都有了。 不对,杀呼兰的心一直都有,那就把他千刀万剐! 他终于明白,那张该死的地图,从头到尾,就是一个针对他的,恶毒至极的阴谋! 呼兰那个杂种,他根本就不是想找什么狗屁圣山宝藏! 他就是要借父汗的手,来刨自己的根! “呼兰呢?” 许久,宝座上的巴图可汗,终于开口了。 声音,平静得像一潭结了冰的湖水。 “回大汗,”一名侍立在旁的内官,连忙躬身回答,“三王子殿下,这三个月,一直在草原东部的各部落间游说,联络感情。” “联络感情?”巴图可汗的嘴角,勾起一抹意味不明的弧度,“我看,是想拉拢人心,扯自己的大旗吧。” 内官的头,埋得更低了,大气都不敢出。 “大汗!”拔都终于忍不住,向前踏出一步,声如洪钟,“父汗!呼兰他狼子野心,昭然若揭!他献上那张假地图,就是为了构陷我,为了转移您的视线,好让他在外面,肆无忌惮地培植自己的势力!” “够了!” 巴图可汗猛地一拍扶手,发出一声巨响。 “本汗还没老糊涂!” 他那双浑浊却依旧锐利的眼睛,死死地盯着拔都,“你自己的盐铁交易点,是怎么被南人端掉的?你的战马和牧场,是怎么一夜之间,化为灰烬的?你行事不密,被人抓住了把柄,还有脸在这里,指责你的兄弟?” 拔都的脸色,瞬间涨成了猪肝色。 他张了张嘴,却一个字也反驳不出来。 那是他心里,永远的痛。 “传本汗的旨意。”巴图可汗的声音,冷了下来,“让呼兰,立刻给我滚回来!” “本汗要当着所有部落头人的面,亲自问问他。” “他那张地图上,到底,藏着什么宝藏!” …… 月亮湖。 草原上最大的一片内陆湖,湖水清澈,宛如一块镶嵌在绿色绒毯上的巨大蓝宝石。 清晨的阳光,给湖面镀上了一层碎金。 成千上万匹野马,在湖边低头饮水,追逐嬉戏,场面壮观而又充满了原始的生命力。 穆云昭骑在一匹神骏的黑马背上,身旁,是笑靥如花的阿古丽。 “穆云昭,你看!那就是我们草原上最好的马群!” 阿古丽指着远处,一匹通体雪白,没有一根杂毛的头马,兴奋地说道:“那就是马王!谁要是能套住它,谁就是草原上最厉害的勇士!” 穆云昭顺着她指的方向望去。 他的目光,却没有落在那匹神骏的马王身上。 而是落在了,更远处,一个不起眼的角落。 那里,呼兰·阿都正和黑山部落的头人,阿古丽的父亲巴巴拉,并肩而立。 巴巴拉身材魁梧,满脸虬髯,一双眼睛,像鹰一样锐利。 此刻,那双鹰眼,正一眨不眨地,盯着自己。 那目光里,有审视,有好奇,但更多的,是一种长辈看未来女婿的,挑剔。 穆云昭的心,微微一沉。 他知道,今天的套马,不仅仅是游玩。 更是,一场考验。 “阿古丽。”他收回目光,看向身旁的少女。 “嗯?” “你们草原上,是不是有个规矩。”穆云昭的声音,平静无波,“想要娶一个姑娘,就要向她的父亲,证明自己的勇武?” 阿古丽的脸,“唰”的一下,红透了。 她没想到,穆云昭会突然说得这么直接。 她羞涩地低下头,玩弄着马鞭的流苏,声如蚊呐:“是……是的。” “那好。” 穆云昭点了点头。 他双腿猛地一夹马腹,身下的黑马,长嘶一声,如同离弦之箭,骤然冲了出去! “穆云昭!你干什么去!” 阿古丽发出一声惊呼。 只见穆云昭的目标,赫然正是那匹,在万千马群中,最为神骏的,雪白马王! “他疯了!” 湖边的草原汉子们,也发出了阵阵惊呼。 那匹马王,性子暴烈无比,曾经掀翻过无数自诩勇武的套马汉子。 一个看起来文质彬彬的南人,也敢去挑战它? 这不是找死吗? 远处的巴巴拉,眉头也紧紧地皱了起来。 只有他身旁的呼兰·阿都,那双狭长的狐狸眼,微微眯起,嘴角,勾起了一抹看好戏的,冰冷弧度。 他知道,好戏,开场了。 穆云昭在马背上,伏低了身子,整个人几乎与马背融为一体。 风,在耳边呼啸。 他的眼中,没有旁人,只有那匹雪白的,奔腾的马王。 他没有用套马杆。 在距离马王还有十几步远的时候,他猛地一蹬马镫,整个人,如同大鹏展翅,从马背上,一跃而起! 这个动作,行云流水,充满了爆炸性的力量感! 在场的所有草原人,都看呆了。 他们从未见过,如此剽悍的,骑术! 下一秒。 穆云昭的身体,在空中划过一道惊人的弧线,精准地,落在了那匹受惊的马王背上! “昂——!” 马王发出一声愤怒的嘶鸣,疯狂地,人立而起,想要将背上的不速之客,掀翻在地! 穆云昭却像一块牛皮糖,死死地,贴在马背上。 他的双腿,如同铁钳,紧紧地,夹住了马腹! 一人一马,就在这广阔的湖边,展开了一场最原始,最狂野的,力量与意志的较量! 第210章 惊艳一枪 月亮湖畔,所有人的呼吸都停止了。 他们的目光,死死地锁在那匹疯狂的白色闪电,和那个如山岳般钉在马背上的黑色身影上。 雪白的马王彻底暴怒了。 它像一道卷起的龙卷风,在草原上疯狂地奔腾、跳跃、急转、人立。它用尽了一切办法,试图将背上那个胆敢侵犯它尊严的人类甩下去。 大地在它的铁蹄下颤抖,飞溅的草屑和泥土迷乱了所有人的视线。 然而,无论它如何疯狂,穆云昭始终像生长在它背上一样,纹丝不动。 他的上身随着马王的动作起伏,双腿却像铁铸的镣铐,死死锁住马腹。那份惊人的平衡感和腰腹力量,让在场所有自诩精通骑术的草原汉子,都感到一阵阵的头皮发麻。 这不是骑术。 这是妖术! “好!好小子!” 黑山部落的头人巴巴拉,那双鹰隼般的眼睛里,爆发出惊人的亮光。 他忍不住大喝出声,满脸的虬髯都在兴奋地颤抖。 他身旁的呼兰·阿都,嘴角依旧挂着那抹玩味的笑意,但眼底深处,却悄然划过一丝凝重。 他知道穆云昭是穆天成的儿子,将门虎子,武艺定然不凡。 但他没想到,竟是如此不凡。 这份骑术,放眼整个草原,能与之比肩的,也寥寥无几。 这把刀,比他预估的,还要锋利。 锋利到,让他开始隐隐觉得,有些难以掌控。 “穆云昭!加油!” 阿古丽在人群中,紧张地攥着拳头,手心里全是汗。她的一颗心,随着那匹疯狂的马王,提到了嗓子眼。 就在这时,场上的局势,再次发生了变化。 马王在发现无法甩脱背上的敌人后,变得更加狡猾和凶残。 它猛地一个加速,朝着湖边一片茂密的,半人高的灌木丛,直直地冲了过去! “小心!” 人群中发出一片惊呼。 所有人都知道马王想干什么。 它是想利用那些坚硬的灌木枝干,将穆云昭从马背上,活活地刮下来! 这一下要是撞实了,不死也要重伤! 巴巴拉的脸色,瞬间变了。 阿古丽更是吓得脸色惨白,发出一声尖叫。 然而,穆云昭的反应,却快得超出了所有人的想象。 就在马王即将冲入灌木丛的刹那,他猛地松开双腿,双手在马背上用力一撑! 他的整个身体,竟然在马背上,完成了一个不可思议的倒立! 紧接着,他双臂发力,整个人如同一只矫健的猿猴,从马王的后方,轻巧地翻身落地。 双脚落地的瞬间,他没有丝毫停顿,顺势一个前滚翻,卸去了所有的冲击力,稳稳地站定。 整个动作,一气呵成,潇洒至极! 而那匹失去了目标的马王,则一头冲进了灌木丛,发出一声痛苦的嘶鸣。 “好!” 短暂的死寂之后,人群中,爆发出雷鸣般的喝彩声! 巴巴拉更是激动得一拍大腿,看向穆云昭的眼神,充满了毫不掩饰的欣赏和满意。 这个南人小子,不仅有勇,更有智! 面对绝境,反应如此之快,身手如此之敏捷! 是个真正的勇士! 穆云昭站在原地,微微喘息着,胸口起伏。 他拍了拍身上的草屑,目光平静地,看向那匹在灌木丛中挣扎的马王。 他并没有因为躲过一劫而沾沾自喜。 因为他知道,考验,还没有结束。 果然。 巴巴拉大步流星地走了过来,声如洪钟:“好小子!身手不错!我们草原的汉子,只驯服烈马还不够,还要会用弓箭!” 他指着远处湖面上,一群正在游弋的野鸭,大声道:“看到那只领头的公鸭了吗?一百五十步开外!你要是能一箭射中它的脖子,我就承认,你是个配得上我女儿的勇士!” 一百五十步! 飞鸟! 还是射脖子! 这个要求,苛刻到了极点! 在场的草原神射手们,都纷纷摇头。 别说一百五十步了,就算是一百步,在晃动的马背上,射中一只游动的野鸭的脖子,也几乎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巴特t尔这,分明是在故意刁难! 阿古丽的脸色也有些发白,她刚想替穆云昭求情,却被父亲一个严厉的眼神,制止了。 “好。” 出乎所有人意料,穆云昭只是平静地点了点头。 他没有用草原人惯用的长弓。 而是转身,从自己的马鞍旁,解下了一杆通体漆黑,造型奇特的——长枪。 那杆枪,比寻常的长枪要短一些,枪身不知是何材质,黝黑沉重,枪头却闪烁着森然的寒光。 看到这杆枪,所有人都愣住了。 用枪? 怎么用枪射鸭子? 难道,他想把枪扔出去? 那不是更可笑吗? 巴巴拉的眉头,也皱了起来,眼中闪过一丝不悦。 他觉得,这个南人小子,是在戏耍他。 只有呼兰·阿都,在看到那杆枪的瞬间,瞳孔,猛地收缩了一下。 他认得这杆枪。 这杆枪,有一个名字。 叫“望霄”。 是穆天成当年请天下名匠,打造的。 当年王庭和大乾在边境一战,穆天成三箭杀三将,扭转的整个战场的局势! 穆云昭没有理会众人的议论。 他左手持枪,右手在枪身上,一个不起眼的机括上,轻轻一按。 “咔嚓。” 一声轻响。 那杆看似寻常的长枪,枪头与枪身连接处,竟然从中,分离开来! 枪头,连接着一截短杆。 枪身,则变成了一张造型古朴,却充满了力量感的……强弓! 枪身做弓臂,枪缨的绳索,便是弓弦! “这……这是什么东西?!” 在场的所有人,都发出了不可思议的惊呼! 他们从未见过,如此精巧,又如此匪夷所思的武器! 一杆枪,竟然可以在瞬间,变成一张弓! 巴巴拉那双鹰眼,瞪得像铜铃! 呼兰·阿都的脸上,那抹玩味的笑容,也彻底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深不见底的,凝重。 穆云昭没有理会众人的震惊。 他将那分离出来的枪头,当作箭矢,搭在了弓弦之上。 他没有上马。 就那么静静地,站在湖边。 山风,吹拂着他的衣袍,吹动着他的发梢。 他缓缓地,拉开了弓弦。 那张由枪身做成的强弓,被他拉成了一个饱满的,充满了恐怖张力的满月! 那一刻,他整个人的气势,都变了。 如果说,刚才的他,还像一块沉静的铁。 那么此刻的他,就是一柄,已经出鞘的,绝世神兵! 他所有的气息,都与手中的弓,融为了一体。 时间,在这一刻,仿佛静止了。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他那即将脱手而出的,致命的枪尖之上。 “嗡——!” 弓弦震响! 那枚闪烁着寒光的枪头,化作一道肉眼几乎无法捕捉的黑色流光,撕裂空气,带着尖锐的呼啸,朝着百步之外的湖面,电射而去! 下一秒。 “噗嗤!” 一蓬血花,在湖面上,骤然炸开! 那只正在引吭高歌的领头公鸭,歌声,戛然而止。 它的脖颈处,被那枚枪头,精准地,洞穿! 巨大的力道,带着它的身体,向后飞出数丈之远,最后,“扑通”一声,落入水中,染红了一片湖水。 一击毙命! 整个月亮湖畔,陷入了一片死一般的,寂静。 所有人都像是被施了定身法,呆呆地看着那片被染红的湖水,脑中,一片空白。 第211章 微妙的合作 死寂。 月亮湖畔,落针可闻。 所有人都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扼住了喉咙,呆呆地看着那片被染红的湖水,和湖面上漂浮的野鸭尸体。 那枚致命的枪头,还插在它的脖颈上,在阳光下,闪烁着妖异的寒光。 一枪,惊艳了整个草原。 这已经超出了“箭术”的范畴。 这是神技! 是只有在传说中,才会出现的,神乎其技! “好……好……好!” 黑山部落的头人巴特尔,终于从极致的震惊中回过神来。 他一连说了三个“好”字,那张粗犷的脸膛,因为极度的兴奋而涨得通红。 他看向穆云昭的眼神,已经不再是挑剔和审视。 那是一种,最纯粹的,发自内心的,对强者的敬畏与欣赏! “哈哈哈!我巴特尔的女儿,就该嫁给这样的勇士!” 他猛地一拍穆云昭的肩膀,力道之大,几乎能拍碎石头。 “小子!从今天起,你就是我巴特尔的半个儿子!谁敢动你,就是跟我黑山部落过不去!” 这番话,无异于当着所有人的面,承认了穆云昭的地位。 人群中,阿古丽的脸上,早已被幸福的泪水打湿。 她看着那个持弓而立,如天神下凡的身影,一颗心,彻底沦陷。 周围的草原汉子们,看向穆云昭的目光,也充满了敬佩。 草原,崇拜强者。 穆云昭用一场无可挑剔的表演,赢得了所有人的尊重。 然而,在这一片欢腾与敬佩之中。 只有呼兰·阿都,站在人群之外,脸上的表情,没有半分喜悦。 他看着穆云昭,看着他手中那把已经重新组合成长枪的“望霄”,那双狭长的狐狸眼,眯成了一条危险的缝。 他赢了。 穆云昭的惊艳表现,让他兵不血刃地,就将黑山部落,这个重要的战略棋子,牢牢地绑在了自己的战车上。 他的计划,成功了。 可是,他却一点也高兴不起来。 因为,穆云昭表现出的实力,已经远远超出了他的预估。 那份恐怖的武力值,那份临危不乱的冷静,那份精妙绝伦的兵器…… 这已经不是一把“刀”了。 这是一头,披着羊皮的,猛虎! 他开始怀疑,自己引来的,到底是一个可以为己所用的帮手,还是一个,随时可能反噬自己的,更可怕的存在。 顾长风…… 这个名字,再一次,浮现在呼兰·阿都的脑海中。 那个南人,真的只是想利用自己,在草原上制造内乱吗? 他把这样一头猛虎,送到自己身边,真的,只是为了帮自己一把? 一种被算计的,冰冷的感觉,从呼兰·阿都的脚底,缓缓升起。 但他脸上,却依旧挂着那副温和的笑容。 他走上前,亲热地揽住穆云昭的肩膀,大笑道:“穆兄!你可真是让我,大开眼界啊!有你相助,何愁大事不成!” 穆云昭感受着他手掌的温度,和他话语里的虚假,心中,一片冰冷。 他知道,自己今天的表现,固然赢得了草原人的尊重,但也必然会引起呼兰·阿都更深的,忌惮。 从今天起,这只狐狸看自己的眼神,会更加警惕。 他们之间的合作,会变得更加微妙,也更加,危险。 …… 夜。 金帐王庭。 巴图可汗的王帐内,灯火通明。 但气氛,却比外面的风雪,还要冰冷。 呼兰·阿都,回来了。 他风尘仆仆,一脸倦容,但那双狐狸眼,却依旧精光四射。 他一进王帐,便对着宝座上的巴图可汗,行了一个标准的跪拜大礼。 “儿臣呼兰,参见父汗。” 巴图可汗没有让他起来。 他就那么居高临下地,看着跪在自己面前的,这个他曾经最欣赏,也最看不透的儿子。 “呼兰。” 巴图可汗的声音,听不出喜怒。 “你可知罪?” 呼兰·阿都的身体,微微一震。 但他脸上,却露出恰到好处的,茫然与惶恐。 “父汗,儿臣愚钝,不知……所犯何罪?” “不知?”巴图可汗冷笑一声,“你献给我的那张‘圣山宝藏’地图,我派人,找了三个月,连圣山的一根毛都没找到!你倒是给我解释解释,这是怎么回事?” 呼兰·阿都的额头上,渗出了细密的汗珠。 他抬起头,脸上,写满了委屈与震惊。 “父汗!这……这怎么可能!” 他急声道:“那张地图,是儿臣从大乾将军穆天成手中,九死一生才换回来的!穆天成亲口所说,那是关系到七年前阿古拉之死和圣山宝藏的秘密!怎么会是假的?” “儿臣……儿臣也是被那南人给骗了啊!” 他一边说,一边重重地,将头磕在地上,声音里,充满了懊悔与自责。 “儿臣无能!请父汗降罪!” 他的表演,堪称完美。 将一个被敌人欺骗,却兀自不觉,还一心为父汗寻宝的“孝子”形象,演绎得淋漓尽致。 站在一旁的拔都,看着他这副虚伪的嘴脸,气得浑身发抖。 “呼兰!你还在演!” 他指着呼兰·阿都的鼻子,怒声咆哮:“什么狗屁被南人骗了!那地图,分明就是你伪造的!你就是想借父汗的手,去挖我的金矿!你这个卑鄙无耻的小人!” “大哥!”呼兰·阿都猛地回头,一脸震惊地看着拔都,眼中,瞬间蓄满了泪水。 “大哥,你怎么能这么说我?我何曾有过此等心思?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父汗,为了我们金帐王庭啊!” “我……”他哽咽着,说不下去了,只是用那双通红的眼睛,委屈地,看着宝座上的巴图可汗。 “父汗,儿臣对天发誓,若有半句虚言,甘受万箭穿心之刑!” 巴图可汗看着跪在地上,哭得情真意切的三儿子。 又看了看站在一旁,气得面目狰狞的大儿子。 他那双深邃的眼睛里,闪过一丝,谁也看不懂的,复杂光芒。 许久。 他缓缓开口。 “地图的真假,暂且不论。” 他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呼兰,我问你。” “你这次出去,都联络了哪些部落?” “你身边那个叫穆云昭的南人,又是怎么回事?” 来了。 呼兰·阿都的心,猛地一跳。 他知道,这,才是今天这场审问的,真正核心。 第212章 王庭中的父慈子孝 巴图可汗的问题,像两把淬了毒的匕首,精准地刺向呼兰·阿都的要害。 王帐内的空气,瞬间凝固。 拔都的脸上,露出狰狞的冷笑。他死死地盯着呼兰,等着看他如何解释。 呼兰·阿都跪在地上,身体几不可查地僵硬了一瞬。 但他抬起头时,脸上依旧是那副惶恐而又坦荡的表情。 “回父汗,”他不敢有丝毫隐瞒,因为他知道,自己的一举一动,都在父汗的眼线监视之下,“儿臣此次东行,先后拜访了沙狼、黑山、白马等一十二个部落。” “至于那个穆云昭……”呼兰·阿都的眼中,闪过一丝恰到好处的“愤恨”与“得意”。 “他,是儿臣送给父汗的,第二件礼物!” “礼物?”巴图可汗的眉毛,微微挑起。 “没错!”呼兰·阿都的声音,陡然拔高了几分,“父汗,大哥。你们可还记得,七年前,是谁,在黑水河畔,大破我王庭五万铁骑?” 拔都的瞳孔,猛地一缩。 巴图可汗那张古井无波的脸上,也终于有了一丝动容。 黑水河之战! 那是金帐王庭,近二十年来,最惨痛的一次败仗! 那一战,他们被南人将领,用一场匪夷所思的火攻,烧掉了整整五万精锐! 那个南人将领的名字,至今,仍是草原上许多老兵的噩梦。 他叫,穆天成! “那个穆云昭,正是大乾镇国将军,穆天成的亲儿子!”呼兰·阿都一字一句地说道。 “什么?!”拔都失声惊呼。 巴图可汗的眼中,也爆发出骇人的精光。 “父汗!”呼兰·阿都的脸上,露出了近乎狂热的表情,“如今,穆天成被大乾皇帝猜忌,软禁京中,名声扫地!他这个儿子,心怀怨愤,走投无路,这才逃来我们草原!” “他是来投靠我们的!他恨大乾皇帝,恨那个让他家破人亡的朝廷!” “儿臣已经试探过他,此人有勇有谋,武艺超群,更重要的是,他对他父亲穆天成在西北的布防,了如指掌!” “父汗!”呼兰·阿都重重叩首,声音里充满了诱惑,“只要我们用好这颗棋子,将来,我王庭大军南下,便可长驱直入,直捣黄龙!” “届时,一雪黑水河之耻,指日可待!” 一番话,说得是慷慨激昂,热血沸腾。 将一个“复仇者”的形象,和一个“带路党”的巨大价值,完美地呈现在了巴图可汗面前。 拔都听得目瞪口呆。 他怎么也想不到,呼兰竟然能把一个来历不明的南人,说成是送给父汗的“大礼”! 这颠倒黑白的本事,简直是炉火纯青! 巴图可汗沉默了。 他那双锐利的眼睛,死死地盯着呼兰·阿都,仿佛要将他的灵魂,都看穿。 许久,他才缓缓开口:“口说无凭。我怎么知道,那不是南人皇帝,派来的奸细?” “父汗明鉴!”呼兰·阿都似乎早就料到他会有此一问。 “儿臣已经让他,纳了投名状!” 他从怀中,取出一份用油布包裹的卷轴,高高举过头顶。 “这是穆云昭,亲手绘制的,大乾玉门关以东,三百里内,所有明哨暗卡、兵力部署、粮草囤积的,详细布防图!” “请父汗过目!” 一名内官,连忙上前,接过卷轴,呈送给巴图可汗。 巴图可汗缓缓展开卷轴。 那是一张用上好的鹿皮绘制的地图,上面,用朱砂和墨笔,密密麻麻地标注着各种符号和数字。 其详尽程度,远超王庭斥候花费数年时间,用人命堆出来的任何一份情报! 巴图可汗的呼吸,微微变得有些急促。 他虽然多疑,但他也是一代雄主。 他一眼就看出,这份地图的价值! 有了它,金帐王庭的铁骑,就可以绕开大乾最坚固的防线,像一把尖刀,直插对方的腹心! “好……好一个穆云昭!” 巴图可汗的眼中,终于露出了贪婪的光芒。 “父汗!”拔都见势不妙,急忙再次开口,“人心隔肚皮!这图的真假,尚未可知!万一是那南人的奸计……” “够了!”巴图可汗不耐烦地打断了他,“真假与否,派一队斥候,去探一探,便知分晓!” 他将那份布防图,小心翼翼地卷起,递给身旁的内官,沉声道:“好生保管!” 然后,他看向呼兰·阿都,眼神,终于柔和了几分。 “呼兰,你这次,做得很好。” “虽然被南人骗了,没找到圣山宝藏。但能带回这样一份大礼,也算是,将功补过了。” 呼兰·阿都闻言,脸上露出如释重负的狂喜。 “谢父汗!” “起来吧。”巴图可汗挥了挥手。 “至于你,”他转头,冷冷地看向拔都,“禁足三个月,在王帐内,好好反省!” “父汗!”拔都如遭雷击,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儿臣不服!” “不服?”巴图可汗的眼中,闪过一丝厌恶,“你看看你现在的样子!除了咆哮,你还会做什么?跟你的三弟比,你差得太远了!” 说完,他不再理会拔都,径直起身,走入了王帐的后殿。 只留下拔都一个人,失魂落魄地,跪在原地。 他看着站起身,正用一种胜利者的,怜悯的目光,看着自己的呼兰·阿都。 一股前所未有的,屈辱和怨毒,从心底,疯狂地滋生出来。 他感觉自己,就像一个被戏耍的,小丑。 呼兰·阿都缓缓走到他面前,蹲下身子,用只有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轻声说道: “大哥。” “你输了。” 说完,他站起身,掸了掸衣袍上的灰尘,带着那抹标志性的,优雅而又残酷的微笑,转身,走出了王帐。 “啊——!” 拔都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野兽般的咆哮。 他猛地一拳,砸在身旁坚硬的铜柱上! “轰!” 一声巨响。 铜柱,剧烈地晃动了一下。 而他的拳头上,早已是,鲜血淋漓。 他那双赤红的眼睛,死死地盯着呼兰·阿都消失的背影,里面,燃烧着足以焚尽整个草原的,疯狂火焰。 呼兰…… 穆云昭…… 你们,给我等着! 第213章 拔都的猜测 王帐的帘子落下,隔绝了呼兰·阿都离去的背影,也隔绝了外面冰冷的世界。 但帐内,比冰雪更冷的,是拔都心里的寒意。 他依旧跪在冰冷坚硬的地毯上,身旁是那根被他一拳砸得嗡嗡作响的铜柱,拳头上的血已经凝固,变成暗红色,和地毯上繁复的花纹混在一起,分不清彼此。 输了。 他又输了。 输得彻彻底底,一败涂地。 在父汗面前,在所有王庭贵族的注视下,他像一个只会狂吠的蠢狗,被呼兰那个杂种三言两语,就剥掉了所有的尊严和体面。 父汗看他的眼神,是厌恶。 呼兰看他的眼神,是怜悯。 一个比一个更让他难以忍受! “大哥,你输了。” 那句轻飘飘的话,像一根烧红的铁针,在他耳边反复回响,扎得他耳膜生疼,扎得他五脏六腑都在翻滚。 凭什么? 凭什么! 他才是长子!是黄金家族名正言顺的继承人! 呼兰算个什么东西?一个母亲是南人奴隶的杂种,一个只会耍阴谋诡计的狐狸!他凭什么跟自己争?凭什么得到父汗的青睐? 拔都想不通。 愤怒和屈辱,像两头野兽,在他胸膛里疯狂地撕咬,啃噬着他最后一丝理智。 他想咆哮,想杀人,想把呼兰那张永远挂着微笑的脸,撕成碎片! “殿下……大王子殿下……” 几个忠于他的将领,小心翼翼地围了上来,想要将他扶起。 “滚!” 拔都猛地抬头,一双眼睛红得吓人,像草原上饿了三天的孤狼。那眼神里的疯狂和暴戾,让那几个身经百战的将领都心头一颤,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 “都给我滚出去!” 他嘶吼着,声音沙哑得不似人形。 将领们不敢再多言,互相看了一眼,躬身退出了王帐。 空旷的王帐内,只剩下拔都一个人。 他缓缓地,从地上站了起来。 身体的晃动,让他拳头上的伤口再次裂开,鲜血顺着指缝滴落在地毯上。 他却感觉不到丝毫疼痛。 他走到自己的座位前,那是一张用整块巨石雕成的椅子,上面铺着厚厚的熊皮。他一脚踹在石椅上,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然而,石椅纹丝不动。 反倒是他自己,被巨大的反作用力震得一个趔趄,脚踝传来一阵剧痛。 “啊——!” 身体的疼痛,彻底引爆了他心中的狂怒。他像一头发疯的公牛,在王帐内疯狂地冲撞,将所有能看到的东西,全都砸得稀巴烂。 名贵的波斯地毯被他用弯刀划开一道道狰狞的口子。 镶嵌着宝石的金杯银盘,被他狠狠地砸在地上,变成一堆扭曲的废铁。 南朝商人进贡的,价值连城的瓷器,在他脚下,化为一地碎片。 “呼兰……穆云昭……” 他喘着粗气,嘴里反复念叨着这两个名字,每一个字,都带着要把对方生吞活剥的恨意。 他终于砸累了。 整个人,像一摊烂泥,瘫倒在一片狼藉之中。 他看着黄金穹顶上,那颗巨大的夜明珠,散发着清冷的光。 脑子,在极度的愤怒之后,反而变得异常清晰起来。 硬碰硬,不行。 父汗,偏心那个杂种。 朝堂上的那些老家伙,一个个都是见风使舵的墙头草。 自己,不能再这么蠢下去了。 不能再像一头只知道用蛮力的熊,被那只狐狸牵着鼻子走。 他要学那只狐狸。 用阴谋,用诡计,用所有见不得光的手段,去对付他! 拔都的眼中,那股单纯的暴怒,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加阴沉,更加可怕的,毒辣。 他想起了那张布防图。 呼兰说,是穆云昭那个南人小子画的。 父汗已经派了斥候去查探真伪。 如果是真的…… 拔都的嘴角,咧开一个极其难看的笑容。 那可真是,太好了。 一份如此详尽的布防图,那个穆云昭,是怎么得到的?他一个被家族抛弃,被朝廷追杀的丧家之犬,哪来这么大的本事? 除非…… 他根本就不是什么丧家之犬。 他就是大乾皇帝,派来的一条狗! 一条,用来咬乱草原的,疯狗! 这个念头,像一颗种子,在拔都的心里,迅速生根发芽。 他越想,越觉得可能。 呼兰那个杂种,自以为聪明,自以为捡到了宝。却不知道,自己引狼入室,身边,就趴着一条随时会反咬一口的毒蛇! “呵呵……呵呵呵呵……” 拔都低沉地笑了起来,笑声在空旷的王帐内回荡,听上去,阴森而又诡异。 他慢慢地,从地上爬了起来。 他走到一面挂着巨大牛皮地图的墙壁前,目光,落在了大乾王朝的疆域上。 他要派人,去南边。 去查! 去查那个穆云昭的底细! 他就不信,那个南人小子,能把自己的过去,全都抹得干干净净! 只要让他抓到一丝一毫的证据,证明穆云昭是奸细。 到那时,他就要看看,呼兰那个杂种,在父汗面前,还怎么演! 他不仅要呼兰死! 他还要他,身败名裂!遗臭万年! 拔都伸出流着血的手,重重地,按在了地图上,大乾京城的位置。 一个字,一个字地,从牙缝里挤出来。 “呼兰……穆云昭……” “我拔都,在此立誓。” “不把你们两个,碎尸万段,我……誓不为人!” 另一边。 呼兰·阿都走出了王帐。 外面冰冷的空气,让他那因为演戏而有些发热的头脑,瞬间冷静了下来。 他回头,看了一眼那座在风雪中,依旧金碧辉煌的王帐,狭长的狐狸眼,微微眯起。 “王子,您……您没事吧?” 忠心耿耿的帖木儿,连忙牵着马,迎了上来,脸上满是担忧。 “我能有什么事?” 呼兰·阿都翻身上马,脸上,又恢复了那副优雅而又从容的微笑。 “王子,您真是太厉害了!”帖木儿跟在他身边,满脸都是崇拜,“三言两语,就把大汗哄得开开心心,还把大王子,给禁了足!这下,看他还怎么跟我们斗!” “哄?” 呼兰·阿都闻言,嘴角的笑容,带上了一丝自嘲。 “帖木儿,你以为,父汗他,真的信了我的鬼话?” 帖木儿一愣:“难道……没有吗?” “父汗他,是草原上的狼王。他这辈子,见过的阴谋诡计,比我们吃过的盐都多。”呼兰·阿都看着前方茫茫的风雪,声音幽幽。 “他谁都不信。” “不信我,也不信拔都。” “他信的,只有他自己。只有,对他有利的东西。” 呼兰·阿都勒住马,从怀中,取出那张穆云昭交给他的,玉门关布防图的摹本。 “他之所以放过我,不是因为我演得好。而是因为,我给了他,这个他无法拒绝的东西。” “有了它,父汗就可以随时撕毁与大乾的盟约,挥师南下。这份功绩,足以让他成为,超越祖先的,最伟大的可汗。” “至于我们兄弟俩谁是谁非,谁在撒谎,谁在演戏,对他来说,根本不重要。” 帖木儿听得似懂非懂,他只是觉得,王室里的关系,实在是太复杂了。 “那……那个穆云昭,王子您真的信他?”帖木儿问出了自己最担心的问题,“他一个南人,还拿出了这么重要的布防图,我总觉得……心里不踏实。” “信他?” 呼兰·阿都笑了,那笑容里,满是冰冷的讥诮。 “我连我大哥都不信,会去信一个南人?” “帖木儿,你记住。”呼兰·阿都的眼神,变得锐利起来,“狼,永远不会跟羊做朋友。哪怕这只羊,伪装得再像狼。” “那个穆云昭,他就是一把刀。一把,大乾皇帝递给我的,用来对付拔都,搅乱草原的刀。” “而我,现在要做的,就是握紧这把刀。” “用他,去捅死所有挡在我面前的人。” “至于这把刀,会不会反过来伤到自己……” 呼兰·阿都的眼中,闪过一丝疯狂的,赌徒般的光芒。 “那就看,是我握刀的手更稳,还是他这把刀,更锋利了。” 他双腿一夹马腹,战马长嘶一声,冲入了茫茫的风雪之中。 帖木儿看着王子远去的背影,只觉得一股寒气,从心底升起。 他知道,他的王子,正在一条无比凶险的道路上,疯狂地,疾驰着。 而这条路的尽头,不是王座,便是……深渊。 第214章 南来的信使 月亮湖畔的风,带着湖水的湿气,吹散了白日的喧嚣。 夜幕降临,一轮弯月挂在天际,清冷的月光洒在连绵的营帐上,投下大片大片的阴影。 穆云昭的营帐内,篝火已经燃尽,只剩下几点猩红的火星,在黑暗中明灭。 他没有点灯。 他就那么静静地盘坐在兽皮垫上,手中,是那把已经重新组合好的长枪,“望霄”。 冰冷的枪身,贴着他的掌心,仿佛是他身体的一部分。 白天那惊艳的一枪,为他赢得了黑山部落的友谊,赢得了无数草原人的敬佩,也为呼兰·阿都的“大业”,铺平了道路。 可只有他自己知道,那一枪射出去的,不仅仅是野鸭的性命。 更是他,穆云昭,最后的尊严。 从那一刻起,他不再是镇国将军的儿子。 他成了一个,靠出卖武艺,靠利用一个少女的感情,来换取利益的,卑劣的工具。 这种认知,像一根毒刺,深深地扎在他的心里,每一次呼吸,都带着钝痛。 他想起了父亲在他临行前说的话。 “记住,你姓穆。镇国将军府的儿子,可以死在战场上,但绝不能,折在阴谋里。” 可现在,他整个人,都已经泡在了阴谋的泥潭里,拔都拔不出来。 他甚至,开始主动地,去学习那些他最不屑的,阴谋诡计。 因为他知道,在这片弱肉强食的草原上,在这群如狼似虎的人中间,光有勇武,是活不下去的。 “穆兄,一个人在黑暗里,是会胡思乱想的。” 帐帘被掀开,呼兰·阿都提着一壶马奶酒,走了进来。 他随手点亮了帐内的牛油灯,昏黄的光,驱散了黑暗,也照亮了他脸上那抹永远都看不透的微笑。 “恭喜穆兄,今日一战成名。”呼兰·阿都盘膝在他对面坐下,将酒壶推了过去,“从今天起,你就是黑山部落头人巴巴拉的准女婿了。这杯,我敬你。” 穆云昭没有动。 “王子殿下,是在取笑我吗?”他的声音,比外面的夜色还要冷。 “取笑?”呼兰·阿都挑了挑眉,“穆兄何出此言?我这是,真心为你高兴。” “高兴我,用一个女人的痴心,去为王子殿下换取一个部落的支持?”穆云昭抬起头,目光直视着他,那眼神里的讥诮,不加掩饰。 呼兰·阿都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 但他很快又恢复了自然,甚至笑得更加灿烂。 “穆兄,你这话就说错了。” “什么叫‘用’?我们草原上的儿女,爱了就是爱了,喜欢了就要去追。阿古丽喜欢你,是因为你是勇士。我们草原,只崇拜勇士。这,是天经地义的事情。” “至于巴巴拉头人的支持……”呼兰·阿都给自己倒了一碗酒,慢悠悠地说道,“那是他看好我,认为我能带领他们,过上更好的日子。这和你娶不娶他女儿,没有关系。” 一番话,说得是滴水不漏,将所有的算计和利用,都粉饰成了理所当然。 穆云昭心中冷笑。 跟这只狐狸说话,真是半句都不能信。 “穆兄,我知道你心里在想什么。”呼兰·阿都看着他,突然放低了声音,语气里,带上了一丝“推心置腹”的诚恳。 “你觉得,我是在利用你,在逼你做你不愿意做的事情。” “可你有没有想过,我们现在,是一根绳上的蚂蚱。我的大业,就是你的大业。只有我登上了那个位置,你才有机会,向那个高高在上的大乾皇帝,复仇!” “你父亲的冤屈,你姐姐的病,你穆家满门的荣辱,都要靠我,才能帮你讨回来!” 他的每一个字,都像一把小锤,精准地敲在穆云昭的“软肋”上。 穆云昭沉默了。 他端起酒碗,一饮而尽。 烈酒入喉,烧得他胸口发烫。 他知道,呼兰·阿都在演戏。 可他,却不得不陪着他,把这场戏,演下去。 “王子殿下教训的是。”穆云昭放下酒碗,声音沙哑,“是云昭,着相了。” “哈哈哈,这就对了!”呼兰·阿都满意地大笑起来,“我们是兄弟!是盟友!就该同心同德!” 他正要再说什么,帐外,突然传来一阵轻微的,不同寻常的脚步声。 呼兰·阿都的笑声,戛然而止。 他和穆云昭,几乎在同一时间,将手,按在了自己的兵器上。 “谁?!”呼兰·阿都冷声喝道。 帐外,一片寂静。 只有风声。 穆云昭和呼兰·阿都对视了一眼,都从对方的眼中,看到了一丝凝重。 “进来。”呼兰·阿都缓缓开口。 帐帘,被一只干瘦的手,掀开了。 一个穿着普通牧民衣服,身材矮小,其貌不扬的中年男人,走了进来。 他低着头,看不清长相,但身上,却带着一股与他外表极不相称的,阴冷气息。 “你是谁?”呼兰·阿都的眼睛,眯了起来。 这个人的脚步声,他从未听过。不是他“狐狼”卫队里的任何一个人。 那人没有回答。 他只是从怀中,缓缓地,掏出了一样东西。 那是一枚用黑色的玉石,雕刻而成的,蝎子。 玉质温润,雕工精美,那只蝎子的尾钩,在灯光下,闪烁着幽幽的光,仿佛淬了剧毒。 他不认得这东西,但这只雕刻得栩栩如生的毒蝎,以及信使身上那股与草原格格不入的阴冷气息,让他瞬间意识到——来者,是敌非友。 这是一股他从未接触过的,来自大乾内部,潜藏于阴影中的未知力量。 他们,竟然能找到这里! 呼兰·阿都的瞳孔,也骤然收缩。 他虽然不知道这蝎子代表着什么,但他能感觉到,这个信物背后,隐藏着一股巨大的,未知的力量。 “你是谁派来的?”呼兰·阿都的声音,沉了下来。 那人依旧没有说话。 他只是将那枚黑玉蝎子,放在了穆云昭和呼兰·阿都中间的矮桌上。 然后,他抬起头,露出一张平平无奇的脸。 他的目光,越过了呼兰·阿都,直接,落在了穆云昭的身上。 “我家主人,想和穆公子,谈一笔生意。” 他的声音,沙哑,干涩,像两块砂纸在摩擦。 “我家主人说,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 “穆公子想复仇,我家主人,可以帮你。” 那人看着穆云昭,嘴角,咧开一个诡异的弧度。 “我们可以给你,你最想要的东西。” “兵器,粮食,金钱……” “甚至,是大乾皇帝的,项上人头。” 这番话,如同一块巨石,投入了平静的湖面,激起了滔天巨浪! 穆云昭的心,在狂跳。 他知道,自己这条鱼饵,终于,钓上了那条隐藏在最深处的,大鱼! 而一旁的呼兰·阿都,在听到“大乾皇帝的项上人头”这几个字时,那双狭长的狐狸眼,瞬间爆发出骇人的精光! 他看着那个其貌不扬的信使,又看了看身旁,故作“震惊”的穆云昭。 一个疯狂的念头,在他心中,电光火石般地闪过。 他感觉自己,仿佛推开了一扇,通往新世界的大门。 门后,是无尽的机遇。 也可能是,万劫不复的深渊。 第215章 毒蝎与新盟友 那枚黑玉蝎子,静静地躺在矮桌上。 牛油灯昏黄的光照在上面,玉石温润,却透着一股说不出的邪气。那只高高翘起的蝎尾,仿佛随时会活过来,给人致命一击。 帐内的空气,像是被这只小小的蝎子吸干了,只剩下令人窒息的沉默。 “大乾皇帝的……项上人头?” 呼兰·阿都终于开口,他重复着这句话,声音很轻,像是在品味一道从未尝过的菜肴。 他的目光没有看那个信使,而是死死地锁在穆云昭的脸上,那双狭长的狐狸眼,在灯光下亮得吓人,像是在审视一件稀世珍宝,又像是在评估一头即将脱困的猛兽。 穆云昭的心脏在胸腔里擂鼓。 来了。 顾长风口中,那个盘踞在大乾内部,比草原更凶险的“蛇窟”,终于派人找上门来了。 他必须演下去。 演一个被仇恨冲昏头脑,被巨大诱惑砸晕的,复仇者。 “你们……是什么人?”穆云昭的声音,刻意带上了几分颤抖和沙哑,他盯着那个信使,眼神里是恰到好处的震惊、怀疑,以及一丝无法掩饰的渴望。 “我们是谁,穆公子不必知道。”那信使的脸上,依旧是那副平平无奇的模样,可说出的话,却带着一种俯瞰众生的傲慢,“你只需要知道,我们和你有共同的敌人。” “共同的敌人?”穆云昭冷笑一声,强迫自己镇定下来,“凭什么信你?就凭这一个破蝎子?还是凭你这句空口白牙的许诺?” “穆公子,痛快!”信使似乎很满意他的反应,干涩地笑了笑,“我家主人说了,诚意,自然是有的。” 他拍了拍手。 帐帘再次被掀开,两个同样穿着牧民衣服的汉子,抬着一口沉重的木箱,走了进来。 “砰”的一声,木箱被放在地上。 信使上前,打开了箱盖。 一瞬间,整个营帐,都被一片耀眼的金光照亮了! 满满一箱,黄澄澄的金条! 在金条之上,还随意地摆放着十几把崭新的,闪烁着寒光的,大乾制式手弩!弓臂上,还清晰地刻着羽林卫的徽记! 呼兰·阿都的呼吸,猛地一滞。 金子,他不稀罕。 可这十几把羽林卫的制式手弩,意义就完全不同了! 羽林卫,是大乾皇帝的亲军,他们的兵器,是整个大乾锻造最精良,管制最严格的军械!等闲的王公大臣都弄不到一把,而这些人,竟然能像送白菜一样,随手就送出十几把! 更别提通过草原上的层层把控将东西运到这里。 这背后代表的力量,让呼兰·阿都都感到一阵心惊。 穆云昭的瞳孔,也狠狠地收缩了一下。 他当然认得这些手弩。他更清楚,能从守卫森严的武库中,悄无声息地拿出这么多制式军械,这个神秘组织的力量,已经渗透到了大乾王朝的心脏! “这,只是定金。”信使的声音里,带着一丝自得,“只要穆公子点头,这样的箱子,每个月,都会有一口,送到王子殿下的帐前。” “而我们想要的,也很简单。” 信使的目光,再次落到穆云昭身上。 “我家主人,想请穆公子,做我们‘覆船会’在草原上的执棋人。” 覆船会! 当这三个字从信使口中吐出时,穆云昭感觉自己的血液,都快要凝固了。 他死死地攥住拳头,才没有让身体的战栗,表现得太过明显。 他知道,从这一刻起,他这把刀,终于触碰到了这次任务最核心的秘密。 而一旁的呼兰·阿都,在听到“覆船会”这三个字时,眼中闪过一丝迷茫,但很快,就被更深的算计所取代。 他虽然不知道这“覆-船会”是什么来头,但从对方的行事风格和实力来看,这绝对是一个,能在大乾掀起滔天巨浪的庞大势力。 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 更何况,是这么一个有钱、有势、还想杀皇帝的朋友! 这简直是长生天,送给他呼兰·阿都的,一份天大的礼物! “执棋人?”呼兰·阿都突然笑了起来,他站起身,走到了穆云昭的身旁,看似随意地,将手搭在了他的肩膀上,实则,是将主动权,牢牢地握在了自己手里。 他看着那个信使,狭长的狐狸眼微微眯起,笑容优雅,话语却冰冷。 “这位朋友,你是不是,找错人了?” “穆兄,是我呼兰·阿都的兄弟,是我请来的贵客。” “你们想跟他谈生意,是不是,应该先问问我这个主人的意思?” 信使的眉头,皱了一下。 他显然没想到,这个草原的王子,会如此直接地,横插一脚。 “我家主人,是想和穆公子合作。”信使强调道。 “我知道。”呼兰·阿都点了点头,脸上的笑容不变,“但你们也该知道,穆兄现在人在草原,吃我的,喝我的,用我的。他能帮你们做的事,都要通过我。你们的粮食,兵器,金子,最终,也都要送到我这里。” “所以,”呼兰·阿都的语气,带上了一丝不容置疑的压迫感,“这笔生意,应该是我,跟你们的主人谈。” “穆兄,只是我们合作的,一个重要的,筹码。” 这番话,说得是霸道至极。 直接将穆云昭,从一个合作者,贬低成了一个可以交易的“货物”。 穆云昭的脸色,瞬间“变得”无比难看。他肩膀上的肌肉紧绷,眼神里,充满了被羞辱的愤怒。 但他没有说话。 因为他知道,这是呼兰·阿都的试探,也是他表演的一部分。 他要让呼兰·阿都觉得,自己掌控了一切。 信使沉默了。 他看着眼前这个笑里藏刀的草原王子,又看了看旁边那个“敢怒不敢言”的南人将军之子,心中,在飞快地权衡。 他此行的目的,是拉拢穆云昭。 但呼兰·阿都说的,也是事实。 在草原上,没有呼兰·阿都的支持,穆云昭寸步难行。 “好。”许久,信使点了点头,“我会把王子殿下的意思,转告给我家主人。” “我家主人,就在东边三百里外的‘一线天’峡谷。” “三日后,月圆之夜,他会在那里,恭候二位大驾。” 说完,他对着两人,不卑不亢地,拱了拱手,转身,便融入了外面的夜色之中,仿佛从未出现过。 帐内,再次陷入了死寂。 那口敞开的,装满了金条和手弩的箱子,在灯光下,散发着致命的诱惑。 第216章 狐狸的算盘 信使走了,留下了一室的金光,和一句致命的邀约。 呼兰·阿都站在那口敞开的木箱前,随手拿起一把羽林卫制式手弩,在手里掂了掂。 弩身冰凉,入手沉重,那精巧的机括和锋利的弩箭,都昭示着大乾王朝最顶尖的军工水准。 “好东西。” 他由衷地赞叹了一句,然后,将手弩扔回了箱子里,发出一声沉闷的金属撞击声。 他转过身,看向依旧坐在原地,面色平静无波的穆云昭,脸上,挂上了那副意味深长的笑容。 “穆兄,看来我们那位远在京城的朋友,又给我们送来了一份大礼。” 他走到穆云昭身边坐下,亲自为他斟满了一碗马奶酒,话语里听不出是试探还是调侃。 “一个藏在大乾阴影里的‘覆船会’,能搞到皇帝亲军的武备,还能精准地找到我们。穆兄,你那位皇帝陛下,恐怕也是头疼得很吧?” 这番话,直接点破了双方心照不宣的身份。这已经不是在演戏给外人看,而是两个合作者之间,对新出现棋子的评估。 “草原的狼王,也有被身边豺狗觊觎王位的烦恼,不是吗?”穆云昭端起酒碗,平静地反问,“这世上的道理,大抵是相通的。” “哈哈哈,说得好!”呼兰·阿都大笑起来,眼中闪烁着兴奋的光芒,像一头发现了新猎场的饿狼,“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现在,大乾的叛贼,找上了大乾的‘刀’。这出戏,真是越来越有意思了。” 穆云昭沉默地听着。 他知道,呼兰·阿都远比他表现出来的更加兴奋。 这只狐狸兴奋的,不是找到了一个所谓的“盟友”,而是找到了一个新的,可以利用,并且随时可以抛弃的完美棋子。 一个比穆云昭这个“南人客卿”身份更好用,也更能替他背负罪名的棋子。 穆云昭的脑海里,清晰地浮现出顾长风的警告,以及他们共同的目标。 呼兰·阿都,会毫不犹豫地与这个“覆船会”合作。 他会利用“覆船会”提供的金钱和兵器,去拉拢部落,去对付拔都,去名正言顺地扩张自己的势力。 他甚至,会把“覆船会”当成一个完美的挡箭牌。 将来,无论草原内乱的结果如何,他都可以将“勾结南朝叛党”的罪名,死死地扣在穆云昭与“覆船会”的头上。 他呼兰·阿都,最多是一个“被蒙蔽”的草原王子。而穆云昭,这个大乾皇帝的“暗子”,一旦坐实了与叛党勾结的罪名,将会同时成为大乾朝廷和“覆船会”共同追杀的目标。 到那时,他呼兰·阿都,便可坐山观虎斗,坐收渔翁之利。 好一个,一石三鸟的毒计。 这只狐狸的算盘,打得真是震天响。 “看来,王子殿下已经有了决断。” 穆云昭抬起头,脸上没有愤怒,只有一种棋手面对新棋局时的审慎。 “一个送上门来的钱袋子和兵器库,为何不要?”呼兰·阿都与穆云昭重重碰了一下酒碗,眼中闪过一丝得计的光芒,“这对你我,对我们的‘大业’,都有好处。” 他喜欢和穆云昭这样的聪明人合作。 因为聪明人,能看懂局势,能明白利益交换的本质。 但他也警惕穆云昭这样的聪明人。因为这把刀太过锋利,总让他有一种随时可能被割伤的危机感。不过,那又如何?越是锋利的刀,用起来才越是畅快。 在他看来,穆云昭这把来自大乾皇帝的刀,有勇有谋,心志坚定,但终究,他被“任务”这根线牵着,在草原这片土地上,他才是主场。 只要这把刀能帮他斩断眼前的荆棘,未来就算刀刃反噬,他也有足够的自信将其折断。 “那三日后,‘一线天’之约……”穆云昭问道。 “去!当然要去!”呼兰·阿都一拍大腿,“这么大的财神爷,我们岂能拒之门外?” “不过,”他话锋一转,那双狐狸眼,又眯了起来,“我们不能就这么两个人去。得带上我们最精锐的‘狐狼’卫。” “穆兄,你要记住,跟这些阴沟里的老鼠打交道,我们永远要留一手。既要让他们看到合作的‘诚意’,也要让他们知道,我们不是能被随意拿捏的。” “是,云昭明白了。”穆云昭点了点头,一副受教的模样。 两人又喝了几碗酒,商议了一些三天后会面的细节,呼兰·阿都才心满意足地,带着那箱金子和手弩,离开了穆云昭的营帐。 他甚至“大方”地,留给了穆云昭两把手弩和几根金条,作为“合作的诚意”。 看着呼兰·阿都离去的背影,穆云昭脸上的那份平静瞬间被冰冷的凝重所取代。 他走到帐篷的角落,那里,堆放着一些他从南边带来的,不值钱的杂物。 他从一堆破旧的书卷里,翻出了一个毫不起眼的,装着笔墨纸砚的木盒。 这是他以“读书习字”为名,向呼兰·阿都讨要来的。草原上的人,大多不识字,对这些文人的玩意儿,也毫无兴趣,呼兰·阿都自然不会怀疑。 穆云昭打开木盒,取出了一方最普通的砚台。 他将砚台翻转过来,在砚台的底座上,一个极其隐蔽的凹槽里,用指甲,轻轻一抠。 一块比指甲盖还小的,薄如蝉翼的,黑色蜡丸,被他抠了出来。 这是他离开京城前,顾长风亲手交给他的。里面,藏着特制的药水。用这种药水写在纸上的字,无色无味,只有用另一种特制的药水浸泡,才会显现出来。这是他们之间,最高级别的,联络方式。 穆云昭深吸一口气,将蜡丸打开,用毛笔的笔尖,蘸取了里面一点点透明的液体。 他铺开一张最普通的草纸,在上面,看似随意地,写下了一首怀才不遇的酸诗。 然而,在诗句的字里行间,他用那无色的药水,写下了几个,真正重要的字。 “覆船会,黑蝎现,邀约一线天。” 写完之后,他将草纸晾干,仔细地折好,塞进了一个信封里。 做完这一切,他才感觉,自己后背,早已被冷汗浸湿。 在呼兰·阿都这只狐狸的眼皮子底下传递消息,每一步,都像是在刀尖上跳舞。稍有不慎,便是万劫不复。 他将信封贴身藏好,然后,走出了营帐。 夜色下,帖木儿正带着几个“狐狼”卫士,像幽灵一样,守在不远处。 看到穆云昭出来,帖木儿只是冷冷地看了他一眼,并没有上前盘问。 穆云昭知道,从今天起,呼兰·阿都对自己的监视,只会更严。 他没有理会那些监视的目光,径直走向了另一个方向。 那里,是黑山部落的营地。 他要去找一个人。 一个,能帮他,把这封信,送出去的人。 第217章 飞往京城的密信 黑山部落的营地,与呼兰·阿都的营地相隔不远,也就一箭之地。 月光下,一顶顶圆形的毡房,像草原上长出的巨大蘑菇,错落有致。 大部分毡房的灯火已经熄灭,只有最中央,最大的一顶毡房里,还透出温暖的火光,隐约能听到里面传来的,粗犷的笑声。 那是头人巴巴拉的营帐。 穆云昭没有走向那里。 他熟门熟路地,拐进了一片相对僻静的区域。 这里,住着部落里的工匠和一些从南边过来的行商。 他停在了一顶半旧不新的帐篷前。 帐篷门口,挂着一块简陋的木牌,上面用汉字写着“张记皮货”。 穆云昭掀开帐帘,走了进去。 帐篷里,点着一盏小小的油灯,一个身材微胖,留着两撇八字胡的中年男人,正对着账本,拨弄着算盘,嘴里念念有词。 他算得极为专注,连穆云昭进来,都没有察觉。 “张掌柜,生意兴隆啊。” 穆云昭开口,声音不大。 那张掌柜被吓了一跳,手里的算盘珠子都拨乱了。 他抬起头,看到是穆云昭,脸上立刻堆起了热情的笑容,从凳子上一跃而起。 “哎哟!是穆公子啊!什么风把您给吹来了?快请坐,快请坐!” 他一边说,一边手脚麻利地倒了一碗热茶,递了过去。 这个张掌柜,是穆云昭来到草原后,第一个“结交”的商人。 他是顾长风和皇帝,为穆云昭这条线,准备的无数个后手之一。 一个真正的,隐藏在暗处的,自己人。 表面上,他只是一个往返于南北,倒卖皮货香料的普通商人。 实际上,他却是皇城司安插在草原上,最重要的一颗钉子。 “深夜叨扰,还望张掌柜见谅。”穆云昭接过茶碗,却没有喝,只是捧在手里,感受着那份暖意。 “穆公子说的哪里话!您能来,是小人天大的福分!”张掌柜搓着手,一脸的谄媚,“不知公子深夜前来,可是有什么吩咐?是上次那批南边的丝绸到了,还是您要的那些书籍?” 他一边说,一边用眼角的余光,飞快地扫了一眼帐外。 帐外,那几个属于呼兰·阿都的“影子”,依旧在不远处的黑暗里,若隐若现。 穆云昭点了点头,从怀中,取出那封写好的信。 “都不是。” 他将信封,放在了桌上,推了过去。 “我写了一封家书,想托张掌柜,帮忙带回京城。” 他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足以让外面那些“影子”,听得一清二楚。 张掌柜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 他看着那封信,又看了看穆云昭,脸上,露出了为难的神色。 “穆公子……这……这恐怕不合规矩吧?” 他压低了声音,凑了过来,“您是知道的,呼兰·阿都王子殿下有令,所有从南边过来的人,都不能私自与外界通信……” “我知道。”穆云昭打断了他,声音里,带上了一丝不容置疑的强硬。 “我只是,想给家姐,报个平安。” 他从怀里,又掏出了一根金条,放在了信封上。 “这点心意,还望张掌柜,不要推辞。” 金条在油灯下,闪着诱人的光。 张掌柜的眼睛,瞬间就直了。 他看着那根金条,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似乎在做着激烈的思想斗争。 “这……这……” 他脸上的表情,从为难,到贪婪,再到挣扎,最后,化为了一咬牙的决绝。 他一把将金条和信封,都揽进了怀里,脸上,重新堆起了笑容。 “穆公子您放心!您这封信,我张某人,就算是拼了这条命,也一定给您,稳稳妥妥地,送到京城!” “只是……”他又看了一眼帐外,声音压得更低了,“王子殿下那边……” “王子殿下那边,我自会去说。”穆云昭站起身,脸上,是一副“有钱能使鬼推磨”的倨傲。 “我穆云昭想做的事,还没人能拦得住。” 说完,他不再看张掌柜一眼,转身,掀开帐帘,走了出去。 当他走出帐篷的那一刻,他能清晰地感觉到,外面那几个“影子”的视线,在他身上,停留了很久。 他知道,自己今晚的一举一动,很快,就会一字不落地,传回报到呼兰·阿都的耳朵里。 一个思乡心切,不惜重金贿赂商人,只为给家人送信的“落魄公子”形象,就这么,立住了。 而呼兰·阿都那只多疑的狐狸,在听到这个消息后,只会嗤笑一声,骂一句“南人就是多愁善感”,然后,便不会再把这件事,放在心上。 甚至,他还会派人,去截下那封信。 当他发现,那只是一封普普通通的,充满了抱怨和思念的家书时,他对自己,只会更加放心。 而真正的密信,早已被张掌柜,用更隐秘的方式,藏了起来。 穆云昭走在清冷的月光下,心中,没有半分轻松。 每一步,都是算计。 每一句话,都是伪装。 这种日子,他不知道,自己还能撑多久。 …… 穆云昭走后,张掌柜脸上的谄媚笑容,瞬间消失了。 他走到帐篷门口,仔细地听了听外面的动静,确认那些“影子”已经跟着穆云昭离开后,才重新回到桌边。 他将那封穆云昭留下的“家书”,放在油灯上,点燃。 看着信纸,在火焰中,一点点化为灰烬。 然后,他走到帐篷最里面,掀开一张不起眼的羊皮垫子。 垫子下,是一块松动的地砖。 他撬开地砖,从里面,取出了一个用油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小盒子。 打开盒子,里面,是一只羽毛丰满的,信鸽。 他从怀中,取出另一张极薄的,几乎透明的纸条。 这是穆云昭刚才,在把信封推给他的时候,用指尖,悄无声息地,塞进他掌心的。 上面,只有几个用暗语写成的字。 张掌柜将纸条,卷成一个极细的小卷,塞进了信鸽腿上的竹筒里。 他抚摸着信鸽光滑的羽毛,低声呢喃。 “去吧,孩子。” “一定要,平安到京。” 他走到帐篷门口,掀开一条缝,确认四周无人后,将信鸽,猛地向空中一抛! 那只信鸽,在夜色中,盘旋了一圈,然后,认准了南方的方向,化作一个黑点,消失在茫茫的夜空之中。 做完这一切,张掌柜才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他知道,从这一刻起,整个天下的棋局,即将因为这只小小的信鸽,而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 第218章 江南的新客人 江南,金陵。 距离玄武广场那场血腥的祭天大典,已经过去了半个多月。 金陵城,已经从那场巨大的恐慌中,渐渐恢复了平静。 城门早已重开,米价也已经回落。 秦淮河畔的画舫,虽然不如往日那般喧嚣,但也重新点亮了灯笼,传出了依依呀呀的歌声。 仿佛那一日的流血与死亡,只是一场短暂的噩梦。 然而,对于江南的官场来说,真正的寒冬,才刚刚开始。 钦差衙门。 那座破败的院子,如今已经成了整个江南,所有官员的梦魇之地。 顾长风,这个名字,更是成了能让小儿止啼的,恐怖代名词。 这半个多月里,他以雷霆手段,对江南官场,进行了一场大清洗。 以江宁知府孙志才为首,几乎所有江南的官员,都被他“请”到钦差衙门,喝过茶。 那份从周康尸体上拿到的,记录着覆船会所有罪证的血书,成了他手中最锋利的一把刀。 凡是跟覆船会有过牵连,跟周康有过利益往来的官员,无论官职大小,无论背景多深,全都被他,一一拿下。 一时间,江南官场,风声鹤唳,人人自危。 无数的官帽,落地。 无数的家产,被查抄。 那些曾经作威作福的官老爷们,如今,要么成了阶下囚,要么就夹着尾巴做人,连大气都不敢喘一口。 顾长风用最直接,最酷烈的方式,让所有人明白了一个道理。 在江南,他,就是天。 公房内。 顾长风正坐在书案后,面前,堆着小山一般的卷宗和账册。 这些,都是从被查抄的官员府上,搜出来的。 每一本账册背后,都记录着触目惊心的,官商勾结,鱼肉百姓的罪恶。 “长风,歇会儿吧。” 吴谦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莲子羹,走了进来,脸上,满是心疼。 “你都看了一天了,眼睛还要不要了?” 顾长风没有抬头,只是摆了摆手。 “叔父,我没事。” 他还在想杨天赐的事。 虽然江南的局面,已经被他暂时稳住,但杨天赐这条毒蛇的逃脱,始终像一根刺,扎在他的心头。 他总觉得,事情,没有那么简单。 杨天赐费了这么大的力气,牺牲了整个江南的据点,不可能只是为了,试探自己的底牌。 他一定,还有更大的图谋。 可这图谋,到底是什么呢? “大人!” 就在顾长风沉思之际,陈景云的身影,如鬼魅般,出现在门口。 他的脸上,依旧是那副冰块般的表情,但眼神里,却带着一丝凝重。 “大人,京城来人了。” 顾长风的眉毛,挑了一下。 “谁?” “户部左侍郎,晏清。”陈景云吐出一个名字。 晏清? 顾长风在脑海中,飞快地搜索着这个名字。 户部左侍郎,正三品大员,掌管天下钱粮赋税,是朝堂上,举足轻重的人物。 更重要的是,他记得,这个晏清,是当朝次辅,刘党的核心成员。 而刘次辅,又是宰相李纲,在朝堂上,最大的政敌。 他来干什么? “说是……奉陛下旨意,前来协助大人,核查江南漕运亏空,清点查抄家产。”陈景云继续说道。 协助? 顾长风心中冷笑。 怕不是来抢功劳,摘桃子的吧。 他刚刚在江南,用血和刀,砍出了一片新天地,京城里的那些豺狼,就闻着味儿,迫不及待地扑上来了。 “他人呢?”顾长风放下手中的毛笔。 “已经到了金陵驿馆,派人递来了拜帖,说是明日一早,前来衙门拜会大人。” “呵,还挺讲规矩。”顾长风的嘴角,勾起一抹冷意。 “长风,这……这来者不善啊!”吴谦在一旁,听得心惊肉跳。 他虽然不懂朝堂上的弯弯绕绕,但也知道,户部侍郎,那可是比顾长风官大得多的京城大员。 而且听这意思,明显是来找茬的。 “叔父,兵来将挡,水来土掩。”顾长风的脸上,看不出丝毫的紧张。 “我倒要看看,这位京城来的大人物,想怎么‘协助’我。” …… 第二日,清晨。 一顶八抬大轿,在数十名护卫的簇拥下,浩浩荡荡地,停在了钦差衙门的门口。 轿帘掀开,一个身穿三品官袍,面容清瘦,眼神锐利的中年官员,从轿子里,走了出来。 正是,户部左侍郎,晏清。 他抬头,看了一眼那块歪歪扭扭,甚至还带着几分寒酸的“钦差衙门”牌匾,眉头,不易察觉地,皱了一下。 然后,他整了整官袍,迈步,走进了院子。 顾长风,已经带着吴谦和孙志才,等在了院中。 “下官顾长风,参见晏大人。”顾长风上前一步,不卑不亢地,拱手行礼。 “呵呵,顾大人不必多礼。”晏清的脸上,带着一副官场上最常见的,和煦的笑容。 他上前,亲热地扶住顾长风的胳膊,那双锐利的眼睛,却在不动声色地,打量着这个比自己年轻了近二十岁的,如今在整个大乾都声名鹊起的年轻人。 “顾大人以雷霆之势,肃清江南沉珂,为我大乾,立下不世之功。陛下在京城,可是对你,赞不绝口啊!” 他一开口,就是一顶高帽子,先扣了过来。 “晏大人谬赞了。”顾长风的脸上,也挂着客气的笑容,“下官不过是奉旨行事,不敢居功。倒是晏大人,一路舟车劳顿,下官未能远迎,还望大人恕罪。” 两人你来我往,说的都是一些毫无营养的官场客套话。 但彼此的眼神,都在空中,进行着无声的,交锋。 寒暄过后,晏清被请入了公房。 他看着这间简陋得,甚至不如京城一个七品小官公房的屋子,眼中的那丝轻蔑,更浓了。 “顾大人,本官此次前来,是奉了陛下的旨意。”晏清开门见山,从怀中,取出了一份圣旨。 “陛下说,顾大人你劳苦功高,但江南账目繁杂,牵扯甚广,怕你一人,分身乏术。特派本官,前来为你分忧。” 他将圣旨展开,却没有宣读,只是拿在手里,笑着看向顾长风。 “从今日起,所有查抄家产的清点,亏空账目的核算,就都交给本官来处理吧。” “顾大人你,也好专心,去审理那些逆党的案子。” 他的话,说得冠冕堂皇。 但意思,却再明白不过了。 案子,你审。 油水,归我。 这已经不是接盘了,这是明抢了。 站在一旁的吴谦和孙志才,气得脸都白了。 他们何曾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人! 顾长风的脸上,却依旧带着笑。 他仿佛没有听出晏清话里的意思,只是点了点头,一脸“感激”地说道:“如此,就多谢晏大人,为下官分忧了。” 晏清看着顾长风那副“天真”的模样,心中,冷笑一声。 到底,还是个毛头小子。 被自己三言两语,就唬住了。 他满意地收起圣旨,端起茶杯,轻轻吹了吹。 就在他以为,自己已经稳操胜券的时候。 顾长风,却突然,又开口了。 “对了,晏大人。” 他的声音,依旧平静。 “下官在查抄周康府邸之时,除了金银财宝,还发现了一些,很有意思的东西。” “一些,关于京城某些大人,与周康,与覆船会,往来甚密的,信件。” 第219章 这可是通天的功劳 晏清端着茶杯的手,在空中停住了。 他那双原本锐利得像是要看穿人心的眼睛,此刻,写满了错愕。 茶杯里升腾起的热气,模糊了他清瘦的面容,也让他一时间,没能管理好自己的表情。 信件? 关于京城某些大人,与周康,与覆船会,往来甚密的信件? 晏清的脑子里“嗡”的一声,像是被重锤狠狠敲了一下。 他这次来江南,名为协助,实为抢功。这是他背后那位次辅大人的意思,也是整个刘党上下的共识。 顾长风在江南闹出的动静太大了。 斩杀封疆大吏,清洗江南官场,查抄出来的银子据说堆成了山。这么大一块肥肉,怎么能让李纲那个老匹夫的门生一个人独吞? 所以他来了。带着圣旨,带着户部的官印,就是要来摘桃子的。 在他看来,顾长风不过是个运气好的毛头小子,仗着皇帝的宠信和李纲的庇护,才敢如此胆大妄为。对付这种没有根基的年轻人,他有的是办法。 先用大义和官职压他一头,再许以空头好处,三下五除二,就能把查抄家产、核算亏空这种最肥的差事,牢牢抓在自己手里。 至于审案?那种得罪人的苦差事,谁爱干谁干去。 他本以为,一切都会按照他的剧本走。 可他万万没想到,这个年轻人,竟然直接甩出了一张王炸! 覆船会! 这个名字,如今在京城,可是个能让所有官员都闻之色变的禁忌。 勾结前朝余孽,意图谋反。这罪名,谁沾上谁死! 而顾长风手里,竟然有京城大员和覆船会往来的信件? 这……这怎么可能?! 晏清的第一反应,就是不信。 他觉得,这一定是顾长风在虚张声势,是这个年轻人被自己逼急了,才口不择言,想用这种莫须有的东西来吓唬自己。 “呵呵,顾大人,说笑了。”晏清放下茶杯,脸上的笑容有些僵硬,“周康乃是谋逆大罪,其府上搜出的东西,都应是呈堂证供,事关重大,可不能乱开玩笑。” 他刻意加重了“乱开玩笑”四个字,话语里,已经带上了一丝警告的意味。 站在一旁的吴谦和孙志才,心都提到嗓子眼了。 特别是吴谦,他腿肚子都在打转。 信?什么信?他怎么不知道! 长风这孩子,胆子也太大了!当着京城三品大员的面,就敢这么胡说八道?这要是被对方抓住了把柄,可是欺君之罪啊! 孙志才更是吓得大气都不敢喘。他现在就是顾长风船上的一条狗,顾长风要是翻了船,他第一个就得淹死。 然而,顾长风的脸上,却依旧是那副云淡风轻的模样。 他看着晏清"清,慢悠悠地说道:“晏大人,你看我,像是喜欢开玩笑的人吗?” 他伸手指了指门外堆积如山的卷宗。 “这些,都是从刘铭、周康等逆党家中查抄出来的账册。每一笔,都记录着他们如何刮地三尺,鱼肉百姓。这些是罪证。” 他又指了指自己的脑袋。 “而我说的那些信,是比这些账册,更要命的罪证。” “因为它牵扯到的,可不止是江南这些已经死了的,或者快要死了的官员。” 顾长风站起身,走到晏清身边,声音压得很低,却像是一把冰锥,狠狠刺进晏清的耳朵里。 “晏大人,你可知,周康为何能在江南呼风唤雨,经营十年而不倒?” “你可知,覆船会为何能将手,从江南,一直伸到京城,甚至能搞到羽林卫的军械?” “因为,在他们的背后,在京城,有一张更大的网。” “这张网,为他们提供庇护,为他们输送利益。而他们,则为这张网,提供源源不断的金钱,甚至……是将来谋朝篡位的资本!” 顾长风每说一句,晏清的脸色就白一分。 他想开口反驳,想说这都是顾长风的臆测,却发现自己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因为顾长风说的,句句都戳在了最关键的地方。 是啊,一个盘踞江南的叛党,如果没有京中势力的庇护,怎么可能发展到如此地步? 皇帝派顾长风来江南,难道真的只是为了查税? 不,皇帝是要借顾长风这把刀,来砍断那张,从江南一直延伸到京城的,腐烂的网! 而现在,顾长风告诉他,他找到了这张网的线头。 找到了那些,能证明京城里某些大人物,与叛党有染的,信件! 一瞬间,晏清的脑子飞速地转动起来。 怀疑、震惊、恐惧、以及……一丝难以抑制的,狂喜! 他是个官场老油条了,他瞬间就明白了这些“信件”背后,所代表的巨大价值! 这是什么? 这不是罪证! 这是泼天的功劳! 是能让他,让他背后的刘党,一步登天的,天梯! 只要拿到这些信件,只要把这些证据呈给皇帝,他们就能将朝堂上最大的政敌——宰相李纲,以及他背后的那些清流,甚至是穆天成那样的武将,一网打尽! 什么江南士族,什么太子余党,在这份“勾结前朝余孽”的铁证面前,都将不堪一击! 到那时,整个大乾的朝堂,都将是他们刘家的天下! 这个念头一冒出来,就像野草一样,在他心里疯狂地滋长。 他那双锐利的眼睛里,瞬间迸发出了贪婪的光。 他看着顾长风,就像在看一个,捧着金山的傻子。 他觉得,顾长风太年轻了。 这个年轻人,根本不知道自己手里拿着的东西,到底有多大的分量。他只想着查案,只想着为国除奸,却不懂得,这些东西,在真正的棋手眼里,是何等致命的武器。 “顾大人……”晏清的呼吸,都变得有些急促了,他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一些,“此事,事关重大。那些信件……现在何处?” “当然是在一个,最安全的地方。”顾长风笑了笑,重新坐回了书案后。 他端起那碗已经有些凉了的莲子羹,用勺子轻轻搅动着,一副不急不慢的样子。 “晏大人,你也知道。我这钦差衙门,破了点。人手,也不太够。万一要是走了水,或者遭了贼,把这么重要的东西给弄丢了,我可担待不起这个罪过。” 晏清清的眼皮,狠狠地跳了一下。 他听懂了顾长风的言外之意。 这是在跟他谈条件! 这个年轻人,不傻!他知道这些信的重要性! 他刚才那番话,根本不是在虚张声势,而是在告诉自己,他手里有牌!而且是王炸! 晏清深吸了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他知道,自己不能急。 越是这种时候,越要沉得住气。 “顾大人,说的是。”晏清重新端起茶杯,脸上,又恢复了那副和煦的笑容,“这等关系到江山社稷的罪证,确实要好生保管。” “本官此次前来,除了协助大人核查账目,也是奉了陛下的口谕。” “陛下说,江南之事,全权交由顾大人你处置。若有需要,京中各部,都会全力配合。” 他这是在放低姿态,向顾长风示好。 “那就有劳晏大人了。”顾长风依旧是那副油盐不进的样子。 两人又东拉西扯地聊了几句,说的都是些冠冕堂皇的废话。 晏清,终究是没能从顾长风嘴里,再套出半个字关于“信件”的内容。 他知道,今天这第一回合的交锋,自己是输了。 他不仅没能把查抄家产的肥差抢到手,反而被顾长风,用一个不知真假的“信件”,给将了一军。 “顾大人,少年英才,前途不可限量啊。”临走时,晏清站在院子里,意味深长地对顾长风说道,“本官就先回驿馆了。这江南的账目,就先麻烦顾大人,多费心了。” “晏大人慢走。”顾长风拱了拱手,脸上的笑容,客气而疏离。 看着晏清的轿子,在护卫的簇拥下,浩浩荡荡地离去。 顾长风脸上的笑容,才终于,一点点地,冷了下来。 第220章 传声筒的用法 晏清的轿子,消失在街角。 钦差衙门那破败的院子里,瞬间陷入了一片死寂。 吴谦和孙志才两个人,还傻愣愣地站在原地,半天没回过神来。 特别是吴谦,他现在感觉自己的后背都是湿的,两条腿还在发软。 “长……长风……”他结结巴巴地开口,声音都在发抖,“你……你刚才,跟晏大人说的那些……那些信……是真的?” 孙志才也竖起了耳朵,他那张肥胖的脸上,写满了惊恐和好奇。 他今天算是开了眼了。 一个从三品的钦差,当着一个正三品的户部侍郎的面,公然“敲诈勒索”。 这胆子,简直比天还大! 更让他想不通的是,那个京城来的大官,最后竟然还真的被唬住了,灰溜溜地走了。 这位年轻的钦差大人,到底还藏着多少,他不知道的底牌? 顾长风没有立刻回答。 他转身,看了一眼站在阴影里的陈景云。 陈景云从始至终,都没有说过一句话,就像一个真正的影子。但顾长风知道,他一定什么都看明白了。 “景云,你怎么看?”顾长风问道。 陈景云从阴影里走了出来,那张万年不变的冰块脸上,第一次,露出了一丝……困惑? “属下不知。”他很诚实地摇了摇头,“属下只知道,我们查抄周康府邸时,并未发现任何,与京中官员往来的信件。” “什么?!” 吴谦听到这话,差点没一屁股坐到地上去。 “没有?真没有?!”他瞪大了眼睛,看着顾长风,像是见了鬼一样,“长风!你……你这是在……在诈他?!” “我的老天爷啊!”吴谦一拍大腿,急得在原地直转圈,“你疯了!你真是疯了!那可是户部侍郎,是京城来的大官!你拿个没有的东西去唬他,这要是让他知道了,咱们可就全完了!这可是欺君之罪啊!” 他急得脸都涨红了,就差没抱着顾长风的大腿哭了。 孙志才在一旁听得也是心惊肉跳,看向顾长风的眼神,已经从敬畏,变成了看一个疯子的眼神。 “叔父,你先别急。”顾长风扶住吴谦,示意他冷静下来。 他看向陈景云,缓缓说道:“景云,我问你。晏清是个什么样的人?” 陈景云沉吟了片刻,吐出四个字:“贪婪,多疑。” “没错。”顾长风点了点头,“他贪婪,所以他才会奉了刘次辅的命,急吼吼地跑到江南来抢功劳,摘桃子。” “他多疑,所以他不会轻易相信任何人,尤其是像我这样,没有根基,全靠皇帝宠信的‘幸进之臣’。” 顾长风的目光,变得深邃起来。 “对付这样的人,你跟他讲道理,讲规矩,是没用的。他只会觉得你软弱可欺,会变本加厉地欺负你,压榨你。” “你唯一的办法,就是拿出一样东西,一样让他害怕,又让他眼馋的东西。把他,牢牢地拴住。” “所以,你就编出了一个‘信件’?”吴谦还是难以置信。 “不,那不是编的。”顾长风摇了摇头,“我只是,把一个可能存在的事实,提前说了出来而已。” “周康在江南经营十年,背后要是没有京城里的人支持,你信吗?” 吴谦和孙志才,都沉默了。 他们不傻,当然不信。 “覆船会能在江南深深扎根,背后要是没有一个庞大的网络,可能吗?” 两人继续沉默。 “所以,那些信,一定存在。只是,我们还没找到而已。”顾长风的声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笃定。 “可……可万一要是找不到呢?”吴谦还是不放心,“万一杨天赐那条毒蛇,把所有的痕迹都抹干净了呢?” “找不到,也没关系。”顾长风笑了。 那笑容,看得吴谦和孙志才,心里直发毛。 “因为,晏清会帮我们,‘找到’。” “什么意思?”吴谦彻底糊涂了。 顾长风没有直接解释,而是换了个问题。 “叔父,我问你,如果你是晏清,你现在听到了这个消息,你会怎么做?” 吴谦想了想,说道:“我……我肯定会想办法,把那些信弄到手。这可是通天的功劳啊!” “没错,他一定会想尽一切办法弄到手。”顾长风点了点头,“但他现在弄不到。因为东西在我手里,我不会给他。” “那他会怎么办?他会就这么干等着?” “他不敢等。”这次开口的,是陈景云。 他似乎想明白了其中的关窍,那双冰冷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明悟。 “他不敢等。因为他不知道,顾大人你,什么时候会把这些信,直接捅到陛下面前。” “一旦这些信到了陛下面前,他晏清,他背后的刘党,就会陷入巨大的被动。” “所以,他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抢在顾大人之前,采取行动。” “什么行动?”吴谦追问道。 “清理门户。”顾长风接过了话头,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 “他会立刻,用最快的速度,把他今天听到的消息,传回京城,告诉他背后的刘次辅。” “他会告诉刘次辅,顾长风在江南,挖出了一个惊天大案,手里捏着能把他们整个派系都掀翻的证据。” “刘次辅会怎么做?他会坐以待毙吗?” “他不会。他会立刻,对自己派系里所有跟江南有牵扯的人,进行排查。他会壮士断腕,把所有可疑的人,都清理出去,跟他们划清界限,以免引火烧身。” 顾长风顿了顿,声音里,带上了一丝森然的寒意。 “而这,正是我想要的。” “我就是要用晏清这个火药,扔进京城的泥潭里。” “我就是要让那些藏在暗处的,覆船会的毒蛇,感到恐慌。” “人一恐慌,就会出错。他们会互相猜忌,会急着联系,会试图转移,会想办法自保。” “而他们只要一动,就会露出马脚。” “到那时,我们安插在京城的眼睛,就能顺藤摸摸,把他们,一个个地,都揪出来!” 听完顾长风的这番话,整个院子,再次陷入了死寂。 吴谦张大了嘴巴,半天都合不拢。 他感觉自己的脑子,已经不够用了。 他看着自己的这个外甥,感觉像是在看一个怪物。 环环相扣,步步为营。 用一个根本不存在的“证据”,去撬动千里之外的京城朝局。 把一个正三品的户部侍郎,当成传声筒和棋子,玩弄于股掌之间。 这……这已经不是在查案了。 这是在,下一盘,以整个天下为棋盘的,惊天大棋! 孙志才更是吓得浑身哆嗦,他看向顾长风的眼神,已经充满了恐惧。他庆幸自己投靠得早,要是再跟这位爷作对,自己怕是连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这……这是一场豪赌啊。”许久,吴谦才从牙缝里,挤出这么一句话。 “是。”顾长风点了点头,眼神,却异常的平静。 “赌赢了,覆船会在京城的网络,将土崩瓦解。” “赌输了……” 他没有说下去。 但所有人都知道,赌输了的下场,只有一个。 万劫不复。 “景云。”顾长风转头,看向陈景云。 “属下在。” “现在,我们需要一些,真正的‘信件’了。” 顾长风的脸上,露出了一个,让吴谦和孙志才都感到不寒而栗的笑容。 “一些,足以让晏清,深信不疑的,‘铁证’。” 第221章 驿馆里的不眠夜 金陵驿馆。 这里是大乾朝廷专为接待往来京官所设的所在,其规格远非寻常酒楼可比。 亭台楼阁,曲水流觞,布置得极为雅致。 晏清住的,正是驿馆中最好的一处独门独院——“静心阁”。 可今夜,这位户部左侍郎,心,一点也静不下来。 他遣散了所有下人,独自在书房踱步。 脚下是厚重的波斯地毯,步履无声,可他心底的焦躁,却如万蚁啃噬,让他坐立难安。 “岂有此理!” “岂有此理!” 他终是没忍住,一声低吼,拳头狠狠砸在面前名贵的黄花梨木书桌上。 “砰!” 闷响声中,桌上茶杯猛地一跳,茶水泼洒,湿了一角公文。 晏清看都未看。 他满脑子,都是顾长风那张年轻到过分,却又平静得可怕的脸。 还有那句云淡风轻,却字字诛心的话。 “一些,关于京城某些大人,与周康,与覆船会,往来甚密的,信件。” 信件! 又是信件! 晏清的太阳穴突突直跳。 他这辈子,最恨的就是这两个字! 想当初,就是因为几封所谓的“信件”,太子被废,林玄宗倒台,整个朝堂血流成河。 那场风波的阴影,至今还笼罩在京城每个官员的心头。 现在,这个顾长风,这个李纲的得意门生,竟然又拿出了“信件”! 而且,听他的意思,牵扯到的,是京城里的大人物! 是覆船会! 晏清的第一反应,是顾长风在诈他。 一个二十出头,乳臭未干的小子,就算再得皇帝宠信,能有多少城府? 自己可是宦海沉浮几十年的老吏,什么风浪没见过? 这必然是顾长风被自己逼急了,才想出这么个虚张声势的法子,妄图吓退自己。 可是…… 晏清猛地停下脚步,顾长风的那双眼睛,又一次浮现在他脑海。 那是一双什么样的眼睛? 平静,深邃,像一口望不见底的古井。 当你望向他时,会生出一种所有心思都被看穿的赤裸感。 一个能把江南搅得天翻地覆,能让两个封疆大吏一死一疯,能让百年门阀世家低头的年轻人,会是那种口不择言的蠢货吗? 晏清越想,心越沉,越没底。 他开始一遍遍复盘今日在钦差衙门的每次对话,每个细节。 顾长风的态度,从最初的客气,到后来的不卑不亢,再到最后抛出“信件”时的那种笃定。 天衣无缝。 他不像是在撒谎。 他更像是在……抛出一个饵。 一个让他晏清,让他背后的刘党,都根本无法拒绝的,血淋淋的诱饵! “这个小畜生!” 晏清恨恨地骂了一句。 他终于想明白了。 顾长风根本不是什么天真无知的毛头小子。 他是一头披着羊皮的小狼! 他清楚自己来江南的目的,就是来抢功劳的。 所以,他根本不跟自己硬碰硬。 他直接掀了桌子,拿出了一个自己无法拒绝,也无法求证的筹码。 通敌叛国! 如果这些信是真的,那是什么? 泼天的功劳! 是能让他们刘党,一举扳倒宰相李纲,彻底掌控朝堂的天梯! 宰相李纲,是顾长风的恩师。顾长风查出李纲政敌通敌的证据,这简直是……大义灭亲! 皇帝会怎么看? 满朝文武会怎么看? 到那时,他晏清的声望,刘次辅的权势,都将达到顶峰! 这个诱惑,实在太大。 大到晏清仅仅是想一想,就浑身燥热,呼吸急促。 可如果…… 如果这些信是假的呢? 如果这是顾长风和李纲师徒俩联手做的局呢? 他们故意抛出这个饵,引自己上钩。等自己兴冲冲拿着“证据”去告御状时,他们再反手给自己扣一顶“构陷忠良,意图扰乱朝局”的大帽子。 到那时,别说功劳,自己项上人头还能不能保住,都是两说。 这个风险,也太大。 大到晏清一想到,就脊背发凉,冷汗直流。 一时间,贪婪与恐惧,如两条毒蛇,在他心腹间疯狂撕咬。 他坐也不是,站也不是,整个人彻底陷入了焦躁的囚笼。 “不行!不能就这么被他牵着鼻子走!” 晏清猛地一拍桌子,眼神一定,下定了决心。 他不能等。 他必须立刻把消息传回京城! 让次辅大人,让整个刘党,都来为他参谋! 这件事,早已超出了他一人能处理的范围。 而且,他必须抢在顾长风之前! 他不知道顾长风何时会把这些信捅出去。万一顾长风绕过自己,直接密奏圣上,那他就彻底被动了! 到时候,功劳全是顾长风的,他晏清屁都捞不着,只是个跑腿的。 而如果顾长风把信交给了他的恩师李纲…… 晏清打了个寒颤,不敢再想下去。 李纲那个老匹夫,若拿到了这些东西,他会怎么做?公之于众? 不,他不会。 他只会将这些信,化为悬在刘党头顶的利剑,逼迫他们妥协、退让、交出权力! 到那时,他们刘党,才是真正的万劫不复! 所以,必须立刻行动! 想到此处,晏清不再犹豫。 他走到书房角落,从一个上锁的箱子里,取出一支特制的、中空的毛笔。 拧开笔杆,里面倒出一张卷成细卷的,薄如蝉翼的信纸。 这是他们刘党内部,传递绝密消息的信物。 晏清走到桌前,研开墨,却并未蘸取墨汁,而是用笔杆里自带的无色药水,飞快地在信纸上书写。 今日与顾长风的会面,那致命的“信件”诱饵,以及自己的猜测与担忧,他尽数写下。 他尤其着重强调了“覆船会”与“京城大人物”这几个字眼。 他深知,次辅大人只要看到这几个字,就一定会明白事情的严重性。 写完,他将信纸仔细晾干,重新卷好,塞回笔杆。 然后,他走到窗边,对着窗外,学了两声夜枭的啼叫。 “咕——咕——” 很快,一道黑影如壁虎般,悄无声息地翻入院墙,单膝跪在窗下。 “大人。” “把这个,立刻送回京城,亲手交到次辅大人手上。” 晏清将那支特制的毛笔从窗口递出,声音压得极低。 “八百里加急,不得有误!” “是!” 黑影接过毛笔,没有任何废话,身形一闪,便再次融入夜色,了无痕迹。 做完这一切,晏清那颗悬着的心,才算落回了胸腔一点。 球,已经踢回了京城。 接下来,就看次辅大人如何决策了。 他重新坐回椅上,端起那杯早已凉透的茶,一饮而尽。 冰冷的茶水顺喉而下,让他燥热的心稍稍安定。 他望向窗外墨一般的夜色,双眼里,闪动着狼的幽光。 顾长风…… 你这个小畜生,确实有几分手段。 但你终究,太年轻了。 你以为抛出一个诱饵,就能掌控全局? 你根本不知道,你手里拿着的,是何等烫手的山芋! 你更不知道,为了这块肥肉,京城里那些大人物,会变得多么疯狂! 你搅动了江南的风云,很好。 现在,就让我,来帮你搅动……这整个天下的风云! 晏清的嘴角,慢慢勾起一抹阴冷的弧度。 他仿佛已经看到,一场更大的风暴,即将在京城酝酿成型。 而他,将是这场风暴中,最大的受益者。 只是,他没有注意到。 在他派出的黑影离开驿馆后不久。 另一道更淡的,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的影子,也悄然无声地跟了上去。 而在驿馆对面,一座酒楼的屋顶。 陈景云一身黑衣,负手而立,冷冷注视着这一切。 他身侧,一个同样打扮的皇城司卫士低声禀报:“统领,鱼儿,出网了。” 陈景云点了下头,脸上没有半分波澜。 “按大人的吩咐,不必拦截,只需盯紧他的路线,摸清他京中的联络点。” “是!” 卫士领命,身形一闪,也消失在夜色之中。 陈景云抬起头,看了一眼钦差衙门的方向。 那个年轻的钦差大人,此刻,应该已经睡下了吧? 不。 陈景云摇了摇头。 他不会睡。 第222章 人在干坏事的时候是不觉得累的 夜,已深不见底。 钦差衙门后院,那间堆放杂物的偏僻厢房,今夜却亮如白昼。 房门紧锁,窗户被厚厚的棉布堵死,光线被囚禁在内,一丝一毫也泄不出去。 陈景云推门而入。 一股混杂着墨香、纸张霉腐以及无法言喻的陈旧气息,迎面冲来。 房内,顾长风与吴谦正俯在一张巨大的桌案上。 桌案之上,铺满了琳琅满目的纸张,颜色各异,质地不同。 这些,全是孙志才刚从周康与刘铭的库房里,神不知鬼不觉运出来的。 有细腻光滑,薄如蝉翼的澄心堂纸。 有质地坚韧,暗藏花纹的薛涛笺。 甚至还有几张色泽泛黄,据说是前朝遗珍的古宣纸。 一旁,十几方砚台与数十块大小墨锭森然罗列,像一支等待检阅的军队。 吴谦戴着老花镜,举着一张信纸凑在灯下,神情专注到近乎凝固,仔细辨认着纸上的水印与纹路。 他那张惯于谄媚和精明的脸,此刻找不到半点平日的影子。 “长风,你看这张。” 吴谦的声音压得极低,仿佛怕惊扰了纸上的魂灵。 “周康最爱用的‘玉版宣’,上面有他‘清风堂’的私人水印。” “还有这墨,徽州‘李廷珪’的贡墨,磨出来的墨色纯黑,自带一股淡雅松香。周康的公文,十封里有九封,都出自这套东西。” 顾长风接过纸,在灯下审视。 他那双眼睛,堪比一台前世最高精度的仪器,瞬间将纸张的纤维纹理、水印的毫厘位置、墨迹的渗透程度,尽数复刻于脑海。 “叔父,再看这个。”顾长风又从一堆信封里挑出一个,递了过去。 吴谦只扫了一眼,便“嘿”了一声。 “这老狐狸,讲究得很。” 他指着信封的封口处。 “特制的火漆,里面混了金粉。盖上私印后,金粉会形成独一无二的纹路,外人模仿,难如登天。” “再看这私印,‘康’字的最后一笔,有个肉眼几乎无法察觉的微小缺口,这是他防伪的暗记。” 吴谦在官场底层摸爬滚打了半辈子,官阶虽低,可这些阴私门道,却早已烂熟于心。 模仿笔迹,分辨印章,曾是他讨好上官的求生之技。 他以为这些本事会随着自己的仕途,一同埋进尘土。 却不想今日,竟成了撬动天下的关键。 “好。”顾长风点头,将这些细节深深刻下。 他抬起头,目光落在刚进门的陈景云身上。 “景云,你来了。” “大人。”陈景云抱拳行礼,“晏清的信使已出城,我们的人远远跟着。” “很好。” 顾长风唇角勾起一抹弧度,笑意却冰冷刺骨。 “不必跟紧,更不要拦他。我要这份‘大礼’,完好无损地送到刘次辅手上。” 陈景云继续禀报:“另,晏清此次南下,随行二十名护卫,实为他豢养的私兵,个个身手不凡。那名信使‘夜枭’,便是其中翘楚,精于潜行追踪。” “意料之中。”顾长风并不意外,“能爬到三品大员,岂会是善茬。” “大人……” 陈景云的语气出现了一丝罕见的迟疑。 “我们当真要……伪造信件?” 即便已经猜到,但当这个计划被摆在面前时,他仍感到一种发自骨髓的战栗。 伪造证据,构陷朝臣。 无论哪朝哪代,这都是足以夷灭九族的滔天重罪! 而顾长风,竟说得如此轻描淡写。 “景云。” 顾长风看着他,忽然笑了。 “这不是伪造。” “是还原事实。” “我们都清楚,周康与刘铭背后,必有京城靠山。覆船会在京城,必有一张庞大的关系网。” “我们缺的,只是直接的证据。” “既然找不到证据,”顾长风的目光落在那堆纸墨之上,锐利如刀,“那我们就帮他们,把证据‘写’出来!” 他语气平静,内容却疯狂至极。 “我要写的,不是谎言。” “而是,最接近真相的,推测!” 他霍然起身,走到桌案前,拿起一张周康惯用的“玉版宣”,缓缓铺开。 “比如,写一封周康向京中某位刘党大员,密报江南盐税的信。信中,‘无意’间提及,部分税银转入了一个秘密账户,用以‘资助’覆船会。” “再比如,写一封刘铭致信京城兵部某人的信。信中,‘感激’对方弄来羽林卫军械,并‘许诺’事成之后,江南漕运的巨利,有他一份。” 顾长风一边说着,一边执起毛笔,蘸满了吴谦刚刚研好的墨。 周康和刘铭的笔迹,在他脑中清晰浮现。 凭借那过目不忘的妖孽记忆,他能百分之百地复刻任何人的字迹。 再配上吴谦对官场黑话的精通,以及眼前这些原版的纸张印章…… 他们,足以制造出神鬼莫辨的,“铁证”! 吴谦和陈景云,彻彻底底地呆住了。 他们看着眼前的年轻人,感觉自己面对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一个披着人皮的妖孽! 他的大脑,精密得如同一台完美的算器,将所有细节、人物、可能性,全部纳入其中。 然后,用最大胆、最凌厉、最疯狂的方式,编织出一张网。 一张看不见的网。 一张,足以将千里之外的京城,彻底笼罩的天罗地网! “可……可是,长风……”吴谦的声音都在发抖,他感觉自己的双腿已经软了,“我们写谁?凭空捏造一个?万一那人是个清官,岂不……” “叔父,你忘了晏清是做什么的?”顾长风笑了。 “户部侍郎。” “户部,掌管天下钱粮。刘党之中,谁的手脚不干净,谁和江南有生意,他晏清,会不清楚?” “我们不需要知道具体姓名。” “我们只需在信里,留下模糊的线索。譬如,某位‘王侍郎’,或者,工部那位雅好古玩的‘张大人’。” “晏清看到这些线索,他那颗多疑的脑袋,就会自动将这些线索,与他心中那些鬼,一一对上号。” “他会帮我们,把这收信人,给填得明明白白。” 顾长风的脸上,绽开一个近乎邪魅的笑容。 “这就叫,疑心生暗鬼。” “我给他的,不是一封信。” “我给他的,是一面镜子。” “他心里有什么鬼,镜子里,就会照出什么鬼!” 吴谦彻底失声。 他感觉自己这几十年官场,算是白混了。 自己那点小聪明,在眼前这个外甥的滔天谋划面前,简直是孩童戏耍。 “景云。”顾长风转头,目光灼灼。 “从此刻起,皇城司,三件事。” “第一,盯死晏清!他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我全都要知道!他是我们掷向京城的第一颗石子,我要看清,他砸出的涟漪有多大!” “第二,让孙志才派出手下那些嘴巴不严的衙役,去茶馆,去酒楼,去秦淮河的画舫!去‘无意’间散播消息!” “就说,钦差大人在逆党府上,搜出了能让京城天翻地覆的信件!” “我要全金陵城都知道,我顾长风手里,捏着一张王牌!” “第三!” 顾长风的声音陡然森然。 “皇城司在江南的所有暗探,全部激活!给我查!把所有与周康、刘铭、覆船会相关的蛛丝马迹,一根一根,给我从地底下挖出来!” “杨天赐跑了,但他经营十年,绝不可能了无痕迹!” “属下,明白!” 陈景云心头剧震,重重抱拳。 他知道,这已非查案。 这是一盘,以天下为棋盘,以人心为战场的,惊天大棋! 而他,以及整个皇城司,都将是这盘棋局中,最锋利的一枚杀子! “好了,叔父,我们开始吧。” 顾长风重新坐下,铺开那张“玉版宣”,稳稳提起了笔。 他的神情,专注而平静。 仿佛他即将落笔的,不是一封足以掀起血雨腥风的伪证。 而仅仅是,一幅微不足道的,书法作品。 窗外,夜色如墨,杀机暗藏。 一场看不见的风暴,在这间斗室中悄然酝酿。 而那张由顾长风亲手编织的无形巨网,正以金陵为中心,缓缓张开,准备将千里之外的帝都,连同那里的魑魅魍魉,一并,网入其中。 第223章 鱼饵,就要下得真一点 第二天,天色未明。 整座金陵城还沉浸在灰蒙蒙的晨雾里,像一头尚未苏醒的巨兽。 但城中的空气,早已不再死寂。 说书先生的惊堂木在茶馆里拍得震天响,口沫横飞地讲述着“钦差大人神机妙算,玄武门外斩逆酋”的全新段子,引得满堂茶客如痴如醉。 酒楼的雅间内,几个满面红光的商贾压着嗓子,交换着刚出炉的小道消息。 “听说了吗?钦差大人在周康那老贼的府上,抄出了几大箱子的信!” “信?什么信能比金山银山还值钱?” “你懂个屁!那信里,写的全是京城里头那些通天的大人物,跟周康勾结的铁证!据说……连当朝次辅都牵扯进去了!” “我的乖乖!当真?这要是真的,京城的天,怕不是要被捅个窟窿?” “嘘!小点声!不要命了你!” …… 流言仿佛插上了翅膀,一夜之间,盘旋在金陵城的每一条大街小巷。 细节丰富,活灵活现。 寻常百姓听了,只当是拍案叫绝的谈资。 可这些话,一旦钻进某些有心人的耳朵里,味道就彻底变了。 金陵驿馆,“静心阁”。 晏清整夜未眠。 他眼窝深陷,眸子里爬满了蛛网般的血丝,那张一向自诩清癯儒雅的脸,此刻只剩下焦躁与枯槁。 信使“夜枭”,已经消失在南下的官道上快一天了。 京城,何时能有回音? 那个顾长风,究竟是胸有成竹,还是虚张声势? 一块巨石悬在他的心口,不上不下,堵得他五脏六腑都错了位,几乎要呕出火来。 “大人,用些早膳吧。”心腹小吏端着清粥,脚步放得极轻,生怕惊扰了这位喜怒无常的主子。 “不吃!拿走!” 晏清挥手,声音嘶哑,像被砂纸磨过。 “心烦!” 小吏不敢多言,躬身正要退下。 晏清却又叫住了他。 “等等。” “外面……到底怎么样了?” 小吏身体一僵,犹豫了片刻,还是低头回道:“回大人,外面……外面都在传,说钦差大人在逆党府邸,搜出了……搜出了京中大员与逆党往来的信件……” 砰! 晏清手中的青瓷茶杯,脱手,砸在地上,应声而碎。 滚烫的茶水溅在他的手背上,烫起一片红痕,他却毫无知觉。 “混账!” 他低吼,布满血丝的眼睛里迸射出骇人的光。 “是顾长风!一定是他让人干的!” 他明白了! 那个小畜生,手段何其歹毒! 他这是在逼自己! 他将流言当做鞭子,狠狠抽在自己身上,就是要让自己知道,他手里捏着足以致命的王牌! 他就是要让自己在这金陵城里,每一分每一秒都如坐针毡,寝食难安! 他就是要逼着自己,主动登门!去求他! “岂有此理!简直岂有此理!” 晏清紧攥的拳头,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根根泛白,整个人都在轻微地战栗。 他堂堂正三品户部侍郎,京城里说得上话的人物,何时受过这种奇耻大辱? 被一个比自己儿子还小的毛头小子,如此玩弄于股掌之间! “大人,那我们……”小吏的脸色已经白了。 “去!” 晏清咬着牙,每一个字都像是从齿缝里碾出来的。 “备轿!去钦差衙门!” 他不能再等了! 他必须立刻、马上,再去会会那个顾长风! 他倒要亲眼看看,那个小畜生,到底想从自己身上,咬下多大一块肉来! …… 钦差衙门。 顾长风坐在院中,姿态闲适地喝着茶。 他面前的小案上,摆着一副刚刚雕刻成型的木雁,线条流畅,神态鲜活。 吴谦站在一旁,看着外甥这副安然自若的模样,心中那点残存的敬佩,此刻已经化为了纯粹的恐惧。 这小子,昨天夜里还在厢房里伪造信件,干着足够诛灭九族的勾当。 今天一早,就像个没事人一样,竟还有闲情逸致玩木雕。 这心性,已经不是人,是妖! “大人!晏……晏大人来了!”孙志才几乎是手脚并用地从门外滚了进来,肥胖的脸上,满是压抑不住的亢奋。 鱼儿,咬钩了! 而且是恶狠狠地,连钩带线,准备一口吞下! 顾长风放下手中的刻刀,不紧不慢地拍掉手上的木屑,站起身。 他的脸上,瞬间挂上了一副恰到好处的,混合着惊讶与热络的表情。 “哦?晏大人怎么又来了?快,快有请!” 很快,晏清那张脸出现在院门口,面部的肌肉紧绷着,像是挂了一层寒霜。 他看到顾长风,硬生生从嘴角挤出一个笑,却比哭还难看。 “顾大人,好雅兴。”他的声音干得像在吞沙子。 “哪里,闲来无事,打发辰光罢了。”顾长风笑着迎上去,“晏大人今日怎会有空,又屈尊来我这破衙门?” “顾大人,你我都是明白人,就不要再绕弯子了。” 晏清选择开门见山,他已经没有半点心情和顾长风表演官场上的虚与委蛇。 他的目光钉在顾长风身上,一字一句地问:“那些信,你到底,想怎么样?” “信?什么信?” 顾长风一脸无辜与茫然。 “晏大人在说什么?下官怎么……一个字也听不明白?” “你!” 晏清感觉一股血直冲头顶,差点当场昏厥。 他还在装! 这个小王八蛋,他竟然还在装! “顾长风!” 晏清终于撕下了所有伪装,他指着顾长风的鼻子,声音陡然拔高,尖利刺耳。 “你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本官奉陛下旨意,前来协助你查案!你手里若真有关系社稷安危的罪证,就该立刻呈交!私藏罪证,是何居心?!” 他试图用“大义名分”这块最重的牌,将顾长风压垮。 然而,顾长风的表情,没有丝毫变化。 他看着气急败坏的晏清,只是摇了摇头,然后,轻轻叹了口气。 “晏大人,你误会了。” “我不是不交。” 顾长风的脸上,恰到好处地浮现出“为难”与“恐惧”交织的神色。 “是不敢交。” “晏大人,您有所不知。我这衙门,小门小户,连个像样的护卫都没有。就在昨天夜里,遭了贼!” 什么?! 晏清的眼皮狂跳了一下。 “遭贼了?丢了什么东西?”他的声音瞬间变得急切。 “丢倒没丢什么。”顾长风做出“后怕”的姿态,拍了拍胸口,“幸好我叔父起夜,及时发现,把那贼人给惊走了。” “但是,那些……那些东西,就差一点,就差那么一点点,就被偷走了。” 顾长风压低了声音,朝晏清凑近了些,那神态,仿佛在分享一个能吓死人的秘密。 “晏大人,您想。那些信,牵扯到京城里那么多手眼通天的人物。这贼,是谁派来的?他们的目的,又是什么?” 晏清的脑子“嗡”的一声,彻底炸了。 他眼前瞬间幻化出一幕惊天大戏:京城的某个庞然大物,为了销毁罪证,不惜派出顶尖死士,千里奔袭,夜探钦差衙门! 而自己,这个唯一知道“信件”存在的局外人…… 岂不也成了那些人欲除之而后快的眼中钉,肉中刺?! 一瞬间,一股彻骨的寒意,从他的尾椎骨猛地窜起,直冲天灵盖! “所以,晏大人。” 顾长风凝视着他瞬间煞白的脸,心中无波无澜,脸上却是一副“推心置腹”的诚恳。 “不是下官不信你。实在是,这潭水,太深了。” “我如今,也是骑虎难下。那些信,放在我手里,就是个随时会爆炸的火药桶。交出去,又怕半路被人劫了,或是……被某些人,动用权势给压下去。” “我思来想去,只有一个办法,最是稳妥。” “什么办法?”晏清下意识地追问,声音都变了调。 顾长风看着他,缓缓地,一字一顿地吐出几个字。 “我打算,将这些信件,分作几批,藏在金陵城中几个绝对安全的地方。” “比如……藏在那些我们刚刚查抄的,属于逆党的产业里。” 顾长风的脸上,绽开一个极其“天真”而又“诚恳”的笑容。 “晏大人,您是户部侍郎,奉旨核查抄没家产。若是您在核查的过程中,‘无意间’,发现了其中一两封信……” “到时候,您以您的名义,上奏陛下。人证物证俱在,由您这位三品大员亲手发现,任谁,也无法抵赖。” “如此,既保全了证据,也免去了你我的嫌疑。” “岂不,两全其美?” 顾长风这番话说完,整个院子,落针可闻。 晏清的眼睛,越瞪越大,瞳孔剧烈收缩。 他看着眼前的年轻人,感觉像是在看一个从地狱里爬出来的魔鬼。 他终于,彻彻底底地明白了。 顾长风不是要跟他抢功劳。 他是要把这足以让刘党一步登天的泼天大功,硬生生地,塞进自己手里! 他是要把自己,彻底地,死死地,绑上他那条已经冲进了滔天巨浪的,贼船! 这个鱼饵,下得太真了。 真到,他晏清,明知道上面淬满了剧毒,却发现自己,根本无法拒绝! 第224章 夜探与“收获” 夜,再次降临。 金陵驿馆,静心阁的书房,灯火彻夜未熄。 晏清已在此地枯坐了整整一个下午。 顾长风的话,一遍遍在他耳边盘旋。 “若您在核查的过程中,‘无意’发现了其中一两封信……” “届时,您以您的名义,上奏陛下。” “人证物证俱在,任谁,也无法抵赖。” 这个局,太毒了。 晏清宦海五十载,什么样的阴谋诡计没见过。 可像顾长风这般,将阳谋摆在台面上,逼着你入局的,生平仅见。 功劳,可以给你。 但你必须,按我说的做。 晏清,你不是来协助查案的吗? 好,那就让你“协助”到底。 让你亲手,从那些查抄的产业里,把“罪证”给翻出来! 到那时,罪证是你找到的,奏折是你上的。 将来若东窗事发,他顾长风,顶多一个“保管不善”的失察之罪。 而你晏清,却是“构陷忠良,欺君罔上”的滔天大罪! 他要将自己这个摘桃子的局外人,彻底变成一个冲锋在前的马前卒! “小畜生!真是个小畜生!” 晏清的牙根咬得咯咯作响。 恨意在胸中翻滚,可另一股燥热的渴望,却让他坐立难安。 那是通天的功劳! 只要操作得当,扳倒李纲,助刘次辅登上相位,他晏清,便是从龙之臣! 未来前途,不可限量! 贪婪,最终吞噬了理智。 赌了! 晏清猛地一拍桌子,眼神一定。 富贵险中求! 他宦海沉浮半生,等的,不就是这么一个机会? 错过今日,此生再无! 何况,他并非全无后手。 京城那边,次辅大人想必已在布局。 只要他能拿到一封真正的“信”,坐实罪证,便是大功一件! 至于风险? 官场之上,哪有好事实在冒着白烟等你来吃? 想到此处,晏清不再犹豫。 他走到窗边,对着窗外,再次发出那独特的夜枭啼叫。 一道黑影悄无声息地出现在窗下。 “大人。” “去查。” 晏清的声音压得极低,却藏不住那丝兴奋。 “去查,孙志才今天,都去过哪些查抄的产业!” 顾长风那只小狐狸,既然说把信藏在了那些地方,就一定会留下线索。 他要抢在所有人之前,把那封信,拿到手! “是!” 夜枭领命,身影融入夜色。 …… 夜色如墨,笼罩金陵。 城南,一座占地极广的宅邸,门上贴着江宁府衙的封条。 前漕运总督刘铭的私宅之一。 今夜,看管此地的几名衙役,不知被谁灌醉,睡得人事不省。 一道黑影如叶飘落,悄然越过高墙。 晏清的心腹,夜枭。 他落地无声,整个人与墙角的阴影融为一体,像一头耐心的猎豹,审视着四周。 院中死寂,唯有风过树梢的沙沙声。 夜枭没有急。 他跟了孙志才那个胖子一整天。 孙志才打着“清点财物”的旗号,带着大批衙役,几乎把所有查抄产业都转了一遍。 每到一处,都大张旗鼓,敲敲打打。 在夜枭看来,纯粹是演戏。 但晏清大人有令,他必须查清孙志才的鬼把戏。 这处刘铭的私宅,是孙志才今天待得最久的地方。 足足两个时辰。 若顾长风真藏了东西,此处,可能性最大。 夜枭在阴影中静待一炷香,确认绝无异动,才如灵猫般穿行。 目标明确——书房。 刘铭附庸风雅,酷爱古籍字画,书房必是重地。 门上着锁。 夜枭从怀中取出一根牛毛细的铁丝,探入锁孔,轻轻一拨。 “咔哒。” 锁开了。 他推门而入,一股浓重的书墨与陈腐气息扑面而来。 书房内一片狼藉,显然经历过一场浩劫。 书籍满地,字画撕裂,桌椅倾颓。 夜枭眉头紧锁。 这么乱,怎么找? 他未点灯,借着窗外渗入的微弱月光,在房内仔细搜寻。 双眼锐利,不放过任何角落。 墙角,书架后,地砖下…… 他几乎将书房翻了个底朝天,一无所获。 猜错了? 就在夜枭准备放弃时,他的目光扫过书房正中的巨大书桌。 上好的紫檀木,厚重气派。 可在书桌一角,竟有一道极不协调的新划痕。 夜枭的心脏猛地一跳。 他快步上前,蹲下身,细看那道划痕。 很新,像是刚被重物挪动过。 他伸出手,在那片区域轻轻叩击。 “叩,叩,叩。” 声音发空。 有夹层! 夜枭眼中精光一闪! 他从靴中抽出一把薄刃匕首,顺着划痕边缘,小心探入。 轻轻一撬。 “咔。” 一块与桌面纹理相同的木板应声而起。 木板下,是一个暗格。 暗格里,静静躺着一个油布包裹的小盒子。 夜枭的呼吸瞬间急促。 他伸出手,将盒子取出。 不大,却很沉手。 他揭开油布。 里面是一个紫檀木匣,上着一把精巧铜锁。 夜枭再次用铁丝,轻松开锁。 他怀着一种近乎朝圣的心情,缓缓掀开了匣盖。 没有金银珠宝。 只有一封信。 一封用上好的“玉版宣”写成的信。 信封上,无收信人,无寄信人。 只有封口处那点暗红色的火漆,混着细碎金粉,在月光下闪烁着妖异的光泽。 夜枭死死盯着那封信,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 找到了! 真的,找到了! 他不敢耽搁,立刻将信揣入怀中,将一切恢复原状。 随即,身影化作一道轻烟,消失在夜色里。 他没有发现。 在他离开后,书房对面的假山后,一个同样身着夜行衣的身影缓缓直起身。 正是,陈景云。 他望着夜枭消失的方向,那张万年冰封的脸上,神情复杂难言。 他亲眼看着夜枭,按照他们设计好的路线,一步步,找到了那个“藏”好的盒子。 他亲眼看着夜C枭,在找到信件时,那激动到几乎颤抖的模样。 这出戏,演得太真了。 真到连他这个局中人,都差点信了。 那个年轻人,到底是个什么样的怪物? 陈景云的心底,第一次对顾长风,生出了一丝名为“恐惧”的情绪。 …… 静心阁。 当夜枭将那封信恭敬呈上时,晏清的手,在抖。 他接过信,那触感,仿佛接住了一块滚烫的炭。 他甚至不敢立刻拆开。 他翻来覆去地看。 看那熟悉的“玉版宣”,看那独特的火漆,看那若隐若现的防伪暗记。 所有的怀疑,在这一刻,烟消云散。 是真的! 第225章 一封来自草原的信 京城,紫禁城,御书房。 檀香袅袅,驱散了清晨的最后一丝寒意。 皇帝李世昭身着一袭明黄色常服,并未批阅奏折。 他只是静静地站在窗前,负手而立,眺望着远处层层叠叠的宫殿。 他的脸上,没有情绪。 那双眼眸深不见底,藏着吞噬一切的死寂。 “陛下。” 太监总管陈无庸迈着细碎的步子,悄无声息地走了进来。 他手中捧着一个黑色的小木盒。 “北境,密信。” 李世昭缓缓转过身。 他的目光落在那个木盒上,眼底终于起了涟漪。 陈无庸躬着身,小心地打开木盒,从里面取出一只小小的竹筒,呈了上去。 竹筒上用火漆封着,印着一个特殊的徽记——一只展翅的雄鹰。 皇城司最高等级的密信。 李世昭接过竹筒,指尖发力,火漆应声而碎。 他从里面倒出一张薄如蝉翼的纸条。 展开,纸上空无一字。 陈无庸屏住呼吸,头垂得更低。 他知道,这才是皇城司真正的密信。 李世昭从御案上拿起一个小瓷瓶,倒了些许透明液体在指尖,轻轻在纸条上抹开。 一行行细小的字迹,缓缓浮现。 李世昭的目光在纸条上飞快地扫过。 他脸上的表情,依旧没有任何变化。 但陈无庸却感觉到,御书房内的空气,在这一刻彻底凝固。 仿佛连光线,都变得粘稠而沉重。 “覆船会,黑蝎现,邀约一线天……” 李世昭看着纸条上的字,口中喃喃自语。 声音很轻,却让陈无庸感到一种发自骨髓的冰冷。 许久,他抬起头,将手中的纸条递给了陈无庸。 “烧了。” “是。” 陈无庸接过纸条,走到炭炉边,将其扔了进去。 纸条遇火,瞬间化为一缕飞灰。 “宣李纲。” 李世昭重新走到窗前,声音恢复了那种俯瞰众生的平静。 “是,陛下。” …… 半个时辰后,宰相李纲步履沉稳地走进了御书房。 “臣,李纲,参见陛下。” “相爷,免礼,坐。”李世昭指了指一旁的锦凳。 “谢陛下。” 李纲依言坐下,目光落在李世昭的脸上。 他知道,若非有天大的事,陛下绝不会在这个时候,单独召见他。 “相爷,看看这个。” 李世昭从御案上拿起另一份奏折,递给了李纲。 李纲接过,打开。 是顾长风从江南发回的密奏。 奏折详细记述了玄武广场事变的始末,以及周康勾结古魏国余孽,意图焚城作乱的惊天阴谋。 当看到“焚烧七座官仓,饿死满城百姓”这几个字时,即便是李纲,那双苍老的眼眸中,也爆开一团骇人的杀意。 “这个周康,死有余辜!”李纲合上奏折,声音冰冷如铁。 “他确实死有余辜。”李世昭点了点头,“但朕在意的,不是周康这条死狗。” “朕在意的,是那个跑了的,杨天赐。” 李世昭的目光,再次望向窗外那片无垠的天空。 “朕更在意的,是那个敢在朕的眼皮子底下,豢养前朝余孽,图谋复国的,所谓的‘龙王’。” 李纲沉默了。 他知道,这才是陛下的心腹大患。 江南的贪腐,门阀的跋扈,都只是癣疥之疾。 而这个潜伏了百年的“覆船会”,才是真正能动摇大乾国本的心腹巨寇! “长风这孩子,做得很好。”李世昭忽然话锋一转,嘴角勾起一抹赞许。 “他不仅把江南这潭死水给搅浑了。” “还把藏在水底的这条毒龙,给逼得露了头。” “虽然只是一个头,但也足够了。” 李纲闻言,苍老的眼眸中掠过深思,沉声道:“陛下,晏清名为协助,实为掣肘。此举或会扰乱长风在江南的布局,平添变数。” “相爷是担心朕的刀,会被别人的鞘给束缚住?” 李世昭笑了,那笑容里带着洞悉一切的漠然。 “刘文正那只老狐狸,打的什么算盘,朕一清二楚。” “朕就是要看看,朕的这把刀,够不够快,够不够利。” “朕更要看看,他顾长风,有没有本事,护住自己拼死砍下来的果实。” 李世昭的眼中,闪过一丝冷酷的玩味。 “从目前来看,他做得,比朕想的,还要好。” 李纲微微颔首,不再多言。 他知道,陛下心意已决。 而这份信任,便是对顾长风最大的倚仗。 “不过……” 李世昭话锋再转,神情变得凝重。 “江南的毒龙虽然露了头,但北境的狼,也开始龇牙了。” 他顿了顿,看着李纲,一字一句地说道: “穆云昭,来信了。” 李纲执着奏折的手,指节瞬间收紧。 那双略显浑浊的眼眸骤然一凝。 穆云昭! 那个被皇帝亲手送进草原,背负着家族冤屈,游走在刀锋之上的,镇国将军之子! “他说什么?”李纲的声音比方才更低沉了几分。 “他说,覆船会的人,找到他了。” 李世昭缓缓说道。 “他们带着黑玉蝎子的信物,开出了一个,让任何人都无法拒绝的价码。” “什么价码?” “朕的项上人头。” 李世昭说出这句话的时候,脸上依旧带着笑。 可那笑容,却让李纲感到一阵心悸。 御书房内,死一般的寂静。 许久,李纲才长长地吐出一口气。 他全明白了。 覆船会。 古魏国余孽。 黑蝎子。 江南。 草原。 这两条看似毫不相干的线,在这一刻,被彻底地串联了起来! 这是一个何等庞大,何等可怕的阴谋! 他们不仅仅是要在江南复国。 他们还要,引草原的狼群入关! 他们要的,是颠覆整个大乾王朝! “好大的手笔。” 李纲的声音低沉如铁。他宦海一生,自认见惯了风浪,可眼前这个局,其恶毒与庞大,依旧让他心头发冷。 “是啊,好大的手笔。” 李世昭冷笑一声。 “他们把宝,押在了呼兰·阿都那只小狐狸身上。” “也把宝,押在了穆云昭这个‘复仇者’身上。” “他们以为,自己是执棋人。” “却不知道,他们看中的棋子,早就已经是朕的人了。” 李世昭走到舆图前,目光落在了舆图的西北角。 那里,是广袤无垠的草原。 “相爷,你说,朕现在,是该先砍了江南这条毒龙的脑袋呢?” “还是,先敲掉北境那头饿狼的牙齿?” 李世昭转过头,看着李纲,眼神幽深。 这是一个帝王,对宰相的考问。 李纲沉吟许久,缓缓站起身,对着李世昭,深深一躬。 “陛下,臣以为,当务之急,是稳住江南。” “哦?为何?” “江南,乃我大乾财赋重地,国之根本。江南若乱,则天下动荡。” “而北境,有穆帅的大军镇守,玉门关固若金汤。草原狼群,一时半会,还咬不进来。” “更何况……”李纲顿了顿,苍老的眼中,闪过一丝精光。 “长风已经布好了局。” “晏清那条鱼,也已经吞下了钩。” “京城这张网,马上就要收了。” “我们正好可以,借着顾长风的手,将覆船会在京城和江南的势力,连根拔起!” “攘外,必先安内。” 李纲说出了和当初李世-昭一模一样的话。 李世昭看着他,许久,忽然放声大笑。 “哈哈哈哈!好!好一个‘攘外必先安内’!” “不愧是朕的宰相!” 笑声戛然而止。 李世昭的眼中,杀机毕现。 第226章 晏大人要亲自查账 自从那夜在刘铭的私宅里“搜”出了周康的亲笔信后,晏清整个人都变了。 他不再焦躁不安,坐立不宁。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病态的亢奋,以及稳操胜券的志得意满。 他每天起得很早,在驿馆的庭院里,不紧不慢地打上一套养生的五禽戏,只觉神清气爽,浑身通透。 用早膳时,他甚至有心情去评价金陵城的蟹黄汤包是否正宗。 然后,他会乘坐着那顶象征着他身份的八抬大轿,在一众精锐护卫的簇拥下,浩浩荡荡地出发。 他要去“巡视”金陵城内那些被查抄的产业。 这是他身为钦命协助大臣的“职责”。 至于钦差衙门那个破败的院子,他现在连路过都懒得斜视一眼。 顾长风? 在他晏清眼中,那个乳臭未干的小畜生,已经是个死人了。 他存在的唯一价值,就是成为自己飞黄腾达路上的一块垫脚石。 一块自己用完了,随时可以一脚碾碎的垫脚石。 今日,晏清“巡视”的,是前两淮盐运使周康名下,最肥的一块肉——位于秦淮河畔的“金玉满堂”大当铺。 此地,说是金陵城最大的销金窟也不为过。 明面上是当铺,背地里,却是周康用来洗钱、放贷、编织关系网的私人帝国。 当孙志才领着衙役,费力地将当铺那两扇厚重的包铁木门推开时,一股混杂着铜臭、脂粉和陈腐木料的奢靡气息,扑面而来。 晏清眉头紧锁,优雅地抬起丝帕掩住口鼻,满脸嫌恶地迈过门槛。 当铺大堂内,早已被江宁府的人翻了个底朝天,满目狼藉。 孙志才那张肥脸上立刻堆满了谄媚的笑容,像条哈巴狗似的,亦步亦趋地跟在晏清身后。 “晏大人,您瞧瞧,这……这周康老贼,当真是富可敌国,罪该万死啊!” 孙志才指着那些被暴力撬开的暗格和空空如也的货架,语气夸张得仿佛在唱戏。 “下官带着弟兄们不眠不休抄了三天三夜,光是现银金条,就装了足足十几大车!还有那些个古玩字画、奇珍异宝,简直是……骇人听闻!” 晏清只是从鼻腔里冷冷地“嗯”了一声,眼皮都懒得抬。 孙志才这点上不得台面的小心思,他一眼就能看穿。 这个胖子,一是在向自己表功,二是在暗示他,油水都刮干净了,您老就别再费心了。 蠢货。 晏清在心里冷笑一声。 他晏清的格局,岂会是这点黄白之物能满足的? 他要的,是比这满屋子金银加起来,还要贵重一万倍的东西! “账册呢?”晏清声音冰冷,直击要害。 “啊?账……账册?”孙志才的笑容僵在脸上,随即连忙点头哈腰,“在……在在!都在后院的库房里用封条封着呢。晏大人您放心,下官派了最得力的人二十四小时盯着,保证一页纸都少不了!” “带本官去看看。” 晏清的语气里,没有商量,只有命令。 “是,是,是。” 孙志才哪敢怠慢,忙不迭地在前面引路,背心早已被冷汗浸湿。 后院库房门口,四名精壮的衙役持刀而立,见到二人,立刻躬身行礼。 库房内,堆满了数十口贴着封条的大箱子。 孙志才指着其中几个最大的红漆木箱,讨好地说道:“晏大人,周康这老贼这些年所有的账册,都在这里头了。下官正准备整理造册,就给钦差大人送过去。” 他又提顾长风! 晏清的眼底,一抹阴冷的不悦一闪而过。 “不必了。” 晏清语氣淡漠,却字字如刀。 “从今日起,所有查抄的账目,都由本官亲自核查。” “这……”孙志才的脸上,瞬间血色尽褪,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晏大人,这……这于理不合吧?钦差大人那边……” “钦差大人?” 晏清发出一声短促的冷笑,随即,慢条斯理地从怀中,掏出了一卷灿烂的明黄。 圣旨! “孙志才,你给本官把眼睛睁大了,看清楚。” “本官,乃是奉陛下旨意,前来江南,核查漕运亏空,清点查抄家产!”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充满了上位者的威压。 “陛下的旨意,就是最大的规矩!” “怎么?” “你,是想抗旨不成?!” 最后四个字,如同惊雷,在孙志才的耳边轰然炸响。 他感觉自己的膝盖一软,差点直接跪在地上,那张肥胖的脸惨白如纸,豆大的汗珠不受控制地从额角滚落。 抗旨?他哪有那个胆子! 他只是做梦都没想到,这个京城来的晏大人,竟会如此不留情面,在这等场合,直接亮出了圣旨! 这是要彻底架空钦差大人,把所有权力都抓到自己手里啊! 一瞬间,孙志才的心里,翻江倒海。 他如今,已是顾长风船上的人,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顾长风若是翻了船,他孙志才第一个就得沉底喂鱼! 可眼前这位,是手持圣旨的朝廷三品大员,是自己绝对得罪不起的通天人物! 怎么办? 这该死的,到底该怎么办?! 就在孙志才心胆俱裂,急得快要昏厥过去的时候。 一个清朗而平静的声音,仿佛带着某种奇异的安抚人心的力量,从库房门口悠悠地传了过来。 “晏大人,好大的官威啊。” 孙志才像是溺水之人抓住了救命稻草,猛地回头。 只见顾长风不知何时,已经站在了门口。 他依旧是那身洗得有些发白的青色长衫,脸上甚至还带着一丝温和的笑意,仿佛只是一个偶然路过此地的邻家书生。 可他的出现,却让整个库房里那紧绷的空气,骤然凝固。 “长……长风……不!钦差大人!”孙志才连滚带爬地扑到顾长风身边,几乎要抱住他的大腿哭诉,“您……您可算来了!” 晏清看到顾长风,眼皮也是控制不住地一跳。 但他很快就恢复了镇定。 怕什么? 自己手里有圣旨,更有那封足以掀翻朝局的“铁证”! 他才是那个掌控一切的人! “原来是顾大人。”晏清嘴角扯出一个僵硬的弧度,语带讥讽,“本官也是奉命行事,还望顾大人以大局为重,不要让本官难做。” 他这是在用圣旨,赤裸裸地压人。 “晏大人言重了。” 顾长风却笑了笑,缓步走了进来,目光平静地扫过那些封存的箱子。 “陛下的旨意,下官自然不敢有半分违逆。” 他转向孙志才,语气温和地吩咐道: “孙大人,既然晏大人要亲自核查账目,那你便将这些账册,全都移交给晏大人吧。” 什么?! 此话一出,孙志才和晏清,同时愣住了。 孙志才不敢置信地瞪大了眼睛,他怀疑自己听错了。钦差大人就这么……妥协了? 而晏清,则是满心的意外。 他预想过顾长风的种种反应,或是据理力争,或是搬出李纲来压自己。 他万万没想到,顾长风竟然退让得如此干脆,如此彻底! 这只小狐狸,又在耍什么花招? “顾大人,此话当真?”晏清眯起眼睛,试探着问。 “君无戏言,圣旨在此,下官岂敢儿戏?” 顾长风的脸上,恰到好处地浮现出一抹“识时务者为俊杰”的无奈,甚至还带上了一丝被人夺权的愤懑。 “晏大人乃是户部干吏,精通算学,由您来核查这些烂账,自然是再好不过。” “下官才疏学浅,正为这些堆积如山的数字头疼呢,如今可算是解脱了。” “日后,审案追凶的苦差,就由下官一力承担。这查账的功劳,就要多多,仰仗晏大人了。” 顾长风说得一脸诚恳,竟对着晏清,深深地作了一揖。 这一揖,彻底把晏清给整不会了。 他感觉自己像是蓄满了力,一拳挥出,却打在了一团云上,说不出的难受。 顾长风这副低眉顺眼、主动让权的样子,让他心里,反而升起一股强烈的警惕。 事出反常必有妖! 难道…… 一个念头如同电光火石,瞬间击中了他! 难道这批账册里,也藏着一封信?! 他用这种方式,是故意引诱自己,让自己亲手,把那封致命的信给“查”出来?! 这个念头一冒出来,晏清那颗被警惕浇得微凉的心,再次变得滚烫! 没错! 一定是这样! 顾长风这个小畜生,最擅长这种阴险的阳谋! 他这是在演戏! 他表现得越是憋屈,越是不在乎,就说明这批账册里,藏的鬼越大! “好!” 想通了这一层,晏清心中大定,所有的疑虑和不安都化作了志在必得的贪婪。 他居高临下地看着顾长风,脸上,终于露出了属于胜利者的,傲慢而矜持的笑容。 “既然顾大人如此深明大义,那本官,便却之不恭了。” 他转身,对着门外自己的心腹护卫,用一种不容置喙的语气高声下令: “来人!” “从即刻起,封锁此地!没有本官的命令,一只苍蝇,也不许飞进来!” “本官,要亲自,一页一页地,查清这些账目!” 他的目光扫过顾长风那张“无奈”的脸,心中冷笑。 我倒要看看,你这次,又给我准备了何等通天的“惊喜”! 第227章 钦差大人要逛窑子 两天过去了。 金陵城,水面无波,水下却有巨鳄翻身。 户部左侍郎晏清,把自己变成了一头困兽,锁死在“金玉满堂”大当铺的库房。 整整两天两夜,他没合过眼,也没踏出过门。 一日三餐,由心腹从门缝里递进去。 据门口那些铁塔般的护卫私下说,里面时常传出晏大人癫狂的笑声,紧接着又是暴躁到砸东西的咒骂,那动静,听得人头皮发麻。 整个金陵官场,所有人的脖子都伸长了,眼睛死死盯着那间当铺。 他们只知道,京城来的大人物在查账。 但没人猜得到,那是一本什么样的账,能把一个正三品的大员,折磨得人鬼不分。 流言,像无孔不入的烟尘,早已灌满了全城。 有人说,晏大人在账册里找到了周康埋藏富可敌国宝藏的地图。 也有人说,晏大人挖出了能让京城塌半边天的惊天大案,正在不眠不休地寻找最后一页铁证。 故事的版本,在茶馆酒楼里被说书先生和酒客们添油加醋,传得活灵活现。 而这场风暴的真正中心,顾长风,却置身事外。 钦差衙门,冷清得能听见落叶的声音。 这两天,顾长风哪儿也没去。 上午,他慢悠悠地打一套从吴谦那儿学来的养生拳法,招式笨拙,却打得极有章法。 下午,他就搬个小马扎,坐在院中那棵歪脖子槐树下,继续雕刻他那只似乎永远也雕不完的木雁。 阳光碎成金屑,透过稀疏的槐叶,在他身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他神情专注,手里的刻刀不疾不徐,这世间的一切纷扰,似乎都与他手里的那方寸木头无关。 吴谦和孙志才,快疯了。 “长风啊!我的小祖宗!” 吴谦端着一碗刚沏好的碧螺春,在顾长风面前转来转去,脚下的青石板都快被他踩出一条槽。 “这都两天了!晏清那老狐狸,把自己关在当铺里,跟走火入魔没两样,咱们……咱们就这么看着?” 他看不懂。 他实在是看不懂自己这个外甥的葫芦里,究竟在卖什么神仙药。 明明是你设的局,是你下的饵,现在鱼儿在钩子上拼命挣扎,你这个钓鱼的,反倒打起瞌睡来了? 孙志才更是坐立难安,那身崭新的四品知府官袍,被他坐得像块咸菜干,额头上的汗珠子就没停过。 他现在怕得要死。 他怕晏清那个疯子,万一在账册里翻了两天两夜,结果什么都没找到。 那份恼羞成怒,绝对会变成一封八百里加急的奏折,告顾长风一个“戏耍朝廷命官”的滔天大罪。 到那时,他这个“帮凶”,第一个就要被拖出去祭旗! “叔父,孙大人,喝茶。” 顾长风放下刻刀,轻轻吹掉木雁翅膀上的木屑,端起茶杯,慢悠悠地呷了一口。 “急什么?” 他抬起眼皮,目光扫过两个像是被架在火上烤的下属,语气淡得像杯白水。 “熬鹰,要有耐心。” “鹰,只有把它饿到极致,熬到它筋疲力尽,它才会忘记自己是天空的霸主,才会放下那身傲骨,乖乖落在你的手臂上,听你的号令。” “晏清,就是那只鹰。” “我们现在要做的,就是等。” “等他耗尽所有力气,等他所有的希望都沉底,变成绝望。” “到那时,我们再丢给他一星半点的甜头,他就会像看见骨头的饿狗,疯了一样扑上来舔我们的手。” 顾长风说得云淡风轻。 吴谦和孙志才却听得心脏骤停,浑身冰凉。 把一个正三品的户部侍郎,比作鹰,比作狗。 这话要是传出去半个字,就是夷九族的大罪。 可从自己这个外甥嘴里说出来,却偏偏那么理所当然,仿佛事实本该如此。 “可……可万一……”孙志才的声音发颤,他不敢想那个万一。 “没有万一。” 顾长风打断了他,语气依旧平静,却带着一股斩钉截铁的力量。 他站起身,伸了个懒腰,浑身骨节发出一阵清脆的爆鸣。 “这两天,也把你们憋坏了。” 他忽然笑了,那笑意如冰雪初融,暖意自生。 “走,别在这儿耗着了。” “去……去哪儿?”吴谦和孙志才同时一愣。 “来江南这么久,还没好好见识过这传说中的秦淮风月。” 顾长风眼中玩味一闪即逝。 “今天,本官做东。” “咱们也去当一回俗人,换身便服,去那秦淮河上,听听曲,喝喝花酒,如何?” “什么?!” 吴谦和孙志才的眼珠子,差点从眼眶里弹出来。 喝……喝花酒? 我的钦差大人!我的爷! 现在是什么时候? 外面天都快被晏清那个疯子捅破了,你还有心情去喝花酒?去逛窑子?! “长风,这……这万万不妥!”吴谦的脸瞬间白了,“你可是钦差!是朝廷命官!怎能……怎能去那种烟花之地?” “是啊,是啊!钦差大人,万万不可啊!”孙志才也连连摆手,冷汗冒得更凶了,“那秦淮河上鱼龙混杂,到处都是御史的眼线。万一被弹劾您一个‘品行不端,流连风月’,那可是……” 那可是要丢官罢爵的! “怕什么?”顾长风浑不在意地摆了摆手。 “本官是去查案的。” “查案?”吴谦和孙志才面面相觑,彻底糊涂了,“去青楼查什么案?” “查民情,访民意。” 顾长风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 “青楼楚馆,自古便是消息汇集之地。三教九流,无所不有。要想知道这金陵城里,老百姓们真正在想什么,在骂什么,在怕什么,去那里,比坐在衙门里看一万本卷宗,都有用。” “再说了,”顾长风拍了拍身上的青衫,“我们换上便服,谁认得我们是谁?” “我,是个游学的穷书生。” 他指了指吴谦:“叔父你,是我家账房先生,看起来就精明干练。” 又指了指孙志才:“孙大人嘛……你这体型,往那一坐,就是个家底殷实的富家翁,谁敢小瞧?” 最后,他的目光落在了角落里,那个始终沉默如影子的陈景云身上。 “至于景云,就是咱们的护院家丁,负责把那些不开眼的苍蝇,都拍死。” 一番话说得吴谦和孙志才哑口无言。 查案查到青楼去? 这理由,亏他想得出来! 可偏偏,他们又找不到半句反驳的话。 而且,说实话,他们心里,确实有点……痒。 秦淮风月,冠绝天下。 他们一个是京城来的小官,一个是金陵本地的知府,平日里端着官架子,哪里敢公然去那种地方。 如今,有钦差大人“查案”这个冠冕堂皇的理由,似乎……也不是不可以去见识一下? “可是……”吴谦还在做最后的挣扎。 “别可是了。”顾长风一挥手,拍板定案,“就这么定了。孙大人,你对金陵熟,带路。找个最有名,最热闹,姑娘最漂亮的。” “这……”孙志才看了看顾长风,又看了看自己那身碍事的官袍,一脸为难。 “还愣着干什么?换衣服去啊!”顾长风催促道。 半个时辰后。 钦差衙门的后门,悄悄溜出来几个人。 走在最前面的,是一个体态臃肿,身穿华贵锦缎员外袍的胖商人,正是孙志才。 他身后跟着一个身穿灰色长衫,蓄着两撇小胡子,眼神精明的中年人,是吴谦。 两人中间,护着一个面容俊秀,气质儒雅的年轻书生,自然是顾长风。 而跟在最后,一身短打扮,面无表情,眼神锐利得能穿透人心的,正是皇城司统领,陈景云。 一行四人,就这么消失在金陵城熙熙攘攘的人流之中。 孙志才走在前面,心里七上八下,像是揣了十五个吊桶。 他一边走,一边压低声音对顾长风介绍:“公子,这秦淮河上,最出名的销金窟有两处。一是‘媚香楼’,一是‘听雨轩’。媚香楼的姑娘以才情闻名,个个能诗会画。而听雨轩的姑娘,则以歌舞独步金陵,据说一曲《霓裳羽衣》,能让满城公卿一掷千金。” “哦?”顾长风来了兴趣,“那就去听雨轩。本公子今天,俗人一个,就想听听曲儿。” “好嘞!”孙志才应了一声,心里却在打鼓。 我的钦差大人,您可千万别真是来听曲儿的啊! 这要是玩出了火,他这个带路的,可是第一个倒霉的! 四人穿过繁华的街市,很快,秦淮河的旖旎风光便在眼前铺开。 画舫如织,灯火如龙。 歌声与脂粉香气混合成一种醉人的味道,扑面而来,让人一阵目眩神迷。 孙志才轻车熟路,领着三人,来到一座临河而建,雕梁画栋,足有三层高的华丽酒楼前。 牌匾上,龙飞凤舞地写着三个大字。 听雨轩。 第228章 听雨轩里的不速之客 听雨轩。 不愧是冠绝秦淮的销金窟。 光是这门脸,就透着一股子非同凡响的豪奢之气。 门口两尊半人高的汉白玉石狮子,威风凛凛。朱漆大门上,挂着两盏巨大的红灯笼,将整个门脸照得亮如白昼。 门口迎客的,是几个身穿绫罗,身段妖娆的年轻女子,见到孙志才这个“富家翁”,立刻像闻到蜜的蜂,满脸堆笑地围了上来。 “哎哟,这位爷,您可有些日子没来了!快里面请!” “爷,今儿个想听什么曲儿?我们这儿新来了几个苏州的姑娘,嗓子跟黄鹂鸟似的,保管您听了骨头都酥了!” 孙志才被几个姑娘围在中间,香风扑鼻,一张胖脸瞬间涨成了猪肝色,既享受又尴尬,连连摆手。 “去去去,今儿个不是我,是我家公子要听曲儿。” 说着,他侧过身,将顾长风让了出来。 姑娘们的目光,立刻齐刷刷地落在了顾长风身上。 当看到顾长风那张俊秀儒雅,却又带着一丝清冷书卷气的脸时,几个见惯了脑满肠肥的商贾和粗鲁武夫的姑娘,眼睛都是一亮。 这年头,逛窑子的,多是些俗人。 像这般气质出尘的年轻公子,可是稀罕物。 “哎哟,这位小哥儿生得好俊俏!” “公子,您里边请,奴家给您引路。” 一个胆大的姑娘,已经伸出手,想去拉顾长风的袖子。 “咳!” 一声极轻的干咳,从顾长风身后传来。 陈景云面无表情地往前站了一步,那冰冷的目光扫过,几个姑娘只觉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头顶,伸出去的手僵在半空,脸上的媚笑也凝固了。 她们瞬间噤声,讪讪地退到一旁。 一个看起来像是领班的半老徐娘,眼力见十足,立刻满脸堆笑地迎了上来。 “几位爷,实在对不住,丫头们不懂规矩,冲撞了贵客。” 她对着陈景云抛了个媚眼,却只换来一块万年不化的寒冰。 她也不尴尬,转而对孙志才笑道:“钱老板,今儿个还是老规矩,楼上‘望江楼’的雅间?” 孙志才如今是“钱老板”,他挺了挺自己那硕大的肚子,努力做出商人的派头,大手一挥。 “那是自然!把你这儿最好的茶,最好的点心,都给本老板的公子送上来!再叫两个唱曲儿唱得最好的姑娘!” “好嘞!您几位楼上请!” 领班的扭着腰,在前面引路。 一行人上了二楼,穿过挂着珠帘的回廊,来到一处最临河的雅间。 雅间布置得极为雅致,推开窗,便能将整个秦淮河的旖旎风光尽收眼底。 很快,茶水点心,流水般地送了上来。 两个身穿薄纱,怀抱琵琶的清秀女子,也袅袅娜娜地走了进来,对着几人盈盈一拜。 “坐吧。”顾长风淡淡地说道。 吴谦和孙志才,哪儿见过这种阵仗,两人正襟危坐,眼睛都不敢乱瞟,紧张得手心直冒汗。 顾长风倒是安之若素,他端起茶杯,看着窗外的画舫流光,仿佛真的只是来此消遣的游客。 “看来钱老板对这一带很熟悉,没少来。”顾长风似笑非笑地抿了一口茶。 孙志才的冷汗“唰”就下来了。 “下官身为金陵父母官,当以身作则,洁身自好,怎么会来这种风月场所,大人您明察秋毫!” 话音刚落,之前那领班的女子又扭了进来。 “钱老板,您前段时间寄存的半壶归月酿,今儿个要不要给您起了?” 雅间内的空气,瞬间死寂。 孙志才感觉全天下的目光都戳在了自己背上,肥胖的身体在风中凌乱。 最终,那壶归月酿还是起了。 “公子,想听什么曲儿?”一个抱琵琶的女子柔声问道。 “随便吧,唱个你们拿手的就行。”顾长风道。 “是。” 女子臻首轻点,玉指轻拨,一阵清脆悦耳的琵琶声,便在雅间内流淌开来。 另一个女子则启开朱唇,唱起了时下最流行的江南小调,嗓音婉转,如泣如诉。 吴谦和孙志才听得如痴如醉,紧绷的神经也渐渐放松下来。 不得不说,这地方,确实是享受。 就在一曲将毕,余音绕梁之际。 楼下,突然传来一阵喧哗。 “砰!” 一声巨响,像是什么东西被狠狠踹翻了。 紧接着,一个嚣张跋扈的叫骂声,便清晰地传了上来。 “他娘的!老板呢?给老子滚出来!” 雅间内的琵琶声戛然而止,两个唱曲的姑娘吓得花容失色。 吴谦和孙志才也是一惊,循声望向楼下。 只见听雨轩那原本热闹非凡的大堂里,此刻一片狼藉。 几张桌子被踹翻在地,茶杯碗碟碎了一地。 一个身穿宝蓝色锦袍,头戴金冠,脚踩名贵皮靴的年轻公子,正一脸嚣张地,用脚踩着一个倒在地上的茶客的胸口。 他身后,还跟着七八个家丁打扮的壮汉,个个凶神恶煞。 听雨轩的老板,一个矮胖的中年男人,正满头大汗地跑过来,点头哈腰地赔不是。 “哎哟!孙少爷!您这是发的哪门子火啊?是谁不长眼惹您生气了?您告诉我,我替您出气!” “滚你娘的蛋!”那孙少爷一脚将老板踹了个趔趄,“老子今天来听曲儿,我常坐的‘望江楼’呢?怎么让人给占了?!” 孙少爷! 望江楼! 雅间内,孙志才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尽,肥胖的身躯抖如筛糠。 他认得楼下那个嚣张跋扈的年轻人! 那不是别人,正是他老婆娘家的亲侄子,他那个整日在金陵城斗鸡走狗,无所事事,只会给他惹祸的内侄——孙浩! “钦……钦差大人……”孙志才的声音都在发颤,他看向顾长风,那眼神,像是死了亲爹一样绝望,“这……这……这是下官那不成器的内侄……” 吴谦的脸色也沉了下来。 真是怕什么来什么! 早知道就不该来这种地方! 这下好了,麻烦自己找上门来了! 顾长风的脸上,却依旧没什么表情。 他只是端着茶杯,饶有兴致地看着楼下那场闹剧,仿佛在看一出与自己毫不相干的戏。 楼下,孙浩还在撒泼。 “把占了老子雅间的人,给老子轰出去!今天,老子要是听不到曲儿,就把你这破楼给拆了!” 老板哭丧着脸:“孙少爷,这……这不合规矩啊!人家也是客,是先来的……” “规矩?”孙浩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他狂笑起来,“在这金陵城,我孙浩说的话,就是规矩!” 他身边一个狗腿子,眼尖,指着楼上顾长风他们所在的雅间,大声喊道:“少爷,就是他们!小的刚才看见了,就是那个胖子,领着几个人,进了您的望江楼!” “哦?” 孙浩的目光,瞬间如毒蛇般,锁定了楼上的雅间。 他推开面前的老板,狞笑一声,抬脚就往楼上冲。 “反了天了!敢占老子的位置!看老子今天不把他们的腿给打断!” 孙志才吓得魂飞魄散。 “完了!完了!”他站起身,急得在原地团团转,“钦差大人,下官……下官这就下去,把他给抓起来!” “不急。” 顾长风淡淡地吐出两个字,放下了茶杯。 他看着那扇即将被踹开的雅间木门,指尖在温热的杯壁上轻轻敲击着,嘴角,却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 他倒想看看。 这江宁知府的侄子,到底有多大的威风。 第229章 我舅是孙志才 “砰!” 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 雅间的门板被人从外面生生踹开,狠狠撞在墙壁上,又无力地弹回,木屑四下迸射。 一个身着宝蓝色锦袍的年轻公子,领着七八个面相凶恶的家丁,如一群闯入瓷器店的疯牛,气势汹汹地挤了进来。 来人正是孙浩。 他那双被酒色掏空的眼睛一扫,立刻锁定了主位上那个气定神闲的“穷书生”,以及旁边那个胖得像座肉山的“富商”。 孙志才恰好侧身坐着,孙浩压根没认出自己的亲舅舅。 “哪个不长眼的狗东西,敢占本少爷的雅间?” 孙浩抬起手中的镶金马鞭,遥遥指向顾长风,下巴抬得几乎要与天花板平行。 “识相的,现在就给小爷滚出去!” “再赔上一千两银子的茶水钱,小爷今天心情好,可以饶你们一条狗命!” 他身后的家丁们极为默契地往前一拥,掰着指关节,发出咔咔的脆响,脸上挂着嗜血的狞笑。 雅间内的靡靡之音瞬间断绝,空气骤然绷紧。 角落里那两个唱曲的姑娘,早已吓得花容失色,抱着怀里的琵琶,缩成一团,瑟瑟发抖。 吴谦心头一跳,屁股下意识地抬了抬,就想站起来亮出身份。 孙志才更是气到发疯,一张肥脸从涨红变成了酱紫,胸膛剧烈起伏,几乎要当场心梗。 “你这个混账!” 他猛地起身,就要冲上去给这个无法无天的外甥一个能让他记一辈子的耳光。 然而,一只手,却云淡风轻地按在了他的肩膀上。 是顾长风。 顾长风甚至没有看他,只是对着他,极轻微地摇了摇头。 那眼神,平静如水,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力量。 孙志才满腔的滔天怒火,像是被一道无形的闸门瞬间截断,硬生生地憋了回去,憋得他眼冒金星。 他不明白。 他完全不明白,都到这个时候了,钦差大人为什么还要拦着他? 顾长风缓缓站起身。 他脸上那份从容,瞬间被恰到好处的“畏惧”与“紧张”所取代。 他对着孙浩,微微躬了躬身,语气里透着一股穷酸书生特有的谦卑与软弱。 “这位公子,有话好说,有话好说。” “我们初来金陵,确实不知此地是公子的专属雅间,多有得罪,还望公子海涵。” “只是……凡事总得讲个先来后到,这雅间,的确是我们先订下的……” 孙浩看到顾长风这副“软弱可欺”的怂样,脸上的得意之色愈发张狂。 他用一种审视货物的眼神上下打量着顾长风,看到他那一身洗得微微发白的青衫,眼中的轻蔑几乎要化为实质。 “先来后到?” 孙浩像是听到了世上最好笑的笑话,夸张地狂笑起来。 “你他娘的是不是耳朵塞驴毛了?老子刚才在楼下说的话,你没听见?” “在这金陵城,我孙浩,就是规矩!” 他用马鞭,嚣张地敲了敲桌面,震得茶杯叮当作响。 “看你们这几个穷酸样,也配来听雨轩?也配坐老子的望江楼?” “少跟老子废话!” 他脸上的笑容猛然一收,瞬间变得狰狞无比。 “老子数到三!你们要是再不滚,今天,就别想囫囵个儿地走出这个门!” “一!” “二!” 他身后的家丁们狞笑着,如同围猎的狼群,缓缓逼近。 吴谦和孙志才的心,齐齐提到了嗓子眼。 就在孙浩那扭曲的嘴即将喊出最后一个字时。 一道黑色的身影,没有任何征兆,如鬼魅般,挡在了顾长风面前。 是陈景云。 他依旧面无表情,眼神寂寥,仿佛眼前这些叫嚣的恶奴,与地上几只碍眼的蚂蚁并无区别。 “哟呵?”孙浩看到陈景云,乐了,“还带了个护院的家丁?怎么着?想动手?” 他像是看到了一只敢于挑衅雄狮的兔子,用马鞭指着陈景云,对身后的家丁们下令。 “给老子上!先把这个不长眼的狗奴才,给老子废了!” “是!少爷!” 一个离得最近的壮汉狞笑一声,砂锅大的拳头卷着恶风,直冲陈景云的面门! 吴谦吓得倒吸一口凉气。 孙志才更是绝望地闭上了眼睛。 然而,预想中的闷响与惨叫,并未发生。 陈景云甚至连眼皮都没抬。 只在那拳风及体的瞬间,他随意地,抬起了手。 快。 一种无法用视觉捕捉的快。 “咔嚓!” 一声令人牙酸的骨裂声,在雅间内清晰炸响! 紧接着,才是那壮汉撕心裂肺的惨嚎! “啊——!我的手!我的手断了!” 众人骇然看去。 那壮汉的整条手臂,以一个绝对违背人体构造的角度,诡异地扭曲着,软绵绵地垂落。 而陈景云,依旧站在原地,姿势未变,仿佛刚才的一切都只是幻觉。 剩下的几个家丁,全都看傻了。 “废……废物!”孙浩也愣住了,随即被巨大的羞辱感冲昏了头脑,“一群饭桶!一起上!给老子弄死他!” 剩下的家丁们嘶吼一声,一拥而上! 结果,没有任何不同。 陈景云就是一尊不可撼动的礁石。 而那些家丁,就是拍打在礁石上的,脆弱的浪花。 “咔嚓!” “啊!” “砰!” “嗷!” 短短几个呼吸。 七八个气势汹汹的壮汉,全都躺在了地上,断手断腿,抱着伤处,满地翻滚哀嚎。 雅间之内,死一般的寂静。 吴谦和孙志才看得目瞪口呆,他们知道陈景云是高手,却不知他竟恐怖如斯。 这不是打架。 这是屠戮。 孙浩,彻底傻眼了。 他看着满地打滚的手下,又看了看那个面无表情,仿佛只是拍死了几只蚊子的陈景云,浑身的血液都凉了。 铁板! 今天踢到了一块能砸碎自己脚的铁板! “反……反了天了!” 恐惧,很快被更大的羞辱感所取代。 他孙浩在金陵城横行霸道,何曾吃过这种血亏? “你……你敢动我的人?”他色厉内荏地指着陈景云,声音都在发抖,“你知不知道我是谁?!” “我告诉你!我舅舅,是江宁知府!是孙志才!孙大人!” 他声嘶力竭地吼出了自己最大的靠山,也是最后的护身符。 然而,这一次,护身符失灵了。 那个一直躲在护卫身后的穷酸书生,脸上反而露出了一副“恍然大悟”又“惊恐万分”的表情。 “孙……孙知府?” 顾长风的声音里,充满了“恰到好处”的颤抖。 看到他这副表情,孙浩那点可怜的底气,又壮了一丝。 他以为,对方终究是被自己舅舅的名头给吓住了。 “怕了吧?”他狞笑着,一步步逼近,“现在知道怕了?晚了!” “今天,你们谁也别想走!老子要让你们知道,得罪我孙浩的下场!” 就在这时。 一个压抑着火山喷发般怒火,几乎是从牙齿缝里一个字一个字挤出来的声音,在他身后幽幽响起。 “你这个……混帐!” 孙浩一愣,猛地回头。 那个一直被他当成背景板的胖商人,此刻正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肥胖的身躯抖如筛糠,那双小眼睛里,喷射着能把他活活烧成灰的怒火。 孙浩看傻了。 这死胖子谁啊? 可当他仔细看清那张因为愤怒而极度扭曲的脸时,他脸上的所有嚣张,瞬间凝固。 脑子里“嗡”的一声,一片空白。 “舅……舅舅?” 孙浩的声音,像被掐住了脖子的鸡,尖利,扭曲,充满了无尽的迷茫与恐惧。 “您……您怎么……会在这里?” 他看看自己的亲舅舅,又看看那个被自己羞辱的穷酸书生,再看看那个下手狠辣的家丁。 他那点可怜的脑子,彻底烧了。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第230章 舅舅,救我! 孙浩的喉咙里挤出一声怪叫,音调尖利扭曲,仿佛不是人声。 “舅……舅舅?” 他傻了。 他那被酒色掏空,只剩下记仇和惹事功能的脑子,此刻彻底成了一锅沸水。 眼前这个男人,肥硕的身躯将一身俗气的员外袍撑得像要炸开,此刻正剧烈地颤抖着,一双小眼里喷射着几乎要将人点燃的怒火。 这是自己那个在江宁府说一不二,威风八面的亲舅舅,孙志才? 不可能! 他舅舅是何等身份?江宁知府!正儿八经的四品大员! 平日里官轿出巡,净街喝道,官威赫赫,怎么可能穿成这副暴发户的德行,跟一个账房先生、一个穷酸书生,还有一个一看就是打手的家丁,混在这种烟花之地? 而且,还坐在自己常坐的“望江楼”雅间里,被自己指着鼻子骂了半天狗东西? 孙浩的脑子在疯狂旋转,试图拼凑眼前这荒诞到极点的一幕。 他看看自己那气到快要原地爆炸的亲舅舅。 又看看那个从始至终都一脸“惊恐”和“软弱”的穷酸书生。 再看看那个一出手就废了自己七八个精锐家丁,此刻却安静得像个影子的冷脸护卫。 一个可怕的,让他浑身血液都瞬间冻结的念头,猛地从他混沌的脑子里炸开。 完了。 今天,不是踢到铁板了。 是直接一脚,踹进了阎王殿! 那个穷酸书生……那个被自己一口一个“狗东西”骂了半天的年轻人…… 他不是什么穷酸书生! 他才是这群人里,真正的主子! 能让自己的知府舅舅扮成富商作陪,能让这等恐怖高手当护卫的人…… 孙浩不敢再想下去。 他感觉自己的两腿一软,膝盖像是被抽掉了骨头,“噗通”一声,就这么直挺挺地跪在了地上。 雅间之内,落针可闻。 只有地上那些断手断脚的家丁,还在痛苦地呻吟,那声音在此刻听来,是如此的刺耳。 孙志才看着跪在地上,已经吓得面无人色,抖如筛糠的亲外甥,感觉一口老血就堵在喉咙里,不上不下。 怒火! 无边的怒火,几乎要烧毁他的理智! 他想冲上去,把这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混账东西,活活掐死! 他孙志才在官场上摸爬滚打几十年,靠的是什么?是小心!是谨慎!是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在刀尖上跳舞! 好不容易,他看准了时机,抱上了钦差大人这条比天还粗的金大腿。从此以后,不说青云直上,至少在这江南地界,是稳如泰山了! 可他做梦都没想到,自己这几十年积攒下来的所有小心谨慎,所有官场智慧,会在今天,被自己这个蠢得像猪一样的亲外甥,一脚踹得粉碎! 当着钦差大人的面,被人指着鼻子骂! 当着钦差大人的面,被人逼着滚出去! 当着钦差大人的面,自己这个江宁知府,被人当成了可以随意践踏的背景板! 这不是丢脸! 这是在要他的命! 孙志才的目光,不由自主地,颤颤巍巍地,瞟向了顾长风。 顾长风脸上的“惊恐”和“紧张”不知何时已经褪去,那双平静得像古井深潭的眼睛,正一眨不眨地看着自己。 那眼神里,没有愤怒,没有嘲讽。 只有一种审视。 像是在看一条狗。 一条他刚刚收到麾下,却连自己家里的小崽子都管不住的,废狗。 一股彻骨的寒意,瞬间从孙志才的脚底板,冲上了天灵盖! 他知道,自己今天要是处理不好这件事,要是不能让钦差大人满意。 那他这条刚刚投诚的狗,明天,就会被毫不留情地一脚踹开,甚至……是被宰了,炖成一锅肉! “混账东西!” 求生的恐惧彻底点燃了孙志才的理智。 他发出一声野兽般的咆哮,整个人像一头发了疯的公牛,猛地冲了过去。 他没有去扶孙浩,而是扬起那只肥厚得像熊掌一样的手,用尽了全身的力气,狠狠地,一巴掌扇在了孙浩的脸上! “啪!” 一声清脆到极致的耳光声,在雅间内轰然炸响! 这一巴掌,孙志才用上了吃奶的力气。 孙浩那张还算英俊的脸,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红肿起来,嘴角瞬间溢出血丝。整个人更是被这一巴掌直接扇得原地转了半圈,一屁股坐在了地上,耳朵里嗡嗡作响,彻底懵了。 他捂着脸,难以置信地看着自己的舅舅。 从小到大,舅舅虽然对他严厉,可何曾动过他一根手指头? 今天……今天竟然…… “我打死你这个无法无天,败坏门风的畜生!” 孙志才打红了眼,根本不给孙浩任何反应的机会,整个人扑了上去,对着孙浩就是一顿拳打脚踢。 他一边打,一边声嘶力竭地哭喊,那声音,充满了无尽的悔恨与悲怆。 “我孙家,三代清白!我孙志才,为官二十载,兢兢业业,如履薄冰!我怎么就养出了你这么个东西啊!” “仗着我的名头,在外面为非作歹!欺压良善!你……你这是要把我孙家,往死路上逼啊!” “我今天,就亲手清理门户!我打死你!我打死你这个畜生!也免得你将来,给家族招来灭门之祸!” 他打得极为卖力,每一拳,每一脚,都用了十足的力气。 孙浩被打得在地上翻滚惨叫,起初还想辩解,后来就只剩下求饶了。 “舅舅!别打了!舅舅我错了!我真的错了!” “舅舅,救我!救我啊!” 一时间,雅间内只剩下孙志才野兽般的咆哮,和孙浩杀猪似的惨叫。 吴谦站在一旁,看着这出“舅舅怒打不孝外甥”的全武行,看得是心惊肉跳。 这哪是教训外甥。 这分明是一场演给钦差大人看的血腥大戏! 这个孙志才,真是个狠人!对自己狠,对自己的亲外甥,更狠! 顾长风就这么静静地看着。 看着孙志才像一头失控的野猪,把孙浩打得鼻青脸肿,满脸是血。 他要的就是这个效果。 他今天带孙志才来这里,本就是一石二鸟。 其一,是给外面那只被他熬了两天两夜的“鹰”,也就是晏清,再添一把火,让他知道,自己这个钦差,根本没把他当回事,该吃喝玩乐,一样不落。用这种轻蔑,去彻底击垮晏清的心理防线。 其二,就是敲打孙志才这条地头蛇。 他必须用一把最锋利的刀,把孙志才身上那些不该有的棱角,全都给他削平了!让他知道,跟着自己,就必须把尾巴夹紧了做人! 他自己的尾巴要夹紧! 他家里所有人的尾巴,都得夹紧! 现在看来,效果,比他预想的还要好。 孙浩这个蠢货,自己送上门来,给他当了这把削骨的刀。 眼看着孙浩已经被打得快要断气了,只剩下出的气,没有进的气。 顾长风才慢悠悠地开了口。 “孙大人,行了。” 他的声音不大,却像是一盆冰水,瞬间浇在了孙志才那颗狂怒的头顶。 孙志才的动作,猛地一僵。 他喘着粗气,缓缓抬起头,那张沾着血和泪的肥脸,看向顾长风,眼神里,是无尽的恐惧和祈求。 “公子……”他现在,连“钦差大人”都不敢叫了,直接用了在外面伪装的称呼,“这……这畜生,冲撞了公子,罪该万死!下官……下官这就把他拖出去,沉了秦淮河!” “不必了。” 顾长风摆了摆手,走到已经变成一滩烂泥的孙浩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年轻人,气盛一点,可以理解。” “只是,下一次,在报自己舅舅名字的时候,最好,先打听清楚,你舅舅,正在跟什么人,在一起吃饭。” 孙浩浑身一颤,他看着眼前这张年轻的脸,那双平静的眼睛,感觉像是在看一尊神,一尊能决定他生死的,魔神。 “是……是……小人……小人知错了……”他用尽最后一丝力气,磕头如捣蒜。 “拖下去吧。” 顾长风挥了挥手,像是赶走一只苍蝇。 “别在这儿,脏了本公子的眼。” “是!是!” 孙志才如蒙大赦,连忙招呼还愣着的听雨轩老板和伙计,七手八脚地,把孙浩和那群还在地上呻吟的家丁,像拖死狗一样,往楼下拖。 雅间,终于重新恢复了安静。 只是那两个唱曲的姑娘,早已吓得魂不附体,抱着琵琶,连头都不敢抬。 “扫兴。” 顾长风摇了摇头,重新坐回主位,端起那杯已经凉了的茶。 “好好的兴致,全被几只苍蝇给搅了。” 吴谦和孙志才站在一旁,连大气都不敢喘。 扫兴? 您老人家这哪里是扫兴?您这是把江宁知府的脸,按在地上,来来回回踩了十几遍啊! 就在雅间气氛压抑到快要让人窒息的时候。 被拖到楼梯口的孙浩,突然像是想起了什么救命稻草,用尽全身的力气,回头发出了一声凄厉的尖叫! “舅舅!舅舅!不能抓我啊!” “我……我今天约了贵客的!是王公子!王公子还在等我啊!” 他嘶吼道,声音里充满了最后的疯狂与希冀。 “我要是失约了,王公子会生气的!” “他……他可是京城来的大人物啊!” 第231章 京城来的王公子 孙浩那一声尖叫凄厉到扭曲变形,撕裂了雅间内的死寂。 “王公子?” 顾长风端着茶杯的手,停在半空。 他将茶杯缓缓放回桌面。 一声轻响。 他平静的眼底,终于漾开了一圈涟漪。 这圈涟漪,并非因为“京城大人物”这几个字。 京城里所谓的大人物,车载斗量,能入他顾长风眼的,寥寥无几。 他感兴趣的,是那个姓。 王。 能让孙浩这种地头蛇的亲戚,在生死关头当成救命稻草喊出来的“京城王公子”,绝不寻常。 琅琊王氏? 江南的顶级门阀,在玄武广场事件中被他亲手摘了出去,如今正维持着脆弱的平衡。 王氏的人不蠢。 他们绝不会在这种时候,跟孙浩这种上不得台面的地痞流氓搅合在一起。 那么,只剩下一个可能。 户部右侍郎,王承恩。 那个在朝堂上,叫嚣着弹劾自己最凶,最后被皇帝当众斥责、罚俸降职的刘党干将。 顾长风的嘴角勾起一个极淡的弧度。 一个玩味的,带着猎人看到新猎物时才会有的弧度。 有意思。 晏清前脚刚到金陵。 王承恩的儿子后脚就跟了过来。 一明一暗,一个奉旨,一个微服。 刘党,究竟想在江南,这盘他亲手布下的棋局里,落下怎样的一颗子呢? 本来只是想敲打孙志才这条地头蛇,顺便给金玉满堂里那只快要被熬疯的老狐狸再添一把火。 谁曾想,竟钓上来一条计划之外的鱼。 “公子……” 孙志才看顾长风神色微变,一颗心瞬间坠入冰窖,还以为是孙浩那句“京城大人物”触怒了这位喜怒不形于色的爷。 他现在只想把这个扫把星外甥的嘴堵上,立刻拖出去沉了秦淮河,一了百了! “把他嘴给我捂上!拖下去!”孙志才对着那几个发愣的伙计,声嘶力竭地咆哮。 “等等。” 顾长风的声音不重,却像一道无形的圣旨,让所有人的动作瞬间定格。 孙志才身子一僵,哭丧着脸回头,那表情比死了亲爹还难看。 “公……公子……您……您还有何吩咐?” 顾长风没理他,站起身,缓步走到孙浩面前。 孙浩已经是一滩烂泥,此刻却因那强烈的求生欲而死死瞪大双眼。 顾长风蹲下身子,声音温和得像是在与友人叙旧。 “你说,你约了贵客?” “是哪家的王公子?” 孙浩看着眼前这张近在咫尺的、年轻得过分的脸,浑身抖得愈发剧烈。 他不知道对方是谁。 但他知道,能让自己那个威风八面的知府舅舅,怕成这副孙子模样的人,是他永世都得罪不起的神! “是……是王……王希杰,王公子……”孙浩的声音带着哭腔,含糊不清,“他……他是京城王侍郎家的公子……” 王希杰! 顾长风的眼睛,轻轻眯了一下。 果然是他。 王承恩的独子,京城里那个除了正事什么都干的著名纨绔。 这种货色,为何会突然出现在金陵? “他来金陵做什么?”顾长风问。 “我……我不知道啊!”孙浩的眼泪鼻涕糊了一脸,“我就是前几天在一个酒局上认识他的,他说他来江南散心,觉得金陵好玩,就……就多留几天。” “我们约好了,今天我做东,请他来听雨轩听曲儿,给他接风洗尘……” 说到这里,孙浩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用那双肿成核桃的眼睛,绝望地望向自己的舅舅。 “舅舅!舅舅!你快跟这位公子说说啊!王公子脾气不好,我要是失约,他会生气的!他爹可是户部侍郎,咱们得罪不起啊!” 他还在用王承恩的名头,试图吓唬眼前这尊魔神。 他根本拎不清,自己究竟在跟谁说话。 孙志才听完这话,只觉得眼前一黑,当场就要昏死过去。 跟谁不好,偏偏跟王承恩的儿子混在一起! 王承恩是谁? 那是朝堂之上,与钦差大人、与宰相大人,斗得你死我活的政敌! 你请政敌的儿子来金陵城吃喝玩乐? 你这是嫌我孙志才死得不够快,死得不够惨吗?! “噗通!” 孙志才也跪了。 他不是跪孙浩,他是对着顾长风,直挺挺地跪了下去! “钦差大人!” 他再也绷不住了,也顾不上任何伪装,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嚎啕起来。 “下官有罪啊!下官教导无方,养出这么个不知死活的畜生!” “下官与那王承恩素无来往!这畜生跟他儿子混在一起,下官是真的一点都不知情啊!” “求大人明察!求大人饶下官一条狗命!” 他一边哭嚎,一边扬起手,对着自己那张肥脸,左右开弓,狠狠地扇起了耳光。 “啪!” “啪!” “啪!” 声音响亮,沉闷,又充满了绝望。 吴谦站在一旁,看着这叔侄俩一个被打得半死,一个自扇耳光,一时间竟不知该作何反应。 好端端出来听个曲儿,怎么就变成了一场血腥的伦理大戏? 顾长风看着地上那场卖力的“苦肉计”,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 他心里,却在飞速盘算。 王承恩的儿子,王希杰。 户部左侍郎,晏清。 一明一暗,两颗刘党的棋子,同时出现在金陵。 有趣。 “行了,别嚎了。” 顾长风有些不耐烦地打断了孙志才的表演。 “起来回话。” “是……是!”孙志才如蒙大赦,连滚带爬地站起,那张又红又肿的肥脸,滑稽又可怜。 “这个王希杰,现在何处?”顾长风问。 “应……应该还在楼下的雅间里等着。”孙浩抢着回答,只想将功赎罪。 顾长风点了点头,目光投向窗外。 秦淮河上,依旧灯火如织,歌舞升平。 平静的水面下,暗流已然汇成了漩涡。 “有意思。” 顾长风的嘴角,再次勾起那抹玩味的弧度。 他转过身,重新坐回主位。 然后,他对站得笔直的吴谦和孙志才说道: “都坐吧。” 两人同时一愣。 “不坐,难道站着?”顾长风抬了抬眼皮。 “可……可楼下那位王公子……”孙志才的声音都在抖。 顾长风的语气里没有一丝温度。 “让他等着。” 他拿起那杯早已凉透的茶,轻轻吹了吹根本不存在的热气。 “我倒要看看,这位京城来的王公子,有多大的架子。” 说完,他对着角落里那两个早已吓傻的歌女,摆了摆手。 “继续唱。” “曲儿,还没听完呢。” 第232章 他怎么会在这里 雅间里,琵琶声再次响起。 那声音却抖得厉害,像被猎鹰惊扰的雀,再也唱不出先前婉转流畅的调子。 两个唱曲的姑娘脸色惨白,死死低着头,连呼吸都刻意放轻,不敢再看主位上那个面带微笑的年轻书生。 她们在秦淮河迎来送往,见过太多人。 挥金如土的豪商,附庸风雅的才子,粗鲁不堪的武夫。 可像今日这般,只在谈笑之间,就让江宁知府的亲外甥骨断筋折,更让知府本人跪在地上自扇耳光的场面,她们连做梦都不敢想。 这个年轻人,究竟是什么来头? 雅间内的气氛,安静得令人窒息。 顾长风却像是真的在听曲儿。 他闭着眼,手指随着那颤抖的琵琶声,在桌面上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 一派怡然自得。 可坐在他对面的吴谦和孙志才,后背早已被冷汗浸透,身体僵直,如坐刀山。 吴谦的心脏狂跳不止。 他现在是真服了自己这个外甥。 这心,是铁打的吗? 楼下,一个京城侍郎的公子哥正在等着发难。 城里,还有一个户部侍郎在当铺里不眠不休地翻着要命的账册。 这两边,任何一个都是能引爆金陵官场的火药桶。 可他倒好,置身风暴中心,竟跟个没事人一样,还有闲情逸致在此听曲! 这份镇定,吴谦自问,学一辈子都学不来。 孙志才更是感觉自己下一刻就要昏死过去。 他不敢坐,也不敢站,只能弯着腰,像个卑微的店小二,随时准备着给顾长风添那杯根本没动的茶水。 王希杰! 那个京城来的瘟神,竟然还在楼下! 他现在只求神拜佛,盼着那纨绔子弟等得不耐烦,自己骂骂咧咧地滚蛋。 千万别上来! 千万别和钦差大人撞见! 否则,他孙志才今天,真要死在这听雨轩里! 时间,在死寂中流淌。 一曲终了。 “好。” 顾长风睁开眼,淡淡赞了一句。 他从怀中摸出一小锭银子,随手丢在桌上。 “赏你们的,下去吧。” “谢……谢公子赏。” 两个姑娘如蒙大赦,捡起银子,几乎是手脚并用地逃了出去,仿佛身后有食人的恶鬼。 “叔父,孙大人。” 顾长风端起茶杯,看向僵直的两人。 “怎么不喝茶?这听雨轩的碧螺春,还算入口。” 吴谦和孙志才对视,都在对方眼中看到了浓重的苦涩。 喝茶? 他们现在喝口水都怕当场呛死。 “公子说的是,是下官……下官不渴。”孙志才挤出的笑容,比哭还难看。 就在这时。 楼下,喧哗声再起。 一个尖利而不耐烦的嗓音,刺破了大堂里压抑的氛围。 “怎么回事?孙浩那小子是掉茅房里淹死了?让他请本公子听曲儿,把本公子晾在这儿半个时辰?” “去!上楼看看!他要是再不滚下来,本公子可就自己上去了!” 孙志才听到这声音,浑身的肥肉狠狠一颤。 来了! 那个瘟神,终究还是来了! 他惊恐地看向顾长风,却发现对方脸上,依旧是那副不起波澜的平静。 仿佛楼下叫嚣的,不是京城侍郎的公子,而是一只聒噪的夏蝉。 “孙大人。”顾长风开口。 “下……下官在!”孙志才一个激灵。 “你那个外甥,平日里,就是这么跟这位王公子称兄道弟的?” 孙志才的血色瞬间褪尽。 他听懂了。 钦差大人在怀疑,他孙志才,是不是早就通过外甥,搭上了王承恩那条线! 这个罪名,能要他的命! “大人明鉴!” 孙志才“噗通”一声,再次重重跪下,声音里全是哭腔。 “下官对天发誓,与那王承恩绝无半点私交!这畜生是什么时候跟王希杰勾搭上的,下官是真的一点都不知情啊!” “下官若是知道,早就亲手打断他的腿,哪还敢让他把这瘟神带到金陵来!” “起来吧。” 顾长风摆了摆手。 “跪着做什么,让外人看见了,还以为我这个做主子的,在欺负下人。” 这话,让孙志才心里又是一暖,又是一寒。 暖的是,钦差大人似乎没真怪罪。 寒的是,“主子”、“下人”这几个字,已经不是暗示,而是明示。 从今天起,他孙志才,就是钦差大人的一条狗。 一条随时会因为犯错,而被主人一脚踹开的狗。 “砰!砰!砰!” 沉重的脚步声从楼梯传来。 听雨轩的老板满头大汗,跟在一个华服公子身后,点头哈腰。 “王公子,您息怒,息怒!孙少爷他……他可能喝多了,您别急……” “滚开!” 那个王公子一把推开老板,径直朝着“望江楼”雅间大步走来。 那股子京城顽主特有的,目中无人的嚣张气焰,隔着回廊都能感觉到。 孙志才的心脏快要跳出胸膛。 吴谦也不由自主地握紧了拳头。 唯有陈景云,立于顾长风身后,如一尊没有生命的石雕。 “孙浩!你他娘的给老子滚出来!” 王希杰一脚踹开那扇本就摇摇欲坠的门,堵在门口。 他一眼就看到了满地翻滚的家丁,和角落里那个被打成猪头、蜷缩着的孙浩。 “哟呵?” 王希杰乐了。 他吹了声口哨,幸灾乐祸地走进来,用脚尖踢了踢地上的家丁。 “怎么回事啊孙大少?你这条金陵的地头蛇,怎么还在自己的地盘上,让人给办了?” 孙浩看到王希杰,如同溺水之人看到救命稻草,挣扎着想爬起来。 “王……王哥……救我……” “救你?” 王希杰嗤笑一声,目光在雅间里扫视。 他看到了那个胖得像猪的“富商”。 看到了那个一脸紧张的“账房先生”。 也看到了那个面无表情的“家丁”。 最后,他的视线,定格在主位上。 定格在那个从始至终,都在慢悠悠喝茶的,年轻书生身上。 “就是你们,打了我兄弟?” 王希杰的下巴抬得很高,用一种审视蝼蚁的眼神,俯视着顾长风。 在他看来,这不过又是一出外地泥腿子不知天高地厚,惹了本地恶霸的戏码。 在京城,他见得多了。 通常,只需要他报出父亲的名号,对方就该跪了。 “这位公子,”顾长风放下茶杯,缓缓抬起头,脸上依旧是那副人畜无害的书生模样,“你又是哪位?” 王希杰的眉头,拧了一下。 他不喜欢对方的眼神。 太静了。 静得让他没来由地一阵心烦。 “你还没资格知道本公子是谁。”王希杰冷哼,“我只问你,我兄弟,是不是你让人打的?” “是。” 顾长风的回答,简单,直接。 王希杰愣住,随即怒极反笑。 “好!有种!” 他拍着手。 “在这金陵城,敢当着我的面,承认打了孙浩的人,你还是第一个!” “说吧,你想怎么死?” 他等着看对方屁滚尿流的怂样。 然而,那个年轻的书生,只是静静地看着他。 然后,笑了。 那笑容很淡,却像一根无形的针,狠狠刺进了王希杰的眼底。 王希杰的心脏,猛地一跳。 他突然觉得,眼前这个书生,有些眼熟。 好像……在哪里见过。 第233章 想跑?门都没有! 他努力地在自己那被美酒、女人和荒唐事塞满的脑子里搜索着。 这张脸…… 这张平静到诡异的脸…… 突然! 一个画面,毫无征兆地在他脑海中炸开! 不是轰鸣,而是一片死寂的清晰! 那个宰相的门生,被皇帝陛下亲口誉为“国之利刃”的江南钦差! 顾! 长! 风! 这三个字,没有声音,却在他的头颅里,震碎了他所有的神魂! 王希杰脸上的嚣张、狂妄、得意,如同被瞬间抽干了水分的画皮,迅速龟裂,剥落。 只剩下一张,死人般的惨白。 他……他怎么会在这里?! 这个煞星! 这个煞神! 这个把整个江南官场搅得天翻地覆,让他父亲都灰头土脸丢了官的活阎王! 他怎么会穿着一身穷酸的布衣,坐在这种烟花之地,喝着一文钱一壶的破茶?! 幻觉! 一定是幻觉! 王希杰用尽全力,狠狠掐了一把自己的大腿。 剧痛传来。 不是幻觉! 一股寒气,从他的尾椎骨直冲天灵盖,他浑身的毛孔都在这一瞬间炸开! 他感觉自己的双腿不再属于自己,它们灌满了水银,沉重,僵硬,动弹不得。 他看着顾长风。 那张年轻的脸,在他眼中,已经不再是脸。 那是一尊坐在森罗殿上的判官,正手持勾魂笔,面带微笑,欣赏着他最后的挣扎! 跑! 这个念头,是王希杰脑中炸开的唯一一道惊雷。 他浑身的血液都在这一瞬间倒流,从四肢百骸冲向冰冷的心脏。 顾长风! 为什么会是顾长风?! 他来不及思考,也不敢思考。 他只知道,自己必须逃离这个地方,逃离这张让他魂飞魄散的脸! 王希杰的身体爆发出前所未有的求生本能。 他猛地扭身,肌肉绷紧,发力,整个人像一头被射穿了眼珠的野兽,疯狂地朝雅间外冲去! 雅间内,吴谦的嘴巴张成了圆形,手里的茶杯都忘了放下。 刚才还不可一世的王公子……怎么一句话没说,就跟见了鬼一样跑了? 孙志才更是跪在地上,仰着肥脸,满眼茫然。 他看不懂。 这出戏,已经完全超出了他几十年的官场认知。 难道……这位王公子也认识钦差大人? 看这反应,不像认识,倒像是……老鼠见了猫? 角落里,被打得半死的孙浩,眼睁睁看着自己最后的救命稻草,那个从京城来的王哥,连滚带爬地逃了。 他最后的希望,碎了。 整个雅间,只有两个人纹丝不动。 一个是顾长风。 他甚至没起身,只是将杯中残茶饮尽,看着王希杰那仓皇的背影。 他笑了,那笑意没有半点温度。 看来,上次在朝堂上留下的印象,比自己想的还要深刻。 另一个,是陈景云。 在王希杰转身的刹那,他就动了。 没有指令,没有示意。 身为皇帝的影子,清除主人感兴趣的、或是有威胁的目标,是他的本能。 陈景云的身影消失在原地。 没有声音,没有预兆。 前一瞬,他还是顾长风身后一尊沉默的石雕。 后一瞬,他已然是一座拦在门口,不可逾越的铁山。 “滚开!” 王希杰被恐惧吞噬了理智,疯了似的就要往外撞,根本没看清来人是谁。 然而,他还没冲到门口,就感觉肩膀被人轻轻一按。 这一按,看似轻描淡写,却仿佛有千斤之力,让他所有的前冲之势瞬间化为乌有。他双腿一软,整个人不受控制地就瘫了下去。 陈景云只是伸出一只手,按住他的肩膀,就如同铁钳锁住了奔马,让他动弹不得。 王希杰惊恐地回头,对上的,是陈景云那双毫无感情的眼睛。 一股比任何酷刑都更深的寒意,从心底炸开。他没有受伤,却感觉自己全身的力气都被瞬间抽干了。 陈景云松开手。 王希杰高大的身体,便如一滩烂泥,瘫倒在地。 整个过程,干净,利落,甚至没有发出一丝多余的声响。 雅间里,吴谦和孙志才,彻底僵住。 他们像两个被抽走了魂魄的木偶,呆呆看着门口那个仿佛只是随手按住了一只苍蝇的陈景云。 如果说,刚才的陈景云,是武功高强。 那么现在,在他们眼中,陈景云已经不是人。 是鬼神。 是行走于人间的杀神! 孙志才只觉得双腿一软,险些也跟着瘫在地上。 他想起了秦淮河上那场刺杀,想起了陈景云用两根手指夹住刀锋的画面。 他无比庆幸。 庆幸自己投降得早,投降得彻底。 否则,此刻瘫在地上的,就是他孙志才! 顾长风放下茶杯,缓缓起身。 他走到门口,居高临下地看着瘫软在地,因恐惧而剧烈颤抖的王希杰,脸上露出一丝温和的笑。 “王公子,跑什么?” 这句轻飘飘的问候,在王希杰听来,不啻于催命的魔音。 他一抬头,就看到了顾长风那张让他神魂俱灭的脸。 “鬼啊!” 他发出一声尖叫,手脚并用地向后爬,仿佛想靠着这点微不足道的距离来抵御那灭顶的恐惧。 “王公子,初次见面,还请多多关照。” 顾长风蹲下身,脸上依旧挂着温和的笑。 可这笑,在王希杰看来,比地狱恶鬼的狞笑还要可怕万倍! “你……你别过来!”王希杰吓得语无伦次,眼泪鼻涕糊了一脸,“我什么都不知道!我什么都没干!” “我爹是王承恩!我是户部侍郎的儿子!你……你不能动我!” 到了此刻,他还在搬出自己的父亲。 “王侍郎?” 顾长风笑了。 “我当然知道你爹是王侍郎。” “我还知道,一个多月前,在太和殿上,你爹,可是带头弹劾我的第一人。” 顾长风的每一句话,都像一柄重锤,狠狠砸在王希杰的心脏上。 他……他什么都知道! “我……我……”王希杰嘴唇发白,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王公子,别怕。” 顾长风的语气依旧温和。 “我这人,不喜欢动粗。” 他指了指身后那尊沉默的杀神。 “你看,我这个家丁,性子有些急。幸好,他这次只是请你留步,没伤着你。” “所以,接下来。” “我问,你答。” “我们,好好聊聊。” 顾长风脸上的笑意更浓了。 “聊得好了,我保证,你今天,能囫囵个儿地,走出这个门。” 第234章 一条意外的鱼 雅间的门,被重新关上。 听雨轩的老板早已吓破了胆,哆哆嗦嗦地守在楼梯口,将所有想上来瞧热闹的客人和姑娘,全都死死拦住。 他现在只求里面的神仙打架,别拆了他的楼。 雅间内。 那些唱曲的姑娘、半死不活的孙浩,连同他那群断手断脚的家丁,全都被清了出去。 此时,这里只剩下顾长风,吴谦,孙志才,陈景云。 以及,那个瘫在地上,抖如筛糠的王希杰。 雅间里的香炉明明还燃着,空气却冰冷得刺骨。 “王公子,地上凉,起来坐吧。” 顾长风指了指旁边的一张椅子,那语气,温和得不带一丝烟火气。 王希杰哪里敢坐。 他整个人已是一滩扶不上墙的烂泥,骨头都酥了,只是一个劲儿地哆嗦。 “不……不敢……小人不敢……” 他现在,连“本公子”三个字都从舌头上彻底刮了去。 顾长风也不勉强。 他重新坐回主位,给自己倒了一杯茶,慢悠悠地开了口。 “说吧,王公子。” “你不在京城好好待着,跑到这江南来,做什么?” “我……我……”王希杰的脑子疯狂转动,试图编出一个天衣无缝的谎言,“我……我是来……来游山玩水的!对!游山玩水!” “江南风光好,我……我早就想来看看了!” “游山玩水?” 顾长风笑了。 “王公子真是好雅兴。” 他话锋一转。 “只是,我怎么听说,令尊王侍郎,前些日子因为在朝堂上‘言语不当’,被陛下罚了俸禄,正在家中闭门思过?” “陛下让令尊闭门思过,你这个做儿子的,却跑到千里之外的江南来游山玩水?” “王公子,你这孝心,可真是……与众不同。” 顾长风的每个字,都像一根冰冷的钢针,不紧不慢地,一寸寸刺入王希杰的脑髓。 王希杰的冷汗,瞬间浸透了华贵的内衫。 他知道,任何谎言,在这个活阎王面前都是笑话。 对方把他家的底细,摸得一清二楚! “我……我……”他嘴唇发白,喉咙里像是被棉花堵住,一个字也挤不出来。 “是不敢说,还是不能说?” 顾长风的语气依旧平淡,眼神却骤然冷冽。 他目光微抬,看了一眼身旁的陈景云。 陈景云会意。 他面无表情地,朝着王希杰,走了一步。 就这一步。 王希杰的心理防线,被这一步,彻底踩得粉碎! 那只被硬生生捏碎的手掌,钻心刺骨的剧痛仿佛再次袭来! “我说!我说!我全都说!” 他发出一声凄厉的尖叫,整个人都从地上弹了起来,声音扭曲。 “是……是晏大人!是晏大人让我来的!” 晏清? 顾长风的眉梢,轻轻挑了一下。 这个答案,既在他的意料之外,又在他的情理之中。 他就说,王希杰这个纨绔,怎会无缘无故跑到金陵。 原来,是晏清那条老狐狸在背后牵线。 “晏清让你来的?”顾长风的兴趣浓了些,“他让你来做什么?” “他……他说……他说您在江南,查出了惊天大案,手里……手里捏着能扳倒李相的证据。”王希杰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他说,他一个人在江南势单力薄,怕……怕您不肯把证据交出来。” “所以,他就让我……让我以游山玩水的名义,来金陵。” “一来,是给我爹传递消息,让他知道江南的进展。” “二来……是想让我,在金陵城里,跟那些本地的官宦子弟多走动走动,看看能不能……能不能从别的渠道,打探到一些关于您的消息。” 听到这里,顾长风全明白了。 他忍不住想笑。 这个晏清,不愧是官场的老油条。 一边派人八百里加急,把“捷报”送回京城。 一边,又让王希杰这个“活信鸽”,慢悠悠地晃到金陵来。 这是在给自己上双重保险。 王希杰的身份太好用了。 他是王承恩的儿子,刘党的自己人,血统纯正。 同时,他又是京城有名的纨绔,游手好闲,他跑到江南花天酒地,谁都不会起疑。 晏清让他来,就是想让他当自己的第二双眼睛和耳朵。 顺便,通过他,跟京城的王承恩,保持一种非官方的私下联系。 这只老狐狸,算盘打得真精。 可惜,他千算万算,没算到自己这个宝贝“信使”,是个蠢得冒泡的货。 更没算到,这个蠢货,第一天,就一头撞进了自己这个活阎王的怀里。 “所以,你就找到了孙浩?”顾长风问。 “是……是……”王希杰点头如捣蒜,“我……我听说孙浩的舅舅是江宁知府,是本地的地头蛇,就……就想通过他,多认识一些人……” “那你打探到什么了?” “没……没打探到什么……”王希杰快哭了,“我……我就跟他喝了几顿酒,什么都还没来得及干,就……就碰上您了……” 顾长风看着他这副烂泥扶不上墙的样子,心里信了七八分。 就王希杰这种货色,除了吃喝玩乐,也干不了正事。 晏清派他来,怕也只是想让他当个传声筒。 不过…… 顾长风的脑子里,一个念头闪电般划过。 一个让他自己,都觉得有些疯狂的念头。 晏清想用王希杰当传声筒? 好啊。 那我就借你的传声筒,给你唱一出,你一辈子都忘不了的大戏! 顾长风的脸上,再次浮现出那种让吴谦和孙志才头皮发麻的和煦微笑。 他站起身,竟亲自走到王希杰面前,将他从地上扶了起来。 “王公子,让你受惊了。” 他的语气,突然变得无比亲切、热情。 王希杰被他这突如其来的转变,搞得浑身僵硬,一动不敢动。 “你……你……” “王公子,你我之间,可能有点误会。”顾长风拍了拍他身上的灰,那笑容,真诚得让王希杰心底发毛,“其实,我跟你爹王侍郎,并无私怨。” “朝堂之争,不过是政见不同罢了。” “我顾长风,虽然年轻,但也不是那种睚眦必报的小人。” 这话,说得王希杰云里雾里。 什么意思? 他不准备追究了? “晏大人让你来金陵,他的心思,我明白。” 顾长风忽然压低声音,凑到王希杰耳边,用一种只有两人能听到的气音说道。 “他想抢功。” “想独吞那份,能扳倒李相的泼天大功。” “王公子,你觉得,这功劳,若是让他一个人吞了,对你爹,对我,是好事吗?” 这几句话,像一记重锤,狠狠砸在王希杰的脑子里! 他不是傻子。 他只是懒。 顾长风这话,瞬间点醒了他! 是啊! 晏清那个老狐狸,打的就是抢功劳的主意! 要是真让他拿到了那些致命的信件,他会分给自己老爹一份吗? 怕是连汤都不会给一口! 到时候,功劳全是他的,他背后的刘次辅,会更倚重他。 自己老爹呢? 一个被皇帝厌弃,在家闭门思过的失势侍郎,怕是永无翻身之日! 一瞬间,王希杰的眼睛,亮了! 那是一种在绝望的黑暗中,骤然看见金光大道的亮! “顾……顾大人……”王希杰的声音都在发颤,那里面,是压抑不住的激动与渴望,“您的意思是……” “我的意思很简单。” 顾长风的嘴角,勾起一抹深邃的弧度。 “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 “晏清,想利用我。” “我们,为什么不能反过来,利用他呢?” 顾长风凝视着王希杰,那双眼睛,有着蛊惑人心的力量。 “王公子,你愿不愿意,跟我合作一把?” “合作?”王希杰的心脏疯狂地擂动起来。 “对,合作。” “你,继续当你的纨绔子弟,继续跟孙浩他们混在一起。” “晏清那边,我会让他相信,你已经成了我的人质,被我控制了起来。” “而你,则成为我安插在他身边,最重要的一颗棋子。” “我会通过你,把一些我想让他知道的消息,‘不经意’地,透露给他。” “我会让他,一步一步,走进我为他设好的圈套里。” 顾长风的声音充满了致命的诱惑。 “事成之后,扳倒李相的功劳,我分你王家,一半!” “你觉得,这笔买卖,如何?” 王希杰的呼吸,彻底停滞。 他看着顾长风,眼前的这个人,不再是朝廷命官,不再是活阎王。 他是一个魔鬼。 一个正在向他许诺无尽财富与权力的魔鬼。 他知道,答应,就是与虎谋皮,九死一生。 可他能拒绝吗? 第235章 海捕文书 雅间的门,再次被关上。 这一次,里面没了哀嚎的家丁,也没了瑟缩的歌女。 死寂。 王希杰被顾长风“亲切”地扶回椅子上,整个人却软得像一滩烂泥,坐都坐不稳。 他看着眼前这个笑容和煦的年轻人,感觉自己就是蛛网上那只徒劳挣扎的飞虫,对方的每一次呼吸,都决定着他的生死。 合作? 跟这个活阎王合作? 王希杰的脑子里一片混沌,一半是被捏碎手骨的剧痛与恐惧,另一半,却是被那“泼天大功”点燃的,病态的贪婪。 “顾……顾大人……您……您想让我怎么做?” 他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带着一丝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谄媚。 “很简单。”顾长风重新坐回主位,慢条斯理地给自己斟了一杯茶,那姿态,仿佛在谈论金陵今日的天气。 “你,什么都不用做。” “什么?”王希杰愕然抬头。 “你只需要,继续当你的王公子。”顾长风的目光很平静,却有一种剥开皮肉、直视内心的压迫感。 “继续跟孙浩那种人厮混,吃喝玩乐。” “继续摆出你那副京城顽主、目中无人的派头。” “至于晏清那边,我自有办法让他相信,你已经落入了我的手里,成了我用来要挟你父亲的人质。” 顾长风的嘴角,向上牵动了一下,那是个极具玩味的表情。 “他越是相信你被我控制,就越会想尽办法从你嘴里,套取我的‘真实意图’。” “到那时,”顾长风盯着王希杰,吐字清晰,“我会告诉你,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 王希杰的心脏猛地一缩。 他懂了。 顾长风这是要把他,打造成一个“假”的人质! 一个传递“假”情报的完美工具! 晏清会以为,自己是从一个被胁迫、心怀怨恨的蠢货嘴里套取情报,却压根不会想到,他听到的每一个字,都是顾长风精心为他谱写的曲子! 这个局……太阴了! “可……可是,晏大人他……他不是傻子,他怎么会信?”王希杰的声音里满是虚弱和不确定。 “他会的。”顾长风的语气里,是一种洞穿了人性的笃定。 “因为,他贪。” “一个被贪婪蒙蔽了心智的人,只会看见他想看见的东西,只会相信他愿意相信的谎言。” “更何况……”顾长风的视线转向门口。 那里,孙志才正像一尊肉山,战战兢兢地躬身站着。 “孙大人。”顾长风开口。 “下官在!下官在!”孙志才浑身一个激灵,几乎要原地蹦起来。 “你那个外甥,今天这顿打,挨得不冤。”顾长风的语气平淡得像在说别人的事,“但也不能白挨。” “从今天起,你,就让你那个不成器的外甥,寸步不离地‘伺候’在王公子身边。” “王公子想去哪儿,想吃什么,想喝什么,都由他来付账,都由他来安排。” “名义上,是赔罪。” 顾长风的目光重新落回王希杰身上,后者脸色又白了一分。 “实际上,”他顿了顿,“是监视。” “孙大人,你可听明白了?” “明白!下官明白!”孙志才的头点得像鸡啄米,脑子里却已是惊涛骇浪。 他彻底懂了! 钦差大人这是在用他那个废物外甥,给王希杰上了第二道枷锁! 孙浩名为“陪同”,实为“看管”! 王希杰的一举一动,都将通过孙浩,一字不差地传回报到钦差大人这里! 如此一来,王希杰这颗棋子,就被彻底钉死在了棋盘上,再无半分反水的可能。 这位年轻的钦差,究竟是何等恐怖的心计! 孙志才再看向顾长风时,眼神已经从单纯的恐惧,变成了一种仰望神魔般的敬畏。 这种手段,他为官半生,闻所未闻! “好了。”顾长风站起身,伸了个懒腰,仿佛刚才那番话耗费了他不少力气。 “曲儿听完了,戏也看完了,该回去了。” 他走到王希杰面前,拍了拍他僵硬的肩膀,脸上的笑容又变得“和蔼可亲”。 “王公子,今日之事,让你受惊了。” “回去之后,好好歇息。” “记住,你什么都没看见,什么都没发生。” “你只是在听雨轩,跟你的朋友孙浩,喝了一顿不怎么愉快的酒,然后不欢而散。” “明白吗?” “明……明白……”王希杰的身体,抖得筛糠一般。 “很好。”顾长风满意地点头。 他不再看王希杰,径直朝雅间外走去。 吴谦和孙志才连忙跟上。 陈景云则像一道没有重量的影子,最后一个离开,出门的瞬间,反手将门轻轻带上。 门扉闭合。 那轻微的“咔哒”声,像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王希杰再也支撑不住,从椅子上滑落,整个人瘫倒在地。 他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冷汗湿透了里衣,黏在皮肤上,冰冷刺骨。 雅间里,只剩下他一个人。 以及,满室的死寂。 许久,他才用那只完好的手,撑着地面,颤巍巍地爬起来。 他踉跄着走到窗边,推开窗户。 楼下,秦淮河的画舫依旧穿梭不休,靡靡之音随风飘来,妩媚又多情。 可在他眼中,这片繁华的金陵,已经变成了一座巨大而冰冷的棋盘。 而他,是棋盘上,一颗被捏在指间,随时可能被碾成齑粉的棋子。 …… 当顾长风一行人从后门悄然回到钦差衙门时,天色已经擦黑。 吴谦和孙志才一路上噤若寒蝉,连呼吸都刻意放轻。 今天在听雨轩发生的一切,已经彻底颠覆了他们的认知。 直到踏入那熟悉的破败小院,两人才感觉自己像是从深水里被捞了上来,重新活了过来。 “长风,你……你今天这……”吴谦看着自己的外甥,嘴唇哆嗦了半天,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是该夸他胆大包天,还是该骂他无法无天? “叔父,孙大人。”顾长风却没理会他们的震惊,他的脸上,早已没了在听雨轩时的半分闲适。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猎人锁定猎物时的,极致的冷静与锐利。 “好戏,才刚刚开场。” 他走到院中的石桌旁,从怀里,掏出了下午雕刻的那只木雁。 木雁已经基本成型,只差最后的打磨。 “孙大人。” “下官在!” “你现在,立刻回府衙。”顾长风的语速不快,但每个字都像钉子,钉进孙志才的耳朵里,“以江宁府的名义,发一道海捕文书。” “海捕文书?”孙志才懵了。 “就说,京城逃犯王希杰,流窜至金陵,此人穷凶极恶,乃是朝廷重犯。” “凡提供线索者,赏银百两。” “能将其生擒活捉者……” “赏银千两!” “什么?!” 孙志才和吴谦同时失声,那声音尖锐得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 通缉王希杰?! 那可是户部侍郎王甫的亲儿子! 疯了! 这绝对是疯了! “大人!万万不可啊!”孙志才吓得魂不附体,双腿一软,直接跪在了地上,哭腔都出来了,“这……这要是让京城知道了,咱们……咱们都要掉脑袋的啊!” “是啊长风!”吴谦也急得满头大汗,“你这不是把王家往死里得罪吗?晏清那边,也不好交代啊!” “交代?”顾长风发出一声极轻的冷笑。 “我为什么要向他交代?” “我就是要让他知道,王希杰,在我手里。” “我不仅要让他知道,我还要让全金陵城,全天下的人都知道!” 顾长风的眼中,燃烧着一种清醒到极致的疯狂。 “晏清不是想玩吗?” “那我就陪他,玩一票大的!” “他不是以为自己是执棋人吗?” “那我就让他亲眼看看,他是怎么一步一步,把自己,玩死的!” 顾长风拿起刻刀,在木雁的翅膀上,轻轻划下了一道深刻的痕迹。 刀锋入木,沉稳而决绝。 “孙大人,你只需要记住。” “从现在起,我让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 他的目光从木雁上移开,直直地钉在孙志才的脸上。 “天塌下来,有我顶着。” 孙志才望着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望着他脸上那近乎妖异的平静。 他心底所有的恐惧、疑虑、权衡、算计,在这一刻,都被彻底击碎。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将身家性命,彻底押在一个“疯子”身上的,绝望的豪赌! 他咽了口唾沫,用尽全身力气,从喉咙里挤出三个字。 “下官……遵命!” 第236章 一张通缉令,满城皆惊雷 夜色褪尽,晨光熹微。 钦差衙门的破败小院里,死寂压得人喘不过气。 孙志才跪在冰冷的青石板上,肥胖的身体筛糠般抖动,仿佛骨头都被抽走了。 他抬起头,用一种看疯子的眼神,绝望地望着眼前的年轻人。 通缉王希杰! 通缉当朝户部侍郎的亲儿子! 这不是疯了。 这是在用自己的脑袋,去撞皇宫的宫墙! “大人……钦差大人……”孙志才的声音嘶哑干涩,带着哭腔,“此事万万不可啊!这无异于公然与整个刘党为敌,与满朝的江南士族为敌啊!” 吴谦也急得满头大汗,在旁边团团转。 “是啊长风!你这么做,等于把刀架在了王承恩的脖子上!他会跟你拼命的!晏清那边,我们刚稳住他,这么一搞,前面的功夫不就全白费了吗?” “白费?” 顾长风发出一声极轻的嗤笑。 他垂下眼帘,看着手中那只即将完工的木雁,指腹轻轻摩挲着它流畅的背脊线条。 “叔父,你以为,晏清那种老狐狸,真的会被我们稳住?” “他现在,不过是闻到了血腥味的鲨鱼,暂时蛰伏,只为寻找一击致命的机会。” “对付这种人,你退一步,他便会进十步,直到把你啃得骨头都不剩。” 顾长风抬起头,目光平静地落在孙志才惨白的脸上。 “所以,我不仅不能退,我还要主动出击。” “我要把火烧得更旺。” “把水搅得更浑。” “我要让他知道,这金陵城,到底谁说了算。” 顾长风的声音不重,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每个字都砸在孙志才和吴谦的心上。 “孙大人。” “下……下官在。” “你怕死吗?” 顾长风问。 孙志才浑身剧震。 这个问题,他不是第一次听见。 上一次,是在两江总督刘铭的府邸被血洗之后。 他咽了口唾沫,艰难地点头。 “怕……” “怕就对了。”顾长风的嘴角,勾起一个冰冷的弧度,“你以为,你不趟这趟浑水,就能活?” “周康、刘铭的下场,你都看见了。” “你觉得,覆船会那条漏网的‘龙王’,会放过你这个叛徒吗?” “晏清背后的刘党,会放过你这个替我办事的‘爪牙’吗?” “你早就没退路了。” 顾长风的话语,像一把锋利的手术刀,残忍地剖开了孙志才心中所有自欺欺人的幻想。 是啊。 他没退路了。 从他选择背叛,将那份血状交出去的那一刻起,他就已经是一只脚踏进了鬼门关。 现在,他不过是在选择,跟着谁,能死得慢一点。 甚至……能活下来。 “跟着我,”顾长风的声音里,透着一股近乎催眠的力量,“你或许还有一线生机。” “违逆我,你现在就得死。” 他的视线,轻轻扫过旁边沉默如铁山的陈景云。 孙志才的目光随之看去,脑中瞬间闪过陈景云用两根手指折断长剑的画面。 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 他所有的犹豫、恐惧、挣扎,在这一刻,都化为了最原始的求生欲。 孙志才猛地一咬牙。 他对着顾长风,重重地磕了一个头,额头撞在青石板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 “下官……愿为大人效死!” “很好。” 顾长风满意地点头。 他将手中的木雁和刻刀放下,走到孙志才面前,亲自将他扶了起来。 “去吧。” “天亮之前,我要这金陵城的每一面墙上,都贴上王希杰的画像。” 顾长风的语气很轻,却带着一丝恶意的玩味。 “记住,画得丑一点。” 孙志才被扶起,双腿还在发软,听到这句吩咐,整个人都愣住了。 还要……画得丑一点? 这位钦差大人的心思,他这辈子,怕是都琢磨不透了。 “是!” 他不敢多问,连滚带爬地冲出院子,背影仓皇。 …… 一个时辰后。 天光大亮。 金陵城从沉睡中苏醒。 当第一缕阳光洒在古老的城墙上时,也照亮了一张张刚刚贴上去的,还散发着墨水味的崭新告示。 “海捕文书!” “京城逃犯,王希杰?” “嘶——赏银千两!我的乖乖,这是犯了什么滔天大罪?” 城门口,早起的脚夫、商贩,瞬间围拢在告示墙前,议论声轰然炸开。 很快,一队队衙役手持画像和铜锣,开始走街串巷。 “咣!咣!咣!” “奉钦差大人令,通缉京城要犯王希杰!” “凡提供线索者,赏银百两!能擒获此獠者,赏银千两!” 洪亮的声音,传遍了金陵城的每一个角落。 整个金陵城,炸了。 从贩夫走卒,到高门大户,所有人都被这道突如其来的海捕文书,震得头晕目眩。 王希杰是谁? 或许普通百姓不知。 但金陵的官场、商场、士绅圈,谁不知道这是户部王侍郎家的宝贝疙瘩?是前两日还在金陵城招摇过市的京城大少? 怎么一夜之间,就成了赏银千两的朝廷要犯? 钦差大人这是要做什么? 他这是疯了吗?! 无数双眼睛,在震撼,在惊疑,在恐惧。 所有的目光,最终都汇向了两个地方。 一个是那座破败的钦差衙门。 另一个,则是城东那座守卫森严的“金玉满堂”大当铺。 …… “金玉满堂”库房。 晏清双眼布满血丝,正埋首于一座小山般的账册之中。 他已经两天两夜没合眼了。 整个人都处在一种亢奋与疲惫交织的癫狂状态。 他坚信,顾长风一定在这些账册里,藏了第二封、甚至第三封信! 只要找到它,他就能彻底掌握主动! “大人!大人!不好了!” 心腹“夜枭”连滚带爬地冲了进来,声音惊惶。 “慌什么!”晏清头也不抬,烦躁地呵斥,“天塌下来了?” “大人!天……天真的要塌了!”夜枭的声音都在发颤,“钦差衙门……顾长风他……他发了海捕文书,全城通缉……通缉王希杰公子!” “你说什么?” 晏清的动作,瞬间定格。 他缓缓抬起头,那张因熬夜而蜡黄的脸上,写满了不敢置信。 “你再说一遍,他通缉谁?” “王……王希杰公子……” 啪! 晏清手中的狼毫笔,被他硬生生捏断! 他猛地站起身,动作太猛,带翻了身后的椅子。 “混账!” 一声压抑到极致的咆哮,从他的喉咙里硬生生挤了出来。 他冲到夜枭面前,一把揪住他的衣领,布满血丝的眼睛里,迸射出骇人的凶光。 “顾长风!” “他怎么敢!” “他怎么敢!!!” 晏清感觉一股血直冲头顶,整个世界都在旋转。 他想过顾长风会有一万种方法来对付自己。 威胁,利诱,分化,瓦解。 他万万没有想到,对方竟然会用这种最直接、最粗暴、最不讲道理的方式! 通缉王希杰! 这不是挑衅! 这是在当着全天下人的面,狠狠地,一耳光扇在了他晏清的脸上! 扇在了王承恩的脸上! 扇在了整个刘党的脸上! 他这是在告诉自己:王希杰,在我手里。 你们所有人的把柄,都在我手里! 你们,都得听我的! “啊!!!” 晏清发出一声受伤野兽般的嘶吼,一把推开夜枭,状若疯魔地将面前桌案上的所有账册,全都扫落在地! 纸张纷飞。 他以为自己是猎人,是来摘桃子的胜利者。 直到此刻,他才惊恐地发现。 从头到尾,他都只是那只被玩弄于股掌之间的……猴子! “顾长风……” 晏清的胸膛剧烈起伏,死死攥着拳,指节因过度用力而发出“咯咯”的脆响。 第237章 这杯茶,晏大人喝不惯? 半个时辰后,钦差衙门那扇破旧的木门,被一股巨力推开,门轴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晏清来了。 他没坐轿,只身步行,身后仅跟着心腹夜枭。但他身上那股压抑到极致的怒意,仿佛能让空气燃烧起来,比任何仪仗都更具威势。 他一步踏入院中,视线如鹰,瞬间锁定了歪脖子槐树下的那个身影。 顾长风正坐在那,身前小炉上,陶壶正“咕嘟”冒着热气。 他对门口那几乎要杀人的气息恍若未觉,甚至在晏清进门时,脸上还浮现出一丝恰到好处的讶异。 “晏大人?真是稀客。” 他提起陶壶,滚水冲入碗中,一缕清苦的茶香悠悠散开。 “下官刚得了些新茶,正想着派人给大人送去,没成想您亲自登门了。” “来得早,不如来得巧,请。” 顾长风抬手一引,姿态闲适,仿佛在招待一位不期而遇的故友。 廊下的吴谦和孙志才,连呼吸都已停滞。 他们看着晏清那张铁青的脸,看着他因极度愤怒而微微颤抖的肩头,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脊椎窜上头皮。 完了。 这尊煞神,是来拼命的。 晏清没有动。 他死死盯着顾长风,胸膛以一种不正常的频率剧烈起伏着,喉咙深处挤出几个字,每个字都像是用铁器刮过骨头。 “顾!长!风!” “你知不知道,你在做什么?!” 压抑的咆哮,终于撕裂了小院的宁静。 那声音,不再是平日的官腔,而是彻底失控的尖啸,充满了不敢置信的暴怒。 顾长风冲茶的动作微微一顿。 他抬起头,那张年轻的脸上满是“茫然”与“无辜”。 “晏大人何出此言?” “下官愚钝,不知是何处行事不周,惹得大人生了这般大的气?” 还在装! 他竟然还在装! 晏清的理智,在那一瞬间彻底崩断。 他三步并作两步冲至石桌前,一掌拍在桌上! “砰!” 茶碗被震得高高跳起,滚烫的茶水泼洒而出。 “通缉王希杰!” 他几乎是把这几个字从牙关里生生咬碎了,迸出来的。 “你凭什么通缉他?!他是朝廷命官的家眷!你有什么资格!” “资格?” 顾长风笑了。 他好整以暇地拿起那碗刚沏好的茶,用杯盖轻轻撇去浮沫。 “晏大人,您这话,下官就不明白了。” “我,是江南钦差,奉旨巡查,陛下御赐‘便宜行事’之权。” “这金陵城内,出了朝廷钦定的要犯,我这个钦差,难道连过问的资格都没有?” “要犯?”晏清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怒极反笑,“他犯了什么罪?证据何在?” “证据?” 顾长风的表情愈发无辜,他抬起眼,静静地看着晏清。 “晏大人,您这话问得好生奇怪。” “他若不是畏罪,又为何要潜逃?” 这句轻飘飘的反问,却比任何重锤都来得凶狠,狠狠砸在晏清的脸上。 这是一个无懈可击的圈套。 通缉令上写的是“逃犯”,既是“逃”,便是“畏罪”。至于犯了什么罪,那是抓到之后才需要审问的事。 晏清被这句话噎得哑口无言,一口气堵在胸口,不上不下,一张脸憋成了深紫色。 他攥紧双拳,锋利的指甲刺入掌心,剧痛让他混乱的脑子勉强恢复了一丝清明。 他意识到,跟这个小畜生讲道理,本身就是一种屈辱。 他必须冷静。 良久,晏清才缓缓松开了那攥得发白的拳头。 他拉开顾长风对面的石凳,重重坐下。 咆哮与愤怒,只是弱者的武器。 现在,是谈判。 “顾大人。”晏清的声音依旧冰冷,却找回了一丝属于三品大员的沉稳,“明人不说暗话。” “你到底想怎么样?” “划出个道来。” 这是最后的通牒,逼着顾长风摊牌。 顾长风却像是没听懂他的言外之意。 他将面前那碗茶,不急不缓地,推到了晏清的跟前。 “晏大人,先喝口茶,润润喉咙。” “这茶,是金陵本地的雨花茶,入口虽苦,回甘却绵长。只是不知道,合不合晏大人的口味。” 晏清的眼角剧烈地跳动了一下。 他盯着那碗清澈透亮的茶汤,仿佛看的不是茶,而是自己的断头台。 他知道,这杯茶,不能喝。 一旦喝了,就等于低头,就等于认输。 就等于,承认自己在这场他主动挑起的争斗中,一败涂地。 可他,能不喝吗? 他抬眼,对上顾长风那双平静无波的眸子,那双眼睛里,没有嘲讽,没有得意,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淡然。 他没得选。 晏清伸出手,指尖在轻微地颤抖。 他端起了那只粗糙的茶碗。 一饮而尽。 茶水滚烫,灼烧着他的食道,那股火辣辣的痛,让他瞬间清醒。 “茶,我喝了。” 晏清重重放下茶碗,声音嘶哑。 “现在,可以说了吗?” “晏大人果然是爽快人。” 顾长风笑了。 他知道,从晏清喝下这杯茶开始,这场对弈的主动权,已尽在自己掌握。 “其实,下官也没想怎么样。”顾长风的语气,忽然变得推心置腹。 “王公子他……唉,说起来,也是个可怜人。” 他轻叹一声,脸上浮现一抹恰到好处的“惋惜”。 “他昨日在听雨轩,酒后失德,与人斗殴,本也不是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 “可谁曾想,官府前去拿人问话时,他竟然……拒捕潜逃了。” “晏大人,您宦海沉浮多年,您说,这拒捕潜逃,在我大周律法里,算是什么罪名?” 晏清的嘴角,狠狠地抽搐了一下。 他知道顾长风在睁眼说瞎话,却只能被迫顺着这套荒唐的说辞,听下去。 “更关键的是……” 顾长风忽然压低了声音,身子微微前倾,那神情,像是在分享一个天大的秘密。 “我们在他下榻的客栈里,发现了一些……很有趣的东西。” 来了! 晏清的心脏,猛地一沉! 他知道,真正的戏肉,来了! “什么东西?”他下意识地追问。 “几封……还没来得及送出京城的信。” 顾长风的脸上,带着一种“我完全是为你着想”的诚恳。 “信里,写了他这次来江南的真正目的。也写了……他对晏大人您,一些不太恭敬的看法。” “他对我的看法?”晏清一怔。 “是啊。” 顾长风点头,用一种近乎“同情”的目光看着他。 “信里说,他觉得晏大人您,想独吞这泼天的功劳,想拿他父亲当仕途的垫脚石。所以,他准备暗中搜集您在江南的一举一动,直接报回京城,让刘次辅……为您评评理。” “轰!” 晏清的脑子里,一片空白! 他全明白了! 顾长风这个魔鬼,他不是在编造! 他是真的抓了王希杰,并且从那个蠢货嘴里,榨出了所有的一切! 然后,他用这些,伪造了“物证”! 一个天衣无缝的局! 王希杰为什么要“潜逃”?因为他背着自己搞小动作,被顾长风当场撞破,心虚了! 一瞬间,彻骨的寒意从晏清的四肢百骸涌起。 他自以为是黄雀,却没想到,自己派出去的螳螂,转眼就成了对方射向自己的毒箭! “所以,晏大人。”顾长风欣赏着他煞白的脸色,语气愈发“诚恳”。 “这事,若是闹大了,对你我,都没有好处。” “王公子,我可以不抓。这满城的通缉令,也可以撤。” “但是……” 顾长风话锋陡然一转。 “他犯下的罪,总得有人来担。他捅出的这个天大窟窿,总得有人来补。” “下官人微言轻,这通天的压力,怕是扛不住。” “还得……请晏大人您,出面调停啊。” 晏清死死地盯着顾长风。 他知道,顾长风这是在给他递梯子。 一个淬满了剧毒,但他又不得不顺着爬下去的梯子。 “你……要我怎么做?” 晏清的声音,干涩得仿佛不是自己发出来的。 顾长风笑了。 笑得像一只,终于等到猎物自己走进陷阱的,老狐狸。 “很简单。” “王公子毕竟是王侍郎的独子,如今‘畏罪潜逃’,下落不明,王侍郎那里,总得知会一声吧?” “这封报丧……哦不,报信的信……” 顾长风的目光,在晏清的脸上缓缓打量。 “由谁来写,最合适呢?” “当然是……由您这位,同样来自京城,与王家同气连枝的晏大人,亲笔来写,最合适了。” 第238章 这淬毒的梯子,你爬也得爬 钦差衙门的小院,安静得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 晏清盯着顾长风,眼白里炸开一根根血线,翻涌的情绪是屈辱,是愤怒,还有一丝他自己都不敢正视的恐惧。 他以为自己是来兴师问罪的。 可对方只用了三言两语,就给他铸了一副挣脱不掉的枷锁。 王希杰为何拒捕潜逃?因为心虚! 他为何心虚?因为他背着自己这个“盟友”,给京城暗递消息,意图出卖自己,独吞功劳! 这个局,是死的。 他若将此事闹大,第一个万劫不复的,不是顾长风,而是他晏清! 他会被刘次辅视作连自己人都要坑害的毒蛇,被整个派系剔骨抽筋,彻底抛弃! 顾长风这个魔鬼。 他不是在递刀子。 他是抓着自己的手,将那把刀,一寸寸捅进了自己的胸膛! “晏大人,您看,这事闹的。” 顾长风的声音里透着一股令人发毛的惋惜,他亲自为晏清续上茶,氤氲的热气模糊了他那张年轻却令人心悸的脸。 “王公子年轻气盛,行事冲动,可以理解。” “但国法无情,他犯下的错,总要有个交代。” “下官人微言轻,顶不住京城王侍郎的雷霆之怒。可若就此放任,陛下那边,下官又无法交代。” 顾长风轻叹一声。 “思来想去,实在是……两难啊。” 他每说一句“两难”,晏清脸上的血色就褪去一分。 这不是诉苦。 这是最后的逼迫。 这是在索要一份投名状! 一份让他晏清,斩断所有过往,完完全全绑上他这条贼船的,投名状! 晏清的喉结剧烈滚动,嗓子干得像要烧起来。 他端起那杯滚烫的茶。 这一次,不再是被迫,而是决绝。 他仰头,一饮而尽。 放下茶杯,他开口,声音破碎得不像是自己的。 “说吧。” “你要老夫,怎么写这封信?” 顾长风笑了。 那笑容,如暖阳融雪,和煦得让人心头发寒。 “晏大人误会了。” “不是我要您怎么写,而是……事实,该怎么写。” 顾长风站起身,朝书房门口喊了一声。 “叔父,把东西拿出来吧。” 片刻后,吴谦哆哆嗦嗦地走了出来,双手捧着一个托盘,像是捧着自己的项上人头。 托盘上,是信纸,是狼毫笔,是砚台。 以及……一枚猩红的私印。 王希杰的私印。 晏清的瞳孔狠狠一缩。 “这……” “哦,从王公子客栈的行李里,‘一并’寻获的。” 顾长风的解释云淡风轻。 “想来,是王公子准备用来给家里报平安的。” 晏清的后槽牙咬得咯咯作响。 这个小畜生,他算计好了一切! “信的内容,很简单。” 顾长风拿起一张信纸,指尖轻抚纸面,像是在欣赏一件精美的艺术品。 “晏大人只需以一位同僚兼长辈的身份,向王侍郎表达一下痛心。” “就说,王公子在江南交友不慎,误信奸人挑唆,对您这位一心提携他的前辈产生了天大的误会,甚至暗中写信回京,意图构陷。” “后来,其行迹被官府察觉,他心虚畏罪,仓皇出逃,如今下落不明。” 顾长风的目光转向晏清,嘴角勾起一道森然的弧线。 “最后,再请王侍郎放心。您一定会发动所有力量,尽快找到王公子,并从中斡旋,为他求情,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您看,这样写,合不合情,合不合理?” 合情合理? 这他妈是把所有的脏水,都泼在了王希杰一个人身上! 还顺便,把他晏清塑造成了一个宽宏大量、不计前嫌、为同僚奔走的好人! 可这封信一旦送出,就等于他晏清,亲口对王承恩说:你儿子是个背信弃义的蠢货,他有今天,纯属活该! 王承恩会怎么想? 他只会觉得,是自己为了独吞功劳,设局陷害了他的儿子! 从此,他晏清与王承恩,与整个刘党中所有王家的附庸,都将势同水火,再无转圜! 这哪里是信? 这是一把刀! 一把斩断他所有退路的刀! “顾长风!”晏清的胸膛剧烈起伏,他指着顾长风,声音都在抖,“你……你这是要老夫,自绝于朝堂!” “晏大人言重了。” 顾长风脸上的笑容骤然消失,只剩一片冰冷的漠然。 “我是在救你。” “你以为,没有这封信,你就能安然无恙地回到京城,告诉刘次辅,你被我耍了?” “你以为,王希杰那个蠢货,真的能守口如瓶?” 顾长风踏前一步,深不见底的眸子死死锁住晏清。 “我告诉你。” “今天,你若是不写。” “明天,王希杰的口供,就会出现在陛下的御案上。” “那份口供会说,是你晏清,指使他来江南,名为探听消息,实为勾结覆船会余孽,意图刺杀本钦差!” “届时,人证物证俱在,你猜,陛下是会信你,还是会信我?” “你!” 晏清如遭雷击,踉跄后退,一屁股跌坐在石凳上,面如死灰。 他懂了。 彻彻底底地懂了。 从他踏入金陵城的那一刻起,他就输了。 他面前的,根本不是什么初出茅庐的愣头青。 这是一个来自地狱,以人心为食的魔鬼! 他没有选择。 从来就没有。 许久,许久。 晏清仿佛被抽干了所有精气神,他颤巍巍地伸出手,握住了那支笔。 笔杆,重若千钧。 他蘸了墨,笔尖悬在信纸上方,迟迟无法落下。 顾长风就那么静静地看着他,不催促,也不言语。 他知道,这道坎,晏清自己不过去,谁也帮不了他。 终于。 晏清闭上眼。 再睁开时,他眼中所有的挣扎、不甘、愤恨,都化作了认命的死寂。 他落笔了。 一个个熟悉的字迹,出现在纸上。 他的手很稳,字迹工整,一笔一划,都透着一股属于上位者的从容。 仿佛他写的,不是一封自绝前路的降书。 而是一封,平平无奇的家信。 写完。 他拿起王希杰的私印,沾了印泥。 重重地,盖在了信的末尾。 那鲜红的印记,像一滩刺目的血。 “可以了吗?” 晏清放下笔,整个人像是瞬间老了十岁。 “晏大人深明大义。” 顾长风的脸上,重新挂上了那温和的笑容。 他拿起信,吹了吹未干的墨迹,满意地点了点头。 “来人。” 陈景云如鬼魅般出现。 “将这封信,以最快的速度,送往京城,亲手交到户部右侍郎,王承恩大人的手上。” 顾长风的目光别有深意地扫过晏清。 “记住,一定要快,绝不能有任何耽搁。” “是。” 陈景云接过信,身影一闪,消失不见。 小院里,再次恢复了宁静。 晏清站起身,没有再看顾长风一眼。 他只是拖着那双仿佛灌了铅的双腿,一步一步,向院外走去。 他的背影,萧瑟,佝偻。 像一条,被主人当众打断了脊梁的,老狗。 ---- 江南,某处不知名的湖心岛。 水雾浓得化不开,将一座雕栏水榭浸得湿冷,隔绝了尘世间的一切声息。 杨天赐一身素白长衣,衣角垂落,纹丝不动。 他临窗而坐,面前的棋盘上黑白交错,杀机已现。 他的神情专注得可怕,仿佛这天地之间,只剩下眼前这一局必死的棋。 “公子。” 一个戴着恶鬼面具的高大身影,如一道影子般,悄然出现在他身后。 覆船会十二地支,“癸丑”。 “金陵的消息。”癸丑的声音,带着面具特有的沉闷。 杨天赐执着白子的手,悬在棋盘上方,没有落下。 “说。” “顾长风以雷霆手段,通缉了户部侍郎王承恩之子,王希杰。” 第239章 金陵城的新神仙 自那日从钦差衙门离开后,户部左侍郎晏清,便彻底疯魔了。 他真的将自己关在了“金玉满堂”大当铺的库房里。 整整三日,不眠不休,蓬头垢面,两只眼睛熬得像兔子,死死盯着那堆积如山的账册。 他时而发出癫狂的笑声,时而又暴怒地咒骂,将一本本账册撕得粉碎。 整个金陵官场,都被晏大人的这番举动给震住了。 流言四起。 所有人都说,钦差大人顾长风,这是查到了足以动摇国本的惊天大案,把奉旨协查的晏侍郎,都给逼疯了。 一时间,金陵城内,风声鹤唳,人人自危。 而始作俑者顾长风,却仿佛置身事外。 这日午后,他难得地换上了一身寻常的青布长衫,带着同样换了便服的吴谦和孙志才,走上了金陵的街头。 “大人,您这是……”孙志才跟在身后,心惊胆战。 如今这节骨眼上,钦差大人不想着如何应对京城的风暴,怎么还有闲心逛街? “查民情,访民意。”顾长风的回答言简意赅。 吴谦和孙志才对视一眼,皆从对方眼中看到了苦笑。 信你才怪。 “对了,孙大人。” “下官在!”孙志才一个激灵,连忙躬身。 “这几日金陵城内,可有什么新鲜事?”顾长风看似随意地问道。 孙志才愣了一下,不明白钦差大人为何突然关心起这些。 但他不敢怠慢,连忙在脑中飞速搜索。 “回……回大人,要说新鲜事,倒还真有一件。” “哦?” “就是城南玄武湖畔,三日后,要举办一场规模极大的‘水陆大会’。”孙志才见顾长风似乎来了兴趣,连忙滔滔不绝地介绍起来。 “主办法会的,是近些年在江南一带声名鹊起的玄素道长。据说这位女道长有通玄之能,貌若天仙,心怀慈悲。这次法会,便是为了超度百年前,大乾立国之初,战死于玄武门外的数万将士亡魂。” 孙志才说得眉飞色舞:“如今整个江南的士绅富商,都以能拿到一张法会的请柬为荣。就连下官,也捐了三千两香油钱,才求得一个前排的位置。大人您若是感兴趣,下官这就去安排,保证给您留一个最好的观礼位!” 他本以为这是个拍马屁的好机会。 谁知,顾长风听完,只是不置可否地“嗯”了一声,便再无下文。 那神情,仿佛对这所谓的“活神仙”,没有半分兴趣。 孙志才顿时有些尴尬,讪讪地闭上了嘴。 三人一路行来,金陵城表面上依旧繁华,但空气中,却弥漫着一股挥之不去的紧张气息。 街上的行人步履匆匆,说话都下意识地压低了声音。 茶楼酒肆里,三三两两的食客,谈论的也都是关于钦差衙门和晏侍郎的各种离奇传闻。 “叔父,孙大人,你们看。”顾长风在一处十字路口停下脚步,指着不远处的一面墙。 那里,围着一大群百姓,正对着墙上张贴的一张巨大告示指指点点。 那是一张水陆大会的宣传告示,画着仙山楼阁,祥云瑞彩,正中,是一位身着道袍、面容模糊的仙子画像。 “这就是那玄素道长?”顾长风问。 “正是,正是!”孙志才连忙凑上前,一脸与有荣焉的表情。 “大人您是不知道,这位玄素道长,当真是活神仙下凡!她不仅貌美,更有一副菩萨心肠。据说她每到一处,都会设坛讲法,为百姓祈福消灾,分文不取。而且她医术通神,多少疑难杂症,到她手里,一副汤药下去,药到病除!” 孙志才说得唾沫横飞,“如今,莫说金陵,就是整个江南,谁不把她当神仙供着?就连那些眼高于顶的士族门阀,都对她礼敬有加。” 顾长风看着那张模糊的画像,若有所思。 一个不图钱,不图名,一心只为百姓的活神仙? 这世上,真有这种人? 他走到人群后,听着百姓们的议论。 “听说了吗?陈家的老太爷病了十几年,眼看就要不行了,喝了玄素道长赐的一碗符水,当天就能下地走路了!” “何止啊!城西的李屠户,他家那傻儿子,被道长用拂尘一扫,当场就开口喊爹娘了!” “真是神仙啊!这次水陆大会,我倾家荡产,也得去求一碗仙水!” 百姓们的脸上,都带着一种近乎狂热的崇拜。 顾长风的眉头,不易察觉地,轻轻皱了一下。 医术?符水? 他前世是学法医的,对这些东西,本能地抱有怀疑。 但让他感到不对劲的,不是这些神乎其神的传闻。 而是这背后,那股惊人的组织力和动员力。 能在短短时间内,将一个人的声望推到如此地步,让整个江南为之疯狂。 这绝不是一个普通的道姑,能办到的事情。 “孙大人,”顾长风忽然开口,“这次水陆大会,筹集了多少善款?” 孙志才一愣,随即有些自得地伸出五根手指。 “不瞒大人,据下官所知,光是登记在册的,就已超过了五十万两!” 五十万两! 饶是吴谦,都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 这笔钱,都快赶上江宁府一年的税收了! 顾长风的眼神,瞬间变得锐利起来。 “这些钱,都由谁在经手?用在何处?” “这个……”孙志才被问住了,额头渗出细汗,“听……听说是道长的几位弟子在打理,说是要全部用来修缮庙宇,赈济灾民……” “弟子?”顾长风的目光,平静地落在他脸上,“都是些什么人?” “这……下官就不太清楚了。只知道,他们平日里都以居士自称,为人也都十分谦和有礼……”孙志才的声音越来越小。 他感觉到了。 钦差大人那看似随意的问话下,隐藏着一股冰冷的审视。 “走吧。” 顾长风没有再追问。 他转身,继续朝前走去。 只是,他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里,已经多了一丝旁人无法察觉的,警惕。 一个声望无两的“活神仙”。 一场万众瞩目的“水陆大会”。 一笔数额惊人的“善款”。 还有几个身份不明的“弟子”。 这一切,都像一层笼罩在江南上空的,温柔而圣洁的迷雾。 可顾长风却从这迷雾里,嗅到了一丝熟悉的,危险的味道。 那味道,和他在周康、刘铭,以及覆船会的那些人身上,闻到的,如出一辙。 是阴谋的味道。 第240章 京城风雨,有我 京城。 宰相府。 李纲刚从皇宫回来,满身的宫墙气息尚未散去,脸上是掩不住的疲惫。 这几日,因江南那盘棋,整个朝堂暗流汹涌。 他这个宰相,看似风光,实则如履薄冰,每日都在为皇帝平衡各方势力,心力交瘁。 “相爷,喝口茶。” 老管家端上新沏的君山银针。 李纲端起茶杯,热气拂面,他正要送至唇边,动作却骤然停住。 并非心悸。 而是那阵由远及近、毫不掩饰的急促脚步声,踏碎了相府的沉静。 一名身着皇城司服饰的卫士,如风而入,单膝跪地,声音沉凝。 “相爷,江南,八百里加急!” 李纲的心没有下沉,那双疲惫的眸子反而骤然收紧,锐光一闪而过。 他知道,能让皇城司这般行事的,只有江南。 只有顾长风。 他放下茶杯,声音里听不出情绪。 “呈上来。” 信,是直接送到他相府的。 不合规矩。 但规矩,在顾长风那里,似乎从来就不是规矩。 信封是寻常的牛皮纸,封口火漆完好,上面,却盖着一枚极为陌生的私印。 李纲拆开信封,抽出信纸。 他的目光逐字逐句地扫过,那张沟壑纵横的脸庞上,依旧是古井无波。 唯有捏着信纸的指节,因太过用力而微微泛白。 信的内容,写得情真意切,痛心疾首。 通篇都在说,户部侍郎王承恩之子王希杰,是如何在江南交友不慎,被人挑唆,又是如何误会他晏清一片好心,暗中构陷,最后又是如何畏罪潜逃,下落不明。 信的末尾,晏清更是赌咒发誓,一定会发动所有力量,找到王希杰,替王侍郎挽回颜面。 这哪里是一封信? 这是一封由刘党核心人物亲笔写就的,自相残杀的“绝交书”! 读完,李纲没有颤抖,也无惊骇。 他只是缓缓地,将信纸放在了桌案上。 他闭上眼,脑海中仿佛在复盘一局惊心动魄的棋。 许久,他才低低地,近乎叹息般地吐出五个字。 “好一个顾长风。” 这声音里没有震惊,只有一种对既成事实的确认。 他想过顾长风会反击,却没想到,他会用这种方式! 釜底抽薪? 不,这比釜底抽薪更狠! 这是抓着敌人的手,逼他自己,一刀一刀,凌迟自己的同党! “相爷……” 老管家看着李纲那平静得有些过分的脸,心中反而升起担忧。 “无妨。” 李纲摆了摆手。 他重新拿起那封信,凑近烛火,点燃。 火苗舔舐着纸张,瞬间将其吞噬,也吞噬了晏清那工整的字迹。 李纲睁开眼,那双浑浊的眸子里,第一次浮现出一丝真实的笑意。 那笑意里,有欣赏,有满意,更有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忌惮。 “老夫,还是小瞧他了。” 李纲转向那名皇城司卫士,语气淡然。 “去吧。” “告诉顾长风。” “京城风雨,有我。” “是!” 卫士领命,身影悄然融入夜色。 偌大的书房,只剩下李纲一人。 他看着那即将燃尽的灰烬,久久不语。 他知道。 顾长风这把刀,已经磨得太快,太锋利了。 锋利到,连他这个磨刀人,都开始思考,这把刀的刀锋,最终会指向何方。 …… 与此同时。 次辅刘传锡的府邸。 书房内,气氛压抑到令人窒息。 户部右侍郎王承恩,正像一头被困在笼中的野兽,在房内疯狂地来回踱步,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 “岂有此理!简直是岂有此理!” 他的手里,死死攥着一封信。 那信纸,已被手心的汗水浸透,几乎被他捏成了烂泥。 正是晏清写的那封“降书”。 “晏清这个老匹夫!他怎么敢!他怎么敢这么对我儿!” 王承恩双眼赤红,额角的青筋一跳一跳,状若疯魔。 “他这是在往我王家的脸上,泼粪!泼脏水!” 坐在主位上的刘次辅,年过花甲,须发皆白,此刻脸色阴沉得能拧出水来。 他没有说话。 只是用手指,一下,一下,有节奏地敲击着桌面。 “次辅大人!” 王承恩猛地停下脚步,转向刘传锡,声音里是濒临崩溃的哀求。 “您一定要为我做主啊!” “顾长风那个小畜生,他欺人太甚!他这是在向我们整个刘党宣战!” “我们不能再等了!必须立刻上奏陛下,弹劾他!让他死无葬身之地!” 刘传锡敲击桌面的手指,停了。 他抬起眼,浑浊的老眼里,只剩下冰冷的理智。 “弹劾?” “你用什么弹劾?” “用这封信吗?” 他指了指王承恩手中那团烂泥,语气森然。 “用这封由晏清亲笔所书,指证你儿子背信弃义、畏罪潜逃的信,去弹劾顾长风?” “你觉得,陛下会信你,还是会信一个江南钦差,外加一个户部左侍郎?” 王承恩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得一干二净。 一股寒意从他的尾椎骨直冲天灵盖,所有的愤怒,都化为了彻骨的冰冷和绝望。 是啊。 这封信,就是一道催命符。 它堵死了所有的路。 顾长风把自己摘得干干净净。 所有的罪,都成了他们刘党内部的,狗咬狗! “那……那怎么办?” 王承恩的声音,控制不住地颤抖,“难道……就这么算了?” “算了?” 刘传锡的眼中,闪过一抹毒蛇般的阴狠。 “老夫在朝堂上斗了一辈子,还从没吃过这么大的亏。” 他站起身,走到窗边,望着窗外灰蒙蒙的天。 “顾长风……李纲……” 他缓缓念出这两个名字。 “他们两个,是想把我们,往死路上逼啊。” 刘传锡沉默了许久。 久到王承恩以为自己要在这死寂中疯掉时,他才缓缓转过身。 “现在,只有两个办法。” 刘传锡伸出两根枯瘦的手指,仿佛两根墓碑。 “第一,壮士断腕。” “你,王承恩,立刻上书请罪,就说教子无方,自请革职。” “什么?!” 王承恩如遭雷击,整个人都懵了。 “这是保住你王家,保住我们所有人的,唯一办法。” 刘传锡的语气里,没有一丝一毫的感情。 “用你一个人的官位,去平息陛下的怒火,也让李纲和顾长风,找不到继续攻击的借口。” “不!我不要!” 王承恩凄厉地嘶吼起来。 “我寒窗苦读三十年,才爬到今天的位置!我不能就这么完了!” “那就只有第二个办法。” 刘传锡看着他,眼中,是一种玉石俱焚的疯狂。 “让顾长风,死。” “只要他死了,死无对证,江南的一切,就都能重新洗牌。” 王承恩的呼吸,瞬间停滞。 他看着刘传锡那张沟壑纵横的老脸,只觉得一股寒气,从心底深处,疯狂地冒了出来。 “您的意思是……” “覆船会。” 刘传锡缓缓吐出这三个字,每一个字都带着血腥味。 “那条漏网的‘龙王’,不是想让江南乱起来吗?” “那就让他,乱得更彻底一点。” 刘传锡的嘴角,勾起一个狰狞的弧度。 “你去,告诉我们的人。” “想办法,联系上他。” “告诉他,我们,可以帮他。” “只要他能,杀了顾长风!” 第241章 这尊神仙,是来化缘的 夜沉了下去。 京城,次辅府。 刘传锡独自站在窗前,枯瘦的手指一下下叩击着窗棂,窗外那片深不见底的黑暗,被他尽数收入浑浊的老眼。 王承恩已经走了。 他带走了那份玉石俱焚的决绝,也带走了书房里最后一丝活人的温度。 偌大的房间里,只剩刘传锡一人,和一盏在夜风里挣扎的孤灯。 “顾长风……” 他低声念着这个名字,喉咙里发出的声音干涩而粗粝。 他宦海浮沉一生,扳倒的政敌不计其数,见过的天纵奇才也如过江之鲫。 可没有一个人,像这个顾长风。 这个人不守规矩。 他就是来砸烂规矩的。 他杀人不用刀,用的是人心。 用晏清的贪,用王承恩的短,用孙志才的怕,织成一张网,把他们所有人,都死死罩在里面,动弹不得。 现在,更是逼着自己,掀开了那张藏于最深处的底牌。 覆船会。 那条盘踞江南,连他都隐隐感到心悸的毒龙。 “也好。” 刘传锡的嘴角,扯出一个阴森的弧度。 “就让龙,去斗一斗虎。” 他转过身,对着书房角落那片无法被灯火照亮的阴影,轻声开口。 “去吧。” “告诉江南的人,我要顾长风,死在祭天大典之前。” “死的,越惨越好。” 阴影里,空气似乎微不可查地扭曲了一下。 随即,一切恢复死寂。 仿佛什么,都未曾发生。 …… 三日后。 金陵城,钦差衙门。 那张通缉王希杰的海捕文书,依旧贴在金陵城的每一面墙上,像一道道刺眼的伤疤,提醒着这座城市刚刚经历的震动。 但金陵城诡异地,平静了下来。 晏清再也没来过,他把自己锁在“金玉满堂”的库房里,彻底沦为金陵官场的笑柄。 而风暴中心的顾长风,却像真的忘了这件事。 他每日在院中打拳,看书,雕刻那只栩栩如生的木雁。 那份悠闲,看得吴谦和孙志才心惊肉跳。 他们两个,一个是他名义上的长辈,一个是他事实上的下属,这几日却活得像是惊弓之鸟,夜里不敢睡沉。 他们怕。 怕京城那只看不见的手,不知何时就会隔着千里,掐住他们的脖子。 也怕眼前这个年轻人,不知何时又会想出什么骇人的主意。 这日午后,顾长风刚刚收拳,额上见了些薄汗。 吴谦递上毛巾,孙志才则小心翼翼地捧来新茶。 就在这时,一名皇城司卫士步履无声地出现在院门口,对着顾长风躬身一礼。 “大人。” “说。”顾长风擦着汗,头也没抬。 “城南玄妙观,玄素道长,前来拜访。” 卫士的声音沉稳,不带一丝多余的情绪。 可“玄素道长”这四个字,却让吴谦和孙志才的脸色,同时变了。 “玄素道长?”孙志才失声惊呼,“她……她怎么会来这里?” 那可是如今在整个江南被奉为“活神仙”的人物! 是连顶级门阀的家主都要以礼相待的存在! 别说他这个江宁知府,就是从前的两江总督刘铭,想见一面都得提前递上拜帖,还得看人家的心情。 现在,这位活神仙,竟然亲自登门,拜访他这个在金陵官场被视作“活阎王”的钦差衙门? “长风,这……”吴谦也觉得不可思议,他压低声音,“这位玄素道长,据说从不与官府往来,今日登门,怕是来者不善。” “哦?” 顾长风的脸上,终于显露出一丝感兴趣的神色。 他将毛巾扔给吴谦,走到石桌旁坐下。 “不与官府往来?” 他端起孙志才奉上的茶,轻轻吹散水面上的热气。 “那她今日,为何要破这个例?” “这个……下官也不知。”孙志才擦了擦额头的汗珠,“莫非……是因为三日后的水陆大会?” “有意思。” 顾长风笑了。 他放下茶杯,对着那名卫士淡淡道:“请她进来。” “是。” 片刻之后。 小院的月亮门外,出现了一道月白色的身影。 那是一个身着道袍的女子。 她手中持着一柄拂尘,身姿挺拔,步履轻缓,走在这破败萧索的院落里,却像是走在云端仙境,不染半分尘埃。 她没有戴面纱,那张脸庞,美得没有烟火气,只有一片清冷。 最让人过目不忘的,是她的眼睛。 那是一双看不出任何情绪的眼,深邃,幽静,仿佛早已看透了世间所有的悲欢离合。 孙志才和吴谦在看到她的一瞬间,竟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 这就是玄素道长? 果然是仙人风姿。 唯有顾长风,依旧安坐不动。 他的目光,平静地落在玄素道长的脸上,那眼神,不像是在看一位仙子,更像是在审视一件精美,却不知用途的器物。 “贫道玄素,见过顾大人。” 玄素道长走到石桌前三步之外,站定,微微稽首。 她的声音,也如她的人一般,清冷,空灵。 “道长客气了。”顾长风抬手一引,做了个“请”的手势,“请坐。” 玄素道长没有坐。 她只是静静地站着,拂尘轻搭在臂弯。 “顾大人公务繁忙,贫道不敢叨扰太久。” “今日冒昧登门,只为一事。” “哦?”顾长风眉梢一挑,“何事?” 玄素道长的目光,平静地扫过顾长风,扫过他身旁的吴谦和孙志才,最后,落在那张简陋的石桌上。 “化缘。” 她缓缓吐出两个字。 化缘? 孙志才和吴谦差点以为自己听错了。 堂堂玄素道长,江南无数富商巨贾挥舞着银票都找不到门路的神仙人物,竟然会跑到这破衙门里来,向一个刚刚查抄了无数家产的钦差……化缘? 这简直是滑天下之大稽! 顾长风的脸上,也浮现出一丝玩味的笑容。 “道长说笑了。” “本官这钦差衙门,家徒四壁,怕是没什么东西,值得道长亲自走一趟。” “顾大人谦虚了。”玄素道长的脸上,依旧没有任何表情,“贫道所化之缘,非是金银,亦非俗物。” “那是什么?” “是一份功德。” 玄素道长的目光,重新对上顾长风的眼睛。 “三日后,贫道将在玄武湖畔,设坛七日,举办水陆大会,以超度百年前战死于此的数万英魂。” “此乃利国利民,泽被苍生之善举。” “贫道闻听顾大人乃国之栋梁,心怀天下,故而斗胆前来,想请大人共襄盛举,同积这份功德。” 她的话说得滴水不漏。 既捧了顾长风,又将此事抬到了“家国大义”的高度。 孙志才听得连连点头,心中暗赞,不愧是活神仙,说话就是有水平。 顾长风却笑了。 他看着眼前这位清冷出尘的“活神仙”,像在看一个揣着明白装糊涂的聪明人。 五十万两的善款还不够? 还要亲自跑到我这里来化缘? 化一份“功德”? “道长说得有理。”顾长风缓缓点头,“为国祈福,为民消灾,确实是天大的功德。本官,没有不应的道理。” 玄素道长那双幽静的眸子里,有什么东西极快地闪动了一下,快到无人能捕捉。 她没想到,顾长风会答应得如此痛快。 “不过……” 顾长风话锋一转。 来了! 孙志才和吴谦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 “本官初到江南,身无长物,金银俗物怕是拿不出手。” 顾长风的脸上,露出一丝“为难”的神色。 “道长若是不嫌弃,本官倒是可以,为法会添些别的彩头。” “哦?”玄素道长终于再次开口,“不知大人所言何物?” 顾长风站起身。 他绕过石桌,一步步,走到了玄素道长面前。 两人相距不过一步之遥。 一股若有若无的,清冷的檀香,萦绕在顾长风的鼻尖。 他看着玄素道长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嘴角,勾起一个意味深长的弧度。 “水陆大会,乃是盛事。” “届时,金陵城万人空巷,鱼龙混杂,若是有宵小之辈趁机作乱,岂不是,亵渎了神灵,也辜负了道长的一片慈悲之心?” “所以,”顾长风的语速不快,但每个字,都像一颗沉甸甸的石子,砸进玄素道长那看似平静的心湖。 “本官决定。” “法会当日,亲率府衙差役、金陵卫士,为道长护法。” 他往前凑近了半分,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不容置喙的强势。 “以我这钦差的官身,以朝廷的赫赫威仪,来保这场功德,圆圆满满。” 顾长风停顿下来,目光牢牢锁住她。 第242章 神仙的脸,不好看 顾长风的话音落下,院中那股子清冷的檀香气,瞬间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掐住,变得滞涩而沉重。 吴谦和孙志才的呼吸都停了。 他们瞪圆了眼睛,一个脖子缩得看不见,一个满身的肥肉都在惊恐地颤抖。 两人看着顾长风的眼神,就像在看一个刚从坟里爬出来,就敢指着阎王鼻子骂街的活祖宗。 我的钦差大人哎! 人家是活神仙!是来化缘积功德的! 您不给钱就算了,怎么还反客为主,要把人家的场子给掀了? 派兵护法? 说得好听! 这不就是当着所有人的面,指着神仙的鼻子说:从今天起,你这场法会,得姓“官”! 这哪里是帮忙,这分明是把神仙的脸,狠狠按在地上摩擦! 玄素道长那张清冷如万年冰川的脸上,终于有了一丝细微的裂痕。 她那双深潭般幽静的眸子里,第一次掀起了清晰可见的波澜。 她握着拂尘的手,指节无声地收紧。 原本松软搭在臂弯的雪白马尾须,根根绷直,如同一柄蓄势待发的利剑。 她死死地盯着顾长风。 盯着那张年轻,甚至有些过分俊秀的脸上,那一抹她完全看不懂的笑意。 那笑容里没有挑衅,没有嚣张。 只有一种纯粹的、理所当然的诚恳。 仿佛他提出来的,根本不是一个掀桌子的霸道要求。 而是一个对她百利而无一害的绝佳建议。 是啊。 钦差大人亲自出面,调动官府与卫所的力量,为你一场民间法会保驾护航。 这是何等的殊荣? 这是给了你玄素道天大的面子! 你若拒绝,就是不识抬举,就是看不起朝廷! 可你若答应…… 玄素道长几乎能看到三日后的场景。 玄武湖畔,她的高耸法坛周围,是里三层外三层,密不透风的官差与甲士。 她的一举一动,都暴露在朝廷鹰犬的注视之下。 她还怎么动手? 公子为顾长风准备的那份“厚礼”,还怎么送得出去? 这个顾长风! 他就像一条没有骨头的毒蛇,你以为布下了天罗地网,他却总能从你最意想不到的缝隙里钻出来。 不但自己毫发无伤,还要反口,在你最脆弱的地方,狠狠咬上一口! 院子里,落针可闻。 吴谦和孙志才的后背早已被冷汗浸透,黏腻冰冷。 他们感觉自己就像是站在两座即将一同喷发的火山之间,连喘气都怕引来灭顶之灾。 时间,仿佛过了很久。 玄素道长眼中的风暴,缓缓平息,重新化为一片死寂的深潭。 她又变回了那个无悲无喜,高高在上的玄妙观观主。 “顾大人心怀万民,贫道,佩服。” 她缓缓开口,声音依旧空灵,却多了一丝常人难以察觉的僵硬。 “大人愿以官身,为法会护法,为万民祈福,此乃天大的善缘,贫道,岂有拒绝之理?” 她竟然……答应了! 孙志才和吴谦的眼珠子几乎要从眼眶里掉出来。 这就完了? 这就认了? 他们脑中预演过无数次的惊天冲突,竟然就这么轻飘飘地被化解了? “如此,”玄素道长微微稽首,姿态依旧优雅,却透着一股无形的疏离,“贫道便替江南万民,谢过顾大人。” “三日后,玄武湖畔,恭候大人大驾。” 说完,她没有再多看顾长风一眼。 也没有理会旁边那两个已经呆若木鸡的胖子。 她转身,步履轻缓地,朝着月亮门走去。 她的背影,依旧挺拔如松,月白色的道袍在阳光下泛着圣洁的光。 可在顾长风眼里,这道背影,却多了一丝难以掩饰的仓皇。 像一只被猎人惊扰的白鹤。 看似优雅地振翅远去,实则,阵脚已乱。 直到那道月白色的身影彻底消失,孙志才才像被抽掉了骨头,一屁股瘫坐在石凳上,两条腿软得像面条。 “我的娘哎……” 他掏出手帕,拼命擦着满头的虚汗,再看向顾长风时,眼神已经彻底变了。 那是一种凡人仰望妖魔的眼神。 “大人,您……您这是……把神仙往死里得罪了啊!”孙志才的声音都在抖。 “是啊长风!”吴谦也凑了过来,脸上写满后怕和不解,“你刚才真是吓死我了!这位玄素道长在江南的声望,比圣旨都好使!你这么不给她面子,她要是发动那些信徒闹起来,咱们这衙门都要被踏平了!” “叔父,孙大人。” 顾长风施施然坐回原位,端起那碗已经微凉的茶,轻轻抿了一口。 “你们觉得,她是神仙吗?” 一个简单的问题,让吴谦和孙志才同时愣住。 “这……虽说子不语怪力乱神,可这位玄素道长,的确有几分真本事……”孙志才小声嘀咕,“那些传闻,下官也派人核实过,十有八九都是真的。” “是真是假,不重要。” 顾长风放下茶杯,目光深邃如夜。 “重要的是,她为什么要造一个‘神’出来?” “造神?”吴谦没听懂。 顾长风没有解释,他看向孙志才,问道:“孙大人,你觉得,什么样的神仙,需要亲自跑到我这破衙门里来,化一份‘功德’?” 孙志才的胖脸猛地一抽,张了张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是啊。 一个真正不食人间烟火的神仙,会在乎你一个凡人钦差的“功德”吗? 一个真正信徒遍布江南的神仙,会缺你那三瓜俩枣的香油钱吗? 她今天来,根本就不是来化缘的! “她是来试探我的。”顾长风一语道破天机。 “她想看看,我这个搅乱了江南棋局的钦差,对她,对这场即将到来的水陆大会,到底是个什么态度。” “如果我怕她,敬她,甚至像你一样,主动送上香油钱,那在她眼里,我顾长风,便不足为惧。” “如果我断然拒绝,言语不敬,那正好落了口实,坐实我这个钦差‘不敬神明,罔顾民意’的恶名。届时,她只需振臂一呼,那些被蛊惑的愚民,就能把我这小小的钦差衙门给拆了。” 顾长风说到这里,嘴角勾起一个冰冷的弧度。 “所以,我给了她第三个选择。” “我既不捧她,也不骂她。” “我顺着她的话,把她捧得更高。她说这是利国利民的善举,好,我承认。她说这是为国祈福,好,我支持。” “然后,我再以朝廷的名义,‘帮’她一把。” “我要亲自去为她护法。” “这个‘缘’,她接也得接,不接也得接。” 吴谦和孙志才听到这里,已经彻底傻眼。 他们终于明白了顾长风的真正用意。 这哪里是得罪神仙? 这分明是把这位高高在上的“活神仙”,从云端之上,一把拽了下来,还顺手给她套上了一副名为“朝廷”的枷锁! 从今往后,你这场水陆大会,就不是你玄妙观一家之事了。 这是你玄妙观,与朝廷,与钦差大人,合办的! 你想在法会上搞任何小动作,都得先掂量掂量,能不能躲过这满场官兵的眼睛! 这一手,太狠了! “可是……大人,”孙志才还是不放心,声音发虚,“万一……万一她们真的只是想办一场法会呢?咱们这么做,是不是……小题大做了?” “小题大做?” 顾长风看了他一眼。 那一眼,让孙志才瞬间闭上了嘴。 “孙大人,你还记得,周康和刘铭,是怎么死的吗?” 孙志才的身体猛地一颤。 “你还记得,覆船会那条漏网的‘龙王’吗?” 孙志才的脸色,瞬间一片惨白。 “你觉得,一个能让两淮盐运使和漕运总督都俯首帖耳,能豢养前朝死士,能策划焚城之计的‘龙王’,他的手下,会是一个普普通通,一心向善的女道士吗?” 顾长风站起身,走到院中那棵歪脖子槐树下,负手而立。 “这场水陆大会,就是他们新的棋局。” “而这位玄素道长,就是棋盘上,最重要的一颗棋子。” “我不知道他们想做什么,但我知道,他们的目标,一定是我,是整个江南的安稳。” “所以,我必须去。” “我不仅要去,我还要把他们的戏台,变成我的。” 顾长风缓缓转过身,眼中是深不见底的寒意,和一丝令人战栗的兴奋。 “我倒要看看,当着我的面,当着朝廷官兵的面,” “他们这出戏,还怎么唱下去!” 第243章 一场法会,两份名单 玄素道长前脚刚走,钦差衙门那股子被檀香浸过的空气,后脚就重新被肃杀与紧绷所占据。 吴谦和孙志才看着顾长风那张平静得有些过分的脸,只觉得自己的胸口发闷,心跳一下下,沉重地撞击着肋骨。 跟“活神仙”当面叫板,还把人家的场子给抢了。 这已经不是胆大包天了。 这是在阎王殿里抢着坐第一排的位置。 “长风……不,大人,”吴谦搓着手,脸上的肉都挤在了一起,声音干涩,“咱们……咱们真的要这么干?” 他感觉自己每说一个字,脖子上的凉意就重一分。 “那玄素道长在江南的人望,高得吓人,万一激起民变……” 顾长风转过头,静静地看着他。 “叔父,你觉得,我们现在,还有别的选择吗?” 一句话,问得吴谦哑口无言。 是啊。 没选择了。 从踏入江南的那一刻起,他们就已经站在了悬崖的裂缝之上,身后是万丈深渊,退无可退。 只能往前走。 哪怕前面是刀山火海。 顾长风的目光,转向一旁还在发懵的孙志才。 “孙大人。” “下……下官在!”孙志才一个激灵,猛地躬身,那姿态,仿佛面前站着的不是钦差,而是能决定他下辈子投胎的判官。 “你现在,立刻回府衙。” 顾长风的语速不快,但每一个字都像冰冷的铁钉,楔入孙志才的脑子里。 “从今天起,玄武湖水陆大会的一切筹备事宜,你江宁府,要全面介入。” “啊?” 孙志才懵了,肥胖的脸上满是错愕。 “全……全面介入?” “没错。”顾长风点头,“你以官府的名义,去‘协助’玄妙观。名义上,是怕他们人手不够,忙不过来。” 他的声音顿了顿,带着一丝不容置喙的冷意。 “实际上,我要你的人,出现在法会筹备的每一个角落。” “法坛怎么搭,座位怎么排,香客从哪里进,从哪里出,湖上的画舫怎么停,沿岸的商贩怎么管……” “所有的一切,我都要你画成一张详图,天黑之前,送到我这里来。” 孙志才的嘴巴,缓缓张大,大得能塞下一个鸡蛋。 这哪里是“协助”? 这分明是“接管”! 钦差大人这是要当着全江南人的面,把玄素道长这位活神仙的底裤都给扒下来看啊! “还有,”顾长风继续说道,“你不是捐了三千两香油钱吗?很好。” “你现在就去告诉玄素道长的弟子,就说你觉得三千两不足以表达对神明的敬意,要再追加五千两。” “噗——”孙志才差点一口老血喷出来。 “还……还追加五千两?大人,下官……下官那点俸禄……” “我给你报销。” 顾长风的声音很淡。 孙志才立刻把后半句话死死咽了回去,一双小眼睛瞬间迸发出灼热的光芒。 钦差大人给报销? 那敢情好啊! “你告诉他们,这五千两,是专门用来布置法会场地的。你要亲自过问,确保每一分钱都花在刀刃上,务必要把这场法会,办得风风光光,让神明满意,让百姓安心。” 孙志才听到这里,脑子里那点官场的小聪明瞬间被点燃,一道灵光炸开! 他懂了! 这是要借着“花钱”的名义,把手光明正大地伸进人家的口袋里,还要让对方捏着鼻子认了,甚至还得对你感恩戴德! 高! 实在是高! 这等手段,他为官半生,闻所未闻! “下官……下官明白了!”孙志才重重点头,脸上的肥肉因激动而剧烈抖动,“大人放心,下官一定把这件事,办得妥妥帖帖!” “去吧。”顾长风摆了摆手。 孙志才如蒙大赦,连滚带爬地跑了。 他现在对顾长风,是又怕又敬。怕的是这位爷的心思比玄武湖的水还深,一个不小心就溺毙其中。敬的是,跟着这位爷,虽然每一步都像在走钢丝,但好像……真的能干成他以前想都不敢想的大事! 孙志才走后,院子里只剩下顾长风、吴谦,和一直沉默如影子的陈景云。 “长风,你让孙胖子去搅局,我能明白。可这……真能管用?”吴谦依旧忧心忡忡,“覆船会那帮人,可都是亡命之徒,他们要是真想动手,孙胖子手下那帮衙役,连塞牙缝都不够。” “我没指望他们能顶用。” 顾长风走到石桌旁坐下,目光却落在了陈景云身上。 “景云。” “属下在。”陈景云躬身。 “我需要一份名单。” “大人请讲。” “孙志才说,江南的士绅富商,都以能拿到一张法会的请柬为荣。你去查,把所有捐了款,拿了请柬,尤其是那些捐款数额巨大,能坐在法坛前排的人,都给我列出来。” 顾长风的眼神,锐利得仿佛能剖开人心。 “琅琊王氏,陈郡谢氏,吴兴沈氏……这些在江南盘根错节的顶级门阀,一个都不能漏。” “我要知道,他们每一个人,从现在到法会开始前的这三天里,见了什么人,说了什么话,做了什么事。” 陈景云的瞳孔,极快地收缩了一下。 他瞬间明白了顾长风的真正意图。 这场声势浩大的水陆大会,在钦差大人眼中,根本就不是什么祈福法会。 这是一个巨大的“筛子”! 他要用这场万众瞩目的盛会作饵,把整个江南的上层人物,全都赶进这个筛子里,然后狠狠地筛一遍! 谁是真心信奉神佛的蠢货。 谁是见风使舵的投机者。 谁……又是那藏在人群里,心怀鬼胎的覆船会同党! 这三天,就是最后的审判。任何一丝异动,都将成为他们的催命符! “属下明白。” 陈景云没有多问一个字,领命,身影如墨,悄然融入阴影。 “长风,你这是……”吴谦在一旁看得心头发紧,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升起。 “叔父,”顾长风转过头,平静地看着他,“你觉得,一场能筹集到五十万两银子的法会,仅仅是为了超度亡魂吗?” 吴谦艰难地摇了摇头。 他虽然官小,但这点道理还是懂的。五十万两白银,这笔钱,足以在京城买下一座亲王府,足以在边关养活一支万人的军队整整一个月! “这笔钱,是一股足以撬动江南的力量。覆船会,或者说,那个杨天赐,他不会无缘无故搞出这么大的阵仗。” 顾长风的目光变得幽深,仿佛穿透了这小小的院落,看到了江南水面下汹涌的暗流。 “他在江南经营十年,根基之深,远超你我想象。周康和刘铭的倒台,对他来说,只是壁虎断尾,虽痛,却不致命。” “他现在,是在用一种更聪明,也更危险的方式,卷土重来。” 顾长风伸出两根手指,在空气中轻轻一点。 “造神。” 吴谦的脸色,瞬间煞白。 “他把玄素道长塑造成一个活神仙,让她拥有无与伦比的声望。然后,再通过这场水陆大会,将这种声望,推到顶点。” 顾长风的声音很轻,却像重锤敲在吴谦的心上。 “你想想,当全城的百姓,都将她奉若神明的时候,她说的话,是不是比我这个钦差,比朝廷的圣旨,还要管用?” 吴谦的后背,瞬间被冷汗浸透。 他终于明白了。 这根本不是一场法会,这是一场争夺“人心”的战争! 覆船会,这是要挖大乾王朝在江南的根! “所以,”顾长风的眼中,闪过一丝冷厉的锋芒,“我不能让他们得逞。” “孙志才那份名单,是明面上的。我要用他这张明网,去搅乱敌人的部署,让他们自乱阵脚。” “陈景云这份名单,是暗地里的。我要用他这张暗网,去揪出那些藏在水面下的鱼。” 他站起身,看着院中那棵歪脖子槐树,唇角牵起一丝冷峭的弧度。 “一场法会,两份名单。” “一张明网,一张暗网。” “我倒要看看,这网撒下去,能捞出多少,见不得光的江南鬼神。” 第244章 这账本太干净 自那日玄素道长登门又离去,钦差衙门这方破败的小院,便陷入了一种诡异的死寂。 天,没塌下来。 但吴谦和孙志才觉得,比天塌下来还难受。 那是一种暴风雨来临前,连空气都停止流动的压抑。 孙志才彻底豁出去了。 他揣着钦差大人“报销”的五千两银票,几乎是住在了玄武湖畔。 这位江宁知府,将他混迹官场半生的本事发挥到了极致。 他不再是那个圆滑谄媚的孙知府,而是一个吹毛求疵、指手画脚的“监工”。 “哎哎!这法坛的木头不行!怎么能用松木?松木质软,经不起风吹雨淋,万一到时候塌了,惊扰了神明,谁担待得起?换!全都给我换成金丝楠木!” “还有这座位!你们怎么排的?士绅在前,百姓在后?不成体统!我大乾以民为本,钦差大人心怀万民,必须设‘万民席’,而且要设在最前面!让百姓也能沾沾仙气!” “这湖上的画舫,乱七八糟!全都给本官统一编号,按号停泊!所有船家必须登记在册,法会期间,不得擅自离岸!” 孙志才叉着腰,唾沫横飞。 他带来的那帮府衙差役,也一个个耀武扬威,对玄妙观的筹备工作“指点江山”。 玄妙观的弟子们,那些平日里超然物外的居士,头一次遇到了这种官府的无赖行径。 他们想发作,可孙志才句句不离“钦差大人”,字字不忘“为神明好”。 你若反驳,就是对钦差不敬,对神明不诚。 他们想动手,可那帮差役虽然是酒囊饭袋,身上却穿着官皮。 打他们,就是公然对抗朝廷。 于是,玄武湖畔出现了极为滑稽的一幕。 一群清心寡欲的道门弟子,被一群满身官场浊气的衙役,指挥得团团转。 他们脸色铁青,却只能捏着鼻子,按照孙志才那套外行至极的方案,一遍遍地返工。 整个筹备进度,被搅得一团乱麻。 孙志才每天累得像条死狗,回到钦差衙门汇报时,却又精神亢奋。 “大人!您是没看见!那帮牛鼻子老道的脸,都绿了!哈哈哈哈!” 他手舞足蹈,觉得这辈子都没这么扬眉吐气过。 顾长风只是静静地听着,偶尔点点头,目光却始终落在他手中那只即将成型的木雁上。 吴谦在一旁看得心惊肉跳。 他总觉得,顾长风这是在玩火。 把一头猛虎惹急了,它可是会咬人的。 这天下午,孙志才刚眉飞色舞地汇报完自己又想出了什么“妙计”来折腾玄妙观,院门口,一道黑色的影子悄无声息地出现了。 陈景云回来了。 他脸上依旧是那副千年不变的冷峻表情,但眉宇间,却带着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凝重。 他的怀里,抱着厚厚的一摞账册。 孙志才的笑声戛然而止。 吴谦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 来了。 顾长风放下了手中的刻刀和木雁。 他抬起头,目光平静地落在陈景云抱来的那摞账册上。 “查到了什么?” 陈景云走到石桌前,将那堆账册重重放下,发出“咚”的一声闷响。 “大人,属下查了玄妙观近三年来,在江南各地所有分观的善款账目。” 他的声音一如既往的沉稳,却透着一股异样。 “也查了他们筹办的所有善举。” “这是账册,大人请过目。” 顾长风没有立刻去翻。 他只是看着陈景云。 “你直说结果。” 陈景云沉默了片刻,似乎在组织语言。 “大人,结果是……” 他深吸了一口气。 “毫无问题。” “什么?”吴谦和孙志才同时失声惊呼。 毫无问题? 这怎么可能! “属下派人,核实了每一笔大额善款的来源和去向。” 陈景云的语速不快,但每个字都像锤子,砸在吴谦和孙志才的心上。 “他们去年在楚州赈灾,所支出的粮食、药材,数目与当地官府记录的灾民人数,分毫不差。” “前年在徽州铺路,所用的石料、人工,皆有据可查,甚至比官府督造,还要便宜三成。” “他们在金陵城外,设立了一座‘慈安堂’,专门收养无家可归的孤儿。属下亲自去看过,那里收养了一百零七名孤儿,每一个孩子都衣食无忧,还能读书识字。负责教书的,都是些落魄的老秀才,玄妙观每月还给他们发一份不菲的束脩。” “最关键的是,”陈景云拿起最上面的一本账册,翻开,推到顾长风面前,“这是他们这次水陆大会的善款账目,所有捐款人的姓名、数额,都登记在册。每一笔支出,哪怕是买一斤灯油,都记得清清楚楚。” “这份账本,比户部的账本,还要干净。” 陈景云说完,小院里,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孙志才的嘴巴张成了“O”型,脸上的肥肉僵住了。 吴谦的脸色,则是一片煞白。 完了。 他们真的……得罪了一位活神仙? 一个真心实意在做善事,一个将数十万两银子全都用在百姓身上的……真神仙? 吴谦颤颤巍巍地看向顾长风,想从自己这位外甥脸上,看到一丝震惊,一丝懊悔。 然而,他失望了。 顾长风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他只是静静地看着那本摊开的账册,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里,没有波澜,只有一片幽深的,令人心悸的黑暗。 许久,他才缓缓地,吐出了一句话。 那句话,让吴谦和孙志才的骨头缝里,都冒出了寒气。 “有意思。” 他笑了。 “这尊神仙,比我想象的,还要有意思。” 钦差衙门的小院里,时间仿佛被冻结了。 吴谦和孙志才像是被掐住了脖子的鸭子,张着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他们的大脑,已经彻底宕机。 有意思? 这叫有意思? 人家玄素道长,赈灾、铺路、收养孤儿,每一笔账都清清楚楚,干净得让人挑不出半点毛病。 这哪里是“有意思”? 这是功德无量!这是活菩萨在世啊! 他们之前,竟然还想着去“接管”人家的法会,去“协助”人家的筹备。 这不是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吗? 不,这是在用茅厕里的石头,去砸白玉雕成的神像! 孙志才的胖脸,一阵红,一阵白。 他想到了自己这几天在玄武湖畔耀武扬威的丑态,只觉得脸上火辣辣的,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大人……钦差大人……”他结结巴巴地开口,声音都在发颤,“这么说来,这位玄素道长,她……她真的是……” “是神仙?”顾长风接过了他的话,脸上带着一丝似笑非笑的表情。 孙志才下意识地点了点头。 “是啊长风!”吴谦也缓过神来,脸上写满了后怕与庆幸,“看来是我们想错了!这位道长,是真正的高人!我们这么对她,实在是不该……要不,我们赶紧去赔个不是?” “赔罪?”顾长风的目光,从那本干净得不像话的账册上移开,落在了吴谦的脸上。 “叔父,你觉得,我们错了吗?” 吴谦被问得一愣。 难道没错吗? “陈景云。”顾长风没有再理会他们,而是看向了一直沉默的皇城司统领。 “属下在。” “你觉得,有问题吗?” 陈景云抬起头,那双锐利的眸子,第一次,流露出一丝困惑。 作为皇帝的影子,他见过的阴谋诡计,比吴谦和孙志才吃过的盐还多。 他本能地觉得,这件事不简单。 可所有的证据,都指向一个无可辩驳的事实。 “回大人,”他沉声道,“从证据上看,毫无破绽。” “是啊,毫无破绽。”顾长风低声重复了一遍,手指轻轻敲击着石桌的桌面。 那“笃,笃,笃”的声响,不急不缓,却像重锤,一下下砸在吴谦和孙志才的心上。 “叔父,孙大人。”顾长风忽然抬起头,分别看了他们一眼。 “我问你们一个问题。” “一个人,要做多少件好事,才能被人称作好人?” 第245章 造神 两人又是一愣,不明白顾长风为何突然问这个。 “这……自然是多多益善……”吴谦小声回答。 “那一个人,要做多少件滴水不漏的好事,才能被人称作神仙?”顾长风追问。 “这……” “我来告诉你们。”顾长风的嘴角,勾起一个冰冷的,甚至有些残忍的弧度。 “这世上,没有好人。” “更没有,神仙。” 他的声音不大,却仿佛一道惊雷,在吴谦和孙志才的脑海中炸响。 “大人,您……您这是什么意思?”孙志才彻底懵了。 “我的意思是……”顾长风站起身,他没有去看那本完美的账册,而是走到了陈景云的面前。 他盯着这位皇城司统领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道: “这世上,就没有滴水不漏的善!” 陈景云的瞳孔,猛地一缩。 他瞬间明白了顾长风的意思。 “一个人,做一件好事,可能会出于善心。” “做十件好事,可能会为了名声。” “可如果一个人,做的每一件好事,都像是用尺子量过,用墨斗弹过一样,分毫不差,完美无瑕……” 顾长风转过身,目光扫过已经呆若木鸡的吴谦和孙志才。 “那他所图的,就绝不是善报,也不是名声。” “他图的,是人心!” “图的,是天下!” 吴谦和孙志才的后背,瞬间被冷汗浸透。 他们终于,隐隐约约地,明白了顾长风话语中的恐怖含义。 是啊。 太完美了。 完美得,就像是假的。 一个凡人,怎么可能做到这一切? 就算是朝廷,国库的银子拨下去,层层盘剥,雁过拔毛,真正能落到实处的,能有五成就谢天谢地了。 可玄妙观呢? 她们不仅做到了,甚至做得比官府还好,还省钱! 这背后,需要何等恐怖的组织能力?何等严苛的纪律?何等强大的执行力? 这哪里是一个松散的道门组织能办到的? 这分明是一支,纪律严明,令行禁止的……军队! “楚州赈灾,徽州铺路,金陵养孤……” 顾长风缓缓踱步,口中念着陈景云刚才汇报的地名。 “你们发现没有,这些地方,都是江南的要冲之地。” “她用这些善举,在江南的士、农、工、商,所有阶层里,都建立起了无与伦比的声望。” “她救了你的命,给了你的孩子饭吃,为你修了回家的路……” “当这样一个人,登高一呼的时候,你,会不听她的吗?” 顾长风停下脚步,目光幽深地望着院门的方向。 “届时,她说的每一句话,都将是神谕。” “她指的每一个方向,都将有无数狂热的信徒,为她赴汤蹈火。” “到那时,我这个钦差算什么?朝廷的圣旨,又算什么?” 小院里,死一般的寂静。 吴谦和孙志才的脸上,已经没有了血色。 他们终于明白,自己看到的,根本不是什么功德无量的善举。 那是一张用“善意”编织的,足以颠覆整个江南,甚至动摇国本的,天罗地网! 而他们,之前还傻乎乎地,差点一头撞了上去! “那……那大人,”孙志才的声音嘶哑得像是被砂纸磨过,“我们……我们现在该怎么办?” “怎么办?”顾长风转过身,脸上,重新浮现出那丝玩味的笑容。 “不怎么办。” “孙大人,你明天,继续去玄武湖。” “该怎么折腾,还怎么折腾。” “戏台,既然已经搭好了,就不能让他们,唱得太舒坦。” 孙志才急匆匆地走了。 他走出钦差衙门的时候,腿肚子还在转筋。 今天这番话,对他这个在官场里泡了半辈子的老油条来说,冲击力太大了。 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嗅到了“改朝换代”的血腥味。 这让他感到恐惧。 但也让他,生出了一丝病态的兴奋。 他知道,自己赌对了。 跟着这位年轻得过分的钦差大人,他或许真的能从这场滔天巨浪中,搏出一条生路。 院子里,只剩下顾长风、吴谦和陈景云。 吴谦看着自己的外甥,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却发现喉咙干涩,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他今天,也长见识了。 “景云。”顾长风重新坐回石桌旁,目光落在那堆“完美”的账册上。 “属下在。” “辛苦了。” 简简单单的三个字,却让陈景云那张冰山般的脸上,微微动容。 他跟在顾长风身边这段时日,从最开始的奉旨监视,到后来的并肩作战,再到如今,他已经彻底被这个年轻人的心智和手段所折服。 “为大人办事,不辛苦。”陈景云躬身道。 顾长风笑了笑,他拿起一本账册,却没有翻开,只是用指腹,轻轻摩挲着那粗糙的封皮。 他的神情,专注而认真。 那样子,不像是在审查一份可能藏着滔天阴谋的罪证。 更像是在,欣赏一件巧夺天工的艺术品。 “杨天赐……”顾长风低声念出了这个名字,“覆船会的‘龙王’……” “他真是个天才。” 这句没头没脑的夸赞,让一旁的吴谦和陈景云都愣住了。 天才? 夸赞一个意图颠覆江山的逆党头子? “他没有选择和我们硬碰硬。” 顾长风的目光,依旧停留在那本账册上,仿佛能穿透纸张,看到背后那只布局的手。 “他放弃了周康和刘铭,放弃了整个江南官场的网络,转而,选择了最难,却也最稳的一条路。” “造神。” “他用三年的时间,用无数真金白银和实实在在的善举,在江南,为我们塑造了一尊完美无瑕的神。” “这尊神,不贪财,不好名,心怀慈悲,普度众生。” “她完美得,让你找不出任何攻击她的理由。” “你若是质疑她,就是与整个江南的百姓为敌。” 顾长风抬起头,看向陈景云。 “这份手笔,这份耐心,这份魄力……你不觉得,很了不起吗?” 陈景云沉默了。 他不得不承认,是的。 如果不是顾长风,换做任何一个钦差来到江南,面对这样一位“活神仙”,恐怕都只有顶礼膜拜的份。 谁能想到,这温柔圣洁的白纱之下,藏着的,竟是足以噬人的毒蝎? “他以为,他已经赢了。” 顾长风的嘴角,缓缓向上牵起。 “他以为,他布下的这个局,无人能解。” “他以为,我顾长风,要么被这尊神的光芒灼伤,要么,就会被狂热的信徒撕成碎片。” “可惜,”顾长风将那本账册,轻轻合上,发出一声轻响,“他算错了一件事。” “什么事?”吴谦忍不住追问。 “我这个人,”顾长风的眼中,闪动着一种近乎病态的兴奋,“就喜欢解难题。” “局,布得越精妙,解开的时候,才越有快感。” 他站起身,走到那只已经雕刻完成,只剩下最后打磨的木雁前。 他拿起砂纸,开始细细地,打磨着木雁的翅膀。 “景云。” “属下在。” “你刚才说,玄妙观在城外,设了一座‘慈安堂’?” “是,就在城南三十里外的栖霞山脚下。”陈景云立刻回答。 “很好。”顾长风手中的动作没有停。 一下,又一下。 砂纸摩擦着木头,发出“沙沙”的轻响,像极了毒蛇在草丛中爬行的声音。 “明天,备车。” “我们,也去做一件善事。” 吴谦和陈景云对视一眼,皆从对方眼中看到了不解。 做善事? “去哪?”陈景云问。 顾长风停下手中的动作,他举起那只已经打磨得光滑圆润的木雁,对着阳光,仔细端详。 木雁的翅膀,线条流畅,姿态舒展,仿佛下一刻,就要振翅高飞。 “去慈安堂。” 他转过头,脸上,是吴谦和陈景云从未见过的,一种混合了好奇、期待与冰冷杀意的笑容。 “我去看看。” “看看那些被神仙,拯救了的孩子。” 第246章 栖霞山,慈安堂 翌日,清晨。 金陵城刚从薄雾中醒来。 一辆青布马车,悄然驶出南门。 车厢内,气氛沉闷得能拧出水。 吴谦和孙志才换了身商贾的行头,并排坐着,身体却都绷得像两张拉满的弓。 吴谦的手指反复掀动车帘一角,看一眼,又飞快放下,如坐针毡。 孙志才的额头全是汗,宽大的袖口几乎被他擦得湿透。 秋日的晨风明明带着凉意,却吹不进他那颗被恐惧攥紧的心。 他们的对面,是顾长风和陈景云。 陈景云阖目端坐,身形纹丝不动,气息内敛,整个人与车厢的阴影融为一体。 顾长风靠着车壁,手里悠闲地翻着一本杂记,神情专注。 仿佛此行不是龙潭虎穴,而是一场惬意的秋游。 这份闲适,让吴谦和孙志才更加煎熬。 “大人……” 孙志才的肥肉往前拱了拱,声音压得像蚊子哼哼。 “咱们……真就这么去?” “不然呢?” 顾长风的视线甚至没离开书页。 “可……那是慈安堂啊!”孙志才的声音带上了哭腔,“活菩萨的道场!咱们昨天刚搅了人家的法会,今天就上门,这不是黄鼠狼给鸡拜年吗?” 顾长风终于放下书,抬起头,脸上笑意温和。 “孙大人此言差矣。” 他指了指车厢角落里堆着的大包裹。 “我们是去送温暖的。” “里面是给孩子们的冬衣和笔墨纸砚,我们代表的是朝廷,是陛下。” “关心治下孤苦,是分内之事,怎么能叫黄鼠狼?” 孙志才被噎得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道理是这个道理。 可他总觉得,钦差大人嘴里的“温暖”,能把人活活烫死。 “长风啊,”吴谦也凑了过来,满脸写着“后怕”二字,“叔父知道你主意大。可这慈安堂在百姓心里,地位不一般。万一闹出事,不好收场啊。” “叔父。” 顾长风拍了拍他的手背,语气平静,却带着一股让人安心的力量。 “放心。” “我们今天,只看不做,只听不说。” 他目光扫过二人。 “我们是去,积功德的。” 积功德。 这三个字,让吴谦和孙志才齐齐打了个寒颤。 马车驶入栖霞山。 山路蜿蜒,两侧枫林如血,景致绝美。 车内的两人却无心欣赏。 半个时辰后,马车在一处山坳前停下。 孙志才掀开车帘,一片青瓦白墙的院落映入眼帘。 院落依山而建,门口没有牌坊,只在一块半人高的青石上,刻着“慈安堂”三个古朴篆字。 朗朗的读书声穿墙而出,清脆悦耳。 “到了……”孙志才喃喃。 四人下车。 门口早有一位身穿灰色道袍的中年女冠等候,脸上挂着恰到好处的微笑,分寸拿捏得无可挑剔。 “贫道知客,见过孙大人,见过几位善长。” 她的目光在顾长风和陈景云身上一扫而过,没有丝毫多余的探究。 “道长客气。”孙志才连忙介绍,“这位是京城来的顾公子,听闻玄素道长慈悲,特来探望孩子们。” “顾公子有心了。” 知客道长微微稽首,侧身引路。 踏入大门,吴谦和孙志才便被眼前的景象镇住了。 太干净了。 青石板地面看不到一片落叶。 廊庑下晾晒的孩童衣物,叠放得像是用尺子量过。 学堂里,几十个孩子跟着一位白发老先生摇头晃脑地念着《三字经》。 他们穿着统一的灰色布衣,虽有补丁,却浆洗得洁白。 每个孩子的脸上都带着健康的红润,眼神清澈明亮。 这哪里是善堂? 金陵城里的大户人家,后院也未必有这般整洁有序。 顾长风的目光却掠过了这些表象。 他缓步走着,视线像一把无形的手术刀,剖析着每一个细节。 他的前世,是法医。 观察,是他的本能。 他看的不是地面多干净,而是石板缝隙里青苔的生长状态。 他看的不是衣服多整洁,而是孩子们手腕脚踝处,是否有与年龄不符的陈旧性束缚痕。 他看的不是神情多天真,而是当知客道长走过时,他们眼神深处,是亲近,还是畏惧。 一切,毫无破绽。 孩子们看到客人,都好奇地望来,眼神天真羞怯,没有一丝麻木。 老先生停下课,顾长风笑着走过去,将带来的糖果分给他们。 孩子们礼貌地道谢,脸上绽开开心的笑。 “多谢顾公子,”知客道长在一旁微笑道,“孩子们平日里难得能吃到这些。” 顾长风一边分糖,一边随口和孩子们聊天。 “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石头!谢谢叔叔的糖!” “你呢?” “我……我叫丫丫。” 一切都那么正常。 正常得让孙志才和吴谦开始怀疑自己的人品。 然而,就在顾长风将最后一颗糖,递给角落里一个最安静的小女孩时,他的指尖,停住了。 那是个七八岁的女孩,很清秀,但过分瘦弱。 当糖递到她面前时,她抬起头。 那双大眼睛里,空空荡荡,没有光,像两口被抽干了水的枯井。 她没有伸手。 “拿着吧。”顾长风的声音很温和。 女孩的身体却像被针刺了一下,猛地瑟缩。 就在这时。 一直站在不远处的知客道长,缓步走了过来。 她的脚步声很轻。 但女孩在听到脚步声靠近的瞬间,身体陡然绷紧,像一根被瞬间拉直的琴弦,几欲断裂。 那是一种源自动物本能的僵直。 她的瞳孔,针尖般猛地一缩。 女孩飞快地瞥了一眼走来的知客道长,又闪电般低下头,伸出那只瘦弱的小手,从顾长风掌心,一把抓走了那颗糖。 快到吴谦和孙志才毫无察觉。 但顾长风看到了。 他看到了女孩抬头瞬间,眼底那抹名为“恐惧”的倒影。 他也看到了,女孩抓住糖果缩回手时,那小小的手背上,有几道淡白色的细痕,错落交叠。 那不是孩童磕碰的伤。 那是被细长的枝条反复抽打后,旧伤叠新伤,最终愈合留下的疤痕。 陈旧性、重复性的挫伤。 顾长风的心,沉了下去。 他不动声色地站起身,脸上依旧是温和的笑意,对着走近的知客道长赞叹。 “道长,孩子们教养得真好。” “顾公子谬赞了,”知客道长的微笑无懈可击,“都是玄素观主的慈悲。” 顾长风点点头,目光无意般落在那个女孩身上。 他看到,女孩将糖紧紧攥在手心,始终没放进嘴里。 她只是低着头,用另一只手,反复摩挲着那颗廉价的糖果。 仿佛那不是一颗糖。 而是她在这座完美“天堂”里,唯一能抓住的一点真实。 顾长风收回目光,笑了笑。 “今日叨扰了。” “天色不早,我们也该回去了。” 他转过身,向院外走去。 吴谦和孙志才满脸困惑地跟上。 这就走了? 什么都没找到啊? 只有跟在最后的陈景云,看到了顾长风转身的刹那,那双温和的眸子里,有什么东西,彻底冷了下来。 那是一种猎人终于在雪地里,发现猎物足迹时的眼神。 冰冷,专注。 马车,缓缓驶离。 车厢里,依旧沉默。 直到重新汇入金陵城的车流,吴谦才忍不住开口。 “长风,怎么样?看出什么没有?” 顾长风摇了摇头。 他靠在车壁上,闭上了眼睛,像是睡着了。 “没有。” 吴谦和孙志才对视一眼,满脸失望。 看来,真是他们想多了。 他们没有看到。 顾长风闭着眼,脑海中却精准地复现出那个女孩手背上每一道伤痕的形状、走向和分布。 以及,她看向知客道长时,那双眼睛里,恐惧的倒影。 第247章 一夜血,满城惊 夜,深了。 钦差衙门的小院,只悬着一盏孤灯。 顾长风坐在灯下。 他手中没有书,也没有那只雕刻的木雁。 他只是静静坐着,手指在粗糙的石桌上,无意识地勾画。 吴谦站在他身后,看着外甥被灯火拉长的背影,几次张嘴,又都把话咽了回去。 从慈安堂回来,顾长风就一直是这个样子。 不言不语。 不动不作。 这种沉默,比任何雷霆震怒都更让人心底发毛。 “长风,要不……早点歇着吧?”吴谦终是没忍住,声音压得极低,“天大的事,也得明日再说。” 顾长风没有回头。 “叔父,还记得珍宝阁那个杀手吗?” 他问了一个毫不相干的问题。 吴谦愣住,在脑中费力地搜索着记忆。 “记得……那个后颈有蝎子纹身的?” “对。”顾长风点头,“陈景云废他武功,他便想咬碎牙槽里的毒囊自尽。这是前朝司马皇族培养顶级死士的秘法。” 吴谦不明白他为何突然提起这个。 “后来在总督府,刘铭派去灭口的漕帮舵主,也是如此。” 顾长风的声音平静地在夜色中流淌。 “他们效忠于覆船会,效忠于那个自称‘龙王’的杨天赐。” “这些人,有一个共同点。” 顾长风的手指,在石桌上,停顿了一下。 一个“囡”字,在他指尖下成型。 “他们都是狂信徒。” “他们相信自己所做的一切,是为了某个更崇高的目标,并为此不惜献出生命。” 一股寒意,顺着吴谦的脊椎骨,寸寸上爬。 他好像明白了顾长风想说什么。 “一个七八岁的孩子,本该是最天真烂漫的年纪。” 顾长风的声音很轻,却让吴谦的心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 “可我今天看到的那个女孩,她的眼睛里,没有光。” “只有被反复规训后,蚀刻进骨子里的麻木。” “以及对‘管教者’,源于本能的恐惧。” “那不叫教养孤儿。” 顾长风转过头。 灯火摇曳,在他眼底投下两片浓郁得化不开的阴影。 “那是在,打磨一件兵器。” 吴谦的嘴唇开始发抖。 兵器? 把一个活生生的孩子,当成一件兵器?! “玄素道长,或者说,杨天赐,花了三年时间,花了无数金钱,在江南,建立起无人能及的声望。” “他救灾、铺路、收养孤儿。” “他让所有人都相信,他是神。” “那么,他用这份神威,豢养出来的……会是什么?” “是信徒。” “是比那些前朝死士,更可怕,更狂热的信徒。” 吴谦眼前一阵发黑,脚下的石地都在晃动,他伸手死死抓住石桌边缘,才没有瘫倒下去。 他终于懂了。 慈安堂,那座被无数百姓视作天堂的善地,根本就不是什么天堂。 那是一个制造“狂信徒”的工厂! 玄素道长用善举,筛选出那些最无助、最虔诚的灵魂,再用严苛的规训和精神控制,将他们锻造成最忠诚、也最致命的武器! 那些孩子,就是她的第一批“作品”! 这个念头,太过疯狂,太过骇人! “可是……没有证据!”吴谦的声音嘶哑,像被扯破的风箱,“单凭一个孩子的眼神,什么都做不了!敢动慈安堂,全城的百姓都会把我们撕碎!” “是啊。” 顾长风的脸上,竟露出一丝无奈。 “我们没有证据。” “所以,需要一个……名正言顺的理由。” 他抬起头,望向院外那片深不见底的夜色。 眼神里,是某种近乎冷酷的等待。 “一个,能让我用手术刀,亲自剖开这座‘善堂’的理由。” …… 与此同时。 金玉满堂大当铺,库房。 晏清披头散发,双眼血红,官袍上满是灰尘与墨迹。 他面前,是小山般的账册。 三天三夜。 他找到了。 他找到了顾长风“伪造”的第二封、第三封、第四封信! 每一封,都指向他刘党中一位位举足轻重的同僚! 每一封,都是一柄足以致命的毒刃! “哈……哈哈……哈哈哈哈!” 晏清抓着那些信纸,癫狂大笑,笑出了眼泪。 他看见了通往权力之巅的天梯。 他看见了刘次辅赞许的目光,看见了自己在朝堂之上,将李纲一党驳斥得体无完-肤的辉煌场面。 他以为自己是执棋人。 却不知,他找到的每一封信,每一个字,都是顾长风,亲手为他写下的墓志铭。 …… 子时。 秦淮河畔,灯火靡丽,歌舞未休。 一艘奢华画舫,静泊岸边。 锦绣阁老板,沈百里的私人画舫。 沈百里,江南绸缎大王,更是玄素道长最虔诚的信徒,此次水陆大会最大的金主。 今夜,他于舫上宴客。 酒过三巡,沈百里自觉头晕,与客人们告罪,独自回二层卧房休息。 一个时辰后,酒宴散尽。 沈百里的贴身小厮上楼去请。 他推开卧房的门。 一股甜腻到发闷的熏香,扑面而来。 小厮皱眉。 卧榻上,自家老爷姿态安详,锦被盖身,一如沉睡。 “老爷,老爷?客人们都走了。” 小厮轻声呼唤。 无人应答。 小厮走上前,伸手去推沈百里的肩膀。 “老爷?” 依旧没有回应。 一股寒意从他脚底蹿起,直冲天灵盖。 小厮颤抖着,伸出手指,探向沈百里的鼻息。 指尖触及之处,一片冰凉。 死寂。 “啊——!” 一声惨叫,撕裂了秦淮河的夜。 半个时辰后。 “砰!” 钦差衙门那扇破门,被人从外狠狠撞开。 孙志才连滚带爬地冲进来,官帽歪斜,满脸死灰。 “大……大人!不好了!出大事了!” 他冲进院子,看到灯下那道平静的身影,像溺水者抓住了浮木,噗通一声跪倒。 “死……死人了!” 顾长风抬起头。 他看着惊骇欲绝的孙志才,眼神里没有半分意外。 他的嘴角,甚至向上牵起一个几乎无法察觉的,冰冷的弧度。 来了。 “谁死了?” 他问,声音平静。 孙志才的牙齿剧烈打战,从喉咙里挤出几个字。 “是……锦绣阁的……沈百里!” “他死在了自己的画舫上!” 吴谦闻言,如遭雷击,脸色煞白。 沈百里? 那不是…… “大人!”孙志才的声音带着哭腔,恐惧几乎要将他吞没,“这沈百里……他可是玄素道长最大的香客啊!” 顾长风站起身。 他看了一眼跪地抖如筛糠的孙志才。 又看了一眼身旁魂不附体的吴谦。 最后,他的目光,穿过院门,落在那片无尽的黑暗里。 神与鬼的棋局,终于落下了第一颗,沾满鲜血的棋子。 “备马。” 顾长风的声音,在死寂的夜里,落下。 “去案发现场。” 第248章 画舫上的命案 秦淮河的夜,被凄厉的警锣声撕开了一道狰狞的口子。 水面上荡漾的靡靡之音戛然而止。 数十艘江宁府的水师巡船,将一艘极尽奢华的画舫团团围住,船头燃起的火把,将这片水域照得如同白昼,火光在漆黑的河面倒映出扭曲的光影。 岸边,早已挤满了闻讯而来的百姓,对着那艘被封锁的画舫指指点点。 “听说了吗?锦绣阁的沈大善人,没了!” “怎么没的?下午不还看见他家的船出来吗?” “据说是……暴毙!在船上睡着睡着,人就没了!” “哎哟,真是天妒善人啊……” 当顾长风一行人抵达时,江宁府的衙役已在画舫周围拉起三道警戒线。 孙志才一马当先,拨开人群,亲自为顾长风开路。 火光下,他那张肥胖的脸,白得像一张浸了水的纸。 “大人,就是这里。” 他指着那艘名为“闻香榭”的画舫,声音都在发抖。 画舫共三层,雕梁画栋,飞檐翘角,每一扇窗都糊着上好的明州宣纸,透出柔和的灯光。 这艘往日迎来送往的销金窟,此刻却像一座漂浮在水上的华美棺材,散发着死寂的不祥。 顾长风没有说话,只看了一眼身旁的陈景云。 陈景云会意,对着身后的几名皇城司卫士一点头。 “除钦差大人外,任何人不得登船。” 他冰冷的声音,让正准备跟上去的孙志才,硬生生停住了脚步。 “陈……陈大人,下官……” 陈景云没有理他,身形如一尊铁铸的门神,守在了跳板前。 孙志才碰了一鼻子灰,却不敢有半句怨言,只能眼巴巴地看着顾长风独自一人,缓步走上了那艘画舫。 画舫一层,是宴饮的大堂。 满桌的残羹冷炙还未收拾,酒气与食物混合的怪味在空气中发酵。 几个江宁府的仵作和衙役束手站在一旁,看到顾长风进来,都吓得噤若寒蝉,大气不敢出。 “尸体在哪?” 顾长风的声音打破了沉寂。 “在……在二楼卧房。”一个年老的仵作颤巍歪歪地回答。 顾长风点点头,径直走上楼梯。 二楼卧房门口,站着两个瑟瑟发抖的小厮,其中一个,就是最先发现尸体的人。 顾长风推门而入。 一股甜得发腻的异香,瞬间包裹了他。 这香味很奇特,初闻馥郁芬芳,细辨之下,却能从那甜腻的香气底下,嗅到一丝极淡的、类似苦杏仁的味道。 卧房内,陈设奢华。 紫檀木的卧榻上,一个身形富态的中年男人,正安详地躺着。 他身上盖着一床金丝织就的锦被,只露出一个脑袋,面色红润,嘴角甚至还带着一丝笑意。 仿佛只是沉入了一个美梦。 这就是沈百里。 “大人,我们检查过了……”老仵作跟了进来,躬着身子禀报,“沈员外身上……没有任何外伤,门窗也都是从里面闩好的,不像是……他杀。” 他的言下之意很明显:这很可能就是一起富贵人家常见的“暴毙”。 可以尽快结案,大家都省事。 顾长风没有说话。 他走到卧榻前,并未触碰尸体,而是先观察周围的环境。 他从怀里,掏出一副薄如蝉翼的丝质手套,缓缓戴上。 这奇怪的举动,让老仵作看得一愣。 查案就查案,还戴个手套?这位钦差大人,是嫌尸体脏吗? 顾长风的目光,扫过房间的每一个角落。 桌上的茶具,喝了半盏的残茶。 床头的香炉,里面燃尽的香灰。 散落在地上的衣物,叠放整齐。 一切都井然有序,没有丝毫打斗或挣扎的痕迹。 他的目光,最终落在了尸体的脸上。 他伸出手,轻轻捏开沈百里的嘴。 淡淡的酒气混合着食物的味道传来。 口腔内部,没有异常。 接着,他翻开死者的眼睑。 那双已经失去神采的瞳孔,呈现出一种不正常的、樱桃般的红色。 看到这个颜色,顾长风的眼神,陡然锐利起来。 他放下死者的眼皮,又俯下身,凑近尸体,仔细嗅了嗅。 那股淡淡的杏仁苦味,在尸体口鼻处,似乎更浓郁一些。 “把他被子掀开。”顾长风对老仵作命令道。 “啊?大人,这……”老仵作有些犹豫,这于礼不合。 “掀开。” 顾长风的声音里没有温度。 老仵作不敢违逆,只好上前,将那床华贵的锦被缓缓掀开。 被子下,沈百里穿着一身宽松的丝绸睡袍,身体保持着一个十分放松的睡姿。 顾长风的目光,从尸体的脖颈,一寸寸地,向下扫视。 脖子,没有扼痕。 胸口,没有刺伤。 腹部,没有击打的痕迹。 四肢,完好无损。 “看吧,大人,真的……没有伤口。”老仵作松了口气,小声说道。 顾长风没有理他。 他的目光,停留在了死者的左手手腕处。 那里的皮肤,光洁如常。 但在火光的某个特定角度下,顾长风看到,在那片光洁的皮肤上,有一个极其微小的红点。 比针尖还要细上几分。 若不仔细看,根本就会把它当成一个普通的毛孔。 顾长风伸出戴着手套的手指,轻轻按压了一下那个红点周围的皮肤。 没有淤青,没有肿胀。 他站起身,又走回床头的香炉旁,用一根银簪,从香灰里拨弄了一下。 捻起一点香灰,放在鼻尖,轻轻一嗅。 然后,他走到了窗边。 窗户,确实是从里面用铜栓闩上的。 他仔细检查了窗栓和窗框,没有发现任何被撬动或破坏的痕迹。 整个房间,就是一个密室。 老仵作和跟进来的几个衙役,看着顾长风这一系列莫名其妙的举动,都是一头雾水。 这位钦差大人,到底在找什么? 终于,顾长风停下了所有动作。 他脱下手套,收回怀中,转过身,看着一脸茫然的老仵作。 “你刚才说,这不是他杀?” “是……是啊,大人。”老仵作点点头,“从……从小的经验来看,沈员外,应该是突发心疾,或是酒后中风……” “你的经验,错了。” 顾长风淡淡地打断了他。 “这不是暴毙。” 他的声音不大,却像一块巨石砸进湖心,激起千层巨浪。 在场的所有人,都愣住了。 “这……这怎么可能?”老仵作失声惊呼,“大人,尸体上……真的没有伤口啊!” “谁说杀人,一定要有伤口?” 顾长风的嘴角,勾起一个冰冷的弧度。 他走到尸体旁,伸出手指,指向那个几乎看不见的红点。 “凶器,在这里。” 众人凑过去,瞪大了眼睛,看了半天,也没看出个所以然。 “这……这就是个毛孔吧?”一个年轻的衙役小声嘀咕。 “这不是毛孔。”顾长风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这是一个针孔。” “凶手,用一根浸满剧毒的牛毛细针,刺入了他的腕部静脉。” “毒素顺着血液,在极短的时间内流遍全身,破坏中枢神经,让他瞬间陷入昏迷,然后在睡梦中,毫无痛苦地死去。” 顾长风的描述,让在场的所有人浑身发冷,头皮发麻。 用一根毒针杀人? 这是什么神鬼莫测的手段? “至于你们闻到的这股香味,”顾长风指了指那个香炉,“里面掺了一种名为‘醉神引’的迷香,能让人精神放松,加速血液循环。它不仅掩盖了毒药那丝微弱的杏仁苦味,更让毒素发作得更快,更彻底。” “而死者瞳孔呈现樱桃红色,口鼻伴有杏仁苦味,正是这种神经性剧毒中毒后的典型尸征。” 顾长风的每一句话,都像一把重锤,狠狠砸在众人的心上。 他们看着顾长风,像在看一个怪物。 这些闻所未闻的知识,他……他是怎么知道的? “这……这不可能!”老仵作脸色惨白,兀自嘴硬,“就算……就算真如大人所说,是毒杀!可这门窗都是从里面反锁的,凶手……凶手是怎么进来的?又是怎么出去的?难道……难道他会飞天遁地不成?” “他不会飞天遁地。” 顾长风走到那扇紧闭的窗户前。 他伸出手,在窗框顶部,一个极其隐蔽的角落,轻轻一抹。 指尖上,沾染上一点点几乎看不见的灰白色粉末。 他将手指凑到鼻尖,嗅了嗅。 “但他会,用一根浸过油的细线,穿过窗缝,勾起远处的窗栓。等他离开后,再用同样的方法,将窗栓,轻轻搭回去。” 顾长风转过身,目光扫过已经彻底傻掉的众人。 “这是一场,精心策划的,完美的密室谋杀。” “凶手,心思缜密,手法专业,而且,对毒物和机关,都有着极深的了解。” “这绝非,一般的江湖仇杀。” 他停顿了一下,一字一句地,吐出了最后的结论。 “这是一场,灭口。” 第249章 谁在害怕 画舫二楼的卧房,死寂无声。 那股甜得发腻的香气,混合着死亡泄出的微弱苦涩,织成一张无形的网,笼罩住每一个人。 “灭……灭口?” 老仵作的嘴唇剧烈哆嗦,花白的胡须都在颤抖。 他当了一辈子仵作,见过上吊的,投河的,刀砍的,棍棒打死的。 却从未听过如此匪夷所思的杀人方式。 一根针。 一缕线。 于无声无息之间,夺走一个大活人的性命。 这哪里是凡人手段? 这是鬼神之术! 跟在他身后的几个衙役,脸色早已白得像墙皮,再看向顾长风时,那眼神里充满了对未知的恐惧。 这位年轻的钦差大人,他眼里的平静,比榻上那具安详的尸体,更叫人骨头发冷。 顾长风没有理会他们的震惊。 他的目光,平静地扫过那张因过度富态而显得慈眉善目的死者面孔。 沈百里。 江南绸缎业的魁首,金陵城有名的大善人。 更是玄素道长最虔诚的信徒,此次水陆大会最大的金主。 这样一个人,为什么会死? 又为什么,偏偏死在水陆大会开幕的前两天? “孙大人。” 顾长风的声音,在死寂的卧房内响起。 “下……下官在!” 守在门外,早已急得抓耳挠腮的孙志才,听到召唤,一个激灵,连滚带爬地冲了进来。 他一进门,视线触及那具掀开被子的尸体,胃里顿时翻江倒海,连忙狼狈地别过头去。 “你立刻派人,去沈百里的府上。” 顾长风的语速不快,但每个字都像铁钉,狠狠楔入孙志才的脑子里。 “查封他所有的账册、信件,以及他名下所有产业的往来记录。” “一片纸,都不能少。” “是!是!”孙志才连连点头,冷汗直流。 “另外,”顾长风顿了顿,目光转向那两个吓得缩在墙角的小厮,“把所有昨夜在船上赴宴的宾客,以及这艘船上所有的船工、仆役,全部带回府衙,一个一个地审。” “审什么?”孙志才下意识地问。 顾长风转过头,静静地看着他。 那眼神没有温度,却看得孙志才心里一突,瞬间闭上了嘴。 审什么? 审他们昨晚见了谁,说了什么,做了什么。 审沈百里死前,有没有任何一丝一毫的异常。 “还有。” 顾长风的目光,最终落在那位已经彻底傻掉的老仵作身上。 “尸体,立刻运回义庄。” “没有我的命令,任何人不得靠近。” 他往前走了两步,声音压得极低,近乎耳语。 “我要你,亲自操刀。” “把他,从头到脚,从里到外,给我一寸一寸地剖开。” “我要知道,他胃里最后吃下的东西是什么,毒素在他体内是如何分布的。” “剖……剖尸?!” 老仵作的眼珠子几乎要从眼眶里掉出来,整个人如遭雷击。 大乾王朝,虽无法典明文禁止,但解剖尸体,是对死者的大不敬!是断子绝孙,要遭天谴的! 尤其死者还是沈百里这样有头有脸的大善人! “大人……这……这万万不可啊!会闹出人命的!沈家的人要是知道了……” “沈家的人,由我来应付。” 顾长风打断他,语气里没有一丝商量的余地,只有不容抗拒的命令。 “你只需要告诉我,你做,还是不做。” 老仵作看着顾长风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一股寒气从尾椎骨直冲天灵盖,瞬间冻结了他所有的侥幸。 他知道,自己没有选择。 “小……小的,遵命。” …… 当顾长风走出那艘名为“闻香榭”的华美棺材时,天边已经泛起了一抹鱼肚白。 秦淮河的晨雾,冰冷而潮湿。 吴谦早已在岸边等得心急如焚,看到顾长风下来,连忙迎了上去。 “长风,怎么样?真是暴毙?” 顾长风摇了摇头。 “是谋杀。” 吴谦的脸色“唰”地一下白了,毫无血色。 “那……那可如何是好?”他声音发颤,“沈百里可是玄素道长的头号信徒,他死在咱们的地界上,还是在水陆大会这么个节骨眼……这要是传出去,那些信徒非把咱们生吞活剥了不可!” “叔父。” 顾长风的脚步没有停,径直走向马车。 “你觉得,凶手为什么要杀他?” “这……我哪知道?或许是……生意上的仇家?” “一个绸缎商人,会有什么样的仇家,需要动用这种前朝死士才会用的专业手段来灭口?” 顾长风一句反问,让吴谦哑口无言。 马车缓缓启动,驶离了这片是非之地。 车厢内,气氛压抑得可怕。 孙志才已经带着人,风风火火地去查抄沈府和抓人了。 顾长风靠在车壁上,闭着眼,手指在膝盖上,有节奏地轻轻敲击着。 他在复盘。 复盘整个案发现场。 复盘凶手的每一个动作。 复盘这场完美谋杀背后,那只布局的手。 凶手很专业,从选毒、设局到清理现场,滴水不漏。 这说明,凶手背后的组织,并不想让人知道沈百里是被人谋杀的。 他们想制造一起“暴毙”的假象。 为什么? 唯一的解释是,他们在害怕。 他们在害怕某种东西被暴露。 而沈百里,恰好知道那个秘密。 所以,他必须死。 必须死得“正常”,死得不引人注意。 这是一个完美的计划。 如果来查案的,是孙志才,是那个老仵作,那么今晨,江宁府的公告上,写的就会是“沈善人操劳过度,不幸中风,与世长辞”。 然后,一切照旧。 水陆大会如期举行,玄素道长依旧是普度众生的活神仙,江南依旧在那片圣洁的迷雾笼罩之下。 可惜。 他们算错了一件事。 他们遇到了顾长风。 一个能从樱桃红的瞳孔里读出毒药,能从针尖大的红点里看见凶器的,怪物。 顾长风的出现,本身就是一把剖开所有伪装的手术刀,将他们精心包裹的“暴毙”外衣,狠狠划开,露出了里面“谋杀”的狰狞内核。 计划,被打乱了。 那么,接下来,他们会怎么做? 顾长风的嘴角,勾起一个冰冷的弧度。 他知道。 他们会利用这件事。 利用沈百里的死,利用百姓的愚昧和恐慌,来对付自己。 一场看不见硝烟的战争,已经打响。 “叔父。” 顾长风睁开眼。 “啊?”吴谦一个激灵。 “你现在,去办一件事。”顾长风看着他,目光锐利如针,“去找金陵城里,所有跟沈百里有生意往来的绸缎商、布料行。” “找他们做什么?” “告诉他们,沈百里,是被人谋杀的。” 吴谦的眼睛,猛地瞪大。 “不仅如此,”顾长风的语速不疾不徐,“你还要‘无意间’透露,凶手杀人手法极其诡异,与前朝覆船会的妖人,如出一辙。” 吴谦的呼吸,瞬间停滞。 一道电光在他脑中炸开! 他懂了! 顾长风这是要,主动出击! 你不是想把这盆脏水往我身上泼吗? 好! 我先下手为强! 我直接把这口锅,烧红了,死死扣在你们覆船会的头上! 沈百里是你玄素道长的信徒,现在他被你们覆船会的妖人杀了,你这个活神仙,管,还是不管? 你若不管,你这神仙的成色,可就要在江南万民面前,打个大大的折扣了。 你若管,好,请你告诉我,你们覆船会,为什么要杀他? 这是一个阳谋! 一个逼着对手,不得不从黑暗的角落里走出来,站到光天化日之下的阳谋! “可是……长风,”吴谦还是抑制不住地担心,嘴唇发干,“这么做,会不会太冒险了?万一把他们逼急了……” “叔父。” 顾长风打断他,眼神幽深得可怕。 “水面下的锋芒,远比浮出水面的,更致命。” 第250章 神仙的眼泪 清晨的曦光,刺破薄雾,落在栖霞山慈安堂的青瓦白墙上。 此地一如昨日。 干净,整洁,有序。 朗朗的读书声,仿佛山涧溪流,涤荡着尘世的喧嚣。 后院,一间素雅静室。 玄素道长盘膝于蒲团,指间捻着一串乌木念珠,双目微阖。 她面前的香炉里,燃着清冷的檀香。 她的神情一如既往,无波无澜,似乎世间万物都无法扰动这颗勘破红尘的道心。 一名身着灰色道袍的知客道长,步履无声地进入,在她身后三步处站定,躬身。 “观主。” 玄素道长没有睁眼,捻动念珠的指节也未曾停顿。 “说。” 一字,清冽。 “金陵城,出事了。” 知客道长的声音压得极低,却藏不住那一丝颤动。 “昨夜子时,沈百里,死了。” “咔。” 一声微不可闻的脆响。 并非丝线断裂。 而是玄素道长捻在指尖的那颗乌木珠,被她恐怖的指力,生生捏出了一道裂纹。 一百零八颗珠串,依旧完整,但那一道裂痕,却像是一道无法愈合的伤口。 知客道长的心,跟着这声脆响,骤然沉入谷底。 她追随玄素道长多年,何曾见过她如此失控。 静室内,死寂无声。 唯有那炉檀香,不知疲倦地吐着缭绕的青烟。 许久。 玄素道长才缓缓睁开双眼。 那双眼眸里,没有震惊,亦无愤怒,只有一片极致的平静,平静之下,是冻结一切的寒意。 “怎么死的?”她问。 “据传……是暴毙。”知客道长回答得极为谨慎,“但是,钦差顾长风,连夜亲赴现场。他封锁了画舫,带走了所有人,还……还将沈百里的尸体,运回了义庄。” “他要做什么?” “他……他下令,要对沈百里……剖尸查验。” 知客道长说出最后四个字,便死死垂下头,不敢去看观主的眼睛。 剖尸查验! 这是对死者最大的亵渎! 更是对沈百里这位“大善人”身份的公然践踏! 顾长风,他怎么敢?! 玄素道长没有出声。 她只是静坐着,目光落在地上那道被阳光投射出的窗影上,那张清冷如玉的脸,第一次,显露出一丝极为复杂的况味。 是愤怒?是懊恼? 不。 是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一丝战栗。 她输了。 在与顾长风这第一回合的隔空交手里,她输得一败涂地。 她派人杀沈百里,是为灭口。 沈百里知道的太多了。 他不仅是覆船会最大的钱袋子,更是她安插“棋子”的关键一环,负责将那些从慈安堂“出师”的孩子,送入江南各地的豪门大户。 水陆大会在即,此环绝不容有失。 所以,沈百里必须死。 她设计的死法,堪称天衣无缝。 无痕的剧毒,神鬼莫测的机关,足以瞒过世间任何仵作。 她算尽了一切。 唯独,漏算了顾长风。 她没算到,这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书生,竟能一眼看穿她的死局。 更没算到,他行事如此狠绝,敢冒天下之大不韪,悍然下令剖尸! 一旦剖尸,毒药的痕迹便昭然若揭。 “暴毙”,将彻底坐实为“谋杀”。 而她这位与沈百里关系匪浅的“活神仙”,瞬间就会从神坛跌落,成为最大的嫌疑人。 好一个顾长风! 好一招釜底抽薪! “观主,”知客道长见她久不言语,忍不住开口,“现在城中流言四起。” “什么流言?” “有人说……说沈百里是被覆船会的妖人所害,只因他心向朝廷,想要向钦差大人揭发覆船会的阴谋……” 玄素道长的瞳孔,针尖般一缩。 “谁传的?” “是……是钦差衙门那边,‘无意间’流出来的。” “呵……” 玄素道长忽然笑了。 那笑声很轻,没有温度,像冬日薄冰碎裂。 她明白了。 顾长风不仅破了她的局,更要反将一军。 他要将这盆脏水,烧开了,再原封不动地泼回自己头上! 他这是在逼她。 逼她站出来,给全江南的信徒一个交代。 “观主,我们该如何应对?”知客道长声音里已满是慌乱,“水陆大会,只剩两日了……” 如何应对? 玄素道长缓缓闭上双眼。 顾长风那张年轻的脸,那双仿佛能洞穿人心的眼睛,在她脑海中浮现。 她知道,不能再等了。 再等下去,她苦心经营三年的“神格”,就会被顾长风一刀一刀,剐得干干净净。 必须反击。 用最快、最狠的方式,夺回主动权。 当她再次睁开眼时,眸中所有情绪尽数敛去。 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悲天悯人的,圣洁光辉。 “更衣。” 她缓缓起身,声音空灵而飘渺。 “观主,您要……” “去钦差衙门。” 玄素道长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令人闻之心碎的哀戚。 “沈善人一生行善,竟遭此横祸,死后亦不得安宁。” “贫道方外之人,本不该干涉公门之事。” “然,天理昭昭,公道在人心。” 她抬起手,轻轻拂过眼角。 下一刻,两行清泪,恰到好处地,自她美丽的眼眸中滑落,如同玉山倾倒,观音泣血。 “贫道,要去为他,讨一个公道。” 知客道长看着那两行泪,整个人都呆住了。 她从未见过观主哭。 她以为,神仙,是不会流泪的。 可今天,神仙哭了。 为了一位枉死的信徒。 知客道长的心中,瞬间被一股狂热与激动所填满。 她知道,观主要出手了。 当神仙的眼泪开始流淌。 整个江南,都将为之颤栗! 第251章 请愿可以,得排队 翌日,天光大亮。 钦差衙门那扇饱经风霜的破木门,今日注定无法安宁。 消息像长了翅膀的蝗虫,一夜之间,飞遍了金陵城的每一个角落。 锦绣阁的沈大善人,死了。 死得不明不白。 钦差大人不仅深夜封船,还将沈善人本该入土为安的尸身,强行扣下。 要……剖尸查验! 剖尸! 这两个字,像一滴滚油溅入沸水,瞬间在金陵城炸开了锅。 这不仅是对死者的大不敬,更是对江南百姓心中那份淳朴信仰的公然践踏! 沈百里是谁? 是捐钱修桥铺路,每年冬天都开设粥棚的大善人! 是玄素道长座下最虔诚的信徒! 动他的尸身,就是打玄素道长的脸,就是与全城的善男信女为敌! 辰时刚过,钦差衙门外的长街,便被黑压压的人潮堵得水泄不通。 他们没有吵嚷,没有叫骂,更没有冲击衙门。 他们只是静静地站着,成百上千,成千上万。 富商,百姓,老者,孩童。 所有人神情肃穆,目光全都汇聚在衙门那扇紧闭的门上,像是在等待一场神圣的审判。 这无声的沉默,本身就是一种雷霆万钧的力量,沉甸甸地压在衙门的上空,让空气都滞重起来。 衙门内,气氛早已降至冰点。 孙志才站在院中,一张肥脸毫无血色,冷汗顺着他层层叠叠的下巴往下淌,浸湿了崭新的官服前襟。 他看着门外那片黑压压的人头,腿肚子抑制不住地转筋。 “疯了……都疯了……” 他喃喃自语,声音抖得不成调。 “大人,您……您这次是真的捅了马蜂窝了!” 吴谦的情况比他也好不到哪里去,他来回踱步,双手焦躁地搓着,嘴里反复念叨:“怎么办?这可怎么办?万一激起民变,你我……你我都要人头落地啊!” 唯有顾长风,依旧坐在那棵老槐树下的石桌旁。 他面前,摆着一局残棋。 黑白二子,厮杀正酣。 他神情专注,门外那足以撼动金陵的万千人潮,似乎真的不入他眼。 “叔父,孙大人。” 顾长风拈起一枚白子,看也未看二人。 “稍安勿躁。” “还怎么躁啊我的大人!”孙志才几乎要哭出来,“您听听外面!这要是哪个不开眼的喊一嗓子,咱们这衙门顷刻间就得被踏平!” 顾长风笑了笑,将白子轻轻落下。 啪。 棋盘上,黑子的一条大龙,被干净利落地截断。 “他们不会喊的。” 他语气平静。 “因为,他们信奉的神,还没开口。” 话音刚落。 “吱呀——” 衙门那扇破旧的木门,被人从外缓缓推开。 阳光涌入,一个身影逆着光,缓步走了进来。 她依旧清冷,依旧出尘。 只是今日,她换下了一贯的素色道袍,穿上了一身纯白的孝服。 那白色,比天上的云更纯,比地上的雪更洁,衬得她那张本就绝美的脸,愈发显得悲悯而圣洁。 玄素道长! 她一出现,门外那片死寂的人潮,瞬间起了一阵压抑的骚动。 无数人下意识地向前涌动,却又被一种无形的秩序约束着,停在了门外。 他们的眼中,燃起了狂热的火焰。 他们的神,来了! “贫道玄素,求见钦差大人。” 她的声音空灵,却比昨日,多了一丝令人心碎的哀伤。 孙志才和吴谦,在看到玄素道长出现的那一刻,呼吸都停滞了。 他们看见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一尊行走的神像,正带着万民的信仰,一步步向他们走来。 这阵仗,谁能顶得住? “道……道长……”孙志才喉咙发干,刚要上前行礼。 “让她进来。” 顾长风的声音,从石桌后传来。 他没有起身。 甚至,没有回头。 玄素道长的脚步,在院中停下。 她的目光,越过孙志才和吴谦惊恐的脸,落在了那个依旧安坐于棋盘前的年轻背影上。 她的眸中,闪过一丝极淡的涟漪。 她设想过无数种见面的场景。 顾长风或惊慌失措,或色厉内荏,或闭门不见。 却唯独没有想过,他会如此平静。 仿佛自己带来的这滔天民意,于他而言,不过清风拂面。 “钦差大人,好雅兴。”玄素道长缓缓开口,声音清冷。 顾长风终于放下了手中的棋子。 他转过身,抬起头。 四目相对。 “道长亲临,乃是顾某的荣幸。” 顾长风脸上浮现出温和的笑容,他指了指对面的石凳。 “只是衙门简陋,怕是怠慢了道长这尊真神。请坐。” 他竟然,还笑得出来! 孙志才和吴谦在一旁看得心惊肉跳,几乎要给顾长风跪下。 玄素道长没有坐。 她只是静静地看着顾长风,那双美丽的眸子里,缓缓蓄起了两汪清泉。 “大人可知,贫道为何而来?” “不知。”顾长风摇头,一脸无辜,“还请道长赐教。” “贫道,为公道而来。” 话音未落,两行清泪,顺着她洁白无瑕的脸颊,潸然而下。 不是嚎啕大哭,不是泣不成声。 那是一种无声的、极度克制的悲伤。 神仙,流泪了。 这一幕,不仅让院内的孙志才和吴谦心神剧震,更是通过那敞开的衙门大门,清晰地落入了门外成千上万百姓的眼中。 “嗡——” 人群,彻底骚动起来。 “天啊!神仙哭了!” “沈善人死得冤啊!连神仙都为他落泪了!” “钦差!还沈善人一个公道!” “还道长一个公道!” 压抑的怒火,终于被这两行眼泪彻底点燃。 人群开始像潮水一般,向着衙门口汹涌而来。 守在门口的几个衙役,瞬间被冲得东倒西歪,岌岌可危。 民意,如山崩,如海啸! 孙志才的脸,已经白得没有一丝人色。 他完了,他想。 吴谦更是双腿一软,几乎瘫倒在地。 然而,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啪!” 一声清脆的棋子落盘声,不大,却异常清晰地,压过了门外所有的喧嚣。 顾长风站起身。 他没有看门外汹涌的人潮,也没有看那梨花带雨、楚楚可怜的玄素道长。 他的目光,扫过吓得魂不附体的孙志才和吴谦,最后,落在了那个一直侍立在旁,如同雕塑般的陈景云身上。 “景云。” “属下在。” “告诉外面的人。” 顾长风的声音,平静而清晰,穿透了所有的嘈杂。 “本官,就在这里。” “要公道,可以。” 他顿了顿,嘴角勾起一个冰冷的,带着一丝嘲弄的弧度。 “让他们,排队。” 第252章 公堂对质 排队? 这两个字,像一柄无形的重锤,狠狠砸在孙志才和吴谦的脑门上。 他们耳朵里嗡嗡作响,几乎以为自己出现了幻听。 门外,是即将吞噬一切的狂怒人潮。 是足以将他们挫骨扬灰的滔天民意。 这位钦差大人,竟然让他们…… 排队? 这是疯了。 这已经不是狂妄,而是彻彻底底的疯了! 然而,比他们更感到荒谬的,是玄素道长。 她那双含着清泪的圣洁眼眸,瞳孔骤然一缩。 脸颊上那恰到好处的悲恸,出现了一道微不可查的裂痕。 她设想过顾长风的一切反应。 他会强硬,会辩解,会用朝廷的威严来压制。 但她唯独没有想到,他会用这种近乎羞辱的,不讲道理的方式,来应对这一切。 排队。 这两个字,像一只沾满泥污的手,粗暴地扯下了她身上神圣的光环,将一场精心导演的“万民请愿”,瞬间贬低成了街头巷尾的市井闹剧。 陈景云没有任何迟疑。 他甚至没有问一句为什么。 他对着顾长风微微一躬身,转身,迈开大步,走向那扇在人潮冲击下发出呻吟的衙门大门。 他没有拔刀。 也没有呵斥。 他就那么简简单单地,站在了门口。 身形如山,气息如冰。 院内原本燥热的空气,温度骤然降了下去。 一股无法言说的森然寒意,以他为中心,蛮横地扩散开来。 原本喧嚣鼎沸的人群,像是被一只无形巨手扼住了喉咙,所有的声音,戛然而止。 冲在最前面的几个壮汉,在接触到陈景云那双毫无人类情感的眸子时,大脑一片空白。 那双眼睛里,没有愤怒,没有警告,只有一片死寂。 仿佛两口千年枯井,井底沉淀的,是尸山血海。 一股寒气从他们的脚底板直冲天灵盖。 几人竟是双腿一软,硬生生止住了脚步,脸色瞬间惨白如纸。 一人止步。 百人停顿。 那汹涌向前的人潮,竟真的在距离衙门口三尺之外,诡异地凝固了。 长街之上,再次陷入一片死寂。 只有陈景云那冰冷得不带一丝温度的声音,清晰地在每个人耳边响起: “钦差大人有令。” “道长请愿,大人亲聆。” “尔等,退后十丈,肃静等候。” 他顿了顿,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冰渣子。 “有敢喧哗、擅闯者,以‘冲击钦差衙署、意图谋逆’论处。” “格杀勿论!” 最后四个字,如四柄淬了冰的重锤,狠狠砸在每个人的心上。 谋逆! 这个罪名太重了。 重到没人敢用自己的项上人头,去赌这位钦差大人的刀,够不够快。 人群开始不安地骚动,然后,像被惊吓到的兽群,步步后退。 院子里,孙志才和吴谦已经彻底看傻了。 他们张着嘴,看着陈景云那并不算魁梧的背影,像是在看一尊从地狱里走出的杀神。 一人,可镇万军! 这就是天子亲卫的威势吗? 顾长风对这一切,视若无睹。 他重新将目光,投向了面色僵硬的玄素道长。 “道长,现在,我们可以好好谈谈了。” 他脸上的笑容依旧温和,甚至带着一丝歉意。 “请坐。” 玄素道长深吸了一口气,胸口那股翻腾的气血被她强行压下。 她知道,自己精心策划的第一波攻势,已经被眼前这个年轻人,用最简单、最粗暴的方式,化解于无形。 她缓缓走到石桌对面,拂了拂雪白的孝服,坐了下来。 只是那坐下的姿态,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 “大人,好手段。”她看着顾长风,泪痕未干的脸上,是一片寒霜。 “道长谬赞。”顾长风亲自为她斟上一杯茶,推了过去,“顾某只是觉得,公道,是用来讲的,不是用来……闹的。” “讲?”玄素道长发出一声冷笑,“沈善人一生行善,如今却落得个身首异处、死后不得安宁的下场!大人下令剖开他的尸身,这便是大人所说的‘公道’吗?” 来了。 吴谦和孙志才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 这是诛心之问! 自古以来,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岂敢毁伤?入土为安,是最大的孝道。 顾长风下令剖尸,无论出于什么理由,在世人眼中,都是大逆不道! 这个问题,根本没法回答! 然而,顾长风却像是没听出她话里的刀锋,他点了点头,神情坦然得可怕。 “是。” 一个字。 斩钉截铁。 院内,一片死寂。 玄素道长愣住了。 她准备好的一肚子引经据典、仁义道德,瞬间被这一个字,死死堵在了喉咙里。 “道长可知,何为‘钦差’?” 顾长风没有给她继续发难的机会,他身体微微前倾,目光如针,刺向玄素道长。 “钦差,代天子巡狩,上查官吏,下安黎庶。其所奉者,非是一家之礼,而是大乾之法!” “沈百里,乃我大乾子民。他在金陵地界,离奇身亡。于情,他是客死异乡的游子;于法,他是一桩悬案的死者。” “本官身为钦差,若不能查明真相,还他一个清白,拿获真凶,慰其在天之灵,便是对死者最大的不公!是对大乾律法最大的亵渎!” 他的声音,铿锵有力,掷地有声。 “道长只知剖尸是对死者不敬,却不知,让真凶逍遥法外,让冤魂沉冤莫白,才是对生命最大的漠视!” “敢问道长,”顾长风话锋一转,变得凌厉如刀,“您是修道之人,讲究因果报应。难道在您眼中,查明真凶,惩治罪恶,不比保全一具早已没有生机的皮囊,更重要吗?” “你……” 玄素道长被他这番偷换概念的宏大叙事,驳得哑口无言。 她发现,自己根本无法反驳。 因为顾长风,从头到尾,都站在“法理”和“天理”的制高点上。 她若反驳,就等于承认,她认为程序上的“礼”,比实质上的“正义”,更重要。 这与她“活神仙”的人设,背道而驰。 “更何况,”顾长风的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沈百里,并非暴毙。” 他从怀中,取出一份刚刚写好的验尸格目。 那几张薄薄的纸,被他轻轻放在了石桌上,推到玄素道长面前。 纸张与石桌碰撞,发出“啪”的一声轻响,像一把冰冷的手术刀,落在了托盘上。 “他是被谋杀的。” “凶手,用一根淬有前朝剧毒‘牵机引’的牛毛细针,刺入他的腕部静脉。又用迷香掩盖毒气,用细线伪造密室。” “手法之专业,用心之歹毒,骇人听闻。” 顾长风每说一句,玄素道长的脸色,便苍白一分。 她放在膝上的双手,死死攥紧了拂尘,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根根发白。 她知道,顾长风说的,每一个字,都是真的。 他竟然,真的只用了一夜,就查到了这个地步! “道长。”顾长风的声音,忽然变得温和,甚至带上了一丝同情,“您是沈百里生前最敬重的人。” “如今,他惨遭毒手。您身为他的精神寄托,难道不比任何人都更希望,能早日将杀害他的凶手,绳之以法吗?” “还是说……” 顾长风顿了顿,目光变得幽深,仿佛能看穿人心底最深处的秘密。 “道长,另有隐情?” 这一句话,如同一柄无形的利剑,瞬间刺入了玄素道长的软肋。 她猛地抬起头,死死地盯着顾长风。 她从那双平静的眸子里,看到了毫不掩饰的怀疑,和一丝……猎人锁定猎物后,不加掩饰的审视与玩味。 她明白了。 顾长风今天,根本不是在和她辩论。 他是在,审问她! 他用滔滔民意作为开场,用大乾律法作为框架,用一具冰冷的尸体作为证据,一步一步,将她逼到了悬崖边上。 她现在,进退两难。 支持顾长风查案?那等于承认自己之前的“请愿”是无理取闹,自打耳光。 反对顾长风查案?那等于告诉所有人,她心里有鬼,她害怕真相被揭露。 好一个顾长风! 好一张天罗地网! 玄素道长闭上眼,再睁开时,眸中的所有情绪都已褪去,只剩下那片圣洁的悲悯。 她缓缓起身,对着顾长风,深深一揖。 “大人之言,令贫道,茅塞顿开。” “是贫道,着相了。” 她的声音,带着一丝大彻大悟后的空灵。 “沈善人惨死,贫道痛心疾首,方寸大乱,险些误解了大人为民除害的苦心。还望大人,海涵。” 她竟然,就这么认输了? 一旁的孙志才和吴谦,看得目瞪口呆。 “贫道只有一个请求。”玄素道长抬起头,泪痕未干的脸上,写满了恳切。 “请大人,务必查明真相,将那杀千刀的凶手,碎尸万段!” “贫道与江南万千信众,静候大人佳音。” 说完,她再次对着顾长风,深深一揖。 然后,转身,一步一步,走出了钦差衙门。 她的背影,依旧优雅,依旧出尘,在阳光下仿佛要羽化而去。 只是在转身的刹那,无人看到,她那藏在宽大孝服下的手,拂尘的木柄之上,已然被她恐怖的指力,生生捏出了一道清晰的裂痕。 第253章 一份“完美”的尸检 玄素道长走了。 她来时,裹挟着足以倾覆金陵的民意。 她走时,却只留下一句轻飘飘的“静候佳音”,和满院子的茫然。 衙门外,那些翘首以盼的信徒们彻底傻了眼。 他们的神明走进了那扇门,脸上是为信徒而流的圣洁眼泪。 可她出来时,脸上竟带着一丝大彻大悟般的释然。 说好的请愿呢? 说好的为沈大善人讨回公道呢? 怎么进去喝了杯茶的工夫,就……偃旗息鼓了? 玄素道长没有解释。 她只是对着茫然的人群,微微稽首,声音依旧空灵,却多了几分不容置疑的坚定。 “钦差大人,乃青天在世。” “他已承诺,必会为沈善人,查明真相,严惩真凶。” “我等,只需静心祈福,等待佳音即可。” “都,散了吧。” 说完,她便在几位弟子的护送下,登上了马车,绝尘而去。 留下满街的信徒,你看我,我看你,脑子里全是问号。 但神仙都发话了,他们不敢不听。 黑压压的人潮,开始像退潮般缓缓散去。 一场足以在金陵城掀起滔天巨浪的危机,就这么消弭于无形。 院子里,孙志才和吴谦看着顾长风的眼神,像是在看一个活生生的怪物。 “就……就这么完了?”吴谦的声音发飘,直到现在还觉得自己在做梦。 顾长风端起那杯玄素道长一口未动的茶,轻轻呷了一口。 茶水尚温。 他摇了摇头。 “不。” “这才刚刚开始。” 孙志才一个激灵,肥胖的身躯立刻凑了上来,脸上堆满了劫后余生的谄媚。 “大人英明神武!三言两语,便让那妖……便让那道长哑口无言,实在是下官生平仅见!” 顾长风放下茶杯,目光清淡地扫了他一眼。 “孙大人,你觉得,她真的认输了?” “这……难道不是吗?”孙志才愣住了。 “一个能用三年时间,在江南布下天罗地网的女人,她的心性,会这么容易被击垮?” 顾长风嘴角牵动,那笑意里没有一丝温度。 “她今天,不过是砍掉自己一条手臂,来换取喘息的机会。” “她发现用万民的愤怒压不倒我,便立刻换了一副面孔,顺着我的话,把自己从我的‘对立面’,摘到了‘受害者’和‘支持者’的位置上。” “她把这个查案的难题,又原封不动地,踹回了我脚下。” 顾长风站起身,踱步到院中。 “她看似认输,实则是在告诉我:好,顾长风,我让你查。” “我倒要看看,你能不能从一具尸体上,查出花来。” “你若是查不出,或者查错了,那你这个被我亲口承认的‘青天在世’,就会沦为全天下最大的笑话。” 吴谦和孙志才听得后背发凉,冷汗瞬间浸透了里衣。 他们这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刚才那场看似平静的茶桌对谈,每句话下面都藏着能杀人的刀。 “那……那我们现在……”吴谦的声音发紧。 “她要看,就让她看个清楚。”顾长风的脸上,浮现出一种冰冷的、近乎残忍的平静。 “孙大人。” “下官在!” “立刻以江宁府的名义,张贴告示。”顾长风下达命令,声音里听不出任何情绪。 “将沈百里一案的验尸格目,公之于众。” “什么?!”孙志才骇然失声,“大人,万万不可!验尸格目乃是卷宗机密,岂能……” “让你贴,你就贴。”顾长风打断他,语气不容反驳。 “不但要贴,还要写得越详细越好。” “毒针、迷香、机关线、前朝剧毒‘牵机引’……” “一个细节,都不能少。” 孙志才彻底傻了。 他完全无法理解顾长风的意图。 将如此耸人听闻的杀人细节公之于众,除了能把全城的百姓吓得夜不敢寐,还有什么用? “民心,是水。” 顾长风看着两个满脸困惑的下属,缓缓开口。 “能捧起神仙,自然也能淹死神仙。” “玄素道长能用它来对付我,我,自然也能用它来对付她。” “之前,百姓的愤怒,是指向我这个‘亵渎尸身’的酷吏。” “现在,我要让他们亲眼看看,在他们顶礼膜拜的圣洁光环之下,究竟藏着一个何等恐怖、何等恶毒的杀人魔鬼。” “我要让他们的愤怒,变成恐惧。” 顾长风的眼神幽深。 “人,只有在真正感到恐惧的时候,才会抛弃所谓的信仰,开始用自己的脑子,去思考。” 这番话,像一盆冰水,从吴谦和孙志才的头顶浇下,让他们从里到外凉了个通透。 他们终于明白了。 顾长风这是要抢夺能定义“真相”的权力! 玄素道长用“悲情”和“信仰”做武器。 而顾长风,选择用“血淋淋的事实”和“刺骨的恐惧”做刀! 这是一场没有硝烟,却比任何战场都更凶险的战争! “下官……下官明白了!”孙志才的脸上泛起病态的潮红,极度的恐惧之后是极度的兴奋。 他仿佛已经看见,一张由钦差大人亲手编织的恐惧大网,即将笼罩整个金陵。 “下官这就去办!” 孙志才领命,几乎是连滚带爬地跑了。 院子里,恢复了暂时的安静。 “长风,你这么做,太险了。”吴谦依旧忧心忡忡,“把这些都抖出去,万一逼得那凶手狗急跳墙……” “叔父,有时候,就需要用火,把藏在洞里的蛇,给活活烤出来。”顾长风拍了拍他的肩膀。 他转过身,看向陈景云。 “义庄那边,如何了?” 陈景云躬身:“回大人,一切妥当。那名老仵作正在里面‘忙’。我派了四名皇城司的好手守在外面,一只苍蝇也飞不进去。” “很好。”顾长风点头,“让他‘忙’得再久一点。在告示贴满全城之前,不要让他出来。” “属下明白。” “另外,”顾长风的目光变得深邃,“慈安堂那边,有什么动静?” 陈景云的脸上,第一次,显露出一丝凝重。 “回大人,有些……奇怪。” “哦?” “我派人暗中查访了几个从慈安堂被领养出去的孩子,大部分都与常人无异。” 陈景云停顿了一下,声音压得更低。 “但其中有两户人家,出了事。” “一户,是城南的王记米铺。他们一年前从慈安堂领养了一个男孩。半年前,米铺深夜失火,王掌柜夫妇,葬身火海。官府查验,结论是烛火倾倒,意外走水。那个孩子,因当晚被送去亲戚家而逃过一劫,后来,又被慈安堂的人接了回去。” 顾长风的眼神冷了下来。 “另一户呢?” “另一户,是做丝绸生意的张员外。他家的女儿,三年前被送进慈安堂。去年,又被他花重金‘赎’了回来。据他家下人说,那女孩回来后,就变得沉默寡言,经常一个人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前几日,还大病了一场。” “病?” “是。”陈景云点头,“据说是风寒,但请了城中好几个名医,都瞧不出病根。只说,是气血两亏,心神耗损过剧。” 顾长风沉默了。 一场意外的火灾。 一场离奇的重病。 这些看似毫无关联的事件背后,仿佛都牵着一根看不见的线。 而线的另一头,无一例外,都指向了那座看似圣洁无瑕的……慈安堂。 就在此时,一名皇城司的卫士,步履匆匆地从门外奔入,单膝跪地。 “启禀大人!晏侍郎……他从金玉满堂出来了!” 顾长风眉峰一动。 那条被他关在账册堆里熬了几天几夜的鹰,终于出笼了? “去了何处?” “他……他带着人,径直往咱们衙门来了!” 卫士的声音里,透着一丝古怪。 “而且,他手上,还捧着一个……锦盒。” 第254章 这是我户部的活 子时已过,金陵城却无眠。 钦差衙门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再次被人从外推开。 与之前玄素道长带来的万民请愿不同,这一次,门外没有山呼海啸的人潮,只有一顶在夜色中显得格外扎眼的八抬大轿,以及十数名手持腰刀、神情肃杀的户部护卫。 晏清来了。 他下了轿,并未立刻进来,而是先整了整自己身上那件崭新的三品官袍,仿佛不是深夜造访一座破败衙署,而是要去参加一场极为重要的朝会。 他走进院子的时候,脸上挂着一种近乎扭曲的亢奋。那双熬得通红的眼睛里,不再是前几日的暴怒与屈辱,而是一种找到同类的、病态的亲热。 “顾大人,深夜叨扰,恕罪,恕罪啊!” 人未到,那圆滑的官腔先到了。 吴谦和孙志才正站在廊下,看着院中那道依旧在灯下打磨木雁的身影,心里七上八下。听到晏清的声音,两人齐齐一个激灵,像两只受惊的鹌鹑。 这位煞神,又来干什么? 只见晏清快步走到石桌前,身后跟着的心腹夜枭,双手小心翼翼地捧着一个长条形的紫檀木锦盒。 “顾大人真是好雅兴,这般风雨欲来之夜,竟还有如此闲情逸致。”晏清的目光落在顾长风手中那只初具雏形的木雁上,话里有话。 顾长风放下刻刀,吹了吹木屑,抬起头,脸上露出恰到好处的讶异。 “晏大人?您这是……” “一点小小的收获,特来与顾大人分享。”晏清的脸上堆满了笑容,他朝夜枭使了个眼色。 夜枭会意,躬身上前,将那紫檀木锦盒,轻轻放在了石桌上。 “啪嗒。” 盒盖打开。 里面没有金银珠宝,没有古玩字画,只有几封用火漆封缄的信件,整整齐齐地码放着。 正是顾长风亲手“伪造”,又让晏清费尽心机“找到”的那些“铁证”! “顾大人,您看。”晏清的指尖,近乎爱抚地划过那些信封,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种分享秘密的兴奋。“下官幸不辱命,在周康那厮的当铺账册夹层里,总算是把这些东西,都给翻出来了!” 他看向顾长风的眼神,充满了“你我都是自己人”的默契。 在他看来,他和顾长风,已经是一条船上的战友。顾长风负责在江南冲锋陷阵,挖坑埋雷;而他,负责在京城引爆这些雷,将那些政敌炸得粉身碎骨! “辛苦晏大人了。”顾长风的脸上,也浮现出“欣慰”的笑容。 这笑容,让晏清心中大定。 他彻底相信,顾长风这个年轻人,虽然手段狠辣,但终究还是个官场新手,需要他这样的“老前辈”在京城做奥援。 “谈何辛苦!”晏清摆了摆手,姿态放得极低,“你我同为陛下办事,理当如此。” 他话锋一转,目光扫过那艘刚刚被官府封锁的画舫方向,压低声音道:“沈百里那件事,下官也听说了。顾大人放心,此事您尽管放手去查。若有任何需要户部出面的地方,下官绝不推辞!” 他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狠厉。 “区区一个江南道观,竟敢煽动万民,围攻朝廷命官!简直是无法无天!大人,您若是不方便出手,下官倒是可以参他们一本,治他们一个‘妖言惑众、图谋不轨’之罪!” 吴谦和孙志才在旁边听得心惊肉跳。 几天前,这位晏大人还恨不得将顾长风生吞活剥。可现在,他不仅主动递上了刀子,甚至还要帮着杀人! 这前后的转变,实在太过骇人! 顾长风笑了笑,将锦盒盖上,推了回去。 “晏大人的心意,顾某心领了。” 晏清一愣:“顾大人,这是何意?” “这些信件,既然是晏大人亲手查获,自然该由晏大人上奏陛下,方为正理。”顾长风的语气诚恳无比,“顾某人微言轻,这通天的功劳,我可接不住。” 晏清看着被推回来的锦盒,心脏不争气地狂跳起来。 他明白了。 顾长风这是在向他表态,向他背后的刘次辅表态! 他不要功劳! 他只要一个结果! 这个年轻人,所图甚大啊! 晏清的脑海中瞬间闪过无数念头,最后,都化作了对未来无尽的憧憬。他收起锦盒,如获至宝。 “既然如此,那下官就却之不恭了。”晏清深吸一口气,再次开口,语气已是无比郑重,“顾大人,那玄素妖道的水陆大会,您预备如何处置?” “处置?”顾长风端起茶杯,轻轻吹了吹热气,“晏大人说笑了。玄素道长深明大G,主动协助本官查案,更是慷慨解囊,要悬赏捉拿覆船会妖人。这等利国利民的大好事,本官为何要处置?” 晏清被他这番话绕得有些发懵。 “那您的意思是……” “晏大人。”顾长风放下茶杯,目光灼灼地看着他,“您是户部左侍郎,又是陛下钦点的协查官员。这水陆大会,筹集了数十万两的善款,账目繁杂,我这个门外汉,实在是头疼。” “您看,这核查善款账目、监督款项用度的重任,是不是还得请您这位行家,出马坐镇?” 晏清的眼睛,瞬间亮了! 他懂了! 顾长风这是要让他名正言顺地,把手伸进玄素道长的钱袋子里! 水陆大会,万众瞩目。他晏清,作为朝廷的代表,坐在那最显眼的位置,盯着那白花花的银子。这不仅是权力,更是天大的脸面! 而且,查账,最容易查出问题。一旦让他抓到玄素道长账目上的任何一点纰漏,那便是他晏清的功劳! “顾大人信得过下官,下官自当义不容辞!”晏清激动得满脸放光,当即拍着胸脯保证。 “那就有劳晏大人了。”顾长风笑着站起身,拱手作揖。 晏清心满意足,志得意满。他觉得今夜的收获,远比那几封信要大得多。他不仅彻底拿捏住了顾长风的“把柄”,更将自己摆在了江南这盘棋局中,一个举足轻重的位置。 他带着人,心满意足地走了。 看着晏清那几乎要飘起来的背影,吴谦终于忍不住了。 “长风,你……你到底在想什么?你真要把那些信,让他交给刘次辅?” 吴谦急得直跺脚,“那可是咱们的催命符啊!刘次辅要是拿到了这些,第一个要弄死的就是你!到时候李相也保不住你!” 顾长风没有回答。 他只是拿起桌上那只雕了一半的木雁,借着灯火,细细端详着上面的纹路。 许久,他才淡淡地开口。 “叔父,你说,一封信,从江南送到京城,最快要多久?” “八百里加急,快马日夜不停,也要四五天。”吴谦下意识地回答。 “那如果,这封信,根本就没想过要送进京城呢?”顾长风抬起头,嘴角勾起一个冰冷的弧度。 吴谦愣住了:“不送进京城?那……那送去哪?” “送给一个,比皇帝,比刘次辅,更想看到这些信的人。” 顾长风的目光,望向栖霞山的方向,那双漆黑的眸子里,映着两簇摇曳的火苗。 “我要让那条自以为是的‘龙王’,亲眼看看。” “他布下的棋子,是怎么一颗一颗,变成我手中的刀。” 第255章 解尸 翌日清晨。 金陵义庄。 一股血腥与药水混合的异味,刺鼻,且顽固地盘踞在每一寸阴冷的空气里。 年迈的老仵作站在水盆前,一遍又一遍地冲洗双手。 水流早已冲不掉皮肤上的惨白与浮肿,那双手,仿佛已不属于他自己。 身后,那具曾经属于江南绸缎大王沈百里的躯体,不再完整。 一道从胸骨延伸至下腹的笔直切口,像一道狰狞的伤疤。 所有的脏器,都被一一取出,查验,然后,小心翼翼地放回原位。 老仵作的脑子里一片空白,只有一阵阵的耳鸣。 剖尸。 他真的把一位名满金陵的大善人,像猪羊一样,剖开了。 颠覆了他一生的认知。 然而,此刻占据他内心的,并非对禁忌的恐惧。 是一种源于灵魂深处的战栗与震撼。 那位年轻的钦差大人,他说的一切,都是对的。 分毫不差。 死者胃里的酒菜残渣,印证了死亡时间。 血液中那些肉眼难辨的樱桃红色微粒,是剧毒入体的铁证。 甚至连肝脏上那些陈旧的病变痕迹,都与那位大人在画舫上,仅凭眼看、鼻嗅就得出的判断,完全吻合。 那不是凡人的眼睛。 那是神明才有的洞察! 老仵作颤抖着拿起笔,在验尸格目上,写下最后的结论。 每一个字,都仿佛耗尽了他全身的力气。 当最后一笔落下,他整个人都垮了,瘫坐在椅子上,大口喘息。 停尸房的门被推开。 陈景云走了进来。 他的视线扫过那具缝合整齐的尸体,扫过桌上写满字的格目,最后,定格在老仵作那张失了血色的脸上。 “辛苦。”陈景云开口,声音平直,不带波澜。 “不……不辛苦……”老仵作挣扎着起身躬拜,“为大人办事,是小人的福分。” 陈景云拿起那份验尸格目,一目十行。 看完,他点了点头。 “做得很好。” 他从怀中取出一锭十两的官银,放在桌上。 银锭与桌面碰撞,发出沉闷的声响。 “大人赏你的。” 老仵作的眼珠子瞬间瞪圆了,像是被那银光烫到一般,连连摆手。 “使不得,使不得!” “大人说,你应得的。” 陈景云的语气不容拒绝。 “拿着它,回家,睡个好觉。” “然后,忘了这里发生的一切。” “从现在起,你只是一个奉命查验,最终发现真相的江宁府仵作。” “明白?” 老仵作迎上陈景云那双冰冷的眸子,一个寒噤从脊椎窜起,他用尽全力点头。 “小的……明白!” …… 半个时辰后。 金陵城,炸了。 四门城墙,各大街巷的布告栏前,人山人海,鸦雀无声。 所有人都死死盯着那张盖着江宁府衙大红官印的崭新告示。 那不是寻常通告。 那是沈百里一案的,官方验尸格目! 上面用最直白、最悚人的文字,将沈百里真正的死因,昭告天下。 “……死者沈氏,经查,乃中毒而亡。凶手以牛毛细针,刺其左腕‘神门穴’,将剧毒‘牵机引’注入其血脉。此毒源自前朝,歹毒异常,中毒者先呈假寐之态,继而神经坏死,于睡梦中气绝,状若安寝……” “……凶手更于卧房香炉内,掺入西域迷香‘醉神引’,以乱其神,助其毒发。后以油浸丝线,伪作密室,其心机之深,手段之狠,骇人听闻……” 告示前的死寂,被一声声倒抽冷气的声音打破。 然后,是压抑不住的惊呼与哗然! 如果说之前的消息只是流言,那么这份盖着官印的文书,就是一记铁锤,砸碎了所有人心中最后一丝侥幸! 沈大善人,真的是被谋杀的! 而且,是用这种神鬼莫测的手段! 牛毛毒针!西域迷香!丝线机关! 这些坊间话本里才有的东西,活生生地出现在了现实中。 愤怒,瞬间被一种更原始的情绪淹没。 恐惧。 对那个藏在暗处,能于无声无息间取人性命的魔鬼的恐惧! “覆船会”三个字,像一个瘟疫,在人群中飞速传播。 他们能这么杀沈百里,是不是也能这么杀我们? 一时间,金陵城风声鹤唳。 曾经对玄素道长有多么狂热,此刻,对覆船会就有多么恐惧。 而玄素道长,这位江南的“活神仙”,在这场恐惧的风暴中,处境变得极其微妙。 她最虔诚的信徒,被她最大的“敌人”用如此残忍的手段害死。 她若再无作为,神仙的脸面,往哪搁? …… 湖心岛,水榭。 烟波依旧。 杨天赐执着一枚白子,悬在棋盘上,久久未落。 他面前的棋局,一如昨日。 戴着恶鬼面具的癸丑,静立其后,气息比昨日更沉。 “公子。” “金陵城所有的消息,都在这里。” 癸丑将一卷竹筒,放在棋盘旁。 杨天赐没有理会,目光依旧胶着于棋盘。 许久。 啪。 白子落下。 棋盘上,黑子最后一片活路,被彻底封死。 “顾长风……” 杨天赐看着棋局,摇了摇头,嘴角却勾起一抹愉悦的弧度。 “他比我想象的,还要有趣。” 他拿起竹筒,抽出里面的纸条。 验尸格目。 满城风雨。 恐惧蔓延。 每一个字,都精准地落在他预料的棋盘上,却又跳出了一丝让他惊喜的变数。 “公子,”癸丑终于开口,声音焦虑,“他将此事公之于众,彻底打乱了计划。玄素的声望已受动摇,水陆大会,怕是……” “打乱了?” 杨天赐笑了。 他站起身,走到窗边,负手望着无尽的湖光水色。 “不。” “他不是在打乱我的计划。” “他是在,帮我完善我的计划。” 癸丑的面具纹丝不动,但他的气息,却出现了一丝紊乱。 “他以为,沈百里的死,是他手上的一把刀,逼着玄素不得不与我们‘划清界限’。” 杨天赐转过身,那双桃花眼里,闪烁着看穿棋局的幽光。 “他想看玄素的笑话,想看我们内讧。” “他想把这潭水,搅得更浑。” “很好。” 杨天赐的嘴角,弧度愈发玩味。 “浑水,才好摸鱼。” “他想看戏,那我们就……演一场更精彩的戏给他看。” 杨天赐重新坐回棋盘前。 “玄素那边,让她按计划行事。” “公子,您的意思是……”癸丑的声音里透着不敢置信。 “他不是说,沈百里是覆船会杀的吗?” 杨天赐拈起一枚黑子,轻轻在棋盘上敲击着,发出清脆的声响。 “那我们就,承认。” 癸丑握着刀柄的手,指节骤然绷紧! 承认?! “他不是要看戏吗?” 杨天赐笑了,那笑容,带着一丝令人心悸的疯狂。 “那就让他看看,当神仙发起怒来,会是什么样子。” 他将那枚黑子,重重地,按在了棋盘最中心的天元之位。 “告诉玄素。” “是时候,让江南的信徒们看看……” “什么叫作……神迹了。” 第256章 局中局 钦差衙门。 那张盖着江宁府大印的验尸格目,像一道催命符,贴满了金陵城的大街小巷。一夜之间,曾经对玄素道长顶礼膜拜的狂热,尽数化为了对“覆船会”那神鬼莫测杀人手段的刺骨恐惧。 往日车水马龙的街道,此刻竟显得有些萧索。人们行色匆匆,交谈时都下意识地压低了声音,仿佛黑暗中有一双无形的眼睛,正森然注视着每一个人。 院子里,吴谦和孙志才的脸色,比这清晨的薄雾还要苍白。 “长风,你……你这是把天给捅了个窟窿啊!”吴谦搓着手,急得在原地团团转,“现在全城都在议论牛毛毒针,都在说覆船会的妖人……这恐惧是造出来了,可……可万一他们狗急跳墙,在城里再弄出几桩这样的案子,那该如何是好?” 孙志才更是汗流浃背,他看着那个悠然打磨着木雁的年轻人,声音都在发颤:“大人,下官斗胆……您这一招,是伤敌一千,自损八百啊!百姓是怕了,可他们也怕官府保护不了他们!这……这民心,怕是要散了!” 顾长风放下手中的刻刀,吹了吹木屑。 他没有看两个几乎要崩溃的下属,而是将目光投向了院门外那片被恐惧笼罩的城市。 “叔父,孙大人。”他的声音很平静,“你们以为,我想要的,仅仅是恐惧吗?” 两人同时一愣。 “恐惧,只是第一步。”顾长风拿起那只已现雏形的木雁,在指尖缓缓转动,“它是一把刀,斩断的是百姓对玄素那虚假‘神性’的盲从。” “当神仙也无法庇佑他们免于被一根毒针悄无声息地杀死时,他们才会从狂热中惊醒,开始思考一个问题——谁,能给他们带来真正的安全?” 顾长风转过头,目光清亮如洗。 “玄素道长吗?她最虔ěi诚的信徒死于非命,她若不能手刃真凶,她的‘神力’便是个笑话。” “是覆船会吗?他们现在是全城百姓眼中的恶鬼,人人得而诛之。” “所以,你们看,”顾长风的嘴角,勾起一个极淡的弧度,“当所有虚假的光环褪去,最后能站出来,以朝廷之名,以律法之剑,承诺必将凶手绳之以法的,只剩下谁?” 吴谦和孙志才的瞳孔,猛然收缩。 答案,不言而喻。 只剩下他!只剩下钦差衙门! 他们瞬间明白了。顾长风根本不是在“伤敌一千,自损八百”。他是在用最血腥、最直接的方式,从玄素道长手中,抢夺定义“安全”与“秩序”的权力! 他要让全江南的百姓知道,能庇护他们的,不是虚无缥缈的神仙,而是朝廷的法度! 这已经不是查案了。 这是在诛心!是在争夺国本! 两人看着顾长风那张年轻得过分的脸,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头顶。他们觉得,自己以前对“权谋”二字的理解,简直幼稚得可笑。 就在此时,一名皇城司卫士步履无声地进来,单膝跪地。 “启禀大人,晏侍郎出城了。” “哦?”顾长风眉峰一挑,“去了何处?” “玄武湖。他带了十几个户部的官员和护卫,说是奉您的命令,去核查水陆大会的善款账目。”卫士的语气里透着一丝古怪,“阵仗……摆得很大。” 顾长风笑了。 他能想象到晏清那副志得意满的嘴脸。这条被他放出笼子的鹰,已经迫不及待地,要去啄食他眼中的猎物了。 “让他去。”顾长风淡淡道,“派人看好他,别让他真的把玄素道长的钱袋子给烧了。我还需要那笔钱,给全城的百姓,发悬赏呢。” “是!” …… 湖心岛,水榭。 杨天赐看着棋盘上那被彻底堵死的黑子,脸上没有半分恼怒,反而是一种棋逢对手的愉悦。 “公子,”戴着恶鬼面具的癸丑,将金陵城的消息递上,“验尸格目已传遍全城。玄素的神格,正在动摇。” 杨天赐接过纸条,一目十行。 “有趣。”他轻声赞叹,“他不仅破了局,还顺手给我布了一个局。” “他将覆船会钉死在凶案之上,又将自己塑造成正义的化身。这一手,是想逼着玄素与我们切割,甚至……反目成仇。”癸丑的声音里透着一丝凝重,“公子,我们是否要暂避锋芒?玄素那条线,已经暴露了。” “避?”杨天赐笑了,那双桃花眼里闪烁着疯狂的光,“为什么要避?” 他站起身,走到水榭边,望着那片被晨雾笼罩的湖面。 “他想看戏,想看我们内讧,想看神仙跌落凡尘。” “那我们就……演给他看。” 杨天赐转过身,目光落在癸丑身上,那眼神中的疯狂,让后者都感到一阵心悸。 “传我的令。” “告诉玄素。” “承认。” 癸丑那藏在面具下的瞳孔,骤然一缩! 承认?! 承认沈百里是覆船会杀的?! 这无异于自断一臂! “他顾长风不是要当救世主吗?”杨天赐的嘴角,弧度愈发玩味,“那就让他看看,被激怒的神,会降下何等‘神罚’。” “告诉玄素,水陆大会,如期举行。” “她不是要为沈百里讨回公道吗?” “那就让她,当着全江南百姓的面,亲自把那个‘凶手’,从地狱里……抓出来。” 癸丑的心神剧震。 他明白了。 公子这是要……将计就计! 用一场更大的、更不可思议的戏,来覆盖顾长风用“真相”编织的网! 他正要领命。 一名负责情报的覆船会成员,如鬼魅般出现在水榭外,单膝跪地。 “启禀公子!金陵城有异动!” “说。” “沈百里的家眷,其妻、其子,率家中仆役数十人,抬着棺木,正前往……钦差衙门!” 癸丑闻言,气息一沉:“他们要去闹事?” “不。”情报人员的声音里透着极度的困惑。 “他们……他们一路敲锣打鼓,逢人便说……” “是去给钦差大人,磕头谢恩的!” 第257章 哭丧的谢礼 “谢恩?” 钦差衙门内,吴谦和孙志才脸上的表情凝固了。 孙志才更是下意识地用小指掏了掏自己的耳朵,肥硕的脸颊因为难以置信而微微抽搐。 “王司卫,你再说一遍?” “沈家人,是来……谢恩?” 那名皇城司卫士的脸上,同样写满了荒诞,但他还是用力地点了点头。 “千真万确!他们抬着沈百里的棺材,一家老小披麻戴孝,从城南一路过来。” “逢人便说,是来感谢钦差大人为民除害,为他们沈家主持公道的!” 话音未落。 衙门外,一阵沉闷的铜锣声,一下,又一下,敲在所有人的心上。 那声音穿透了喧哗,带着一种丧仪特有的压抑,由远及近。 顾长风缓缓放下手中已初具雏形的木雁。 木屑飘落。 “走,去看看。” 他迈步走向门口。 吴谦和孙志才对视一眼,都在对方瞳孔里看到了几乎要溢出的茫然,只能硬着头皮跟了上去。 当三人站定在衙门口,眼前的景象,让孙志才这位宦海沉浮半生的江宁知府,喉头都为之一紧。 长街之上,一口黑漆漆的棺材,被四个壮汉抬着,如同一块巨大的墓碑,沉沉地停在衙门正前方。 棺材后面,沈百里的妻子,那位平日养尊处优的贵妇人,此刻身着最粗劣的麻衣,脸色惨白如纸,由两个丫鬟死死搀扶着才不至瘫倒。 她的身旁,是沈百里年仅十五六岁的独子。 少年脸上稚气未脱,却已强撑着将脊梁挺得笔直,一双熬得通红的眼睛,死死钉在地面。 再往后,是沈家数十口人,黑压压跪倒一片的白色孝服。 这分明是一副出殡哭丧的架势。 然而。 与这无边悲戚格格不入的,是队伍最前方,一个家丁用尽全力高举的横幅。 白布,黑字。 两个字,刺得人眼睛生疼。 ——谢恩! 周围的百姓将街道堵得水泄不通,所有人都伸长了脖子,脸上是一种见了活鬼的表情。 这……这是哪一出? 就在所有人都没反应过来的时候。 噗通! 一声闷响。 沈夫人挣脱了丫鬟的搀扶,竟直挺挺地,朝着衙门口的顾长风,跪了下去! 她身后,少年,族人,仆役……齐刷刷地,全部叩首。 “罪妇沈氏,叩谢钦差大人!” 沈夫人的声音沙哑得像是破锣,却一字一句,清晰地砸在每个人的耳朵里。 “若非大人明察秋毫,还我亡夫一个公道,我沈家上下,至今仍被那恶鬼蒙在鼓里!” 她停顿了一下,抬起头,目光扫过周围茫然的百姓,声音陡然拔高,充满了血泪的控诉。 “错将恶鬼当神明!” 她重重地,一个头磕在冰冷的青石板上,发出沉重的闷响。 “亡夫生前,一心向善,却不想引狼入室,惨遭覆船会妖人毒手!此仇不共戴天!” “罪妇恳请大人,彻查此案,将那杀千刀的凶手碎尸万段!” “我沈家……愿散尽万贯家财,助大人剿灭逆党,以慰亡夫在天之灵!” 说完,她再次叩首,伏地不起。 整条长街,死一般的寂静。 吴谦和孙志才张大了嘴,脑中一片空白。 他们终于明白,顾长风那份验尸格目,真正的杀招在哪里! 它不仅制造了恐惧,更给了沈家一个发泄仇恨的、唯一的目标! 而玄素道长,那个与沈百里关系最密切的“活神仙”,在这场血泪控诉中,甚至没有被提及。 无视,便是最致命的切割! 顾长风快步上前,亲自将沈夫人扶起。 他的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悲悯与沉痛。 “夫人请起,诸位请起。沈员外心向朝廷,为揭露逆党而遭此横祸,乃我大乾之义士!是顾某无能,未能护其周全,心中有愧!” 他对着沈家人,深深一揖。 这一揖,让沈夫人眼中强忍的泪水,瞬间决堤。 也让周围的百姓,看向顾长风的眼神,彻底变了。 如果说之前,他是“酷吏”,是“狠辣”。 那么现在,他就是“铁面无私”,是“为民做主”! “夫人放心。” 顾长风的声音陡然变得铿锵有力,传遍四方。 “本官在此立誓,必将覆船会妖人连根拔起!用他们的血,来祭奠沈员外的在天之灵!” 他猛地转过身,面向所有百姓,声如洪钟。 “传我将令!” “即刻起,以查抄逆党周康、刘铭之不义之财,设立悬赏!” “凡提供覆船会妖人线索,经查证属实者,赏银百两!” “能助官府抓获逆党成员者,赏银千两!” 他顿了顿,目光如电,扫过每一个人因为震惊而瞪大的眼睛,一字一顿地吼出最后一句。 “能擒获或击杀此案真凶者,赏银……一万两!封万户侯!” 轰! 人群,彻底被点燃! 一万两白银! 封万户侯! 这是足以让任何人疯狂的价码! 所有人的呼吸都变得粗重,眼中那名为恐惧的火焰,瞬间被更原始、更炙热的贪婪所取代。 重赏之下,何止勇夫! 顾长风这是要发动全城,变成一张天罗地网,去撕碎覆船会的每一个影子! …… 栖霞山,慈安堂。 静室内,玄素道长手中那串乌木念珠,捻动的速度越来越快,快到出现了残影。 知客道长跪在她的面前,声音因为极度的恐惧而不住地发抖,将衙门口发生的一切,一字不差地汇报完毕。 当“封万户侯”四个字落下时。 啪! 一声脆响。 那串陪伴了玄素道长多年的乌木念珠,串绳崩断。 一百零八颗温润的珠子,噼里啪啦,滚落一地。 知客道长骇然抬头。 她看见,观主那张清冷如仙的脸上,血色尽褪。 那双幽静如古井的眸子里,第一次,倒映出了烈火。 她输了。 输得一败涂地,体无完肤。 顾长风不仅破了她的局,抢了她的信徒,甚至还用着她自己的钱,来悬赏她的人头! 羞辱! 这是她行走人间以来,从未受过的,赤裸裸的羞辱! “好……” “好一个顾长风!” 玄素道长的牙关咬得咯咯作响。 她知道,自己已经没有任何退路。 常规的手段,对付不了这个怪物。 她必须,动用神仙的手段。 她缓缓闭上眼,再睁开时,眸中的烈火已尽数敛去,化为一种悲天悯人的、燃烧自身的神圣与决绝。 “传我的法旨。” 她的声音,空灵,冰冷,不带一丝人间烟火。 “昭告全城。” “水陆大会,玄武湖畔。” “贫道,将开坛做法,请沈善人英灵上身……” 她顿了顿,每一个字都像是从九幽之下传来。 “当着天下人的面,亲口说出,谁是真凶!” 第258章 神迹的预演 玄素道长要当众通灵,请鬼上身的消息,像一记惊雷,再次劈开了金陵城的天空。 如果说之前的验尸格目带来的是恐惧,那么此刻,这份恐惧之上,又被蒙上了一层诡异的、令人战栗的狂热。 钦差代表的是“人法”,是朝廷的规矩。 而玄素道长,代表的是“天道”,是鬼神的意志。 人法与天道,即将在万众瞩目之下,进行一场终极对决! 整个金陵城,彻底沸腾了。水陆大会的门票,不,应该是说能靠近玄武湖远远看上一眼的资格,在黑市上被炒到了百两白银的天价。 所有人都想亲眼见证,这百年难遇的旷世奇景。 钦差衙门,反而成了风暴中,最安静的地方。 书房内,烛火通明。 顾长风面前,摊着十几本从江宁府库里找来的,早已泛黄的古籍。 《杂技异闻录》、《前朝方术考》、《西域幻戏志》…… 这些在旁人看来不登大雅之堂的杂书,此刻却被他一页一页,看得极为仔细。 “通灵,请鬼上身。”顾长风的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无外乎几种可能。” 站在他对面的陈景云,神情肃穆,静心聆听。 “其一,药物致幻。”顾长风的目光落在书页上一副描绘西域巫师的插图上,“利用特制的香料或烟雾,作用于人的中枢神经,使其产生幻觉。但这种方法,范围有限,且因人而异,无法做到让成千上万的人,看到同样的‘鬼神’。” “其二,声光幻术。”他翻到另一页,上面画着一种类似皮影戏的装置,“利用光影投射,配合腹语、传音铜管等技巧,制造出虚假的影像和声音。这种可能性最大,但破绽也最大。只要找到光源、机关或发声点,骗局不攻自破。” “其三,”顾长风的眼神变得深邃,“心理暗示。在特定的环境、氛围和仪式节奏下,通过不断重复的语言和动作,对人的精神进行催眠。让信徒自己,在脑海中‘看’到他们想看到的神迹。” “大人,您觉得,会是哪一种?”陈景云问。 “或许,三种都有。”顾长风合上书,揉了揉眉心,“玄素是个聪明人,她不会把鸡蛋放在一个篮子里。她必然准备了一场集药物、幻术、心理学于大成的完美演出。” 他抬起头,看向陈景云:“慈安堂那边,查得如何?” 陈景云的脸上,浮现出一丝凝重。 “那户做丝绸生意的张员外,我们的人找上门时,他闭门不见。只说女儿偶感风寒,不便见客。” “偶感风寒?”顾长风冷笑一声。 “是。”陈景云点头,“但我的人在外面守了一夜,发现张府周围,多了不少‘游荡’的香客。与其说是香客,不如说是……眼线。张家,已经被玄妙观的人,变相软禁了。” “她在清理痕迹。”顾长风的眼中闪过一丝寒意,“那个女孩,一定知道些什么。玄素害怕我们从她身上找到突破口。” “大人,是否需要强闯?” “不必。”顾长风摆了摆手,“打草惊蛇,反而会让他们把证据藏得更深。水陆大会在即,玄素所有的精力都会放在玄武湖。她现在没空,去处理一个‘生了病’的小女孩。” 他站起身,走到窗边,望着玄武湖的方向。 “我们只需要,在她最得意,最接近成功的时候,把她最不想让人看到的‘污点’,摆在天下人面前,就足够了。” …… 两日后,水陆大会,正式开幕。 玄武湖畔,人山人海。 江南各地的士绅富商,凭借千金难求的请柬,占据了靠近法坛的席位。更外围,是数以万计的寻常百姓,黑压压的一片,延伸至视线的尽头。 湖面上,数百艘大小画舫静静停泊,江宁府的水师战船在四周巡弋,维持着秩序。 气氛,压抑到了极点。 一座九层高的巨大法坛,矗立在湖心的一座小岛上,与岸边以一座临时搭建的浮桥相连。 法坛之上,最显眼的位置,却不是属于主祭的玄素道长。 而是属于……户部左侍郎,晏清。 他大马金刀地坐在一张太师椅上,身后站着十几个户部官员。每个人面前都摆着一张桌子,上面堆满了账册和算盘。 晏清的脸上,是毫不掩饰的志得意满。 他以“核查善款,以示朝廷公允”为名,堂而皇之地占据了法坛的C位。每当有玄妙观的弟子呈上账目,他便故意吹毛求疵,引得周围的户部官员算盘打得噼啪作响,仿佛在审理一桩惊天贪腐大案。 玄妙观的弟子们敢怒不敢言,只能任由这位京城来的大员,在他们的主场上作威作福。 顾长风坐在离法坛不远处,专为他设立的钦差席位上,冷眼看着这一切。 晏清这颗棋子,比他想象的,还要好用。 就在此时,人群中,忽然爆发出一阵惊天的哗然! “看!湖上!” “天啊!那是什么?!” 只见平静的玄武湖湖面上,靠近法坛的那一片水域,不知何时,竟变成了一种圣洁的、如牛奶般的乳白色。 更令人瞠目结舌的是,在那片乳白色的湖水中,一朵、十朵、百朵……成千上万朵洁白的“莲花”,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从水中钻出,缓缓绽放! 时值深秋,早已过了莲花花期。 这满湖莲开的景象,简直是神迹! 吴谦和孙志才吓得从椅子上弹了起来,脸色煞白。 “这……这……这真是神仙手段啊!”孙志才的声音都在哆嗦。 顾长风却依旧安坐,只是眼神,变得锐利起来。 他看着那些所谓的“莲花”,花瓣肥厚,形态怪异,更像是一种菌类。 再联想到那乳白色的湖水…… 他脑中,瞬间闪过一个前世法医课上学到的化学名词。 磷酸盐。 与湖水中的特定矿物质和藻类反应,在合适的温度下,确实能催生一种生长极快的白色菌类,其形态,与莲花有七八分相似。 好手段。 用最简单的化学反应,来营造最震撼的视觉奇观。 就在这满湖莲开的圣洁景象中,法坛最高处,一袭华美法袍的玄素道长,终于缓缓现身。 她面容悲悯,眼神空灵,仿佛九天玄女,降临凡尘。 全场,瞬间陷入一片死寂。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他们知道,神迹,才刚刚开始。 第259章 花开见佛 晚霞如血,铺满西天。 玄武湖的水面,被映照成一片瑰丽的绯红。那成千上万朵在绯红中摇曳的乳白色“莲花”,构成了一幅诡异而壮丽的画卷。 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檀香和一种奇异的、类似草木腐败后发酵的甜腻气味。 那是“莲花”散发出的味道。 顾长风的鼻翼,几不可查地动了动。 这味道,他很熟悉。 是一种特殊的菌类在富含磷和氮的水体中,快速繁殖、死亡、再繁殖的过程中,释放出的气体。 无毒,但闻久了,会让人头脑发昏,精神恍惚。 再配合这漫天檀香…… 好一剂天然的、覆盖全场的迷魂药。 法坛之上,玄素道长的一举一动,都充满了无法言说的韵律感。 她没有念诵艰涩的经文,也没有进行繁琐的仪式。 她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目光悲悯地扫过湖畔的每一个人。 然后,她缓缓抬起素手,指向那口停放在岸边的,沈百里的黑漆棺木。 “众生皆苦,生死无常。” 她的声音,不大,却仿佛带着一种奇特的魔力,清晰地传入了在场每一个人的耳中,在他们的心湖里,激起阵阵涟漪。 “沈善人一生行善,本该福寿绵长,却惨遭妖人毒手,魂断秦淮。” “人法昭昭,自有钦差大人为他伸冤。” 她说着,目光转向了顾长风所在的席位,微微稽首。 “然,天道轮回报应不爽。杀人者,其罪孽深重,早已被阴司记录在册,纵能逃过阳世律法,亦难逃地府审判。” “今日,贫道设此水陆大会,不为名,不为利。” “只为,慰藉亡魂,超度冤屈。” “更为了,当着天下人的面,揭开那恶鬼的画皮,让那藏于阴暗角落的魑魅魍魉,无所遁形!” 她的话,充满了力量。 将在场所有人的情绪,彻底点燃! 尤其是那句“揭开恶鬼的画皮”,让所有人都想起了那份验尸格目上,关于牛毛毒针和西域迷香的恐怖描述。 对覆船会的恐惧,与对玄素道长的崇拜,在此刻完美地融合在了一起。 他们需要一个宣泄口。 他们需要一个神,来带领他们,战胜那未知的、潜伏在身边的恶魔! 而玄素道长,就是那个神! “请神仙做法!严惩真凶!” “请道长为沈善人报仇!” 人群中,爆发出山呼海啸般的呐喊。 坐在法坛上的晏清,看着这一幕,嘴角勾起一丝轻蔑的冷笑。 一群愚夫愚妇。 他呷了一口茶,目光扫过身旁堆积如山的账册。这才是实实在在的东西。他已经从里面,找到了好几处“语焉不详”的记录。只要等这场闹剧结束,他便可以以此为突破口,名正言顺地将玄妙观的钱袋子,查个底朝天。 到时候,功劳是自己的,油水……自然也是自己的。 至于那个顾长风,不过是个会耍些小聪明的愣头青罢了。他现在,正被那个妖道架在火上烤呢。 晏清甚至有些幸灾乐祸地想。 就在此时,法坛上的玄素道长,动了。 她从弟子手中,接过一柄桃木剑,遥遥指向夜空。 “时辰,已到。” 她的声音,变得庄严肃穆。 “阴阳之路,即将开启。” “沈善人,你的冤屈,三界共鉴。你的仇恨,天地同悲。” “今日,贫道借你阴身,还你阳世一个公道!” 她猛地将桃木剑,插进了面前的香炉之中! 轰! 那香炉里,竟瞬间窜起一人多高的、幽蓝色的火焰! 火焰中,隐约有无数扭曲的符文在跳动。 整个法坛,都被这诡异的蓝色火光,映照得如同鬼域。 百姓们吓得纷纷后退,却又伸长了脖子,眼中满是恐惧与期待。 玄素道长沐浴在蓝色的火光中,衣袂飘飘,宛如执掌幽冥的神祇。 她缓缓转过身,目光穿过摇曳的火焰,精准地,落在了顾长风的身上。 “钦差大人。” 她的声音,在这一刻,仿佛成了天地间唯一的声音。 “您,是阳世律法的执掌者。” “贫道,是阴司公道的引路人。” “今日,阴阳对质,善恶分明。” 她对着顾长风,缓缓伸出了手,做了一个“请”的姿asi。 “便请大人,上我这九层法坛,与我一同,见证这天理昭昭的时刻。” “您,可敢否?” 唰! 一瞬间,成千上万道目光,齐刷刷地,从法坛之上,汇聚到了顾长风的身上。 挑衅! 这是最直接,最不加掩饰的挑衅! 她要当着所有人的面,逼着“人法”的代表,在“天道”的审判台前,低下高傲的头颅! 吴谦和孙志才的脸,瞬间没了血色。 这是一个死局! 上去,就等于承认了她“通灵”的合法性,无论接下来发生什么,顾长风都将陷入被动。 不上去,就是心虚,就是畏惧鬼神,就是对自己的“人法”没有信心!钦差的威严将荡然无存! 所有人都死死地盯着顾长风。 看他,如何选择。 只见顾长风,在万众瞩目之下,缓缓放下了手中的茶杯。 他站起身,整了整自己身上那件普通的青色官袍。 然后,脸上露出一个温和的,甚至带着一丝好奇的笑容。 “固所愿也,不敢请耳。” 他迈开脚步,不带一丝一毫的犹豫,迎着那成千上万道目光,一步一步,向着那座被幽蓝鬼火笼罩的法坛,走了上去。 第260章 法坛为骨,人心作柴 顾长风的脚步不重。 咚。 咚。 每一步,都踩在连接岸边与湖心岛的浮桥上。 那沉闷的声响,是一柄无形的鼓槌,不疾不徐地敲在所有人的心脏上。 他身后,是吴谦和孙志才煞白如纸的脸。 是晏清那双在火光下闪烁着幸灾乐祸与贪婪的眼。 他面前,是九层高的法坛,是冲天而起的幽蓝鬼火。 是那个沐浴在火光中,姿态圣洁,仿若神祇降世的玄素道长。 他走的,不是一座桥。 是一条路。 一条以万民的目光为基石,以朝廷的威严为护栏,通往这场巨大阴谋最核心的审判之路。 所有人都以为他会迟疑,会畏惧。 然而,他的脸上,只有一种学者般的平静与好奇。 他不像是在走向一个神鬼莫测的陷阱。 更像走进一间摆满了未知标本的实验室。 这份极致的平静,本身就是一种最极致的傲慢。 玄素道长站在法坛顶端,居高临下地看着那个拾级而上的青色身影。 她那双悲悯的眸子里,第一次,有什么东西碎裂了,泛起一丝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波澜。 她想看到的惊慌、畏惧、色厉内荏,统统没有。 他就像一个应邀赴宴的客人。 这份从容,让她心脏莫名地抽紧。 “大人,请。” 当顾长风踏上法坛第一层,玄素道长的声音再次响起,空灵之中,强行注入了一丝俯瞰众生的威严。 法坛另一侧,晏清大马金刀地坐着,嘴角噙着冷笑。 他身后的户部官员们,算盘打得噼啪作响,那世俗的噪音在此刻显得如此无力,根本无法对抗那诡异的鬼火。 在他看来,顾长风此举,愚蠢至极。 主动走上对方的戏台,只会沦为这妖道的陪衬。 年轻人,终究是年轻人。 沉不住气。 顾长风没有理会任何人。 他一步一步,走得极稳。 目光扫过法坛的每一寸。 脚下,是上好的金丝楠木,刻着繁复的符文。 四周,悬挂的黄幡在夜风中猎猎作响。 空气中,那股甜腻的菌类气味混合着檀香,愈发浓郁。 *催眠环境塑造得不错。* 他甚至还有闲暇,低头看了一眼那些从湖中“长”出来的白色莲花。 花瓣肥厚,脉络清晰,在幽蓝的火光下,妖异而圣洁。 *磷酸盐催生的菌类,有点想法。* 当他终于走到第九层法坛,站定在玄素道长面前三步远处时,整个玄武湖畔,陷入了死寂。 人法与天道。 钦差与神仙。 于此,对峙。 “大人好胆魄。” 玄素道长看着他,那双映着两簇幽蓝火苗的眸子,像是要将他看穿。 “凡人之躯,敢登九重灵台,直面幽冥。单凭此心,便足以令人敬佩。” “道长谬赞。” 顾长风笑了笑,环顾四周,姿态轻松得像是在欣赏夜景。 “顾某只是好奇,想亲眼看看,道长是如何为沈员外,讨回这阴司的公道。” 他的语气,像是在与人闲聊家常。 这幅姿态,让玄素道长心中那根名为“掌控”的弦,被狠狠拨动了一下,发出刺耳的杂音。 她不再废话。 猛地转身,面对那熊熊燃烧的鬼火,高举桃木剑。 “天地无极,乾坤借法!” “阴阳两隔,魂兮归来!” 她的声音陡然变得尖锐高亢,刺破夜空,仿佛直达九幽! 随着她话音落下。 轰! 那一人多高的蓝色火焰,猛地再次暴涨! 火焰的中心,幽蓝褪去,转而呈现出一种诡异的、凝固般的金色! “看!火焰变色了!” “那是什么?!火里……火里有东西!” 人群爆发出阵阵惊恐的尖叫。 只见那金色的火焰之中,一个模糊的人影,正缓缓凝聚成形! 人影盘膝而坐,宝相庄严,脑后竟隐隐有一圈圈光晕扩散! “是菩萨!是地藏王菩萨显灵了!” “神迹!这真的是神迹啊!” 无数百姓再也抑制不住内心的恐惧与激动,黑压压地跪倒一大片,朝着法坛疯狂磕头。 就连法坛上的晏清,都猛地从太师椅上站了起来,脸上志得意满的表情瞬间被惊骇所取代! 他身后的户部官员们,吓得将算盘账册掉了一地,一个个面无人色,瑟瑟发抖。 吴谦和孙志才双腿发软,若不是互相搀扶,早已瘫倒。 顾长风的眼中,依旧没有半分波澜。 *白磷溶于二硫化碳,燃点极低,遇空气自燃,火焰金黄,伴生大量五氧化二磷白烟,形成光晕效果。通过预设机关投入火盆,初级的障眼法而已。* 空气中那股淡淡的、类似大蒜的磷臭味,被更浓郁的檀香和菌类气味完美地掩盖了。 好一招“花开见佛”。 用最简单的化学反应,导演最震撼的神迹。 玄素道长看着跪倒的万民,看着那些魂不附体的官员,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满意的、悲悯的笑容。 她要的,就是这个效果。 用鬼神之力,将所有人的理智,彻底碾碎! 她转过头,看向顾长风,想从他脸上看到同样的震惊与恐惧。 然而,她失望了。 顾长风依旧站在那里,脸上甚至还带着一丝……欣赏? 像是在看一场还算精彩的幻术表演。 这眼神,是一根针,狠狠扎进了玄素道长的神格里。 她决定,不再给他任何思考的机会。 “菩萨显灵,亡魂当归!” 她将桃木剑,遥遥指向岸边那口黑漆棺木。 “沈百里!” “阳世公道在此,阴司神明在此!” “还不醒来,更待何时?!” 一声断喝,如惊雷炸响! 话音刚落。 “嘎吱——” 一声令人牙酸的摩擦声,从岸边那口沉重的棺材里,清晰地传了出来! 在所有人惊骇欲绝的目光中。 那紧闭的棺材盖,竟自己,缓缓地向上推开了一道缝隙! 一股森白的、带着泥土和腐败气息的寒气,从那缝隙中争先恐后地涌出。 紧接着。 一只惨白的、浮肿僵硬的手,从那缝隙中,猛地伸了出来! “啊——!” 凄厉的尖叫声此起彼伏,响彻了整个玄武湖畔! 诈尸了! 第261章 阴阳对质,血口喷人 那只从棺材缝隙里伸出的手,惨白,僵硬,指甲缝里填满了黑色的污垢。 它在空中痉挛着,五指蜷曲,徒劳地抓向虚无。 “鬼啊!沈善人……沈善人活过来了!” “快跑!” 岸边的人群彻底失控。 恐惧是会传染的瘟疫,离得近的百姓发出凄厉的尖叫,不顾一切地向后推挤践踏,原本被官兵勉强维持的秩序,顷刻间化作混乱的地狱。 “肃静!” 陈景云的声音不带任何温度,像一把出鞘的刀,蛮横地斩断了所有嘈杂。 他和他身后的皇城司卫士,组成一道纹丝不动的人墙。 几名试图冲撞防线的壮汉,被卫士们一记鞭腿直接踹翻在地,骨骼碎裂的哀嚎声比鬼叫还要刺耳。 血腥的铁腕,瞬间扼住了骚乱的咽喉。 人们惊恐地看着那些面无表情的杀神,再看看那口诡异的棺材,一个个噤若寒蝉,连呼吸都刻意放轻。 法坛之上,玄素道长对岸边的地狱景象充耳不闻。 她的视线,如钉子般死死钉在那口棺材上。 她的唇角,终于扬起一抹冰封的笑意。 这场戏,已然抵达最高潮。 顾长风静静地看着那只手。 他没有动。 瞳孔却骤然紧缩。 机关。 利用杠杆、滑轮,或者水银的流动,在特定时间触发棺盖开启,并不难做到。 难的是…… 如何让一具他亲手解剖过的尸体,“活”过来。 就在他脑中念头飞转的瞬间。 那口棺材,发生了更令人头皮发麻的变化。 “咯……咯咯……” 一阵骨骼摩擦般的声响中,那具“尸体”,竟然缓缓地,从棺材里坐了起来! 他依旧穿着那身华贵的寿衣,但那张曾经富态安详的脸,此刻却是一片青白,双眼紧闭,面无表情。 他就那么僵硬地坐着,在幽蓝鬼火的映照下,五官投下深重的阴影。 “真的是沈善人!” “他……他真的回来了!” 人群中,沈家的那位独子,在看到那张脸时,再也抑制不住,发出一声杜鹃啼血般的哭喊,当场昏死过去。 沈夫人更是两眼一翻,瘫软在地,不省人事。 “沈百里。” 法坛上,玄素道长的声音变得愈发飘渺,带着审判般的威严。 “你既已重返阳间,便该有怨报怨,有仇报仇。” “告诉我们。” “是谁,杀了你?” 她的声音带着不容抗拒的魔力,回荡在死寂的玄武湖上空。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瞪大了眼睛,死死盯着那具僵直的“尸体”,等待最终的裁决。 一息。 两息。 三息。 那“尸体”的喉咙里,忽然发出一阵“嗬嗬”的风箱拉动般的声响。 他的嘴,缓缓张开。 一股肉眼可见的白气,从他口中吐出。 紧接着,一个沙哑、干涩,根本不属于活人的嗓音,从棺材里悠悠飘出。 “是……是……” 那声音断断续续,浸满了无尽的怨毒。 “……是……叛徒……” 叛徒?! 这两个字,像两根烧红的铁钉,狠狠钉入了所有人的耳朵! 是谁? 沈善人最信任的人里,谁是叛徒?! 顾长风的目光陡然锐利,瞬间扫过法坛另一侧。 那个肥硕的身影。 那个一脸惊骇与茫然的江宁知府。 孙志才! 果然! 那“尸体”的声音再次响起,这一次,变得清晰而怨毒! “……我一心向善,捐钱铺路,开设粥棚……我以为,能换来官府的庇护……” “……我错信了人……” “……我将那覆船会的罪证,交给了他……我以为,他会为我上达天听……” “……可他……他却为了荣华富贵,将我出卖!” “……他与那妖人,里应外合,用毒针害我性命!!” 轰! 所有人的脑子,都炸了! 虽然“尸体”没有指名道姓,但每一个字,都像一把淬毒的匕首,狠狠地插向了同一个人! 那个在金陵城,代表着“官府”的人! 那个前不久,还因为外甥冲撞钦差,而颜面扫地的人! 江宁知府,孙志才! 唰! 无数道目光,瞬间聚焦在他那张早已毫无血色的肥脸上。 怀疑,鄙夷,恍然大悟,更有……毫不掩饰的杀意! “不……不是我……” 孙志才的嘴唇剧烈地哆嗦着,他想辩解,却发现喉咙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扼住,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他感觉自己,瞬间从一个看客,变成了一场谋杀案的主角! 一旁的吴谦,更是吓得魂飞魄散。 他怎么也想不到,这把火,竟然会烧到自己人身上! 太毒了! 玄素道长这一招,杀人不见血! 她用一个“死人”的嘴,将一盆脏得不能再脏的污水,直接泼向了钦差衙门最重要的“地头蛇”! 一旦孙志才这个“叛徒”的身份被坐实,那顾长风之前所有的努力,都将化为泡影! 他将彻底失去对江南官场的掌控! 他将变成一个被下属出卖的可怜虫! “孙……志……才……” 那“尸体”的嘴里,终于,一字一顿地,吐出了这个名字! 每一个字,都像一记丧钟,狠狠敲在孙志才的灵魂上。 “你……还我命来——!” 伴随着一声不似人声的凄厉嘶吼。 那具“尸体”,竟猛地从棺材里站了起来,张开双臂,直挺挺地,朝着法坛的方向,倒了下去! “噗通!” 一声巨响。 “尸体”落入那片乳白色的湖水中,溅起漫天诡异的“莲花”。 然后,缓缓地,沉了下去。 整个玄武湖畔,死一般的寂静。 只剩下孙志才那粗重如牛的喘息声。 “不……不是我……真的不是我……” 他语无伦次地摇着头,看向顾长风,眼中充满了绝望的乞求。 “大人……救我……救我啊!” 玄素道长转过身,居高临下地俯视着面如死灰的孙志才,最终,目光落回到面沉如水的顾长风身上。 她那张圣洁的脸上,终于流露出一丝属于胜利者的,悲悯。 “钦差大人。” 她的声音带着审判的终章意味。 “现在,铁证如山,鬼神共鉴。” “这,便是你要的公道。” 她缓缓伸出手,虚虚地朝着顾长风一按,仿佛在赐予他一份天大的恩典,又像是在将一座巨山,压在他的脊梁上。 “你,接不接得住?” 第262章 三问鬼神,字字诛心 死寂。 玄武湖畔,死一般的寂静。 那句“这,就是您要的,公道”,像一根淬了冰的毒针,扎在每个人的耳膜上。 孙志才瘫软在地,面如金纸,嘴里反复念叨着“不是我”,眼神涣散,已然是丢了魂魄。 吴谦站在他身旁,手脚冰凉,大脑一片空白。 完了。 他想。 这一次,是真的完了。 一个由“鬼神”亲自指认的凶手。 一个由“神迹”认证的罪名。 谁能反驳? 谁敢反驳? 法坛上,晏清看着这一幕,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快意。 孙志才,是顾长风在江南收服的第一条,也是最重要的一条地头蛇。 现在,这条蛇被当众斩断了七寸。 他倒要看看,顾长风这个光杆司令,接下来还怎么唱戏。 所有人的目光,都汇聚在那个站在法坛之巅的青色身影上。 有同情,有幸灾乐祸,有鄙夷,有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期待。 他们都在等。 等顾长风的反应。 是暴怒?是辩解?还是……为了自保,当场将孙志才拿下问罪? 然而。 顾长风,笑了。 他没有看那个已经崩溃的孙志才,也没有看那个胜券在握的玄素道长。 他的目光,穿过幽蓝的鬼火,望向那片刚刚吞噬了“尸体”的,乳白色的湖面。 然后,他轻轻鼓了鼓掌。 “啪,啪,啪。” 清脆的掌声,在死寂的夜里,显得格外刺耳。 “精彩。” 顾长风开口,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遍了整个法坛。 “真是……一场精彩绝伦的表演。” 所有人都愣住了。 包括玄素道长。 她脸上的悲悯,僵硬了一瞬。 “大人,这是何意?”她蹙起眉头,语气中带上了一丝不悦,“沈善人沉冤得雪,您不为他高兴,反而在此……出言不逊?” “高兴?我当然高兴。”顾长风转过头,看着她,脸上的笑容温和依旧,但那双眼睛里,却没有一丝笑意。 “我高兴的是,终于抓到你的尾巴了。” 这句话,他说得很轻。 轻到只有站在他面前的玄素道长,才能听见。 玄素道长的瞳孔,针尖般一缩! “顾某,有三个问题。” 顾长风没有给她任何反应的时间,他猛地提高了音量,声音如洪钟大吕,响彻云霄! “想问一问,方才那位‘重返阳间’的,沈员外!” 他的声音里,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威严,瞬间将所有人的注意力,重新拉了回来。 “第一问!” 顾长风伸出一根手指,目光如电,扫过全场。 “沈员外,乃江南绸缎业的魁首。他平生最得意之事,便是在三十岁那年,织出了一匹名为‘流光锦’的绝品锦缎,其色泽能随光线变幻,被誉为‘天衣’。” “我问你!那匹‘流光锦’上,一共织有几种颜色?又是用了哪几种蚕丝,以何种顺序交错织就的?!” 这个问题,又刁钻,又古怪。 别说是外人,恐怕就连沈家最亲近的人,都未必答得上来。 岸边,人群中一片哗然。 “这……钦差大人问这个做什么?” “是啊,跟案子有关系吗?” 玄素道长的脸色,微不可查地变了变。 她冷声道:“大人!沈员外魂魄归体,神智未清,岂能记得这等细枝末节之事!” “哦?是吗?”顾长风笑了。 “那好,我换一个问题。” “第二问!”他伸出第二根手指。 “沈员外与夫人伉俪情深,三年前,夫人生辰,沈员外亲手为她雕了一枚玉簪。那玉簪,是用何种玉料所雕?簪头,又是什么花样?!” 这个问题,看似简单,实则更加恶毒! 因为,这是夫妻间的私密之事! 除了沈百里和沈夫人,绝不可能有第三个人知道! 玄素道长的心,猛地沉了下去。 她发现,顾长风问的每一个问题,都不是在寻求答案。 他是在,釜底抽薪! 他是在用这些只有真正的沈百里才能回答的问题,来从根本上,否定刚才那个“鬼魂”的身份! “大人!你这是强词夺理!是亵渎鬼神!”玄素道D厉声喝道,试图用神明的威严,来打断顾长风的节奏。 “亵渎?”顾长风仰天一笑,笑声中充满了无尽的嘲讽。 “道长,你错了。” “我不是在亵渎鬼神。” 他猛地收住笑声,眼神变得锐利如刀,死死地钉在玄素道长的脸上。 “我是在,解剖鬼神!” “第三问!” 顾长风的声音,陡然拔高,如同平地惊雷! “沈百里,男,年四十六岁。常年饮酒,体态肥胖,患有消渴症(糖尿病)。其肝脏,因长期受酒精浸润,已出现早期硬化,表面呈灰黄色,触之坚硬。” “三日前,我亲手剖开他的尸身。在他胃容物的最底层,除了酒水饭菜,还有半颗,没有嚼碎的花生米!” “我问你!” 顾长风一步上前,逼近到玄素道长面前,几乎是贴着她的脸,一字一顿地吼道: “你这个冒牌货!” “那半颗花生米,现在,还在不在你的胃里?!” 轰! 这最后一问,像一道九天神雷,狠狠地劈在了所有人的天灵盖上! 整个世界,仿佛都在这一刻,被劈得粉碎! 消渴症! 肝脏硬化! 半颗花生米! 这些细节,这些只有验尸官才能知道的,属于那具冰冷尸体的秘密,被顾长风用最血淋淋的方式,当众吼了出来! 如果说前两个问题,还是在“试探”。 那么这第三个问题,就是一把烧红的手术刀,毫不留情地,剖开了“神迹”那华美的外衣,露出了里面,最丑陋、最不堪的真相! 那个刚刚沉入湖底的,根本不是什么鬼魂! 他是一个活人! 一个被精心挑选出来,与沈百里身形、相貌都极为相似的,替身! 玄素道长的脸,在一瞬间,血色尽褪! 她那双幽静如古井的眸子里,第一次,倒映出了名为“恐惧”的倒影! 她踉跄着,向后退了一步。 她输了。 在全天下人的面前,输得一败涂地,体无完肤。 “不……不可能……”她失神地喃喃自语,“你怎么会知道……” “我知道的,远比你想象的,要多得多。”顾长风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冰冷得不带一丝温度。 他转过身,面向早已陷入呆滞的万千百姓,面向那些同样被惊得目瞪口呆的官员士绅。 他深吸一口气,用尽全身的力气,发出一声振聋发聩的怒吼: “来人!” “给我,下湖捞人!” “我倒要看看,是何方神圣,敢在我大乾的朗朗乾坤之下,装神弄鬼,愚弄万民!” “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第263章 神罚,还是人祸? 顾长风那一声“下湖捞人”,像一瓢冰水,狠狠泼进了滚沸的油锅。 整个玄武湖畔,炸了。 装神弄鬼? 愚弄万民? 那刚才那满湖莲开,那鬼火显圣,那死人开口……全都是假的? 百姓们僵在原地,脸上的狂热与崇拜迅速褪去,化作茫然,化作怀疑,最终,酝酿成一种被当成傻子戏耍后的愤怒。 “不可能!我亲眼看见沈善人坐起来了!” “那莲花!那鬼火!怎么可能是假的?” “可……可是钦差大人说的也太真了……半颗花生米……这种事谁能编得出来?” 窃窃私语声如瘟疫般蔓延。 信仰的堤坝,被“半颗花生米”这个荒诞却精准的细节,冲开了一道正在不断扩大的裂痕。 法坛之上,玄素道长盯着那道青色的背影,身体抑制不住地颤抖。 不是恐惧。 是愤怒。 是棋盘被掀翻,猎物反过来扼住自己咽喉的,极致的愤怒! 她穷尽智谋编织的天罗地网,她引以为傲的神仙手段,在这个怪物的面前,竟被撕扯得如此粗暴,如此不堪! “顾长风!” 她尖叫出声,声音不再空灵圣洁,只剩下怨毒,“你妖言惑众!竟敢质疑神明显灵!你这是在与天作对!必遭天谴!” “天谴?” 顾长风回首,笑了。 他看着那张因愤怒而彻底扭曲、再无半点仙气的脸。 “道长,你所谓的天,太矮了。” 他转过身,甚至懒得再多看这个歇斯底里的女人一眼。 “陈景云!” “属下在!” “封锁湖心岛,封锁法坛!所有玄妙观弟子,一个不许走!” 顾长风的命令,冰冷如铁。 “有敢反抗者,以‘逆党同谋’论处,格杀勿论!” “是!” 陈景云和他身后的皇城司卫士,是出鞘的刀,瞬间散开,将九层法坛的所有出口死死封住。 那些仙风道骨的玄妙观弟子,一接触到皇城司司卫士那视人命如草芥的眼神,瞬间吓得面无人色,双腿发软,哪里还敢动弹分毫。 “晏大人!” 顾长风的目光,落在了那个早已看得目瞪口呆的户部侍郎身上。 “啊?在……在!”晏清一个激灵,魂魄归位。 他现在看顾长风的眼神,彻底变了。 如果说之前,他觉得顾长风是个可以利用的愣头青。 那么现在,他觉得,自己才是那个被玩弄于股掌之间,最大的傻子。 “烦请晏大人,将这些账册,悉数查封!” 顾长风指着那些散落在地的账本。 “我怀疑,玄妙观,涉嫌巨额善款舞弊,甚至是……为逆党洗钱!” 洗钱! 这两个字,让晏清浑浊的眼睛瞬间爆发出精光! 他懂了! 顾长风这是要一锅端!赶尽杀绝! 撕了妖道的脸皮,还要抄了她的老底! 这哪里是查案?这是泼天的功劳送到了嘴边! “顾大人放心!”晏清的脸上瞬间堆满正义凛然的亢奋,“此事关乎国本,下官义不容辞!定会查个水落石出!” 他大手一挥,带着那群同样打了鸡血的户部官员,如狼似虎地扑向了那些账册。 转瞬之间。 不久前还高高在上、执掌阴阳的活神仙,变成了一个被当场抄家的罪人。 玄素道长众叛亲离,孤零零地站在法坛之巅。 那身华美的法袍在夜风中猎猎作响,显得无比讽刺。 她的眼神,死死地剜着顾长风的背影,恨不得将他生吞活剥。 顾长风却连眼角余光都未曾投向她。 他的目光,始终锁定在湖面。 数十名水性最好的江宁府水师官兵,已扑通扑通跳入了那片乳白色的湖水中。 他们在冰冷刺骨的湖水里摸索着,搅动着那些虚假的“莲花”,搅动着所有人的心。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 湖畔,死寂一片。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等待一个能决定今夜,究竟是神迹,还是骗局的结果。 “找到了!” 一名水师校尉的嘶哑呼喊,划破了死寂! 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只见几名官兵,合力从浑浊的湖水中,拖起一个绵软的人形。 当那具“尸体”被拖上岸时,所有人都倒吸了一口冷气。 那确实是“沈百里”。 一模一样的寿衣,一模一样的脸。 只是,他不再僵硬,瘫软在地,像一滩被抽去骨头的烂泥。 口鼻中,不断有浑浊的湖水涌出。 他死了。 这一次,是真的死了。 活活淹死的。 孙志才和吴谦看着那具真正的尸体,胃里翻江倒海,几乎当场吐出来。 “大人……这……”孙志才的声音都在发抖。 “验尸。” 顾长风只说了两个字。 早已候在岸边的老仵作,战战兢兢地上前,当着所有人的面,扒开了尸体的衣服。 无伤口。 无中毒迹象。 只有溺水者独有的体征。 然后,仵作撬开了他的嘴。 所有人都伸长了脖子。 顾长风的目光,也在此刻变得锐利。 仵作的手,在尸体的嘴里摸索了片刻。 然后,他颤抖着,举起了手。 他的指尖,捏着一个湿漉漉的,黄豆大小的东西。 不是花生米。 什么都没有! 空空如也! 轰! 人群,彻底炸了! 真相,已经不需要任何言语! 这是一个彻头彻尾的骗局! “妖道!她是骗子!” “还我香油钱!” “打死这个装神弄鬼的畜生!” 被愚弄的愤怒,瞬间淹没了所有敬畏。 无数百姓像疯了一样,开始冲击皇城司卫士组成的防线,要冲上法坛,将那个欺骗了他们的“神仙”,撕成碎片! 玄素道长看着岸边那具尸体,看着仵作空空如也的指尖,整个人彻底僵在原地。 她想不通。 她明明……明明已经做得天衣无缝! 那个替身,是她千挑万选的孤儿,相貌九成相似。 她用药物让他假死。 她用机关让他“坐起”、“开口”。 她甚至在事后启动了棺材底部的毒针,结果了他的性命,让他“沉尸”湖底,死无对证! 她算到了一切! 可为什么…… 为什么顾长风会知道“半颗花生米”?! 这个世界上,除了他自己,根本不可能有第二个人知道的,验尸的细节! 她猛地抬起头,死死地盯着顾长风的背影。 一个让她浑身冰冷、荒谬绝伦的念头,在她脑海中疯狂滋生。 除非…… 除非,顾长风在说出那句话的时候,就已经算到了,她会杀人灭口! 他算到了,她会用一个替身! 他算到了,她会让这个替身,死! 所以,他故意抛出了一个根本无法验证的,“半颗花生米”的细节! 那不是证据! 那是一个陷阱! 一个专门为她准备的,必死的陷阱! 他用一个谎言,逼出了她的谎言。 然后,再用她自己的手,来证明他谎言的“真实”! “噗——” 一口心血,猛地从玄素道长的口中喷出,染红了她雪白的法袍。 她指着顾长风,那双曾颠倒众生的眸子里,充满了无尽的怨毒与不甘。 “你……你好……狠……” 话音未落,她两眼一翻,直挺挺地向后倒了下去。 神仙,倒了。 不是羽化。 是气绝。 第264章 收网与饵 玄素道长倒下的那一刻,整个玄武湖畔,仿佛被按下了暂停键。 岸边,冲击防线的百姓们停下了脚步,脸上满是错愕。 法坛上,正疯狂查抄账册的晏清和户部官员们,也停下了手中的动作,愕然地看着那倒在血泊中的白色身影。 神仙,就这么……倒了? 被钦差大人,三言两语,活活气得吐血昏厥? 这……这也太不“神仙”了。 荒诞。 一种极致的荒诞感,笼罩在每个人的心头。 “观主!” 几名被皇城司卫士控制住的玄妙观弟子,发出凄厉的尖叫,想要冲上去,却被冰冷的刀锋,死死抵住了喉咙。 “带走。” 顾长风的声音,没有丝毫波澜。 仿佛倒下的,不是一个搅动江南风云的“活神仙”,而只是一颗,被他从棋盘上,随手扫落的废子。 陈景云一挥手,两名皇城司卫士立刻上前,像拖死狗一样,将昏迷不醒的玄素道长架了起来。 “大人!” 孙志才连滚带爬地冲上法坛,那张肥脸上,写满了劫后余生的狂喜和对顾长风那神鬼莫测手段的无尽敬畏。 “大人英明!此妖道装神弄鬼,愚弄万民,如今罪证确凿,人赃并获!下官……下官这就将她押入大牢,连夜审讯!” 他现在,只想把这个差点害死自己的毒妇,千刀万剐! “不急。” 顾长风摇了摇头。 他走到法坛边缘,居高临下地看着岸边那依旧处于茫然中的数万百姓。 他的目光,扫过每一个人。 然后,他深吸一口气,声音传遍四方。 “诸位乡亲!” “今日之事,想必大家已经看得分明。” “这世上,没有鬼神,更没有活神仙。” “有的,只是藏在神像背后,欲壑难填的野心,和愚弄人心的骗局!” 他的声音,掷地有声。 “玄素,以行善为名,敛财无数。以神迹为饵,蛊惑人心。其最终目的,便是要动摇我大乾国本,为逆党‘覆船会’,铺就一条通往乱世的血路!” “沈百里之死,便是铁证!” “他们先是残忍杀害了心向朝廷的沈员外,又妄图栽赃嫁祸于朝廷命官,挑起官民对立!” “其心之毒,其行之恶,罄竹难书!” 顾长风的每一句话,都像一把重锤,狠狠砸在百姓们的心上。 他们想起了那份验尸格目上的恐怖细节。 想起了刚才那“死而复生”的诡异一幕。 想起了那句怨毒的“孙志才,还我命来”。 所有的线索,在这一刻,都串联了起来。 原来,这是一个局! 一个从头到尾,都由玄素和覆船会精心策划的,天大的骗局! 他们,都是被利用的棋子! 愤怒,再次取代了茫然。 这一次,是针对玄素,针对覆船会的,滔天怒火! “严惩妖道!铲除覆船会!” “钦差大人英明!” 山呼海啸般的呐喊,再次响起。 只是这一次,呐喊的对象,从“神仙”,变成了“钦差”。 民心,这股能载舟亦能覆舟的磅礴力量,在短短一个时辰内,便被顾长风,彻底扭转,牢牢地握在了自己手中。 法坛上,晏清看着这一幕,后背阵阵发凉。 他终于明白,自己和顾长风的差距,在哪里。 他看到的,是账册上的银子,是朝堂上的功劳。 而顾长风看到的,是人心,是天下。 格局,云泥之别。 “孙大人。”顾长风转过身,看向孙志才。 “下官在!”孙志才一个激灵,连忙躬身。 “水陆大会,继续。” “啊?”孙志才愣住了,“还……还继续?” “当然要继续。”顾长风的嘴角,勾起一个冰冷的弧度,“只不过,超度的对象,要改一改。” “从今日起,这玄武湖水陆大会,由官府接管。为期七日,不为沈百里一人,而是为江南百年来,所有死于战乱、死于灾荒、死于冤屈的亡魂,做一场真正的法事!” “至于善款……”顾长风的目光,扫过晏清和他身后那些户部官员。 “所有由玄妙观收取的善款,全部冻结,由户部与江宁府共同清点。一部分,用于此次法会开销。另一部分,纳入官仓,专款专用,用于抚恤孤寡,赈济灾民!” “所有账目,每日张榜公布,供全城百姓,共同监督!” 这番话,说得是滴水不漏,大义凛然。 既安抚了民心,又给了晏清这个“协查官员”天大的面子,更名正言顺地,将玄妙观那数十万两的巨额财富,收入了囊中。 晏清听得心花怒放,连连点头:“顾大人高义!下官佩服!佩服!” 孙志才更是对顾长风的手段,佩服得五体投地。 这哪里是查案? 这简直是在抢钱! 而且,是让所有人都拍手叫好地抢! “大人,”陈景云不知何时,已来到顾长风身后,声音压得极低,“都处理干净了。” 顾长风微微点头。 处理干净。 意味着,那个假扮沈百里的替身,他的来历,他的家人,所有可能暴露他身份的线索,都已经被陈景云的人,从这个世界上,彻底抹去。 他将永远只是一个,在水陆大会上被淹死的,无名氏。 “玄素,先不要送进大牢。”顾长风看着那个被架走的白色身影,眼神幽深。 “找个安静的地方,好生‘看管’。” “我还有话,要亲自问她。” 陈景云会意:“明白。” 一场惊天骗局,至此,似乎已经尘埃落定。 顾长风以雷霆之势,破神迹,捕妖道,夺民心,收善款。 一环扣一环,算无遗策。 可谓是,大获全胜。 然而,顾长风的心中,却没有半分喜悦。 他看着那片在夜色中,逐渐恢复平静的湖面,眉头,反而微微蹙起。 太顺利了。 一切,都太过顺利了。 玄素的每一步,都精准地踩在他预设的陷阱里。 她就像一个配合默契的对手,将自己的破绽,一个一个地,主动送到他的刀口下。 这不像是斗智。 更像是一场……喂招。 一个更深的,让他脊背发凉的念头,在他脑海中浮现。 玄素,会不会也只是一颗棋子? 一颗被推到明面上,用来试探他所有底牌,消耗他所有精力的,弃子? 如果真是这样,那真正的执棋人…… 那个代号“龙王”的杨天赐,此刻,又在哪里? 他在看着这场戏吗? 他看到自己最得意的“神仙”,被拉下神坛,沦为阶下囚,他会作何感想? 就在此时。 一名皇城司的卫士,如鬼魅般出现在陈景云身后,递上了一卷小小的竹筒。 陈景云打开,看了一眼,脸色瞬间一变。 他快步走到顾长风身边,声音里,带着一丝前所未有的凝重。 “大人。” “京城,八百里加急。” 顾长风心中一沉。 他接过那张薄如蝉翼的纸条。 上面,只有寥寥数语,却如万钧惊雷,在他脑海中轰然炸响! “北境急报,金帐王庭,二十万铁骑,倾巢南下!” “连破三关,兵锋已至玉门关下!” “陛下……重病,闭门不出,不见朝臣。” “京城,已由宰相李纲,与次辅刘传锡,共同主理。” “速归!” 第265章 两封信,一座山 玄武湖畔,夜风渐冷。 风里,吹不散那股混杂着血腥、檀香与湖水湿气的独特味道。 万民的欢呼声似乎还未散尽,一声声“钦差大人英明”,仍在昭示着这场惊天豪赌的完胜。 法坛上,晏清带着他的人扑向账册,像一群嗅到血的饿狼,算盘的脆响与远处打捞尸体的号子声,交织成一曲光怪陆离的交响。 孙志才和吴谦分立顾长风身后,脸上是劫后余生的狂喜,以及对这个年轻人神鬼莫测手段的无尽敬畏。 一切,似乎尘埃落定。 直到,那名皇城司卫士如夜枭般无声无息地出现。 直到,一卷薄纸,被递到顾长风手中。 “北境急报,金帐王庭,二十万铁骑南下!” “连破三关,兵锋直指玉门关!” “陛下……重病,闭门不出。” “京城,暂由李相与刘次辅,共同主理。” “速归!” 寥寥数十字。 每一个字,都在灼烧他的神经。 顾长风捏着纸条的指节绷得死紧,那薄薄的纸张在他指尖下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几乎被碾碎。 前一刻,他还是江南棋局的执棋者。 下一刻,他脚下的棋盘,连同整个天下,都在剧烈摇晃,濒临倾覆。 “长风……怎么了?” 吴谦最先察觉到那份死寂。 他从未在自己这位侄子脸上,见过如此可怕的,近乎于虚无的平静。 那不是镇定。 那是一种所有情绪都被抽干后,剩下的,冰冷的真空。 顾长风没有回答。 他的目光从纸条上移开,望向北方,望向那被无尽夜色吞没的京城方向。 他的脑海里,无数线索、人脸、画面,疯狂地闪现、碰撞、重组。 金帐王庭……呼兰·阿都那张俊美而阴鸷的脸。 穆云昭……十里长亭下,那双燃烧着屈辱与决绝的眼。 覆船会……杨天赐那只始终藏在暗处的手。 最后,是龙椅上,那个将亲生儿子都视作“废料”的,孤独的帝王。 一个局。 一个从他踏入江南,不,甚至从李景案发的那一刻起,就已经布下的,囊括了整个天下的惊天大局! 金帐南下,真是穆云昭的“投名状”起了作用?还是杨天赐在背后引狼入关? 陛下“病重”? 李世昭那种将天下人心算计到骨子里的帝王,怎么可能在如此要命的关头,真的病倒? 这不是病。 这是……诈病! 一场将自己从棋盘上抽离,高坐云端,冷眼旁观棋子们互相撕咬的阳谋! 他用一场“病”,将朝堂的权力,交给了李纲和刘传锡这两个死对头。 他用一场“外患”,来炙烤所有臣子的忠诚。 他要看,谁是忠臣,谁是奸佞。 他要看,谁在国难当头时挺身而出,谁又会趁火打劫,包藏祸心。 他更要看,自己这把亲手磨砺出的,名为“顾长风”的刀,在失去了君王庇佑的假象后,还能否一如既往地锋利! 想通这一层,顾长风心中那片冰冷的真空,瞬间被一股灼热的战栗所取代。 不是恐惧。 是兴奋! 与天斗,与地斗,与人斗,其乐无穷! 与一位将天下当做棋盘的千古一帝隔空对弈,又是何等的快哉! “大人……大人您别吓我们啊!”孙志才看着顾长风脸上那抹诡异的笑容,两条腿抖得像秋风里的落叶。 他宁愿看到顾长风暴跳如雷,也比现在这副模样要好。 “没事。” 顾长风终于开口,声音平静得可怕。 他随手,将那张足以震动天下的纸条,递给了身后的陈景云。 陈景云接过,只扫了一眼,那张万年不变的冰块脸,猛然一紧。 一股凛冽的杀气从他身上轰然炸开! 他几乎是本能地按住剑柄,目光如鹰隼般扫视四周,整个人瞬间从一个沉默的影子,切换成了一尊准备搏命的杀神。 “大人,必须立刻回京!”陈景云的声音压得极低,字字如铁,“刘传锡敢与相爷共理朝政,说明他已有了掀桌子的底气。您在江南的所为,已是他的眼中钉。回京之路,必是十面埋伏!” “回京?” 顾长风笑了笑,“就这么回去?” 他转过身,看着那片被他搅得天翻地覆的玄武湖,看着那些或惊恐、或贪婪、或茫然的脸。 “我费了这么大的劲,在江南搭好戏台,请了这么多角儿上场。” “现在戏才唱到一半,我这个搭台的人,怎么能走?” “可是大人,君命不可违!”吴谦急得满头大汗。 “叔父,你看那旨意上,写的是‘速归’。”顾长风的目光幽深而玩味。 “不是‘即刻归’。” “这……有区别吗?” “区别大了。”顾长风嘴角勾起冰冷的弧度,“‘即刻归’,是命令。而‘速归’,是催促,是提醒。” “陛下在提醒我,京城那边的戏快开场了。” “让我,抓紧时间,把江南这边,收拾干净。” “收拾干净?”孙志才的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 他看着被架走的玄素,看着被查封的账册,看着岸边沈家的棺材。 这还不够干净吗? “不够。” 顾长风摇头。 “远远不够。” “我拆了玄素的台,但她的根,还在。” “我抄了周康的家,但他们在江南盘踞数十年的关系网,还在。” “我把晏清当枪使,但他背后那个庞大的利益集团,还在。” “最重要的是,”顾长风的目光刺向黑暗的湖心岛,仿佛能穿透一切阻碍,看到那个始终在对弈的幕后黑手。 “那条真正的龙王,杨天赐,他还在。” “我就这么走了,不出三日,江南,便会恢复原样。我做的一切,都将化为乌有。” “那……那我们该怎么办?”吴谦彻底没了主意。 这局面,前是刀山,后是火海,根本无路可走! “怎么办?” 顾长风笑了。 “陛下给了我尚方宝剑,给了我节制三州兵马的权力。” “他不是让我来查案的。” “他是让我来……杀人的。” 顾长风转身,重新走向那张摆着残局的棋桌。 他从棋盒里,拈起一枚黑子,一枚白子。 “陈景云。” “属下在。” “你亲笔写信,给金陵卫指挥佥事陆远。”顾长风将那枚黑子,放在陈景云手中。 “告诉他,北境战事起,京城有变。他那个在京城做官的爹,能不能安稳,就看他,在江南立下多大的功。” 陈景云接过棋子,眼神一凛。 他明白,这是在告诉陆远,站队的时候,到了。 “再写一封信,给晏清。”顾长风又将那枚白子,递给孙志才。 “告诉他,北境军情如火,国库空虚。陛下,急需用钱。他查抄的那些家产,什么时候变成实实在在的军饷,运往北方,什么时候,他才能将功折罪。” 孙志才接过那枚冰冷的白子,手都在抖。 他懂了。 这是要逼着晏清,去得罪他背后整个刘党! 这是要把晏清,也逼上绝路! “至于我们……”顾长风的目光,落在吴谦身上。 “叔父,孙大人。” “备车。” “我们现在,就去一个地方。” “去……去哪儿?”吴谦结结巴巴地问。 顾长风的脸上,露出一个让两人毛骨悚然的笑容。 “栖霞山。” “慈安堂。” “我要亲自去问问,玄素道长,是如何教养那些‘与众不同’的孤儿的。” “我还要去看看,张员外家那个‘偶感风寒’的女儿,究竟是得了什么病。” “神仙的脸,已经被我打烂了。现在,该去揭开她身上,最后那块遮羞布了。” “既然她不肯说,那我就,亲自,把她的根,挖出来!” 第266章 杀上栖霞山 夜,深得像一潭化不开的浓墨。 玄武湖畔的鼎沸人声,随钦差大人的车驾远去,终被风吹散。 只余下满地狼藉。 那片诡异的乳白色湖水,在月下泛着甜腻的腐败气息,无声记录着今夜发生的一切荒诞与血腥。 一辆不起眼的青布马车,在两队皇城司卫士的簇拥下,车轮碾过寂静无人的长街,向城南疾驰。 车厢内,空气凝滞。 孙志才与吴谦并排端坐,身体僵直,彼此间却空着能再坐一人的距离。 两人眼观鼻,鼻观心,呼吸都刻意放得轻缓,活像两尊刚从庙里请出来的泥塑神像。 他们是真的被吓破了胆。 若说先前的顾长风,在他们眼中是智计百出、手段狠辣的权谋家。 那么现在,他就是个疯子。 一个敢把天下当棋盘,拿自己性命做赌注,与天子、逆党、神仙鬼怪同时对弈的疯子! 北境二十万铁骑压境,国祚飘摇。 京城暗流汹涌,宰辅相争,陛下“病重”。 在这等大厦将倾的时刻,任何一个头脑清醒的官员,想的都该是明哲保身,是如何尽快从江南这摊浑水中抽身。 可他呢? 他不仅不走,反而亲手添柴,要将这火烧得更旺! 他逼军方陆远立“投名状”。 他逼刘党晏清去“表忠心”。 此刻,他竟还要连夜杀上栖霞山,去刨那个“活神仙”的老底! 这不是查案。 这是在玩命。 是用自己的项上人头,去赌一个所谓的“真相”! “大人,”孙志才终究是没能绷住,肥脸上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嗓音因紧绷而发颤,“大人,下官……下官斗胆,多问一句。” “说。” 对面的顾长风正闭目养神,连眼皮都未曾动一下。 “那栖霞山的慈安堂,在金陵百姓心中非同小可。我们……就这么闯上门,怕是会……再起民愤?” 孙志才怕了。 今夜万民围堵衙门的场景,是他为官二十载从未见过的噩梦,他绝不想再经历一次。 “民愤?” 顾长风睁开了眼。 他那双眸子在车厢的昏暗中,亮得惊人。 “孙大人,你还没明白吗?” “民心如水,能载舟,亦能覆舟。” “但水,也是最无形,最易被引导之物。” 他话音一顿,透出几分冷峭的讥讽。 “今夜之前,他们信玄素,因玄素给了他们‘神迹’,给了他们虚无的庇佑。” “今夜之后,他们信我,因我给了他们‘真相’,更给了他们一万两白银和万户侯的悬赏。” “他们现在,巴不得我们把玄素的根都刨出来,巴不得我们从慈安堂搜出她勾结覆船会的铁证。” “因为,那意味着,他们离泼天的富贵,又近了一步。” 顾长风的话,如同一柄精准的手术刀,将那层名为“民心”的神圣外衣剖开,露出其下最原始、最赤裸的内核。 利益。 孙志才和吴谦听得遍体生寒,冷汗瞬间浸透了官服内衬。 他们这才悚然惊觉,顾长风在玄武湖畔的一系列操作,不只是破局,不只是夺权。 他是在重塑规则! 他用一场骗局的真相,和一笔能让所有人疯狂的财富,将他自己,与全城百姓的利益,死死捆绑! 从今往后,他查的案,便是百姓想看的戏。 他杀的人,便是百姓想领的赏! 谁敢挡他的路,谁就是与整个金陵城的百姓为敌! “可是……那慈安堂账目完美,善名远播,我们……并无证据啊!”吴谦依旧觉得心中惴惴。 “证据?” 顾长风笑了。 “叔父,有时候,证据,是不需要找的。” “当所有人都认定你有罪时,你做的每一件善事,都会被解读成‘包藏祸心’;你说的每一句辩解,都会被当成‘欲盖弥彰’。” “我今夜,就是要去告诉所有人,那座看似完美的善堂,究竟藏着何等的肮脏。” 马车,在此刻缓缓停稳。 “大人,到了。” 车外,是陈景云毫无波澜的声音。 顾长风推开车门。 一股裹挟着草木清香的夜寒,迎面扑来。 栖霞山,到了。 山脚下,那座名为“慈安堂”的院落,在深沉的夜色中静静伫立。 白日里那份窗明几净、井然有序,在清冷月光的映照下,此刻却透出一股难以言喻的阴森。 院门紧闭,内里无一丝灯火,死寂得宛如一座真正的坟茔。 周遭的虫鸣声,都消失了。 “大人,里面的人,似乎已经撤空了。”陈景云上前一步,低语道。 “意料之中。” 顾长风并不意外。 玄素在法坛上倒下的那一刻,杨天赐必然已经得到了消息。 以他的行事风格,绝不会留下任何活口。 “孙大人。”顾长风转头。 “下官在!” “以江宁府的名义,封锁此地。没有我的命令,一只苍蝇,也不许飞出去。” “是!” “陈景云。” “在。” “破门。” 顾长风的语气,平淡得像在说“开门”。 陈景云未发一言。 他走到那扇厚重的朱漆大门前,没有拔剑。 他只是抬起脚。 然后,一脚踹出。 轰! 巨响在寂静的山谷间轰然炸开! 那足以抵御数名壮汉冲撞的坚实门板,连同门后粗壮的门闩,竟被这一脚直接踹得四分五裂! 木屑纷飞! 门内,一股气味狂涌而出。 是浓到令人作呕的血腥。 还混杂着药草与硫磺烧焦后的刺鼻焦糊。 吴谦和孙志才闻到这股味道,脸色瞬间惨白,扶着马车车壁,当场弯腰干呕。 陈景云的眉头也紧紧锁起。 唯有顾长风,眼底的光芒瞬间凝为寒冰。 这味道……他再熟悉不过。 是人血混合了磷粉与硫磺,试图焚烧时才会产生的独特气味。 他没有理会身后呕吐的两人,提着一盏风灯,第一个迈步踏入院中。 院内空无一人。 白日里干净的青石板路,整洁的庭院,都还在。 只是空气中那股血腥焦糊味,浓得化不开,钻入鼻腔,附着在喉头。 顾长风循着气味的源头,径直走向那间他白天去过的,孩子们读书的学堂。 学堂的门,虚掩着。 他伸手推开。 风灯的光,照亮了门内的景象。 然后,即便是他这个见惯了尸山血海的法医,瞳孔也骤然收缩。 学堂里,横七竖八,躺满了小小的尸体。 正是白天那些衣着干净、面色红润的孩子。 他们每一个,都保持着沉睡的姿态,脸上甚至还带着安详的笑意。 仿佛只是做了一个甜美的梦。 但他们的胸口,无一例外,都插着一柄小巧的、淬毒的匕首。 一击毙命。 尸体被整齐地码放在一起,上面浇满了火油和磷粉。 凶手想将他们付之一炬,毁灭一切痕迹。 只是不知为何,火并未点燃。 或许是时间仓促,或许……是被人阻止了。 “畜生!” 跟进来的陈景云,在看清这一幕时,那张冰封般的脸上,第一次迸发出滔天怒火! 他腰间的长剑发出一阵渴望饮血的低鸣! 他杀过的人,比这里所有尸体加起来都多。 但他从未见过,如此丧心病狂,对一群手无寸铁的孩子下此毒手! “他们……他们怎么敢!” 吴谦和孙志才也冲了进来,当看清这人间炼狱般的惨状,两人双腿一软,直接瘫倒在地,连呕吐的力气都没有了。 顾长风没有说话。 他蹲下身,戴上早已备好的手套,开始检查一具具冰冷的尸体。 他的动作冷静、专业,带着一种机械般的精准。 他面对的,似乎不是上百具惨死的孩童,而只是一堆等待解剖的标本。 离他最近的陈景云,却感到一股寒气从顾长风身上弥散开来。 那寒意刺入骨髓,让周遭的空气都变得粘稠而滞重。 在检查到第十几具尸体时,顾长风的动作,忽然停了。 他拨开一个女孩额前被血浸透的乱发。 那是一个他白天见过的,扎着羊角辫的女孩。 女孩的脸上,还残留着一丝被糖果哄骗后的天真笑意。 只是,她的眉心,多了一个小小的血洞。 不是匕首。 是箭。 一支从外部射入,精准无比,一击毙命的箭。 顾长风的目光缓缓抬起,穿过学堂洞开的窗户,望向窗外那片漆黑的栖霞山林。 第267章 烧向京城的火 株连九族! 这四个字出口,不再是刑罚,而是一种意志。 一种足以碾碎灵魂,让所有规则化为齑粉的意志。 吴谦和孙志才的身体,同时僵住。 他们看向顾长风的眼神,彻底变了。 那里面不再有敬畏。 只剩下纯粹的恐惧。 他们在看一尊魔神。 一尊视人命如草芥,以雷霆搅弄风云,亲手制定新秩序的魔神。 他们终于彻骨地明白,顾长风根本就不是在查案。 他是在掀桌子。 他要将江南这张腐朽的棋盘,连同上面盘根错节的所有棋子,不分黑白,不分贵贱,统统扫落在地。 然后,用最血腥的方式,来刻下他自己的规则! “大人……此举……是否……太过……” 孙志才的牙齿在剧烈地打颤,肥胖的身体抖动得像一团松垮的肉。 “株连九族”之刑,早已被大乾高祖皇帝明令废止。 顾长风以钦差之身,重拾前朝屠刀,这是僭越。 这是足以让他被满朝文官的唾沫淹死的滔天大罪! “太过?” 顾长风回头,仅仅是瞥了他一眼。 那一眼,冰冷刺骨。 孙志才感觉自己瞬间被剥光了衣服,扔进了数九寒冬的冰窟里。 “孙大人,”顾长风的声音很轻,“你现在,还有退路吗?” 一句话,如同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扼住了孙志才的喉咙。 他所有劝谏的话,全部堵死。 是啊。 退路? 他哪还有什么退路。 从他将那份血状交到顾长风手上的那一刻起,他就被死死绑在了这艘疯狂的战船上。 一艘正全速冲向未知深渊的船。 他现在,除了跟着顾长风一条路走到黑,别无选择。 “下官……下官明白了!” 孙志才一个激灵,猛地从地上爬起。 那张肥脸上,硬生生挤出一个谄媚到扭曲的笑,比哭还难看。 “下官这就去办!保证天亮之前,让全金陵城都知道那妖道的滔天罪行!” 说完,他几乎是连滚带爬地跑了出去。 仿佛身后,有真正的恶鬼在追他。 吴谦看着自己这个已经彻底陌生的侄子,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最终,他只是沉默地弯下腰。 将地上那些散落的,被血污浸染的孩子们的书本,一本一本,捡拾起来。 用自己的官袍衣袖,轻轻擦拭。 …… 天,亮了。 第一缕晨光刺破金陵城的薄雾。 一场比北境战事更恐怖的政治风暴,以一种不讲任何道理的蛮横姿态,瞬间席卷了整个江南。 栖霞山,上百孤儿惨死。 这个消息如同一块烧红的陨石,狠狠砸进了本就波诡云谲的湖面,激起滔天血浪。 “听说了吗?慈安堂的孩子……全死了!” “天杀的玄素妖道!她为了毁灭罪证,竟然杀了那么多的孩子!” “枉我们还把她当活神仙!她就是个披着人皮的恶鬼!” “钦差大人有令!株连九族!所有跟玄妙观有牵连的,一个都跑不掉!” 愤怒,恐惧,以及一种病态的亢奋,在金陵的大街小巷疯狂发酵。 昨日还对玄素顶礼膜拜的信徒,此刻,成了最痛恨她的人。 他们冲进玄妙观,打砸神像,焚烧经文,将那些平日里高高在上的道人打得头破血流。 江宁府的差役,金陵卫的甲士,闻到了血腥,露出了獠牙。 他们封锁了玄妙观名下所有的商铺、田庄、宅院。 那些曾以能得到玄素一张请柬为荣的士绅富商们,此刻人人自危。 他们府门紧闭,瑟瑟发抖。 生怕钦差衙门那柄名为“株连九族”的屠刀,会落在自己头上。 整个江南士族,这架运转了数百年的精密机器,第一次,感到了发自骨髓的战栗。 他们怕了。 他们终于意识到,这次来的,不是一个可以收买、可以妥协、可以讲“规矩”的钦差。 是一个,要将他们连根拔起的,阎王! 风暴的中心,钦差衙门。 顾长风一夜未睡。 他的面前,摊着一张巨大的江南舆图。 图上,密密麻麻,标注着一个个名字,一个个地点。 玄妙观,慈安堂,金玉满堂…… 周康,刘铭,孙志才,晏清…… 琅琊王氏,陈郡谢氏…… 还有那个只闻其名的,杨天赐。 这些名字与地点,交织成一张笼罩整个江南的巨网。 现在,顾长风要做的,就是找到这张网的主心骨。 然后,一刀斩断! “大人。” 陈景云的身影,在他身后凝实。 “晏清,有动静了。” “说。”顾长风的目光没有离开舆图,眼底布满血丝,却亮得惊人。 “如您所料,他连夜派人,将栖霞山的一切,八百里加急,送往京城。” 陈景云的语气里,有了一丝快意。 “看样子,是去向刘次辅,邀功去了。” “他会失望的。” 顾长风道。 “刘传锡是个聪明人。他现在,比谁都希望我死在江南。晏清送回去的,不是功劳,是催命符。” 刘传锡要的,是一个混乱失控的江南。 一个能让他有借口,名正言顺插手,甚至派兵接管的江南。 而晏清,却在帮着顾长风,“平定”江南。 这无异于,背刺自己的主子。 “那……要不要拦下?”陈景云问。 “不必。” 顾长风摇了摇头。 “我就是要让刘传锡看到,江南,快被我‘收拾’干净了。” “他越是着急,就越会出错。” “我真正要等的,是另一封信。” 顾长风的手指,在舆图上,轻轻一点。 点在了,琅琊王氏的府邸之上。 “王临……该有动静了。” …… 琅琊王氏,金谷园。 书房内,檀香袅袅。 江南士族的领袖,王氏家主王临,这位年过花甲,一生见惯风浪的老人,此刻,正捏着一张薄薄的纸条。 他的手,在不受控制地颤抖。 纸条上,只有一行字。 是心腹用重金,从一个玄妙观管事那里,买来的最后情报。 “慈安堂百子,皆为魏室遗孤。玄素,欲以其血,祭复国之旗。” 魏室遗孤! 这四个字,像四座无形的大山,狠狠压在王临心头,让他几乎窒息! 他终于明白杨天赐那个疯子,究竟想干什么了! 那不是在造神。 那是在养鬼! 他将那些前朝的血脉圈养起来,灌输仇恨与愚忠,培养成最锋利的死士。 然后,再用一场惨绝人寰的屠杀,来点燃整个江南对大乾的仇恨! 好一招置之死地而后生! 好一招毒辣至极的血祭! 如果,顾长风没有及时赶到。 如果,那一百多具孩子的尸体,真的被付之一炬。 明天,全江南都会相信,是钦差为了栽赃玄素,残忍地杀害了上百名孤儿! 到那时,民意滔天,江南大乱。 他杨天赐,就可以打着“为神仙报仇,为孤儿伸冤”的旗号,振臂一呼! 而他们这些与玄妙观往来密切的江南士族,将被彻底绑上他那辆疯狂的复国战车! 想到这里,王临的后背,瞬间被冷汗浸透。 他看着窗外那轮初升的朝阳,第一次,觉得如此刺眼。 他知道。 自己,以及整个江南士族,已经站在了悬崖的边缘。 前面,是顾长风那把闪着寒光的屠刀。 后面,是杨天赐那个疯子布下的万丈深渊。 无路可退。 “备车。” 许久,王临沙哑着开口。 “家主,去何处?”管家小心地问。 王临闭上眼,脸上只剩下无尽的疲惫与决绝。 “去,钦差衙门。” “去见,顾长风。” “告诉他,我王家,有一样东西,要亲手,交给他。” 第268章 江南士族的“投名状” 清晨的光线穿过窗格,在钦差衙门简陋的公房里,切割出明暗交错的条纹。 空气里,那股若有若无的血腥气,尚未散尽。 顾长风坐在那张磨损严重的老旧书桌后,慢条斯理地用小刀打磨着一只木雁。 木雁的线条流畅,双翼舒展,蓄着一股振翅欲飞的劲头。 唯独那双眼睛,是两个深不见底的空洞。 它在等待点睛。 “大人。” 陈景云的身影在门口凝实,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琅琊王氏家主,王临,求见。” 顾长风雕刻的动作,停了一瞬。 他抬起头,脸上不见喜怒,只是一种猎人看到猎物踩中自己预设路线的平静。 “总算来了。” 他放下木雁与刻刀,声音平淡。 “让他进来。” 片刻后。 一身素雅长袍的王临,由管家搀扶着,步履沉重地走了进来。他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但掩不住那份深入骨髓的疲态。 这位跺一脚便能让江南震动的士族领袖,看向书桌后那个年轻得过分的钦差,眼神复杂难明。 就是这个年轻人。 以一首诗,将江南士林的傲骨踩在脚下。 用一场大火,烧掉了漕运总督的乌纱。 凭三句问话,让万民信奉的活神仙吐血倒地。 如今,他又用一场百童血案,将整个江南士族,推到了万劫不复的悬崖边。 王临挥退了管家与所有随从。 公房内,只剩他、顾长风,以及顾长风身后那道与阴影融为一体的人形——陈景云。 “王某,见过顾大人。” 王临对着顾长风,缓慢而郑重地,长揖及地。 这一拜,无关官阶。 是败者对胜者的低头,是旧秩序对新屠刀的臣服。 顾长风没有起身,甚至没说一句“请坐”。 他就那么静静地看着这位老人,像是在审视一件古董的成色。 王临直起身,声音嘶哑,带着一夜未眠的干涩。 “金陵,要变天了。” 顾长风的指节在桌面上轻轻叩了叩,发出轻响。 “哦?” “大人是明白人,王某便不绕弯子。”王临从怀中取出一个厚实的锦布包裹,双手托举,姿态放得极低。 “这是我王家,献给大人的一份……投名状。” 陈景云上前,接过锦包,仔细检查后,才将其放到顾长风面前的桌案上。 顾长风解开锦包。 里面是一本册子,用上好的宣纸,以蝇头小楷写就。 一本名册。 他翻开第一页。 目光在那页首的名字上停留了片刻。 两淮盐运使,周康。 其后,是生辰八字,为官履历,家族派系,以及……他与“覆船会”之间利益输送的详细记录。 账目往来、私盐渠道、收买的官员、安插的亲信。 甚至,连他在城外别业中私藏的几处秘密金库,都用朱笔标注得清清楚楚。 顾长风一页页翻过。 漕运总督,刘铭。 江宁知府,孙志才。 一个个在江南官场掷地有声的名字,尽在其中。 这本册子,囊括了江南官场至少三成官员的所有阴私。 这不是名册。 这是一本能让江南官场人头滚滚的生死簿。 “这份礼,分量可够?”王临的声线里,透着一丝割肉般的痛楚。 这是琅琊王氏耗费数代心血,织就的情报大网。 是他们这些世家门阀用以制衡朝廷、维持体面的最强底牌。 现在,他亲手将这张牌,递了出去。 “够。” 顾长风合上了册子,终于开口。 “但,我要的不是这个。” 王临的心脏骤然抽紧。 “王家主是聪明人。”顾长风看着他,眼神仿佛能洞穿人心,“你应该明白,我要杀的,从来不是几条拴在明面上的狗。” “我要的,是那个在背后养狗的人。” 王临的嘴唇开始不受控制地哆嗦,脸上的血色迅速褪去。 杨天赐。 那个顶着前朝郡王之名,却妄图用整个江南的血为祭品,实现他那复国大梦的疯子! “顾大人……”王临的声音发颤,“那个人……他不是人,他是魔鬼!” “魔鬼?” 顾长风笑了。 “这世上,没有魔鬼。” “只有装神弄鬼的人。” 他站起身,走到王临面前。 然后,当着王临的面,将那本足以掀起血雨腥风的生死簿,重新塞回了他的手中。 王临愕然地捧着册子,大脑一片空白。 “大人……您……这是何意?” “我要你,去做一件事。”顾长风的眼中,跳动着冰冷而疯狂的光。 “今晚,子时。” “以你琅琊王氏的名义,邀请这册子上的所有人,去你的金谷园赴宴。” “什么?!”王临的身体剧烈一晃,几乎站立不稳,“大人,您这是要……” “我要你告诉他们。”顾长风打断了他,声音不大,却字字诛心,“玄素已倒,钦差的屠刀,下一刻就要落到他们脖子上了。” “告诉他们,唯一的活路,就是联合起来,拧成一股绳,与钦差,与我,对抗到底!” “告诉他们,你王家,愿意做这个盟主!带领江南同道,向我,向朝廷,讨一个公道!” 王临的脑中轰然炸响! 他呆滞地看着顾长风,像在看一个匪夷所思的怪物。 这是什么计策? 让受害者,去当凶手的盟主? 让告密者,去和被告密的人,歃血为盟? 这简直荒唐!疯狂! “大人……您……您到底想做什么?”王临的声音因极度的恐惧而变得尖利。 “我想做什么?” 顾长风笑了。 “我想,请君入瓮。” 他凑近王临的耳边,温热的气息混杂着冰冷刺骨的话语,钻进老人的耳朵里。 “我想,借你的金谷园,当一次刑场。” “我想,借你王家盟主的名头,将江南官场这些盘根错节的毒瘤,连根拔起。” “我更想……” 顾长风的眼神骤然锐利,语气中是毫不掩饰的杀机。 “……借着这场宴会,把那条始终藏在水下的,真正的龙王,给钓出来!” 王临的身体,抑制不住地剧烈颤抖。 他面对的,不是一个人。 是一头以人心为棋子,以阴谋为诱饵,以天下为棋盘的洪荒巨兽! 他终于明白,顾长风为何要把这本名册还给他。 因为,只有他,这个江南士族的领袖,才有资格,一夜之间将册子上所有的人都请到一处。 也只有他,这个看似被逼到绝路,愤而“反抗朝廷”的悲情盟主,才不会引起杨天赐那个疯子的怀疑! 杨天赐一定会来! 他一定会像个欣赏杰作的画师,藏在暗处,欣赏这场由他亲手点燃的,官逼“民”反的大戏! 他会冷眼看着顾长风,看着王临,看着那些被他当做棋子的官员,如何走向他预设的灭亡。 他却不知道。 黄雀的眼中,早已布下了一个更深、更绝、更致命的陷阱! “王家主,”顾长风拍了拍王临的肩膀,动作轻缓,却带着千钧之力,“这,才是我想要的,投名状。” “成了,你王家,便是协助朝廷平定江南的第一功臣,富贵绵延,更胜往昔。” “若是不成……” 顾长风没有说下去。 但那未尽之言里,蕴含的血腥与毁灭,让王临的四肢百骸都陷入了冰窟。 良久。 王临缓缓地,一点一点地,挺直了那微驼的脊梁。 他浑浊的老眼中,恐惧、犹豫、挣扎,尽数沉淀下去。 只剩下一种,赌上家族百年气运的决绝与疯狂。 “好。” 他从齿缝间,挤出了这个字。 “今夜,金谷园。” “王某,恭候诸位大驾。” 他的目光,最后落在顾长风身上。 “也恭候,顾大人……前来收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