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芭蕾舞王子不当替身(重生)》 1. 第二棵香樟树 轰隆隆—— 一阵闷雷掠过,算不上震耳欲聋,但却沉重而冗长,一下下碾过耳膜。 泽湖大桥中段的位置上,一辆低调的黑色宾利添越停靠在一旁的应急停车带内,车里的青年低着头,盯着手机屏幕上的照片。 照片中的人叫闵修白,享誉国际的青年芭蕾舞蹈家,今年而立已过,却依然活跃在舞台上,状态不减,获奖无数。 其实白岁早就认识他了。 他们都就读于莘城同一所重点中学,只不过彼时的白岁还是个普普通通的舞蹈生,而闵修白已经开始在国内崭露头角。 闵修白有很多比赛、演出和培训要参加,还要去各个舞蹈学院跑艺考,并不经常来学校,再加上四岁的年龄差,那会白岁还在初中部,而闵修白已经读高中了,所以两人没有在学校里遇见过。 后来,白岁算是跟随闵修白的脚步,以专业课和文化课双料第一的成绩考入国内顶尖的莘城舞蹈学院,也跟闵修白一样,都是芭蕾舞专业,甚至师承同一位老师。 不过那个时候,闵修白已经出国了,而且小有成绩。 所以白岁还是没有机会见到闵修白本人。 他只看过照片,在霍廷严那里—— 那是一张高中毕业生的合照,他们曾经是同学。 而白岁和闵修白之间真正的交集,发生在大约半个小时前。 霍氏集团总部负一楼的停车场边,有个高层领导的专用通道,需要刷卡才能进入,平时都很少有人。 作为霍廷严这个集团掌舵人的“太太”,白岁自然是有卡的;他特意把车停在了专用通道出口的附近,想要悄悄给老公一个惊喜,但却被挤得差点打不开车门。 通道外全是扛着长/枪/短/炮的狗仔,他们大声叫嚷着提问,争先恐后,你推我搡。 白岁被人群裹挟着,挤到了中间。 在看到霍廷严时,他刚抬手想要打招呼,就被身旁狗仔举高相机时的手肘撞到了太阳穴。 突然袭来的一片晕眩中,他失去平衡向后倒去,手里拎着的东西也洒了一地。 倒地的那一瞬间,他确定霍廷严是看见了自己的,因为四目相交时,他清楚地看到霍廷严的目光在自己身上停留了两三秒的时间,眉头微微皱起。 但也许…… 霍廷严不太喜欢他这副狼狈的模样,所以很快,就护着另一个男人走了。 跟自己相识九年的老公,在四十六分钟之前,丢下了跌倒在地的他,护着另一个男人走了—— 连头都没有回。 而今天,是他们结婚七周年的纪念日。 往年的这个时候,白岁应该已经坐在市中心或是海边的某家米其林三星餐厅里,微笑着接过霍廷严精心准备的礼物,然后举起手中的高脚杯,跟老公一起庆祝这个特殊的日子。 可是现在…… 副驾座位前的脚垫上歪着一个纯钛金的保温桶,里面原本装着一整壶松茸土鸡汤,是霍廷严喜欢的口味;白岁亲自守着炭炉,小火煨了一整天。 不过刚才他跌倒时,保温桶也被打翻在地,现在汤已经洒得差不多了,只剩下凝固在金属外壁上泛黄的油脂,沾了些地面的灰尘和泥土,看上去令人作呕。 白岁的手背也被滚烫的鸡汤烫红了,现在还有点火辣辣的,一整套全新的高定西装更是被油污糟蹋得不成样子,被他随手脱掉,扔在一旁的副驾上。 天生微卷的长发在精心打理后,原本松松地束在脑后,现在已经完全散了下来,几缕鬓发挡住了他微微上挑的眼尾,就连干净整齐,熨烫一新的白衬衣上也不知在什么时候,留下了几个难看的鞋印。 虽然极致精巧的五官即便在这样糟糕的状态下也能透出些诡异颓废的美,但看着汽车后视镜中的自己,白岁还是忍不住叹了口气。 真是好狼狈啊…… 但这好像还不是最糟的。 刚才在霍廷严护着另一个男人离开后,那群狗仔也一窝蜂跟着追了过去,白岁看着人群离开的背影,隐隐觉得有些眼熟。 起初他还不太能确定,毕竟闵修白已经出国很多年了,一直都没有回来过。 但现在,他翻看着手机上的新闻,微博已经有人发出了闵修白今天下午曾出现在莘城国际机场的照片,就拍摄于几个小时之前—— 几个小时前,大概正好就是霍廷严身边的特别助理上门的时间。 陈特助亲自把霍廷严准备的礼物交到了白岁手里,并告诉他,公司有事耽误,霍总大概不能回家陪他过纪念日了。 今天之前,霍廷严在欧洲忙了大半个月,为了压缩行程赶在今天回到莘城,他每天都只睡四、五个小时;昨晚他是连夜坐着红眼航班回来的,一下飞机就马不停蹄赶去公司处理积压的文件,为的就是不耽误晚上结婚纪念日的安排。 霍廷严已经这么辛苦了,晚上还要留在公司加班,白岁自然是心疼的,这才会自己拎着熬了一天的鸡汤,想要去公司给老公一个惊喜。 却没想到,是霍廷严给了他好大一个“惊喜”。 想到刚才在电梯口的一幕,白岁有些心烦,他将手机丢到旁边,抬手一把扯开了自己衬衣的领口。 其实他有一对非常漂亮的一字型锁骨,霍廷严似乎也很喜欢。 每当在床/上,霍廷严总是反复亲吻着他的锁骨,辗转厮磨,温柔又贪婪;恍惚中,他经常生出些幻觉,觉得那应该就是霍廷严这辈子最动情的时刻了。 但其实白岁自己不太喜欢。 因为在他左侧锁骨的下方,霍廷严最迷恋的位置上,有一颗细小的红痣。 芭蕾舞演员身上,那种由从小到大基本功浸润出的,清冷高贵的气质,在这一颗红痣的边缘似乎总会出现一丝细小的裂纹,透出些隐晦招引。 现在,看着汽车后视镜中的自己,白岁眼中划过一丝不假掩饰的厌恶。 这颗痣,更讨厌了。 因为在刚才闵修白的照片中,白岁第一次发现,原来他们在几乎相同的位置,有颗一模一样的红痣。 也许是七年的婚姻生活太过于平静,他差一点忘记了,自己和霍廷严的关系,其实始于一纸协议。 曾经,他是霍廷严,一家千亿市值上市公司掌舵人的“合约情人”。 所以,自己到底是凭什么有资格胜任这样一个“职位”的? 多荒唐啊…… 白岁低头苦笑。 这么多年来,他竟然从未思考过这个问题。 安安分分地给霍廷严当了两年的“合约情人”后,霍廷严用一枚婚戒,将他从“白岁”,变成了名正言顺的“霍太太”,但其实—— 他也有可能只是个什么人的替身。 霍廷严和闵修白,可是高中同学。 而那个时候…… 嗡嗡—— 手机一阵震动,打断了白岁的思绪,他低头看见屏幕上跳出一条消息。 -你先回家,我晚一点回来。 只有短短的一行字,不用点开也知道是霍廷严发的。 一如既往的言简意赅,会规规矩矩地打上每一个标点符号,但不会有多一个字的废话,哪怕只是语气助词;就像霍廷严本人那张看似儒雅随和,总是波澜不惊,实则连一丁点表情都吝啬给予的脸。 白岁面无表情地捡起手机,却半点没有要回复霍廷严的意思,而是很快点开了手机自带的“查找”功能。 他和霍廷严的手机ID是互相绑定的,藉由这个查找功能,他们都可以看到对方的时时定位。 既然现在霍廷严已经能腾出手来给他发消息了,就应该是甩掉了狗仔,那么,只要再点两下,他马上就能知道霍廷严究竟去了哪里。 自己是有资格知道的,霍廷严应该要跟他说点什么才对,而不仅仅是一句“早点回家”而已。 白岁想着,但按向屏幕的手指还是不受控制地打着颤。 点下最后一步后,他很快抬起头来,对某些近在咫尺的答案产生了莫名的恐惧。 车窗外的积雨云像是万匹奔腾咆哮的野马,漫过头顶,漫过天际,沉重地低低垂着,好像只要摇下车窗,伸出手去,就能扯下一片来。 轰隆隆—— 又是一声闷雷,好像那万匹野马奔腾而过时的马蹄声,一下下乱无章法地踏过白岁的心脏。 现在也才晚上七点来钟,莘城靠海,盛夏的傍晚,天原不该黑得这么早。 但天气预报说,今晚有暴雨橙色预警。 不可以再等了。 白岁深吸一口气,低头看向手机屏幕。 那个象征着霍廷严实时位置的红点,出现在了一个叫“半度雅梦”的地方—— 一座隶属于霍氏集团名下的,位于莘城城东滨海新区的五星级度假酒店。 巧的是,白岁第一次跟霍廷严一起过夜,也是在这家酒店。 霍廷严,酒店。 和闵修白。 那个原本只存在于一张霍廷严珍藏多年的毕业照中的男人。 轰隆隆—— 这次的惊雷之后,大雨终于倾盆而下。 像是被这一记惊雷劈醒,白岁忽然想起,就是那张照片,现在一定还在霍廷严位于湖心岛别墅区的家里。 上面,会有霍廷严应该要说,却从未提起的,最后的答案。 白岁很快发动了汽车。 雨刮器刮去了挡风玻璃上的雨帘,又很快被新的雨水覆盖。 暴雨将这个漆黑的世界浇得雾蒙蒙的,能见度很低。 白岁什么都看不清,只听到一声尖锐的鸣笛撕破了雨幕,刺痛了他的耳膜。 心底的声音在催促,耳边的鸣笛在回响,交织在这一场恐怖的暴雨里,像是可以模糊梦境与现实,从地狱的深处,对任何一个人下达最后的审判。 某些深埋心底多年的恐惧在这一刻穿越时间空间,瞬间重新占领了高地。 其实早在看清对向驶来的,那辆失控的卡车之前,白岁就已经踩下了刹车。 车轮瞬间抱死,在地上留下了一道深深的车辙,但却无法阻止汽车在雨中湿滑的路面上继续前进。 情急之下,白岁只能拉动方向盘,想要躲开迎面呼啸而来的庞然大物。 但这一切,都已经太晚了。 虽然躲开了那辆卡车,但暴雨中的突然转向也让白岁的车子完全失控,他根本无法阻止失控的汽车高速朝桥边的护栏撞去。 在无数次猛点刹车无果后,刚才那种彻骨的恐惧反倒渐渐散去了大半,他突然觉得,这也许就是最好的结果。 合约恋爱两年,他毕业就结婚了,深居简出地照顾着霍廷严的生活,到现在为止,已经七年了。 在这整整九年的时间里,他的生活中,他的生命里,早已只剩下一个霍廷严。 他跟这个社会已经完全脱轨了。 就算他还有机会,回去找出那张照片,狠狠摔在霍廷严的脸上…… 又能改变什么呢? 曾经,自己的父亲就是因为车祸意外去世的,现在白岁突然觉得,或许这种方式,也能成全他最体面的退场。 碰!!! 一声巨响之后,汽车冲出了桥面的护栏。 白岁第一次体会到了失重的感觉。 在汽车跌入幽深的湖水之前,他缓缓闭上了双眼。 * 知了知了—— 当五感重新回到身体,最先唤醒白岁的,是耳边的蝉鸣,鼻尖也萦绕着香樟树淡淡香气。 在记忆中,他也曾有过这样一个美好到不可思议的盛夏。 看来自己这辈子总算是没做什么坏事,因为这样美好的地方,一定是天堂。 白岁想着,缓缓睁眼,在短暂的目眩后,很快适应了身处的明亮光线。 然后,他就看见了站在自己面前半臂远的男人。 男人身形颀长,肩宽腰细,眉眼深邃,五官立体,乌黑的短发一丝不苟地梳向脑后。 在这样炎热的盛夏,他依旧一丝不苟地穿着整套最低调的暗色西装,衬衣的纽扣要扣到最顶上的一颗,抬手时,会不经意间露出符合身份的名贵袖口和腕表—— 既不招摇显摆,也不刻意回避,这样规矩、得体的人,除了霍廷严,还能是谁? 白岁倒吸一口凉气。 他看见霍廷严正将一枚戒指套在他的无名指上。 这一幕场景,他到死都记得。 那天,他正式从莘城舞蹈学院毕业,作为优秀毕业生代表上台讲话,由校长亲自为他拨穗。 下台后,他就看到了霍廷严发来的信息,恭喜他毕业的同时,告诉他自己正在学校人工湖边的第二棵香樟树下等他。 虽然在信息里,霍廷严贴心地提醒他,不必着急,忙完了自己手边的事情再慢慢过来就好,但他怎么能不急呢? 两年的“恋爱合约”即将到期,而在这两年中,霍廷严还是第一次突然出现在他的学校,没有提前告知,给了他一个意外的惊喜。 他迫不及待要与霍廷严分享自己毕业的喜悦,同时也对即将到期的“合约”忐忑不安,所以在看见信息后,他就飞快地跑去了那个位于学校中心的人工湖。 曾经,白岁以为,那一天,就是自己人生中最幸福的日子了—— 没有之一。 因为在那一天,霍廷严向他求婚了。 虽然仍旧没有那些浪漫的告白和俗套的约定,霍廷严只是礼貌地询问了他的意见,然后将戒指戴在了他左手的无名指上,但是对于白岁来说,这就已经足够了—— 被自己暗恋多年的学长求婚,光这一点,就已经足够让他成为全世界最幸福的人。 可是…… 那是七年前的事情了啊…… 所以,自己可能不是死了,上天堂了,而是…… 重生?! 白岁来不及思考更多,只是死死盯着霍廷严手中的戒指。 还是那枚戒指,出自某欧洲顶奢品牌的首席设计师之手,造型很简单,也没有夸张的巨型钻石,却很符合霍廷严的审美—— 低调,又不失设计感。 婚戒有两枚,戒圈内分别刻着白岁和霍廷严姓名的拼音缩写;他们把对方的名字戴在自己左手的无名指上,独一无二,隐秘又幸福,之后的七年,谁都没有再取下来过。 还有什么比这更重要的吗? 可是这一次,当霍廷严再次将戒指套上自己的无名指,白岁却难以自控地打了个寒噤。 跟上次一样,他的心脏又漏跳了几拍,只是这一次,冲昏他头脑的不再是喜悦和幸福,而是深深的恐惧。 斑驳的树影里,盛夏午后的阳光稀稀拉拉地落在身上,但他却仿佛被一种刺骨的冰冷与潮湿紧紧包裹着,四肢百骸都浸着寒气—— 那是在生命的尽头时,泽湖的湖水留给他的,关于这个世界的,最后的温度。 当霍廷严手中的戒指戴上自己的无名指后,他便成为了名正言顺的“霍太太”。 上辈子,他以为自己离开舞台,是为了爱情,洗手作羹汤。 但事实上…… “不要!” 白岁惊叫出声,慌张地后退两步,烫着似的猛地抽回了手。 这枚戒指即将套住的,根本不是一个他暗恋多年的男人,也不是他期待已久的爱情,和一个失而复得的家—— 而是,他的一生。 那个在二十九岁就戛然而止的,短暂的一生。 在白岁抗拒着霍廷严手中那枚戒指的同时时,余光似乎瞥见对方的眼中闪过一丝惊惧和难以置信,这与他认识的那个永远淡定自若,处变不惊,甚少流露出任何人类情绪的霍总实在大相径庭。 不过他已经完全顾不上这些了。 因为虽然已经抽回了手,但他却清楚地看见,那枚戒指已经滑过了他手指的第二个指节,留在了他的无名指上。 几乎没有任何犹豫,他抬手就拔下戒指,一把扔进了身旁的人工湖里。 去他妈的替身! 去他妈的爱情。 2. 你的名字 霍廷严会作何反应,白岁来不及思考,也根本就不关心。 就像霍廷严当初丢下他时一样,扔掉戒指后,他转身便跑远了,连头都没有回。 他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只是似乎出于心底的本能,对那枚婚戒和即将发生的一切极其抗拒,甚至恐惧。 “白岁——” 直到一口气跑到某栋教学楼的门口,他才听到身后传来一个有些陌生的名字。 他甚至怔忪了好几秒,才反应过来是有人在喊自己。 之前在和霍廷严结婚后,他身边交往的,渐渐也只剩下霍廷严的朋友,或是家里的佣人;他们平时都会客客气气地喊他一声“白先生”,格外亲近的,最多也只是在玩笑时叫他一声“小嫂子”或“霍太太”。 就是没有人肯连名带姓喊他一声“白岁”。 已经太久太久没有人喊过自己的名字了。 白岁想着,缓缓放慢脚步。 “跑什么跑啊……”见白岁总算停了下来,来人小跑两步追上,气喘吁吁地抱怨着:“这大热天儿的……” 六月是莘城一年中最热的时段,一口气跑出千八百米的白岁额前也结出了一层薄汗,正好驱散了方才那股充斥在他身体中的砭骨寒意。 他的心情也跟着灿烂了起来,就像莘城六月的天。 “徐嘉平?”他回过身来看见来人,有些惊喜。 徐嘉平是他的发小,两人打娘胎里就认识了,关系一直很铁。 上辈子他执意要跟霍廷严结婚,甚至不惜主动放弃了舞台和事业,徐嘉平是唯一一个站出来反对的人。 只可惜,那时候他满心满眼都是霍廷严,恋爱中智商基本为零,哪里听得进那些逆耳的忠言。 当时的徐嘉平正经营着一家小型的演绎经纪公司,为了演出的事,经常全国各地乱跑;虽然大概率终其一生,他都不可能有霍氏集团那样的成就,但搞着自己的小事业,过着自己的小日子,又何尝不是风生水起。 他们一个是充实忙碌的小老板,一个是豪门大少娇养在家的“金丝雀”,白岁对好友当初的劝阻并没有过怨怼,但渐渐也不好意思再去打扰发小的生活了。 时间长了,远离彼此的圈子,最好的朋友也会逐渐失去共同语言。 结婚几年后,当白岁看着两人通讯软件的对话框,发现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那里已经只剩下些节日客套的祝福语。 现在重活一次,所有的选择都可以从头来过,就连最好的朋友都还在自己身边,这感觉真是太好了! 白岁看着面前撑着膝盖气喘吁吁的徐嘉平,忍不住“噗嗤”一下笑出声来。 “你怎么跑来了?” “我最好的兄弟今天毕业,我能不来?”徐嘉平撑起身体,嫌弃地瞪了白岁一眼,“不是早就说好了吗?” 看着白岁那张藏不住笑意的脸,他忍不住小声嘀咕道:“你这是刚才见了霍廷严一面,高兴得什么都忘了是吧……” 好像还真是。 白岁心虚地抿了抿嘴。 徐嘉平从小成绩就不好,当年也没考上大学,所以一直以白岁这个高分考入名校的发小为荣;临毕业的时候,他比白岁本人还要激动,早早就约好了要一起庆祝。 只是上辈子的这一天,在见到徐嘉平之前,白岁就接受了霍廷严的求婚,完全被幸福冲昏了头脑,还真把这茬给忘了。 “那走——”带着些许曾经“重色轻友”的愧疚,他搭了搭徐嘉平的肩膀,“我请你吃饭去!” “……嗯?”对于白岁突然的转变,徐嘉平显然有些意外,“你刚刚不是……跟霍廷严……你们俩……” 他犹犹豫豫地在白岁面前做了个拉小手的动作,暗示刚才湖边的一幕,他都看见了。 “我还以为你等会要跟他干嘛去呢。” “我们结束了。”白岁轻描淡写地说道,从背后推了徐嘉平一把,“走吧。” 在白岁临近毕业前的几个月里,他与霍廷严的“合约”也即将到期,那段时间的他每天都很焦虑,深怕两人的关系会随着那纸“合约”一道,戛然而止。 作为白岁最好的发小,那段时间白岁的惴惴不安,徐嘉平全都看在眼里。 他只知道白岁是真心喜欢霍廷严的,哪里知道对方都经历过什么。 虽然担心发小,可他也不敢多问,深怕自己嘴笨,不小心说错话,再往白岁心里捅刀子,只好小心翼翼地跟着对方,进了学校附近的一个中餐馆子。 小饭店的包厢里,白岁点了一桌子菜,还破天荒地开了几瓶啤酒。 他原意是想跟好兄弟庆祝毕业的同时,也庆祝自己的新生,但在徐嘉平的眼里,向来自律,滴酒不沾的舞蹈演员居然破了例,那可不就是借酒消愁吗? 几杯黄汤下肚,徐嘉平喝大了舌头,胆子也就跟着大了起来。 “岁岁啊……你也别难过……” 岁岁是白岁的小名,以前父母还在的时候总会这么叫他,徐嘉平自然是听过的,但两个大男人这么称呼多少有些太腻歪了,他平时还是习惯喊白岁大名。 现在小名都出来了,可见他是真没少喝。 “是!我是说过,说你跟霍廷严,你们是两个世界的人,谈‘合约’可以,因为那只是一份‘工作’。” “但……谁会跟自己的老板谈恋爱啊?!” 他喝多了,说话也有些语无伦次。 “你们两个只、只是不合适……但绝对不是你配不上他!” 白岁的父母都是靠着读书离开小地方,好不容易才在莘城这座国际大都会扎下根来的普通人;一直到去世前,他们都只是莘城下辖一个小县城里最底层的公务员,虽然生活安逸稳定,但也很难跟大富大贵扯上什么关系。 而白岁本人虽然考进了名校,但现在也只不过是个才刚刚大学毕业的应届生;可霍家手握莘城商界的半壁江山,霍廷严从出生起就是个名副其实的富N代,现在更是操纵着千亿上市集团的掌舵人。 徐嘉平说得没错,他们的确是两个世界的人。 白岁知道,发小这是想安慰自己,但作为向来滴酒不沾的人,他自然也有些不胜酒力,已经给不出太多的回应,只好点点头表示领情。 不过爱一个人和咳嗽一样,都是藏不住的,徐嘉平很清楚自己这个发小之前有多爱霍廷严,现在白岁在酒醉后这点小小的认同,在他看来倒更像是情伤中的强撑。 “白岁!” 义气在酒精的催动下有些上头,他居然一拍桌子站了起来,还顺带架起了一旁单手撑在桌上的白岁,扳着对方的肩膀,回身面对着包间内光滑如镜的瓷砖墙面。 “好好看看你自己!” 白岁是个天生的芭蕾舞者。 他有一对漂亮的锁骨,和纤长的天鹅颈,身材匀称,手长腿长,无论是上下半身的比例还是头身比都近乎完美。 墙上割裂的小块瓷砖框出他五官精致的脸孔,自然微卷的长发透出一股浑然天成的慵懒,上挑的眼尾中则是无法掩饰的骄傲。 他三岁开始学跳舞,那种独属于芭蕾舞者的矜贵与清冷,已经深深烙印在了骨子里。 不需要做什么,他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习惯性地微微仰起下巴,就好像是雪山之巅一朵神圣不可攀折的高岭之花,又像是意外堕入人间,只可远观,不可亵玩的圣洁天使。 就算徐嘉平是个纯纯的铁直男,也不得不时常惊讶于白岁的精致,甚至已经到了一种不真实的程度。 “这世界上有钱人多得是——”他站在白岁身后,双手重重拍在发小的肩膀上,语气里带着点老父亲式的骄傲,“但白岁只有一个!” “等你以后进了舞团,当了首席,想找什么样的没有啊?” 徐嘉平的直男式安慰算不上有多高明,但好在白岁其实也不怎么难过。 甚至,这一次,好像还是他甩了霍廷严。 但他不知道该怎么跟徐嘉平解释,总不能说自己已经跟霍廷严结婚七年了,而且他很可能只是个替身;现在他已经重生了,累了,倦了,后悔了。 他无奈地扯了扯嘴角,弯出一抹苦笑。 原来,就连徐嘉平这个外人都看得出来,曾经在霍廷严面前,他爱得有多么卑微。 不过也难怪,他和霍廷严,本来就是“合约情人”。 按徐嘉平的话说,霍廷严现在应该算是他的…… 老板。 他真的是疯了,才会想要和自己的老板谈感情。 “嗯。” 他默默点了点头,重新坐回椅子上。 也许是酒精的作用,接下来的气氛总算渐渐轻松不少,白岁的脸上的笑容也多了起来。 他很少笑,但其实,他笑起来很好看。 酒精在他白皙光滑的皮肤上镀上了一层淡淡的红晕,又给舞台上那个清冷高贵的芭蕾舞王子加诸了一重别样的风情。 “白岁!你相信我——”徐嘉平一手撑桌,一手搭上白岁的肩膀,“你肯定会出名的!就算跟那么什么闵修白比,咱也不差在哪里……” “是他霍廷严没有这个福气!” 当那个熟悉又陌生的名字再次出现,白岁脸上的笑容一点点僵在了唇角。 “你认识闵修白?” “就……知道啊……”徐嘉平已经喝高了,完全没有留意到白岁语气里微妙的变化,晕乎乎地含混道:“他不是挺出名的吗?最近还得了个什么奖来着……” “那你也觉得……”白岁接着问道:“我跟闵修白……很像……” “是吗?” “……啊?”徐嘉平一愣,点点头道:“是啊……” “你和他……你们……不都是……” 他没有学过跳舞,更不懂芭蕾,比比划划的不知道该怎么表达。 但他到底想说什么,白岁其实很清楚。 从身体条件,柔韧度,身材比例等各个方面来说,白岁都是天生的芭蕾舞者,但却不是最好的男性芭蕾舞演员。 舞台上的女性芭蕾舞演员需要立脚尖,这会让她们的身高拔高大概十二厘米左右,而男芭蕾舞者则不需要,所以舞台对男性芭蕾舞者的身高便有了更严格的要求。 白岁的身高放在普通人里已经很优秀了,但在舞台上只能算是及格,并不突出;再加上他的身材天生更偏纤细,不够魁梧健壮,所以也就不利于在舞台上托举舞伴等动作中,表现出更多男性芭蕾舞者的力量之美。 中学时,辅导他的舞蹈老师就曾经很认真地跟他的父母谈过,以他的水平、天赋和努力程度,只要不放弃,以后想考个国内顶尖的舞蹈学院肯定不成问题。 毕业后,他想继续深造,做舞蹈老师,做编舞,或者考进入市里的舞蹈团,都不会太难。 但芭蕾舞也和其他艺术表现形式,或是竞技体育一样,是一个金字塔型的行业。 以白岁的天赋和技术,当个普普通通的老师,或是市一级舞蹈团的演员,算是埋没了;但以他在男性芭蕾舞者中的先天条件,又很难成为金字塔尖最耀眼的那一拨。 也许是因为惜才,当时老师把所有可能的情况都如实地告诉了一个十几岁的孩子,希望白岁可以做出合理的选择,也为自己的选择做好充足的心理准备。 父母很尊重白岁,表示会支持儿子的一切决定,然后,白岁就做出了一个让所有人都大跌眼镜的选择。 那个时候的闵修白已经开始崭露头角,在国内多个芭蕾舞比赛的青少年组中都取得了不错的名次;他有着和白岁一样的天赋和努力,也有着和白岁一样的,无法忽视且不可改变的,天生的短板—— 不够高大强壮。 但在舞台上,闵修白跳的是女角。 当他立起脚尖,以女性芭蕾舞者的装扮和姿态出现在舞台上,甚至成为首席,领舞获奖,那些原本男性芭蕾舞者的短板都不复存在了。 白岁也看到了自己的希望。 所以,其实在很长的一段时间内,在他心里,闵修白都是自己努力和奋斗的目标。 直到他为了霍廷严,为了爱情,主动离开舞台。 像自己和闵修白这样类似反串出现在舞台上,立起脚尖跳女角的芭蕾舞男演员,就算上辈子白岁活到了二十九岁,也没有见过第三个。 他怎么可能不知道,自己和闵修白,到底有多像。 也难怪徐嘉平会这样想。 就在场面陷入突然的沉默时,一阵突兀的手机铃声突然打破了包间里的平静。 “白先生——”白岁接起电话,手机听筒里很快传来一名老者焦急的声音,“抱歉,打扰您了。” “……昌伯?”听着耳边熟悉的声音,白岁顿感亲切。 昌伯是霍廷严身边的老管家,准确来说,霍廷严还没有出生,他就已经在霍家管事了。 平时霍廷严的工作很忙,有时候出一趟差就是十天半个月,上辈子婚后那七年,白岁每天在家里对着昌伯的时间,可能比他对着霍廷严的还要多,早就把对方当做一位自己熟悉且尊重的长辈了。 “叫我名字就好。”白岁习惯性地脱口而出道,说完才意识到不妥。 作为霍家的老管家,昌伯比白岁的父亲还要年长许多,但也许是物以类聚,人以群分,昌伯的性格也和霍廷严一样,严肃拘谨,一丝不苟,即便是在白岁与霍廷严结婚的七年后,他也还是会恭恭敬敬地喊白岁一声“白先生”。 所以每当这个时候,白岁也总会客气地回上一句,叫名字就好。 七年的习惯早就成了自然,以至于他都忘了,现在的他还没有跟霍廷严结婚,也没有去过霍廷严家,跟昌伯只有几面之缘,完全不熟。 “没关系,我现在不忙。”他立刻改了口,礼貌地宽慰道:“您别急,慢慢儿说。” “很抱歉,白先生。”电话那头,昌伯的焦虑显然很难被这一两句客套安抚。 他完全没有注意到刚才白岁的一时口误,只是一如既往地道歉先行,然后才诚恳地请求道:“能不能麻烦您到医院来一趟?” 医院? 白岁凝眉,目露疑惑。 霍廷严是大少爷,可能五谷不分,但却并非四体不勤,他有常年坚持运动的习惯,身体素质向来很好,之前在一起的那九年,连头疼脑热都很少。 可若不是霍廷严进了医院,还有谁够面子劳烦霍家的老管家亲自给自己打电话? “怎么了吗?”白岁问道。 “是少爷……” 昌伯口中的少爷,指的自然是霍廷严。 他急得连声音都在发抖,与白岁印象中那个周密稳重的老管家形象实在天差地别。 看来霍廷严的问题还不小? 就在白岁思忖时,电话那头传来昌伯一声沉重的叹息。 “少爷堕水,磕到了头,已经在医院里了,始终昏迷不醒。” 尽管已经尽量调整着自己的呼吸,但年纪到底大了,说到关键处,昌伯的声音还是止不住略带哽咽。 “他现在迷迷糊糊的……一直、一直喊着白先生的名字……” 3. 白月光 莘城舞蹈学院校内最中心的位置有一个面积不小的人工湖,因为形似砚台,故得名砚湖。 砚湖的水很浅,大约只能没过成年人的腰线,白岁很清楚,里面根本淹不死人。 倒是湖底淤泥湿滑,如果不慎滑倒,撞到坚硬太湖石堆成的假山,的确有些危险。 霍廷严大概就是这么个情况。 其实扔掉戒指,只是白岁出于本能的恐惧与抗拒,在当时,他并没有考虑太多。 跑远后他渐渐冷静下来,倒觉得自己也没必要再想别的什么了,因为从扔掉戒指的那一刻起,他和霍廷严就已经彻底结束了,根本回不了头。 霍廷严可是真正的天之骄子,大概在他现有人生中的二十多年里,也从来没有遇到过有人敢用如此直接,甚至粗暴的方式拒绝自己—— 他是不可能接受的。 只是白岁万万没有想到,在自己离开后,霍廷严居然会出这样的意外。 为了保证学生的安全,学校的人工湖边有加高的围栏,普通人想要翻过去都得费点功夫;莘城舞蹈学院几十年校史,前前后后有过那么多学生,就连白岁自己都在学校呆了四年,还从没听过有人失足堕水的新闻。 要说霍廷严是被人推下去的反倒合理一些。 毕竟都说商场如战场,就凭白岁上辈子亲眼看到的,霍廷严跟自己家里叔伯间的关系都不太融洽,外面要真有什么竞争对手想要对他不利,倒是说得通。 原本这趟医院,白岁是不想来的,但当他走出那家小餐馆,看见霍廷严的车子已经停在了学校的门口,他还是动摇了。 上辈子婚后那些年,哪怕他只是在饭桌上呛到了,咳嗽两声,第二天起来也一定会接到昌伯让佣人熬好的银耳雪梨汤—— 父母在自己大二那年相继离世后,已经不会再有人像这样无微不至地去关心他身上一些微不足道的小毛病了。 他实在不忍心再听见昌伯用苍老哽咽的声音一遍遍请求自己。 等他到了医院,外面的太阳也快落山了,医院已经过了探视时间,住院部的走廊格外安静。 虽然霍廷严所处的私人病房并不受限制,但在过分安静的环境里,昌伯的叹息声仿佛有千斤重,一下下砸在地上。 因为还没有想好怎么面对霍廷严,白岁只是陪昌伯站在病房外的走廊上,一边安慰着,一边解了下大致的情况。 “是怎么回事?”他轻声问道:“昌伯,你报警了吗?” “警察已经来调查过了。”昌伯点点头道:“学校有很多学生,包括家里的司机都看见了,少爷……” “是自己跳下去的。” “……什么?!” 居然不是意外? 白岁都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 上辈子可没有这一段…… 不过上辈子,他也没有扔戒指。 “少爷也不知是怎么了,送到医院的时候手心还捏着不知道什么东西……后来还是他深度昏迷以后,护士才掰开他的手,但也没找到什么,就扣出了一把泥……还宝贝似的握着……” 昌伯是看着霍廷严长大的,也许是太过担心,也许是他年纪真的大了,向来谨言慎行的人竟也自顾自地念叨了起来。 在昌伯断续的自言自语中,白岁忽然回忆起,当时在湖边,自己抽回手后,霍廷严的眼中似乎曾经有过那么点惊惧和难以置信,一闪而过。 难道是为了那枚戒指? 当时白岁还以为是自己看错了,也来不及仔细琢磨;但就算现在认真想想,这仍然不合常理。 一枚顶奢高定的婚戒,在普通人看来的确价值连城,但对霍氏集团庞大的产业来说,也不会比碗底沾上的饭粒贵重多少。 以同床共枕,七年婚姻里白岁对霍廷严的了解,完全可以肯定,就算霍廷严真是想要戒指,也会找个工程队来把学校人工湖的水抽干,再派人下去找。 湖底淤泥堆积多年,霍总可是有洁癖的。 他那么精明,又素来冷静,怎么可能会做亲自跳下去找东西这样的既愚蠢冲动,又毫无效率的事。 别是霍廷严跳下去之前就撞坏了脑子吧? 白岁暗暗腹诽,但这样的话肯定不能跟满眼担忧的昌伯说。 “那霍伯父他们什么时候回来?” “不。”昌伯摆了摆手,“少爷送到医院之前曾经有过一段清醒,他特意交代过,不要让二老担心。” 霍氏集团是因为霍父脑溢血后半身瘫痪,才会早早交到了独子霍廷严的手上。 在那之后,霍父就由霍母陪着到瑞士疗养去了,可能的确受不了刺激。 但上辈子白岁和霍廷严结婚七年,霍家父子总共也就只见了两三次面;以霍廷严和父母七年时间都不常见面的那点单薄亲情,和霍廷严本身极重利弊的性格来看,他是不可能为了自己那点孝心,就拿公司的稳定和大局去冒险的。 那可是霍廷严啊…… 一个冷静、理智到都快要没有“人味儿”了的人。 “那您也别太担心了,还是要注意身体。”白岁好言劝慰道:“既然他……” 说到霍廷严的名字,他还是不自觉地顿了顿。 “霍总做事向来心里有数,既然他能自己决定不通知霍伯父,那应该就是不要紧。” “医生不也说了吗,没有生命危险的。” “是……”昌伯依旧眉头紧锁,“但医生也说了,少爷的脑子里有血块,可能会压迫神经,影响……” “影响之后行动能力,或者记忆之类的……” 这也就是说,等霍廷严醒来,可能会落下身体残疾,或者失忆? 居然这么严重吗? 可霍廷严是自己跳下去的啊! 他究竟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白岁觉得这一切太荒谬了。 他是真的爱过霍廷严,所以才会恨霍廷严拿自己当了九年的替身,但不管怎么说,霍廷严都曾经对他有恩。 成年人的事,大不了好聚好散,他还不至于刻薄到希望霍廷严去死。 “那……”他轻声问道:“医生没有给出什么治疗方案吗?” “没有。”昌伯摇头,“医生说,开颅取出血块的手术风险太大,建议还是等少爷醒来了再做评估。” 说罢,他又叹了口气,落在医院安静的走廊里。 就在这时,身后的私人病房里隐约传出了点人声。 因为走廊实在太过安静,在门外的两人都陷入沉默后,白岁甚至能听出,这就是霍廷严的声音。 还以为是自家少爷醒了,昌伯第一时间打开大门,急急走进了病房。 只可惜,霍廷严并没有醒。 他还是躺在病床上,眼皮沉沉地阖着,原本英挺的眉宇间透出痛苦的神色,皱得死紧,似乎正在经历一场恐怖的噩梦。 像之前昌伯说的那样,昏迷中他的右手仍旧无意识地紧紧攥着,好像捏着什么不得了的宝贝。 在白岁的印象里,霍廷严应该总是高大挺拔的,穿着体面的西装,不管在任何场合,面对任何人,永远绅士得体,游刃有余。 算上上辈子婚后的那七年在内,他也没见过这样狼狈且虚弱的霍廷严,一时有些适应不来,就那么怔怔地站在门边。 “少爷……少爷您说什么?”一旁的昌伯已经焦急地靠了过去,听出霍廷严口中还是些昏迷中胡乱的呓语后,他轻轻叹了口气,温声安慰道:“少爷您别急,白先生已经来了。” 听见有人叫自己,白岁才回过神来,想起电话里昌伯的确说过,霍廷严在昏迷中,好像一直叫着他的名字。 他站在病房的门口,犹豫许久,最终还是上前两步,低头凑到了近处。 “白……白……白白……” 在听到霍廷严混乱的梦呓前,白岁也不知道自己到底还有没有期待,但在彻底听清霍廷严含混的声音后,他只觉如坠冰窟。 结婚七周年纪念日那天的暴雨,混着泽湖冰冷的湖水,好像在这一刻,再次漫过了他的头顶。 他眼前一黑,像之前在湖边一样,本能地朝后退了两步。 “白先生……” 就连一旁的昌伯都看出了白岁的异常,刚要开口,床上仍在昏迷中的霍廷严也不知是感觉到了什么,还是梦到了什么可怕的东西,紧攥的右手突然松开,一把拽住了白岁的腕子。 “白——” “不要!” 在霍廷严再次开口前,白岁就像下午在湖边时一样,惊叫出声。 也跟下午一样,他无比抗拒地一把甩开霍廷严的手,转身跑出了病房。 他跟霍廷严在一起九年了,起初的两年里,霍廷严还会连名带姓喊他一声“白岁”;结婚后,或许是关系更亲近了,他们之间的称呼渐渐也就只剩下“你”和“我”。 九年时间,他都不曾将“爱”宣之于口,霍廷严就更是连一句“喜欢”都吝啬。 他们之间何曾有过如此亲昵的爱称? 白白…… 白白…… 这世界上可不只有他白岁一个人姓白。 不是还有闵修白吗? 这就叫白月光吧? 还真是至死不渝呢…… 白岁觉得讽刺极了。 上辈子汽车坠湖,他直到最后一刻都没有机会去找出那张照片。 其实关于替身的事,一直都只是他的猜测,并没有实打实的证据。 他也不想胡乱给霍廷严扣帽子,但不知道为什么,自打重生后,似乎每一件事都在提醒着他—— 自己究竟是个什么身份。 他一口气跑到位于住院部走廊尽头的电梯处,急躁地拍打着电梯的按钮,脑中一片空白,一心只想尽快离开。 今天,他之所以会出现在医院里,完全是看在昌伯的面子上,但现在,他却觉得自己像个小丑。 若说之前他多少还顾忌着霍廷严曾经对自己有恩,那么现在,哪怕只是这辈子,他也已经给霍廷严当了两年的替身—— 总算可以说一句两不相欠了。 电梯大门打开的一瞬间,白岁就急急跨进了轿厢,正好与隔壁一部电梯中走出的青年错身而过。 起先,他并没有注意到一个经过的路人,但在电梯大门即将关闭的前一秒,他抬头按下楼层按钮时,余光正好瞥见对方从自己正对着的门缝前走过。 相近的身高,相似的身材,微微仰起的下巴勾勒出芭蕾舞者身上那股如出一辙的,清冷高贵的气质。 最重要的是,从青年白衬衣敞开的领口边,白岁似乎看到了,那颗位于左侧锁骨下方的红痣。 叮咚—— 电梯门终于重重合拢,轿厢开始缓缓下行。 在这一刻,在这个狭小密闭的空间内,世界被按下了暂停键。 白岁木然地平视前方,仿佛能看见,就连空气中跳动的微尘都被冻结在了半空。 他缓缓转身,面对着电梯内部光滑如镜的金属内壁,一把扯开衬衣的领口,看见了自己左侧锁骨下,那颗长在同样位置上的红痣。 那刚刚从电梯门口经过的人…… 白岁终于见到了闵修白本人。 4. 腰链 白岁下午丢进砚湖的那枚戒指,就像南美洲亚马逊河流域热带雨林中那只调皮的蝴蝶,轻轻扇动翅膀,掀起了德克萨斯州的一场风暴。 之后霍廷严意外落水,闵修白突然出现,所有的事情都发生了改变。 白岁不知道霍廷严在发什么疯,也不知道闵修白为什么会提前回国,但他知道,既然闵修白在这个时间出现在了医院里,就一定是去看霍廷严的。 其实他曾经也幻想过,当自己终于有机会见到那个可以说是影响,甚至改变了自己一生的男人,情绪该有多么激动,是会百感交集,还是五味杂陈。 但很奇怪,他什么感觉都没有。 除了一点点惊讶,他的内心毫无波澜。 他甚至都不好奇霍廷严在醒来后见到闵修白会作何反应,只觉得电梯轿厢的狭小密闭空间里有点热。 跟下午在湖边和刚才在病房里拒绝霍廷严的感觉差不多,他内心本能地抗拒着,只想尽快离开,逃出这个旋涡。 当电梯的大门再次打开,住院部一楼大厅的门外,霍廷严的车还停在门口等他,司机见他走出来,便恭恭敬敬地下车拉开了后门。 然后下一秒,他就在司机错愕的目光中,转身拦下路边的一辆出租车,消失在了夜色里。 他一口气跑回了“家”,一间与莘城舞蹈学院仅有一街之隔的高档公寓。 刷脸打开一楼门禁,进入电梯,按下顶楼二十七层的按键,然后输入密码,指纹解锁,“咔嗒”一声,门开了—— 白岁动作熟练,一气呵成,却在推开大门的一瞬间,怔怔地愣在了门边。 门口的鞋架上,规规矩矩地放着两双居家拖鞋,一双明显比另一双大了几个鞋码—— 是霍廷严的。 从大四开始后不久,白岁就搬进了这栋公寓,在里面住了将近一年,刚才第一时间几乎是习惯性地跑了回来,却忘了这里其实并不是他的“家”,而是他和霍廷严…… 现在看来,或许也只能算是一个他们幽会的地方。 其实房子在他大二那年跟霍廷严签下“合约”后不久就安排好了,不过那时候他还住在学校的寝室里,不经常过来。 起初霍廷严偶尔来找他,两个人会出去吃吃饭,吹吹海风,听听歌剧,看看演出,有时候也聊两句天,但大部分时候,他们都只是静静坐着。 结束后,霍廷严就会送白岁回寝室休息。 他们的第一个跨年夜,在莘城最高的空中餐厅里,白岁第一次以那样的角度,看了一场莘城最璀璨的焰火晚会,一时间竟有些分不清,他和霍廷严,究竟是谁更需要谁的陪伴。 焰火晚会结束后,学校的男寝已经锁门,白岁回不去了,便第一次跟霍廷严留宿在了外面。 当晚他们住的正好就是霍氏集团旗下的五星级度假酒店,半度雅梦。 也就是那个上辈子霍廷严实时定位最后出现的地方。 白岁还记得,那晚他洗了澡出来,坐在床边,死死攥着浴袍的襟口,紧张到浑身发抖,后来更是一整夜都没有睡着。 但其实那一晚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霍廷严似乎一直都很尊重他,从一开始,直到他们结婚的七年后,从来不会强迫他做任何事情;偶尔只要他开口,提出的要求霍廷严也都会满足。 不过就是在“半度雅梦”那晚之后,霍廷严买下了现在这栋公寓,就在白岁的学校附近,步行时间不超过十分钟,方便他随时出入。 但那个时候,白岁还是住在寝室里的,只有霍廷严偶尔来找自己时,他才会在公寓留宿一晚。 自然还是跟霍廷严一起的,不过他们仍旧只是盖着各自的被子,泾渭分明地睡在同一张床上。 事实上直到那个时候,他们连手都还没有牵过。 这样的相处模式一直维持到那一晚…… 当白岁第一次真正和霍廷严“在一起”。 那时候距离白岁和霍廷严签下合同已经过去了一年多,他大四了,学校没什么课,寝室里好几个室友也因为实习的关系不常回来。 所以在关系更进一步之后,他索性搬出寝室,常住在了霍廷严送给自己的公寓里,一直到现在。 有过第一次的“亲密”,他已经开始期待着,也许霍廷严会在某一个晚上突然出现,敲响自己的房门,给他一个惊喜。 不过这一切并没有发生。 霍廷严始终像钟表一样规律地活着,是个计划性很强的人,而且好像总是那么礼貌绅士;在自己的时间表上有空闲可以来找白岁时,他一定会提前一天发消息询问白岁是否方便。 起先白岁还会在每天都仔仔细细将屋子打扫一遍,因为霍廷严有很严重的洁癖,他怕万一对方来了,看到屋里不整齐,会不高兴。 但时间长了,他渐渐也就开始偷懒了。 反正霍廷严总会提前一天通知他,甚至会把到学校来接他的时间精确到分钟,所以他到时候再打扫也来得及。 其实跟大部分男生一样,他也不喜欢收拾房间,更不喜欢做家务。 爸妈还在的时候,他是被宠大的独子,母亲心疼儿子练舞辛苦,连一刷袜子都不舍得让他洗;后来上大学住了校,虽然他也会自己洗衣服,但寝室还是经常乱糟糟的,找不到东西。 时间倒转,如果不是带着记忆,连白岁自己都很难想象,他居然能给霍廷严当了七年的“贤妻”。 他抬脚踢开几个扔在门口来不及收拾的快递盒子,鞋也懒得换,就直接走进屋里,大喇喇坐在沙发上,手自然地往旁边一搭,碰到了一堆摆放杂乱的衣服。 最近莘城的天太热,衣服每天都得换,但这些天他一直忙着毕业剧目和演讲的事情,换下来的衣服都堆成小山了,也没顾上洗。 他随手将脏衣服揉成一个团,准备扔进洗衣机里,但刚起身,就有一件宽大的睡衣掉了出来—— 大概是霍廷严上次来时穿过的。 白岁觉得有点心烦。 这间屋子里,到处都充斥着霍廷严曾经存在过的痕迹,并不刻意,但很碍眼。 白岁有些自暴自弃地干脆把手里脏衣服一股脑扔在地上,刚好盖住了霍廷严的睡衣。 动作间那堆衣服牵带着,打翻了桌上的一个小纸盒—— 一双芭蕾舞鞋掉了出来。 白岁的呼吸也停住了两秒。 作为舞蹈生,就算没有任何演出和排练,他每天一早一晚也都是要练功的;和闵修白一样,他跳的是女角,要立足尖,自然少不了芭蕾舞专用的足尖鞋。 软木的鞋头,绸缎的鞋面,还有两条自己亲手缝上的缎带,方便把鞋子绑紧,避免动作时滑落—— 这是白岁最习惯的舞鞋。 对于现在的这个白岁来说,他可能昨晚,甚至今早,才刚穿着这双平平无奇的舞鞋,在学校的舞蹈教室里拉筋、练功。 但对于这具躯壳里住着的,那个真实的白岁,这双舞鞋,他已经有七年没有再穿过了。 白岁盯着地上的舞鞋,突然觉得眼眶一热。 每个练过跳舞的孩子都知道,要吃多少苦,才能有资格走进全国最顶尖的舞蹈学院,有机会站在舞台上。 白岁是真的喜欢跳舞,也喜欢舞台,但直到这一刻他才真正意识到,为了霍廷严,他主动放弃自己曾经那样热爱,并且为之辛勤付出了十几年的东西,是多么荒唐的事情。 这个家里到处都是霍廷严的痕迹,他早就不想呆了,只是外面天色已晚,刚才他心里又一团乱麻,一时也不知道还能去哪里。 不过现在…… 白岁很快进屋翻出了一个双肩包,又随手在柜子里拎出一套练功服,连同那双舞鞋一道塞进包里,背上就出了门。 * 这个点学校的教学楼差不多都锁门了,但以前碰上有演出或考试,白岁练舞练得比谁都狠。 他在莘城舞蹈学院呆了四年,很清楚哪栋教学楼的琐是坏的,哪栋教学楼的围栏有缝隙,很快便溜进了一栋没人的教学楼,凭借熟悉的记忆,找了间一楼窗户没法上锁的舞蹈教室,先把背包扔进去,然后直接翻窗而入。 为防被学校夜里巡逻的保安发现,灯肯定是不敢开了,但好在最近莘城的天都很好,万里无云,有清亮亮的月光透过窗棂,落在教室里。 白岁很快换上了练功服。 他平时练习穿得都很随便,一件圆领的纯白色宽松棉质上衣,轻薄透气;下半身的裤子比较贴身,是为了练习时完整地暴露出腿部的线条和动作,方便老师纠正。 换好衣服后,他单腿翘高,搭在教室两侧的横杆上,这样俯下身子穿鞋的时候可以顺便拉一拉筋。 当舞鞋的最后一根绑带系紧,他的心脏也已经快要跳到嗓子眼了。 之前高三参加莘城舞蹈学院专业课的艺考时,他都没有这么紧张过—— 毕竟七年没有练过舞了。 他深吸一口气,缓缓抬高左腿,微微屈膝,脚尖绷直,左手自然地握住脚踝,然后一点点伸直膝盖,将足尖举过头顶。 一切都很顺利。 看来这具现在仍然坚持每天练习的身体韧带还是很柔软,动作也没有生疏。 接下来,就是最关键的一步了。 白岁放下左脚站稳,将双手伸直,举至身前,摆出一个芭蕾舞基本功中标准的二位手,然后在深吸一口气的同时,双手缓慢匀速地举过头顶。 在呼吸和手部动作的带领下,镜子里青年的身形愈显挺拔,骄傲地仰起下巴。 白岁突然想起第一节舞蹈课上,自己那位启蒙老师引导学生的话—— 闭上眼睛,静静地去感受,在你的头顶,有一股向上的力量。 后来的白岁一直相信,这股力量一定是存在的,甚至奇妙到可以对抗地心引力。 他缓缓阖眸,静静地感受着那股神奇又熟悉的力量,正带着自己的脚尖一点点拔高,直到脚背完全绷直,垂直于地面。 足尖终于立了起来。 白岁觉得自己轻得像一片羽毛。 七年之后,他终于找回了可以重新站上舞台的资格。 在这一瞬间,他几乎喜极而泣。 接下来,他又拉伸了一遍身体各部位的韧带,简单热了个身,然后掏出背包里的手机,调低音量,随手点开了一首《吉赛尔》。 伴随着音乐,他再次立起足尖,先是围绕着教室的边缘,一段轻盈的小跳,然后来到教室中央,几个小弹腿之后,接了一个标准的分腿跳。 这些动作对于一个顶尖舞蹈学院的优秀毕业生来说,都只能算是入门级;甚至就连《吉尔赛》这整段曲子都不难,那些舞步早在白岁十几岁考级时就已经烂熟于心了。 但他的每一个动作仍旧做得极其认真、标准,一点都不舍得偷懒。 他太珍惜这样一个失而复得的机会了。 一个简单的让德项伯,他左腿单脚足尖站立,右脚脚尖在教室的地板上划出一个标准的半圆;待右腿来到身后,再缓缓抬起,双手舒展地向身体两侧展开,变换成一个标准的阿拉贝斯克,就像一只振翅的蝴蝶。 收紧的核心让他对身体有着强大的掌控力和完美的平衡感,这个动作对他来说也没有任何难度。 动作间他极其舒展,完美呈现出了一个芭蕾舞者三长一小一高的优势—— 手长,腿长,脖子长,头小,脚背高。 标准的九头身,宛若一只高傲的白天鹅。 就连路过教室的里的风都会忍不住驻足欣赏。 但白岁看似舒展的外表下,身体的核心肌群已经在暗暗积蓄着力量。 单独受力的左腿膝盖稍稍弯曲的同时,他猛然发力,带动着身体,仅靠一只脚的足尖在原地旋转起来。 在之前,他或许只是一个身形颀长,气质出众,矜贵漂亮的年轻大男孩,但在这一刻,他已经彻底蜕变成了意外坠入凡间,刚好落在舞台上的一只精灵—— 骄傲,自由,高贵,灵动,俯视一切。 之后的时间里,他一遍又一遍,重复着那些已经深深刻入肌肉记忆里的舞蹈片段,不选也不挑,手机里的曲子随机放到哪一段,他就跳哪一段,中间几乎不休息,好像不知疲倦似的。 直到折腾了一天的手机终于没电关机,音乐都停了,他还坚持着跳完了最后一个完美的谢幕动作,然后才对着教室里一整面墙的落地镜,就好像对着舞台下的观众一样,优雅地鞠了一躬。 结束了今晚的“演出”后,他低头,随手拽起衣摆擦了把脸,发现原来就连衣服都已经被汗水浸透了。 他揪起领口的一块衣料,稍稍用力一挤,汗水就“啪嗒啪嗒”地滴在了地上。 看着地面上由汗水凝成的小圈,他终于露出一个满足的笑。 这样酣畅淋漓的感觉,真的是久违了。 反正现在也不会有人来了,白岁干脆一把脱下已经汗湿的衣服,美好的酮/体完整地展示在了舞蹈教室的落地镜前。 穿着衣服时,青年看上去颀长纤细,但其实脱掉衣服的白岁一点也不瘦弱。 他的身体包裹着一层薄薄的肌肉,虽然不壮硕,但充满了力量。 每一寸肌肉的线条都很清晰且流畅,除了整齐的腹肌,其他肌肉都是纵向的走向,这可以让他整个人都显得更加纤长,有一股男性舞者身上独有的,别样的性感。 曾经白岁也很喜欢这样的自己。 并不是他有多自恋,喜欢揽镜自照,但这具身体就是他最好的证明,证明这十几年来,他冬练三九,夏练三伏的汗水,每一滴都没有白费。 但是现在…… 他厌恶地皱了皱眉。 因为脱掉衣服后,他看到了挂在自己自己腰间那条四叶草腰链。 梵克雅宝不出这样款式的链子,他身上这条,是霍廷严送的特别定制款。 霍廷严每次去到外地,比较长时间回来后,都会给白岁带点小礼物;规格控制在既不能太寒酸,让霍总拿不出手,又不能太过贵重,让白岁有压力的同时还显得俗气。 以前包括白岁自己和身边的朋友在内,都会觉得霍廷严算是个不错的恋人;他看上去总是很尊重身边的人,百忙之中也愿意在白岁身上花些心思。 但当白岁现在再看向镜中的自己,却突然觉得讽刺—— 心思,霍廷严是用了,但也未必是给他的。 如果霍廷严真的对他足够用心,那就应该发现,除非舞台妆造需要,否则他是从来不会戴任何饰品的,更何况是腰链这么小众,甚至是隐秘,透着点暧昧暗示的东西。 白岁的腰很细,但不是那种病态的弱柳扶风,相反包裹着一层紧实的肌肉,看上去劲瘦性感。 细细的腰链垂在他的腰间,从正面看,正好削弱了紧实腹肌的凌厉感;练功裤的裤腰松松地垂着,隐隐露出些腰侧的人鱼线,随着腰链坠在旁边的扣锁一道,蜿蜒向下,引人去到无限遐想的地方。 也许是因为白岁的舞步停了下来,驻足的风也终于回神,离开时轻轻撩动了教室的窗帘。 一抹月光顺着被掀开的窗帘倾泻进来。 白岁更清楚地看见了镜中的自己。 他越看就越觉得,腰间这条隐蔽的链子,满满都是讨好的诱引。 从来他也不喜欢这条链子,之所以会戴到现在,只是因为这是霍廷严送的,霍廷严很喜欢。 他抬手,用一根手指挑起腰链,低下头似乎正在想着什么。 就在此时,他看到木地板上自己的影子,正被另一个高大的身影缓缓笼罩。 “谁——” 他还来不及回头,来人就已经站在了他的身后。 对方从背后一把握住白岁挑起腰链那只手的手腕,轻轻往回一按,动作相当温柔,却带着一股毋庸置疑的气势,把人带进了自己怀里。 5. 小玩意 大概是因为身处在学校这个熟悉且安全的环境里,让白岁放松了警惕。 外面夜已经渐渐深了,他完全没有想到会有人进来,起先的确受惊不小。 但他也只挣扎了两下,很快便放弃了。 跟之前拒绝霍廷严的求婚戒指,和逃出医院病房时那种本能的抗拒和深深的恐惧不同,毕竟亲密无间地在一起生活了九年,他身体的每一个毛孔,都熟悉霍廷严的气息。 只是一时间他也无法分辨,在这个无人的深夜里,碰到一个意欲不轨的暴徒,或是碰到霍廷严,究竟哪一种情况才更糟糕一点。 空气里弥漫着一点点淡淡的消毒水味,他微微回头,看到霍廷严并没有像往常一样,把一套整齐、体面的西装焊在身上,而仅仅只是穿了件白衬衣—— 看来还真是刚从医院里跑出来的。 可闵修白不是已经回来了吗? 虽然上辈子并没有这一段,但既然正主都已经出现了,霍廷严还大半夜跑来找自己这个替身做什么? 白岁想不明白,但他还记得医生说过,脑子里的血块会影响霍廷严醒来之后的行动能力或者记忆力。 作为舞者,他并不是那种弱不禁风的小男生,但霍廷严也同样常年坚持运动,而且身材要比他高大太多;他知道自己在身体对抗上明显不占优势,索性挣扎几下之后便放弃了。 现在看来,霍廷严的身体肯定是没什么问题了,之所以会大半夜跑来找自己,多半是撞坏了脑子。 白岁想着,冷淡地问道:“你怎么来了?” 其实他还挺意外的,但清冷的声音里并没有传达出太多的惊讶。 因为比起搞清楚霍廷严为什么会抛下闵修白来找自己,他更想知道怎么才能让这人把自己松开。 霍廷严似乎并没有察觉到白岁语气里的疏离,又或者,他根本就是喜欢白岁身上这股芭蕾舞者特有的,清冷如高岭之花般拒人千里的调调。 但他也没有立刻回答白岁的问题,只是回头看了眼教室后门的方向,示意那里的大门并没有上锁,他就是这么大大方方走进来的。 然后他就立马被白岁横了一眼。 白岁倒不是生气自己居然没有发现教室的门锁坏了,可以随意进入,自己却还大费周章地翻窗进来,只是他的问题原本也就不是这个意思。 也不知道霍廷严是真的被撞成了傻子,还是故意揣着明白装糊涂。 霍廷严当然是装傻的,因为他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白岁。 醒来后他接受了简单的检查,显示身体机能良好,活动也完全不受影响;除了受到撞击的后脑还有些轻微的痛感,和之前几个小时昏迷造成的一点晕眩外,至少在身体上,他并没有任何不适。 至于记忆里方面…… 他似乎也没有忘记什么,重要的事情大概也都还记得。 只是不知道为什么,醒来后他就隐约觉得自己好像有什么事情没做,或是有什么很重要的东西丢了。 他一直有给每天的计划提前制定详细时间表的习惯,醒来便很快翻看了今天的行程安排,发现除了昏迷后的事项被全部搁置以外,昏迷前该做的事情,他好像都做了。 应该是吧? 但心里好像总有个声音在催促着,让他有些坐立难安。 当时入夜已深,昌伯一把年纪,已经撑不住睡着了,于是他便没有声张,独自离开了病房,原本只是想出去透透气,但一下楼就看见了那辆之前给白岁准备的车。 上车后,面对一脸惊诧的司机,他鬼使神差地报出了莘城舞蹈学院的名字。 在这个过程里,他根本没有见过闵修白,自然也听不懂白岁的话里有话。 起先,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半夜跑来白岁的学校,直到他摸到了现在这间舞蹈教室附近。 冥冥中好像有什么东西指引着,让他来到了自己两年前与白岁初遇的地方—— 就在这间舞蹈教室里。 当时的他并不知道白岁正经历着什么,只是偶然经过时,看到了教室里一个灵动的身影,和动人的舞姿。 他在门边驻足良久,欣赏着教室里的男生如白天鹅般优雅地起舞,直到一曲终了,对方竟缓缓匐在地上,无助地抱着自己,哭了起来。 其实他当时并没有看见白岁的眼泪,只是看到对方不住抽动的双肩,就情不自禁地上前了两步;过程中他的鞋尖不小心踢到门框,发出的响动惊醒了教室内哭泣的男生。 白岁回过神来,也顾不上收拾自己,拎上身边的背包就低着头跑出了教室,正好和门边的霍廷严擦肩而过。 那是他们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相遇。 第二天一早,当白岁拎着打包好的行李,捏着手里的退学申请,正准备提交后就离开学校时,却在寝室的楼下,遇上了霍廷严身边的特别助理,和对方手上的一纸合约。 上辈子,就是从那纸合约开始,他跟霍廷严纠缠了整整九年,耗尽了一辈子;但也是因为那纸合约,他才有机会从莘城舞蹈学院顺利毕业。 之后的事,霍廷严自然是不知道的,但曾经在这间教室里发生过的,他至今都还记得每一个细节—— 这至少证明自己并没有失忆。 霍廷严想着。 他还记得在这间教室里第一次看到的白岁,和今晚一样美。 而今晚的他也和两年前一样,在教室门口欣赏了很久。 如果说,之前那个在明亮的教室中舞蹈和哭泣的青年,像是阳光下一只骄傲又易碎的白天鹅;那么今天伴着月色起舞的白岁,则更像是黑夜里圣洁的精灵—— 是那么惊艳。 他立起的足尖,每一下都能踏在人的心尖上。 霍廷严不知道怎么跟白岁解释自己这鬼使神差般的一时兴起,他只是搂着白岁,由衷地感叹了一句:“很好看。” 说话间,他的眉眼低低垂着,盯着怀里的青年。 而在白岁看来,霍廷严的眼神,一直流连在自己赤/裸的腰间。 这让他感到一阵厌恶。 霍廷严的手正握着他的腕子,按在他的小腹上,大拇指爱不释手地轻轻拨弄着挂在他腰间那条链子,指腹偶尔也会“不小心”地划过他光滑紧实的腹肌。 这是一种极其暧昧,且带有暗示意味的挑/弄。 毕竟同床共枕了那么多年,这具身体已经相当接受,甚至是享受霍廷严的体温和触摸,但在这一刻,白岁却觉得自己更像是一件被霍廷严握在手中,仔细把玩的—— 小玩意。 就跟他腰间的腰链,跟那些霍廷严送给他的小礼物,都没有什么区别。 替身,或许原本就不算是“人”。 白岁“很好看”,并不是他长得好看,也不是他的舞蹈好看,而是因为—— 只有他才足够像闵修白。 他感到一阵恶心。 但他并没有马上挣脱霍廷严的怀抱,也没有制止对方的动作,甚至,他还不动声色地向后靠了靠,就像以前无数次做过的那样,乖顺地倒进了霍廷严的怀里。 他挑着腰链的手指轻轻晃了晃,拨动着垂坠在一旁的锁扣,缓缓开口:“闵修白喜欢戴这种东西啊?” 看似漫不经心的一句,他说得也云淡风轻,但落入霍廷严的耳中却犹如一记惊雷。 醒来后除了见过医生、护士,和刚刚开车送自己过来的司机,霍廷严还没有见过其他任何人,就连昌伯都睡着了。 他对闵修白的事一无所知,完全不明白白岁为什么会突然要提到这个名字。 在他的记忆里,他们相处的这两年时光中,“闵修白”的名字明明从未被提及;甚至,这三个字对他来说,在某种意义上都已经可以算作一种禁忌了,就连身边最亲近的人轻易也是不敢随便说出口的。 白岁为什么会突然这么问? 难道自己真的丢失了一些碎片化的记忆? “我戴着这个,好看吗?”就在霍廷严陷入自我怀疑时,白岁正悠闲地晃动着手中的链子,幽幽问道:“是不是更像闵修白了?” “或者——” “我戴着比他更好看?” 要不然,闵修白都回来了,霍廷严还跑来找他做什么? 霍廷严不知道自己的记忆是不是真的有什么缺损,但他可以确定,眼前的白岁,和他记忆里那个总是柔软乖顺的青年有些不一样了。 “你——” 他一把按住白岁随意晃动着的手,像是想要一道按住对方心里突然跑出来作祟的小恶魔。 “不喜欢?” 他沉声问道,声音里带着些微不可查的喑哑。 “不喜欢!” 这次白岁答得很快,一改方才那副悠闲随意的态度,语气冷漠又锋利。 可能霍廷严一时间也无法适应他突然的改变,微微愣怔,于是,他便趁着对方反应不及,突然发力,挣脱了霍廷严的桎梏。 当他向前两步,拉开自己与霍廷严间的安全距离,一个灵巧的转身后再回头,才发现霍廷严仍旧一动不动地立在原地,没有,似乎也根本不打算做出任何动作,只是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眉心微蹙。 是了,霍廷严一直都是这样。 无论是表情还是眼底,他一直吝啬自己任何的情绪表达,喜怒安乐都藏得很深,甚至就算是不满,也很少说出口。 之前,白岁总觉得霍廷严这是礼貌,是绅士,是教养,是霍廷严对他的尊重;因为不管他说什么,提什么要求,霍廷严都从来不会出言反驳过,甚至都不会摇头。 但现在看来…… 每当听到一句令自己不满意的话,霍廷严总是会像现在这样,微微蹙眉,低头沉默。 在生意场上,在谈判桌上,他从来不会直白地表达自己的诉求,让对方有机会看清自己的底牌;事实上,他只靠这种沉默中的威压,就足以让对方收回那些不该说的话,打住那些不该有的念头。 他倒是不会这样对白岁,因为白岁,从来也不会让他失望。 起先刚在一起的时候,白岁也不太了解霍廷严,但他很聪明,想说什么之前,总会先小心翼翼地试探一下;一旦霍廷严沉默,显示出对话题的不满意,或者说至少是不太感兴趣,那他就会立刻打住话头,乖巧地沉默,或是赶紧说点别的什么。 后来,在一起的时间长了,他也弄清了霍廷严的脾气好恶,便连这些试探的步骤都省了—— 霍廷严不喜欢的事,他就不会去做,霍廷严不爱听的话,他连说都不说。 他知道霍廷严喜欢懂事温顺些的,所以一直觉得,只要这样,霍廷严就会更喜欢自己,也会对自己更好的。 而后来的事实也不断证明,他好像是对的。 毕竟霍廷严从不对他说一个“不”字,他们结婚七年都没有吵过架,一直都是旁人眼中的模范夫夫。 又有几对情侣或恋人能够做到这一步呢? 只可惜,现在看来,那些所谓的“喜欢”,那些霍廷严对他的“好”,都不过只是他用自己的懂事乖巧,妥帖顺服,不断妥协,和委屈求全换来的。 曾经,他以为霍廷严的那些默不作声,都是出于对自己的尊重和隐忍,不想当面反驳他,造成两人之间的争吵和矛盾。 但是看吧—— 只要他说出让霍廷严不那么满意的答案,对方还是会一瞬不瞬地盯着他,等着他改口。 不过这一次,他已经不打算再妥协了。 他的右手还是搭在腰间的链子上,五指缓缓收紧,然后小臂突然发力—— “啪!” 一声脆响后,他竟直直扯断了那根腰链。 他微微仰起下巴,并不刻意,但也丝毫没有掩饰眼底那种芭蕾舞者特有的孤傲,冷冷地与霍廷严错愕的眼神四目相接。 “很不喜欢。”他又淡淡地重复了一遍。 然后,他就看见霍廷严缓缓挪开了眼。 印象中,这么多年来,他还是第一次看见霍廷严好像在躲避谁的眼神。 “听他们说,下午,你扔掉了那枚戒指——”霍廷严低声问道:“也是因为不喜欢?” “……听他们说?” 白岁脱口而出重复了一遍霍廷严的话,敏锐地捕捉到了其中的重点。 霍廷严沉默着点了点头。 这一次他没有再装傻,因为下午的事,他真的没有任何印象了。 计划表中,下午的时间是全部空出来留给白岁的,他会去学校向白岁求婚,然后带对方去自己提前包下的那家,两人第一次跨年的空中餐厅喝杯咖啡,在最高处安静地俯瞰莘城的海景。 晚上他还安排了饭局,只叫了几个自己最亲近的朋友;虽然之前也有过接触,但毕竟都要结婚了,他准备正式一点介绍白岁给大家认识。 后来因为突然坠湖的意外,计划表上后续的安排肯定都已经作罢,但他清楚地记得自己是去了学校的。 他发了消息给白岁,约对方在湖边的第二棵香樟树下见面。 白岁很快就来了,他也掏出了早就准备好的求婚戒指,只是在那之后的记忆就好像被完全抹去了似的,一片空白。 他不记得白岁收到戒指后的反应,也不记得自己为何会落水。 据说他是自己跳下去的,但这明显不合常理。 至于落水之后的事情,因为已经陷入昏迷,他自然更是什么都不知道了。 不过好在他求婚时,司机就在不远处的树下等着,目睹了全过程,所以也在第一时间将他送到了医院。 所有那些他已经不记得了的东西,都是刚才来学校的路上,司机告诉他的。 “你全都不记得了?”白岁问道。 这就是霍廷严头部创伤的后遗症吗? 霍廷严不记得他扔掉了结婚戒指,也不记得自己曾被他狠狠拒绝过,这好像是上天在给他机会,暗示他们之间还有转圜的余地? 只可惜,这个机会,现在的白岁已经不想要了。 “霍廷严——” 他高高举起手中已经被扯断的腰链,上前两步,递到霍廷严的面前。 “如果你已经不记得了,那我就再清清楚楚地跟你说一遍——” “戒指就是我扔掉的,因为我不想跟你结婚。” 说着他轻轻松开了手。 哗啦啦—— 链子掉在了教室里木质的地板上,发出清脆的响动,落进这个静谧的夜里,就像是有什么东西摔碎了。 霍廷严低头,看着掉在自己脚边的腰链,还来不及反应,就听到白岁的声音冷冷道:“正好‘合约’也快到期了——” “我们,就到此为止吧。” 说罢,白岁躬身捡起地上的双肩包,敷衍地穿上衣服,头也不回地离开了教室。 其实说来好笑,上辈子他就像是一颗卫星,只知道围着霍廷严转,但现在才重生刚不到一天,这已经是他第三次扔下霍廷严走掉了。 感觉好像还不错。 6. 因为爱情 “哐——” 厚重的金属大门被缓缓拉开,随着一阵沉重的,“哗啦啦”的破响,刺眼的白光倾斜而出。 霍廷严跨过大门,走进那片令人晕眩的光线中。 目之所及皆是惨白的颜色,透着森森的寒气,根本看不到边际,就连身后的大门也不知在什么时候好像被人关上了。 霍廷严的身影很快就被眼前无边的惨白光线彻底吞噬,根本无处可逃。 福尔马林的气味刺激着鼻腔,令人窒息。 在霍廷严面前的不远处,放置着一个铁架,看着像是一张单人床;在这样恐怖的环境里,哪怕只是远远看一眼,金属那种彻骨的寒意好像都能通过视觉,钻进他的身体里。 白光中的温度越来越低,冻得他指尖发麻。 但也不知道为什么,明明很恐惧,但他还是控制不住自己的双腿,向不远处白光中心的那个铁架走去—— 那上面好像睡着一个人,一个对他很重要的人,盖在一块白布之下。 可明明近在咫尺的人,他却好像怎么也走不到。 每当他靠近铁架,伸手想要揭开盖在对方身上的白布,手指都只能触碰到冰冷的空气。 那个铁架子还是在他身前不远处,距离跟刚开始时一模一样。 他不断地上前,又一次次扑空,好像正一点点被无边的虚空吞没。 可越是无法触碰,他就越是能感觉到铁架上躺着的人对自己有多么重要。 他更着急了,心跳急剧加速,不讲道理地将过剩的血液拼命泵入大脑,让他的思绪开始混乱,视线也愈发模糊。 一股咸腥的气息累积在喉间,就快要压不住了。 “霍总……霍总……” 就在这时,一个声音将霍廷严唤回了现实世界。 他猛地睁眼,在某一个瞬间,猩红的眼底甚至迸发出了凛凛的杀意。 “霍总……”前排的司机吓得不轻,小声提醒道:“您这是……做噩梦了吗?” 原来是一场梦。 霍廷严长舒一口气。 昏迷在医院的病床上时,他就反反复复做着这个梦,却一直都没有能够看清躺在白布之下的人究竟是谁。 难道这就是脑部受创的后遗症吗? 可梦里的一切都那么真实。 盛夏的莘城,即使清晨气温也不低,昨晚霍廷严走出教室后,竟不小心靠在车里睡着了,现在额头上已经结出了一层薄汗,可梦里那种刺骨的寒意明明还留在他的指尖。 福尔马林的刺鼻气味也并没有完全散去,喉头依然覆盖着一股咸腥的味道,令人作呕。 最可怕的是那种心悸的感觉。 也许是因为梦中加速的心跳将血液全部泵向了大脑,霍廷严现在还能感觉到心口一阵阵的抽痛。 这是他从未有过的体验。 他低头,看了眼自己青筋暴出的手背,手指不受控制地痉挛了两下。 “霍总……”见霍廷严沉默良久,司机小声提醒道:“我们现在……” “今天有什么安排?”霍廷严深吸一口气,沉声问道,喉咙里涩涩的很不舒服。 “原本今天的安排很满,但是……咳咳……” 司机没有说下去,但霍廷严已经想起来了。 按照原本的安排,昨天白岁应该已经接受了他的求婚,接下来,他会在最短的时间内安排好公司的所有事务,然后带白岁去欧洲玩一圈,找个同性婚姻合法化的国家正式注册结婚,顺便蜜月旅行。 虽然没有婚礼,但他也不想亏待了白岁,所以特意给这趟行程预留了二十天的时间;那么自然的,走之前他要处理的事情也很多,日程排得满满当当。 只是现在看来,好像已经不需要了。 “现在的安排是什么?”霍廷严问道。 “如果霍总醒来,那么医院会在下午为您安排一个全面的检查。”司机翻看着手机上最新的行程表,谨慎地答道:“时间视霍总的身体状况而定。” 下午,那还早。 霍廷严想着。 他记得今天早上九点原本应该有一个会要开。 最初的计划已经被打乱了太多,他不想一切像多米诺骨牌那样,因为他自己的那点意外就接着乱下去。 “通知医院,把检查挪到下午四点。”他言简意赅地吩咐道。 那么他就有一白天的时间回公司处理正事,然后去医院检查完正好直接回家。 “现在先回公司开会。” 前排的司机不敢怠慢,连连点头的同时赶紧发动了汽车,却也面露难色。 “可是霍总,现在还不到七点……” 霍廷严低头看了眼表,果然刚早上六点四十七分。 虽然时间尚早,但与学校一街之隔的公寓里,白岁已经忙得满头大汗了。 听到一阵门铃声,他撩了把鬓边的长发,轻轻皱了皱眉。 知道他住在这套公寓里的人不多,一般是不太会有客人来的,只有霍廷严…… 但霍廷严不会来。 如果昨天下午被人扔掉求婚戒指的事他已经不记得了,那昨天晚上在舞蹈教室的事情才过去不到十个小时,他总不可能一起忘记。 白岁了解霍廷严,面上看着温文有礼,风度翩翩,但其实含着金汤匙出生的人,骄傲早就刻进了骨子里。 现在的霍廷严不恨他就不错了,不可能再来找他的。 再说了,霍廷严自己就能开锁。 想到开锁,白岁好像忽然又想起了什么,边朝大门走去,边掏出了手机—— 他得约物业来把家里的门锁换掉。 手里捏着电话,他一边编辑着发给物业的消息,一边心不在焉地打开了一楼的门禁。 其实之前他在网上预约了同城的快递上门来取件,只是这会才刚七点,他没想到快递小哥会来这么早。 打开一楼的门禁后,他顺便把家里的大门也打开了,回身继续收拾堆了满地的东西。 不一会,就有人推开了房门。 “不好意思啊,还有点东西没打包完,可能要麻烦您再等一下。” 他背对着大门蹲在客厅的地上,听见开门的动静赶紧解释了一下,然后就听到来人颇为震惊的声音。 “干嘛呢……你这是……要搬家啊?” 看着满地的杂物,徐嘉平想起昨天白岁说的,自己跟霍廷严已经结束了的话,恼火地抓了把头发,“离家出走?” “什么啊,这都是霍廷严的东西。”听见发小的声音,白岁也略感吃惊,回过头来刚好看见徐嘉平拎在手里的食品袋,“你怎么来了?” “给你送早饭——”徐嘉平举起手里的豆浆油条晃了晃,“吃不吃啊?” 从昨天跟徐嘉平在学校附近的小餐馆吃了一顿到现在,白岁一直忙活着,水都顾不上喝,没人提醒倒还不觉得,真看见吃的立马就饿了。 “吃!”他起身冲着发小扬了扬下巴,笑着说道。 饿归饿,可当他坐在桌边,看到徐嘉平买来的早饭,还是犯了难。 作为舞蹈演员,他在饮食方面一直极其自律,别说现在这个时间点的他刚刚从大学毕业,心里对舞台多少还有些憧憬和向往;就算上辈子给霍廷严当了七年“家庭煮夫”,他也是严格戒糖的,而且很少摄入碳水,尤其是像油条这种油腻的食物。 “吃吧——” 多年发小,白岁一抿嘴,徐嘉平就知道他在想什么。 “油条是我的,你喝这个。”徐嘉平把东西划拉到自己面前,然后将一杯豆浆推给了白岁,“我盯着老板现打的,一粒糖都没放。” 果然还是好兄弟最了解自己。 白岁接过豆浆喝了一口,心里暖暖的,又觉得有些可笑。 因为要戒糖保持自己在舞台上的身材和形象,他平时从来不喝饮料奶茶,偶尔觉得嘴里没有味道就喜欢喝点茶,但却很讨厌咖啡。 霍廷严有喝咖啡的习惯,所以每次陪他去咖啡厅,面对杯子里的中药一样的苦水,白岁都只是礼貌地抿一抿。 也许是拒绝的意思太明显,霍廷严也看出白岁不喜欢,就会往他的杯子里放两块方糖。 白岁总觉得,要说霍廷严对自己完全不上心,那他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霍廷严多多少少好像也是能看出来一点的;但要说真用了心,怎么上辈子直到结婚的第七个年头,霍廷严还是会往他的咖啡杯里加方糖呢? 想起以前的事情,白岁的眼神不自觉地暗了暗,一旁的徐嘉平看见了,无奈地叹了口气。 “至于吗——”看着家里堆得乱七八糟的东西,再看看白岁眼底的乌青,徐嘉平语气里颇有些恨铁不成钢的味道,“就算霍廷严意外掉进你们学校的湖里去了,那也不是你推的。” “他家里那么多佣人排着队侍候呢,也不差你一个,至于非得把自己折腾得这么累吗?” “……啊?” 白岁咬着豆浆的吸管,疑惑地歪了歪头,根本听不懂徐嘉平在说什么。 “别装,我都看见了。”徐嘉平撇了撇嘴,“昨天,你回来那会都三点过了,这会又急着收东西过去呢?” “不就住个院嘛,谁没住过啊?这么紧张干嘛?能不能有点出息……” 医院,白岁肯定是不会再去了,但昨晚凌晨三点过,的确就大概是他从学校舞蹈教室回来的时间。 “你怎么知道的?”他疑惑地问道。 “看见的啊!”徐嘉平说得一脸理所当然。 昨天他是开车来学校找白岁的,也没料到向来滴酒不沾的人会请自己喝酒;好兄弟失恋,他自然要奉陪到底,只是这车就开不走了,一直在校门口停着。 后来白岁去了医院,他就在车里睡一觉,想着等醒来酒劲下去了再开车回家,却不想一觉睡到半夜,下车准备抽根烟清醒清醒,刚好看到白岁的身影跑进学校对街的小区。 虽然昨天白岁说自己和霍廷严已经结束了,但从他接完电话,徐嘉平知道霍廷严进了医院开始,就知道这俩人大概是断不了的。 白岁有多爱霍廷严,除了当事人,徐嘉平自认没谁比他这个发小更清楚了。 他远远看见白岁上了霍廷严的车,就知道不管二人之前有什么矛盾,只要看到躺在病床上的霍廷严,白岁肯定会心软。 但知道归知道,真看着发小昨天折腾到半夜才回家,这会又一脸疲态地忙着收拾霍廷严的东西,看来是准备等会给人送去,他心里的气就不打一处来。 要不是担心白岁又跟以前一样,一颗心都扑在霍廷严身上,一点都不在乎自己的身体,他也不会特意没回家,在车上等到现在,想着至少给发小送顿早饭。 “看看你那个黑眼圈,都能去动物园演熊猫了。” 看着发小一脸无所谓的样子,他越想越气,忍不住怼了一句,没想到饭桌对面整夜都没怎么睡的白岁竟“噗嗤”一下笑出了声。 “你喝酒了就叫个代驾啊,或者把车停这儿,酒醒了有空再来取,我们学校这一片治安挺好的,你也不用亲自守着吧。” “那多麻烦啊!”徐嘉平摆了摆手,小声嘀咕道:“还浪费钱……” “我车上就有测酒精的东西,睡一觉起来吹一下,没事儿就能走了,我一直——” 他一直都是这么干的。 尤其是公司拉生意的酒局上,被人灌多了,他就干脆在车上睡一晚,代驾和酒店的钱都省了,第二天醒了测一测酒精,没事就可以直接开着车去上班,多方便。 这些事他没有在白岁面前特意说起过,眼下也不打算继续说下去。 因为他发现白岁看自己的眼神开始有点不大对劲了。 “还说我呢。”徐嘉平没说破的事,白岁多多少少知道点,但也没有当面点穿,只是无奈地叹了口气,“到底是谁在拼命啊?” 徐嘉平没有考上大学,就随便念了个民办的大专,大一就开始出去找些兼职,累积经验,第一份工作是在滨海新区的一个售楼部里帮人跑腿打杂。 那会,他曾经喜欢过一个女孩。 女孩比徐嘉平大几岁,也在售楼部里工作,两人算是一见钟情,感情也一直很不错。 情到浓时,徐嘉平曾经指着两个人上班的楼盘跟女孩说,以后一定买一套这么漂亮的房子,娶女孩回家。 那会他还不知道,女孩的父亲,就是那个楼盘的开发商之一,所以女孩才会在售楼部里实习。 之后不久,当这段门不当户不对的恋情被人发现,自然也遭到了女孩家长的反对。 两人分手后,白岁去扛过喝大了直接睡在街边的徐嘉平回家,也见过徐嘉平窝在寝室的床上嚎啕大哭,一个多礼拜都没有下过楼。 甚至,听说女孩在学校里有个疯狂的追求者,徐嘉平以为这就是两人分手的原因,白岁还陪着他找到女孩的学校去,跟那个追求者结结实实打了一架。 总之,陪着徐嘉平,白岁也算是什么荒唐事都做过了。 直到被父亲送出国前,女孩才终于跟徐嘉平说了实话。 而那时的她唯一能争取到的,就是在出国当天,让徐嘉平到机场送送自己。 分开前,他们曾经有过一个约定,徐嘉平问女孩,如果可以买下那个楼盘的房子,女孩可不可以嫁给他。 当时女孩答应了,但是谁都知道,那是不可能的。 白岁之所以跟徐嘉平是发小,是因为他们的父母既是同事,也是邻居,家庭条件都差不多;他的父母只是小镇上最基层的公务员,徐嘉平家里自然也好不到哪里去。 滨海新区的地价在整个莘城都是最高的,那个楼盘的房子更是要卖到好几十万一个平方;对他们这样的普通家庭来说,是一辈子都无法企及的天价。 女孩不想徐嘉平难过,用这样的方式告别,算是委婉的拒绝也好,算是留个念想也好,至少目的达到了—— 那之后的徐嘉平没有再继续消沉颓废下去。 他开始疯狂地打工赚钱,还没毕业就开了现在这家小公司,一分一厘都恨不得掰开揉碎了省着花,即便现在已经小有成就,还是连那一点代驾的钱都舍不得,情愿睡在车里—— 只是为了当初的承诺,为了买下那套房子,哪怕房子之后的女主人,已经不太可能是曾经的女孩了。 因为他们现在已经有一年多没有联系过了。 这大概也就是为什么,徐嘉平总是会提醒白岁,他和霍廷严,是两个世界的人—— 谈工作可以,谈感情得慎重。 那个女孩的父亲只不过是一家小房地产公司的开发商,而在滨海新区,比那个楼盘大得多的地皮,高档得多的小区,霍氏集团旗下,或者说霍廷严手里,还有好几处。 甚至就连房地产生意,也只是集团旗下的一部分产业而已。 虽然上辈子并没有遭遇过霍廷严父母的激烈阻挠,但白岁很清楚,自己和霍廷严之间的差距,只会比徐嘉平和那个女孩之间更大。 但他并不觉得徐嘉平傻,也不后悔陪发小做过那么多现在看上去既冲动又愚蠢的傻事。 因为爱情,不就是这样的吗? 那会他和徐嘉平都还不满二十,在那样的年纪,谁还没有疯过,傻过,奋不顾身过? 当然,除了霍廷严。 徐嘉平开玩笑时常说,霍廷严可能生下来就已经四十岁了,所以他从来不会有那些激烈的情绪,好像什么都已经看淡了,永远绅士得体,游刃有余,处变不惊。 想到霍廷严那张冷静克制的脸,白岁的眸色沉了沉。 霍廷严…… 十几岁的时候,他也曾经做过一件出格的事情。 白岁是亲眼见过的。 甚至他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悄悄关注着,并偷偷喜欢上了当时那个勇敢的少年。 那会他暗恋的霍廷严也才十来岁,跟他陪着徐嘉平犯傻的年纪差得不太多。 只可惜,那个能让霍廷严奋不顾身的人,从头到尾都不是他。 有些事他明明早就知道的,却被爱情蒙蔽了双眼,从来没有往深处想过。 房间里一时陷入沉默,两个人各怀心事,谁都没有再说话。 直到另一个人的出现,打破了这种平静。 霍廷严打开门锁,站在客厅的门外,面前的公寓乱得让他差点认不出来。 但在这一片乱哄哄的环境里,他还是一眼就看到了白岁。 白岁穿着一身纯白色的棉质居家服,宽宽大大的,那头天生微卷的长发松松地束在脑后,有几缕调皮地垂下来,勾勒出他无比精致的侧脸,整个人看起来既柔软,又慵懒。 他嘴里叼着一根吸管,眼神淡淡的,看上去是那么轻松,甚至还有点…… 可爱。 当“可爱”这样的形容词突然突兀地出现在霍廷严的脑海中时,他自己也不由得一惊。 他印象中的白岁应该总是矜贵、清冷的,即使早上伸着懒腰在自己的怀中醒来,也好像一只优雅的猫咪。 虽然出身平平无奇,但白岁天生自带的气质好像就该是欧洲中世纪的一位王子。 霍廷严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会把白岁跟可爱联系在一起。 不过,白岁在他面前,也的确从来没有露出过这样轻松自在的表情。 他下意识上前两步,脚边一不小心踢到了堆在一旁准备打包行李的纸箱。 饭桌边,白岁听到动静缓缓回过头来。 一个不经意的抬眸间,两人四目相对。 7. 最后的体面 操—— 徐嘉平在心里暗骂一声。 要不是白岁家在二十七楼,他恨不得现在就翻窗跳出去。 这场面也太尴尬了…… 霍廷严不是在医院吗? 怎么会突然出现在这里? 虽然只有过几次不太正式的照面,但每一次打招呼的时候,霍廷严对自己其实都挺客气的,可也不知道为什么,徐嘉平一见霍廷严就打心底里发憷,好像他每次在背后悄悄说的那些霍廷严的坏话,都被对方听见了似的,总没来由的害怕—— 尤其是今天霍廷严的状态怎么看都好像不大对劲。 徐嘉平连大气都不敢喘,悄悄抬眼偷瞄着白岁的反应,但饭桌对面的白岁却跟没事儿人似的,甚至还慢悠悠地嘬了一口杯子里的豆浆,才不慌不忙地站起身来。 “你来得正好——” 白岁朝霍廷严的方向走去,微微抬起的下巴带出点身上浑然天成的清冷与矜贵,但声音却十分随和,嘴角甚至还挂着点礼貌的微笑。 “车子就在楼下吧?那让司机上来帮个忙,把东西抬下去,省得我再麻烦快递公司了,也不知道路上会不会磕了碰了。” 说话时他从语气神态到谈吐咬字,都没有刻意回避自己与霍廷严间至少已经相识两年该有的熟稔,他既没有表现出要跟谁撇清关系、划清界限的疏离冷淡,也没有再像昨晚那样句句带刺,话里有话。 只是他的态度也绝对没有谈不上温柔,更谈不上热情,整个人的状态都一如他嘴角的那抹微笑,礼貌客气得恰到好处,十分得体。 无论是霍廷严还是徐嘉平,都没法从他身上挑出任何错处。 他看上去很自然,但好像就是有点太过自然了—— 好像那个偷偷暗恋了霍廷严好几年的人根本不是他,那个爱霍廷严爱到发疯,那个跟霍廷严同床共枕,那个昨晚还跟霍廷严有过暧昧接触和狠心诀别的人,好像通通都不是他。 “什么意思?” 这次霍廷严没有再沉默,总算有了点反应,但还是没有逃出白岁对他的了解,仍然只有言简意赅的四个字,好像多一个语气助词都是浪费。 “既然合约已经要到期了,那霍总的东西,当然最好还是自己收着,毕竟都挺贵的,省得放在我这儿丢了坏了,到时候说不清。” 白岁说话时脸上仍然挂着落落大方的微笑,得体礼貌的样子甚至能看出些平日里霍廷严的影子。 “不过霍总如果都不打算要了,我也可以帮忙处理掉。” “不用加钱。” “嘶——” 白岁的话音刚落,身后饭桌旁的徐嘉平吓得倒吸一口凉气。 赶在被人发现之前,他赶紧捂住了自己的嘴。 原来白岁连夜收拾的,的确全都是霍廷严的东西不假,但他好像不是要给住院的霍廷严送去,而是要把人从这屋子里…… 赶出去? 之前白岁跟霍廷严在一起两年从没有闹过别扭,当时徐嘉平就已经觉得很不正常了,现在白岁居然来真的要跟霍廷严分手,他觉得更不正常。 “白岁——” 就在这时,霍廷严终于出了声,但也只是低低地喊出白岁的名字,便没有了下文。 看见霍廷严微微蹙起眉头,沉默地望向自己,白岁客气的笑容一点点敛进唇角。 还是那样…… 霍廷严果然永远都不会变。 白岁知道,霍廷严又在等着他改口,或者说是在给他机会,收回那些不该说的话,又或者,至少给出一个完美的解释。 可是霍廷严凭什么认为他一定要那样做? 他是天生就有义务必须要讨好霍廷严吗? 以前,或许有吧。 毕竟就算没有感情,他们之间至少也还有“合约”。 不过以后,再也不会了。 “霍廷严,或许我昨天说得还不够清楚。”白岁正色道:“闵修白回来了。” “你已经不再需要我了。” “别再来找我了,好吗?” 最后的几句话,他到底还是选择了用霍廷严更习惯的方式去说。 倒不是要妥协,像之前那样把霍廷严噎得哑口无言,的确很爽,但问题似乎并没有得到解决。 以他对霍廷严的了解,有了之前那两次不留情面的拒绝,对方原本是不应该再次出现在这里的。 不过霍大少素来骄傲,也许不能接受自己一天之内被同一个人拒绝了两次,好像也说得过去。 但白岁已经不想和霍廷严继续纠缠下去了。 他现在这样说,至少不会再让霍廷严觉得自己好像被人甩了。 在结尾处,他甚至用了问句,应该足够让霍廷严感受到应有的尊重了吧? 或者至少,也算是成全了两个人最后的体面。 说罢,白岁就抱着手臂,静静地站在原地,准备目送霍廷严离开。 比起被人头也不回地扔下,这也算是他尽可能地给霍大少留足面子了。 总之,能想到的,能做到的,他都做了。 可不是谁都有霍廷严那样打断腿也够吃几辈子不愁的家底,跟徐嘉平一样,他只是个普通人,刚刚大学毕业,工作都还没有找到,实在没有精力再去应付一个大少爷,天天猜着对方到底想要怎么样。 他耗不起。 现在他只想尽快结束自己这段荒唐的替身生涯。 但霍廷严不知道在想什么,仍旧只是沉默地站着。 他好像已经不在乎白岁为什么要一而再再而三地提起闵修白的名字了,也没有听懂白岁委婉的逐客令。 又或者,他大概根本就没听到白岁到底都说了些什么,只是一直死死盯着对方抱在胸前的双臂。 这是一个充满自我保护意味的动作,以前的白岁在他面前从来不会这样。 像是想要证明自己的猜测,他试探着抬了抬手,然后就眼睁睁地看着白岁本能地朝后退开了半步,连抱在胸前的双手都顺势藏到了背后,好像很怕被他碰到似的。 白岁害怕自己? 霍廷严能清楚地感受到自己的心脏抽痛了一下。 这怎么可能呢? 到底是为什么? 霍廷严的眉心蹙得更紧了。 他实在想不通。 从掉进湖里直到现在,他前后总共昏迷了最多有大半天的时间,就算他失去了这段时间之内所有的记忆,那满打满算也就只有十个小时左右。 一个人,怎么会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完全变成了另一个人? 霍廷严的脑中突然冒出一个很荒谬的想法—— 他好像错过了白岁的一生。 “滴滴——” 就在这时,手机的闹铃突然轻轻响了两声,打断了霍廷严荒唐的思绪。 是备忘录的记事功能在提醒他—— 该走了。 从白岁位于市郊大学城的学校到霍氏集团总部位于市中心CBD的办公大楼,有大概四十五分钟的车程,算上提前预留出的,早高峰可能出现的堵车或其他意外,霍廷严特意把日程表上出发去公司的时间定在了七点五十五分。 九点钟公司还有个会,他不喜欢迟到。 是该走了。 霍廷严深吸一口气,再抬头望了眼一脸冷淡的白岁,转身离开了公寓。 “这、这……”直到霍廷严退出屋子,还礼貌地带上了大门,之前一直缩在饭厅不敢吱声的徐嘉平才凑了过来,“几个意思啊?” “走了呗。”白岁也总算松了口气,低头看了眼表,时间刚刚好。 “去公司了。”他轻描淡写地说道。 徐嘉平听得一头雾水,但白岁却丝毫不以为意。 虽然他并不知道霍廷严早上九点要开会,但毕竟上辈子在一起生活了整整七年,他很清楚,除非出差在外,否则无论头天加班到多晚,只要第二天还是工作日,霍廷严就一定会在早上九点前就赶到公司—— 风雨无阻,从来不会迟到,也从来没有例外。 现在这个时间离开就刚刚好。 这才是白岁认识的那个霍廷严。 徐嘉平当然不可能知道,上辈子结婚后,霍廷严就连跟他上床都要按日程表上的安排来,每周有固定的频率,具体的时间。 或许在霍廷严看来,就连人最本能的原始欲望也是不可以随意放纵的—— 包括他自己。 那自然也没有任何人或事,可以打乱他的节奏和安排。 8. 恍如隔世 “你怎么说啊?” 见霍廷严走了好一会了,徐嘉平还愣原地发呆,白岁便随口问道:“今天有没有安排?” 徐嘉平脑子有点懵,老老实实地答道:“没、没啊……” “周末诶,我不休息,人家甲方爸爸也没空啊。”说罢他还不忘吐槽道:“上吊也得喘口气……” “那正好——”两个人互怼十几二十年早就已经习惯了,白岁也没往心里去,甚至还笑眯眯地拍了拍徐嘉平的肩膀,“你这个‘壮劳力’,今天我就征用了。” 他指了指一片狼藉的客厅和脚边的纸箱,“早点收拾完了,早点休息。” “明天我还要去舞蹈团面试的。” 如果说在刚才跟霍廷严的照面里,白岁表现得还不够激烈、决绝,那现在面试的事就算是彻底惊到徐嘉平了。 “你、你真……想好了?”他结结巴巴地问道。 大概就在这两三个月,白岁一直都在纠结,既担心自己和霍廷严的关系会随着合约到期一道结束,又有些舍不得练了十几二十年的舞蹈。 因为继续跟霍廷严在一起,他势必是要离开舞台的。 徐嘉平总是劝他,不管怎么说,也不能把自己吃饭的本事丢了,但之前的白岁一直不置可否。 其实霍廷严倒是没有明确提出过让白岁放弃舞台的要求,甚至每次准备来学校,都会提前问他有没有空;可一旦他因为演出去了外地,赶不回来,都能感受到霍廷严的情绪有些微妙的变化。 霍廷严的好恶从来都不会直白地说出来,以前白岁总会觉得这是霍廷严的涵养,是对他的尊重,是不想给他压力。 所以他觉得自己也该懂事些,不能让霍廷严失望。 上辈子,当霍廷严将那枚结婚戒指套在自己左手的无名指上,他就彻底被爱情冲昏了头脑,仅剩的那点纠结也完全没有了,不需要霍廷严提起,他就主动放弃了舞台和自己事业,甘愿当起了霍总背后的男人。 不过以后…… 再也不会了。 “还不够明显吗?”白岁踢了脚地上的纸箱。 所有和霍廷严有关的东西,都会被他从这屋子里清出去。 “可是……”徐嘉平小声嘀咕道:“这套房子……” “是我的啊。”白岁一脸云淡风轻地答道。 这套房子买的时候就登记在了他的名下,原本也是“合约”里的一部分赠与。 当年在合约上签字时,他没有选择,也顾不上细看,昨晚回来后还特意翻出来仔细看了一遍。 他不止又看了一遍合同,还把自己以前参加比赛获奖的证书,和一些演出的视频资料全都整理了出来,发给了自己在大学里做系主任的导师—— 也就是之前闵修白的老师。 他们共同的老师姓秦,已经五十多岁了,是个很有气质的老太太;虽然无法再登台,但秦老师在国内芭蕾舞圈子里的资历很老,人脉也广,是市里好几个大舞蹈团的编舞和特聘指导。 她一直很器重白岁,早几个月就一直催促着自己的爱徒整理好资料交给他,想推荐白岁进几个大舞蹈团累积一些资历和演出经验。 只不过那时候白岁还纠结着霍廷严的事,一直拖着没有实际动作。 昨晚他跑回家后就连夜整理好简历给秦老师发了过去,没想到老师一大清早起床就看到了邮件,很快回复他会去帮忙联系,让他做好准备,可能明天工作日一到就会安排面试。 也就是在屋里翻箱倒柜找自己当初的获奖证书时,看到这家里到处都是霍廷严的东西,白岁觉得碍眼,这才想着干脆收拾了,再找个同城快递给霍廷严寄过去—— 也算是他彻底告别过去,开始全新生活的一场仪式了。 他是想过跟霍廷严好聚好散,但关于房子的事,他也不想跟霍廷严假装什么清高。 装清高,是为了给对方留一个清高的好印象,但是现在的他完全不介意霍廷严会怎么看自己。 不算上辈子的九年时间和他的一条命,这辈子他也已经给霍廷严当了两年的替身,这套房子是他应得的“工资”—— 又或者说,叫精神损失费。 谈恋爱才讲究个不拖不欠,既然霍廷严拿他当替身,那他拿霍廷严当“老板”自然也合情合理。 合同里白纸黑字都写着呢,他和霍廷严都签了字。 他没什么心理负担。 “帮不帮忙啊?”看着目瞪口呆的发小,他也调侃了一句:“不帮忙就赶紧滚蛋,别耽误我收拾。” “说什么呢!”徐嘉平闻言拱了拱鼻子,“这么多年兄弟,你开口我什么时候拒绝过?嘁——” “放心吧,也不让你白忙活。”说话间白岁已经进屋准备换衣服了,“你先随便收拾着,我出去买点菜回来。” “今天你在这儿帮忙,吃喝我肯定全包了!” 说完他一边换衣服,一边已经准备好接受发小的吐槽了。 按他对徐嘉平的了解,这会要么是吐槽他抠门,两顿饭就想把自己打发了,要么就是该开始点菜了;如果不是口条不允许,徐嘉平能把相声“报菜名”的贯口整个都来一遍。 但直到白岁换好衣服也没听到客厅里有任何动静,屋外安静得他都怀疑徐嘉平是不是已经走了。 他推开卧室的大门,看见发小还是站在一开始的地方,一动不动的,怔怔地低着头发呆。 “怎么了?”他疑惑地问道。 “没什么……”徐嘉平低着头喃喃道:“我就是觉得……这两天……” “你像突然换了个人似的。” “你现在才像换了个人。” 看着自己一向嘻嘻哈哈的发小突然深沉了起来,白岁巧妙地把这句话还给了对方。 “别闹——”徐嘉平嫌弃地白了白岁一眼,“你严肃一点!” “我没闹啊。”白岁表情还是很放松,但声音的确正经了不少,“以前不是你总劝我,说我跟霍廷严不是一路人,现在这样,不好吗?” 看着一脸轻松却无比认真的发小,徐嘉平第一次开始相信—— 这次,白岁和霍廷严,好像是真的结束了。 “嘁——”他也终于松了口气,笑着调侃道:“好是好啊,我就是心疼那些钱!” “你要真能放下霍廷严,那就是一份年薪三百万的‘工作’呢,上哪儿找这么好的去?” 一年三百万,也是合约里的内容,但白岁当初也没有细看过。 当时他只求能补上已经欠了许久的医药费,好让母亲可以继续留在医院里接受治疗。 因为那会家里的房子已经被卖掉了,如果母亲再因为交不起相关费用而被医院赶出来,那他都不知道自己带着生病的妈妈,还可以去哪里。 这大概也就是为什么,不管霍廷严之前如何伤害过自己,昨天在医院的时候,他都还是不希望对方真的出事。 父母从小就教育他,做人要善良,要懂得感恩。 霍廷严对他或许没有过感情,但起码是有过恩情的。 虽然母亲最终还是在白岁签下那纸“合约”的一年多之后因病离世,但因为有霍廷严,起码她没有受什么罪,是躺在干净明亮的私人病房里,安安静静、体体面面离开的。 当时白岁就陪在母亲的身边,也算是没有什么遗憾了。 就是不知道,如果徐嘉平得知他和霍廷严在结婚后的“零花钱”会在这笔“工资”后面多加一个零,会不会现在就捶胸顿足地让他去把“老板”追回来。 “走了——” 不想沉湎在过去的回忆里,白岁也没有再说什么,随手拎起放在门口的双肩包,开门走出了公寓。 去菜场买好了食材和一些必备的调料后,等他再回到家里,徐嘉平已经在打包着地上的杂物了。 他这个发小平时看着不太正经,但做起事来还是踏实的。 一开始他只是准备先把霍廷严的东西打包寄走,省得放在屋里碍眼,余下的等以后再慢慢收拾就好,但现在有徐嘉平帮忙,他便想着干脆一次性都整理完,省得之后忙起来顾不上。 不过这套房子原本是他精心“打造”的,属于他和霍廷严两个人的家,处处都花了心思,一点点往里添了不少东西,现在即使多了个帮手,整理起来也不容易。 等两个人彻底收拾完,外面太阳都快下山了。 上门的快递小哥说今天太晚了,东西要明天才能送去,白岁也没介意,在门口跟小哥称重、填单子,一顿忙活下来再进屋,发现徐嘉平已经累得靠在沙发上睡着了。 他没有打扰,轻手轻脚地进了厨房,也就一个来小时,家常的三菜一汤便上了桌。 不等白岁来喊,沙发上的徐嘉平闻着味就已经醒了。 “什么东西这么香……” 他顺着香味摸到饭桌边上,白岁正好在厨房盛汤,也没人能回答他。 不过他跟白岁可没什么好客气的,坐上桌拿起筷子就准备开吃,而这时白岁也正好端着一锅丝瓜排骨汤走出了厨房。 徐嘉平听到动静抬头,刚夹的一筷子番茄炒蛋愣是忘了往嘴里送。 “这……”他指着桌上色香味俱全的三道菜,“都是你自己做的?” “嗯。” 白岁理所当然地点点头坐下,刚拿起一旁的空碗正准备盛汤,就听对面的徐嘉平连声音都结巴了。 “可、可你是……什、什么时候……学会做饭的?” 起先白岁说出门买菜,徐嘉平还以为他只是去买点烤鸭糟鹅之类的熟食,或是超市里用微波炉、空气炸锅就能轻松料理的半成品,根本没有放在心上。 就算刚才对着面前这一桌子饭菜,徐嘉平都只以为是白岁刚点的外卖。 一直到他看见白岁端着刚出锅的热汤走出厨房,才终于意识到事情好像不太对劲。 当然,白岁也后知后觉地发现了问题—— 按照现在的时间点,他的厨艺应该还停留在煮泡面时想往里加个鸡蛋都会煎糊的水平。 下厨的事,都是他在和霍廷严结婚以后才开始学的。 霍廷严的确挑剔,但也从来不会开口要求他必须要做些什么,况且霍氏家大业大,想要什么样的厨子没有呢? 作为一个实打实的厨房小白,当初为了学做饭,白岁不知道被切了多少次手,又被热油烫了多少个泡,甚至,他都不记得自己为什么要如此执着于这点事情—— 究竟是为了讨好霍廷严,还是单纯希望能为那个家做些什么,好让自己看起来不那么像是个一无是处的废物。 可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已经只能靠厨房里那一亩三分地去证明自己存在的价值了呢? 当年莘城舞蹈学院招生,全国几万人报名,但只有几百个录取名额,录取率还不到百分之五;而芭蕾舞系在白岁这一届更是只招了二十一个新生,说是千军万马挤独木桥也一点都不过分。 他是那一届新生中的佼佼者,打败了好几万人,以文化课和专业课双料第一的成绩入学,一路拿满全额奖学金,在毕业汇演中首席领舞,又以优秀学生代表的身份顺利毕业。 究竟是在什么时候,他竟然弄丢了曾经那个那么优秀、骄傲的自己,变得只会围着灶台转…… 在这一瞬间,白岁突然就明白了,什么才叫“恍如隔世”。 他把盛好的排骨汤推到一脸震惊的徐嘉平面前,随口敷衍道:“我刚对着菜谱学的。” “你以前也从来都不会帮人盛汤夹菜什么的……”徐嘉平低头看着面前的排骨丝瓜汤,小声嘀咕道:“现在还学会照顾人了……” 说着,他的肚子突然很不争气地“咕噜噜”叫了两声。 “噗嗤——” 两人不约而同笑出了声。 “有的吃就吃——”白岁白了徐嘉平一眼,顺便玩笑道:“放心吧,毒不死你的!” 因为白天一直在忙活,两人中午就点了个外卖随便对付了一下,白岁的厨艺可是经过了七年“历练”的,一般饭店的大厨都赶不上,就连霍廷严那么讲究的人都挑不出一点毛病,徐嘉平自然早就馋得流口水了。 虽然他始终觉得有些奇怪,但至少目前看来,白岁身上的变化都是好的,是正向的。 于是,他也顾不上再和白岁贫嘴,抱着碗就狼吞虎咽了起来。 在美食的诱惑下,一段小小的插曲就这么过去了,太阳也终于落了山。 忙碌的莘城华灯初上,而在窗外的那万家灯火中,每一盏都在等着它的归人。 霍廷严刚刚结束医院的检查,结果显示他身体各部分机能一切正常,脑部的血块虽然存在压迫神经的情况,但目前看来似乎并没有造成什么恶劣的影响,只需要定期复查,等过一段时间身体慢慢将血块自行吸收就好。 现在,他正在回家的路上。 莘城东面临海,西面背靠一个巨大的天然湖泊,泽湖,湖心岛上有几处高档的别墅区,吸引了不少明星富豪在此置产,霍廷严就住在那里。 去往湖心岛的路上需要经过一座跨湖大桥,全长大约十分钟车程,距离不算短,但沿途风景极美,在莘城也算是著名的旅游景点了。 这条路霍廷严走过无数次,但也不知道为什么,今天从车子一上桥开始,他就觉得浑身难受,有种上不来气的窒息感。 在车子走到大桥中段时,他终于忍无可忍,无意识地扯松了自己的领带。 一旁的韩卓看到不禁吓了一跳。 韩、霍两家是世交,生意上的合作也相当紧密,韩卓和霍廷严的关系就跟白岁和徐嘉平差不多,都是一起长大的朋友,彼此知根知底。 在韩卓的印象里,霍廷严的性格已经一丝不苟到了连身边人领带歪一点点都不能接受的程度,这还没到家呢,他怎么自己先把领带扯开了? “严哥——”韩卓小心翼翼地叫醒了正靠在椅背上阖眸假寐的霍廷严,“你是不是还有哪儿不舒服啊?” 今天下午医院的检查他是全程跟着的,虽然医生都说没事,但他总觉得霍廷严的状态看着不太好,当时就不太相信医院的结论,现在便越发怀疑了。 “要不……明天咱再换个医院……” “不用。”霍廷严并没有睁眼,始终贯彻着他惜字如金的说话方式,沉声道:“昨晚没休息好。” 昨晚…… 他的确休息得不大好。 但好在过了桥便离湖心岛上的别墅区不远了,十几分钟后,汽车停就在了一栋三层搂别墅的门前。 下了车之后,霍廷严的确觉得好了不少。 他沉默地走进了家里佣人早早就打开的大门,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外面的天太黑,骤然走进客厅明亮的光线里,让他有些不能适应。 恍惚间,他看见了一个熟悉又陌生的身影。 对方穿着一身纯白的居家服,看起来柔软又干净,腰间系着一条围裙,正将手里刚炒好的菜端上桌。 “阿严,你回来了——” 霍廷严好像听到了白岁的声音。 他甚至还看到白岁轻轻放下盘子,回过头来冲他微微一笑,自然地仰起颈子,像一只优雅的白天鹅,不经意间露出锁骨上那颗漂亮的红痣。 为什么这一幕场景会这么熟悉? 霍廷严微微蹙眉。 白岁的身影,他无疑是熟悉的,但他对白岁的背影却很陌生。 就算两人分开时,也永远都是白岁站在原地,目送他离开。 当然,除了最近这两天。 不过这也不是重点。 重点是,白岁根本就不会做饭,一直只喊霍廷严全名,而且,他从未踏足过这栋位于湖心岛上的别墅。 霍廷严好像突然掉进了一处时空裂缝的间隙中,遇到了一段根本就不存在的回忆。 但他也不相信这会和那场循环往复的可怕噩梦一样,只是他脑部受创的后遗症。 因为眼前的一切都太真实了,他甚至觉得自己只要伸出手,就可以碰到白岁身上熟悉的温度。 “白——” 他情不自禁地上前两步,嘴边某个名字已经呼之欲出。 但就在这时,那个熟悉的身影真的回过了头来,脸上挂着惊喜的笑容。 “严哥——” 一个与白岁截然不同的声音将霍廷严从那场时空的裂隙中重新拽回了现实里。 “你回来了!” 这四个字倒是跟刚才那场幻觉中白岁说过的一模一样,但说话的人却并不是白岁。 霍廷严直到这时才突然想起来,早上在公寓里,白岁好像说过—— 闵修白回来了。 9. 番茄炒蛋 “……小白?”赶在霍廷严有所回应之前,身后刚进门的韩卓先沉不住气了,惊讶地问道:“你怎么回来了?!” “不是你告诉我的吗……严哥的事……” 闵修白放下手中的盘子,怯怯地瞥了眼一旁沉默的霍廷严。 昨天霍廷严出事,韩卓第一时间赶到了医院,后来他发朋友圈时没有注意,定位就在医院里,刚好被闵修白看到了。 当时闵修白还以为是韩卓的爷爷又进了医院,便打电话关心了两句,没想到居然是霍廷严出了意外。 “我放心不下,当时又正好路过香港转机,想着回来一趟反正也只要两三个小时,所以就……” 闵修白没有继续说下去,因为昌伯听到动静急急从楼上赶了下来。 “少爷,您检查完了?”昌伯关切道:“医院怎么说?” “没事了。”霍廷严终于开了口,冲昌伯点了点头后转身看向饭桌边的闵修白,“你大哥知道了吗?” 听到“大哥”两个字,闵修白显然很恐惧,立刻埋下脑袋,默默摇了摇头。 闵修白,霍廷严和韩卓,都是都是一起长大的朋友,这里面因为霍廷严要大几个月,其他两人都习惯喊他一声“严哥”,但要真论起来,其实他们都不能算是一辈人。 因为,闵家的长子闵修翰,也就是刚才霍廷严口中那个让闵修白闻之色变的“大哥”,要比他们几个大了二十多岁。 闵老爷子有三个儿子,老大老二都是原配夫人所出,而闵修白则是在原配夫人去世后,由续弦太太生下的孩子,当时闵老爷子都五、六十岁了,是真正的老来得子。 前些年,闵老爷子已经过世,现在闵家的产业都由长子闵修翰执掌。 就是在父亲去世后,闵修白才被送出了国。 出国留学在外人看来或许没什么,甚至还是好事,但圈子里人都知道,当时闵修翰急急送走了闵修白,甚至都没有让弟弟回来参加亲爹的葬礼。 不止是闵修白,葬礼上他的母亲,也就是闵修翰名义上的小妈也没有出现。 闵家三兄弟间的关系紧张从来就不是什么秘密,当初闵老爷子去世,财经杂志的头版头条上赫然打出过“两房争产”的爆炸性标题。 不过闵修白刚出生时,闵修翰就已经在家里的公司帮忙了,他哪有资格跟自家大哥争什么。 现在他都已经毕业好几年了,也一直都没有回来过,因为—— 闵修翰根本就不允许自己这个同父异母的弟弟回国。 这也就是为什么韩卓在一开始会问出那样的问题。 他问的根本就不是闵修白为什么会回来,而是闵修白怎么敢回来的。 看出楼下三个年轻人间的气氛有些凝重,一旁昌伯连忙上前两步,小声解释道:“少爷,闵少爷昨晚就到医院了。” 不过那会白岁刚离开,霍廷严就算在昏迷中情绪似乎也很激动,为防止他无意识间伤害到自己,医生给他注射了镇静剂。 昌伯当时心急如焚,又分身乏术,根本照顾不到闵修白;他也知道闵修白回国的事不能被闵家的其他人发现,未免医院人多眼杂,他便吩咐司机悄悄把人送回了湖心岛的别墅。 之后霍廷严再醒来时,昌伯已经熬不住睡着了,他要离开,医院也没有人敢拦着,所以他自始至终都没有见过闵修白。 “少爷。”昌伯小声提醒道:“其实白天,我有跟您说过的。” 除非紧急到必须马上由自己亲自处理的事情外,工作中,霍廷严向来不喜欢旁人拿私事影响自己,而且闵修白的事也不适合让太多人知道,所以白天昌伯只是发了条消息给霍廷严说明情况,并没有打电话,也没有让人从旁提醒。 这件事不算紧急,即使霍廷严晚点再看到也没关系,巧的是昨天的意外,加上今天要提前下班去医院,让霍廷严格外忙碌,到现在都没有看过私人手机里的信息。 “嗯。”了解了大概的情况后,他没有再说什么,只是沉默着点点头,然后看了眼桌上冒着热气的饭菜,吩咐道:“吃饭。” 三个人上桌分别坐下后,他发现今晚的菜色似乎格外简单,还以为这是昌伯为了照顾自己刚刚出院的身体特意吩咐厨子清淡些,便也没说什么。 反正他今天胃口一直不太好,再丰盛也只是浪费。 不过一旁的昌伯却看不下去了。 “少爷,是不是不舒服啊?”看见霍廷严半天都没有要动筷的意思,他一脸担忧地问道:“我听陈特助说,您中午在公司就没怎么吃。” 闵修白就坐在霍廷严的对面,刚上桌时,嘴角还挂着点期待的笑容,不过在听完昌伯的话后,他便悻悻地撂下了筷子。 “严哥,是不是我的手艺不合你口味?” “这菜是你做的?”坐在霍廷严身边,正抱着碗扒饭的韩卓闻言一脸震惊。 再不受大哥待见,闵修白也是闵家的小儿子,老爷子还在的时候,他怎么都算是个养尊处优小少爷。 他们这些豪门子弟都差不多,家里的厨子拉开来能站成一排,哪里有人自己会做饭的。 “在国外这几年才学的。”闵修白腼腆地笑笑,“在外面难免会想念家乡的味道,就打着视频让我妈一点点教我。” “下午听昌伯说你俩晚上会一起回来吃饭,我闲着也是闲着,就想着让你们也尝尝我的手艺,不过……”他看着霍廷严,抱歉地垂了垂眸,“可能是我的厨艺还不到家吧……” 闵修白说完,饭桌边彻底沉默了下来,霍廷严也不搭话,场面一时有些尴尬。 “对哦,呵呵——”韩卓窘迫地假笑两声,连忙打着圆场,“我都忘了,你妈以前可是……” 他话还没有说完就闭了嘴。 闵修白的亲妈厨艺的确很好,因为她以前就是闵家那一排厨子中的一个,一个帮忙做点家常菜的保姆。 场面顿时更尴尬了。 “少爷。”看着始终没有动筷的霍廷严一言不发,昌伯实在担心,便凑到身边小声建议道:“要不我还是让厨子——” “不用。”沉默了许久的霍廷严此时终于开了口。 “食不言,寝不语。”他不动声色地敲打了一下身边的韩卓,然后拿起筷子招呼道:“吃饭。” “吃饭,吃饭——” 韩卓见状连忙附和,霍廷严也总算从面前离自己最近的盘子里夹起一块番茄炒蛋送进了嘴里。 从小到大严格的家教和社交的礼仪不允许他当着客人的面,把吃进嘴的食物再吐出来,但艰难地吞下了那块鸡蛋后,他还是难受地皱了皱眉。 “严哥——”对面的闵修白见状关心道:“怎么了?” “怎么这么甜?” 霍廷严说话时声音很小,与其说是回答闵修白,倒更像是难以理解的自言自语。 “我放了一点糖……” 闵修白抱歉地小声道,一旁的韩卓见状起了好奇心,也夹了一筷子送进嘴里。 “没毛病啊……”他嚼着嘴里的番茄炒蛋,含糊地嘀咕着:“我们从小到大不都是这么吃的吗?” 莘城地处江南,本帮菜本来就是偏甜口的,韩卓这么说没问题,霍廷严也挑不出任何毛病。 但他就是觉得不习惯。 不止是这盘番茄炒蛋。 现在霍廷严哪怕小憩一会,也会重复做着那个可怕的噩梦,一旦醒来,他又总是会觉得自己还有什么很重要的事情没有做,可无论他来来回回翻看多少遍日程表,结果都是一无所获。 汽车行使在桥上,他会难受,会上不来气,就算回到家里,他也觉得别墅里到处都不对劲,不知是缺了什么还是多了什么,总之浑身上下都很别扭。 可他明明才一个晚上没有回家而已,屋里所有的陈设物品都没有变,除了每天都在昌伯,身边其他人也都是从小一起长大的朋友,彼此相当熟悉。 他根本找不出问题究竟在哪里,但又好像处处都是问题。 就好像他之前不止是昏迷了几个小时,而是沉睡了许多年,身边的一切都在消无声息地发生着改变—— 他对一切的改变无知无觉,但所有改变的痕迹又都留在了他的身上。 之前在梦中,还有刚才汽车开过跨湖大桥时那种窒息感再次出现,他已经能感觉到自己的指尖开始冰冷发麻了。 他再也忍受不了了。 “砰——” 一声巨响,霍廷严猛地站了起来,甚至掀翻了身后的实木座椅。 “……怎、怎么了?” 韩卓就坐在霍廷严旁边,在最近的距离直面这种冲击,吓得连舌头都打了结。 外人眼中的霍廷严自然是永远含蓄谦和,绅士得体的,但作为从小一起长大的朋友,他很清楚真正的霍廷严远远不只是如此。 “吃完没有?”霍廷严偏头看向身边的韩卓,“你晚上不是还有安排?” 韩卓晚上是有安排,但那是他私人的酒局,别说跟霍廷严本来就没关系,就算他求霍廷严赏脸,霍廷严也不可能会去那种欢场消遣的场所浪费时间。 但霍廷严看向他时,好像同时有一把刀顶上了自己的后背,他哪里还敢废话。 “哦,对对……我、我忘了……”他一拍脑门,赶紧放下筷子起身,结结巴巴地解释道:“那什么……晚、晚上……临时有个会……” 说完,他一把拎起之前随手搭在椅背上的西装外套,逃也似的往屋外跑。 “昌伯,晚上临时有个会,你不用等我了,早点休息。” 霍廷严简单跟昌伯交代两句后,便也转身准备离开。 但他好像忘了,这屋里还有另一个人。 “严哥——” 就在霍廷严快要走出别墅的大门时,身后传来了一个略带颤抖的声音。 他微微偏头,似乎看到闵修白眼眶红红的。 但他还是没有回身,只略微驻足,沉声道:“你放心住下,昌伯会照顾。” “我的地盘,闵修翰还不敢碰。” 说完,他便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别墅。 10. 是你变了 韩卓所谓的“安排”,就是他最近正好在追一个大学里的小男生,碰上那个小男生的舍友今天生日,他为了讨好对方,便答应晚上的消费全部由他买单。 因为不放心霍廷严,他下午陪着去了趟医院,耽误了和小男生的晚饭,本来准备送霍廷严回家后一起吃个饭,然后再去那个小男生的地方唱歌消遣。 不过现在,他正尴尬地站在霍廷严家的别墅门前发呆—— 走也不是,留也不是。 就在他戳着手机安抚那头的小男生,说自己等会就到时,没发现霍廷严已经走到了自己身后。 看见老板出现,司机也不敢多问,只管下车开门。 霍廷严绕过站在车旁发呆的韩卓,径直坐进车里,才终于说了两个字:“上车。” “……啊?” 韩卓一脑门子问号,但也不敢磨蹭,还是很快跟着上了车。 毕竟,如果一句话要麻烦霍廷严说第二遍,那后果是会相当严重的。 他抱着上坟的心情上了车,越发怀疑起了下午医院的检查结果—— 霍廷严怎么看都不像是正常的样子。 见两人都上了车,司机也赶紧坐进驾驶室,发动了汽车,却迟迟等不到霍廷严发话。 以往霍廷严的安排都有周密的计划,他在什么时间点上车,司机就知道他要去哪里,根本不需要,也不敢废话,但今晚…… 今晚霍廷严的日程表根本就没有外出的安排。 能跟在大老板身边,哪怕只是帮忙开车,察言观色的功夫也是必须的,司机能感觉到霍廷严周身的气场不太对劲,但是也没有别的办法,还是只能硬着头皮小心翼翼地问道:“霍总,现在是……” 霍廷严没有回答,只偏头瞥了眼身边的韩卓。 “……问、问我啊?”韩卓结结巴巴道:“我跟人约了酒局诶……” 打死他也不相信霍廷严会陪自己出去跟一帮大学男生喝酒唱歌,毕竟就像徐嘉平说的那样,霍廷严可能生出来就已经四十岁了,哪里会参加这种娱乐活动。 但就算霍廷严什么都没说,韩卓好像也已经听到有人在警告自己不要废话了。 他无奈地叹了口气,小声道:“金海会所。” 之后,霍廷严总算开了金口,只有利落的两个字:“开车。” 当汽车再次开过大桥,他死死地攥紧了拳头,徒劳地想要对抗那股从指尖开始蔓延,一点点侵袭着他身体的,冰冷发麻的感觉。 四十多分钟后,汽车顺利停在了金海会所的门口。 如果说之前上车时韩卓的心情还只是像上坟,那现在他觉得自己离上天堂也不远了。 他实在想象不出,把霍廷严这尊大佛,放进这样一个地方,和一群大学里十几二岁,叽叽喳喳的小男生待在一起,气氛得有多尴尬。 原本他还挺喜欢最近在追的那个小男生的,要放到以前,两三天不“上垒”他就已经失去耐心了,但这回这个,他追了两三个月都没有得手,每天还都心心念念地想着。 不过现在…… 韩卓偏头偷偷瞄了眼身边的霍廷严。 这回好了,也不用追了,彻底玩完。 “唉……” 他唉声叹气地跟在霍廷严身后,不情不愿地走进了金海会所。 不过霍廷严马上就向他证明了一件事—— 他想多了。 进入金海会所后,霍廷严直接在韩卓预定好的包厢隔壁又开了一间,然后让陈特助把办公室的笔记本电脑送了过来,竟然一个人在夜总会这种地方开始了—— 办公。 其实就连霍廷严自己都很难解释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他不知道为什么,呆在家里会让他那么难受,也许是…… 也许是因为醒来后那种奇怪的感觉还在,他总觉得自己还有什么事没有做,或者有很重要的东西被弄丢了。 可当他真的离开了家,却又完全不知道自己应该去哪里。 从来他都生活在一张极其完整、周密的计划表里,可是那张时间表里,今晚的他没有任何安排。 的确就如韩卓想的那样,除了工作,他没有什么娱乐和生活,以前闲下来还有白岁可以陪陪自己,两个人就算只是静静坐着,什么都不说,其实也不错。 但现在…… 好像已经没有了。 可能再也不会有了。 不过好在他工作时专注度极高,时间也不算太难熬。 等处理完最后一份文件,合上电脑,他低头看了眼表才发现,居然已经一点过了。 一点过,就连隔壁十几二十岁的小年轻们都已经嗨不动了。 豪包里十几个大学生有一半都不胜酒力,已经喝得倒在沙发上睡着了,醒着的有几个还在摇骰子,不过也差不多都七昏八倒的。 韩卓天天在外面浪,酒量还算不错,正搂着他最近一直在追的那个大学生,齐思。 齐思看样子应该还不到二十,瘦瘦小小的,细胳膊细腿,长得白皙漂亮,满眼都写着未经世事的单纯与天真,一看就是韩卓喜欢的类型。 他手里抱着一杯橙子汁,应该是个滴酒未沾的“乖宝宝”,也是整个包厢里最清醒的人,正眉飞色舞地跟韩卓聊着什么,哄得韩卓一脸宠溺的微笑。 整个包厢里的人各有各的事,连歌都没人唱了,就开着原声充当了个背景音。 所以,自然也没有人发现霍廷严是什么时候进来的。 “你不知道,学长刚入莘舞的时候就已经好优秀了,很多人追的,我听他们说,那会学长在教室练舞,门口围观的人都能排三圈!” “虽然之前我没机会看见,但前几天芭蕾舞系的毕业汇演我去看了!哇——学长领舞好美哦!不枉我顶着大太阳排了两个多小时的队才抢到入场资格!” 齐思正一脸骄傲地跟韩卓炫耀着,完全没有注意到对方的脸色都已经变了。 因为,韩卓已经看到霍廷严站在了自己面前。 原本霍廷严只是想进来打个招呼,告诉韩卓自己要走了,也算是起码的礼貌;但看见韩卓拍了拍那个小男生的肩膀,准备起身跟自己说话时,他却抬抬手制止了韩卓的动作。 莘舞,芭蕾舞系,加上毕业汇演和领舞…… 韩卓怀里那个小男生正眉飞色舞聊着的人,难道是白岁? 霍廷严突然想起来,韩卓最近一直在追求的,好像也是个舞蹈学院的学生,只是韩卓身边的男伴经常三天换两个,他以前从来都不关心,没想到这回居然也是莘城舞蹈学院的。 “你认识白岁?” 齐思之前一直都是背对着霍廷严的,正聊得开心,背后突然冒出个陌生人的声音,当场就被吓了一跳。 虽然霍廷严平时看着很绅士,也很礼貌,但就跟徐嘉平一样,大多数人刚认识他时,都会打心底里没来由地感到畏惧;齐思胆子本来就小,刚才又被吓得不轻,这会哪里还顾得上答话,他连头都不敢抬,可怜兮兮地缩着肩膀,直往韩卓怀里躲。 “没事的,这是我……”韩卓见状自然是要安慰的,但他也怕要是正式介绍一下霍廷严,怀里单纯的“小白兔”更是要被吓坏,只好含含糊糊地敷衍道:“这是我朋友,你喊一声‘严哥’就行了。” “严、严哥……” 齐思很听韩卓的话,乖乖地跟霍廷严打了声招呼,虽然声音还是哆哆嗦嗦的,但有了韩卓的安慰,起码能说上两句话了。 “白岁是我在莘舞的学长,但我不认识他……我今年大一,是现代舞专业,但学长是芭蕾舞系的,而且这两天已经毕业了……” “你们学校——”霍廷严再开口时才发现嗓子有点哑哑的,连声音都不太自然,“很多人追他?” “嗯……我也是听别人说的。”齐思犹豫道:“不过那是以前的事情了。” “听说学长大二那年家里出了事,爸爸妈妈都不在了,他自己也差一点就要退学的;当年那件事据说闹得很大,学校里还组织过捐款来着。” 说起白岁,齐思就像小粉丝聊起了喜欢的爱豆,渐渐放下刚才的恐惧,一点点打开了话匣子。 “真的好可怜哦,学长明明那么优秀,长得好看,舞跳得好,听说人也很好的!可能是老天爷都嫉妒吧,才会碰到那种事情……这不就是电视剧里标准的‘美强惨’么?” “可惜那会我还没有入校,不然就算是吃一个学期的泡面,我也要把钱全部都捐给学长!” “好在后来问题解决了,不过听说等学长再回学校,人就变得很低调了,平时不太跟同学交往,大家也不好意思再去打扰他。” 齐思嘴里说的事,就是当年霍廷严看见白岁趴在舞蹈教室里崩溃哭泣的原因。 当时白岁真的差一点就要退学了,霍廷严也就是在那个时候出现的。 后来…… 后来白岁就成了霍廷严的“合约情人”。 刚经历了一场巨大的变故,他那会除了上学还要经常去医院看看母亲,偶尔也要陪陪霍廷严,自然没有时间再经营同学间的人际关系。 而且,他是真的喜欢霍廷严的,当然也一定会跟学校里其他的追求者保持距离。 霍廷严回忆起那时候的白岁,真的就像齐思说的那样,什么都好。 其实直到一两天之前,他和白岁都还是好好的。 之后齐思好像还说了两句什么,韩卓在一旁点头附和,只是他的声音太小,渐渐就淹没在了包厢的音乐声里。 此时正播放着的是一首情歌,霍廷严不听流行乐,也不知道这首歌,但男歌手低沉醇厚的嗓音如泣如诉,配着吉他扫弦的轻缓伴奏,似乎每一个字已经到了快要哽咽的边缘。 看来,还是一首伤感的情歌。 “电话响起了 你要说话了 还以为你心里对我又想念了 怎么你声音变得冷淡了 是你变了 是你变了”① …… 不知道为什么,在这一刻,霍廷严满脑子都是白岁。 他没有再说话,只是用眼神示意韩卓,又看了看大门的方向,然后转身走出了包厢。 11. 替身 金海会所的顶楼有个阳光咖啡房,虽然不喜欢这类场所,但偶尔因为生意上的应酬需要,霍廷严也来过两回。 他知道阳光房咖啡房这个点应该已经没什么客人了,便直接带着韩卓上了顶楼。 两人坐下后,不等服务生来点餐,他就直接开门见山地问道:“我对他不好吗?” “……啊?谁?”韩卓的酒劲还没完全过去,坐下来气都没喘匀就听到霍廷严这没头没尾的一句,好半天才反应过来,“哦,那确实是有点过分了……” “人家大老远地跑回来看你,说是冒着生命危险也不过分了,别说那菜炒得没什么问题,就是真不好吃,你也不能把人撂下就——” 他自顾自念叨着,话还没说完,就发现霍廷严的脸色越来越不对劲了。 这回霍廷严倒不是有什么不满,他眼神中流露出来的信息更像是听不懂韩卓到底在说什么。 难道霍廷严问题里的那个“他”,指的不是闵修白? 那韩卓就更摸不着头脑了。 “什、什么意思啊……” “白岁,他……”霍廷严顿了两秒才接着道:“他好像跟我分手了。” 好像? 什么叫好像? 类似“好像,也许,大概,可能”这一类的词,根本就不该出现在霍廷严的字典里。 韩、霍两家的关系千丝万缕,韩老爷子又特别欣赏霍廷严这个晚辈,所以这两年,韩卓一直是被爷爷安排着跟在霍廷严身边历练的,主要代表韩家参与一些两大集团合作的项目。 韩卓可以十分确定,如果有人敢在会议上跟霍廷严汇报工作时,用到类似“好像”这一类的字眼,那这个人就需要连夜准备第二天投递给其他公司HR的简历了。 “你到底什么意思啊?” 韩卓已经一个头两个大了,但没想到霍廷严的话还可以更劲爆。 “他拒绝了我的求婚。” 霍廷严用相当冷静语气和直白的文字,陈述了一个简单的事实,以至于一开始韩卓都没有听出有什么问题。 “闹别扭呢吧……” 韩卓跟白岁本身也算不上多熟,就随口敷衍了一句,说完才觉得不对劲。 “……什么?!” 回过味来之后,他吓得差点从椅子上掉下去。 霍廷严跟白岁求婚的事,他本来就全不知情,现在霍廷严还告诉他,自己居然被拒绝了。 这世界上居然还能有人拒绝霍廷严的? 别说霍廷严本身的外貌形象原地出道都够用了,单单只看身份,霍家的大少爷,霍氏集团真正的掌权人,谁能拒绝得了? 而且…… 霍廷严居然想过要跟白岁结婚??? 在十几岁读高中的时候,霍廷严就曾经有过惊天的“壮举—— 当着全校师生的面公开出柜。 那大概是他这辈子唯一的叛逆期。 现在霍父已经去瑞士疗养了,好几年都没有再回来过,霍家的各方势力也都被弹压得鸦雀无声,放眼整个霍氏集团,霍廷严大权在握,的确已经没有什么人能管得了他了。 他有底气拒绝任何事,不用再像当年自己的父亲或是未来的韩卓那样,必须去接受一门关系家族利益的商业联姻,也有资格跟自己喜欢的男孩子去国外结婚。 但霍廷严想要结婚的对象居然是白岁? 韩卓觉得自己CPU都要烧了。 怪不得闵修白都回来了,霍廷严心里惦记的居然还是自己和白岁闹别扭的那点事。 可是这也…… 不应该啊…… 会不会是霍廷严不记得了? 韩卓想着。 毕竟这人是真伤到过脑子的。 “那什么……严哥……”面对沉默的霍廷严,韩卓试探着问道:“就是出事以后,你有没有觉得……” “就是你脑子里的记忆,有没有什么断档,或者接不上的地方,有吗?” 应该要有吗? 霍廷严疑惑地皱了皱眉。 自从受伤后,他身上的每一件事似乎都像面前的韩卓一样,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他—— 他应该是失去了一部分记忆,所以才会有那么多不能适应的地方。 但很奇怪的是,他的记忆并没有任何断档,除了那天在湖边的一小段,和之后昏迷中发生的事,他的记忆没有任何不连贯的地方。 “你想说什么?”他沉声问道。 “那我可直说了。” 霍廷严做事向来重视效率,最讨厌别人啰嗦,既然他都发话了,韩卓也壮起胆子来直接地问道:“严哥——” “当初你之所以会找上白岁,难道不是因为知道自己跟小白已经彻底不可能了吗?” 虽然霍廷严从来没有明说过,但只要眼睛不瞎的人都能看得出来—— 白岁,是真的很像闵修白啊…… 12. 重逢 十几天后,在面试了七八个市里面比较有规模的正式舞蹈团后,白岁最后还是选择了加入市立舞蹈团。 因为一开始就错过了全国统一的笔试考试,他不能够进入市立舞蹈团的正式编制,不过好在他也不是很在乎。 他心里很清楚,反正市立舞蹈团只会是自己的起点。 不过现在,他正坐在一台综艺节目的后台排练室里。 两天前,他刚正式加入市立舞蹈团,就看到了新剧目的排练人员名单。 这对一个刚入团的新人舞蹈演员来说原本是好事。 老剧目经历过多次排练和演出,一般每个角色都已经有了适合的演员,就连替补名额都很难分配给新人,可一旦有新的剧目提上日程,那就会有很多新的角色空缺,给新人更多机会。 不过在那张人员名单上,白岁看到了闵修白的名字,在特邀场外指导的那一栏。 虽然这时候的闵修白跟七年后那个蜚声国际的青年芭蕾舞蹈家还有一定的差距,但他已经不是个什么寂寂无名的小人物了。 年初闵修白已经成功拿下敏斯特公爵最佳新人奖,这个奖说是新人,但其实只颁给正式登台三年内,就以首席领舞的地位登上过世界十大剧院舞台的芭蕾舞演员。 新人,首席,世界十大剧院的舞台—— 这就已经是绝大部分人难以企及的高度了。 白岁知道,闵修白的确有资格做一场普通演出的特邀场外指导,也知道这样的名头很可能只是一个挂名吸引观众的噱头,但他还是主动向团里申请来录制这档综艺,躲开了一切可能遇到闵修白的机会。 虽然以霍廷严的严谨和心思,大概率是不可能让自己的白月光知道曾经有过白岁这么一个替身的存在,但就算闵修白完全不认识自己,白岁也不想和对方产生什么交集。 因为就算闵修白不认识自己,但有闵修白在的地方,霍廷严还能不出现吗? 不然自从知道闵修白出现后就消失了十几天的霍廷严还能去哪儿了呢? 上次在公寓把人送走后,白岁已经有十多天没有见过霍廷严了,这十几天他跑舞团,跑面试,虽然忙忙碌碌,但日子也过得很充实。 他很喜欢自己现在的生活,不想再跟之前那段荒唐过往里的任何人,扯上任何关系。 接受这场综艺录制的节目不是他逃避过去的一时冲动,相反,他是认真考虑过的。 即便有秦老师的引荐,有面试老师的肯定,作为才加入舞团一两天的新人,如果没有一些特殊的情况发生,他也很难在新剧目里得到一个像样的角色。 不过出来参加录制就不一样了,节目里每一名嘉宾都可以有自己的舞台,而且这个名额可没有人抢。 因为大家都不愿意来。 这两年一些跟正规舞蹈团签约,邀请几个专业舞者参与录制的综艺节目已经不是什么新鲜事物了;节目能得到部分专业领域的肯定,一些偏小众的艺术形式也可以有机会走向大众视野,算是双赢。 不过一般在舞蹈团里,这样的综艺,尤其是小节目,根本没什么人愿意来。 舞团里那些资历相对较老,有点名气的演员基本都有自己的演出和安排,一般没什么档期;而像白岁这样的新演员档期倒是很空,但出来录一趟节目往往需要好几个月的时间,回去不知道会错过多少次演出的机会。 真要是一舞成名倒还好说,但说到底,小节目关注度低,大型的综艺里捧红的又大多是有背景有资源的明星,能出头的专业舞者少之又少,大部分人参加完节目再回到舞团,除了可能失去好几次专业领域内的登场机会,什么也捞不着。 所以,市立舞蹈团里没人愿意接这样的任务。 但白岁想得很清楚,他是热爱舞台的,与其留在团里遇到不知道什么麻烦,综艺的舞台也是舞台。 毕竟已经阔别七年了,他不求能得到什么,只希望自己可以重新享受舞台就好。 不过现在,坐在综艺录制后台排练厅里,他还是有一点点后悔。 现在他只是个刚刚大学毕业的应届生,上辈子也没有真正出来工作过,之前面试时都没有逃出自己引以为傲的专业领域,他还可以自信、从容的面对,但现在他参加的是一档舞蹈竞技类的综艺。 初舞台自选曲目的录制已经结束了,现在他手里正拿着之后比赛选曲和舞种的安排,都是一些时下流行的女团舞,街舞,Jazz Dance之类的东西。 这些东西他只在一开始学跳舞的时候接触过一些皮毛,在确定了自己的专业方向后就没有再碰过了,心里多少有点没底。 再加上,在接下来的比赛中,选手是需要组队的。 虽然白岁也不算特别寡言内向,但到底也不是徐嘉平那种三分钟就能和陌生人打成一片的性格,突然面对这么多陌生人,大家基本都有几个圈内相熟的朋友,三三两两有说有笑,聊着组队和练舞的事情,只有他一个人安静地坐在角落里,显得有些无所事事。 就在他低着头,随意地翻看着pad上节目组发来的一些舞蹈片段的demo时,突然听到好像有人在喊自己。 “白岁——” 他循声抬头,看到门口的方向真的有个陌生男人正挥着手跟自己打招呼。 “真的是你啊?”看见白岁抬头,男人有些惊喜,穿过排练室里重重的人群走了过来,“好巧!我还担心是自己看错了。” “我是……” 白岁放下pad起身,脸上礼貌的笑容里带着点无法掩饰的尴尬。 走近了他才发现来人有些面熟,他确定自己以前在哪里见过对方,但也许是带着上辈子七年的回忆,时间过去得太久,他已经想完全不起来了。 “不记得了?”见白岁面露难色,男人倒也毫不介意,笑着提醒道:“莘城外国语大学,想起来了吗?” 莘城外国语大学是一所综合类院校,也有艺术方面的专业,白岁记得前几年自己刚上大学的时候,曾经参加过两个学校共同组织的一场合作交流演出。 当时莘外学生会派来和莘舞领队沟通一些联系教室和表演场地事项的,就是面前的男人。 不过白岁还是完全想不起对方的名字,只记得好像是比自己大了两届,便只好尬尴又失不礼貌地喊了声:“学长。” “你居然还记得?哈哈——”学长轻松地笑笑,似乎并没有意识到白岁已经不记得自己的名字了,还热络地寒暄着:“当时你们来我们学校练舞——” “对不起,麻烦让让。” “教室里的镜子裂了,那会还是我——” “不好意思啊……” 排练室里不算宽敞,所有参赛的选手大部分走在里面,那位学长正说着,总被身后经过的人打断,如此几次下来,只好无奈地耸了耸肩。 他掏出插在裤袋里的手,随意地撩了把刚刚几次回头间被甩到额前的碎发,动作看着有点痞痞的,但笑起来又很阳光。 “不如我们出去——” “小桀哥——” 他刚要开口,排练室门口又来了一个人,带着节目组工作人员的胸牌,直直向他跑了过来。 “小桀哥,你怎么在这儿啊?”来人西喘吁吁地说道:“电话没人接,我都找你一圈了。” “节目组通知半个小时后四楼开会,你可别忘了啊。” “知道了,你通知别人去吧!” 小桀拍了拍来人的肩膀,看上去很熟络,但站在一旁的白岁却略显局促。 就算不是特别内向腼腆,白岁也不擅长应付这种当年就不熟,多年后又在复杂情景下偶遇的场面。 “学长,要不你先——” 白岁试探着想要结束两人的对话,但很快被对方抢过了话头。 “你比我小两届,不介意的话就跟他们一样喊我就行。”小桀笑着打听道:“你也是来录节目的吗?有没有选到合适的人组队?” 见白岁只是轻轻摇了摇头,他立刻来了精神。 “那你正好找我啊!我是节目组请的助战嘉宾,不过……” “我记得你是莘舞的高材生,可别嫌弃我这种外行就行!哈哈哈——” “没有,没有……”白岁连忙摆手。 他的动作语气都很礼貌,但也不是有意要客套。 节目组请来助战的嘉宾在各自的圈子里都小有名气,而且大部分都是主流媒体上有不少粉丝的明星,不可能是小桀口中的“外行”。 真正客气的人倒是面前这个看上去有些自来熟的小桀。 白岁在这里一个人也不认识,现在都还没有找到可以组队的人,虽然他跟这个“小桀哥”也不太熟,但现在起码算是能说上两句话,而且对方好像很爱笑,不像霍廷严那样容易给人一种压迫力和距离感,他的心情也跟着轻松了不少。 小桀虽然看上去大大咧咧,动作间还带着点随性的痞气,但似乎是个很细心的人,见白岁的神色有所缓和,他便适时地提议道:“要不我们出去聊聊?这里太挤了。” “好。” 白岁客气地点头,跟着小桀出了排练室,还来不及说什么,就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是齐思。 白岁倒吸一口凉气,暗地里攥紧了衣角。 齐思,不是已经死了吗…… 上辈子婚后,因为霍廷严和韩卓的关系,白岁也经常会见到那时韩卓身边的小男朋友,也就是齐思。 齐思天真开朗,没什么心眼,加上他本身就崇拜白岁这个莘舞的学长,一直在白岁面前表现得格外热情,两人渐渐就熟络了起来。 在白岁婚后的日子里,齐思算是为数不多能跟他说上几句话的朋友,他也一直把对方当个可爱的小弟弟来看待。 可在他遇到那场意外的车祸坠入泽湖时,齐思都已经去世好几年了。 “死而复生”的人突然出现在自己面前,白岁自然是吓了一跳。 顿了几秒后他才反应过来,齐思是死在他和霍廷严结婚的几年后,自己大学毕业的那一年,而现在的齐思刚刚上大一,的确应该是好好的。 反应过来后的白岁有些惊喜,完全忘了这个时候的齐思根本就还不认识他,想都没想就朝着齐思的方向走了过去。 穿过面前重重的人群,他好不容易走出了排练室门口那一截拥挤的走廊,刚抬手准备叫住齐思,还来不及出声,就看到不远处韩卓也朝着齐思走了过来。 大概是听到了韩卓的声音,齐思转身扑进了对方的怀里,而在韩卓身后…… 霍廷严也刚好跟着下车。 千算万算…… 白岁怎么也没想到,这样还是能遇到。 他吓得立刻收回了手,转身就往人群里躲,只希望刚才那匆匆一瞥中,霍廷严没有看到自己。 此时,他已经完全忘了,自己身边原本还有一个“小桀哥”。 但就在白岁挤在走廊拥堵的人群里朝着齐思走过去时,高他一头的小桀似乎更早地看到了些什么,在白岁回头之前,他就已经默默转身上楼去了。 13. 好大的“惊喜” “卓哥——” 听见韩卓的声音,齐思回身一头就扎进了对方怀里,委委屈屈地小声嘟囔道:“怎么这么晚啊?电话也打不通,我还以为你不来了呢……” “怎么可能,等会带你去吃饭的餐厅我都订好了。”韩卓搂着齐思安慰道:“这不是车在路上抛锚了嘛,手机又刚好没电,喏——” 他掏出已经没电关机的手机递给齐思,然后又指了指身后刚刚下车的霍廷严,“要不是正好碰上,我估计这会还没下高速呢。” “严哥。” 看见霍廷严,齐思乖巧地打了招呼,霍廷严也客气地点头回应,但他的心思很显然不在这上面,眼神一直望着远处。 “卓哥,我都错过初舞台的录制了,要不还是算了吧?我有点害怕……” “没关系,节目组加了新的踢馆名额,估计这会儿正开会呢,你等下就能接到通知了。别怕,就当玩玩了,如果录两期觉得累,咱们就走。” 知道霍廷严不感兴趣,韩卓和齐思自顾自聊了起来,却没想到之前一直沉默望向远处的霍廷严却突然发问:“你是说他们在录节目?综艺?” “……啊?” 完全没有料到霍廷严会加入这样的对话,韩卓愣了两秒,又看了眼刚才霍廷严一直关注着的方向,发现正好是节目组后台的排练室,这才反应过来。 “对啊。”韩卓茫然地点了点头,不知道霍廷严为什么会突然对这些事情起了兴趣,只好老老实实解释道:“一个竞技类的舞蹈节目。” 霍廷严回过头来看着韩卓,轻轻皱了皱眉,“又是你花钱搞的那些东西?” 要不是因为不敢,韩卓真恨不得跳起来捂住霍廷严的嘴。 霍氏集团不涉足娱乐行业,但韩卓的确背着爷爷悄悄参股了两家文化娱乐公司,反正那点钱对一个庞大上市集团的小少爷来说根本不算什么,他平时也不大管,就是偶尔需要的时候拿来捧捧自己喜欢的小男孩,哄对方开心用的。 韩卓算是个不折不扣的纨绔子弟了,这样的事他之前也不是没干过,霍廷严虽然不参与,但多少知道点。 不过这一次的安排,齐思是完全不知情的,他没什么心眼,三两句话就被韩卓糊弄过去了,还以为是自己运气好,学校跟节目有合作,这才送他上了节目,而韩卓只是刚好有朋友在节目组做幕后工作,所以能提前打听到一些内幕和安排告诉他。 “你怎么突然对这些事情这么感兴趣了?”深怕霍廷严再有什么“骇人”发言,在齐思面前露出马脚,韩卓赶紧将人拉到边上,小声嘀咕道:“就是一个小网综,没请多少大咖也花不了几个钱,小白总不能看上——” 他话说到一半,余光瞥见霍廷严的眼神中露出一丝不耐的神色,便马上闭了嘴。 然后他就看着霍廷严沉默地转身,背影好像笼罩着一团浓重乌云,直接上车走了。 * 重新跑回排练室后,白岁已经没什么心情再研究接下来组队和选曲的事情了。 反正他来录节目从来也没有想过要得到什么,对出名当明星更没有兴趣,就只是单纯地想要找回一点在之前七年婚姻中丢失的,站在舞台上的感觉罢了。 所以自然的,他也完全把那个突然出现,又默默消失的学长忘到了脑后。 在确定节目组之后没有其他录制要求和安排之后,以前在学校会半夜翻窗进教室练舞的人,居然破天荒地第一个离开了节目组的排练室。 因为家就在莘城,他没有住节目组安排的酒店,回家的路上原本还想约发小出来吃个饭,但刚掏出手机又想起工作日的徐嘉平大概都得陪客户,也就只好作罢。 他去学校附近的超市随便买了点蔬菜,打算回家白灼一下填饱肚子就早些休息,好结束这个不怎么美好的一天,却没想到刚一打开家门,就有一个好大的“惊喜”在等着自己—— 门口的鞋架上整整齐齐地摆着一双铮亮的黑色绑带皮鞋。 其实早在把霍廷严的东西全部收走那天,白岁就联系过小区物业,要求换锁,奈何高档公寓的门锁都是不知道哪里来的进口货,物业说就算花钱加急,从国外订购的锁芯也要至少二十多天才能寄到。 虽然白岁已经换过了密码,也重新设置了指纹,但这些都拦不住霍廷严是有备用钥匙的。 而且,既然现在霍廷严已经进屋了,就证明他知道白岁把什么东西都换掉了—— 场面愈发尴尬了起来。 白岁拎着刚买好的菜,就这么低着头站在门口,而在客厅的沙发上,霍廷严虽然听见声音抬头,但也只是一言不发地看着门外的青年。 一场诡异的沉默在沙发到大门这不足五米的范围内,悄无声息地拔地而起。 新鲜的油麦菜在白岁手中的购物袋里调皮地探头探脑,有几片叶子伸到了外面,看得霍廷严默默垂了垂眸。 白岁根本就不会做饭,自己买菜做什么? 霍廷严清楚地记得,就在现在的这套公寓里,大概小半年前,白岁曾经因为想要给他做一顿早饭,烧糊了一个小煎锅。 那天早上他是被厨房的烧焦味呛醒的,而白岁则因为吵醒了他难得的假期,一直都很自责。 他不太会哄人,但怕白岁再烫着自己的手,就安慰说不用收拾了,等下午他们出了门,自然会有人处理,然后就带着白岁回到了客厅。 就是在这张客厅的沙发上,他搂着白岁,也不说什么,轻轻拍着白岁的后背,直到最后把人哄得都睡着了。 大概是因为多年芭蕾舞联系的习惯,平时生活中的白岁下巴总是微微扬着,不经意间拉长他那截纤长白皙的脖颈,就像一只骄傲的白天鹅;但霍廷严一直觉得,白岁睡着以后就会变成另一个人,像一直乖巧的小奶猫,会安安静静地蜷缩在自己的怀里。 那时候的白岁,真的很好。 他和自己也很好,什么都好。 霍廷严想着。 回忆总是容易把人的思绪拉去很远很远的地方,等他听见声音回神,才看见白岁已经换好拖鞋,关门进了屋。 “你回来了。” 霍廷严开口,声音有些哑哑的,白岁感觉自己的额角不受控制地轻轻抽动了一下。 “阿严,你回来了。” 这句话,从来都是他对霍廷严说的,因为从来都是他在等着霍廷严回家。 突然听到自己“台词”从别人口中说出,一时间他还真的有些不太习惯。 以往说完这句话时,霍廷严差不多也换好了拖鞋,会进屋给他一个浅浅的拥抱。 不过现在,他什么也不想做。 他拎着手里新鲜的油麦菜,沉默着向厨房走去,在经过霍廷严身边时,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眼底也完全没有情绪的波动,仿佛屋里根本就没有这个人似的。 “抱歉,咳咳——”霍廷严见状终于有些忍不住了,站起身来整了整西装上的褶皱,“刚从临市回来,也来不及提前问问你方不方便。” 他说话时喉咙干干的很不舒服,却还要尽可能摆出一副轻松的态度。 以前白岁总是劝他,咖啡喝多了不好,晚上会睡不着,所以每次回家前,白岁总会亲自给他泡一杯柠檬红茶,冬天是温的,夏天会加两块冰,永远那么妥帖。 但他今天中午从临市出发赶回莘城,中间还遇到了搭车的韩卓,耽误了些时间,到现在连水都没有喝过一口。 不过好在主动的“示好”之下,白岁终于有了点回应。 他略微驻足,眼神从霍廷严身上轻轻扫过。 霍廷严这十几天居然是到临市去了? 这倒是白岁没有想到的。 上辈子因为要和白岁去欧洲旅行结婚,霍廷严在走前的确出差了十多天,这一趟得走二十多天,他不放心周边几个城市正在筹建和施工的项目,要在走前全都去巡视一遍。 不过这辈子白岁连结婚戒指都扔了,闵修白也回来了,他还以为霍廷严会留在莘城陪陪自己失而复得的白月光。 不过现在看来,可能就连闵修白也不能改变霍廷严的计划,耽误霍廷严的工作吧。 呵—— 白岁在心里嗤笑一声,也就停顿了一秒,便拎着菜进了厨房。 “白岁——” 再次看见白岁的背影,不知道为什么,那种指尖冰凉麻痹的感觉瞬间就又重新回到了身体,霍廷严下意识地上前两步,伸手想要将人拉住。 白岁听见声音回头,本能地侧身,躲开了霍廷严的手。 霍廷严低头,看着自己僵硬地停在半空的右手,空气仿佛在这一刻结出了细碎的冰碴,扑簌簌碎了一地。 礼物的意义 在一片诡异的沉默中,两人僵持良久,时间仿佛从他们身边溜走了一个世纪,但实际上也就只有半分钟而已。 就是在这半分钟里,霍廷严好像第一次开始意识到,眼前的白岁,已经不会再向他妥协了。 沉吟片刻后他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默默躬身,那只尴尬地悬停在白岁身侧的右手顺势拿起了茶几上的一个礼盒。 “看看喜欢吗。”他将东西递到白岁面前,低声说道。 不管是之前还是婚后,只要霍廷严外出一段时间再回来,每次总会给白岁带礼物的。 以前这时候,还不等拆开礼物的包装盒,白岁的眼睛里就已经开始泛起了晶亮亮的光—— 礼物是什么从来都不重要,只要男友每次离开后心里都还惦记着自己,就是这个世界上最宝贵的心意。 不过这一次,白岁已经不会再笑了。 他甚至都没有伸手接过霍廷严手中的礼品盒。 那里面装着什么,他已经知道了。 淡蓝色的礼物盒绑着精致的绸带,上面印有浅浅的logo—— Capezio。 这是一个始于百老汇的传奇品牌,旗下的足尖鞋被全世界的芭蕾舞者推崇,价格自然也不菲,尤其是霍廷严手上这一双特别定制款,鞋口绑住脚踝的缎带上还绣着白岁的名字。 上辈子白岁是跟霍廷严在欧洲旅行结婚的途中收到这份礼物的,当时自然也很感动。 虽然已经离开了舞台,但在之后,这双鞋他还是穿过好几次—— 只穿给霍廷严一个人看。 不止是这双鞋,其实在婚后霍廷严还送过自己不少和舞蹈有关的小礼物,当时白岁一直有个小小的疑问,霍廷严明明不希望他继续留在舞台上,为什么又总是要送他一些相关的东西做礼物呢? 当年他不敢问的问题,现在看来倒也不难理解。 可能是因为有了这些,他才更像闵修白。 但现在闵修白已经回来了啊…… 霍廷严不带着自己的“心意”去正主面前“邀功”,反跑到他一个替身面前来,想展示什么? 白岁无奈地叹了口气。 以前他一直以为自己是足够了解霍廷严的,但这个人身上似乎总有很多矛盾的地方,他现在好像越来越看不懂了。 沉默了两分钟后,他最终还是没有接受霍廷严的礼物,也没有再理睬霍廷严这个人,只是拎着菜默默地走进了厨房。 很快,厨房传来了“哗啦啦”的水声。 霍廷严觉得很奇怪,明明上一秒,他还因为白岁无声的拒绝心里一阵恼火,但就在厨房的水声中,他所有烦躁的情绪竟奇迹般地一点点被抚平了—— 就好像工作了一天的人,拖着疲惫不堪的身体回到家里,懒懒地窝在沙发上,每一根头发丝都放松了下来。 霍廷严当然没有过这样的经历,从出生那天起,他就注定了不可能是个普普通通的打工人,但管理一家庞大上市公司也从来都不轻松,只是他所受的教育不允许他慵懒地窝在沙发里。 不过在这一刻,他就是有这种感觉。 片刻的调整后,他随手将那双舞鞋扔在了沙发上。 礼物的意义只在于让收到礼物的人开心,如果这双舞鞋不能被白岁接受,那也没有什么存在的意义了。 丢下东西后,他跟着白岁的脚步来到了厨房。 “白岁——”他站在厨房的门边,开口时声音有些细微的喑哑,“上次的事,很抱歉。” 说完他特意停顿了几秒,但依然没有等来白岁的任何回应。 水声依旧潺潺,白岁正对着水流,一片片掰下油麦菜的叶子,仔细清洗着。 他的动作很熟练,一点不像一个厨房小白该有的样子。 而霍廷严的声音,则淹没在了这一片好像白噪音一般规律的水流声里。 不得不说,霍廷严已经摆出了难得的低姿态,但白岁并不觉得这有什么意义。 霍廷严并不像某些目中无人的富二代,或是暴发户子弟那样傲慢无礼,相反,他受过良好的教育,向来是个很有礼貌的人,嘴里从来不缺“抱歉”、“对不起”之类的词汇。 但这些都只是他的家教和涵养,并不代表他真的认为自己做错了什么。 “结婚的事,是我操之过急了。”见白岁没有任何回应,霍廷严只好继续说了下去,“你还年轻,我应该要多给你一些时间去考虑的。” “或者,我们可以还像以前一样……” “你一直说莘城的夏天太热,马上又要到梅雨季了,你也不喜欢下雨;我查过,接下来一个月冰岛的气温都会维持在十五到二十度之间,天气也不错,正好我在蓝湖附近订了酒店,不如——” 冰岛,就是上辈子白岁和霍廷严注册结婚的地方,蓝湖附近的温泉度假酒店是霍氏集团的产业,霍廷严清空了一个小的度假山庄,让他们在里面悠闲安逸地住了一个多礼拜。 “啪”的一声,白岁突然关掉了水龙头。 他的手里好像捏着一个开关,水声停下的同时,霍廷严的声音也戛然而止。 真正的天之骄子骄傲了二十多年,如果没有水声的掩护,刚刚那番低姿态的话,霍廷严可能都说不出口。 突然袭来的回忆让白岁觉得一阵莫名的烦躁。 说什么他怕热,说什么他不喜欢下雨…… 霍廷严总是这样,好像很了解他似的。 但这个人现在还会出现在这里,也许只是因为不想改变自己原定的计划吧? “霍廷严——”白岁背对着霍廷严,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我是不想和你结婚,但我不止是不想和你结婚。” “我是不想在和你在一起了。” 他说着回头,余光掠过霍廷严紧蹙的眉心,停留在那个装着舞鞋的蓝色礼盒上。 刚才霍廷严随手将东西扔向沙发就进了厨房,根本没有注意到身后的礼盒弹了两下滚到了地上,现在从白岁的角度看过去,正好能从缝隙里看到。 “你能送我最好的‘礼物’,就是不要再来找我了。” 说完他干脆回身,后腰靠碗槽,双手随意地撑在水池的边缘上。 以前他从来不会做这样的动作,因为霍廷严很不喜欢这种“站没有站像,坐没有坐像”的人。 不过现在已经都无所谓了。 白岁就这么大大方方直视着霍廷严的眼睛,等着对方的反应,然后,他就在对方的眼中看到了痛苦的神色。 “白岁——” 指尖那种冰凉麻痹的感觉顺着白岁冰冷的眼神,一点点侵蚀着霍廷严的身体,他好像又回到了那场可怕的噩梦里,心跳不断加速,呼吸也变得困难了起来。 “我们可以好好谈谈吗?” 再开口时,他的语气与其说是商量,已经更像是请求。 “或许……我是不是做了什么……对你不太好的事情?” “可是很抱歉,我好像都不记得了。” 合照 谈谈? “呵——” 白岁忍不住笑出了声。 要不是霍廷严自己说起,他差点都要忘了,对方前不久还真的撞到了脑袋。 这借口也太好用了…… “好啊。”白岁唇角挂着淡淡一抹浅笑,轻声呢喃道:“谈谈。” 霍廷严看着白岁款步走向自己,眼神好像带着某种魔力,明明只是从他的身上轻轻扫过,却好像瞬间就织起了一张细细密密的网,捆住他的手脚,捆住他整个人,丝毫动弹不得。 白岁在霍廷严面前站定,微微垂眸,看上去是那么漫不经心,但抬手的动作却是那么迅速,不留一点余地。 他一把扯开了自己的衣领,锁骨下方那颗漂亮的红痣就这样暴露在霍廷严的面前。 甚至他可以清楚地看到,在这一秒,霍廷严往日里总是平静无波的眼底像是落进了一颗石子,瞬间溅起了一片涟漪。 看来,是真的很喜欢啊…… 虽然这辈子白岁并没有和霍廷严结婚,但他们床笫间的缠绵早就不止一次两次了,他当然很清楚霍廷严最喜欢自己什么。 “好看吗?” 他踮起脚尖,将那颗暧昧的红痣送到霍廷严眼前的同时,伏在对方耳侧轻声问道。 白岁的声音,和他说话时吐在自己耳侧的热气,就像一条魅惑的灵蛇,穿过霍廷严的耳膜,钻进他的身体。 他喉结不自觉地滚了滚,几乎已经完全忘了刚才还横亘在两人之间的,那场尴尬与沉默中的对峙,他直接一把拦住白岁的细腰,将人搂进了怀里。 白岁并没有拒绝,整个人几乎与霍廷严紧紧贴在了一起,只将小臂横在胸前,在两人之间留出了些许最后的距离—— 这样他才能清楚地看到霍廷严接下来所有的反应和动作。 他就这么冷眼看着,看着霍廷严情不自禁地低下头,一点点埋进自己的颈项间。 在那双薄唇就快要吻到自己的锁骨时,他仰起颈子,歪了歪脑袋,脸上的表情正在一寸寸消失。 “你也吻过闵修白的锁骨吗?”他轻声问道:“在那天晚上。” 在他们结婚七周年纪念日的晚上,在暴雨橙色预警的莘城,在“半度雅梦”,在他生命即将结束的那一刻。 不管霍廷严是不是失忆了,这个答案他自然是不可能给出来的。 但好在白岁也已经不那么在乎了。 在清楚地感觉到霍廷严环住自己的手臂僵硬地一紧后,他缓缓抬眸,看向对方的眼睛。 “霍廷严,我是不是真的很像他啊?” 霍廷严眉心蹙紧,眼睁睁地看着白岁的表情一点点从清冷疏离,变得冷若冰霜,好像突然换了个人似的。 他觉得自己抱着的不再是之前那个温柔如水的青年,而是一块冰—— 不但坚硬,而且满是伤人的棱角。 细碎的冰碴顺着白岁的眼神冻住了他的身体,扎进了他的喉咙里,泛起咸腥的气味,让他说不出话来。 他只能默默地摇头。 然而就在他看不见的地方,在刚才白岁乖顺地依偎进他怀里时,有一只手已经悄悄伸进了他的西裤的口袋里—— 那张照片。 白岁知道,上辈子他到死都没来得及回家找出来的张照片,现在应该就在霍廷严的身上。 他两根手指夹住西装裤袋里霍廷严的钱夹,轻轻一提,不动声色地把东西拽了出来,然后毫不留情地将人一把推开。 虽然看着并不强壮,甚至还有些偏瘦,但真正的舞者没有谁是手无缚鸡之力的;白岁这一推又狠又急,突如其来的力道让自己都朝后退开了两步,毫无防备的霍廷严后背更是重重地撞在了厨房的门框上。 但已经没有人会去在乎这些细节了。 白岁低头,看着手里霍廷严的皮夹。 样式普通,没有logo,做工也很一般,看样子应该不是出自什么大品牌或者著名设计师之手;皮料倒是用的不错,因为皮夹的四角都有不同程度磨损的痕迹,就连缝线都磨毛了边,但皮夹整体还是完好的。 看得出来,皮夹的主人很爱干净,即便东西已经残旧了,却一点都不潦草,是仔细打理过的。 上辈子刚在一起的时候,白岁就曾经好奇过,以霍廷严的身份地位,不像是会用这么普通,甚至是老旧东西的人。 这个皮夹霍廷严虽然一直带在身边,但里面其实从来不放什么东西—— 除了那张夹在皮夹里的照片。 关于皮夹里的照片,白岁是早就知道的,不过只是在很偶然的机会随意扫过了一两眼,看得并不真切,只隐约能看出应该是一张双人的合照,别的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虽然那个时候他就已经很喜欢霍廷严了,但也没有忘记自己“合约情人”的身份,并不敢打听太多;还是后来结了婚,他才从昌伯的口中听说,那个皮夹好像是一个什么朋友送给霍廷严的十八岁生日礼物。 霍廷严向来喝咖啡只认准一个产地的咖啡豆,就连沐浴露的牌子也是九年都没有换过,只接受那一种味道,白岁知道他念旧,但偶尔也忍不住会好奇一下。 后来结了婚,白岁搬进了霍廷严在湖心岛上的别墅,借着帮对方收拾脏衣服的机会,想过要找出那个皮夹再看一眼,却怎么都找不到了。 大概就是在婚后,霍廷严就不再用这个皮夹了,连同里面的照片一道,再也没有出现过。 但其实…… 当白岁缓缓打开手中霍廷严的旧皮夹,看到了夹在当中的那张照片,才终于恍然大悟。 这张照片,婚后他还是见过的,在霍廷严早年读书时留下的相册中。 相册中原本是一张三个人的合照,闵修白站在中间,左右两侧分别是霍廷严和韩卓。 他们家世相近,年龄相仿,从小一起长大,一直都是同学,也从同一所高中一起毕业,这张就是他们当年毕业时留下的合照。 这些白岁都是知道的,所以看到照片时也没有多想,只觉得有点奇怪,为什么霍廷严珍藏的相册中,照片里在韩卓和闽修白之间,会有一道深深的折痕。 不过现在,他已经全都明白了。 因为照片是横屏的,要折上韩卓的那一部分,大小才能刚好夹进这个皮夹子里—— 看起来,就好像是霍廷严和闵修白两个人的合照一样。 第一次看到三个人的照片时,白岁还默默羡慕了好久,羡慕闵修白,也羡慕韩卓,羡慕他们能认识十八岁时的霍廷严。 霍廷严不喜欢拍照,即便接受一些财经类杂志的专访,一般也不会露脸;上辈子结婚七年,他和白岁留下的合照寥寥无几,更没有一张可以像毕业照中那样—— 照片里霍廷严的脸上还挂着青涩的笑容,表情看上去是那么轻松;而在白岁真正认识霍廷严之后,就再也没有见过对方这样轻松的笑脸了。 现在他才总算明白,那样的霍廷严,也许从头到尾都只属于闵修白一个人。 包括这个完全不符合霍廷严身份的钱夹。 什么朋友,什么十八岁的生日礼物,什么念旧…… 能让霍廷严如此珍而重之地带在身边这么多年,旧了破了也舍不得扔掉,无非就是因为这个钱夹是闵修白亲手做了送给他的。 “不是要‘谈谈’吗?霍廷严——”白岁单手举起钱夹,用夹着照片的那一面对着霍廷严的方向,冷声道:“你还有什么好说的?” 齐人之“福” 从前的白岁,矜贵,漂亮,虽然身上带着一股舞者高不可攀的清冷孤傲,但在霍廷严面前,他总是柔软的,乖顺妥帖。 霍廷严甚至相信,白岁一定是很依赖自己的,不然怎么会像只小奶猫一样,蜷在他怀里睡觉。 但也许是白岁懂事了太久,让他都已经忘了,鲜艳的蘑菇都有毒,最美的玫瑰都带刺。 只不过十几二十天的时间,当他再回过神来,尖利的倒刺已经划伤了他的皮肤,无解的毒素也已经深入骨血,让他的心脏一阵阵抽疼。 “不是……”他无力地解释道:“白岁,你听我说……” 白岁眼神轻扫,划过霍廷严紧蹙的眉心,像是在检阅着对方的痛苦。 “你说啊。”他轻飘飘地说道:“我听着呢。” 他知道霍廷严根本说不出来什么,就算真有辩解的话,也会很快被他噎回肚子里去。 因为言语间他看似漫不经心地收回了手,其实暗地里已经悄悄抽出了那张夹在钱夹里的照片。 上辈子,他第一次在近距离完整地看到这张照片,是在帮霍廷严收拾书房时,不小心碰倒了那本相册,照片刚好掉了出来。 如果他没有记错的话,照片的背后,用钢笔手写了一串数字,看起来像是一个日期—— 20xx,06,25。 很多人都喜欢在一些具有纪念意义的照片背后标注上拍摄日期,毕竟是霍廷严和最好的朋友间的毕业照,白岁觉得这也很正常,当时只是好好将照片放回了原处,并没有多想。 可当他亲眼看到霍廷严护着闵修白离开时,所有曾经出现在他生命中的那些细节,就像滚落在房间各个角落里的珠子,被一条无形的线串了起来,扼住了他的咽喉。 他不可能只凭锁骨下一颗暧昧红痣这样蛛丝马迹的线索,就给两个人整整九年的感情宣判死刑—— 那是霍廷严的九年,更是他的九年,甚至是他的一辈子。 当时在桥上,他之所以会认为最后答案都在这张照片上,并不完全是因为照片本身,而是因为背后的这串数字。 0625。 霍廷严一直用这四个数字作为自己私人手机的锁屏密码,直到他们结婚后的第七年,从来都没有换过。 “霍总——”白岁将照片转到背面,直截了当地把那串数字推到霍廷严的面前,“你不会连自己的手机密码都忘了吧?” “整整九年啊……霍廷严……” “九年!!!” 说着他愤怒地将手中的东西一股脑全部砸向了霍廷严,就像上辈子曾经想象过的那样。 郁结了两世的情绪在这一刻终于得到了宣泄。 看着哑口无言的霍廷严,白岁觉得很痛快,但彻底的释放似乎也耗空了他身体里最后的能量。 他疲惫地靠向身后的水槽,无力地垂了垂眸。 “你为什么要瞒着我……” 当东西砸向自己时,霍廷严没有躲,只是本能地偏了偏头,余光看见那张照片轻飘飘地掉在了地上。 皮质的钱夹分量很轻,也没有什么尖锐的棱角,即使白岁用了很大的力,砸在身上也是不会疼的。 但不知道为什么,当钱夹砸在自己的胸口,又弹落在地上,霍廷严却觉得有一把刀扎进了自己心里—— 那种痛感是真实存在的。 通过白岁声音间细碎的哽咽,一下下划过他胸口最柔软的地方。 “什么……九年……”他艰难地问道。 “随便吧……” 白岁不想,也已经没有心力再去跟霍廷严解释什么。 “就当是两年好了……”他轻声道,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重新抬起头来,“霍廷严,当初签合约的时候,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你知道的,反正不管你说什么,那个时候——” “我也没有别的选择。” 他觉得眼睛有些涨涨的,很不舒服,顿了两秒后又忍不住重复了一遍:“为什么你不干脆告诉我呢……” 那样的话,至少他也不用傻傻地赔进去一辈子了。 “就算……就算……就算你觉得我只配在合同上签字,没有资格知道真相,但是霍廷严,合约已经要到期了,闵修白也已经回来了……” 他无奈地皱了皱眉,用不解地眼神瞪着霍廷严。 “你到底还来找我干什么啊……” 在霍廷严无声的沉默中,那些不解终于累积成了一声愤怒的质问—— “霍总难道还要享齐人之福吗?!” “不是!” 这一次霍廷严否认得很快,嘶哑的嗓音仿佛来自地狱中的荒漠。 霍廷严没有见过这样歇斯底里的白岁,白岁也没有见过如此狼狈不堪的霍廷严。 他们四目相望,都不约而同地选择了缄默,仿佛都在重新审视着自己眼里那个陌生的对方。 看着白岁涨红的眼尾,那些霍廷严身上曾经最引以为傲的冷静和理智好像正在一点点被魔鬼吞噬。 他不由自主地上前两步,张开手臂想要将人抱住。 白岁并不是一个多愁善感,泪腺发达的人,他不像齐思那样爱哭,但偏偏又是那么凑巧,他和霍廷严的故事是从一场无助的哭泣中开始,又在另一场崩溃的大哭中走向最终失控的方向。 那一晚之前,合同已经签下了一年多,但霍廷严甚至都没有碰过白岁的手;但在那一晚,当霍廷严开门走进熟悉的公寓,发现白岁连灯都没开,就一个人窝在黑暗的沙发里,缩成小小的一团抱着自己,嗓子都哭哑了,还在不住地抽泣…… 当时霍廷严仿佛看见,舞台上骄傲的精灵碎成了一片一片。 但美人就是美人,即便布满裂痕,破碎的白岁也还是那么完美。 霍廷严没有能控制住自己,上前拥抱了破碎的美人。 他那么用力,好像真的害怕白岁会碎成齑粉,就这样从他的眼前消失;但他的动作却又小心翼翼,轻抚过白岁脑后柔软的长发,一点点将人拥进怀里,像是在拼凑一件稀世的艺术品。 当白岁仰起脸来吻住他的时候,他很快给予了回应,主动分享了对方眼泪里的咸涩的滋味。 他们就是在那一晚之后,才真真正正“在一起”的。 对于白岁的眼泪,霍廷严从一开始就没有任何抵抗力,以至于眼下他情不自禁地上前时,完全都忘了—— 现在的白岁有多害怕他。 “不要碰我!” 看着霍廷严向前,而自己身后已经是厨房的水槽,退无可退,白岁惊恐地大声喊道。 “白岁……” 白岁恐惧的神情,就像一根根针,刺痛了霍廷严的瞳仁。 他忽然觉得眼前的白岁就像他噩梦中那个无法企及的影子,明明近在咫尺,却永远海角天涯—— 是他无法触碰的存在。 他一步步上前,并不是在靠近,而只会跌进无底的深渊,直到被虚无完全吞噬。 “不是的……” 他痛苦地摇头。 “你不是。”他又坚定地否认了一遍。 他从来没有想过要骗白岁,也没有觉得白岁只配跟自己签合同而已。 但无论他如何否认,喑哑的嗓音都已经没有任何说服力,就跟他现在的脸色一样苍白。 “好。”白岁深吸一口气,点了点头,“霍廷严,现在,我只问你一句——” “你真的就从来没有拿我当过闵修白的替身吗?” 擦肩而过 类似的问题,那晚在金海会所时,韩卓也曾经问过。 当时霍廷严可以丢下一脸错愕的韩卓,直接转身离开,但现在面对着白岁,他却做不到像之前那么潇洒。 白岁说的事情,他全部都记得—— 他记得身上带着的皮夹,记得里面夹着的那张照片,记得照片背后当年自己亲手写下的日期,也记得手机的锁屏密码。 无数的事实都在向他证明,他并没有失忆,至少目前看来是这样。 白岁似乎已经将所有的证据都摊开来摆在他的面前了,他没有办法直截了当地反驳白岁的话,但却越发不敢确定这就是全部的真相—— 因为他也很清楚闵修白已经回来了,可是他真的只想见白岁。 他不知道该怎么跟白岁解释这种诡异的矛盾,事实上就连他自己也弄不清楚,向来清醒的大脑都已经只剩下一团乱麻,只能试着张了张嘴,但最后根本发不出一点声音。 在漫长的沉默中,白岁终于默默叹了口气,转身走出了厨房。 纵使霍廷严有千般不是,万般错处,白岁也从来没有想过要抹煞掉他身上的一些优秀品质,比如—— 霍廷严从来不会说谎。 也许是因为以他的身份地位,已经根本就不屑于通过谎言去掩饰,或者得到什么。 但不管怎么都好,至少在白岁看来,霍廷严现在已经默认了。 他甚至还挺感谢霍廷严的,感谢对方在最后并没有用谎言让将这段本就荒谬的感情变得更加不堪。 走出厨房时,他与门边的霍廷严擦肩而过,一如他们第一次在舞蹈教室的门边相遇时的情景。 这场闹剧以一个擦肩拉开序幕,又以一次错身落下帷幕—— 总算是结束了。 白岁进屋,重新拿出自己两年前跟霍廷严签下的合约,重重摔在了客厅的茶几上。 “霍总如果没有失忆的话,现在应该还记得,按照合同的约定,这套公寓现在是我的私人住所。” 霍廷严原本还怔怔地站在厨房的门边,他在听见声音后回头,刚好看见白岁打开了公寓的大门。 “霍廷严,该说的都已经说完了,如果下次你再不请自来,那么我会直接报警。” 冷漠、尖锐、不留情面—— 霍廷严看着门边的青年,明明早已经不是他认识的那个白岁,但偏偏他还是不舍得离开。 他甚至都没有办法对白岁生气,只是觉得胸口闷闷的,上不来气。 曾经那么好的白岁,他到底是在什么时候弄丢的? 虽然白岁说该说的都已经说完了,但他好像还是一个字都没有听懂。 “白岁——” 他似乎还想再说些什么,但门口的白岁只是面无表情地别过脸去,朝门外做了个请的手势。 整间公寓瞬间静得只剩下霍廷严的一声叹息。 他向来是个极其重视结果和效率的人,现在自己的脑子很乱,白岁的态度也足够决绝,他知道继续留下来纠缠也只会让两个人不断争执,彼此难堪。 无奈,他只能沉默地点了点头,在转身离开前,甚至还不忘扶起了刚刚自己被白岁狠推一下时不小心撞倒的,那把立在门边的扫帚。 “把你东西全部从我家带走。” 霍廷严刚刚躬身,背后就传来了白岁冷冰冰的声音。 他的动作停滞了两秒钟,但最后还是捡起地上的钱夹和照片,连同那个滚落一旁的蓝色礼品盒一道,带着朝门口走去。 经过白岁身边时,二十七层高的楼道内,穿堂风吹起了礼物盒上的绸带。 外面的天已经黑尽了,晚风总算送来了些许清凉,也让霍廷严的脑子清醒了一些。 他突然记起来,自己今晚之所以会来找白岁,原本的确是有话要说的。 “白岁——”他半只脚已经跨出了大门,但还是忍不住回身叮嘱道:“那个综艺,不要去了。” “他们只不过是想利用你名校毕业生和专业舞者的身份,替那些小明星“抬轿子”,你犯不上——” 白岁轻轻抬眸,什么都没有说,只一个眼神就掐断了霍廷严的话头。 以往的对话中,不管对方是谁,只要有霍廷严参与其中,能有这样气势的,都应该是他本人才对。 “这是我自己的事情。”白岁不咸不淡地瞥了霍廷严一眼,冷冷道:“不劳霍总操心。” * 霍廷严走后,白岁每天都要给小区物业打好几个电话催促,直到对方最后承诺,一定会在一周内替他更换门锁。 接下来的几天,他要么约徐嘉平吃饭,要么偷偷溜进学校已经熄灯的教室,练舞练到很晚,总之就是想尽办法,晚点回家,只要不耽误第二天节目组的排练和录制就行。 别说霍廷严的话对现在的他来说已经毫无分量了,就算说得有道理,但舞团毕竟已经和节目组签下了三期的录制合同,之后是否续约要视具体情况和双方安排而定。 虽然上辈子没有过什么工作经历,但基本的契约精神白岁还是有的,他不想让团里为难。 “那最终的录制会安排在三天后,到明晚十二点之前,如果你们在排练中有遇到合适的partner,决定组队的话呢,都还可以找我们工作人员做一个登记。” “后天正式开始带妆彩排,舞台走位、机位这些都定下来之后就不可以改了,如果到时候还是没有成功组队的选手,就只能跟平时陪自己练习的伴舞老师完成舞台,或者你们可以想办法把它改成独舞,单独完成舞台也可以。” “没什么问题的话,今天的集体彩排和考核到这里就结束了,我们的排练教室会在三个小时之后关闭,大家可以自行安排时间,要注意劳逸结合哦!” “拜拜啦,明天见——” 节目组的工作人员小姐姐简单交代完之后的安排就离开了,教室里参与录制的选手也三三两两地往外走,有的准备回酒店休息,有的正拉着自己的partner商量去隔壁的小教室继续练习。 正常情况下,白岁是不可能这么早走的,但今天有点不一样。 今天是周五,徐嘉平刚去了趟临市回来,看样子应该是又谈成了演出项目,说什么都要请他吃饭;而他午饭时也接到了物业的电话,说如果方便的话,明天一拿到锁芯就会派人上门帮他换锁—— 也算是“双喜临门”了。 所以节目组的工作人员一离开,白岁就拎着包离开了集体排练室。 他心情大好,出门就拦下了一辆出租,上了车刚准备打电话问问徐嘉平今晚定在哪里,就发现手机上居然有好几条未接来电。 今天他一下午都在练舞,自然没顾上看手机,看到来电号码就赶紧给对方回了过去。 “白岁!!!” 电话很快接通,徐嘉平激动得好像恨不得隔着手机听筒直接蹦出来似的。 白岁赶紧将手机拿远后才问了句:“怎么了?” “大单子!”徐嘉平兴奋地喊道:“我要接到大单子了!!!” “你刚去临市接到的?”白岁接着问道。 不是他太冷静,也不是他不愿意替朋友高兴,其实徐嘉平死活要请他吃饭的时候,他就猜到发小是接到单子了。 他只是有点奇怪,之前打电话约饭局的时候徐嘉平都没这么激动,为什么这会非要特别打个电话来告诉他,饭局不是都约好了吗?怎么突然就连见面再说都等不及了? “不是,不是!”徐嘉平很快解释道:“我那个小破公司,之前接的演出也都是草台班子,但这次是正经的大节目!” “听说他们之前筹备的人员不够,临时想要找个公司合作,居然就找到我了,你敢信?” “不过吧,他们这次的事有点急,我现在正在赶过去谈的路上呢,晚上可能就不能请你吃饭了……” “但是你放心啊!等我大项目谈下来了,肯定请你吃顿好的!!!” “得了吧,正好我也累了,早点回去休息。”电话这头,白岁举着手机调侃道:“我最近可都饿着肚子等你的大餐了啊!” 因为徐嘉平还开着车,那边红灯变绿,两人也就结束了通话。 听着电话那头徐嘉平溢于言表的喜悦,白岁自然也替发小高兴,但唯一的一点点小的遗憾就是—— 他现在好像没地方去了。 自从上次霍廷严突然出现在公寓里之后,他每天都要拖到很晚才回家,大概是洗个澡就直接上床睡觉的程度。 在门锁换好之前,他说什么也不愿意在屋里久呆。 不过今天因为和徐嘉平约了饭,他走得特别早,就算要去学校的舞蹈教室,这会学弟学妹们也都还在,确实不太方便。 还能去哪儿呢? 白岁坐在出租车的后座,无聊地翻着手机通讯录。 现在的他还不像之前结婚七年后,到了基本已经没什么朋友的程度,可他喜欢安静,也不喝酒,那些多人的聚会、酒局肯定要首先被排除掉。 虽然在学校里人缘不差,随便约个朋友出来吃饭聊天也不是不行,但他也不是跟谁都能交心,与其应付一些客套的人际关系,好像反倒不如一个人呆着更轻松自在些。 “小伙子——”就在白岁犯愁时,前排的司机也正好问道:“商量好地方了吗?” 因为刚上车时还不知道徐嘉平准备约在哪里,白岁只跟司机说了个市区的大概方向,现在车子都要进市区了,司机见他正好挂了电话,便顺口问了一句。 “不好意思,师傅。”白岁犹豫了两秒,“去松枫镇吧,福苑广场。” 松枫镇是莘城下辖的一个县城,也是白岁出生长大的地方。 他家原来的老房子就在紧挨着福苑广场附近的小区里,后来因为家里出事,房子才被卖掉。 上辈子结婚后,霍廷严重新把那套老房子买了回来,当做他们结婚第一年的周年纪念日礼物送给了白岁。 无论是婚前还是婚后,霍廷严的工作都很忙,经常不在家,白岁无事可做,有时候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慢慢的,他就习惯了,有什么高兴的事情,就会去墓地讲给父母听,有什么难过的事情,就会回曾经的家里坐坐。 那些不开心的事,他不能拿去叫父母担心,也不愿意说出来让霍廷严心烦,就干脆自己回到曾经的小家里,收拾收拾屋子,再躺在以前自己房间的单人床上睡一觉。 毕竟他这辈子最无忧无虑的十几二十年,都在松枫镇的那套老房子里了,不管有什么不开心的事,一觉睡醒也都能消化得差不多。 重生后他一直忙忙碌碌,没时间去看看父母和曾经的家,这会天都快黑了,去墓地肯定不合适,回趟家倒是正好。 虽然现在房子已经卖掉了,他不能再进屋里坐坐,不过就在楼下看看,在周围逛逛,时间打发得差不多了再回公寓早点休息,等着明天物业来换了锁,就“万事大吉”了。 白岁在心里把什么都计划好了,车子也很快停在了福苑广场附近。 在他的记忆里,原本就不大的广场在这个点应该是挤满了人的。 大爷大妈们拎着音响,围着广场中心的喷泉三五成群地跳着广场舞;周围一圈绿化带里的石凳上则坐满了乘凉的居民,和散步的小情侣;在广场最中心的那个小小的喷泉水池里,挤满了附近小区的孩子,玩得一身都是水,不时会有两个被家长拎着耳朵拽走。 从记事开始,白岁每天放学都要穿过这个广场才能回家—— 那一片充满了欢声笑语的热闹,甚至是偶尔争执打闹的喧嚣,就是他眼中这个世界上最温暖的烟火气。 这大概也是为什么,在和霍廷严结婚很多年后,他还总是想着要回来看看。 湖心岛上的别墅的确宽敞,明亮,安静,奢华又充满了格调,可就是少了点“人味儿”。 不过,当白岁眼下重新回到曾经热闹拥挤的广场,刚开门下车,就被眼前的景象吓了一跳—— 一个人都没有了。 绿化带里的草坪早已枯黄,落叶也无人清扫,就连广场中心那个小小的喷泉水池都快被烤干了;喷泉不再喷水,只剩下两根管子许是因为年久失修,吧嗒吧嗒地漏着水,流进水池里,蓄成一汪只有几厘米深的浑水。 老人,孩子,附近的居民和情侣,全都不见了。 白岁觉得好像有人在自己眼前蒙了层砂纸,整片广场突然变得灰蒙蒙的。 整个世界都安静得可怕。 而当白岁穿过广场,走向熟悉的方向才发现,他家原本的小区已经被一人多高的红砖围墙圈了起来,墙上用红油漆画着大大圈,中间斜着划了一杠,拐拐扭扭地写着个“拆”字。 七年后他都还可以经常回来坐坐的家,怎么现在就要连着整个小区被拆掉了? 不速之客 白岁绕着小区外的围墙走了一圈,路上总算遇到了零星两个经过的路人,打听一番后基本确定了,整个小区,包括小区门口的福苑广场,现在都已经被划进了拆迁的范围。 广场虽然没有被围墙拦着,但地皮已经出售给了私人公司,没有了政府的基础维护,加上小区里的住户都已经搬走,附近渐渐没了人气,就连白岁小时候常去的那家小超市都关门了,这片区域没几个月就凋落成了现在的样子。 白岁一直觉得,从自己扔掉霍廷严的那枚结婚戒指开始,亚马逊的蝴蝶就已经扇动了翅膀,只是他一直以为之后连锁反应的波及范围不过在他和霍廷严、闵修白三个人之间,万万没想到会传到这么远的地方。 牵扯到市政规划、地皮买卖这一个层级的时间,已经不是他一个普普通通的舞蹈学院应届毕业生可以随便打听到的范畴了,如果真的想要知道些内幕消息,现在最快的办法只有去找霍廷严。 但那是不可能的。 房子是死的,人是活的,反正爸妈都已经不在了,那个家也可以只留在自己的回忆里就好—— 好不容易才彻底撇清关系,为了躲着霍廷严,白岁这几天连自己住的地方都不爱回去,他不会为了那一点念想,再跑去跟霍廷严发生什么牵扯。 他相信就算父母还在世,也会更希望他能过好眼前的生活。 理智上,他很快开解了自己,但他不是霍廷严那样没有感情的机器人,情绪上难免还是有些失落。 当他打听清楚状况,重新走回福苑广场的中心,天已经黑尽了,原本绚烂多彩的小镇在他的眼前好像突然变成了一张黑白照片。 他站在静默无人的广场上,缓缓举起双手,感受着晚风穿过指缝的感觉,突然想起,这里,曾经也是他的舞台—— 是他人生的初舞台。 那年他六岁,虽然刚刚上小学,但是练舞已经有三年多了,而他的第一次演出,就是在这片广场上。 当时学校里的一个小女孩摔跤磕花了脸,而他又刚好长得秀气漂亮,不止唇红齿白,像个小姑娘似的,而且还会跳舞,便被老师拉上替补了那个小女孩的位置,牵着班上其他女同学的手,在广场跳了一支天鹅湖。 那会的他自然是立不起脚尖的,更不懂什么舞蹈技巧,但好在也没有人会和一群六岁的孩子计较。 白岁已经不记得自己当时跳得能有多傻了,只记得在爸妈珍藏的照片里,他穿着白色的小裙子,眉心点着一个大大的红点,明明缺了一颗门牙了,还是笑得一脸自豪。 想起曾经美好的回忆,他仰起脸来,会心一笑,然后缓缓张开双臂,左高右低,两腿分开站立,前脚支撑住身体,后脚足尖轻轻点地—— 这是芭蕾舞经典剧目,天鹅湖第三幕的开场动作。 当年那个六岁的孩子什么都不懂,也只有一个小小的广场作为舞台,依然能笑得那么开心,白岁真的很羡慕。 现在作为莘城舞蹈学院的优秀毕业生,他已经可以完整记忆并且流畅演出一整幕天鹅湖了,更不应该还有什么害怕的。 天鹅湖第三幕开场就是一出群舞,但现在的白岁只有一个人,不过不要紧,他就是想要把这一段改成独舞。 事实上他在节目组分配到的曲目也是一首男女对唱的外文流行歌,是一个双人舞台,他一直没有找到合适的舞伴,也知道节目组是允许舞者自己将多人舞台改成独舞的,便想过要把那首歌改成独舞。 节目组虽然配了编舞老师,但毕竟有那么多组选手,老师根本照顾不过来,也只能是提供一点意见和看法,在遇到困难的时候临时帮忙解决一下,不可能面面俱到。 白岁是专业的舞者,但到底资历尚浅,学校里有过编舞相关的课程,可那也不是他的专业;他没有过太多编舞相关的经验,再加上流行舞曲的确不是他擅长的领域,这让他一直很不自信。 他想过要把流行的舞步跟自己熟悉东西去做结合,但这么长时间以来,他一直束手束脚,不敢放胆去做—— 或许,这才是霍廷严留在他身上的,最可怕的烙印。 他可以逃出霍廷严给自己编织的精致牢笼,不再去做一只锦衣玉食的金丝雀,就算霍廷严总是莫名其妙地出现在他的生活中,他也可以躲得再远一些,但属于两个人的回忆永远无法像电脑里的文件一样,轻易地被一键delete。 虽然也知道这并不是自己的错,但他始终还是无法忘记一件事—— 他一直只是闵修白的替身。 这就像是一个裹挟着他不断下坠的漩涡。 也许他逃不开的根本就不是霍廷严本身,也不是那一段支离破碎的感情,而是之前九年替身生涯所带来的自我怀疑。 闵修白无疑是优秀的,至少在专业领域来看是这样,他本可以像无数同样优秀的前辈舞者那样,只是白岁努力和奋斗的目标。 但就因为自己成为了闵修白的替身,在白岁的世界里,闵修白变好像成了一个影子,永远跟随着他,无法摆脱,又像一团阴云,永远笼罩着他,难以超越。 这会摧毁一个芭蕾舞者在舞台上最需要的自信。 现在,站在自己人生中最初的舞台上,白岁只想找回那个缺了颗门牙依然能笑得一脸骄傲的小男孩。 月色之下,他以天地为舞台,以晚风为观众,努力把那些自己熟悉的舞步,融入他并不擅长的流行舞曲里。 他是那么忘我,完全没有注意到不远处有个镜头已经对准了自己。 掌握那些流行的舞步和动作对他来说并不难,但因为不熟悉,他的动作多少还是有些小心翼翼,不敢完全放开自己,在两个舞种交叉衔接的地方也不是那么流畅。 就在这时,站在镜头后方默默注视的男人走到了他的身后。 男人伸手,轻轻搭在了白岁的腰间。 过分的专注之下,直到接触发生的那一刻,白岁都无法控制身体在第一时间做出正确的反应。 他突然怔住,就像是八音盒中那个跳着芭蕾的小人偶,在男人的手中被按下了暂停键。 愣了足有两秒之后,他才回过神来,刚刚准备转身逃开,就听到身后传来一个还算熟悉的声音—— “别怕,是我。” 白岁猛地回身,看清了今晚的不速之客。 troublemaker “你——” 回过神来之后,白岁第一时间扭身想要躲开身后的接触,但对方搭在自己腰间的手却跟着紧了紧。 “很好看。”像是猜到了白岁的心思,男人真诚地称赞道:“我是说刚才的舞。” “继续啊,不要停,不要断了灵感和情绪。” 说着,他另一只空着的手按下了手机的播放键,熟悉的舞曲立刻响在空旷的小广场上。 和不算熟悉的人之间发生暧昧的动作,白岁自然是不能接受的,但作为专业的舞蹈演员,排练和表演的过程中,跟合作的舞伴之间难免会有肢体接触,他不可能排斥。 更何况,他身后的男人好像真的很有经验,至少在这首流行舞曲的方面。 “其实这些东西对你来说应该是很简单的。”感觉到白岁身体的局促,男人在身后低声安慰道:“你只是对这些旋律还不够熟悉。” “试着去放松身体,不需要这么紧张的。” 他站在白岁身后,伴随着音乐的节奏,另一只手也来到了白岁的腰间,带着白岁的身体,在一段简单的律动中,精准地找到了节奏里每一个该有的顿点。 “看吧,就是这样,很简单的。”他他一边引导着白岁,一边鼓励道:“要相信你对自己身体的控制力,绝对超过了节目里的大多数人,甚至包括那些舞蹈老师。” 在整个过程中,虽然男人的手会不时搭在自己的腰侧,但动作完全没有一丁点下流的挑逗,只是轻轻搭着,带着白岁去感受流行舞曲与芭蕾在节奏中的一些区别,和肢体控制中发力方式的不同。 伴随着音乐,白岁渐渐放下防备,全身心投入进舞蹈本身。 但就在这时,男人的双手突然都来到了他的腰间,陡然发力。 他心底一惊,但凭着舞者的敏感,他很快明白了男人的意思。 在对方双臂发力的同时,他配合着一跃而起。 而在身后他看不见的地方,男人则有些吃惊地瞪大了眼睛—— 他手中的白岁,轻得好像没有一点重量。 原来这就是专业的舞者啊? 男人想着,勾了勾嘴角。 此时的白岁整个人上半身后仰,借助着身后男人双手托举的力量,双腿腾空,绷直的脚尖在空中划出两道完美的弧线,然后如一只蜂鸟般轻盈地落地—— 完成了最后结束动作。 这是两人间的第一次配合,事先没有任何沟通和排练,白岁不得不承认对方的专业。 他们的首次合作好像很有默契。 不过很快,白岁就觉出了些许异样。 舞蹈的动作已经全部结束了,但男人的双手似乎并没有要撤走的意思。 甚至,白岁能感觉到自己的后背,男人的胸膛好像正在一点点贴近。 “什么牌子的洗发水?” 刚才最后一个托举跳跃的动作中,白岁的身体后仰,长发汗湿的发梢不小心扫过了男人的侧脸。 那个时候,他闻到一股特别好闻的味道。 现在他情不自禁地凑到白岁的耳侧,低头间眼神中露出些许贪婪的神色。 “好香啊……” 就在这时,刚才伴舞的音乐也刚好播放完毕,停了下来。 这是一首白岁听不懂的外文舞曲,他本身不太关注流行乐,之前也从来没有留意过当中的歌词,直到这时,他才听清歌曲结束前的最后一个单词—— troublemaker。 虽然还不知道有什么正等着自己,但白岁已经开始觉得事情好像变得麻烦了起来。 跳舞绝对算得上是一项体力消耗很大的剧烈运动了,伴乐停了下来,整个广场迅速恢复了之前的静谧,男人说话时急促的喘/息声被无限地放大开来,与滚烫的鼻息一道拍打在他的耳侧—— 一瞬间,所有东西都变了味道。 白岁立刻烫着似的弹开身体,吓得头也不回地转身跑开了。 “不追吗?” 在看到白岁跑远后,阴影里走出另一个身材矮小些的男人,手里拿着自拍杆和一大堆拍摄设备。 “不。”男人摇摇头,意犹未尽地看着白岁跑远的方向,“追得太紧,会把人吓跑的。” “嘁——”小个子不削地撇了撇嘴,“现在不是已经吓跑了吗?” “不好意思。”男人吊起一边的嘴角,略显痞气地笑笑,“刚刚……” “没有忍住。” “怎么样?”像是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他回头扫过小个子手中的拍摄设备,话锋一转问道:“都拍下来了吗?这么黑,能不能看清楚?” “不相信谁呢?我可是专业的诶!” 小个子一脸得意地扬了扬下巴,说着便打开了刚才拍摄好的视频,献宝似的递给了身边的男人。 男人点下播放键,前面一段是白岁之前的独舞部分,当时他就站在镜头面前,目睹了拍摄的全过程,很快便迫不及待地往后拖动了两下进度条,直到他自己也出现在画面里。 镜头之下,一开始因为放不开,白岁的身体还有些僵硬,但随着他慢慢沉浸到舞蹈之中,动作也渐渐变得舒展自然起来。 虽然只是几个简单的扭腰和wave,而且也男人很清楚,当时的白岁和自己之间一直保持着距离,但通过正面的拍摄效果来看,两人的确很像是紧紧贴在了一起—— 这都是他事先就计划好的。 完全进入舞曲的节奏和表达之后,白岁好像也一点点褪去了身上那股芭蕾舞者的冷感,他微微偏头,淡淡垂眸,像是不经意间正看向身后的舞伴。 他身体随着节奏摆动,刚刚仰起下巴,单手抚过自己的下颚,划过脖颈,一路蜿蜒向下,手指无意间勾开衣领,引人无限遐想的同时,也露出那对漂亮的锁骨,还有锁骨下性感的红痣。 看着屏幕中的白岁,男人微微眯起了眼睛。 当配乐里耐人玩味,又略带轻挑的口哨声响起,那个芭蕾舞台上矜贵高冷的精灵好像已经变成了一只魅惑撩人的妖精。 直到最后一个动作,当白岁轻盈地一跃而起,笔直修长的双腿在空中劈开一个完美的一字马,又在划出一个完满的圆后轻盈落地,镜头前捧着拍摄设备的男人终于忍不住由衷地感叹了一句:“这腿可真他妈长啊……” “也难怪霍廷严能为了他去跳湖。” 他低头看着屏幕,小声地自言自语,说话间痞气的笑容一点点收进嘴角,习惯性地压低了鸭舌帽的帽檐,藏起了眼底晦涩难明的情绪。 “这换谁也顶不住啊……” “……啊?什么?” 身边的小个子听不清他在说什么,但一抬头还是被他突然阴沉的侧脸吓了一跳。 “怎、怎么了……” 小个子结结巴巴地问道,但男人关掉视频再一抬脸,立马又换回了之前那副玩世不恭的表情,痞里痞气地笑着调侃道:“没什么……我就是说……” “有时候这老天爷要赏饭吃,还真是拦都拦不住。” 看着面前的人一秒变脸,小个子都疑心是不是这天太黑,刚才自己看错了。 “那……小桀哥,这视频还发出去吗?”他小心翼翼地问道:“素材好像有点长,要不要我回去先剪辑一下,分成几段发?” “嗯。”小桀点点头,“你剪下片子,只发前面独舞的一段就好。” “后面的……” 说着他重新抬起头来,眯着眼睛看向之前白岁离开的方向,一脸玩味的表情,舌尖轻轻舔过下唇。 “后面的东西留好。”他垂眸,又压了压鸭舌帽的帽檐,低声吩咐道:“会有用得到的地方。” 金丝雀 “砰——” 当白岁逃也似的跑回了公寓,用力关紧房门时,莘城南郊的连华射击俱乐部里也传来了几声枪响。 “砰砰砰——” 连华射击俱乐部分为室内室外两个部分,夜间只有室内靶场对外开放,现在刚晚上九点过,还没有超出营业时间,但韩卓走进射击室时,还是一个人都没有看到。 “砰砰砰——” 他只听到一连串枪声。 这里倒是的确不属于霍氏集团,但靶场是霍廷严的私人产业,只要他来,每次都会提前清场。 韩卓一直嫌靶场的隔音耳罩勒得自己头疼,从来都不喜欢戴,刚才进门前工作人员递了一个给他,就被拎在手里随意地摆弄着;这会听到枪声,他第一时间伸手捂住了耳朵,朝着声音发出的方向走了过去。 果然,没走两步他就看见霍廷严正站在射击位前,专注地目视着前方。 “砰砰砰砰砰——” 意大利制贝雷塔M.9.2.F.S型9mm半自动手/枪,弹匣容量15+1发;其实霍廷严早就知道韩卓已经到了,但他还是沉默地打完了最后一发子弹。 等着空中悬挂的移动靶被推到自己面前,他缓缓取下护目镜,伸手摸了摸靶面上的弹孔,才终于拿掉了隔音耳罩。 “来了。” 对着标靶上令人满意的成绩,他之前凝重的脸色缓和了不少,就连跟韩卓打招呼的声音都跟着随和了些。 但韩卓明显有些不太“领情”。 “大哥,你是我亲哥!到底什么事儿这么急啊?”他一脸疲惫地抱怨道:“我这坐了十几个小时的飞机,才刚刚落地……” “你不下飞机我也找不到你啊。”霍廷严低着头,不紧不慢地给手中空掉的弹匣上着子弹,随口闲聊道:“上哪儿去了?” 这话的前半句,韩卓虽然觉得有哪里不太对劲,但好像也反驳不了,可是听到后面他就彻底傻眼了。 他是带着齐思去冰岛玩了几天,可这趟行程明明是霍廷严帮忙安排的。 “你没事儿吧,严哥——”他差点要伸手去探霍廷严的额头,很快被对方一个沉默的抬眸吓了回来,只好悻悻地耸了耸肩,“我早就说了,换家医院再好好查查,要不去我爷爷那家试试?” 这次霍廷严倒没有反驳。 韩卓还不知道,事实上,这趟冰岛之行是因为霍廷严都安排好了,可是白岁不肯去,他又刚好听韩卓抱怨莘城最近太热,这才干脆把自己安排好的酒店、机票和行程一道,全都让给了韩卓。 可是刚才霍廷严完全却把这事给忘了个干干净净。 不过他知道,这不是自己脑部外伤的后遗症,只是最近他心里总有太多想不通的问题,其他细枝末节的小事也就顾不上了。 “到底怎么了啊?”见霍廷严一直低着头,只顾着摆弄手里的弹夹也不说话,韩卓有点急了,忍不住小声嘀咕道:“我这刚下飞机,都来不及送思思回学校,打个车就让他自己走了,还不知道回去会不会跟我闹别扭呢……” “你倒好,这么着急把我拽过来,现在又不说话……” 这次霍廷严的反应很快,立刻停下了手边的动作。 “你是带他去的?”他抬头看向韩卓,脸色看上去比刚才严肃不少。 他的记忆没有出问题,自然记得上次在KTV遇到的那个小男生就叫齐思;只是韩卓身边的小男孩从来都是走马灯似的换,他没想到过去这么久了,这次韩卓出去玩带的居然还是上次的人。 而且—— “你不是送他去上综艺了?”他接着问道。 “所以我今天把人带回来了啊。”韩卓说得理所当然,一脸无所谓的样子,“过几天才录制,又不耽误。” “咳咳——”他调侃完发现霍廷严还是一脸严肃地盯着自己,才发现对方这回不是随口闲聊,只好正了正颜色解释道:“哎呀,什么综艺,不就是玩玩吗?” “难道还真让思思去跟那帮子不知道什么牛鬼蛇神的人,搞什么什么练舞,彩排啊?那得遭多少罪?我可舍不得……” “反正他不就是挺喜欢白岁嘛,后天录节目,送他上台近距离去看看‘偶像’就行了。” 白岁…… 听到这个名字,霍廷严的眉头又蹙了起来。 虽然没有再出现在白岁的生活里,但其实这几天他每天都会见到白岁—— 在那栋公寓的楼下。 每见白岁一次,霍廷严的心里就更难受两分。 有时候他甚至希望自己上次脑部的外伤可以真的留下点什么后遗症,如果记忆力受损,也许他就不会那么清楚地记得当天在公寓里白岁每一句歇斯底里的质问。 报警或许只是白岁的口头威胁,其实也吓不到他,真正让他恐惧的是那天白岁的问题—— 他到现在都没有想好答案。 所以他只敢在楼下远远地目送白岁回家,看到二十七楼熟悉的窗口亮起灯光后,再默默独自转身离开。 好几次他都忍不住跟了上去,但在楼下门禁进行人脸识别的提示音响起时,他又很快就放弃了。 只要想起白岁发红的眼尾,和害怕躲闪的动作,那种原本只是出现在他每夜噩梦中的窒息感、虚无感,还有那种砭骨的寒意,就会真实的反应在他的躯体上。 在想好问题的答案之前,他都不会再去找白岁了,所以才会急着把韩卓叫了过来。 他知道自己那天的话并没有任何作用,白岁还在继续参加那档综艺节目,他还知道齐思也在里面,便想让韩卓去问问,这个节目到底是怎么回事,为什么每天都折腾得白岁那么晚才能回家。 不过现在,这个问题他已经不想再问了。 韩卓自己就已经够不靠谱了,身边的男伴三天换两个,连他都看不上的节目,不舍得让齐思去遭罪,霍廷严又怎么会舍得。 “把节目停掉。”霍廷严低声道:“你回去算算前期投资的损失,报个数给我,明天我让财务从我私人的账户打款给你补上。” “……啊?” 霍廷严突然的要求把韩卓都给砸愣了。 他倒是丝毫不怀疑霍廷严有弥补一个普通网综损失的能力,但关键是…… “大哥,我就是送思思去见‘偶像’,哄他高兴,陪他玩玩的,录一两期就走;他没想过要当明星,我也不可能答应。”他无奈地解释道:“‘追星’嘛,就这么点儿事,你以为我能花多少钱啊?” “那里面我说了真的不算……” 虽然霍氏集团并不涉足娱乐业,但因为白岁的缘故,这些天霍廷严多少也了解了一个大概。 一档综艺节目的投资方往往不止一个,这就像一个楼盘的开发商可以有很多一样,合作投资而已,话语权按出资比例来算就好,也不是很难理解。 “背后的投资人一共有几个?” 此时的霍廷严已经重新为弹匣填满了子弹,他重新端起那把贝雷塔,瞄准了已经回到原位的标靶。 “你替我出面,全部买下来。”他在开枪前最后说道。 “砰”的一声,子弹离膛。 韩卓吓得赶紧捂住了耳朵。 “那怎么可能呢……”他埋着脑袋小声嘀咕道:“要让闵修翰知道是你要买,多少钱也不可能答应啊……” 短短几年时间,闵、霍两家早已从世交变成了世仇,要不是看见霍廷严再开枪前已经戴上了隔音耳罩,“闵修翰”这个名字,韩卓是打死也不敢说出口的。 按照霍廷严的习惯,一旦开枪,不打空弹夹不可能会停下,但之前为了方便跟韩卓说话,霍廷严取下了隔音耳机,刚才也不知道是心不在焉还是故意的,居然没有戴好,还留了一条缝—— 他什么都听到了。 韩卓原本抱着脑袋,正准备躲到一边去想想等会怎么跟霍廷严把这一篇糊弄过去,万万没想到对方居然会猛地一回身,正面对着自己。 现在韩卓直面的不止是霍廷严这个人,还有对方手里的那把上了膛贝雷塔。 也不知道是不是被吓出了幻觉,他甚至看到霍廷严向来冷静的眼底迸发除了杀意。 他吓得两腿一软,直接摔倒在地上。 直到看见霍廷严手腕一转,枪身围绕着食指穿过的扳机转了半圈,枪头朝下被稳稳握在了手里,韩卓那半口差点被吓断了的气才终于喘上来。 “你疯了,霍廷严!”他又惊又怒地大声吼道。 “空包弹,打不死人。” 霍廷严解释道,但这个蹩脚的说辞显然不能说服韩卓。 韩卓的确从小到大都有点害怕霍廷严,但他到底是韩家的独子,娇生惯养了二十多年,其实也没什么好脾气;他刚刚被霍廷严那一个转身吓破了胆,额头上的青筋都爆了出来,便更是什么都顾不上了。 “霍廷严,你搞出这么多事情,还拿枪指着我——” “就为了那个白岁?” 韩卓愤愤地从地上爬了起来,气得后槽牙都咬紧了。 “他不就是你拿钱包养的一只金丝雀吗!!!” 脱靶 韩卓的脾气来得快,去得也快,喊完骂完发泄完,他就有点后悔了。 他本来就有点害怕霍廷严,刚才也是气急了才敢那样跟对方说话,毕竟是这么多年的朋友,他不相信霍廷严还能真对自己开枪,可他也猜不到霍廷严的反应居然是—— 没有任何反应。 整整有好几分钟的时间,两人就这样沉默地面对面站着,没人知道霍廷严到底在想什么。 他什么也没有说,许久之后才默默回身,重新举起枪,对准了标靶的方向。 “砰砰砰砰砰——” 一口气打完剩下的十五发子弹后,他似乎并没有要停下来的意思。 眼下他连慢慢装填子弹的耐心都没有了,直接从一旁拿起事先准备好的满装弹匣,抵住手/枪上的弹匣卡榫,手腕用力,“咔嗒”一声,空弹匣松动时,他握着新弹匣向前一挤,安装完毕的同时,空掉的弹匣正好掉在他的脚边。 这一套动作看似复杂,但他行云流水的操作不会超过三秒钟时间,子弹就再次上膛。 “砰砰砰——” 随着霍廷严再次扣动扳机,射击室的警报声也跟着响起。 “脱靶,脱靶,脱靶——” 一个电子女声不断地提醒道,就连一旁的韩卓也震惊地瞪大了眼睛。 霍廷严玩射击也有十几年了,不说赶超专业水平,起码在刚才推到他面前的靶子上,十六发子弹还至少有十五发正中靶心。 这么多年来,韩卓还没有见过他脱靶。 而且是连续三枪,全部脱靶。 韩卓觉得不大对劲,为了避免再被枪指着头,他已经悄悄躲到射击位后的沙发上去了。 霍廷严也终于停止了继续扣动扳机。 射击室瞬间惊得落针可闻,只剩下他愈发急促的呼吸声被无限放大。 其实上辈子白岁就好奇过,霍廷严是怎么做到好像一部机器,永远没有情绪,没有喜怒哀乐的。 就算上辈子到最后,白岁也已经没有什么朋友了,但他有什么开心或是不开心的事情,总还可以去墓地跟爸妈分享,或是去老房子坐坐,自我排解,难道霍廷严就从来都不需要发泄吗? 其实是需要的。 霍廷严喜欢射击时全神贯注的感觉,可以让他暂时忘记所有其他令人心烦的一切,也喜欢子弹上膛时,自己对手中枪械完全的掌控力—— 扣动扳机的一瞬间,他就已经能猜到标靶上这一枪自己的成绩。 他喜欢这种绝对可控的事物带来的安全感,厌恶一切不可知的变量,这也就是他为什么总是生活在一张严密的计划表里。 同时,他也喜欢子弹射中标靶时那种惊人的破坏力,可以帮他释放掉那些平日里必须压抑的情绪。 当然,知道这一切的人很少,因为霍总的情绪如果都不可控,需要以这样极端的方式来发泄,那么他和他手中的霍氏集团就会显得不那么可靠了。 所以连华射击俱乐部一直都是霍廷严的私产,他每次来之前都要提前清场。 除了韩卓、昌伯之类特别亲近的人,和身边的几个特别助理,知道他这项爱好的人少之又少,就连上辈子白岁在跟他结婚的七年后都完全不知情。 因为他也不想自己在白岁面前是个不可靠的人。 好在霍廷严需要以这样的方式来宣泄情绪的次数其实很少,而且在今天之前,这个方法基本是屡试不爽的—— 唯一一次失败,是因为闵修翰。 那一次,他直接大手一挥,以个人名义在东非的草原上买下一块十几公顷的地皮,只因为那里可以合法狩猎。 猎/枪强大后坐力带来震撼与杀伤力,会远超靶场里任何一把小口径手/枪。 这可以最大程度上宣泄掉霍廷严想要杀人的冲动。 不过这一切白岁也全然不知,因为那个时候他们甚至都还不认识。 霍廷严的父亲现在还半身瘫痪,躺在床上,这当中闵修翰可谓是“功不可没”。 也就是因为那件事,闵、霍两家从世交变成了世仇,霍廷严痛恨闵修翰自然也合情合理。 可是现在…… 现在霍廷严情绪失控的原因根本无迹可寻。 直到这时,射击室紧闭的大门再次被人推开。 “昌伯?” 韩卓之前被吓得手脚发软,早就已经躲到沙发上去了,但看见昌伯,他还是立刻起身,礼貌地点点头跟昌伯打了个招呼。 “韩少爷。”昌伯也恭敬地躬身回礼,但没有多做停留,很快来到了霍廷严面前,开门见山地问道:“少爷,您今晚回家休息吗?” 自从上次因为一盘番茄炒蛋匆匆离开之后,霍廷严就再也没有回过湖心岛的别墅。 一次也没有。 第二天他就去往临市出差,一走就是十几天,虽然这段时间已经回来了,但他最近休息都是在公司附近一家霍氏集团旗下的酒店里。 要不是昌伯提起,他差点都忘了自己居然已经这么久没有回过家了。 “听陈特助说少爷最近一直休息不好,我在家熬了些三味安眠汤,以前老爷睡不好的时候喝着效果很好。” 霍廷严一直没有回答,但昌伯似乎也没有要等他答案的意思,只是不紧不慢地说道:“药材的东西,带出来凉了恐怕影响药效,少爷今晚还是回家喝完药早点休息吧,总这么耗着也不是办法。” 最近霍廷严的睡眠的确不是很好,事实上他之前就有入睡困难的毛病,所以白岁才会总劝他少喝点咖啡。 之前还有白岁在身边能不时提醒两句,就连睡觉时趴在他胸口的重量好像都能帮助他入眠;不过现在白岁不在了,他就算好不容易睡着,还要被无休无止的噩梦纠缠—— 至今他都没能看见梦里那个躺在铁架上的人究竟是谁,状态也就一天比一天更糟。 虽然睡着之后的事情旁人不可能知道,但最近几天他的情况已经恶化到需要依赖药物,才能勉强保证每晚三四个小时的睡眠时间。 陈特助不可能守在他的床边,但一定知道他找医生拿药的事情,昌伯又怎么可能不担心。 刚才的对话中,昌伯还有意无意间提了一嘴“老爷”,霍廷严很清楚,这是昌伯在提醒他,如果再不照顾好自己的身体,那昌伯就会去联系他父亲。 “知道了,昌伯。”霍廷严点点头应道:“你先回去,我晚一点就回来。” 知道霍廷严的性格说一不二,只要答应了的事情就一定会办到,得到肯定的答复后,昌伯没有再啰嗦,点点头后便离开了射击室。 而霍廷严的眼神则一直盯着勾着脑袋,乖乖将昌伯送到门口的韩卓。 昌伯虽然年纪已经很大了,但说到底,他不过就是霍家的一个老管家而已,可就连韩卓这样的二世祖大少爷都对他老人家极为尊敬。 不过冲着之前韩卓嘴里“金丝雀”那三个字就不难看出,他对白岁的态度就远远谈不上“尊重”。 自己最好的朋友,对自己身边的人是什么看法,其实完全取决于自己对待那个人的态度—— 霍廷严好像突然找到了刚才自己情绪突然失控的原因。 白岁觉得他拿自己当替身,韩卓觉得他拿白岁当一只养着玩的金丝雀,可他明明不是这么想的。 他喜欢白岁。 即使白岁现在已经不像他习惯的那样温顺妥帖,他也还是忍不住会想白岁,想要见到白岁—— 这一定是喜欢。 可是除了他自己,好像没有任何人相信这份感情真的存在。 不止白岁拒绝了他的求婚,就连韩卓听到他向白岁求婚的消息,都吓得差点从凳子上摔了下去。 霍廷严第一次开始认真地反思,他一定是做错了什么,事情才会变成这个样子。 可是他真的想不起来了。 他无力地放下手中的贝雷塔,烦躁地扯松了领带,默默垂眸,像是自言自语一般低声道:“我对他……” “真的那么差吗……” 0625 “……啊?” 韩卓刚送走昌伯,回身就看见霍廷严正一个人低着头喃喃自语,状态看着很奇怪。 以他最近几次接触中对霍廷严奇怪状态的了解,已经不会再猜错对方口中的那个“他”到底是谁了,不过对于霍廷严刚才拿枪指着自己的事,他多少还有些怨气,而且这事多少和白岁有点关系,他也就连带着对白岁有了点微词。 “三百万一年还差啊?”他阴阳怪气地揶揄道:“这钱包养个小明星都够了,他不就是个舞蹈学院的大学生吗?” 霍廷严刚将那把贝雷塔放在了面前的小桌板上,手都没来得及松开,仍然保持着握枪的姿势;闻言他眉头一紧,握枪的手也不自觉地使了些力,手背上青筋都爆了出来,吓得韩卓赶紧往后退了两步。 “干、干嘛!”韩卓害怕,但又有点生气,虚张声势地叫嚣道:“你还要拿枪指着我啊!?” 看着韩卓紧张的反应,霍廷严其实有些歉意,他默默摇了摇头,彻底松开那把贝雷塔,转身走到不远处的沙发上坐下。 在韩卓眼里,这算是一个友好的信号,也许霍廷严是想坐下来好好谈谈。 果然,他刚朝沙发的方向靠了过去,就听到霍廷严低声问道:“你为什么会这么觉得?” 这次韩卓已经不会再一脸震惊地问霍廷严是不是来真的了,因为对方的态度已经说明了一切,他只是很直白地问道:“不是包养你跟人家签合同?” “我……”霍廷严猛地抬头,看着韩卓一时语塞,“只是……想帮他……” 霍廷严说话向来言简意赅,从不拖泥带水,他语气间一丁点轻微的停顿,都会给韩卓一种犹豫的感觉。 “他如果一点儿都不像小白,你还会帮他吗?”韩卓很直接地反问道。 闻言,霍廷严浑身一滞。 因为并没有失忆,他很清楚地记得,当初自己能一眼就在人群中看到白岁,的确是因为对方和闵修白有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相似。 其实白岁和闵修白两个人在五官长相上并没有任何相像的地方,只是两人身上那股清冷矜贵的气质实在如出一辙。 但是能有这样出众气质的人大概无论是谁,都会在人群中熠熠有光,更何况白岁还长得那么精致出挑,霍廷严觉得自己不可能注意不到。 其实那个时候闵修白已经出国了,闵、霍两家也早已势同水火,如果真的只是想要一个替身,在看到白岁的第一眼时,霍廷严就已经可以动手了。 但其实他并没有。 尽管那一眼就已经足够惊艳。 对了! 霍廷严好像突然想起来了什么,猛地从沙发上站了起来,就连刚才还萦绕在他周身的那股低沉的气压,好像都被他这突然的动作抖落了一地。 就是那一眼—— 他想起来了。 丢下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正一脸茫然的韩卓,他大步朝射击室外走去。 半个小时后,白岁就听到了一阵急促的敲门声。 他才从福苑广场跑回家,对于小桀的意外出现出现,还有对方轻挑的言语,暧昧的举止,他仍有些惊魂未定。 刚刚洗完澡出来,他的情绪才稍微平复了些许,就在大半夜听到这样急不可耐的敲门声,着实被吓了一跳。 他身上只穿了件浴袍,手里紧紧攥着潮乎乎的浴巾,强迫自己要冷静下来。 不管怎么说,小桀不可能这么快就知道他住在哪里,而且高档社区的物业安保都很到位,应该是不可能出乱子的。 但如果这么想的话,闲杂人等应该根本进不来小区,除了徐嘉平和…… 霍廷严。 可是也不对。 门锁要明天才能换,霍廷严完全可以自己开门;而且他就算敲门也是要讲规矩的,只会用两根手指的指节礼貌地轻扣两声,上辈子结婚七年,白岁都没有见过他急成这副模样。 实在想不到答案,白岁紧张地摸出手机,先在通话界面按好了报警电话的号码,然后将手机搭在拨通键上,准备好后才用尽量冷静的声音问了句:“谁?” “白岁。” 门外传来男人低沉的嗓音,既意料之外,又情理之中。 “可以开开门吗?” 白岁从来也不相像自己一句报警就能吓到霍廷严,他当时无非是摆出一个决绝的态度,让霍廷严不再有想要找他的欲望;毕竟以他对霍廷严的了解,对方还是更喜欢乖巧温顺些的。 但现在他觉得自己似乎还是不够了解霍廷严,比如他也绝不相信霍廷严能像刚才那样“仪态尽失”地砸门。 但不幸中的万幸,他起码不是被什么变态纠缠上了。 他长舒一口气,放下手机,抬头瞥了眼大门的方向,冷声道:“不能。” 敲门的声音停了下来,门里门外同时沉默了几秒。 就在白岁都怀疑霍廷严是不是已经离开了时,门外再次传来霍廷严略带沙哑的声音。 “0625,白岁,我想起来了。” “六月二十五号,那天我第一次遇到你。” “怎么可能?!”白岁脱口而出反驳道,说着已经不自觉地从沙发上站了起来。 他在舞蹈教室第一次遇到霍廷严时,父亲刚刚去世,母亲因为承受不住打击,一病不起,如此重大的家庭变故,即便没有霍廷严,他也不可能记错时间—— 那个时候明明才过完春节不久,学校刚刚开学,天都还没有热起来。 “不是,那不是第一次。”隔着一道大门,霍廷严低头沉声道:“不是舞蹈教室。” 他第一次见到白岁,其实是在莘城舞蹈学院最大的礼堂,也就是后来白岁毕业汇演的地方。 霍氏集团一直有热心慈善的传统,多数捐款都流入教育方向,在莘城舞蹈学院资助贫困生的助学金里占有很大比例,甚至包括了一栋全资捐建的教学楼,现在仍然在用。 所以学校每年都会举办大型的答谢会,一方面感谢社会各方对学校的捐赠,和对教育的关注,一方面也会展示学校的教育成果。 在这样的答谢会上,霍氏集团的代表自然都是绝对的主角。 因为闵修白的面子,之前霍廷严经常代表集团出席学校的感谢大会,在遇到白岁那天也一样。 当时闵修白已经出国了,他他原本打算只做个简单的例行讲话就直接离开,但在起身上台之前,在台下几百个莘舞的学生中,他一眼就看到了白岁。 就是那一眼,说是惊鸿一瞥也不过分。 不过在上台之后,他就清楚地看到白岁的位置空了出来,人也不知道去了哪里。 他揣着秘书事先写好的演讲稿,大意就是些和学校间互相客套的恭维与感谢,很快结束了讲话便下台准备离开。 在走到学校礼堂的大门边时,他听到身后爆发出热烈的掌声,一回头才知道刚刚白岁为什么会突然离开自己的座位—— 在闵修白离开后,白岁接替了他的位置,以优秀学生代表的身份接在霍廷严之后上台演讲,代表莘城舞蹈学院的学生,感谢社会各方的赞助和关注。 当时霍廷严是站在门边,听完了白岁的演讲才离开的,但因为提前到后台准备登台,白岁完全错过了霍廷严的讲话,根本不知道那年他刚刚大一,家里还没有出事,正是意气风发的时候,霍廷严就已经见过他了。 不过算算时间,答谢大会一般都在暑假之前,六月二十五号,的确刚刚好。 “我一开始设置这个密码的确是因为那张照片,但之后许多年一直都没有换掉,其实是因为——” “什么许多年?” 白岁站在门边,突然打断了霍廷严的话。 不知道为什么,他总觉得霍廷严似乎知道了一些不应该知道的东西。 “我……”霍廷严很诚实地答道:“不知道。” 他的确只想起来这么多,但潜意识里他好像就是知道,这个密码他在之后的许多年都不会换—— 也许,就是白岁那天说的九年。 但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有这样的诡异的直觉。 门里门外再次同时陷入一场沉默,白岁就站在门边,甚至能听到门外霍廷严急促的喘息声。 他现在所居住的高档公寓是两梯两户的设计,平时基本不会出现需要长时间等电梯的情况,不过刚才他上楼时就发现有一部电梯停运了,应该是趁着晚上人少的功夫,正在例行检修。 当时他也等了好一会才等到电梯,因为还对福苑广场上突然出现的奇怪学长心有余悸,他当时也等得十分焦急,差点要直接走楼梯回家。 所以霍廷严…… 难道是跑楼梯上来的? 可这里是二十七楼啊…… 若是放在以前,这样的猜测在出现的那一瞬间就会被白岁直接否决,但想起刚才急促的敲门声,他觉得好像也不是完全没有可能。 他深吸一口气,缓缓打开了大门,与门外听到声音抬起头来的霍廷严四目相对。 霍廷严的领带刚才在靶场时就已经被他自己扯松了,现在正歪歪地挂在颈边,向来一丝不苟地梳向脑后的黑色短发也有一缕被汗水浸透,凌乱地垂在额前,他胸前熨烫平整的白色衬衣更是被一口气跑上二十七楼的汗水打湿了大片,看起来皱皱巴巴的。 结婚后霍廷严每天出门的衬衣都是白岁亲手熨烫的,他太知道霍总的要求了。 但是看着眼前陌生的霍廷严,他又觉得莫名的熟悉—— 这副狼狈的样子,像极了他们结婚七周年纪念日那天,他在汽车后视镜中看见的自己。 “呵——” 白岁在心中冷笑一声,重新回过神来时,隐隐觉得二人间的气氛有些不合时宜的暧昧。 他垂了垂眸,看见自己身上的浴袍,这才想起来,他刚洗完澡出来,身上也就只穿了一件浴袍—— 腰间的绑带松松地系着,交叠的领口也开得很低。 在走廊明亮的光线之前,白岁胸口细嫩的皮肤简直白得发光。 他连忙伸手一把攥紧自己的衣襟,霍廷严见状回过神来,也立刻礼貌地偏过头去。 在几分钟略显尴尬地沉默后,白岁轻轻叹了口气。 “霍廷严——”再开口时,他的声音还是淡淡的,“你觉得这些还重要吗?” “如果你觉得重要——”霍廷严缓缓回过头来,认真地看着白岁的眼睛,“那就是重要的。” 白岁默默摇头。 “可是我觉得已经不重要了。” 说完,他抬手重新关上了公寓的大门。 咫尺天涯 公寓大门重新紧闭后,霍廷严意外地没有什么情绪波动,这一切似乎都在他的预料之中—— 曾经他认识的那个白岁一定不会做的事,现在都一定会做。 其实也没什么不能接受的,他只是觉得有点累,难得不顾形象地伸手撑在了大门上。 他也不知道自己站了多久,只记得头顶楼道的声控走廊灯熄灭之后,又被电梯上下偶尔发出的声音唤醒,来来回回好几次,明明灭灭。 他更不会知道,大门的另一侧,其实白岁也疲惫地倚着门边,他背靠大门,怔怔地发着呆,站了好久好久。 一扇防盗门的厚度约莫是二十厘米,但也就是这二十厘米,便已经是两个人的咫尺天涯,在他们中间划开了两个像是永远都不会再相交的平行世界。 直到电梯“叮咚”一声轻响,有人走出了轿厢,霍廷严才稍稍回过神来。 在隔壁素未谋面的邻居异样的目光中,他转身走进了电梯。 一下楼,他就看到韩卓的车子停在了小区门口,韩卓本人坐在驾驶室里,摇下了车窗,那一侧的地上扔了不少烟头。 正常情况下,霍廷严走了就走了,他并没有义务和习惯在做任何一件事之前都必须跟身边的人交代,之前韩卓也不会跟着追出来。 但霍廷严今天的状态实在有些让人担心。 如果不是看到韩卓大老远跟着追过来,他还没有意识到自己的情况已经这么糟糕了。 他突然意识到,自己已经有很多年没有过这种发自内心的无力感,而且以具体的疲态反应在了身体上。 但他的性格就是这样,越是自己状态糟糕的时候,越是不想被任何人看到。 “早点休息。” 经过韩卓的车窗时,他只简单地嘱咐了一句,就转身上了自己的车。 当汽车再次驶过跨湖大桥,那种噩梦里才会有的可怕体验再次出现。 不过这次霍廷严没有再像之前那样,阖眸假寐试图逃避,而是双拳攥紧,怒目圆睁,直直地瞪着前方,好像在与虚空中那种可怕的体验做着徒劳的对抗。 汽车在别墅门前停稳后,他也没有再照规矩等着司机下车开门,而是直接摔门下了车。 但在走到家门前时,他还是犹豫了。 他突然想起来,这家里,好像还有另一个人在…… “……少爷?”就在霍廷严踟蹰不前时,昌伯刚好听见汽车的声音迎到了门边,不禁有些诧异,“这都到家了,您怎么不进门?” 霍廷严点点头,也没有有什么,很快进了屋,但整个人的状态看起来有些拘谨,完全不像是回到了自己家该有的样子,游离的眼神好像是在找着什么。 昌伯见状,立刻心领神会,跟在身后解释道:“闵少爷不在。” 不在? 霍廷严有些意外,回头看向昌伯,但对方的眼神显然比他更意外。 “少爷忘记了?”昌伯疑惑道。 闵老爷子离世后,闵修翰不止强行将闵修白送出了国,还以身体欠佳为由,把自己的小妈送去了疗养院,其实就跟从闵家大宅把人赶出去也没什么区别。 好在韩家的产业不止涉足养老和医疗,在业内的地位也是数一数二的,韩卓这才想办法把闵修白的母亲接到了他爷爷的疗养院住下。 前几天听说亲妈身体真的抱恙,闵修白特意打电话去求过霍廷严,求他想办法让自己去看一眼妈妈。 那通电话就发生在霍廷严去临时出差的最后几天,当时这事还是他亲自吩咐手下人去办的。 反正路上的事他可以解决,疗养院又是韩卓的地盘,只要仔细处理,想要避开闵修翰的耳目,让闵修白去陪陪本来就好几年不见的亲妈,也不算是太难。 但要不是昌伯提起,霍廷严的确是完全把这事给忘了个干干净净。 “知道了。” 他点点头,走到客厅的沙发上坐下,整个人状态看上去松弛了不少,但还是烦躁地揉了揉眉心。 原本他并不是一个记性这么差的人。 “水已经放好了,少爷先泡个澡解解乏?我去把熬好的三味安眠汤热一下,等少爷洗完澡出来,喝了正好早点休息。” 昌伯在一旁提议道,好像能猜到霍廷严在想什么似的。 “少爷最近总是休息不好,记性自然会差一些。” “好。” 霍廷严也没有什么废话,点点头就起身准备上楼,一扭头余光却正好看见了一堆纸箱整整齐齐地码在客厅一角—— 看起来有些眼熟。 “家里最近添新东西了?”他回身问道。 “没有,是……”昌伯说着顿了顿,“是白先生寄来的,说是少爷的东西。” 也难怪霍廷严觉得眼熟,现在别墅墙角边堆着的,就是那天白岁和徐嘉平收拾了一天的东西,那天霍廷严登门时刚好看见过。 当天因为折腾到太晚,快递小哥告诉白岁,东西要第二天一早才能送出去;可是霍廷严当天晚上就因为那盘番茄炒蛋,匆匆离开了湖心岛的别墅。 第二天一早他就去了临市出差,到现在才第一次回家,的确一直都没有机会看见。 “因为是少爷的东西,也没人敢动,就一直这么搁着。”见霍廷严怔怔地愣在楼梯口,一动不动地盯着那堆东西,昌伯连忙解释道:“不过少爷,我打开了两个箱子,大概看过,都只是些日用品而已。” “反正也不急用,少爷那段时间又刚好正忙,我就没有打扰您,想着等您有空回了家,看过再收拾也不迟。” “嗯。” 霍廷严没有要责怪谁的意思,闻言也只是点了点头,转身便准备上楼,却无论如何都迈不开腿了。 他站在楼梯上,整个身体停滞了两秒,最后终于还是转身折返,下楼掀开了一个事先被拆封过的纸箱,一件睡衣掉了出来—— 这件衣服他记得,就在他“意外”坠湖前不久还穿过。 那段时间莘城的天气正热,公寓里的冷气开得很足,他洗了澡出来,腰上只系了一条浴巾,白岁就连忙拿来这件睡衣给他披上。 白岁低着头站在他面前,一边嘱咐他不要贪凉,一边体贴地为他一颗颗系上纽扣。 他伸手将人搂进怀里,细细吻着白岁的锁骨。 当时的白岁是那样滚烫,毫不吝啬给予他热烈的回应,身体软得好像没有骨头,一潭春水似的化在他怀里。 可是现在的白岁…… 不知道是什么时候,那一潭春水突然就结了冰。 霍廷严觉得胸口闷闷的,很不舒服,随手丢掉那件睡衣,拉开了下一个箱子—— 还是他的衣服。 接下来也不知道是着了什么魔,他开始一个个拆开白岁寄回来的箱子。 昌伯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看到霍廷严徒手撕扯着纸箱上用来包装密封的透明胶带,手指上勒出了多少道红痕也不肯停下来,就好像不知道疼似的。 他知道霍廷严要做什么,不是旁人三言两语能劝下来的,只好赶紧去找了把裁纸刀出来,帮着霍廷严拆完了屋里的十几个纸箱。 原本收拾得赶紧整齐的客厅很快就堆满了杂物。 有霍廷严的衣服,有他落在公寓里的一些不重要的文件,笔记本电脑,日用品,甚至还有他只随手翻过两页的杂志。 他没有想到白岁能做得这么绝。 虽然白岁早已经表明了态度,但也许人都是这样,只要事情过去了,总还会找些理由来骗骗自己,哪怕只是强迫自己不要去想,心里也能好过一些。 但面对着客厅里散落满地的杂物,霍廷严好已经避无可避。 看着这些东西,他好像又看见了白岁那张精致得过分,也冷漠得过分的侧脸。 他看见白岁在他面前惊恐地后退半步,也听见白岁用冷冰冰的声音对他说—— 我们结束了。 霍廷严觉得心口一阵抽痛。 他得到了一个答案,但好像又无比排斥这个答案,扔下东西就匆匆上了楼。 * 等霍廷严泡完澡,心情也总算平复了一些,再出来时,他看到昌伯熬好的药汤已经摆在了卧室的书桌上,还冒着袅袅的热气。 这么长时间以来一直难以成眠,的确对他造成了不小的困扰,他不是个讳疾忌医的人,几乎没有什么犹豫,他径直走到书桌旁,端起碗来,仰头间就准备一饮而尽。 但药汤顺着喉头流进胃里,他立刻就觉得一阵恶心。 “咳咳——” 霍廷严被呛着了,连忙放下瓷碗,连药汤洒在了手背也顾不上,一把捂住胸口,想要强行将那股反胃的感觉给压下去。 就在此时,卧室虚掩着的大门被人轻轻推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