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个多情女人的出现》
2. 第二章
云雾山流云宗,百年不遇的天才,秦时。
那本男频文里重量级的反派垫脚石,主要使命便是天赋绝伦、横扫同辈,然后在万众瞩目之下,成为齐衡登临绝顶的华丽背景板。但他戏份颇重,与齐衡缠斗良久,直至书中后期才圆满完成了身为反派的最终使命。
会是他吗?
风潇面上不露分毫,状似随意地问道:“少侠这一路身手不凡,不知师承何派?”
“眼下还都不是呢,”秦时朗然一笑,抬起头来,对着一面墙壁,“不过我打算去云雾山,拜入流云宗门下,日后多半就是流云宗的学徒了。”
他仰着脑袋指着那面墙壁:“就在那边,西南三千里之外。”
面色十分憧憬,眼睛显得更亮。
风潇了然:竟然是还未拜入流云宗门下的年少秦时。
书中他登场时,已是流云宗说一不二、深不可测的大弟子,手段老辣,心思缜密。
然而如今看起来才不到二十岁,还会心软到救下陌生的路人,还会轻易相信自己的话,还会在官差抓捕的逃亡路上轻易对人吐露真名。
不过……
“那边不是西南。”风潇好心提醒道。
秦时一僵,有些窘迫。
“你还没有去过云雾山吧?”
秦时更窘迫地点点头。
那就对了。
“流云宗是当世大派,门规森严,盘根错节,”风潇侃侃而谈起来,“你若是没有人脉在里头,很难进去的。”
“无妨,”秦时找回了些自信,“我自幼习武,根骨上佳,旁人都说我是个好苗子,入学试炼必能通过的。”
“没这么简单,”风潇面不改色,只是语气更凝重了些,“就算进去了也不见得能学到真东西。宗门之内,人情世故比天赋更重要,入了门无人打点,只怕永难接触核心真传。”
“真的吗?”秦时肉眼可见地惴惴不安起来。
“当然。”风潇信誓旦旦,语气笃定。
当然是骗你的。
流云宗是个不看出身、很看天赋的门派,秦时是个没有背景、天赋异禀的好苗子。金风玉露一相逢,供需平衡,双向奔赴。
然而不是甲方和乙方供需相符就可以直接匹配到位的,否则中介怎么赚差价?
“但我可以为你介绍,”风潇话锋一转,“我恰巧在那里有位故人,地位不低,可以为你引荐一二。”
“恰巧我也打算去投奔我那位故人,只是途中遭遇了歹人。既然你也要去,我们不妨一道。”
秦时眼前一亮。
“你是我的救命恩人,就算和你一起会遭官差追捕,我也不会介意的,你千万别往心里去。”
秦时神色一暗。
尽管有些不舍这天降的人脉,他还是仅挣扎一瞬,便毅然决然道:“不必了。前路凶险,在下不能这样拖累姑娘。”
坏了,这么正。
他是会被追捕没错,风潇自己也好不到哪去。这是一个制度完善、律法森严的世界,而她没有户籍、没有身份、没有钱财、没有武力。
手无缚鸡之力的身无分文的黑户。
如今现成的武力摆在她面前,如果这个中介当得好,户籍身份钱财也马上就到手了。功亏一篑,她就多余这一嘴。
总爱pua别人果然是会有报应的。
“我还是第一次遇到像你这样的人,”风潇紧紧盯着他的眼睛,“明明自身难保,却还总怕连累别人。”
这样吗?他是……第一个吗?
秦时有点不好意思。
“实话实说了吧,我没有盘缠,这一路上连吃饱饭都难。你就管我吃喝、保我安全,就算作我为你牵线搭桥的报答,怎么样?”
尽管说着自己没有盘缠,风潇面上却毫无为难之色,语气轻巧,甚至带点笑意。
秦时登时便知,这姑娘是在哄自己的。
她连流云宗“地位不低”的人都能搭上线,怎会连路上的温饱都解决不了?想必是为了叫自己放心,降低拖累了她的负罪感,才找出这么蹩脚的理由来。
心口热热的。
流云宗确实是个大门派,自己这样全无人脉,万一真的去被晾在一边、虚度光阴,无法快速成长起来,岂不再无机会查清那些事?
眼下只得先委屈这位善心的姑娘同行一段时日,待他日在流云宗站稳脚跟,定要百倍报答于她。
秦时不再推辞,只一抱拳,深深向她行了一礼。
直起身又问道:“不知姑娘该作何称呼?”
“我叫风潇。”
秦时又作一揖:“风姑娘。”
风潇一噎。风姑娘她听说过的,冬天的风奶奶悄悄走了,春天的风姑娘就来了嘛。
两人不再说话,把耳朵贴在墙壁上,静静地听外头的动静。果然过了不久,追兵的声音去而复返,而后重又远去。
谨慎起见,两人一致决定多藏一阵再出去。
风潇打量起周遭的环境。屋子小而陈旧,称得上破烂,一样器具也无,四角结满蛛网,显是荒废已久,仅作临时藏身之用。
“这里有别人知道吗?”她问。
“从前有,现在大概只有我知道了。”秦时闻言摇头,神色有些落寞。
他低声道:“我是知道有这处地方,才寻了离这里最近的时候跑出来的。”
既是钦犯,想必说的是在押解途中跑出来了。能看出他此时的心情有点脆弱,如果有人搭话,兴许会说点未来的秦时不会吐露的故事。
然而他竟知道这样专用于躲藏的隐蔽地方,听那句“从前”的意思,又想必有些前尘往事,加上事关钦犯,想来不会是什么小事。
好奇心害死猫,她不打算知道。因此风潇只是若无其事地点了点头,不再追问。
不知过去了多久,狭小而安静的屋子里传出“咕噜”一声。
有人肚子响了。
秦时知道不是自己,那便只能是风姑娘了。声音有些不雅,场面有些尴尬,姑娘家的面皮薄些,要尽力作出什么都没听到的模样......
“我饿了,”风潇却很坦然,低头看着肚子,怜爱地揉了揉,“他们走了有一段时间了,我们应该能出去了吧?”
秦时暗骂自己小家子气了,慌忙应道:“我先出去看看。”
“注意安全,”风潇适时地表示担忧,“快去快回。”
不要让我饿太久。
秦时回来得很快,摇了摇头表示已无危险,示意她跟着自己走。两人重又绕回那些迂回曲折的小巷,钻了许久,眼前终于豁然开朗,来到一条大路上。
杂货铺的老板在门口招揽生意,布庄的伙计忙着卸下新到的绸缎,胡饼店的铁钳敲着炉边,铛铛作响。酒肆、茶寮、铁匠铺,各色招牌挤挤挨挨,叫卖声、讨价声不绝于耳。
喧腾,有生气,风潇仰起头,深深吸了口气。
秦时扭头看她,见她遥遥一指左手边不远处一家馄饨铺子。她微微朝那边扬起下巴,挑了挑眉。
那铺子门口支着大锅,滚着奶白的骨汤,跑堂的手脚麻利地将一尾尾馄饨下锅,片刻便捞起,盛入撒了葱花虾皮的海碗里,香气飘出很远。
风潇已抬脚朝那边走,秦时忙跟了过去,朝伙计吆喝:“两碗馄饨,都要大碗。”
伙计很快端了两碗来。
风潇吃得很慢,先舀起一个来,吹会儿气,待馄饨在汤匙里晾凉了些,才小口小口地咬开;秦时吃得很快,一口一个。
秦时吃完时,风潇才吃到一半。
他也没必要干坐着等,于是搁下勺子,起身道:“你先吃着,我去那边买点干粮好上路。”
风潇点点头,看着他结了帐走向胡饼店,背对着这边,才放心地与来收拾碗筷的伙计搭话:“小兄弟叨扰,敢问哪边是西南?”
那伙计爽快一指:“您算是问对人了,方向上我熟得很!”
风潇配合地露出惊喜的神色:“果真?云雾山可是往那个方向去?”
“错不了!顺着那边出了城,官道一直走便是。”伙计拍着胸脯保证。
风潇放下心来,连声道了谢。三下五除二地把剩下半碗馄饨扒拉完,赶在秦时回来前起身走人,若无其事地迎向正拿着油纸包好的干粮往回走的秦时。
“上路吧,”她站定在他面前,抬起手指向西南,“云雾山是在那个方向,现在知道了吧?”
又叹了口气:“若不是遇上我,你可怎么找得到路呢?”
秦时笑着挠挠头,心下感慨:还好遇到了热心又靠谱的风姑娘。
风潇亦在心里庆幸:还好遇到了年少又好骗的秦时。
方才那样四下无窗的小屋子里,谁能辨得出东西南北?她怎么会知道他指的是不是西南方?
当然也是唬他的。
风潇不单是为了赚中介费之故。流云宗是个好去处,因它几乎属于另一个世界。
原书的世界观扑朔迷离,经不起推敲,风潇读时曾有一个本能的困惑:官府不管吗?
男主齐衡的结局是登基为帝,有赖于他名正言顺的身世。齐衡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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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今皇帝与最爱的女人的孩子,却因种种权力斗争的缘故而流落在外,故事的结局当然身世大白于天下,力压几位兄弟登上皇位。
这就意味着这本书是有皇帝、有朝廷的。
秦时身为钦犯被追捕,又意味着是有官兵、有衙门的。
那为什么前期齐衡又是游历学艺、尽得各派真传,又是参与盟会、力压宗门天骄?
这期间的持刀持枪、打打杀杀,官府不管吗?每座山头上宗派千百人,没人查户籍、收赋税吗?
风潇没能在书里找到解释,于是悟了:男主要当出世入世的双皇帝,因此要写这仙侠与朝堂共存的不协调世界。
感谢这不讲道理的爽文世界观。
她这个从天而降的黑户,最安全的去处就是不受朝廷管辖的武林。
何况路上还有个保镖。
保镖很贴心,给她买好了帷帽。
是带垂纱的宽檐帽,垂纱长至肩部,从头顶到脖子遮得严严实实。
风潇接过来,很新奇地戴在头上,体验古代的时尚单品。
刚一戴上便皱起眉头。
外头的垂纱远不如她想象中薄和透,一戴上视线立刻模糊了五六成,路上的坑坑洼洼已看不出,台阶也变得不太清楚。
难怪富贵人家的女孩出门要有丫鬟扶。
帽子本身是由藤篾编的,顶着不轻,要不了多久应该就会脖子疼。
此时还是夏天,被围住的额头一圈很快就出了汗,粘粘腻腻的。垂纱围住后几乎没了空气流通,里头的空间顿时闷热起来。
风潇迅速摘下来,反手扣在了秦时头上。
秦时对她并无防备,一个反应不及,帷帽已被戴在了头上。
戴得歪歪扭扭,把他的发髻带乱,于是头发一边高一边低。洁白的柔纱披在扑满了灰尘的粗布衣服上,显得不伦不类。
风潇不由得扑哧一笑。
秦时慌忙要取下帷帽的动作一顿,变得缓慢起来。他猛然被垂纱遮挡住视线,周遭的景色一下子变得朦胧,只能看清站在面前的风潇。
这是他第一次看到风姑娘笑。
遭遇凄惨的风姑娘、热心善良的风姑娘、成熟稳重的风姑娘……
如今她这一笑,秦时才突然意识到,她还是个女孩,是看上去与自己同龄的姑娘。
印象里风姑娘的面容和眼前模糊的五官轮廓重合起来,他记得她生得清丽,眉心有一颗小小的痣。
那颗痣在笑起来的脸上会是什么样呢?秦时手上的动作又快了些,急于掀开垂纱,想把眼前这一幕看得清楚一点。
他心里好像有一只跳跃的小鹿。
然而抬着的手被风潇一压,秦时还未来得及细品这隔着一层衣服的触碰,便听她制止道:“别拿下来。”
“你是钦犯,这张脸不知被画在多少地方被人悬赏呢。自己不遮着点,给我戴做什么?”
秦时一怔。道理是这么个道理,只是……
“我们蒙面都是拿一块黑布、戴一顶斗笠,哪有用这样女人用的东西作伪装的?”
风潇摇摇头:“这就是你们的不周全了。照你那样,不还是有一双眼睛露在外头吗?哪比得上这帷帽,四面八方都遮盖严实了。”
在外头行走江湖的,竟还没有女人为了不抛头露面所做的遮掩更多。她撇了撇嘴。
秦时将信将疑地停住了手上的动作。
“何况你的眼睛这样好看,我一眼就记住了,别人岂不也能认得出来?”风潇张口就来。
怎么可以说得这样直白?年纪轻轻孤男寡女的,说这种话是什么意思呢?
秦时的小鹿又在跳,叫他面上热热的,耳朵也热热的,不知道有没有变红。他开始庆幸,还好有这层垂纱挡着。
手也从摘帷帽变成了调整两边的高度,连头发都不忘重新捋了捋。
边说着:“那我再去买一顶,风姑娘戴新的。”
“我不戴,”风潇扶额,佩服但拒绝他的坚持,“这帽子戴着太热了,我会中暑。”
秦时有些犹豫:“你毕竟还是个年轻女子,这样全无遮掩地把面容露在外面……”
“我嫁过人了。”风潇懒得多嘴解释,一句话打断了他。
出门在外,身份是自己给的。
咯噔。
秦时的小鹿不跳了。
“都有孩子了,我女儿今年两岁了。很可爱的,有机会给你见见。”风潇犹不放心,又为自己的履历添了一笔。
啪嗒。
秦时的小鹿死掉了。
3. 第三章
明明看着是跟自己差不多的岁数,怎么就连孩子都有了?他知道女子嫁人早,但是能这么早吗?既是有了丈夫和孩子,怎么没见她提过?
“怎么未曾见过……”
“我丈夫去世早,女儿被夫家带走了。”风潇语气淡淡的,恰到好处地透出些低落来。
秦时的脑子里立刻配合地补充出了完整的故事:早逝的丈夫、年幼的女儿、强势的夫家、无力的她……
难怪会独身一人遇到歹徒,难怪要不远千里去投奔故人。
他为自己方才龌龊的心思感到不齿。
秦时不着痕迹地往后退了半步:“之前叫风姑娘,是在下冒犯了。”
“无碍。”风潇摆摆手,总比风太太风夫人一类的好。
“风太太。”秦时抱拳。
风潇一阵头疼。
“我不爱听人叫风太太。”她严肃回绝。
秦时了然:想必是先前的经历太糟糕,叫她害怕回想起来,才不愿意被人这样称呼,难怪默认了自己叫她风姑娘。
他顿觉自己更该死,也不再纠结是否合乎礼数,深深一作揖:“风姑娘。”
好吧,总比风太太强,好坏原来真是对比出来的。
两人的身份都不太能见人,因此一路上都不住大客栈,只在路边人家自己开的小店歇脚过夜。
这样的小店多是一对夫妻自己的院子,有些有老人、孩子,有些没有。
今晚住的便是个只有夫妻两人经营的小店。整座院子很小,除去厅堂、厨房、正屋,空给客人留宿的只有两个房间。
风潇与秦时各住一间,这里今晚就不再招待其他客人了。
两人坐在院子里的桌椅处吃饭,都没有说话,桌上很安静。
“啪!”
突然传来瓷碗砸在地上的碎裂声,惊得风潇一个激灵。
“眼睛长哪儿去了?说了多少次料要过秤!这锅肉又毁你手里了!”很粗的一道男声。
一阵哭声中夹杂着几句解释的女声,因混在呜咽里,听不清内容。
又是刺耳的铁勺猛敲锅沿的铛铛几声。
“昨儿偷摸给你弟塞钱当我不知道?败家娘们儿!你家那个烂摊子,老子真是瞎了眼才把你给娶回来!”
风潇明白了,原来不是为了那一锅肉,是积攒的旧怨。
听着里头男人的声音越来越凶恶,女人的啼哭越来越凄楚,几乎快要喘不上来气一般,两人对视一眼,终于忍不住起身寻过去。
走到厨房门前时,正看到那男人已高高扬起了手,下一秒就要扇在那女人脸上。
“住手!”秦时当先一步冲了上去,牢牢攥住了男人的手腕。
那男人见只是个毛头小子,嚷嚷着“我管教我自己的婆娘关你卵事”,边一用力就想把他甩开。谁知用了全力仍挣脱不开,这才有些反应过来,气势短了一大截。
“二位客官,这是小人的家事……”他深吸一口气,冲着秦时赔笑。
“家事就能打女人了?”秦时冷冷地看着他,语气很不屑,“我管你是不是家事,别让我再看见你对女人动手。”
风潇在后头无声叹气。
等他走了不就看不见了?到时候又要打多少巴掌,把这会儿忍耐的怒火发泄出来呢?
她去扶了还在嘤嘤啼哭的女人起来,便朝犹在目露威胁的秦时使眼色,示意他跟着自己离开。
秦时知道她是什么意思。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因果。
因看了这么一出不愉快,两人情绪都不太高,饭也没吃几口,便各自无言地回房去睡了。
“啊———”
夜里却忽闻一声惊叫,是女子的痛呼。
声音尖而锐利,在安静的晚上格外刺耳,风潇被猛然从梦中惊醒。不再有方才那样的高声尖叫,她只听到压抑的一声声闷哼,与绵延不绝的呜咽声。
风潇匆匆起身穿上了外袍,走到门口,手已放在了门闩上,却停住了脚步。
这里不是现代社会,没有警察;何况即使在现代社会,独居女性夜里听到外头有哭声,也是不该出门查看的。
她不会武,若贸然出去,连自身安危都难保。
风潇犹豫之间,门外却传来“笃笃”的敲门声。敲得很轻,伴随着秦时的声音从门缝里传进来:“你醒着吗?”
她拉开门。
秦时没想到她开门这样快,反倒被吓了一跳。见她穿着整齐,静静立在门口,便知她也已被惊醒。
风潇指着正屋的方向:“又是他。”
秦时拔腿就走:“我去揍他。”
风潇拉住了他。
尽管知道她已是个孩子的母亲,秦时还是为这突然的身体接触怔愣了一瞬。他有些疑惑地扭头看风潇,见她摇了摇头。
“有什么用?”风潇声音很小,神情里有点无可奈何的冷漠,“等我们走了,他在你这里受的气,都要还在她身上的。”
秦时的心口有点闷。他知道她说的是对的,却无法就此袖手旁观。
风潇扯着嗓子,扬起声音喊:“吵死了!还让不让人睡觉了?”
秦时会意,眼里露出些惊喜来,忙跟着吆喝:“半夜打你婆娘做什么?知不知道你们店里还住着客人!”
那头转瞬安静下来。
片刻,传来一道粗声粗气的男声:“打搅客人们了,这便睡了!”
两人微微松了口气,各自回到房里。
各人自扫门前雪。行走江湖,最要紧的就是不要介入他人的因果。
已是后半夜了,不知是被中途打断之故,还是心里放不下那个挨打的女人,秦时躺在床上翻来覆去,总也睡不安稳。
“啾啾。”他听到了鸟叫声。
翻身起来,纸糊的窗子已透出些亮光,秦时推开窗,果见已是晨光熹微。
睡是睡不着了,他干脆走出房门,打算四处转转,却听见厨房已有了动静。门缝里溢出氤氲的水汽,有温热的粟香轻轻慢慢地飘过来。
秦时踱过去,推开了厨房的门。
里头站着两个女人,一个是风潇,一个是挨了打的店家女主人。
挨了打是一眼看去便能推测出的结果,她的一边脸比另一边略肿些,两只眼睛却红肿得很对称。那一巴掌终究还是在昨晚落下去了。
两人齐齐看他,秦时被盯得有些不知所措,自己先开口解释:“睡不着,出来走走。”
“你呢?”
“我也是,”风潇点头示意自己知道了,又转向女主人,“你继续说。”
“他不是第一次了,”女人的指尖死死抠着灶台边沿,面上木木的,“也有的是比这重得多的时候。”
“去岁我怀了身子,他嫌我不能伺候,那夜灌多了黄汤,说我偷藏银钱,一脚踹在我肚子上。”
“可是家里的钱财全都叫他拿去赌了,哪来的银钱叫我偷藏?”
“五个月的女胎,成了型的小手小脚,就缩成一团血肉,掉在那个破草席上。” 她抬起手,捧着小小一团空气,眼神变得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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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他每回抡起拳头,我倒盼着他索性打死我。好歹能去陪陪我那没名没姓的孩儿,总强过如今人不人鬼不鬼地熬着……”
秦时的拳头已攥得很紧很紧。
风潇低头瞧见了,拽过他的手,秦时心里关于男女大防的警铃大作,下意识要把手收回来,又觉得在这样的场景里谈什么授受不亲,对着已有孩子的妇人扭扭捏捏,反显得自己做贼心虚、小题大做。
犹豫之间,她已把他的手指一根一根掰开,力道并不大,有抚慰的意思。
秦时不敢用力挣扎,任由她轻而易举地打开了攥得很紧的拳头。
她边问那女人:“你娘家就在这附近吗?”
女人不明所以地点点头:“就在隔壁村。”
风潇于是抬头看着秦时:“我们给她些银子,可以吗?”
“丈夫好赌,她总得留点自己安身立命的本钱,你拿些银子,送她回一趟娘家,叫她藏在娘家,好不好?”
风潇是商量的语气,却能肯定秦时会听。阻止男人一次的殴打是不治本的,给她些银子才是真对她有用。
如今少年秦时还是个好心人呢。
女人自然连连摆手推辞。
风潇松开了秦时,拉过她的手,很用力地盯着她:“去吧,趁他还没醒。厨房这里有我看着。”
眼神很恳切,不是仅仅客气一下的善心。
女人终于泣不成声地跟着秦时走了。
风潇叫秦时收拾好他的行李,直接带着走,她去收拾完自己的,就在村口等他汇合上路。
如今这里只剩她了。
她去拿上了自己的包袱,里头只有一套路上买的换洗衣服。
经过正房,听见如雷的鼾声,她犹不放心,搬了些重物来堆在门口;来到院子里,抬头看了看茅草屋顶。
风潇满意地点了点头。
把院子里捆好的干草解开,铺在不同地方。又回到厨房,熟练地找到刚刚就瞄好的菜油,提着四处泼了。
最后抽出条干柴,伸进灶台里点着了。而后快步走出院门,把手中的干柴往院里一扔。
火龙迅速燃起,分作数股蹿向厢房,院里噼啪作响,热风袭面而来。
“走水啦———”
在村子里大多数人都还没醒的安静清晨,风潇这一声惊呼格外响亮。
她施施然向村口约定的汇合处走去,没有再扭头一次。
真女人从不回头看爆炸。
去他爹的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因果,她风潇就是这混蛋玩意儿的因果。
风潇哼着小曲走到了村口,等着秦时到了一起上路。
可惜今天吃不到热乎早饭,只能路上垫两口饼子了。不过当大侠的人,有些牺牲也是难免的。
“是你放的火!”
远处遥遥传来一道女人的高呼。
是从背后传来的。
风潇惊愕转头,便见那女主人朝自己奔来,一旁紧跟着秦时。他们竟是从失火的村子来的,而非女人娘家所在的村子。
看这架势,两人显已得知了院子起火,甚至连是自己放的火都猜到了。
原本打算事了拂身去、深藏功与名,想不到这么快就被发现了,真是坏事不出门好事传千里……
叫女人知道了太过感激自己倒没什么,只是不知秦时会不会还不太能接受,得找个合适的说辞……
女人转眼已到了跟前,风潇这才看清她满面是泪、目眦欲裂,扑上来便掐住了自己的脖子:“是你烧死了我的丈夫——”
4.第四章
她眼里的质问、愤懑甚至憎恨太过明显,那是种风潇本以为她在挨打时会露出的眼神。当时她没从她眼中读出这些情绪,以为她已被重复的苦日子折磨到麻木。
原来她没有麻木,原来她也是会恨的。
只是恨的是风潇。
她的手指枯瘦却有力,死死掐住风潇的脖子,面目扭曲得已有些狰狞:“就是你做的对不对?我家里好端端的,怎么会烧起那样大的火?”
“否则你怎么会完好无损地站在这里!”
风潇几乎要喘不过气来,她用力去扯脖子上的双手,却低估了常年做家务、干农活的女人手上能迸发的骇人力道。
一瞬之后,禁锢骤然松开,她剧烈地咳嗽,近乎贪婪地大口呼吸新鲜空气。
是秦时一记手刀精准地劈在女人的手腕上,她吃痛松手,整个过程不过眨眼间,风潇却似已在鬼门关前走过一遭。
“他殴打你,他害死了你的孩子。”她大口喘气,嗓音还有些嘶哑。
如果装作不知情,坚称此事与自己无关,或许能逃过一劫。然而眼前的变故实在叫她满心困惑,嘴边有她非要问出来的问题,执意要一个答案。
“他不该死吗?”
“你不是解脱了吗?”
她看见她的眼神仍是仇视的,她听见她的语调仍是忿恨的。
“那是我的丈夫啊——”
“他死了我怎么办呢?我去哪里呢?我的后半生还能依靠谁?”
她在愤怒中流露出一点凄惨和哀婉来。
风潇当她是一时接受不了如此大的变故,耐心劝道:“你独自生活也好,另觅良人也罢,总不能就这样受他折磨,煎熬过一辈子吧。”
“你怎么能说出这种话?”女人仿佛受了奇耻大辱,“我岂是那等不守妇道之人?”
“我嫁给了他,这辈子就是他的人了!你当谁都如你一般,整日和一个非你夫婿的男子出双入对、拉扯不清?”
风潇满腔的疑惑和委屈都凝滞了。
她看着眼前这个女人,这个被秦时扣住了手腕仍想要挣脱扑上来的女人,这个恶狠狠盯着自己的女人,把所有要说的话吞了回去。
远处已传来人声,村子里的人大概是救完了火,正蜂拥赶来。
他们远远地伸手,边叫嚷边指着这边,依稀能听到“就是她”、“捉去报官”一类的字眼。
风潇满腔心思都在女人的话上,未曾注意到后头的秦时神色复杂。他看着成群赶来的村民,眼底挣扎翻涌,面上变换过许多情绪,终于一咬牙,拉起风潇就跑。
风潇心神恍惚,跑得步履踉跄。
秦时见状,只得低声一句“得罪了”,一个打横抱起风潇,扛在肩上,继续发力飞奔。
这熟悉的天旋地转。
这熟悉的逃亡,这熟悉的被扛着跑。
秦时上次扛起她,只当是救了个无关紧要的路人。今时今日,他却清楚地知道自己肩上这个女人是谁,这是风潇。
于是他终于意识到,这具身体是柔软的、有温度的。他不敢过多去体会肩头和手上的触感,只在脑海里闪过一个又一个乱七八糟的念头。
她好轻,其实不是只能扛着,抱也是能抱得动的吧?
听说女人是香的,他为何没有闻到?是因疾行时只呼吸到迎面的风吗?
她的温度好真实。
直到终于甩开了村民、被放回地面,风潇才像是有些缓过神来,却仍低着头不说话。
秦时只当她是被那女人的架势吓到了,于是很小心地细细解释道:“她说有近路可走,不从村口过。回来时我想着咱们也不急,还是把她送回家去再去与你会合,免得她丈夫已醒了又打她,便仍走了那条近道。”
“到她家时,便见火已把房子烧了大半,邻居好不容易扑灭了火,把那男人拖出来,已几乎看不出本来的面容了……”
“她眼看旧无可救,便撕心裂肺地到处问人火是怎么起来的,问你去哪里了。整个院子里找不到你的影子,左邻右舍又都说听到一个女子的声音喊‘走水了’,她立时便认定了是你。”
“所以……真是你放的火吗?”
明明风潇刚刚就没有否认,秦时却仍抱一丝不切实际的幻想。万一呢,万一她说这只是个误会……
“自然。”风潇不明白,这人怎么突然变得如此愚钝,显而易见的事还要再问。
秦时沉默了。
犹豫再三,终是把憋了有一会儿的话问了出来:“何至于就那样轻易把人给烧了……”
风潇能说什么?她总不能直说“因为你们都是书里的人,不算真的人命”吧。
“杀人偿命,”风潇想,这真的是套很浅显的道理,“他杀了他们的孩子,难道不该偿命吗?”
秦时一时语塞。
其实认真算起来,他也明白男人有这样的下场是他活该。然而毫不犹豫地一把火烧了,显得太不近人情,太过冷厉和果决。
他本能地抗拒把这样的形象与风潇联系在一起。
这种抗拒说出来却是没有道理的,秦时无法直言,于是只好找些旁的说法。
“我知道你是为她好,可那毕竟是她的丈夫,”他字斟句酌,“他若真的死了,她心里也不会好受的。”
“你看,她不是在怪你吗?”
这正是风潇最困惑与憋闷之处。
“我不明白,”她说,“她挨骂、挨打,她没有得到钱、地位和尊重,她的丈夫是一个虐待她的人,甚至是一个杀人犯。”
“这就是爱情啊。”
秦时也许在解释,话说出来却像在唱赞歌。
“爱有等待、包容和改变的力量,这世上正是因为有了女人不离不弃的爱,才会有那些迷途知返的男人,才会有一段又一段爱情佳话。她们的爱不为功名所动,不因困顿而移,这就是爱情的伟大之处啊。”
他的目光虔诚、柔软,盯着大约五米开外的空气,如果你把此时的他挪到婚礼上,让他宣读“无论贫穷或富贵”一类的誓词,这样的神态会很应景。
风潇感到一阵恶寒。
爱情伟大与否她无权置评,因她向来把它当作调剂生活的游戏。然而这番话里头让人喘不过来气的东西,绝不是“伟大的爱情”。
他只说“女人的爱情”。
这是“这本书里的女人的爱情”。
书里的女人们面目太过雷同,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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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太过模糊,风潇对她们的生平竟没有什么说得出的印象。她未做过严谨的统计,此刻骤然惊觉,才从回忆中飞速检索起书里的一个又一个女人。
年长的、年轻的、年少的,第一眼就被男主迷住的、先是不屑而后被男主征服的、被配平给男主的好兄弟们的,非常漂亮的一般漂亮的不太漂亮的,丰满的苗条的瘦弱的,温柔的刁蛮的可爱的......
这所有所有的女人,没有谁爱过一个以上男人。
没有任何一个。
风潇终于有些明白了。
这里都可以把武侠世界和宫廷朝堂写在一起来满足男主到处当老大的意淫了,写点至死不渝忠贞不贰的女人也是意料之中。
她看似穿进了一本书里,其实是穿进了现实中男人们旷日持久的美梦里。
那些女人的面目如此模糊,因她们只是一群忠贞不渝的符号。
“就像风姑娘一般,即使你是个如此洒脱的女子,不也在为你丈夫的离世而伤神至今吗?”
秦时的脑海里还停留着那时风潇的神态。
她提到早逝的丈夫时,头微微垂着,眉轻轻皱着,语气听起来淡淡的,却不难察觉其中的低落。平日里她总明艳而有光彩,难得的脆弱就更让人心疼。
他想,同情与怜悯之外,他确实有些不可告人的心疼。
“我没有,”风潇一阵恶心,下意识地反驳,“我并非为他伤神。”
我没有如他所写的一般,天然被绑定在一个男人身上。
也永远不会如你们所期望的一般,做一方伟大的望夫石。
“我只是舍不得我的女儿。”她圆上自己当日的反应。
“可是你……”秦时遭遇反驳,下意识就想反反驳。
可是你当时的低落明明是真的,可是爱的人去世你怎么会不伤心,如果不爱他你怎么会嫁给他……
话语却戛然而止,他把它截断在开头。
因为“可是”后的东西使他心跳停了一瞬,而后开始加速,念头如野草般疯长。
后知后觉地生出小小的期冀。
如果……如果她真的不爱他呢?
这世上有些被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捆绑的夫妻,有些眉南面北同床异梦的怨侣,她会恰好是其中一个吗?
她的心仍是空荡的、干净的、为真正会爱的人所保留的吗?
破碎的血肉如逢春的枯木,纤维蠕动,骨骼嗡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重塑、愈合。皮毛重新覆盖,焕发出鲜亮的光泽,失去神采的眼眸倏然睁开……
听,小鹿复活的声音!
可是她都已经有女儿了。
秦时狠狠提醒自己。
她有过丈夫便罢了,还有女儿,她怀过孕、生过孩子,意味着她与那位丈夫曾……
而他天赋异禀,相貌堂堂,他年纪轻轻就有大业要追求,他身体干干净净,有一颗洁白无暇的少年真心。
他与她云泥之别。
你只是恰好到了知情爱的年纪,身边又恰好有一个适龄的、漂亮的女人,你们成日呆在一起,有些微弱的波澜是人之常情。
“秦时,”他在心里对自己说,“你不可能喜欢上别人的妻子。”
5.第五章
秦时和别人的妻子一道,继续上路了。
他安慰自己:朝夕相处又怎样,孤男寡女又怎样,只要他坚如玄铁、定如磐石,只要他稍稍使出惊人的意志力……
守住清白,易如反掌。
何况这是为进入流云宗,他必要先经历的一环。
天将降大任于斯人,必先苦其心志。为什么偏偏是风潇拥有流云宗的人脉?为什么恰好从天而降到他身边?
这正是上天赐予他的考验!
只是他没想到,这考验里还有一部分,是被人如此编排。
“老跟那么个半大小子在一块儿,你可千万得加点儿小心!”
秦时去里间打了水出来,听到的就是这么一句话。
这顿吃的是个路边的面馆,只有一老媪独自经营,或许是店面破小、地方偏僻的缘故,客人并不多。
进来时里头有几个食客,两人坐下不久,那几人便走了,店里便没了其他客人。
面很快端上来。风潇要的是汤面,冒着热气,筋道、入味,她等不及晾凉,边挑起来吹边吸溜。
秦时要的却是冷淘的拌面。将面条煮熟后过一遍冷水,然后沥干,再放进去酱汁和菜码搅拌。
因此并不烫,吃得也更快,秦时放下碗筷,便自觉地拿着两人的水袋,去问店主老婆婆能否借后头的厨屋打水。
老婆婆很慈祥地应了,待他道了谢、去了后头,又小步地从台子后绕了出来,坐到了风潇对面。
“瞅着你俩都挺年轻,刚成家的小两口儿?”老婆婆面上笑眯眯的,没有陌生人打听私事的冒犯感,反而像胡同里的老街坊路上遇见了,随口关心两句小辈。
风潇也就并不反感,老老实实地回她:“不是,只是同路的朋友。”
“嚯——”老婆婆这一声语调转得陡,尾音拖得也长,风潇从中能听出某知名双人传统语言类艺术的影子。
她满是皱纹的手托着下巴,眼睛眯缝着,连和蔼的长辈也不像了,反倒像个同龄的朋友,逮着机会就唠点儿身边人的嗑。
“那你可得留点儿神!”
“你听过没?傻小子睡凉炕——全凭火力壮!你瞧他那个岁数,年轻力壮的,正是如狼似虎的年纪。你们俩成天在一块儿,低头不见抬头见的,他要是真起了什么歪心眼儿,你防得住么你?”
风潇有些好笑地听着,已不太能关注到内容,待老婆婆终于停下来喝口水,她忍不住开口问:“您是京城人吧?”
“你也听出来啦?”老婆婆有点惊讶,但惊讶程度不高,显然不是只被风潇一个人问过。
她并不纠结此事,很快就把话题绕回去,很关切地继续絮叨:“老跟那么个半大小子在一块儿,你可千万得加点儿小心!”
秦时回来时就正听到这句。
很委屈。
如果真有歪心思,被人这样在后头嚼舌根是不会委屈的;如果全然无心,被人平白怀疑,是有点委屈的。
如果动过念头,在还未示人时就硬生生自己压下,又被人拎出来揣测,那就是很委屈了。
仿佛他的克制与高洁都白费了。
风潇听到这话,心里头却热乎乎的。她是知好歹的人,能听出不同的人说不同的话,里头夹的是善意还是恶意。
同样是说她与一个年轻男子往来,“我岂是你这种不守妇道的人”和“你可千万得加点儿小心”,是很不一样的。
“放心吧。”她从面碗里扬起脸来,很用力地点点头,想开口宽慰老婆婆放心。
却因这一抬头的动作,看见了后厨的门框边熟悉的衣角。
很熟悉,因为她两次被扛在肩上,都是以头朝后、趴伏着的姿势,跑动间景色千变万化,唯有面前那一块衣角,总在她视线里单调地飘摇。
黑色的,绣了很不显眼的银边,沾了一些尘土。
跟在“放心吧”后头的“我晓得”已到了嘴边,风潇及时改了口。
“放心吧——”
“他不一样。”
秦时僵在原地,一大半的委屈都转作了无措。
这是她第二次说这种话了。
上次她说,她还是第一次遇到自己这样的人;这次她说,他不一样。
看来自己于她而言,是真的与旁人不同。
明明知道外头的人听不见,他还是屏住了呼吸,生怕惊扰到她们的对话。他想听她继续说,说他究竟哪里不一样,说她眼里的自己。
心脏,你跳的声音可不可以小一点,我怕她们发现我。他无声地对自己祈求。
“他很特别,”他听到风潇一字一句,语气那样认真,仿佛每个字都是在心间转了好几圈,才郑重地捧出来,“和我认识的任何一个男子都不一样。”
“他给我一种疏离感,很孤独的感觉,若即若离。我听过很多人说自己孤独,但我觉得他的孤独才是真正的孤独。感觉他的内心深处一直都只有他一个人,他一直在伪装自己。他这样的人,是不会有什么歪心思的。”
“很多时候我想去了解他,想知道他在想什么,又觉得他的外界有一层保护膜,我不想打破。”
“有时他坐在那里,我感觉他都要碎了。”
秦时静静地站在那里,忘记了屏住呼吸和抑制心跳。
他像站在水流中心的一块巨石之上,四周都向他涌一阵一阵的海浪,巨石被击打,他被击穿,石头和他的心脏一起砰砰作响。
多奇怪,明明就认识了这么些天,明明只是同路的关系,明明她从未问过自己的过去,不可能知道那些复杂的身世、曲折的遭遇,更无从得知他内心最幽微处对这个世界的疏离。
可是她全都懂。
秦时心想。
套公式就是快。还好有参考文献。
风潇心想。
老婆婆一脸恨铁不成钢地要对风潇叹气,却看到她下巴往自己身后的方向抬了抬,而后开始挤眉弄眼。
她迅速心领神会,只接了两句“你心里头有数就好”,便把话头扯到了它处。
秦时缓了许久,直到觉得自己胸腔里的“咚咚”声已不似刚刚那般响,才从后头走了出来。他面色如常,把风潇的水袋递给她:“走吧。”
风潇把水袋别在腰间,和老婆婆道了别。
今天日程不多,只需太阳落山前到下一个村镇,时间绰绰有余。盛夏午后的日头很毒,路上又几无遮蔽,走得两人大汗淋漓、头昏眼花,秦时已忍不住把头上的帷帽摘了。
因此看到前面路边一片橡树林时,两人的眼睛齐齐一亮。
林冠茂密,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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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蔽日,投下一块浓重的、深绿的荫凉。
秦时立刻转头,就要提议进去乘凉,却正撞上风潇也睁大的眼。
惊喜的、雀跃的、亮晶晶的。
他还未开口,她就冲着他挑一挑眉、点一点头,而后雄赳赳气昂昂地朝那片林子奔去,一扫刚刚的有气无力。
好默契。秦时在心里无声地欢呼。
风潇已飞快寻了近处最粗壮、枝叶最繁茂的一棵橡树,一屁股坐下,靠在树干上。秦时跟着过来,坐在了她旁边。
从腰间解下水袋,咕咚咕咚地连灌好几口,风潇才一抹嘴,深深吸了一口气。
虽然遮住了阳光,夏天的气温仍摆在那里,泥土蒸腾出的厚重的土腥味,混着些草木的生气。空气里有外头的太阳底下难以存留的水汽,和一丁点儿潮湿苔藓的气息。
屁股底下是落叶,落叶底下是泥土,泥土很深处传来些珍贵的凉润。
风潇不由感慨,这处世界既没有现代的自由,亦无高科技加持下的便利生活,唯一的好处大概就是如此随处可见的自然风景。
在现代,你上哪去找这样大片的林子、这样厚的土地、这样多的树、这样……
这样一只什么?
头顶斜上方传来一阵极轻微的窸窣碎响,她下意识地仰头望去,只见一根横杈上,蹿过一团赤褐色的毛茸茸。
一只松鼠。
它倏地下了树、跑远了些,而后竟大胆地回过头来,拿一双黑亮的圆眼睛打量她。
风潇:!!!!
她把水袋往地上一放,手一撑,小心翼翼地起身,蹑手蹑脚靠近。
那松鼠却很警惕,见她靠近,一转身便朝远处蹿去,直躲到遥遥一处树后,才又探头看她。
风潇便又跟着走远了些。
秦时坐在原地,眼看着她白色的身影在树丛间穿来穿去。
他说过叫她和自己一般换黑衣,平时低调不打眼些,还更有大侠气质。风潇却坚称什么“黑色吸热”,只肯穿浅色衣服。
如今他却庆幸风潇的坚持。这样的白衣在深深浅浅的绿色里,才能显得如此轻盈和灵动。
他又想起刚刚那双陡然亮起的眼睛。
记忆里的狼狈会被自动清除,例如眼中的红血丝、淌过的汗和晒得发红的脸,他的脑海里只有黑白分明的眼,和脸上在太阳下泛点儿金光的细小绒毛。
秦时有些热,有些头晕,和口干舌燥。
一定是中暑了。
他拿起手边的水袋,好几大口灌下去,才终于觉得脑子清明了些,胸口的燥热也褪去许多。
把水袋系回腰间,指尖却在熟悉的位置触到异样。
那里挂着另一个水袋。
秦时的手颤颤巍巍地把水袋举高到眼前,一眼就看出了不同。
太新了。
水袋的样式大同小异,然而他随身带着的已用了一段时间,风潇的却是上路前刚置办的,新旧迥异,轻易便能分出区别来。
手中的水袋一下子变得滚烫,烫得他要丢开。
可抬头看去,风潇已追上那只松鼠,蹲在地上与它对视,然后叽里咕噜不知在说些什么。
好像一时半会儿不会回来。
鬼斧神差地,秦时重又拧开了手中的水袋。
6.第六章
慢慢地挪向唇边,轻轻地、小心翼翼地,又啜了一小口。
我还没有发现拿错了,我太渴了。他心想。
会格外甘甜吗?会有她的气息吗?为什么没有闻到?他闭上眼,试图体会出不同。
可是一会儿她会不会发现水少了太多?要不要把自己的倒给她些?可是那样不就更……
“秦时!”
他猛然睁眼。
风潇不知何时已跑了回来,手上高高举着枚橡果:“它送我的!”
秦时浑身上下的血液凝固了,脑袋中一阵一阵地嗡鸣。根本没有时间反应,风潇一眨眼就来到了面前。
手中的水袋还没来得及放下,不尴不尬地停留在嘴边,慌忙遮掩反而显得欲盖弥彰。
秦时心一横,干脆维持原样不动,继续喝了两口。
我没发现拿错了。他告诫自己。
风潇到了近前,果然未曾发觉,只向他炫耀那果子有多浑圆、那松鼠有多亲近她。
秦时强装自若地应和,只有拿着水袋的手以极小的幅度微微颤抖,面部肌肉僵硬而不自觉。
风潇只当他太热太累,大剌剌往旁边一坐,手便去摸水喝。
一摸腰间,空空如也。
扒拉四周地上,空空如也。
抬头看秦时,手上一个,腰上一个。
风潇诧异地睁大眼睛。
秦时自知到了不能再装不知情的时候,跟着不明所以地看看自己手上,再看看腰间,发出一声惊呼。
“是我不好,实在抱歉,”他急急解释道,“喝得太急了,竟没注意。”
话说出口,又自己在脑子里回味检查了几遍。演技不算拙劣,语气不算浮夸,理应能过这一关。他低着头,一副认罪的姿态。
风姑娘会做何反应呢?
惊慌失措地捂住嘴,指着他嗔怪着说“你你你”,然后捂着脸哭,说“这下我不干净了”一类的,逼他为她负责……
至少他见过的闺阁女子,对这事应当是这个反应。
要他负责该怎么办呢,这毕竟是个寡妇;可既然是个寡妇,兴许就不会要他负责?
可是若真不让他负责,如释重负中又透出一丝丝失望来……
念头转了无数个,秦时才恍然发现,风潇还未出声。他小心翼翼地抬头去看。
风潇抱臂不语,似笑非笑地盯着他。
这种眼神他曾见过的。
小时候扒拉桌子把茶盏摔碎了,桌边只有他一个人,坚称那杯子是自己掉下去的。那时母亲就是这个眼神。
告诉夫子把书全抄完了只是被狗咬烂了,夫子也是这个眼神。
秦时惴惴不安,疑心风潇已看出他的心虚。
风潇盯了不知多久,直到他浑身不自在,已打算坦白从宽,才终于轻笑一声。
“那便宜你了。”她说。
没有哭闹,没有问责,好像这件事对她毫无影响。
只影响到了秦时,还不是玷污了他的清白,而是“便宜”他了。好像他平白得了什么珍贵的奖励或恩赐。
秦时听出她无意追责,心情却没有变好。
风潇心情更差。
他有心也好,无意也罢,对她来说都不是什么要紧的大事。认识都快一个月了,真对她有点什么想法也是人之常情。
他又不是给子。
但他给她添麻烦了。
这里距离下一处城镇还有半个时辰的脚程,她要有半个时辰喝不上水了;刚和这只水袋相处出感情,就要再换一只新的。
本来走路就烦。
风潇从来坚信,情情爱爱喜怒哀乐,都不过是体验的一部分,把心脏放在过山车上起起伏伏,不失为一种享受。
会给自己的实际生活带来困扰的男人,才是真正最该死。
本打算到了流云宗敲一笔就走的,现在她打算敲两笔了。
……
黄土和平野渐渐被抛在身后,山势一天天隆起,驿道开始盘绕于深谷。
直到面前出现一片峰峦,如悬岛浮于云海,石阶苔滑,古藤垂垂。
云雾山。
“劳烦小兄弟通传,”风潇对着山底下守着的门人一抱拳,“告诉纪啸,故人给他送青英论武的苗子来了!”
那门人瞳孔震动:掌门已闭关数年,如今整个流云宗都由左右长老代管,右长老纪啸已是最手握实权的二人之一,宗门上下、武林内外,无不要尊其一声“纪长老”。
这女子年纪轻轻,却敢直呼他大名?
说是送青英论武的苗子,却只带了一个人来。他朝后头看去,只见二三十步以外,远远站着个年轻男子,肃穆地立在那里,眼观鼻鼻观心。
是仆人的姿态。
专门送给纪长老的、能去青英论武的苗子,竟与她是这样的尊卑位次?
看来这女子家世背景果然非同一般。门人忙热情地请风潇跟着自己先上山稍事等候。
仆人秦时垂首立在远处,是风潇交代的结果,说是他作为晚辈,远远候着更礼貌些。听不清她与那门人说了什么,不过一句话的功夫,竟恭恭敬敬地就要请他们上去。
风姑娘果然有些人脉在身上!秦时惊叹。
风潇很骄矜地应了一声,而后扭头一扬下巴,秦时便忙不迭跟了上来。
这边两人在外事厅候着,那边门人已在纪啸的院子外通传。他把风潇的原话转告过去,纪啸飞一般到了门口,面上有些惊疑。
门人只知她直呼了纪啸大名,他却更注意到后头那句“青英论武”。
青英论武是江湖新生代翘楚的盛会,十年一度,未满二十五岁的年轻弟子均可参加,到擂台上头较技论武。胜者不仅可获“青魁”之名、灵兵秘典之赏,更关乎宗门荣辱。
新一届的青英论武就在数月之后。
流云宗本是不必为此忧心的,因宗门大师姐谢昭熠天资卓绝,放眼整个武林同辈难寻敌手,很有夺冠的势头。
然而就在一年前,大师姐闭关了。
原本预估的时间只要三四个月,不想却半年多未曾出来。若不是每日从送食龛传进去的干粮和清水,传回来时都有所消耗,众人都要以为她出事了。
只是这样一来,便不知她多久才能出来,又能否赶得上那青英论武了。
流云宗顿时变得很被动。
在她之下也不是没有其他天赋好的后辈,二师兄的成就在他的年龄也已算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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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不凡。
只是比起大师姐,终究差了些夺冠的资质。
流云宗高层长老对此忧心忡忡,外头的人却理应是不知道的。那突然出现、直呼他大名、自称故人的年轻女子,竟一开口就是给他送“青英论武的苗子”。
恐怕真是高人。
纪啸不敢怠慢,忙匆匆赶去外事厅,亲自请那女子到迎客堂去。
便见与她同来的还有一年轻男子,瞧着就是副练武的好身段。莫非这就是她口中的好苗子?
“你在这里等着,”女子欣然起身,扭头对那男子吩咐,不是商量的口吻,“不必跟来。”
男子点点头,果然一动不动,拘谨中透出些乖巧。
纪啸心里就有了数:他很听她的话。
进了迎客堂,风潇并不谦虚,自己坐下,姿态很闲适,微微笑着看纪啸,不自述来意,等着他先说话。
“不知姑娘该如何称呼?”纪啸很给面子地先开了口。
“我叫风潇,你叫我风姑娘便是。”风潇已对风姑娘三个字脱敏,甚至觉得有些好听。
她不称“您”,是不觉得低他一辈,有以同辈相交的意思。纪啸心里有些不适,却又对她的背景更往高处猜了几分。
“风姑娘,”客气完了,他终于忍不住进入正题,“听门人说你自称是故人,老身却年纪大了,实在回忆不出。不知是……”
“我们之前不认识。”风潇坦然。
纪啸登时就皱起眉头,有些被戏耍的恼火。
“但你可以和我认识一下,”风潇却很从容地继续,“和我当故交,对你只有好处。”
“看到外头那孩子了吗?你去探一探他的根骨和底子,就知道是多好的苗子。不过那孩子身边没个长辈,只听我的。”
“这就是我送给流云宗的诚意。”
纪啸听懂了,却不明白她这样气势汹汹地来,又如此自信地摆出“诚意”,是想从流云宗得到什么。
“他够不够格的事暂且不提,”对方说话直来直去,他也就不绕弯子,“风姑娘不妨直说,你想要什么?”
风潇对他的直白很满意。
“一个你的故交的身份,一个闲职长老的位置,和这个位置该有的供奉。”
考虑到这些习武宗门的份例可能有典籍、丹药、兵器一类的,她忙又补充道:“供奉全折算成银子。”
纪啸深深吸了口气。
“风姑娘请回吧。”他面无表情地说。
她要的是身份。
若只是要一大笔银子便罢了,她却要一个名正言顺的身份,在流云宗光明正大地常住下去,还要领供奉。
什么见不得人的背景才会需要找一个身份呢?
流云宗要冒的风险太大。纪啸试图把价往下压一压。
“我倒是也能去其他宗派,”风潇不急不忙,好整以暇地抱臂看他,“可是贵宗的青英论武又该如何是好呢?”
“你……”纪啸被戳中痛处。
不知道这样年轻的女子从何得知流云宗如今的困境,又如及时雨一般从天而降。总之有这样的消息在手上,她便不会是被拿捏的一方。
她捏着流云宗的三寸,叫他别讨价还价。
7.第七章
秦时在外事厅坐了许久,终于等到两人从迎客堂出来。只见风潇仍是一副悠然自得之态,纪啸的面色却比进去时难看一些。
看来这人对此事并不满意。风姑娘为自己引荐,不知说了多少好话、受了多少为难。
他默默心下发誓,待来日学有所成,定要好好回报风姑娘。
“秦时,”风潇招呼道,“来和纪长老问好。”
秦时规规矩矩见了礼,纪啸客气地请他上前,上手摸骨,看似随意地捏了捏腕骨、臂骨、脊骨,暗中运起一丝真气,探查其根骨和经脉。
这一摸,他不由暗暗心惊——难怪风潇敢如此狮子大开口。此子根骨之佳,世所罕见,竟几乎赶得上谢昭熠。
沉吟片刻,纪啸又给出一套流云宗独家的心法,令秦时尝试运转气息。观其真气流转,果见畅通无阻,可见悟性也是上佳。
纪啸在心中叹了又叹。一时兴奋不能自已,为终于解决的一桩心头大事而几乎要老泪纵横;一时又因知道风潇的“诚意”值得她要的价钱,而有些肉痛。
为防风潇坐地起价,他面上却不显分毫。神情严肃,偶尔皱眉甚至叹气,时不时还要摇摇头。
这幅样子落在秦时眼里,便更惴惴不安,只觉高估了自己的天份,恐怕要叫风姑娘为难。
良久,纪啸终于维持着面上的平静,冲风潇点了点头:“就按你谈的条件吧。”
又转向秦时,十分和蔼:“好孩子,以后你就是我流云宗的弟子了。”
秦时重重点头:“晚辈必定好好修炼,不负前辈栽培和风姑娘引荐之恩!”
这话听得纪啸有些憋屈,忍不住出言提醒一句:“即使没有风姑娘引荐,以你的天赋,也必定能进我流云宗的。”
“是啊,”风潇在一旁赶忙应和,“纪长老所言非虚,我并没有为你多做什么,你可千万不要往心里去。”
秦时顷刻间几欲热泪盈眶。
她还是这样,总不愿意给他心里负担。
于是眼中的感动快要溢出来,更用力地点头:“嗯!”
纪啸:……也许心智有残缺是习武有天赋所必需的代价。
憋着一口气,他咬着牙唤门人来:“带风长老和秦时去安置罢。”
“通传下去:风长老乃我故人之女,师承隐世高人,虽不习武,却精研周易卦象、星历算法,于我宗门气运、弟子修行吉凶,皆有独到见解。此番出山,乃为助我流云宗在此次青英论武中拔得头筹,光大门户。”
风潇向纪啸投去惺惺相惜的目光。
说胡话一事,两人势均力敌。
出了外事厅,外头阳光正好,远远望去,殿宇楼阁依着山势嵌在嶙峋的山岩之间,多以青石、灰瓦和深木建成,飞檐翘角,自成气派。
这其中有一间,就要属于她风潇了。
风潇闭眼抬头深呼吸——
是安全的味道、清闲的味道、地位和财富的味道、部分学校行政老师或个别萝卜坑岗位独有的幸福味道……
和雪松的味道。
风潇睁开眼。
哪来的商务男?
便见外头垂首立着个男子,像是在等传唤,约莫有二十出头,身型比秦时略清瘦些,生得格外白净。
低着头,看不清脸。但观其宽肩窄腰,挺阔利落,身上的浅碧色衣裳与墨绿色玉佩相得益彰,风潇就高看他一眼。
来时还没有这样的香气,想必是他身上的,虽然在现代有些烂大街了,雪松的气味终究还是好闻。何况古代不是喷两下香水那样简单,气味如此明显,是要日日熏衣、佩戴香囊的。
爱花心思打扮的懂事男。
风潇在心里吹一声口哨。
她是长老,这人看年纪是弟子,她犯不着屈尊降贵和他打招呼。因此风潇没有停留,昂首阔步从他身旁过去了。
“哼!”
听到一声不屑的轻哼。
风潇疑心是自己听错了,扭头去看。那男子仍是垂首立着,姿势毫无变化。
“哼!!”
更不屑、更夸张的一声,来自身后的秦时。
风潇扶额,同时确定自己没听错。
她懒得搭理骄傲的孔雀和愤怒的公鸡,跟着带路的门人继续往前走。
公鸡飞快跟上了,孔雀没动弹。
走出一段,风潇才随口问道:“刚刚门口那个是?”
秦时竖起了耳朵。
“是我们二师兄,叫作徐天凌,”那门人很恭敬地应答,“方才在门口候着,应当是有事找纪长老。”
徐天凌这个名字她有印象,没想到是二师兄。那找纪啸应该是为了禀报师傅被妖怪抓走了。
“大师姐如今闭关,因此二师兄便是所有弟子里排在最前头的,不少事宜都由他向纪长老请示。”知她初来乍到,又是有身份的长老,门人很殷勤地解释。
“大师姐?”风潇眉头一皱,停下脚步。
正竖起耳朵听得入神的秦时一个没注意,险些撞了上去。
“是叫谢昭熠,最近在闭关,所以这段时日可能见不到她,”那门人很骄傲地介绍,“大师姐是咱们宗门年轻一辈里头最厉害的,便是放眼整个武林,也是顶顶拔尖儿的人物!”
提起大师姐,她的眼睛嗖的一下变亮,说话时摇头晃脑,语气十分快活而得意,一副与有荣焉的模样。
风潇点点头,面上神色已恢复如常,心里却闪过许多问号。
这个名字她没在书里见到。
书中是说,流云宗最强的年轻人是秦时,其次就是那个被他压了一头的师兄徐天凌。
对徐天凌的粗略几句描述,便可见其天赋远不如秦时。因此风潇断定,流云宗如今找不出足以在青英论武撑场子的弟子,才敢拿着秦时漫天要价。
然而听她描述,这位谢昭熠也是惊才绝艳、人人称道之辈,怎么在书中不曾出现过呢?
风潇百思不得其解。
总不能还像史书记载一样要抹去女子的名字吧?小小破文,逻辑漏洞不少,这一点上却努力向史书看齐。
风潇咂舌。
她见这门人是个话多又热情的,便打算多问出些东西来。一路上东打听西打听,知道了不少书里没有的细节。
秦时跟在后头,只觉得鼻子不争气地发酸。
风潇是要做长老的人,她知道弟子间那些事有什么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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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不是为了叫自己能跟在后头听着?
自从与双亲生离死别,就再也没有过这样一心为他着想的人。
“秦时,”风潇唤他,“听到了吗?”
你看,她果然在留心他有没有听到。
秦时慌忙从杂乱的心绪中回神,捕捉刚刚过了耳朵却没进脑子的话音。
“……平日里习武练功的气氛很浓厚,内门弟子之间比武切磋的事常有发生,因是互相铆着劲儿进步,掌门和长老们向来很支持。”
确定自己没听漏,他放心回答:“嗯,听到了。”
“相互切磋是很好的氛围,也正适合你这样刚进来的新人,好叫大家伙都认识认识你。”风潇絮絮交代。
秦时已沉浸在母性光辉的沐浴里,哪有不应的道理。
直到来到一处院子门口,门人掏出钥匙开了门,请风潇进去,他仍跟着就要抬脚跨过门槛。
风潇扭头看他,眼里有些疑惑。
那门人在一旁笑着对秦时说:“秦师兄的住处还在前头呢。”
秦时愣住,有些尴尬,不死心地看向风潇。
风潇并没看他,反而拉着那门人问:“你呢?你住哪里?叫什么?”
她挺喜欢这个活泼机灵、说话清楚的小姑娘。
秦时默默垂下眼帘,掩盖其中的黯然:她没有邀请自己的意思。
“我叫程子鑫,并不住在这一块儿。”
“我是外门弟子,平日只能住在山腰那处,值守时才在这里——只有长老们和内门弟子能住在山顶呢。”
程子鑫大大方方地乐呵:“不过我迟早要成为内门弟子的,再努力努力,总会在山顶有自己的院子。”
她呲着牙笑。
风潇了然,难怪要管秦时这个初来乍到的叫师兄,原来是内外门的区分。
“那是自然。”她拍了拍程子鑫的肩,学着做出长辈勉励后辈的姿态。
把两人送走,关上大门,风潇终于得以尽情享用偌大一个独院。
长老们的院子都藏在西南角的清幽之地,植株、石头之类景观一应俱全。
她一眼便注意到右侧那一方温泉池,池子不大,以天然的卵石垒砌边缘,水色清澈见底,看得见活水潺潺流入的泉眼,隐隐蒸腾着乳白色的暖雾。
风潇决心这辈子都是流云宗的人。
屋子并不奢靡,却很雅致,床榻足够大,瞧着也软和。
穿进来至今,风潇第一次泡了个漫长而彻底的热水澡,只觉浑身筋骨都酥软下来。她身子一歪,便陷进了松软不出所料的床榻里。
“咚咚!”
她恍若未闻,纹丝不动,粘在床上像一块糊了的锅巴。
“咚咚咚!”
我睡着了。风潇心想。
“咚咚咚咚咚咚咚!!”
他大爷的。
“来了!别敲了!”风潇骂骂咧咧地翻身下床,向门口走去。
恼火地拉开门。
轮廓分明的一张脸。眉目深邃,鼻梁高挺,唇形薄而端正。低着头,很恭敬守礼的样子,好像刚刚急切的叩门声不是他敲出来的。
她后知后觉地闻到雪松的味道。
8.第八章
风潇吹了声口哨。
反正这次旁边又没有别人。
徐天凌惊愕抬头,便见这位年纪轻轻的新长老已立在他面前,面色严肃,微微蹙眉:“何事?”
他疑心刚刚是自己听错了。
于是不动声色,规规矩矩道:“风长老,约莫四五日后掌门与林长老回宗,长老们都会去迎接。您若无要事,最好也到场,纪长老要把您引见给掌门。”
风潇明白了,来传话的。
“怎么是你来传话?”她疑惑。这理应是程臻一类外门弟子的活计,怎么劳驾起宗门二师兄了?
“我也来与您认个脸。”徐天凌听她知道自己身份,于是不再垂首,抬起眼里直视着她。
风潇正打算点头,夸一声后辈懂礼数,却听见他紧跟着的下一句。
“来看看是谁身无武艺,从天而降,顶着个纪长老故人的身份就当上了长老。”
风潇终于明白自己为何会疑心那声轻哼不来自于他,因为徐天凌此人,有神态自若、正气凛然地冒犯别人的天赋。
“你知道我是长老就好。”风潇无意自证,也懒得和他解释。
“纪长老对外的理由可没拿来瞒着我,”他却步步紧逼,“您能当这个长老,不过是带来了一个毛头小子的缘故,与什么卦象星历没有半分干系。”
关你什么事?风潇有点烦了。
“是,流云宗是挺需要我带来的那小子的,”她倚在门框上轻笑,“毕竟宗门里原先的弟子不足以应对青英论武嘛。”
“比方说你。”
徐天凌面无表情的脸上终于出现了一丝裂缝,不知是不是眼花,风潇总感觉他的脸色白了一白。
白,白点好啊,她喜欢白幼瘦。
“他成不了什么气候,”徐天凌很努力地抑制,声调还是忍不住拔高了些许,“有点天赋又能怎么样?他毫无自己的志气,连自己要做什么、要去哪里都决定不了,年纪轻轻就已陷在女人的温柔乡里,万事只知听你的话!”
“不过是你的一条狗!”
风潇挑眉。
“这么生气干什么?”她眯着眼看他,扯起一点玩味的笑,“怎么,你也想当?”
白嫩的徐天凌变红了。
非脸红,非眼红,红温也。
想要否认,然而即使真回一句“我不想”,也有种对方说草你爹而他回了一句我爹没有龙阳之癖的笨拙感。
他几乎是狠狠地瞪着风潇,只好用喘粗气表达自己在愤怒而非调情。
脸仍是白净的,红晕全爬在耳朵上。洁白雪地里落一点红梅,更显赏心悦目。
怒,怒点好啊,她喜欢美人嗔怒。
徐天凌自觉多说更气,转身就走,却听到背后一声“且慢”。
于是气鼓鼓地扭头,并不抬眼看她,只垂着眼帘、用很不耐烦的语气问:“风长老还有什么事?”
风潇:“很可爱。”
她说着,指了指自己的耳朵尖。
徐天凌傻站了好几秒,才反应过来,于是慌忙去摸自己的耳朵,果然发觉有些烫。
“是气的!”他捂着耳朵,像恼羞成怒的无能丈夫。风潇便宠溺地看着他笑,像看被绝育后怒而拿爪子挠人的小猫。
徐天凌只得气势汹汹地走了,一如他气势汹汹地来。不留下一滴有效伤害,不带走一片云彩。辛辛苦苦亲自跑一趟,就为了窝窝囊囊地落荒而逃。
风潇想,二师兄身上有种二师兄一般的憨态可掬。
笨,笨点好啊,她喜欢笨蛋美人。
她心情更好地回去粘在床上,身体不愿动弹,脑子却没停下琢磨。
青英论武时,各宗门都是掌门带着最得意的几个弟子去的,唯有流云宗,去的是长老纪啸。
路上她听程臻说掌门和左长老一同在外历练,便以为是青英论武时只有纪长老还在。不曾想,如今两人就要回来了,难道是很快又出去了?
想不明白,她又转而盘算起宗门弟子习武切磋之事。
……
次日一早,演武场边缘最热闹的一处角落,便已支起了一张简陋的木桌。
桌上放着笔墨纸砚,并一堆零碎银钱。桌边一根竹竿,挑着一面迎风招展的布幡,上头龙飞凤舞写着一行大字:
“押赢赌输,立马开盘!”
桌前挂着张纸,又写了几行小字:
“任意一场切磋,报上双方姓名即可下注,开始前一刻钟截止。筹码放下,凭条开出,买定离手,概不反悔。本摊抽水一成。”
旁边立着个面生的女子,穿的却是长老的服制,笑眯眯地看着望过来的人,神情和蔼中透着引诱。
“新来的风长老,说是能耐大着呢,会算命!”
“我怎么听说是纪长老的故人之女?是走纪长老的门路进来的吧……”
“可不是!你说那背景得有多硬,不仅自己说当长老就当长老,还带了个小白脸一道,进来就是内门弟子!”
众人窃窃私语,很快围作一团。
好赌是人的天性。
或大或小的银子被摆在桌子上,凭条开了一张又一张。到下一场切磋还有一刻钟就开始时,已有二三十人、十几两银子下注。
因都还在观望,下注金额很小,大部分人只押几钱或一两银子试试水。
师兄张三入门很早,名气稍盛,押在他身上的有十八人、十一两六钱银之多;师妹沈自越虽进步迅速,终究太过青涩,因此只得了七人掏出的三两五钱。
风潇舍去零头,只抽了一两五钱的利。
刚一站上演武场的擂台,果见那张三剑势沉稳,大开大阖,将沈自越逼得连连后退。台下押注他的弟子一片叫好,只觉比起往日单纯看比武,更多出几分惊险刺激来。
然而沈自越虽左支右绌,却始终步伐轻灵,两人的气力消耗远不在同一水平。就在张三一招用老、挺剑直刺的刹那,她身形如鬼魅般倏然一扭,险之又险地避过剑锋,同时手中木剑借力一搭一引。
张三只觉一股巧劲扯得他重心骤失,前冲之势再也收不住。一片惊呼声中,他整个人踉跄扑出擂台边界,重重摔在地上。
场下一片寂静,随即哗然。
“好!”
当先开始欢呼的,便是押了沈自越的那寥寥数人,七个人几乎喊出了半个场的气势。
看比赛的功夫就把钱赚了,搁谁不欢呼?
赢了钱的自然越战越勇,自觉赌神降世,即将大赚一场;输了的却更不甘心,坚信下一把就能赢回来。
这一来,下一场切磋开始前,围在风潇小摊前的人便更密了许多。人群头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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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臂高举着银子和铜钱,嚷嚷着“轮到我了”、“前面的快点”、“是兄弟就跟我一起投李师兄”一类。
风潇没懂,是兄弟为什么要押在一处,赢了各自赚得更少,输了拉兄弟下水。
塑料兄弟。
然而她不介意,反正她有稳定的一成利可赚。
风潇在脑子里飞速地算,每天能有个十来两银子的收入,一个月下来就是三百两,加上她二百两的供奉,五百两就攒下来了。
五百两是什么概念?
风潇赶路的这些日子,已对这个世界的货币购买力有些了解。
一个五口之家一年的嚼用也不过二三十两,五百两是二十多户人家一整年的开销,是京城一座不小的宅院,是上百亩的良田。
其实长老月例银子只是五十两,然而风潇不需练武所用的天灵地宝、丹药兵器,这些东西又是有价无市的珍贵之物,折算下来,她一个月能领整整二百两。
她恍觉真掉进了钱堆里。
“风长老!”
飘飘然沉浸在荣华富贵中已不知天地为何物的风潇,骤然听到一声熟悉的呼唤。
“纪长老请您过去。”
徐天凌不怀好意地看着她笑,做了个“请”的手势。
消息这样快。风潇惋惜地摇了摇头。
纪啸在议事厅等,风潇一进来,他便开门见山道:“风长老,此举恐怕有欠妥当。”
“我辈宗门,清修之地,当以砥砺武学、修身养性为本。你如今设此盘口,引得弟子们心浮气躁,全然背离了宗门立派之初心。长此以往,恐败坏门风,还是停了吧。”
“不要多生事端。”他话很客气,直到最后一句才带了点警告的意味。
“纪长老果然心系弟子们修炼,”风潇不以为意,拿出早准备好的一套说辞,“然而弟子们平日观他人切磋,胜负往往与自身无关,观摩只流于形式。”
“如今他们拿钱财下注,反而心系每一场比武,仔细研判双方招式、气力与胜机,这眼力与判断力的提升,于实战而言,不更是一种修行?”
自觉这个理由已立得住脚了,风潇又身子向前倾了些,带出一个有点谄媚的笑。
“况且纪长老整日操劳宗门上下那么多事,也忒辛苦,”她话锋一转,“不也理应多享受点供奉吗?”
风潇“噌”地起身,正气凛然道:“我愿操持下注一事,所得一成之利,与纪长老五五分成。唯愿能稍稍报答纪长老这些为我流云宗含辛茹苦的付出,这是我代表弟子们孝敬您的!”
说罢拿起手边的茶盏,向纪啸亮了亮里头盛满的水,仰头一饮而尽。
“我干了,您随意!”
纪啸愕然。
一时不知该先谦虚两句,还是义正严辞地叫她不可行贿赂之事,或是提醒她杯子里的是茶水不是酒水……
或许礼数要紧,他也该满斟一杯龙井?
迟疑片刻,纪啸终于选择先维持住高风亮节之姿:“风长老不必如此,老夫并非那等贪图碎银几两之人……”
风潇却已趁此机会,起身走到了他面前,从兜里摸出刚得的一两多银子,试图往他衣袖里塞。
“使不得!”纪啸吓得连连后退,把她的手臂往外推。
“给孩子的。”她满脸堆笑,热情地推搡。
9.第九章
风潇昂首挺胸地从议事堂出来了。
碎银几两不足以动摇纪啸,然而每日都有几两,长年累月下来,可就是个拒绝不了的大数目。
他纪啸虽暂时没有孩子,未来也是有可能要养孩子的。是得先替孩子攒着。
于风潇而言,赚是少赚了点,却也在她预料的范围之内。干垄断的活计总是要交点保护费的,江湖规矩嘛,她懂。
徐天凌候在外头,开始站得笔直,渐渐地身体不住往门口倾,耳朵也微微侧过去,试图听到里头的动静。
听见她走出来,忙要把身子收回去,瞧她神色如常甚至有些怡然自得,正在上扬的嘴角就僵了僵。
“走了!”风潇好心情地向他摆摆手告别。
“就这么走了?”徐天凌眼睛瞪得浑圆。
“不然呢?”风潇解决了纪啸,正是看谁都顺眼的时候,很有兴致地逗他,“舍不得我?”
“我没有。”徐天凌咬牙切齿地否认,却仍觉此时说什么都很无力,认真回应显得笨拙,视而不见又像在默认。
宗里真应该广开言路,设置些弟子匿名举报长老的机构,严抓长老作风问题,例如骚扰弟子一类的。
“风长老果然好本事,三言两语就能连纪长老都糊弄过去。”他愤愤扯回话题,才觉得又找到了那股气恼劲儿。
风潇决定了,就拿他一起赚第二笔。
“你怎么总是对我不满?”她终于收敛起总在调笑的语调,正色道,“不单是我,连同我带来的秦时,你对我与他都有种没来头的厌烦。我得罪你了?”
徐天凌摇摇头,又点点头:“你在践踏我们流云宗的规矩。”
“流云宗立宗数百年,传承至今,宗门名望鼎盛,英才层出不穷,靠的是森严的门派规矩,是人人恪守正道。”
“然而你们,”他不屑道,“你沾他的光连带着进来,还敢要长老的地位身份,你所得一切都不因自己的实力,而是狐假虎威;他虽有些天赋在身上,却心性不坚,只知听你这一介妇人之语,还为你逼得宗门开这样的后门。”
“你们玷污了流云宗!”徐天凌语速越来越快、越来越激动,尽数倾吐胸口的一腔正气。
“哦……”风潇若有所思,“如果我说,这中间有些关节,不是你想的那样呢?”
“能有什么误会,”徐天凌冷笑,“你当我如三岁孩童一般好骗吗?”
风潇摇头:“我没骗你,也没有什么误会。只是事情确实和你想的不太一样。”
“我的确是因秦时而进的流云宗。不过他能有如此天赋,却是有我在身旁的缘故。”
“我们修的是合欢术。”风潇面不红心不跳,语气平静无波。
“合欢术并非采补邪术,而是阴阳互济、龙虎交泰的正统大道,”她不紧不慢地解释,“旨在借由灵肉交融,沟通天地阴阳二气,使双方灵力共鸣共震,于极致的欢愉中涤荡神魂,淬炼道心,从而事半功倍,突破瓶颈。”
“秦时根骨天赋清奇,修为精进神速,正是此法之效。”
徐天凌眼睛逐渐睁大,神情也从“我倒要看看你能说出些什么来”变成了“人怎么能说出这种话”。
风潇却向前微微倾身,那双总是含着戏谑的眸子,此刻竟透出几分罕见的认真与坦诚。
她直视着徐天凌:“我助他修行,他才有今日的天赋与进益。此事秦时亦是心甘情愿,深知其妙。”
说到这里就够了,剩下的他会自己脑补。
徐天凌被她一番直言不讳震住,脸上闪过惊疑、荒谬种种情绪。他自幼虽受流云宗正统教诲,却也听闻过一些江湖传闻,原来如此离经叛道的修行方式竟是真的,她还能冠冕堂皇地说出来……
“不过近日,我不太愿与他一道了。”
风潇的话锋陡然一转。
“你根骨优越,心志坚定,乃是极好的修行胚子。只是……观你真气运行,怕是修为已停滞许久了吧?”
一个普通天才,修为停滞是必经的事,风潇不怕说错。
“若一味苦守阳刚正道,未免进展迟缓,”她声音压低,带着一种蛊惑人心的魔力,清晰无比地落入徐天凌耳中,“近日,我觉得秦时有些无趣,而你更合我意呢。”
便是三岁孩童,这时也该听出她的邀请之意了。
徐天凌下意识就要开口,怒斥一句“胡闹”。
却不期然撞上风潇灼灼的目光,毫不避讳地落在他骤然僵住的脸上,而后上下游移,扫过他的耳尖、喉结和锁骨,又回到了他的眼睛,直直与他对视。
“你身上的香真好闻,没有别的女修注意到吗?”风潇问。
你身上熏的香这么明显,还不是为了吸引女修注意到你吗?风潇想。
“别急着拒绝我,”她柔声而笃定地说,“再想想。”
徐天凌近日确实遇到了瓶颈。
纪长老告诉他,只要持之以恒、潜心修炼,配以丹药辅佐,突破不过是迟早的事。
可是他哪有那么多时间呢?
大师姐处处压他一头便罢了,新来的师弟秦时也来势汹汹,青英论武又迫在眉睫。明明他在逐渐长大,身边惊叹“天资过人”“惊才绝艳”的声音却越来越不落在自己身上了……
秦时如此行事,却被像个香饽饽一样请进流云宗。他做得,我徐天凌为何就做不得?
何况……
何况风姑娘其实很年轻貌美。
他初时不满她年纪轻轻就端坐长老之席,如今换个角度想,却又庆幸于她的年轻。
平心而论,风姑娘有很小巧的唇、细而美的眉和很灵动的一双眼。
先别急着拒绝,先看看是要怎么做,万一并不像江湖传闻那样龌龊,并不像自己揣测的那样不堪,修行之人怎可不知全貌就有如此刻板的偏见呢……
徐天凌低下头,极力使自己的目光不与她对上,用细若蚊蚋的声音问:“那我、那我需要做些什么呢?”
一时没有听到风潇的声音。
他想,风长老原来也觉得有些难以启齿。
良久,还是没有等到风潇的回应。
徐天凌终于有些惊疑地抬头,正对上风潇笑吟吟地看着他。
抱着臂,不说话,只是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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笑里有点讽刺,有点幸灾乐祸,更多的还是发现了什么好玩的事物而觉得有趣,于是被逗乐了似的。
他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自己也许被耍了。
他心虚,而后气恼。因气恼而更心虚,因心虚而更气恼,于是显出一些色厉内荏来,似乎妄图通过这样的怒气,叫她不要说出那句话。
“不是践踏流云宗的规矩吗?”
来了,那句话还是来了。
他一招不慎,正是她赢下一盘、耀武扬威的好时候,没道理放过他。
“不是玷污了我们流云宗吗?”
风潇刺了两句,不再多说,只默默欣赏他又红透了的耳朵,和低得不能再低的脖颈。
他好像真以为世界上有地缝可以钻。
直到终于欣赏够了,风潇才大发慈悲地又开了口:“好啦,逗你的。”
我知道。徐天凌有些绝望地想。
“没有合欢术这种事,”风潇转过身去,似乎打算走了,“不过有两句是真的。”
“秦时确实不是单靠着自己练到如今这个地步的,底子未必稳当。寻常修炼时看不出来,真与人对垒,指不定原形毕露。”
“说你可爱也是真的。与你相比,他倒叫我觉得索然无味了。”
风潇留下两句话,没有回头看徐天凌的反应,便消失在长长的台阶上。
回到小摊前,继续做起她的生意。翘首以盼的弟子们见她被纪长老请去,不过一会儿便全须全尾地回来了,生意照做,就知道了宗门的态度。
于是更热情高涨。
分发凭证、给钱数钱,风潇从一开始的热情高涨到眼神呆滞,终于痛定思痛:这种没有技术含量但很累人的重复性劳动,要外包。
然而外包就要给工钱,给少了怕招不到人,给多了又难免肉痛。本来打通上头的关节,利钱就要分走一半,若是再发工钱……
盘算着盘算着,她突然就有些悟了:人不一定能共情过去的自己,但迟早有一天会共情资本家。
人之常情!
“风长老——”
又是一道熟悉的声音,风潇眼前一亮:就等你了。
果见秦时已疾步近前来,微微喘着气:“入宗门第一天,要领的东西、要学的规矩很多,我从一大早忙到现在。”
“才来得及找你。”边说着,他才刚注意风潇跟前的桌子与布置。
细细读完上头的字,他肉眼可见地情绪低落下来:“这事……怎么从未听你提过?”
明明是一起来流云宗的,明明这一路上我们万事都是一起的,怎么刚到第一天,你做的第一件事就半句不曾告诉我……
秦时心里有点被抛下的不痛快。
“你来得正好,我正有麻烦呢。”风潇听出了其中的闷闷不乐,却恍若未觉。
这种事不能哄着。人都是给点颜色就想开染坊的,真叫他以为自己什么事都要跟他说一声了,那还了得?
秦时果然被吸引了注意:“什么麻烦?”
“你说,”风潇眉头轻蹙,“你能打得过那传闻中的二师兄吗?”
10.第十章
秦时当即就有些想跳脚了。
仅仅一日过去,那个姓徐的怎么就已经入了风潇的眼?怎么就已经到了能被她和自己相提并论的程度?她愁眉苦脸地说有麻烦,就是在纠结那个姓徐的有几斤几两?
“就是昨日候在门口那个?”秦时毫不犹豫道,“他迟早要给我提鞋。”
“迟早,”风潇便叹了口气,咬着这两个字眼,“迟早是什么时候呢?”
秦时察觉出不对劲来。
“他欺负你了?”
尽管知道徐天凌也不过是个弟子,断断欺负不到长老风潇头上,他还是下意识地问。
“那倒没有,”风潇摇头,“只是他总看不起你,叫我心里也不痛快。”
秦时皱起了眉头:“你和他说话了?”
“嗯,”风潇总觉得他抓的重点不对,于是很耐心地引导,“他总说你来路不正,赶不上宗门的要求,只会让流云宗蒙羞。”
“你毕竟是我带进来的,听他这样说,我也觉得失了面子。”
秦时心里好受了些。
她也知道自己是被她带进来的,两人的荣辱是绑在一起的。他们之间比起流云宗其他人,天然就多了一重更早相识、更多相处的羁绊。
风潇见秦时面上仍无恼怒之色,只得又添一把火:“你却说什么迟早,难道我还要一直等着、一直受他冷嘲热讽不成?这迟早要迟到什么时候呢?”
秦时面露沉吟之色。
他说“迟早”,不是此时打不过那徐天凌,而是刚进流云宗人生地不熟,身世又有诸多要隐瞒的地方,因此打算先养精蓄锐、低调做人,待站稳了脚跟,才好显露出天赋来。
可是眼下的局面,再蛰伏隐忍下去,他秦时也太软蛋了。
他一人可以忍辱负重,难道要让引荐自己的风潇也一起跟着被指指点点吗?
秦时抬眼,定定盯着风潇:“就是现在。”
说罢觉得这句话魅力非常,就这样轻易说出口,也太浪费。于是忙调整姿势,使自己一只手撑着桌子,漫不经心地斜靠着。
不想桌子很轻,被靠得向右一滑。秦时没有防备,一个趔趄,险些跌倒。
虽然练武的身体很灵活,迅速调整过来站住了,用来借力的桌子却更晃荡,上头的碎银差点滚落。
“啧!”
旁边围着的下了注的弟子眼疾手快,救下了桌上的银子,而后狠狠剜了秦时一眼,并佐以重重一啧。
秦时当着风潇的面被人啧了,自觉在此处丢了面子,忙在其他地方更努力地找补:“他现在就只配给我提鞋。”
他看了看风潇面前的布置,更是福至心灵:“我这就去找他切磋,约他在此处比试。你只管全押我身上,等我把面子银子都给你挣回来!”
虽然过程全错,但结果全对,风潇很满意。
她欣慰地拍了拍秦时的肩:“好志气!是该叫他们都知道你的厉害!”
秦时恍然大悟。
早在昨日去往住的院子,听那外门弟子说宗门常有比武切磋之事时,她就说正适合他这样的新人,好叫大家伙都认识认识他。
原来是蓄谋已久。
她哪里是为了徐天凌或是其他人的指指点点,要叫他为自己争个面子?
她这是担心他受人质疑、融入不了,才找理由催着他去与人比试呢!
秦时暗暗下定决心,绝不可叫风潇失望。
于是如一阵风般走了,急着去找那二师兄下战书。
徐天凌此时却罕见地既不在传功堂,亦不在藏经阁,而是独自一人在自己的院子里打坐。
为的是平复被搅乱的心情。
真是没个长老样子,怎么能对着弟子说出那样不知羞耻的话来?那第二句真话未免也太直白了些,万一叫人听见可怎么解释?
徐天凌用力摇头,试图把杂乱的思绪清出脑海。
不过话说回来,真是真的吗?
怎么可能是真的呢?听她那说法,什么“对秦时索然无味”,意思不就是曾津津有味吗?她显然是和秦时有些不清不楚的。
既然如此,她又怎么会被自己吸引呢?
一个荒唐的念头骤然从脑海中浮现,使他面露惊骇之色:难道自己真有如此魅力,能叫心有所属的女子也转而倾心?
虽世所罕见,放在自己身上倒也不是不可能……
徐天凌又开始摇头。悟道修炼,心静为上,这不是他此时此刻该想的事。
抱元守一,意沉丹田;杂念不生,内外明澈……
“咚!咚咚!”
徐天凌额角青筋一跳。
“谁!”他极不耐烦地起身至门口,猛地拉开院子大门。
门外站着昨日刚进来的小师弟秦时,身形挺拔如新松。见他开门,秦时深吸一口气,双手抱拳:
“师弟秦时,久闻二师兄大名,心向往之,故冒昧请战!”
徐天凌眉毛一挑:他还敢自己送上门来?
“请师兄七日后于演武场赐教。此战不论胜负,只问武道。请师兄成全!”
徐天凌静静打量着秦时。
他立在阶前,穿一身崭新的青布武服,勾勒出少年人的轮廓,好像比自己壮硕结实一些。黑发高束,显得额头也更宽阔。
他疑心,秦时的眼睛比自己的更亮。
然而他身上只有一点浅淡的、浆洗过的衣服的皂角香,若不凑近仔细去闻,几乎察觉不到。果然是还没有学会用熏香把自己腌入味儿的土鳖。
粗鄙。他无声地耻笑。
良久,才缓缓开口。
“七日后辰时,我在演武场等你。”
说罢白袍微动,转身离去,只留给秦时一道重重掩上的院门。
徐天凌回到房中,又不得不花更大的功夫平心静气。
坦率而言,他本来并无把握一定能赢得了这从天而降的小师弟。青英论武在即,大师姐迟迟不出关,自己就是最需承担众望的弟子。
纪长老却宁可给出一个长老的席位,也要把秦时招进来,足见在他眼里,秦时是比自己更有希望去青英论武一争的。
虽然不忿,虽然恼怒,徐天凌却不能对其中的意思佯装不知。
然而听风长老的话音,似乎情况还不太一样。
按她所说,秦时并不是单靠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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修炼到如今这个地步,就算没有合欢术一类的歪门邪道,也是借助了其他外力的。这样修来的一身功夫,与他们正经吃苦所练出来的相比,纪长老从外部探查固然看不出区别,真打起来却绝不可相提并论。
口说无凭,他如今却有个机会,在众多长老弟子面前亲手教训秦时,好叫众人明白,大师姐之下的第一人仍是他徐天凌。
风潇有没有可能是骗他的呢?
不会。
且不提她的神色语气皆不似作伪,此事从逻辑上也完全说得通。
秦时年纪轻轻就有如此令纪长老惊叹的修为,确实不应仅是天赋异禀之故,定是走了什么旁门左道。
据说风长老一路与秦时同道而来,大概除了秦时就没见过其他男人,乍一见到自己,才明白秦时这种毛头小子其实毫无魅力,于是不由自主被自己吸引,也是人之常情。
一个女人,一个刚刚被自己的魅力所折服的女人,若有若无地发出些让人浮想联翩的邀请的女人,她能骗自己吗?
是真是假他自有定论。
徐天凌暗自下定决心,不可再如今日这般心神不宁、耽误修行了。要继续潜心修炼,七日后好好杀一杀那小子的威风。
也好叫她睁大眼睛看看,他秦时可不仅仅是容色不及自己。
“阿嚏——”
秦时忍了又忍,还是没忍住,在风潇旁边打了喷嚏。
“怎么回事?”风潇皱起眉头,“受凉了?可别这几日出什么问题才好。”
“不会,我身体好得很呢,”秦时挠头,也有些不明所以,只好安慰道,“你只管等到七日后,看我打他个落花流水就是了。”
风潇眉目中却仍含着一丝忧心:“虽说如此,可你终究不曾在那演武场的擂台上与人比试过,纵使实力不俗,也难发挥全部。”
秦时不以为然:“一力破十会,我只需发挥七成功力,拿下他不成问题。”
风潇却仍是摇头:“不可掉以轻心。”
“我今日看了一天,发觉擂台上切磋与平日自己练武,又有诸多不同。”她停下脚步,扭头对秦时正色道。
“擂台有边界,摔落即输,不似平地可以无限后退。新手易被逼入角落,因身后无路,心态先就不稳;高手却善用圆心,好把对手压向边界,使其步法自乱。”
“其目标并不单是打斗时只求杀敌伤敌,而是要以规则取胜。我今日瞧着,有的专攻下盘,以求摔投出界,也有的稳守中央,耗敌耐心,或是佯攻猛扑,实为诱敌深入失位。”
“其中门道颇深,不可不钻研。”
秦时本还是一派轻松之色,听着听着,神情也跟着严肃起来。
“这样说来,我这几日是得在一旁好好观摩学习。”
“还不够,”风潇沉吟,“绝知此事要躬行。”
“那……我不妨先约他人比试一场,亲自站上擂台试试?”
风潇终于点头:“只是怕你体力不济,七日里与人切磋两次,难免状态有失。”
“哪里的话!”
秦时最听不得这个,忙拍着胸脯打包票:“别说两次,便是七次我也使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