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宿敌修仙被我骗108次》 1、枯骨 “都不许退后!随我宰了这帮畜生!!” 怒吼声携着喊杀声直冲云端,一独眼汉子赤红着眼扫视周围节节败退的弟兄们,咬牙折断没入腰腹的箭矢,在刀光剑影里几步窜到战场上早已脏污不堪的战鼓上。 他一把推开鼓面上尚且温热的尸体,咬着牙不去看那人的脸,小心翼翼地拿衣摆擦了擦,涨红了脸将其击响。 “杀!!” 沉闷的鼓声响彻云霄,几乎要将乌云蔽空的苍穹撕裂,云层之中如呼应般响起滚滚雷声,独眼汉子舔舔唇角尝到应家军的血腥味,哈哈大笑起来。 畅快的笑声未持续多久,一道剑光横贯战场砍来,他提起千疮百孔的剑抵挡,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手中剑断裂,灵力没入自己体内。 独眼汉子眼中清光闪了闪,终于不甘地熄灭下去,整个人砸在鼓上发出最后一声绝响。 “……首领……我不退……” 应家士兵垂下手中剑,灰头土脸地啐一口:“你家主子都要没命了还在这乱吠,果然是生来卑贱的奴隶!” 下一刻,那士兵整个人被一道暴戾的灵力斜劈成两半,连惨叫声都没发出来,便直挺挺地倒下去,鲜血喷溅,让周围仅存的几位应家子弟纷纷后退一步,惊恐地看着远方。 “唉,真是臭不可闻!” 红衣青年一手捂着血流不止的腹部,一手扶起血染的幡旗,弯弯桃花眼中金瞳明灭,冷意逼人。 “季向庭!你的枯荣军早便是强弩之末!若你自刎谢罪,应家尚能留你们一具全尸!” “薄情寡恩,狼子野心!当年不过一条丧家之犬,若非应家施恩收作剑奴,你也活不到如今!” 季向庭以剑撑地,对耳边疾言厉色的训斥充耳不闻。 他只轻轻一动,便看到万千应家军如临大敌般神色,顿时挑眉笑道:“若你们将应长阑交出来,我也留你们全尸。” 没有人敢小看他们对面伤痕累累的叛军首领,即便他背后那支庞大的枯荣军,如今只剩下寥寥数人。 那是不过百年便挑遍仙门四家的季向庭。 可正因如此,才让他们更加恼羞成怒。 一介剑奴如何能与他们相比?真是不可理喻,荒唐至极! 是以,他们一边在义正词严地斥责着季向庭,一边还要挥剑将无数剑气往他身上灌,看着他身上伤口越发密集,心中快意更甚。 自不量力。 季向庭手中长剑金光翻涌,手腕翻转间将所有杀机生生拦在他面前。 “首领,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先避战!” “我们还能再挡一阵!我来这便没想活着回去!” 若非大敌当前,他定然要笑出声。 明明都是自己忽悠来的,这些人到底是哪来的一腔愚忠? “废话就别说了,”季向庭咬牙,偏头躲过一剑,“挥剑!我带你们回家。” 仅剩的灵力倾泻而出,裹在长剑上拖出一道几丈长的巨大残影,将半边天空照亮,他冷眼看着剑影之下露出丑陋本性的仙门子弟,勾出一点讽笑,干净利落地抬手斩下! “噗嗤——” 一声利器入肉的闷响传来,季向庭瞳孔一缩,剧痛自已然受创的腹部席卷而上,他猛地向前一扑,呕出一大口血来,手中长剑上的灵光顿时摇摇欲坠。 他眼前一黑,剑光仓促挥出后插入地下几寸才勉强站住,摇晃视线里看不见哀嚎的应家军,只有满地鲜血。 这一瞬他耳中万籁俱寂,宛如被一条见血封喉的毒蛇咬中,只听得一道森冷声音自他背后响起。 “异端……当死。” ……是谁? 与此同时,一中年男子凭空出现在战场上空,神情冷漠地自应家军身后走出,站在形容狼狈的季向庭面前。 “胜负已分。” 无暇顾忌方才那致命一剑,熟悉的声音让季向庭骤然抬头,剧痛让他眼中凶光更甚,一双眼瞳此刻一色灿金,周身灵力烧到了极致,竟是浴血暴起,剑光直直斩向眼前之人。 “应、长、阑!” 剑势逼近一寸,季向庭右眼眼下的鲤鱼奴印便烫上一分,身上皮肉如蛛网般寸寸绽开,爆出一串血雾。 一点寒芒蹭着应长阑颈侧闪现,季向庭瞳孔一缩,下一刻,他的右眼便被一支自千里之外的箭矢洞穿! 势如破竹的剑势终是戛然而止,剑锋在应长阑脖颈上徒劳地划出一道细微伤口,便碎作万千光点消散在空中。 应家家主从始至终未移动分毫,看着如烂泥一般蜷缩在地上的季向庭,讽笑一声:“一岁一枯荣……?可笑。” 应长阑抬手虚空一握,季向庭便如提线木偶一般被掐至半空中,千疮百孔的身体本能地抽搐两下,便再无力反抗。 即将寿终正寝的天下霸主神色终于变了,带着几分得偿所愿的痴狂,以指为剑划开季向庭的脊背。 皮开肉绽之下,莹白脊骨展露出来,腰骨处一抹金色灵力流转不息,隐约可见胸腔内仍在跳动的心脏。 他清晰地听见骨头寸寸断裂之声,属于自己的剑正被他的仇人粗暴地抽出,失去控制。 而他连一丝一毫的灵力都无法释放。 原来痛到极致只觉得冷,季向庭眸光涣散,那一瞬间神识竟是脱离苦痛□□,盘桓于半空之上。 他的身后早已空无一人,而眼前是鬼影重重,应家军们调笑着、咒骂着。 “若非应家家风清正,以他那张脸,要是爬到哪位夫人床上,怕是今日也造不了反!” “我记得你可是好这口,若这一遭他命大没死成,便要过来养着呗!” 在这张众生百鬼图中,季向庭只看见一个人。 应寄枝。 在一片血海之中,唯有他仍是干净的一点白,除却一张在季向庭看来堪称美艳的脸外,再无多余点缀,就连那象征少主身份的鲤鱼耳坠,都素得寡淡,手中长弓垂下,正面无表情地看着自己。 像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艳鬼。 被他洞穿的右眼又开始作痛,麻痒入骨的疼痛竟是比抽骨更让人难以忍受,叫季向庭不得不靠走马观花的回忆来转移注意。 他眼中只有应寄枝,脑子里能想到的也就只有他。 想起昨夜的瓢泼大雨,他将应寄枝堵在门内,应家少主耳边坠饰晃进自己心里,像天边被雨珠打湿的月亮,叫他忍不住犬牙做痒,探身咬上去,衔着那玉做的鲤鱼啄吻而过,毫不留情地留下印子。 木门之外,是喊声震天的操练声,是细碎断续的密谋声。 操练着如何取自己的项上人头,密谋着如何让自己溃不成军。 季向庭饶有兴致地听着,一双眼睛弯起,牙关用力,便又添一道痕迹,刻在冷玉皮肤上,醒目得厉害。 瞧,应寄枝哪是什么月亮,不过是浸满红尘的碎玉。 门内,只有布料摩擦的轻响,合着连绵不断的雨声,靠得极近的两个人,像极了一对爱侣。 他在这样的寂静里问应寄枝:“那你呢,你想杀了我么?” 季向庭等了许久,也没有等到回答,只记得自己被抵在门上,疼痛缓慢地蔓延开来,既让人清醒,又叫人失魂。 他在这样的颠簸里喘息不已,笑音断续似受不住的泣声:“可别……这般要我性命……嗯!” 话说一半,被应寄枝咬在脖颈,一口气便被撞散了。 汗水流入眼眶,让一切都晦暗不明,晃得他头晕。 强烈的恶心感让他的神魂再次被拽回,季向庭大口大口地呕着血,一身红衣艳得摄人,盯着应寄枝衣襟处没有遮掩好的一点红痕笑起来,那笑声越来越大,显得骇人又诡异。 他怎么就差点忘了,离开他,应寄枝那张美人皮下的怪物模样便藏不住。 他本来就是个……无情无心的怪物。 既然他同这些人一样,都想要自己的命,又凭什么置身事外?! 季向庭觉得自己有些神志不清了,此刻他什么都不在乎,强烈的恨意烧得他浑身作痛,只有拖着别人一起撕心裂肺,似乎才能好受些。 他要应寄枝陪他下地狱。 他嘴唇动了动,无声做了几个口型,应寄枝如有所感地抬头,朝自己走近。 无数应家军开口阻拦,少主却充耳不闻。 断裂的脊骨中爆出灼目的强光,整个天地都开始震动,连应长阑都不得不后退两步避其锋芒。 唯有应寄枝一步一步走到季向庭面前,毫不停顿。 季向庭看着他,唇角带笑,尾音习惯性地上扬,熟悉他的人一眼便能认出,那是昔日俊朗少年惯有的肆意模样。 只有他自己知道,那是一句怎样恶毒的话。 “少主,我再送您最后一份大礼……望您,得偿所愿。” 话音刚落,轰然巨响炸开,季向庭整个躯体便如破碎瓷器一般碎裂开来,化作万千光点消散于空中。 只是可惜了,不能亲眼见到千年鼎盛的应家轰然溃败的模样。 积郁许久的雨终于落下。 《天启风云录》载,泰荣一千一百六十二年,应都原血战,叛军首领季向庭一人当关,中数剑不退,终因奸细所败。应家家主应长阑欲生剖其剑,垂死之际季命剑认主,赠剑于少主应寄枝。三日后,应寄枝即位,再二日,遇刺,下落不明。 季向庭飘在茶馆房梁之上,百无聊赖地听着说书先生谈些陈年老调,长叹了口气。 这一生汲汲营营,到头来什么没做成,也什么都没带走,如今连自己手边的瓜子都不能嗑个尽兴。 他原以为自己困在这座茶楼之中,多闻闻茶香,心气也就平下去,甘心下辈子庸庸碌碌一生。 可若是再来一次,该骗的该恨的也一个都不会少。 如此偏执,怕是孟婆汤都要多喝两碗。 想到此处,季向庭自嘲一笑,口中喃喃:“这阎王爷可当得真轻松,我这辈子好歹也算是功过相抵,总不能去那畜生道吧?” 季向庭刚编排完阎王,便觉眼前一黑,天旋地转之间整个魂便被扯着往一处拽,颠得人恨不得再死一次。 怎么也算是个神仙,这也忒小心眼了!魔.蝎`小`说 k.m`o`x`i`e`x`s.c`o`m 2、冷香 泰荣一千零六十二年春夜,应都原一处宅邸内一片缟素,雕花精致的大门两侧立着几尺高的丧幡,风一吹漫天纸钱飞舞,更显凄凉。 然细听之下,便能听见宅邸之中靡靡之音绕梁,时有娇俏笑声传出,纸窗之上窈窕人影晃动,将这死者为大的悲痛之意破坏得一干二净。 有商户收摊经过,瞧上一眼这醉生梦死之景,只能愤愤留下一句家门不幸,便嫌恶地绕道离去。 宅邸内,一年轻公子横卧在矮塌之上,仰头喝下怀中美人递来的琥珀酒,低声同人调笑两句,一双眼睛却不时朝另一侧瞥去。 暖玉铺就的地面上正跪着一位模样英俊的青年,挺鼻薄唇出落得一副好皮相,若非此刻双目紧闭毫无意识,怕是还能再添三分颜色。 年轻公子满意地点点头,目光顺势往下流连在青年胸口敞开一小半的衣襟处,若隐若现的风景勾得人极不得体地喉结滚动,清了清嗓子才勉强将视线收回,落在正候在一旁满脸赔笑的鸨母身上。 “货色不错,只是听说不大听话,跑了几次?” 鸨母拧着帕子擦了擦额间的汗,笑道:“公子,您也知道这样的货色来路必然……性子烈些也正常。公子如此威武,再难驯服之人,也不在话下。” 年轻公子被捧得飘飘欲仙,懒散地站起身往前走上两步,隔着香炉升起的青烟伸手捏住了青年的下巴:“滋味尝足了,自然就不会跑了。” 身旁侍奉的小厮极有眼色地起身,将怀中沉甸甸的钱袋塞入鸨母手中,对方顿时眉开眼笑,又说了两句讨巧话,便摇着团扇一步三晃地离去。 沉浮之间,季向庭只觉喉中烧灼不已,仿佛含了块烧红的炭,叫他咽不下吐不出,连带着头也作痛。 偏生耳旁絮絮碎语一刻不停,下颚又不知被谁狠狠掐住,饶是他脾气再好,此刻也不免心浮气躁。 头一回投胎,若知阎王爷如此记仇,他必定多说几句好话。 季向庭忍无可忍地睁开眼,入目便是一张外强中干的面容,他神志尚未清醒,便听到那句惊世骇俗的调戏,惊骇之下将眉目间三分的熟悉看成了八分,心里顿时一毛。 见鬼了,应寄枝养男宠了! 年轻公子见那双桃花眼睁开,未语先有三分深情,眼中惊艳之色尚未退却,便听青年沙哑的嗓音响起:“放手,安静点。” 话音刚落,偌大府宅顿时静了下来,所有人都维持着方才的姿势僵直不动,伶人们张着嘴,却惊恐地发现自己发不出一点声音。 季向庭看着面前的年轻公子模样痛苦,到处揩油的手像是被一阵巨力强行卸下,此刻怪异地垂在身侧,却一声痛叫都发不出来,涨红了一张脸瞪着自己。 他未动武,在场的这些姹紫嫣红也没一个内有乾坤,也就只有眼前这位绣花枕头身上,有一层浅薄的灵气,换作稍微有些道行的,便能叫这纨绔子弟吃尽苦头。 只有方才自己脱口而出的一句话。 倒是奇了,他何时有了一语成谶的能力了? 这异术来得奇怪,此刻倒是不好收场,季向庭眼眸转动欲将此事遮掩过去,便感应到自府外而来的熟悉气息。 厚重木门被大力吹开,暖风四散却化不去来人身上的寒意,一双杀气腾腾的眼眸划过屋内的莺莺燕燕:“应二公子,服丧期间,还望收敛些。” 此人来去匆匆,只留下轻飘飘的一句话,落在众人心中却分量极重,即便被限制了行动,也掩饰不了苍白的神色。 季向庭站在屏风之后,听见声音眯了眯眼,藏在衣袖中的指尖一动,一缕灵力逸散,恰到好处地解了落在屋内众人身上的禁制,将一口黑锅扣在了这位煞神头上。 此人他再熟悉不过,是常伴在应寄枝身侧的近侍之一,名唤夜哭,专掌应家戒律,说是一双手泡在血池里都不为过。 本该死在自己剑下的人如今活得风生水起,模样还年轻了不少,季向庭仰头望着屋顶描金的横梁,一时间说不上是什么滋味。 有点恼火又有点兴奋,还带着些许好笑,大仇未报的执念果然深入骨髓,竟是就这么重头活了一遭,兜兜转转也没离开应家。 老天都在帮他,这一世的仙门四家,他一个都不会放过。 不待季向庭有多少感慨,屋内呜咽声渐响,美人啜泣着扑进应二公子的怀中,梨花带雨地诉苦,但公子爷神色难看,显然没了兴致,粗暴地将美人推至一边,抬手便将酒壶掷了出去,一声脆响惊起一池惊叫。 “不过是个无剑的废物,以为杀了他爹就能坐稳应家家主的位置了?他夜哭不过是条应家的狗,也敢给本公子立下马威?!” 木门再次掀开一条缝,伶人们都是场上泡出来的人精,哪会不懂眼下境况,福了福身便从殿上退出去。 身上缠得死紧的麻绳被侍从悄无声息地解开,季向庭笑着低声谢过,看着那人耳根掩饰不住的红挑了挑眉,顺从地缀在队伍最后走了出去。 买下他的公子季向庭并无太大印象,想来是应家哪一脉的旁支,可即便如此,这处宅邸也仍旧大得可怕,亭台楼阁、花草树木无不精致,足可见应家的权势滔天。 大抵是知晓季向庭合了主子心意,即便自己的身份不过一届男宠,也仍有侍从恭敬地在前引路,足足一盏茶的功夫,他才走入自己的住处。 季向庭坐在铜镜前,面上笑意才逐渐隐下,抬手按在右眼眼下。 除却鲤鱼奴印外,这副皮囊同自己前世没有分别,只是尚未走南闯北,模样年轻,肤色也更白些。 他反手去摸自己的脊骨,体内不留名剑的气息仍在,却无蓄势待发的剑意。 这幅躯壳是自己的,但他的本命剑没有回到自己体内。 应二公子方才泄愤的话语在自己耳边回响,季向庭指节不紧不慢地敲着桌面。 他这是回到了百年之前,若一切都未改变,那应长阑理应活得好好的。 可他才刚来便出了变数,除去有人也和他一道重生外,他想不出别的可能。 会是应寄枝么? 毕竟能将眼下四海八荒修为第一人除去,又与生父有不共戴天之仇的,除去他外,也就只有应寄枝了。 厢房外,守在门口的两名侍卫昏昏欲睡,季向庭唇角一勾轻声道:“睡罢。” 下一刻,屋外便传来阵阵鼾声,一道强悍神识顷刻笼罩在宅邸之上。 “少爷还请消气,老家主名声在外,仙门四家哪个不给面子?明日吊唁断不能缺席,待外人走后,再去挫挫应寄枝的锐气,也未尝不可。” 应二公子靠在榻上,睇了一眼正收拾残局的侍从,笑了一声手中酒杯往人脑袋上砸。 “主子做事,轮得到你说话么?” 季向庭将此番景象收入眼底,顶了顶犬牙,眼中满是兴致盎然。 仇人的丧事,他自然得去凑个热闹,顺便去瞧瞧应寄枝是否当真同他一般重活了一遭,若真是如此,这事可就有意思了。 他有些迫不及待想见见自己的旧情人,看看上辈子这份大礼,到底将他磋磨成了何种模样。 季向庭倚在桌上笑弯了眼,许久才从有些疯魔的情绪里清醒过来,思及方才对两名侍卫的试探,仰头朝着铜镜张口。 昏黄的烛火下,黑色符文自舌尖蔓延至舌根,随着呼吸隐约有细碎金光于其间闪动。 言修之道,竟当真被他练成了? 吐字成令,修为之下,无敢不从,上辈子他尝试多次都无法将其化作现实,死过一次,倒是阴差阳错勘破此道。 那这仙门四家,可就更加没有存在的必要了。 季向庭眼眸中一道金光闪过,转瞬又恢复成先前的随和模样,笑吟吟地伸了个懒腰,将身上伤风败俗的衣服换下,起身朝内室走去。 第二日清晨,应二公子皱着眉坐在床上,任由侍从们忙前忙后替他梳洗装扮,便听耳边传来一生小心翼翼的通报:“少爷,您昨夜买的人想见您。” 二公子哼了一声睁开眼,想起昨夜之事,神色便有些不好,只是那人的样貌实在对自己胃口,表情几变之下,终是挥了挥手让人进来。 季向庭大步流星走入门中,一袭白衣劲装更显个高腿长,唇角含笑朝人行礼。 “见过公子。” 从前作为少主剑奴,季向庭自然有见鬼说鬼话的本事,昨日匆匆几眼便摸清此人到底是何等货色,见他一副目不转睛的模样,眼眸弯起笑意深深。 “公子昨夜动怒,怕公子伤身,因而特来为公子排忧。” 应二公子眼神一凛,如刀般刺向面前这位胆大包天的男宠,冷声道:“先前还不情不愿,怎么一夜之间便转性了?” 即便这人是个十足的色胚,那也是应家出来的,对付起来仍要花些功夫。 修士的威压朝季向庭砸下,他面上顿时冷汗淋淋,面色发白却仍扶着一旁的柜子不肯跪下,一副刚烈模样。 “公子,我不愿委身于您,因而出此下策,只愿公子出了这口恶气后,放我归家!” 应二公子盯着眼前人许久,才面带得色地将威压收回:“你要如何做?” “家主葬礼,若是让身份卑贱的男宠一同前往,既能下应寄枝的面子,又不会让旁人发觉,实属一石二鸟之策。” 殿中一时寂寂,侍从们心里将季向庭骂了千万遍,心惊胆战地跪在地上,好让主子发怒时少挨些罚,却听掌声响起。 应二公子展颜一笑,伸手拍了拍季向庭的肩膀:“你这心思同皮囊一样妙,既如此,你便跟着我一道去吧。” 走出门时,公子脚步一顿:“今儿我高兴,有赏。” 纷纷扬扬的金叶子落下,跪在地上的侍从不可置信地抬头看着语出惊人的男宠同自家主子离去,便一拥而上争抢起来。 应二公子摇了摇折扇,从袖中拿出一只药瓶:“这是你的……奖赏。” 季向庭将里头的药丸倒在手心,不动声色地眯了眯眼,面上却是一副犹豫不决的模样,在对方长久的注视下,才咬牙咽了下去。 应二公子顿时笑了,折扇敲了敲他的胸膛:“果真识趣。” 季向庭嫌恶地后退一步,脚下无力踉跄一瞬,一口发乌的血便在两人身影交错的瞬间无声无息地吐在草丛内,一只蛊虫挣扎了一番,便化作飞灰遍寻不得。 这蛊能将人命控制在主人手里,只是品质太次,真是不及应寄枝喂入自己口中的万分之一。 季向庭看着应二公子的背影轻蔑一笑,又在对方回过头来时皱眉捂着胸口,不屑地避开他的目光。 啧,看来看去,还是老相好的脸瞧上去顺眼些。 好在,就快见到了。魔.蝎`小`说 k.m`o`x`i`e`x`s.c`o`m 3、噬咬 虽说要让应寄枝的日子不好过,可这热闹若是明目张胆叫其他三家看去了,最后跌面子的只有应家。 都是聪明人,不必多言季向庭便万分规矩地走在应二公子身后,于灵堂内一处离牌位不远不近的角落站定。 抬眼望去人已来了不少,泾渭分明地划作四块,三两成群地窃语着。 季向庭将目光转向站在前列的三位神色各异的修士上,眼中闪过一丝兴味。 这方天地千百年来,明面上由门四家分庭抗礼,实则应家一家独大之事,各方都心知肚明。 如今应家家主骤然离世,少主匆匆即位,三方家主齐聚,至于心下如何暗潮涌动,可就不得而知了。 面上最哀痛的当属站在左侧的云家家主云天明,垂下眼眸似是不忍去看那冰冷牌位,许久才抬起通红双眸,怅然地叹了口气。 而这愁云惨淡的情状尚未持续多久,便在唐家家主唐意川似笑非笑的注视下而戛然而止。 两方积怨快摆在明面上,便苦了被夹在中间杜家家主杜惊鸦,左安慰不是,右解释也不行,只好两眼一闭,恨不得自己只是个摆件。 杜惊鸦…… 季向庭看着那人背影,眼中笑意尽数消散,神色有些复杂。 还未等自己伤春悲秋,他便听见身旁应二公子不屑的轻嗤:“生父葬礼,既不长跪,亦不落泪,当真是大逆不道!” 按下纷乱思绪,他的视线在三位家主身上绕过一圈,这才晃晃悠悠落在应寄枝身上。 “听说了没?这应家家主的死颇有蹊跷!” “都传遍了,说是……应寄枝杀的!” “收声!被应家听见,便是吃不了兜着走!” “如今老子死了,应寄枝这才刚及冠,应家一片散沙,当是我唐家出头之日,又有何惧?” 应寄枝手中捏着三支香,周遭的一切议论声似都与之无关,面无表情地插进牌位前的香炉之中,看着牌位上描金的名字,神色晦暗不明。 在千万人的注视下,他若有所感地侧身一瞥,只与季向庭一双眼眸对上。 象征着家主身份的红色耳坠不住晃动,妖艳面容更显三分动魄,季向庭眼眸弯弯带着显而易见的恶意,在对方的注视下无声张口。 少主。 应寄枝眉间寸寸压紧。 唯有应二公子察觉异样,寻着视线望去,却是悚然一惊。 那眼神更像是饿到极点的凶兽见到猎物般的模样。 此种欲望如何能在他这位向来寡情的表兄身上见到?应二公子猛然回神,惊出一身冷汗。 万籁俱寂中只听一声脆响,众人才似于梦中惊醒,纷纷朝那高台上望去。 此地已是空无一人,只剩落在地上,早已四分五裂的家主牌位。 杜惊鸦震惊地看着地上狼藉,有些不可置信地喃喃:“这可是刀枪不入的千年玄木……” “是应寄枝捏碎的?” “他竟当真如此大逆不道……” 堂中顿时喧闹起来,应二公子神色难看,此刻也顾不上恶心应寄枝,拨开人群便要朝高台走去,便听一声温和声音响起。 “各位前来吊唁,应家感激不尽,有些琐事需家主亲自处理,还望各位,稍安勿躁。” 声音不大,而话音刚落,灵堂便再度恢复平静,方才嚷嚷着要走的人,此刻却是一句话也不敢再说。 他们怎么忘了,即便应长阑死了,他留下的左膀右臂,也足够在场之人胆寒一番。 高台之上,温和俊秀的侍卫弯着唇角朝应二公子看来,神态自若地行了礼。 应二公子死死盯着台上之人,一挥袖袍转身回到原位。 当真是好命。 沉重的寝居木门被狂风吹开又轰然合上,外面艳阳高照,屋中却是漆黑一片,应寄枝站在屋内,黑沉眼珠钉在纸窗之上。 “看来是在等我?” 木窗被掀开一角,季向庭探入半边身子,笑吟吟地望着屋中人。 一阵大力袭来,才透入房内的些许日光再度暗下,季向庭整个人被猝不及防地甩在放满贡品的木桌上,吃食蜡烛落了一地。 “唔……” 脊背与坚硬木角相撞,拔剑带出的旧伤疼得撕心裂肺,季向庭如此耐疼之人都不由抽了口冷气,只是才张口便被温热堵住。 那根本算不上吻,更似野兽的撕咬,对季向庭来说却分外熟悉,本能张口咬得更重、更狠,淋漓血珠沿着彼此唇角落下,滴在应寄枝雪白的衣襟上,刺目得厉害。 衣衫交叠,人影错落,贴近到极致的两双眼眸里毫无情意,缠斗似至死方休。 季向庭腰身绷紧弯到极致,低哑地哼一声,手腕被按在木桌之上,双眼被死死捂住,眼下皮肤烫热不已,本该消失的鲤鱼奴纹竟再次闪现。 在无人处,应寄枝抓着人的手臂青筋暴起,感受到手掌之下熟悉的纹路,眼中浓郁情感翻滚得越发浓烈。 想要毁掉他。 这人到底在发什么癫? 一片黑暗中,季向庭神色冷下来,眼眸深处一道金光闪过,低喝道:“滚下去!” 金色灵力霎时爆开,季向庭将人踹出去,手背拭去唇角鲜血,看着人撞断屏风倒在地上,青丝散乱地呕出一口血来,才抬步朝人走去。 灵堂中那一眼,他便知道在这具躯壳里装的是哪一世的魂魄,也知晓应寄枝认出了自己是谁。 如今应长阑已死,应寄枝上一世最大的夙愿已了,这一世倒是不好拿捏他的心思,索性先将新仇旧恨一起报了,再谈之后的事。 今日断他两根肋骨,换自己右眼之痛,倒是他赚了。 季向庭捏着地上人的下颚,漫不经心地左右瞧了瞧。 也罢,便当他心软,美人咳血更艳三分,还是这张脸看着更有趣些。 仅此而已。 应寄枝似乎终于冷静下来,任由季向庭轻佻的动作,眼眸一眨不眨地看着他。 “我赢了。” 应寄枝没头没尾的一句话,季向庭却挑了下眉,想起一桩往事。 那时应家刚打完胜仗,剑奴与少主在应家军的欢呼声中躲进军帐中躺在床上。 两人身上皆是战场上带下来的灰与血,眼中烧着的火却愈演愈烈,此刻贴在一处,便听到了剧烈的心跳声。 季向庭偏头看着应寄枝,唇角一弯露出尖尖犬牙:“少主,我们来打个赌吧——” “赌谁先杀了应长阑,如何?” 应寄枝面无表情地回望着他:“赌注。” 赌注是什么,他们到最后也没有讨论出来,少年人初尝情爱不久,季向庭看着面前这张能叫人神魂颠倒的脸,心思一动,低头吻下去。 季向庭如今再回想起来,能记得的也就只有忍了再忍的声响与漫过骨髓的欢愉。 不曾想两人重活一世此刻再见,应寄枝同他说的第一句话便是这个。 季向庭将这话琢磨两遍,俯身下去膝盖压住应寄枝的胸口微微用力,话出口似裹了蜜。 唇齿张合,随着话语似有若无地蹭着应寄枝的双唇。 “不若我身先士卒,将这五湖四海尽归应家,如何?” 每吐出一个字,季向庭的舌尖便烫上一分,带最后一字落下,一口血气上涌,又被他面不改色地咽下。 凡习言修者,不得说谎,若有违者,当受反噬。 从前当闲书看的语句浮现于脑海,季向庭满不在乎地哼笑一声。 那又如何? 屋内沉寂许久,两人就着对峙的姿势僵持许久,季向庭终于听见应寄枝的答案。 “好。” 季向庭钳制的力道终于松下些许,他们朝夕相处了如此多年岁,对彼此品性心知肚明。 无论应寄枝心中如何做想,只要他应下,至少眼下,他们是同路人。 那便足够。 他拇指蹭过应寄枝唇角伤口,碾了两下才满意起身正欲离去,却又被应寄枝拽着脚踝拉下来。 “归雁。” 季向庭坐在他身上,被这许久未曾听见的称呼烫得一抖,不由皱起眉,却又在呼吸之间感受到什么,不着痕迹地朝窗口扫一眼。 应长阑尸体还没凉透,便来家主院内听墙角,当真是迫不及待。 左右不吃亏,他顺势伸手解开腰带,露出半边肌肉流畅的胸口,主动亲上去。 “那便……拜托家主了。” 屋外寂静一片,屋内却是热火朝天,细碎的呼吸与声响隐约传开,似是毫不掩饰。 以这些前来吊唁之人的修为,怕是一多半都能听得一清二楚。 夜哭守在寝居门口,自方才里头传来巨响开始脸色便黑得彻底,手指攥紧又松开,如此反复几下,才伸手去敲门。 “黑鬼,劝你三思。” 一把折扇将夜哭的动作止住,方才在台上一语定局的俊秀公子自身后走来。 夜哭皱起眉:“岁安,家主此举不妥。” 岁安将折扇收回,顺势掸了掸一路走来有些落灰的长袖:“家主所为,皆有其意,你若还想活得长久些,我便劝你——少听、少看。” 夜哭似是想起什么极为可怖之事,瞳孔一缩,再不言语。 一个时辰后,门窗紧闭的寝居终于打开,应寄枝衣衫齐整地走出,寝屋内空无一人,唯有冷香阵阵。 他仍是那副寡淡到极致的模样,若非唇角被咬破的一点红色香艳至极,站在门口的两人便当真以为应寄枝只是在里头心血来潮,练了套剑法才将此地弄得一片狼藉。 “家主,灵堂之事未毕,还望您尽快前往,以止流言。” 季向庭再次踏入灵堂之时,便对上了应二公子复杂的视线。 “你去哪了?” 他慢慢悠悠地走到应二公子身旁,嗓音不知为何有些发哑。 “自然是……替公子好好下了应寄枝的面子。” 啧,当真不是东西,背着满屋来祭拜自己亲爹的宾客,也敢同自己颠鸾倒凤。 看来自己这一脚还是踹轻了。 季向庭脸不红气不喘地在心底啐了一口应寄枝。 应二公子看着季向庭唇角被咬破的痕迹眉头一皱,正欲开口,便见应寄枝走入灵堂内。 窃窃私语声终归于平静,众人瞧见应寄枝面上异样,各种猜测飞速自心里掠过,面上却不显。 无论如何,这场煎熬的葬礼终究还是接着进行下去,台上台下皆是心不在焉。 就在此刻,一点寒芒于应府之外的树上对准应寄枝,拇指一松,箭矢便势如破竹地朝应家家主飞射而去。 季向庭长袖之下手指微动。 “有刺客——!”魔.蝎`小`说 k.m`o`x`i`e`x`s.c`o`m 4、暗潮 应寄枝微微侧身,一点寒光映入眼中,无数暗卫蜂拥而至将他团团围住。 一只修长的手自层叠人群中伸出,五指一握,银光乍现,将这支来势汹汹的冷箭生生截下。 堂上顿时哗然一片,怕事的早已长剑出鞘,而胆大的则伸长了脖颈,不嫌事大地瞧着这位年纪极轻的家主的热闹。 “嘿,先家主在天之灵若瞧见这局面,怕是要气得活过来!” “这匆忙继任本就疑点颇多,我看是老天也不认这毛头小子!” “还是口中积德,连应家主都敢刺杀,焉知下一箭对准的不是你我?” 杜鲸鸦尚愣在原处,云天明却朝前疾走两步,瞧清应寄枝毫发无伤,正垂眸凝视手中被捏碎的箭矢,才松了口气停下,回身安抚道:“诸位安心,此箭未灌注灵力,应家主并无大碍。” 话虽如此,可灵堂内的骚动却并未止息。 应家今日这场丧事,办得当真不是时候。 这毫无灵力的一箭直冲新任家主而来,杀气不足,羞辱有余,无论谁看,都是明目张胆的示威。 隶属三家的修士们心思浮动,可站在前头的三位家主皆是神色如常,将本就看不分明的池水搅得更浑。 人人皆有嫌疑,强盛如应家,也无法将他们尽数扣押。 骑虎难下之人,反成了应寄枝。 季向庭靠在一隅,不着痕迹地盯着几位家主的一举一动,心中百转千回。 前世应长阑未死,自然也不会有这出戏码,是以箭矢背后之人,便是他也无法猜透。 究竟是应长阑树敌太多,被仇家找上了门,还是其余三家见应家动荡,终于忍不住了? 无论是何种情形,又有何种深意,眼下只要能让应寄枝不痛快,季向庭都乐见其成。 季向庭顶了顶犬牙,连抻着作疼的腰都因此好受许多,正欲换个姿势,手便被人牵住。 他寒毛一竖,反应极快地将手扯出,皱眉道:“公子何故如此?” 此时季向庭脸上的嫌恶神情发自肺腑,偏偏应二早已习惯其不假颜色的模样,语调带着一丝柔意哄道:“方才见你一直往角落躲,可是吓着了?” 季向庭只觉眉心一跳,即便是虚情假意地给人甜头,这位公子也做得叫人腻得慌。 全然不及从前应寄枝的浑然天成。 此人许是还有用,季向庭眼眸一转,张口回绝,态度却不似先前那般强硬。 “我身份卑贱,公子不必如此在意。” 话未说完,他蓦然感受到熟悉的视线落在自己身上,他抬头望去,却只见应寄枝的侧脸。 那一眼太快,季向庭被身旁之人分了心神,觉察不出其中心绪。 大抵是有些……生气? 季向庭陡然跳出这番念头,随即自己也忍不住戏谑弯起唇角。 应寄枝有了不留名剑之后,倒是同他那位有着血海深仇的父亲越发相像了。 那意味不明的箭矢掩于应寄枝长袖之下,他终于将目光分给窃窃私语的台下众人,遭此惊变,他仍旧是一副波澜不惊的模样。 “岁安,送客。” 暗卫撤去,唇角含笑的俊秀公子自阴影中走出,礼数周到地将贵客们送出门外,更是恰到好处地替各家备了份厚礼。 如此气氛诡异的葬礼,各家家主皆不愿多呆,你来我往地客套几句,便彻底离去。 多数修士事不关己,此事自然轮不着他们头疼,反不如应家新任家主于生父灵堂上的风流韵事来得有趣。 唱戏的都散了场,季向庭也失了兴致,垂下眼眸立于应二身侧,心中默数几下。 方才那般费力演戏,真正要恶心的人可不是自己。 果不其然,对面投来情意绵绵的一瞥,只是底下的三分威胁之意,真真切切地将绵里藏针四字演得鲜活。 季向庭抿了抿唇,同他僵持片刻后似终于败下阵来,装出一副情根深种的模样主动伸出手,应二满意颔首,极为自然地同他十指相扣,便朝应寄枝走去。 “兄长此番继任,怕是日后都无法同我们几位弟弟一般逍遥自在了!” 应二面上惋惜之色不减,一双眼眸却是毫无敬意,手腕轻轻一拉,二人身形贴近,从远处看便是让季向庭半倚在自己身上的旖旎模样。 纨绔子弟直直对上应寄枝看来的目光,全副身心都等着瞧应寄枝失态的模样,也就瞧不见季向庭眉梢一挑,朝他的旧情人弯了弯唇角。 他长着一双眼尾下垂的桃花眼,瞧人时天生便带着几分深情,只是此刻眼尾随动作挑起,这一点深情便在眼波流转间化作十足挑衅。 这般对峙他们彼此之间都太过熟悉,汗水交织时如此,刀锋相交时亦是,对他的想法实在再清楚不过。 缺了情根,不知情爱,却是对刻上自己烙印的东西多一份执念,当真是荒唐。 他甚至记得几次自己身有要事推开人欲离去之时,还未下床便被人使了狠劲按在床笫之间挣脱不得,瞬间便被撞得腰软。 那时季向庭侧过身来,伸出汗湿的手捧住应寄枝的脸,弯起眼眸便有甜意漫出,亲昵地吻上去,耳鬓厮磨间话语却冷。 “你该当的是那无心无情的怪物。” 说完这话,他才变了脸色,攒劲将人推开,披上衣物毫不留情地转身离去。 他厌恶极了应寄枝这点不该存在的脾气,却又不得不承认,有些时候着实能借此恶心这位旧情人一把。 应寄枝目光凝在季向庭身上许久,才缓缓张口:“是么?” 他偏头一眼,季向庭眼下便开始发烫,皮肉之间的灼烧感叫他自散乱回忆中抽离,暗红色的鲤鱼奴印几欲挣跳而出,不由皱了皱眉。 啧,少爷脾气。 应二未得到应寄枝分毫眼神,此种冷漠在外人看来便是狂傲至极,当即面色沉下,揽着怀中之人的手越发用力。 “应寄枝!你……” 话音未落,应二只觉眼前银光一晃,不过刹那功夫,落在身侧之人腰上的手腕剧痛无比,他顿时卸了力道,满面狰狞地握住已然断裂的腕骨。 应寄枝骤然发难,让灵堂之内尚未散去的应家子弟皆是一愣,彼此面面相觑,皆是疑惑不解,却在如此氛围下不敢多言。 应寄枝的淡漠品性众人皆知,这应二向来与他不对付,此前诸多狂妄行事,即便身为少主也仍旧视若无睹,才让人不甘如此之久。 此事究竟有何玄妙,才能让千年不化的寒冰有了动怒之象? 万籁俱寂中,应家家主自高台之上步步走下,白皙修长的手自长袍之下探出,此刻青筋尽数浮现,将站于应二身侧的青年拽至台上。 “别肖想不属于自己的东西。” 灵堂内的一潭死水似有片刻凝结,随后便响起此起彼伏的抽气声。 “……这人是应二带来的男宠罢?家主这举动究竟是何意啊?” “方才的动静你没听见?要我看,这两人怕是早就……” “不孝至极啊!” 无论如何压低声量,窃语之声仍旧清晰传入几人耳中,季向庭被这不留力的牵拉扯得腰腹生疼,他忍了忍,不愿同这疯子计较。 愣怔良久的应二终于惊醒,也总算将两人唇边如出一辙的咬印看得分明,怒目圆瞪,指着两人气得发起抖来。 “好、好!真是荒谬之极!先家主尸骨未凉,你半路扔下满堂宾客,便是在同我的男宠快活?!” “你将应家百年名誉置于何地!!” 这话说得露骨,季向庭瞧着怒发冲冠的应二,面容浮现几分无可奈何的怆然:“公子,此非我本意,只是他是应家主,我……” 话语说了一半,却格外意味深长,一手促成如此局面的应寄枝却始终不置一词,冷淡目光扫过场中众生,便与季向庭一同消失在原地。 一日发生之事跌宕起伏,夜哭木着一张脸,扭头看着身旁额角直跳的岁安:“家主许是会给你涨月俸。” 岁安长叹一声:“黑鬼,你猜猜如今已有几家收到消息了?” 千里之外,烛火摇曳,桌案前容貌明丽的女子随手将搁在一旁的信笺烧去,支着脑袋瞧着跪在自己面前之人。 “看来我走的时机不对,这无情之人一日开窍,强抢男宠的戏码没看着,真是可惜,你同我说说?” 藏在阴影处的男子抬起头来,只瞧了一眼便身形一颤,重新垂下头来捉摸不透唐意川的心思。 “唐家主,那时在下正忙着掩盖射箭痕迹,并……并未见到此景。” 唐意川不再开口,有些意兴阑珊地挥手:“既如此,便回罢。” 男子闻言一愣,缓缓起身却久久不退,犹豫许久终于咬牙开口道:“唐家主!我对您一片忠心,您应过我若是替你做事,便能解开应家下在我身上的蛊,还我自由身,如今为何还不允诺?” 疾言厉色的质问下,唐意川摊开手,脸上满是无辜之色。 “箭上之信你不是看了么?” “剑圣季月之剑显于蓬莱秘境,身为应家子弟,当与家主一同前往,护其左右才是。”魔.蝎`小`说 k.m`o`x`i`e`x`s.c`o`m 5、异梦 春意未浓,薄日照出的些许热意随着天色暗下逐渐被霜露化去,只余寒气。 季向庭自屏风后走出,身上松垮地披着一件暗红色内袍,拿过软巾绞干青丝,叼着发带随意将还未干透的长发高束。 灵堂内说的话七分真三分假,所受反噬也不过是灵力激荡,他在浴池内调息片刻便全然平复,叫人瞧不出端倪。 无本命剑者无灵力,方才自己同应寄枝对峙时露了破绽,定引起他警觉,只是他未开口,自己也不必解释。 点到为止,这么多年过去,倒还留有几分默契。 内间架着熏笼,徐徐冒出的白烟将偌大空间蒸暖,季向庭脊背处微不可查地放松下来,透入骨髓的寒意缓缓消散,让脊骨处的绵密刺痛终于消停一阵。 从前自己偷溜进应家少主的屋内,目之所及便只有满室漆黑与一屋冷清,在他看来,其中再多精巧装饰,也不如自己同几位杂役住的矮屋舒服。 后来厮混的日子愈发久,他身上的暗伤也愈发多,着实吃不消这鬼气森森的地方,摸了应寄枝房内的玉珠去当,换了座熏笼摆进去,才免了两人因此大打出手。 若非此地熏笼精巧得过分,绝非自己上辈子所买的便宜货,他便真要生出几分错觉来。 后头的血海,不过是年少相知,躺在树枝上做过的一场噩梦。 温玉暖香,当真磨人心性,季向庭回过神来,对此深以为然。 应寄枝的寝居同前世别无二致,季向庭轻车熟路地来到桌案前,探身去看应寄枝手中的信笺。 “应长阑到死也没寻到的寒洲剑,你才继位,便有人递这剑的下落,当真用心良苦。” 一剑霜寒十四洲,此间上下百年,除却一个季月外,无人能担此称赞。 他出身寒微,却根骨奇绝,年少拜入应家门下,不过十年便能一剑力压四家少主,夺得比武魁首。 由此足可见他那柄寒洲剑之奇诡,季月也在百年后因此丢了性命,而这柄剑却不知所踪。 传闻得寒洲剑者便能突破修为桎梏,延其千年寿命,当初仙门四家为了寻找此剑,将整个天启大陆翻了个遍,整整十年才逐渐歇了心思。 腰腹仍有些不爽快,季向庭索性坐在桌案之上,随手将信笺翻折,几下变出一朵花来,搁在应寄枝的桌案上,艳俗得有些格格不入。 “上一世被你拖累,我们差点死在蓬莱幻境里,这一世你若再去送死,我不会再救你。” 应寄枝盯着自己面前那朵惟妙惟肖的桃花,在无人瞧见处手指寸寸收紧,一张艳丽的脸映着烛火,连威胁都显得赏心悦目。 “你不会不去,查明幕后之人,你才能借应家的手除去一家。” 尽管情绪极为浅淡,但却是前世的应寄枝绝无可能拥有的。 看来不留名剑果真对他产生影响,叫这怪胎也生了情。 染了红尘才好骗,若应寄枝当了真,他抽身而去便好。 这事他熟得很。 美人含怒的模样足够勾人,也足够新奇,季向庭眯眸欣赏片刻,才叹气去捏他挂着耳饰的耳垂,低声哄道:“家主可别生气,我也是真心担忧你呀。” 还未来得及去勾应寄枝不住晃荡的鲤鱼耳坠,手腕便先被他握住,两人视线交错,季向庭噙笑看他,眨了眨眼满面的真心实意。 气氛凝滞之时,门外传来短促的敲门声,季向庭抽出手腕往桌案上一撑,整个人便如一尾游鱼般滑入应寄枝怀中,将方才顺来的家主印一抛一颠置于手中把玩。 岁安进门见到的便是桌案前如胶似漆的两人,瞧清季向庭手中的物什,他脚步一顿。 连家主印都能让其随意处置,这男宠果真不似外表看着那么简单。 迎上应寄枝看来的目光,他心中悚然,顿时收敛心神跪地行礼。 “家主,先家主灵柩已入英灵殿封存。” 季向庭饶有兴致地瞥一眼这位上辈子被自己策反的谋士,见他将头埋得更低,不由有些好笑。 若非知晓他心中隐秘,便当真要以为他是什么正人君子。 作为自己的左膀右臂,这一世他得提前把人拐过来才是。 只是以应寄枝的多疑,如今仍将其引作心腹,倒是让人捉摸不透。 此事还得从长计议。 “寒洲剑一事四家皆收到消息,家主若有意,明日便可前往蓬莱。” 应寄枝眼眸一动,开口道:“让此事传遍应家,所有前来之人皆不必拦,蓬莱之行的人选我亲自过目。” 岁安蹙眉,终究开口阻拦:“家主,眼下局势未稳,随行之人太多,恐成祸患。” 应寄枝提笔写下家主令,季向庭低头扫了一眼,替他将章印盖上,递给岁安:“这位大人,我盖的家主令,可还有用?” 这狐假虎威的模样,同先前在灵堂上的屈辱之态截然不同。 还好那黑鬼没来,若是被他瞧见,此刻便要拔剑直斩这妖孽了。 岁安无声一叹,顶着家主的注视抬头,瞧清季向庭眼中戏谑之意,却也不得不答:“自然。” 家主令出,此事便无转圜余地,岁安领命退出门外,寝居内再次沉寂下来。 季向庭就着缠绵姿势,凑在他耳边开口道:“你怎么杀的应长阑?是用我的剑么?” 他执念颇深,也太过好奇,抓心挠肝得恨不能够回溯时间亲眼见到应长阑死去的样子。 目睹自己亲手养大的孩子手刃自己,他会做何感想? 应寄枝不语,抬手将季向庭打横抱起,袖袍摆动间将烛火带灭,拥着人起身朝屏风内走去。 这便是不会答了。 即便有了情也是块木头,忒没意思。 季向庭扼腕不已,却仍由自己陷在绵软的被褥之中,鼻尖萦绕着应寄枝身上挥之不去的浅淡冷香,困意便缓慢地翻涌上来。 他杀孽太多,夜里觉浅,是以每每找应寄枝作乐,精疲力尽之后囫囵睡去,才能有片刻安宁。 两人纠缠太久,如今闻着他身上味道,竟也能有困意。 这毛病得改,季向庭心中念着,身上却提不起劲来,只好朝黑暗中沉下去。 半梦半醒间他听见身旁之人低声开口:“季月同你,是何关系?” 季向庭眼睫一颤,翻了个身睡沉了。 季向庭听得分明,应寄枝亦看得分明,只是不愿。 他们之间从来没有多少信任。 第二日天色未亮,应家校场上便站满了被家主亲自挑选而出的子弟,此事家主未到,场中交头接耳声不断。 “昨日还见你对应家主颇有微词,怎么今日就如此忠心护主了?” “黄毛小儿,哪里值得我如此费心?” “这么说来,你是对寒洲剑有意?” “整个天启大陆哪个不想得到此剑?更何况……” 那弟子张望一番,压低了声音:“应寄枝昨日行事何其荒唐,若不是应长阑下的蛊虫,我早便想脱离应家自寻他路,此去天高路远,若是能杀了新任家主,便能得个自由身!你若不这般作想,何苦接这要命的差事?” “你没听闻那传言么,应寄枝他根本就没有本命剑,所以被如此挑衅也未曾出手,还叫夜哭寸步不离守在身侧!这正是我们的好时机!” 对方被戳中心事,彼此对望一眼,皆看清了两方眼眸底下昭然若揭的野心与狠意。 天际一道银光划过,细语声顿时灭下,弟子们仰头,便见两道人影出现在高台之上。 争抢男宠一事闹得沸沸扬扬,场下多数弟子却从未见过这位蓝颜祸水的模样,更有不少人认为此事不过是空穴来风。 他们如何也想不出来那寒冰一般的人见上那男宠一面便魂不守舍,同应二横刀夺爱的场面。 直到亲眼瞧见应寄枝牵着季向庭的手,应家子弟们才醒过神来,明白这传言千真万确。 “应长阑费了多少功夫养出来的好儿子,竟是个比应二还不如的酒囊饭袋?” “这可真是天助我也!” 夜哭站在一旁,抬眸一扫,场上便再次安静下来。 “蓬莱遗址自上古便存在,其中机关幻阵繁多,千年来无人能从其中全身而退,此次寒洲剑出,其余三家亦会派人前往,还望各位万事以家主为先。” 带着血腥气的视线巡视着场中子弟,夜哭长剑出鞘,剑锋寒光摄人。 “若有二心,除却蛊虫,我剑下亦不留人。” 季向庭站在高处看着场下众生相,带着讽意弯了弯唇。 应家独有的心引蛊,任何拜入应家门下的子弟皆要服用,听其命令,若有违者,便要受灼心之痛。 应二给他吃的便是此蛊,只不过品相太次,遇到应寄枝体内的母蛊,便会被其吞噬。 看似光鲜,实则连男宠都抢不过。 只是如此强硬手段,这些子弟们与应家怕是积怨颇深。 应寄枝眼下处境,真是四面楚歌。 号角声吹响,回荡在整个应都原,街巷百姓纷纷朝东面张望,瞧见两艘庞然大物停靠在港口,应家子弟们如鱼贯入,纷纷露出艳羡之色。 “若是我亦有那劳什子本命剑,能耐怕是比他们还大!” “大话可吹破天了!你好几日没拿到工钱了罢?再这般下去,你有本命剑,也只能给人家当剑奴!” “那有何不好?虽短命了些,到底也算享过荣华富贵!” 几句闲话随风而逝,庸人痴心妄想一番,最终只能苦笑一声继续在柴米油盐里打转。 季向庭若有所感地回身一望,这一等便听见身后传来一道清亮的声音。 “应家主!若是不嫌可否捎我们一程?” 这声音分外熟悉,却让季向庭身形一僵,头也不回地往船上走,却被应寄枝拽住。 “放手。” 季向庭脸上贯有的笑容消失,冷冷看了他一眼,甩开对方的手离去。魔.蝎`小`说 k.m`o`x`i`e`x`s.c`o`m 6、奇袭 汤汤流水载着船只顺流南下,足有几丈高的楼船上旗帜高扬,红线勾着金丝绣成的鲤鱼跃然其上,舞动间金线明灭,叫人见之便退让三分。 楼船最上,厅堂之内,三人围坐在一处,杜惊鸦小心翼翼地瞥着落座自己身侧的二人,抿了口热茶道:“若实在不便,靠岸休整时我自行离去便可。” 应寄枝手中书卷翻过一页:“不必。” 另一侧季向庭则神情恹恹地靠着船壁,捏着茶盏偏头去看茫茫江流,眉心跳得厉害。 他有些苦船,可从前战事吃紧时容不得他多挑,也渐渐练就了面不改色的功夫,知晓他软肋的并不多,眼前二人便在其中。 如今同自己重生之后最不愿见到之人撞上,季向庭只觉这晕症让人难以忍受起来。 杜家在仙门四家中位置着实尴尬,从前三足鼎立之时便是中庸之辈,如今唐家异军突起,杜家老家主又在三年前猝然病逝,独留幼子继位,此后便一直是一蹶不振、半死不活的模样。 也正因此,杜惊鸦才格外没有架子,同季向庭一见如故,不过几个月便成了货真价实的狐朋狗友。 上至拼命,下到闯祸,两个人狼狈为奸全干了个遍,却到最后惨然收场。 一方是叛军,一方是家主,如何能圆满收场? 可到底不甘心。 前世,季向庭于战前几次入杜家帐中苦劝,口干舌燥几夜,得来的却是杜惊鸦在阵前怆然自刎。 那道溅着血迹,怕得满面泪痕却下手极为干脆的身影至今仍烙在记忆中,久久无法散去,成了季向庭一道难解的心魔。 以至于眼下看见这张脸,他仍旧心绪难平。 若是开始便知晓不同路,又何必让彼此平添伤神? 正当季向庭下定决心与之形同陌路时,便瞧见杜惊鸦鬼祟朝自己凑近,低声问道:“你同应家主终日呆一处,不觉得无聊么?” 季向庭呛了一下,下意识同他凑在一处放轻声音:“他脸好看。” 杜惊鸦恍然大悟,眼中竟浮起几分敬佩之意:“实乃人间真理!连应家这千年不开花的铁木都能收入囊中,兄台当真有本事!” 天花乱坠地夸完,他才眨了眨眼睛,将真正的心思含在唇齿中:“那兄台可知应家主有何癖好?” 季向庭同样以唇形回他:“你是指床上的?” 他神情坦然地语出惊人,反叫杜惊鸦咬着舌头,疼得一哆嗦。 季向庭痛定思痛的决定在几句话的功夫里便被自己吞进了肚子。 此人实在是太对自己胃口,若当真不相往来,着实是让人觉得人生无趣。 也罢,若是将这心魔逃过去,自己修为再想精进便是难上加难,如今一切重头来过,怎么都要试上一试。 应寄枝自书页中抬头,看着身侧挤挤挨挨快钻到桌子底下去的两人,指节一敲桌面。 “杜家主……” 话未说完,三人便觉楼船晃动一下,齐齐蹙眉起身。 季向庭指尖轻抚杯盏,轻易捕捉到楼船中稍纵即逝的灵力震荡,神识无声铺开,便瞧见几位神情警惕的应家子弟正拔剑直指与杜惊鸦一同上船的杜家弟子。 灵力波动的来源,正混在几人之中,气息交杂,若是修为稍低,恐怕难以分辨。 季向庭的目光在某位弟子身上停顿几秒。 看来有人坐不住了。 夜哭推门而入,神色凝重地抱剑行礼道:“家主,楼船遇袭,打伤三名弟子……皆是杜家弟子所为。” 杜惊鸦面露惊色,摆了摆手道:“绝无可能!这几人皆是父亲留于我的心腹,断不会做对杜家不利之事。” 夜哭神色冷峻地回望他:“我亲眼所见,不会做假。” 场面一时冷凝,季向庭拍了拍杜惊鸦的肩:“且宽心,真相如何一看便知。” 楼下喧闹之声隔着重重门扉仍清晰可辨,几人拾阶而下,便听见应家子弟义愤填膺的斥责。 “家主好心收留,你们却恩将仇报,当真是无情无义!” “人当有自知之明,瞧不上你们也是应当的,就你们那废物家主,哈……” 杜家子弟只有四五人,此刻被团团围住,在刺人目光里涨红了脸,为首的弟子更是气得颤抖不已:“杜家向来清正,你怎敢……!” “若真要说废物,你们家主连本命剑都没有,谁知先家主从哪借来的修为,怕是连我们家主也打不过吧!” “这位仙君,还请口中积德,若对我不满,尽管当面开口,莫要为难别人!此外,弟子出言莽撞,是我管教无方,还请应家主莫要怪罪。” 清亮嗓音掷地有声,携着灵力将一众闲言碎语压下,杜惊鸦缓步走入人群之中,将杜家弟子挡在身后。 他向来缓和的神情冷下,便透出几分色厉内荏的威严来,嚼舌根的弟子们顿时息声,唯有站在最前列几位应家子弟不为所动。 “杜家主,你尽可来看,应家子弟身上的伤做不得假,皆是杜家剑法,若你还有借口,便叫你的弟子们将本命剑召出,绝无可能抵赖!” 季向庭的视线在这几位弟子中转悠了一圈,最后落在鲤鱼家徽处若隐若现的金纹上。 一道金线便能在应家往上走一步,这几人皆有两道金线傍身,自然比周遭子弟高一头,配上斩钉截铁的口气叫人偏信三分。 受伤的是名年岁不大的女弟子,素白衣袍上落着点点血迹,剑气所致的伤口仍往外渗血,她却倔强地不愿旁人为自己包扎。 “我不过是个修为低微的小弟子,不知何故惹了仙君不快,才让您下此狠手。伤我事小,冒犯应家却事大,还请杜家主给我一个说法!” 女弟子声量不大,却让船肚内的应家子弟听得分明,那忍泪模样更叫人怜惜,不少人本就看轻杜家人,当下更是面露鄙夷,群情激奋。 “如此嚣张跋扈,当丢下江去去火气才能上应家的船!” “杜家主自诩清高,便请您大义灭亲,亲自监督!” 闹剧沸沸扬扬,身为家主的应寄枝却只是事不关己地站在阶梯之上,冷眼旁观着面前景象。 直到四周嘈杂愈响,应寄枝终于不悦蹙眉,偏头扫了夜哭一眼。 这一瞥分量颇重,夜哭神色绷紧,竟是冷汗淋淋。 闹出事端已是他疏忽大意,此番若再惹家主不快,他的日子也该到头了。 他不敢再犹豫,心念一动召出本命剑,剑鞘携力击在一旁的实木桌上发出一声巨响,竟生生靠蛮力将其劈裂。 “闭嘴。” 热闹至极的楼船顿时寂静下来,噤若寒蝉地看着应寄枝身旁的煞神,季向庭笑眼朝杜惊鸦望去,对方会过意来,顿时开口问道:“这位姑娘,是杜家哪位弟子伤了你?我让其召出本命剑,若确有其事,我绝不包庇!” 女弟子愣了愣,蹙眉抬眸,指了指杜惊鸦身后一人:“杜家主,便是他。” 被指到的杜家弟子更是不可置信:“我虽与你有口舌之争,但不曾动手,你莫要血口喷人!” 女弟子不答,回身朝远离人群的应寄枝一礼:“家主,弟子斗胆,望您亲自作证。” 一时间所有应家子弟皆抬头望向眼前极为年轻的应家家主,眼中满是希冀之色。 季向庭看着女弟子目光灼灼的模样,唇角弯起意味深长的笑,仰头凑近应寄枝,细致入微地开口劝道:“家主,可别让应家子弟寒心呀。” 众目睽睽之下,应寄枝终于有所动作,他像是被季向庭的温言细语说服,伸手揽过季向庭的腰身,带着人一同朝人群中走去。 一道光芒亮起,杜家弟子毫不犹豫地将本命剑召出,交由杜惊鸦后便直直跪下:“弟子时刻谨记杜家教诲,若有半句虚言,愿以死谢罪!” 杜惊鸦神色复杂地看着眼前弟子,终究是无言拍了拍他的肩膀,擦身而过时话语落入弟子耳中。 “放心,若是无妄之灾,家主替你挡。” 说完此话,他唇间笑意散去,缓步走向女弟子,手中杜家子弟的本命剑光华萦绕,俯身在女子受伤的肩胛处比对,眉间皱起。 “不对!应家主,这不是……” 话音未落,原本虚弱的女弟子骤然暴起,手中寒芒一现,双目赤红地朝杜惊鸦扑去,手中匕首见血封喉。 “颠倒黑白!我杀了你!” 所有人都未料到如此意外,惊呼声此起彼伏,千钧一发之际,杜惊鸦惊骇之下浑身僵直,竟是连抬臂抵挡都无法做到。 好友身处险境,季向庭却全无慌张之意,长袖之下的指尖慢悠悠地敲着数。 距离太近了,即便此人灵力微薄,猝然爆发下也仍旧能将修为平平的杜惊鸦一刀毙命。 届时应、杜两家,便是你死我活的局面。 夜哭瞬息便洞悉其中轻重,咬了咬牙长剑出手,将女弟子手中的匕首击飞,将人哄飞出去。 便是这一瞬注意偏移,人群中第二道光芒亮起,较人群中央那微弱灵力强大数倍的剑锋刺下,直指应寄枝而来! “家主!!” 夜哭急急回身,眼眸大睁,飞出的长剑于半空打了个回旋,朝应寄枝飞去! 短短一瞬被拉得极长,应寄枝似早有所预料,五指猛然发力,将季向庭死死锢在自己身旁。 “放开。” 季向庭低语一句,眼中金光闪过,无形却暴烈的灵力将手腕处如铁钳般的手指生生掰开。 隐匿在人群中的毒蛇显现,露出半边侧脸,眉目间已存死志,却笑意猖狂,干裂的嘴唇张合。 应家主,可惜了。 “噗嗤——” 两声利器入肉的闷响先后传入众人耳中,两泼鲜血溅起落在船壁之上,为这生死未卜的旅途蒙上一层血影。魔.蝎`小`说 k.m`o`x`i`e`x`s.c`o`m 7、斗狠 那居心叵测的应家子弟脸上笑容还未消散,便被夜哭一剑穿心,直挺挺倒了下去。 周遭躲避不及的弟子被鲜血溅了一身,呆立原地许久,才发出几声惊呼。 场面霎时混乱起来,惊慌有之,猜疑有之,夜哭却顾不上制止,他面沉如水,足尖灵力闪动跃至应寄枝身侧,眯眸将其扫视一圈,确认没有大碍才架起染血长剑,将两人护在身后。 季向庭背对着众人与应寄枝贴得极近,似是被人半揽入怀中,肩胛处被利刃撕开一道极深的口子,几乎是前后贯穿,正汩汩冒血。 他轻抽了口气,半边身子顿时僵了,却是面不改色地低声一叹:“原是如此……” 相比伤处疼痛,季向庭反倒是被眼前人的视线盯得不自在。 大少爷闹起脾气来当真不挑时机。 于无人处,他伸出红印未褪的手指,重新将应寄枝牵住,拇指轻蹭他内侧的皮肤,像是无声的安抚。 他本就是心血来潮,揉了两下不见反应便没了耐心,正欲抽出,却被应寄枝握紧。 应家子弟围了一圈,谁都不敢越过夜哭的刀刃,只好远远张望,议论纷纷。 “快快,家主没事吧?” “那男宠替家主挡下了!真是不要命了!” “莫非这男宠真对家主情根深种?” “当真是运气好……” 也不知这意味不明的话语指的到底是两人之中的哪个。 杜惊鸦被接二连三的变故吓得不轻,但此刻也明白过来,方才那声势浩大的刺杀,不过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他朝应寄枝拱手一礼:“应家主安危紧要,杜家子弟我会尽数归拢排查,明日便给应家主答复。” 夜哭也在此时开口:“家主,属下会将门内奸细处理干净。” 应寄枝牙关绷紧,似是在极力忍耐着什么,让他再无耐心听清他人言语,只是无言颔首,便拉着季向庭拾阶而上,将一地狼藉留在身后。 门甫一合上,季向庭整个人便被压在木板之上,他皱了皱眉,眼疾手快地伸手挡在唇前,手心濡湿后便是一疼,不用想又是道血印子。 他将应寄枝的谋划全然打乱,从此刻起,在外人看来他们便是绑在一处的。 他应了,便再摆脱不得。 季向庭五指一握,捏住他的脸颊。 “家主,再不管这伤,我可就要血尽而亡了。” 应寄枝目光沉沉地盯着季向庭,彼此视线交错,终究是松开桎梏。 眼下胆敢靠近此地的人皆会被诛杀,季向庭背后的伤自然也等不到人来医治,他随手扯下一截属于应寄枝的内袍,将软布叼在口中咬紧,抬起手臂将伤口裹住。 绢布再柔软,碰上血肉模糊的豁口仍旧疼痛不已,他额头见汗,神智却越发清醒。 上辈子蓬莱之行,他趁着应长阑闭关之际偷溜上船,阴差阳错之下藏在杜惊鸦的房间中,才有了之后的九死一生。 彼时他年纪尚小,修为更是浅薄,若是被夜哭那位煞神发现,定要吃不了兜着走。 为了片刻自由,他硬是在木板间藏了一日,只静静听着若隐若现的骚动,也就错过了这一场好戏。 难怪前世他见到应寄枝时他行动不便,身上有浅淡的药味。 此番不知底细地骤然出手,若能杀应家主自然皆大欢喜,若不能,也能逼应寄枝对招。 应寄枝无剑传闻自他生来便开始流传,却始终不成气候,如今旧事重提,绝非偶然。 这幕后之人要确保此局万无一失,一击不成,也有蓬莱幻境做他们的坟场。 应寄枝一死,应家便彻底不成气候,最后只会沦落到三家瓜分的境地。 前世陷入幻境的他与应寄枝初出茅庐,保住性命已是不易,更无暇细想背后深意。 如今再看,从开始便是环环相扣的阴谋。 是云家,还是唐家? 心思转过一轮,季向庭干净利落地打了个结抬头,应寄枝不知何时已站在自己身后。 “为何还有灵力?” 季向庭一挑眉,未曾回头便感受到冰凉指尖隔着软布按在伤口上,力道渐渐加大,伤处顿时烫起来,连带胸口也一起鼓噪。 美色误人,那耳坠一晃,季向庭便什么都不愿想了。 “家主,只是自保的小伎俩,您若是要杀我,我便只好引颈待戮了。” 血腥味漫出,同冷香缠绕在一起,伤口处的力道愈重,季向庭闷哼一声却不恼,反而顶了顶犬牙放松脊背往后一靠,倒进应寄枝的怀抱中。 寂静屋内唯有衣袍摩擦的轻响,季向庭单手勾住应寄枝的脖颈,仰头与他的身影覆在一处。 自门口便欠着的吻终于还上,混乱中季向庭被咬了好几口,头晕目眩地去揉他的后颈,碾出一片红印。 这种揉法应寄枝曾见过,从前应家后院跑来只脾气不好的狸奴,季向庭便是这般去逗它,最后挨了挠。 对狸奴如此,对他亦如此。 两人跌跌撞撞摔进被褥之中,季向庭有些气喘,展眉欲言又被吻住,气息交融起伏,两个人都燥得厉害。 “唔……” 季向庭躺在床榻之上,指尖用力才将对方推开些许,一垂眸便能瞧见那能与耳坠争艳的水润唇色。 应寄枝叠得极好的衣襟被扯开些许,白皙皮肤上落了几滴鲜红,是刚才自己溅出的血。 季向庭埋下头去,温热覆在颈线之上,湿意寸寸往下,将那点脏污舔净。 除却那抹艳红之外,应寄枝仍是那副冷淡模样,瞧上去便叫人心底发虚,季向庭却满不在乎,不怀好意地往下摸,顿时笑了起来:“家主,还没消气呢?” 一语双关的话语贴着耳垂送入,应寄枝眼中终于浮现燎原的暗火。 冰冷的被衾终是被捂暖了。 肤色略深的手背汗湿,艰难地撑在床板上,又被白皙的手指扣住。 当真是生气了,动作大得有些不知轻重,季向庭堪堪结痂的伤口再次蹦出血珠,一滴滴滚落晕出颜色。 “家主……演戏便要……做全套啊。” 然后季向庭便说不出话来了,发带散开又系在脑后,黑暗之中唯有应寄枝的一点暖意,他皱眉微微一动,手腕便按在身后的腰窝处。 汗水将才裹好的软布尽数濡湿,贴着伤处因动作而反复移位。 痛极,却也格外兴奋。 晕眩之中季向庭还不忘踢一记应寄枝,力道不浅,反被人握住往后拽。 “谁给你的灵力?” 季向庭眼前尽是白光,他喘得几乎快断了气,却一句未答。 于是屋内的雨越发急,打在发烫的躯体上,浇得人神智尽失。 他们之间的情爱总是溢满血腥味与痛意,恼怒愤恨无法宣泄,假之肢体交缠,宛如两头发了狂的野兽斗狠,极尽攻占报复,时间久了连闻到彼此身上的血腥气都要心浮气躁。 问而不得,便攻其心。 这是季向庭一遍又一遍教会应寄枝的东西,今天为了将情深戏码演全,反倒是自讨苦吃。 烛火烧了整夜,也蒸不干全然湿透的两人。 第二日夜哭推门而入时,床榻处的帷帐仍遮掩着,应寄枝站于屏风处侧身望他。 岁安的叮嘱在他耳边作响,他顿时收回视线,跪地行礼,声量刻意放轻:“属下办事不力,形迹可疑之人皆于房内暴毙,死无对证。” 应寄枝并不意外,轻飘飘将此事搁下,转而问道:“门内有何传言?” 夜哭绷着张俊脸,面无表情地将那些风言风语吐露:“家主那日匆匆离去,弟子们便传以美色侍人者靠苦肉计攀上高枝,叫您对他情根深种,心疼不已,温存安抚了整夜才哄好。” 应寄枝不置可否,视线于帷幔上停顿一瞬:“一个时辰后靠岸,将杜家放下,劝他们归去。” 夜哭皱眉:“寒洲剑之玄妙,无人会轻易放弃。” 应寄枝冷然开口:“你只告诉杜惊鸦,要命,还是要这把剑。” 夜哭闻言一愣,话语还没来得及转弯便脱口而出:“若当真如此,以家主的身体,更不该去。” 回应他的是应寄枝冷漠的背影。 岁安不在,他便又犯了傻,夜哭默默闭上嘴,起身离去。 帷幔被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掀开,季向庭懒洋洋地半靠着,戏谑地看着应寄枝,将夜哭的话重复一遍:“应家主心疼不已,彻夜安抚?” 这些人真该仔细瞧瞧应寄枝这张脸,哪是会怜香惜玉的种? 胡闹了一晚上,修士之躯到底耐造,发湿的布条捂了整晚,又被扯开几回,肩上伤口终究还是结了痂。 相比之下,季向庭的腰腹便惨烈许多,麦色皮肤上满是指印,一动便酸疼不已。 爽时什么都好,爽后便翻脸不认人,季向庭心安理得地把自己当作那薄情寡义的恩客,对那道显眼的目光视若无睹,翻身下床寻了自己的衣物穿上,便推门而出。 “去哪?” 季向庭回首,朝应寄枝笑了笑:“会情人。” 楼船缓缓靠岸,出于应家主之口的话自然非同一般,杜惊鸦本就是碰碰运气,如今一听便直接歇了心思,朝夜哭拱手:“多谢应家主几日照付,他日若是来杜家做客,定然好酒以待!” 待夜哭的身影消失不见,跟在杜惊鸦身后的弟子才不轻不重地呸了声:“这蓬莱环境最好能让应家人永生永世出不来才好!” 杜惊鸦蹙眉欲斥,便听到身后传来一道含笑声音。 “这话倒是有趣,临熙兄哪得来的妙人?” 不曾想这大逆不道之语还被人夸了句,杜家子弟疑惑抬头,便瞧见一张极为俊朗的面容,一双桃花眼笑意深深。 这样貌如今无人不识,杜家子弟后退一步,不由有些鄙夷。 杜惊鸦面上一喜,又觉察到门中弟子的不喜,伸手一阻便揽着季向庭的肩膀独自朝街巷深处走去。 两碗热气腾腾的馄饨摆在桌面上,杜惊鸦从对方未遮掩完全的红痕上收回视线开口道:“归雁兄怎么想着今日来找我?” 当真是通透之人,季向庭摇了摇头道:“我与你一见如故,只是时机不对,如今匆匆分离,自然要与你道别。但我来找你,也为了两件事。” “其一,回去查查杜家子弟,有人不太干净。至于其二,我想请你帮个忙。”魔.蝎`小`说 k.m`o`x`i`e`x`s.c`o`m 8、杀机 “一个月后,待我自蓬莱幻境出来,我做东请你来应都原逛一圈,听听茶楼里的说书,不知杜家主可否赏脸?” 瞧季向庭神情认真,杜惊鸦馄饨咬了半只便停在原地洗耳恭听,沉默良久不见后话,有些不可置信地望着对方。 他翻来覆去默念多遍,也品不出有何深意。 “这便是天大的要事?我以为你此番寻我,是以此为借口逃离虎口。” 季向庭桃花眸一转,借着话头顺势露出几分欲说还休的深情来:“我得家主青眼,自是要与他同生共死的。” 杜惊鸦被这眼神看得浑身不自在,不由抖了抖肩:“你可莫诓我,那木头真能哄你一宿?” 季向庭弯眸一笑,不置可否:“许是这些天越瞧越觉得这副皮囊天上有地上无,甘愿做个风流鬼呢?” 五脏庙暖,便要殊途而去,季向庭也不多话,往杜惊鸦怀中抛了枚物什,便挥了挥手转身离去。 见人离开,几位杜家子弟终于自街角重新聚于杜惊鸦身后,显然是候得有些心浮气躁。 “真是使得一手左右逢源的好功夫,也就家主心善,才让他搭上了话。” 接二连三地出言不逊,即便是杜惊鸦也不由冷了神色,回首看一眼那莽撞子弟:“问道不拘过往,许久未抄杜家家训,看来是忘干净了。” 最是宽和的人动起怒来才叫人招架不住,说话的弟子顿时苦了神色,却也无法辩驳,有些惭愧地低下头来,不再言语。 杜惊鸦摊开手心,里头赫然躺着用草叶折成的蟋蟀,瞧着威风得很,叫人忍俊不禁。 他瞧了瞧,忍不住会心一笑。 这般率性洒脱之人,绝不会甘做给主人解乏的鸟。 若能相交,怕是比那虚无缥缈的寒洲剑有趣得多。 杜惊鸦立于熙攘街中,遥望随着楼船远去而逐渐模糊的应家家徽。 以杜家主的身份,要带走一名男宠,不算难事。 可杜惊鸦到底没有开口,季向庭寻来时也只是一问,便再无后话。 他们彼此心知肚明,以季向庭的分量,如今还不足以让杜惊鸦不顾自己尚未坐稳的家主之位,与应寄枝抢人。 杜惊鸦摇了摇头,不知滋味地叹了口气,终是离去。 但愿一月后,季向庭能如约为他解惑。 昨日奇袭未成,所有魑魅魍魉便重新潜入深潭之中,此后皆是风平浪静,不过一日便抵达蓬莱。 应家子弟自船上走下,入目便是春和景明,落英缤纷之象,叫人心旷神怡,全然不似传闻中十死无生的凶恶模样。 楼船虽大,时间久了也不免逼仄之感,眼下春风拂面,让胸中浊气也为之一散,多数弟子到底年纪尚轻,忍不住松懈下来同旁人闲聊几句。 “不是说其余三家亦收了消息,为何不见唐家与云家?” “应家楼船能日行千里,这两家自然望尘莫及,如今许是还在江流之上受苦呢!” 季向庭与应寄枝缀在末尾立于木梯之上,两人瞧见那随风飘散的花瓣,齐齐眯了眼眸。 蓬莱岛与世隔绝,世间对它的记载更是寥寥,人人皆知岛中幻阵奇诡,却不知在幻阵之前的步步机关,便足以让多数人命丧当场。 前世他与应寄枝能找到通向幻阵的路,三分靠的是运道,剩下七分皆拿人命生生填出来的。 思及此处,季向庭不由无声讽笑一下。 前世应长阑也当真手段了得,被人暗算闭关,还能借此机会顺水推舟,以亲儿子作饵,兵不血刃便清除了一批心怀鬼胎的应家子弟。 季向庭抬眸将思绪隐下,似是新奇地四处张望,忽然指着一处开口:“家主,那桃树下是什么?” 声量不小,众人纷纷寻迹望去,才见不远处亭亭如盖的桃树底下堆积着层叠花瓣,日光自树叶间投下,隐约有流光闪过。 弟子们皆被眼前美景所摄,舟车劳顿下心神懈怠,直至此刻才惊觉眼前异状,后知后觉起其中凶险来。 其中几人对视一眼,握紧剑小心翼翼地靠前,握紧长剑将花瓣挑落,掩盖其下的东西才终于重见天日。 那竟是一具莹莹发亮的白骨! 着显然是位修士的尸骨,弟子们被骇得惊呼连连,连忙往后疾退几步,拔剑感知着周遭灵力波动,却一无所获。 这叫他们连戒备都无从做起,有人不可置信地喃喃道:“没有灵力,如何能让修道之人死于非命?” 岛上徐徐春风不知何时猛烈起来,漫天飞舞的花瓣朝不知所措的人群涌去,夜哭顿觉不妙,本能抽剑挡在应寄枝面前,灵力一催生生将花瓣拦在身前。 “花瓣有问题!” 一声低喝响起,却为时已晚,柔软花瓣眨眼便化作索命的利刃,那些修为稍逊避无可避,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周身被扎出无数窟窿,惨叫着往下倒。 蓬莱岛上顿时乱了起来,刀剑之声与哀嚎混做一团,片片桃花浸满应家子弟的血,沉沉落于地上撒出点点血珠。 应寄枝却只是冷眼旁观,看不出一分一毫的不忍,更妄谈出手相助。 季向庭抓紧应寄枝长袖之下的手指,面色苍白地大半身子藏在他身后,声音发颤:“家主,若当真……不必管我!” 嘴上说得大义凌然,拿应寄枝作挡箭牌的动作却毫不含糊。 人群之中亦有人高喊道:“家主!此地危险,先行回撤!” 夺命花刃纷乱,虽无灵力灌注,却太过轻盈,随风飘舞叫人防不胜防,即便是夜哭,要护着两人也着实耗神,他于喘息中回首一望,面色愈发凝重。 几步之外的海面早已被浓雾笼罩,雾气中隐约有花瓣在其中漂浮,将退路尽数斩断。 应寄枝听见那声疾呼,终于抬眸一扫开口道:“……风声不对。” 声音含在唇齿中,唯有身侧之人才能听见这无头无尾的话,季向庭意外地挑了挑眉。 这些弟子皆是岁安与应寄枝挑出来的形迹可疑之人,又混入些无关轻重的小弟子,即便是全折在里头,也无人会惋惜。 倒是稀奇,用了他爹上辈子的一箭双雕之计,还以为这无情无心之人也会让这些人全死在此地,也免得有漏网之鱼,日后清除叛徒时再费心思。 夜哭一顿,脑中灵光乍现,闭目聆听片刻开口道:“震三乾六坎一,逆着风向走!” 余下的弟子们顾不得多想,足尖运起灵力点地而起,纷乱剑光划过将花瓣格开,终究是跌跌撞撞地闯了过去,落在空地上。 季向庭不顾夜哭望来的视线,侧首一眨不眨地瞧着应寄枝,不动声色地挤出三分仰慕来:“家主,您能带我过去么?” 应寄枝面无表情地回视,两人便这便在此地相顾无言。 夜哭忍无可忍地伸出手来,粗暴地提起季向庭的衣领,朝应寄枝颔首:“家主先走。” 探清花刃的规律,此局难的便只有身法,三人在空中辗转腾挪,有夜哭在应寄枝背后帮衬,几息间闯过那片要命的桃花林。 陌生气息甫一消失,见血封喉的花刃转瞬又化作无害的花瓣,打着转随微风落下,将满地血腥掩盖。 唯有血肉作养料,才能养就这一片妖异繁茂的桃花林。 季向庭抚了抚被捏皱的衣领,叹了口气离身旁的煞神三尺远。 此番折损不少弟子,众人许久才缓过神来,抚着胸口后怕不已。 “传闻皆道蓬莱幻境凶险,可不曾听闻岛上竟有如此诡异的杀阵!” “风一吹便是数不清的花刃,若是再耗一炷香,怕是无人能从此地走出!” “究竟用了何种秘术,能将灵力隐匿至此?” 季向庭眼中暗芒一闪,低声开口:“不是阵法,是机关。” 这一声同样轻,落入夜哭耳中,不由一皱眉。 此人…… 他的视线落在面色苍白的青年身上,对方回首,眉目舒展冲自己一笑,哪还有一点害怕的味道? 这两面三刀的做派看得夜哭眉头直跳,不愿再深想。 后路已断,停在此处终究不是办法,弟子们不愿细想方才情形,只来得及顾上眼前事。 “此后多加小心,莫要再大意!” “灵力在此地许是不管用,诸位务必多看多听。” 一行人且走且探,复行数十步后豁然开朗,只见一片幽潭深深,山壁之上百尺瀑布奔涌而下,一派鸟语花香之意。 出口不明,谁都不敢放松心弦,几人背靠着背往前走,口中随意搭着话免得胡思乱想,被隐于暗处的危机吓破了胆。 “究竟是谁,要在此地设下如此反复的机关?” “自是为了秘宝!不过这寒洲剑出现在蓬莱幻境中,莫非连季月也折戟于此?” 那小弟子聊着聊着,身旁的声音却蓦然一停,他心下一慌,猛地侧首,却被鲜血溅了满脸。 他愣愣地看着同僚的头颅咕噜噜滚落在地上,可真正叫人寒意直冒的,却是那出手之人。 剑槽血珠滚下,方才同无首尸体勾肩搭背的好友面色狰狞。 “方才你分明想那我挡刀!忍你欺侮多年,便当真以为我毫无还手之力了?!” 那人抬起眼睛对上小弟子骇然目光,里头猩红叫人悚然一抖。 小弟子惊叫堵在喉中宣泄不得,本能运气欲逃,然目之所及,皆是怨憎会。 “夜哭亦何足畏惧!左右都要死在此地,何不拉应寄枝一齐下地狱?!” “应家待你不薄,你却卖主求荣,当以死谢罪!” 机关未现,周围仍一片宁静,却在冥冥中有人轻拨心弦,叫所困之人遮掩许久的本心尽数袒露,彻底乱了套。 季向庭闭目将心中逐渐浮起的燥怒压下,偏头一瞥正紧攥双拳的夜哭,伸出手指在他眼前一晃。 “大人可莫要魔障,家主与我可都得仰仗您呀。” 他侧过身来,露出背后数道朝应寄枝斩去的狠厉剑光。 夜哭整个人都似浸入寒潭之下,无数往事翻涌而上,化作声声鬼语在他耳边盘旋,唯有运转全身灵力,方能与之对抗,根本无暇他顾,只能徒劳地瞪大双眼。 季向庭摇了摇头,剑影逼至应寄枝面门也不见惊慌:“应寄——” 他叫得懒散,每个字尾音拖得极长,却在最后一个字出口时戛然而止。 眼前黑影一晃,季向庭整个人被一股巨力压倒,结结实实砸在地上,眼前顿时一黑,皱了眉还未开口,便被人狠掐住了脖颈。 那是应寄枝。魔.蝎`小`说 k.m`o`x`i`e`x`s.c`o`m 9、浮生 置于颈项间的手指逐渐用力,天地随着呼吸减弱而骤然失色,季向庭眼前一片模糊,连气都透不过来。 “你该死。” 这话听得熟悉,前世应寄枝说过几回,字句极为认真,可每次季向庭皆玩笑似地哄他。 “眼下还不行,再忍忍罢。若最后活下来的是你,我送上门来如何?” 分明已闻不见蓬莱岛上那能叫人失去神智的香气,季向庭却似被魇得更深,困在记忆中出不来。 应寄枝垂下眼眸,像是极为仔细地审视着季向庭,眼前青年惯常挂在嘴边的散漫笑意不见,眼中金光浮起,映着一层浅淡水意,里头只盛下自己的身影。 这样的注视从未落在自己身上,竟比一切甜言蜜语都来得真切,应寄枝手指竟被烫得一松,挣出一分茫然的清明来。 脖颈处挤迫消失,季向庭视线总算落到实处,还未将人轰飞出去,便瞧见应寄枝身后逼近的剑锋。 他无声骂了句,捏住应寄枝的衣襟往下一拽撞在自己怀里,剑刃擦着脖颈而过,他却不躲不避,金瞳锁住眼前之人张口。 “绞杀。” 几位凶徒早已神智尽失,只欲取应寄枝性命,听见他身下毫无修为的男宠吐露的话语,毫不在意地嗤笑一声,长剑变招欲刺,却发觉自己再无法挪动分寸。 无形灵力暴起扑向恶徒,轻响过后几具身体闷声倒地,被干净利落地断了喉骨。 季向庭这才闷声咳起来,粗暴地踹了应寄枝两下:“滚起来干活。” 应寄枝蹙眉闭目,将颤抖的呼吸忍下,再睁眼又恢复成往日没有人气的模样。 季向庭躺在地上缓了缓神,脖颈处勒出的指印发紫,一动便是钻心的疼。 也不知应寄枝抽什么风,两辈子越活越回去,同样的招数竟能中两次,让身后命门尽数暴露,只顾着掐自己。 他们如今的关系,要死在一处,连殉情都算不上。 “你……有何……居心?!” 自齿缝中挤出的字句唤回季向庭的思绪,他眼中金光未褪,支着腿半坐起来,扭头看着在一旁做木头的夜哭笑起来。 “我可是救了你主子一命,别这么瞪着我。” 山谷内自相残杀的戏码仍在继续,应寄枝一身白衣现于血雨之中,成了其中唯一一片白,他抬步一踩,周遭便似静止片刻。 应寄枝掌心一点血红闪烁,母蛊催动下所有应家子弟捂着胸口跪地,神情痛苦不已,再不能动弹半分。 夜哭艰难脱离控制,僵硬地抬头望去,便见自己家主身后似有一道虚影闪过,随即狂风便拔地而起! 空气中愈发浓郁的香气被吹散,众人终于从疯魔的情绪中抽离,瞧着自己满手血腥的模样,尖叫一声丢下长剑。 “这不是我……我怎么可能……” “别恨我,别恨我……我不想杀你的……” “都是这蓬莱岛的阵法!” “你、你修为这么低,早晚都是要死的,不若将位置留给我……” 狂乱之后醒来,却是谁都不愿承认内心的卑劣,不约而同将罪过全算在蓬莱岛上的迷阵上,仿佛如此才能有勇气伸手合上已然气绝的修士们的双眼。 季向庭瞧着这众生相摇了摇头,头也不回地截住身侧斩来的剑:“家主,管管你手下的大人呀!” 语调间的害怕不似作假,可只有夜哭明白,他八成灵力的一击被季向庭轻描淡写地接下,而自己却毫无反抗之力。 应寄枝并未抬头,而是将视线落在不远处平静无波的潭水之上。 攻心之计向来狠毒,不少心性不稳的弟子此时已被击溃,跪在地上抱着脑袋痛苦不已,眼眸中尽是惶然。 “放我们回去罢!我不想要这寒洲剑了!” “家主求求您……带我们回去罢!您当真要如此无情无义么?” 应寄枝垂下眼帘,近乎凄厉的质问敲在耳畔,却激不起分毫情绪。 “来不及了。” 似要映证他的话,岸上的鲜血逐渐漫入寒潭之中,将一池清水染成血红颜色,潭水顷刻间便沸腾起来,翻涌着浮起无数泡沫,连天地都随之震动。 那是何其绝望之景,有子弟慌不择路地御剑欲逃,便一头撞进了环绕的花刃中,顷刻便被绞得只剩伶仃枯骨,更有人为了拔剑自刎,寻求解脱,混乱中将这片血水染得越发妖艳。 “我不想死、我不想死……” 哀求声在寂静山谷中久久回响,修士与凡人亦无分别。 真是一刻都歇不得,季向庭眼尾扫过眼前惨烈之景,垂下眼眸哀叹不已。 他自身难保,仅存的一点良心驱使着就近拽住欲走的夜哭,模样颇有些苦口婆心。 “好好活下来。” 夜哭厌恶地将手甩开,头也不回地离去护在应寄枝身前。 季向庭自讨没趣地耸了耸肩,下一刻脚下传来一声闷响,整个地面应声而裂,将所有人吞入其中。 眼前一片漆黑,季向庭却泰然自若地默念着数,不过片刻便感受到神识被一股无形的力量笼罩。 “这次——不行。” 金眸在黑暗中幽幽发光,季向庭周身灵力流转暴涨,沿着筋脉悍然撞上识海深处企图消除自己记忆的那道阴影。 两股力量在季向庭体内相争,他唇边溢出一条血线却寸步不让,不知过了多久才将其逼退。 他额发微湿,喘口气正了正神色,眼前逐渐亮起,不由眯起眼眸。 蓬莱幻境,倒是久违了。 “将军!此次万寿宴陛下可是亲自相邀,您可不能再推脱了!” 耳畔声音焦急,季向庭皱了皱眉,烦躁地挥了挥手:“听见了,你便说我受了伤,万寿节不能见了血气,便不去了,谁请都一样。” 他睁开眼,不动声色地扫了眼殿内,目之所及是丝竹声声,熏香袅袅,连身上虚盖着的长毯都柔软至极,一派安逸之景。 怎么瞧都不似一位征战多年的将军会喜欢的温柔乡。 话音刚落,一阵剧痛便攀着脊骨咬上,季向庭身体一晃,猛地扶住额角。 只是稍加试探,他便神识震荡晕眩不已,看来即便能保下意识,他也无法全然摆脱幻境的控制。 果不其然,那侍从满面为难地抬头偷瞄着自家主子,仍是苦苦劝说:“将军,您可就别为难小的了,陛下下了死命令,明日酉时,定要瞧见您的!” 面容有些苍白的青年垂眼一瞥,里头不自觉显露的杀机让跪在地上的侍从冷汗直冒,唇齿似被一团棉花堵住,再说不出一句话,勉强等到主子点了头,便连滚带爬地跑了出去。 殿内终于静下来,季向庭坐起身,盯着香炉中升起的青烟沉思。 这蓬莱幻境实则是一段上古时期的往事,彼时天启大陆皆是寿数有限的凡人,各国皇帝便如当今仙门四家一般独揽大权,一人便能掌握生死。 既是凡人,自然终有一死,不过是英年早逝与苟且偷生的区别,天命面前,皇帝亦高贵不到哪去。 看似这幻境只是叫人大梦三生,可这故事中人与附身其上的修士同生共死,一旦在幻境中身陨,他们也没有生路。 若是明哲保身不去破阵,待百年寿数到头,仍逃不过一死。 上一世他与应寄枝稀里糊涂地闯入幻境中,毫无意识地扮演着戏折子里的傀儡,命悬一线之际自己靠着不留名剑才勉强唤回一缕神智,从幻境中背着应寄枝强行杀了出去。 此后幻境中留下的暗伤,季向庭养了足足十年才勉强好全,平白又忍辱负重了许多年岁。 这一世他费了不少功夫才意识清醒,断不能再重蹈覆辙。 不过眼下这万寿宴,他倒是不得不去,毕竟这出戏只他一人,也唱不起来。 他附身的躯体的确有伤在身,牵动着满身暗伤一块作疼,不过凝神片刻季向庭便有些撑不住,眉眼懒倦地垂下,就这般沉沉睡了过去。 这一睡便睡到了日上三竿之时,季向庭还未醒过神来,便有侍从如鱼贯入,将自己扯起来打扮。 幻境中季向庭仍是原本的样貌,即便比之消瘦不少,却仍俊朗地叫人移不开眼,一袭红衣上身,更是鹤立鸡群。 繁复衣袍层层叠叠地穿在身上,分明穿惯了盔甲,可季向庭仍被着束手束脚的衣裳压得喘不过气来。 “将军,一会进宫可莫要再与陛下置气,就算不为自己,您也得为您的弟兄们着想。” 轻飘飘的一句话落进季向庭的耳中,柔和语调下威胁之意尽显,季向庭轻嗤一声,抬步走出宫殿。 季向庭在心中无声一叹。 连奴才都能踩一头,这将军当得可真是憋屈。 战功赫赫,为国尽忠半生也终究是皇帝脚边的一条狗,如今碍了主子的眼,便要卸磨杀驴了。 也就自己这幅躯壳优柔寡断,若是他,必然带着弟兄们冲进宫内将那狗皇帝的头砍下来当球踢。 车轿晃晃悠悠地停在皇宫前,季向庭掀开帘子拾级而上,从前攀炎附势的权贵们如今避之不及,唯恐惹了一身腥。 被陛下如此对待,心里自然有气,恰好季向庭也懒得同这些人周旋,便径直往宫殿内走去。 等了许久也未有头疼欲裂之意,季向庭五指一收,对这幻境限制有了底。 除却几桩大事,其余细节只要不违背原主性格便好。 宴会之上推杯换盏,各自带着笑说着似真似假的客套话,在季向庭看来属实无趣至极,席前冷清,便只盯着眼前的酒壶,一杯杯往口中灌。 高台之上的九五之尊始终坐在珠帘之后不曾开口,唯有季向庭感受到一道视线始终落在自己身上。 他额角跳了跳,闭目只当眼不见心不烦。 他向来对自己颇有自知之明,明白自己不是什么好货色,可即便如此,前世看完这出戏后,季向庭也仍对这位帝王嗤之以鼻。 打断将军的傲骨将人折磨得骨瘦嶙峋不说,还对人家藏着不可告人的龌龊心思,要人家做自己笼中之鸟,用恬不知耻四字来形容,当真恰如其分。 譬如这万寿宴,即便他眼下不喝醉,一会也会有人暗中给他喂药,让他昏昏沉沉被皇帝占尽便宜,左右躲不过,不如顺水推舟。 借酒消愁,也算合情合理。 好在如今附身在那皇帝身上的人他还算熟悉,忍一忍,倒也能勉强将这些当作闺房之乐。 耳畔喧嚣不知何时尽数散去,季向庭后知后觉地欲起身,却只觉眼前天旋地转,晕得厉害,一时愣在原地,有些反应不过来。 半醉半醒之间,季向庭听见有一道尖细的嗓音唤他,可他连睁眼的力气也不剩,只能头重脚轻地被人扶着往前走。 一片混沌中,他似是躺进一片绵软之中,酒气被厚实被褥捂着蒸不出来,他只觉热得厉害,手指微动欲松开衣襟,却有一只冰凉的手先他一步替他解开衣袍。 那手指趁虚而入,季向庭连内袍都被人扯得松散都无知无觉。 含着凉意指尖若有似无地自脖颈处往下滑,沿着山峦起伏,最后于腰腹辗转,惹起一片骚动痒意。 好热,还不够…… 季向庭吃力地睁开眼,只瞧见眼前人耳下不住晃动的红玉耳坠。魔.蝎`小`说 k.m`o`x`i`e`x`s.c`o`m 10、软帐 这具身体酒量平平,不过两壶清酒,季向庭此时已有五分醉意,殿内烛火摇曳,落在被半撩起的珠帘上,晕出一片流光溢彩,让眼前人的面容也如雾里看花般半隐半现。 他瞧了许久才瞧清应寄枝的容貌,未拦住他落在身上的手指,反先打量片刻。 明黄色配他……好生俗气。 没头没尾地从心底冒出一句话,季向庭才察觉自己念头已不知散到何处去,残存理智终于落在正事上,季向庭眼皮疲懒地半垂着,张了张口连话语都显得温吞,更似几声意味不明的低吟。 字句混着酒香滚落,最终却被吞没于唇齿之中,季向庭仰起头,尝到舌尖被暖热了的冷香。 散乱的衣袍下顶天立地的将军腰身反弓,被眼前的九五之尊压得发颤,倾倒之时终于被人伸手拦住往上带,贴在一处。 此人的脑子莫不是被外头的香气熏坏了? 季向庭皱了皱眉去推应寄枝,奈何身体着实不争气,反复几下才使上劲,攥着眼前人勾着金线的衣襟借力,语调在纠缠中含糊不清。 “是你……” 吻陡然深了,应寄枝垂眸瞧他,手指自缝隙中探入,蹭在他腰窝处,不轻不重地往下按。 “是我。” 生剖本命剑受的伤刻入神识之中,也只有应寄枝知晓此事,季向庭疼得一抖,哼笑一声脊背微不可查地松懈下来。 看来是没傻。 也罢,如今寄人篱下技不如人,总要被占些便宜。 酒意蒸出的一点似真似假的纵容让气息交融了许久,直到脑中剧痛炸开,警告自己的逾矩,季向庭才用力将人推开,弓着身子撑在床榻闷咳,微红的眼眸瞪着应寄枝,眼神却往自己腰下不经意一瞥。 兴致刚起还得忍着,来得当真不是时候。 “陛下,莫要罔顾伦常。” 应寄枝抽回手,看着眼前人恼怒的神色,丝毫未有被拆穿的慌乱,拿过小几上搁着的折子递到季向庭眼前。 季向庭沉默许久,终是接过奏折展开,那是份草批,尚未盖上印玺,薄薄两页,他却似看不懂般反复念着。 字字句句触目惊心,残存酒意顿时凉下去,一双眼眸红得几欲滴血。 “万岁宴未前来庆贺,便要扣半年的军饷?那是冬天的北疆!” 自打完胜仗后,一道圣令八百里加急送到季向庭手中,自此他便以修养为名被困在京畿之地。 三年之中,北疆的信笺如雪花般飘来,从愤懑到绝望,苦中作乐的言语字字锥心,他也曾反抗过,可终究独木难支,雪上加霜。 原以为三年春秋轮转而过,自己心绪早已被磨平,不曾想如今这道奏折却像是一把尖刀扎进心窝,疼得季向庭望向应寄枝的眼神几乎恨毒。 应寄枝垂眸避开那刺人目光,侧身让桌案上堆叠的奏折映入季向庭眼帘:“国库吃紧,西北雪灾颗粒无收,朝廷能拨出的只这批粮食,爱卿,你说要给谁?” 季向庭顿时哑口无言,攥紧了拳看他,满腔怒火却终是无从发泄。 眼前这人太会寻自己的七寸,百姓当前,他说不出讨要的话。 可寒冬腊月,军饷尽断,他的弟兄们要怎么活? 眼前之人的模样太过可怜,英气的长眉不甘地皱着,一双眼眸狠意未散又添茫然,配上敞开衣襟处起伏的胸膛,似被人折辱狠了。 同深夜无数旖旎梦境重合,应寄枝俯身抽出他手中被攥皱的奏折,贴在耳侧声音放缓:“孤会给你机会的。” 手腕被红绳寸寸缠紧,这话语背后意思再清楚不过,季向庭身形一僵,在应寄枝的注视下终究闭上眼。 红烛明灭,映出帷帐之中两道交缠人影,双手被束缚后季向庭几乎跪不住,汗湿的身体摇晃着前倾,一只白皙的手臂自身后环抱,带着无法抵抗的力道往后一按。 他茫然睁大眼睛。 被穿透了。 被强行压抑着的醉意再度涌上,季向庭瞧什么都是晃的,被力道弄得直往前窜,脚踝又被抓住扯回来。 沙场上带下来的伤疤每一寸被指尖蹭过,他整个人抖得厉害,却咬着牙一声不吭。 身后人似是叹了声,季向庭只觉耳垂处有发丝轻扫,下一刻视线中便出现一只细长的玉簪,簪尾挂着一只铃铛。 他挣扎着往前,可已失去力气往下摔,脸颊贴在柔软的被褥上又被人扶起来,玉簪终于旋扭着戴进去,逼出一声沙哑的哭吟。 “疼……” 铃声叮当作响,或急或缓地乱缠,钻入耳中叫人清醒,连趁着醉意晕去都无法做到,只能瞧着自己眼下情况。 悲愤燎原,为了维持残存的理智,季向庭唇角溢出一条血线,便有冰凉的指尖抚上来,点着唇瓣往里探。 “许久未见,爱卿为何不言?” “唔……陛下。” 清苦的药香被无情冷香严丝合缝地包裹,全无抵抗之力地被彻底侵入,彻底沾染了他人的气息。 晚风自未关严的窗缝钻入,吹起一角轻纱织就的帷帘,露出一截麦色腰腹,沁着汗摇晃不已,最后骤然绷紧,鼓出细微弧度。 滴答、滴答。 涣散的目光不知过了多久才被水声重新唤回,污浊抑制不住地往下滑,季向庭此时连怨恨都没了力气,无神地盯着眼前衣冠齐整的帝王。 “回去歇息,明日来早朝。” 季向庭半靠着床榻,垂眸无言讽笑一声,咬牙将发簪抽出,上头水迹醒目,厌恶地伸手欲摔,却终究在应寄枝的注视下收了回去。 衣裳妥帖地穿好,季向庭缓慢地自一偏门踏出,外头雨下得正大,一小太监执伞等得焦急,见人终于出来,便匆忙候上来把伞一倾,小心翼翼地开口:“大人,马车备好了,靠着舒服些。” 季向庭半酸不苦地朝那太监拱了拱手,接过他手里的伞将钱袋塞入对方手中,一步三晃地往前走。 那小太监看着他萧瑟的背影,终究是不忍地叹气。 分明是盖世无双的大将军,怎么如今连宫里的娘娘都不如了呢? 一坐上马车,季向庭轻抽了口气,脸上凄惨的神情便如潮水般退了下去,难得有些麻木地揉了揉脸颊。 那杀千刀的再不停,他真要演不下去了。 这笔账先欠着,日后再找应寄枝还。 季向庭五指一捏,便将袖中的玉簪握在手心,他掀开帘子,将其对着月光翻看,马车晃荡,却听不见一声铃响。 上一世可没有这差点让他死在床上的东西,应寄枝这般拐弯抹角地给他,定然有用。 月光照在暖玉上,映出里头隐约黑影,季向庭将帘子放下,玉簪在指尖转了转,正欲用力将其捏断,却是忽然一停,暗暗将这形状记下,才将玉簪掰成两段。 等幻境中出来,找个时间凿一只,也得让应寄枝试试其中滋味。 里头卷着一张薄如蝉翼的纸,季向庭展开,便见上书三字:寻夜哭。 季向庭眉间一挑,手中纸片便碎成粉末在夜风中散去。 雪灾一事皇帝并未作假,也真真是十万火急之势,全然拖延不得。 这具身体蒙受众多欺辱,却始终犹豫不愿动手,也正是如此。 对将军是多疑与强取,可对更多人来说,那万人之上的帝王仍是位明君。 杀了他,天下只会打乱。 只可惜故事里发生的桩桩件件,都在逼着将军谋反,杀了皇帝,才能有一线生机。 这便是个死局,若不杀,死的便是他,若杀了帝王,他自己亦活不了,更何况,应寄枝还不能死在这幻境中。 酒意未散,满身汗被晚风一吹,季向庭便头疼得厉害,他皱眉靠在软垫上。 这身体伤势未愈,这般巫山云雨后,怕是要遭。 即便他强撑着去了,也无法舌战群儒,帝王松口给的机会,终究是一场镜花水月。 不过倒是个寻到夜哭的机会,上辈子他尚未效忠于应寄枝,未入蓬莱幻境,只在两人闯阵而出时做了接应。 这小木头修为深厚,能在蓬莱岛的异香中保持理智,应寄枝说得如此笃定,便是用了某种法子知晓夜哭的情况,他极有可能在幻境中也留有部分神智。 多一人破局,总不是坏事。 马车终于停下,季向庭疲惫地睁开眼走下站在雨中,不过片刻便已湿透,神色阴沉的模样叫周遭侍从皆不敢上前。 “备水,谁都不许进来。” 侍从们连连应声,皆有几分心知肚明,却不敢再深想,脚步匆忙地离去。 第二日天未亮,季向庭睁眼一碰额头,果然察觉几分烫意。 征战沙场之人发热便是要命,他叹了口气,唤来大夫灌下苦药,才勉强能坐起身,梳洗完毕后脚步虚浮地坐进马车中。 侍从担忧地看着面色苍白的主子:“大人,您身子要紧,还是别去了罢?” 季向庭默不作声的放下车帘,车夫同那侍从面面相觑一阵,终究认命地往皇宫驶去。 即便昨日一事隐蔽,可将军夜宿皇宫一事终究还是在官场中不胫而走,还未到时辰,官员们便聚在一处议论纷纷。 “唉,你说咱们陛下,可当真是……” “要我说,这北疆军早该除了,陛下如此优柔寡断,难保不是那位吹的枕边风!” “老夫便不信,六部一道上书,还能让军饷一事叫他一人翻了天去!” 正说话间,那官员只觉余光一道银光闪过,下一刻一柄长剑便插入几人面前,入土三分,不由抚着官帽惊呼一声。 “诸位大人,慎言。”魔.蝎`小`说 k.m`o`x`i`e`x`s.c`o`m 11、对峙 面色苍白的青年站在不远处,任谁都能瞧出他病得实在厉害,可就是这样病骨支离的人出手一剑,若是再偏一寸,便是血溅皇城。 刀剑嗡鸣响彻宫门,金銮殿外经久不绝的碎语之声终于消散,晨光熹微中季向庭踏上白玉阶,最后立于群臣之首。 他养病的日子太久,让这些文官早就忘了,季向庭短短五年能平步青云,坐稳那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大将军之位,脚下踩的是蛮夷层层叠叠的尸骨。 直到御前太监的呼喊随着浑厚鼓声响起,几位在生死边缘走过一遭的官员才回过神来,竟是在腊月天里出了一身汗,步履匆匆地拾阶而上,不愿再回想那满是寒霜的目光。 他们无不庆幸地想着,如此位高权重之人,却亦如此愚忠,当真难得。 这样的人,注定是要被这天下熬干骨血,不得善终。 千万人朝龙椅之上的帝王跪下,三拜九叩大呼万岁。 不过一炷香的功夫,季向庭后背被冷汗全然浸湿,咬着舌尖才不至于晕厥,察觉到殿上一扫而过的视线,却始终不曾抬头。 昨日强迫已足够屈辱,断不能再示弱。 “诸位平身,德海,季将军身体不适,去搬把椅子,坐听便可。” 意味不明的优待叫殿下官员面面相觑,顿时掂量起雪灾一事来,唯有季向庭侧首,盯着眼前的檀木椅不为所动。 德海自然明白两人之间的龃龉,更隐约察觉到应寄枝对季向庭似有若无地纵容,此番抗旨不从,到时发落下来,苦得便是他。 他拭了拭额间的汗,凑近了小声开口:“将军,您还是坐下罢,否则老奴可没法交差了。” “将军,您得留着力气,才能搏得一线生机啊。” 话语恳切,直戳心窝,季向庭沉默片刻,终于缓缓站起身来,他半边身子没了知觉,两步路都走得吃力,德海连忙扶住他,才堪堪将人挪到椅子上。 德海甫一靠近,一股细微的幽香窜入季向庭鼻尖,他眉头一皱,视线落于他腰侧,悄无声息地将别于其上的香囊取下藏入袖中。 他指尖摸索着其上细密针脚,心念几转。 这香与同太监身份格格不入,自然不会他所有之物,且其中香气极淡,若非内力高深者,便无从察觉。 显然是有人刻意藏在此处,待人察觉。 会是谁? 他余光落在高台之上的应寄枝,对方若有所感地抬眸看来,几不可查地一摇头。 那便是夜哭了。 前世替他搬椅子的只是位小太监,这次应寄枝亲自派德海来,便是要将此事告知于他。 如此纹样,此为女子之物,又是应寄枝无法伸手查探的人选…… 几息之间,季向庭便有了成算,眼下最为头疼之事有了眉目,他也不再为难自己一片混沌的灵台,脊背后靠看起戏来。 殿内寂静一片,所有人皆瞧着眼前景象心思浮动,不少人将手中早就准备好的折子往袖中塞,方才胸有成竹的文官们此时竟无人敢谏言。 圣意难测,前几日疾风骤雨,如今又无微不至,倒叫他们看不懂了。 “西北雪灾不断,百姓冻馁无数,只是国库吃紧,给了百姓便要缺别人的,孤属实忧心,不知诸位可有良策?” 议论纷纷间,立于右侧的丞相先行上前,行礼道:“依老臣所见,国库空虚,也当以百姓为先。” 身为文官之首,三言两语便能一呼百应,话音刚落,其身后便有陆续站住数人复议,言辞凿凿,动情非常。 季向庭面无表情地坐在殿上,听着这些人如何大义凌然地为芸芸众生着想,只字未提正在边疆受苦的兵卒。 他蓦然想起自北疆来的信笺中那些话语。 “待我们熬过腊月,便能同将军回朝,届时应当有许多人来看我们吧?” 有谁记得他们呢? “百姓的命是命,北疆军的命便不是了么?” 一道清亮声音自身后响起,季向庭蓦然抬起通红的眼睛望去。 那是位年纪极轻的少年,眉目间仍有意气风发的模样,分明品阶不高,却仍愤愤地看着面前权贵,在万籁俱寂中话语掷地有声。 他不留痕迹地瞧一眼季向庭,面上满是敬佩之意,惹得人惘然一笑。 丞相抚了抚胡须,眯眼回头看去:“哦?不知我们探花郎有何高见?” 那一眼积威甚重,少年满腔愤懑似被一头冷水浇下,嗓音顿时轻了下来:“微臣只是觉得……不该如此。” 丞相轻蔑地冷笑一声,追随在他身后的文官们便引经据典地驳斥起来,辩得人哑口无言,那一点微弱的声响,也在翻涌海浪中消失不见。 “季将军,你如何看?” 此事吵嚷许久,最终仍是落在季向庭身上,他闷咳两声,于众目睽睽之下开口:“回陛下,微臣以为,此事可以两全其美。” “大胆!圣上问话,为何不跪?” “哼,当真荒谬!将军不过是向着北疆军罢了,何必如此冠冕堂皇?” 坐于高位之上的应寄枝稍稍抬手,耳中那些闲言碎语便消失殆尽,他垂眸看着季向庭,视线落在他烧得通红的耳垂上。 他分毫不见恼怒意味,语调中甚至带了一丝缓和之意:“将军不妨细说。” 季向庭坐于左侧,眼神缓缓扫过殿内神色各异的官员,身上病气被利刃出鞘般的凌厉压下,竟再遍寻不得。 “内忧外患,国库空虚,诸位也当为国效忠,填补空缺才是。” 这一声可炸开了锅,偌大金銮殿顿时吵嚷成一片,德海高声喝止了三声,才堪堪将场面压住。 “季将军,我朝在当今圣上手下国泰民安,何来的忧患!还请您莫要信口雌黄!” “臣等一月俸禄不过寥寥,养活一家已是不易,季将军这是要逼死老臣呀!” 如蚁附膻之辈,无论在何处都叫人心烦。 季向庭看向站于丞相身后神情激动的两位文官,摇头一哂:“冬天难过的可不止我朝百姓,亦有草原蛮夷,他们活不下去,便要来抢我们的,你口中的国泰民安,是谁挣下的?” “王大人,据我所知,您上旬刚抬了房侍妾,若当真两袖清风,那宴席怎会办得如此热闹?” 两句话便将朝中半数命官得罪了遍,可尖锐话语却句句属实,方才还伶牙俐齿的两位大人纷纷涨红了脸,哑口无言地瞪着季向庭。 “季将军,你若要查,便从老夫查起,我朝官员皆以贤德治世,自不会有您说的情况!” 金銮殿内皆是狐狸成精,丞相一开口,便都明白了其中深意,连连附和,将廉洁姿态摆了个十成十。 真正对此事着急的不过季向庭一人,若当真咬死说辞,他一伤病缠身的失势将军,不敢、也做不到将他们都查一遍。 季向庭只觉浑身发冷。 他并非没有算到眼下情形,只是仍存侥幸,企图寻找宦海浮沉里那一点微末的良知。 可他与北疆军出生入死换来的太平,养出来的便是这样一群贪得无厌之人。 何其可笑! 一时急火攻心,季向庭喉中一痒,一口发乌的血便喷溅在白玉阶前。 他们当然不敢把国之功臣活生生气死在殿上,喧闹声顿时一停,当即便换了张面孔,虚情假意地担忧起来。 季向庭鄙夷于这样的眼神,抬起头来直直盯着龙椅上的应寄枝。 “季将军言之有理,孤便允你三日,若能凑够两千万两,孤便应你这两全其美之策。” 天子似是烦倦不已,不给旁人劝谏的机会,抬手一挥,尖利的唱喝声响起,便干净利落地送了客。 季向庭这一口血似是将他浑身都精气神都抽干,靠在椅背上许久听不见声响,他强撑着抬眸望向方才帮自己说话的少年,无声张口。 “来府上寻我。” 少年回首不期然对上将军的眼神,微微一愣,终究是应了下来。 季向庭微微松了口气,整个人眼前一黑,便昏了过去。 虽并非自己的躯体,可神识附在上头,季向庭也结结实实地遭了回罪。 他仍有几分微弱的意识,苦涩的汤药自喉中灌入,他烧得太厉害,再被苦味一冲,本能地欲将其吐出来。 只是这口药还未吐出,便被温热的唇舌堵住,粗暴地撬开齿关压着舌根生生将药汁灌了进去。 季向庭被呛得半死,才喘两口气缓过来,便又有一勺汤药送进来,唇舌再次贴上,如此循环往复,不过片刻那汤药竟真见了底。 应寄枝抬起眼前人的下巴,垂眼瞧着他昏迷之中也被自己折磨得苦不堪言的模样,再度吻上去。 烧糊了的人硬生生捡起几分力气去躲,却又被他按住,苦涩的汤药并未灌入口中,反而是唇角泛起些许痒意。 那一点蜿蜒血痕被应寄枝缓慢地、狠重地舔舐干净,只留下一道暧昧的水迹。 不折腾他便好,季向庭此刻也没力气管应寄枝究竟在做什么。 真真是酷刑,活两辈子了应寄枝这灌药技术还是烂得让人糟心。 季向庭思绪飘出去,不由想起前世他与应寄枝闯出蓬莱岛后的情形。 他疼得晕过去又被应寄枝活生生灌醒,简直怒从心起,不知何处来的力气翻身将人按在床榻上。 彼时季向庭咬牙切齿地看着面前那张无情的艳丽面庞,端起备用的汤药将方才他对自己暴行有过之而无不及地效仿了一遍,甚至还咬了两口。 “少主,您真是天煞孤星的命!”魔.蝎`小`说 k.m`o`x`i`e`x`s.c`o`m 12、浮沉 蓬莱岛中雾气萦绕,万籁无声中唯有花瓣纷飞,几步之外人空无一人的应家楼船靠在岸边,反衬桃花源三分诡异。 半柱香后,唐、云两家的旗帜终于姗姗来迟地破雾而出,一左一右停在楼船两侧。 相较于应家的气派,两家船舸无论如何精巧,都显得有些相形见绌。 云天明收回遥望唐家旗帜的视线,自船上走下,温润面容上难得神色复杂,踌躇许久终是开口道:“唐家主,不妨同去?” 久久无人应答,他怅然一叹,正欲转身,余光却见几位唐家子弟显出身影,目不斜视地与云家子弟擦肩而过,径直朝蓬莱岛中走去。 “云家主,我们家主身子不爽,随后便来。” 唐家唯唐意川修为拔尖,若她身体有恙,加之应家家主年少,这寒洲剑便已是他囊中之物。 云天明心中一喜,面上却露出几分担忧神色:“唐家主,还望保重自身。” 微风中传来一声似有若无的讽笑,云天明面不改色,极有礼数地一揖,便转身离去。 待那脚步声渐渐离去,坐于船舱内品茗的唐意川才伸手将小窗合上,皱眉翻了个白眼:“真是晦气。” 一身着水蓝衣裙的女子温柔一笑,一边抬手往香炉中添香,一边开口道:“应寄枝已入幻境,家主可要走下一步棋?” 茶香幽幽,唐意川支颔瞧着面前棋局,手指极快地捏出只酒壶来:“岁安那小子精得很,除非应寄枝死得人尽皆知,否则应家乱不了。” 蓝衣女子回首便瞧见唐意川的举动,不由蹙眉:“家主。” 唐意川被盯得心虚不已,揉了揉眉间,规矩地将酒壶搁在桌上摊开双手:“不喝便是……长渊,先将消息散出去,明日我们便去那幻境尽处候着,自然,模样要狼狈些才是。” 长渊应声,接过桌上的酒壶欲推门离去,却又蓦然停住:“家主,您方才对云天明如此言语,怕是引人怀疑。” 唐意川满不在乎地将棋局打乱:“不过时间早晚,即便云天明知晓又如何?他敢么?” 她扬眉一合掌,笑得眉眼弯弯:“差点忘了,他还未必能活着见到我呢。” 思及两人间剪不断理还乱的纠葛,长渊望着家主唇角肆意的笑,不置一语地回身离去。 其中牵扯,怕是只有他们自己才清楚了。 木门吱呀,季向庭蓦然惊醒,翻身坐起捏了捏眉心,瞧着眼前熟悉景致。 身上热意已褪,半梦半醒间唇间柔软触感仍记得分明,正因如此,才叫人恍惚。 隔岸观火,又恰到好处地帮衬一二,龙椅之上的人,究竟是何意? “大人,李公子在外屋候着呢。” 纷乱思绪被门外的呼唤掐断,季向庭望了望天色,披衣起身往屋外走。 李元意在厅堂内喝完了第三盏茶,眼神止不住往门扉之外晃,随着日头渐西而越发疑惑。 将军病得那般重,为何执意要在今日见自己这人微言轻的小官一面? 待真与季向庭对坐,李元意满腹心思却无从说起,犹豫半晌才试探般开口:“将军,我府上还有些碎银,若是……您尽管来取!” 应寄枝给他喂的或许当真是什么灵丹妙药,叫他精神也好了不少,此刻听见少年所言,不由一笑。 “李大人不必如此。” 话音未落,反倒是李元意激动起来,将茶盏重重一搁:“将军!陛下只给您三日时间,如何能凑齐两千万两银子!这分明、这分明是……!” 余下的话尽在不言中。 也难怪李元意愿为季向庭出头,三年来的种种,皆将他与身后的北疆军往绝路上逼,只是看着便叫人于心不忍。 相较之下,季向庭却平静许多:“朝中那些人,我一家家找去便可。” “李大人,京中我所信之人便只有你,有件事便要交给你来做。” 李元意几度张口欲打断,可最终还是接下季向庭递来的包袱,里头东西并未遮掩,虽皆是些杂物,但用料极好,足以见其上心。 “京城巷中有几户人家替我走一趟,我列名目,将信与物什送去便好,他们会明白的,待你回来,我必有答谢。” 李元意将这些鸡零狗碎之物牢牢揣进怀中,在季向庭的注视下只不住摇头:“将军,不必谢的!不是什么大事!” 日头逐渐落下去,李元意怅然若失地往门外走。 他总觉得自己该做什么,可他却什么都没做成,只好最后开口问道:“将军,你当真要去么?” 季向庭无言望他,他便懂了,喉中酸苦不已,踩着满地月光往外走。 那些人哪会帮他,将军执意去,便是自取其辱。 可没人劝得了他。 到底是为何要走到这一步呢? 待屋中彻底静下,季向庭唇角的笑意才落下。 月上柳梢,他屏退侍从只身回到屋内,徐徐燃烧的烛火蓦然晃动一瞬,下一刻屏风之上便出现一道黑影。 “明日之事一切谨慎。” 那黑影低下头来:“主上,还请量力而行。” 这位将军倒也不是全然不可救药,至少在揣测圣意上,倒是颇有心得。 想着想着思绪便绕不开应寄枝。 从前那无情无心的木头倒是好懂,如今有了情,倒是难猜起来,将自己的不留名剑给他,反是放自己烦心。 不过倒也有趣,就连床上乐趣都添了几分,日后杀他,倒还真有几分舍不得。 该唱的戏终于唱完,眼下终于该办正事,季向庭心中琢磨一圈,不舍地看了眼柔软的床榻,认命地换上夜行衣,翻身踏上屋檐,悄无声息地朝皇宫掠去,踏雪无痕。 直到落于宫墙之上,那能将修士神识撕裂的疼痛也让未席卷而上,季向庭心下一松,垂眸望去。 那香囊做工精巧,布料更是珍贵,非寻常人家能买到的物什。 德海常年行走于宫中,官员女眷皆难以碰到,除却这些姑娘,还有女眷集聚之处,便只有后宫。 当今圣上不近女色,更无子嗣,除却皇后外后宫空置,多少文官谏言,也未见他松口。 这位皇后身份微妙,虽是丞相之女,却是其早亡原配所生,其背后势力,说到底也只有丞相一家。 圣上贤名在外,又尚且年轻,如此态度坚决,臣子们即便要塞人,也少了由头,能够使力的便只有皇后一处。 皇帝虽娶了丞相之女,却从不主动前来,只鲜少应下对方有意无意的示好,这么些年来,倒也牵制着丞相,显出一派风平浪静之意。 只是这位皇后娘娘如何作想,便不得而知了。 季向庭思及不久之后岁宴上的情形,不由一挑眉。 旁的不知道,但对自己这位蓝颜祸水,怕是恨惨了。 “今日皇上怕是也不会来,皇后娘娘……早日歇息吧。” 皇后一张浓妆艳抹的脸上漠然一片,摆弄花草的芊芊细指却生生将一朵开得整好的海棠掐断。 “那季向庭可当真是个祸害,平白惹出这么多事端不说,还让皇上魂牵梦萦的,竟还……” 皇后缓缓抬眸看向自己身旁的侍女,对方悚然一惊,显然觉察到自己说错了话,顿时不敢再多言,匆匆将满地残花收拾了,便悄声退下。 季向庭隐匿于房梁之上,房中女子面无表情的模样真是好生熟悉,还未有所动作,便见她直直朝自己望来,点了点自己的嘴巴。 季向庭心中了然,在对方张口惊叫之前,干脆利落地点了皇后的哑穴 十分怀疑有八分成了真,季向庭跃下房梁坐在桌案上,着实有些乐不可支,打量着人无声笑得畅快。 上辈子回忆起蓬莱幻境,思及这位不苟言笑的皇后,便觉得其与夜哭像了七分,不成想这一世他入了这幻境,竟当真成了她。 看着夜哭紧皱眉间,显然这段日子被折腾得不轻。 可真是一报还一报。 半柱香后,季向庭终于看完夜哭的笑话,传音入密道:“夜哭大人可还好?” 夜哭绷着一张脸,提笔在纸上写下一行字。 “我清醒的时间不多,长话短说。” 季向庭正了正神色:“不难,我要你在清醒的时刻想法子截下丞相与北疆互通的全部信件。” 这段故事里将军与圣上走至不可挽回的局面,变故皆在那岁宴之上。 草原蛮夷于除夕突袭北疆,北疆军奋力抵抗,仍搭进去半城百姓与三成将士。 这事背后,离不开丞相那老狐狸的推波助澜。 夜哭那张鲜有表情的脸上终于露出些许震惊来,想也不想便在纸上写下三个字。 “做不到。” 其中怒意几乎要透过纸背砸在季向庭身上,他摇了摇头,只好妥协:“年节皇后可回家探亲,届时你想法子取些信件回来交于我。” 夜哭皱紧眉,终是点头应下,却仍是低头写了一句。 “我只能尽力一试,幻境对我的控制……” 季向庭还未看完,脑中便嗡地一声炸开,他整个人往前一倾,扶住桌案才勉强没摔下去。 眼下别说瞧清字,他连回去都未必有力气。 该死,偏偏这个时候…… 不能再呆在此地,季向庭喘了口气,咬牙提起气力窜上屋顶,无心再管夜哭的后半句话,硬是吊着一口气疾退至城门,脚步抑制不住地发沉,踩在瓦片上发出一声脆响。 “谁在那里!” 应寄枝倒是皇帝做得自在,要命的事尽是自己来干! 他心中将应寄枝的祖宗问候了遍,瞧着远处赶来的带刀侍卫,闭了闭眼睛从屋顶翻下,转头便撞进一个带着冷香的怀抱中。魔.蝎`小`说 k.m`o`x`i`e`x`s.c`o`m 13、转机 夜风习习,宫墙之内的寂静却被急促的脚步声打破,长剑出鞘的铮然之声引得宫人惊颤不已,掩过眼去弓着身子,生怕殃及池鱼。 刀光映着月色照亮身前一寸,一抹明黄落入为首的侍卫眼中,他悚然一愣,立时收剑行礼:“陛下……?” 应寄枝侧身,露出身后已然气绝的宫女,她穿着与周遭格格不入的桃红衣衫,一支桃花簪将青丝挽起。 侍卫长的目光不动声色地自应寄枝袖口处细微的褶皱,再瞧那宫女打扮,心中已有三分猜测:“这是……皇后娘娘宫中的?” 应寄枝面色沉沉地瞥了那侍卫一眼,手中的信笺随风飘落在那红粉骷髅上,轻嗤一声离去,徒留宫人凑近了拿起细看,心思浮动。 一墙之隔的皇宫外,季向庭靠着朱红砖瓦闭眼压下凌乱的呼吸,待墙内动静平息,才运起内力折回将军府。 他鼻尖仍萦绕着应寄枝身上的冷香,与方才记忆中脖颈间的温热触感混在一块,连脑中翻江倒海的剧痛都减缓不少。 倒是奇了,应寄枝有朝一日竟还能当安神香使。 待他躺回寝居内的床榻上,盘踞不去的阵痛才逐渐隐去,季向庭阖眸,指尖轻敲床沿思索。 眼下他得为军饷一事奔波,怕是没有机会进宫与夜哭再做盘算。 夜哭最后写予自己的那半句话他来不及看清,却也能猜到多半不是什么好事,怕是无法全然靠他破局。 凡是幻境,皆有解法,可幻境对他如此步步紧逼,纵有万般巧思也无计可施。 季向庭辗转反侧半晌,终是不愿再为难自己,将手臂枕在脑后闭眼睡去。 大不了逼着应寄枝再强冲一次幻境,以他如今修为,又有不留名剑在手,怎么也不至于死在里头。 左右受伤的都不会是自己。 半梦半醒间,季向庭在迷蒙中想起一件事来。 若幻境对他们皆有限制,那今夜应寄枝才是最出格的那个,不仅出现在不该出现之地,还闹得人尽皆知,他离开之后这人怕是要吃不少苦头。 总不能是特意来把自己捞出去的吧? 季向庭被自己的想法逗笑,摇了摇头睡沉了。 御书房内烛火彻夜燃烧,应寄枝跪于暖炉前,一口口呕着血。 铜制的暖炉中炭火烧得正旺,冒着热气的污血刚落下,便被窜起的火焰烧成灰烬,只余浅淡的腥味在空中萦绕,片刻便被冷香掩盖。 本就白皙的脸色显得越发透明,应寄枝却只是面无表情地看着炉边一点血迹,将唇角的血痕用绢布擦净后将那一点痕迹抹去,随手扔入暖炉内,才终于起身。 他缓步走到铜镜前,里头模糊地映出自己的面容,神情却与之截然不同。 “吾早便告诉你,只要照着这戏折子往下演,你便不会死。可即便如此,今日你仍要帮他……” “莫非你当真对他情深义重,连命都不要?” 说罢,镜中人影有些不可思议地笑起来,看着眼前人冷淡的面容摇了摇头:“你与吾是同路人,他定是还有价值,才值得你如此牺牲。” 应寄枝对他的胡乱猜测不为所动,眼神交错片刻,他便将铜镜倒扣,抬步往屏风后走去。 “这位小友,千万年来难得遇到这么对胃口之人,吾自然会一诺千金。” 应寄枝停下脚步,便听到身后传来癫狂又肆意的笑声。 “置于与你同来的那位,这幻境中,没有他的活路。” 应寄枝唇间抿紧,头也不回地离去。 冥冥中似是有谁无声无息地叹一声,在无人发现处,一道流光亮起,朝将军府飞射而去。 季向庭做了一个梦。 梦中有两位少年相伴而行,跌撞着走过年少岁月,终于让幼时狂语成了真。 那夜,两位青年如幼时偷酒一般来到庭院处,轻车熟路地撬开树根一角。 “我将半块虎符埋于此处,若我日后……成了我父皇那样,你也能找到它,用它带你的北疆军回家。” “殿下,此举不妥,若我日后生了反心……” “我信你,可我怕你不信我,明陵。” “……好,殿下,我信您。” 两道声音晃悠悠沉下去,季向庭终于睁开眼睛。 即便一晚上皆是支离破碎的回忆,他醒时仍觉神清气爽,似是身上无形枷锁被谁卸了下去。 季向庭将掌心摊开看着其上纹路,又缓缓收拢五指,伸了个懒腰。 时机太巧了,他醒时还在犯愁此局无解,梦中便有人雪中送炭。 也不知他与应寄枝中的哪个瞎猫碰到死耗子,才能柳暗花明又一村。 摇了摇头收敛心神,季向庭起身便朝府外走去。 京城东街住着各路权贵,今日正值休沐,自然热闹得很。 寒冬腊月中寒风刺骨,即便身上裹得厚实,大病初愈的季向庭仍觉寒气往骨缝里钻,他抬手敲了许久的门,才见一侍从出来应门,引着自己往里走。 “将军,大人在书房临字,您先喝口茶暖暖身子。” 季向庭截住那侍从:“丞相知我今日所来之意,若他无意,我便不久留了。” 那侍从笑了笑:“我们家大人可是等您许久,想帮衬将军些许,您不必忧心。” 这一等,便是一个时辰,屋中炭火冒出的点点热气正逐渐消散,丞相的身影才姗姗来迟。 “将军身子可好?” 季向庭抿下一口早已凉透的茶,开口道:“丞相,你我之间便不必再客套。” 老者不急不忙地坐下,礼数周到地将那残茶倒去添上新的:“将军,北疆军如此窘境,老臣亦不愿国之肱骨因此受罪,愿伸出援手。” 季向庭沉默片刻,冷硬神色却始终不曾软上半分:“丞相如何相帮?” 前一日还在朝上寸步不让,如今却又如此和颜悦色,穷凶极恶之人,又怎会在半路回心转意? 丞相并不在乎季向庭的态度,他挥了挥手,便有侍从端着托盘走上前来露出底下雪白的银子,话语间皆是引诱。 “将军,陛下向让你做个孤臣,如如今北疆军已成大势,他自然留你不得。您是聪明人,何不与我等同行,除却边陲兵士的性命之外,老夫还能给您更多。” 季向庭不语,只是看着眼前的银两良久,蓦然笑了声。 他征战多年,战功赫赫,却也从未见过如此数目的银子,而眼前这位久居京城的文臣,不过是为了利诱自己,便能随手取出。 这么些年,当真是他人做了嫁衣。 可笑那天子耳塞目盲,只顾自己功高盖主,却不曾想过这京城之下,究竟腐烂到何种地步。 季向庭端着茶盏起身,将其中残茶往地上一泼,水液在对方的衣摆上,神色中不见分毫动摇。 “丞相还是另寻他人罢。” 丞相气定神闲的神态终于沉下,阴鸷的目光盯着眼前的落魄将军身上,摇了摇头叹息一声:“当真是冥顽不灵,也罢,北疆军不过是把刀,换个更听话的将军作傀儡,也未尝不可。” “届时,便由老臣来送将军上路。” 这话说得鬼气森森,季向庭满面寒霜地往门外走,却又被人喊住。 “老夫也并非无情之人,总不好叫将军空手而归,只是家徒四壁,也只有这些,还望将军……多多担待。” 丞相宽大袖袍一挥,几两碎银便滚落至季向庭脚下。 他的手指蓦然攥紧了,握着剑柄的指尖正不住颤抖。 他本该对此嗤之以鼻,可耳边将士们的低语久久不散,拽着他停住脚步。 “将军,这次回去讨了奖赏,我定要给娘子买城东那家铺子里最漂亮的簪子!” “我家幺儿吵着要那风筝,我总也做不好看,许久未见她怕是想我了,便替她买一只。” 千万将士的命系在他身上,叫他喘不过气来。 季向庭可以孤注一掷去赌皇帝的心思,可北疆军赌不起。 京城的刀光剑影未曾削去他的傲骨,方才那番威逼利诱亦泡不软他的忠义,可不过短短几瞬,他却骤然因这几两碎银无比动摇。 他弯下腰来,仔仔细细地将那些碎银归拢收入袖中,踏着晨光走出相府。 木门轰然合上,他瞧着日头眯了眯眼,将眼中热意逼退,才缓缓开口:“查得如何?” 一道黑影出现在墙角,恭敬行礼:“证据不多,但足以让陛下彻查此事。” 季向庭点了点头,将目光投向那鳞次栉比的府邸:“那便接着查下一家。” “将军!相府如此态度,您再去那些官员府上,只会……!” 方才那番折辱他皆看在眼中,眼前这位戎马半生的将军,凭何要被这帮宵小如此磋磨? 还不如反了算了! 季想听看着眼前愤懑不已的暗卫,胸中郁气不知为何消散些许,唇角也有了笑意:“将心思收回去,你的主子是陛下。” 暗卫顿时哑口无言,也没理由再劝,只好闷闷不乐地跟在季向庭身后,朝下一家走去,口中嘀咕两句。 “我早便不听他的了。” 从晨光熹微到月明星稀,季向庭将这东街走了个遍,除却变着花样的羞辱外,他再拿不到任何东西。 次数多了,便也习惯,他在幼童的嬉笑声中自最后一户人家中走出,揉了揉发酸的脖颈。 “东西查得差不多,便去宫里走一趟罢。” 那暗卫自黑暗中显出身影,看着那富丽堂皇的宅邸呸了声。 “且等着罢!你们好日子要到头了!” 季向庭不由哑然失笑。 “将军!” 熟悉的声音响起,季向庭回首,便见一道冒失身影朝自己跑来。 “北疆军有救了!”魔.蝎`小`说 k.m`o`x`i`e`x`s.c`o`m 14、收网 话还没说完,李元意便被一道黑影堵住了嘴,手无缚鸡之力的读书人头一回见识如此阵仗,骇得双眼瞪大瞧着季向庭,整个人僵在原地。 季向庭有些忍俊不禁地拍拍暗卫的手臂,摆脱桎梏的少年才长出口气,整个人也冷静下来。 多事之秋,还是不该如此张扬。 李元意左右瞧了瞧,拉着季向庭在一茶摊处坐下,压着声开口:“将军,东西我都送到了!” 他这一路跑得急,此番坐下才觉口干舌燥,捏着杯盏三杯热茶下肚才将袖中一直捏着的物什拿出摊开,将剩下的半句话说完。 “将军,您瞧瞧,这些可够?” 季向庭眯了眯眼,才瞧清他长袖遮掩之下的几张皱巴巴的银票,每一张数目都大得令人咋舌。 他脸色沉下,几乎是疾言厉色地将话语含在唇齿中:“哪来的?” 低哑嗓音隐有金石之声,战场上拼杀下来的将军发起怒来寻常人可招架不住,李元意缩了缩脖子,模样有些心虚。 “我明白将军不愿让别人知道您的难处,此事也是我……说漏了嘴,不过半日,那些家眷便、便都知道了。” “家眷里有位姊姊颇为厉害,在京城各路商会上皆能说得上话,我也劝过,可她们非要报答您的恩情,为此奔走了一日,倒当真有不少仗义之士为解囊相助,才能凑出这么多钱来。” 一口气将来龙去脉说完,少年才敢小心翼翼地瞥一眼将军脸色:“如此一来,将军的燃眉之急便能解了。” 季向庭只觉耳中嗡鸣作响,眉心直跳:“……荒唐!你可曾想过这事若是传入民间是什么后果?你想挟民意倒逼陛下认错么!这与谋反何异!” 李元意脸上笑意顿时消散,后知后觉此事之险,慌慌张张地站起身:“那、那该如何?我将这些钱还回去?” 季向庭叹了口气,神色终于缓下来。 这藏污纳垢的京城里难得的赤子之心,又何必如此苛责? 他看着有些懊恼的少年,拍了拍他的肩膀:“辛苦你了,此事交由暗卫来做,陛下惜才,终归不会为难你。” 正躺在树枝上的暗卫冷哼一声跃下,一手将几封信笺拍进季向庭怀中,一手接过银票:“要我说,你不如趁机起兵……” 话还没说完便在季向庭的注视下灭了气焰,他认命地点了点头,身影便消失在黑夜中。 李元意摸了摸鼻尖,终究是节外生枝让季向庭的处境越发如履薄冰,他实在有些过意不去:“那这两千万两银子……” 季向庭垂眸瞧了眼手中信笺:“我进宫一趟,若未赌错,这笔债便能一笔勾销。” 李元意愣愣点头,直到季向庭走远了才蓦然回过神来:“将军!” 他几步跑上前,将手中糕点往对方怀里塞:“姊姊托我交由你的,只是有些冷了。” “将军,我们等您回来。” 季向庭笑起来,身子因一日的卑躬屈膝而有些僵冷,却在几句话里暖起来,他朝少年挥了挥手,低头咬了口糖糕。 冷得有些发硬,却仍是甜的。 御书房内烛火通明,暖炉融融,一片安适之意。 应寄枝眼前奏折已许久未动,指尖缓缓敲着桌面,似是在等待什么。 德海推开门匆匆走进,朝他一礼:“陛下,季将军求见。” 应寄枝无言点头,御书房里的暖气便随着打开的门往外逸散,一道挺拔身影携风雪缓缓走近。 一日未见,他似乎又轻减不少,总是含笑的唇角抿着,便显出几分肃冷来。 他于御书房门前站定,离那暖意融融只一线之隔,却就此俯身叩首,跪于冰天雪地之中。 一方暖光透亮,一方风霜刺骨,楚河汉界,泾渭分明。 “微臣……叩见陛下。” 季向庭身上满是战场上带下的旧伤,积雪融化的寒意透过层层布料渗入骨缝中,细密的疼意漫上,他却一丝一毫的颤抖都不曾有。 “季将军深夜匆匆前来,可是为了军饷一事?” “恕微臣无能,无法在三日之内凑齐如此数目的银两,然微臣无法置千万将士性命于不顾,因而斗胆求见陛下,求陛下一个恩典。” 季向庭俯身拜倒,飞雪越发猛烈,几欲将他埋入其中。 不知过了多久,他才听见头顶那道辨不出情绪的声音开口:“季将军若来求此事,那便回罢。” 德海站在一侧替人撑着伞,左右为难地开口:“将军,外头风雪大,有什么话明日亦可与陛下说,您……又是何苦呢?” 见季向庭充耳不闻,德海咬了咬牙,朝身侧两位小太监打了个颜色,两人便走上前来欲将其扶起。 季向庭骤然抬头,眼底寒光令见惯大场面的德海也不由一愣,搭在他肩上的两双手顿时一松。 “微臣与朝中官员斡旋良久,无意发现其官商勾结、官官相护多年,以数份信笺为证,其上皆有私印,断然抵赖不得。” “更有甚者,家中姬妾无数,亭台楼阁无不精致,另有别院无数,已远超官阶规制。正是这些国之蛀虫,才叫国库空虚,无力为继,长此以往,国将不国!还望陛下彻查!” 德海与两位小太监面面相觑,皆在对方眼中看到震惊之意,只是眼下容不得他们多想,德海接过季向庭手中的信笺,踏入御书房恭敬地呈上。 殿内殿外一片寂静,只余纸页翻动的细碎声响,在飒飒风雪中听不分明。 融化的雪水将季向庭半边身子都浸透,彻骨的寒意下他连痛都快察觉不到,若非鼻尖尚有热气呼出,怕真同那雪人没什么分别。 “暗卫半月前便将此事禀报于孤,将军的动作还是慢了些,只以此做与孤谈判的筹码,怕是不够。” 季向庭直视着殿上高坐的九五之尊,暖光映在他脸上,却带不来分毫热气。 他牵牵唇角开口道:“陛下,您缺的不过是把刀,微臣……便是您的刀。” 自三年前自己被囚于京城时,这场戏便已开场,眼前帝王数次将自己逼上绝路,不过是在锻刀。 锻一把名正言顺捅开这一池浑水的利刃。 而李元意的告密,让百姓群情激奋,便是他能名正言顺借北疆军的由头,将这些贪官污吏连根拔起的最后一环。 即便他早已揣测到这帝王之心,也仍然心头发寒。 若他意志不坚,若他天生愚钝,在应寄枝的盘算中,自己又是如何下场? 两人的视线交错,良久才听见帝王缓和的语气:“季将军辛苦了,我朝能有如此忠诚,实乃孤之幸也。” 这番暗潮汹涌的对峙终是落得个皆大欢喜的成果,德海猛然松了口气,换上笑脸接过小太监手中的大氅,急匆匆替人披上。 “唉哟,您怎么还跪在雪地上?来人!将季将军扶起来!” 大声喝完,老太监又悄声附在季向庭耳边劝解道:“陛下自然也是心向着您的,前几日您伤重,陛下可是亲力亲为地照顾您,您也就别与陛下置气了。” 德海话说一半,便觉身后脚步声渐近,他顿时退至一遍,眼观鼻鼻观心。 “季向庭,抬头。” 余光中,他瞥见那明黄身影微微倾身,抬起将军的下巴,两道身影便在地上叠至一处。 他顿时低下头来不敢再看,只恨自己此刻不能耳聋目瞎。 在雪地中跪了一个时辰,季向庭整个人都被寒意浇透,整个人僵在原地,竟是全然动弹不得。 他看着应寄枝缓缓朝自己走来,踏过那条分割冷暖的线,低头吻上来。 太烫了,他早被冻得失去知觉,连浅淡的吻都似酷刑,烫得人欲躲,却又被扣住后颈吻得更深,避无可避。 季向庭缓慢地眨了下眼睛,在唇齿相依时,伪装才裂开一道缝隙,露出内里兴味的模样。 他久经沙场,对血腥气最是敏感,不知是否是自己的错觉,他总觉得应寄枝身上带着一股极淡的血气。 应寄枝受伤了? 未及细想,他脑袋一疼,随即手腕又被人一拉,整个人踉跄地栽进应寄枝怀中,又被他打横抱起。 御书房的门再次关上,此刻谁也不敢抬头去窥视殿内之景。 “师父,那季将军……” 德海回头瞪一眼自己的冒失徒弟,恨铁不成钢地开口道:“此事给我烂在肚子里,今日你们什么都没瞧见,否则可别怪洒家心狠!” 季向庭靠坐于软榻之上,被熏笼热气蒸了许久,才勉强缓过劲来。 当真是活了两辈子,岁数大了,上辈子给应家当剑奴时,在冰天雪地里跪了一夜,高烧几日又能活蹦乱跳,如今不过一个时辰,刻入神识的伤痛叠着这幅身体的暗伤一块发作,当真是死去活来。 不知为何,一靠近应寄枝,那股让人有些透不过气来的压迫感便卷土从来,他神情恹恹地瞥一眼落座于桌案前的君主:“陛下,微臣若再不归去,恐要打草惊蛇。” 应寄枝合上奏折,起身褪去外袍:“季将军,唯有留你过夜,才能替你遮掩一二。” 他顿了顿,话音一转:“岁关将至,北疆将士怕是想你了,节前不若去瞧一眼?” 好一手恩威并施,他安排李元意在自己身侧,亲手布置的一出好戏,到头来还要借此罚自己逾矩。 就如此刻,吻是真的,试探亦是真的。 季向庭无声讽笑,闭上眼不愿作答。魔.蝎`小`说 k.m`o`x`i`e`x`s.c`o`m 15、岁宴 岁关将近,西北连绵一月的大雪终于停歇,冬日融融下百姓们得以出门扫雪,也算得上除旧迎新。 朝廷的赈灾粮也恰好赶在此时送至西北,称得上双喜临门。 这场雪灾不算太久,亦不算太大,不过数日,房间便开始称颂圣上的宽宏贤明。 而千里之外的京城却说截然相反的景象,从前车水马龙向来热闹的东街,此时门窗紧闭,人人自危。 三日前,北疆送来急信,称军饷被贪污大半,加之朝廷迟迟不愿增补,以至将士饿死两成,差点闹了饥荒。 这消息不知怎的传到坊间去,本就知晓季向庭被朝廷磋磨的百姓更是群情激奋,流言甚嚣尘上。 天子震怒,早朝对兵部侍郎骤然发难,掷出数封与边陲官员勾结密信,证据确凿,辩无可辩,当场服罪。 自此,都察院以雷霆手段彻查,拔出萝卜带出泥地将京城大半官员都脱下了水,就连丞相也不得不闭门谢客,暂避风头。 圣上大笔一挥,将所获赃款尽数换作军饷,几乎添了一倍,加急送往北疆,面对季向庭的态度也截然相反,随意寻了个由头便赐了许多金银送往将军府上。 季向庭难得有清闲时刻,此刻正坐在庭院之中晒太阳,听到侍从匆忙禀报才懒散睁开眼。 桌案上正搁着北疆来的信笺,字里行间一扫消沉,转而操心起自己的亲事来,叫人看了不免摇头一笑。 北疆军有自己撑着,自然不至于饿死人,不过是借自己这把刀,来清扫朝中蛀虫罢了。 季向庭的目光一转,侍从端着托盘跪了一地,里头摆的皆是千金难买的珍品,季向庭的目光却只是轻描淡写地停留一瞬,将几只药瓶留下,便让他们收入库中。 他指尖摩挲着那白玉瓶身,看着上头字样,眼中不由露出一丝嘲意。 过了这般久,这位九五之尊才姗姗来迟地送来几瓶玉痕膏,好让自己身上的新伤旧疤通通消去。 深入骨髓的疤即便是仙药,亦要留下痕迹,更何况这药来得如此之晚,便如他的真心一般,早便无法磨灭那些或真或假的利用手段。 侍从瞧着眼前将军握着药瓶出神的模样,终于松了口气,悄悄掩门推下,朝谁人递去消息。 直至此刻,季向庭才终于卸下伪装,他快步走至后院中一槐树底下,绕着树根走了半圈后往前走了两步。 削铁如泥的剑光斩过飞雪,他握着长剑往下一划一挑,便勾出一块沉甸甸的东西,他将包裹在外的布块层层接开,便见半块虎符。 也不知是何原因,那位天子如此机关算尽,却始终愿意守着与年少的将军的诺言,始终未曾让这半块虎符重见天日。 啧,真是好生厚脸皮,江山美人全要抓着不放,天底下哪有这么好的事? 季向庭握着虎符来回翻看,心中冷笑不已,思绪逸散片刻,竟觉掌心隐有热意袭来,他回过神来摊开手掌,便见点点灵光正缓慢没入自己手心中。 他攥了攥手掌,被幻境限制的灵力竟缓缓开始运作起来,虽只有三成,却足以叫人惊喜。 “我等待许久,终于寻到这破局之人,你与他能在幻境中维持意识,且能引起恶念情绪起伏,实属难得。” 耳边忽隐忽现的声音响起,季向庭意料之中地挑了挑眉,脚步一转朝庭中池塘走去,一低头便瞧见池水中与自己神态全然不似的倒影。 “你便是明陵将军?” 梦中种种细节分毫毕现,即便是最高深的幻境也无法做到,便只能是谁的回忆,答案自然不言而喻。 湖中青年满目俊朗,只是眉间郁色不退,似有千斤重担压于肩上。 然此刻展眉一笑,仍能瞥见昔日惊艳,叫人移不开眼睛。 明陵颔首道:“我不过是一缕被强留下的神识,机缘巧合之下被你们唤醒,幻境之主不久便会找到我,是以能帮你们的并不多。” 做人当真不能如此良善,这万事替旁人诸多思量的模样,让季向庭只是看着都觉得累得慌。 他叹了口气安慰道:“能恢复三成灵力已是意外之喜,将军不必自责。只是我仍有一事不明,这岁宴上的变故,当真无可转圜么?” 明陵神色复杂,沉默良久才开了口:“岁宴一事不过开端,让陛下认定了我对他恨之入骨,加之陛下步步紧逼,直至我自刎于殿前,陛下的恶念——也就是这幻境之主,反复回溯这段往事,只为了推演出我活下去的结果。” 季向庭唇角一掀:“如此贪恋权势,重来几回都一样。” 明陵被这一针见血的话戳得胸口一滞,不由苦笑。 如此简单的事实,他却始终不愿面对,落得如此下场,许也是咎由自取。 “症结便是此处,离岁宴越近,幻境之主的干涉便愈强,届时你的同伴怕是会意识全无,你需重新唤醒他,才有生机。” “不必担心,这半块虎符你带着,若当真无路可走,我会帮你。” 季向庭顶顶犬牙,不大情愿地应下。 啧,自己奔忙数日,最后能不能活还得看他老人家心情。 “能否将皇后身上的神识唤醒?” 明陵在一旁将他的神色瞧得分明,按下心中思绪接话:“你当明白,岁宴之上皇后才是最关键的棋子,能否让其为你所用,只能看你同伴自己的造化。” 季向庭捏了捏眉心,却无多少凝重:“多谢前辈了。” 夜哭心志之坚毅,怕是无人能出其右,尽管上辈子自己同他不共戴天,但季向庭对他却仍有一种近乎直觉的信任。 他答应过的事,便是无论如何也会做到。 此间话了,明陵却有些惘然,犹豫再三,终究不愿眼前这位同自己三分相像的人重蹈覆辙,张口欲言却眼神一凛。 季向庭眼中金芒闪烁,感受到正急速迫近的神识,攥紧手指将虎符拢于掌心。 “你……他与陛下虽品性相像,但与情之一事……” 话未说完,明陵的倒影便骤然消失,下一刻,灵光同幻境之主的神识悍然对撞,池塘顿时掀起数丈水浪,无数水珠四散,却又在瞬息凝滞。 时间仿佛静止片刻,季向庭眼底映着那道虚影,唇角一掀:“他在我体内,你敢赌么?” 不知过了多久,那道令人窒息的神识才重新撤去,浮于空中的水珠终于落下,整个将军府如同下了一场倾盆大雨。 侍从撑着伞匆忙跑入庭院:“大人?” 庭院内仍一派安宁,覆着皑皑白雪的草叶沾上雨珠,顷刻又化作晶莹冰霜。 季向庭立于池塘便侧身望他:“练剑劲使得大了些,不必忧心。” 长袖之下,半截虎符正散发着细微华光,如呼吸一般闪动,又被一层金光稳稳罩住,遮盖其上所有气息。 皇宫之中,应寄枝骤然睁眼,望向一旁的铜镜,却不见人影。 他眉间渐渐收紧,桌案上的茶盏不住抖动起来,却又被另一股力量按下。 铜镜中的人影浮现,幻境之主脸色阴沉,拂袖冷哼一声:“放心,明陵在他身上,吾不会动他。” 提及这个名字,幻境之主的情绪便不受控地激荡起来,他在镜中焦躁地来回踱步,最终将阴沉的视线落在应寄枝身上。 “他要寻我报仇,你当如何?” 应寄枝指尖微弱的银光一闪,铜镜霎时四分五裂,他似是在直视对方,又似什么都没看。 眼前有诸多画面闪过,最后却只落在那终末一面。 那是鲜血淋漓的季向庭。 应寄枝看着眼前之人,一字一顿开口。 “血债血偿。” 镜片碎裂一地,每一块都倒映出幻境之主的身影,听见回应后他闷声笑起来,越来越大声,在这空旷宫殿内显得格外疯魔。 “是啊,但绝不是现在。” “结局已定,你无法改变。” 无论朝中官员如何哀声遍地,也终究熬到了年关。 京城街巷一片张灯结彩的喜庆,而东街的官员们正强颜欢笑地换上新装往宫中去。 季向庭坐于马车之内,手中正握着一片布料,寥寥数字写得歪歪扭扭。 “你要的东西。” 他捏着残布,不由摇头一笑。 唉,应寄枝身边这位小木头着实有趣,若是又死一次实在可惜,不若这次便想法子将他拐到自己这边,胜算便又能大一分。 思绪从夜哭身上收回,他垂眸思及眼前之事。 北疆军一事无法更改,但眼下有了这些证据,至少能让丞相引火烧身,短时间内无暇他顾。 唯一的变数,便是那幻境之主了。 马车晃晃悠悠停于宫门外,季向庭撩开帘子,便有无数恭维之声朝自己涌来。 “季将军!近来伤可好些?” “我这有几株千年灵芝,将军不嫌不妨拿去?” 即便见惯了这京城里的攀炎附势,季向庭也不由对眼前盛景咋舌。 不过半月时间,昔日恨不得将自己扫地出门的同僚便换了副面孔,阿谀奉承无所不用其极。 着实令人烦心,季向庭冷眼扫过凑上前来的官员,却有几人的脸如雾里看花一般模糊不清。 他不动声色地记下异状,径直往殿中走。 “季将军……” 一道熟悉的声音响起,季向庭终是停下脚步,回首便见李元意匆匆走来,察觉到自己的目光后又有些心虚地停在三步开外。 他替陛下做事,接近季向庭亦是别有目的,将军如此聪明,自然早便察觉。 如今再这般打扰,实在有些恬不知耻了。 季向庭瞧着少年的发旋,良久开口道:“如今升了官,可就别这般冒失了。” 语气和缓,甚至带了点戏谑意味,李元意猛然抬头,脸上扬起笑意:“我还有许多不懂,得仰仗将军了。” 也不知有意无意,李元意的位置正巧便在季向庭身侧,少年自然喜出望外,拉着自己的手絮絮叨叨说了许多才停歇。 待众人落座,歌舞升平的宫宴徐徐开场,季向庭捏着酒杯心不在焉,眼神不由自主地落到应寄枝身上。 他仍是那副万事不关己的模样,季向庭瞧着瞧着,耳边却响起明陵那说了半截的话语。 活了两辈子,头一回听见有人将他与应寄枝之间的关系扯到情之一字上。 这位将军当真是太过操心。 季向庭百无聊赖地收回视线晃了晃酒壶,掐准时间离席去庭阁处透风。 李元意的视线望过来,季向庭低声开口道:“李大人,我出去醒酒,若一炷香后还未回来,记得来找我。” 少年一愣,余光瞥见几道身影,神情凝重下来,缓缓点了头。 天色已晚,冷风夹着飞雪扑面而来,张口便是呛人的寒气,目之所及皆是冰霜,这般情形出来透风,委实不好受。 季向庭拢了拢大氅瞧着皑皑白雪,不过片刻便有一道声音在晚风中响起。 “将军,皇后娘娘找您。” 季向庭挑了挑眉。魔.蝎`小`说 k.m`o`x`i`e`x`s.c`o`m 16、变故 自湖心亭往外看,所见皆是白茫茫一片,初时能得几分趣味,久了便有些枯燥。 季向庭收回视线,看向正于庭中架炉煮茶的女子,跪地一礼:“皇后娘娘。” 身着繁复宫装的美艳女子并不答话,直到茶壶腾起白雾,她才不慌不忙地倒出两杯茶,挥了挥手:“将军这段时日受委屈了。” 这对夫妻瞧着没有情分,这磨人的手段倒是如出一辙。 季向庭膝骨跪得冰凉,缓缓直起身却不坐下,反而开门见山道:“多谢皇后娘娘。只是不知此番来找微臣,所为何事?” 皇后执起茶盏吹着浮叶,不紧不慢地开口道:“将军何必如此着急,本宫召你,不过是思及将军劳苦功高,想赏将军罢了。” 她抬了抬手,便有侍女捧着一枚和田玉佩呈上。 “从前听闻将军骁勇善战,如今看来,于朝廷之上将军亦颇有建树,靠着同陛下交情匪浅,便能搅动京城风云,委实无愧于国之肱骨的名号。” 字字刺耳,季向庭皱了皱眉意识到来者不善。 看来是将陛下不理后宫的气撒在自己身上了。 坊间的风言风语他自是听过不少,他与天子之间的纠葛也的确不清白,皇后有怨言亦是应当,他垂下眼眸并不反驳。 岁宴尚未结束,朝中亦不安稳,他不愿徒增事端。 热茶还未喝上一口,季向庭便重新跪在地上,晶莹剔透的玉佩被涂着豆蔻的指甲拎起,在季向庭眼前一晃,便轻飘飘落在地上。 “理应——当赏。” 一声脆响,一道银光自季向庭眼前划过,他骤然抬头,残片飞溅划过他的手腕割开一道口子,可他却浑然不觉,目光凝在随着玉佩碎裂而露出的东西上。 那是一枚带血的箭头,此刻正在烛火下泛着温润的光。 这东西季向庭无比熟悉,那是蛮夷惯用的骨箭。 箭头尚新,显然才用不久,可眼下没有战事,这箭头又从何而来? 更何况,旧居宫中的皇后又为何会有这样的东西? “这枚箭头一日前从你副将脖颈里取出,听闻那时他还在喊你的名字,可当真令人心痛。” 季向庭愣在原地,睁大眼眸反应不过来。 ……如何可能? 前些日子他还寄信来,让自己替他给家中丫头塞个红包。 他那时是如何回的? 他信誓旦旦地提笔告诉那中年汉子,说北疆军不日便能回朝,届时让他亲手把自己的那份一并补上。 原来竟都是一场幻梦。 季向庭的眼睛顷刻红了,汹涌悲痛覆灭理智,他咬紧牙关欲起身上前问个明白,身旁侍女冷漠的声音响起。 “将军,皇后娘娘已有两月身孕,若是冲撞了娘娘,可是死罪。” 季向庭只好茫然地跪在原地,手腕处留下的鲜血污了白雪。 皇后看着俊朗将军跪在自己面前,向来挺拔的身躯因剧痛而有些蜷缩,猩红眼眸盯着那枚泛着血光的箭头,张了张口许久才发出声响。 “为何?” 北疆军与蛮夷交战已久,如今军饷已至,虽无主帅,也绝不会让副将殒命。 除了副将,北疆军还有多少伤亡?! 他头痛欲裂,脑海之中皆是从前在北疆种种,周身的血都凉下来,分毫没有注意到那宫女口中话语的异样。 皇后看着眼前困兽,心中郁气终是消散许多,可却仍无多少欢愉,窥视自身,只有虚无一片。 她瞧着自己纤细的指尖,将最后一点残茶浇在地上:“将军还请莫要伤怀,岁宴未尽,可别失了态。” 下一刻,一双掺着金线的修鞋映入季向庭眼帘,他后知后觉地抬头,便见一道红色身影径直朝湖中坠去。 他本能闪身上前探手去捞,险险抓住了对方的手臂,却避无可避地让对方狠撞在庭阁石面上。 “来人呐!皇后娘娘落水啦——” 皇后眼中闪过一丝痛意,随即整个人剧烈抽搐一下,季向庭见势不妙将她拉上来放到地上,正欲离去却被猛然抓住了手臂。 女子整个人颤抖不已,身下逐渐有血迹弥漫,面上狰狞一片似是在承受剧烈的痛苦,可那双眼眸却前所未有的清明,挣扎着在季向庭手中写下两个歪歪扭扭的字。 季向庭眯了眯眼眸,视线中皇后的脸一瞬变为夜哭原本的模样,又在眨眼间恢复原状。 “季将军!快走!” 一道人影陡然出现,李元意神色焦急地将皇后的手扯开,伸手推了推季向庭。 “快走!再留下去你便说不清了!” 季向庭回过神来,攥紧手指看了一眼已然失去意识的女子,起身快步离去。 暗卫自树影中显现,干净利落地将发出声响的宫女敲晕,瞧着兵荒马乱的人群,对亭中之人冷嘲热讽:“你何时也会做这引火烧身的蠢事了?” 李元意满头冷汗地松了口气,匆匆将自己的衣服扯乱,又抹了些血在衣摆之上,将昏迷的女子半抱起来。 “我只知道,陛下与百姓,都不能没有将军。” 暗卫冷笑一声:“你可当真是高看咱们陛下了。” 宴席之上仍是一片喜气洋洋,官员们推杯换盏把酒言欢,无人注意到此处消失的两道身影。 季向庭将杯中清酒斟满,瞧着杯中倒影出神。 方才在他手心中写字的是夜哭,也不知他用了什么法子,才强行脱离控制,给他递来消息。 他仰头将杯中酒饮下,口中却无声喃喃:“印假……” 丞相不会察觉皇后的不对劲,那便只有幻境之主发觉了此处变数,将此处错漏填补上,让信笺上的私印成了假的。 即便他知晓副将身死的真正原因,也全都做不了数。 长袖之下藏着的虎符发起烫来,却又被季向庭按住。 夜哭意识不全,反让幻境之主无从查探,否则那夜自己的试探,惩罚不会只落在自己身上。 自明陵的气息现于将军府后,整个幻境便显得格外不稳定,皇后归宁不过三日,即便动手脚,也必有破绽。 虽比料想之中难些,但牢狱之灾,总比当即殒命好上不少。 思索之间,一道身影步履匆匆地自偏门走入,季向庭寻声望去,便见德海满面忧色,悄声在应寄枝耳边说着什么。 应寄枝的目光落在季向庭身上,敛眉低声吐露几字,德海脸上满是不赞成,张口又劝,却被一道眼神止住,最终只能叹息着退路下去。 居于左侧闭目养神的丞相睁开眼睛,朗声开口道:“德公公如此忧心,不知是何事啊?” 这一声竟将满殿歌舞压了下去,已有些昏昏欲睡的官员们纷纷醒过神来,朝角落望去。 德海半只脚已踏出殿门,听见丞相的呼唤也只好不尴不尬地退回来,弓着身为难地去望天子的神色。 见应寄枝并未阻拦,他跪地颤巍巍地开口道:“回丞相,皇后娘娘于湖心亭不慎失足小产,太医已是去了,说……说是没保住。” 殿中顿时哗然一片,丞相更是拍案而起,满面惊痛之色:“皇后娘娘平白无故怎会去那湖心亭?!定然是有人邀约,借机欲残害皇嗣!” 德海愁眉苦脸地低着头,心中叫苦不迭。 “小李大人也在庭中,只是据他所言,他只是经过瞧见皇后娘娘快要落水,情急之下出手相救,却还是让娘娘撞在石面上,这才会小产。” 丞相嗤笑不已:“这般荒唐说辞,怎可……” “丞相,我知你爱女心切,此事孤会替你查清楚,眼下人无大碍便是好事,且安心。” 坐于高台上的应寄枝开口打断丞相的话,语气温和,可话中之意却不容反驳,显然不欲再深究此事,丞相脸色铁青,却也只能掩去话语,落回座位上。 季向庭注意到对方阴狠眼神,神态自若地遥遥举杯,叫丞相脸色愈黑。 皇帝未有动作,岁宴便只好接着进行,只是人人皆有些心不在焉,思忖着方才的变故。 丞相那一眼显然意有所指,难不成……? “报——” 靡靡乐声才响起不久,德海便再度闯入殿中,此刻他神情慌张,顾不得乐舞匆忙跪于殿中。 “皇上,北疆急报,蛮夷突袭,北疆军闭城死守不敌,宣府城破!!” 最后一字被德海喊破了音,季向庭霍然站起,脑中嗡鸣一片:“……北疆军呢?!” “不、不知,但蛮夷如今已退了兵,清点下来只抢了些钱财粮草。” 殿内寂静一片,只听一声木头碎裂的脆响,应寄枝竟是将桌案一角生生捏碎。 “北方蛮夷始终不成气候,为何能将我北疆铁骑受挫?!” 熟悉的目光落于自己身上,季向庭不由皱眉,抬头瞧了一眼高台。 即便是演戏,应寄枝这块朽木也断然说不出如此恼怒的语气,自然是那位幻境之主坐不住了。 只是那道眼神,仍熟悉得让自己生厌。 看来那缕恶念还未完全得手,若要破局,还得给应寄枝搭把手才行。 天子一怒,伏尸千里,官员们纷纷跪倒在地,生怕一不小心便掉了脑袋。 季向庭口中满是血气,气急攻心下淤血堵于喉口上下不得,咬紧了牙关才将那血生生咽下,他伏在地上,在旁人瞧不见的地方唇角掀起,抢在德海回话之前,一字一顿开口。 “回陛下,因为朝廷拨去的军饷,从未送到过北疆军手中!还望陛下严查!”魔.蝎`小`说 k.m`o`x`i`e`x`s.c`o`m 17、牢狱 短短几句话,季向庭却说得冷汗涔涔,每多一个字句滚落,脑中疼痛便添一分,神识震荡不已,他眼前一黑,咬着舌尖才勉强清醒,眼中却满是兴色。 瞻前顾后,必受其扰,自己能冲破禁制说出这些话,便已让幻境出现新的变数。 他抬眸对上应寄枝的目光。 “将军可有证据?” 季向庭将怀中的信笺取出递给德海,开口道:“微臣手中有丞相同北疆官员、蛮夷勾结的信笺,上面皆有丞相私印,断抵赖不得!” “丞相大人,一年前你便与边境暗度成仓,克扣粮草军用,不知你是何居心!今日宣府蒙难,丞相便不怕冤魂索命么!” 话语掷地有声,悲意响彻云霄,字字敲在京官心中,季向庭抬眸望去,有人面露心虚避开目光,可更多的却只是满面坦然地壁上作观,窃窃私语。 “若真有此事,季将军为何如今才禀于陛下?” “许是苦于没有铁证,如今东窗事发,才想拿出来赌一赌。” “哼,依我看,分明是积怨已久,借势而动!” “陛下给的赏赐还不够么?不过死些将士与百姓,作何这般悲痛欲绝?” 这场景太过熟悉,瞧着这些人的面容,前世场景逐渐浮现在季向庭面前。 他看见仙门子弟坐于高堂之上,不可置信地盯着贴在自己脖颈处的剑刃。 “成为剑奴本就是你们自己选的,与我们何干?” “供你们吃喝,护你们周全,你们当感恩戴德才是!死了几个无关紧要的又何妨?” 他们如此声嘶力竭,显得无辜又委屈。 千年时光倥偬而过,这些拜高踩低之人却从未分毫未改,真是烂透了。 “老臣不才,却自认为国尽忠半生,将军如此恶言中伤,是何意啊?” 丞相在众人的目光中气定神闲地起身跪下:“陛下,是否是老臣私印,一验便知。” 德海瞧着自家陛下阴沉的脸色,极有眼色地接过丞相印,同那些通敌叛国的信笺一并呈于帝王面前。 “陛下,可否要唤都察院的人来?” “你来瞧瞧。” 应寄枝执起手中玉印眼尾一扫,便有太监捧着印朱与熟宣上前,他抬手印下,德海便接过宣纸,眯着眼睛对比良久,顿时大惊失色。 “陛、陛下,两枚玉印虽相像,然细节处却有不同,这……” 他满头是汗却不敢拭,天威之下,他不得不说实话,只是这话背后的含义,可就耐人寻味了。 丞相哼笑一声,侧身看着跪在地上的季向庭。 “老臣的清白之于万千将士来说,自然无需挂齿,想来将军也是关心则乱,情有可原。只是这背后搅动浑水之人着实可恶,若不将这蛆虫揪出,怕是永无宁日啊。” 他一挥袖袍,身后几位对其马首是瞻的鹰犬瞧明了局势,纷纷义正言辞地开口附和。 “丞相言之有理,还望将军给个说法,好还丞相清白!” “丞相为国操劳半生,此番属实是无妄之灾,将军平白污蔑,着实让忠臣寒心呐!” “可军饷错漏之事不假,谁能在北疆如此耳目灵通昧了粮草,又有何目的呢?” 在场的皆是狐狸成精,哪会不明白这话里话外的意思? 他人伪造事小,可若当真出自季向庭之手,就有贼喊捉贼的嫌疑了。 焉知不是东窗事发藏不住,才一泼脏水浇给向来与其不对付的丞相? 思及此处,有人低呼一声:“莫非这粮草是将军昧下的?” “你糊涂了!这对将军有何好处?北疆将士可是伤亡无数!” 宫殿内一片吵嚷,皆是对季向庭口诛笔伐,帝王皱了皱眉,眉宇间透着一点厌烦。 “季将军,你可有话要说?” 季向庭跪于殿中,俯身一拜:“回陛下,微臣无话可说。这些信笺的确是微臣自丞相书房所截获,印信一事微臣无从知晓。” 满场哗然。 任谁都想不到季向庭竟当真不做辩驳。 是有持无恐,还是辩无可辩? 旁人雾里看花,可丞相却胸有成竹,自然明白季向庭眼下处境,他惋惜地摇了摇头,嘴角堪堪勾起,便听季向庭话音一转。 “只是德公公,这信纸上的香气好生熟悉,不知公公是否闻过?” 德海闻言一愣,在帝王的默许下捏着信纸凑近一闻,低头思索起来:“这是……皇后娘娘最爱的凝兰香,用料金贵的很,每年也只出几捧,全给了凤栖宫!” 季向庭弯眸一笑:“微臣与后宫素无交集,更是从未得皇后娘娘召见,若是微臣做的手脚,又如何能染上这凤栖宫独有的香呢?” 接二连三的变故叫官员们皆回不过神来,本就一团浑水此刻更是无从下脚。 方才鹦鹉学舌的犬儒顿时没了声,战战兢兢地瞧着眼下局势,生怕自己陷在里头出不来。 丞相游刃有余的姿态终于碎裂,露出内里阴沉的神色来,他不动声色地瞧了一眼宫殿角落处,便有一位宫女悄无声息地转身离去。 应寄枝盯着面前之人唇角弯起的弧度,紧皱眉间终于松下几分,长袖遮掩下指尖银光明灭闪烁。 他似是全然感受不到脑海之中神识被撕裂的痛楚,体内仅存的灵力疯狂往盘踞其上的黑雾上撞,锲而不舍地抽丝剥茧,将其赶出自己的灵识。 外头是季向庭创造的诸多变数,内里又遇到了这么个比自己还不要命的疯子,幻境之主此刻着实有些焦头烂额,连气急败坏的语调都有些不稳。 “可笑,如此大费周章,不过是让他晚些日子死在幻境中!” 应寄枝面色苍白地坐于高台之上,无声张口。 “那便试试看。” 他指尖忽隐忽现的银光于一瞬亮到极致,竟是生生将对方的意识压下。 季向庭若有所感地抬头望去,却又被一声传唤分去心神。 “陛下,皇后娘娘醒了!她说,害她落水之人,正是季将军!” 未等众人有所反应,丞相便开口道:“果真如此,小李大人一介书生,如何能在几瞬之间将皇后娘娘救上来,如今想来,便只有季将军这等习武之人才能做到了罢!” “你定是做了万全之策,一计不成,便借机接近皇后娘娘,既能染上凝兰香,又能使其小产,季向庭,前有私吞粮草,后有残害皇嗣,你这是要造反啊!” “丞相。” 应寄枝蓦然出声打断了这一出闹剧,他语调温和,却顿时让场中寂静无声。 丞相脸色难看,天子目光正落在自己头顶,不消多看便有透骨的寒意自脊背窜上。 陛下……究竟是何意? “两位爱卿皆是国之肱骨,事出突然,其中又有诸多蹊跷,妄下定论皆会让臣子寒心,孤于心不忍。” 应寄枝的目光落于季向庭身上,却只是蜻蜓点水般扫过。 “此事交由都察院查办,丞相年事已高,不宜劳累,这段时日便去孤那别院里做做客,享会清闲,至于季将军——” “便委屈将军在官狱里待些时日了。” 事到如今,这岁宴自然也只能作罢,天子疲惫地挥了挥手,德海便几步上前,扶着人往帘后走。 徒留下众人面面相觑,猜不透这喜怒莫测的圣意。 丞相门客小心翼翼地凑近,低声庆贺起来。 “看来这季将军风光了没几天,便要掉脑袋了。” “恭喜大人,除去一块心腹大患!” “只是陛下也太过优柔寡断,如此紧要之事竟也能两边都不得罪,着实有些……” 被围在人群中的丞相却不见喜色,脸色反而无比阴沉。 “蠢货!分明是板上钉钉之事,陛下却摆明了要保他!将季向庭关入官狱,如今谁还能动他?反而是我们被陛下囚在眼皮子底下,再动手脚可就难了!” 他摇了摇头,拂袖离去。 “哼,不过都是陛下的棋子罢了。” 天子耳目遍布天下,他私底下做的这些龌龊事这位九五之尊未必不知。 他们这位陛下哪是中庸,他可太聪明了。 先借北疆军饷清扫权贵,再用文官野心削弱军权,两败俱伤后平白得个贤名之声。 既如此心冷,又何必保着季向庭不放? 莫非当真对其动了心? 丞相顿步,讽笑一声。 荒唐。 “季大人,这边请。” 季向庭收回视线,朝那引路人颔首,任由旁人或惋惜或窃喜,神情自若地往官狱处走。 瞧着是阶下囚,可一路上的宫人仍旧恭敬,似是全然不担心如此身手敏捷之人回逃走一般,连镣铐都不曾给自己带上。 落锁声响过后,季向庭才曲腿盘坐在石床上,打量着眼前景象。 大抵是提前打过招呼,此地物什倒是不少,桌案纸笔样样皆有,就连身下石床都铺了厚厚一层稻草。 若非此地不见天日,对于糙惯了的行军之人来说,此地可称得上是舒适了。 这下便是货真价实的天子禁脔了。 季向庭仰头靠在墙上,指尖敲着石面,不过片刻便听见一阵脚步声走来。 他睁眼,入目便是一只拎着宫灯的手。 季向庭顶顶犬牙,眼神沿着指尖一路往上,最后顿在那张烛火映衬下无端艳三分的冷淡面容。 戏演久了,倒是有些想念应寄枝原本的模样来。 他笑起来,站起身走至应寄枝面前,五指一收便抓着对方的衣襟往前拽,微微仰头粗暴地吻了上去。 唇间寒凉,季向庭被冰得一挑眉,才撬开牙关,便被夺去了呼吸。 他不由好笑地想着。 这又是在气什么? 此地只彼此二人,话语含在唇齿间模糊不清,也借此显得格外放肆。 “家主醒得再晚些,我便只能亲别人了。”魔.蝎`小`说 k.m`o`x`i`e`x`s.c`o`m 18、马上 上调的尾音只吐出半截,季向庭便觉唇角一疼,下颚被抬起便顾不上再逗他。 季向庭笑弯了眼,再逗可就真要挠人了。 “我说陛下啊……” 囚牢中幽幽响起一道声音,季向庭将人推开,抹了抹唇角转瞬便换上一副屈辱神色。 小李大人这会同样被请到牢里作客,听着那暧昧声响辗转许久,终是忍不住走上前瞧着门外的应寄枝。 眉目间的愤愤几欲喷薄而出,就差指着天子的鼻子说两句世风日下,残害忠良了。 可真是难得,活了两辈子还能见着应寄枝被人当作登徒子。 季向庭忍笑不已,靠在墙边心安理得地看戏。 “鬼影。” 影卫显现,叹了口气将一旁刚正不阿的李元意捏晕,同样在暗处没好气地瞧了应寄枝一眼。 “陛下。” 若非眼下时机不对,季向庭可真要笑出声来。 在自己身边呆久了,连胆子都大了不少,敢当面冲撞天子,真是天生当乱臣贼子的料。 前世幻境中自己可未有如此幸运,岁宴之后变故接踵而至,他差点血溅皇城才靠本命剑清醒过来,强行带着应寄枝闯了出去。 如今官狱成了自己的掩护,幻境限制已破,幻境之主自然也无法一手遮天,留给他与应寄枝的机会多了不少。 官狱终于静下来,季向庭指尖一动,便有一道灵光将隔开窥探的耳目,才正了正神色开口道:“能压制他多久?” 应寄枝目光凝在季向庭身上,许久才不答反问:“要做什么?” 季向庭的视线在他额间密布的冷汗上划过,他明白应寄枝此刻煎熬,可亦对此无动于衷。 戏折子演完,季向庭便变回了那个口腹蜜剑的小人。 应寄枝惜不惜命与他无关,别坏了他的成算便好。 “灵力省着点用,我要你带我去北疆。” “……好。” 得了准信,季向庭挥了挥手,便自顾自地躺在稻草上闭目养神起来。 那道灼人视线在自己身上停留许久,季向庭却未曾睁眼,直到脚步声逐渐远去,才头疼地松了口气。 还是上辈子的应寄枝好对付些。 “你们二人如此强硬,怕是要将人逼急了。” 虚空中一声叹息响起,季向庭翻掌看着正泛着微光的虎符。 他笑了笑,犬牙显现自有一番意气风发,让人只是看着,便心头快然。 “他再如何恼怒,也不过是要了我们的命,又有何惧?更何况,有前辈在身侧,必能化险为夷。” 明陵现出虚影坐于季向庭身侧,终究将积压在心头的话语托出:“自我出现,你便已明了幻境之主的命门究竟在何处,是以才会去北疆。” 活了千万岁的人果真敏锐,季向庭摇了摇头,收起粉饰太平的笑容,应下对明陵话语中自己的种种算计。 “晚辈班门弄斧,让前辈见笑了。” 明陵垂下眼眸:“既能见微知著,又不为情感所困,何尝不是我选中你的原因?我本就倦于应付红尘中事,你利用我也是应当,只是你可曾想过,若幻境之主崩溃,” 季向庭偏头眨了眨眼:“前辈,为将者若步步思虑周详,便会故步自封,无法出奇制胜,如此说来,我们同那些赌徒也没有分别。” 明陵闻言一愣,旋即哑然失笑:“即便是丢了性命?” 季向庭点头:“愿赌服输。” “从前有人说我福泽深厚,可这一生回首看来,这卦象着实不太准。千年之后遇见你,便将这卦送你,愿你们皆能平安归去。” “多谢前辈。” 明陵背影隐去,季向庭俯身郑重一拜。 彼此都明白,这或许便是他们最后一次见面了。 当真是造化弄人,良善之人福薄,作恶多端的却能遗臭万年。 老天爷着实不开眼。 自来到官狱之后,季向庭耳边总算清静下来,外头一切皆与自己无关,若非李元意日日要同他汇报,便当真算得上两耳不闻窗外事。 虽说恨不得日日煎茶看书,只是北疆局势未稳,表面功夫仍要做全。 “北疆军心不稳,还望几位能替我给陛下说上几句话,至少让微臣回北疆瞧上一眼。” 李元意盘坐在稻草上,瞧着季向庭锲而不舍的架势,摇了摇头劝道:“将军,你也并非不知外头的局势,前有北疆探子回报,北疆军伤亡不多,后又有宫女之人你推皇后娘娘下水,这意图谋反的罪名怕是要坐实了。” 季向庭瞧着不为所动的狱头,眉头紧皱。 “北疆急报向来由北疆副将发出,断做不得假,只是如今我困于京城,副将已死,能给他们钻的空子自然多了不少,” 李元意憋屈地一锤墙:“外头闹得纷纷扬扬,前几日更有文臣意欲死谏,铁了心要让你斩首示众,陛下不放你出来,也是在护着你。” 季向庭偏头看他,蓦地冷笑一声:“这几日你同我讲了如此多,却又将许多事瞒着我。我只问你一句,如今的北疆统领,是谁?” 李元意百口莫辩,顶着季向庭锐利逼人的视线,终究是泄了气:“什么都瞒不过你,陛下卸了你的职,由裴老暂代。” “裴将军卸甲许久,日日泡在烟花巷里,怎么突然便有力拔山兮的气势了?我记得丞相嫡子的夫人,便是他孙女,看来是丞相的主意了?” 一连串的质问逼得李元意有些招架不住,更不敢与季向庭对视,只好硬着头皮哄:“将军,这也是无奈之举,裴老这位置做不长久,若你仍在这个位置上,只会招来更多非议。” 季向庭怒极反笑,低哑的笑声回荡在幽暗官狱内显得格外渗人,李元意一个机灵,知晓这事混不过去,索性闭了嘴。 唉,赶尽杀绝到如此份上,换做是他,怕是直接闯进宫内,将那劳什子皇帝踹下龙椅才解气。 “去找陛下,一炷香后他若是不来,我便亲自去找他。” 季向庭抽出短刃,内力一催便将手腕粗细的铁链斩断,他目光紧盯着暗处,良久一道身影闪过,露出天边被云雾遮挡的圆月。 季向庭脸色发沉地盯着入口,此刻谁也不敢不识时务地搭话,直到脚步声响起,李元意才松了口气,跪地行礼。 “罪臣参见陛下。” 季向庭立于原地,看着款步走近的身影却不行礼,一字一句从牙关蹦出:“为何?” 天子手中不知何时挂着一串佛珠,瞧见如此目无尊卑的人也未恼怒,只是拨着珠子开口:“德海,给将军倒杯茶,去去火气。” 德海战战兢兢地应声,拎着茶壶将残茶倒出,随后将茶盏掷在季向庭脚边,满脸惶恐地跪下。 “将军恕罪!这茶当真烫人,老奴竟一时没握住。” 季向庭的衣摆被茶水溅湿,他低头瞧着脚边粉身碎骨的残骸,默然不语。 “太过心急,便会招致祸端,将军,可明白了?” 话语中威胁意味尽显,季向庭攥紧双拳,终是跪地一礼:“陛下,还请准许罪臣回北疆,宣府之祸定有隐情,若不查明,京城危矣!” “将军心系将士,孤又怎会不放?为证将军清白,孤亦会同去。” 德海顿时睁大眼睛望向天子:“陛下……!” 天子摆了摆手止住德海的话语:“天子偶感不适,罢朝三日,这三日内,将军定会给我满意的答复。” 月隐云中,星隐不见,一匹骏马悄无声息地出了城,朝北疆疾驰而去。 季向庭忍辱负重地被应寄枝罩在怀中,眉间褶皱不退。 以应寄枝的性格,断不会如此作态。 可他身上的气息仍旧熟悉, 他伸手去握对方执着缰绳的手,又被应寄枝反手抓住,整个人都被裹在冷香中,连疾驰的寒风也感受不到。 季向庭只觉耳廓一热,整个人不自在地一抖,腰顿时有些软。 “他不在我体内,小心。” 季向庭不轻不重地哼了声,被气息撩得语调沙哑。 那便是要隐于暗处伺机而动了。 马背颠簸,两人的身体贴得极近,季向庭只觉后背不住地往他胸膛蹭,也不知这杀千刀的有意无意,腾出手来一挡,正巧按在旧伤处。 季向庭半边身子立时麻了,他喘了口气,扫一眼周遭情状。 他们暗中调查,走得皆是隐秘小道,此刻寒风凛冽雪花纷飞,鲜有人迹。 看来这三日要想和他说些紧要之事,都得委屈一下自己了。 对于声色犬马之人来说,大抵算得上片刻放松。 两辈子厮混在一块,即便是荒郊野外马背之上,季向庭也未见有多紧张,轻车熟路地脊背一松往后靠,整个人便被大氅裹起来,布料磨蹭间一只手自衣摆中探入往上,按在后腰处缓慢地揉着。 酸痛混着些许麻痒窜上来,季向庭眸中清光一散,指尖抓紧了缰绳往后一扯,骏马受了刺激,跑得越发快,他此刻腰腹正软着,差点被颠下去。 “揉够了没……唔……” 季向庭被这不上不下的感觉折磨得有些不耐烦,才张口整个人便被拦腰抱起转了个朝向。 他整个人都被拢在怀里,被迫承受着狠重的亲吻,身体一再贴近,轻易便碰到一片滚烫,避无可避。 白雪落于眼睫,又在顷刻化作水滴落进眼中,季向庭本能地眨了眨眼,被冰水激得眼眶泛红,活像受了欺负。 唯有唇齿相缠的应寄枝才知道,这讨巧模样下藏着的是怎样一口利牙。 唇边伤口总也好不了。 真是……热得要命。魔.蝎`小`说 k.m`o`x`i`e`x`s.c`o`m 19、英魂 群山野道之上,晚出碰碰运气的猎户正扛着猎物往回走,便听身后有马蹄声响起。 如此荒僻的山路,夜半三更怎会有人? 男人顿时警觉起来,拔出腰间匕首回身望去,还未看清前路,便见一道残影飞驰而过。 飒飒寒风中传来一声压抑不住的低吟,尾调沙哑,挠得人心中发痒。 猎户困惑地看着渐行渐远的骏马。 奇怪,马上之人可是受伤了? 季向庭眼角抑制不住地泛红,毫不留情地张口咬在应寄枝肩上,断续话语飘散在风中:“想办法……引出来……” 两处贴在一块,被沾着雪水的冰凉手指握住,季向庭整个人被冻得一颤,在狭窄的马背上进退不得,只好任人摆布。 不必动作,颠簸间已是肌肤相贴摩挲,不断蹭着应寄枝指腹粗糙的薄茧,每一下都有些难以忍受。 耳廓始终烫热一片,季向庭此地最受不得刺激,眼下只觉整个人都要被蒸化了,才恍惚间听见应寄枝的声音。 “嗯,别胡闹。” 季向庭哼了声,不知是不屑还是快意,应寄枝眼眸一动,手指收拢一掐,不太老实的身影猛地往上窜,又倒进自己怀中,掌心濡湿一片。 季向庭被掐得有些疼,伸手拨开他额前散发,扯了扯他的耳坠,嘶了声闷笑。 “好了罢?” 这是还记着官狱里自己说的那句话呢。 自发现这点后,每每惹这位大少爷不快,都要这般折腾自己一下。 说到底还是自己惯的,谁叫他的确喜欢。 寒冬腊月里季向庭却出了一身汗,他挣了挣欲逃开这怀抱,却又被人握着腰肢往上拎。 漂亮面容在雪光之中显得更为出尘,到底是色令智昏,季向庭将之前的翻脸无情抛之脑后,心里那点蠢蠢欲动的恶意冒头,在马背上挺直了身体。 前世人人皆称枯荣军统领武艺高强,却鲜有人知晓他骑术亦是一绝。 那是昔日与这些仙门子弟打马球,摔摔打打练下来的。 譬如此刻,在疾驰的马背上,季向庭仍能在颠簸中跪得稳当,带着薄汗的手指往下探,腰腹连着双腿绷直贴上并紧,身段漂亮得如一弯柔韧的柳叶,靠在应寄枝掌心。 肌肤相贴磨蹭,亲昵至极,季向庭的喘息声淹没在急促的马蹄声中,油亮的鬃毛渐渐被淌下的水液打湿,随着奔跑扫在腿根,扎人得厉害,顿时红了一片。 他低头瞧着应寄枝逐渐晕出红色的耳根,眯眸满意地顶了顶犬牙,叼着他的耳垂低语。 “如此……那幻境之主可是要瞧见了。” 手腕被狠捏一记,季向庭见好就收,免得一会又遭一次罪。 骏马驮着混不吝的两人跑了一夜,终于在晨光熹微时下了马,季向庭裹着应寄枝身上的大氅,被人半抱半推着往前走,于一处村外客栈坐下。 “店家,来半碗女儿红,要埋槐树底下的!” 一布衣妇人掀帘走出,瞧见季向庭面容热情地笑了笑,迎着人进去后便将纸窗合上,满面肃容地跪下。 “将军,您可算来了,北疆军折损三成,却有人拿旁人充了数,若军饷再不到,弟兄们怕是熬不过年关了!” 眼下北疆军营形势不明,不能贸然回去,这处据点,还是明陵告诉他的。 也不知这幻境如何能做到分毫毕现,仅靠凡人之躯可无法做到。 “宣府百姓呢?” “副将闻风便让百姓撤离宣府,除却家财,别无大碍。” 季向庭面沉如水,沉默许久才开口道:“可有查出是谁做的?” 妇人摇了摇头,满目凄然:“我们查了三日,却一无所获,像是所有证据都被人抹去了一般,可除却我们,谁能在北疆只手遮天?” 应寄枝神色一动,似是思及什么,瞳孔无声放大,正要开口,却被一道阴影摄住,再开不了口。 “别、动。” 季向庭敏锐地回身一看,却见应寄枝面色如常。 他要说什么,才会引来幻境之主的主意? 他不动声色地收回目光,瞧着眼前妇人激动的模样。 “我知北疆军营凶险,便将那些……那些弟兄们埋在了这店后的山坡上,将军,您要去看看么?” 季向庭骤然一顿,阖眸沉默良久,终是深吸了口气拎起桌上摆的酒:“嗯,我去看看他们。” 天色阴沉,处处都是刺骨的寒风,季向庭立于山坡之上,敛眉瞧着脚下土地。 他对腥味格外敏感,即便万千将士们已入土许久,季向庭也仍能闻见那浓郁得散不开的血气。 他拍开酒坛,将陈年烈酒撒入泥土之上。 即便明白要将戏演全了,可这土坡他仍是不想来、不愿来、不敢来。 季向庭数次见过尸横遍野的景象,也数次瞧着自己的将士们成为一捧黄土,可这却是他头一回祭拜。 战火烧得太快,他的枯荣军在旁人眼中又太过卑贱,愿意替他们收尸的,也就只有他一个。 可死去的人实在是太多了,季向庭来不及、做不到、做不了。 他们连个小土坡都不会有,自己也一样。 所以他只能不断往前走,才能将这些人命甩在身后。 可看着眼前景象,那些他刻意遗忘的东西,隔了两辈子,再度将自己淹没。 又或是,他从未忘记过。 “归雁兄!这回酒你可不能私藏了!” “老大!你瞧我的剑法,可不比那些仙门弟子差!” 眼前人影重重,耳边声声呼唤,季向庭牵了牵唇角,那是他惯有的神情,眼中却无笑意。 “下回还是别这般信我了,不值得。” 像是对北疆军说,又像是对那些熟悉的面容说。 因为这一世,他仍会一条路走到黑,用血肉做引,炸开这破烂天地。 他们才会有家。 “走吧。” 季向庭旋身,应寄枝没有上来,只是远远地等着他,即便如此,此刻他也仍然不愿去看他脸上的表情,头也不回地离去。 正是这番侧身,季向庭只觉余光处有一缕银光闪过,他顿下脚步,折返朝那土坡坡顶走去。 究竟是哪位冤魂,要同他陈情?魔.蝎`小`说 k.m`o`x`i`e`x`s.c`o`m 20、相逼 天色渐亮,城外小道上皆是车轮滚滚,战火的余威尚未止息,便有胆大的商贾匆匆涌入,欲借机发笔横财。 客栈老板娘掀开门帘迎客,不过一个时辰的功夫便坐满了各地行商,人来人往间将木屋后沙沙作响的怪声掩盖。 季向庭挽起袖口,握着铁铲挖出最后一捧土,目睹眼前的坑洞神色凝重。 北疆军的尸首才埋下几日,在寒冬腊月里仍维持着死前的模样,土坑中的将士尸体不过是冰山一角,然其面上的浓郁不甘却仍叫人心神一震。 有多绝望,才能面目全非成如此模样? 季向庭垂下眼眸,视线下落顿在面前尸首脖颈处的血窟窿上。 是那位死守宣府的副将。 季向庭长袖内的虎符逐渐开始发烫,却被他悄无声息地按住,他俯身伸手去掰副将紧握成拳的手指,费了不少功夫才将他握在掌心的物什取出。 那是一枚戒指,原本该与尸首一起深埋地下的东西阴差阳错地重见天日,又恰巧被季向庭瞧见。 季向庭举起戒指对着日光,被上头玉石透出的光刺得眯了眯眼眸。 如此美玉可不多见,样式亦不是草原蛮夷常有,倒更像京城权贵偏爱的制式。 宣府一役定有其他蹊跷。 副将即便身陨亦要将此物护下,便是想死马当活马医,希望有朝一日能将这消息递出去。 季向庭收起戒指回身,应寄枝的身影不知何时已消失不见,只余凛冽寒风萦绕周身。 他唇角一弯。 季向庭对自己的冷血无情颇有自知之明,即便在见到这坟地时心绪震荡,却也只有短短一瞬,如今又能做到对应寄枝笑脸以待。 他本以为来北疆之后,引幻境之主上钩还要还要费些波折,不成想对方竟如此按耐不住。 这般欲盖弥彰的急切模样反叫季向庭对这枚戒指的来历有了几分猜测,他指尖摸索着袖中躁动不安的虎符。 “不对、不对!这枚戒指我该认识的……!为何我记不起来了……?” 明陵痛苦的声音在自己耳边炸响,季向庭瞧着天边翻涌的层叠乌云,神色并不意外。 梦快要醒了。 应寄枝步伐踉跄地走入城中小巷,眼中银光闪动,于无人处低声开口:“将军自刎,原在此地。” 盘踞于他体内的妖魔之主哈哈大笑起来:“你们的确厉害,能将吾逼到如此境地,只是还不够狠心,以为我当真不会杀明陵。” “你们自以为抓住了吾的破绽,急于来北疆破局,却不知吾比你们更像踏入此地。” 应寄枝偏头瞧向巷子口那窄窄一方天地,不时有三两壮年男子结伴而过,不露痕迹地扫视着周遭人群。 季向庭要查那枚戒指的来历,便只能进城,留给他的只有这方天罗地网与必死之局。 “小子,劝你别做无谓的事,再强动灵力也只会让你自己死得更快,安心看戏,看在你颇对吾胃口的份上,我许能放你离开。” “演了这么久的话本,这戏也该收场了。” 应寄枝靠在墙上,眼中银光褪去,汗湿散乱的额发覆于双目之上,不见脆弱之态,翻有三分惊心动魄的狠厉来。 幻境之主仍沉浸在喜悦之中,自然也就听不见应寄枝的低语。 “是么?” 下一刻,应寄枝眼中清光骤然灭下,取而代之的幻境之主低头瞧了瞧掌心,唇角勾出一抹势在必得的笑来。 一个时辰后,季向庭戴着斗笠坐于客栈一角桌前,面前茶盏正冒着热气,未及端起便有一道身影走入客栈,他衣着普通,举止亦是有些畏缩,瞧着不过是落魄行商的模样,大堂内的商贾瞧上一眼,便兴致缺缺地收回视线。 男人四处看了看,便直奔角落而来,坐于季向庭面前压低了嗓音。 “这位公子,这戒指您还是收回去罢!” 季向庭气定神闲地抿了口茶:“这戒指成色极好,足以让你大赚一笔,为何又不要了?” 男人苦着脸:“公子,你也忒不厚道,这东西来路不明,那当铺的可是说了,这是宫里的东西,上头还有刻印呢!” 季向庭同样惊讶地看着男人:“实不相瞒,这东西我亦是从别人手里收来的,若不是手头拮据断然不会只要你一千两银子,你怎可如此污蔑我?” 男人眉间紧皱,一肚子火如同打在棉花上,语气烦躁:“我可是找当铺的瞧过了,这东西分明就是皇帝用的!谁敢收便是要掉脑袋的!你莫不是被旁人诓了罢?” 他话说得斩钉截铁,语气中却带了几分试探之意,也始终未将戒指交还给季向庭。 季向庭叹了口气,替人倒了杯茶,开口道:“你在北疆军中可有亲人?” 男人被这没头没尾的话语问得一愣,便见斗笠掀起一角,露出青年俊朗的面容。 他的神色顿时变了,整个人颤抖起来,口中语无伦次地默念两声,便要起身行礼,被季向庭眼疾手快地按住。 “将军!胞弟正是您手下副将,北疆军向来战无不胜,怎会落到如今局面!我此番来宣府,便是要让胞弟九泉之下能够瞑目!” 季向庭拍了拍男人的肩:“我来亦是为此,这戒指便是在你弟弟手中找到的。如今宣府与北疆军营危机四伏,我需要你帮我做件事。” 男人点了点头,双目赤红:“只要是为了北疆军,粉身碎骨也在所不辞!” 季向庭不知滋味地笑一声:“放心,不会有事,你们兄弟二人亦帮衬我许多,你只要想办法让这戒指的来历在宣府人尽皆知,随后便回京城罢,会有人护好你的。” 气氛凝重,男人无言点了点头,正欲离去却又被喊住。 “此事到此为止,宣府之后发生何事都不要再管,三日后你弟弟便能归家了。” 男人本能地察觉出话语之中的深意,张了张口却又在季向庭的视线中败下阵来,恭敬地拱了拱手便转身离去。 瞧着男人离去的背影,季向庭脑中声音响起。 “多谢。” 季向庭耸了耸肩,无言咽下口中弥漫的血腥气。 即便只恢复了三成灵力,可这言修如影随形的反噬倒毫不手软。 不过几句谎言,便要一个时辰都动不了灵力。 他运气调息片刻,开口道:“只是将你千年前不敢做的事做了,不必言谢。想起多少了?” 明陵苦笑一声:“差不多。” “既如此,千年之后前辈仍要固执己见么?” “小友,我不是不愿,只是身上背负诸多,无法做到。” 季向庭意料之中地点了点头:“无妨,无需你动手。” 他伸出手来,一只信鸽便落入他的臂弯,他将上头的密信打开,弯了弯眼眸。 万事俱备。 脑海之中的声音沉默良久,终究是长叹不再言语。 第二日天色未亮,宣府百姓支起摊子正欲叫卖,便见街巷上层层叠叠覆着一层纸片,像是在一夜就下了场纸雨。 有人好奇地捡起纸片一瞧,这一看便出了事。 落于宣府城的纸张千万,每一张竟皆由鲜血写就,怒斥着当今圣上对北疆军所做种种,更胆大包天地直言宣府一战事出蹊跷,北疆军大败乃陛下在背后推波助澜。 一石激起千层浪,流言转瞬便传遍了宣府城,就连周边的几座城池也收到了风声。 北疆军来得极为迅速,一把火便把满城的血书烧了,整座宣府城顿时风声鹤唳,却仍旧堵不住悠悠众口。 “连裴将军都惊动了,莫不是做贼心虚罢?” “可不是?如此数目的血书,看字迹皆是由一人写就,怕是不死也要脱半层皮,若非当真有冤屈无法诉说,又如何会出此下策?” “听说北疆军正在坟场处做法事呢,这血书说不准便是北疆军冤魂所做!” “如此说来,季将军在京城被圣上软禁,怕是早便准备好了。” “哼,季将军如此忠勇,怎会干这般苟且之事!定然是……” “诸位,国事莫谈,国事莫谈!北疆军已抓了不少人走,小心掉脑袋!” 宣府府衙内,知府冷汗涔涔地坐在一侧,瞧着上首面色阴沉的裴将军,连连哀叹自己此番上任着实流年不利。 外头逐渐吵嚷起来,有侍从匆匆跑入禀报。 “将军!北疆军营半数将士闹事,我们的人拦不住,眼下把府衙围了要您给个说法!” 裴将军年过半百,须发皆白,闻言一拍桌案,中气十足地怒斥道:“他们要造反不成?告诉他们,不为囚在京城的季向庭考虑,也要想想家中亲眷,谋逆的罪名可是要连诛九族的!” 知府抬头瞧了一眼怒发冲冠的将军,为难地开口:“将军,如今正是群情激奋之时,如此怕是会适得其反啊!” “若不压下去,难道要将此事闹到京城去么!你头上这乌纱帽还要不要了!” 裴将军怒目圆瞪,模样瞧着骇人,心里却将京城那几位骂了个遍。 “裴老何必如此动气?若他们听不进话,孤与他们再说一遍便可。” 一道清亮的嗓音骤然响起,裴将军神情一顿,连忙跪下行礼:“参见陛下!陛下怎么……” 天子施施然自阴影处走出,外面的激烈言辞不绝于耳,却都影响不了他分毫,他指尖转着佛珠,唇角噙笑:“不过是风言风语,若是见血,怕是要让百姓寒心啊。” 府衙之外,身披铠甲的将士们将宅邸团团围住。 “裴将军,弟兄们为天子出生入死,他便要如此赶尽杀绝么!” “陛下难道忘了,我朝百年太平,都是北疆军换来的!” “季将军绝不会做私藏粮草、勾结蛮夷一事!为何要卸了他的位置!” “还望将军给个说法!” 各个神情激动,更有甚者泪洒门阶,宣城百姓与北疆军交情颇深,见此情状同样心中不平,忍不住连连附和,一时间宣城上空的质问声震耳欲聋,竟是连乌云都散开些许。 德海瞧着眼前景象,硬着头皮扯着尖细的嗓音开口:“还请诸位慎言!季将军一事督查院仍在查办,还望将士们莫要被有心之人蒙了心智呐!” “有何可审!要任由你们京城之人颠倒黑白么!” “德公公,我认得你,既然你在此地,为何不见陛下?” “不知爱卿求见于孤,所谓何事?” 四处喧闹顿时寂静一瞬,一道明黄色的身影自大门内缓缓走出,府衙门口顿时跪了一片。 即便再怒意滔天,在皇权之下,亦不得不低头。 天子满意地瞧着眼前景象:“孤不愿让将士们寒心,只是季将军谋逆一事证据确凿,孤此番前来,便是要给你们一个交代。” 万籁俱寂之时,唯有一声马鸣响起,紧闭城门訇然中开,一道红色身影自天光中窜出。 “陛下若不介意,不如让微臣也一并听听,瞧瞧自己都做了何等伤天害理之事,如何?”魔.蝎`小`说 k.m`o`x`i`e`x`s.c`o`m 21、血债 那声音太过清亮,竟盖过种种议论,惹得臣子百姓纷纷抬头,眯起眼睛望着远处城门。 一轮红日自季向庭身后升起,照在打马而来的青年身上晕出一圈浅淡的金光,一袭红袍在寒风之中猎猎飞舞,不知哪家庭院的红梅随风飘落,马蹄声声,踏梅而来。 他伸手一扯缰绳,马蹄高高扬起停于天子身前,唇角噙笑:“见过陛下。” 着实是太久了,拘于京城的病痛与折辱让季向庭轻减许多,可他笑起来,众人才恍然发觉这位顶天立地的将军眉目之中的傲气从未被磋磨多少。 直至此刻,他们才重新见到昔日赤马踏风、意气风发的少年郎。 “将军!” “老大回来了!” 人群忽然骚动起来,身披盔甲的北疆军们神情激动,情急之下甚至顾不上眼前的天威,匆匆起身便将季向庭团团围住。 宣府惨败未让这些汉子们有多少怨言,却正在此刻见到他们的将军后默默红了眼眶,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就连一旁的百姓瞧见季向庭亦是面色一喜,有妇人怀中的稚童咯咯笑起来。 这里天高皇帝远,多数人一辈子都见不到天颜,谁真真切切的在此地对他们好,谁便是他们爱戴的人。 这便是振臂一呼便能令百万蛮夷闻风丧胆的北疆统帅。 季向庭看着将士们,神色缓和下来,却带着一分不易察觉的怅然,正欲开口,却被另一道声音掩盖。 “圣上还在此地,季向庭早已不是北疆统帅,如此目无尊卑,你们都想随他一同造反么?!” 裴老面色阴沉地自天子身后走出,色厉内荏的视线扫过,沸腾的人群才终于安静下来。 天子立于人群之中瞧着这出久别重逢的好戏,指尖拨动着腕上佛珠,他目光只停留在马上青年的脸上,眸中浮起三分病态的痴迷,转瞬又被更浓烈的杀机掩盖。 天子似是对季向庭有着超越底线的宽容,即便对方未曾行礼也只是一笑了之,话里有话的字句语气却无比随意。 “爱卿果真神通广大,官狱也无法困住你。既然来了,便一道来看看罢。” 德海低眉顺目地候在一旁,闻言匆匆上前,将怀中厚厚一叠纸页拿出,朗声念道: “都察院彻查将军府上下,搜出数十封将军与蛮夷勾结的信笺,皆有北疆军为人证。另有将军亲信供认不讳,已追查到藏于别院的万两黄金与账本,皆是这些年克扣将士军饷所得。桩桩件件皆铁证如山。” 数条罪状压下,却因从天而降的一纸血书变得无法服众,人群中窃窃私语不断,更有耐不住性子的将士混在其中开口质问: “将军式微,自然防不住你们颠倒黑白!将军为国鞠躬尽瘁数年,岂是几页纸便可撼动的!” 跪于一旁的将士瞪大了双眼,忍不住伸手去拽那人的手腕:“胡说什么!你不要命了!” 此话太过大逆不道,即便是那些心向将军之人,也不由心中惊悸。 “这小将士也太过莽撞,则可是要掉脑袋的!” “陛下向来圣明,莫非……” “季将军这些年为了宣府付出多少,你都忘了么!怎可如此想他!” “哼,你既如此大义,为何不附和那将士?” 季向庭目光凝在人群中出言顶撞的北疆军身上,无言眯了眯眼眸。 即便在幻境之中,九五之尊亦不会给自己留半分生路。 那三分真切的情意,便在这天罗地网之中显得尤为可笑。 天子抬手一阻裴老拔刀的动作:“德海,将东西给他瞧瞧。” 德海犹豫一瞬,终究是迈着步子将东西递了过去。 如此言之凿凿的姿态让众人皆好奇不已,忍不住仰起头来,目光几欲将那纸页烧穿。 只见将士一页页往后翻,不过片刻脸上血色尽褪,手指不住颤抖,猛然抬头看着季向庭:“将军!您的手迹我绝不会认错,您从前的行踪弟兄们也都知晓。我只问你一句,这些事当真皆是你所做么?” 季向庭看着神色痛苦的将士,极轻地讽笑一声:“我说不是,你便会信么?” 众人尚未反应过来,那将士便长剑出鞘,架于脖颈处一抹,顿时血溅三尺,惹来阵阵惊呼! 北疆军士高大的身影怆然往下倒去,被旁人手忙脚乱地接住,他盔甲上鲜血淋漓,气息微弱却仍挣扎着开口。 “将军……望您……回头是岸……” 他的目光与季向庭交错,隐约有愧疚的泪光闪动,唇齿张合两下,终究咽下最后一口气。 “这是何意?这将士刚烈至此,难不成将军真是那道貌岸然之人!” “亏我从前这般信他!当真千刀万剐也不足以解恨!” “不可能!统帅怎会是这般……” 周遭嘈杂不已,人言最是善变,不过几句话的功夫,方才还义愤填膺的民众脸上便显露出惊疑不定的神色来,重新打量起眼前的青年。 三年时光说长不长,却足以让原先密不透风的北疆军显出裂纹,多年挤压的怨言终于在此刻一并爆发,化作欲言又止的目光落在季向庭身上。 “统帅,这究竟是为何?” 季向庭手中的虎符震颤不断,心中不受控地泛起几分悲意,他指尖轻抚,阖眸才将那无法言说的情感压抑下去。 他明白,此番景象让明陵又想起了千年前那千夫所指的终局。 与过命的将士们反目成仇,成了他至今无法忘却的苦痛。 天子身侧的德海眉目之中隐有不忍,终究是无声叹了口气,却又在触及圣上目光后悚然一惊,顿时开口道: “肃静!季将军,你可认罪?” 季向庭并未答话,反用指尖敲了敲虎符意念传音:“将军,你可以再选一次了。” “纵然结局无法更改,可你仍愿背负骂名而去么?” “岂不是太便宜这没良心的畜生了?” 虎符里的那缕残魂始终默然不语,落在季向庭身上的不善目光越发刺人。 说是万箭穿心亦不为过。 “季向庭,你可认罪?” “季向庭,你可认罪!” 在无人瞧见处,他掌心握着的半块虎符终于浮出一团灵光,悄无声息地进入季向庭的体内。 季向庭的神识归入虎符之中,摇了摇头。 还不算是泥做的菩萨,至少懂得有仇要报。 “我不认。” 那声音太过低哑,无人能听清他说了什么,德海皱了皱眉去瞧天子神色,见他无动于衷,只能提起嗓音再问。 “季向庭,你……” “我不认!” 将军骤然抬起头来,他整个人都在颤抖,眼眸赤红地望向眼前的天子。 “谢安,我从未愧对过你,也未愧对过百姓,这些子虚莫有的罪名,我一个都不会认!” 他忍了两辈子,终于在此时能将这话说出口,字句泣血。 直到这三字脱口,明陵心中才猛地一松,咬紧了牙关才不至于失态。 千年前的恶语,较之眼下有过之而无不及,他便在这样的声讨下,惨然自戕。 并非认罪,也并非服软,只是万千北疆将士,每一个他都想保下。 即便这些朝夕相伴的弟兄们,有不少亦在言词激烈地与他刀剑相向。 他向来以为当年舍自己一人保全整个北疆,是最理智的抉择。 可事到如今他才后知后觉,他在此事上的情感是何等的委屈。 太痛了。 不该是这样的,他这一身伤痛挣来的结局,不该是这样的。 不甘极了。 熟悉的目光落在天子身上,他痴痴地瞧了对方许久,蓦然大笑起来。 “明陵,许久不见。” “你躲了这般久,终究还是逃不过宿命,要再一次死在孤的手里。” “你为何不能软一些,交了兵权留在京城,孤早便同你说过,再过一年,这后位便是你的。” “你总是如此,什么都不要,只愿在北疆风餐露宿,如今证据确凿,孤要如何信你?” 满城百姓与将士皆被圣上的疯癫之态吓了一跳,更是对二人之间的对话摸不着头脑。 “竟敢直呼天子名讳,这是要破罐子破摔了?” “从前的传闻莫不是真的?圣上果真对将军……” “不过是一时兴起,否则又怎会如此痛下杀手?” “可我瞧从前他们二人感情甚笃,怎会有假?” “说是年少成名,可谁知道这将军之位是怎么来的?” “唉,将军是否清白,我竟是看不分明了。” 话语刺耳无比,明陵撇过脸去,不愿再看天子的神色。 时至今日他也不明白,他们二人相伴数年,怎会走到如今这个局面? 若是让昔日庭院中许下誓言的两位少年瞧见眼前场景,又该何等伤心? 回忆与现实交织不断,明陵便在这样的悲怆里一字一顿地开口。 “谢安,你当真欺人太甚。” 眼看场面失了控,德海惊得汗如雨下,赶忙走上前来大声呵斥道:“朗朗乾坤,岂有你无理辩驳的道理!来人呐,将季向庭押下去,秋后问斩!” 天子一抬手,笑吟吟偏头瞧着满目猩红的明陵:“将军征战数年,为国立下汗马功劳,岂可如此折辱于他?若将军愿自刎谢罪,孤便将此事一笔勾销,来日亲手送将军入英灵殿,如何?” 如此儿戏的话语让一旁的裴老顿时皱起眉:“陛下,万万不可!如此罪大恶极之辈,怎能如此轻飘飘地放过?此乃亵渎英魂啊!” 德海同样跪在地上磕头道:“陛下,这于礼不合。” 如此铁证都无法彻底按死他,让满城百姓心中将信将疑,若是再给将军套上忠臣的名头,久而久之北疆军的势力如何能削弱? 简直荒唐!他与丞相日夜替陛下设的局,被他几句话便功亏一篑!当真是扶不起的烂泥! 裴老心中急怒不已,恨不得冲上前去将天子口中神志不清的话语全部堵回去。 整个宣府寂静无比,所有人对跪于地上,瞧着眼前这场扑朔迷离的变故,便听得明陵冷笑一声,截下腰间长剑往地上一掷。 “痴心妄想。” 天子的神色蓦地沉下,掌中之物脱离掌控的恼怒让他烦躁不已,身上黑气不受控地往外冒,连话语之中的威胁也不再掩藏。 “爱卿,你可要想清楚了,是用你一人换万千将士的性命,还是眼睁睁看着北疆军随你一同覆灭?” 幻境似是停滞一瞬,民众们皆茫然地面面相觑,不知方才圣上说了什么。 明陵垂下眼眸看着脚边的长剑,渐渐握紧双拳,又在良久之后松开。 已经够了,能将方才那些话说出口,他心中郁气散去,已是没有遗憾。 罢了,这便是终局了。 他慢慢俯下身,欲捡那被他扔开的长剑,却听见脑海中季向庭含笑的声音响起。 “前辈,不若再等等?” 与此同时,一道厉喝从远处响起。 “慢着——!”魔.蝎`小`说 k.m`o`x`i`e`x`s.c`o`m 22、血偿 夜色如墨,应府上下一片寂静,唯有地牢深处铁链碰撞声不断,激起阵阵回响,其间不时夹杂着模糊的低吼,叫人听之骇然。 甬道逐渐亮起一抹烛火,岁安提灯缓步走近,瞧着牢狱内如困兽般解脱不得的应家子弟,温和地摆了摆手,便有守卫将门锁卸下。 他瞧着弟子消瘦狼狈的模样,不忍地叹了口气,自身后侍从所持木盒中去出一碗尚且温热的白粥,指尖灵光一弹,口枷应声落地。 “可是想明白了?” 应家弟子脱力地靠在墙上,看着气定神闲的岁安嗤笑一声:“应寄枝怕是早就死在蓬莱了,你如此忠心耿耿,又是在做给谁看?” 岁安眉头一皱,神色不悦地驳斥道:“有夜哭护在家主身侧,又有三千应家子弟从旁照应,不过一处秘境,有何难过?” 那应家弟子瞧着岁安手中的白粥,无声无息地咽了咽口水,他已多日未曾进食,此刻能维持理智已是勉强,却仍不肯松口。 唯有瞧见岁安这幅惊疑不定的姿态,才让他紧皱的眉间才松开些许,露出几分得色来。 “即便他侥幸破了这幻境又如何?新主才即位便身受重伤,即便是你与夜哭怕是也压不住这些虎视眈眈的应家子弟罢?” “更何况,他也走不出这蓬莱岛!” 岁安煞有其事地点了点头,脸上的惊怒之色便如一张假面般裂开,手中折扇一转一敲,一双眼眸弯起。 “唉,原本只是猜测,只是你方才如此言之凿凿,想来定是有人准备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云天明心思不纯,眼下却仍要仰仗应家……看来唐家给了你不少好处?” 那应家弟子茫然地瞪大眼睛,瞧着眼前人行云流水般地变脸,一口气呛在喉头,咳得惊天动地,脸上神色更是精彩纷呈。 “岁安!你这个……” 应家叛徒不堪入耳的话语还没骂完,便再次被口枷锁得言语不得,岁安便在对方恨不能将自己千刀万剐的眼神中悠然自得地将手中的白粥喝完。 他将手中瓷碗一搁,便有守卫上前恭谨一礼:“大人,他定是还有隐瞒,可要用刑?” 岁安无奈地叹了口气:“我又不是夜哭那煞神,行事这般粗鲁。” “他既如此刚烈,赐他一死,也算两全。” 守卫:“可如此,便是死无对证,如何敲打唐家?” 岁安折扇敲了敲额角,显然是对夜哭带出来的这些不开窍的守卫有些无语凝噎,半晌才开口道: “先坐不住的人便是输家,唐家若当真急不可耐,定然会有下一步动作。按兵不动,才是上策。” 瞧着守卫仍一头雾水的模样,岁安摇摇头,不欲再对牛弹琴,衣摆飘飘地走出不见天日的地牢。 也不知那黑鬼是怎么能整夜待在这种地方的。 岁安立于回廊上,仰头瞧着月色,指尖无意识地蹭着腰间的刀鞘。 那刀鞘成色老旧,却仍泛着温润的银光,不见半点污秽,足见主人之爱惜。 在无人瞧见处,岁安脸上才浮起一抹浅淡的忧色来,全然不复方才游刃有余的模样。 但愿那黑鬼命格够凶,能带着家主一同走出蓬莱幻境。 * “将军!” 熟悉的声音响起,明陵倏然抬头,便见两匹骏马破开层层防守的城门,杀气腾腾地朝他飞驰而来。 众人纷纷伸长了脖子,想瞧清在如此境地下仍要偏帮将军的,究竟是何方神圣。 这一瞧可不得了,其中一匹骏马上头坐着的竟是位女子,衣摆飘动间,身上金线织就的凤凰纹路几欲展翅飞出。 “那是……皇后娘娘?” “那可是京城出了名的大家闺秀,怎会这马上功夫?” “你瞧,她手上提着的是何物?” 身着凤袍的女子面无表情地驭马而来,繁复的衣摆早已被她不顾小节地扯去一截,露出一段小腿。 她干净利落地立马翻下,将手中之物朝天子脚下掷去。 “陛下,叛贼已服诛,都察院院首畏罪自戕,还望陛下还将军一个清白!” 被皇后掷出的物什滚动两下,最后才停于德海脚边,老太监低头一看,顿时吓得大叫一声。 百姓与将士们这才瞧清了皇后手中一只拎着的东西。 那是一颗血淋淋的头颅,脖颈出的刀口无比整齐,仍能闻见血腥气,头颅之上,一张苍老面容狰狞无比,眼珠几欲瞪出眼眶,满是不可置信。 “这是……这是丞相啊!” “皇后娘娘弑父了!!” “莫不是得了失心疯才这般行事诡异?!” “娘亲!我怕……” 人群之中惊叫连连,孩童啼哭声与议论声混做一团,便是吓得满头冷汗的德海连连怒斥,也无法再将此事平息。 一切全都乱了套。 季向庭在虎符中欣赏着夜哭此刻面色发黑的模样,幸灾乐祸下笑得险些从明陵袖中滚落。 此次蓬莱幻境,这位凶神可真是为了家主忍辱负重,不过一句应寄枝有险,便能让他生生挣脱控制,提着丞相的项上人头来见自己。 虽手段粗暴了些,但倒是难得让他歪打正着了。 不过还有两位,倒是有些出乎他的意料。 季向庭的视线落在另一匹骏马之上。 这两人连明陵也未曾料到,想来他死时还未来得及赶来。 虎符上浮起一道金光,季向庭神识收放间便探明了李元意与那暗卫的情况。 这两具躯体上竟仍残留着修士的一缕意识,虽极为浅薄,但如今幻境之主自顾不暇,倒真让他们在冥冥之中提前赶来此处。 有意思,能在此处留存一抹灵光已实属不易,待一会出去,可要多留意一番。 李元意抱着暗卫的腰,面色土灰地被扶下马,一口气才终于喘顺了,在一片混乱中径直朝明陵走去。 “将军,了结此事耗了些功夫,让将军受委屈了。” 明陵愣愣地瞧着记忆中全然没有联系的三人,半晌才哑然开口:“这可是欺君罔上……” 站在一旁的暗卫冷声一哼:“命都要没了还在乎什么伦理纲常,早便让你反了,若你听我的也不至于如今这般进退维谷!连这黄毛小儿都看得比你透!” 李元意幽怨地瞧了暗卫一眼,随即旋身向天子一拜。 “陛下,微臣三年前有幸受殿试,彼时陛下便叫臣等谈治国之道,状元郎认为治国之基在于制衡,而微臣却觉得是公平,是以才成了探花郎。” “然时至今日,微臣仍觉得,若这朗朗乾坤下,忠良因权势而无端蒙冤,此后又会有何人再替陛下舍身忘死?” “陛下!还望三思!” 明陵听着少年郎掷地有声的话语,张了张口欲制止,却再吐不出一个字来,他眨了眨眼睛,眼尾被日光照出一丝光亮。 何其莽撞天真的话语,可却只有这般赤子之心,方能振聋发聩。 他一腔肝胆走至最后,自认俯仰无愧,然眼下尚站在他身侧的,竟仍只有寥寥数人。 即便这只是虚无缥缈的一场幻境,却仍足以告慰他满目疮痍的魂灵。 裴老瞧着眼前死不瞑目的头颅,额角鼓动不已,怒发冲冠地拔刀朝夜哭砍去,刀刃所及之处顿时挂起一阵疾风。 “竖子敢尔!!” 扶着李元意的暗卫顿时一震,闪身便要朝夜哭掠去,只是尚未来得及阻拦,便瞧见眼前纤细的女子伸出手,以无法捕捉的速度捏住裴老的手腕,轻飘飘地一拉一推,那来势汹汹的长刀便没入裴老胸口。 这位戎马半生的将军睁大双目,神色仍是方才那恼怒至极的模样,便毫无反抗之力地倒了下去。 暗卫与李元意齐齐倒抽了口凉气。 ……真乃女中豪杰。 周遭不知何时寂静下来。 方才仍是万里无云的天际此刻悄无声息地暗下,碎裂之声不断,远处的城池正如飞沙一般在寒风中分崩离析。 原本坚不可摧的幻境亦经不住如此多的变数,终于开始崩塌。 季向庭闲适地盘坐在虎符之中,即便是越发浓重的威压加于己身,却仍是心情颇好。 这位看似无情的帝王,最大的软肋却仍是年少相知的将军。 只要明陵站在自己这边,此局胜负便已然分明。 时间凝滞于一隅,除却两人之外,所有人的动作皆停顿下来,再移动不了分毫。 夜哭脸上更古不变的冷漠神色终于染上些许焦急,却只能徒然张口唤道:“家主!万不可被这妖邪掌控!” 方才还状如癫狂的天子此刻反而平静下来,盯着眼前人,轻声细语地开口:“明陵,你识人眼光向来不错,这一回是你得偿所愿,我们恩怨已清。” “只是明陵,要让他们离去,便要让我灰飞烟灭,你当真舍得么?” 明陵举起手中长剑,对准了昔日无话不谈的知己,听见两句诘问,眉间终于浮起三分厌烦之色,然手中利刃却终究未再往前半寸。 他机关算尽,让自己饱受屈辱,满盘皆输时竟又说起昔日起情分来,当真无耻。 可他……的确在心软。 天子眼中浮起点点笑意,又对着虚空开口:“小子,他如今与我一体,你若出手,他也活不了。” 记忆中幼时模样与眼前青年重叠,明陵垂下眼眸,无声一笑,将长剑收回。 “谢安,你忘了许多事。我的确做不到,但我不只有一人。” 他掌心一翻,露出半块古旧的虎符,袖袍飞舞间金光大盛,一道懒散的声音带着笑意响起,凶悍灵光直冲苍穹。 “舍得,为何舍不得?应寄枝的命在我这,可是一文不值!”魔.蝎`小`说 k.m`o`x`i`e`x`s.c`o`m 23-30 第23章 破局(三合一) 强悍灵流一瞬爆开,烧出一道纵贯天地的炽烈灵火,将那乌云蔽日的天穹撕出一道裂缝,整座幻境在暴动灵力中震颤不已,无数星子闪现,自天际划落坠于宣府城外蜿蜒的河流中。 季向庭长身立于漫天流火之下,双眸一色灿金,在这天地倒悬的异象之中显得分外妖异,舌纹光芒流转,发起烫来。 “别动。” 阴差阳错间,同样的话语如数奉还,三分灵力被季向庭催动到极致,随着字句滚落悍然扑向天子身上盘踞的黑气,金光四溅爆破,瞬息之间便已对撞过数十回! 天子双目赤红,敕令之中的力量太过凶悍,竟连主宰幻境之人都被其束缚片刻,他僵硬地抬起手臂挥出一道黑雾,却是直冲夜哭几人而去。 “蚍蜉撼树!此地唯我独尊,不想着保全性命,竟还敢当那救世之人!” “凝障!” 季向庭偏头一瞥,分出一道灵流护在几人面前,却也因此被伺机而动的黑雾震得喉头一甜。 锐利逼人的金芒黯淡下来,天子见状嗤笑一声:“优柔寡断!” 夜哭咬紧牙关,唇齿间皆是血腥气,身上灵力鼓动强冲着身上的禁锢,却被反噬得越发厉害,黑气袭来时已至绝境,死亡的阴影笼罩下却无任何惧意。 他只恨无法保全家主,是他的失职。 直到那泛着金光的坚实屏障将自己护在身后,夜哭才回过神来,满面冰霜的神色有片刻动容,闷咳几声吐出淤血,低声开口。 “别管我们,保全自己与家主。” 太阳打西边出来了,季向庭毫不在意地抹去唇角血迹,金瞳盯着同样形容狼狈的天子,不屑地笑起来。 如此畜生不如的东西也配对自己说这四个字? 体内如海般浩瀚的灵力正被极速抽空,却又在呼吸间被一条若隐若现的灵流填补上。 这股气息太过熟悉,季向庭顶顶犬牙,感受着脊骨处愈发鲜明的疼痛之意,讶异之下眉梢一挑,旋即一双金光熠熠的桃花眼便兴然弯起。 “不若我试试?” 天子自得的笑声还未散去,眼前金光骤然大盛,季向庭抬步朝天子走去,每踏下一步,周身金芒便亮上一分,气旋自他脚下升起,黑气似是被过于灼目的灵光蛰痛,不甘地被挤压着往后退。 天子此刻已全然不复方才游刃有余的模样,整张脸扭曲起来,带着满盘皆输的恼意与不甘,挣扎着于置屏障之后的夜哭几人于死地,却又被那双金瞳钉在原地。 怎么可能?! 幻境余威尚存,眼前这位修士在压制下分明灵力不继,又怎会在顷刻间灵气暴涨? 他乃千古一帝,如何会输!! 季向庭伸手去捏眼前人的下颚,打量半晌皱起眉,有些嫌恶地叹了口气。 “啧,让你用这张脸当真暴殄天物……” “家主,既然你还不愿醒来,那我只好送你一程了。” “放肆!你竟敢……!!!” 下一刻,凄厉的惨叫自应寄枝体内响起,一团黑雾被一道银光生生从他体内扯出! 应寄枝眼中的清光重新凝聚,指尖银光闪烁,一缕极细的银线划过将幻境之主缠绕绷紧,那没有形体的神识竟被银线绑于其中,再动弹不得。 形势顷刻倒转,遮天蔽日的黑云开始消散,那银线似是极为恐怖的东西,勒紧之下让困在其中的黑气挣扎尖叫不已,遍布幻境的黑气被迫收回本体,才能保存三分力气。 季向庭眯了眯眼眸。 应寄枝倒是能耐,竟能拆出弓弦带入幻境。 “不留名剑!” 季向庭五指一收厉喝一声,金光自应寄枝身上抽离,手腕翻转间握住一柄通体漆黑的长剑,剑身刻着无数咒文,在灵力灌入下亮起暗金色的纹路,精准地贯穿了整团强弩之末的黑气。 不留名剑嗡鸣不已,似亦在兴奋,随着剑主灵力翻转剑身,将那几欲凝成实体的黑气搅碎! “唉,我可是说了,让你别动。” 季向庭握着剑柄,熟悉的剑气流淌过全身经脉,浊气一扫而空,叫他畅快不已。 自方才他的灵力靠近应寄枝开始,便有一道熟悉的灵力复苏呼应自己,填补着周身灵力缺损。 那是上辈子陪他征战半生的不留名剑。 他分明将此剑赠予应寄枝,不留名剑本该不再认自己为主,可眼下他们之间的联系却仍旧紧密,只要他想,便能让不留名剑为己所用。 上辈子定然还有他不知晓的事。 季向庭指尖摩挲着自己本命剑的剑柄,将心中疑问按下。 长剑流光溢彩,黑气被灵力寸寸吞噬,幻境之主却在极痛中狂笑不已:“里应外合,欲擒故纵,你们的确比我想得厉害许多。” 幻境崩裂声震天撼地,衬得他虚弱的声音忽隐忽现,却越发阴森诡异。 “可我与他本就是要死的人,明陵如此喜爱你们,便让你们来为我与他陪葬如何?” 将神识尽数归拢的幻境之主虚影胀大到极致,在支离破碎的幻境中升起一道可怖的漩涡,无数附身于百姓身上的修士神识被他吞吃殆尽,他低下头瞧着眼前满目疮痍的景象,似与千年前的记忆逐渐重合。 彼时他汲汲营营,自认为国牺牲良多,却仍走至身死国灭的下场,百姓与京官在蛮夷的铁骑下同样痛苦不堪,一边怀念着昔日北疆军战无不胜的模样,一边又扭头痛斥起高台之上的九五之尊来,入夜潜入丞相府邸,将与天子狼狈为奸的丞相割下,扔在了宫门前。 这天下早便烂透了,也只有明陵这等痴人妄想求个圆满。 当真无趣,好在最后,亦有明陵会陪着她。 幻境之主最后瞥了眼死状凄惨的芸芸众生,百无聊赖地一挥手,整个虚影便随着幻境一同爆开,惹得整座蓬莱岛都震动两下。 幻境之外,唐意川正坐于树下与长渊对弈,感受到震动蓦然抬头,望向不远处的天际,神色并不好看。 靠在一旁,形容狼狈的云天明眼中顿时一亮:“想来应家主找到破局的关窍了,真是万幸。” “闭上你惺惺作态的嘴。” 耳边陶器碎裂的声音炸响,只差分毫便能把云天明开瓢,云家主却分毫不惧,端着一张温和的脸,在一片酒香中无奈笑笑:“意川,我们之间何必如此?” 长渊起身,恰到好处地打断两人之间剑拔弩张的对话,垂下眼眸朝唐意川一礼:“家主,应家岁安已至。” 唐意川闻言哼笑一声,将手中棋子掷回棋篓。 “无妨,我们来日方长。” * 运转千年的幻境爆裂,狂暴的灵力飓风非常人能挡,位于风暴中央的季向庭皱起眉,毫不犹豫地将身上半数灵力输给不远处护着三人的屏障之上。 纵然他修为再高,在千年神识同归于尽的灵流中也无法护所有人周全。 自己受伤倒是好说,好不容易发现的苗子若是在这狂风中被连根拔起,可就再难找了。 倒是意料之中,绞尽脑汁与这千年狐狸斗了这么久,到头来若是毫发无伤,说出去都丢了蓬莱幻境的名声。 他运起灵力正欲提剑硬抗两下,右眼眼下的鲤鱼奴纹猝然亮起,心神松懈之际整个人不受控地往前栽去,摔进应寄枝怀中。 这一瞬似被一道无形的手拉长,四散的灵力旋流在季向庭眼中停滞,一双冰凉的手捏住他的手腕,取下符文暗淡的不留名剑,手腕转动朝那漩涡中心斩去。 绚丽银光闪现,磅礴剑光直冲天际,将风暴中心同幻境一同撞散,又在顷刻间收回,不留一点踪迹。 应寄枝面上仍是那副淡然模样,手指一松将手中长剑收回,若非亲眼所见,便要认为这惊为天人的一剑,只是幻境未破而产生的错觉。 幻境已破,寒冬不再,天光乍现,季向庭在应寄枝不甚暖和的怀抱中合上眼眸,漫天桃花飘落,沾了一身花香。 身上禁制已除,夜哭恍然回神,匆匆赶至应寄枝面前:“家主可有大碍?” 自应长阑葬礼前,他便知晓眼前这位年纪尚轻的少主修为是何等深不可测,可直到眼前剑光散去,他才明白自己追随的新主,是怎样可望而不可即的存在。 眼前的应家主对下属焦急的询问充耳不闻,只是低头看着怀中之人,冰冻三尺的眼眸中只映出一道身影。 “季归雁。” 季向庭有气无力地哼了声,权当是应答。 在幻境中每过一日,施加于自己神识上的压迫便越重一分,即便应寄枝分去了不少注意,频繁的神识对撞仍让季向庭疲惫不堪,此刻心安理得地埋在应寄枝怀中,不愿再动脑子去想应寄枝话语中的深意,只随口调笑。 “家主,此番出尽风头,您可还满意?” 等了许久也未见反应,倒是身上一轻,被人打横抱起,季向庭唇角一弯,满意地任由他抱着自己往前走。 “小友,且先别睡。” 迷蒙间季向庭被一道熟悉的声音唤醒,他睁开眼眸,映入眼帘的便是夜哭与他身后两位弟子欲言又止的神态。 触及季向庭戏谑的目光,夜哭眉头一跳,如此伤风败俗的景象着实让他无法直视,只好偏过头去冷硬地抱拳:“多谢。” 季向庭唇边弧度越发明显:“可真是不容易,先前大人还想拔剑杀我呢。” 话语中的愉悦快溢出来,惹得夜哭青筋直跳,眼不见为净地扭过身去。 逗完木头,季向庭才将视线落在一旁明陵的虚影上:“前辈。” 明陵笑了笑:“不必如此客气,此局能破,还当多谢诸位。” “我不过是一缕残缺的神识,无以为报,只好将这幻境之源赠予你们,许是能对你们有所帮助。” “我亦有私心,此物所拥有的力量绝非凡世所有,若落入他人手中怕又起风雨,交由你们保管,我也算安心。” 季向庭蓦地开口道:“前辈,幻境之中我们不过是为了自保,你凭何如此相信我们?” 明陵的目光落在季向庭身上,瞧了许久才摇了摇头。 “曾经也有人闯入幻境将我唤醒,那人性情与你……很像,他曾也对我说过类似的话语,只是彼时我仍有些执迷不悟。如今一切尘埃落定,我无路可走,便当我是盲信罢。” 季月…… 季向庭自然明白明陵曾经遇到的人是谁,长袖之下的手本能收紧,垂眸不语。 场面一时有些冷凝,便听一道清脆的声音响起。 “这位前辈,不知那位陛下设出如此幻境,到底是为了守护何物?” 季向庭寻声望去,便瞧见一位年纪不大的少年自夜哭身后探出脑袋,好奇地问道。 少年察觉到季向庭的视线,有些不好意思地揉揉脑袋:“将军……我便是李元意,也不知为何,幻境之中的名字和我一样。” 话说得有些语无伦次,显然是还没醒过神来,被一旁年纪稍长的少年用剑柄一敲脑袋。 “哼,出息。” 冷面少年数落完李元意,转身红着耳根朝季向庭一拜。 “季大人,我唤江潮。” 两人心性,倒是与幻境之中的模样别无二致。 许是因为即将消散,明陵看着眼前死里逃生,却仍没个正形几位少年,并未出声催促,眼中满是留恋之色。 待几人打闹完,明陵的虚影才飘上前去,在落英缤纷的山谷中引路,一行人绕了许久,在在岛中最大的桃花树前停下。 “此地没什么奇珍异宝要守,不过是我与谢安的墓地罢了。” 桃花飘落下中,一座简陋的石碑立于树下,上头隐约刻着字迹,却又在经年累月的春风吹拂下只剩些许痕迹,而石碑之上,靠着一具白骨,指尖仍维持着抚摸碑面的模样。 季向庭看着桃花树下的白骨,垂眸无声一笑。 这事他上辈子便知晓,当时只觉这皇帝不是个东西,这辈子再闯一趟,才懊悔当时骂得太轻。 冷情得不彻底,又多情得太淡薄,于公愧对于家国,于私辜负知己,如此不忠不义之人,当真是彻头彻尾的蠢货。 纵使如此,临了头来竟还要靠在明陵墓前,故作情深。 李元意与江潮同时噤声,瞧着眼前的墓碑与白骨,一时间竟不知作何感想。 着实可恨,却又有些可怜。 明陵飘上前去,低头看着那具白骨良久,终是叹息一声,拨开他紧握的双手,将里头的物什取出。 季向庭接过明陵手中之物,迎着日光一瞧,那是一块晶莹剔透的镜片。 应寄枝瞳孔微不可察地一缩。 “不知为何,昔日我在宣府自刎,神识却未散尽,困于谢安身边逗留许久,看着他最终……国破,新君仁慈,并未对他赶尽杀绝,他便横渡江海来到此地,将我的尸骨埋葬,便开始四处云游,寻找能让彼此神识长存的办法。” “我本就受创,神识并不稳定,尸首入土为安后便困在此地不得外出,数十年光阴半梦半醒,直到最后我才看见垂垂老矣的谢安回来,手里握着的正是这枚镜片。” “他同我说他来还债了,之后的岁岁年年都会与我在一块,可这世上不会有长生之法,用这枚镜片制成的幻境保留的不过是谢安的恶念,一遍又一遍在这些往事中轮回,我力量微弱,多数时间都在沉睡,才让他在千年中又害得许多修士丧命。” “落得这般下场,也算是因果报应,我也总算可以……休息了。” 明陵俯身靠坐在桃花树下,伸手一指:“此树之后便再无机关,朝前走便能出去。诸位,有缘再会了。” 季向庭看着身影越发浅淡的将军,握紧手中镜片。 许是戏演久了还有些放不下,又或者是那些往事例有三分像自己,他难得开口劝道:“前辈,早些往生才是上策。” 明陵摇了摇头:“我已无憾,此地的恶念仍需镇压,我走不得。” “去罢。” 终是木已成舟,转圜不得。 目送几人身影逐渐消失,明陵靠在桃花树下,看着幽幽山谷中飘扬的花瓣。 纵然只是一缕神识,在终末之时,他却似乎闻见了那沁人心脾的香气。 桃花虽好,可他心里念的总还是北疆的雪。 他看见两位少年牵着马踩雪而来,鼻尖脸颊皆冻得发红,却是相视一笑。 彼时一个是马贩之子,另一个不过是母族没落,不受宠的皇子。 “下回我定能跑过你!” “殿下再跑,可是要生病了!还是早些回去喝杯热茶罢!” “可是明陵泡的?旁的我可不爱喝。” “只最后一次,下回再要可就要收钱了!” 记忆中的马蹄声逐渐远去,明陵眼尾弯起,一阵暖风吹过,卷起花瓣片片,待万籁俱寂时,却再无那虚影的痕迹。 * 这一路走得寂静无比,季向庭埋在应寄枝怀中,被几道时有时无的视线盯得毫无睡意,终于无奈地拍了拍应寄枝的手臂,翻身跳下,低头呕了口血出来。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叫所有人都吓了一跳,李元意更是神色慌张,三两步窜过来一把扶住季向庭:“将军,你怎么了?” 效果好得出奇,季向庭无声挑了挑眉,抬起头时又变成一副虚弱模样:“方才能侥幸赢过那幻境之主,全靠明陵将军出手相助,我不过三脚猫功夫,实在是有些受不住。” 他仰头对上夜哭半信半疑的视线,煞有其事地开口道:“夜哭大人,还是家主要紧,他方才强行运功,怕是受伤不轻,您不若瞧瞧?” 他语气严肃,模样又着实有些气若悬丝,着了几次道的夜哭此刻也不敢再赌,伸手去扶应寄枝:“家主,还是快些离开此地。” 应寄枝冷然瞧着一本正经的季向庭,唇角紧抿,却未曾将夜哭的手拂去。 季向庭眨了眨眼睛掩去满目幸灾乐祸的笑意,无声张口向应寄枝传音。 “家主,为了大业,还是多多忍耐罢。” 风平浪静的山道并不算长,不过数十步的功夫,几人眼前豁然开朗,瞧见正在岸边神色各异的几人。 兜兜转转,竟又回到了原点。 唐意川与云天明同样有所负伤,正坐在一旁调息,云天明见应寄枝缓步走出,神色一瞬复杂,却又在转瞬间换上温和笑意,走上前去寒暄。 “应家不愧是仙家之首,我与唐家主联手也只能堪堪闯过两关,手下子弟便折损大半,不得已只好退回远处,不成想应家主竟能将这千年幻境破解,如此实力,实乃仙门四家之幸!” 唐意川拎着酒壶,一双眼眸停在几人身上,蓦然开口道:“昔日仙门大宗师独闯蓬莱幻境,亦身陨其中,想来应家主这些年来,深藏不露,竟是要比宗师还强上不少。” 此话一出,仙门四家子弟才回过神来,疑惑的目光纷纷落在应寄枝身上,窃窃私语起来。 “我瞧这几人脸色都吓人得很,怕是受伤不轻吧?” “应寄枝修为低微一事人尽皆知,我观他内府灵力,已是所剩无几,此番能出来,许是误打误撞得高人相助也说不准。” “既然破了这幻境,那剑圣的寒洲剑又在何处?” “连这毫无修为的男宠都活下来了,看来铁树开花的传言不假啊!” 应寄枝对耳边诸多猜测充耳不闻,更不在乎唐意川尖锐的话语,他漠然扫过人群,在夜哭的搀扶下抬步便朝应家楼船上走去。 季向庭眼眸一转,面露担忧地追上去,任由唐意川探究的目光停留在自己唇角处尚未擦拭干净的血迹上。 “家主,小心身体——” 唐意川瞧见应寄枝目中无人的模样,不悦地皱了皱眉,正欲开口,探究的目光却被岁安挡住。 模样俊秀的青年展开折扇,朝两位家主俯身一礼,温和开口道:“蓬莱幻境凶险,仙门三家皆有折损,如今迷障已破,不若速速折返,方能**门中,此间后事,再缓几日也无妨。” “家主空缺多日,怕是要生变故,不是么,唐家主?” 迎上岁安别有深意的目光,唐意川收回视线,四平八稳地悠然一笑:“岁安大人所言极是。长渊,走了。” 独留云天明的话语被撂在半空,他看着眼前黑压压的人群骤然空了一片,好脾气地笑了笑:“真是无妄之灾。” 原本满满当当的应家楼船此刻空旷不已,几百名应家弟子,皆随着幻境碎裂葬身于这片桃花林中。 李元意瞧着一旁搁在桌案上的发簪,心中刚升起几缕怅然若失,便见岁安走入船中。 这位向来温和的副使此刻浑身冒着寒气,一边伸手替应寄枝把脉,一边笑吟吟地扫过李元意与江潮。 两人顿时被吓得一抖,什么伤春悲秋都没了,齐齐看向季向庭,在对方的暗示下头也不回的扭头走入舱室,生怕自己一个不小心便又丢了性命。 应家中人各怀心思,此刻岁安孤身前来,连医官也未曾带上,眼下探明应寄枝除却轻伤外并无大碍,才松了口气,与几人一同走到楼船顶端。 楼船缓缓启航踏上归程,本就有些疲惫的季向庭只觉脑中昏沉一片,眩晕感一阵阵往头顶窜,他揉了揉眉心靠在围栏上,半睁着眼眸等着几人开口,心中恨不能抽出不留名剑飞回应家才好。 陪应寄枝出来一趟,当真是折寿。 应寄枝脚步一顿,抬手止住岁安的话语:“先回应都原。” 岁安一愣,扭头看向已然有些站不稳的季向庭,满腹话语顿时咽下,干脆利落地行过礼后便拉着夜哭便往外走。 屋门合上,楼船内顿时寂静一片,岁安将一头雾水的夜哭拽入自己屋内,捏着他的手腕把人按在座位上,把不住往主屋偏的脑袋掰回来,无奈开口道:“主上无事,倒是你的身体更糟些,好好待着,我去替你煎药。” 夜哭顺从地将手腕搭在桌上,木着一张脸沉默许久才开口道:“可是主上……” 话还未说完,额头便被折扇重重一敲,他瞧着眼前笑得有些咬牙切齿的岁安,默默闭上了嘴。 “主上好的很,到应家之前你若再敢提一句修养之外的事,我便在你的汤药里加三勺黄连!” 屋门被重重关上,夜哭瞧着那无端受罪的木门,若有所思地断了点头。 这便是世人所说的好脾气么…… 阖门声着实不小,若是平时季向庭定要好好笑话一番气急败坏的岁安,只是眼下他陷在一片冷香中,什么也听不见。 不知为何,一闻到应寄枝身上的味道,他便觉得累得要命,人还未躺到床榻上,便已靠在应寄枝的怀抱中睡沉下去。 昏沉之间,他只觉被一片柔软温和包裹,缓和的味道极为好闻,让他久违地想起幼时岁月,本能靠了上去,发丝在厮磨间散乱下来,同身侧之人的发丝缠绕在一处。 分明心事重重又有些苦船,季向庭却难得睡得这般好,仿佛任何血海深仇混入那浅淡的冷香之中,也变得安适起来。 他难得做了个梦,梦见上辈子在蓬莱幻境中的岁月。 彼时他尚且年轻,修为不足,强破幻境后远比现在狼狈得多。 他趴在地上往外呕血,却无论如何都吐不干净,季向庭几乎以为自己要死在此地。 他早该与父母死在十年前,死在应家人的刀光下,如今落得这局面,也算是意料之中。 季向庭没有忘却自己曾在雨夜中立下誓言,要替父母报仇,可应家着实是个庞然大物,他不过孤身一人,如何能做到? 他想,反正自己都要死了,便算了罢。 可不知过了多久,他又在滂沱大雨中醒过来,他躺在原地不愿动弹,不知是何滋味地笑起来,笑得出了眼泪。 他命太硬了,连地府都不愿要。 注定是要一条路走到黑的。 他笑够了,才握着手中的不留名剑,艰难地撑起身子,还没走两步,便踢到了一具尚且温热的身体。 季向庭庭下脚步,俯身看清了脚下之人的模样。 他认得这少年,是应家唯一的少主,模样与他的母亲更肖似,却未有他父母任何一人惊才艳艳的天赋,甚至可以称得上是废物。 因为应寄枝没有本命剑,他根本不能修炼。 季向庭冷眼瞧着脚下被烂泥污了半张脸的应寄枝,手中长剑在电光中亮起寒芒,抵上他白皙的脖颈。 若是在此处杀了他,旁人也只会以为是这夺命的幻境要了应寄枝的性命,如此应家后继无人,即便应长阑再如何叱咤风云又如何? 大雨滂沱,一道惊雷在天际炸响,将昏迷着的应寄枝唤醒。 他一双眼眸漠然又无神,看着季向庭抵在自己命门处的长剑,毫无波澜地开口:“你要杀我。” 季向庭像是骤然惊醒,盯着应寄枝的眼眸咬紧牙关,将手中长剑移开,默不作声地把人扛起来,握着剑踉踉跄跄地朝前走。 即便在此地将应寄枝杀了,以应长阑的能耐定然有所察觉,自己必死无疑。 眼下自己势单力薄,若是救他一命能让他记份人情,对自己更有利。 他心中想了无数理由开脱,却始终不敢想那唯一的缘由。 他心软了。 父亲只交过他安身立命之大道,却没有教过他如何杀人。 “你为何不动手?” “闭嘴。”季向庭恶狠狠开口。 彼时他还不会用漫不经心的笑意掩盖自己真实的情感,他粗暴地拖拽着应家少主往前走,对应寄枝的恶意几乎昭然若揭。 被他拉着往前走的应寄枝再未说过一句话,连神情都未曾变过。 “真是块木头……” 季向庭一拳打在棉花上,满腔怨气发泄不得,只好愤愤地喃喃一句。 两道身影渐渐走远,从远处看,更像是两条从泥里滚过一圈,搀扶着往外跑的丧家之犬,有些可怜,又有些滑稽。 暖意融融的屋内,靠坐在床榻上的应寄枝陡然睁开眼,听见季向庭在睡梦中的喃喃呓语,低头看向怀中之人。 季向庭连睡觉都不太安稳,眉头总是皱起,仿佛有无限心事,此刻更似被什么魇住,手脚无意识地挣动起来。 应寄枝伸手将人往上提,毫无所觉的季向庭整个人便完全嵌在他怀里,手腕被人牢牢扣住,就连踢动的双脚也被人夹在腿间,彻底动弹不得。 应寄枝看着睡梦之中的人眉头皱得更紧,动作间力道越发大,像是要与自己斗气一般,却无论如何也挣脱不得。 那道温热的束缚并不让人感到难受,却也全然不肯放松半分,似要将自己锁在身边才罢休。 寂静屋内只剩床榻上布料蹭动的响声不断,过了许久,季向庭才似妥协般停下来,低声叹了句。 “麻烦……” 如同平日里他从不曾认真的安抚一般。 应寄枝的目光锁住怀中之人,惯常的冷漠在袅袅白烟中褪去,露出其中厚重到让人心惊的狰狞情愫。 他松开季向庭的手腕,转而捏住他的下颚,指尖用力不容抗拒地逼迫他抬起头,俯身吻下。 季向庭眼前的幻梦骤然褪去,鼻尖冷香越发鲜明,熏得他整个人都透不过来气。 怀中之人眼睫不住颤动,却因疲惫始终无法睁开,应寄枝垂下眼眸看他,唇齿间的掠夺越发强硬,逐渐攀升的热意让季向庭的眼尾蒸出一丝红意。 季向庭眼前场景再变,此刻他正立于应家庭院的梧桐树下。 他耳尖地听见狸奴熟悉的叫声,唇角扬起笑意,正欲悄无声息地探身去逗它,便见从前向来对他爱答不理的狸奴从树上扑下来,将他生生撞倒在草地上。 嘶,今天怎么没挠自己? “祖宗,这又是发什么脾气呢?” 他整个人被狸奴压得喘不过气来,唇角一片湿润,似是被这小东西舔舐着。 季向庭向来纵容着不知从何处跑来的狸奴,倒在地上笑弯了眼,任由它舔个尽兴,伸手去捏它柔软的后颈。 这小祖宗舌头长刺,唇角被它刮得生疼。 平日里还是太惯着它了,才叫这小东西如今这般重,让他无论如何都动弹不得。 “不妄我疼你这么久,知道和我亲近了。” 话还没说完,季向庭便觉唇边一疼,脾气差劲的狸奴狠狠挠了他一爪,身上的压迫感骤然消失,小东西晃着尾巴,头也不回地离去。 真是求仁得仁,这么差的脾气还是一点没变。 季向庭抽了口气,摇头闷笑起来。 应寄枝松开被吻得艳红的唇瓣,一道银丝滑落,他低头按在季向庭被咬伤的唇角,血珠连带着涎液一并抹去。 他自然听见了季向庭在睡梦中调笑一般的话语,眼中温度冷却下来,良久低声冷笑,起身欲离去。 “你懂什么?” 带着暖意的冷香骤然离去,季向庭不高兴地皱了皱眉,本能地伸手去抓,扣住了应寄枝的手腕,他这一下用得力气不小,将应寄枝硬生生又拽回床塌上。 他双眸紧闭,垂着头咕哝一句。 “祖宗……消消气……” 也不知在与梦中的谁说,应寄枝闭了闭眼,终是拉起被衾将两人盖住,伸手将季向庭重新拥入怀中。 屋内熏炉白烟袅袅,一阵风自缝隙中吹过,便将这梦境罅隙间的亲昵吹散,无人记得。 季向庭这一觉睡得极沉,醒来时屋内烛火昏黄,一时竟分不清今夕是何年。 他揉了揉脑袋有些回不过神来,总觉得自己做了许多梦,却是一个也不记得。 被衾中热意尚存,神识所受的伤还没好全,季向庭整个人都有些犯懒,即便醒了也不愿起身,半阖着眼眸出神,困意便似潮水般朝自己涌来。 纱帐被人挑起,半梦半醒间季向庭侧身望去,还没瞧清来人便被吻住。 “家主……?” 他哼了声,神志尚不清醒,便被应寄枝身上的热意蒸得越发混沌。 和这人接吻总是让人受不了,也不知应寄枝怎么长的,季向庭被亲得喘不过气来,他还是一副四平八稳的冷淡模样。 唇齿交缠让季向庭头昏脑胀,忍不住伸手去捏应寄枝的后颈,细碎的字句吞没在彼此口中听不分明。 “等……这是哪儿……?” 绵密的亲吻终于短暂停歇片刻,季向庭脸色被吻得有些泛红,衬着蜜色肌肤在烛火下,更显三分惊醒动魄的俊气,他一口气终于顺上来,听见应寄枝的回应。 “应府,主殿。” 季向庭挑了挑眉。 当真是累得狠了,这一觉竟睡了如此之久。 还未接着往下想,脑中思绪便又被应寄枝打断,狠重的亲吻再次落下,搅得季向庭整个人都燥得厉害。 舌尖都被咬得发麻,季向庭朝后仰去,不耐地皱起眉,眼中金光浮现。 这人被谢安夺舍了? 犬牙狠咬他一口将人推开,正欲开口将应寄枝轰飞出去,他脸颊便被人掐住,对方用的力气极大,竟一时半会无法合上牙关。 应寄枝冷淡的视线往下落,最后顿在他唇齿之间,冰凉的手指探入,将那截惯爱甜言蜜语的红软扯出。 繁复的咒纹自舌尖蔓延至舌根,随着呼吸金光流转,应寄枝指尖蹭过黑色纹路,感受到其上若隐若现的烫意。 啪嗒—— 有水声滴落,晕出一道湿漉痕迹。 季向庭眼下是当真恼了,一双桃花眼中笑意不见,攒力抬脚便要往应寄枝身上踹,口齿不清地开口道:“滚……” 话还未说完,季向庭整个人便被人扑得后撞去,脑袋重重磕在梨木上,疼得他一眯眼睛,脚下也失了准头,没踹中人。 季向庭整个人被他莫名其妙的行为气得胸口闷疼,运气还未骂上一句话便又被应寄枝扣住后颈,再次堵住。 他还亲个没完了?! 季向庭忍无可忍地伸手把人推开半分,终于听见应寄枝沙哑的声音响起。 “谁给你印上的舌纹?” 季向庭抽着气对他不知所谓的提问冷笑一声,伸手掐着他的脖颈按倒在床塌之间,神色凶狠地用力。 “我给你脸了?” 应寄枝只是冷然看着眼前恼怒不已的人,仍由呼吸逐渐被剥夺,曲腿压在他衣摆下滚烫的一处,张口吐出三个字。 “你……了。” 第24章 印记 这话太过直白,衬着应寄枝冷淡的神情显得越发别有深意,季向庭压着他无声骂了句,身上烫得越发厉害。 心头火气还没消,又有邪火窜上来,季向庭终于觉得殿中熏笼烧得太旺,让他渴得要命,忍不住去舔干涩的唇面。 一点若隐若现的暗金色纹路烙在上头,在应寄枝眼前一晃而过,他视线落在季向庭的唇面上,指尖微微一动。 他仿佛仍能感受到舌尖的柔软触感,那带着流光的纹路粗糙,蹭在指腹留下一道水痕。 应寄枝耳畔又响起季向庭于幻境之中说的话语,漫不经心的便将他的性命送给无关紧要的人。 让人恨得骨头都作痛,恨不得让季向庭被更多东西堵住,直将人明白疼了,才再说不出一句冷情的话。 在一些事上太过契合,有时实在不是一件好事,譬如眼下,应寄枝分明顺从地仰起脖颈,将命门送到季向庭手中,然那眼神却让季向庭觉得自己要在床榻上死无葬生之地。 季向庭的脑袋仍有些作痛,只是这痛意在美人的注视下也渐渐变了味,他松开掐着应寄枝脖颈的手,俯身张口咬在颈线指印上,犬牙嵌进肉里力道毫不留情,在那白皙皮肤上留下更为凄惨的印记。 “这叫礼尚往来啊,家主。” 他一寸寸往上吻着,最后贴在应寄枝的耳垂上,带着沙哑的尾调吐字,看着那薄薄的软肉被蒸红。 “掐你的时候在想什么?烫得这么厉害。” “这可不像你,应寄枝,下回再做这些,我便要烦了。” 话音落下许久也不见应寄枝有反应,季向庭皱起眉撑起身瞧他,却见应寄枝的目光始终落在自己的唇面上。 啊…… 他哼笑一声,盯着应寄枝良久明了他的意思,身上烧得让他有些顾不得再去教训人。 也不知是否是幻境中的谢安“珠玉在前”,季向庭如今再看应寄枝,倒也不似从前那般不耐。 瞧,人的忘性就是这般大,重来一次,自己便好了伤疤忘了疼,当真以为应寄枝是什么良善君子。 但季向庭亦不是什么好货色,一遇上应寄枝容易色令智昏,如今箭在弦上,若是生着气还要被折腾,那才叫不划算。 他乱七八糟想了一通,前言不搭后语地做了决定。 季向庭指尖点了点唇角,带着薄茧的手指伸下去:“家主,那你得欠我一次。” 帷幔错落,季向庭束于脑后的马尾随着动作晃动不已,发梢蹭在应寄枝身上,痒得勾人。 他满口都是冷香的味道,并不讨厌,却也说不出话。 季向庭不常做这事,自己难受也存心不想让应寄枝好过,牙齿毫不留情地磕上去,便听见一声压抑到极点的闷哼。 应寄枝气息微不可查地乱了,手臂青筋浮现,低头去看季向庭,那双漂亮的桃花眼如今半眯着没有焦距,眼角一抹红被泪珠一浸,无端显出几分深情来。 仿佛这似有若无的泪珠,才是应寄枝如今能真正拥有的东西。 他抬手扯住季向庭的发尾向后轻轻一扯,着实有些辛苦的季向庭便从善如流地抬起头,张口欲让应寄枝别得了便宜还卖乖。 他本就没什么耐心,这人的定力又着实好得出奇,季向庭反悔了。 只是才哼出一声,他便觉后颈被人冷酷无情地往下压,激得季向庭面无表情地掉了两滴泪。 ……就不该指望这杀千刀能干出什么好事。 也不知过了多久,季向庭一动都不想动,全凭应寄枝发疯,只觉整个人都麻了半边,这场酷刑才堪堪结束。 他气喘吁吁地直起身子,眼前金星直冒,喉结滚动一抹唇角,哑着嗓子开口。 “你最好别再给我玩什么花样……” 应寄枝看着眼前人比想象中还要可怜的凄惨模样,眼珠黑沉,伸手握住季向庭的手腕将人按倒。 大雨滂沱。 季向庭的喘息声淹没在滚滚而落的雨珠里,仰头去亲应寄枝,将口中的味道尽数渡过去。 他精力不继,在汗水之间有些半梦半醒,半阖着眼眸往上看,烛火摇曳之中却没见应寄枝那在床榻之上总是晃得让人口干舌燥的耳坠。 季向庭皱了皱眉,伸出汗湿的手去摸应寄枝的耳垂,却被人按住双手,还未反应过来自己耳廓处便传来尖锐的刺痛感。 本就快至终局,随着痛意剧烈的刺激在脑中炸开,季向庭猛然睁大眼睛,脑中一片空白,甚至反应不过来发生了什么。 像是被什么东西自魂灵中穿透了。 唯有应寄枝感受他掌中柔韧的腰腹抑制不住地往上抬,贴在自己身上颤抖不已,又脱力地摔在被褥之中。 他只看着季向庭耳垂上的一点血迹,沿着细细的链子划下,最后坠在那红玉做就的鲤鱼上,与季向庭眼下不受控亮起的奴纹交相辉映。 是人间难以有的艳色。 应寄枝俯身吻过那受创的耳坠,终于开口道—— “纵使我身陨,它亦会跟着你一辈子。” “季归雁,你没得选。” 季向庭自然听不见这两句话,他被刺激地太过,阖眼全然失去了意识。 血线蜿蜒,应寄枝盯着眼前人许久,才讲那浸透鲜血的红玉耳坠取下,重新戴回自己身上。 季向庭的血珠与应寄枝的体温合在一处,缠绵得无法分离。 他直起身,在散乱的衣衫里寻出那枚破碎的镜片,指尖探出却又顿在原地,良久才收回手,折返将季向庭抱起,抬步绕至屏风后。 季向庭睁开眼的第一件事便是抬脚去踢人,只是被衾中属于应寄枝的温度已冷,他坐起身心里换着花样把应寄枝骂了个遍。 丢人,太丢人了,什么时候自己也会被这属狗的东西弄成这副模样? 感情他还记得应寄枝在幻境里也受了伤,没想到干起事来倒一点不含糊。 季向庭揉着额角沉下气息,自视内府。 丹田有一缕不属于自己的灵气正缓缓流转,帮着梳理紊乱的灵流,是以季向庭眼下除却身上酸疼、说不出话来,伤倒是好得七七八八。 人都被他拆散架了才知道良心作痛了,呸。 季向庭坐在床榻上恶狠狠啐了句,视线落在散乱的衣衫上停顿一瞬,眯了眯眼才起身轻车熟路地去衣架上拿过崭新的衣衫恢复成先前的人模狗样,推门而出。 此刻春光明媚,柳条拂动下应家子弟三两成群地自回廊上走过,瞧见熟悉的人影纷纷停下步子,打量片刻便像是被烫到一番,有些面红耳热地垂下头去。 无他,季向庭衣襟叠得并不严实,一截锁骨露在外头,上头尽是层叠的痕迹,咬得极深,像是要将人吞入腹。 有弟子忍不住又瞧了眼,仿佛能窥见床笫之上的三分热度,不敢再猜,做贼心虚地快步离去。 家主可真是…… 季向庭慢悠悠地走在回廊上,在众人微妙的注视下恰到好处地红了耳根,一边装模作样地羞怯一边又不着痕迹地让人仔细瞧了个清楚,才径直朝书房走去。 书房处没有守卫看守,整座宫殿皆设着层层禁制,一点声响也漏不出来,外人若是擅闯,更是在自寻死路,季向庭却如过无人之境般拾阶而上,将一众窃窃私语抛在脑后。 “嘶,家主连书房都让这男宠进了?” “你可不知道,这男宠对家主情根深种,一路上不知替人家挡了多少明枪暗箭,才得家主宠幸。” “这蓬莱岛如此凶险,家主看上去却是毫发无损,真是奇也怪哉。” “嘘,家主有事哪是你能瞧见的?眼下应家内忧外患不断,应寄枝再倒,那可当真是大祸临头了!” 书房之内,立于应寄枝两侧的夜哭与岁安齐齐抬头,看着来人恭敬一礼。 自蓬莱岛后,即便夜哭再如何迟钝,也明白这位男宠在应寄枝心底的分量,以及他深不可测的实力。 季向庭随意摆了摆手,敏锐地闻到这两人身上如出一辙的清苦药味。 他别有深意地看了眼岁安,戏谑问道:“这是打架了?” 夜哭闻言顿时一愣,难得抢在前面开口:“没有。” 季向庭笑吟吟地看着两人,点到为止地不再多言,终于将视线落在应寄枝身上,瞧着他脖颈处显眼的痕迹,暗自磨了磨犬牙,敲了敲桌面。 “家主,我辛苦了一夜,眼下还有点气您,烦请您动动身,别逼我把您踹下去。” 岁安与夜哭眼观鼻不关心,没脾气地看着自家家主被赶下椅子,任由恶霸鸠占鹊巢,将腿架在桌案之上,一副大爷模样。 季向庭手指无意识碰着耳垂,自晨起此处便隐隐做疼,如今伸手一摸,只揉到一处细小的孔洞。 他一揉,昨晚记忆便翻涌上来,让他有些腿软。 爱往人身上打印记的臭毛病还是没改。 他腹诽一句,却未放在心上。 季向庭身上的伤处这么多,也没有哪个能让他记住,多一处少一处也无所谓。 他心思飘出去,想起昨夜应寄枝问的话。 “谁给你印的舌纹?” 他回过味来,也察觉到其中蹊跷。 哪有重活一遭,便平白多了这世间独有的能力? 前世记忆纷涌而来,季向庭走马观花地过了一遍,才发现些许端倪。 他似乎遗失了部分记忆,一些片段承转间并不全然合理,只是他从未觉得有什么不对。 为何? “家主,应家二百余名叛徒已尽数死于蓬莱幻境,属下审完英府残党,认为乃是唐家所为。” 季向庭被话语拉回心神,垂下眼眸,并不意外。 踏入蓬莱岛前便有五分怀疑,到了岛上便是确信。 若此地当真有什么寒洲剑,他们哪会如此不急不慢地赶来? 云天明虽不敢,却多数也是在暗地掺和了一脚。 他们这对师徒倒是一脉相承。 夜哭低头接过岁安的话茬:“此外……家主?!” 话还没说完,便响起一声惊呼,季向庭回过神来,便有一抹温热溅在脸上。 有人重重摔在自己身上,血腥气混着冷香漫开萦绕在鼻尖,平添诡异。 季向庭伸手将人揽住,指尖微微一勾,书房禁制便被破开一条口子,他再抬头时,眼尾已红。 第25章 机锋 阳春三月,应都原城中一片车水马龙之态,商贩吆喝声顺着春风传遍大街小巷,最后落于杯盏之中,惹得茶叶轻晃,泛起一道涟漪。 杜惊鸦端起茶盏喝下第五杯茶,正要叹气,便觉得眼前日光一暗。 他抬眼看着季向庭神态自若地坐于自己身侧,行云流水地抓了把瓜子放入唇齿之间,嗑得掷地有声。 杜惊鸦的视线自他疲惫的脸色一路流转到衣襟处的红痕,最后默默将搁在一边的纸包推了过去。 “应家主就算貌若天仙,你和他也……节制一点,应寄枝毕竟眼下重伤,要是闹出人命,你怕是也落不着好。” 季向庭将杜惊鸦递来的包裹打开,里头整齐码着药材,个个名贵,他挑了挑眉,将东西推回去。 这要是给应寄枝补了,下回他可真要和人在床上打一架了。 “临熙兄有心了,我与家主皆是小伤,否则夜哭那煞神也不会容许我与他这般胡闹。” 杜惊鸦压低了嗓音:“消息都传到我这来了,现在人人皆知应寄枝在书房骤然吐血昏迷,若非应家实力雄厚,眼下怕是早便去那阴曹地府了!” 季向庭笑了笑,并不答话,反另起话头:“一月前唤你来应都原,可不是为了应家主发愁,而是来一道赏春的。便当庆贺我全须全尾地回来了,不知杜家主可否赏脸?” 他说话间,不经意朝角落处一瞥,唇角微不可查地勾起。 杜惊鸦愣然看着他,满腹疑问不知从何问起,纠结半晌终是洒然一笑,将那将人压得喘不过气来的勾心斗角抛至脑后。 也不知眼前之人究竟有何魔力,让他在对方面前总想不起自己是赶鸭子上架的家主。 只是少年踏春时幸得知己的杜惊鸦。 “自然,我本就未帮到你什么,已着实过意不去。如今便陪你在此地嗑一日瓜子,也算是偷得浮生半日闲。” 季向庭眉眼弯起:“若只是吃茶,未免太过无趣,不若我邀临熙兄与几位朋友一道听一场说书,如何?” 杜惊鸦闻言眉梢一挑,便见眼前一阵残影刮过,两道人影眨眼便坐在两侧,正是李元意与江潮。 两位年纪稍小的瞧着面生,只是余下这位冒着冷气的…… 杜惊鸦抿了口茶,在夜哭冷然的视线中差点呛到。 “夜哭大人怎么也会对这不入流的闲话感兴趣?” 夜哭抱剑,目光扫过眼前的摞起的瓜子壳,额角一跳忍下了转身离去的冲动。 “奉家主之命,护他。” 季向庭摊了摊手,在三人惊奇的目光中忍笑,面上一派正经:“怕我睡完人跑了。” 几人交谈之间,茶馆里喧闹之声逐渐停下,便见一须发皆白的老者走上台,施施然坐于屏风之后,将手中醒木一敲,便惹来一片掌声。 “铁嘴,许久没见着你了,今儿都来听你说书呢!” “整个应都原,可就属您最敢讲,连两位应家主的奇闻异事都敢编排,真是过瘾!” 屏风后的老者摇头不语,只听那醒木再拍,便将那故事绘声绘色地道来。 故事说长不长,讲的是百年前一户家道中落的仙门小家出了位模样漂亮的小姐,即便她身上并无本命剑的气息,却仍让家里喜爱无比。 只是世事无常,仙家小姐二八年华,胸中天地广阔,还未大展拳脚复兴家族,便先等来了家族灭亡的消息。 那时候世道乱,仙家间彼此吞并,一日灭了多少小门小户都是再正常不过的事,尚且还算锦衣玉食的仙家小姐就这般沦落成了无家可归之人。 红颜落难,出手相救,是那些显贵子弟最爱干的事,他们宅中后院深深,已是姹紫嫣红,却仍要多摘一朵,好得个圆满。 仙家小姐看着那些虚情假意之辈,拿剑把人收拾了一遍,拎着自己家的剑谱,转身便朝那乐楼走去。 “趋炎附势之人,可笑。” 所有人都以为她得了癔症,宁愿做那卖艺献笑为生的奴,也不愿做养尊处优的妾。 她身上打下了无法去除的印记,只为换来东山再起的机会。 一晃便是十年,仙门混战的局面终于安稳下来,乐楼之中的仙家小姐虽无剑骨,却仍能耍一套极为干净漂亮的剑招,即便只是卖艺不卖身的乐楼,亦能引来无数权贵一掷千金,与其共度良宵。 她亦在这寒来暑往中看透了世态炎凉、人心丑恶。 老板娘瞧着大把大把的银两从指缝里漏出去,愁得只揉眉心。 “祖宗,这里头未尝没有对你情真意切想青年才俊,你到底想要什么?” 仙家小姐拿软布擦着剑,一点寒芒落在她昳丽的眼尾。 “我要万人之上。” 她日复一日地登台舞剑,台前搁着壶酒,在万众瞩目下只冷着脸自顾自地出剑,待舞尽了兴,便提起酒壶灌上一口,撂下满堂宾客离去。 没有本命剑又何妨? 直到第十四年春,漫天柳絮之下,她收剑去拎酒壶,却听得一温和声音响起,盖过满天不知所谓的调笑。 “姑娘有剑心,便是无剑,亦能自成天地,不该留在此处。” 她抬头望去,只见一俊秀温和的青年坐在台下,茶盏正热,被他递了过来。 “你愿入我门下么?” 这故事没头没尾的便说完了,众人被醒木惊醒,议论纷纷起来。 “这……既无情爱,又无惊险,这故事可真无趣。” “铁嘴,你怕不是黔驴技穷了吧!” “怎么说话只说半截……后来呢?这仙家小姐如今又在何处?” 唯有零星几人神色不安,却又不敢开口所言,皱眉瞧着那屏风后的说书先生。 杜惊鸦更是倒吸一口凉气,一把拽住季向庭的手腕:“这说书先生怎么敢谈及此事,这说的可是……唐家主啊!” 这段往事从前流传甚广,更在唐家异军突起,坐稳四大仙家位置后愈演愈烈。 没人愿意看到从前卑贱的奴隶踩在他们头上,更是为没本命剑的女子,言辞几近羞辱。 只是后来这些知晓唐意川从前身份的人都失去踪迹,自然也就无人再记得这段往事。 出手之人昭然若揭,即便仍有知晓此事之人,也不敢与旁人多说一个字,生怕第二日便成了那众多孤魂野鬼中的一个。 如今在应都原内旧事重提,若无应寄枝的授意,怕是无人敢碰唐意川的逆鳞。 城门失火,但愿别殃及池鱼。 这边愁云惨淡,一旁的李元意却浑然不觉,手里抓了把瓜子都忘了嗑,摇头叹息不已。 “这姑娘如此心性,将来必成大器!” 季向庭指尖敲着杯沿,余光处那道身影终于站起,他端起茶盏笑道:“谁说不是呢。” “季公子,杜家主。” 一道女声响起,清凌凌地落入几人耳中,杜惊鸦糟心地扶额,许久才应声:“长渊副使怎么也会来应都原?” 长渊神色不变,将手中三道请柬递给季向庭与杜惊鸦,开口道:“家主生辰将至,特令我邀各家前来观礼。” 季向庭展开手中第二份请柬,瞧见应寄枝的名字一挑眉:“长渊副使,家主的请柬我可不能收,不若给夜哭副使带去?” 长渊一双眼睛落在季向庭身上:“还请季公子务必将其送到应家主手中。” 季向庭弯着眼收起请柬:“好说,家主在院子里闷久了,我亦忧心不已,如今能出去走走也是好事。” 长渊俯身一礼,衣摆晃动间一道灵光朝台上的说书先生飞射而去,呼吸间只取其命门,却又在千钧一发之际被另一道灵光截住。 两道灵力撞在一处消散开来,只余掀起一阵风,惹得桌面茶盏震荡不已,撒出点点茶水。 茶客们疑惑地抬起头来,却见那说书先生早就跑没了影。 “奇怪,今天的风怎的这般大?” “来来,吃茶吃茶!” 不过片刻波澜,激不起茶客们片刻兴趣,唯有茶馆一隅的木桌上,夜哭垂下手收起灵力,桌案上多了道入木三分的划痕,他冷眼瞧着方才欲致人性命的长渊。 “此地是应都原,长渊副使,还请三思而后行。” 长渊旋身,眼中亦是寒芒凌冽:“夜哭大人,亦是。” 直到那道身影彻底消失在茶楼,杜惊鸦与李元意才齐齐松了口气,摇头苦笑。 这茶今天是谁都喝不下去了。 季向庭拍了拍杜惊鸦的肩:“早些回去罢,下回再请你。” 杜惊鸦无可奈何地瞧着眼前青年:“绕了这么一大圈,还是为了杜家……也罢,谁叫我仍是那杜家主,而非杜惊鸦。” 他话语一顿,终是低声开口:“多谢你了。” 唐、应两家一触即发,云家惯爱从中挑拨,杜家若再不置身事外,怕也是要被搅入这浑水中。 他这位知己倒是神机妙算,早早便等在这提点自己。 此间事了,几人分道扬镳,季向庭懒散地缀在最后,瞧着眼前交头接耳的两人,低声开口:“还在想方才的故事?” 李元意点了点头:“公子,我想到如今这世道,许是每日仍有这样的故事,便有些……我说不上来。” 江潮嗤了声:“朱门酒肉臭。” 季向庭瞧着两人若有所思的神情,微微一笑。 也不枉他煞费苦心演这一出戏,可算养出两个叛军苗子。 夜哭步子一顿,回身看向季向庭:“家主在等你。” 季向庭应了声,拍了拍两人的脊背,也不答话,快步离去。 等他们想明白了,总会来找自己的。 主殿内熏笼徐徐燃烧,应寄枝坐于桌案前看着信笺,直到脚步声响起,他才抬起头望向来人。 季向庭脱了外袍靠在桌案上,俯身靠近应寄枝。 他内袍系得松垮,俯身时胸前便空了一块,应寄枝一垂眸,便能将痕迹斑斑的春光一览无余。 季向庭伸手捂住他的眼睛,尾音拉长挑起,带着几分戏谑。 “家主,演戏怎可如此敷衍?重伤之人还是好好歇着,别乱看。” 一语双关。 第26章 对弈 眼睫扫在掌心有些发痒,季向庭尾指一蜷便抽回了手,将怀中的请帖拿出。 “唐家主生辰,不去凑个热闹?” 木门吱呀一响,岁安端着汤药走进,极为习惯地将其递给季向庭,接上话语。 “家主虽仍与往常无异,然其重伤消息业已传开,唐家宴请来得如此巧,想来便是要试探家主的情况。” “家主,此招太过凶险,此番前往,唐家必会出手,其余两家形势不明,便是腹背受敌。” 季向庭顶了顶犬牙,瞧着苦药旁搁着的果脯碟,行云流水地拿过据为己有,咬着一块细细思索。 他能如此笃定眼前种种皆是唐家所为,亦是因为她前世便是如此野心昭昭又极为自负之人。 上辈子她一手谋划,应寄枝没死在蓬莱幻境,却让应长阑提前出关,没卧薪尝胆多久便转向矛头,对准了昔日的师父——云天明。 可惜暗杀未果,反成了应长阑借机讨伐的由头,盛极一时的唐家就这般在应家军的铁蹄下成了猝然长逝的流星。 而这一世应长阑尸骨已寒,应家这块香饽饽,唐意川自然要先下手为强。 唯一的变数,便是应寄枝。 应寄枝在书房的变数让池水越搅越浑,各方消息混杂,唐意川能否动手,自然要眼见为实。 季向庭心思转过一圈,坐于桌案上神情悠然:“应家如此强盛,家主亦是威风无比,有何可惧?” 这人说得天花乱坠也不打腹稿,岁安叹了口气开口道:“既然家主心意已决,此番便让夜哭随家主同去。” 季向庭挑了挑眉:“夜哭副使才从虎口脱险,还是让他在应府修养,你来亦是一样。” “季公子,我修为不如夜哭,此番去平川原还是……” “不必,夜哭留于应府,不会有人轻举妄动。” 应寄枝将桌案上的汤药一饮而尽,一双冷冷清清的眼眸望向岁安。 这便是心意已决了。 岁安摇了摇头,看着眼前年岁不大的青年,陈年旧事浮上心头,神情变换一瞬终于开口道:“家主,您与从前……不大一样了。” 话一出口,岁安便觉得有些逾矩,顿时冷汗泠泠,正欲跪地,却被人无声无息地扶了一把。 应寄枝仍是那副无动于衷的模样,唯有扶起他的季向庭朝他眨眨眼,他却听见一声几不可闻的嗤笑。 岁安陡然回过神来,端起托盘朗声开口:“家主早些休息。” 直到走在回廊之上,岁安脑中浮现出季向庭那副笑语晏晏的模样。 家主身上骤然生出的生气……会是因为他么? 对于应寄枝许是好事,但终归与老爷与夫人的愿景南辕北辙。 他向来敏锐,隐约对家主的转变感到些许不安。 应寄枝如今所作所为,当真是为了应家着想么? 岁安有些心神不宁地折身,眼前便蓦地一黑,被人稳稳扶住。 夜哭按着他的肩膀,皱眉开口:“发生了何事?” “无事,只是觉得夫人与老爷当年做的事,太过无情了些。” 岁安摇摇头,没头没尾地说了句,夜哭面上疑惑之色越发浓烈,见其欲走,便抓住岁安的手腕。 “等等!此番去唐家,务必小心季向庭。” 夜哭想起茶楼中季向庭几乎昭然若揭的心思,沉声开口:“虽不知家主为何默许他的种种作为……但他有二心。” 岁安脚步一顿。 屋内仍是暖融融一片,季向庭伸手自书架上抽出一本闲书随意翻看着。 唐意川能与如今仙门三家分庭抗礼,少不了云天明从中斡旋,如今唐家有多少仍掌握在云天明手中,怕是唐意川自己也说不清。 早先年是情势所迫,如今唐意川自觉站稳脚跟,在与云天明决裂后更是不愿受其摆布,这些年来想壮大唐家的野心才如此急迫,这一世竟直接想将应家一口吞下。 此番相邀杜惊鸦,便是为了保证杜家隔岸观火,如此一来,以应家的实力,对唐意川来说便是必败之局。 届时他只需顺势而为,趁乱俘获人心便可。 季向庭五指收拢,明陵交予他的镜片便被他捏在手中。 他眼下在意的却是另一件事。 他探查过镜片之上的力量,却似碰到了重重阻碍。 以季向庭如今修为,只要他想,没有任何人能将其拒之门外。 不是凡尘之物,他却毫无来由得觉得熟悉。 会与自己丢失的记忆有关么? 季向庭眯了眯眼眸望向应寄枝。 他唯一想不通的事,便是上一世的应都原之战。 “家主,既然唐家一事安排妥当,不若我们来聊聊别的。自蓬莱幻境带出的碎片上灵力磅礴,非人力所能企及,家主见多识广,不知有何高见?” 应寄枝的目光落在他身上,对季向庭察觉此事并不意外。 “你想听什么?” 季向庭笑了笑,伸手捏住应寄枝的手腕,金光在指尖一闪灵力便窜入对方体内,却又被应寄枝反手制住。 他弯起一双桃花眼凑近了,模样端的缠绵,语调却冷。 “那便取决于家主想说什么了。” 彼此僵持许久,终是沉默。 这是连戏都不愿作了。 两人之间的氛围顿时冷凝下来,分明鼻息交缠,却是再无热意。 季向庭无端想起岁安离开之前发出的感慨,视线落在应寄枝脖颈处仍未褪去的牙印上,冷笑一下轻声开口。 “应寄枝,你还真是分毫未变。” 真是在幻境中呆久了,竟生出几分错觉来。 借着谢安的由头,便以为他们两个当真是共进退的盟友。 即便有了不留名剑,怪物仍是怪物,家主与剑奴,怎可化干戈为玉锦? 他们终究会走向无可转圜的终局,他等着来取应寄枝的项上人头。 木门重重合上,应寄枝垂眸看向空空如也的掌心。 竟在不由自主地发颤。 一道血红色的纹路自长袖之中蔓延出来,闪烁片刻又消失殆尽,无人察觉。 突如其来的宴请让整个应家忙碌起来,虽说家主下令一切从简,然礼数断不可缺,更何况应家与唐家一北一南,其中路途遥远,要赶在一旬之后到平川原,时间更嫌不够用。 季向庭作为备受家主宠爱的男宠,自然落得清闲,一清早正从庭院的树上摘了梨叼在口中,另一只则被他往树下扔,片刻便听到一声恼怒的猫叫。 他一跃而下,不顾狸奴反抗一把抱起,对着绵软的肚子便是一顿乱揉。 也不知为何,重活一世这小东西竟还在此处,模样还圆了不少,显然被人养得精细,若非脾气仍是糟糕,季向庭差点认不出来。 耳畔突然响起敲门声,季向庭分神的功夫,便如愿以偿地挨了挠。 倒是比他预料之中来得早。 木门之外,李元意如同做了贼般收回了手,瞪着眼睛望向江潮:“说不准季公子还在家主屋内,你这般着急做什么?” 江潮瞥他一眼,冷酷无情地拆台:“你半个时辰前便呆在此处,看着季公子逗猫摘梨,如此行径,除却做贼,我想不到别的。” 李元意顿时泄了气,愁眉苦脸地蹲在地上靠着木门:“我这不是……没想好嘛。” 话还未说完,木门便猝不及防地被人从内打开,少年毫无防备地往后摔,又被人稳稳接住。 “来都来了,躲什么?” 江潮无语凝噎地捂住眼睛后退两步,不愿与这冒失鬼扯上关系。 春风拂面,三人坐在庭院梨树下,乱七八糟的零嘴摆满了桌面,狸奴兴致缺缺地跳到桌上,团成团伴着花香入眠。 李元意见其可爱,正欲伸手揉上一把,还未凑近,便被猫尾狠狠一抽,手背上顿时多了道印子。 ……怎么季公子便能摸得? 他撇了撇嘴收回手,开口道:“季公子,你实则并非应二公子的男宠罢?” 除却剑奴外,充作奴籍多数是没有本命剑的凡人,季向庭分明身上没有本命剑的气息,却能在幻境中爆发出如此强悍的灵力,绝非常人能做到。 两人皆是聪明人,季向庭先是坦诚,又是两次相邀,图谋太过明显。 他们不过是应家低阶子弟,比起拉拢他们,显然是引诱家主更为有利。 可这两位少年到底年轻,看着幻境中一意孤行的将军,便以为这亦是季向庭的品性,心中仍有敬重。 因此李元意纠结半晌,也只问出这样一句试探之语。 季向庭看着两位神色警惕的少年,唇角一弯:“的确,但我真实身份也不比男宠好上多少,否则又为何不换条更简单的路子走?” 李元意皱起眉不为所动:“那季公子费尽周折潜入应府,究竟所为何事?” 季向庭三两口咬完梨,又去拿碟子里的糖糕,不急不忙地开口道:“我先问你们一句,应家待你们如何?” 一旁的江潮冷哼一声:“我们的本命剑品阶皆不高,自然也没有出头的机会,不但东西要挑他们用剩的不说,干的活还要比那些高阶弟子多,若非……” 他话说到一半,便恹恹闭上嘴,一副不愿多说的模样。 “若非应家引心蛊牵制你们,你们怕是早就能靠自己闯出片天地了,是也不是?” 无形的神识铺开,将此地牢牢罩住,季向庭将他未尽的话说完,伸出干净的手揉了揉柔顺的猫毛,徐徐开口。 “若我说能替你们解了这蛊呢?” 第27章 蛊毒 话音落下,院中顿时一静,江潮拦住正欲开口的李元意,盯着眼前的青年开口道:“你想要什么?” 幻境里带出的那几分似有若无的亲近,也在这突如其来的好处前,化作了惊疑不定的警惕,季向庭垂下眼眸,神情却是难得的坦然。 “昨日的事你们亲眼所见,也明白应家与唐家之间一触即发,届时交战伤亡不轻,若你们受制于人,怕是凶多吉少。” “无论我有何打算,至少眼下此事对你们有利无害。” 江潮咬着牙与季向庭对视,僵持着不愿松口。 倒是李元意费劲地拨开江潮的阻拦,喘了口气才开口道:“季公子别理他,他最是嘴硬心软……蓬莱幻境中若非您护着我们,我与他怕是活不下来,就算为了您的恩情,我们也不会不答应。” 江潮松开手,有些恨铁不成钢地瞪了身旁人一眼,方才冷凝的气氛便在两人的眉来眼去见消失得一干二净。 “这般好说话,哪天被人卖了都不知道!” “我分明是见你快松口了才与季公子说的!” 当真还是孩子。 季向庭看着眼前一会功夫便吵起嘴来的两人不由失笑。 “放心,真到那时候,来去皆由你们决定。” 一股血气顺着吐露的字句往上涌,浑身经脉刺痛不已,季向庭面不改色地将谎言成倍的反噬忍下,取了三只小碗来,在两人的手腕上割划了一道。 李元意看着滚滚而出的鲜血,有些发愁地皱起眉:“实不相瞒,这蛊毒我们暗中也找过一些卷轴,只是只言片语中皆是无解,这寻常的解毒之法怕是无用。” 季向庭讽笑一下,泛着寒光的刀刃对准自己,干脆利落地便往心口扎,刀尖顿时被一片血色浸染。 庭院中响起一声惊呼,李元意惊骇地瞪大双眼,下意识便要去捂那血流不止的伤口。 “季公子!你这是……” 少年正冒血的手腕甫一靠近季向庭,李元意便觉胸口骤然一疼,一阵鼓噪之意自心脏升起,衣衫间便隆起一块,不住地朝正汩汩冒血的伤口蠕动。 李元意疼得整张脸都皱起来,看着这怪异景象正欲抽回手,却又被季向庭钳住手腕,直到那蛊虫自伤口爬出,挣扎着挤入季向庭心口,那磨人的痛感才渐渐消散。 “引心蛊无解,却能转移,再过三日,你便能安然无恙。” 主殿之内,闭目调息的应寄枝陡然睁开眼,下一刻木门豁然洞开,若非禁制未解,怕是要惹来应家子弟张望不已。 李元意眼睁睁看着那模样丑陋的蛊虫噬咬着季向庭胸口尚未愈合的伤处,整个人感同身受地一颤,还未张口制止,便见对方已干脆利落地将江潮的蛊虫也如法炮制。 狸奴被血腥气惊醒,竖起耳朵浑身炸了毛,冲着伤口低吼了声,被季向庭好笑地拍了拍脊背。 还知道护主了。 少年难得磕巴了一下,随即便猛然站起身:“季公子!我、我去给您找医官!” 季向庭一把将人按下来:“你这是要让应府上下都来我院中,看我触犯应家家规啊。” 被季向庭这么一提醒,李元意这才有些回过神来,瞥了一眼季向庭有些狰狞的伤口,皱紧眉头,看着对方含笑的唇角。 曾经被种下蛊毒时那让人生不如死的痛楚仍记忆犹新,如今季公子将其强行剥离,想来所受折磨当是千百倍不止。 如此竟也能笑得出来? 江潮瞧着这如同酷刑般的场景同样牙酸,默默从怀中拿出伤药来搁在桌上,极为别扭地开口道:“你这般若是被家主瞧见了,可真是百口莫辩。” 季向庭满不在意地挑了挑眉,拿着药瓶一掂便知道这药金贵,随手撒在伤口上,不过片刻便止了血。 他似是察觉到什么,朝天边看了一眼,拍了拍两人的肩膀便将人推了出去。 “一月后我回来还有场硬仗要打,这些天家主不在,好好玩。早点回去,别撞见人了。” 两人在门口对视一眼,自然明白季向庭的言外之意,运起灵力转眼便不见了踪影。 季向庭叹笑一声轻抽了口气,将哈气的狸奴抱在怀里顺毛,小东西踩了踩人,便泄了气窝在腿上,耷拉着耳朵不肯动弹。 身上的疼劲还没过去,季向庭顶了顶犬牙有些走神,不由想起上辈子的事。 彼时他忙得脚不沾地,白天待在应寄枝身边见缝插针地学些本事提升修为,晚上还得夜探应府找些合格的苗子,拐来给应长阑找找麻烦。 他年岁尚轻,心里装下的天地不多,只是想让应长阑付出代价。 应家实在是个庞然大物,但好在季向庭年纪轻天分高,加之应家中也并非如世人所言那般团结,徐徐图之便可。 虽天沛流离了许多年岁,但季向庭明白自己万里无一的天资,仍有心气。 只是几个月的鼓动毫无进展,便如一记闷棍砸在头上,叫他挫败不已。 这些人分明如此怨恨应家,却又在自己的诘问中陡然沉默下来,如潮水一般褪去,除却阖上的木门,再不留一点痕迹。 后来他才知晓,每个人进入应家时,都被种下了只忠于一人的蛊毒,唯有自己是例外。 而那蛊,根本无解。 在明白此事之后,季向庭在床榻上彻夜难眠。 应长阑定是发现了自己是季月之子的身份,才对自己如此特殊。 他想要自己的剑。 想到此处,季向庭便忍不住想笑,又是惧怕又是鄙夷。 这么多年过去了,应长阑还是一点长进都没有。 他在黑暗中喃喃自语:“引心蛊……” “你要解蛊带他们走。” 一道平静到极点的声音冷不丁响起,季向庭警惕抬头,手中银光飞射而出,在月色下看清了应寄枝那张极为漂亮的脸。 “我帮你。” “为什么?” 季向庭愣了一下,皱眉思索片刻回过味来,顿时饶有兴味地笑出声。 “你等不及想要应长阑的位置。” 应寄枝不置可否,他只是向季向庭递来一只药瓶。 “吃下去。” 一片漆黑中,唯有两双互相凝视的眼眸闪着光,季向庭毫不犹豫地接过药瓶,一口吞下。 他看清了藏于应寄枝皮囊之下藏着的究竟是什么。 那是头毫无情感的怪物。 欲将人撕裂的疼痛如凶兽般咬上季向庭,他无声睁大了眼睛,踉跄一步倒在床上,张口咬住了被褥。 引心蛊。 季向庭曾听无数人说起过,这蛊虫带来的痛苦,如今亲身体验一番,却只觉要比之还难受数倍。 可他不能出声。 昏沉之间,他听见比他年纪稍长的青年开口:“从此以后,你是我的剑奴。” 季向庭疼得整个人都在发抖,一句话听得模模糊糊,咬着牙心里发笑。 父子俩一个德行。 黑夜漫漫。 季向庭不记得自己何时失去了神志,被蛊虫支配的本能让他一双眼眸血红,扑在应寄枝身上,将人按在地上。 他跪坐在应寄枝身上,鼻尖蹭在颈窝处,神志不清地嗅着对方皮肤下流淌的血液,露出一对尖尖的犬牙便咬了上去。 月色如水,笼罩在似纠缠得密不可分的两人身上,应寄枝颈边淌着一条血线,伸手将身上之人推开些许,指节卡在季向庭犬牙之间,毫无理智的人便只能从喉间滚落含混的低吼。 身上的焦渴得不到解脱,季向庭还未练出足够的忍耐功夫,挣扎间硬是在混沌中寻出一线理智。 “应寄枝……放手……” 桎梏陡然消散,季向庭却没了力气,在体内肆虐的蛊虫尝到了味道,终于安静下来,他浑身是汗,脱力地倒在应寄枝怀中,沉沉昏睡过去。 他脑中只有一个念头。 应寄枝真不是个东西。 庭院的木门被推开,季向庭回过神来,看着面带霜雪的应寄枝,笑意吟吟地回望过去。 “家主,小院简陋,恕不招待。” 院中梨花片片,一点血腥气被压在花香之下,没于红衣之上,遍寻不得。 季向庭胸口的蛊虫尚未全然平息,遇到母蛊后更是躁动不安,在皮肤下挣扎翻涌着想靠近,连带着宿主也心神不宁。 两人对方才发生的事心知肚明,却谁也未曾开口,季向庭眼底一片猩红,懒得再管来自己院中当木桩的人,闭上眼调息起来。 灵力反噬尚未好全,蛊虫又在噬咬着经脉,一时新伤叠旧伤,即便他这种受伤惯了的人,也着实不好受。 不知过了多久,院内不请自来的冷香才渐渐散去,季向庭才睁开眼,面无表情地揉了一把怀中的狸奴。 这般为人所控的事,一次便够了。 第二日,浩浩荡荡的应家车马便向着平川原而去,队伍虽长,随行的应家子弟却只有零星数十个,护着贺礼一路南下。 为表对季向庭这位男宠的看中,连单独的马车都未准备,摆明了要日日陪着家主,一时间应家流言纷纷。 “莫非那男宠便是未来的家主夫人?” “胡闹!若老家主与先夫人还在,怕是得气晕过去!” “此去唐家山长水远,危机四伏,用一介男宠做掩护,也不是什么稀奇的事。” 相较于外头的喧闹,马车之内则安静许多,本该如胶似漆的两人此刻各坐马车一侧,泾渭分明。 坐在马上的岁安叹了口气。 这是吵架呢。 第28章 山楂 虽说两人如今面和心不和的关系岁安皆看在眼中,可眼下情势严峻,还是得抓紧时间让他们床头吵架床尾和。 当副使真是天生的劳碌命,自己还打着光棍就得给主子想办法。 岁安脸上挂笑,心里毫不留情地将两人损了一遍,才转身走入马车内。 “家主,舟车劳顿,吃些山楂解解乏。” 季向庭终于睁开眼,指尖一勾便将纸包捏在手中,握着红红的果子便咬了一口,酸味直往上冒。 寻常人奈不了酸,要做成山楂糕才能下口,季向庭却天生喜酸,上辈子在山里打仗时,总会摘了吃着玩。 成色漂亮的新鲜果子被他抛起又接住,季向庭看着一旁正翻着书卷的应寄枝,终于开了口。 “家主有心了。” 那点龃龉对于他们如今的关系来说全然不算大事,季向庭也不过借着由头绕开夜哭岁安在应家坑蒙拐骗。 唐家尚且横在两人面前,季向庭不会想不开为了这点事同应寄枝一刀两断。 应寄枝亦是如此。 没有人气的目光终于从书卷移到季向庭脸上,应寄枝搁下书,抬手拿出棋盒布了局。 岁安松了口气。 虽说回不到先前的伤风败俗,但好歹也算是相敬如宾,真是可喜可贺。 他正欲转身做回那马车夫,耳旁便传来季向庭的声音。 “夜哭在蓬莱幻境同我说了些话,有关你的,想不想听?” 风度翩翩的岁安公子差点脚步一错,差点毫无形象地摔下去。 那三棍子打下去都不见得能喊出一声的木头能在季向庭的感化下突然开窍了? 可要万一是真的…… 季向庭管杀不管埋,饶有兴致地看着岁安魂不守舍地离开,才转回视线。 好巧不巧,他的目光无意扫过应寄枝搁在桌案上的卷轴上,一眼便看清了上头的字。 这天杀的记仇胚看的哪是什么公务,分明是同他八竿子打不着边的医书! “牙痛者少食”几字直直落入眼中,刺目得很。 刮骨之痛他亦能受的,唯一受不了的便是牙疼。 上辈子几次酸食吃多了犯了痛,被岁安一边不动声色地嘲笑一边忌了一月口,对他这平日里零嘴不离手的人来说,可真是要了命,只觉人生无趣,恨不得一头撞死。 也不知眼前这人如何知晓的。 季向庭顶顶发酸的犬牙。皮笑肉不笑地拿过棋子,黑子直指天元。 “家主,比试比试?” 路行得急,一路上也自然没有什么新鲜事,季向庭百无聊赖,每日能做的也就是与岁安你来我往地试探一番,再同应寄枝对弈打发时间。 车轮滚滚声终于在城门前停下,季向庭将手中棋子一扔,抻了抻僵硬的腰腹,随手搅乱了棋盘上错综复杂的棋局。 “同家主下棋,真是忒没意思。” 两人太过相熟,棋风更是相像,只攻不守后路全断,拼的便是谁更不要命,几番厮杀下来也分不出胜负。 为数不多的和局,还是同归于尽的惨烈。 他掀开布帘,湿暖的风便扑面而来,直将人的骨头都吹酥。 暖风熏得游人醉的江南景象,古人诚不我欺。 应都原常年积雪,若非应府常年灵气笼罩,季向庭院中的梨树怕是活不过一个月。 他眯了眯眼睛喟叹一声。 “日后身有闲钱,得在此地买处院子……也罢。” 有没有命等到归田卸甲的时候还说不准呢,不如多买些粮草来得有用。 话语极轻,风一吹便散开,在他身后的应寄枝却蓦然抬起头来,长袖下的手指无声一收。 外头是一副草长莺飞的景象,进了城亦是香风阵阵,小桥流水,瓦屋鳞次栉比,一派祥和之意。 季向庭垂下眼眸,视线不着痕迹地在来往的行人间滑过,心念几转。 路上修士倒是不少。 唐家鼎盛不过百年,如今实力却已是仅次于应家,这也是唐意川敢如此觊觎应家的原因。 上辈子应家与唐家的战役季向庭不过是做了浑水摸鱼的杂兵,不知全貌,只是其中关窍,他仍能猜到几分。 即便应长阑的修为足以傲视群雄,可他到底因重伤闭关,又为了剿灭唐家强行出关,无法使出全力,两项权衡下两家差距并不悬殊。 可上辈子应家几乎战无不胜,不过两个月的时间便将来势汹汹的唐家灭了干净,其中定有其他蹊跷。 应家眼线遍布天启大陆,既岁安并未来报,那便是极为隐秘的异样,若要瞧清其中门道,怕是要在这街巷上走上一日才是。 杜家家主称病,只送来了贺礼,平川原另一位贵客——云家主云天明,早已在唐家安排的住处落塌。 初来乍到,总要拜访一番才算不失礼数,季向庭跟在应寄枝身后,刚瞧见唐府的门扉,便看见那屋檐下正站着两道熟悉的身影。 正是云天明与长渊。 知晓唐意川过去的亲信向来对云天明不假辞色,只是眼下长渊副使虽冷着一张脸,却难得没有直接扭身离去,而是听着云天明说着什么,过了许久才接过对方手中之物。 如此态度倒显得暧昧异常。 两人虽皆用灵力将声息隔开,季向庭仍轻易听清了两人之间的对话,无非是一些悔过之语。 往年唐家宴请,云天明可是一次没来过,这次显得这般殷勤,绝非只是想再续前缘这般简单,如今这番会面,也定然另有深意。 两个心怀鬼胎之人,只要稍加挑拨便会分崩离析,即便有所勾结,也不过是为了那点相同的利益。 只是如今形势未明,不敢轻举妄动。 一行人来得光明正大,云天明定然有所察觉,只是他仍一副满怀心事的模样匆匆离去,不愿与应寄枝撞个正着。 季向庭看戏的目光便晃悠悠飘到了应寄枝身上。 他倒是忘了,这位在云天明这边,也不太受待见。 长渊神色自若地仍站在原地,丝毫没有密谈被发觉的惊慌,对着应寄枝行礼。 “应家主,家主正处理公务,不便见客。” 应寄枝颔首,岁安便捏着长长的礼单上前,同长渊对起了贺礼。 夜幕降临,长渊看着慢悠悠点完最后一箱物什的岁安,终于轻轻叹了口气。 “岁安副使,可否让我回禀家主了?” 岁安晃着折扇说得口干舌燥,脸上仍是笑吟吟的模样:“长渊副使辛苦。” 真是同那云天明一般叫人厌恶的笑面虎。 两个相看两生厌的人彼此折磨了一日,终于能回去交差。 烛火摇曳,唐艺川眉头紧锁地斜倚在窗框上,桌案上搁着半壶冷酒,被她拎着便往口中灌。 还未尝到酒香,酒壶便被人夺了去,胀痛不已的脑袋被一双手力道适中地揉着,唐意川终于放松下来,闭目靠在一边,嘴角弯起一点笑意。 “回来了?看来是吃了不少苦头。” 长渊自然不理眼前人插科打诨的话语,皱着眉温和却又不失气势地数落着。 “冷酒伤身,今年开春头疼了几回,还是不长记性。” 唐意川举起手来讨饶:“长渊姐姐,你可饶了我罢,这几日可有的忙了。” 长渊瞧着她避重就轻的耍滑头,眉间褶皱却没有半分消退,终是心疼地叹了口气,不再多言。 “云天明可是说了什么?” 长渊垂下眼眸,眼睫在烛火下拉出一道长长的阴影。 “他答应了。” 唐意川不知意味地哼了声:“他对谁都有三分真心,此事别太上心,看着点便好。应寄枝呢?” “探子回报,说是带着季公子往赌坊去了。” 唐意川终于睁开眼眸,揉了揉眉心:“此事隐秘,应家探子看不出端倪,应当是不知晓的,先别打草惊蛇。” 她思索片刻,复又开口:“他身边那位男宠的来历可是探明了?” 长渊托着唐意川的下颚往上抬,将人半拢在怀里,手指力道不停,放轻了声音:“查过了,的确另有身份,且与应家有不小的仇。” 唐意川点了点头,沉默半晌才开口道:“此番不容闪失,想个法子让他死在平川原。” 长渊应声,偌大屋内便寂静下来。 她感受到怀中的呼吸逐渐绵长,唇角弯了一下正欲离去,却又被人抱住。 “长渊,若我们赢了,我便……” 话说到一半,人便睡沉了下去。 长渊抱着怀中人看着徐徐燃烧的烛火,慢慢等着天明。 能想什么呢?什么都不敢想。 比起这厢寂静,平川原另一处地方便显得灯火通明,热闹非凡。 模样美艳的赌坊老板娘正熟练地在街上拉客,无意间瞥到两道身影,顿时眼前一亮。 站在前头那个模样一等一的好不说,周身更是贵气逼人,只看那金线织就的衣衫,便知家底丰厚,出手阔绰。 “二位公子,可要进来玩玩?” 折扇一合敲在手心,富家公子生了一双漂亮的桃花眼,轻轻一眨便能将人的三魂勾了去。 “姊姊如此盛情,我怎可煞风景推拒?只是家父给我的侍卫模样长得凶,怕是要扰姊姊的生意。” 嘴还生得这般甜,赌坊老板娘简直笑弯了眼,手指轻佻地点了点富家公子的胸膛。 “无妨,里头多的是五大三粗的莽夫,倒是小公子莫怕才是。” 富家公子俊朗的脸上顿时浮起一层红晕,似是被哄得头晕眼花,稀里糊涂地便被女子带了过去。 “好罢,今日没瞧见好玩的物件,不如来赌坊看看!” 立于他身后的侍卫半张脸隐于面罩之下,一言不发地跟着富家公子往里走。 错身而过的瞬息,老板娘陡觉周身一凉,忍不住回身一望,却是什么都没瞧见。 人声鼎沸中,一道含笑的声音混入其中,无人察觉。 “家主,收收脾气,否则可不讨人喜欢,日后怕是无人敢来做这家主夫人了。” 第29章 黄雀 赌坊最是鱼龙混杂,什么机密在此地,也不过是茶余饭后,明码标价的货物。 自季向庭踏入门中,便觉有无数道视线明里暗里观察着自己,他不动声色地晃着折扇,好奇地在人群中东张西望,似是头一回来见世面的年轻公子。 他皱着眉头看着牌桌上复杂的玩法,转了一圈也没坐定,犹犹豫豫地拉着侍卫在一旁先当了许久的看客。 应都原不乏赌坊,只怕也比不上眼前盛景,不少人衣衫破旧,仍要在此地醉生梦死,与白日见到的景象截然不同。 季向庭微微皱起眉。 老板娘眼波一转,便有人开了腔。 “公子,光在边上看可学不会,不若来上两把?” 季向庭连连摆手:“我也是头一回来,有许多规矩都不懂,还是不打搅大伙们的兴致为好。” 模样机灵的小二握着骰盅在桌上晃了晃,笑道:“无妨!公子猜大小便可,十五点为半数,过半则大,先试试手气?” 财大气粗又初出茅庐,瞧上去便胸无城府的富家公子是赌坊里头人人都喜欢的羔羊,此刻庄家赌徒一道起哄,天花乱坠的溢美之词砸得人飘飘欲仙。 季向庭面色发红,似是血气上涌般拿过侍卫腰间沉甸甸的钱袋,一下便砸在了赌桌上,格外潇洒。 “那便听你们的!我全压大!” 左右不是自己的钱,花着自然不心疼。 赌桌一下便热闹起来,赌徒们纷纷凑上来下注,大多都在押小。 “这小子瞧着呆头呆脑的,运气能有多好?定是来当散财童子的!” “我可听见声响了,定是小点!” 一片吵闹中,骰盅一开,整整齐齐的十七点,满座哗然。 季向庭眯了眯眼睛。 上辈子为了养一只军队,他没少发愁,赌坊这种来钱容易的地方,他自然也是常客。 是以这些庄家的出千手法在他眼里,着实有些不太够看。 都是赌坊常用的手段,给点甜头等人陷进去了,再叫人输个精光,碰到脑子不好使的,便只会怨自己时运不济。 不过倒是正中下怀,他们此番前来,正是要一掷千金,才好引蛇出洞。 季向庭面上满是惊喜之色,小二趁热打铁又是一顿你来我往的吹捧,当即便将赢来的钱财重新压上去,等着下一轮开盅。 “嘿!我就不信邪了,他能回回运气这般好?” “你今天这都赌了多少了?收手吧,再下去你那间茅草屋都要没了!” “怕什么?这回赢了便又是条好汉!若是输了,躲两天便是!” “你也不想想这赌坊能横行霸道数十年,背后是谁在撑腰!没瞧见么?最近输得分文不剩的人可越来越多了,你这些日子见到他们了吗!” “那便能不赌了?若不再挣些钱,明日的饭都要吃不上了!” 正给季向庭当侍卫的应寄枝眼神一动,便有熟悉的声音心有灵犀般在脑中响起。 “倒是和我们先前在门外听见的大同小异……我如此身先士卒替家主探明前路,家主可要怜惜我呀。” 那语调与以色侍人的小倌们像了三分,只是声线太过清朗,这话就更像是阴阳怪气。 像是被不服管的狗崽不轻不重地咬了一口。 应寄枝垂下眼眸,拇指无意识在指节处一蹭。 前世这里有一块总也消磨不去的牙印。 赌坊里仍旧热火朝天,季向庭运气好得出奇,连赢三局,已是赚得盆满钵满,即便是先前看笑话的赌徒,也不得不软下脾气在后头跟注。 季向庭瞧着眼前堆积如山的银两,为难地揉了揉脑袋,身旁侍卫便开口提醒道:“公子,时辰不早,明日还有货要交。” 这话一出,季向庭便有些搭退堂鼓,老板娘见势不妙,摇着蒲扇拨开人群走来。 “今儿公子手气这么好,再赢两把可就能抵许多店铺一月的营收了,即便货卖不出去,令尊也不会怪你。” 赌徒们同样赚得不少,听见老板娘出声挽留,便齐齐附和道:“是啊!我们几个可就等着你来押了,您若是走了,我们可就赔惨咯!” 季向庭为难地左右瞧瞧,终究是年纪轻耳根软,狠狠心将金银推了出去:“那便再来一把!” 老板娘蒲扇掩面,看着这冒冒失失的公子哥,真心实意地笑弯眼。 真是好骗。 果不其然,接下来几局,季向庭便似花光了运气,再也没赢过,他神色越来越苍白,不死心地不断押注。 可即便如何腰缠万贯,也总有输光的时候,当最后一块玉佩输出去也还不起账后,他终于狼狈地晃了晃,被侍卫一把扶住。 衣袖交叠处,季向庭指尖一勾应寄枝的尾指,往西南方扯了扯。 那几道若有若无的视线自他们走出唐府后便如影随形,却未曾有所动作,如今却是骤然消失。 怕是明白这赌坊老板接下来的伎俩,准备借机动手了。 不过一个时辰的功夫,赌徒们便换了副嘴脸,赌红了的眼睛盯着眼前人骂骂咧咧。 “还以为是什么天降福星,呸!” “害得老子又将钱输光了!喂,你这么有钱,怎么不送我们一些?” 拜高踩低,不过如是。 娇生惯养的富家子弟哪见过这阵仗,季向庭嘴唇一抖,险些要哭出来。 倒是老板娘拍了拍季向庭的肩膀,站出来解了围:“小公子头一回来,你们也别欺负他。钱先欠着,何时还都好说,先上楼喝口茶压压惊。” 老板娘一开口,满堂议论声便消散下去,只是心中皆有些奇怪。 可从未见过这唯利是图的老板娘对谁松过口啊。 季向庭六神无主地看着女子,像是骤然惊醒般点了点头,魂不守舍地在对方的牵引下往楼上走。 “二位莫慌,我也不是不讲道理之人,想来公子也是家底丰厚,我等你三日,将欠的数还清了,便无事了。” 老板娘合上房门,语气顿时缓和下来,体贴地替主仆二人各倒了盏茶。 季向庭握着茶盏,恍惚地端起来抿了一口,自言自语地喃喃:“对……对!我去问我爹!定然有办法!” 老板娘眼眸一转,不着痕迹地扫了一眼站在一侧的侍卫,皱眉为难道:“公子,您也知道,眼下我是断不能放您走的,怕是等不了了。” 唐意川这是要拿自己开刀呢。 此番探查本就没打算瞒着唐意川,正是料其多疑,不会因此轻举妄动,眼下这赌坊老板还未来得及收到消息,怕是并不知晓自己于应寄枝的身份,只是想将这武艺高强的侍卫支开,方便办事。 外头的不速之客徘徊不去,怕也是打得这番主意。 若亮明身份,此事便是无法再查下去,若继续试探,这些暗卫便能在应寄枝离去后将自己斩于此地。 如此既能避免事情败露,又能除去一大变数,若是应寄枝当真对自己这位男宠情深一点,还能以此让应寄枝恼怒,探探对方的虚实。 死一个男宠,应家再如何恼怒,也不好借这由头起事。 可谓一举三得,百利无害。 季向庭心下清明,面上却是垮下脸来,三言两语下便心生愧疚,急切地看向道貌岸然的罪魁祸首:“那姊姊觉得该如何?” 老板娘悠然一笑:“听公子方才所言,是来此地行商,不知家中……?” 季向庭慌慌张张地看了老板娘一眼,支支吾吾地开口道:“没什么……不过是些药材。” “不若你将那货先送到我这,看看能不能作冲抵,虽少了笔生意,可到底比被扣在平川原要好不少。” 季向庭顿时眼前一亮,看向一旁的守卫:“你去将那货送来,别人我看不见放心!快去!” 应寄枝抬起头,目光与季向庭短暂一错。 “外头几人冲我来的,家主可要护好我了。” “嗯。” 待侍卫的身影彻底离去,季向庭的心神才陡然放松下来,顿觉天旋地转,整个人软得使不出力气。 “怎么……?” 话还没说完,他整个人便摔在桌上,不省人事。 老板娘收起唇角笑容,面无表情地站起身一探鼻息,确认人当真晕死过去后拍了拍手,两个五大三粗的修士便将人粗暴地扛起来,往厢房书架处一按,便有一道暗门显现。 待屋内重回寂静,几道黑影才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屋内。 “应寄枝已经离开,告诉林娘,先杀人。” 百里之外,应寄枝感受到身后的气息消散,脚步一顿,下一刻人影便已立于屋瓦之上。 腰间悬挂的东西被他寸寸抽出,在月色下显出刀鞘内物什原本的样貌来。 那是一把窄到极点的长弓,由白色蛇骨片片连接而成,此刻银色灵力萦绕周身,这些蛇骨便似有了生命一般扭动着拉长展开,竟能与月色争辉。 无人知道,没有本命剑的应家少主最擅长的武器,是几乎无人会学的弓。 上辈子即便没有不留名剑,灵力稀薄,他仍能在千里之外取人性命。 也能在千里之外,洞穿了季向庭的一只眼睛。 应寄枝垂下眼眸,瞳孔漠然锁住赌坊内正欲暗下机关的几名暗卫,五支灵力凝就的剑矢架在弓弦上,寸寸绷紧。 银光划过天际,宛如毒蛇般穿透纸窗,精准地没入几人眉心,暗卫们连惨叫都无法发出,便倒在地上没了生息。 应寄枝收回弓箭,转身离去,长袖之下的手指仍带着季向庭勾上来的热意,轻微一颤。 像是前世的血溅在上头,怎么也抹不去。 而暗室之内,装晕的季向庭若有所感地眼皮一跳,右眼顿时有些作疼。 第30章 宴请 “这小公子家是应都原城里做药材生意的,看样子这两年买卖不好做,才把人派来平川原,想碰碰运气。” 林娘闻言皱起眉,捏着蒲扇拨了拨人事不省的青年:“主上之难断不能被其他三家知晓,这样的人已是上上之选,将他先扣在这,看看他爹能为了自己的天之骄子,舍弃多少。” 一旁的修士仍是不满意:“要我说,平川原这么大的窟窿,如此偷偷摸摸抓多少人也无济于事。城里这些愚民本就受唐家庇护,再多纳些钱财也是理所应当。” 话还没说完,那修士的手背便被扇柄狠狠一敲。 “课税已连升两年,百姓怨声载道,若再提,民愤如何能止?” 季向庭呼吸放缓,听着几人之间的对话。 这平川原看似繁华,实则内里已是千疮百孔。 难怪自己白日在平川原匆匆一瞥,所遇之人皆是修士,怕是整座城池里,能自由出入的只有唐家子弟。 方才在赌坊中见到的那些衣衫破旧的百姓,怕已是情况尚可的了。 修士轻抽了口气,终是泄下气来,闷声嘀咕了一句。 “这些毫无价值的人,活下来也没有什么必要。” 林娘摆了摆手中团扇:“行了,我来叫醒他,你去跟着那侍卫瞧瞧药材品相,剩下的守在门口。” 几人应声离去,林娘脸上笑意不再,正欲伸手将床榻上的青年掐醒,便在一片漆黑中看见一双妖异的金色眼眸。 “噤声,别动。” 金色流光一瞬笼罩整座暗屋,暗门只开了一半,骤然瞧见眼前尸横遍地的惨状,几位修士尚且来不及惊叫,便被灵光摄在原地动弹不得,只能惊恐地睁大眼眸。 怎么可能?!这小公子分明是毫无修为的凡人,如何能有如此蛮横得不讲道理的修为? 林娘心下震惊,眼前之人显然未用全力,可她仍是运足了灵力才能对抗片刻,声音细如蚊呐。 “妖孽……” 她手指打颤,想不出别的缘由。 世间修士皆为剑修,若不是妖孽,怎能施展这吐字成令的邪术? 季向庭笑吟吟回身瞧了眼老板娘并不答话,瞧着便更像踏月色而来的鬼魅,手掌下压将最后一点缺口也一并堵住。 他悠然自得地自暗室里走出,绕过眼前被一箭毙命的尸体,顺手捞了只苹果叼在口中,将袖中藏着的一截迷香点上,拍了拍手。 “今夜之事,诸位还是忘了为好。” 他话语轻快,却是每个字都灌满了灵力,下一刻,屋内众人惶恐的脸色便在流淌的灵力里归于茫然,横七竖八地倒了一地。 就连外屋正懊恼不已的赌徒们也在呼吸间恍惚一瞬,情绪情绪骤然消散。 他们面面相觑,疑惑地看着彼此:“方才这是怎么了?怎的突然这般生气?” 除却一地冷透的尸体外,无人再会记得此地究竟发生了什么。 季向庭在满地霜华中推开赌坊破败的后门,一眼便瞧见立于屋瓦之间的应寄枝。 他靠在门上,唇角噙笑,晃了晃手中沉甸甸的钱袋,银块相撞,发出清脆的响声。 “家主舍身相救,我无以为报,只好将家主一掷千金的东西赎回来了。” 也不知为何,分明是块没有反应的木头,季向庭活了两辈子却仍改不了犯欠想逗人的习惯。 意料之内的没有回应,季向庭习以为常地将钱袋轻佻地往人怀里一丢,还未开口眼前白影一晃,手腕便被应寄枝扣住。 即便知晓应寄枝的体温比常人更低,季向庭仍被他指尖凉意一冰,他挑了挑眉顾不上手腕上让人发疼的力道,下意识反握住他的手指,温和的灵力灌入,便探到他体内杂乱不堪的灵流。 季向庭一皱眉。 出力的分明是自己,怎么到头来出了毛病的成了应寄枝? “你这是和哪路神仙打了一架?总不会是被我的钱袋子砸的罢?” 话还没说完,季向庭便觉整个人被大力一扯,整个人踉跄一下才没砸进应季枝怀里,几乎是一路被拖着往前走。 季向庭难得没有恼怒,反是饶有兴致地弯起眼睛。 从前觉得多了情感的应寄枝着实让人厌烦,如今心平气和地再品味一番,倒比前世可爱些许。 夜色已深,岁安忍着困意等在门口,看着两位祖宗自远处走来。 季向庭挣开冰凉的手指把应寄枝往前一推:“你们家主有病,看看有没有救。” 岁安揉了揉眉心长叹一声,咬牙维持着温和的笑意:“天色已晚,明日便要赴宴,二位还是别置气,早些歇息为好。” 他顿了顿,看着季向庭狡黠的目光,复又开口道:“季公子可还要什么零嘴?” 冷凝的气氛顿时一散,季向庭也终于装不下去,低头闷笑两声,拍拍岁安的肩膀:“你可比你们家主子有趣多了。” 屋内烛火明灭,岁安捏着应寄枝的手腕往内输送灵力,调理紊乱的灵流,一边开口问道:“可是探出什么来了?” 季向庭支着脑袋,回忆起方才在暗室内听见的话语,神色有些发冷:“唐家成长太快,根基不稳,本就财力不济,如今更欲向四周扩张,已让百姓们叫苦不迭。” “如今已到了要靠打劫外来行商,才能勉强平息民愤了。” 岁安闻言一愣,似是回想起什么,皱起眉同样面露不忍:“方才我亦暗中走访过许多人家,皆是门窗紧闭,院中更无鸡鸭,分明是久无人居,屋内却仍有烛火,同白日所见之景大相径庭。” “本以为唐家是为了庇护百姓才让其迁移,如今却……” 他顿了顿,终是不欲再说,回到正题上:“如此情况,唐意川必然会与应家开战,如此才有机会支撑,明日宴席怕是危险,不若即刻将夜哭调来?” 季向庭摇了摇头:“赌坊一事我与家主并未有过多伪装,便是要让唐意川收到消息,她如今只知我们有能耐让这些暗卫殒命,却不知我们如何悄无声息地做成此事,明日她只会试探,不会妄动。” 季向庭顶顶犬牙,眼中暗芒凛冽:“我们等着便好,她才是最拖不起的那个。” 岁安脸上忧色不减:“诚然如此,只是云天明此番出现在平川原,怕是要添变数,他虽依附应家,却向来不喜家主,如今家主隐匿锋芒,他怕是要阳奉阴违。” “不必担忧,云天明只会两头都帮,许是明天就要来给我们递消息了呢。” 分明是五百年来第一次开战,在他们二位面前,便似吃饭喝水那般平常。 岁安看着面前二人神色轻松的模样,终是无奈一笑将心放进肚子里,将盘踞在应寄枝体内的灵力收回。 他算是半个医官,便难免有点絮叨的坏毛病,此刻忍不住开口劝道:“家主切莫在运灵力时情绪激荡,您的灵流太过暴烈,容易伤着自己……” 一腔肺腑之言还未说完,岁安便感受到一道冷淡的视线扫向自己,他顿时闭上嘴,瞬息间福至心灵。 家主今日这情绪动荡,怕不是又和眼前这位有通天本领的男宠有关。 他神情微妙地扫了扫屋内二人,最后落在季向庭身上,面上是十足的恳切。 “季公子,为了明日大局,切莫再让家主有任何刺激,今日还是陪家主一夜罢。” 说罢,他便体贴地吹灭了屋内的蜡烛,转身离去。 季向庭好笑地望着岁安离去的身影,良久才将视线转向正坐在床边的应寄枝。 他褪下外袍,轻车熟路地翻身上床,朝应寄枝眨了眨眼,顺着岁安的话拖长了音开口。 “我们身娇体贵的大少爷,请吧。” 一片漆黑中,应寄枝的目光落在眼前人身上许久,终是伸手将季向庭抱紧,对方身体一僵,却终究没有推开。 带着伤药的清苦味,却是暖的,清晰的。 笼罩应寄枝许久的僵冷感终于开始缓慢地褪去,他闭上眼,终于得以喘息。 第二日暮色西沉,季向庭与应寄枝踏着白玉阶走入殿内,似是将漫天霞光踩在脚下,可谓人间奇景。 世人似是对两人的关系心照不宣,即便季向庭一介凡人又无名无分,仍能紧挨着应寄枝落座。 他鲜少穿这般繁复的衣服,美则美矣,却实在有些让人行动不便,只好偏头对一侧服侍的侍女投以微笑。 “可否将酒壶递予我?” 那侍女只抬头望了一眼耳根便有些泛红,低头将酒壶递去,心中感叹一句。 若自己入花楼也能瞧见这般俊俏的儿郎便好了。 季向庭低头一嗅便知里头定是好酒,一双眼眸欣然弯起,便听对面有人开口道:“应家主,许久未见,不知这些日子身体可好?” 应寄枝伸手截过季向庭桌上的酒杯,朝云天明遥遥一举:“并无大碍。” “想来也是,听闻昨日应家主还同季公子一道去赌坊逛了圈,不知可有让二位满意?” 一道爽朗的女声自远处响起,身着黑衣的唐意川踏入殿中走上高台,不拘小节地捞起酒壶灌了口,面带笑意看着右侧的季向庭。 季向庭不慌不忙地起身,举杯一礼:“在下不通赌技,不过胡闹,私以为,不如唐家主备的酒叫人高兴。” 唐意川鼓掌一笑,似是松了口气般:“那便好,今日长渊来报,那赌坊晚上竟是走了水,将一屋的人都烧得干净,叫我吓一跳。如今见二位无恙,我便安心了。” 她举杯回礼,唇角笑意不减:“要我说,烧得好!那都是些穷凶极恶之徒,便是昨日与你称兄道弟,明日也会为了几文钱让人死无葬身之地,季公子,可对?” 话至尽处,寒意分明,与此同时,一柄长剑从后架在季向庭脖颈处,再进一分,便可血溅当场。魔.蝎`小`说 k.m`o`x`i`e`x`s.c`o`m 30-40 第31章 堂上 季向庭微微偏头,银光在颈边划出一道血线,他却不躲不避,神色自若地转着手中酒盏,看着其中晃荡的澄澈酒液,不由笑了笑,仰头饮下。 “唐家主可就别吓我了,刀剑无眼,我一介凡人,可躲不过去。” 他回身看着执剑的长渊,晃晃酒壶:“长渊副使,唐家主诞辰,还是莫要如此草木皆兵为好。喝不喝酒?” 长渊垂下眼眸,无言将长剑收回。 方才这一剑再偏一寸便能让人当场殒命,可即便如此,无论她如何探查,季向庭周身仍感知不到分毫灵力波动的痕迹。 或许当真只是别有心机的男宠,或许他有奇法遮掩,又或许……季向庭的修为在自己与唐意川之上。 那些被一箭穿心的尸体在长渊眼前浮现,而那些幸存的赌坊中人如何拷问,皆是一副一问三不知的模样。 不过寻常迷香,如何能让一屋修士无所察觉?而季向庭又是如何能在重重围困下脱身,还能将暗卫齐齐毙命的? 越细细琢磨,她心中寒意愈甚,只能强自暗下纷乱揣测。 唐意川眼中寒芒陡然一散,露出真心实意的笑容来,似方才不过是无关紧要的打闹。 “长渊莽撞,一会让她送些药材来赔罪。昨夜之事事发蹊跷,纵然他们罪有应得,也该给百姓一个交代,委屈公子了。” 事做得缺德,可唐意川到底位高权重,季向庭即便不悦也无法撕破脸,岂料他竟当真不愿放过此事,反而笑吟吟地开口问道:“我自然无关紧要,只是家主昨日在赌坊里落了个钱袋,里头银两不少,唐家主可曾发现?” 没头没尾的一句问话,却让各方都品出了不同的意味,唐意川手指无声捏紧。 唐家眼下困境,怕是早已被人洞穿了。 她面上神色不变,挥了挥手笑道:“昨夜火大,怕已是找不到了,不若应家主说个数,我让长渊一并送来,如何?” 应寄枝神色冷然地望向对方,开口道:“一万两。” 唐意川脸上的笑差点维持不住。 当真是狮子大开口,若真是一万两,应寄枝岂不是带着麻袋去的赌坊?! 以应寄枝从前万事冷淡的脾性,断不会做如此不讲理的事情,曾有人等着他的面怒斥应长阑,也未见他如今陡然犯难,到更像是……在替季向庭撑腰。 原以为是什么无情无心之人,如今看来也不过是色令智昏的蠢货。 心里骂归骂,可表面功夫还要做足,唐意川一口银牙咬碎,才皮笑肉不笑地应下:“应家主既然开口,我怎有不给的道理?” 云天明却在此时蓦然开口道:“原是唐家主生辰,怎可因此事冲了喜气?这一万两便由云家来出,也算是给唐家贺喜了。” 分明是商量的口吻,可他的眼眸却始终没有落在应寄枝身上。 唐意川皱眉扫了一眼云天明,嘴唇微动,却终是没有开口。 这便有意思了。 应寄枝只是随口一说,云天明便急忙出来替唐意川出头,以他多年来试图与唐意川重修于好的举动来说,也不算出格。 只是这话说在赌坊一事后,便显得别有深意,一万两银子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云天明都要替唐家出,便隐隐有坐实唐家财力难以为继的意味。 季向庭垂眸一笑。 难怪这般左右逢源的人,上辈子走投无路竟来向自己投诚,又在应长阑面前被自己砍下头颅。 被自己厌恶至极的人看着走向死亡,怕是九泉之下也无法瞑目了。 言至此处,此事终于翻过篇去,歌舞姗姗来迟,要为这心怀鬼胎的宴会粉饰上一层主客尽欢的平和来。 季向庭乐得清闲,颈边伤口早便被医官敷上一层上好的药膏,连细微的痛觉都无法察觉,他此刻怡然自得地品着满桌珍馐,片刻也不愿浪费,指尖若有若无地敲着桌面。 不出十个数,身侧便有人靠上来,季向庭恰到好处地扔了筷子接住应寄枝,看着浑身发烫的人语气慌张:“家主!” 众人皆被这变故吓了一跳,在旁伺候的侍从更是吓得面色苍白,跪在地上连连称自己冤枉。 不过短短一瞬,脸色青白的应寄枝便重新坐直身体,伸手握住季向庭的手指:“小心。” 季向庭大义凌然地挡在前头,怒目看着唐意川,似是急火攻心顾不得礼数,话语也尖利起来。 “唐家主,应家自认未曾得罪唐家,如今家主却在众目睽睽下出了事,可否给应家一个解释?” 唐意川亦是皱眉起身,神色严肃:“唐家绝不会做暗算一事,其中缘由为何,还需医官把脉才知,云家主作证,定然给应家一个交代。” 医官擦着汗上前,匆匆行了礼便在众人注视下搭上应寄枝的手腕,沉吟片刻,紧皱眉间却是舒展几分,战战兢兢地跪下。 “回禀家主,应家主眼下情况,倒不似中毒,更像是……胸中淤血化开才致气血上涌,再过一炷香便能自行好转。” 长渊闻言走上前去,扫视着桌面杯盘狼藉,伸手打开酒壶一闻,便跪下将酒液呈上。 “家主,这酒是您平日里用的药酒,有疗伤之效,怕是侍从冒失出了差错,才让应家主误饮,此物对康健之人并无特殊作用,反而对身有内伤之人有缓解之效,还请二位勿要惊慌。” 唐意川面上的恼怒神色终于一缓,对着应寄枝笑道:“虽是唐家疏忽,然却也误打误撞让应家主得以疗伤,也算是虚惊一场。” “那侍从我即刻叫人发卖了去,还望应家主莫怪。” 云天明也在一旁附和道:“应家主着实太过勉强自己,我这边亦有不少药材,明日便叫人送去应都原。” 季向庭心里叹一声。 自己还未顺着演两句,对面便已是匆匆盖棺定论,连掩饰自己试探之意的功夫都省下了。 至少不算竹篮打水一场空,知晓应寄枝身负重伤的传闻确有其事。 应寄枝看着一唱一和的两人,眼眸深处浮起一点浅淡的讽意,他站起身,牵着季向庭的手,丢下满地兵客,头也不回地离去。 紧闭殿门不知何时自外头推开,岁安笑吟吟站在外头,等两人走远,才回身看着唐意川一礼。 “唐家主,生辰快乐。” 礼数周全,才更显讽刺,唐意川脸上挂了一晚的笑意终于落下,冷眼看着殿门重新合上。 最紧要的两人离去,这宴席便也没有再开下去的必要,侍从们面面相觑,进退维谷间却听见高台之上清脆女声响起。 “宾客尚在,不可失礼。” 侍从们心里叹了口气,终究是将这出食不知味的宴席演到了最后。 云天明满面担忧地望着唐意川,终究叹息一声:“意川,别这般为难自己。” 唐意川终于睨他一眼,冷笑一声:“你又已什么身份管教我?” 云天明似是被这样冷情的话刺得一痛,神色哀伤:“昔日之事,是为师对不住你,若你愿意原谅我,云家另一位主人便是……” “云天明,别恶心我。” “长渊,送客。” 月上柳梢,唐府才终于寂静下来,唐意川坐在空旷的主殿上,瞧着下首的杯盘狼藉,不知在想什么。 长渊从门外走进,皱着眉替人披上大氅:“家主,应寄枝受伤一事,当是千真万确,如此若是开战,胜算便又能大一分。” 唐意川扯了扯唇角,半睁眼眸瞧着眼前人:“我以为你会阻止我。” 长渊张了张口,眼睫在月色下颤动两下,沉默良久终是开口:“家主,百年前乐楼下,我说过,长渊不会拒绝您。” 即便她明白这是一场有去无回的恶战,即便她看着唐意川一步步错至今天,她亦不会阻止。 问鼎天下,这是她一直想要的东西。 她在一片漆黑中轻声开口:“长渊只希望家主能……保全自身。” 唐意川像是醉了,歪在椅子上被这样的话逗得笑起来。 “长渊,你最知道我的……我做不到。” “你瞧,我那般拼命往上爬,走至今日,早已血债累累。” 她眨了眨眼,靠在长渊身上,声调慢慢拉长了。 “他们都怎么骂我的?我听听,日后赢了少分些良田给他们。” 那些话太过恶毒,只是听着便让人心颤,她怎么说得出口。 也无法反驳。 唐意川成长得太快,太想丢掉屈辱的曾经,也太想摆脱云天明的阴霾,做那真正自由之人,可她跑得那般急,便再看不清高台之下的芸芸众生。 长渊喉头一酸,再想不下去,偏头闭目,却又被人抱住。 那人身上有着缓和的酒香,一如曾经在乐楼的日子。 “长渊姐姐……别哭,别哭呀。” 月光如水,照得唐意川艳丽眉眼都柔软三分,她拢着长渊消瘦的脊背,轻轻拍着。 可肩膀处还是湿了一块,唐意川无奈地笑起来,在月色下瞧着长渊温婉的眉目,柔软的唇瓣在上面一触即分。 那动作太快,长渊什么情绪也感受不到。 “我还没输呢。” “嗯。” “长渊也务必……保全自身。” “……好。” 《天启风云录》载,泰容一千零六十三年,三名唐家子弟在应都原暴毙而亡,原因不明,唐家借机起势,五日内发动奇袭攻陷应家边陲小城,自此沉寂千年的天启大陆,终被硝烟弥漫。 第32章 鬼魅 应都原,长乐城。 本就不大的边陲小城如今人去楼空,只剩神色肃杀的应家子弟在街上往来巡逻,寂静得宛若一座死城,唯有不时响起的惨叫声 夜哭自一茅屋中走出,将浸漫鲜血的双手泡入水中洗净,匆匆跑来禀报的应家子弟被他周身浓重的血腥味冲得脸色一白。 “副使,城内可疑之人已尽数关押,百姓已连夜撤至后方。” 夜哭冷淡应声,复又问道:“岁安可曾传来消息?” 那弟子犹犹豫豫地摇了摇头:没有消息,应家暗探亦未收到任何求救,想来仍在回来的路上。” 夜哭皱起眉。 唐家攻势来得急,短短三日便攻城五次,要的便是趁着应寄枝不在,让应家措手不及。 若非夜哭留守应都原提前回防,如今唐家怕是能连下两城。 眼下唐家军亦察觉到长乐城有夜哭坐镇,成了块难啃的骨头,攻势便逐渐缓下来,双方才以城墙为界,各自休整起来。 可长此以往不是办法,母蛊不在,便震不住这些心怀鬼胎的豺狼。 而唐意川此刻亦未出现在战场上,也不知唐家有何盘算。 几具血肉模糊的尸体被子弟拖出,那些奸细脸上狰狞到扭曲的面容骇人,即便见惯沙场的老手都不敢多看。 夜哭将怀中以鲜血画就的羊皮纸取出。 这几个人骨头不硬,几轮刑罚下来便全盘托出,只是以唐意川多疑的性子,这些墙头草们自然知之甚少,拼拼凑凑也只能将设有埋伏的地方画出个大概。 以家主的能耐,自然不会因此殒命,只是层层设险,归程一再拖延,便要出变数。 若要递消息,便不能引起唐家警觉。 他皱眉正思索着人选,便见一道熟悉的身影自面前走过。 “等等。” 江潮脚步一顿,便见那鬼见愁的活阎王将一道卷轴递给自己。 “再找个人将上面标注的地方探明,给家主递消息,若有唐家人,格杀勿论。” 江潮一愣,瞪大眼睛指着自己:“副使,我只是低阶弟子。” 夜哭目光一瞥,江潮便果断闭上嘴,拉上一旁回不过神来的李元意,便趁着夜黑风高悄无声息地溜出城门。 夜哭收回视线,正欲进屋再审,余光便察觉到身后黑影一晃,他眉目一寒长剑出鞘,却被一柄折扇挡住。 “黑鬼,许久不见,也不必这般热情。” 熟悉的声音响起,他骤然回身,收剑行礼:“家主?” 夜哭的视线在应寄枝身上扫过,微微皱眉。 季向庭怎么不在家主身侧? 短短三天功夫,本该困于路上的应寄枝此刻正毫发无伤地站在夜哭面前,冷淡眉眼垂下,掌心浮起一抹血红下压。 短短一瞬,尚有些散乱的应家子弟便被胸口无法忽视的刺痛逼迫着跪下,几分畏惧地望向眼前青年。 应家主归,引心蛊的压迫下无人再敢有别的心思。 不知为何,短短几月过去,这位色令智昏、重伤缠身的家主身上气势之盛,竟让他们无法直视。 夜哭与岁安对视一眼,一同跪在应寄枝面前,齐声开口道:“还请家主吩咐。” “应战。” “是!” * 城外丛林中,李元意与江潮感受到土地震动一瞬,齐齐停下脚步,警惕地拔剑回望。 “此地便是离应家最近一处埋伏,必然来势汹汹,务必小心。” 话音刚落,李元意便觉眼前树影一晃,他神情一凛,挥剑便朝前斩去,朝江潮低喝道:“封他后路!” 不必多言,江潮纵身朝树干上踏两步,手中长剑灵光闪现,携着劲力同李元意的剑光一道挥出,直逼不远处藏头露尾的不速之客。 即便是低阶弟子,两者倾其全力的杀招仍是不容小觑,即便是唐家高阶子弟,也要拔剑化解。 交错的剑光扫过树叶阵阵作响,然周遭仍无其他声音,李元意甚至感受不到对方的灵力,他握紧剑柄眉头紧皱,紧张地咽了咽口水。 来者究竟是何方神圣? “停。” 树影婆娑间一道含笑声音不急不忙地响起,剑光便应声停在那人身前分寸,映亮对方俊朗的样貌,他随意伸手一握,灵光便在他指间碎了满地。 正是季向庭。 两人此时才看清自己眼前的草地上横七竖八地躺了一片唐家子弟,顿时齐齐松了口气走上前去。 “季公子当真要将人吓出病来……您若是在此地,那家主……?” 季向庭散漫地坐在树枝上,双腿在半空晃荡,连着枝杈也一起震动,他却坐得极为稳当。 “应寄枝眼下好好的,倒是你们,夜哭派你们来做什么?” 李元意下意识压低了声音:“夜哭副使要我们探明埋伏,接应你们。” “你们可曾想过原因?” 李元意眨了眨眼睛:“因为我们修为不高,即便被发现,也不会引起唐家注意……” 话说半句,两人皆回过味来,江潮轻嗤一声,将李元意不忍再说的后半句补完。 “……也因为我们无足轻重,就算死在唐家人手里,也能打草惊蛇,让你们警觉。” 季向庭弯起眼睛:“还不算太笨。” 树林中一时沉默,许久江潮才狠狠一拳砸在树上,满面皆是任人摆布激出的火气。 一旁的李元意则摇头苦笑一声:“修为浅薄,总要受人制肘。多亏季公子在此地,否则我们怕是有去无回了。” 季向庭看着垂头丧气,一腔火气无处发的两位少年,恍惚间又回到前世带着一群少年胡闹的光景,忍不住弯腰一手一个揉了揉脑袋。 “这笔账先记着,日后你们自然有的是办法还给他。不过眼下此地还有更好玩的事,要不要来?” 李元意看着不远处忽明忽灭的火把,犹犹豫豫地开口:“在此地巡逻的唐家弟子许久未回去复命,唐家军定然会察觉,再留在此地,怕是不妥。” 季向庭坐于高处,一眼便瞧见远处真朝此地极速靠近的火把,他兴奋地弯起眼眸,露出一对犬牙,显得分外狡黠。 “你们可知猎人如何下笼?” “要先有饵,将猎物源源不断地吸引到此地,再从后合笼,便能万无一失。” 瞧着季向庭在黑夜中隐隐泛着金光的眼眸,一股极为不妙的直觉用上李元意心头,他不由缩了缩脑袋。 “季公子,我们不过是低阶……” 话还没说完,两人便被树叶结结实实封住了嘴。 “低阶弟子又如何?既然应家不会教,你们便归我了。” “接下来的方位记好了,带你们抓兔子!” * “怎么回事?二队去了多久,怎么还没回来?” “不知道啊,那片树林一个时辰前已有弟子探过,并未有任何异常,这批怎么会……” 统领不耐烦地皱起眉:“当真是废物,这么简单的事也做不好,你们再去一趟!” 前来报信的弟子被吓得一抖,连滚带爬地便冲了出去。 原本三日时间应当能深入腹地,如今却是连长乐城都攻不下,若是被家主知道,定让他们都吃不了兜着走! 统领阴沉着脸在帐中踱步,心绪却越发烦躁。 本以为背弃杜家投奔唐家,便能给自己挣个好前程,不承想短短几年受尽冷眼不说,待遇亦是一落千丈,直到如今才勉强成为了几支低阶子弟的统领。 他深吸口气才勉强平下心绪。 罢了,此番唐家若是能吞下应家,他为唐家如此冲锋陷阵,何愁不受重用? 统领手指敲着桌案,支着额头闭目养神,耳边还未清静片刻,便被一声惊叫打破。 他睁眼怒骂一声,带着满腔火气撩开帘子,便见方才那名唐家弟子踉踉跄跄地朝营地跑来,满面惊恐之色,嘴里喃喃自语。 “那树林里……那树林里……有鬼!别去!” 如此癫狂的情态叫唐家子弟纷纷侧目,窃窃私语起来,统领挥手扇了那弟子一巴掌,对方竟是整个人狠狠一震,全然晕了过去。 “我就说这几日不吉利,果然出事了……” “嘘!定是应家无力抵抗,才派人在此地装神弄鬼,我看用不着一日,这城便能破了。” 树林中突生的异象绝非偶然,对方能有将一队弟子尽数斩灭的实力,这回却特地放了个人回来,便是要让他听得清清楚楚。 军心浮动,若不管此事,便是未战先怯,即便明知此地有鬼,他都不得不去亲自闯一趟。 “肃静!不过装神弄鬼的把戏,又有何惧?随我一同将这些应家贼子剿灭!” 说罢,他长剑出鞘,剑身凝起一道明亮的剑气,直直便朝不远处树林中轰去,疾风骤起,顷刻间便将几排粗壮树木拦腰折断! 统领眼中满是得色,转身欲自夸两句,却见眼前的唐家子弟纷纷惊骇地睁大眼睛。 他顿觉心头一紧,连忙回身看去,只见不远处树林仍由树枝晃动,然除却几排倒下的树木外,却再不见别的东西。 那气势汹汹的剑光,竟是凭空消失了! “这?!分明没有灵力波动,为何统领的招式会被化解?” “莫非当真是……” 统领面色阴沉,看着眼前同样惊疑不定的弟子,咬牙开口道:“随我杀进去!” 众人面面相觑,谁都未曾应声,统领哼笑一声,夜幕中银光一闪,离他最近的一名唐家子弟的头颅便咕噜噜滚在他脚边,漫出一片血腥气。 “随我——杀进去。” 原本喧闹的人群顿时安静下来,再无人敢反驳统领的命令,无论心中如何惴惴不安,也只能狠下心来一头扎进树林中。 统领长剑出鞘架在身侧,拨开层层叠叠的树叶,缓步朝里走,一双鹰目警醒地感知着周遭环境。 无论如何放出神识查探,都似石沉大海一般,得不到任何回应。 仿佛此地除却他们之外,当真再无他人。 统领眉宇间越皱越紧,心弦绷到极致,连那不住摇晃的树影在他看来,都似鬼影重重。 就在这极静之时,一道清亮的声音似是在众人耳边炸响。 “啧,真慢。” 统领悚然一惊,几乎立时便朝那声响来处劈砍过去,却只斩断两根枝杈,再无人影。 “喂,我在这里!” 众人终于从骇然中反应过来,拔剑声不断,弟子们背靠背站做一团,不断扫视着周围景象,却是只闻其声,不见其人。 “诸位前辈,还请手下留情。” “哼,没骨气。尽管放马过来。” “……还是悠着点吧,人太多,我怕打不过。” 两道声音在丛林间一来一往,若无旁人地斗着嘴,唐家弟子们胡乱砍着,却只让本就纷乱的声音越发密集,像是从四面八方涌入他们的耳朵,叫人心神不宁,剑光也就失了准度。 可真是让这两人撒了欢了。 第33章 锋芒 月色皎皎,树林之中不知何时升起浓雾来,映着摇曳树影更添诡异,江潮心中默记着步法,全身灵力流转,身形如鬼魅般在枝杈间穿梭,剑光自四面八方涌来,他却总能在一片刀光剑影中全身而退。 不知不觉间,他脚步越来越顺畅,身轻如燕地腾挪辗转,看着树林之中手忙脚乱的修士,胸中郁气顿时一散,畅快不已。 自江潮记事起,那些拜高踩低的目光便让他明白自己与天才之间的差距,即便穷极一生,他也无法成为应家举重若轻的中流砥柱。 可他性情高傲,向来不信命,憋着一口气日复一日地修行,却总是泯然众人矣。 并非他悟性低,只是无人愿意教他。 江潮缓缓呼出一口滚烫的热气来,一双眼眸明亮如月,只觉浑身血液越来越烫。 他低头行礼惯了,此刻才头一回俯视这些自诩万里挑一的天之骄子,也不过如此,叫他更为不甘。 凭何天资平庸,便注定只能仰人鼻息?以他与李元意的悟性,若遇良师益友,亦能让这些天之骄子狼狈不堪! 他福至心灵,却因一瞬走神被抓住了破绽,一双阴沉眼眸终于钉住隐匿在树影之中的江潮。 统领冷笑一声,恼怒之下长剑曳出一道凌厉的冷光,直追江潮而去。 “低阶弟子,也敢在唐家军面前卖弄!” “在那!是应家弟子!动手!” 一时间数道剑光亮起,江潮顿觉不妙,余光中李元意瞧见此处紧急,也顾不上错乱的步伐,显出身影便朝自己直冲而来。 千钧一发之际,一只修长的手自重重黑影中伸出,轻飘飘将两人一推,力道恰好让两人落到先前的方位,统领若有所感地抬起头,只瞧见似兽般妖异的单边金瞳。 “破。” 连呼啸的冷风都在话语中停顿一瞬,无形气劲自树林中央暴起,惹得树木被连根拔起,竟是生生将无数剑光瞬间绞碎! “别怕,我在呢。想法子将中间那人活捉了,我便去求家主给你们讨个赏。” 阴影中漫不经心的语调响起,却能让李元意与江潮齐齐松了口气,看着人群中面色涨红的统领,眼中再无半点怯懦,只有跃跃欲试的兴奋。 “那要让家主肉疼一阵了!” 那暴烈的灵力瞬息消失,可统领手腕却抑制不住地颤抖起来,连剑都快拿不稳,他不由自主地往后退了一步,却踢到什么,整个人踉跄一下,才看清脚下早已凉透的尸体。 难怪……难怪一队唐家军来到此地悄无声息便送了性命! 如一盆冷水浇下,将统领原本的傲气与恼火灭得一干二净,只剩愈演愈烈的恐惧,将他一口吞下。 统领如此,妄论这些修为低微的乌合之众,拼尽全力的几剑挥出,眼前鬼影毫发无损,顿时心生退意,握剑人挤着人便慌乱地欲逃出树林。 江潮与李元意对视一眼,脚步一转便改了方向,每一步踏下便有飘逸剑影而至,你来我往间竟密密地织了层剑网,将数十位唐家子弟困在其中。 季向庭遥遥坐在枝杈上瞧着眼前景象,欣慰地弯起眼眸。 应家真是暴殄天物,眼前二人稍一点拨便能将此步法化用到极致,何愁日后不能一鸣惊人? “季公子!统领我们抓住了!” 李元意一把长剑架在唐家统领脖颈处,兴致勃勃朝季向庭看来。 季向庭叹了口气。 就是尚不够沉稳,不懂兔子逼急了也会咬人的道理。 唐家军统领赤红着双眼,此刻却是突然安静下来,盯着黑暗之中的若隐若现的金色瞳孔,居然张嘴笑起来。 “我知道应家控制你们的手段,你有如此能耐,甘愿当应家的一条狗么?不若与唐家合作,把我交出去再暗中放唐家一条生路,许是能换一瓶解药。” 季向庭歪了歪头,看着眼前狼狈至极仍要强撑颜面之人。 “有何分别?你不也是唐家的狗么?” 他想了想,复又弯起唇角补充道:“啊……还是不一样的,至少我尚能苟延残喘,而你与唐家,大限已至。” 统领呆愣片刻,苦笑一声后骤然暴起,孤掷一注的灵力爆发震开钳制他身影的二人,剑锋炫目到极致,直刺季向庭而来。 “那便同我一起下地狱——!” 季向庭叹了口气,一点寒芒落入眼中,他朝神色焦急的李、江二人摇了摇头,悠闲地闭上眼,神识散开正欲将树林笼罩,鼻尖便嗅到一股极淡的冷香。 叮当—— 他睁开眼,便觉一阵风起,手腕被人一拽一拉,整个人便应寄枝挡得结结实实,只能瞧见夜色下那一点鲜明的白。 “应寄枝……?” 唐家统领瞪大眼睛,手中本命剑裂成千万遍掉落在地上,他惊骇地看着应寄枝手中击碎他兵器的物什。 如何……可能? 竟是连长剑都未曾出鞘,仅用剑柄便将他的毕生修为尽数击碎。 可他在生死瞬间觉察到的,却是应寄枝的眼神。 那是何等心魔深重的模样,这向来寡有情绪之人,竟是比穷途末路的自己还要疯魔恐惧。 走投无路的分明是自己,他在……恐惧什么? 可惜统领这辈子懂无法再知晓问题的答案,夜哭自树林中走出,干净利落地长剑一抹将人毙命。 季向庭自应寄枝背后探出脑袋,周遭冷香味太浓,熏得他连从前司空见惯的血腥气都闻不见。 他看着地上身首分离、死不瞑目的尸体,轻声开口,似是在替人惋惜。 “可惜,地狱我已走过一遭,你路上且等等,说不准几百年后,便能见到了。” 话还未说完,季向庭只觉整个人被按着往前一扑,犬牙磕在应寄枝的脊背上,酸得直抽气。 他可不记得应寄枝对生死之事有什么避讳,自己更不是什么见不得血的娇贵胚子,所以这大抵只能是还在演情深义重的戏码。 他摇头被这猜测逗笑,整个人被应寄枝按得重,只好贴着对方的脊背唇瓣张合,含含糊糊地吐出一句话。 “你还真是演上瘾了。” 另一边夜哭皱眉看着被应家子弟钳制住的唐家军们,不由皱起眉。 战事吃紧,他着实不想浪费口粮去养这么一群乌合之众。 他显然没有岁安那般有眼色,在一片暗潮汹涌里一板一眼地对着应寄枝开口道:“家主,这些当如何处置?” “求求你们,别杀我们!我们、我们只是被逼的!” “应家素有盛名,怎可如此草菅人命?” “家主马上便来,你们也只能威风这一阵了!” 应寄枝垂眸看了眼惶恐无措的唐家军们,黑沉眼眸似是里什么都未曾留下倒影。 “喂蛊,送回唐家。” 哀求之声骤然停了,紧接着便是嘈杂又绝望的怒斥声响起,极尽恶毒之语,又在最后被痛苦的呻吟声掩盖,这幅苦海众生相停不下应寄枝半分脚步。 季向庭被人牵着走,回身看着那些唐家弟子若有所思,便被两道人影一左一右夹在中间。 他回过神来,便被两道亮晶晶的视线闪得眉梢一跳。 两人显然仍有些兴致高昂,此番情景下竟是连冒着寒气的应家主都拦不住。 “季公子,日后若有空闲,我们可否常来院中做客?” “公子放心,零嘴我与江潮包了,若是公子用得上,便是当牛做马……” 话越说越没谱,季向庭忍笑摆手:“人来便好,况且那院子,我怕是不会常在,得看你们运气了。” 二人得了准信,才心满意足地一步三回头离去。 彻底得了两位少年的信任,季向庭心情颇好,便是应寄枝一路上扣着自己手指不放,他也大度地不去计较。 “家主,李元意与江潮也是帮了您多回,不若给他们涨涨月俸?” 他话还未说完,便觉应寄枝脚步一停,季向庭有些诧异地抬起头,便见一道阴影自自己眼前覆下。 右眼眼下的鲤鱼奴印无声亮起,无端发起烫来,不过片刻便被冰冷指尖按上一抹,季向庭便觉一抹温热留在脸颊,挥之不去。 他皱眉,伸出手指去蹭,才发觉那是一道血迹。 “家主,天亮之时唐意川便会赶到应都原,可要将其在长乐城歼灭?” 季向庭这才从无名情绪中骤然惊醒,看向夜安定了定神,才开口道:“唐家如此犯我,该以牙还牙才是,家主,我说得可对?” 应寄枝收回手指,神情仍是一贯的漠然:“领军向南,荡平平川原。” 夜哭一皱眉:“家主,路途太远,抽调兵力太多岁安怕是拖不住唐意川,此举太过冒险。” 季向庭挑了挑眉,不顾夜哭的抗拒拍了拍对方的肩膀:“你可别小瞧岁安,论阴人,怕是谁都比不过他,一月足以。” 夜哭动了动嘴,面上显然有不赞同之色,却终是在应寄枝的注视下沉默下来,勉强忽视季向庭对岁安有失偏颇的评价,回到正事之上。 “从应都原到平川原,至少也许七日时间,加之云家极有可能从中阻拦,唐意川必然会察觉,届时她从后包抄,前后夹击之势怕是会让应家军受创。” 季向庭叹了口气:“夜哭副使,你可有想过,我与家主为何能在三日内便能从唐家的阻拦下安然无恙回到应都原?” “既然此路不通,换一条道便是。” 季向庭顿了顿,补充道:“记得把那统领的头颅一并带上,得让唐家主好好看看才是。” 他话语说得信誓旦旦,目光却并不全然集中,不由自主地有些分神。 脸颊处的温热尚在,让季向庭无法忽视,不知不觉便一心二用地琢磨起应寄枝来。 以应寄枝的洁癖性子,断不会让那统领的血沾在手上。 他何时受伤了? 第34章 寒潭 旭日初升,第一缕日光洒落在郁郁青青的草地上,便被马蹄踩弯了叶片,阵阵马蹄声急促又齐整,似是踏着细碎金光,往南处去。 这小道人迹罕至,唯有杜家军一路把守,看着浩浩荡荡的应家子弟从自己面前疾驰而过,却视若无睹。 季向庭冲在最前头,半边身子挂在马外,俯身折下一支狗尾巴草叼在口中,整个人便轻快地荡回马上,轻快得不似出兵打仗,倒似出门踏青。 “季公子,杜家早已置身事外,为何会允应家借道渡鸦原?” 季向庭这才回身去看夜哭,脸上缓缓勾起一点笑意。 上辈子还未脱离应府时,除却应寄枝外,便数夜哭同自己交手最多,每回都要被这活阎王揍得几天下不来床。 也不知自己那里得罪了他,总瞧自己不顺眼。 不过也多亏了他,季向庭才在日复一日的摔打中偷师了不少剑招,称得上自己半个师父,若非此人着实一根筋,他还当真有些舍不得杀夜哭。 再活一世,一同闯过蓬莱幻境,如今倒也能说上几句话。 季向庭心念几转,回过神来时,那双带着寒意的眼睛竟仍执拗地盯着自己,仿佛问不到答案决不罢休。 这样的一根筋,竟能让一肚子坏水的岁安念念不忘,真是缘法玄妙。 “那日楼船上帮了把杜家主,也算是礼尚往来,况且……若是唐家愿借道渡鸦原,杜家一样不会拒绝,这如何算偏袒呢?” “总要有好处,否则杜家主不会松口。” 几句话的功夫,季向庭却觉自己离夜哭愈来愈远,低头一看,才发现自己身下骏马不知何时同应寄枝的那匹玩出了感情,一个劲往对方身上蹭。 他好笑地一拍骏马脑袋,却也不去棒打鸳鸯,就着别扭姿势指了指身旁神色冷淡的应寄枝,朝夜哭眨了眨眼。 “你们家主可是付了买路费的,抵得上杜家三月营收!” 一双下垂的桃花眼分明无害,如今带着促狭之意,合在一块便陡然生出三分潋滟的风流,瞧得夜哭心头一阵恶寒,垂下眼眸干脆利落地一扯缰绳慢下几步落在后头,免得自己又忍不住将眼前妖孽打杀了。 难怪家主方才这般急,夜哭面无表情地想着。 有人就算不说话,也长了一双容易红杏出墙的眼睛。 若是岁安在此地,便能察觉到季向庭的些许不对劲,他的情绪仿佛只有浅浅的一层,恰到好处地浮在面上,遮掩掉底下的一切暗潮涌动。 “此战若胜,便无他事,季公子说不常在那院中,那会去何处?” 同一时刻,应家军中,江潮与李元意凑在一块,仍在琢磨方才季向庭随意丢下的话语。 还未琢磨出名堂,便听队伍前头传来熟悉的声音,两人齐齐抬头望去,便见他们无所不能的季公子整个人都快贴在应寄枝身上,两个人挤挤挨挨,愣是将行军行出了几分缠绵之意。 “……或者日后我们去主殿碰碰运气?” 两人对视一眼,深以为然。 季向庭自然猜不到几人心中千回百转的心思,同夜哭插科打诨完,面上的笑意终于退下,露出内里肃冷的神色来。 离平川原越近,那些沉寂许久的执念便翻涌着往上冒,搅得季向庭不得安宁。 应家军三日后抵达平川原,那时唐意川也定然察觉,要在她回城之前攻下都城,便能转守为攻,来个瓮中捉鳖。 上辈子应家能攻打得如此顺利,亦是因为唐意川早便将兵力全收拢在都城,外头皆是手无寸铁的百姓。 唐家亏空至此,为了这一战熬干了财力,注定要舍下这些无用之人。 季向庭仍记得他第一次踏上平川原,等来的不是刀光剑影,而是一支箭,一支粗糙到极点的箭。 毫无灵力,准头还不行,他随手一捞便握在手心,顺着来处望去,瞧见一衣衫破旧的少年。 “应贼!我们不会让你们踏入平川原半步!” 一声怒吼下,城墙上渐渐冒出了数十道身影,男女老少,孩童妇孺皆在其中。 石块、木矛、火把一切他们手里有的东西,皆一股脑往应家军身上扔,甚至都摸不到修士的衣角。 应家军中渐渐响起笑声,随后越来越大,似是瞧见了极为荒唐的事。 以卵击石,何其可笑。 唯有季向庭笑不出来,他看着那位使劲到额头冒汗的少年,浑身发寒。 他原以为自己不过浑水摸鱼当个看客,可知道看见少年仇恨的目光,才惊觉自己也逃不开。 这是他造的杀孽。 胜负太快,许是三剑,城墙上便再无活人,应家军毫不留恋地推开血染的城门,扬长而去。 “愚不可及!唐家主都抛弃他们了,也不知在反抗些什么。” “若非家主命令下得急,或许还能逗着玩玩呢!” 偌大一座城池,除却城墙上的,竟再无他人。 季向庭独自脱离那浩浩荡荡的军队,缓缓走至城墙上,翻找半天,才找到那少年的身影,将手中的残箭放至他的手心。 这世上还有多少这样的人,这样的事又究竟发生过几回? 他的仇人何止应长阑一个。 “季向庭。” 有人在身后唤他,他却没有回头。 “我错了,”季向庭跪在地上,将少年的双眼合上,“该死的不只是应长阑。” “仙门四家,都不该存在。” 他终于站起身,在一片残阳中,隔着血海望向纤尘不染的应寄枝,眼下鲤鱼奴纹闪烁不已,眼眸中烧着燎原的火。 “你也是。” 应寄枝只是漠然地看着季向庭,一步步走近,拽着对方的手腕将指尖的血污一点点擦净,将人拉上骏马。 “知道了。” 后来这一路上,季向庭看遍了人间百相,这些毫无修为的百姓或誓死抵抗,或开门投降,或临阵倒戈,却最终都湮灭在应家军的铁骑下。 自平川原边陲到都城,应家军摧枯拉朽荡平十几座城池,不过三日时间,唐意川倾尽钱财养的唐家军,在应长阑三剑下,灰飞烟灭。 手腕被人骤然掐紧了,连骨头都被挤迫得发疼,季向庭才似从一潭冷水中醒来,回眸看向身旁的应寄枝。 他难得有不笑的时候,偏头瞥人时骨子里的杀伐气便盖不住,那是久经沙场之人才会有的锋芒,若是寻常人被如此盯着,怕已两股战战。 季向庭顿了顿,似是才反应过来,散漫的笑意后知后觉地涌上,又成了那看谁都深情的模样。 “家主,再看就得收钱了。” 应寄枝置若罔闻,手上力道再次加大:“在想什么?” 季向庭眯起眼眸,在僵持之中开口道:“应寄枝,现在轮到你处理平川原的人了。” “你怎么选?” 手腕上禁锢的力道骤然放松,季向庭垂眸轻嗤一声,低头去看手腕上的指印,上头同样有一抹鲜红色,像是在他身上按了个印记。 季向庭嫌恶地皱了皱眉,解开水袋冲洗着手腕。 两辈子都在摆脱应长阑的控制,结果还不是长成了他爹的复制品。 “季向庭,我不是他。” 应寄枝的目光仍停在自己身上,季向庭不置可否地耸了耸肩。 “上辈子没做到,这辈子努力。” 他情绪起伏一瞬便隐没下去,大局当前不想在此事与应寄枝多做纠缠,干脆伸手抓着他的指尖摊开,扣着应寄枝的手指寻到拇指上的伤口,放在自己唇边,舌尖碾着伤口舔了舔,卷走一串血珠。 唇瓣上抹上一层血色,季向庭眨了眨眼,又回到了从前甜言蜜语的模样。 “消消气,家主。” 应寄枝眉间压紧了,手背上青筋狰狞,花了极大的力气才将喉头的血气压下。 他清醒地看着自己内心升起疯魔的念头。 死在一处,才是他们彼此之间唯一平和的解法。 平地起风,夜哭敏锐地抬头望去,却只见一片雪白的衣袖,与两匹挨得极近的骏马。 血腥味在彼此的舌尖漫开,季向庭仰头被人揽在怀中,呼吸被掠夺一空,被亲得脑中白茫茫一片。 原只是想让应寄枝消气,不成想快被他吻得快晕过去,季向庭推了人好几下才勉强喘上气来,差点从马上栽下去。 怎么,几个时辰不见脾气这么大,呛他两句还当真要自己命不成? 季向庭呛咳了两声,眼尾有些红,终于再无方才那眼含风霜的模样,抹去唇角一片晶莹。 他嗓子发哑,说话便没了气势,只好伸手指了指不远处:“那就证明给我看,平川原到了。” * “岁安副使,脚程倒快,三日不见,倒是觉得过了许久。” 唐意川勒马立于长乐城门前,看着正坐在城门前泡茶的青年,笑意吟吟地寒暄。 “是啊,在下也颇为想念唐家主,先前宴席有失礼节,为表歉意应家特地为您备了份大礼,不知唐家主是否去那树林里看过?” “瞧过了,应家当真是——别出心裁。” 岁安抿了口茶,神色自若地应声:“不敢当。唐家主舟车劳顿,不若先喝杯茶?” 话音刚落,他手中的茶盏便被剑气猝然劈碎,瓷片四散,在他下颚处划过一条薄薄的血线。 唐意川坐于马上,手中长剑寒光凛冽,直指岁安命门。 “我这人没什么耐心,便闲话少说。应寄枝在何处?” 岁安叹了口气,将这笔账记在应寄枝头上,看着那近在咫尺的剑锋毫无惧怕之意:“唐家主,慢慢来,先打过我再说。” “长乐城这么多应家军,可是等您许久了。” 第35章 难解 唐意川眉心一跳,长剑立时灌满灵力朝岁安直劈而下。 岁安端着茶盏脚尖一点,便连人带椅疾退而去,手中湛蓝光芒一现。 他左手持剑只守不攻,在疾风骤雨般的攻势下不动如山,手中细长窄剑却似柳叶般飘逸灵动,每每点在剑气关窍处,角度刁钻地借力打力,数招下来竟当真不露败象。 唐意川眼眸一眯,两柄长剑再次相撞,她手腕下压,剑光亮得灼目,巨力之下岁安手中窄剑终于发出了不堪重负的嗡鸣声。 “你打不过我,却还在此地拖延时间,倒是衷心。” 唐意川冷笑一声:“无妨,应寄枝伤重不肯出来,我便提着你的头颅去见他。” 她身后站着万千唐家子弟,各个装备精良,修为不低,正虎视眈眈地看着长乐城门,只待唐意川一声令下,便要将应家撕碎。 要养出这么一队精锐之师,难怪唐家的窟窿怎么填都填不满。 “唐家主,你不敢。” 岁安叹了口气,手中杯盏顿时脱手而出,砸在厚重的城门上发出一声脆响,城门在灵力的撞击下缓缓打开,却是空无一人。 唐家军对眼下情况始料未及,顿时面面相觑窃窃私语起来。 “竟是连守军都没有,应家这是不打算打了?” “怎么可能?其中定然有诈!” “那副使分明不敌家主,却还要硬撑,我看就是那应寄枝身受重伤,想以此拖延时间,握手言和罢了!” 闲言碎语之下,岁安面对千军万马,仍是不急不缓地拿出新的杯盏,又续了杯茶。 “树林中人死得蹊跷,让你再次疑心我们家主是否当真重伤,列阵在前却只见我一个,这才急于要让家主现身。” “若是家主当真藏拙,你便要无功而返了。” 岁安顿了顿,这下连手中长剑都收了回去,视千军万马于无物,看着马上的唐意川笑意吟吟。 “唐家主可曾想过,应家也等这一天许久了?” 唐意川顿时神色难看,几乎是瞬间明白过来,眼中狠意闪过:“好谋算!只是围魏救赵之策也容易弄巧成拙,应寄枝纵使快马加鞭,亦要十日时间才能赶到平川原。” “如今应都原城空,只要杀了你,应都原便落于我手,他敢不回撤么?最后只会落得个腹背受敌的下场!” 岁安把玩着手中折扇,闻言摊了摊手:“唐家主所言甚是,那便请吧。” 唐意川手中缰绳渐渐收紧,一双眼眸杀意弥漫,却是再未出手一次。 她不敢赌,树林中的惨状她瞧得分明,若应寄枝当真是变数,进退两难的便成了自己。 岁安看着唐意川调转马头,带着唐家军朝来路回撤,终是几不可闻地松了口气,朗声开口:“拦住他们。” 一声令下,无数应家军便从树林之中涌现,顷刻便将来路封死,结结实实地把唐家军堵在原地。 唐意川眉间终于浮起一抹阴郁之色。 应寄枝这是疯了?!九成兵力留在应都原拦她,带着一成兵力,便想攻破唐家都城? 眼下情况,若要冲出重围,定要付出不小代价,唐家尚未攻下一座城池,她如何能甘心! 唐意川抬手解下腰上绑着的引信,犹豫片刻指尖便亮起一抹灵光。 “唉,何必这般大动干戈,唐家主不过想回平川原,岁安副使何不放她一马?” 动荡之中,却听一道温和声音自不远处响起,岁安抬起头来,便见云天明带着一支军队朝城门处赶来。 场面顿时僵持下来,三方将士拔剑相向,却是谁也不曾动手。 唐意川对这故作亲昵的语气嫌恶地闭了闭眼,终是没有反驳。 岁安摇头叹笑一声:“云家主莫要说笑。” 这下人终于来齐了。 * 平川原,青芜城。 城墙上一少年正靠在鼓面上打瞌睡,睡梦之中忽而听见一阵马蹄声,他骤然惊醒,看着不远处疾驰而来的身影,使劲将落了灰的战鼓敲响。 “应家军来犯——” 不过片刻,便有几十位百姓抄着火把登上城墙,神色警惕地看着远处。 “这城里便只剩我们几个了,横竖都是一死,管他是什么神仙,我们同他们拼了!” “好!说什么都不能让我们的家丢了!” 马蹄声逐渐靠近,一少年拉开粗糙的猎弓,便将铁箭射了出去。 “应贼!休想进城!” 待那马蹄卷起的阵阵尘埃落下,城民们才瞧清来人,纷纷一愣。 那根本称不上是一支军队,不过寥寥十几人,还没有他们这些乌合之众多,瞧着眼下架势,倒不如说是他们在欺负这些应家子弟。 少年戒备地盯着队伍前头两位容貌出挑的青年,他射出去的箭,此刻正握在其中一人手中。 眼下他们顾不上太多,手中有的武器一股脑往来人身上砸,却只见那些修士拔剑挡下,却无分毫进攻的架势。 那眼角带笑的俊朗青年更是未出剑,像是没骨头似地被一旁神色冷峻的青年按在怀里,手中银光一闪,便挡下了所有烟尘。 少年停下手上动作,开口道:“我认得你,你是那贪图美色的草包家主,你不配当这家主!” 季向庭听见这毫不客气的斥责,顶了顶犬牙差点在应寄枝怀里笑出声。 当真一针见血,若非时局不许,他定要想法子拦住应寄枝,听听眼前这少年再骂几轮。 应寄枝漠然地看着眼前对他恶语相向的少年:“你们已是唐家弃子。” 少年微微一愣,纵然已明白唐家的意思,此刻猝然听敌人说起,心里同样不好受,他咬了咬牙,开口道:“那又如何?青芜城是我们的家,除非你们从我们的尸体上踏过去,否则我们绝不会让你们攻入平川原!” “就是!何必在此惺惺作态!我知道你们修士以一敌百,就是拦你们一拦,老子也死而无憾了!” “我们绝不会当应家的俘虏!” 那振振有词的话语愈发响亮,到最后成了破音的嘶吼,竟也能在这朗朗天地间振聋发聩。 季向庭垂下眼眸。 这样的话语他上辈子听过两次。 一次是年少时随应家军出征的青芜城外,另一次…… 另一次是在他的枯荣军中。 挥之不去的心魔又纠缠上来,像是自前世追来的枯荣军冤魂索命,季向庭用力揉了揉眉心,才将不适事宜的记忆压下。 应家军中已有不少人神色不耐,却在引心蛊的压制下不敢妄动。 待那此起彼伏的怒吼声逐渐停歇,应寄枝才再次开口:“应家只与你们做交易。” “唐家不仁,自立门户为上策。应家借道,唐家兵败后,可护你们十年安危。” 夜哭顿时抬头,惊鸦地望向应寄枝,皱眉开口道:“家主,此举不妥!” 随行的应家军同样被应寄枝的语出惊人吓得不轻,压低了声音议论纷纷。 “妇人之仁!如此怎能攻下唐家?” “诸多风波过去,我倒觉得家主胸有城府,此举定然不会如此简单。” 少年惊疑不定地看着眼前寡有情绪的青年,同城民们对视片刻,手中长弓垂下,却仍不退让:“我们凭何信你?” 唐家的弃卒保帅之策早已让他们心寒,如今坚守此城也不过是为了自己,倘若能自立门户,自然是再好不过的事。 只是他们不明白,修士想取他们这些凡夫俗子的性命,不过是挥挥袖的事情,杀了他们才是永绝后患,为何要主动退让,做这吃力不讨好的事? 应寄枝眉心一点银光亮起,季向庭猝然皱眉,自他怀中直起身,难得讶然地看着他。 万籁俱寂中,只听一道冷清声音一字一顿响起:“若有违背,当筋脉寸断,暴毙而亡。” 天道誓,言出必成,无人能违背,几百年来动用者也不过屈指可数。 没人敢用性命立下如此誓言。 当真疯了。 少年揉了揉脑袋,脸上最后一点怀疑也在自天穹落下的印记中散尽,他收回武器,看着应寄枝嘀咕一句。 “这家主是不是脑子不太好?” 不过半个时辰的功夫,青芜城的城门便朝应家军打开,应寄枝扣着季向庭的手指驾马离去,被方才那一波三折惊骇到呆立原地的应家子弟终于回过神来,紧随其后。 原以为是血流成河,不成想是兵不血刃,这仗当真打得他们一头雾水。 季向庭同样有些回不过神来,应寄枝所作所为亦出乎他的意料。 他虽能明白应寄枝同青芜城做的交易,对应家来说无足轻重,甚至还能赚一波好名声,让自己这位盟友对他有所改观。 可季向庭不明白应寄枝为何要在此事上付出如此大的代价,仿佛他当真是那悲天悯人的圣人。 为什么? 只为了让那些百姓安心……还是为了证明什么? 手中的温度顿时冷下来,让他从纷乱思绪里抽离,季向庭下意识一攥,却是握了个空,应寄枝早已越过他半个肩膀,只留给自己一道瞧不出情绪的背影。 “诶——” 季向庭蓦然出声唤住人,回过神来竟是自己也愣了一下。 自己想做什么? 心里涌上些许莫名的情绪,快得他看不分明。 应寄枝一拉缰绳,微微侧身看着季向庭,让他本就有些恍惚的思绪更成了一团乱麻,无端想到了先前路上自己对他说过的话。 如今看来,说得有些过分,按他的少爷脾气,怕是生气了。 季向庭一夹马肚,几步赶至应寄枝身侧,想不明白的事,他干脆不想,顺着本能牵住应寄枝的手指,将人往下一拉。 “是我说错了,家主饶了我这回罢。” “你与应长阑不一样。” 夜哭抬头,隐约瞧见不远处绿意盎然的柳枝吹拂,两匹骏马停在树下,季向庭主动仰头,亲在应寄枝唇角,眉眼间难得带着一点软意。 第36章 冥冥 春寒料峭,本该是季向庭身上旧伤发痒的时候,如今却被拢在浸满冷香的怀抱中,靠着唇齿间的温度暖起来。 这样的缠绵让他整个人懒洋洋的,像是在冰天雪地里的人骤然被拽回春暖花开中,怪异极了,在应寄枝抽离时忍不住一口咬在唇面上。 力道不大,犬牙嗑在上头磨了磨松开,比起叫人疼,更像是某种隐秘又依赖的习惯,应寄枝看着眼前茫然的眼眸,心中滔天恨意都在季向庭心血来潮的示弱里平息下来,只剩满腔情绪烧空后的疲惫。 应寄枝低声说了句什么,季向庭皱了皱眉没听清,下意识凑近了,却又被人按着后脑亲。 “家主。” 季向庭整个人一震,终于从这种近乎失心疯的状态里挣脱出来,将人推开,难得在夜哭冷然的注视下有些不太自在。 他还是头一回知道自己有吃软不吃硬的毛病,上赶着被人占了半天便宜。 “应家传信,云天明率兵与应家谈判,意欲放唐家军回来。” 季向庭挑了挑眉,对此事毫不意外:“那如今唐意川在哪?” “仍在应都原。” 季向庭弯眸瞥了眼身旁的应寄枝:“看来你这位舅舅还真是一碗水端平,等着坐收渔翁之利呢。” 表面是帮唐家撑腰,却又将唐家军拖在应都原,给了应家军直取都城的时间,无论哪方赢了,他都能借此记上一功。 说得情深意切,如今看来也不过如此,无论如何也比不上自己的权势重要。 “岁安心中有数,他一贯爱搅浑水,待唐意川赶回,或许刚巧能看都城城破之景。” 此间事了,夜哭却仍不离去,原地跪下一礼,却是语气冷硬地开口:“家主,之后还望您三思而后行,否则恐无法服众。” 应寄枝冷淡地垂下眼眸看着眼前副使,无形威压展开压在夜哭肩上,寸寸加重,夜哭咬紧牙关,身上关节不断作响,却是执拗地不肯退让。 这让人透不过气来的感觉太过熟悉,让夜哭嗅到了记忆中泥土的腥气。 仿佛又回到半年前的雷雨夜,他与岁安跪在门外,浑身湿透却动不了半分。 主殿厚重殿门被吹开,应寄枝神色淡然地缓步走出,身后是已然失去气息的应长阑。 那是比应长阑的威压更为可怖的气息,自年岁尚轻的青年身上不受控制地散发出来,一双眼眸空而沉,漠然扫过跪在面前的两位副使。 无人敢与这双烧着暴怒火光的眼眸对视。 夜哭皱紧眉,不要命地运起全身灵力撞向那坚不可破的威压,却听闻旁边之人闷咳一声,他动作一顿,欲回身查看,却被岁安扶住后腰,那手指僵冷,却又带着不容抵抗的力道将自己往下压。 “恭迎家主。” 夜哭终于看清了眼前景象,那是一团浓到化不开的血迹,在雨水冲刷中分外醒目。 他听见岁安张口,话语像是在唇齿中挤出,每说一字都有血丝涌出,声音极低,唯有自己能听清。 “家主之令,轻易不容置喙,否则便是逾矩。记好了。” 那是他头一回退让,对应寄枝俯首称臣。 也是他第一次恐惧。 可如今再面对这样强悍的威压,他却半分害怕都没有。 真是奇怪。 “安心,家主如此不过是替应家博个好名声。人非草木,百姓念着应家的好,即便中立,在大是大非上仍不免偏袒应家。何况,不过几座城池,应家如何不能守?” 季向庭俯身,长袖一扫夜哭的肩膀,那几欲取人性命的威压便似一粒尘埃般被他轻描淡写地拂去,贴心地将人一把拉起。 “家主一心想着应家呢。” 夜哭终于回过神来,看着季向庭笑吟吟的眼眸,默不作声地退下。 应寄枝从始至终未置一词,目光却始终落在季向庭身上。 夜哭脑海中浮现起出发前日岁安在他屋里说的话。 “黑鬼,季向庭此次在唐家没有任何异样,但难保他之后不会发难。” “我还有一种预感……家主比之应家,或许更在乎季向庭。” 从前他只觉荒谬,可如今情况,却叫他汗毛直竖,悚然一惊。 应寄枝怎会对人生出情感?他分明…… 青芜城一事一夜之间便传遍了整个平川原,更有不少人亲眼见过那日苍穹之上的异象,形势仿佛顷刻间逆转。 应家军一路南下,马蹄声还未传到城中,城门便已打开,百姓夹道瞧着应家军踏入城中,甚至出现了几城城主抢着求见应家主,只为了让其借道自己城中,好得十年庇护。 唐家不仁,若能保全己身,何必执拗地守着那所谓的忠义不放? 季向庭站在帐外,看着几位城主争得脸红脖子粗,不由自主地唇角弯起一点笑意。 正准备看戏,便见一位城主朝自己看来,眼神发亮,季向庭顿觉不妙,正要转身,便被人一把拉住手腕。 “季公子,您可得帮我们说说好话,若是成了,必有重谢!” “季公子,他那地方穷乡僻壤,我出的价钱绝对比他们高!” “季公子!你若应了我,我们自此结义,我认您为大哥!” 季向庭被一叠声声如洪钟的“季公子”喊得脑袋发晕,头大地摆了摆手,好笑地看着几位城主:“几位豪杰,见者有份。我能替你们说好话,不用什么谢礼,只求日后我来城中做客,好让我免一顿饭钱。如何?” 城主们对视一眼,他们多数年纪不小,一双火眼金睛自能看出季向庭话语间的真情实意,不由更是心生敬意,就差拉着季向庭当众结拜,把酒当歌。 “季归雁。” 呼唤声传来,季向庭眨了眨眼,朝众人拱手一礼便掀起帘帐抬步走进,半真半假的抱怨便被隔绝开来。 “李元意与江潮可找我几回了,家主再扣着我,让我替你收拾烂摊子,他们可要大逆不道入帐强抢了。” 他一边说着,一边鸠占鹊巢地倒入柔软的床榻间,在一片冷香中沉沉睡去,难得没有噩梦缠身。 应家军的铁蹄之下,前世是血流成河,而今生却是花团锦簇。 至少今生,他的手上再没有让他痛苦至极的罪孽。 自青芜到唐家都城,数十人组成的应家军只用了两天时间,便至柳城,竟是比应长阑还快上一日。 平川原,都城。 “长渊副使,柳城城门已开,明日应家军便会军临城下,眼下守军不足,该如何是好?” 长渊握着手中黛青色的发簪,瞧了许久,才小心地将它插在鬓发间。 多年前她舍下满副金钗耳环,随唐意川离开乐楼,却唯独舍不得扔下这枚簪子。 唐意川或许不知道,这是她 第一回收到礼物,收到不求回报的礼物。 “告诉唐家军,应战。” 唐家子弟咬了咬牙,看着眼前神色如常的女子跪下:“副使,这几日已有不少唐家子弟望风出逃,如此怕是……” 长渊看着地上瑟瑟发抖的唐家子弟,脸上露出一点嘲讽之色,她缓缓起身,手中长剑盛着月色抵在对方颈边,便看他大叫一声,双腿发软地瘫坐在原地。 她从前无比仰慕的仙家子弟,如今再看也不过是苟且偷生、贪生怕死之辈。 “若不想死,便提剑应战。” 拂晓时分,天色阴沉,细密的雨丝纷纷扬扬,季向庭勒马立于唐家都城前,看着只身站在城门口的女子。 “长渊副使,别来无恙。” 长渊手中持剑,一言不发地看着二人良久,才开口道:“客套便免了,应家主决定率兵前来,今日便是你死我活之局。” 季向庭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民心向背,你早已分明,明知唐意川无可救药,却仍执迷不悟,非智者所为。” 上辈子与唐家的战役结束得太快,他们尚与唐家军缠斗不休,便听见唐意川与长渊一同身陨的消息。 战场上顿时静下,应家子弟与唐家子弟面面相觑,回不过神来。 应长阑的修为再如何出挑,如今旧伤未愈,唐意川若是全力应对,纵然无法打败应长阑,至少也能全身而退。 短短百年从一介伶人成为一方家主,如何会落得如此轻率的下场? 季向庭擦了擦额头沁出的汗,喘了口气眯起眼睛往城门里看。 隐约瞧见两道相依的身影,即便已失去生机,仍维持着护住身后人的姿势。 脑中直觉作响,季向庭没来由地觉得那便是唐意川与长渊。 那道水蓝色的裙摆,他没来由地觉得眼熟。 直到后来,他在旁人口中听见了完整的故事,再度旧地重游,瞧见已然面目全非的乐坊,模糊的记忆才逐渐浮现。 他幼时曾与她们有过一面之缘。 彼时他死里逃生,却无路可去,一路浑浑噩噩地走入城中,被脚下凸起的石头一绊,摔在地上再爬不起来。 太饿了,他已经许多天未吃过东西,若非一口气撑着要替父母复仇,季向庭怕是早便死在了路上。 城里车水马龙,却无人看见街巷处垂死挣扎的孩子,他挣扎着想要爬起来,撑着墙缓慢地朝前走。 “好了,别逞强了,天大的事也得吃饱了才能做。” 一道清凌凌的声音响起,季向庭艰难睁开眼睛,映入眼帘的却是一只热气腾腾的包子和一袋金银首饰。 两个年纪稍长的姑娘站在他面前,身着水蓝色衣裙的女子笑容温和,将手里的东西递过去。 “我们要走了,这些东西已经用不到了,意川说不如给你。” 季向庭饿得头晕眼花,一口叼住包子三两下吃完,才拍了拍脏兮兮的手开口问道:“……你们要去做什么?” 站在蓝衣女子身后的姑娘笑一声,眉目间满是张扬:“自然是建功立业,至少,以后若我是城主,不会让你没饭吃。” 第37章 剑光 长渊看着眼前青年,话语间神情带上些许说不清道不明的怅然,似是与自己相识已久。 多年前的随手相助早已在洪流中模糊不清,长渊不愿多想,皱了皱眉开口道:“孰是孰非并不重要,季公子。” 两方战旗在寒风中飘扬,长渊身后渐渐显出披坚执锐的唐家军,她手中长剑斜指,剑身曳出一道明亮的弧光。 “来战。” 喊杀声震天撼地,成群结队的唐家军自城门冲出,各色剑光织成网朝应家军罩来,顷刻便将应寄枝身后寥寥数十名应家子弟笼罩。 江潮与李元意对视一眼,各自握紧长剑迎敌。 “鬼泣!” 擒贼先擒王,夜哭低喝一声,掌心幻化出一柄重剑,闪身掠至长渊近前,黑色剑气携着巨力朝她劈砍而去。 长渊却是不避不闪,剑光相撞的余波卷起数丈风沙,一些修为低微的弟子被直直掀飞,夜哭后退两步,终于皱起眉看着立于原地的长渊。 “用剑骨为代价强行提升实力,你在自断后路。” 长渊不为所动,手腕翻覆间剑光明灭打出一道强悍剑光,自半空分出无数剑影,将夜哭牢牢笼罩。 她内府灵力不受控地暴动起来,强行撑开经脉涌入剑身,一双眼眸因外溢的灵力而泛起一道水蓝色的灵光。 他们本就修为相当,此刻长渊强行拔高灵力,夜哭手腕被剑影震得发麻,可他半步不退,一柄重剑舞出残影,一边抵挡着招招致命的杀机,一边分出心神伺机破阵。 “破阵。” 一道熟悉的声音响起,随即一道金光破开重重剑气,硬生生将这剑阵撕裂一道口子,夜哭长剑自窄缝贯出,剑身翻转横劈斩碎残影后闪身而出,皱眉望向季向庭。 “去保护家主。” 季向庭耸了耸肩,反手定住呼啸而来的剑光,随手捏碎:“你们家主厉害得很,哪需要我帮?” 长渊终于停下攻势,持剑的手腕正微微颤抖,却又被她伸手按住,她看着眼前神色轻松的青年,终于自嘲般笑了笑。 “藏拙至此,不惜以唐家为投名状,只为了覆灭应家,季公子怕是筹谋多年了。” 夜哭眯起眼睛,神色凌冽地扫了眼身旁的季向庭。 另一边,李元意与江潮背靠背,还未等喘口气便又有唐家子弟挥剑袭来,李元意举剑架住,江潮仿佛背后长眼一般回剑一划,便将连人带剑将唐家军掀翻了出去,撞到一片敌军。 李元意擦了擦额角沁出的汗,看着眼前似是无穷无尽的人墙,有气无力地哀叹一声:“家主这回打仗带的人也太少了些!就算几位皆是门中好手,也双手难敌四拳,防不胜防啊!” 江潮用剑柄敲了下李元意的脑袋:“我们不过是鱼饵,只要将唐家主引回平川原,岁安副使随后赶来,便能转守为攻。” 李元意疼得一弯腰,见缝插针地将漫天剑光挡回去,委屈地嘀咕一声:“我怎会不知,只是季公子再不来,我们可要交代在这里了!” 话音未落,一股冷香缓缓飘来,他尚未回过神来,便见一片白色衣袍掠过,眨眼便站在他们面前。 “家主!” 李元意被这突如其来的人影吓了一跳,心里不由腹诽一句。 他们心心念念的季向庭未出现,却唤来个煞神。 “应寄枝在此处!杀了他,应家便再无威胁!” “当真狂妄!无剑之人竟也敢自投罗网!” 万人丛中的一点白太过引人注目,唐家军纷纷反应过来,调转矛头便向应寄枝急扑而去。 应家两日连破五城的消息传得极快,惹得唐家军还未开战,便已军心散乱,若非长渊铁血手腕杀鸡儆猴,怕是已有半数人逃出都城,另寻他处谋生。 原以为应家是神兵天降,可打开城门唐家军才发觉应寄枝身后跟着的不过寥寥数十人。 意识到被应家的障眼法狠狠下了面子,此刻唐家子弟心中怨气难解,眼看身无长处的应寄枝闯入人群中,自然不愿放过这天赐良机,一时间纷繁剑光映亮半边天空, 李元意与江潮正立于应寄枝身后,此刻便遭了殃,不讲道理的剑光不分敌我地如雨般落下。 “我们可不是应家主,冤有头债有主啊!” 李元意顿时吓得面色苍白,两人下意识运起季向庭教予他们的步法,在绝境中竟是踩得虎虎生风,晃晃悠悠地勉强躲过几剑,几缕发丝在风中飘荡,顷刻便被剑锋斩断。 看两人一路上孟不离焦的模样,若是应家主死了,怕是得让季公子伤心。 躲得狼狈的江潮咬咬牙望了一眼没有动作的应寄枝,情急之下也想不起在蓬莱幻境中见过的滔天一剑,周身灵力运到极致,如风般飘过将应寄枝往后一拉。 “家主小心!” 可这千军万马汇聚而成的剑网岂是修为平平的低阶弟子能够躲避的,即便江潮反应再快,也终究只让应寄枝偏离分寸。 “哼,当真是衷心,让你与家主一同赴死,也算是全了你的一片赤忱之意!” “江潮——!” 李元意睁大眼睛,想也不想便冲了进去,手中长剑一横拦在江潮身前,一边大义凛然地欲替人拦下一剑,一边又害怕地发抖。 剑光如雨,转瞬便直逼眼前,江潮苦笑一声,此刻是想将李元意推开都做不到。 当真是赔了夫人还折兵,家主没救成,还要把自己搭在里头。 应寄枝终于在剑光落下的最后一瞬回头望了一眼神色凝重的两位少年,错身将两人身影牢牢遮住,手中银光闪现,通体漆黑的长剑自脊骨缓缓抽出,悬于应寄枝头顶,剑身嗡鸣不已。 日光都在这柄长剑下黯淡,长渊瞳孔骤缩,强忍着全身几欲被劈开的痛楚,纵身跃至半空,将全身灵力尽数灌入手中长剑中。 过量的灵力催逼下,她手中剑身发出不堪重负的嘶鸣,逐渐化作寸寸裂纹刻在长剑上。 绝不能……让应寄枝挥出此剑! 长渊清晰地感觉到自己的剑骨在寸寸断裂,她嘴角沁出血丝,手上动作却分毫不停。 要拖到唐意川回来,平川原才有希望……哪怕代价是她的性命。 季向庭顶了顶犬牙,身如鬼魅般一虚,下一刻便出现在长渊身后,一双眼瞳金芒亮起,单手按在剑锋之上,鲜血同他口中话语一同落下。 “长渊副使,还是歇一歇为好。” 蓄势待发的剑势应声被定在原地,不甘地震动着,终究在磅礴如海的灵流压制下光芒黯淡,长渊猛然喷出一口血来,脱力地往下栽,被季向庭一把扶住。 “……为何不动手?” 季向庭弯了弯眼眸,并未直言:“我可不想唐家主回来拿我是问。” 应寄枝拇指几不可查地蹭过古朴剑柄,在唐家军剑光贯穿身体的前一刻睁开眼眸,抬剑挥动。 整个天地都似因此颤动一瞬,唐家军瞧着眼前景象不可置信地瞪大眼眸,在骤然暴发的灵流下浑身颤抖不已,却无法逃离半分,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遮天蔽日的剑气直贯天穹。 狂风骤起,剑光所至摧枯拉朽地将树木连根拔起,刚才那密不透风的剑网便似霜雪般在炙热剑光下一触即碎,化作千万光点。 时间一息定格,那些来不及远离的唐家军脸上惊骇神色未及改变,整个人便被强烈银光吞没,待剑光消散,竟是连尸骨都未曾留下。 “怎么可能……” 自应寄枝继任家主以来,那些捕风捉影的消息便喧嚣尘上,无论何人试探,应家也未曾有过回应。 人前应寄枝从未出过手,也无人能探查到他身上的灵力波动,楼船上唐家出手试探,应寄枝竟是要靠男宠挡剑,才能化险为夷。 应寄枝无法修炼一事,自此成为板上钉钉的软肋。 “应寄枝年纪尚轻,怎会拥有如此神剑?” “莫非是……蓬莱幻境?寒洲剑竟当真被剑圣藏于此地?” “若他当真有如此修为,我们……如何能有胜算?” 堪堪升起的希望在这震天撼地的剑光下散得无影无踪,死里逃生的唐家军此刻彻底没了反抗的心思,踉踉跄跄地便想往四处奔逃。 更有甚者直接瘫坐在地上,脸上灰土一片,却又硬生生挤出笑意来看着面前的应家军:“唐家本就不仁,我们不过是被逼着才与应家作战,还请应家主宽宏大量。” 长渊眉头紧皱,身上的剧痛让她无法再控制散乱的局面逃军们才踏出几步,远处一道红光闪现,毫不留情地斩在身前三寸,拦住去路。 逃兵们扑通一声跪下,看着极速靠近的身影绝望地出声喃喃。 “家主回来了……” 季向庭若有所感极速后撤两步,将长渊往身后一推,弯腰后仰躲过来势汹汹的剑影,一手拉着人一手贴地一拍,整个人便如一尾游鱼般滑了出去。 应寄枝早已无声无息地出现在季向庭身后,此刻伸手一接,恰到好处地将人护在身后。 李元意与江潮姗姗来迟,惊魂未定地看着季向庭鲜血淋漓的手掌。 “季公子!你的手……” 季向庭摇了摇头,示意二人噤声。 唐意川一双眼眸血红,喘息不已,显然是强行运起灵力,才堪堪在城破之前赶到平川原。 季向庭眯起眼眸。 眼下倒是不太好办了。 她眼中别无他物,只有季向庭身后半昏半醒的长渊,手中长剑血光未干,便抬步朝季向庭走去。 “将长渊还给我。” 第38章 明灭 季向庭蹙眉,指尖用力把长渊捏晕,偏头看向身后三人:“你们看好长渊副使。” 他的视线直直落在江潮身上,对方一愣,接过长渊,与李元意对视一眼,郑重地点了点头:“季公子多保重。” 季向庭看着两人如临大敌的模样,不由忍笑拍了拍他们肩膀安慰道:“安心,不是什么大事。” 错身而过时,李元意忽听耳边轻飘飘传来一句提醒。 “一会儿看着点夜哭。” 李元意顿时一愣,瞥了眼一旁脸色阴沉的夜哭明白过来,嘴角一垮。 届时夜哭若当真铁了心要长渊的命,他与江潮怕是还不够这位活阎王磨刀的。 季公子可委实太看得起他们了! 短短几句话的功夫,红光与银光已对撞过数回,唐意川剑身下压架住应寄枝挥出的剑光,在刀光剑影中看着应寄枝冷淡眼眸,眯起眼睛。 “蓬莱幻境里没有寒洲剑,你无本命剑的事实不假……” 话语一顿,她唇角勾起一点讽笑:“看来这些年,应长阑为了你剖了不少人的骨。手中血债未消,如今还妄想做那凡尘的救世主?” 应寄枝手中的不留名剑似是有灵,在唐意川的话语中嗡鸣一声,仿佛极为不甘地躁动起来,剑身银光流转的银光忽明忽灭,似是要脱力应寄枝的掌控。 瞬息破绽被唐意川捕捉到,她手腕翻转携巨力挥出两剑,红光爆裂锁住应寄枝两处命门,势如破竹般朝对方飞射而去! 剑影汹涌,躲闪不及的应家子弟顷刻身首分离也无法让其停顿片刻,可不知为何,应寄枝手中长剑垂下,连躲闪的脚步都慢了半刻,剑光蹭着脸颊而过,划出一道醒目血线。 “发什么呆,不要命了?!挥剑!” 灵台为之一清,极为熟悉的灵流应声涌入应寄枝内府,正不断震颤挣扎的不留名剑顿时乖顺下来,应寄枝微微偏头,却只看见身侧一片如火燃烧的红色衣袖飞闪而去。 应寄枝眼前纠缠不休的魑魅魍魉一瞬消散,正细微颤动的眼眸终于有了落点。 “凝冰。” 灵流倾泻而下,金光铺开顷刻笼罩整座都城,青年落字,阳春三月的细密雨丝寸寸结冰,如万千银针般携着点点灵光飞射而下,直追唐家子弟而去,入木三分。 何其诡异的妖术,唐家弟子们尚得一口喘息,便被漫天冰雨扎透了身体,连惨叫都没发出来,便失去生机。 “妖、妖孽!” 惊叫声终于散开,唐家军四散奔逃,踉踉跄跄地寻找着遮蔽的地方。 唐意川周身红光萦绕,长剑自发挥舞竖起屏障,将冰雨挡下,神色终于凝重下来。 “原来如此,”唐意川看着眼前一双惑人的金眸,“树林里那些唐家弟子是你出的手。” “如此能力,若要杀应寄枝亦不在话下,你在等什么?” 季向庭眨了眨眼,对唐意川明目张胆的挑拨毫不在意:“你猜。” 唐意川一皱眉,视线落在长渊苍白的面容上,心中焦急愈甚,她眉宇间闪过一丝狠厉,竟是卸下半数防备凝力直冲李元意三人而去! “别动,把人护好了。” 李元意短短一日被吓了三次,此刻看着眼前毁天灭地的剑光神情有些麻木,却再无多少恐惧。 只要有季向庭与应寄枝在身前,似乎什么疾风骤雨也不会落在他们身上。 “看好人。” 一道冷冰冰的声音响起,眼前一道黑影闪过,却是让李元意呆愣一瞬,喃喃开口道:“夜哭副使怎么……” 夜哭横剑拦在两人面前,不耐烦地看着身后愣头愣脑的两位青年,不再开口。 战场中央一声巨响,地动山摇间城门砖瓦终于不堪重负地裂开口子,砖块混着尘土簌簌下落,所有人都被余波冲得到退两步。 “让开!” 唐意川一双眼眸红意愈甚,长剑烧至通红,瞬息之间便对招数十回,直至最后身上屏障尽褪,周身被冰刺刮蹭爆出一串血雾,只为了逼退应寄枝一步往长渊处赶。 应寄枝一双眼眸冷然注视着对方,似是早已将对方看透,终于开口:“如此执着,是为她,还是平川原?” 唐家军已在方才冰雨与剑光中所剩无几,唐家早已没有吞并应家的实力,如今唯有救下长渊,唐意川才有与应寄枝抗衡的可能。 于公于私,都无比重要。 唐意川手中剑招停顿一瞬,一双猩红眼眸茫然眨了眨,又恢复成狠戾模样。 “有什么分别?” 季向庭视线凝在唐意川身上,不动声色地皱了皱眉。 不太对。 重活一世,许多事再经历一次,上辈子未曾发觉的种种细节便渐渐浮出水面。 唐意川如此天资强悍,百年前才被探出本命剑,如今修为已然独步天下,唐家更是在短短数十年里异军突起,与其他三家分庭抗礼。 徐徐图之,假以时日,若没有他与应寄枝重生的变数,当真能吞下应家。 唐意川并非胸无城府之人,能在乐坊卧薪尝胆数十年,也绝非急躁之人。 为何如今在应家一事上,显得如此着急?明目张胆的反复试探,未得结果便近乎莽撞的出兵,仿佛换了个人般。 还有她对长渊的反应…… 季向庭揉了揉眉心,脑中灵光闪现却无法抓住。 于情于理,唐意川眼下绝不能在此地殒命。 他抬眸看了一眼应寄枝,下一瞬应寄枝手中不留名剑便亮到极致,冰冷强大的灵力喷涌而出,生生将那燃烧到极致的灼热红光步步逼退。 唐意川咬了咬牙,收剑后仰泄力,吃了三分余力后咳出一口血,借力后跳绕开应寄枝,手中长剑一偏,剑光便呼啸着直冲应寄枝身后的夜哭三人而去。 应寄枝皱眉,终是分出片刻心神将节外生枝的剑光斩碎,前错一步封死唐意川最后一点退路。 一双金眸寸寸转深,季向庭凌空前几步穿过狂暴剑雨一掌拍在唐意川头上,浩瀚神识铺开,牢牢锁住对方。 “封!” 灵流涌出锁住其周身关窍,季向庭凝眸去探其灵台,甫一钻入,一道暗红色雾气便极速翻涌上来,似一条毒蛇般绞住季向庭笼罩在整座都城上的神识,让人动弹不得。 “你是谁?” 季向庭眉心寸寸压紧,直视着眼前无名灵识,灵台被其挤压得发胀,他咬紧牙根,周身金芒亮到灼目,悬在半空上的神识几乎凝成实体,毫不犹豫地直直对撞上去! 他整个人猝然一震,踉跄一步往前栽,季向庭两眼一黑耳中嗡鸣,连吐了三口血才勉强清醒过来,发觉自己不知何时被应寄枝接在怀中,血迹晕湿了他半片衣袖。 可季向庭此刻却顾不上太多,神识被反噬受损的眩晕一阵阵涌上,搅得他不得安宁,他却仍强行运起灵力便将人往外推。 “……别管我,拦住她!” 应寄枝扣着季向庭的肩膀,目光在他脸上寸寸扫过,手背青筋暴起,动作却轻得过分,闭了闭眼才将喉头泛起的血腥气强行压下。 长袖之下,血红色纹路闪烁不已,应寄枝按住手臂,目光锁在那道被撞散的血光之上,直到它重新回到唐意川身上,提剑转身离去。 季向庭按了按眉心,调息片刻勉强站起身,纵身一跃掠至夜哭近前。 江潮与李元意将方才的变故看得分明,却不知其缘由,见季向庭神色不好便不再多问,只是一左一右地扶着他。 夜哭面无表情地伸手按住季向庭的肩膀,灵力涌入帮他梳理混乱的灵流。 “方才有何变故?” 季向庭垂眸不语。 唐意川的神识之中,为何会有如此强大的灵识? 如今天启大陆无人能让自己受如此重创,可方才那道灵识残片,竟能让自己毫无反抗之力。 那绝不是此界之人能拥有的力量。 唐意川这些天来的反常,会与之有关么? 阴沉许久的天穹终于露出一丝日光,映亮了远处骑马赶来的应家军。 岁安勒马立于最前方,身后列阵的应家子弟干净利落地将残余的唐家军追回捆在一处,似一道城墙般堵在都城前。 “家主,应家军来迟,还望赎罪。” 唐家拖了许久,终是败局已定。 可季向庭心中不安之感越发鲜明,脑海深处更是作痛,似是有什么东西要破土而出。 唐意川神色痛苦地捂住脑袋,强行侵入的神识似是扰乱了她的神志,此刻捂住脑袋痛苦地尖叫一声,似是第一次看清眼前尸横遍野的景象。 “唐意川。” 一片混乱中,一道虚弱却清脆的声音响起,唐意川本能地抬起头,望向重重阻隔后的长渊。 长渊此刻剑骨重创,浑身灵力消散大半,身上却仍有淡淡余光笼罩,夜哭一皱眉,正欲上前将人重新劈晕,却被季向庭拉住。 对方摇了摇头,视线落在长渊身上:“她身上没有战意。” 季向庭心中隐隐预料到长渊的行动,思忖再三却按下心中犹疑,未曾阻拦。 那道控制唐意川的神识,究竟有何目的? 长渊垂下眼眸,看着眼前满目疮痍,轻声开口:“你看,如今景象已与我们当年所想,全然不同了。” 唐意川唇角溢血,神色恍然地上前两步,似是预料到什么急急开口:“长渊,你说过会一直在我身边,你……” 她的目光触及到长渊鬓发间那支黛青色的发簪,又停住脚步。 一双血红色眼眸终于挣出半分清明,唐意川浑浑噩噩地后知后觉,过去的记忆不知何时已全然模糊。 “意川,从前的话我不会食言,但眼前的债总要有人偿还。” 长渊抬起头来,眼眸深处隐隐浮现一层水光。 “最后一次,我希望活下去的是你。” 唐意川怆然睁大眼眸。 第39章 倾覆 耀眼蓝光自长渊体内升起,她手中长剑发出阵阵爆鸣声,终是化作万千碎片,叮叮当当落了一地,她整个人也如同一碎的瓷器般,顷刻便布满了破碎裂纹。 分明是极痛的酷刑,可长渊的目光仍是平静,留恋又哀伤地看着唐意川。 唐意川茫然地蹙眉,似是无法理解眼前景象,可泪珠却先于理智落下,她起身跌跌撞撞地跑向长渊,却被应寄枝提剑挡住。 “放我过去……” 应寄枝垂眸看着眼前神色错乱的唐意川,那样绝望的眼神仿佛与前世的情形重叠,剑锋终于止于她面前。 唐意川此刻全无理智,拨开剑锋朝那道纤弱身影奔去,却又在一步之遥停下,不知所措地看着对方。 仿佛又回到自己初来乐坊的时候,她手忙脚乱地学习着那些她曾不屑的东西,实在没办法了,只好敲开隔壁房门,趁着夜色深沉,伸手去拽那眉目温和的姑娘的袖子,生疏地撒娇。 “长渊姐姐……” 季向庭指尖一动,犹豫再三终究未曾阻拦长渊的自爆,也没有去拦唐意川的靠近。 此刻他满副心神都落在唐意川身上,并未发现应寄枝身上异样。 方才与那道红色雾气的对撞也并非全无所获,在那一刹那他剥离一缕神识混入其中。 此刻他能感受到那道雾气正在唐意川体内剧烈震荡,似是因唐意川剧烈的情绪波动而狼狈不堪。 果然。 长渊弯起眼眸,张口无声吐露几字,唐意川俯首凑近,什么都未听见,可她却在冥冥之中听见那轻柔到极点的字句。 “你醒一醒呀。” 再平常不过的一句话,却似一道线头,冲破唐意川脑中盘踞的红色雾气,串起那段被人刻意隐藏、早已模糊不清的往事。 在乐坊的最后一晚,唐意川睡得格外沉,破晓时分才终于被人轻轻晃醒。 “意川,你醒一醒呀。” 唐意川看着长渊,慢慢笑起来,自枕头底下拿出一枚黛青色的发簪,倾身插在长渊素淡的发髻上。 她终于说出了这些日子想了许久的话。 “长渊姐姐,我们一起走吧!” 不知为何,向来守礼的长渊在那一瞬毫不犹豫地点了头。 唐意川拉着她在空无一人的街道上奔跑,最后两人一起登上城中最高的高塔,气喘吁吁地躺在屋檐上。 长渊回头看着唐意川,红日灼灼,她的眼眸却比那日光还耀眼三分,看她笑得肆意,指着天边红日开口。 “长渊,我要往上爬,我要让这天下记住我的名字。” 唐意川越说越大声,对着呼啸而来的风张口呼喊。 “我要无剑之人不必担惊受怕,我要有志之士能建功立业,我要天下再无战事!” 她说了太多愿望,说得那么理直气壮,可她此刻沐浴在这样的日光下,万物生灵都偏爱着她,仿佛说什么都是理所应当的。 最后唐意川停下来,望向长渊,蓦然放轻了声音,语调都是软的。 “我要长渊姐姐得偿所愿。” 面对这样一双眼眸,如何能够拒绝? 长渊按住被风吹乱的发丝,听见自己开口:“意川,我会一直陪着你的。” 剩下的话她没有说出口。 她的愿望太过简单,在唐意川的雄心壮志下显得那样黯淡无光,她不敢说出口。 她只希望唐意川,平安喜乐。 春秋轮转而过,长渊陪着唐意川一步步往上爬,看她登高跌重,昔日眼中比日光还要灼目的生机在渐渐被什么东西消磨。 被权势、被背叛、被野心消磨得面目全非。 唐意川变得越来越陌生,她几次狠下心来欲抽身离去,可一低头,便看见唐意川枕在自己腿上,皱眉半梦半醒地望向自己。 “长渊姐姐……别走。” 终究是同年少的自己分道扬镳。 事到如今,年少的愿望句句落空,可至少最后一句,长渊尚有余力实现。 行至终处,如此也算是她们的得偿所愿。 一声脆响将唐意川唤醒,她头痛欲裂却不愿闭目,指尖颤抖去碰长渊,可还未感受到温度,长渊便在她面前消散,化作万千灵蝶盘旋在唐意川身侧。 像是长渊无力说出口的,最后的安慰。 唐意川跪坐原地,在万千灵光中神识发出尖锐哀嚎,终于后知后觉地察觉到自己身上的异样,发了疯般冲撞着那道不属于自己的神识来,那诡异雾气同样沸腾起来,不甘地胀大到极致,终于在缠斗中占据一瞬上风。 无人知晓唐意川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只以为她在因长渊之死悲痛到极致。 天光已亮,唐家再无翻身的可能,众人卸下戒备,甚至看到眼前生离死别之景,感同身受地叹了口气。 “可恨之人终有可怜之处……” 唯有应寄枝如有所感地回身,瞳孔一颤,下一刻身影便消失在原地。 一息时间仿佛静止,唐意川空洞双目一色赤红,环绕周身的红色灵光凝成一线,缠绕在手中长剑上,在所有人都始料未及之时,身影闪动朝季向庭急掠而去。 “异……端……” 分明是模糊不堪的破碎字句,季向庭却瞳孔骤缩,前世阴影纷沓而来。 这句呓语他再熟悉不过,那是应都原血战之时,身后之人捅向自己时说的唯一一句话。 是他重生之后,日夜辗转反侧也要查明的真相。 季向庭眼眸金光翻涌,他不由自主地被强烈的欲望摄住,渐渐透出一抹狠厉之色。 唐意川的身影极速靠近,剑光直逼命门而来,他却不闪不避,目光锁在那道极细的红线上,竟是要硬抗一下,也要将其那缕红雾锁于掌心。 噗嗤—— “家主!!” 温热血液溅在自己脸上,季向庭瞳孔无声放大,看着挡在自己眼前的身影。 似有无数人往应寄枝身边赶来,可季向庭此刻却什么都听不见,他只看着那素白衣袍上属于自己的血迹尚未干透,便又重新染上应寄枝的,不过片刻便晕出大片深色印记。 ……应寄枝在做什么? “季向庭!!” 夜哭手背青筋暴起,暴怒的剑光携劲风而至,直取唐意川首级,却在千钧一发之际被人生生捏碎。 季向庭一掌劈晕唐意川,一手止住夜哭来势汹汹的剑光,他牙关咬紧,不笑时整个人显得肃冷,头也不回地带着唐意川踏入空无一人的都城之中。 “季向庭,你果真是那忘恩负义之辈。” “来日再相遇,我必取你性命。” 城门阖上之时,季向庭终于回身看了一眼应寄枝,他似乎张了张口,又似乎什么都没说,身影终究消失在众人视线中。 夜哭眼中杀机毕露,不甘地再挥两剑,却只是徒劳地撞在季向庭用灵识竖起的屏障之上。 岁安扶着应寄枝,皱眉扯下一截干净的布帛将肩胛处正汩汩流血的伤口缠紧,灵力自掌心涌入应寄枝体内,急速修复着被剑气重创的经脉,神情严肃地拽了一把夜哭。 “眼下形势不明,先回撤。” 应寄枝脸色苍白,直至季向庭的身影消失在眼帘才收回视线,不再言语。 夜哭看着远处紧闭的沉闷,冷然开口道:“家主,可要应家围剿季向庭?” 纵然他实力强悍又如何?应家万千子弟,季向庭总有力有不逮的时候。 应寄枝瞥了一眼夜哭,哑声开口:“……不必,随他去。” 夜哭眉眼间郁色不退,终是在岁安的注视下,低头应声。 所有应家子弟都被眼前突如其来的反目吓到,战战兢兢地看着两位神色阴沉的副使,不敢多言,唯恐一个不慎便丢了性命。 李元意回过神来,与同样目瞪口呆的江潮对视一眼,两人混在人群中凑在一处,便是传音也慎之又慎地压低了声音。 “季公子怎么会突然……?我看他前几日还主动亲了家主呢。” “他们之间的事别乱猜。方才唐家主分明已无战意,却又骤然暴起突袭,其中怕是有蹊跷,季公子拦着夜哭副使杀人,恐也是要查明真相。” 李元意张了张口,看了一眼不远处被两位副使扶住的应寄枝,缓缓皱起眉。 可即便如此,家主如此不顾性命相救,季公子却反而袒护那意欲害他性命之人,一句解释也未曾有,也着实……太冷情了些。 沉默良久,他终是对着江潮叹了口气。 “你说,家主会伤心么?” 江潮愣了一下,视线同样落在应寄枝的脸上。 仍旧是那副苍白又漠然的模样,仿佛对世间万物都毫不在意。 似一块无心无情,不知疼痛的木头。 唯有肩上渗出的血迹,隐约透露出一腔看不分明的真心。 …… 不知过了多久,唐意川终于从梦魇中惊醒,她自床榻上坐起身,看着窗外日色正好,一时不知今夕是何年。 门口的风铃骤然响动,唐意川下意识张口唤道:“长渊……?” 季向庭拎着茶壶与杯盏大步走入屋内,短短几日,他似乎清瘦了些,此刻面无表情的模样便更显出几分压迫感。 “醒了?” 唐意川终于回过神来,将刻意遗忘的记忆重新拾起,一双明艳眼眸此刻再无生气,她接过季向庭递来的热茶,苦笑一声。 “过了这般久,也该醒了。” 季向庭沉默地摊开掌心,将手中之物递过去。 那是一支黛青色的发簪,被主人保存得极好,玉石养得温润,却在尾端凭空生出几道裂纹,不再圆满。 唐意川愣怔地接过,指腹在玉石上磨蹭几下,眼尾终于红了。 第40章 大雨 茶盏徐徐冒着热气,小亭外柳枝飘舞,柳叶打着转飘入杯盏中,泛起点点涟漪。 方才还你死我活的两人,如今于空无一人的都城中对坐, 唐意川眼尾的红意仍未消散,她自长久的浑噩中清醒,却醒得太迟,留给她的也只有眼前的一片狼藉。 她揉了揉眉心,眉宇间带着极深的疲惫,本能地想从怀中摸酒壶,指尖却先碰到那支发簪,终是收回,将茶盏端起一饮而尽。 从前长渊在时,她总学不会喝茶,可如今没了那个会皱眉数落自己的人,她却舍不得再如此胡闹。 “我知晓你的来意,即便有所蹊跷,方才杀了我便能永绝后患,如何需要季公子舍弃多年伪装,与应家反目成仇?” 季向庭垂下眼眸:“唐家主想来明白,在你体内的那缕意识有何等威力,而我曾……在它手上吃过亏,九死一生。” “可我却连它的模样都不曾知晓。” 许是从前已模糊不清的恩情,又许是自离开应寄枝后自己便一直心神不宁,季向庭此刻面对屡次欲取自己性命的敌人,却是顺从心意,难得开诚布公。 唐意川看了眼季向庭,转了转手中杯盏,叹了口气:“你没有胜算。” 季向庭支颔撑在桌案上,对唐意川弯了弯眼眸:“总要撞一撞南墙,才好想办法一条路走到黑。” 如此吓他,却一点害怕的意思都没有,唐意川快意地牵起唇角,杯盏往季向庭手边的杯沿一碰,敲出一声脆响。 “输给你不冤。” 短短几句话的功夫,却是让人胸中郁气都为之一散,季向庭摇头一笑,心里不知滋味地叹息一声。 上辈子,在唐意川死后,世人才渐渐想起她生前诸多传奇,那些年少时的奇闻异事翻成了口口相传的故事。 若非世事无常,这辈子相见,他们该是脾性相投、把酒言欢的好友。 唐意川斜靠在柱子上,闭上眼思索片刻才缓缓开口。 “昔日是云天明的一句话,我才得以进入仙家修习。那时我尚且稚嫩,他日日教导,我便自然有了……仰慕之情。” 百年之前。 “长渊,若今日我能打过师父,我便能出师了!” 唐意川穿过长长的走廊,宛如一阵清爽的风,直直抱住在门口等她的长渊。 云天明似当真是她的贵人,唐意川与长渊拜入云家的第三日,她的本命剑终于姗姗来迟,在夜色中泛着轻柔的红光,落入唐意川的手中。 彼时云天明立于身侧,看着唐意川手中熠熠生辉的长剑,眼眸适时弯起,将袖中暗红剑穗取出,系在剑柄之上。 “你想起什么名字?” 唐意川持剑挽了个剑花,感受着干涸经脉逐渐奔涌起灵流,她挑了挑眉,纵身一跃立于屋顶之上,手中长剑指天。 “仰天剑,如何?” 云天明看着月色之下笑容明艳的女子,如假面般的笑容里终于掺了几分真心实意:“好,你会得偿所愿的。” “待你出师那日,我送你一份……礼物。” 唐意川在红尘中摔打数十年,并非是那不谙世事的天真之人,可那夜云天明无比温和的目光,仍叫她心神一颤。 她在云家已有数年时光,寒来暑往,似乎总有人在身后这般看着她,再恰到好处地指点一二。 若是伪装,会有人为了一个毫无价值的无剑之人,关照至此么? “唐意川。” 耳边忽然传来呼唤声,唐意川骤然从回忆里抽身,看着正站在自己面前皱眉的长渊。 她被自己一日千里的修炼速度冲昏了头脑,感受不出长渊的担忧,只是疑惑地看着她:“怎么了?” 长渊忍了忍,终于还是轻声开口:“世上没有全然的君子,意川,没有人会无缘无故对你好,不要太相信他。” 唐意川弯起眼眸,伸手拽着长渊的长袖左右晃晃:“长渊姐姐,可你就是这样的人呀。” 长渊那日望了她许久,那时唐意川还不知这样的眼神里究竟蕴含着什么。 她甚至并未完全记清长渊劝她的话语,只记得那日,她第一次挑飞云天明手中长剑。 唐意川站在原地,对这样的结果早有预料,她收剑回身,笑吟吟地看着对方。 “师父,你该兑现诺言了。” 云天明同样弯起唇角,看着眼前之人:“意川,如今仙门三足鼎立,我会让你成为那第四人。” 如此平淡的一句话,却让唐意川血液都烫起来,她从前站在高楼之上的于长渊说的那些话,似乎都成了唾手可得之物。 她听见云天明近乎蛊惑地开口。 “这是一条很苦的路,但若是你来走,便定能做到。” “我会在尽处等你。” 那夜唐意川带着云天明送她的云家精英,踩着月光出门,去追她年少时的梦想,却在路过长渊住处时停下脚步,犹豫良久,还是转身离去。 她想让长渊得偿所愿,可如今的她,还做不到。 她的前路风雨飘荡,护不住她的长渊姐姐。 唐意川曾无数次想过自己的死法,可每一种里,都不会有长渊的身影。 她最希望长渊活得长长久久,平安顺遂。 “唐意川。” 熟悉的声音在耳畔响起,她骤然回身,看见立于门前的长渊,手中长剑泛着幽光,似她在深夜等自己时手中明灭温暖的宫灯。 那时唐意川第一次看见长渊出剑,剑光之利,竟连她也无法全然接住。 “我会陪你一直走下去。” 唐意川看着眼前温和而又坚定的眼眸,张了张口,终究无奈地笑起来。 “长渊姐姐,走吧。” 短短百年,唐意川带着长渊,在云天明几乎慷慨的帮助下一手建起了平川原唐家,彼时的唐家,犹如天边升起的星子,那样的成就,即便是长盛不衰的应家,她们都敢与其争辉。 唐家主殿建成的那日,无数宾客齐聚,而那万众瞩目的唐家主,却不见踪影。 唐意川带着长渊爬上屋顶,仰头枕在长渊的腿上。 “长渊姐姐,你看,我要的都实现了。” 她喝了酒,思维混沌一片,抱着长渊闷声开口:“可你的愿望是什么呢?” 长渊垂眸看她,直到她的心上人睡熟了,才平生第一次,纵容自己去亲唐意川的眉间。 晚风吹拂,叹息一般的话随风而逝,轻得让人听不清。 “意川……别再往前走了。” 分明眼前万家灯火,可她却觉得冷,像是平日无数次自噩梦中醒来。 那是一种毫无理由的直觉,唐意川身侧的花团锦簇,分明是万丈深渊。 这样的预感不久便成了真。 唐意川从前的故事不知被谁翻了出来,添油加醋地传遍了大街小巷,这满城风言风语尚未传入唐家,这蒸蒸日上的庞然大物便从内里开始腐烂。 烛火如豆,唐意川跪坐在满地的账本间,神色疲惫地揉了揉眉心,她欲起身,整个人却眼前一黑,不由踉跄一下,却被温暖的怀抱接住。 唐意川埋在长渊的颈项间,僵冷的指尖终于开始回暖。 她像是极为困惑地喃喃:“为何内库成了空的?” 唐家内部仿佛孕育出一只巨大的恶兽,一点点反噬着,将其蛀成了空有其表的一团泡沫,摇摇欲坠。 大雨倾盆,电光划过天际,照亮一片漆黑的屋内,唐意川的目光缓缓扫过那些开疆肱骨的名字。 纵使再如何骄奢淫逸,又如何能在短时间内耗空整个唐家? 唐意川整个人发起抖来,话语似是从牙缝里挤出。 “我要去找他。” 云天明伸手点亮房屋内的烛火,身后大门便被人猛然推开,他毫不惊讶地转身,看着浑身湿透的人。 “你究竟想要什么?” 云天明握着帕子走近,温和地替人擦去面上的水珠。 “意川,应家如今一家独大,若不伺机改变,我们便永远只能仰人鼻息。” “我会护着你,那些风雨不会落在你身上,待尘埃落定,便回来吧。” 云天明看着眼前消瘦许多,眼神却仍旧明亮的女子,轻声开口:“你同样会立于万人之上。” 唐意川瞪大眼眸,明白话语背后的意思,不可置信地看着眼前之人,一把挥开落于面前的手。 “别恶心我,云天明。” 云天明叹了口气,似是在看极为任性的孩子:“可是意川,众口铄金,若你不回来,世人又该如何说你?” 年少时那一点点仰慕之情,也在这令人作呕的话语里,逐渐消散。 这从来不是什么慷慨的馈赠,而是别有用心的交易。 他要榨干她的心血,用众人的言语将自己贬低如尘埃之中,再去当那高高在上的救世主,伸出手来拉着她脱离泥沼。 云天明甚至觉得她所要的东西,不过是受人庇护的荣华富贵。 唐意川额角直跳,整个人无法抑制地颤抖起来,怒火灼心,烧得她痛苦不已。 冥冥之中,她仿佛听见有人轻笑一声,抬头望去,似乎听见云天明开口,却是截然不同的声音。 “那便证明给他看,如何?” “你那般有天资,怎会甘心受人摆布?不是想要天朗气清么,要保护长渊么?去做那万人之上,便无人再会置喙你。” 暗屋之内,一道红光闪过,钻入唐意川长袖之中,化作一枚暗红色的繁复印记,在她的手臂上明灭跳动。 唐意川那双亮如星辰的眼眸终于黯下,清明神识被诡异的红雾笼罩,将旧日那些豪情壮志扭曲成面目全非的野心。 仰天剑出,唐意川毫不留情地割去一截衣袖转身离去,长渊撑着伞等在门口,看着缓缓走来的人,却是一愣。 无尽的寒意顷刻咬上长渊心头,她看着唐意川无比陌生的眼神,耳边响起一字一顿的话语。 “那便杀。” 雷声轰然落下。魔.蝎`小`说 k.m`o`x`i`e`x`s.c`o`m 40-50 第41章 命途 言至此处,杯盏残茶已冷,唐意川叹笑一声,仰头饮尽。 她折起长袖,露出一截白皙手臂,原本妖异闪烁的暗红色印记此刻黯淡无光,渐渐退化成一点红痣。 “若非你方才强行侵入神识让它受创,加之长渊……我怕是到死,也未必能全然清醒。” 唐意川看着眼前陷入沉思的季向庭,语气肃冷:“你该明白,这只不过是它的一道灵识残片,我便受其蛊惑,百年全无反抗之力。季向庭,你只有一人,没有胜算。” 季向庭回过神来,闻言脑中不期然浮现应寄枝那张面无表情的脸,有些头疼地揉了揉眉心,也不只是为了眼前的迷雾重重,还是为了某个人。 他并未回应唐意川的劝阻,转而问道:“这道灵识碎片,是那从云天明身上分离而出的?” 唐意川摇头一笑,也不再劝:“大抵如此,只是我厌恶透了他,如此情绪也被那道神识一并放大,便也不会去探查。” “若当真如此,他身上的灵识,只会更加难缠。” 季向庭垂下眼眸,指尖一拢,捏住袖中的残缺镜片。 方才一瞬的探查,他便感知到那道灵识之中熟悉的气息,同这镜片之内的别无二致,显然是出自一人之手。 若唐意川的推测无误,云天明身上也有它的灵识,也定然受其蛊惑。 那蓬莱幻境中,谢安如此偏执暴戾,让一个国家就此覆灭,其中又有多少它的手笔? 先是帝王,又是仙门家主,它究竟散布了多少残片在这芸芸众生中,又究竟想要什么? “唐家主,装神弄鬼之人还是揪出来为好,怕是要你帮个忙了。” 记忆深处缺失的片段仍是一片空白,却不时有模糊的片段闪现,自季向庭的神识与那道灵识对撞后,他记忆中的禁制便开始松动。 季向庭额角直跳,指尖金光一闪,按在唐意川手臂上那处已然褪色的红痣上,神识再度侵入。 早已被唐意川暴动的灵力搅灭成千万片的灵识碎片无力盘踞在此处,伺机等待着下一轮侵占,感受到季向庭的气息竟又开始蠢蠢欲动,忽明忽灭间便朝他涌来。 唐意川一皱眉,灵力便倾泻而出,将苟延残喘的灵识残片不断挤压,这道意识侵入在她神识许久,如今强行剥离,便是撕裂灵识的剧痛。 她额头冒汗,整个人因疼痛而发颤,体内灵力却逼得更紧,几乎是敌损一千自伤八百地将这道灵识牢牢压在原处。 季向庭眼中金芒大盛,探入其中的神识凝实到极致,幻化做一只手掌一捏一抓,那抹神识残片终于完全从唐意川身上脱离,叮当一声落在地上。 又是一块残缺的镜片。 季向庭冷笑一声,俯身将其捡起,指尖摸索着边缘豁口,拿出蓬莱幻境的镜片一合,竟是严丝合缝。 果不其然。 唐意川目光凝于镜片之上,蓦然开口道:“里面有东西!” 合二为一的镜片在季向庭手中震颤起来,雾蒙蒙的镜片逐渐清明,一只眼睛倒映在其上,痛苦又茫然。 那是季向庭自己的眼睛。 小亭内,季向庭的瞳孔无声放大,脑海中剧烈一疼,眼前浮现起他从未见过的场景。 白雪纷飞,雪地之上,有一人衣衫单薄,正顶着寒风踽踽独行。 是前世的自己。 他看着自己撑着不留名剑,踉踉跄跄地往前走,身后的脚印,皆是血染。 修士身躯何其强悍,普通伤口不过一炷香的时间便能止血,更何况在如此冰天雪地之下。 可如今眼前之人俨然已成了个血人,若非一口气吊着,怕是早便葬身于雪地之上。 季向庭的神识缓缓跟在前世的自己身后,他未曾有过这段记忆,自然也感受不到其中痛苦,只是困惑地皱起眉。 上辈子自己受过太多伤,鬼门关对他来说不过家常便饭,如今这幅景象虽惨烈,季向庭却瞧不出自己究竟是从哪片战场上下来,便要迫不及待地往雪山里走。 自己这是要去哪? 前世的季向庭不知走了多久,眼前终于出现一座破败的庙宇,那庙宇像是凭空出现在此处,四周空无一物,木门被寒风吹得吱呀作响,没有半分活人气息。 季向庭喘了口气,脸色已是青白,却仍一刻也不敢停歇,朝庙宇一步步走去,终是将风雪关于门外。 庙宇之中空无一人,唯有堂中火炉烧得正旺,似是等待他许久,季向庭靠着木门脱力滑下,垂下头来近乎半昏,无力再靠近热源半步。 庙宇之内寂静无声,唯有血珠不断自季向庭身上滚落,逐渐在地面上汇聚成一潭血池,褪色斑驳的巨大佛像将他包围,垂目看着眼前,悲悯又无情。 良久,靠在木门之上无声无息的人指尖才微微一动,半睁着眼看着不止从何处冒出来的小沙弥。 小僧的视线在佛殿半空停顿一瞬,于飘在半空中的季向庭对上目光后又面色如常地移开。 隔了一世时光,今生的季向庭瞧着眼前景象,神色凝重。 他两辈子的修为,竟也无法察觉这小沙弥修为几何,反是他方才的目光,倒像是瞧见自己一般。 又是一位天外之人。 “施主,我说过,您定会回到这里的。” 前世的季向庭牵了牵唇角,手指微微一动,两块镜片便打着转落在小沙弥脚边。 “为了证明小师父口中之言并非诳语,费了些时间。” 他分明奄奄一息,一双眼眸却金光熠熠,仿佛能看穿眼前之人的伪装。 “上次我路过此处,小师父以命途尽断四字做我的签文,如今我已知晓自己的归处,却不认命,又该如何?” 小沙弥不卑不亢地任由季向庭的目光在自己身上来回扫视,手捻佛珠,竖起手掌一礼:“阿弥陀佛,施主说不认命,如今却仍在命途之上行走,是以小僧今日来,只为了给施主解签。” 季向庭看着满天神佛,又瞧了瞧小沙弥手中被盘得褪了色的佛珠,一边捂着身上无法愈合的伤口,一边不屑地笑笑。 “我今日脾气差得很,也不信这些神神鬼鬼的东西,小师父若是再和我兜圈子……” 他犬牙一露,称着鲜血淋漓的模样笑得鬼气森森:“我不介意死前拉个人陪我下去说说话。” 半死不活却还想着威胁人,小沙弥皱眉看着眼前毫无礼数之人,终究是叹了口气,挥指一弹,季向庭整个人便被一股巨力掀飞出去,砸在墙壁上又摔下来,震得五脏六腑都快移了位。 斑驳佛像染了血,更似来索人性命的邪神。 “施主,解签需诚心。” 季向庭狼狈地趴在地上,呛出几口血沫,却毫不在意地一抹唇角,重新坐起。 “小师父何必吓我,若你当真无所不能,如今又怎会让我来寻你?那道灵识想来也让你吃了不少苦头罢?” 小沙弥看着眼前之人,眉宇间带着几分不喜,却也不得不开口道:“你命数已定,唯有置之死地,方能后生。” 漂浮在半空中的神识眉间压紧。 如此笃定的语气,显然已预料到日后局面,自己能重活一世,怕不只是个意外。 而庙宇之内,前世季向庭顶了顶犬牙:“小师父便是让我引颈受戮了?” “非也。” 小沙弥抬起头来,眼眸中似有数道光环相扣,摄人心魄,开口反问。 “施主,你要覆灭的究竟是何物?” 季向庭在这样压迫的视线中不躲不避,反讽笑一声。 他血流得太多,此刻神志已然有些不清醒,目光涣散,连话语渐渐也低下,却仍坚定,带着浓烈的杀气,直冲面前小僧而去。 “除去仙门四家,这世间不公之事仍不会止息……既天道不公,那便斩天。” 小沙弥笑了笑,不急不忙抬步走近,一双眼眸饶有兴致地看着季向庭,往他眉间一点。 “既如此,还望施主为此万死不辞,粉身碎骨,方能功德圆满,求得一线生机。” “眼下时候未到,待你日后恢复记忆,便去问他。” 这没头没尾的话,前世的季向庭自然听不懂,而一旁从今生回溯过去,企图窥探真相的神识却是心中一顿。 他在对自己说话?! 白光乍现,还未来得及想清小沙弥话中之意,飘于半空中的神识便被一股巨力拉拽着,终于同前世的躯壳融为一体,后知后觉感受到周身噬骨的冷意,与心头愈烧愈烈的不甘心。 这幅躯体已到了强弩之末,已无法再思考半分,就连不甘也显得绵软无力。 为何自己闯过一片血海,却仍要被这些所谓高人,摆布自己的命运? 他眼皮发沉,无论如何挣扎都不可避免地缓缓阖上双眸,只感受到眼前人的目光始终落在自己身上,话语忽远忽近地传来。 “你还需有一人,愿为你……” 后面的话季向庭再听不清,他倒在地上,阖上眼眸的最后一瞬似是看见一片素白的衣摆,带着满身霜雪之气。 昏沉之间,他似乎被人弯腰抱起,那力道极大,似是要将自己嵌入身体一般,季向庭身上是数不清的伤口,却感受不到多少痛意,只觉周身因这个不算温柔的怀抱,而渐渐暖起来。 遍体鳞伤的经脉被灵流拂过,混乱的灵力终于平息下来,收回内府修补着身上伤口。 一道熟悉的声音响起,他半昏半醒,却分辨不出说话之人究竟是谁。 那声音发颤,像是带着极深的苦痛,只是听着便让人心头发紧。 “我来带他回家。” 季向庭紧闭眼睫一颤,无意识伸手握住了来人冰凉的指尖,却只握住一片虚无。 小亭中,季向庭愣然睁眼,垂眸瞧了瞧掌心。 空无一物。 第42章 春风 “季公子。” 直到唐意川出声提醒,季向庭才从恍惚中回神,有些头疼地按了按额角。 这段雾里看花、不适事宜的记忆,反将他眼前迷雾搅得越发浑浊。 记忆最后接走他的人,身上冷香他再熟悉不过,可此刻他却迟疑许久,不敢确认。 上一世的应寄枝……也会产生如此强烈的情绪么? 季向庭无意识摩挲着指尖,心底渐渐有莫名情绪涌上,兀自钻起了牛角尖。 上一世,自己有没有握住他的手指? “季公子,镜片中可有你要的答案?” 思绪不知不觉又绕到应寄枝身上,季向庭叹了口气。 “尚且不算……但至少有了方向。” 习惯着实可怕,自重生后便与应寄枝形影不离,如今自己不过离开应寄枝几天,便这般想他,委实干不成正事。 只是……那段记忆中,应寄枝的口吻并非冷硬,更何况没头没尾的一句话便能将自己接走,也绝非两位素不相识的陌路人能做到。 思及先前应寄枝对他手中镜片的怪异态度,季向庭顶了顶犬牙。 应寄枝怕是有不少事瞒着他。 “时候到了,便去问他。” 季向庭脑中浮现起小沙弥对自己说的话,里头指代不明的人。 ……会是应寄枝么? 唐意川看着神色凝重的季向庭,反而笑了笑,拍拍季向庭的肩膀:“眼下既想不明白,不如先放放,陪我过几招?” 季向庭挑了挑眉:“唐家主,你也知晓我是无剑之人。” 唐意川不由失笑:“季公子,你如此神通广大,无剑岂是借口?” 一切尘埃落定,所有困惑都有了解释,唐意川却在此时提了个毫不相关的请求,方才黯淡无光的眼眸如今重新亮起,任谁都会觉得困惑。 可季向庭与她气性相投,却在冥冥之中隐约察觉到她的用意,两句玩笑话后便纵身跃至亭边的柳树上,指尖金光一点便折下一条柳枝。 “化刃。” 他翻转手腕甩了甩手中细韧枝条,话音落下,枝叶便寸寸舒展,在日光下泛起一丝寒光。 唐意川张扬一笑,仰天剑出,便与季向庭缠斗在一块。 他们皆未用灵力,却仅靠着身法与剑式在瞬息间过了百招。 “小子,剑招学这这般杂,竟还能融会贯通,怕是自己摸索的罢?当真天赋异禀。” 唐意川眼中满是兴奋之色,手中剑招一变便直冲剑锋而去,出招间剑势磅礴,大开大合却又不失飘逸,同城门前那只剩一腔武勇的剑气大相径庭。 即便未有灵气灌入,也同样锐利逼人,招招磊落。 或许这才是百年前,云天明无意路过乐坊见到的景象。 因为唯有如此赤诚不掩野心的剑气,才能让他这般伪善之人,在背叛之后,后知后觉地生出悔意。 季向庭手中柳枝划出残影,所学剑招毫无保留地倾泻而出,与仰天剑撞在一处,浑身血液都被烧灼起来。 “唐家主的剑法,我却是还未学到精髓,趁着眼下时机,便要偷师一二,还望唐家主莫要怪罪。” 上辈子的岁安曾说他是半个武痴,就算不当统领,也爱到处找人打架,他思索片刻,深以为然。 奈何自重生之后,眼前多数纷争都不必他来出剑,与这些剑道好手的切磋便少之又少,时常恨不得拉应寄枝比划两下。 唐意川的用意他瞧得分明,才难得动容。 自己摸爬滚打了两辈子,才等来一人,真心实意地将毕生所学倾囊相授,而这人,却又在阴差阳错下,成了无数苦难的源头。 前世今生,他能做的,也只剩一句叹息。 一阵春风吹过,唐意川终于收回手中长剑,畅快地舒了口气,不拘小节地拎着茶壶往口中灌了两口茶,倚在柱上笑道:“季公子,唐家剑法,可是学会了?” 季向庭抖了抖手中柳枝,方才锐利的柳叶剑便重新变回柔韧模样,悄无声息地垂在地上。 他唇角带笑,却是保全郑重一礼:“多谢唐家主指点。” 唐意川弯起眼眸,似是身上最后一点顾虑也荡然无存,眉宇间皆是释然的轻松之意。 季向庭看着眼前之人,张了张口却又被她拦住。 “季公子,你以身入局倾覆唐家,究竟为了什么?” 唐意川这般发问,却又似知晓季向庭的答案,怅然又欣慰地叹笑一声。 “我曾也如你这般澄澈,可终究因为愤怒与仇恨,成了与从前截然相反的模样。” “这些日子里,我用仰天剑越发不顺手,唯有刚才,才快意不少,想来它如今,怕是也再受不起如此名字,我亦没了留在此间的理由。” “你要走的路,不该有我的存在,季公子,心软不是好事。” 长袖之下,季向庭指尖攥紧,终是默然不语。 唐意川立于柳树之下,柳枝吹拂扫在她肩上,似是谁轻柔的抚摸。 “你同我有些像,对情之一字总是后知后觉,是以总是伤人心。应家主对你用心极深,此番出城后,便去找他罢,别让他等久了。” 仰天剑出鞘,剑光寒寒,却是对准剑主自己,震颤着发出悲鸣。 “而我也该……去找她了。” 长渊最后的愿望,她终究还是没能替她达成,怕是该生气了。 长渊姐姐最是心软,她多撒几次娇,便能消气了罢,实在不行,便亲她一下,告诉她,自己同样心悦于她。 在这之后,她保证,长渊说的每个愿望,自己都会替她实现。 一声脆响,仰天剑终是碎成万千光点,消散于空中。 偌大都城,终于只剩季向庭一人,他立于原地良久,直到夕阳西下,才转身离去。 千里之外,应家殿外,岁安收到密信,看着纸上寥寥数字,叹了口气,抬步走入主殿之内。 如今已是春意正浓,应家子弟皆换了薄衫,而主殿之中,熏笼仍烧得正旺,似是在等着谁来。 “家主,平川原都城禁制已除,唐家主身陨,季公子……仍不知去向。” 应寄枝放下手中纸页,周身冷香被浓重的药味掩盖,并未作答。 岁安跪在地上,心里又叹一声。 自季向庭离去之后,应寄枝便又回到了从前那副生人勿近的模样,千年寒冰重新冻上,谁也不敢靠近。 “家主,可要应家中人查探季公子的踪迹?” “……不必。” 岁安被毫无人气的两个字冻得整个人心里发虚,也不再自讨没趣,干净利落地退了出去。 他仰头瞧了瞧殿外月色,有些发愁地喃喃。 “季公子何时才能回来……” 夜哭抱剑站在一侧,听见岁安的低语冷冷看他一眼。 “如此小人,回来做什么?他若敢出现在应家,我定要……” 岁安头疼地一扇子抵住夜哭口无遮拦的嘴巴。 “别说话,你太吵了。” 夜哭困惑地眨了眨眼,却到底不再言语。 三日后,碎叶城。 唐家覆灭,在都城被唐家扣押的民众大多四散奔逃,涌入附近城池,只为了活命。 本以为其他城池之内亦是满目疮痍之象,不曾想竟是比唐家在时还要热闹三分。 酒楼内熙熙攘攘,南来北往的商贾、修士大多在会在此地歇脚,彼此聊上几句,权作消遣。 “没想到应家竟当真在几日内便攻占了唐家,我可是听说了,这位应家主可厉害得很,要我看,此战之后,应家怕是又该一家独大了!” “应寄枝年纪轻轻,城府倒是深,先前藏拙不说,眼下兵不血刃便让唐家一众城池归于应家。如今只要派兵守卫,城里百姓便将他夸出花来了!” “只是……我怎么听说,应家主那日被男宠背叛,负伤而去呢?” “孰真孰假谁又可知呢?若是真的,那这男宠可当真是瞎了眼,抛下荣华富贵不要,反去做那狼心狗肺之人。” “几位兄台——” 几人正凑在一起说得起劲,忽听旁桌一声呼唤,齐齐回头,便见一模样极为俊俏的青年正捏着杯盏,笑吟吟望着他们。 “敢问城主府往哪边走?” “沿路向东便是……只是兄台没有请帖,府外侍卫怕是不会放你进去,若要办事,还是另寻他路罢。” 那青年似是毫不在意,起身朝几位商贾一礼:“无妨,多谢诸位兄台指路了。” 望着青年施施然往外走的背影,几位商贾良久无言,最后听人一声叹息。 “如今后生真是好生俊俏,他身上花香这般浓,怕是被姑娘们扔了一路花才进来的罢?” “哼,若我再年轻几岁,定能与他平分秋色……” 话语声渐渐消散,季向庭走出酒楼,顺着商贾指的方向慢慢往前走,看着街巷里车水马龙之景,半晌五味杂陈地叹了口气。 他本以为应寄枝如此漠然心性,即便不率兵踏平这些城池,也只会对百姓视若无睹。 不成想如今景象,与自己前世无数次想象过的模样重合。 应寄枝…… 季向庭将这个名字在心里翻来覆去地念了几遍,还未从思绪中抽离,季向庭便觉胸口被东西一砸,他下意识伸手接住,才发现手指是一支开得正好的桃花。 “公子可有心上人?” 季向庭抬头,便见栏杆处几位少女正捏着桃枝,带着笑意望向自己。 他被这突兀的问题问得一愣,不知为何,他鬼使神差地开口。 “有。” 几位少女也不恼,只是将手中桃花尽数抛给他,嬉笑着喊道:“花送你,眼下春光正好,何不去找他?” 季向庭皱了下眉,他思绪纷乱,话语便顺着本心出口:“他怕是……在气我。” 姑娘们眨了眨眼,玩笑似地开口:“公子这般俊俏,送花做赔罪,再好好向他解释,你的心上人不会怪你的。” 季向庭心中似是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跳快两拍。 春风吹来,无声撩过他发尾,似是谁的触碰。 城主府外。 侍卫望着眼前渐渐走进的青年,不苟言笑地开口。 “城主今日不见客。” 季向庭眨了眨眼,看着眼前闪着寒光的两柄长剑,面上毫无惧怕之意。 “烦请通报一声,便说鄙人姓季。” 第43章 再见 碎叶城,城主府内。 酒足饭饱,城主停下筷子,终于忍不住开口道:“季公子……此番来找我所为何事?” 唐家都城前的变故被人有意压下,然那日所见之人牵扯甚广,即便应家手段强硬,也难堵住悠悠众口,风声仍旧传到几位家主耳中。 城主不着痕迹地瞥了眼面前青年,心里暗暗叫苦。 应家阵前,他同季向庭勾肩搭背的景象犹在眼前,那时说得天花乱坠的好处,如今却让他进退两难。 毕竟彼时他如何也想不到,季向庭作为男宠,竟胆大包天到敢当中刺杀应家主。 他一毫无修为的平民百姓,自然惹不起如日中天的应家,若非尚且念着一点情分,他如今早便绑了季向庭交给应家,离这滩浑水越远越好。 相较于城主的尴尬,季向庭边显得随性许多,他捏着酒杯笑了笑:“不是什么大事,只是来瞧瞧城中风貌,顺道……再替应家选几个人。” 城主闻言一愣,有些不可置信地开口重复道:“替应家……?” 季向庭勾唇一笑,一双桃花眼中满是狡黠,未语便带着三分高深莫测。 “既然应家主能藏拙让唐家掉以轻心,又为何不能演一出反目戏码,好让我脱离各家眼线,安心替应家做事呢?” 城主显然被其中弯弯绕绕转得头晕,皱眉看着信誓旦旦的季向庭,终是昏头昏脑地信了一半,皱眉开口道:“既如此,应家又何必来我这小城选人?” 世间凡有剑骨之人,若要修为更进一步,便只能拜入四大仙门,因而即便仙门鲜少选拔子弟,也有无数修士削尖了脑袋欲在四家中占有一席之地。 因而他们这些边陲小城,最难留住修士,应家来此挑人,无异于大海捞针。 季向庭极为耐心地开口解惑:“应家如今刚打完胜仗,正是用人之际,损毁的居所、道路皆需有人重建,家主命我暗中前来,也是不想让此事声张,若有人借此趁虚而入,便是弄巧成拙了。” 他语重心长地拍了拍城主的肩膀:“家主也是信任城主,才叫我将如此重任交予你,若是成事,应家少不了好处。” 不打草稿的谎话脱口而出,内府却因反噬而翻江倒海,季向庭面不改色地咽下喉头淤血,看着城主被唬得愣神的模样,便见好就收。 “眼下还不急,城主慢慢准备,届时等我来挑便可。我来时看城主庭院草木正好,不知可否逛上一逛?” 城主看了看眼前青年,索性放弃思考他这一波三折的话语中的深意,脚步一转,边带着人出门。 草长莺飞,天色正好,季向庭与城主刚踏入庭院两步,便听见叮叮当当的奇异声响,他脚步一顿,眼中划过一丝笑意。 来碎叶城拐几个好苗子回去是顺手,他此番来要带走的却是另一人。 城主尴尬地擦了擦额间汗,生硬地将季向庭拦住:“公子,那处花还未开,不如我们换个地方赏?” 季向庭笑吟吟望了他一眼,不等他再揽便朗声开口道:“小公子,可要来应家玩玩?” 话音刚落,便有一阵风吹过,一少年顶着满头绿叶窜到季向庭面前,手里拿着被他祸害成半截的铁剑,一双眼睛亮得惊人。 “我便知道,定有人慧眼识珠,发现小爷的能耐!” 季向庭看着眼前跳脱少年,摇头失笑。 上辈子枯荣军中最闹腾的便是眼前这位叫白玄的少年,他身无修为,运气却出奇的好,加上那些上不得排面的鬼点子,与岁安狼狈为奸,常常能在战场上出奇制胜。 除却平日里有些不着调外,属实衬得上是军中一员猛将。 前世碎叶城尽数覆灭于应家军手中,季向庭路过时,便见一少年正要挥剑自戕,口中念念有词,季向庭留神一听,竟是在对应家下咒。 怪有意思的,季向庭眼下缺人得很,最是需要这般与仙门四家有仇之人,他伸手将白玄手中剑击飞,连哄带骗忽悠了一晚上,便将人拐了回去。 那夜饿得前胸贴后背的少年一边啃了季向庭手中三根鸡腿,一边滔滔不绝地将自己短短十几年的怀才不遇与跌宕起伏说了个遍,季向庭真是想忘都难。 只是如今白玄活得安逸,要想将人拐入叛军中,怕是还要另寻办法。 “季公子!犬子莽撞,童言无忌短听不得!” 季向庭从思绪中抽离,便见城主一把将白玄拉至身后,神色惶恐,生怕自己一句话便将人拐了。 季向庭笑了笑,拍了拍白玄的肩便与之擦肩而过。 “既如此,那我便不叨扰了,多谢城主款待。” 白玄眼见季向庭要走,神色顿时有些着急,伸手就要去拉对方的衣袖,却听一句话轻飘飘地落在自己耳边。 “晚上来城门口找我。” 白玄浑身一震,盯着季向庭走远的背影,将手中短剑一扔便得意地笑起来:“爹,你便等着我名扬天下罢!” 城主一头雾水地回头看着自家不成器的儿子,实在丢不起这个人,半拉半拽地将人拖进屋内,一把将门阖上。 “剑招都背不清还想做大侠?你给我老实呆着!” 不过片刻,屋内便传来了鬼哭狼嚎般的凄厉惨叫,余音绕梁,震飞屋檐数只鸟雀。 季向庭立于墙头,欣赏了白玄被城主追着满屋子跑的景象便收回视线,朝北方远眺。 如今局势已定,云家在最后一刻坐山观虎斗,察觉应寄枝的实力后不敢轻举妄动,杜家更是置身事外,三家怕是要安分许久。 相比前世,留给他招兵买马的时间更加充足,若是等流言平息再来碎叶城,他也不必向城主撒谎。 季向庭揉了揉眉心,思绪纷乱。 他从前认为自己这段日子与应寄枝走得太近,本打算借唐意川一事脱离应家,而镜片中恢复的记忆却又将所有线索指向应寄枝,让他不得不回去问个清楚。 即便季向庭自认自己不是什么好人,如此反复无常、两面三刀之态他也委实做不出来。 前世应寄枝所作所为同他爹别无二致,季向庭尚能心安理得地利用他,可今生应寄枝所做种种,无论有意无意,皆让他获益。 还有都城前应寄枝挡下的那一剑…… 那是季向庭从未料想到举动。 人非草木,纵然他们最后注定走向相反的终局,可他如今,还能做到无动于衷么? 与其说这碎叶城他不得不来,倒不如说……他下意识不想去见应寄枝,却又在白日少女的问话里,不由自主地想到他。 一切都乱了套。 季向庭顶了顶犬牙,将剪不断理还乱的思绪压下。 也罢,总要回去的。 入夜,城门口。 季向庭坐于城墙上,低头看着白玄身着夜行衣,做贼般溜到城门前,弓着身子四处张望。 “怎么骗过你爹的?” 白玄被突如其来的声响吓了一跳,看见城墙上的季向庭,三两步便爬了上去开口道:“不用骗,他关不住我,公子,我们何时出发?” 季向庭好笑地看一眼眼前摩拳擦掌的少年:“我没头没尾的一句话你便信,不怕我另有所图?” 白玄摇头晃脑,得意洋洋:“小爷我向来福泽深厚,眼光极准。我掐指一算,跟着你便能当大侠,自然要跟你走。” 一套歪理简直能同自己的谎话平分秋色,连哄骗的功夫都一并省了,季向庭满意地一拍少年的脊背:“成了,跟我走,让你爹日后上应都原要人。” 又三日,应府内。 李元意蹲在人去楼空的院落门口,长叹一口气。 “都快半个月没消息了,季公子这是不要我们了?” 江潮嫌弃地看了一眼如同深宫怨妇般幽怨的李元意,默默坐远:“……季公子与应家牵扯如此之深,怎会说走就走?就算他不要我们,也不会不管院子里那只狸奴。” “更何况如今唐家主已死,季公子这包庇一事,也无从谈起。” 李元意被这清醒脱俗的安慰哽得一噎:“……可我瞧着夜哭副使如此生气,想来家主只会更加……届时我们得帮谁才好?” “几日不见便这般想我?” 一道突兀的声音自两人身后传来,他们猛然回头,便瞧见季向庭带着一人不知何时已立于院中的梨花树下,不顾窝在一旁的狸奴反抗,几下便把这小东西揉炸了毛。 狸奴猛挠季向庭一爪,却抖了抖耳朵不着痕迹地往季向庭怀里钻,闻了闻他身上熟悉的味道,眯起眼睛重新睡熟。 “给你们找了个玩伴,他先住我院中,你们同他说说应家规矩,我去找家主一趟。” 两句话的功夫,季向庭便没了踪影,李元意与江潮看着他潇洒的背影,同院中的白玄面面相觑。 “……季公子有这般急么?” 夜哭抬起头,看着在夜色中闪动的身影,皱了皱眉,却没有阻拦。 “不是说要取季向庭性命?我们黑鬼怎么心软了?” 含着笑意的声音响起,夜哭回头看着气定神闲的岁安,冷硬开口。 “家主修为,定比我先察觉,方才主殿门开,便是要季向庭进去。” 岁安欣慰地叹口气。 这木头也算长进了。 季向庭一路急掠,却在主殿门前缓下脚步,他难得踌躇片刻,才沿着白玉石阶一步步往上走。 他不明白自己方才为何那般着急,却又在一门之隔时骤然犹豫。 许是因为应寄枝隐瞒的,有关于前世的真相,才让他这般急切。 可犹豫又是为何? 他无端想起那日在街巷中的对话,长袖下手心握紧。 那是他从院子里折下的一截梨花枝。 “带着花哄哄他,他不会怪你的。” 分明已是春三月,夜风中也带上些许暖意,可季向庭离主殿越近,脊背处的寒意便越重,牵着旧伤疼得厉害。 他看着主殿在自己面前寸寸分明,直至踏上最后一节石阶,才看清其中景象。 主殿门半开着,内里被烛火照得昏黄明亮,同季向庭记忆中的冷清之景截然不同。 ……像是在等谁回来。 季向庭停下脚步去望殿内一抹素白,脑中一时白茫,连带着先前想不明白的情绪也一并消失。 他张了张口,轻声唤道。 “……应寄枝。” 第44章 花枝 季向庭这一声唤得极轻,刚出口便散在风中遍寻不得,他看着应寄枝的背影,话音刚落便忍不住上前两步,加大嗓音又唤一声。 “应寄枝!” 可应寄枝却仍似没有听见般,未曾转身,也未曾看他。 这是从未有过的事,纵使如前世自己与他那般你死我活的惨烈局面,只要自己开口,应寄枝便不会无动于衷。 季向庭皱起眉,有些困惑又有些着恼,一颗心被勾着落不到实处,于是只能被牵引着抬步缓缓从寒夜走入一屋温暖中,一步步朝应寄枝走近。 徐徐燃烧的熏笼似是第一次对他失了效用,屋内暖意融融,季向庭却仍觉得有些冷,脊背处的旧伤仍作痛。 屋内冷香浅淡,被浓重的药香掩盖得只剩微不可闻的星点,是极为陌生的味道,季向庭心中莫名的情绪愈演愈烈,他盯着眼前背影,张了张口,声音再次轻下来。 “应寄枝。” 那道素白身影终于回过身来,季向庭一眼便看见他肩上仍渗着血迹的棉布,垂于身侧的指尖微微一动。 镜片中怪异的回忆仍在眼前,其中掩盖的巨大阴谋让他心中焦躁不已,如今匆匆回来,本有满腹质问欲逼应寄枝开口,可见到应寄枝那双黑沉眼眸,便再问不出口。 他后知后觉察觉到,将应寄枝哄好才是他如今最该做的事。 可他向来只会花言巧语,此番再不过脑地说出口,便太过不诚心。 以应寄枝的脾气,只怕会雪上加霜。 季向庭向来不是瞻前顾后的性格,世上多数难题对他来说皆有解法,除却覆灭仙门四家外,无关紧要的事季向庭皆是随心而动,想不通的便扔在一旁。 让自己头疼的事一件便够了,又何苦同自己过不去? 如今在此事上如此犹豫不决,委实不像自己。 是以季向庭将几日来浮浮沉沉缠绕不休的思绪一并摈弃,顺从本能伸手牵住应寄枝的手指,灵力便顺着相触的指尖涌入应寄枝体内,一遍又一遍梳理着他受损处。 似是在借此抚平心头那一缕无从而起的不安。 直至伤处止了血,季向庭正欲抽回手,却被应寄枝反手握住,他心中一动,冥冥之中似是感受到对方并不如料想中那般生气,碎叶城中少女说的那些话又浮现在脑海。 他鬼使神差地将手中捏了一路的梨花枝拿出,仰头伸手别在应寄枝鬓边。 应寄枝人长得漂亮,但到底是能一剑斩灭万千剑气的煞神,配上耳边娇弱梨花,便显得有些不伦不类。 分明该是柔情似水的安慰,到了季向庭这里,便像街头调戏良家妇男的恶霸,他自己瞧了瞧,也忍不住弯起眼眸。 “家主,我回来了。” 应寄枝垂眸看着眼前人,看见那双明亮的桃花眼中,满是自己的身影。 眼前人分明懵懂,眉目间却仍诚挚,带着笑将话说出口,误打误撞与应寄枝前世今生,孑然一人时的无数梦境重合。 没有伤痕累累,亦没有失意痛苦,所有梦魇与痛苦都不曾发生,梦中季向庭仍是意气风发的模样,这般自寒夜中直直向自己走来,说一句—— “我回来了。” 应寄枝闭了闭眼,许久才咽下极深的苦意,心中消散不去的怒意早便在他出现在门口时烟消云散,他终于缓慢地伸手,顺着季向庭温热手掌寸寸往上,最后用力抱住对方。 ……该拿他怎么办才好? 身体贴近到无法分离,季向庭终于闻见被苦涩药味掩盖的冷香,漂浮不定许久的一颗心终于落到实处,暖意姗姗来迟,自应寄枝身上传来,脊骨处绵绵不绝的疼痛也在这熟悉的味道里缓缓止息。 这便是……哄好了? 他眨了眨眼,应寄枝什么也没说,让他满腹话语没了用武之地,思索片刻,便主动伸手揽住应寄枝的脊背,还颇为认真地拍了拍。 “伤口不疼了罢?若还没消气,我替你吹吹?” 当真是拿应寄枝当小孩哄。 殿门不知何时轰然阖上,重重禁制无声亮起,华光流转将主殿封锁,似是要将人彻底锁在里头,再无旁人能窥伺。 那是旁人一扫,便能察觉出的、近乎疯魔的独占欲望。 季向庭却毫无察觉,一朵梨花自应寄枝耳边飘落,正巧落在他唇面上,花香扑鼻,混着眼前人身上冷香格外好闻,他下意识便将这花用犬牙叼住,一瞬分神,口中的话便再未说出口。 唇边梨花被唇舌抵入口中,不过片刻便碾碎在纠缠不休的缠绵亲吻中,季向庭口中满是梨花与冷香,花瓣被挤出汁液,带着细微的甜,似是吃了块刚出笼的梨花糕。 他被人紧抱在怀中,舌尖被舔得发麻,气都顺不上来。 季向庭脑袋昏沉,却并不抗拒。 身体比回忆更熟悉应寄枝此刻的触碰,耳根先染上漂亮的红。 前世有许多时候,他与应寄枝都在战场上度过,应长阑对自己的孩子亦不留情,即便是少主,如今也不过是应家军中一无名小卒。 刀光剑影中,两个修为平平的少年只顾得上背靠背拼命,待一切尘埃落定后,才来得及回身去看对方满面灰尘的脸。 季向庭曾无数次希望一回头便看见应寄枝奄奄一息的模样,可惜他命硬,便是去了半条命,都能硬生生从鬼门关里回来。 于是他渐渐便养成了打完胜仗便去找应寄枝的习惯。 战场上刀剑无眼,杀人便如割草那般简单,敌人的鲜血溅在脸上,激起的只会是杀戮的快意。 仿佛眼前不是活生生的人,不过是待宰的牲畜。 这样的人与野兽无异,季向庭格外厌恶这种浑身血液都在烧灼的感觉,却无处宣泄。 直到他看见应寄枝眼中同样的火光,无论如何调息也无法全然压下,此番景象让他不由顶了顶犬牙。 彼时他与应寄枝早已签订契约,却无人知晓不留名剑的影响,正在寸寸蚕食着应家终年不化的霜雪。 他知晓,应寄枝心头涌起的肮脏邪念,出自自己身上,以不留名剑为纽带,映射在无心无情的应寄枝身上。 他分明能控制不留名剑逸散的灵力,却仍放任其影响应寄枝,甚至半是恶意半是兴奋地将眼前这位面无表情的家主拉入帐中。 “少主,打了胜仗,不若庆祝一番?” 争斗让人上瘾,情爱亦是。 他们似乎生来就善于此道,无论手中染了多少血,打完胜仗只要拉着应寄枝厮混到一处,在狭小的营帐中肢体纠缠,脑中便白茫茫一片,什么暴戾的情绪都消失不见,沸腾的血液也在如潮水般将人吞没的汹涌情潮中凉下来。 直至日光熹微,精疲力尽,季向庭才靠在应寄枝满是冷香的怀抱中,昏沉睡去。 舌尖被不轻不重咬了一口,季向庭自前世湿热的记忆中回神,又被卷入更磨人的缠绵中。 满室热气蒸得人骨头都发软,季向庭深陷于应寄枝的怀抱使不上劲来,只能被人抬起下巴,理智尽灭于无休无止的亲吻中。 这样的温存鲜少出现在他们之间,让季向庭极不习惯,可今晚应寄枝身上的味道太过寡淡,要靠唇齿纠缠才能尝得分明,似一记包裹在蜜糖中的毒药,他闻着闻着,便失了反抗的力气。 心神松懈间,竟是被应寄枝亲得失去片刻神志。 梨花混着冷香,终于在应寄枝半强迫的侵入中咽下,待季向庭缓过神来,自己已不知何时被人抱到床榻之上。 手腕与脚踝被一抹冰凉扣住,季向庭歪了歪头,一边用手指抹去唇边晶亮的痕迹,一边低头往下看。 他身上两处皆被细细的银链扣住,一并绑在床头,只轻轻一动,便叮当作响。 季向庭拎着银链拽了拽,分明纤细的链子却坚固得很,他用力都不能将其挣开。 分明是他极厌恶的事,可不知为何,此刻被应寄枝做来,他却不怎么生气。 季向庭甚至颇为贴心地将衣襟弄散,露出一大半蜜色胸膛。 既然要哄人,吃亏些也正常。 系着长发的发带被人取下,又被系在脑后,季向庭眼前漆黑一片,被亲得红肿的嘴唇半张,偏头等了半晌也没感受到触碰。 这样的等待让人觉得难耐,季向庭伸出手,摸索着往前抓,却又被一只微凉的手掌按着陷入被褥之中。 “应寄枝……啊……” 耳垂上被应寄枝打下的孔洞似是被什么东西穿过,季向庭此处颇为敏感,被尖物穿透的感觉让他一下便软了腰,话语也戛然而止。 除却半空中若有似无的一点熟悉味道外,他再捕捉不到应寄枝的半点痕迹,季向庭皱了皱眉,下意识握住应寄枝放在耳侧的手指,他被亲得嗓音发哑,无奈极了的语调拖长,便像是在撒娇。 “怎么不说话?还生气呢……祖宗。” 话音未落,季向庭便觉耳垂被人用力一揉,他浑身一抖,一下便哼出了声。 烫意自耳根延伸,不过片刻便让他浑身都烧得厉害。 他稀里糊涂地被亲得直喘,腰腹反弓往上贴,却又被银链扯住摔下去,另一只手腕还被箍住,动弹不得。 季向庭不是什么娇气之人,上辈子带着一身伤也能面不改色地在天寒地冻里待几天,这辈子反像是被人宠坏了,离了应寄枝的怀抱便是屋内熏笼烧得正旺,他都觉得冷,浑身不舒服。 他忍了忍,才将这样不讲理的想法压下去,心里默念几句冷静,才不至于把人掀翻,简直无奈极了。 这大少爷……怎么更气了?自己哪招惹他了? 第45章 哄人 他们在床笫间纠缠过无数次,可从未有一次让季向庭觉得如今晚这般难熬。 他被窄细的银链困在被褥间动弹不得,一片漆黑中散乱衣襟被拨开,冰凉指尖贴在腰腹,蜻蜓点水般上滑,若有似无地停顿摩挲片刻,又毫不留恋地抽离。 唯有手腕处的束缚才让他对应寄枝的触碰有些许实感。 季向庭被这般钝刀磨人的触感逼得沁汗,在冷香中周身感官放大到极致,不过是简单的触碰,便已是难耐地轻颤。 烛火朦胧,照在季向庭身上映出一层暖光,将肌理漂亮的蜜色皮肤衬得似融化的蜜糖,腰腹晕出一层薄汗,随着他呼吸起伏间闪着细碎的光。 那是连天山寒雪都为之倾倒的活色生香。 不知为何,季向庭今夜耐心出奇地好,便是被应寄枝逼到如此境地,也没将人掀下去,亦没将缚住眼眸的布条取下,只是张开手掌摸索着扣住应寄枝的手指。 时间似被无限拉长,他在应寄枝的掌控下,连求而不得的焦渴都似变成别样的快意,他喘息愈急,浑噩间忽觉眼前模模糊糊有火光一晃。 未等他想明白应寄枝的用意,季向庭便觉身上一疼,他下意识挣动一下,后颈却被捏着揉了揉,像是无声的安抚,季向庭浑浑噩噩,又再次安分下来。 细微的疼痛在碰触下消弭,化作细微的痒意,季向庭眼前一片模糊,布条之下的眼睛眯起,抓紧了应寄枝的手指,下巴上抬,拉出一条漂亮利落的颈线。 不知是为了逃离还是为了贴近。 火光跳动着,烛泪颗颗分明,落在上头凝结留下印记,染上热度。 让那些纠葛、真相,都在帷幔间再想不起来。 季向庭满副心神皆被应寄枝牵引,肌肤相贴的满足不过片刻,便又归于虚无,水汽层层叠加,他却越发渴。 他已习惯从前激烈到要将人溺毙的攻占,对眼前不上不下的触碰极不适应。 更不习惯自己因感受不到应寄枝而产生的细微不安,他浑身绷紧,却也只能将应寄枝扣住他的手放至脸侧,鼻尖贴着他腕处皮肉轻嗅。 他看不见应寄枝的脸,亦听不见应寄枝的声音,只能听见手腕处不断作响的细链。 季向庭深陷被褥间,终于再受不了这般让人骨肉都要融化的折磨,一开口,嗓音哑得让人听不分明。 “家主……” 回应他的只有滚滚而落烫得他发抖的烛泪,他鼻间哼出一声,张口咬在应寄枝手腕。 他软得厉害,即便是咬也没有力气,一对犬牙浅浅叼着肉磨,留下一道浅淡的牙印,话语在这样的动作里含糊不清,又唤一声。 “应寄枝……” 这回连名带姓地喊,牙尖又蹭了下应寄枝的手腕,不想是威胁,更像是委屈,像在讨饶。 季向庭在今夜唤了他太多次,眼下唇齿滚烫,分明还留着他身上的冷香,却是亲完便不理人。 他皱起眉,慢吞吞地想着。 好不讲理……哄了半天还要这般磨他。 “嗯。” 一片寂静中终于响起应寄枝的回应,季向庭还有些回不过神来,便终于被人吻住,被咬出几道浅淡牙印的手腕也重新将自己的手指按住。 星星点点汇聚成的水珠终于在亲吻中化作浪潮倾泻而下,季向庭睁大眼眸,只觉要被这避无可避的浪潮拍晕,指尖抓紧被褥,有片刻失神。 神志还未清醒,他耳根便已红得彻底,可唇舌被一并堵住,连恼羞成怒的咒骂都变成了含混的音节。 属于应寄枝的气息终于包裹上来,季向庭紧绷的脊背松下,便有人伸手去揉他后腰处,揉得他浑身发热,连气恼都抛之脑后,只昏沉地将人抱紧。 眼前被水雾浸得越发模糊,连烛光都瞧不分明,季向庭似一只翎毛漂亮的鸟,被按住翅膀握在手心,逃脱不得。 视线被剥夺,感官便越发鲜明,宛如置身于一叶孤舟上,江潮分明和缓,船身却仍在浪花间偏航,随波逐流地飘远, 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眼下自己伸手环在应寄枝脖颈,整个人都快挂在他身上,于是本就被江潮推得找不到方向的孤舟离岸边越发远,迷失在湖中央,然迷雾中皆是熟悉的气息,让他生不出警惕。 季向庭脑中被搅得混沌,却仍本能地记着方才应寄枝不曾转身看他的模样,话语断断续续,下意识一声声唤他,才好将那一点看不分明的、始终不曾消弭的不安扫空。 嗓音沙哑、语调拉长的名字一遍遍在耳边回响,轻而易举便将一颗同样漂浮不定的心安抚下来,应寄枝呼吸一乱,季向庭便因此眼睫颤动。 他垂下眼眸看着季向庭,身影交错间亲吻一触即分。 眼前人总是这样,以身犯险,执迷不悟,可只要他一回来,唤上几声自己的名字,纵有天大的怒意,也就在他这几声消失殆尽。 分明多数时候,那样语调扬起的呼喊,不曾有多少真心。 真是毫无办法的事。 偌大主殿似下了场绵绵的雨,不激烈,却也怎么也不停歇,一滴滴砸在水面上泛起涟漪,季向庭有些发冷,于是怀抱便越发收紧。 自方才唤了名字后,季向庭几乎本能地察觉出眼前这位脾气颇大的少爷似乎被哄好了些许。 只是数日奔波的疲倦终于后知后觉地翻涌上来,季向庭在半梦半醒,一双含着雾气的眼眸垂下,渐渐只能听见耳边银铃般的脆响阵阵,他靠在对方宽阔的胸口,只迷糊了片刻便又醒来,不得安宁。 伤神又费力,可惜有人还不领情,如何都不愿彻底消气,他实在是哄不动了。 这人分明还受着伤,如何能这般不知疲倦? 季向庭磨了磨牙,酸软的腰腹终于攒出力气将应寄枝猛地按倒,这一下动作太急,他整个人跪坐在应寄枝身上停了半晌才回过神来。 胡闹许久,季向庭眼前的棉布早已湿透,他一手去撩身后汗湿的发丝,一手将布条揭开,眯起眼睛看着应寄枝。 真是太惯着他了。 不过片刻工夫,季向庭身上便满是痕迹,腰腹处更是惨不忍睹,他低头看一眼,没好气地哼笑一下,却因懒倦神色而没有多少威慑力,就着姿势去捏应寄枝的下巴。 银白色的细链仍锁着他,分明才是被金屋藏娇、强取豪夺的那个,他却晃了晃链子,毫无惧怕的神色。 应寄枝耳边的梨花枝还未摘去,与他耳垂处的鲤鱼耳坠相得益彰,如今再配上季向庭的动作,便成了十足十的调戏。 “你可快一点……” 话只说了半截,配合着他温吞的语调,更像是不怀好意的邀约。 应寄枝眼眸沉下,季向庭茫然地眨了眨眼,被拽得差点摔下去。 江面顿时汹涌,向来苦船的人晕眩不已,却无处借力让自己坐稳,只好收紧眉间忍耐着,等着眼前浪潮落下,让自己能得片刻安歇。 不过一会,他便眼前发白,手软得撑不住,更无暇去想方才那细微的恼意。 没完没了了…… 季向庭弄巧成拙,整个人靠在应寄枝身上毫无退路,从最初的恼怒,再到无奈,直至最后,便成了无穷无尽的崩溃。 他困极了,也被这无穷无尽的快意逼得无法就此沉眠,含着雾气的眼眸半垂下来,被亲得通红的唇瓣张合,理智泯灭中语不成句地唤他,根本不记得自己到底喊了些什么。 他当真没了力气,连坐都坐不住,只能贴在应寄枝胸口,凑在他耳边,发丝在动作间蹭着他脖颈,混乱的话语脱口而出。 “家主,我错了……” “应寄枝,理理我……” 最后,他神志不清地唤道。 “哥哥……寄枝哥哥……理理我……” 应寄枝被这久违的称呼激得瞳孔一缩,伸手去掐季向庭的下巴,对上那双失神涣散的眼眸。 “你唤我什么?” 季向庭如今哪听得明白应寄枝的问话,只是听见他的回应,本能地贴在他手腕处蹭了蹭,贴着他耳根轻之又轻地又唤了一声。 “哥哥……” 晨光熹微,主殿之内却仍是昏暗,让人分不清昼夜,季向庭脑中一片空白,对这般亲昵的称呼毫无自觉,只觉自己终于被应寄枝放过,可以顺过气来。 他整个人窝在应寄枝怀中,汗津津的,浑身都不太舒服,可他顾不上别的,闭目便睡沉了过去。 一室寂静里,应寄枝看着怀中之人,眼眸一眨不眨,良久才闭上眼。 记忆最初,身形还未抽条的少年闯入自己的院落,未等自己开口,少年便行云流水地往自己桌案下躲。 他缩成一团,明亮的眼睛满是狡黠,拽着应寄枝的衣袖晃了晃。 “哥哥帮我一次!要是被夜哭副使抓走了,我可就遭殃了!” 他面无表情地望着眼前少年,却在夜哭敲门时,将他的身影尽数遮挡。 待危机过去,少年拍了拍衣衫自桌案下爬出,在怀里摸了摸,变出一只红彤彤的山楂来。 “多谢你啦!请你吃!” 应寄枝瞧了那红果许久,才拿过咬上一口。 酸得牙疼,他却仍旧面无表情地将山楂吃完。 这是他空无一人的院落里,第一次有人来。 那时他们连彼此的名字都不曾知晓。 很久之后他才意识到,他与季向庭兵荒马乱的初见,或许只是季向庭种种预谋中微不足道的一环。 但应寄枝仍将此事记了许久,记得季向庭那一声别有用心,却仍清亮无比的—— 哥哥。 第46章 折转 分明已是精疲力尽,季向庭这一觉却睡得并不安稳。 他心里压着不少事,便是被冷香环绕也总是睡不沉,眼睫不住颤动,几次欲醒,却又被微凉的手掌捂住眼睛,将最后一点光亮遮挡,只好又睡沉了过去。 他似是做了许多梦,却如雾里看花般,一个都记不分明。 如此反复,不知过了多久,季向庭才终于从梦境中抽离,睁开眼眸。 被衾温暖,身边冷香熟悉,混乱的记忆终于在脑海浮现,季向庭眉心跳了跳,忍无可忍地往身旁一踹,耳根难得热意久久不退。 “从前怎么没见你喜欢这般?” 只字不提昨夜到底是谁主动唤的。 话说得不讲道理,可他踢人的力道却不重,也未离开应寄枝的怀抱,分明是对应寄枝的得寸进尺轻拿轻放。 从昨夜到现在,又许是从唐家都城开始,季向庭对应寄枝高竖的屏障,正渐渐被什么东西消磨,逐步退让。 两辈子加起来,这样和缓相拥的时刻隔了太久,早已在季向庭记忆深处模糊。 殿内宁静,似是将所有风雨拦在应寄枝的怀抱之外。 纵使执着如季向庭,也无法抵挡这般磨人心智的安适,他垂下眼眸任由自己心神松懈片刻,才捏着应寄枝的手腕翻转。 上面一片白皙,没有任何怪异的红色印记。 季向庭心下一顿。 那道如影随形的神识唯恐天下不乱,上辈子天启大陆的混战,怕也是出自它的手笔。 唐家覆灭不过是开始,既然唐意川与云天明都被这不怀好意的神识影响,那应寄枝与杜惊鸦身上,是否也有如此祸根? 那应寄枝上辈子的所作所为……是否也非本愿? 他这一路上将所有疑问都想了一遍,唯有这个问题,他问不出口,亦不愿面对。 扪心自问,或许这才是他不愿回到应家的真正原因。 前世,在走至你死我活的局面之前,他们曾有很长的一段平静的时光。 虽常常战乱,朝不保夕,虽各怀鬼胎,彼此算计,可他与应寄枝仍时常能坐在一处对弈,漫无目的地虚度一日光阴,再同榻而眠。 是以,纵然隔着能让人生不如死的蛊毒、隔着灭门的血海深仇,他亦不受控地会一次又一次在应寄枝的怀抱里让步。 季向庭明白这不过幻梦一场,可他不过一介凡人,仍会贪恋这般平淡的时光。 是以,季向庭才会对之后的分崩离析耿耿于怀,恨之入骨。 亦为自己曾经的心软后悔不已。 可如今有人却告诉他,自己前世记忆有缺,所谓真相不过冰山一角,告诉他,他或许……错恨了人。 何等可怖之事,将他从前那些年岁里的所作所为尽数归于荒唐,将他对应寄枝浓烈到无法排解的情绪一笔勾销。 无论何种结果,他都不知如何面对应寄枝。 当满腔愤恨尽数落空,他再见应寄枝,又该是什么情绪? 他与应寄枝又该是……什么关系? 他看着眼前空空如也的手臂,得知了答案,却并不高兴,仿佛心中有什么隐秘的期望,骤然落空。 应寄枝未被蛊惑,所做的一切或许都是……出于本心。 可若是如此,为何今世应寄枝种种举动,却又前世的他背道而驰? 季向庭僵胸口复杂心绪咽下,终是开口。 “你早便知道唐意川身上的神识碎片。” 应寄枝似是早有预料,他眼睫颤动,不避不躲地应声。 “应寄枝,你还瞒着我多少?” 环着他的手指无声收紧,应寄枝在近乎冷硬的诘问下,眉宇间浮起一缕极深的疲惫,忍了又忍,沉默许久终是开口。 “不止是家主,天下芸芸众生,皆是他的棋子。” “唯有你……是例外。” 季向庭张了张口,终于无法再同他兜圈子,忍耐了许久的问题还是出口。 纵然他手臂上不曾有那红色印记,他也要亲口听应寄枝的答案。 “……那你呢?” 应寄枝垂眸看着季向庭,却沉默不语。 “应寄枝,你问心无愧么?” 佛堂之上,小沙弥的话语如同梦魇般,在他耳边缠绕不休。 ——你若要救他,便不可听、不可说,我能帮你的有限。 耳边一声轻笑同那小沙弥的声音一道响起,似是在嘲笑他的自不量力。 ——可你觉得他会信你么,应寄枝? ——折断他的羽翼,关入笼中,他的目光便能一直落在你身上,何乐而不为?这对你并不是难事。 ——动手吧。 应寄枝陡然惊醒,攥紧了季向庭的手腕。 季向庭却自嘲地笑了笑,伸手将应寄枝推开,一言不发地起身将衣架上的衣衫穿上,浑身痕迹被红衣尽数遮掩,再看不分明。 主殿内层层轮转、欲将人锁住的禁制一瞬停止,季向庭毫无察觉,轻而易举地推开殿门,头也不回地离去。 应寄枝望着季向庭的背影远去,暖意融融的主殿霎时失了温度,寸寸凉下来,他指尖一动,探向床边。 床边小几处,隔着季向庭送他的梨花枝。 血线自他唇角溢出,他伸出的手指停下,面无表情地擦去那点血迹,洁白梨花瓣被灵力定格在绽放之时,仍是纤尘不染。 花枝尚在,温度却冷,纵使他灵力磅礴,也留不住昨夜季向庭递给他时,上面莹莹滚动的露珠。 就像他满身枷锁,留不住心向天地的季向庭。 应寄枝靠在床头,眼眸渐渐浮起一抹猩红之色,仰头闭目。 不知过了多久,一道熟悉声音响起。 “这般有气无力做什么?遭罪的又不是你。” 应寄枝骤然睁眼,看季向庭叼着一只包子去而复返,姿态随意地靠在床边,手中拎着一截崭新发带将散乱的长发重新系上。 应寄枝难得有些愣神,直直盯着季向庭,眼中猩红未褪,反将季向庭吓了一跳。 “不知道的以为是我欺负你……我并非耳聋目瞎,你这辈子干的事我都看在眼中,我自有评断。” “方才的问题你不愿答,那我便自己查。” 他挑了挑眉,全然不见面上怒意,反而俯身端详一番应寄枝的神色,笑道:“怎么,我们风光无比的应家主被男宠吃干抹净扔在原地,便要掉眼泪了?” 应寄枝面无表情地看着季向庭,伸手往他腰上一捏。 季向庭浑身一抖,虚张声势地点了点人。 可算是见识了,眼前这人可比上辈子还惹不得。 季向庭歪在床头,在应寄枝的注视下慢慢将口中温热的包子吃完,五脏庙被填饱,起伏不定的情绪似也在他做下决定时平静下来。 应寄枝油盐不进的态度的确让他恼怒,以至于在他沉默的那一瞬,季向庭满腔恨意几乎压抑不住。 可待他匆匆出门,撞上门口拎着食盒的岁安,却又愣住。 “季公子,看来家主又惹你生气了。” 季向庭停下脚步,默然不语。 岁安头疼地叹了口气,将手里食盒递过去:“季公子,你当能察觉到,家主与常人有异。” 季向庭看着岁安,对他话中深意并不意外。 “我与夜哭虽对公子的作为并不赞同,但仍私心不愿家主同他父亲一般。” 岁安似是回忆起什么并不愉悦的事,皱了皱眉,话语里带着几分恳切。 “许多事,比起去听、去看,还望公子……去用心。” 食盒被岁安揭开,里头是温度正好的包子,正徐徐冒着热气。 季向庭盯着食盒中的吃食看了一会,终于伸手捏了一只叼在口中一咬,是自己惯爱吃的味道。 有些人瞧上去来者不拒,在军中最是随性,实则口味又怪又挑,真正合口的东西并不多,也极少有人能察觉。 季向庭心中蓦然被什么东西轻挠一下,原本汹涌的怒意便在热腾的蒸汽里消散大半,他捏了下眉心 当真是魔怔了,他们上辈子彼此说出口的真话都少得可怜,自己尚能对应寄枝笑脸以对,怎么这辈子得不到一个答案,自己便这样生气。 岁安的身影不知何时离去,季向庭停在原地思忖片刻,脚尖一点便上了屋顶,熟练地掀开一处屋瓦往下看。 看见应寄枝正盯着他如玩笑般送给他的梨花枝发呆片刻,又重新靠在床上。 分明还是面无表情的模样,季向庭却无端觉得那模样瞧上去有些可怜。 他离得远,实则对殿内景象看得并不分明,而应寄枝眼下亦未察觉,更不会对自己开口,可这样奇怪的感觉便凭空升起,叫人无法忽视。 这便是岁安说的用心么? 他摇了摇头,紧绷的神色终于软下。 岁安这狗头军师,对自己的事瞻前顾后,劝起自己来倒是头头是道。 可若自己未被说动,眼下也不会停在屋檐上做应寄枝的梁上君子。 他在动摇。 便是季向庭如此反复规劝自己,亦无法克制自己今生每每遇到应寄枝时超出理智的摇摆不定。 因应寄枝的言行不一,因自己没由来的直觉。 罢了,既自己做不出决断,便听岁安一次,再用心看一看他。 更何况,这辈子既能提前察觉到隐藏在重重迷雾后的身影,他便不能坐以待毙。 枯荣军尚未聚齐,无论哪方面,他眼下都需要应寄枝。 他翻身下来,重新将门推开。 主殿之中,季向庭一心二用地将手中包子吃完,才拍了拍手开口道:“如今唐家已倒,用不了多久,我这柔弱男宠的身份可就要瞒不住了。家主,想给我换个什么身份?” 他偏头笑眼望着在一侧毫无反应的应寄枝,话音未落,便猛然拥入怀中。 季向庭心下一叹。 他总是忘了,不留名剑此刻已在应寄枝体内,眼前人与上一世,到底还是不同的,至少不再是那般感知不到情绪的木头。 总是睡完就跑,换谁来都要生气。 第47章 腰牌 黄鹂绕枝,鲤鱼成群,季向庭倚在檐柱上,手里一截柳枝垂下,惬意地摆动着,惹得鲤鱼每每浮出水面去咬,又被他恰到好处地躲开。 石桌上摆着下了一半的棋局,季向庭方才捏了小碟上的糖糕吃,叼在口中正欲去拿棋子,便被应寄枝盯得举手求饶。 可算是不闹脾气了,都关心起自己的棋子有没有被自己手上的糖渣沾染了。 岁安缓步走近,看着小亭中气氛和缓的两人,不动声色地松了口气。 可算是劝住了,否则就连他都快受不住应寄枝身上足以冰冻三尺的冷气。 他单膝一跪,开口道:“家主,唐家主身陨的消息已传开,云家主听闻悲恸不已,已于昨日闭门谢客,谁都不见。” 季向庭挑眉:“怕是在躲着唐家余孽呢。” 上辈子唐意川行刺云天明未果,才被应长阑抓住把柄一举剿灭,那时云天明可不似这辈子表现得那般一往情深。 那时他一边作出痛心疾首的模样,一边又干脆利落地在应家征讨时出兵相助,唐家覆灭,他还平白捞了个大义灭亲的好名声。 这辈子应家主成了应寄枝,云天明才敢在战时做那墙头草,谁赢都不会吃亏。 人不要脸到如此地步也是罕见,一贯温和的岁安此刻脸上也浮现出几分不齿来。 “人虽不见客,贺礼却送得快,整整十箱厚礼,昨夜已停在厅堂,可真是……若非他与应家的关系匪浅,云家也不至于如此如日中天。” 季向庭看了一眼神色冷淡的应寄枝,别有深意地笑了笑。 有人修为平平,又爱玩弄权术,奈何投了个好胎,前有云老家主为云家鞠躬尽瘁,广结善缘,后有妹妹云霁得应长阑相中,成了应家夫人。 分明宠爱妹妹,却又在明知云霁对应长阑无意时用云家身份压她,待云霁死后,一边对应长阑与应寄枝恨之入骨,一边又借着姻亲的名头得了不少好处与庇护。 这不,看到应寄枝打了胜仗坐稳家主之位,总是云天明向来不待见自己这位外甥,亦殷勤地上赶着来庆贺。 “平川原仍有唐家余孽逃窜,欲伺机报复,家主可要派弟子捉拿?” 应寄枝将手中书卷翻过一页:“不必,放出消息,应家愿不计前嫌,接纳能人异士,让应家军保证平川原城池安危便可” 岁安皱了皱眉,开口道:“云天明虽不见客,然应家探子仍在平川原发现他身边副使的踪迹,怕是要借机侵占平川原领土,趁乱让唐家残党归顺,其中人心浮动,若应家一并接纳,怕是……” 季向庭眼眸一转便明白过来,问道:“杜家可有消息?” 岁安一愣,旋即开口:“平川原确有杜家子弟出没,然杜家主却没什么消息,想来不是他授意。” 季向庭顶了顶犬牙。 百年兴盛、势力不输应家的唐家一朝倾覆,剩下的仙门三家自然等不及要来分一杯羹,总是无法将那些残党收于麾下,多拉拢几座城池亦是桩不错的买卖。 唐家子弟中有一半皆效命于云家,若云天明要归召,怕不是什么难事。 可应寄枝如今来者不拒,便显得意味深长,这些曾是云家子弟的唐家余孽自然要重新掂量一番。 与其回到不温不火的云家,等着有朝一日被云天明再度置于险境,不如去应家搏一搏,或许便能平步青云。 聪颖如岁安,思索片刻自然也明白了应寄枝的用意,他瞥了眼对方平静眉眼,终是江心中疑惑压下,俯身一礼离去。 家主从前向来对云天明视而不见,怎么如今却忽然转变态度,将矛头指向云家? 云家虽心思不正,但到底还算对应家有用,百年间两家牵扯已深,若是贸然出手,怕是应家也落不着好。 他脚步一顿,回身望向亭中那道红衣身影。 看来要与他谈谈了。 季向庭收回视线,转而望向应寄枝:“家主如此,应家子弟怕是要心生怨气。” 这一仗虽结束得极快,可应家军却仍有伤亡,如今要让有着血海深仇的弟子与自己平起平坐,怕是要内讧。 应寄枝偏头看他一眼,开口道:“当正合你意,碎叶城你欲选之人,不必再找借口。” 季向庭啊了一声,弯起眼眸,对应寄枝知晓自己的行踪并不恼怒,弯腰俯身拘起清澈池水将双手洗净,支着脑袋顺势开口。 “一介男宠如何能左右应家选人,唐家一战我费心费力,总要给个赏罢?” 他眨了眨眼,笑得酒窝深深:“家主打算给我什么名分?” 话还未问完,季向庭便觉眼前日光一暗,额头被一块硬物抵上,他伸手取下,却是一块腰牌。 烫金姓名刻于其上,背后是活灵活现的鲤鱼雕饰,瞧着只是一块普通木头,然细摸之下,才能察觉其细腻纹理,造价不菲。 千年玄木,可抵刀剑而不裂,若无深厚修为,怕是无法在其上留下分毫印记。 如今这天下能做到此事的,不超过五人。 季向庭将腰牌拎在手中欣赏了一圈,才将它系于腰处,指尖摸索了一下上头的鲤鱼雕饰。 这腰牌样式在应家极为寻常,人人皆有一枚,算不得什么贵重紧要之物,可曾经却是季向庭可望而不可即的物什。 彼时他刚被应长阑带回家,他自认以尝遍了世态炎凉,对仙门见的勾心斗角亦有见识, 可他并不清楚,身为剑奴,究竟意味着什么。 他被关在一处狭小昏暗的矮屋之中,里头是七八个与他年岁相同的孩子。 在这里,他们没有名字,也不会有人记得他们的名字。 季向庭同其他剑奴一道,每日被逼着修习晦涩的剑招提升修为,用以养剑,每旬都有极为苛刻的考核,若无法达成,被遗弃便已是算幸运。 更多的则被强行抽剑,变成山中一座无名坟头。 他曾无数次听见那些孩子凄厉的哭声。 “我分明有剑,为何便要为了那些银子成为仙门的畜生!” “是你们这些权贵无剑,是你们应该被我们踩在脚下!!” “为了我的剑,你们灭我满门,应长阑,你不得好死!” 季向庭在这样的炼狱中过了三年,他并未交到多少共患难的朋友。 因为这间矮屋来来去去的人太多,多到即便他过目不忘,亦无法全然记清。 那时他尚且年幼,这样的惨剧没有激起他心中恨意,反让他感到恐惧。 季向庭从门缝之中看着光鲜亮丽的应家子弟说笑着经过,因偷跑出去而未愈合的伤口越发痛。 他害怕了,他不想再做剑奴,他要当应家子弟。 于是在一个日光正好的下午,他用一身伤摸清了应家的构造,恰到好处地闯入应寄枝的庭院。 只有季向庭自己知道,在唤出那句称谓的时候,他的伤口还在渗血,他却只能笑得眉眼弯弯。 那日他躲在桌下,看着应寄枝纤尘不染的素白衣袍,才后知后觉地觉得恨。 在见到应寄枝的第一眼,他便已厌恶至极。 他近乎孤注一掷地将带着自己灵力气息的山楂送出,却始终未曾等到应寄枝来。 也未曾等到那块能让自己脱离苦海的腰牌。 不过缘悭一面,凭何要人来救? 季向庭如今回头再看,这分明是极愚蠢的举动,可当时的自己却并不明白。 以前是恨应长阑,从那一刻起,他连应寄枝也一并恨上。 相比起此后的血海深仇,这样不讲理的理由 “在想什么?” 季向庭蓦然回过神来,尚带着湿意的指尖捏住应寄枝的手腕,一寸寸往指尖摸,果不其然摸到几处新生的薄茧。 话至嘴边的调侃咽下,季向庭没头没尾地开口道:“那时为何没给我?” 他以为自己早已将那时的委屈忘记,如今却不知为何,执拗地要旧事重提。 许是昨夜那个称谓,也许是应寄枝恰到好处递来的腰牌。 分明应寄枝或许早不记得,而这样的答案也无法再改变什么。 应寄枝扣住季向庭的手指,沉默片刻开口:“包庇剑奴出逃,当重罚,我受刑后昏迷,再找你时已被应长阑转移。” “如今补给你。” 原来……如此。 池塘鲤鱼跃出水面发出一声脆响,季向庭哑了声,半晌摇了摇头笑起来。 分明是无关紧要之事,可他却仍觉得心中某处症结陡然散了。 像是曾经饥寒交迫了许久的少年长大,终于得到幼时本该收到的糖。 应寄枝指尖按在季向庭眼下,那处皮肤骤然烫起来。 他能感觉到印在上面两辈子的奴印正被缓慢地剥离出去,季向庭捏住应寄枝的手腕,将他的动作制止。 这道印记,当他自己来剥离,在万人之前除去,才有它的价值。 不过眼下他已是应家子弟,被无故打了印记,得礼尚往来才是。 他握着应寄枝泛凉的手腕,俯身凑近,温热唇瓣贴上他凸起的腕骨,犬牙一咬。 一道金光自他唇齿间溢出,一枚金色的猫爪印便烙在上头,栩栩如生。 季向庭满意地在这道印记上用指尖蹭了蹭,松开应寄枝的手腕,有些坏心眼地笑起来。 他本就心血来潮,自然没想好要给应寄枝印什么,只是在咬他时不期然想到自己院里那只脾气不太好的狸奴。 瞧上去那般冷,猫爪印倒是极为衬他,颇有威风凛凛的架势。 季向庭瞧着瞧着,便忍不住唇边笑意,在应寄枝的注视下才勉强带上三分陈恳,却反显得更不正经。 “多谢家主,负伤还亲手刻了腰牌送我,我定……会好好对待。” 第48章 剑奴 微风徐徐,院中花香扑鼻,三位少年围坐于石桌旁,百无聊赖地就着零嘴与热茶闲聊。 “你说我们来这院子等人已有三日,季公子莫不是出事了罢?” 李元意小心翼翼地伸手欲摸石桌上乘凉的狸奴,还未得逞便挨了一爪,他满面失望地收回手,担忧地开口。 “季公子心思玲珑,怎会轻易被抓了把柄?更何况,家主从未下令要捉拿公子,我看多半是舍不得。” 江潮刮了刮茶盏浮叶,看着一旁李元意仍心事重重的模样,将桌上的糕点塞入对方口中。 “安心等,季公子跑不了。” 白玄在一旁正擦拭着手中断刃,背对着石桌比划几下,惹得落花纷飞,听见两人的对话,兴致冲冲地回身开口道:“嗯?季大侠要受罚?” 两人齐齐一愣,李元意难得卡了一下,有些不可置信地问道:“你不知季公子的身份便跟他回了应家?” 白玄将短刃收回,理直气壮地回道:“若要成为大侠,怎可囿于四方天地固步自封?所以季大侠究竟是何身份,又犯了何错?莫非是应家主身边副使?” 李元意与江潮对视一眼,皆有些无语凝噎。 应寄枝破天荒收了男宠,并对其一往情深的故事茶楼里都讲过几轮,怕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怎么眼前这小子一无所知? 李元意抿了口茶,思绪转过几轮才犹犹豫豫地委婉开口:“季公子应当无碍,他……与家主关系匪浅,这几日许是都在主殿陪家主……” 江潮头疼地捏了捏额角。 这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 白玄看着李元意支支吾吾的模样,低眸思索片刻,便恍然大悟:“莫非季大侠是家主夫人?无妨!江湖大侠不拘小节……” 这话说得毫无遮拦,李元意如何也想不到白玄能想到此处去,顿时大惊失色,扑上去便要去捂住对方的嘴。 “你们两个便是这般同他介绍我的?” 熟悉的声音几人头顶响起,李元意欲哭无泪地抬头,看着不知何时坐在墙上笑吟吟望着自己的季向庭。 完了。 季向庭跃下墙,揉了揉两个被自己吓得呆若木鸡的脑袋,顺手捞了只糖饼咬一口,将腰牌递给白玄。 “你无法修炼,要进应家,也只能是一介杂役,不过平时活不多,无事来我院中习武便好。” 他拍了拍白玄的肩膀:“只是仙门难免拜高踩低,怕是没有你从前当少爷时那般好。” 白玄结果腰牌,认真地点了点头:“若是连如此磨练都要退缩,便无法名扬天下,我定不会辜负家主夫人的期望!” 季向庭眉心一跳,忍了忍还是开口道:“家主还未婚娶,你可别坏了他名声,唤我季公子便好。” 也不知眼前这少年到底听进多少,季向庭摇了摇头,回身去看身后两道眼巴巴望着自己的身影。 “放心,明日你们的新腰牌便做好,日后你们两个便是中阶弟子了。” 江潮将季向庭打量一圈,除却脖颈处一点有伤风化的痕迹外并无大碍,不由松了口气,嘀咕一声:“倒……也没那么让人惊喜。” 自跟了季向庭之后,从前对权势的执念不知不觉便全然散了去。 特别是自唐家都城凯旋后,他越发感觉到,所谓名头高低,也不过是这些修士拿来持强凌弱的由头罢了。 只要修为提升,这虚名又有何重要? 李元意同样感同身受,却仍揖礼:“多谢公子。” 季向庭瞧着两人神色,几不可查地弯了弯唇角,他摆了摆手,一把抱起桌上玩得正欢的狸奴,放在腿上顺了顺毛,小家伙往他怀中蹭蹭,也不知闻到了什么,难得没挠人。 “不必谢,如今我或许还要唤两位一句师兄才对。” 腰牌被季向庭放在石桌上,两人瞧见顿时瞪大了眼睛,凑近拿起反复端详。 “季公子这是……拜入应家门下了?” 江潮摸了摸腰牌上的纹理,眉头一皱:“不对,这腰牌是低阶子弟的制式,只是这木料坚硬,上隐有灵力流转,怕不只是这般简单。” 不过一缕灵力附在上头,江潮在触碰间仍感到排山倒海的威压,让人不敢深究。 如此灵力深厚之人,除却家主外,别无他想。 李元意同样凑过来打量片刻:“公子实力不输家主,可家主给公子一块低阶子弟的令牌,却又在上附了道灵力……究竟意欲何为?” 季向庭捏了捏狸奴的耳朵,毫不在意地耸了耸肩:“谁知道呢。” 应寄枝瞒着自己的可不只是这一件事。 他收起思绪,起身将眯起眼睛酣然入睡的狸奴放在树下,开口道:“陪我去个地方。” 偌大应家,宫殿阁楼数不胜数,江潮与李元意自认在其中待了许多年岁,每块地方两人都能叫得上名。 只是季向庭带着他们七绕八绕,走得皆是些偏僻小道,不过半柱香的时间,两人便彻底迷失了方向。 直到半个时辰后,四人才在一处矮屋前站定。 李元意皱起眉,看着眼前破败景象,不由喃喃:“应家……有如此地方么?” 相比其他地方的鸟语花香、巧夺天工,眼前矮屋便显得太过格格不入。 季向庭垂下眼眸,唇角惯有的笑意落下:“已是比从前好多了。” 上辈子这里与其说是居所,倒不如说是简陋监牢来得恰当,如今这破败的地方似乎重新修建了一遍,房屋宽敞不少,虽仍朴素,却比从前的破败好上太多。 季向庭心中一动。 剑奴所在之处唯有应姓及冠弟子方能知晓,而上辈子应寄枝及冠之时,矮屋中的剑奴早已所剩无几,搬离此处。 所以应寄枝……当真来找过自己。 唐家覆灭之后,三足鼎立的局面就此稳定数年,平川原被一分为三,应家占据得最多,亦吸纳了不少能人异士。 而唐家留下的那些剑奴,自然也成了其他三家的战利品。 季向庭曾亲眼看着那些神情麻木的剑奴被驱赶着离开故土,走向下一处深渊。 这在天启大陆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仙门四家为保长盛不衰,自然需要人才辈出,只是这世上天才哪有这般多,便是仙门四家,也会生出无剑之人。 仙门四家怎会容许这般耻辱的存在,是以有了剑奴。 那是旁人不知,仙门四家彼此鲜少提及,却又心照不宣的存在。 这些仙门修士便是巧取豪夺也要有个好名声,将这些穷苦人家出生、却颇有天资的孩子买来签下契约,自愿将剑赠予应家。 只字不提这些剑奴之后又会有什么下场。 彼时季向庭因在蓬莱幻境中将应寄枝救出,早已离开关押剑奴的矮屋,被应长阑调至应寄枝身侧,同他一道打了胜仗。 他仍记得那日自己俯身跪于殿前,听见应长阑漫不经心的声音缓缓响起:“想要什么?” 他想要放出矮屋中的剑奴,想要应长阑付出代价。 他想要仙门四家尽数覆灭。 这是他头一回升起如此大逆不道的想法,在应长阑的注视里,季向庭却被胸口一团火焰灼烧,烫得浑身发抖。 要杀应长阑,对于如今的他来说尚且蚍蜉撼树,更何况倾覆整个仙门四家,简直自不量力。 可这样的念头一出现,季向庭便再无法忘却。 “季向庭。” 他听见应长阑的呼唤,整个人一颤,咬紧牙关才将这样疯狂的念头忍下,展现出一副诚惶诚恐的模样。 “家主……可否赐我一处院落?” 长久的沉静,那锐利视线始终停在自己头顶,几乎要将他所有思绪都尽数剖开。 他冷汗泠泠,在某一瞬间几乎以为应长阑全然看透了自己所想。 直到季向庭看见一抹素白的衣袍在自己眼前划过,他才听见应长阑开口应声。 “嗯,允了。” 悬在半空的一口气才松下,季向庭起身,头也不抬地离去。 他要先将矮屋中的剑奴为自己所用。 在那之后,季向庭以院落为掩护,在夜深人静时将矮屋中的少年带来院中,一并习武。 那时他偌大枯荣军的开端。 眼下战事方歇,三家又重回从前暗潮涌动、相互制肘的局面,正是他寻找枯荣军旧部的好时机。 季向庭回过神来,正欲带着三人推门进入,却见一青年自屋内走出,衣衫凌乱,神色不虞。 “难得夜哭不在能让我进来挑几个好苗子,怎么现在剑奴脾性这般大?” 侍从快步跟在青年身后,擦着汗开口道:“少爷,您也知道如今是那应寄枝当家,也不知他到底怎么想的,竟给剑奴重修了宅邸,当真是荒唐!” 李元意仰头望了望,低声开口道:“那是……应家旁系那位臭名昭著的应二公子?他怎么会在此地?” 江潮似是回忆起什么极为不好的事,远远便瞧见对方脖颈处的红印,不由嫌恶地皱了皱眉:“他那酒囊饭袋,还能做什么?自然是又看上了哪家……” 话音未落,江潮忽觉眼前一道红色身影一闪,他不由愣了一下,抬头望去,季向庭不知何时已掠至应二近前,一把握住了对方的手臂。 “季公子?!” 他们何曾见过季向庭这般激烈的反应,皆是一惊,想也不想便匆匆往前赶去。 到时候还得拉着季公子,否则要是将应二公子打死了,可就不好交代了。 应二话说到一半,便觉眼前红影一闪,手腕处顿时传来剧痛,他皱起眉看着这不速之客,张口欲骂,却被一双含着金芒的眼眸摄在原地。 季向庭唇角弯起一点弧度,一双眼眸却是极冷,一字一句开口道。 “应二公子,别来无恙。” 第49章 日光 熟悉的嗓音响起,含着笑意的尾音与越发让人难以忍受的剧痛让应二终于回过神来,后知后觉地想起眼前之人的身份,灵堂之上那段极为屈辱的回忆顿时浮现在眼前。 他咬着牙冷笑一声,内府灵力转动不息,意图将手腕处的桎梏撞开。 “攀上应寄枝,你便以为自己不是从前任人取乐的男宠了?” 季向庭不为所动,指尖金光闪烁,五指渐渐收紧,应二顿时发出一声难捱的痛叫,竟生生被人压跪下去。 他一双眼眸金光明灭,烧着炙热暗火,便是让人看一眼便要胆战心惊。 “在里面碰了几个?” 应二冷汗泠泠,整张脸因痛楚而涨红,无论他体内灵力如何急速运转撞击,钳着他手腕的手指分毫未动,反叫他浑身经脉被撞得涩痛不已。 他在应家醉生梦死惯了,便是听闻应寄枝身边男宠实力不简单,也并未当一回事。 被当众折辱的场景历历在目,应二并非全然草包,回去稍一细想便能明白季向庭早在开始便已同应寄枝串通好,来看他的笑话。 曾经的色令智昏此时全然成了愤恨之意,他自信那日自己所见不错,那男宠身上分明没有修为。 应寄枝当真昏庸,为了哄一个男宠,竟变出如此荒唐的谎话。 真该让应长阑活过来瞧瞧,他这位霁月清风的好儿子如今同什么人厮混在一起。 直到他如今被眼前人压跪在地上毫无反抗之力,应二才惊觉,眼前戾气四溢的人,才是季向庭原本面目。 侍从瞧见如此景象当即慌了神,颤巍巍走上前来开口道:“这位……这位公子,若是伤了少爷,您怕是也落不着好啊!少爷不过是色迷心窍了,才想来这里挑几个剑奴回去。” 侍从一双精明眼睛来回转着,从袖中拿出一袋沉甸甸的钱袋便往季向庭手中塞。 “公子……只是一个剑奴,若是恰巧碰了与您交好的那个,小的替公子给您赔礼了,换一个便好,何必弄得这般难堪?” 站在一旁的李元意皱起眉,看着眼前低眉顺目献殷勤的侍从:“那是活生生的人,又不是货物,你们便如此对待,未免太过分。” 应二艰难地抹去唇边被冲击出的血迹,闻言讽笑一声:“小子,知不知道剑奴是什么东西?他们都愿意为了一袋银子把命卖给应家,睡几次又有什么紧要?若是对我眼带回去,不比在此地过得舒服?” 他极力抬头望向眼前压着他的季向庭,嘴角弧度越发大:“世人皆如此,即便你如今正得宠,应寄枝会容许你各个都要抱不平么?” 江潮磨了磨牙,果断咽下劝诫的话语。 当真不是人话,季公子还是揍一顿来得解气。 剩下的事让家主操心便好。 季向庭看着自己身前疼得牙关打颤还不知悔改的人顶了顶犬牙,俯身贴在他耳边:“他容不容许我不在乎,不过你说的这些我倒是感兴趣,不如试试看呢?” 矮屋之内,一俊朗少年沉默地坐在床上,本就朴素的衣服被撕开一道口子,露出满是伤痕的胸膛。 他唇角破了一块,此刻正用手背用力抹着唇面,生生擦肿了一片。 身边几位少年手忙脚乱地脱下外袍替人挡住,愤愤不已。 “还以为换了个家主,我们便能过得好些,没想到这些仙家弟子还是这般畜生不如!” “我们逃吧!总比待在这里等死好!” “你以为我们能逃到哪里去?我们身上皆有应家奴印,谁敢留我们?眼下至少吃穿不再克扣我们,也没有那该死的考核,知足吧!” “本就是这些仙家趁人之危,难道我们就要困在这里一辈子,被这些仙门子弟欺侮,也只能在这里忍气吞声?!” 有少年抑制不住地低吼出声,话语间溢满无处发泄的愤怒,神色却是茫然,同这屋里的其他人别无二致。 ……可他们到底要怎么做? 差点被欺侮的少年愣怔地看着那道窄小木门,眼中火苗摇摇欲坠,烧了半晌便熄灭下去。 这里是仙家,怎会有人来救他们?这里的每个人都恨不得榨干他们的血肉,敲碎他们的骨头,又哪会有人在乎他们? 能在此处苟活已是很好,又怎能奢求方才那位色欲熏心的应家少爷有何悔改之心? 也许他们当真该认命,即便他们生来有修炼的资质,可却错投了人家,成了怀璧其罪的羔羊。 矮屋之内尚且留有应二作威作福留下的印记,可那因此而沸腾不已的怒火却蓦然灭了下去,逐渐成了一滩绝望的死水。 万籁俱寂之中,忽听木门传来一声巨响,剑奴们纷纷抬头,便见一道虚影砸碎木板,直直撞向墙壁,一声闷响之后,才重重摔下来,发出一声嘶哑的呻吟。 久违的日光蛰得他们睁不开眼,良久他们才瞧清那趴在地上站不起来的身影,正是方才闯入屋内折辱剑奴的大少爷。 季向庭面不改色地收回腿,抬步上前,俯身看着如烂泥一般瘫倒在地上的人,唇角弯起,贴心地拽着应二的衣领将人提起来,足尖往他膝弯处一踢,踩着他的背逼他弯下身体。 他话语中笑意不减,配上弯起的眼眸,轻声细语的模样仿佛当真在哄人一般。 “这位少爷,如今是谁把谁踩在脚下?” 应二只觉背上仿佛压着千斤之重,让他不得不当着所有卑贱剑奴的面狼狈的匍匐在地。 他从未有过如此屈辱的时刻,眼下更是恨得眼都红了,话语似是从牙缝之中挤出一般。 “季向庭,你胆敢……!我定要将你碎尸……啊!!” 凄厉的惨叫传来,季向庭松开应二的手,那手腕便不自然地垂下,不一会便充血肿起,再使不上力气。 他叹了口气,似是极为无奈般:“少爷,你的礼数呢?这可是丢了应家的脸啊。方才欺负的哪个?去给人道个歉。” 少年们不可置信地看着逆光而来的青年,呆呆地看着方才还嚣张跋扈的应家少爷顷刻间便被人以如此形态压回来,让他们一时皆回不过神来。 “他是谁?居然敢这般对应家少爷……” “莫非是哪位家主心腹?” 季向庭扫视一圈,瞧见角落处缩着的少年,便压着应二走上前去。 “好好道歉,否则再断根手指,少爷可就得不偿失了。” 应二此时已被彻底压灭了气性,他浑身发着抖,灰头土脸地被压着跪在被他欺侮过的剑奴面前,声若蚊呐地开口。 “方才碰了你……对、对不起……” 饱受折磨的手腕剧痛无比,如今他终于无比明晰地觉察到,若自己再不服从,眼前人当真敢在此地取自己性命。 疯子。 少年攥紧身上衣衫,听到这一声迟来的、并没有多少真心的道歉,却第一次红了眼眶,扭过头去不愿再看跪在自己面前的人。 胸口一团熄灭的火似又重新烧起来,将他冰凉的指尖也一并烧热,少年忍不住凑近了些,想看清来人究竟是何模样,却见青年右眼眼下同样浮起一枚鲜红色的鲤鱼奴印。 他睁大眼睛,不由开口道:“公子,你也是……?!” 如此厉害的人物,竟也是应家剑奴么? 季向庭看着少年木然模样,弯起眼眸轻声道:“嗯,别怕。” 少年心中被猛然一敲,踉踉跄跄地便下了床,前走两步正欲开口再问,却见门口一黑色身影正缓步走来。 “季公子。” 原本因季向庭而再起波澜的矮屋内再次寂静下来,剑奴们噤若寒蝉地看着不苟言笑走入门内的夜哭,满面惶恐之色。 季向庭松开钳制应二的手,面不改色地一踢对方的肩背,立于夜哭身后的侍从便匆忙扶住自家饱受折磨的少爷,提了气便要嚷嚷开。 话还未出口,一道凌厉剑光便点在他颈间,侍从吓得惊叫一声,连带着应二一同摔在地上。 夜哭神情冷肃地望着眼前狼狈不堪的二人,一双眼眸满是杀机:“闭嘴。” 侍从连连点头,见那剑光收回,才急忙将主子扶起,跌跌撞撞头也不回地离去,生怕那不长眼的刀剑将自己一剑毙命。 季向庭气定神闲地站在原地,不曾有半分畏惧之色,反是笑道:“夜哭副使这墙角听了这般久,怎么也不出来拦一拦?” 夜哭一皱眉,一板一眼地答道:“擅闯此地,欺辱剑奴者,当罚。” 剑奴们闻言抬头,神色困惑不已。 应家何曾有过这条规矩? “岁安找你。” 夜哭自然感受不到屋内的暗潮汹涌,自顾自地丢下一句话,便转身离去。 季向庭看着夜哭背影,弯起眼睛。 虽有些木讷,却也并非全然不近人情,也难怪岁安如此牵挂。 “公子!你日后还会来么?” 一道突兀的声音自季向庭背后响起,他回身去,看着眉目见满是殷切的少年。 这里多数人的容貌,他都记得清楚,都是日后同他出身入死的将士们。 只是上辈子晚了太多时候才救出他们,怕是又吃了不少苦,方才的折辱,也只能咬碎牙咽下。 好在这辈子,他来得及时,亦有能力护住他们。 他伸手揉了揉少年的脑袋,将袖中饴糖放在对方手心。 “以此为证。” 有风渐起,吹起季向庭的衣摆,少年目不转睛地望着他身影远去,握紧手中饴糖,仿佛又借着风闻到对方身上清苦的草药气。 与他们身上膏药的味道如出一辙,却又并不相同。 带着日光的暖意。 第50章 变数 才踏入院落,迎面便是一道杀气腾腾的剑光,季向庭挑了挑眉,身形后仰往后跳开几步,纵身一跃抓起房顶几片屋瓦,坐于屋顶上手腕翻转将那来势汹汹的剑气击退。 “岁安副使,这可不是待客之道。” 岁安安然坐于树下,端着茶盏神情自若地品茶,面对季向庭的质问,无辜地回望。 “你不告而别,夜哭副使憋着气,自然要问你要个说法,我一介文弱书生,如何能拦住他?” 似要印证岁安所说的话,夜哭挥出的剑光招招逼人,分毫没有收力的意味,季向庭叹了口气,别有深意地望了岁安一眼。 见花献佛的假正经,拿自己给他心上人陪练。 他终于站起身,一边在屋顶左右腾挪躲避剑气,一边朝夜哭身上丢瓦片,手劲极寸地专往手臂麻筋处打,力道不重,却又让人难受不已。 夜哭被这吊儿郎当的回法激得直皱眉。 季向庭出手不多,然那落字成令的妖异术法却成了唐家军的梦魇,招式之多变令人防不胜防,那化雨成冰的强悍灵力更是可怖。 而眼下对招夜哭使了七成灵力,季向庭却似与人玩闹一般,半分灵力也未曾动用,仅靠着极俊的身法与腕力便能与他打得有来有回,仿佛自己的招式被对方尽数看透。 此等阅历与手段,绝非寻常修士可以做到,唯有久经沙场,从刀光剑影之中拼杀出来的人才能如此从容不迫。 “黑鬼——你这样可要把季公子吓跑了。” 身旁传来岁安含笑的声音,夜哭收剑,面无表情地立于岁安身后,视线探究地落在季向庭身上。 习惯了这煞神颇有压迫感的目光,季向庭神色自若地转了转手腕翻身跃下,三两步便走至岁安对面坐定,偏头一笑,眉眼弯弯露出一对犬牙。 “岁安副使这般急着找我,怕不是想同我一道赏景罢?” 岁安放下茶盏,伸手推过桌上的糕点,温和地点头:“自然,我想问你几个问题。” 他唇角同样带着笑意,只是在眼波流转间,不动声色便带上几分让人无法忽视的锋芒。 “季公子,你究竟是何身份?” “如此突兀地出现于应家,却又对家主与应家的情况了如指掌,连剑奴所在之地都知晓,与唐家之战更是走一步算三步……季公子,你背后之人都同你说了什么?” 季向庭慢悠悠拿起一块豌豆黄咬着,对岁安的诘问并不意外。 毕竟自重生之后,他便没打算将自己的能耐藏着掖着。 “想来岁安副使也以探查过我的身份,明白我身后并无他人,因而才更加疑惑,对么?” 季向庭弯起唇角,高竖的马尾在身后一晃,轻声开口:“不需要有别人,因为我姓季,季月的季。” 岁安瞳孔一收。 他并非没有想到此处,只是除却几位家主外,无人知晓他的容貌,便是查也无从查起。 再者,便是因为他早知道,季月已死,连带着他的发妻与幼子,一同死在二十年前的火光之中,死在……应长阑手中。 难怪季向庭处心积虑要进入应家,也难怪他对仙家四门如此熟悉。 季向庭想要的,便是让应家灰飞烟灭,以报灭门之仇。 院落风止,岁安杀心骤起,袖中折扇滑落捏至掌心,正要出手,却被季向庭抬掌一按,生生压了回去。 与此同时,飞舞花瓣被出鞘银光斩成两半,一把剑架在季向庭脖颈处,再进一寸便能见血。 夜哭单手持剑立于岁安身侧,分毫不让。 气氛一时凝滞,季向庭叹了口气。 “岁安副使,你觉得家主会不知此事?你们已探明我的实力深浅,若家主不曾有对策,又怎会放任我留于他身侧,等我来取他性命?” 抵在季向庭颈侧的剑并未收回,岁安盯着眼前人:“季公子,我与夜哭,保的是应家。” 季向庭挑了挑眉:“岁安副使,这话若是被旁人听去,可是要出大事……若你当真如此心无偏颇,那日主殿之前,你又怎会劝我折返?” “你在拿应寄枝试探我的心意,想让我因他而消弭仇恨,便能保全应寄枝的性命,也能让我在他的庇护下活得自在。” “你在恕什么罪?” 那双含笑眼瞳几乎要将人望穿,岁安呼吸一滞,隐在袖袍下的手指颤抖一瞬,终是闭上眼,吐了口气将手中杀招收回。 他垂眸看着手腕,那一处有一块显眼伤疤,那是被火烧灼过的痕迹。 二十年前他为了取得应长阑信任,在深山血染的院落里放了把火,让从前惊才艳艳的剑圣,连尸首都被烧成了灰。 纵然彼时是为了活命,可他仍问心有愧。 “的确,我对你们皆有亏欠,也做不到什么劝诫。” 夜哭收回剑,皱了皱眉看着眼前神色黯然的岁安,默不作声地将人护在身后,瞪着季向庭。 季向庭耸了耸肩,周身锋芒顿时收敛,旧事重提,他却未曾有任何愤恨之意,反将装着吃食的小碟推回,连话语中都带着安慰。 “旧事不必再谈,已死之人,即便尸身完好也无济于事,没你这把火,我未必能逃出来。你也明白,我若想报仇,应寄枝如今不会安然无恙待在家主之位上,他一死,应家便不足为惧。” “应家固然让我不喜,可我的目的却不在于此,眼下尚且同你们家主一条心,你们大可放心。” 岁安看着眼前精致的吃食良久,终是叹了口气,揉了揉眉心去拍夜哭的肩膀。 “我没事,安心。” 他终于抬头,重新望向季向庭,郑重开口道:“那便请季公子谨记此言,若有违背,岁安不会留情。” 话说得严肃,可与方才的剑拔弩张相比,已是软化许多。 季向庭端起茶盏将口中甜意压下,一双眼眸中暗芒闪过。 方才他所言句句为真,却又句句保留,含糊其辞间便是说者无意听者有心,连言修的反噬都未曾触发。 如此算是瞒天过海。 一场你来我往的争锋终于停歇,院外却传来一声清脆的鸟鸣,夜哭骤然抬眸掠至墙头,一声呼哨便有苍鹰在空中盘旋,几息之后落于夜哭肩头。 他伸手取下绑在鹰腿上的信笺,展开一看眉头便皱起,快步走至岁安身侧将信笺一递。 才缓和下神色的岁安往信笺字迹上一扫,神色便再次凝重下来,犹豫片刻开口道:“季公子,碎叶城主来信。” “唐家剑奴与你要的人选在来应都原的路上失去踪迹,不知去向。” 季向庭眉心一跳:“可有线索?” 岁安叹了口气:“事出突然,碎叶城离应都原太远,应家探子连他们失踪的方位都不曾知晓。” 当真是奇怪。 唐家剑奴三家均分,资质相近,而自己要的人选更是些毫无修为的普通人,在眼下这个节骨眼上谁都不想出手惹应家,这么一伙微不足道的人,着实没有动手的理由。 是以前世在云天明出关之前,三家皆是风平浪静,一片祥和,更没有如今的节外生枝。 是哪里出现的变数? 有能力让一队人马在应家眼线眼底下骤然失踪,却任由消息传到应家,显然是故意为之。 若说这世上有对这一队人马如此上心的,除却季向庭外不做他想。 分明是冲着自己来的。 心思转过一圈,季向庭开口道:“既与我有关,不如让我去查?” 岁安点了点头:“在眼下生出事端挑衅应家,此事非同小可,不宜外扬。来者不善,季公子愿出面自然是好事,然其中细节,还需让家主知晓。” 他话语一顿,又伸手指了指季向庭腰间令牌:“家主予你的令牌,能让你调用天启大陆上下的应家眼线与暗卫,在家主令的范围内任人差遣,若遇意外,他们便能助公子一臂之力。” 季向庭啊了一声,低头瞧了眼腰间平平无奇的令牌,笑道:“难怪你与夜哭今天要来找我的麻烦。” 原以为应寄枝只是为了给自己一个能自由行走世间的身份,不成想竟将应家一半底蕴都留给自己。 即便是事急从权,也是应家从未出现过的事。 他指尖抚了抚令牌上起伏不平的鲤鱼鱼尾,不自觉脑中又浮现起应寄枝的脸,不由顶顶犬牙,没头没尾地想着。 啧,也不知道应寄枝手上的印记有没有被人瞧见。 此间事了,季向庭重新回到庭院中,还未推门而入,就被门内冲出的身影撞了个满怀。 “季公子!我爹来信说,你要的人丢了!” 季向庭胸口被这小子撞得生疼,无奈地伸手将他的嘴捂住,开口道:“小祖宗,轻点声。我知晓了,你爹还说了什么?” 白玄一愣,注意转瞬便被季向庭带偏:“我爹还说,等我既然毫无线索,那便重头查起。下次回去,他非要打断我的腿不成。” 季向庭闻言闷笑一声,伸手勾住白玄的肩:“成了,让你爹也别等下回,明天陪我去趟碎叶城。” 既然毫无线索,那便重头查起。 白玄的脸顿时垮下来,如遭雷劈。 与此同时,岁安立于主殿之前,将所出变故一一禀报后沉默良久,终是忍不住开口道:“家主,你当真要……” 话音未落,便见一片素白衣袍划过,走出殿门后便失去踪迹,岁安蓦然闭了嘴,无奈至极地叹了口气。 应寄枝不再是从前沉默寡语的少年,没有自己的引导,他同样能有自己的成算。 只是他心中的不安却如何也无法散去。 也不知方才对季向庭的妥协,究竟是福是祸。魔.蝎`小`说 k.m`o`x`i`e`x`s.c`o`m 50-60 第51章 暗斗 平川原,碎叶城。 此地仍是一副车水马龙之景,较之一月前越发热闹,满城皆是欣欣向荣姿态,然细看之下,便能察觉人潮之下的暗潮涌动。 夏意已浓,茶馆之内熙熙攘攘,杜惊鸦坐于包间之内,偏头去看路上行人,头疼地叹了口气。 “你们将人跟丢了?” 两位杜家子弟面面相觑,同样为难地回望自家家主:“家主,杜叔已是我们杜家修为最高之人,我们这也是……无能为力。” 连杯中茶都越发苦涩,杜惊鸦无奈地伸手去拿搁在一旁的龙须酥,欲在这一团乱麻中挣出些许喘息时间,还未回过神来,手中的糕点便被另一只手捷足先登。 “临熙兄,何事这般犯愁?” 一道红影坐于窗框上,一边咬着手中甜点一边侧身回望杜惊鸦,弯起的眼眸在日光下光点璀璨。 “归雁兄!” 杜惊鸦愣了一瞬,眼眸顿时亮起:“当真是许久不见了,我正要去应都原找你,以贺大捷之喜呢!不成想在这里便碰上了。” 杜家子弟极为识趣地退出厢房,季向庭翻身坐于杜惊鸦对面,伸手替自己倒了杯茶,开门见山道:“我先你几日来此,听见了些风言风语,此来是特地来找你……” 他顿了一下,唇角弯起:“不过我瞧临熙兄如此苦恼,反不利于办事,还是歇一日便好,去那酒楼里尝尝?” 杜惊鸦摇了摇头,无奈道:“我苦恼之事若不即刻解决,怕是又要徒增事端,待此间事了再同季兄一道……何况你特意找我,怕也是为的此事。” “好罢,许久不见,倒是与临熙兄疏远了,怪我。” 杜惊鸦被这长吁短叹的语调逗得忍俊不禁,不由举手求饶:“季兄快饶了我罢,杜家此次能置身事外,还赚了笔大钱,皆是你的功劳……想吃什么,今日我做东?” 季向庭满脸期期艾艾的神情顿时烟消云散,伸手一勾杜惊鸦的肩膀,两人便勾肩搭背地出了门。 “杜兄年纪不大,何必如此愁眉不展?此番陪我逛一圈,许能柳暗花明也说不准呢。” 杜惊鸦一愣,若有所思。 待两人在酒楼门前站定,杜惊鸦一眼便瞧见二楼围栏之上正朝自己招手的少年,神色微讶:“这便是应家主给你挑的共事之人?性子如此热烈,倒是与你脾性相投。” 季向庭看着白玄半边身子悬在半空,激动得摇摇欲坠的模样,眉心一跳,扶额开口:“……不是,我自己挑的,算是半个心腹。” 说话间,两人便在满桌珍馐前坐定,白玄在此地等了许久,满腹话语也憋了许久,此时终于见到季向庭,本能地脱口而出。 “季公子,这酒楼我常来,点的都是这里的拿手好菜,定不会让你失望……这位是?” 杜惊鸦颔首:“唤我杜公子便可。” 白玄虽思绪跳脱,却不算愚笨,目光在杜惊鸦身上一转,便察觉到其周身遮掩不住的矜贵之气,便对他的身份猜透三分,顿时规矩许多。 季向庭好笑地白玄别扭的模样,恰到好处地起了话头:“先说说,查到些什么?” 白玄回过神来开口道:“我去问了我爹,运送剑奴一事并非秘密,知晓之人众多,因而他也没有头绪,能给公子的也只有这些剑奴的姓名与北上路线,剑奴失踪一事,怕是难查。” 杜惊鸦顿时明白过来:“这便是你来找我的原因?” 季向庭颔首:“前几日我来碎叶城便想查明此事,却意外发觉此地杜家子弟超乎寻常地多,便留了个心眼,是以今日你来,便想找你问问。” 杜惊鸦揉了揉眉心,叹了口气:“想来你也明白杜家眼下处境,我爹仁善,杜家自那时起便温吞,更何况我爹走得突然,我年纪尚轻,杜家人皆觉我只是个游山玩水,不务正业的少爷,听我话的人不多。” “原先尚且还算收敛,我靠着家主威严还能压住,如今唐家覆灭,仙门三家混乱,便有人坐不住想分一杯羹。” 他将袖中信笺取出,递与季向庭。 季向庭顺势垂眸一扫,视线在行踪不明四字赏停顿一瞬。 “我来碎叶城便是为了我的叔父,他向来与杜家不合,只是隐而不发,前几日据监视他的杜家暗卫回禀,他似是要与碎叶城中之人碰面,只是不过一夜,他便在城中失去踪迹,眼下形势不明。 杜家若是因此入局怕是要元气大伤,我心下不安,便亲自前来查看。” 白玄闻言一锤桌子:“太巧了!杜家主你那叔父或许便是让应家那队剑奴失踪的幕后真凶!” 季向庭顶了顶犬牙:“时间的确对得上,只是他有何理由去截应家的剑奴呢?” 若当真是想趁乱成为第二个唐家,要几位剑奴又有何用?何况纵是要抢,也是云家与杜家威胁更小。 杜惊鸦同样对此困惑不解,低眸思忖片刻开口道:“若是不只有他一人呢?” 季向庭指节敲了敲桌面:“你在怀疑云家,可如今应家如日中天,云家当避其锋芒,借势丰满羽翼方为上策,如此挑衅,伤的可是他与应家的关系。” 白玄一张脸皱成一团:“本以为来了碎叶城几日终于有了进展,不成想却是又多了不少问题,那我这顿打岂不是白挨了!” 他这番一惊一乍、龇牙咧嘴的模样生动无比,不觉让人讨厌,反让厢房内的冷峻气氛为之一松。 季向庭晃了晃手中纸页:“放心,也不算全然无用功。换个思路想,不是他想拿这些剑奴做什么,而是他不得不去找这批剑奴……比如,这里头或许有什么人,或是这一行人路过什么地方,见到了什么,让他不得不出手拦截。” 两人恍然大悟,三个脑袋顿时凑在一块,细细地看着两页薄薄纸片。 “杜家主,这里面可有你熟识之人?” “要让小兄弟失望了,皆不太眼熟。” 唯有季向庭看着这一串名姓,皱起眉。 他却有熟识之人,还不止一个。 上辈子他东拼西凑组齐的枯荣军足有数千人,然他每一个人都能叫上名号。 这名单里头许多都是他前世出生入死的弟兄,许多身世复杂,与碎叶城无半分交集,更非唐家遗留剑奴。 这几人又是如何混在队伍之中的? 不过一队剑奴,如今已是将杜家与云家尽数牵扯进来,还同自己有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 如此错综复杂,反让人觉得刻意。 “季公子?可是有你觉得可疑之人?” 季向庭回过神来,终是将心中疑惑压下:“……没有,此事有劳杜兄多留意查探一番,你师父虽不知踪迹,可眼下碎叶城中仍有不少残余的杜家子弟,想来并不是意外,我会去查。” 杜惊鸦点头:“敌暗我明,你也多加小心。” 白玄左右看了看,见两人没了声,不由开口道:“公子,那我呢?” 季向庭看了眼跃跃欲试的少年:“你还与你爹说了什么?” 白玄一愣,开口道:“眼下碎叶城鱼龙混杂,再让人入内我们怕是更难查,但若是贸然闭城,又难免打草惊蛇,所以我让他以有人街头闹事为由,加紧对入城之人的盘查,再过几日,城中人便会少许多。” 还算聪明。 季向庭笑了笑,将鸡腿放进少年碗中:“既然都做完了,眼下便好好吃饭,晚上还得出力。” 白玄眨了眨眼,乖乖低头,闷声苦吃起来。 待杜惊鸦先行离去,白玄擦了擦唇角,便听季向庭开口道:“帮我去城东买份点心。” 白玄疑惑地看了看满桌杯盘狼藉,刚要张口便反应过来季向庭言外之意,匆匆忙忙起身离去。 厢房之内终于只剩下季向庭一人,他指尖点了点悬于腰侧的令牌,灵力一催腰牌便应声震颤起来,下一刻,一道黑影便出现在季向庭面前。 “这份名单上的人可都有查过?” “回禀公子,都已查过,没有可疑之人。” 季向庭意味不明地哼笑一声:“皆是该有之人?” 几位应家暗卫顿时沉默下来,良久才开口道:“公子……” 话音未落,季向庭便觉眼前一晃,他眉间一皱,电光火石间掌心拍向桌面,杯盏径直朝前飞射而去! 一声脆响,杯盏撞在墙面上狰然碎裂,那应家暗卫却分毫不受影响,脚步一错便逼近季向庭身前,按住他的肩膀,让他动弹不得。 “施主,许久不见这般见外。我此来是帮你,顺便提醒你一句……你的时间不多了。” 与此同时,与季向庭一墙之隔的厢房之中,裹于黑色长袍之下的身影重重搁下杯盏。 季向庭瞳孔骤缩,反手去擒对方的手臂,却扑了个空。 “公子?” 暗卫茫然的呼唤声响起,季向庭似是从梦魇中惊醒,那人分明仍在原地。 方才那说话之人……是前世替他解签的小沙弥。 他如何会在此处?! 来不及多想,季向庭便觉一道陌生的灵力自身侧晃过,他身影一闪便闯进隔壁厢房。 风声飒飒,将屋内帷幔吹得不住飘动,除却桌前尚冒着热气的茶盏外,再无一人。 季向庭垂于身侧的手指寸寸收紧。 自己于杜惊鸦在此地交谈良久,竟未曾察觉有人在一墙之隔的地方窥探,灵力修为绝不在自己之下,而自己却对其一无所知。 此人又与这神出鬼没的小沙弥有何关系? ……又还有多少势力在碎叶城虎视眈眈? 第52章 审问 夜色阑珊,碎叶城灯火憧憧,热闹也不减半分。 无名小巷之内,一年纪不大的修士面色如常地缓缓踏入,然细看之下,便能发觉他虎口正悄无声息地握在剑柄上,一双眼睛亦警惕地左右扫视,确定无人后才快步走入阴影之中。 “不是说昨日便走?如今杜惊鸦与应家暗卫皆在碎叶城,白坚那老狐狸定是听见风声,如今谁都不见,也谁都不放,我们当真要被困死在此地了!” 阴影之下,一道苍老声音响起:“急什么?沿途证据早已被抹灭,他们要查便要废大力气,白坚顶得住一时,至多一个月,他必要将城门打开,届时再走,便无人再能追查什么。” 那修士皱起眉,显然已听了多遍如此含糊的说辞,并不信服,压低声音咬牙切齿地开口:“那可是杜家和应家联手!谁知道会不会查出什么?” 那苍老声音哼笑一声:“仙门四家哪个没点龃龉,此地山高水远,随便做点手脚便能让两家人手分崩离析,各自为政。” 修士抬手一挥,不欲多言:“不必再说了,我的任务早便完成了,主上莫不是要过河拆桥,要我耗死在此地罢?” 阴影之中沉默良久,蓦然低声笑起来:“你也太瞧得起自己了,如此耐不住性子来找我,当真不堪大用……过河拆桥,要斩草除根才是。” 修士睁大眼睛,瞳孔映出一道来势汹汹的银光,转瞬便逼至近前,让他避无可避。 生死之间,他顿时提高声量:“你便不怕我鱼死网破?!” 听此威胁,老者眼中闪过一丝嘲讽,手中剑光不偏不倚地朝人斩下。 “你觉得以应家通天耳目,为何直到如今都查不到主上踪迹?” 无人暗巷中,风波乍起。 瞬息之间,一声脆响淹没在商贩吆喝声中,却将那杀机毕露的剑招生生弹开,修为稍弱的修士当即便被余波掀飞出去,砸在墙上连惨叫都未发出,便晕了过去。 藏于阴影之中的老者终于惊骇地抬起头来,于夜色中瞧见一双灼灼灿金的眼眸,如兽般缓缓盯住自己。 只是一眼他便被摄在原地无法再动,手中剑在一击之下早已布满裂纹,此刻正垂死挣扎般嗡鸣不已。 “你……!” 季向庭纵身跃下,还未等老者话说完便干净利落往他颈后一劈,行云流水地单手捞起将人扛起来,回身等着正气喘吁吁拖着修士走的白玄慢慢跟上。 “季公子……要将他们安置在何处?” 季向庭伸手一拎,白玄便连人带怀中修士一道上了屋顶,他惊魂未定地拍了拍胸口,开口问道。 季向庭偏头看了他一眼:“城主府内可有私狱?” 白玄一愣,神色顿时有些复杂,身上被藤条抽出来的伤口顿时又痛了起来,犹豫良久才狠下心点了点头:“……我给公子带路。” 城主府内。 白坚白日里被自家不成器的儿子气得半死,茶都未喝上一口便赶着去关成让应、杜两家好好查案,眼下回到屋内已是夜深。 如今他一双老眼昏花,熄了烛火便欲和衣睡下,还未闭上眼便听见门口隐约传来熟悉的声音。 “爹!” 白坚眉间一跳,身心俱疲地起身一把将门推开,脸黑得彻底。 这小祖宗这几天到底要折腾他几回?! 见到门外之景,倒是白坚先被吓了一跳,黑灯瞎火下,季向庭与白玄各自扛着一个生死不知的人出现在他面前,活像是趁火打劫的土匪。 白坚满面怒色顿时收敛下去,目光在季向庭肩上扛着的人身上转了一圈,勉强笑道:“公子这是……?” 季向庭任由白玄躲在自己身后,朝白坚拱手笑道:“深夜叨扰,想借城主私狱一用。” 说罢,他伸手接过白玄怀中昏死的修士,轻声开口道:“一会让杜家主来一趟……别让他进来。” * 铁门落锁后,私狱之内便一片寂静,连烛火都未曾点燃,季向庭便在这一片漆黑中沉思起来。 此事牵扯的人太多,若他都想查,便只能一事无成。 小沙弥与白日在自己隔壁的陌生修士虽不在自己掌控,可至少眼下,他们对自己并无恶意,此事他们必定脱不了干系,只是如今线索太少,自己管不了太多,只能见招拆招。 更何况,自己能够重生,背后少不了这位天外之人的帮助,如此背反天理,付出的代价必不会小。 那句语焉不详的提醒,怕便是他如此急切出手干预此事的原因。 满城应家暗卫即便有人心思不正,也不会皆给出同样的答复。 他们皆觉得那名单上的姓名没有异常。 如此不加掩饰的疑点,仿佛是要引着自己往下查。 能如此影响人的记忆,除却那祸乱之因的无名神识,便只有那小沙弥才能做到。 以唐意川被神识控制时对自己显露的杀意来看,若真是那神识所做,绝不会让自己像如今那般安然无恙,那便只能是那小沙弥。 只是此事与他的目的又有什么联系,让他如此着急? 除开两个变数外,有迹可循的便是云家与杜惊鸦那叔父,眼下他能顺藤摸瓜的也只有这两条线。 正思索之间,一道黑影蓦然出现在门口。 “公子,你要的东西。” 季向庭回过神来,接过纸页扫了一遍,顶了顶犬牙。 果不其然。 季向庭收起纸页正欲转身,却在无意间察觉到那应家暗卫不辩面容的身影,冥冥之中觉得有什么异样,却又一时间无法抓住,下意识将人喊住。 “将面具摘下来。” 那暗卫跪在原地,听见命令却没有动作,季向庭皱眉,两步上前俯身凑近,紧盯对方的眼睛。 怪异之感越发强烈,他伸手揭去那人的面罩,底下却是一张陌生又平平无奇的脸。 季向庭的目光在这张脸上游曳良久,终于开口道:“前几日厢房之中回话的也是你?” “是,公子,若不信我,您尽可找他人求证。既无他事,那属下便先出去了。” 那暗卫一把抢过季向庭手中面罩,皱起眉一张脸涨红,像是被冒犯般愤愤戴回面罩,却碍于季向庭的身份不得发作,只能草草一礼后快步离去。 季向庭看着那暗卫的背影愣然,半晌揉了揉眉心一叹。 脸与神态皆与自己熟识之人不似,修为也差之甚远,为何会莫名觉得那般熟悉? 这几日意料之外的人太多,真是有些疑神疑鬼了。 在季向庭不曾看见的地道尽处,那应家暗卫脚步一顿,微微偏头,不知瞧向何处。 他指尖一动,握上右手玄铁制成的护腕上,拇指隔着冷硬在腕骨上一蹭,像是在触碰什么。 下一刻,黑影便消失在原地,如匿于阴影处的伥鬼,顷刻便失去踪迹。 不知过了多久,老者才被一桶凉水浇醒,他整个人都被吊在监牢之内,玄铁制成的锁链,便是修士也无法挣脱。 他看着眼前正靠在墙边把玩着叶片的青年,声音嘶哑地轻笑一声:“早便听闻应寄枝身边那位男宠有大能耐,如今看来,所言非虚。” 季向庭弯了弯唇角,随手拽了团草垛盘腿坐下,姿态闲适:“先生谬赞,不过是些雕虫小技。” “客套话便不用提了,不若我们来聊聊,为何没有杜家主令,作为杜家长老,会出现在碎叶城呢?” 老者闭上眼睛:“看来你已经探查清楚了,我不过想趁乱在此地发一笔财,应家就算要捉我,也师出无名。” 季向庭摇了摇头:“我这次抓的可不只有你一个人,隔壁你那下属都已经招了,你便是不认,我能有法子接着往下查。” 闻言老者终于慢吞吞睁开眼睛,一双眼眸精光闪烁,不为所动:“他能知道些什么?若当真如此,你又何必急着来审我?” 季向庭含笑眼眸渐渐沉下,似是被老者的话戳中一般,终于沉不住气起身,踱步到牢房内琳琅满目的刑具前,拿起血迹斑斑的铁钳在老者面前试了试。 老者看着那泛着寒光的刑具冷笑一声:“公子,没有证据便对杜家长老上刑,若是传出去,应家苦心经营的名声可就要毁于一旦了,便是杜家日薄西山,若要追究应家也未必能落着好。” 季向庭丢下手中刑具,神色阴沉地看着对方,像是被激怒一般,一把拎起老者的衣襟:“的确如此,但你又怎知杜家主不站在我这边?” 老者看着眼前人恼怒模样,得以地笑起来,想也不想便自负开口:“不可能!杜惊鸦不敢……” 话音未落,他便觉肩头一阵剧痛炸开,他一张脸扭曲起来痛叫一声,低头一看才发觉肩胛处被什么洞穿,留下一个血窟窿。 “等的便是这句话。” 染血的石子撞在墙上又滚落,在空荡荡的牢狱内轻响不断,季向庭面上恼怒神色如潮水般褪去,松开对方的衣襟重新做在草垛上,手中石子一抛一接,眼眸一弯一双犬牙便显露出来。 然在昏暗地牢内,谁都不会觉得他眼下模样有多和善,季向庭笑眯眯地便将威胁话语说出口。 “既然不想说,那我替你说,你只要听着便是。” “实话与你说,我已观察你好几日,要当真被你那说辞糊弄过去才是愚蠢。” 攻守之势顷刻倒转,季向庭看着老者镇定不再、咬牙切齿的模样,俯身贴近他耳侧,轻声开口。 “好了,我该怎么叫你?是辗转于仙门三家的三姓家奴,还是……杜惊鸦的叔父?” 第53章 困兽 三日前,碎叶城。 杜惊鸦携夜色敲开季向庭的房门,坐于桌前灌了口茶。 “我沿着剑奴走过的路查了一遍,你猜如何?每个城的城主皆说他们见过这队剑奴,可真是奇了,他们当真能从所有人眼皮子底下蒸发?” 季向庭顶了顶犬牙:“他们是怎么见到这队人的?” “他们都说前几日有一队人马进城,歇了一晚后便又出发北上,人马之中还有应家护卫,断做不得假。” 季向庭沉思片刻,蓦然开口道:“你可认识那些剑奴?” 杜惊鸦一愣:“昨日不是说过了,我根本……” 他话语说到一半,便恍然大悟:“啊……所以那些城主更不会认识这队人,要想蒙混过关,再容易不过……只是他们怎能说动应家也替他们打掩护?” 季向庭勾唇冷笑一下:“应家也并非那般坚不可破。” 引心蛊固然霸道,可如今时局变幻,总有人不怕死,要想殊死一搏做那枭雄。 杜惊鸦神色复杂地叹了口气:“可我们如今只是识破了他们的障眼法,这队人究竟在何处,又要拿他们来做什么,我们还是一无所知……你要调令应家去查那所谓内应么?” “不必,藏于人群下的硕鼠,只要浑水摸鱼之人尽数褪去,他自然会浮出水面。” 季向庭一双眼眸在黑夜中极亮,满是兴奋之意:“擒贼先擒王,我在此地耗这般久,可不是为了抓几个小喽啰。” 他伸手一拍杜惊鸦的肩膀:“再说,无论如何也不能让临熙兄空手而归。” 杜惊鸦举起手开口:“我此来不过是要还杜家一个清白,可别喊我做些杀人越货的买卖。我虽信你的能力,可我那行踪不明的叔父还没影,你要如何擒王?” 季向庭不答,一脸高深莫测地朝杜惊鸦伸出手,对面像是无奈极了,自长袖中取出尚热的烧饼拍在他手心。 “便知道你要来这出……边吃边说。” 季向庭眼眸弯起,满意地就着茶咬一口:“临熙兄,你想想,我们如今已料到你叔父便是将一队剑奴掳走的罪魁祸首,那他如今会在此处?” “自然是带着那队剑奴去了某处我们并不知晓的地方。” 季向庭脸颊被吃食撑得微微鼓起,极为俊朗的面容棱角柔和三分,锋利不再,配上一双潋滟生光的桃花眼,反显得越发少年意气,叫人见了便心生喜欢。 杜惊鸦瞧了他几眼便匆匆移开视线,捂着胸口抽气。 难怪能让应寄枝那块远近闻名的木头开花呢,不知道的还以为季向庭才是他们之中年纪小的那个。 瞬息之间,杜惊鸦忽觉自己后背一凉,似是被什么盯上一般,那感觉太过短暂,他还未来得及去探查,便又消失不见。 他疑惑地抬头望去,却是什么都没瞧见。 季向庭对此浑然不觉,看着杜惊鸦怪异举动不由扬了扬眉:“怎么了?” 杜惊鸦收回视线:“……没什么。” 季向庭将手中烧饼吃完拍了拍手:“那在世人眼中,这队人是在离开碎叶城之后才失踪的,那便会有一个地方,我们虽会盘查,却绝不会在此处寻人。” “原来如此……兜兜转转一圈,就在碎叶城中。” 杜惊鸦思忖片刻,开口道:“我叔父心思深沉,在我们眼下必然有完全伪装,如今我们一切皆是猜测,没有任何证据,先不说能否在茫茫人海中抓住他,便是落入我们手中,怕是也无法拿他怎么办。” 季向庭瞧了瞧桌面:“眼下碎叶城闭城,他赌的便是我们不久便会离去,眼下我们留在此地越久,他便越可能藏不住,自然是他比我们急。” “先盯着城中之人,他要做那三姓家奴,也得有那能耐做才行,假以时日,必会露出马脚。至于证据……我让应家暗卫先查,有没有并不紧要,能吓唬他就足够。” 杜惊鸦点点头:“你心中有数便好,只是若当真将我那叔父捉拿……还望归雁兄将其交予我发落。” 季向庭沉默片刻,垂下眼眸:“杜兄,太过温和未必是件好事。” 杜惊鸦并不意外,摇了摇头开口道:“这是我爹教我的道理,若没有证据擅自用刑,我们同那些恶人,也没有分别,我身为杜家主,自然要以身作则。” “……若他要伤害杜家子弟呢?” 杜惊鸦展眉一笑:“我非圣人,若他当真要那杜家上下做陪葬,那便留他不得。” 虽未有几次碰面,他们之间却仿佛生来便有意气相投的默契,杜惊鸦仿佛在冥冥之中察觉到季向庭的言外之意,话语便脱口而出。 “归雁兄,杜家是我最后的底线。” 这话一出口,屋内气氛便有些冷凝,杜惊鸦张了张口,终究是无言叹息一声,将怀中给季向庭带的零嘴搁在桌上。 “明日还要奔忙,你先好好歇息,有消息我便来找你……放心,我们之间的情谊不会改变。” 杜惊鸦的身影渐渐远去,季向庭伸手端起杯盏,良久却未饮下杯中热茶,目光凝在桌上尚带着热气的吃食上,胸口发闷,缓了口气才将情绪震荡下躁动不安的灵力勉强压下。 剑奴失踪一事尚未有眉目,他此刻却难得心神不宁,思绪全然被杜惊鸦的一句话拉入前世不见天日的雨夜中。 过了这般久,他与杜惊鸦在此事上仍做不到心平气和。 上辈子他与杜惊鸦插科打诨了许久,却不曾发现他心中对杜家的坚持竟如此之深,待兵临城下时要想劝阻,却已是太迟。 这辈子他有足够的能力提前实现自己两辈子的愿景,却再无时间与杜惊鸦一同桥上走马,踏春赏花。 旧日如海情谊不复,他又如何能劝得动他本就坚定的决心? 眼前种种皆有解法,可唯独在此事上,季向庭却是比前世还束手无策。 “归雁兄,我知你执着,亦明白你正走在正确的道路上……只是我爹将杜家交给我,我便不能丢下他们再与你同路。” “既你已意决,那我唯有一死,方能成全你我。” 鲜血泼落。 季向庭陡然睁开眼,撑在桌案上吐出一口发黑的血,眼底一片猩红。 心魔愈重,他便愈不甘心。 他抹去唇边血迹,不期然想起小沙弥对他说的话。 “你没时间了。” ……绝不可能。 院外树上,一应家暗卫不动神色地注视着屋内之景,身旁突然传来一道声音:“跟了他这么久,白日我去找他,你都要坐不住,怎么如今看他如此,你却不急着安慰?” 应家暗卫偏头看了一眼不请自来坐在树枝上的小沙弥,沉默不语。 小沙弥闲适地伸了个懒腰,惋惜地叹了口气:“好罢,那我去找他,比起你,我还是更喜欢他一点,如今他还未开窍,说不准能将他拐来解解闷。” 话音未落,小沙弥颈间便被一条极细的银线抵上,他摊了摊手,轻描淡写地将对方手中杀招推开。 “先别急着醋,要做的事还没做完。” 应家暗卫瞧他一眼,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去。 * 地牢之内,季向庭看着老者陡然睁大的眼眸,晃了晃手中纸页:“叔父当真好兴致,这个年纪还娶了几房小妾,只是叔父怕是心有余而力不足,不然别院里怎会空无一人呢?” 这话明里暗里将老者损了个遍,让对方本就难看的神色更是精彩纷呈,胸口剧烈起伏,却仍是闭口不答。 “自己先抬进家门,再以此为障眼法转手送给各家子弟,让他们为自己所用,三家皆得了好处,自然无人来查……真乃妙计。” 季向庭弯起眼眸:“这网越大,破绽便越多,若我再顺着往下查,不愁没你的罪证。” 老者垂下头颅,良久才低声笑起来:“我不知你在说什么,小妾的确是我娶,可我从未将她们送给过别人。” 季向庭眯了眯眼睛,终于失去了与人打太极的耐心:“那队剑奴在哪?” 铁索晃荡,老者被石子洞穿的肩膀血流不止,他却似感受不到痛意般,笑声越来越大:“我不知道。” 待笑够了,他才开口道:“应寄枝与应长阑如此相像,为了答案不择手段,怎会因为我随口的威胁停手?可你偏偏当真不敢对我动手……你与杜惊鸦是什么关系?” 监牢之外,杜惊鸦站在门口,无奈地看着拦在门口的白玄:“小兄弟,可是你主动来找我说人抓到了,又带我来此地。” 白玄点了点头:“可季公子说不让你进去。” 杜惊鸦揉了揉眉心:“你家公子只是让你知会我一声,可不是让我在此地干等着。” 白玄沉默片刻,才终于坦白:“……杜家主在此地,我爹才会顾面子不揍我。” 杜惊鸦:“……” 两人一左一右蹲在门口,不知过了多久,才听见铁门传来声响,两人骤然回身,却见来人神色阴沉,带着满身血腥气走出来,活像一座煞神。 杜惊鸦吓了一跳,站起身走近两步,上下打量起来:“你没事吧?” 季向庭垂在身侧的一双手满是血污,黑沉眼珠一转,落在杜惊鸦身上:“他死了。” 杜惊鸦顿时一愣,明白他话中的指代,骤然沉默下来,良久才开口道:“……我知你不会对叔父如何,定是他为了掩盖真相才……” 话音未落,一道黑影猝然出现在三人面前,跪在地上。 “公子,应都原转来消息,说失踪的剑奴已尽数回到应家。” 第54章 覆辙 话音未落,白玄便骇然出声,满面不可置信:“怎么可能?” 杜惊鸦眼下显然顾不上太多,听到如此消息更是心乱如麻,神色复杂地瞧了眼季向庭,终究是拍了拍他的肩膀安慰,便匆匆往地牢中走去。 甫一踏入暗无天日的甬道中,刺鼻的血腥味便扑面而来,杜惊鸦皱了皱眉,从袖中拿出火折子点燃,缓缓朝前走去。 甬道尽处的监牢内,老者被铁链吊在半空中,早已失去生机,斑驳石墙上满是狰狞血迹,触目惊心。 杜惊鸦站在门外良久,手中青光一现将铁锁捏断,神色凝重地抬头观察起来。 老者神色狰狞,身上皆是皮肉外翻的伤口,似是被什么利器划过,深可见骨,丹田处更是被洞穿出一个血淋淋的窟窿,死状惨烈。 杜惊鸦脊背无声绷紧,手指虚点在尸体上,神识探查过,探查不到季向庭半分灵力气息,终是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 他叔父是自曝而亡,却想将脏水泼在季向庭身上。 只是若想离间他与季相庭,又何必如此大费周折,搭上自己一条命? 更何况如此粗糙的手法,任谁来探查都能真相大白。 除非……他这位叔父为了掩盖更大的秘密,或是有什么东西让他万念俱灰,才出此下策。 可若是如此,季向庭为何不与自己解释? 心中疑惑愈甚,杜惊鸦闭眼将纷乱思绪压下,才将手中火折子凑近尸体,细细观察起来。 只能死马当活马医一会,看看他身上有没有被遗落的线索。 火光自狰狞的面容缓缓往下,最终停在尸体的腰间,杜惊鸦眯了眯眼,眼眸被一道银光闪了一下,似是铁器。 入狱之前季向庭定然搜过身,怎会没有搜到这样的东西? 他伸手沿着被血浸透的腰带寸寸往后摸,在尸体后腰处摸到一块硬物,手指一勾,却没将其扯下。 杜惊鸦反复试了两次,最后运上灵力,才勉强将此物生生拽下来,指尖顿时被割破,留下一抹伤口。 那是一把通体漆黑的窄细刀片,薄如蝉翼到能透出火光,若非因老者自曝被震出一截,在杜惊鸦的火光下反射出光芒,怕是无人能察觉。 刚才探查是他的指尖被灵力包裹,这刀片仍能划伤自己,想来并非凡品,绝不可能是杜家一届长老所能有的。 即便他与云、应两家扯上关系,如此精妙的暗器,也定然是两家机密,绝不会交予一个外人。 思绪尚未厘清,杜惊鸦忽觉手中火折子轻轻一晃,他警觉抬头,低喝道:“谁?!” 此地只有一扇门,这位不速之客究竟是怎么避开季向庭进来的?! 神识顷刻便在地牢中铺开,然找寻许久,却也只有滴答作响的水声,他的质问声回荡在地牢之中,声声作响,叫人不寒而栗。 他绝不会认错,方才定然有第二人在地牢之中! 他垂眸看着手中刀片,后退两步,似乎踩到了什么,低头一看。 那是一堆丹药,药瓶之中,还有枚样式陈旧的杜家令牌,上头还刻着老者的名字。 杜惊鸦骤然抬头,发现那尸体怒目圆瞪的方向正是此处。 ……他的叔父是看到了这些,才选择自曝的?! 一种极为恐怖的想法缓慢涌上心头。 以季向庭的细心,绝不会将此处漏掉,唯一的可能,便是方才那毫无踪迹的人影在他叔父死后放在尸体身上,故意让他捡到的。 他来此地本就是白玄意外之举,自季向庭离去到自己入内不过短短一刻时间,便能做好这一切…… 这真正的幕后之人,怕是从他们踏入碎叶城伊始,便对他们的一举一动了如指掌! 而他们送来的这枚东西,或许便是他叔父自爆的症结! 他无声扣紧了手中刀片,抬步朝门外走去。 地牢之外,白玄担忧地望了眼门内,喃喃开口道:“我爹这地方还没死过人呢……怕是又要做法事了。” 向来会在此刻接话的季向庭此时却一反常态,安静地立于原地,白玄回过头去,小心翼翼地看了看他,犹豫一会才开口道:“公子,究竟发生了何事?方才那暗卫带来的消息究竟是真是假?” 季向庭回过神来,看着战战兢兢的白玄,勉力勾了下唇角:“先不说地牢之事,方才应家暗卫带来的消息,你怎么看?” 白玄愣了一下,皱眉思忖一番道:“公子先前的推测我也略知一二,既然这位叔父在云、应两家皆有人脉,放出这样的假消息也不足为奇。” 季向庭点了点头,似是极轻地冷笑一下:“的确如此,但应家暗卫,向来只听命与副使与家主,要想将应家内的消息传出,必然要过这两关。” 白玄会过意来,顿时瞪大眼睛,失声开口:“所以应家奸细……可能是那两位副使大人?!” 季向庭闭目不答,脑中浮现起方才在地牢中最后的对话。 “我与杜惊鸦是何关系并不重要,这位长老。” 面对老者的挑衅,他顶了顶犬牙叹气:“您或许不知道,我审过的人,不需要用刑,也会告诉我实话。” “你翻来覆去与我兜圈子,不过是为了拖延时间……是手上握着什么证据,才如此有恃无恐,认为你的同盟会来救你?” 老者脸上得色在季向庭一字一句中逐渐褪去,终于露出内里苍白的沉默与恼怒来,像是被人全然看透一般。 季向庭蓦地一笑:“您不妨猜猜,我早便知道你的算盘,为何陪你演了这么久?因为我是想让你自己发觉……没人来救你。” “比起我,想来是你的盟友更想要你死,你该感激我才对。” “我再问最后一遍,那队剑奴在哪?” 老者陡然挣扎起来,愤然大叫道:“不可能!那东西他们没有第二份……” 尖利的嘶吼喊到一半便戛然而止,季向庭随手踢开他身下坐着的草垛,将底下七零八碎的东西展现给他看。 “你的保命符在哪呢?莫非是我查漏了?不如你自己摸摸。” 老者愣然看着地上的东西,良久一双眼眸猩红,大口喘息片刻竟哈哈大笑起来:“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原是我不过是用之便抛的诱饵!” 他终于笑够了,整个人颓丧下去,仿佛在一瞬间老了许多岁,看着眼前不为所动的青年,咳嗽两声。 “当真厉害……我可以告诉你这队剑奴究竟去了哪,可你敢查么?” 他脊背处感受到一股彻骨的寒意,似有一只恶兽将他锁住,让他浑身颤抖起来。 他明白,自己无论如何也走不出这地牢了。 既如此过河拆桥,他便是死也不想让这些人好过! 老者咬紧牙关,急促地低声开口:“你以为我在应家内应不过几个低阶子弟?这笔买卖是应家副使和我……” 季向庭瞳孔骤缩,猛然抓住了他的衣领:“你说什么?” 下一刻,一串闷响自老者身体里爆开,他体内灵力不受控地倾泻而出,内府处顷刻便被撑大了起来,周身被灵力刮出数道伤口。 季向庭难得神思不属,反应过来时已是完了,老者五脏肺腑被狂暴的灵力寸寸凌迟,他眼中流出两行血泪,整张脸都在痛苦中扭曲,却连惨叫都无法喊出。 一声压抑到极致的轻响传来,季向庭被溅了一身血,活脱脱成了个血人,他却不避不闪立于原地。 老者的死状他万分熟悉。 那是只有应家主体内的母蛊操纵下才会产生的反噬。 刺骨寒意自脊背处缓缓往上爬,季向庭后腰处的旧伤突然疼得厉害,他下意识伸手去摸,却先碰到了应寄枝给他的腰牌。 离开应家这段时日,他时常会握着腰牌反复把玩,像是上面残留的属于应寄枝的冷香没有散去一般,晚上握着入眠,连噩梦都不怎么做。 他不得不承认,自己有些想他。 可这枚腰牌如今却硌得他生疼,仿佛在提醒他从前那些和缓的岁月不过是一场镜花水月,提醒自己又一次在应寄枝似有若无的妥协中心软。 如同上辈子他们渐行渐远的终局,这辈子不过是再度重蹈覆辙。 季向庭的指尖不自觉收紧,刀枪不入的腰牌被他生生捏出一条细微的裂缝,掌心一片血红,渐渐将腰牌上的鲤鱼浮雕染红,那尾游鱼吸饱了血,显得越发灵动,几欲挣跳而出。 ……应寄枝想干什么? “归雁兄!” 季向庭骤然惊醒,回身望向自地牢处折返的杜惊鸦,尚未来得及开口,便被人一把拉走:“你先别急,找个地方梳洗一番,我们慢慢聊。” 分明同样在这暗潮汹涌中,杜惊鸦却比季向庭冷静许多,他指尖青光一点,灵力便涌入季向庭的经脉中,和缓的气息一瞬蔓开,熟练地替人梳理着激荡不安的灵力。 “归雁兄,深呼吸,再下去你要走火入魔了。” 浑噩之中杜惊鸦的声音在耳畔回响,季向庭眼中清光终于重新集聚,他吐了口气,反手抓住对方的手指。 “……好。” 白玄顿时反应过来,快走两步便在前方带路:“往这走,我带你们去厢房!” 季向庭被人半扶着往前走,悬在腰间的令牌一晃,上头鲜红的血迹在月色下触目惊心。 树影重重间,一双眼睛盯着身影离去,伸手扶住树干,将口中腥甜咽下。 黑暗中一双手将人扶住,语调懒散地开口:“已到这个地步,你最好还是忍住,否则便是前功尽弃。” 话音未落,暴烈的灵力便朝那双手砸去,对方眼疾手快地收回手,看着眼前极为狼狈的人摇了摇头。 “啧,真凶。” 第55章 桃源 一个时辰后,季向庭披着外袍自屏风后走出,带着湿气的发丝被他高竖而起,方才恍惚魔怔的思绪才终于在热水浸泡下消散。 杜惊鸦坐在桌边,看着眼前冷静下来的季向庭,终于松了口气。 “归雁兄,你不像是会因这些麻烦而失去理智之人,究竟发生了何事?” 提起这事,季向庭便不免要想到应寄枝,如此又是一番头疼,像是全然走进一片死胡同。 上辈子在猝然的背叛中,自己仍能做到与他一刀两断,可这辈子觉察到应寄枝的不安分,他却开始犹豫。 就像他腰侧挂着的令牌,纵然被他捏出了裂痕,可终究舍不得丢。 他张了张口,终是开口:“你叔父临死前泄密,他能让一队剑奴消失,背后是同应家副使做了交易。” 杜惊鸦闻言一惊:“夜哭与岁安最是忠于应家,怎会做这吃里扒外的事?” 话一说完,杜惊鸦便反应过来,声音顿时轻了:“所以……是应寄枝的授意。” 季向庭扯了扯唇角,沉默下来。 想通这点,杜惊鸦却越发疑惑:“若应家同云家联手自导自演了这出戏,又是为了什么呢?谁会这般在意这些剑奴?” 季向庭垂下眼眸:“为了让我来查。” 杜惊鸦皱了皱眉,终于明白季向庭方才剧烈起伏想心绪究竟为何,他瞧了瞧季向庭郁郁眉间,叹了口气:“归雁兄,眼下事情还未分明便下此决断,未免有失偏颇。” 季向庭一愣,抬眸去看他,便见杜惊鸦摊了摊手。 “我是不知你与应家主这段时日的爱恨情仇,只是眼下来看,他如此算计你,却也只是让你在此事上查不出名堂,却不曾伤你。” “如此费心费力地布局,既不要你命,又不图你财……定是另有所谋。” 他口干舌燥说了半天,抬头却见有些季向庭魂不守舍的模样,有些无奈地伸手轻轻一捶:“人人都知道应家主三句话得不到一声回应,说不定他此番想绕着弯与你表明心迹呢?” 杜惊鸦想象了番那样的景象,自己也被逗笑:“看来此间事了,我还能赶上归雁兄的婚事。” 季向庭被这越说越没边的玩笑拽回了神,不由失笑。 “成啊,我无父无母,届时拜堂便拜你了。” 分明是毫无根据的歪理,季向庭却没来由地被他说服,在一番胡闹下,心结竟被杜惊鸦误打误撞地揭开些,不再如此烦闷。 两人相视一眼,不约而同在这没头没尾的对话里笑作一团。 待笑够了,杜惊鸦才清了清嗓子,将手中刀片取出。 “你走之后,地牢内有人将此物放在我叔父的尸首上,想来是故意等我探查到那给你看的,我料想他自爆而亡,也是由于此物,你看看,能瞧出什么名堂?” 季向庭看着那薄如蝉翼的薄片,心中一动,伸手接过借着烛火翻看,指尖相触的一瞬间,他似乎感觉到那刀片震颤一瞬,连带着脊背也一并灼烧起来。 他指尖摩挲着刀片,怪异的熟悉感便越发鲜明,像是曾经无数次抚摸过一般。 季向庭皱了皱眉,捏着刀片便往手腕处一滑,鲜血滚落滴在上头,渐渐有一道金光显现。 杜惊鸦被这突如其来的举动吓了一跳,一边掏出药瓶往他腕处伤口撒药粉,一边凑过来看了两眼:“这上头写的是……符文?” 季向庭看着眼前窄薄刀片,神色复杂:“这是……从一人的本命剑上剥离出的碎片。” 杜惊鸦一挑眉:“本命剑碎,便是身死道消,碎片会跟着肉身一齐化作灵光,断不会留存下来,怎么会……?” 季向庭指尖收紧,早已模糊的记忆蓦然浮现在眼前。 天启大陆的尽头,矗立着一座山头,名叫观尘山,此地四季如春,却阵法重重,因而鲜少有人踏足。 院内一年岁不大的幼童正在纷纷扬扬的桃花树下,握着小木剑挥得虎虎生风,惹得桃花瓣纷纷扬扬落下,顷刻便沾了满身。 “小雁子,再不来你要的桂花糕可就凉了。” 季向庭一双眼眸亮起,鼻尖嗅到甜点的香味,便再顾不得那些剑招,扔了手中木剑就迈腿往庭院中跑:“娘亲!” 只是还未尝到桂花糕的甜意,季向庭整个人便被另一道身影拎了起来,来人仗着个高腿长,将人夹在怀中。 “剑招还没练完呢,净想着吃!” 季向庭皱了皱鼻子在自己老爹怀里扑腾了两下,理直气壮地开口:“练得再好也没用!你又不让我下山!剑招我都背完了!” 季月看着眼前还不及自己腿长的小家伙,摇了摇头往他脑门上一弹:“你以为” 季向庭不以为意地嘁一声:“你都能当剑圣,我若是下山,定然比你厉害!” 话还没说完,季向庭屁股便挨了一掌:“没大没小。” 面容温婉的女子坐于亭中,笑眼望着父子俩在院里打闹,无奈地摇了摇头:“季月,放小雁子进来,他练了许久,和该歇歇了。” 季向庭终于挣开季月的桎梏,朝人做了个鬼脸,便跑没了影。 季月叹了口气,终是妥协般往亭中走去:“如此惯他,日后……” 女子抬眸看了季月一眼,将手中热茶推向一旁吃得正欢的季向庭面前。 “相公,他还小。” 季月的视线同样落在季向庭的头顶,终究是住了口,转而无奈地叹了口气。 “那也不必日日都陪他睡……实在是孤枕难眠啊,娘子。” 季向庭抬起头来,看着眼前恩爱的父母,眨了眨眼睛。 “爹,多大年纪了还与我抢娘亲!” 他那时还太小,并不明白季月的身份究竟意味着什么,也不明白这未尽的话语中到底包含了多少忧虑。 对于那时的他来说,被父亲拘着下不了山,便是他最苦恼的事。 望尘山四季如春,季向庭生于此地,自然不知外头几轮春秋而过,只知道自己又窜了个头,季月教得那些剑招也开始挥得有模有样。 深夜,季向庭被噩梦惊醒,裹着被子推门而出,却看见一旁屋内亮起的昏黄烛光与细碎的低语。 季向庭歪了歪脑袋,悄无声息地走近,好奇地贴在门上,才终于听清父母的对话。 “应长阑已找到此处,三年之内定能破解此地,断不能让寒洲剑落入他手。” 女子蹙眉,语气满是忧虑:“可我们已躲无可躲,如何去藏剑?” 季月叹了口气,似是犹豫许久,才将屋门推开,把站在门后偷听的季向庭一把抱起来:“想不想下山当大侠?” 季向庭偷听被抓了个正着,正低眉顺目心虚不已,听见父亲的话顿时抬起头:“想!不许反悔!” 苦恼许久的问题迎刃而解,季向庭沉浸在兴奋之中,看不到父母脸上风雨欲来的忧虑。 直到第三日夜晚,他被娘亲带到屋内,桌上是正温热的乳茶,他毫无防备地一口饮下,不过片刻,整个人便昏沉起来。 他整个人栽在娘亲怀中睁不开眼,却只是疑惑地张口唤她:“……娘亲?” 女子没有回应他,屋内的烛火顿时熄灭,在一片漆黑中,季向庭感觉脸上突然落下两滴温热的水液。 那是娘亲的眼泪。 季向庭艰难地伸手要去替娘亲抹泪,却看见站在她身后的季月。 “小雁子,忍一忍。” 季向庭猝然一抖。 望尘山的宁静终于被凄厉的一声惨叫划破,季向庭趴在床榻上,整个人在将人生剖的痛意下抽搐不已,豆大的泪水砸进被褥间,却只是抓住了季月的手指。 “爹……” 他的后背被划出一条极长的口子,从肩胛到后腰,整条莹白脊骨尽数暴露在外,而动手之人,正是他的父亲。 季月一双黑沉眼眸如今化成妖异的冰蓝色,背后的伤口与季向庭如出一辙,鲜血滚落,他却感受不到痛意般,将寒洲剑强行催出,生生融进季向庭的体内。 如此酷刑持续了一天一夜,季向庭在无穷无尽的剧烈疼痛中失去意识,又再度被痛意逼醒,到了最后,更是连惨叫都发不出来。 汗水与泪水将被褥浸得湿透,他却仍没有多少怨恨的情绪,只觉得难过。 因为他看见向来洒脱的季月眼眶通红,显得痛苦又无奈。 他听见娘亲在一旁泣不成声,轻之又轻地替自己擦着汗,轻声哄他。 “小雁子,马上就不疼了……” 他的爹娘如何会害他?定然是走投无路了,才会让自己帮忙。 季向庭艰难地张了张口,却发不出声音,只能浅浅弯起唇角,朝两人笑了笑,像从前自己耍宝逗他们笑一般。 别哭呀……小雁子不疼。 天色渐渐亮起,屋内终于寂静下来,让人生不如死的剧痛终于开始消散,取而代之的是内府极为温暖的灵息在经脉中流淌,修复着季向庭身上的千疮百孔。 他费力地睁开眼睛去看季月,却发现从前那顶天立地的人,竟是一夜白头。 巨大的悲伤如浪涛般砸下,季向庭甚至不明白缘由,顾不上身上的伤口,跌跌撞撞地起身就要往季月身上扑。 方才的酷刑他不害怕,此刻却被直觉中的恐惧击倒。 藏在平和岁月后的狰狞真相,终于对季向庭露出冰山一角。 他害怕从前的岁月一去不复返,更害怕曾御剑带他去追萤火虫的季月,再也回不来了。 他感受不到季月的气息了。 季向庭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伸手往季月的背后摸:“爹……你的剑呢?” 一剑霜寒十四洲的剑圣,怎么会没有剑? 浑噩之间他的手心被放入什么动画,季向庭泪眼蒙眬地低头去看,瞧见一把窄细的刀片。 “你爹这么厉害,只用一块碎片也能将坏人打跑。” 那是寒洲剑彻底与季向庭的本命剑融合后,参与的一块碎片。 季月抹去季向庭眼角的泪珠,轻声开口:“小雁子,这世上再没有寒洲剑,你的剑,该你自己取名字。” “你也要自己去当大侠了。” 第56章 瘴气 季向庭略去些许细节将这故事说完,让杜惊鸦沉默了许久。 尽管掩去姓名,杜惊鸦却仍能明白这段故事究竟是谁的回忆,却不知从何安慰。 难怪他与应寄枝的关系进退维谷,也难怪……季向庭会长成如今这般惊才绝艳的模样。 如何安慰皆是苍白,反是季向庭瞧着杜惊鸦笑起来:“我都还没感伤,怎么你快要哭了?这枚残片当年在季月体内,也只有应长阑能取出,只是不知,应家何必好大费周折将此物送回来。” 杜惊鸦回过神来,思忖片刻开口道:“地牢内,叔父到底为何会忽然自爆而亡?” “他手中关于幕后主使的把柄不见了,知晓自己必死无疑,才选择自我了断……啊,原来如此。” 他指腹蹭过刀片,那见血封喉的利刃此刻却格外乖顺,在季向庭手中不断颤动着。 这便是那长者有恃无恐的把柄,应家将其取走,却转头又在杜惊鸦探查时放了回来,当真奇怪。 杜惊鸦同样想通其中关窍,皱了皱眉开口道:“归雁兄,我们如今走的每一步,皆是被人在冥冥之中牵引着往前。我在地牢查探时,曾感受到一道陌生的身影,想来便是他将刀片重新放回让我取走,显然是对我们的一举一动都了如指掌。” “你说这幕后之人,究竟是阻止我们去查,还是想帮我们一把?” 季向庭摇了摇头,道:“怕是应、云两家,心并不齐。” 这背后牵引自己的人,不言而喻。 他只是想不明白,应寄枝为何一边筹谋此事,一边又费尽周折地将线索递到自己眼前,让自己往下查。 这意义特殊的刀片是想告诉自己,此事与自己父母有关么? 还有这如影随形的注视…… 杜惊鸦叹了口气,揉了揉脑袋:“既然以将线索送来了,那便接着往下查,届时见招拆招便可。归雁兄,这刀片只有你熟,可有什么头绪?” “……我要回一趟望尘山,那队剑奴许是在那处。” 杜惊鸦顿时抽了口气:“的确,碎叶城离望尘山不远,却极为难找,更有传闻起山脚瘴气弥漫、阵法重重,是以才会给人凭空消失的错觉。” “只是归雁兄,此地到底……是伤心处,你当真……?” 季向庭笑一声,眼中却无半点笑意:“有人胆敢在我门前撒野,自然要好好收拾一番,免得吵到泉下两位老人家。” 杜惊鸦叹了口气,点头道:“只是眼下尚不知望尘山究竟是何模样,还是多带些人为妙,我将杜家暗卫召回……” “不必,人多了反而打草惊蛇,让白玄与我们同去,还有……” 季向庭指尖灵力一震,腰间令牌便缓缓亮起,下一刻,一道黑影便跪于两人面前。 “公子。” 季向庭俯身盯着眼前不辨面目的应家暗卫许久,蓦然一笑,俯身凑近,隔着面罩捏住了他的下巴。 “应寄枝派你来,便是让你护我,可我查案这段时间,你在哪,又听到了多少?” 那暗卫默然不语,季向庭却也不恼,将手指收回:“允许你将功折罪,随我们一同去望尘山,届时你可要……好好护我。” 杜惊鸦看着季向庭整个人几乎快贴在那应家暗卫身上,睁大眼睛又抽了口凉气,整个人被呛得不住咳嗽。 他这才开解完人,季向庭便要红杏出墙了?! 季向庭瞧了眼杜惊鸦,将手中热茶一推:“想哪去了,如今时辰不早,抓紧休息,天亮便上路。” 杜惊鸦一口气终于缓上来,看着季向庭揶揄的视线耳根一红,难得有些狼狈地落荒而逃。 第二日天未亮,几匹骏马便从碎叶城中飞驰而出,顷刻便消失在一片树影丛丛中。 “碎叶城残余子弟我已派副使尽数召回审问,另外,暗卫们传讯,云家子弟也尽数离开碎叶城,不知踪迹。” 季向庭驾马走在最前处辨明方向,闻言应声:“不必管他们,他们既将剑奴运至望尘山,为的就是避人耳目,碎叶城中的杜家子弟,不过是混淆视听的障眼法。” 话语间,他回身瞧了一眼紧跟在自己身后的暗卫,不由一皱眉。 昨日他那缕若有似无的熟悉气息,如今却再遍寻不得。 ……是他认错了么? 望尘山内,云天明伸手取出信鸽腿上的竹筒,展开信笺只瞧了一眼,神色便极不好看。 然他转头时,那阴沉脸色便尽数褪去,只留下粉饰太平的温和:“应家主,非我不信你,只是如此隐蔽之事,为何会让季向庭察觉?” 应寄枝握着手中书卷,听见质问也不曾抬头:“欲盖弥彰,如何不知?” 云天明的脸上神色顿时有些挂不住,咬紧牙根才勉强将心中愈演愈烈的不甘与愤恨压下,开口劝道:“确实是我太过着急……只是事已至此,若不拦着他们,祭礼便无法再进行下去,难得一遇的机会可就要错过了。” 应寄枝眼眸终于自书卷上抬起,漠然瞧了眼掩饰不住焦急之色的云天明:“我会派人去拦,你明白他的实力,拖延不了太久。” 云天明眼眸转动,来回踱步片刻,许久才似下定决心般,将藏于怀中的药瓶取出。 “待他走入望尘山山脚处,便将此物散在瘴气之中,便能让其陷入幻境,修为越高,这药就越厉害,拖他一阵不成问题。” 说罢,他便匆匆走进屋内,再藏不住脸上阴郁神色。 当真难缠,若非季向庭是这祭礼的最后一环,他定然在碎叶城便设计让他死在那里。 木门之外,应寄枝手指握着药瓶,眼中浮起一层极淡的讽色。 木门之内,被困许久的剑奴们缩成一团,目之所及,皆是麻木神色。 待价而沽的羔羊,被榨干至死,便是他们被烙下奴印后一生的宿命。 不得解脱。 * 潺潺流水边,杜惊鸦牵着马俯身拘了捧水喝,半晌才开口道:“还有多久才到?” 分明地图上碎叶城与望尘山并不远,可他跟着季向庭仍走了整整两日,却仍未看到山头。 直到如今他才明白,为何望尘山能做剑圣夫妇的世外桃源。 他们走过的每一处地方皆是荒草丛生,他们似在这片丛林中来回打转,便是做下标记也无济于事。 季向庭折了支狗尾巴草叼在嘴边,揉了揉骏马的脑袋,伸手给杜惊鸦抛了只药瓶:“快到山脚了,吃完记得屏息,山脚下的瘴气若是吸了,我要救你也得费些功夫。” 杜惊鸦打开药瓶,同季向庭手中的碰一碰发出脆响,愣是将吞药吞出了饮酒的气势。 “分明是回自己家,却还要废这么大功夫,你这是惹你爹生气了罢?” 季向庭听见这半开玩笑的话,垂眸一笑:“许久没回来看他,这次还没给他带酒,的确要生气。” 这般算下来,整整两辈子,他都不曾回到故土。 从前是大仇未报,不愿回,如今却是……不敢回。 这么多年过去,若是让他爹瞧见自己如今模样,怕是要气活了。 正分神间,余光处忽然飘过一道黑影,季向庭转头,眼疾手快地按住暗卫的肩膀,晃了晃手中药瓶:“怎么不问我要?” 一缕灵力悄无声息地自季向庭的指尖探出,钻入暗卫的经脉之中。 若隐若现的熟悉气息在他的探寻下一闪而过,又被陌生的灵力掩盖。 暗卫将腰间水囊装满,伸手拂去季向庭的手指,指尖微不可查地在季向庭手心停顿一瞬,才冷声开口:“我要便会给么?” 啧,这性子,忒扎手。 季向庭摊了摊手,将药瓶砸进暗卫怀中,笑吟吟道:“自然会给,我舍不得。” 话还没说完,也不知是哪句话惹到了他,那暗卫脸上的冷色便是面罩也无法遮掩,径直捏着药瓶走远。 白玄愣愣地听完两人对话,走到季向庭身侧压低声音开口:“季公子,我会替您瞒着应家主的。” 杜惊鸦耳尖,将他的话语尽数听去,瞧见这少年眼中满是敬佩之色,不由揉了揉眉心,诡异地明白了白玄的心思。 这小子还真敢想……应寄枝哪是能做小的脾气? 季向庭难得没有察觉白玄跑偏的心思,他满腹心神此刻皆放在那应家暗卫的背影上,眼中满是兴味:“不必,许是已经知道了。” 夕阳如火,几人兜兜转转三日,眼前终于出现一座被薄雾笼罩的青翠山头。 杜惊鸦瞧着眼前郁郁葱葱,花香扑鼻的美景,叹了口气:“的确是个适合避世的好去处。” 还未至山脚,便已有雾气弥漫,让人瞧不清远处景象,季向庭停下脚步,皱了皱眉。 太安静了,连群鸟的声响也听不见,与他记忆中的景象截然不同。 望尘山本就被重重阵法庇护,非人力所及,是以四处景致千百年来也不曾改变,即便云天明有办法进山,也断然改变不了此地阵法,让瘴气都随之改变。 他到底在做什么? 季向庭往后伸手,一把抓住跟在身后的暗卫不让人躲,回身看了杜惊鸦与白玄一眼:“跟紧了。” 他足下金光一闪,便是拽着一个人也仍旧身轻如燕,红袍在树林中上下翻飞,顷刻间便至百里之外。 细观之下,他脚下每一步的方位皆有不同,暗合奇巧八卦,精准无误地踩在重重阵法叠加下不断变化的生门之上。 离望尘山越近,瘴气便越发浓重,如今已是伸手不见五指,便是出声也无法辨明彼此的方位。 季向庭观察着四周,一双眼眸金光浮起:“临熙兄,可还好?” 不远处属于杜惊鸦的声音传来:“我在你身后……但白玄不见了。” ……这么是白玄出了事? 季向庭眉心一跳,骤然回身,却听一道极为熟悉的声音自耳畔响起。 “季公子……怎么是你牵着我?” 第57章 异香 季向庭同身旁白玄茫然无措的眼眸交汇,手指一收,眉间褶皱愈深。 不过短短片刻,他亲手拉住的人便在悄无声息间被替换,便是应寄枝也无法做到不留破绽。 他先前察觉到的气息,只是错觉么? 越发浓重的雾气里,长久的寂静只会让人心生恐惧,未得到回应,杜惊鸦不由提高音量又唤一声。 “归雁兄?” 也不知这瘴气到底有何玄妙,便是他们这些修为不低的修士入内,身上灵光也无法将其穿透。 “白玄在我这,不必惊慌。此地瘴气有异,还要谨慎行事。” 季向庭打了个响指,一簇灵光便从指尖升起,将脚下一圈照亮,他牵着白玄的手缓缓朝前走。 他幼时每日钻研地便是如何偷跑出山,因而对整座望尘山的阵法了若指掌,即便如今阵法被人篡改,要想破此瘴气,对季向庭来说并非难事。 如此故布迷阵却又不设计截杀,更像是在拖慢他的脚步,而非赶尽杀绝。 他眯了眯眼睛,神识在瘴气中一扫而过,便察觉到两处陌生的气息。 是谁? 分明已临近山脚,可瘴气却不曾消散,连脚下路都瞧不清,白玄不由抓紧了季向庭的手,不住望四周打量着。 他身无修为,即便吃了季向庭给的药丸也难免吸入些许瘴气,此刻已有些昏沉,靠着季向庭的灵流才不至于晕在原地。 他初出茅庐,从未见过如此阵仗,不禁有些腿软,口中喃喃。 “如此瘴气,怕是有人藏匿其中偷袭也发现不了罢?” 话音刚落,季向庭便骤然停下脚步,伸手将白玄护在身后,白玄顿时瞪大眼睛,警惕地望向前方,心中暗骂自己乌鸦嘴。 “……怎么了?” 万籁俱寂中,脚步声自前方响起,一步一步朝他们走近,在一片白芒中竟是没有丝毫犹疑,如履平地。 白玄寒毛倒竖,抽出腰间短刃紧紧握在手心,心跳如鼓,不知过了多久,厚重瘴气间才隐约浮现出一道身影来。 他尚未看清那人面容,季向庭身影一闪便消失在浓雾之中,白玄心中依仗顿时一空,下意识便要惊呼出声,却又被身后之人伸手捂住,让人头重脚轻的晕眩感才后知后觉地涌上来,他整个人一软,差点栽下去,又被人一把捞起。 他方才太过害怕,在不知不觉中已吸了不少瘴气,如今怕是要走不动路了。 杜惊鸦拍了拍少年的脑袋,将蓦然截断的灵流续上:“别怕,你季公子不会有事,这边我罩着你,安心等着便是。” 瘴气之中,季向庭手中刀片金光明灭,轰然撞上来人的剑柄,惹得瘴气翻滚,树影摇晃。 那人一身黑袍,面容隐在宽大兜帽下,只露出一截白皙的下巴,面对季向庭来势汹汹的剑招却只守不攻。 浅淡的冷香渐渐弥漫在空气之中,季向庭眯眼冷笑一下,手中剑势不减,一时间金光大盛,竟是撞开架住刀片的剑柄,剑影贴着这位不速之客的耳边划过,顿时掀翻方圆一里的巨树。 兜帽被剑气吹开,应寄枝那张摄人心魄的脸才终于自暗影中显现,季向庭二话不说,握拳捏着八分力道便朝他胸口砸去,带起一阵劲风,却又在瞬息间被应寄枝握住。 压抑多时的疑惑和怒气在见到应寄枝的瞬间便窜至头顶,季向庭指尖金芒愈发刺目,竟是将应寄枝的手缓缓压下,一字一句将话语自齿缝间挤出。 “你有什么脸面,敢来此地撒野?!” 应寄枝脸上仍是一片漠然,指尖一捏便将季向庭剧烈烧灼的金光熄灭,一手将其手腕箍住,一手去捏对方的下巴。 “我是在帮你。” 这动作由应寄枝做来近乎轻佻,冷香几乎扑面而来,却只让季向庭作呕,本能先于神志反应过来眼前人的身份,他眼眸一色灿金,周身灵力瞬间暴动,生生将手腕处的禁锢震开。 “别顶着……” 话音未落,瘴气之中另一道银光冲天而起,似一道利箭般悍然撞向应寄枝,竟是将人生生轰飞出去,掀起一片浮尘。 来人一身素白衣袍,手中长剑收回,侧过身来不曾望向季向庭,只露出半张同样漂亮的脸。 竟又是一位应寄枝! 季向庭立于原地,冷笑一下:“应家主,几日不见,怎还玩起狸猫换太子的把戏了?给我当暗卫当得开心么?” 应寄枝默然不语,却又另一道熟悉声音自瘴气中响起。 “这位施主,同你说了,何必这般着急?你瞧,如今见着人,你却不敢看他,岂不是得不偿失?” 小沙弥自瘴气中走出,苦恼地拍了拍身上的灰尘,瞧着被长剑削去一角的袖子,叹了口气。 “季公子,陪在你身边亦有我的一份,还是少责怪他未妙。” 难怪那暗卫身上的气息始终让他捉摸不透,以这位天外之人的能耐,做到如此伪装怕也并非难事。 一个两个连起伙来把自己当猴耍,如今还要故作高深,季向庭简直气笑了,手中刀片上覆上的金光顿时窜起数丈高。 小沙弥气定神闲地手腕翻转,一压一握间一股强大到无法抵挡的灵威便朝季向庭兜头砸下,不过呼吸间,季向庭便再无法反抗分毫,被生生压跪在地上,吐出口血来。 “应寄枝,动手。” 应寄枝僵直的身影终于有了反应,在季向庭满是讽意的目光下一步步走向他,像是要借此机会多瞧上几眼。 季向庭一抹唇角,正欲张口骂他几句,眼前却被素白衣袖一遮,微张的嘴唇被布料一挡,话语便慢了片刻。 便是这样的瞬间,他便被人紧抱在怀中。 应寄枝身上温度向来偏低,可从未有如此没有温度的时刻,望尘山分明四季如春,季向庭却在应寄枝的怀抱中打了个颤。 像是被一团雪拢在怀中,而这团雪还在微不可查地发颤。 分明是他一手将自己引至此处,在自己伤口上撒盐,为何瞧上去有些委屈的人却仍是他? 季向庭皱了皱眉,心头怒火尚未熄灭,喉头的那些讽刺之语出口却变了味:“你到底要做什么……” “季公子!!” “应家主,若有隐情可慢慢说,先将手中的东西放下!” 不远处有惊呼声响起,季向庭微微偏头,却又被抱得更紧。 一声脆响自耳畔响起,季向庭垂眸看着一只空药瓶打着滚落在他身侧。 一股异香自他与应寄枝身上散开,借着满天瘴气,顷刻间便将整个望尘山脚遮蔽。 浓烈的眩晕感翻涌而上,季向庭瞪大眼睛,手腕攒劲欲将应寄枝推开,却因脱力而更像是毫无威胁的推搡。 他分明听见了那小沙弥的命令,却仍任由应寄枝抱住自己。 连他自己都说不明白这突如其来的犹疑究竟是为何。 接二连三的闷响响起,方才惊呼出声的人已没了声响。 万籁俱寂中,季向庭只听见应寄枝在他耳边轻声开口。 “我给你答案。” 季向庭抓着应寄枝的手指,终是在这样的低语中失去意识。 小沙弥看着季向庭垂下的脑袋,漫不经心地感慨。 “你们两个当真一个比一个豁得出去,也罢,我替你守着。” 应寄枝眼中已是猩红一片,身上灵力暴动不已,在他身侧刮出阵阵旋风。 筋脉在冲击中受损,他却仍运转灵力,将昏迷不醒的季向庭与那暴烈的旋风隔开。 他心中被压抑已久的心魔被牵引着不断膨胀,将所有人一同吞噬。 云天明手中的东西是这世间仅剩的迷迭香,用来勾起心魔深重之人的梦魇,让所有人皆迷失在那人的心魔之中。 他已然知晓季向庭的真实身份,便以为无人再比他有更深的执念,自然能靠着心魔击垮对方。 可他却忘了算上应寄枝。 云天明知晓应寄枝异于常人的秘密,便是知晓对方有异心,也对此有恃无恐。 可他却不明白物极必反的道理。 季向庭的心魔,比之应寄枝内心两辈子滋长而出的恶兽,不过捉襟见肘。 季向庭飘在一片白芒之中,不知过了多久,迷雾深处才隐约有话语声传来,勾着人缓缓往声音来处走去。 迷雾渐渐散去,话语声也越发清晰,季向庭才发觉自己正停在应家一处宫殿的窗外。 孩童的啼哭声在殿内回荡,分明是新的生机,然殿中却是跪了一片,满是愁云惨淡。 “家主!小少主……小少主的确没有剑骨!这该如何是好啊!” “偌大应家,怎可以让一个无法修炼的人当家?” “家主……为了宗法,还是早些找旁人开枝散叶为好。” 一片血腥气中,床榻上模样及其昳丽的女子终于睁开眼,听见底下应家长老、子弟的争吵声,瞧了眼立于自己身旁的应长阑,苍白的唇角弯起一抹讽刺的笑。 “应长阑,这是你的报应。” 应长阑皱起眉,衣袍卷起一阵风,便将那些嘈杂不已的声响尽数关在殿门之外,他伸手抱起襁褓中啼哭不止的婴孩,将他递给女子,语调是难得的缓和。 “云霁,静心。” 许是感受到母亲的视线,襁褓中的婴孩终于止住哭泣,睁着一双水洗的眼眸,好奇又依赖地瞧着云霁。 不知过了多久,云霁终于像是妥协一般,伸手抱住自己的骨肉,通红的眼角滑下一滴泪。 “他会是应家下一任家主。” 云霁闭上眼不答话,直到殿门再度开合,才睁开眼睛。 那是太过久远的记忆,应寄枝寡言少语的冷淡模样太过摄人,以至于人们早已忘却,曾几何时,不满一岁的应寄枝是应家难得的生气,便是侍从下人也极为偏爱他。 漂亮、聪颖,路还不太会走便已知道哄娘亲开心。 直到应家内部,关于应寄枝没有剑骨的消息愈演愈烈,一切终于维持不住太平的假象。 第58章 沉疴 萤火绕竹,蝉鸣不息,尚且年幼的应寄枝坐于庭院中,借着一点月色与烛火认真看着桌上书卷。 “柳儿,你想不想做家主?” 应寄枝抬起头来,沉静的眼眸蓦然一亮,起身朝不知何时立于庭院中的云霁走去,分明还不及母亲的腿长,却还是板着一张脸踮脚扶着脸色苍白的云霁坐在石凳上。 云霁诞下应寄枝的过程衬得上顺利,可不知为何,随着他长大,娘亲的身体却每况愈下,百年一遇的名贵药材轮着换也不见好转。 应寄枝时常来看望娘亲,多数时间云霁皆清醒,可他们之间却总是无话可说。 孩童向来敏感,应寄枝模模糊糊地意识到,他的娘亲不太喜欢自己。 今夜却是云霁主动开口,应寄枝故作老成的稚嫩面庞掩饰不住高兴,不假思索地开口:“孩儿想,如此我才能保护娘亲……” 他扭头望着石桌上搁着的小木剑,偷偷攥紧了拳。 那些剑招自己都已经背熟了,只要…… 云霁皱了皱眉一拜手,似是并不想听应寄枝的后半句话,便起身离去:“既如此,明日便去找你爹吧,他有办法。” 应寄枝呆呆地瞧着云霁冷漠的背影,却又在片刻后露出笑容。 定是自己没有本命剑,才会让母亲那般失望,他明日可要早些去找父亲才是。 第二日天未亮,应寄枝便独自敲响了应长阑的房门,他抿了抿唇等在门口,垂眸喉头有些发紧。 自他记事起,没怎么见过他这位不苟言笑的爹,为数不多的几次也只是来考效自己的功课。 若让他不满意,便要受罚,那疼痛让应寄枝记忆犹新,是以他对这位父亲,着实是又爱又怕。 这一等便是一日,在应长阑门前,谁都不敢给应寄枝递个垫子让他稍稍歇歇,他便只能默默站在门口。 耳畔渐渐有窃窃私语声响起。 “少爷站在此地如此久,怎么也不见家主开门?” “唉……听说少爷没有剑骨,怎能做应家的继承人?想来家主与夫人定然很失望罢!” “家主与夫人本就不和,本以为如此天赋异禀的两人生出的孩子会是何等惊才绝艳,可如今……” “难怪年纪这般小便被接到别院养着……” 分明一日未进食,一双腿更是酸软得厉害,在这些或惋惜或幸灾乐祸的议论声中,应寄枝却仍站得笔直。 正忍耐之际,他后背却被人猛地一推,他顿时双腿一软,狼狈地摔在地上。 他回头望去,见一双绣着金丝的鞋,不由皱了皱眉抬头:“应二,道歉。” 彼时应二身量还没应寄枝高,一张未脱稚气的脸上却已挂上十足的趾高气昂,偏头睨了眼应寄枝,冷哼一声。 “我为何要和废物道歉?” 应寄枝长袖下的手指握紧,紧咬着牙关才不至于伸手揍回去。 爹娘因为自己已是饱受非议,不能再如此任性让他们难办。 “道歉。” 他脸上的不忿之色仍被应二察觉,对方顿时哈哈笑起来:“剑骨都没有的废物,还想揍我?到时候可别哭着找你爹撑腰!” 随行的侍卫恰到好处地姗姗来迟,连歉意都显得那般敷衍:“真是对不起,我们家少爷赶着与家主议事,有些着急,还望寄枝少爷大人有大量……” 他一边说,一边便推着应二往殿门内走,低声开口:“少爷何必与他动气?应家主此时来找你,说不准便是为了少主之位……” 厚重殿门打开又阖上,应长阑的身影却始终未曾出现在应寄枝眼前,他极轻地呼出口气,拍了拍落灰的衣服,摇晃着又重新站起。 总会给他开门的,父亲身为家主太过忙碌,再等等便好。 直到夜深人静,应寄枝稚嫩的脸颊苍白,狼狈地撑在石柱上,才终于听见殿门吱呀一声。 他额头满是虚汗,眯着眼眸望去,终于瞧见应长阑面无表情的脸,忍不住踉跄上前两步踏入殿内,张口声音却是嘶哑:“见过、父亲……” 应长阑伸手虚虚一扶,应寄枝还未感受到暖意,便又抽离出去:“你来,便是已经作出了选择。” 小孩总是记吃不记打,纵使被应长阑晾了一日,纵使身体已疲惫到极点,应寄枝仍为父亲难得的关怀而心中雀跃。 他艰难地跪在地上,对应长阑没头没尾的话一知半解,却仍是开口道:“父亲,我想修炼,即便……我身有不足,教我些剑招便好。” 他想要保护母亲,亦不想让父亲失望。 应长阑看着眼前幼小的身影,将他所有心思都一并看透。 “以你那些优柔寡断的心思,想当少主还不够格。” 应寄枝骤然抬起头来,脸上故作成熟的镇定不再,只剩焦急:“父亲!” 话还未说完,他整个人便被一股巨力牵拉着往前,一阵天旋地转,再回过神来,应寄枝才发觉自己被父亲一把拎起。 应长阑的神色他再熟悉不过,那时每每自己受罚时父亲的模样,他无法控制地一抖,一双眼眸恐惧地望向应长阑。 “身为应家少主,不该恐惧,亦不该留情,若你学不会,那我来教你。” 一股寒意自应寄枝脚底升起,他瞪大眼眸本能地挣扎起来,却如同蚍蜉撼树,连逃离都无法做到。 清亮的眼眸映出一道冷酷的寒光,应寄枝眼睁睁看着他的父亲手握长剑,干净利落地洞穿了自己的胸膛。 飘在半空中瞧着眼前景象的季向庭下意识伸手去拦,却只看着那锐利剑锋劲直穿过自己透明的手心。 他掌心一握,似是要牵住谁的手,却终是停在原地,垂下眼眸。 他曾听岁安说起过此事,也知晓应寄枝的隐秘,彼时他权当画本来听,可这般酷刑在他当真眼前发生,他却没来由地心尖一疼。 许是先前那般生气的应寄枝他从未见过,又许是……应寄枝此刻神情太过可怜,让他再做不到无动于衷。 他不明白应寄枝如此大费周折,只是为了将自己拖入用他的梦魇构成的幻境之中。 应寄枝究竟要给自己什么答案? 一声闷响响起,应寄枝幼小的身体猛地抽搐一阵,眼中清光极快地消散下去。 漫长黑夜终于过去。 第二日天光亮起,应二早早便被侍从推着等在主殿门前,呵欠连天。 “已是板上钉钉的事,何必如此献殷勤?” 侍从扶着自家少爷,低声哄道:“话是这般说,可旁人难免有闲言碎语,总要做给他们看看,少爷是何等名正言顺。” 应二瞥了一眼身后行色匆匆的应家子弟,满不在意地嘀咕一句:“真是麻烦。” 殿门终于打开,应二抬头望去,只瞧见一道红影自殿内缓缓走出。 那抹红太过刺目,血淋淋地烙在眼前,让应二不得不眯起眼睛,才能看清来人究竟是谁。 那是应寄枝。 应寄枝步步走近,浓烈的血腥气才涌向应二,让他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应寄枝向来一袭素袍,又怎会穿如此醒目的颜色? ……这分明是被鲜血浸透了。 应二下意识后退一步,旋即便觉得自己丢了面子,梗着脖子出声唤道:“应寄枝!被家主罚了还这般嚣张,你……” 应寄枝停下脚步,偏头漠然瞧了应二一眼。 所有人的目光都不由自主地被他吸引,有人指着应寄枝的身后,惊呼出声。 “那是……!” 一把巨大的剑影自应寄枝身后浮现,在日光下闪烁着灼目的光,叫人无法直视。 无人敢轻视这柄长剑中蕴藏的磅礴灵力。 应寄枝便在众人的注视下头也不回地离去。 应二却并未瞧见这一异象,他未完的话语便在这一眼中被生生掐断,整个人因一个眼神而被摄在原地。 怎么回事?他怎么会因一个眼神而心生惧意? 可那一眼太冷太空,属于孩童的眼眸黑得透不进光,万千生机触及那黑沉眼珠,也只剩下一片死寂。 应寄枝身上的所有情绪仿佛都在一夜之中被什么东西尽数抽空,只剩一具如隔云端的躯壳。 这绝不是应寄枝。 这绝不是曾经被他踩在脚下,分明恼怒不已却还要强撑老成的应寄枝。 应二恍恍惚惚地站在原地,半晌才惊醒,狼狈地落荒而逃。 一队侍从提着扫帚与地拖如鱼贯入,不过片刻便有人面露难色地冲了出来,在角落处干呕不已。 “这是怎么了?” 那侍从摆了摆手,面色苍白,张了张口却说不出话。 那是无法用言语形容的惨状,整个宫殿像是被被血浸透一般,每一寸都在滴着血。 若是应寄枝身上流出的,可他又如何能如此平静地走出此地?! 季向庭飘在应寄枝身后,虚影与小少年贴得极近,像是一缕飘渺的白雾,缓和地拢住对方。 百年前,应长阑寻觅良久终获秘术,可用大能修为替无剑之人锻一把伪剑,自外表来看,足以以假乱真。 传闻中,无剑之人付出的代价越大,伪剑便越真,甚至能勉强让人能够修炼。 应长阑替应寄枝选出了代价—— 他毁去了应寄枝的情根。 应寄枝孤身一人回到小院内,远远便瞧见了云霁的身影。 只一眼,云霁便厌恶地皱起眉:“如今当真同你爹一个样。” 应寄枝满身血污,胸口贯穿的剑伤仍汩汩冒血,却等不来母亲的一句关心,只有避退三尺的嫌恶。 应寄枝稚嫩的脸上没有任何反应,望向云霁的眼神同他看旁人时没有分别,听完母亲的话语便径直走入屋内。 不辨情感,不知喜怒,万事万物在他眼中掀不起半分波澜。 宛如一截还未开花便已腐朽的枯木,再无爱憎的能力。 第59章 真心 季向庭看着那孤零零走远的人影,心中一叹,分明知晓这是一段尘埃落定的回忆,却仍是飘上前去要与百年前的应寄枝做个伴。 然他尚未走出多远,眼前的景象再次被迷雾笼罩,那道身影便再也瞧不见。 季向庭立于原地,听着迷雾之中有浑厚钟声渐渐响起,连绵不绝地响彻数十下,震得人心生悲戚。 那是位高权重之人身陨时敲响的丧钟。 迷雾被钟声催促着缓缓散开,露出白雪皑皑的应家主殿。 应寄枝身上衣衫越发素,在霜雪中跪在地上,耳边象征少主身份的白色耳坠在寒风中摇晃。 他长高了许多,稚气的脸也逐渐长开,隐约显露三份日后摄人心魄的模样。 高台之上两处主位皆空悬,右侧摆上了玄木制成的牌位,上书云霁二字,金漆仍未干透。 周围皆是此起彼伏的低泣声,唯有应寄枝面无表情,似一尊无悲无喜的雕像。 “夫人撑着病体照拂他许久,如今仙去,他竟连眼泪都不掉,真是……” “少主从小便如此,你还未习惯么?他就是这腊月飞雪,谁都捂不热。” “真不知道应家日后若是落入少主手中,该是何种模样。” 议论之声如同附骨之蚁般,一刻不歇地缠着应寄枝,少年 “应家主不在,应家上下事务便由少主代替,如此对少主与先夫人不敬,便不怕被治罪么?” 殿门之外远远传来一句不轻不重的质问,那令人厌烦的细语声终于停歇,云天明一袭丧衣踏入殿内,眼尾带着红,周身家主威严却分毫不减。 他快步走至应寄枝身侧,看着眉目间与妹妹极为相像的少年跪得笔直,终是叹了口气,伸手将应寄枝扶起,灵力自指尖涌出,驱散少年周身的寒意。 “怎可任由他们欺负?你父亲将岁安与夜哭留给你,便要物尽其用,让他们来处理剩下的事务,我有话同你说。” 应寄枝顺着云天明的力道站起身,夜哭与岁安恰到好处地出现在他身侧,他正欲迈步,耳边却传来岁安的传音。 “少主,云家主的话不可尽信,切莫松懈心神。” 少年没有回应,头也不回地跟在云天明身后走远。 岁安垂下眼眸。 他明知眼前少年感知不到情绪,自然不会被云天明伪善的假象欺骗,可到底还是放心不下。 于公,既是夫人生前最后的嘱托,于私,他看着应寄枝长大,割舍不下。 漫天大雪中,云天明撑起伞,细心地将应寄枝笼在伞下,牵着他的手往云霁生前的小院走去。 半柱香后,两人对坐在桌前,桌上支起小炉,云天明拎起正沸腾不已的茶壶,替人倒了杯热茶。 他模样生得好,与不怒自威的应长阑是截然相反的温和,不过轻声细语几句话,便能让人不由自主地卸下防备。 “瞧你方才在殿前的模样,怕是心里怨你娘亲了?” 应寄枝看着眼前正冒热气的茶盏,神色淡然地开口:“没有。” 云天明不懂声色地眯了眯眼,一番试探下对妹妹无意间透露的隐秘仍拿不定主意,语意顺水推舟地一转,自怀中取出一只模样古旧的竹笛放在桌上。 应寄枝的视线终于上移,落在云天明拿出的旧物上。 “你也莫怪你娘亲,她年少时心属他人,那人你许是也听说过,便是那剑圣季月。” 飘在半空中的季向庭听见熟悉的名字,不由挑了下眉。 这又是他爹在哪惹的桃花债? “季月与我妹妹曾做过一段时日的同门师兄妹,而云霁暗自思慕,却不敢告诉对方,待她双十年华终于能吐露心意,却忽闻季月失踪一事,悲痛之下大病一场,身子骨便不大好。” 话至此处,云天明揉了揉眉心,显然亦是对几人之间的纠葛感到无奈,更是有几分歉疚。 “彼时应长阑……对云霁求而不得,在云霁病时趁虚而入,对云家施压,云霁为了不让我难做,才松口嫁入应家,酿成了心病。” “你娘亲许多事做得有失偏颇,可她终究还是心系你,否则也不会在病重之时寄信将你托付于我,让我照应你。” 应寄枝抬眸瞧着云天明哀痛神色,不为所动。 唯有飘在半空中的季向庭听见云天明的说词,讽笑一声。 云天明与应家来往密切,时常便要找应长阑议事,可即便如此,云霁在应家郁郁寡欢多年都不曾寻求过云天明的帮助,两人之间的关系显然并非云天明口中那般密切。 生前不曾往来,又怎会在死前蓦然想开,托人帮忙呢? 云天明借着茶盏雾气打量着应寄枝,见其仍是一副万事不关己的模样,心中犹疑终于消散,神色微不可查地一松。 “你不必如此防我,我到底是你舅舅,怎会害你?” 他语笑晏晏,摸出个红色剑穗递去。 “如此年轻,穿得太素有伤少年锐气,此物便当赠礼,里面编入了你娘亲的头发,你今后能如云霁所愿,平安顺遂。” 季向庭一眯眼眸,分明瞧见在袖袍起落间,云天明指尖在剑穗上弹了点粉末。 他的动作极快,在灵力遮蔽下让人难以察觉,更何况应寄枝身上只有一把伪剑,即便能勉强修炼,如今修为平平,自然无法看破对方的把戏。 剑穗在空中悬了许久,应寄枝终是伸手接过,在金线碰触他指尖的瞬间,一抹幽绿立时窜入他的筋脉之中。 少年指尖一顿,顿时收回,却仍是慢了一步,已然变冷的清茶猝然混入一抹发乌的红,应寄枝一边呛咳一边抽气,连挣扎都没了力气,直挺挺便往下倒。 摇晃视线中,是云天明满脸惊讶的神色:“寄枝?!” “应寄枝!” 虚空之上,季向庭下意识冲到少年面前想将人扶起,却又生生忍住,转眸望向神色慌乱的云天明,神色阴沉。 他知道的传闻绝非只有绝非应寄枝无剑那般简单,怕是连应寄枝被抽了情根之事都略知一二。 否则他方才不会几次三番试探,直到确认应寄枝有情感异于常人,才来了这手一石二鸟之计。 若是应寄枝有剑,便断不会中毒,若是无剑,他便能借机除去。 无情之人,便无软肋,日后若是让应寄枝当家主,总是不好拿捏。 季向庭顶了顶犬牙。 幻境至此处还未止息,应寄枝还要给他看什么? 庭院中猝然响起踩雪的吱呀声,云天明皱了下眉,身影一闪便隐匿在房梁之上。 有人将殿门推开,被躺在地上的人吓了一跳,连忙跑过去将人扶起来。 “哥哥?” 飘在半空中的季向庭回身望去,看到了年少时的自己。 自己曾来过此地? 应寄枝口角溢血,牙齿嵌入乌青色的唇面咬得满是伤口,靠细微的痛意生生将神志维持清醒。 尚且年少的季向庭伸手去探应寄枝的脉息,眉间紧皱,犹豫片刻指尖才亮起一道金光,划开对方的手腕,生疏地将灵力送入逼出瘀毒。 屋内暖炉早已熄灭,屋外的寒气便止不住地涌入屋内,应寄枝身上冷得厉害,季向庭摇了摇牙,将床榻上的被子拽下来,握着被衾将两人一道裹住。 季向庭身上向来热气足,冬天更似个小火炉,应寄枝思绪浑噩,下意识便将一团热意抱住。 应寄枝虚长季向庭几岁,身量也比人更长,季向庭本是想贴着人让他好受些,不曾想眼前冒着寒气的冰块不讲道理地伸手一抓,整个人摔在应寄枝怀中。 他被冰得抽气,却并未挣脱应寄枝的桎梏,整个人像是在对方的怀抱中缩成一团,周身灵气流转不息。 暗毒汹涌,少年不得不动用全身灵力才能剔去,不过片刻额上便见汗,口中嘀嘀咕咕。 “先别睡……这回我救了你一命,你总要来矮屋里带我出去了罢?” 应寄枝靠在少年肩上,视线始终盯着屋顶一处。 房梁之上,云天明盯着少年身后因灵力震荡而亮起的剑影,眯起眼睛。 虚空之中,季向庭的目光始终落在阴影处的云天明身上,分明瞧见那长袖之下,一抹红光闪过。 熟悉的让人生厌的气息自云天明身上涌起。 是那蛊惑人心的祸乱之因。 他听见那道蛊惑的声音响起:“你如此在意这少年的身份,不若去查查?” 暗红色的光芒映入云天明的眼眸,他沉思片刻,身影便消失在原地。 而屋内的少年对此一无所知。 雾气再次涌上,将周遭一切淹没,季向庭站在浓雾之中,眼前无数画面飞闪,快得让人瞧不清,却只听见云天明与那祸乱之因的对话声不断响起。 “原来如此……那剑奴是季月的儿子,难怪应长阑要将人拘在应家,他沉疴难治,苦寻寒洲剑而不得,便想从他儿子身上下手。” “你也需要这把剑,否则祭礼无法成功,云霁便无法复活,你身上的诅咒如何能解?” “谁在那里?!” 雾气之中的嘈杂声终于消散,季向庭在一片白茫中咀嚼着云天明的话语。 祭礼……原来如此。 云天明来望尘山,便是为了寒洲剑,而那队失踪的剑奴,便是祭品。 云天明准备得如此周全,定是认为对寒洲剑十拿九稳,想来应寄枝在其中推波助澜了不少。 应寄枝一边鼓动着云天明,一边又透露蛛丝马迹引自己来查,绕了一大圈,直到望尘山下,才借着幻境的名头将真相告诉他,甚至将云天明的把柄都递到自己手上,好让自己日后能名正言顺地征讨云家。 自己对这段记忆一片空白,想来又是那道鬼魅般的灵识做的手脚。 季向庭眼尾垂下,无可奈何地笑起来。 他又想起那日殿中,温存的气息犹在,应寄枝自己连声质问中沉默,分明油盐不进的人是他,瞧上去又那般可怜。 有些答案不言自明。 第60章 心念 云天明的声音渐渐隐下,萦绕在季向庭周身的浓雾却始终不愿散去。 季向庭在一片朦胧间朝前走了两步,浓雾便顺从地散开些许,却又在片刻后重新涌上,像是谁无法宣之于口的挽留。 同有些人一个样。 季向庭从善如流地停下脚步,看着那些流转的云雾缓缓向一处涌去,似是在指引方向。 他足尖一转,便朝那云雾缭绕的彼端走去。 眼前景象仍被重重迷雾遮挡,季向庭却先一步闻到了血腥气与烟灰交缠的味道。 这气味他再熟悉不过,那是战场上以命搏命的气息,是时常侵入他梦境中的梦魇。 季向庭皱起眉,脚步不觉加快,四周云雾便越发汹涌,终于后知后觉地开始阻挡他的脚步,试图将最深的隐秘层层掩盖。 季向庭周身金光一现,带着轻柔却不容拒绝的力道将浓雾挥退,几番僵持下,雾气似终是妥协一半,缓缓散开。 所见皆是断壁残垣,尚且温热的尸体横七竖八的堆在一处成了座小山,不远处应府牌匾被烧去半截,在殿门上摇摇欲坠。 那是他上辈子的终局。 刻入骨髓的陈伤又开始作痛,季向庭一眼便看见跪坐在中央的身影。 野火烧得猛烈,将战场之上的一切残枝败叶卷入,不断发出爆裂声响,可偌大荒原却静得可怕。 除却那道人影外,再无活人气息。 素袍再次被一片血污浸染,连垂落的发丝都挂着血珠,整个人都像是从血海中捞出一般。 那是打了胜仗,手刃叛军的应寄枝。 季向庭脚步放缓,一步步朝他走近。 他曾想过无数自己死后应寄枝的反应与模样,可似乎没有一种能与眼前景象重合。 所以他万分不甘心,迫切地想走近去看应寄枝的神态,可不知为何,却越走越慢。 许是因为这样的景象他不久前在幻境中便见过一回,这样的应寄枝总让他有种错觉。 仿佛应长阑又一次拔剑洞穿他的胸口,生生剜去一块尚在跳动的血肉。 让自己想抱他。 他如今再度回顾自己的死亡,可此刻面对要自己性命的凶手,因着那幻境中的往事,而无法生出怨憎。 季向庭踏过纷飞野火,踏过尸山血海,又踏过前世今生,才终于瞧清了应寄枝的模样。 他在哭。 他怀中抱着一团火红,神色仍是麻木而漠然,连呼吸都不曾乱,可眼尾却红得厉害,水珠下落,晕开一抹血色。 早已失去爱憎能力的枯木,在为了一个人违背宿命,拼命生出枝桠—— 在为了一个人落泪。 季向庭不可置信地看着眼前景象,在虚空之中失声开口。 “那道灵识,是不是也在你体内?!” 可他眼前只是由记忆组成的幻境,得不到答案。 似是有谁唤了一声,那道被血染透的身影终于有了动作,他抱着自己的尸首缓缓起身,朝着未知的尽处走去。 同一时刻,九重之上,天外天内。 在床榻上沉眠许久的玄衣青年似是听到这句诘问,眼睫一颤。 凡尘之中,幻境之外的小沙弥若有所觉地抬头,一双漆黑眼瞳内有数轮圆环浮现,又在瞬息间环环归一,打了个响指。 笼罩在望尘山脚的诡异瘴气在瞬间散开,幻境内正心神震荡的季向庭顿时眼前一黑,顿时自幻境中抽离出来。 他缓缓睁开眼,发觉自己仍被应寄枝牢牢抱在怀中,低头一闻便能嗅到他身上的血腥气。 而应寄枝仍紧闭双眼,未曾醒来。 幻境中的质问未曾得到答案,可季向庭心中却早已有了决断。 这答案让应寄枝今生种种行为有了解释,他如今回首望去,终于愿意用心看。 心中的某处密不透风的城墙不知何时被应寄枝破开一道不大不小的口子,足以让一些他自欺欺人又忽略许久的悸动冒出,越跳越快。 毫无理由的,或许只是因为在幻境中瞧见的往事让自己心软了一次又一次,又或许这样的悸动,在很久之前便不曾止息下来。 分明他与应寄枝之间还隔着许多真相,可在幻境中走一遭,他不得不承认,自己动心了。 这样的感觉太过新奇,却并不讨厌,季向庭再如何回避与迟钝,也终究在此刻明白过来这不由自主的反应究竟意味着什么。 他按了按胸口,才分出心思去想眼前正事。 想也知道那能拖人入幻境的东西定是云天明的主意,也不知应寄枝用了何种办法,将此物用在了自己身上,还讲自己弄成这般模样。 他眼下实在有些看不得应寄枝这般模样,一手捏住他的手腕往他体内输着灵气,一边从怀中拿出上药,细致地往他身上伤处撒。 不知过了多久,季向庭就着这个别扭的姿势抻得手酸,才终于感受到熟悉的视线。 这是他头一次见到应寄枝醒来时的模样,一双黑沉眼眸似是带着大梦初醒的片刻茫然与清辉。 像是乍暖还寒时两弯浅浅的冰湖,只化了一瞬,便又再次冰封三尺。 这样的景象让季向庭无端又想起幻境中那两滴泪珠,伸手去抚应寄枝的脸颊,哄小孩般亲昵地碰了碰他纤长眼睫。 鼻尖相触,似有来自山腰处的花瓣飘落,温热唇瓣贴上应寄枝的唇角,又一触即分。 应寄枝听见耳畔噙着笑的音调响起,尾音拉长带着点不正经,可眼前人神情却是极为缓和,缓和到竟让他瞧出几分珍重来。 “小可怜,要不要我哄?” 季向庭半是调戏半是认真地将话语说出口,整个人便如一尾游鱼般溜出应寄枝的怀抱。 而对方并无任何反应。 或许是在方才的幻境瞧见了尚有情感的应寄枝,又许是在方才福至心灵,季向庭蓦然开始能读懂应寄枝那张寡有情绪的脸下,那些藏得极深的心绪。 看上去像是如梦初醒尚不清醒,便被自己的举动惊了一下。 季向庭被自己心中的揣测逗笑,偷偷弯起唇角,然还未窃笑多久,手腕便被人一拽,整个人又再次栽入应寄枝怀中。 不远处,白玄迷迷糊糊地睁开眼,茫然地看着眼前景象许久,才回过神来扭头去找季向庭。 “季……” 话还没喊出口,嘴便被身旁的人死死捂住,白玄唔了两声,疑惑地偏头望向身侧的杜惊鸦。 杜惊鸦低头瞧了眼白玄清澈的眼神,糟心地将他的眼睛也一并捂住。 季向庭此刻满副心神都挂在应寄枝身上,自然注意不到他人。 他听见应寄枝低声开口:“为何如此?” 他眨了眨眼,坏心眼地偏不给应寄枝一个答案。 “没有为何,想了便做了。” 意料之中的,下一刻季向庭便被亲得结结实实。 他无声弯了眼,在应寄枝怀中不避不闪地承受下来,任由自己的呼吸被亲乱。 分明还是要哄。 那边缠缠绵绵,独留杜惊鸦无言望天。 得了,陪季向庭查了半天,原来是他们两个别出心裁的闺房之乐。 也不知过了多久,白玄才终于重见天日,他疑惑地望向神色如常的季向庭,觉得他们家季公子的唇角有点红。 小沙弥不知何时已消失不见,季向庭紧绷的神经终于松下,回身去牵应寄枝的指尖,口中却是提醒白玄:“这回可别跟丢了。” 白玄茫然地点了点头,半晌才想起什么,忽然开口道:“季公子!那位应家暗卫消失许久了,不找了么?您不是还挺钟意人家?” 季向庭意味深长地瞧了眼应寄枝,睁眼说瞎话:“我想了想,还是家主长得更好,既然跟了家主,当从一而终才是。” 应寄枝骤然停步,冷然瞧了季向庭许久,带季向庭笑吟吟地指尖蹭蹭他的手腕,才收回视线。 他们彼此皆感受到对方软化的态度,却不急着将许多事说清。 真相未明,模糊的情感便无法宣之于口,这样的过程虽磨人,却同样叫人心头发痒。 瘴气已散,一行人终于能见到望尘山的本貌,处处皆是鸟语花香,一派安稳祥和之意,季向庭边轻车熟路地在山路上腾挪,边思索着前世的事。 上辈子唐意川暗杀云天明未果,反被应长阑借势荡平了整个平川原,云天明便借机闭门谢客,沉寂了许久。 彼时季向庭刚获得足够的自由,大部分时间都在应都原与渡鸦原两处来回奔波,忙着招兵买马,在杜惊鸦的掩护下置办了处院子,将这些人一并安置。 若非应长阑的监视实在让人无法喘气,他怕是能直接住在院里。 不仅如此,他有时还得舍身陪陪应寄枝,免得这位大少爷将自己那些暗处做的事抖出去。 因而对于云家与应家开战的缘由,季向庭知之甚少,只是借着这股东风让初出茅庐的枯荣军名声大噪。 世人皆知,应家有位剑奴率着一队乌合之众,如一把锐利的弯刀般在鏖战中横贯云家军副部,亲手将云天明斩于马下。 如今想来,这开战的契机,便是云天明筹谋多年的祭礼了。 上辈子他不曾听闻望尘山有异动,想来云天明另择了他处,这辈子选了此地,怕也是应寄枝的授意。 他稍一思索便能明白应寄枝的用意。 如今自己已不再是剑奴之身,更没有限制,若是在此时发生后将自己的身世抖出去,以季月的名望,怕是能借此招揽到不少有志之士,省了他许多来回奔波的功夫。 心虽好,可到底非自己所愿。 他要的枯荣将士,从来不是那些天之骄子,这辈子他亦不会忘却自己曾经的初衷。 季向庭叹了口气,伸手去勾应寄枝的尾指,轻声开口:“老实同我说,你不想复活云霁么?” 应寄枝垂下眼眸:“死者不能复生。” 那他们两人又是如何重生在此世的呢? 季向庭张了张口,终是没有再问。魔.蝎`小`说 k.m`o`x`i`e`x`s.c`o`m 60-70 第61章 故纵 望尘山并不高,有季向庭在前带路,不过半小半个时辰,几人便拨开枝叶瞧见山顶处一座小小院落。 树丛之内,几个脑袋正凑在一处,观察着眼前景象。 已是入夜时分,院落内一片灯火通明,云家子弟们分于院落四角,四周来回巡视,修为皆是不低,手中长剑更是威风凛凛,叫常人只是瞧着便心生胆怯。 除却戒备森严外,此地便再无任何异常,便是贸然闯入,怕是也抓不到证据。 当真滴水不漏,若非自己在应寄枝的幻境中窥见了云天明来望尘山的真正用意,怕是便要踏入他的陷阱了。 离得尚远,白玄便已被这些弟子释放的威压逼得有些透不过气来,不由放轻了声音犹豫地开口:“季公子,人这般多,我们一会当真要直接杀进去救人么?” 季向庭收回笼罩在整座望尘山上的神识,揉了把少年的脑袋,摇头笑道:“打架多累,更何况此地弟子这般多,若是稍有不慎没能护住你,我该怎么同你爹交代?” 白玄想了想先前在山脚下,他们家季公子同应家主打得有来有回的模样,默默将心中的疑问忍下。 原来大侠都这般谦逊,自己要学的果然还有许多。 一旁的杜惊鸦默默地看着季向庭身后狐狸尾巴左摇右晃,三言两语便将少年忽悠得晕头转向,随后心安理得地摘下头顶的草叶叼在口中,轻车熟路地起身去找一旁的应寄枝说小话。 这一套动作行云流水得让人咋舌,杜惊鸦扫了一眼不远处挤挤挨挨快抱作一团的两个人,又叹了口气。 看来他此番回去还是先备点礼为妙。 不过片刻,季向庭便重新走了回来,眼中快溢出来的笑意让杜惊鸦看得牙疼,伸手一拦他要勾住自己的臂弯:“我现在可惹不起你身后这尊大佛。” 季向庭挑了下眉,瞧着眼前好友揶揄的神色不由轻咳一声,闷笑了好一会才将跑偏万里的题拉回来。 “云天明做事精明,许多事抓不到把柄,我一会同应寄枝一道去套套他的话,你便当个见证,时候差不多了便出来吓一下云天明。” “那这些剑奴呢?你不打算救了?” 季向庭眨眨眼:“放心,我叫了救兵。” 他正欲转身,却又想起什么,开口问道:“上回同你那叔父一道抓回来的修士,可还押在你那?” 杜惊鸦点了点头,随即便反应过来季向庭的打算,不由失笑:“云天明惹到你可真是倒了大霉了。” 季向庭摆了摆手,走至应寄枝身侧伸出手腕:“我便当临熙兄是在夸我了,云天明这些年来心思全在经商与炼药上,当能刮下不少油水,临熙兄可得好好把握。” 几句话的功夫,他手腕上便像模像样地缚上一道灵力化作的绳索,绳索尾端则被应寄枝握在手中。 绳索一紧,季向庭便顺从地被人拉着往前走了两步,他瞧着应寄枝面无表情的模样,唇角一掀,轻声开口:“家主,看来你还挺喜欢。” 后半句话淹没在晚风之中,却无端撩出热意,应寄枝蓦然停下脚步回身看他,季向庭举起被束缚的手腕晃了晃,无辜地回望。 “谁在那里?!” 树林之中发出的声响,有云家子弟猛然抬头,手中长剑顿时脱鞘而出直斩而去,树林之中顿时掀起一阵狂风,然还未成势,阴影处一只骨节分明手蓦然伸出,五指一握便将剑光止住捏碎,散做万千灵光。 那云家弟子瞧见树林中缓缓走出的身影,顿时一惊,俯身跪下。 “见过应家主!” “应寄枝,你当真卑鄙!竟在山脚下用毒埋伏!放开我!” 云天明听见响动,自屋内披衣走来,瞧见应寄枝身后捆着的季向庭眼眸一亮,随即不动声色地打量着应寄枝的神色,温声开口道:“季公子为何会出现在此处?莫不是有什么误会?” “误会?”季向庭冷笑一声,“云家主,我倒是想问你,将应家剑奴掳至此处,究竟有何目的?” 云天明闻言惊讶地看了眼应寄枝,神色茫然:“应家主没同你说么?这些剑奴是他带来望尘山的,若无他的首肯,我怎会去做那样的事?” 季向庭冷然瞥了眼应寄枝,像是对人失望透顶地讽笑一声,眼尾却有些发红,整个人发着抖,一副哀莫大于心死的模样。 “原来如此,家主怕是早已同云家主暗度陈仓了许久。难为家主为了我,还要舍下名声陪我逢场作戏,我竟当真信你对我有真心……” “我只是不明白,两位位高权重之人,何必费尽心思算计一介男宠呢?” 从前那般情深的眷侣如今反目成仇,惹得周围弟子纷纷抬起头来,饶有兴致地瞧着眼前景象,议论纷纷。 “早便说了,一家之主岂是会为情所困之人,这男宠的身份定然不简单,不是说他会那什么劳什子妖术?” “要我说这应家主也当真心狠,听闻这男宠可是在平川原之战里为应家出了大功夫的,如此也能为了利益说抓就抓。” 应寄枝在碎语之中不为所动,在云天明的注视下开口道:“应家已查明,他便是季月的骨肉。” 季向庭顿时沉默下来,瞪大眼睛愤然瞧着应寄枝,良久才咬牙切齿地恨声问道:“应寄枝,你与他到底要做什么?!你们仙门四家作恶多端,还不够么?” 愤怒之下,他顾不得手腕被绳索捆绑,几步上前抬脚便要往应寄枝身上狠踹,转瞬便又有一道灵光朝他打来,将他的脚踝也一并绑住,彻底动弹不得。 无人之处,季向庭顶了顶犬牙,恰到好处地砸进应寄枝怀中,却还要不甘地挣动着,短短片刻便将他叠得整齐的衣襟弄乱,犬牙在白皙脖颈处划出一条红痕。 应寄枝微微皱眉,伸手将不太老实的人按住。 周遭的嘈杂声越发混乱,应寄枝短短一句话便平地惊雷,叫人有些反应不过来。 “如何可能?!季月之子怎会沦落到去做应家的男宠?” “当年季月失踪一事便有隐秘,与仙门四家脱不开干系,你看他如此愤怒。说不准之前便是在卧薪尝胆,查明真相呢……” “难怪这季向庭在平川原如此能耐……以季月的名望,怕是唐家之后,很快便又要有人来分一杯羹了。” 云天明眼波流转,将周遭反应收入眼中。 季向庭挣扎得这般激烈,灵力更如受创般激荡不已想来方才在山脚下,应寄枝倒是当真没留情,才能如此言之凿凿。 他果真不曾料错,应寄枝当真为了寒洲剑的下落筹谋许久。 云天明旁观着眼前这场闹剧,心中信了三分,面上却有几分惊色,半晌才叹了一口气:“季公子,事已至此,便别再负隅顽抗了,我们不过问你几个问题,若你据实回答,我与应家主定会放你走,这望尘山,我们也会早些离去,免得惊扰剑圣。” 季向庭挣扎的动作一顿,眯了眯眼睛,像是一瞬便明白了对方的用意:“你们闹出如此大的动静,又特意选在此处,便是在等我自投罗网……应寄枝早便将我的身份告诉你了。” “……你们在找寒洲剑。” 云天明点了点头,倒是极为爽快地认下:“正是,想借剑圣之剑一用来救个人,不会做那伤天害理之事,季公子又何必抗拒?” 啧,这老狐狸,看着好说话,同自己绕了半天还说不出所以然,还得想个法子让他留自己一段时日。 倒是不难,应寄枝如此先发制人,被自己一搅和,以云天明沽名钓誉的脾性,即便是自己不配合,他亦得耐下心子宽和以待。 季向庭眼眸一转,偏头躲过云天明的注视,下颚绷紧一副不肯屈从的模样。 “我年纪尚小,我爹便已没了消息,不知寒洲剑在何处。” 话虽如此说,季向庭掩在长袖下的手指却不由自主地反复摩挲着腰间令牌,落入云天明眼中。 他温和地笑了笑,并不在意季向庭的油盐不进:“过了百年,记不清亦是正常,这几日不若便留在此处,许是触景生情,便能想通几分呢。” 季向庭闭上眼睛不玉答话,云天明眼神一瞥,便有几名云家子弟上前,拽着季向庭往下走。 “季公子,病人可等不得,还望您早些做决断,否则难免神伤。” 季向庭脚步一顿,回身看了眼笑得一派和善的云天明,咬紧牙根却终究沉默下来,被云家子弟带走。 院落内惊起的波澜终于平息,云家子弟感受到此地暗潮涌动,纷纷闭上嘴,眼观鼻鼻观心地退远了,生怕让这些见不得光的隐秘钻入自己的耳朵。 应寄枝垂下眼眸,掩在袖袍之中的指尖一拢,一块仍带着温度的饴糖便落在手心,一缕跳跃的金光萦绕其上,亲昵地环上他的尾指蹭了蹭,泛起轻微的痒意。 “方才的话别往心里去,等我回来。” 有些人无情时句句话都能往人心窝处扎,可若真开了窍对人上心,快满溢出的体贴偏爱,又着实让人有些吃不消。 “应家主,有子弟回报杜家主也随季公子一同来了望尘山,不知方才你可曾见过他?” 云天明立于原地,偏头望向沉默不语的应寄枝,柔和笑意下是不加掩饰的试探。 “杜家根基犹在,不可动。” “是么?” 云天明笑了笑,并未再纠缠,将话题一转:“听闻寄枝在平川原一剑荡平万千唐家子弟,我本想着派兵相助,如今看来倒是多此一举了。” “只是不知,一个无剑之人是从何处有了奇遇,才有了一把如此令人胆寒的神剑呢?” 尾音落下,云天明眼中笑意消散,透骨寒意在夜色中弥漫。 第62章 诅咒 应寄枝闻言,神情冷然地回望云天明:“那幻境之中是否有剑,你当清楚。” 云天明不急不缓地点了点头:“自然,是以我才好奇,应家主何时凭空多了把剑出来?” 应寄枝沉默片刻,云天明紧盯着对方的神色,下一瞬,无比强悍的威压便兜头压下,他眉头紧皱,咬紧牙关才不至于让自己摔在地上,额间顿时见汗。 而周遭云家子弟更是被压得直接跪坐在地上,冷汗泠泠头都不敢抬。 平川原之战结束得太快,多数人不过是道听途说,便是那传言再如何传神,也不过是夸大其词。 这位年少即位的应家主在他们眼中,仍然还是那个修为平平的无能之人,能打赢胜仗,不过是应长阑留下的众多好手,侥幸为之。 直到此刻,他们才无比清晰地认识到,应寄枝的真实实力究竟几何。 那是一道他们穷极一生都无法跨越的天堑,只要应寄枝动念,呼吸之间,便能将他们尽数斩于剑下,毫无反手之力。 应寄枝迈近一步,颀长身影投下的暗影便将狼狈的云天明尽数笼罩, “你觉得应长阑是如何死的?” 话语不轻不重地在云天明耳边敲响,分明语调平淡,他却明白了什么,顿时汗湿重衫,后退一步不由自主地运气周身灵力与这可怖威压对抗起来,半晌才找回说话的气力,勉强维持住家主的体面。 他的话语含在口中,盯着应寄枝走远的背影,脸上柔和的假面在阴影下全然褪去,平添几分阴狠之气。 “应寄枝,别忘了我们之间的承诺。” “季月之剑必然在季向庭身上,三日之后,无论他应不应,你都要剖骨取剑。” 另一处,季向庭被粗暴地推入一座茅屋内,两名修为精湛的云家子弟一左一右站在屋中两角,监视着他的一举一动,门外更是围了一圈子弟,将此处彻底做成了一座密不透风的监牢。 季向庭顶了顶犬牙,将屋内扫视一圈,除却一支烧得有气无力的蜡烛外,便再无其他物什。 同自己幼时满是烟火气的归处,再无一点相似。 “别想耍什么花招!也就是我们家主心软,若是我,给你上两遍刑,害怕你不招么?” 云家子弟长剑一拔,凶神恶煞地吓唬着自方才起便一言不发的青年,便见那人脸上毫无惧怕之色,就连方才那愤恨的神情都消失不见,自顾自地翻身上床,不知在想什么。 仿佛一拳打在了棉花上,那云家弟子盯着人半天,见没什么动静,才悻悻收回视线。 真是个怪人。 季向庭在一片黑暗中闭上眼,手腕处的绳索悄无声息便松开了桎梏,被褥之下他指尖顺着床沿一点点摸索,不过片刻便摸索到一处起伏不平。 他弯了一下唇角,在一片寂静中蓦然开口道:“你可知这屋从前是作何用处的?” 云家弟子听见这莫名其妙的问题皱了皱眉,警惕之下并未答话。 季向庭并不恼,反是翻身坐起,伸出双手晃了晃绑在上头的绳子,叹了口气:“如今我插翅难飞,只是闲聊片刻聊以慰藉,也掀不起什么风浪。” “更何况,你们家主要我回忆我爹的行踪,我说的事或许正和此事有关,若是不帮忙,届时若是怪罪下来……” 季向庭于骗人之道上向来有天赋,分明长着一张多情的脸,可每每认认真真胡说八道一番,便总叫人不由自主地信了三分。 譬如此刻,方才还油盐不进的云家弟子眉目间顿时松动些许,上下打量着季向庭许久,与同伴对视片刻,才开口道:“这地方早就被烧干净了,茅屋是我们新盖的,别疑神疑鬼的。” 季向庭闻言叹了口气:“若只是来抓我,何必废这么大的功夫?” 那云家弟子皱了皱眉:“云家主的心思岂非我们能猜透的?不必再想着套话了,我们不知道。” “如何算套话?我只是觉得,不过一间短住的茅屋,还是用来关我的,还用这百年玄木作横梁,着实太过用心。” 云家弟子眉间褶皱越发深,他分明警言慎行,而季向庭除却几句闲聊之外也并无其他异常,可不知怎的,他心中的不安感却越发浓重。 “不知道,夜色已深,你还是早些……” “好罢……”季向庭失望地叹了口气,“本还想同你们讲个故事,看来二位是没什么兴致了,那便长话短说。” “狐假虎威久了,有些狐狸觉得自己变成了老虎,便急着摆脱兽王,却没想过自己怕是连路都不会走了。” 云家子弟终于被季向庭几次三番似是而非的话语热闹了,手中长剑一现便要让人吃点苦头:“你在胡说八道些什……” 下一刻,他瞧见眼前被重重束缚住的青年眼眸浮起一道妖异的金光,心中警铃大作,顿时用灵力将自己的听觉尽数切断,张口欲喊,却仍听见季向庭的声音在屋内轻轻轻响起。 “噤声,束缚。” 门外将茅屋层层保卫的云家子弟仍满面警惕地在院中放哨,对屋内的变故一无所知。 季向庭手腕与脚踝处的绳索齐齐松开,他转了转有些发酸的手腕,几步上前蹲下身,贴心地伸手将屋内两位云家子弟惊恐的眼眸闭上。 “这位兄台说得极是,夜深人静还是早些歇息为好,睡一觉醒来,有些想不通的烦恼自然便会被遗忘。” 话音落下,两人便立竿见影地躺在地上不省人事。 季向庭足尖踢了踢人,讽笑一声。 云天明许是警告过他们,更研究了应对之策,可惜这些尸位素餐的弟子们舒坦日子过久了,心比天高,总觉得除却这几个家主外,无人再会比他们更厉害。 他慢悠悠走回床榻,往方才摸到的起伏处一按,一条暗道便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屋内,季向庭瞧着那深不见底的甬道停顿片刻,才拾步走入。 这屋子曾经的主人,是他。 年少时季向庭曾为了溜出望尘山无所不用其极,半夜拎着铲子在自己屋内埋头苦挖,第二日白天昏昏欲睡,还觉得父母不会发觉。 后来季向庭的屁股自然躲不过一顿藤条伺候。 年幼的他一边揉着屁股,一边泪汪汪地生着父母的气,一瘸一拐地走回屋内,却发觉自己的床榻之上不知何时多了个不起眼的机关,而他玩闹般在屋内挖下的坑洞,也变成了一条幽长的暗道。 孩子总是记吃不记打,季向庭顿时便忘了哭,提着蜡烛窜入地道之中,见到了早已等候多时的父亲。 他别别扭扭地偏头不理人,季月好笑地走近,蹲下身替人把眼角的眼泪擦干,伸手一捞便抱着季向庭往前走。 “你娘亲给你做了甜糕,沿着这条路走便能吓她一跳。” 季向庭顿时被吸引了注意,在甬道之内张望,伸手指指另一侧被封住的路口:“那这里呢?” 黑暗之中,季向庭瞧不清季月的表情,只觉自己的脑袋被人揉了揉。 “以后你便知道了。” 季向庭自回忆中抽离,望向另一侧早已撤去禁制的岔路口,揉了揉眉心。 他对此地太过熟悉,即便百年过去,记忆也未曾淡去半分。 是以他方才自树林中见这院落一眼,便察觉本该尽数化为灰烬的地方,如今的构造却与从前别无二致。 云天明不曾来过望尘山,自然做不到此事,那便只有应寄枝。 应家拜年来给予云家的帮衬太多,以至于云家子弟本领没学多少,却先明白了好吃懒做的道理。 修建房屋这等下人才会干的事,怎能让他们这些修士辛劳? 应家子弟主动接手,自然再好不过。 云天明机关算尽,终究百密一疏。 他又走了许久,终于在暗道深处站定,看着眼前一抹素白的身影,两三步上前牵起应寄枝的手指,拉着人往前走。 他察觉到应寄枝的指尖僵了一瞬,不由叹了口气。 自己山脚下口不择言的那句话,有人到现在还生气呢。 他缓下口气,指尖蹭了蹭对方的腕骨:“糖吃了没?最后一块,特地留给你的。” 应寄枝将他作乱的手指握住却并未开口。 这便是没吃了。 季向庭却也不恼,带着人拐入一条岔路,尽头隐约有人声传来,絮絮叨叨又含糊不清,似是在压抑些什么。 这条暗道四通八达,能够通向望尘山的每一处,此刻他们正站在云天明脚下,光明正大地听着墙角。 头顶的声音逐渐清晰,季向庭这才听清,那不是云天明在与谁说话,而是他痛苦无比的呻吟。 “家主……” “把药拿来……!快去!” “家主,那药已经没用了!再忍一忍,月圆之日便要过去了……” 随即便是一阵嘈杂的巨响,似是什么东西被云天明掀翻砸在地上,惹得暗道内尘土纷扬,季向庭顺势朝前走一步避开飞尘。 本就狭小的甬道在季向庭刻意的靠近下显得越发逼仄,几乎整个人都贴在应寄枝身上。 应寄枝垂下眼眸,看见季向庭弯起的眼尾处快溢出来的狡黠,伸出指尖捏住他的后颈,如拎着犬崽一般将人拉远一些,不轻不重的力道带着些许警告之意。 季向庭整个人被他捏得瑟缩一下,眼中笑意却越发浓,一边注意着上方的动静,一边一心二用,胆大包天地调戏着应寄枝,伸手将应寄枝藏于衣袖中的饴糖勾出来,还顺道吃了两下豆腐。 嘈杂声终于停下,云天明像是疯累了,口中喃喃自语。 “应寄枝能有此奇遇……为何云家不行……” “他能风风光光地做那应家主,对云家施舍三分,而我只能受云家世代的诅咒折磨……” “凭什么!” 季向庭瞧了眼应寄枝,揭开纸包将饴糖丢入口中,凑在他耳边轻声问道:“云家的诅咒,究竟是什么?” 第63章 暗道 本属于自己的饴糖又被季向庭收回,脸颊在一片昏暗中被糖块顶起一块,在明灭烛光下显出三分惊心动魄的灵动俊气。 垂下的马尾因他的动作而晃荡,发尾扫过应寄枝胸口带来细微的痒意,衬着他张口时扑面而来的甜腻气味,让应寄枝的耐性终于到了极限。 有些人不吃点苦头,总学不乖。 “家主……唔……” 没等来回答,却先等来了夹杂着几分怒意的吻,季向庭一时间有些反应不过来,犬牙叼着的糖便被唇舌勾走。 季向庭从小便有个坏毛病,遇见自己爱吃的便有些护食,季月如何引导都改不掉,最后只能无奈地敲人脑袋,喊一句小犬崽。 而后数十年的颠沛流离逼得他改掉了挑嘴的毛病,连带着护食的习惯也一并抛弃。 他在枯荣军中称得上大哥,哪能和一群小孩子抢东西吃? 可不知为何,此刻遇上应寄枝,他多年没犯的毛病便又涌上来,舌尖推挤着要抢回来,可每每欲闭合齿关要叼回来,却总有一截柔软卡在中间,让他舍不得咬下去。 先心软的人总是吃亏,季向庭错失良机,只好被应寄枝按在石壁上亲得两眼昏花,唇齿间皆是他渡来的甜味。 那块饴糖不小,可应寄枝铁了心要让这块糖以这种要命的方式分食,季向庭撩拨半天终于自食恶果,连逃都没力气逃,偏生眼前人还不消停,他只觉唇瓣被不轻不重地咬了几口,像是某些隐而不发的惩罚。 在他们头顶,云天明疼痛之下全无理智的咒骂仍在持续,其中彼此的名字被反复提及,而他并不知道,在他身下狭窄的甬道中,两个被他咒骂的对象对此毫不在意,甚至充耳不闻。 仿佛只有彼此的气息才是依赖,如何都无法分开。 季向庭最初还有力气去抢应寄枝口中的糖,到了最后脑中已白茫茫一片,出了接受这格外漫长的亲吻外,再做不了别的。 他从不知道连亲吻都能成为一种磨人的刑罚,不知不觉间他已软得没有力气,整个人挂在应寄枝身上才不至于摔下去。 最后一点甜味也在纠缠中消散,季向庭终于被放过,他眼中浮起一层水雾,勾着应寄枝的袖子半天没回过神来,整张脸都被亲得发红,衬着红肿唇角,瞧上去便有些可怜。 像是某些时刻,他受不了时软下嗓音求饶的模样。 应寄枝心中被季向庭撩拨而起的火气便在这样的景色中微妙地消散,眼眸里浮现出一点极淡的笑意。 神志回笼,季向庭抿了抿唇,没好气地瞧了眼神色如常的应寄枝,手肘杵了一下应寄枝,力道不重,反像是调情。 “好处也收了,说说罢,大少爷。” 话一出口,季向庭耳根还未消下去的红便又有漫上来的迹象。 哑得不成样子,不知道的还以为他们两个当真在这地方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真是太惯着他。 应寄枝伸手揽着季向庭的腰,免得人没有力气走路也要摔,低声开口道:“传闻云家先祖是无剑之人,然他为了权势,兵行险招,自天外求来了一道秘术。” “用血脉相连之人的骨肉铸剑,便可拥有剑骨。” “然逆天之事皆有代价,云家凡动用此法者,每到月圆之时皆会受刮骨之痛,至死方休。” 季向庭瞳孔骤缩,眉头紧皱:“所以云天明便是利用你母亲……只是云天明有剑骨时,云霁夫人仍活了许久,却是为何?” 应寄枝垂下眼眸,分明谈及生母之死,他却仍旧面色如常:“这便是他急着要找寒洲剑的理由。” “云天明的仪式并不完全……他的剑骨正在慢慢失去效用,而诅咒却无法消退。” 季向庭顶了顶犬牙:“所以他才要用寒洲剑与这些剑奴作为祭品,让云霁夫人再活一次,重新铸剑,而这法子能让他免受诅咒之苦。” 话至此处,他不由讽笑一下:“世上哪有如此好的事?” 倒是符合那位喜欢东躲西藏,以诱惑他人作恶为乐的灵识的恶趣味。 可如此解释,仍有说不通的地方。 自己今世的身份是忽然出现在应家之内的男宠,在平川原之战前更是从未暴露过自己的实力,如此短的时间内,云天明怕是查不清自己的身份。 自谢安与唐意川的情况来看,那作恶多端的灵识虽灵力强大,但却只能引诱附身之人追随、放大心中欲望,却不能操纵其行事,更无法直接说明真相。 那这一世,自己凭空出现,云天明又是如何知晓如此禁术,还追查到自己身上的? 季向庭脚步一顿,视线落到身旁的应寄枝身上,半晌皮笑肉不笑地弯了下唇角:“所以应家主可否替我解惑?” 应寄枝并不意外,开口道:“是那位沙弥告诉他的。” “你的主意?” “嗯。” 季向庭挑了下眉。 应寄枝对他向来不会说谎,不想回答的事便都用沉默代替,前世今生他都拿这油盐不进的态度没辙。 如今倒是回答得迅速。 他心中像是被什么挠了一下,忍不住又追问一句:“为何?” “为了能让云家覆灭,让枯荣军声名远扬。” 悬起的心一下便落到了实处,分明口中的甜意早已消散,季向庭却仍觉心中一动。 这辈子自重生之后,应寄枝的行为便与从前大相径庭,他曾有数次想问明原因,却又反复眼下。 唯一忍不住的那次,在温存过后的白日,得到的答案唯有沉默。 他不愿听应寄枝的沉默,更不愿听他口中的否认。 应寄枝对他从不撒谎,一旦有了如此答案,他们之间便当真走到穷途末路。 如同前世那般。 是以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到,再活一遭他竟会不敢对应寄枝发问。 直到眼下,季向庭才借着一颗糖的甜意,有勇气再次将这个问题问出口。 像是悬崖边上已伤痕累累的人终于鼓起勇气跳下,落入的却是一个足够温暖的怀抱。 应寄枝不会说谎。 所以这便是答案。 暗道不长不短,想见人时长,分别时又显得短,季向庭心安理得地整个人靠在应寄枝怀中,被人半抱着走了一路,整个人都快被冷香腌入了味才与应寄枝分开。 他看着昏黄烛火下一言不发,目光却不曾从自己身上偏移半分的应寄枝,牵住他的手指将他的手心摊开,变戏法般又摸出两颗糖块放入。 “这回当真是最后两块了。” 季向庭眨了眨眼,下垂的眼尾因笑意而溢出蜜一般的微光,走近两步仰头微微踮脚贴在应寄枝耳边。 “一块给你留着做念想,一块……等事情办完,再喂我一次,嗯?” 他声音还有些哑,最后一点鼻音挑起,带着明晃晃的坏心思,勾得人血热。 应寄枝垂下眼眸将掌心的糖块收走,空余的指尖圈住季向庭的手腕,使了劲一掐。 季向庭抽了口气,闷笑着闪身窜回屋内,在应寄枝的注视下将机关合拢。 再惹吃苦的可就是自己了。 他垂眸看着自己饱受摧残的手腕,绳索捆出的红痕未消,又多了一道暧昧的指印,加之身上挥之不散的冷香,怎么看都不清白。 这可难办了,明日可不能如此去见云天明。 季向庭顶了顶犬牙,脸上却无半分苦恼之意。 他随手打了个响指,将施加于屋内的禁制除去,看着屋内两名弟子茫然的神情,翻了个身自顾自睡去。 许是吃了糖,季向庭故地重游,却难得没有做噩梦。 他在梦中又变成了少年模样,正要偷溜回屋子便被自家老爹拎着后颈提起来。 也不知自己到底在心虚什么,被季月抓了个正着,便忍不住垂下眼睛摸了摸鼻子。 “老实交代,你从哪拐来的公子?” 季向庭撇了撇嘴,不服气地挣了挣:“这怎么能叫拐?明明是……” 他蓦然哑了声,后半句话怎么说都不对。 他们之间什么都做过,可两辈子到现在,也称不上一句两情相悦。 嘶,名不正言不顺,这么看来,季月倒是也没说错。 季月瞧着眼前人哑火的模样,便明白自家这位家门不幸脑子里在想什么,挥了挥手嫌弃地将人丢出去。 “既然八字都没一撇便别来打扰你爹和娘亲,下回把人娶回家了再回来,别平白勾了人家芳心还不负责。” 季向庭连话都来不及反驳,梦便醒了。 他揉了揉额角,思及方才那个仓促又莫名其妙的梦,琢磨片刻忍不住笑起来。 他爹以前惹的桃花债自己还没查明白呢,倒好意思托梦来数落自己。 分明是虚无缥缈的幻梦一场,可季向庭却莫名觉得这许也是季月未曾宣之于口的态度。 他心中一块挥之不去的顾虑便在梦中蓦然消散。 他曾在山脚下在惊怒下质问过应寄枝,有何脸面来这望尘山。 这话着实伤人伤己。 他分明明白冤冤相报何时了的道理,可他对应寄枝的恨意却仍不可避免地将灭门的账算在了他的头上。 可两人走到如今,他又无法回避自己对应寄枝的喜欢。 对灭门仇敌的儿子有了感情,又如何能向他的父母交代? 眼下做了个梦,季向庭终于明白过来,从前许多纠结,也不过是自己与自己过不去。 以那两位老人家的心性,账算得比他清得多,也看得更开,如何会因这般荒唐的理由怪自己? 屋内两位云家子弟奇怪地瞧着眼前人质几经变换的神情,却是如何都瞧不出半点恐惧。 两人对视一眼,皱了皱眉伸手将人粗暴地拽起来。 “老实点!家主要见你!” 季向庭顺从地起身,眼波流转间不经意滑过床榻,听见其下响起两声微不可查的动静。 他唇角一勾,跟着人往外走。 第64章 浪潮 季向庭还未到,院内便已聚满云家子弟,名为保护家主,实则却是为了看热闹。 这世上岂会有真正与世隔绝的世外桃源,不过短短一夜,季向庭的身份便似长了脚般从望尘山中飞出,传遍了整个天启大陆。 剑圣之名何其远扬,这天下多的是敬仰他的修士,若季月如今愿现身振臂一呼,怕当真有不少年纪轻的修士愿意追随。 是以,本就在平川原之战中大放异彩的应家男宠如今更是名声大噪,若非望尘山踪迹难觅,如今怕是山脚都要站满了人。 季月失踪的旧事再次被翻了出来,季向庭如此隐匿身份潜入应家的动机更为人津津乐道,整个大陆上下目光,此刻尽数盯在望尘山顶。 云天明听完云家子弟的禀报,向来温和的假面上多了几缕挥之不去的阴霾。 望尘山周围的阵法既防不速之客,也防这些有异心的云家子弟,若无他带路,无人能下山。 他算得到季向庭的身份早晚会暴露,却没算到竟是如此之快。 云天明手边的热茶许久都未曾动一口,目光落在应寄枝身上良久,终是皱了皱眉。 昔日剑圣失踪一事让整个大陆一片哗然,后不知从何处流传出,此事与应家有关联。 如此一波三折的消息让人应接不暇,可多数人却只是将其当做江湖轶事听,鲜少有人当真。 应长阑与季月是感情甚笃的至交,年少时甚至能因一句儿戏便将应家少主的位置交给季月,让他当了一个月的少主,如此情谊,如何会做出如此背信弃义之事? 是以,除却少部分怀疑剑圣早已身陨,更多人觉得季月是怕怀璧其罪,故意假死脱身改头换面,实则仍在这世间逍遥。 云天明对此事知晓得自然比他人多,自然知晓季月死在了谁手中,这流言蜚语若是没有应家刻意引导,怕是不会如此轻易便被翻篇。 如今季向庭的身份泄露出去,便是把应家往火上烤。 如此敌伤一千,自损八百的招数,即便应寄枝与他不同心,他也不信眼前冷血冷情的应寄枝能为了季向庭作出如此举动。 眼下自己在世人眼中仍在云府养病,若不能尽快将祭礼完成,便需立即撤走,否则一旦自己也在此处的消息传开,他也别想独善其身。 云天明咬碎了牙,才将满腹怒火忍下,看着季向庭在弟子们的押送下来到自己面前。 “季公子,昨夜睡得可好?” 季向庭眯起眼睛打了个哈欠,似是一夜之间想通了一般,见到云天明与应寄枝也再无昨日那般激动的情绪,反是笑吟吟地答话。 “谢家主关心,睡得不错,只是做了个梦,从前我娘在院落里养了只鸡,每到晚上总吵个不停,我实在气不过,便用弹弓将那鸡打死了,那时还有些舍不得,如今故地重游,倒是又梦见他在院中叫了。” 话中有话,云天明眉间一跳,目光顿时如箭一般射向季向庭。 季向庭摊了摊手,满脸无辜:“云家主何故如此看我?不过是一个毫无根据的梦,你的两个子弟昨夜如此虎视眈眈,我便是有上天入地之能也做不了什么反抗。” 云天明的目光移向一侧,在季向庭身后的两名子弟立时跪下应声:“弟子们盯了一夜,确无任何异样。” 云天明盯着头都不敢抬的两名弟子许久,不知信了几分,却终是略去了让人如鲠在喉的寒暄,直奔主题。 “不知季公子这一晚,可曾想起什么有关寒洲剑的事?” 季向庭叹了口气,无奈地耸了耸肩:“我亦想回忆起些什么让云家主留我一条小命,倒还真让我想到了我爹的下落……只是看来注定要让云家主失望了。” 他话语一顿,语调骤然变轻,却一字一句让在场所有人都能听清。 “人死剑灭,我爹已经死了,所以这世上已经没有寒洲剑了。” 果不其然,话音刚落,周遭一片哗然。 “怎么可能?!剑圣可是修为最能触碰到天道之人,寿数更是漫长,如何会……” “嘶,你说这季向庭以男宠身份混入应家,莫非便是要替父报仇?难道传言是真的?” “可我听闻剑圣那把寒洲剑能耐大得很,既能让人修为提升,更能活死人,生白骨!便是季月死了,这剑亦能留存于世!” “所以……你说我们家主如此费心费力找剑,当真只是为了救云霁夫人么?” “嘘,不该知道的事别多问!” 云天明眯了眯眼睛,神色苍白几分,却仍似不死心一般:“剑圣能勘破天道,他的寒洲、剑又岂会是凡品?若当真剑碎,昔日前应家主又怎会凭借剑息寻觅好友多年?” 他不着痕迹地侧身瞧了一眼神色如常的应寄枝,恰到好处地替人将前尘往事遮掩过去。 见季向庭不答,云天明的脸色顿时灰败下来,无奈地摇头笑笑,还未开口眼尾便已泛红,竟显得比季向庭还可怜三分。 他双腿一软便要对季向庭跪下,惊得身旁子弟纷纷上前将人架起。 “我着实是别无他法了,此人是我至亲,她生前孤苦,我又如何舍得让她离去。只是借剑一用,待将人救活届时我定然亲自归还,季公子,你若是不信,我可与你立下天道誓,若有违背,便叫我暴体而亡!” 这一番声泪俱下的话出口,方才怀疑自家家主动机不纯的几名弟子纷纷自惭形秽地垂下头,对云天明的话深信不疑。 能让一家之主发天道誓,想来云天明当真毫无欺瞒。 于是周遭风向一下又转变开来。 “云家主这么些年未曾做过伤天害理之事,如今敢以天道起誓,想来亦是没有坏心,若我是季向庭,便借家主一用了。” “云家主说得是自己亲妹妹罢……难怪此事应家主也帮了一把,毕竟也是他生母……” “可再怎么说,如此不分青红皂白便将人绑来,心中有气亦是正常,不愿回答亦是情理之中。” 季向庭听着周遭纷乱的议论声,嘴角轻勾了一下。 真是拿一张假面无往不利惯了,便当真以为占理的只有自己一个。 季向庭长出了口气,似是终于被云天明说服了般,轻声开口。 “好罢……云家主说得没错,寒洲剑的确仍在世上,只是我不能给你。” “传闻说得不错,寒洲剑确有起死为生之效,我出生时便已气绝,若非我父亲用寒洲剑救我,怕是早已不在人世。这剑在我体内与我融为一体,若我将其若给你,我便活不了。云家主,你的至亲固然重要,难道我的命便不重要了么?” 她神色如常,话语间也没有起伏,像是被逼到极致的无奈般,却是要比云天明方才那极近浮夸的表演还要让人惊骇。 这话听上去太过玄妙,超出了人力之所极,可季月本就是当之无愧的奇才,季向庭作为他如今留在人间的唯一证明,又无人敢不信。 云天明骤然起身,望向季向庭,差点维持不住自己的翩翩风度。 这人是疯了么?! 季向庭的身份一旦暴露,便是周遭皆是云家子弟,他亦不能光明正大地让应寄枝强行剖剑,反而落人口实。 眼下他唤人过来,不过是为了做戏,好让自己彻底从这滩浑水中摘出去。 待入夜再让应寄枝动手,便能祸水东引。 毕竟若他当真能有强行取剑之法,又何必去发这天道誓? 他料定了季向庭与应寄枝龃龉已深,以其刚烈性子,今日仍会对寒洲剑的下落守口如瓶。 却不想他竟当真轻飘飘地将其说出了口。 饶是实力强悍如季月,因身怀异宝仍选择在声名远扬时急流勇退,只为后半生能安稳度日。 天下觊觎寒洲剑的人何其之多,季向庭这一句话,无疑是将自己的生路也一并断绝。 自然,以季月的名声,谁若当真铤而走险想动季向庭,也必然会被推上风口浪尖。 而他方才那番感人肺腑的话便成了烫手山芋,将自己的急切暴露开来,一时间进退维谷。 “这……当真如此?我原以为那不过是胡编乱造的传闻,寒洲剑竟如此玄妙……” “方才是谁嚷嚷着要人给剑的?一条人命你可受得起?” 说来亦可笑,短短一个时辰的功夫,这所谓的仁义便在这些修士口中变换了多次,却总有人热衷于让自己居于不败之地,一旦得势便指责起他人来。 周遭人声鼎沸,而真正心怀鬼胎之人却陷入了僵局。 在一旁久不出声的应寄枝终于抬头,隔着人群遥遥望了眼正撒着欢儿骗人的季向庭,耳边响起岁安的传音。 “家主,我们已在密道之中。” 季向庭注意到应寄枝的视线,不过瞬息间的交错便已明白对方的意思,指尖一缕金光亮起,在无人注意处向树林中飞射而去。 他仍维持着被人五花大绑的姿态,却比云天明显得更加闲适,猎物反成了猎人。 “我如今身份暴露,自知无法在仙门四家的明枪暗箭中安然度日,至于我要报的仇……应长阑也早便死了,云家主若当真需要这寒洲剑救人,我便自愿奉上。” “只是在这之前,我仍想问明家主一件事。” 季向庭抬起眼眸,直视云天明的眼眸:“寒洲剑只能救寿数未到,却因他人而横死之人,且需祭品来压制怨气,敢问家主,云霁夫人病死应府,何来的横死呢?” 云天明指尖骤然攥紧。 第65章 未满 望尘山一时寂静,所有人的目光都望向云天明。 一番纠缠下,骑虎难下的人反成了他。 他深吸一口气才将心中的不虞压下,瞬息便想好了说辞,只是还未张口,便听树林中一道清亮声音响起。 “云家主,原来你在此处,可叫我好找。” 杜惊鸦缓缓走出,看到院落中的阵仗吓了一跳:“这是怎么了?季公子可是犯了什么事?” 云家子弟面面相觑,皆在彼此眼中看到了不知所措的茫然。 怎么杜家主也在此处? 小小一座望尘山,竟惹得三方家主齐聚,这所谓密不透风的阵法,莫不成是筛子做的? 除却修为平平的修士,这些仙家大能各个如过无人之境,当真是让人费解。 云天明眉心一跳,咽下口中话语笑看杜惊鸦:“杜家主怎会在此处?望尘山如此凶险,早知你来,我便亲自来迎了。” 杜惊鸦毫不在意地摆了摆手,顺道走入人群之中将被压跪在的地上的季向庭捞起。 “好说,季公子捎了我一程,这路也不算难找。看你们的样子一时半会也没有头绪,不若我先说说我的事?” 季向庭站在杜惊鸦身后,听他一边同云天明周旋,一边还忙里偷闲握着自己手腕用灵力查探了一圈,终于忍不住弯了弯唇角。 说好只是过来趁乱讹上一笔钱财,到头来却还要赶着来护自己。 体贴得让人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云天明伸手一礼:“杜家主请便。” 杜惊鸦伸手摸出枚令牌,特意走近了一步让人看清,才开口道:“你也知晓,我此番是为了追查我叔父的踪迹,一路找到了此处,却只找到了我叔父的尸首。” 话至此处,他叹了口气,满是感伤:“我叔父虽行将踏错,可到底是杜家肱骨,云家子弟害其性命,我自然要问叔父要个说法。” 云天明闻言惊讶一瞬,随即皱了皱眉:“云家子弟纷繁,眼下时局动乱,我又因病疏于管教,竟发生如此之事……是我管教不周,来日必当厚礼登门,亲自赔罪。” 杜惊鸦严肃神情终于松下些许:“我自是信云家主……” “只是此事牵扯甚广,我查至此处时已是流言纷纷,云家主近些日子还是小心为上,免得落人口实。” * 偏房之中,两名云家子弟百无聊赖地立于门前,伸长脖子瞧着院中景象,却也因距离太远而有些吃力。 “不过几个剑奴,家主何必要我们日夜守着?这些人还能凭空消失不成?” “这些大能的事哪能是我们这种低阶子弟能猜透的?啧,别看了,到时候差事出了纰漏,我们两个都得吃不了兜着走!” 云家弟子揉了揉脑袋,烦躁地踹了一脚地上的石子:“也就是我们两个好欺负,师兄才让我们做这苦差事,如今倒好,连热闹都赶不上现成的。” 话还没说完,他忽觉头顶一暗,顿时疑惑地抬头望去,便见他的同僚直挺挺地往自己身上摔。 他睁大眼睛,心中警铃大作,然还未开口疾呼,后颈便被人重击一下,立时便失去了意识。 夜哭扶住弟子止住他栽倒的力道,悄无声息地将其放在地上。 偏房内,十几名剑奴挤在一处昏沉地睡着,其中不少人已多日不曾进食,便是身负修为也已至强弩之末,连踹门的力气都不甚多少。 说到底,他们这些剑奴也不过是被人遗忘之物,生死哪容得自己选。 寂静之中,众人忽听地上隐约传来几声响动,几位年富力强的剑奴警惕地将年纪稍小的孩子护在身后,看着脚下渐渐露出一条暗道来。 那些云家子弟早已将这间屋子里外翻了个遍,这条暗道是如何瞒过他们的神识凭空出现的? 李元意有些灰头土脸地探出脑袋,谨慎地左右瞧了瞧,才看着屋内一众剑奴轻声开口:“别怕!我们都是公子派来救你们出去的!” 他察觉到剑奴们草木皆兵的姿态,有些着急地往窗外一望,解释的话语便似倒豆子般往外冒。 “眼下云家子弟大多都被外头转移了视线,外头那几个我们也摆平了,你们……” 话还没说完,肩膀便被身旁人一敲,李元意回身便瞧见江潮有些恨铁不成钢的脸。 “你说这么多,同此地无银三百两有何分别?” 站在两人身后的岁安听得眉心直跳,叹了口气一左一右将两人往后拉,朝屋内人露出缓和的笑意:“长话短说,先走。” 为首的剑奴盯了岁安许久,终于开口道:“我认得你,你是那应家主的副使,你们同云天明是一伙的,我们凭何信你?” 岁安揉了揉额角,开口唤道:“黑鬼,你来。” 下一刻,一抹黑影便自房梁下窜下,手中长剑立时出鞘半截,剑光如白练,映入屋内众人眼底。 有年纪尚小的少年吓得一抖,却仍有手背死死捂住了自己的嘴。 “你们也瞧见了,我们若要杀你们,便是轻而易举。待在这是等死,无论我们几个是何身份,和我们走,许还有一线生机,孰轻孰重,诸位当明白。” 岁安手中折扇一敲,施然一礼后亦不多话,侧身便带着李元意与江潮自暗道中离去,夜哭收起剑,一言不发地跟在身后。 为首的青年沉默片刻,咬了咬牙与身后同伴对视一眼,便起身跟在这些不速之客身后。 他们过惯了颠沛流离的日子,这样的逃亡对他们来说不过家常便饭,短短半炷香的时间整座偏房便在云天明的眼皮底下人去楼空。 白玄走在两位师兄身后,忍了半天才低声开口道:“所以这一切季公子与家主一早便计划好了?” 他回忆起在山脚下的瘴气中,季向庭毫不留情地把剑斩向应寄枝的场景,忍不住抖了抖肩膀。 说好了还要打得这般真,当真是奇怪的癖好。 “谁知道呢,”江潮摊了摊手,“左右有人帮衬让我们省了不少功夫,回去等季公子的消息便好。” 幽暗的暗道内,唯有纷乱的脚步声回响,为首的青年听着前面几人的谈话,蓦然开口道:“季公子是谁?” 李元意愣了一下,低头思索一番才道:“过几日你们便会见到……” 想到此处,他脸上便忍不住浮起一点笑意:“不会让你们失望的。” * 院落之中,杜惊鸦话至此处,终于将最后一点体面也一并扯下。 云天明定定望了杜惊鸦许久,终于笑了笑:“杜家长年避世,不想如今竟也出山来管此事。” “也罢,许是我与云霁缘分未到,寒洲剑既与季公子性命相连,我自然做不出夺人性命之事。” 他望向季向庭,唇角弯起,眼眸之中却毫无笑意。 “强闯望尘山,设计引季公子过来,是我情急之下考虑不周,来日定会赔礼。” 话音刚落,便有云家子弟匆匆自远处跑来,神色慌张:“家主,偏房里关押的剑奴……失踪了!”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眼下这把火终于烧到了在旁壁上作观的云家子弟上,那些絮絮叨叨终日不停的声响终于彻底消散,各个垂下眼眸,噤若寒蝉。 久不置一词的应寄枝终于将手中茶盏搁下,在云天明的注视下自亭中走出,站在季向庭身侧,堂而皇之地牵住了他的手指。 不言自明。 云天明本就摇摇欲坠的温和假面终于轰然碎裂,露出内里狰狞的面貌,他面沉如水,良久哼笑一下,与季向庭擦身而过。 “你当真以为应寄枝对你情深义重么?他今日能出卖我,明日自然也能出卖你。” 季向庭听见耳边话语,挑了下眉应声。 “啊……云家主放心,我也只是见色起意,做不得数。” 云天明的背影顿了一瞬,便头也不回地离去。 云家子弟见状,也纷纷明白过来眼下情形,将季向庭匆匆一推,便跟着自家家主一并离去。 此番竹篮打水一场空,回去后要在众目睽睽之下撇去自己的嫌疑更是难办,云天明此番怕是要恨毒了应寄枝与季向庭。 指尖被人一掐,季向庭回过神来,看见应寄枝眉目间霜雪般的神色,忍不住伸手一杵他的肩窝。 “大少爷,这也要生气?” 杜惊鸦站在一侧,煞风景地咳嗽两声:“我说二位,眼下还有许多烂摊子未收拾,你们还是先别急着情意绵绵了。” 他伸手往季向庭怀中扔了个物什:“云天明做的小动作,我皆留了证。我此番这般招摇,杜家之后怕是要惹来不少麻烦,日后未必能帮上你。这照影珠你便留着,若他再有什么幺蛾子,也能做筹码。” 季向庭指尖转了转怀中晶莹剔透的珠子,神色有些讶异:“若我未记错,这东西怕是你爹留给你保命用的,世间只有一颗,你便给我了?” 杜惊鸦笑了笑:“杜家风平浪静这般久,这东西许是也用不上,不若留给你。如今你可是他们眼中的香饽饽,再比不得从前,我不放心。” “临熙兄,你再说下去你可真同我爹没什么分别了。” 两人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笑起来。 不速之客黯然离场,望尘山再度恢复从前的平静,只是物是人非,难免寂寥。 然如今阴差阳错下,父母空缺的位置被另外两个极为重要的人填上,虽并非全然圆满,可却终于有了人气。 季向庭挽了挽袖管,瞧着眼前一片狼藉,有些无奈地摇了摇头:“家里遭了贼,两位家主可否帮帮忙,收拾一番?” “我掌勺,请你们吃饭。” 第66章 炊烟 日头正好,望尘山中一片鸟语花香,落英缤纷的景象衬得简朴院落亦别有生趣,庭院两角立着两位芝兰玉树的身影。 一句话便能在大陆之上掀起腥风血雨的两位仙门家主,此时正一人一把扫帚,认认真真地将一地残叶归拢。 杜惊鸦借着动作靠近应寄枝,良久才开口道:“应家主,那把寒洲剑,实则在你身上罢?” 应寄枝冷然目光落在杜惊鸦身上。 杜惊鸦举起双手:“放心,我不会说出去,我不知归雁兄为何会将此剑交由你,但能将如此重要之物给你却从未想过取回,想来应家主定然是他十分信任之人。” 他瞳色比常人更浅,在日光下便似晶石般剔透,如此望人无端有些摄人心魄,似是能看透旁人的内心。 “有些事,望您莫要瞒他太久,归雁兄虽口中不说,但并非不曾为此辗转。” 应寄枝长袖之下的手指握紧,身上时刻紧绷着的戾气陡然松开。 因前世种种,他对杜惊鸦不曾有多少好感,而杜惊鸦亦与他极为疏远。 他们是走在截然相反的命途之上的人,杜惊鸦亦通透得让人心生厌恶,若非有季向庭做纽带,怕是一辈子都不会有此番对话。 可此刻应寄枝不得不承认,无论自己如何规避,季向庭终会将其引为知己。 有些劫数避无可避。 沉默间,一黑一白两道身影自屋内内各捧着一摞书走出。 “家主,这些书应当……” 话音未落,应寄枝便已指明了方向。 分明是头一回来的客人,却要比季向庭这个主人还要清楚这院落从前的模样。 “啧,我才离开片刻便如此怠工,当心我爹一个不乐意,将你们都赶出去。” 季向庭提着两条正扑腾不已的鲫鱼自树林中身轻如燕地掠下,仔细一看另一只手还抓了只鸡,臂弯上挂着个竹篮,里头山中野味一应俱全,两只手塞得满满当当,竟还能在行动间带上三分潇洒,叫人看得瞠目结舌。 他远远便看见应寄枝身后的岁安与夜哭二人,不由挑了下眉。 “怎么回来了?” 岁安下意识往后一退,夜哭不着痕迹地将人遮掩,面无表情地看着季向庭:“你带的那几个小弟心下担忧,非要我们回来看看你与家主的情况。” 季向庭摇了摇头,转瞬便明白了那几位少年的小心思。 想把这两人支走,将这队剑奴安置在自己在应家的院落之中,可惜没什么好借口,兜了一圈又将这烫手山芋丢回自己手中。 “行了,一会多添几双碗筷,你们力出得比你们家主多,一会多给你们吃两口。” 有风吹过,掀起岁安的衣摆,并不猛烈,像是谁轻柔的抚摸。 季向庭摆了摆手,轻车熟路地便提着鸡与鱼往庖屋走,不一会儿便那烟囱里便生出袅袅炊烟来。 岁安看着那飘散的雾气,指尖无意识收拢,正轻轻发颤。 夜哭似是察觉到什么,腾出一只手来将岁安怀里的书卷尽数接过,皱了皱眉神情有些担忧。 “岁安,静心。” 岁安似是骤然惊醒,愣然瞧了夜哭许久,紧绷脊背才终于松懈下来,无声松了口气。 若非家主命令,他怕是此生不会再踏入望尘山半步。 那场漫天的山火在他心中烧了百余年未曾止息,以至于在此情此景中瞧见季向庭,无异于恶鬼索命。 他仍记得百年前自己曾拼了命地往上爬,将人心算计得透彻,才终于坐上了副使之位。 他以为自己能得应长阑一句赞赏,却不想只听见一句—— “虚情假意的仁慈。” 竟是成了他此后百年的梦魇。 这百年来,他不愿去深思这话背后的含义,只将自己当做应家一件趁手的兵器。 他越走越远,却越发不敢想起这段回忆。 沉疴难返,触之便会将岁安整个人一同烧尽。 他站在悬崖边,漠然看着自己一点点坠入那万丈深渊。 在最后时刻,却是那位被他亲手推下崖底的人又将他拉起,轻飘飘的一句话便将前尘往事一笔勾销。 他这百年来辗转反侧的罪孽,到头来债主却似乎从未放在心上。 杜惊鸦瞧着不远处两道越靠越近的身影,又回身瞧了瞧不为所动的应寄枝,终是恨铁不成钢地将茶盏一搁。 “你便当真在这等着吃?方才那股腻歪劲呢?” 他揉了揉额角,多看应寄枝一眼都嫌眼睛疼,袖袍一挥,青光闪动间便将人不分青红皂白地推进了庖屋内。 唉,一个两个,全是木头。 疱屋之内,季向庭正忙得热火朝天,灶上锅正热,奶白色的鱼汤在锅中咕噜噜滚动着,砧板上一条鱼骨被完整剔出,被他摆弄片刻,竟也能生出几分诡异的情致。 听见响动,季向庭用皂角净了手,隔着蒸腾的雾气弯起眼眸望向来人。 “家主,来帮把手。” 像是梦中传来般。 应寄枝定定地望着那雾气良久,才走近两步,穿过那满屋烟火气,那人便色彩分明地烙在眼中。 季向庭叹了口气,仰头用湿润的指尖捧住应寄枝的脸:“回神了,家主,想看我一会慢慢看,上手摸都行。” 许是重回故土,他眼角眉梢都挂着不设防的懒倦,连用词都不甚讲究,糙得让人无言以对。 “帮我生个火。” 见人终于有了反应,季向庭顶了顶犬牙,手欠地再往应寄枝坠着耳坠的耳垂上揉了揉,在把人惹毛之前将人推开,勉强恢复了先前的正经模样。 心头才升起的鬼影在对方轻微的触碰下顷刻间便换成了另一种更为灼人的欲望,烧得应寄枝眼眸沉下。 直到一盏茶后,这火才终于生起来,原本飘渺的冷香被热腾腾的蒸气熏着,也逐渐多了些许暖意。 季向庭靠在桌案边,游刃有余成了腰软气短,被“教训”得彻底歇了逗人的心思,靠在灶边指尖蹭着肿起的唇角,没好气地垂下眼看着应寄枝。 这位世人眼中如霜如雪的大少爷,干起农活来倒也是有模有样,他本是使坏想看他灰头土脸的模样,到头来却反被人占了便宜。 他无端想起幻境中幼年的应寄枝孤寂的背影,声音也跟着放轻:“从哪学来的?” 应寄枝将最后一节柴火添入,握着蒲扇扇动片刻,才道:“母亲曾私下教过我。” 季向庭瞧着应寄枝,有些牙酸地移开视线。 当真是越来越心软,一张面无表情的脸让他看久了都能瞧出几分心疼来,只听了这么一句话,便忍不住又想亲一亲哄哄。 嘴还被人咬得发疼,就又想上赶着再来一回,再这般下去,这顿饭可就彻底吃不成了。 一个时辰后,季向庭撩起帘子,杜惊鸦转头,新奇地瞧了两人一路,半天都没把嘴合上。 季向庭才把鱼汤摆在桌上,便被杜惊鸦拉到一旁。 “老实同我说,归雁兄,你是不是在庖屋里同应家主拜过堂了?” 季向庭被这语出惊人的话语问得差点咬到舌头,疑惑地伸手一掐杜惊鸦的手腕:“这也没生寒热啊?” 杜惊鸦像是终于回过神来,口中喃喃。 “上得厅堂下得庖房,你们应家主这也太贤惠了……” 季向庭拍了拍杜惊鸦的肩膀:“我也没想到,日后你们再来,我能轻松许多。” 杜惊鸦无语凝噎地瞧着狐狸尾巴快翘到天上去的友人,不忍直视地转头把季向庭推远了。 季向庭闷笑片刻,起身拎着搁在桌边的铁锹走至院落处长势正好的桃花树下,围着树干绕了一圈,才几铲将底下埋了多年的酒挖出来。 他蹲下身将酒坛四周的尘土拍开,摸了摸桃树粗壮的树根,眼中浮起些许怀念之色,良久才轻声开口道:“老爹,这酒我先借去,待下次回来,给你多埋几坛赔罪。” “可别再托梦收拾我了。” 叙完旧,季向庭才起身将土坑重新埋实,一转身便瞧见两道做贼般的身影。 岁安神情恹恹,垂眸说了些什么,手便被夜哭握住,皱眉宽慰。 季向庭拎着酒坛,悄无声息地自两人身后靠近,便听夜哭冷硬的嗓音响起。 “季向庭不介意此事,你不必妄自菲薄。” 岁安低低应了声,季向庭便眼睁睁地看着岁安背在身后的手正无声无息地往夜哭腰上摸。 啧,真是出息了,上辈子直到夜哭死都不敢把自己的小心思宣之于口,他本来以为岁安是什么正人君子,不曾想背地里仗着夜哭对感情迟钝,豆腐不知道吃了多少回。 “我说二位——” 熟悉的声音自岁安身后响起,他整个人一震,差点维持不住黯然神伤的表情,僵硬地自夜哭肩上弹开。 “季公子怎么会在此处?” 季向庭意味深长地瞧了眼岁安,开口道:“东西都收拾好了,便等你们了。” 岁安轻咳一声,在夜哭担忧的神色下不太自然地起身:“这便来。” 季向庭笑了笑,伸手勾住岁安的肩膀,话语含在唇齿之中:“岁安副使,人人都如你这般追人,怕是下辈子都追不上。” 话还未说完,季向庭的手腕便被剑鞘一敲,他偏头看着夜哭不苟言笑的脸。 “莫要动手动脚。” 季向庭顶了顶犬牙,蓦然笑了笑,朗声开口道:“夜哭副使,你有所不知,我方才……” 岁安眼疾手快地将人嘴捂住,朝夜哭安抚般笑了笑,一句话便惹得风度翩翩的君子愣是拖着季向庭一溜烟跑回庭院之中。 “家主,季公子回来了。” 季向庭对上应寄枝冷淡的眼眸,心中忽悠一下,还不曾开口解释便被人拉着手腕按在身侧。 当真是一物降一物。 第67章 冷酒 庭院之内,五人围坐在一张小小石桌旁,桌上不过山野中常见的粗茶淡饭,几位家财万贯,名动一方的修士却都品得津津有味。 外头分明因这接二连三的消息乱成了一锅粥,仔细数来五人手中的烂摊子都不算少,可如今在阵阵饭香下,便什么都不愿多想。 修士寿数漫长,可年少岁月仍匆匆而逝,想天南海北地凑齐这么一桌人并不容易,谁知哪日变故,便要分道扬镳。 不若偷得浮生半日闲,对酒当歌,也算不枉此行。 几人有一搭没一搭地地聊着,一顿饭便这么吃到了月上柳梢之时。 杜惊鸦瞧了瞧眼前眼前杯盘狼藉,拿着绢布拭了拭嘴。 “这松鼠鳜鱼可不常见……是平川原的做法?” 季向庭将酒坛拍开,一股清香便悠悠飘出,便是对佳酿无甚研究的门外汉,也能凭这绵长的幽香尝出几分味来。 他将自己与应寄枝的酒碗斟满,便将酒坛递给杜惊鸦:“嗯,我娘亲是平川原人,她做菜颇有一手,可惜我只学了个皮毛,凑合吃。” 杜惊鸦挑了挑眉,酒碗与季向庭一碰:“你这话若是说给那些酒楼掌勺听,可真是要挨打了。” 酒坛转过一圈,转瞬便被分了个干净,夜哭将空酒坛往地上一砸,一声脆响,颇有几分视死如归的气势。 季向庭眉心一跳,肉疼地看着满地碎片:“夜哭副使,这酒坛我可还是要埋回去的,你这般砸剑圣的东西,小心他夜半来找你。” 夜哭闻言,一张鲜有表情的脸上难得有了些许神采:“当真?” 岁安默默将手中折扇展开,将自己揶揄的笑容掩去。 季向庭伸手拽了拽应寄枝的袖口,复又被人按住,只好眨了眨眼:“家主,你们家夜哭副使看来许久没人能与之切磋一番了,不若便全了人家的意?” 应寄枝偏头一瞥:“日后再议。” 杜惊鸦看着快与应寄枝挤到一张木凳上的季向庭,忍不住笑了笑,神色却有些恍然,看着碗中澄澈酒液,往地上倒了半碗。 “上回吃到这菜还是去岁唐家主设宴,如今却是……” 话至一半,却是再说不下去。 仙门四家制衡百年未曾有变,彼时谁又会料到如日中天的唐家,会在一月之内,轰然倒塌? 在那些机关算尽未曾显露之时,他们也曾有过如此对坐饮酒,说尽抱负的情形。 季向庭瞧了一眼怅然若失的杜惊鸦,脸上笑意淡去几分:“临熙兄,倘若不做这杜家主,你可曾想过要做什么?” 杜惊鸦将碗中清酒饮尽,仰头瞧着满天星斗笑了笑:“这我还真想过,我爹与长兄还在时,杜家担子轮不到我来挑,游山玩水时便觉得这辈子当个惩恶扬善的游侠,倒也不错。” “可惜世事难料,如今纵是我想,也做不到了。” 季向庭看着杜惊鸦缓和的眼尾,在唇齿间滚过数遍都无法出口的话语,终于接着酒气轻轻滚落:“若这世间不再需要杜家呢?” 这话轻之又轻,可在座几人皆听得分明,纷纷抬头望向季向庭,其神情不似随口一谈。 当着杜惊鸦的面将此话说出口,当真大逆不道极了。 然杜惊鸦面上却不见分毫怒意,便连惊讶的神色都不曾有,反而摊了摊手笑起来。 “若是能让我退位让贤自是最好,若不能,我一死若是能换万千杜家子弟活,倒也不错。” 杜惊鸦那双琥珀色的眼眸微微弯起,说话间直直望向季向庭,似是要将他内心蕴藏的那些魑魅魍魉也一并洞穿。 沉寂许久的心魔无声反噬上来,他瞳孔无声放大一瞬,脊背旧伤剧烈作痛,喉头便泛起一点血腥味,他无声无息地咽下,指尖却被应寄枝握紧,一缕灵力不容拒绝地涌入身体。 季向庭闷咳一声,听见自己嘶哑的声音响起:“你便不怕死么?” 杜惊鸦无奈一笑:“怕啊,所以我刚才那些话不过是酒壮人胆说出的胡话,若真到那时刻,怕是早便成了逃兵了。” “届时归雁兄可要护我一护才是。” 空气中的片刻凝滞被杜惊鸦不动声色地化开,季向庭拿起桌边酒碗将酒一口饮尽,放下时已是神色如常。 唯有长袖之下他被应寄枝握在手心的指尖仍不受控制地发颤,无论应寄枝的灵力如何安抚,都不曾止息。 岁安折扇一合敲在手心,恰到好处地换了个话茬:“季公子,你叫的那三名小弟子可是等一直在等你,如今怕是要饿肚子了。” 季向庭挑了挑眉:“那几个机灵得很,难得你们不在,将剑奴交给应家暗卫后怕是要撒了欢儿去城中玩了……” 话还未说完,便听几道分外熟悉的声音自偏房处传来,三位少年自暗道内推门而出,瞧见庭院内众人顿时眼前一亮,三两步便窜了过来。 “这可是季公子做的?看来我们三个来得不巧了。” 杜惊鸦被三人挤在一边,鼻尖闻到少年衣衫上的香气便笑道:“这是去了碎叶城那家烧鸭铺子罢?一只可是大价钱,怎么还惦记上我们这些野菜?” 少年人猝不及防地横插一脚,饶是在沉闷的气氛也为之一松,季向庭将手指自应寄枝掌心抽出,勾住江潮的肩膀。 “我可是嘱咐你们要将这些剑奴好好送回应府原的,你们便抛下他们来找我了?” 江潮唇边的笑顿时一僵:“公子,眼下外头的主意都在您身上,云家匆忙离场,不会有人再主意那队剑奴,若我们大费周折,反是欲盖弥彰,我们擅作主张,让应家暗卫自行护送了……” 季向庭他头都快埋在桌子底下,才忍不住揉了揉少年的脑袋:“做得不错,看来这段时日学了不少东西。” 三个人顿时松了口气,齐齐望向季向庭手中的酒坛,季向庭弯了弯眼睛招了招手,几个脑袋便与他凑在一处,嘀嘀咕咕了半晌,每人都分了一小碗清酒,高兴地坐在石阶上对饮起来。 “比我爹藏着的那些陈酿好喝!好不容易逃出来了,这回可要多喝一点!” 江潮看着身旁跃跃欲试的李元意如临大敌:“少喝几口!我可不想再背你一次!” 话虽这般说,可真说到兴头上,几位便全然不顾自己浅薄的酒量,不过片刻工夫,已是脸颊红红,东倒西歪。 季向庭捏着酒壶看着把酒言欢的三人,指尖的僵冷感终于稍稍褪去半分,忍不住捏了捏眉心。 他拎起酒壶,正欲出声唤人,却先被应寄枝叫住。 满天繁星下,隔着周遭喧嚣,应寄枝周身化不去的寒意似乎也在酒气中消磨片刻,定定望向季向庭。 他似乎无比习惯这样的注视,以至于若非他出声,季向庭或许并不会在意。 “别喝太多。” 应寄枝对他心中梦魇太过了解,也太过明白他即将要做什么,季向庭原以为他会说什么,甚至会拉住自己。 可他什么都没说,只让自己少喝一点。 季向庭含混地应了声,逃也似地拉着杜惊鸦往桃树下走,活像红杏出墙被正宫捉了个正着,还要带着人逃走的负心汉。 说来也奇怪,从前在应寄枝面前他说谎不打腹稿,骗人骗得理直气壮,可如今只因应了对方一句无法做到的话,便心虚不已。 杜惊鸦看着手中晃荡不已的酒液,忍不住叹了口气,倒是先拉着人坐了下来。 “从方才起便魂不守舍的,方才问我那番话绝不止我想的那般简单罢?想与我说什么?” 季向庭拍了拍杜惊鸦的肩膀:“你先等等。” 小小酒碗如今已是装不下季向庭满腹愁绪,他索性捏着酒坛往口中连灌几口才消停,伸手捏住杜惊鸦的手腕,将一缕灵力探入。 杜惊鸦任由季向庭在自己内府中探究,地瞥了眼庭院之中醉醺醺的几道身影,话语间有些揶揄。 “什么话愁得归雁兄非要将自己灌醉了才敢同我说出口?我可不是那洪水猛兽。” 季向庭唇角弯了弯,神色间却并未因杜惊鸦的打趣而松懈半分,反是眉头越皱越紧。 他明白方才杜惊鸦所言皆出自肺腑,因而才对前世他阵前的自戕越发困惑。 杜惊鸦本就不是贪恋权势之人,做这杜家主也不过是不愿让这些杜家子弟流离失所,最后成为其余三家斗争间的牺牲品。 而让杜家血流成河也绝非自己本愿,他要的不过是让杜家的权势泯灭,他们之间又如何会走到那般不可挽回的局面? 除非是那唯恐天下不乱的混乱之因在从中作梗。 可眼下他探查过杜惊鸦的内府,却察觉不出分毫灵识碎片的气息。 难道上辈子杜惊鸦当真是自己做出的抉择? 云天明的事还未收拾干净,这边杜惊鸦的谜团同样扑朔迷离,季向庭头疼不已,忍不住又灌了几口冷酒。 “临熙兄,你觉得我这般周旋于仙门四家之间,到底是为了什么?” 杜惊鸦握着酒碗与他的酒壶一碰:“起初我觉得你是为了要让应家覆灭,可后来我瞧你对应寄枝与唐意川的态度,又见你愿为了剑奴做到如此地步,却又让我觉得不止如此。” “归雁兄,你是想让这世间所有凌驾于芸芸众生之上的势力一同陨落,为他们搏一道生机,可对?” “当真什么事都瞒不过你,”季向庭弯了弯眼眸。 “我曾觉得是仙门四家将芸芸众生压迫得苦不堪言,让本该能大有作为的孩子被迫成为待宰的羔羊,可待我察觉到许多时候,才发现是我想错了。” “错的何止是傲慢的仙门四家,更是视众生于玩物,靠着虚无缥缈的剑骨便能定一人生死的天道。” 第68章 暖池 桃树之下,酒香四溢,若非季向庭神色严肃,任谁听见他方才极为出格的话,都要认为那是喝醉了的胡言乱语。 杜惊鸦却并不意外,仰头将碗中酒饮尽,拍了拍季向庭的肩膀。 “猜到几分,也就是你才能说出这样的话。” 季向庭弯了弯唇,不过片刻工夫,偌大酒坛已去了大半,叫他唇齿间都是酒香。 他酒量极好,上辈子与军中小辈拼酒从未输过,可独独受不了望尘山中,娘亲亲手酿的酒,更何况如今这般猛灌,已是有些半醉。 抑或是他醒得太久,却仍瞧不清眼前谜团,挣扎之间终于在好友面前卸了力气,索性大醉一场,什么都不愿想。 分明如此不合时宜,又如此狼狈,可他着实太累,也着实对杜惊鸦身上的谜团、自己两辈子的梦魇毫无办法。 大抵故地重游,年少时的回忆时时侵扰,便是顶天立地的大将军,也难免任性些。 他蜷起腿半阖着眼往树干上靠,本就懒散的语调拖得越发长。 “临熙兄,日后怕是要做敌人了,交我这个朋友可真是什么好处都捞不着。” 杜惊鸦看了眼说话开始不太讲道理的醉鬼,终于忍不住往人脑门上敲一下。 “你怎知我便是这般想的?” 夜风吹起杜惊鸦的衣角,他语调缓和又认真,也不管季向庭到底听不听得进去。 “人生能遇一志同道合的知己是何其困难之事,我遇见你高兴还来不及,更谈何生气?归雁兄,有些事何必步步为营算得如此清?” 他顿了顿,似是在回忆些什么。 “我不太认路,少时迷迷糊糊地曾多次游历于同一座山,然即便踏上同一条路,在真正走入山中前,我亦不曾知晓此山之中是何风景,初时我曾惧怕不已,努力要记住沿路的每一条岔路。” “后来我便看开了,有些事尽人事听天命便好,不记路便不记罢,反正我总能走出来,只是要费些时间。所以你瞧,有些路就算重头来过,结果也未必相同。” “分明年纪这般轻,怎么这么爱担担子?” 季向庭抱着酒坛,被这番恳切话语精准利落地戳进了心窝,良久才缓过神闷笑起来。 “到底谁比谁虚长几岁啊……” 杜惊鸦无奈地摇了摇头。 牛头不对马嘴,还说自己没醉。 季向庭眯着眼睛,有一口没一口地将剩下的小半坛陈酿一并喂入口中,看着正欲起身的杜惊鸦,含混开口道:“不许去找应寄枝。” 杜惊鸦扭头一瞥不远处从未离开过的一道醒目视线,无奈地耸了耸肩,重新坐了下来。 “祖宗,你还想说什么?” “杜惊鸦,你可要记住今日说过的话,日后若是有人在旁蛊惑,记得替我揍他一拳……” 话语越说越轻,杜惊鸦眼睁睁看着身边醉鬼缓缓闭上眼睛,整个人便沿着树干往下倒。 一道素白身影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两人面前,杜惊鸦恰到好处地后退一步,醉得人事不省的季向庭便在摔下的前一刻被人稳妥地揽入怀中。 “我那时做了什么?” 着实太过敏锐,不过是季向庭酒醉时分的几句只言片语,杜惊鸦便能将许多事猜个大概。 若非他志不在权势上,杜家绝非如今这般境况,云天明那点左右逢源的雕虫小技也绝非杜惊鸦的对手。 应寄枝垂眸瞧了眼便是醉了也不太老实的人,手臂揽紧了些,再抬头时,眼眸中的温度已尽数消散。 “如他所说,勿要听信旁人,勿要放任自己的欲念。” 杜惊鸦直视眼前冷若冰霜的眼眸,对他周身寒气视若无睹:“你是不想说,还是不能说?” 回应他的只有随风飞舞的花瓣,那道素白身影一言不发地抱着人渐渐走远。 望尘山树林深处有一汪温泉,除却季向庭外无人知晓,可应寄枝脚步不曾有半分迟疑,似是将这条路走过多遍。 空气间渐有热意传来,应寄枝盘腿坐于温泉边,宽阔的脊背将季向庭整个罩住。 季向庭靠在满是冷香的怀中酒劲上涌,冷酒喝得太多,如今他不仅头疼,连肠胃也抽动着翻江倒海,更别提后腰处的旧伤,闹得他不得不皱眉睁开眼。 他着实醉得不轻,分明靠着味道认清了眼前人,却仍要眯眼盯着那张摄人心魄的脸瞧了许久。 “头疼,胃也疼。” 人被酒一泡,唇角反而没了平日里惯爱挂着的笑意,紧紧抿起透露着十足的不高兴,可尾音却又下意识放软,瞧上去便不像是撒气似的抱怨,更像是撒娇。 分明提醒过要少喝些,有些人非但转头就忘不说,如今闹着不舒服还闹得如此理直气壮,透着十足十的恃宠而骄。 应寄枝面无表情地将满身酒气的醉鬼推远了些,手指却仍握上季向庭的手腕,柔和的灵气分作几股,盘旋在几处地方,一点点将残酒沁出的寒意逼散。 以应寄枝的修为,要想替人解酒不过是眨眼功夫,可他目光笼在季向庭在夜色下泛红的脸颊上,始终没有动手。 季向庭身上作痛的地方在应寄枝的灵力抱过下渐渐暖和起来,如此便显得其他地方越发冷,他酒气上头,本就有些执拗的性子便越发爱钻牛角尖,想一出是一出地开始往应寄枝身上拱。 他身形高挑,此刻竟硬是将自己蜷成一团坐在应寄枝怀中,在一片温暖中还不知足地喊冷,应寄枝几次欲将人推开,不过片刻季向庭便又重新钻进来,脸上不高兴的神情越发明显,甚至带上了些许委屈。 “做什么推开我?你方才为何不回杜惊鸦的话?” 难为这醉鬼已是神志不清,却还能听见方才他与杜惊鸦的对话。 应寄枝不答,只是将人几乎贴在自己下巴上的唇齿推远些许,便被季向庭抓到破绽,一口咬住自己的指尖。 “回答我。” 犬牙咬在皮肤上带来轻微痛意,在蒸腾水汽下应寄枝的神情终于有了变化,他脱下外袍,将其披在季向庭身上,对方便似整个人都藏进去一般,只露出一双醉意朦胧的眼睛与有些凌乱的发顶。 季向庭凭气性说完,才在酒气中挣出一份若有似无的神志,想起自己与应寄枝如今的关系不再同日而语,方才那些问题着实冷硬了些。 好罢,且让他一回。 季向庭一边想着,一边软下口气,在应寄枝的注视下松开叼着他指尖的犬牙,还贴心地沿着牙印舔了舔。 应寄枝看不见季向庭唇齿间流转的金光,然那烙在其上的粗糙咒文扫过指腹,那湿漉触感便挥之不去。 应寄枝脊背一僵,将指尖自季向庭口中抽出,可他实在握得紧,如今骤然用力,反将人往上带。 于是两个人贴得更紧,季向庭仰头,带着酒气的温热鼻息便洒在脖颈间,带着细微的痒。 “哥哥,回答我。” 也不知这醉鬼想歪到了何处,连这样的称呼都不加防备地喊出口。 远处隐隐有少年的声音传来。 “怎么才一会功夫,季公子便不见了?” “许是有要事与家主相谈,岁安副使只是唤我们去煮些醒酒汤,便别节外生枝了。” “可我不会庖厨……” “我们之中也无人会做这醒酒汤,副使为何会……?” “想来也是有要事要谈,支开我们而已。” 话语声逐渐靠近,季向庭眨了眨眼,注意力顿时被他人引走,他正欲开口唤人过来,眼前便蓦然一黑。 他被困在浸透冷香的外袍之中什么也瞧不见,那冷香渐渐侵入唇舌,将他还未出口的呼唤尽数吞没。 外面三位少年还在树林中苦恼地打转,却无人知道撩撩树影之隔,素白外袍之下,他们苦苦寻觅的两人连气息都交融在一块。 应寄枝口中仍有酒香,混着他身上的味道好闻得让季向庭脑中什么都想不起来,抓着他的衣襟便浑噩地探得愈深。 吃醉了酒,脸皮却是变薄,季向庭在愈来愈近的脚步声中绷紧了脊背,却又被应寄枝亲得闷哼,自衣袍竖起的屏障里逸出,消散在风中。 不知过了多久,纷乱的脚步声才彻底远去,季向庭被重新抱入怀中扣紧,他枕在应寄枝的脖颈处缓着气息,整个人终于被亲热了。 他偏头望着不远处冒着热气的水池,身体在方才的亲昵中涌出些许燥意,原以为应寄枝要做些什么,可两人却只是这般在婆娑树影下相拥了许久,久到那燥意也在寂静中缓缓散去。 他在此事上从未有过忍耐的体验,两辈子加起来,他们最恨彼此的时候亦在用汗水宣泄,这样的求而不得便显得那般新奇。 几番纠缠下来,季向庭被酒气熏得昏沉的神志终于稍稍清醒,抬手间金光闪动,低哑开口。 “不留名剑。” 通体漆黑的长剑自应寄枝的脊背处抽出,又被季向庭随手仍在一边。 季月的声音在季向庭耳边回荡。 彼时他的剑骨刚刚融进了父亲的剑,新生的长剑落在床边,他稍稍一碰,眼泪便止不住。 他并未想哭,可不知为何,只要靠近这把剑,心里的种种情感便不受控地涌现,季向庭无措地抬起头望向季月,却被人温和地揉了揉脑袋。 “这是上天送给你的礼物,小雁子。” “这把剑生来有情,拥有此剑者能感知、拥有到更多的情绪,无情之人拥有此剑,也会拥有爱人的能力。” “但不要过分依赖它,这终究是似有若无的错觉,会影响你,也会影响别人。” 季向庭自回忆中抽离,看着应寄枝毫无波澜的眼眸。 他们贴得那样近,又似那般远,他贪恋枯木对自己的偏爱,却又如坠云端。 前世终局埋下的种子,终于在此刻洞穿了季向庭的心。 应寄枝没有情根,而不留名剑恰好能将他的残缺填补,创造出有情的假象。 那时他只想看应寄枝在不留名剑的鼓动下展露出对应长阑的恨意滔天,却从未想过他对自己的情谊。 于是如今,终于轮到他,对应寄枝过于浓烈的情感游移不定。 这是不留名剑制造的假象,还是应寄枝超越本性生出的执念? “应寄枝……没了剑,你再回答我一次,前世的真相,是不敢说,还是不能说?” 第69章 交心 应寄枝低头瞧着神情执拗的季向庭,一双浸着水汽的眼眸映着漫天星辰,长袖之下的手指攥紧。 此时此刻,便是再恶贯满盈之人,也不愿对这样一双眼睛说谎,更妄论是他。 如何再用沉默以对? ……如何都舍不得。 心中重重枷锁露出一条缝隙,露出内里久不愈合,仍旧鲜血淋漓的旧伤。 那伤口近乎声嘶力竭地在应寄枝耳边开口。 他喝得那样醉,不会记得自己到底说了什么,那天外之人亦不会就此苏醒。 他实在忍了太久,也等得太久,等到分明两情相悦,却仍要为两辈子的真相停下脚步。 那是他无法逾越的屏障。 于是应寄枝终于伸手,缓缓将季向庭的眼眸捂住,捏着他的后颈,将他按在怀中。 “季归雁,若我如今开口,你前世所做的所有努力都会化作泡影,再来一世,亦会是同样的结局。” “但我能告诉你,待云家覆灭,你会知晓前世种种。” “届时,前世的仇,你便能尽数奉还于我。” 季向庭愣愣地听着应寄枝的话语,他那半分摇摇欲坠的清醒似乎又被滚滚涌上的醉意吞没,应寄枝说得那般分明,却又听不明白。 他靠在应寄枝的胸口,能听见震耳欲聋的心跳声,一下又一下,敲在自己心上,不知怎的,竟敲得他心间作疼。 季向庭张了张口,本能地想要去安慰眼前人,可方才迟缓的思绪仍未理解他方才的话语,到最后也只能徒劳地靠在他身上,在满是冷香的怀中昏沉睡去。 记忆最后,他听见应寄枝的声音再度响起,不复往日冷漠。 分明已将让他能产生情感的不留名剑抽出,季向庭却仍能觉察出他话语间的温和。 “别怕。” 怀中之人分明已睡得人事不省,却仍紧抓着应寄枝的指尖不放,眉间蹙起,睡得极不安稳。 仿佛在担心眼前之人随时会消失一般。 应寄枝用外袍将人裹住,将他打横抱起,起身缓缓走出树林。 一夜无话。 第二日日上三竿,季向庭才再度睁眼,身上被衾被盖得极为严实,他头疼欲裂地坐起身,才发现自己竟抓着应寄枝的外袍抓了整夜。 望尘山四季如春的暖阳自窗外照入,他眯了眯眼,才看清屋内身着中衣,手持书卷的应寄枝。 床边搁着温度恰好的醒酒汤,季向庭端碗将其一饮而尽,醉酒时的纷乱回忆才缓缓涌上,他靠坐在一旁,望着应寄枝的侧脸出神。 杜惊鸦眼下并未有任何异样,便是灵识碎片换了种法子附身在其身上,再探也只会打草惊蛇。 他昨日接着酒意提醒过杜惊鸦,以他谨慎的性子,定然会有所防备。 上辈子应家以雷霆手段荡平唐家,又在五年后察觉出云天明要复活云霁的阴私手段,借此大义灭亲将其歼灭,一统天启的野心昭然若揭。 绝境之时,云天明拼着同归于尽也要重创应长阑,将祭阵中的能量反噬在其身上,导致本就重创的应长阑伤上加伤,不得不闭了死关,隐隐有了退位的意思。 应寄枝作为少主代理掌管应家诸事,光是敲打族内不安分的旁支便花了许久时间,才得以让季向庭的枯荣军越做越大。 便是在此时,杜家有人借着杜惊鸦与自己的关系找上门来,寻求合作。 毕竟唇亡齿寒,已到了你死我活的局面,如今只剩向来不插手仙门纷争的杜家尚在,若无外力,他们毫无胜算。 在那之后的记忆,季向庭便如雾里看花般瞧不分明。 眼下应长阑已死,应寄枝更没有好摧折杜家的意思,前世之祸未必会在今生再度上演,倒是他有些草木皆兵了。 思及此处,季向庭便忍不住摇了摇头。 那一番歪理邪说,竟当真让他说对了。 门口传来几下轻响,季向庭披着外袍翻身下床,替岁安开了门。 比之季向庭的无精打采,岁安这一夜过后可谓是神清气爽,手中折扇轻晃,除却臂弯上挂着的素白衣袍外,俨然一副浊世佳公子的模样。 季向庭顶了顶犬牙,闻到他身上与夜哭如出一辙的竹叶香,拦着不让人进去,打量一圈见他身上不曾有伤风败俗的痕迹,才饶有兴致地开口。 “同夜哭副使睡一屋了?” 岁安刚一来便被人尽数看穿,脸上神色不变,笑吟吟地看着眼前人,轻声开口:“昨晚我问过夜哭,他从未与你单独说过什么话。” 季向庭装模作样地叹了口气:“他的确不曾单独与我说了什么话,可是岁安副使,你观察我这般久,也该看出我有未卜先知之能罢。” 岁安手中晃动的折扇一停:“公子不妨直说。” “我昨晚做了个梦,你与夜哭日后当有一劫,若要寻求解法,待云家陨落之后,来我院中寻我一趟便可。” 岁安对这装神弄鬼的话语不为所动,脸上笑容愈发深:“季公子这般帮我,可要什么好处?” 季向庭耸了耸肩:“你也知晓我那小院养了只狸奴,脾气不大好,总爱乱跑,为了不让它被应家子弟捉走,只好辛苦岁安副使替我在应都原置办一处别院,好让它消气。” 两只狐狸成精对视片刻,便各自明白对方心中所想。 岁安凝眸思忖片刻,终是开口道:“待回应都原请示完家主后,会替你置办妥当。” 季向庭满意地点了点头,微微侧身便让人走入门中。 “家主,夜哭已先行下山去往碎叶城,将那队剑奴运往应都原。” “另外,醒酒汤已尽数送上,眼下杜家主与那几位应家子弟当已醒来。” 应寄枝应声,伸手接过岁安手中崭新的外袍穿戴齐整,才开口道:“一炷香后下山。” 岁安俯身一礼,下意识要将床榻上褶皱的外袍取下离去,手尚未伸出,便察觉到季向庭如有实质的目光。 他果断收回手,被两人的腻歪模样激出一身鸡皮疙瘩,转身头也不回地离去,还顺道将屋门一并合上。 屋内再次沉寂下来,季向庭缓步走至应寄枝身前,替他将衣襟叠实。 “家主昨晚还懂得趁虚而入,怎么今日便翻脸不认人了?” 应寄枝将手中书卷搁下,正欲开口却又被眼前人反手捂住嘴。 季向庭恶霸似地用指腹蹭了蹭应寄枝颜色寡淡地唇角,话语间带笑,眼尾却是冷的。 “本想带你去个地方,但总不能什么便宜都让家主占了,便先欠着,日后再来。” 应寄枝眼眸一动,定定望向季向庭良久,见他毫无异样,微僵的脊背才稍稍松懈几分,似是默认了季向庭的话语。 这酒鬼昨夜醉得如此厉害,偏生那些该记住的话一句都没落下,他片刻心软,便差点酿成大祸。 好在小沙弥未曾回来,便说明天外天中的祸乱之因还不曾醒来。 季向庭将应寄枝微不可查的反应收入眼中,心中哼笑。 若非他记性好,在混沌中仍逼着自己记住了应寄枝的话语,此番醒来怕又是要不欢而散。 昨夜那些话语仍旧含糊不清,却比他先前的沉默好上太多,至少不至于在一团迷雾里四处乱撞。 应寄枝如此三缄其口,怕是与那无处不在的祸乱之因脱不了干系,唯有尽快将云家倾覆,才能让前世的真相浮出水面,将这道鬼影彻底揪出。 想通此关窍,季向庭的眉间却仍有一缕不悦不曾散去。 唯有应寄枝昨夜说得最后一句话,他如何也想不明白。 找他报什么仇? 便是真相仍未查明,他亦明白前世两人之间误会良多,纵使要斤斤计较,以如今局面,谈何取他性命? 这油盐不进又自怨自艾的态度,着实令人着恼,以至于此番宿醉连梦中都因他的话语而极不安稳,醒来都怒意未消,晾了人许久。 季向庭在应寄枝面前向来不会压抑情绪,将这句话翻来覆去琢磨几遍,越想越恼,终于在出门之时将人一把按在墙上。 “应寄枝,能让我这般对待的,两辈子加起来你还见过别人么?” “你自己倒是求得圆满,情深义重拿命要与我功过相抵,那你又拿我算什么?” 庭院中几人皆听见了响动,纷纷寻声望去,又在看清季向庭肃冷的神情时纷纷倒吸了口凉气。 “应家主昨夜同季公子说什么了?怎么突然吵起来了?” “我看季公子这般生气……到时候若是打起来,我们是不是得护着点?” 杜惊鸦偏头瞧了眼凑在一块忧心忡忡的三位应家子弟,忍不住笑道:“还是多护着点应家主罢,你们季公子生起气来揍人可不讲道理。” 季向庭一股脑将那些气话劈头盖脸地砸在应寄枝身上,看他沉默地垂下眼眸,整个人僵在原地,理智回笼,心里便蓦地软了下来。 冷硬的神色软下,只剩无奈。 真是不知该拿这人怎么办才好。 他自己尚对情爱之事一知半解,哪知道有朝一日栽在了比他不识爱恨的木头身上,得掰碎了揉开了同他讲,才能悟出三分。 当真是急也没用。 季向庭伸手捏住应寄枝的脸颊,力道不重,却足以让对方不得不望向自己的眼睛。 “我一颗心都挂你身上了,一点真相便能把我吓跑了?在你眼中我便是这样的人么?” 他伸手亲昵地揉了揉应寄枝僵冷的指尖,最后一点点将其扣在掌心中。 “应寄枝,我没怕,是你在怕。” “能让我愿意把人带回望尘山的,也就你一个了,你还不信我么?” 不过一盏茶的功夫,院中几人便眼睁睁看着蓄势待发的气氛转瞬便成了情意绵绵,他们几个拉架是没拉成,反倒是被抱在一块的两人闪瞎了眼。 当真床头吵架床尾和。 第70章 枯荣 三日后深夜,应都原。 几名修士正鬼鬼祟祟地站在应府外的柏树上,盯着那灯火通明的景象盯得两眼昏花,终于忍不住轻声议论起来。 “这都几日了,也不见季公子回来,你这消息到底可不可靠?” “若不可靠怎会传得这样广?听说是那云家主借病暗中寻剑,擅闯剑圣所在的望尘山,才惹得季公子前去,这才暴露了身份。” “可如今云天明已回到云家,前几日还在流云原现身传授剑术,按理来说季公子也该动身回来,我们在此地蹲守许久,怎会找不到他?” 那年长的修士低眉沉思片刻,忽而开口道:“莫不是觉得自己身份暴露,同应家彻底决裂,伺机报复罢?” 两位年轻修士闻言面面相觑片刻,皱眉苦恼道:“应家岂是那么好对付的?这可是要命的买卖!不如我们还是回去罢……” 那年长修士皱眉一瞪眼前毫无出息的二人,开口道:“你们两个榆木脑袋!我可说了要跟着季向庭造反?那可是剑圣之子,若是能学到一招二式后,未来风生水起的可就是我们几个!” 他恨铁不成钢地叹了口气,拍了拍眼前两个空无一物的脑袋:“届时我们再悄无声息地离去,季向庭想抓我们也不成!” “原来你们在此地守了这般久,便是打这番主意。” 那年长修士下意识接茬道:“自然!否则我们何苦在此地……” 话说到一半,他才反应过来,三人齐齐睁大眼睛,猛地扭头看去,便瞧见自己身旁的柏树上,一俊俏青年盘腿坐在枝桠上,笑吟吟地望向他们,也不知究竟听了多久。 “那个……季公子,不过是些玩笑话,都是不作数的,我们几个是当真敬仰您,才特意来找您,望您能给个机会……” 季向庭把玩着手中树叶,闻言挑眉笑了笑:“是敬仰我,还是我爹?” 那年长修士笑容顿时有些勉强:“季公子……” “若要来偷师,还是请诸位早些回去罢,你们也知晓,我在平川原能助应家一臂之力,靠得是妖术,而非剑法。” 季向庭叹了口气,仰头倒在枝杈上懒洋洋地关门送客。 “我生来没有剑骨,我爹的剑法没传给我,让你们失望了。” 那年长修士神色渐渐沉下来,看着季向庭油盐不进的态度,终于冷哼一声拂袖而去。 “当真没你爹半分好善乐施!” 两位年轻修士被吓了一跳,其中一人犹豫地看了看季向庭,见他没有反应便失望地垂下眼眸,灰溜溜地同那老修士一起离开。 而另一位年轻修士则仍站在原地,执拗地望着季向庭。 良久,季向庭才伸了个懒腰,偏头望向眼前的瘦弱少年:“都说了我没剑,怎么不走?” 那小修士咬了咬牙,扑通一声就要给季向庭跪下,却又被人扶住。 “公子,我是被家里卖出来做剑奴的,但资质太差仙门看不上,便砸在人家手里日夜受折磨,若您不收留我,我怕是要被那管事的打死了!” 季向庭瞧着小修士身上青青紫紫的伤口,嘴角笑意落下,却仍未直接答应他。 “我不收留人,在我这里的都是未来要与我一同上战场的弟兄,或许不如你筹些钱将自己赎出来,你可想好了?” 那小修士犹豫半晌,终于咬着牙点了点头:“我家祖上承受剑圣恩惠,娘亲说要懂得知恩图报,更何况……我想报仇!” 最后几个字他收不住音量喊出了声,带着些许哭音叫破了音,在夜色中显得分外滑稽,季向庭什么都没说,只是拍了拍小修士的肩膀。 “想明白就好,随我来。” 小修士默默擦了擦眼角的泪,不知怎的便被着无声的安抚抚平了心中无限的委屈,三两步亦步亦趋地跟在季向庭身后。 两人走了约莫半个时辰的时间,才终于走入一处深山中,小修士好奇地张望着,大着胆子开口:“公子,我瞧您是从应家出来的,想来仍住在应家,那此地又是何处?” 季向庭挑了挑眉:“他们二人没瞧见,你倒是见到我从何处来的?” 那小修士闻言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我脑子不聪明,所以干的活也得多些,仔细些才不至于受罚,您身上还有应家独有的熏香,味道很浓,想来在里头呆了许久。” 季向庭唇角一掀,一手满意地揉了揉小修士的脑袋,一手推开山间宅邸的木门:“这可不是不聪明,他们如此待你,才当真是眼瞎。” 还未进屋,小修士便被满屋子的人影吓了一跳,下意识便抖索起来,奈何身后有人轻轻一推,他便不由自主地踉跄迈入屋内。 “季公子,你这又从何处拐来的?嘶……这般瘦弱,可要好好养一阵子才行,只是不知季公子要养我们这么多人,银两到底够不够……” 江潮在一旁看着李元意拉着人便往里走,忍不住伸手一敲人额头:“没瞧见人家身上有伤么?轻一点!” 白玄站在两人身后露出脑袋瞧了一眼,慢半拍地回了李元意的喃喃自语:“无妨,我爹有钱,季公子没钱了我修书一份便可。” 小修士被这你一言我一语的热情搅得插不上话,有些拘谨地站在原地,打量着周遭景象。 眼前院落简朴却又面面俱到,南侧的墙被打通,将整条小巷的宅邸连成一处,此刻听见声响,有不少人自屋内走出,观察着眼前景象。 季向庭姗姗走进院落之内,笑吟吟地看着眼前茫然无措的小修士:“可还满意?” 那小修士愣了一下,结结巴巴地开口道:“已、已经很好了!” 季向庭点了点头,合掌拍了拍,屋内之人便尽数走到院落之中,沉默地看着他。 季向庭扫视了一圈,竟足有上百人,较之前是东奔西走忙活半天也只能凑齐数十人的枯荣军来说,着实壮大不少。 重生到如今已快有一年,许多人事也与前世截然不同,前世到枯荣军凑得匆忙,鱼龙混杂又心不齐,打起仗来费了他不少功夫,是以今生他并未刻意去找那些旧人,反而去挑那些合眼缘的少年拐回来。 是以,如今再看这支新生的枯荣军,不少是他熟悉的容貌,而更多的却是陌生的模样。 自望尘山救下的剑奴亦被安排在此处,虽一路上未受折磨,来到此处亦是难得能吃饱穿暖,可他们到底 第一回见到季向庭,多年的颠沛流离让他们的神色仍是警惕。 季向庭摸了摸右眼眼下的皮肤,那抹鲜红的鲤鱼奴印便显露出来,一边捏着方才随手摘的野果咬,一边率性地席地而坐。 他眼眸弯弯,一笑便露出一对虎牙,瞧上去甜蜜又温和。 “初次见面,只是闲聊片刻,不必如此紧张。” “你们之中或许有许多人听说过我,世人说是应家男宠,又说我是剑圣之子,如今你们瞧见我的奴印,便明白我还是应家的剑奴,同你们之中的多数人没什么两样。” 原本尚且有些吵嚷的庭院顿时安静下来,所有人的目光皆投向季向庭。 有些人总有一种魔力,只要他开口,便能让人不由自主地信服。 “但在此处,我只是季向庭,是能罩着你们的大哥。” 人群之中,有人蓦然开口:“你如此善待我们,定然有所图谋,你到底想要什么?” 李元意寻声望去,瞧见一道熟悉的身影,顿时嘀咕起来:“这不是我们带回来那队剑奴的首领么?” 季向庭望着眼前神情凝重的青年,眯了眯眼睛。 上辈子被他收入麾下的剑奴皆用回了自己的姓名,唯有眼前这人仍用着那带着轻蔑意味的编号作为自己的名姓,唤作十一。 也是应都原血战之后得以幸存的寥寥数人之一。 此人话音刚落,便引来一片议论纷纷,季向庭却也不恼,开口道:“自然。” “我虽设计将你们赎出,让你们能有片刻自由,然你们身上奴印未去,只要仙门四家想,随时都能让你们重新为奴。” “打赢这仙门四家,才是我们唯一的出路,当然,这是桩要命的买卖,亦会受到泼天骂名。” 说话间季向庭将野果三两下吞入腹,拍了拍手侧身将大门让出:“言尽于此,要不要留下全凭各位判断,便是及时放弃,我亦不会将你们重新送回仙门之中。” 一番话说完,偌大庭院中顿时寂静无声,一时间无人起身,亦无人开口说话。 不少人将目光放在季向庭身上,不动声色地打量着,见其神情自若地靠在一旁闭目养神,一副全然不在意的模样。 不知过了多久,才有几名少年犹犹豫豫地站起身,似做错事般畏首畏脑地往外头窜,却又被季向庭伸手一拦。 几位剑奴顿时如受惊的鹌鹑般缩成一团,战战兢兢地开口。 “公、公子!我们没什么志向,只想安安静静地活一辈子,打打杀杀的……我们做不到。” 季向庭弯了弯眼睛,伸手将一沉甸甸的钱袋扔进几人怀中。 “没拦着你们,只是出门在外,要想过得安稳,没点盘缠可不行。” 少年们愣了愣,眼中顿时一热,张了张口却又什么话都说不出来,只好匆匆忙忙地往外走。 今夜月明星稀,少年们冲出山路,扭头看向那院落。 不知怎的,分明只匆匆来了一回,却怎么都忘不了。 下一回,若他们足够有勇气,定要重新回来。 李元意看着季向庭潇洒的姿态,眨了眨眼睛:“季公子,你哪来的钱?” 季向庭眨了眨眼睛,手指摩挲一下,笑得有些坏。 “从一个大家公子身上顺的。”魔.蝎`小`说 k.m`o`x`i`e`x`s.c`o`m 70-80 第71章 对招 第二日清晨,天尚未凉透,庭院内便传来几声响亮的铜锣声,惊飞了树梢上停歇的鸟雀。 被赶鸭子上架的枯荣将士们睡眼惺忪地自屋内走出,便看见季向庭拎着一铜锣立于墙头上,挑眉转了转手中棒槌。 “效果不错。” 李元意揉了揉眼睛,看着他们神清气爽的季公子,张大了嘴巴半天没合上。 他可是对季向庭的行踪再清楚不过,这几日日夜兼程,昨日傍晚才回到应家,匆匆咬了个包子便拐了人来到此处,瞧他衣摆上的晨露,怕是一夜都没睡。 如此辛劳,竟还能这般神采奕奕,当真…… 江潮脸上同样掩饰不住惊讶神色,半晌才喃喃一句:“季公子……当真龙精虎猛。” 也不知有何事能让他感到疲累。 季向庭扫视了一圈,满意地纵身跃下墙头:“诸位当已明白云家的狼子野心,既然下定决心,便从今日开始操练。” 他看着眼前军士神色各异的模样,混不在意地笑了笑。 “我知你们中有多数人并不服我,便给你们一个机会,今日只要打赢我,便允你们任提一个愿望,便是要天上摘星星,我也替你们想法子弄来,如何?” 话音落下,一时却无人应声,白玄左右瞧了瞧,有些底气不足地开口道:“季公子……我一介无剑之人,如何打得过你?” “无妨,我不用灵力,尽管放开来打,无论你们用何种办法,能近我三尺之内便算我输。” 有人挑起话头,原本如一潭死水的庭院中终于有了声响,剑奴们低声议论着,对季向庭的话语皆是半信半疑。 “若要取你性命,你亦能应么?” 季向庭听见人群之中骤然响起的清亮声响,饶有兴致地望向正眉目紧皱的十一。 “有何不可?若这是你的愿望,我可立下天道誓。” 不等众人反应,季向庭掌中灵力一催,将十一刚才的话语朝天复述一遍,天际一道流星划过,他身上顿时多了一道印记。 李元意顿时倒抽了口凉气,几步上前扭头望向江潮:“你也不劝劝季公子?” 江潮揉了揉眉心将人拉住:“你何时见季公子听劝?更何况……你忘了他如何给我们解蛊毒了?” 李元意整个人一愣,顿时停下脚步。 这些时日季向庭纵使同应寄枝在一起,身上的锋芒便不自觉地被抹去,在细水长流的平和时光中显得格外柔和,以至于让他们忘了他从前究竟是何品性。 往好了说是出奇制胜,说得难听些,便是有些玉石俱焚的偏执疯魔。 他不由想起这几日在坊间愈演愈烈的传言,不由叹了口气。 若剑圣还在世,见到季向庭如今模样,怕是也不好受。 可惜他们没有立场去劝,李元意心中千回百转片刻,终是低声开口道:“但愿应家主能让季公子稍稍放松些罢……” 十一眯了眯眼睛,见季向庭如此干脆,一时间也没了试探的理由,便闭上了嘴。 “公子,是你将我们救出来的,我们感激您的恩情,又怎会……” “是啊!您若要我们练些剑招,我们自然不会有怨言,只是如此……也太过为难您自己了。” 季向庭一低头,便能瞧见少年们犹豫的神情,其中一人更是满脸抗拒之色。 他能认出来,那少年正是昔日在应家自己从应二手中救下的剑奴。 方才对半信半疑早已在这道毫无退路的天道誓面前消失殆尽,他们并非不为这样的条件动心,可寄人篱下被人欺侮的记忆已镌刻入他们心底,关于季向庭的传言太多,他们下意识便认为即便他不用灵力,自己也打不过对方。 这可不是他想要的枯荣军。 季向庭微不可查地皱了皱眉,却并不意外。 这些人各怀鬼胎不足为惧,可没有血性却是大忌。 枯荣军本就是一支奇兵,是一把快而利的匕首,剑锋所指可是大陆之上修为首屈一指的仙门四家,若这般软弱,届时上场便是未战先怯,到那时别说杀敌,自身性命都极有可能交代在战场上。 季向庭点地而起,眨眼间便折了一根树枝回到原地,少年尚未看清人影,脖颈便被树枝抵住,下意识害怕地往后躲,却又被季向庭眼疾手快地指尖捏住后颈往前推。 “若在战场上,你的知己、亲人在你的身后,你敢退么?” “若与我一战是你能赎回你最在乎之人的唯一机会,你敢不战么?” “若我是昔日欺辱你的应二,此刻没人帮你,你又当如何!” 季向庭眉眼压下,惯常笑意不再,身上风雨欲来的气势便显露出来,在连声质问下更是叫人不敢逼视。 少年被压得浑身抖索,在一句又一句的诘问中眼睛越来越红,终于在季向庭最后话音落下时大喝一声,手中灵力闪动出剑挥开季向庭抵在自己脖子上的树枝。 “滚开!” 他猛地站起身,边大声喘着气边用剑对准了季向庭,良久才像蓦然惊醒般望向季向庭。 “好小子!记住方才的害怕与怒意,再来!” 少年咬了咬牙,手臂仍有些发抖,却不再畏手畏脚,从前被迫学的剑招此时却成了他逼近季向庭的手段,磕磕绊绊却又毫不退却地与人缠斗了数回合。 说来也奇怪,被这番质问后,他心中的瞻前顾后便被尽数推到一旁,胸口早已熄灭的那团火在渐渐重新冒出火星,烧得他心口跳动不已。 这一刻万千事物都在他眼前黯然褪色,唯有那道闲庭漫步般的红色身影红得刺目。 手中剑光越来越快,可季向庭却仍神色轻松,让少年明白彼此之间如天堑般的差距,可这样的认知却让他更加兴奋。 眼前的面孔似乎化作了从前那些嚣张跋扈的应家子弟,这一回他不再沉默退让,终是拿起剑奋力一搏。 不知过了多久,季向庭瞧着少年大汗淋漓的模样,终于将其手中剑挑飞。 “不错,出剑够快,但底盘太呆板,我稍一后退便跟不上,回头每日醒来先绕着山跑两圈再来找我。” 少年愣在原地,半晌才应了声,一开口嗓音却沙哑无比,才意识到自己脸颊一片湿热,忍不住伸手蹭了蹭。 他竟不知何时哭了出来,也不知究竟是为了什么。 许是为了从前的自己,又许是……因为胸口被季向庭三言两语而重燃起的火光。 方才那股气劲转瞬即逝,不过片刻,他便又回到了先前沉默内敛的模样,俯身深深鞠了一躬。 “多谢季公子。” 季向庭掀了掀唇角,欣慰地看着少年终于挺直的脊背。 “叫什么名字?” 少年脚步一顿,回眸望向季向庭,眼中满是清亮的光。 “公子,我唤叶驰。” 季向庭点了点头,手中树枝潇洒地一横一挑,开口道:“还有谁来?” 话音未落,便有几道身影自人群中猝然窜出,直逼季向庭面门。 他挑了挑眉,朗声笑道:“有意思,倒是会取长补短,人多势众的算盘,这点子谁想的?” “我们兄弟三个一起琢磨的,季公子,我们可不会手下留情!” 蓄满灵力的剑光自三处挥砍而来,极为默契地锁死了季向庭身上三处命门,叫他躲无可躲。 季向庭手中树枝一收,整个人轻盈无比地后仰下去,几乎是蹭着剑光整个人贴在地面上,三名剑奴见状招式一变直直下劈,他便顺势手掌往地上一拍,整个人借力如一尾游鱼般生生自刀光剑影中滑了出去。 “配合不错,但怎可因他人相助而疏于自身剑招?底盘压实,再来。” 又是一番缠斗,便是兄弟三人齐心协力,亦摸不到季向庭半分衣角,然自始至终他都未曾动用半分灵力。 三人越对招越心惊,到了最后只剩下浓浓敬佩之情。 攻守兼备,走一算三,翩若惊鸿,婉若游龙当如是。 一个时辰后,三人终于气力耗尽,气喘吁吁地正欲收剑,人群中忽窜出一道银光,携劲力悄无声息地直冲季向庭后背而去! “季公子!” 江潮与李元意连声惊呼,然十一动作太快,那剑锋已逼至季向庭近前,再进一寸便要没入季向庭心口。 季向庭之用心有目共睹,只看了两场比试,这些剑奴便已无半分轻视,谁曾想竟半路杀出来个趁其不备意欲偷袭的人。 当真是……不知好歹! 季向庭却不恼,反而唇角一勾不慌不忙地往前连踏三步身影一虚,下一刻却是出现在十一身后,手中树枝往他手腕处一敲,长剑便脱手而出,叮当一声落在地上。 “时机把握得够好,趁虚而入往往能出奇制胜,只是可否想过一击不成后又该如何?” 十一垂眸看着自己空无一物的手指,半晌开口道:“那便一死。” 季向庭摇了摇头:“有傲气是好事,但过刚易折,你足够聪颖,然于修行上却稍逊一筹,如此注定做不到全身而退,着实得不偿失。” 十一眉宇间是挥之不去的阴沉,一言不发地将地上长剑捡了回去,头也不回地回到人群中。 性子还是这般怪。 山中庭院刀剑声经久不歇,知道夜幕深沉才终于消散,李元意与江潮抱拳朝季向庭一礼:“多谢公子指点。” 季向庭摆了摆手,在整整一日的围困中仍不见疲态,眼中青光反是越发明亮。 “长进不少,这些天下功夫了。” 李元意与江潮对视一眼,皆是欣喜。 白玄毫无形象地坐在地上,喘得上气不接下气,半晌才有力气开口。 他环顾一圈,发现庭院中的剑奴与自己半径八两,不由哀嚎一声。 “季公子,你到底是何方妖孽啊……” 整整三日不曾合眼还能越打越兴奋的,普天之下也找不出第二个来。 话音一落,四周便响起此起彼伏的迎合声。 少年之间的情谊总是这般玄妙,同季向庭打了一架,分明输得毫无反手之力,然从前那些怀疑不安却在刀剑相向中消失得一干二净。 他们遍历世态炎凉,对一颗真心格外敏锐,自然对季向庭的真心看得分明。 实力强悍又愿诚心以待,两日下来一点架子都不曾有,同他们见惯的只想奴役旁人的仙门子弟全然不同。 他们已厌倦被人差使,也厌恶极了那些凌驾于旁人之上的嘴脸,可不知怎的,若是让季相庭来做他们的统领,却不再如先前那般抗拒。 众目睽睽之下,季向庭被白玄的话逗笑,走上前去将人拉起来。 “成了,今日便先练到这里,你们早些休息,我备了热水,一会都去泡泡,免得明日爬不起来。” 听这话语,他们季公子怕一会还有事做,李元意有些不可置信地脱口而出:“季公子,你可是三日没……还要去哪?” 季向庭眨了眨眼:“给你们偷酒喝。” 第72章 夜谈 夜色深深,夜哭自信鸽腿上解下信笺,转身推门走入主殿之中。 主殿内仍是灯火通明,桌案上叠着厚厚公文,应寄枝执笔俯首于公文之间,眉目间不见疲色。 可唯有夜哭知晓,应寄枝已有几日不曾合眼。 因望尘山一事,应寄枝已多日不在应家,虽有岁安帮忙处理事务,可许多事却仍需要家主定夺,如今应寄枝助云天明的消息更是不胫而走,从前对应家不利的传闻再次被有心之人翻出来,已惹得不少应家弟子不满。 若是处理不好,应寄枝好不容易才靠着平川原之战坐稳的家主之位,怕是又要起波澜。 “家主,流云原传来消息,云天明自望尘山接了名女子回来,容貌与先夫人无异,如今正养在云府,谁都不得见。” 应寄枝手中毛笔一顿,伸手接过夜哭手中纸片。 “坊间已有传闻云天明此番擅闯望尘山便是为了云霁夫人,说云霁夫人当年不过假死脱身,实则被剑圣偷梁换柱软禁于望尘山,前任杜家主也一并参与其中,是以才让云天明做出如此举动。” 望尘山的诡计泄露,云天明便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将仙门三家尽数拖下水,独独将自己说成是为了妹妹不得已而为之,如此半真半假,倒当真让不少人信服。 “如今云天明已备厚礼前往渡鸦原。” 应寄枝垂眸看着灯台上摇曳的烛火,沉默许久才开口道:“去一趟渡鸦原,务必保证杜惊鸦的安全。” 夜哭皱起眉:“家主,云天明此去只是借机逼一向避世的杜家站队,怕是不会……” 明灭烛光将应寄枝如霜如雪的侧脸映照在屏风之上,留下一道不近人情的剪影。 “杜家眼下不能散。” 应家与云家的龃龉已无可转圜,许多人望风而逃,杜家已是唯一的净土,若杜家在此时生乱,整个天启大陆都怕要因此分崩离析。 夜哭沉默下来,他不似岁安那般心思缜密,这般复杂的事自然想不明白,但家主之令不可违,方才的寻问已是冒犯。 他俯身一礼:“是。” 待出门之时,夜哭蓦然听见身后传来应寄枝的声音。 “他在何处?” 应家另一角,空无一人的庖屋被人推开一条缝,季向庭轻车熟路地窜入其中,环视了一圈便瞧见桌上搁着正冒热气的包子。 饿了一日,此刻终于能休息片刻,他伸了伸懒腰,一边随手将包子叼在口中,一边自角落里翻出几条鱼干来。 他不拘小节地坐在地上,在一片寂静中开口:“行了,别躲了。” 话音落下,一道人影便缓缓自阴影处走出。 “我倒是不知,季公子何时有了做硕鼠的习惯?” 话语带笑,正是岁安。 季向庭挑了挑眉:“若没有岁安副使在此地特意等着我,哪会有机会让我吃到这么合口的包子?” 岁安把玩着手中折扇,笑吟吟地靠在墙上:“季公子,我们这般相熟,还是长话短说为妙。望尘山上的承诺我已兑现,不知公子口中的劫数,何时才能告知于我?” 季向庭叹了口气:“难得见你有这般焦急的时候。” “我自能告诉你,但在此之前,还望岁安据实相告。” 他将包子啃完,抬起明亮如星的眼眸直直望向岁安:“岁安副使,你觉得夜哭同你是一路人么?” 着实是太过一针见血的问题,岁安苦笑一下:“这个木头……若非我拦着,夜哭怕是早便要想方设法将你除去了。” 这亦是岁安压抑多年不曾向其吐露心声的缘由。 夜哭自小便被应长阑亲手培养,为人处事与其别无二致。 他忠的不是家主,而是这个百年鼎盛的应家。 自望尘山自己亲手放下的火后,岁安便明白,自己永远也做不到。 自那一刻起,他便无法再对应家产生多少忠心与归属。 他们注定是两条路上的人。 瞧岁安的神情,季向庭便明白三分:“看来你也明白夜哭的心思。可你如今却在纵容我在别院豢养私军,扪心自问,你当真不知我在做什么吗?” 岁安脸上的笑意终于在季向庭的诘问中落下去,他垂下眼眸:“……我已对你们动过一次手,不能再赶尽杀绝一次。” 季向庭看着他煎熬的神色,却是毫不留情将他最后一层遮掩也一并扯下。 “是做不到,还是不想做?岁安副使,这百年来你在应家平步青云,更见过不少仙门中的腌臜事,对于一个贫苦人家出生的孩子来说,你从来不曾习惯罢?” 一片漆黑的疱屋之中,岁安缓缓垂下头,神色不辩,良久才听见他开口。 “季公子,我的身世在应家查无可查,连家主都对此知之甚少,你所经历过的事,怕不只是黄粱一梦这般简单罢?” 岁安再度抬头,方才的片刻犹疑已重新被不知深浅的平静替代,几句话的功夫便反受为攻,反将一军。 季向庭看着眼前青年,眼中逐渐漫起笑意。 自己如此戳人心窝子,岁安却仍能压住心中激荡找寻自己话语间透露出的纰漏,以此作为谈判的筹码,当真冷静,也当真聪明。 季向庭已许久没有棋逢对手的感觉,如今这番你来我往的试探,着实过瘾。 “你想问的怕不只有我,还有你们家主,是也不是?我可以告诉你,我与他都有两世的记忆,而上一世,你背叛旧主,在我麾下,是以才导致最后我与应家血战之时,知晓了夜哭的软肋,将他亲手诛杀。” 话音未落,一柄折扇便携劲风抵在季向庭脖颈处,扇骨处隐有寒芒闪动,再进一寸便要见血。 “若当真如此,家主昔日灵堂见我的第一眼,便会将我原地斩杀。” 季向庭摊了摊手:“这点我却是也没料到,本以为他留着你不过是为了用来日后算计我,让你做安插在枯荣军中的一枚棋子……不过如今看来,他大抵当真只是想将你送给我。” 话至此处,季向庭不由弯起唇角,连声音都放轻:“从前说他无心无情肖似其父,倒是错怪他了。” 正是剑拔弩张之时,此人倒是还要见缝插针地提一嘴无关紧要之事,岁安唇角一抽,默默将抵在他颈侧的折扇收回。 “自家主从灵堂出走出时我便已察觉一二,纵然他再冷漠,然对你的情感却太过浓烈,绝不是没有情根之人能拥有的,你所言虽玄妙,却未必不可信。” 同聪明人说话果真要省不少功夫,季向庭随性地往灶台上一靠,开口道:“所以岁安副使,如今可否告诉我,为何你对应寄枝如此纵容了?” 凝重气氛被破坏得一干二净,岁安有些无奈地揉了揉眉心,开口道:“最开始我是云霁夫人救下的,算是看着家主长大的,许多事是先家主与夫人之过,不该由家主来承受。” “算我心软罢,我从前时常在想,先家主与夫人对家主的爱着实太少,又如何能奢求他去爱应家?如今知晓他与你一条心,想将这仙门四家尽数覆灭,作为岁安,我替他高兴。” “他终于也有自己想要的东西了。” 季向庭心中一动,眉眼也跟着一起柔和下来。 看来应寄枝也不是他想得那般可怜,至少还有人心里仍挂念着他。 “季公子,你想让我与夜哭表明心意,怕也不是心血来潮想当媒人这般简单罢?” 岁安话语一转,意味深长的视线落在季向庭身上。 “若能将夜哭劝服,对你来说便是一大助力。” 季向庭顶了顶犬牙:“只是凑巧,夜哭于我有用,而你又暗自恋慕许久,我将这劫数告诉你,是一举两得。” “季公子可别高兴得太早,你虽将此事告诉我,然这是一道死结,即便我仍会像你所言相助与你,但以夜哭执拗的性子,怕是没有转圜的余地。” 季向庭眨了眨眼,看着岁安的神色叹摇了摇头:“怎么在有些事上这般不聪明?你不觉得每次只要我靠近你,这块木头便尤为紧张么?” “人家只是迟钝,又并非无情。”季向庭语重心长地拍了拍岁安的肩膀,便晃着狐狸尾巴往外走。 “别再藏着掖着了,挑个时机挑明了,你对他而言或许要比应家还重要。” 岁安站在原地,难得被人说得脸红,折扇一开挡住自己的脸,看着不远处悠哉踱步的季向庭,终于忍不住喊出声。 “论不开窍,你与夜哭分明半斤八两!” 季向庭耸了耸肩,权当没有听见。 应家最后几缕烛火终于落下,应寄枝停笔,对着空旷的主殿内开口:“出来。” 木窗吱呀一声,露出季向庭一双含笑的桃花眼,他熟练地翻过窗户跃入屋内,当着应寄枝的面便开始宽衣解带褪去外袍,随手挂在木架上。 “我才刚到,你便听见了?” 分明只是再简单不过的一句话,却让慢殿冷寂的空气骤然流转起来,有了人气。 季向庭眼尾垂下,终于在应寄枝的注视下生出浓浓倦意,似倦鸟归巢。 他步步走近,熟悉的冷香便愈发鲜明,待他整个人窝在应寄枝怀中时,已是连眼睛都睁不开。 “别看文书了,几晚上没合眼,我今夜看着你睡。” 话虽这般说,可眼下怀中之人闭着眼睛拉长了音嘟哝,一副随时都要睡过去的模样,也不知是谁看谁。 桌案枯燥公文在他三两句话里再入不了眼,应寄枝手指圈住他的手腕不轻不重地一扣。 “先用饭。” 季向庭皱了皱眉,贴着他的耳垂半梦半醒地吓唬人:“吃过了,困,不许唠叨我。” 不讲道理的话语轻之又轻,似情人间的耳鬓厮磨,主殿内的烛火终于尽数熄灭,一切归于沉寂。 帷幔轻柔地晃动一瞬,床榻生暖,耳边的呼吸声渐渐绵长,应寄枝垂眸瞧了他良久,将人抱紧。 一夜好眠。 第73章 内斗 “应寄枝……” 应寄枝意识浮沉,如坠云端。 他知晓自己困于梦魇,却无论如何都无法从梦境中清醒。 “应寄枝……” 迷雾之中,那道带着笑意却让人毛骨悚然的呼唤越发清晰,他眼前逐渐浮现起一把纯白座椅,万千琉璃悬浮在那瞧不清面容的身影四周,映照出这凡间种种。 叮当几声脆响,几枚镜片被端坐高位之人掷于应寄枝脚下,在那残缺不全的画面中,倒映的是被剖骨取剑、满身是血的身影。 “许久不见。” “可想好如何负隅顽抗了?” 应寄枝瞳孔紧缩,猝然自噩梦中惊醒,下意识伸手去探自己的手腕,却被人先一步握住。 “梦见什么了?灵力逸散得如此厉害,连我都拉不住。” 应寄枝下意识张口,却又在季向庭的目光里缄默,最后只是伸手将人抱紧。 无人瞧见处,应寄枝手臂处的暗红印记再次显现,忽明忽灭地闪烁不已,似是在因何种力量而躁动不安。 季向庭无奈地叹口气,寂静屋内唯有衣袍磨蹭间发出的轻响,他拍了拍应寄枝的脊背。 “好了,我不问。日后若我知晓是谁让你这般憋屈,定要替你报复回来,别怕了,嗯?” 他前半句话还算正经,后半句便有些不着调,拿出了十足哄孩子的语调,毫不讲理地将应寄枝残存的惊惧胡乱撞了个干净。 应寄枝面无表情地掐了一下季向庭的腰,对方好不容易攒起的气势便顿时泄了个干净,整个人软在他怀中。 “啧,难得占你点便宜都不让……” 这般胡搅蛮缠一番,应寄枝僵冷的躯体终于渐渐变暖。 “云霁起死回生,被云天明养在云家,天下皆知。” 季向庭低低应了声:“这是想引我们去呢……他如今在何处?” “渡鸦原,杜家。” 季向庭揉了揉眉心:“杜惊鸦那日选择主动暴露,便已是料到有这一天。云天明意不在此,他又聪明得很,不会有事。” 他顿了顿,察觉到此地不曾有夜哭的气息,眉眼一弯有些无奈:“家主,如此若是被云天明发觉,可又要给应家做文章了。” 应寄枝垂下眼眸看着他:“于公于私,杜惊鸦都太过重要,如此才能万无一失。” 季向庭被一句话堵得哑口无言。 有些太窝心了,他缓了半晌有些牙酸地顶了顶犬牙,主动上前亲了亲他的唇角。 “从前怎么没发现家主这般贴心呢?” 两人这般腻歪了许久,才终于穿戴齐整坐于桌案前,一人面前搁了碗冒着热气的甜粥。 当真风水轮流转,此刻春风满面的成了季向庭,岁安借着心伤未愈才骗得夜哭偷了几日同床共枕的日子,转瞬便被应寄枝狠心拆散,怎一个凄凄惨惨了得。 季向庭瞧着他眼下乌青,忍笑替人舀了碗。 岁安脸色终于好了些,在应寄枝默许下坐在桌案上主动开口:“家主,云家一事可还要查?” 季向庭指尖摩挲着碗沿:“云天明自然明白我们不会信云家这位云霁的身份,便只能造势来反逼我们去查,先动便是正中他下怀。” 岁安皱了皱眉:“可若不动,便失了先机。想找祭品不难,他真正想要逼出的是季公子……怕是要在剑圣与云霁夫人的往事上做文章。” “杜家主留给公子的那枚留影珠,可要公之于众?” 季向庭垂眸一笑:“不着急,且让他再得意一阵。” “他越着急,日后便输得越惨。” 眼下更重要的是将别院里那些小家伙们练出些样子来。 五脏庙暖,季向庭便与两人分道扬镳,独自往山道上走。 此时他唇角的笑意才彻底掩下,回忆昨夜发生的事。 这夜他难得睡了个好觉,常常到访的噩梦不曾打扰他的安眠,却在天没亮时被身旁的应寄枝吓了一跳。 以应寄枝的修为,灵力何止浩瀚如海,然彼时他触及到对方的手腕,探查到的竟是灵力枯竭之相,筋脉之中更是旧伤叠着新伤, 未等他查探分明,引渡过去的灵力便被应寄枝吸收得一干二净,仿佛他体内存在一个巨大的空洞,将周遭万物一并吸纳。 但凡他晚察觉一刻,应寄枝便要被这诡异的怪症耗空灵力,筋脉寸断,这辈子都无法再动剑。 应寄枝尚在昏睡,季向庭轻轻抽了口气,手掌按在他的胸口,内府灵力转动不息,足足输了两个时辰的灵力才勉强将他体内的震荡平息。 唐意川阵前发狂欲取自己性命,云天明的祭阵同样要置自己于死地,那祸乱之因对自己的恨意昭然若揭。 以他与应寄枝如今关系,若这灵识碎片能蛊惑其为他所用,未必不能重创自己。 可过了这般久,应寄枝仍不曾有任何异样,季向庭也曾谈查过应寄枝的内府,亦察觉不到那祸乱之因的气息。 若这道灵识并非是不想做,而是做不到呢? 他脚步一顿,想起应寄枝数次对此事多三缄其口,心中某种预感越发鲜明。 如此,应寄枝体内正急速消耗的灵力亦有了解释。 他在用某种方法镇压这道危险的神识,而这道禁制有致命的漏洞,以至于让他对真相只字不提。 而他与应寄枝同床共枕如此多时日,直到今日才发现对方身上的异样,便只有一种可能。 这道禁制已是摇摇欲坠,所以应寄枝才那般急切地以身入局,引诱云天明让他的计谋提前败露。 如此他们才能名正言顺地歼灭云家,自己找到第二块灵石碎片,才能将前世空白的记忆一并补全。 而那位小沙弥又是何身份与立场? 正欲细想,耳边却传来阵阵嘈杂声响,季向庭回过神来,才发觉自己已不知不觉走到院落前。 他凝眉细听一瞬,眼眸顿时沉下,一脚将木门踹开,脸上笑意发冷。 “都在做什么呢?” 他走之前还窗明几净的院落短短一夜便满地狼籍,到处都是断裂的木板与陶片,而庭院中央,几名剑奴正揪着十一的衣领,神色愤懑。 别院中出来看热闹的剑奴们早就远远地躲在角落,瞧着眼前景象议论纷纷。 李元意与江潮隔在两人中间,身上同样被踹了几道灰扑扑的脚印,听见季向庭的声音,眼睛猛然一亮便要奔来,却又被季向庭寒气四溢的目光中生生停下脚步。 而那几名剑奴却并未察觉到季向庭的怒意,仍涨红着脸嚷嚷着要讨个说法。 “季公子!是他手脚不干净!弟兄们都瞧见了!” 十一脸上青紫一片,一双黑沉眼珠盯着眼前三人。 “我没有。若我当真对你们有想法,你们活不过昨晚。” 季向庭低喝一声:“都闭嘴!” 他眼中金光一闪,强悍灵压顷刻笼罩在庭院之上,言修之力化作枷锁重重捶在院落内每一人身上,方才还吵闹不已的人群顿时鸦雀无声。 “白玄,把这件事同我说一遍。” 白玄默默从一旁的稻草堆中钻出来,在众目睽睽下拍了拍身上的稻絮。 “今早这几人便冲出来说院子里遭了贼,李师兄与江师兄细问之下才知晓那日公子离去后唯有十一曾出来过,为平息事端,二位师兄特地进屋搜查一番,结果便查到了属于这三名剑奴的钱袋,是以才起了冲突。” 季向庭眯了眯眼:“是谁见到十一外出的?” 白玄顿了顿:“也是……这三名剑奴。” 季向庭冷笑一声:“所以凭这三人三言两语,你们便把这罪定了?任由人被欺负?” 两句质问似有金石之声,在偌大庭院中回荡不已,让所有人都忍不住打了个寒颤,便是白玄此刻也学会了察言观色,沉默地与李元意跪在一处。 落于身上的桎梏终于松懈些许,李元意脸色发白,在季向庭的质问下呐呐:“公子……他们动作太快,我们还来不及便已……对不起。” 季向庭的目光在三颗战战兢兢的脑袋上停顿片刻,终于挪到一旁不情不愿松开十一的衣领,跪在一边骂骂咧咧的三名剑奴。 “我只问你们一遍,这钱袋到底为何会在他房间?” 三名剑奴面面相觑,眼神一转便梗着脖子开口。 “自然是他偷的!我们与他素不相识,还会栽赃不成?” “就是!瞧他这样子,肯定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话音未落,季向庭不带收力的一脚便揣在三人膝窝上,几人顿时齐齐痛呼一声便摔在地上。 “我昨晚忘了与你们说规矩,才让你们觉得我这般好说话?” 他抬脚往剑奴手腕处一跺,一声脆响响起,几人顿时痛得脸色发白,可在季向庭冷若冰霜的目光下愣是不敢惨叫出声,已全然没有先前蛮横的模样。 “我知道你们在想什么,自己在剑奴之中修为不错,旁人不敢惹你们,昨夜我不在,你们便能借机杀鸡儆猴敲打一番,好在院落中称王,可对?” 为首的剑奴冷汗淋淋,睁大眼睛望着季向庭,抖着嘴唇开口:“公子……是、是我们干的。但、但他昨夜的手段如此卑鄙,怎可留在我们之中,谁知他哪日会不会背叛我们?我是为了公子好啊!” 季向庭俯身拎起那剑奴的衣领:“怎么?我还未生气你便要越俎代庖替我教训别人了?” “昨日你们三人一起围攻我,又比他好到哪去?” 三人顿时愣在原地,再无可以开拓的理由,面上顿时灰白一片,瘫在地上起不来。 季向庭伸手将三人脱臼的手腕接回,转身看向其余那些壁上作观事不关己的剑奴们。 “别以为你们便无事,冷眼旁观与加害无异,我便不信这么多人拦着,他们三人还能如此行事。” “我这规矩不多,只有一条,不许对枯荣军中任何人起歹心,念你们初犯,我今日不罚,若日后再犯,便是军法处置。” 他弯起眼眸,目光寸寸扫过眼前这些剑奴:“我这多得是让人痛不欲生,却又不伤根本的手段。” 说罢,季向庭踢了踢地上三人:“给人家道歉。” 那三名剑奴此刻是一点歪心思都不敢有,踉踉跄跄地便走到十一面前,红着脸给人道了歉。 声音洪亮,语气陈恳,倒是敢作敢当。 十一蹭了蹭肿起的唇角,不置一词。 庭院中连呼吸声响都轻不可闻,便是与季向庭相熟的李元意等人,也不敢在此刻有半分动作。 他们何曾见过这般雷厉风行的季向庭,同样被吓得不轻。 话说完,季向庭随手打了个响指,笼罩在庭院之上的灵压顿时撤去。 “所有人给我上山,一个时辰后我要在庭院中见到你们,不许用灵力,超过时间的,今天的午饭别想吃了。” 李元意顿时脸一垮,与江潮对视一眼,哭都哭不出来。 这才是真正要人命的惩罚,可比那酷刑遭罪多了! 他们季公子可当真……一视同仁,说罚就罚。 第74章 流言 三月后。 云天明尚未拜访杜府,杜家便恰到好处地传出家主为歹人所伤走火入魔的消息,一时间杜府上下戒严,闭门谢客。 同一时间,杜长老暴毙一事传开,杜惊鸦先发制人,将这口黑锅扣在了应家头上,为证明清白,夜哭副使日夜兼程,亲自赶来杜家查明真相。 云天明本就以赔罪为由拜访,要得便是以退为进,奈何杜惊鸦有样学样,明目张胆地学着云天明耍赖,便是众人皆知的谎言,他亦不能强硬逼人回应。 说什么查明真相,实则在行保护之事,让云天明暗算的办法都没有。 一时间天启大陆流言四起,谁都猜不透这仅存的仙门三家究竟是何打算。 杜宅。 杜惊鸦看着不加掩饰站在自己身侧作木桩的夜哭,眉心一跳:“如此,夜哭副使可还满意?” 夜哭手中拭剑,头也不抬地开口:“家主之令,待云天明回流云原,属下才会离去。” 他瞧了眼杜惊鸦手中翻了一半的话本。 短短一个时辰,他便看着书中的季向庭同仙门三家的家主剪不断理还乱,甚至已故的唐家主亦对他有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 “放心,此事我不会告诉家主。” 杜惊鸦深深叹了口气,手中的话本彻底看不下去,他心痛地将书卷扔在一旁,闭眼在原地盘坐修炼起来。 和这么个冰块待在一块,这些天该是多么难熬啊。 千里之外,山林别院中。 庭院中支了张卧椅,季向庭叼着草叶躺在阴影之下,他身旁放着几只汁水饱满的西瓜,桌上搁着一只沙钟,偌大屋内却空无一人。 然细听之下,便能听见不远处山林中阵阵脚步声。 “季公子!我是不是第一个?” 远处有气喘吁吁的声音响起,季向庭站起身瞧了瞧日头:“不错,半个时辰便能绕山跑一圈,进步不小。” 李元意抹了把额头的汗,看着桌上的西瓜顿时眼前一亮,身后有熟悉的脚步声响起,他伸手便取了两瓤递给江潮一片。 两人不拘小节地往地上一坐,江潮咬了口西瓜开口道:“我瞧后面人咬得紧,便连没有剑骨的白小师弟都能跟上,想来不到一个时辰,所有人便都能回来了。” 果不其然,一个时辰之内,枯荣军们陆陆续续回来,很快便将桌上的吃食瓜分干净,便是有年纪较轻体力不支的几人,也被其余人默契地搀扶着回到庭院之中。 同几个月前的一盘散沙截然不同。 已是炎炎夏日,晒黑了不少的白玄整个人躺在地上,仍是有些不可置信。 “这次在一个时辰之内?!下回我爹再抄家法揍我,他肯定追不上我了!” 少年们齐齐瞧向沙钟内还未彻底落尽的砂砾,同样万分差异。 三个月前他们便是用上灵力,要想绕着群山走一遭也需整整两个时辰,可在季向庭的教导下,却是突飞猛进。 分明季向庭所教之法也并未有何处玄妙,三个月内只教了一套,无论威力还是身法都与他们想象的相去甚远。 这段时日无论他们如何恳求,季向庭也不曾松口教第二套。 人总是贪心的,从前做剑奴时他们只想要一顿饱饭,少挨一顿鞭子,可如今被季向庭赎出来住在院落之中,已是衣食无忧,他们便忍不住想要更多。 他们从未像此刻那般渴望过力量。 可仔细想来,这三月的日子更是千篇一律的无趣。 清晨绕着山头跑一圈,一个时辰之内若是跑不完中午便只能啃馒头,下午便琢磨季向庭琢磨的剑招,而这位剑圣之子在坐在一旁一心二用地看话本,除了几人招式用错被纠正一二,便再不管。 到了晚上,他们便要同季向庭对招,三个月过去,仍是无法在对方手中走过十招。 在多数人看来,这三个月自己不过是在原地踏步,而季向庭不急不缓的态度更是让他们泄气。 从前他们之中还有不少人觉得季向庭作为剑圣之子,如此谨慎是为了藏私,可今日惊觉自己身上不知不觉发生的改变,他们终于隐隐明白季向庭平平无奇的举动背后,或许并不简单。 季向庭瞧见他们神色各异,弯起眼睛:“同我估计的时间差不多,如今你们再使剑法看看?” 不用他多说,庭院内各色灵力亮起,合在一处竟是要比日光还要耀眼几分,少年们迫不及待便召出本命剑 庭院中顿时风声阵阵,季向庭安然呆在缭乱剑影中央,指尖凌空点了点,整座山头便被他的灵力笼罩,半分声响也传不出去。 此刻连庭院也拦不住这些少年撒欢,他们再一次比划起早已烂熟于心的剑招,眼前几人合抱的粗壮树木便成排倒下,他们却不曾有任何力有不逮的感觉。 内府灵力不知何时竟涨了一大截,缓缓流淌在他们经脉中,从前的凝滞感消失得无影无踪。 也正是因为季向庭从不刻意让少年们一板一眼地学剑招,因而如今他们的姿势虽不标准,却比原本的剑法多了三分独属于自己的灵动。 这是旁人无论如何也学不去的东西。 若非季向庭在场,他们非要出去再绕着山头跑一圈,才能抒发心中的快意。 相较于其他人的喜形于色,李元意明白季向庭的能耐,收起剑勉强维持住宠辱不惊的模样,回身朝白玄望去,却差点被迎面而来的剑光削去半片衣角。 “小师弟,你怎么……!” 白玄停下手中动作,面上比李元意还要惊讶几分:“我也不知,只是突然……” 江潮在一旁看得仔细,眼中难得浮现几分赞赏之意:“你如今比应家一些修行散漫的中阶弟子还要强上不少,若他们遇上你,怕是难逃。” 几人面面相觑片刻,齐齐望向庭院之中正惬意咬着西瓜的季向庭,目光灼灼。 白玄喃喃自语道:“季公子……莫不是仙人罢?” 年纪轻轻修为便能独步天下,就连教人都颇有心得,看样子还颇为擅长厨艺,这世上还有他们季公子不会做的事么? “季公子!你可当真厉害,我算是服气了。” “喊公子也太生疏了,既然我们日后要将这些仙门都打个遍,大家都是兄弟,不若便喊大哥罢!” “你可真会给自己贴金!从前便数你对公子怨言最多!” “这不是我……有眼不识珠嘛!” 在山中胡闹了半天,少年们终于收了心,自发便朝季向庭蜂拥而去,顷刻间便将人团团围住,你一言我一语地吵嚷起来,再不见从前半分犹疑与阴郁。 就连剑奴之中性子最独的十一在这三个月里也与他人打成一团,那日欺负他的三名剑奴反而成了最向着他的人。 他此刻被人潮簇拥着挤向季向庭,眉头一皱,嘴角却不自觉扬起一点笑意。 无人能料到,季向庭在如此短的时间里便在这支从五湖四海凑成的杂牌军里站稳了脚跟,当仁不让地成了所有人心中都敬重的统领。 季向庭对他们如此反应并不意外,含笑摆了摆手。 “大哥便大哥,随你们怎么喊,可别急着高兴,若我没料错,再过几日,你们便要上战场同别人你死我活了。” 嘈杂声音停下一瞬,却在转瞬又被更大的浪潮淹没。 “自我给这些仙家做剑奴起,便早就不在乎自己的性命了,如今能与他们斗一场了却心中恨意,也算如愿!” “我没什么志向,但既是季……大哥救我一命,自然要为您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季公子。” 一片此起彼伏的声响中,属于岁安的声音直直传入季向庭耳中,他皱了下眉,拨开人群便往外走。 少年们顿时沉寂下来,疑惑又不安地看着季向庭的背影。 “季大哥……怎么了?” “嗐,都怪我方才心直口快,季公子别往……” 季向庭伸手一阻,回过头来有些无奈地揉了揉眼前剑奴的脑袋。 “别紧张,不是什么大事,也与你们无关,别乱想。” 院落之外,岁安看着眼前倒伏一片的树木,折扇一展望向朝自己走来的季向庭。 “看来季公子这段时日埋首于别院里,倒是颇有成效?” 季向庭挑了挑眉:“若是岁安副使愿来帮把手,我便不必两头跑,如何?” 岁安叹了口气:“你以为你这处别院能相安无事至今,是谁替你挡了去?” 季向庭似是恍然大悟般点了点头,眼尾弯起:“如今是挡不住了?” 岁安将手中信笺递给他,开口道:“云霁亲笔,认为你血脉有异,让你单独前去与她密谈。” “坊间已有传闻,你身上的剑实则出自云家,当年季月将云家前任家主的剑与自己的本命剑合二为一,才有了寒洲剑如此威力,如今云家望你能物归原主。” 季向庭晃了晃手中纸页,不由笑道:“密谈?怕是人尽皆知罢?我的血脉有何异常,总不能是我爹与她生的罢?” 岁安神情微妙地瞧了季向庭一眼:“坊间传闻……确有此说。” 季向庭诧异地眨了下眼,半晌终于忍不住笑弯了腰。 “若当真如此,那你们家主可真成禽兽了。” 薄情寡义的一家之主巧取豪夺同母异父的弟弟,难怪坊间这传闻喧嚣尘上,让岁安都有所耳闻。 岁安折扇顶了顶额角:“自你身份暴露后,便许久不现于人前,亦不出面辩白,如今众人皆认定你是做贼心虚,已是对你极为不利。” “应家同样受此牵连,就连应家内部子弟都在对家主施压,要家主撤去对你的袒护,给众人一个交代。” 话至此处,岁安顿了顿,望着季向庭满是兴味的视线开口道:“你说的契机,我想已经来了,打算如何做?” 季向庭弯起唇角:“如此盛情相邀,若不去,岂是叫人寒心?” 说罢,他又拍了拍岁安的肩膀:“这何尝不是你的机会?你不是惯爱装可怜占人家便宜,正好接着此事用苦肉计试探一番夜哭,瞧瞧在他眼中,你与应家,孰轻孰重,如何?” 岁安折扇一开拦下季向庭的手:“说罢,要我帮什么忙?” 第75章 设局 夜色如水,兴奋了一日的枯荣军们终于精疲力尽,除却隐约鼾声外,庭院之中静默无声。 一片黑暗中,木门被悄无声息地打开一条缝隙,一道黑影灵巧地窜上屋顶,一路踏着砖瓦疾行,却半分声响都不曾发出。 直到靠近山中一处溪流,他脚步才渐渐放缓,看着月色下逐渐清晰的两道身影:“季公子。” 季向庭回过身来:“你来了。” 十一无声打量片刻站在季向庭身侧的岁安,才开口问道:“云家之事我已知晓,公子需要我做什么?” 树影婆娑,在月光红映在季向庭的脸上斑驳一片,将他的神情照得晦暗不明。 “再过一日,我会放出消息,应云霁夫人的邀约往流云原去。” “公子是想叫我同行?” “非也,”季向庭将腰间令牌解下递给他,“你与我一同出发,如此才能掩盖踪迹。” “我身处流云原必会被云家严防死守,因而我需要你做我的耳目,在一个月内替我做两件事。其一,替我往应都原递消息,其二,将枯荣军带入流云原。” “届时岁安副使会绘图于你,你须赶在我之前入城。” 十一垂下眼眸,沉默半晌才开口:“十一难堪大任,怕是要给公子添乱。” 季向庭挑了挑眉:“五年前唐家曾有三名长老接连暴毙,唐家直至覆灭都不曾查出此事的真凶,因为所有证据皆是自相矛盾。” “十一,一个人可以会几种剑法?” 十一猛然抬头,手中灵力在黑夜中明灭闪动,却又终究沉寂下来。 “你怎么知道?” “你悟性极高,我教的剑法对你来说太过简单,尽管你与我对招时藏拙不少,然你每一式的起手却都截然不同。加之你分明修为尚可,然剑招却又太虚,所以第一日才会设法偷袭于我,而这又恰巧让我知晓你极擅隐匿气息。思来想去,也只能是学得太多太杂,而少了功夫钻研。” “否则唐家剑奴中,为何独独拥你为他们的首领?” 季向庭看着面色沉郁的十一,摊了摊手:“岁安副使亦在我身侧,若应家与我当真想追究此事,你如今绝不会安然无恙。如今,你可还说自己难堪大任么?” 十一直直望进季向庭的眼中,两人目光交错试探数个来回,他才终于伸手接过对方手中的腰牌。 “我会想办法让剑奴们混入流云原中伺机而动,若有消息,我亦会告知岁安副使。” 岁安站在一侧把玩着扇子:“此去小心,你们季公子可是特意嘱咐我要多留心你的情况。” 季向庭含笑瞥了眼身旁的人,颔首道:“这两日安心修整,若有需要,尽管开口。” 十一默不作声地垂下头,眼神又再次恢复先前疲惫又无神的模样,转身欲走,却又在几步后顿了一下,再度开口。 “我既能背叛旧主,同样也能背叛你。” 季向庭神色如常,对他的话语毫不意外:“用人不疑,至少眼下我们称得上志同道合,不是么?” 十一脊背一僵,却什么都没说,头也不回地离去。 潺潺溪水边再次静下,岁安折扇一合,瞧着一旁老神在在的季向庭:“你睁眼说瞎话的功夫可越发长进,你若是信他,便不会来找我帮忙盯着。” 季向庭无辜地摊了摊手:“岁安副使,这何尝不意味着我对你万分信任呢?” 岁安唇角一抽,被季向庭刻意掐起的一波三折的语气激出来满身鸡皮疙瘩,整个人往后连退三步。 “这事你不打算与家主说?” 季向庭愁了几日的问题被人毫不留情地戳穿,眼下彻底没了逗人的心思,只好苦笑道:“我没想好,我若将此事告诉他,以他的脾性怕是要将我拘在应府,可若是先斩后奏,怕是回来会更生气。” 岁安看着季向庭一筹莫展的模样,脸上带了几分揶揄。 “季公子还是自求多福罢。” “知道夜哭快回来了,你可别再散德行了!” 季向庭头疼地揉了揉眉心,忍不住笑骂一句,终于将这惯会落井下石的糟心玩意儿赶了回去,一个人坐在树下凝眉沉思。 此番单独派十一行事,他心中却是试探意味更浓。 前世诸多真相虽仍在迷雾之中,然战场上的背后一刀,却让他无法忘却。 若是那祸乱之因直接出手,他断然不会有重头来过的机会,想来也只能是他蛊惑了枯荣军中的人,才会让他毫无防备地受此重创。 恰好,十一便是前世终局时站在他身后的寥寥数人之一,他不得不防。 只是应寄枝身上禁制摇摇欲坠,若是那抹灵识当真突破封印,怕是眼下再警惕亦不过是杯水车薪。 他伸手从怀中取出自唐意川体内剥离出的镜片,自上次的幻境后,此物便再无反应,然其中却仍有灵光闪烁不已,让季向庭没来由地觉得熟悉。 为今之计,还是先将云天明体内的镜片取出为重。 两日后,清晨。 沉寂了三个月的季向庭忽然当众应下云家的邀约,并允诺三日后便会到流云原。 仙界上下顿时掀起轩然大波,仙门三家之间那点陈年往事再次被人翻出来,在茶余饭后聊得津津有味。 流云原,云家。 云天明坐于高台上,身旁坐着位容貌艳丽的女子,眉眼间与他像了八分。 门外有弟子捧着信笺匆匆走入,跪地一礼:“家主,云家探子回禀,季向庭的确独自一人往流云原而来,期间不曾有任何隐匿行踪的打算。” 女子皱了皱眉,不动声色地偏头去看云天明,却又在对方不耐的视线下整个人一抖,掐了掐手心才维持住端庄模样。 她面色苍白,不时握着帕子低声咳嗽,仿佛当真大病未愈的模样,垂下眼睛点了点头,轻声开口:“务必盯紧了,保证季公子的安全。” 云家子弟瞧了瞧云天明的神色,才低头应是,转身退下。 “家主,以季向庭狡兔三窟的脾性,绝无可能三个月后忽然改变主意独自前来,他到底是何用意?” 云天明皱眉看着眼前熟悉的面孔,可无论话语还是气度皆与他记忆中的人截然相反。 这段日子诸事不顺,就连唐意川身死,他也不过难过了几日,人前仍是一副温良模样。 然一日痛过一日的刑罚终究让他再承受不住,便是瞧着这张喋喋不休的嘴,便忍不住心头厌恶。 “闭嘴。” 女子被阴冷的声音吓了一跳,抬头便瞧见云天明极为难看的神色,顿时扑通一声跪在地上,不敢再看。 “家主饶命!” 云天明低头看着眼前不住颤抖之人,不由冷笑一声:“养你这般久,让你演她都演不好。” “季向庭有何盘算与我何干,他敢一个人来流云原,便无人能救他,便是应寄枝要硬闯,也得事出有因才行,应家已有不满,他敢拼着让应家分崩离析的风险来救人么?” 话至此处,他神情狰狞一瞬,猛然捂住胸口,才将陡然升起的刺痛感压下,闭目调息片刻,才终于勉强戴回了先前的温和假面。 女子从未见过自己家主有这般疯魔又癫狂的一面,整个人惊骇不已,一双眼眸顿时蓄满了泪珠。 “把你的身份演好,日后你便能当云家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家主至亲,若是露馅被外人知道,我也保不住你。” 他自高台上起身走下台阶,神色温和地将掌中绣帕递给面前之人。 女子浑身一抖,咬着唇才将眼泪生生逼退,已是彻底发不出声,只好不住地点头,心里那点见不得人的心思彻底在云天明喜怒无常的态度里灰飞烟灭,伸手接过帕子胡乱擦了擦,便匆匆退下。 云天明揉了揉眉心,将手中笔搁下,唤来云家副使。 “自季向庭踏入流云原起,为了云霁夫人的安危,所有城池戒严,不得进出,违令者,找由头动手解决便是。” 他仰头靠在木椅上,神色恹恹地伸手:“今天的药呢?” “家主,您今日的量已经吃完了,能缓解您症状的草药皆在云家,如今也只剩几株,按您的用量……怕是撑不过一个月。” 云天明皱起眉,终究是摆了摆手,将身上如影随形的疼痛咽下。 又两日,流云原,寒水城。 季向庭驾马入城,身后紧追不舍的视线终于消散。 他回过头去,见城门口驻守的云家子弟神色紧张,他甫一走入,厚重的城门便轰然合上。 唐家覆灭后,云家派往的子弟带着钱财尽数回归云家,加上蚕食的土地,流云原内一片欣欣向荣。 便是寒水城这一边远小城,如今亦是行人如织。 一衣袍华贵的年轻修士带着几名侍从自人群中走出,看着季向庭便满面笑容地快步走来。 “季公子不远万里前来,当真辛苦,家主已在都城设宴替公子接风洗尘,且随我来。” 季向庭翻身下马,笑吟吟地牵着缰绳:“副使稍等,总得先将我这马安顿好,才能同你们走。” 副使笑了笑,身后两名侍从极有眼色地上前替人牵马,却又被季向庭拦住。 “我自己来便好。” 副使连连摆手,不着痕迹地将季向庭的退路挡住。 “此等小事何必劳烦公子?让侍从去做便可,公子舟车劳顿,还是早些往都城去歇一晚为好。” 季向庭弯起眼睛盯着那使者许久,终于从善如流地将路让开。 “云家主既如此盛情相邀,我便却之不恭了。” 副使紧绷的脊背几不可查地松懈下来,引着人往前走。 话语间,街上一书馆老先生正训着自家学生,与季向庭擦肩而过。 “日日读那话本有何用!十卷书只背会了四五卷,当真懈怠!” “我爹与我说了,他与城主府中有些矫情,许是能为我谋份差事呢!” 季向庭眸光一闪。 第76章 伪装 “季公子,可是看到什么了?” 季向庭眨了眨眼,伸手指了指一旁正热火朝天卖着烧饼的小摊:“我闻着味道不错,副使不如来一块?我请客。” 副使凝眉扫视着周遭景象,良久才收回视线,无奈地笑了笑:“季公子,家主与云霁夫人等您许久,若是再拖,属下也不好办。” 季向庭遗憾地望了眼那热气腾腾的烧饼,从善如流地近乎是被人催着往前走。 临行前,他不着痕迹地瞧了眼身后的死胡同,唇角一勾。 云家都城与寒水城相去甚远,一行人仍是生生在天黑之时入了城,季向庭每过一道关口,不过半个时辰,城门便已戒备森严。 直到此刻,云家都城的城门也在季向庭踏入城中时沉沉落下。 此刻整个流云原都成了为季向庭量身打造的囚笼,逃脱不得。 月色下,季向庭笑眼一望巷子里隐约露出的数双眼睛,终于在副使开口时出声打断。 “这位副使,我日夜兼程来云家做客,却连只烧饼也吃不上,如何能算仙家的待客之道?” 副使一愣,脸上笑容有些挂不住:“季公子,如今局势不稳,仙门旧事已是让外面议论纷纷,若不早些将此事办完,怕是又要……” 季向庭意有所指地瞥了眼身后紧闭的城门,挑了挑眉:“我看外面是看不到此处的热闹了,这位副使,我说得可对?” 话语含笑,然无形的威压却骤然自他身上漫开,分明只是漫不经心的试探,却足以让副使额头见汗。 都是老谋深算的狐狸,眼前这人分明对家主的盘算一清二楚,却主动来赴这鸿门宴,眼下尚不清楚季向庭是否留有后手,若是将人逼急了,怕是自己也落不着好。 心思转过一轮,副使终于退让一步,温和开口:“这……确是属下心急,是属下考虑不周。如今夜色已深,云霁夫人久病初愈,自然也该休息,密谈之事,亦可明日再议。” “哦?”季向庭饶有兴致地看着眼前人,“你们家主倒是好说话。” 副使心中一紧,不过几句话的功夫便已有些招架不住他话中深意,只好一边赔笑,一边将人往云府偏殿引。 “季公子早些歇息,若有什么要事,尽管吩咐侍从。” 说罢,那副使便匆匆离去,合门的刹那脸上是掩饰不住的阴沉。 相较之下,背层层围困的季向庭则自在许多,在侍从们的监视下神色坦然地坐在床榻上,随手摆弄着床头雕花。 “思来想去,还是舍不得方才在寒水城里瞧见的那家烧饼,辛苦你们,可否替我去跑一趟?” 侍从们彼此对望一眼,低声开口:“公子,天色已晚,那铺子怕是已关,云家亦有合口的饭食,您尽管吩咐。若实在想吃,小的明日再替您买。” 季向庭扬了扬眉,神色无辜:“你们副使可是说了,能让我尽管吩咐,怎么?我千里迢迢来此,让你们副使催着赶了一路,便不能让我差使你们买只烧饼?” 侍从们低着头,心中叫苦不迭。 分明副使太过焦急,让人心中不爽,如今遭罪的反而是他们这些地位不高的小弟子。 剑圣之子,果真傲气。 可纵然再不喜,此刻他们也只能按耐下来,彼此低语片刻,才开口妥协:“公子稍等,小的去吩咐。” 季向庭仰头靠在床榻上,懒散地哼出一声,算是应答。 寒水城。 华灯初上,灯火阑珊中,街上越发热闹。 云天明到底比唐意川更在乎名声,因而眼下仙门之中虽暗潮涌动,云家却始终不曾将这蓄势待发的矛盾公之于众,是以城中百姓只将其作为茶余饭后的闲谈,并未有多少草木皆兵的惊恐。 暗巷中,几名云家暗探悄无声息地注视着街角门可罗雀的烧饼摊,终于皱起眉。 他们已在此处订了一个时辰,这小摊老板瞧着年纪尚轻却衣衫破旧,身上还背着只简陋的书篓,在此起彼伏的吆喝声中显得格外青涩。 这样的少年他们见得太多,家境贫困,又生来没有剑骨,与仙家无缘,连被卖做当剑奴的资格都不曾有,却仍有一身骨气,不愿去做那苦力,妄想用寒窗苦读,换来城主府中的一官半职。 无论他们如何查探,都找不出这少年身上的任何异样。 季向庭执意要吃这里的烧饼,当真只是借题发挥,以解副使怠慢之怒么? 几人对视一眼,终于有一人走出暗巷,来到那烧饼摊前开口道:“店家,你这烧饼怎么卖?” 少年似是被这突如其来的声音吓了一跳,抬头瞧了一眼一袭黑衣的修士,便抖抖索索地低下头去,结结巴巴开口:“五、五钱一只。” “行,给我拿三只。” 无人瞧见处,那云家暗探背在身后的指尖掐着灵光,只要这少年有任何不对劲的地方,第二日暗巷中怕是便要多一具尸体。 暗卫皱眉瞧了眼鹌鹑似的人,忽然伸手一按对方的肩膀,那速度极快,少年还未反应过来,肩膀便彻底无法动弹,顿时惊恐地瞪大眼睛,用力捂住自己的嘴巴,才不至于惊叫出声。 “主顾金贵,不喜旁人来碰,还是我来挑罢。” 少年猛地点了点头:“好……” 丝毫不曾察觉暗卫手中抵在他后背命门上的灵光。 远处正开着茶摊的中年男子察觉到少年摊前之人,不由笑道:“小子,这么多天摊可算碰上主顾了,这下又够几日书钱了不是?” 少年被吓得都快哭出来,却仍强作镇定开口道:“是、是啊!王大哥……” 暗卫皱了皱眉,微微侧身一瞥,此处动静已惹得不少人注意,显然有不少人认得这少年。 若是再拖下去,怕是要引来骚乱。 他不再多言,随手挑了三只让人装在纸包中,便转身离开,片刻后便借着夜色窜入暗巷中。 “师兄,情况如何?” 那云家暗卫神色晦暗,将手中三只烧饼掰开,除却阵阵香气外,再无任何暗号。 仿佛当真只是再普通不过的烧饼。 难道他们的怀疑当真只是多此一举? 暗卫偏头望着街角惊魂未定的少年,犹豫半晌终是开口:“先回去。” 待身后几道视线消散,烧饼摊里的少年才松了口气,一旁茶摊的大哥见状招了招手:“吓坏了罢?来喝杯茶压压惊,我请你。” 少年愣了一下,左右瞧了瞧,才起身钻入对街的茶铺之中。 茶摊内冷冷清清,少年捧着手中热茶,看着一旁歇脚的教书先生与弟子,开口道:“不若一起?人多些才热闹。” 那老人掀起眼皮瞧一眼,有气无力地应了声,四个人便围坐在一起。 烧饼摊内的少年将几人左右打量一番,终于有些不可置信地开口。 “江潮师兄,你这般我差点便要认不出来了。” 那茶摊汉子摸了摸自己的络腮胡,同样惊异:“我也不知十一兄竟有如此高超的易容手段。” 教书先生咳嗽一声,抿了口茶:“长话短说,方才我与元意兄同季公子碰了面,已将消息递了过去,他已明白我们的意思,才会让那些云家暗卫前来递消息。” 扮作烧饼摊老板的白玄闻言皱了皱眉:“可那时云家暗卫,绝无可能替公子递消息啊?” 李元意思索片刻,开口道:“季公子能差遣暗卫前来,便已证明他如今已身在云府,你细瞧这些暗卫衣袍纹路,比先前监视我们的那几名暗卫样式更为繁复,显然是高阶子弟。” 江潮接过话茬:“如今公子在云府,定要严防死守,这些人自然是从云府而出,可先前我们并未察觉到城门有开,若是动用灵力奔袭,也定然会引来骚乱……” “所以他们定然有野道一类的近路。” 十一侧首望向白玄:“那药粉你可加了?” 白玄点了点头:“方才我听季公子特意提了一嘴我那摊子,便留了个心眼撒了药粉,那些暗卫经过之处,如今定有烧饼的香气!” 李元意点了点头,然眉宇间仍有忧色:“可若真有暗道,想来也定是守备森严,若我们要将剩下的人运进城,怕是也要打草惊蛇。” 十一抿了抿唇:“先将那暗道找出来,公子既不曾开口,想来便是照先前行事,我先将此事告知岁安副使,他许是有办法。” “你们务必小心。” 几人点了点头,片刻后,教书先生晃晃悠悠地出现在街巷中,醉醺醺地带着小弟子往前走,不知被什么东西一绊摔了一跤,诶呦了好半天才在弟子的手忙脚乱中站起身。 无人瞧见他手中书卷少了一页,轻飘飘落在角落。 应都原,应府。 一袭白色身影自夜空掠过,直奔主殿而去。 “家主,流云原传来消息,季公子已身处云府,潜入城中的枯荣军士已找到云家暗道,但暗道守备森严,无法将虽有枯荣军士偷渡入城,故向应家求援。” 烛火之下,应寄枝怀中抱着一只狸奴,桌边搁着季向庭顺走的小鱼干,小家伙却无甚胃口,无精打采地蜷缩在季向庭的外袍中。 案牍上公文堆叠,应寄枝的目光却只落在桌上的银链,神色冷凝。 岁安只瞧了一眼那桌上之物,心中先替季向庭叹了口气。 有人又要遭罪了。 “昔日望尘山中曾有不少云家子弟意欲向应家投诚,属下以此作投名状,让他们互相残杀便可。” 岁安看着应寄枝不为所动的神色,犹豫半晌复又开口:“家主,季公子暂且无碍,即便他的确……行事莽撞,但为了大局,还望家主莫要冲动。” 话至此处,沉默不语的应寄枝终于眼眸一动,望向面前之人,眼眸中的霜雪足以将这世间万物洞穿。 “季向庭还要你做什么?” 第77章 诡谲 岁安闻言一愣,神色茫然地抬头:“家主,属下只是替季公子传话,并未……” 话还未说完,他便在应寄枝漠然的注视下闭上嘴,坦白道:“季公子托属下帮忙照看,不过以季公子的谋略,许是要属下以身作饵,以定云家军心,如此,家主若要与公子里应外合,也能让云家措手不及。” 应寄枝垂下眼帘不再开口,岁安识趣地起身退下,却又在殿门处一顿,犹豫片刻开口。 “此事是我与季公子之间的交易,还望家主莫要告诉夜哭,免得他伤……不,破坏计划。” 那脱口而出的字眼被替换,岁安思索一阵,不由自嘲一笑。 夜哭这木头,便是知晓自己背叛应家,也只会面无表情地来取自己性命,又如何会伤心? 应寄枝没有应答,岁安却早已习以为常,正欲阖门时却听见主殿之中传来熟悉的声音。 “万事小心。” 岁安愣在原地,良久才弯起唇角,心里那点忧虑被这短短四字冲散。 分明话语中寡有情绪,但却极为难得。 第二日清晨,季向庭早早便被侍从唤醒,赶往主殿。 侍从们一路战战兢兢,生怕眼前这位不好惹的公子再度出声刁难,然而一路上季向庭面上带笑,不时与他们攀谈两句,与昨日的咄咄逼人大相径庭。 仿佛昨夜的针锋相对,当真只是因没来得及吃上一口烧饼所致。 侍从垂下头眼观鼻鼻观心,对季向庭的攀谈不为所动,套不出任何话。 季向庭叹了口气,摇了摇头:“当真无趣。” 不远处,守在主殿门前的云家副使瞧见季向庭的身影,三两步便走上前来。 “季公子,云霁夫人已在殿中等您良久。” 季向庭挑了挑眉:“那你们家主呢?” 副使一愣,旋即笑道:“此事是剑圣与夫人之间的旧事,家主若是插手,难免失了公正,如何裁断,当有你们二位决定。” 季向庭勾了勾唇角,别有深意地看了眼那云家副使,便伸手推开了门。 高台之上坐着一位仪态端庄的女子,满面病容却仍遮掩不住眉目间的英气,一双眼睛灵动无比,此刻单单是垂下,便无端生出不怒自威的气势。 应寄枝的模样肖似其父,然眉眼间的风骨,却与云霁别无二致。 只是有些东西纵然模仿得再像,假的也成不了真的。 季向庭打量片刻便收回视线,思绪不由自主地跑偏。 若是如今高台上这般瞧着自己的是应寄枝,眼下他怕是已经忍不住色令智昏,要同人厮混到一处了。 “归雁?多年不见,同你爹越发相像了。” “云霁”盯着季向庭的脸瞧了许久,似是怀念般垂下眼睛,嘴角弯起一点笑意。 “是么?我却觉得我与我娘亲更像。” 季向庭将木椅拉至主殿中央,气定神闲地坐下看着高台上的女子,大马金刀的模样仿佛自己才是兴师问罪的那个。 “夫人不如先说说,我如何血脉有异了?” “云霁”一皱眉,有些无奈地开口:“只是情急之下不得已而为之,归雁莫怪。” 季向庭松了口气,挑眉笑道:“还好不似传闻所言,我亦是你的骨肉,否则夫人怕是要受不了。” 云霁一愣,便听眼前青年轻描淡写地开口:“否则我与夫人的孩子厮混,岂非坏了伦理纲常?” 云霁睁大眼睛,脸上的从容差点维持不住,半晌才装模作样叹了口气。 “归雁说笑了,先喝杯茶,寒洲剑一事我们可以慢慢谈。” 云霁抬手一挥,便有侍从端着托盘上前,替季向庭斟茶。 季向庭垂眸一瞥,便将茶盏推远:“喝茶便不必了,早些结束,夫人也好接着养病。” 高台之后,一墙之隔,云天明坐在桌案前,听着墙后前言不搭后语的对话,神色晦暗。 “家主,侍从身上的迷香已放入茶盏中,便是季向庭不喝,亦能让他失去反抗之力。” 云天明应下,目光落在一旁的冰棺上。 百年匆匆而过,在其中沉眠的云霁却仍似生前鲜活的模样,仿佛随时都能睁开眼睛,看向自己的至亲。 他缓缓走上前去,瞧了棺中人许久,面上逐渐浮现起极为复杂的神色。 既是厌恶,又是怀念。 良久,云天明才收回视线,靠着棺沿坐下。 “或许你当初所言说得极对,若我不在乎这云家主的名号,倒也不必受此折磨这般久。” 许是身上折磨自己多年的诅咒终于能够消除,他难得有闲心回忆起从前的往事来。 那日送云霁出嫁,他们两个仅剩的兄妹情谊便走到了头。 模样与自己像了八分的女子凤冠霞帔坐于铜镜前,却不见多少羞怯,眉目间皆是霜雪。 彼时云天明尚且年轻,不敢去看这样的视线,只是匆匆替人盖好盖头。 “兄长。” 云天明手中动作一顿,低头看向自己的妹妹。 即便那双太过明亮的眼眸已被红布遮盖,然云霁话语中的寒意却仍让云天明如坠冰窟。 “兄长养育我多年,如今出嫁,便已将恩情尽数还清,临行前唯有一句话向告诉兄长——” “行有不得,反求诸己。” “能拉住你的人已不再,若兄长再执迷不悟,日后万劫不复之时,无人再会救你。” 云天明仰头闭目自回忆中抽离,良久哼笑一声。 “真是报应,你等的人早便死了,如今他儿子却同他一样难缠。” “家主——!” 匆忙脚步声渐响,云天明皱眉站起身,沉声低斥:“何事这般慌张?” 副使神色肃冷,来不及行礼便急急开口:“家主,暗道有云家子弟暴乱,死伤众多,若不尽快镇压,怕是要引起百姓骚乱。” 云天明五指一拢,神色顿时难看至极:“季向庭孤身前来,绝没有如此本事……是应寄枝。” 副使闻言一惊:“如何可能?流云原的应家暗卫皆为云家所控,断无可能教唆这些叛徒掀起如此大的骚乱……” “去查,从云家抽调人手将此处暗道看死,绝不能让有心之人进来。” 副使点头应是,却复又开口:“时机如此之巧,想来季向庭定然早有对策,若此时再行事,是否……?” 云天明眯了眯眼眸:“他势单力薄,再拖只会徒增变数,待他落入云家之手,这些人自然不敢再轻举妄动。” “一炷香后,我亲自去押季向庭。” 千里之外,寒水城中。 空无一人的暗巷尽处,封死的石墙悄无声息地开启,露出内里的暗道,此刻暗道中飘散着浓烈的血腥气,若有人走入,便会瞧见地上横七竖八地躺着不少云家暗卫,竟都是自相残杀而死。 十一轻巧地翻身走入暗道,皱眉扫视一圈,才朝身后低声开口:“快走!” 在他身后,一队身披斗篷的修士脚步匆匆,无声无息地跟在十一身后,朝暗道深处走去。 “动静闹这么大,怕是云家一会便要发现了,我们这些人可来不及赶到都城……” 江潮回头望了眼空无一人的暗巷,神色冷凝:“岁安副使既如此安排,季公子亦不曾反对,定然有他们的深意,趁着云家军还未察觉,还是抓紧赶路为上。” 话音刚落,便有急促的脚步声传来,走在最前处的十一眉头一皱,立时回身:“云家军来了!速速戒备!” 云家副使执剑走在空无一人的暗道中,剑锋处灵光明灭,即便是白日,此等景象在幽长小道中仍显得无比诡异。 他耳朵一动,似乎在风中听见什么异响,手中长剑顿时打出一道剑光。 “谁在那里?” 一阵响动后,几名穿着云家副使的暗卫灰头土脸地现出身形,跪地一礼。 “副使!此地云家暗卫被叛徒尽数歼灭,我等九死一生才得以逃脱。” 云家副使眯了眯眼眸,低头看着那三名云家暗卫,开口道:“哦?那你们可有瞧见这些人是谁指使的?” 为首云家暗卫浑身一抖,低头不敢看人:“不……不曾,小的只是听到那些人口中喊着要替应家卖命,应当是与应家脱不开关系……” 副使哼笑一声:“既如此,他们何必要留着你们,专程来替云家通风报信呢?” 那云家暗卫顿时慌张地瞪大眼睛,还未来得及惊呼出声,炫目剑光便骤然逼近,避无可避。 “云家副使,许久不见,怎么这般暴躁,自家人也要动手。” 清朗声音响起,来势汹汹的剑光被一把折扇轻而易举地拦下,模样俊秀的青年自街角转出,拦在这几名云家副使身前,笑吟吟地望向副使。 在衣袍遮挡下,云家暗卫脸上终于浮现几分真切的惊讶来。 岁安副使怎么会……如此光明正大地出现在此处?! 他眼眸转动,微微侧身往身后转角处望去,掩在长袖之中的手指不着痕迹地往后摆了摆。 此刻所有人的主意都在眼前这位不速之客上,云家副使讶异地挑了挑眉,身后的云家军齐齐拔剑对准来人,神色冷冽。 “岁安副使再此处现身,便是要认罪了?” 岁安看着眼前警惕不已的人,神色自若地叹了口气:“云家副使,我此番来可是为了帮你,又有何罪?” 这话一出,所有人都面露惊色,云家副使更是被这故弄玄虚的姿态弄得惊疑不定。 “应家与云家如今早已水火不容,应寄枝如何会派你来帮云家?” 岁安弯起眼睛:“我可没说过,我此番来是替应家办事。” 第78章 背叛 “云霁夫人于我有恩,如今骤闻夫人归家,自然要前来拜访一番。” 这话着实太过荒唐,副使不可置信地嗤笑一声:“岁安副使,还是莫要信口开河为好。” 岁安把玩着手中折扇,在对方咄咄逼人的目光中神色自若:“我一字一句皆不骗你,否则我为何孤身一人前来呢?” 副使不再言语,长剑一横便架在岁安的脖颈处:“暗道之事,是否为副使所为?” 岁安偏了偏头,脖颈处顿时多了一条血线。 “是我。” 话语落下,暗巷之中蓦然寂静下来,岁安颈侧来势汹汹的剑锋却不曾前进半分。 “怎么不动手了?” 岁安笑吟吟地望着眼前之人,眉眼间是十成的有恃无恐。 岁安如此精明之人,敢如此以身犯险,定然有后招,看他如此气定神闲,若自己当真出手伤他,便中了他的招。 云家副使心念急转,半晌咬着牙开口:“为何?” 岁安摊了摊手:“副使,我这般做自然是为了帮你,云家暗卫里混了不少应家的钉子,应寄枝防着我,我不知在这暗道中藏了多少通风报信之人,便索性都除了,想来云家也不缺这些精锐。” 云家副使眉头越皱越紧:“你要背主?” 岁安折扇一摇:“如何算背主?不过是家主对云霁夫人心有怨恨,不愿施救,而云霁夫人对我有知遇之恩,自然舍不得她香消玉殒,便私下来助她一臂之力。” “至于这些死去的钉子……此事你知我知便可,如今局势动荡,云家主为保云霁夫人无恙,处理几个叛徒,也并不意外。” 副使不为所动:“传闻中岁安副使唯利是图,又如何会为了旧主冒如此大的风险?” 岁安笑了笑:“副使当真懂我,只是如今局势动荡,我不愿再为应家摆布,在这之前,先要将我体内的引心蛊解除,此物是云霁夫人研制而出,自然要来找云霁夫人帮忙。” 副使皱了皱眉:“你如何证明?” 岁安折扇一开,将云家副使的长剑挡开:“这些叛徒身上皆有应家印信的信笺,查过便是,至于我是否诚信相帮……除非见到云霁夫人,否则我也百口莫辩。” “副使,你人多势众,若要杀我自然不费吹灰之力,然我此前与季向庭走得极近,他来流云原的安排我亦知道一二,暗巷一事在季向庭的计划中本该无人知晓,亦是我将其闹大,才让副使能察觉……” “更何况您也该知道,应家主对这位剑圣之子颇为在乎,届时若他失去理智强闯,你们怕是也不好办,若我在,许是还能拖延一二。” “我诚意在此,一切……皆有副使决断。” 说罢,岁安便将折扇收入怀中,在刀剑之中举起双手,全然没有要反抗的迹象。 一时间,暗巷之中连风都凝滞,两拨人马在小道上狭路相逢,勾心斗角互不退让。 不知过了多久,暗巷外隐约有百姓的声响传来。 “此地怎么……有股怪味?” “你瞧,旁边不是肉铺?有点血腥气也是正常,此处守军这般多,不必如此草木皆兵。” 副使眯了眯眼,明白此地不宜久留,开口道:“那岁安副使为何要护着身后这群云家暗卫?” 神色仍旧警惕,然话语间却已有退让的迹象,岁安眼中浮起一层极为浅淡的笑意。 “自然是我信得过之人,否则这些暗卫,如何能被我尽数歼灭?” “原以为你对应家有多忠心,如今看来,也不过如此。” 副使肃冷的神情扫过岁安身后,伸手扔出一只药瓶。 “你和你的人都把这东西吃了,我便让你去见夫人。” 岁安打开瓶盖,便见密密麻麻的红色蛊虫在瓶内蠕动爬行,层层叠叠堆在一处,模样骇人。 “此物名唤裂心蛊,若有半分不忠,家主顷刻便能让你们生不如死,岁安副使,请吧。” 岁安挑了挑眉,爽快地将蛊虫吞入口中,甚至从善如流地侧过身来,让副使瞧清身后亲卫是否吞下蛊毒。 “如此,副使可带我们走了?” 云家副使冷哼一声,转身离去。 “将此地收拾一番,莫要留下痕迹,你们接管暗道,务必别再让任何人闯入。” 岁安跟在副使身后,手中折扇背在身后有意无意地摆动,便被身后的云家暗卫不动声色地扯了扯。 “岁安副使怕是早便发现我们的身份了罢?都怪我们太过急切,才会让这云家副使钻了空子,还公子以身犯险……” “无妨,本就是要做这棋子,一切都在你们季公子的算计中。” 扮作云家暗卫的李元意与江潮对视一眼。 “可我们当真吃下了蛊虫,十一与剩下的枯荣军也被困在寒水城出不来,这盖如何是好?” “你们几个在便已足以,这些枯荣军,本就要待在寒水城才对。” 李元意愣了愣,对岁安别有深意的话语一头雾水。 云家都城。 “我同云家主说过,寒洲剑已与我融为一体,若是要取,便是要我的名,云姨向来宽仁,应当不会做出如此之事罢?” “云霁”皱了皱眉,神色犹豫:“我自是知道归雁的难处,可此事是我同你父亲的约定,寒洲剑本就是有云家剑骨在,若不收回,我怕是无颜再见云家列祖。” 季向庭叹了口气:“云姨的身体,当真别无他法么?” “的确如此……” 季向庭站起身,抬头望向高台之上的女子。 “好罢,既然你执迷不悟,那我们便没得谈了。” 他伸手一拍身旁的木桌,茶盏应声而碎,碎瓷片打着旋便直冲云霁面容而去,女子一声惊呼,却再来不及躲闪,将那张如花似玉的面庞割开一道血线,伤口处的皮肤顿时露出些许诡异的褶皱来。 “现在可以告诉我,你是谁了么?” “云霁”拢了拢有些散乱的鬓发,原本一双冷若冰霜的眼眸漫上水色,顿时平添几分妖异色彩。 “归雁,你可太让我伤心了……” 季向庭皱起眉,下一刻他便觉眼前天旋地转,伸手一撑桌面,却更无力支撑,整个人软绵绵地往下栽。 他眼中金芒闪烁,欲开口将人禁锢,却张嘴无声。 “没想到你竟当真如此自负,敢孤身一人来云府,不留后招。” 云天明自高台后缓缓走出,看着眼前正勉力支撑的季向庭,手指灵光跃动,封住他周身经脉命门,才给人喂了药。 喉头处的滞涩感终于消失,然周身灵力却如泥牛入海,提不起气力,季向庭靠在木椅上,看着眼前卸下所有伪装的云天明,勾唇冷笑。 “云家主,我既敢来,你又如何敢确信我没有后招呢?” 云天明笑了笑:“寒水城中闹了这么大动静,想来也是季公子的主意。” 季向庭眼眸一凝:“你怎么会……” “季公子,许久不见。” 厚重大门猝然被人推开,熟悉的声音响起,季向庭瞳孔一缩,侧身望去。 “……是你。” 众目睽睽之下,岁安神色泰然走至季向庭身旁,跪地一礼。 “见过夫人。” “云霁”愣了一瞬,旋即温和一笑:“倒是许久未见小岁安了,短短百年便已当上应家副使,这些年辛苦你了。” 听见久违的称呼,岁安神色一软,抬眸温和地望向高台之上的女子:“没给夫人丢脸。” “云霁”笑了笑,神色不自然地瞥向云天明。 “不知岁安副使前来,究竟为何事?” 岁安看了一眼靠在桌边动弹不得的季向庭,含笑开口:“为报养育之恩,岁安愿替夫人取出寒洲剑,还望之后夫人能告诉我……解除引心蛊的办法。” 话至此处,季向庭才终于冷笑两声,盯着岁安无害的脸沉声开口:“难怪你先前不曾犹豫便答应与我合作,原来是想做这二姓家奴。” 岁安晃着折扇,不急不忙地摇了摇头:“我唯利是图,只为自己卖命,要怪也能怪季公子自己看错了人。” 季向庭神色顿时阴沉下来,急火攻心下身上越发无力,低头不住闷咳。 云天明不动声色地看着眼前这场友人反目的戏码,偏头一瞥身旁的云家副使,对方便识趣地低声开口:“家主,我听他话语不似作假,更时逼他与那两名亲卫吃下了裂心蛊,若是有异心,必遭反噬,应当是没有问题。” “看紧些,让他稳住应寄枝。” 云天明眼眸一转,一缕灵光打入季向庭体内,那人整个人一僵,便失去意识倒在桌上。 “岁安公子风尘仆仆,今日还是早些休息为好,待夫人需要你时,自然会开口,这人,我便带走了。” 岁安拱了拱手,目光划过被云家军士架起带走的季向庭,片刻都不曾停留,一副翻脸不认人的无情模样。 “全凭夫人安排。” 主殿内终于沉寂下来,“云霁”松了口气,整个人瘫软在木椅上,才惊觉自己汗湿重衫。 当真是一波三折,若非药效及时,她怕是要吃不少苦头。 “云霁”小心翼翼地望了望不远处沉思的云天明,开口道:“家主,既然季向庭已落网,那妾身便能……” 云天明回过神来,看着眼前这张熟悉又陌生的面容,温和地弯起唇角。 “是啊,你马上便能自由了,不过在此之前,我还需要你帮我一个忙。” “云霁”看着云天明脸上清风霁月的笑,耳垂一红,一颗心跳快两拍,像是被蛊惑一般轻声开口。 “什么……啊!!” 下一刻,“云霁”只觉胸口一凉一疼,整个人受不住地往前倾,愣愣地往下看。 胸口不知何时多了一道血淋淋的窟窿。 她不可置信地喷出口血来,眼眶眦裂地望着眼前人。 “辛苦你……保全云家名声了。” 第79章 暗渡 泰荣一千零六十三年夏,云家之女云霁邀剑圣之子季向庭入流云原密谈,于寒洲剑上争执不下,终以季向庭出手重伤云霁,云家扣押季向庭为结果画上句点。 一时间街头茶楼成了城池里最热闹的地方,对叫人捉摸不透的变故津津乐道。 “这寒洲剑也当真奇诡,竟能惹得云家与那季向庭大打出手,闹得如此难看。” “嘿,谁不想要这能让人修为一日千里的神剑?我看那云霁夫人怕也是想要这剑续命,才遭此劫难。” “剑圣生前如此仗义,怎么儿子却这般小心眼?” “你可真是站着说话不腰疼,若你有寒洲剑,你舍得拱手让人?” “要我说这云家也太过嚣张,仗着季向庭孤苦无依,说是商量,说不准便是明抢,否则这剑圣之子何必冒着如此大的风险伤人?” “可云霁夫人素有贤名在外,如今重伤未愈,如何也不能对她出手……” “唉,也是,当真是将剑圣的一世英名毁得半点不剩。” 茶楼一角,一上了年纪的老者慢悠悠地品着茶,听着身旁人闲聊,小二弯着腰上前递给人一包冒着热气的瓜子,老者伸手接过,从袖口里掏出几块碎银落在桌面上起身离去。 街角一处私塾内,朗朗读书声不绝于耳,老者推门走进,不满意地清了清嗓。 “如此怠慢,如何能出人头地!” 木门缓缓合拢,将最后一点景象隔绝,老者散漫的神情也顿时一收,露出内里冷肃的沉静来。 在他面前的并非是年轻书生,而是眼若寒星的枯荣军士。 “季大哥可有消息?” 十一卸去伪装,将纸包里藏着的纸条取出:“季公子被云天明拘在屋中,不曾有大碍。” 人群中有人忍不住一拍桌子,低声开口:“那还等什么?我们这么多人,区区云府还闯不得?” 十一回头瞪了眼那莽撞的少年:“安静些,如今寒水城戒严,那暗道我们怕是不能再闯,公子的意思也是要我们在此地待命。” 那剑奴愤愤别过头去:“眼下岁安副使也投了敌,我们早晚会被出卖,难道公子费尽心思让我们进流云原,便是在此处干等着么?!” 十一垂下头去看手中褶皱的字条,上头只有龙飞凤舞的几个字: 今夜午时三刻,城郊树林接人。 他五指一拢,抬头道:“午时三刻,去树林。” 云府。 耳边水滴声不断,季向庭终于皱了皱眉醒来。 身上仍是提不起力气,他低头一看,手腕上两条粗壮铁链缠绕,叫人更是动弹不得。 当真是怕他又同上一回那般逃了,下了药也不放心。 他身处一间装潢清雅的偏殿中,屋门之外影影绰绰皆是云家子弟走动巡视的身影,而屋内四角更是各站了名侍从,虎视眈眈地望着季向庭,不敢有任何懈怠。 季向庭扫视一圈,便疲懒地靠在床榻上,自顾自思忖。 强抢寒洲剑的名声传出去,如何也算不得好听,眼下云天明抓他还缺个正大光明的缘由。 想来那位“云霁”怕是凶多吉少,一来能借机起事将罪责扣在自己头上,一来也能让真正的云霁出现,让云天明得以正大光明地剖剑来救。 若是这伤人的凶手是自己,那剖出寒洲剑来救被伤之人,便显得如此天经地义。 只是他怕是忍到强弩之末,才让这本该徐徐图之的阴谋急躁不堪,漏洞百出,才让自己与岁安有机可乘。 正思索间,门口却忽然传来一阵嘈杂。 “你只有一炷香的时间,里头皆是我们的人,别想耍什么花样!” “不过是与季公子叙叙旧,这位暗卫尽管放心。” 季向庭唇角一挑,天光自大开的木门涌入,他随手拿起桌边放着的砚台便朝人砸去。 “季公子,何必这般暴躁?” 季向庭冷笑一声,看着背光而来的身影眼不见为净地闭上眼。 “若是别人倒还好说,但对你……属实不配。” 岁安接住砚台放在桌边,看着层层禁锢的人叹了口气,扫视一圈周围,却连茶壶都不曾有。 他手中折扇在掌心敲打,两人一站一卧,一时竟无言以对。 最后还是岁安先开了口:“我与你脾性相投,此番亦是不得已而为之,然我已查阅医书,曾有人剖剑而不死,云家主已答应我,此事之后定会保你性命。” 季向庭挑了挑眉反问道:“岁安副使,你是最懂得赶尽杀绝的道理的,这话说出口,你信么?” “信与不信都不重要,即便是再缜密的阵法,也总有一线生机,我如今能做的,便是替你去抓住这缕生机而已。” 季向庭嗤笑一声,摇了摇头不再言语。 岁安看着他冷硬的神色,神色终于浮上些许不忍。 “走至此处,我已没有回头路能走,唯有日后再赔罪。” “三日后,云家主便会开启祭阵,皆是怕是天启大陆每一人都能瞧见那般景象,在这之前,我每日都回来看你。” 季向庭终于睁开眼,眼眸猩红地望向眼前虚情假意之人,手腕铁链不住晃动,惹得监视着此屋的云家子弟纷纷拔出剑来。 只听“咔嚓”一声脆响,季向庭竟生生掰断了床榻一角,木屑飞扬,木刺深深嵌入他的掌心,鲜血淋漓。 岁安抬手一阻,在云家子弟的注视下走上前去,掏出洁净的软帕替人止住血。 “还请季公子爱惜自身。” 季向庭艰难挥开岁安的手,将手中被血染透的软布扔进他怀中,将那一袭白袍染脏。 “滚。” 身影交错的瞬息,季向庭唇瓣微动吐出无声二字,一道极为细微的灵光没入方帕之中,速度之快,让屋内众人都不曾察觉。 岁安摇头一叹,终于不再做纠缠,神色有些惘然地转身离去。 那讨人厌的身影终于消失在眼前,季向庭这才重新安静下来,任由受伤的手垂落在床边,闭上眼睛恢复了方才半死不活的模样。 耳边收剑声不绝于耳,许久之后,有人粗暴地握住季向庭的手腕,将那伤口草草缠紧。 “别动任何心思,你伤了云霁夫人,便要付出代价。” 既向庭偏过头去,再无人发现处,对着墙角轻轻勾唇。 偏殿之外,岁安正要离去,却又被云家副使拦下,他地目光自岁安身上的血迹再到他手中血染的方帕上,眯了眯眼。 “岁安副使,可否给我看看?” 岁安愣了一下,旋即便伸手将软布递上。 “应家许久不曾有季向庭地消息,定然起疑,此物寄去,附信于应家主说明他为山匪所伤,正在修养,” 副使展开软布,目之所及只有几团血色晕染,瞧不出半分异样。 而方才他在门口听见两人的对话,也察觉不出其中深意。 他反复瞧了许久,才终于将那方帕重新还给岁安。 “信写完,让家主过目再寄。” 岁安点头应是,拱手一礼便转身离去,朝暂居的宫殿处走去。 屋内,两名亲卫正不住踱步,眉头紧锁,听见屋门打开便迫不及待地走上前去开口询问。 “这血……副使,你可有事?” “早便说了别去见他,副使当真心软。” 岁安摆了摆手,伸手拿过茶壶倒上一杯冷茶仰头喝下:“不必再提。” 而江潮与李元意耳边,却出现了截然相反的声音。 “你们季公子递给我的帕子,瞧瞧有什么用?” 借着岁安身形遮挡,李元意打开方帕,便瞧见上头凝结的血珠,过了半日也不曾干涸。 江潮皱了皱眉,蓦然想起什么,用灵力传音。 “公子曾替我们去除过蛊毒,莫非……?” 岁安挑了挑眉,指尖灵光一闪,方帕上凝结的血珠便被灵光包裹沁入三人体内,盘踞在心口躁动不安的蛊虫便渐渐平息,陷入沉眠。 “裂心蛊毒性不比引心蛊,若引心蛊虫足够厉害,自然能抑制云家虫蛊,只是若是子蛊,又如何能控制……啊。” 岁安话至一半,终于明白过来,不由叹了口气。 所以……唯有引心母蛊才能做到此事。 “家主当真是什么都给了你们季公子。” 这没头没尾的话语让李元意与江潮听得一头雾水,便索性换了话茬:“副使……人可是运出去了?” 岁安回过神来,弯起眼眸:“如今应该已是到了。” 入夜,寒水城郊,树林之中。 两名云家子弟推着木板车往前走,上头盖着一块白布,在震动间有什么东西自白布之中垂下。 仔细望去,才能看清那垂在车旁的是一只白皙手臂。 两名弟子神色不耐,动作更是粗暴。 “家主何不一把火烧了了事?还要我们运出来扔在此处。” “谁又能猜到家主的心思?还是赶紧把事做了,呆在此地太久属实晦气!” 板车停在山林深处一土坑前,周遭是绿莹莹的鬼火蹿动,两名弟子将车上的尸体往坑中扔,便抖了抖肩膀快步离去。 “师兄,不再检查一番?” “如此荒郊野林,谁会来此?在者,你刚才也是探过鼻息,人已气绝,还能死而复生不成?赶紧走!免得撞上不干净的。” 幽暗树林终于重新安静下来,唯有声声蝉鸣,趁着点点荧光越显诡异,不知过了多久,那被扔在土坑之内的白布忽然动了动。 有风吹起白布,夜色之中,那毫无气息的尸体蓦然皱了皱眉,艰难睁开眼眸,看着头顶漫天繁星,良久才恍恍惚惚回过神来。 ……她没死? 她抬手抚上胸口,被剑光穿透的伤口仍在作痛,终于将她的思绪拉回。 “这位姑娘,若是醒了,便同我们走罢。” 第80章 夜雨 女子艰难地坐起身调息片刻,胸口处血肉模糊的伤口才终于不再渗血。 此刻她才察觉到,体内有一缕不属于自己的灵力流转,替她挡下了剑光,才得以苟且偷生。 她垂下眼眸,回想起主殿之上那枚来势汹汹的瓷片。 ……原来是他。 她低声咳嗽两声,才终于开口。 “……你们是谁?” 十一看着眼前同云天明像了八分的脸,便明白此人身份。 “你当也明白是谁救了你,又是谁想害你性命,我们能送你去安全之地,然前提是你要用你这张脸揭穿云天明的所有诡计。” 女子瞳孔一缩,垂在身旁的手指骤然缩紧。 十一眯了眯眼睛,身上灵力明灭,笼罩在整座树林之中,将所有气息阻挡。 “要命,还是做那忠心护主的孤魂野鬼?” 声音压得极低,字句敲在人心里,让人喘不过气来。 女子闭上眼,从前那些若有似无的体贴与血淋淋的穿胸一剑来回交错。 扪心自问,她被云天明抚养长大,自然同他是一类人。 能为了自己性命抛弃所有的自私之人。 也就只有唐意川被他养了这么久,还……幼稚得厉害。 本该模糊的往事扑面而来,少女误闯宅邸,用一壶酒来赔罪,两人喝得醉醺醺,月色下那人眉目中是自己学都学不来的轻狂。 是以……终究是我本将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 她眸中水色闪过,终于眉目一厉,定定望向眼前之人。 “云家密辛,妾身当知无不言。” 女子对寄人篱下之事太过熟悉,甚至主动伸出手来看着面前神色阴沉的少年。 “绑我罢。” 十一的目光掠过她细瘦的手腕,从怀中掏出伤药与软布递给她,才扭过头去开口。 “我同你们不一样,已经不做这些事了。” 女子指尖一颤,沉默地接过药瓶,不再言语。 片刻后,寒水城门处,两名身着玄色斗篷的修士真匆匆往外走,却又在门口被云家弟子拦住。 “流云原戒严,不得外出!” 修士嗤笑一声,从袖中掏出一块令牌:“副使亲印,让我护送密信出城,你敢拦我?” 云家军士面面相觑一眼,伸手接过修士手中印信细查,见查不出端倪,才一皱眉:“将斗篷揭下来。” 两名修士不耐地轻哼一声,抬手将斗篷取下,露出内里平平无奇的样貌来。 云家子弟何其繁多,这些弟子们被赶鸭子上架,自然认不全,见不似悬赏令上的模样,便换了一副面孔,好声好气地将两人送出城。 “方才并非有意冒犯两位大人,还望大人莫要怪罪。” 为首修士回身,轻蔑地瞥了一眼守在城门处的两名弟子,一夹马腹,两人便似离弦之箭般消失在夜幕之中。 “呸,当真是狗眼看人低!” 守城子弟啐了声,愤愤将城门合上。 骏马之上,方才趾高气昂的修士顿时佝偻身体,将下巴上的胡须除去,吃痛地捂着胸口。 身旁的修士瞥了一眼,低生说了句冒犯便伸手揽过女子的腰,将人带到自己的马上。 “我们要去何处?” “应都原,应府,今夜便要赶到,姑娘或许要吃些苦头。” 女子惊异地睁大眼睛,还未出声,身下骏马便朝着无人小道疾驰而去,颠簸无比,让她顾不上礼数,低呼一声抱住了修士的腰。 三个时辰后,应府。 夜哭沉默地站在一侧,眼下难得有两团挥之不去的青黑,面无表情地望着主殿之中闯入的两位不速之客。 “应家主,这是季公子要带给您的人。” 应寄枝放下手中公文,冷淡的目光望向眼前模样同自己生母别无二致的女子,良久眉目间才浮现出一点微不可查的讽意。 “云天明同你说过多少?” 女子被冷凝的目光压得浑身一抖,指尖掐入掌心,面上却不露半点慌张。 “他虽没透露多少,但妾身仍知晓不少事。” “譬如云天明想要复活自己亲妹妹的目的,以及……剑圣的死因。” 应寄枝瞳孔一颤。 夜哭眉头一皱,抬头盯着眼前之人:“证据呢?” 女子笑了笑,不卑不亢地回答:“不需要证据……只要我这张脸还是云霁,就已足够。” “当然,剑圣身陨之事与应家前任家主脱不开干系,我不会将此事……” “不用,”应寄枝蓦然出声打断,“明日你知道什么,便尽数昭告天下。” 夜哭猝然抬头,不可置信地望向应寄枝,额角青筋挑了挑,思及岁安从前的话语,才勉强忍住不出声打断。 女子亦是惊讶无比,疑惑地望了望眼前执掌着庞然大物的年轻家主,却叶识趣地不去揣测,低声一礼。 “是。” 她看着重新低下头去的应寄枝,便明白其中意思,悄无声息地正要退出主殿,却又被夜哭喊住。 “你可曾见过岁安?” 女子愣了愣,顿下脚步一边观察着夜哭与应寄枝的神色,一边斟酌开口:“岁安副使如今确在流云原,只是……在还云霁夫人的恩情。” 夜哭垂在身侧的双手顿时攥紧,女子察觉殿中气氛冷凝,便匆匆离去。 下一刻,夜哭身上的灵力便再压制不住,在烛火昏黄的殿中直窜起一道灵光,将方圆十里尽数照亮。 应家子弟闻此异象,匆匆推门而入:“夜哭副使,可有何事?” 夜哭身上的灼目灵光渐渐散去,烛火也似被他身上戾气所摄,摇晃不已。 “送些伤药过去,将她看好了。” 应家子弟顿时一激灵,不敢再与之对视,关上门便匆忙僵事情吩咐下去。 殿内终于安静下来,夜哭立于原地,连满地霜华都照不亮他隐于阴影处的神色。 他并非全然愚钝,方才女子的言外之意,他再清楚不过。 也正因如此,他才第一次感到有些不知所措。 夜哭能记得的人与物不多,细数过来桩桩件件皆与应家存亡有关。 世人皆道他冷酷无情到近乎残忍,仿佛除却应家之外,再无任何别的东西能牵绊住他的脚步。 他自认亦是如此,可如此情形,他脑中第一个想到的,却是那日望尘山中的岁安。 夜哭自知自己酒量不好,但为了安慰因前尘往事而暗自神伤的岁安,仍是倒了杯酒。 即便他并不明白岁安究竟在愧疚什么。 对应家有利之事,便是对的。 只是出乎意料的,岁安并未向他诉苦,只是在酒香中缓缓说起从前的事来。 从第一次将被应家子弟欺负得鼻青脸肿的岁安捞出,聊到后来教岁安习武,再到应长阑仍在时,夜哭替岁安默默挡去的数次责罚。 话说的越多,酒稀里糊涂地也喝了一壶,待夜哭反应过来时,已是头晕目眩。 大抵岁安的功夫皆是他一人所教,他本能地便对眼前人没有防备。 又或者是夜哭从未忘却从前那可怜兮兮的身影,总想不起来防备。 “黑鬼,你还记不记得从前送过我一把匕首?” 岁安的声音忽远忽近,夜哭趴在桌上不耐烦地皱起眉,更不愿回答。 后来的事他便再记不得,唯有岁安身上浅淡的松木香在他酒醉的梦中格外清晰。 “但愿你日后莫要气我罢。” 啪嗒一声轻响,夜哭骤然自无来由涌上的回忆里惊醒。 红烛已烧成短短一截,缓缓滑下一滴烛泪。 夜哭咬了咬牙,跪在应寄枝面前。 “家主,一切当以应家为先,家主若是要以此救出季向庭,那属下宁愿将那女子就地斩杀。” 应寄枝垂眸看着他,反问道:“那岁安呢?” 夜哭唇角抿紧,良久才停他沙哑的声音响起。 “若岁安当真背叛应家……我会亲自动手。” 应寄枝不为所动,一双黑沉眼珠中映不出分毫情绪,却让人不寒而栗。 “你不敢。否则为何要护她?” 夜哭心中一震,却是哑口无言。 那女子分明言之凿凿,那日岁安再自己酒醉之时脱口而出的话亦别有深意,然他却始终不愿相信,本能地想查明真相。 这绝非从前的自己会犹豫之事。 “应长阑已死,以如今局面,如何保证应家不会成为第二个腐朽不堪的云家?” “应家覆灭,已是定局。” 天边一道惊雷划过,夏夜骤雨倾盆而下,电光映亮应寄枝的面容,向来寡有情绪的眉目间挂上一抹极淡的厌恶疲倦,让人心惊不已。 夜哭骤然想起昔日与岁安在廊下的对话。 “比之应家,家主似乎更在乎季向庭。” 如今他才终于找到了答案,亦或是……早在他们在灵堂中瞧见应寄枝手中盛满生父鲜血的长剑时,便该明白。 眼前这位极为年轻的家主并非不在乎应家,他从一开始,便想让应家彻底覆灭。 想通此处,夜哭浑身发抖,在某一瞬间身上灵力窜出数丈光影,直冲应寄枝而去。 “黑鬼……你觉得应家当真值得我们如此相护么?” 昔日岁安的困惑无比的问句不期然出现在他脑中,逼得他生生停下手中杀招。 凌厉剑锋近在咫尺,雷声轰鸣,应寄枝抬眼伸手,两指握住剑身往后一推,便让夜哭不由自主地后退数步。 夜哭收起长剑,不知过了多久才一言不发地一礼,玄色衣袍在烛火中掀起一角,沉默地消失在急雨之中。 应寄枝收回视线,抬起手臂看着其上明灭不已的红色印记,良久才起身翻转手腕,银光闪过,一把蛇骨弓便静静躺在他手心中,银白色的弓弦在黑夜中泛着微光。 一支灵力凝成的箭被架在弓弦之上,应寄枝像是感受不到痛般,用那只印着禁制的手臂将弓弦缓缓拉开。 嘈嘈切切的雨声之中,一道银芒割开雨帘飞射而出,直冲云霄而去。 天地为之一震,浓厚的乌云被银箭生生撕开一道口子,似是一只藏在云层之后,窥探众生的眼睛。魔.蝎`小`说 k.m`o`x`i`e`x`s.c`o`m 80-90 第81章 野火 第二日天未亮,应府向来戒备森严的大门却一反常态大开着,惹得来往行人纷纷侧目,好奇地窥探着其中景象。 一炷香后,应府门口围了一圈不明所以的修士与百姓,对着空无一人的门口不住张望,议论纷纷。 虽无人看守,这些看客却也不敢贸然擅闯,只好站在门口苦等,待到天色大亮,看热闹的人群已是将应府门前围得水泄不通。 昨夜虽下了场雨,然盛夏时节仍炎热不堪,不少人已被应家这故弄玄虚的姿态勾得烦躁不堪。 “故作姿态!我看是没什么事,散了罢!” “如今云家与应家暗潮涌动,如何会如此大门敞开供人观赏?我看此事不简单。” “等等!是不是有人出来了!” 只听人群之中一声惊呼,看客们纷纷抬头朝门中望去,便见府内一道水蓝色身影缓缓走出,惹得人群纷纷伸颈侧目。 “这是……云霁夫人?!” “绝无可能!云霁夫人昨日还在流云原被那季向庭所伤,怎可一日之内便到应都原,瞧上去还安然无恙?” “这天下岂能有两位云霁夫人……” 众目睽睽之下,女子神态自若地立于门前,甫一开口,周遭一切嘈杂声便骤然隐下。 “妾身一事惹得天下惊动,现在此处与大家赔不是。” 言辞恳切,面上又不卑不亢颇有仙家风范,不过一句话,便让人如沐春风,不自觉便被安抚下来,偏信一分。 “你如何证明自己才是真正的云霁夫人?” “云霁”闻言却不恼,垂下眼睛苦笑一声:“妾身在应家呆了十年,却从未归家看望过兄长,而我重伤后,他亦不曾替我照拂幼子,试问我与他之间的关系,何至于让他大费周章为我续命?” 人群中不乏知晓不少仙家密辛的老人,闻言捋了捋胡须,点头道:“的确如此,夫人与云家主的关系……确实算不上好,可也算不上牵强,到底也是自己的亲妹妹,总还是有情谊在的。” 云霁摇摇头,欲言又止,良久才叹了口气,似是下定决心般,手心亮起一道灵光,往额间一抹,一道黑色印记边出现在白皙皮肤之上,随着呼吸颤动,似是有生命一般。 不少身负修为的修士一皱眉,下意识后退了一步,对着怪异印记的气息本能地感到厌恶。 “你们应当知道,云家嫡系自古便有两人,而其中一人总会在年纪轻轻时便饱受病痛折磨,英年早逝,世人常叹云家不幸,然这只是云家为了仙门之位,付出的代价。” 话至此处,“云霁”不由红了双眼,情绪激动下不住咳嗽起来,话音也跟着一断,可嘈杂的街巷此刻却一片寂静,无人再出声将她要说的话打断。 他们也曾数次对云家的厄运津津乐道,却从未有一次深究到底,如今回头细想,才惊觉每每流言冒头,便会被云家用无关紧要的琐事压灭。 或许眼下,这个被云家刻意遮掩的秘密,终于要被眼前这位贤名在外的女子揭开。 “云霁”缓过气来,轻声开口:“因为历来云家主身上的剑骨,皆是由他们至亲的名铸就,作为代价,云家主每至夜晚,便药承受蚀骨之痛。” 不知过了多久,人群中才传来此起彼伏的抽气声,即便“云霁”方才道出的端倪让他们心中有了几分模糊猜测,可此刻真相出口,却仍残酷得让人心惊。 一片寂静中,有人喃喃开口:“可这与夫人的身份又有何干系?” 虽是问句,然话语中却已在不知不觉中带上五分肯定。 方才那几句话似是耗尽了“云霁”的力气,她脸色苍白,手掌扶着身旁门柱才不至于倒下。 “这才是云天明想复活我的缘由,也是他想要寒洲剑的理由……他想要解除身上的禁咒,用万千修士的命,用妾身的命。” 一时间万籁俱寂。 原本只是闲来无事凑个热闹,不曾想竟在无意之中知晓了如此骇人听闻的真相,一时间谁都不曾开口。 一片寂静中,蓦然有脚步声响起,一片素白自“云霁”身后走近,无声一扶女子的肩膀,让对方能得以喘息。 “明日云天明便会开启祭阵,孰真孰假自能浮出水面。” “于私,妾身并未做错什么,却因兄长忍受多年苦痛,步步退让却让他最后欲置自己于死地,我无法再坐视不理,于公,云天明为了一己私欲残害无数生命,更是天理不容。” “应家此番出兵,是为了妾身,亦是为了天下修士,” 她欠身向众人深深一礼,偏头望了一眼应寄枝,无声笑了笑,便在侍从的搀扶下缓缓离去,人们这才发觉,昔日眉目沉静却不失光华的女子,早已在岁月中成了一缕苟延残喘的幽魂。 在她身后,是万千整装待发的应家军,应寄枝手持长弓立于阵前,看客们被那如霜似雪的冷冽气势震慑,还未反应过来,便本能地退让出一条道来。 夜哭驾马在应寄枝身后半步,望向西侧天际,抿了抿唇。 他要去问清楚。 与此同时,纷纷扬扬的纸页自空中落下,片刻之间洒满了整片应都原,无数人停下脚步,好奇地拾起翻看。 薄薄一张纸,写尽了云家平生所犯之事,上至家主暗害剑圣,利用亲妹,陷害唐家家主,下到云家子弟残害百姓,纵情声色,桩桩件件,罄竹难书。 “云霁夫人亲自出面澄明事实,还有何可辩解?哼,当真是人面兽心!” “吾儿……我原以为送他去云家是脖了个好前程,可谁曾想……!难怪他不识字,却能每月都寄来书信……原来如此!云家当真……欺人太甚!” “捉拿云天明!踏平流云原!” “捉拿云天明!踏平流云原!” 燎原的火自应都原烧开,便一发不可收拾,不过短短半日,连渡鸦原的百姓都能将云家所犯罪行说得清清楚楚。 有人察觉到纸页上属于应长阑的污点,认为其不过是应家出兵的借口,可拿声音终究太小,在巨大的浪潮中起伏片刻,便消失不见。 然雁过留痕,待云家覆灭后,自会有人重新将此事翻出,届时等待应家的,只怕是更加声势浩大的反抗。 后话不提,此刻任由流云原所筑的城墙再厚,守卫再森严,也挡不住无孔不入的流言蜚语与随风飞舞的纸页。 寒水城中,茶馆之中的说书先生不知从哪听说了云天明的种种往事,将他做的恶讲得绘声绘色,待云家反应过来要去拿人,那茶楼却早已人去楼空,找不到人影。 一切都乱了套。 街角书院里,十一顶着老者面容,望向庭院中跃跃欲试,难掩兴奋的枯荣军,沉声开口。 “眼下云家自顾不暇,消息传至都城仍需时间,我们兵分两路,一路由我率兵赶往都城,一路混在寒水城百姓之中,借机闹事做掩护,届时应家军踏破城门,便可与我们一同汇合,白玄,你留在这里。” “原来岁安副使让我们留在寒水城,便是让我们搅浑水,季公子当真是老谋深算,难怪我爹也说不过他……” 少年正喃喃自语着,忽听他人唤自己姓名,不由愣愣抬头:“我……?师兄,我可没有修为,让我做这首领,不好罢?” 话还未说完,枯荣军中便有人出声反驳。 “有什么不好?这几日散播消息,多亏了你帮忙打掩护,否则不会如此顺利。” “你的剑招我们可都是看过的,云家那些花拳绣腿,又有何惧?” 白玄望着眼前少年们闪着光芒的眼眸,鼻头一酸,心中顿时升起无限豪情,情之所至正欲开口鼓舞士气,便被十一拍了拍肩膀。 “他们说得没错,没什么不好的,更何况……此事危险,你气运向来好,有你在定能化险为夷。” 白玄呆呆地眨了眨眼睛,待十一转身领着一般枯荣军离去,才猝然反应过来,方才见人转身时,那张向来阴沉的脸上浮起的笑并非错觉。 他揉了揉脑袋:“……这到底是不是在夸我?” 平川原,云家都城。 岁安如昨日一般在季向庭身处的偏殿做客,即便是自说自话,亦能聊出乐趣来。 “我本以为以家主的性子,不会对这世上任何人或事有过深的执念,不想昨日却收到他寄来的书信,问你近况如何。” 沉默了许久的季向庭终于睁开眼睛:“……信呢?” 岁安摊了摊手:“已经替你回了,如今这信怕是已到应都原,在家主手中了。” 季向庭掩在长袖之下的指尖一拢,哼笑一声:“你便不怕露馅么?” 岁安叹了口气:“再稳他一日,一切便可尘埃落定,我也不必再……” 话音未落,偏殿木门便被人粗暴地踹开,两人对视一眼,齐齐望门口望去。 云天明阴沉的目光扫视过屋中二人,良久眯起眼睛:“我竟是不知道,不过一日功夫,二位便能暗度成仓,将死人也变活了。” 季向庭被身后的云家子弟压在床上动弹不得,只好无辜地眨了眨眼:“云家主,想让云霁夫人起死回生的是你,我又如何能做到?更何况岁安如此行径,家主定然有所防范,他如何敢与我合谋叛乱?” 不远处,云家副使匆匆闯入屋内,低声开口:“应家军已至流云原,寒水城百姓听信传言起了骚乱,若再派兵镇压,怕是……” 他话语间吞吐数次,显然已是挑了好的回禀云天明,真实情况,怕是还要雪上加霜。 分明已经如此严防死守,究竟是哪一环出了错,才让“云霁”钻了空子,反过来倒打一耙? 真正的云霁在冰棺之中,死人说不了话,更无从辩白,到了百姓眼中,便是云家做贼心虚,便是再设法回应,也只是越描越黑。 “家主……” 云天明扫了一眼神色如常的季向庭,冷声开口:“不必等了,今夜便开始。” 第82章 奔驰 日暮西沉,云天明立于高台之上,垂眸将流云原万千景象收入眼中。 家主突如其来的命令让本就紧绷的云府越发风声鹤唳,路上皆是神色冷凝的云家子弟,慌乱地为提前的祭礼准备。 云家副使立于云天明身侧,不断有信鸽自远处飞来落于墙上,副使将看着纸条上的消息,眉间皱得越发紧。 太快了。 他们并非没有想过真相败露后的情形,却不曾料到消息蔓延得如此之快,似是流云原中早已潜伏了一道看不见的阴影,在悄无声息地推波助澜,他们却从未察觉到。 那些应家暗探早已被处理干净,还有谁能如此神通广大? 唯有那位被他们重重围困在云府的剑圣之子。 云家副使抿着唇,一时间心中万千愁绪夹杂,竟是一件都想不明白。 他揉了揉眉心回过神来, “家主,月圆之夜未至,若是如此毛线,怕是要出问题,届时您的诅咒……” 云天明冷眼瞥一眼身后小心翼翼的副使,低声开口:“如今我还有选择么?若你能早些将人看住,也不至于如今进退维谷。” 副使脸色一白,眼珠转动心念急转:“季向庭被如此严防死守,能传出消息的自然不是他……便只能是岁安,我给他下了蛊,只要他死,无法送消息出去,便能拖慢应家的脚步。” 云天明冷笑一声,指尖结印打出,青色灵光在空中闪烁片刻,便消散在夜色中。 副使瞪大眼睛,惊愕地看着眼前景象,口中喃喃:“绝无可能……家主,我是看着他们将蛊虫咽下的,怎么会毫无作用?” 云天明没有分毫意外,沉沉目光落于副使身上:“流云原的城池不必再守了,召回所有云家子弟,守在都城前,祭阵结束前,绝不能让应家军进来。” “还有,季向庭出口成令的妖术,他既如此按耐不住,便用药让他被再开口了。” 副使神色一凛,低头应是,正要吩咐下去,却听见自己追随多年的家主复又开口。 “你在我身边多年,偶尔疏忽也是人之常情,可你也当知道孰轻孰重,若是此事再有纰漏……” 副使指尖一颤,似是回忆起什么极为惨烈的往事,连头都不敢抬,草草应声,便行色匆匆地走下高台。 他可再清楚不过,眼前这位在世人眼中温和无比的家主皮囊下藏得是何等冷情残酷的灵魂。 云天明从来不在乎云家,只在乎自己。 若是有朝一日将他逼到极致,为了活下去,任何人都可以是他利用的对象。 这世上仅有的能让他犹豫片刻的两个人,皆已不在。 是以,不必云天明将最后几个字说出口,他便能知道若应家攻破都城,等待他的究竟是什么。 “用锁灵链把岁安与他那两个亲卫一起捆了,随后我亲自去一趟。” 一炷香后偏殿之内。 岁安举起双手任由人将自己的双腕困住,云家子弟将同样被五花大绑的李元意欲江潮一同推入门中,便粗暴地关上门,无论两位少年如何套话,皆是一言不发。 岁安坐在季向庭身侧,此刻终于将那张无比虚伪的假面卸下,松了松筋骨开口:“不必再喊了,如今情状,不会有人再信我们了。” 江潮与李元意对视一眼,齐齐耷拉下脑袋,失望地走到季向庭面前。 “季公子,都怪我们太操之过急,才会让你与岁安副使在这节骨眼上暴露,我方才看云家子弟皆奔忙不已,想来他们定然已经知道我们的盘算,要提前开启祭阵……应家主未必赶得及。” 话语越说越低,到了最后更是愧疚得眼圈发红。 季向庭不由失笑,困着粗壮铁链的手轻而易举便抬起,一边一个揉了揉脑袋,动作之间连声响都不曾发出。 “我还没开口,怎么便将这些都往自己身上揽?” “放心,从头至尾我都没想过要让应寄枝来救……你们可有想过我为何要让枯荣军留在寒水城?” 两人闻言一愣,还未来得及思索,房门便再次被推开,残阳之中,云家副使端着托盘缓缓走进,在少年们警惕的视线里将饭食放在季向庭面前。 “吃罢。” 季向庭挑了挑眉:“这般丰盛,副使大人,我可不敢吃。” 云家副使嗤笑一声:“你还有得选么?如今你灵力尽失,这哑药是你自己吃下去,还是我按着你吃?” 季向庭垂眸看了看冒着热气的饭食,颇为遗憾地叹了口气:“可惜,我两个都不想选。” 下一刻,他一双眼眸一色灿金,副使神色一厉,顿时将饭菜打翻在地。 瞬息时间似乎被延展到极致,无数云家子弟破门而入,无数剑光亮起,避开命门朝季向庭身上各处砍去,李元意与江潮焦急地瞪大眼睛,惊呼一声下意识便要扑到季向庭面前替人挡下。 “停。” 自四面八方挥砍而来的剑光顿在季向庭身前分寸,磅礴灵力自他身上涌出,顷刻便将整座云府笼罩,所有嘈杂声响突兀地止息下来。 时间因他的字句而凝滞,季向庭一皱眉,偏头吐了口血,按了按隐隐作痛的胸口。 这些天为了骗过云家之人说了不少似假还真的谎话,层层叠叠的反噬挤压下来,在他动用灵力时便尽数反扑上来,着实有些疼。 内府出的灵光正极速流转消散在空中,季向庭握了握手指,伸手捏碎重重剑影走至副使身前,便已有些力有不逮。 看来若要强行控制如此多修士,便是以他的修为亦有些吃力,最多也只有一盏茶时间。 季向庭伸手将副使怀中的哑药摸出,在人眼眶眦裂的瞪视下给对方灌了下去,随手将人打晕。 他回身拍了拍李元意的肩膀替人解了禁制,一声脆响,李元意身上坚不可摧的铁链便落在地上,他伸手指了指副使的脸:“十一可有给你他的面皮?” 李元意点了点头,一边迅速伸手将将两人的衣袍互换,一边摸出两张面皮,小心翼翼地贴上。 季向庭接过副使手中长剑,在他身上比划一下,便往对方胸口一刺,干净利落地要了对方的命。 “云天明疑心重,届时你在他身边务必小心……他明白我不肯就范,缠斗之间被人钻了空子喂下半瓶哑药,无法再说话也是理所应当。” 他弯起眼睛,拍了拍少年的肩膀:“也不必太过紧张,云天明眼下万分焦急,顾不上你……明日便能回家了。” 李元意眼中一亮,握拳应声:“一切听公子的……不过公子既有如此能耐,为何不直接杀了云天明?” 季向庭弯起眼睛,眼中浮起一层冷色,轻声开口:“只是要他性命,太便宜他了。” 李元意看着他有些苍白的面色,自然明白如此异术背后需要消耗的灵力,点了点头不再多言,只是拿着剑往自己身上划了几道,将原本的袍子弄得灰扑扑一片,装出一副狼狈模样, 季向庭颇为欣慰地顶了顶犬牙,如法炮制地在身上同样划出数道伤痕后,灵力也被消耗得所剩无几,他打了个响指,轻声开口。 “方才什么事都不曾发生,醒来罢。” 下一刻,凝滞的气息再度流转起来,云家子弟疑惑地眨了眨眼睛,看着眼前一地凌乱。 岁安带来的亲卫因护主而被一箭穿心,自家“副使”正气喘吁吁地按住季向庭,身旁的药瓶在地上滚了一圈才堪堪停下,显然是经历了一番大战。 “还愣着做什么?把人压到校场上。” 云家子弟们在厉喝中一激灵,顾不得多想便手忙脚乱地将人押住,偏头看了眼一旁沉默的岁安,小心翼翼地开口。 “大人……那他?” “副使”斜眼睨了睨人,哼笑一下:“一起压上去,待应家军来,便送他们一份大礼。” 千里之外,寒水城。 城门处被群情激奋的百姓围得水泄不通,竟是生生将那些云家子弟堵在原地动弹不得。 “若云天明当真问心无愧,为何这般久仍关着城门不让我们出去?!” “云霁夫人究竟在何处!” 云家子弟皱了皱眉,强忍着不耐开口道:“如今城门禁制已解,你们自可选择将应家军迎进来,只是你们当真觉得应家会比云家好到哪去么?” 混在人群中的白玄立时开口:“无论如何也比在流云原不明不白地死了为好!我前几日可是瞧见了,南边小巷里全是无名尸首,这便是你们说的宽仁么!” 此话一出,人群中更是哗然一片,云家子弟神色难看,情急之下身上灵力一震,便将站在最前处的百姓掀开,自顾自地朝都城掠去。 人群中少年们对视一眼,一边飞身而起将被掀飞的百姓接住,一边将紧闭的城门打开。 白玄远远便瞧见应寄枝寡有情绪的脸,神色不由自主一松。 分明离开应府来流云原不久,可这些日子皆是提心吊胆,属实糟心。 如今再见到冒着寒气的应家主,都觉得分外可亲。 百姓们自发地让出道来,仔细打量着这位家主,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对方是何等年轻。 却已是被这些吃人的仙门逼得父母双亡,孑孓一人。 也难怪他总是一副不近人情的模样。 人惯爱以己度人,寒水城中不乏有痛失至亲的苦命人,下意识便与应寄枝同病相怜起来。 “应家主,还望您能替我们报仇!” “应家主!” 应寄枝并未回答,一袭白衣坐在马上,在山呼海啸的呼唤里仍不为所动,宛若一道飘渺的流光,带着万千应家军疾驰而去。 唯有白玄察觉到应寄枝投来的瞥视,握了握拳在人群中朗声开口:“城开了,我们走!” 反是不远处,正与自己搀扶着的老朽聊得起劲的少年闻言抬头,同老者道了别便匆匆随着应家军的方向赶去。 百姓们不明所以地看着方才还同自己闲聊的年轻修士们渐渐汇聚在一起,义无反顾地追随应家而去,不由开口:“你们向哪去?” 有少年回身,眼中是如繁星般明亮的意气。 “我们大哥说了,不必仰仗他人,受了委屈得自己讨回来才行!” 第83章 弯弓 入夜,云家都城内仍旧灯火通明,原本车水马龙的街巷如今只余云家军往来巡逻时留下的阵阵脚步声。 都城西南方向的树林之中,不知何时已建起一座足有几百里大的祭台,诡异的咒文深深镌刻在石壁之上,又被朱砂反复描摹,在月色下显露出诡异的光泽。 在祭台中央,一座冰棺静静躺在阵眼之上,真正的云霁闭目沉眠,不知外界到底是何等的血雨腥风。 云天明身着黑色斗篷立于高台之上,似是要避着那皎白月色。 无法忍受的噬心之痛在体内攒动,即便是他如何运转灵力抵挡,也不过是杯水车薪,就自然再维持不住往日温和的假面。 他摸索着指尖,望着祭台东侧的山道,神色有些焦躁。 时辰已至,那些人到底在磨蹭什么? 百里之外,“云家副使”正亲自压着季向庭往山路上走,他的身后跟着长长一串修为出挑的云家军,推着一会作为祭品的剑奴一同朝前走。 季向庭形容狼狈地弯着腰,垂眸看着地上的杂草,一副束手就擒的乖顺模样,直到瞧见不远处草丛见极快地闪过一道碎光,唇角才不易察觉地弯起。 李元意自然也瞧见了这几位微小的讯号,眼前顿时一亮。 这是季向庭亲自教的身法,也只有枯荣军才能看出其中些许端倪。 他借势伸手推了一把季向庭,将人搡得踉跄一步,又不耐烦地拎着对方的衣领扶住,压着嗓子嘶哑开口。 “还想耍什么花招?再拖延也没用了!” 在怒斥之下,一道灵音钻入季向庭的耳朵。 “季公子,十一已带着枯荣军埋伏在树林之中,可随时伏击云家子弟。” “嗯,不着急。” 小道说长不长,短短一炷香的时间,那硕大的祭台便映入众人眼帘,岁安弯了弯眼睛,似笑非笑地感叹。 “能悄无声息地建起如此之大的祭台,你们家主可当真筹备了许久。” “云家副使”冷哼一声,一言不发地领着人走向高台,朝云天明恭敬一礼:“家主,人我都带来了。” 云天明回身瞥视一眼,俊秀的面上不见多少喜色,反是在阴影笼罩下,显得越发阴冷:“你的嗓子怎么了?” “云家副使”立即低下头去,却仍抑制不住身上本能的轻颤:“回家主……这季向庭太过难缠,即便是被锁链困住亦是厉害,属下在颤抖中不慎吃下了半瓶哑药,才坏了嗓子,还望家主赎罪。” 云天明的视线从副使身上深浅不一的伤口上逐渐挪到已发不出声音的季向庭身上,良久才有些疲懒地伸手一挥:“药呢?” 话说得随意,可云天明的神情却不见放松,紧紧盯视的目光重逾千斤。 面皮之下的李元意指尖收拢,思绪急速运转,面上却仍是恭敬模样,有些为难地开口:“家主……如今已是箭在弦上,再多忍一忍,这药到底伤身,还是少用些为好。” 那如影随形的审视目光终于从自己身上离开,李元意汗湿重衫,推着人往祭阵中央走,将人压跪在地上。 若非季向庭便在自己身后,方才那句试探,自己怕是早便撑不住要露破绽了。 而季向庭身侧,无数神色浑噩的剑奴同样被鞭子催打着,踉踉跄跄地走到各自的位置上,却也不见有多少恐惧。 更多的是一种能免去生苦的解脱。 云天明眯起眼睛望向天际,天边一轮圆月缺了一角,躲在浓厚的乌云中,许久才彻底显露出身影。 一切都不是好时候,可外头来势汹汹的攻势,已让他不能再苦等下去了。 山林之中一片寂静,唯有晚风吹过树叶响起阵阵声响,云天明自高处缓步走下,自背后靠近,垂眸看着跪在地上动弹不得的季向庭,手中青光一闪,一柄长剑便被他握在手心。 许是感知到月色,他眉间被遮掩住的黑色印记终于彻底显露出来,不住地往外逸散着黑气,将云天明本就因疼痛而有些苍白的脸显得越发狰狞。 与此同时,数名云家子弟手握匕首靠近阵法各处的剑奴,粗暴地拽过他们的手腕划开一道口子,鲜血便从伤处流淌而下,渐渐漫过祭台上的深深凿痕,偌大祭阵似是一头吸血的怪物一般,顿时活了过来,渐渐亮起暗红色的光芒。 树林之中的旋风愈发大,即便是守在周围身负修为的修士,也不得不提剑抵挡,被当做祭品的剑奴们脸色发白,内府灵力随着血液流失正飞速涌向中心的冰棺之中,竟是将其缓缓托升至半空中,散发着妖异的冰蓝色光芒。 云天明收回视线,手中长剑对准季向庭的腰骨处干净利落地一划,一道深可见骨的口子便烙在人身上,鲜血淋漓。 “云家副使”瞳孔无声一缩,本能地想开口出声,却又在一旁岁安冷厉的注视下强忍下来。 季向庭咬了咬牙,终究是没忍住,抽了口气低呼一声。 带着旧伤的腰骨再次首创,便是让他也有些吃不消。 “百年之前,我本该对你爹下手,奈何却被应长阑捷足先登……好在如今要解决你,倒是比从前容易不少。” “云家主,你可答应过我要留他一命,我才会如此帮你,还望你此刻下手时能轻些。” 云天明手中动作不停,剑锋沿着季向庭凸起脊骨一路往上。 “如今你再说这话,还会觉得应寄枝会留你一命……” 话还未说完,一道银光便自千里之外飞射而来,直冲云天明而去,速度之快,待守卫在祭阵旁的云家子弟反应过来时,已至云天明面门。 环绕在祭台疾风被利箭生生撕开一道口子,本就被吹得东倒西歪的弟子们更是被箭上的强悍灵力逼得近不了身。 云天明眉头一皱,不得不停下手中动作,运起灵力将这支极为诡异的银箭击飞,便是用上五成功力,却仍无法完全阻止起迅猛无比的攻势。 他手中青光明灭,攒力下劈,终于将银剑折断,终于在此时,又云家弟子匆匆跑来,嘴里高声喊道: “家主!应家军已至都城前!” 守在祭台处的云家子弟纷纷一愣,不可置信地朝城门口望去。 寒水城至云家都城间隔着十余座城池,应家铁骑就算再神通广大,要想来到都城也需花上一夜时间。 如今神兵天降,属实令他们意外。 季向庭缓缓眨了眨眼,看着落在身侧的断箭,眼中终于浮起些许真心实意的笑。 云天明闪身飞至半空,与城门前手握长弓的应寄枝遥遥相望,两道凌冽视线在半空中对撞,互不相让。 “拦住他们。” 空中立时被无数剑光映亮,无数云家子弟体内的蛊虫躁动不看,不少人脸色苍白,却又不得不飞身冲出城门。 他们再清楚不过,若是违命,等待他们的会是何种惨烈的死法。 云天明一卷袖袍,青色灵力便冲天而起,直直打向祭阵中央的机关上。 吱呀作响的机关声响起,一道硕大的屏障将整座树林尽数笼罩,亦将外面的刀光剑影尽数隔开。 李元意手腕一动,一道灵光悄无声息地从他指尖射出,直直打向那灵墙,却也只是让那屏障翻起些许涟漪,不由担忧地皱起眉。 云家弟子毫无保留地倾巢而出,便是强大如应家军一时半刻也无法完全攻破。 他望着季向庭后背血流不止的狭长伤口,抿了抿唇回身看了看树林中,又看着一旁瞧不出端倪的岁安,心中焦急。 季公子怎么还不让十一动手?! 城门之外。 万千应家军与云家子弟战在一处,一时间竟僵持不下。 夜哭足尖一点,骏马扬蹄接力飞身而起,手中寒霜炫目,手腕转动如游龙般自人群中划过,顷刻便夺去数人姓名。 他长剑一甩将剑锋上的血迹抖净,极目远望城池之中极厚的屏障,眉目紧锁,常年呆板的脸上难得显出几分焦急。 被他硬生生撕扯出的缺口眨眼便被新的云家子弟填上,对方太过明白擒贼先擒王的道理,军中数位好手聚集在一处,守着夜哭周身命门围剿。 他咬了咬牙,手中剑气一震击退眼前敌人,手中剑势未尽,便已旋身去躲身后的暗算。 纵然他武功卓绝,眼下也双拳难敌四手,无法冲出重围。 剑影之中,他侧身一瞥身侧的应寄枝,哑声开口:“家主!不必管我们!先往城中去!” 重重人影阻挡中,唯有一道素白立于天地间,无数剑光纷沓而来,他却将长弓收回身后,一副毫无抵抗的模样。 “哈,堂堂应家主,便是此等懦夫?” 剑锋直指应寄枝咽喉,云家子弟眯起眼睛,似是被他毫无反应的模样惹恼,忍不住怒喝一句。 听见此话,应寄枝脸上神情终于有了变化,露出一点讽意来。 下一刻,应寄枝的身影顿时消失在原地,数道利器入肉的闷响响起,那些修为出类拔萃的云家军们尚且不曾反应过来,便觉胸口一痛。 他们不可置信地低头望去,便见胸口命门出现一处小孔,连惨叫都来不及发出,便死不瞑目地倒下。 应寄枝一步步朝城门口走,每踏一步,赶来围剿的云家子弟身上便会爆出一串血花,而那白色衣袍却未曾沾染分毫。 七步之后,他终于站定在城门之前,身后是一条鲜血欲尸体铺就的长路。 直到此刻,云家子弟才看清他手中之物。 那是一条极细的弓弦,如今被他握在手中,正往下滴血。 云家子弟面面相觑,咬咬牙追了上去。 祭阵之内,悬于半空的冰棺越发明亮,繁复的咒文画满了季向庭整个脊背,牢牢禁锢住他那截孕育着金光的脊骨。 云天明手中灵力凝成一条线缠绕在脊骨上,正要往外拽,便听耳边三声脆响响起。 屏障顿时震荡不已,显出几条裂缝,云天明不得不运转灵力加固,自然被打断了动作。 他皱眉抬头,便见道路尽处,正架箭对准自己的应寄枝。 “你来晚了。” “是么?” 第84章 破障 应寄枝拉开弓弦,灵力凝结成的箭矢架在弓弦之上,对准了云天明的命门。 云天明冷笑一下,五指一抓便将一旁垂着头跪坐在地上的季向庭抓来身侧,挡在自己面前。 “应家主,我劝您三思,祭阵已开,便是无可转圜,若是不小心伤到他,便是我也无能为力。” 属于季向庭的鲜血一滴一滴往下落,渐渐汇入阵法中,落入应寄枝眼中刺目无比。 他手背青筋寸寸浮现,被遮掩住的暗纹在手臂上不住闪烁,银白色的灵光在周身接连爆破,却又被他生生压下。 季向庭敏锐地皱起眉,抬头遥遥望了望应寄枝,察觉到他的异样后下意识弯了眼眸,无声开口。 “我没事。” 短短三个字,却比任何灵丹妙药还管用,应寄枝紧绷的脊背松懈下来,回神将扑上来的云家子弟震退。 夜哭艰难地将自己身侧纠缠不休的云家子弟甩开,疾步窜入城门之内,赶紧利落地将被应寄枝震开的几名云家军一剑封喉,警惕地守在应寄枝背后。 “家主,您留下的那些应家军还在路上,怕是赶不及过来,贸然动手,怕是要伤及自身。” “你不想救人么?” 夜哭看着祭台上形容狼狈的岁安,终于咬了咬牙。 分明眼下再冒进,对应家便是得不偿失,等云天明祭礼完成,露出破绽时一举击破才是上上策。 可是…… 他本以为自己走至此处会满腹疑问,会犹豫不堪,可事到如今,当他真正看到这一路上念了许久的身影时,却是什么都没想,便做了决定。 “……想。” 他执拗地抿着唇。 想问的话还没问出口,如何能甘心? 应寄枝应声,手中再度凝出三支灵箭,朝那坚不可摧的屏障直射而去,与夜哭挥出的剑气一道撞在灵墙之上,却也只是留下浅淡的划痕,再进不去一寸。 “家主,为何不用您的剑?” 应寄枝垂下眼眸:“不留名剑……另有剑主。” 季向庭当真是每一步都算得极好,不惜任云天明损耗身体,也要将这个秘密藏到最后,只为了那致命一击。 深谋远虑到让人胆战心惊,却也不要命得让人恨得牙痒。 应家军尚在与云家子弟苦斗,一时半会抽不出身,对云天明来说自然便没了威胁,方才应寄枝下意识的反应被他收入眼中,更是有恃无恐。 以无数修士灵力为代价凝结而出的屏障,岂是眼前之人用打闹似的弓箭能击破的? 更何况,应寄枝的软肋如今在自己手上,为了不伤到人,连全力都不敢用,还好不时清扫身后前赴后继意图将两人斩落的云家子弟,着实有些捉襟见肘。 曾经他在应长阑身边谄媚献好的景象终于在多年之后彻底倒转,云天明俯身睨着应寄枝疲于应对的模样,积压多年的愤懑终于找到了宣泄的出口,不由愉悦地眯起眼睛。 “应寄枝……比起你爹,你还是差得太远了,还是让舅舅再教你一课罢。” 祭阵仍在飞速运转,作为祭品的剑奴们终于承受不住阵法的榨取,痛苦无比地哀嚎出声。 修为稍低的几名剑奴更是匍匐在地上不住抽搐,不过片刻便彻底安静下来,整个人都被这邪气的阵法吸成了人干,再无声息。 一声轻响自半空中响起,所有人抬头望去,便见那尘封的冰棺不知何时被人打开,原本躺在其中沉眠的云霁闭着眼睛坐了起来,似是做了个场梦一般,仿佛下一刻便能睁开双眼。 云天明仰头看着冰棺之中的妹妹,眼眸中渐渐染上几分多年求索终于得偿所愿的癫狂,因疼痛而略微佝偻起的脊背也重新挺直,按耐不住低声笑起来。 只差最后一步,只要……只要他将季向庭身上的寒洲剑抽出,他便再不必忍受这日复一日的煎熬,连修为都能更上一层楼。 那些风言风语又算得了什么?昔日应长阑如此手段血腥,百年之后,这大陆上仍多得是修士吹捧。 这世人多是听风是雨,不过几年,便会将这些事情忘却,而唯有独步天下的力量,才能让他们心生敬畏。 额头处的魔印亮到极致,树影憧憧间,这位温和俊秀的一家之主如今的面容上却更似地府爬出的恶鬼,他五指虚空一拢,便要将季向庭脊背上的剑骨强行抽出。 金光越发明亮,云天明眼前由心魔创造出的种种幻象便也跟着越发鲜明。 他看见昔日妹妹神色冷凝地望着自己,话语中满是不假辞色的不赞成:“兄长,人心复杂,并非假面可以笼络,这便是你比不上季月的地方。” “人各有志,云霁,你这般说可要寒你兄长的心了……云兄,不必介意此事,我哪有你妹妹说得这般好。” 他仍记得尚且年少的自己摇了摇头,心中暗下决心,可无论自己如何强迫自己好善乐施,人们记住的也只有季月一人。 他仿佛注定活在季月的阴影之下。 何其可笑的说辞,所谓悲天悯人,不过是世间至强者的谎言,唯有修为,才能叫人名利双收。 曾经那些惊才绝艳之人尽数在他的谋算中死去,他卧薪尝胆多年,这天下第一人的位置,也该轮到他坐一坐了。 可半柱香后,云天明日思夜想的寒洲剑却始终不曾自季向庭身上现出踪迹,不由皱起眉回身看向跪在地上面色苍白的人,一颗心才终于后知后觉地沉下。 季向庭身上属于寒洲剑的气息非但没有因祭阵的牵引而越发鲜明,反而开始明灭不定起来,似是随时要脱离云天明的掌控。 祭阵已开,而云天明更是离那高处不胜寒的位置只有一步之遥,即便察觉到季向庭此刻的不对劲,他已不能回头,也不想回头。 季向庭身上红衣被血染成分外妖异的暗红色,后背极深的口子从旁人看去,仿佛他整个人从中间剖开了两半,剑骨被撕扯的剧烈痛意让他冷汗淋漓,然他面上却无多少恐惧神色,反是直视云天明,弯了弯唇角, “云家主,我早便同你说了,我身上从来没有寒洲剑。” 云天明瞳孔一颤,在季向庭出声的一瞬,青色剑光便冲天而起,直指地上跪坐的人而去。 “杀你取剑,一探便知!” 为祭阵护法的几名精英子弟见此变故,立时收回灵力,拔剑便朝阵中疾驰而去,数道凶悍剑光封住季向庭周身命门,让人退无可退。 一切皆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两道道身影自高台上冲下,提剑替季向庭挡住了最致命的杀招。 “副使大人,您怎么……” 李云意额角青筋暴起,灵光闪动间将长剑拨开,冷哼一声。 “谁是你们副使!” 岁安与季向庭对望一眼,毫不犹豫便直冲阵眼而去,看着那源源不断涌入冰棺之中的灵流,提剑便斩,灵流似暴怒一般震动起来,将那来势汹汹的剑光如数奉还,震得岁安虎口发麻,后退两步才彻底卸下力道,不过短短一瞬便被云天明抓住破绽,剑影自背后汹涌而至,直逼岁安胸口。 “……缚!” 季向庭眼眸一色暗金,金色灵光在话语落下是自他体内抽出,化作万千金色藤蔓缠绕住云天明的四肢,险之又险地将扑向岁安的剑影拦下。 云天明挣扎着,在层叠的灵流之中,青光一下又一下冲击着那灵力化作的藤蔓发出闷响。 “如此试探,竟仍能让你找到破绽,倒是不想同你那凡是都要光明磊落的父亲。” 季向庭足下如风在刀光剑影中躲闪,闻言一笑:“所以我爹他没防住你们,早早便丢了性命,被抽剑的疼痛我已承受过一次,可不愿重蹈覆辙。” “我从未说过自己是君子……是以此处树林,也并非只有云家军。” 他转身望向树林之中,低喝一声:“十一,先破障。” 正在围攻季向庭的云家子弟尚未反应过来,漆黑一片的树林深处便渐渐亮起数道灵光,冲杀声自四面八方响起,顷刻间便已短兵相接。 屏障之外,应寄枝脚下已躺了一地云家军尸体,他无声无息地伸手按住手臂上因灵力消耗而躁动不安的禁制,看清屏障之内冲出的枯荣军,再次弯弓搭箭。 足有几丈高的蛇骨弓弯到极致,在灵力的包裹下曳出一条莹白色的拖影,蛇头眼窝处银火闪烁,似要绕着应寄枝的手腕游动起来。 夜哭回身收剑,城门已彻底被打开,残余的云家子弟见势不妙,齐齐朝祭阵撤去,白玄推开身前尸首,浑身是血地走到夜哭身前,话语间却是中气十足。 “他们必然不会善罢甘休,屏障一破,我们会拖住云家军,季公子便拜托应家主了!” 回应他的是三支离弦而出的灵箭,裹着应寄枝近乎暴烈的灵力,宛若三道流星,精准地朝屏障薄弱处袭去。 屏障之内,十一挣脱云家军的纠缠,眼眸中映出的那点寒芒越发近,在那箭尖触碰上屏障的一瞬间,运其体内周身灵力大喝一声,拔剑一同砍下。 一声脆响响彻都城,方才还坚不可摧的灵墙在里外攻势下震荡不已,终于被生生破开一道小口,旋即整个墙面便似易碎的琉璃一般,轰然碎裂,灵光四处逸散。 白玄眼前一亮,折下一旁的树枝,将藏了许久的怀中之物绑在树枝之上,用力舞动起来,那布条便在夜风之中飘扬而起,他弯起眼睛,朝身后的枯荣军唤道。 “弟兄们!随我上!” 第85章 血战 流云原,离云家都城不远的一处山坡上,隐约有火光闪动。 察觉到云家子弟尽数回放,那些问讯偷偷跟在应家军身后的百姓们才松了口气,自山上眺望着远处战火纷飞的景象。 “你看看那祭阵……当真是草菅人命!” “我看应家也未必全然好心,瞧见那冰棺没?若云霁夫人当真不曾被暗算,如何需要云天明动阵复苏?我看,不过是应家借势吞并云家的手段罢了。” “嘶……你们可看见冲在最前头的那名小少年手里举的是何物了?” “这不是寒水城同我搭过话的?!” 几个人凑在一处眯起眼睛细瞧,努力辨认着破破烂烂的布条上画的鬼画符,然还未瞧出名堂,一道气势汹汹的剑光便自缝隙之中挥出,被云家子弟躲过后便阴差阳错地直冲山头百姓而去。 凡人如何能同修士抗衡,不过是眨眼间,那剑光便已至几人面门,他们才反应过来,尚未来得及惊叫,便被一把长剑拦下。 百姓们拍了拍胸口,正准备松口气,却又蓦然反应过来,警惕地看着身边之人。 “你是谁?!” 潜伏了这般久,竟是才让他们发觉,也不知是何用意。 山林之中,逐渐有灵光亮起,百姓们这才看清,自己身后跟着的是一队应家军。 “还请诸位多加小心。” 百姓们面面相觑,皆有些猜不透这些应家军的心思。 莫非这些应家子弟跟了他们一路,只是为了护他们周全? 正当众人一头雾水之际,却有人煞风景地惊呼一声。 “我知道这布条究竟是什么,也看明白上头那鬼画符了!” 分明眼前这一波三折的变故让他们都惊魂不定,哪一桩都值得细想,可眼前这书呆子像是两耳不闻窗外事般,仍揪着方才的问题不放。 身旁五大三粗的汉子有些哭笑不得地看着眼前年岁不大的小书生,开口道:“小神童不妨说说,这是什么?” 小书生比划了一番:“你瞧,这布条是刻意被人染成红色的,如今飘起来的时候,像不像战旗?” 众人定睛一瞧,那布条在剑光之下仍飒飒飞扬,鲜血飞溅不曾污了上头的颜色,反叫这红越发张扬热烈。 “这红色便是烈火,下面那毛毛躁躁的青绿色,怕便是野草了。” 话至此处,小书生不由文绉绉地开口吟了句诗:“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当真好寓意。” 他身侧的汉子揉了揉脑袋,显然对小书生的话一知半解,过了一会才犹豫着开口。 “你说的我是不懂……不过应家与云家的战旗我们可都见过,既然这布条是战旗,那这战场之上,莫非有第三支军队?” 一语惊醒梦中人,人群之中一老者猛地用手中竹竿敲了敲地,开口道:“定然是他们……!那日寒水城门前那些追随应家军而去的年轻人们,他们说要自己去向云家复仇!” “可他们要复什么仇呢?如此声势浩大的反攻,自然筹谋了许久,能跟在应家军身后,想来也是得了应家默许,这统领还能隐姓埋名至今……真是不简单。” 迷雾重重,谁都猜不透,他们身无修为,能做的也只有当这惊世一役的看客。 都城之内。 白玄身先士卒,一手握着自己草草绘就的战旗,一手执剑,如一尾游鱼般躲过重重围困,便直奔祭台而去。 束缚在云天明身上的灵流不堪重负地寸寸碎裂,季向庭顶了顶犬牙,唇齿张合间,舌面之上的金色咒文越发醒目。 到底是被这祭阵抽了不少灵力,加之旧伤被再次撕开,面对吸取着修士灵力而越发强悍的云天明来说,难得有些费力。 他看了看阵眼之中仍毫无进展的岁安,无论如何挥剑,那灵流仍是分好不动,反而将所有攻击如数奉还。 他面上毫无焦急的神色,反而眨了眨眼便将上头的咒文看懂了八成。 倒是恰好可以拿来一用。 “起阵,反噬。” 他身前光华铺开,顷刻无数咒文显现交织,聚成一面硕大的法阵,却是径直挡在岁安面前,将云天明打出的剑招尽数还回。 云天明拿不到寒洲剑,云霁也就自然无法起死回生,解除诅咒便是无从谈起,然这源源不断的灵力却仍能让云天明修为在几日之内大增,不可不防。 还是得自己进那阵眼处瞧瞧才行。 “季公子!” 季向庭忙里偷闲往身侧一瞥,便见白玄刹不住车般直往自己撞过来,他挑了挑眉一手扶住人,一手将剑光隔开。 他往上瞧了眼那四不像的战旗,神色有些微妙:“我们白小公子的工笔画……当真惊天地泣鬼神。” 白玄耳边皆是剑影划过砸在地上发出的巨响,竖起耳朵才勉强听清了季向庭的调侃,不得不毫无形象的朝对方吼道:“凑合用罢!公子手底下这些人,也就我还能画一画了!” 季向庭摇头失笑,袖袍一卷便将人退了出去:“知道了!此地危险,你带着他们把云家军拦住便可。” 另一边,夜哭身上黑袍此刻被鲜血浸透,每踏一步都能在地上留下一只血色脚印,配上他肃冷染血的脸,活脱脱煞神再世。 此刻他心无旁骛,手中长剑狠厉无情,为了能尽快走入阵眼抛却了一切防守,如一道电光敌伤一千自损八百地撕出一条通往阵眼的血路。 待穿过季向庭所设阵法,他才终于缓下脚步,长剑直插地面勉力支撑,才不至于摔下去。 岁安不曾回头,俊秀的面容被各色灵光照得叫人瞧不清神色,声音却在发颤。 “黑鬼……若是来杀我,也不必这般拼命。” 夜哭随手抹去唇边的血迹,缓缓站起身,并未理岁安话语中无比刻意的调侃,一板一眼地张口。 “他们说的我都不信,你来告诉我。” 岁安紧绷了许久的脊背便在这样硬邦邦的一句话里骤然送下,他揉了揉眉心弯起唇角,却又不敢回头,只是凝起体内所剩无几的灵力再度砍向灵流。 “每次都是这般……叫我如何再与你说谎?” 眼看着夜哭义无反顾地闯入阵眼,季向庭掀了掀唇角。 看来这两人是不用再让自己操心了。 “死战之时分神,倒是将季月的短处学了个遍。” 阴冷嗓音自季向庭耳畔响起,在季向庭分神的瞬息,夺命的剑光便吻上他飘起的发尾。 季向庭皱了下眉,余光似是瞥见什么,复又一笑,微微偏头,不躲不闪。 “我学不来我爹的闲庭漫步,能分神也是因为——我有人罩着。” 下一刻,一道银光乍然出现在季向庭颈侧,只听三声金石撞击的脆响,那道排山倒海般的剑光便被截停在季向庭身前分寸。 三支银箭撞开剑光后却仍不见颓势,似是有意识般锁住云天明身上要害俯冲而下,逼得云天明不得不拔剑抵挡。 应寄枝松开手,绷紧的弓弦重新归位,他手中长弓垂下,走至季向庭身前将人护在身后。 “你的对手是我。” 云天明看着应寄枝手中的蛇骨弓,眯了眯眼睛讽然一笑。 “这世间唯有剑修一道,无剑便是废物,应长阑还没罚得你长记性么?敢用此物与我对抗?” 应寄枝身上寒气凌冽,饶是看着便能能将方圆几里的活物尽数冻僵,任何人都能瞧出他心中压抑了许久的怒火。 他不曾回身去看季向庭,对着云天明嘲讽的目光,破天荒地挑了挑眉,露出一点近乎挑衅的姿态。 未曾得到想要的回应,季向庭面上看着游刃有余,心中却难得有些发虚。 ……这下是真哄不好了。 他犹豫片刻,终究是在面前两道灵光相撞的间隙朝阵眼掠去。 云天明回身欲拦,手中剑却被柔韧的弓弦绞住,一时间竟无法动弹。 浓烈的青色灵息在此方天地间迅速流转,顷刻便遮天蔽日,弓弦只困住云天明几息时间,便北暴动的灵力震开。 应寄枝手中长弓转过一圈,持弓反绞,弓弦银光明灭,似纠缠不休的银蛇狠狠咬住那躁动不安的剑锋,再次拦住。 两人身形贴近,剑光之中将彼此眼底的狠厉映亮,云天明眯起眼睛,震剑将人推远。 “带着伤便想当圣人?想用整个应家来为你陪葬么?” “拔剑来战!” 应寄枝手腕一甩,长弓自动缠绕在他手臂上,手中三根绷紧的弓弦闪着银光,指尖弹动便操控细弦往云天明身上几处命脉弹去。 “你还不够格。” 阵眼之上,季向庭口中敕令不断,如一道风般径直掀开沿路阻拦的云家子弟。 那只被匠人精雕细琢的冰棺亦在他眼前渐渐分明,季向庭眯了眯眼。 那冰棺之中似乎有一道微弱的光芒,在盘旋包裹的灵流之中若隐若现,似是一层无形的薄膜,消融着汹涌的灵力侵入。 那是…… 他闯过挡在阵眼之前的护阵,侧身望了眼相对无言的夜哭与岁安。 “先别急着吵,冰棺之中有东西,我要去看一眼,替我挡住这些灵流的攻击。” 不等两人回应,季向庭便点地而起,身影化作一道流光便朝那悬在半空之上的冰棺飞去。 源源不断涌入云霁体内的灵流似是察觉到季向庭的意图,顿时闪动不已,凝出万千灵雷朝人劈下。 地上二人对视一眼,持剑紧随其后,一左一右极为默契地将劈向季向庭身上的电光阻下。 离冰棺越进,灵流便越发暴怒,电光几乎要将季向庭笼罩。 “凝剑!” 一道金光在他手心处蔓延,眨眼便聚成一把透明的灵剑,季向庭翻手一劈便将雷光斩碎,身上好不容易结痂的伤口再次崩裂,他却似毫无感觉一般,生生砍出一条路来,挤到冰棺之前。 从冰棺内坐起的云霁紧闭双眼,唯有胸口处亮着一团光晕,季向庭皱了皱眉,那气息让自己分外熟悉,不由用染血的指尖探去。 “小雁子。” 季向庭瞳孔一缩。 第86章 解法 阵眼之中,一道冰蓝色的光束冲天而起,暴动的灵流尚未触及被光束笼罩的两人,便被这道奇异的蓝色光芒净化。 整个大陆的百姓都被这灼目的光亮逼醒,疑惑地开窗抬头望去。 “这是……?” “那是流云原……发生了什么?” 应寄枝动作一顿,有些困惑地按上心口。 光束之中……是熟悉的气息。 与他兵戎相向的云天明回身看着天际异象,眼中顿时闪过一丝狂热,周身青色灵息爆破,低声笑起来。 “终于醒了……” 光束之中,季向庭睁开眼,巨大的梧桐树下,一道水蓝色身影安然坐于树荫之中,膝上搁着一把古琴,指尖拨动两下,空灵的旋律便自她手中缓缓流淌而出。 与季向庭在应寄枝见到的模样截然不同,那人眉目仍有霜雪,周身气息似春日消融,多了几分柔和。 “……云霁夫人?” 季向庭缓缓走近,泉水般缓和的琴声才终于停下,云霁睁开眼看着眼前之人,弯了弯眼睛。 “长这么大了……” 季向庭愣了愣,才发觉眼前女子瞧上去更年轻些,是他不曾见过的年少剪影。 “百年前,季月在隐退之前曾写信于我,那时是我第一次见到尚在襁褓中的你。” “他自蓬莱岛中归来,似是在幻境之中看到了什么,留给我此物。” 云霁手心张开,里面静静躺着一块碎裂的刀片。 季向庭瞳孔一颤,喃喃自语:“混乱之因早便存在……” 云霁静静望着眼前青年,眼尾带上些许怀念之色:“他没有与我多说什么,但他曾是我的师兄,我又怎会全然不知?他怕是看到了我们所有人的终局,才会如此疲惫。” “生前我并不明白这枚碎片的真正意义,直到我身陨之后,它保存下了我的一缕魂魄,让我见到你,我才终于明白过来。” 季向庭张了张口,轻声接话:“他察觉到天外的变数,却无力阻止,所以早便打算将寒洲剑给我。” 更可怕的揣测自他脑中升起,让季向庭不由战栗一下。 若是如此,望尘山的血案,到底是应长阑与云天明利益熏心所致,还是……祸乱之因操控下的必然? 父亲也预见到这天了么? 幻境之外的喧闹声渐响,云天明与应寄枝的气息正飞速靠近,冰蓝色光芒大盛,强硬的将人阻挡在外。 应寄枝眼中银光闪动,蛇骨弓眼窝亮起一抹炫目到极致的灵光,咆哮一声自他的后背游动而出,配合着他手中震颤的弓弦一同咬上云天明的手腕。 云天明皱眉痛吟一声,眉宇间的不耐神色越发浓重,体内的母蛊在灵力喂养下躁动不已,满是鲜血的战场上顿时响起此起彼伏的嘶吼声。 “事到如今,你还要帮季月么!云霁,究竟谁才是你的至亲!” 夜哭与岁安见势不妙,顿时窜到枯荣军面前,替他们挡下四周接二连三的灵力爆破。 十一咬了咬牙,腰腹顿时被云家军狂暴的剑光开了道口子,他眉头皱起,顾不上疼痛,持剑直刺眼前敌人胸口。 “祭阵不除,云天明便能源源不断从他人身上汲取灵力,再下去便是应家军与枯荣军一起,怕是也难以攻下云家都城!” 岁安仰头望向阵眼处的明亮光束:“如今便要看季向庭的了。” 幻境之内,季向庭攥紧手指。 来不及了。 云霁的身影开始转淡,她将手中碎片递给季向庭,指尖一点灵光闪动,恰到好处地驱散了对方身上升起的寒凉之意。 “云天明画出的祭阵受天外之人指点,普通修士无法抗衡,唯有你体内的不留名剑才可彻底斩断。” 云霁垂下眼眸,叹息一声:“这是你爹留给你的解法,也是握在云天明手上的把柄,这缕残魂一出现,他便能利用我解除诅咒,所以拜托你,务必毁掉这枚刀片。” 话至此处,她却蓦然顿了一下,目光越过季向庭,看向身前某处。 “……小雁子,你会得偿所愿的,因为你让那个孩子有了情感,选择了你。” 季向庭顺着云霁的目光望去,看见阵眼之前与云天明激战不下的应寄枝,心中纷乱的思绪顿时安静下来,话语间也柔和下来。 “云姨,走之前同他说说话罢,他很想你。” 身后传来一声叹息,幻境骤然碎裂,化作一道温和的流光,带着晚风绕在应寄枝身侧。 “你自由了,孩子,不要再让过去绊住你,从前种种,非你之过。” 冥冥之中,应寄枝似是听见了母亲迟来的祝愿,指尖一颤下意识摊开手掌,下一刻便觉胸口一暖,身上的疼痛被尽数抚平。 云天明察觉到季向庭身上残余着的气息,手中长剑收回,应寄枝手中弓弦顿时没入他的肩膀,甩出一串血雾,他却不管不顾地直逼季向庭而去,手中长剑被灵力包裹,所到之处连空间都被扭曲一瞬。 “抓住他!” 正在缠斗的云家军听到了云天明的命令,如提线木偶般强行运起已至极限的灵力,朝阵眼包围,面上血泪斑驳,触目惊心。 死斗至今,便是应家军也觉疲惫不堪,一时间竟无法拦住这些已失去神志的行尸走肉。 十一捂着身上伤口,身形一晃又被岁安扶住。 “二位副使!季公子有危险……!” 岁安沉眉,手掌按在他胸口替人梳理着紊乱的灵息:“如此再纠缠下去也没有意义,若是连家主与季公子都想不到办法拦住这些人,这仗必败无疑。” “不可能!区区云家,季公子如何会被这样的小人得逞?” 李元意气喘吁吁地靠在一边,皱眉不悦地驳斥。 “所以我们如今要做的是休整片刻,相信他们。” 他回头看向正在应家军中穿梭的夜哭,身上绢布仍在渗血,有些无奈地摇了摇头。 真是一刻也停不下来。 成群结队的云家军缓缓靠近,黑压压一片宛若一座逃脱不得的牢笼,云天明持剑立于季向庭面前,似是在等人束手就擒。 应寄枝似是察觉到季向庭的打算,长眉压下低喝一声:“季归雁!” 云天明愉悦地环视着周围如临大敌的面色,轻声开口。 “是自己交给我,还是我亲自来取?” 季向庭对周遭一切充耳不闻,垂下眼眸看着手中仍闪烁着流光的碎片,勾起唇角朝云天明走近,见对方满意地伸出手,他却将手中物什握紧,指缝间金光亮起,下一刻一道脆响响彻天地。 他张开手掌,碎片化作万千灵光消散在天地间。 “不好意思,给不了家主了。” 祭台之上寂静一瞬,云天明睁大眼眸,脸色顿时扭曲起来,袖袍之下,他手臂上的暗红印记不断闪烁,将他双眸也一并印红。 那些近在咫尺的美梦,被季向庭生生碾碎,将他打入深渊。 “你胆敢……!!!” 青色灵雾遮天蔽日,他抬手一握,因云霁彻底寂灭而失去宿主的混乱灵流尽数涌入他的躯体,过量的灵力让他周身血脉浮现于皮肤之上,衬着眉间黑印越发渗人。 诅咒解除无望,反噬带来的痛意却让人疯狂,被强行操控的云家军们抽搐起来,在枯荣军与应家军的注视下爆出一串串血珠。 百年基业毁于一旦,他什么都没了,所以他要将季向千刀万剐,让此间所有人用命来赔! 江潮不可置信地看着眼前惨烈景象,还未开口便觉内府处同样开始作疼,灵光自他周身升起,朝云天明涌去。 他晃了晃身体半跪在地上,终于看清了自己脚下被刻意抹去的咒文。 他悚然一惊,艰难地发出低吼。 “不只是祭台……整个云家都城,都是祭阵的一部分!” 云天明早就准备好了最后的杀招,祭礼不成,他同样能吸收所有人的灵力独步天下。 再这样下去……所有人都要在此地丢了性命! 众生哭嚎中,季向庭终于侧首望了一眼神色冷厉到极点的应寄枝,他右手张开,在云天明毁天灭地般的剑影中轻声开口。 “家主……帮帮我。” 事到如今,有人才肯敷衍地撒娇讨饶,摆明了便是要应寄枝拒绝不得。 他闭了闭眼,紧攥的手指松开。 “不留名剑!” 下一刻,巨大的金色光影同青色灵雾悍然对撞,巨大声响下无数树木倒伏,砖瓦纷飞碎裂,整个流云原都震荡不已。 离得最近的枯荣军与应家军躲闪不及,立时东倒西歪躺成一团,眼前一片混沌。 一束金光破开重重迷雾,季向庭挑开云天明手中剑,歪了歪头笑道:“有何不敢?” 他身上无形的枷锁似是被手中长剑解开,不留名剑兴奋之下嗡鸣不已,剑身内浩瀚如海的灵力缓缓涌入季向庭周身筋脉,他眼中金芒越发耀眼,竟是叫人无法直视。 分明只有一人之力,却与云天明抽取数千人的修为不相上下。 云天明虎口发麻,惊疑一瞬。 “这才是寒洲剑……” “能见到它,你也算得偿所愿了。” 季向庭哼笑一声,不等其反应过来,几乎与应寄枝同时发难,一前一后锁住对方命门,暴烈的剑光与见血封喉的弓弦化作残影,密不透风地将云天明包裹,让他自顾不暇。 云天明神色无比阴郁,越是无从突破,便越是焦躁,在手臂暗红印记的蛊惑下整个人陷入近乎癫狂的状态。 “纵然你有神剑相助又如何?!我云家子弟个个精锐,当初能杀得季月,今日同样能取你性命!” 祭台之中,唯有身无修为的白玄能好端端地站在原地,一边抱着战旗一边紧盯阵眼处的战况,瞧见季向庭如同天神降临的模样,不由双眼发亮,激动地蹦起来。 “早知道便叫我爹也来看看了!说不定季公子还能将他收入麾下!” 局面再都反转,军士们松了口气,周遭欢呼声不断,季向庭却不动声色地皱了皱眉。 这祭阵虽被破坏了大半,然他手中剑却仍对它有致命的吸引力,近乎是他拔剑的一瞬,灵力便被这阵法极速消耗。 若无法在瞬息内制服云天明…… “凝神,别怕。” 冷清的声音自耳边响起,季向庭骤然回神,望进应寄枝清明双眼,唇角一勾,灵力顿时倾泻而出,默契地同应寄枝手中弓弦撞在一处。 脆响响起,云天明蓦然吐出口血来, 第87章 挥剑 属于祭阵之主的鲜血泼落,铺满整座城池的咒文饮饱了血色,便不住震动起来,一时间天地为之变色,不详的灰色灵流似是突然有了自我意识般朝天际涌去。 一时间风起云涌,原本疏朗夜空竟是电闪雷鸣,乌云压城。 云天明颓然跪倒在地,被应寄枝手中弓弦牢牢困住,银光闪动之下再动弹不得,唯有手臂上的暗红印记正不断闪烁,越发明亮。 祭台之下,苦苦支撑的应家军与枯荣军齐齐松了口气,身上灵脉被撕扯的痛楚也在大局已定后被抚平许多,然应寄枝面上却越发凝重,皱了皱眉不着痕迹地握住右臂。 季向庭心头一跳,福至心灵般偏头一瞥,正巧将应寄枝的动作收入眼底,他眉目一冷,提剑便直冲阵眼而去。 云天明已被制服,这祭阵力量却越发强,阵眼绝非只有他这么简单。 是祸乱之因…… 不能再拖了! 阵眼之中,数千修士的灵力汇聚到一处,凝结出震天撼地的力量,便是强大如天道,亦要退让三分。 季向庭内府灵力流转到极致,不留名剑漆黑剑身上的咒文金光亮到炫目,自长剑飞出环绕在他身侧,与他妖异的金眸遥相辉映,竟能与日月争辉。 金线在他身上交织,逐渐凝成一对流光溢彩的护腕,季向庭却对自身异象一无所知,眼中唯有那道越发骇人的灵流。 那是令天地都失色的一剑,金光大盛似是要将昏晓隔开,悍然撞向坚不可摧的灵流。 乌云中一道电光劈下,似是被冒犯般怒吼着将树林中的百年树木劈至焦黑,直通天际的灵力终于开始震动,一道暴怒的灵力飞射而出,近在咫尺的季向庭躲无可躲,身影瞬间便被白光吞噬。 这是何等骇人之景,刺目光亮让云家都城中残存的应家军与枯荣军眼中泛泪,却仍不敢将眼睛闭上,齐齐惊叫起来。 “季公子!!” 应寄枝瞳孔骤缩,身影一虚便要冲到季向庭面前,却又被一道金光不容拒绝地拦在三丈之外。 只要他想,便无人能能踏过这道剑光半步。 “……别过来!” 光芒散去,季向庭的身形终于自半空中显现,他半边身子都被鲜血染红,手腕翻转剑光却未曾止息,他身上金光大盛,转瞬又是一剑直逼暗灰色灵流而去。 剑光如网,一剑比一剑更重更凶,他不躲不避,任由越发急躁凶戾的反击落在自己身上。 山坡之上,大陆之内,无数百姓们同样瞧着眼前近乎不自量力的行为,有人认出了季向庭的灵光,不由惊骇地喃喃自语。 “这是要同这妖阵同归于尽啊……” 沉积许久的大雨终于倾盆而下,将战场上所有幸存之人淋至湿透,那光芒太过耀眼,除却应寄枝外,无人能瞧清光芒之中的季向庭,只看见雨水没入光芒之内,又转瞬化作猩红的血珠落在地上。 血染的一切都在大雨的冲刷下逐渐褪色,唯有季向庭脚下这片土地,仍是猩红一片,嘈杂急雨都无法洗去半分。 应寄枝猛然咯出口血来,无形枷锁被挣脱,他手中银光迸裂,撕裂季向庭斩下的剑光,便被光芒一起吞没。 夜哭睁大眼睛,不顾虚弱的身体便要冲上前去,却被岁安拽住。 “别去……” 夜哭身形一顿,那话语中惶恐的颤音太过明显,便是迟钝如他也能察觉一二。 他犹豫一瞬,那道被应寄枝撕出的狭窄口子便重新合上,再无闯入的可能。 他已做出了选择。 九重之上,天外天内。 小沙弥坐于床前,床榻之上,沉睡的青年眉间蹵起,薄薄的眼皮下,一双眼珠正不住地转动着,似是随时都要醒来。 小沙弥伸手捂住了青年的眼睛,口中低念咒术,一环又一环枷锁便将人牢牢锁住,于是那滚动的眼珠便再次沉寂下来。 小沙弥停下口中咒术,叹了口气。 “真是胡来,如此枉用灵力,还要吾替你收拾烂摊子压住他……嗯?” 他右眼逐渐浮现凡尘之中的景象,瞧见那祭阵之内并肩而立的两人,与季向庭身后若隐若现的虚影。 “有意思……便再帮你们一把,或许便如他所说,当真能成功呢。” 光芒之中,季向庭一只金瞳被血色染红,眼前显出一片混沌之色,他身上伤口交错,一动便有止不住的血流往下淌,俨然成了个血人。 他咬紧牙根,颤抖地吐出口气来,看着眼前终于出现数道裂缝的灰色灵流,牵了牵唇角,再次举起手中光芒忽明忽灭的不留名剑。 还未倾注灵力,他手中长剑便不受控地颤动起来,一股更为强大的力量自他身后升起,顷刻间便夺走了长剑的控制权。 摇晃视线中,一道素白色身影飘然而至,将他牢牢护在身后,被主人悬在背后的蛇骨弓游动着爬上季向庭的手臂,周身银光亮起,便有温和的灵力涌入季向庭体内。 “不留名剑。” 长剑清啸一声,剑身金光被银色光辉覆盖,属于两个人的灵力在剑中交融,渐渐合为一体,在应寄枝手中亮起同季向庭截然不同的光彩。 冷厉,稳定,见血封喉。 紧绷着的一口气在看到应寄枝的那一刻便陡然松下,季向庭踉跄了一下往前栽,却又被应寄枝牢牢扶住。 “家主……不是叫你别来了么,受伤了我可要心疼的。” 应寄枝眉眼含霜,并未理会季向庭几分刻意的示弱,最后一道剑光自他手中挥出,银光与暗灰撕咬,无比强大的灵流终于不甘地碎成千万片,重新回到幸存的修士身上。 刺目光芒终于开始消散,将士们终于有力气重新站起,顾不上身上伤口便往阵眼处冲,瞧见祭台上站立的两人,才终于露出笑来。 “可算是……赢了!” “方才剑招使得不错,小兄弟到底师从何人?” “自然是我们季大哥教的!” 白玄兴高采烈地同应家军抱成一团,兴奋了许久才终于想起手中战旗,他小心翼翼地将有些褶皱的布条铺开,左右瞧了瞧便先人一步插在祭阵中央。 来势汹汹的暴雨终于停歇,日光自云层中透出,洒落在一片狼藉的战场上,给那些已然失去生机的身躯添上些许温度,似是天地间仅存的慰藉。 无比漫长的一夜终于过去,众人沉浸在新生的喜悦中,也就疏忽了人群之中跪坐在地,神色苍白眉眼阴郁的云天明。 他手臂上的暗红色印记正在悄然褪色,却仍带着最后一丝狠毒的光芒,他指尖一动,周身灵力便尽数凝聚在指尖,随着他阴沉的视线一同锁住人群中央。 似一条潜伏许久的毒蛇,只等一击毙命的事迹。 枯荣军旗在流云原中飘扬,破破烂烂的布条上,代表着烈火的红色被英灵与敌人的血染透,在风中安静又热烈地燃烧着。 山坡之上,众人揉了揉酸痛的双目,看着不远处飞扬的军旗,摇了摇头,议论声此起彼伏。 “这帮孩子瞧上去这般年轻,面对云家这个庞然大物也不曾胆怯,首战大捷,当真后生可畏啊……” 这场惊天动地的仙门之战中,所有人都记住了这支横空出世的军队,连这笔画滑稽的战旗也一同烙在百姓心中,此后成了无数人津津乐道的事。 季向庭被人揽在怀中,空虚的灵力让他整个人都提不起劲来,他一边接受着应寄枝的灵力,一边不着痕迹地察言观色,瞧见应寄枝的神色便明白此刻再撒娇以是于事无补,他难得抿了抿唇有些说不出话。 他垂下眼睛,许久才干巴巴地开口:“家主……你衣服脏了。” “嗯。” 季向庭心中一抖,听着这毫无人气的答话愈发心中没底。 不若这伤便晚些好罢……否则他怕是要死在床上了。 他越过应寄枝的肩头望向阵眼处,果断换了个话题。 坚固的冰棺不知何时布满了裂纹,摇摇欲坠地立在原地,随时都有可能随风消逝。 “虽然你娘的神魂已散,但身体如今还在,去看一眼罢。” 闻言应寄枝终于有了反应,似是迟疑了一瞬,便将目光投向冰棺,抱着季向庭缓缓走近。 陌生的字眼许久不曾从他口中吐出,此刻显得生涩无比。 “娘……” 便如同一面镜子破裂,即便工匠如何巧手修复,也不再是从前那面圆镜。 纵使释然,他也再回不到最初的模样。 但正是这样一声呼唤,似是在冥冥之中给了谁慰藉,摇摇欲坠的冰棺终于应声碎裂,四散成万千雪花,落在应寄枝肩上。 正是万籁俱寂之时,一抹阴毒的光芒自人群之中亮起,孤注一掷地朝阵法中央袭去,速度之快,待众人反应过来之时已是太迟。 一瞬的分神,便让应寄枝失去了躲闪的机会,他侧过身来,面无表情地看着云天明手中的杀招。 季向庭眉头一皱,心头本能的不安让他攒力抽离应寄枝的怀抱,勉强后退半步,下一刻却猝然瞳孔放大,映出极深的痛色。 背后灵流不知何时死灰复燃,洞穿了他的腰腹。 他捂住腹部一晃,耳中嗡鸣一片,再也听不见周遭嘈杂,却仍记得对飞扑过来的人影笑了笑。 云天明被骤然失控的灵力掀飞,趴在地上呕了几口血,却看着季向庭得逞般笑起来。 “有你在黄泉下作伴,也不算委屈。” 虚虚实实,百密一疏。 他伸手欲捂应寄枝血红的双眸,却终究无力垂下。 所有人都不曾料到这一变数,这一击太快,连情绪都还未反应过来。 应寄枝跪在地上,周身都似被霜雪冻住,一双黑沉眼眸仅剩的光亮也一并暗下,狂暴的旋风以他为中心轰然炸开,敌我不分地将一切事物毁坏殆尽。 苍穹之上蓦然传来一声叹息,一时间凡尘事物尽数凝滞,连那暴动的灵力也一并被来人强行锁回应寄枝体内。 一串佛珠显现,有人自天际缓缓走下。 “先别急着疯,这是他的机缘。” 第88章 旧忆 小沙弥几步便朝应寄枝身侧走去,还未靠近,便有凶悍的银色灵力兜头劈下,他轻啧一声,手中佛珠一转,一缕天地灵气便压在对方肩上,最后一点缺口被填补,应寄枝唇角溢血,再动弹不得。 那是属于天道的灵压,一介凡人无论如何也无法与天相争。 小沙弥叹了口气,五指一拢便将云天明身上的镜片取出,一抹不祥的黑色雾气围绕其上。 “这一击被人挡了一下,不算致命,却也足够让他重伤修养百年,届时你们毫无胜算,我花大力气让你们重活一事也没了意义。” 他垂下眼眸,看着手中镜片眯起眼睛:“但他想要苏醒的心太过急切,难得在云天明身上露了破绽,倒成了你们的转机。” 他蹲下身,抬起应寄枝怀中人的下巴,瞧了瞧不省人事的季向庭,对应寄枝冷厉目光置若罔闻。 “这枚碎片能让他找回所有记忆,届时他恢复修为,待三年后他醒来,身上伤口便能恢复。” “当然,这也意味着……幻境结束后那个人会醒来,你的心上人随时可能重蹈覆辙,应寄枝,你选哪个?” 小沙弥语调上扬,似是在等应寄枝的回应,然他手中动作却不停,径直便将手中镜片打入季向庭心口。 “看你瞒得这般辛苦,便帮你一把。” 他望进应寄枝猩红的眼眸,伸手替人将在体内横冲直撞的混乱灵流梳理清晰,好声好气地开口道:“别这么大气性,还是想想这三年怎么收拾接下来的烂摊子罢。” 话音刚落,小沙弥的身影便蓦然消散,止息的时间再次流转,神色慌张的李元意等人匆匆跑到应寄枝身边人团团围住,不少年级小的修士看见应寄枝被染红的衣摆,顿时眼睛一红。 枯荣军中亦是一片怒容,年少气盛的几位剑奴握紧双拳望向不远处被应家军重重控制的云天明,一时控制不住一声便提剑朝云天明砍去。 “云贼!我杀了你!” 叮当一声,来势汹汹的剑光被岁安拦下,他向来温和的脸上难得凝重,沉声开口:“你如今杀了他,这件事便是死无对证,你实在报仇,还是在害你们统领?” 剑奴自知自己不是岁安的对手,一时冲动后自然也明白过来眼下让云天明死实在是太过便宜他,可到底心有不甘,愤愤挥剑砍倒一排树木。 分明赢了,在场所有人却都高兴不起来。 一个微不足道的疏忽,便让他们失去了将他们拉出沼泽的领袖。 何其荒谬……何其无措。 白玄眨了眨眼,犹豫半晌终于将视线重新落在季向庭身上,他有些不知所措地伸出手,看见季向庭腹部血肉模糊的伤口又停下来,此时十一察觉到季向庭胸口正隐隐流转的光芒,拍了拍对方的肩膀示意他看去。 “季公子这是……?” 虽不明白发生了何事,然他身上流光中蕴含的磅礴生机,却是在他身边之人都能感受到的。 白玄眼睛一亮,一把握住了十一的手:“季大哥还有救……!” 十一面上亦有惊喜之色,却比眼前的小少爷沉稳许多,回身看着手足无措的枯荣军:“统领还未身死,大家不必惊慌。” 将士们呆立原地,许久之后终于松下半口气,却再不敢欢呼雀跃。 一整夜的大起大落让他们精疲力尽,更妄论方才的掉以轻心让他们吃尽了苦头, 嘈杂声响终于让应寄枝有了反应,他抱起陷在幻梦中的季向庭,侧首一扫终于松懈些许的少年,开口道:“统领不在,谁能主事?” 几人闻言齐齐一愣,面面相觑片刻终于由十一主动开口:“我们可以一同……” 应寄枝出声打断话语:“你们已打过仗,明白军令不一会有什么结果,我只问最后一遍,谁能主事?” 话语之间的寒意让少年们齐齐打了个颤,十一咬了咬牙,上前一步:“我可以。” “季向庭会闭三年死关,这三年里你们要做的不只是维持枯荣军不散,更是要让这支军队继续壮大,足以与应家军抗衡,才能替你们统领报仇。” 十一抿了抿唇,才浮起半分的喜悦便在应寄枝沉重的话语下荡然无存。 从未有人想过他们无所不能的统领会倒下,更无人会想到季向庭倒下之后,他们又该何去何从。 此刻他们才后知后觉,不过短短几个月,枯荣将士们便已将季向庭视作独一无二的主心骨,他们无意识地依赖着应寄枝怀中的青年,以至于他一旦出了事,他们便似失去父母的孩童,竟是忘了如何行走。 饶是从前无比狂傲的十一,此刻也有些底气不足:“我不能……” “带队回别院。” 应寄枝将冷硬的话语扔下,便揽着季向庭转身走远,连最后一丝犹豫的缝隙都不曾给几位少年留下。 岁安看着这群被自己家主揠苗助长的少年,心有不忍地叹了口气,走上前去拍了拍十一的肩膀:“你们季公子不会对此事毫无准备,会别院找找,” 十一闭了闭眼,攥紧手指后再度睁眼,眼中已无茫然之色,只有燃烧不息的火焰。 “谢谢。” 岁安摇了摇头,心中喟叹一声。 有些人眼光当真毒辣,这些人看似性格迥然不同,实则骨子里都同他一般执拗。 也难怪家主总是生气了。 “整队回应都原,季统领一事,没有家主的命令不得外扬,违令者军法处置。” “是!” 外头的兵荒马乱季向庭自然无从察觉,此刻他神魂出窍,漂浮在一片混沌之中,不知过了多久才猝然惊醒。 他下意识伸手去捂腰腹,却只看到自己透明的手掌穿过躯体,一切皆是虚无。 应寄枝那双血红的眼睛仍然在他眼前不断闪现,他站在原地,有些头疼地叹了口气。 自己那一瞬被应寄枝分了心,才让那祸乱之因得逞,怕是要将人吓坏了。 分明外头有更多需要头疼的事,然他此刻却只顾着添油加醋地把一块千年寒冰想象成一朵娇花。 也不知方才插科打诨生怕被应寄枝拖到床上做到下不来床的人究竟是谁。 他这般想着,鼻尖似乎也跟着闻到了霜雪的气息。 他眉梢一挑,追随着虚空之中若有似无的气息向前飘去。 眼前的画面渐渐清晰,季向庭瞳孔一缩,只一眼便明白此处究竟是何地。 渡鸦原,枯荣别院。 这亦是他与应寄枝前世真正离心的开端。 前世今生两辈子,都未曾释怀。 也是他与应寄枝无法真正心意相通的最大龃龉。 彼时枯荣军刚在流云原一役里名声大噪,若非季向庭拘着,这些初出茅庐的少年们此刻非要尽情撒欢不可。 此刻别院中不闻操练的兵器声,只有浓重到化不去的酒香。 “大哥……你、你总说我这战旗画得不堪入目,那你出山画一幅让弟兄们开开眼呗!” 半大小子们早已喝得不知天高地厚,酒壮人胆地围在季向庭身侧起哄。 这些将士们的兴奋无从发泄,便只好揪着他们的统领不放,季向庭被这些小混球们灌了一夜酒,即便是海量,也醉得不轻。 此刻他毫无形象地斜靠庭院中的石柱上,眯起眼睛看着眼前重影,摆了摆手笑起来:“别的我都可一试,唯有画道我可是一窍不通……当年我爹教了我三日,气得掰断了五支狼毫。” 这话一出口,枯荣军们便越发不愿放过他,硬生生将毛笔往他手中塞。 “季大哥放心画!我们就拿你画的当军旗!” “日后待我们征战仙门,这战旗再滑稽,都得让这些仗势欺人的东西吓得屁滚尿流不可!” 有人摇摇晃晃地站起身,将身上外袍脱下放在季向庭面前。 一场混乱无比的赶鸭子上架,季向庭酒气冲头,心中亦有万丈豪情难以言表,闭着眼睛便在那衣袍上胡乱挥舞一通。 将士们凑上前来一看,便笑起来。 “季大哥,你可当真没骗我们!这画还没我家中三岁的妹妹有神韵呢!” “我觉得不错!至少这东西量出去,着实有威慑之用!” 一个两个真是反了天了,季向庭伸手将挤在自己面前的脑袋挨个拍了个遍,毫无气势地吓唬人。 “胆子挺大,笑话你们统领,嗯?” 话还没说完,他自己便先破了功,和将士们笑做一团。 东方既白,别院里闹腾了一晚上的声响终于静下,庭院之中横七竖八地睡了一群,那件留下季向庭笔墨的外袍不知被谁盖在身上,鼾声震天,却不见季向庭的身影。 应都原,应府,少主殿。 应寄枝坐于桌案前,初夏时分,他身上仅着一件单衣,身上多处被纱布包起,手中笔却一夜未停。 直至此刻,他才蓦然感受到什么,手中动作一顿。 带着甜味的酒香。 他缓缓起身走至窗前,将紧闭的窗户推开,便有一道人影不讲道理地一头栽进他怀中。 才整理好的思绪因醉鬼的到访而乱作一团,只片刻愣神的功夫,有人不太安分的指尖便往衣襟深处探,被他一把握住。 “少主,才打完仗,何必这般冷清?同我歇一歇呀。” 饱卧思**,如今连酒都喝了个尽兴,坏心思更是压不住。 应寄枝冷淡地瞧着眼前人片刻,伸手将人按在桌案之上。 “下一个想除掉的人是谁?应长阑,还是我?” 平川原战役中的浑水摸鱼,借机生事,再到流云原的初露锋芒,季向庭的野心昭然若揭。 日光攀上窗台,透过尚未关严的缝隙斜照进来,恰巧落在季向庭身上,他发丝散乱,满身酒香,被应寄枝压着,眼中逐渐亮起一点微弱的暗红色,极为无辜地歪了歪头。 “有什么分别?你,你们,都是要死的。” 第89章 死结 转世而来的季向庭飘在半空,沉默地看着殿中的对峙。 他并不记得在大厦将倾的前夕,自己曾在酩酊大醉时孤身来找应寄枝,许是酒液侵蚀了他的记忆,亦或是这段记忆被人刻意抹去。 所以此刻今生的季向庭听见自己如是开口,只觉得奇怪。 这不该是那时候的自己该说出口的话,即便这些的确是那时的他心中所想。 上辈子清醒时自己从未将其宣之于口,因为他动摇了。 他仍记得在流云原决战前的夜晚,枯荣军与应家军在同一处树林扎营,相距不过百里。 季向庭身上的引心蛊不容许他长时间脱离母蛊,这会让他痛苦不堪。 同样,这些也成为季向庭找应寄枝胡闹的借口,在数个深夜拉着人胡闹,乐此不疲。 那晚,他们却什么都没做,只是在所有人都陷入沉眠时,悄无声息地在树林深处的水潭边漫步。 点点萤火环绕在他们周围,映着皎皎月色,连时光都缓了下来。 “你爹明日便要捉拿你母家最后的至亲,不难过么?” 自一开始色令智昏的纠缠,到后来,无论是否愿意,他们都已一块走过第十个年头。 这也意味着季向庭比任何人都要了解应寄枝,了解他的过往、秘密、思想……与身体。 了解越多,他便越不能再将从前那些幼稚的仇恨不讲道理地算在应寄枝头上。 他常常想,若真要比较,也不知他与应寄枝哪个更惨些,这样的彼此折磨,又有何意义? 可这仙门四家,却不得不灭。 过了十年,季向庭仍像是同昔日蓬莱幻境中舍不得对应寄枝下手的自己,心软的坏毛病一点未改。 所以他犹豫多日,终于问出口。 应寄枝停下脚步,侧头望向季向庭:“你知道,我不会。” 可在那双眼睛里,季向庭瞧见了自己的身影。 许是月色太好,他才后知后觉地发现,应寄枝望向自己的目光与旁人都不同。 大抵初见时的期许终于得到迟来应许,又或是,眼前景象让他不由自主地心跳加快。 ……那自己呢?自己之于他,会有所不同么? 他张了张口,心头攒动的冲动让他耳根发红,理智在某个瞬间被满溢的情感冲破,他舌尖抵着齿关,下一刻便要将心底的疑问问出。 可耳畔传来的是应家军渐渐靠近的脚步声。 季向庭猝然回过神来,身影一闪便窜上了树,他本该头也不回地离去,却又鬼使神差地回头,没头没尾地开口。 “可若是你死了,我会难过。” 近乎是落荒而逃。 他将自己的心思说了个干净,却不敢问应寄枝,也不敢相信他。 可如今再想,季向庭却觉得后悔,他该多停片刻,至少要瞧见应寄枝的反应,许多事便不会发生。 流云原一役后,枯荣军尽数暴露,应长阑闭关,应寄枝暂代家主之位,只要他有心,便能派兵将还未完全成熟的枯荣军赶尽杀绝。 季向庭曾费尽心思让枯荣军思隐匿了许久,又靠着甜言蜜语不断试探应寄枝的底线,在应家旁敲侧击,可却一无所获。 他无数次在汗水与泪水之间望进应寄枝的眼眸,那双曾经映不出任何光的眼眸只有自己的影子,一如那日点点萤火中他瞧见的模样。 这让他辗转反侧。 没有问出口的问题梗在他的胸口,随着时间推移没有熄灭,反而因应寄枝若有似无的默许而越烧越旺。 所以那段时日,在季向庭刻意的回避下,他与应寄枝足有一年未见,直到眼下他们不合时宜的见面,他说出了不合时宜的话语。 应寄枝垂眸盯着身下那双笑意吟吟的眼眸,转世的游魂清晰地看见那双眼眸因望向自己而亮起的些许光芒,在话语落下的瞬间消散。 日光偏移,照在应寄枝的眼角映出一点光芒,又顺着他的脸颊划下,似是谁在替这位不知蓄喜怒的人落泪。 良久,他才听见应寄枝似是毫无波澜的声音响起:“这才是你的回答。” “不……” 虚空之中,季向庭皱眉捂住心口,自心尖升起的疼意让他无法再缄默,即便他只是一名无法改变过去的看客,也仍忍不住出声反驳。 不,不对,那时的他纵然醉得不省人事,也绝不会说出这样的话语。 面对这样一双眼睛,他绝无可能说出这般无情的话语。 幻境之中,被应寄枝桎梏的青年却似毫无察觉一般,蜜糖般的眼眸弯起,一点暗红光芒在他眼中愈来愈亮:“你该知道的呀,少主。” 应寄枝与虚空之中的季向庭同时眯起眼睛。 这不是他,这是……被祸乱之因蛊惑的自己! 彼时应寄枝自然不会明白究竟是何种东西在季向庭体内作祟,但他仍绷紧了脊背,臂弯死死锁住了季向庭,手背青筋暴起,凶悍的灵力顷刻便灌入季向庭的灵脉中。 “季向庭,凝神。” 桌案上的青年剧烈一抖,眼中暗光明灭不定,整个人发疯般挣扎起来,却始终都无法逃出应寄枝的束缚。 应寄枝下了死劲,让季向庭连发出剧烈声响的机会都不曾有,只有骨头相撞发出的闷响,然他身上却不曾有应寄枝留下的伤口,反而是他的胸口因绝对的压制而被季向庭撞处数道青紫的淤青。 “应……应寄枝……” 惨烈的角斗不知过了多久,季向庭才似乎是堪堪从极深的梦魇中抽离,他整个人都仿佛从水里捞出来般剧烈地倒着气,唇角不知何时淌出一条血丝,每个字都仿佛是从唇齿间强行呕出。 “我……在云府看到了一些东西,所以又重新回了一趟蓬莱幻境,我在那里见到了……父亲。” 他语速极快,嗓音沙哑又凄厉,掐着应寄枝的手臂,只为了趁着自己还记得将更多的话说出口。 “有人在蛊惑我、我们,自回到应府之后,连我也……许是藏在枯荣军,又或者是……找到他……否则……” 季向庭竭力深处手指,将一枚镜片放进应寄枝的手心,已然发不出声,只好无声张口,应寄枝握紧了那染血的碎片,附身贴近他唇边。 “去找他……雪山庙里……” 含混不清的话语戛然而止,应寄枝紧抱着昏迷过去的人,灵力缓缓在他体内流淌,抚平他筋脉凝滞处。 日光渐渐被云层遮挡,偌大少主殿再次陷入一片昏暗,应寄枝垂下眼眸,良久不语。 难怪祸乱之因将这段记忆彻底抹除,因为自那时起,自己便已知晓了父亲留下的讯息,嗅到了它的气息。 也是自己先一步找到了那位不明立场的小沙弥。 或许正因如此,他也成了祸乱之因觊觎的目标,自流云原之役后便缠上了自己。 以其狡诈的个性,绝无可能贸然在他人面前暴露异样之处,定然是自己设计将其逼出,才让它出现在应寄枝面前。 醉酒绝非是意外,找应寄枝亦是深思熟虑后的结果。 他没有情根,对于祸乱之因来说,大抵是极为头疼的存在。 思及此处,飘在空中的季向庭抬头望向应寄枝的侧脸,不由摇了摇头,半酸半苦地笑了一下。 自己最是了解自己,想来前世他如此选择,也并非全然理智。 人在年少时总爱嘴硬,一边说着不信,却又一边将如此重要的事情下意识托付给应寄枝。 何其矛盾。 幻境之中,应寄枝终于有所动作,他抱起季向庭缓缓走入内室,再出来时,手中已多了一根泛着寒光的银线。 游魂在空中注视着眼前之景,前世鲜血淋漓的真相,终于展现在他眼前。 许久之后,周身清爽的季向庭便在渡鸦原的别院里醒来。 他有些茫然地揉了揉仍在抽疼的脑袋,便被身旁的将士勾住肩膀。 “看来统领的酒量也不如何,最后一个才起,得准我们一天假才行。” 季向庭好笑地推了把对方:“已经允你们睡到日上三竿了,起来练兵!” 眼前嘈杂随着画面逐渐消散,季向庭站在原地,渐渐闻到了熟悉的血腥味。 “你杀了他们?!” “应寄枝!回答我!” 画面还未显现,沙哑又苦痛的嗓音便穿透虚无钻入季向庭耳中,他闭了闭眼,五指无意识一收,良久才朝前走去。 大雨滂沱。 昔日欢声笑语的别院如今寂静一片,紧闭的木门缝隙中,不断有血液被雨水冲刷而出,将整片山路染红。 在山道上站立的二人皆被大雨浇湿,应寄枝背对着季向庭,听见他近乎声嘶力竭的质问,却只是沉默地站在原地,手中弓弦垂下,血珠染红了他素白的衣摆。 季向庭咬着牙,推开应寄枝的阻拦冲到门前轻轻一推,只往门中看了一眼,他的眼睛便红了。 那层层叠叠堆积的尸体,皆是他能叫上名字的家人。 周遭一切都是刺目的红,唯有被人群围着的战旗,仍光洁如初。 那是他画的。 他们到死都在等自己,而他又在何处? 流云原多少个日夜,应寄枝是在枯荣军有意无意的帮衬下走过的,昨日还有将士问起应家主的消息,替他说好话。 他怎么能下得了手?! 寂静山谷间蓦然响起一声低笑,随即那笑声便越来越大,季向庭靠在门上,在大雨中笑弯了腰。 “……我竟还真以为你同你爹不同,我也当真以为你……哈。” 这场雨来得太急太凶,天色阴沉得厉害,偏远山林中更是不见天日,宛若一座死山。 一道金光亮起,应寄枝的肩头多出一道贯穿的伤口,季向庭收回手中流光溢彩的不留名剑,头也不回地与应寄枝走向截然相反的道路。 那些年少的悸动与辗转,终于如一道绚烂至极的流火,尚未划过天际让人瞧见,便被这场苦雨浇灭,变成一块让人平平无奇的石头,被人厌恶至极地丢在一边。 “应寄枝,我们不死不休。” 第90章 眼眸 应都原,北域雪山,山神庙。 木门吱呀一向,昏黄烛火下,一模样稚嫩的小沙弥正跪在褪色的佛像前,一边敲着木鱼一边念念有词。 听见声响,他回身看了一眼满身是血的青年,并不意外:“看来他告诉你了,才闹得这般不愉快。” 他指尖弹出一道灵光,应寄枝右肩处被季向庭洞穿的伤口便以缓慢的速度逐渐愈合,旋即取过一块蒲团,示意他坐下。 应寄枝垂下眼眸,掩在袖袍之下的手指因正微微发颤,指腹上皆是窄细的口子,那是毫无停歇地崩紧弓弦时留下的伤口。 “……别院已清理干净,他还会如此么?” 小沙弥摊了摊手,腕上佛珠在烛火下泛着温润光芒。 “很遗憾,家主,我是骗你的。” 下一刻,烛火一瞬摇晃,小沙弥偏了偏头,伸出手指将应寄枝的杀招挡下。 北域雪山绵延百里,仅凭应寄枝一人绝无可能在段时间内在茫茫雪山中找到一座小小寺庙,更何况,即便应长阑伤重闭关,他也仍有办法将应家许多事收入眼中。 自季向庭那日醉酒后,应寄枝曾多次在深夜往返于雪山与应府之间不曾合眼,然仍是一无所获。 直到他的桌案上出现一封没有落款的信笺,它悄无声息地避开应家严密的防卫,出现在应寄枝眼前。 【季向庭应当告诉你了,枯荣军中有人在蛊惑他,他在向你求助。】 应寄枝闭上眼,在冷清宫殿中枯坐一夜,才给季向庭写了封信。 【明日来寻我。】 而如今,制造所有动荡的小沙弥却毫无愧疚之意,反是饶有兴致地观察着应寄枝失控的神态,那双向来沉寂的眼眸之中流淌着连他自己都不曾察觉到的,无法止息的惊痛。 良久,他才收回视线,五指在虚空中一抓,藏在应寄枝胸口的碎片便出现在掌心之中。 “家主何必动怒?只有这样,那双监视他的眼睛,才会稍稍放松警惕。” “他口中那个能蛊惑众生的人名唤‘愚者’,这便是他用来与芸芸众生对话的媒介,而因为季月珠玉在前,季向庭便成了他格外在意之人,一块镜片可不够蛊惑他。” 应寄枝直视着眼前能力妖异的小沙弥,一字一顿开口:“流云原之后,究竟发生了什么?” 小沙弥耸了耸肩,一颗佛珠滚滚落下,嵌入那枚碎片中,整座庙堂逐渐亮起一抹炫目的白光。 “想知道答案,便自己看……不过我可要提醒你,这里头怕是有许多你不想看到的景象。” 他似是好意提醒,然他手中灵力却一刻不曾停下。 佛堂之内,虚空之中,隔着一世的应寄枝与季向庭同时看着一道少年虚影独自走在街头。 他身上仍有战场带下尚未愈合的伤口,分明才打了场胜仗不久,眉中却有解不开的困惑。 “施主,可要算一卦?” 季向庭的腰被人不轻不重地一撞,他回过神来,下意识扶住不及腰高的孩子,便听一道声音传来。 “施主,来找我算一算罢。” 季向庭形色匆匆,他将腰间的钱袋解下放在小沙弥手心,便头也不回地离去。 画面一转,应寄枝看着季向庭再度走在熟悉的街道上,他身形清瘦许多,眉宇间除却越发浓重的困惑,还有沉疴难愈的哀痛。 他再次与小沙弥擦肩而过,这次季向庭主动喊住人,开口道:“我父亲的死……” “施主,小僧才疏学浅,已故之人的卦我解不开。” “那我的呢?” 小沙弥笑了笑:“施主,大凶,前路尽断。” 季向庭皱起眉,伸手拉住小沙弥的手腕,他眉目阴沉,似是他的话语刺激到一般,话语自齿缝间挤出:“……我绝不会让我爹的夙愿落空。” “是么,”小沙弥淡然回望着情绪不稳的人,“你爹的夙愿是什么?取应长阑的命么?施主,你体内有一枚镜片,取出来,你便明白了。” 场景再变,荒无人烟的树林之中,到处都是骇人的血迹,回忆之外的应寄枝瞳孔一缩,胸口被缓缓走上前去。 地上蜷缩一个人,他身上分明没有伤口,却面如纸色,汗湿的脸庞扭曲着,一口一口往外吐血,然他眼中不熄的火光却愈来愈亮。 直到他手中多了一枚镜片,季向庭才终于松了口气,他死死握着手中的东西,依然有些神志不清。 “要给……他……” “应寄枝……好疼啊……” 回忆之外应寄枝眼睫一颤,缓缓蹲下身去,手指与眼前虚影交错,直直穿透一地幻梦。 那是作为看客的他无论如何也无法抹去的血痕。 “自碎片剥离的那一刻起,季向庭得知了蓬莱幻境中他父亲语焉不详的部分真相,同时‘愚者’察觉到季向庭的异常,将目光放在了他身上,这意味着他一举一动都会受到监视,即便他再追查,这些记忆也会在‘愚者’的操纵下彻底丢失。” 回忆消散,小沙弥把玩着手中镜片,摇了摇头:“不过,家主认定的剑奴也果然不同凡响,他让你将镜片带给我,‘愚者’便无法再查探到这枚镜片的踪迹,于是他对镜片做了手脚。” “他在‘愚者’对他的记忆动手的前一刻,先一步切割了那些记忆,并将这些记忆存储在属于‘愚者’的碎片中,骗过了‘愚者’。” 应寄枝眼前浮现回忆里季向庭满口鲜血却不愿屈从的模样,最后又停留在他蜷缩成一团轻声唤自己名字的模样,他指尖一攥,似是被烫到般。 分明痛苦,却仍旧鲜活而明亮,无人能在这样的目光下心如磐石。 同那场大雨中的陌然目光截然不同。 某一瞬间,应寄枝的理智近乎溃败,再也无法忍受他与季向庭以这样的目光作为终局。 他想回到应都原,拉着季向庭将所有真相和盘托出,即使季向庭并不记得这些。 话至此处,小沙弥不由挑了挑眉,话语中添上几分感慨之意。 “我的确在帮他,却也未曾料到季向庭仅凭自己之力能做到如此地步,比他爹还厉害些。” 他絮叨半天,侧首去看应寄枝,却发现对方垂眸,似是全然未曾听见。 小沙弥皱了皱眉,便见应寄枝豁然起身,旋即眼中一道冷光闪过。 “你若真要帮他,便不会将他苦心经营的一切付之一炬。” 应寄枝回首,昏黄烛火将他眼中跳动:“你又算什么?戕害剑奴一事绝非季向庭的决断,想蒙蔽‘愚者’也并非只有这一条路,你与它又有何分别?” 小沙弥讶异地挑了挑眉,半晌笑道:“我现在明白季向庭为何会选你了……的确,我与季向庭不过是你情我愿的交易,因为他的愿望,与我所求相同,除此之外,我能保证的也只有不会害他。” “更何况,”小沙弥弯起眼睛,“你不敢赌,没有我相助,你与他毫无胜算。” 寺庙之内再次安静下来,万千佛像慈悲垂目,看着眼前宛如困兽的青年。 “……他让我做什么?” “你要在恰当的时机唤醒他。” 小沙弥晃了晃桌案上的竹筒,一支签文掉出,被他递了过去。 “下一场战争要开始了,在‘愚者’的剧本中,待杜家覆灭,枯荣军应当名声大噪,能与应家分庭抗礼才行。” “枯荣军已尽数覆灭,季向庭无论如何不会出手再伤杜惊鸦。” “所以,‘愚者’会再给他一支枯荣军,让季向庭能与杜惊鸦反目成仇。” 应寄枝皱起眉:“你让我阻止他?” “不,你只需袖手旁观便可,待季向庭崩溃,‘愚者’便会露出他的马脚,你们才能真正找出他蛊惑季向庭的媒介究竟是什么。” 絮絮话语逐渐远去,季向庭飘在空中,揉了揉眉心。 他原以为上辈子的自己一直在反抗命运,直到最后才棋差一招,却不曾想自己与应寄枝,从始至终皆是这些天外之人的提线木偶。 前世他与应寄枝纠葛的开端终于被解开,季向庭却只觉得空芒一片。 仿佛谁都没有错,又仿佛谁都罪孽深重。 然幻境显然不愿放过他,片刻后再度浮起零碎的画面。 他看见曾经风平浪静的渡鸦原终于被战火打破,看见自己一边无可奈何地劝说着杜惊鸦,一边又偏执地不愿停下征讨的步伐。 直至最后,枯荣军兵临城下,而城门之外,只有杜惊鸦一人。 “归雁,我不能答应你。我是杜家主,便必须要与杜家共存亡。” 曾经的挚友如今已面目全非,杜惊鸦拔剑,却将剑锋对准自己。 季向庭惊骇地瞪大眼睛,眼眸中诡异的暗红光芒明灭不已。 “你同我把酒言欢时聊的志向不是征战四方,归雁兄,醒一醒。” 虚空之中,季向庭猛然呕出一口血来。 他始终想不通为何杜惊鸦会在最后一刻变卦自戕,他一直认为自己的劝说推心置腹。 扪心自问,在心魔最深重的时候,他未尝没有怨恨过杜惊鸦。 可如今他终于明白,心中的歉疚顿时决堤,顷刻便将他淹没。 因为那些劝诫的话语出自‘愚者’之口,根本不是发自肺腑,反而虚伪得可怕。 可直至最后,杜惊鸦也仍相信自己,鸦察觉到不对劲后,还愿意搭上命来将自己唤醒。 一切都发生得那般悄无声息,季向庭却觉耳畔响起一声清晰的破碎声响,不留名剑在他身上凄厉地长啸,疯狂颤动着欲甩开剑身上缠绕着的暗红色荆棘。 应寄枝骤然攥紧手指。 天外之人的蛊惑碎语在季向庭惊痛下骤然爆发的灵力生生熄灭,他飞身扑向前,鲜血溅落将他的眼睫染红,只来得及抱住杜惊鸦倒下的身躯。 季向庭整个视线都在摇晃,眼中一片猩红,却仍准确地盯住了同样飞身而来欲护住自己的应寄枝,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腕。 在好友的鲜血里,季向庭挣脱了束缚,短暂获得了可悲的清醒。 “……它在用什么在控制我?” 那是怎样一双眼睛? 分明一滴泪都不曾流下,可其中向来熊熊燃烧的火光黯淡到极点,仿佛破碎了千万遍,无论如何也回不到先前意气风发的模样。 他本该能阻止…… 应寄枝闭上眼,抖着手将人抱入怀中。 “……不留名剑。”魔.蝎`小`说 k.m`o`x`i`e`x`s.c`o`m 90-100 第91章 长夜 应寄枝嘶哑的话音落下,虚空中的季向庭瞳孔一缩,半晌仰头闭了闭眼。 接二连三的心魔复现让他的心神动荡不堪,季向庭缓了许久,才勉强定下心神思忖起来。 原来……如此。 这便是他直到终局也仍未摆脱“愚者”蛊惑的原因。 只要不留名剑还在自己体内,他便永远无法随心而动。 这便是前路尽断的命途。 所以自己才在唐意川身上取出的碎片里,看到自己再度前往北域山神庙,寻找解法。 【置之死地,方能后生。】 所以他前世的死亡与重生,从来不是什么意外。 他复又想起小沙弥不曾说完的后半句话。 【你还需有人愿意为你……】 会是应寄枝么? 他又到底付出了什么? 似是在回应他的疑惑,一片混沌的幻境再次显出景象。 “重生是逆天改命,我要付出什么?” 小沙弥手中佛珠一停,半睁眼眸瞧了季向庭一眼。 他面上仍是轻松惬意的模样,然这次再见,他眉目间的倦怠竟是明显得让人无法忽视。 他似是在一心二用做着什么极为消耗精气的事,半晌才懒散地开口道:“你的本命剑。” 季向庭皱了皱眉:“只是如此?” 不留名剑已被“愚者”污染,被舍弃已是必然,他又何必再提? 小沙弥揉了揉眉心:“若非我正在天外天与“愚者”斗法抽不开身,我又何必需要找到你们来帮我?为了你们我已付出许多,又岂会在乎这一点?” 语气难得坦诚,配上对方罕见的烦躁神情,倒是让人无法怀疑。 季向庭垂下眼眸:“那日你说的并非如此,还需要有人为我做什么……应寄枝呢?” 小沙弥摇了摇头:“原来那时你还醒着,为何一定是应寄枝呢?你有没有想过,应寄枝虽处处帮衬你,却从未解除过你身上的引心蛊,为何?他同我一样,不过是借你之手出去仙门四家而已,会愿意替你承受代价么?” 季向庭皱了皱眉:“我们之间的事何须你来置喙?如此费尽心思反驳,这不像你……所以应寄枝究竟做了什么?” “我可是为了让你迷途知返,季向庭,杜鸦原山林之中那几百条人命是真的,杜惊鸦死时的袖手旁观亦是真的,纵然是为了对抗“愚者”,可你当真可以毫不在乎么?你现在还敢信他么?” 季向庭瞳孔一缩,小沙弥的质问在庙堂内声声回荡,似是万千神佛发出的诘问。 心魔应声窜出,他似是被浸在一片血海之中,海底是枯荣军士的哭嚎与杜惊鸦的叹息,一双双鬼手拽着他往下拉。 为什么要在意他? 为什么不阻止他? 为什么! 季向庭猝然惊醒。 片刻犹豫,已是答案。 这番试探,他落了下风,便再套不出小沙弥口中的真相。 对方瞧着季向庭冷汗淋漓的模样,缓和语气:“何必这般惊恐?你倒不如担心失去本命剑的你重生之后,又该如何与他抗衡?” 季向庭沉默地盯着他,小沙弥只好无趣地瘫了摊手:“好罢,最后一个问题,你可曾在应府的藏书阁中读到过一本言修之道的杂书?” 季向庭终于有所反应,讽笑一声:“……这世唯有剑修一道,千百年来无人能改命。” “当然可以……否则你爹为何要把这本书放在藏书阁呢?” 小沙弥笑起来:“看来你爹不曾替你讲过话本。这世间万千术法皆归天道,是天道宽和,才让天启大陆的凡人有了绵延寿数的剑修之道,而他最爱用的术法却是言修。” “落字成令,无敢不从。” 季向庭眉梢压紧,瞬间便明白过来小沙弥说此话的缘由,运起灵力便要抵抗,却仍在其轻描淡写的字句里动弹不得。 “看来你知道我的身份了,只要我允许,下一世你便能是言修。” “不过眼下你最好还是睡一觉,将刚才的东西都忘了为好。” 属于天道的灵压落下,季向庭咬着牙苦苦支撑,却仍是在片刻后不甘地沉睡而去。 小沙弥松了口气:“当真是不好骗啊。” 他伸手捏开季向庭的嘴巴,一刻佛珠从他手中滚落掉在口中,一道咒文便被显现在季向庭唇舌之上。 他左右瞧了瞧,戏谑地改了几道笔画:“看你骗了应家主这么多回,不若下辈子便坦诚些,否则岂不是辜负了人家一番痴心?” “放手。” 冷硬的声音响起,小沙弥将手收回,下一刻季向庭便被人抱走。 “抽他人之剑封存于体内不仅需要人手被剥皮抽筋之痛,更是九死一生,再无转世可能。” “以此为代价换他安稳重生,却还要被他误会,你当真舍得么?” 应寄枝侧首望他一眼,一言不发地转身离去。 在他怀中,季向庭的手指微不可查地一颤,小沙弥无声一眨眼。 虚空之中,季向庭垂下眼眸,被刻意掩盖的记忆终于尽数浮现。 幻境颤动不已,画面碎裂又拼凑,如同万千灵蝶飞过季向庭身侧,与他脑海中那些话语交织在一块。 “让他随我一同再活一次,需要做什么?” “你本可以安心等着便是,何必多此一举?上一次见面我问你的问题,你已给出了答案不是么?” 小沙弥转过身来,面对眼前人的到来并不意外, 寺庙之中,季向庭持剑而立,他身上甲胄尚未除去,似是才下战场便匆匆跑来此地。 对抗“愚者”的神识让他憔悴不堪,短短数月未见便又瘦了一圈,衬着滴血的长剑显得越发凛冽。 他并未回答小沙弥的问题,只是沉声开口:“没有他,便是重活一次,结局也不会更改。” 小沙弥盯着季向庭片刻,蓦然一笑:“当真是不坦率,这点当与你爹再学学。” 季向庭面无表情地回望对方:“不好意思,我爹死了。” 小沙弥举起双手止住话题,开口道:“便是我有通天本领,要让你们两个一同重生,也消耗极大,我需要你的一半灵力。” “你应当明白,如今你与应长阑只有五成把握,再失去一半灵力,你的剑便要被仇敌强行剖出,所受之痛不会比应寄枝少,更何况,应都原之战‘愚者’不会让你清醒着战胜他的棋子,你当真还能记得这些话么?” 季向庭眯了眯眼,蓦然开口:“我自愿赠剑予应寄枝,还会疼么?” 小沙弥啊了声,才后知后觉地察觉到自己言语中的疏忽,不由失笑:“许是如此……我同你说了这么多,你便只在乎这个?” “只要这个便足够。操纵傀儡的非人之物注定不懂何为芸芸众生,他必败无疑。” 季向庭不欲多话,起身便要推门而出,却又被小沙弥叫住。 “我很好奇,是什么让你对应寄枝有了转变?” 季向庭垂下眼眸,沉默良久难得坦诚:“枯荣军这笔账不该算在他头上,命途已让我们错过太多,在仅剩的清醒时刻,我……不想再骗自己。” 应家与枯荣军开了战,所有人都不曾看好的枯荣军,竟是首战大捷。 纵使被祸乱之因蛊惑,季向庭也仍记得应寄枝始终不曾用他的弓再伤任何一名枯荣军。 这让应长阑与“愚者”都恼怒不已。 在赶往雪山之前,他曾短暂停留于应家军帐前。 里面浓厚的血腥味化不开,不用看便知应寄枝受了怎样的刑法。 季向庭突然察觉,他与应寄枝被命运推着往前走,不过寥寥百年,一生便快走到了头。 而分明应该在许多年前便能明白的答案,却因为他的犹豫而再无机会说出口。 实在是太过遗憾。 小沙弥饶有兴致地转了转眼眸。 “归一。” “我唤归一,你很有趣,够格能唤我名姓。” 季向庭脚步一顿,侧首回望归一一眼,眼中浮起一点浅淡的讽意,转身离去。 泰荣一千一百六十二年,应都原血战前夜,应府。 屋内隐秘却又暧昧的声响停歇,本该沉眠的季向庭在应寄枝怀中蓦然睁开眼。 月亮隐在云层之中遍寻不得,一切都是寂静无声,便是“愚者”也无法预料,这对纠缠颇深的怨侣,彼此胸口处藏着怎样的真心。 他舌尖的咒文尚未画完,却仍在他灵力的驱动下强行亮起,新生的言修之力与昔日的剑修灵力在他的筋脉间相撞,扯得人生疼。 应寄枝警惕地皱起眉,才睁眼眼中却是清明一片,正欲说话却又被季向庭捧起脸吻住。 “别动,听我说。” 分明几个时辰前,他与应寄枝仍是貌合神离的模样,伤人话语一句接一句,刺得彼此鲜血淋漓。 季向庭弯起眼睛,于无人处将蒙尘的真心坦露,连亲吻都是软的,在灵力的控制下,他看着应寄枝茫然的眼神,伸手抓住他的手指,抚上自己的右眼。 “明日我若是醒不过来,便往此处射箭。” “如果你死了,我会伤心,这才是我的答案。” 他看着应寄枝猝然通红的眼眶,一手扣住他的手腕压住对方体内暴动的灵流,一手捂住他的眼睛。 “我们还会再见的,到那时我再把其他你想听的话说给你听,嗯?” 似是情人间温存的低喃,又似在哄脾气差劲的孩子,季向庭蜷在应寄枝怀里闭上眼,声音渐渐变轻。 “……除了第一句话,其余的都忘了罢。” 季向庭掌心不住颤动的瘙痒终于停下,他张了张口却又不知该说什么,最终只好闭上双眼。 今夜太长,今夜又太短。 阵阵冷香萦绕在鼻尖,季向庭终于在最后一夜睡了个难得的好觉。 无论过了多久,有些习惯仍无法改变,如同上瘾一般,而季向庭却不愿改变。 但愿明日慢些到来。 第92章 将醒 泰荣一千一百六十二年夏夜,应都原血战。 季向庭曾无数次设想过自己自爆时的痛楚,可当那一刻真正来临时,却什么都感受不到。 生命尽处,他终于摆脱了悲哀的命途,得到的却是一种一切尽归虚无的空茫。 唯有应寄枝望向自己的目光牵绊住了他游离的魂魄,让他能感受到最后一点刻骨铭心的痛意。 季向庭很想似从前那些日子般张口说些俏皮话,哄一哄他从未笑过的心上人。 可“愚者”还在苍穹之上注视着他们,他不能至应寄枝于死地。 他的魂灵穿透了生死的界限,一路飘到苍穹之上,看见“愚者”与归一斗得两败俱伤,才终于勉强分出胜负。 纤弱苍白的青年被归一凝结出的万千灵绳束缚,他唇角溢血,却并不在乎地晃了晃手腕。 “我还会醒来的。” 归一袖袍一挥,将人甩到墙上上:“那便再斗一场。” “愚者”弯起唇角:“拭目以待。” 青年手腕下压,归一眉头一锁,身上白光同样炽烈,护住的却只是战场上的应寄枝。 这一瞬被拉得极长,似是这些执棋人对棋子吝啬的怜惜,季向庭的魂魄被强行按回凡间,回魂之时他动了动手指,用最后力气在“愚者”的术法落下之时将自己仅剩的清醒记忆转移出去,连同昨夜那些无人记得的情话。 他无法说话,只能长久地用平和的目光注视着眼前凝滞的身影,直到被刻意凝聚而成的恨意席卷而上,他闭上眼,便再也不曾睁开。 还好……他们还会相见。 季向庭自爆带来的业火烧灼着战场上的一切,它将应长阑击晕后便收敛了锋芒,轻柔地绕过应寄枝后,舔舐着他留在战场上的弟兄们,似是一场无声的葬礼,划出一道生与死的界限。 今生的季向庭再度看见无声哀的应寄枝,他终于不似先前那般犹豫,几乎是飞奔过去,隔着一世时光抱住对方。 尽管这不过是一场幻梦,可若不这么做,季向庭只觉胸口疼得让人无法呼吸。 不知过了多久,归一悄无声息地出现在战场之上,他狼狈不已,连身形都是若影若现,神情更是难得的急切:“跟我走。” 最后一点残影消散于应寄枝怀中,再遍寻不得,他缓缓站起身,沉默地跟在归一身后,衬着被心上人的血染红的衣袍,更似一抹孤魂野鬼。 不留名剑带来的不只是属于“愚者”的诅咒,还有汹涌而来的情感。 曾经有人躺在床榻之上,抓着自己的发尾好气地问道:“少主,真想不到等你有了这把有情剑后会是什么模样。” 山神庙内,归一阖上木门,回身开口:“感觉如何?” 在他的视线里,那双向来寡有情绪的眼眸终于第一次显露出浓郁到极致的情绪。 冰川之下,是滔天的恨意,尽管应寄枝并不能理解这其中原因。 一颗心在烈火中烧得哀嚎不已,让他控制不住地去怨憎。 为什么是他们? 他已经替季向庭选了最好的路,又为何非要一意孤行地落得个粉身碎骨的下场? 独留自己一个在此世苟延残喘,不得解脱,便是再活一次,见到的也只会是对自己满目厌憎的季向庭。 敕令的禁制在言主消散后失去作用,被忘却的记忆重新归于应寄枝脑海,那一句又一句内敛却又温柔的情话,如今却只让应寄枝越发难以释怀。 谎话连篇。 万千情绪揉杂在一处,甚至在某一瞬间,应寄枝甚至疯魔地想着: 若命途无法违抗,那便在开始处掐断。 是不是只要拘住那只向往自由的鸟儿,放进自己打造的囚笼之中,他便再不会从空中坠落? “凝神,你在被‘愚者’蛊惑。” 应寄枝眼前的魑魅魍魉终于短暂消散,归一盘坐在他面前,手中亮起一抹炫目至极的白光,一颗破损的琉璃球逐渐浮现。 “我会将封印‘愚者’的部分禁制放入你体内,有它的神力护体才能让你不被时空漩流撕碎,但这也意味着重生之后,被‘愚者’蛊惑之人成了你,你也再不能谈及真相分毫,让它提前醒来。” “‘愚者’不会放弃操控他的棋子,我将那些存有季向庭记忆与灵力的碎片混入其中,藏在唐、云两位家主体内。” “他在等你。” 归一的声音越来越远,他将琉璃球推入应寄枝心口,万千镜片随着应寄枝周身流淌的血液切割血肉,顷刻间便血肉模糊。 五脏六腑被搅碎,他七窍流血,将本就看不清颜色的素白衣袍染得更红。 应寄枝踉跄一步,身后一阵无法抵挡的吸力便让人彻底跌入时光洪流之中。 归一最后的忠告响起。 “乖乖等着,还想要命就不要去改变此地的一切。” 漩涡啸叫着,如利刃般切割过应寄枝本就千疮百孔和皮肤,在他体内,不留名剑亮起微弱的光芒,替新主抵挡住三分千刀万剐的痛意, 虚空之中,季向庭无声地注视着应寄枝那张面目全非的脸。 他与应寄枝纠缠的契机着实称不上多么风花雪月,他从不否认,多数时候自己是因为这张脸而色令智昏,嘴欠地调戏两句后便被人收拾得心有余悸。 然而此刻,昔日容颜已改,他心中悸动却仍不曾减弱半分。 上一世,季向庭尚且会因他们之间诸多的阴差阳错而犹豫,可今生回首重拾记忆,看见这样的应寄枝,他却能义无反顾地跟着对方跃入洪流中。 现世的时光彻底静止,随着庞大的神力爆发而开始缓慢倒转,鲜血回流,废墟重建,一切回到虚无的初始,又开始重新流转。 无数画面环绕在应寄枝身侧,他沉默地追随着季向庭的身影,看他从牙牙学语长成意气少年,又在望尘山的大火中毁于一旦。 他看见应长阑在火光中漠然离去的背影,看见季向庭在废墟之中哭得痛彻心扉,又在无数深夜里将支离破碎的灵魂重新拼凑,独自踏上复仇的道路。 应寄枝看着季向庭来到应都原打探着应长阑的消息,守着对方经过的时间等在路口,以身为饵用自由换取复仇的机会。 分明方才还想将人禁锢,可真正看见季向庭引颈待戮的模样,耳畔“愚者”不怀好意的蛊惑便再牵绊不了他分毫。 剑奴不该是他的归宿。 应寄枝伸出被血染透的手,不顾归一的警告轻之又轻地将少年往身旁一推,与青楼的老鸨撞在一处,那浓妆艳抹的鸨母皱眉正欲骂娘,便先被眼前少年的好颜色闪了眼。 “快把人捆了!这样貌,啧啧,可太对那位爷的胃口了!” 年少的季向庭一愣,那浅淡的冷香不知为何有些熟悉,可回过头去却什么都没瞧见。 便是片刻分神,他便被鸨母架着走进花楼。 应寄枝蓦然喷出一口血来,他本该将人送去更好的地方,可洪流的反噬让他再没有力气改变,时光无情地翻页,接着往后走。 他拼尽全力做出的细微改变在被世界修正,他看着应长阑无数次与季向庭擦肩而过,皱眉派人追查对方的身世。 他喘息着,盯着时光里父亲冷硬的侧脸。 应长阑还在,他便永远护不住季向庭。 ……那便取而代之。 不留名剑颤动着,被应寄枝强行抽出,剑光悍然斩向时光漩涡的壁垒,他身上爆出一串串血雾,却分毫不停。 “应寄枝。” “它拦不住你。” 他听见身后熟悉的声音响起,不及回头,便似被什么轻柔地抱住。 在错乱的时空中,季向庭终于能握住上一世应寄枝的手,他身上灵光闪动,绚烂的金光包裹住眼前人,两道灵力融合到一处涌向不留名剑,剑身亮起耀眼炙热的光芒,那一瞬连天地都无可奈何。 洪流被震天撼地的剑光斩断,应寄枝踏破虚空,带着满身血气走进应府的家主殿。 应长阑诧异抬头,看见自己的孩子多年之后的身影。 他身后金光璀璨,似是有人妥帖地为他编制了坚实的甲胄,那光芒太过熟悉,让他一瞬间产生了一种错觉,以为是昔日那惊才绝艳之人死而复生,再度站在自己眼前。 短暂的惊异后,应长阑便平静下来,他靠在桌案之上,不曾让应家军进来回护,反而冷静地审视着自己的孩子。 “看来竟当真有人能让你做到如此地步……” 应寄枝沉默地注视着应长阑。 这是他与季向庭许多痛苦的开端,这也是他如今能拥有保护心上人的力量的开端。 是他的仇人,亦是他的至亲。 应长阑沉下眉眼,吐出最后的教导。 “既然做出了如此决定,便别犹豫。” 应寄枝与季向庭的虚影一同举起长剑,剑光划破天际,鲜血淋漓。 一切尘埃落定。 泰荣一千零六十二年春夜,季向庭睁开眼眸,眼前一片轻歌曼舞。 而在应寄枝的身边,来自多年之后的季向庭的神识正在被逐渐抽离,他伸手扣住应寄枝的手腕,将灵力灌入他的身体,修补着他体内的千疮百孔。 日光自天边缓缓升起,将殿中照得金光璀璨,在一地耀眼光芒中,应寄枝终于瞧见了久违的虚影。 被太阳偏爱的少年歪着头望向自己,眉目间带着笑意,歪了歪头露出一对犬牙。 “你瞧,我来找你了。” 所以别害怕,纵使记忆缺失,纵使命途险恶,我都会再一次为你悸动,再一次站在你身边。 纵是天地也无法磨灭。 轻之又轻的话语随着那半抹虚影一同碎成千万片,化作曦光照在应寄枝身上。 噩梦将醒,愿你我前路,皆是坦途。 望尘山中,一青年沉睡在桃树之下,周身被纷纷扬扬的桃花瓣掩盖,静谧又安然。 被花香眷顾的青年眼睫一颤,缓缓睁开双眼,恰巧此时,有熟悉的脚步声传来。 他弯起眼睛,仔细地看着安然无恙的心上人,伸出双臂。 “应寄枝,好久不见。” 第93章 月圆 兜兜转转,大梦三生,季向庭终于能安稳地扑进他想念许久的怀抱之中。 心中缺失的一角被应寄枝的声息填补,两世积聚的情感在胸口流淌,酸胀不已,让他光是被对方有力的臂弯环抱着便忍不住高兴地眉眼弯弯,恨不得整个人都挂在应寄枝身上。 倦鸟归林,望尘山与心上人的怀抱,皆是他的归处。 在醒来之前,季向庭曾想了许多话要说予应寄枝听,可如今真见到了人,他却又成了昔日月色之下慌慌张张、笨嘴拙舌藏不住心思的少年,先红了耳根。 一时间谁都不愿开口,应寄枝垂下眼眸正欲探查季向庭的身体,却先被人按住了手腕。 在他的右臂之上,狰狞蜿蜒的暗红印记闪动不已,不怀好意地昭示着“愚者”已醒的事实,季向庭皱起眉,指缝间金光乍现,全盛的灵力爆发竟生生将那印记短暂逼退。 “滚出去。” 九重之上,苏醒的青年靠在床榻之上,睁开眼睛看着指尖,感受到被短暂分割开的神识,讶异地挑了下眉。 他正欲催动神力,却又被一只手拦下。 “只是拦你一日让他们歇歇,我还是不在话下的,不若试试?” “愚者”侧首望向站在自己面前神色自若的归一,手中神光一散,不置可否地打消了念头。 待如蚁附膻的视线彻底失去踪迹,不过抬眼功夫季向庭便又成了先前笑吟吟的模样,他伸手捧住应寄枝的脸,一双漂亮的桃花眼里满是藏不住的欢喜,映着应寄枝的身影,比日光还要明亮几分。 “少主,先前欠了你几句话,如今我来兑现,不知少主如今可还愿意听?” 他刻意喊了昔日旧称,前尘往事便扑面而来,应寄枝眼眸一动,定定望向怀中之人,两人贴得极近,连呼吸都缠绕在一处。 那是无声的纵容。 季向庭的目光细细地打量着应寄枝,笑意越发深,似是思索了一番,才倾身上前吻过他的眼睫。 “那些伤你的话皆非我所愿,所以都忘了罢,记得我今日同你说的便好。” “从前没得选,你能安然无恙我便已知足,但如今我却想要更多,想同你去看这天下美景,亦向同你在此处安眠。” 轻缓的情话随着细碎的亲吻一同落下,温热的触感点在眉心,又在鼻尖流连,季向庭垂眸看着应寄枝,落在他颜色浅淡的唇瓣上。 “还有……我心悦你,两辈子。” 话还未说完,季向庭便仰头倒在桃花瓣铺就的花海中,被应寄枝夺去了呼吸。 花香与冷香混在一处,让他醉得不轻,头晕目眩地埋在应寄枝怀中,被轻柔的纠缠包裹得密不透风。 同先前任何一次亲昵都不同,不见争锋相对,唯有细水长流的缠绵。 细碎的低喃散在春风中,应寄枝稍稍退开些许留给季向庭喘息的余地,可对方却并不领情,反而不依不饶地缠上来,被亲红的唇瓣微微张开往上贴,连同那双长而有力的双腿一起环在应寄枝的腰上。 “再亲一下……” 他仿佛认定了会拥有自己全部的偏爱,连撒娇都那般理直气壮,偏生那双泛着雾气的眼眸熠熠生辉,叫人无论如何都舍不得拒绝。 也叫人如何都生不起气来。 应寄枝分明恨他谎话连篇,又恨他拉着自己坠入红尘中尝透情爱,又次次一意孤行对自己狠心至极,可听见他说喜欢,便丢盔弃甲,只剩眼中无奈至极的一点笑意。 仿佛生来便要栽在他的手心中,心甘情愿将一刻真心交付。 季向庭束发的布条在长久的唇齿纠缠中散开,青丝便在花海上铺开,转瞬便有花瓣落在上头,与应寄枝垂下的发丝缠绕在一处,亲昵得无法分离。 衣襟被扯开些许,那纷纷扬扬的桃花瓣便狡黠地钻入季向庭的衣衫之间,在锁骨处留下浅红印记。 大抵是太想他,只是蜻蜓点水般的触碰,季向庭便已有些受不了地蜷起指尖,脚踝有一下没一下地蹭着应寄枝的腰,换来了警告似的咬痕。 应寄枝仰起头,温热的唇瓣换做泛凉的指尖,季向庭眼睫一颤,却纵容地敞开怀抱,将一切尽数接纳。 “嗯……还想听什么?” 他没有等来应寄枝的回答,只是腰窝处被人不轻不重地按了一下,似是某些意味深长的暗示,季向庭哼了声,失神片刻便试探着开口。 “少主……?” 应寄枝收回手指,看着眼前眼神涣散的人,眼中笑意又深些许,却仍未应答。 季向庭难得看见应寄枝外放的情绪,顿觉有些新奇,眨了下眼睛又唤:“……家主。” 回应他的是叫人喘不上气来的吻,与骤然浓烈的冷香。 ……还不对。 他惯爱钻牛角尖,却又没什么耐心,可面对应寄枝的捉摸不透的心思,他却愿意皱着眉思索,即便此刻已再难维持神志,却也乐此不疲。 望尘山春光皆属于他们,足够让季向庭不急不忙地得出答案,尽管他心中已隐隐有了答案。 说不清是坏心眼作祟还是这称呼太过让自己耳热,他掩耳盗铃地绕开去想别的。 一切都无比和缓,季向庭昏昏沉沉,本就混乱的思绪时不时被应寄枝打断,他便索性停在原地,用想到的称谓唤他,含糊不清地信口开河。 “家主……还在生气呀……” “应寄枝……你不是也瞒着我要取剑……我们算扯平了……” “今日……嗯……还想和你一起看月亮……好不好?” 话语说到最后,又成了没头没尾的撒娇,应寄枝的纵容让季向庭不讲道理地得寸进尺,靠着似是而非的情话游刃有余地试探着他心中的答案。 可渐渐地,季向庭便再没有力气去想更多,声音拉长了变得有些不成调,颠三倒四地乱喊,然彼此心照不宣的答案却始终没有从他口中说出,于是这些蜜一般的话语便被亲吻尽数吞没。 “你说什么都说给我听。” 应寄枝的声音终于在他耳边响起,分外心虚的季向庭总觉得话语里带着不太分明的幽怨与委屈,只好胡乱点头,伸出汗湿的手去捏他的耳垂。 “我说了好多呢……你可太难猜了……” 话虽如此,可季向庭的眉眼仍是雀跃地弯着,没有分毫不耐,隔着水雾看着应寄枝同样和缓的眉眼,便忍不住心软。 当真是奇怪,从前他在床榻上向来有些没羞没臊,随手买来的春宫画看完转头便能将那些让人耳热的称呼毫无顾忌地说给应寄枝听,企图得到他些许不一样的反应。 回回被教训得极为凄惨,但回回都不长记性。 不过是些虚无缥缈的称谓,又有何紧要? 可如今与应寄枝心意相通,那个再正常不过的称呼他便忽然唤不出口,只是想一想便觉得难为情得厉害。 但瞧应寄枝的模样分明便是想听,他咬了咬被亲红的唇角,心一横便要张口。 然还未将字句吐露,他便觉手腕被人一拉,他向前一倾,手掌撑在应寄枝胸口,坐在对方身上,顿时睁开眼。 季向庭难得呆呆地看着眼前景象反应了一会。 偏生应寄枝睁着一双黑沉眼眸,仍就是那副冷淡的模样。 “说罢。” 他整个人顿时一僵,头一回有了羞耻之心,应寄枝话音刚落他浑身血液便往头顶窜,近乎是从头红到了脚。 偏偏应寄枝太过了解他,眼下他不上不下卡得极为难受,想不说都不行。 太过分了,他说了这般多,敢情没听见那句话,应季枝便是哄不好。 季向庭两辈子加起来第一次被应寄枝逼得如此窘迫,可纵使如此他仍无半分恼意,反是叫他整个人都颤栗起来。 他眼角带着泪意,忍无可忍下艰难地自力更生,蜜色皮肤难得红得这般醒目,桃花瓣飞舞着落在他的肩膀发尾,又受惊般从他身上抖落归于尘土。 带着沁人心脾的香气,眼角眉梢是快满溢出的爱意,可口得让人不舍得移开视线。 “喜欢你……” “寄枝哥哥……喜欢你……” 世间万千情话抵不过如此简单的一句,季向庭将此话说出,便似一道闸口被打开,一声又一声,重复着低喃着将同样的话语说出口,带着急促的颤音在应寄枝耳边回荡,飘荡了两辈子的心终于落到实处。 他眼眸中终于露出了浅淡却又真切的笑容,抬手抱住脱力倒下的人。 “嗯,知道了。” “季归雁,我亦是。” 季向庭瞳孔一缩。 浪潮倾覆。 随风飘散的花瓣盘旋了许久,将桃树之下亲密无间的二人逐渐淹没,似是天地无声的祝福。 千辛万苦,千难万险,终于得偿所愿。 直到夕阳西下,季向庭才裹着应寄枝的外袍懒洋洋地自树林深处的暖池里走出,赤脚踩在石头小径上,宽大的衣袍让他整个人都埋在里头,没骨头似地走了两步便要唤应寄枝。 站在一旁的应寄枝目光始终不曾从季向庭身上离开,对方甫一抬手便将人打横抱了起来,仅着一件单袍也仍旧齐整。 季向庭窝在他怀中,闭着眼睛伸手去占应寄枝的便宜,直到被他扣住手腕,才睁开眼。 晚风习习,两人此刻正坐在屋顶之上,身旁还搁着温好的酒壶。 季向庭捞过酒壶灌了一口,便倒在应寄枝怀中,仰头看着眼前皎洁明月正缓缓升起,惬意地眯了眯眼睛。 这是他连美梦都不曾奢望的景象。 他看了看院落中枝繁叶茂的桃树,往应寄枝怀中蹭了蹭。 “我带你去个地方。” 第94章 天地 “上回因祸得福,我这辈子头一遭回望尘山,我爹便给我托了个梦,让我别欺负你。” 季向庭牵着应寄枝的手漫步在小径上,话至此处弯了弯眉眼,揶揄地一扫应寄枝叠得严实的衣襟,揉了揉酸软的腰。 “也不知到底是谁欺负谁。” 应寄枝伸手揽过他的腰,暖融融的灵力便顺着腰骨蔓延上来,季向庭顿时受用地半靠在他身上,短短一段路就这般缠缠绵绵地走了足足一盏茶。 穿过郁郁葱葱的树林后,应寄枝眼前豁然开朗。 那是一处地势上扬的悬崖,翠绿的草叶在晚风中晃动,沙沙作响,崖尖处竖着一块石碑,此刻正对着苍穹之上的那轮圆月, 应寄枝蓦然停下脚步,季向庭回过身来,指尖摩挲着他的腕骨。 “随我去看看他们罢。” 应寄枝垂下眼睛,只是犹豫一瞬便被人捧着脸重新抬起,季向庭有些好笑地揉了揉他的耳垂。 “天底下竟还有家主会怕的事?” 应寄枝眼眸一深,季向庭挑了挑眉,极为上道地亲他一口顺毛。 “他们会喜欢你的,嗯?” 才升起的些许五味杂陈便在对方的插科打诨下消散得无影无踪,真是叫人哭笑不得,应寄枝心中似是被一团毛茸茸的东西一撞,不轻不重地捏了捏他的指尖,终于做出了妥协。 两人踏着月色走近石碑,季向庭抬头瞧了瞧石碑旁枝繁叶茂的梧桐树,伸手拍了拍树干。 “当年我离开时怕两位老人家冷清,特地挪了棵小树来陪着,本也没指望它能活,没想到竟长这么高了。” 应寄枝垂目看着石碑,百年过去,石碑底座上爬满了藤蔓与青苔,唯有石碑上极深的印记,清晰如昨。 季月、柳如霜。 偌大石碑上只刻了一对名姓,没有雕饰,亦没有生平与溢美之词,朴素得让人无法相信这便是名极一时的剑圣最后长眠之地。 在这一对名姓下留着一道显眼的刻痕,似是何人姓名的第一笔,可不知为何,那人终究没有将它刻完。 应寄枝伸手抚摸着那道突兀的刻印,他对季向庭的字迹太过熟悉,即便是百年前的旧印,他仍能感受到其中浓烈到无法宣泄的愤怒与哀痛。 也本能地明白这道刻印之下,季向庭本想刻上的东西。 那是季向庭自己的名字。 “那时候年纪小,遭此劫难觉得天都要塌了,在废墟之中找了一晚都拼不齐爹娘的尸骨,给他们下葬刻碑的时候害怕得不行,便想着干脆自裁一了百了。” 季向庭盘腿坐在石碑前,拎着酒壶往地上撒了一半,剩下的全进了他的肚子,醇厚酒香顿时飘满了整座悬崖。 “结果那时候怕疼没敢做,晚上睡觉时便被我爹骂了一通,说白养我这么多年,教了我这么多剑招……啧,他那哪是教,分明就是看我不顺眼,找个由头揍我一顿罢了。” “不过知子莫若父,我醒来之后便不服气,定要将这仇报了回来给他看,就这么稀里糊涂地下了山。” 再惨烈的往事也会在漫长的时光里褪色,在说这些话时他嘴角噙着笑,眼神亦是缓和。 直到被人紧紧抱住,季向庭才从回忆中抽离,伸手拍了拍应寄枝绷紧的脊背。 “如今想来,我那日若是真这么做,怕是得后悔,还未讨到媳妇儿便英年早逝,难怪不受我爹待见。” 应寄枝低头扫一眼怀中之人。 人是没醉,但话说不到三句便原形毕露,插科打诨拐着弯占自己便宜。 “你不会。” 他在洪流之中见过年少的季向庭,有着那般明亮双眼的人,如何会被惊惶吞没,庸庸碌碌地斩断自己的命途? 他注定会走出望尘山,成为比季月更加耀眼的存在。 季向庭在应寄枝怀中眨了眨眼,两个人安静地相拥片刻,才开口问道:“先前便想问你,望尘山的院落是你重建的,便是我亲自动手也不过如此,你之前……是不是来过?” “前世应都原之战后,归一曾让我进过一处幻境。” 季向庭握住应寄枝的手指,放在唇边亲了亲:“看到了什么?” 这是一段对归一来说无关紧要的往事,每多保存一段记忆,便要消耗成倍的神力,自然被对方果断抹去,又随意编排了些谎言掩盖。 是以幻境之中,季向庭死后的一切才显得那般仓促。 应寄枝向来内敛,从不会将这些隐秘宣之于口,若非季向庭主动问起,怕是又要被他藏在心底不见天日。 应寄枝并未回答,季向庭便不依不饶地凑上前去,当着父母的面便要伤风败俗地磨人,又被应寄枝按在原地。 “你在书房里的剑谱上画了画。” 季向庭轻轻啊了声,回忆起那些惊天地泣鬼神的鬼画符,颇有些被人揭了老底的不自在,不由摸了摸鼻子。 “我爹都没发现,倒是被你先瞧了去……” 应寄枝看着眼前人泛着红的耳根,眼中浮起一点笑意。 他不曾告诉季向庭,这才是他最不愿细想的时光。 自季向庭死后,应寄枝外露的哀恸之意却并未持续多久,至少归一第二日再见他,便又恢复成了先前漠然冷淡的模样。 归一皱了皱眉,收回搭在应寄枝手腕上的手指:“你现在的状态没法进行回溯,如此下去你与他都活不了。” 手臂被袖袍掩盖,应寄枝面无表情地看着归一:“我无事。” 归一揉了揉眉心,神色有些烦躁:“你这哪是没事……罢了,或许让你将那剑穗埋了就能清醒了。” 应寄枝坐在桌案旁,任由归一手中白光闪动,将自己拉入无边幻梦中。 不留名剑的效用并非季向庭口中那般神乎其神,至少眼下,在短暂的痛苦之后,应寄枝的心中又归于一片虚无。 幻梦之中没有活人的气息,只有四季如春的青山上简朴安宁的院落。 总使从未踏足过望尘山的土地,他亦明白此地曾是季向庭原本的家。 应寄枝漠然地停在木门之前,推门而入。 最初的三日,他同往常一样在拂晓之时起床修炼,接下来的时光便缓缓走过院落的每一处,最后停在书房里随手翻开一本书,消磨一日时光。 他并不明白归一造了这样一处幻境究竟为了什么。 直到第四日,他在清脆的铃声中苏醒,睁开眼瞧见一位少年兴冲冲地推门而入,将风铃挂在窗前。 再一眨眼,季向庭便消失不见,只剩窗边的风铃轻轻摇晃。 他皱紧眉推门而出,又见桃树底下迎着花瓣练剑的少年,正欲开口,那身影便再次消失。 应季枝望着虚空,轻声开口:“你在做什么?” “什么都没做,这只是一处无人的幻境。” 应寄枝重新看向空无一人的桃花树,沉默半晌终是往院落中走。 他走得极慢,也极轻,慢到一日只够去一处地方,一停便是整整一天。 他看见年幼的季向庭在庖屋内笨拙地同娘亲学厨,看见他趴在书房的地上,坏笑着在季月的剑谱上乱画一同,又被季月追得满屋子上蹿下跳。 仿佛此刻,应寄枝才是那抹无形的幽灵,无人能瞧见他,是以他只能卑劣地注视着院落之中发生的一切,连开口的勇气都不曾有。 应寄枝终于被巨大的无望笼罩。 窗前的风铃,书房内的鬼画符,季月屋内挂着不曾取下的小木剑,在他没有出现幻觉的时刻,这些零碎却又无处不在的、属于季向庭的东西却又在他眼前挥之不去。 他记得那般清楚,连季向庭练剑时劈裂的砖瓦有几枚都能一一列举而出。 每一样都在提醒他这是何其鲜活又让人喜爱的身影,每一道身影都在他耳边叫嚣—— 那个人已经死了。 终于在第十日,应寄枝不再走出房门,他盘腿坐在床榻之上,闭目让灵力在周身运转。 “哥哥?” “你看上去好像很难过,我请你吃颗糖罢!” “理理我呀。” 他睁开眼,看见站在自己床前,正好奇地看着自己的少年,猛然喷出一口血来,溅上他掌心紧攥的剑穗。 少年探头看了看,伸手将那剑穗接过:“你怎么有我的东西?原来你认识我么?” “那你是为了我而难过么?” 少年揉了揉脑袋,伸手捂住应寄枝的眼睛。 “你不要难过了,我最看不得别人哭了。” 应寄枝张了张口,喉中却似塞了一团棉花,在少年温暖的掌心中说不出一句话,只是后知后觉地察觉到面上一片湿热。 那一刻,幻梦碎裂,天地都在震动,狰狞的心魔自那颗本该无尘的尖啸着生长而出,万古同悲。 被死亡麻痹的心终于在如同万箭穿心的疼痛中重新跳动起来,让应寄枝从一片虚无坠入暗无天日的人间。 在半个月的封闭之后,他终于重获理智,回到了这个寂寥冰冷的凡尘之中。 “想到什么了?一副可怜兮兮的模样,让我都要忍不住亲你了。” 泛着凉意的指尖被人握住,应寄枝回过神来,唇上便一暖,季向庭蜻蜓点水般地亲了一下便松开,笑吟吟地看着自己。 他什么都知道,却也什么都没问。 “嗯,一些旧事,没有大碍。” 季向庭顶了顶犬牙,拉着应寄枝乖乖在石碑前跪好,唇角带笑,神色却是无比郑重。 “爹,娘,我已经想清楚了,所以带他来看看你们。” “从前有些事我没做好,惹他伤心,所以也想让你们做个见证,今后无论如何艰险,我都不会再抛下他。” “我想与他同你们一般,纵使不能白头偕老,也要生同衾死同穴,葬在一处。” “天地为证。” 应寄枝抓紧了季向庭的手指,一时间万千红尘都静下,唯有他掷地有声的话语在自己耳边回荡。 他得了那般好的一颗真心,悄无声息地将他身上尘土尽数扫去。 这样的苦痛,与分别不会再有第二次了。 第95章 归根 应都原,枯荣别院。 李元意仰头站在庭院中,伸手接住泛黄的树叶,眉间带着隐隐的愁绪。 “已是第三年秋了,季公子还是不曾醒么?” 白玄蹲在墙角,拎着草叶正在逗一旁啃着鱼干的狸奴,听见李元意的叹息抬起头来:“李师兄,一会江师兄回来瞧见你躲懒,怕是又要数落你了。” “我比他还虚长几岁,怎么会被他管……剑招乱了,往左一步手腕发力。” 李元意回过神来,眉头一皱嘀咕一句,一边伸手敲了白玄一下,一边替院中操练的将士们纠正着动作。 “云家残党已经清理得差不多了,这是最后一批救下来的百姓,白玄,你对着名单问问他们可愿留下来,剩下的我派人送他们归家。” 十一风尘仆仆地推开门,将士们顿时反应过来,收起兵器将庭院让出来,几名修士将角落摆放的木桌搬下排开,其他军士跑入屋内,将灶上温热的米粥与馒头盛出,不过片刻,原本嘈杂的庭院便被干净利落地收拾整齐,成了百姓们一处歇脚之地。 “十一师兄!” 跟在十一身后的流民裹着破旧的衣袍,小心翼翼地往庭院中走,看到木桌上热气腾腾的饭食纷纷一愣,难以抗拒地咽了咽口水。 他们已离开故土逃亡多日,仅剩的吃食早在几日前便消耗殆尽,可即便如此,形容疲惫的流民却仍在原地踌躇不愿上前,眼中满是警惕的光。 跟在十一身边的江潮注意到此景,却并未说什么,只是拿起桌上的白粥一饮而尽:“可有跑山?” “江师兄,清晨已经跑过一圈了,李师兄瞧的时辰,都在一个时辰之内回来了。” 十一揉了揉眉心:“对练一个时辰,随后同你们师兄对对招。” “是。” 流民们不着痕迹地打量着眼前井然有序的少年们,他们的衣袍亦是粗布制成,那一双双沉静明亮的双眼同他们一路上见到的仙门弟子截然不同,窃窃私语片刻终究是抵不过饥肠辘辘,沉默地站在木桌前端起碗狼吞虎咽起来。 “十一与江潮一路上辛苦了,歇上一盏茶也不要紧。” 十一活动了下有些僵直的肩膀,一撩衣摆便坐在树荫之下,终于轻轻叹了口气。 季向庭骤然昏迷对他们来说打击颇大,十一带着枯荣军回到别院,昔日打闹不再,对着偌大庭院,留给他的只剩无边茫然。 夜色已深,将士们都已沉沉睡下,可十一却辗转难眠,终于推门走入院中。 不曾想先与李元意三人撞了个正着。 李元意回首瞧了眼十一,有些无奈地笑了笑:“看来今夜睡不着的可不止有我一个。” 几个人对视片刻,齐齐露出苦笑,索性坐在屋顶上闲聊,消磨着无眠的时光。 “三年……真是太久了,江潮,你觉得我们当真能撑到那时么?” 枯荣军才初具规模不久便遭此横祸,将士们嘴上不说,但明眼人都能看出来有一部分人已是心生退意,随着时间推移,这样无声的恐慌只会越来越大。 分崩离析是这支军队注定的结局。 纵使那日离去时心中憋着一口气不愿松下,可如今见到军旗孤零零地竖在庭院中,在残酷的现实前也不免暗淡,生出更多的有心无力来。 “若我们当真无路可走,应家主那时不会同我们说这些话。” “可我们又该从何做起?” 如同离开爹娘的孩子一般,如今连让这数百人的军队重新运转,对他们来说都颇为棘手。 李元意喃喃话语似是唤起了十一某些记忆,他皱了下眉,目光下落扫视一圈,最后定在院落一隅的书房上。 “岁安副使那时说季公子不会对此事毫无准备……大战之前他曾几日呆在书房,若真要留给我们什么,怕也只会在此处。” 白玄一捶手心:“那便去瞧瞧,实在不行我每日给他们发些俸禄,总能留住人的。” 木门吱呀一声,四位少年点燃烛火走入紧闭的书房。 此地仍维持着主人离开时的模样,桌案前堆满了卷轴,最后无处可放,只好委屈地躺在地上,让人无法下脚。 李元意小心地绕过书堆,俯身拾起一本翻开,才发现这是一本剑谱,里头密密麻麻全是季向庭的字迹。 他一时看得入了神,一本书翻到了头才回过神来,他合上书,却看到书脊处的一行小字,顿时一愣。 “这本剑招……是给我的?” 十一与江潮闻言立时便将桌案上的书取下翻看,每一本书脊处都有一个姓名。 白玄惊讶地睁大眼睛,抱着属于自己的剑谱喃喃自语:“季公子是……替我们每个人都编了本剑谱么?” 十一张了张口,同样有些失声。 他曾数次看见夜深时书房仍亮着昏黄烛光,可第二日见到季向庭时,他仍是神采奕奕的模样。 能将整座书房铺满的剑谱何止数本,即便是他也无法想象这成百上千的剑招究竟要花多少时间。 更何况每一本剑谱都独一无二,是季向庭早就给他们准备好的礼物。 分明只有寥寥数月,季向庭便已将他们的名字倒背如流,一笔一划都务必郑重,是他们许多年都不曾感受过的无声的关怀。 十一按了按额角忍下鼻尖些许酸意,良久开口道:“可即便如此,数目也对不上。” 他伸手拿起一本卷轴,指尖摩挲了一下上头的字迹:“这个人的名姓,我不曾听过。” 江潮的视线落在桌案上,眯了眯眼起身将埋在书下的信纸抽出:“季公子留了信。” 几个脑袋凑在一处,将信纸展开。 【这些剑谱是留给你们的,应当能让你们取长补短,日后若是有新的感悟,再补充也不迟。这其中有不少人尚流落在天启大陆各地,我不在时便要辛苦你们找寻,尽力而为便可,不必强求。】 【那些训练之法想来你们早已烂熟于心,我不在的日子亦可如此操练,若有新的想法,亦可尝试。】 【应家的岁安副使可以帮你们寻找这些人的下落,若练兵之道仍有不解,亦可询问夜哭副使,他虽凶了些,但有岁安在,也不是全然不近人情。不过能不能尽信,便要你们自己判断。】 【别怕,尽管去做便好,你们应当相信自己,也当相信我的眼光,无论什么后果都有我给你们兜着,等我回来。】 短短一张信纸,少年们却看了又看,许久才珍而重之地将其重新放回桌案之上。 李元意不着痕迹地按了按眼角,在摇曳烛火中眼眶有些红。 能遇见季公子,成为枯荣军中一员,当真是极为幸运的事。 “先将这些书籍规整好,明日你们将剑谱分给将士们,那些还未有下落的人列个名单,我去一趟应家。” 当真是极为奇异之事,季向庭几句话,便将少年们心中的迷雾尽数拨开,顿时拥有了无穷勇气。 仿佛他们敬仰之人,从未离去过。 无人会在这份沉甸甸的剑谱下无动于衷,少年们这才发现,现实并未有他们想象的那般遭。 虽有动荡,可枯荣军始终不曾有人离去,在收到剑谱之后,更是群情激荡。 “只要季大哥需要我们一日,我们便绝不会走!” “等大哥回来,定要让他刮目相看!” 十一站在千百枯荣军前,终于弯起眼睛,露出欣然笑意。 “看来我来得正好。” 门口熟悉的声音响起,白玄回过头去,便瞧见岁安站在门口,把玩着手中折扇含笑看来。 “岁安副使……这几日你好像格外高兴。” 他几步走上前去,却先闻见了岁安身上的味道。 奇怪,这不是夜哭身上才有的浅淡锈味…… “有么?大抵是睡得比较好,”岁安挑了下眉,“你们的名单我看了,应家探子会留意,不过若是插手,这些人怕是不会跟我们走,剩下的便要看你们自己了。” 十一颔首,随即便问道:“岁安副使前来,怕不只有此时这般简单罢?” 岁安手中折扇一晃:“云天明被扣在应都原,家主欲将留影珠中关于云天明的阴谋在今日尽数透露,才好让他死得其所。” “是以,今日来还要提醒你们,季向庭身份已是板上钉钉之事,对于剑圣之死,应家更是脱不开干系,接下来一段时日,怕是有无数双眼睛盯着你们,若想安然无恙,还请诸位谨慎行事,与应家保持距离。” 十一沉下眉眼,抬手一礼:“多谢岁安副使提点。” 岁安摆了摆手,俊秀身影渐渐消失在山林之中。 “碎安副使接下来怕是又要不得安宁了。” “谁说不是呢。” 一声清脆的猫叫打断了十一的思绪,他回过神来,便见昔日养在季向庭院落中那只脾气奇怪的狸奴蓦然竖起耳朵,三两步便窜上身旁的树干,朝院墙外跃下。 “哟,这回怎么不挠我了?又胖一圈,再吃下去我可接不住你了。” 日思夜想的声音自墙外传来,坐在树荫地下的少年眼中一亮,再顾不上别的,甚至忘了几步之外便是门,匆匆忙忙运起灵力便翻过墙。 “季公子!!” 季向庭伸手按住狸奴毫不留情向自己袭来的猫爪,看着眼前几位少年,弯起眼眸张开双臂便连人带猫一并抱住,挨个揉了揉脑袋。 “嗯,长高了。” 话一出口,李元意顿时鼻尖一酸,却仍舍不得低头去揉,伸手狠狠掐了一把自己,才如梦初醒般疼得掉了两滴泪。 当真是他们的统领……等了这般久,终于等到了。 第96章 飘摇 此番动静属实不小,让枯荣将士们的心也一同飘远,到底都是些年纪尚轻的少年,趁着院中师兄皆不在,彼此对视一眼便鬼鬼祟祟地往门口挪。 不过片刻功夫,门口挤满了人,好奇不已地往门外张望,季向庭抱着狸奴回身,便将人抓了个正着。 “……季统领!” 他挑了挑眉转身走入门中,捏了捏臂弯中没精打采的狸奴耳朵,给了两条鱼干才把这位小祖宗哄下去。 庭院之中格外热闹,听见季向庭的名姓,不只是枯荣将士按耐不住,便是围坐在桌前的流民也忍不住来抬起头来望向走入门内的俊秀青年。 自三年前流云原变故后,季向庭的名字可谓是无人不晓,既是剑圣遗孤,又是枯荣军统领,年纪轻轻便将仙门四家搅得天翻地覆,着实手眼通天。 纵使整整三年不曾有季向庭的消息,茶馆内他的事迹却仍旧是百姓们最爱听的故事。 少年英雄身负灭门血仇横空出世,在乱世中建功立业却又蓦然失去消息,有人叹是天妒英才,有人觉得不过是卧薪尝胆之策,抑或是爱恨一笔勾销自此隐居世外,对季向庭的探究三年来不曾止息,反而愈演愈烈。 人人都想见一见的青年如今当真出现在他们面前,流民们却觉坊间流传的那些天花乱坠的词语似乎都无法形容他身上分外耀眼的光。 这样的人只要站在那里,便能得到所有人的喜爱。 前世只停留在记忆中的面容再度出现在眼前,季向庭看着格外心虚却又仍不时往自己身上瞥的将士们,弯起眼睛:“不必这么拘谨,不若我来当你们师兄,和你们过过招,便算是见面礼了。” 将士们愣了愣,还未回过神来便听跟在季向庭身后的李元意笑道:“季公子不若再送我们一回?” 季向庭好笑地捏了捏他的肩膀:“我记得那时与你对完招你可不是这般说的。” 少年们不约而同想起昔日别院中与季向庭一同度过的时光,同样有些忍俊不禁。 新来的将士们面面相觑,终于在这般松快的气氛里鼓起勇气将季向庭团团围住。 “季公子,还请多多赐教!” 同他们的任何一种想象都不同,这些新来的将士们曾在老兵口中听过不少关于季向庭的往事,也受到了这位年轻的统领留给他们的礼物,可对于季向庭的形象,却始终是模糊的一团。 直到此刻,他们才确认,这世上当真有这些前辈口中能叫人见之难忘的人。 一日时光匆匆而过,月上柳梢时,热闹的院落重归寂静,书房被人敲响,季向庭披着外袍起身开门,见到来人并不意外。 “季公子,云家灭亡后,唐、云两家余孽狼狈为奸,隐隐有融为一体重新壮大之势,常在边境城池骚扰,每每应家派兵守卫,他们便闻风撤离,着实难缠。” “他们怕是对枯荣军恨之入骨,我们再如何低调行事,也不免让他们寻到踪迹,前几日更是如有神助,为了救流民,枯荣军损失不小,可要再动手?” 季向庭指尖摩挲着纸页,半晌叹了一声:“天上那唯恐天下不乱的神仙醒了,急着要试探我走到了哪一步,不必多管,同先前一样对待,保证百姓安全便可。” 他伸手将信纸叠起交由十一:“让李元意欲江潮替我去渡鸦原给临熙兄送封信,杜家主看完会想办法将你们留下,务必留意杜家的情况。” 十一闻言一愣:“杜家主素来无争权之心,又与公子交好,安居一隅应当不会有事才是。” 季向庭揉了揉眉心,前世杜惊鸦触目惊心的结局仍在他眼前挥之不去:“把那人逼得太紧,我怕他会对杜惊鸦不利。” “愚者”醒来得太晚,此世多数人他已无法蛊惑,只是唐意川与云天明的前车之鉴让他不得不警惕。 “愚者”显然对他们的计划有所察觉,才会在陷入沉睡前控制了仙门四家的家主。 即便没有其他棋子,依靠这些人的力量,仍然能将此地搅得天翻地覆。 即使前世被蛊惑的是他,今生他亦不曾探查出杜惊鸦身上有“愚者”的印记,但他不敢赌。 他已护住了枯荣军,也该护住他的友人。 屋中一时陷入沉默,季向庭许久不曾听见应答,眼眸一动回过神来,偏头望他:“怎么了?” 十一抿了抿唇,似是下定决心般起身将木门一开,正在门后偷听的三人便一股脑地摔进屋内。 “这还没到年关呢,你们便要同我磕头了?” “季公子,我们明白您许多事瞒着我们是为了护着我们,只是流云原一役后将士们都心有余悸,我们亦不愿看到公子一个人孤军奋战,你可以问他们。” 本有些心虚的李元意被点了名字,听见十一的话语后也收了玩闹的心思,满面陈恳地开口:“季公子,您说过我们之间是家人,既然如此,又岂能有让您一人扛下所有的道理?公子昏迷的三年里,枯荣军一刻也不曾停歇,如今应当能与公子同甘共苦才是。” 比起两位师兄的动之以情,白玄便显得直截了当许多:“季大侠,死也得让我们当个明白鬼,你便告诉我们罢!” 季向庭一句话等不曾搭上腔,便看眼前几名少年你来我往地将话语一股脑倒出来,不由眨了眨眼。 当真是出息了,三年不见不仅能将枯荣军打理得井井有条,连胆子都大了不少。 平生头一遭被年纪比他还小的孩子们护在身后,这滋味着实有些让人动容,季向庭顶了顶犬牙,看着面前绷着一张脸的十一,颇有自己不说实话便要长跪不起的破釜沉舟之态,终于有些忍俊不禁地笑起来。 上辈子他太过草木皆兵,在为数不多的清醒时间里,他也不曾将真相宣之于口。 血染的别院犹在眼前,他不敢拿枯荣军的性命做赌注,更不敢……将后背托付。 是以最后被枯荣将士背后一剑重伤时,在最初的惊讶后,却反而在意料之中。 真是有些自作自受,自己不曾相信他们,结果自然也被他的将士们背叛。 可这辈子再望向少年们明亮的视线,他却再无从前的抵触。 许是他心境已变,相信应寄枝会将他的枯荣军护得很好,又或是……记忆恢复后,对枯荣军太过浓烈的情感作祟。 面对一腔赤子之心,让他无法不去相信。 “没打算一直瞒着你们,只是此事太过复杂,三言两语说不完。我倒是更怕你们听完这故事之后吓得落荒而逃,到时候我可就无人可用了。” 江潮摸了摸鼻尖:“连云天明我们都能杀得,又有何惧?” 季向庭不置可否,伸手将火炉上的茶壶取下,替少年们倒上一杯热茶:“听故事之前,我再问一个问题。” “应家如何?” 十一摇了摇头:“岁安副使特意提醒过我们,让我们同应家保持距离,是以这三年我们对应家事务知之甚少,只是外头对应家不利的谣言愈演愈烈,情况怕是不太好。” 季向庭皱了下眉。 应府。 本该灯火通明的宅邸今夜却一片昏暗,万籁俱寂唯有树叶被秋风吹得瑟瑟作响,平添几分诡异。 应寄枝缓缓拾阶而上,抬手推开主殿大门。 “家主深夜归来,当真辛苦,许久未见,老夫斗胆泡了壶茶在此地小坐片刻,还望家主莫怪。” 黑暗之中,一道苍老声音蓦然开口,应寄枝却并不应声,将身旁的烛火点燃,照亮了桌案边端坐的老者。 而在他身旁,本该处理应家事务的岁安正蜷成一团,人事不省地靠在门柱上。 应寄枝的目光微微一凝。 “长夜漫漫,家主不若坐下,我们许久未见,还是聊聊为好。” 良久,应寄枝才垂下眼眸,缓步走到桌案前坐下,端起茶盏。 “长老想聊什么?” 长者不明情绪地笑了笑:“老夫闭关之时,家主不过是个牙牙学语的娃娃,如今已能撑起偌大家族,想来先家主若是泉下有知,当也十分欣慰。” “只是我才出关,便有应家子来报,说家主为了剑圣之子,不惜以身犯险派兵相救,甚至将望尘山的真相也一并公之于众,可有此事?” “你想替他们要个说法。” 长老伸手拍了拍应寄枝的肩膀,笑道:“不必紧张,情爱不过是人之常情,我也并非来兴师问罪,不过是提醒家主,还当以应家为重。” 应寄枝看着眼前满面慈爱的长者,伸手拨开他放在自己肩上的手,端起茶盏,反手便将滚烫的茶水撒在地上。 “如此对待家主副使,长老有话直说便是。” 主殿之外,树影婆娑之间,渐渐有重重黑影显现,悄无声息地将大殿四周包围,凝神观察着殿中情形。 大殿内最后一缕月色也被不速之客遮挡。 长者摇了摇头叹息一声:“家主只是被有心之人蛊惑了神志,才有如此行径,老夫自你爹任家主时便从旁辅佐,如今出关,自然也当帮助家主才是。” 应寄枝侧首望向窗门处的重重鬼影。 “你想要这家主之位。” “老夫绝无此意,不过是想为应家鞠躬尽瘁罢了。” 长者望向应寄枝长袖之下握紧的手指,不急不缓地开口:“家主武功卓绝,老夫实属欣慰,只是殿内是伴你多年的副使,门外是对应家无比忠诚的应家子弟,还望家主三思,莫要寒了他们的心。” 应寄枝凝视着眼前身影,手中灵光不曾减淡半分:“你当明白,引心蛊还在我体内。” 长者扬眉:“所有违背意愿之人皆会受裂心之痛,着实是好东西,不过家主可曾想过,应家之内总有些不受母蛊控制之人,他体内的母蛊虽不及您的厉害,可仍能干扰反噬。” “那些人想解除蛊毒可是想了许久,这些疼痛,不算什么,我说得可对?” 黑暗之中,本该昏迷不醒的岁安无声无息地睁开眼眸,朝窗口微微颔首。 第97章 谋反 应府,主殿之外。 应二靠在一旁的侍从身上,揉了揉蹲得有些僵直的腿,盯着眼前一片寂静的主殿不耐地皱起眉。 这般漫无目的等苦等半天,别说这金玉其外的绣花枕头,便是常年征战的应家子弟也不由有些心浮气躁。 “这般久不曾有动静,莫不是出了什么事?” 应二伸手一拍身旁侍从的脑袋:“急什么?以长老的修为,如何制服不了应寄枝?届时家主之位不过手到擒来之事!” 应家子弟揉了揉脑袋,垂下眼睛低头应是,然在夜色掩盖中,他神色却无比轻蔑。 胸无城府的蠢货,不过是被大能当做傀儡,竟也有资格同他们耀武扬威。 主殿东南角,树影婆娑间,同样有一道目光静静凝视着埋伏在主殿四周的应家军。 主殿之内。 “家主,四处征战偶感风寒亦是正常,应家诸多公事,还是交给老夫暂未代理为好。” 应寄枝看着眼前胸有成竹的老者,在良久沉默之后终于开口:“你可曾想过,应长阑为何不杀你?” 长老神色一沉:“家主,还请……” 应寄枝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盯着眼前之人,截断他的话语:“应长阑一日坐在家主之位上,你便一日不敢用这些乌合之众来夺权,只能在阴影处蛊惑他人。” “他一日不曾发觉,你的野心便胀大一分,一边惧怕他,一边又无比渴望他的权势。” 分明身陷囹圄的是应寄枝,可那双黑沉眼珠中却始终不曾有任何惧怕之意,每一句话都似对自己的嘲弄,长老虚伪的假面再掩饰不住,一挥袖袍,浑厚气劲便汹涌而出:“闭嘴!” 茶盏碎了一地,应寄枝不避不闪,指尖银光闪动抬手将来势汹汹的气劲捏碎。 瓷片四溅,长者一拢袖袍欲躲,却仍被急如利箭的碎片刮破手心,染血的碎片打着转朝纸窗飞去,溅起一片血光,将映着诡谲树影的窗纸染得越发妖异。 殿门之外等候多时的应家叛徒听见门内响动,顿时抽出长剑便要朝殿内冲杀而去,应二更是一马当先,做足了身先士卒的英勇派头。 然尚未闯入门内,一道黑影从天而降,锐利银芒划破天际,生生来势汹汹的攻势拦在三丈之外。 应二停下脚步急急往后一仰,剑锋便贴着他的面门划过,干净利落地削断了他鬓角一缕发丝。 隐匿在云层之后的月光终于再次显现,应二终于瞧清了眼前人的样貌,顿时瞪大眼睛,声音抑制不住地发抖。 “夜哭……?!” 他如何会在此处?几日前应都原边境战乱,他分明已被应寄枝派去驻守,今日线人来报还在边陲小镇瞧见了他,怎么会……? 门外喧闹渐起,长老察觉出眯了眯眼眼睛后退一步,手指一握便将身上长剑抽出:“你便当真以为只靠夜哭一人便能扭转局势?” 纸窗之上,层叠的人影越发汹涌,似墨般铺陈其上,让人瞧不清其中局势。 随着应二一声惊呼,叛军们才后知后觉地察觉到,竹林树影之间,一双双同样锐利的眼睛正逐渐显现,本该随夜哭一通征战边疆的应家军不知何时已将他们层层包围。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家主,应家叛徒已尽数在此,只待一声令下,便可尽数捉拿。” 熟悉声音自应寄枝背后传出,长老眉头压紧,望着自应寄枝背后走出的岁安:“好一招扮猪吃虎。” 岁安手中折扇一晃,摆了摆手:“长老谬赞。” 长老面沉如水,长剑架于身前,面上带着几分恼怒之色,却对此并不意外,他指尖在剑柄处摩挲着,似在等待什么。 应寄枝长身立于老者身前,蓦然开口道:“已过子时,长老可曾等到想要的消息?” 长老瞳孔微微一缩。 一门之隔,夜哭手中剑气凝到极致,数道剑光打出将叛军击飞,旋即便有应家军将其干脆利落地捆住,应二狼狈地趴在地上吐了口血,看见那如雷如电的剑影转转瞬便至面前,顿时急急开口道:“不分青红皂白便要伤应家子弟性命,你当如何向世人交代!” 夜哭肃冷的眼眸一转,缓缓落在应二身上,自战场上带下的血腥气扑面而来,便是被人这般看着,这位纨绔子弟便似被扼住了脖子,涨红了脸再无法神气起来。 叛军咬了咬牙,形容狼狈地站起身,彼此对望一眼。 事已至此,他们已经没有退路,唯有拼命,才能搏出一条生路。 人群之中,有人低语一句:“只要再撑一炷香,待边疆传来消息,便……” 话音未落,远处便有人急急跑来,那弟子已然顾不得夜哭在场,还来不及冲入殿内,便大声开口:“长老,边陲骚乱已平,贼寇已落入……家主之手!” 夜哭抬手举剑,面无表情地看着眼前已然六神无主的应二。 “勾结外敌,意欲谋反,就地斩杀亦不为过。” 剑影炫目,澎湃灵力之下应二连起身举剑抵挡的力气都不曾有,只好无望地闭上眼睛,抖抖索索地哀嚎一声。 急切的声音穿过层层阻碍,落入殿内长者的耳朵,镇静的神色终于被惊讶替代,他有些不可置信地望着眼前神色不变的青年,咬牙切齿地开口:“我手握一半应家军,纵你料到我反,也只能用全部兵力抵挡,如何能……?” 岁安眨了眨眼笑起来,抬手上指:“这便只能说明,便是上天也站在家主这边。” 外头兵戎相接之声渐渐停歇,长老咬紧牙关,眼中闪过一道狠色,内府灵力尽数祭出,一时间灵光大盛,他怒喝一声,澎湃剑气便破釜沉舟般朝应寄枝袭去。 纵然万般盘算尽数落空又如何?只要将应寄枝斩于此地,家主之位仍是他囊中之物! 银光自应寄枝身上渐渐亮起,蛇骨弓嘶鸣一声在他掌心显现,他引弓搭箭,只一剑便洞穿了长者拼尽全力挥砍出的杀招。 灵力相撞而出的气浪惹得整座宫殿震荡不已,应寄枝看着眼前惊骇无比的长者,再度绷紧弓弦,正欲对准长者的手腕,脑海中却有一道空灵的声音响起。 “杀了他。” “你分明知道,是他为了让应长阑能留下自己,才编造了寒洲剑的秘密,让季向庭满门全灭,你不想替他报仇么?” 应寄枝皱眉闭上眼,手臂之上的暗红印记亮起光芒,昔日季向庭在一片废墟中恸哭的场景不受控制地显现,驱使着他将箭尖对准了长者的心脏。 岁安看着应寄枝的举动,立时一皱眉:“家主,我们要活捉……” 殿门之外,预料之中的疼痛不曾落下,应二惊讶地睁开眼,看着夜哭面无表情地用灵绳将自己五花大绑。 他回身看着身旁的叛军,除却最初那些奋力抵抗的弟子之外,其余叛徒皆被应家军留了一命。 他呆呆地看着眼前景象有些反应不过来,喃喃开口:“为何不杀了我们?” 如今他们连把柄都握在应寄枝手中,他应当能顺理成章地永除后患才是,为何……? 他尚未转过弯来,便见天边一道金光闪过,应二眼前一花,再眨眼时一道噩梦般的身影便出现在自己面前。 被季向庭折断的手臂再次隐隐作痛起来,他浑身一抖,即便被绑得结结实实也奋力蠕动着往后挪了两步,低着头生怕那位活阎王再来找自己算账。 这可是比夜哭还要可怕的存在,他万万惹不起。 季向庭伸手握住夜哭的手腕,他显然是从远处急急赶来,微微有些气喘,身上还带着草叶气息,却不曾停下半分:“应寄枝在里面?” 夜哭眉头一皱,点了点头刚要阻止季向庭入内,眼前身影便似一阵风般消失在原地。 弓弦绷到极致,灵箭破空而出,直逼长老命门而去,岁安讶异地挑了下眉,本能地察觉到应寄枝身上发生的变故,下意识便要去拦,却为时已晚。 在箭头没入对方心脏的前一刻,一道清亮声音响起。 “停。” 一时间万籁俱寂,天穹之上,“愚者”看着凡间骤然凝滞的时光,五指一合,神力便倾泻而下,与季向庭言灵之力创造而出的神力对撞在一处。 与此同时,归一陡然睁眼,皱了皱眉看着眼前意料之外的人,无可奈何地将手中佛珠抛出。 三道灵束在九天之上汇聚,惹得凡间平地起风,无数云彩被疾风搅碎,一时间月光澄澈,将应府 季向庭喉头一甜,他默默咽下淤血,神色极冷地望了一眼苍穹,捏碎了致命的灵箭,却顾不上去看那应家长老的情况,转身捧住了应寄枝的脸。 “看我。” 一双眼眸金光明灭,短促有力的一句话如同一根针直直刺入应寄枝混沌的脑海,将那些碎语驱散。 应寄枝眼中浮现的暗红光芒被再度压下,应寄枝皱了皱眉握住他带着凉意的指尖。 时间再度流转,长老被季向庭灵力的余波震飞,尚未来得及看清眼前不速之客的身影便晕了过去,被姗姗来迟的岁安绑住。 一场来势汹汹的谋反,便仓促地画下句号,除却应寄枝与季向庭外,再无人知晓其中隐秘。 应寄枝神色冷凝,掌中灵力一亮便将殿内之人尽数推了出去,笼罩在主殿之上的层层阵法齐齐运转,任何人都无法看清殿内之景。 “为何要来?” 季向庭弯起眼睛,拽着应寄枝的袖子晃了晃:“本来闲来无事想找家主偷个情,没想到还能顺手救下你,家主不若以身相许一番?” 第98章 惊心 应家兵变前三日,望尘山。 季向庭飘在虚空之中,看着眼前无声无息潜入自己梦境的身影,神色并不意外。 “如今愚者已醒,你也该将应寄枝体内属于‘愚者’的东西取出去了。” 归一转过身来,摇了摇头:“‘愚者’为了牵制你们可是废了诸多力气,此物断不会让我如此轻易取出,更难说是否会对应寄枝的身体造成损害。” 季向庭轻啧一声,眉宇间有些烦躁。 “但规避‘愚者’的监视,倒也有迹可循。你修习言修之道,便会沾染天道气息,加之我给了你部分神力,是以只要你在他身边,他便不会被监视,亦不会受蛊惑,只是其中需要耗损的灵力,你当心中有数。” “不过这并非什么秘密,‘愚者’定然会想方设法将你们分开,才好满足他想让此世血雨腥风的恶趣味。” 季向庭顶了顶犬牙,瞧了眼不及自己腰高的天道化身。 “万物归一,一片天地孕育不出两个自然法则,自然也就只有一个天道,如今是否该告诉我,那‘愚者’究竟是何物,竟能逼得天道都不得不屈尊纡贵下凡来找我们帮忙?” 归一拨了拨手中佛珠,眉宇间的郁闷之色比季向庭还浓厚几分:“他不是此界之人,于千年前骤然降临天启大陆,行为处事、脑中所学皆与此界不同,彼时我年纪尚轻,无聊多年头一次见到如此异象,便多了几分兴趣,照着他脑中的模样捏出了一个叫做……‘系统’的灵识。” “本只是为了聊以消遣,谁曾想他从一开始便不曾信过我的话,逢场作戏到最后反将我的灵识吞噬,想要抢夺天道的权柄,成了本不该出现的‘伪神’。” 季向庭哼笑一声:“恶人自有恶人磨……这唯恐天下不乱的性子,看来还是同你学的。” 归一揉了揉眉心:“如今再说这些也无用,我的神力本就与他同源,便是死斗也因此无法置他们于死地,能仰仗的也唯有你与应寄枝,你也当明白,至少至少我尚不会疯到将这凡尘尽数覆灭。” 季向庭眯了眯眼眸,不置可否。 “知道你对此有所怨言,将你与应寄枝卷入其中亦是无奈之举,待此间事了,自会补偿你们。” 季向庭挑了挑眉,对归一的示弱不为所动:“与其如此,不若现将‘愚者’的成算说与我听。” 归一叹了口气:“他虽一直在试图夺回对凡尘中人的控制,被我数次镇压,可不知为何,我总觉得他不曾用全力,亦志不在此。” 季向庭皱起眉,正欲再问,便见归一身影一虚,轻嗤一声。 “如何?” “我不过逗留此地片刻功夫,便被他抓住了破绽,往应府投掷了一枚镜片,我先行离去,你多加小心。” 应家? 尚来不及想明白,季向庭便在日光转醒,他懒洋洋地靠在应寄枝胸口醒神,半晌才掀开眼帘去瞧他手中信纸,眉梢一挑。 “这位应家长老倒是会挑时机。” 他抓着应寄枝的发尾缠在指尖,长吁短叹:“内忧外患还与人私会,家主不专心啊。” 应寄枝折起信纸,垂眸看着狐狸尾巴左摇右晃不怀好意的怀中之人:“归一同你说了什么?” 季向庭眨了眨眼,伸手握住他的手腕,蹭了蹭其上皮肤,上头黯淡的暗红印记便落入眼中。 分明是极为正经之事,到他口中拉长了调,便显得暧昧丛生。 “他说,只要有我在,日后要是再夜访家主暗度陈仓,也不必担心有人听墙角了。” 调戏人的话还未说完,季向庭便被重新压在床榻之间,被褥中顿时鼓起一团,将含笑的呼吸声尽数吞没。 摩擦声响好一阵才停下,季向庭耳根泛着红气喘吁吁地从里头钻出来,一把掀开锦被,好不容易穿严实的单衣领口处又被扯开一截,他按着红肿的唇角轻轻踢了应寄枝一脚,恶人先告状。 “不正经。” 应寄枝伸手圈住他的脚踝,轻轻一拉便将人重新抱入自己怀中,伸手替人将散乱的衣襟拢好。 “‘愚者’在应府投了一枚镜片,我想便是这位匆匆出关的长老。” 应家虽注定要覆灭,却不能在因此刻发生内乱而分崩离析。 枯荣军尚不足以与伪神对抗,大陆之内能让“愚者”有机可趁的祸乱也太多,断不能让他得逞。 应寄枝应声:“他修为深厚,又辅佐应长阑数十年,在应家声望不小,但若要起事,定要十拿九稳、兵不血刃的契机。” 季向庭沉吟片刻:“他尚且不知你深浅,担忧的便只有你身旁两位副使与你手中的应家军,只要将其引开,便有了胜算。” 应寄枝眼神一动,了然道:“云家残党。” 季向庭同样明白此中关窍,开口道:“我记得枯荣军正护送一批流民,如今应当还在应都原边境,不会坐视不理。放出消息出兵之后,此事让枯荣军解决便是,如今应家与枯荣军视同水火,应家长老不会想到此处,‘愚者’也就无法拿此事做文章。” 如此里应外合,便能反将一军。 “只是你若要杀这批叛徒,虽事出有因,但如此多事之秋,难免叫人多想,怕是难办。” 应寄枝手中银光一亮,窗外便传来一声清脆的鹰啼,他起身走至桌案提笔写下几行字,便将信纸绑在鹰腿之上。 “留下作为幌子,云、唐两家残党不知消息,定然还会与之联络,便借此做饵将其一网打尽便可。” 季向庭弯起眼睛,眼尾处不自觉便流露出一点狡黠的得意:“家主如此聪明,难怪愚者两辈子都要费尽心思也要离心我们。” 苍鹰在半空中盘旋一圈朝应都原飞去,应寄枝侧首看着季向庭:“可你心中还有疑虑。” 季向庭唔了一声,脸上笑意淡去。 “此事虽棘手,却未必不能解决,以愚者从前心性,不会留给我们如此漏洞可钻,归一也觉他有些不对劲,我担心……” 应寄枝见他不自觉按着额角,伸手牵过他的手指。 “他知道你的软肋。” 季向庭叹了口气:“杜惊鸦……” 三年已过,不知他这位友人如今可好? 此事已有了些眉目,可季向庭眉宇间的忧愁之意却越发重:“既如此,我需要亲自去一趟杜鸦原,届时你断无法抽出身,那你身上的禁制……” 这便意味着“愚者”可以再度蛊惑并监视应寄枝的一举一动。 “去便是。” 季向庭看着眼前那双映满自己身影的黑沉眼珠,终于忍不住凑过去亲她一下。 “一时半会他不会出手,我先派人留意,缓几日再去。” 好不容易有了片刻安宁,便又要被层层迷雾遮掩,季向庭不得不承认,如此两难境地做出的决定除却觉得“愚者”不会放弃对应寄枝的蛊惑外,还有他自己的私心。 苦了这么久才确定彼此心意,便要匆匆分别,便是他再铁石心肠,也做不到。 更何况眼下,他着实有些离不开应寄枝。 应寄枝摇了摇头:“大局为重,先去渡鸦原,应家流言在坊间由暗探掌控,火候未到长老不会借机生事,此事我自能应付。” 季向庭愣了愣,顿时一眯眼睛,伸手去拽对方的衣领:“你是不是有事瞒着我?” “我不会骗你。” 季向庭伸手拨弄了一下应寄枝颈侧的耳坠,犹豫片刻终究是信了对方的话。 “家主,人都抓完了,你总该同我解释,为何切断了枯荣军与应家的往来,还让我醒来时瞧见的是一月前的线报?” 自回忆中抽离,应寄枝瞧见眼前人眨眼便从方才人前笑吟吟的模样变成眼下皮笑肉不笑的神态,无言沉默。 季向庭一瞧眼前人一副油盐不进的模样,便忍不住气笑了。 他本已收拾好行囊,在枯荣别院也不过随口一问,听闻十一的回答才发觉枯荣军整整三年都不曾有应家军的消息,顿觉有些不对,拉了位流民询问,才知应寄枝根本不曾控制坊间对应家的流言蜚语,一个月前还被人添了把火越烧越旺。 谁会如此急切要用这些对应寄枝不利的传言造势,不言而喻。 这哪是心中有数,分明便是以身做饵胡来! 还好他犹豫了一番不曾动身前往渡鸦原,否则眼下他便是用千里马也赶不回来。 那一刹那他简直急火攻心,连李元意的话都不曾听完便急匆匆往应府赶,灵力运到极致才勉强将及时赶到, 季向庭将人从上到下打量了一圈,见应寄枝没有大碍才哼笑一声:“真是能耐啊,我怎么不知道你什么时候学会骗人了?” “万一‘愚者’就真要用这老东西要你的命呢?你也给了?” 应寄枝静静望着无比着恼的季向庭,沉默片刻才抬手替人倒了杯茶:“‘愚者’不会如此莽撞,何况若不以身犯险,如何探出他的意思?这是你教我的。” 季向庭憋了一肚子火便被这轻描淡写的话语堵在喉头再发泄不得,不由瞪大了眼睛望向应寄枝。 敢情这杀千刀的如此行事还是自己的功劳?!他何时做过如此不计后果的事! 方才心惊胆战的胡思乱想此刻尽数化作熊熊燃烧的怒火,季向庭简直气昏了头,蛮不讲理地将自己曾经干的那些不是东西的事撇得一干二净。 他伸手一拍桌案,由千年玄木做成的木桌应声裂成两半,正在门外等候的夜哭与岁安闻声齐齐一震。 “家主……不会有事罢?” 第99章 风雨 主殿之内的空气似是凝滞一瞬,季向庭有些烦躁地揉了揉眉心,却先被人捉住了手指。 方才他怒上心头拍桌而起,实打实地没用灵力便硬生生便将那桌案拍裂,如今再看掌心已是红了一片,应寄枝伸手取过伤药,揉碎了往季向庭手上抹。 “以后不会再瞒你。” 这样一根不通人性的棒槌,连示弱都先得有些生硬,可季向庭瞧了他半晌,胸口堵着的气便不知不觉消了大半,最后只好无奈地掐了掐他的指尖。 “为何瞒我?” 他凑近了,自顾自地接下话茬:“我醒来之前你便布好了局,怕我即便得知真相也不待见你,便索性同从前一样默不作声把这些无关紧要的事都替我做了,不让我知道?” 应寄枝沉默良久终于应声,比起季向庭的问话,此刻他注意更多放在季向庭泛红的掌心上,皱起眉不假思索地开口:“是我不好。” 分明就是还没想明白。 季向庭心口一软,最后一点气性也散干净,近乎是哄着人将道理掰碎了说予他听。 “回回都要我猜,纵使你心上人聪慧无比,也总有猜不到的时候,你也不怕我哪日同别人跑了?” 话还未说完,手腕先被人掐得一疼,季向庭闷笑一下,勾了勾应寄枝的指尖同人十指相扣。 旁的没学会,吃醋倒是无师自通。 “你可是第一个我带去给爹娘看的人,往后也不会再有别人,也当信我才是。从前的事我也有错,便当扯平了,日后若是再这般憋着不与我说,你可就别想……” 话说到最后愈来愈轻,季向庭弯起眼睛,贴近应寄枝的耳朵将最后几个字吐露,便看见应寄枝唇角抿起,有些不高兴地眯了眯眼。 “知道了,你也是。” 季向庭眼中笑意愈深,他总是对将眼前人惹毛这件事乐此不疲,如今便是要非大力气哄,也甘之如饴,他拇指往应寄枝虎口处一按。 “同你说个秘密……言修之道,说谎便会反噬,所以我答应你,便不会反悔。” 应寄枝眼眸一动, 主殿之门再度打开,岁安与夜哭听了半晌墙角也不见里头再有任何响动,走入殿内时不由心头惴惴,岁安深吸一口气斟酌词句正欲去劝,抬眼便望见季向庭正惬意地坐在自家家主怀中,促狭地望着自己。 岁安唇角一抽。 难怪家主从望尘山回来后,耐性出奇得好,看来千年铁木可算是开花了。 他跪地一礼,开口道:“叛军已尽数压入地牢,消息已封锁,唐、云两家残党不曾察觉,方才正来信询问。” “长老有何反应?” 岁安摇了摇头:“不曾,长老自被捉拿后便不再开口,如今已被穿了琵琶骨,不会再有能力兴风作浪。” 季向庭皱了皱眉。 太顺利了,“愚者”费大力气投掷下的镜片,选中的不过是一个狂妄自大的长老,短短一个月的时间便稳不住要反,注定了其必败的结局,纵使最后时刻他蛊惑应寄枝杀了长老,也溅不起多少水花。 既然在他还未醒来时便已有了谋算,若想给应寄枝制造麻烦,“愚者”当徐徐图之才是,为何偏偏是一个月,在他醒来后没多久? 更像是明白他与应寄枝的关系已成定局,而特意为了转移视线而准备的。 季向庭垂下眼眸,低声开口:“我要去一趟渡鸦原,现在就去。” 他心中隐隐不安越发重,等不及应寄枝回应便要往外冲,被对方伸手拉住。 “渡鸦原先前可有消息?” 岁安极为识趣地伸手一边递过披风,一边开口道:“除了边境不时有两家残党骚扰外,不曾有任何异样,三日前杜家主还曾在都城茶楼中听说书,问了应家暗卫季公子的情况。” 季向庭眉宇忧虑更甚,应寄枝接过披风将人裹严实,侧首望一眼夜哭:“让夜哭同你一起。” 不曾有任何异样反叫人越发觉得不对,只是眼下渡鸦原情况不明,若当真是“愚者”设下的计谋,应寄枝再去便是自投罗网,只怕会让事态变得更糟。 季向庭接着这片刻停顿伸手摸了下应寄枝的脸颊:“别担心,再不济归一也不会让我死在那儿,我不在此地,‘愚者’定会蛊惑你,你自己小心。” “等我回来。” 渡鸦原,杜家都城。 李元意与江潮走在都城街道上,手中各捏着一只酥饼,不动声色地听着街边茶楼中的喧闹。 “本以为杜家那小子没什么才能,不曾想如今唐、云两家皆灭,倒是让杜家渔翁得利了。” “当真是运气好,早早便与季向庭交好,又借机与应家主有了交情,才逃过一劫。” “如今大陆之上只剩两家,应家如今如日中天,一统天下的野心昭昭,我看我们的好日子也过不了多久了。” “倒也难说,应家与云家对剑圣做的事可是天下皆知,季向庭怕是恨毒了应家,只要杜惊鸦不站队,许是当真能活到最后也说不准。” “我看也是,否则杜家主岂会这般悠闲?这几日我可是天天瞧见他往茶楼跑,今日怎么不见他?” 李元意与江潮对视一眼,瞧见了彼此眼中升起的疑惑。 季向庭既让他们前来,便说明渡鸦原定然有异,杜家主并非毫无城府,纵然没有季向庭提醒也定能察觉出不对,怎么还会如此明目张胆地在城中游玩? “杜家主日日来此地,定是有什么玄机,我们在此处等他片刻。” 李元意点点头,两个人齐齐走入茶楼内,寻到大堂一处角落坐下。 许是因为杜惊鸦日日都来,茶楼之中已坐了不少人,却迟迟不见说书先生上台。 直到杜惊鸦的身影在门口出现,说书先生才恰到好处地走上前来:“家主今日想听什么?” 江潮抬头看着不远处的杜惊鸦,只一眼便皱起眉。 碎叶城疑案他们与杜惊鸦同行过一段时日,彼时这位杜家主只简简单单一件青色衣袍,眉宇间尽是无害的温和,若非其周身气度不凡,无人会将其放在心上。 今日再见,他身上却是花花绿绿一片,恨不得将所有金贵饰物尽数穿在身上,让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他身上。 “先生看着来便可,只是我前些日子瞧见一处皮影戏,不知先生可有这本事?” 说书先生愣了愣,摇头笑道:“这……家主可真是为难我了。” 杜惊鸦摆了摆手:“无碍,既如此,我便借先生高台一用,我请了那戏人来,请大家一道看戏,诸位的茶钱皆算我头上。” 李元意犹豫一瞬,运起灵力一震,桌上茶盏中漂浮的茶叶便跟着摆动不定。 话音刚落,大堂中顿时响起一阵欢呼声,杜惊鸦目不斜视地走至大堂中央撩袍坐下,手中抓了把瓜子便津津有味地嗑了起来。 方才李元意放出的一缕灵力,杜惊鸦绝不会察觉不到…… 即便是想看皮影戏,杜惊鸦的态度仍是彬彬有礼,让人挑不出错来,可李元意与江潮却总觉得处处透露着古怪。 ……杜家主究竟怎么了? 高台之上被遮上了一块布,旋即台后便有脚步声移动,不过片刻,随着台下艺人吹拉弹唱响起,便有活灵活现的人影出现在那纸糊的幕布上。 两人按下心中疑惑,聚精会神地瞧起眼前这处戏来。 一个时辰匆匆而过,随着最后一声锣响,这一出戏终于落幕,堂下喝彩声不断,李元意揉了揉有些发酸的眼睛,站在人群之中喃喃自语。 “这戏也没什么隐喻……” 杜惊鸦起身鼓掌,显然是对这戏极为满意,在桌上留下几锭银子便起身离去。 热闹看过,茶亦喝得尽兴,茶客们感叹几句,便三两成群的结伴离去,原本人声鼎沸的大堂里顿时空了大半。 李元意与江潮对视一眼,便朝杜惊鸦坐过的圆桌处走去。 茶楼小二正小心翼翼地将桌上银锭收入怀中,抬头便瞧见两个年纪极轻的修士站在自己身侧,不由一捂胸口:“二位客官找小的何事?” 李元意笑了笑,从袖中掏出一只钱袋,又往店小二面前放了一把碎银:“我与师兄皆是山中散修,如今修成出山,便想来投效仙门,听闻杜家主最是好说话,便来碰碰运气。” 小二眼前一亮,顿时换了一副面孔,眼神止不住地往桌上的银子飘:“那你们可算是问对人了,两位客官可要知晓杜家主何事?” 江潮拽了拽李元意的袖子:“一家之主如何会与这些凡夫俗子混在一处,我看我们还是找其他修士问问罢。” 小二闻言,神色顿时有些急切,一把拦在两人面前,擦了擦额头的汗:“二位有所不知,杜家主可来此地整整一个月,我可是唯一能搭得上几句话的,尽管问便是,实在不行……明日杜家主再来,我便让你们坐一处,皆是入门定是板上钉钉之事!” 李元意作势离去的脚步顿时一停,他的视线自那落满了瓜子壳的桌上扫过,忽然在桌角一处不太明显的裂缝处停顿片刻,偏头往了江潮一眼。 贵客所用之物,茶楼怎会如此怠慢,有了缺损 李元意回身看向小二:“此话当真?” 小二看着两位散财童子,忙不迭点了点头。 江潮敲了敲眼前的桌子,指尖悄无声息在小二眼下摸索过桌底裂缝:“那便这张桌子,明日我们再来,事情办妥了少不了你的钱。” 小二顿时眉开眼笑,将桌子上的碎银收起,目送着两人离去。 这几日可当真是走了大运了。 一出茶楼已是日暮西沉,江潮脸上轻松神色便如潮水般褪下,拉着李元意便往歇脚的客栈走去,运起灵力将周遭探查一圈,才合上房门。 “发生了何事?” 江潮拿过纸笔,提笔便写。 “那是杜家主刻意留下的,他在那里刻了两个字……‘别来。’” 李元意顿时睁大眼睛,正欲开口却像是察觉到什么,转头看向紧闭的窗户。 “谁!” 第100章 鬼影 第二日,杜鸦原。 夜哭自小巷内匆匆走出,寻到正靠在墙头边咬着栗子糕边观察着城中景象的季向庭,几步上前,低声开口。 “昨日应家暗卫看见两人走入客栈后便再未见过他们,他们知晓李元意与江潮是季公子所派,特意留意此地,却不曾察觉异样。” 季向庭揉了揉眉心:“那客房可还留着?” “不曾有人动过,他们替二位弟子续了房钱。” “先进去看看。” 季向庭绕至客栈后侧人烟稀少的小巷中,足尖一点便翻身上了二楼玄廊,推窗而入。 客栈之内仍是窗明几净的模样,桌椅床榻皆摆得极为齐整,不曾有半分打斗痕迹,亦没有任何血腥气,桌上还放着一盏饮了一半的茶,两人显然走得极为匆忙。 季向庭的目光自屋内有些散乱的被褥上扫过,最后落在搁着纸笔的桌案上。 渡鸦原离应家并不远,自己与李元意二人出发不过相隔一晚,待他们到时便已出了事,定与那“愚者”脱不了干系。 夜哭站在窗台前低头看了眼脚印,房内足迹皆能对上,可唯有此处,多了一对陌生的足印。 “此地有人来过……屋内不曾有血迹,按足迹来看两人亦不曾有逃跑的打算,许是被人想法子掳走,亦有可能……是他们主动追出去的。” 季向庭应了一声,垂眸看向书桌上的信纸,上头笔迹匆匆,白纸又被打翻的墨水晕了一半,凝神细看才能读懂其中寥寥几字。 “杜家主有异……别来……” 最后的叹号被墨水尽数遮掩,纵然如此,季向庭却仍能看出那力透纸背的字迹中流露的浓烈情绪。 夜哭皱眉看着桌案上一片狼藉,半晌开口道:“想来是那两人察觉到些许不对,正要给你传信,便遭了毒手。” 季向庭顶了顶犬牙,神色凝重:“我看不是。” “屋内确有不速之客来过,若当真是那两个小朋友留下的线索,为何歹人要将其留下,徒增变数呢?” “更何况屋内并无打斗痕迹,唯独此处杂乱无章,但细看之下,桌案上的镇纸却仍摆得齐整,显然是有人故意为之。” 夜哭瞧着信纸上的残缺不全的只言片语:“所以那不速之客是知晓你要来,故意将线索留给你的?” 季向庭指节敲了敲桌案:“信纸毁坏得如此厉害,可重要的话语却一字未漏,倒更像是那人亲手写下,佯装出来的样子。” 夜哭点了点头,眉宇间的困惑却不曾淡去:“既然如此,为何留下的是这样一句语焉不详的话?若是想引公子前去,又怎会让您别去?” 季向庭叹了口气:“我亦不知,只是觉得……这或许是杜惊鸦干出来的事,我们此行本就是为了确认他安危而来,愚者也只会在他身上做文章,若是没料错,那两个小家伙或许便在杜府,他们精得很,不会有大碍。” 夜哭颔首,却在出门只是停顿片刻:“季公子,若这劫人真凶当真是杜家主,可要抓了他?” 季向庭一挑眉,看着一板一眼的夜哭有些哭笑不得:“怎么已经同岁安在一块了还这般呆?应家副使在杜家地盘上还敢抓杜家主,也就只有夜哭大人有这胆量做了。” 夜哭闻言下意识摸了下后颈,察觉到季向庭揶揄的视线,顿时抿了抿唇,头也不回地往外走。 季向庭顶了顶犬牙。 啧,岁安这小子……当真人不可貌相。 与此同时,杜府。 李元意悠悠转醒,看着窗外已然大亮的天色,有些转不过弯来。 “你也当真能睡。” 身旁一声轻嗤响起,他终于回过神来,偏头望向身旁被捆住手脚的江潮,才将想起昨夜惊变。 “我记得看到黑影时我让你呆在原地别出去,怎么事到如今你也被绑来了此地?” 江潮闻言偏过头去:“你以为以那人的修为,我留在原地便能逃过一劫么?敌暗我明,我还没拦你便冲出去,也不怕被人卖了……” 李元意艰难地挪了挪身体,用手指拽拽江潮的长袖:“好啦,知道你关心我。只是如今我们两个都被抓到此地,消息怕是送不到季公子手里,若是贸然来闯杜府,怕是有危险。” 他正低头思忖着,却许久不见江潮有回应,不由撞了撞对方的肩膀:“怎么了?” 江潮唔了声,抬头看着房梁处的雕饰:“我总觉得这间屋子……有点眼熟。” 李元意愣了愣:“可我记得你不曾来过渡鸦原,怎么会见过此地装饰?” “我说不上来……像是一种感觉,况且那人既然能如此悄无声息地将我们绑来此处,为何又不设看守,连我们的修为都不曾封锁。” 李元意闭眼用神识探了探四周,睁开眼睛有些诧异地望向江潮:“既然如此,便赶紧逃离此地为好!” 江潮有些欲言又止,李元意却顾不上太多手中灵光一现便将自己的本命剑召出,正欲将绳索割开,却又被江潮拉住。 “你可曾看清昨日闯入屋内的黑影?” 杜府之外。 车水马龙间,季向庭欲夜哭缓缓走在街巷之中,听着身旁的应家暗卫禀报着昨日发生之事。 “杜惊鸦去每日都去茶楼听说书,昨日还特意点了一处皮影戏……李元意他们有何举动?” “待杜家主走后,他们在家主的位置附近于小二聊了片刻,或许是察觉到什么,便匆匆赶往客栈。” 季向庭脚步一顿,回身看了眼夜哭,下一刻,夜哭的身影便消失在原地,直奔茶楼而去。 “这些时日杜家军可有异动?” “不曾,杜家军向来不好战,这些日子也只是在处理两家叛党,费了不少力气。” 说话功夫,夜哭重新出现在季向庭身侧,低声开口:“那桌底下被人刻了两个字——‘别来’。” 季向庭眉心一跳。 太奇怪了,若杜惊鸦不想让自己查探此事,又为何要绑了李元意与江潮,分明是自相矛盾,以他的脾性,断然不会如此行事。 他沉思半晌,转头对着身前的应家暗卫开口:“速速回一趟应家,让应寄枝留意应、杜两家的边境处……以及那应家长老。” 应家暗探应声离去,两人也走至杜府门前。 门口守卫远远便瞧见季向庭的身影,迎上前来笑道:“季公子来杜府,怎么也不与家主知会一声?” 季向庭弯起眼睛:“三年未见,总要来亲自会会知己,才好叫临熙兄安心,他今日可在府上?” “不巧,前些日子这个时辰家主可都是要去听说书的,今日应当也去了那茶楼,公子不若去那处瞧瞧?” 茶楼?那处分明无人。 夜哭一皱眉正欲开口,却被季向庭望了一眼,只好顿在原地。 季向庭指尖摩挲了下应寄枝昨日交给他的留影珠,站在原地并未离去,似是在等待些什么,果不其然,不过片刻功夫,便又有侍从自门内走出。 “实属误会一场,家主如今尚在书房之内,二位贵客还请随小的来。” 两人对视一眼,抬步走入门内。 杜府装潢处处清雅,每一处转角皆有机栝制成的小景,高低错落各不相同,足可见设计者之用心。 季向庭前世曾来过几回杜府,每一回来都要摆弄这些机栝许久,可今生第一次踏足此地,却再无心思细看。 夜哭面无表情地看着转角处正咿咿呀呀唱着戏的木制小人退至幕后,耳边便传来季向庭的声音:“一会看着点杜惊鸦。” 夜哭愣了愣,有些疑惑地抬手指了指自己。 他这榆木脑袋,季向庭当真认为自己能看出些名堂来么? 季向庭甫一推门走入,便被杜惊鸦满身玉石金饰晃了眼,他挑了挑眉,打趣道:“临熙兄,家底如此丰厚,不若请我吃一顿满汉全席?” 杜惊鸦闻言,低眉瞧了一眼身上饰品,厌恶之色一闪而过,旋即抬头看着季向庭笑道:“每回找我都要喂你些东西才肯罢休,这次特地带了夜哭来,怕不只是来蹭饭的罢?” 季向庭饶有兴致地将杜惊鸦屋内陈设扫过一圈,悠然走至杜惊鸦身后,瞧了瞧他桌上画了一半的画:“听闻杜家边境不太安分,正巧我三年才醒,便想着来看看你,怎么如此修身养性了?” 袖袍交错间,照影珠悄无声息地自季向庭袖中落出,不远不近地滚入墙角与书架缝隙处,无人察觉。 杜惊鸦摆了摆手:“边境之事不过小打小闹,不算棘手,前些日子我外出踏秋,听了说书先生的故事,便起了兴致画了幅画,你瞧瞧?” 季向庭垂下眼眸,瞧见的便是落叶萧瑟的秋景,遮天蔽日的梧桐树下,却挂着几只鸟笼,羽毛鲜艳的黄鹂被困在其中,解脱不得。 他不动声色地皱了皱眉,面上却不显忧色:“倒是别有意趣。” 杜惊鸦笑了笑:“接下来几日我都会在此地将画作完,归雁兄与夜哭副使留下便是,有什么想要的尽管吩咐下人。” 说罢,他便提笔低头,琢磨起桌案上的画作来,季向庭与夜哭无声对视一眼,起身一礼便齐齐离去。 甫一出门,便有侍从主动上前引人往客房处走,夜哭警惕地观察着周遭景象,传音给季向庭。 “的确有古怪,杜家主给我的感觉……有些像我昔日在蓬莱幻境中的模样。” 季向庭五指一收。 果然如此。 分明让他别来,却又日日穿金戴银去茶楼看皮影戏,加之今日那别有深意的画…… 他被“愚者”蛊惑了心智,却仍有一线清醒,才会如此行事矛盾,让他别来,想来才是真正的杜惊鸦想说的话。 一路弯弯绕绕,两人终于在侍从的带领下停下来到客房前,季向庭推门而入,便瞧见两道熟悉的身影。 正是李元意与江潮。魔.蝎`小`说 k.m`o`x`i`e`x`s.c`o`m 100-110 第101章 两难 屋内两人正砍断了绳索欲翻窗逃离,瞧见正踏入门中的季向庭与夜哭,顿时睁大了眼睛。 “季公子!您这么快便找到我们了?” 面对如此景象,夜哭脸上也不免有些诧异:“你们怎么会在此地?” 几人站在原地面面相觑,江潮脑中一道灵光闪过,不由喃喃:“难怪我觉得此地装潢有些眼熟……像是杜家主会” 李元意顿时长大了嘴巴:“所以此地是杜府?那绑我们的人莫非就是……?” 季向庭垂下眼眸:“不用想了,就是杜惊鸦干的,否则他不会让人把我带到此处的,分明是知晓你们便在此地。” 两位少年对视一眼,面上困惑不已:“既不用我们要挟季公子,又不杀了我们,那杜家主如此行事究竟有何意图?” 李元意附和一声:“便是连守卫都不曾有,仿佛在都等着我们逃出去一般……” 季向庭皱眉环视一圈:“他就是想让我察觉出怪异,你们可还记得先前同你们说的‘愚者’之事?想来伪神的蛊惑让他神志动摇,才以此来向我求救。” 夜哭闻言并不意外,只是抿着唇沉思片刻开口:“家主所说,伪神的蛊惑只会放大每个人心中执念,杜家主向来不慕名利,即便被蛊惑也断然不会与应家军与枯荣军开战,他如此做的目的究竟为何?” 季向庭心念几转,似是察觉到什么,闭上眼睛神识一瞬便在杜府铺开,不过片刻便收回,神色凝重:“太安静了……此地根本没有修士气息。” 夜哭反应过来,神色一肃:“如今杜家边境侵扰不断,即便杜家军倾巢而出肃清叛党,也断不会惹人怀疑……这分明是想让杜家军与应家对抗!” “杜家并非只有杜惊鸦一人独大,只要让其沉浸在那些风花雪月的幻象里,让杜惊鸦不理仙门中事,便能让那些野心勃勃的杜家长老从中作梗夺得兵权。” 季向庭拧眉,指尖灵力一凝,无形屏障竖起将无声的窥探尽数拦在屏障之外。 “‘愚者’绝不会甘愿手中只有叛军与杜家军两只筹码,我在杜惊鸦的书房内留了他给我的留影珠,明日我设法取回,你们便带着留影珠立即回应都原,将‘愚者’之事公之于众。” “只要他们有所防备,‘愚者’想要蛊惑众生的困难便大了许多,连杜家主都遭此毒手,他们不会不信。” 李元意颔首,看季向庭不再开口,心中顿时一紧,不由追问道:“季公子,那你呢?” 季向庭袖中指尖收紧:“我要在此处逗留几日,设法将杜家主身上的镜片取出。” 夜哭脚步一顿,不赞同地看着季向庭:“你当明白,伪神如此作为除却控制杜家主外,便是要你因他而逗留,你这是自投罗网。” 季向庭苦笑一声,摇了摇头:“‘愚者’太了解我,若我当真退避,杜惊鸦必死无疑。” “愚者”也定然有办法让前世的惨状在自己面前再度上演,届时心魔便无可转圜,足以将自己击垮。 他顶了顶犬牙,犹豫片刻终是叹了口气:“回去后将此地情况尽数告诉应寄枝,去罢,‘愚者’能猜到我们的打算,一路上定然不太平,小心行事。” 既答应了有些人要坦诚相待,便不能让他失望。 夜哭目光沉沉地看了眼季向庭,终是带着两道依依不舍的身影转身离去。 “家主很在乎你,望你莫要让自己后悔。” 季向庭唔了声,眼前闪过应寄枝的身影,不由弯起眼睛,轻声开口。 “我舍不得丢下他的。” 直到三人的身影消失在自己眼前,季向庭眼中仅存的笑意才骤然淡去,他翻掌摊开,一枚佛珠便落入他掌心,他两指把玩片刻,指尖金光一闪便将其碾碎,下一刻,他的神识便出现在九重之上。 宫殿大门被人粗暴地推开,归一眼下一片青黑望着眼前的不速之客,有气无力地摆了摆手,不必季向庭开口便答道:“可以除去,但是九死一生。” “你这辈子不受‘愚者’控制,是因为你重活了一遭,本命剑又给了应寄枝,若是要让应寄枝与杜惊鸦之流摆脱操纵,也只能照葫芦画瓢,但你要明白,人死不能复生是天地法则,纵然是我也无法承受数次违抗道法的反噬。” 季向庭眯起眼睛盯着归一:“你应当明白,若我到时因心魔而经脉寸断,便无人再替你卖命。” 归一掀了掀唇角,他刚与“愚者”斗了场法,如今走路都有些头重脚轻,看着眼前胆大包天敢威胁天道之人也懒得计较。 “杜惊鸦还好说,‘愚者’重伤未愈难以为继,神力较上一世大有折损,才能让杜惊鸦足以挣脱拥有短暂清醒,你若是能让他重伤而不死,我便能尝试剥离出伪神的镜片,保他一名。” “这需要你亲自动手,这也在‘愚者’的计划之中,届时杜家便能以此作靶,攻打枯荣军。” 季向庭瞳孔骤缩一下。 他再明白不过杜惊鸦心中所愿,若杜家军与枯荣军刀剑相向,便是对方最不愿看到之景,即便他能救下杜惊鸦,也未必不会重蹈覆辙。 他闭眼沉默片刻,才复又开口换了个问题:“那应寄枝身上的东西呢?” 靠自己的灵力维系应寄枝清醒终究不是长远之计,“愚者”之物一日埋在他体内,便多一日变数。 归一带着神光的眼眸静静望向季向庭。 “季向庭,应寄枝的存在自始至终都是为了能让你重生,摆脱‘愚者’控制,因为只有你才是足以斩神之人。” “而我的目的已经达到了。” 季向庭五指一收,近乎瞬间便明白了归一的言下之意,整个人如坠冰窟。 可不待季向庭再问,归一抬手一挥便将季向庭重新推回凡间。 “‘愚者’会先你一步要了杜惊鸦的命作为开战的缘由,你的时间不多了。” 季向庭身影一晃自凡尘醒来,腰骨处的暗伤撕心裂肺地疼了起来,熟悉的气息不在自己身边,这样的疼痛他只能自己受着。 从前新伤旧疾一同发作的时候他尚且面不改色,可如今却因一句话,忽然便疼得厉害。 他仰头靠在门柱上,偏头望向窗外应家所在方位,良久才咬了咬牙,按着后腰转身朝杜家书房走去。 不知过了多久,月色渐渐笼罩整片大陆,杜惊鸦却仍旧俯首于案牍之间,直到最后一笔落下,他才似如遭雷击般整个人一震,倾身吐了口血出来,将画上的桃花染成血红。 他额角青筋直跳,身上青色光芒闪动不已,一片昏暗中,便听得他痛苦喘息的嘶哑声音响起:“闭嘴……我不想要这些。” 他踉踉跄跄站起身,身侧书架因他的动作而摇晃一下,惹得书卷不住下落,在寂静杜府中显得格外清晰,他常常的衣袖因动作而被撩起一截,上头不详的暗红色印记正明灭不已。 无人发现的角落,被季向庭刻意留下的照影珠正散发着微弱绿芒,将眼前怪异景象尽数收录。 不过片刻,杜惊鸦脸上的挣扎神色便消散下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片麻木的空茫,口中喃喃自语。 “我……本就没有野心,为何要在意杜家……” “不、不对……” 季向庭站在房梁之上,看着杜惊鸦隐隐有清醒之色,心中稍稍一松便要现身,却听见那喃喃碎语骤然消散,杜惊鸦眼瞳一散一缩,脸色苍白地抖着嘴唇开口。 “归……归雁兄,醒……一醒——” 连他自己都似十分困惑自己为何会说出这样的话语,那双空洞的直直便朝季向庭的藏身之处望去,空洞眼眸中似是倒映出极为可怖的景象。 季向庭倒吸一口冷气,手指一颤,在杜惊鸦茫然地注视下不可置信地捂住了胸口。 这分明是杜惊鸦前世才会说出口的话,怎么会……?! “不能……让归雁兄有事……” 夜色之中青光闪现,属于杜惊鸦的本命剑嗡鸣着落入剑主掌心,缓缓对准了自己颤动的脖颈。 季向庭眉间压紧,闪身来袭至杜惊鸦身前,电光火石之间,灵力已来不及阻挡,他只能伸手死死抓住锐利剑锋,鲜血泼落,染红了一地散乱卷轴。 与此同时,应都原。 夜哭三人已是不眠不休赶了一日,被“愚者”控制的叛军极为难缠,纵使他们走得都是罕有人至的小路,亦是在不间断的打斗中狼狈不已,灵力运到极致,才堪堪在日落时分赶到应府。 “你们先回枯荣别院,无论发生何事都不要轻举妄动,等季向庭回来。” 李元意与江潮对视一眼,顾不得身上或深或浅的伤口,齐齐应声。 无边夜色中,一道极亮的灵光划破天际,直奔应家而来,应家子弟疑惑抬头,正欲拔剑抵挡,便见夜哭纵身便朝主殿疾驰而去。 他一把推开门,扫视一圈后便抓住了岁安的肩膀,一时灵力透支竟是站不住。 岁安眉头一皱,一把捞住往下滑的身影,便听他低声开口:“……家主呢?” “方才被关押的应家长老派人带话,说是知晓杜惊鸦的情况,让家主独自与之密谈。” “家主怎会信他的话?!” 岁安伸手拉住他的手腕,一边将灵力渡去一边和缓开口:“你先别急,听我说,家主……” 话音未落,应家大地突然剧烈一震,弟子们东倒西歪地倒了一地,一头雾水地看着自己脚下蓦然出现的巨大裂缝。 “这是……?” 夜哭惊骇地睁大眼眸,失声道:“是地牢……” “家主?!” 第102章 逆转 《天启风云录》载,泰荣一千零六十五年秋,杜家主杜惊鸦于宅中为好友季向庭所刺,杜家长老惊怒,彻查后发现其与应家狼狈为奸,意欲一统天下,遂下令率兵千里奔袭应都原,终为应家所拦,混战一触即发,史称深秋事变。 与此同时,应家主于地牢遇袭,生死不明。 一时间大陆风声鹤唳,人心惶惶,不知自己何时成为这几方混战之下的无数冤魂之一。 九重之上,“愚者”斜靠在床榻上,百无聊赖地“瞧着”水镜之中兵临城下的模样。 他身前环绕着数枚镜片,正忽明忽灭地闪烁着微光,蛊惑着凡界附身之人,而在西方向,最大的那枚琉璃片已失去全部光彩,叮当两声落在“愚者”脚边。 那是与杜惊鸦命脉相连的镜片。 “愚者”侧首指尖一动,掉落在地上的碎片便缓缓漂浮而起,其中一抹浅淡洒然的绿色,在指尖转动下如水一般晕开。 而在北方向,被他置于心口的透明碎片中那抹银芒已彻底平静下来,麻木地追随着“愚者”神力的牵引。 “愚者”饶有兴致地将两枚镜片归于一处,摸索着推至面前形容狼狈的归一面前,弯起眉眼,眼角眉梢露出几分恶劣的笑意,如一尊琉璃像,终于有了三分灵气。 “前世今生,你给了他们如此多的权柄,可仍旧无法逃离我写好的命途,归一,你如何能配做这天道化身?” 归一盘腿坐在蒲团上,睁开眼面无表情地看着眼前视万物为邹狗的青年。 三年对神明来说不过须臾时光,可他的样貌却比初见季向庭时又稚嫩不少,从十几岁的少年,逐渐退化成几岁的稚童,一方世界的天道,竟是被一介伪神逼得濒临消散。 “你比我还不是东西,如今更是个瞎子,这天道纵使换个人来坐,也轮不到你。” “愚者”叹了口气,一双颜色浅淡的瞳孔无神的“盯着”眼前快走投无路的神明。 “我从来都不想要你的权柄,不过是日子太过无聊,让这方世界陪我演场戏,待一切结束后,让一切归于寂灭,亦是意义。” 归一咬了咬牙,神力维持着“愚者”水镜中混乱的假象。 这疯子……但愿季向庭此刻已经得手了。 凡尘之中,杜府。 季向庭一双眼眸金芒灼灼,鲜血淋漓的手掌紧攥着曦光剑的剑锋。 “杜惊鸦,听我说。” “那些都不是真的,醒过来你才能护住杜家。” 敕令自他口中吐露,化作金色字符没入杜惊鸦额间,对抗着天外之人的神力。 每多说一个字,便有成倍的反噬翻涌而上,冲击着季向庭周身经脉,淤血翻涌而上,却又被他一次又一次咽回。 杜惊鸦瞳孔震颤,在眼底不详的暗红光芒忽明忽灭,他齿尖战栗,终于在仍灵力对撞中清醒过来,咬着牙艰难开口。 “归雁兄……我信你。” 他对前世今生的真相一知半解,更是对伪神的存在,可他一双眼眸仍是极为澄澈,静静看着季向庭,握住他的手腕。 “无论如何……不要难过。” 下一刻,深嵌入季向庭手心的长剑顿时一松,曦光剑嗡鸣着飘至半空,将温玉点缀的剑柄靠在季向庭的手背旁,似是等着对方握住自己。 唯有剑主发自肺腑的信任,才能让本命剑为他人所用,成为对方手中能要了自己性命的利刃。 一瞬时间被拉得极长,简短的两句话让季向庭眼尾骤然红了,他抖着指尖闭目握住剑柄,再睁开眼时已再无游移之色。 他周身灵力尽数爆发,在天道神力的掩护下,凡间竟是被暴烈的灵力逼得凝滞一瞬。 季向庭眼前是重重鬼影,耳边是前世的心魔哭喊着化作七窍流血的友人欲向他索命,可他的手却极稳,在杜惊鸦的注视下干脆利落地洞穿了对方的胸口。 他不会再让杜惊鸦为了自己再粉身碎骨一次。 一声极轻微的脆响响起,深埋于杜惊鸦心口的镜片被剑刃斩作千万片掉落在地上,不过片刻便化作微尘,彻底消散。 时光凝滞,被长剑贯穿的伤口连血珠都不曾落下,杜惊鸦被定在原地,甚至察觉不到半分痛意,便被季向庭一把扶住。 纵然季向庭对剑意的把控如臻化境,能避开他心口最要命的命脉,纵使他凝滞时光将此刻延长,却也无法让人安然无恙,随着他灵力急速逸散,此刻杜惊鸦渐渐恢复知觉。 他双眸紧闭,面色苍白如纸,胸口处的伤口正急速磨灭着他的生机,可指尖仍抓着季向庭的手腕,似是仍记得要安慰自己的友人。 季向庭喘了口气,指尖按在杜惊鸦胸口,一双眼眸渐渐转化成暗金色,低声开口。 “回溯。” 天穹之上的宫殿内,归一陡然睁开眼睛,神魂出窍直冲凡间而去。 “你不要命了?!” 季向庭充耳不闻,澎湃灵力自他身上爆开,化作无数金色灵蝶飞扑涌入杜惊鸦胸口处,归一咬了咬牙,手中神力迸裂,将对方的神力推回。 天道神力在杜惊鸦体内奔涌,如枯木逢春般,他胸口狰狞的血口正以缓慢的速度愈合,惨白的面容也开始有了血色,季向庭体内灵力终于被他压榨到极致,此刻尽数枯竭,再无力支撑如此庞大的敕令,时光终于重新流转。 无形之中束缚在杜惊鸦身上的绳索,也终于消失殆尽。 归一本就缥缈的神识再逆天而行后越发浅淡,若非周身仍有若隐若现的光芒闪动,仿佛当真要彻底归于天地间。 他缓了缓气,难得有些气急败坏:“不是同你说了,他的命我会替你保下,为何还要如此鲁莽行事?!且不说以你的修为如此敕令断不会成真,便是有九条命都不够你如此糟蹋!” 季向庭捂着腰腹,灵力枯竭的撕裂牵扯着他周身经脉,反噬如利刃般游走,在他五脏六腑割出极细的口子,他毫不在意地抹去唇角溢出的血线,看着归一失态模样,反是笑了出来。 “……你在怕什么?是怕我死,还是怕我当真能做到只有天道才能做到的事?” 归一神色难看,闭嘴不语。 季向庭弯起眼睛,一双眼眸金光未退,瞧上去越发似妖非人。 “无论是何种,下回若要兑现承诺,还请大人早些来。” 威胁之意昭然若揭,归一虎落平阳,不得不捏着鼻子应下。 “应家如何?” 归一瞥他一眼:“应家长老自爆,应寄枝生死不明。” 季向庭瞳孔一缩,本就重伤紊乱的灵力被轻飘飘的一句话激得一时走岔,顿时喷了口血出来。 一双有力的双手扶住季向庭的肩膀,身旁熟悉的声音极为无奈地想起。 “别太紧张,他既能如此说,便证明应家主尚且安全。” 季向庭紧绷的脊背终于松下半分,他回过头来看向不知何时醒来的杜惊鸦,仔细打量了许久,萦绕在他心头两辈子的心魔才终于在对方柔和的眼神中分崩离析。 “……你可算是醒了。” 杜惊鸦摇了摇头,笑道:“是啊,一醒来便被你吓了一跳。” 季向庭扯了扯唇角,正欲说些什么,却又在杜惊鸦含笑的目光里缄默。 眼前这人如此聪明,纵然只是电光火石间的变故,也足以让他猜到前世今生的许多真相。 两人说话间,归一悄无声息地离去,杜惊鸦才终于收回视线,拍了拍季向庭的肩膀:“先把事情解决了,以后再好好坦白你从前瞒着我的事。” 季向庭叹了口气,眉宇间萦绕的愁绪终于被杜惊鸦半开玩笑的语气下消散不少,举起手来求饶,两人对视良久,齐齐笑出声。 “被控制的那段时日我虽半梦半醒,大多事却还都记得,眼下杜家军怕已是兵临城下,你当如何?” 季向庭顶了顶犬牙,盘腿坐下闭上眼调息着自己身上紊乱的灵力,一心二用地开口道:“不是我,是应寄枝,你身上的事对我来说同样措手不及,我已尽快让夜哭返回应都原传消息,但大抵仍是来不及。” “所以应寄枝遇袭之事,所有人都不曾料到……是他自己的成算。” 杜惊鸦挑了挑眉:“可如今也就你最为了解他,你觉得应家主如此行事,意欲何为?” 季向庭察觉到杜惊鸦有些揶揄的目光,无可奈何地睁开眼看着对方:“我说不好……这人心思比我还重,瞒的事又太多,若是直觉来说,我觉得他在故意让杜家军大意。” 杜惊鸦低眉沉思片刻:“即便那些杜家长老同云、唐两家叛军沆瀣一气,也无法与应家抗衡,何必如此……他是在试探什么?” 季向庭叹了口气:“你还记得昔日在望尘山中我同你说的话么?应寄枝一直知道我心中所愿……所以他在自毁城墙。” 他要仙门四家尽灭,也要这黑白不辨、不通人情的所谓神明妥协,前世今生,他虽不曾告诉旁人,却从未偏离过自己的志向。 便是归一与“愚者”洞若观火,也想不到自己竟大逆不道至此,也唯有与他牵扯了两辈子的应寄枝才能猜到一二。 只是连季向庭都不曾料到,他竟察觉得如此早,自重生之后,应寄枝便已在为自己铺路。 先接着自己的男宠身份得了个昏庸名声,自云天明生事将仙门三家尽数牵扯进季月的前程往事中时,应家那些腌臜便再无法掩盖,短短几月中,应寄枝任由那些别有野心之人煽风点火,如今不满应家的声音越发响。 若非没有杜家惊变,支持季向庭报仇雪恨的大有人在。 可他呢?如此偏激,他可给自己想过退路? 第103章 夜奔 “事已至此,你打算如何?” 季向庭回过神来,看着面前目光忧虑的杜惊鸦,不由摇头一笑:“如今是伪神打着你的名头让杜家冲锋陷阵,不该担心我与应寄枝伤了杜家人么?” 杜惊鸦叹息一声:“手心手背皆是肉,本就是我疏忽才导致如此两难境地,伤亡也该算在我头上,与你同应家主又有何关系?” 他神色中愧疚之意不减,说罢便沉默下来。 季向庭最是了解他,明白他在此事上定然又钻了牛角尖,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那你也不该将此事揽在自己身上,这笔账你该去找天道与伪神报。” 杜惊鸦看着季向庭有些凝重的模样,终于有些无奈地颔首:“别担心,你好不容易将我从鬼门关中捞回来,无论如何我不会再想不开第二次,只是眼下战事迫在眉睫,你可要我相帮?” 季向庭沉吟片刻,开口道:“你的苏醒在‘愚者’计划之外,更是一步好棋,让你在战场上现身反有些操之过急,不若等应寄枝推波助澜把局做成,再出其不意为上。” “如今杜家军倾巢出动,你留在此处反不会引人注目,只是怕要委屈临熙兄稍加伪装了。” 身上的疼痛仍旧没有缓和的迹象,季向庭不动声色地按着腰腹处,一边将昨日刻意留在书房内的留影珠取出,一边安慰。 “应寄枝明白杜家军举重若轻,若非到万不得已不会出手伤害他们,你且安心,我再在渡鸦原呆几日,若是你身体无碍便……” 话未说完,便被杜惊鸦打断:“归雁兄,许多时候我倒更希望你能同云天明学学。” 季向庭有些疑惑地直起身来回首望向杜惊鸦,却见对方神色认真,不似玩笑,一时间有些摸不透他的心思。 “对待别的事物如此聪慧,偏偏对自己无比苛责,既不惜自己的命,更不肯对应家主心软几分,应家主怕是没少同你在此事上生气罢?” 季向庭唔了声,他难得有如此忠言逆耳的时刻,下意识便要反驳,却又被杜惊鸦一个眼神定在原地,心虚地摸了摸鼻子。 向来温和的人生气起来,当真是难以招架。 “归一同你说应寄枝的情况时,若我没料错,便是不用我劝,你也不会回应都原查看。” 杜惊鸦说得无比笃定,季向庭却也无法反驳,只好沉默下来,垂下眼睛握紧手指,半晌苦笑一下:“祖宗,快别说了……” 再说下去,他可就当真按耐不住心中早已泛滥成灾的焦急与担忧,要不管不顾地直奔应都原而去了。 纵使他明白应寄枝聪慧,也明白他修为深厚,可今时不同往日,即便有那么些许可能,季向庭都不愿再去深想。 若应寄枝当真……只是想想,他都觉得自己要疯。 “回应都原。既然你如此担心,为何不去看他?更何况你的枯荣军还在那里,他们定然比我更需要你。” 杜惊鸦一锤定音便将事情替季向庭尽数想好,不待对方反驳,便要将人往外推。 季向庭有些哭笑不得,反手撑住门框,轻轻出了口气:“其实方才我一直在想,前世我与‘愚者’棋差一着,会不会是因为自己太过于偏执。” 杜惊鸦没有吭声,只是静静看着季向庭眉目间仍有些迟疑,思索着开口:“前世我总认为仙门之中每个人都罪孽深重,要以牙还牙尽数歼灭,才能将改天换地,让剑奴与凡人能够有改变命运的能力,如今……或许这其中多数人罪不至死。” 便如同“愚者”投下的镜片般,这些所谓仙门子弟也不过是在天道规则、仙门规矩下行动的提线木偶,与那些被蛊惑的傀儡并无分别。 若是再势利些,这些人能为自己所用,那能赢“愚者”的胜算便又强了不少。 可身上的伤痕仍在,耻辱亦是这些仙门子弟给予的,他自己或许能想通,可是又为何替这枯荣军、替天下人原谅这些人呢? “归雁兄,此事只有你自己能想明白。” 季向庭抿了抿唇,攥紧了手中的留影珠,终究是颔了颔首转身离去。 “我会将留影珠中的部分景象公之于众造势,待时机成熟便来找你,将这珠子还给你。” 视线交错间,一抹极为复杂的情绪自季向庭眼中闪过,擦肩而过时一句道谢在杜惊鸦耳边响起。 杜惊鸦站在原地,看着红色身影逐渐远去,终于喟叹一声:“还是被你猜到了……” 他曾在望尘山中提过一句,留影珠是爹留给自己的保命之物,只是一句话便让季向庭察觉到了端倪。 他活过两世,前世“愚者”修为更甚,以季向庭与杜惊鸦之间的关系,伪神不会想不到要蛊惑杜惊鸦将自己的心腹大患除去。 可上辈子是杜惊鸦清醒着丢了性命,思来想去前世今生也只有一点不同。 杜惊鸦将自己的留影珠给了季向庭,没了保命符,他才成了“愚者”的猎物。 杜惊鸦不会对此事一无所知,可他仍是毫不犹豫地将留影珠给了友人。 说到底,也只有相似之人才能成为知己,自己同样也改不掉总想着别人的毛病。 同一时刻,应府。 已是夜深,主殿大门紧闭,整座应府仍是灯火通明。 应家子弟被岁安聚在殿前,拔剑守着主殿,心里却犯嘀咕。 纵使两位副使面上不曾有慌乱痕迹,可方才的地动山摇人尽皆知,待恐慌过后,他们便反应过来此地究竟发生了何事。 一方大能骤然自爆,便是地面之上的弟子亦有不少被余波震伤仍需医治,更何况是与应家长老面对面的家主。 怕是……凶多吉少啊。 月色被浓云遮蔽,深秋寒气越发浓重,半空之中一声清脆的鹰啼响起,夜哭翻身跃上屋顶,抬手将苍鹰召下,取下竹筒上的纸片。 【杜家军千里奔袭,欲要找季向庭讨要说法。】 夜哭神色一凛,抬头望向殿前的应家子弟。 “杜家军欲在应都原边境引起骚乱,换上甲胄。” 他刻意隐瞒了季向庭的消息,惹得弟子们齐齐一抖,有人看了一眼主殿方向,喃喃开口道:“那、那家主又该如何?” 夜哭侧首看了一眼那发问的弟子,半张脸陷在阴影之中,显得越发冷硬。 “呆在这,便是等死。” 应家子弟被话语中的肃杀之气吓得一抖,顿时不敢再多言,匆匆跑回自己院中准备起来。 夜哭收回视线,转身回到岁安身侧,不着痕迹地望了一眼主殿。 “家主便由你照看……千万小心。” 岁安看着对方面无表情的面容,声音放轻了开口:“夜哭,家主这是想让应家分崩离析。” 夜哭抿着唇不语,抬步便要往外走,却又被岁安抓住手腕:“即便如此,你还要去么?” 夜哭脚步一顿,回过头来望着岁安:“你认同家主的想法,我便会帮你。” 听见回应,岁安却仍不肯松手,目光灼灼地看着看着对方追问道:“那你呢?” 夜哭默了默,良久才闷声开口:“还有些想不明白,但我却明白,应家如今风气,我亦不喜。” 岁安愣了愣,听见这颇为率直的回答却是弯起眼睛,借着夜色掩护张口:“抬头。” 片刻后,夜哭神色紧绷地出现在应府门前,他身后是万千披坚执锐的应家子弟,随着府使浩浩荡荡地向西疾驰而去。 无人发现他耳根处久久不曾消散的红痕。 偌大应府顿时安静下来,唯有主殿内一盏微弱的烛光正不住跳跃。 应寄枝斜靠在矮塌之上,身披一件单袍,衣襟未系,露出内里胸口处染血的纱布。 他垂下眼睛面无表情地将手中布条绷紧后扯断,赶紧利落地将伤处遮盖,起身坐在桌案前。 战火渐起,无数应家暗卫自四方将消息送入,一刻不曾停歇。 在他耳边一刻不停的细碎低语终于在重创之下消停片刻,只是此番干扰怕是无法维持太久,需赶在“愚者”发现之前尽可能将消息递出去。 应寄枝借着烛光翻开一页,还未看清上头的字,便觉眉心一跳,抬手间一道银光便如利箭般无声无息地直射窗口而去。 黑夜之中,一道若隐若现地身影二指截住弓弦,一刻不停地翻过窗台,主殿上镌刻的万千咒文在他面前如果无人之境,才在烛火下显现出俊秀漂亮的面容。 那是他朝思暮想的人。 应寄枝难得惊异一瞬,旋即便皱紧眉开口:“你怎么回来了?杜惊鸦……” 话音未落,应寄枝便先被人扑了个满怀,对方带着深秋泛凉的寒露,小心地避开他胸前尚在渗血的伤口,埋在脖颈处低声开口。 “先让我抱一会。” 满腹不赞成之意顿时便哑了火,应寄枝垂下眼睛,伸手按住季向庭的腰,将人揽紧了些。 “你受伤了。” 季向庭闭着眼睛埋在对方怀中,良久不曾开口,许久才松开些许,垂眸看着他胸前的纱布。 “这话该我来说。” 自走出杜府后,他从未有一刻察觉到自己竟如此归心似箭,才堪堪调息找回的部分灵力再次被他运到极致,如一阵风般直奔应都原而去。 即便如此,他仍觉得自己还不够快。 理智分明清楚眼下他最该去的地方是枯荣别院,那些少年们还在等着他,可他脑中满满当当只塞得下一个人,在杜惊鸦的劝诫后便再忍不住。 想见他。 他经历过太多分离,将士、知己、心上人,乱世之中,刀剑之下,苦痛只会成为索命的利刃,以至于他都快忘记害怕是何种滋味。 竟是连呼吸都觉空耗时光。 应都原与渡鸦原四百七十里路,他从未记得如此清晰过。 第104章 压城 夜色朦胧,一轮残月高挂,却也终究抵不过沉沉乌云翻涌,天地之间混沌一片,恍若风雨压城前最后一片宁静。 亦像是有人撑起天地一隅,留给世间有情人片刻喘息时间。 季向庭坐在桌案上,俯身伸手轻轻拨弄着他身上血染的纱布,垂下眼眸吹了吹。 “怎么伤的?” 轻之又轻的热意拂过正缓慢愈合的伤口,带起难耐的痒意,一片漆黑的主殿内仍是静谧一片,唯有细碎的低语不时响起,似是因一人的到来而四季如春。 “‘愚者’本就想让应家内乱,我只是见招拆招,以此压制他的蛊惑,不曾骗你。” 季向庭指尖窜起一缕灵力,缓缓没入应寄枝的胸口:“我该早些来找你的。” 他眼中惯常的笑意不见,静静凝视着应寄枝伤处,咬着颊边肉模样有些恼。 应寄枝捏着他的指尖,低声问道:“杜惊鸦可有大碍?” 季向庭摇了摇头:“有归一在,总不会有事。” 主殿再次静下来,季向庭感受到应寄枝的目光下意识抿了下唇,以为他欲问什么,心中顿时一提,可长久的寂静后,他却没有等来应寄枝的问话。 那颗晃荡不已的心便落不到实处。 若说从渡鸦原到应都原是归心似箭,可到应府之前,更多的却是近乡情怯。 他待在杜府不愿离去,亦是因为归一的话。 “你必须亲自动手,才能剖去应寄枝身上的镜片。” 这份不安始终萦绕在他心口,在季向庭动手斩灭杜惊鸦心口潜藏的愚者镜片时,终于到了退无可退的地步。 愚者操控杜惊鸦便能造成如此大的麻烦,更妄论应寄枝。 他手中利刃,终是要至亲之人的血。 季向庭甚至说不出是何感受,只是觉得无奈至极。 兜兜转转,因果报应,应寄枝前世射出的箭、对枯荣军的债,终究在今生要被半逼着还回去。 去时他应了对方要坦诚相待,可如今看着应寄枝的眼眸,真相便再无法说出口。 进退两难,如何说都替人委屈。 季向庭能有与天抗争的勇气,可到了应寄枝面前,便只有在对方开口问时,才敢和盘托出。 可应寄枝却什么都不说。 他蓦然想起自己尚未恢复记忆时,那日在望尘山醉酒时听见的话语。 分明从前如何也想不起来,偏生在此刻福至心灵。 “前世之仇,尽可奉还于我。” ……应寄枝是不是早便料到有如此一天? “归雁。” 季向庭骤然回过神来,才发觉自己不知何时将应寄枝的手腕攥得如此紧,顿时有些愣怔。 “别怕。” 分明只有短短二字,却让季向庭满腔倾倒的复杂情绪顷刻便空茫下来,一双桃花眼一眨不眨地盯着神色如常的应寄枝,突然便捂住了眼睛。 “太过分了……” 怎么能够在知晓如此残忍的命运之后,在知晓这条命注定要落在自己手中时,还能如此平静地安慰自己,让自己别怕? 那他们如今又算什么? 分明明白应寄枝的本意,可胸口堵得厉害,若不找到渲泄口, 毫无道理,却又无法不迁怒。 气氛一瞬急转直下。 应寄枝一皱眉,感受到季向庭陡然激烈的情绪,本能伸手欲扣住对方的肩膀,却又被人生硬地推开。 对于复杂的情感他向来不善分辨,此刻他却能察觉到季向庭无处发泄的浓郁怒气,对自己的,对天道的。 方才那句话,显然安慰得不是时候。 可纵使气成如此地步,他也仍旧避开了自己胸口的伤口。 季向庭垂下手抬头,在手掌遮掩下失控的情绪在一瞬便消退下去,除却在烛火中微微泛红的眼眶,便再无踪迹。 这样的神色有些陌生,却又分外熟悉。 那是曾经貌合神离的彼此才会出现的模样。 “归……” 生疏的挽留话语尚未出口,应寄枝便觉衣襟被人不轻不重地一拽,身体便顺势前倾。 一团热意贴上来,随即便是毫不留情地一口将应寄枝的唇角咬破。 应寄枝神色一凝,伸手拽过季向庭的手腕,季向庭欲挣,目光触及应寄枝的伤口,却又骤然停住动作,僵着身子任由对方的气息浸透。 不知过了多久,应寄枝才终于放开季向庭的手,看着对方后退一步,指尖蹭了蹭泛红的唇角。 “应寄枝,我与前世不同,你呢?” 夜幕深深,他最后望了一眼应寄枝,便头也不回地离去。 偌大主殿再次冷清下来,应寄枝瞧了眼空荡手心,将视线重新落在案牍上堆叠的公文。 可良久过去,他却始终不曾落下一笔。 他不曾料到两人久别重逢会是如今局面,却终是误打误撞成了眼下最好的结果。 让季向庭毫无察觉地再活一世,才能让他在杀自己时不会迟疑,彻底得偿所愿。 本以为自己坚如磐石,可在桃树下听见他如蜜话语,却又无法不为之沉沦。 镜花水月一场,已是得寸进尺,不该再奢望半分,只会害了他。 如此便好。 静夜之中是谁无声叹息,终是一宿未眠。 应都原,枯荣别院。 庭院之中的烛火烧了大半夜,被人剪了又剪,忽明忽灭地映在庭中将士脸上,无端染上几分肃杀之气。 李元意皱眉在树下踱步了半夜,坐在一边的江潮听着连绵不断的长吁短叹,额角青筋一跳,终于忍不住将人拽过来按在一旁的凳子上。 “你晃得我眼都花了!眼下季公子不在,你急也没用!” 李元意泄气地将自己的袖子从江潮手中抽出,望向一旁同样神色凝重的十一。 “外头流言蜚语喧嚣尘上,又有杜家长老里应外合地推波助澜,若是再放任,日后枯荣军要征讨仙门便是别有所图,如何能众望所归?我们当真要眼睁睁看着么?” “当真是憋屈!要我说,不如直接同那劳什子杜家军打一架!定然打不过我们!” 一句问话道出枯荣军心中所想,血气方刚的少年们早便忍不住,未等十一的回应便此起彼伏地吵嚷起来。 十一侧首一瞥,凌厉目光扫过庭院,原本喧闹不已的将士们便纷纷安静下来。 “且不说如今季公子或许在他们手中,你们如此鲁莽行事,是想让局势变得更乱么!岂非正中那伪神下怀?” 此话一出,原本还有不少怨言的军士便彻底息了声。 他们虽信季向庭的话,可这些天外之人对他们来说着实太过虚无缥缈,那蛊惑之力又太过神乎其神,让他们无从下手。 原以为只要掀翻仙门四家便能功成身退,不成想在这些庞然大物背后,竟还有更加遥远的存在。 那日十一再次给了他们选择去留的余地,惊讶之后却无人选择离去。 在决定追随季向庭之时,他们便早已将生死抛之脑后,只是觉得茫然。 若当真有季向庭说得那般可怖,他们不过芸芸众生,又如何能斗过对方? 除了季向庭外,无人能给他们答案,是以在焦躁的等待外,枯荣军们别无他法。 白玄蹲在角落看了看晦暗天色,摇头晃脑地叹出一句:“是场大仗啊……” “哟,许久不见我们白公子何时学了算命的功夫?” 门口一道熟悉的声音响起,将士们眼前一亮,顾不上其他便齐齐往前凑去,夜色之中终于瞧见一道让人心安的红色身影翻上墙头。 “季公子!” 十一几人冲上前去将季向庭打量了个遍,见其没有大碍,才终于松了口气。 “可当真吓死我们了!李师兄与江师兄可算没骗我们!” 自季向庭醒来后,整个大陆便开始风云变幻,枯荣军们才经历过分别重聚,便又要看着他们的统领来去匆匆,着实不好受。 此时季向庭面上已再无走出应府时的阴沉之色,伸手揽过忍不住朝自己撒娇的几位少年,弯起眼睛揉了揉他们的脑袋。 “想不想出去打一架?” 李元意按着被揉成稻草窝的脑袋,闻言一愣:“可是十一说如今流言蜚语不断,趁一时之快只会让……” 季向庭弯起眼睛,变戏法般从袖口摸出留影珠,看着两位少年:“便是要闹得越大越好,才能让更多人瞧见‘愚者’之过。” 李元意瞧见他手中之物,才猛地一锤手心。 他们在诸多变故之中显然失了分寸,竟是连季向庭的祝福都不曾记起,便匆匆赶回来稳定局势。 思及此,他不由有些懊恼:“季公子,是我与江潮疏忽,才落得如此两难局面……” 季向庭拍了拍对方的肩膀:“如今倒也不算晚,若是你能想明白我为何如此,便算你将功折罪了。” 李元意皱了皱眉:“如公子所说,自然是欲擒故纵,既让那‘伪神’掉以轻心,又能让人信服,只是公子当真要如此对待这些杜家军么?” 季向庭靠在门框上,看着眼前一双双澄澈眼眸,唇角笑意淡下。 “这问题亦是我想问的,你们恨的究竟是这仙门四家,还是仙门中人?” 枯荣军们面面相觑,他们中有不少胸口并无多少笔墨,一时不知季向庭所言究竟为何物。 良久之后,季向庭轻松了口气,有些无奈地笑笑:“罢了,这本便是我该想的问题……” “季公子。” 话音未落,便先被枯荣军中人打断,季向庭挑了下眉,转身看着对方。 那是位年纪不大的剑奴,平日里最是沉默寡言,瞧上去毫不起眼,偏偏季向庭却记得他,也记得他前世躺在自己怀中,身中数箭却仍笑着安慰自己的模样。 “我不太懂别的,只知道有仇报仇,那些伤害过我与季公子的我绝不会放过,至于别人,我也……管不过来。” 话至此处,他有些腼腆地揉了揉脑袋:“季公子做的是好事,错的分明是伪神、天道与这吃人的仙门,为何要让好人辗转反侧?” 第105章 月光 此话一出,季向庭心中一动,沉默半响摇头笑了笑。 上辈子对于枯荣军的阴影太过惨痛,便是如今也让他心有余悸,才如此瞻前顾后。 将士们年纪虽小,却都是察言观色的人精,季向庭眉宇间些许神思不属他们看得分明,人群中推推挤挤片刻,十一便被挤到了季向庭面前。 他默了默,才拱了拱手开口:“季公子不必如此顾虑我们,既已下定决心追随您,便是心甘情愿为您舍身忘死。” 他难得会说这样的话,一段激昂话语被他说得毫无波澜,再配上那双无神眼眸,惹得季向庭有些忍俊不禁,有些紧绷的脊背也松下几分,半开玩笑地打趣。 “到底也是我先瞒了你们,此间事了,便由你们发落了。” 白玄正盯着脚下的蚂蚁窝发呆,闻言慢半拍地抬起头来眼睛一亮,顿时撸起袖子,显然把话当了真:“我爹前几日还传书于我问情况,若是能让季公子与我打上一架,来年的零花钱可又不用愁了!” 话还没说完,脑袋便被人拍了一下,白玄与满面不忍直视的江潮对视片刻,齐齐笑出了声。 季向庭了然这些少年正想方设法让自己宽心,靠在院墙边顶了顶犬牙,半是无奈半是释怀地弯起眼睛,心里那点理不清的烦躁竟当真被眼前吵吵闹闹的景象化去三分。 “应家军已赶往前线与杜家军对峙,纵使应家主与我们皆知其中内情,然应家与杜家人心杂乱,‘愚者’若想反击,定会在其中作梗,我们若是贸然前往,定然会让局面走向失控……季公子可有破局之法?” 季向庭回过神来,侧首看向站在自己身侧神色凝重的十一,在听到熟悉字眼时愣怔一瞬,待十一再唤才开口道:“要的便是一团糟。” 十一皱了皱眉有些不解,季向庭却只是揉了揉他的脑袋:“先带弟兄们去前线,我随后便追上你们,之后纵使我如何行事你都要务必保证将士们不轻举妄动,若是有任何意外要兵戎相向,你们也只需做个假把式,保全性命为重,待人都到齐,你们便知该做什么了。” 这番解释反而让人越发摸不着头脑,十一抿了抿唇终究不再开口追问,只是眉宇间神色仍有些犹豫,季向庭挑了挑眉,敏锐地察觉出他冷厉神色下的几分心不在焉,不动声色地将少年拉到一旁的大树下。 良久,十一才压低了声音开口:“季公子曾经与先应家主为敌,本想护着枯荣军与应家军同归于尽,却被背后冷剑算计功亏一篑,可对?” 不等季向庭开口,十一便退后一步,直直望进对方的眼睛:“是我。” 夜色之中骤然起风,树影婆娑间叫人看不清季向庭脸上的神色。 “告诉我这些,你想我做什么?” 十一之间一道银光划过,匕首出鞘,削铁如泥的剑间对准自己颈间:“你该杀了我。” 季向庭眯起眼睛,仔细地打量着眼前寡言的倔强青年,良久才弯起眼睛突兀地笑了声:“能知道这些,想来也不是一场梦那么简单罢?” “自知晓真相开始,‘愚者’就找到了我,他说的那些我无法反驳,也无法保证最后时刻不会再次背叛你,杀了我才是明智之举。” 叮当一声,十一手中紧握的匕首便不知如何落到季向庭手中,一入手便知这东西金贵,半空甩了个剑花便重新插入对方别在腰间的剑鞘中。 “那你如今想杀我么?” 十一眉头一皱,不假思索地摇了摇头,便被季向庭勾住了肩膀。 “早便猜到了,只要你明白我与你所愿相同,你便不会反,纵使你当真糊涂,我又岂会在一处栽倒两回?” 又是这般不着调的语气,可却总能叫人无端安下心来,十一张口无言,心头酝酿了许多日的复杂心绪便被几句话堵得动弹不得。 分明是安慰的话语,却又带着意味分明的自负,感情是在变着法地夸自己。 他面无表情地将季向庭的手臂推开,朝人群中走去。 几日不见,他们家季公子刻薄堵人的嘴上功夫一点都没落下。 谈话功夫里,枯荣将士们早已穿戴整齐,眼巴巴得盯着季向庭看。 三年时光匆匆而逝,好不容易等到了重逢却又是聚少离多,少年们正是抽条的时候,几天一个样,若非季向庭记性好,怕是有大半认不出来。 两辈子加起来,分明立誓护好这些孩子们,到头来欠他们的却越发多,却毫无办法。 他只能再次珍而重之地将枯荣军们重新打量了遍,抱拳一礼。 “诸位愿与我一道赴险,归雁感激不尽。” 此情此景,那些天花乱坠的愤然之词反倒失色,季向庭思忖再三,说出口的也只有一句沉甸的感谢。 李元意披坚执锐立于人群中,侧首看着身旁生死之交的弟兄们,瞧不见分毫胆怯之意,也不再对统领的话语感到受宠若惊,只是眉目坚定地回望着季向庭。 他眨了眨眼睛,刻意提了几分声量道:“还以为季公子会同我们摔杯为誓呢,我记得公子库里可藏了几坛好酒呢!” 无人瞧见的暗处,江潮感觉袖子被人拽了拽,嘴角一抽便有些无可奈何地附和道:“是啊,莫不是想藏私?” 原本有些沉重的气氛顿时便在他们的一唱一和中荡然无存,原本还站得齐整的队形顿时成了一盘散沙围在季向庭身旁,不过片刻,便有胆大包天的将士东拉西拽,顷刻便让他们威风凛凛的将领身上挂满了人。 如何季向庭也舍不得在此时怪罪他们,也就给这些皮猴子钻了空子闹腾。 “季大哥,你不在的这些日子我们可是连酒香都不敢闻,可行行好罢!” “喝酒壮胆,每人分一口,就是神仙我们也打得过!” 话越说越没谱,酒还没喝上就尽说胡话,季向庭被挤在当中哭笑不得,一人一下将眼前毛茸茸的脑袋们拍得一缩。 “阵前摔杯可不是什么好兆头,给你们留着,活着回来想喝多少都挂我账上。” 前世的种种惨烈景象犹在眼前,季向庭向来不信鬼神,也不愿再在酒上重蹈覆辙。 少年人的体温透过重重甲胄传来,烫得季向庭脊背处的陈伤都不再作痛,他们不知想歪到何处去,吵吵嚷嚷地起哄起来。 “到那时可就是喜酒了!” “应家主若是不愿,我们人多势众,怎么也要替大哥绑回来!” “今日季公子回来得这么早……莫不是和应家主吵架了?” 季向庭指尖一蜷,众人的七嘴八舌中熟悉的名字被反复提起,让他不得不想起应寄枝的身影。 分明是作戏的争吵,可偏偏两人都三分当真,到了最后连回头的余地都不曾给对方留下。 这气来得莫名其妙,去得也悄无声息,明明都极明白对方的脾气与苦衷,却仍要问个答案。 也不知到底是怎么吵成这般田地的。 “后悔了?” 季向庭回过神来,看着朝自己挤眉弄眼的小崽子们,没好气地挑了挑眉:“这又是想加练了?” 将士们纷纷一抖嗦,顿时作鸟兽散,不必季向庭多言便重新变回了那支锐利无比的奇师。 十一自一旁的大树底下走出,手中不知何时取了枯荣军旗,李元意接过一挥,军旗便在晚风中猎猎作响。 仍是无比草率的鬼画符,只是眼下再无人会小瞧这样一支军队,十一,将士们便悄无声息地窜入山林中,朝边境而去。 白玄站在队伍前列,脑中尽是刀光剑影之景,一双眼睛乱转,显然兴奋无比,然他还未一展宏图,耳边便传来一道声音。 “一会找机会出来,有紧要的大事要交由你做。” 白玄眼睛瞪大,不可置信地四处瞧了瞧,最后猛地一掐手心才勉强收回过于雀跃的神情,如泥鳅般不动声色地划入阵列尾端,随后衣领便被人一提,转瞬便移至百里之外。 “季公子有何事交代?” 季向庭唇角一掀,拍了拍少年的肩膀:“回一趟碎叶城,找你爹。” 只是听到前半句,白玄的脸便垮了下来,咽了咽口水开口:“那……公子可随我同往?” 在对方的殷殷注视下,季向庭摇了摇头,装模作样地叹气:“前方战事吃紧,着实爱莫能助,不过你爹应当不会揍你,我需要城主帮个忙,在三日内尽可能多地聚集百姓去往边境,这一路上便要靠你相护了。” 白玄闻言缩了缩脖子,思量片刻后声音都有些发飘:“公子这是想欲情故纵,可这么大一群人要悄无声息靠近战场……我可打不过那‘伪神’。” 季向庭笑了笑道:“‘愚者’不会在意芸芸众生,只要我不在你们这边,便不会有大碍,你与枯荣军一道演练多年,寻常暴徒奈何不了你。 “这一趟若是走成,你爹以后都不会揍你了。” 最后一句话直打七寸,白玄顿时一改犹豫的模样,一把握住季向庭的手。 “一言为定!三日后我定会带人来!” 话还未说完,少年的身影便消失在原地,季向庭弯起眼睛,最后一句话随风传入白玄的耳朵。 “先保全自己,若有意外,我替你担着。” “怎么和我爹似的……” 白玄嘀咕了一句,嘴角却不由自主地弯起。 树林之中再次安静下来,季向庭足尖一点便翻身坐在枝干上,他仰头看着天边被云雾遮挡的明月,指尖一挑,腰间悬挂着的腰牌便垂在空中不住晃荡。 他指尖摸索着其上繁复的鲤鱼图案,良久一缕灵力才注入其中,一对灵动的鱼目顿时亮起。 季向庭闭上眼睛,整个人似睡着了般,不知过了多久,树下一声轻响,他却毫无知觉地翻身从树上坠下,下一刻便被人安稳地接下站稳。 紧绷的身体一瞬便放松下来,就连先前争吵的理由都已不再记得,他睁开眼,看着眼前穿着宽大长袍的应家暗卫,面容掩在面具下叫人看不清。 唯独身上冷香凌冽,一来便不讲道理地将季向庭身上清苦药味尽数掩盖。 腰上的手指正要撤出,却被季向庭扣住手腕,他半个身子靠在对方身上,见对方不再后退,才松开拉拽的力道,指尖隔着面具描摹着眉眼。 “回去告诉你们家主,不许再生我的气了。” 季向庭顿了顿,犹嫌不够地再添一句:“之后也不许。” 说着说着,他的脑袋便一头埋进暗卫的怀抱中蹭了蹭,没头没尾地闷声开口。 “……下次得穿红衣来见我。” 月光终于自重重云雾中透下,照在树影遮盖下的二人,仿佛又回到了从前躲藏着爱意的岁月。 暗卫低头瞧着青年缓和的眉眼,像是忍了许久般,终于抬手顺着季向庭散乱的青丝按紧了。 “好。” 第106章 竹林 三日后,应都原边境,夕照竹林。 天方破晓,竹林之中一片雾气弥漫,一派静谧之态,然仔细一瞧才能察觉那郁郁葱葱的修竹间,竟都是影影绰绰的人影,营帐自这百里竹林中绵延,不知何处才是尽头。 天际一道剑光划过,杜家弟子自长剑上一跃而下,步履匆匆掀帐而入,跪地朝长老一礼。 “季向庭逃至应都原,沿路杜家子弟皆被放倒,如今已失去他人踪迹,但潜在应府都探子回报,季向庭当夜便与应寄枝吵得厉害,意在阻拦应家出兵,两人不欢而散后应寄枝便带兵而去,季向庭则在后半夜才启程,与应家并不同道,怕是已生龃龉。” 杜家长老冷哼一声,脸上却无多少意外之色,他拨弄着手上扳指,侧首回望时眼中一点妖异红光若隐若现。 “倒是天助我也,只是此二人心机深沉,这番争吵不可尽信。先前让你准备的东西可用上了?” “自然,应家军与枯荣军如今分开行事,只要设法在其中制造骚乱,一来二去纵使主将之间和睦,底下将士怕也要心生不和,接下来的事便能顺理成章。” 长老挥了挥手让人起身,接着开口问道:“杜惊鸦那边如何?” “伤及心脉,怕是活不久,已派人去吊住了他的心脉,一切尘埃落定前不会有事,家主信物已尽数在我们手中,不会有差错。” “嗯,务必看好了,别走漏风声,只怕他扮猪吃虎,渡鸦原的后路亦要有所防备。对了,方才有人来禀,这几日前来投奔的两家残党太多,营帐与粮草怕是要不够,你派人再去周边城池中运些出来。” 弟子闻言皱了皱眉,口中昔日旧主的名字被反复提及,叫他一时有些恍惚,为难的话语便脱口而出:“附近城池在杜惊鸦的默许下早已自立,怕是不会听我们的……” 话还未说完,便被长老一声咳嗽打断,对方脸色阴沉,不满地看着昔日杜家主身边的副使:“你便是如此在杜惊鸦近旁为其效力的?毫无修为的庶民又有何惧,杜家早该向其讨税,是杜惊鸦这个废物一直装傻才让他们逃了去,眼下不过是还债,该如何做你不明白?” 冥冥之中,自天上坠落的无形丝线一紧,那一瞬恍惚的清明之色便再遍寻不得,弟子垂下眼睛低头称是,见长老已背过身去不再回话,犹豫一瞬终于开口道:“长老,您率军至应都原边境,却不再深入,只为了让季应二人相互猜忌?” “季向庭眼下恶名缠身,应寄枝再如何情深,又岂能舍弃应家?天意让他择其一,我们大军压境不过是推波助澜,在两败俱伤后坐收渔翁之利而已,先动手反叫人怀疑。” 杜家长老原本因不快而低哑的嗓音渐渐扬起,似是随着自己的喃喃自语看见了极为叫人愉悦的景象,眼中红光闪烁得越发鲜明,他微微偏头,似是在听空中无声絮语,最后连唇角都不受控地扬起。 “你说得对,不过是些祖辈蒙荫下的世家子弟,若是我能剖出季月的本命剑,亦能坐稳着家主之位……日后这大陆上便是唯我独尊!” 分明是极为诡异的景象,可营帐内的守卫与弟子却全无惊骇之色,反而是在长老的笑声中同样露出幻梦般的得意来,他们眼眸中的暗茫似一条无形的红线,将这群各自心怀鬼胎的乌合之众串联在一处,密不可分。 只是这目无旁人的幻想还未持续多久,地面便开始震动起来,马蹄声自远方疾驰而来,高塔之上瞭望的杜家子弟捶响战鼓,长老大步走出帅帐,纵身一跃便来至高塔之上,冷眼睨着眼下这场风云突变。 不过瞬息之间,原本寂静的竹林平地起风,顷刻便将笼罩此地许久的浓雾刮散,锦鲤鱼纹与飞鸟纹样的战旗各自显出其真貌,随着一声骏马嘶鸣响起,寒光凌冽中,两支军队狭路相逢。 夜哭坐于骏马之上,手中长剑出鞘,剑锋直指高塔之上的长老。 “踏足应都原之贼子,斩。” 长老脸色一变,似是因夜苦狂傲的语气愤怒不已,整个人都发起抖来,义正词严地瞪着夜哭,灵力一催,质问之声便响彻正片大陆。 “乱臣贼子?我看是你们胆大包天,竟敢私藏残害杜家家主之人,想来也是,如今应家如日中天,早便不把昔日的盟约放在眼中了!叫你们家主来同老夫对峙!” 与此同时,千里之外的丛林之中,白玄气喘吁吁地拉着自家亲爹,带着浩浩荡荡的百姓日夜兼程,朝应都原边境赶去。 白玄低头去接溪流之中的清水,擦了擦额间的汗:“爹,你为何偏要跟来?” 碎叶城主没好气地看着自家毛头小子:“我若不来,你如何能稳得住如此多百姓?如何吃住,如何赶路,如何治病,别以为你同人家季公子学了三年就能游刃有余……” 白玄麻木地坐在原地听着城主在自己耳边恨铁不成钢地絮叨,肩膀却被人拍了拍。 “我记得小白公子从前最爱吃我这的麻团,正巧多了两个,你许久没吃东西,快和你爹一起分了。” 白玄顿时蹦起来,有些手忙脚乱地推拒:“我是习武之人,不碍事!你们留着吃,这几日要走的路实在多,辛苦你们了。” 作为城主家的小公子,他从小的大侠梦便是从碎叶城开始,在混不吝的年纪里闹出了不少误会,好事没干多少,反倒是给这些百姓们添了不少麻烦,如今懂了事再回想,怕也是难得城中人的喜欢。 更何况他已多年不再城中,是以这点省出来的吃食,他实在受之有愧。 推搡之间,便听杜家长老声如洪钟的质问回想在天地之间,惹得原本正在休整的百姓们齐齐抬头望向天际。 白玄松了口气,终于找到机会将零嘴重新塞回妇人怀中,在一旁瞥着少年动作的城主此刻也顾不上训斥,眉头一皱便冷哼一声:“一派胡言!” 白玄看着他爹义愤填膺的模样一愣,回过神来巡视一圈,才发觉周遭百姓皆是相似的神情。 “当真是不分青红皂白!季公子绝不会如此对待挚友!” “要我看这两年都不是什么好东西……唉,罢了罢了,谁叫季公子对那应家主情深不寿,说不准对方当真有什么过人之处罢。” “如今时局动荡,我也说不准谁对谁错,唯有亲眼所见才能下论断。” 杜家惊变之后,枯荣军几次带回的情报皆是对季向庭的揣测谩骂之语,头几回的群情激奋被十一与岁安生生压下,以至于后来再听到这些不堪入目的诋毁,连他们都开始习惯。 季公子做的事,他们问心无愧便好。 多年之后听到这些百姓截然相反的说辞,不可置信的人反倒成了白玄,城主看着少年呆愣的模样摇了摇头:“臭小子,这么多年总算是做了点事,否则短短三日,我如何能替你找来这么多愿意以身犯险的百姓?” 白玄揉了揉脑袋,几日前的场景便在眼中飞快流转。 三日时间着实太短,季向庭虽并未明说要多少百姓前往前线,可到底是多多益善,如此重任尽数担在自己身上,着实有些心虚,可将此事说与他爹后,对方却并无多少意外。 “三日确实有些短,不少人怕是赶不过来,五万人可够?” 彼时白玄尚且以为城主不过是在虚张声势,谁承想一日之后,整座碎叶城便人满为患,自消息发出后,便来了八万人之多。 时间紧迫,他来不及细问那么多便带着浩浩荡荡的一群百姓上了路,知道此刻,他才在停歇的空档里问出琢磨了许久的问题。 “你们为何愿意犯险?” 这回是方才不愿站队的青年开口:“仙门肆意蒙蔽掠夺凡人数百年,先是剑圣撕开了寒门可入仙门的口子,后又有季向庭以剑奴之身愿意与仙门对抗求个公道,我虽不认可他们的手段,但我同样受够了这样的日子。” 站在白玄身侧的妇人同样开口道:“我是不懂什么大道理,只是应家主在青芜城留了我儿一命,如今他在枯荣军中常常寄信于我,此恩不敢不报。” “那我是为了白小公子来的,这三年总有人瞧瞧帮城里的百姓,思来想去除了小公子也不会有别人爱如此行事,我孤家寡人的独身汉,这次死了,也算是同小公子看过一次江湖了!” 白玄抿了抿唇,视线再次扫过眼前许多面容,是商贾、农民与妇人,甚至还有不少剑奴的影子,此刻他终于有些明白为何季向庭偏偏要他来做此事。 微末小民,是总被滚滚红尘与仙门之人遗忘的部分,纵使如他这般毫无修为的凡人,与修士们呆久了,也难免看不见他们的声音,只听见那些修士的愤懑。 那些声音更有力量,也更让人警惕。 可这些芸芸众生,当真没有能翻天覆地的力量么? 城主一拍白玄脑袋,向来不苟言笑的面目里终于带上了几丝明显的笑意:“如今还算是有些样子……还不快些赶路?” 白玄好不容易升起的些许骄傲之色便在城主的数落下消失殆尽,一缩脖子走到队伍前头,护着百姓们接着往前走。 边境,夕照竹林。 无声的对峙仍在持续,方才那一声质问颇有震天撼地之能,足以让耳聪目明的修士听得一清二楚,不过片刻,竹林之中便陆续传来声响,陌生的灵力在其间交织,将这摊浑水搅得越发难测。 夜哭凝视着高塔之上的身影,察觉到身后岁安的眼神才将手中剑收回,抿着唇让出一条道来。 人多眼杂,众目睽睽之下杜家便越占理,如今吸纳了各路叛党之后,纵使是面对应家也有四成胜算,若应家识趣,此刻便不会贸然进攻。 长老负手而立,面对着千军万马颇有几分算无遗策的从容,然下一刻,暴烈银光便自天际斜劈而下,贴着长老身侧斩落,眨眼便将那砖石造就的高塔砍碎。 一片烟雾弥漫,长老飞身而起,再不复先前从容仪态,眉目阴沉地望向来人。 素白衣袍垂落,应寄枝身上纤尘不染,手中银光消散,抬步间便移形换位走至近前,倨傲至极。 “何事?” ……这不认常理的疯子。 长老暗啐一声。 第107章 血色 毫不讲理的一剑落下,本是要来兴师问罪的杜家气势顿时矮了一截,长老瞧着应寄枝那张毫无人气的脸心里暗骂一声,面上却一改方才咄咄逼人的态度,缓了缓语气。 “应家主,两家相安无事多年,杜家断不会贸然撕毁盟约,只是如今杜家主生死未卜,我们断咽不下这口气,只要家主将季向庭交出来,我们自会撤兵。” 应寄枝手中不留名剑自他手中挣脱,在半空嗡鸣不已,剑尖直指苍穹明灭闪动,似是对长老颠倒黑白的说辞极为愤怒,蕴含其中的磅礴灵力逸散,足以让任何人心生警惕,也足以让有些心怀鬼胎之人越发意动。 如此忠心护主又灵力强悍之剑,就该落入他们这些世家子弟手中,才不算暴殄天物。 应寄枝的目光自上而下一瞥,一双毫无情绪的眼眸便清晰倒映出无数人掩盖不住的贪婪之色,待杜长老再唤时才开口道:“我不知他行踪。” 语气并非如他方才那气势汹汹的剑招那般不近人情,甚至带着几分平时难见的缓和,杜长老心中一动,旋即试探道:“季向庭与家主关系匪浅,应家又手眼通天,纵是不知他行踪,应当也有消息,家主若是顾念旧情为难,杜家愿予应家每位弟子千金之赏,只为报仇雪恨,以后骂名由我等一力承担!” 杜家到底百年底蕴,话又说得大义凛然,利诱之下自然会有不少人心动。 应家子弟之中本就有不少看不惯季向庭之刃,这一路行军更是被“枯荣军”骚扰得不厌其烦,当即与身旁同胞窃窃私语起来。 “家主这是顾念什么旧情?他季向庭借着家主名义四处作乱多年,如今更是犯下如此大罪,为何要留?” “哼,他借着应家的恩收拢各家剑奴建了个劳什子枯荣军,我看他早就想要自立门户,如此狼子野心,也就是家主……” “如今他不愿出来,看来也是想让两家斗得头破血流,借此坐收渔翁之利!” 年纪稍长的同门一拉身后愤愤不平的二人,皱起眉压低了声:“你们忘了先前应家长老叛乱的下场了?连家主都敢编排!” 应家弟子下意识一缩脖子,抬头看了眼远处的家主,又瞧了瞧阵前的两位副使,见他们都不曾对他们的狂妄之语有反应,才将一颗心放进肚子里。 “我看如我们这般想的也不会在少数,先前夜哭副使不就为了此事与季向庭大打出手数次?家主为了季向庭魔怔了这么久,难道当真要寒了应家子弟的心,连家主之位都不要么?” 细碎话语自四面八方涌入夜哭耳中,听得他眉头越皱越紧,几次将手搭在剑柄上都在岁安的注视下收回,最后被无奈的岁安牵住。 “别忘了家主说的话。” 夜哭抿了抿唇,想起昨夜与应寄枝的密谈。 夜色如水,主帐内不曾点灯,两人走入帐中便见应寄枝孤身坐在主位之上,宽大的黑色衣袍上仍沾着露珠,不知从何处归来,此刻垂眸盯着手中之物,却因桌案遮挡而看不分明。 岁安敏锐地闻到了应寄枝身上熟悉的浅浅药味,然他面上却不曾有半分轻松之意,细看之下脊背反而越发紧绷,不由心中一紧。 上一次他见到应寄枝如此情状,便是先家主暴毙之日。 自出征时便察觉到的风雨欲来之意越发鲜明,压得他有些透不过气。 “家主。” 夜哭有些不明所以,本能却先察觉到岁安的转变,沉默地跪下行礼,却在暗处不动声色地拍了拍岁安的肩膀。 应寄枝抬起眼眸望向他们:“明日无论发生何事,务必拦住应家军,保证季向庭的安危。” 夜哭皱了皱眉,开口道:“以季公子的实力,以一敌百亦不在话下,何况母蛊尚在,没有家主令,他们不敢轻举妄动,当更小心杜家军……” 那日应寄枝与季向庭的争吵动静极大,纵使是他们也不知其中内情,那夜过后他们便完全失去了季向庭的踪迹。 这一路上的行军并不太平,时不时便有,或是多名应家子弟被杀,又或是粮帐被烧,每次骚乱的始作俑者却无比嚣张,叫人看清他的样貌。 与枯荣军士的穿着别无二致。 无比粗糙的栽赃手法,却又分外有效,两方本就积怨良多,如今这些阴谋诡计更是无异于挑衅,一时间流言四起,欲征讨季向庭的声音越发大,只是碍于家主之威,不敢太过造次。 如此情形下,应寄枝这些天却似毫无察觉一般,对群情激奋的应家军视若无睹,任由那毫无来由的谣言愈演愈烈,让夜哭听得心中烦躁。 他曾问过岁安,可对方亦不知家主心中所想,只是按了按自己皱起的眉宇笑。 “你不是向来不喜欢季向庭,怎么此番反到为他鸣不平了?” 夜哭有些变扭地移开视线,硬邦邦地回应。 “用无中生有之事污蔑他人,我向来不齿。” “啊……可我从前也替应家干了不少颠倒黑白之事,想来也是……” 那日他急着同岁安解释,也就想不起那困扰自己许久的问题。 他并非没有看出岁安的欲言又止,只是他不愿开口,他便不会多问。 直到此刻。 话还未说完,夜哭垂下的手便被人一拽,他察觉到其中微微颤意,他顿时收紧手指偏头看向对方,顺着岁安的视线望去,便瞧见应寄枝手中之物。 那是本该送给季向庭的那枚腰牌,浓云之中一抹月光照下,才让他们看清上面新添的痕迹。 木雕之上,栩栩如生的鲤鱼鳞片间每一寸缝隙都被暗红色的痕迹填满浸透,像是什么温热液体喷溅上去,鲤鱼目上猩红的一点,像是谁未干的泪。 一瞬之间,某种极为恐怖的直觉在夜哭脑中炸响,可他尚未来得及说什么,便被岁安按着后颈往下磕。 一如那雷雨交加的夜晚。 “岁安、夜哭听命,还望家主……务必保重。” 回忆渐渐模糊再瞧不清,反是某个声音渐渐清晰起来。 “家主之命不可违,可是岁安副使又该如何?” 夜哭心下一动,眼前便换了一副场景。 他的目光倏地凝在一处。 战火中央,岁安挡在自己身前,无数箭矢穿透他的躯体,却分毫未退。 在那战火尽处,是并肩而立的应寄枝与季向庭,应寄枝手中的长弓仍未放下。 “你若护着季向庭,岁安副使便是如此结局,他对你付出良多,你便要如此待他么……夜哭?” “夜哭!别听,别想。” 岁安的声音蓦然在耳边响起,夜哭蓦然回过神来,才惊觉自己腰间长剑已半出鞘,若非被岁安拽着,怕是当真要做出什么来。 脑中的话语喋喋不休,每一句都让夜哭心神松懈几分,理智与妖异的蛊惑在脑中纠缠不已,便是连他这般对疼痛过于迟钝的人都觉有些难以忍受。 他身侧的岁安同样面色有些发白,两人不动声色地扫视着竹林之中神态各异的两家子弟后才对视一眼。 几万修士竟都在此地因“愚者”的蛊惑而神志不清,若非他们知晓真相得以留下些许清明,怕是也要称了那伪神的意。 两人齐齐望向半空中的应寄枝,心中忧思愈重。 家主与季向庭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这些天的反常举动是否意味着……他已不清醒? 九重天上。 面容苍白的青年闭目靠在床榻上,万千镜片环绕在他身侧,被他掌中红线紧紧缠绕,随着他都心念来回摆动,似是没有生命的傀儡任他摆布。 零碎镜片之中,唯有两片折射出的光芒若隐若现,在青年手中摇摇晃晃,始终不愿听话。 青年并不意外,也不打算制止,只是偏过头去,被白绫覆盖的双目“望”向床边。 “你的力量已退化到如此地步,还要与我争么?” 归一盘腿坐在一侧,手中柳枝左摇右摆,颤颤巍巍地仿佛随时要在两股灵力中断裂,几日之内他的身形虚了许多,听见“愚者”的话语睁开眼睛哼笑一声。 “不与你争,难道等死么?” “愚者”歪了歪头,有些惊讶:“天道法则如何会消散?不过是被吞噬后归于一体而已……师父,万物无趣,如今这番乱象,难道不是全了你看戏的心思?” 归一一默,显然是对眼前人扭曲的思想感到恶心,良久手中柳枝才毫不留情地往“愚者”身上一抽,在对方苍白的皮肤上打下一条狰狞的伤口。 “别来恶心我,我没你这欺师灭祖的逆徒。强行催动灵力的滋味好受么?使了两辈子力还没让这天下如你所愿成为你随意把玩的傀儡,这便是你给为师看的成果?” “愚者”闷哼一声,抬手捂住鲜血淋漓的肩膀却反而笑起来,镜片之中最明亮的那枚似是有意识般飘落在他手心,倒映出竹林之中的景象,正中央的应寄枝不知何时已被层层叠叠的无形红线缠绕,再动弹不得。 “你已底牌尽出,有何可惧?” 归一弯起眼睛摊了摊手:“那便试试看,届时若是输了,我便是自戕也不想同你沾上关系。” “愚者”身形一僵,白绫之下一双灰白无神的眼瞳死死“盯着”归一的方向,良久才恢复先前无欲无求的模样,只是他手中浸透灵力的红线勒得越发用力,镜片旋转着散开,画面一再转换,只为了找到那个早已脱离他掌控的变数。 无数画面删过,那双自天上投来的窥探的眼睛,最后定格在一处。 他指尖一动,“看”着眼前场景,终于皱起眉。 夕照竹林。 任由应家将士如何窃窃私语,应寄枝始终不曾有任何反应,杜家长老看着越来越晚的天色,脸上假意的笑终于有些维持不住。 “应家主,若是如此你也不愿透露,那便恕杜家无理,闯一闯这应都原了。” 话音未落,长剑出鞘声便铮然而起,杜家军与应家军齐齐拔剑,剑锋在余晖照彻下寒光凛凛,让本就寂静无声的气氛越发紧绷。 应寄枝垂眸看着剑拔弩张的众人,一点妖异的暗红色光芒在他眼眸之中明灭闪烁,渐渐浮起一点近乎讽刺的笑。 “仅凭杜家?” 此话刺耳无比,激得长老面目阴沉,手背青筋暴起,然他本就打着黄雀在后的主意,如此架势也不过是逼应家就犯,他扫视一圈,与应家军中一人对上视线后不动声色地点了点头。 下一刻,应家军中蓦然出现一阵骚乱,鲜血一前一后溅起,两名应家军被一剑捅了个对穿,连惨叫都不曾发出。 应家子弟纷纷退避,尚未来得及看清来人,便有人惊呼出声。 “是枯荣军!” 一声炸响,不知是谁大喊一声,军阵中顿时骚乱起来,将士们面面相觑,冷静下来定睛一看才发觉那尚且温热的尸首上一击毙命的东西并非什么利器,而是一根绑着碎布片的树枝。 那鬼画符般的纹路,正是枯荣军旗的样式! 能在戒备森严的应家军中先发制人夺走两人性命,非寻常修士可以做到,加之那一声疾呼与旗帜,幕后真凶的名字呼之欲出。 “……当真欺人太甚!” “家主,您是要让整个应家都葬送在季向庭手中么!” “卑鄙无耻的叛徒!有胆便滚出来!” 场面一瞬便失了控,拔剑而立的应家军不再警惕眼前同样严阵以待的杜家军,反而对着茂密的竹林疑神疑鬼,更有脾气急燥的将士挥剑一劈,清翠修竹顿时倒了一片,噼里啪啦的声响在林中回荡不已。 杜长老摇头叹息一声,将手中利刃收回,近乎是语重心长地开口:“应家主,这便是你纵容反贼的下场!若您点头,我们便能共同迎敌,何乐而不为呢?” 话没说完,变故又生,又是一声利器入体的闷响,应家军内一人直挺挺倒地,身旁人不明所以地侧首一看,顿时抽了口凉气。 那位应家子弟被什么利器直直穿透面部,整个嘴巴变成了血肉模糊的窟窿,到死都睁大了眼睛,不知究竟是什么害了他。 夜哭站在队伍前列,勉强打起精神才看清杀人的利器究竟是何物。 竟是一片柔软无比的竹叶。 他瞳孔一缩,下意识看了一眼半空中神色不辨的应寄枝。 人群之中,有人喃喃开口:“这不是……?” 这不是方才出声提醒他们的将士?! “演当也要下功夫才是,你们何时见过我如此小打小闹地报复别人?” 竹林之中,一声轻笑响起,突兀地盖过一片嘈杂,惹得众人纷纷回头望去。 第108章 离心 一袭红衣自竹尖之上飘下,逆着晚霞踩着厚厚的竹叶轻巧地朝人群走来,无数锐利的剑锋对准来人,却始终不敢、不能再进一步,就这般眼睁睁地瞧着他撇开重重杀机,闲庭漫步般走到中央。 纵使方才众人如何叫嚣着要将眼前人如何碎尸万段,可当季向庭当真出现在人前,却无人敢执剑相对,只敢对其怒目而视。 杜家长老眯起眼睛,灵力仔细地探过竹林中每一寸,却再不曾发现其他人的气息。 这鸿门宴,季向庭孤身前来不说,竟还敢当中再杀应家将士,究竟意欲何为? 他眼眸一转,思及先前来人禀报的捕风捉影的消息,重新思量起其中真假来,盯着眼前两人一时并未开口。 季向庭不曾望向半空中的应寄枝,只是笑吟吟地看着眼前不动声色的长老,抬手掷出一枚东西。 “我与应寄枝的账自然由我请自来算,长老又何必激我用这般拙劣的法子栽赃陷害?” “证据确凿,你又何必再嘴硬?莫不是怕了?” 季向庭话还没说完,便被站在应家子弟打断,他偏头挑了挑眉,指尖一挑,竹叶便朝那说话的少年颈侧飞射而去,不过眨眼间便划开一条狭长的口子。 “这位公子何必着急,你不若先瞧瞧?” 宛如一盆冷水兜头而下,那名怒火中烧的应家军在季向庭皮笑肉不笑的眼神里声声打了个冷颤,那是先前应寄枝在场时自己从未感受过的冷厉,可纵使如此,他仍是抿紧唇十分不服,却最终不得不在威慑之下低头看去。 那是一枚钱袋,被季向庭扔出后便散开了扣,铜币顿时散了一地,一眼便能看出其上烙印的竹叶印记。 “那又如何?” “杜家主上任之时便为了通商废除印有杜家徽记的钱币并销毁,据我所知只有杜家旧支还留存不少,作为身份象征,用于某些见不得人的生意,杜家主数次彻查却屡禁不止。以如今我与杜家的关系,还会有人给我这样的东西么?” 话语间,季向庭笑着瞥了眼沉默的杜家长老,见其仍不开口,不由挑了下眉。 “杜长老,我说得可对?” 杜家长老看着眼前笑语晏晏的季向庭:“我并不知此事内情,只是钱币一事无法作为铁证,见到此物我亦感到困惑,还请公子解惑。” “杜家主与你交好,这些钱币他未必没有,你想一盆脏水扣在杜家身上,也是再轻易不过!” 季向庭煞有其事地点了点头:“应家暗卫消息灵通,应当知晓杜家主重伤之前一个月,全城旧式钱币便已尽数收缴熔作新币,这些可都记在杜家账本上,以你们的能耐,岂非没有拓本。你若是再不信,可‘再去那尸首上搜一搜,应该能找到第二包一模一样的钱袋,我众目睽睽之下走来,塞一只尚且能够解释,还要再冒着风险多此一举么?” 他垂下眼眸瞧了眼那染着血迹的碎布条,拎起来晃了晃,颇为惋惜地摇了摇头:“这画功,当真不如我枯荣将士的半分神韵。” 不用再多说,人群之中便有人大着胆子将那死状凄惨的应家子弟身上摸了一圈,果然找到了另一只钱袋。 一时间本有些骚乱的应家军顿时安静下来面面相觑间被季向庭的气势所摄,此番也终于冷静下来,察觉到方才这一连串的变故中极为生硬之处。 “杜长老,如今我可否能向你讨个清白?” 杜家长老一双精明眼眸缓缓扫过季向庭好整以暇的面容,沉声开口:“你想要我认什么?认我杀了这两名应家子弟?季公子,你可再瞧瞧,这两人本就是云家残党,被新编入军却始终不曾忘却与公子旧怨,隐忍至今伺机报复,也不算新鲜。” 季向庭似笑非笑地瞧了瞧眼前老者,点了点头并不反驳:“原是如此,还是杜长老心细如发,否则这一来二去,我与杜家的误会可又要更进一步了。” 杜长老皱起眉,心中暗骂季向庭之狡猾,若非自己谨慎,怕是要一起被拉入浑水之中洗不干净。 心中千回百转,然他面上恰到好处地卸下几分敌意,只是警惕地开口打断:“杜家与你之间又有何误会?大陆上下皆看到你前去杜府后,家主便伤重不醒,他胸前剑伤处的灵力便是属于季公子,万万抵赖不得,如今若是你愿认罪,瞧在家主与你的旧情之上,杜家不会要你性命。” 闻言,季向庭终于正了正神色,抱拳朝杜长老一礼:“我这人向来讲求公正,不是我做的便不会认,是我做的便不会抵赖,这一剑是我所刺,杜家如何惩处我甘愿承受,此事也因我而起,我断不会让两家交战,让杜家蒙受损失。” “只是——” “只是我这般行事是受应家主指使,我今日来便是要应寄枝给我一个说法!” 话音一落,竹林之中数万将士纷纷瞪大眼睛,不可置信地看着这突如其来的戏码。 九重天上,“愚者”同样眯起眼睛,指尖一勾,绕在应寄枝身上的红线便转动起来,逐渐化作根根触手,粗暴地扎入对方的脑海,窥探着宿主的记忆。 凡尘之中,应寄枝整个人几不可查地一颤,脸色苍白几分,却无人察觉,只有分明背对着应寄枝的季向庭,在对方皱眉的时候若有所感地死死攥紧了手指。 如此探寻一圈,每一处都有应寄之的记忆相合,竟是全然不曾说谎。 可他控制其多年,为何从不曾知晓这些记忆? “早便说了,你还是不够了解这二人,上辈子纵使杜惊鸦不自戕,季向庭也仍会为了那所谓天下无仙门的理想斩杀挚友,如今重来一世,季向庭或许会有犹豫,可与之两情相悦的应寄枝可不会想这么多,如此双赢局面,他岂会放过?” “愚者”瞧着眼前景象,蓦然笑了一声,像是发现了极为有趣的事物,注意力全然不在眼前如此紧要的事上:“你动用所甚不多的神力,只为了掩盖这些秘密?” 归一靠在床边:“有何不可?我爱做死要面子活受罪的事,你又不是第一次知晓,不过也别太高兴,他们心中所想我亦看不分明,再来一世也不知季向庭最后到底怎么选,照你前世之经验,只要不触及枯荣军,这二人未必会反目,纵使季向庭睚眦必报,只是触及软肋,必会心软,只要不如你所愿不死不休,此局仍是我赢。” “愚者”对归一的挑衅充耳不闻,只是看着凡间‘这场闹剧,嘴角势在必得的笑容越发大。 “那便让枯荣军出现便好了。” “血口喷人!家主纵使要动手,也不许如此拐弯抹角!” “哦?看来你对自己家主的脾性倒是了解的透彻,知道他不是什么好东西。” 季向庭嗤笑一声,目光终于钉在应寄枝身上,不过片刻,眼下鲤鱼奴纹渐渐显现,鲜红颜色的鱼尾在霞光下闪动不已,几欲挣跳而出。 “家主,我的剑好用么?” 岁安瞧着眼前情形,眉宇间越皱越紧。 竟是连如此秘密都堂而皇之地公之于众,家主与季公子……到底要做什么? “那是……剑奴印?!可季公子不是只是应二从花楼里买下的男宠么?” “等等……他是剑圣之子,却说季月之剑早就与他融为一体,可如今又突然转了口风,莫非云家主的猜测,都是真的?” “所以剑圣之剑能增长修为一事,看来是千真万确!” 这下不止是应家骚动不已,便是在一旁看戏的杜家军也忍不住看着二人揣测起来。 杜长老惊疑不定地扫视着反目成仇的两人,如此消息同样让他惊骇不已,半晌才开口道:“应家主,季公子所言是何意?” 一时间,所有人的目光齐齐抬头望向那始终不置一词的身影上,质疑之色溢于言表,换做是任何人来,都会觉得如芒在背。 只是应寄枝仍是一副无知无觉的神态,唯有“愚者”知晓,此刻属于应寄枝的神志在如何试图挣脱自己的掌控。 他操控红线的手指一顿,复而又开口:“如此拙劣的技法,我一探你便不再装聋作哑,这不像你。” “你与他们之间还有什么是我不知道的?” 归一摊了摊手,嘴角有些嘲弄:“应寄枝的记忆你不是都看过了?我如今被你压制到如此地步,纵使想做什么也有心无力,也只能指望这两位祖宗能争气一些别让你如意,你在怕什么?” 话至此处,归一顿了顿,弯起眼睛:“你不是向来视这些人如蝼蚁,也有怕的时候?真是稀奇,否则你为何怕让应寄枝将这些话说出口?这不是你最想看到的局面?” 一连串反问如连珠炮般吐出,在一张娃娃脸承托下显得越发嘲讽,“愚者”顿时沉了神色,他指尖一勾,与镜片连接的应寄枝便开了口。 “他身上有引心蛊。” 第109章 密谋 一石激起千层浪,季向庭的骤然出现让局势变得越发复杂,不仅三言两语将原本大义凛然的杜家军一同拉下了水,也让应家密辛公之于众,吵嚷之中,杜家长老背手立于人前,无言打量着应寄枝与季向庭,一时有些拿不定主意,只好静观其变。 这枚无中生有的钱袋把杜家一起搅了进来,倒是让他都有些始料未及,反而有些摸不清那日杜府之内究竟发生了什么。 纵使眼下季向庭孤军深入,也无人敢轻视,以他睚眦必报的德行,如今弑友的大锅扣在他头上,若不吃下这亏必然要被扒下一层皮来,眼下捏住了杜家的把柄却不深挖,转而如自己所愿和应家纠缠起来,更像是某种微妙的妥协。 莫非…… 不及细想,那便季向庭便哼笑一声,几步上前便扯住了应寄枝叠得严实的衣领往下拽,周围一阵惊呼,无数拔剑声骤然想起,一道耀眼金光闪过,强悍灵力瞬间爆开,将所有应家子弟生生逼退一步。 季向庭一双眼眸金光闪动,直直望进应寄枝眼底,此刻两人贴得极近,近乎快吻在一处。 “倒是爽快,就不怕杜惊鸦来索你的命?” “杜惊鸦之于你之所想,无足轻重。” 季向庭弯起眼睛,顺势点了点头:“的确,但比你的命值钱些。” 一旁的杜长老听清两人话语,心中顿时千回百转。 本是想让两家内讧,倒不想当真探出了季向庭的软肋。 他本是打算在此地将季向庭这祸端除去,再对应家徐徐图之,可眼下这趟浑水中,倒是应家的破绽更大些。 杜家仰三家鼻息度日多年,若说恩怨倒是要比季向庭还要重些,杜家不少人早就受够了应家狗眼看人低的模样。 眼下季向庭手中握着枯荣军,若是杜家与其合谋,倒未必不能吞下应家。 他倒是要看看,季向庭是否当真绝情如此地步,能为了野心杀爱侣证道。 属于愚者的红线牵引着杜长老的心脏,然细看之下,却有无数属于长老自身的光尘脱离掌控之外,同样在悄无声息地左右着思想,走向了截然相反的道路。 这细微的异样并未被人察觉,应寄枝一句话让应家军无端矮了一头,有人人恨铁不成钢地瞧了瞧自家家主,开口反驳。 “纵使家主下了引心蛊又如何?又有谁能证明是家主指使的你去刺杀杜家主?人人皆知你自立门户野心昭昭,家主如此待你已是网开一面!” “哼,我说杜家这回怎么这般硬气敢上门讨要说法,我看是贼喊捉贼,说不定早就同季向庭暗度陈仓,就为了扳倒应家!” 岁安将眼前景象收入眼底,旋即开口道:“杜长老,此事您也并不清白,若如此还要执意踏入应都原,那便是要与应家死战到底,可要想清楚了!” 此话一出,应家子弟充满敌意的目光便齐齐移向站在一旁沉默许久的杜家长老,手中寒光凛凛,仿佛下一瞬便要挥砍上去。 杜长老捋了捋胡须,目光定在季向庭身上:“季公子这一路疾驰而来,想来还未来得及听到消息,家主虽伤及要害,但仍有一线生机,如今来看,我是更愿相信季公子,只是……” “只是——如何救,就得看季公子的心思了。” 日光渐渐升起,然这竹林之中的妖风却越发大,刮得修竹摇晃不已,无数竹叶打着摆飞散,如针般划过三方人的脸颊,一如其中暗藏的杀机。 季向庭动起的风波让竹林中的每个人都心思浮动,自九重之上垂下的千万根无形红线颤动着,每一刻都消耗着比先前更为庞大的灵力。 云端之上的宫殿中,青年靠在床上,神色一改从前的运筹帷幄之态,本就苍白的面容此刻更是不减血色,十指被红线勒出深深红痕,绢布之下的双目紧闭,蛊惑着着无数镜片中宿主的思想,额间满是细密的汗珠。 偏偏镜片中央属于应寄枝的意识仍在不要命地与他对抗,纵使是千夫所指也仍旧闭口尽力护,如此模样让青年不知回忆起什么,一抹厌恶之色闪过,他眉目阴沉下来,丹田之内所有灵力尽数倾覆。 青年前世的重创在几人的阻挠之下几经辗转都不曾好转,也就再不复手眼通天的模样,聚精会神之下,连一旁的归一都无力监视。 归一斜靠在墙上,灵体仍旧是那副一碰即碎的模样,在无人瞧见处他长袖之下的指尖光芒窜起,星星点点的光芒悄无声息地进入镜片中,替那些芸芸众生带去两分神志。 他同样注视着云层之下正舌战群儒的季向庭,恍惚间竟与百年前的身影逐渐重合。 他摇了摇头,指尖一收便在袖中捏出一只酒杯,一边摩挲一边低声喃喃:“这回可当真是豁出去了,但愿这小子当真如他爹说的那般靠得住。” 与此同时,百里之外,应都原一处人迹罕至的平原之上,此刻三三两两坐满了人,正齐齐望向身侧的湖泊。 原本平静的湖面之上,不知被谁施了术法,竟显现出竹林之中的景象,连带三家争论之词都听得分明。 妇人拍了拍身旁的丈夫,啐了一口:“要我说这仙门就没一个好东西!” 白玄坐在远处,耳尖听见了两人的议论,几下便跑了过来,开口道:“我们家主帅也不清白啊,怎么只骂杜家与应家?” 一旁的李元意嘴角抽动,伸手一拍白玄的脑袋:“你到底站哪边的?” 妇人瞧着两人打闹,似是瞧见了什么,嘴角微微牵起,笑容却极苦,轻声接过话茬:“白小公子,你出身显贵又遇着了贵人,是命好,我与夫君福薄,连着遇上两次饥荒,家里子嗣又多,您猜猜,我们是如何熬过来的?” 白玄瞧了瞧妇人手上层层叠叠的粗茧,默默垂下眼没有开口。 “那时候仙门之中的人还会来收徒弟,瞧着根骨好的,给几贯铜钱便能要走个男娃,一开始家家都舍不得,可我们总想着,去了仙门,便是去享福修仙了。” 李元意心中一沉,昔日剑奴囚屋中所见之景便一股脑地涌了上来,不由叹了口气。 “可是这么多年过去了,娃娃们一个都不曾写信回来,一次都没有,连个梦都不曾托。” “后来这天下乱了,不知怎的,在逃难路上竟做了个梦,我家孩子身上也有同季公子脸上一样的印记,他给我磕了个头,就走了。” 周遭一瞬静下来,妇人的声音分明极轻,却仍被风吹着传到每个人耳内。 她伸手一指,指向被风吹得沙沙作响的草原,连绵的雨水与狂风将原本郁郁葱葱的草叶打得四散倒伏,更有不少被连根拔起,然那碧绿颜色却始终不曾被枯黄掩盖。 “白小公子,我知先前那些说辞糊弄不了你,我们这次愿来,与其说是城主的面子,倒不如说是季公子的功劳。” 白玄闻言愣了愣:“季公子……他怎么来得及召集这么多人?” 妇人笑了笑,视线落在远处正在交谈的十一身上:“你们不是带着娃娃们回来了?我不懂这世道谁对谁错,也不知道季公子究竟要做什么,只知道季公子看到了我们这些凡人,我们也就有救了。” 李元意顺着对方的目光望去,才察觉到先前与自己勾肩搭背的弟兄们的神情皆有些近乡情怯的困窘,每一个都被三两百姓围住,手中被塞了不少吃食。 细看之下,他才从枯荣军与身旁百姓带着三分相像的面容中逐渐明白过来什么。 在这些人成为抛头颅洒热血的将士,成为朝不保夕的剑奴之前,他们也不过是谁的孩子,谁的朋友……谁的家人。 这般看着,李元意喉中一哽,低头按了按眉心。 “难怪季公子只是让我们来护送百姓……” 那日他听见季向庭的吩咐 妇人垂头抚了抚尚带着露珠的青草,轻声开口:“看到你们回来了,我便知道,你们家公子日后会带更多的娃娃回来。” 不远处,十一站在树荫底下,手中还捏着村里人硬要塞给自己的馅饼,有些不习惯地发着愣。 “可怜见的,身上咋全是伤?等季公子打赢了仗便回村子里,就算你爹娘不在了,还有我们呢。” 年少时的岁月已隔了太久,满目仇恨之下,从前的人和事都不再分明,以至于十一握着手中早已凉透的吃食,感受到的却是无所适从的烫,叫他又想起那日的密谈。 那日夜色中,几日不见踪影蓦然出现在他帐前,悄无声息地领着他来到树下。 “你脑子里那声音可还在?” 十一眼下一片青黑,黑沉沉的眼眸盯着季向庭:“我每一天都觉得自己快压不住它了……你早该杀了我。” 季向庭闻言失笑,转过身来望着少年。 “别动不动就讲死,你才几岁?” 他这些天一刻都不得停歇,显得越发瘦削凌厉,犹如一把出鞘的剑,然那双桃花眼弯起来,却仍能让人和缓下来。 “嘶,这话由我来劝也不太靠得住……好罢,我需要你去做件事,此事得豁出命去才能成,你敢不敢?” 十一眉心一跳,同从前一般的轻佻语气听得他心生烦躁,攒了许久的无名火终于冒出来,叫他忍不住开口道:“我已到如此地步,早已不堪大任,公子还是别再玩笑了之。” “这事只有你来做才对。” 季向庭唇形一动,无声的几字吐露,叫他猛然抬头。 “喂,在想什么?连饼都不吃?” 肩膀被人拍了拍,十一骤然自回忆中清醒过来,回头才发现江潮不知何时已站在自己身侧,面露担忧地望着自己。 望着少年的面容,他抿了抿唇,似是用了大力气才将胸口盘旋的许多话咽下。 “枯荣军,日后你多照看着点。” 江潮揉了揉脑袋,对这没头没尾的话感到越发困惑,然十一却不再看他,只是朝天边望去。 日头升起来了,他要朝山的那头去。 第110章 引诱 竹林之中,杜家长老的一番话里的试探意味昭然若揭,惹得季向庭挑了挑眉,目光在应寄枝与老者之间游弋着。 气势汹汹的两队人马本是来捉拿季向庭的,奈何几个时辰过去仍不见进展,到头来这些修为出众的修士子弟各个长剑出鞘对准了季向庭,却已是神志松懈,原先剑拔弩张的场景如今倒显得滑稽。 纵使是“愚者”的操控,长久的对峙下这些弟子们也难免人心浮动,议论纷纷。 “啧,我看今日这仗可打不起来了。” “早知如此,又何必如此兴师动众,长老也当真……” “哈,这些天日夜兼程,反倒成了笑话!” “噤声,要是被大人们听见了,那就是吃不了兜着走!” 窃窃私语声逐渐轻下,可上位者模棱两可的暧昧态度仍旧在这些仙门修士心中酝酿,一点点蚕食着“愚者”制造出的幻象。 九天之上,数以万计的镜片被红线控于半空中,却一改往日的平静,反而在丝线的束缚下来回震颤着,似是要挣脱无名的控制。 半靠在床榻上的“愚者”猛然喷出一口血来,绢布之下的灰白眼眸霎时睁开,死死“盯着”万千镜片中倒映出的季向庭的脸。 灵力极速枯竭让他的内府翻江倒海,整个人伏在榻上久久喘不上气,一字一顿都似从带血的齿缝间挤出。 “杀了他……” 万千琉璃片颤动得越发厉害,在其中央那被红线团团包裹控制的碎片似是察觉到主人波动的心绪,飞至青年的手心。 “早就同你说了,真要赌命,你赢不过我,也赢不过他。” 灵力消耗下,归一此刻已彻底化作一抹飘渺的灵体,此刻他闲适地靠在床榻边,看着发丝散乱满面病容的青年叹了口气。 话音刚落,便听镜片之中季向庭的声音响起。 “承蒙长老厚爱,只是如今我谁都不敢信啊。” 身着红衣的青年一双潋滟的桃花眼微微弯起,说话间不经意地上抬,不期然与愚者的“视线”撞在一处。 杀机毕露。 “咳……!!” 又是一口发乌的鲜血泼落,浇在“愚者”掌心光怪陆离的碎片之上,红线似是有生命般寸寸收紧,清脆的镜片碎裂声回荡在在寂静的白玉宫殿中。 他似是听见了归一的挑衅,又似是没有,一双早已瞎了的双眼流下血泪,死死瞪着前方,近乎疯魔。 整座宫殿都因庞大的灵力外泄而震动起来,一只瓷白酒杯不知从何处落了下来,滚至“愚者”垂在床侧的脚边,冰冷的触感终于唤回他些许神志。 仔细一看便能发现,那酒杯上头南飞的大雁羽翼舒展,栩栩如生,与归一方才在手中把玩的是一套。 早已模糊的记忆扑面而来,昔日蓬莱幻境中,与季向庭面容极为相似的青年与化身凡人的归一与愚者对月酌饮畅谈,分明有与他们相同的野心,却又在最后走向与他们截然相反的道路。 “仙门治理固然安稳,可仙门之后又有多少血泪枯骨?不该是这样。” “那你要如何?推翻仙门?那同样是血流漂杵,受伤的更会是你那些仙门至交。” “我还没想好,不过总有办法的。” “强者为尊,古来如此,天命如此,你还想与天斗?” “天命不仁,当然要争,我嘛,自认算是人中翘楚,当然得我来扛大梁。” 那时归一刚被“愚者”重创,连化形都只能做个孩子,却在“愚者”嗤笑时蓦然开口道。 “既如此,我送你一把剑如何?一把能让剑主斩天的剑。” “愚者”不太记得季月回答了什么,也不明白归一的用意,只是下意识这段对话被他传到了仙门四位家主的耳中,而季月也在那一年悟出了一把以一敌百的剑,年少成名。 那是一切祸乱的开端。 他曾觉得季月着实冥顽不灵,也觉得归一早已歇了反抗的心思,那把神剑不过是对凡尘一时兴起的捉弄,可在他之后,季向庭却比他更加胆大妄为,也走得更远。 他尚不曾查明归一究竟是否当真给了季月一把神兵,一切就开始乱了套,一步一步走到如今局面。 那张笑得张扬的脸也逐渐与之重合在一起,又像是凡尘中那些他从来都记不住的脸。 “愚者”垂下头“看着”那只小巧的酒杯,指尖缓缓收拢攥紧,连指节都泛白,最后长袖一挥,那只显然被珍藏得极好的酒杯便飞撞在石柱上,化作碎片叮叮当当落在地上。 “区区蝼蚁……也敢如此以下犯上!” 伪神的力量倾泻而下,照得整座宫阙明亮道刺眼,而“愚者”眼前影影绰绰皆是心魔,对此浑然不觉。 杀心一动,便无法止息,此刻被他控制的镜片齐齐转动,对准了人群之中的季向庭,只为取他项上人头。 与此同时,属于归一的神力同样汹涌,拉扯着那些不曾被同化的修士,脱离红线的掌控。 归一眯起眼睛看着那在半空不断飞舞的红线,长袖之下指尖在白玉筑成的地上连敲数下,原本坚硬的地面便似水面一般泛起阵阵涟漪,云层之下的景象渐渐显现。 季向庭这一搅倒是替他拖出了不少时间,足以让“愚者”空耗灵力而不得其法。 如今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便看季向庭的运气够不够保住这么多人了。 凡尘之中,无人在意处,应寄枝的瞳孔悄无声息地放大,妖异的血光正极速占据他原本清明一片的眼瞳。 耳边一刻不停的声音亦在此刻终于先前温和的假面,露出内里狰狞的恶意。 “应寄枝……重来一世他还是在脱离你的掌控,比起这天下,对你的情感太过微不足道。” “让他再死一回,归一能让你们重活一世,我也可以,我保证下意识他只会记得你。” “弯弓,杀了他!” 一切皆在无言中发生,季向庭却如有所感般骤然一顿,却不曾抬头看向应寄枝。 灵府中的灵力不受控制地溢出渐渐凝成一团灵光,应寄枝咬紧后牙,眼珠寸寸挪动钉在季向庭身上 “往这里射。” 前世季向庭夜晚的呓语再次在他耳边响起,催命似地逼着他举起长弓,再次对准季向庭。 “没事的……没事的……应寄枝,这是你该做的。” 属于季向庭的宽慰与“愚者”的蛊惑交织在一处,在他耳边嗡鸣一片,再也听不见任何声音,不知何为真,何为假。 眼前逐渐模糊,前世的血海再度显现,而在血海中央,季向庭捂着流血不止的右眼跪在地上,抬头看着自己,一只染血的金眸里是触目惊心的恨意。 而在现世之中,片刻间蛇骨弓已然成型,被应寄枝紧攥在手中,指骨咯咯作响,仿佛是理智与神力最后的争夺,在不知不觉中弓弦已然拉满,灵箭搭在其上蓄势待发,对准了季向庭的后背。 “……家主这是在做什么?” “怎么会选在这个节骨眼上发难……” 不过片刻,这些微弱的声音便彻底消失,渐渐化作麻木呆板的语调,吐出相同的字句。 “杀了他……杀了他……” “应家主,你这可是做贼心虚要杀人灭口?” 季向庭侧过身来,看着那支对准自己命门的箭。 僵持的场面一下便被打破,杜长老沉着脸上前将季向庭护在身后,然细看之下,却反而将季向庭的命门尽数暴露在应寄枝眼中。 岁安抬起头来看着那点寒芒,脸色一变,正要开口上前,却又被夜哭死死拉住。 “家主被控制了,你现在上去就是必死无疑。” “别去。” 岁安猛然回头看向夜哭,却见他偏过头去唇角紧抿不愿看自己,十指相扣的手也骤然松开。 那是夜哭下意识的举动,他头一次不顾应家的安危,反是先拉住了岁安。 连他自己都感到不可置信。 岁安指尖一收重新牵住夜哭,抵御着脑中越发强烈的侵蚀,转头看向季向庭。 季公子在想什么? 与此同时,应都原边境的竹林之中,一道人影正在树上疾驰,足尖灵力明灭,显然已将速度提到了极致。 纵使是修士之躯,如此奔波仍会腿脚酸软,可他却仍然不管不顾,看着尽头一点光亮飞奔。 还差一点…… 他一边向前,一边抬手弯弓捏出一支灵箭,竟与应寄枝用的箭矢别无二致。 季向庭那晚的话语在他耳边回回响。 “我越拖延,‘愚者’便越会着急,届时他必会利用应寄枝除掉我,一击不成,仙门子弟亦会被操控着帮忙。” “公子是想让我救你?” 季向庭弯唇一笑,摇了摇头:“我要你来杀我。” “我太知道他了,纵使我如何与他商议好,那支箭,应寄枝也射不出,所以需要你帮忙,射出那一箭。” “同上一世一样,尽管顺从‘愚者’的安排就好,他才不会怀疑你。” “那你……” “放心。” 短短二字足以抵得上千言万语,季向庭的身影终于出现在十一眼前,他眼神一凛,这一瞬任由不属于自己的力量掌控身躯,离弦之箭划破长空,直冲季向庭而去。 一声闷响。 同一时刻,平原之上,被枯荣军保护着的百姓们抬起头来,惊异地看着眼前的变化。 天边翻滚起似血般妖艳的红云,分明是白日却有一道红月高挂, 有眼尖的眯起眼睛,指着天空中央隐约的人影,低声惊呼。 “那是什么……” 千千万万根无形的红线,连同操纵着红线的身影,竟在此刻无比清晰地倒映在每个人的眼中。魔.蝎`小`说 k.m`o`x`i`e`x`s.c`o`m 110-116 第111章 生死 一切不过眨眼,却又似慢了数拍,两支灵箭一前一后直冲季向庭而去,一支深深没入他的肩膀,一支则贴着他的脸颊直插进身后的土地上。 宛如一道无声的口令响起,日光骤然被红云遮盖,唯有妖风肆虐,刮得茂密修竹簌簌作响,竹影缭乱,风声鹤唳。 万籁俱寂中,不知何处亮起一道银光,下一瞬拔剑声响此起彼伏,化作无数虹光对准季向庭直劈而下。 场面刹那混乱,被归一拽回神志的修士茫然地看着眼前草木皆兵的景象,举起长剑下意识挡在自己身前,而仍被操控的修士却像杀红了眼般,敌我不分地挥剑轰开挡路的弟子,只为了靠近季向庭一击毙命。 “季公子同我无冤无仇……我怎么会来此处捉拿他?”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应家主怎么会同季向庭打起来?” 慌乱无措的话语不过片刻便倾覆在满目杀机中,不待人喘口气,第二支、第三支灵箭再度飞射而来,每一支都锁住人群之中青年的各个命门,季向庭折断没入身体的箭尾,一双眼眸一色灿金,直直盯住应寄枝微微放大的暗红瞳孔。 青年的话语淹没在刀光剑影之中,便连九天之上的“愚者”都不曾听见,唯有离得最近的岁安察觉到他微微弯起的眼眸,似乎藏着些许无奈。 “别抵抗,放箭。” 金色灵流自季向庭周身筋脉逸散,如雷霆般震开周遭即将贯穿自己躯体的剑光,一切灵光都在无比耀眼的金芒下被搅碎。 然这股灵力到了应寄枝身边,却如同一只轻柔的手掩盖应寄枝眼前层层梦魇,亦让他最后一点抵抗的本能挥散,换来一丝清明,看清了季向庭腰间晃动的木制腰牌。 那日树下,有人带着药味与花香摔进他怀中,将这出残酷的戏码一点点说与他听。 连活两世,到最后竟还要逼着自己去伤他。 后面的话应寄枝一概没听,只是死死盯着季向庭,逼得怀中人最后不得不无奈地捧住他的脸。 “回要是成功,我们就算扯平了,家主,别钻牛角尖了,嗯?” 那双眼眸弯起来,连带着语调也带着钩子,软得像撒娇,应寄枝自回忆中惊醒,最后也只是轻轻吐出一口气,闭上眼终于不再抵抗“愚者”。 最后一次。 他总是拿季向庭没有办法。 层层阴影遮掩之下,十一看着不远处季向庭肩头正在冒血的伤口,咬了咬牙又是一箭射出。 那日季向庭给了他十支灵箭,在未射完前,他不能停下。 也不知此举到底有没有逼应家主出手。 十支箭彻底射空,十一靠在枝干上喘了口气,按住发抖的手臂。 耳边恼人的絮语仍旧不停,可无论如何引诱,十一都再有任何动作。 前世那把捅入季向庭体内的匕首斜插在他腰后,自恢复记忆后的每一天都烫得他彻夜难眠,在梦中一次又一次刺入那温热躯体换来季向庭惊异的神情,又一次又一次在噩梦中醒来。 难怪他对这凡间任何情感都淡漠,在遇到季向庭之前,只是本能驱使着去反抗。 他只是“愚者”创造的用来给季向庭最后一击的棋子。 可季向庭这一世仍将那么多重担交给他,告诉十一—— 他有的选。 真是……通透得叫人讨厌。 十一疲惫地睁开眼,看着手中纹路,半晌苦笑一声:“这回我没听他的,也……不欠你的了。” 不远处,有军旗被狂风吹得翻腾不已,似是燃烧的火焰。 竹林之中。 天空中一轮血月越发醒目,季向庭身影如风,在箭雨刀光间躲避,对天空中的异象似是毫无察觉,只是盯着弯弓搭箭的应寄枝冷笑。 “哈……应寄枝,应长阑果然将你教得极好,同我演了这么久,也该烦了。” “既如此,看来我们也不必再说什么了。” 听着季向庭的质问,唯有知晓内情的岁安眼中闪过一丝疑惑,电光火石之间似乎明白了什么,张了张口还未出声,指尖便被夜哭扯了扯。 “天上……‘愚者’出来了。” 原来如此。 自家家主与季公子绕了一大圈,原来只是为了做一场戏,至始至终的看客也只有一个。 “愚者”。 岁安眉心一跳,心念一动便长剑出鞘,微微倾身便靠在夜哭身上,话音悄无声息地传入夜哭耳中。 “黑鬼,一会儿拦季公子的时候演得像些,顺道再收拾一下那些冥顽不灵的渣滓。” 夜哭缓慢眨了眨眼,还未来得及听明白岁安话里的意思,便本能地追着对方的身影冲上前去。 “……季向庭要做什么?” 他心中一根弦悄然绷紧了,敏锐直觉不断作响 “我亦不知,只是家主要我们务必护好季公子,他要做的事,我们不能拦。” 无数心声自红线的另一端涌入“愚者”的耳朵,吵闹得让人心烦,他紧皱着眉,一条细细的血线自耳垂蜿蜒而下,可他却浑然不觉,手中红线一拽,吐出的话语便同应寄枝的声音重合在一起。 “杀。” 蛇骨弓镀上一层银光,三支灵箭搭在弓弦上,转瞬便不留情面地射出,直接封锁了季向庭所有后路,有了引心蛊的催动,那些本就被“愚者”蛊惑的应家子弟攻势越发凌厉, “不留名剑。” 季向庭挑了挑眉低喝一声,通体漆黑的长剑便自应寄身上脱离而出,他五指一握,剑身上篆刻的符文眨眼便灌注满金色灵流,暴烈的灵压下不曾挥剑便能逼退周围来势汹汹的剑招。 自云家阴谋败露之后,不留名剑的真相便人尽皆知,只是许多人对其印象仍停留在昔日剑圣季月一剑动四方的模样, 季向庭一身吐字成令的怪异本事便足以与这世间诸多高手打得有来有回,直到此刻,修士们才见到他第一次拔剑的模样。 竟是要比季月还要锐利三分。 杜长老站在人群之后,眯起眼睛看着人群之中熠熠生辉的长剑,眼中妖异红光闪动,满是贪婪之色。 他手中捏着杀招,缓缓退至竹林之后,静静盯着正打得不可开交的两队人马,似是蛰伏着等待猎物的毒蛇。 待他们两败俱伤之际,自己便能兵不血刃将这把剑收入囊中。 灵箭一刻不停地飞射而出,同不留名剑对撞在一起,爆开一串火光,季向庭手腕一转随手将背后意欲偷袭的仙门弟子捅了个对穿,偏头躲过飞溅而出的鲜血,朝半空中的应寄枝极速逼近。 岁安与夜哭对视一眼,执剑闪至季向庭面前一左一右架住他的剑锋,一声炸响,剑刃交接后卷起万丈烟尘,让在场众人不得不偏头避其锋芒才不至于被剑气灼伤。 烟雾散尽后,夜哭后退两步才站稳脚跟,他心中惊异一瞬,抬头看向季向庭,便听岁安率先开口道:“季公子,别再往前了。” 话说得大义凌然,可季向庭分明瞧见他装似不经意地往旁边挪了一寸,未被卸干净的剑气便干净利落地将一旁蠢蠢欲动的子弟削成两半。 季向庭无声叹了口气,心中明白两人的用意,长剑一挑便不容拒绝地将两个人狠狠扔到一旁的竹子上,连连掀翻十几根粗壮修竹后才停下。 “你们还不够格。” 一时间被蛊惑的仙门子弟被季向庭吸引过去,骤然清醒过来的仙门子弟终于从茫然无措的状态中清醒过来,纵使是再迟钝之人,如今也终于反应过来这些天自己与同僚的不对劲。 归一此刻既要打破天界与凡界的屏障,又要竭力不着痕迹地拽断“愚者”操控的丝线,纵然天生神力也难免力不从心,如今这些得以恢复神志的仙门子弟也大多是本就意志坚定,被“愚者”强行胁迫来的仙家子弟。 他们之中不少对季向庭心有好感,又对各自仙门满怀怨言,此刻自然不愿对其拔剑相向,站在原地观察着局面,终于有人发现了不对。 “你们看!应家主身上是不是有什么东西缠着!” “其他子弟身上也都是……难道我们之前所思所想都不由自己意愿,就是这些东西搞的鬼?!” 有人抬起头来,终于看清了天上隐隐约约显现的身影,低声惊呼道:“天上……!” 万千红线一路蔓延至天际,被一只苍白修长的手尽数掌握,芸芸众生都似他的傀儡一般,随着他的摆弄而动作。 “是天道……怎么会……” 千年前曾有大能叩问成仙之道,得到的却只有仙路尽断的回答,彼时这个答案让修仙之道近乎断绝,直到后来仙门四家建立才又逐渐稳定下来。 对于先人的记忆早已单薄,如今修士早已认为如今这是天道默许的存续之道,更有甚者觉得是天道仁慈不愿动荡,才不让凡人成仙。 知道这千千万万根红线展现在他们眼中,触目惊心的模样才让他们后知后觉地惊醒—— 哪有什么天道宽和,他们之于天道,不过是闲了无事拿来解闷的玩物。 百里之外的平原之上,将竹林惊变尽数收入眼底的百姓们早已坐不住跳起来骂娘。 “这些仙门子弟天天做这些缺德事,这下终于遭天谴了罢!如今他们与我们又有什么区别?” “丧天良的!这杀千刀的劳什子天道竟还要对季公子不利!它是想让我们永无出头之日么!” 吵嚷声越来越响,反倒是枯荣军成了冷静的那些人,好声好气地哄着自己身边的父老乡亲们,免得那些年纪大的长者一激动出了什么三长两短。 白玄立于城主身侧,看着义愤填膺的民众揉了揉脑袋,偏头问道:“为什么我们不曾被这些红线控制呢?” 李元意扶着一旁的妇人坐下,听见白玄的询问后扫视了一圈,半晌摇头冷笑一声:“因为它们不在意。” 这些人不过是活不过百年的蝼蚁,修士随意挥出的一道剑气都能让此地血流成河,至于与天抗争,更是天方夜谭。 白玄听明白了李元意话中深意,握紧双拳久久不语,也正是这一沉默让他察觉到李元意此刻细微的颤抖。 “师兄,你……” 江潮站在一侧,耸了耸肩开口道:“那伪神正催我们去杀季公子呢。” 白玄闻言一惊,不由打量起周围同样面色不好的枯荣军:“那你们……” “放心,若当真如它所愿,那才当真是丢季公子的脸。” 百姓们不明所以地一边听着几人交流,一边盯着湖面上倒映出的景象。 纵使季向庭再如何惊才绝艳,但到底双拳难敌四手,越靠近应寄枝,周遭仙门子弟的攻势便越发急促,刮蹭之下一袭红袍被血色染得越发红。 有人看不下去,不由戳了戳身旁的枯荣军:“怎么还不去帮帮你们家季公子?” 将士苦着脸摊摊手:“我们倒是也想,只是季公子不让我们去,说是要等人。” 等人?这是要等谁? 百姓们被仙门中的弯弯绕绕缠得一头雾水,只是听到是季向庭之令便不再多言,只是心中到底怒气难消,忍不住捡起手边石子扔向湖面之中,激起一片水花。 竹林之中,无穷无尽的箭雨终于停下,应寄枝垂下长弓,一双血红眼瞳中倒映着季向庭执剑的身影。 天色不知何时阴沉下来,酝酿许久的一滴雨珠落下,滴在不留名剑闪着寒光的剑刃上,被分割成无数细小水珠。 而那见血封喉的剑尖,此刻正抵在应寄枝的脖颈之上,若非被一根细细的弓弦拦下,只怕下一刻便要取人项上人头。 剑锋之上,鲜血尚且温热,在呼吸起伏间,像是谁曾经无比轻柔的吻。 第112章 剑出 灵力翻涌将天际一侧照亮,狂风呼啸不已,大小城池中原本热闹的大街小巷中家家门窗紧闭,婴孩被这骇人声响吵醒,正啼哭不已,妇人一边哄着,一边担忧地从木板缝隙处往外望。 “夫君,这响动可是竹林那边……?” 男人护着怀中妻女,脸色同样凝重:“此地离竹林太近,若这些修士当真闹大了……” 妇人闻言心中一跳,顿时紧紧抓住男子的手:“那我们赶紧往远处走!” 男子苦笑一声。 修士一剑扫六合,如今再走怕已是来不及。 可看着妻子含着泪的双眼,他到底没将话语说出口,只是伸手抱过婴孩,牵着妇人的手大步往外走。 待走出门外,他们才发觉越来越多的人同样神色慌张地出门,不少更是背着包袱。 他们对视一眼,在彼此眼中瞧见了同样的茫然。 要逃,又该逃到何处? 苍穹血红一片,凡间更是满目断壁残垣,哪处都是战火飘摇。 最后反倒是村中老者先开了口:“带上我们也是徒增累赘,你们先走罢!” 反对之声此起彼伏,然触及老者清明目光,又忍泪沉默。 村长颤巍巍地自屋门走出,手中握着一把早已生锈的铁剑。 “哼,想当年老朽也算是被剑圣指点一二,不必你们护着!” 大雨滂沱,嘈嘈切切砸在屋檐上,似是催人离去。 男人摸了把湿透的脸颊,咬了咬牙终究是拉着止不住啜泣的妇人往竹林相反的方向走。 他胸口憋着一团气,搅得他步子也越发快,却无论如何也发泄不得。 “欸,夫君等等——” 直到妇人开口,男人才急急停下,抬头看着苍穹之上若影若现的影子。 他们在这些世间大能面前不过是蝼蚁,没有任何反抗的手段。 是这天道不公,是这仙门不仁! 男人重重呼出一口气,回身平复心绪,却见层层树林间有一道身影正缓缓走近。 男子挡在妻子面前,警惕地看着远处的不速之客,然还未等他开口询问,眨眼间那抹身影便走到自己近前。 “你……!” 来人裹在一袭黑袍之下,面容被兜帽掩盖瞧不分明,只露出半截白皙的下颌。 “别怕,我此番来是帮你们。” 他微微侧身,腰间的玉佩晃动间终于落入男子眼中,熟悉的纹样让他面色震惊,便见青年率先褪去兜帽。 男子的眼睛微微睁大了,攥紧的五指也下意识松开。 “是您……” “让大家先别慌,若有意外,我们会护着你。” 话音刚落,丛林之中便有脚步声响起,男子尚有些回不过神来,便听身旁妇人轻呼一声。 “夫君,你瞧那军旗……” 那鬼画符般的徽记,无人不识。 ……是枯荣军。 可他们为何会与眼前人搅在一起? 九重天上。 归一霍然起身,袖袍卷动间一阵狂风平地而起,直冲被红线缠绕的万千镜片而去,将本就被拽得摇摇晃晃的碎片搅得抖动不已,整座宫殿霎时便被刺耳的瓷片碰撞声掩盖。 密如蛛网的红线随风摆动,“愚者”感受到熟悉的灵力波动骤然睁开眼,十指扣紧将红线绷紧,一字一句开口。 “……你不要命了?!” 先前招招把自己往绝处逼,却又在一切快要尘埃落定时反悔,当真奇怪。 归一耸了耸肩,也懒得去猜疯子的想法,手中灵力不断,大有一副鱼死网破的姿态,本就浅淡的灵体近乎消散在白茫茫的云层之中。 巍峨宫殿顷刻便化作一地废墟,轰然倒塌的巨响似是一道风雨欲来的闷雷,强悍的灵力对撞让“愚者”唇角溢血,被他紧握在掌心中属于应寄枝的碎片仿佛也察觉到青年体内巨大的灵力消耗,挣动着割出数道血痕,几欲将身上的红线尽数隔断。 “愚者”咬着牙盯着归一风轻云淡的面容,心中权衡片刻终究主动后退一步,握紧手中镜片将被囚禁其中却又不断反抗的神智生生压回。 密密麻麻的红线终于被狂风带起的巨力生生拽断,碎片顿时便似断了线的风筝般落在地上,叮叮当当化作一地碎屑,再无先前流光溢彩的模样。 每一块镜片落地,凡尘之中都会响起一声惨叫,恢复理智的修士们尚且未从天上的异象中回过神来,便看见那些挥刀砍向季向庭的仙门子弟身上爆其一串血雾! 无数断肢残躯自天空落下,混合着倾盆而下的水滴,仿佛下了一场血雨,死里逃生的弟子们惊恐地看着眼前诡异至极的模样,便是再有图谋不轨的念头,此刻也不敢再动分毫。 时间仿佛凝滞于此刻,唯有血海之中一红一白两道身影如箭般对撞在一起,销铁如泥的剑锋被细细弓弦绞住再无法下压分毫,应寄枝指尖一动,一道银光便自他腰间甩出,直直抽向季向庭的命门。 “断!” 季向庭一弯腰,整个人便似游鱼般侧身从他身边滑了出去,口中敕令落下,可他尚来不及细看应寄枝的情况,绷紧的弓弦便带着劲风呼啸而来,招招取人性命。 短短瞬息间,两个人便在空中对了数十招,不再遮掩的磅礴灵力四溅,摧枯拉朽般将方圆百里的修竹连根拔起一片,断成数截落在地上。 滂沱大雨笼罩着整片大陆,云层之间雷声滚滚,电光四射间将远处绵延的山脉生生劈断,乱石随着汹涌雨水一起滚落,惊呼声哭泣声混作一片,不过短短一瞬,整个凡间便成了人间炼狱。 季向庭耳中却什么都听不见,只是望向眼前他再熟悉不过的人,唇角一贯的笑意也不知何时落了下去。 终于……只差最后一步。 他直直望向应寄枝血红的眼底,却只瞧见了空茫茫一片,爱恨皆无。 好似又回到前世他们早已模糊的初遇。 不留名剑在他手中嗡鸣不已,似是在兴奋,却又似抗拒这般与应寄枝刀剑相向,季向庭一拍剑柄,那躁动不安的神兵才不情不愿地安静下来。 急雨将两个人浇透,血却越来越热,长剑与弓弦再度撞在一起,季向庭抬手下压,分明皆是杀招,却又因过近的距离而鼻息相贴,竟荒唐地缠绵。 季向庭的目光从应寄枝面上划过,最后又落在他耳旁垂落的鲤鱼耳坠上。 前世今生,每到这样与应寄枝你死我活的时刻,他却总会被对方身上无关紧要的东西吸引注意,便忍不住想说些什么。 “家主。” 季向庭手腕一转,旋身上跃斜刺,长剑便以极刁钻的角度贴近应寄枝身侧,却又与弓弦再次撞在一处,无法再进一步。 看似势均力敌的缠斗,可唯有季向庭知晓那根窄细弓弦内翻涌的不知是应寄枝的灵力,更有“愚者”愈演愈烈的神力。 他右眼下的奴印再次滚烫起来,如同前世一般的剧烈疼痛几欲要将他烧穿,逼着他卑躬屈膝,束手就擒。 季向庭呼出一口带着血味的气,他微微偏头,正勉励抵抗的不留名剑一送,弓弦飞射而出,一声巨响便在地面上削出一条蜿蜒幽深的裂缝,也在他脸上留下一条细细划痕。 血珠沿着脸颊缓缓滚下,季向庭却似无知无觉般贴得更近,话语间温热唇瓣几欲贴上应寄枝的耳廓。 “家主,那日祠堂上的话——我反悔了。” 应寄枝手中杀招一顿,抬起血红的眼眸静静望向季向庭。 “愚者”同样听见了季向庭的细语,心下一紧手中红线一扯欲操控着应寄枝打断季向庭,可那已然遍体鳞伤的镜片却仍颤抖着,纵使灵力如何逼迫,也再无法动应寄枝分毫。 呵……当真是个情种。 他咬了咬牙,无声骂了句。 他闭了闭眼,不再执着于应寄枝,转而扯了扯一旁冷眼旁观的杜家长老。 “还愣着干什么?今日谁能重伤这二人,必有重赏!” 话还未说完,他自己便先冲了上去。 “愚者”今生沉睡了太久,眼下便是他也瞧不清季向庭真正的实力,若应寄枝无法让其重伤,这些乌合之众季向庭怕是根本不屑于多忌惮。 他向来只喜欢作壁上观,看着天下苍生因几句话而自相残杀,可如今这番局面已让他无法再如此气定神闲,白绫之下无神的双眼紧紧盯着季向庭,心念一动便要下凡去。 一串佛珠蓦然出现在他眼前,归一伸手一弹,蕴含着天地之力的佛珠便直射“愚者”脚边,生生截下了他的脚步。 “急什么?眼下还不是你该下去的时候。” 归一挑眉看着脸色阴沉的“愚者”,眼中浮起些许笑意。 “许久没活动筋骨了,如今你我也算是半斤八两,便让师父再教教你,以后可就没这个机会了。” “愚者”盯着眼前好整以暇的小童,手中红线化作根根红针,朝归一飞射而来。 “定。” 凡尘之中,季向庭一双灿金眼眸一扫,那些蠢蠢欲动的杀招顿时停滞在原地,他也终于在万籁俱寂中将后半句话说了口。 “我将五湖四海送于你,只死一个应长阑可不够。” “上辈子你赠我一箭,今生我也当还你。” 话语分明轻微,却又无比清晰地传入“愚者”耳中,他手中蓄势待发的红线一停,竟是大笑起来。 “归一,你输了,他们二人的情谊,不过如此。” 季向庭眼中杀意毕现,一分一毫都做不了假。 言灵之力笼罩整座竹林,却不知有意无意放过了被季向庭振飞的二人,岁安捂着胸口借着夜哭的力站起身,听到季向庭的话语,在电光火石之间福至心灵,终于将一切串联起来。 他惊恐地睁大眼睛,却因应寄枝先前的命令而无法挪动分毫,只能徒劳开口。 “家主——!” 天上人间,所有人都将目光投向二人。 应寄枝微微皱眉,手中弓弦震颤不已,逼得手背青筋浮现,他脑中尖利的长啸震得他口角溢血,然其无论如何蛊惑,都无法再让应寄枝动一下。 下一刻,季向庭拽着应寄枝的衣襟吻了上去。 这不像是一个吻,更像是两只困兽之间的死咬,彼此尝到了对方口中的血腥味,然季向庭仍嫌不够,用力咬破了应寄枝的唇角。 草药的清苦味顺着唇舌交缠漫上来,细微的痛感却似一根针般扎入应寄枝的脑海,竟让他挣脱了红线的束缚,清醒一瞬。 “……归雁。” 嘶哑的呼唤被呼吸吞没,却让季向庭听得分明,不由弯起眼睛,然手中却毫不留情地将应寄枝往外一推。 “不留名剑!” 季向庭抹过染着血迹的唇角厉喝一声,神兵听召嗡鸣,剑身顷刻便被灌入无比暴烈的灵力,顿时泛起一抹刺目的金光,毫不犹豫地贯穿了应寄枝的胸膛。 分明周遭寂静无声,季向庭满手滚烫鲜血,却无端想起前世雨夜时的问话。 ——“那么你呢,你想杀了我么?” 他得到了应寄枝的答案,也给了应寄枝自己的回应。 第113章 垂危 《天启风云录》载,泰荣一千零六十六年春,杜、应两家于夕照竹林僵持不下,后枯荣军统领季向庭只身入局,手刃昔日旧主应寄枝,引得天外之人现世,天下大乱。 竹林之中。 被季向庭凝滞的时间不过一瞬,然那一剑穿心的景象却让所有人都惊骇无比,待加诸于仙门子弟身上的禁制消失,两家子弟冲上前去细看,却已不见两人身影。 “季向庭这是……弑主了?!” “我早就说过此人狼子野心!方才如此推三阻四,分明就是想引得两家自相残杀,好坐收渔翁之利!” 杜长老捂着胸口咽下被震出的淤血,眯起眼睛看着不远处一滩血迹,半晌冷笑一声。 “倒是没料到季向庭当真如此着急……他们跑不远,你们速去追,趁乱将两人一同截杀!” 杜家子弟犹豫地望一眼天上密密麻麻的丝线,一时间并无动作。 那边应家子弟同样被突如其来的变故搅得一片混乱,不少人胸中一痛,低头蓦地吐出一口发黑的血来,一滩淤血中,一只拇指大小的小虫扇了扇翅膀,便再无生息。 这是……深埋进他们血肉之中的引心蛊虫! 此蛊一旦种下,便再无去除可能,除非—— 除非母蛊死亡。 难不成应寄枝当真死在了季向庭的剑下?! 应家主生死不明,两位副使同样不知所踪,此刻的应家军便似一盘散沙,最后一道桎梏解除,更是各有心思。 然再如何心思浮动,面对天上如此异象,两家子弟皆是心思凝重。 这些清醒过来的仙门子弟早已脱离“愚者”的掌控,对于方才种种身不由己的苦痛心有余悸,再如何迟钝也明白眼下这天空异象怕是与先前种种异样有关,如今乍听杜长老的号令也不敢轻举妄动。 其中不乏有聪颖之人转过弯来,暗自心惊。 若这天外之人当真能控人心智,那方才应家主的模样与季向庭的骤然发难,就不再只是他们口中那些恩怨那般简单。 短短一炷香时间,二人齐齐失去踪迹…… 杜长老脸色沉下,他心中被“愚者”的蛊惑催得心焦,自然也没了先前虚伪的缓和,手中灵力一震,五指一扣抓起离得最近的杜家子弟,扣上对方命门用力便要折断对方的脖颈杀鸡儆猴。 弟子惊恐地睁大眼睛,一张脸因缺氧而张红,却被灵力压得连反抗的力气都不剩。 喉骨被捏得咯吱作响,生死之际却又一道绿芒划破天际,重重砸在长老手腕上,逼得人后退一步。 “长老,擅动杜家子弟满足一己私欲,怕是不妥。” 熟悉声音想起,弟子们神色惊异,齐齐回身望去,便见一道青色身影拨开竹林走来,那柄温润长剑如今也染上三分凌厉锋芒,剑尖指着长老喉间,剑锋处散发着的深厚灵力叫对方不敢再动。 “……家主!” 杜惊鸦取下兜帽,清俊容貌便好端端展露在众人眼中,他手腕一转,那抵着杜长老的长剑便干净利落地洞穿了对方胸口。 血溅起一片,杜家子弟低呼一声,看着神色凝重的杜惊鸦,一时有些回不过神来。 自这位年纪极轻的家主继位以来,他们从未见过对方有如此疾言厉色,不留情面的模样。 “长老勾结九重天之上的邪神,用言语蛊惑设计让我重伤,却又嫁祸给季公子,若非季公子机敏,我怕是无法安然无恙站在此地,他于杜家分明有恩,再去追岂非恩将仇报?” 几名长老心腹看着身旁尸体,再瞧杜惊鸦难得冷硬的脸色,心中一沉,咬了咬牙开口道:“可季向庭狼子野心,刚杀了应家主意欲一统天下,我们更要……” 他们有意将应家一同拉下水,鱼死网破地想让其倒逼杜家主做下抉择,然杜惊鸦却不给他挣扎的机会,抬手指向半空。 “你可瞧见了空中之人与他手中红线?若你方才同样感受到身不由己的情态,再如此避重就轻,那便当真是想拉着整个仙门一道送死。” 他极少说这样重的话,灵力震荡间让原本犹豫的仙家子弟纷纷神志一醒,回过神来。 待他话音落下,竹林之中再度现出一道身影,长剑一掷,直直插入一旁杜家长老的胸口,让人不得不退开两步。 夜哭沉着脸缓缓走出,将贯穿尸体胸口的长剑取出,剑尖将一团血肉挑出。 不少人看着过分残忍的景象皱起眉,却听夜哭开口:“自己看。” 弟子们这才定睛望去,瞧见那团不再跳动的红肉上已然碎裂的镜片,上面丝丝缕缕缠绕着的红线仍在流转,顿时一片哗然。 “当真是那邪神操控我们自相残杀……” “竟能控制几万修士?!这红线究竟是如何神不知鬼不觉放入我们体内的……杜家主又是如何知晓此事?” “难道说方才季向庭与应寄枝反目,也是那邪神的算计?” 两家话事人一齐出现,加之话语之中的惊天阴谋,这些仙门子弟再如何心怀鬼胎,此刻也是心乱如麻,不得不歇下心思好好理理,才能看清前路。 夜哭面上黑沉一片,显然是憋着火气,听见周遭一片吵嚷更是额角青筋直跳。 “安静,杜家主会解释。” 这黑面阎王的威力着实不小,弟子们本就被接二连三的变故吓得胆战心惊,再被如此一吼,更是齐齐一震,战战兢兢地沉默下来看着两人。 杜惊鸦看了看格外焦躁的人无奈地叹了口气,接过话茬:“我知大家如今仍有许多事看不分明,我手中有杜家灵宝留影珠,能记录所佩之人的所见所闻,,同样也做不得假,诸位瞧上一眼,便能明白真相。” 方才冷硬情态褪去,杜惊鸦又重新恢复先前温和模样,他向来和善,人缘极佳,如今这般和缓开口,便似清风拂过,磨平几分茫然与焦躁,不知不觉间便愿意冷静下来照对方的话语行事。 他灵力一催,晶莹剔透的灵珠便漂浮起来,一道柔和的光将所有修士拉入其中,将前世今生的真相已经展现。 然他却并不满足于此,灵珠在半空之中漂浮旋转,在杜惊鸦的灵力之中越来越大,竟是要让大陆之上的芸芸众生一同瞧见所谓天外之人的真面目。 豆大的汗珠自额头滚滚而下,杜惊鸦的灵力维系着灵珠,夜哭便站在一侧执剑紧盯着天上同样激烈的对招,指尖摩挲着剑柄,分明在为杜惊鸦护法,却显得有些心不在焉。 杜惊鸦偏头看了一眼夜哭,轻轻摇了摇头,对方一愣,闭上眼冷静片刻,终于不再纠结于季向庭与应寄枝此刻情况,伸手扶住杜惊鸦的肩膀。 “你也量力而行。” 毗邻夕照竹林的一处村庄矮屋内。 岁安守在门口,灵力将整座矮屋笼罩,村民们看着紧闭的屋门议论纷纷,纵是想凑热闹也无处可看。 然还未多久,他们的注意便被天空之中逐渐升起的灵光吸引,不由自主地转过头去,同样被拽进留影珠幻化的景象之中。 屋内此刻却寂静一片,应寄枝人事不省地靠在床上,胸口处狰狞的血窟窿将一袭白衣染得斑驳不堪,若非呼吸之间仍见轻微起伏,怕已然已魂归黄泉。 不留名剑仍插在他胸口,剑柄处被季向庭牢牢握住,剑身上金色咒文明灭流动,似是一条绸带将两人串联,连微弱的心跳声都渐渐重叠。 季向庭半抱着人,一袭红衣同样被应寄枝的血染成深红,一双金色眼眸流转间越发非人,此刻安静地垂下,一双眼中只有怀中之人。 像是久居云端的神明,向心上人投来偏爱的瞥视。 他仍记得不留名剑没入应寄枝胸口时,应寄枝最后的低语。 “归雁,别怕。” 分明要死的人是他,怎么反倒安慰起自己来,都不像是应寄枝平时的模样。 季向庭唇角弯起,眼尾却有些发红,待将应寄枝的模样牢牢记住,才抓紧了他的手,闭上眼神识侵入对方的灵海。 岁安似是察觉到什么,不由偏头惊异地望向床榻之上的二人,然还未瞧清,便被灼目的金光刺得不敢再看。 他修为不如季向庭,却仍能感知到两人生机此刻被季向庭的灵力连结在一处,密不可分。 竟是要同生共死。 岁安心中一动,一时有些五味杂陈。 他自认了解季向庭的为人,在大是大非的问题上,儿女情长向来不在他的考量之中,因而才会让应寄枝无端生出那么多妄念。 然而直到此刻,他那一瞥中瞧见的季向庭额间沁出的汗珠,似乎才真正察觉到季向庭层层掩盖下那一点真心。 原来前世今生无所不能的季公子,实则亦会怕心上人受伤。 穿心一剑多疼,或许季向庭比应寄枝更加感同身受。 浩瀚识海中。 纵使是昏迷不醒,应寄枝对季向庭仍无半分防备,让其轻而易举便来到了识海深处,此地早已被深深嵌入的红线割得破败不堪、摇摇欲坠。 季向庭深吸一口气,按住微微发抖的手,举剑劈下。 剑气被他压缩成窄细一片,朝那些仍在不断收紧的红线飞射而去,悍然与其中神力对撞在一处。 同一时刻,九重天上的“愚者”蓦然吐出口血来,然他上未来得及去压制季向庭不要命的招式,肩膀先被归一手中的佛珠开了个窟窿。 “与我对招,还敢三心二意?” “愚者”冷笑一声,灵力沸腾再次扑向归一,红线如针穿透重重幻影,精准地往那一抹若隐若现的灵影上扎去,直到最后一刻才被归一挥手避开。 这样的招式若是放在百年前,怕是连归一的衣角都碰不到,可如今却能在他的肩膀上留下一道伤口。 他也根本没有话语中那般气定神闲。 “愚者”捂着胸口咳嗽两声,面色越发苍白,他终于被负隅顽抗的阻挠惹恼了,话语之中满是怒意。 “看来你当真是嫌活得太长了,为了这两个人和我拼命。” 归一不着痕迹地垂眸瞧了一眼凡尘之中的季向庭,终于收起手中佛珠,转了转手腕,一拳便朝对方砸了下去。 “因为比起你,我更喜欢他们。” “愚者”的脸色越发阴沉。 凡尘之中。 识海之中的灵力因“愚者”的分心而减弱三分,然密密麻麻的红线牵一发而动全身,季向庭每挥出一剑,反噬的灵力便从四面八方朝他飞射而来,饶是他也做不到全身而退。 归一拖不了太久,应寄枝更等不了,季向庭几乎全然放弃了对自身的防护,一剑比一剑挥得更急,任由震荡的灵力如刀般划过自己的灵识,每一下都与万箭穿心的疼痛相当。 应寄枝无意识地皱起眉,握紧季向庭的手指。 第114章 将明 三日之后。 天空之中的血色越发浓重,落了数日的大雨不曾减弱半分,浓厚乌云之中闷雷时轻时响,电光闪动间仿佛整个苍穹都要倾倒而下,然整个凡间却一片寂静无声。 所有人都被巨大的幻境笼罩其中,无暇他顾。 杜惊鸦不动声色地往天上看了看,掌中灵力一收,原本浮于半空中的留影珠逐渐黯下,重新落在他的掌心中,内府之中的空虚让他脚步有些虚浮,踉跄一下被夜哭扶住才不至于狼狈地摔一跤。 “季公子只要你把这些给仙门子弟看,杜家主不必如此逞强。” 一段时日不见,这块木头倒也算是开窍了,杜惊鸦揶揄的目光从对方手腕上的红绳划过,旋即笑了笑:“他说话从来留三分,我能做的不多,若是眼下多做些能让一会的硬仗好打些,也算不得累。” 这会说话的功夫,渐渐有人自幻境之中醒来,留影珠记录的骇人真相让仙门子弟们有些缓不过神来,彼此面面相觑了一会,人群之中才发出此起彼伏的惊呼声。 “先前云家主与唐家主那般行径,竟也是那伪神所为……难道四方家主与凡间动荡,皆是那伪神所害!” “难怪方才应家主也与往常不太一样,还有一直在煽风点火的杜长老……这伪神分明就是将我们都当做玩乐的棋子!!” “哼,看来天道也不过如此,又何必信他!” 一点火星滚入芸芸众生之中都能激起轩然大波,更何况是如此完整的真相,不用杜惊鸦再多解释,修士们便已然自行拼凑出掩盖在层层人心后的险恶之心,更是群情激奋。 “杜长老,这些您究竟是如何得知的?” 杜惊鸦掸了掸袖子,温和道:“你也瞧见了,幻境之中所受迫害最重的便是季公子,我此番来也不过是想替他正名,他所做一切不过是为了与那邪神抗争。” “不知这位小友,如今可愿化干戈为玉帛 发问的修士正是诸多杜家叛党之一,眼下被杜惊鸦温和的视线盯得心中发虚,顿了顿才似掩饰般大声回应。 “自然!” 这其中本就不乏墙头草之辈,如今杜惊鸦死而复生,以杜长老为首的叛党已然失势,自然急于将过错往一人身上推,此刻反倒成了声音最大的那一批人。 “为家主报仇,我辈义不容辞!” “竟把我们耍得团团转!这口气怎可咽下!” 话喊得铿锵有力,手中剑却始终不曾拔出,杜惊鸦将此间百态尽数收入眼中,摇头不语。 一旁的夜哭眼尾地皱了皱眉,却也不曾制止。 如此朝令夕改之人,伪神若当真下凡来,怕是当即便要转换嘴脸吐出另一套说辞,以求保全一条性命。 只是那位“愚者”能否听得进这些谄媚之语,便是他们各自的命了。 与此同时,云层之中。 一阵地动山摇的巨响后,归一终究躲闪不及,捂着胸口咳出一块云团,还未顺过气便被人拎着衣领提了起来。 “你的灵力去哪了?” 归一一边咳嗽一边摊了摊手:“怎么,自己作孽做多了还要来质问我?” “愚者”眯起眼睛,手中红线收紧正欲再度逼问,然一声脆响爆裂,他掌心中那枚镜片却在此时骤然碎裂。 那枚深嵌入应寄枝体内兴风作浪的祸根,终于在此刻泯灭成万千光尘,再不复先前威风。 而他与应寄枝之间本该无比紧密的联系,也在此刻彻底消散。 只有两种情况才能将这道灌注了“愚者”半数灵力的禁锢斩断。 或是方才与季向庭的神识斗法将应寄枝的生息斩断,又或是……应寄枝全须全尾地脱离了他的掌控。 无论何种情形,季向庭此时必然灵力耗空,正是收网的时候。 “愚者”一掌将归一拍开,烦躁间耳边又充斥着凡间吵嚷声响,此起彼伏的狂妄之语惹得他眉头紧皱,冷笑过后弹指将半躺在地上动弹不得的归一用灵力捆绑严实,纵身一跃便直冲凡间而去。 “重来一世也不过如此,既然如此冥顽不灵,那便好好看着罢!” 一道血红的闪电划过天际,黑袍青年自苍穹之下迈步而下,万千红丝在他身边缠绕,竟是遮天蔽日,将本就昏沉的天宫遮蔽得越发黯淡,他看了看竹林之中的人群,闲适地挥了挥衣袍。 先前的人心浮动下,修士们已然见过这位从不露面的伪神的能耐,可此番天昏地暗的异象与铺天盖地的威压,还是让他们心生戚戚。 修为底下的子弟率先软了腿跪倒在地,再接着便是那些门派的中流砥柱,到了最后,能勉强站着的也就只剩下夜哭与杜惊鸦。 方才那些义愤填膺的吵嚷声顿时便小了许多,取而代之的是窸窸窣窣持续不断的惊呼。 “伪神……伪神下凡来了!” “这可是能翻云覆雨的神明……我们如何能打过!” “才显形我们便已拿不动剑,要如何才能打过?要我说,何必反抗呢?若是现在求饶说不准还能留一条命!” 人群之中一位年纪极轻的少年在师兄师姐的议论纷纷中眉头皱紧,他尚且还是爱憎分明、快意恩仇的年纪,自然也听不得这些未战先怯的言语,顿时握紧剑柄大声反驳。 “你怕什么?只会在背后操纵人心的硕鼠,算什么神?!我们这么多人,何愁找不到他的破绽!” 青年偏了偏头,饶有兴致地似乎想要听清这些嘈杂人语之中的畏惧与谄媚,却蓦然被突兀的怒喝打断,盖着白绫的双眸偏转方向“望”向那愤愤不平的少年,却反而笑了笑。 “你乃应家旁支,本没有本命剑,是你爹为你买了个剑奴,如今才能在这里大放厥词,可你猜猜,是谁能让你有修炼的机会?” “没有我,你们仙门四家何来的百年繁荣?季向庭能给你们什么?” 少年瞪大眼睛,不曾料到心中隐秘被“愚者”轻易洞察,他哑口无言,原本锐不可挡的剑锋也随之犹豫起来,没有底气再如先前那般大声质问,却也执拗地不肯放下剑来。 身旁以为年纪不小的修士眼眸转了转,在愚者显现的那一刻,他便已作出了决定,如今看着不肯让步的仙门子弟,眼中暗芒一闪,在少年愣神的功夫拔剑便朝对方砍去。 他可不在乎此界到底被谁所控,自己寿数同修为一般快到了头,如今只有活着才能谈以后! “大人,我等自然明白你的良苦用心,愿为您效忠除去这些叛徒,还望大人勿要殃及池鱼!” 愚者听着这急切的献媚,却是冷笑一声。 “可笑。” 谁都不曾料到竟会有人无耻到这种地步,自然也听不分明愚者话中之意,待反应过来时便是要拦都来不及,杜惊鸦五指一拢,却感应到什么动作一顿,于是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截树枝打着圈自众人身后飞射而出,重重砸在剑柄上,借力打力反将那年长修士一剑封喉。 愚者上扬的唇角骤然落下,再不复方才看戏时的模样,手中红线一扯便直插竹林之中,挥倒一片修竹。 一面如同鬼画符的军旗终于显现在众人眼中,在风中摇晃不已,却始终不曾被折断。 十一自人群中走出,横剑将众人挡在身后。 “要想找季向庭,先过了我们这关。” 树影婆娑,在他身后,若隐若现显现出无数双目光灼灼的眼眸来,竟是一眼望不到头。 村庄之中,正守着门的岁安抬头紧盯着半空中模样消瘦的青年,眼看着他不过几句话便能搅得局面一片混沌,不由眉头紧皱。 他的身后仍旧没有分毫动静,让他进退不得。 他不敢回头去看,生怕轻微的响动便会让季向庭功亏一篑,可这样无声无息的等待实在太过煎熬,便是他都有些心焦。 而在门外,百姓们同样勘破神明的伪善姿态,却是齐齐沉默,与竹林之中的吵嚷分割成截然不同的两面。 他们皆是井底之蛙,以为把自己压得喘不过气来的是这些仗势欺人的仙家子弟,却不想原来在这些傲慢之后,竟都是这些神明的纵容。 是他们命不好,才无论如何都活不成人样么? “那我们呢?我们活该做这些子弟的垫脚石么?!” 人群之中蓦然爆出一声怒喝,中年汉子吼得声嘶力竭,可这嘶哑声响不过片刻便淹没在竹林内的刀光剑影中,高高在上的神明听不见,亦不想听。 雨下得越发大,在一片静默之中,百姓们似乎也得到了答案,可此刻涌上心头的却并非恐惧与绝望,而是越烧越旺的愤怒。 岁安观察着百姓们的神情,眉心一跳顿觉不妙,正准备张口,却听身后传来一道沙哑的声音。 “无妨,他们交给我,你看着应寄枝。” 岁安睁大眼睛,心中顿时一松,急急回头看去,才见季向庭脸色苍白地睁开眼,仔细地替应寄枝重新包扎了一遍伤处,便匆匆翻身下床。 岁安上前几步,仔细打量了番应寄枝,见其呼吸平稳,一颗心才彻底放下,转而开口道:“季公子,你眼下灵力枯竭,短时间内怕是无法与之抗衡,不若让夜哭……” 季向庭摆了摆手,弯起眼睛拍了拍岁安的肩膀。 “大敌当前就别说这些,何况你也舍不得……只管安定百姓便是。” 季向庭不再多言,轻轻一推门便朝外走去,狂风吹得他红色衣摆摇晃,却像是在昏暗天地间划出的一点亮色。 他只是站在那里,群情激奋的百姓们渐渐平静下来。 牙牙学语的孩子在母亲怀中眨着眼,手指指着季向庭口齿不清地唤:“大、大英雄……” 不过短短几个月,便已人人认得他。 人人都知道,或许只有眼前这人,才能替他们搏出一条生路来。 季向庭弯下身揉了揉孩子的脑袋,开口道:“先将妇孺安顿好,若是当真下定决心要与我大干一场,一炷香之后来找我。” 第115章 苦战 乌云越发厚重,翻涌之间化作瓢泼大雨落下,仿佛天地都被雨珠与红线连在一处,叫人喘不过气来。 愚者血红的双眸与十一相对,杜惊鸦眉心一跳,竟觉得眼前少年的挑起的眼尾与那伪神别无二致。 青年勾起唇角无声吐露几字,杜惊鸦顿时皱紧了眉。 “区区傀儡……” 他虽拾回前世的记忆,可上辈子到底死得太早,季向庭又对自己的结局三缄其口,对于那些细枝末节处的蹊跷,也只有在那几位被其视作心腹的少年的谈论中才能拼凑一二。 电光火石间杜惊鸦便明白了什么,夜哭敏锐偏头去看,他摇了摇舌尖,微微摇了摇头。 伪神的蛊惑之能当真可怖,三言两语便能让他对季向庭身边的副将起疑心。 他能想到的事,季向庭不会不知,他如此安排 愚者骤然出现,可季向庭却并未如约而至,便是加入无数百姓而变得越发壮大的枯荣军,此刻也不敢轻举妄动。 万籁俱寂之中,愚者却只是直直盯着脸色苍白的十一,带着几分嘲弄与诧异地开口:“你想杀我?” 率先反水的那名修士一番慷慨陈词后却许久得不到愚者的回应,此刻突生变故,看着竹林中百姓们眼中的鄙夷神色,心中暗骂一声。 不愧是乱成贼子手底下的人,竟连仙门修士都不放在眼里。 他咬了咬牙,剑光便毫不迟疑地朝身旁的枯荣军挥砍而去,竟是要连着对方身后护着的那位心直口快的少侠都一并除去。 众目睽睽之下,率先表态的人已没了退路,何况他不曾亲眼见过那场声势浩大的混战,自然也对这些乌合之众不屑一顾。 身边之人气息如此凝滞,与他差了不少境界,那所谓以一敌百的神勇,想来也不过是那些败军用来挽尊的借口。 剑锋下压直逼对方命脉,而季向庭却仍不曾出现,修士瞧着眼前将士脸上显眼的奴印,原本尚有些慌张的神情便渐渐被傲慢替代。 “修为低微之辈,也敢与天抗争?!诸位可不要被这些冠冕堂皇的话骗了,这些无能之人当真能让我们活下去么?” 灌注灵力的话语回荡在竹林之中,原先那些摇摆不定的修士同样开始蠢蠢欲动,充满敌意的目光扫视四周,手中长剑嗡鸣不已。 不知是谁先开了头,惨叫之声骤然响起,人群遮挡中一应家子弟竟拔剑刺向身旁瘦弱的师弟,然剑锋刚划破皮肉,便被杜惊鸦手指的石子打偏,反被自己挥出的剑光划在肩上,顿时鲜血淋漓,被周遭同门压跪在地上。 周遭一下便乱了起来,夜哭脸上厌恶之色更甚,提剑便要将那恬不知耻大放厥词修士一剑穿心,却被杜惊鸦眼疾手快地拦住。 “你要放任他如此妖言惑众?哪怕是还未打就要乱了。” “别急,季向庭未必没料到如今情况。” 下一瞬,他剑下的枯荣将士骤然消失,转瞬便如鬼魅般出现在那老修士背后,干净利落地一剑穿心,倒在地上再无声息。 将士踢了一脚尚且温热的尸体,低声啐了一口:“蝇营狗苟之辈,当真是为了活着无所不用其极!” 原本那些蠢蠢欲动拔出长剑的人齐齐一惊,再抬眼一看,那些他们向来看不上的泥腿子已无声无息地钻入人群之中,反将修士包围其中,一举一动皆在掌握。 方才堪称妖异的身法连一个修为尚可、经验老道的修士都不曾反应过来,这些不曾亲眼见过枯荣军实力的仙门子弟,此刻也不敢再轻举妄动。 “还有谁要上前?” 十一冷嗤一声,将众人神色尽收眼底,握着剑柄的手心却在冒汗。 身为傀儡,他无比了解愚者的品性,如此玩笑般的骚乱只能吸引一时的主意,待他耐心耗尽,这些把戏怕是撑不过一盏茶的功夫。 他咬了咬牙,眼中闪过一丝厉色。 他本不该苟活至今,若季向庭当真赶不及,他便将这条命还回去。 气息越发凝滞,夜哭神色冷肃,并不曾因枯荣军脱险与杜惊鸦的宽慰而松懈多少,话语含在唇齿之间,压得极低。 “纵能压下这些乱成贼子,以伪神惑乱人心的能力,怕是没有几人能不为其所用。” 杜惊鸦紧盯着半空中的青年,轻声开口:“至少枯荣军不会,百姓们也不会。” “愚者”看着竹林之中被毫无修为的枯荣军逼得手足无措的仙门子弟,对上一双双满含期待的眼睛,最终也只是有些失望地叹了口气。 “给了你们这么多时间,竟仍是毫无长进,我为何要帮你们?” 叛变的仙门子弟睁大眼睛,不可置信地抬头去看,然还未看清愚者的神态,缠绕在伪神身侧转动的万千红线眨眼间便遮天蔽日,修士们尚且来不及反应,便被红线扎透了胸膛。 原本嘈杂的声响顿时安静下来,那些穿透了修士躯体的红线渐渐消失,而修士们却似感觉不到疼痛一般,齐齐垂下头沉默地站在原地,枯荣将士们对视一眼,警惕地聚拢在一处,手中长剑亮起灵光。 不仅是那些左右摇摆的墙头草,就连先前一马当先帮着枯荣军说话的少年,此刻也不声不响地站在原地,靠杜惊鸦勉力争取来的援军,在愚者挥袖的功夫中,便瞬间倒戈。 纵然早已料到结果,如今亲眼瞧见眼前情形仍旧叫人心头发冷。 愚者满意地点了点头,指尖一动,那密密麻麻的修士便似牵了线的木偶一般探起头来,一双双无神的眼眸齐齐望向持剑而立的枯荣将士。 那是何其诡异之景,那一张张面无表情的容貌隐去所有神采,仿佛都长成了一般模样,如此一眨不眨的凝视下便是身经百战的战士都不免会心头发憷,更何况是这些年纪尚轻的将士们。 白玄抿了抿有些干涩的嘴唇,他剑尖指着的人正是先前替他们说话的那位少年,一想到之后的刀剑相向难免有些不忍,下意识往后退一步,却抵上了李元意的后背。 “怎么,怕了?” 握紧刀柄的手被人狠狠攥了一下,温度隔着雨水传递过来,一把便让白玄回过神来。 “百姓们都没退,我怕什么?” 留影珠在杜惊鸦身前亮起绿芒,让那妖异至极的红线生生停在两人身前,再无法进入一寸。 巨大的灵力消耗让杜惊鸦额头见汗,他与夜哭却仍旧站在枯荣军前方,直视这那位高高在上的伪神。 季向庭还未到,他们随时需要率领枯荣军抗住第一轮进攻。 杜惊鸦摸了摸触手生温的留影珠,叹了口气:“当真是有来无回的恶战啊……” 夜哭偏头看一眼杜惊鸦,沉默片刻开口道:“你来指挥,我去拖住愚者。” 不等杜惊鸦开口,夜哭的身形便似一道流光滑出,手中长剑灌满灵力爆出灼目光芒,不过一瞬身影便闪至愚者身后,横贯天地的剑气挥出直冲对方而去! 万千红线如有生命般扭动起来将愚者牢牢包裹,被红线牵扯住的修士们长剑出鞘,天地之间顿时被各色剑气照亮,浓郁的灵力冲刷下似是连天地都无法抵挡,地动山摇间裂开数道深不见底的裂缝,躲闪不及的民众与将士瞬间便被吞没,凄厉惨叫仿佛从地底传来一般,还来不及去救,大地便再度合拢,那些声音也再听不见。 杜惊鸦长袖一挥带起数十个陷在裂口处的将士们,竹青色的长剑转动一圈便绽开一轮血光,三尺之内企图接近的修士皆被一剑封喉。 短时间内枯荣军与这些仙门子弟能打得不相上下,可若是再拖下去,这些毫无修为的少年们终究比不上修士的身体, 这些修士不过是傀儡,不懂变通,若是分而治之…… 他飞身而起,扫视一圈后低喝道:“枯荣军听令,分散而攻!” 剑锋剐蹭之声刺耳无比,没有修为傍身的将士和百姓每一句话都要嘶吼出声才能被对方听见,不惑之年的碎叶城主挥舞着手中镶满宝石的长剑,费力地与身旁两位侍从砍下一名修士的头颅。 “……这些人断了条手臂都能接着打,真是要累死我这把老骨头!” 尚来不及休息,剑光一刻不停歇地自四面八方涌来,便是侍从再多也双拳难敌四手,不过一炷香时间,便倒了一批人。 城主喘着粗气,余光瞥见一点亮光靠近,踉跄着将不远处愣在原地的毛头小子推开,却是再躲不过迎头刺来的一剑。 他叹了口气,片刻之中在一片混乱里找不到白玄的身影,可剑风已至,城主终于认命地闭上眼。 可惜了,没和那混小子道个别。 “爹!” 叮当一声响起,城主睁开眼,才发现白玄不知从哪窜了出来挡住了这致命一剑,他脸上满是血污,却连看自己父亲一眼都来不及,下一秒又窜入人群之中,只有喊到破音的声音从人群之中远远传来。 “爹!这把年纪了就别逞强了!” 城主摇了摇头,死里逃生一遭本想和颜悦色些,可听到这话仍忍不住笑骂一声。 “臭小子!没有我们这些老骨头,你们怎么打得过这么多人!” 城主中气十足的话语顷刻便被淹没在刀光剑影中,任他再如何舍生忘死,修士与凡人之间的差距仍是一条鸿沟,惨叫声与利器刺穿皮肉的闷响此起彼伏,每一刻都有一条鲜活的生命消亡。 翠绿竹叶溅上血液,一层一层像是谁的血泪,李元意与江潮背靠着背,眼前一片血红,手臂早已因挥砍而变得酸痛,可他们却一刻都不敢停下。 眼前影影绰绰只有那些被操纵的傀儡,耳边是同伴倒地的声音,可他们连悲痛的情绪都来不及升起,便要重新投入下一场厮杀中。 稍有分神丧命的便会是他们,若连枯荣军都倒下了,百姓们又该怎么办? 十一推开被砍下头颅的尸体,将歪斜的战旗扶正,他下颚沾着不知是谁的血迹,显得整个人越发不近人情,脏污不堪的袖袍与高高在上的伪神划出一条泾渭分明的线。 没有人说话,也没有人后退,只有一点一滴的雨珠替他们倒数着时间。 “季公子……季公子一定会来的,你赢不了的!” 年纪极轻的枯荣将士被长剑洞穿了胸口,鲜血泼落,他掌心握住剑刃将其拔出,摇摇晃晃地倒在地上。 可他的眼睛仍望着愚者,吐着血沫将最后一句话说完,便再无声响。 这样的反抗如同沧海一粟,连死前最后的嘶吼也传不到愚者耳中。 蝼蚁的死,向来毫无价值。 另一边,力若千钧的一剑砸入红线包裹而成的蚕茧上却是毫发无伤,丝线涌动着,内里愚者却不知所踪,夜哭眉头压紧了,电光火石剑回身架剑,却仍被愚者卷起的狂暴灵力掀飞出去,撞断数根翠竹。 “你的家主生死未卜,我若是你,此刻只会与自己的心上人离得远远的,何必自寻死路?” 一口血呕出,夜哭面无表情地抹去唇角血迹,他像是感受不到痛般再度与愚者的灵力对撞在一处,黑色灵力与暗红色灵力相互撕咬,几度都要被对方吞噬,却又破天荒地支撑下来。 他的五脏六腑都在灵力侵蚀下割出伤痕,手中剑却不曾软上一分,丹田之中的灵力飞速轮转。 愚者皱起眉,终于对这种烦人的纠缠失去耐心,指尖凝起一团暗红色光球便朝对方轰去。 一刻被拉得极长,以夜哭的修为自然能安然无恙躲过,可他低头看一眼陷入苦战的枯荣军,明白自己已是退无可退。 他若是不能拦下这一击,这片土地上便要生灵涂炭。 脑中浮现起岁安笑语晏晏的身影,犹豫的念头一闪而过,体内灵力急速膨胀,竟是要自爆灵力将这一击挡下。 剧痛之中,肩膀似乎被谁拍了一下,一道含着笑意的声音由远及近,一抹艳丽的红色落入夜哭眼中,只轻轻一推便将那来势汹汹的光球原路返还。 “你若是有个三长两短,我可怎么和岁安交代?” 第116章 苦海 天际一道金光划过,勉励支撑的枯荣军与百姓齐齐抬头去望,便是那些被愚者的红线操控的傀儡们也停下手中动作,似是被来人的威压所摄。 “季公子……是季公子来了!!” 人群中不知是谁喊了一句,早已喊哑了的嗓音本该淹没在滂沱大雨中,可身旁的同伴听见了,替他将话传了下去,呼喊声从一个变成千百个,如同雨滴汇入江海,一点点汇聚成能抵抗山崩地裂的浪潮。 “季公子!” 压抑到粘稠的空气便被这道突兀的金光撕开一道口子,在这方被愚者掌控的天地无声刮起一阵清风,将垂落的枯荣军旗卷起,接着东风直上青云,火焰般的颜色飘扬不已,便连飞溅上的斑斑血迹都像是点点星火,将干枯草叶再度点燃。 夜哭被季向庭稳稳一扶,灵力激荡下一口淤血终于吐了出来,他却顾不上去擦,一双眼眸在季向庭身上与身侧巡视片刻,瞧见了大片血迹却不曾寻到应寄枝与岁安的身影,眼神一黯,失望之余心下却微微一松。 季向庭能如此打趣他,至少岁安眼下仍然安然无恙地守着家主,对眼下的情形来说,已然算是好消息。 一旁的杜惊鸦松了口气,上前两步站在季向庭身侧,两人对视片刻,齐齐一笑。 “这次总算赶上了。” 一声轻叹飘散在空中,杜惊鸦微微一愣,顿时有些五味杂陈。 自己上辈子的死他这位好友始终不曾释怀,才让话语中的庆幸显得无比鲜明,这本不该出现在从前意气风发的青年身上。 愚者覆于双眼的绢布被风吹走,熟悉的气息由远及近,他嘴角终于弯起一点神经质般的笑意,一双灰白无神眼眸睁开,他自半空中缓缓走下,被操控着的修士们便沉默地替他让出一条道。 整整两世的时光,此刻季向庭终于见到搅动风雨的幕后之人,他仔细地将人打量一遍,却是沉默下来。 死敌就在眼前,可愚者却一反先前在九重之上的焦躁,极有耐心地开口,语调平和地像是再与老友闲话:“如何?” 季向庭弯起眼睛:“小时候我曾觉得天上神仙大抵各个三头六臂、无所不能,可如今看来……却不过如此,甚至还不如我军中任何一位将士。” 李元意擦了擦手中沾满鲜血的长剑,闻言瞧了瞧自天上走下的伪神,忍不住弯起眼睛,伸手杵了杵身旁的江潮:“可不是么?” 如此苍白病弱的模样,若非有神力在身,怕是一个人都打不过。 一句话的功夫,便将高坐云端的神仙拉入了尘埃之中,褪去那些唬人的异术,竟也同凡人别无二致,百姓与将士面面相觑,便隐隐约约有笑声传开,一扫方才的沉闷气。 既然神仙都与他们这些泥腿子一模一样,他们又有何畏惧? 愚者嘴角的笑容骤然沉下,原先安静立于他身后两侧的修士们似是察觉到青年急转直下的心情,一双双无神的眼睛对准了尚在修整的将士与百姓,手中长剑再度亮起刺目的光。 “若你愿意引颈待戮,这些百姓或许还能保全性命,你可想好了?” 愚者一挥袖袍,万千红丝顿时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绷直拉起,牵动着万千修士向这支匆忙组建的杂军,只是他话还未说完,便被一道灼目的金色剑芒打断。 “哈…难怪归一总说你话多。” 不留名剑身上的金色咒文随着剑身颤动而愈发醒目,锐利的撇捺收笔如暗刃般几欲挣跳出剑身袭向愚者,两世凝结而成的修为与归一的三成神力融合在一起,此刻随着长剑挥出倾斜而下,扫出一片金色残影,竟是令天地变色,被红线遮盖的日光仿佛在此刻重新穿透禁锢,照彻整座竹林。 愚者此刻终于不再置身事外,他微微皱起眉,手腕翻转红线缠绕在他手上,一柄暗红色的长剑化形,同不留名剑对撞在一处。 一瞬间万籁俱寂,白光炸开,便是身负修为的修士亦有些睁不开眼,可那些被操纵的傀儡行动却不受阻,又是几声惨叫响起,却淹没在剑光之中化为寂静。 杜惊鸦飞身上前与夜哭勉力卸掉七分剑气对撞的余波才不至于让身后百姓被灵力卷入, “归雁,不能在此处打!” 杜惊鸦的声音穿透震荡传入耳中,被剑气掀起的尘雾散去,季向庭后退两步站定,手中不留名剑仍在嗡鸣作响,一袭红袍分毫未乱,反而是愚者宽大的袖口被方才的剑光削去一大截。 无数人瞧见伪神气定神闲的姿态被打破,他们嘶吼着撞上傀儡们的刀刃,精疲力尽的老人甚至用肉体凡胎挡住剑锋,只为让剑卡在骨肉之中,让后来者有机会砍下对方的头颅。 这些傀儡之中有百姓与枯荣军的同门、好友、亲眷,可他们此刻却已然顾不上这些,一波又一波的人潮涌上铸成一堵人墙,竟生生将那些身负修为的傀儡拦在血肉之躯外。 他们听见了杜惊鸦担忧的疾呼,感受到磅礴灵力带来的近乎窒息的灼热感,却仍旧义无反顾地开口。 “将军!不必管我们!且将那伪神杀了!” “公子!这本就不该是你一人的责任!便是为了有更多人能活下来,此刻便是死也值得!” 无数声音自四面八方响起,每一声呼唤都是不同的称谓,甚至他们手中的武器有些是颇为可笑的农具,鲜血将他们的粗布衣衫淋透,却无人后退。 这样的浪潮,便是九天之上的神明都无法再装作充耳不闻。 愚者终于垂下眼眸,看着竹林之中密密麻麻的人潮,有些讶异地皱起眉。 手中的红线仍气势汹汹地摆动缠绕,可他此刻却蓦然觉得有些许疲惫,与先前随心所欲的操控截然不同。 青年一双灰白色的眼眸转向季向庭,终于收敛了傲慢心思微微眯起。 难道他当真无情如斯,舍弃了应寄枝的性命,反而又做了什么来限制他? 若是假以时日…… 青年苍白指节握紧,眼中杀机毕现。 季向庭握紧手中不留名剑,细看之下握剑的手却在细微发抖。 纵使他身负灵力已远比常人磅礴,可对战已然获得大半天道之力的伪神,胜算仍旧渺茫。 长袖垂下将他最后一点颓势掩盖,内府灵力已燃烧到极致,一双灿金眼眸明亮如星,伸手朝地面一拍。 “封!” 地动山摇间,一道金色灵墙拔地而起,将竹林之中混战的人们尽数挡在自己身后,坚实土地自他脚后断裂,整块土地被言灵之力生生斩断,竟是飘入洋流之中化作一片孤岛。 在这方天地间,愚者一时竟无法冲破那无形屏障,再对那些负隅顽抗的百姓造成任何伤害,唯有被红线操控着的仙门傀儡,仍在不知疲倦地与之争斗。 无数繁复咒文爬上他半边皮肤,一路延伸至脖颈,强行改天换地的反噬让季向庭喉头泛甜,却又被暗暗眼下,手中长剑一刻不停,他一步步朝愚者走近,几乎放弃了一切防御,将周身命脉暴露在对方眼中,全身灵力都凝于不留名剑上,一剑比一剑更狠。 然而那灼目到极致的金光却仍照不穿这漫天红雾,愚者指尖一勾,红线便如针一般朝百里之外那堵无形的灵墙飞射而去,季向庭下颚绷紧,在空中微微侧身,红线便穿透了他的肩膀,绞出一串血花。 大雨滂沱,嘈杂雨声将愚者的话语盖得模糊,好似他当真不愿与季向庭开战, “今日你便是替归一赢了我又能如何?你当真以为他会兑现那些承诺么?” 话音未落,一声龙吟冲天而起,海面之上,愈发强烈的灵力波动下,万丈波涛随风而起,化作一条晶莹剔透的蛟龙怒吼着直奔伪神而去! 季向庭肩膀处的伤口血流不止,血珠顺着不留名剑滴入一片波涛中,一双无神蛟龙目竟是在血色中一笔点睛,周身鳞片化作水刃张开,锁住愚者周身命脉,一双金色眼瞳映着龙影,竟是渐渐化作蛇类般的竖瞳,面上最后一点笑意也终于消失殆尽,在一片电闪雷鸣中显得异常冷峻。 “我劝你最好还是少说些,你将我的心上人磋磨成如此模样,这笔账我还没同你算呢。” 极其陌生的气息自季向庭身上逸散,愚者有些不可置信地侧首。 不,不只是归一渡给他的四分神力,季向庭身上还有一缕连他都看不透的灵气。 半晌他终于回过神来,极为突兀笑了声:“难怪归一如此信你,身负如此气运,竟当真会为了情爱……” 眼下他感受不到应寄枝的气息,便是对方能侥幸苟活,想来眼下也帮不上多少,季向庭孤身一人,便想又护天下苍生,又要同自己算账,便是有这一丝天地法则的气息,也未免太过托大。 那便决不能让季向庭有第三次重来的机会。 后半句被吞没在骤然响起的碰撞声里,一人一神言尽于此,终于到了不死不休的地步,巨龙出水掀起巨浪,愚者手中的红线被剑光一次又一次劈开,可每每至愚者近前,那些被斩断的红线便再度生长,将愚者包裹得密不透风。 轰隆一声巨响,一道惊雷将海面劈起一道水帘,剑气化作蛟龙张口咬住被层叠红线包裹住的蚕茧,不留名剑剧烈颤动着,季向庭手腕下压,握剑的手臂青筋暴起,像是根本感受不到伤口的疼痛般,一点点将剑刃逼近愚者。 每进一寸都是巨量的灵力消耗,季向庭丹田处的灵力被急速抽空,又被不留名剑中的灵力填补而上,近乎是灵府爆破的剧痛炸响,牵扯着他腰间旧伤一道肆虐,让他额头见汗,执剑的手却分毫不颤,一步不退。 几息的僵持在末日般的景象中仿佛被拉得极长,一声尖啸自血红色的蚕蛹之中响起,那些有生命的红线像是终于支撑不住一般被拦腰斩断! 一阵狂风卷起,带着浪潮将那残破的蚕茧吞入海底,愚者终于显现出身影,一只苍白的手握住不留名剑的剑刃,覆于他眼前的白色丝帛终于落下,一双灰白色的眼眸无神地盯着季向庭,像是许久没有感受到痛意般收紧了鲜血淋漓的手掌。 季向庭神色凝重,欲抽剑而退而不得,本该随心而动的灵剑此刻却似陷入泥沼中一般毫无反应,脊背处本能的寒意四起,他瞳孔收紧顿时松手疾步后撤! 同一时刻,竹林之中的混战远没有止息,那些被愚者红线操控着的修士一波又一波地涌上,仿佛如何厮杀都望不到尽头。 倾盆大雨也洗刷不掉此地的血色,枯荣军与百姓们脚下踉踉跄跄,踩的已然不是坚实的地面,而是血肉横飞的残肢断躯。 雷声不断,不远处的村庄内,妇人抱紧了襁褓内被吓得不住啼哭的孩子,拍着他的背一声一声地哄着。 “莫怕……莫怕,娃娃有爹爹和大英雄护着呢。” 她已不再用神仙来安慰孩子,哄着哄着,心中蓦然一痛,竟是不知不觉流下泪来。 他们当真能挣出一条生路来么? 若是可以……若是可以,是否也说明这世上,本就不需要神仙呢? 到处都是剑影划过的白光,宛如一张天罗地网将人困在其中动弹不得,白玄早已在混乱的人群中与城主再度分开,身后不断有利器穿透皮肉的闷响与惨叫声传来,有几分熟悉,隐约似乎在唤他的名字,可他一双眼被汗珠眼泪浸得模糊,不敢回头看,也不敢想。 白玄无比清楚地明白凡人与修士之间的天堑,他无力保护城主第二次。 可他还得救更多的人,季向庭与所有枯荣同胞还在拼命,他顾不上更多。 ……反正自己从来都在让自己的亲爹起跳脚,这次他老人家也算终于能躲个清静了。 “别怕……别怕。” 他身侧有一双手伸过来,带着血腥气与灰尘的味道,有些呛,有些冷,却又能挡在他眼前,一把将他眼前的雾气抹去。 一口热气重新把这双手压回胸口,白玄掉了两滴滚烫的泪,看着身侧的两位师兄,无声点了点头,他的目光无焦点地扫视一圈,才哑然开口。 “……十一师兄呢?” 杜惊鸦握着手中发烫的留影珠,眉头紧锁地观察着眼前战况,口中默念几句,几道虚影便自他身后浮现,飞入人群中填补空缺。 “夜哭,这边我尚有余力,得想办法将这些红线斩断。” 夜哭扫了一眼神色苍白的杜惊鸦,手中长剑自修士温热躯体中抽出,鲜血浇透了他半边身子,他却混不在意地勾手回剑飞身而起,直冲天空中那些不断收缩舞动的诡异红线而去。 只要这些红线不曾断裂,他们眼下的境况只会越发糟糕。 锐利的剑气斩下,带着夜哭十成灵力朝红线呼啸而去,将暗沉的天穹划出一道光亮,可尚且来不及高兴半刻,红线便自动复原,将那一道缝隙再度遮盖。 夜哭骂了句娘:“这东西太邪性,我只能试着拖缓。” “你这般不行。” 熟悉嗓音自身后传来,夜哭眉心一跳,警惕地回身刺去,却被一把匕首架住。 “……十一?!” 十一手腕一松,手中匕首便收回刀鞘,此刻他向来寡有情绪的一张颓丧的脸终于带了点笑意,夜哭皱眉直觉他此刻状态不对,却又不知从何谈起。 像是压了他许久的东西终于开始倒塌,十一脸上的神情让他心中发沉。 “这是伪神的权柄,仅凭你一己之力抵挡不了。” 十一垂眸看了眼夜哭手中的长剑,他不曾躲避,那见血封喉的剑刃刺入胸口半分,却没有任何鲜血流出。 “但我是他做的傀儡……” “十一,慎言。”夜哭抿了抿唇,将十一即将出口的话打断,可对方却平静无比,一字一顿地将剩下的话语尽数吐露。 “副使应当明白,眼下已没有优柔寡断的余地,我体内的二分神力与愚者同源,若我自爆,至少能止这些红线一炷香的时间,足以拖到季公子回来。” 夜哭沉默片刻,开口道:“你可曾同枯荣军说过如此决定?” 十一有些惊讶地看着眼前不近人情的副使,神色愣然片刻,又摇了摇头,叹笑一声:“傀儡之情,又谈何真假。” 他停顿了片刻,似是要扭头,却终究不曾再看身后一眼。 夜哭终于再说不出话,十一便替人做好了决定,体内一道暗红色的妖异光芒渐渐浮现,最重盘踞在他额间,化作一道红色符印,渐渐爬满了他整副躯体,那些符印像是在吸食生息一般深深扎入皮肤之中,不过片刻,原本光滑的肌理便出现琉璃般的裂纹,仿佛随时都要碎裂开来。 千钧一发之际,杜惊鸦一声厉喝自不远处传来。 “小心——!!” 两人齐齐回头,便见灵力强之外,被季向庭斩断的红线死而复生,带着随伪神身体受损而逸散的神力爆出一道炫目到极致的红色光芒,以极为刁钻的角度击向季向庭! 瞬息之间,季向庭满是血迹的手触摸到身后的灵力墙,一墙之隔内混乱的声响隐约传入他耳中,那是仍在奋力抵抗的百姓与枯荣军。 “不留名剑!!” 他毫不犹豫地强行召回灵剑,在那灵击砸碎屏障之前架剑生生挡在前头,将那近乎暴烈的神力尽数接下! 愚者咳出一口血,看着自不量力的人,终究冷笑一声。 原以为会比他爹聪明些,如今看来竟是个彻头彻尾的蠢货。 “季公子!!” “归雁兄!!” 有人撕心裂肺地大喊着,可季向庭耳中一片嗡鸣作响,只本能地将最后一点灵力灌入灵墙之内,避免让内里的人有机会出来,他整个人倒飞出去,重重砸在灵墙上,天地震荡不已,而那灵墙上突兀地留下一团血污。 不留名剑叮当一声,竟是断裂一块,原本流光溢彩的剑身渐渐黯淡,随着剑主一道落入深海之中,溅起两道水花。 失去意识前,季向庭蓦然又想起从前看见的那双通红的眼睛。 还好这次没让那人瞧见,否则又得费力气哄。 天地间陡然安静一瞬,李元意睁大眼睛呆呆地看着眼前景象,眼眶一酸,手中沾满鲜血的长剑便悄无声息地掉在地上。 怎么会…… 杜惊鸦的灵力撞在灵墙上,又被轻柔地弹开,他咽下喉头溢出的鲜血,按住了有些发抖的手腕。 “灵墙未散,归雁兄仍活着,大家且警惕。” 愚者闻言目光一转,被红线操纵的傀儡们便重新聚集起来,如一头凶兽,咬向群龙无首的枯荣军士。 “何不归降于吾?” “何不归降于吾?” 一声又一声,宛若佛塔之中的诵经声般不停歇,江潮咬了咬牙,看着有些回不过神来的李元意与白玄,认命地挡在两人身前,直视眼前这座用血与肉浇灌而出的邪神。 他绝不会退。 “痴心妄想!” 他胡乱将两人的眼睛遮住,却再无手去抵抗那自四面八方而来的剑光,只好同样闭起眼睛,想着最后用自爆再拼一次命。 耳边有枯荣军的怒吼声响起,有人扛起了被血污染得有些看不清颜色的军旗,几把长剑插入那汉子身体,却也不曾将那旗帜放下,竟是站着没了生息。 村庄之内,守在村子里的老者瞧见了那残破的军旗,一双浑浊眼睛中竟亮起一抹清光,他步履蹒跚地走到校场上,以手中柺杖为棍,砸向了那满面灰尘,百年来也只作为装饰的大鼓上,不成节奏,断断续续,却能传到千里之外,竟也像那振奋士气的战鼓之声。 他咳嗽两声,咚地一声倒在鼓面上,抬头看着灰蒙蒙的天。 “这辈子能敲上一次……也算痛快!” 到时候走这黄泉路,这些英灵也能听着自己的鼓声相认,便让他来带他们魂归故里。 大厦将倾,一片血腥气中,一点熟悉的冷香终于悄无声息地显现,将天空撕开了一条银色的口子。魔.蝎`小`说 k.m`o`x`i`e`x`s.c`o`m 【全文完结】 第117章 迎日 “应寄枝……!” “……家主……” 模糊的呼喊声夹杂着熟悉的称谓,在坠海之前,季向庭手指一颤,一缕银光便追随而来,悄无声息地没入他的指尖,抚平了大半伤痛,无比柔和的气息包裹下惹得他想睁眼去看。 纵使意识模糊,本能也先一步察觉出来者的身份,眉间紧皱的痕迹不知不觉便被松开。 应寄枝……如何了? 可一切声息都在坠入汪洋的瞬间远去,仿佛有一双手自海底深处拖着季向庭往下拽,他眼睫几番颤动却无力睁开,最终归于一片黑暗。 愚者看着重新恢复平静的海面,并未注意到那一闪而过的灵力,半晌轻嗤一声,袖袍一挥赤色红线便直冲那忽隐忽现的灵墙而去,却又在千钧一发之际被一青一银两道灵光拦下。 “归雁兄还在海底下,我得出去将他带出来!” 亲眼瞧见季向庭掉入海中,杜惊鸦本就绷紧的神经此刻空白一片,那抹红色身影消失的瞬间整个人便瞬间窜至灵墙前,抬手凝力便要穿墙而出,却被骤然出现的身影拦下。 “应家主,你如今重伤未愈,此地战局便交由你指挥,我当还能与伪神拖上一阵……” 话音未落,应寄枝侧首看了杜惊鸦一眼,指尖灵光一窜便没入杜惊鸦灵台间,掐断了杜惊鸦接下来的话,也让他从那一瞬的茫然之中挣脱而出。 灵墙之内尚且风雨飘摇,他们若再失去第二个人让这灵墙倒塌,那才是真的功亏一篑。 “他有他该做的事,灵墙尚在,他便能回来。” 应寄枝难得说了如此多话,他垂下眼眸,五指一拢蛇骨弓便寸寸展开落入掌心,银白色灵力迸发而出,竟是将满城照亮,刺目白光将那些随着红线再度蠢蠢欲动的傀儡们震得后退一步,让惊惧无比的枯荣军与百姓们得以喘息片刻。 夜哭收回手中长剑,剑柄上挂着的剑穗滴着血近乎看不出原本模样,还未开口便被身后人扶住。 “夜哭副使,需要我帮忙么?” 他偏过头去,望见一双含笑的眼睛,被剑柄勒出红痕的掌心被岁安握住,尾指安抚似地一勾便一触即分。 李元意抬脚将扒在江潮身上的修士踹开,一抹浅蓝色灵力便紧随其后扫过,赶紧利落地将他身侧一周的傀儡尽数绞灭。 少年随手抓了一把汗湿的鬓发终于喘上气来,他仰头同远处与夜哭并肩而立的岁安对视片刻,像是终于从一片混沌中惊醒,伸手拍了拍江潮的肩,像是对他,又像是在安慰自己:“应家主都来了,季公子……不会有事的。” 白玄持剑站在不远处正胡乱挥砍着,没听见李元意的话,更没察觉到应寄枝的到来,显然被什么东西魇住挣脱不得。 李元意心中一跳,连忙唤道:“凝神……” 话音未落,身后便有一双手一左一右将两个从血海里捞出来的人钳制住,江潮摇了摇头,腰腹处深可见骨的伤口仍在渗血,如此牵扯下更是钻心地疼,他皱了皱眉将闷哼咽下,扫视四周后神色反而越发凝重。 “你有见到十一师兄么?” 李元意闻言一愣,回头望向战旗处,却只见被血色染红的旗面,而不见握旗的人。 他呼吸一滞,口中喃喃:“……什么?” 自季公子与十一师兄夜谈后,他们便常常见到师兄愁眉不展的模样,加之方才愚者对十一模棱两可的话语,关于师兄的身份他们心中已有几分猜测。 季向庭失去踪迹已让他们心神大恸,在如此情状下十一失去踪迹,便是从前种种再坚不可摧,也难免冒出几分怀疑来。 尚不及细问,一旁垂着脑袋没有动静的白玄突然挣动起来,分明是血战了两日夜不曾歇息的人,一瞬间力道却大得吓人,江潮只匆匆看了一眼对方的眼眸便倒抽一口冷气,青筋暴起差点没将人抓住,情急之下近乎是吼出声来。 “你爹未必有事,你……!” 下一刻还在拼命挣扎的人猝不及防地软下来,江潮一愣,便见岁安将晕过去的白玄扶住,朝两人点了点头。 “他眼下情绪动荡,不宜再呆在战场上,你们清点一下人数,带着百姓与枯荣军也一同去后方休息罢。” 李元意一愣,瞪大眼睛看着眼前一排镇定的副使:“这么多斩杀不尽的傀儡,还有连季公子都对付不了的伪神,我们若都去休息了,岂不是……” 岂不是这些重担要尽数落在杜家主与应家主,以及两位副使身上了么?! 江潮更是斩钉截铁开口道:“我做不到,枯荣军们也不会同意。” 岁安有些无奈地扫了一眼两人身上的大小伤口:“你们不信我,也该信你们季公子,让你们回后方也只是为了养精蓄锐,待你们首领自海中出来,便能重整旗鼓。” 岁安顿了顿,复又开口,只是这次声音显然轻了不少:“将精力耗在这些傀儡身上,并不值得……季公子带你们来此,不是为了让你们送死的。” 两位少年满腔不赞成便被岁安最后一句话里再吐不不出口,仿佛在此刻终于有了知觉一般,身上横七竖八的伤口疼得要命,后知后觉地、近乎慌乱地觉得委屈。 岁安的话语虽轻,却也足够竹林之内仍在奋战的人听得分明。 总有人……总有人不将他们视作蝼蚁。 江潮猛地偏过头去用袖管蹭了下眼眶,他默不作声地将一旁歪斜的战旗重新插直,与李元意一起扶着白玄缓缓往后退。 在身影隐入竹林之前,李元意脚步一顿,犹豫片刻又开口道:“若是两位副使见到十一师兄,可否劝一劝他?” 岁安一愣,只来得及点了点头便回身架剑,蓝色灵气随着剑锋荡开,那些张牙舞爪的傀儡便被挡在他身前,再无法前进一分。 越来越多的刀剑入鞘声响起,灵墙之外的愚者看着底下仍在负隅顽抗的愚民忽然停下动作,如潮水般朝竹林深处渐渐褪去,不过片刻功夫,便只剩四人站在眼前,他的视线落在应寄枝一片血色的衣襟处,不免挑眉。 季向庭都已葬身大海,应寄枝更是重伤未愈,他们竟还要主动往后撤,失去最大的依仗,便是再有后招也不足为惧。 唯一需要忌惮的便是…… 他朝阴沉沉的天上望一眼,层层乌云之上的九重天内,归一仍靠在床边毫无动静,身上灵力正飞速流逝涌向灵墙处,已是连孩童身形都维持不住,宛若一道随时都会消失的虚影。 他什么时候这么在乎这些芸芸众生了? 愚者垂下眼睛扯了扯唇角。 也罢,若是能一举两得,倒是省了不少力气。 满天红线如浪花般在天边翻涌,在灵力涌动间化作一只遮天大手,朝灵墙无情压下,发出一声地动山摇的巨响! 浓郁到近乎有实质的灵力下,连海水都开始倒灌,整片大地在重压下颤动不已,不断有碎石滚落没入掀起万丈波澜的深海中。 杜惊鸦胸前的留影珠正不断旋转榨取着他体内的灵力,修补着灵墙出现的每一寸裂缝。 而在他身后,一蓝一黑两道灵光翻飞,所到之处炸开片片雪花,短暂交错之后又迅速分离,将仍不愿善罢甘休的傀儡们挡在身前。 应寄枝指节扣紧,无数银色灵箭便离弦而出,阻挡过伪神的灵墙亮起,似是极为熟悉他的灵力气息,锐利的箭矢直直穿透灵墙,绕过巨手直冲愚者而去。 箭光破开云雾撕开数道口子,绕过红线组成的巨手直指愚者而去,却又被他身前灵力挡在三丈之外,在他挥袖之间,又反被弹射回来,叮叮当当砸在厚重灵墙之上。 杜惊鸦被巨大的灵压震得面色发白,他随手拿出怀中的伤药一口吞下,药瓶跌落在他脚边打了个圈,同散落一地的空瓶相撞。 即便如此,红线织就的巨手仍在已肉眼可见的速度寸寸下压,惹得山岩崩塌,摇晃不已。 他分出心神去看波涛汹涌的海面,却始终不曾看见他牵挂的身影破水而出。 伪神显然已没有多少耐心,若再如此被动,便是能将身后的傀儡屠戮干净,这道灵墙也怕是撑不到半个时辰。 他对季向庭的灵力太过熟悉,只是靠近灵墙便能察觉到其与季向庭生机的紧密联系,几乎是他用命在延续时间,若是碎裂,便当真…… “他剽窃了天道的力量,仅凭这些挡不住他。” 熟悉声音自应寄枝身后炸响,话音未落灵力凝成的银箭便凝在他眉心处,杜惊鸦回神望去,便见十一神色未变,反而上前一步,应寄枝对准命门的箭尖下一刻便刺入皮肤留下一条血痕。 血珠滚滚而落将锐利箭头浸染出一片血色,他抬手一挥,眨眼间钉在他命门处的长箭便直射向天空中的巨手,原本仍在施加力道的大手便被似碰到了什么可怕的东西,灼出了一个大洞,杜惊鸦顿觉压力骤减,足足一盏茶的功夫红线才又将那烧出的洞口补全。 杜惊鸦松了口气,回身看向对方,皱了皱眉:“以你的身份,何必如此拼命?” 他并不了解十一与季向庭之间的羁绊,却也明白其对十一的信任,可事到如今,他不敢赌身为伪神傀儡的十一为了反叛愿付出多少代价。 十一并不答话,此刻他重伤未愈,抬眼时便是扑面而来的颓丧,然察觉到愚者骤然转移到自己身上的实现后,终于掀了掀嘴角,难得露出快意的表情来。 “在我的血放干之前,愚者便进不来。” 应寄枝垂下眼睛,再抬眼时瞳孔已全然被暴动的灵力染成银白色,他难得有情绪外露的时候,此刻便是迟钝如夜哭都能察觉到其汹涌的怒火,他竟是以爆破自身七成灵力为代价,连手中的蛇骨弓都都开始震颤起来,拖出长长的银色焰火。 杜惊鸦摇了摇头,却也明白自己眼下的状态比应寄枝好不到哪去。 岁安咽下喉中滚烫的血,小臂曲起手腕翻转将沾满鲜血的长剑一擦而过,眨眼又削掉了一人的脑袋。 “还撑得住么!” 回应他的是不远处高高溅起的献血。 他不由失笑。 若是当真没了胜算,死在此处到也算修得一世圆满。 无数长箭自应寄枝手中凝出,十一浑身上下被砍出了数道伤口,血珠涂抹过箭头,对准了愚者。 不惜代价,不计后果。 “来战。” 竹林之后的村庄内。 矮屋前面的空地上横七竖八地坐着从战场上退下战士们,被安置在村庄内的妇孺老人穿插其中,脚步匆匆地替伤者包扎,而在他们不远处,稻草铺了一地,上头放着的是他们从竹林里带回来的同胞们。 白玄脱力地瘫坐在地上,他的身旁躺着的是他从尸海中背回来的城主,他低头愣愣地看了半天,才后知后觉地撸起袖子替他爹把脸上的血污一点点擦净。 激烈的情绪早已在竹林之中消耗殆尽,此刻便是触碰到对方僵冷的皮肤上都再难有什么起伏,他发着呆,只觉得周遭一片空茫茫,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想些什么,口中无意识地喃喃自语。 “这就是所谓的神么……” 他仍记得自己离开家只是为了做个行侠仗义的侠客,可到头来闯出了些许名堂,回头却再得不到父亲的奖赏。 仿佛他所做的一切努力,在愚者的挥袖之间便化为乌有,他头一回觉得如此无力,此刻举目皆望中,面露茫然之人不在少数。 “白玄。” 一点温热蓦然靠上他的后背,熟悉的灵力涌入他体内,舒缓着过度紧绷的身体,他回头看见李元意与江潮,扯了扯嘴角苍白地笑了笑。 李元意拍了拍他的肩膀,灵力化作流水覆盖上城主满是血污的脸上,不过片刻,对方身上的脏污便被尽数抹去,连原本狰狞的面容都重新平和下来,仿佛只是睡着了一般。 “若一人不被万民敬仰,如何能称得上是神?” 江潮抱着剑朝着大海方向极目远眺,话语说得缓,一字一句随风传入每个人的耳中。 “打败他,我们就能做自己的神。” 察觉到白玄眼底重新凝聚的光,李元意捏了捏她的肩膀站起身,将放在一旁的枯荣战旗扛起。 “走吧,是输是赢也该有个了结了。” 天色渐晚,在巨手的遮挡下更显得暗无天日,可竹林之中却蓦然亮起一点星芒,犹如一颗火星落入草原,越来越多的烛火亮起,星星点点蔓延至身后数里,汇聚成了燎原之势,似是一只怒发冲冠的雄狮,跑动着朝前途未卜的前方直冲而去。 深海之中,不知过了多久,被伪神撞碎剑尖的不留名剑蓦然亮起一点金芒。 九天之上的十一睁开眼睛,向下瞥了一眼,终于露出一点笑意。 “最后的转机给了你,可别让我失望。” 海浪拍打着礁石卷起雪白浪花,似是将躺在岸上的人的衣角也一并打湿,不知过了多久,昏迷不醒的人终于被海浪声吵醒,缓缓睁开眼。 季向庭堪堪清醒,下意识去捂腰腹处的伤口,才惊觉本该鲜血淋漓的地方此刻却全然不觉痛意。 记忆后知后觉地翻涌上来,上一刻才被愚者打入海中命悬一线,此时来到陌生的海岸边,却生不起多少警惕,连同心里那点焦躁也连同阵阵海浪消失殆尽。 他若有所感地扭过头去,在不远处的礁石上瞧见一道斜靠着的身影,季向庭微微一滞,反而是对方先弯起眼睛笑起来。 “你可算来找我了,倒也不算全然没救。” 季向庭垂下眼睛,过了许久才将一口五味杂陈的气探出来,踩着细软的沙子缓缓走向对方。 真是太久了,久到自己都快忘了对方的长相,可此刻看到蓦然出现的人,却又觉得他从未真正离开过,过往种种逗被他看在眼中。 礁石之上放着两坛桃花酒,季向庭伸手接过男子抛来的酒坛,却先往对方肩上捶了一记。 “你倒是潇洒,扔下那么多谜团给你儿子,现在我打不过人家,这账得算你头上。” 季月伸手揉乱了季向庭的头发,对他的蛮横无理有些无奈又好笑。 “多大年纪了还撒娇呢?回头我定要拖个梦给应家那小子,让他看看你这不讲道理的土匪样。” 两人你来我往地斗了半天嘴,一坛酒见了底,才将不知道偏到何处去的话题扯了回来。 季向庭沉默了一会,仰头躺在沙滩上看着眼前被夕阳染红的浪潮。 “我要回去了。” 话虽如此,可他身体却不曾一动,便连投向海面的视线都不曾移动半分,难得呈现出与话语截然不同的犹疑来。 季月看了眼他的神情,转瞬便明白了他的心思,哼笑一声:“话都没问完就急着走,便是醒了也没有胜算,我何时教你说话藏头露尾的了?” 季向庭轻啧一声,翻身盘坐在地上盯着眼前这缕残魂:“活着的时候没说几句真话,现在死了还能告诉我些什么?” 两人的脾气简直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季月磨了磨牙忍住想把这小兔崽子揍一顿的冲动,心平气和地开口。 “我和天上那两位有过交集,甚至能算半个朋友,后来的事就是道不同不相为谋,我技不如人,连累了你娘亲。” “我这些事都过去了,想来你也没什么兴趣,你如今瞻前顾后只是在怕,怕再来一次仍保不住百姓,保不住你的枯荣军。” 季向庭唇角惯常的笑终于不见踪影,这么多年过去他难得有被人直截了当看穿的时刻,却又没什么脾气,舌头顶了顶脸颊的肉开口:“是啊,对面可是半个天道,我再无所不能,这仗也是五分靠赌,我自己也没底给所有人一个圆满的结局。” 季月摊了摊手:“所以道理你不是都懂么?非要什么都往自己身上揽,所以才一叶障目落得眼下要来找我哭鼻子的地步。” 长者抬手一挥,竹林之中的景象便倒映在海面上:“你看,你不在了天也没有塌,他们自己便能与半神对抗,不用你来做这个英雄。” 季向庭的目光落在正奋力抵抗的几人身上,紧皱的眉头终于有松开的迹象,在季月的话语中原本云雾迷蒙的内心此刻仿佛有一点灵光乍现,不由口中喃喃:“所以他们只靠自己……” 季月侧头看了眼长高了不少的青年,眼中终于有真切的笑意划过。 “还不算无药可救,战胜伪神的答案你已经有了。” “万民信仰才算做神,被百姓抛弃的那一刻,这个世界上便没有神了。” 耳边的声音渐渐飘渺起来,季向庭站起身来,看着越来越虚化的身影,眼神却不再躲闪,与季月相视一笑。 “等我打赢了回望尘山看你。” 无数金光自万丈霞光的天际处脱离坠落,化作温暖的流光涌入季向庭的体内,清越的嗡鸣声自远处传来,他抬手一招,自红彤中一柄漆黑长剑便贯日而出,季月留下的灵力终于在此刻破开所有封印,与季向庭的融为一体,带着星芒与日辉划开天穹,奔向季向庭的掌心。 流动的风自季向庭脚边升起,带来季月消失前的最后一句话,整个幻境摇摇欲坠,终于在此刻尽数崩塌,他睁开清明双目,破水而出! “小雁子,愿你旗开得胜。” 令人心悸的震动自海面传来,愚者眼眸瞪大一瞬,反应过来时已本能地后退一步,不可置信地望向海底。 深不见底的深海此刻却被金光照亮,海水翻滚咆哮,细看之下其中竟有金色闪电蔓延,不过转瞬便冲出水面,追着伪神身影而去! 陌生却又爆裂的灵压铺天盖地,满天红线被迫回撤阻挡在愚者身前,下一刻金芒一闪,红线被齐齐切断,鲜血高高溅起。 愚者瞳孔紧缩,后知后觉地伸手捂住被贯穿的肩膀,千百年来不曾感受过的剧痛在脑中炸开,将他脸上的虚伪傲慢彻底撕碎,露出内里狰狞来。 “季大哥——!!” “季公子回来了!!” “太好了……” 已然变成血人的十一艰难地抬起头来,苍白都唇角扯了扯,终于如释重负地闭上眼。 不留名剑流淌出的灵力将一方天地照亮,似是天地之间的第二道日光,流光化作甲胄铺撒在季向庭身上,身上伤痛不再,耀眼得让人不敢直视。 他回过头去,先对上的是应寄枝的眼睛,季向庭未语先笑,整个人柔软下来,涌动灵力便顺着一脉相称的不留名剑同样传入应寄枝体内,修复着他亏空撕裂的灵海,命定的羁绊如一条无形的丝线连接两端,紧密得无法分割。 他嘴唇动了动,却没有出声,目光在心上人身上直停留了短短一瞬,便朝灵墙之后千千万万的战士们投去。 “季向庭——!!!” 近乎狠厉的怒吼自愚者喉头挤出,一而再再而三地死而复生,无论如何折断他的自傲都不愿低头,桀骜得近乎冒犯。 当真……当真是不敬至极!! 两世对垒的终局终于在此刻尘埃落定。 高高在上的伪神终于失去了所有理智,发红双眼此刻只看得到一人,神力直冲天际,无数红线化作见血封喉的箭雨落向季向庭。 季向庭举起长剑,高高马尾在狂风之中摇摆,却吹不倒他挺直的脊背,他弯起眼睛,尖尖的犬牙随着笑容露出来,是历经苦痛、无常之后仍一如当初的少年意气。 “枯荣军听令——” “随我破开这天地!!” 万千怒吼声应声响起,竟也能震天撼地,在言修灵力的加持之下,火光化作的雄狮咆哮着撕咬上前方不知疼痛的傀儡们,而在空中,应寄枝与杜惊鸦相对而立,青绿色的剑光与银白色的箭雨交织,直奔密密麻麻的傀儡而去。 不远处一黑一蓝两道灵光仍在不知疲倦地收割着被蛊惑的修士。 灵墙之外,红线化作的夺命之刃已至季向庭近前,下一瞬他的身影便消失在原地,他脚步轻踩,剑光便随动作如鬼魅般穿梭在箭雨之中,三步之内便已贴至愚者近前,他手腕翻转,力若千钧的一剑兜头斩下! 形势顷刻逆转,愚者疾步后退,而剑光却如影随形地落在他下一处落脚点,直至最后他不得不抬手收回红线,不详的暗红色长剑终于被逼得化形,咣当一声死死架住不留名剑。 他额头见汗,为了卸去剑上的力道手臂青筋暴起,连声音都似从喉咙口挤出一般。 “归一自身都难保,还有……还有余力来助你?” 季向庭嗤笑一声,反手回剑,旋即又是比先前更为爆烈的第二剑、第三剑,失去桎梏的浩瀚灵力像是没有极限一般肆意宣泄,在被神力遮蔽的天空砸出一串又一串的金光。 “你觉得我还需要天道相帮么?” 一种比技不如人更为可怖的恐惧在一瞬攥住了愚者的心,让他呼吸都停顿一瞬,落在九天之上用来监视归一的神力能清晰的感受到对方并无动作。 那他身上属于天道的气息是从何处而来的?! 一声脆响骤然响起,神剑再次架住季向庭的攻势,可剑身却在止不住地颤抖,那不可战胜的神力仿佛终于被顶开一道口子,让剑身伤出现了第一条裂缝。 季向庭闷咳一声,面不改色地将口中淤血咽下,此时他双眼一色灿金,眼瞳环环相扣,竟是让人直视片刻便觉得晕眩不已,连同身上都出现了金色的咒文。 愚者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再开口时却只剩下嘶哑与无法自控的颤抖。 神力也有穷尽之时,连衣袍都遮不住愚者身上的裂痕,他正已肉眼可见的速度失去这具血肉之躯。 “停、停下……!你以为如此行事不会付出代价么?!你想要的神都可以给你,只要……” 愚者终于感受到自己体内的神力正在源源不断地流逝,红线织就的巨手在慢慢垮塌,便连灵墙之内被他操控的傀儡动作都慢了下来。 “哈。” 一声冷笑打断了他垂死挣扎的话语,季向庭长剑高举,一瞬仿佛被无限拉长,世间所有光芒凝聚在剑锋之上,带着无数平凡之人的祈愿贯穿对方的胸口。 “因为你从未低下头听过你眼中蝼蚁的话语,所以抛弃了又何妨?你和归一……都不是神了。” 愚者猛然喷出一口血来,血肉之躯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腐坏崩塌,而他耳边却嗡鸣作响,划过的全是陌生的声音,吵得他不得安宁。 幼稚至极,人力如何胜天? 他最后一点清光终于消散,腐败的身体转瞬化作飞灰,而一点微弱的灵光却在不引人注目处逃窜而出,直奔九重天而去。 只要再找到一具身躯,不要多久,他便能卷土重来。 “好罢,谁叫我心善,最后一回便让你看清了再走。” 季向庭的声音自他身后响起,残魂惊恐地欲扭头,却被一只手扯住身躯碾碎,于是残留在他眼中的便是那些身无灵力的百姓用铁耙砍下了最后一只傀儡的脑袋。 大厦倾倒。 红线随着愚者神魂的消失而渐渐消散,初生的朝阳终于破开束缚撒向大地。 是这个春天难得的晴天。 “赢了……” “我们赢了……” 沉默许久之后终于有人喃喃出声,铁器丁零当啷落了一地,有人脱力地跪在地上,终于痛哭出声。 这是一场无比惨烈的胜利,甚至让人算不清是得到更多还是失去更多。 季向庭踉跄一下,跌跌撞撞地飞向竹林,即便天赋异禀如他也难以承受这股太过磅礴的力量,浑身筋脉再度被撕裂,最后近乎受不住力要摔在地上。 他闭上眼睛,意料之中地落入一个满是冷香的怀抱,让他不由笑起来,依赖地蹭了蹭对方的衣襟。 急急赶来的杜惊鸦猛然停下脚步,被此地怪异的气氛激得嘴角一抽,又后退两步扭头就走,没迈出两步又见到靠在一起不省人事的两位应家副使,万般无奈地叹了口气。 现在只剩下自己这个煞风景的了。 “说过不会再骗你,所以让我先坦白。” “海里出来先想的是亲你,是不是觉得我有点太灭威风了?” 应寄枝低头看着眉眼弯弯的人,春光落在他垂下眼尾,这一点暖意便随着相拥的动作传到他身上,让他不由自主就软和了面容。 他扣住季向庭的后颈一压,在春光之下,在千万人的注视之中,终于能正大光明地亲上对方的唇角。 他指尖一动,在众人的见证下,烙在季向庭身上两辈子的奴印也一并脱落,随之而来的是和缓的灵力将他身上的伤痛分走。 “归雁,一切如你所愿。” 季向庭唔了一声,牵起应寄枝的手在脸侧蹭了蹭。 “还有最后一件事,然后我们便回望尘山罢。” 三年后。 经竹林之役元气大伤的凡间终于重新繁荣起来,四大家族子弟死的死伤的伤,随着应、杜两家家主的相继退位,终究化作一盘散沙,再不复昔日荣光。 与此同时,以碎叶城为首的大小城镇开始兴起,自白玄继任后,短短三年便已空前繁荣,然他却主动与其他城池结契,不再对外扩张半步。 昔日战功赫赫的枯荣军则似江河入海,悄无声息地散入天下各处,重新成为贩夫走卒中的一员,唯有见多识广之人瞧见这些人腰间挂着的枯荣令,才知其中一二。 若令主有召,曾经的神勇之师便会再度显现于人前。 又是一年春日。 杜惊鸦拎着一坛酒沿着登山小径缓步而上,山顶不远处一清幽小院掩在蹭蹭枝杈后,他走至院中的桃花树下,抬手接过一枚桃花瓣。 “竹叶青?” 杜惊鸦被这一声咕哝缓回神,便见多日不见的友人此刻懒散地躺在心上人腿上,显然是刚刚被酒味勾醒的模样。 杜惊鸦牙酸地移开视线,酒坛往他怀中一抛。 “你倒是潇洒,这几年多少人想来看看昔日英雄风姿都寻不到你的踪迹,现在我们几个来找你,你倒是在外头躲懒。” 季向庭眼巴巴地看着酒坛划过弧度,还未伸手去接便被身旁的人截了胡,他咽了咽口水,只好求饶似地拽了拽对方的袖口。 “我当真养好了……就一口。” 接收到应寄枝冷淡瞥来的视线,季向庭才耷拉着眼睛,无精打采地回了杜惊鸦的话:“我都忙了两辈子了,也该好好歇歇了罢……我们杜家主不也不务正业,天天去茶楼听书?” 有这两位珠玉在前,杜惊鸦耸了耸肩显得格外理直气壮,他随意坐在树下,不知从何处摸了个瓷碗来,将酒坛打开自顾自替自己倒了一碗,澄澈的酒液撒在土地上,像是在祭奠着那些无名的英灵。 “白玄说碎叶城这几日几位渔夫忽然有了灵力波动,是那日你与天道谈的事?” 季向庭摆弄着应寄枝的手指,纷纷扬扬的桃花瓣落在他脸上,让人瞧不分明他的神色。 “只要本命剑存在一天,先前四大家族作出的那些丑事便不会消失,既然如此,不若让这天地换种活法,天赋不足者,亦可勤能补拙。” 杜惊鸦闻言一愣,旋即有些哑然失笑:“说得轻松,那日废了不少功夫罢?” 季向庭眨了眨眼睛:“啊……归一若是不答应,左右不过再打一架,看看愚者的前车之鉴,他也该老实些答应才有的谈。” “你想这么多,只要修为有高低,这世间不平事便不会少。” 话音刚落,一股诱人香味便从庖房内传出,夜哭端着饭菜面无表情地放在庭院内的石桌上,岁安在疱屋内笑眯眯地看着,还未开口便被夜哭按着仔细擦净额头沁出的汗。 李元意与江潮一左一右站在石桌两侧,一人抱着养胖不少的狸奴,一人拿着鱼干晃来晃去逗着小家伙,不过片刻便被挠了好几爪子,大呼小叫地躲在白玄身后,全然没有从前的师兄架子。 白玄无奈地扶住石桌,他的视线落在石桌上多出来的一双碗筷,默不作声地替人斟满酒,酒壶与之轻轻一碰。 “十一师兄……爹,又过一年了。” 话语呗春风吹散,狸奴终于挣脱江潮的桎梏,轻巧地跳到地上,迈着步子奔向桃树下犯懒不愿动弹的季向庭身边,熟练地窝进他怀里舔了舔爪子。 “季大哥!” 季向庭一手将毛团子抱起捞在怀里站起身,此刻像是才察觉到身旁骤然明显起来的视线,空下的手悄无声息地勾了勾对方的指尖,熟练地与应寄枝十指相扣。 他眉眼弯弯拉着人往前走,一红一白袖袍贴得极近,却还要贴在对方怀里放轻了声咬耳朵。 “从前怎么没觉得你这么爱吃醋?” 话还未说完腰便被捏了一下,季向庭轻抽一口气,装模作样地戳了戳应寄枝的肩膀:“今晚你别想和我一道睡了。” 李元意离得近,没头没尾地听了这么一句,愣愣地眨了眨眼睛。 “说起来,季大哥怎么还未同应……公子成亲,莫不是要反……” 季向庭额角一跳,心中按倒不妙,连忙伸手捂住了对方的嘴:“你不如先问问对面那两位副使……” 岁安摸着腰间的玉佩,轻飘飘地开口:“家主,我忽然想起季公子前些日子在我这放了几坛……” 这下当真按下葫芦浮起瓢,季向庭轻啧一声,回身双手捧住应寄枝的脸,理直气壮地捂住了对方的耳朵。 “没听见,你敢没收我就让我爹托梦骂你。” 杜惊鸦仍站在桃树下,看着眉目舒展的友人,心中那点疑虑与忧愁似乎也随着春风一并消散,他无奈摇了摇头,在季向庭迭声催促下迈步走去。 经历过这样波澜壮阔的日子,怎的还会如此庸人自扰? 总会有人再站出来的。 千山万水,万死不辞。 —全文完—魔.蝎`小`说 k.m`o`x`i`e`x`s.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