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个多情女人的出现》 2. 第二章 云雾山流云宗,百年不遇的天才,秦时。 那本男频文里重量级的反派垫脚石,主要使命便是天赋绝伦、横扫同辈,然后在万众瞩目之下,成为齐衡登临绝顶的华丽背景板。但他戏份颇重,与齐衡缠斗良久,直至书中后期才圆满完成了身为反派的最终使命。 会是他吗? 风潇面上不露分毫,状似随意地问道:“少侠这一路身手不凡,不知师承何派?” “眼下还都不是呢,”秦时朗然一笑,抬起头来,对着一面墙壁,“不过我打算去云雾山,拜入流云宗门下,日后多半就是流云宗的学徒了。” 他仰着脑袋指着那面墙壁:“就在那边,西南三千里之外。” 面色十分憧憬,眼睛显得更亮。 风潇了然:竟然是还未拜入流云宗门下的年少秦时。 书中他登场时,已是流云宗说一不二、深不可测的大弟子,手段老辣,心思缜密。 然而如今看起来才不到二十岁,还会心软到救下陌生的路人,还会轻易相信自己的话,还会在官差抓捕的逃亡路上轻易对人吐露真名。 不过…… “那边不是西南。”风潇好心提醒道。 秦时一僵,有些窘迫。 “你还没有去过云雾山吧?” 秦时更窘迫地点点头。 那就对了。 “流云宗是当世大派,门规森严,盘根错节,”风潇侃侃而谈起来,“你若是没有人脉在里头,很难进去的。” “无妨,”秦时找回了些自信,“我自幼习武,根骨上佳,旁人都说我是个好苗子,入学试炼必能通过的。” “没这么简单,”风潇面不改色,只是语气更凝重了些,“就算进去了也不见得能学到真东西。宗门之内,人情世故比天赋更重要,入了门无人打点,只怕永难接触核心真传。” “真的吗?”秦时肉眼可见地惴惴不安起来。 “当然。”风潇信誓旦旦,语气笃定。 当然是骗你的。 流云宗是个不看出身、很看天赋的门派,秦时是个没有背景、天赋异禀的好苗子。金风玉露一相逢,供需平衡,双向奔赴。 然而不是甲方和乙方供需相符就可以直接匹配到位的,否则中介怎么赚差价? “但我可以为你介绍,”风潇话锋一转,“我恰巧在那里有位故人,地位不低,可以为你引荐一二。” “恰巧我也打算去投奔我那位故人,只是途中遭遇了歹人。既然你也要去,我们不妨一道。” 秦时眼前一亮。 “你是我的救命恩人,就算和你一起会遭官差追捕,我也不会介意的,你千万别往心里去。” 秦时神色一暗。 尽管有些不舍这天降的人脉,他还是仅挣扎一瞬,便毅然决然道:“不必了。前路凶险,在下不能这样拖累姑娘。” 坏了,这么正。 他是会被追捕没错,风潇自己也好不到哪去。这是一个制度完善、律法森严的世界,而她没有户籍、没有身份、没有钱财、没有武力。 手无缚鸡之力的身无分文的黑户。 如今现成的武力摆在她面前,如果这个中介当得好,户籍身份钱财也马上就到手了。功亏一篑,她就多余这一嘴。 总爱pua别人果然是会有报应的。 “我还是第一次遇到像你这样的人,”风潇紧紧盯着他的眼睛,“明明自身难保,却还总怕连累别人。” 这样吗?他是……第一个吗? 秦时有点不好意思。 “实话实说了吧,我没有盘缠,这一路上连吃饱饭都难。你就管我吃喝、保我安全,就算作我为你牵线搭桥的报答,怎么样?” 尽管说着自己没有盘缠,风潇面上却毫无为难之色,语气轻巧,甚至带点笑意。 秦时登时便知,这姑娘是在哄自己的。 她连流云宗“地位不低”的人都能搭上线,怎会连路上的温饱都解决不了?想必是为了叫自己放心,降低拖累了她的负罪感,才找出这么蹩脚的理由来。 心口热热的。 流云宗确实是个大门派,自己这样全无人脉,万一真的去被晾在一边、虚度光阴,无法快速成长起来,岂不再无机会查清那些事? 眼下只得先委屈这位善心的姑娘同行一段时日,待他日在流云宗站稳脚跟,定要百倍报答于她。 秦时不再推辞,只一抱拳,深深向她行了一礼。 直起身又问道:“不知姑娘该作何称呼?” “我叫风潇。” 秦时又作一揖:“风姑娘。” 风潇一噎。风姑娘她听说过的,冬天的风奶奶悄悄走了,春天的风姑娘就来了嘛。 两人不再说话,把耳朵贴在墙壁上,静静地听外头的动静。果然过了不久,追兵的声音去而复返,而后重又远去。 谨慎起见,两人一致决定多藏一阵再出去。 风潇打量起周遭的环境。屋子小而陈旧,称得上破烂,一样器具也无,四角结满蛛网,显是荒废已久,仅作临时藏身之用。 “这里有别人知道吗?”她问。 “从前有,现在大概只有我知道了。”秦时闻言摇头,神色有些落寞。 他低声道:“我是知道有这处地方,才寻了离这里最近的时候跑出来的。” 既是钦犯,想必说的是在押解途中跑出来了。能看出他此时的心情有点脆弱,如果有人搭话,兴许会说点未来的秦时不会吐露的故事。 然而他竟知道这样专用于躲藏的隐蔽地方,听那句“从前”的意思,又想必有些前尘往事,加上事关钦犯,想来不会是什么小事。 好奇心害死猫,她不打算知道。因此风潇只是若无其事地点了点头,不再追问。 不知过去了多久,狭小而安静的屋子里传出“咕噜”一声。 有人肚子响了。 秦时知道不是自己,那便只能是风姑娘了。声音有些不雅,场面有些尴尬,姑娘家的面皮薄些,要尽力作出什么都没听到的模样...... “我饿了,”风潇却很坦然,低头看着肚子,怜爱地揉了揉,“他们走了有一段时间了,我们应该能出去了吧?” 秦时暗骂自己小家子气了,慌忙应道:“我先出去看看。” “注意安全,”风潇适时地表示担忧,“快去快回。” 不要让我饿太久。 秦时回来得很快,摇了摇头表示已无危险,示意她跟着自己走。两人重又绕回那些迂回曲折的小巷,钻了许久,眼前终于豁然开朗,来到一条大路上。 杂货铺的老板在门口招揽生意,布庄的伙计忙着卸下新到的绸缎,胡饼店的铁钳敲着炉边,铛铛作响。酒肆、茶寮、铁匠铺,各色招牌挤挤挨挨,叫卖声、讨价声不绝于耳。 喧腾,有生气,风潇仰起头,深深吸了口气。 秦时扭头看她,见她遥遥一指左手边不远处一家馄饨铺子。她微微朝那边扬起下巴,挑了挑眉。 那铺子门口支着大锅,滚着奶白的骨汤,跑堂的手脚麻利地将一尾尾馄饨下锅,片刻便捞起,盛入撒了葱花虾皮的海碗里,香气飘出很远。 风潇已抬脚朝那边走,秦时忙跟了过去,朝伙计吆喝:“两碗馄饨,都要大碗。” 伙计很快端了两碗来。 风潇吃得很慢,先舀起一个来,吹会儿气,待馄饨在汤匙里晾凉了些,才小口小口地咬开;秦时吃得很快,一口一个。 秦时吃完时,风潇才吃到一半。 他也没必要干坐着等,于是搁下勺子,起身道:“你先吃着,我去那边买点干粮好上路。” 风潇点点头,看着他结了帐走向胡饼店,背对着这边,才放心地与来收拾碗筷的伙计搭话:“小兄弟叨扰,敢问哪边是西南?” 那伙计爽快一指:“您算是问对人了,方向上我熟得很!” 风潇配合地露出惊喜的神色:“果真?云雾山可是往那个方向去?” “错不了!顺着那边出了城,官道一直走便是。”伙计拍着胸脯保证。 风潇放下心来,连声道了谢。三下五除二地把剩下半碗馄饨扒拉完,赶在秦时回来前起身走人,若无其事地迎向正拿着油纸包好的干粮往回走的秦时。 “上路吧,”她站定在他面前,抬起手指向西南,“云雾山是在那个方向,现在知道了吧?” 又叹了口气:“若不是遇上我,你可怎么找得到路呢?” 秦时笑着挠挠头,心下感慨:还好遇到了热心又靠谱的风姑娘。 风潇亦在心里庆幸:还好遇到了年少又好骗的秦时。 方才那样四下无窗的小屋子里,谁能辨得出东西南北?她怎么会知道他指的是不是西南方? 当然也是唬他的。 风潇不单是为了赚中介费之故。流云宗是个好去处,因它几乎属于另一个世界。 原书的世界观扑朔迷离,经不起推敲,风潇读时曾有一个本能的困惑:官府不管吗? 男主齐衡的结局是登基为帝,有赖于他名正言顺的身世。齐衡是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131xs|n|xyz|16285547|182570||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当今皇帝与最爱的女人的孩子,却因种种权力斗争的缘故而流落在外,故事的结局当然身世大白于天下,力压几位兄弟登上皇位。 这就意味着这本书是有皇帝、有朝廷的。 秦时身为钦犯被追捕,又意味着是有官兵、有衙门的。 那为什么前期齐衡又是游历学艺、尽得各派真传,又是参与盟会、力压宗门天骄? 这期间的持刀持枪、打打杀杀,官府不管吗?每座山头上宗派千百人,没人查户籍、收赋税吗? 风潇没能在书里找到解释,于是悟了:男主要当出世入世的双皇帝,因此要写这仙侠与朝堂共存的不协调世界。 感谢这不讲道理的爽文世界观。 她这个从天而降的黑户,最安全的去处就是不受朝廷管辖的武林。 何况路上还有个保镖。 保镖很贴心,给她买好了帷帽。 是带垂纱的宽檐帽,垂纱长至肩部,从头顶到脖子遮得严严实实。 风潇接过来,很新奇地戴在头上,体验古代的时尚单品。 刚一戴上便皱起眉头。 外头的垂纱远不如她想象中薄和透,一戴上视线立刻模糊了五六成,路上的坑坑洼洼已看不出,台阶也变得不太清楚。 难怪富贵人家的女孩出门要有丫鬟扶。 帽子本身是由藤篾编的,顶着不轻,要不了多久应该就会脖子疼。 此时还是夏天,被围住的额头一圈很快就出了汗,粘粘腻腻的。垂纱围住后几乎没了空气流通,里头的空间顿时闷热起来。 风潇迅速摘下来,反手扣在了秦时头上。 秦时对她并无防备,一个反应不及,帷帽已被戴在了头上。 戴得歪歪扭扭,把他的发髻带乱,于是头发一边高一边低。洁白的柔纱披在扑满了灰尘的粗布衣服上,显得不伦不类。 风潇不由得扑哧一笑。 秦时慌忙要取下帷帽的动作一顿,变得缓慢起来。他猛然被垂纱遮挡住视线,周遭的景色一下子变得朦胧,只能看清站在面前的风潇。 这是他第一次看到风姑娘笑。 遭遇凄惨的风姑娘、热心善良的风姑娘、成熟稳重的风姑娘…… 如今她这一笑,秦时才突然意识到,她还是个女孩,是看上去与自己同龄的姑娘。 印象里风姑娘的面容和眼前模糊的五官轮廓重合起来,他记得她生得清丽,眉心有一颗小小的痣。 那颗痣在笑起来的脸上会是什么样呢?秦时手上的动作又快了些,急于掀开垂纱,想把眼前这一幕看得清楚一点。 他心里好像有一只跳跃的小鹿。 然而抬着的手被风潇一压,秦时还未来得及细品这隔着一层衣服的触碰,便听她制止道:“别拿下来。” “你是钦犯,这张脸不知被画在多少地方被人悬赏呢。自己不遮着点,给我戴做什么?” 秦时一怔。道理是这么个道理,只是…… “我们蒙面都是拿一块黑布、戴一顶斗笠,哪有用这样女人用的东西作伪装的?” 风潇摇摇头:“这就是你们的不周全了。照你那样,不还是有一双眼睛露在外头吗?哪比得上这帷帽,四面八方都遮盖严实了。” 在外头行走江湖的,竟还没有女人为了不抛头露面所做的遮掩更多。她撇了撇嘴。 秦时将信将疑地停住了手上的动作。 “何况你的眼睛这样好看,我一眼就记住了,别人岂不也能认得出来?”风潇张口就来。 怎么可以说得这样直白?年纪轻轻孤男寡女的,说这种话是什么意思呢? 秦时的小鹿又在跳,叫他面上热热的,耳朵也热热的,不知道有没有变红。他开始庆幸,还好有这层垂纱挡着。 手也从摘帷帽变成了调整两边的高度,连头发都不忘重新捋了捋。 边说着:“那我再去买一顶,风姑娘戴新的。” “我不戴,”风潇扶额,佩服但拒绝他的坚持,“这帽子戴着太热了,我会中暑。” 秦时有些犹豫:“你毕竟还是个年轻女子,这样全无遮掩地把面容露在外面……” “我嫁过人了。”风潇懒得多嘴解释,一句话打断了他。 出门在外,身份是自己给的。 咯噔。 秦时的小鹿不跳了。 “都有孩子了,我女儿今年两岁了。很可爱的,有机会给你见见。”风潇犹不放心,又为自己的履历添了一笔。 啪嗒。 秦时的小鹿死掉了。 3. 第三章 明明看着是跟自己差不多的岁数,怎么就连孩子都有了?他知道女子嫁人早,但是能这么早吗?既是有了丈夫和孩子,怎么没见她提过? “怎么未曾见过……” “我丈夫去世早,女儿被夫家带走了。”风潇语气淡淡的,恰到好处地透出些低落来。 秦时的脑子里立刻配合地补充出了完整的故事:早逝的丈夫、年幼的女儿、强势的夫家、无力的她…… 难怪会独身一人遇到歹徒,难怪要不远千里去投奔故人。 他为自己方才龌龊的心思感到不齿。 秦时不着痕迹地往后退了半步:“之前叫风姑娘,是在下冒犯了。” “无碍。”风潇摆摆手,总比风太太风夫人一类的好。 “风太太。”秦时抱拳。 风潇一阵头疼。 “我不爱听人叫风太太。”她严肃回绝。 秦时了然:想必是先前的经历太糟糕,叫她害怕回想起来,才不愿意被人这样称呼,难怪默认了自己叫她风姑娘。 他顿觉自己更该死,也不再纠结是否合乎礼数,深深一作揖:“风姑娘。” 好吧,总比风太太强,好坏原来真是对比出来的。 两人的身份都不太能见人,因此一路上都不住大客栈,只在路边人家自己开的小店歇脚过夜。 这样的小店多是一对夫妻自己的院子,有些有老人、孩子,有些没有。 今晚住的便是个只有夫妻两人经营的小店。整座院子很小,除去厅堂、厨房、正屋,空给客人留宿的只有两个房间。 风潇与秦时各住一间,这里今晚就不再招待其他客人了。 两人坐在院子里的桌椅处吃饭,都没有说话,桌上很安静。 “啪!” 突然传来瓷碗砸在地上的碎裂声,惊得风潇一个激灵。 “眼睛长哪儿去了?说了多少次料要过秤!这锅肉又毁你手里了!”很粗的一道男声。 一阵哭声中夹杂着几句解释的女声,因混在呜咽里,听不清内容。 又是刺耳的铁勺猛敲锅沿的铛铛几声。 “昨儿偷摸给你弟塞钱当我不知道?败家娘们儿!你家那个烂摊子,老子真是瞎了眼才把你给娶回来!” 风潇明白了,原来不是为了那一锅肉,是积攒的旧怨。 听着里头男人的声音越来越凶恶,女人的啼哭越来越凄楚,几乎快要喘不上来气一般,两人对视一眼,终于忍不住起身寻过去。 走到厨房门前时,正看到那男人已高高扬起了手,下一秒就要扇在那女人脸上。 “住手!”秦时当先一步冲了上去,牢牢攥住了男人的手腕。 那男人见只是个毛头小子,嚷嚷着“我管教我自己的婆娘关你卵事”,边一用力就想把他甩开。谁知用了全力仍挣脱不开,这才有些反应过来,气势短了一大截。 “二位客官,这是小人的家事……”他深吸一口气,冲着秦时赔笑。 “家事就能打女人了?”秦时冷冷地看着他,语气很不屑,“我管你是不是家事,别让我再看见你对女人动手。” 风潇在后头无声叹气。 等他走了不就看不见了?到时候又要打多少巴掌,把这会儿忍耐的怒火发泄出来呢? 她去扶了还在嘤嘤啼哭的女人起来,便朝犹在目露威胁的秦时使眼色,示意他跟着自己离开。 秦时知道她是什么意思。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因果。 因看了这么一出不愉快,两人情绪都不太高,饭也没吃几口,便各自无言地回房去睡了。 “啊———” 夜里却忽闻一声惊叫,是女子的痛呼。 声音尖而锐利,在安静的晚上格外刺耳,风潇被猛然从梦中惊醒。不再有方才那样的高声尖叫,她只听到压抑的一声声闷哼,与绵延不绝的呜咽声。 风潇匆匆起身穿上了外袍,走到门口,手已放在了门闩上,却停住了脚步。 这里不是现代社会,没有警察;何况即使在现代社会,独居女性夜里听到外头有哭声,也是不该出门查看的。 她不会武,若贸然出去,连自身安危都难保。 风潇犹豫之间,门外却传来“笃笃”的敲门声。敲得很轻,伴随着秦时的声音从门缝里传进来:“你醒着吗?” 她拉开门。 秦时没想到她开门这样快,反倒被吓了一跳。见她穿着整齐,静静立在门口,便知她也已被惊醒。 风潇指着正屋的方向:“又是他。” 秦时拔腿就走:“我去揍他。” 风潇拉住了他。 尽管知道她已是个孩子的母亲,秦时还是为这突然的身体接触怔愣了一瞬。他有些疑惑地扭头看风潇,见她摇了摇头。 “有什么用?”风潇声音很小,神情里有点无可奈何的冷漠,“等我们走了,他在你这里受的气,都要还在她身上的。” 秦时的心口有点闷。他知道她说的是对的,却无法就此袖手旁观。 风潇扯着嗓子,扬起声音喊:“吵死了!还让不让人睡觉了?” 秦时会意,眼里露出些惊喜来,忙跟着吆喝:“半夜打你婆娘做什么?知不知道你们店里还住着客人!” 那头转瞬安静下来。 片刻,传来一道粗声粗气的男声:“打搅客人们了,这便睡了!” 两人微微松了口气,各自回到房里。 各人自扫门前雪。行走江湖,最要紧的就是不要介入他人的因果。 已是后半夜了,不知是被中途打断之故,还是心里放不下那个挨打的女人,秦时躺在床上翻来覆去,总也睡不安稳。 “啾啾。”他听到了鸟叫声。 翻身起来,纸糊的窗子已透出些亮光,秦时推开窗,果见已是晨光熹微。 睡是睡不着了,他干脆走出房门,打算四处转转,却听见厨房已有了动静。门缝里溢出氤氲的水汽,有温热的粟香轻轻慢慢地飘过来。 秦时踱过去,推开了厨房的门。 里头站着两个女人,一个是风潇,一个是挨了打的店家女主人。 挨了打是一眼看去便能推测出的结果,她的一边脸比另一边略肿些,两只眼睛却红肿得很对称。那一巴掌终究还是在昨晚落下去了。 两人齐齐看他,秦时被盯得有些不知所措,自己先开口解释:“睡不着,出来走走。” “你呢?” “我也是,”风潇点头示意自己知道了,又转向女主人,“你继续说。” “他不是第一次了,”女人的指尖死死抠着灶台边沿,面上木木的,“也有的是比这重得多的时候。” “去岁我怀了身子,他嫌我不能伺候,那夜灌多了黄汤,说我偷藏银钱,一脚踹在我肚子上。” “可是家里的钱财全都叫他拿去赌了,哪来的银钱叫我偷藏?” “五个月的女胎,成了型的小手小脚,就缩成一团血肉,掉在那个破草席上。” 她抬起手,捧着小小一团空气,眼神变得哀切。 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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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水啦———” 在村子里大多数人都还没醒的安静清晨,风潇这一声惊呼格外响亮。 她施施然向村口约定的汇合处走去,没有再扭头一次。 真女人从不回头看爆炸。 去他爹的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因果,她风潇就是这混蛋玩意儿的因果。 风潇哼着小曲走到了村口,等着秦时到了一起上路。 可惜今天吃不到热乎早饭,只能路上垫两口饼子了。不过当大侠的人,有些牺牲也是难免的。 “是你放的火!” 远处遥遥传来一道女人的高呼。 是从背后传来的。 风潇惊愕转头,便见那女主人朝自己奔来,一旁紧跟着秦时。他们竟是从失火的村子来的,而非女人娘家所在的村子。 看这架势,两人显已得知了院子起火,甚至连是自己放的火都猜到了。 原本打算事了拂身去、深藏功与名,想不到这么快就被发现了,真是坏事不出门好事传千里…… 叫女人知道了太过感激自己倒没什么,只是不知秦时会不会还不太能接受,得找个合适的说辞…… 女人转眼已到了跟前,风潇这才看清她满面是泪、目眦欲裂,扑上来便掐住了自己的脖子:“是你烧死了我的丈夫——” 4.第四章 她眼里的质问、愤懑甚至憎恨太过明显,那是种风潇本以为她在挨打时会露出的眼神。当时她没从她眼中读出这些情绪,以为她已被重复的苦日子折磨到麻木。 原来她没有麻木,原来她也是会恨的。 只是恨的是风潇。 她的手指枯瘦却有力,死死掐住风潇的脖子,面目扭曲得已有些狰狞:“就是你做的对不对?我家里好端端的,怎么会烧起那样大的火?” “否则你怎么会完好无损地站在这里!” 风潇几乎要喘不过气来,她用力去扯脖子上的双手,却低估了常年做家务、干农活的女人手上能迸发的骇人力道。 一瞬之后,禁锢骤然松开,她剧烈地咳嗽,近乎贪婪地大口呼吸新鲜空气。 是秦时一记手刀精准地劈在女人的手腕上,她吃痛松手,整个过程不过眨眼间,风潇却似已在鬼门关前走过一遭。 “他殴打你,他害死了你的孩子。”她大口喘气,嗓音还有些嘶哑。 如果装作不知情,坚称此事与自己无关,或许能逃过一劫。然而眼前的变故实在叫她满心困惑,嘴边有她非要问出来的问题,执意要一个答案。 “他不该死吗?” “你不是解脱了吗?” 她看见她的眼神仍是仇视的,她听见她的语调仍是忿恨的。 “那是我的丈夫啊——” “他死了我怎么办呢?我去哪里呢?我的后半生还能依靠谁?” 她在愤怒中流露出一点凄惨和哀婉来。 风潇当她是一时接受不了如此大的变故,耐心劝道:“你独自生活也好,另觅良人也罢,总不能就这样受他折磨,煎熬过一辈子吧。” “你怎么能说出这种话?”女人仿佛受了奇耻大辱,“我岂是那等不守妇道之人?” “我嫁给了他,这辈子就是他的人了!你当谁都如你一般,整日和一个非你夫婿的男子出双入对、拉扯不清?” 风潇满腔的疑惑和委屈都凝滞了。 她看着眼前这个女人,这个被秦时扣住了手腕仍想要挣脱扑上来的女人,这个恶狠狠盯着自己的女人,把所有要说的话吞了回去。 远处已传来人声,村子里的人大概是救完了火,正蜂拥赶来。 他们远远地伸手,边叫嚷边指着这边,依稀能听到“就是她”、“捉去报官”一类的字眼。 风潇满腔心思都在女人的话上,未曾注意到后头的秦时神色复杂。他看着成群赶来的村民,眼底挣扎翻涌,面上变换过许多情绪,终于一咬牙,拉起风潇就跑。 风潇心神恍惚,跑得步履踉跄。 秦时见状,只得低声一句“得罪了”,一个打横抱起风潇,扛在肩上,继续发力飞奔。 这熟悉的天旋地转。 这熟悉的逃亡,这熟悉的被扛着跑。 秦时上次扛起她,只当是救了个无关紧要的路人。今时今日,他却清楚地知道自己肩上这个女人是谁,这是风潇。 于是他终于意识到,这具身体是柔软的、有温度的。他不敢过多去体会肩头和手上的触感,只在脑海里闪过一个又一个乱七八糟的念头。 她好轻,其实不是只能扛着,抱也是能抱得动的吧? 听说女人是香的,他为何没有闻到?是因疾行时只呼吸到迎面的风吗? 她的温度好真实。 直到终于甩开了村民、被放回地面,风潇才像是有些缓过神来,却仍低着头不说话。 秦时只当她是被那女人的架势吓到了,于是很小心地细细解释道:“她说有近路可走,不从村口过。回来时我想着咱们也不急,还是把她送回家去再去与你会合,免得她丈夫已醒了又打她,便仍走了那条近道。” “到她家时,便见火已把房子烧了大半,邻居好不容易扑灭了火,把那男人拖出来,已几乎看不出本来的面容了……” “她眼看旧无可救,便撕心裂肺地到处问人火是怎么起来的,问你去哪里了。整个院子里找不到你的影子,左邻右舍又都说听到一个女子的声音喊‘走水了’,她立时便认定了是你。” “所以……真是你放的火吗?” 明明风潇刚刚就没有否认,秦时却仍抱一丝不切实际的幻想。万一呢,万一她说这只是个误会…… “自然。”风潇不明白,这人怎么突然变得如此愚钝,显而易见的事还要再问。 秦时沉默了。 犹豫再三,终是把憋了有一会儿的话问了出来:“何至于就那样轻易把人给烧了……” 风潇能说什么?她总不能直说“因为你们都是书里的人,不算真的人命”吧。 “杀人偿命,”风潇想,这真的是套很浅显的道理,“他杀了他们的孩子,难道不该偿命吗?” 秦时一时语塞。 其实认真算起来,他也明白男人有这样的下场是他活该。然而毫不犹豫地一把火烧了,显得太不近人情,太过冷厉和果决。 他本能地抗拒把这样的形象与风潇联系在一起。 这种抗拒说出来却是没有道理的,秦时无法直言,于是只好找些旁的说法。 “我知道你是为她好,可那毕竟是她的丈夫,”他字斟句酌,“他若真的死了,她心里也不会好受的。” “你看,她不是在怪你吗?” 这正是风潇最困惑与憋闷之处。 “我不明白,”她说,“她挨骂、挨打,她没有得到钱、地位和尊重,她的丈夫是一个虐待她的人,甚至是一个杀人犯。” “这就是爱情啊。” 秦时也许在解释,话说出来却像在唱赞歌。 “爱有等待、包容和改变的力量,这世上正是因为有了女人不离不弃的爱,才会有那些迷途知返的男人,才会有一段又一段爱情佳话。她们的爱不为功名所动,不因困顿而移,这就是爱情的伟大之处啊。” 他的目光虔诚、柔软,盯着大约五米开外的空气,如果你把此时的他挪到婚礼上,让他宣读“无论贫穷或富贵”一类的誓词,这样的神态会很应景。 风潇感到一阵恶寒。 爱情伟大与否她无权置评,因她向来把它当作调剂生活的游戏。然而这番话里头让人喘不过来气的东西,绝不是“伟大的爱情”。 他只说“女人的爱情”。 这是“这本书里的女人的爱情”。 书里的女人们面目太过雷同,因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131xs|n|xyz|16300935|182570||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此太过模糊,风潇对她们的生平竟没有什么说得出的印象。她未做过严谨的统计,此刻骤然惊觉,才从回忆中飞速检索起书里的一个又一个女人。 年长的、年轻的、年少的,第一眼就被男主迷住的、先是不屑而后被男主征服的、被配平给男主的好兄弟们的,非常漂亮的一般漂亮的不太漂亮的,丰满的苗条的瘦弱的,温柔的刁蛮的可爱的...... 这所有所有的女人,没有谁爱过一个以上男人。 没有任何一个。 风潇终于有些明白了。 这里都可以把武侠世界和宫廷朝堂写在一起来满足男主到处当老大的意淫了,写点至死不渝忠贞不贰的女人也是意料之中。 她看似穿进了一本书里,其实是穿进了现实中男人们旷日持久的美梦里。 那些女人的面目如此模糊,因她们只是一群忠贞不渝的符号。 “就像风姑娘一般,即使你是个如此洒脱的女子,不也在为你丈夫的离世而伤神至今吗?” 秦时的脑海里还停留着那时风潇的神态。 她提到早逝的丈夫时,头微微垂着,眉轻轻皱着,语气听起来淡淡的,却不难察觉其中的低落。平日里她总明艳而有光彩,难得的脆弱就更让人心疼。 他想,同情与怜悯之外,他确实有些不可告人的心疼。 “我没有,”风潇一阵恶心,下意识地反驳,“我并非为他伤神。” 我没有如他所写的一般,天然被绑定在一个男人身上。 也永远不会如你们所期望的一般,做一方伟大的望夫石。 “我只是舍不得我的女儿。”她圆上自己当日的反应。 “可是你……”秦时遭遇反驳,下意识就想反反驳。 可是你当时的低落明明是真的,可是爱的人去世你怎么会不伤心,如果不爱他你怎么会嫁给他…… 话语却戛然而止,他把它截断在开头。 因为“可是”后的东西使他心跳停了一瞬,而后开始加速,念头如野草般疯长。 后知后觉地生出小小的期冀。 如果……如果她真的不爱他呢? 这世上有些被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捆绑的夫妻,有些眉南面北同床异梦的怨侣,她会恰好是其中一个吗? 她的心仍是空荡的、干净的、为真正会爱的人所保留的吗? 破碎的血肉如逢春的枯木,纤维蠕动,骨骼嗡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重塑、愈合。皮毛重新覆盖,焕发出鲜亮的光泽,失去神采的眼眸倏然睁开…… 听,小鹿复活的声音! 可是她都已经有女儿了。 秦时狠狠提醒自己。 她有过丈夫便罢了,还有女儿,她怀过孕、生过孩子,意味着她与那位丈夫曾…… 而他天赋异禀,相貌堂堂,他年纪轻轻就有大业要追求,他身体干干净净,有一颗洁白无暇的少年真心。 他与她云泥之别。 你只是恰好到了知情爱的年纪,身边又恰好有一个适龄的、漂亮的女人,你们成日呆在一起,有些微弱的波澜是人之常情。 “秦时,”他在心里对自己说,“你不可能喜欢上别人的妻子。” 5.第五章 秦时和别人的妻子一道,继续上路了。 他安慰自己:朝夕相处又怎样,孤男寡女又怎样,只要他坚如玄铁、定如磐石,只要他稍稍使出惊人的意志力…… 守住清白,易如反掌。 何况这是为进入流云宗,他必要先经历的一环。 天将降大任于斯人,必先苦其心志。为什么偏偏是风潇拥有流云宗的人脉?为什么恰好从天而降到他身边? 这正是上天赐予他的考验! 只是他没想到,这考验里还有一部分,是被人如此编排。 “老跟那么个半大小子在一块儿,你可千万得加点儿小心!” 秦时去里间打了水出来,听到的就是这么一句话。 这顿吃的是个路边的面馆,只有一老媪独自经营,或许是店面破小、地方偏僻的缘故,客人并不多。 进来时里头有几个食客,两人坐下不久,那几人便走了,店里便没了其他客人。 面很快端上来。风潇要的是汤面,冒着热气,筋道、入味,她等不及晾凉,边挑起来吹边吸溜。 秦时要的却是冷淘的拌面。将面条煮熟后过一遍冷水,然后沥干,再放进去酱汁和菜码搅拌。 因此并不烫,吃得也更快,秦时放下碗筷,便自觉地拿着两人的水袋,去问店主老婆婆能否借后头的厨屋打水。 老婆婆很慈祥地应了,待他道了谢、去了后头,又小步地从台子后绕了出来,坐到了风潇对面。 “瞅着你俩都挺年轻,刚成家的小两口儿?”老婆婆面上笑眯眯的,没有陌生人打听私事的冒犯感,反而像胡同里的老街坊路上遇见了,随口关心两句小辈。 风潇也就并不反感,老老实实地回她:“不是,只是同路的朋友。” “嚯——”老婆婆这一声语调转得陡,尾音拖得也长,风潇从中能听出某知名双人传统语言类艺术的影子。 她满是皱纹的手托着下巴,眼睛眯缝着,连和蔼的长辈也不像了,反倒像个同龄的朋友,逮着机会就唠点儿身边人的嗑。 “那你可得留点儿神!” “你听过没?傻小子睡凉炕——全凭火力壮!你瞧他那个岁数,年轻力壮的,正是如狼似虎的年纪。你们俩成天在一块儿,低头不见抬头见的,他要是真起了什么歪心眼儿,你防得住么你?” 风潇有些好笑地听着,已不太能关注到内容,待老婆婆终于停下来喝口水,她忍不住开口问:“您是京城人吧?” “你也听出来啦?”老婆婆有点惊讶,但惊讶程度不高,显然不是只被风潇一个人问过。 她并不纠结此事,很快就把话题绕回去,很关切地继续絮叨:“老跟那么个半大小子在一块儿,你可千万得加点儿小心!” 秦时回来时就正听到这句。 很委屈。 如果真有歪心思,被人这样在后头嚼舌根是不会委屈的;如果全然无心,被人平白怀疑,是有点委屈的。 如果动过念头,在还未示人时就硬生生自己压下,又被人拎出来揣测,那就是很委屈了。 仿佛他的克制与高洁都白费了。 风潇听到这话,心里头却热乎乎的。她是知好歹的人,能听出不同的人说不同的话,里头夹的是善意还是恶意。 同样是说她与一个年轻男子往来,“我岂是你这种不守妇道的人”和“你可千万得加点儿小心”,是很不一样的。 “放心吧。”她从面碗里扬起脸来,很用力地点点头,想开口宽慰老婆婆放心。 却因这一抬头的动作,看见了后厨的门框边熟悉的衣角。 很熟悉,因为她两次被扛在肩上,都是以头朝后、趴伏着的姿势,跑动间景色千变万化,唯有面前那一块衣角,总在她视线里单调地飘摇。 黑色的,绣了很不显眼的银边,沾了一些尘土。 跟在“放心吧”后头的“我晓得”已到了嘴边,风潇及时改了口。 “放心吧——” “他不一样。” 秦时僵在原地,一大半的委屈都转作了无措。 这是她第二次说这种话了。 上次她说,她还是第一次遇到自己这样的人;这次她说,他不一样。 看来自己于她而言,是真的与旁人不同。 明明知道外头的人听不见,他还是屏住了呼吸,生怕惊扰到她们的对话。他想听她继续说,说他究竟哪里不一样,说她眼里的自己。 心脏,你跳的声音可不可以小一点,我怕她们发现我。他无声地对自己祈求。 “他很特别,”他听到风潇一字一句,语气那样认真,仿佛每个字都是在心间转了好几圈,才郑重地捧出来,“和我认识的任何一个男子都不一样。” “他给我一种疏离感,很孤独的感觉,若即若离。我听过很多人说自己孤独,但我觉得他的孤独才是真正的孤独。感觉他的内心深处一直都只有他一个人,他一直在伪装自己。他这样的人,是不会有什么歪心思的。” “很多时候我想去了解他,想知道他在想什么,又觉得他的外界有一层保护膜,我不想打破。” “有时他坐在那里,我感觉他都要碎了。” 秦时静静地站在那里,忘记了屏住呼吸和抑制心跳。 他像站在水流中心的一块巨石之上,四周都向他涌一阵一阵的海浪,巨石被击打,他被击穿,石头和他的心脏一起砰砰作响。 多奇怪,明明就认识了这么些天,明明只是同路的关系,明明她从未问过自己的过去,不可能知道那些复杂的身世、曲折的遭遇,更无从得知他内心最幽微处对这个世界的疏离。 可是她全都懂。 秦时心想。 套公式就是快。还好有参考文献。 风潇心想。 老婆婆一脸恨铁不成钢地要对风潇叹气,却看到她下巴往自己身后的方向抬了抬,而后开始挤眉弄眼。 她迅速心领神会,只接了两句“你心里头有数就好”,便把话头扯到了它处。 秦时缓了许久,直到觉得自己胸腔里的“咚咚”声已不似刚刚那般响,才从后头走了出来。他面色如常,把风潇的水袋递给她:“走吧。” 风潇把水袋别在腰间,和老婆婆道了别。 今天日程不多,只需太阳落山前到下一个村镇,时间绰绰有余。盛夏午后的日头很毒,路上又几无遮蔽,走得两人大汗淋漓、头昏眼花,秦时已忍不住把头上的帷帽摘了。 因此看到前面路边一片橡树林时,两人的眼睛齐齐一亮。 林冠茂密,遮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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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他却庆幸风潇的坚持。这样的白衣在深深浅浅的绿色里,才能显得如此轻盈和灵动。 他又想起刚刚那双陡然亮起的眼睛。 记忆里的狼狈会被自动清除,例如眼中的红血丝、淌过的汗和晒得发红的脸,他的脑海里只有黑白分明的眼,和脸上在太阳下泛点儿金光的细小绒毛。 秦时有些热,有些头晕,和口干舌燥。 一定是中暑了。 他拿起手边的水袋,好几大口灌下去,才终于觉得脑子清明了些,胸口的燥热也褪去许多。 把水袋系回腰间,指尖却在熟悉的位置触到异样。 那里挂着另一个水袋。 秦时的手颤颤巍巍地把水袋举高到眼前,一眼就看出了不同。 太新了。 水袋的样式大同小异,然而他随身带着的已用了一段时间,风潇的却是上路前刚置办的,新旧迥异,轻易便能分出区别来。 手中的水袋一下子变得滚烫,烫得他要丢开。 可抬头看去,风潇已追上那只松鼠,蹲在地上与它对视,然后叽里咕噜不知在说些什么。 好像一时半会儿不会回来。 鬼斧神差地,秦时重又拧开了手中的水袋。 6.第六章 慢慢地挪向唇边,轻轻地、小心翼翼地,又啜了一小口。 我还没有发现拿错了,我太渴了。他心想。 会格外甘甜吗?会有她的气息吗?为什么没有闻到?他闭上眼,试图体会出不同。 可是一会儿她会不会发现水少了太多?要不要把自己的倒给她些?可是那样不就更…… “秦时!” 他猛然睁眼。 风潇不知何时已跑了回来,手上高高举着枚橡果:“它送我的!” 秦时浑身上下的血液凝固了,脑袋中一阵一阵地嗡鸣。根本没有时间反应,风潇一眨眼就来到了面前。 手中的水袋还没来得及放下,不尴不尬地停留在嘴边,慌忙遮掩反而显得欲盖弥彰。 秦时心一横,干脆维持原样不动,继续喝了两口。 我没发现拿错了。他告诫自己。 风潇到了近前,果然未曾发觉,只向他炫耀那果子有多浑圆、那松鼠有多亲近她。 秦时强装自若地应和,只有拿着水袋的手以极小的幅度微微颤抖,面部肌肉僵硬而不自觉。 风潇只当他太热太累,大剌剌往旁边一坐,手便去摸水喝。 一摸腰间,空空如也。 扒拉四周地上,空空如也。 抬头看秦时,手上一个,腰上一个。 风潇诧异地睁大眼睛。 秦时自知到了不能再装不知情的时候,跟着不明所以地看看自己手上,再看看腰间,发出一声惊呼。 “是我不好,实在抱歉,”他急急解释道,“喝得太急了,竟没注意。” 话说出口,又自己在脑子里回味检查了几遍。演技不算拙劣,语气不算浮夸,理应能过这一关。他低着头,一副认罪的姿态。 风姑娘会做何反应呢? 惊慌失措地捂住嘴,指着他嗔怪着说“你你你”,然后捂着脸哭,说“这下我不干净了”一类的,逼他为她负责…… 至少他见过的闺阁女子,对这事应当是这个反应。 要他负责该怎么办呢,这毕竟是个寡妇;可既然是个寡妇,兴许就不会要他负责? 可是若真不让他负责,如释重负中又透出一丝丝失望来…… 念头转了无数个,秦时才恍然发现,风潇还未出声。他小心翼翼地抬头去看。 风潇抱臂不语,似笑非笑地盯着他。 这种眼神他曾见过的。 小时候扒拉桌子把茶盏摔碎了,桌边只有他一个人,坚称那杯子是自己掉下去的。那时母亲就是这个眼神。 告诉夫子把书全抄完了只是被狗咬烂了,夫子也是这个眼神。 秦时惴惴不安,疑心风潇已看出他的心虚。 风潇盯了不知多久,直到他浑身不自在,已打算坦白从宽,才终于轻笑一声。 “那便宜你了。”她说。 没有哭闹,没有问责,好像这件事对她毫无影响。 只影响到了秦时,还不是玷污了他的清白,而是“便宜”他了。好像他平白得了什么珍贵的奖励或恩赐。 秦时听出她无意追责,心情却没有变好。 风潇心情更差。 他有心也好,无意也罢,对她来说都不是什么要紧的大事。认识都快一个月了,真对她有点什么想法也是人之常情。 他又不是给子。 但他给她添麻烦了。 这里距离下一处城镇还有半个时辰的脚程,她要有半个时辰喝不上水了;刚和这只水袋相处出感情,就要再换一只新的。 本来走路就烦。 风潇从来坚信,情情爱爱喜怒哀乐,都不过是体验的一部分,把心脏放在过山车上起起伏伏,不失为一种享受。 会给自己的实际生活带来困扰的男人,才是真正最该死。 本打算到了流云宗敲一笔就走的,现在她打算敲两笔了。 …… 黄土和平野渐渐被抛在身后,山势一天天隆起,驿道开始盘绕于深谷。 直到面前出现一片峰峦,如悬岛浮于云海,石阶苔滑,古藤垂垂。 云雾山。 “劳烦小兄弟通传,”风潇对着山底下守着的门人一抱拳,“告诉纪啸,故人给他送青英论武的苗子来了!” 那门人瞳孔震动:掌门已闭关数年,如今整个流云宗都由左右长老代管,右长老纪啸已是最手握实权的二人之一,宗门上下、武林内外,无不要尊其一声“纪长老”。 这女子年纪轻轻,却敢直呼他大名? 说是送青英论武的苗子,却只带了一个人来。他朝后头看去,只见二三十步以外,远远站着个年轻男子,肃穆地立在那里,眼观鼻鼻观心。 是仆人的姿态。 专门送给纪长老的、能去青英论武的苗子,竟与她是这样的尊卑位次? 看来这女子家世背景果然非同一般。门人忙热情地请风潇跟着自己先上山稍事等候。 仆人秦时垂首立在远处,是风潇交代的结果,说是他作为晚辈,远远候着更礼貌些。听不清她与那门人说了什么,不过一句话的功夫,竟恭恭敬敬地就要请他们上去。 风姑娘果然有些人脉在身上!秦时惊叹。 风潇很骄矜地应了一声,而后扭头一扬下巴,秦时便忙不迭跟了上来。 这边两人在外事厅候着,那边门人已在纪啸的院子外通传。他把风潇的原话转告过去,纪啸飞一般到了门口,面上有些惊疑。 门人只知她直呼了纪啸大名,他却更注意到后头那句“青英论武”。 青英论武是江湖新生代翘楚的盛会,十年一度,未满二十五岁的年轻弟子均可参加,到擂台上头较技论武。胜者不仅可获“青魁”之名、灵兵秘典之赏,更关乎宗门荣辱。 新一届的青英论武就在数月之后。 流云宗本是不必为此忧心的,因宗门大师姐谢昭熠天资卓绝,放眼整个武林同辈难寻敌手,很有夺冠的势头。 然而就在一年前,大师姐闭关了。 原本预估的时间只要三四个月,不想却半年多未曾出来。若不是每日从送食龛传进去的干粮和清水,传回来时都有所消耗,众人都要以为她出事了。 只是这样一来,便不知她多久才能出来,又能否赶得上那青英论武了。 流云宗顿时变得很被动。 在她之下也不是没有其他天赋好的后辈,二师兄的成就在他的年龄也已算得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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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你的故交的身份,一个闲职长老的位置,和这个位置该有的供奉。” 考虑到这些习武宗门的份例可能有典籍、丹药、兵器一类的,她忙又补充道:“供奉全折算成银子。” 纪啸深深吸了口气。 “风姑娘请回吧。”他面无表情地说。 她要的是身份。 若只是要一大笔银子便罢了,她却要一个名正言顺的身份,在流云宗光明正大地常住下去,还要领供奉。 什么见不得人的背景才会需要找一个身份呢? 流云宗要冒的风险太大。纪啸试图把价往下压一压。 “我倒是也能去其他宗派,”风潇不急不忙,好整以暇地抱臂看他,“可是贵宗的青英论武又该如何是好呢?” “你……”纪啸被戳中痛处。 不知道这样年轻的女子从何得知流云宗如今的困境,又如及时雨一般从天而降。总之有这样的消息在手上,她便不会是被拿捏的一方。 她捏着流云宗的三寸,叫他别讨价还价。 7.第七章 秦时在外事厅坐了许久,终于等到两人从迎客堂出来。只见风潇仍是一副悠然自得之态,纪啸的面色却比进去时难看一些。 看来这人对此事并不满意。风姑娘为自己引荐,不知说了多少好话、受了多少为难。 他默默心下发誓,待来日学有所成,定要好好回报风姑娘。 “秦时,”风潇招呼道,“来和纪长老问好。” 秦时规规矩矩见了礼,纪啸客气地请他上前,上手摸骨,看似随意地捏了捏腕骨、臂骨、脊骨,暗中运起一丝真气,探查其根骨和经脉。 这一摸,他不由暗暗心惊——难怪风潇敢如此狮子大开口。此子根骨之佳,世所罕见,竟几乎赶得上谢昭熠。 沉吟片刻,纪啸又给出一套流云宗独家的心法,令秦时尝试运转气息。观其真气流转,果见畅通无阻,可见悟性也是上佳。 纪啸在心中叹了又叹。一时兴奋不能自已,为终于解决的一桩心头大事而几乎要老泪纵横;一时又因知道风潇的“诚意”值得她要的价钱,而有些肉痛。 为防风潇坐地起价,他面上却不显分毫。神情严肃,偶尔皱眉甚至叹气,时不时还要摇摇头。 这幅样子落在秦时眼里,便更惴惴不安,只觉高估了自己的天份,恐怕要叫风姑娘为难。 良久,纪啸终于维持着面上的平静,冲风潇点了点头:“就按你谈的条件吧。” 又转向秦时,十分和蔼:“好孩子,以后你就是我流云宗的弟子了。” 秦时重重点头:“晚辈必定好好修炼,不负前辈栽培和风姑娘引荐之恩!” 这话听得纪啸有些憋屈,忍不住出言提醒一句:“即使没有风姑娘引荐,以你的天赋,也必定能进我流云宗的。” “是啊,”风潇在一旁赶忙应和,“纪长老所言非虚,我并没有为你多做什么,你可千万不要往心里去。” 秦时顷刻间几欲热泪盈眶。 她还是这样,总不愿意给他心里负担。 于是眼中的感动快要溢出来,更用力地点头:“嗯!” 纪啸:……也许心智有残缺是习武有天赋所必需的代价。 憋着一口气,他咬着牙唤门人来:“带风长老和秦时去安置罢。” “通传下去:风长老乃我故人之女,师承隐世高人,虽不习武,却精研周易卦象、星历算法,于我宗门气运、弟子修行吉凶,皆有独到见解。此番出山,乃为助我流云宗在此次青英论武中拔得头筹,光大门户。” 风潇向纪啸投去惺惺相惜的目光。 说胡话一事,两人势均力敌。 出了外事厅,外头阳光正好,远远望去,殿宇楼阁依着山势嵌在嶙峋的山岩之间,多以青石、灰瓦和深木建成,飞檐翘角,自成气派。 这其中有一间,就要属于她风潇了。 风潇闭眼抬头深呼吸—— 是安全的味道、清闲的味道、地位和财富的味道、部分学校行政老师或个别萝卜坑岗位独有的幸福味道…… 和雪松的味道。 风潇睁开眼。 哪来的商务男? 便见外头垂首立着个男子,像是在等传唤,约莫有二十出头,身型比秦时略清瘦些,生得格外白净。 低着头,看不清脸。但观其宽肩窄腰,挺阔利落,身上的浅碧色衣裳与墨绿色玉佩相得益彰,风潇就高看他一眼。 来时还没有这样的香气,想必是他身上的,虽然在现代有些烂大街了,雪松的气味终究还是好闻。何况古代不是喷两下香水那样简单,气味如此明显,是要日日熏衣、佩戴香囊的。 爱花心思打扮的懂事男。 风潇在心里吹一声口哨。 她是长老,这人看年纪是弟子,她犯不着屈尊降贵和他打招呼。因此风潇没有停留,昂首阔步从他身旁过去了。 “哼!” 听到一声不屑的轻哼。 风潇疑心是自己听错了,扭头去看。那男子仍是垂首立着,姿势毫无变化。 “哼!!” 更不屑、更夸张的一声,来自身后的秦时。 风潇扶额,同时确定自己没听错。 她懒得搭理骄傲的孔雀和愤怒的公鸡,跟着带路的门人继续往前走。 公鸡飞快跟上了,孔雀没动弹。 走出一段,风潇才随口问道:“刚刚门口那个是?” 秦时竖起了耳朵。 “是我们二师兄,叫作徐天凌,”那门人很恭敬地应答,“方才在门口候着,应当是有事找纪长老。” 徐天凌这个名字她有印象,没想到是二师兄。那找纪啸应该是为了禀报师傅被妖怪抓走了。 “大师姐如今闭关,因此二师兄便是所有弟子里排在最前头的,不少事宜都由他向纪长老请示。”知她初来乍到,又是有身份的长老,门人很殷勤地解释。 “大师姐?”风潇眉头一皱,停下脚步。 正竖起耳朵听得入神的秦时一个没注意,险些撞了上去。 “是叫谢昭熠,最近在闭关,所以这段时日可能见不到她,”那门人很骄傲地介绍,“大师姐是咱们宗门年轻一辈里头最厉害的,便是放眼整个武林,也是顶顶拔尖儿的人物!” 提起大师姐,她的眼睛嗖的一下变亮,说话时摇头晃脑,语气十分快活而得意,一副与有荣焉的模样。 风潇点点头,面上神色已恢复如常,心里却闪过许多问号。 这个名字她没在书里见到。 书中是说,流云宗最强的年轻人是秦时,其次就是那个被他压了一头的师兄徐天凌。 对徐天凌的粗略几句描述,便可见其天赋远不如秦时。因此风潇断定,流云宗如今找不出足以在青英论武撑场子的弟子,才敢拿着秦时漫天要价。 然而听她描述,这位谢昭熠也是惊才绝艳、人人称道之辈,怎么在书中不曾出现过呢? 风潇百思不得其解。 总不能还像史书记载一样要抹去女子的名字吧?小小破文,逻辑漏洞不少,这一点上却努力向史书看齐。 风潇咂舌。 她见这门人是个话多又热情的,便打算多问出些东西来。一路上东打听西打听,知道了不少书里没有的细节。 秦时跟在后头,只觉得鼻子不争气地发酸。 风潇是要做长老的人,她知道弟子间那些事有什么用?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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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一眼便注意到右侧那一方温泉池,池子不大,以天然的卵石垒砌边缘,水色清澈见底,看得见活水潺潺流入的泉眼,隐隐蒸腾着乳白色的暖雾。 风潇决心这辈子都是流云宗的人。 屋子并不奢靡,却很雅致,床榻足够大,瞧着也软和。 穿进来至今,风潇第一次泡了个漫长而彻底的热水澡,只觉浑身筋骨都酥软下来。她身子一歪,便陷进了松软不出所料的床榻里。 “咚咚!” 她恍若未闻,纹丝不动,粘在床上像一块糊了的锅巴。 “咚咚咚!” 我睡着了。风潇心想。 “咚咚咚咚咚咚咚!!” 他大爷的。 “来了!别敲了!”风潇骂骂咧咧地翻身下床,向门口走去。 恼火地拉开门。 轮廓分明的一张脸。眉目深邃,鼻梁高挺,唇形薄而端正。低着头,很恭敬守礼的样子,好像刚刚急切的叩门声不是他敲出来的。 她后知后觉地闻到雪松的味道。 8.第八章 风潇吹了声口哨。 反正这次旁边又没有别人。 徐天凌惊愕抬头,便见这位年纪轻轻的新长老已立在他面前,面色严肃,微微蹙眉:“何事?” 他疑心刚刚是自己听错了。 于是不动声色,规规矩矩道:“风长老,约莫四五日后掌门与林长老回宗,长老们都会去迎接。您若无要事,最好也到场,纪长老要把您引见给掌门。” 风潇明白了,来传话的。 “怎么是你来传话?”她疑惑。这理应是程臻一类外门弟子的活计,怎么劳驾起宗门二师兄了? “我也来与您认个脸。”徐天凌听她知道自己身份,于是不再垂首,抬起眼里直视着她。 风潇正打算点头,夸一声后辈懂礼数,却听见他紧跟着的下一句。 “来看看是谁身无武艺,从天而降,顶着个纪长老故人的身份就当上了长老。” 风潇终于明白自己为何会疑心那声轻哼不来自于他,因为徐天凌此人,有神态自若、正气凛然地冒犯别人的天赋。 “你知道我是长老就好。”风潇无意自证,也懒得和他解释。 “纪长老对外的理由可没拿来瞒着我,”他却步步紧逼,“您能当这个长老,不过是带来了一个毛头小子的缘故,与什么卦象星历没有半分干系。” 关你什么事?风潇有点烦了。 “是,流云宗是挺需要我带来的那小子的,”她倚在门框上轻笑,“毕竟宗门里原先的弟子不足以应对青英论武嘛。” “比方说你。” 徐天凌面无表情的脸上终于出现了一丝裂缝,不知是不是眼花,风潇总感觉他的脸色白了一白。 白,白点好啊,她喜欢白幼瘦。 “他成不了什么气候,”徐天凌很努力地抑制,声调还是忍不住拔高了些许,“有点天赋又能怎么样?他毫无自己的志气,连自己要做什么、要去哪里都决定不了,年纪轻轻就已陷在女人的温柔乡里,万事只知听你的话!” “不过是你的一条狗!” 风潇挑眉。 “这么生气干什么?”她眯着眼看他,扯起一点玩味的笑,“怎么,你也想当?” 白嫩的徐天凌变红了。 非脸红,非眼红,红温也。 想要否认,然而即使真回一句“我不想”,也有种对方说草你爹而他回了一句我爹没有龙阳之癖的笨拙感。 他几乎是狠狠地瞪着风潇,只好用喘粗气表达自己在愤怒而非调情。 脸仍是白净的,红晕全爬在耳朵上。洁白雪地里落一点红梅,更显赏心悦目。 怒,怒点好啊,她喜欢美人嗔怒。 徐天凌自觉多说更气,转身就走,却听到背后一声“且慢”。 于是气鼓鼓地扭头,并不抬眼看她,只垂着眼帘、用很不耐烦的语气问:“风长老还有什么事?” 风潇:“很可爱。” 她说着,指了指自己的耳朵尖。 徐天凌傻站了好几秒,才反应过来,于是慌忙去摸自己的耳朵,果然发觉有些烫。 “是气的!”他捂着耳朵,像恼羞成怒的无能丈夫。风潇便宠溺地看着他笑,像看被绝育后怒而拿爪子挠人的小猫。 徐天凌只得气势汹汹地走了,一如他气势汹汹地来。不留下一滴有效伤害,不带走一片云彩。辛辛苦苦亲自跑一趟,就为了窝窝囊囊地落荒而逃。 风潇想,二师兄身上有种二师兄一般的憨态可掬。 笨,笨点好啊,她喜欢笨蛋美人。 她心情更好地回去粘在床上,身体不愿动弹,脑子却没停下琢磨。 青英论武时,各宗门都是掌门带着最得意的几个弟子去的,唯有流云宗,去的是长老纪啸。 路上她听程臻说掌门和左长老一同在外历练,便以为是青英论武时只有纪长老还在。不曾想,如今两人就要回来了,难道是很快又出去了? 想不明白,她又转而盘算起宗门弟子习武切磋之事。 …… 次日一早,演武场边缘最热闹的一处角落,便已支起了一张简陋的木桌。 桌上放着笔墨纸砚,并一堆零碎银钱。桌边一根竹竿,挑着一面迎风招展的布幡,上头龙飞凤舞写着一行大字: “押赢赌输,立马开盘!” 桌前挂着张纸,又写了几行小字: “任意一场切磋,报上双方姓名即可下注,开始前一刻钟截止。筹码放下,凭条开出,买定离手,概不反悔。本摊抽水一成。” 旁边立着个面生的女子,穿的却是长老的服制,笑眯眯地看着望过来的人,神情和蔼中透着引诱。 “新来的风长老,说是能耐大着呢,会算命!” “我怎么听说是纪长老的故人之女?是走纪长老的门路进来的吧……” “可不是!你说那背景得有多硬,不仅自己说当长老就当长老,还带了个小白脸一道,进来就是内门弟子!” 众人窃窃私语,很快围作一团。 好赌是人的天性。 或大或小的银子被摆在桌子上,凭条开了一张又一张。到下一场切磋还有一刻钟就开始时,已有二三十人、十几两银子下注。 因都还在观望,下注金额很小,大部分人只押几钱或一两银子试试水。 师兄张三入门很早,名气稍盛,押在他身上的有十八人、十一两六钱银之多;师妹沈自越虽进步迅速,终究太过青涩,因此只得了七人掏出的三两五钱。 风潇舍去零头,只抽了一两五钱的利。 刚一站上演武场的擂台,果见那张三剑势沉稳,大开大阖,将沈自越逼得连连后退。台下押注他的弟子一片叫好,只觉比起往日单纯看比武,更多出几分惊险刺激来。 然而沈自越虽左支右绌,却始终步伐轻灵,两人的气力消耗远不在同一水平。就在张三一招用老、挺剑直刺的刹那,她身形如鬼魅般倏然一扭,险之又险地避过剑锋,同时手中木剑借力一搭一引。 张三只觉一股巧劲扯得他重心骤失,前冲之势再也收不住。一片惊呼声中,他整个人踉跄扑出擂台边界,重重摔在地上。 场下一片寂静,随即哗然。 “好!” 当先开始欢呼的,便是押了沈自越的那寥寥数人,七个人几乎喊出了半个场的气势。 看比赛的功夫就把钱赚了,搁谁不欢呼? 赢了钱的自然越战越勇,自觉赌神降世,即将大赚一场;输了的却更不甘心,坚信下一把就能赢回来。 这一来,下一场切磋开始前,围在风潇小摊前的人便更密了许多。人群头上的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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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觉这个理由已立得住脚了,风潇又身子向前倾了些,带出一个有点谄媚的笑。 “况且纪长老整日操劳宗门上下那么多事,也忒辛苦,”她话锋一转,“不也理应多享受点供奉吗?” 风潇“噌”地起身,正气凛然道:“我愿操持下注一事,所得一成之利,与纪长老五五分成。唯愿能稍稍报答纪长老这些为我流云宗含辛茹苦的付出,这是我代表弟子们孝敬您的!” 说罢拿起手边的茶盏,向纪啸亮了亮里头盛满的水,仰头一饮而尽。 “我干了,您随意!” 纪啸愕然。 一时不知该先谦虚两句,还是义正严辞地叫她不可行贿赂之事,或是提醒她杯子里的是茶水不是酒水…… 或许礼数要紧,他也该满斟一杯龙井? 迟疑片刻,纪啸终于选择先维持住高风亮节之姿:“风长老不必如此,老夫并非那等贪图碎银几两之人……” 风潇却已趁此机会,起身走到了他面前,从兜里摸出刚得的一两多银子,试图往他衣袖里塞。 “使不得!”纪啸吓得连连后退,把她的手臂往外推。 “给孩子的。”她满脸堆笑,热情地推搡。 9.第九章 风潇昂首挺胸地从议事堂出来了。 碎银几两不足以动摇纪啸,然而每日都有几两,长年累月下来,可就是个拒绝不了的大数目。 他纪啸虽暂时没有孩子,未来也是有可能要养孩子的。是得先替孩子攒着。 于风潇而言,赚是少赚了点,却也在她预料的范围之内。干垄断的活计总是要交点保护费的,江湖规矩嘛,她懂。 徐天凌候在外头,开始站得笔直,渐渐地身体不住往门口倾,耳朵也微微侧过去,试图听到里头的动静。 听见她走出来,忙要把身子收回去,瞧她神色如常甚至有些怡然自得,正在上扬的嘴角就僵了僵。 “走了!”风潇好心情地向他摆摆手告别。 “就这么走了?”徐天凌眼睛瞪得浑圆。 “不然呢?”风潇解决了纪啸,正是看谁都顺眼的时候,很有兴致地逗他,“舍不得我?” “我没有。”徐天凌咬牙切齿地否认,却仍觉此时说什么都很无力,认真回应显得笨拙,视而不见又像在默认。 宗里真应该广开言路,设置些弟子匿名举报长老的机构,严抓长老作风问题,例如骚扰弟子一类的。 “风长老果然好本事,三言两语就能连纪长老都糊弄过去。”他愤愤扯回话题,才觉得又找到了那股气恼劲儿。 风潇决定了,就拿他一起赚第二笔。 “你怎么总是对我不满?”她终于收敛起总在调笑的语调,正色道,“不单是我,连同我带来的秦时,你对我与他都有种没来头的厌烦。我得罪你了?” 徐天凌摇摇头,又点点头:“你在践踏我们流云宗的规矩。” “流云宗立宗数百年,传承至今,宗门名望鼎盛,英才层出不穷,靠的是森严的门派规矩,是人人恪守正道。” “然而你们,”他不屑道,“你沾他的光连带着进来,还敢要长老的地位身份,你所得一切都不因自己的实力,而是狐假虎威;他虽有些天赋在身上,却心性不坚,只知听你这一介妇人之语,还为你逼得宗门开这样的后门。” “你们玷污了流云宗!”徐天凌语速越来越快、越来越激动,尽数倾吐胸口的一腔正气。 “哦……”风潇若有所思,“如果我说,这中间有些关节,不是你想的那样呢?” “能有什么误会,”徐天凌冷笑,“你当我如三岁孩童一般好骗吗?” 风潇摇头:“我没骗你,也没有什么误会。只是事情确实和你想的不太一样。” “我的确是因秦时而进的流云宗。不过他能有如此天赋,却是有我在身旁的缘故。” “我们修的是合欢术。”风潇面不红心不跳,语气平静无波。 “合欢术并非采补邪术,而是阴阳互济、龙虎交泰的正统大道,”她不紧不慢地解释,“旨在借由灵肉交融,沟通天地阴阳二气,使双方灵力共鸣共震,于极致的欢愉中涤荡神魂,淬炼道心,从而事半功倍,突破瓶颈。” “秦时根骨天赋清奇,修为精进神速,正是此法之效。” 徐天凌眼睛逐渐睁大,神情也从“我倒要看看你能说出些什么来”变成了“人怎么能说出这种话”。 风潇却向前微微倾身,那双总是含着戏谑的眸子,此刻竟透出几分罕见的认真与坦诚。 她直视着徐天凌:“我助他修行,他才有今日的天赋与进益。此事秦时亦是心甘情愿,深知其妙。” 说到这里就够了,剩下的他会自己脑补。 徐天凌被她一番直言不讳震住,脸上闪过惊疑、荒谬种种情绪。他自幼虽受流云宗正统教诲,却也听闻过一些江湖传闻,原来如此离经叛道的修行方式竟是真的,她还能冠冕堂皇地说出来…… “不过近日,我不太愿与他一道了。” 风潇的话锋陡然一转。 “你根骨优越,心志坚定,乃是极好的修行胚子。只是……观你真气运行,怕是修为已停滞许久了吧?” 一个普通天才,修为停滞是必经的事,风潇不怕说错。 “若一味苦守阳刚正道,未免进展迟缓,”她声音压低,带着一种蛊惑人心的魔力,清晰无比地落入徐天凌耳中,“近日,我觉得秦时有些无趣,而你更合我意呢。” 便是三岁孩童,这时也该听出她的邀请之意了。 徐天凌下意识就要开口,怒斥一句“胡闹”。 却不期然撞上风潇灼灼的目光,毫不避讳地落在他骤然僵住的脸上,而后上下游移,扫过他的耳尖、喉结和锁骨,又回到了他的眼睛,直直与他对视。 “你身上的香真好闻,没有别的女修注意到吗?”风潇问。 你身上熏的香这么明显,还不是为了吸引女修注意到你吗?风潇想。 “别急着拒绝我,”她柔声而笃定地说,“再想想。” 徐天凌近日确实遇到了瓶颈。 纪长老告诉他,只要持之以恒、潜心修炼,配以丹药辅佐,突破不过是迟早的事。 可是他哪有那么多时间呢? 大师姐处处压他一头便罢了,新来的师弟秦时也来势汹汹,青英论武又迫在眉睫。明明他在逐渐长大,身边惊叹“天资过人”“惊才绝艳”的声音却越来越不落在自己身上了…… 秦时如此行事,却被像个香饽饽一样请进流云宗。他做得,我徐天凌为何就做不得? 何况…… 何况风姑娘其实很年轻貌美。 他初时不满她年纪轻轻就端坐长老之席,如今换个角度想,却又庆幸于她的年轻。 平心而论,风姑娘有很小巧的唇、细而美的眉和很灵动的一双眼。 先别急着拒绝,先看看是要怎么做,万一并不像江湖传闻那样龌龊,并不像自己揣测的那样不堪,修行之人怎可不知全貌就有如此刻板的偏见呢…… 徐天凌低下头,极力使自己的目光不与她对上,用细若蚊蚋的声音问:“那我、那我需要做些什么呢?” 一时没有听到风潇的声音。 他想,风长老原来也觉得有些难以启齿。 良久,还是没有等到风潇的回应。 徐天凌终于有些惊疑地抬头,正对上风潇笑吟吟地看着他。 抱着臂,不说话,只是笑。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131xs|n|xyz|16370077|182570||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笑里有点讽刺,有点幸灾乐祸,更多的还是发现了什么好玩的事物而觉得有趣,于是被逗乐了似的。 他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自己也许被耍了。 他心虚,而后气恼。因气恼而更心虚,因心虚而更气恼,于是显出一些色厉内荏来,似乎妄图通过这样的怒气,叫她不要说出那句话。 “不是践踏流云宗的规矩吗?” 来了,那句话还是来了。 他一招不慎,正是她赢下一盘、耀武扬威的好时候,没道理放过他。 “不是玷污了我们流云宗吗?” 风潇刺了两句,不再多说,只默默欣赏他又红透了的耳朵,和低得不能再低的脖颈。 他好像真以为世界上有地缝可以钻。 直到终于欣赏够了,风潇才大发慈悲地又开了口:“好啦,逗你的。” 我知道。徐天凌有些绝望地想。 “没有合欢术这种事,”风潇转过身去,似乎打算走了,“不过有两句是真的。” “秦时确实不是单靠着自己练到如今这个地步的,底子未必稳当。寻常修炼时看不出来,真与人对垒,指不定原形毕露。” “说你可爱也是真的。与你相比,他倒叫我觉得索然无味了。” 风潇留下两句话,没有回头看徐天凌的反应,便消失在长长的台阶上。 回到小摊前,继续做起她的生意。翘首以盼的弟子们见她被纪长老请去,不过一会儿便全须全尾地回来了,生意照做,就知道了宗门的态度。 于是更热情高涨。 分发凭证、给钱数钱,风潇从一开始的热情高涨到眼神呆滞,终于痛定思痛:这种没有技术含量但很累人的重复性劳动,要外包。 然而外包就要给工钱,给少了怕招不到人,给多了又难免肉痛。本来打通上头的关节,利钱就要分走一半,若是再发工钱…… 盘算着盘算着,她突然就有些悟了:人不一定能共情过去的自己,但迟早有一天会共情资本家。 人之常情! “风长老——” 又是一道熟悉的声音,风潇眼前一亮:就等你了。 果见秦时已疾步近前来,微微喘着气:“入宗门第一天,要领的东西、要学的规矩很多,我从一大早忙到现在。” “才来得及找你。”边说着,他才刚注意风潇跟前的桌子与布置。 细细读完上头的字,他肉眼可见地情绪低落下来:“这事……怎么从未听你提过?” 明明是一起来流云宗的,明明这一路上我们万事都是一起的,怎么刚到第一天,你做的第一件事就半句不曾告诉我…… 秦时心里有点被抛下的不痛快。 “你来得正好,我正有麻烦呢。”风潇听出了其中的闷闷不乐,却恍若未觉。 这种事不能哄着。人都是给点颜色就想开染坊的,真叫他以为自己什么事都要跟他说一声了,那还了得? 秦时果然被吸引了注意:“什么麻烦?” “你说,”风潇眉头轻蹙,“你能打得过那传闻中的二师兄吗?” 10.第十章 秦时当即就有些想跳脚了。 仅仅一日过去,那个姓徐的怎么就已经入了风潇的眼?怎么就已经到了能被她和自己相提并论的程度?她愁眉苦脸地说有麻烦,就是在纠结那个姓徐的有几斤几两? “就是昨日候在门口那个?”秦时毫不犹豫道,“他迟早要给我提鞋。” “迟早,”风潇便叹了口气,咬着这两个字眼,“迟早是什么时候呢?” 秦时察觉出不对劲来。 “他欺负你了?” 尽管知道徐天凌也不过是个弟子,断断欺负不到长老风潇头上,他还是下意识地问。 “那倒没有,”风潇摇头,“只是他总看不起你,叫我心里也不痛快。” 秦时皱起了眉头:“你和他说话了?” “嗯,”风潇总觉得他抓的重点不对,于是很耐心地引导,“他总说你来路不正,赶不上宗门的要求,只会让流云宗蒙羞。” “你毕竟是我带进来的,听他这样说,我也觉得失了面子。” 秦时心里好受了些。 她也知道自己是被她带进来的,两人的荣辱是绑在一起的。他们之间比起流云宗其他人,天然就多了一重更早相识、更多相处的羁绊。 风潇见秦时面上仍无恼怒之色,只得又添一把火:“你却说什么迟早,难道我还要一直等着、一直受他冷嘲热讽不成?这迟早要迟到什么时候呢?” 秦时面露沉吟之色。 他说“迟早”,不是此时打不过那徐天凌,而是刚进流云宗人生地不熟,身世又有诸多要隐瞒的地方,因此打算先养精蓄锐、低调做人,待站稳了脚跟,才好显露出天赋来。 可是眼下的局面,再蛰伏隐忍下去,他秦时也太软蛋了。 他一人可以忍辱负重,难道要让引荐自己的风潇也一起跟着被指指点点吗? 秦时抬眼,定定盯着风潇:“就是现在。” 说罢觉得这句话魅力非常,就这样轻易说出口,也太浪费。于是忙调整姿势,使自己一只手撑着桌子,漫不经心地斜靠着。 不想桌子很轻,被靠得向右一滑。秦时没有防备,一个趔趄,险些跌倒。 虽然练武的身体很灵活,迅速调整过来站住了,用来借力的桌子却更晃荡,上头的碎银差点滚落。 “啧!” 旁边围着的下了注的弟子眼疾手快,救下了桌上的银子,而后狠狠剜了秦时一眼,并佐以重重一啧。 秦时当着风潇的面被人啧了,自觉在此处丢了面子,忙在其他地方更努力地找补:“他现在就只配给我提鞋。” 他看了看风潇面前的布置,更是福至心灵:“我这就去找他切磋,约他在此处比试。你只管全押我身上,等我把面子银子都给你挣回来!” 虽然过程全错,但结果全对,风潇很满意。 她欣慰地拍了拍秦时的肩:“好志气!是该叫他们都知道你的厉害!” 秦时恍然大悟。 早在昨日去往住的院子,听那外门弟子说宗门常有比武切磋之事时,她就说正适合他这样的新人,好叫大家伙都认识认识他。 原来是蓄谋已久。 她哪里是为了徐天凌或是其他人的指指点点,要叫他为自己争个面子? 她这是担心他受人质疑、融入不了,才找理由催着他去与人比试呢! 秦时暗暗下定决心,绝不可叫风潇失望。 于是如一阵风般走了,急着去找那二师兄下战书。 徐天凌此时却罕见地既不在传功堂,亦不在藏经阁,而是独自一人在自己的院子里打坐。 为的是平复被搅乱的心情。 真是没个长老样子,怎么能对着弟子说出那样不知羞耻的话来?那第二句真话未免也太直白了些,万一叫人听见可怎么解释? 徐天凌用力摇头,试图把杂乱的思绪清出脑海。 不过话说回来,真是真的吗? 怎么可能是真的呢?听她那说法,什么“对秦时索然无味”,意思不就是曾津津有味吗?她显然是和秦时有些不清不楚的。 既然如此,她又怎么会被自己吸引呢? 一个荒唐的念头骤然从脑海中浮现,使他面露惊骇之色:难道自己真有如此魅力,能叫心有所属的女子也转而倾心? 虽世所罕见,放在自己身上倒也不是不可能…… 徐天凌又开始摇头。悟道修炼,心静为上,这不是他此时此刻该想的事。 抱元守一,意沉丹田;杂念不生,内外明澈…… “咚!咚咚!” 徐天凌额角青筋一跳。 “谁!”他极不耐烦地起身至门口,猛地拉开院子大门。 门外站着昨日刚进来的小师弟秦时,身形挺拔如新松。见他开门,秦时深吸一口气,双手抱拳: “师弟秦时,久闻二师兄大名,心向往之,故冒昧请战!” 徐天凌眉毛一挑:他还敢自己送上门来? “请师兄七日后于演武场赐教。此战不论胜负,只问武道。请师兄成全!” 徐天凌静静打量着秦时。 他立在阶前,穿一身崭新的青布武服,勾勒出少年人的轮廓,好像比自己壮硕结实一些。黑发高束,显得额头也更宽阔。 他疑心,秦时的眼睛比自己的更亮。 然而他身上只有一点浅淡的、浆洗过的衣服的皂角香,若不凑近仔细去闻,几乎察觉不到。果然是还没有学会用熏香把自己腌入味儿的土鳖。 粗鄙。他无声地耻笑。 良久,才缓缓开口。 “七日后辰时,我在演武场等你。” 说罢白袍微动,转身离去,只留给秦时一道重重掩上的院门。 徐天凌回到房中,又不得不花更大的功夫平心静气。 坦率而言,他本来并无把握一定能赢得了这从天而降的小师弟。青英论武在即,大师姐迟迟不出关,自己就是最需承担众望的弟子。 纪长老却宁可给出一个长老的席位,也要把秦时招进来,足见在他眼里,秦时是比自己更有希望去青英论武一争的。 虽然不忿,虽然恼怒,徐天凌却不能对其中的意思佯装不知。 然而听风长老的话音,似乎情况还不太一样。 按她所说,秦时并不是单靠自己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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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擂台有边界,摔落即输,不似平地可以无限后退。新手易被逼入角落,因身后无路,心态先就不稳;高手却善用圆心,好把对手压向边界,使其步法自乱。” “其目标并不单是打斗时只求杀敌伤敌,而是要以规则取胜。我今日瞧着,有的专攻下盘,以求摔投出界,也有的稳守中央,耗敌耐心,或是佯攻猛扑,实为诱敌深入失位。” “其中门道颇深,不可不钻研。” 秦时本还是一派轻松之色,听着听着,神情也跟着严肃起来。 “这样说来,我这几日是得在一旁好好观摩学习。” “还不够,”风潇沉吟,“绝知此事要躬行。” “那……我不妨先约他人比试一场,亲自站上擂台试试?” 风潇终于点头:“只是怕你体力不济,七日里与人切磋两次,难免状态有失。” “哪里的话!” 秦时最听不得这个,忙拍着胸脯打包票:“别说两次,便是七次我也使得!” 11.第十一章 风潇忍不住抬头看了他一眼。 秦时似无所觉,仍在信誓旦旦地规划:“一会儿把你送回去,我就去寻今日带我领书领药的师兄,约他三日后切磋。” “他的修为虽略低于徐师兄,却也是宗门里靠前的,应当很适合历练。” 风潇满意点头。 “那你与他切磋前,我来给你备一席,”她粲然一笑,“就当是为你鼓气,顺便过个中秋。” 秦时不争气地被迷了眼。 上了云雾山,风姑娘变成风长老,在他心里却改换回风潇的本名。大约是一同进入流云宗的缘故,他总觉得两人比旁人多了些故人之间的亲近。 就好像此时,在太阳徐徐落山之际,他自觉地找来演武场,陪她把东西一起搬回去。 毕竟是送自己进流云宗的恩人,又是个没什么力气的弱女子,哪里搬得动这么些东西?为报恩之故,也为了一同上山的情谊,帮忙搬点东西倒也正常。 秦时心想。 扛了一张桌子,桌子上摆了几页纸和一大张布幡,手里还攥着那根挂布幡用的竹竿,秦时纵是体力不错,也走得有些颤颤巍巍的。 然而风潇就慢悠悠走在他身边,低头数着小布袋里收的银子,与他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徐天凌和比武切磋的事。 夕阳罩在她面庞上,使她的瞳孔显得有些发棕。额角的碎发、细长的眉、颤动的睫毛,都透出些金色的几近透明的光。 她轻巧地、自然地说,我们过个中秋。 秦时突然就觉得桌子没有了重量,竹竿也没有了长度,与他一道轻飘飘地踩在地面上,却没有脚下土地的实感。 他听到自己放轻了声音,像是怕惊扰到某种悄悄流动的氛围,很小心地说: “好。” …… 两日后的午后时分,秦时嘴比脑子快,脱口而出一句:“不行!” 然而他也并不知道为何不行。 风潇请来帮忙看摊子的,是程臻引荐的外门弟子,名叫邢潜。两天下来也与风潇秦时混熟了些,知道这位风长老并没有什么架子,平日里也愿与她这个外门弟子说笑。 听说晚上秦时要去风潇处一起吃中秋饭,当即就半开玩笑地撒娇:“我也要去!” 风潇愣了一秒,有些发愁。若是平日,她自然来者不拒,然而今日这顿饭…… “不行!”秦时这一声突兀又坚定,显得他有些反应太过激烈,却使风潇松了口气。 她与邢潜一齐扭头,疑惑地看着秦时,等他的解释。 “风长老今日是为两人备的菜,若是多一个人,大家都吃不饱。明天我要与王师兄比武的,怎么能吃不饱呢?” 话一出口,秦时自己都觉得有些荒谬。 风潇却煞有介事地点点头:“确实只备了两个人的菜。” 秦时的尴尬转瞬消散大半,只觉自己已与风潇形成了某种独处的默契,从一个龌龊的小贼变作有了同伙,突然就有些口干舌燥起来。 终于捱到了黄昏,与邢潜道了别,东西由邢潜收了搬走,秦时却仍是跟着风潇回去了。 门口放着门人送来的食盒,是风潇提前托人去山下置办的。 满满当当摆了一整桌。中间一盘橙红油亮的清蒸蟹,旁边是一碟放了姜末的香醋。一盘桂花糖藕,一碟清炒藕片,一蛊火腿冬瓜汤,另有一盘切开的月饼。 怎么看都是够三人吃的份量。 秦时心头有什么答案呼之欲出,像要扑通扑通地撞破他的胸口飞出去,他极力抑制,于是忍不住呼吸变得收敛。 风潇大大方方地招呼他坐,斟了一杯花雕酒递过去,秦时双手接过,却见她面前的杯子里只是热水,连茶叶也不见。 动了筷子,又见她始终不曾把筷子伸向正中央那盘蟹,秦时终于忍不住出声:“怎么不吃蟹?” “来月事了,吃不得寒凉之物,”风潇面不改色,“你吃你的,不必管我。” 秦时刚舀了一勺汤喝,闻言险些呛到,咳嗽了好几声。 他们的关系已经近到可以直言月事的程度了吗? 他恍觉有种太暧昧的气氛在螃蟹上空流转,使得那蟹壳的橘红色都显得更鲜艳欲滴。 秦时不愿自己显得太大惊小怪或见识短浅,于是很生硬地接:“明白,吃了寒凉之物会腹痛,对吧?” “对,很痛。”风潇随口回答。 “如果实在不舒服,明日就不要去看了。”秦时劝道。 风潇摇摇头:“怎么着也是你在流云宗的第一场比试,我无论如何都要去看的。” 不亲眼盯着,有些事我不放心。 秦时不说话了,心思悄悄绕了十八弯。 因螃蟹难拆,这顿饭吃了许久,直到天色全黑,才终于吃完。秦时很有眼力见地收拾碗筷,边在心里暗暗盘算。 毕竟是中秋佳节,吃过了团圆饭,一起赏个月不过分吧? 可是赏月未免显得有些俗套了,何况孤男寡女一起看月亮,听起来总有几分怪异,他有些邀不出口。 正当他绞尽脑汁要寻个事情做时,一股毫无预兆的绞痛却自下腹猛地窜起。 秦时面色倏地一白。 他能察觉到一股汹涌的气流,以几乎是势不可挡的势头,直冲后方关隘。 风潇在一旁犹未察觉,自顾自地念叨:“我觉得月饼没有粽子好吃,还是过端午好。” 他身体向来康健,又因习武之故,比旁人还要硬朗许多,不过是几只螃蟹,怎么会如此难忍? 不行,绝不能在她面前…… 秦时咬紧牙关,不自觉地屏住呼吸,所有注意力死死凝聚,整个下半身如同石雕一般,不敢妄动分毫。 腹部的绞痛却越发明显,以极快的速度向上向下蔓延,他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深知一丝一毫的松懈都会导致全线崩溃。 秦时不敢再耗,努力控制住声音不颤抖,简短地开口告辞。 他生平第一次如此庆幸,风潇没有多留。 一出她院子大门,秦时立刻使出了浑身武艺,一路上飞檐走壁,疾如闪电,以最快速度赶回了自己的院子。 …… 次日一早,风潇是被叩门声吵醒的。 不是约的午时比试吗?她揉着眼,迷迷糊糊地去开门。 “风长老,”徐天凌立在门外,仍是低头不看她,“掌门与林长老已至宗门,纪长老请您即刻收拾收拾,一同去迎。” 风潇这才清醒过来。 算起来距离上次徐天凌来通知她,正好过去了四五天,的确是二人该回来的日子。只是……<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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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着不像正经夸自己的好话,于是插进去挑开话题:“她带来的那孩子秦时,确实是天纵英才,掌门尽可去看……” “总有机会看的,”祝寻锋摆摆手,“再有天赋,还能越得过我们昭熠不成?反倒是你招进来的这个新长老,又聪慧又有胆气,很能补咱们流云宗的短板呢。” “这不是巧了吗?今日就恰巧是看那孩子的机会,”纪啸找到了话头,“我刚听说,他今日正约了他师兄在演武场切磋。” “还是他的头一次呢。” 祝寻锋终于来了点兴趣。 “还有这样的热闹看?”她高兴地起身,去拉林清漪一并起来,还不忘招呼上风潇,“走,我们看看去!” 于是在外头飞速接受了弟子们的迎接,就命他们各自去忙自己的事。而后刚回宗的掌门并几位长老,一同来到了演武场上。 宗门虽鼓励弟子切磋,却从来只是放任的态度,这样声势浩大地来看,是很难得的场面。 越来越多的弟子围拢过来,齐齐等着瞧是怎样一场比武,能有如此大的吸引力。 等来等去,王师兄都已到了半晌,却迟迟不见秦时的身影。 12.第十二章 寻常比试,一般是早半个时辰到,好活动热身。譬如那王师兄便提早来到演武场,徐徐活动周身关节,动作由缓至疾,直至气血活络,肌骨温热,额头已渗出薄汗。 此时距离约定的午时,已只有一刻钟的功夫。 风潇那头已截止了下注。 邢潜一早便支好了摊子,弟子们也熟练地围过来,掏银子的掏银子,拿凭条的拿凭条,吵吵嚷嚷,声势浩大。 因此早吸引了祝寻锋的注意。 恐耽误了那边的热闹,她只扭头问了纪啸。纪啸便把风潇是如何开了盘,以及说服他“这也是为弟子好”那番话,一股脑讲给了掌门听。 当然没讲“给孩子的”那段。 祝寻锋兴味更甚,直直盯着那张小小的桌子:“非但如此呢。” “不只是叫观摩下注的弟子们看时能练其眼力,对那擂台上的人来说,才更是大有裨益。” “宗门平日里的切磋,美其名曰‘点到为止’,上场比的不是生死相搏的狠劲,而是谁招式更花哨、谁身法更飘逸。反正赢了无关痛痒,输了也不伤皮毛嘛。” 她目光清亮而欣喜,此时语气认真,终于在懒散中显出些一宗掌门的锐利来。 “长此以往,练出的不过是一身表演的把式,而非搏杀的血性,一旦下了山,断不足以应对真正的穷凶极恶之徒。” “如今拿真金白银给自己下了注,更遑论背后还有其他人赌上切身钱财的厚望,输了便不只是颜面扫地的事了,焉能不拼尽全力?” 纪啸听着却有些担忧:照这样说,宗门弟子们切磋变成了以命相博,其间损伤又该如何避免?万一逼得他们使出些阴招,岂不败坏了流云宗门风? 然而方才为了那五五分成的利钱,他已对着掌门极尽夸赞此法,此时也不好态度陡转。一面又怕真出了事,未来自己要担责,于是忙使眼色给林长老。 林清漪接收到了,却只觉得他大庭广众之下对自己眉来眼去,没个长老的样子,于是瞪视回去。 嘴上不忘开口附和道:“确是如此。只要不伤及性命,逼出他们的狠辣手段和血性,对以后真刀实枪与人打斗只有好处。” 纪啸决定不再说话了。 开始前一刻钟下注截止,邢潜那边闲了下来,祝寻锋忙凑了过去,细细看布上和纸上的文字,又拉着风潇问东问西。 林清漪终于有了空闲,扭头去盘问纪啸:“风长老和秦时的背景查了吗?干净吗?不是别的宗安插进来的吧?秦时那一身功夫来路正吗?心性如何……” “我做事你有什么不放心的?”纪啸拍着胸脯安慰道,“暂时都看不出什么问题。风潇不过是个孤女,恰巧搭上了秦时罢了;秦时的来处查不太清楚,却真气纯净圆融,心性质朴正直,之后在咱们自己眼皮子底下看着长大,不会有什么闪失。” 林清漪这才点了点头。 两边各聊各的,一刻钟转瞬即逝,已到了约好的午时。 纵是方才未见秦时丝毫不着急的掌门长老几人,此时也露出几分狐疑之色;早在一刻钟前便开始焦急的围观弟子们,更是议论纷纷。 “怎么到点了还不见人?总不能是不敢来应战了吧?” “那我刚刚押了他,这怎么算?” “算他直接输呗,你的钱全搭进去喽!” “滚!” 短短几分钟过去,秦时的来历已被众人嚼了个遍。 “说是风长老带进来的,直接就做了内门弟子,谁知道他有没有那个本事!” “长得浓眉大眼的,指不定是怎么入了风长老的眼……” “难怪不敢应战,原来是个上不得台面的小白脸,真要与人比试就露怯了!” 嗡嗡的议论声中,有一道几乎被淹没的声音:“那个人是他吗?好像来了?” 只见远处飞奔来一道穿玄色练功服的人影,步履匆匆,眉头紧皱。 正是秦时。 到了近前,已有更多弟子注意到他,却见他本已来迟,还不尽快上擂台去,反而朝着外围的一处,拨开人群,径直而来。 比平日更急促地微微喘着气,站定在风潇面前。 他伸手,手上是个铜制的、扁圆的小壶。外面包着一层布,上方有个小口,冒着细细的白雾。 风潇犹豫着接过。 拿在手上热乎乎的,才发觉那白雾原来是热腾腾的水汽。 这大概就是古代的……汤婆子? 秦时的气息这时才恢复平稳,开口解释道:“本来昨晚就寻了来的,想着今日出门前再烧水装进去,能多热乎一会儿。” “结果不太熟练,水全洒了,又折腾了许久……” 他垂眸,视线不经意地落在自己刚刚递出汤婆子、还没来得及完全收回来的右手上。 上头有显而易见的一片红。 习武习的又不是金钟罩,滚烫的热水泼在手上,那一瞬间痛得很,手一下子就红了,冲了许多遍冷水,仍没见消下去。 此处应有一个慢镜头,把时间凝固在伸手刚接过的风潇,和直直站在她面前的秦时身上。 即将上场比武的、连掌门都亲自来看的他,来到流云宗的第一场切磋,在众目睽睽下姗姗来迟,就只为了给她带这么一个装满了热水的汤婆子。 泛红的右手还停留在空气中,昭示着他笨拙的心思。 风潇从秦时脸上看出了久违的熟悉神情。 小狗刚学会握手或蹲下时,自以为学会了很了不得的本领,于是摇着尾巴等主人的夸奖,就会露出这样的表情。 风潇面前霎时出现了无数张不同的脸,手上都捧着红糖水,以这样的眼神盯着她,或隐晦或明显地等她给出惊喜的反应。 又要遛狗了。 风潇在心里默默为他选了条黑色的项圈。 在不少目光的注视下,她垂下眼帘,面上几乎毫无波动,只淡声道:“你费心了,快去吧。” 秦时肉眼可见地眼睛睁大了些,一副不可置信的神情,似乎是怀疑自己听错了。 然而他反应很快,迅速收敛了所有表情,很轻很轻地应了一声:“嗯。” 而后毫不犹豫地转身朝擂台走去,只有收回袖子里的右手还在微微发颤。 大声的议论纷纷变成小声的窃窃私语。 “看见没有?刚一过来就先去讨好风长老了,我就说是她的小白脸吧!” “原来是傍上了长老,难怪连迟到都能不当回事……” 离得太远,秦时已听不见。他站上擂台,作势环顾一周,扫到那个方向时偷偷多停留一眼。 却见一众仰着的脸里,唯有风潇埋着头,定定地盯着手中的汤婆子。她的头太低,秦时看不清是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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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在平日,秦时轻易便能格开甚至反制。但此刻,他腹中猛地一绞,所有气力仿佛瞬间被抽空,格挡的动作也生生慢了半拍。 剑尖精准地点在了秦时的心口部位。 虽未开刃,胜负却已分。秦时僵在原地。 局势扭转太快,场下一片寂静。 良久,祝掌门带头起身,一言不发地离场。林清漪与纪啸忙跟了上去。 待走出人群一段距离,纪啸忙开口解释:“今日他面色苍白、气息不稳,出剑虚浮无力,恐是身体突发不适。这小子平日无论是修为还是剑术,都不是今日这个水准……” “我知道,”祝寻锋不以为意地打断了他,“能看出来底子不错,今日确实是有些可惜了。” “不妨事,未来的日子长着呢。” 纪啸松了口气。 留在原地的风潇却大气不敢喘。 一半弟子赢了在分钱,另一半弟子便在一旁捶胸顿足。秦时不知何时已消失了,于是许多幽怨的视线就隐晦地落在风潇身上。 压力好大。 好不容易收了摊子,回到院子,风潇有些犹豫不决。今日一役,只恐秦时道心破碎,万一几日后与徐天凌的比试不敢应战了怎么办? 她有心去宽慰两句,却因早上起得太早、又忙活了许久,实在懒得动弹,于是寻思着能不能拖到明日再去。 正犹豫之间,院门响起缓慢却很有力的叩门声。 “笃——笃——” 风潇扬声问是谁,便听到秦时的声音在外头响起,比往日显得低沉和生硬许多。 “是我,”他说,“我想来问问风长老,昨日螃蟹的事。” 风潇心脏骤停了一瞬。 13.第十三章 她仔仔细细在脑中回想,自觉并无疏漏,这才稍稍放下心来。整理了一下表情,而后如往常一般边扬声喊着“来了”,边走去开门。 推开门时,面上是恰到好处的疑惑,掺杂着些许不易察觉的担忧和惊喜。 分别对应着“你怎么来了?”“你还好吗?”和“真高兴能见到你”,是风潇为自己设计的表演层次。 很成功,因为秦时刚刚还紧绷着的脸缓和了些。 他好像有点迟疑,张口欲说话,却又闭上,抬脚想进门,脚却在半空中停了一瞬。 风潇于是明白了:他也没能知道什么,不过是些无凭据的怀疑。 于是更轻松地边往里走,边招呼他:“怎么突然过来了?你刚刚说要问我什么来着?” 秦时便显得更犹豫而局促,支支吾吾地说不出话。 风潇想了想,干脆先开了口:“昨日那比试,你不要放在心上。人总有失手的时候,一次算得了什么......” 她轻描淡写地提起那场比试,恐怖得有些不真实的回忆重新袭来,秦时感觉心脏又被狠狠握了一下,后脑勺一阵发热,而后热流直冲头顶。 好像又在提醒他,人生中第一次落败,就那样发生在万众瞩目之下。 不应当的,不应当是那样的…… 王师兄的实力他很清楚,绝对在自己之下,昨日能有那样出乎意料的惨败,全因他突然腹泻难止之故。 然而他打小身体结实,怎么会无缘无故突发恶疾?明明就只是在风潇这里用了饭,才开始腹部绞痛。 是,他是吃了不少螃蟹不假,螃蟹是寒凉之物不假,可之前也不是没这样吃过,怎么偏偏就这一次,怎么吃了药也不见好…… 不甘心的情绪几乎要把他压垮,终于盖过了那点犹豫和难以启齿,秦时心一横,开了口。 “昨日我在你这里用了螃蟹,”他很艰难地一个字一个字往外蹦,“那螃蟹……是何处买的?有没有什么不新鲜的?” 风潇好像被这个莫名其妙的问题问愣了,很困惑地歪了歪头,而后好像恍然大悟一般:“你昨日……是闹肚子了?” “是。”此事一经点破,秦时只觉堵塞的思绪与话语都变得顺畅,昨日的场景在脑海里不断闪回,心头那点质问再也压制不住,不自觉地变得咄咄逼人起来。 “我身体一向康健,这些天你也看见了,便是风餐露宿、偶尔吃些生食、喝点凉水,都从来没有过什么事。不过是区区几只螃蟹,怎么会吃了药都没有用?” “风长老,”他像是突然发现自己比风潇高一截,借着身高的优势俯视着她,露出些审视的意味,“你说实话,那螃蟹到底有没有问题?” 风潇错愕地愣在原地。 她似是不相信秦时会问出这样的问题,难以置信地去看他的眼睛。蹙着眉、瞪大眼,与他对视,气势分毫不让,眸子里的质问比秦时更盛几分。 秦时对上这样的眼神,那股气势慢慢就有些撑不住。就在他开始疑心自己是在迁怒,心里有些自责时,风潇的劲头却突然软了下来。 她的头低了下去,缓缓收回了视线,不再与他对视,只垂着眼帘盯着他的衣襟。 用很低很低的声音说:“对不起。” “是我贪图便宜,买了价钱最低的螃蟹,明明听到他们说这个价只能买到死蟹的……” 说到最后几个字,已经带了点哭腔,头别过去,不看秦时,转身疾步向内室奔去,留他一人立在原地。 秦时怔愣片刻,似是自己也没想到她如此干脆利落就承认了,一时竟有些不知所措。 待反应过来后,那点自责与不安登时无影无踪,昨日所受的冷眼与耻笑涌上心头,一时间惊怒非常,也顾不得什么女子闺阁男女大防的规矩了,边跟着风潇就朝内室里头追,边一叠声地质问。 “你不是领了长老的供奉、还收了比武下注的利钱吗?你又不缺钱,何苦要买那样便宜的螃蟹给我吃?” “不是自己吃,便不在乎是不是死了的、臭了的、吃了会病的吗?” “你不知道那比试对我有多重要吗?我来流云宗的第一场,那是第一场啊!掌门、长老、那么多的弟子就在下头看着,我却、我却……” “你明明知道我本来就受人冷眼和指摘,他们本就质疑我不配进流云宗,你把我毁了你知不知道——” 秦时的话音戛然而止。 他才意识到自己已追进了内室,这里有风潇睡觉的床榻、梳妆的桌台和收纳的衣箱。 许是刚住进来、还在添置衣物的缘故,最上头的衣箱还开着口,他一眼看见敞开的抽屉最上面,赫然放着一样熟悉至极的事物。 一只黑色的水袋。 与他那只很像,市面上最普通的样式,通身漆黑,但比他的新很多。 那日他喝错水后,风潇忍了半个多时辰没喝一口水,直到下一个城镇,匆匆买了个新水袋,才终于喝上了水。新买的是棕黄色的,以作区分,专防两人再拿混。 秦时一直以为,那只黑的、旧的、不干净的水袋,早被她扔去不知何处了。 如今却见它好端端地在风潇的衣箱里,黑乎乎的本不显眼,然而躺在各样浅色的衣物上,反被他一眼注意到了。 从中原行至西南山岭,从盛夏走到入秋,从身上只有一个包袱到住进长老的院子,她始终把这个他喝过的水袋带在身边,而后好好安放在箱笼。 她没有扔。 当日翻涌过的悸动,如今重又在心间横冲直撞,与今日的愤懑此起彼伏,争夺秦时的主导权,叫他一时说不出话来。 愤怒一经停滞,他立时发觉有些不对。 从来聪明、细致的风潇,怎么会在他比试的前一天,给他吃可能不新鲜的螃蟹? 她连他用过的水袋都好好珍藏,怎么会对他如此不上心? 她害他输了切磋、颜面尽失,此时不道歉便罢了,怎么还背过头去不看他?不见多少愧疚,反而显得比他还伤心? 在她低头承认的前一秒,先是不可置信地瞪着自己,明明是对峙到底的架式,为何一瞬之间就愿意承认了? 如此多的纰漏。某个结论在他脑海里缓缓浮现。 “你既然说是买的便宜的死蟹,”他仍是问询,语气却不由自主地平缓下来,“那是何处买的?多少钱?” “连个螃蟹的钱都舍不得,又何故专程宴请我?摆了那么一大桌子菜,别的难道就不贵?” “风潇,”他第一次如此冒犯地直呼她姓名,“你又在哄我。” 埋在枕头里的风潇浑身一僵。 她缓缓抬起头,扭过来看他,眼睛还有些泛红,嘴唇嗫嚅着,似乎想要说点什么,却说不出来。 她最后很无力地挣扎了一句:“我没有,我说的是真的。” 是真的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131xs|n|xyz|16420308|182570||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那为什么一个问题都回答不上来? 秦时自认不笨。 她总是这样。 想送他进流云宗,又怕他心有重负,于是假说自己没有盘缠。连纪长老都是故交、刚进流云宗就做起了生意的风潇,能缺盘缠吗? 送他进了流云宗,又不愿让他觉得走了后门、不够光彩,于是坚称他能进来与她无关。秦时可看见了,当时纪长老神色那样勉强,天知道她说了多少好话,才让他破格收了自己。 想叫他不被其他弟子看轻,尽快融入流云宗,于是又是替他向外门弟子打听,又是对他抱怨被徐天凌冷嘲热讽,只为了激他去展露锋芒。 他输了比试,害她在众人甚至在掌门面前丢了脸,她面对自己这样胡搅蛮缠的质问,却甘愿揽下一切罪责。 会腹泻的原因太多了,也许是他自己受了凉,也许是吃了什么相克的食物,她却偏要归咎于买的螃蟹不新鲜,不就是为了让自己怪她吗? 他知道,人不怕有愤怒、有怨恨,就怕只责怪自己,连个向外发泄的途径也没有,才会轻易就没了念想。 想必她也知道。 于是她甘愿承受自己的愤怒。 他仿佛从她刚刚那一瞬的突然坚定,和此时死撑着的坚持里,读出一句“你怨我吧”。 你怨我吧,如果怨我能让你好受。 把一切都怪罪在我身上吧,如果能稍稍缓解你的失意,如果能叫你不必一蹶不振。 秦时想,他比风潇所以为的更懂她。 “不必说了,”他不再等她的回答,“我不会对那场比试耿耿于怀的。” “修行之人,胜败都是常事,何况状态、气运、时机千变万化,谁没有马失前蹄的时候?” 他蹲下身,使得坐在床榻上的风潇能高他一头,而后仰头盯着风潇,对着她还有些发愣的眼神,缓慢而认真地说。 “你不必再如此担心我,我会好好修养,为几日后的切磋作准备。这次不会再有意外了,我不会再让你丢人、叫你为难。” “我会赢的。” 他看见风潇明明眼眶还是红的,刚刚呆滞的瞳孔却重又聚焦,很认真地回报他的凝视,欣喜从她眼底绽开。 “你会赢的,我知道的。” “我会全押你,用我所有的银子。” …… “我当然会全押他的。” 风潇面露疑惑地看着徐天凌,仿佛他问了什么愚蠢而奇怪的问题。 徐天凌话一出口就后悔了,他也不明白为什么要去问这么一句“你待会儿要押给谁”。明明自己也知道,就算她心底觉得自己会赢,也不可能在众目睽睽之下,亲口说不押给她带进来的弟子。 于是他强撑着撂下一句:“那你会满盘皆输的。” “那有什么的,”风潇却混不在意地摇摇头,“他才刚进来,就敢挑战你这样积威已久的师兄,是输是赢有什么要紧?” “已经很厉害了。” 咔嚓。 徐天凌恍惚听到自己心口传来不存在的声音。如果他问问风潇这是什么,风潇会告诉他,这个叫破防。 他恨自己多余这一句。 更恨她与秦时有那样密切的关联,以至于即使对自己青睐有加,在外人面前也只能全然是维护秦时的模样。 她心里想的明明不是这样的。他有些无力地对自己解释,却只觉更加烦躁。 14.第十四章 他几乎要把这份不满全发泄在演武场上。 徐天凌的剑如疾风骤雨,比起几日前的王师兄,更多出常年苦修的沉稳与狠辣,每一剑都直指秦时要害。 可惜秦时也不是几日前的秦时。 从一开始,秦时的剑势便如连绵不绝的滔天巨浪,一层叠着一层,将徐天凌牢牢困在其中。他的剑有种不符合年龄的沉稳和精准,步步为营,蚕食着徐天凌的空间。 每一次挥剑都带着沉猛的力量,震得徐天凌手腕发麻,虎口生疼,只能被动地格挡、后退,再格挡。 徐天凌的呼吸变得粗重。 不是说底子虚浮吗? 场下围观的人明明比平日还多些,却连常有的窃窃私语都听不见,皆屏息凝神地看着这场出乎意料的压制。 徐天凌明知此时该全神贯注,寻找一丝胜机,心头的杂念却毫不停歇地闪。 秦时的底子如此扎实,风潇却仍说是不稳,是她有意欺骗自己,还是眼光太高? 连这样的秦时,她言语间都有些看不上眼,如今狼狈不堪地被秦时压着打的他,在她眼里又是什么样子? 她会失望地摇摇头?还是根本不放在心上? 总之不会像对秦时一样,和身边人说“他已经很厉害了”。 凭什么…… 在几乎被逼到场地边缘的瞬间,他眼中猛地闪过一抹不甘的厉色。 变故陡生! 徐天凌不再吝啬消耗,用尽全力拼死一搏,长剑带着刺耳的尖啸,猛地撕裂了秦时密不透风的剑势。 这一剑又快又急,角度刁钻,竟真让他找到了一丝喘息之机,剑尖几乎要触碰到秦时的衣襟。 台下响起一阵压抑的惊呼。 然而秦时后撤半步,手中长剑不避不让,由下至上一撩一挂。 “镪——!” 一声响亮的震鸣。 徐天凌整条手臂瞬间酸麻,踉跄着连退数步才勉强站稳,气血一阵翻涌,脸上瞬间褪去了血色。 秦时没有趁势追击,只是持剑而立,平静地看着徐天凌。 高下已判。 场地里静了许久。 直到人群里传出一道很小心、很微弱的声音:“刚刚……谁下注给秦时了?” 天空一声巨响,赌王闪亮登场! 风潇在心里为自己放烟花。 上次与王师兄那一场,尚且有四成左右的弟子押给了秦时。毕竟是一夜之间破格招进来的,不少弟子不信关于风长老的那些流言蜚语,想着他必有什么过人之处,于是押上了些银钱搏一搏。 然而有了上一场的前车之鉴,这次还敢押给秦时的便很少了。即便是有,也只是放几个铜钱,权当留个一本万利的念想。 押给徐天凌的却很多,一来大师姐闭关不出,大师兄暂居同辈第一的名号还是响亮的;二来有了秦时上次的表现,众人对他的斤两也有了判断。稳稳地小赚,还是不信邪地赔上一笔,谁都知道该怎么选。 秦时名字旁的银子堆,却显得并不太寒酸,全有赖于风潇单单一人,押上了整整二百五十两。 二百两是刚拿到的长老供奉,五十两里头有这几天所得的利钱,也有卖丹药所得。 丹药是秦时给她拿来的,用各式各样的理由。自从那日进来问了一遭,秦时便肉眼可见地显出些心虚的殷勤。 他终于意识到,常挂在心上的“进了流云宗一定要好好回报风姑娘”,还从未付诸真正的实践。 尽管去陪她搬过东西,尽管总想着为她出气,然而比起风潇对他的知遇之恩,比起她哄他所做的种种隐忍,自己所做的实在太少了。旧的恩情新的愧疚,秦时正处在挖空了心思要补偿她的时候。 他的月例银子并不多,只够自己生活所用,然而内门弟子因修炼所需,能领的丹药却很多。其中便有些用不上的,或是对他这个修为而言已不够用,或是仅有强身健体、养气凝神之效,秦时找了不少理由,一趟一趟送与风潇。 费心了,其实不用找理由她也会收的。 风潇对这些丹药的需求并不大,因无习武的打算,于是只挑能调理身体的自己留下,别的全偷偷卖给了程臻邢潜等人。 秦时用不上,可对外门弟子而言,这些丹药可都是紧俏的好东西。 风潇只卖市价的七八成,有感谢程臻为她引荐介绍、邢潜为她看摊子的缘故,也有些助力每一个外门弟子努力修炼进内门的梦想的意思。 她发觉人有了多出来的、用不上的东西,就很乐意兼济天下了。 如此统共凑出了二百五十两银子,风潇全投在了秦时身上。加上旁人零零星星的小注、邢潜礼轻情意重的象征性支持,秦时一共被押了二百六十多银。 徐天凌身上却有六百多两。 风潇放银子时,并不是没有其他弟子注意到她的举动。然而风长老与秦时的关系众所周知,她无论如何也要为秦时撑个场子。众人心知肚明,替她惋惜,却不会为之改投秦时。 上次的比试,寻常弟子看不出蹊跷,掌门与长老们却是能看出秦时状态不对的。若是祝掌门等人在场,又当个乐子凑趣下注,或许会同风潇一般押给秦时。 可惜祝掌门刚回来两天便宣布闭关,不许任何人打扰。大约是此次与林长老在外寻觅,得了什么关键的机缘,据说停滞许久的修为,都有望百尺竿头更进一步。 祝掌门不来,其他长老也无意来看小辈的比试,才有了风潇如今一个人押了秦时几乎全部筹码的局面。 因此按照规矩算下来,利钱加赢头,风潇共得了八百两出头的银子。即使去掉二百五十两的本钱,也有五六百两的净赚进账。 大发一笔横财,风潇长舒一口气,方觉这几天的辛勤耕耘没有白费。 秦时这次赢了比试,便不像上次一般神不知鬼不觉地消失了,迎着台下众人的目光和议论,摇着尾巴走到了风潇面前。 “我赢了。”他眼巴巴地望着风潇。 “我就知道你可以。”风潇埋在银子里数钱,一时有些抬不起头来。 “我说过会给你把面子银子都挣回来的。”秦时见状,凑得更近了些,把重音咬在“银子”二字上,不死心地盯着风潇。 她终于抬头了。 看着面前堆着的银子时,她的眼神显得晕晕乎乎,嘴角不受控制地向上翘。秦时瞧见她这副神情,不由跟着心情更好。 原来她喜欢银子。 那就好办了。 于普通百姓,金银或许是难得之物,然而对修行之人来说,取得大笔钱财的办法可太多了。仅仅是些唾手可得的俗物,就能叫她高兴成这样,秦时心想,风潇真是个容易满足的好姑娘。 与秦时对上眼,她才终于收敛了些心神,眼睛又是亮晶晶的了。 “这么厉害呀,我们秦时。” 她说着,很自然地抬起手,拍了拍他的脸。 力道很轻,一点也不疼。 都说打人不打脸,若是旁人,显然便是挑衅的意味,可她笑意盈盈,嘴上还在腻腻地夸他。 那就理应是在挑逗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131xs|n|xyz|16424673|182570||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他。可她眼神清亮,目光并不像女人盯着男人,却像是在看一只做对了什么事的小狗。 风潇确实很努力地抑制住了顺便挠一挠他下巴的冲动。 秦时觉得有哪里不对劲,然而在他想明白之前,风潇身上的气味却先一步钻进了他的鼻子。其实没有什么很特殊的香味,只是人熟悉亲近起来,对此就格外敏感。 他形容不出来那是什么味道,但闭着眼睛也能知道,那是风潇。 他听到她说:“真争气。” 秦时决定不再想了。没有什么不对的,只有他脸上残留的触感和飘在云上般的感受是真的。 几日来经历了背后的指指点点、面上的不屑一顾,如今一雪前耻,从此以后再也不会有人质疑他的实力。在风潇面前也更能抬得起头来,终究没叫她失望。 秦时于是春风得意马蹄疾,脚步都轻快许多。 却不见背后徐天凌定定地盯着两人的背影,眼中恨意翻涌。 他疑心自己被骗了。 明明信誓旦旦对他说,秦时底子不稳,与人对阵时就会露出马脚。然而秦时那样稳健的力道与圆融的真气,哪有半分虚浮之相? 明明对他左一句撩拨右一句挑逗,邀请之意已溢于言表,然而看她孤注一掷全押秦时的决绝,如今又如此亲昵地拍他的脸,哪有半分厌倦的迹象? 骗他的,原来全是骗他的。 他早该想到的。纪长老早就告诫他要小心女人,自己倒好,小小的心里全是女人。 对他这样纯情的少男谎话连篇,连感情之事也能拿来诓人,叫他在宗门无数弟子面前丢尽脸面,她怎么能做得出! 徐天凌阴沉着脸,一言不发地拨开围上来安慰的师妹师弟们。 “二师兄别气馁,不过是一时打不过他,日后好好修炼,定还会有机会的!” 滚!他恶狠狠地心想。 “二师兄没关系的,就算你输了这场比试,在我们心里也永远是带我们习武、教我们功法的好师兄!” 也滚! “二师兄别往心里去,你不过是掉以轻心、一时失手,若是全力以赴,他哪能在你手下撑一个回合?” 可以不滚。 “二师兄,小的以为那秦时身上有古怪!他上次连王师兄也打不过,这次怎么会突然如此厉害?” 徐天凌驻足,扭头盯着那说话的师弟。 师弟被他看得有些吃力,硬着头皮继续往下说。 “他定是上次特意收敛了功力,摆出一副不如人的假象,好叫您掉以轻心,这次才会阴沟里翻船!” 徐天凌只愣了一瞬,而后不由地微微点头,越细想就越确信。 他从来能压着王师弟一头,秦时连王师弟都打不过,却能赢得了自己?此事确实古怪,除却这个解释,他想不出别的缘由。 只是……这是秦时一个人的设计,还是与风潇的共谋? 秦时如此设计,是为了叫他掉以轻心,风潇为何要帮他圆这个谎? 她面前堆满银子时的表情浮现在他的脑海。 一切都说得通了。 风潇、秦时,她怎么能,他怎么敢…… 徐天凌不再停留,神色冰冷,大踏步回到了自己的院子。院门一关,便打算谁都不见。 然而刚上了锁,院门便不听话地响起了“笃笃”声。 “谁!”徐天凌正在气头上,语气十分不耐。 “是我。”门外传来纪啸隐隐透着些担忧的声音,压得很低很轻,仿佛怕叫人听见一般。 15.第十五章 风潇站在徐天凌院子门前,刚打算敲门,门便自己从里头打开了。 从里面走出来一个纪啸。 她微微有些惊讶。 纪啸的反应却比风潇更大,他迎面撞见外面有人,下意识地后退一大步,似是被吓了一跳。而后急忙堆着笑寒暄:“风长老也来了啊——用过膳了吗?” 风潇面上也笑盈盈地应了声是,心里却有些狐疑。 两人对外说是故人,其实关系却不算太热络,至少没有到见面要问候一下“吃了吗”的程度。 除非是太尴尬而不知该说些什么的场合。 他在慌乱什么? 总不能是撞破了右长老与二师兄的绝美师生地下恋吧。 跟在后面送纪啸出来的徐天凌,此时也看见了外面站着的风潇。 本还因听到外面有人而有些惊慌,见是风潇,面色一下变得冰冷,眼神却很复杂,藏不住地流露出些忿恨与幽怨来。 风潇压下心里的疑惑,立刻调整好表情,眉梢浮上些淡淡的愁绪。把纪啸往外一推,自己便自然地滑进了院子。 “风长老又有什么事?”徐天凌的声音甚至说不上客气,冷淡而尖锐。 “有些事要与你解释,”风潇边说话边自觉地往里走,反倒像个主人,“进来说。” “这里似乎是我的院子……”徐天凌冷冷地提醒,却撞上风潇紧跟着的下一句话,于是话音戛然而止。 “秦时他并非有意欺瞒,你不要误会他。” 拳头硬了。 “风长老专程来一趟,就为了替他说这个?”徐天凌毫不掩饰语气中的讥讽。 风潇此时已走进屋子,准备在凳子上坐下,却眼尖地看见桌上有个盒子。 那是个以剔透寒冰雕琢而成的方盒,仅有巴掌大小,通体散发着不太明显的白色寒气。透过透明的盒壁,依稀能看见内里一小撮暗沉如铁锈的细沙。 细沙似在微微蠕动。 她怀疑自己花了眼,正欲凝神细看,徐天凌却冲上前来,飞速拿起那盒子藏在身后。 风潇疑心更甚。 徐天凌有些心虚,语气生硬地解释:“这是修炼用的,叫作……” “我又用不上,”风潇面上做出不在意的样子,不耐烦地挥挥手,“不必与我介绍。” 徐天凌肉眼可见地松了口气,面上若无其事地把盒子放进内室。 “我来是有正事要说,秦时他真的不是故意的。” 刚压下去的火气又冒了上来。 “与那小王比试时,他说是吃坏了肚子,身子不舒服,这才发挥失常,并非有意隐瞒实力,你千万不要误会。” 徐天凌简直有些难以置信:“这种话说出来,你自己相信吗?” “习武之人,又年轻体壮,偏在那日吃坏了肚子、身体不适?” “平日无事,不早不晚,偏偏就在那日?与我交手时不出纰漏,之前无事、之后也无事,就只在那一天不舒服?” 风潇似是接不住这一连串的质问,踉跄着后退半步。 顺势就在凳子上坐下了。 “人、人吃五谷杂粮,哪有不生病的……”她嗫嚅着,“他一向很敬重你这个师兄,你千万不要误会他。” 徐天凌深吸一口气,才没有把那句“蠢女人”骂出口。 “风长老,我一向以为你不是傻子,”他死死盯着风潇,不容她退避躲闪,“你告诉我,他是如何吃坏了肚子的?吃了什么?” “螃蟹,”风潇像是终于找到了能回答上来的问题,急切地开口回答,“他前一天晚上与我一同过中秋,吃了太多螃蟹才……” “那你怎么没事?” 风潇愣在原地。 “一同过中秋,一起吃了螃蟹,他吃坏了肚子以至于连王强都不敌,你却毫发无损?” “风长老的身子骨,比常年习武之人更耐折腾?” “前一天晚上吃坏了肚子,第二日正午才比试,他这么大的人了,不知道吃药?” 徐天凌一问接着一问,眼看着风潇身体不由自主地向后,咬着嘴唇不做声,神情越来越不知所措,心头终于涌上些快意。 还不够。 他今日所受的屈辱,与风潇此时的为难窘迫相比,多了何止一星半点。 他要打碎她所有勉力维持的幻象,叫她看看自己选择的、护着的、纵容的秦时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别再骗自己了,别再沉溺在你不愿看清的幻梦里了,蠢女人。 “然后呢?他与我比试时真气雄浑,出招沉稳,你却说他底子不稳,也是有什么误会吗?” “是风长老眼界太高,连他那样的修为都看不上?还是他又找了什么理由说自己不稳当,连你也一并骗了过去?” “总不能是风长老自己编造出来骗我的吧?” “是!”风潇闻言眼前突然一亮,犹如抓住了救命稻草。 “是我自己编的,为的就是让你掉以轻心,好让他今日轻松些!他从未对我说过什么来路不正底子不稳一类的,全是我自己编出来的!” 徐天凌立刻便明白了真相。 她又被骗了。 被骗了还要为他圆谎、替他顶罪,妄图瞒过他,甚至骗过她自己。 他看着眼前这个急切的、拙劣的、喋喋不休的女人,生出一种可怜可悲的感叹。 “风长老不习武,或许并不清楚,”他毫不留情地戳破她,“所谓掉以轻心,在我们比试时,几乎是无稽之谈。” “师长早早教过,打斗大忌就在于轻敌,我流云宗的弟子是不会出这种差错的。何况上场前再是轻视,过一两招也就心里有数了,哪会因为旁人的几句话就下手轻了?” “因此我事先究竟怎么看秦时,对我们今日这一战毫无影响。” “你来骗我,或是秦时骗你,都没有意义。” “所以如果,我是说如果,”他欣赏着风潇越来越苍白的脸色,还是把那句话说了出口,“如果秦时骗了你,可不是为了什么传出消息叫我掉以轻心、操纵比试局面之故。” “他是单纯对你隐瞒呢。” 风潇的身形肉眼可见地晃了一晃。 “是为了藏锋?为了置之死地而后生?为了让众人都嘲讽他、看不起他,而后踩着我这个二师兄,成就他的一鸣惊人吗?” “为此,连你也可以骗吗?”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131xs|n|xyz|16435476|182570||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风潇摇摇欲坠,几乎要坐不稳。 徐天凌下意识想要去扶,然而脑海里闪过今日输了下台时背后的窃窃私语。想起是眼前这个女人对秦时毫无保留的信任,才叫自己轻易应下了这场比试;是她全心依赖和保护的秦时,踩着他的脸面上位…… 他终究没有动作,也不开口送客,只静静地观赏她的狼狈。 良久,风潇手撑着桌面起身,像是要走。 她苦笑着留下一句:“我有时倒真希望他是骗我的。” 徐天凌挑眉:“风长老这是何意?” 风潇摇摇头,不说话,只是一味朝门口走去。 徐天凌不愿痴缠着追问,于是也不再挽留,放任她往外走。然而自己在原地品了又品,始终没有个头绪。 他隐隐觉得,今日不问出来,往后就再也无从知道答案了。 于是终于在风潇已走到院子门口、将要拉开门时,忍不住扬声唤道:“风长老留步!” 风潇背对着他,嘴角扯起个满意的笑来。 回过头时,已是万念俱灰中带一点困惑的表情。静静地望着徐天凌,等他解释突如其来的挽留。 徐天凌缓缓走到近前,边说道:“风长老方才说希望他真是骗你的,我不明白是什么意思。” 风潇摇摇头:“你本就没必要知道。” 越如此说,他便越发不肯就此罢休,疾步走上前去,扶住了门,竟有一副不说清楚不叫她走的架势。 风潇面上仍是摇头,腿脚却纹丝不动,牢牢钉在门口,好像真被他扶住门就出不去了一般。 “风长老,”徐天凌硬的不行来软的,“今日因比试一事,我本就心头郁结,怕是一晚上都不得好眠。” 风潇听到“比试”二字,犹疑一瞬,神情明显软了下去。 “若是再不能知道你那话是什么意思,今晚更是要辗转反侧、夜不能寐了。” 他越说越幽怨:“风长老若是不打算叫我知道,又何苦挑起这个话头?如今勾得我这般抓心挠肺……” 风潇终于还是让步了。 她低着头,用很小很小的声音说:“如果他真骗了我,我心里还能好受些。” “如果是他先骗了我,我再倾心旁人,是不是就怪不得我了……” 风潇的声音已低到几乎听不见。 然而于习武之人而言,仍是能听清的。 徐天凌如同被击中一般,呆愣在原地,一时说不出话来。心里不住地叫嚣着同一道声音:倾心旁人,这个旁人是谁? 是我吗? 他低头看风潇,见她头低得像是要整个人缩进衣服里,眼睛不敢看他,睫毛却在轻轻颤动。 其实风潇也是被秦时蒙骗,因此当日的第一句话并不算她说谎。 那第二句话,不也应是真的吗? 在他怔愣的片刻,风潇已拉开大门,飞一般地跑了出去。 徐天凌仍呆呆立在门内,心绪纷乱如麻。 风潇一出门,脸上的为难和晦涩全收了起来,眉头轻蹙,满腔疑惑。 说什么修炼用的东西,那盒子看着阴气森森,纪啸与徐天凌又那样心虚,绝不是什么光明正大之事。 16.第十六章 “你是在哪里见到的那东西?”秦时面色十分严肃。 风潇就知道果然不是小事。 “你先别管是哪里见到的,也别跟旁人提起这事。先告诉我,那究竟是什么东西?” 秦时沉吟:“你可看清楚了?那细沙果真是锈红色的、会蠕动的?” 风潇回忆片刻,坚定点头:“是在动,尤其是拿起来时,速度会快上很多,绝不只是摇晃时正常幅度的流动。” “装在透明的盒子里,盒身冒白气,因此我猜是冰做的。” “那就更对得上了,”秦时面色凝重,“那东西恐怕不是流沙,而是苗疆的蛊虫。” 苗疆的蛊虫。单是听到这几个字,风潇便有些头皮发麻。 虽不知具体是做何用途,然而这玩意儿一听就不是流云宗正统修炼的路数。何况那日纪啸和徐天凌支支吾吾,两人举止一个比一个做贼心虚…… 风潇疑窦丛生。 秦时看她面色,也跟着十分焦急:“你究竟是在哪里看到的?是谁有这东西?流云宗的人吗?” 风潇在心里盘算。 若是祝寻锋还在,上报掌门自然是最保险的办法,然而祝掌门闭关不出,还交代了不可打扰,这条路就断了。 事关纪啸,掌门一人之下的右长老,除掌门以外唯一能稍作制衡的人,便只有左长老林清漪了。 然而秦时与王强比武那日,纪啸又是朝林长老使眼色,又是常与她窃窃私语,两人看着交情不浅。贸然与林长老上报纪啸的异样之处,指不定打草惊蛇。 再往上或许会有常年不出世的老前辈,风潇却并不知上哪去找。 宗门上下,一时竟寻不出其他能商议此事之人。 眼下只好先与秦时一道,先行小心查探一二,若是真有什么害人的歹事,再想个办法当众闹出来。 思及此,风潇不再犹豫:“此事事关重大,除了你,我谁都不敢说。” 秦时得此信任,明知听其话音不是小事,还是在严阵以待之余,心头涌起一阵舒爽。 “我确实昨日见到了,是在徐天凌房里,”风潇徐徐继续,“当时纪啸刚从他的院子里出来,见我在外面吓了一跳,行为举止很心虚,不像只是长老弟子寻常相见。” “进了屋子,我看到桌子上有个盒子里装着这个,徐天凌很慌张地拿起来挡在背后,支支吾吾地解释说是修炼用的。我便假装信以为真,没敢多追问。” 秦时听着,眉头越皱越紧,本还打算问一句她去找徐天凌做什么,如今也抛之脑后了。 “如此说来,他们俩确实是有问题。” 风潇点头:“只是不确定,那蛊虫只是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修炼用途,还是……要害人。” “为今之计,只有先从那蛊虫入手,查查它究竟是个什么东西、做什么用。你可有什么头绪?” “我对此也没什么研究,何况这在流云宗是禁术,问旁人大概也问不出什么,”秦时摇头,而后神色一亮,“不过藏书阁里,是有这类典籍的,里头兴许有记载。” 又要读书了,风潇无声哀叹。 “那我们去藏书阁里找找?” 秦时仍是摇头:“蛊术是禁术,书也是禁书,那些书是有人看守的,我们弟子轻易翻不得。” 读书都不一定能读了,风潇哀叹出声。 “你是长老,或许可以一试?” “不可,”风潇却觉得更危险,“纪啸暂代掌门执掌内务,看守的人若有什么事,都是要报与他知晓的。” “刚在徐天凌那里遇见他送蛊虫,转眼就去查关于蛊术的禁书,但凡他拿到一点消息,我就全然暴露了。” “那可如何是……” “还是偷吧!”风潇目露坚定。 秦时惊愕看她。 风潇已在执行:“你知道那看守的是什么人吗?一个人还是有轮班替换的?可有交接或是休息的时候?” 秦时觉得哪里不对,有心劝她,却又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尽管听起来不合规矩,然而在如今的局面下,这似乎已是最好的解法。 于是数个时辰后,更深露重,万籁俱寂,两道身穿黑色夜行衣的人影出现在风潇院子门口。 从秦时住处到藏书阁,恰要途径风潇处,因此在此汇合。 禁书只是不允许弟子随意查看,实际并不算太过珍贵,也几乎没有人打它们的主意,是以不过是派外门弟子轮流看守。 夜间也是能睡觉的,只不过外头有些机关,一经触动便能唤醒看守的人罢了。 秦时信誓旦旦,说他必能神不知鬼不觉地破阵。 两道黑影一前一后在夜间潜行。 行至前方拐角处,照例是秦时先探头去看,确认无人经过,再招呼风潇跟上。 然而这一次,秦时刚探出头去,便立刻收了回来,伸手拦住风潇,低声道:“前面有人。” “也是一身黑衣,也鬼鬼祟祟的,看着不像好人。” 风潇一敲他的脑门:“只有他,我们没有鬼鬼祟祟。” “这里是长老们的住处,除我以外都年纪不小了,觉少、睡得也早,谁会在这个点出门晃悠?” 秦时迟疑着开口:“看身形,有点像纪长老……” 两人对视一眼,心中俱是警铃大作。 “有没有把握跟上他,不被发现?”风潇摩拳擦掌,跃跃欲试。 秦时心下惴惴,然而见她这副样子,便觉“做不到”这种话根本说不出口。 于是硬着头皮应下来。 鬼鬼祟祟的不明男性身影后,跟着两道蹑手蹑脚的黑影。 前面那人很谨慎,时不时左顾右盼,两人几次险些被发现。好在路程不远,没多久,那黑影便一闪身进了一处院子。 风潇不禁揉了揉眼。 没有看错,那是林长老的院子。 风潇心一沉。 长老的院子是不设防的,毕竟山下有人看守,宗内很难有人要对长老做什么。然而刚刚“啪嗒”一声,想来是原本给纪啸留了门,待他进去之后,大门便锁上了。 秦时背后一阵发凉,果然一抬头,看见风潇若有所思地盯着他。 一刻钟后,两人出现在林长老院子的墙头上。 秦时手上与肩上都有风潇的鞋印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hmxs|i|shop|16444660|182570||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又不敢出声拍打泥土,因此浑身不自在。何况上来费了一番功夫,并不体面,他总疑心刚刚姿势不太雅观,好在没有外人看见…… 他看到风潇在夜色中对着他做了个手势。 拇指向上竖起,其余四指屈起握拳,形状十分怪异。 他们出来前商量过手势暗号吗?他怎么没印象? 然而细细观之,风潇面上欣然,目露肯定,显然对自己刚刚托举她翻上院墙一事很满意。人身百骸,以首为尊,拇指正是五指之首,定是取了“首屈一指”的字面意思!她是在夸自己呢。 还好读过书。秦时暗自庆幸。 虽然十分受用,但君子讲究谦逊。秦时思索片刻,学着她做出同样的手势,只是方向反了过来,拇指朝下,意表“谬赞谬赞,愧不敢当”。 果真心有灵犀,无师自通。秦时窃喜。 风潇睁大了眼睛。 她看着沾沾自喜的秦时,很难理解他的脑回路,于是只得无奈叹息,略过不提。 风潇示意秦时先下墙,再接自己下去。两人配合得宜,几乎悄无声息,顺利翻身下墙,又从墙根偷摸到了窗下。 风潇学着电视剧里的样子,用手指沾了点口水,在糊了纸的窗户上捅了个小口。 秦时一脸惊疑地看着她这一套行云流水的动作。 “你大胆!”林长老的声音蓦地传来。 两人心神一凛。 风潇忙凑到小口上,去看里头的场景。秦时也顾不得其他,学着风潇捅开了另一个小口,两人齐齐趴在窗前。 便见里头正中桌子上,林清漪与纪啸人影交缠。 纪啸的声音低沉而含混:“清漪,我实在忍了太久,一刻也等不得了……” 风潇后知后觉地意识到,方才林清漪那一声轻斥,语气并不像她素日的清冷。 一件又一件衣裳从身上到桌上,又从桌上到地上。人影从桌子旁到桌子上,而后到内室。屋内逐渐传来木质床榻难以承受重量般的、有节奏的细微吱呀声。 “轰”的一声,一道惊雷在秦时脑中炸开。 他瞬间明白了屋内正在发生何事,脸颊、耳根、乃至脖颈,登时变得滚烫。于是猛地身体僵直,面红耳赤地缩回头,扭头去看风潇。 便见她凑得越来越近,几乎要贴在窗子上,目不转睛地牢牢盯着里头,毫无半分回避之意。 秦时小心翼翼地伸手,扯了扯她的袖口。 风潇不耐烦地把他的手拍开。 秦时忍了又忍,终于忍耐不得,用力把她拉开。 两人对视。 秦时绯红的侧脸比春日的桃花还要明艳,目光中充斥着前所未有的慌乱与羞赧,见风潇看过来,竟忍不住想要低头移开视线。 风潇面色同样复杂而精彩,眸中一分困惑,两分不耐烦,三分叹为观止,和四分意犹未尽。 从窗户中透出的一点微光,照在秦时的脸上,风潇看见他面颊的绯红,心头的不满才消散几分。 书中传闻冷心冷情的秦时,原来也有这样不知人事、面红耳赤的时候呢。 少男的脸红胜过一切情话。 17.第十七章 各自回了自己的院子,秦时这一晚并不好过。 一闭上眼,一件件衣服被解开、散落在地的场景,便在他眼前循环。 于是脑子不受控制地想起,看到这幅场景时,身旁的人是风潇。 长老们的衣裳制式近似,林长老身上那件,风潇也有件差不多的,他曾见她穿过。 原来褐色的衣袍里头,还有一件嫩黄色的小褂吗?林长老的中衣是雪白的,风潇的也是吗?她晚间沐浴,或是睡前时候,也会一件一件褪下衣裳吗? 思及此,秦时忍不住想扇自己的脸,为他此时此刻的龌龊心思。 手刚放到脸上,又想起风潇轻轻拍他的脸。 那样温柔,那样宠溺。她当然舍不得对他用力,拍他的脸不过是为了嘉奖。 虽说他也曾见过,幼时家道还未中落,母亲也曾抱着那只养来逗趣的幼犬,爱怜地拍拍它的脸颊,然而这与风潇的动作又有不同。 区别就在于,他不是狗。 因此风潇拍他,是因她对自己犹如母亲对那幼犬,一腔怜爱无处表达,却又比母亲当日多出一些人与人之间特有的感情来。 秦时不敢细想,一细想就心痒痒。 他翻个身,强迫自己入眠。 结果脑海里又浮现出在窗外转头,与风潇对视的场景。 自己如此羞赧,她却那样镇定,仿佛面前发生的不过是吃饭喝水一般的常事。对比之下,会不会显得他太大惊小怪?会不会叫她瞧不起? 可是那毕竟是……她怎么能那样不当回事呢? 秦时“噌”的一下坐起。 他终于意识到,风潇对此习以为常,丝毫不觉得是羞耻需要回避之事,或许是因为……她曾经历过的。 甚至是经历过不少次。她毕竟有一个孩子。 方才按也按不住的雀跃突然就停歇了,秦时呆呆坐在床上,只觉得心脏闷闷的,面上闪过许多情绪,最终定格在不知所措。 更睡不着了。 第二天只得顶着黑眼圈修炼了一天,到了晚上,却仍不能早早入睡——今晚还有安排呢。 昨夜风潇与秦时人心惶惶地来,而后人心黄黄地走了。以为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密谋,结果却撞破了这样一桩情事。也难怪纪啸总暗戳戳地朝林清漪递眼色,原来两人私下有些情意。 只是这样一来,纪啸的蛊虫那回事,便不知林清漪有没有牵扯其中,也就更没有可能找她商议了。 于是两人只得约定,今晚二度勇闯藏书阁。 这次路上并未遇到旁人,不过子时,便顺利到了藏书阁外。 阁楼大门紧锁,门外有人看守,因此他们的目标,是二楼一扇因年久失修而有些松动的窗子。 秦时屏息凝神,指尖探入窗棂缝隙,将一缕真气缓缓渡入。 “咔。” 随着一声微不可闻的轻响,里头的木栓滑开。他回头与风潇交换眼神,两人身形一提,轻手轻脚地滑入了阁内。 陈年纸卷特有的霉味扑面而来,成排的书架沉默矗立在黑暗之中,不远处传来二楼守阁弟子均匀而绵长的鼾声,衬得周遭更显静谧。 不敢取出明火,两人只能凭着微弱的月光,小心翼翼地向最深处的书架摸去。 终于在角落找到了目标。 那书架上的书卷明显更为古旧,甚至有些是以兽皮或竹简制成。两人分头迅速扫过,最终停留在一本用暗紫色锦缎包裹的厚册上。 封皮上以朱砂赫然写着“蛊录”两个大字。 风潇拨开绸缎,缓缓掀开了书页。书页是皮质的,上面并不只有文字,还有暗沉颜料所绘制而成的图案,示意不同的蛊物。 按照来之前商量好的分工,秦时从头翻起,先筛出大致符合风潇描述的,再由风潇细细分辨。 两人一左一右,歪头相对,借着月光翻同一本书。 光线太暗,字画又太小,风潇十分努力地辨认,直到眼睛酸涩难忍,才终于定格在其中一页上。 不仅画上的红锈色“细沙”符合当日所见,下头的文字中更是标着一句“须于寒冰中存放。” 她不由心跳加速,定定盯着最上面三个字。 噬功蛊。 秦时见她停留在一页迟迟未翻走,便知是有了结果,凑过来一同细看下面的小字。 “……虫卵微不可见,混入食物服下,在人体内依靠吸取微量真气孵化。孵化后,蛊虫会疯狂啃噬修行者的经脉和丹田……” 显然是害人的东西,两人越看神色越凝重。 来回读了几遍,把图画并文字都牢牢记在脑海里,风潇才合上书页,用那锦缎原样包好了,小心地放回原处。 两人又趁夜色原路返回,一路上只顾埋头飞奔,彼此都不说话。 秦时不语,是心下不安,总觉得那蛊虫怕是朝自己来的。 如此阴毒之物,定是用在仇恨之人身上,最近这些日子还有谁比自己得罪徐天凌更狠呢? 然而他想不通的是,按风潇所说,蛊虫与纪长老脱不了干系。纪长老既与风潇有故交,又亲自招了他进来,何至于帮着徐天凌害他? 风潇心里想的却正相反。 若只是要害秦时,她反倒放心了。他毕竟是后期要出场与齐衡相争的人物,想必这些祸事都能一一躲过去。 怕的是要用在别人身上。 只是纪啸和徐天凌,在流云宗的长老和弟子里头都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地位,他们还能有什么要害的人? 两人各自忧心忡忡,在风潇院门口告别,打算明日睡醒了再做商议。 风潇回去后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地合不上眼。从蛊虫着手,查到这里便也到头了;既然知道了是要害人用的东西,余下的唯有从纪啸和徐天凌的动机下手。 她决定明日去找一趟程臻。 程臻为了攒钱买丹药,尽快晋升到内门弟子,除了做些外门弟子被分配的杂活以外,修炼之余还接许多宗里派下的任务。 整日到处打杂,东一句西一嘴都经过她的耳朵,因此消息很灵通。 风潇打算旁敲侧击地问问看。 次日一早,她扛着没睡饱觉的头痛,直奔膳堂而去。 身为长老,平日里是有弟子送饭来她院子的,因此很少来膳堂。风潇凭着印象里邢潜的几句描述和到处打听,终于在外堂找到了程臻。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hmxs|i|shop|16455175|182570||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她果然在吃免费的那一档,碗中只有些稀粥。邢潜说过,程臻日常开支能省则省,存下来的银钱全用来买丹药、买剑谱了。 风潇走到背后,拍一拍她的背。 程臻吓得一缩脖子,扭头看去,便见风长老站在自己身后,视线落在自己的饭碗上,神情晦暗不明。 她下意识伸手成圈,护住了饭碗:“风长老还没吃吗?” “没有,”风潇摇摇头,轻轻拉她起身,“走,我请你吃饭。” “使不得,”程臻下意识就要拒绝,“风长老不必客气,有什么事您直接吩咐我就成。” 风潇于是解释:“有事想跟你打听,正好吃饭的时候聊了。” 程臻仍是推辞:“不过是说些话的事,我今日中午恰巧也没什么事,您问什么我答便是了,哪里用得着请我吃饭?” 风潇见她有空,干脆拉起她就走。 “我到流云宗这么久了,连个陪我吃饭的人都没有,你就当陪陪我。” 程臻张口要说点什么。 “我付你两颗益气丸、一颗培元丹,算陪吃陪聊的酬劳。” 程臻不说话了,只屁颠屁颠地跟在后头。 风潇院子门口摆着刚送来不久的今日早膳,本就是一个人吃不完的分量,她又在路过内堂时多买了几个菜带回去。 一大桌子摆在面前,程臻见阻拦不得,干脆也不再推辞,两人一起动起了筷子。 风潇不讲究食不言寝不语那一套,边夹菜边开了口。 “你对你们二师兄有什么了解吗?” 程臻显然一时没反应过来,有些犹豫地问:“您是说哪方面的?修为?来历?还是为人处事……” “人际关系吧,”风潇斟酌着回答,“我对他很感兴趣,关于他的一切我都想知道。今天主要是想听你讲讲他在流云宗跟谁有关系,比如说跟谁走得近?又跟谁有些仇怨?” “那是挺感兴趣的……”程臻的面色有些古怪,小声嘀咕道,“原来不是秦师兄呀。” 风潇一眼看出她脑袋瓜里在想什么。 也不否认,反而大大方方地点点头:“秦时晒黑了不少,确实不如小徐可人。” 程臻极力抑制住听闻长老弟子轶事真相的激动心情,兢兢业业地介绍:“二师兄确实人很好,平日里与大家都交情不错,也未曾听说与谁有什么不快。” 风潇不由心头有些失望。 “除了最近与秦时比试,输了之后很是闷闷不乐,听说见谁都没有好脸色。不过这两天也缓过来了,仍是往常那个和善的二师兄。” “今日我能空出时间来,与您一道用膳,就是因为二师兄替我给大师姐送了饭呢。” 风潇猛然坐直了身子:“给大师姐送饭?” “是呀,”程臻有些惊讶她突如其来的反应,不明所以地点点头,“大师姐闭关修炼,须每日清晨送干粮和清水进去。这么简单的事,她却愿意出二两银子一个月,我当时就抢先接了。” “昨日恰巧遇到二师兄,他说这几日有事顺路,干脆替我送了。” “饭是他送的,钱却照旧是我赚,要不说二师兄是好人呢!” 18.第十八章 程臻的话一个字一个字敲在风潇脑门上,她只觉脑袋嗡嗡作响。蛊录上记载的噬功蛊那段文字,中间的一句历历在目。 “……致使最终在冲关时,经脉被蛀空无法承受真气而崩溃。” 那传说中的大师姐、惊才绝艳的谢昭熠,闭关多日,为的不就是冲关吗? 二师兄原本在弟子中一人之下、万人之上,除了突然后来居上的秦时,还有谁是他的眼中钉肉中刺? 不正是始终牢牢压他一头的大师姐吗! 她向来不惮以最大的恶意揣测一个面子大、心眼小的男人。 更何况人人称道的顶级天骄大师姐,原书里却从未提起过,好似整个流云宗最顶尖的不过秦时与徐天凌两人而已。 原本以为是她还在闭关,或是那破书有意掠过她不提,如今看来,只怕是在闭关时遭了小人算计,以至于根本没能顺利出关,好好活到秦时成长起来与齐衡对垒之际。 一切都说得通了。 风潇“刷”地一下站起。 “今天的已经送过去了吗?” 程臻没想到她的反应如此之大,以为是打算趁机偶遇二师兄,于是赶忙安慰道:“今日的已送过去了,不过明日还有机会……” 风潇筷子一扔,抓着程臻的手:“带我去,快!” 程臻好心提醒:“今日已来不及了,二师兄应该已经走了……” “来得及!”风潇焦急地盯着她的眼睛,“她可能还没有吃!” 直到带着风潇在路上飞奔,程臻才有些明白过来,风长老并不是冲着二师兄去的。 因为她气喘吁吁地问:“你可知道闭关时突然被打断会怎么样?有没有什么不惊动她、把那些食物拿回来的办法?” “很难,”程臻面露难色,“若能赶在大师姐自行暂停休息、取用食水时,只要不做出乱她心神之事,便不至于有太大影响。” “但若她正在入定,贸然打断,会致使她轻则气血紊乱、前功尽弃,重则走火入魔、心智受损!” 说到此处,程臻若有所觉,突然停下脚步,死死拉住风潇:“风长老要去做什么?” “您不会要打断大师姐闭关吧?” 她一脸警觉。 事态紧急,已无必要隐瞒,风潇以极快的语速解释:“是,她的干粮和水有问题。” “你若真的心系你大师姐安危,就尽快带我过去,万一能赶上她还未取用,还来得及叫她别吃下去。” 信息量过大,程臻一时有些反应不过来。 干粮和水是直接在膳堂取的,二师兄亲自送过去,能有什么问题?风长老又是从何得知?万一她说的是假的,贸然为此打断闭关,伤及大师姐怎么办? 无数个问题在她脑子里转,程臻张开嘴却不知先问哪个。然而她第一次看这位风长老面上出现如此强烈的情绪,眉目间如此焦急,容不得她再多犹豫。 程臻一咬牙,随手拦了路边一个小师妹:“去通知左右长老,就说风长老要硬闯大师姐的闭关洞府!” “快!” 而后一声“得罪了”,拽起风潇就继续飞奔,朝着大师姐的洞府而去。 这里离左右长老住所很近,他们又修为过人,赶来很快。自己带着风潇,速度却慢很多,全力赶去,两拨人大约能刚好碰见。 若是假的,等左右长老来了,她程臻最多不过是个误报之过,受点罚便受了。 可是万一是真的……现在的每一分每一秒都很关键,不可耽搁分毫! 是真是假自有左右长老分辨,她只是个外门弟子,既不能看出风长老所言真假,亦不足以决定要不要打断大师姐闭关。 她唯一能做的就是快一点、再快一点。 大师姐绝不可有半分差错! 风潇体力不支,跑得上气不接下气,脚步越来越慢,到了最后一段路,突然福至心灵。 “你扛着我吧!” 程臻不解,但程臻赞同,于是并不客气,扛起风长老继续飞奔。 那边厢叶清漪与纪啸得了消息,事关宗门最重要的小辈,自然也一刻不敢停留,扔下碗筷便赶了过来。 如程臻所料,两拨人于洞府前相会。 “风长老!”纪啸抢先怒喝,“昭熠还在闭关,你这是要做什么!” 此时若要再解释一遍,就得从看见那蛊虫及其用途讲起,然而在场身份最高的是左右长老,蛊虫却与右长老脱不了干系,左长老与右长老又有私情…… 且不提说清前因后果要多少功夫,即使真说清楚了,怕也没人会相信她。 此时后悔其实还来得及,她还没有真闯进去打断谢昭熠的闭关,及时收手,推说是自己犯了浑,还不必被追究什么后果。 何况也不能确定徐天凌真的做了什么,指不定其中有什么误会呢? 风潇笑着打起呵呵:“误会,误会,各位误会了。” 她手往下按,示意众人少安毋躁,配合不会武的人设和缩起的脖子,显得格外猥琐却无害。 叶纪二人见状,微微松了口气。 就在此时! 风潇趁他们放松警惕的瞬间,转身就跑,直直冲向外墙上那小洞。 拜托!那可是传闻中力压同辈所有人的大师姐! 在这本书里,主角、主角的好兄弟乃至于主角的宿敌,但凡修为、身份或地位算得上顶尖的,无一不是男人。 而此时此刻在里头面临生死威胁却一无所知的,是一个顶顶厉害的、光芒万丈的女孩。 即使是与她没什么机会接触的外门弟子程臻,提起她时都眼睛晶亮。宗门里每个人都为她骄傲,所有人都默认她是最惊才绝艳的天才,最明亮的一颗新星。 谁能眼睁睁看着这样一颗星星坠落? 至少风潇不能。 在第一场开盘下注的比试上,风潇就为沈自越与张三的名字而摸不着头脑。一本臭气熏天的男频文,怎么会为小师妹起名如此有力,反倒是师兄的名字如此草率? 她后来想明白了。 那些人原本在书里是不会出场的,掌门祝寻锋没有出场而只有长老纪啸,大师姐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hmxs|i|shop|16465210|182570||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谢昭熠没有出场而只有二师兄徐天凌,没有沈自越没有程臻没有邢潜,只有齐衡只有秦时,只有他们,和作为他身边美丽点缀的自己。 书里的许多人原是没有姓名的,因她风潇的到来才有了名字。 这事儿她听说过的,一只蝴蝶在巴西轻拍翅膀,可能导致一个月后美国德克萨斯州的一场龙卷风。 这龙卷风的风就是她风潇的风! 有她风潇在,不仅沈自越会有名字,谢昭熠也会好好活到出关。 小洞高度约在腰间,长宽各不过二尺许,里头连着台子,每日送来的食盒便从此洞口放入那台子。 风潇骨架不大,前段时日舟车劳顿又消瘦了些,因此纵身一跃,恰能从那洞中钻进去。 事发突然,众人难以想到她能有如此不体面的方式,又在刚松一口气、放松警惕之际,以至于反应过来时,风潇半截身子已在洞口里头了。 一眨眼,另外半截也进去了。 膝盖磕碰了一下,她忍住没有呼痛。因用了全部力气把自己往里塞,一时没能收住停在台子上,风潇以脸朝地的姿势落在了地上。 好在反应很快,她及时伸手撑住,不至于吃一嘴的土。 狼狈但伤残不大地双膝着地,跪在谢昭熠的面前。 谢昭熠刚刚暂停打坐,过来取今日的干粮和清水。拿起食盒往里走,忽闻外面似有骚动,她扭头看去,便见一穿着长老服制的女子,从刚刚取食盒的洞口中飞了进来。 并给自己行了个大礼。 风潇抬起头,看见面前一个不过二十岁出头样子的少年,凤眼澄澈明亮,眉宇开阔疏朗,脊背挺得笔直,正是最意气风发的年纪。 思及程臻所言,“不做出乱她心神之事”才能尽可能减小影响,于是整一整衣衫,放缓了声音。 “谢昭熠吗?”她笑得柔和而亲切,“你好,我是咱们宗新来的长老,我叫风潇。” 谢昭熠:……? 如此奇怪的人突然闯入她闭关的洞府,按理是应打起十二分警惕的。 然而眼前这人踉跄扑倒在地,观其手脚不灵活程度,显然是没学过武。流云宗的规矩又很严,这样身无武艺的普通人,别说闯到最深处的洞府来,上山都很难。 因此她倾向于,此人可能真没说谎。 于是她把食盒轻轻放在一遍,蹲下去扶风潇:“风长老好,您起来说话。” 谢昭熠稍一用力,便把风潇捡了起来。风潇站直身子,拍了拍灰,边思索着该怎么开口。 直接说这食物有问题,难免叫谢昭熠担惊受怕、胡思乱想。风潇谨记万万不可扰乱她的心神,于是斟酌许久,终于下定决心。 “昭熠啊,”她蹲下去拿那食盒,“我是新来的管膳堂的长老,今日来的弟子拿错了,给你拿的是昨日的干粮和水,已经不新鲜了。” 把食盒抱在怀里,风潇便打算告辞:“我去给你换一份新的。” 谢昭熠却伸手拦住了她的去路。 她眉头轻蹙:“怎么了?这食物和水是不是有问题?” 19.第十九章 谢昭熠可以相信眼前之人是长老,但所谓管膳堂的长老,她可从没听说过。 何况便是稍有不新鲜,自己又不是三岁孩童,还能分辨不出来?她自会放在那里不动,等明日有人来换就是了。习武之人辟谷一天,常有的事。 哪里至于这样冒险,闯入她闭关的洞府,就为了换份干粮和水。 情急之下,风潇的理由太过拙劣。 谢昭熠猜测,这份食物必有问题,而且是她自己看不出,危害却极大的问题。应当是为防她心神不宁、修行有损,才不愿与她明言。 堂堂大师姐,能连这点定力都没有吗?她撇撇嘴。 只是不知为何,来的是这位素未谋面的风长老,宗里其他长辈呢? “咔嚓——” 正在谢昭熠疑惑、风潇语塞之时,洞府大门传来清脆一声响,而后徐徐打开。 两颗头一左一右地探了出来,正是宗里的其他长辈,左右长老二人。 眼见一时不察,叫风潇钻了进去,两人在外焦急悔恨,却不敢轻易动作。直至听了一会儿,不见里头有其他动静,终于按耐不住了。 若是谢昭熠恰巧正在休憩,未受太大影响,此时进去便也无妨;若是已被风潇干扰,只怕已气血紊乱、大受损伤,他们及时进去,说不定还能勉力一救,挽回些许。 林清漪真气渡掌,以巧劲震碎了门闩,而后很轻很缓地推开大门,两人小心探头,唯恐又引起变数。 见谢昭熠好端端站在里头,浑身上下毫无异样,林清漪才算松了口气,忙上前把她拉过来,护在身后。 转而朝向风潇,横眉冷对:“今日是运气好,昭熠恰在休息能分身的时候,才没酿出大祸来。” “即使如此,也断不能轻轻放过。否则日后谁都敢去打断门人闭关,旁人又不像我们昭熠这般气运集于一身,焉知要出多大岔子?” 林清漪神色一肃:“风长老请便吧,我流云宗之后便没有你这个人了。” 此言一出,纪啸与谢昭熠均是一惊。 虽说掌门闭关,左右长老代掌宗门事宜,理论上是能清理门户的,然而除名长老不是小事,又有秦时这一层牵扯,如此行事,是否太过果决…… 纪啸念头飞转,谢昭熠已开口相劝:“林长老,此事或有隐情……” “林长老,纪长老,”风潇也开口道,“我虽有违门规,却并未酿成大祸,又为宗门出过力,如此处置,未免独断。” “我来流云宗时,便因只有纪长老主持大局之故,由他一人许我入宗,以致流言四起、非议不断。如今既然要赶走我,单单二位在场,怕是也难服人。” “恳请召集长老议事,共商此事。若各位长老一致觉得我该走,风某绝不强留!” “其实也没必要……”纪啸不愿把事态闹大,欲要相劝。 “好,”叶清漪却已说一不二地应了下来,“就叫长老们都来说说,要毁我宗门首席弟子,该是什么下场!” 而后扭头朝着身后的谢昭熠,语气显而易见地柔和起来:“好孩子,别怕。你且继续安心闭关,我必会为你讨个说法。” 谢昭熠面上乖巧点头,告辞回洞府内室。 转过头去,蹙着的眉间却全是困惑:叶纪左右长老,已是长老里功力最深、最有权柄的两位,风潇在他们面前却只字不提食盒一事,非要闹到一众长老面前,是因何缘故? 她在……防着谁? …… 议事堂。 传功、执法、内外务共七位长老,并叶纪二人,共是九位长老,风潇抱着食盒坐在最下首。 见人来齐了,叶清漪清了清嗓子:“今日请各位前来,是为风长老强闯昭熠闭关洞府一事……” “各位!”风潇却突然起身,抱拳环视一周。 “今日贸然闯入,非我要打断昭熠闭关之故,而是恐有小人要害她性命!” 如平地一道惊雷,四座皆惊。 风潇却未去看众人反应,已自顾自地说了下去:“ 几日前我在徐天凌处,见到一个寒冰盒子,里头装着的如细沙般的锈红色小虫,不知可有长老知道,那是什么东西?” 已有对此道研究颇深的长老惊呼:“那是、那是蛊虫!” “能以寒冰容器盛放的本就稀少,统共就那几样……风长老,你确定是锈红色的、细密如沙吗?” 风潇肯定地点点头。 “那只怕是传闻中的……噬功蛊!” 屋子里传出倒吸一口冷气的声音。虽然不甚了解,然而听其名字,便知对修行之人是阴损之物,只是…… “风长老空口白牙,如何证明那小子真有此等禁物?” “又何故此时提起?难道你说的有人要害昭熠,竟是天凌不成?” “正是,”风潇一脸正色,“给昭熠送饭的从来都是外门弟子,偏偏这几日徐天凌称自己顺路,要帮忙给她送饭。” “什么路能这样顺,从膳堂拐到最里头的洞府?咱们流云宗的二师兄又这么闲,不忙着修炼,还有空送饭?” 她越往下说,众人的面色就跟着越严肃。 风潇从谢昭熠手上拿过食盒,举在面前:“这里装的便是徐天凌今日送去的干粮和水,在座各位可有通晓此术、能看出里面有没有蛊虫的?” 众人面面相觑,方才那长老起身,手颤颤巍巍地去接食盒:“我或可一试。” 她取了少量干粮,置于瓷勺之中,而后用内力缓缓加热。 渐渐地,干粮表面出现了极其微弱的、如同水汽蒸腾般的流动感,伴有细微“沙沙”声,好在在场除了风潇都是习武之人,能辨识出这轻微的异样。 清水亦是如此。 那长老神色愈发凝重,又严阵以待地将一缕真气注入其中,霎时感知到这缕真气像被无数个微小的空洞吞噬或隔绝,无法顺畅流通。 她终于确定下来,神情如临大敌,肃然拱手:“各位,确是噬功蛊无疑。” 周围一时安静得可怕。 “啪!” 纪啸猛地一拍桌子,站起来怒喝:“大胆孽障,竟敢擅用禁术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hmxs|i|shop|16469529|182570||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谋害师姐!” “把他绑了扔下山去,永世不得再踏入我流云宗!” 风潇一挑眉。 急了急了,他急了。 周围长老也有些诧异他的骤然发怒,忙在一旁劝道:“纪长老消消气,天凌那孩子是咱们看着长大的,中间指不定有什么误会……” “是啊,”风潇似笑非笑,也跟着附和,“我一个刚来的长老,都能在各位面前争辩一二,何况是从小在流云宗长大的次席弟子呢?” 她看向叶清漪:“叶长老,他也该有个在咱们面前解释的机会才是。” 叶清漪静静盯着风潇,好像要从她面上看出什么来。 “让人去传他过来。”她终于不顾纪啸在一旁的反对,沉声下令。 徐天凌很快被带了过来。 一进来,看见身处决策核心的几位长老都在,食盒摆在正中央,里头的东西已被取出来,心下便有了数。 只是看到风潇赫然在场,禁不住还是呼吸微滞,心头闷闷一痛。 她果然察觉出了什么。 他按下种种情绪,先环顾一周:“陈长老、刘长老……长老们今日竟都在吗?” “许久不见了,天凌很想你们。” 几个岁数大些的长老闻言,面上有些动容。 徐天凌显得很困惑:“叶长老突然传我过来,是有什么吩咐?” 叶清漪叹气:“你今日给昭熠送了饭,对吧?” “今日吗?”徐天凌却无害一笑,“说来惭愧,明明说好今日弟子去送的,却碰上秦师弟,说要帮我去送。” “秦师弟说是为前几日比试之事向我赔罪呢,您说说他,这有什么好客气的?” 众人神色一变,齐齐看向风潇。 风潇面上做出情理之中的震惊模样,心中却掀起更大的惊涛骇浪,飞速梳理起头绪。 叶清漪眉头紧皱,继续问道:“你可确定是他送的?只有他一人经手过那食盒吗?有什么证据吗?” 徐天凌闻言,面上更是不解:“弟子确定,证据倒是有个人证,只是……叶长老为何有此疑问?” “食盒里的东西有问题,”叶清漪言简意赅,“哪个人证?叫人去把那人证和秦时一并传过来。” 徐天凌大惊失色:“怎么会……秦师弟他怎么会做出这种事……” 秦时两宿没睡,是在补觉时被叫醒带来的,还显得有些迷迷糊糊;另一个被带来的内门弟子叫孙蛮,正是徐天凌所说的人证。 “弟子、弟子确实在膳堂遇到徐师兄和秦师弟,秦师弟向徐师兄赔罪,说要替他给大师姐送饭,而后领了食盒便去了,我和徐师兄留在膳堂用早饭……” 秦时终于摸清了状况,也不犯困了,眼神一下变得清明起来:“弟子一觉睡到被传唤过来,何时去过什么膳堂?又何时说过这些话、做过这些事?” 孙蛮不可置信地瞪大双眼,委屈道:“秦师弟这话是什么意思?我和徐师兄都在说谎不成?” 风潇暗暗叹了口气:对面这是有备而来。 20.第二十章 议事堂内,场面一度僵持。 风潇与秦时的说辞一致,徐天凌与孙蛮却也能互证,双方各执一词,听来却都无漏洞。何况…… “风长老和秦师弟从来亲厚,指不定是为他脱罪甚至合谋,才这样污蔑于徐师兄……”孙蛮面上的愤愤不平不似作伪。 徐天凌更是痛心疾首:“秦师弟与王师弟比试时佯装不敌、好赢我时显得一鸣惊人便罢了,我想着你年纪小,有些小心思也是难免的,愿意诚信道歉就好。” “却不曾想,原来竟是为了……” 他神情悲怆,委屈中透出点哀悯,为自己的轻信于人,为小师弟的冥顽不灵。 坐着的长老们并未看过秦时的两场比试,听闻此言,眉头不由一皱。侧身去问身边人:“他说的那比试之事可是真的?” 纪啸已放松下来靠在椅背上,不见方才的焦急恼怒。听见有人问,便简单说了两句:“之前秦时与王强比试时输了,过了几日又赢了天凌。” 王强是什么人?不少长老脑子里根本没有这个印象,可见不过是宗门中庸碌普通的弟子之一。 徐天凌却数年来仅次于谢昭熠、牢牢坐稳内门弟子第二的位置。 输给王强,却赢了徐天凌? “我不是佯装不敌,只是当时状态不好!”秦时急忙解释。 却阻拦不住众人的表情变得玩味。 状态不好,实在是太简单无力的说辞。在座各位都是学武出身的,谁没有过莫欺少年穷扮猪吃老虎归来打脸所有人的梦想? 年轻人有锐气是好事,好面子也无妨,只是这手段难免脏了些。 秦时此人,既然有这样的前科,说话可信度就又降了几成。 徐天凌却是长老们眼皮子底下长大的孩子,从来品行端正,对长辈尊敬,对师弟师妹们也爱护。 在座众人心里的天秤不由得一斜再斜。 风潇察觉到其中的暗流,尽管一时无人说话,看向她与秦时的目光却越来越没有温度,局势愈发被动。 秦时当日状态是真的不好,她比谁都清楚,却不能明言;所谓刚刚睡醒、还未出门,又无人为他作证。 他身上是个死局。 “各位,”她朗声开口,打破了有些凝滞的空气,“那我又何苦今日冒着打断昭熠闭关、受宗里处置的风险,去阻止她吃下去?” “若要栽赃徐天凌,等昭熠出了事,岂不更能叫他受罚?若要袒护秦时,过几日指不定已能把那食盒处理干净了,宗里再去查也查不出秦时来,我又何必今日把事情闹出来?” 风潇心知,这也不过是逻辑上不通,不足以给整件事盖棺定论,然而如今唯有这一处破绽,可供她一争。 原以为众长老都在,能安全地提起当日在徐天凌处还见到了纪啸。谁曾想如今自己也成了嫌犯,贸然牵扯出纪啸,反而能被他矢口否认,更坐实了她是胡乱攀咬。 风潇的话多少为她挽回了些,已有长老皱眉沉思,显然是听进去了。 “大约是因为风长老善念尚存,不愿无辜之人受苦吧。”徐天凌却又突然插嘴。 “弟子以为,风长老与秦时并非合谋,只是无意间撞破了他的恶行,才慌忙赶去阻止。然而因情谊匪浅之故,不想秦时受罚,这才推到了弟子身上。如此一来,便全说得通了。” 风潇不由转头看他。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怎么突然学聪明了? 便见他抬起头,眼角微微泛红,神情落寞得叫人心疼:“弟子、弟子愿意原谅风长老的,她又没有害人之心,不过是我与秦时比起来,不够叫她怜爱吧……” 他艳羡地望向秦时,显得很哀怨。 风潇认为,不全是演的。 似乎又陷入了僵局。 “此事确有疑点。”上首传来林清漪的声音,众人这才发觉,她已很久没有说话了。 掌门不在,林清漪与纪啸虽无尊卑之分,却俨然摆出一副最终决策者的姿态。 “你们既然各执一词,又都能说得通,便都不足以取信。我也只好把你们都先禁足,各自搜查院子,再细细盘查宗门其他弟子这两日可有经过目睹的。” “我只信铁证。” 风潇心念一动。 林清漪的态度其实很中立,至少面上如此。双方都禁足也好,查人证物证也罢,对她和秦时都是好事。 “林长老!”秦时却突然插话。 风潇微微皱起眉头:眼下的局面已经不错了,他还要生什么事端? 林清漪闻言看向秦时。 “恳请长老批准,让弟子暂时搬入风长老的院子,直至解除禁足。” 众人皆是一愣。 “长老的院子有客房,住弟子一个也不嫌多,”秦时说着,意味不明地一声轻笑,“何况今日能说的都说了,我与风长老在各位眼里,也已是一条绳上的蚂蚱。我与她同住,于查清此事,应当没有什么妨碍吧?” 风潇从中听出一丝讽刺的味道。 原书里的秦时对流云宗归属感是很强的,与齐衡三番四次对上,总是在为流云宗的脸面而战。 纪啸对他爱护有加,师兄徐天凌也兢兢业业为他打辅助,宗里师妹师弟们更是以他为荣。 然而此时情境又有不同。 素不相识的师兄平白泼来脏水,与宗门千娇万宠的二师兄站在了对立面,宗里的长老态度明显有所偏向……秦时显然察觉到一道微妙的屏障。 对面是偌大一个流云宗,这边只有自己与风潇。 风潇无声地低头笑了笑,没有阻拦。 “胡闹,”纪啸皱眉,“好歹是女长老与男弟子,住在一起成什么样子?” “我与风长老一路同行来了流云宗,便是一个屋子里打地铺也住过,如今不过是同一个院子,又不在一个屋子,怎么就不成样子了?” 秦时很坚持。 “如今事情还未查明,就要把我们都禁足。可风长老既不会武、又要自己独自被困在院子里,若有人要灭口、有歹人相害,她上哪里哭救去?” “风长老荐我入宗,对我处处照顾,如今她安危堪忧,我岂有袖手旁观之理?” 叶清漪不由也出言轻喝:“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她是我流云宗的长老,好好地住在自己的院子里,只是不能出门罢了,哪来的歹人害她?” 秦时不说话,只直直盯着叶清漪,眼神又犟又冷,把不信任全写在了脸上。 叶清漪目光沉沉地与他对视许久,终于先开了口。 “也罢,”她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转而去问风潇,“风长老可有什么意见?若不愿意与他同住,也可以先搬到我这里来。” 纪啸眼神微动。 风潇摇了摇头:“不必了,就让秦时过来给我看院子吧。” 秦时松了口气,这才收起了刚刚那副倔劲儿。 徐天凌低下头不看人,手缩在袖子里,狠狠握紧了拳头。 几人的院子各自被搜查一番,果然都没有搜出来什么。叶清漪能料想到痕迹早被清理,也不算太失望,只吩咐继续去弟子当中询问排查。 秦时收拾了些必要的东西,便搬来了风潇院里的客房。 此时忙活了一天,天色已全黑,两人一道用了晚膳,粗粗聊了几句,只觉确实没有突破口,于是各自回房休息。 风潇终于能够独处,这才有精力整理思绪。 秦时如今对流云宗,已是不信任甚至有些反感的态度,与书中截然不同,正是今日受师兄污蔑之故。<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hmxs|i|shop|16482271|182570||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p> 然而原书里的秦时和徐天凌好得很。秦时有什么好处都会想着这个师兄,徐天凌也心甘情愿地为师弟助攻,两人亲亲热热,毫无芥蒂。 所以在原书的剧情里……没有今日这一遭? 书里谢昭熠却始终没有出场,噬功蛊一事应该还是发生了的。只是当时没有自己的影响,秦时没有挑战徐天凌,也没有先输后赢,踩着他的脸面一鸣惊人。 许是秦时因此得罪了徐天凌,才叫他把脏水泼给了他。 原书与今日相比,变数是自己与秦时,不变的是谢昭熠被下蛊…… 所以徐天凌的根本目标从来就不是秦时,他就是冲着谢昭熠去的! 风潇“噌”的一下从床上坐起身来。 有两个疑点没有盘清楚。 其一,若说徐天凌是直冲着谢昭熠去的,原因是总被大师姐压了一头、心有不甘,那纪啸又是为了什么?一个天赋异禀的弟子,对他一个大权在握的长老,能有什么损害? 其二,为什么偏偏是今日?若对永远赢不过的师姐不满,想必是长年累月的积怨,谢昭熠闭关这么久,徐天凌为何一直没有下手,拖到了今日? 若他是因刚出现了秦时这个替罪羊,同谋的纪啸又怎么会同意?他不是刚为了青英论武把秦时招进来,甚至为此答应了她不少要求吗? 许多疑问盘旋在风潇脑海里,她发觉此处是新的突破口。 纪啸与谁有怨?此事对他会有什么好处?最近发生了什么事,激化了徐天凌与谢昭熠的矛盾? 她迅速翻身下床,去客房寻秦时。 刚到门口,正欲抬手敲门,却听到里头传出一声可疑的轻喘。 风潇的手停在半空中。 嘴角扯起一个恶劣的笑,她轻手轻脚地把耳朵贴在门上。 秦时原本打算早睡的。 连着熬了两个大夜,本来今早是要补觉的,梦中被薅去议事堂,又是对峙自证,又是被搜院子,强撑着精神过完了这跌宕起伏的一天,正是精疲力尽的时候。 他以为自己会倒头就睡的。 然而躺在床上,身子已很惫懒,头也隐隐作痛,脑子却十分清醒。 活跃地提醒着他,旁边住着的是风潇。 其实并不是第一次住同一个院子,甚至许多次比现在近得多。如他在议事堂所言,这一路上条件艰苦,有时只有一个屋子,他便打地铺睡在她的床边。 可是心境却如此不同。 这两日,他但凡手头的事闲下来,脑海里便不受控制地播放那天晚上在叶长老房中看到的场景:凌乱的衣衫、摇摇欲坠的桌子、迷蒙的眼和压抑的低喘…… 桌上那女人的脸总会变成风潇。 他自问读过圣贤书,也算是个正人君子,眼前这场面挥之不去,并非他存心而为。 何况……又没有旁人知道。 秦时的手着了魔一般,伸进被子里。 他此刻就在风潇的院子里……就在她的隔壁……也许这个房间她进来过,说不定刚住进来时还来收拾过,说不定连床都是她铺过的…… 他用手指在被褥上、在小腹上,无意识地、一遍一遍描摹“风潇”二字的形状。 突然有些后悔,第一次见面是在逃亡之中,他把她扛在肩上就跑,甚至来不及看一眼她的面容。 以至于此时此刻去回想初见,只有她被扛起时的一声惊呼,和紧紧抓着他衣衫的手。 眉头轻蹙的风潇,巧笑倩兮的风潇,总是知道该怎么办的风潇,总在为他考虑的风潇…… 风姑娘、风长老、风潇…… “嗯——”秦时喉间溢出一声轻呼,“风潇、潇潇……” “我在呢。” 风潇的声音在门外响起。 21.第二十一章 秦时浑身的血液好像凝固了,身体霎时变得僵硬,唯有一处在变软。 她在门外。 她在门外多久了? 她听见了多少? “秦时,我在这里,”风潇的声音隐有担忧,轻柔地试图安抚他,“不要哭,别害怕。” 不要……哭吗? 只是以为他在哭吗? 秦时好像有点活过来了。 他重新开始呼吸,这才发现已不自觉地屏息到现在。 “别害怕,我已经找到出路了,我们很快就会查清楚的。” “你才二十来岁呢,就独自一人来到这么大一个流云宗,还遭遇这些事,吓到了吧?” 秦时鼻头一酸。 “这段时间辛苦了。” 秦时的整个世界骤然静默了,只剩这一句话反复回响,这些日子所受的种种压力涌上心头,叫他再也抑制不住。 鼻子太酸了,他无意识地把手从被子里拿出来,去摸自己的眼角,果然发觉是湿的。 风潇不算误会,至少此时此刻,他实实在在地流了眼泪,毫无半分作假。秦时不无庆幸地心想。 “我可以进来吗?”风潇又轻轻叩了叩门。 秦时起身下床,披了件外袍,走去给她开门。 门缓缓打开,露出他显然是刚哭过的脸,鼻头和眼眶都泛着红,眼角有些未擦干的泪痕,眸子里似有水光。 风潇心下惊叹,高看秦时一分。 她边往里走,边继续安慰道:“现在好些了吗?哭出来也是好事……” 秦时有些心虚,又觉得哭哭啼啼有损男子气概,于是忙把话题往其他地方扯:“都已过去了。你刚刚说有办法查清楚了?” 风潇失笑,因确实有更着急的事,也不与他计较。 “是,我有些问题要问你,”她自己寻了凳子坐下,面色转而变得严肃,“你可知纪啸在宗里与谁有什么仇怨?或是昭熠可曾得罪过他?” 秦时冥思苦想许久,还是只能无奈摇头:“没有,我们进来得晚,能知道的太少了;何况纪长老为人处事很圆滑,理应不会与人有隙。” 风潇也不气馁,继续追问。 “再就是,最近宗里有没有什么事,是会叫徐天凌更欲除掉昭熠的?比方说像你比赢了徐天凌那样,落了他的面子之类的?” 秦时仍是皱眉摇头:“你是想找他不满大师姐的缘由?” “不满应当是持续了很久的,”风潇托着腮,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桌子,“我是想找最近的导火索。也不见得只是面子之事,情感纠葛、利益纷争,都有可能……” 秦时仔细回忆许久,却受限于初来乍到,到最后也没给出什么有用的信息。 风潇无奈叹气。 两人如今最大的局限就是来得太晚,宗里的秘辛一概不知,连推测都不好找依据。 然而既然禁足,再见到程臻也就不容易,眼下的办法好像就只剩下等。等祝掌门出关后求见她,把所知的纪啸乃至于林清漪等事和盘托出,连带着自己的猜想也一并向掌门求证。 却不知要等多久。 何况在原书里,祝掌门也是未曾被提及的人物,自己被困于方寸之地,外面发生什么无法掌控,还不一定能等到祝掌门顺利出关…… “咚咚!” 客房门外传来敲门声。两人俱是一愣。 既是禁足,他们出不去,外面的人也应当进不来。能这样轻而易举进了院子、又光明正大叩响客房的门,只能是那么几个人…… 秦时已上前两步,把风潇护在身后。 他扬声问:“哪位?” “是我,”外头是压低了的一道女声,“林清漪。” 秦时面露狐疑,小心地走上前去开门,风潇亦是一怔,而后若有所思地低下了头。 “我方才去正屋找风长老,却迟迟没人开门,”林清漪边往里走,边轻声解释,“我见客房亮着灯,便猜想你们都在这里,于是寻了过来。” “坐,”风潇给她倒了杯茶,“林长老深夜独自前来,是有什么白日不能说的事?” 林清漪神情严肃地点点头:“风长老,白日里你也有些事没说吧?” 秦时愕然。 风潇却眉目舒展开来:“林长老所说的是哪一件?” 林清漪不与她打太极,单刀直入。 “你知道昭熠的食水有问题,却在洞府时只字不提,到了议事堂,才在众人面前说出这回事。明明早些提出来,我就不会怪罪你打断她闭关的。” “你在等什么?或者说……你在防着谁?” 风潇挑眉:“林长老好生敏锐。” 林清漪摆摆手,不理会客套话。 “之后你说是徐天凌房里看到的蛊虫,纪啸却突然激动,急着要给徐天凌定罪;待到说是秦时送的饭,他反而不急了。” “你防的人……是纪啸吗?” 林清漪目光沉沉,直直盯着风潇的双眼,不愿错过她面上每一个表情。 风潇沉默了。 林清漪确实敏锐,稍有不对都能察觉出来,如今她自己送上门来询问,倒也是个新的突破口。 秦时不知道的,林清漪却很有可能知道。 然而她与纪啸是有私情的,此时来问,究竟是要寻个真相,还是早与纪啸勾连,来替他探口风? 就算真暂时不知情,待她听说此事与纪啸有关,是会替风潇秦时主持公道,还是为护着纪啸而迫害于她? 秦时显然也想到了这一遭,有些着急地要给风潇使眼色,又恐被林清漪瞧见,只好小幅度地眼睛抽搐。 风潇精心设计过一场赌局,拿秦时套了不少银子。 因为她知道有那么一句话,说是所谓赌王,玩的不是运气,是机关算尽后的运筹帷幄。 于是风潇明白了。 “确实是防着纪长老,”她恳切地盯着林清漪,“我在徐天凌屋里看到蛊虫那日,纪长老刚从他院子里出来。鬼鬼祟祟,形迹可疑,撞见我后十分心虚。” 秦时急得想要上来捂她的嘴。 风潇明白了,自己这样的不叫赌王。 她赌狗风潇是也! 明明心中早有似有若无的猜测,林清漪还是僵在原地,一时不知该作何反应。 风潇把刚刚同秦时说的猜测又重复一遍。 “然而我冥思苦想,却不明白纪长老有什么理由要害昭熠,也不知为何徐天凌不早不晚、偏偏选择此时下手。林长老有什么想法吗?” 林清漪缓缓闭上了眼睛。 “如果照你所说,真是天凌所为,”她虽说得严谨,语气却已像是笃定,“最近确有一事,或许是他的缘由。” “掌门与我此行游历,得了一株月华白莲,能调和体内阴阳二气,有易经洗髓的奇效。为青英论武计,我们打算奖予宗里弟子,然而这株白莲……只够两人服食。” “若没有秦时,本是准备给昭熠和天凌的。然而秦时刚在比试中赢了天凌……” “徐天凌知道这事吗?”风潇了然,只剩最后一点不解。 “此事只有掌门和左右长老知道,”林清漪睁开眼,声音很滞涩,“这样一来便说得通了,应当是纪啸告诉了徐天凌。” 风潇和秦时齐齐松了一口气。 赌赢了。 “今日只搜了我、秦时和徐天凌的院子吗?”风潇轻声问。 “是。” “林长老,”风潇站起身来,朝林清漪抱拳,神色郑重,“请您亲自搜查纪长老的院子,还我与秦时一个清白!” 林清漪神色复杂地开口:“你的意思是……” 秦时发觉自己有些跟不上了。 “纪长老恐怕不只是告诉了他白莲一事,”风潇沉声道,“若他是单纯偏袒徐天凌,要让他拿到服食白莲的机会,理应是很护着他的。” “可是我说出徐天凌时,他非但没有替他挽回半句,反而急着要把他发落,倒像是……急于洗脱干系。” “他在此事中发挥的作用,恐怕不是走漏消息那么简单。” 秦时恍然大悟。 林清漪自然也明白,这其中逻辑圆融自洽,一切都说得通。 “你的说辞虽说得通,”她缓缓道,“徐天凌那头的话却也没什么破绽。” “我会不惊动其他人,独自去查纪啸的院子,你们也别走漏了风声。” 至此,风潇终于放下心来。林清漪的谨慎她看在眼里,有她去查,比其他人都更叫人放心。 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hmxs|i|shop|16497317|182570||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林清漪匆匆告辞,显然是有许多事要做。 风潇难得闲了下来。 自从来到这个世界,她先是从齐衡处逃出来,一路赶路到流云宗,而后又是忙着赚钱,又是要查蛊虫一事,风潇的日子满满当当,总有新的事要做。 如今被困在院子里,既不必在外奔波,又没有什么人情往来,她反而终于松了一口气。 人一闲,就总想搞点男人玩一玩。 风潇不怀好意地看向秦时。 秦时还在回味风潇方才的果决和聪慧,才发现风潇在盯着自己,眼神显得很温柔,禁不住有些不好意思。 低下头,又觉得姿态太过扭捏,于是复抬起头,清了清嗓子,准备说点什么。 “你看,林长老已经去查了,”风潇先开了口,“别担心了,瞧刚刚给你哭的。” 秦时重又说不出话来。 “下次再有这种时候,就直接敲我的门去找我,好不好?” 秦时下意识就要说“好”,却突然想到什么,登时觉得脸有些发烫。 这种时候,他的这种时候,和她说的这种时候,可不是同一种时候。 果真能找她吗? 他为自己登徒子的想法感到不齿,却从心底里生出点不为人知的蜜意,因其隐秘幽微、不可告人,反而显得愈发惊险刺激。 秦时顾左右而言他:“我平时并不常哭的,刚刚只是一时……” “一时情难自已是吧,”风潇笑他,“难免的,你这段日子经历的太多了。” “你今年多少岁了?” 秦时怅然:“刚满二十岁没多久。” 风潇暗暗点头,正是血气方刚的好年纪。 “没多久是多久?什么日子的生辰?总不能咱们正在赶路,恰好给错过了吧?” “嗯,”秦时不自觉地蜷缩起手,“七月十五,确实是在路上。” “若我还在家中,若是亲人还在,想必是会有人给我过生辰的吧……” 风潇想起他方才诱人的那声喘,难得耐心地关心起他的过去。 “你是家里遭遇了变故,才又是被追捕、又要来投奔流云宗吗?” 秦时点点头。 他望着面前这个眸中隐隐含着担忧的女人,发觉这世上再无血脉亲人,师门待他疏远,唯一还会拿一颗赤诚真心对他的,唯有面前一个风潇。 他下定了某种决心。 缓缓开口,发现自己的声音已有些哽咽:“其实我身世很复杂,我家中……” 风潇伸出一根手指,按在了他的唇上,及时堵住了后面的话。 秦时这才发觉自己的唇是冰冷的,因她手指的温度对比而格外明显。她的体温能从如此小的一块肌肤传递而来,叫他从脊椎到后脑勺涌起一股热流。 突然就觉得入了秋的天还是有些热,屋子也不透气,不然他怎么会出汗。 “嘘,”风潇说,“不用告诉我这些,你有什么身世、家中发生何事、为何成了钦犯,都不重要。” “于我而言,你就只是秦时而已。” 他感觉到鼻子又不争气地在发酸。 “过去的不高兴的事,就不要再想了;一次生辰没过成,还会有下一次。” “下一次生辰我给你过,好不好?” 秦时被其中的意味所击中,一时怔愣。他突然发觉哪里不对,眼前的风潇还是那个风潇,却有什么东西静悄悄地发生了变化。 好像从她站在门口说出那句“我在呢”开始,一切就像做梦一样,朝他不敢设想的方向飞驰。 每当他朝那处张望,总有无数张网拦在面前,上头赤裸裸地写着丈夫、孩子一类的字眼,不许他往前半步。 然而如今风潇走到了他的面前,隔着这些网,朝他伸出手,轻轻点在他的嘴唇。 秦时藏在桌子下的左手掐了一下大腿,了知不是梦,忽忽心未稳。 去他的什么大网去他的丈夫孩子,都去他的吧,他不想了也不会再想了。 秦时深吸一口气,用尽全身力气,只问出一句:“明早能赏脸共进早膳吗?” 风潇失笑。 “拽什么文绉绉的呢,”她好整以暇地看着他,“明天早上来正屋找我,等我醒了再来,不许吵醒我。” 22-25 第22章 次日一早, 风潇睡到自然醒,在床上伸了个长达十几秒的懒腰,才磨磨蹭蹭地移到了门口, 打算推门吸今天的第一口太阳。 门外不仅有阳光,还有个不知立在这里多久的秦时。 捧着个食盒, 大约是外面送来的两人的早饭,军训一般直挺挺立在那里, 眼巴巴地盯着风潇的门。 见门推开, 他眼前一亮, 急急往上迎了一步, 又突然有些犹豫, 小小地后退了半步。 像跳了一小节拉丁舞。 风潇心情很好:“站了多久了?” “没多久,”秦时挠挠头, “才半个多时辰, 正好站桩调息。” 那确实不算太久, 不过是大学军训集合到第一次休息之间的时间。 “进来吧, ”她侧过身去, 留出一半空隙给秦时, “今天早上吃什么?” 秦时把食盒放在一旁, 里头的东西一样一样摆在桌子上, 一罐白粥、两个小碗, 几碟小菜,两个包子, 两个炊饼。是长老平日里的菜式, 比寻常弟子丰富些。 风潇便打趣:“让你沾了光,吃上长老的早饭了。” 秦时知她是玩笑话,却仍忍不住接了句:“这有什么的?等咱们解了禁足, 我去山下给你买市集上的早饭。通州那样的馄饨你还想吃吗?” “通州?”风潇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就是咱们第一次见面那天,在出发前吃的那顿。”秦时说到这里,又有些打退堂鼓,只觉得浑身哪里都不自在,于是假装夹菜,低头不看她。 原来那里是通州。风潇明白过来。 “吃啊,”她说,“你想想办法,给我再整一碗来,流云宗没有那样的馄饨。” 又把碗往前一推。 秦时愣了一下,见碗里的粥已经空了,犹疑地端起来,又盛了一碗粥递给她。 风潇满意地接过来,继续就着小菜喝粥。 他于是知道这是做对了,才放下心来,不由得越发雀跃。风潇对他确实不一样了,少了许多客气。 怎么没见她使唤别人? 秦时心头涌起些淡淡的得意和满足,眼睛边紧盯着风潇手上的粥,等着她喝完这一碗,嘴上边接刚刚的话。 “好,我去找找。” 风潇不再说话了,专心吃她的。秦时等了又等,不见她再把碗伸出来,于是只好盯着她的筷子,落在哪道菜上,便把碟子往她面前推一推。 虽无必要,却很殷勤,风潇受用。 秦时吃得磨磨蹭蹭,生怕吃完了就该顺理成章地离开,然而再是细嚼慢咽,一炷香的功夫也吃得差不多了。 再吃下去,又怕风潇嫌他吃得太多了,像个饿死鬼。 秦时只好不情不愿地开始收拾桌子。 风潇看得好笑,于是懒懒地往椅子上一瘫,开始玩手指:“好想下棋啊。” 秦时耳朵竖了起来:“下什么棋?要我陪你下吗?” 风潇逗他:“你还要修炼呢,哪有闲工夫玩这些?” 秦时张口就要说不差这一会儿,话到嘴边却又犹豫了。 他从来都是个勤奋刻苦的习武人,虽说一个上午的懈怠不足以对修行有什么影响,却显得他不再是那个专心修炼的秦时了。 风潇会觉得自己不争气吗?费力把他弄进流云宗,他却满心情情爱爱之事,连修炼都可以放下。 如果此时说一句“确实修炼要紧”,而后毫不犹豫地告辞离开,会不会显得他心性坚韧?会不会叫风潇意犹未尽,总想着没能下成的这盘棋? 秦时打定主意,遗憾叹气:“今日确实还要修炼,只好叫风长老独自打发时间了。” “那我就不留你了。”风潇笑着点点头。 秦时便告辞往外走。 走出两三步,没有听到挽留。 走到房门口,背后仍没有动静。 从昨晚到现在,风潇都在向他释放似有若无的信号,只要用力去抓,就能够到她递出的枝丫。 然而看样子,她只会在他努力去抓时递一下,却不肯在他佯装转身时去拦他回来。 秦时有些赌气,心一横走到了院子里。 身后不仅没有人声,反而传来了吱吱呀呀的关门声。 他有些慌了。 再往前走,固然显得更有骨气,然而错过了今日,还会有下一次机会吗?万一明天风潇就态度大变呢?万一她之后再也不主动开口说要下棋呢? 秦时念头转了许多,反应却不过一刹。 在门被掩上一大半时,他飞速转身,牢牢扒住了门。 “不过修炼也不是时时不停的,偶尔休息反而能劳逸结合,是松弛有度之道。”秦时煞有介事。 风潇噗嗤一笑,也不戳破他,转身向屋里走。秦时犹豫一瞬,忙跟了上去:“你这里还有弈具?” “自然没有。” “那怎么下棋?”秦时不解。 “有笔有纸就够了。” 风潇铺开一张素白的宣纸,提笔在纸上画了一道道纵横的格线。 “实心的圆是黑子,空心的是白子,你执黑还是执白?” 秦时叹为观止。 然而简陋便罢了,这棋盘只有纵横格线,数量也不对。 “这要怎么下?” “下五子棋。” 见秦时表情困惑,她很有耐心地介绍:“我们轮流在这些线的交汇处落子,规则只有一条:无论横、竖、斜,谁先连成五子一线,便是赢了。” 说着手腕轻移,在纸上虚虚画出一条连线。 秦时了然:“就是连珠嘛。” 原来在这里是这个名字。 两人对着坐,风潇执黑先行,她沉思片刻,又补了句:“先手不可双活三、双四和长连。” 秦时颔首。 开始落笔没多久,他便皱起了眉头。 风潇的棋风极其生猛,只攻不守。从不理会他的攻势,只埋头发起一轮又一轮更凶狠的进攻,反而逼得他不得不回防。 观棋如观人,她的棋风叫他想起那一场火。 风潇是一个内心很温柔的人,否则也不会总能照顾到他的感受,处处为他打算;然而她行事却很有侵略性,无论是不由分说便放一把火,还是此时此刻的棋路,都显得太果决而冷厉。 其间有所出入,秦时不由得心中不适,只觉有哪里不对劲,却又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愣神间,还未到他的回合,便已伸出笔尖,风潇也正出笔圈画,两人的手在半空中碰上。 秦时触电一般收回了手,连声道歉。 风潇浑然不觉,只专心把那一个圆圈画满,而后抬头笑着看他。 “怎么还想耍赖呢?” 秦时还在回味方才那一下的触感,一时间忘了方才脑子里想的事。一抬头撞入风潇的眸子,更是心跳得厉害。 他发现风潇嘴上开着玩笑,眼睛却紧紧盯着他,眉心那颗痣在他眼前晃啊晃。 终于看到笑起来时这颗痣是什么样子了。他没来由地心想。 会更灵巧,更生动,风潇的每一处都生得恰到好处,缺一颗痣、多一颗痣都不是风潇。 他又开始觉得空气腻人,有点喘不过来气,然而这样黏腻的空气又该死的甜美,叫他醉醺醺的。 于是他也回看风潇,克制住总想上扬的嘴角,只觉得要被她的眼睛吸进去。 “风长老———” 叫嚷声,紧跟着是叩门声。 空气突然松动了,风潇面上的表情被打断,疑惑地站起身。 秦时深吸一口气,几乎有些恼怒地朝院门的方向望去。 风潇走去开门,秦时跟在身后。 “风长老,”门外是个眼生的弟子,“林长老请您过去,说是有结果了。” 风潇有些惊讶,即使知道林清漪是个雷厉风行的性子,也没想到能这么快。 “我加个外袍就来,你等我一下。”她匆匆交代,而后奔去内室。 秦时犹豫片刻,也转身奔向正屋,拿起桌子上那张画着棋盘的纸,三五下对折起来,收入怀中。 风潇很快出来,示意那弟子带路。秦时自觉地跟在后头,没有半分留下来的意思。 带路弟子支支吾吾:“秦师兄,林长老并没请您同去……” 秦时不耐烦道:“又不是长老亲自来请,怎么能证明你真是林长老派来的?风长老独身前去,我怎么能放心?” 那弟子见他坚决,一时也拗不过,便也未再阻拦,领着两人赶去刑堂。 风潇见不过派弟子一人来请她去,言语间又很客气,秦时要跟着也没阻拦,心里便有了数。 应当是个好结果。 到了刑堂,林清漪正走出大门,神色难掩疲惫。见风潇来了,招手示意她过来。 “查出来了,”她的声音很平静,眼神却直愣愣的,“蛊虫是纪啸拿给徐天凌的。之前宗里误会你们俩了,我替其他长老道歉。” 她又对着风潇说:“昭熠是你救下来的,我替她、替掌门、替流云宗多谢你。这边的事解决完了,就领你去任挑谢礼。” 风潇与秦时知道她和纪啸的情事,闻言一时沉默,不知该说些什么。 许久,风潇才开口问道:“他和谢昭熠有什么仇怨?何苦要害她?” “他要害的不是昭熠,”林清漪的语调终于有了些波澜,“他是冲着掌门去的。” 风潇恍惚间从她眼里看见了一点泪光,然而她闭眼太快,把眸中的情绪全藏了起来,只有声音的颤抖抑制不住。 “噬功蛊并非无解,只是需要至精至纯的真气渡入,边逼出蛊虫,边用真气强行续接和温养被蛀空的经脉。” “过程凶险,对施救者损耗极大。而且整个宗门上下,真气足以支撑如此施救的,唯有掌门一人。” 风潇下意识接道:“掌门还在闭关……” “是,”林清漪沉声道,“所以会被打断的不仅是昭熠。且以掌门的境界和她此次闭关的目的,被打断只会更致命,更别提之后救治昭熠要耗费的心力……” “这一遭下来,祝掌门此生修炼大概也就到头了。” 秦时早已一脸惊愕,忍不住开口问道:“他如何能确定出事的是掌门而不是大师姐?就不能不惊动掌门吗?掌门就不能不救吗?” 林清漪闻言,情绪竟更难抑制:“若真到那时,我一定会告诉掌门的。她出关时若只见一个再无修炼可能的凡人谢昭熠,甚至一具尸体,她会怪我一辈子的。” “她也一定会救昭熠的。” 话音至此,林清漪已别过头去,不愿让人看到她正面的神色。 “纪啸他……他太懂寻锋了,他太懂我们了。” 风潇恍觉这背后还有许多故事,却不敢轻易触碰,于是没有追问。 林清漪也发觉自己说的有些多了,于是几不可察地吸了吸鼻子,示意风潇跟着自己进刑堂的门。 “徐天凌说要见你一面,他有话要说。你要见吗?” 秦时的神色霎时警惕起来。 风潇沉吟:“宗里对他们的处置是什么?” “各自废黜修为,除名我宗,终身监禁。” 那之后应当就见不到了。 既然如此,风潇不介意满足一下自己的好奇心。 她颔首:“那就见见吧。” 秦时满脸不赞同,却又不敢真出言反对,只好闷闷地跟在后面。 林清漪却伸出手拦他:“秦时便不必跟去了,徐天凌专程恳求不见你,只见风潇。” 秦时简直难以置信:“他怎能如此?万一是要害风长老——” “他一身修为已尽数被废。” “他若拼尽全力鱼死网破,即使是个普通人也能伤到她——” “我会跟着进去。” 秦时哑火了。 风潇拍拍他的肩,毫不犹豫地跟着林清漪进去了。 秦时呆立在原地,袖口里的拳头越握越紧。 怎么又是他……总是这样突然冒出来,昭示他与风潇有着不为自己所知的秘密,或是打断自己与风潇难得的独处…… 他到底什么时候能滚出他的世界! …… “我只是想叫他滚出我的世界。”徐天凌道。 刑堂,没有窗子的狭小隔间,他瘫软在墙角,形同废人。 筋脉尽碎,苦修的内力尽数溃散得无影无踪,丹田处空荡剧痛,耳边嗡嗡作响。 从人人敬仰的二师兄,沦为奄奄一息的废人、世人皆知的宗门叛徒,比杀了他更残忍。 都是那个女人……如果不是她,他不会被激起怒火,不会恨上秦时,不会答应纪长老,也就不会走到这一步…… 徐天凌听到了脚步声。 两个人的脚步声。 他艰难地抬头伸脖子去看,慢慢走近的是两个女人,林长老和风潇。没有秦时,那个粘人的狗皮膏药。 他心头涌上点无用的快慰。 “他终于滚了。”他有气无力地笑了笑。 “有这么恨他?”风潇知道他说的是谁。 “我只是想叫他滚出我的世界。”徐天凌强撑着坐直了身子。 “哪里都有他,莫名其妙进宗的是他,耍阴招赢了的是他,抢走那白莲机缘的是他,总跟在你身边的也是他——” “他把我身边的一切都夺走了,我怎么能不恨他?” “这些里面有什么是属于你的吗?”风潇有点想笑了,“我是说,你有什么可供夺走的吗?” 徐天凌一哽,而后变得愤怒。 “你说呢?”他直勾勾地盯着风潇,“不是你主动来招惹我吗?不是你总在给我没有他就能得到你的错觉吗?你也别在这里装无辜!” 他好像抓到了什么救命稻草。 “是你,都是因为你!” “若不是因为你的引诱,我何至于那样恨上他?若不是为了得到你,我何苦费尽心思要除掉他?” “我在流云宗二十余载,从来都是最爱护师弟师妹的师兄,若不是你突然从天而降,诱我心生妒念,我何至于沦落到这种地步!” 他语调越发激愤,声音也就越大,到最后已目眦欲裂,近乎歇斯底里地瞪视着风潇。 林清漪警惕地向风潇靠得更近,翻掌运起内力,时时防着徐天凌的暴起。 “我去你大爷的,”风潇平静道,“你个没用的东西。” 徐天凌愣住了,林清漪也愣住了。 原著里这段可从来没有出现过她风潇,徐天凌与秦时是亲亲热热的一对师兄弟,谢昭熠难道就逃过一劫了吗? 休想甩锅给她、叫她内耗。 “听得见吗?我说你是个没用的东西。”风潇面无表情,身子却不着痕迹地朝林清漪靠了靠,几乎要贴在她的身上。 “你是因为我,所以要害秦时?那怎么不把蛊虫下给秦时,反而要给谢昭熠?绕这么大一圈,就为了陷害一下他?” 徐天凌面色僵住了。 “你不是恨他,你是恨谢昭熠。你也不是恨谢昭熠,你是恨所有比你强、得到的比你多的人。” “你该恨自己没用的。” 风潇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承认你就是要害谢昭熠很难吗?承认你不仅技不如人、平庸无能,还心胸狭窄、心肠歹毒,很难吗?承认你敢做不敢当,要把缘由全推到我身上,很难吗?” “承认自己是个烂人很难吗?” “软蛋。”她轻声嗤笑。 徐天凌的脸色已十分难看,若不是还有林清漪在场,下一秒大概就要扑上来。 可惜林清漪不仅在场,而且很聪明地站在了前面,把风潇护在身后。 那么这是她此生绝无仅有的预防乳腺疾病的机会。风潇心想。 “还说什么得到我,你凭什么?凭你为了下蛊害人和甩锅秦时,把我也拖下水吗?信誓旦旦地说我包庇秦时、陷害于你,如今还说都是为了我?” “你也配?” 徐天凌好像终于找到了出口。他抓住风潇话音的空档,声嘶力竭地挤进去:“我没有把你拖下水,我会为你善后的——” “你只是从犯、又是未遂,我又为你求了情,不会有什么很严苛的惩罚,只会被赶出流云宗罢了。” “我在山下租好了院子,到时候你就安置在那里,我会给你很多很多银子,足够你生活所需,你只需要——” “什么意思?”风潇懵了,“你是要养我吗?” “当然,我会养你的,”徐天凌面上是疯了般的期冀,“到那时没有谢昭熠,我是流云宗弟子第一人,你跟着我,只会有说不尽的好处。” “也没有秦时,他会滚得远远的,每天就只有我们两人。等我羽翼丰满了,我会成为长老甚至是掌门,我就把你接回来,你重新住在流云宗——” “你疯了吧,”风潇面上的惊愕已收不住了,“是为了变成疯子然后减刑吗?这里也有精神失常就不必受罚的规矩吗?” 徐天凌没太理解她在说什么,但看出她的质疑,于是更拼命地向前扑,想去抓她的衣角。 “是真的,我真的会为你——” “啪!” 林清漪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拍掉了他伸在半空中的手,而后目露警告。 “你是真的疯了,”风潇叹为观止地摇头,“你问过我了吗?我说过不想在流云宗好好当长老、想住你租的小破院子吗?我同意你害我被驱逐出宗、然后再把我囚在一处吗?” “你干这些缺德事,有一件是我同意的吗?” 风潇有些后悔过来了。还以为他到了山穷水尽的境地,有什么重要的事要说。 没想到拉了这么多。臭晕她也。 “你会愿意的,”徐天凌死死盯着她的眼睛,“你不是爱我的吗?” 风潇笑了。 “你说什么呢?”她轻轻巧巧地说,“什么爱不爱的?” “我们才认识多久,怎么就扯上爱了?” 徐天凌凝滞在原地。 “你不是说……” “说你可爱,说你有趣,说与你比起来,秦时索然无味。”风潇真诚地点点头。 “我说过半句爱你吗?” 徐天凌像是一瞬间失去了最后的力气,软软瘫在了地上。眼神空洞,冲着另一个角落的方向,却不聚焦。 假的,全是假的,原来全是假的。 他的铤而走险,他的孤注一掷,全都是一厢情愿的笑话。独木桥的那头根本就没有人在等他,他被这个女人骗了! 风潇看得腻味:“别再演给我看了,也别演给你自己看。是觉得能显得你很高尚很无辜?让你更像个受害者?” “我们才认识多久?你和我说过几句话?一时情动就说什么爱不爱的……” 她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冷不丁地噗嗤一笑。 “你玷污了爱情。” 她扭头向林清漪:“我们走吧。” 今天的话说得够多了,她要回去喝茶了。 这才发现林清漪正与徐天凌一般,呆滞伫立在原地。听到风潇对自己说话,反应了一瞬才回神,恍恍惚惚应了一句:“好。” 两人转身,欲往外走。 “那秦时呢?”背后传来徐天凌嘶哑的声音,“他算什么呢?你爱他吗?” 风潇没有回答,亦没有回头,只置若罔闻地抬脚走。直到走到门口,又听到背后喃喃一声低语。 “怎么会有你这样的女人……” 她终于驻足。 “我这样的女人多了去了,”风潇缓缓走了回去,“各式各样的女人都多了去了。之前没见过是吗?今天你见到了。” 她蹲下身,冷笑着拍了拍他的脸。 “给你涨涨见识,孤陋寡闻的东西。” 说罢转身就走,再无回头。 徐天凌倚在墙角,喘着粗气,伸手去摸方才被拍了的那半边脸。 酥酥麻麻的。 他见过她拍秦时的脸,在演武场。那时他嗤之以鼻,只觉秦时把男人的面子全丢了,回去后却忍不住想,如果那一巴掌轻轻抚在他的脸上,会是什么感觉。 一时想着败坏尊严,谈什么情情爱爱的;一时又想着情调而已,谈什么尊严不尊严的。 现在他知道是什么感觉了。 不出他所料,风潇的眼神是没有温度的,里头唯有一种情绪,便是轻蔑。她的巴掌力道虽轻,却跟温柔不沾边。 如他偷偷咒怨的一般,秦时不过是被她当狗一般逗弄。 可是……可是就算是狗,他也是那只受尽主人宠爱的狗。 自己却是丧家之犬。 如果说风潇对秦时是玩弄中带点宠溺,对自己就是不屑中全是厌恶。 她会遭报应的。 她把爱情当游戏,把他们当玩物,总有一天会被反噬。她会爱上一个男人,为他神魂颠倒,为他丧失理智,而后如秦时一般被厌弃而不自知,如自己一般被戏耍而无能为力。 她迟早会遭报应的。 他无力地诅咒。 …… “阿嚏——” 风潇打了个喷嚏。 林清漪有些担心:“怎么突然打喷嚏?刚刚里头阴冷,别是着凉了。” “无妨,”风潇摇摇头,“应该是那小子咒我呢。” “我早拜过各路神仙和佛祖了,咒我的会通通反弹的。”她不以为意地摆摆手。 “会不会拜得有点杂了?”林清漪迟疑地提醒。 “心诚则灵。”风潇安慰道。 林清漪便不再多言,在她身旁默默想着什么,几次像是要开口,却又止住了。 直到快到门口,看见秦时仍在外面候着,她终于下定决心一般,拉住了风潇,示意她先别往外走。 “风长老留步,”她咬了咬牙,“我有一事想请教。” 风潇停下脚步,看见她目中似有迷茫。 “你方才说从未说过爱他,那他……他说过爱你吗?或者说,如果他说过,那是真的还是假的呢?或者说,你觉得他有没有过……” 林清漪觉得这些话实在羞耻,因此断断续续、词不达意。声音越来越低,到了最后,几乎已说不下去。 “抱歉,”她最终神情晦暗地垂下眼帘,“我没有冒犯的意思,可以不回答的……” 风潇沉吟。 她试图揣测,纪啸对林清漪说过什么。 不能叫她猜到自己知道点什么,也不敢刺痛她此时的神经。 “我觉得他没有过,”她字斟句酌地开口,“即使他说过,我也觉得他没有过。” “爱不爱这回事,说了是不算数的。比方说他口口声声说着爱我、全是为了我,其实做的事既不叫我知道、也不合我心意,那就不算真的爱我。” “他其实是爱他自己,只是这么说能叫他心里好受些。要么是感动于自己的深情,要么是为他的罪行开脱。” “好像和爱沾上边,就显得伟大了一样。” 眼看着林清漪若有所思,风潇渐渐放下心来。又担心对她此时的处境而言还不够,于是絮絮叨叨地补充。 “再比方说,即使我说过爱他,爱也是会变的。如果我说出口的时候,他没犯什么错,又得我心意,那我说出口时可能是真的。” “可未来他也许变了,也许做出了让我难以接受的事;也可能什么都没有变,只是我变了,不再被他吸引了,爱就会消失。” 我的意思是,你随时可以变得不爱他。风潇心想。 “爱是会消失的,对不对?” 网易云,打钱。她又在脑子里玩烂梗。 林清漪的迷茫没有减少。 她觉得哪里不对劲,却说不出一个所以然来。风潇的话好像是合乎逻辑的,可是她心里有种难以言明的抗拒。 当她去深究为什么,头就会隐隐作痛。 林清漪有些痛苦地伸手,按住了太阳穴。 门外的秦时东张西望,看到了停在门口的两人。他踌躇片刻,见她们没有过来的意思,于是小心地往那边靠。 “林长老,风长老。”他扬声抱拳,以示并无偷听之意。 林清漪也终于缓过神来,有些感激、有些抱歉地冲风潇使了个眼色,顺势继续往门口走。 “风长老明日有空吗?我亲自带你去挑谢礼,宗里这些年也算有底蕴,藏宝阁除了最顶层的东西,可供你任挑一件。” “有空,当然有空,”风潇眼前一亮,“只不过……我这人不太识货,有没有什么人能为我介绍一二?” “那倒不难,”林清漪安慰道,“藏宝阁的东西,都有专门的册子记录,宝物的用处、来历,记得很全。你慢慢看就是了,我会叫他们为你开放权限的。” 风潇心下暗喜,如此正好。 比起挑的那一件宝贝,慢慢看那些册子的机会才更宝贵。 蛊虫一事费尽周折,拖了那么久,到最后关头才勉勉强强把谢昭熠救了下来,正是因她对所谓噬功蛊全无了解之故。 非但如此,这个世界种种事物,她所不知道的太多了。 秦时拿来的丹药分别有何用途,她要问秦时;价值几何,她要问程臻和邢潜。流云宗的规矩她也不太清楚,因此才瞒不过谢昭熠、叫她看出了不对。那传说中的白莲她更是闻所未闻,对其珍贵程度毫无概念。 在他们江湖之中,在武林世界里,什么东西是贵重的,什么东西是要紧的,什么东西能做什么用途,她一概不知。 武林之外的世界,她同样两眼一抹黑。她对这里为数不多的了解只来自于那本书,然而故事是围绕齐衡展开的,许多设定都只能拼凑而来。 至于离开了齐衡的故事线,历史上发生过什么、现在在发生着什么、普通百姓的世俗民情如何,她通通无从得知。 风潇是个某种意义上的盲人。 这是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至少能让她开开眼,看看这世上有什么现实中未曾见过的奇珍异宝,指不定哪天就用上了。 她乐呵呵地告辞。 终于告别了林长老,秦时这才鼓起勇气,旁敲侧击地打听:“方才一切都还好吧?他没有伤到你吧?” “自然没有。”风潇心不在焉地接。 “那你们……说了点什么?” “一些无聊的小事,”风潇背着手,边悠哉悠哉地走,边浑不在意地说,“诸如被多看了一眼就以为我喜欢他一类的。” 秦时没想到如此轻易就问到了,先是暗喜,而后心忧。 喜的是听风潇这话风,虽然他们之间确实有过什么不为人知的故事,却没有更进一步,只是徐天凌自以为是的一厢情愿罢了。 忧的是这句“以为我喜欢他”,叫他难免想到自己。 那他呢?他也是一个人的以为吗? 秦时惊觉,风潇从未有过什么肯定的说法。他所接收到的种种模糊暗示,都从无明言。 暧昧叫人心神荡漾,叫人欲罢不能,暧昧最醉人之处,就在于其不能明言。 然而暧昧叫人魂不守舍,叫人心神不安,也在于其从不明言。 它若即若离,它不明不白,于是只能揣测,只能等待,只能把自己交付给天意、命运和另一个人的心情。 秦时没来由地有些害怕。 他也顾不得矜持了,忙期期艾艾地追问:“那、那怎么才算喜欢呢?” 风潇扭头看了他一眼。 秦时慌乱地眼神到处飘。 “至少不能是同他一样,什么都没干就说喜欢,”风潇语调轻松,像是随口在闲聊,“单靠一张嘴,说什么爱慕,我可一点没感受到。” 秦时心中一紧。 他疑心自己被点了。 然而风潇神态随意、语气自然,并不像专门点他的样子。 秦时心思千百转。 送风潇回去,他便收拾东西搬回了自己的院子。 而后的日子,竟如凭空消失了一般。除却必要的修炼时间,很难在流云宗再找到他。不知道整日在忙什么,连风潇都不太能见到他的踪影。 风潇正一门心思地扑在藏宝阁里,没有他打扰,反而乐得清闲。 藏宝阁种种宝物的记载确实详细,不仅有用途和来历,其珍稀程度、宗里所得途径、世上何处现存,凡流云宗所知的信息,尽数记载在册。 这个世界的面目清晰了不少。 比方说她现在知道了,这里的武力应该更接近于金老笔下的武侠世界,而非仙侠。有心法、有内力、有真气、有招式,然而无关灵力、修仙、神魔一类。 换言之,仍处在一个“人”的范畴。 因此虽有不少稀奇物件,却也没有太出格的功效。其中也不乏一些新鲜玩意儿,引得风潇挑选时纠结了许久。 可扰人心智、乱人内息的古琴,只要尚有一口气在就能强行续命的还魂丹,刀枪不入、水火不侵的天蚕宝衣,少量服用安抚心神、用量过大可能致使失忆的忘忧散…… 风潇流连其间,一一看过记住,却还是在选出最后一件的关头犯了难。 功法兵器,她武不动;各式丹药,又不知用不用得上。 东西都是好东西,然而于她而言,并无非要不可的理由。 秦时这些日子亦是心无旁骛地忙碌,直到被林清漪派人来寻。 他不明所以地去了议事堂。 进了内间,见唯有林清漪一人,静静坐在上首候着他,神情意味不明。 林清漪招呼他坐,面上看不出情绪。秦时惴惴不安地刚坐下,还未来得及喝一口茶,便听林长老沉声开口。 “秦时,你究竟是什么来历?” 秦时心神一凛。 林清漪自觉有些生硬,于是放柔了声音:“好孩子,我知道你对流云宗没有恶念,这段日子一直刻苦修炼,前几日的事也委屈你了。” “只是你的来历……别怪我非要刨根问底,实在是你与我们说的,和宗里查探到的出入太大,叫人不得不担忧。” 当日风潇与秦时凭空出现在流云宗,纪啸虽迫于形势要留住他们,却也不敢掉以轻心,暗中派了人前去京城,打探二人底细。 两人的说法是来自京城,皆无亲朋在世。 如今纪啸虽已监禁,消息却传回了宗里,报与掌事人林长老知晓。 “风长老确是幼失怙恃、尚未婚嫁无疑,你的身世却并不简单。秦时,你若自己坦诚相待,宗里未必不能……” “什么?”秦时面露惊疑之色。 林清漪暗叹他反应太过,既然选择了说谎,就早该想到会有被戳穿的这一天。 “你别急,宗里其实很包容……” “风长老果真尚未婚嫁?” 林清漪不由无语凝噎。难怪掌门说此子未来成就不会超过昭熠,都这会儿了还在纠结风潇婚嫁与否,他脑子里除了情情爱爱,便没有别的事吗? 她定睛看秦时,却发现他面上并非自己想象中的惊喜之色。 秦时满脸不可置信,又惊又怒。 第23章 风潇终于做了决定, 放弃了藏宝阁的种种宝物。 昨日去找了林清漪,开口求了别的东西。 “以你救下昭熠的功劳,要这个也是应该的, ”林清漪沉吟,“我便先将信物给你, 待掌门出关,再向她禀明。” 风潇揣着枚玉佩, 喜滋滋地回了院子。 今晚又把这段时日所得的银子码在一起, 来回数了几遍。 演武场下注比她想象得更热闹, 尤其是出现了几场爆冷黑马的比试后, 有人尝到了甜头, 有人不信邪,押的银钱更多, 参与的人数也越来越多。 二十来天过去, 已赚了四百两出头。 其中固然有付给邢潜的打工钱, 然而又有把秦时的丹药卖给程臻邢潜所赚回来的。风潇发现工钱比丹药价格要低些, 后来就干脆改成了直接用丹药支付。 更妙的是, 当时想着每天送点碎银子给纪啸显得也太小家子气, 因此约定了每月孝敬纪长老一次。这个月的还未给, 纪啸便落马了, 风潇又省下一笔行贿所费。 此事既然得了掌门的亲口赞誉, 便也没人再有什么异议,往后也不必再出这笔钱。 因此四百多两, 她是稳稳拿在手里的。 加上从秦时与徐天凌那一场中赚的五六百两, 风潇已是千两富翁。 刚来到这个世界时,为了逃离齐衡身边而放弃了原主的身份,又不像原定轨迹一般被齐衡置办了个宅子养着, 风潇是个身无分文的黑户。 如今却有了银子和身份,闲了还能玩玩男人。 好起来了!她美美心想。 找人把碎银换成了轻便好携带的银票,藏在了箱笼最里头。风潇再三检查周围,觉得藏匿措施都做到位了,才心满意足地甩甩手。 这时听到外头隐隐有敲门声。 虽身处内室,敲门声却一般是听得清楚的,因院门常年关着,有人来找时都会用力叩门,动静并不小。 然而今日这道敲门声极细微,甚至叫她疑心自己是不是听错了。 风潇再一次确认宝贝藏好了,这才掀开帘子,往外头走。 走到院子里,敲门声终于明显了些,至少是没有听错。只是门外的人敲得太轻,一声比一声犹豫。 “谁?”风潇狐疑地问。 “是我。”秦时的声音。 很干涩,像在嗓子里堵了很久。 秦时每次来找风潇,心情都是雀跃的,因此常常叩门声急促,语调轻快。 像今日这样闷闷的敲门声和说话声,上一次见已是他来问螃蟹那事的时候。 风潇没来由地心跳一滞。 思来想去,自从小赚两笔、又在徐天凌面前把锅都推给秦时后,她已好心地原谅他了,最近实在没犯什么事。 虽说叫他被徐天凌盯上,牵扯进了蛊虫一事,自己也努力帮他脱罪了呀。 有什么可心虚的! “稀客啊,”风潇理直气壮地开门,“哪阵风把你给吹来了?” “风长老,”秦时勉强一笑,“前段日子忙,刚得了空来看看您。” 风潇心道不对。 秦时此人向来自觉,自从称过一次“你”,就没再用过“您”,“风长老”更是外人面前才用的称呼。 她打起了十二分精神。 面上浑然不觉,只如寻常般招呼秦时往里面走,秦时也就乖顺地跟着,一言不发。 直到进了正屋,坐在桌旁,风潇给自己斟了杯茶。茶水落下的“汩汩”声里,秦时语调克制地开了口。 “对了,”他状似随意,“风长老不是说过有个孩子吗?孩子多大了?” 这也太生硬了。 “两岁多,快三岁了。”风潇泰然自若。 “叫什么?” “……胧月。”风潇反应迅速。 秦时禁不住冷笑一声——编得如此之全面,回答如此之快,精心织造了很久这个骗局吧? 风潇听他冷笑,心里一凉——他不会也看过甄某传吧? 面上仍镇定,神情哀婉:“分离至今,我对她的思念一如朦胧月光,无处不在,却触摸不得……” 秦时终于听不下去了。 “风长老,”他打断,“胧月是真的胧月,还是您想象出来的孩子?” 风潇的话音戛然而止。 …… 几个时辰前。 “风长老果真尚未婚嫁?”秦时又惊又怒。 林清漪顿时察觉出不对。 风潇与秦时一同来到流云宗,看样子也是熟识的,她只当两人对彼此的来历都了解,言语间就未曾遮掩。 然而看秦时这副表情 林清漪脑海中闪过几日前那一幕:徐天凌在背后声音嘶哑地问她,她爱秦时吗。 风潇不回答。 林清漪明白了些什么。 “也不算是,”她艰难地往回圆,“宗里也查出些别的东西,只不过没必要同你讲,你只管说你自己的便是了” “您不必哄我,”秦时反应极快,他只觉此时自己冷静得出奇,“关于我的身世,不是不能告诉您;只是此事,还求林长老给我一个说法。” “前段时日,我偶然间听到徐天凌与人说,风长老已嫁过人,有过一个女儿。当时我便诧异,连我都不曾听闻的事,他是从何得知?如今既然宗里查出了结果,那风长老的清白” “你说什么?”林清漪紧紧皱起眉头,“他还在外头传过这种谣言?” 秦时心里一沉,已然有了答案 风潇心里一沉,已然有了答案。 原来是为这事来的。 他知道多少了?是从哪里知道的?这事认下来有什么影响吗? 风潇念头飞转间,秦时已一句接着一句逼近。 “若我今日不来问,风长老还打算骗我多久?你我一路同行,我又向来尊你敬你,何必要拿此事戏耍于我?还是说风长老也觉得,秦某是那等心术不正之人,要逼得你用这样的说辞防我?” 这倒是个好理由。风潇暗忖。 还未想好说辞,她于是不说话,只神色复杂地望着秦时,眸中似有千万种为难。 “风长老对我所言,究竟哪句是真的、哪句是假的?当日你我初见,究竟是如你所言真有歹人侵害,还是蓄意接近我的理由?” “是谁派你来的?你接近我是何目的?” 见风潇迟迟不说话,他气势汹汹地上前半步,一把抓住了风潇的手腕。 “你不追问我的身世,究竟是真的只在乎我是秦时,还是你也对我有所欺瞒,这才不敢追问?” “你说相信我会赢的,你说我的眼睛叫你一眼就记得住,究竟是真是假?你说我和别人都不一样,说会陪我过下一个生辰,又是真是假?” 秦时越问越急,语速越来越快,声调越来越高,气喘吁吁,眼眶发红。 风潇心念一动。 他抓着她的手腕,力道大得叫她发痛,却传来微微颤抖的触感。 他的眼睛在她沉默的注视中,迅速掠过一道几不可察的水光。声音很凶狠,最后几句却细微地变了调,像被什么东西哽住。 愤怒是他张牙舞爪的伪装。 那就好办了。 “是真的。”她不再沉默,平静地看着他,声音像有安抚人的魔力。 “那些话都是真的。是真的第一面就记住了你的眼睛,是真的觉得你和别人都不一样,真的相信你能赢过他,也是真的想陪你过生辰。” “只有这些是真的,其他的都是假的。你就当我是个骗子吧。” 她一根一根掰开他紧握着自己手腕的手指,一如当日在那间小小的厨房。 “反正你也不会再想让我陪你过生辰了。” “你走吧。”她一手掩面,一手指门,声音似有哭腔。 秦时像一只被针戳破了的气球。 “我不是”他喃喃着,却又不肯显出气势变弱,于是支支吾吾。 “你走啊!”风潇却哭腔更甚,推搡着他朝门口去。 “我不是来说这个的——”秦时有些急了。 明明占理的是他,怎么倒成了她赶自己走?都怪他太咄咄逼人,问得太急又语气太冲。 她怎么就这样轻易认下了,她就没有什么要解释的吗?若他真是来兴师问罪的,此时应已算是大获全胜 可他要的分明不是这个。 秦时发觉自己一时气恼,好像把这件事情办砸了。 “我还没有说完,你听我说完好不好?” 他抓着风潇的衣袖轻轻摇,风潇终于不推他了。 “我早上便得知此事了,现在才来找你,是自己想了许久,已想明白了。刚刚是我不好,我只是太急着想知道,究竟哪些是真的、哪些是假的。” “其实你骗我说有丈夫有孩子,我都能理解的。你一个女子,独身在外,有些警惕都是难免的我只是、只是想问,那些话是真的吗” “其实只要那些是真的就好” 没了刚刚的愤怒劲儿,秦时像是被打回原形,不再能面不改色地说出这种直白得叫人面红耳赤的话。 他暗自鼓了鼓劲儿,才终于眼巴巴地盯着风潇:“所以、所以真的是真的吗?” 却又飞速垂下眼帘,不愿露出祈求的姿态。 “是真的。” 风潇怜爱地去摸他的头。 她的指尖轻柔地抚过他的头顶,从后脑勺带下来,不经意地触碰到他的耳廓。 秦时浑身一颤,只觉她指尖经过之处在发烫。 还好今早刚洗了头发。 可是只洗了头发却没有洗澡,所以耳朵是昨晚才洗的,她不会注意到吧。 况且用的是清水,不像徐天凌那厮,身上头发上总有股似有若无的淡淡香气。 一时为这些杂七杂八的念头而慌乱,一时为她那句郑重其事的“是真的”而悸动。 他没来由地想落泪。 风潇还有后文,酝酿片刻,终于准备好开口。 秦时却先她一步,从怀里摸出个玉盒。 风潇狐疑地看自己的衣裳,怎么也想不明白他是从哪里摸出来的。 “我来找你,原是为了说,那些细枝末节的东西,你骗我就骗了吧,其实都不是什么要紧的事。” “只要有些话是真的就好。” 他掀开那玉盒,霎时清辉满室。 一颗足有鸽子卵大小的夜明珠静卧其中,月白色的辉光柔和清冷,光线如有生命般,在珠体内流转。 见识过藏宝阁的风潇已很识货,看得出此珠少说也价值上千两银子。 “你说过,单靠一张嘴说什么爱慕,根本不算数,我也明白的。” 他把躺着夜明珠的玉盒举在风潇面前。 “风潇,”他说,“我爱慕于你。” “我问了邢潜,对心仪的女子表明心意,是要有信物相赠的。可我又怕拖得太久,叫你揣摩不清,只好先筹了这些时日的银钱,买到这个给你。” 接受这样的发展,风潇用了一瞬息。 瞬息之后,她立时听出了秦时的言外之意:这颗夜明珠远不是他所能拿出的全副身家。 “哪有定情信物送一颗夜明珠的?”她勾起嘴角,挑眉看他。 秦时果然急忙解释:“不会只有这个的。金银珠翠、绫罗锦缎,都会有的,只是我暂时” “好啦,”风潇打断了他,“我知道的,你不是那样上不得台面的男人。” 秦时松了口气。 “可是你究竟是本就打算送我这个,还是听说了我没有丈夫没有女儿后,才下定了决心?” 秦时睁大眼睛,急急解释:“自然是早就有此打算。” 说罢,又担心风潇问他是什么时候开始的。 若说的时间太晚了,显得未经过深思熟虑;若是时间太早了,又显得见色起意,太过孟浪。 风潇却未再追问,只如一阵风般,猛地扑到了他怀里。 秦时身体一僵。 这一下太过突然,他猝不及防,只来得及依据本能张开双臂去接。 待反应过来时,手已不自觉地抚上她的背。 这样的感受太过新鲜和奇妙,怀里有一个活生生的、温热的人,她的头贴在他的胸膛上。 她会听到他的心跳吗? 他的心跳快得出奇,“咚咚”声震耳欲聋。 风潇听见了。 她听见有力的、急切的心跳,和秦时先是一滞而后变得急促的呼吸。她听到年轻的、血气方刚的信号。 她的脸颊所贴的地方硬邦邦的,环住的胸围和腰围正好是喜欢的尺寸。她摸到自律的、挺拔匀称的身体。 她满意地、无声地笑。 “那真的太好了,”她说,“谢谢你不问来历、不问过去地爱我,我就知道,我会等到的。” 秦时一愣,低头看她:“你是为了这个?” “为了什么?”风潇的手指隔着衣服,一下一下戳着秦时的背。 为了筛选出即使知道你有过丈夫和孩子,也愿意义无反顾爱你的人?为了用这样幼稚的方式,确认他人的真心? 可是怎么会有这样的人呢?除了我以外,还有谁会接纳你过去的一切呢?他想。 我的意思是,我的真心很珍贵。 他羞于说。 于是他最终只用手无师自通地扶在风潇的后脑勺上,顺着抚摸她的头发。 “笨,”他说,“哪有说这种谎话的。” “不笨。”风潇像发现了什么好玩的事,在他背后画一个又一个点连成的圆圈。 手指点到的位置酥酥麻麻的,秦时忍不住有些颤栗。 “这不是等到你了吗?” 秦时克制不住地想发抖。 他紧紧地拥着她,下意识地将她往怀里揉。 他身上有股清冽的气息,混进风潇的每一次呼吸。她能清晰地感受到他背部肌肉的线条,在自己的掌心下紧绷、起伏,于是热度从掌心沿着手臂,一路灼烧。 她脑海中闪过记忆里许多场景。 谁的肌肤触感温热,谁的汗水黏腻、咸涩,谁的嘴唇流连于她的额头,她凶猛地掠夺谁的呼吸,恶趣味地听谁急促的喘息。 风潇的指尖不自觉地蜷缩,更深地嵌入秦时的衣衫。 喉咙有点干。 很久没有过了。她想。 她抬头,轻飘飘地、状似随意地问:“之前这样抱过旁的女子吗?” “没有,你是第一个。”秦时急忙答。 果然是个雏儿。 风潇满意地眯起眼。 她轻轻把秦时推开,捧着他的脸,让他直视自己。秦时的眼中果然也有一丝慌忙藏起的迷乱。 “你知道精回丹吧?” 秦时怔住了。 精回丹是种能避孕的丹药,男子服之,短期内不会致使女子有孕。他之所以有所听闻,是因此药很是稀奇。 这世上丹药千万种,不乏用于情事的,单是避孕的就有四种。然而其中三种是女子服食的,副作用或大或小,价格也或高或低。 唯有精回丹一种,是作用于男子的。 因其独特少见,反而叫他听说时留下了几分印象。 只是风潇怎么在这个时候,突然问起这个 “听说过的。”秦时的心脏跳得愈发剧烈。 “你去百草堂买一颗服食,再回去沐浴。洗得干净些再过来。” “要快,我只等一个时辰。” 秦时瞳孔震颤,一时不敢相信自己耳朵里听见了什么。 没有理解错的话,这是直白的邀请。 然而这样的邀请太过赤裸,叫他不敢轻易相信。 从那晚到今天,他有太多个如同在做梦的瞬间,却没有任何一个如此时一般不真实。他甚至忍不住疑心,这是追来的仇敌为他设下的圈套。 秦时用力掐了掐自己的大腿。 “不去算了。” 痛感清晰传来的同时,他听见风潇说。 “我去!”他急忙道。 而后更羞赧。 “是、是真的吗?”他忍不住问。 “你再磨蹭一会儿,就不到一个时辰了。”风潇善意地提醒。 秦时一咬牙,飞也似地奔了出去。 直到出了院子、疾行在路上,他才意识到有问题未问出口。 比方说,为什么要是精回丹。 为什么不能是其他的?例如避子汤、浣花丹一类 他扭头望向风潇的院子,却不敢调转回头去问,生怕再如此多嘴,引得风潇后悔。 于是只得硬着头皮往百草堂赶去。到了门口,看见里头值守的外门弟子,他才意识到这是桩多难为情的事。 百草堂价格虽比山下贵些,却东西齐全,且是日夜开着的,专为供弟子随时采买丹药。 虽说什么丹药都卖,然而一般前来的弟子买的都是修炼所需,再有便是治跌打损伤的。 总之不会是夜里这个时间,来买精回丹。 然而他脚步已踏进门槛,那值守弟子已抬头看他,不咸不淡地招呼:“师兄买些什么?” 秦时如石像一般矗立原地。 “恩维安。” 他嘴唇嗫嚅许久,才终于极飞速地吐出模糊的字眼。 “什么?” “金维丹。” “能不能好好说?”直惹得值守弟子都有些恼了,“师兄究竟是要什么东西?好半天不肯说个清楚” “精回丹。”秦时无力地发出细微的声音。 “难道半夜来戏耍我不成什么?”值守弟子的话音戛然而止。 他有点不可置信地睁大了眼睛,顿时不犯困了。 秦时只好又大一点声重复道:“精回丹。” 值守弟子这下听清楚了。 他尴尬地挠头:“师兄、师兄稍等我可能得找一找,呃,寻常不太有人要买这个” 片刻,秦时满面通红地走了出去。 里头那弟子见他转身出门,忙把垂下的头抬起来,探着脑袋,不复方才不敢对视的模样,极力试图在黑夜中看清他的身形。 明日要去打听打听,究竟是哪位师兄如此好雅兴这般有雅兴都能成为内门弟子,他赵某应该也不远了吧 秦时又回到自己的院子,仔仔细细洗了个干净。 明明是秋日的天气,夜间的风已有些凉意,然而他刚洗过,又因忍不住的燥热,出了满头的汗。 思及风潇必然不乐意见到汗津津的自己,只得返回去又洗一遍,而后打坐凝神,才没又一次出汗。 终于在约定的一个时辰之内,回到了风潇的院子。 风潇的发尾还有些湿,显然是刚刚也洗过。开了门,见秦时红着脸立在门外,她笑着打量他。 “买好了吧?” 秦时点点头。 “吃过了吗?” 秦时又点点头。 “洗干净了吗?” 秦时再点点头。 风潇于是不说话了,只伸出手指,勾住他胸前的衣领,把人往里头带。 秦时腿是软的,手却自觉地把院门带上,关得严严实实。 风长老在流云宗既担了长老之名,虽本是闲职,却也不打算只领供奉不做事。 比方说今日,她就准备教弟子秦时学习琴棋书画。 秦时从前未曾学过,因此很是生涩,笨拙地想去执笔。 风潇拉住他的手制止,教他下笔作画前,要先用墨水把毛笔浸湿。 “我看画里都是这样的”他期期艾艾地解释。 “那是错了的画,专把人教坏的。”风潇轻轻拍了拍他的脸。 秦时却不明白该怎么研墨,只好支支吾吾地请教。 “我我不会这个”他的脸红得像能滴出水一般,“你教教我” 风潇对初学者极有耐心,抓着他的头发,把他的头往下按,直直按到那两根玉制的笔杆之下。 秦时的头是顺从的,眼睛却禁不住疑惑地往上瞟:“果真要如此么?” 风潇肯定地点点头。 “自然,”她手上更用力了一些,“这是个细活儿。你要全情投入,勤于反思,及时改进,才能做得好这件事。” 秦时于是一狠心,决定就听风长老的。 他唯有一个问题,是此时此刻必须要问出口的。这个问题在他心里盘桓许久,总叫他寝食难安,今日得到回答,他才敢放心把自己交出去。 “所以”他口齿不清,小心翼翼地问,“我们现在是什么关系?” “在爱。”风潇狠狠揉了一把他的头发。 第24章 风潇其实是一个对男人很宽容的人。 干净漂亮的小男孩, 她向来愿意多给些耐心,哪怕生涩一些、哪怕要花一点功夫教,她也很包容。 她抓着秦时的头发, 温和地教他如何研墨。 秦时埋头苦写,练完字画又学琴, 轻拢慢捻抹复挑,逐渐有些摸到了门道。 他的眉宇微微蹙起, 全神贯注地、近乎执拗地探索, 眼里最终只余下一种近乎虔诚的专注。 额头光洁、宽阔、滚烫, 几缕被汗水浸湿的黑发凌乱地贴在上面。眉骨投下阴影, 连接处鼻梁的线条如山脊般陡直而挺拔, 却只露出一半。 风潇低头看去,发出一声满足的喟叹。 她发现自己也有点集物癖在身上。 比方说干净漂亮的小男孩的第一次。 有时明明只打算指导别人执笔提几个字的, 一想到面前是张崭新的白纸, 就忍不住诗兴大发, 准备亲自在纸上留下印记。 还好有先见之明, 叫他吃了药。 风潇握住秦时的手, 手把手教他如何下笔。 提按, 转折, 控制笔锋。 她抚摸掌下绷紧的宣纸, 俯视秦时的眼神迷离, 欣赏他此时不成调的喘息,而后闭上眼睛, 放任自己沉溺片刻。 绷紧脚背, 浑身颤栗,而后风潇终于累了,松开秦时的手, 瘫在一旁。 秦时还没有学完。 他有些错愕,也有些着急:“我还没有” “回去自己解决。”风潇已很疲倦,因此言简意赅。 秦时愣在原地,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 此时的滋味并不好受,风潇却并无再陪他练习的意思。他有种强迫她奉陪到底的冲动,却终究不敢成行;有心自己提笔继续,却又觉得有些浅淡的耻辱。 风潇朝他伸手。 秦时眼前一亮。难道她又回心转意? “扶我去洗洗。”她懒懒道。 秦时心头闷闷的,有些不甘不愿地去扶她。 “这样是不是不太好?”他鼓起勇气,字斟句酌,“你尽兴了,我却没有” “你不幸福吗?”风潇扭头反问,眸中尽是疑惑。 “我的尽兴有你许多功劳,你眼看着方才的努力有了成果,看着我的快活是因你而起,不觉得很满足吗?” 秦时微微怔愣,好像确实很有成就感。 “就像我每每看到你修为有所长进、看见你赢了比试,就为你骄傲和欣慰,当你洗清冤屈,我又为你松了好大一口气。” “你呢?”风潇歪歪斜斜地倚在他身上,任由他承载自己全身的重量,“你不会因为我获得欢愉而感到幸福吗?” 会吗?会吧。 秦时迟疑地心想。 “做得好,”风潇抓了抓他的头发,揉成更乱的模样,“我们秦时今天很厉害。” 秦时决定不再迟疑了。 此时此刻自上而下的快感是真实的,与自下而上或许不同,却如此汹涌。 她说他很厉害呢。 他认认真真地帮她洗干净身子,又扶回了床上,自己才去冲洗。 回来时,却见风潇不像他预想一般沉沉睡去,反而窝在被子里,露出一双精神奕奕的眼睛。 专注地望着屋顶,连他进来都没有转移视线。 “在想什么呢?”他有些好奇地问。 “你说,是存在先于本质,还是本质先于存在呢?”风潇喃喃。 秦时怀疑自己听岔了。 每个字他都听得懂,合起来却一头雾水。他将这句话在脑海里过了一遍又一遍,仍不知所云。 “什么意思?”他问。 “没什么,你不懂。”风潇叹了口气。 好想有根烟啊,虽然她不吸烟。 有了肌肤之亲,秦时胆子大了许多,稍稍犹豫一瞬,便接着问出了口。 “我今晚可以不回去吗?” 他看着风潇的床。 床很大,完全睡得下两个人。 风潇也打量了一圈自己的床,思及他方才的懂事与卖力,本着人道主义精神,颔首应允。 她打了个滚,让出半张床的位置。 秦时小心翼翼地掀开被子,躺了进来。 风潇又打了半个滚,滚了回去,自觉地占据了四分之三张床,并把秦时的臂弯摆成舒服的姿势,正好供脖子枕上去。 秦时隐隐觉得有些不对。 她这一串动作太过熟练,并不像是第一次,甚至应是第不少次。 一旦开始有了这个念头,又摆脱了头脑昏沉的处境,方才的种种情形便一股脑儿地浮现在他眼前。 每一步她都很熟练。 每一步都是她在教他。 秦时猛地坐了起来。 “怎么了?”风潇的脑袋突然从他胳膊上滚落,不满地啧了一声,偏头去看。 秦时眼里全没了方才的情迷意乱,目光灼灼地盯着她:“你之前枕过别人吗?” 风潇迟疑了一瞬。 秦时捕捉到她的犹豫,心一沉。 “你……破过身了吗?” 风潇实打实地沉默了。 这会儿打个马虎眼,应该不难骗过他。看过话本子、听人说过、见过春宫图,都是能用的理由。 反正他又不聪明。 甚至这具身体也确实还是第一次,某种程度上她也不算说谎。 可是那也太憋屈了。 她睡过就睡过了,爱睡多少个就睡多少个,什么时候轮得到他来质问了?又哪里值当她辛苦隐瞒? 若是还未得手,哄一哄也就罢了,如今既已餍足,风潇的耐心便折了半。 “对啊,”她轻描淡写地说,“不然呢?” 秦时瞳孔骤缩,犹如晴天霹雳。 他抱着最后一点不死心,颤着声问:“不是说尚未婚嫁吗?” 风潇突然发现,看他破防挺有意思的。他越把这点子破事当回事,她就越想恶劣地把他莫名的、无谓的期待都打碎。 “不矛盾吧。”她说。 秦时过了两三秒,才意识到自己听到了什么。 一阵窒息,而后耳畔嗡鸣,周遭的一切都失去了声音和颜色。 他魂不守舍地喃喃道:“那你如何入我秦家的门……” “我何时说过要入你秦家的门?”风潇不解。 秦时难以置信:“那你今日……” 他好像才意识到,那句“不矛盾”意味着什么。 于是愤懑地撑着手往后退,与风潇拉开足有一尺的距离,两人中间几乎开得下一家蜜雪冰城。 “秦时,你听我说,”风潇把声音放柔,好言好语地劝道,“婚姻嫁娶是很严肃的事,不可如此当儿戏。” 婚姻嫁娶很严肃,完璧之身就不严肃吗? 秦时看着神色认真的风潇,觉得她疯了。 “你已与我有过肌肤之亲,得了我的处子之身,怎么能不成为我的女人?” “我已不在乎你的身世、门楣,愿意纳你入秦家,在得知你其实尚未婚嫁时,我甚至想过要给你一个正室的身份!” “你却已非完璧之身,你叫我如何对得起列祖列宗……” 风潇改主意了。 她原本有很多话想说。 诸如两个人要不要选择一起度过一辈子,是要长久相处才知道的;再如她这人并不适合共度余生,不过秦时还算可爱,她觉得他未来会拥有一段好姻缘…… 刚刚经历过一场满意的欢愉,她甚至心情很柔软地想,可以给他一段时间的名分。 可是秦时啊秦时,你说出这些酸得发臭、臭得熏人的话来,我若还给你好脸色,又如何对得起我的列祖列宗? “秦时,”她冷笑,“你不是本就打算向我表明心意吗?你不是并非听说了我没有丈夫和女儿后,才下定了决心吗?” 秦时一愣,而后很快反应过来。 “那不一样,”他义正严辞,“在那之前,我想过把你养在外头当外室,甚至给你安排一个新的身份,接进府里做妾、做贵妾、甚至做平妻。” “可听说了你尚未婚嫁时,我认真地想过,我要抬举你的娘家,许你正室的位置,堂堂正正地抬你进门!” 风潇一挑眉。 一个逃亡天涯、流云宗习武的年轻人,张口闭口就是什么正室外室、贵妾平妻,又是接进府里,又是秦家祖宗。 看来秦时之前,确实有些富贵身世。 不过此时并非探究这个的时候。 “若我做妾或外室,你还会有正室,对吗?”她冷不丁问道。 “虽说如此,我会给你旁人都得不到的宠爱,给你更多尊贵和体面……”秦时急急解释。 “若我做正室,你还会有其他妾室,对吗?”风潇不理睬他的话,只继续追问。 “那只是繁衍子嗣用的,我可以不给她们名分,等生了孩子就再不碰她们!我的心可以只在你身上,谁都越不过你去……” “那不就完了,”风潇不耐烦地打断了他,“你要妻妾成群,只把我当其中之一;我也各处流连,只把你当一个过客。” “有什么不对吗?” 秦时愕然,有些急躁:“那不一样……” “有什么不一样?不是很公平吗?” 不是的,不是的,不是这样的,不该是这样的,没有人把公平这样用的,公平不该是用在这个地方的…… 秦时脑子里有许多杂乱的思绪和一道反复的声音,在他脑中横冲直撞。 他觉得哪里都不对。然而风潇狡猾就狡猾在,她每句话的逻辑都是成立的,以至于叫人乍一听找不出漏洞来。 但他知道,一定有哪里不对。 他有心破罐子破摔,直接回一句“可是为什么要公平”,可是圣人皆说那劳什子公平公平,他又怎么能说出口呢? 然而事实不就是如此吗!人人都说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什么时候真同罪过?说什么公平、公正,难道皇帝、高官、庶民、奴隶就真要一个待遇吗? 怎么到男人和女人这里,又说起什么公平来了! 太奇怪了,他需要用脑子来想。 秦时张开嘴又闭上,下定决心又犹豫,终于恼羞成怒,决定不再与她掰扯此事,平白浪费口舌。 “我也许现在修为低微,入不得你眼,然而莫欺少年穷,我迟早要在这流云宗出人头地!” 怎么突然燃起来了?风潇微微蹙眉。 “我也并非毫无跟脚之人。我秦家一时势衰,终有卷土重来的时候,我乃这一代唯一的嫡脉……” “嗯嗯嗯好厉害啊,”风潇终于收不住鸡皮疙瘩,出言打断了他,“和我有什么关系吗?” 秦时强压着火气,声音因压抑而低沉,显得愈发危险。 “你不是说什么过客吗?你以为与我、与我如此这般,还能轻易逃脱吗?你且等着,迟早有一天,我会让你心甘情愿只属于我一人!” “到那时你别后悔,不好好做我的正头娘子,非要说这些戳心窝的话来伤我!” 风潇静默片刻,神情近乎怜悯。 秦时嘴角勾起一个不合时宜的笑,弧度张扬而偏执:“无论你走到天涯海角,还是九幽黄泉,我总会找到你,把你带回我身边。” “你逃不掉的。”他势在必得。 说罢转身就走,只留风潇独自在原地错愕。 秦时走到正屋门口,没有听到挽留。 走到院门口,还是没有听到挽留。 他一狠心,不再犹豫,重重地把院门带上。 不能回头,此时一回头,方才撂的狠话便都成了笑话。他告诫自己。 她总会有后悔的一天,等他功成名就,等他的名字响彻天下,她自会求着他回来。 不愿意主动来求他也没关系,他会把她安放在手掌心,她将独属于自己,而后终于明白他的好。 总之她迟早会后悔的,也许是十年后,也许只需两三年,也许……就在一天后。 秦时千方百计地迫使自己入眠,统共只睡了两个时辰,就又清醒过来。 天色已经亮了。 一片寂静。仔细侧耳听,也只有清晨的鸟鸣,和远处依稀传来的水声和人声。 总之没有叩门声。 秦时向左翻身,然后向右。起身下床,把正屋的门和窗子都打开,重新躺回床上,闭上眼睛又睁开。 还是没有人敲响他的院门。 他终于烦躁地起床,如往常一般修炼。只是一路上都刻意避开了会遇见风潇的地方,不走她院门口那条路,不经过演武场。 哪怕是偶遇,他也怕风潇以为是自己存心的。 便是路上遇见了邢潜程臻,他也目不斜视,只做没有看见,招呼都不打一声。生怕不小心聊起来,提到风潇,显得自己像打听消息一般。 一整天过去,风潇果然未曾在他的世界出现过。秦时得偿所愿,却抓心挠肺地浑身不自在。 第二天一早,院门终于被叩响。 秦时心头一喜,面上不露分毫,几步奔到院门口,却有意等了片刻,才好整以暇地把门拉开。 神色疏离,面无表情。 “秦师弟,”外头那人见他这副样子,难免有些小心翼翼,“我是不是来得太早,打扰到你休息了?” 秦时定睛一看,外头站着钱师兄。 钱师兄虽天赋一般,却很勤奋虚心,即使是刚进门的师弟,只要招式比他使得更圆融,他便不介意来诚心请教。 “没有,”秦时按住心里的烦躁,尽力平和地回话,“钱师兄所为何事?” “师兄不才,你说这飞仙剑诀第四式,昨日你是怎么连上的呢?我这真气总不能运转及时……” 秦时深吸一口气。 又一天过去,已是第三日,风潇仍未出现。他有些按捺不住了。 不如就去演武场看一眼,反正又不与她打照面。看看她现在过得怎么样,眼睛是不是红肿的,眼下有没有黑眼圈…… 也不是非要见她,主要是有些好奇…… 秦时边在心里嘀嘀咕咕,边鬼鬼祟祟地晃悠到了演武场。 望向那个熟悉的小摊位置,却见摊子前忙忙碌碌的只有邢潜一人。 怎么还没起床? 他很不满地修炼去了。 一个时辰后,忍不住又来看了一趟,仍是不见风潇的踪影。再过一个小时来,还是没有。 秦时有些急了,干脆用过午饭,下午就守在演武场,不往别处去了。 一个下午过去,直到邢潜收摊,还是没见风潇出现过。 秦时疑窦丛生。 即使有事,风潇也不会一整天都不来看看她的摊子的,至少结束时会来陪邢潜一起收拾收拾,清点今日所得。怎么会消失了一整天? 难道是也在躲着他?若只是躲着他便罢了,可别是出了什么事…… 他终于心一横,大步走向了邢潜。 “怎么今日就你一人?”秦时佯装随意地开口。 邢潜抬头见是他,眸中闪过诧异:“终于舍得来了?有些日子没见你了。” “最近究竟是怎么了?风长老突然就走了,你也跟着不出现了,你们之间难道发生了什么事不成?” 秦时如遭雷劈,僵在原地。 “走了?什么叫走了?” “就是离开了呀,”邢潜奇怪地看着他,而后恍然大悟,“呸呸呸,我这个嘴说错话了,不吉利不吉利。” “她老人家好好的呢,只是离开流云宗了。”说着还虚虚扇了扇自己的嘴。 “什么有的没的,”秦时几乎是有些凶狠地打断了她,“你是说她跑了?什么时候?” “就这两天的事啊,”邢潜这才发现了不对劲:“你……不知道?” 怪了,连她与程臻,风长老都专程来道了别,秦时竟会不知此事? “我不知道,”秦时踉跄着后退,“她怎么会……她怎么可以……” “她就没有留下什么话给我吗?她没有交代你跟我说什么吗?”他难以置信地追问。 “没有。”邢潜硬着头皮答。 …… 风潇是留了话的,她留了一封信,只是并不是给秦时的。 林清漪一开始也不太明白,她既然来找自己道了别,又何必再留下一封信,说是等她走了才能拆开。 风潇来找她,为的是两件事。 一是问她,秦时为何从她那里过来,便质问自己过往经历。林清漪闻言惊愕,原样复述了当日的场景。 风潇于是明白过来。 另一件是道别,说自己打算外出游历。 风潇深思熟虑,觉得是该离开的时候了。且不提她一个不习武的长老,留在这里总觉得有些尴尬,单是那下注的摊子,就是个不小的隐患。 先前经营,是背靠纪啸作后盾,要孝敬一半所得,因此本就是盈利用的;如今能做下去,却是因祝掌门当日几句夸赞。 然而祝掌门支持此事,为的是宗里弟子的修炼。她经营此事,却收着十分之一的利钱给自己,又是什么道理? 靠山从心照不宣的盈利变作光明正大的“惠及弟子”,这桩生意很快就该轮不着她了。 既然都是为弟子好,为什么是她新来的风潇做这事,而不是更有资历的长老? 见好就收的道理她明白,眼下就是个抽身的好时机。 风潇主动提出,离宗后这桩生意便交由宗里主持、成为公事,还收不收那一成的利钱,自有宗里决策层说了算。唯有一样要求不变的,便是若仍然获利、招外门弟子代管,工钱不可比她定的低。 这都是小事,林清漪没有异议。 转交过这些事,风潇便郑重向林清漪道别。 “林长老,我风某敬你是个娘们!”她握住林清漪的手,摇了又摇。 林清漪不明所以。 风潇知道林清漪与纪啸的情事,因而对她高效揪出纪啸与徐天凌一事更敬佩。大义灭亲说着容易,果决到林清漪这个份上的却并不多见。 她在徐天凌和秦时面前护着自己,风潇也都知道好歹。 她把昨夜写好的信塞在林清漪手里:“等我走了你再拆开,莫要被旁人看见了。” 林清漪更是一头雾水。 直到风潇揣着那玉佩和银票离了宗,林清漪寻了个没人的功夫,拆开信来细读,才终于有些明白过来。 “……说来罪过,我因机缘巧合,不慎撞见了你与纪啸的私事。” “原本怕你难为情,打算这辈子都烂在肚子里。然而自纪啸做出那等缺德事以来,常见你眉头紧簇,黯然神伤,因此有些话我不吐不快。” “昨夜我刚与秦时云雨一番,那小子还是处子之身,虽有些生疏,但胜在干净。不过他说错了话,惹恼了我,我便不打算同他好了。” “然而他十分缠人,粘着我不放。为了躲他的痴缠,我才打算出去云游一番,正好也看看新的风景,指不定认识点新人。” 风潇细细盘算,发觉秦时的威胁并非空谈。 流云宗是个以武立身的宗门,秦时既然天赋异禀,未来若进步神速,不是不可能成为流云宗一大巨头。即使没有流云宗,在这个武力为尊的江湖,他也会有一席之地。 男人黏起来是很麻烦的,像他这样有点能耐的男人,纠缠起来更是费事。 她现在有了纪啸当时给她伪造的正经户籍和身份,有了一大笔足以安身立命的银子,外头的世界大得很,陪他在这里耗什么? 风潇打算去更繁华的地界看看。 “你看,即便我与他有了肌肤之亲,他说错了话、做错了事,该甩还是得甩。我并没有被雷劈死,不仅活得好好的,还要去享受新的生活了。” 林清漪明白她在说什么。 她一口气将信读完,缓缓向后靠在椅背上,眼底情绪翻涌,神色复杂。 闭上了眼,眉头仍是紧皱的,林清漪就这样枯坐了一整个午后。 信纸静静地躺在手上,她的指尖停留在最后一段。 “我真心拿你当朋友,才不得不说说你。这整件事里你全无错处,唯有一样确实不应该,便是找的那纪啸年纪太大了。男人的花期短得很,到了他那个岁数,便是有心也是无力。” “不会有人永远年轻,但永远有人年轻。林长老,宗里年轻貌美的男弟子一抓一大把。” “共勉!” …… 年轻貌美的秦时此刻正失魂落魄,满世界找风潇的消息。 风潇竟能真走得如此急、如此快,半句话也没有留给他。拉着邢潜问了半天,秦时最后的期冀也一点一点沉了下去。 她好狠的心。 他四处寻找程臻,却怎么也找不见人影,终于放弃了这条路,转而奔向万象楼。 万象楼是流云宗汇聚宝物、囊括消息的处所,弟子可在此处交易各类修炼资源,亦可买卖或打探大小消息。 他就不信偌大一个流云宗,打听不出风潇的去向。 刚一进楼,走路心不在焉的秦时撞上匆匆往外赶的一名弟子,他狠狠瞪去,却见此人正是苦苦寻觅不得的程臻。 程臻见了他,却很心虚一般,语速飞快地念叨了一句“秦师兄好久不见今日有事我就先告辞了”,便要拔腿就跑。 秦时急忙伸手拦她:“你知道风长老离宗的事吗?她和你说过什么吗?” “知道,”程臻眼神到处瞟,“她同我道了别,其余的没说什么。” 秦时失望摇头,也无心再寒暄,越过程臻就继续往里走,直直往听风阁走去。 只要他愿意高价悬赏,总会有知道消息的人……他在心里标好了价码。 却在路过寄售阁时,狐疑地停下了脚步。 因为余光瞥见了一样极熟悉的事物。 寄售阁是万象楼专司代售之处,弟子可将货物寄售于此,自定价格,阁中自会妥善陈列、代为交易,只收少许手续费而已。 吸引了秦时注意的,正是货架上摆出的一样东西,那处位置专门摆刚上架的货物,很是显眼。 在一众稀罕宝物中,摆着一个不起眼的、通体漆黑的水袋。 因其平平无奇,反被衬得有些突出。 上头赫然标着一百两银子的高价。 已有看热闹的买家在一旁,对着掌柜玩笑道:“那水袋又是个什么东西?有什么稀奇的?怎么能卖那样高的价?” 掌柜摇头苦笑:“卖家非要标这个价,劝了多少句都不肯改,说是什么‘秦时’喝过水的水袋,未来迟早要涨到这个价的。” 周围人哄堂大笑。 秦时摇摇欲坠。 第25章 这边厢, 风潇已在前往京城的马车上。 京城是个好地方。 一来,于钦犯秦时而言,躲在云雾山流云宗、辗转于路途之中, 都能躲避朝廷的追捕,然而皇城脚下, 戒备森严,他却是不敢轻易踏足的。 二来, 京城是天下气运汇聚之地, 南北商贾、四海英才云集。风潇向来是个好热闹、好乐子的, 从云雾山到京城, 于她而言无异于从鸟不拉屎的荒村到繁华的商业街。 然而从流云山到京城, 约有千里的路程,其间耗时极长, 又不像来时有秦时护驾, 风潇对自己的安危很担忧。 于是专程央了林清漪, 为她联系了与流云宗常有往来的商队, 其中恰有两支要启程前往京城, 可挑一支同行。 本着绝不亏待自己的原则, 风潇毫不犹豫地选了价钱更贵、信誉更好的云川商行。 云川商行的商队是个大商队, 虽然收费高些, 却有二十余个护卫, 自带一名医师,沿途有关系打点, 也算物有所值。 风潇本就是流云宗出面交代了好生护送的, 她又交了最高一档的路费,待遇自不必多说。这一路的食宿都由商队安排好了,全不用自己操心。 因此这一路上, 她以为会过得相当自在。 不曾想这漫长的路途如此无趣。 她本是带了几本书打发时间的,谁知马车上光线昏暗,又摇晃颠簸,看了没一页,便觉头晕眼花,甚至有点恶心想吐。 风潇只好把书收了起来。 外头风景固然好,看上半天也就厌倦了。来时又要行路,又要躲避追踪,还有秦时有一搭没一搭地聊两句,还没显出无聊来。去时在马车上无事可做,才发现长路有多难以忍受。 她有心和商队同路的人唠几句,然而旁人敬她是流云宗的长老,不敢随意搭话;她又恐自己不了解这里的风土人情,开口露了破绽。于是赶路数日,也不过聊过寥寥几句。 风潇快要憋疯了。 因此半个月后,商队终于落脚在江陵城时,她如蒙大赦。 江陵是南方重要的商品集散地,商队在此地休整、交货、采买,大约会停留个六七日。 刚在客栈卸下东西,风潇便好好洗了个热水澡,而后只留了衣物包袱在房里,揣着重要物件儿就出了门。 换洗的衣服只有几套,全在外衣里侧缝了小口袋,刚好放她的玉牌和银票。拿取时固然狼狈一些,防盗效果却没得说。 把水袋八十两卖给程臻,她信誓旦旦说转手能卖一百两银子。程臻虽将信将疑,但曾亲眼见证过风潇把银子全押秦时大赚一笔的战绩,最终还是吃下了这桩买卖。 风长老对秦时有种毫无缘由的信任,遇到这样的伯乐,秦时就偷着乐吧!程臻心想。 这八十两中有五十两付了路费,风潇仍是有一千出头的银子,统共换成一张五百两、四张一百两、十余张十两的银票,另有零头的几两碎银放在外袍的口袋,以备日常使用。 风潇背着手,去最繁华的朱雀大街上溜达。 此时正是一天里最鼎沸的时辰,街道两旁飞檐斗拱,楼阁商铺鳞次栉比。 不知哪里传来的炙肉香、药铺里飘散的清苦气,商贩嘹亮的吆喝声、江湖艺人的琵琶声。热闹得让风潇想哭。 她直奔最大的珠宝阁。 刚一踏入,便觉外头的喧闹全被隔绝了,连带着空气都有种别样的香气。 偌大一个阁楼,客人不多,却都带了不少下人跟着,不过都恭敬垂首,一言不发。只有店里的侍者轻声细语地介绍,贵客间或点头。 相比之下,那个独自一人的身影便显得格外出挑。 被风潇一眼注意到当然是因为形单影只,而不是他背影如修竹身形如孤松肩线平直腰身劲瘦的缘故。 仿佛察觉到了背后的视线一般,他骤然回头。 面容俊美而锐利,眉峰如刀,凤眼微挑,瞳仁漆黑,深不见底,唇色偏淡,神情也很淡。 噢她的老天奶——— 风潇爱吹口哨的老毛病又犯了。 她与他隔着一个正走过来迎她的侍者遥遥对视,停留了足有三四秒。风潇的目光大胆而赤裸,已把他五官的轮廓描了个遍。 他没有移开视线的打算,因为没有先躲避的习惯。 她也就没有了移开视线的打算,因为嗅到了美人的邀请。 风潇大步往前,站在他面前,在侍者大为震撼的目光里,对着他扬了个热情洋溢的笑脸。 “一起喝一杯吗?”她说。 侍者愣住了,一时上前打断也不是,呆立原地也不是,于是手抬起又放下,小动作做了一连串。 风潇等了很久,没有等到他的回答。 他毫不遮掩地审视着风潇。 看上去还很年轻,却没有带帷帽,面容大大方方地露在外头。神情中毫无怯懦,甚至有些细微的……挑逗? 又是个不知好歹的女人,只是更大胆一些。 他面无表情地回头,大步走向楼上,仿佛没有看见她,也没有听见她说话。 风潇见他不搭理自己,也不气恼。美人嘛,总是更有些脾气的,也总要多下些功夫才能得手。 有缘自会相见!她在心中无声告别。 珠宝阁里的东西果真没叫她失望,珠光宝气盈于一室,处处流光溢彩。 价钱也没叫她失望。 风潇大饱眼福,心中都有了数,而后不再停留,出门左拐,循着香味儿走向了一品阁。 一品阁是江陵最负盛名的金字招牌,日日车马盈门。其外头的热闹光景,有一半是楼下那扇专卖糕点的窗口挣来的。 它家的糕点比菜式更名声在外,长龙常从清晨排到日暮,窗内时时蒸汽氤氲,伙计手脚麻利地递出一包包油纸裹好的点心,甜香温热的气味弥散在整个街道。 风潇驻足门口,店小二迎了上来。因距离饭点还有些时候,店里还有几个没被预订的位置,只不过都是厅堂的散座,店小二有些犹豫。 “若您不愿意在外头,也可等等雅间,只是恐怕要等到饭点以后了……” “不妨事,”风潇摆摆手,“坐外面就行。你们外头这些糕点要排多久?” 那店小二忙笑道:“您是想试试咱们家的点心?若在店里吃,是不必排的,您只管点上要什么,吃完走时就给您包好带走。” “那挺好。”风潇松了口气,扭头又望了一眼排起的长队,便要抬脚进门。 这一眼,却瞥见一个几分眼熟的身影。 在队伍正中间的位置,立着方才在珠宝阁见到的那个男人。 仍是那张叫人心旷神怡的脸,却换了身打扮。方才穿的是玄色暗金纹锦袍,这会儿却穿着一身再普通不过的青色粗布短衣。 低头敛目间,神情也柔和许多。 风潇看了许久,他才终于抬起头来,察觉到她灼灼的视线,忙有些受惊似地重新垂首。 怎么还玩角色扮演? 风潇兴致大发。 摸了摸肚子,还不太饿,饭点之后再吃应该正好。她于是抱歉地冲店小二笑笑,说先不进去了。 而后昂首阔步掉头回去,拨开人群,直直走了过去。 那男人似有所觉,抬眼看她,见她紧盯着自己走来,不由得有些惊慌。 风潇往他身边一站。 “这位姑娘……”他犹豫地开口,“买点心是要排队的,不能插在这里。” 风潇嘴角一抽。 “我不买,”她飞速调整好状态,“我是来陪你排的。这队太长了,怕你一个人在这里太没意思。” 他闻言错愕。 “可是、可是你我素不相识,缘何如此好心?况且这里有这么多人排着,姑娘怎么不说陪别人,单单在我这里……” 装什么呢? “我们不是刚见过吗?”风潇有些狐疑。 那人恍然。 “是刚刚在珠宝阁见过,”他说,“可也不过是萍水相逢,不值当姑娘这样陪着……” “那不就得了,”风潇放下心来,“既然能相逢两次,就是有缘;既然有缘,我陪你排个队怎么了?” 他嗫嚅半晌,终于不再反抗。 风潇安心站定在一旁,饶有兴致地问:“怎么还换了身衣服?” “这里排队的人多,”他回,“乱,又有油烟气,穿别的不方便。” 风潇了然。 下楼扔垃圾和逛奢侈品店穿的不一样嘛,理解。他还挺讲究。 “买点心回去给家人吃?”她又问。 “算是吧。”他点点头。 “可惜了,”风潇面上遗憾,“点心凉了就不如热的好吃,买了就要尽快提回去。” “若非如此,我就该问一句要不要赏脸共进晚餐了。” 他霎时面颊飞红:“确实是急着回去……” 风潇觉得没刚刚那样有趣了。 原本看他与自己对视,前一秒目不转睛,下一秒又当没她这个人,不知是欲擒故纵,还是真冰山美人,反正配上那副好皮囊,叫人心痒得很。 结果再见面,便成了这幅能轻易接近的样子,随口撩拨两句就脸红了,还有什么意思? 风潇食之无味,有些后悔刚刚没有直接进去吃饭了。 “在下余越,还未曾问过姑娘芳名,不知姑娘可否告知?” “嘘,”风潇把手指放在自己嘴唇上,做了个噤声的动作,“相逢一醉是前缘,风雨散、飘然何处?” 余越:……? 风潇:“你相信缘分吗?” “若是有缘,日后自会再相见,何必急于此刻知道?若是无缘再相逢,又何必专程记一个过客的名字?” “我还有点事,今日就先不陪你了。有缘再会!” 说罢,她在余越惊诧的眼神中,肯定地朝他点点头,而后转身向店门口走去。 小二敬业地迎了上来:“您又来啦?” 风潇面不改色:“现在还有座吗?” “最后一桌!” “带路!”她信步走了进去。 一品阁菜式精致,还有大小份的区分,风潇一个人吃,全点小份也能点四五个菜。 看着面前摆满的一桌子,从胭脂鹅脯到莼菜银鱼羹,又回想起流云宗日复一日的长老例菜和一路上的干粮清水,风潇几欲落泪。 她把筷子插进蟹粉狮子头,扎起来就要张嘴,却在这抬头的一瞬间,看见一个刚踏进门、快走到自己面前的男人。 见鬼了。 这个余越怎么又换回黑衣服了。 风潇的视线不过停留一瞬,余越却敏锐地察觉到了,一个眼风朝她这边扫来。 视线交汇,他也微微一愣。 既然已经对视,再不打招呼就不礼貌了。 风潇故作若无其事地挥手:“好巧啊,又见面了,余越。” 余越一挑眉,停下脚步,站定在她面前。 “是挺巧,”他居高临下地看着坐着的风潇,眼神没有温度,语调带着几分探究,“叫我都不免怀疑,你在跟踪我。” “你叫什么?谁派来的?” 风潇:! 对味了,就是这个劲儿! “焉知是不是你在跟踪我呢?”她饶有兴致地与他兜圈子,“说了有缘自会再相见,何必又问我名字?” 余越拉开对面的椅子,顺势坐下:“这不是又相见了?还不够有缘吗?既然有缘,怎么能不知道名字呢?” “你知道了我叫余越,我却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好不公平。” 风潇还未回答,店小二在一旁小心道:“客官,您里头预订的雅间……” “不必了,”余越抬手制止他,“我同这位姑娘坐一桌。” 风潇很不配合地接话:“我何时答应与你坐一桌了?” “刚刚不是说一起喝一杯?现在还作数吗?”余越又招呼店小二,“上你们这里自酿的金华酒,这一桌我请。” 风潇玩味地看他:“刚刚不是不愿意?现在怎么又愿意了?” “姑娘不也是看重缘分之人吗?”余越从善如流,“已是今日第三次遇见姑娘了,在下以为,上天自有用意。” 风潇展颜一笑:“去拿单子来,给余公子再加几道。” 店小二见她也乐意,两人你情我愿,便连声答应了,忙不迭地叫伙计递单子送酒。 风潇还有一事不明白:“你既在里头订了位置,又何必去门口排那糕点?” “姑娘有所不知,”余越解释道,“那雅间的位置并不是我提前订的,只是常有两间一直留着而已。” 风潇听懂了,是专为他这样的天龙人留的。 “本来今日不打算在此处吃的,只是路过时带些糕点回去,又想着见识见识烟火气,便没叫下人代劳,亲自去排了。” “因看到姑娘进来了,才临时起意在这家用晚饭。” 此话真假另说,却至少叫风潇有了点棋逢对手之感。与道貌岸然的、动不动害羞脸红的秦时之流相处数月,她想这一口很久了。 于是暂且放下了那狮子头,语带调侃道:“这次又是为什么换衣服?” “自然是为了来见姑娘之故,”余越说话至今,终于露出一个笑来,“哪有穿粗布衣裳与姑娘共进晚餐的道理?” “现在能知道你的名字了吗?总不能一直姑娘姑娘地叫吧。” 他拿那双微挑的风眼直勾勾地盯着风潇。 “齐时。”她说。 “其实什么?”余越等了半天,没有等到下文。 “我叫齐时。” 齐衡的齐,秦时的时,日后若有事,你咒他俩去。 Call me by your name. 多高级的浪漫。 余越沉默下来,无声地在心里咀嚼这个名字。 这齐时独自一人来一品阁,面前又点了不少菜,应当是不缺钱的,却并不挑剔要去雅间,在散座随意坐了。加上虽穿得普通,气质却很疏朗,几乎可以断定是江湖人士。 那就有些难办了。 若是官家小姐,常住江陵也好,沿途路过也罢,于他而言,打听出来来历都不是难事。然而若是四海为家闯荡江湖的,即使知道名字,也难有更多信息。 不知其背景,也就不能轻易带回去搓磨,万一招惹了什么帮派势力,便会如牛皮糖一般粘上他,麻烦得紧。 余越心头升起一些烦躁。 可惜了。 他尚且有些不甘心,于是状似随意地追问:“齐姑娘是江陵本地人士吗?怎么独自一人出门?” 他问的稍多了些,风潇便有些警惕:“与宗里门徒一并出来的,在江陵逗留几日。” 果然不是京城人,难怪不认得他。 余越暗叹,果然背后有势力,倒是不好轻易下手了。 “那倒是巧了,”他欣然抚掌,“我也要在江陵城停留几日。” “今日太仓促,”他皱着眉扫视一周,“齐姑娘之后有没有空?可否邀姑娘再共进一餐?” 风潇舀了勺蟹黄豆腐:“江陵还有什么好吃的?” “城东头那家望江楼,他家的清蒸江团火候拿捏得极准。这附近还有个老徐记,做的蹄花也是一绝,你若有空,我叫人留位置。” “好啊,就老徐记吧。”蟹黄豆腐果然鲜美,风潇满足地眯起了眼。 “明日酉时见,齐姑娘有空吗?要不要我派人去接你?” “不必,”风潇摇摇头,“酉时在老徐记见就是了。” 她不欲叫他知道自己住的客栈在哪里。 “好,”余越没有异议,“那就明天见。” 一顿饭吃得并不累,余越是个进退有度的人,风潇不想为难人时也很好相处,两人相谈甚欢。 金华酒上来时,风潇给自己斟了一杯。 余越挑眉:“齐姑娘真能喝吗?酒量如何?” 风潇摇摇头:“很浅,但陪一杯。” 实则不然。 风潇潇的酒量忽高忽低,想喝时自然好得很,不想喝时便是“我酒量不行”。 变成风潇后,她在流云宗试过独自灌自己,这具身体的酒量也很好,按古代酒酿的酒精浓度和酒杯大小,勉强可吹嘘会须一饮三百杯。 虽然酒量好,但风潇一喝就上脸,因此很擅长显醉。 一杯下去,她的整张脸已染上红晕,眼神也有些迷离。于是手按在太阳穴上撑着头,一副昏沉无力的模样。 “余越,”她突如其来地唤他全名,“你知道吗?” 余越一愣,看出她已有几分醉,否则不会如此冒犯。 “知道什么?”他面露担心,“你还好吗,齐姑娘?” 风潇答非所问:“你不知道。” 她托着腮帮子看他,眼波流转,迷迷蒙蒙,唇色比方才更饱满红润,神情中也多出几分慵懒。 余越的视线在她唇上停留一秒,便飞速移开。 “你有点醉了,齐时。” “那么我该回去了,”风潇歪头看他,“你不要太不舍,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我不愿意看你掉眼泪。眼泪是咸的。刚刚那道虾仁炒得太咸了。” 毫无逻辑,胡言乱语,颠三倒四,不知所云。 余越无奈地笑了笑:“你确实醉了,我送你回去。” “不必,”风潇把头摇得像拨浪鼓,显得很不端庄,却十分生动可爱,“你还没有这个殊荣。” 她扶着桌子站起来,径直朝门口走,像是没有注意到,这句话使得余越微微眯起了眼。 门口候着不少轿子,她随手招了一个过来,不用人扶,自己摇摇晃晃地进去。 而后掀起帘子,扒在窗口,冲着跟在后面出来的余越黏糊糊地笑,眸中似有水光:“你知道吗?” “真的很美。”她指指他,再指指自己的眼睛。 天色已经暗了,朱雀大街灯火通明,周围各家高高挂着的灯笼好像都倒映进了她一人的眼睛,否则怎会那样亮得惊人? 余越反应了一瞬,才明白了她的意思,禁不住有些错愕。 哪有用美形容男人眼睛的? 短暂的愣神过后,他有些来不及思考,下意识地开口问:“那此时与方才在楼下排队时比……” 风潇却已把帘子拉上,未曾听到这句。轿子被抬了起来,轿夫赶着送完这个送下一个,急急地往前走。 留下余越盯着一起一伏的轿子,神色晦暗不明,手却不自觉地抚上了自己的眼角。 帘子刚一拉上,风潇的眼神立刻恢复了清明,开始默默盘算。 明日赴约之前,要和商队的人说一声去了哪里,余越的名字、长相、衣着、举止,通通要描述清楚。 晚上吃蹄花,中午就不能吃得太油腻,否则胃口不好,便很难尽兴。 金华酒好喝,离开江陵之前要拐一趟一品阁,带一罐子走。 今日忘了尝尝一品阁的点心,到时候也要多买几份…… 次日酉时,风潇准时出现在老徐记门口。 轿子刚停,便听见外头传来一声闷哼,声音有些熟悉。 风潇于是先没有下轿,掀开帘子的一角,从缝里偷偷瞄去。 便见外头两个男人,一个站着,一个跪着。站着的换了身黑衣,还是上好的料子,跪着的仍穿昨日她见过的那身粗布青衣。 一个是余越,另一个还是余越。《 》 25-30 第26章 风潇呼吸一滞, 一时不敢作声。 又是一声压抑的闷哼,她终于知道了刚刚那一声的来源。 站着的余越朝跪着的余越身上重重踢了一脚,直踹得他向旁边一歪, 却又赶忙撑着地跪直回去,低着头不说话。 站着的余越好像终于踢够了, 抱臂站在一旁,居高临下地看着跪着的余越。 “知道为什么吗?”他声音平淡无波地问。 “不知道, ”地上那人轻轻摇头, 清瘦的身影显得摇摇欲坠, “但只要能让你心里好受一些, 怎么打我骂我都没关系的, 哥哥。” 风潇睁大双眼。 双胞胎吗? 方才那一瞬间看到两人一模一样的面容,她不是没有想到这个可能。然而一个站着、一个跪着, 踹的那两脚也结结实实, 实在不像亲兄弟的模样。 因此她还以为, 是用了易容一类的办法。 既是双胞胎兄弟, 怎会是这样的相处方式?既是这样的相处方式, 昨日又何以那般默契地骗过了自己? 风潇满腹疑惑。 “啪!” 思忖间, 外头已传来一道清脆的巴掌声。 地上的余越垂着的头向右偏, 左脸迅速泛起一片红, 依稀有指印的形状。 “这是我最后一次提醒你, ”那道熟悉的声音比方才更冰冷,叫人听着便心生寒意, “别再叫我哥哥, 余越。” 明白了,地上跪着的那个是真余越。 “姑娘,”轿夫的声音不合时宜地响起, “到底下不下?您不急着吃饭,我还急着接下一个客呢!” 外头的动静戛然而止,风潇在慌忙放下帘子的前一秒,看到余越二人同时把头转过来,看向了这个轿子。 她两眼一闭,恨不得问问这个轿夫是不是人机。 事已至此,避无可避,风潇只得磨磨蹭蹭地从轿子下来,走到两人面前,若无其事地打了个招呼:“哟,都在呢?” 轿夫在背后喊:“姑娘,没付钱呢!” 风潇调转回去付钱,付了两倍:“你再回去一趟,告诉我客栈同住的人,说我已经到了,最晚两个时辰就回去。” 声音清亮,没有收着,任谁都能听见。 “好嘞!”轿夫高兴地应了一声,飞速去了。 转过头来,便见余越的哥哥似笑非笑地盯着她:“齐姑娘这是……?” “习惯了,”风潇面色如常,“我一般出门前都和同门说清楚跟谁一起、去了哪里,省得哪一日出意外了,例如被人杀人灭口一类的,宗门为我报仇都无门。” 警告的意味已很明显。 闻言,他也不恼,反而像是听到了什么好笑的事,嘴角的弧度愈发明显。 “齐姑娘多虑了,”他不紧不慢地说,“恐怕因你不是京城人士、官宦之家的缘故,才不知道我和余越的事。” “此事并非秘密,我没有什么灭口的必要。” 他向风潇微微颔首:“重新认识一下吧,我叫余止。” 余止?余越? 她怎么觉得正好是反着的呢? 明明是哥哥行事张扬、毫无顾忌,弟弟卑微收敛、如履薄冰。到底是谁在知止、谁在行越? 她还在琢磨,余止已再度开口问道:“怎么来得这样早?处理些家丑,倒叫你看了笑话,齐姑娘见谅。” 风潇一皱眉:“不是正好酉时吗?” 余止闻言一愣:“我昨日说成了酉时吗?” 随即恍然,露出个歉意的笑:“本是想约在酉时一刻的,只是自己心里念着要酉时到,提前做好准备迎接齐姑娘,不曾想说出了口竟成了酉时见。” “是我说错了,实在抱歉。” 风潇面上不动声色。 “既然齐姑娘也来了,就不叫你自己猜了,”余止转而对余越说,“现在知道为什么了吗?” 他放缓语速,一字一句道:“昨日冒充我与齐姑娘交谈,谁给你的胆子?” 像是专程展示给风潇看的一般,他一脚又踹在余越身上,力道显然比之前更大,因为余越这次没能稳住身形,被掀翻在地。 “以为顶着和我一样的脸,就敢肖想我的东西了吗?还以为能用那些下贱的手段夺走别人的东西吗?齐姑娘连名字都不愿告诉你,还不明白吗?” “不是你的终究不是你的,蠢货。” 余止慢条斯理地弯腰,拍了拍袍子上不存在的灰,好像踹他这一脚脏了自己的衣裳。 “你去珠宝阁,”他懒得再看他一般,一个眼神都没有施舍,“问问店里的人,昨日齐姑娘都看了哪些,通通买下来,记在我账上。若是他们记不得了,就把不确定的也买了。” “一个时辰之内滚回来,这是我给齐姑娘的赔礼。” 他把“我”字咬得格外重。 余越闻言,抬头惊愕地望着他,神色很复杂,眼里有些微苦楚,有许多哀求,掺杂着很少很少的一点耻辱。 唯独没有半分该有的愤懑。 他好像也察觉到了此时此刻的狼狈,微不足道的尊严已剥落得干干净净,于是无论如何也不愿转头看风潇一眼。 “听不见吗?”余止丝毫不为所动,声音显得更冷厉,“我让你现在立刻滚过去。” 余越终于垂下头去,脖颈的弧度脆弱又哀婉。他默默地站起身来,一言不发地走了。 表演完了吗,两位?风潇在心里问。 她是真的有点气笑了。 轿子停在这里,余止恍若未觉,继续行他“叫人见笑的家务事”,心有这么大? 就算不是什么秘密,也不至于如此张扬,生怕旁人看不见一般。本还只是怀疑,直到余止说什么不小心说错了时间,她才有些确定了。 看着身份就不低,对人戒备心又那么强,能犯这种低级错误?况且她昨日可是又重复了一遍的,他能一直反应不过来? 今日这一出好戏,就是演给她看的。 然而戏是给她看的,重要的却不是她这个观众。 说什么余越冒充了他的身份,他难道就没冒充余越?怎么昨日不见他揭穿,反而饶有兴致地把这个三人转给演下去了? 当着她的面羞辱余越,会更有趣吗? 需要她嫌弃地欣赏余越的窘迫,再配合地露出“啊你原来是个如此卑贱之人”的反应吗? 这个余越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真如他所表现的一般唯唯诺诺,昨日直接一句“我不是我哥”就完了,哪里有后面这么多事?装出无辜可怜的模样给谁看? 兄弟反目也好,恨海情天也罢,与她本都毫无关系。她不过是路遇美人,一时兴起搭讪而已。 她同意成为他们兄弟play的一环了吗? 风潇垂下眼帘,睫毛的阴影掩住了眸中所有情绪。 从折辱弟弟中获取快感的哥哥?楚楚可怜甘愿让哥哥出气的弟弟? “齐姑娘,”余止轻声唤她,“抱歉,让你看笑话了。没有生气吧?” 风潇抬眼,面上已换了一副表情。 惊惶、讶异、难为情,带着一点微妙的、极力隐藏的……羞涩? “没有,”她慌忙摇头,“别往心里去。” “那是……您弟弟?” 她探头去看余越离去的方向,哪怕早已看不见他的背影。眼睛亮晶晶的,满是好奇探寻的情绪。 余止几不可见地皱了皱眉头:“府里的一个下人罢了。” “嗯嗯,”风潇连连点头,毫不反驳,“那您这个下人……现下有多少岁了?” “昨日遇见他买糕点,说是带给家人的,是家里有妻子和孩子吗?” 余止僵在原地。 他竟敢称自己为家人? 在一品阁用餐,点心是可以直接送上来的,余止早就打算好了昨晚去一品阁,却仍叫余越在下面给他排点心。 买回来也没有吃,踩在地上用脚尖碾碎罢了。 这样无足挂齿却能给余越找点麻烦的小戏码,他向来乐此不疲。 没想到他又是冒充自己、又是邂逅姑娘便罢了,还胆敢称自己为家人。真以为是和和美美一家人,好弟弟给好哥哥买糕点吗? 谁给他的胆子! 见余止迟迟不说话,风潇像是有些慌了,忙结结巴巴地解释:“我、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随口问问……” “他的家人早死绝了。”余止终于冷声回了一句。 闻言,风潇却像松了一口气一般,用很低的声音小声嘟囔:“那就是没有家室了。” 她应是以为这样的音量只有自己能听见,然而余止的耳朵一动。 “对了,那他一会儿买完珠宝会回来吗?既然说是给我的,那应当会回来吧……” 余止深吸一口气。 “齐姑娘,”他极力声音平稳地提醒道,“你刚刚应该看见了,他只是我府里一个下人。” 这次把重音咬在“下人”上。 “一个奴才,一个卖身契在我手里的奴才。” “他没有多少钱,甚至没有自己的住所,我想怎么对他就怎么对他,他也仍然只能像一条狗一般对我摇尾乞怜。” “天啊,”风潇发自内心地叹道,“他好可怜。” “还好我颇有一点小钱。” 她甚至没有纠结一个弟弟的卖身契怎么会在哥哥身上。 余止觉得这个女人有些疯了。 像是终于察觉到了他的视线,风潇有些心虚地退后半步,而后一咬牙,鼓起勇气:“先前您说要在江陵停留几日,大概是多少天呢?” “您有许多正事要忙,他一个下人,应该做的事只是跑跑腿、买买点心一类的吧?我若在您用不到他的时候邀他同游,或是他为您办些小事杂事时同他一道,您应当不会介意吧……” 余止不打算再劝这个冥顽不灵的女人。 他不再有意掩盖自己的鄙夷,只嗤之以鼻地对她冷笑:“悉听尊便。” “你大可试一试,瞧瞧他敢不敢。” 第27章 “那我们进去吧?”风潇不以为意, 脚步有些雀跃地往里走,“老徐记?是老板姓徐吗?听着像是开在巷子里攒了许多年口碑的老店……” 余止语气冰冷:“齐姑娘既然对一个下人那样感兴趣,今日我便先不奉陪了, 否则难免自降身份。” 说罢便欲转身离去。 “慢着!”风潇急忙喊他,“那你……那你刚刚说的话还算数吗?我若自己在这里吃饭, 他还会把珠宝送过来吗?” “其实也不是非要啦,那些珠宝也不便宜, 叫余公子破费我于心不安, 您若是后悔了……” “不至于, ”余止硬邦邦地回, “鄙人不是为那么点东西反悔之人。” 看不起谁?他又不是余越这般要仰赖自己鼻息生存的下人, 能为那点银子出尔反尔吗? “那就好,”风潇如释重负地轻抚胸口, “那他一会儿还会来的对吧?您若是太忙, 只管自己去忙就好, 不必为我浪费时间的……我自己在这里等他便是。” 说着走进店里, 店小二看她在外头刚与余止说过话, 知道是一起的, 便殷勤地领着她往里头去, 直直走向为余止留的包厢。 风潇的背影因每一步都不自觉地踮脚, 而显得格外轻快, 手臂也随步调,在一旁小幅度地、有节奏地甩。 像休沐日终于能去踏青的孩童, 摇头晃脑, 满怀期待。 余止的手掩在衣袖里,不自觉地攥紧了拳头。 他抬脚跟了上去。 风潇似有所觉,扭头看去, 见他跟在身后,面露惊讶:“余公子不是去忙了吗?” “我没有说过是去忙。”余止面色发黑。 他记得自己说得很清楚,是因为同她与下人牵扯在一起会自降身份。 “毕竟是我给齐姑娘的赔礼,”他又一次把“我”字念得很重,“还是由我亲手交给齐姑娘比较好。” 言语间,两人已被带到了包厢。 老徐记的包厢与一品阁不同。 一品阁是个两层的小楼,因此包厢在二楼,厅堂和卖点心的窗口在一楼。二楼装潢雅致,包厢有专人伺候,只是有最低要消费的数目,适合有些身份的人;一楼烟火气更足,贩夫走卒、来往行人都可接待,只不过吵闹些罢了。 老徐记却只有一层,包厢在里头。同样是专门的侍者伺候、有最低消费,看得出比外间装修精细很多,却也因此在边界线的位置显得格格不入。 “那也好,”风潇也不纠结,从善如流,“正巧还有些事想问问您,这顿我请。” 说着便叫人拿菜单来。 翻开那菜单,只见上头五花八门,上面是招牌的红烧蹄花、卤蹄花、蹄花汤一类,下面跟着天南地北各样菜式。 风潇点了些招牌的,又拿给余止看,招呼他加几道。 余止看也不看一眼,淡声道:“不必。” 风潇也没再多推让,点了几道自己爱吃的,便叫小二报去做了。 小二一走,那侍者又斟完茶便立在外头等吩咐,整个包厢便顿时只剩她与余止两人。 都不说话,于是空气很安静,也还没有上菜,连伸出筷子夹菜都没得夹,无所事事的沉默便显得更凝滞。 余止不打算主动开口。 他本就不是个会主动挑起话题的人,那向来是一场饭局中的下位者才会做的。他们左右逢源、暖场陪笑,他一言不发,偶尔给个笑脸、回句话,便是天大的面子。 昨日与风潇和颜悦色地过了一晚上,他已十分屈尊降贵,几乎是以平等的姿态,陪她好好演了一场才子佳人喜相逢的戏码。 她却自己甘愿低人一等,对那个卑贱之人如此感兴趣。 吃不得细糠的贱命。 然而风潇却也不说话。 她既不主动说点什么,也未表现出半分坐立难安之态,端着侍者方才倒好的那杯茶,小口小口地啜饮。 间或状似不经意地抬头,偷偷瞟一眼余止,而后飞速垂下眼帘,以为这样就不会被发现。 余止察觉到她的视线两三次,心下生疑。 这叫人想起昨日的她,与今日判若两人。 昨日的齐时大胆得叫他惊异,吃饭时每每停下,托着腮帮子盯着他看,便是与他视线对上,也毫无躲闪之意。 他目露疑惑,她也不作解释;他出言询问,她仍不回答,只摇摇头,坦荡荡地冲他笑。 她的目光直接而滚烫。 如今却在这里一眼一眼地偷瞄。 她醉酒后说的话直白而赤裸。 一觉醒来,感兴趣的对象却变成了余越? 余止终于明白了心头那股怪异之感从何而来。 “齐姑娘,”他重又做出那副彬彬有礼的模样,“我有个问题不太明白。” 好像发愣时突然被惊吓到一般,风潇微微一颤,才抬头去看他。 “怎么了?” 便见余止牢牢盯着她的眼睛,不给她眼神躲闪的机会。 “你昨日先见到的是我,而后是余越,再然后是与我一同用的晚膳。你知道的吧?” 风潇一脸茫然地点点头。 “那倒是怪了,”余止露出个玩味的笑,“我听一品阁的人说,姑娘原是看到余越便找了过去,闲聊两句却又与他分开了,想来是话不投机吧?” “反倒是与我一同用膳时相谈甚欢,又约了今日再见——” “我今日本不该来的。”风潇的声音突然冒出来,硬生生截断了他的话。 余止眉头一皱,在一瞬息的功夫里没能反应出这句话的意思,于是有些疑惑,就要开口问。 外头却传来微弱的叩门声。 包厢的门是掩着的,从门缝里飘进来一道小心翼翼的声音。 “您的菜好了,客官,”是侍者的声音,“方便现在送进来吗?” 风潇没有说话,余止淡淡应了一句“嗯”。 这一遭,却把包厢里正到关键处的气氛打断了,风潇肉眼可见地神情一松,拿眼去瞧端上来的一道又一道菜,不肯再与余止对视。 碍于有旁人在场,余止也先止住了话头。 不知是妄图逃避回答,还是真被吸引了注意力,风潇的眼神停留在最早端上来的那道蹄花汤上。 瓦罐里头汤汁乳白浓稠,蹄花卧在正中,骨肉酥烂,胶质半融。 她有经验,这个不可能不好吃。 侍者见她一直盯着,便很有眼力见地布菜时先盛那道蹄花汤,小碗放在了两人面前,又仔细介绍了该如何蘸着蘸水吃汤里的蹄花。 介绍完了,又准备帮两人布其他菜,余止终于忍无可忍,沉声道:“余下的我们自己来,不必在里头伺候,你出去吧。” 侍者犹豫一瞬,低头应是,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包厢里终于又只剩风潇余止二人了。 风潇已然吃上了。 蹄花的皮肉颤巍巍的,戳一下抖三抖,筋与皮都已有些晶莹,半点不腻,汤也鲜,蘸水也正。 不出她所料,果然是顶级的美味。 单论这一道蹄花,老徐记做的远比一品阁中的任何一道菜出色,然而两家从店面大小到煊赫程度,老徐记都远不如一品阁。 风潇难免为这块蹄花默哀。 余止见她吃起来没完了,终于按捺不住,自己重又挑起了那个话头。 “齐姑娘,”他这次不再铺垫,单刀直入,“既然第一眼看见就上来攀谈的对象是我,晚饭时相谈甚欢的人也是我,只有话不投机半句多的那人是余越,何以今日显得对余越如此感兴趣?” 说罢,他才意识到这话不对劲。 他本意只是觉得此事说不通,要听个解释,然而说出口来,竟像是他在与余越争这份兴趣一般。 虽说原本的打算确是叫余越当着齐时的面被揭穿,叫她看清两人的天差地别,好用她的反应再一次狠狠踩余越的尊严,然而齐时的脑子却抽了筋,莫名其妙地盯上了余越。 他虽嗤之以鼻,却也懒得相争。 一个在大街上就能对陌生男子随意搭话的女人,便是有几分姿色、会说两句好听话又如何? 放在往常,他搭理都不会搭理。 余越有些气恼,为自己的口不择言,为事态的不受掌控,为齐时的不知好歹。 于是面色愈发阴沉。 风潇从蹄花汤中抬起头,便对上余止这幅汤里被下了毒一般的神情。 她面上闪过一丝极快速、极细微的惊慌,嘴却很硬。 “当时只道是寻常,”她说,“今日又见,从他身上看出了昨日不曾发觉的韵味。” “楚楚可怜中透着倔强,又很善解人意,叫人心疼。” 余止发现,他也从齐时身上看出了昨日不曾发觉的天赋,便是总能说出叫他想唤余越过来再给几脚的话。 尽管如此,她面上一闪而过的心虚仍然没能逃过他的眼睛。 “是吗?” “齐姑娘喜欢这样的吗?” 余止嘴角的弧度很微妙。 “那昨日酒醉后的记忆,齐姑娘还有留存吗?” “你一个劲儿地问我知不知道,好不容易才肯说……” 他指了指自己,而后指了指风潇的眼睛。 “齐姑娘,”余止好整以暇地欣赏齐时迅速睁大的双眼,“我听说,酒后吐真言。” 风潇面上掠过藏不住的慌乱。 她埋头,用勺子一下一下地拨拉小碗里剩的一口汤,舀起一小点葱花,又放回碗里,来回反复两次,好像这点葱花能玩一辈子。 包厢内如刚进来时一样安静, “齐姑娘?怎么不说话?”余止不许她再逃避。 风潇的头埋得低低的、深深的,声音小小的、闷闷的。 余止还是听清了。 他听到她说:“你们的眼睛不是生得一模一样嘛……” “既然看着是一样的,又能有什么区别呢?” 第28章 余止的面色突然变得没有一丝温度。 哪怕是刚刚并不友善的、甚至有些咄咄逼人的笑意, 都在他脸上消失了。 周身的气压一降再降,像是结了一层冰,整个包厢的空气都显得凝固几分。 有宗门就有宗门吧, 又没说是什么宗,可能只是个不成气候的小宗呢? 他抑制不住地想。 况且她在宗里也不见得是什么重要的人, 看这年纪,应该只是个寻常弟子。便是在外头真出了事, 只要他做得够隐蔽, 宗里一时追查不到, 不也就偃旗息鼓了? 说不准就算查出来了, 他也能拿钱财或人脉把事消了。他固然不想招惹江湖势力, 那些势力难道就愿意得罪他吗? 于是他终于开口,声音很危险:“看着是一样的, 所以没有区别, 是吗?” 他看风潇的目光已经像在看死人。 风潇察觉到了。 和弟弟的区别大概就是他最脆弱的地方, 此人耐心的临界线就在这里了。她在心里暗忖。 她不疾不徐地掀开一点外袍, 在余止微微错愕的眼神里, 把手伸了进去。 余止双眼睁大, 有些难以置信。 这个女人要干什么?竟能在光天化日之下行这种事吗?他们孤男寡女共处一室, 又是他专程命侍者不许进来, 显得好像是他要…… 风潇从外衣内侧的口袋里, 掏出一枚通体莹润的玉牌。 玉牌上赫然只有“流云”两个大字。 “余公子,”她若无其事地问, “这个玉牌你可认得?” 余止死死盯着那枚玉牌, 抿嘴不语。 他认得,他当然认得。 流云宗,西南那边赫赫有名的大宗, 宗里能人辈出,放眼整个武林也是一尊庞然大物。 玉牌,每个宗门都会有类似的信物,数量却极稀少,因为此物绝不轻授,是只赠予极少数重要盟友的至高信物。 流云宗的玉牌…… “是叫流云令,”风潇轻飘飘地说,“持此玉牌者,受宗门一世庇护。若持牌者在外殒命,流云宗必将不计代价,追查到底,誓死复仇。” “我这一趟出远门,随从的都有哪些人、途径什么地方、何时会到目的地,宗门全都一清二楚。” “叫人安心得很呢。” 余止疑心她在挑衅。 她好像知道自己刚刚激怒了他,否则怎么会突然掏出这枚玉牌,言明她有多动不得? 可是这个女人太蠢了。 此令一出,他是不能再动她性命不假,然而这世上多少恩怨,难道都非要用流血来解决吗? 她从西南而来,途径此处停留,那便是往北上的。去哪里?京城?京城附近的地方?更往北的去处? 无论是哪里,都逃不出他的势力所能触及的范围。 只要他一日知道她的行踪,她想做的事就不会顺利,她的生活就别想富足安稳。 余止打定主意,缓缓向后靠坐在椅背上。 风潇却冷不丁接了一句:“是也不是。” 余止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她在说什么。 “有区别,可至少看起来是一样的。”风潇一字一句,语速缓慢,神色复杂。 “或许看我的眼神、周身的气度、谈天时的反应会有所出入,可是至少当我看着他的眼睛时,能想起那天你的眼睛。” 余止一怔。 她语调平静,没有看余止,也没有看手中在小碗里转动的勺子,只盯着余止身后的空气,直愣愣地发呆。 好像这样就能掩盖眼底那点转瞬即逝的不甘和酸楚一般。 “或许只少了那天的灯笼吧。” 他明白她在说什么。 那晚的灯笼亮得很,他在她眼里看见熠熠的亮光,原来她在他眼中也见过的。 余止为其中的意味而心念轻轻一颤,他敏锐地捕捉到了什么被小心藏匿起来的心事,试着反复去揣摩这几句话。 外头却又响起了不合时宜的叩门声。 余止的思绪被打断,有些恼了:“不是说了你在外——” “公子,”外头的声音却与他有八九分相似,“东西都已买齐了,因数目庞大,便都先放在了马车上,现如今正停在外面。” 是去而复返的余越。 余止深吸一口气,起身走到门口,亲自拉开了包厢的门。 “带回来了就在门口等着,谁准许你进来的?” 他阴沉着脸上下打量了余越一圈,看见他被汗浸湿的鬓角,神情才透出些满意来。 余越心下生疑。 以他对哥哥的了解,不就是想要他亲自送过来吗?若不是东西太重没带进来,恐怕还要支使他亲自一样一样给齐姑娘介绍。 他不就是要让齐姑娘看看自己不过是个跑腿的工具吗?他不就是要看自己亲自替他展示高高在上的财力、权势与慷慨吗?这不是最能体现自己与他之间的鸿沟吗? 他不就是要亲眼看到自己在屈辱中强撑的狼狈、不甘与隐忍吗?他不想享受齐姑娘对他的崇拜与仰慕,再欣赏她对自己的不屑一顾吗? 他的满足感不向来是从此处找寻的吗?只有反复地把他这个弟弟踩在脚下,才能确信那个曾经能夺走一切的弟弟已经彻底消失。 不是吗?蠢哥哥。 他低着头,叫人看不出神情,声音仍是那样小心翼翼的:“担心您要得急,想在吃饭时就拿给齐姑娘看看” “上不得台面,”余止冷笑一声,“你当谁都如你一般,一丁点好东西就急不可耐地要亲眼瞧见?” 我我我!风潇在心里疯狂举手。 余越避而不答:“那我便先退下了。” 说罢恭敬垂首,静候吩咐。 果然,余止沉吟片刻,开口命令道:“你叫那侍者歇着去,你来布菜。” 余越闻言放下心来:这才是余止会做的事。 面上却一脸难色:“我身份鄙陋,又手脚粗笨,在此侍奉,恐败坏公子与姑娘雅兴。” 是啊是啊!他搬了不知多少东西,搬完没洗手!风潇又在心里无声呐喊。 余止却眉毛一横:“叫你布菜你就布菜,还敢忤逆不成?” 余越于是不说话了,只默默立在了余止身后。 风潇见他并无洗手的打算,忙护住了自己面前的碗碟:“你给他布便是了,不必管我。” 余止微微眯起了眼。 余越闻言,并不应声,只看向余止,用眼神征询他的意思。 余止皱起了眉头,不是因齐姑娘违逆他的安排之故。 他察觉到预想中的局面没能发生。 齐时没有如他所愿,为余越不自量力冒充自己而不齿,或因其活得毫无尊严而轻蔑;恰恰相反,她在得知余越的身份后,反而莫名兴奋地转头盯上了他。 余越为了与这个齐姑娘聊下去胆敢冒充自己,现在看来却也并没有多浓厚的兴趣,以至于当着她的面如何羞辱他,都没有带给他额外的屈辱。 余止方才被打断的思绪重又连接起来。 为什么突然对余越感兴趣? “——可至少当我看着他的眼睛时,能想起那日你的眼睛。” 为什么看见他狼狈卑贱后反而有了兴趣? “——还好我颇有一点小钱。” 为什么昨日那样大胆直白,今日却换了一副面孔? “——我今日本不该来的。” 余止恍觉自己明白了什么。 原来昨日于她而言,是求而不得之下仅此一日的放纵,是趁着酒醉吐露心声的狂欢。 从那日初见,她第一眼被吸引的人就是自己,之后情不自禁地酒后吐真言也是对自己。自始至终,她其实从未被余越吸引过。 一切不过是因为,余越比自己更低贱。 他权势滔天、家财万贯,能一句话买下她在珠宝阁看过的所有东西。她一个云游四海的江湖人士,焉能看不出自己的尊贵来? 她明白,自己是她终其一生不能得到的那盏灯笼。 然而余越不一样。明明顶着同样的脸,他却只是个任人打骂的下人,没有钱财没有地位没有尊严,她得不到自己,却有可能买得起他。 烛火之辉,也可供人自欺欺人地当作灯笼。 如此一来,那些古怪之处全都说得通了。那些叫他疑惑的地方,原来都藏着这个女人如此无奈而酸楚的心事。 余止心中一动。 然而此时,余越的衣袖出现在他面前,从中伸出一只白净的手,要为他夹菜到面前的碟子里。 那只手与他自己的也无太大分别,只是手腕上多出一颗痣。可是那颗痣太小太小,没有人会注意到这样小的细节,他们只会漫不经心地说一句,这两只手不是长得一样吗? 那点子浅淡的心软一瞬间便消失了。 爱慕他的女人数不胜数,她这点心意不足以叫他改变主意。 余越的痛苦永远是最高优先级。 “你出去吧,”他嫌恶道,“别再进来给人添堵。” 余越像是早已习惯了他的想一出是一出,波澜不惊地低头应是,而后一言不发地退了出去。 果然对齐时毫无留恋。余止心想。 盯着余越把门关好,听见他的脚步声渐渐走远,他才终于身体前倾,手肘撑在桌面上,对着风潇开了口。 “齐姑娘是对我的下人有意?”他开门见山。 果见齐时面上露出极复杂的情绪。她急急开口像是要否认,又像突然想起了什么一般,硬生生把话拦在嘴边。 而后深吸一口气,大约是终于说服了自己、鼓足了劲儿,才发出几不可闻的一句轻语。 “是。”她极力做出坚定的样子。 余止满意颔首:“我虽对他严厉,却也知君子成人之美的道理。” “齐姑娘会在这江陵城逗留几日?日后又打算去什么地方?若是与我行踪有所重合” 在风潇疑惑的目光里,他露出一个诚恳的笑:“我或许可以为二位牵线搭桥。” 第29章 风潇隐隐有些猜测。 “余公子过几日应当是要去往京城吧?” 他说只在江陵停留几日, 那便是其他地方的人。然而若是什么小地方来的,断不会是他这样高傲而张扬的姿态。 城中最大的珠宝阁,不问价钱就要把她看了的东西全要了;最有名望的餐馆, 专留出的包厢会用来接待他。 放眼全国上下,江陵也是顶了天的富庶和繁华, 要有多大的权势和来历,才能在这里如此恣意? 只能是都城来的京爷。 余止挑眉:“怎么?” 果然。 “那倒是巧了, ”风潇状似惊喜道, “我此行也是要去京城, 指不定会长久留在那里。” 余止没来由地多看了一瞬, 因她面上的喜色太明显, 叫他一时有些想知道,她在为他答应牵线搭桥而高兴, 还是为日后与他同在京城而欣喜。 明明知道理应是后者, 却还是不由自主地多想。 他放在桌面上的手指小幅度地一动, 像是要扇走这些无谓的杂念。 “既然如此, ”他满意道, “齐姑娘何不与我一道上路?路上也好有个照应。” 风潇摇摇头:“我要与宗门的人一起。” 余止点点头, 也不再多勉强, 只告诉风潇到了京城, 可向他府里递个帖子, 他自会找机会邀她上门。 至此,饭也吃得差不多了。 风潇不确定余止有没有吃饱, 因为她总觉得他的嘴在不停说话和使唤人, 不过既然他停了筷子,自己又吃饱了,那便应当可以走人了。 于是径自喊了侍者来算饭钱。 “你这是做什么?”余止皱眉, “他们自会记在我账上的。” 风潇不以为然:“不是说好了今日我请?” 余止只觉听到了什么天方夜谭。 他和一个女人吃饭,在一家会专门为他预留位置的餐馆,不就该吃完潇洒而去、叫那老板只管记在账上吗?别说当场结账了,唤下人进来掏钱他都会觉得掉了身份。 何况是个女人来请。 “你胡闹什么,”他皱着眉头,“我当你说的是玩笑话,你怎么还当真了?” 风潇却很坚持:“你肯为我和余越牵线,我得好好谢你,可不是这一顿饭能还得清的。” 余止不说话了,无意识地咬住了后槽牙。他认为今天齐时和余越必须有一个人要挨他一巴掌,且他碰巧不打女人。 那侍者进来算饭钱,还没给出个数目,却见店里的老板一阵风一般地进来了。 “余公子这是开什么玩笑呢,”她满脸堆着笑,笑里有点惶恐,“哪有您在小店吃顿便饭还要付钱的道理?” 又转头训斥那侍者:“没眼色!怎么能给余公子算饭钱!还不快去赔罪?” 余止心里舒坦了些。 这里总算还有个人把他余止当余止。 风潇见是老板来了,却眼前一亮,上前道:“是这里的老板吗?来得正好。” 那老板面有困惑,忙迎上来:“姑娘所为何事?可是我们这里的饭菜不合胃口?” “那倒不是,”风潇连连摇头,“你们店里的蹄花做得确是一绝。” 听她说起店里的蹄花,老板面上的紧张明显少了许多,连带着语调都自信了不少:“不是小人自夸,我们家是卖蹄花起家的,街坊邻里一张嘴一张嘴吃出来的好东西,一个人一个人地传开了,才有了今日的名声和招牌” 余止皱眉,不明白两人在这里废话什么。 风潇笑吟吟地听她说完,很给面子地点点头:“我就说怎么叫老徐记呢,果然是有口皆碑的老字号。” 老板闻言笑得更满足,下巴微微扬起些许,脊背也挺得更直。 风潇却话风急转,冒出一句:“只是你这般经营,难免有些埋没这么好的手艺了。” 老板面上僵了一瞬,然而思及方才这姑娘真心实意的夸赞,又不像是来挑她错处的,于是犹犹豫豫地发问:“姑娘可是有什么指教?” 余止眉梢一挑,饶有兴致地看向风潇。 风潇见这老板是个听劝的,心里也欣慰。 “你不嫌我多事就好,实在是你们家的蹄花好吃,一尝就知道是用心研究过,下了功夫炖出来的,我才不忍心叫它被埋没了。” 这是真话。 风潇刚进来时,便觉得这包厢的设计并不舒服,然而途径江陵吃的一家店,这辈子都不一定会再来第二回,她又不愿到处指指点点,便压下了种种心思,默不作声。 可是她家的蹄花汤,她一吃下去便知道不一样。蹄花处理得很干净,酥烂却不失形,是要长时间守着慢慢熬的。汤的调味不多不少,蘸水也配得很正宗,是店家很用心地对食物,才会有这样的好味道。 叫她想起昨日在一品阁,有了余止加入后变得声势浩大的一场宴席,食材被鲍汁、火腿簇拥着,味道却浮在表面。 一品阁是当地的金字招牌,凡到了江陵,总要去试试,排多久队都不可惜,常年人来人往。 她便更为这家蹄花店可惜。 有时她越见识到一些人的不费吹灰之力,就越为另一些人笨拙的韧劲儿而动容。 比方说天然被原书设定了天赋异禀的秦时,于他而言,生活里需要担忧的无非是能不能成为同辈第一人、修习的剑谱是不是最好的,最多再加点能不能得到她风潇。 而程臻邢潜等一众外门弟子,每日要承担宗里诸多杂活,努力攒钱买丹药、兵器,瞅着内门弟子心情好的闲工夫凑上去请教两句,期盼着自己进入内门的那一天。 她固然也为谢昭熠的闪闪发光而高兴,却很难永远真情实感地与她共情,反而是在这颗明珠可能蒙尘、要靠她一个普通人去救时,才强烈地想要保护她不受外界肮脏的伤害。 然而在面对程臻邢潜时,风潇却常常怀有想要拉她们一把的冲动。 她慕强,却更怜弱。 风潇想,大概是因为她还保有一点不自量力的逆反心理,或是她本性实在卑劣,在仰望中无法获得快感,而在俯身搀扶时,才会获得道德上的优越感和成就感。 她在脑子里自嘲地笑了笑。 无论如何,至少她说的话是对老板有用的。风潇安慰自己。 “你们家蹄花的名声既然是靠街坊邻居的口口相传,想必平头百姓中有一批熟客,一直肯捧场吧?” “正是,”老板点头,“抬轿的力夫、赶车的把式、街边的商贩,一向都爱来这儿。我们店里来得最多的,就是这些讨生活的本地人。” “这些人想必是用不到雅间的,设的包厢是为了旁的客人?” 老板讪笑:“不瞒您说,是存了份贪心。总想着我们家蹄花好吃,滋味不输那一品阁,为何不能也请些体面的文人雅士来尝一尝?又恐他们不习惯市井喧嚣,便想着辟一方清净地儿。” “这雅间有吸引到足够数量的客人吗?” 老板神色肉眼可见地暗了暗:“并不曾。” “这就是了,”风潇轻轻一拍手,“说句实在话,这雅间陈设虽新,却与厅堂格格不入,布置在一层,就好比硬给布衣套了件锦袍,显得不伦不类。” “里面的贵人嫌外头吵闹,失了身份;外头的街坊觉着里头拘束,坏了兴致。两头不靠岸,反倒夹在当中,左右为难。” “为什么不分开呢?” “唉,”老板叹了口气,面露难色,“我也曾想过同那一品阁一般,在楼上再建一层,作包厢用途。然而扩建花费不少,又要停业许久,其间的损失也不得不考虑。” “本想着若是包厢效果好,便下点本钱扩建;如今却没有什么人愿意来这包厢,我也就越发不敢在这件事上投入太多。” “依姑娘的意思,这个两层是非建不可吗……” 风潇却摇摇头:“不是建两层,要另开一家分店。” 老板瞪大了双眼。 “你这家店同一品阁的情形又有不同。一品阁菜式精致,本就是冲着更富裕些的主顾去的。厅堂的客人虽不如雅间身份尊贵,却也是有点闲钱、在乎体面的。” “你的主顾却是单纯冲着蹄花来的,各式各样的人都有,是以若你要经营雅间,里外客人的差别就更大些。上下两层楼的区分是不够的,得另开一家分店。” “另开一家分店?”老板下意识重复了一遍,随即苦笑,“他们都是为我这老字号招牌来的,若换个位置、开家新店,不就没了这老店的底子了?” “你若要赚更‘上层’人的钱,本就吃不了原来的底子,”风潇声音沉稳,“想清楚,你到底要做什么人的生意。是继续深耕这些支撑你起家的街坊邻里,还是下定决心,去赚那富人的银子。” 她伸手指了指这间不伦不类的雅间,又指向外面喧闹的大堂。 “你想两头兼顾,结果就是两头都够不着。街坊们觉得你这儿变了味儿,不再纯粹;有钱的客人来了,看到这里局促的雅间,听到外面的市井喧哗,也觉得配不上他们的身份,来过一次便不会再来。” 余止在一旁听着,原本漫不经心的神色渐渐收敛起来。 “这家老店是要原封不动的,蹄花的价格、分量、味道,都别轻易变动,服务好你的老街坊、老主顾。” “你若下定决心要闯闯,就在城里那些文人雅士、富商官员聚集的区域,寻一个合适的位置,开一家全新的店,还叫老徐记,装潢却要雅致。” “蹄花还是你的蹄花,盛放的碗碟却要换成名窑瓷器,蘸水可以用小碟分装,摆盘要讲究,甚至可以开发几道用蹄花做的、更显精巧的新菜式,只在那边供应。” “价钱自然也要提上去,”风潇看着老板犹豫起来的脸色,笑道,“对于不差钱的客人来说,他们愿意为这份与众不同和体面付钱。” 她转头问余止:“一道蹄花从一钱银子加价到五钱,你会嫌贵吗?” 余止皱眉:“这有什么贵不贵的。” 话一出口,才发现自己给她打了配合,于是有些后悔。 风潇却已一摊手:“你看,对他们这种富贵人来说,就如一粒米和两粒米一般,不会放在眼里的。” 老板若有所思。 风潇见她听进去了,又忙补道:“我只是实在喜欢你们家的蹄花,才多说了两句。到底要不要这么干,得看你有没有这个念头和决心、愿意担多大风险、店里有没有这个本钱……” “做生意嘛,结果究竟赔还是赚,有时谁也说不准。我是过路的理中客,真做事还是看自己,听不听由你,我不负责。” 那老板显见是有些想法,连声道了谢,又非要免他们这桌的饭钱。直到两人走出了店,老板面上的沉思还未褪去。 余止却饶有兴致地盯着风潇,毫无道别的意思。 “齐姑娘,”他似是发现了什么有趣的事,心情显得很好,“既然是要去京城,又要和我常来往的,若你有闲暇,考不考虑在我的店里当掌柜?” “我看你挺爱开店的。” 风潇挑眉。 “当掌柜不是不行,”她从善如流地打商量,“但不能只当掌柜。” “你要开什么店?且说来听听。若是我感兴趣,可以合伙一起干。” “但不能只是你雇我当掌柜。我也有些本钱,可以投到你的店里,赚的利润我们按入股时的银钱分成。” 她双目灼灼地回望余止:“余公子,这桩生意做不做得成?” 第30章 余止没有想到, 她的姿态如此从容而主动。 在他的设想里,她应当瞻前顾后地打听打听,或是假意谦虚地推辞两句, 然后被他开出的诱人筹码所说服,欣然加入。 他还没开呢, 她倒先给自己开了更诱人的筹码。 齐时的算盘打得太响。给他当掌柜,拿的只是死工钱;入股他的产业, 日后他吃肉, 她也能喝上汤。 余止不由地嗤笑:“入股?你有多少银子拿来入股?” 不怪他不当回事。像齐时这样到处奔波的江湖人士, 虽然宗门月例不少, 来钱的渠道也多, 却总是到手就花个干净,身上向来是攒不下来多少钱的。 “你刚刚送我的珠宝值多少, 我就入股多少。”风潇面色轻松。 余止凝噎。 “我刚刚送你的珠宝, ”他有些难以置信, “你拿来入股我的产业, 等赚到了钱, 利润还要分给你?” 风潇疑惑地看他:“不是送我了吗?余公子是心疼银子、打算反悔吗?反悔其实也没关系的……” “不, 会, 反, 悔。”余止咬着牙, 一字一顿。 “那就是我的东西了,”风潇理直气壮, “既然送给了我, 自然我想怎么用就怎么用。” “余公子,不要对别人的东西有这么强的占有欲。” 余止现在是真有些后悔了。 他是没把那些钱当回事没错,是决意要送给齐时、就当买个高兴没错, 可是他并没有买到高兴啊! 齐时也好,余越也罢,给的反应都不是他想看到的。 风潇却语气软和下来:“我只投这么一笔本钱,股份还是你的占大头,分走的那点子利润,根本就入不了余公子的眼吧?” 这话倒是没错。 俸禄、油水、各处的孝敬、积攒的产业,余止最不缺的就是银子。打算新开个酒楼,自然也不是专为盈利。 酒楼喧嚣、热闹、人声鼎沸,南来北往的人形形色色。而有人的地方,就有声音、有消息。 上至朝廷政策的民间反响、官员的声誉风评,下至帮派势力的消长、物资价格的波动,全藏在醉汉的牢骚、商旅的闲谈、文人的诗会之中。 这些有价值的信息尽数汇入,在此交织、碰撞,全能收集整理到自己囊中。 非但能收集信息,亦可放出消息。 为新政策造势也好,打击政敌声望也罢,只需叫酒楼里的说书先生编排段子,或是引导文人墨客在墙壁题写点诗词,再不然就是让托儿伪装成客人,便能在席间散播许多消息。 一个生意足够好、人流量足够大的酒楼,能在消息上做的手脚,远非金银所得可以衡量。 因此对余止来说,这个酒楼能不能赚钱、赚多少钱都不重要,他要的是来来往往的人流与声音,为此倒贴钱也值得。 齐时如果能把这个酒楼打理得红红火火,他确实不介意让她分一杯羹。 只是…… “齐姑娘是不是出现得太巧了些?”他将信将疑,“我要开酒楼,你就突然出现,还表现出你很擅长经商的样子,就仿佛是……专程撞上来等着我邀请你一般。” 风潇心里喊冤枉。 她承认,如果提前知道他要开酒楼,以她的行事风格,确实会守株待兔。然而这次她是真不知情。 于是冷笑一声:“早知余公子会如此想,昨日遇到你时,我就不该开口。” 说罢不再做声,把头撇向一边,不肯叫他看此时眼里的情绪。 余止却还是捕捉到了其中的埋怨与倔强。 他有些后悔,这话说得太不信任,何况无论是又约今日见,还是邀请她参与自己的生意,都是他为了满足自己的恶念,才硬要把她牵扯进来。 然而他向来不是低头服软之人,即使自知理亏,也做不出主动求和的姿态。 于是只硬邦邦地往下问:“除了入股,还有别的要求吗?” 风潇仍不把头转回去。 “若你诚心要请我当这个掌柜,便需知道,一个酒楼日常如何经营,是掌柜说了算的。” 余止下意识就要反驳。 “你别急,”风潇却自顾自地往下说,不给他插话的机会,“当东家的,自然能决定许多大事,酒楼建多大、什么时候开张、要不要扩建、利润如何分配,都是你说了算。” “然而店小二、厨子、账房雇什么人,采买什么东西、上新什么时令菜,办些什么来招揽生意,都是掌柜拿主意的事。” “何况我既然在你这里入了股,这个酒楼能不能赚钱,对我来说就是要紧的。你要做什么我不管,我要如何经营你也别管,只要生意来了,你能拿到你想要的东西,我能赚到钱,咱们便谁也不亏。” “你既请了我当掌柜,就要信我,否则就没必要把店交到我手上。” 说罢,她终于肯看他一眼,很平静地盯着他,眼里没有让步的意思。 余止有些犹豫。 他也明白用人不疑、疑人不用的道理,然而他向来要把所有事都牢牢掌控在自己手里才能放心,一丝一毫的不确定性都叫他不安。 可方才刚因不信任之故惹恼了齐时,如今她继续与他谈合作,已是给了台阶,他再这副样子,未免太没诚意。 反正齐时只是要亲自决定如何经营酒楼,他真正所图之事又不需要她插手,其实没有什么妨碍…… “合作愉快。”他最终没有再多说什么。 “合作愉快。” …… 风潇没有同意与余止一同上路。 余止不太明白。自己所带的人手都是一等一的练家子,不一定就比流云宗的人差,况且有他在,这一路上遇到官差、歇脚住宿,都不会有半点差错麻烦。 两人刚刚达成合意,齐时也没必要再那么警惕于他。既然都是要去京城,何必非要跟着宗里吃路上的苦头? 风潇的想法却很简单。她给商队交了八十两银子,半路自己主动离开,这银子多半是不会退的。 她花了这一路的钱,就要把一路的服务用完。 不过她不能跟他走,却不代表余越不能跟自己走。 “你身边又不缺人,既然愿意撮合我和余越,何不让他跟着我?”她提议。 “不可,”余止却一口回绝,“他面容与我过于相似,这一路一直脱离我的视线,可能拿那张脸做不利于我的事。” 风潇退而求其次:“那就让他这几日陪我一同游玩江陵?” 余止仍是摇头:“也会让他有可乘之机。” 风潇奇了怪了。 既然如此担心他用自己的脸行不利之事,又何必保留这张脸?看余止对余越的态度,也不像有半分怜惜,何不干脆把他毁了容,非要让他一直顶着这张一模一样的脸? 她没有问出口,只遗憾地摊手,与余越说好到京城后仍按约定的方式联络,两人便分道扬镳。 珠宝也不必带走了,余越说是在珠宝阁共记账三千五百两,便算作风潇出了三千五百两银的本钱。 冰冷的珠翠变成了温暖的股份,打从心里暖暖的。 风潇回到客栈第一件事,便是找了商队的护卫头目。 她这一路上的安危由商队负责,商队的安全保障又有两重。一是从镖局请的镖师们,身上都有武功,若一路顺利便罢了,真遇上个土匪贼人,主要的战力就是他们;而是商队自己养的护卫,武艺不如镖师,日常探路、守夜、警戒却是没问题。 风潇自觉危险情况还够不上出动镖师,因此今日出门前,是专门找了护卫头领,交代了自己要去哪里见谁、何时应当回来。 然而余止显然是京城里最尊贵的那批人,身边又有个不避着人的双胞胎弟弟当下人,怎么也算得上一件贵人的奇闻。她不知道便罢了,走南闯北的商队护卫能没听说过?何以她出门前交代时,这护卫一副寻常姿态,不像听说过的样子? “回来啦?”护卫头领见她过来,只当是报平安的,象征性招呼了一句。 “吴大哥,”风潇却往旁边一坐,“你可还记得,我这一趟要去见什么人?” “当然记得,”吴勇不解,“不是说那个贵公子吗?您说是叫余越,我都记着呢。” “那这个余越,你在京城里听过他的名字吗?”风潇又问。 “嗐,”吴勇摆手一笑,“风长老说笑了,京城那么大,哪是随便一个无名小卒我都能听说过的?” “那余止呢?也是这个余,止步的止,应该在京城是个有头有脸的人物。” 吴勇不笑了。 他面色渐渐凝重起来,上下打量了风潇好几眼:“您不会今日是去见他的吧?” 风潇心中一喜:“你知道他?” “这谁能不知道?”吴勇若有所思,“原来他弟弟叫余越。” “所以您今日出去,见的究竟是余大人还是他弟弟?怪了,他弟弟如何能有机会与你约见面的” 风潇忙坐端了:“吴大哥同我说说,他们兄弟是怎么一回事?” 吴勇逮着机会与人分享故事,也显出点背后说小话的兴奋。 “这可不是我说的,真假我不保证。” “那位余止大人,是当今大理寺最年轻的少卿,陛下的得力能臣。你别看他年纪尚轻,那可是个得罪不起的主儿,据说落在他手里,不死也得脱层皮。” “然而他身边总跟着一个长得一模一样的年轻男人,第一次和他一起露面时,一旁的官员都吓了一跳,飞快反应过来是他弟弟,刚开口打招呼,却被他厉声呵斥了。” “当时那句话是怎么说的来着?” “府里一个上不得台面的奴才,谁再说他是我兄弟,便是与我余止结怨。”《 》 30-40 第31章 风潇暗暗点头。 他今日确是一口咬定余越不是弟弟是下人, 只是没想到此事对他如此重要,连对着同僚都能撂下那样的狠话。 “今日听您一说,我才终于知道了, 原来他那个弟弟是叫余越么?” 吴勇有些后怕:“风长老怎么跟他们兄弟俩扯上了关系?您没有当着余大人的面说那是他弟弟吧?” 你说晚了。风潇心道。 “那你可知道他是为何如此?”她不回答,只继续追问。 “我倒是听说过不少风言风语, 但不保真,”吴勇迟疑道, “有他故乡的邻里传出的消息, 说是他与弟弟虽是双生, 幼时在家里的待遇却天差地别。” “打小没了母亲, 只有一个父亲拉扯两个孩子长大, 却不知为何对两人截然不同。弟弟能安心读书,哥哥的束脩却全然不管, 小小年纪就要做家里的各种杂活, 一个不高兴还非打即骂” “长大后反倒是早早背井离乡的哥哥成了才, 父亲没多久就去世了, 弟弟跟着消失了, 下一次再出现, 就成了余府里的下人。” “私底下不少人猜测, 余大人父亲的暴毙, 不知有没有他的手笔毕竟是有名的活阎王呢!” 风潇听明白了, 疑团却更多了。 这故事虽荒诞、揣测虽可怖,却也不是空穴来风。连余止自己都能恶狠狠说一句“他家里人早死绝了”, 仇与怨是少不了的。 只是这其中有些地方实在解释不通。 若是一家先后的两个孩子便罢了, 大的小的之间有所偏向都有可能,或是一女一男,也不乏有重男轻女的。他俩却是一对双胞胎, 年龄只相差没几分钟,长得也几乎没什么区别。做父亲的,怎么会偏心至此? 就算父亲偏心,也该恨的是父亲,怎么弟弟也要当作下人日日折磨,为了羞辱他耗费多少心力都在所不惜?夺走一切再赶走他不行吗?叫他的日子一直过不顺不行吗?何苦要一直放在自己面前添堵。 风潇想,这类坊间传闻,一般大方向错不了,小细节却缺得很多。 吴勇把知道的抖落个干净,便又反过来问风潇:“所以您今日是去见的哪个?余止还是余越?” “都见了。”风潇神情肃穆。 吴勇双眼瞪得浑圆,不明白这位风长老是怎么突然与那样的大人物扯上了关系,又忍不住想打听兄弟俩是否如传闻中一般,于是又要开口。 风潇却已站起身来,打算告辞了。 这一趟过来,她算是知道了余止余越为人所知的事迹,然而若再早些知道,从最开始,或许她就不会被骗。 或者至少在骗人时多点主动权。 就像当时,如果她早知道噬功蛊是什么东西,就不必花那么大功夫查探,平白耽搁了时机,到了不得不铤而走险的那一步。 那种当盲人的无力感重又涌了回来。 风潇其实已在有意识地努力汲取外界的信息,能看到流云宗宝物介绍的机会她很珍惜,这几天见识江陵城中各处繁荣的机会,她也没有放过。 从珠宝阁到路边摊,再到今日早晨去赶的早市,都在构筑她对百姓生活物价的认知;能敏锐发觉一品阁与老徐记的不同,也是她处处留心的结果。 可是不够,远远不够。 尤其是到了京城,真开起酒楼、当起掌柜,对风土人情、奇闻轶事、民情舆论等诸多关窍,哪能一问三不知? 风潇察觉到,流云宗的日子还是有点太舒坦了。 因其盘踞一座深山,几乎与世隔绝,她对几个关键人物的走向有些了解,便能轻易过得很好。 她又向来不是个勤奋刻苦的,安逸助长了她的懒散,以至于上路至今,都因不想暴露无知、担心找麻烦一类缘由,极少与商队的人搭话。 这些商队的人走南闯北、云游四方,其实见识最广、知道的也最多,若是肯花心思多聊多听多记,是能获取许多消息的。 风潇默默叹气,决定收收惫懒,在剩下的路途中利用好这些资源 马蹄哒哒,马车吱吱呀呀,叮铃咣啷地就进了京城。 风潇这一路上,已与商队同行的人很熟络,便央了其中一个热心肠的大娘,陪她去置办宅子。 周大娘也是交了银子跟着商队随行,家里本是京城的,因渝州有至亲去世,大老远去了一趟。对京城自然很熟悉,拍着胸脯保证包在她身上。 商队管事被林清漪打过招呼,要好好帮衬风潇,因此原是打算帮她看好宅子。 余止也交代过,叫她到了京城就直接给自己递帖子,居住事宜自有他手下的人帮着安排。 风潇却都一一回绝了,因这是她自己要长久住下的宅子,既不希望在余止的地盘,也不希望秦时未来能通过流云宗轻而易举地找到。 周大娘找了相熟的牙人,寻到了榆林巷里一间只有一进的小院。 院子小得很,推开黑漆木门,一眼便能望到底。正面三间房,左边一间小厨房,右边一堵矮墙隔出茅厕,便是整个风宅。 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她一个人住绰绰有余。 小小的麻雀也并不便宜,在周大娘娴熟的技巧和风潇机灵的配合下,最终花了四百五十两银子,盘下了这座小院。 之所以这样贵,是因风潇坚定地要求,要选距离拱辰街足够近的地方。 众星拱北辰。拱辰街是京城最核心的繁华处,天下的富贵与新奇,好似都落在这条街上。 榆林巷到拱辰街,步行只需一刻钟。 风潇深知通勤的重要性。 交割完毕,她第一件事是请周大娘好好吃了一顿,而后亲自把人送回家,顺便记了记门,日后也好来往。 接着便去寻了铁匠,加钱给门换了最结实的门闩,挂一把沉甸甸的铜锁。又请人在那堵临巷的矮墙上,插满了锋利的碎瓷片。 做完这些,心里仍觉空落,见天色还不太晚,又去了趟西市,带回一条半大的黄狗。 毛色金黄,眼神温顺却机警,喂了几顿饭后认了主,亲昵地跟在她脚边打转。 风潇摸了摸它毛茸茸的脑袋:“乖,丧彪。” 心下不由感叹:同样是狗,怎么丧彪就比秦时乖这么多? 待到暮色四合,京城华灯初上,她关上那扇加固好的门,落下重闩。丧彪就卧在门廊下,发出叫人安心的呼噜声。 风潇此时方觉,这庞大、陌生、偶尔还有些难以理喻的世界,如今终于有一方小小的天地,是专供她自己自由呼吸的了。 次日,她睡足了懒觉,才终于推开了门。 也未第一时间去找余止,仍是如那几日在江陵一般,四处街溜子似地闲逛。凡见了人多的地方,总要凑上去看看热闹;生意兴隆的铺子,宁愿排队也要尝尝咸淡。 直到逛了几日,心里有了数,才正好赶在休沐日,前去拜访了余府。 这次倒是戴着帷帽的。日后做掌柜必然要抛头露面,余止又不一定愿意旁人知道酒楼是他的,因此两人从这会儿见面,就得小心着。 余止果然在府里,听下人通报说是齐姑娘来了,立刻叫人带了进来。 风潇被带进了他的书房。 “怎么突然就过来了?也不提前递个帖子。”余止随口道。 因为提前递了帖子,你就有至少一天的时间准备;我若突然上门,那之前想准备多久就准备多久,你却是突然面对我的。 “实在等不及了,”风潇不好意思地笑笑,“刚张罗好住处,便迫不及待想前来商量,恐误了开店的时机,一天也等不得。” 余止失笑。是怕误了开店时机,还是急于见到自己或是余越? 他也不戳破:“看来齐姑娘是有些主意了?” 风潇颔首:“只有两样要确认的。” “一个是店怎么建。能不能开在最繁华的位置,比方说拱辰街?能不能建两层,像一品阁那样的?能建多大?” “一个是能请到怎样的人手。能请到多大的厨子?有没有在外面有些噱头的?或是手艺过硬也可以。有没有办法请到有点名望的说书先生?或是说得好的也行。” 余止听她一串一串说完了,只回了一句:“不用考虑预算。” 风潇沉默了,不知该怒该喜,一时浑身不得劲儿,一时又浑身舒爽。 许久,她咬牙切齿地接了一句:“那便好。” “还有一样,既然你愿意帮我和余越牵线,要不干脆把他借给我?正好开店这段时日也忙,多个人手……” “不可,”余止又是一口回绝,“他得在我能随时找到的地方。” 对上风潇无奈的视线,他也意识到自己有些难为人了,于是又找补道:“这样,你在我府里的时候,叫他来伺候你。” “你要怎么开店我不管,却不能一概不知。我现下正好还有别的事要忙,你写一份章程出来,晚上便在府里用饭,等我忙完给我过目。” “便叫余越为你研墨,晚饭为你布菜。” 风潇思考片刻,答应下来。 自有下人领着她,到了间偏远些的书房,应该是许久没人用过了,里头有股一时活泛不过来的沉寂。 风潇四处打量一番,又粗略扫了眼都有什么书,这才不急不忙地铺开一张白纸。 外头传来轻柔的叩门声,伴随着余越小心翼翼的声音:“齐姑娘,小的来伺候您笔墨。” “进来吧。”风潇扬声道。 余越一进来,朝风潇行了礼,便不再多言半句,只默默立在一旁,专心磨墨。 墨条在砚台上转了一圈又一圈,余光却迟迟未看到齐姑娘提笔,余越不由地心生困惑,稍稍掀起点眼皮去看。 便直直撞入齐姑娘的眼里。 她虽是正着坐、面也朝前,视线却毫不遮掩地放在自己脸上。 第32章 余越霎时慌乱, 手一抖,墨条在砚台上打了个滑,蹭出一小道污痕。 睫毛也跟着颤了一颤, 忙又垂下眼帘,只做未曾发觉她的视线。 却听她声音轻飘飘地说:“你装什么呢?” 余越一愣。 风潇实在替她累得慌。 算算时间, 他被余止放在身边折腾也至少有一两年了,便是再嫩的一张皮, 也该在生活的揉搓拍打下变得粗糙耐造。 扛了这么久的屈辱都没有一死了之的人, 能为她这么一丁点撩拨就羞赧脸红? 余越低眉敛目, 神情惶恐:“我不明白姑娘在说什么。” 风潇不再与他多言, 只招招手, 示意他更靠近些。 余越抿了抿嘴,有些犹豫。 风潇没有强求, 目光转向笔架上陈列的几支笔, 最终拈起一管紫竹狼毫。 左手拢着右袖, 露出一截手腕, 右手执笔在砚中一探, 而后笔锋在墨池边缘轻轻刮去多余的墨汁, 才悬腕于铺展的宣纸上。 “你靠过来些。”她又说, 目光凝在笔尖。 余越见她已是打算动笔的架势, 叫自己靠过去应当也只是帮着瞧瞧, 方才大约只是想多了。 于是微微倾身,屏住呼吸朝前凑近半分, 低头看她的笔锋。 便见那笔头上一秒还冲着纸, 下一秒却抬起来转了方向,直冲自己面门而来。 余越下意识想躲,长久以来被训诫出的本能却如铁箍一般, 将他死死锁住,于是他硬生生抑制住了,强行把自己固定不动,连眼都未曾眨一下。 微硬的狼毫笔尖,点在他右边太阳穴靠下的位置。 力道很轻,只在一个很小很小的点上,留下一点凉丝丝的触感,像一片雪花精准落下。 她端详片刻,满意地放下手中的笔,笑吟吟地说:“这样好。” “这样就和他更像了。” 余越整个人呆滞在原地。 从父亲去世那日起,他所遭受的折辱就没有停止过,他以为自己已经习惯了。 父亲是突然暴毙的,找上门的是从未见过的一群人。他们拿出白纸黑字的欠条,说父亲欠了一大笔赌债,说父债子偿,说他若是还不上这笔钱,父亲别想下葬,他也别想完完整整地走出家门。 那笔钱他无论如何也拿不出来。 父亲不下葬可以,他走不出家门不行,死去的父亲一直放在家里,会发臭的。和发臭的父亲呆在一起,他会害怕。 他打小就比哥哥聪明,总能凭机灵劲儿和一张巧嘴躲避将要到来的祸事。然而这次,无论他把话说得多好听,那群人都不肯给他丝毫喘息的机会。 直到那个贵公子经过。 其实后来想想,他家住在那样一个偏僻闭塞的镇子上,怎么会有衣着打扮如此尊贵的公子恰好经过呢? 怎么会偏偏看上了自己,说他一看就有过人的天资,要他跟着办事呢? 只要把自己卖给他,就帮他解决这笔欠款。 他说,虽然卖身契在他手里,但他向来礼贤下士,这张纸不过是个形式上的保障,他会把好好跟着他干的人当作亲兄弟的。 他没有别的选择了。 那大概是余越此生最愚蠢的一个决定。 他跟着他走,吃了一顿饭就睡了过去,而后终日昏沉,就没有清醒的时候。偶尔能睁开眼,模模糊糊感受到在赶路。 当他完全清醒的时候,面前是一张同自己一模一样的脸。 哥哥。 他以为他早就死在了异乡。 哥哥蹲下身,轻轻拍了拍他的脸,他才意识到自己是跪在地上的。 “余越,”哥哥说,“好久不见。” 从那天起,屈辱已成了他生活中的唯一底色。 余止最喜欢在宾客盈门时,差遣他上前奉茶或呈送物件。他顶着那张与当家主人别无二致的脸出现,总能引来满座惊诧与探究的目光,待宾客讶异过后,会露出了然的神情,连声道“竟不知余大人还有个双胞胎弟弟”。 此时余止便能漫不经心地说出那句,他只是府里一个下人。 他是一个下人,即使顶着与他相同的脸,也永远与他有着天差地别的鸿沟。 他永远不能取代他、成为他,再也不能那样轻易地夺走本该属于他的东西,再也不能把他推入那样的深渊。 好像常把这句话挂在嘴边,就能弥补所有的缺失与痛楚一般。 他以为“你永远与我云泥之别”已是最大的羞辱,他以为自己早已习惯和麻木了。 今日方知,这世上还有更戳人心窝子的话。 “这样就和他更像了。” 原来赝品是比次品更狠毒的诅咒。 一瞬间,余越眼里闪过一抹从未有过的阴沉。他飞速垂下眼帘,只当无事发生。 “生气啦?”风潇仍是笑吟吟的。 余越仍然语调平稳,叫人听不出情绪:“没有,我本就是脚下污泥,不配与他放在一处的。能有半分像他,叫姑娘满意,是我有幸。” 掩在袖子下的手却死死掐住了衣料。 “要是能再清瘦一些,大概就更像了。” 余越咬牙不说话。 “这样看来,他的眉毛也比你更淡些。” 风潇却凑得更近,细细端详他的脸,好像要数清他的每一根睫毛。 “他的唇色好像也更浅些。” 她近得叫余越能听见她的呼吸。 她伸出左手,抚在他的脸颊上,而后向后摸到他的耳朵,未做过多停留,便缓慢地向下移。 他本该脸红的。 一个年龄相仿的貌美女子,就这样与他独处一室,一步又一步朝他靠近。他本该心跳加速,面红耳赤。 然而她一字一句,重重踩在他脸面上。 如果说余止是把他往地上摔打,齐时就是用足尖抵在他的心口,在上面翩跹起舞,一圈又一圈,天真而残忍。 他已因盯着她衣袖上的某一处太久,而感觉眼前出现了重影。 余越濒临在被踩碎的边缘。 一滴墨水从久悬于空中的笔尖滑落,在洁白的宣纸上留下一个墨点。 她说:“如果多上这一颗痣、眉毛再淡一些、唇色再浅一些、身形再瘦一些,你是不是就能完全和他一样了?” “如果你是他,是不是就不用受这些苦了?” 她的手停在他一侧的脖颈,那里有一道不太明显的伤疤。 她细细地抚摸,用指尖一遍一遍勾勒疤痕的形状。 “是因为他吗?”她轻声问。 余越没有回答。 这只抚在疤痕上的手,指尖是微凉的,与他脖颈的温度相接,叫他忍不住想要战栗。 他总在有意识地回避,不愿触碰这里。 余止却很喜欢这道疤,他的目光总有意无意地落在这一处,余越明白其中的意味,这是他们之间有区别的证明。然而获得这道疤的场面太让他印象深刻,仅仅稍作回忆便忍不住打冷颤。 所以他很少回忆。他不爱往前看。 此时这道疤却被她轻柔又专注地描摹,好像这样就能感知到只属于他的、隐秘的痛楚似的。 他不明白。 她的暗示已昭然若揭,可余越不是傻子。 那日初见,她第一眼见到的是余止,最后一同用了晚饭、约了再见面的也是余止。 他余越不过是在糕点窗口前,同她没说几句便被弃之如敝履的人。 她刚刚出现在眼前的那一刻,余越不是没有过触动。 长久的一段时间里,他只经历两种局面,一种是被余止专门拎出来折腾,一种是周围人出于对余止的畏惧,而对他刻意又小心的忽视。 齐时却如山大王打劫一般,不容质疑与抗拒,凭空出现在他的世界里。 她往他旁边一站,便理直气壮地说要陪他排队,哪怕他们此前从不认识。 鬼使神差地,他竟大着胆子假装自己是余止。 直到余止说:“齐姑娘连名字都不愿告诉你。” 原来她姓齐啊。 他以为真的要下一次靠缘分再相见,才能知道她的名字呢。 一股混杂着莫名委屈的热流冲上他的喉头,几乎要冲破他死死咬住的牙关。他几乎想闭上眼,放任自己享受这真实发生的触碰。 哪怕就一瞬。 可是原来她姓齐啊。 原来不是一定要缘分才能左右下一次见面,原来她选择和他没有缘分。 余止才是她选择的缘分。 他猛然向后退开半步,风潇的手顿时滑落,无所依地坠了下去。 “齐姑娘说笑了,”余树死死盯着砚台,“疤痕丑陋,恐污了您的眼。我不记得这伤是怎么来的了。” 假的,都是假的,她中意的人自始至终都是余止。 那她此时此刻对他几乎以假乱真的温柔算什么?她辛辛苦苦跑来做出这样假惺惺的姿态图什么? “我不是什么齐姑娘。”风潇却平静地开了口。 余越还未从方才的情绪中缓过神,闻言不明白她是什么意思,于是毫无反应。 “我不叫齐时。”风潇用很小很小的声音说。 她的声音如此低,却清清楚楚地传进他的耳朵里。 余越好像终于弄明白了其中的意思,难以置信地抬起了头。 他看见她的眼里全是认真,没有半点开玩笑的样子。从一品阁前见到她开始,她整个人总是戏谑的、轻盈的,余越第一次见到她这样郑重其事的面色。 风潇朝他勾勾手,示意他靠过来些。 余越再一次犹豫,这次风潇却没有罢休,亦没有主动靠近。她只静静站在原地、静静望着余越,无声地继续等待。 余越觉得自己被控制了,否则怎么会不由自主地身体向前倾? 风潇待他靠近了,才凑近到他耳边,嘴唇离他的耳朵只有三四寸的距离。 余越克制住了下意识的躲避。 他的耳朵甚至能感受到她呼出的气息。 “我叫风潇,”他听到她说,“这里只有你知道。” 第33章 余越难以置信地睁大了眼。 他脑海中闪过许多念头, 诸如为什么要用假名字、为什么要告诉他、余止知道会怎么样…… 最后只定格在一句,那天的余止其实也没得到她的名字。 不仅是也没得到,准确来说, 他得到的是个假名字。而自己虽然一无所获,但至少听到的是真话。 至少她没有骗过自己。 而今时今日, 他是唯一一个知道她真名的人。 风潇,风潇。 他在唇齿间反复咀嚼, 只觉这两个字的音韵有说不出的美妙。 风潇趁他怔愣的片刻, 在他耳边轻轻吹了口气。 气流极轻、极缓, 像羽毛拂过, 余越耳朵一痒, 半边身子颤栗。 于是忙后退半步,惊疑不定地看着她。 风潇扑哧一笑:“逗你玩呢。” 而后坐了回去, 把笔也放回笔架, 手肘放在桌上, 托着腮帮子看他。 余越无法再装作看不见, 却也不能面不改色地接受这样的注视, 只好硬着头皮开口。 “怎么又坐下了?”前半句说出口, 犹豫着停顿一瞬, 才跟了一句, “风姑娘。” 风潇竟生出一种许久不曾听到旧称呼的亲切感。 “这话说的是什么意思?”她目不转睛, “能坐着为什么要站着?你也坐,别拘着。” “你不是要写个章程出来给他看吗?怎么不继续写了?” 风潇心里一动。 她与余止说好先自去把章程写了, 他才派人去唤了余越过来。派去传话的人之前一直在外头, 没听见她与余止在里头的对话,余越按理说只知道要伺候笔墨,怎么连她要做什么都知道? 果然没有那么被动。风潇暗忖。 她面上不动声色, 只神态轻松道:“有什么好写的?” “他只说今晚忙完给他过目,那便是晚上能看到结果就够了。几句话能与他说明白的事,有什么写下来的必要?” 风潇懒懒地托着下巴。 余越仍有些担忧:“多少打个草稿,心里也更有底气,便不至于一时紧张、乱了分寸。” “我不是那种说几句话还需要打草稿的人,”风潇浑不在意,“易如反掌啊易如反掌。” 她把手心摊开,又翻过去手背朝上,来回翻了几下,像蝴蝶在他面前飞。 透过她翩飞的指尖,余越能看见风潇此时面上的表情,她志得意满,她得意洋洋。 他的问题似乎恰好问到了她的自得之处,于是眼角眉梢都透出一种意气风发的快活劲儿。 余越本想为她生动的手势笑一下的,却被这样的神情迷了眼。 她的轻盈和明艳,好像他这辈子都不可触及之物。 风潇像是没有发现他的愣神,自顾自地问:“你想和我出去逛逛吗?” 余越回神,才发觉她问了个多匪夷所思的问题。 “怎么可能呢?”他摇头苦笑。 风潇却皱起眉头:“不许说可不可能,你只说想不想。” “平日里他让你出去吗?京城里有什么好吃的、好玩的,你都知道吗?我还是这辈子第一次到京城,看哪里都觉得新奇好玩,若是第一次游玩这里,就是你陪我一起就好了。” “今天的太阳这样好,天气都没那么冷了,又没有什么风,是最适合出去逛街的日子。光是在路上走,晒晒太阳吹吹风,我就觉得很满足了。” “你呢?你想吗?” 余越强行止住了说“不可能”的念头。 他们都知道不可能。 余止留他顶着同样的一张脸,是为了羞辱他而非给他机会的,有过幼时的经历,余止只会加倍恐惧和警惕,断不会让他同风潇一起出门。 可是她说,不要说可不可能,只要说想不想。 想不想像以前一样,无忧无虑地走在街道上呢?想不想买一笼刚蒸好的包子,站在小摊边就吹着气开始吃呢?想不想和第一次到京城的她出游,一起新奇地指着拱辰街上新开的店呢? “想,”他低声说,“怎么会不想。” 风潇不说话了,不知在沉思什么。许久,她轻声开口:“你等着。” “别开这种玩笑了,”余越心下不安,忙阻拦道,“也别做无谓的尝试,别给你、给我找麻烦。” “我知道,”风潇安抚道,“这不是你该操心的事。” 她不再提起这茬,重又去拿笔,另一只手去扯余越的袖口。 三番四次,余越已习惯了她突如其来的拉扯和触碰,放任她把自己的衣袖连同手腕一并扯了过去。 她又把他的袖子卷了上去,露出一截皓腕,苍白得几乎能看见皮肤下淡青色的血管,骨节清晰地凸起。 风潇没忍住,顺手摸了一把。并在余越感知到后惊诧望向她的同时,摆出一副完全没有注意到的神情。 余越疑心是自己想多了,风姑娘大概只是不小心碰到。 风潇极力控制好悬着的笔尖,仍画得歪歪扭扭,在他腕骨更靠里一点的位置,留下一只丑得出奇的小王八。 余越眼看着她落笔,因其一贯胸有成竹的模样,而好奇地观赏会画出什么东西。 第一笔下去,他就觉得有些不对劲。 待龟壳基本成型,他已意识到这其中出现了某种误会,并怀疑风姑娘不打草稿,可能是写的字不太方便见人的缘故。 风潇没太用过毛笔,控笔极不熟练,写字时还好些,作画就很不堪入目了。 尽管如此,她还是大言不惭地把余越的手举起来,展示给他看:“这是我为你留的印记,旁人都没有。” “哪怕你多了一颗痣、长得和他一模一样,他腕上也永远不会有这样一只小王八。” 余越直愣愣地盯着自己的手腕。 墨水不太好洗,但花点功夫也不是洗不掉,因此他才没有挣扎,放任风潇在上面涂画。 然而如今,他却有些惋惜,墨水能洗掉也就意味着不易留存,即使一直不碰水,也会慢慢自己磨灭。 于是他只好一遍又一遍用目光描绘形状,以期墨水痕迹完全消失后,还能凭记忆复原。 并努力说服自己这就是乌龟。 就算不太像,就算有点丑,也是只小小的、很可爱的乌龟。 …… 余止忙完手头的事,匆匆赶来时,风潇已用过晚饭了。 余越立在一旁,余止想了想,没有遣他退下。 “纸呢?”他看着风潇空空如也的手,不由发问。 “没那么复杂,”风潇信誓旦旦,“别的地方都与寻常酒楼经营无异,唯有一些不同的地方,要专门与你商量商量。” “既然不用考虑预算,那自然要建两层,仿一品阁那样的建法就很好。只是它家是糕点名声在外,才在一楼专开了买糕点的窗口,我们就不开了,改成在正中间的位置,设一说书先生的台子。” “一楼与二楼的经营,各有各的法子。” “一楼的散座,重在聚人气、养熟客,因此薄利多销就是了。前期要多投入些,做两件事。” “一是荐宾有礼,若熟客引荐新客登门,且新客消费满额,则熟客下次来时可获赠任意一道招牌,新客这次便可获赠一道时令小菜或一壶佳酿。” “如此一来,一传十、十传百,客带客便如滚雪球一般,不费一文宣传,便能宾客盈门。” 余止挑一挑眉,因方才处理琐事而有些疲惫的眸子重又亮堂起来。 “二是积竹签,每位客人消费一次,皆可累积一支竹签,积满五支、十支、二十支,各能换一道不同价位的菜肴。荐宾是为了带新客,这便是为了培养熟客。” 风潇眼见面前余止的目光越来越认真、眉目越来越舒展,却没有半分停下来听他反应的打算。 观众的反应只会叫她越来越兴奋。 “而二楼的雅间又有所不同,重在显身份,才能笼得住更尊贵的客人。是以不仅不能有折扣,反而要更贵。” “钱也不能叫人平白多花,是花在两件事情上头。” “一是定制,若有贵客预订,便要提前与人家府里的管事详谈,据其宴请的目的、宾客口味和预算,结合当日新鲜、贵重的食材,设计出一份仅限此次使用的菜单。如此既显心思,更是体面。” “二是尝鲜,比方说每月朔望,便推出几道限量的时令菜式,春日取嫩笋,秋日做肥蟹。只供二楼,过时不候,不得预订,却会专程去邀熟客、贵客。如此一来,这头一口鲜便成了身价不凡的象征。” “不过这样一来,初期的成本也是要上去的,端看您有没有这个财力和心劲儿了。” 余止的财力当然是有的,风潇自然也明白。 果然,本就对这些法子有兴趣,再被这样一激,余止唯有一句“这都不成问题”。 风潇是一口气说完的,没有卖关子,也没有磕绊分毫。这一长串下来,终于端起茶杯,猛猛灌了几口。 余止眼看着她又回复到自在散漫的姿态,一时不能把她与方才的样子联系起来。 当她被人看着、大讲特讲脑子里那些东西时,周围的光线就不是公正无私地落在每个人身上了,它们会从四面八方朝她奔去,尽数汇聚在她身上。 于是她就会比任何灯笼、烛光或是火折子都更明亮。 今日如此,在江陵她与那徐记老板说话时亦是如此。 余止如此想,默默立在一旁的余越亦是如此想。 风潇说到激动处她会不自觉地抬手,配合着做出些手势,或是无意义地挥舞。 那双手便在他面前渐渐与两三个时辰前翻飞的手重合,手心朝上又翻转向下,她眉飞色舞地说,易如反掌啊易如反掌。 第34章 酒楼的事敲定下来, 风潇仍没有告辞的意思。 稍体面些的人家,断没有主动送客的道理,因此理应是客人告退。余止见风潇正事说完了, 却仍牢牢端坐在椅子上喝茶,便知应当是还有事要说。 然而有什么事是现在说不得的?这里就是他的府邸, 在场不过他与她二人和几个下人 余越? 余止皱了皱眉头:“你们都下去吧。” 其余下人自然应声退下,余越一咬牙, 也只得跟着出去了。 “齐姑娘还有什么事?”余止这才悠悠开口。 风潇满意于他的识趣, 于是状态更投入, 面上的欣喜满得要溢出来:“多谢余公子仗义相助!余越他好像对我也并不排斥呢!” 余止神色一僵。 “他一直很认真地替我磨墨, 偶尔又暗暗偷瞄我一眼, 我都注意到了。”风潇恍若未觉,犹自絮絮叨叨。 “多亏了你愿意给我这样的机会, 我们如今已相熟许多了!照这样下去, 他应当很快就明白我的心意了” “只是总这样叨扰你, 也不是个办法, 能否下次叫他陪我出去, 你让人跟着就是了——” “不可能, ”余止打断了她, 声音冷若冰霜, “想都不要想。” 风潇面上的欣喜凝固住了, 转而浮上一丝困惑,而后越来越多。 “余公子, ”她的声音已掺杂了几分委屈, “他这辈子都只能活在你的眼前吗?” “你们之间有什么关系或恩怨,我并不敢多问,可是哪怕是寻常府里的下人, 也是能出得了门的。” “若你这辈子都不打算叫他跟个正常人一样,能出门、能有休息、能单独与我相处,那你同意帮我牵线搭桥、让我和他相处,又是图什么呢?” 图什么呢? 余止有些不忍心回答她。 她此刻话里的委屈太过明显,以至于带了些质问的味道。也许他理应怒斥一句“谁给你的胆子质问我”,可面对她紧蹙的眉头和隐隐泛了点泪光的眼,他有些说不出口。 她又不是余越。她什么都没有做错。 她只是不小心闯入了他们兄弟之间,单纯地、不知设防地表现出了对他的爱慕,又不小心叫他意识到了,她打算拿余越做自己的替身。 被自己吸引是她的错吗?爱而不得是她的错吗? 她本可以置身事外的,是他为了给余越希望再让他绝望,是他为了叫余越动情再发现自己不过是个赝品,是他为了这新奇的、此前未曾设想过的有趣玩法,而把她牵扯进来。 余越固然该死,伤害他的感情多少遍都没有关系,可是用另一个人的感情去伤害他,那个人又何其无辜呢? “如果连一同出门都做不到,我们真的会有下一步吗?真的会有未来的任何可能性吗?” 风潇等不到回答,于是继续追问,好像已经带了点哭腔。 余止只能沉默。 要他怎么回答? 直言他也不知道从哪里给她找下一步,因为他从未设想过会有下一步吗?告诉她一切都会停止在余越相信甚至沦陷的那一刻,因为那就是她真正的心思被揭露出来的时候吗? 余止有些后悔了。 他有点不明白当时的自己,就算是为了惩罚余越,就算幻梦破碎时能欣赏到他的崩溃和狼狈,可是在梦里的时候,他短暂却实打实地拥有了她。 哪怕只是一场美梦、一个诱饵,余越也配不上齐时这样的女子。 她方才神采飞扬的模样又出现在他的眼前。 她醉醺醺地红了脸的模样,她在灯笼的暖橘色光里指着自己眼睛的模样,逐渐盖过了此时有些不解、有些委屈、还有些愤懑的模样,在他眼前挥之不去。 哪怕只是一时的,齐时这样的女子也不该是余越的一时。 她该是他余止的一时。 他突然想明白了。 杂乱的心绪、莫名烦躁的情绪都有了原因和出口——余越不配拥有这样哪怕片刻的美好,齐时应该属于余止。 其实门第差距太大,于他而言并不算什么问题。齐时自觉身份低微、配不上自己,可对他余止而言,得他心意的女人就是配进余府的。 左不过不给她正妻的身份就是了,他也二十多的人了,向来廉洁奉公、不近女色,连个通房丫鬟都没有,如今纳个妾室罢了,便是身份低了些、复杂些,又有谁敢说不? 唯一的问题是,即使心里恋慕的是自己,她终究表面上与余越有过一段情缘。 她会对他也说一些直白又大胆的话吗? 她会也目光灼灼地与他对视吗? 心里像被塞了烂泥团,总觉得无法接受她有过这样的经历。余止的思绪重又陷入了一团乱麻。 “余公子。”风潇见他久久不说话,亦不再追问,只自己默默低头许久,再抬起头时,方才的情绪已收敛起来。 唯有微微泛红的眼角,昭示着她并非毫无波澜。 余止被这一声唤回了神。 “既然您其实并不愿意,那就算了吧。”她神色黯然。 “我以后不会再要求见他了。” 余止一瞬间有种冲动,想要就此应下来,然后终止这荒诞的一切。 那样就不会有他担心的种种,齐时就不会和余越发生什么,她会被及时揪回正确的轨道,而后与他…… 可是他不甘心。 明明都走到这一步了,余越的崩溃好像触手可得,叫他就此放弃,实在遗憾。 没有了她,他上哪去找如此合适的、恰好有此想法的人,给余越这样一记重击呢? 你以后还会遇见更美好的姑娘,与你门第相当,从未对别人起心动念。他安慰自己。 “你可以带他出去,”他终于开口,声音有些发涩,“我会让人牢牢盯着,别做什么不该做的。” 风潇凄凄一笑。 明明是得偿所愿,她却没有什么惊喜的样子。 她没有喜不自胜地道谢,也没有终于说服了余止的大松一口气,她只是静静地看着余止,好像要把他看穿了。 余止便像真做了什么亏心事一般,没来由地不敢看她。 良久,她终于缓缓开口说话。 她说:“还有一事,说完这个我就走了。” 她又把手伸进怀里,从中摸出个小盒子。举在余止面前,小心翼翼地打开。 霎时满室生辉。 盒子里静静地躺着一颗夜明珠,足有鸽子卵大小。 余止自然识货,一眼看出价值少说也要千两银子。 “我没有什么钱,”风潇语气有些落寞地开口,“不像你一般,能随口就买下珠宝阁里所有看过的东西。” “可也不代表,我就能心安理得地接受你一整架马车的珠宝。” 余止下意识就要反驳,那一马车的珠宝对她来说可能是天价,对自己来说却不过是指间漏出的些许沙金。 然而风潇自己往下说,没有给他插嘴的机会。 “我知道那对你来说可能不算什么,可是对我而言却太沉重,那比我自己压箱底的宝物还要贵重许多,我本不该收的。” “可是只有收了,我才有了入股你的酒楼的本钱。我不想和余越、和这里的每个人一样,只是你手下一个随时待命的无名小卒,我想和你合作、和你一起做起来点什么,我想像今天一样可以和你面对面地说话,可以同你讲我的所有设想。” 余止几乎不敢直视她如今几乎是逼人的眼睛。 “我不是那种不懂礼数、不知好歹的人。我家底虽浅,却也要回你的礼。” 风潇拉起余止的衣袖,把装着夜明珠的盒子轻轻放在他手上。余止一时忘了叱责她对自己动手动脚,配合地任她拉扯。 “这是我压箱底的宝物,唯一能拿得出手的东西。本是母亲留给我的,叫我日后作嫁妆,不过我想着,也许我不会嫁人了。” 风潇这句话说得格外真挚,在这个鬼地方,嫁人是真嫁不得。 余止自然也感受到了她毫不作伪的严肃认真,于是心头更觉堵塞。他当然明白她为何不嫁人,心爱之人遥不可及,除却终身不嫁,还有什么办法? 这个女人实在太死脑筋。 “拜托你收下吧,这会叫我心里好受一些。也别嫌弃它不够大、不够亮,我知道你一定有更大、更明亮、更值钱的夜明珠,可这已是我能拿得出的最好的东西。” “我别无其它了。”明明只是在陈述事实,她却情不自禁地语带哽咽。 余止只觉心头也涌上同她一样的酸楚苦涩,一时叫他说不出话来。 他生平第一次觉得,有人让他对不住。 幼时那些遭遇,自然是父亲的愚蠢、凶狠和余越的阴险所致;在官场厮杀打拼,他也没少踩着别人往上爬,然而那些人也全无善类,他不踩他们就要被他们踩;政敌更是给他使了无数绊子,招招欲置他于死地,如何反击都不为过;大理寺提审的那些犯人,多少都背了些罪孽在身上,受什么样的酷刑都是应得的 他自觉从未愧对过任何人,直到此时此刻。 他的确有更大、更亮的夜明珠,压在库房里,从来懒得看一眼。然而眼前的这个人的眸子,比任何一颗夜明珠都要明亮。 她的真心也比任何一颗夜明珠的光都更澄澈。 面对眼前这样一个人,他终于有了为自己的污秽所不齿的心情。 其实就算她与余越接触过,只要仍有一颗明净的心,就不算什么遭人染指吧? 是他对不住她的真心。 等此事告成,等余越受到了应有的打击,他就把她接进府里,给她梦寐以求的东西。 她会得到回报的。余止下定决心。 第35章 送出夜明珠后, 风潇未曾再登门余府。 余止派了个管事同她一起敲定酒楼前期的建造事宜,管事姓郑,风潇的身份不是余府的仆人, 却也不是郑管事的主子,又是要常打交道的, 她便干脆叫他老郑。 老郑有家室,又主要帮余止打理外头的田产铺子一类, 因此不住府里, 在外头有自己的房子。风潇便只同老郑联系, 有事便去老郑家寻他, 若是不在家, 就拜托他娘子捎话,约定何时见面。 余止等了又等, 不见她再来余府;余越等了又等, 不见余止再唤自己去见她。 双胞胎兄弟心有灵犀地抓心挠肺。 余止便问郑管事酒楼的事如何了, 打算顺势请齐姑娘再来一趟。一问才知, 两人已把拱辰街上可供租赁的铺位全看了一遍。 郑管事恭恭敬敬地把最后抉出的位置呈给余止看, 请他过目同意了, 才好去谈价钱。 余止深吸一口气。 位置是好位置, 正好还是个两层的小楼, 一切都很合适, 他也没理由再叫齐时过来。谈价钱、租铺子时,连余府的郑管事都是不方便出面的, 恐怕还要齐时自己前去, 更别说他了。 竟不知何时才能再名正言顺地见她了。 风潇却怡然自得,对自己选铺位的眼光很满意,待老郑那边得了余止的准信, 便择了个吉日,托牙人请了铺子的主人出来,当面商议价钱。 最终敲定在七千五百两,拟好了合同,约定了午后一次性送过去,剩下的便只需交给老郑了。 位置找好了,虽已有两层小楼的架构,里头却都还得重建。前厅、后厨、后勤、仓储,各有各的空间。说书先生的台子、雅间的大小分隔,也都要她拿主意。 风潇读大学时虽是学商的,然而那点东西哪里够用?画供需曲线、算借贷相等,期末周临时抱佛脚背下来一个又一个效应,到了真要开一家店时,全不好使。 于是请了个在别的酒楼干了几十年、刚歇班回去享清福不久的老堂倌,处处帮忙相看提点着;每一步再仔细问了请来施工的工头和老师傅,才敢敲定主意。 她年纪看着轻,有些岁数的长辈本就愿意帮一把,说话又好听,很有虚心请教的态度,加上不吝于出钱,于是几人都乐意搭把手。 磕磕绊绊,却也算顺利地一点点建了起来。 这边清闲些、不用盯着的时候,风潇又开始着手找厨子。 寻常酒楼的厨子,其实是不用费这样大工夫的,因来光顾的主要是图个歇脚的地方喝两口酒,下酒的菜爽口便够了,再好吃也不过锦上添花。 然而风潇还打算做二楼的生意,就得请足够堆得起口碑的好厨子。须有几个手艺上乘的,再有一个名声在外的主厨镇场子。 前者并不难,她只管开出了价码,自有人来应聘。风潇口味不挑剔,清淡的、酸甜的、辣的都能吃,于是叫他们分别做几道拿手菜,自己亲自尝。 来的人不少,菜式也多,她就是一日三顿也吃不完。于是每道菜分作两份,一份打包在一起,趁热给周大娘送过去。 周大娘无关余止余越那些破事,与她没有任何利益牵扯,却愿意花时间陪她看房子,刚住下那几天还总拿东西来给她添置,风潇明白人家对自己好,也就愿意常来往。 她是她在京城唯一承认的“自己人”。 另一份自己吃,每一份扒拉几口就饱了,剩的用清水涮了,便全是丧彪的。 丧彪不明原因,但丧彪狂喜。 几天下来,敲定下来四个厨子,两个在楼下掌勺,两个在楼上帮衬。 然而在权贵圈里有名头的主厨,就不是风潇能轻易知道和请来的了。 她去寻了老郑,同他交代了要求,托他去报与余止,叫他把这事办了。 老郑却犹犹豫豫,推说总不能什么事都通过自己传话。 “主子已念了好几次,说一直不见你亲自去和他说这些天的进展,光靠我传话,什么都说不清楚” 老郑自然是能把话说得很清楚的。 风潇于是明白了。 她又一次登上了余府的大门。 今日不休沐,余止却仍恰巧在府中,风潇没用等多久,就被请了进去。仍是上次那个屋子,余止过了会儿才来。 “手头的事太多,一时没能忙得过来,”他似有歉意,“叫你多等了会儿。” “不妨事,”风潇摆摆手,直奔正题,“我需要一个在你们圈子里很有名望的厨子,能拿名字当招牌的那种。” 余止没有犹豫:“可以,我今日就找人去办。” “再有便是,一楼那些吸引人来的东西,都能直接摆在店门口展示出来,走过路过都能看见;二楼的噱头却不能摆在大街上等着人看,得找个办法叫人知道。你们这些权贵都是从什么渠道听说那些好店的?” 余止回忆片刻,发觉他们这些人传递这方面消息的渠道,其实很单一滞涩。 拿他来说,一般是赴别人的宴请到哪家店,觉得不错,之后自己需要设宴时便也去那一家。 也不是没有平日里独自去吃的小店,都是听下人无意间说的,应是平头百姓口口相传的吃食,诸如老徐记一类。 齐时的二楼,要做的显然不是那种。 酒楼需要有个贵人尝试第一次,打开那道口子,才有机会传到这个圈子。然而这个人却不能是他,明面上,酒楼前期不能和他有什么牵扯,省得叫人揣测出是他的产业。 余止沉默了许久,终于择定了人选。 “你不必担忧此事,”他似是已成竹在胸,“酒楼开业时,自会有贵人前去。” 风潇便不再纠结,只把近些日子的开销与往后大致的预算同他知会了。 这些银子走的都是余止的账,待正式开始营业了,便能算出截止至那时拢共投入了多少,也就能算出风潇在其中出的三千五百两本钱,占到多少比例。 风潇的一应事宜报完了,余止又交代:“你留出四五个伙计的位置,楼上楼下都要有,负责的地方也分散均匀些,我要安排我的人。” “他们也照常做酒楼里的活计,平日里都听你指挥调度,不会耽误正常经营。我另派一人去管他们暗地里做的事,你不必多管。” 风潇心里有数,一句也不多问。 正事聊完了,余止虽手头还有事,却莫名不愿就此让她走了。他不情愿主动喊她来,更不可能亲自去找她,下一次见还不知是什么时候。 况且日后酒楼经营起来,她就是放在明面上的话事人,更不能光明正大地出现在余府。 他绞尽脑汁打算再寻个什么话头,风潇却已先开了口:“上次说的带余越出府那回事不知今日方便吗?” 余止有点后悔地想,就该刚刚一说完就赶客的。 他劝自己再忍一忍,进展快些是好事,尽快把这桩事了了,才好把齐时放回正轨。 “可以,”他咬着后槽牙道,“就说是你今日要采购什么东西,需他陪同帮衬,让他戴着面罩、遮好面容,我会让人跟着你们。” 风潇却摇摇头:“那未免目的性太强了。你平时不让他出府,如今竟愿意为这么点小事就放任他出去,就差把撮合我俩写在脸上了。” “他不会喜欢这样被人安排和操控的感情,只会适得其反的。我们需要更顺其自然的接触。” 忍住,忍住。余越极力压制听见这些话时心头的烦闷。 他又不是没有忍辱负重过。 “照你这么说,还要怎么办?”他几乎是冷笑着说。 风潇恍若未觉:“你出门,假装不在府里,我偷偷带他出去,你让人暗中跟着。” “只一样,你可别又把我们捉回来,罚他偷偷出府的事。日后你继续牢牢看着他就是了,这次就劳烦你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吧,就这一次。” 余止目瞪口呆:“你当我余府是什么地方?岂是你们想溜就能溜出去的?” “就看您愿不愿意放水了。”风潇眼巴巴地看着他。 “左右只有我们两人待着,旁边没有别人看着,府里的主人又出去了,还能找不到机会偷溜吗?” “左右只有我们两人待着,旁边没有别人看着,府里的主人又出去了,还能找不到机会偷溜吗?” 余越疑心自己太久没见风潇,大白天睡着做梦了。 他只当上次是句玩笑话,她却真要带他出去。 余越有千万个反驳的理由。 “我们出不去的,门口有门房一直看着。” “我又没说走正门,”风潇信誓旦旦,“我都打量好了,就在这个院子后头,就是一堵挺矮的墙,偏巧还挨着一颗歪脖子树。” “咱们只需顺着那棵树爬上去,跃到墙头上,便能翻墙到外头。动静小些,神不知鬼不觉的。” “那要怎么回来呢?” “找个梯子就爬进来了,到时候我找个相熟的人,在外头把梯子一撤,谁能发现得了我们?” “他若是提前回来了,寻你时发现你不在呢?” “我可听见了,他下午是要去见那什么王大人,而后与人家一同宴请李大人,要过了晚膳的点才回来呢。一个下午的时间,还不够咱们往返吗?” 风潇一个又一个答了,像是做好了周全的准备,然而余越其实还有最后一道问题,始终没能问出口。 一旦被发现了,风潇好歹是府上的客人,余止不至于拿她怎么样,可是会怎么罚他呢? 余越看着风潇兴致勃勃的样子,迟迟无法把这个问题问出口。 她已经很久没有来了,他很久没有见到她了。 她说,酒楼的前期工作已准备得差不多了,之后应该就不会再来余府了。 这意味着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他大概一直见不到她了。 余止的鞭子落在身上很疼,可是他挨了上百遍,难道还没有习惯吗?余止固然会叫他饱受皮肉之苦,言语上自然也会不吝恶毒之辞,可是他不早已麻木了吗? 反正他又不会要了他的命。 他要把自己这条命好好留着、好好作践、好好折磨,绝不会容许他轻易解脱的。 所以……反正不危及这条烂命,旁的手段他又不是没受过…… 其实也不一定会被发现。再不济,大不了先去看看她说的地方可不可行,不行就回来。 不是每一天都能有这样的机会的。 没有了她,不会再有人神色盎然地对他说,我们去看看外面的天吧。 今日的阳光也很好。 就算有被灼伤的风险,就算往后还是要回到没有阳光的小屋子,可这毕竟是暗无天日的日子里,仅此一次的艳阳天。 第36章 余越跟着风潇, 鬼鬼祟祟地到了那棵歪脖子树下。 果见上有一粗壮的枝桠,朝靠墙一侧倾斜,其所能承受一人重量的最远处, 与墙头距离不过一尺半许。 余越还在犹豫,风潇已挽起袖子, 上手去摸那树干。干燥、粗糙,摩擦力极佳, 适合攀爬。 “你先还是我先?”她扭头问余越。 余越有些怯, 但见她跃跃欲试的样子, 自然不能扫兴:“我先上去探探吧。” 风潇没有阻拦, 只反复交代了手和脚怎么找着力点, 余越听着反而更紧张,怕再听下去就要露怯, 于是连声说自己知道了, 便也挽起了衣袖。 深吸一口气, 就要上前抱住树干。风潇忙拽住他:“急什么?” 边说着, 边把他长衫前襟撩了起来。 余越霎时面红耳赤:“你这是做什么?” 边猛地后退一大步, 将她的手往外推。 风潇不明所以地看他:“你这是叫什么?当心别被人发现了。” 余越忙捂嘴, 趁他分神这一瞬间, 风潇眼疾手快, 又一次撩起他的前襟, 胡乱塞进了腰带里。 余越愣住,这才反应过来。 爬树讲究一个灵活, 衣摆确实累赘。 然而因她刚刚那一下, 此时被撩起了前襟的他并不适宜见人。余越忙奔到树前,背对风潇,作势就要抬腿。 风潇善良地当作没有看见。 余越抱着粗壮的树干, 双脚竭力蹬踏,才发觉没有想象中那样简单。每一次向上挪动都伴随着一阵摇晃,再落下几片挂在树上还未掉落完全的叶子。 怕一个失足掉下去,也怕突然有人经过看见,于是更心跳如擂鼓,大气也不敢喘。 树干粗糙,会因摩擦而更好攀爬,却也会磨得手心生疼,虽不至于破皮,但也红了一片。 风潇把他笨拙的动作和显而易见的恐慌神情看在眼里,心里有了数:他不会武。 好不容易到了临墙的那条枝桠,余越已觉耗尽了所有力气。抬眼看去,在下头看着只有一尺多的距离,如今却因离地面太远,而显得格外危险。 他有些绝望地闭上了眼。 这实在是个很安静的午后,以至于那零星几片叶子的簌簌声都清晰可闻。闭上眼后,听觉变得更敏锐,他恍惚间能听见远处的叫卖声。 余府四周都是同样尊贵的人家,高门大院,街道宽而冷清,离这里最近的热闹点的地方,也有两条街的距离,他怎么会听见小贩的叫卖声呢? 大概是记忆里的叫卖声。在一切都没有发生的时候,他和哥哥手牵手去买糖吃的时候。 和一道很小的呼声。 像风潇的声音,但因为用的是气声,所以有些陌生,他不能肯定。 余越于是睁开眼,朝底下看去。 他看见风潇的嘴确实在动,那么这道气声便是她发出的无疑了。 大约是怕惊扰到别人被发现,她的声音放得很轻,面色却很焦急,为自己不能大声呼喊而不满,因此眉头紧皱着。 她说:“跳呀,余越,快跳呀!” 她的头发有些乱了,一缕发丝不听话地跑了出来,在颊边摆出柔和的弧度,因阳光穿过,而被染成近乎透明的蜜色。 光总是这样,对她毫无保留,极尽偏宠。 她像是不明白他为什么停在原地,不向前丈量距离、跳到墙头就算了,还低下头来看自己。 于是不住地催促,叫他快跳,气声几乎快要凝实成真声。 余越不再犹豫,转头瞄好位置,一跃到了墙头。 他耳朵里只有凌空一瞬的风声,和风潇似有若无的呼喊。 而后脚底下已是坚实的砖石。 尽管也只有窄窄一道,尽管也不足以支撑他随意乱晃,可是与颤颤巍巍的树枝比起来,已叫人无比安心。 他往前看,见外面的街道就在眼前,只需向下一跃,便是久违的自由。 往后看,风潇已整理好衣裳,毫不犹豫地往树上爬。 她体重更轻、身子更柔软,因此更灵活,且看起来比他经验丰富,三两下就攀上了枝桠尽头。 稳了稳身形,便打算跳过去。 余越下意识地伸手,想要接她。 风潇失笑:“想什么呢?给我腾位置啊。” 余越这才意识到自己立在墙头,无法像在地面一般接住旁人,于是讪讪地朝旁边让了让。 风潇甩了圈手臂,便纵身跃了过来,半蹲着用手撑住墙头,稳稳立在原地。 她同他一起望着下面的街道,声音带着笑意:“不算高吧?不会还像方才一样不敢跳吧?” 余越笑着摇摇头,示意她先别动,而后双手在墙头一撑,身子顺势向下一跃。 落地时因膝盖弯曲,卸去了下坠的力道,只发出一声不轻不重的闷响,身形微微晃动了一下,随即便稳稳地站住了。 他扭头朝着风潇,展开了双臂。 “这次总能接得住你了吧?”他仰头,露出此前几乎从未有过的笑。 余越的情绪向来是很收敛的,喜怒皆只是稍稍牵动面上的肌肉。兄弟俩在这方面很像,只是余止是出于不屑于多做表情,余越却是因显而易见的恐惧。 从这一道墙翻过去,他像是真正活了过来,面上甚至能出现玩闹时才会有的神情。 风潇于是也展颜一笑。 她跳下来的力道比他想得要沉一些。在臂弯承接住她身体的刹那,余越止不住地后退了小半步,下意识地把她抱得更紧。 他能清晰地感知到她衣衫下的骨骼,他听见她清浅的呼吸,他闻见她发间的皂香,他的怀里有了温度。 风潇迅速抽身离开了。 怀中倏地空荡下来,温度转瞬即逝,因方才短暂的停留,而显得深秋的天气更凉。 “走了!”风潇没有理会他的愣神,抓着他的衣袖,便昂首阔步地朝前走去。 “还得先去给你买一顶帷帽,”她絮絮叨叨,“否则这张脸走在路上,万一叫人认出来了,当作余止上来打招呼,可就全完蛋了。” 余越如同被浇了一盆冷水,刚刚雀跃起的心情霎时沉下去一半。 原来他其实没有逃出来。 余止的阴影还牢牢笼罩在他头上。 风潇攥着他的衣袖,径自找到了最近的一家杂货铺,买了顶普通样式的帷帽,往他头上一戴。 余越没有挣扎,只闷闷问了一句:“这倒是个好办法,你是怎么想到的?” 风潇有些惆怅地叹了口气:“一个朋友戴过。” 余越敏锐地察觉到了什么:“朋友?” “已经去世了,”风潇神情惋惜,“他走的时候,年纪还很轻。” 余越自觉失礼,忙止住了话头,在心中暗悔。 风潇却像什么都没发生过,扯着他继续往前走,左拐右拐,拐进了猫儿胡同。 猫儿胡同是个随和的去处,没有拱辰街那般车马喧阂、绫罗往来的气派,甚至有些脏乱,然而烟火气却旺得多。 街道不算宽,两旁店铺的幌子挤挤挨挨,布幌子边角都有些发白。 空气里的味道也很拥挤。新出笼的炊饼、食摊上的猪骨汤、摆在外头晾晒的咸菜干,全往人鼻子里乱钻。 余越听到卖货郎拖着长音的吆喝:“针头线脑——胭脂花粉——” 他疑心方才在墙头上听到的,就是这声动静。 街边有卖绒花的妇人,眼尖地瞧见风潇朝自己这边走过来,身后又牵了个男人,脸上忙堆起笑往上迎。 “这位公子,瞧您娘子生得多娇俏,我们这海棠花正配……” 话说一半,才意识到风潇身后跟着的人带着帷帽,语气便犹豫起来,手中做工精巧的粉色海棠绢花也停在了半空中。 “公子好雅兴,出门竟还戴着帷帽……” 她在各处街道卖绒花,反应速度非旁人能及,眨眼就想出了说辞:“不会是什么达官贵人,为了陪娘子出来逛街,专程把面蒙上了吧?” 她知道,皇宫里最得宠爱的娘娘,是会求皇上假扮成平民夫妻,一道出门游玩的。 反正话本子都是这么写的,她可没少看。 这一对儿就算不是皇上和娘娘,多半也是有头有脸的人物,把这两位哄好了,他们会把她所有绒花都买下来的。 反正话本子里是这么说的。 “哎哟喂,像您这样宠自家夫人的爷们儿,平日里哪能见得到?当真是伉俪情深!” 又转向风潇:“夫人好福气!我就说您这样天仙一般的人,可不得享尽好日子吗” 余越心上有两道情绪在打架。 一时为那妇人称他们为夫妻而悸动,尤其是听她说了这样许多,风潇仍没有半点否认的意思,余越的心跳便越来越快。 又想多享受一会儿这偷来的滋味,又恐风潇突然甩开他的衣袖说是误会,于是高兴也高兴个半截,害怕也害怕个半截,一颗心在半空中不上不下。 一时又为那妇人的猜测而心头苦涩。他这张脸不能见人,确实是因为达官贵人的身份,然而却不是他的,是与他长得一模一样的孪生哥哥。 即使溜到了外头,即使跟着风潇偷得了这一刻的自由与安宁,余止的枷锁仍拴在他的脖子上。 “您误会了。”他听到风潇说。 来了。 最害怕的事还是来了。 余越透过帷帽的白纱,隐隐能看见风潇的轮廓。他紧紧盯着她的背影,暗自祈求她说慢一些。 “我夫君要戴帷帽,倒不是有什么贵重不可见人的身份。”风潇语调轻佻,很随和地与那妇人调笑。 “而是他这张脸生得太过美貌,每每陪我出门,我都担心他叫别人看了去。” “既然成了我的人,再美的容貌也自然只有我能看,若不用轻纱遮着,岂不便宜了旁人?” 第37章 直到找来梯子、翻回余府、央了人把梯子撤走, 直到有惊无险地等到余止回来、与风潇见了面、风潇告辞回去,余越还是感觉没有站在地上。 他觉得自己站在云端,或是站在那堵细细窄窄的院墙上, 或是颤颤巍巍、上下摇晃的枝桠上。 总之轻飘飘地不着地。 他不确定未来会变成什么样,会终其一生被余止折磨, 还是会变得更好、逃脱出去,或者变得更糟、失去更多。但他确信, 今日已是他人生中最亮堂的一天。 他们去茶馆听说书, 听了开国皇帝与相识于微末的皇后的故事, 不知其中有几成真, 可是台下的人都情愿相信。 他自然也愿意相信, 毕竟如此应景。 他们去卖熟食的铺子,风潇说她要尝尝这家的味道, 因为之前都是在自己家附近那家铺子买的, 所以想知道其他地方的会不会更好吃。 铺子的老板热情地邀他们试吃, 风潇让他试了一块鸭脖, 问他咸淡如何。 “挺好的, 很入味, ”他细细品味, “可能稍微咸了点, 但咸一点好吃。” 风潇于是遗憾地摇摇头:“太咸了不行, 丧彪吃不了。” 他心中警铃大作,忙问她丧彪是谁。 风潇说, 是她家那条大黄狗。 好吧, 原来他是替狗试吃的。 余越总觉得,在余止的搓磨下,自己已经对自尊没有概念了, 否则怎么会替狗试吃,都如此乐在其中呢? 他们去卖糖炒栗子的铺子,那是风潇闻着味儿找到的。离那里还有百余步的距离,她便开始翕动鼻子,然后坚称这附近一定有糖炒栗子,而今天她必须找到它。 她说,如今的季节,就是该吃糖炒栗子的时节。 余越不明白为什么深秋一定是吃糖炒栗子的时候,但在他的印象里,好像确实天气一变冷,街上就会开始出现这股甜香。 黑色炒砂与饴糖混在一起,在铁锅里被炒得油光发亮。风潇就双眼放光地等在一旁,她不肯买旁边早就做好的那些,坚持要等先炒出锅的。 她的神情堪称虔诚。 其实好像一下午的时间什么都没做,风潇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把他带出来,不过是在外头漫无目的地闲逛。 他们之间好像除却下墙时那一扑一抱,也没有再发生更越界的举止。一整个下午,风潇只牵着他的袖口,于是有时他鼓起胆子去回牵,也不过抓住她的袖口。 衣袖交叠,已使他惊心动魄。 余止此时此刻,大约正与人觥筹交错,面前或许山珍海味,谈笑间皆是朝政大事。 余越却觉得,他此时一定没有自己千万分之一的满足。 他没有猜错。 余止整个下午忙了不少事,也见了不少人,解决了些头疼的问题,然而仍觉浑身刺挠。 他不由自主地一遍遍设想,余越与齐时现在到了哪一步。 他们去了什么地方?做了什么事?脱离了余府的束缚,他们会说些什么话?他们有了肌肤之亲吗? 他只派了两个人暗地里跟着,想着只要跟不丢,就不会出什么事。如今他后悔了,应该派三个人去,两个人负责跟着,一个人往返在他们与他之间,时时把情况报与他知晓。 可是就算是让人时时来报,他也不是时时能听。手头这桩案子事关包庇废太子余孽,他已焦头烂额,这个姓冯的还为升迁调职那点破事来找他说情,专给他添不痛快。 “冯大人请回吧,我帮不了你什么,”他漫不经心道,“该你的就是你的,不该你的到死也不会是你的。” 那冯姓官员不明白,寻常求人办事,不答应就不答应,再不济给点脸色也就罢了,哪有把话说这么难听的? 然而这位余大人向来脾气不好,又记仇,他也不敢多说什么,只好诺诺告辞。 骂是骂出去了,余止的心情还是没有变好。又是与王大人商量对策,又是赴饭局求李大人相助,忙忙碌碌一下午,直到天色黑了一半,才终于回到府中。 忙让人把齐时请来会见,面上还要假惺惺地作出不在意,便是看出了她头发乱了不少,也问不出口他们究竟去干了什么。 余止有些气恼,又因自己会气恼而更加气恼。 直到齐时告辞离去,他才终于能把今天派出去的两个人传来,要他们一五一十地复述,余越与齐时今日都去了哪里。 因不能太过明显,他们一直遥遥跟在不远处,只能看见两人的动作却听不见说了什么。 余止听着一个又一个地方、一间又一间铺子,面色越来越黑。 “他们举止亲密吗?”他咬着牙问。 下人早看出主子为此心情不好,却也只能战战兢兢地硬着头皮回答。 “衣袖、衣袖是叠在一起的……” “啪!” 余止把手中的茶盏重重砸在地上,霎时四分五裂,瓷片飞了一地。 坏了。两人慌忙跪下去,暗道不好。 这还没说出翻墙时余越抱了齐姑娘的事呢。 …… 风潇却自那日以后,又是一段时日没去过余府。 一是因懂得凡事不贪多的道理,二是她的酒楼终于要开起来了。 十月初十,金樽阁开业大吉。 十月初十是专门找人算的黄道吉日,金樽阁是风潇亲自取的大名。 门头请人题了字,最上面是“金樽阁”三个大字,两侧便是“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 她打听过了,这里没有李太白也没有这句诗,因此放心大胆地用了。 刚一开业,果然如预想一般,一楼的生意红红火火,二楼的雅间门庭冷落。 社交裂变是揽新客经久不衰的好法子,即使在这个没有网络媒体传播的时代,街坊邻里的口口相传也有不可轻视的能量。 风潇把熟客荐新客和集竹签的规则,请人刻在一块巨大的板子上,立在门外头,凡过路的都能瞧见。 有认字的,也有不认字的。不认字的要么驻足问店门口的小二,小二便扯高了嗓子念出来,叫过路的人都能听到;要么便拉着同样路过的、像是识字的人问,于是一个拉一个,就有了更多人停留。 街上总不缺好热闹的,见开了新店,先就有一批来尝鲜的。也不缺想占点便宜的,于是便趁着开业时的打折,进去吃一顿不太贵的,积一根竹签带回去。 到了第二天,这前一天刚来过的便算是“熟客”了,就又能带新客来。 店里的酒和菜都不错,说书先生请的也上乘,是个值得来的店。竹签实打实拿在手里了,不过等攒够了五根十根,究竟能不能真换到菜、能换到什么菜,便要等到时候才能知晓。 如今能验证的,唯有这熟客带新客的规矩,于是陆陆续续便有人带了亲朋好友过来。 从第一桌新客报上熟客的名字、得了一道小菜开始,来来往往的客人便知道了,这里确实有这等好事。 于是一个带两个,两个带四个,不过几日,楼下便热闹起来。 人声鼎沸,很有大酒楼的气象。 显得二楼就格外冷清。 二楼也有开业的折扣、也有带新客和集竹签的办法,然而这点实惠对其受众而言,自然远远不足以构成吸引力。 也有些见一楼满座的,便问起二楼的位置,然而一听是价钱更贵的雅间,纷纷又退了回去,情愿在一楼排队等一会儿,或是换一家吃,也不肯到楼上去。 开业头几天,老郑是在这里看着的,眼见此情此景,急得直劝风潇:“如今客人们多大的热乎劲儿,不趁现在抓住,日后后悔都来不及!” “二楼既然揽不到客,索性就先放宽了条件,这几日先与一楼收一样的价钱,把人先留下来。” 风潇却不肯:“二楼若是降过价,身价就下去了,往后也难再走贵客的路子。” 她既与余止商量过了,全权决定这酒楼的经营,老郑便也不能说什么。 于是打头这几天,楼上楼下显出截然不同的局面,竟不像是一家店的。 直到十月十六这一天,余止口中的“贵人”终于来了。 急匆匆冲进来的一个介乎青年人与少年人之间的男子,头发有些歪斜,进来就连声问“你们掌柜的在哪”,像是吃到了不干净的东西上门寻事的。 风潇忙迎了出去,上下打量一番,见他身上的外袍衣料做工细致、光泽柔润,腰间的玉佩毫无杂质、雕工精湛,便知家世不会差。 她确信此前不曾见过这小子,那就不是来找茬的。 应当是余止找的人到了。 “你们这里能接明日的席面吗?不管加多少钱,你只管给我做,全要最好的、最贵的!”他见风潇来了,看着是掌柜的模样,一叠声地嚷嚷出来。 “您莫急,”风潇笑着安抚道,“明日的席面加加急,自然能给您筹备出来。” “只是不知您该如何称呼?明日是要送到贵府,还是就在敝店操办?我们店是能定制专属于您的席面的,您看是和贵府哪位管事接洽?” “我姓封,封王府的世子,你管我叫封世子便是了。”他答道。 而后平复了下方才的大喘气,眉头微微皱了起来:“第二个问题是什么来着?” 风潇递了盏茶水,又问了一遍:“世子爷,明日是要送到贵府,还是就在敝店操办?” 她不爱叫人疯柿子。 “就在你们这里,二楼全是雅间是吧?我包场了,叫其他人不许来。”封世子豪气一挥手。 “后头是不是还有个问题?什么来着?” 风潇暗暗感慨。 此人记性虽差,人却很好,事事有回应,句句有着落。比起总在yes or no中选择or的领导,已是难得的可贵。 第38章 “我们店是能定制专属于您的席面的, 您看是和贵府哪位管事接洽?” 封世子把身后的管事往前一推:“找他。” 那管事冷不丁被他一扯一拽一推,忙站稳了,才客客气气地同风潇打招呼:“我姓陈, 掌柜唤我陈管事就好。” 风潇这才意识到了点不同。订席面的一般都是管事,很少有主子亲自来的, 更别提像他这样着急忙慌地闯进来,又要赶着订次日的。 看来真是急了, 也不知余止使的什么法子, 叫他找上这里来。 她对陈管事点点头:“我姓齐, 是这里的掌柜。世子爷明日是要请多少……” 封世子的脑袋却突然又从陈管事背后冒了出来:“别的你们商量着订, 唯有一样, 一定要东西都用上好的、最贵的,绝不可叫人看轻了去!” 风潇失笑, 连连应是。 封世子见交代得差不多了, 放下心来, 拍了拍陈管事的肩:“你们先商量着, 我去瞧瞧那边的书摊有没有上新货。” 临走时, 还向风潇扬一扬下巴, 挥了挥手。 一个和余止一样不把钱当钱的主儿, 但礼貌得出奇。 风潇摇摇头, 请陈管事上二楼, 与主厨一起商议菜单。 因是二楼定制菜谱的正经第一单,从风潇到厨子, 上下都十分仔细用心。用料不必封世子多说, 也会选最好的,既然他是要往贵了撑场面,便又加了几道富贵精巧的。 菜名也是根据菜式精心起的, 她向陈管事问清楚了,设宴是为了封世子的十八岁生辰,于是起的菜名也都带点好兆头的寓意。 当即敲定下菜单、付了订金,便去该采买的采买、该提前处理的处理。次日一早,又是整个二楼的几个厨子一齐忙活,对这第一单重视得紧。 风潇同样有些紧张,指挥着把二楼的摆件也换了几样。原本是清净雅致的风格,然而既然是年轻人过生日,请的也都是年纪相仿的朋友,太过庄重严肃反倒不好。 撤了几件银的玉的,又多摆上一件红珊瑚,才显得色调明艳了些,不那么冰冷疏远。 又找来二掌柜,问这个封世子的来头。 二掌柜便是余止派来负责调令手下人的那位,叫作许折枝。 他虽另有用途,却也很有个二掌柜的样子,手下管的那几个忙里忙外、尽心尽职,也从未耽误过酒楼的经营,因此风潇对他们印象不错。 许折枝能帮余止在酒楼做事,对京中的权贵官员、大事小事就不会陌生,何况这个封世子大有可能是余止找来的,他就更没有不知道的道理。 她知道封王府,封王是当朝唯一的异姓王,这些事她在来京城的路上,就从同行人口中打探出来了。 当今皇帝即位时,经历了不小的腥风血雨,封王就是在那个时候跟定了彼时还是四皇子的皇帝,为夺嫡立下汗马功劳不说,还为皇帝挡过一次行刺。 本就是一起长大、情谊深厚的伴读,又有这样的救命之恩和从龙之功,这才成了唯一的异姓王。 然而她的故事只听到这里,封王世子的事便一概不知了。 许折枝果然知道。 “封王妃去世得早,只留下这么一个孩子,叫作封鸣之。这些年封王也没有再娶的意思,早早就给他请封了世子,板上钉钉的未来郡王。” “只是这位世子爷从小……不擅文也不擅武,只擅斗鸡走马、饮酒赏花。封王又很是溺爱,他不愿意学就算了……” 风潇听明白了,不学无术的纨绔子弟。 这种客人,更要打起十二分精神来应对。 正午,封鸣之带着一众好友到了,风潇亲自下去,引他们走专门上二楼的通道,不与厅堂里鱼龙混杂的热闹打照面。 算上封鸣之本人,此行共有九个少年,其中三女六男,衣着首饰皆是肉眼可见的华贵,显然是一个家世的。 还走在路上,便已听见人群里面一道男声:“是封王爷最近管你管得严、不叫你用府里的银子了?怎么挑到这样一家店来?连名字都从未听说过。” 语气像是朋友间开开玩笑,话却说不上好听。 风潇引着封鸣之走在前头,闻言回过头去,找到了声音来源。 也是个年纪不大的男子,嬉皮笑脸的,最常见的“什么事情都懂点什么事情都要点评两句”款小男孩。 封鸣之显得有些无措,张口想要解释,却又止住了。 他能解释什么呢? 原本订的那家突然说主厨家里出了事,一时半会儿找不来别人,做不出他要的席面。 他本想发脾气的,可那主厨亲自来找他赔罪,一把年纪的人了,哭着说家里人得了重病,他能拦着不让人回去吗? 他又想逼那家酒楼给自己想办法,然而掌柜说席面能给他攒出来,却到不了原先的规格,愁眉苦脸地向他赔不是,他继续为难人家有什么用呢? 规格是不能降的,否则今日又能给他们找到理由,话里话外地讥他不上档次;这一串事也不好同他们讲,否则又要嘲笑他“傻好心”。 他也是焦急之中,偶然听到了身边人的议论,才打算来这金樽阁试一试。 这家店虽然新,可是店面不小、建得也气派,他的要求都能满足,掌柜也很会来事,有什么不好的? 可他不敢说出口。 他也明白,堂堂贵公子被相熟的酒楼放了鸽子,要临时找一家新开的酒楼试水,是很掉面子的事。 他们会说什么,他都能猜到的。 风潇见他迟迟不表态,于是朗声开了口:“我们家新开不久,也难怪您没有听说过。” “尤其是二楼的雅间只接待身份尊贵的客人,每道菜都是按着世子爷的喜好定制的。是以如今只在少数王孙公子间略有薄名,专候如世子爷这般求新求奇、不愿将就的贵客。” 封鸣之能受得了这气,她的金樽阁可不能。 后面那人听懂了,这是说他自己没见识,才没听说过京里最新奇的富贵去处。 某种程度上也不算说错,封鸣之的家世是在场几人里最高的,又几乎没什么课业压力,若真要比享乐寻欢,恐怕谁也比不过他。 自己不知道上进,整日窝窝囊囊地坐吃山空,难道是什么得意事吗? 然而到这句话,却已是不能说出口的。 于是他只冷哼一声,别过头去不搭风潇的腔。 风潇也不管他,笑盈盈地把几人引到了雅间,亲自祝了几句吉祥话便退出去了,包厢内自有专门的侍者伺候。 然而开业第一桌,终究放心不下,于是又守在门外,打算观望一会儿再走。 菜一道一道端了进去,风潇眼看着没出什么事,便打算离开。 门却突然从里头打开了。 出来一个封鸣之。 封鸣之皮肉白净,生气时连脖子都是红的,眼神也很清亮,里头的恼怒和无措一点也藏不住。 他见风潇在此,眼前一亮。 “那道宝鼎浮金,他们说那浮金看似尊贵,实则是被置于逃脱不得的境地,底下烈火烹煮……” 风潇从中听出些埋怨和委屈。 宝鼎浮金是一道菌菇菊花暖锅,汤底是山鸡与火腿熬制的金汤,浮沉着松茸、鸡枞等各类菌子与时令蔬菜,汤面上撒了新鲜的黄菊花瓣,在滚汤中沉浮如金玉。 若不是刻意找茬,怎么会这样解读这道菜? 看封鸣之此时面上的神情,这些话却是戳到他心窝子了。 当朝唯一异姓王的唯一继承人,他们调侃的这道菜的境地,许是叫他想起了什么自己的难处。 风潇没有多问,只柔声安慰道:“世子不是被烈火炙烤的食材,是那国之重器的宝鼎。” “这道菜是祝世子如这宝鼎,根基稳固、福泽绵长;浮金之象是预兆富贵逼人,世子会前程似锦呢。” 封鸣之面上的委屈霎时去了大半,兴冲冲地回去了。 她怀疑他这趟出来,就是找自己教他怎么回去吵架的。 又不放心地在外头守了片刻,不一会儿,果见封鸣之再一次夺门而出。 这次他四下扫了一圈,见风潇在此,直奔她而来。神情与方才大有不同,委屈还剩一点,埋怨全都没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丝不易察觉的兴奋。 风潇已有猜测,不说话,只静静等着他说。 “那道璞玉初琢,他们说本质不过是个冬瓜,还要装作璞玉,再如何雕琢也上不了台面。” 璞玉初琢是道极尽工巧的冬瓜盅,选的是皮厚肉紧的小冬瓜,内里填入鲜嫩的乳鸽肉、干贝一类食材,用清汤慢火蒸制。冬瓜晶莹剔透,内部的馅料若隐若现,宛如美玉初现。 风潇也挺佩服里面的人,总能找到角度,拐弯抹角地给人找不痛快。 “什么意思?菜名叫璞玉,菜里真要放块玉给他吃?”风潇嗤之以鼻,“狮子头里也要有狮子,松鼠鳜鱼里头也要有松鼠,佛跳墙是要吃佛祖?” “这冬瓜经霜后愈加清甜、经火炼而更剔透,正如世子历经磨练,心性愈发澄澈。” 封鸣之又是神色一喜,朝风潇一作揖,又回了包厢。 风潇已有了经验,在原地找了把椅子坐下,打算先不走了。 她怀疑自己的本质是点读机,哪里不会点哪里。 果不其然,没多时门又开了,出来的仍是封鸣之。风潇手掌在耳边一展,做出洗耳恭听的动作,等着他报菜名。 封鸣之这次却没报菜名。 他面上忿忿,直直找到风潇,咬着后槽牙恶狠狠道:“是可忍,孰不可忍!” “我要在他们的吃食里动点手脚!” 第39章 “不可!” 风潇闻言大惊, 忙连连摆手:“世子,使不得!” 封鸣之幽怨地看她。 风潇并不反对封鸣之往他们吃食里加点什么料,嘴臭的人吃点苦头是应该的。 但不能在她店里。 “小店第一次接待您这样的贵客, 若是让他们吃出了什么问题,以后谁还敢来我这金樽阁?” “我又不加别的, ”封鸣之急忙解释,“只是多给他们的菜里加点盐, 咸死他们!” 风潇一时凝噎。 她盯着封鸣之看了好一会儿, 见他神色认真, 并无半分开玩笑的意思, 才意识到他是真打算这么干。 一怒之下怒了一下, 风潇有被窝囊到。 可惜即使如此窝囊的法子,她今日也只能阻止。 “也不可, ”她还是摇头, “若是口味太咸, 不也一样是砸了小店的招牌?” “你说的也是, ”封鸣之哀叹一声, “唉!投鼠忌器, 实在难办!” 风潇有些惊异地看了他一眼, 只觉此人讲道理得不像权贵子弟。她敢肯定, 今日若是余止遇上这种局面, 在她店里给人下毒都不稀奇。 封鸣之摇头晃脑,唉声叹气, 准备一无所获地回包厢。 风潇终于忍不住问他:“你既然同他们不对付, 又何必请他们来给你过生辰?” “全京城这个年纪、这个身份的,也就那么几个,便只好同他们玩。”封鸣之无可奈何。 身份再高一些, 便是皇子皇孙之流,他不能多接触;身份再低一些,又会掉他身价,叫旁人嘲笑。 风潇品了品,有点懂了他的处境。 “那又为什么非要有玩伴?他们也没能叫你高兴,何必还要玩在一起?”她又问。 这个问题大概比上一个更复杂些,封鸣之沉默片刻,才缓缓道:“会不合群。” 蹦出来这几个字后,便没再说别的。 风潇能理解,却无法感同身受。 她是个自私的、不太顾脸面的人,能叫她高兴的人才值得相处,不叫她高兴的就该离得远远的,叫她生气的更是要报复回去,否则她晚上睡不着。 所以为了身边有朋友、有人围着、有虚假的繁荣和热闹,就甘愿忍受被冒犯、忍受不舒服,她死都不会愿意。 然而她不愿意,这世上却总有人愿意,封鸣之不过是其中之一。 他的身份在这个圈子里甚至是最高的,这一生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却在“朋友”之间处在无形的低位,或许也有他自己的为难。 她无权插手他的生活。 于是风潇没再追问,也没再多说。 她只叹了一口气:“你下午和晚上也是同他们一道吗?” 封鸣之摇摇头,声音闷闷的:“吃完这顿饭,我要回王府自己消消气。晚上有府里的长辈给我庆生。” “那你一会儿与他们分别之后,不妨再回来一趟。” 封鸣之困惑地望着她:“怎么了?需要我亲自来结账吗?” “不是这回事,”风潇有些好笑地摇头,“你是第一个在我店里过生辰的客人,我要送你生辰礼。” 封鸣之眼前一亮:“这么周到?我就说我选的是个好酒楼。” “不是什么贵重东西。”风潇难得心虚地补充道。 “嗐,”封鸣之甩甩手,“我能缺什么贵重东西?礼轻情意重,我晓得。” 不知是不是骤得这意料之外的生辰礼的缘故,他走回包厢的脚步轻快了许多。 直到一行人吃完了饭、散了场,封鸣之面上的表情也很平静,不像在里面受了气的样子。 像一团柔软的棉花,打上去没有声响,过一段时间自己便能恢复如初了。若是再用一块大小合适的布料包裹住,一拳下去,几乎什么都不会发生。 然而长久地用同样的方式压着,就还是会变形,而且再也难变回去,永远留下个垮下去的印子,永远扁扁的。 封鸣之是家里被压塌的靠枕。 风潇看着他们离去的背影,忍不住问许折枝:“是你家主子找来的封王世子?” 许折枝不说话,风潇便明白,这是默认了。 于是又问:“怎么想到找他来?” 许折枝沉吟片刻,觉得也没必要隐瞒,于是答道:“你看他这样子。” 风潇若有所思:“便是被设计来的也不会发现?便是发现了也不会太生气?” 许折枝又不说话了。 风潇又明白了。 散场没多久,封鸣之一阵风似地回来了,进来便是说要找掌柜。 风潇亲自把他请回楼上,仍是进了方才那间包厢。里头已经收拾干净了,像是那群人从未来过。 封鸣之进去扫视了一圈,见没多出来新的东西,于是往椅子上一坐,闭上了眼睛。 风潇看得好笑:“你闭眼做什么?” 封鸣之:“准备好迎接生辰礼突然出现在我面前。” 风潇也很配合,让人把长寿面端进来的时候悄悄的,轻手轻脚地放在了桌上,再悄无声息地退出去。 这才让封鸣之睁眼。 封鸣之一睁眼,左右环顾,没见什么大物件,低头去看,眼前只有一碗长寿面。 确实不贵重。 不过那长寿面热气腾腾的,盘得齐齐整整地卧在碗里,汤底清亮,面如银丝,上方冒着白雾,一看便是刚做出来的,叫人很有食欲。 今日又是他的生辰,长寿面比什么旁的东西都要应景。 于是封鸣之仍是很高兴,眼睛晶亮地盯着这一小碗面,准备动筷子,又像突然想起了什么,于是抬起头问风潇。 “我见有的店是饭后送上来的,你怎么不方才就送了?”他有些不解,“当着他们的面送,还能显得你们店更周到些,对口碑也好。” 风潇摇摇头:“那就得送一大份上来,给在座的分着吃了。” 封鸣之回忆了一下,似乎往年确实如此。 “长寿面里头是有寿星的福气的,分给别人就是把福气分给他们,”风潇信誓旦旦,“若是真心的亲朋好友,自然是可以分享的,他们还是算了吧。” 封鸣之又回忆了一下,似乎确实是有这样的说法。 只是惯例是大家把长寿面分而食之,他也就没说过什么。左右只是讨个吉利的说法,应当也不至于真把福气分了去。 齐掌柜这样,显得很幼稚。 却幼稚得叫他整个人都像这碗长寿面一样热乎乎的。 封鸣之心里知道好歹,很感怀地冲风潇一笑,然后扬声喊侍者来,要再拿一副碗筷。 风潇也没阻止,眼看着他把那一小碗面又分出一半来,往她面前一放。 “分给你,”他慷慨道,“我的福气很多、很厚,你就好好接着吧!” 风潇也不由地笑了,没有推辞,接过来就吃。两人在偌大一个装潢精致的雅间里,一人一碗地吸溜清汤长寿面。 半晌,封鸣之的脑子又转了一圈,才反应过来其他事:“那他们出去,岂不是能说你们家不给过生辰的客人送长寿面?” “虽不是什么大事,但你毕竟是新店,再小的细节也都很重要吧……” “可不是嘛,”风潇一眨眼,“为了把世子爷的福气留住,小店牺牲不少呢。” “日后若是有机会,世子可千万要替我们金樽阁好好宣传。遇到旁人说些不好听的,也全赖你替我们平反了。” 封鸣之一时豪情万丈:“包在我身上。” 风潇满意点头,继续低头吃面。 封鸣之只觉这有些奇怪的场面里,竟有许多他处不可得的温馨。 唯独遗憾的是,这个包厢总叫他想起刚刚那群人,让人舒服的空气就平白被破坏了。 “可惜是在这个包厢,”他挑起一根面条,小声念叨,“总想起他们几个。” 风潇刚啜了一小口热汤,闻言摇摇头:“就得是在这里呢。” “若此时不在这里,日后你想起这个包厢、想起今日,脑子里出现的就是刚刚不高兴的事。” “现在在同样的地方,发生别的、叫你高兴的事,你想起来这里,想到的就是新的、高兴的事。” 封鸣之有些讶异地看她。没有听说过这个说法,但听起来有几分道理。 “这就是用新的记忆覆盖旧的记忆。不好的记忆其实不能被抹去,也不能被忘记,但可以被覆盖。若是不想被折磨纠缠,就要创造出新的、好的记忆。” 封鸣之有点新奇,有点感动,还有几分酸楚,和说不清道不明的、此前从未有过的新情绪。 他低下头吃面,想用白雾遮掩住眼睛,不让她看见自己此时的神情。 可是天气已转凉,面冷得也快,热气冒了没多久就不冒了,他只好把头埋得更低,几乎要埋进碗里。 他瓮声瓮气地问:“你叫什么?” “齐时。”风潇回答。 “齐时,”他又念了一遍,“我封鸣之以后认你这个朋友了。” “虽然和我当朋友可能没什么用。我们府里没有什么实权,不过很有钱……” 他突然意识到,一家酒楼的大掌柜应该也不算太缺钱,于是止住了话头,转而说:“而且我很讲义气的,平日里又闲,你有什么事尽管找我。为朋友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风潇一时不明白,这个京城真正不学无术斗鸡走狗花天酒地人见人厌的纨绔子弟究竟是谁。 封鸣之的确像没受过这里的教育,却因此更像个人了。 风潇不笑了,很认真地答:“好。” “所以今日中午、在金樽阁陪你过生辰的朋友,并非刚刚那一群,而是我。” “你吃了一碗长寿面,交了一个新朋友,并自愿给她分了一半的福气。” “你过了一个很好的生辰。” 第40章 风潇怀疑, 封鸣之离开后下了大功夫,因为金樽阁的二楼以远超她设想的速度热闹起来。 她以为口碑要一点一点做起来的,比方说封鸣之推荐给两个人, 两个人推荐给四个人,慢慢地人就多了。 没想到在封鸣之这一步就有了至少四个, 因为第二天,二楼便来了四桌客人。 虽然不是订很大的席面, 也没有提前商议菜单, 但因不赶时间、愿意等, 所以还是定制了几道菜。 其实说是定制, 厨子们早就定好了上百种菜式, 只是依着客人的喜好,稍作些改动。 比方说有人不喜芫荽的味道, 又爱清雅, 便把凉菜上的芫荽换成菊花花瓣。比方说有好酸甜口的, 桌上就多几道糖醋鱼、樱桃肉一类的菜。 重口的、清淡的, 各自按客人的喜好有所倾斜。 这样的办法其实更费时费力, 也更冒险。每道菜都做成一样的, 品控更稳定, 至少在及格线以上;时时调整着, 就有可能出错, 反而费力不讨好。 然而风潇想把二楼的客人长久留住,她想让金樽阁对他们来说, 不是“哪一家都行”的去处, 而是“给我独一份儿待遇”的最优选。 因出资出的是天上掉下来的珠宝,她颇有几分空手套白狼的心态,行事也就更大胆。 所幸赌赢了。 这几桌客人吃得都满意, 没过几日就有回头客再来。陆陆续续又出现许多慕名而来的客人,有说是听王夫人提到的,有说是张大人推介的,终于不只是从封鸣之那里来的了。 风潇眼看着二楼的生意红火起来,一楼过了刚开业的热闹劲儿,人流量也没下去,便知这事成了。 她也是第一次真正手把手开店,能有今日的局面,得意劲儿止不住地往外冒。于是常常很有干劲儿地守在这里,有事没事便巡视一圈,欣赏自己手底下人声鼎沸的酒楼,只觉日子叫人充满了盼头。 直到余止从大门进来。 店小二迎了上去,余止只说了一句“去雅间”,便径直朝二楼走去。身后一个随从也无,也没有人一同用饭,独自往包厢一坐。 侍者还没开口,只听他撂下一句“叫你们掌柜过来”,便不再说别的了。 摸不清楚来头,伙计忙去找风潇,风潇狐疑地上楼,推开包厢的门,见里头赫然坐着个余止,这才明白过来。 最近沉浸在酒楼生意里,已有不少时日未曾见过余止余越了。 “怎么到这里来了?”风潇自觉地往他对面一坐,“也不怕叫人看见了,怀疑这酒楼与你有关系。” 余止冷哼一声:“我若是不来,你只怕已经忘了有我这个东家了。” 风潇莫名其妙。 这人不像东家,更像客人,没听说过东家还要时时维持关系的。 何况她又不是纯打工的,认真算起来,她也是酒楼的四分之一个东家,他摆谱给谁看呢? 风潇手里有了产业,自觉有了底气,便打算赶早不赶晚,今日就把这个网收了。 她于是面上毫不介意,堆起笑来:“来得正巧,我恰好有事要同您商量。” 余止不由警惕半分:她与他相熟起来后,都是称“你”不称“您”的,他也一向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突然又换回“您”,事出反常必有妖。 果然,风潇满脸恳求:“酒楼如今也开起来了,您的人用这里用得都还顺手吧?” 余止颔首。 “那就好,”风潇底气像是更足了些,“有金樽阁,我如今也算是在京城立稳了跟脚。虽说宅子不大,却也温馨,手头也有几个闲钱……” “你究竟要说什么?”余止不耐烦地打断。 风潇满怀期冀地望着他:“我可以向余越提亲了吗?” 包厢的空气凝滞了。 余止怀疑自己在梦里。 齐时说的每个字他都听得懂,合在一起怎么狗屁不通的? 什么叫她去提亲?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她就算要结亲,也是由两家的长辈共同商议,哪有自己提亲的道理? 退一步讲,就算她独自在京城、无父无母的,那也是男方家里向女方家里提亲,哪有什么她去提亲的说法? 退一万步,就算是她要招赘,非要自己提亲就罢了,那个人名为什么是余越? 上上次见面,余越还是他这个爱而不得的白月光的替身;上次见面,她刚把身上最珍贵的夜明珠送给了自己;这次见面,她就要像余越提亲了? 余止认为这只是场噩梦,于是他没有回话,只用放在桌下的手掐自己的大腿。 痛。 齐时大概是看他一直不说话,有些惴惴不安地追问:“是有什么不合适的地方吗……行不行的,您就给我个明示吧……” 余止于是确信,这不是做梦,是那天派出去跟着他们俩的人背叛了他。 他们送回来的情报一定出了问题,那天一定发生了什么他不知道的事。到底是发生了什么,能叫她像变了个人一般? 余止百思不得其解,齐时却已面露担忧地要起身走过来。 他只得硬邦邦地回了话:“不行。” 风潇无可奈何地看着他。 他明白这眼神里的意思,因自己的行为和说法实在太过善变。 一会儿说帮他们牵线搭桥,一会儿又不肯放余越出府;一会儿答应了让他们在外面相处,一会儿又一口回绝了她的更进一步。 可是他能说什么呢?他有什么办法?他何尝不是总在自己和自己打架? 良久,余止终于声音滞涩地开口:“你甘心吗?” 风潇故作不解地摇头:“我有什么不甘心的?” “我说过的,”余止紧紧盯着她的眼睛,“他是个下人,他什么都没有。” “我知道,”风潇面色平静,“我也说过的,我什么都有。” 余止深深吸了口气,极力平稳住呼吸。 “你知道的,我要问的不是这个。” 风潇沉默了。 余止见状,心下愈发肯定,于是气势找回来了些:“所以是为什么呢?” 为什么明明是对我起心动念,只是把他当替身,如今却要同他走到这一步? 风潇垂下眼帘:“他很好。” 余止把拳头攥得很紧:“别骗自己。” 风潇却抬起头,很认真、很专注地看着他:“我没有骗自己。” “余公子,时至今日,或许我已可以承认,最开始我是心悦于你的。” “心悦于你”四个字一出来,余止只觉得浑身上下都舒坦了。 虽然太直白、太不知收敛、太不讲礼义廉耻,虽然他早知如此,可是这句话实打实地被说出口,还是叫他大松一口气。 然而不过一瞬,他便反应过来,前面还有“最开始”三个字。 于是呼吸又屏住了。 “可是你实在太遥不可及了。我听人说,你年纪轻轻就身居高位,而我却是一介白身,祖上都没个一官半职。” 没错,和他猜的一模一样。于是面上不动声色,心里已在狠狠点头。 “哪怕是你弟弟,恐怕都不是我能配得上的。” 不对,这句不对。余越是这天下最最卑贱,齐时身份虽低了些,却有许多耀眼的时候,绝非余越能够高攀。 “天知道你说他不是你弟弟,而只是个下人的时候,我有多高兴!我虽只是个从商的平头百姓,却也是个良民,他既只是奴籍,我总能得到他吧?” “你们有几乎一模一样的两张脸!” “他就只在这里比你少一颗痣,”风潇指着自己太阳穴下方、颧骨上方的位置,“有时我看着他的脸,几乎可以当作是你站在我面前。” 余止像是一直知道手里有一颗糖,却从来没有打开过,反正他知道糖就在那里,一时不能拆开也无妨。 如今他终于拆开了糖纸,里头的糖与他想象中毫无二致,甜美得叫他心神颤栗。 他心头竟生出些诡异的狂喜,这是第一次有人胆敢说他们像,甚至说用余越代替他,他却不怒反喜。 这比他自己一遍又一遍强调,更能证明他踩在了余越头上。 “可是后来,我渐渐发现了你们不一样,”风潇却自顾自地继续往下说,“他比你更温和,总是不急不躁、柔柔地看着我,他静静地听我说话,愿意陪我去任何地方。” “我慢慢觉得,他也挺好的。” 余止的脸色急转直下。 “山有山的棱角和巍峨,水也有水的包容和柔软,人总不能一辈子盯着山发呆吧。” 余止其实有很多要反驳的,例如余越不是个好东西,他身上没有她所以为的那些好,然而这些话都不够重要,他有更重要的问题要问。 “仅仅是因为他也让你觉得好,就能接受和他成亲吗?就能欢天喜地地要去向一个不爱的人提亲吗?” “你想什么呢?” 风潇诧异地望着他。 “我爱他啊,”她像吃饭喝水一样,轻轻松松地把这句话说出口,“我当然是爱他,才想向他提亲啊。” 余止的世界一时天旋地转。 他不明白。今天让他不明白的事太多了,这一件首当其冲。 “你怎么会爱他呢?你爱的不是我吗?”他一时顾不得含蓄,直愣愣地问了出来,“你方才不刚说过心悦于我吗?难道是骗人的不成?” “没有骗人,”风潇疑惑地看着他,“我是曾心悦于你没错,但刚刚我不是解释清楚了吗?一开始确实是对你有念想,不过和他相处下来,我转而喜欢上他了。” “很难理解吗?” 她欣赏着余止苍白的脸色,仍保持面上那副懵懂困惑的神情。 “不是你自己撮合的我们吗?”《 》 40-50 第41章 不是的。 不是这样的, 不该是这样的。 她应该在余越倾心后,在他的设计下,被余越发现她的心上人是自己。 她应该给予余越重重一击, 让他先得到再失去,从云端跌进泥里, 感受千万倍的屈辱和痛苦。 他是为此才会撮合他们啊。 他什么时候让他们相爱了! 她怎么会“转而喜欢上他”呢?你听听这说的是什么话?移情别恋吗?见异思迁吗?可是她怎么会呢? 一个女人,可以先对一个人动心, 而后变成另一个人吗? 闻所未闻, 危言耸听。 “哪一段是假的?” 余止理清了思绪, 语气反而平静了下来。他紧盯着齐时, 不许她有半分逃避, 试图从中找出破绽来。 “前一段还是后一段?没有爱过我还是没有爱上他?” 风潇皱眉:“我有什么必要骗你?” 余止一愣,而后飞速地找到了原因。 “欲擒故纵是吗?让我觉得要失去你了, 就会着急、会愤怒、会想得到你占有你吗?” 风潇差点破功, 笑出声来。 她发现这个世界里有无数奇思妙想, 灵感层出不穷, 可爱得让人发笑。 他们坚信并遵循某条真理, 如果眼前发生的事超出了这条真理所能解释的范畴, 他们就会找到新的理由把它圆回来。 这条理由要兼顾遵循天道、合乎理论上的逻辑、不伤害男人尤其是自己这个男人的雄威, 因此常常令人叹为观止。 太神奇了, 这些迷人的小东西脑子里到底放着什么东西呢?如果把他们的脑壳拆开看看, 大学期间那门创意创作课程想必就没有压力了吧? 她很努力地止住想笑的冲动,正色道:“我没有欲擒故纵, 当日初见对你起了心思是真的, 今时今日被余越打动也是真的。” “余公子,不要自欺欺人了,我确实爱上别人了。” 余止把茶盏往桌上重重一放, 发出好大一声动静,而后猛地站起,狠狠瞪着她。 “你——” 一瞬间,风潇已打算扬声叫人。 “你不要冲动——” 一道玉白色身影夺门而入。 风潇一惊。 侍者守在外头,理应不让人进来,这人是怎么闯进来的?他刚刚一直在外头吗?听到多少了?那岂不是知道了她和余止之间有关系?会猜出这家酒楼背后有余止吗? 一瞬之间,心中已转过无数念头。定睛一看,才看清来人是封鸣之。 “齐掌柜她愿意喜欢谁就喜欢谁,你怎可强迫呢!” 后头紧跟着就是门口的侍者:“掌柜,我拦不住世子——” 风潇叹了口气:“你出去吧,别让别人进来。” 那侍者战战兢兢地出去了。 这一打断,封鸣之方才的劲儿也被打断了。冷静下来,才仔细去看坐着的那男人是谁。 下一秒便肉眼可见地矮了下去。 竟是人人闻风丧胆的大理寺少卿余大人。 今日相见,按身份理应是余止向封鸣之行礼,可是虚位与实职的含金量又大有不同。封鸣之这一辈子顶了天也就是继承爵位,手中却不会有半点实权;余止却还有无限向上爬的空间,他才如此年轻。 何况他出身寒门,毫无背景,年纪轻轻,身居高位。而自己恰好出身高贵,不学无术,仕途显见是走不通的,正好是余大人绝佳的对照。 长辈们自然也在封鸣之面前,不少次提起过他。 因此封鸣之与他对上眼神,止不住有些心虚。 “余大人好,上次宫宴与您打过招呼,不知您还有没有印象……” 余止一挑眉。 当然有印象。这个小世子会出现在这家酒楼,还是他一手安排的。 “自然记得,”他站起身来一作揖,“下官见过世子。” 空气又陷入了沉默。封鸣之几乎想要不管不顾地转身逃出去,就当今日没有来过。 然而刚刚那句“你怎可强迫呢”已喊出口,开弓没有回头箭,他没有退路了。 只好硬着头皮往下说。 “方才不巧,我在门外听到了余大人与齐掌柜的一两句交谈,”他小心地偷觑那两人的脸色,生怕因自己听到了不该听的东西而被怪罪,“恰巧我与齐掌柜有些私交,便斗胆相劝两句……” “余大人是爱慕齐掌柜而不得吧?” 余止的脸色黑了大半。 难怪人人都说这小世子愚笨,开口能把话说得如此气人,半点人情世故都不懂。 封鸣之看见他的脸色,心里也很委屈。他本是打算说余大人一厢情愿的,斟酌了许多遍,专门换了用辞,怎么还是要迁怒他? “我方才听着好像齐掌柜心上有别人了,”他眼一闭心一横,“那也是很正常的事,每个人都有不同的喜好,或许是齐掌柜偏巧不喜欢您这样的,或许是早就心有所属,您别往心里去。” “余大人玉树临风、前途无量,天下这么大,女子这般多,总会有心怡于您的,犯不着为难齐掌柜。” 封鸣之自觉是个讲义气的,早就做好了随时为朋友两肋插刀的准备。然而如此迅速地要他为刚交的朋友进行如此危险的两肋插刀,他还是费了点功夫才鼓起勇气。 余止面上已冷若冰霜,却终究要卖封王府一个面子,于是只得咬着牙,一字一顿道:“不劳世子操心。” 封鸣之脖子越缩越短,语气唯唯诺诺,话却不肯让步:“若是余大人的私事,我自然不会多过问;可若是余大人要为难我的朋友,我却不能袖手旁观。” 他的朋友? 余止冷着脸去看齐时,齐时半个眼神也不回他。 余止气极。 朋友什么朋友?封鸣之是被他设计来给酒楼打开门路的,还险些暴露了他在封王府的棋子,怎么两人还交上朋友了? “齐时,”他冷声直呼她的名字,“你出来和我单独聊。” 封鸣之闻言有些急。 “余公子是怕旁人发现不了,这酒楼与您有关吗?”风潇不动弹。 “您既然不愿答应我的请求,不肯叫我和心上人结亲,那我便不给您添堵了。” 她淡声道:“您请回吧。” 封鸣之心道果然。事情与他想的一样,齐掌柜果然是被余大人纠缠上了,只是没想到余大人这样霸道,自己得不到人家,连允她与心上人结亲都不肯。 也太不讲道理! 余止见一时半会儿与齐时说不清楚,封鸣之又毫无离开的意思,他也不能强行把他赶走,于是冷哼一声,径直向门口走去。 连声招呼也不打,头也不回地走了。 齐时钻牛角尖,他一时拿她没办法,府里的余越却是案板上的鱼肉,他有的是法子泄愤。 留下风潇与封鸣之在包厢里,没有追出去,也没有再说话。沉默了有一会儿,风潇开了口。 “够义气,”她说,“没看错你。” 封鸣之挠了挠头,觉得刚刚那股害怕劲儿下去了点。 “我、我不是有意偷听的,”他有些难为情地解释,“今日本是来找你,楼下的伙计说你在楼上,我上来后问外头的人,他们又说有个神色不善的客人找你,我担心是来寻事的,才在外头听了几句……” 又忙补充:“外面那人请了我走的,是我说我是你朋友,上次他们都看在眼里,又以势压他,他才不敢赶我……你别怪他,他挺称职!” 风潇无奈地摇摇头:“不怪他,也不怪你。我也没想到他突然找上门来。” 说罢,面上有些苦涩。 封鸣之便又想起方才余大人的脸色,忍不住有些瑟缩。 “他以后会不会又为难你?他刚刚明明是没得到想要的结果,很不高兴呢,怎么就这样轻易走了?” 风潇苦笑:“他自有我的心上人可以为难。” “什么?”封鸣之一时没有明白,“你的心上人在哪里?他要怎么为难他?” “你听说过余大人有个弟弟吗?”风潇缓慢地说,“我的心上人是他。” 封鸣之愣住了。 他只听到齐掌柜说什么爱上别人了,余大人便拍茶盏发怒,却不曾想那个“别人”,还是余大人的那个弟弟。 都是京城权贵圈子里的,便是平日里接触不多,他也听过不少次余大人和双胞胎兄弟的传闻。 余大人的弟弟是突然冒出来的。他年纪轻轻就身居高位,见不得他好的人比比皆是。余止第一次叫人看见那个和他长得一模一样的双胞胎兄弟时,不少人暗自高兴,以为终于找到了这个单枪匹马之人的软肋。 然而他的同僚们很快发现,如果他们真的抓住了这个“软肋”,余止恐怕会很高兴。 他毫不掩饰地在外人面前展露对这个兄弟的不屑与厌恶,恶劣地坚称这只是“余府的一个下人”。 都是官场上混的,没有人会专程与他对着干,大家心照不宣地接受了这个说法,私底下却都明白,顶着那张相同的脸,只能是他的血脉至亲。 这对兄弟的故事被飞速挖了出来,在权贵人家的茶余饭后里疯传。 暗地里,他们都知道了余止幼时过得有些凄惨,和这个弟弟的待遇天差地别,可是里头的原因却再也挖不出来。 他们的母亲早早离世,父亲也不久前暴毙,这世上或许只剩兄弟俩自己知道,当年究竟发生过什么。 如此一来,余大人方才的怒气便说得通了。 心仪的女子有别的心上人便罢了,还是恨之入骨、踩在脚下的亲弟弟,封鸣之稍一细想,就替齐时打冷颤。 “那倒真的能被他为难了……恐怕不只是打骂那么简单。”他紧紧皱起了眉头。 “世子,”风潇起身,对着他深深一揖,“求你救救他。” 第42章 “啪!” 余越有些发懵, 呆呆地望着余止。 因余止这一巴掌来得太突然。明明刚出府不久,却又折返回来,一进府连歇脚都不曾, 直直奔向余越的住处。 那一排下人房有很平常的廉价皂角的涩味,青砖地面也会泛点经年累月踩踏出的油光, 房门是薄薄的松木所制,窗上糊泛黄的桑皮纸。 余止更爱用言语或动作折磨他, 意在毁掉他的神经, 并不屑于在吃食、住处上苛待。下人房只是最寻常的、每一家都大差不差的下人房模样。 余越住在最东头那间。 他一向是叫人带他到自己面前, 很少亲自来他的住处。因此当他一脚把门踹开进来时, 余越还没有反应过来。 那一巴掌已落了脸上。 “不自量力的下贱东西!” 打也打了, 骂也骂了,他犹不解气, 仍在原地喘着粗气。 余越一时竟有些猜不出, 他今日又是发哪门子的火。 往日在外头受了气, 回来发泄在自己身上, 往往是会直接叫他过去, 让他做些磨人的活计;要么就是寻个错处叫他跪着, 跪到膝盖麻木才起来。 却也不是今日这样的情形。 他于是捂着脸, 埋着头, 不说话。 多说多错, 开口只会叫他更生气。 余止却没有因他的谨慎缄默而消气分毫,反倒愈发恼火:“和你说话听不见吗?做出那副委委屈屈的样子给谁看?” “你以为还是以前的时候, 装得无辜可怜, 就能夺走别人的东西吗?” 边骂着,余止好像明白了点什么。 他可不就是在齐时面前装得人畜无害,才骗过了她吗? 于是心头怒火更甚, 一时间也顾不得与齐时的约定了,只想着不顾一切地对他发难。 “你以为当日你与她偷溜出府的事我不知道吗?谁给你的胆子跑出府去?又是谁给你的胆子和她在外头独处了一下午?” “你以为有什么瞒得过我吗?还是以为我真的不会杀了你?” 余止一句接着一句,厉声怒喝,而后气喘吁吁。 余越“扑通”一声跪下,心头一动。 原来是为这事啊。 那个阳光很好的下午,他踏出第一步,攀上那棵歪脖子树时,就已经做好了有今日的心理准备。 只是挨一巴掌吗?应该远远不止。后头估计还跟着几巴掌,要么就是身上别的地方,然后大概要罚跪,可能一下跪到明天早上,也可能之后的日子每天都跪一会儿。 辱骂是少不了的,可惜他早已习惯了,只是摆出一副脆弱的、愤懑的、泫然欲泣的模样,满足余止要发泄的情绪罢了。 仅仅如此吗?那很值了。 余越面上惊惶,心中一片平静。 余止一口气骂完一串,果然自己停了下来。余越不顶嘴,也不回话,他一个人的独角戏便唱不下去。 他定定地盯着这个长得与自己如此相似的弟弟。 最开始的怒火过去了些,要骂的不过是老生常谈的那几句话,他突然有点不知道该继续说什么。 一种许久没有过的无力感涌了上来。 明明两人的身份已天差地别,明明他已功成名就、占据了绝对的高位,明明再也不会有机会发生小时候那样的事,明明一切都已过去了很多年…… 可是又一次,他歇斯底里,大喊大叫,而余越眉眼平和,温顺委屈,就这样不声不响地把他推入深渊。 又是这样。他这个聪明的、默不作声的、如毒蛇一般蛰伏在暗处的弟弟,时隔许多年,又一声不吭地给了他一记重击。 余止不愿承认的是,他甚至生出一丝细微的恐惧感。好像这么多年来,他从未逃出母亲血崩的那个晚上。 不会的,不会再这样了。他对自己说。 你现在有的是办法和手段,让余越再也掀不起风浪。 你已经让他体会自己那时的绝望足有一年多,而且远不止这点念头,未来的日子还很长,他的煎熬不会有终期。 你现在就可以摧毁他一次。 余止也诡异地平静下来。 兄弟二人难得安静地共处于这个狭小的空间,好像刚刚那一巴掌没有发生过。 余止的安静比发疯更让余越心里发毛。没来由地,他生出一种不详的预感。 头顶传来余止慢悠悠的声音。 “你知道吗?今日我见了齐时。”他说。 今日你见了风潇。余越心想。 “她说,想要向你提亲。对,就是你,她愿意和你这样一个什么都没有的下贱东西结亲。” 余越愣住了。 他明白风潇的种种暗示,他接收到了她的每一次眨眼,他回牵了她的衣袖。他愿意冒着风险,他愿意承受代价,只要能换取和她一同在外自由呼吸、漫无目的的一天。 他明白,他们之间或许有什么情愫在萌芽。 可他从来都清楚,那只是过眼云烟。 风潇在帮余止打理一家酒楼,以掌柜的身份,还入了股。听说那酒楼生意很好,她很快就要赚大钱。 她无父无母,孑然一身,有个良民身份,和自己的一座宅子。 那日她指着东南,说自己的家就在那个方向,虽然不大,但住下她绰绰有余,家里还有丧彪永远在等着她。 她说这话时,眉目间都流露出由衷的满足和幸福。 那一刻余越便知道,风潇是他这辈子都配不上的人。 他是奴籍,他的卖身契还在余止手里。 他连一同出门的机会都要靠偷。 他与她之间才是真正的朝不保夕。余越想,能陪她走一段路也是好的。 他想过,自己的接受和放任对风潇并不公平,因为她迟早是要嫁人的。他们的逾矩每多一步,风潇的未来就更摇摇欲坠一分。 可是没有人能拒绝她的眼睛。 风潇很美,她当然很美,而且想必深知自己的美,才会那样直勾勾地、毫不躲闪地盯着人看,由着人欣赏她的眸子。 然而当她盯着人看时,又会叫人不自觉地忽略她的美,忽略她柔和的鹅蛋脸、肌肤的光泽、恰到好处的眉峰和有些圆润的鼻头,而只看得见她此时此刻的眼神。 生机勃勃,明净大方,引人深陷而自知。 至少他拒绝不了。 然而他没有想到,本以为是只此一次的露水情缘,她却愿意同他结亲。她怎会如此想不开?他又何德何能? “我没想到她能识人不清至此,你究竟用了什么手段?”余止想必有一样的困惑。 “不过无妨,虽然不知道你使了什么法子、如何骗过了她,但有我在,你不会如愿的。” 余止的语调太平静了,细听下去,甚至有种快要得逞的期待感。 余越向来明白,他有这样的语气,是想到了主意叫他不好过的表现。 “你从今日起,就在这间屋子里不必出去了,”他抬起头,环顾这间小小的下人房,“我会替你带话给她的。” “我会告诉她,回来后替她问了你的想法,你说心有所属、对她无意,托我带话过去,此后不想再见到她。” 余越瞳孔骤缩,猛然抬头。 余止好整以暇地抱臂看着他,欣赏他此时的每个表情和动作。 “你何苦……”余越忍不住出声。 “我何苦?”余止轻笑,“我何苦什么?何苦把她从水深火热中救出来吗?你是个什么样的人,自己不清楚吗?还想去祸害别人的一辈子吗?” “那是很早以前的事了!”余越终于忍不住低吼一声,而后双手抱住了头,神情痛苦,“那是小时候的事了,小时候不懂事,没有善恶分别,只会趋利避害……” “那时候小,后来呢?”余止没想到他还胆敢在这件事上顶嘴,“你十几岁的时候已读过书了!你不知道是非黑白吗?你解释过吗?他打我的时候你为我阻拦过吗?他不让我上学的时候你为我说过话吗?” “你读了圣贤书,你学了知错能改善莫大焉,却从未把当年的事翻出来为我平反过半句!你读的书吃到狗肚子里去了吗?” “我在赎罪了!”余越把头越抱越紧,悲戚地嘶吼,“我在赎罪了啊!我已经赎罪了这样久,我任打任骂,你对我怎么样我都没有说过半句不是,你还要我怎么样?” “你在赎罪?”余止气笑了,“不是你自愿任我打骂、让我出气,是你的卖身契在我手里,你根本就没有办法!” “是我自己拿命往上爬,才有了今天的身份地位,才能把你踩在脚下,让你为自己犯过的错付出代价!” “如果我没有做这一切,你现在还安安生生地留在那个镇子里,心安理得地享受偷来的人生——” “我没有!”余越忍不住尖叫,“我没有心安理得,我没有享受,我睡不着,我每天晚上都睡不着!” “他的巴掌落在你身上,我愧疚地哭一整夜,有时我甚至扇自己的巴掌,骂自己禽兽不如!” “我只是、我只是太害怕了……” 他重又把头低下去,陷入一阵长久的呜咽。 余止喘着粗气,只觉心头有一万句反驳。害怕就可以推别人出去吗?害怕就可以冷眼旁观哥哥为他所受的罪吗?害怕就可以理所应当地享受不属于自己的安逸吗? 到嘴边却说不出来半句。 吵赢了有什么用呢?吵赢了就能弥补他自小所遭受的一切吗?吵赢了就能改变母亲去世的那个雨夜发生的一切吗? 余越成为余越,已是他最大的报应。 他改变不了过去,但左右得了未来。 他会抬起头来往前走,只有余越,会因那时犯的错,而一辈子被困在这个小小的屋子里。 于是他最终什么都没有说,只转身出去,重重关上了门。 第43章 余止余越二人在娘身边玩闹时, 娘正挺着肚子在灶台边做饭。 今日照旧要很晚开饭了,因为爹爹此时还没有到家。为了养活这对双胞胎和娘肚子里将要出世的孩子,他整日在外谋求生计, 回家的时候越来越晚,娘也越来越心疼。 她常一手搂着一个, 对他们兄弟俩说,以后成器了要好好孝敬爹。 他是个顶天立地的好父亲, 他撑起了我们这一大家子。 余越懵懵地点点头。 “那我去接爹爹回家好不好!”他从娘怀里挣脱, “过一会儿爹爹也该回来了, 我去他的铺子接他!” 爹的铁匠铺子离家里不算远, 平日里两兄弟也常跟着去玩。只是从来都是爹带他们去的, 还没有自己去过。 娘摇摇头:“天要黑了,你们太小, 不能自己过去。” “等明天白天, 叫爹爹带你们去。”她轻声低语地哄着。 余越却不依:“我已不是小孩子了!就那么一刻钟的脚程, 又去过那么多次了, 有什么不能去的!” 余越打小就聪明, 总能看出爹娘面上的表情是什么意思。娘如今慈爱地看着他笑, 就是已经心软动摇的预兆。 他摇着娘的手臂撒娇:“娘——” 娘果然抵不过他的痴缠, 松了口。 路途确实不远, 又是在巴掌大的镇子上, 一路上都是相熟的邻里,平日里抬头不见低头见的, 都算是兄弟俩的长辈。 没什么可不放心的。 余越高高兴兴地拉着哥哥就要走, 余止却立在原地不动弹:“我在家里陪着娘。” 娘的眼里果然又柔和几分,爱怜地摸余止的头。余越见他不肯一同去玩,便也不再催促, 有哥哥在家里陪着娘也是好事。 于是兴奋地道了别,独自上了路。 一路上埋头飞奔,连见了认识的婶子都没打招呼,一门心思要赶在爹忙完前到铺子里,叫他大吃一惊。 爹肯定会高兴得把他抱起来转圈。 余越赶到铁匠铺子时,已有些气喘吁吁的。他悄没声地溜进门,要突然出现在爹爹面前。 铺子里头却不见爹爹的踪影。 没有关门,那就是还在,却不在前头,那就是在后头。 铺子最里面隔出了一个小间,放一张简陋的竹席床,供爹爹中午不回家时休息。有时太累了,没客人来时,他也会在那里眯一会儿。 余越又蹑手蹑脚地朝后间靠。 越往里走,他越疑心自己听见了一个女人的声音。 黏黏的,呜呜咽咽的,断断续续的。在这断断续续的间隙里,他好像听到了父亲的喘息,同样压抑,同样陌生。 余越愣住了,小手扒在那扇破旧的门上,小心翼翼地从门缝往里望。 他看到爹爹宽阔的、汗湿的脊背,□□,像一头野兽,匍匐在另一具赤裸的身体上。 他看见爹爹古铜色的脊背旁,垂下来一截雪白的、藕段似的手臂,无力地晃荡。 爹爹的身体挪动了些,于是他看见了另一张潮红的脸,是个很年轻的婶婶。她散乱的黑发贴在汗津津的额上,嘴微微张着,正是她在发出那猫儿般的声音。 他也看见了爹爹赤裸的、肌肉紧绷的侧面,和他紧紧箍住了身下具雪白身躯的手臂。 空气里弥漫着一种陌生的、腥膻的气味,爹爹的表情有些凶狠,透着一种他无法理解的、沉迷又痛苦的模样。 他们在打架吗?可是打架为什么要赤身裸体地搂抱在一起?为什么神情在痛苦中又有些享受? 他不敢再看,扭过头去,疾步奔出了铁匠铺,才终于敢大口喘气。 “余止?还是余越?”旁边棉花铺子的婶子唤他,“来找你爹爹了?怎么又跑出来了?” 他没敢回话,一溜烟地跑走了。 比来时更快,哪怕有些喘不过来气,哪怕腿脚已很累了,仍用尽全力飞奔。 直到终于推开家里的院门,直到终于奔到了娘面前,娘惊讶地看着他,又因他面上的惊惶失色,忙把他心疼地搂在怀里,余越才终于“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娘一下一下地抚着他的后背:“怎么了?谁欺负我们阿越了?怎么自己回来了?你爹爹呢?” 余越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一抽一抽地回答:“爹爹、爹爹他,他和人打起来了……一件衣服都没穿,和一个女人在床上搂抱着摔跤……” 他虽然年纪小,却也不是傻子,其实爹爹到底是不是在打架,他心里有其他答案。 娘说过,不能随便抱隔壁家的妹妹,因为男女有别,只有成了亲,才能抱娘以外的姑娘家。 爹和娘成了亲,怎么会抱另一个不认识的女人呢? 那总不能是爹的娘。他可知道,祖母早就去世了。 娘的面色变了,快得叫他害怕,她死死盯着他,声音颤抖地问:“在哪里?铺子里吗?” “我取针线回来啦——” 余止声音轻快地推门而入。 一进来,便见娘和弟弟相对而立,弟弟脸上挂满了眼泪,娘嘴唇哆嗦,面色惨白。 他面上的笑戛然而止,不知所措地停在原地。 娘浑浑噩噩地朝门口走。 “娘!”他急忙唤,“你去哪?我扶你去——” 娘回头看他,魂不守舍地说:“在这里乖乖待着,别去其他地方。” “照顾好你弟弟。” 而后推门而出,脚步虚浮地往外走去。 余止想要跟上,却不敢不听大人的话,只好又扭过头去,忧心忡忡地看犹在抽泣的弟弟。 “到底发生什么了?你不是去接爹爹了吗?” 余越再也忍不住,扑进哥哥怀里大哭。 “我害怕……哥,我害怕,我害怕——” 余止紧紧搂住了弟弟。 其实只早出生了没多久,可是既然早了那么一丁点时间,那他就是哥哥。从小爹和娘就会对他们说,你要照顾好弟弟,你要听哥哥的话。 弟弟不甘心当听话的“小的那个”,平日不爱叫他哥哥,总是直呼他的大名,只有在有求于他或是做了错事时,才会扭扭捏捏地叫哥哥。 余止心里一软,知道弟弟这是真吓着了。 他学着娘,抚着弟弟的后背。 弟弟的抽泣声渐渐止住了,却怎么都不肯说发生了什么。他只好拉着弟弟坐下,小小的两个人并排坐着,依偎在一起,等着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回来的爹和娘。 一夜过去,他们没有回来。 天亮了,来的人是隔壁张婶。 张婶给他们做了饭,摸了摸他们的脑袋。余止总觉得这一摸和平时并不一样,张婶的眼神里有太多他看不懂的情绪。 很久以后他才知道,那种情绪叫怜悯。 余越却看懂了些。他生出比昨夜更不好的预感。 张婶临走时,状似随口问:“昨天你们去找你们爹爹了吗?” “去了。”余止忙答。 “是哥哥去的。”余越忙接道。 他已太久没开口说话,又哭了许久,这一开口,声音嘶哑得不像话。 余止扭头,诧异地看着他。 余越的眼睛里流露出几分哀求。 他不明白外面发生了什么,但一定不是什么好事。几乎是下意识地,他不愿再触碰此事分毫。 他脑海中响起棉花铺子的婶子那句话。 余止?还是余越? 是余止不是余越,不是我,我没有去,我没有见过,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 余止的心又是一软。 弟弟是好像真的被吓到了。昨晚究竟发生了什么?是在路上撞到了故事里的妖魔鬼怪吗?是做错事惹恼爹爹挨了骂吗? 迎着弟弟哀求的眼神,他脑中又响起娘走时那句,照顾好弟弟。 余止把余越往身后一拉,抬头对着张婶:“是我去的。” 如果路上真有什么妖魔鬼怪,就当是他遇见的吧。都冲着他来,不要去吓唬弟弟,他会把它们通通击退,他是最勇敢的哥哥。 如果是弟弟惹恼了爹爹,那娘一定是去劝爹了,她会把他劝好的,像以往每次那样。爹和娘会高高兴兴地回来,娘知道去的是弟弟,也就知道他此刻有多勇敢地把弟弟护在身后。 等娘回来,一切都会清楚明白,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娘没有回来。 回来的只有爹,眼睛里布满了红血丝,面目狰狞,没有半分往日的温柔和亲昵。 他走进来,余止跑去想要他抱,余越呆呆地立在原地。 爹恶狠狠地盯着余止:“昨晚是你来了铺子?” 余止懵懵懂懂地点点头。 “是你去叫了你娘过来?”爹的语气好像更凶狠了。 余止察觉到一点不对劲,爹的神情和语气叫他害怕。 “娘呢?”他小心翼翼地问。 爹一脚踹在余止身上。 “你还敢问!你还好意思问!”他厉声呵斥,“你害死了你娘——” 余止“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余越像是终于活过来一般,扑在了哥哥身上。 “不要打哥哥,不要打哥哥——” 他跟着哭。 “娘怎么了?”余止不可置信地睁大双眼,“不是我去的,我没有害死娘——” 爹又在他头上重重扇了一巴掌。 “这会儿又成不是你了?不是你是谁?还能是你弟弟吗?” 他目眦欲裂。 余止忙去推余越:“你快告诉爹,你告诉他啊,不是我——” “是哥哥,”余越哭得流鼻涕,“是哥哥去的……爹别打哥哥,不要打哥哥……” 余止惊愕地看着他,一时忘记了反应,任由爹又是一巴掌朝头顶扇了过来。 “不要——” 余越从梦中惊醒,“蹭”地坐起身,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 “不要打哥哥……” 他辨认了许久,这里已不是那个小镇里的小院子。 是余府的下人房。 又梦见那天了。 第44章 余越起身, 摸黑喝了口茶盏里的凉水,许久才缓过神来。 这么多年了,余止没有从那个晚上走出来, 他又何尝走出来过? 他哪里心安理得过?午夜梦回,每每惊醒, 他的梦魇总是爹落在哥哥脸上的巴掌,和踹在身上的脚印。 他的心神已被自己折磨了这么多年, 自从爹暴毙那天起, 又落在余止手里, 过上了这人不人鬼不鬼的日子。 他还没有赎够罪吗? 他仍然不配拥有自己的人生吗? 哪怕是叫他与风潇永无可能他都认了, 可是连见面都再也不能吗?甚至叫他们永不相见都还不够, 还要同风潇说,他心有所属, 他对她无意。 她会怎么想自己? 明明那天他也鼓起勇气, 攥住了她的衣袖。 明明他主动张开了双臂, 接住从墙头跃下的她。 她在他手上画乌龟, 她带他出门游玩一下午, 她落地时扑在他怀里, 她对卖绒花的妇人说他是她夫君…… 他通通没有拒绝。 如今又说什么心有所属, 说什么对她无意, 那他成什么东西了? 而他再无机会对风潇解释, 这一辈子,在她眼里, 他余越都是这样一个混蛋了。 余越翻来覆去, 却再也睡不着。 他不甘心。 “笃,笃笃——” 余越好像幻听了,他疑心从窗户外头传来了敲门的声音。 声音很小, 让他一度怀疑听错了,然而很顽强,敲了几下没人搭理,便又敲了几下,且富有节奏。 余越仍谨慎地没有应声。 “谁?”门外守着他的人好像被惊醒了,传来了点窸窸窣窣的动静。 窗子被微微撑开一条缝,缝隙里滑进来薄薄一个信封。 余越犹豫一瞬,眼疾手快地捡起信封,塞进怀里,重又躺回了床上。 门外的人果然醒了,他听到外头来来回回的脚步声,在窗外逗留了一会儿,终于迟疑着离开了。 脚步重新踱回了门口,过了许久,才没了动静。 余越从怀里掏出信来,蹑手蹑脚地挪到窗边,借着微弱的月光,极力辨认上头的字迹。 字不算好看,且十分潦草,显然写得很急。 然而当他看清第一行字,便忍不住瞪大了双眼,呼吸也跟着急促起来。 “我是风潇。” …… “你想好了吗?”封鸣之犹在惊愕中没能回神,愣愣地看着风潇。 “想好了。”风潇郑重其事地点头。 她方才同封鸣之说,拜托他帮忙送一封信。 “事已至此,我已不指望能说服他放我们有个结果,”她神情苦涩,“我只求能和他共度余生,为此可以付出任何代价。” “我想与他私奔。”风潇认真道。 封鸣之闻言一惊。 尽管读过的书、听过的课不多,他也知道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道理,也明白私奔是一件极不合礼义廉耻的事。 可是这件事放在风潇身上,封鸣之却说不出这些道貌岸然的话去怪她。明眼人都看得出来,余大人是压在头上的一座大山,不肯容许她光明正大地成亲。她努力过的,是不得已才出此下策, “然而我愿如此,却还不知道他的心意。我想写一封信,告诉他余止已知道我们的情事,且不愿意松口,问问他愿不愿意同我私奔。” “可惜余府进出森严,我又没有人手,这封信除了托你帮忙,我实在找不到别的办法送到他手里……” “你想好了吗?”于是他问。 “想好了。”她答。 聘则为妻,奔则为妾。风潇为了能与心上人有个结果,宁愿与他私奔,封鸣之难免动容。 他常听人讲那些生死相随的爱情故事,在茶馆的说书先生口中,在话本子里,这还是第一次发生在身边。 一时间也跟着生出些悲壮的豪情来。 他确实有人手。即使不够聪明、不够勤奋,他毕竟是封王府唯一的孩子,父王对他是交了些底的。 这封信不是不能送,只是日后绝不可被余大人查出来。拿封王府的人手去得罪余大人,父王要把他剥一层皮的。 风潇显然也有此想法:“若你能帮得了这个忙,不会把自己牵扯进去,就求你帮我送这封信;若无十分把握把你和封王府摘出去,我再另寻出路便是了,你千万不要勉强。” 封鸣之沉吟许久,终于应道:“你写吧,写完就交给我。” 又忍不住问:“那之后呢?之后你打算怎么办?若是他也愿意,你们要怎么再联系上?又要如何跑出去呢?还需不需要我帮忙?” 他的问题一连串,风潇只有一个回答:“剩下的事你不必操心,也不必插手。” “拜托你帮忙送信,是无路可走的无奈之举,我已十分愧疚把你牵扯进来,万不可再有更多了。” 封鸣之叹一口气,明白确实不该再多掺和。可是余大人又哪里是那么好逃脱的?他若铁了心不愿成全他们俩,跑到天涯海角也会被发现的吧? “你……你再想想清楚,我听府里长辈说,余大人他睚眦必报、心狠手辣,轻易不要得罪……” “你才更应该想清楚,”风潇摇摇头,“我孑然一身,了无牵挂,即便到了最后,大不了就是一个死。你背后却还有整个封王府,一旦被发现与此事有关系——” “呸呸呸!”封鸣之却已先一步打断了她,“说什么死不死的,快去去晦气!” “还好啦,”风潇安慰道,“我这人不是很在乎活不活的。” “人活着又不是单为了活着,活着本身没有什么意思,是为了做想做的事,才要一直活下去。” “若是只为了活着,而不能做想要做的事,岂不是本末倒置?那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封鸣之被她说得一时无言,觉得道理上好像能说得通,听起来却太过决绝。 风潇没有给他时间想更多,因为她已唤侍者拿来纸笔。略一思考,便“刷刷”下笔。 封鸣之静静坐在一旁,自觉看到她信上内容不合适,于是刻意偏过头去。 酒楼没有备着信封。待她终于写完了信,小心翼翼地折起来交给了他,封鸣之忙再三保证:“我回去找个信封给你装起来送过去,绝不偷看。” “我当然相信你,”风潇摆摆手,“只是信封千万要选最普通的、没有任何印记的,别叫人顺藤摸瓜地查到你。” “你放心。”封鸣之用力点头,心下熨帖。 风潇走出包厢,示意侍者进去伺候,又吩咐伙计去报与后厨,按封鸣之的口味给他摆一桌子:“算在我账上,是我招待朋友的。” 说罢才下了楼,佯装无事发生。 刚一下来,便撞见楼梯口左右徘徊的二掌柜许折枝。 许折枝皱着眉头,显得有些心事,见她来了眼前一亮,忙迎上来说话:“方才看到一位大人上去,没多时又气冲冲地下来了……” 风潇明白了,这是忧心他主子呢。 难为他想找自己问,还能忍得住在这里一直等,也不知道干着急了多久。 “倒也没什么,”她不以为意地摊了摊手,“不过是个倾心于我的官老爷,专程来对我表明心意的。” 许折枝瞪大了眼睛。 她理应明白,自己问的是主子前来所为何事,怎会如此胡言乱语? 风潇却心情很好。她并不是胡言乱语,余大人确实要对她表明心意了,不管是哪个余大人。 谁赢了,谁就是真的余大人,真的余大人才配对她表明心意呢。 …… “我是风潇。” “今日我见到了你哥哥。趁着酒楼有了起色,我也有了底气,鼓起勇气想向他讨个与你的未来,结果却并不如意。” “他好像很生气,大骂我没有眼光,质问我为什么要糟践自己。可是我不明白为什么要这样,实话同你讲,他之前是答应了帮忙撮合我和你的。” “当时我就想着,果然还是血浓于水,即便明面上看起来对你百般不满,其实也在操心着你的人生大事。我很高兴,在他的默许下朝你一步步靠近,自以为下一步就是美满,直到今日,才打碎了所有幻梦。” “我想我终于明白了,自始至终他对你的厌恶和恨意都没有减少,也许当时只是骗我,假意同意了我们的事,为的就是给我们希望再推入绝望吗?我不想用这样的恶意揣测你的亲哥哥,可我实在找不到其他解释。” “余越,我很痛苦。或许是为了继续给你找不痛快,或许是你们之间真的有什么深仇大恨,要让他报复你至此,可是我不在乎这些,我只在乎为什么你们要把我扯进来。” “为什么要给我不切实际的希望?为什么要让我的期冀落空?为什么要给我机会与你相处?为什么要让我拥有这些难以释怀的回忆?我又该如何面对从今往后再也没有你的人生?” “我不知道,余越,我不知道。” “你对他百般忍耐,我看在眼里。也许是因顾及那份血缘亲情,也许是你真的做过什么对不起他的事,可是我与他有什么关系呢?我哪里亏欠了他呢?我何苦要受这份罪呢?” “你自己被他折磨,可以长久活在这样的痛苦里,可是我何其无辜?你能眼睁睁看着我也遭此无妄之灾吗?我动心的原来是这样一个懦弱的男人吗?” “多希望你是他啊,如果你才是那个身居高位、手握重权的哥哥,是不是就可以永远和我在一起了?” “我感觉我的手好像在颤抖,眼泪也总止不住,所以脑子大抵也是昏沉的。如果说了什么胡话,你千万不要往心里去,就当我在耍酒疯吧,全都不必当真。” “余越,与君长别。” 第45章 风潇此后的几天过得出奇平静。 封鸣之次日又来了金樽阁, 仍是被请到二楼雅间,齐掌柜亲自上去招待了一会儿。 包厢里,他神情严肃道:“信已送去了, 没叫任何人发现,你尽管放心。” 风潇泫然欲泣:“有你这样的朋友, 齐某此生无憾。” 封鸣之却觉得,此生无憾的是他自己。 尽管背靠封王府, 尽管手里不缺人手和资源, 然而从未有人把他这些拥有当回事。 他们好像习惯了他的不学无术, 习惯了他的愚笨无知, 于是要么把他当个乐子看, 要么把他当个孩子哄。 像齐时昨日那样,神情认真地望着他, 恳求他帮一个重要的、并不容易的大忙, 几乎是封鸣之印象里的第一次。 她让他知道, 他是有用的。 封鸣之有点不好意思地挠挠头。 送走了封鸣之, 风潇也没闲着。她平日里常与许折枝有一搭没一搭地聊两句, 也算是个熟人, 于是酒楼里得闲的时候遇到他, 便主动开口打招呼。 两人没什么其他事可说, 三句不离金樽阁, 从宾客盈门聊到利润丰厚,风潇自觉时机到了, 状似随意道: “单是这家酒楼, 盈利这么多,余大人名下还有那么多产业,想必赚得盆满钵满吧?” 许折枝狐疑地看了她一眼。 虽说她面色自如, 语气轻松,他却牢牢记得昨日她那句“官老爷来找我表明心意”。当时只道是胡言乱语,如今看来,不会是有几分真吧? 否则她怎会突然打探起主子的家底?还是一副觊觎的嘴脸。 许折枝忍不住为主子有些担忧。 面上不动声色:“是不少,不过再多也是主子的,旁人拿不走。” 风潇奇怪地看他:“那是自然。” “不过这酒楼每日盈利这么多,要缴纳的税赋也不少吧?缴税时不会被发现是他名下的酒楼吗?” 许折枝挺了挺胸:“主子自然想到了这一层,做了万全准备。” 风潇好奇道:“怎么说?” 许折枝却很警惕:“齐掌柜不必知道这个。” “这有什么好隐瞒的?”风潇失笑,“你主子拿我当自己人,你却如此苦心孤诣地防着我,又有什么必要?” “他肯让我做这酒楼的话事人和明面上的主人,你当他还有什么事瞒着我吗?” “这酒楼面上只是为了盈利,其实是他私底下另有用途;你在这里说是帮衬我,其实有几个伙计是你管着的,另有他们的任务。” 许折枝听得一愣又一愣。 “你主子选了我当合作伙伴,就没打算对我有什么隐瞒。我关心他利用这酒楼暗中行事会不会被人发现,你却这样提防于我,多叫人心寒。” “都是为主子做事的,哪有你这样千防万防的?我若是有不轨之心,还用得着你告诉我他怎么不被发现的?何苦费心帮他隐瞒呢?” 确实是这么个道理,许折枝想明白过来,面上也有些惭愧。 风潇语气缓和了些,给他递了个台阶:“好啦,方才我也是一时气急,都是为主子好,你谨慎些也是应该的,我能理解。” 许折枝愧疚更甚。 “不过我倒确实有些好奇,”风潇又道,“主子是用了什么高明的法子,竟连缴税时都能不被发现?” 许折枝的面色这才恢复了些,甚至有些得意:“说来也不复杂,只是这间酒楼根本没记在主子名下,而是在我名下。” 风潇瞪大了双眼:“你?” 她差点忍不住就要问出下一句:“那你还不卷款跑?” 话到嘴边硬生生改成了:“主子对你如此放心?” 许折枝闻言更是自得:“我的就是主子的,我这条命都是主子的,挂在我名下,比任何人都更叫他放心。” 风潇若有所思,面上却很感动:“他对你如此信任,你亦如此忠心,实在叫人动容。” 许折枝想,齐掌柜不肖想自家主子的时候,其实是个很好的同僚。 其实也不一定是肖想。 他定睛看去,不得不承认,齐掌柜其实很有几分姿色。只是平日里她做事雷厉风行,把偌大一个酒楼打理得井井有条,形象更趋近于一个精明的生意人,便叫人不自觉地忽略了她是个美人。 然而主子同她想必是有其他接触的,齐掌柜又很会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指不定真能引起主子的注意。 难道从来不近女色的主子,也会有开窍的这一天? 许折枝将信将疑地暗暗打量着齐时。 接下来的几日,他照常把收集来的消息送到余府,那头也照常接收,却没有什么新的指示。 大约是最近没什么要散播的消息,或是主子正忙于其他事吧。 几天过去,余止终于又一次踏入了金樽阁的大门。 仍是没有带旁人、独自前来,仍是没有犹豫、直接上楼去往包厢。 许折枝眼前一亮,却很谨慎地立在原地,没有跟上去迎接,好像来的只是个普通的客人。 伙计对他印象很深,一溜烟儿地跑去找风潇,说上次那位莫名其妙地来、黑着脸走的贵公子又来了。 风潇有了数,自觉地上楼,找去那间包厢。在门口深深吸了口气,摸了摸胸口揣着的那枚玉牌,方觉多了点底气。 谁也不知道里头坐着的,到底是哪位余大人。 又命侍者在外头听着,一有太大的动静便立刻进来,万一出了什么事,就去找百花巷的周大娘,把今日看到的一五一十地说与她听。 而后屏息凝神,轻轻推开了房门。 桌子那边安然坐着一个余止,见风潇进来了,门还没关上,于是不做声,只继续静静地坐在那里。 风潇仔细去看,见他右脸太阳穴下有颗痣,心跳便禁不住停滞了一瞬,几乎想要退出门去。 却见余止伸出手,手心朝上放在桌面上,把袖子往上捋。 手腕处画着个笔触歪歪扭扭的小王八。 和风潇曾画过的那只不一样,却丑得不相上下。墨迹新鲜,显然是刚画上不久。 风潇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她扭头对那侍者道:“在外头盯着,不许任何人进来。再叫人去同二掌柜说,余公子不用人伺候。” 虽说看许折枝前几日的反应,应该不会窥探他主子的私事,却还是要谨慎防他一手。 缓缓走进去,反手把门关严,而后拉开椅子,在他对面坐下。 “余公子,好久不见。” “好久不见。”余越眼中闪过许多复杂的情绪,最终定格在混杂着些疲惫的如释重负。 风潇的声音不自觉地放柔:“连这颗痣都点上了?这些日子很不容易吧?辛苦了。” 她伸出手,缓缓地覆在余越还未收回的手腕上。 秦时那些强身健体、滋养生息的丹药她没少吃,这些日子稳定下来,三餐规律、早睡早起,体重终于涨上去点,气血也足了很多。 因此虽已入冬,她的手仍是热乎乎的。 余越的手冰凉,乍一接触到覆在上头的温暖,竟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都过去了。”风潇又说。 “嗯。”他回答。 “现在我是余止了,”他说,“年纪轻轻的大理寺少卿,家财万贯的、有权有势的、意气风发的余止。” “这会让你高兴一点吗?这能让你不必痛苦吗?” 风潇摇摇头:“不会。” 在余越惊讶而有些委屈的目光里,她徐徐道:“你是位高权重的余大人,还是籍籍无名的普通人,于我而言都没有分别。” “你能获得自由和自己的人生很好,能有些禁锢却安安稳稳地过完一生也很好。” “只是如果可以,我真希望你能不必冒这个险。若早知道要让你如此铤而走险,我宁愿此生再也见不到你。” 所以这是你自己的选择,和我没有半分关系,我顶多只是醉酒后写了点胡话,告诉过你不必当真的。 余越禁不住鼻头一酸。 这几日如同走在独木桥上,后面没有回头路,两边都是万丈深渊,身边没有一个同行的人。 好不容易走到了这一步,他只觉浑身上下的力气都用尽了。 风潇已凑近了些,用极低极细的声音问:“他手下那些事你能打理好吗?会不会叫人看出破绽?” 余越鼻头更酸,眼眶也跟着有些发热,视线模糊了些。 终于有人陪着他走这独木桥了。 “还好,”他努力止住鼻头的酸涩,喃喃道,“这么长时间,我也不是全无准备。寻常琐事都能应付,只是官场上的事还有些头疼。” “你认得许折枝吗?”风潇又问。 “认得是认得,”余越迟疑道,“不过并没怎么接触过。他对许折枝有救命之恩,因此许折枝对他忠心得很,是他最信任的几个人之一。” “那应当对他很熟悉了。”风潇沉吟。 “怎么了?” “他眼下就在金樽阁当二掌柜,替余止做许多暗处的事。连这酒楼名义上都是许折枝的。” 余越显然一惊。 “他隔一段时候就会向余止汇报酒楼的事,若是他们俩十分熟悉,你又摸不准他会吩咐他做些什么,岂不很快就要露馅?” 风潇其实并不确定他会不会定时汇报,然而看余越此时吃惊的表情,显然也不知道。 “确是如此,”他忧心忡忡地点头,“他恐怕是那些下属里,与余止关系最亲近、接触最多的,我最难瞒过的大概就是他。” 风潇叹一口气,陷入了沉默。 余越被她所感染,也皱着眉头陷入沉思。面前叫人提心吊胆的事实在太多,一桩接着一桩,压得他几乎要喘不过气来。 良久,风潇艰难地开口:“我或许能有个办法。” 第46章 余越抬头看她, 眼神里终于有了点期冀。 风潇从来聪明,她总能找到办法的。 却看见风潇面色沉重,像是下定了极大的决心, 她很缓慢地一字一句道:“把我推出去与他接触。” 余越惊得猛地坐直,下意识就是一句:“不可——” “你别急, ”风潇却按住了他的手腕,示意他听自己说完, “我与他之前从未有过接触, 因此做什么都是合理的, 比起你倒是安全得多。” 确实是这么个道理, 余越这才松了口气, 身体仍撑在桌面上朝前倾着,等着她的后文。 “因此只要假称你这段时日事务繁忙, 把酒楼的事先交到我手里, 让他凡事向我汇报, 便能先躲过一时。” “待你把手头难办的一样一样解决了, 再找个理由把他派远些, 去别处帮你做事也好, 寻个错处好聚好散也罢。指不定到时候你也把事情接管完了, 做事能不露破绽, 又那么久与他没多相处, 性格习惯上有点变化也正常……” 风潇细细筹谋,余越听着, 眼睛一点点亮了起来。 虽也有不少风险藏在里头, 可比起现在就要对上许折枝,总归是有了一丝喘息之机。 只是难为风潇,本来经营这酒楼就够辛苦的, 还要再多应付一个许折枝,恐怕更要打起十二分精神撑住这局面…… “你也不用担心我,”风潇却好像猜到了他心里所想,已先一步安慰起来,“他与我又不熟络,平日里也不多相处,便是之后要向我汇报,多半也只是例行公事,我有什么难的?” “若只有你一个人,无论如何都只是与他正面对上了;可咱们是两个人,我又恰好本就是刚开始替余止做事,什么事情不熟练、什么旧人不认识,不都说得过去了吗?” “这是上天给我们的机会。”她把手从余越的手腕处往上移,覆在他握紧的拳头上。 她是上天给他的恩赐。余越想。 他终于不再犹豫,沉声应道:“那就辛苦你一段时日了。” 语气又不自觉地放轻放柔:“等熬过了这一段,我要光明正大地、堂堂正正地把你娶进门。” 风潇没有反驳。 若是他真能把这个位置坐稳,她不介意接受他的邀请,分享一半的余府。 却也没有应声。 若是他坐不稳这个位置,可不能把她牵扯进去了。回头还得找个机会问问,封鸣之帮忙送给他的那封信放在哪了,最好能叫她亲眼看见烧毁了,才能放下心。 她像是没听到这句话一般,略过了这个话头,只把手收回来,托着腮帮子沉思。 “只是有一样,”好像突然想到了什么,眉头紧紧皱了起来,“罢了,此计不可行。” 余越有些慌了:“怎么不可行了?哪里有问题吗?” 风潇苦笑着摇头:“说不通。‘你’最信任的就是许折枝,为了防止这酒楼被查出是‘你’名下的产业,甚至能放心地在官契上写他的名字。” “如此亲近信任,才会让我在这里做名义上的掌权人,实则只管酒楼经营诸事。他这个二掌柜,才是酒楼真正的主人、暗地里那些事的话事人。” 余越还没捋清头绪,眼神仍是迷茫。 “如今要把酒楼所有事都交到我手上,才能叫他向我汇报。他拥有这间酒楼的真正归属,却反倒成了我手下的人?” 余越终于明白了,这里确实说不通。 禁不住又想唉声叹气,不甘心这样好的一个主意就如此付之东流。 从前最信任的是许折枝,如今更信任齐时难道不行吗?他未来还要明媒正娶迎她入门呢,如今把一个小小酒楼交给她怎么了? 对啊。 余越眼前一亮:酒楼之前在许折枝名下,不也是替余止担着这个名头吗?既然实际上是他余府的产业,岂不是他愿意让谁担就让谁担? 叫别人管着他最信任的人太奇怪,改换亲信的人选还不行吗? 他恍觉自己寻到了问题的关键。 酒楼明面上的主人管着官契上的主人,难免叫其他手下生疑,可若是酒楼易主,一切不就说得通了吗? 又因这个人选是风潇之故,对许折枝等人都还更好解释。他欲要迎娶她做余府的主母,送个酒楼给她不是天经地义吗? 这还是他头一次比风潇先一步想出了主意,解决烦心事的畅快之外,又多出几分没有拖后腿的自得。 于是赶忙开了口:“我有个办法,或可解此困局!” “这酒楼是我的产业,许折枝不只是挂了官契上的名字吗?我叫他转赠给你不就是了!” “反正我之后也是要向你提亲的,如今把酒楼相送,也是情理之中的事。” 风潇惊异地望着他,显是一时没有反应过来他的意思。待她终于明白过来,不由得也抚掌惊叹。 “你这倒是个好办法!”她很惊喜地看他,好像第一次发现他如此足智多谋,看得余越的腰板都不由得更挺直了些。 “不但能把这次的事解决了,也算是传递了个你对他渐渐疏远的信号,日后若要一步步夺他的权,便不显得太突兀。” 她像是在脑子里把这事过了一遍又一遍,只觉确实寻不出错处,于是也露出大松一口气的模样。 “不过你可得补偿我,”大约是解决了大事一桩,风潇神情轻松了许多,有了心思与他调笑,“把我害得好苦呢。” 她方才要把自己推出来时,都没说什么补偿不补偿的,反倒一个劲儿安慰他不必担忧。因此余越自然知道,这会儿是玩笑话。 他配合地问道:“怎么害了齐掌柜?不是要把这偌大一个酒楼转赠给你吗?” 说着还作势抱拳:“好富贵的一位年轻姑娘,怪道那卖绒花的妇人说你好命呢!” 风潇便故意摆出一副不满模样,一看便是在与人打趣。 “谁要你的酒楼了?”她话语间带着股俏皮的促狭劲儿,“明明是你非要送到我手里来避难的,却要叫人家都以为是被我美色所惑,才晕头转向地又是送珠宝、又是送酒楼。” “我勤勤恳恳在这里经营买卖,到头来却要被当作恃色牟利、卖俏营生。平白被你坏了名声,算你欠我的。” 余越不由得被她逗笑。 与他一道走这独木桥、面对危险的许折枝,她半句埋怨也无;为这根本算不得什么的小事,却能搅缠半天。 不是撒娇是什么? 心下没来由地生出些满足与豪情来,一叠声地应道:“是是是,是我欠你的。” 他于是展开手掌,翻手覆在了风潇手上。 “我会让你做余府名正言顺的女主人,他们敢说你是什么卖俏营生一次,我便多送你一次东西。”他认真地盯着她的眸子。 “金银财宝、宅子铺子,只要你要,只要我有。” 风潇沉默了。 她发觉秦始皇当年的书同文并没有发挥真正的作用,如果他希望的是各式各样的人都能用同样的语言文字交流。 因为如今她说的是人话,余越长着的也是一双人的耳朵。 她承认自己文化水平没有那么高,文言功底也不足,在这个古代背景的世界里,有时会显得话太白太糙,甚至时不时容易冒出个当地人不懂的词,于是又要解释半天。 可她对天发誓,刚刚说的每一句话,理应都是这里的人能听懂的。 风潇改主意了,她决定放弃试图真正与余越对话。他还没有完全开化,不适合听正宗一点的人话。 余越仍维持着那副深情款款的表情,在唇齿间反复咀嚼自己方才的表态,只觉身份、地位、银钱果然是好东西。有这些东西摆在身后,人说话都有了底气,也显得如此动听。 然而他等了半天,没有等到风潇的反应,于是暂且从方才的自得里拉了回来,有些不解地去看她的神色。 风潇却低着头,叫他看不清一点眼底的情绪,只能从微微颤动的睫毛上,揣测出她此时心头的感动。 余越也不勉强,更用力地抚了抚她的手,而后站起身来,打算去开包厢的门。 “此事宜早不宜迟,”他与风潇商量道,“我这就让人把他叫来。” 风潇点点头。 “先让人叫着,他上来也还有一会儿,我去外头看一眼。” 余越便笑她:“都要享清福了,还如此惦记你这酒楼的生意。” 风潇也跟着笑笑,没再多说,起身与余越一同出了包厢,直直向楼梯走去。 “去叫你们二掌柜过来,”她听见余越对那侍者吩咐,语气已很有余止的架势,“就是姓许的那个。” 她加快了脚步,消失在楼梯的拐角。一脱离余越的视线,便把步子迈得更大,飞也似地奔去了后厨。 厅堂后头有个院子,角落有个水井,旁边摆着几个大缸,洗菜、洗碗筷都是在那处。 因酒楼足够大,用水也多,风潇便干脆叫人挖了井,伙计们会在不忙时把水从井里打上来,在缸里装满,忙起来方便取用。 风潇站在水缸跟前,用水瓢从里头舀出勺清水,缓缓浇在自己手上。而后把水瓢换到左手,再舀水浇右手。 路过的厨子看见了,殷勤地同她打招呼:“哟,掌柜洗手呢?” “嗯,”风潇淡淡地应了声,“方才打一只虫子,手上沾了不干净的东西。咱们这里有皂角吧?放在哪里的?” “当然有,”那厨子忙笑道,“我去给您拿去!” 风潇站在原地等着他拿回来,低下头,面无表情地盯着自己的手。 第47章 “什么?”许折枝不可置信地盯着余越, 甚至已显得有些不恭敬,“这酒楼、这酒楼怎可如此轻易交到她手里?” 余越见他这副神情,忍不住皱起了眉头。 怎么每次余止交代他办什么事, 多荒唐他都言听计从,到了自己这里, 竟有如此大的反应? 他几乎要怀疑许折枝已发现了他非余止,否则怎会有胆子质疑起主子的决定? “怎么, ”他语气不善, 微微眯眼, 与余止平日里发怒前的表现一模一样, “你这是对我的决定不满意?” 许折枝却正在心里暗暗叫苦:主子以往行事虽也大胆, 其实内里很谨慎,看似不着调, 最后都是有用处, 他早已习惯了主子的高瞻远瞩;今日闹这一遭, 恐怕却并非有其他深谋远虑—— 主子他是单纯被齐掌柜迷住了! 至此, 他算是看明白了, 齐掌柜那日果真没有在说胡话。 一切都串起来了。 他就说主子连着两次来, 怎么都先找齐掌柜不找自己;向来喜怒不形于色的主子, 怎么上次被气得黑着脸就走了;说话办事向来谨慎的齐掌柜, 怎么大言不惭地说什么主子对她表明心意…… 一切都说得通了!主子连酒楼都送上了! “不敢, ”许折枝苦着脸提醒道,“主子要送旁的便也罢了, 可这酒楼……” “我知道, ”余越不耐烦地打断了他,“你照常做你的事,只是不必再向我禀报了, 凡事只需报与她即可,她自会把有用的呈给我。” 许折枝睁大了双眼:“您的意思是……” “不错,”余越神情认真,“酒楼的事之后交到她手上,你一切听她安排便是。” 许折枝像是听到了什么天方夜谭:“一向都是我管着的,您是觉得我不中用,她能比我还……” “和做得怎么样没关系,”余止第二次打断了他,“她是余府未来的女主人,提早接手些事也是应当的。知道了吗?” 他自觉丢出了个无人知晓的大消息,理应收获下属惊讶的神情。许折枝应当感念他拿他当自己人,连这种事都提前先叫他知道,然后为这空荡的余府终于要迎来女主人而激动,喜出望外地恭贺主子,再说几句吉利话。 他好整以暇地等。 许折枝却僵在原地。 不对。 他本能地察觉到一丝不对。 他家主子这么些年,身边从来没个女人,生平第一次尝到相思的滋味,一时冲动劲儿上来了,送个酒楼送座宅子都是人之常情。 然而“送女人点东西”和“允许她分享自己的权柄”,其间还有十万八千里的距离。 齐掌柜再是魅力非常,也不过刚出现在主子身边没多久。以主子谨慎的性子,送她东西他信,娶她进门他信,把官场上的事交给她、让她代替自己为他打理,许折枝不信。 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 他不动声色地看着这个主子。 余越听他迟迟不回答,没有给出半句他想要的反应,反而阴恻恻地盯着自己,一时又心虚又恼火,面色一沉就要开口。 “吱呀——” 风潇却恰在此时走了进来,没有敲门,直接推门而入。 余越见她来了,神色终于缓和了些:“你来了?我已同他把该说的都说了。” 风潇一惊。 这才多大一会儿工夫?她不过等来皂角洗了个手,算起来两人应当才聊了没几句,怎么就把事情都说完了? 有几日没见了,不得先关心两句下属吗?要稳住许折枝的情绪,不得多找些缘由吗? 打算让他慢慢把此事挪到她手头,好让他腾出手脚去做更重要的事;先前把经营酒楼一事交给齐掌柜,就是打算试探她的能力与忠心;觉得她能有能力接任,又正是浓情蜜意的时候,便干脆把酒楼的官契也一并交给她…… 能说的、要说的事不是很多吗?怎么会几句话就说完了? 风潇心道不妙,暗自去觑许折枝的神色。 果见他目光黏在余越身上,眼底晦暗不明。 她心下一沉。 正打算挽回两句,许折枝却已幽幽开口。 “是,属下遵命,”他低下头,语气恭敬,看不清表情,“择日便把一应事宜都与齐掌柜交接。” 风潇的心已沉到谷底。 她忍不住心生埋怨地去看余越,却见他听了这话,竟露出些沾沾自喜的模样。察觉到她的视线,还扭过来看她,一副邀功的神情。 风潇发觉,自己恐怕高看他了。 说到底,他不过是在小小的镇子上安稳生活了十几年、而后被以近乎囚禁的姿态圈在余府供余止折腾。 哪怕他读过书、哪怕在长久的挣扎里变得老练了些、哪怕因求生的本能而做过一些布置,可是归根结底,身上终究没有余止在官场里摸爬滚打中习来的东西。 她疑心他能站在这里,很大程度上只是因为这张脸的便利。 她甚至有些怀疑他还能站在这里多久。 余止果真能输给这样一个余越吗?常年把顶着一样面容、仇之怨之的孪生兄弟放在身边,他能半分防范也无吗? 她原以为余越是一条躲在暗处的蛇,而一般来说,暗处的总是比明面上的有更多不为人知的筹码。 如今看来,他躲在暗处就是纯躲啊。 风潇飞速打定了主意。 “倒也不必择日,”她神态自然地笑笑,“都说择日不如撞日,我看今天就不错。客人也少,生意也闲,又恰巧咱们都在。” 又信口道:“今日的黄历我也看了,是个成日,宜交易、立券、纳财呢。” 余越自然没有意见,他巴不得此事尽快定下,颔首道:“既是如此,不妨先立了契。” 立契是拿白纸黑字做个见证,还要请中人和代书人。不过眼下还没到晌午,倒也都来得及。 许折枝从善如流:“是。” 他方才埋了好一会儿头,此时已终于抬起来了,面上神色如常。 既然要立契,风潇便不得不把那件事过了明路。不过此时提起这事,凡能为将来装不知情多添些细节。 她突然转过身去,对着余越深深一拜。 余越与许折枝俱是被吓了一跳。 “余公子,”她言辞恳切道,“如今既然要过官府的路子,我有一事便不得不坦白了。” “当日初遇,是萍水相逢的陌路人,我向来不敢轻信于人,因此你问我名字,便只报了个‘齐时’。” “然而那并非我真名,此后咱们熟悉起来,我常想向你坦白,却总也开不了口。为此有好长一段时日没去过贵府,实话说,正是因不知该怎么告诉你此事的缘故。” “我名风潇,这些日子一直瞒着,是我的不好。” 她端起手边的茶盏,也不管里头装的并不是酒,一饮而尽:“我干了,便当是个赔罪。” 余越刚听风潇开口,便明白了她的意图,心里微微有些自得:余止到现在才在明面上知晓此事,真正的余止却再也不可能知道了,反倒他余越,果真是这里第一个知道的人。 又回想起那日她凑在自己耳边,悄悄地说她叫风潇。 余越的耳朵不自觉地发烫。 许折枝却在心里一声冷笑:果然,他就说此事绝对有蹊跷。 连名字都是假的,主子就想娶她进门?这是主子能做出的事吗? 心下对那个猜想愈发肯定,却觉得风潇参与其中的可能性少了些。 她连谎报名字都要此时才告诉眼前这人,并不像知情的共犯模样。 只是为防打草惊蛇,此时也只能先顺着这人的意思,先与风潇把契立了。 余越自觉以他的身份,不该亲眼盯着此事进展,便只交代了“有多快办多快”,回去“处理府中琐事”了。 走时风潇亲自把他送到门口,果然听他闷闷不乐:“好不容易来见你一次,却为这事忙活了半天,都没好好说成话。” 风潇朝他使眼色:“酒楼人多眼杂的,本就不是说话的地方。” “晚上提前交代好门房,我要夜里拜访余府去,叫他们认准了给我放行。” “我也觉得许久没见你。”她轻声道。 余越终于又从她直白的言行里得到了肯定的答复,霎时提起了劲头,方才的憋闷也被哄好。 送走了余越,风潇终于能安心立契。 “立赠契人许折枝,今将自置酒楼金樽阁一所,自愿赠与风潇名下为业。” 请来的代书人很敬业,在下头详细写了酒楼的位置、大小、楼屋层数间数,连带着厨房、水井,乃至锅碗瓢盆一类,都找来账簿列得清清楚楚。 最下面又写明了赠与人、受赠人、中人姓名,轮流画了押,再标上今日的日期,才总算是写完了。 草契有了,却还缺官府的承认。此时才刚过晌午,风潇很自觉地拉着许折枝,一同去将这份草契交到官府的税课司去。 要缴一份契税,而后官府会在原来的草契上贴一张官方印制的契尾,再加盖上朱红色官印,这便从草契变作了红契,才算是过了官府那一关。 这一关耗时却很久,因契税与酒楼估价有关,那官府的人磨磨唧唧的,最后还是风潇福至心灵,偷偷塞了块银子,估价才很快出来了。 于是忙过这些,天色已晚,官府要散衙,过割赋税便需明日再办了。明日两人到户房办了过割手续,这酒楼才能彻彻底底、完完全全属于风潇。 与许折枝道了别,一身疲惫地回到家中,风潇却来不及喘息片刻,又去沽上一壶其他店里的酒,从家里拿了点东西放在身上。 而后遮得严严实实,立志于路上见了谁都认不出她,才避着行人赶往余府。 天色早已全黑,她鬼鬼祟祟地叩响了侧门。 第48章 风潇没用等通传, 那门房见是个女子遮面而来,便低声问道:“是风掌柜吗?” 她点点头,被恭恭敬敬地请了进去。 这次却没被带到会客厅, 而是直接去了书房。书房正中有套会客的桌椅,办公的案几靠在窗边, 上头摆了些打开的信件,余越坐在案前。 听见脚步声, 忙站了起来:“来了?” 风潇没朝案几那边靠, 自去拉开桌子旁的椅子坐下。余越也跟着靠过来, 坐在她对面。 风潇这才把手上的包袱往桌上一放, 边取下头顶上的帷帽, 边开口道:“府里一切都还好吧?应付得来吗?” 余越眉目间隐有难色,嘴上却只叫她放心:“都好, 并没有什么下人察觉出不同。” 风潇于是又问:“他呢?已取了性命, 还是” “没有, ”余越摇摇头, “他如今是‘余越’, 被关在原先关我的地方。我给他下了药, 叫他整日昏睡, 一直醒不过来;请了大夫来看, 也只能看出是忧思过度、风邪入脑, 这才昏睡不醒。” “他一向没有轻易杀了我的打算,我若贸然要他的命, 也就不像他之前所为;若是伪造成旁人杀的, 我又没有不查清楚的道理” “伪装成自尽呢?” 余越苦笑:“没有合适的工具。他下了令不能叫我自尽,因此锐器、绳子一类,屋里都是见不到的” 风潇不觉得这些是必要的理由。 一条绳子一把刀的事, 死了之后还需要他对所有人解释绳子或刀是哪里来的吗?自然是“余越”不知道从哪里自己找来的。 都已经给他下药叫他昏睡了,就不能直接下毒药吗?查来查去查不出此事是谁干的,不就这么过去了吗? 如果换她顶替了仇人的位置,第一件事一定就是把原先那人做掉,不给他留一丁点翻盘的可能。哪有这样犹犹豫豫的? “那之后呢?”风潇状似不经意地追问,“你之后打算怎么处置他?总不能就一直叫他昏迷着吧?” “我还没想好。”余越低声回答,神情中也有迷茫。 “要一直留着他的性命吗?很危险。”风潇忍不住提醒。 “他毕竟是我哥哥”他的声音越来越低,显然是自己也知道这话太没有力度。 风潇有些难以置信,微微蹙起了眉,意识到其中有些不对。 余越不该是这么心软的人。 他若真的如此看重兄弟情谊,就不会心安理得地想坐稳余止的位置。他能这样轻易调转身份,说明也在余府里有过筹谋和布置。怎么到了杀哥哥的时候,做弟弟的又良心发现了? 这兄弟二人之间早些年的故事,她结合外头的传闻和他们相处的状态,一直有粗略的猜测。 余止在家中所受待遇不公,甚至说得上凄惨,他不仅恨父亲,也有一部分归在弟弟头上。倒推回去,要么是迁怒,要么是不平,要么是弟弟也为这样的结果出过一份力。 本想着已是陈年旧事,于她如今的日子没有什么妨碍,任他们如何掐架,谁赢了谁来让她享受战果便是,因此就没有深挖细节。 如今却觉得,这其中恐怕漏掉了点什么。 余止对余越的折磨是实打实的,所有人都看在眼里。余越对余止也一定是有恨的,却不会只有恨。受过罪、有仇怨,却冒着如此大的风险也不愿意杀他 她只有一个猜想,或能解释余越的种种纠结。 他在愧疚,在畏惧,在心虚。 如此一来,便也能解释余止几乎对他丧心病狂的折辱。 不是迁怒,不是单纯怨恨不公,是余越切切实实做过对不起余止的事。虽然不知道具体是什么,但余止年幼的痛苦经历里,一定有余越的手笔。 唯有如此,才能把这两人之间复杂甚至畸形的情绪和关系全解释通顺。 风潇的退堂鼓越打越响。 她可以接受余越蠢,甚至蠢一点可能更好掌控,她能拿到的好处也就更多。 然而看眼下的局面,他恐怕没有表面上那样彻底成为赢家。到处都是漏洞、到处都有隐患,他的脑子看起来也不足以支撑他把这些难关挺过去。 她也可以接受观念上与余越的不合。哪怕他丝毫不觉得被编排“恃色牟利”有什么不好,反倒隐隐以此为荣,可结果上终归是通向了叫她得到实打实的好处,风潇可以接受。 然而他究竟做出过什么事,能让余止记恨至此,让他自己心虚至今?能做出那样伤天害理的事,他品性又会有多大的残缺? 与这样的人共事甚至生活,无异于与虎谋皮。 还好今日来了,风潇暗自庆幸。 酒楼的事还要办得再快些,那封信也定要今晚就销毁掉。 她不再追问此事,终于把放在桌子上那包袱打开。 “你这是带了什么过来?”余越果然被吸引了注意,好奇地盯着看,“这府里什么都有,你要什么我让人去拿就是了,怎么还亲自带过来?” “是酒。”风潇把布料解开,拿出了里头的酒坛子。 说是酒坛子,却不算太大,她亲手拍开泥封,一股醇厚的酒香瞬间弥漫开来。 “胡闹,”余越笑道,“怎么带酒来?还在我这书房里打开了,读书办公的地方,如今都是酒味。” “岂不正好?”风潇也笑,“杯酒暖襟怀,诗书养精神,就得配在一起呢。” 余越被她弄得摸不着头脑:“所以你今夜前来,就是来与我喝酒的?” “是来为你庆祝的,”风潇不闹了,神情转而变得认真,“好不容易脱离了苦海,身边却没有个能言说委屈的人,就连庆祝也没个由头。” “今日我来不为别的,只是想叫你好好高兴一场。过去的事全都过去了,你的好日子才刚刚开始,不该一醉方休、庆贺一番吗?” 余越愣住了。 在这样的风口浪尖上,独自一人带着这么重的包袱,辛辛苦苦来到府里,原来只是为了“庆祝”这样轻巧的缘由。 “你叫人去拿酒杯来,再简单做几个下酒菜,今夜我与你不醉不归。” “好。”余越闷闷道。 而后扬声唤人进来,吩咐下去。 面前摆上了天青釉的酒杯,几个凉菜也很快端上来,他交代下人都在外头,不喊他们不得进来伺候。 “来,”风潇斟满两杯酒,将其中一杯推到他面前,目光灼灼地看着他,“第一杯敬你,敬你安然无恙。” 没有提及任何具体的事,余越却明白她的意思。他接过酒杯,指尖与她有瞬间的触碰,她的手仍是温暖的,叫他心头一颤。 他仰头,将杯中辛辣的液体一饮而尽。烈酒滚烫,滑入喉咙,呛得他眼眶有些发红,胃里却很快暖和起来。 “这样烈?你能喝得了吗?” 风潇不多言,只端起酒杯一饮而尽,对他亮了亮空空如也的杯底。 余越也不再犹豫,自觉为她满上。 两人一杯接一杯地喝,她不再问这些日子的事,只说些无关紧要的闲话。市井闲谈、诗画新作,仿佛今夜真的只是一场寻常的小聚。 酒至半酣,坛中之酒已下去大半。余越原本清冷自持的脸上染上了薄红,眼神也蒙上了一层水色,带着不再能藏得住的脆弱。 “……风潇,”他又干了一杯,握着空杯的手指微微用力,指节泛白,声音低得几乎要被风吹散,“我害怕。” 风潇执壶斟酒的动作微微一顿,随即恢复自然,柔声道:“我知道。” “你不知道……”余越摇头,目光没有焦点地落在虚空,“只要有一步走错,一步!不仅仅是功亏一篑,我,你,还有许多人,我们都会死无葬身之地。他会把我们撕碎,连骨头都不剩……” 他的声音开始发颤,带着压抑不住的哽咽:“我每晚闭上眼,都能看到他……他把我拆穿了,他恶狠狠地问我,为什么要夺走他的东西,为什么要装作是他,为什么我们长着一样的脸,为什么我总用这张一样的脸做尽坏事……我怕得整夜整夜睡不着……” 他抬手捂住脸,肩膀微微抖动起来:“我没有办法,我一直没有办法,我总是被逼到实在没有办法的境地我也不想这样的” 这两日他心里始终没平静下来过,终于成事的兴奋占了大头,却也有劫后余生的虚脱和深不见底的后怕,几样情绪来回跳,却不能对任何人宣之于口,便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在心头。 在外人面前必须维持的镇定,事成之后也只能时时绷紧的面色,此刻终于土崩瓦解。 风潇默默起身,坐到他身边,伸出手,轻轻覆在他紧绷的脊背上。隔着一层衣料,她能感受到他肌肉的僵硬和细微的颤抖。 她的触碰总是有温度,因而如此有存在感,余越不由得鼻头发酸,眼圈通红,侧过头看向她,眼底是浓得化不开的委屈和后怕:“风潇,我真的没有办法……” “都过去了,”风潇的声音有种安抚人心的力量,她抬起另一只手,用指尖轻轻拭去他眼角那点不太明显的湿意,“余越,你做得很好。” 余越怔怔地看着她近在咫尺的脸,烛光在她脸上投下柔和的光影,那双总是清亮的眸子,此刻盛满了毫不掩饰的心疼与温柔。 她终于可以是他的了。 他好像终于有了这样的实感。 酒意混杂着翻涌的情绪,如同野火般从胃里往外烧。 余越忽然伸出手,一把揽住风潇的腰,将她圈入怀中。 第49章 他的手臂很用力, 紧紧拥着她,仿佛要以此来确定她是真实存在的。 力道之大,叫她微微有些喘不过气, 险些要下意识地把他推开。 风潇最终没有挣扎。手中的酒杯滚落在地毯上,发出一声闷响。 她放松下来, 伸出手臂,回抱住他, 轻轻拍着他的背, 像安抚一个受惊的孩子。 两人的身体紧密相贴, 隔着衣衫, 能清晰地感受到对方的轮廓和温度。书房很安静, 只能听见有些紊乱的呼吸声和如擂鼓般的心跳。 不知过了多久,余越终于微微松开了些力道, 却没有放开她, 而是低下头, 用额头抵着她的额头, 呼吸交融, 带着浓烈的酒香。 他的眼神迷离, 却牢牢锁住她的视线。 “潇潇……”借着酒劲儿, 他第一次鼓起勇气这样唤她, 声音喑哑。 风潇声音粘腻地问他:“什么时候喜欢上我的?” “我不知道, ”余越眼神有些迷茫地答,“每个时候都觉得心头颤巍巍的。” “你突然站在我身边说要陪我排队的时候, 你在我手腕上画画的时候, 你神采飞扬地讲你要开一家怎样的酒楼的时候,你带我爬上树、越过围墙、偷偷溜到外面的时候,收到你那封信的时候” “那封信没乱丢了吧?好不容易才找到办法给你送来呢。” “你放心, ”余越的眼神软得快要能滴出水来,“我好好藏在这里呢。” “这间书房吗?”风潇随口问,“平日里不也有人来吗?不会被看见吧。” “不会的。”余越摇摇头,却忘了还在与她额头相抵,于是连带着风潇一起晃了晃。 风潇松了口气,又找些旁的事问他。 “那你还记得我把小王八画在你哪只手上吗?” 余越乖乖应道:“右手,我当然记得。” “那是哪个位置呢?” 风潇牵起他的右手,指尖在他手腕上轻轻划过。 余越有些发痒,下意识地把手抽出来,又反手攥住了风潇的手。 “就是、就是你刚刚指的位置……” “是吗?”风潇轻笑,“我觉得不太够呢。” “单单画在手上有什么意思?谁都能画在你的手上。你身上别处才应该画上我的画呢。” 她抚摸他的后背,手指停留在后腰的位置,轻轻点了点:“这里好不好?” 没等他回应,便又向上移,停在后脖颈靠下一点的位置,戳着颈椎的骨头:“还是这里?” “画什么呢?”她做出一副思考的样子,“堂堂余大人,若身上画满小王八,未免也太见不得人。” “不如这样,你只需在此处刺下我的名字,如何?” 余越下意识想要反驳,在身上刺别人的名字,像是成了谁的所有物,那是很屈辱的事情。 可他下一秒便发现说不出口,因为风潇的手指又点在了他腰侧的位置,叫他一时呼吸加快,说不出话来。 风潇饶有兴致地欣赏他渐渐迷离的眼神,这才发觉自己也有些口干舌燥。 来时专程买了最烈的酒,想着明日他醒来后也不至于怀疑到别的头上,只会以为是酒太烈了,才醉得如此昏沉。 却不想,高估了自己的酒量。 的确不至于因为这点酒就像旁人一般醉晕过去,甚至头脑都还很清醒,然而与眼前这人亲密接触,身体却开始燥热。 酒意上头,最催情欲。 风潇直勾勾地与他对视,回敬以更有侵略性的目光。 她的手指带着灼人的温度,轻轻抚上余越的脸颊,指尖在他细腻的肌肤上流连,满意地拍了拍。 而后缓缓下滑,掠过他的耳垂,经过脖颈,最终停留在他微微敞开的衣领处,覆在锁骨上。 指尖传来的光滑触感和肌肤下温热的生命力,让风潇的呼吸愈发粗重。 她踮起脚尖,用另一只手扣住他的后脑勺。温热的、带着酒气的唇,如同羽毛一般,轻轻落在他的额头上。 紧接着,细密的吻便如春雨般落下,沿着他的眉心、鼻梁,一路向下,最终停在他的唇边。 余越只觉得所有理智都已粉碎,他的世界里只剩她温热的、带着酒气的鼻息,于是生涩地想去迎合,把自己的嘴唇凑近。 风潇轻轻往后一退,幅度不大,却堪堪避开了他的唇。 余越猛然睁眼,惊讶,不可思议,带点明显的委屈。 风潇不说话,只把放在他锁骨上摩挲的手往下移,勾住了他的衣领,而后扭头向旁边走,不容置疑地用衣领牵引他跟上。 余越还没反应过来,便已被带到榻旁,而后风潇一个用力,便把他推倒在上头。 书房里是摆了张紫檀木榻,却是供人案牍前劳累时小憩的,榻上甚至还有张小几,上面赫然放着几卷书。 风潇不耐烦地一划拉,小几并着书卷滑落一旁,无人顾及。 她很贴心地把手臂垫在余越脑后,另一只手在他身上游移,每一处的曲线都叫她满意,于是用愈发炽热的手指,把他的衣衫一件一件褪下。 余越浑身发软,只能无力地攀附着她,承受着带了些许掠夺意味的亲昵。衣衫在不知不觉间变得凌乱,她的手甚至探入了他的衣襟,温热的掌心贴在他腰侧的肌肤上,引得他一阵抑制不住的战栗。 “风潇、潇潇……”他终于寻回一丝气力,发出如同幼猫般的呜咽。 风潇捂住了他的嘴。 “你在邀请我。”她说。 她翻身上榻,懒懒地坐好,而后掰着余越的脸,强迫他面对自己。 “会吗?”她问。 “什么?”余越口齿不清地呢喃。 风潇不再耐心问,捧着他的脸,放在该放的位置。 “先用嘴帮我脱了。”她指了指自己的亵裤。 而后闭上眼睛,放松身心,静候享受。 几秒过去,没有动静。 风潇耐心地继续等。 仍是没有动静。 她在心里默数了十个数,终于察觉到不对,于是低头去看。 余越闭着眼睛,躺在她的腿上,发出均匀的呼吸声。 窗外月色朦胧,书房内烛火依旧跳跃,映照着满地狼藉的书卷和空了的酒坛。 风潇把手背贴在发烫的脸颊上,微凉的触感使温度降下去一点,终于清醒了些许。 她哑然失笑:差点忘了,酒里加了东西。 药效竟然这么好。 能叫人昏睡好几个时辰,她加在酒里,提前服了解药来的。 把余越的头挪开,又靠坐在榻上歇了会儿,待到酒意消下去不少,风潇才缓缓穿好了衣服,起身立在榻旁。 她凑在余越耳边呼唤:“余越?醒一醒,听得见吗?” 见他没有反应,又轻轻推他,力度慢慢加重,还是没有丝毫醒来的迹象。 风潇这才放下心来,借着月色和烛光,四处翻找起来。 凡她所能想到的隐秘处,全都一一找过了,却徒劳无功。 书架最高处的紫檀木盒,书案抽屉的夹层,甚至墙上那幅画的卷轴轴杆之内……都没有那封信。 明明已是入冬的天气,汗水却浸湿了她额角的碎发,黏在皮肤上,带来的痒意更叫人烦躁。 一晚上的时间虽久,却也容不得她如此漫无目的地乱找,她只有这几个时辰的机会。 这封信必不能叫旁人看见,余越应是藏在了打扫的仆役也不会翻动的地方,还得是个叫他很有安全感的地方…… 风潇看向了余越正躺在上头的那张小榻。 休息的地方比起办公的地方,总归显得更私密、更亲近些。她小时候藏零花钱,向来是藏在枕头下面的。 风潇走过去,指尖拂过微凉的榻面。拿起枕头捏了个遍,却只有柔软的填充物。又蹲下身,捡起方才拂落在地的书卷。 翻动下书页哗哗作响,没有任何夹带。 风潇又把目光投回了榻上,手指更用力地按在上面,细细地摸了一遍。 终于在刚刚拿起的枕头下最靠里的位置,摸到一个极其细微的、硬质的凸起。若非这样用力按压,在正常坐卧时绝不可能被发现。 风潇立刻俯身,把余越往另一边推开,而后将整个锦褥掀开。 在褥子底层与榻板接触的背面,果然用指尖摸索到一个约两指宽、被巧妙缝合在内衬里的夹层。 夹层里的东西薄薄一层,比被衾硬,比榻板软,大小也正是信的形状。 风潇一时呼吸都快了些,忙去案桌上找锋利的东西,好不容易找到个裁纸用的书刀,拿着折回来,小心翼翼地割开了夹层。 拿出一封信笺,信封上空空如也,没有任何署名,风潇却眼熟得很。 正是她写下的那封! 方才的紧张和现在的如释重负让她浑身一软,几乎脱力地靠坐在冰凉的榻边。 然而刚一坐下,又飞速弹了起来。 不把这信处理了,她一刻都安心不了。 烛火在静谧的空气中微微摇曳,她打开信封,确认了里头的信纸一张不少,又找来香炉在下头接着。 而后丝毫没有迟疑,捏着信纸的一角,稳稳地送入了跳动的火焰中。 橘红色的火舌舔舐着信纸边缘,留下一道焦黑的卷痕,随即火焰迅速蔓延、攀升,灼热感逼近她的指尖,她才终于不慌不忙地松开。 纸张在火中蜷曲、变形,化为一片片灰烬,直到最后一点残影也消失在火光里。 至此,风潇终于彻彻底底松了口气。 她走回榻边,把一切恢复原状。而后脱鞋上榻,将余越的手臂摆成合适的形状,舒舒服服地躺了上去。 带着点醉意忙碌到现在,早已疲倦得有些睁不开眼。此时心头大患已去,风潇终于安心合上双目,在余越平稳的呼吸声中,沉沉睡了过去。 第50章 窗外零星鸟鸣。 余越的意识从浑浊的水底挣扎着浮了上来, 头颅里有沉闷的撞击感。喉咙里火烧火燎,房间里还残留着隔夜的酒气。 他勉强睁开了眼。 这才意识到左手手臂上躺了个活生生的人,正发出均匀的呼吸声。他的手臂已经有些被压麻了。 余越几乎要从榻上弹跳起身, 却在低头看清怀里那人时,小心翼翼地停了下来。 风潇的睫毛在眼睑投下细小的阴影, 随着每一次安稳的呼吸微颤。 平日里她总是灵动的、跳脱的,面上总有表情, 眼睛像会说话, 嘴也叨叨地不停, 什么场子有她在都不会冷。 睡着的她却显得如此安静而没有锋芒, 叫人担心一丁点动静就把她吵醒。 余越登时不敢乱动了。 他极小心地把胳膊从她脖子下抽出, 风潇在睡梦中皱了皱眉头,翻过身去背对着他。 余越手臂刚得自由, 立刻意识到了不对劲。 他的上身几乎□□。 衣裳是渐次消失的, 外衫已完全脱下, 最里层却只被扒拉下来一大半。胸膛露在外头, 因刚刚掀开了被衾, 而在初冬的温度里有点冷。 余越瞳孔骤缩, 慌忙到处确认, 发觉上半身虽赤裸大半, 下半身却完好无损, 身边的风潇更是穿得整整齐齐,这才松了口气。 他努力回想昨晚发生了什么, 记忆却断断续续地接不上。 风潇带着酒来, 风潇说要与他不醉不归,他们一盏接着一盏,然后后面却怎么也记不清。 许多个迷迷蒙蒙的瞬间挨个出现, 真假和顺序却一概不知。 明明记得她吻过他的额头,又把嘴唇凑在他的唇边,他甚至能清晰地回想起她的气息,然而脑海里却没有丝毫唇齿相依的记忆…… 到底亲了还是没亲? 困惑间,身边的人呢喃一声,把被衾往旁边一踢,手从两侧滑向头顶,伸了个十分舒展的懒腰。 这才懒洋洋地睁开眼,被清晨的光线晃到,于是眯起大半,只睁开一条缝。 扭头看见身边躺着的男人,一时大惊失色,忙在心里回忆了昨晚发生的事,这才松了一口气。 “你昨晚酒醉睡着了,我对你什么都没做。”她神色诚恳。 余越正在担心自己情迷意乱下对她做了什么,乍一听到这话,心中的石头终于落地,却又觉得哪里不太对。 “是我孟浪了,”他苦笑,“若真发生了什么,你不必刻意隐瞒,我会负责的。” “没有发生什么,”风潇忙道,“你不必负责,也不要让我负责。” 她三两下挪到床边,站起身来,扽了扽压出些褶皱的衣裳,而后盯着余越袒露在外的胸膛,目不转睛。 余越顺着她的视线低头看,这才反应过来,于是忙把被子提起来遮在胸前,手在里头慌乱地整理领口的衣裳。 “今日你在这里过夜的事,我绝不会叫任何人知道,”他边严肃地保证,“也无论有没有发生过什么,都会娶你进门。” 风潇扑哧一笑:“瞧给你紧张的。” “真的没有发生什么,你酒量很差。” 余越听出自己被看轻了,忙急着解释:“你这是哪里买的酒?也太烈了。平日里你自己在外头不要喝这么烈的酒……” 风潇笑吟吟地看着他:“你在哪里都不要喝这么烈的酒,对你的酒量来说还是太危险了。” 余越不提这茬了。 衣裳也穿戴整齐了,他便从被子里爬出来,下了榻。 “我叫他们煮点醒酒汤,早上喝点白粥,配几个小菜,都做得清淡些。”他顾左右而言他。 风潇却摆摆手:“趁这会儿天色还早,外面还没什么行人,我得尽快回去了。” 余越有些依依不舍:“天色早没有行人,天色晚也没有行人的。你可以在这里留一天,到晚上再回去……” “我不是闲人,”风潇揉了一把他的头发,“酒楼的事昨日还没办完,今日要把过割手续办了,我心里才踏实。” 余越思及她这样辛苦奔波,全是为了自己,不由动容:“这段时日辛苦你了,等熬过这一段,我就让你享清福。” 风潇笑而不语,只整理好衣裳,便告辞离开。 余越把她送到偏门门口,才折返回去。 今日无朝。 早朝时间久、仪式繁琐,体力消耗极大,因而其实并非每日都有。常朝是单日休息、双日上朝,因此今日只需按时点卯即可。 然而要做的事却不轻松。 今天是三司会审的日子。 其实是数月前便已查清的一桩藏匿前朝余孽案,却因要把犯人押解上京,而耽误了些路上的功夫,又在来的路上叫其中重要的人跑了,寻了个把月没有成果。 皇帝终于等不得了,才没有再等,只下令先把主犯审了。 既是这样大的案子,便不能一家独断,皇帝下旨由大理寺、刑部和御史台进行会审,地方设在了大理寺的厅堂。 刑部尚书、御史中丞与余越分坐三方,堂下跪着的是刚从天牢里押来的前江州知府秦蕴。 秦蕴年岁已高,衣衫褴褛,形色狼狈,神情里却透着一股近乎顽固的平静。 余越官袍肃整,玉带紧扣,面上维持着余止惯有的冷峻坐姿,只有藏在宽大袖袍中的手指在微微颤抖。 刑部侍郎先打破了沉默:“罪臣秦蕴,前朝覆灭时皇宫大火,混乱中,前朝三公主及其襁褓中的幼子一齐失踪。同年,你携家眷赴任,对外宣称夫人在途中产下一子,取名秦绍礼,是也不是?” 秦蕴冷笑一声,并不回话。 他稍作停顿,目光锐利地扫过秦蕴,也不计较他的沉默,只继续道:“然此子对外称体弱多病,深居简出,鲜少见人,连科考都不曾参加过。及冠后由你作主,娶了家世远不及秦家的薛氏,诞有一子,取名秦时,也没错吧?” “去岁,朝廷清查旧档,发现当年为三公主接生的稳婆,隐匿于你老家。顺着查她行踪,才知后山有一孤坟,平日里无人踏足,唯有她每岁都去祭拜。” “坟头碑上刻有一个‘婉’字,正是前朝三公主的闺名。你当无人知晓了吗?” “又于你府中密室,搜出前朝皇室信物蟠龙玉佩一枚,与典籍所载前朝三公主周岁所佩之物,一般无二。” “罪臣秦蕴,”他声调陡然拔高,“你还有何话说?那秦绍礼、秦时,都是前朝余孽,是也不是?!” 秦蕴还未答话,余越却已感喉咙发紧。 这和他预想的场面并不相同,刑部尚书环环相扣、句句相逼,他找不到可以插话的空间。 可是他必须说点什么。 年轻有为的大理寺少卿余止,在查清此案中立了不少功劳的余止,不应有如此异常的沉默。 何况御史中丞王大人又一向与余止私交甚笃,比起旁人只会更了解他,今日在他面前,万万不可露了破绽。 余越强迫自己开口,声音因刻意压低而显得有些沙哑:“秦蕴,你身为朝廷命官,多受皇恩,为何要行此……大逆不道之事?” 他自己都能猜想到这个问题的苍白无力,因此几乎已不敢迎接四面八方的视线。 秦蕴却有了反应,抬起头,目光并未看向咄咄逼人的刑部尚书,反而直视着高高在上的“余止”。 “余大人,”他的声音清晰得出乎意料,“你效忠如今的皇帝,我亦效忠我的皇帝,又有什么不同?你何必问我为何?” “‘忠义’二字,各位不都常挂在嘴上?三公主于我秦家有救命之恩,临危托孤,我岂能负她?” 他顿了顿,语气变得更加决绝:“不错,秦时正是三公主的血脉。绍礼已在狱中离世,我今日也要随他去了,可是时儿却已远走高飞!” “你们找了这么些日子,最后还是只能先审我,不正是找不到他吗?只要他还活在这世上,三公主的血脉就没有断,大梁的国运就没有断——” “放肆!”御史中丞猛地睁开眼,厉声打断,“安敢口出狂言!” 余越的心脏几乎要跳出胸腔,他眼前的不是什么偷鸡摸狗的小案子,而几乎已是一桩谋逆大案。 按照律法,接下来就是核验身份,然后走完程序,判处极刑。 你见过的,你在书里见过,也见余止审过,他能做到,你也能做到。你准备好今天要说什么了,早就照着书写好背下来了,不会有差错的。 他在心里为自己一次又一次鼓劲。 余越深吸一口气,努力压下声音里的颤抖,尽量让语调显得平稳而冰冷,模仿着记忆中余止的样子。 “既然证据确凿,犯官亦供认不讳,今判褫夺秦蕴所有官爵,削除功名,依律处斩。家产尽数抄没,妻妾子女没入官籍。” 他感到自己的声音在空旷的大堂里显得异常突兀,这番话几乎已用尽了他全身力气。 好在无人有异议。 秦蕴犹在口出胡言,却已被人堵了嘴带下去,一切都结束了,今日这场硬仗,他终于算是熬过去了 接下来大概要好生送两位大人离开?他不敢轻易先站起身,只笑着招呼道:“二位” “既然此案已审理完毕,”一直在一旁显得异常沉默的御史中丞却突然开了口,“便来审审另一桩案子吧。” 他扭头,面无表情地盯住了余越。 “我这里倒是还有人递了信,说要当堂状告您呢。” “余大人。”他的目光冰冷而危险,比方才看着秦蕴时更像看一个死人。 余越心跳骤停。《 》 50-60 第51章 “王大人说什么笑话呢” 他几乎有些佩服自己, 此时竟还能强笑着接上话来。 那御史中丞却毫不领情,目光如炬地望着他:“这种事,我还不至于同你一般拿来开玩笑。余大人, 我究竟该叫你余止,还是余越?” 众人还未散去, 堂下一片哗然。 余越心头巨震,强自镇定:“王兄, 公堂之上, 不可如此胡言乱语啊” 王大人却冷笑一声, 向前迈了一步, 直直逼视着余越:“胡言乱语?那我问你, 三年前你初入大理寺,我赠你的那方端砚, 上面刻着什么字?” 余越僵在原地, 冷汗瞬间湿透了内衫。三年前一切还未发生, 他还安然无恙地生活在那个小镇上, 那时候的事他上哪知道去? “怎么, 余大人不记得了?”王大人步步紧逼, “还是说, 你果真如我接到的消息一般, 是旁人假扮的余大人?” 堂下早已炸开了锅。 余越知道有无数目光正如针般刺在他身上, 眉头越皱越紧的刑部尚书,底下的众多衙役 他张了张嘴, 却发不出声音。 “休得议论!”余越最终勉强喝道, 声音却不自觉地发颤,“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今日大家都累了, 就先回去——” “且慢!” 一道熟悉的声音从堂外传来。 只见一人缓步走入堂内,身着四品官服,面容与堂上的余越一模一样。 堂内堂外,霎时一片死寂。 余越看着走进来的余止,只觉浑身冰凉。 不是把他好好锁在了密室里吗?不是下了药叫他一直昏睡吗?他如何逃脱的?府中有人发现了不对吗?有人在接应他吗? “大胆余越,竟敢冒充本官!”余越拍案而起,做最后挣扎。 他必须抢占先机。 余止却不慌不忙,甚至未曾搭理他,只扭头对那王大人道:“王兄当日赠我的并非端砚,而是一方笔洗。” 他转向堂下众人,声音清朗如钟:“数日前,我这不肖弟弟余越设计囚禁于我,代替我的身份,意图冒充朝廷命官。今日我才得以脱身,赶来指认此人。” “胡说!我才是真正的余止!”余越嘶声道,声音因恐惧而显得愈发尖锐,“此人是我府中逃奴,不知从何处学来易容邪术,竟敢冒充朝廷命官!” 余止冷笑:“既然如此,你可敢当着众人的面,说说刚刚那桩案子的来龙去脉?你在其中都做了些什么?去了哪些地方奔走?” 余越张口欲言,却只得卡住。 堂下众人见他犹豫,纷纷窃窃私语起来。 余越的世界天旋地转。 他不明白,明明就差一点点。今日他已下定决心,回去就亲手了结了哥哥的性命。 尽管还心存一丁点愧疚和不忍,可是他不能叫风潇和自己一同担那么大的风险。 明明只要到今晚,余止就会身死余府,他会承认他这个“弟弟”,为他出殡,风光大葬,好好把他送走,下辈子再来赎罪。 明明只要过完今天,一切后患都会消失的 “你设计我……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余越喃喃道。 余止走近几步,低声道:“你以为同样的把戏,我还能栽在你手上第二次吗?” “以为我把你这张一模一样的脸放在身边,能安安心心、毫无防备吗?” “以为我还像小时候一样,可以任由你交换我们的身份,交换我们做过的事,乃至于交换我们的命运吗?” 他把手放在余越微微颤抖的脸上,用手指狠狠擦过那颗痣的位置。 黑点被拉长,带出一道墨痕。 刑部尚书看清此景,一声惊呼。 余止已转身朗声道:“此人原名余越,本是我府中逃奴,趁我不备,设计囚禁于我,假冒朝廷命官,欺君罔上,罪无可赦!来人,将他拿下!” 衙役们面面相觑,一时有些犹豫,两个余止容貌衣着一模一样,言辞各执一词。尽管看气势已有了分别,却终究不敢轻举妄动。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一声高喝:“传皇上口谕——” 一太监手持黄绫圣旨,在大内侍卫的簇拥下大步走入堂内,正是皇帝身边的高公公。 再是一片混乱,众人也先暂且放下,纷纷跪伏在地。 “皇上已得御史中丞王氏禀报,闻大理寺少卿有身份混淆之乱,特命羽林卫协助辨明真伪,将假冒者押入天牢候审。” 那高公公念毕,看向堂上两个一模一样的余止,微微皱眉:“二位,圣上已有安排,只需分别回答几个问题,便可辨明真伪。” 余越疑心自己在浑身发抖,只能祈祷在宽大衣袍的遮掩下,不要叫人看出来。 然而看不看得出来还有什么区别呢?他其实已经一败涂地。 朝中事务,余止自然对答如流,余越便是紧急补了课,也只能勉强应对。问题转向大理寺内部事务,余越更是支支吾吾。 还未问完,众人看向两人的目光已很确定。 “最后一问,”高公公缓缓道,“余大人去年审理的漕运案中,最关键的证物是什么?” 余止从容答道:“是漕帮帮主与河道官员往来的密信,共计二十八封,现存于大理寺密库。” 高公公满意点头,转向余越:“你还有何话说?” 余越已面色惨白,半个字也说不出。 “将这假冒朝廷命官的狂徒拿下!”高公公不再犹豫,尖声下令。 羽林卫一拥而上,将余越押住,官服被粗暴地扯下,露出里头的衣裳。他被强行按跪在地,镣铐加身。 像是终于从浑浑噩噩中清醒过来,余越抬起头,死死盯着余止:“你早就能逃出来了是不是?这些天的事你其实都知道,对不对?” 余止示意押着他的羽林卫稍等片刻,而后微微倾身,声音只有两人能听到:“不然呢?” 余越不明白:“为什么?为什么不当时就直接杀了我?为什么要等到现在?” “若不给你点机会,怎么能等到你出现在外人面前?”余止语气平静得可怕,“现在你犯下的是无可赦免的死罪了。假冒朝廷命官,欺君罔上,每一条都是死罪。” 余越如遭雷击。 “何况这可太有意思了,”余止轻笑,“先充满希望再面临绝望是什么滋味?舒服吗?自以为成功了的感觉怎么样?从云端跌进泥里的感觉怎么样?” “你会下地狱的,余止。”余越咬牙切齿。 余止微笑道:“那也是你先下。” 羽林卫将余越押出了大堂,余止目送着他的背影,眼底翻涌过许多情绪,最终却一句话也没有再说。 他转过身去,整理官袍,抱拳对刑部尚书道:“今日之事,让您见笑了。” 又转而面向那御史中丞:“此番多谢王兄相助。” 几人各自客气一番,热闹终于散了场。 余止稳步走出大理寺,阳光照在他面无表情的脸上。像是被这样刺眼的光线晃到,他微微眯起了眼。 门外等候的轿夫已掀开轿帘,恭敬道:“主子,去哪里?” “金樽阁。”余止简短吩咐。 轿子平稳地抬起,穿过熙攘的街市,余止靠在轿内闭目养神。 明明知道马上就能知道答案,却还是忍不住在心里一遍遍盘算,此事她究竟知道多少、又参与了多少。 按许折枝的说法,很难猜透她在此事中扮演了个怎样的角色。 一方面,余越刚一得手,便迫不及待地要叫许折枝把酒楼转赠给她,太像同伙分赃的模样。 然而另一方面,她却当着许折枝的面,向‘余止’道歉曾骗了他,自己的真名叫作风潇。 若两人是早串通好的同谋,她只管私下告诉余越曾骗过他余止便是了,没有必要在许折枝面前做这一出。 余越这突然的反击,也难分辨究竟有没有风潇的参与。理论上他们两人只见过没几面,还都在自己知情的时候。 若是有风潇的怂恿或一同商议,余越在之前的任何一个时候都可以动手,却偏偏等到了已被关起来的境地。风潇也大可不必询问自己能不能与余越结亲,直接劝说他顶替自己就是了。 因此他更倾向于,余越是早有些准备,又被他的囚禁所刺激,这才暴起行事。 风潇不太像参与者,是不是知情者,便要另当别论。 这一边的金樽阁,风潇已一大早拉着许折枝去交割,把酒楼彻底转到了自己名下,如今只等着官府把一应事宜同步。 许折枝虽早已联系上余止,却得了他的吩咐,叫他“不必与她对着干,尽管听她的,看他们想做什么”。 于是也很配合。 忙完这一桩事,风潇终于缓了口气。思及昨晚亲眼看着烧毁的信,心里更多了几分底气。 撕吧撕吧,如今这幅局面,谁赢了都害不到她头上来,运气好的话,还能叫这个酒楼在手里留住。 眼看着酒楼没什么事,便如释重负地打算回家去歇半晌,也好把昨晚的觉补了。 正如释重负地走下楼梯,便见正门直直走进来一道熟悉的身影。在她看见对方的瞬间,那人也若有所感地抬头向她看来。 风潇站在楼梯上与他对视,只见他站在酒楼门口,阳光从外头照进来,他的脸隐在背光的阴影里,叫人看不清眼底的神色。 她若无其事地扯起一个笑,款款走下了楼梯,迎到他面前。 “余大人,”她语气轻松地招呼,“今日怎么又有空过来?” “有些事情想来问问你,”余止也笑得很和煦,“风掌柜。” 没来由地,风潇呼吸一滞。 第52章 “什么事?”她面上没有显露分毫, 只高高兴兴地抬头,“还去楼上?我亲自招待您。” 语气十分熟稔亲昵,听得出关系很亲密。 余止一挑眉。 他没有多说什么, 只微微颔首,随风潇一道去了楼上。 进了包厢, 风潇又熟练地叫人不必进来伺候,待人都出去了, 才转头对余止道:“今日要见许折枝吗?我一会儿找个理由喊他来?” 余止细细打量她, 见她神色自然, 提起许折枝时也没什么波澜, 看不出破绽来。 风潇见他没出声, 像是刚刚想起来:“你刚刚说要问我什么事?” 余止收回了探寻的目光,佯装不经意地问:“你既然真名风潇, 为什么之前要骗我说叫齐时?又为什么昨日突然愿意告诉我真话了?” 风潇一愣, 而后一脸奇怪地看着他。 “受什么刺激了?怎么突然又问起来?” 余止这才意识到不妥。昨日的事今日又拿来问, 难怪她这副表情。 昨日余越不追问, 自然是因为那对他并不重要, 甚至可能是喜事一桩。“齐时”这个名字是风潇告诉余止的, 还曾被他拿来戳余越的心窝子。 他曾志得意满地对余越说, 她告诉自己她姓齐。 他不愿深想, 昨日的余越听到这个名字是假的时该有多得意, 单是往这个方向稍微动动脑子,他便浑身难受。 “回去后越想越想不通, 今日才特地来问问。”余止找补道。 “那你反应挺慢的, ”风潇了然地笑了,“昨晚怎么不问?” 她又神情很暧昧地同他调侃:“还是说昨晚有更重要的事,以至于根本想不起问这桩事了?” 余止对上她黏糊糊的眼神, 心里却渐渐凉了下去。 他知道昨晚风潇来了余府。今日余越一离府,他便按原先的布置开始行事。府里唯有少数几个他的心腹知道所有安排,其余众人皆被蒙在鼓里,全然不知府里的主子已变了两次。 因此问及昨夜发生了什么,就也问不出来了。余越吩咐了不许人伺候,仆役皆老老实实守在外头,谁也不知夜里书房里发生过什么。 余止是抱了点侥幸心理的。 他们之间虽有情意,却也不能丝毫不顾礼法吧?何况风潇不一定知道那‘余止’已是余越,指不定是吵了一晚上呢…… 风潇如今亲密的态度却已昭示,两人昨晚一定发生了什么升温的事。 却不知到了哪一步。 余止暗暗攥紧了拳头。 “好啦,”风潇见他迟迟不说话,先一步开口,“我也是行走江湖、恐惹是非,才会第一次见面不敢报真名,不是解释过了吗?” “至于为什么昨日才愿意告诉你真话,”她神情雀跃地望着他,俨然一副沉浸在幸福里的模样,“因为你也是昨日才向我吐露心声呀。” “我到现在都还有点不敢相信,你昨天说的那些话竟是真的。你走后我就一直在回想,想把那些话回味一遍又一遍,却忍不住怀疑真假。直到昨晚,或说是到今日早上醒来,我才有了把最珍贵之物握在了手掌心的实感。” 余止发觉,她又像喝醉时一样眼睛晕乎乎的了。 可是他来不及为这样的神情心软或意动,因这其中的指向叫他不敢接受。 “我昨日同你说什么了?”他的语气越发严肃,带着一点自己都没察觉到的恐惧。 风潇闻言先是困惑,而后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神情渐渐变得难以置信。 “你这是什么意思?”她猛地站了起来,一步一步向后靠,目光惊怒异常,“你不会不打算承认了吧?” “别和我开这种玩笑”她最后几个字已声音颤抖,挤出一个十分勉强的笑,“我害怕,你别开玩笑了” 事已至此,恐怕已没有隐瞒的必要,当务之急是问出来,余越昨日究竟说了什么。 余止紧紧皱着眉头,缓缓开口:“昨日来的人不是我。” “余越买通我身边的人,冒充了我几日。为将他们一网打尽,把他的罪名定死,今日才去会审堂上当众拆穿了他。” “所以你昨日见到的并不是我,而是余越。” 风潇霎时双目圆瞪,嘴上说不出话,身子却已站不住似的,踉跄着往后退了两步。 余止眼疾手快地上前,一把扶稳了她。 他感觉到她身上像没有骨头,支撑不住地要向后倒。 “所以,”余止紧紧环着她的肩,让她能靠在自己身上,却来不及为这样亲密的接触而分神丝毫,“他昨日到底说了什么?” 风潇抬头看他,眼神已有些迷蒙:“你说,你其实从第一面见我,就心悦于我。” “你说你只是没看清自己的心意,才会拱手把我推向别人;你说你提出为我和余越牵线搭桥,不过是想找个理由同我多说说话;你说你不愿我和他越走越近,是因你骗不了自己。” “你说我决定和他成亲时,你才真正明白了自己的心意” “余止,这不都是你说的吗?这不都是你昨日在这里、昨晚在书房,口口声声对我说的真心话吗?” “你现在在骗我对不对?你又想骗我,你又乱开玩笑,还是你又不明白自己的心意了” 余止如遭雷劈,面色霎时苍白,手臂险些脱力扶不住风潇。 他一时不敢直视风潇的眼睛,嘴唇嗫嚅着说不出话来。 风潇却犹在急切地追问:“你快说啊,你又骗我了对不对余止,不要这样,我不要听你说什么那是余越,我不信” 她语带哭腔,终于从余止的沉默里,读懂了点什么。 于是神情肉眼可见地渐渐灰暗下去,方才还是朵被滋养得生机勃勃的花,转眼便这样衰败,脖颈如花茎般有气无力地垂了下去。 余止心头一痛,却说不出半句能安慰她的话。 非但不能安慰她,甚至几乎能够预料,他将要问出口的话于她而言,或是另一柄扎得更深的利刃。 他不愿如此,却不得不问。 余止闭上眼,声音滞涩:“所以你果真不知此事吗?他未曾与你串通过吗?他昨日没有告诉你真相吗?” “若你真的毫不知情,为何他会把酒楼转到你名下?你又为何如此匆忙,催着他把一应手续尽数办了?” 风潇本已别过头去不再看他,听闻此言,猛地把头抬起,不可置信地直视他的眼睛。 余止不由自主地躲避她的视线。 “不是你说往后你的就是我的,这酒楼自然也不可能明面上全靠我张罗,背地里却放在旁人名下吗?” “不是你说等酒楼的事办完了,就要娶我进门吗?” 她好像终于接受了现实,冷笑一声,从余止怀里挣脱。 “对,不是你,是我糊涂了。” “我怎么会以为那真的是你说的呢?我怎么会以为小心翼翼拥住我的人是你呢?” “你可是余止啊,”她面上的哀婉几乎要满溢出来,“你堂堂大理寺少卿,怎么会那样真心地爱慕于我呢?我又怎么敢那样轻信了呢?” 余止上前一步,想要开口说些什么。 风潇却丝毫不给他留话口:“昨晚的人也是余越是吗?” “好,你们兄弟俩真是好得很!那真的是余越也好,你要逃避昨晚的事也罢,该发生的不该发生的都已发生了,是我太蠢,才会在这里栽得如此彻底!” 余止瞳孔骤缩,一时也顾不得方才想安抚她的那些话了,大步朝前站在她面前,双手紧紧箍住了她的肩膀。 “你说什么?”他厉声问道,“你这是什么意思?昨晚发生什么了?你和他在书房整整一夜,究竟干了什么——” “关你屁事!”风潇怒叱。 她用力一推,余止措手不及,竟被她推得一个踉跄,手也从她肩膀上松开了。 风潇禁锢骤然松开,一步跨至桌前,端起滚烫的茶水,朝着余止便狠狠泼了过去。 直直泼在他面上,从下半张脸到脖子,再到锁骨和胸前的衣裳,一整杯水尽数泼了个干净。 冬日穿得厚实,余止没有被烫到,衣衫却迅速湿透了,还有片茶叶子挂在了衣领上。 这是他功成名就后第一次如此狼狈。 余止眉毛立时竖了起来,下意识就要大发雷霆,风潇却比他先一步开口。 “你好意思来问我与他做了什么?你好意思来质问我有没有与他串通?是我心甘情愿地被你耍了太久,让你觉得我是泥做的人吗?是我总在原地傻愣愣地等你,让你以为我没有脾气吗?” “你为将他罪名定死,捱到今日才去拆穿他,不就说明你从一开始就知道吗?局面不是全在你掌握中吗?” “你既然知情,既然有的是办法终止这场闹剧,为什么从未想过早点结束?你猜不到他会来找我吗?你猜不到他可能骗我吗?你一点都想不到可能会发生什么吗?” “你明明什么都知道,你什么都知道!” 她近乎歇斯底里地怒骂,几次濒临破音。 “你明明早可以阻止这一切,却什么都没有做!你眼睁睁地放任他来骗我,你放任了一切发生,然后来义正言辞地质问我昨晚发生了什么!” “你让我以为等到了你,你让我以为真心会有回报,到头来一切都只是大梦一场,所有的美好都是假象。” “而你站在我面前,就这样毫无愧疚地站在我面前,就好像这一切是我造成的一样!你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 “余止,你有愧于我!” 第53章 风潇一口气把话吐了个干净, 才终于停了下来,在原地剧烈地喘气,不知是一口气说下来累的, 还是愤怒所致。 包厢内一时一片寂静。 余止一动不动,上半身衣裳湿了大半, 还有残留的茶叶,神情晦涩地看着风潇;风潇喘着粗气, 手撑着桌面, 毫不示弱与他对视, 眼里的怨气藏也不藏。 余止对上这样的眼神, 却实在发不出应有的脾气。 她说的其实没错。 从一开始, 他就为了折辱余越而把她卷进来,他能察觉到风潇萌动的心意, 也明白她一次次的无奈直到今日的愤怒。 只是每次他只需小小让步, 她便又如往日一般, 以至于让他有了种错觉, 好像无论如何, 她都会好好在原地等他。 他本以为这就是最后一次了。 其实余越有件事情说的没错, 直到她误以为自己喜欢上了余越, 他才意识到, 他无法接受眼睁睁地看着他们靠近。 哪怕明知道, 她无论如何都不会真的喜欢余越,一切不过是她对自己爱而不得后的自我欺骗。 她只会对一个人动心, 那个人不可能是余越, 只能是他余止。 用不了太久,就会到拨乱反正的时候。余越这次的反扑解决后,他会叫她亲眼看看他的卑劣, 他甚至在思考,打算把幼时的旧事告诉风潇。 他要她清楚明白地看到余越所有的不堪入目,哪怕为此要暴露自己狼狈而凄惨的过去,反正她会是他的女人,他愿意同她分享未来的日子,也就可以不吝啬于分享过往。 这是他对她的补偿。 只要此事一了。 然而如今,他与余越之间终于有了个了断,与风潇之间,却好像已隔了一道再也跨不过去的鸿沟。 他没来由地觉得,这次不会再如从前一般,轻易收获她无可奈何又甘之如饴的苦笑。 同样地,他也无法如预想一般,向风潇袒露心意,把她接进余府。 有人替他坦白过了。 非但如此,那人还替他享受了她的惊喜,享受了她的温言软语,享受了她亮晶晶的眼睛,享受了她一整日包括一个晚上的欢欣与雀跃。 他还享受过什么呢? 那可是一整晚啊。 他光明正大地与她十指相扣了吗?他把她拥在怀里吗?他抚摸了她的头发、面庞和身体吗? 他会亲吻她吗?他会亲吻她的额头、脸颊甚至是嘴唇吗?她的唇看起来红艳而饱满,会是怎样柔软的触感? 余止不敢深想,他怕再想下去就要疯掉。 可是风潇就这样直挺挺地站在他面前,叫他脑海里那些画面无论如何都挥之不去。 她没有办法再成为他的女人。 风潇却近乎挑衅地看着他,压根不打算解释昨晚发生了什么,也丝毫没有为此垂首的准备。 余止沉默了很久很久,终于什么都没有说。 他盯着湿透的衣服和那片有些滑稽的茶叶,一言不发地走出了包厢。 “砰!” 他听见风潇在背后重重摔上了包厢的门。 迎面撞上正匆匆赶来的许折枝。 “刚听说您过来了,没想到那边竟了结得这样快。”许折枝眼前一亮,欣喜地迎了过来。 话音未落,才看清余止此时的狼狈模样,不免大吃一惊,瞪大了眼睛:“主子——” 余止直直往前走去,没有停下脚步:“不重要的事就回头再说,今日我有别的要忙。” 许折枝边跟着追上去,边慌忙道:“您和风掌柜说过把酒楼转回给我的事了吗?我现在去与她交接吗?” 余止语塞片刻,才开口道:“不必了。” “待我明日去把那件事确认完。若她说的是假话,便没必要再怀柔;若她说的是真话,这酒楼就没有再要回来的道理。” 区区一个酒楼,哪里足够弥补她呢? 余止脚下步伐更快,大步走向门口。轿夫仍等在门口,见他出来了,忙迎他上轿。 “大人这次去哪?”其中一个恭敬问道。 “回府。”余止淡声道。 众人都知道他近日遭遇,大理寺卿特批了他两日的假,以做休整。 余止回到府中,直奔昨日风潇留了一夜的那间书房。 刚一进去,便闻到一股明显的酒味,他面色阴沉地皱起了眉头。 一旁伺候的下人忙小心解释道:“打扫的人已仔细收拾过了,只是您昨夜喝的酒实在太烈,味道一时半会儿怕是散不去” 余止火气更甚,抓起一只茶杯便朝地上砸去。地上铺了地毯,茶杯在地上轱辘滚了几圈,好远才停下。 风潇的酒量他见过的,一品阁那晚,一杯下去就不太清醒了。余越安的是什么心,用这样烈的酒来灌她? 他又抬脚走向书房里唯一一处能睡觉的地方,正是那个木榻。 因也被收拾过的缘故,现在看起来很平整,难以获知之前的模样。余止冷冷盯着平整的榻面,不知在想些什么。 那下人只当是终于有了能将功抵罪的办法,忙又开口:“您挪到地上的小几,和上头原先放着的书卷,都已清理干净、放回原位了。” “啪!” 余止重重一掌,落在那张小几之上 次日一早,余止便吩咐下人准备马车出门。 “去天牢。” 府里的车夫心中一颤,平白被“天牢”两个字唬了一跳,却也不敢多问,只埋头加快了脚步。 到了门口,余止并未受太多阻拦。 天牢虽归刑部管,却有不少犯人的案件由大理寺负责复核判决,余止来得不少,早就混了脸熟。说是要有专门的批核、只能见要复核案子的特定犯人,其实刑部的人很少真的细细盘问他。 何况这次他要见的是余止。 那可是人家余大人的亲弟弟,余大人还正是这桩案子的苦主,又是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同僚,谁会动真格得难为他? 因此余止轻松进去了,很快站在了余越面前。 余越幸运地拥有单间,却仍蜷缩在最里面的角落。 身上原本的官袍被当众扒去,自然也不会有人为他准备新的衣裳,于是不着外袍。身下仅有一堆潮湿发霉的稻草,在本就不见天日、入冬越发阴冷的囚室,显已不足以保暖,不体面都成了小事。 仅仅一日过去,乱发已如枯草般纠缠着,神态里有种彻底的死寂,连愤怒和畏惧都看不到。 见余止来了,双眼也仍是空洞的,没有任何反应奉送给他。 余止沉声开口:“我见过风潇了。” 余越像是突然被唤醒,这才抬起眼帘,死死盯着余止:“你见她做什么?你连她叫风潇都知道了?她在哪里?你对她做了什么——” “我能对她做什么?”余止一声嗤笑,“她都把所有罪过推到你一人头上了,我还能说什么呢?” “倒是你,成事时与她一同享福,怎么一出事,就被她当路边的狗一样踹开了?” 一瞬间,余越如古井般平静无波的眼睛,终于泛起了点涟漪。然而那点波澜太过微小和短暂,在余止捕捉到之前,便已飞速隐了下去。 “你不本来就说我是路边的一条狗吗?”他面无表情。 余止却不买账:“她也如此说吗?你把金樽阁都送给了她,前天夜里更是与她一同喝得酩酊大醉,也曾情意绵绵吧?” “怎么到了今日,她嘴里却全变成是你在骗她了?” 余越把头埋得更低,不叫他看清一丁点自己此时的表情。 “你知道她对我说什么吗?”余止步步紧逼。 “她说,全都是你骗她的。你根本没有告诉她你是余越,你只说你是余止,认清了自己的心意,赶来告知与她。” “多可笑,她前些日子还信誓旦旦地说要同你结亲呢;如今却说,一听到‘余止’这番真情告白,便欣然回心转意了。” “照她的说法,你这两日与她的一切甜蜜和快活,在她眼里都是和余止,这才乐在其中。” “余越,果真如此吗?” 他隔着囚室的栏杆,遥遥望着余越。 余越却始终不肯抬头。 “她骗你的,”他说,“全都是说谎,其实她什么都知道,她不仅知道那两日的人是我,甚至和你交换身份的主意都是她出的。” 余止一挑眉。 “你知道她为什么要这样吗?因为她是咱们的娘转世,她是来找你讨要个说法的。她说她去世前交代了你要照顾好我,你就是这么照顾我的?你就这样杀了爹?你就这样对亲弟弟?” “她说你根本不配当她的儿子,才专门转世投胎到风潇身上,为的就是来好好骂骂你这个不孝子——” “老子是不是给你脸了?”余止终于听不下去,厉声怒喝。 他本以为风潇果然扯了谎,余越又向来是个不担事的,尤其在听说遭此背叛,万万不愿替她隐瞒,才如此和盘托出。 不曾想他却一句比一句荒唐,摆明了是来戏弄自己的! 余止怒火中烧:“你以为我不敢现在就杀了你?” “来啊!”余越却朗声大笑起来,“你来杀了我啊!你为什么不直接杀了我?我连仅此一次被她用那样爱慕的目光看着的机会,竟然都要以你的身份,我还有什么活下去的必要?” “你赢了又怎么样?我比你先一步拥有了她,哪怕是以你的身份,我曾把她拥在怀里!” 他几乎歇斯底里。 余止的神情反而诡异地平静下来。 不过是想激怒他罢了,跳梁小丑。 他已得到了想要的答案。 余止转身就走,丝毫没有理会余越在身后一声比一声癫狂的嘶吼。 眼看着他越走越远,余越边继续扯着嗓子高声呼喊,边任由一行泪从眼角滑过。 她没有错,她只是太害怕了,像他小时候一样。 他当过一次胆小鬼,这次他不会再当了。这一次,他允许她站在自己身后,把他如当年的余止一般推出去承受一切。 这或许是他此生唯一一次的胆量。 他闭上了眼睛。 第54章 风潇发觉, 这两日许折枝总在狐疑地看着她。 这也不难理解。 许折枝显然早向余止通风报信了,在他的视角里,风掌柜可不可信还尚未可知, 余止重新掌控局面后,理应把酒楼重新转回许折枝名下才能放心。 结果来这一趟, 什么都没有干就又走了。难怪许折枝丈二和尚摸不到头脑。 风潇其实也没想到,她以为他会折算成旁的东西补偿自己呢。 或许是还要再去确认真假吧。风潇不怕这个, 他爱去哪儿查就去哪儿查, 她可一点痕迹没留。 他就算是问到余越头上, 余越把那封信全复述出来, 她也大可矢口否认, 反正那封信余越再也找不见了。 只是还有个人要应付。 余止重新出现的次日,封鸣之便匆匆忙忙地寻了来。 进门直奔二楼, 边吩咐小二说要见酒楼的齐掌柜。风潇知道, 这样找上来的不是姓余就是姓封, 因此一问年龄、衣着, 便猜到了来的是封鸣之。 果然一进包厢, 便见封鸣之神色焦急地候在里头, 有椅子也不坐, 背着手走来走去。 面带愁容, 唉声叹气, 像孩子装大人,风潇差点笑了出来。 见她来了, 封鸣之忙朝她走了两步, 确认门已关上,才火急火燎地开了口。 “余家兄弟的事你可听说了?不是要私奔吗?怎么闹出这样大的事情来?” 风潇眉头轻蹙:“我自然知道了,还是余大人昨日亲自来告诉我的。” “嘶——”封鸣之倒吸一口冷气, “那他可知道你们要私奔的事了?那个余越又为何突然发这样的疯?不会和你有关吧?” 风潇连连摇头:“没有,我也不知为何他要这样铤而走险” “明明那封信已千辛万苦地送出去了,只要他肯同我走,我们就能远走高飞,从此真正拥有自由。” “我不明白为什么,他要选择这样,明明离我梦寐以求的生活就差一步” “唉,”封鸣之受她感染,也不由地叹了口气,“许是贪念未消,舍不得拿那张脸搏一搏的机会吧。此招虽险,事成后却可不费吹灰之力坐享余大人这些年打拼来的成果。” “抑或是对他哥哥还有余恨未消,就此走了心有不甘,才要取而代之吧。” 府里的长辈不催促他必须好好念书,各类争夺权势、兄弟反目的故事却常常耳提面命,因此他最铭记于心的道理,就是权力能让人面目全非。 余越这样铤而走险的狂徒,听起来叫人匪夷所思,实则世上并不少。 他不知该怎么安慰此时齐掌柜的情绪,只能关心些她当下的处境。 “余大人怎么说?他没有怀疑此事与你有关吧?不曾迁怒于你吧?”他忧心忡忡。 “只要托你送的那封信没被查到,”风潇神色凝重,“那封信虽与此事无关,送出的时机却太巧合,万一已被余越销毁,只查出我曾送出去过,便说也说不清了。” 封鸣之忙保证道:“你放心,当日送信之人的行踪是不会被查到的,只要别被余大人搜出信件就好。” “不过真搜出来了也不打紧,”他转念一想,又道,“反正你也只是劝他私奔,若真有那封信的内容为证,反而洗清了你的串通之嫌。” 不会搜出来的。风潇心道。 她心事重重地点了点头,不欲多聊此事,显是还未从打击中回过神来。 封鸣之见该问的也问了,按理已该告辞,却总觉得还有什么事没有完成。 他昨日听到消息,当即就打算赶来的;思及正是风尖浪口,余大人指不定也要找齐掌柜,才姑且作罢。 心下惴惴地等到今天,才终于敢来探探风声。 昨夜一晚上都心急如焚,总觉得自己要尽快来这一趟;然而真进了金樽阁、见到齐掌柜,才发现其实就那么几个问题。 几句话就问完了,问完便不知还要说些什么、还能做些什么,显得这一趟如此单薄。 他总觉得意犹未尽,回想起这两日急于来这一趟的目的,才发觉潜意识里已做好了准备,如今该是用上他的时候。 上一次,仅仅是不能与心上人团圆,她便只有自己一个人可求,这次突逢如此大的变故,理应更需要他搭把手才是。 可是一番嘘寒问暖后,齐掌柜并没有提出什么需要他帮忙的地方。 他自己在心里过了一圈,似乎也确实做不了什么。 冒充朝廷命官,欺君罔上,是救无可救的罪名;余大人当众揭穿,就没打算给这个弟弟留一条生路。 他能做什么呢?让她的心上人走得更体面些吗?恐怕连这也做不到。 封鸣之有些苦恼。 他本已习惯了万事自己都是“帮不上忙”的那个废人,然而在全无背景的齐时面前,他却至少有封王府的力量可以动用,以至于突然变成了能救朋友于危难之间的靠谱之人,无端生出些被需要的错觉。 他有点沉浸在这种错觉里了,竟得意忘形地忘了自己的真面目。 一个没有实权的王府里没有前途的世子罢了,有用只是暂时的、偶尔的,绝大多数时候,他仍是个废子。 他有些挫败,面色灰暗地告辞。 风潇不太明白,上次恳请他帮了那样危险的忙,他走时脚步轻快甚至雀跃;今日一无所求,他走时的神情反而像她欠钱不还一样。 难道是又被人欺负了,却考虑到她此时也处境堪忧,于是不好意思求助? 思及方才面不红心不跳地提起那封信,信誓旦旦地告诉他自己与此事无关,风潇心里多少还是有些歉疚。 她无声地叹了口气,轻轻唤道:“世子。” “你最近有受过什么委屈吗?那些人又说过什么叫你不舒服的话吗?有人欺负你吗?” 封鸣之愕然回首,一时竟不知该说些什么。 这话问得实在奇怪,她一个自身难保的白身商贾,却问他这个金尊玉贵的王府世子,有没有受委屈、有没有被人欺负。 听来好笑,封鸣之却笑不出来。 他也不知道有没有受委屈,因为很难定义那些不舒服的瞬间到底叫不叫委屈。 比方说成为众人调侃的对象,可能也只是因他家世最显赫之故;被阴阳怪气他的德不配位,归根结底也确实是他享受了生来就有的、不费吹灰之力的优待。 很难说得上什么委屈不委屈。 至少父王不觉得他委屈,他只会一遍又一遍不厌其烦地交代他,千万不要与人起冲突,千万不要在外显得嚣张跋扈,不要叫头顶上的人以为他们横着走,不要成为那根眼中钉、肉中刺。 那他大概就是不委屈的吧。 可是齐掌柜觉得他委屈。 她不打圆场,不笑呵呵地把事情一笔带过,在他又一次打算沉默应对的时候,她出言不逊地回怼了那个人。 那天他有些新奇、有些小心、也有些逆反地,把她的话鹦鹉学舌回去,堵得里头的人说不出话。 那天什么都没有发生。 没有人向父王控告他以势压人,也没有人去宫里控诉他仗势欺人,甚至没有人再提起那回事,王府照常运转,不受丝毫干扰。 他才终于松了一口气,打心底为这一日的奇妙感受而高兴。 如今齐时再问起他有没有受欺负,那日的场景便又一次浮现在眼前。 封鸣之原谅了自己今日没帮上什么忙,短暂地原谅了这个不被她需要的、无能为力的自己。 因为能依赖她、被她下意识‘庇护’的感觉也很好。 “没有,”他拨浪鼓一般地摇头,“你不要为我担心,顾好你自己的事要紧。” 想了想,又补充道:“若有人再欺负我,我会来找你诉苦的。” 临走时,他的脚步又如往日一般轻快了。 许折枝紧盯着他离去的身影,眉头却越皱越紧。 这位齐掌柜,或者应该说是风潇,叫人摸不透。 迄今为止,单是他看见的,已有三个男人与她有过不清不楚的牵扯了。 他家主子自然算一个。 认识不久,就放心叫她在这个酒楼当掌柜,已是很不一般了。唯二两次来找她,一次是气冲冲地走的,另一次便是昨日,显而易见被泼了茶水,她却毫发无伤地该做什么就做什么,竟被如此轻轻放过。 连主子都叫他有些搞不明白了。 主子的那位弟弟也算一个。 刚使计窃取了主子的位置,便急匆匆地来找她,连酒楼都彻底赠给她了,还有什么可说的? 还有这个封王世子。 当日不过是来办了一场宴席,她竟麻烦人家又折返回来,叫厨房下了碗长寿面,单独给他又过了一次生辰。 从此以后两人更是接触频繁,封世子来找过她不少次了,每次都是孤男寡女单独在包厢里相处。 瞧瞧他那个得意的脚步!谁知道两人在里面说了些什么! 许折枝不明白,一个女人怎么可以和三个男人,都有过这样解释不清的接触。 要不是连主子也在其中,他简直要叹一句伤风败俗! 天牢,囚室。 “你真的甘心就这样被他折辱、戏耍、最后夺去性命?” 那人蒙着面,离得又远,余越看不清他的脸,也不明白他为什么要来找自己这样一个将死之人。 “关你什么事?”他冷声嗤笑,“你是哪里冒出来的?和他是一伙的?” “你别管我是哪里来的,”那人却很耐心,“至少同他不是一伙的。” “你只需告诉我,你真的甘心吗?你能坐视他就此平安无虞地继续活下去,徒留你一人先赴黄泉吗?” 余越敏锐地反问:“你想从我身上得到什么?” 他听到一声轻笑:“我要的和你一样。” 第55章 余止当众回归的第三日, 也是休整后重回大理寺的第一日,先递了折子请旨进宫。 当日是央了王大人代为禀报皇上的,请来了皇上的口谕, 把事情主持下去,如今自然要谢恩。 也不是单纯请皇上主持公道和谢恩, 余止有借着这件事更进一步的打算。 他没有显赫的家世背景,背后空无一人, 是劣势也是优势。 看似没人帮衬, 然而来历干净、好拿捏, 有实打实有真才干, 年纪也还轻, 正是皇帝培养心腹班子的不二人选。 这些年来,他向来只做纯臣, 不结党营私、不攀附权贵, 在皇帝面前表足了忠心。 这次闹出这样的家丑, 又请皇上亲自下了口谕为他“辨明真身”, 正是进一步当上自己人的好时机。 皇上不会在意好用的臣子家里闹出过无伤大雅的小事, 而只会记得他今日是如何感激涕零地叩谢皇恩浩荡, 记得他如何歌颂皇帝的爱护救他于水深火热之中。 自己亲手帮扶过一把的人, 当然最信得过。 余止踌躇满志地进了宫。 皇上照例是在太极宫的正殿接见他, 他也算来过不止一次了。熟门熟路地被宫人带过去, 给带路的、通传的、守门的太监各自递上了孝敬,终于到了进殿的时候。 余止垂首而入, 目不斜视, 直直跪在明黄色龙袍身影脚下不远处。 行了三跪九叩的大礼,皇帝也未阻拦。 “臣余止,叩谢皇上天恩!”余止被叫起后, 仍是恭恭敬敬低着头,拱手朗声道,“蒙皇上隆恩,辨明真身、还臣清白,臣感激涕零,唯有竭尽驽钝,以报皇恩于万一!” “不必如此多礼,”顶上的中年男声厚重而威严,叫人听不出情绪,“你是朕看重的肱骨之臣、栋梁之材,自然要多照拂一二。” 余止心下暗喜,知道皇帝这也是有心拉近距离。 正待进一步表忠心,却听见另一道并不陌生的男声响起:“余大人确实辛苦了,当日我也在场,瞧见堂上堂下出来两个余大人,可给人吓了一跳呢!” 余止眉头一皱。 是刑部侍郎孙氏的声音。 孙氏与自己向来不对付。同样是皇上看重的青年才俊,连科考都是同一年的,排名也相差无几,总被人拿来比较,难免就心中也暗自较劲。 单是如此也就罢了,两人的路却越走越撞在一起。皇帝把他们分别放在刑部和大理寺,职能上有些微相似之处,平日又多有相互制衡,未尝没有相看高下的意思。 这一来,暗地里的较劲儿就成了明面上的竞争。 大理寺判处的重大案子,是要送到刑部复核的,这样成年累月地打交道,哪有不发生点摩擦的? 旁人也就罢了,他们俩之间的关系却越发紧张。 最重要的是,余止为了走通这条纯臣的路子,向来不与任何势力走得太近;孙氏却是典型的世代为官、根深蒂固。 一次又一次拒绝世家大族抛来的橄榄枝后,两人的实质矛盾便愈发调和不得。 各方因素积累,早已到了算得上仇怨的地步。 今日自己特地来谢恩,他怎么会也在这里? 余止心下不安,面上只得不动声色,一丝不苟地作揖:“下官见过孙侍郎。不知您也在这里,方才失敬。” 大理寺少卿比刑部侍郎品级略低,依礼确实要行礼,只是差得并不太多,理论上倒也不必如此拘束。余止心中警惕,不愿在这里留一点破绽。 “余少卿客气”,孙氏却显然不打算买账,“不过说起来,您这位弟弟和您长得可真是一模一样,我当时丝毫没瞧出来呢!” 余止几不可察地皱了皱眉头。 他今日来,为的是和皇上再进一步,可不是来聊余止的。 这桩事或许新奇有趣,在各家都可作茶余饭后的谈资,然而放到台面上说,便是把家丑拿出来宣扬,几乎直指他治家不严、兄弟不和。 余止勉强一笑,含糊其辞:“他素日里就心性不正,下官不常允许他出来见人。” “是吗?”孙氏却像是想到了什么有趣的事,“素日就心性不正吗?不巧,我竟发现他虽品行有亏、胆大妄为,却有一片赤诚孝心呢。” 余止一惊,霎时出了一身冷汗。 他不安的预感越发强烈,于是偷偷拿余光去扫上首的龙袍,只盼着皇帝对这些家长里短不感兴趣,勒令孙氏休要再在这大殿之上,聊些无意义的琐事。 却见皇帝始终一言不发,好整以暇地静候孙氏的下文。 他有些绝望地意识到,皇上这是有点兴趣。 孙氏显然也意识到了,神色间更多了一分藏不住的兴奋,朝着皇帝撩起衣袍,竟“扑通”一声跪了下来。 “陛下!臣今日要弹劾大理寺少卿余止,所涉之事骇人听闻,臣本不愿相信,然事关重大,不得不赶来上奏!” 余止心跳一滞。 却听那孙侍郎跪在地上,声音铿锵若洪钟,语调痛心疾首。 “臣收到天牢消息,说是关押的犯人余越,三番五次申请要见刑部的官员,言其虽犯大过、自知将死,却也不能眼睁睁看着恶人继续祸患社稷。” “臣闻其言辞恳切,又觉事关重大,便应允去见了他一面。不曾想,此行竟听到大理寺少卿余止曾弑父之事!” 此言一出,皇帝明显收起了方才那副看热闹的姿态。 “哦?”他身子微微朝前倾了倾,“当真?” “臣初时听闻,亦是惊愕不敢置信,然他字字恳切,逻辑自洽,不似作伪,臣不敢大意,特来禀明陛下。” “那余越便是余少卿的孪生兄弟,他自称因幼时父亲偏袒,常打骂长子、克扣吃穿,致使余少卿怀恨在心,背井离乡。” “如今在京任职,位高权重,回看幼时经历,便有报复之举。” “他先使计弑父,叫亲生父亲无故暴毙于家中,而后设计了弟弟卖身葬父,拿到了余越的卖身契,这才叫亲弟弟每日如仆役一般服侍于他,受尽折辱。” “也正因此,才激起了余越仇怨,有了他顶替哥哥身份之事。” “因时间仓促,前半段的真假还无从查验;后半段却句句属实,余少卿平日里对他这位弟弟的态度,百官里、市井中能作证的不在少数。” 余止的心一寸一寸凉了下去,却没有想象中的惊惶,他发觉自己此时竟出奇平静,甚至能察觉到皇帝周身越来越低沉的气压。 孙侍郎显然是有备而来,很明白什么话能真的激起皇帝的防备和震怒。 “《孝经》有云:‘夫孝,始于事亲,中于事君,终于立身。’ 我朝以孝治天下,以忠立朝纲,一个人的忠心,根植于其孝心。” “陛下,一个连自己的生身之父都能痛下杀手之人,其心肠是何等狠毒?其性情是何等凉薄?” “臣每每思之,便觉毛骨悚然。他今日能弑其父,明日手握大权,又会做出何等悖逆之事?一个能践踏人伦底线之人,果真会真心敬畏朝廷的法度、忠于陛下的恩典吗?” “为江山社稷计,为伦理纲常计,绝不可让此等不忠不孝之徒,玷污庙堂,祸乱朝纲!恳请陛下明察秋毫,彻查此事!” 此言一出,果见皇帝神色惊怒,愈发肃穆。 “余少卿,”他一字一顿,“孙侍郎所言属实吗?” 余止明白,此时他没有别的选择。 这不是可以洗心革面、整改回头的事,亦不是皇帝能因为用他用得称心如意就视而不见的小事。 他无论如何也不能认下来,根本没有承认这个选项。 “皇上明鉴!”他毫不犹豫,亦跟着“扑通”跪地,声音比孙侍郎方才还要重上几分,“臣冤枉!” “孙大人这番话真真假假,轻易便能叫臣陷入百口莫辩的境地。幼时遭遇确实如此,臣心有怨怼,在听闻父亲离世后把弟弟接来,为旧事出气一二也是真的。” “然而所谓弑父一事,臣却宁死不认!恳请皇上彻查,还臣一个清白!” 事已至此,唯有对刚。 他只能寄希望于当日做得够干净,没有人能查得出来。 尽管他明知,皇帝要查清楚一件事,能隐瞒住的概率微乎其微。 余止与孙氏并排跪在一起,各自言辞恳切。孙氏义正言辞,信誓旦旦,余止亦是神情愤然,眼圈通红。 沉吟许久,皇帝终于下了令:“先将余止关押起来,暂除其职,待一切水落石出,若你真有冤屈,朕自会补偿一二。” 余止一颗心缓缓沉了下去。 这就是下定主意要严查。而他被关起来后,便也无法多方活动,既难再去清理证据,亦难四处寻人自救。 此时唯二能求,只有苍天与佛祖。 或许还有早已在天上的母亲,能好歹也保护他一次。余止没来由地想。 如果母亲还在,这一切都不会发生的。 他已用尽了一切办法,却始终逃不出母亲去世的那个晚上。无论他多努力,哪怕日日殚精竭虑,永远在逃,却永远都逃不掉。 他们总要把他抓回来继续折磨! 除却母亲,所有人都对不起他。 害死了母亲、迁怒给他的父亲,利用了他的怜爱、嫁祸于他的弟弟,抓住机会就死咬着不松口、不死不休的政敌 这世上所有人都对不住他,所有人都在害他,所有人都想要了他的命! 余止被押着关进单人囚室前,脑中一片空白,唯有这一段话翻来覆去地来回想。 所有人都想要了他的命,所有人都对不住他! 这世上只有一人,是他对不住她。 他本以为还有机会弥补的。 第56章 许折枝不明白, 为什么一下子就变天了。 明明主子只是按原先的安排,去宫里一趟谢恩,就再也没有回来。 他才刚接到主子的消息, 说这酒楼就留给风潇了,进宫谢恩回来, 就要着手给他安排别的任务。 他没有等到新的任务,只等到了主子被关押起来的消息。 线人传出的消息说是被控诉弑父, 其实也不必线人传出来, 满京城都已传遍了。 以令他反应不及的速度。 余大人本就是人人称道的青年才俊, 权贵和普通老百姓都或多或少知道点他的名字, 又配上“弑父”这样耸人听闻的罪名, 很快就在大街小巷传播开来。 许折枝清楚,这是有人的蓄谋已久。 然而余止行事并不收敛, 得罪的人不在少数, 他一个当手下的, 一时半会儿也锁定不到源头。 眼下最关键的自然是弑父之事究竟是真是假, 许折枝却无法满怀希望地为主子祈祷。以他对余止的了解, 此事恐怕十有八九是真的。 可是为什么就能因此把主子毁了呢?那些人既然要查主子弑父, 就该能查到主子幼时是怎么过来的, 他不敢说余父确实该死一类暴言, 可是至少主子是有苦衷的啊! 他已经够苦了, 好不容易走到今天这一步,眼看着已经熬出头了, 就要用余越的退场, 宣告与过去彻底告别,为何又要把那些往事挖出来,置主子于死地呢? 许折枝唯有祈祷奇迹发生。 奇迹没有发生。 前大理寺少卿被检举弑父, 经查证属实,皇帝震怒,革除其功名官职,当众斩首。 许折枝没有去看。 主子每每出远门办事,总把京城中要紧的大小事宜交付于他,至于什么送不送的,他们主仆间从不讲究那些虚的。 这次主子大概也不希望他送吧。 他见过其他菜市口斩首之人,无一不狼狈。往往被百姓围观、唾骂、指指点点,烂菜叶是真的会扔,小石块、臭鸡蛋也是真的会砸。 主子一向是个体面的人,定然不愿让他这个下属见到这样的一面。 他照旧把要紧事嘱托给了他,这个一向最信任、最倚重的下属。 在尘埃落定前不久的几天,主子传出来的最后一条消息,是叫他“照顾好风潇”。 他实在不能理解主子在想什么,这位风掌柜明明与主子结识没有多久,缘何能成为他最后的叮嘱? 正常人这时候不都应该放不下家中老小、血脉亲人吗? 许折枝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主子其实孑然一身很久了。听闻他母亲去世得早,父亲也暴毙而亡,唯一活在世上的弟弟,早已反目成仇不说,两人还是同一天行刑。 同一个时候来到这世上,又同一个时候走,叫他也不得不感慨。 原来主子果真没有什么值得牵挂的人了。 若风掌柜是他最后放不下的,那便是吧。 许折枝好几日没有来酒楼,把自己关在家中不肯见人,直到缓过了头几天的情绪,才想起主子的交代。 于是强自收拾振作,又回到了金樽阁。 见到风潇仍如往日一般在酒楼里忙碌,与来往客人该说笑说笑,心中就有些不快。然而观其衣饰,全然素净,多少还是欣慰了些。 她明面上毕竟和主子没有关联,总不能光明正大地为他披麻戴孝,愿意以这种方式守孝,也算是有心了。 风潇倒没有什么守孝的概念,只是毕竟与余止余越算是有点牵绊,第一次有身边的人这样阴阳相隔,心里还是有点发毛的。真穿些大红大紫的喜庆颜色,总觉得对逝者不大尊重,何况余止毕竟是酒楼的原主人,在这个地盘上,还是要给他的魂魄留几分面子。 本着死者为大的念头,风潇这几日打扮得都不多招摇。 见许折枝终于来了,她也没问他这几日都去了哪里,只善解人意地开口:“如今你与我、与这金樽阁都没了什么牵扯,愿去哪里就去哪里吧。” 许折枝却失魂落魄地摇摇头:“我哪也不去,就留在这里。” 风潇瞪圆了眼,像看疯子一般看着他:“你留在这里做什么?我可不养闲人。” 许折枝被她噎得一顿,深吸一口气,才好声好气地解释道:“主子他交代我要照顾好你。” 风潇的眼睛瞪得更圆。 她没有想到,余止最后能留下这么句话。是半点没查到她做过的手脚吗?没去问过余越她的话是真是假?那日她的控诉全听进去了?他的生活里就没有别的可供交代的事了? 那也太可怜了。她不由有些唏嘘。 更没有想到的是,人家余止留的话是叫他来照顾好自己,他怎么就理直气壮地来麻烦起自己了? “我说,我不养闲人,”她重复道,“你要真是诚心照顾我,就别给我添麻烦,再多发挥点作用。” 这次换许折枝瞪大眼睛了。 她就没有一丝一毫的感动吗?她就不打算为主子的用情至深而落泪吗?她对此没有什么其他要说的吗? 他简直想问问这个没心没肺的女人,究竟有没有真心实意地为主子难过。 风潇见他不说话,继续补充道:“你之前在酒楼当二掌柜,拿的工钱是除了我以外最高的,实际上却没为金樽阁做出些真的贡献。” 他手下管的那几个好歹还正儿八经地当伙计呢,他却只每日管着那几个人,安排任务、交接消息,闲是没闲着,却是为余止而非酒楼做事。 之前酒楼是余止的便罢了,如今是她的了,没有了那些杂七杂八的额外功能,便不能容许这样一个拿着高工资不干事的二掌柜。 用她现代老板的话说,这是工作不饱和。 “你为酒楼揽过什么客人吗?为设计每个时节的新菜式动过脑子吗?监督过除你手下那几个人以外的其他伙计吗?” “你若真要留在这里,就不能再如往常一般只拿工钱不做事,要摆正你这个二掌柜的位置,想清楚自己该做什么” 风潇絮絮叨叨,许折枝的脸色却越来越黑。 当他是什么人了?来蹭工钱的要饭的吗?谁会在乎那劳什子二掌柜的几个工钱?若不是主子的嘱托,他能待在这样一个小小的破酒楼里? 风潇看出了他面色不对劲,脑子转了个弯,觉得对一个刚痛失亲朋的员工而言,急于压榨产能,确实不是高明的管理办法。 于是跟着神情低落了下来,语气也渐渐低沉:“否则怎么能把金樽阁做得再好一些呢?” 她仰头,望着酒楼的横梁和柱枋:“这是他唯一留给我的东西,若不能把这里经营好,百年之后到了地底下,我又有何颜面见他呢?” “交到我手里时,还是蒸蒸日上、红红火火的一家新酒楼,若因为他走了我就消沉终日,或是没了他的庇佑受同行挤兑,叫这酒楼一日不如一日,我怎么对得起他呢?” 她眉头紧锁,目有隐忧。 许折枝从听到“这是他唯一留给我的东西”时,便不由自主地怔愣了。他本多少有些疑心风潇话里的真假,然而观其神情,悲切不似作伪;听其话音,担忧句句在理。 于是也不禁跟着重又伤感起来。 主子这些年打拼下的基业,人一走便什么也用不上了,多少安排布置全都成了一场空,家产华府也只能尽数充公。 唯有这一方酒楼,因一开始挂在他名下、后来又转给风潇的缘故,反而安然无恙地留存下来。 这何尝不是老天开眼,为他留下了主子的最后一点心血,让他能继续守候下去呢? 再看眼圈已隐隐泛红的风潇,便有了同病相怜、惺惺相惜之感。 同是失去了生命中最重要的人,只能强打起精神,把他最后留在这世上的东西延续下去,风潇却比他更坚强、更振作。 他敬佩而惭愧。 许折枝环顾四周,视线停留在风潇也在紧盯着的墙壁上沿,暗自下定了决心。 今日是他最后一次为伤神而耽误正事,日后定要好好打理主子的酒楼、照顾好主子的未亡人。 然而叫许折枝不满的是,主子的未亡人似乎并没有言行上与其他男子保持好距离的自觉。 那个姓封的世子又来了。 若是主子还在,他还能对封王世子轻蔑几分。 对方虽有尊贵的爵位要继承,却是个前途半废的纨绔;他家主子虽暂时官居四品,未来却大有可为。 明眼人都能看得出来,谁该看不起谁。 可现在主子不在了,他许折枝却不过一介白身,纵有为主子做事时积累下的丰厚家底,却也远不足以对封王世子有半分不恭。 于是竟只能眼睁睁看着他动不动便来找风潇,有时迎面遇上了,还要扬起笑脸来招呼贵客。 封鸣之遇见了他几次,忍不住对风潇道:“你们这里那个二掌柜怪怪的。” “嗯?”风潇有些警惕,怕许折枝要闹出什么幺蛾子,“哪里怪?” “感觉他笑得不太自然,”封鸣之回忆着,努力描述道,“很勉强,像是我和那群人不得不一起玩的时候。” “他虽长得俊,可这样不会笑也不是个办法啊,还是少叫他在外面迎客吧。”封鸣之好心建议。 “行,”风潇点点头,“是得说说他。” “还有一事,”封鸣之又不知从哪里掏出张请柬来,“我这次来主要是要邀请你,天气越发冷了,王府过段时日要办个围炉诗会。” “每年都有的,规格不大,只是请些我的同龄人来一同取乐,你要不要来?” 他眼巴巴地望着风潇。 第57章 “我去干什么?”风潇奇道。 她虽不太了解, 却也知道这样办在王府里的聚会,请的都是同一个圈子里的、权贵人家的孩子。 这样的圈子最是固定,她一个从商的平头百姓, 就算去了也融不进去,何苦走这一遭? “你来过冬至呀, ”封鸣之看出她的拒意,忙争取道, “冬至后天就要到最冷的时候了, 最适合一起取暖, 也算是熬冬盼春了, 多有意思!” “你若真想让我陪你一同取暖游玩, 咱们去哪里都是一样的。”风潇却不以为然地安慰道。 “改日你来金樽阁,我请你一起温几壶酒喝, 不比什么都暖和?或是去北城看冰嬉, 等我哪天得闲了就带你去, 你想不想看?” 见封鸣之仍是神色焦急地想要说话, 她又让步道:“若你实在想邀请我去王府玩, 倒也不是不行。改日他们不在了, 单独请我做客, 才能招待好我呢!” 风潇自觉已很有耐心。 此前为那封信的事对封鸣之有些愧疚, 又为他的境遇而有些怜惜, 加上封鸣之实在是个讲义气的朋友,开业以来明里暗里帮了她不少忙, 风潇对他的耐心已远超旁人许多。 然而封鸣之却越发着急。 今年的围炉宴, 他本是早在去年就已下定决心不办的。当时的诗会上有人写了诗暗讽他,他虽文化水平不高,却也能从众人要笑不笑的神情中品出些什么。 父王要他办这种宴会, 本意自然也是为他好。希望他能和这些人家的孩子多结交,未来也好有些人脉,纵使自己能力差些,也能在京城混得开,再加上传下来的爵位,活得至少轻松自在。 可是他总觉得,再办多少场这样的宴会,自己都不会真正被他们接纳。 那种不满和排斥是根深蒂固的。圈子里每多一个人,就会被迅速拉入那样的氛围里;若是有人对他稍有心软,便成了令人不齿的叛徒。 一个天然拥有更高的身份地位、却只高出一点点的孩子,是最适合被看不惯的。若是这个孩子还如他一般天资平庸可供耻笑,就更能满足他们的优越感了。 他越长大越能想明白这个道理,于是在去岁的围炉宴结束后,跪在父王面前苦苦哀求。 “我实在不会作诗,提前准备好的诗人家都能看得出来,”他恳求,“会叫人瞧不起的。他们并不喜欢和我玩,孩儿明年不想办这个围炉诗会了,咱们不办了行不行?” “哪有那么多大大小小的理由?”父王说,“作不好诗,你就多同他们聊些别的,一来二去见得多了,关系不就自然好起来了吗?” 封鸣之一求再求,便显得不听话了。 最后被罚跪了半个时辰,又撒娇卖痴许久,才终于得了准许,今年可以不受这个罪了。 可是他不想办这个诗会,他的朋友却需要呀! 齐时这酒楼他知道的,最难的就是维系好二楼客人的关系。 人家那些常接待贵客的酒楼,老板多多少少都在贵人圈子里混了个脸熟,那些权贵才会愿意赏脸常去。 金樽阁背后没有旁的贵人支持,要在权贵里打开局面,总得叫齐时有同他们结交的第一步。 封鸣之思来想去,自己没什么真情实感的好友,稍微相熟些的,也都早已有意无意地向他们推荐过金樽阁了。 眼下唯一能帮到齐时的,只有组个局,叫她自己广结善缘去。 那些人不愿同他相处,大约是他身份不讨喜、人也不聪明的缘故,可是齐时只是个酒楼掌柜,碍不到他们任何人,又那样聪明,她伶牙俐齿、热心善良,谁能不喜欢她呢? 只要能叫他们见上面、一同围着炉子聊会儿天,齐时自会拿下他们的。 封鸣之很有自信地想。 于是他咬一咬牙,又去父王面前跪下了。 “孩儿反悔了,”他不好意思地挠挠头,“之前是我想岔了,总以为逃避就能解脱。如今又长了一岁,也比去年懂事了,才懂了父王的苦心。” “朋友总是要交的,一时的委屈算不得什么。今年的围炉诗会,咱们还是照办行不行?” 直叫封王也哭笑不得,敲着他的脑门,笑他去年白跪了一遭。 于是封王府又开始准备操办,各处下了请帖,最后一个帖子由封鸣之亲自拿来,交到了风潇手上。 不曾想,风潇却毫不犹豫地拒绝了。 封鸣之却不愿直说是为了给她扩展人脉的。一来怕她觉得承了自己的情,因不好意思而更不愿意去;二来觉得把这种偷偷帮朋友的小忙拿到台面说,像是要邀功一般,怪肉麻的。 于是又不能解释,又要劝风潇答应,一时不知该怎么说,急得几乎要抓耳挠腮。 风潇见他这副欲言又止的样子,心中却渐渐有了猜测。 又费尽心思想叫她去,又扭扭捏捏说不出个所以然来,还能是因为什么? 又要同不喜欢的人相处,怕被人欺负,想求她去撑腰呗! 风潇看着封鸣之恳求的眼神,水汪汪的,好不惹人怜爱。 于是心一软,开口便成了:“罢了罢了,依你一次。” 正苦恼时突然听她松了口,封鸣之不明所以,但封鸣之惊喜。 他于是急忙把那请帖往风潇手里一塞,生怕她下一秒就要反悔似的。 风潇好笑地接了过来,细细看这封精美异常的请帖。 说是冬至的诗会,其实是借了个噱头,真正的日子在冬至后一天,大约是给客人们留出冬至的正日子在家里团圆。 金樽阁接了不少冬至的席面单子,当天和前面几日确实要忙些,不过到了次日,大约也就闲下来了,确实不影响赴宴。 她于是煞有介事地把请帖仔细收好:“放心吧,我会准时到的。” 封鸣之如愿以偿,这才喜滋滋地回去了。 隔了没几天,便又来了一趟,这次带的是大大小小几箱衣服。 “其实没有几件的,”封鸣之看她一脸惊疑,忙委屈道,“只是冬日的衣服厚实,占的地方就大,看起来才显得多了些。” “我不知道你爱穿什么,也不知道你穿多大的合身,又怕让你自己去挑,耽误了你在酒楼办正事,只好估摸着挑了几件。” “你拿回去试试大小,不合身的就送到瑞云楼去,他们会给你加班加点改出来的。” 风潇看着这些箱子,不免好笑:“平白送这么些衣裳来做什么?今年冬天格外冷吗?少穿两件能冻死我?” 封鸣之也被她逗笑,解释道:“是为你来围炉诗会准备的。” 说罢又怕惹她不快,急急补充:“倒不是非要你专程打扮,只是他们那些人惯常眼皮子浅,爱看人穿了什么料子、缝了什么花样,我怕你被他们看轻了去……” “行行行,我晓得。”风潇自然明白。 便是他今日不来这一趟,她也打算趁空去置办几身行头的。平日里什么舒服穿什么,到了要给她的人撑场子的时候,自然从里到外都要把气势拿足了。 “只是你这样大动干戈地搬来酒楼,未免太影响我做生意,”她沉吟片刻,“叫他们给我搬到家里吧,你也同我来,叫你认认门。” 封鸣之眼前一亮:“这是邀请我做客?” “自然,”风潇欣然点头,“你都办了围炉诗会招待我,我不得让丧彪也好好招待招待你吗?” 封鸣之听说过丧彪,据说是她们家的二主子,除了齐时自己,家里就它最大了。 因此见到丧彪时,尽管有些本能的害怕,他还是很热情地打了招呼:“丧彪兄,久仰大名!” 风潇提醒道:“它是母的。” 封鸣之连忙作揖:“失敬失敬,丧彪姐!” 尽管知道他有故意耍宝的成分,风潇还是不由地“扑哧”一笑。 丧彪对家里来客人没什么意见,昂首阔步地往里走,封鸣之便小心地跟着。 进了院子,面前便是正屋,他来回环顾了好几圈,终于确定这就是齐时的整个家了。 “小了点,但也够住。”风潇介绍道。 封鸣之不太明白这怎么可能够住,但礼貌地点点头:“是挺温馨的。” 他叫随从把那几箱子衣裳搬进来,便不必在里头候着了。否则这小小一个院子挤那么多人,显得也怪不自在。 风潇拿了些银子给其中一个,托他跑一趟腿,去最近的馆子买些酒菜带回来。 “你给他银钱做什么?”封鸣之阻拦道,“叫他直接去就是了,回去王府会拿给他的。” “这顿是我招待你的,哪有叫他拿王府银子的道理?”风潇摇摇头,摆出一副待客的架势,“你可是我第一个在家里招待的客人。” 封鸣之眼睛又是一亮:“果真?” 说罢也不等她回答,背着手又把小小的院子转了一圈,只觉这院子虽小,却处处都透着些可爱可亲出来,比那些华贵冰冷的地方,不知要好上多少倍。 酒菜很快买了来,还是热乎乎的。两人围着桌子,自己吃上两口,就夹一口在清水里涮一涮,扔到桌子下头给丧彪。 风潇没有灌封鸣之,只让他随意喝了点,自己却喝得很尽兴。 酒至半酣,她笑眯眯地对封鸣之说:“今日好叫你知道,我其实不叫齐时。” 封鸣之只当她醉了,跟着凑趣:“我也不叫封鸣之,我给自己取的名字叫封疆大吏。” “别闹,”风潇一拍他的脑门,“我叫风潇。” 封鸣之渐渐不笑了,神情变得认真起来。 “真的吗?”他问,“你在金樽阁一直是齐掌柜,所以旁人都不知道你的真名吗?” 思及方才她说自己是第一个来家里的客人,他心里不由自主地升起些小小的期冀。 “那我是第一个知道的吗?” 他的眼睛清澈见底。 第58章 风潇对上封鸣之晶亮的眸子, 忍不住揉了一把他的头发。 “你是第一个我心甘情愿主动告诉的。”她说。 封鸣之品了又品,只觉这个头衔也足够尊贵了,于是高兴起来, 打算不计较风潇揉乱他头发的事。 只自己伸出手,把头发一下一下地重新捋顺。 风潇看着总觉眼熟, 回忆了半天才想起在哪里见过:把猫舔好的毛逆着抚过去,它就会兢兢业业地重新把毛舔顺。 一猫一狗看得她心情大好, 直到冬至那日都是高高兴兴的。 偏有人要叫她不高兴。 冬至次日, 风潇赴宴前照例先去了一趟金樽阁。 尽管渐渐步入正轨, 生意也稳定下来, 不像开始时一般要天天在酒楼盯着, 她却还是习惯常在里头转转。 这一转,便被许折枝拦下了。 这些日子又顾忌死者为大, 又只顾做事方便, 风潇穿的都不招摇。今日既是赴宴, 自然就从封鸣之带来的衣裳里挑了最合心意的几件。 里头是件鹅黄色的立领长衫, 下面配了米色百迭裙, 外头罩的是绛紫色缎褙子。 这是风潇把两套拆开来搭在一起的。原本鹅黄色和米色内搭的外头是秋香色外袍, 绛紫褙子里头配的是浅紫色衣裙, 但她喜欢鲜亮些的撞色, 尤其在到处都灰蒙蒙、冷飕飕的冬日, 更是要颜色跳脱些。 穿着这样一身出现在许折枝面前,他的眼睛登时就睁大了。 风潇满意地转了小半圈:“好看吧?在下不才, 确实是有些搭配上的天赋” 许折枝厉声打断:“你、你怎可穿得这样花枝招展!你这是要上哪去!” “去王府赴宴啊, ”风潇不明所以地看着他,“自然要打扮隆重些。” 许折枝闻言,更是惊怒异常:“你是说你要穿着这样花花绿绿的衣裳, 去同那个世子赴宴作乐?” 风潇纠正:“这不叫花花绿绿,我的颜色搭配得很协调。” “你对得起主子的在天之灵吗?”许折枝不为所动,横眉冷对。 风潇愣住了。 她上一次有这种感觉,还是小学的时候第二天要去郊游,兴奋地把衣服试了一套又一套,好不容易搭出了喜欢的一身,被爸爸一句“心思一点没放在学习上”,浇了满头冷水。 太诡异了。 她不是穿书了吗?怎么还有人在上赶着给她当爹? 许折枝却还没说完,上下扫过她全身一遍又一遍:“主子尸骨未寒,你拿着他的酒楼赚来的银钱,就这样置办五颜六色的衣裳,还要去与其他男人纵情声色,你叫主子在九泉之下如何能够安心!” 风潇想,他有三个事实上的错误。 其一,这已不是他的酒楼,白纸黑字写得明明白白,这是她风潇的酒楼。 其二,这不是酒楼赚的钱置办的衣裳,这是她朋友为她精挑细选后送来的。 其三,这不是五颜六色,她非常注重色彩的搭配和碰撞,遵循身上主色调不超过三种的原则。 然而这些都暂且往后放,她现下最忍不住要问的还是那一句:“你主子真的只交代了你照顾好我,没有其他暗地里的吗?” “比方说看住我、管好我一类的?” 许折枝摇摇头,犹在因愤怒而喘着粗气。 风潇奇道:“那你在多管什么闲事?他叫你照顾我,你就是这样照顾的?” 许折枝并不怕她这样的质问,因为他早已想清楚此事:“主子用最后能传出消息的机会,嘱托我照顾你,不就是默认了你是他心上的女人吗?” “不就是示意我把你当余府的女主人、主子的未亡人去敬重和扶持吗?否则怎会有此交代?” 风潇叹为观止,无奈道:“有没有另外一种可能,比方说是他愧对于我、心有亏欠,才想要你代替他弥补?” “那又怎样?”许折枝义正言辞,“便是主子最后的交代不是这个意思,可你与主子曾有过一桩情事,我说的没错吧?” “你可是从珠宝到酒楼,都心安理得地收下了!” “你们既已是有情之人,主子交代与否,又有什么两样?你只是没有明面上嫁入余府,实则已是主子的女人,主子走后不为他披麻戴孝,已是要经营酒楼不得已而为之的权宜之计,如今怎能又如此……” “许折枝,”风潇打断了他,语气变得冰冷,“你差不多得了。” 她很少叫他全名,一向都是笑吟吟地称他“二掌柜”。在这座酒楼里,老板风潇从来都是热情洋溢的、对谁都笑眯眯的。 许折枝一时有些不习惯,竟也被她震住片刻。 “我给你一口饭吃,留你继续在金樽阁,是念在往日里多少有些交情,你最近做事又还算勤勉。” “不是为了叫你蹬鼻子上脸,还敢管我的事来!” 许折枝有些怔愣,似是没有想到她说话会如此不留情面。 “你要把你的主子当老子,为他披麻戴孝到自己入棺材我都没意见,别舞到我面前来,拿你那些破规矩要求我。” “知道什么叫在我手底下做事吗?知道什么叫老板吗?知道什么叫大掌柜和二掌柜吗?” “你一直主子主子地叫他,我看在逝者已逝的份上,从未与你计较。如今你非要来惹我,我便把话撂在这里:要么改口管我叫主子,一心一意地在我手底下做事,要么就给我滚。” “我的手底下,养不起别人家的狗!” 她抱臂而立,眯眼看他,神情没有温度。 许折枝不是没有血性与尊严之辈,闻言也被激怒,几乎要脱口而出一句“走就走“,便扬长而去绝不回头。 然而话到嘴边,却又想起那张纸条上几个大字。 照顾好风潇。 他不明白,他无论如何都想不明白,主子怎么就被这样一个冷血无情的女人哄骗了去,怎么就偏偏把这样一个不守妇道的女人托付给他! 他还不如交代自己把她杀了! “说话啊,”风潇见他欲言又止,并不给他再多犹豫的机会,“我问你想明白没有,如今的主子到底是谁?” 许折枝深吸了一口气,极力咬着牙开了口:“我可以改口叫你主子,但你不能再这样做出有负主……余大人之事。” 风潇又是一声冷笑:“有负?怎么个有负法?我是糟蹋了他留下的心血,还是败坏了他的身后名声?” 余止的心血尽数充公,唯一留下的金樽阁,细说起来还是多亏了记在风潇名下、明面上与他毫无关联,否则此时也早已开不下去了。 风潇自然没有糟蹋他的心血,反而把这硕果仅存的金樽阁办得红红火火。 余止的身后名也轮不到她来败坏,世人皆知他是个弑父的孽障,骂名早流传开来,还有什么可败坏的呢? 有负的自然不是这些。 “是你不曾为他留住贞节。”许折枝一字一顿,神情肃穆而虔诚。 风潇没来由地笑了。 “贞节吗?”她重复道。 “对,贞节。”许折枝像是终于找到了最能准确表达自己意思的词,于是显得更有底气。 “我应当永远不与其他男人有染,是因为要为他守住贞节;你应当执行他留下的遗愿,是为了彰显你对他至死不渝的忠心,对吗?” “对。”许折枝有些惊喜,风潇好像忽然开了窍,终于不再顾左右而言他。 “我明白了,”风潇的语气诡异地温和起来,“今日我去赴宴,是有必须要去的理由。” “席上人多眼杂,众目睽睽之下,我自然不会和任何人有什么逾矩之事。” 许折枝惊疑于她的转变,竟愿意对自己耐心解释,一时也有些莫名的惭愧。 “为了能多结交些权贵名流,为咱们酒楼招揽生意,只怕今日席上,我是免不得要多饮几杯了。” “你能来接我吗?”她定定地盯着许折枝,“我怕我喝醉了,自己回来不安全。” “若是余止还在,一定会派人来接我的……” 许折枝本还有些犹豫,听闻此言,顿时不再多想:“放心。什么时候?在哪里接?我提前一些等你。” 风潇估摸了一下时间:“申时开始就在封王府外头候着吧。” 许折枝听到“封王府”三个字,下意识又有些不满,然而思及她方才的解释,已是做了些让步。 何况她还要他去接,远近亲疏一目了然,便显得那封王世子也没那么面目可憎了。 “是。”许折枝头一遭心满意足地接了她的命令。 因这一场插曲,风潇到封王府时,已比预想中晚了些。好在出门早,给自己留了些余地,因此也不曾迟到,只是没有提前罢了。 封鸣之早就翘首以盼地候在门口,说是为了迎客,其实不过等她。 一连迎接了好几个不太想见到的面孔,你来我往了好几遍千篇一律的寒暄,终于等到了一辆不起眼的轿子。 一看就不是各家自己养的,而是路边随便拦的,便知是风潇到了。 果见一席绛紫色身影从里头缓缓出来,把整个白茫茫、灰蒙蒙的街道都点亮了几分,封鸣之的眼睛也跟着“噌”一下亮了起来。 “很衬你,”他由衷叹道,“很美。” “你很有品,”风潇也礼尚往来地称赞,“一会儿进去暖和了,再给你瞧瞧里头怎么配的。” 封鸣之不知怎地,做出了个彬彬有礼的往里请的手势:“我期待。” 说罢便飞速意识到,自己这副嘴脸哪哪都不像平日,油滑得叫他浑身不自在。 像上林苑里那只开屏的孔雀一般。 第59章 他忙抖一抖身子, 找回了轻松如常的语调:“我带你进去。” 风潇讶异:“其他人都到了?不用你继续迎接吗?” “不必,”封鸣之边带路往里走,边发觉这股端起来的劲儿不由自主地往外冒, “他们自有下人带路,我是专程出来接你的。” 风潇受用, 嘴贫道:“封王府能邀请到我大驾光临,仔细些也是应该的。” 封鸣之知道她的德性, 自然不会计较:“小小王府竟能得您赏脸, 真是蓬荜生辉。” 两人你一句我一句, 正互相接得乐呵, 便听见后头一声冷笑:“这么久不见, 你真是越活越回去了,连封王府的脸面也能拿来玩笑!” 风潇眉头一皱, 没有回头。 封鸣之回头一看, 是魏国公府的世子, 姓徐, 单名一个达字。 若是旁的勋贵人家子弟, 便是对他暗戳戳地刺两句, 明面上也是不敢太冒犯的。 徐达却不一样, 因魏国公府地位超然, 是开国元勋世袭下来的, 难得的是并未退出舞台,反而每一辈都有出人头地的好苗子。 如今宫中圣眷正浓的贵妃娘娘, 也是出自魏国公府。 封鸣之没有接他刚刚那句话, 好脾气地招呼道:“徐兄来了?快里面请。” 风潇的眉头皱得更紧。 他千辛万苦把自己请来,不就是为他撑腰的吗?怎么她就站在身边,人家都踩到脸上来了, 还这样处处忍让? 封鸣之平日里却并非如此。即使好性子如他,对上这样攻击性太强的,也不会上赶着奉送什么好脸色。 不会与人争吵,却也会转身就走,彼此谁也不给谁面子。 然而今日又有所不同。 他邀风潇来这一趟,是想叫她多结识些勋贵的,怎么能反而让他们起了冲突呢? 因此听到徐达这一声后,一时间担忧竟盖过了恼火。 他本就是不讨喜的,方才只想着亲自接风潇进来,却没想到她和自己一看就关系好,岂不是天然就被看作了他封鸣之的同党?他的不讨喜岂不也被分享到了她的身上? 他们恨屋及乌,又怎么会愿意同她交好呢? 失策,失策! 于是边为自己没想到这一遭而懊悔,边压下心头火气,耐着性子想把此事接过去。 徐达却不依不饶:“怎么不敢接话了?就不怕我告到你父王那里去?若是叫他知道你这样不顾及王府的颜面,定要将……” “定要将你送回家去,请你长辈好好管教管教你的礼数。”风潇终于忍不住了,扭头呛声道。 徐达没料想到她方才不扭头,这时突然扭了头,毫无防备地看见这样一张女子的面庞出现在眼前,不由地愣了一下。 方才在背后观其身形和衣着,便知不是自己得罪不起的那几个,想来只是封鸣之不知从哪里找来的小门小户之女,平白叫今日的宴会格调又降了几分。 她这一转身,徐达才看出,这是个从前不曾见过的陌生女子。 但凡京城里有头有脸的人家,家中同龄的女孩他都见过的,便是一时分不清其中几个,也不至于如此全然陌生。 哪里来的新面孔?怎么什么人都往王府带? 还有,她刚刚说什么来着? 徐达极力回想,这才发觉不对。 她好像在骂他。 风潇的话却还没停:“悄没声地站在别人身后,一声不吭地把话全听了去,又骤然打断人家交谈,张口闭口就点评别人家事,你们家里就是这么教你规矩的?” 这下他确信了,她果真在骂他。 徐达立时就要吹胡子瞪眼:“你又是什么人?我们家的规矩什么时候轮得到你来说了?” 风潇奇道:“我何时说过你们家的规矩?看你穿着打扮都很华贵,人又生得仪表堂堂,家里理应是礼数周全的世家大族,怎么你的规矩却这样差?” 封鸣之背后的王府固然地位不低,能叫他受委屈的,家世自然也不会差。 风潇打定主意,封鸣之是得护着,却也不能把旁人得罪狠了。 他们不来金樽阁是她所能接受的,封鸣之自会愧疚地为她拉拢客源,补上这一部分;然而不可得罪到被这些勋贵子弟针对,至少不能到封鸣之解决不了的地步。 因此过了几句嘴瘾,便又把话说得讨巧了些,给自己留了几分余地。 徐达果然有些迟疑了。 他明明很确信自己被骂了,可是这个仪表堂堂,真的是骂人的吗? 他有点不太确定了。 封鸣之也有些品了出来,方才的担忧一扫而空。 他就知道,风潇什么样的人都能应付得了,没有人会接触后不喜欢风潇的! 徐达虽有些犹豫,却也知道府里规矩容不得污名,于是先回道:“你们走得太慢、我又走得太快,不留神就追上来了,何时偷偷站在你们背后了?” “我和封世子从小玩到大的关系,向来熟稔,朋友之间插句话罢了,怎么能算是打断你们呢?” 风潇一挑眉:“我和封世子虽没有从小玩到大,却一见如故,亦是要好的朋友。朋友之间玩笑几句罢了,怎么能算是不顾王府脸面呢?” “你!”徐达被她拿原话一改堵了回去,一时语塞,下意识就想发难。 下一秒却又把自己劝了回来。 若是他熟知的世家子弟,便没有什么好顾忌的,能得罪不能得罪,他心里都有数。 眼前这位姑娘却是个生面孔,谁知道会是什么来路呢? 若只是个小门小户的女儿,被封鸣之邀来做个陪客,他自然该打打、该骂骂、该找麻烦找麻烦;可是看封鸣之同她亲密平等的模样,却又不像是地位低下之流。 徐达一时不敢轻举妄动。 迟疑间,风潇的下半句又到了:“便是不留神追上来了,也该打声招呼,总不能因为你身材高大、长身玉立,就神不知鬼不觉地出现在旁人身后吧。” 徐达又一次困惑了。 他不明白,这位姑娘究竟是心存善意,只是说话呛人了点,还是对他不满,却无法不承认他的衣饰华贵、仪表堂堂、身材高大、长身玉立…… 若是后者,那也太叫人心下快慰了。若是前者,看在他心下快慰的份上,也不是全然不能原谅…… 徐达捉摸不透,便打算先问另一桩事。 他转而对封鸣之问道:“这位姑娘是……” 封鸣之暗忖片刻,觉得他对风潇印象不算差,便抓紧这个机会介绍道:“这是金樽阁的老板和掌柜,齐时齐姑娘。” 徐达听到前半句,已是心中大定。 管她什么金樽阁银樽阁,老板还是掌柜,撑死不过是个商贾之流,如何能与他们这样的家世相比?他还能有什么后顾之忧? 待听到后半句,却又突然警惕起来。 怎么姓齐? 封鸣之却还在勤勤恳恳地继续推销:“金樽阁你可听说过?是最近几月新开的一家酒楼,就在拱辰街上,雅间的菜式很有特色,能定制你自己的菜谱,请的厨子也是……” 徐达却越听越惊。 最近新开了几家酒楼他是知道的,却没同那事联系起来。如今这样看来,恐怕那人早就在京城有所布置了。 最近出现在京城的酒楼老板,姓齐,莫名其妙地不怕他,被封鸣之邀请到这样高规格的宴席上…… 他几乎可以确定,此女背景并不简单。 于是收起了方才那点芥蒂,突然变得有礼起来:“是我方才唐突了,既然都是朋友,还请齐姑娘和鸣之都别介意。” “一会儿到了席间,我先自罚三杯!” 封鸣之与风潇齐齐疑惑地看他,不明白怎么出现了如此迅速的转变。 不过在封鸣之看来,终究是一桩好事,于是也不纠缠,招呼着两人一同进去。 “外头风怪冷的,咱们也别在这里耽搁了,”他笑道,“快些进去吧,里头早已备好了,暖和得很。” 风潇与徐达自然没有异议,三人一同进了暖阁。 暖阁中央设紫铜火盆,周围摆矮几与绣墩,铺了狐皮褥子。 说是围炉,其实因人多之故,每个位置前都放着单独的小火炉,上架铁网,一旁备着羊羔酒、姜蜜饮、松针茶一类热饮,并金橘、松子糖、雕梅、樱桃煎一类吃食,有需时可摆在铁网上温着。 火炉烧得很旺,刚一进去没多久,周身都暖和起来,风潇便把外袍解开,露出了里头的衣裳。 封鸣之飞快注意到了:“你把这两套拆开了?” “拆得确实好,”他赞道,“难怪方才你那样得意,这样拆开来,立时就显得不单调了。” 风潇满意于他的识货,连连点头:“多鲜亮,冬日里就该这么穿呢。改明儿我也替你搭一身。” 徐达跟在一旁,有些难以插进去话。 他觉得哪里有点不对劲,局面好像反过来了。 往日这样的场合,与人谈笑风生的向来是他们几个,插不进去话的自然是封鸣之。 今日他们三个同路而来,却因他俩关系更近、谈话更密的缘故,反叫他成了多余的那个。 好在进了暖阁,里头已有几个人坐着了,外面还会再来几个,这就重回他们的天下了。 封鸣之不等人到齐,便先向已经到场的几人一一介绍了风潇。旁人却没有徐达那样灵通的消息,因此一听只是个酒楼老板,都有些不屑,疏远地互相打了照面,便再也不交谈。 场面一时有点冷,封鸣之有些焦心,正当他清一清嗓子,打算硬着头皮挑起话头时,徐达竟先一步开了口。 “你们听说那事了吗?” 众人纷纷向他看去,支起耳朵听着。徐达自己家中地位超然,又有个姑姑在宫里当贵妃,消息向来更灵通些。 “那个流落在外的四皇子一事……” 他边抛出令众人惊异的一句话,边暗暗去看风潇的反应。 第60章 “嘶——” 四座皆惊, 响起一片统一的吸气声。 徐达没有从风潇面上看到他想见到的表情,不免有些遗憾。 准确来说,风潇根本没有给出任何表情, 甚至连惊讶也没有。 第一时间的震惊很快过去,她已飞速开始在脑子里盘算。 眼下距离她穿进来, 才不过几个月的功夫。齐衡在风潇之后应当还有不少经历,才会来到京城被认祖归宗, 怎么这时候就已传出他的消息了? 风潇决定按兵不动。 徐达抛出这半句, 后面却只跟了个“你们可曾听说了?” 自然没有人听说, 都一头雾水地摇摇头, 又紧盯着徐达, 静候他的下文。 徐达话已到了这里,心知也不能再吊众人胃口, 于是斟酌着往下说。 “此事虽不久之后就要公之于众, 也算不得什么秘密, 不过毕竟目前只有少数几家知道, 我拿你们当自己人, 才一同说道说道, 出去之后” 便有机灵的, 飞快接上了话:“出去之后我们自然就当什么也没听过, 一切只等宫里的消息。” 徐达这才满意地点了点头。 “说是皇上在宫外偶遇了一名女子, 彼此情意相通,诞下一子, 却因当时还处在刚登基那几年, 局势很不稳当,是以那孩子没敢接回皇宫养着。” 刚登基局势不稳但在宫外有了个孩子吗?好日理万机的皇帝!风潇暗叹。 “不曾想阴差阳错,竟叫那小皇子流落民间, 多少年都没寻回来!好在四皇子天资聪颖,纵在颠沛流离中长大,竟也练就了一身好武艺,学问也没落下。” “果真是王子王孙、皇室血脉!”众人惊叹。 学他皇帝老子一样开后宫也没落下,果真是有其父必有其子!风潇又暗叹。 “幸得苍天庇佑,近些日子四皇子竟自己千辛万苦跋涉至京城,与皇上认了亲,眼下已录入玉牒,只是还未昭告天下罢了。” 立时便有人上道地恭维道:“难怪我们都不曾听说呢!还是徐兄消息灵通,回回有什么事,都是徐兄先告诉咱们” 徐达微有自得,面上却不显露分毫,只往下压一压手,谦虚道:“也只是早几天知道罢了,诸位也很快就要见到咱们这位四皇子了,皇上的意思是除夕的守岁宴上,正式让他与众臣见见。” “因此这些日子就要尽快迁入四皇子府,腊八当日便先在府里举行个小范围的宴会,只请些同龄的世家子弟,算是认个脸。” 此话一出,底下各人心思便活泛起来。 这个腊八宴,在场各位多半都是要被邀请的,到时候去还是不去?去了之后要怎么表现?摆什么立场?都是要回家与长辈商量的。 皇帝虽身体一向健朗,年纪却毕竟越来越大,皇子们也都渐渐长起来了,早有暗流涌动。 这个四皇子虽生母身世低,可听这描述,自己却是个争气的,何况皇上宁冒天家威严有损的风险,也要叫他认祖归宗,应是有几分满意和怜爱的。 有没有争储的希望不好说,可就算只是从他那几个哥哥里挑一个站队,也是不容忽视的助力。 他的倾向,群臣对他的倾向,都很重要。 心思各异间,便有人先已开口问道:“不知这位四皇子年岁几何?原先是叫什么?” 这便是打算去打听打听过往了。 徐达微微一笑:“皇上要亲自为他赐名,之前的名字自然不宜再提。今日相聚的都是自己人,我才透露一二,各位出去后可就当没听过。” 又是纷纷应是。 徐达满意开口:“四皇子原先是姓齐,叫作——” “叫作齐衡。”席间却突然传来一道女子的声音。 众人齐齐扭头,寻找声源,视线最终锁定在一张陌生的面孔上。 方才那个什么酒楼的老板。 于是面上都露出惊疑之色,其中尤以封鸣之与徐达为甚。 徐达方才看她一直没反应,已开始疑心是自己想多了,此时听她突然出声接上这两个字,便知此女果然如他所料,背景并不一般。 因已有所猜测,他的惊讶神色停留最短。 封鸣之却最长,直愣愣地看着风潇,久久没有回神。 风潇是他请来的,这席上没有谁比他更了解她的底细,他甚至连她的真名都知道。 可是这突然冒出的四皇子,他们除了徐达外甚至无人知晓的四皇子,风潇何以知道他原先的名字? “正是,”徐达收敛了神情,面上波澜不惊地点点头,又顺理成章地问道,“齐掌柜怎会知道?” 听他证实,众人心中惊异更甚,看向风潇的目光也更复杂。不仅说的名字是对的,这位掌柜也姓齐,她与那四皇子之间 混乱中还有两道目光投向了封鸣之。 原以为他向来没有章法,才会把这等平民百姓带到他们的场子里,原来竟也不是个简单人物吗?封鸣之这小子成天不着调,又是怎么跟这样的人物扯上了关系? 一片静默中,风潇不急不忙道:“旧相识罢了。” 而后半句不再多说,徒留众人面面相觑。 这是承认了她与那四皇子有关系,可是具体什么关系、联系密切与否,却只字不提。 心痒痒的,想知道再多几句,却因之前不认识、今日也还未热络的缘故,多少有些不好意思打听。 于是纷纷把目光转到封鸣之身上,指着他开口追问。 封鸣之虽疑惑比旁人都更多些,却也知道这个场合里的都不算真的自己人,便是要问风潇,也不能当着他们的面。 于是只作不觉,面上带笑地招呼道:“既然大家都已到齐了,便不必拘礼,酒馔已备,各自取用便是。” 说着便给自己斟了杯温着的酒,仰头一饮而尽。 “请!” 转折生硬,令人扼腕。 然而话已到这了,再续上也已不合时宜,于是只好不情不愿地各自坐了,意兴阑珊地取些吃食,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 因是围炉散座的,封鸣之也就没排次序,拉了风潇坐在自己一旁。风潇右手边是封鸣之,左手边便是个陌生的女子。 “齐掌柜,”那女子借着这位置,先与风潇搭了话,“我是英国公家的女儿,叫作薛起云。” “薛姑娘。”风潇点头致意,接了她递过来的话头。 薛起云心中纵有不少事要问,却也规规矩矩地先聊些其他的。 “听闻你是那金樽阁的老板?我听说过拱辰街新开了这么一家酒楼,却一直还未得闲去过。据说你们家是定制的菜式,每个人都不一样,果真么?” 风潇虽也明白,她来搭话不见得是单纯结交朋友,然而上来先自报家门,聊的又是她最在乎的酒楼,表现出极大的兴趣,已是很有诚意了。 “确实如此,”于是她也很热络地接话,“既然要吃,自然得吃自己最喜欢的,若每个人来了吃的都是同样的那几样,还有什么意思?” “你若感兴趣,得了闲就尽管过来,提前与我说一声,我专程交代最好的厨子,提前给你备最鲜的食材。” 两人自然都知道,每一桌用的食材都是当日最鲜的,想指定哪个厨子也不过加点银子的事,薛起云并不缺这些。 重要的是风潇这样的态度,摆明了是乐意结交。 薛起云面上的笑意就真切了几分:“好呀,那我过几日就去,这个季节正是吃” “你同她聊什么呢?”对面却传来一道男声,风潇抬眼看去,竟有些眼熟。 回忆片刻才想起来,正是那日封鸣之生辰宴上,最又唱又跳的那个。 “不过是个做生意的商人,也就封世子不计较,什么人都邀请到咱们的席上。你和她说那么多,仔细染上了铜臭味儿——” “赵公子慎言!”封鸣之冷声道。 他面上在烤橘子,耳朵却一直支愣着,听薛起云主动与风潇搭上话,言辞又很友善,这才在心中默默松了口气。 谁曾想刚高兴没多久,就听到这样突兀的一声。好不容易叫风潇打开了局面,有了第一个聊起来的人,怎能叫他这样打断? 他几乎没多犹豫,便赶忙喝止。 “齐掌柜是我请来的客人,赵公子对她不客气,便是对我不尊重。你是对我们王府的客人有意见吗?” 这一开口,薛起云和那姓赵的都愣住了。 封鸣之向来是个软柿子,不轻不重地刺两句,向来不怎么还嘴的。便是真把他逼急了,也只是就事论事地与人争,往往还争执不过。 怎么这一次把王府都抬出来了?他不是从来不以身份压人吗? 风潇也有些惊喜地看着他。 她对封鸣之,常觉哀其不幸、怒其不争,有些时候难免觉得,他能有如今的局面,与自己的一再忍让脱不了干系。 怎么今日想明白了,还敢奋起反抗了?真因自己的坐镇多了些胆量不成? 封鸣之开头那股劲儿一过去,自己却有些泄了气。 他飞速意识到自己刚刚说了什么,他提到王府了,而且听起来很高傲。尽管在每日所见所闻里,每个勋贵子弟都会用类似的句式,但他一向知道,自己是不能用的。 因为他背后的王府,和他们的不一样,是摇摇欲坠的,是一触即碎的,是经不起他的倚靠的。 于是他赶忙闭紧了嘴,没有了下文,为方才的一时冲动而惴惴不安。 那赵公子本还有些被唬住了,却听他戛然而止,仔细看去,还能从神情中捕捉到一点心虚和担惊受怕,方才被压下去的胆子便又大了起来。《 》 60-70 第61章 “世子说笑了, ”他似笑非笑地盯着风潇,“您要请什么样的客人,我自然不敢有意见;只是和我同席的是什么人, 却还是能决定的吧?” “一个家中无官无爵的白身,还是个酒楼的老板, 满身铜臭气的商贾之流,如何能和我们这些人坐在一起?” 他话是同封鸣之说的, 眼睛却黏在风潇身上。 周遭一片寂静, 无人有打圆场的意思。 徐达默默低头, 研究酒杯上的花纹, 嘴角勾起一抹旁人看不见的笑。 这么多年了, 赵公子还是用得最趁手的出头鸟,稍稍撩拨几句, 就又与人对上了。 他还当是大家伙一起调侃封鸣之的时候呢? 这次撺掇他借那齐掌柜的筏子, 可不只是冲着封鸣之去的。 她既然没有刻意隐瞒与四皇子认识, 关系便不是不能说。任是再能忍、再低调, 都被人刺到这个份上了, 还能不跳出来说说自己真正的身份吗? 便是真有个大家得罪不得的来路, 也全是那姓赵的一个人不懂事, 与他们其他人有何相干? 在场的聪明人自然都想明白了这一遭, 纷纷作壁上观, 静静地看着赵公子发难。 只是不知封鸣之今日吃错了什么药,竟然一反常态地加入了争执。好在不过一时, 气势便又肉眼可见地歇了下去。 风潇也注意到了封鸣之泄了气, 心头暗叹一声,到了她今日来该发挥作用的时候了。 她好整以暇地抱臂,身子不往前倾, 反而往后靠了靠。 “照你这样说,你们这些人该和什么人在同一个席上呢?” 徐达皱了皱眉头。 她没有按他预想的方式回话。 赵公子显然没觉得这个问题有丝毫攻击性,于是大发慈悲地解答:“自然得是家中有官职或爵位,低一些的地方官、芝麻官、破落户也是不配的。” 话虽难听了些,的确是这么个道理。 “咦?”风潇佯作惊讶,“你的意思是,你们这些家中有官职或是有爵位的世家子弟,只与彼此联系,自成一个圈子?” “自然如此,”赵公子嗤笑,“不是谁都如封世子一般,什么三教九流的人都敢交朋友、往家里带。” 风潇点点头,若有所思:“也就是说,除了他以外,你们都不跟普通百姓有来往,而只愿同勋贵之家结交。” “不然呢?”赵公子已有些不耐烦了。 “不然?”风潇轻声重复了一遍,尾音上扬,带了点玩味。 而后她抬起眼,目光不再是看着赵公子一人,而是缓缓扫过在场所有作壁上观的聪明人,最后才把视线重又落回他脸上。 “赵公子倒是坦率,也不怕旁人误会,”她唇角勾起很浅的弧度,“只与家中有官职爵位者往来,自成一派,将其他出身之人皆斥于圈外。如此泾渭分明,倒让我想起一个词来。” 她微微一顿,厅内落针可闻,徐达研究酒杯花纹的目光凝住了。 “结党营私。” 这四个字,她吐得清晰而缓慢。 那赵公子脸色骤变,猛地站起身,一时也顾不得礼数了,指着风潇喝道:“你!你休要血口喷人!” “我们不过是平日里交朋友,一起饮酒作乐罢了,何来结党之说?” “交朋友?饮酒作乐?”风潇眉梢微挑,语气带着种近乎天真的疑惑,“原来赵公子交朋友,看的不是性情是否相投、志趣是否相合,而是先要查查对方的家谱,看看他长辈是何官职、祖上有无爵位?” 她不等他反驳,声音陡然转厉:“若交友图的不是人品才学,亦非相处得宜,那你们成日里聚在一起,图的究竟是什么?” “是图他这个人,还是背后的家世、家人手中的权柄?” “我……”赵公子心知不是这个道理,却被她骤然发难,问得哑口无言,额上青筋跳动。 风潇却不给他喘息之机,她站起身,走到面色苍白的封鸣之身边。 “我观世子交朋友,可从来没有这么些歪心思,”她的声音缓和下来,“他与我结交,是因性格相投;与我酒楼里的伙计也能聊上两句,是因欣赏他们手脚麻利、反应机敏。” “他与诸位往来,也不曾因谁家官职稍低、门第稍逊而有所轻慢吧?世子交朋友,在乎过那些吗?” 说罢低头看他,一副要等他说话的样子。 风潇不能帮他一辈子,一直立不起来,离了她还是白搭。 她都把话说到这个份上了,封鸣之若连跟一句话都不敢,便当她之前为他说话都是犯贱,以后再也不会管他。 封鸣之能从她目光里读出点什么,于是心跳更快,耳边嗡鸣。 他嘴唇嗫嚅片刻,终于眼一闭,朗声道:“朋友便是朋友,自然不问出身,只求投缘。” 风潇几不可察地松了口气。 总算还有救。 “世子如此,才是真的赤诚之心呢。” 她向前半步,再次看向赵公子,连同这一屋子神色各异的宾客,目光如炬:“冲着兴趣相投交朋友,图的是高兴;冲着家世去交朋友,图的自然是家世咯。” “今日你父亲是侍郎,他便与你称兄道弟;明日他伯父升了尚书,你们便更觉亲厚。这等往来,利益交织,盘根错节,不是结党营私,还能是什么?” “若是寻常百姓如此,顶多算是有些势利。可你们皆是官身或勋贵之后,长辈多在朝为官,彼此这般紧密联结,排除异己,互通声气……” “这都不算结党,什么才算?” 厅内死一般的寂静。 这最后一句,已是诛心之论。 方才所有看戏的、置身事外的心思,都被这番话碾得粉碎。风潇把所有人都扯了进来,就没有人能再袖手旁观。 再往深了想,最忌讳“结党营私”四个字的,是坐在最上头的帝王。而这位齐掌柜,与刚刚冒出来的四皇子,联系还尚未可知。 他们平日里或许可以仗着家世胡闹,却绝不能在这个时候,被扣上这个帽子。 封鸣之的面色逐渐变回红润,赵公子的脸色却惨白如纸。 徐达手中摩挲的酒杯早已放下,他眼神复杂地看着风潇,心中还有些后怕。 她不接身份的话茬便罢了,还直接掀了桌子,非要把所有人都拖入可能引火烧身的境地。封鸣之一向是个软和的性子,怎么会招来这么个棘手的人物? 风潇立于堂中,封鸣之的案桌跟前,脊背挺拔,俨然一副凛然不可侵的姿态。 封鸣之愣愣地看着她的背影,只觉得脑子已经转不动了。 当主人的,这会儿或许该打个圆场;或是作为朋友,已该跟着冲锋陷阵。 可是这些念头在他脑海中一跳就过去了,半点痕迹也留不住。 他满脑子只有一句话,从左边滑到右边又从右边出来,不知用的是谁的声音在他脑中重复呢喃,叫他几乎也要忍不住跟着说出口来。 “这世上怎会有如此英明神武的女子!” 他紧紧抿着嘴,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眼前的背影,像是要把这一幕刻在脑子里。 风潇等了好几秒,仍未等到有人敢接话,便知这一仗是打赢了。 于是志得意满地回头,便对上封鸣之此时此刻的眼神。 呆滞,但没有放空,其中有太多情绪涌动,在火炉的映衬里熠熠生辉。 见她转过头来,慢了半拍才反应过来,抬头又去寻她的眼睛,而后仍是那副样子,紧盯着她不回神。 风潇没来由地心中一跳,暗道不好。 她有种很不详的预感。 封鸣之看她的眼神,有点不清白了。 背后传来了徐达的声音,终于打破了这近乎凝滞的氛围。 “齐掌柜言重了,”他尽力显出不以为意的玩笑模样,“赵公子不过是平日里没机会与各类人物来往,因此还没到志趣相投那一步,便以为是同他们玩不来。” “其实今日大家见了你,都觉得虽是白身,却谈吐不俗、气度非凡,都起了结交的心思呢。” “否则薛姑娘怎会专程去同你认识?不正是有意结交吗?” 说罢便看向了薛起云,恨不得要向她使眼色。 薛起云猛然被点到,心里却有些气恼。 她是最先主动与齐掌柜搭话的,态度也很友善,他们两边起了纷争,齐掌柜的范围攻击无论如何都落不到自己身上的。 他这样拉着她一同说话,倒像是她也在“有结党营私之嫌”的那一众人里了。 于是不愿完全配合,只轻哼一声道:“我自然如此,旁人可就不一定了。” 徐达面上不显,仍是笑着打圆场,招呼众人继续喝酒作乐,又主动拉着两人一同去与风潇闲侃。 张口闭口,半句不提四皇子和方才之事,只一心一意地聊金樽阁。 风潇也无意在封鸣之的地盘闹得无法收场,于是顺着台阶便下了,来一个就邀请一个,到处甩一句“来我酒楼尝尝鲜”。 众人各有各的心思,面上却其乐融融,也不敢再去轻易招惹封鸣之,竟比往年显得还要亲热些。 待到宴席结束,封鸣之送离了其余诸位,自然要把风潇留下。 “你刚刚”他小心翼翼地开口。 “别再提那些事,”风潇摆摆手,显得很是潇洒,“我既然说了要罩着你,就不必再专程同我道谢。” “我不是说这个,”封鸣之无奈否认道,“我是说再往前,四皇子这事你怎么没跟我说过?” “你怎么同他认识的?你们是什么关系?他可能要被牵扯进夺嫡那些大事里的,你可千万别被卷进去” 第62章 “我同她有过一段情缘。”齐衡沉吟片刻, 缓声道。 此时已不能叫齐衡,认祖归宗自然要改回尹姓,父皇亲自为他起的名字叫作尹策。 听闻四皇子尹策此言, 那内侍显然一惊。 这位四皇子凭空出世,于前朝后宫而言, 皆是一桩大事。恰在婚娶的年纪,又尚未婚配, 其婚事自然也有不少人盯着。 不曾想, 他竟已有了心上人。 “奴才斗胆, 敢问殿下, ”那内侍赵德柱咬一咬牙, 开口问道,“这位姑娘身世如何?殿下对她日后打算作何安排?” 问主子这种话, 其实已有些逾越了, 奈何他是皇帝派给四皇子使唤的, 又得了皇上交代, 说四皇子初初入宫, 规矩礼仪上还未学全, 他要时时在旁提点规劝。 赵德柱暗暗祈祷, 四皇子可千万别是个话本子里的痴情人儿, 说出什么非此姑娘不娶一类的, 叫皇帝忧心,叫他夹缝里生存。 “身世”尹策犹豫道, “我并不了解, 不过说是无父无母,孑然一身,那大概也没什么家底吧。” “日后纳入府里, 做个通房便是了,了不得给个侍妾的位子。” 他似是看出了赵德柱心中所想,温声安慰道:“你不必担心,我不会做出什么头脑不清楚之事。” 赵德柱大松一口气,心中一阵庆幸,只觉自己果真跟对了主子。皇宫里的主子知道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对他们这些奴才来说,比什么都重要。 于是赶忙扬起个笑脸:“好嘞!奴才这就吩咐下去,叫人去找。” 尹策颔首,目送着赵德柱告退的背影,神情晦暗不明。 在他还只是个四皇子的时候,自然只能做个通房或侍妾。待他有朝一日成了大业,他想封谁做什么就做什么,还用跟旁人解释? 唯有一样,就是她得听话。 她得好好解释清楚,那日突如其来的逃走,和这段时日的消失,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她把他的计划全打乱了。 在他原定的安排里,寻亲应当是很久之后的事。 母亲临终前告诉过他,他的父亲不是什么左邻右舍谣传的野汉子,那可是当今的皇帝、龙椅上的九五至尊。 他本当母亲是信口胡言的,可是她拿出一块玉佩。 那玉佩通体莹润,毫无杂质,一看就不是这个供他读书都要愁白了头发的女人所能拿得出的。上头雕着的更是栩栩如生的龙纹,更不是寻常百姓能有的信物。 母亲瞒了这么多年,到最后才肯告诉他这桩秘事,又有如此信物作证,容不得他不信。 尹策从那时起就知道,自己绝非平常人物。 然而母亲既说了,他们的颠沛流离便是因这层身份的危险,他自然也能想到,其中有多少波涛暗涌。 因此他虽然迟早要认祖归宗,却打算待自己羽翼丰满之后。否则当年能叫他这个真龙血脉流落在外的势力,如今也不会放任他回来。 他有的是天赋,也算得上肯吃苦,已做好四海为家、且行且修炼的准备。 此行辛苦,自然也要有些调剂,例如各路美人相伴,不失为一桩美事。 尹策自觉不是什么贪图美色之人,这一路上虽有过不少情缘,却都不是随随便便、见色起意。 他接过宗门大小姐的委托,展露出无人能出其右的天资,于是得其芳心暗许;收服过误入歧途的妖女,在被追杀的过程里使其暗生情愫,最终死对头成了美娇娘;也救过风潇那样的孤女,成为她晦暗生活里唯一的一束光,这才被她一心一意地依赖和恋慕。 一切都这样顺利地进行着,直到他在那个情动的午后,哄着她脱下了外袍,自己也褪去了衣衫。 她面颊通红,娇艳欲滴,因肤色白皙而格外明显。她情难自已,愿意把自己交付给他,眼神里是诉不尽的绵绵情意。 一切都如之前发生过的一样,明明没有什么不一样。 她却突然呆滞住了,眼神空洞了许久。他刚脱去外袍,正脱着外衫时,发现了她的不对劲。 他想,大约是害羞和有些悔意的缘故,女子初次都是这样的。 于是很耐心地唤她:“怎么了,潇潇?” 她如同受了什么惊吓般回神,皱起了眉头,又扫视了一圈,甚至轻轻地推开了他。 尹策对此见怪不怪,用温柔得能掐出水的声音哄她。 他说什么来着? “别怕,是我,你的阿衡。” 这样的话他说过许多遍,每次大概有几个字不同,却大致意思类似,因此向来记不清,每一遍分别是什么。 这一遍却记得很清楚,因为之后的走向突然脱离了他的掌控,朝着令他百思不得其解的方向发展。 风潇被他哄回了神,终于又愿意继续。 却在他把衣裳全脱完时,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跃下床去,飞奔出门。 他至今不明白到底是为什么。 明明是两情相悦,明明上一刻还在你侬我侬,可当他胡乱穿上衣裳追出去时,正听见风潇站在街道中间,仰天长啸救命,嚷嚷着有人强.奸。 中气十足,余音绕梁。 在他还来不及反应之际,便有一道黑影飞掠而去,扛起风潇就走。 他从此再也没见过她。 那一日他去追了的。尽管她莫名其妙跑了出去,可毕竟是他的女人,又一向靠他保护庇佑,怎能在他眼皮子底下被人劫掠了去? 然而那道黑影竟是朝廷钦犯,后头追着抓捕的官差当他是妨害公务,厉声喝退。花了好大一番功夫,解释清楚自己的女人被那钦犯劫走了,他才得以继续去追。 那黑影却显见熟知此处,三两下便不知躲入何处,把他和官差都甩掉了。 他忍不住有些愤愤地想,若非那些官差多管闲事阻拦他,怎么会追不上呢? 官差却也要拿他说事,直指是他扰乱了什么“抓捕的节奏”,显是要把黑锅扣在他头上。费了好大一番功夫,又几乎散尽了身上的银子,才从此事中脱身。 风潇却再也找不到了。 他想过,未来迟早会找到她的。毕竟以他的抱负,将来是要做天下至尊的人,焉能找不到一个小小女子? 可他又不止一次地胡思乱想,以后是多久以后呢?到那时真的还来得及吗? 把她劫走那人会怎么对她?她还能完好无损、清白无瑕地回来吗? 她又是为何突然逃跑?还那么巧被那钦犯一并带走了?莫不是早就商量好的,要借此机会离他而去吧? 从来都是他抛下别人,哪有人这样把他留在原地的? 还是把裤子都脱干净了的他。 每每思及此,尹策心头总有些不愿承认的屈辱。 那些官差也叫人难咽下这口气,他们从头到脚打量他一番,发出一声嗤笑,而后不管三七二十一便大手一挥,要将他押回去处置。 他们说,民不与官斗,你今日自己非要撞上来,妨害爷执行公务,又总有人要为这么大的祸事负责,不是你,还能是谁? 他心里恶狠狠地念了无数遍,待你们知道了我真正的身份,一个个屁滚尿流求饶的时候,绝不叫你们中任何一个好过。 他最终保持住了冷静,没有真把这些话说出来。他被一位女侠士救了出去,一路奔逃与相处中,自然而然又生出了情愫。 这一次,她没有逃,一切都像之前应当发生的一样,顺顺利利地进行了下去。 尹策想,看来有问题的是风潇。 他没有任何问题,风潇的逃走是她自己应后悔一辈子的事。 然而未曾得到的东西,会在一次次回想、期盼与心焦中,变得越来越诱人。 未曾得到的风潇,在他的记忆里变得越来越美艳动人,那日刚开始的情态变得越来越秀色可餐。 隐而不报的身份,在他的幻想里变得越来越尊贵威严,狠狠把巴掌甩在看不起他的人脸上的设想,变得越来越叫人解气。 他渐渐发觉,沉下心修炼,成了一件越来越难的事。 明明可以从出生起就过上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生活,明明他生来就是人上人,明明所有看不起他的人都该跪服在他脚下,恭恭敬敬地为他的血脉磕头的。 他一定要靠努力得到点什么吗? 他一定要样样出类拔萃,才能回京夺回属于他的一切吗? 一旦开始有了这个想法,距离回到皇宫,便就只是时间问题。 如今他终于坐回了本就该属于他的位置,那个当日突然从手心滑脱的女人,到了她跑不掉的时候了 “我同他有过一段情缘。”风潇沉吟片刻,缓缓道。 她曾考虑过矢口否认与齐衡之间的一切联系,毕竟真的爱过齐衡的是风潇,关她风潇潇什么事? 可惜不得不承认的是,她恐怕逃不脱这段黑历史。 既然用了风潇的身体,便也只能担着她曾有过的情事。反正她爱过的男人千千万,往里多塞一个名字,也不算什么大事。 封鸣之却显然没觉得这是小事。 他目瞪口呆地望着风潇:“是他、他强迫了你吗?” 风潇很想回答说是,可惜搜寻了一下为数不多的关于“风潇”的记忆,她不得不遗憾地回答:“不是,我们应该算是相爱过?” “如果他当时也算爱我的话。” 封鸣之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她面色从容,好像在说什么无关紧要的琐事,可是嘴里的话却叫他一点都想不明白。 “那余越呢?”他磕磕绊绊地追问,“你之前不是说,他是你的心上人吗?” “他们两个怎么会都是呢?” 第63章 风潇有些反应过来了。 封鸣之在许多时候太过于正常, 和他相处也太过于舒适,以至于她竟有些忘了,封鸣之也不过是这本书里的人。 他也许没有捧高踩低的身份偏见, 甚至没有许多男女情事的世俗枷锁,能够接受她与心爱的男人私奔。 但不能接受她爱过两个及以上的男人。 这像是他的底层代码。 风潇有些无奈地叹了口气, 苦笑道:“就是我曾爱过齐衡,后来也爱过余越。” “当然在齐衡之前、齐衡和余越之间、以及余越以后, 应当还会有不少其他人。” 封鸣之被震得瞳孔骤缩, 险些要脱口而出一句“怎么可能”。 然而止住了。 因为他敏锐地察觉到, 风潇此时此刻的苦笑中显得很萧瑟, 有点自暴自弃的味道, 却非对自己的厌弃。 她眼角眉梢漫上一种深深的倦意。 不知是不是错觉,他总觉得风潇此时流露出的放弃感, 似乎是冲着自己的。 封鸣之不太明白自己做错了什么, 但他有本能。 他本能地疑心, 风潇此时不太高兴, 而且不高兴的原因似乎出自于他。 他本能地害怕, 风潇的不高兴持续下去, 结果可能是丢弃自己。 于是他本能地开口:“原、原来是这样吗?我还没听说过这种事呢” 话一出口, 他只觉浑身难受, 好像刚刚说出了弑君弑父一类大逆不道的言论, 心头莫名涌起深深的自责。 风潇静静地看着他,眼神里是若有若无的嘲弄。 封鸣之自觉已很懂风潇了, 她此时眼里的意思大概是, 装什么呢? 他很心虚,因为的确有装的成分。确切而言,他打心底里觉得风潇说出了什么倒反天罡的话, 附和这样的话,让他浑身不自在。 风潇是如何倒反天罡的呢? 她说她爱过不止一个男人,且未来也会如此继续下去。 这样的表态叫他不寒而栗。 他的朋友不可以有如此危险的想法,这会给她带来很多麻烦,这不好,这不对 于是他咬一咬牙,鼓起勇气劝道:“这样是不是不太好?” 风潇冷笑了一声。 封鸣之霎时觉得更难进行下去,因为他从这声冷笑中读出了“果然如此”的意味,便也印证了他对方才那道眼神和苦笑的解读。 他想自己没猜错,这件事可能真的会使他失去风潇。 “怎么不太好呢?”风潇好整以暇地看着他,嘴角是嘲弄的弧度,姿态轻蔑却又防备。 封鸣之太过于熟悉这样的风潇,因为就在不久之前,她正站在她的面前,摆出这样一副姿态。 架起盾来要捍卫些什么,举起剑来要戳破些什么,总之是面对敌人。 他本来站在她身后的,在她的保护范围里。 如今成了她面对着的人。 这样的滋味太不好受,封鸣之几乎想哭丧着脸求饶。 他想说他不知道,但他不会再置喙了,他愿意就当这一切没有发生,风潇方才什么都没有说,他可以什么都不闻不问。 可不可以把这件事揭过去,他们往后再也不提,一切都像以前那样好? “嗯?说话呀,”风潇却没有如往日一般为他的处境心软,“到底是哪里不好呢?” “这不贞洁,不是女子该有的样子”封鸣之下意识地喃喃道。 “什么是贞洁?”风潇问。 “就是要身心忠诚于爱情,一生只有一人”封鸣之飘忽地答。 “贞洁是一件好事吗?”风潇又问。 “是。”这次封鸣之回答得很坚定,贞洁自然是一件好事,否则怎会人人称颂呢? “既然是一件好事,为什么单单只有女子能享受呢?那对男人是不是有些太不公平?” 封鸣之愣住了。 “孝顺是件好事,所以为人女儿或儿子,都应有孝顺的美德;忠义是件好事,所以在庙堂之高或处江湖之远,都可享忠义的美名。贞洁既然也是件好事,为什么只用来称颂女人,男人却不能有这样的好事呢?” “这是不是太不公平了?我由衷地爱着许多男人,也心疼你们这些男人,所以忍不住有此一问,想替你们打抱不平。” “为什么男人需要三妻四妾,而不能勇争贞节牌坊的殊荣?为什么男人既有年少情窦初开时爱慕的青梅竹马,又有成了亲就永结同心的结发妻子,还有知冷知热的妾室、红袖添香的通房丫鬟、割舍不下的外室,甚至于垂垂老矣之际,还会找来青春年华的少女作伴?” “好奇怪,就因为是男人,就要被剥夺贞洁的权利吗?” 封鸣之听懂了,每一个字都听懂了,合起来也没有任何问题,风潇的逻辑向来没有问题,她从来都如此严谨,才会在每一次拌嘴中无往不胜。 可是这一切说得通的逻辑合起来,指向的问题却叫他难以深想。一旦他要把推演到最后的那句话宣之于口,便不由自主地头痛欲裂。 痛,而后慌忙回撤,放弃思考;放弃思考,而后迎上风潇寸步不让的眼神,担心她下一刻就掀桌子走人,于是重又努力思考;努力思考,痛。 如此循环往复,似无止境。 封鸣之神色近乎狰狞地抱住了头。 恍惚间,他听到风潇又叹了一口气。 “在你想明白这件事之前,不必来见我。”她的声音清晰可闻。 封鸣之慌忙抬起头,忍着头痛去看风潇的方向。 他看见她端起酒杯,给自己斟满,仰头一饮而尽,扬长而去。 她的背影与方才把他护在身后时一般挺拔、坚硬,他的心境却已天翻地覆 风潇出了王府的门,果见街上已停好一辆马车,许折枝抱臂立于一旁,时不时地皱起眉头,朝门口看过来。 见风潇出来了,眼前一亮,下意识就要迎上来。 脚步停在了半道,还是决定等风潇自己走过来。 却见她脚步虚浮,几次跌跌撞撞,就这么几步路的距离,险些要自己把自己绊倒。 许折枝还是没敢放任她摔倒,忙上前几步,抬手虚虚扶住。 刚一靠近,便闻见好大一股子酒气。 许折枝禁不住皱了皱眉头:“这是喝了多少?怎么会酒气这样重?” “没、没有呀,”风潇眯眼看他,眸子里有水雾氤氲,显得迷迷蒙蒙,“果子酒好喝,又不辣嗓子,我回去还要喝。” 她面上红扑扑的,不知是冻的还是醉的。 许折枝眉头皱得更紧:“你怎么能在别人府上喝成这样?” 风潇一把抓住了他本虚扶着她的手。 “抓到了!”她不回答方才的问题,只笑嘻嘻地高呼。 许折枝面色一紧,慌忙就要把手收回来,风潇却攥得死死的力气比他想象中大很多。 “我知道你会来接我的,”她晃晃悠悠,叫许折枝不敢下大力气推搡,“就多喝了一点嘛。” 许折枝一时被这话噎住,总觉哪里有些奇怪,却不敢多想。 他深吸一口气,努力说服了自己,这才没有甩开风潇的手,只扶着她往马车走。 这几步路显得无比漫长。 风潇毫不客气地把身体大半的重量往他身上压,开始只是死死拽着他的手,紧接着就又往手臂上靠。 许折枝一个不注意,她的脸离他的肩膀,已只有一指的距离。 一指的距离太过细微,只需一个晃动,便不小心靠了上去。 许折枝当即就有所感知,低头看去,霎时瞪大了眼睛,忙要闪身躲开,风潇却早就先他一步把头移开了。 反倒显得他大惊小怪。 许折枝紧紧绷着面上的表情,冷声道:“风掌柜,还要我亲自扶你上去吗?” 风潇迷茫地抬头看他,又偏头看向他手指的马车,这才恍然大悟。 “谢谢!”她感激而真诚地说。 而后懒懒地抬起另一根胳膊,一副等着人扶的架势。 许折枝不可思议地看着她,深深吸了口气。他努力压下黑脸的冲动,张口打算解释。 “但你最好能陪我一起坐里面,否则马车颠簸起来,我会摔个鼻青脸肿。”风潇却先自顾自地继续说道。 “风掌柜,”许折枝终于忍无可忍,“你知道什么叫男女授受不亲吗?” “你知道我们现在很逾矩吗?你知道孤男寡女共乘一辆马车,帘子一拉上就什么都说不清了吗?” 风潇眨巴眨巴眼,困惑地看着他。 “那和我们有什么关系呢?” “旁人有此担心便罢了,你许折枝怕什么!你不是余大人最忠心的下属吗?你不是兢兢业业勤勤恳恳替他照顾好我,别无二心吗?” “旁人扶我上马车,或许是男女授受不亲,你许折枝还能有什么歪心思吗?旁人与我共乘一辆马车,或许会在里头做些什么,你许折枝会有半分冒犯吗?” “我对你如此放心,你自己在心虚什么?” “你!”许折枝瞠目结舌,几乎难以相信这是醉酒之人能说的话。 风潇却像是被这连贯的几句话耗尽了力气,又歪歪斜斜地往他身上靠。 许折枝用力支撑着她站稳,只觉她半边身子都挂在自己身上。封王府前来往皆是权贵,若叫人看见了这一幕,恐怕更是有嘴也说不清。 他低头看着风潇几乎已经有点睁不开的眼睛,无力地叹了口气。 风潇恰在此时睁开了眼,与他直直对上,她的眸子湿漉漉的。 “我真的会鼻青脸肿的。”她从鼻腔里发出黏糊糊的一声,重音七零八落,不成调子。 许折枝终于无奈地上了马车,转过身去对着风潇,伸手示意要拉她上来。 第64章 风潇毫不客气, 搭着他的手臂一个借力,便爬上了马车,却因用力过猛而没能收住, 直直向他身上跌过去。 许折枝下意识想躲,又硬生生反应过来, 停在原地,稳住身形, 稳稳接住了她。 风潇借此机会, 脸贴在他胸膛上一瞬, 在许折枝感受到温度传来之前, 又状若无事发生地离开了。 她悠悠在许折枝身边坐好。 他便打算挪到对面去。然而刚有起身的动向, 就被风潇眼疾手快地抓住了。 许折枝转身看去,只见风潇的手紧紧攥着自己的衣袖, 脑袋像拨浪鼓似地摇。 “很晃, ”她念叨, “马车很晃。我头好晕。” 又有些委屈:“就因为你心虚, 就扶也不扶一下吗?” “早知如此, 还不如叫旁人来接, 至少不会总有些莫名其妙的理由, 来了跟没来一样。” 许折枝急忙反驳道:“我没有心虚, 这也不是什么莫名其妙的理由, 你不知道男女大防吗?” 风潇奇怪地看着他:“男女大防?防的是什么?擦枪走火吗?” 许折枝恨不得捂上她的嘴。怎会如此口无遮拦! 风潇却半分不停,继续问道:“你我之间, 难道还能擦枪走火吗?就算我魅力惊人, 谁对我有念想都是人之常情,可你不是替那个姓余的照顾我吗?” “你不是说,我是他的女人, 是他的遗孀吗?你许折枝忠心耿耿,鞠躬尽瘁,竟会同旧主子的遗孀擦枪走火吗?” 她越说越惊异,最终用有些难以置信的目光看着他,许折枝竟从中读出几分谴责的意味。 这是什么反咬一口!他上哪儿说理去! 许折枝咬牙切齿,却也不能就这样任由她误会着,于是绞尽脑汁,才挤出了解释:“防的是外人有误会!” “许某行得正、坐得端,自然心无杂念、无甚可防,然而叫外人知道了你与我共乘一辆马车,还坐在了同一边,该嚼什么舌根?岂不平白败坏了你的清誉?” 他自觉这个说法十分合情合理,于是禁不住挺起了胸膛。 风潇面上却疑惑更甚:“叫外人知道?叫谁知道?怎么叫外人知道?你不说我不说,哪里能传得出去?” “还是说”她做出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你竟打算自己去到处逢人便说,你与某某姑娘同坐一辆马车?” “许折枝啊许折枝,你竟如此多嘴多舌、如此爱卖弄风流!”她又是那副痛心疾首的模样。 “我没有——”许折枝一声喊冤还未说完,便听风潇下一句已经到了。 “败坏我的清誉?我又需要哪门子的清誉?” “除了你,还有谁知道我和余止有什么牵扯吗?我的名声如何,和他、和你又有什么关系?” “若真坏了我清誉,岂不正好无人求娶了?你既然想要我为余止终身守寡,这不正合了你的心意?” 风潇噼里啪啦一长串下来,自觉已显得太有逻辑,眼看着许折枝已招架不住,再说下去便不像酒醉之人能有的口舌。 于是头一扬,不讲道理地盖棺定论:“我不管,你今日既然来接我了,就好好扶着我坐,否则我以后便让别人来接了——” “二位贵人,可坐稳了?”外头突然插进来一句,原是那车夫半天没等到命令,小心翼翼地发了问。 风潇扬声道:“坐稳了!你且赶车罢!” 于是外头一声“得嘞”,马车随即颠簸一下。 风潇趁着这一下起伏,顺势便将许折枝按了回来。 方才那些话才刚在许折枝脑子里过了一遍,正想不出话来反驳,又被这么一打岔,索性就此坐下了。 生怕再争执下去,反显得他果真如风潇所言一般心虚。 他能有什么好心虚的呢?这世上就算只剩下风潇一个女人,就算所有男人都对风潇动了歪心思,他许折枝也绝不会有不该有的念头。 就像如今,即使他正伸出手来扶着风潇的手臂,也只会把这根手臂当作木头。 一根不粗不细,一只手不太能握得住的木头。说起来,风掌柜好像比初见时丰腴了些,想必是在酒楼的日子过得舒心 怎么会有这么软的木头? 明显比他自己的要软一些,握得久了,还会有透过衣料传来的温度。 这样冷的天,她穿得又不算很厚,竟然身上这么热?大概是喝酒喝的。 不过她一向气血很足,平日里看着面色就比旁人都红润些。 方才扶她上马车那一下,被她用手抓住片刻,那手上的温度才灼人呢。 许折枝一到冬天,手脚总是冰凉的,因此方才那一下,着实与她手心的温度对比鲜明。 冰冷的天气里有这样暖和的一双手,一如灰蒙蒙的冬日里有她这样一身鲜亮的衣裳。 难道绛紫和鹅黄果真能配到一起去? 他不太懂这些,从小作画就没有天赋,穿衣服也全是些深色的,左右不会出错。 因此下意识地便觉得,这样两个艳丽的颜色放在一起,会显得轻浮、聒噪、混乱,就像风潇这个人一般。 却不曾想搭在一起,果然显得鲜活、明媚。 其实也像风潇这个人一般。 这个念头一出来,许折枝猛地坐直,险些抬手给自己一巴掌。 坐在马车上一动不动忒也无趣,他都漫无目的地想到哪里去了?这是他该想的东西吗? 许折枝有些懊恼,暗恨自己一时没收住心绪,于是极力回想方才最开始在想什么。 对,就像如今,即使风潇就坐在他身边,两人之间的距离已有些危险,他甚至能半边身子感觉到她的温度,也只会当旁边立了尊雕像。 雕像却不听话,随着马车的颠簸左摇右晃。许折枝扶得住她的身子,却不能去扶正她的脑袋。 于是眼睁睁看着她的脑袋,倒向了自己肩膀。 许折枝还正在心里一而再再而三地重申这不过是座雕像,于是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当他猛然睁大眼睛时,风潇的头已稳稳枕好了。 他下意识就要往旁边躲,可若此时猛地躲开,风潇的头就会毫无预兆地滑落。于是又打算先伸手去托住她的头,可是这未免显得更冒犯。 也许还是出声提醒她自己起来,才最稳妥。 思虑间,却已听到一阵均匀的呼吸声。 许折枝愣住了。 他低下头看去,见风潇靠在他的肩上,果然已闭上了眼睛。 风潇平日里醒着的时候,眼里的狡黠和灵动是藏不住的。此刻安然闭着眼,终于显得安静下来。 他的视线从她额头处落下,看不到其他地方,唯有睫毛在眼睑下投下一小片柔和的阴影,随着呼吸微微颤动。 她的呼吸声不算太轻,却很均匀,想来是睡得很熟很香了。 许折枝常常见到奔忙的、在酒楼里到处救急的风潇,顾盼神飞的、与各式各样的来客笑着打招呼的风潇。她如名字一般,总是翩跹的、热闹的、来去匆匆的。 如今少见地安静下来,竟叫人丝毫不忍心打搅。 许折枝沉默了许久,终于无声地叹了口气,放弃了挪动身子和叫醒她。 肩膀那一片区域,隔着几层衣料,被紧贴着的实感逐渐清晰,于是变得异常灼热起来。 许折枝闭上眼睛,极力清除杂念,试图想些旁的事情来分散心神。 却不由地想起方才在马车外,她的脸也曾在他肩上靠过一瞬。 也是这一侧的肩膀吗?那时怎么没有如此灼人的温度?是因仅仅一瞬,还未来得及传过衣料吗? 他屏住呼吸,原本僵直的背脊非但没有放松,反而绷得更紧,不知是怕一动就会惊扰到她,还是在刻意抵御什么。 下次不会再来接她了,至少不会在她醉酒之后。不过若非她可能醉酒,他本就不会来接她。 都怪这封王府,怎么会给客人灌酒劲儿这么大的酒? 也怪他把事情想得太过简单,总以为只要自己心无旁骛,便能按主子的交代把她照顾好。 却不曾想过,这毕竟是个年纪轻轻又貌美动人的女子。 他毕竟也还在血气方刚的年纪呢。 许折枝又几不可闻地叹气,决心今日过后,再也不能叫她喝酒 封鸣之呆呆留在原地,捂着头缓了好一会儿,直到风潇的声音渐渐从他脑海里消失,头痛才缓解了些。 他收拾好面上的表情,先吩咐下人把该收拾的收拾了,而后起身去了正院。 算算时间,也快到父王回来的时候了。他今日宴请了这么些人,照例是要向父王禀报状况的。 说是禀报,其实封王也从不指望他说出些什么有用的东西来,这种时候多半是要听孩子哭丧着脸诉苦的,先要安慰几句哄好了,再教他这是不得不经受的磨砺。 封王早已习惯。 因此在外头听下人说世子已在里头等着,进来又见封鸣之愁眉苦脸地立起来行礼,他便知又是一样的局面。 封王习以为常,温声问道:“今日怎么样?和朋友们相处得高兴吗?” 本已准备好听到撒娇或抱怨,封鸣之却急切问道:“父王,您可知四皇子是个什么样的人?” 封王一时惊讶,而后皱起了眉头:“你怎么会知道四皇子?谁同你说的?” “今日徐达说起来的,在场的都听到了,并不算什么秘密。”封鸣之忙解释道。 封王这才松了口气。 便听他又追问:“所以那四皇子究竟是个怎样的人?父王这是也得了消息吗?您可打听过他回宫前生活在何处?身上曾发生过什么事?” 第65章 虽不知他为何对这四皇子如此执着, 但今日没有闹着明年不办了,甚至看起来还和伙伴们有了话聊,封王深感欣慰。 于是耐心答道:“这位四皇子, 也算是个人中龙凤。” 人中龙凤,又是人中龙凤! 这世上聪明的、厉害的人不知几何, 然而曾得父王如此评价的年轻人,他印象里却只有两个。 一是前大理寺少卿余止, 二是这个不知道哪里冒出来的四皇子。 封鸣之向来是个不争不抢的性子, 纵使旁人如何光彩夺目, 也都与他无关。 反正没了谁, 那些夸奖也轮不到他头上。 因此从来心境平和。 此时此刻, 他却没来由地有些烦躁。 怎么谁都说他们好?别人称赞两句便罢了,徐达恭维人家, 他也只当是敬重皇室, 怎么连父王也要如此真心实意地夸赞? 这世上没别人了吗?稍有些光芒在身的, 都要来喜欢风潇? 和他们比, 他会显得灰扑扑的。 可是他为什么要和他们比? 封鸣之一愣, 暗笑自己魔怔了。别人的优秀是别人的事, 与他有什么相干?很小的年纪就想明白的道理, 怎么这会儿又糊涂了? 他不介意, 都与他没关系。 他安慰自己。 父王却并未察觉他的愣神, 还在絮絮叨叨:“一身武艺了得,虽与练家子还有些差距, 在公子王孙里却已是很难得的了。诗书也读得勤, 该学的功课一点也没落下。且心思缜密,能从” 封鸣之已急不可耐地插了话:“别的呢?比方说他与什么人有过往来?尤其是女子一类的” 封王惊讶地看了他一眼,随即了然。 他就说, 这小子怎么突然开了窍一般,打听起新来的四皇子了。原来也只是关注些风流韵事,想必是这些年轻人在席上聊了些闲话,这才急匆匆来找自己求证。 他苦笑着摇了摇头,果然还是自己的那个孩子。 却也没什么可不满的,本就是他要把他养成这幅样子的,又能怪得了谁? 于是耐心道:“听闻之前是有过一些露水情缘,不过都只是萍水相逢,未给过人家女子名分,因此如今还是尚未娶妻之身,婚事想必也” “什么?”封鸣之却又一次打断了他。 封王皱了皱眉头:“从小就教过你,学问可以不好,礼数却要周全” “是我一时情急了,下次再也不敢了,”封鸣之急忙认了错,又赶着追问道,“有过一些露水情缘是什么意思?很多段吗?” 封王迟疑:“没人细打听那些,不过应当不在少数。四皇子毕竟仪表堂堂,风流倜傥” 封鸣之面上还在听着,神魂却早已飞到了远处。 “仪表堂堂”,他总觉得在哪里听过。绞尽脑汁地回忆,原来就在今日,刚从风潇嘴里听见过。 她夸徐达,说他仪表堂堂。 风潇的声音与父王的声音重合起来,渐渐又压过了父王的声音,叫他什么也听不进去。 她喜欢仪表堂堂的人物吗?那四皇子生得很好看、很高大威猛吗? 可是从小也有许多人夸他长相精致,大了也自然听过玉树临风一类赞词,怎么就没听她夸过自己呢? 不过这都不重要,他毕竟只是风潇的朋友,又不是什么她心上的男子,不夸他就不夸他吧。 可是看人怎么能只看外表呢! 那四皇子并不是个好东西呀! 父王都说得这么明白了,有许多段露水情缘,那不就是个朝三暮四、招蜂引蝶之人吗? 寻常男人这样便罢了,可是他怎么能叫风潇也只是众多“露水情缘”中的一段?他都已经得到过风潇的爱慕了,还有什么不知足? 他知道自己得到的是什么吗?他知道自己接受了谁的喜欢吗? 他受得明白吗他? 封鸣之只觉浑身的血液不听使唤,一时热得叫他浑身出汗,一时又让他发冷。 直到告别了父王,回到自己的院子,仍是一副魂不守舍之状。 他想冲过去找风潇,告诉她自己方才听见了什么,他要大声告诉她四皇子并非良人,不值得托付。 可是为什么不值得托付呢?他不是尚未婚娶吗?男人成亲前在外头有些花花草草,不是很正常的事吗?便是成亲之后三妻四妾,不也是常有的吗? 不,不是这样的。 风潇不应该得到这样的男人,她不应该如他所听闻的那些故事一般,成为一个流着眼泪苦苦等着夫君回家的人。 那就不是风潇了。 风潇就应该快快活活地流连于各处,每日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好像没有什么事能叫她烦心。 哪怕被棒打鸳鸯,她也绝不会独自默默流泪,而是毅然决然地送信出去,要同那男人勇敢地私奔。 哪怕那男人已经去世,她的爱情如花一般凋谢,她也绝不会从此一蹶不振,而是高高兴兴接了他的请帖,明丽而轻盈地出现在这个宴席上。 风潇就是这样,否则她就不是风潇。 这样的风潇也似乎就应该说出那些话。 她就应该轻飘飘地承认自己爱过两个男人,并且挑衅般地说以后还会有新的;她就应该嗤笑着问他,贞洁是什么,贞洁是一件好事吗;她就应该毫不犹豫地转头就走,只留给他一个背影,和冷冰冰的一句“想明白这件事前不必来见我”。 风潇之所以成为风潇,不就是因这些瞬间和这些话吗? 他不由自主地想向她靠近、寻求她的庇佑、依赖她的陪伴,不就是因她身上这些自己所没有的特质吗? 这样洒脱的、自由的、如一阵风一般的,不才是风潇吗? 封鸣之一边觉得茅塞顿开,面前豁然开朗,一边却又在心头涌上了更多的疑惑和更深的恐惧。 如果风潇可以如此,旁人为什么不能呢? 别的女人不是与风潇一样,长着两只眼睛一张嘴、两条胳膊两条腿吗?风潇能说出这样的话,她们为什么不能呢?在遇到风潇前的十几年里,他为什么从未听过? 撕裂般的疼痛从太阳穴传来,封鸣之一声痛呼,捂着头蹲在地上,忍不住蜷缩起来 风潇被轻轻推醒时,眼神里还有些迷茫。 她缓缓抬起头,活动了几圈已有些酸痛的脖颈,而后像是刚刚注意到身边的许折枝,冲他眨巴两下眼睛。 许折枝尽力作出若无其事的模样:“到你家了,下去吧。” 风潇像是刚刚回想起来发生了什么:“你把我送到家了?你怎么知道我家在哪里?” 许折枝一声轻哼:“你当主余公子能查不出你住在哪里吗?” “这样啊,”风潇闻言,歪着头看他,“那你要不要去我家里,和丧彪打个招呼?” 许折枝一愣,而后微微皱起眉头:“丧彪是谁?为什么会在你家里?” “丧彪会后空翻,”风潇并不正面回答,只喃喃自言自语道,“你不想进来看看吗?” 许折枝迟疑一瞬,便决定还是得亲眼去看看,她家里怎会有一个叫丧彪的男人。 风潇见他没有反对,便知是答应了,于是朝外扬了扬下巴,示意他先下车。 许折枝没有异议,一跃而下。 转头看去,却见风潇已自然而然地张开双臂,且瞄准了他,大有冲着他往下跳的架势。 许折枝忙制止道:“你家里没有仆妇吗?我去叫她们来搀你下来。” 风潇却摇摇头:“我家里只有丧彪。” 许折枝闻言更是惊疑不满,若只是下人中有个叫丧彪的男子便罢了,整个家里竟只有她自己和一个男仆? 以她此时这副酒醉之态,更是不可能叫那个丧彪过来扶她,与不知来路的野男人相比,自己至少是安全的。 许折枝无可奈何地伸手扶她。 仅此一次了,这是最后一次。他在心里默念。 风潇这一路睡饱了精神头,像是酒也醒了几分。跳下去仍是往许折枝怀里一扑,却在他蹙眉前就自己退后半步站稳了,同上马车前一般。 好像只有在这架小小的马车里,在这个逼仄而昏暗的空间,在她醉得昏昏沉沉睡去的时候,才会那样毫无防备地倚靠在他身上。 许折枝微微松了口气,简直有些不习惯这样的顺利和体面。 风潇抬脚便向自己的院子走去,边在怀里摸索钥匙。许折枝这时才抬起头,看向了眼前这座院子的大门。 忍不住皱起了眉头。 单是看这扇门,就能看出院子有多小。堂堂余公子的女人,偌大一个金樽阁的老板,怎么住在这种地方? 风潇开门的动静不大,却也多少有些叮铃咣啷的声音,门内立刻便响起了一阵犬吠。 许折枝微微一怔,有种不祥的预感。 风潇已把门打开,里头赫然立着一只大黄狗,正急切地透过门缝嗅闻。 一见开门的是她,顿时止住了叫声,围着她来回小跑,尾巴摇得飞快。 风潇亲昵笑道:“我们丧彪是不是想我了?” 一瞬间,许折枝感觉自己被当猴子一般戏耍了一遭。 他冷哼一声:“既然风掌柜已安全到家,我就不继续相送了。” 说罢转身就走,任凭身后如何挽留都不回头 身后似乎并没有挽留。 许折枝脚步一顿,而后又加快了些,大步往前走,只当浑不在意身后的动静。 然而他耳朵一向很灵,能清楚地听到背后传来风潇的声音。 “知道为什么他不愿意留下来陪你玩吗?”她问。 许折枝竖起了耳朵。 “因为你没有学会后空翻。”风潇哀叹。 丧彪不明所以地嗷了一声。 第66章 次日一早, 许折枝照旧出现在金樽阁,却没有看见风潇的身影。 他不自觉地踱步到了一楼,站在能看见门口的地方, 微微皱起了眉头:往日里她总是比自己到得早的,今日怎么这样迟? 想必是昨日累着了, 又喝了那样多的酒,醉醺醺地睡了过去, 今日才没及时醒过来。 家里也没个人叫她, 平日里起早起晚都没个数。当老板的, 住着那样小一个院子也不嫌寒碜…… 思忖间, 却见外头来了一顶轿子, 安安稳稳地落在离酒楼几步路的位置。 许折枝心中一动。 他听伙计随口说过,齐掌柜自从前段时日天气转凉, 便不再走路来了, 而总是乘个轿子, 走时也是如此, 不多受一点累。 他算了算时间, 正是余止余越相争、把酒楼转手给她之际。 果然当掌柜和当老板不一样, 她显是也知道自己富起来了, 连走路都不走了。 许折枝嗤之以鼻。 眼睛却没忍住, 直往轿上的帘子瞅, 待那帘子掀开一角,更是不由自主地盯得更专注两分。 伸出半截眼熟的袖子, 正是风潇常穿的一件外袍。 她紧接着整个人从帘子里钻出来, 一跃而下。 许折枝没来由地往前赶了半步。 脚已迈了出去,才发觉自己明明站在酒楼里头,隔着半个厅堂和一道门的距离, 莫名其妙地往前跨了这半步。 许折枝顿时面颊发烫,讪讪地收回了脚步,以及袖中下意识跟着向前伸出去的手。 他重重“啧”了一声,有些嫌恶自己。 又心虚地来回扫视一周,想确定无人看见方才那不尴不尬的半步。 一旁的伙计见他又是啧声,又是扭头看,想必是二掌柜对他们不满意,盯着他们干活呢。 于是忙散了去,倒茶的倒茶、吆喝的吆喝,旁边桌上的客人眼看着伙计把自己七分满的茶水添到八分满,不明所以地歪了歪头。 眨眼的功夫,风潇已付好了轿夫钱,背着手走进了酒楼。 照例是随机挑了桌客人,上前客客气气地问吃得怎么样、可有什么不满意的。常来酒楼的客人都知她是老板,问到哪桌多半会送点小菜的,于是也很高兴地回答。 “都挺好的,”那客人笑眯眯地对着风潇点头,“你们这里的伙计也最周到,我这茶水刚喝下去两口,便又给我斟满了。” “满意就好,”风潇喜笑颜开,“耽误您的时间听我唠叨,给您送一道小菜。” 又招呼了客人慢慢吃,才继续往里走,打算上二楼看看。 一路上已在心里忖度:她这里的伙计怎么如此敬业?难道要把这里开成古代海底捞不成? 心里想着这些,便没太注意脚下的路,上楼梯时一个不小心,便踉跄了一下。 其实不会有什么事,楼梯上都是有把手的,她下意识地就伸手去扶,牢牢稳住了身形。 同一瞬间,斜地里却冲出一道人影,直直朝风潇而来,伸手就要扶她。 反倒把她吓一跳,本已站稳的身子又晃了晃。 才看清眼前来人,正是昨日刚见过的许折枝。 许折枝的手臂还保持在伸出来的姿势,手心朝上,像要去抓住什么东西。 他是从两三丈距离之外,三步并作两步地冲来的。 风潇从惊吓中回神,疑惑地看着他。 许折枝亦从下意识的举动中回神,慌忙把手臂伸了回来,而后若无其事地直挺挺站在原地,好像方才什么也不曾发生。 他眼神有些不自在地往别处瞟,不愿同风潇对上。 风潇却不放过他,佯装沉思片刻,接着恍然大悟:“你这是打算来扶我呢?” 许折枝眼前一黑,这一关果然不能轻易过去。 只好硬着头皮接:“看你要摔倒了,搭把手。” 风潇扑哧一笑:“你还当是昨日呢?我今天又没喝酒,总不至于连个楼梯都上不去。” 许折枝闻言更是羞赧,几乎面红耳赤。 这道理还用她说吗!他能不知道这次不用扶? 只是昨日搀扶太多次,形成了下意识的本能反应罢了。 “知道,”他冷哼一声,“你自己上去吧。” “不然呢?”风潇奇怪地看着他,而后好脾气不计较地摇摇头,自顾自往楼上去了。 徒留许折枝在原地,只觉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这破手破脚,怎么就这样不听话?还扶人家扶上瘾了是吧? 他有些懊恼地拿左手轻轻拍了拍右手,以示警戒。 又无意识地抬起头,望着风潇一步一步向上走的背影。 ——总觉得她身边空落落的。 都已经是这么大个酒楼的老板了,都知道要坐轿子来了,住那么小个宅子就算了,府里没个正经下人就算了,出门都不用人扶着的吗? 身份在哪里?尊贵在哪里?体面在哪里? 他这种跟着余止见惯了大场面大富贵的,果真看不惯这些小家子气做派。许折枝愤愤地安慰自己。 然而叫他想不到的是,风潇让他看不惯的做派还远不止于此。 不知是昨日之事叫她觉得自己是个可信任之人,还是把他看作了亲近的自己人,许折枝发觉风潇使唤起他来,越来越不客气。 比方说夜深时,他只是看她回去得晚,叫人多少有些不放心,便留下来等了一会儿。 她倒好,理直气壮地支使他端茶倒水。 外头已经歇业了,夜色也已很深,往日喧闹的一楼大堂难得安静下来,唯有烛火偶尔爆出一声轻响。 映照着伏案审阅账本的风潇。送走了所有宾客,便把盘着的头发放下来披在肩上,仅用一只簪子挽了,不叫碎发垂下来遮挡视线。 原是昨日和今日两天的活计,堆在一天做,可不得熬一会儿吗? 许折枝看着她心无旁骛的样子,终究没狠心拒绝那句“给我倒杯茶来”。 “明日再看也是一样的,不是非要今日看完。”他难得贴心道。 风潇未曾抬头,只淡淡道:“明日复明日,明日何其多?快看完了,许掌柜若急着回家,先走就是了。” 一副公事公办的模样,叫许折枝悔得咬牙——就不该好心留下来陪她。 “许折枝,”她却忽然唤他的名字,“你看这处,进项里有个数字写得太模糊,你来看是不是?” 许折枝犹豫一瞬,倾身循着她的指尖看去。 字写得小,夜里的烛光又昏暗,为了看清些,他不得不手撑在桌子上,头靠得更近。 “哪里模糊?”他试图把目光锁定在账册上,眼角的余光却难以避免地瞥见她近在咫尺的颈项和锁骨。 风潇偏头看他一眼:“就是这里呀。” 又把头扭回去。一来一回之间,盘得本就不紧的头发又跑出一缕发丝,随着她的动作不经意地垂落,轻轻扫过许折枝撑在桌上的手背。 手背那一处触感奇妙,微微发痒。 风潇恍若未觉。 只抬起手指,似乎要指给许折枝看,指尖却在落到账册上之前,轻轻划过了他撑在案上的手背。 留下一道比发丝拂过更清晰、更鲜明的轨迹,用更微妙的压力,从他手背的皮肤上蔓延开。 许折枝猛地直起身,拉开了距离。 风潇面上露出些许讶异:“怎么了?是我看错了么?” 她眼神澄澈,仿佛方才的一切都只是无心之举。 “并无错处,”他转过身,背对着她,“你自己看吧,我看不太懂。” “许折枝,”风潇无奈道,“看不懂就学,这是我最后一次警告你,我的酒楼不养闲人。” 许折枝深吸一口气,压了又压,还是没压住心头的恼火,把拳头攥得更紧。 再比方说几日后的一个午后,同样是站在柜台前,如往日一般提笔在她自己用的账册上写写画画,与米行的老板敲定下个月供货的价钱。 她那账册旁人向来看不懂,上面尽是些歪歪扭扭的奇怪符号,算得却很快,又几乎从不出错。 也如往日一般语速不紧不慢,口条清楚,眉梢眼角都带着笑,显得很热络,谈起事来却不肯让步。 唯一不同的是,与米行老板谈妥价钱后,她扬声唤道:“许折枝,给我印泥!” 许折枝正在检查前一日的酒水单子,那方紫檀木印泥盒就放在他手边的案几上。 可她大可以吩咐伙计去取的,不远处就有个正得了闲的。 再不济,就隔着这么几步远的距离,自己来拿也不是不行。 她却喊完一声就立在原地不动了,大有一副确信他会给她拿来的架势。 许折枝手上的动作微微一顿。 他转过身,目光平静地看向风潇。 她的眼神清亮而纯粹,语调和神色都很自然,仿佛这只是一个再寻常不过的要求。 这也确实是个不难办的、合情合理的要求。 许折枝沉默一瞬,还是伸手拿起了印泥盒朝她走去 周围是喧嚣的人声,和伙计们来往的身影,光天化日之下,递一盒印泥罢了。 风潇伸手来接,指尖状似无意地与他的相触一瞬。 他的手微微一哆嗦,却在急忙收回之前,已与她的指尖分开了。 因拿着紫檀木的印泥盒,许折枝的指尖冰冷。风潇的指尖却仍是暖的,触感有些熟悉,叫他没来由地想起那日。 当时她抓紧了他整个手掌,才借力上了马车。 许折枝几不可察地摇摇头,好像这样就能把脑子里那些杂念通通甩出去。 风潇接过印泥,利落地在契约上盖上自己的印章,而后从容与米行老板寒暄、送客,指挥伙计把新到的食材入库。 步履生风,指挥若定。 仿佛刚才那瞬间的接触,只有他一人感觉到。 第67章 许折枝站在原地, 指尖灼热的触感早已消失,取而代之的是莫名感到不习惯的凉意。 他想,再微小的风拂过湖面, 多少都会起一点涟漪。 风潇却不是任何一处水面。她像是一座山,区区有风拂过, 了无痕迹。 他有些不耐地皱了皱眉,决心与风潇说清楚。 这几日她越来越不把他当外人, 总有意无意地发生些触碰。或许果真如她所言, 只是太过于信任他会永远纯粹。 可他不得不承认, 脑海中的杂念越来越多了。 其实也没有多想什么不该想的, 只不过总难以避免地回想起风潇某一时刻的模样, 或是回忆起某一刹那的触感。 细细说来,也不算什么大逆不道的事。 可他止不住地心虚, 总有种隐隐约约的预感, 叫他不可再这样放任下去。 许折枝在脑海里把话过了一遍又一遍, 试图确保这次不会被风潇几句话噎住。 又时时刻刻盯着风潇身边, 妄图寻到一个没有事情要忙、没有其他人能听见的空隙。 好不容易有了一次机会, 叫住了风潇, 却在开口的前一刻犹豫了, 支支吾吾半天, 直叫她满脸困惑。 好半天终于酝酿出来:“我觉得——” 却又有人在叫她:“齐掌柜——” “来了!”风潇匆匆给了他一个“晚点再说”的眼神, 便又循声忙去了。 许折枝等了又等,终于又寻到个空档, 这次学聪明了, 一鼓作气便冒出一长串,气都不喘一下。 “齐掌柜,我觉得咱们之间的距离有些太近了, ”他两眼一闭,话不带停,“你或许觉得都是自己人,不必要避许多嫌,可是我毕竟还尚未婚娶,这于你于我都不合适。” “嗯?”风潇轻飘飘地问,“什么不合适?” 对上她这样的问询语气,许折枝又莫名生出些退意:“就是、就是身体接触一类的。比方说不小心碰到手指,或是扶你上下马车,抑或是” “这才哪到哪?”风潇毫不客气地打断了他。 许折枝睁大了眼睛,只见她神色平静,全无开玩笑的模样。 风潇已伸出手来,轻轻拍了拍许折枝的脸。 他本是能躲开的。风潇的手虽不慢,却也不是冲着扇巴掌来的,和缓程度足以一个后退躲开。 许折枝鬼使神差地没有动。 “你不是你主子最忠心的下属吗?”风潇缓缓道,“你不是觉得我是他的遗孀吗?” “他既然无母无父,又无血脉,族里亲人也从未出现过,去世之后,东西不应由我继承吗?他的酒楼我笑纳了,你自然也被我继承了。” “我与他毕竟没有书面婚契,你要去别处寻个自由,我不会拦你。可你自己死皮赖脸地非要留在这里,不就是摆明了这辈子都要当这个下属吗?” “你的时间和精力是我的,身子自然也是我的。我要你干苦力你就干苦力,我要你学账目你就学账目,我要你把身上任何一处给我,你就也该给我。” 说着,她的手已从许折枝脸庞上移开,顺着向下抚过他的喉结,而后是锁骨。 许折枝被这番言论镇住,一时惊骇莫名,待到反应过来时,风潇的手已抚在他胸前,甚至还有向下的趋势。 更可耻的是,她的手所经过的地方,竟有道不明不白的热流。 许折枝一个弹射向后,张口就要疾呼。 “你在干什么!” 一道惊怒交加的男声。 许折枝惊异地发现,自己明明刚刚张开了嘴,还未来得及发出声音。 这不是自己喊出来的。 这道声音很陌生。 他呼吸一滞,与风潇同步转头,看向了酒楼门口的方向。 一个他从未见过的男子,目眦欲裂地盯着风潇悬在半空、还未收回的手。 “你在干什么!”他重复道,“风潇!” 许折枝彻底屏住了呼吸——这是一个知道她叫风潇的、从未见过的男人 封鸣之这几日并不好过。 他忍不住地想去找风潇。 从前不认识风潇的时候,生活里没个真心的同龄朋友,将就着也就过去了,反正世上吃的喝的玩的那么多,他连话本子和连环画都看不完,哪有什么精力去伤春悲秋? 可是认识风潇后,却总有事没事就往金樽阁跑一趟,也不必天天都去,只是心里总惦记着过几天就该去了,隐隐地竟像个盼头一般。 提前就想着,这次去时金樽阁会添置什么新物件呢?要跟她说说最近几天发生的哪些事呢?要带点什么好东西当见面的小礼物呢? 中间的那几天便很有滋味,一眨眼就过去了。 如今他却不知道,下一次见面还要多久。 风潇说得明明白白,不想清楚就不许再见她。 封鸣之也很希望自己能想清楚,可是他一往深处想,头就撕心裂肺地疼。 又不敢请大夫来看,恐惊扰了长辈。 他只好拉着最亲近的小厮流光问:“你知不知道,一想起一个人就忍不住头疼,是身子犯了什么毛病?” “这个人是男人还是女人?想的具体是什么事?”流光虽心有猜测,还是象征性地问了一句。 “女人,”封鸣之犹豫着答,“具体是关于她和其他男人的事。” “相思病。”流光斩钉截铁。 封鸣之当即跳起,给了他一记爆栗。 “胡说什么!”他恼道,“那是男人和女人之间的事” “而您恰好是个男人,她又不巧是个女人。”流光向来与他亲近,也不惧他恼,见缝插针道。 “不是这么个事儿,”封鸣之唉声叹气,“你懂什么!我同她认识这么久了,从未有过这种感觉。只是最近才突然这样的” “这便传闻中的是‘生平才会相思,便害相思’。”流光煞有介事,信誓旦旦。 又挨一记爆栗,终于灰溜溜地退下了。 徒留封鸣之一人,在屋里独自踱步,从最东头到最西头,又走回来。 背着手,叹着气,周而复始。 越想越乱,越问越杂,不明白的地方反倒一日比一日多,小厮的话更是叫他心烦意乱。 封鸣之近日越来越深恨自己没好好读书。 若是当时再刻苦些、读书更多些,是不是就会更聪明?这会儿是不是就有办法了? 直到晚间用膳,仍是一副闷闷不乐的模样。 封王轻易便注意到了。 这孩子,一连好几日不出去鬼混,晚膳都在王府吃了。原以为是长大了、懂事顾家了,如今看他愁眉苦脸的,怕是遇上了什么烦心事。 封王决定打破一下食不言寝不语的规矩。 他在脑子里搜罗半天,终于找出一件或许能和封鸣之聊起来的事,于是边低头舀汤,边状似无意地开口。 “你可还记得上次问为父的四皇子之事?” 封鸣之果然竖起了耳朵:“记得的。” 封王欣慰,自觉所谓与年轻人之间的代沟,他只需略施手段便可跨越。 “这两日又听说了些关于他的事,你既感兴趣,便也讲给你听听。上次不是问我他有没有什么风流韵事吗?倒真有一件。” “这四皇子也算是个情深意重之人,认祖归宗也不忘旧日的情人,这些日子正叫人寻一位女子呢。问起来也大大方方的,直言曾有过一段情缘,那女子倒是好命——” “什么女子?”封鸣之却已大惊失色,心中涌上不祥的预感。 “那女子叫什么?”他嘴唇颤颤巍巍。 “叫风潇,听着还挺好记的,却不知为何怎么也寻不到。” 封王鼓励道:“你向来爱在外面玩闹,认识的人既多且杂,指不定还真能打听到。你可听过这个名字?” 说完这话,视线才从面前的汤匙移开,扫了一眼封鸣之。 这一眼,却发觉他已瞪圆双眼,面色惨白,手上犹举着筷子,悬在半空中落不下去。 像是凭空被冻住了。 封鸣之并不知道自己此时正露出怎样的神情,因他全部的心神已集中在同一件事上。 他脑海里有无数个断断续续的句子,此时正飞速地拼接起来。 刚刚认祖归宗的四皇子,身份尊贵,文武双全,父王称他为人中龙凤。 他虽是狗屁的人中龙凤,却有过许多段露水情缘,朝三暮四,不值得托付。 风潇说,她与他曾有过一段情缘。 四皇子在找一个叫风潇的女人,说是和她有过一段情缘。 四皇子尚未婚娶。他在找她。 也不一定就是找她回去做正妻,他毕竟是尊贵的皇子,他毕竟有过许多段情缘。 然而正妻也好,侍妾也罢,一旦入了皇室,这辈子便被禁锢在那里了。一旦被四皇子找到,他再进宫面圣,求了恩典,她便逃无可逃。 风潇可以被禁锢在笼子里吗? 她说她爱过不止一个人,之后也不会只有一个。 嫁入皇室,她还能说出这样的话吗? 她会被直指大逆不道,她会被沉塘,被赐死,失去自由已是小事,她连命都保不住! 封鸣之的心里在打鼓,鼓声越来越快、越来越重,如疾风骤雨般狠狠敲击,叫他忍不住想要大喊。 他想大喊,就算我样样不如他,可我有一样比他强。 他想大喊,就算我还没完全想清楚,可我至少比他想得清楚。 流光说得对啊!他恰好是一个男人! 是不是相思病有什么要紧?等他慢慢想清楚又哪里来得及? 封鸣之撂下筷子,“蹭”地一下站了起来,在封王惊疑的目光中,深深作了一揖。 “儿臣不孝!”他由衷歉疚道。 而后不等封王反应过来,转身拔腿就跑。 要快! 要快一点、再快一点! 第68章 尹策等了许多天了, 仍未等到什么消息。 忙时尚且能把风潇的事暂时抛之脑后,一旦稍微得闲,便忍不住有些烦躁。 她去哪了? 被钦犯掠走, 或许凶多吉少,可是尸体呢? 那人都已是逃犯了, 纵使把她灭口,也没道理费尽心思地毁尸灭迹。他央人查了这几个月发现的无名女尸, 不是没有, 却通通与她对不上号。 时间拖得越久, 尹策便越心焦, 却也无计可施。本身要兴师动众找一个女子, 就有些招眼了,若再动用更多手段, 恐怕连父皇都要心生不喜。 于是只能叫手下人再扩大范围, 自己还有旁的事要忙。 比方说腊八在府里的宴席, 就要反复斟酌, 敲定名单, 提早下帖子, 还需做足准备, 方能到时候招待好这些人。 尹策明白父皇的苦心, 也就清楚这次腊八宴有多重要。 新得的府邸大归大, 却因时日不长、积累不足,各处装扮都有些粗糙。不是东西不贵, 只是都不珍奇, 布局也不算考究。 与其他皇子相比差一些便罢了,人家毕竟有这些年母亲的补贴帮衬,可是比起底蕴厚点的世家也相形见绌, 就未免有些太拿不出手。 父皇虽对母亲用情至深,连带着对他也怜爱非常,却毕竟是日理万机的九五至尊,尹策总不能为这点事求到他面前去。 于是只好在其他地方多下些功夫。 比方说用的茶,是父皇赏下来的贡茶;订的席面,也要是千挑万选来的。 新建的四皇子府有厨子,却也不过是平常水平,不会出错,但也不出彩。这些日子,尹策命人打听了皇城里有些名望的酒楼,打算去一家一家尝了,亲自定下。 金樽阁已是名单里较为靠后的位置,因其刚开不久,同其他经营多年的酒楼相比,名气就稍小些。 不过他对这一家挺感兴趣,因其打的名头是为贵客定制,比起其他席面来,自然显得更独特尊贵些,衬得起他的身份。 何况新开的酒楼和初来乍到的自己,因时日不长而不被看好,何尝不是某种程度上的同病相怜? 尹策满怀期待地踏入了金樽阁的大门。 招揽客人的店小二很热情,伙计也极有眼力见,看了他的衣着就要往二楼请。尹策满意点头,目光随意地扫视一周。 定格在不远处。 瞧着应该是类似柜台的地方,站着一男一女,那女人的手竟放在男人脸上,而后向下滑去,抚过了男人的胸口。 尹策瞳孔骤缩。 伤风败俗都还是其次,最要紧的是那女子的侧影。 尽管只能看见半张脸,可仅凭这半张脸和她的身形,尹策便敢拿性命担保。 这正是他苦苦寻觅寻不得的风潇! 于是她放在那男人身上的手便显得更刺眼,尹策一时也顾不得周围都是人了,高声怒喝:“你在干什么!” 那女人惊愕地转过身来,露出一整张脸。 果然是她。 “风潇!”尹策惊怒更甚,疾言厉色重复道,“你在干什么?” 风潇面前忽然出现一个几分眼熟的男人,又情绪这般激动,实打实地困惑一瞬,才反应过来这人是谁。 距离上次见面,已过去了整整数月,她真正亲眼看见他的脸,也不过就那一次。 难怪第一眼没认出来。 “齐衡?”她泰然自若地打招呼。 “你为什么在这里?”尹策来不及纠正她此时已不能叫齐衡,一连串地逼问,“你那日为什么突然跑走?后来去了哪里?为什么这段时日一直找不到你?” 风潇还没来得及回答,许折枝已朝前跨出一步,把她拉到身后。 “你又是谁?从哪里冒出来的?怎么敢在我们酒楼,这样对我们掌柜说话?” 尹策面露不耐,不屑道:“你不说我还忘了你了。” 又冲着风潇质问:“他是谁?你的奴才吗?你刚刚在对他做什么?你们俩是什么关系?” 许折枝气急:“你说谁是奴才?你又是什么东西——” “大胆!”尹策身后跟着的小厮很有眼色,瞅准时机高声喝道。 “你可知面前正是四皇子殿下!哪来的无知刁民,还敢不立刻行礼?” 许折枝大惊失色,方才盛气凌人的气焰登时消了下去。 近些时日,他是听说宫里昭告天下不假,说是找回了幼时流落民间的四皇子,已认回祖宗、入了玉牒。 若还跟着余止,此事对朝廷格局有所影响,他自然也会上心一二;可主子都已不在了,这四皇子又与他有什么相干? 四皇子怎会出现在这里?怕不是旁人假冒的吧? 许折枝欲言又止间,已被风潇拉了回去。 “这事和你没关系,你一边呆着去。”她沉声道。 许折枝还未来得及张口反对,风潇已转过头去,同那四皇子对上了。 “好久不见,”她面上毫无波澜,仿佛只是遇到个不太相熟的故人,“楼上坐坐,叙叙旧?” 尹策呼吸急而短促,死死盯着她的面庞,为其平静而心下恼火,却又碍于周围闲杂人等确实太多,最后只好从牙缝里挤出恶狠狠一句:“好。” 风潇手掌朝楼梯遥遥一伸:“请。” 而后转身就走,只留了一个背影示意他跟上。 被骤然间失而复得的惊喜,混着目睹她同别的男人拉扯的愤怒,尹策几乎已冲昏了头脑。 尽管如此,他仍从心底隐隐生出一点不对劲之感。 风潇的情态太过从容,与他记忆里的样子判若两人。 他记得,因只是个无父无母的孤女,自小没了庇佑,饥一顿饱一顿的,风潇身上有种藏不住的怯懦感。 她却生得清丽动人,因此这样的怯懦便不成问题,反倒成了加分项。每每眸子盈满水光地看着他,端的是我见犹怜。 她总轻而易举就感动得快要哭出来,眼神里全是对他的依赖和崇拜。很长一段时间里,他所享受的正是这种全心全意的恋慕。 然而今日再见,风潇却显得轻飘飘的。 按理说她早该扑到他的怀里,哭诉这段时日的遭遇了。又眼看着他黑了脸,该嘴唇嗫嚅、手指绞着袖口,一副不知所措之态才是。 神色平静的风潇、大大方方邀请他上楼的风潇、走在前头毫无回头之意的风潇,叫他有种莫名的陌生感。 尹策没来由地有些不安。 风潇上了二楼,思忖片刻,带着他径直走向了最里头的雅间。 余止、余越、封鸣之,每次来都在这里。 这个包厢其实可以单独隔离开来,不做对外经营的用途,专门设成她的办公室,用来接见自己的客人风潇漫无目的地胡思乱想。 许折枝和那小厮,都毫不犹豫地跟了过来。 尹策进了包厢,立刻皱眉,指着许折枝:“让他出去。” 风潇挑一挑眉,指向他身后的小厮:“那让他也出去。” 尹策面色一沉,眼看着又要发火。 “否则今日就没什么可说的了。”风潇已淡声道。 “这里只有你的人,却没有我的人,发生什么事我都没个办法,太叫人心里不安。” 她似乎既没有注意到自己近乎威胁的态度,也没有发现尹策越来越黑的脸色。 尹策定定地看着她。 堂堂皇室血脉,在外头不可能身边不留随从,与旁人单独相处。他打算就这样僵持下去,看谁犟得过谁。 脑子里却已不由自主地闪过一道念头。 她不敢身边没有自己的人手,否则会心中“不安”。 尹策印象里,风潇对他没有这种下意识的防备。究竟是这段日子里经历了什么,才会变得这样小心谨慎,连他都不敢尽信? 他没来由地心头一酸,自己都没有察觉到,语气都变得柔和了几分。 “罢了,”他叹道,“都留下来伺候吧。” 许折枝一噎。 他是急于知道风潇与这传说中的四皇子究竟有何关系,又放心不下她独自一人来应付,这才不由自主地跟了过来。 可不代表他就真是风潇的仆人。 方才那几句“你自然也被我继承了”“身子也是我的”犹在耳边回响,他还没一一反驳,就被默认真是她的仆人了? 许折枝恨恨咬牙,不情不愿地给风潇斟了杯茶水,这才站到了她身后。 这是最后一次。他默念。 尹策没有心思计较这些,刚一坐好,便急不可耐地发问:“你这些日子究竟去哪了?那个劫走你的钦犯呢?” “他被人杀了,”风潇语调轻松,神态自然,“杀他的人把我放了,我就跑了回来。积累了点小本钱,做些生意。” 这么大一间酒楼,哪是什么小本钱能开得起来的? 尹策却没空细究,只问自己最关心的:“你方才在干什么?手为什么放在他身上?” 风潇皱了皱眉头:“我没理由非得向你解释。” 尹策瞪大了眼,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你说什么?”惊诧过后,他像是终于意识到了什么,“你在赌气吗?为什么生我的气?” 风潇没有明白他的逻辑,一时没接上话,困惑地看着他。 “当日你突然跑走,就是因为生我的气了吧?”尹策的语气软了下来,“我想了几个月,还是没想明白究竟是怎么了。没想到你竟记恨到现在,到这会儿了还在故意气我呢。” “潇潇,”他换回了旧日的称呼,决定不与一介女子计较,自己先递出了这个台阶,“别赌气了好不好?这可是咱们久别重逢的好日子。” “如今我已不同往日,必不会再叫你被人劫走、离开我的身边了。” 第69章 风潇有点无助了。 她发觉自己陷入了一种困境, 就是当事人在她面前,亲口逼着她揭人家的短。 放任齐衡这样沉醉在自己的揣度里,她浑身不自在。然而要从头解释清楚这一切, 就不得不从当日的逃离说起。 她本就是个善良的人,从不会拿别人的生理缺陷开玩笑, 何况是男人心中最神圣而不可侵犯、最珍贵而不可亵渎之物。 风潇以她丰富的生活经验起誓,那是招惹不得的禁忌。 如果你嘲讽一个男人没钱、没成就、一无所有, 他会豪气干云地说“莫欺少年穷”, 或者反过来攻击你物质。 如果你嘲讽一个男人的长相、身高、性格乃至于人品, 他会反骂你没有眼光, 或是故作深沉地叹口气, 说你现在还小所以不懂男人味。 但如果你对他的宝贝发表了他不爱听的言论,哪怕是平铺直叙, 哪怕是事实如此, 也必将招致最大的敌意。 风潇不怕在网上和人对线, 也不太怕在现实里对男伴提出不满。 然而在这个尚有皇权存续的世界里, 面对一个货真价实的皇室血脉、已然认祖归宗的皇子, 她着实有些为难了。 哪怕单只有两人在场都好些, 眼下许折枝和那小厮还杵在这呢。 她向来不惮以最大的恶意揣测男人的破防。 风潇咬一咬牙, 决定还是略过这一茬。 “你误会了, ”她字斟句酌开口道, “我没有生你的气,也并非故意气你, 只是心意已变罢了。” 尹策呆滞住了。 “当日匆匆而去, 是因到了那一步,才察觉出自己已对你没了感情,于是不想一错再错, 平白浪费两个人的时间,这才——” “你说什么胡话呢?”尹策不可置信地打断了她。 他站起身来,越过桌子,把手贴在风潇的额头上。 “你病了吗?烧糊涂了吗?”他语速极快地猜测道,“还是有什么说不出口的苦衷?或是还生着气没有原谅我?” “到底是怎么了?”他的声音里带了点自己都没有察觉到的颤抖。 “没有,”风潇摇摇头,顺势把他覆在自己脑门上的手甩开,“当时我刚刚想清楚,心里一时害怕着急,才一声招呼都没打就跑了。” “是我不好,向你道歉。现在都说清楚了——” “你放屁!”尹策不再满足于就这样站起来隔着桌子,于是闪身从一旁大步走到风潇面前,攥住了她的肩膀。 许折枝本是警惕提防着,却越听越发觉不对劲——风潇在余止之前,还和眼前这个四皇子有过不清不楚的时候! 她在骗人!她骗了人! 可是她骗的是谁?究竟是那时就没有爱上过四皇子,只是为了旁的目的欺瞒于他,之后捏了个理由跑路了,还是根本没有爱上过余止,把他和主子都骗了个团团转? 真假难辨,瞳孔震颤,脑中一片混乱之际,竟未能及时反应过来。 待他有了动作,冲上去要护住风潇时,四皇子已攥住了她的肩膀。 许折枝又惊又急,却碍于四皇子的身份下不得重手,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 尹策已然怒喝道:“你究竟在说什么鬼话?什么叫心意已变?什么叫没了感情?心意难道还会变吗?感情难道还会没有吗?” “不然呢?”风潇自觉已给足了他面子,被一再逼问,气性也上来了。 “你的心意没有变过吗?”她心一横,毫不示弱地回怼道,“在我之前你没有其他女人吗?在我之后你没有吗?” “你的心意如果没有变过,那苏千雪算什么?凌清月算什么?苏小蛮、萧玉儿、柳菲菲、江柔又算什么?” 风潇感激自己有如此好的记性,竟能复述出这么多书中女人的名字;又懊恼记忆力还不够好,还有更多的人名在脑海里盘旋,却不敢确定是不是中后期才能被他遇见、此时还未出场的。 以至于只能姑且说出这么几个。 她确信绝不止这些。 尹策的眼睛逐渐瞪得浑圆。 她上哪知道的这么些名字?谁告诉她的?难道就是为这些人吃醋,才使性子离开了他? 通了!一切都通了! “你果然是生气了,”他面上显露出近乎癫狂的喜悦,“你吃醋了是不是?所以才离开了是不是?” “你听我说,你和她们都不一样。这些日子我一直寻你不得,才明白自己真正最想要的是谁,才知道自己最离不开的人是谁——” “你听见我说话了吗?”风潇几乎有些难以置信地打断了他,“你有听我在说什么吗?” “我问你这些人算什么,是为了叫你觉得我吃醋了吗?” 她觉得自己可能疯了。如果她真的疯了,一定是被这个世界逼疯的。 一直以来,她都为了在这里好好活下去、把日子过得舒服些,而耗尽了所有力气。 她想,她已经很厉害了。从一个身无分文的黑户,到如今有了自己的酒楼、自己的宅子、自己的丧彪、自己的一笔小金库。 她承认自己是个普通人,没办法闹个天翻地覆,也没能力去夺取更高的权力、赚取更多的财富。仅仅是成为如今这样一个有点小钱、生活滋润、不用担惊受怕的平常人,已是她十分努力的结果。 甚至偶尔还能玩玩男人。 她以为自己这样胸无大志之人,会活得很满足的。 可是总周旋于许多奇怪的男人之间,享受固然是有的,然而不厌其烦地一遍遍澄清同一件事,再有耐心的人也会崩溃。 何况她从来就不是什么有耐心的人。 金樽阁固然又大又堂皇富丽,赚的银子固然一天比一天多,日子固然过得轻松自在,可她竟然还不满足。 她竟然仍觉得不自在、不幸福。 “我说,我的心意变了!就如你的心意会变一般,我的心意也会变!” 风潇啊风潇,你憋不住话的老毛病还是没改。她听到心里一道声音说。 不改就不改吧,大不了就是一个死。兴许死了之后,就能离开这个荒唐的世界。 她听到另一道声音说。 风潇深吸了一口气。 “我曾经或许同你情投意合,不代表之后也一直喜欢你。在你之后我玩了不止一个男人,就如你在我之前和之后流连于不止一个女人一般,听得懂吗?” 尹策如闻晴天霹雳,愕然失色,连手上的力道都无意识地轻了几分。 风潇却还没完,趁此机会挣脱了他的手掌,又转过半边身子,指向许折枝:“他的主子,我已经玩过了;他主子的弟弟,我也玩过了;现在他主子死了,把他送给了我,我下一个看上的就是他!” 说罢两步向前,在许折枝明显还未反应过来的惊愕神色里,一把攥住他胸前的衣襟,用力向下一扯,迫使他不得不低下头,与她对视,相距不过一寸。 而后按住他的后脑勺,狠狠往自己面前一按。 她毫无预兆地用自己的唇,覆在他唇上。 仅仅停留一瞬,没有缠绵悱恻,只带着不容抗拒的意味,力道很重,叫他唇齿微麻。 许折枝的这一刻被无限拉长。 他能清晰地感受到她呼出的温热气息拂过脸颊,能看到她近在咫尺、死死盯着他的眼睛。 他想过会与人唇齿相依,但不该是在这个场合,不该是和这个人,不该是以这样的方式。 他以为会在烛火昏黄的洞房花烛夜,他会吻上一个眼神迷离、含羞带怯的新娘。 可此时此刻,他看见她的眼神里既无迷蒙,亦无羞赧,甚至说不上有几分情绪。 他只找到了愤怒,占有的冲动,和一点势在必得。 他呆愣地看见她嘴唇微动,好像在说些什么。 而后终于辨认出来,这句话是对着自己的。 她说:“正好也通知你一下,省得一天天净问些傻问题。下一个就是你了,知道了吗?” 许折枝还未反应过来,尹策已不管不顾地冲上来。 他面目狰狞,青筋暴起。 许折枝下意识伸手去拦。两人都是习过武的,一时竟僵持在原地。 “滚开!”尹策冲许折枝怒喝。 而后恶狠狠地盯紧风潇,厉声道:“你以为就凭他就能拦得住我吗?你以为你能躲得过我吗?” “你当他是什么东西?又以为自己是个什么东西?老子愿意好言好语哄着你,不是因为你有多高贵!” “你不是也知道她们吗?你以为你和她们能有什么不一样吗?比你貌美的、比你出身尊贵的、比你能给我更多助力的,比比皆是!” “老子喜欢你的时候愿意哄着你,不喜欢你的时候扔掉你就像个破草鞋!破草鞋明白吗?谁给你的脸面、谁给你的胆子,在我面前装清高?” “你是真心实意地喜欢别人也好,诚心要气我也罢,我管你怎么想的!你今日能做出这种事,就是个□□,□□!” “我会向父皇请旨,把你纳入府中,然后永远囚在同一个院子里,叫你哪里也去不得、什么男人也见不到!” “你只能见到我,只会见到我!你是我的,浑身上下的一切都是我的,也只能是我的!” “你还会亲眼看着我流连于一个又一个其他女人,你会后悔地哭求我回来宠幸你,你会后悔的——” “刷——” 包厢的门被人从外头猛地打开,尹策恼怒回头,要去看是哪个不长眼的东西此时进来打扰。 便见外头立着个衣着精致的公子哥儿,一看便也是富贵人家,却气喘吁吁、满面通红,衣衫与头发都已乱得不成样子。 他还未来得及喘匀这口气,便急声喊道:“四皇子息怒!她是我未过门的妻子——” 第70章 此言一出, 在场所有人都被震住,上一秒乱糟糟的场面,竟诡异地安静了一瞬。 寻情人寻了几个月, 结果情人已是旁人未过门的妻子。尹策疑心这一切都是场梦,要么便是有人给他做的局, 否则怎会如此荒唐? 为主子守遗孀守得鞠躬尽瘁,给遗孀守出了至少三个男人, 其中还包括自己。许折枝只觉眼前天旋地转, 一时头晕目眩, 几欲昏倒。 即使亲手缔造眼前局面的风潇, 也被突然闯入并开始胡言乱语的封鸣之惊住了。 不是让他自己反思吗?不是让他想不明白就别来见她吗? 怎么想着想着, 把她想成未婚妻了? 风潇想把在场所有人的天灵盖掀开,看看里头到底装了什么东西。 先一步开口的是尹策。 “你是哪家的公子?”他微微眯起眼看着封鸣之, 因摸不清他的底细, 语气稍稍平缓了些。 “臣封王府世子封鸣之, ”封鸣之规规矩矩, 深深一揖, 上气不接下气地答道, “参见四皇子殿下。” 尹策皱起了眉头。 他明明记得教习的嬷嬷说过, 但凡非宗室血统, 理论上见了他都是要行跪拜礼的。 然而于封鸣之而言, 自小的经验却并非如此。若在朝堂之上一类正式场合相见,行跪拜礼自然是躲不过的;平日里在宫外遇到, 其他几位皇子公主从不会真要他跪下来。 一是在宫外, 没必要真摆谱子。二是对他表示亲厚,也算是表明对封王府的善意。 是以一般在他如此行礼后,就该虚扶一把, 连声道“世子不必多礼”了。 可他等了又等,未听到四皇子叫起的声音。 封鸣之心里多少有些害怕,这是他从小到大第一次遇到皇室传闻中的刁难,原来是这种体验。 不过也是他第一次抢皇室中人的女人,给他这种待遇也不冤。 尹策也面色越来越凝重。 封王府他是知道的,地位很微妙。 说是王爷,却是个既无实权、亦无皇室血脉的异姓王;说是个虚名,却救过当今皇帝的性命。 一个世子,在他面前自然算不得什么;一个父皇的救命恩人的儿子,却不是能随意轻慢的对象。 他今天敢给他点脸色,御史明天就敢参他,众人明天就敢在背后指指点点。 可是按他得到的消息,封王这位世子虽不通诗书、胸无大志,却也不是嚣张跋扈之人,从未有过不敬皇室的传闻。 那为何见他不跪? 其他皇子公主都不敢怠慢,唯独见了他,就敢轻慢成这样? 还不是欺他初来乍到,自小没有在宫里长大,母亲又家世不显,未来看似争储无望? 连一个异姓王府的世子,都能捧高踩低、欺负到他头上! 尹策怒火中烧,思及他方才还敢说风潇是他的未婚妻子,更是肯定了此人对自己的不敬与挑衅。 他再是不能为难封王府,也不至于这样叫人把他皇室的脸面踩在地上践踏! “封王府,封王世子,是吗?”他冷笑一声。 而后没有再看旁人一眼,昂首挺胸地径直走出包厢。 路过还在弯腰垂首作揖的封鸣之时,脚步停下片刻,目不斜视地在他耳旁撂下一句: “我自会禀明父皇,看看一个世子,能不能和我争女人。” “风潇,”他并不回头,只背对着她唤道,“你且等着。” 说罢摔门而出,留下“砰”的一声巨响。 小厮急忙愁眉苦脸地跟了上去。 留下包厢里的三人,与方才的鸡飞狗跳相比,安静得不像话。 “你们”许久,许折枝终于先忍不住开了口。 “你先出去。”风潇沉声道。 她已冷静下来,重又像往日一般有条不紊地安排。 “去外面盯着,确保他就这样走了,别再在酒楼里闹出什么来。让人不必进来伺候,我来招待世子。” 又转向刚刚自己直起了身子的封鸣之:“坐。” 许折枝有许多话要质问,然而今日之事,没有一件是他真能插得上手的。一桩桩一件件,乱得如缠在一起的丝线,不知该从何处下手。 风潇如此泰然而坚决,反倒叫他像有了主心骨。 于是鬼使神差地,竟听从她的指示,就这样先行退了出去。 走时还自觉地帮他们把门带上了。 直到出了门、行至楼梯,许折枝才回过神来——风潇与封鸣之要聊的事固然会很重要,可是他家主子的被辜负、他自己的清白,难道就不该讨个说法吗? 却又不敢再回头找过去。 许折枝狠狠咬牙:不知何时,他已完全在被风潇牵着鼻子走,连服从都成了下意识。 里头的封鸣之却更不知所措。 方才情急之下的劲头过去了,面对上次刚把他丢在原地的风潇,又自知刚刚做了更可能叫她生气之事,封鸣之大气都不敢喘。 风潇叫他坐下后,却一句话也不再说了,只寻了张椅子,自己也坐下,而后抱臂看着他,等着他先开口。 封鸣之在这样安静的空气里,只觉浑身都被冻住了,说不出地紧绷与不自在。 他终于受不了此时的氛围,战战兢兢地开了口:“你、你别生气,我方才也是情急之下,想不出其他办法了。你知道的,我一向嘴笨” 风潇深吸了一口气。 平心而论,她知道封鸣之没有恶意,也不是真要对她的婚事擅自做主 “不过也不是只为了解燃眉之急的意思,”封鸣之支支吾吾,觉得每个字都滞涩得难以说出口,“我的意思是说,他肯定还是要继续缠着你的” “其实、其实如果你愿意,是可以一直用这个理由回绝他的,我很乐意帮这个忙,就当是” “封鸣之,”风潇打断了他,不接这个话茬,反而问了件无关的事,“我让你想明白之前不必来见我,你想明白了吗?” 他就知道,果然还是要过这一关。封鸣之苦着脸想。 “我不知道我算不算想明白了,”他小心翼翼地答,“但至少今日,我觉得我比之前更想明白了一点。” “我听父王说,四皇子是个到处沾花惹草的人,之前我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对,可是一旦叫他与你扯上关系,我就觉得浑身不自在。” “我想了又想,还是觉得他不太配。” “他是王子王孙没错,生得也确实仪表堂堂,可能学问和武艺也都很拿得出手,可是拥有这些,只是能配得上你的最基本条件。” “他都拥有你了,怎么能还想要别人呢?他不知好歹,他根本就不知道自己已有多幸运——” “我知道,”风潇有些无奈地止住了他的话头,“说得很好,但我要听的不是这些。” 她让封鸣之好好想想,不是为了让他变成风潇激推的。 封鸣之忙点头如捣蒜:“我明白,我还想清楚了别的!” “他自己沾花惹草,还不能接受你四处风流,是很不讲道理的!” 风潇欣慰得几乎有些不可思议。 她几乎想就此停在这里,能这样已经很好了。再问下去,她怕自己会跌回失望。 可她的嘴不听话,已擅自出了声:“那你呢?你觉得我可以爱过不止一个男人吗?” “我觉得”封鸣之的声音不再像方才那样坚定而自如了,有点生了锈,“可以。” 他终于极其缓慢而小声地说了出来。 两个字似乎已耗尽了他所有的力气,封鸣之大口大口地喘气,太阳穴隐隐作痛,手已不自觉地扶了上去,眉头也越皱越深。 “所以你真的可以考虑一下,”他仍咬着牙,极力把字往外挤,“一直拿我当挡箭牌,我不会像他一样禁锢你的” 风潇眸子里的惊喜已藏不住。 她眼睛放光地盯着封鸣之,从上到下扫视许多遍,好像发觉了什么神奇的新物种。 心底也生出了本不该有的期冀。 “别的女人呢?”她自己都没有察觉到,声音已不由自主地放缓,里头竟有些害怕与期待交织在一起的颤抖,“她们可以吗?我们可以吗?” 封鸣之沉默了。 他张口,想说点什么。 还没有发出声音,先捂住了头。 “风潇,”他喃喃道,“我觉得——” 话没说完,却像终于撑不住一般,从椅子上缓缓滑了下去。 他蹲在地上,死死抱着自己的头。 “我不知道,风潇,我不知道!”他的声音渐渐大了起来,隐隐带着点哭腔,“我有想过这件事的,真的,我有努力想过!” “可是我不知道为什么,每当我觉得你可以这样、别人为什么不可以,我就头痛得受不了——” 他蜷缩成一团,哭腔也愈发明显:“我不知道为什么,我真的有努力想明白的,可是真的好痛,我好痛!” 委屈与恐惧混在一起,呼痛的声音越来越大,逐渐变得撕心裂肺。 想把自己的头掰开,想一拳把自己打晕,想躺在地上打滚。 明明好像就差一点的,答案就差一点、就在眼前,为什么会这样! “风潇,救救我,求你救救我——” 他涕泪横流地嘶喊,伸手想去抓住什么。 为什么总是这样没用,为什么这样不争气,总要在关键时刻头痛欲裂? 为什么连这点痛都忍受不了,为什么要把她交代的事情搞砸,为什么要叫她失望—— 风潇稳稳抓住了他在手中胡乱挥舞的手。 她的手温暖、有力,覆着一层薄薄的茧子。 封鸣之如同溺水之人终于抓住的救命稻草,贪婪地紧紧回握。 一片混沌中,他听到风潇的声音。 “别害怕,我会救你的。”她说。《 》 70-80 第71章 封鸣之睁开了眼睛。 他的眼里仍是茫然。水光满溢, 眼角湿润。 太阳穴仍疯了一般在跳,头颅里仍有一阵一阵不停歇的刺痛。 可他实在忍不住,想睁开眼睛看看清楚, 此时此刻的风潇究竟是什么样子。 他看见此时的风潇与平日并无不同。 因方才的争执和拉扯,头发和衣衫乱了些, 不过她每次在酒楼里忙上忙下,也很少是一丝不苟、整整齐齐的模样。 面上还有些微微泛红, 是方才情绪激动后留下的痕迹, 神色却已很平静了, 这样的她总有种安抚人心的魔力。 她看着他, 眼神很复杂。 封鸣之向来是个对情绪很敏感的人, 此时也不由地怀疑起自己的感知。 因为他好像在里头读到了怜悯。 带着一点点心疼,和还未完全褪下的欣慰, 还有一点意料之中的失望。 然而大头是怜悯, 不是那种浅浅淡淡的同情, 甚至可能比怜悯还要浓厚, 却很温柔。 是悲悯。 他后知后觉地想, 这种神色叫悲悯。 可他不明白, 为什么她最大的反应是悲悯。 难道认真思考就会头痛欲裂是什么罕见的不治之症吗?他是不是不该瞒着父王, 该尽早求宫里的御医来看看?他会死吗?他从小就不够聪明和这个有关系吗?风潇风潇会嫌弃他吗? 应该不会吧。 她毕竟刚刚如此坚定地说, 她会救他的。 封鸣之的脑海里闪过这许多乱七八糟的念头, 却因脱离了那些想法,而疼痛逐渐减轻下来。 他的呼吸终于重新变得平稳。 封鸣之有些欣喜, 他想告诉风潇, 头真的没有那么疼了,一定是她真的救了他。 可在他说话前,风潇已先开了口。 “你已经很努力了, ”她说,“这很难得,你很好,我就不折腾你了。” “我不会拿你当这个挡箭牌的,我自有办法。” 封鸣之如同被迎头泼了一整桶凉水,只觉方才的喜悦顷刻破碎。 “为什么?”他急切问道,“是我太没用了吗?是和我绑定在一起,叫你觉得丢人吗?” “不是的,”风潇苦笑着摇摇头,“是我不打算让你趟浑水了。” “封鸣之,”她抓住他的肩膀,叫他正对着自己,而后盯着他的眼睛,很认真地说,“你真的应该庆幸的。” “你该庆幸你会觉得痛,该庆幸你痛了这么多次,该庆幸你真的听了我的话。如果今日没有这些话,我会毫不犹豫地把你拉下水,我会心安理得地拿你当挡箭牌——” “为什么不呢?”封鸣之不可置信地打断了她,“我不是听你的话了吗?你不是在夸我听话吗?为什么不愿意拉上我一起?为什么要丢下我?” “你听不明白吗?”风潇有点无奈了。 “我说,是我放过了你,”她难得耐心地解释一遍又一遍,“你会继续享受平静的生活,会拥有很安稳、很幸福的一生。” “我不要那些,”封鸣之把头摇得像拨浪鼓,“我要站在你身前当挡箭牌。你站在我前头保护过我好几次,我不可以报恩吗?” 风潇安抚地揉一揉他的头发:“谢谢你想要帮我,但不要这样赔上自己未来的人生。你现在拿未婚妻子说事,哪怕一时帮我挡灾挡过去了,难道还能挡一世吗?等你遇到了动心的女子,又该如何——” “可是我动心的女子就是你呀,”封鸣之急切地插话,“我方才就说了的,不是为解燃眉之急的权宜之计呀!” “风潇,你不愿意听,觉得这不是重点,可这也是我想明白的事情。” “我心悦于你,我想娶你,不是为了把他挡回去,我是真的想娶你。” 完了,全完了。 风潇在心里深深叹了口气。 她是真的怜悯和心疼封鸣之,也是真心把他当朋友,因此他的感情于她而言,不像其他人一般可以肆意玩弄。 这是她最不愿看到的局面。 “你没有必要心悦于我的,”她艰难地开口劝道,“你年纪还小,不明白真正的爱和喜欢是什么,和我相处时间长了,便误把依赖当作喜欢,误把朋友当作——” “不是的!”封鸣之急忙否认,“我想了很久,那不一样。我会期待每一次和你见面,会忍不住凡事都要想到你,我总梦见你站在我面前为我挡下他们的样子,醒来时又幸福又想哭。” “喜欢我对你没有什么好处,我什么也给不了你——” “你给我了!”封鸣之闻言更是情急,“你给了我太多,你给了我一碗长寿面,你保护我不受人欺负,你给我旁人都替代不来的陪伴和体会,就在刚刚,你还又救了我一次呢!” “我是为了利用你!”风潇终于忍不住了,索性心一横,把往事和盘托出,“我利用你帮我送信,其实信里写的根本就不是什么私奔,而是——” “我不在乎,”封鸣之飞快摇头,“我不在乎你究竟写了什么,我只在乎你愿意用我。在你之前,从来没有人说要利用我呢。” “他们都觉得我没用,什么事都办不好。只有你,你愿意把那样重要的一封信交到我手上,哪怕是利用我我也认了,说明你愿意相信我啊!” “你让我觉得我是有用的,我能帮得上忙,除了你,从来没有人会这样” 风潇终于明白了,封鸣之并非风潇激推,而是风潇梦男。 他却犹在喋喋不休:“我和那个四皇子不一样,真的。我打听过了,他虽四处寻你,却也只是想纳入府里做妾,我不会那样对你的。” “哪怕在父王面前跪到死,我也一定要你做正妻,我想让你风风光光地从正门进来,想让你不给任何人做小。” “我也不会像他一样要把你关起来,你愿意继续当掌柜就当掌柜,你想在外面抛头露面就抛头露面,你想要其他酒楼、其他铺子、其他产业,我也可以在聘礼里给你的。你可以当很多很多地方的老板!” “我不会和他一样四处招蜂引蝶,我没有和其他女人这样过,只要你愿意,之后也不会有。我们只有对方,像话本子里一样,一生一世一双人,好不好?” 到最后,他已几乎是央求的语气。 因为他看得出,风潇的表情越来越为难。 她没有惊喜,没有感动,没有羞怯,也没有情意。 她十分小心地开口,像是害怕弄碎了自己,全然不像平日里雷厉风行的风潇。 他明白这已是难能可贵的温和,却丝毫无法为这份温和而高兴。 果然,他听到她说:“可是我并不喜欢你。” “不是你不好,只是我不喜欢,”她字斟句酌,小心翼翼,“我拿你当顶顶好的朋友,因为你有意思、不造作,身上也没有那些恶臭的习性。” “也拿你当弟弟,愿意如姐姐一般保护你、庇佑你。” “可我从未把你当作情人看待,”风潇闭上眼睛,终于一咬牙说了出口,“之后大概也不会,你不是我喜欢的那种类型。” “所以我不能耽误你的时间、浪费你的心意。你很可爱,也很好,若非如此,我不会费这么多口舌与你说这些。” 这是真话。 尽管拒绝过的人不在少数,封鸣之还是叫她有些情绪的波动。亲近是真的,怜爱也是真的,才会在自己不得不亲手伤害他时,生出更多的不忍。 可毕竟长痛不如短痛。她想。 封鸣之想上前捂住她的嘴。 其实早该猜到的,在她方才的神情越来越勉强时就该想到的,在她坚持要把自己往外推、不愿接受他当这个挡箭牌时就该想到的。 或者在第一次见面时就该想到的。 他是一个不学无术的纨绔子弟,背后是一个徒有虚名的王府,他有什么能吸引她的呢? 其实在外面听到了很多,不只是四皇子怒而威胁她的那段,到了那个时候才情急冲进去罢了,更早的时候他就在外面了的。 他听见了她一一列举,余止、余越、许折枝,通通在她“玩过”或“下一个”的名册里。 唯有自己不在。 四皇子身份贵重,文武双全,难怪能与她有过一段情缘。 余止年少有为,前途无量,难怪也能得她青睐。 余越虽只是个普通仆人,却敢假扮余止,悍然无畏,也比他这个胆小鬼强上许多。 许折枝他虽不太了解,不过能在金樽阁一直当二掌柜,想必精明能干,给她添了不少助力吧。 总之,个个都比他好,都比他更值得风潇的喜欢。 难怪他们能得到。 就算现在冲上去捂住她的嘴也没有用的,该说的,她已说得很明白了。 再早一些捂上她的嘴也是没有用的,风潇心意已决,便谁也改变不了她。 他本以为自己至少比他们更懂爱、更懂风潇,又天降幸运地碰上了这个或许需要他的时候,有机会拼死一搏呢。 封鸣之只能用尽浑身力气,才拼凑出几个支离破碎的句子:“没有的,你没有耽误我的时间,也没有浪费我的心意。” “时间花在讨厌的人身上、心意用在不喜欢的人身上,继续和他们面和心不和地相处,才是真的浪费掉了。” “能把这些都用在你身上,我才觉得没有白活。” “风潇,求你了,”他拼尽全力做最后的恳求,“就让我帮你先挡过这一段时间,好不好?就只让我当一段时间的未婚夫婿,好不好?” “就挂这么一段时间的名头,我会好好记住这些日子的幸福,足够我回味很长很长时间的。” 第72章 “没有必要, ”风潇无奈地看着他,“我可以寻到其他办法,你也有自己的人生。不要这样把心思全扑在别人身上。” 封鸣之呆愣地回望她。 他知道这话是为他好, 他知道风潇是真心为他考虑,才会劝出这些话。 可是他听不进去。 他想从她口中听到别的东西。 从小到大, 封鸣之不是没有遇到过不如意的时候。尽管很宠着他,封王也不会万事都任由他胡闹。 可大部分不如意, 最后都能如意的。 只要他足够心诚, 态度足够谦卑。只要他跪在地上, 苦苦哀求, 到最后或许掉几滴眼泪。父王总会心软的。 可是父王对他会心软, 风潇会吗? 他是父王的血脉,是他唯一的孩子, 他们身体里流着一样的血, 父王对他自然是没有招架的办法。 可是风潇不一样。他总在向她索取, 得到了她的接纳、陪伴和庇佑, 如今还敢肖想更多的东西, 风潇没有道理再纵容他。 封鸣之极力回想, 他还有过什么办法求父王。 他会向父王保证, 这一次不上课出去玩了, 之后会多写两张字补上;这一次宴席不去参加了, 下次赴宴会更努力地和别人多说说话。 要讨价还价,要拿出对方想要的东西。 他眼睛一亮, 像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我有很多奇珍异宝, 还有很多铺子的,只要你愿意,都可以放到你名下。” “还是说你不喜欢这些, 只是单纯喜欢经营酒楼?那我可以盘下更大的酒楼给你用的,我攒了很多很多银钱,封王府也积累了很多赏赐和产业,等我父王仙去了,就——” 他的话音戛然而止,好像意识到了自己说出了多不孝的话。 于是慌忙捂住了嘴巴,恨不得给自己一巴掌。 怎么会说出这种浑话? 父王整日把这些挂在嘴边就罢了,他怎么能也这样说呢? 这下他本就不多的美好品德又少了一项,在她眼里会更一无是处吧? 封鸣之又急又悔,只觉得这一切都要被自己搞砸了。 风潇又怜又悲。 她一直觉得封鸣之身上有某种“活该被欺负”的气质,但因一不想从受害者身上找原因,二不想插手别人的人生,所以从未认真思考和劝说过他。 如今事情发生在自己身上,她终于明白了那种直觉从何而来。 封鸣之骨子里把自己放得太轻贱。 明明以他的身份地位,可以对绝大部分的世家子弟横眉冷对,但他总有种隐隐的恐惧,好像使他们稍不如意,就会被那个圈子丢下。 明明和他们可以不必硬融,但他总潜意识里相信,他必须生活在这样一个圈子里。 他能说出不想把时间浪费在那些人身上,而愿意在风潇这里卑躬屈膝,不是因为他想明白了、站起来了、走得脱了。 而只是因为,他讨好的对象换了个人。 爱情带来的盲目上头,风潇熟悉得很。这种情绪叫他把原本对这个世界的忍让、讨好和哀求,统统转移到了她自己身上。 这是封鸣之的症候所在,她虽大致能猜到,原因与家庭背景、成长环境脱不了干系,却也没有兴趣去详细了解。 左右不过那些事。 风潇有些释然了。 封鸣之的内核之弱,非她之过也。 今日他就算不奴颜婢膝地对她苦苦哀求,来日也迟早会在对别人的讨好里耗尽自己。 她不是心理医生,没有义务救他于这样的水火之中。 如果他非要为谁燃烧,那还不如为她风潇。至少她对他有几分真情实感,最多不过是利用他,不至于害他。 风潇的语气柔和下来:“你确定你愿意吗?” 封鸣之不明白事情为什么会出现转机,但他确信就是出现了。风潇此时看着他的眼睛柔声询问,分明是态度有所松动。 他如小鸡啄米一般点头,忙不迭道:“我愿意的!” “愿意承受齐衡的怒火、直面皇家的威严?愿意说服封王府的长辈,搭上封王府的安危?愿意保留我一切的自由,在这个名头下为所欲为?” “我愿意的,”封鸣之一遍一遍地重复,“我已经在亲手招致四皇子的怒火了,在我刚刚闯进来时,封王府已经被我拖下水了。” “我不会反悔的,我会去求父王。” “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我只求、只求你在人前,愿意承认是我的未婚妻子,愿意同我多见几面” 他喜不自胜地看出,风潇明显在思考些什么。 不管她思考的是什么,都比方才一股脑儿地坚定拒绝要好。 他嘴上不停地絮絮叨叨,眼巴巴地觑着风潇的神色。 “我可能在之后的时间里,乃至于未来这一辈子,都不会真的喜欢上你。我说清楚了吗?”她终于问出了这个问题,语气都不自觉地跟着变得沉重。 封鸣之觉得自己的心脏在一阵一阵地抽疼。 他稍稍仰起了头,眨巴眨巴眼睛,试图把眼角那点泪意和心头的酸涩一并强行压回去。 “嗯,”他闷闷地答,声音像被水泡过,“我明白的。” 没关系的,只要能占住这个名分,就已经很幸福了;何况常出现在她身边,万一能慢慢融化她呢? 万分之一的机会,他也一定要抓住。 风潇好像终于下定了决心,神情变得严肃起来。 她把手伸出来,四个指头都是绻缩的,只留一个小拇指露在外头。封鸣之不明所以地看着这个手势。 “拉钩,”她说,“我们说好了,你不要反悔。” 封鸣之睁大了眼睛,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恳求真的出现了效果。 是老天总能听见他的心声吗?是母亲的在天之灵一直在保佑他吗?平日里一些小事向父王求情总能得逞便罢了,竟然连风潇都求得动吗? 他何德何能! 诚心的力量竟有这么大吗? 一颗心在胸膛里疯了一样地“扑通扑通”,呼吸急促得让他觉得自己下一秒就要昏死过去。 不能昏死过去,要快快把这件事情定下来。他点头如捣蒜,急切地连声回答:“我们说好了,我们说好了!” 可风潇伸出来的手,他实在不知该如何回应,只好犹犹豫豫地按照本能,伸出同样只立着一根小拇指的手。 风潇用自己的小拇指,绕住了他的小拇指。两根指头勾在一起,在半空中轻轻摇晃。 封鸣之觉得自己真的要晕过去了。 方才还能止住的眼泪,此时彻底止不住了,他抽泣着心想,这果然是他此生做过最正确的决定。 哪怕一会儿回去势必要受父王的责骂,哪怕要跪整整三天三夜,他也在所不惜。 仅仅是他们说好的第一天,风潇就勾了他的手指头! 她的手指怎么会那样灵巧、那样温暖,仅仅是缠着他的小指头,就勾得他从手指到整个手掌到整个手臂再到整个人,都酥酥痒痒的? 封鸣之恨自己开窍太晚。 如果早一点明白他的心意,是不是就可以在风潇拿他当朋友时,在她大大咧咧地揉他的头、给他夹菜、拍他肩膀的时候,体会无数次这样飘飘欲仙的感觉? 他错过的也太多了! 好在未来还有很多机会,他会拥有无数次风潇的小拇指。 封鸣之脚步虚浮地回到了封王府,无视了一路上焦急盯着他、欲言又止的下人,直奔封王的书房。 直到出现在封王面前的前一刻,仍沉浸在美梦里,飘飘然不知天地为何物。 直到封王扬手一个巴掌落下。 带着骇人的风声,用毫不留情的力道,重重扇在了他的面庞上。 封鸣之不由自主地转了小半圈,犹如一个被抽动了的陀螺,说不出的滑稽。 耳朵嗡鸣,半边脸飞速火辣辣地疼起来,他好似终于回到了现实之中。 这是他从小到大第一次挨打。 “孽障!”封王一巴掌下去毫无悔意,仍没有半分消气的迹象。 封鸣之“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 这一下跪得结结实实,膝下没有任何垫着的东西,动作也没有任何缓冲。 膝盖直愣愣砸在地上,发出了叫一旁下人听着就心惊的声音。 纷纷极有眼力见地退了下去,书房里一时只剩父子两人。 一个气喘吁吁,怒目圆睁;一个跪得心甘情愿,头快要低到地上。 “你知不知道你做了什么好事!你怎敢如此!”封王的怒斥劈头盖脸而来,“你怎敢把王府置于这样的境地?你眼里还有这个家吗!” “孩儿知错,”封鸣之毫无反抗之意,“这一切全是孩儿的罪责,愿受任何责罚。” “你说得倒轻巧!”封王厉声道,“你当是逃了一堂课、说错两句话那样的小事吗?你知不知道你在干什么?” “当众和皇子抢女人,指着一个我听都没听说过的女子说是咱们封王府未过门的媳妇,你是疯了不成?” “你把封王府上下的安危置于何地?你是要害你老子的命吗?!” “父王!”封鸣之猛地抬头,急急恳求道,“求您别说这样的话!孩儿愿弃掉自己的性命,父王却要长命百岁!” 封王有些气笑了:“你这会儿倒是孝顺了?” “说出那些狂言的时候,怎么没想过我这个父亲?” “你现在立刻去四皇子府上亲自道歉,就说全是喝多了酒说的胡话,然后跟着我一同到皇宫找陛下请罪!” “待请罪回来,我就把你送到庄子上去,断了你的一应月例供给,三年之内不许回来——” “父王不可!”封鸣之满目哀求,疾呼道,“不可如此道歉,我所说的那些话万万不可反悔!” 第73章 封王几乎想把他脑袋掰开, 看一看里头究竟装了些什么东西。 他这个孩子虽不聪明,大事上却向来知道分寸;虽常常犯些小错,却都只是无伤大雅。 封王一向觉得, 只要他能平平安安长大,未来继承爵位和家产, 幸福自足地活一辈子就很好。 可这孩子怎么突然疯了? 他像是嫌自己和封王府命太长一般,一惹就惹了个大的。 “从小到大我是怎么教你的, 你是半句也不记得了吗?” 封王火冒三丈:“说了千万遍不要嚣张跋扈、不要惹是生非, 就是为了不叫龙椅上那位忌惮咱们;你倒好, 直接就去在皇子头上拉屎!” “老子这些年教你的话, 全都吃到狗肚子里去了吗?” 封鸣之咬咬牙, 硬着头皮解释:“父王,此时认下此事, 才显得不是有意忤逆!” “孩儿自知此次太过冲动, 该领的责罚全都愿领。可父王, 您仔细想想, 到了这一步, 只能认下已与风潇有了婚约!” 封王听到“风潇”二字, 想起正是这个女人把儿子哄得鬼迷心窍, 走到如今这个地步, 就更气不打一处来。 于是吹胡子瞪眼, 张嘴就又要开骂。 封鸣之却不留话口,急匆匆地要一股脑儿说下去:“孩儿既已在外说出了口, 这事就只能是这样了。” “若是早有婚约, 只是旁人不知,见到四皇子强抢自己的未婚妻子,情急之下冲进去解释, 反倒是情有可原。” “可若是没有婚约,却说出这些话来,反倒是真的与四皇子、与皇室对上了。那才是真的不恭敬!” “父王三思啊!”他又是深深低头,几乎匍匐在地。 书房内一时沉默了。 过了许久,久到封鸣之已害怕得要颤抖,在这大冬天里出了一身的汗,封王终于冷笑一声。 “封鸣之,”他语气冰冷,比方才的怒吼更显可怖,“你真是长大了,竟然已经学会设套给父亲了。” “孩儿不敢!”封鸣之慌忙否认,委屈不似作伪,“当时确是一时情急,想去救自己的心上人,才说出了那些话。” “只是事已至此,我也在尽力想对策,才想明白了这一层” “父王,若您真是怕皇室猜疑忌惮,与风潇那样一个女子结亲,不是最为安全吗?” “她无父无母,孑然一身,背后没有任何世家或官场背景。同她结亲,足以显示咱们没有半分攀权附贵、结党营私之意啊!” “认下此事,才是真的保全了封王府,日后也能叫皇上更安心” 他自觉理由已很充分,却又怕父王误会他都是成心设计,于是越说越急,几欲抓耳挠腮。 封王静静立在那里,低头看着这个“不成器”的儿子。 他实在不知道该露出什么样的表情。 叹了多久他的不成器,如今他却说出这样通透聪明的话,本该是值得喝上一盅的大喜事。 可是孩子难得的聪明,全用在保护心爱的女人和坑害他这个父王身上了。 恼怒、寒心、欣慰、无奈,种种情绪齐齐涌上心头,叫他五味杂陈,一时说不出话来。 良久,他终于重重叹一口气,拂袖而去。 走时留下一句:“没我的吩咐不许起来,就在这里跪着。” 出去后又交代外头战战兢兢等着的下人:“谁也不许给他送吃的,也别给他衣裳、垫子一类的。就叫他在里头跪着,谁都不许管。” 说罢扬长而去,回了正院。 各处加急安排,一夜未眠。第二天一大清早,顶着两个显而易见的黑眼圈,只匆匆洗了把脸,胡茬全留在脸上未刮干净,便递了牌子要求见皇上。 今日有早朝,朝后又有议事,待到能接见封王的时候,已是午膳时分。 皇帝略一沉吟,便吩咐传膳过来,留他在宫中一同用膳。 封王与他,是自小一同长大的情谊;夺嫡之时,更是以身为他挡下了刺杀的致命一剑。 救了他的性命,自己却身受重伤,从此再不能舞刀弄剑。 他曾信誓旦旦地说,待他当了皇帝,要封他作最威风的大将军,为他镇守疆土,他只信得过他。 而为了挡那一剑,他再也不能行军打仗了。 年少时的情谊、一路跌跌撞撞走上来的扶持,再加上这样的恩情与歉疚,封王在他心里,有着非同一般的位置。 他力排众议,亲封他为当朝唯一的异姓王,爵位世袭,要保他子子孙孙的安稳富贵。 封王却并不常来见他。 自从给他爵位之后,他便有意识地把自己藏了起来,不能领兵打仗便罢了,连文职也不愿担。 一问起他,便是皇恩浩荡,不求更多。 渐渐地,皇帝心中也就有了分辨——他这是担心鸟尽弓藏,有意远离朝堂呢。 可是他们二人这样的情谊,他对他这种程度的优待,都不足以打消他心头的疑虑吗? 最困难的时候相互偎依,生死之际以命相护,到头来却把他想作是薄情寡义的帝王,叫他如何不寒心? 皇帝的心也慢慢冷了下去,不再三番五次地召他进宫。该有的体面和照拂不会少他半点,相处却再也回不到从前。 如今封王难得主动递牌子进宫,又是一大早就请见,皇帝好奇之余,心下不是没有波澜。 既然到了饭点,不如干脆赐膳,也能好好坐下来说说话。 他看着那道苍老了很多的熟悉身影,垂着头恭恭敬敬地走了进来,到了他面前便直挺挺跪下,把头埋在了地上,沉声行礼:“臣,叩见皇上。” 好不容易主动来找他,怎么反倒比之前还更生疏了? 皇帝皱起眉头,忙叫他起来:“行个常礼便是了,你这又是做什么?” 封王抬起头来,面上竟一片憔悴之色,眼下的黑眼圈重得惊人,下巴上泛青的胡茬显得有些邋遢。 怎会以这样一张脸来面圣? 皇帝心头一惊,忍不住问道:“你这是怎么了?怎得憔悴成这样?” 封王悲切开口,嘴一张开,竟带了哭腔。 “皇上——”他神情又愧又惧,“臣无能,教出这样不懂事的孩子,却又不能真置他于不顾。只好厚着脸皮来求您,就当是看在往日的情面上,就饶恕他这一次罢!” 他很少提到往日情面这类说辞,皇帝微微动容。 “我那唯一的孩子,小时候抱来见过您的,叫作封鸣之。他自小不爱读书,学武也叫苦叫累,最终一事无成,没能为社稷做出一点贡献。” “承蒙陛下仁厚,不嫌弃他天资愚钝,叫我为他请封了世子之位。臣斗胆,常常想着,便是臣先一步去了,有陛下您看顾着,我在九泉之下也能安心。” 话至此处,已涕泪交加。 皇帝闻言,动容更甚。 天下父母,谁没有这样的心思呢?何况封王面上疏远,其实心里头一直这样依赖自己,更叫他心中酸涩。 “唯有娶妻一事,常叫臣为难,”封王话锋一转,“他既不成器,臣便不敢求娶官宦世家的女儿,总怕耽误了人家——” 皇帝打断道:“休说此话!有朕在,你的孩子娶谁都能娶得,何来耽误一说?” 封王面露感激,老泪更止不住:“陛下实在宽厚,臣万死不足以报。” “只是我那孩子几斤几两,自己实在清楚。臣相看许久,最终只为他定了个平民女子。” 皇帝眉头微皱。 “虽只一介白身,却为人聪慧勤快,独自能经营起一个酒楼。我只有这一个孩子,日后我走了,偌大一个封王府,便需妻子陪着他一道撑起来。那姑娘做事有主意,叫人放心得很。” 皇帝神情好看了些,却还是不太赞成:“即便如此,身份也太低了些” “低一些也正是臣想要的,”封王苦笑道,“陛下待臣情深意重,天下人有目共睹。但凡是个官宦人家的女子嫁入王府,她的娘家岂不是与臣绑定起来?” “皇上待臣如此,岂不也难免对他们优待几分?” “得陛下庇佑至此,臣已感激涕零;若再与朝堂之势扯上关系,叫人平白利用了陛下对臣的情意,我便是罪人了。” 皇帝眼中浮现震动之色,显是没有想到,他还有这样一重考虑。 所以这些年,封王一向对朝堂敬而远之,不是信不过他,而是不愿叫他为难之故? 皇帝神色肉眼可见地动容,再开口时,语气已十分柔和:“难为你这样一心为朕考虑。阿瑾,你待朕还如小时候一般。” 说着,亲自把他扶起身来。 封王见时机到了,面上露出了难色:“只是,只是那女子” “怎么了?”皇帝不由催促道。 “那女子,恰巧也被四皇子殿下看上了。”封王一咬牙,终于说出了口。 他战战兢兢,十分愧疚:“都怪臣教的不好,这孩子认定的女子,怎么偏偏就也得了四皇子的青眼?” “昨日那女子被四皇子堵在酒楼,扬言非要把她纳入府中,我那孽障听见了,一时心急,竟冲进去与四皇子起了争执!” “就为一个女子,怎么敢这样对四皇子不敬!臣已叫他在家里跪着了,今日特地先来替他请罪,一会儿便带他去四皇子府上,任凭殿下处置。” 皇帝的眉头渐渐紧锁起来。 “至于那个定下来婚约的女子,自然也不敢再娶,臣定会尽快与她取消婚约,好方便四皇子纳入府中——” “岂有此理!”皇帝皱眉,不悦喝道,“你们家说好的媳妇,连婚约都定下来了,哪能就因为他看上了,就要纳入府里?” “便是强抢民女,都该说他几句的,何况那是王府世子要明媒正娶的妻子!还是你的孩子!” “朕怎会如此偏私,叫他这样欺负到你头上去?”皇帝越说越怒,“终究是养在宫外,不知从哪里学来一身上不得台面的德性!朕对你和世子都要好生看护着,他敢抢你们家的媳妇?” “你是朕的救命恩人,世子是他父皇的恩人之后!” 皇帝黑着脸吩咐道:“你那嫁娶之礼,该办照办,届时朕会另赐你们一份体面。” “至于我那个不懂事的儿子,”他冷哼一声,“看来这宫里的规矩和礼仪廉耻,还是没学明白!” “我会叫人重新管教他的,你不必放在心上。改明儿就叫那小子亲自去你府上赔罪去!” 话到此处,封王明白已是客套,忙连连摆手道:“皇上不可如此!四皇子金枝玉叶,哪有向臣子赔罪的道理?” 正说着,高公公却踏着小碎步进来了,恭敬通传道:“皇上,四皇子殿下求见,说是有急事——” 第74章 “他来得正好!”皇帝不等高公公禀报完, 便厉声道,“叫他给我进来,当面向封王道歉!” 高公公心下一惊。 原本皇上在见旁人, 是不该此时进来通传的。然而四皇子毕竟是刚寻回来的心头肉,皇上对他正热乎着。他又急切地说有要事相求, 高公公暗忖一瞬,便打算为他传这一趟。 却不曾想, 正撞在皇上的枪口上。 他难得揣摩不出皇帝的意思, 几不可察地瞟了封王一眼——无事不登三宝殿的封王, 突然就对四皇子发了火的皇上 封王刚刚在里头说什么了? 面上却不敢多表现出什么, 诺诺退了出去。到了外头, 看见正等得心焦的四皇子,暗暗叹了口气。 “殿下里面请吧。”他决心不再多透露什么, 以防这个扶不上墙的四皇子又把自己也牵扯进去。 尹策不疑有他, 道了声谢, 便急急冲了进去。 进去看见父皇面前还站着个陌生的中年男子, 胡子拉碴, 满面颓唐之色。 见他进来, 忙作势就要行礼。 尹策心里便有了数。 衣着虽贵, 却非官服, 那便不是什么来找父皇议事的重臣;又这样形色狼狈, 对自己毕恭毕敬,多半是什么不得志的闲散勋贵, 来找父皇哭诉的。 明明他还在这里, 父皇却愿意传自己进来,说明里头正在商议的不是什么要紧之事,这人也不是什么父皇看重之人。 尹策放下心来, 不再多管那人,直冲着皇帝便“扑通”一声跪下了。 “求父皇为儿臣做主!”他面容悲切,字字铿锵。 因垂着眼帘,而没看见皇帝微微眯起的眼睛,正冷冰冰地打量着他。 尹策只听到父皇情绪难辨的一句:“你且说说,什么事要为你做主?” 他有些犹豫:“父皇,这位大人还在” “你不必管他,”皇帝沉声道,“这是朕的挚友,你的长辈,犯不着躲着避着。” 尽管如此,当着外人的面向父皇哭诉,尹策还是觉得有些不自在。然而话已说到这里,便由不得他再扭捏,只好咬一咬牙,委屈地开了口。 “父皇,儿臣这些日子一直在寻一位故人,是曾情投意合的一名女子。如今既已认祖归宗,便想接她入府。” 皇帝确实听下人曾报,对此事心里有数,于是淡淡“嗯”了一声。 尹策见他对此无异议,胆气便壮了几分,继续道:“找了许多时日,始终寻她不得,昨日却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在用膳的酒楼遇见了。” 皇帝无声地冷笑,静静听着他往下说。 “原来她早已到了京城,如今正在那座酒楼里,听说还是个什么掌柜。儿臣终于见了她,正欣喜重逢之时,却闯进来个年轻公子,自称是什么封王府世子,而那女子是他未过门的妻子。” “父皇!堂堂封王府世子,怎么定下一个平民女子为妻?儿臣回去多方打探,也不曾听闻封王府有准备亲事的动静,我看他分明就是口出胡言,意欲与儿臣相争——” “多方打探?”皇帝打断了他,语气寻味道,“你上哪打探的?” 尹策神色一凛,意识到自己情急之下说错了话。 他一个刚刚被认回来的皇子,按理是不该有多少打探渠道的。把这种事亮在皇帝面前,多少显得有些逾越了。 可是父皇不才交代了他设腊八宴吗?这不是鼓励他广结善缘、多交朋友的意思吗? 尹策暗恼,心道难怪旁人都说伴君如伴虎,态度一会儿一个样。 忙小心解释道:“也没有什么旁的办法,不过是命您赐给儿臣的小厮出去探听探听。” 又把话题往回转:“父皇,儿臣在外头,代表的就是你的脸面、皇室的脸面。他却这样公然捏了个荒唐理由,与儿臣抢起了女人,置皇室威严于何地?” 只听“扑通”一声,旁边那陌生中年男子,利落地冲皇帝跪下了。 尹策狐疑地看他。 便听他语气愧疚、面色诚恳道:“是臣管教不严,生出的儿子也笨嘴拙舌,竟使四皇子听了不愿相信。” “都是鸣之不好,当日不该求娶四皇子日后会看上的女人啊!” 说罢将头埋了下去,紧贴地面,姿态放得极低。 尹策瞳孔骤缩。 他的儿子封鸣之? 这是封王? 他难以置信地盯着这个男人,一时不明白为什么会是这种局面。 封王比自己更早来了?他来找父皇做什么?难不成也是为昨日的事? 可他昨夜确实到处打听过了,确信封王府没有说亲的动向,这才咬定昨日那小子是一时胡诌,一大早匆忙来求父皇做主。 封王出现在这里,却是为了什么呢?提前向父皇请罪?还是帮他儿子欺瞒? 父皇又为何留他这个当事人在这里,亲耳听他告状?叫他日后还怎么面对封王! 尹策又惊又惧,眼睛浑圆地瞪着封王,一时说不出话来。 皇帝的声音却已传来:“你快起来。” 说罢亲手去扶,不是冲着尹策,而是冲着封王。 尹策心中升起不祥的预感,没来由地有些心里发凉。 父皇今日的态度着实不对。当日刚刚相认,确认了自己是他的血脉,父皇可是惊喜交加,眼角都有些湿润,拉着他看了又看,连声赐他宅子、名字,为他安排好一切。 这才几天的功夫,怎么已对他显得如此陌生? 尹策却并不知晓,帝王的亲情比起寻常人家,总是淡薄许多的。便是初见时喜形于色、情绪上头,待那个劲儿过去了,又觉威严被挑衅,便不会再做个慈祥的长辈。 他还停留在父皇悲声道“你受苦了”的时候呢。 “朕早就说了,你是朕的救命恩人,鸣之是恩人之后,朕待他视如己出,哪有眼看着他媳妇被抢的道理?” 尹策猛然抬头,目露惊恐,意识到一切都已偏离他的预想。 皇帝安慰完封王,转而神色冰冷地看向了尹策。 “你可知错?”他言简意赅。 尹策瞳孔震颤,藏在袖子里的双手微微发抖,不知是哪一步出现了问题,竟走到了如今这步。 “父皇明鉴!”他一咬牙,心知绝不能在这个时候退让,否则便是认下了强抢他人妇的罪名,“封王府上从未有说亲的消息传出来,那女子更是早就与儿臣私定终身,怎会与旁人定亲?” “皇上,那女子确是已与犬子定情,两人交往甚密,您尽可派人去查!”封王急忙解释,“此事是臣不对,想把说亲的动静放小一些,不叫旁人盯上” 皇帝神色柔和地安抚他:“朕知道你的苦心。” 又转向尹策怒斥:“与你私定终身?你又有什么证据?别叫朕发现你是信口开河,胡乱败坏人家女子的清誉!” 尹策焦急非常,却一时语塞。 他能有什么证据? 当时想着随时会抛下她,他抹灭证据还差不多,为不留什么痕迹,他们甚至从未在人前一同出游过。风潇又是突然跑掉的,他上哪留两人曾私定终身的证据? 于是只得硬着头皮,一口咬定:“儿臣虽无证据,却愿以性命起誓!” 封王忙不甘示弱:“臣亦愿以性命起誓,鸣之那孩子也是早已对她情根深种啊!” 以封鸣之为那女子做到这一步的架势,他觉得这个誓言不会对自己的性命造成半点威胁。 皇帝先入为主,心有偏向,自然不肯轻信,只冷笑道:“没有证据就敢说人家与你私定终身,你小子好大的胆子!” “你与那女子之事是真是假,朕自有办法分辨;封王府世子被你平白要抢未婚妻子,却是你板上钉钉的过错。” “你现在就当着朕的面,亲自向封王道歉,回去再备好赔礼,去封王府上给世子赔罪!” 尹策难以置信地睁大了双眼:“父皇!” “我才是您的儿子!您怎可偏信一个外人!” 皇帝闻言更怒:“你说谁是外人?封王为朕挡下刺客的剑时,你小子出生了吗?你对一个女人的色心,竟比救朕性命的恩情还重要吗?你有没有把朕放在眼里?!” “我不是”尹策知道是自己说错了话,万万不可叫父皇把这两件事摆在一起比较,于是急忙解释,却已被皇帝冷声打断。 “来人,”他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眼神里有震怒和浓浓的失望,“把四皇子带回府上,闭门思过。没有朕的命令,谁也不许放他出去!” 尹策不敢相信,仅仅几句话说得不合父皇心意,怎么就能被如此处置。在他为数不多的关于母亲的幼时记忆里,母亲可从来不会对他如此没有耐心! 直到被高公公并一个小太监一同请出去,他还犹在震惊中不能回神。 他来认祖归宗,不是为了享受荣华富贵的吗?拥有一个天子父亲,不应当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在这皇城里横着走吗? 怎么比之前生活还小心翼翼、还要看人眼色? 尹策不明白,封王却明白得很。 他已温声对皇帝劝道:“皇上息怒,四皇子不过是年纪轻、不懂事,其实对您敬重得很呢。” “毕竟是您的血脉,再如何说,也比鸣之尊贵千倍万倍,哪有叫殿下向鸣之道歉的道理?” 皇帝却疲惫地叹了口气:“不知礼仪,不敬尊长,哪有半分朕的儿子的样子?” 他止住了封王还要再劝的动作,摆摆手道:“你且回去吧。这事是他对不住你们家,朕会替他补偿的。那女子究竟有没有同他私定终身,朕也会替你查清楚。” 第75章 封王恭恭敬敬地告退, 皇帝这才唤来了高公公:“你去请皇后过来。” 转念一想,又摇手作罢:“罢了,今晚去皇后宫里吧, 朕亲自与她说。” 接着沉沉叹了口气,暂时压下此事不想, 先专心处理起政务来。 另一头,风潇却丝毫未被这些事所影响, 昨夜早早睡下了, 第二天睡到了自然醒, 还比往日早了一刻。 尹策、封王、封鸣之、许折枝, 四人这一晚上睡着的时间, 加起来恐怕都没有她长。 一觉睡醒,风潇神清气爽, 这就打算去金樽阁, 趁着难得风平浪静的日子, 把该吃的好菜吃了。 到了酒楼, 许折枝还没来, 她也不急, 先把手头的事忙完了。待理完了账册再下楼, 果见许折枝已在楼梯那里了。 风潇状若无事发生般打招呼:“早啊, 许掌柜。” 许折枝本不知该如何面对她, 见她这样云淡风轻,反不好意思再扭扭捏捏, 于是也勉强招呼道:“风齐掌柜早。” 说罢便扭头要走, 佯装有其他事情忙,连眼睛也不敢与她对视。 果然被风潇拦住了:“许掌柜别急着走啊,我恰好有事找你。” “有本账册上的数字, 怎么对也对不上,你陪我一同看看去?”她直勾勾地盯着他。 许折枝霎时便想到了前不久的那个晚上,也是看着账册说这数字写得太模糊,也是叫他帮着看看,却把发丝拂过了他的脸,指尖又不经意地从他手背上滑过。 当日他以为是自己想多了,风掌柜风光霁月,才没在乎这些小事,自己大惊小怪,反而显得心虚。 然而昨日听了她那一番话,再想起当日的场景,许折枝便不得不怀疑是她有意为之了。 原来是刻意的触碰吗? 许折枝努力克制住自己,不要回想起面颊和手背的触感,然而防住了这边,便防不住那边。 他的视线不自觉地落在了风潇唇上,嘴唇上恍惚回忆起昨日的柔软。 许折枝骤然惊醒,猛地甩头,像是要把脑子里乱七八糟的东西全甩出去。 “我没空,”他努力抑制,使声音尽量平稳,“况且上次就说过了,我看不太懂,你找旁人看吧。” “是吗?”风潇笑道,“本还打算同你谈谈昨日之事,照你这样说,也要同别人讲讲?还是说许掌柜不愿和我一起去个没人的地方,打算在这里说?” 不等许折枝回话,她便自顾自往下道:“昨日对峙时,我拉着你——” 许折枝急忙去捂她的嘴:“不要!” “你小声些,我们去其他地方说。”他终于咬牙妥协。 风潇的嘴被他捂上了,只有上半张脸在外面,冲着他狡黠地眨了眨眼,而后露出一个称心如意的笑。 许折枝又想去捂住她的眼睛。 捂住风潇的嘴是没有用的,她的眼睛分明也会说话。 风潇却已轻轻退后半步,留他的手不尴不尬地停在半空中。 “许掌柜,请吧。”她翻过手掌,对着楼梯指道。 楼上有个专属于风潇的小房间,布置很简陋,唯有一桌一椅,和一座靠墙的巨大书架,上面摆满了文书账册。 白日里酒楼有人、风潇又要看看账簿时,便常在这里头。 从酒楼开张第一日起,她便言明此处任何人不得擅自踏入,一旦被发现进去,便直接罚没所有工钱,卷铺盖走人。 风掌柜对其他事都挺宽容,唯独此事严苛,是以酒楼上下都知道,这是专属于大掌柜的禁地,不容旁人涉足。 即使是二掌柜许折枝,也从不被允许踏入。 因此风潇拉着他进去时,许折枝不免犹豫片刻。 “要在这里吗?”他问。 “还有比这里更安全的地方吗?”风潇反问道。 “我以为会直接找个包厢进去”许折枝讷讷道。 之前无论余止余越,还是封世子、四皇子来,风潇都是在包厢同他们谈话,他便以为这次也在包厢。 没想到竟来了这里。 风潇似是看出他心中所想:“我还未曾带旁人来过,你是第一个。” 许折枝一愣。 风潇没多给他时间反应,打开门拉了他进去,又反手把门锁上了。 她对着他晃了晃钥匙:“这里如今只剩我们两个人了。” 明明有武艺在身,深知风潇力气远不如自己,不能对他做出什么,许折枝还是没来由地心中一紧。 他有些不安:“你快些说,我一会儿还有其他事。” 风潇把他按在唯一的那张椅子上,自己则轻巧一跃,坐在了桌面上。 于是便比他高了,好整以暇地看着他:“许折枝,昨日我说下一个轮到你、然后吻你的时候,你是怎么想的?” 许折枝瞪大了眼睛,没料到她就这样大剌剌地问了出来,当真不知羞耻。 总觉得哪里不对。不该是他质问她吗?怎么她反倒问起他的感想来了? “我、我觉得你疯了,”他迟疑道,“我是余大人的属下,你是余大人的女人,你对我有不轨之念,太对不起他” 说出口又觉得不对,好像此时已不能称她为余大人的女人。封王世子说她是未婚妻子,难道要当真吗?四皇子也说要纳她入府,岂能善罢甘休? 思忖间,风潇已皱眉道:“你怎么还当真了?” 许折枝没反应过来,有些茫然地看着她。 “昨日那样紧急又混乱的局面,我不过是为了叫四皇子打消对我的心思,才把能想到的都扯上了,你怎么还信以为真了?” “我能真对你有什么旁的想法吗?你想什么呢?” 许折枝这下终于听懂了,顿时瞠目结舌。 假的?那些言之凿凿的话都是假的?印在他嘴唇上的吻也是假的吗?这些天似有若无的刻意接触也是假的吗? 那他昨夜的辗转反侧算什么?今早见了她的心虚算什么?脑子里那些莫名其妙的绮思又算什么? 许折枝气不打一处来,恼羞成怒道:“你玩我吗?” “你把我当成什么人,这样随意逗弄?说得信誓旦旦像真的一般,到头来告诉我是假的?” “你还、你还亲了我!你把嘴唇贴在我的嘴唇上!只是为了给别人看,何苦要做到这个地步?” “为什么昨日不告诉我?为什么一晚上都没有告诉我,让我自己回去胡思乱想?玩弄我很有意思吗?” 风潇满意地看着他,笑而不语。 许折枝一通质问后,终于意识到,风潇已许久没有开过口了。 她面上有不合时宜的笑。 “你笑什么?”许折枝只觉自己被当成个笑话,怒意更甚,“有什么好笑的?你以为这样很有意思——” “许折枝,”风潇不急不忙地问,“你怎么生气了?” “你不是应该感到高兴吗?你不应该大松一口气吗?你不是很不希望同我扯上关系、对不起你那旧主子的在天之灵吗?” “你的第一反应怎么不是庆幸?你怎么反倒生气了?你不应该最希望我说的都是假的吗?怎么又不乐意了?” 许折枝僵在原地。 风潇显而易见的嘲讽还是小事,叫他打心眼里感到害怕的是,他细细搜寻方才的情绪,竟真的找不出多少庆幸和高兴来。 不是的,不是她说的那样,他只是不喜欢被骗,只是一时气急! 许折枝急忙开口:“我不是!我没有不乐意,我只是——” “嘘,”风潇堵住了他的嘴,只用一根手指,“你怎么总是不喜欢说实话?” 方才许折枝把整个手掌都覆上来捂她的嘴,却只是个悬在空中的虚动作,压根没有碰到她分毫。 风潇此时虽只伸了一根手指,却实打实地贴在他嘴唇上。 温度不容忽视地传了过去,连带着指腹的触感,叫许折枝浑身一激灵。 “我要看看,你究竟说了多少谎话。”她轻声道。 说罢不等许折枝回应,便猛地欺身向前,把停在他嘴唇上的手指移开,而后毫不商量地吻了上去。 因这次是从天而降,便不需再拉他低头,许折枝来不及反应,呼吸瞬间被迫交缠。 不同于上次的蜻蜓点水,她不容置疑地撬开他的齿关,长驱直入。 许折枝瞪大了眼,慌忙要后退,后脑却被她的手掌紧紧按住,无处可逃。 正待用力挣脱,便听风潇低声道:“别乱动,别出声,这里没有隔音。” 仍在唇齿相依,因此话音模糊不清。 许折枝闻言更是惊愕——二楼包厢的墙壁都用了特殊的材料,声音只要不大得过分,外面和隔壁都是听不见的。 却不曾想,这间看起来最私密的小屋子,竟是没有隔音的吗? 稍一犹豫,呼吸便被彻底剥夺,推拒被她以更强势的力道镇压下去。 外头人来人往,里头仅有这样逼仄的一方空间,风潇无声地在他唇齿间予取予求,竟生出一丝隐秘而刺激的快感。 她自上而下地向他逼近。 右腿本就立在许折枝的两个膝盖之间,如今乘其不备,又进一步蚕食领域。 许折枝头脑昏沉,无意识地任由她分开。 她的膝盖已触及椅子,距他也不过咫尺之遥。 许折枝瞳孔骤然放大,因风潇的另一只手腾出空来,太过精准。 这是他生平第一次被一个女人触碰,哪怕隔了好几层衣料。 许折枝再也顾不得太多,剧烈地想要挣扎,风潇却早已手指灵活地抚过一圈。 他无望地祈求风潇不明白那是什么意思,可她显然不是那样不知事的人。 “许折枝,”她终于放过了他的嘴唇,任由他大口喘气,凑在他耳边轻声道,“你不诚实。” 第76章 如果能有什么办法回到半个时辰前, 好让他直接拒绝跟风潇进入这个屋子,许折枝愿意付出任何代价。 他闭上眼睛默数三个数,希望醒来时, 一切都不过是场梦。 再睁开眼时,风潇刚从他耳畔离开, 捧着他的脸与他对视,面上是得逞的笑。 不是梦, 没逃成。 许折枝有些绝望了。 尽管她的手已从上面拿开, 形状和软硬却丝毫没有改变的迹象, 叫他战战兢兢, 担心风潇又突然把手覆在上面。 明明本来有层层衣物盖着的, 谁能想到她如此大胆,径直摸了上去! 许折枝后知后觉地意识到风潇的过分英勇, 于是尝试反客为主:“你在干什么?怎会做出这样不知羞的事?” 风潇却丝毫没有被他绕走的迹象:“我在检查你诚不诚实, 结果是不诚实。你更不知羞。” “你这不是能说话吗?”她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倒是解释解释呀, 方才那是什么?” 许折枝闻言, 面颊红晕更甚, 支支吾吾半天, 说不出个完整的句子。 风潇轻笑道:“它替你回答了, 它比你诚实。” 说着又欺身上去, 更不容阻拦地咬住他的唇。 三次了,风潇一次比一次更有侵略性。许折枝怀疑自己的嘴唇已然红肿, 可供他呼吸的空气就要被压榨干净。 是因喘不上来气的缘故吗?他为什么浑身发软, 连一个风潇都推不开? 下一秒,风潇的手指已找到了老地方,更肆意地把玩起来。 许折枝呼吸一滞, 惊恐地盯着风潇的眼睛,却见她缓缓闭上了眼,仿佛要关掉多余的感官,专心沉湎于此时此刻。 她的动作熟稔,毫无试探之意,像常年狩猎的凶兽遇上第一次迷路离群的羔羊,把它放在掌心随意玩弄,饶有兴致地享受其每一次受惊,观赏其每一声疾呼。 每一次或轻或重的落点,都像是深知会引起他怎样的颤抖。 许折枝用仅存不多的理智,想明白了一件事——她是个经验丰富的猎人。 她上哪里学来这样熟练的抚摸,又是如何变得如此不当回事?究竟要多少次的尝试和练习,才能有今日的举重若轻? 她没有说谎。 她是真的与不止一个男人相爱过,甚至于与不止一个男人肌肤相亲过! 许折枝突然意识到,自己这些日子以来的坚持其实都没有意义,他为余止守护风潇的贞洁,而这所谓的贞洁从头到尾就没有存在过! 早在余止之前,她可能就已与别的男人接触过了,甚至在和余止拉扯不清期间,以及之后的这些日子,她都没停过。 四皇子、封王世子、余大人、余大人的弟弟,乃至于他许折枝,和她之间都不清白! 那他这些日子的努力是图什么? 许折枝恍觉一直以来的坚持被打碎了,方才的挣扎也显得毫无意义,甚至有些可笑。 他身上愈发燥热。 风潇恰在此时,加重了手上的力道,又准确地戳中了他最不禁碰的地方,叫他唇齿间溢出一声含糊不清的轻呼。 风潇满意地弯了弯眼。 许折枝轻易从中读出了某种兴致盎然,他意识到此时的自己根本不像这场游戏里的参与者,而更接近于一个玩物。 风潇在肆意地践踏和摧毁他的认知和坚守,并引以为乐。 意识到这一点后,在七分的难堪之外,许折枝心头涌出三分不甘。 明明有那么多人都没有抵住诱惑,为什么只有他在自责? 这里头甚至包括余大人和他弟弟,他们可是亲兄弟;还有四皇子和封王世子,他们可是君臣! 他们染指了亲兄弟的女人,他们觊觎了主子或臣子的女人,却丝毫没有如他一般愧疚。 卑鄙者在这场游戏里风生水起,肆无忌惮地、光明正大地争夺她的青睐,他却被困在自己的道德枷锁里,因高尚而反倒成了玩物! 这是什么道理? 许折枝方才的心虚和内疚逐渐消弭,尽数化作了一腔愤懑。 他紧紧盯着面前的风潇,在脑海中一遍一遍描摹她此时的面容。 她闭着眼,睫毛轻轻颤抖,叫他想起那日马车里熟睡的模样,可是动作又这样凶猛,毫无当时的安静与柔和。 下一刻,许折枝也缓缓闭上了眼,手朝着风潇的腰身寻过去,把她往怀里一按。 而后几乎是恶狠狠地、报复般地在唇齿间予以回应。 另一只手用指尖轻抚她的脸颊,指腹如往日一般冰冷,像在探索乍得的珍宝。 风潇的眼睛睁开了。 她有些惊异地看着正笨拙尝试的许折枝,似乎没想到他的态度转变如此之快。 比她想象中更不禁磨。 风潇轻轻向后退,与他的嘴唇分开,方才几乎已紧贴在一起的上半身也拉开了距离,又因膝盖的支撑和许折枝手臂的禁锢,而仍不远不近地半靠在他身上。 许折枝茫然地睁开眼,眼神迷离,似有水雾,不明所以地看着她。 风潇不说话,只玩味地回望。 在长久的、静默的对视里,困惑的一方先落了下风。 许折枝收敛起沉湎其中的迷蒙神色,有些艰难地开口问道:“怎么了?” “怎么了?”风潇重复了一遍,“你怎么了?” “许掌柜这是怎么了?怎么不挣扎了?怎么不反抗了?怎么不把我推开了?” “你的左手放在哪里?是我的腰间吗?你是想把我推开,但不小心弄错了方向,结果反而把我往怀里揽吗?” 许折枝终于听出了其中讽刺的味道,于是身子凉了半截,方才正炽热的情欲霎时消散大半。 “你的右手放在哪里?是我的脸上吗?你是想扇我一巴掌,但最近手上没有力气,结果变成了如此轻柔的抚摸吗?” “你是想咬断我的舌头,叫我说不出这些你不想听见的话吗?怎么力道这样轻,只弄得我酥酥痒痒的,一点痛意也无?” “我怎么觉得你有点邀请我的架势,是我的错觉吗?” 当然不是。 他们都知道不是。 这种事向来是无言之间自有默契,风潇把这些话明明白白地亮出来,分明就是要为难他的意思。 许折枝面红耳赤。 风潇不依不饶:“你不是最忠心于你那旧主子吗?不是说我是他的未亡人吗?你不是受了他的托孤,要好好照顾我吗?” “怎么照顾到这里来了?”说着,她把手又往下探,却没真碰到,只在周围画了个圆圈。 此事却是不能认的。许折枝忍着喘粗气的冲动,慌忙解释:“并非我心性不坚,只是我之前误会了。” “误会?”风潇闻言好笑,“你误会什么了?” “我此前以为你属于余大人,”许折枝硬着头皮道,“因此不可冒犯。然而昨日听了四皇子与封王世子对峙,方知你并非余大人的女人。” “我我没有背主。”他声音越来越小,到最后已几乎听不清。 可惜风潇听力很好,屋子又小而安静,听得一清二楚。 她毫不掩饰地笑出了声:“没有背主?你在装聋吗?昨日我说的不是清清楚楚吗?” “你的主子,我已经玩过了;你主子的弟弟,我也玩过了。有哪一句不够清楚吗?其中有什么歧义吗?” “曾与你主子有过牵扯的女人,他交代你好好照顾的女人,如今正压在你的身上呢!你方才主动回吻了她,把手放在她的腰间、她的脸上——” “住口!”许折枝再也听不下去,只觉坚守了许久的东西被人尽数踩在地上,用脚尖碾过一遍又一遍。 “你怎么好意思反过来说我?”他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急赤白脸地一通怒喝,“你难道就很干净吗?” “我只是在主子去世后,被你刻意勾引才着了道;你一个妇道人家,却接连与这样多的男人纠缠不清!你的羞耻之心又在哪里?” “我与余大人是主仆,他与余越是兄弟,四皇子与世子是君臣,你怎可一一玩弄?你将这世上的血脉、尊卑、礼义廉耻,通通置于何地?” 他恍惚间以为自己取得了上风,快意地死死盯着风潇,试图从她面上看出些惭愧与窘迫。 却无助地发现,她竟眼中兴味更浓。 “是啊,”她叹道,“你说得对,主仆、兄弟、君臣,多有意思的组合;血脉、尊卑、礼义廉耻,踩下去该多有成就感?” 许折枝瞳孔震颤之余,嘴也不受控制地微微张大,一时不能理解,自己听到了什么。 “余止余越虽是兄弟,却在我之前就有仇怨,不算真正意义上的为我反目成仇;齐衡与封鸣之虽是君臣,我却恰对他们俩都提不起兴趣来。” “还是你最懂事,”她居高临下地看着许折枝,“你口口声声誓死效忠于他,却抗拒不了我分毫;你心心念念要为他守住我的贞洁,却要监守自盗。” “许折枝,你真让人兴奋啊。” 她在许折枝越发惊愕的眼神里,一下一下抚摸着他的头发:“你越挣扎,无力挣扎时就越诱人;你嘴上说得越高洁,身体诚实起来就越叫我兴奋。” “你反抗,只会更取悦我,”她目光柔和地看着他,“现在,继续反抗吧,如果你想更进一步取悦我的话。” 说着垂下头去,靠近他的耳垂,轻轻用嘴唇拂过,又吹了口气。 许折枝听见自己耳边传来她的声音,如同教唆人坠入深渊的妖物:“你不喜欢吗?你不觉得刺激吗?你的身体不是这样告诉我的。” “它明明告诉我,它也在为这样隐秘的刺激而欢呼呢。” “轰——” 许折枝听到一堵墙倒塌的声音,从自己的心脏。 第77章 他无力地靠在椅背上, 任凭风潇从身上获取所有想要的反应。 是因为被她说服了,知道反抗只是徒劳,只会叫她越发兴奋, 才放弃了无用的努力。许折枝安慰自己。 像是把轻轻用力便能挣脱开一事,忘了个一干二净。 直至门外传来一阵匆忙的脚步声。 许折枝下意识屏住了呼吸, 生怕被外头的人察觉分毫。 风潇却从中寻得了趣味,嘴唇更毫无顾忌地四处流连, 连手上的力道都加重了几分。 听到许折枝难以抑制的一声轻喘, 眼中光芒更甚。 许折枝终于意识到, 门外有人经过一事, 于她而言不是需小心谨慎的警钟, 而是刺激的调味。 她分明就是在欣赏和享受自己的痛苦忍耐! 本该不满和愤怒的,然而人的尊严和底线大概丧失一次就会有更多次, 一旦突破了某条界线, 便会不受控制地滑向没有边界的地方。 许折枝诡异地有些共鸣了她的兴奋。 门外的脚步声越来越大、越来越近、越来越急, 他也跟着越来越大、越来越近、越来越急。 气息愈发粗重, 心跳也越来越快, 刚刚破土而出的萌芽以惊人的速度生长, 直欲冲破他的胸腔。 就在他终于要克制不住, 双手试图向其他地方游移时, 门外的脚步停下了。 “咚咚。” 随之而来的是轻轻的敲门声。 “齐掌柜, ”外头的伙计小心翼翼道,“米铺的老板来找您, 已在楼下候着了。” 许折枝瞳孔骤缩, 瞬时歇了方才的胆子。 风潇也意犹未尽地站直了身子,皱着眉头把衣裳的褶皱抚平:“不是前几日才来过吗?怎么又来?” 光听声音,便能听出那小伙计的愁眉苦脸:“我们也不知道是出了什么事。他一过来, 便黑着脸要找您,全不似平日里的和煦模样。” 风潇的眉头皱得更紧。 她整理好衣裳,又回头检查了一眼许折枝,见他虽然面上还有一丝可疑的绯红,至少已把衣衫整好了,懂事地从椅子上站起来,规规矩矩立在一边。 这才微微颔首,亲自去把反锁着的门打开。 一开门,果见伙计一脸愁容地候在外头。 风潇安慰道:“没事,待我过去看看。” 而后快步而去,把许折枝留在原地。 伙计见掌柜仍是这副气定神闲的模样,方才被米铺老板喝斥后的惴惴不安也少了几分,慌忙小跑几步,跟在了掌柜后头。 许折枝略一犹豫便也跟了出来,反手关好房门,随他们一同下楼。 风潇疾走几步下了楼梯,在最后一个拐弯处却放慢了脚步,出现在米铺老板视线里时,全然一副不急不忙的模样。 “可算是把您等来了,齐掌柜。” 米铺老板钱氏见了她来,并无起身相迎的意思,话虽听起来恭敬,却是阴阳怪气的语调。 风潇恍若未觉:“本就不是每季例行议价的日子,您突然大驾光临,我如何能未卜先知,提前候着?” “万幸我今日恰好在酒楼里,才能叫伙计飞速喊了我来,否则您在这里等到天黑,怕也等不到我。” 言辞间分毫不让,与平日亲切熟稔的样子判若两人。 钱氏暗暗皱眉。 金樽阁的这位齐掌柜,向来是个好说话的爽利人儿,他便也没觉得今日这一趟有什么难处。从一开始把谱摆足了,焉有吓不到她的道理? 不曾想,她今日也这样火气大,反倒把他的气势压了回去。 钱氏并不气馁,面上毫无波澜道:“闲话便不多说了,今日我来,是有要事相商。” 风潇一挑眉:“您说。” “近些日子,生意越来越不好做了,”钱氏一开口,便是陈年的经典腔调,“天气冷了,送米的伙计便要加工钱;存放的粮食也更易冻伤,要花大价钱保暖” “钱老板不妨明言,”风潇不耐烦听他这些废话,“谁冬日里做生意都不容易,您专程跑来同我说这些,又是何意?” 钱氏眼珠子一转,便也不再打太极:“齐掌柜是个敞亮人,我便直说了。” “入冬天冷,我们铺子里的成本也提高了,若卖出去的价钱不变,岂不亏损太重、难以为继?因此只好厚着脸皮,来与齐掌柜商议,这粮食的进价,能否再往上抬一抬?” 风潇面上不露声色,心里却已冒起了火气。 所有价钱都是每个季度开头商量好的,哪有半道改价的道理?他那铺子经营了多少年了,单单就今年的冬天成本高吗?他能没有经验吗?怎么不在之前谈价的时候一次性说清楚? 这附近几条街道的酒楼饭店,进的都是他们家的米,难道要一家一家去游说吗?但凡有一家不同意,难道还能卖出去的价钱有高有低?别的酒楼能乐意吗? 他这要求太过无理,加上今日突然前来,从一开始就不是求人的态度,风潇疑心有旁的源头。 她心念一动,试探着问道:“倘若我不答应呢?” “如我刚刚所言,你家铺子冬天不好过,我们酒楼生意也受天气冷的影响,大家都不容易。更高的价钱,我也承担不了。” 钱氏却仍无半分恳求之态,反倒眯眼道:“若齐掌柜执意如此,咱们彼此间也谈不拢,恐怕就做不成这笔生意了。” 风潇闻言,心下更确定几分。 一个粮铺在冬天储多少粮,是有个大概的定数的。季度初与各家酒楼谈好了量,加上散户们往年会买的数,再加上一点备用的余量,便是冬日里应有的储备。 否则存的多了,卖不出去,积压库存不说,还平白浪费了保暖的成本;存的少了,供不上原有的订单,声誉便会受影响。 钱氏这一手,却丝毫没有顾及这两项。 本来该供给金樽阁的不是个小数目,这门生意若是吹了,便会有多出来的余量。半道涨价,说出去也不好听,只会劝走更多主顾。 一个金樽阁他敢这样搞,难道每个酒楼都敢如此硬气地涨价吗? 若是敢,这生意还做不做了?若是不敢,各家要价不齐,不怕砸了招牌吗? 唯有一样解释,便是他的其他主顾,不会受这次涨价的影响。 风潇猜的不错,钱氏确是有恃无恐。 那几家大酒楼的老板可是说了,若能逼得金樽阁与他们米铺终止买卖,这个冬日接续不上供货、粮食链断掉,他们自会把他多出来的库存全清了,还另赏一笔辛苦费。 就算金樽阁愿意忍气吞声地接受涨价,也是可以接受的结果。把价格多提几成,成本上去了,经营自然更困难。对他的米铺来说,却是平白多赚了一笔。 是以今日这一趟对钱氏来说,金樽阁无论给出什么态度,他都算是把事办成了。无论是哪个方向办成了,都是有利可图。 只可怜这齐掌柜,年纪轻轻,又是个女子,竟也敢独自经营这样大一间酒楼。 原本看金樽阁锋芒毕露、蒸蒸日上,还以为背后有什么了不得的势力呢,结果那几家酒楼查来查去,竟是半点背景也无。 这样无人倚靠的新酒楼,也敢抢人家那几家的生意? 钱氏在心中暗叹一声:休怪他不义,这齐掌柜还是太过天真了。 餐饮生意是挣钱,可京中各家店,尤其是拱辰街上这一批,早就有了约定俗成的格局,彼此相互制衡、暗暗角力。 若毫无官场背景,仅凭一介白身,如何敢肖想从这里分一杯羹? “钱老板,”思忖间,便听齐掌柜已淡声开口,“他们给你开的什么价钱?还是说,背后有多大的权势?” 钱氏瞪圆了眼,惊异地看着她,一时不敢确定她问的究竟是不是那个意思。 风潇见了他的反应,心中愈发肯定。 “一共有多少个呢?是拱辰街上东边那两家,和西边那三家吗?还是隔壁街道上的也有?” 钱氏这才确定,齐掌柜的确已然猜中,于是不免瞠目结舌,半晌没有回话。 “应该不止是给你钱吧?单是多赚点银子,不足以叫你冒着败坏口碑的风险。” “需要多大的权势,才足以有这样的影响呢?勋贵吗?还是朝廷命官?看在咱们这些日子也算是合作愉快的份上,能不能透露一二,最高的是几品?” 钱氏听她一句又一句娓娓道来,分明语气很平淡,却没来由地心里发毛。 他闭紧了嘴,决心不再多说一句,以防叫她不知又从哪里,知道了雇主更多消息。 风潇叹了口气:“不愿意说啊,看来咱们这些日子的合作情分,你并没有看在眼里。” “既然如此,明年便没必要继续了。只是这一季的粮食,你仍需按咱们说好的数目,按时送来。” 钱氏到了这会儿,终于不得不开口道:“不行。若齐掌柜执意不肯加价,恕本店——” “我知道,”风潇不以为然地打断了他,摆手道,“反正离下次送货,还有三日的功夫。” “若是三日后,你仍觉得不提价就不能送,此事就算了结了。” 她轻笑道:“不过你会送的,且走着瞧吧。” 钱氏不明所以,只觉背后发凉。 风潇却已转身走了,竟连送客也懒得送,留他独自在原地怔愣。 她面上云淡风轻,心里却已在加紧盘算,先交代了许折枝去查附近那几家酒楼的底细,其余还需另作计较。 此事未了,当晚回到家中,却又天降一事,比那米铺老板更难缠千万倍。 麻雀大的院子外,来了乌泱泱一群宫里的侍卫;侍卫前头,簇拥着个面白无须的太监。 第78章 “传皇后娘娘口谕——” 他声音尖细, 扬声唱道。 此情此景,全在意料之外,风潇惊疑不定地迎了出来, 凭着模糊的认知,犹犹豫豫地跪了下去。 好在那太监大约心知平民对接旨一窍不通, 因此并未刁难,还好心提醒道:“风姑娘, 接旨需得全府的人都出来, 在正堂跪着。” 风潇解释道:“我府上只有我一个人。” 太监惊异地扫了她身后一眼, 果见院子极小, 也不见其他人影, 唯有一条大黄狗,虽懂事地窝在一旁不吵不叫, 却警惕地盯着他们一行人。 只好叹了口气:“那便由您一人接旨, 只是也得在正堂里头。” 风潇配合地引着他往里走, 边请教了要摆什么东西、一会儿该回什么话, 边在心里暗忖。 这太监来传皇后口谕, 方才又唤自己风姑娘, 便说明皇后已知晓她真名。 然而她与皇宫, 除却四皇子外毫无联系, 怎么突然就入了皇后的眼、得了她的口谕? 总不能是来赐婚的吧?风潇心中一紧。 可在她模糊的印象里, 皇后所出的太子与齐衡缠斗许久、不死不休,那皇后与齐衡也应是两个阵营。齐衡若要赐婚, 直接寻他皇帝老子就是了, 怎么会经过皇后呢? 或是为封鸣之赐婚的?可他对外的说法是已有婚约,哪里有再赐婚一次的必要? 好在这太监客客气气,至少带来的不会是砍头一类的坏消息。 风潇满腹狐疑地做好了布置, 这才恭敬接旨。 “皇后娘娘口谕——”那太监把这一句尾音拉得老长。 “闻得民间女子风潇,性敏淑良,懿范可风。本宫心甚悦之,特召入宫觐见。着尔于明日申时,由宫人引至坤宁宫,毋得迟误。” 风潇哑然:叫她忙里忙外收拾半天,又这样大动干戈地跪着,就为了说一句“明天来见我”。 心里再是如何,口中还是按照刚刚学来的规矩领旨谢恩。 又得了那太监几句叮嘱。 入宫是要搜身的,进去也坐不得轿子,走到皇后宫里还有一段路程。因此虽是申时觐见,却未时就要在宫门口候着了。 “届时自有轿子提前来接您。” 风潇道了谢,在心中盘算。 起得早些,还来得及去一趟酒楼,抓许折枝问点什么。 其实若能联系上封鸣之,问他才是最好的。然而昨日封鸣之走时,一副视死如归的表情。 “这次我估计得多跪几日,你且安心等我消息。”明明是去跪,硬是被他说出了几分豪气干云。 因此风潇一合计,这会儿还没有他消息,就是还没能起来。叫封王先消消气吧,她就不去添乱了。 眼下最方便的,就是明日问问许折枝了。他毕竟曾在余止手下做事,对宫廷之事应当也有几分了解。 次日一早,风潇果然在金樽阁堵到了许折枝。 他今日来得比往日都要早,还把胡子刮得干干净净。仔细看去,衣裳虽还是黑的,细节处纹路却从未见过,想必是身新的。头发也比平日里束得更齐整些,鬓角碎发少了大半。 风潇暗自好笑,却也没工夫戳破他的开屏,半分铺垫也无,便问起了皇后之事。 “皇后娘娘?你突然打听她做什么?”许折枝奇道。 他想了一夜今日见到第一面时的开场白,却因风潇这一个问题,通通忘得一干二净。 “她召我今日午后入宫觐见,”风潇也无意隐瞒,只认真问道,“只说召见风潇,其余的什么也没有。” 许折枝皱起了眉头:“这也太突然了。” “所以才急着问你,”风潇也面色难得严肃,“你知道多少说多少吧。” “皇后娘娘是庆国公府上的,姓吴,”许折枝絮絮道,“闺名唤作吴羡好” 几个时辰后,风潇带着紧急恶补的些许了解,站在了吴皇后面前。 殿中宫人并不少,垂首立着的、走动做事的,却行动间没有半点动静,整个大殿落针可闻。 风潇按照外头的教习嬷嬷临时教的规矩,行了个大致没有差错的礼。 皇后许是知道自己见人见得急,没给够她时间做足准备,因此并不挑刺,只柔声道:“起来吧。走近前来,给本宫看看。” 风潇听她语气平和友善,心里松了口气,大大方方地走上前去。 余光看见吴皇后身着常服,虽因坐得更高、珠翠繁复,而显出一派威仪气度,却不算刻意摆什么皇后架子。 “不错,”吴皇后上下打量了一番,“确实容貌气质俱佳,人也懂事知礼。” 风潇听出她言语间的亲近之意,胆子也大了些,思及昨日遇上的麻烦,便打算试着顺竿爬。 “有皇后娘娘这句话,民女这辈子都能偷着乐了。”她知趣地接话。 吴皇后显然没料到她如此知情知趣,不由又多看一眼,笑道:“还是个嘴甜的。” 风潇赧然一笑,也不谦虚:“谢皇后娘娘夸赞。” 吴皇后喜欢这样爽快的晚辈,看她顺眼,便赐了座,好言好语地进了正题:“今日唤你来,是有一桩事情要问你。” 来了。风潇心中一凛,集中了精神。 “本宫听说前两日,四皇子和封王世子在你的酒楼里起了争执,没吓着你吧?” 果然是为了这事。 风潇面上不动声色:“没有,他们二位能赏脸来,是我们金樽阁的福分。” 吴皇后见她自己不主动提,便顺着往下推:“听闻他们起争执,为的是你与谁有情一事?” 风潇露出了恰到好处的惊讶,神色间有些不安。 吴皇后温声安抚道:“你也别担心,本宫不是那等严厉之人。你既无父无母,又无其他长辈做主,婚姻大事少不得要自己操点心,和谁生出些情意,怪不到你头上。” 风潇便配合地松了口气,有些感激地望着她。 “只是那日之后,他们俩到了皇上面前,竟说法不太一样。皇上亦不愿偏听偏信、棒打鸳鸯,于是特吩咐本宫传你过来。” “你不必害怕,只需实话告诉我,究竟是早与四皇子两情相悦,还是已同世子定下婚事?” 风潇这下是真松了口气——原来只是这样简单的问题。 她稍作思考状,便开口准备回答,却听吴皇后又道:“好孩子,不必害怕,万事有本宫为你撑腰。即使贵为四皇子,也不能随意辱了你的清誉。” 风潇心下一动。 在许折枝的描述里,吴皇后可不是个简单的人物。 当今皇帝还是皇子时,并不是最炙手可热的夺嫡人选,以吴皇后的家世和品貌,并不是非嫁他不可。 却独独挑中了他,而后倾尽全力扶持,助他登上了皇位。 期间故事复杂而隐秘,风潇不好说是这位皇后看人准、选中了潜力股,还是手腕了得、能把人扶上去。 无论如何,至少不会是毫无来由地同她一介平民废话许多的人。 风潇面上没有任何惊惶之色,她却说了两次“不必害怕”。 叫她实话告诉她,说会为她撑腰,“即使贵为四皇子也不能辱了你的清誉”。 又想起皇后与齐衡是势不两立的利益之争,风潇隐隐有了些猜测。 原本打算矢口否认与齐衡的瓜葛,左右也没留下什么证据,便是真有什么,也自有封鸣之去解决。 如今看来,吴皇后或有更多打算。 她小心试探道:“无论是发生过什么,皇后娘娘都会为我做主吗?四皇子金尊玉贵,民女实在害怕” 吴皇后果然眸子微亮,语气却没有变化,甚至隐有担忧:“你只管说,本宫自会为你主持公道。” 连接至此,风潇已吃下了定心丸,霎时摆出了一副苦楚无依的架势,眼里泛起了泪花:“求皇后娘娘为民女做主!” “民女不懂事时,确实曾得四皇子相救,当时感激涕零,以为是积了几辈子的福分,才遇上这样的好人。” “谁知相识的时日久了,却显出人心来。四皇子哄骗民女到了床榻上,直到他把衣衫都褪去了,我才知道是要做什么,这才明白当日的救命恩人,竟所图如此龌龊!” 她边动情哭诉,边暗暗去品皇后的神色,见她面上似有震惊与薄怒,却无丝毫打断自己的意图,心下更确定几分。 于是委屈更甚:“民女好不容易寻到机会逃了出去,当街呼救,却又被一逃窜中的钦犯掳走。好在他急于逃命,没多久又把我抛下,我自己一路颠沛流离,总算是回到了京城。” “原以为终于逃出生天,不曾想没过几个月,当日费尽千辛万苦逃离的那人,已成了宫中的四皇子。他在我的酒楼里大闹,扬言要把我囚于府中!” “求皇后娘娘怜惜——”她神情哀婉,对着吴皇后落下两滴清泪,“民女本以为一介庶民,逃脱无望,没成想还能得您召见,有此转机。” “求皇后娘娘救我!” “好孩子,你受苦了,”吴皇后悲切出声,语带怜惜,看着她的眼神里,却分明是欣慰和满意,“你比本宫想象的更聪明,知道该去哪里寻求庇佑。” 风潇心中的石头彻底落了地。 “有皇后娘娘这句话,民女便放心了。”她感激回道。 皇后的一句话自然不足以真让人放心,她微微侧首,对身边的掌事姑姑吩咐道:“去传本宫懿旨。” “咨尔风潇,灵秀天成,性资敏慧,深得本宫欢心。近因本宫教养疏漏,使尔受惊,为示抚慰,特承恩典,册为“宁慧乡君”,望令尔从此安宁无惧。” 风潇听懂了,于是低垂着头,掩住了眼中的惊异之色。 第79章 乡君在整个皇室女性封号的体系里头, 虽只是最末的一等,却毕竟已属于 “外命妇” 的范畴,本应是封绶关系远一些的宗室女子。 品级相当于正五品, 虽并非实际官职,却在礼仪和待遇上多少有些体现。 比方说朝廷会按月发给她固定的银两和禄米, 在节日一类重要节点上,也会有宫里额外的赏赐。 最简单来说, 平民见了她, 依礼是要下跪的。 这下真有些阶级跃升的意味了, 风潇却高兴不起来。 皇后的恩典来得太过莫名其妙。 若不细想, 她自然是要对吴皇后感恩戴德的, 为她主持公道便罢了,还这样抬举, 自然要深深感念。 可是这不对。 她也许帮了皇后一个大忙, 叫她满意之下, 愿意给些恩惠。然而这好处该是暗处的、隐秘的、不为人知的, 哪有这样放在台面上的道理? 她刚控诉了四皇子, 皇后就给她封赏?生怕旁人看不出她并非慈母、对四皇子心有芥蒂吗? 眼下皇帝正值壮年, 吴皇后能这么早撕破脸面吗? 风潇念头飞转。 她为何能如此光明正大地给自己封赏, 丝毫不怕皇帝疑心? 为了齐衡和封鸣之的事情召见她, 那便是此事已被两人中至少一个闹了上去。可无论是与皇后既无血缘、亦不熟悉的齐衡, 还是正跪在封王府中的封鸣之,都找不到皇后头上来。 答案呼之欲出——这恐怕是皇帝的意思。 皇帝会给她如此丰厚的恩典吗? 他的皇子刚刚“辱了她的清誉”, 作为补偿也能说得通。然而若是平等的身份便罢了, 他堂堂九五之尊,能顾得上补偿她一介平民? 加上一项便够了。 封鸣之尚且被关在封王府没能出来找她,齐衡却也消停了整整两日不曾出现。能阻拦住他过来蹦跶, 只能是封王府发力了。 她不是作为一个平民接受了皇室的歉意,而是封王府未来的世子妃。 她有没有真的受惊、真的生气、真的原谅,其实也不太重要,此事是皇帝在救命恩人和亲生儿子之间作出的表态。 这是皇帝没有忘恩负义、偏私骨肉的证明。 想明白这一条,风潇顿时心安理得了。这是她应得的出场费。 如此一来,一切都说得通了。若是皇帝的授意,皇后自然可以无所顾忌地给她封赏。 微妙之处在于,她是在暗示了风潇攀咬齐衡、风潇上道地开了口后,适时给出了这份优待。 便能看起来像是她给风潇的赏赐一般,叫人难免觉得,听她的话与齐衡对着干,少不了好处。 这才对了。这才符合风潇对皇后的认知和想象。 她其实不用给出什么额外的恩典,也不必承受半分皇帝的疑心,便能不着痕迹地搭着皇帝的顺风车,收拢风潇为她冲锋陷阵。 皇后果然是皇后。 她面上诚惶诚恐地跪了下去,先把好处接了:“谢皇后娘娘!” 吴皇后慈祥地对她点点头:“快起来吧,地上凉。” 待风潇站了起来,又话锋一转道:“本宫想同皇上也说说,今日见了你这样一个可心人儿。若是近些日子皇上召见你,知道该怎么说话吧?” 风潇立时有些明白了,故作懵懂地确认:“皇上也会为我撑腰、为我主持公道吗?” “自当如此,”吴皇后满意地笑了,“你是个聪明孩子,知道该说什么话,以后的日子只会越过越顺。” 话已说得很明白了,风潇却也不愿就这样在前头冲锋。 皇后可以把自己摘得干干净净,只做一个“问出了点什么”的工具,在皇帝面前直接指控他亲儿子的可是风潇自己。 为了这一时的面子和名声,他或许会为她做主甚至补偿她,可日后过了这个风头,谁能看得顺眼告自家孩子状的人呢? “皇后娘娘,”她迟疑着开口,“民女虽愿意在皇上面前作证,却恐此时不太合适” 吴皇后闻言,轻轻挑了挑眉:“怎么?” 她面上神色不变,语气也仍旧和煦,只有眼底的情绪,几不可察地冷了几分。 风潇佯装未觉,字斟句酌地解释道:“民女不过一介平民,四皇子却是宫里的金枝玉叶、皇上的骨肉至亲。我与他若说法不一、各执一词,怕是难以取信于皇上。” 她把话说得敞亮,吴皇后便也说明白了几分。 “这你不必担心,”她柔声安慰道,“皇上是个不偏私、有决断的明君,自不会叫你白受委屈。” 这话说了就像放屁。 况且就算不肯尽信,也算在皇上心里埋了根刺,日后看到四皇子,总会想起他这些荒唐事。吴皇后心想。 她本就不指望能靠眼前这个女子就扳倒那位,即使只是最轻微的结果,叫皇上有了疑心和芥蒂,于她而言也是赚到了。 风潇却不可能甘作先锋。 她压低了声音,诚恳道:“民女是想着,当事人自己的一家之言不足以采信,所以四皇子和我的话都做不得数。” 吴皇后不说话,静静地等着她的下文,落在她身上的视线压迫更甚。 “能真的叫皇上愿意相信、做出决断的,恐怕还得找第三个人。”风潇徐徐道。 皇后闻言,虽面上仍无表情,身子却以极小的幅度微微前倾了些。 “天网恢恢,疏而不漏,民女两次蒙受欺侮,恰都有外人在场。他们的说法,想必比民女的更能一锤定音吧。” “嗯?”这倒是意外之喜,吴皇后显然来了兴趣,方才眼里的那点冷意顷刻消散不见,“都有哪些人?你且说来,本宫替你去寻。” 风潇在心里长舒了一口气。 “之前四皇子意图轻薄于我,有官差可以作证,”她一一解释道,“当日民女跑了出去,在街上高呼‘救命’,恰被逃亡的钦犯掳走,追捕的官差自然也听到了我的呼救。” “时间、地点,民女都能说得上来,再结合那会儿逃脱了钦犯一事,锁定到抓捕的官差并不难吧?” “但凡其中有几个听到了民女呼救,便可佐证我的说法。” 吴皇后眸中似有火花跳动,她语调仍平静,却显出些似有若无的兴奋来:“不错,继续。” “前两日四皇子扬言要囚我入府一事,亦有两人在场,”风潇心下更安定了,“一个是我们酒楼的二掌柜,名唤许折枝;另一个是封王府的世子爷,也听到了好几句。” “皇后娘娘,民女一人或许可以说谎,却如何能劝动许掌柜、世子爷乃至于朝廷的官差呢?” 一席话说完,殿里重又陷入安静。 风潇目光灼灼,几乎把投诚的心思写在脸上。 许久,吴皇后终于一声轻笑:“好。” “那便再给本宫一些时日,待我一一搜罗过来,带去皇上面前,”她的指尖一下一下地敲着椅子的扶手,“至于我们宁慧乡君,既然受了惊吓,自然要好好在家将养了。” “本宫便暂且不把你引见给皇上了。”她意味深长道。 风潇心中一紧。 这是在点她不必亲自去出这个头。能点到这一层,便说明自己方才的逃避,她已心里有数。 明明已经找了合适的理由,面上也算天衣无缝,怎么还是被她品出来了? 风潇暗自心惊,只觉这些日子各处周旋,说过的半真半假的话不少,明里暗里诱导过的事也不少,却都不如今日这半晌功夫耗费心力。 每句话都要在心里琢磨一圈,狐狸尾巴却仍在她面前无所遁形。 既然藏不住,她索性也不再徒劳挣扎了,顺势露出个感激的笑:“皇后娘娘体谅,多谢您怜爱。” 吴皇后似是没料到她这样坦荡,怔了极快的一瞬,随即唇边便勾起了发自内心的弧度。 反应又快,又知道好歹,不枉她保她这一次,日后用得上。 既然许多话已放在了明面上,吴皇后便也不再多作掩饰:“若是一切顺利,你应当是能嫁入封王府的。封王府家底殷实,又人口简单,你是个有福气的。” 风潇打蛇随棍上:“以后的日子能不能过好,还要看有没有娘娘继续庇佑。” 吴皇后满意于她的识趣:“你与四皇子还是旧识,我又是他母后,也算有缘。” 风潇便明白了,这是说她的价值体现在扳倒四皇子上。 之后能不能真起作用不一定,该表的态还是要表。 她收起了方才故作轻快的神色,面色变得郑重起来:“能与皇后娘娘有这样的缘分,是臣女的幸事。” 话里表忠心的意思已很明显,尤其是改了“臣女”的自称,这便是正式接了皇后懿旨的恩典,意为领了这份情。 吴皇后不由感叹于风潇的上道——难怪能独自一人经营好一座酒楼,把四皇子和封王世子都迷得团团转。 是个厉害人物。 心中不由生出几分爱才之心。 想着她一个年轻女子,独自经营酒楼,身后没有背景,和封王府的关系又还没摆在明面上,想必也有几分不易。 半是惜才,半是笼络,吴皇后又借着为她压惊、贺她得封的名义,赐下了不少珠翠首饰、绫罗锦缎。 不是真金白银,其实也就说不上真有多实用,真正的用处还是落在体面上。皇后亲自召见、封赏,又赐下这么多东西,是把喜欢她放在明面上。 知道内情的,自然明白这其中有皇帝、四皇子、封王府的几重角力;然而放在外面不知情的人眼里,已足够撑得起场面。 风潇想,大抵是不必再去寻其他门路,就能把钱老板那桩事解决了。 明明是赚得盆满钵满,走出凤仪殿时,腿还是禁不住一阵发软。 和皇后打交道,足以比得上四个余止,或是八个余越、秦时,抑或是十六个封鸣之。 第80章 风潇从宫里出来, 浑身像散了架,已不想再去酒楼。她想径直回到家里。她需要好好休息休息。 可惜今日这威势,是必须利用上的。 赏赐的东西当即就从库房中翻找出来, 原应派辆马车,把她和赏赐一同送回家中。 风潇却说自己还要去金樽阁照看生意, 皇后略一思索,便叫宫人直接把赏赐一并送去金樽阁。 “半夏, 你送她一起去, 该有的礼数, 要在一旁多帮乡君看顾着, ”她吩咐过身边的宫女, 又转而对风潇交代,“第一次有了身份回去见人, 要拿出乡君的架子来, 以后才好压得住人。” 这是实打实为风潇撑的场子, 她这次是真有些感激。 到了金樽阁, 也就没收着, 任由半夏扶着她的手, 搀下了马车。 许折枝一头雾水, 不明白她怎么去宫里一趟, 回来就多了一架马车。 里头流水般地搬出许多东西来, 虽不样样稀奇,却都贵重, 一旁又有太监高声唱着“赏玉如意一柄”一类的话, 声势大得很。 很快便围了一圈的人,闲着的伙计、吃好了的一楼宾客,齐齐把头探了过来。楼上的贵客虽觉亲自来凑热闹会掉身份, 却也忍不住派了小厮丫鬟下去打听。 东西堆在了酒楼的仓库里,那太监又拔高了声音,对着风潇恭敬道:“宁慧乡君,赏赐已搬完了,单子在这里,您拿着过目。” 递上了单子,又补充道:“皇后娘娘说了,再有什么缺的、想要的,尽管跟她开口。” 风潇自然不可能缺东西找皇后要,这句话放出来,纯粹是为她抬身份的。 “宁慧乡君”四个字砸下来,便已使许折枝目瞪口呆;皇后的名头亮出来,更是叫围观众人低声惊呼。 于是眼神惊异,交头接耳。 风潇闻到了消息会飞速传开的味道,很是满意。她客客气气地向那太监道了谢。 此时宫里这一行人该回去了,半夏却显然还觉得没把事情做完,悠悠环视一圈,眼神锁定了靠得最近的许折枝。 风潇回来,许折枝是一马当先地奔出来的,不仅站得最近,视线还牢牢停留在风潇身上,显见是认识她、要迎上来说话的。 半夏当即收敛了面上的笑意,冲着许折枝冷声道:“你是何人?见了宁慧乡君,为何不行礼?” 许折枝祸从天降,一时没有反应过来,结结巴巴道:“我、我和她是认识的……” 风潇自然不会做小人得志、得意忘形之人,忙柔声为半夏介绍道:“姑姑,这是我们金樽阁的二掌柜,叫许折枝。” 又顺势对许折枝道:“这是皇后娘娘身边的半夏姑姑。” 声音也没有可以放低,周围人自然也能听到,这是皇后身边的大宫女,亲自扶着这位新冒出来的宁慧乡君呢。 半夏很配合,转头与风潇说话时,方才的盛气凌人瞬间消散,恭敬又亲切道:“乡君您心地宽厚,与老熟人不摆架子,皇室的威严却不可轻慢。他们见了您,依例是要行礼的。” 风潇从容笑道:“谢姑姑提点。” 半夏便又转向许折枝:“许掌柜,请吧。” 许折枝眼睁睁看着两人一唱一和,却无论如何都想不明白,前一日还和自己紧紧相贴的女子,今日怎么就得行跪拜礼了? 然而众目睽睽之下,宫廷仪仗之前,容不得他过多犹豫。 最终只得一咬牙,撩起前襟,“扑通”跪下。 他声若蚊蚋:“草民许折枝,拜见宁慧乡君。” 风潇面上很和煦,连声叫他平身,又嘱咐道:“许掌柜以后见我,行揖礼即可,算是我特许的。你我常常共事,不必如此生疏。” 许折枝简直想翻白眼:真不想让他跪,早些免他的礼不就是了?非要他当众跪完,才说这些有的没的,该拿他立的威一点没少。 口中却还要憋屈地诺诺称谢。 直到那一群宫里的人都告辞了,风潇信步进了酒楼,许折枝才终于能到她旁边问出了口:“你今日在宫里做了什么?皇后娘娘召见你所为何事?怎么——” 风潇却摆了摆手,浑身撑着的劲儿卸掉了,流露出几分惫懒来:“回头再说,我实在乏了,要回去歇着。酒楼里你看着点。” 许折枝更是不解:“那你还回来这一趟做什么?怎么不直接回家去?” 还累得他当众行了跪礼。 闻言,风潇像是想到了什么高兴事,终于又提起了些精神:“当然是给人看的。” “方才围着的人不少吧?该传开的也都传开了吧?” “那是自然,”许折枝也有些明白过来,“你那样大的阵仗,谁能不凑凑热闹、回去说道两句?” 风潇心满意足地伸了个懒腰:“那我就放心回去歇着了。” “从今日起,咱们金樽阁就是宁慧乡君名下的,背后靠着的是皇后娘娘。” 说罢,她又像是想到了什么,轻笑着同许折枝叹道:“这不比你那个旧主子来得痛快?” 许折枝下意识想替余止解释,他开这酒楼是有见不得人的用途,自然也就不能如皇后一般,把庇护之意大大方方地放在明面上。 却也不得不承认,对风潇在明面上的经营而言,如今的日子确实要比以往扬眉吐气许多。 连二楼的招牌都能更响亮些,皇后娘娘亲自撑腰的地方,还不够尊贵吗? 风潇累了这许多天,终于把事情解决得七七八八,回去后饭也没吃,梳洗一番便倒头大睡,一觉睡到了次日天蒙蒙亮的时候。 解决了空空如也的肚子,风潇不急不忙地乘着轿子到了金樽阁,一路上还在忖度。 乡君不只是个头衔,还意味着她有了俸禄和食邑,这样一笔丰厚而稳定的收入,加上金樽阁的盈利,足以使她过上更舒适、更富贵的日子。 比方说拥有自己专门的轿夫和轿子。 她没有马棚,也不打算再专门养马,因此马车是考虑不了了。然而有一顶自己的轿子,却是有必要的。 且不提天气越来越冷了,之后去许多地方,不能总步行着去,单是以她如今的身份而言,也不大适合总在街边拦轿子。 沉思间,已到了酒楼门口。 风潇大剌剌地往柜台那里一坐,便打算今天一天都不上楼了。 她要亲自等着钱老板把这一次的粮食送来。 一旁的伙计已凑上来向她汇报:“齐掌柜——” 说出口又自己发觉不对,昨日她走之前,已交代了二掌柜通知他们所有人,说是齐掌柜原来不姓齐、而姓风,如今要用回真姓。 “风掌柜” 改了口,仍觉不安——昨日的架势大伙有目共睹,如今还能单称她一声掌柜吗? 于是又小心翼翼改道:“乡君,昨日夜里钱老板来了一趟,见您不在才走了。” 风潇失笑:“不必这么拘谨,关起门来想叫什么就叫什么,在外人面前注意点就行。” 又问道:“说了是来干什么的吗?表情、面色如何?” 那伙计当日也听到了钱老板的狮子大开口,心中亦十分不平,因此昨晚也觉解气,高兴道:“讪讪地来的,看着很心虚。” 风潇心情舒畅,好整以暇地往椅背上一靠:“那便等着他今日再来吧。” 钱老板没用她等太久,几乎是在许折枝刚到没一会儿,便亲自带着几个伙计走了进来。 他店里的伙计搬着几袋子粮食,是这半个月要送的货。往常送货是不必他亲自来的,钱老板自然不是闲得没事多跑一趟。 “乡君,”他规规矩矩行了礼,又讪笑道,“前些日子的事,是在下对不住您。” 风潇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也还好吧,今日这不是按时送来了吗?” 钱氏便更小心道:“那之后每一次,小店还是这样照常给您送?” “不是也没几次了吗?”风潇奇道,“就到这个冬天结束,上次不是说好了吗?” 钱氏心里哀叹,明白此事果然没过去。 “乡君息怒,”他赔着笑脸,“此前的事,确实是我做的不厚道。也不怕您笑话,说句老实话,实在是其他酒楼背后的势力施压,小人也没有办法。” “您若是不计前嫌,还在小店订货,小人愿自掏腰包,给您另多一笔孝敬。” 是个聪明办法,该给风潇的表示也到位了,又不是单独给她的酒楼降价,说出去也不怕坏了行情和名声。 风潇却不买账:“那倒不必了。” “你的难处我也理解,我也不会追究。只是生意上的事,还是要言而有信,既然说好了只到这一季,便没必要再续。” 钱氏却不信她真不追究,暗暗咬牙:“乡君,小人会把诚意给得很足的。对大家都好的事,您何必——” 风潇摇头,客气笑道:“并非我要为难你,只是你在价钱上出尔反尔,很难叫人相信是能诚信开店的。” “我被坑害些银子倒也罢了,若是你的粮食以次充好,我又如何能对得起我的食客?” 钱氏瞳孔震颤,不可置信地看着她。 旁边又没有外人,说这些道貌岸然的话给谁听?大家都是做生意的,都心照不宣地以利为本,她在这里高洁什么? 以前谈价的时候也没见她少谈钱,这会儿怎么又高洁起来了? 钱老板恍恍惚惚地走了。 刚一离开,风潇便转头对那低着头擦桌子的伙计道:“先生知道怎么写了吧?” “都已记下了,自会如实讲明白的。”那伙计抬起头来,露出一张名气不小的脸。 是金樽阁早前就高价请来的说书先生。《 》 80-90 第81章 金樽阁里众人见惯了的掌柜, 突有一日被皇后身边的人送了回来,恭恭敬敬称她宁慧乡君,流水一般的赏赐搬了进去。 难免叫人稀奇, 四处打听这位乡君的来头。 乡君掌柜出现得却不像之前那样频繁,酒楼里的伙计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只有一楼的说书先生,故事里恰有这一段。 “……咱们乡君掌柜得了皇后娘娘的青眼后, 便有个米铺的老板找了上来。那米铺一向是给金樽阁供货的, 前些日子却突然要抬价, 当即就被风掌柜拒绝了。” “如今看掌柜飞黄腾达了, 又腆着脸回来, 说他之前是受了其他酒楼的威压,如今愿意与金樽阁再续合约, 给风掌柜多一份孝敬。” “咱们这位风掌柜, 却很有骨气, ”他把话音一拖, “纵是那米铺老板的‘孝敬’有多丰厚, 都不肯再在他家进货了。” “她说, 自己亏点银子是小事, 这样出尔反尔、没有诚信的米铺, 万一陈粟作新粮、以次充好, 她又如何对得起这里的食客?” 一番话说得慷慨激昂,底下便已有人开始叫好。 “金樽阁的饭菜确实吃得出, 用料都新鲜, 也从不缺斤少两!” 这样一造势,口碑又上去一截。 讲故事的营销方式固然老套,却古往今来都好使。风潇见效果这样好, 已在寻思下一步就讲自己的创业发家史。 被皇后看中的平民女子,多现成的噱头! 她如今在金樽阁里出现得少了,并非身份更尊贵、不愿抛头露面之故,而是忙着去看其他铺子的位置。 这里没那么忙了,手上又有了闲钱,便有心再扩张一下生意范围。 因此再一次来到金樽阁,已是几日后的晚上。 账册近些日子都交给许折枝审着,风潇有心再找个掌柜来,一时却难寻到知根知底的,便只好由许折枝暂代。 她终究有些放心不下,便趁这次过来的功夫,打算亲自扫一遍。 许折枝总觉得风潇变了。从她那日带着封赏回来后,便不像往日一般几乎每天都能见到,也不同他说下次来是什么时候,于是他只好每天在金樽阁苦等。 为了能第一时间看见外面进来的人,还只能常在一楼晃悠,都不敢在二楼停留太久。 他莫名有些被抛弃的失落感。 若是其他时候突然消失便罢了,偏偏在刚和他有那样的肌肤之亲之后,同时也是身价高涨之后。 更有始乱终弃之嫌。 因此在终于等到风潇回来后,第一反应竟不是惊喜,反而是委屈先涌上了心头。 他忍不住想质问,却不知该如何开口,总觉得那些话问出来,势必要遭她冷眼嘲笑。 许折枝把话硬生生憋了下去,等着风潇再唤他上楼。届时没有旁人了,他才好细细问她这些天发生了什么,也好把上次的事说个清楚。 风潇到处巡视,忙忙碌碌,半晌没有叫他过来的意思。 许折枝一直等到人都散去了,都没等来她的橄榄枝。 眼见终于没人了,只有风潇自己留下来说要看账本,他咬了咬牙,终于靠了过去,主动开口道:“这么晚了,我留下来陪你吧,一会儿送你回去。” “不用,”风潇却头也不抬,“你先走吧,不必管我。” 许折枝瞪大了眼睛。 这是他第一次如此主动,怎么迎来的是这个态度?上次不还勾着他帮她看账本吗?果真要始乱终弃不成? 就因为已成了有封号的贵人,便不屑于同他这个普通人纠缠了吗? 这却有些误会风潇了。 谁人身份如何,于她都不是大事,端看有没有兴趣。 许折枝挣扎时最有趣,抵不住诱惑时也很有意思,被点破心事、被撕开遮羞布后的恼羞成怒也很可爱。 完全不挣扎后,就叫人提不起兴趣了。 若是闲来无事,又有需求,她自然也来者不拒;然而这些日子太过忙碌,一天奔波下来早把精力耗尽,心里又总揣着事,就会变得无欲无求。 是以今日她只想尽快看完这些账本,好回家舒舒服服地躺下,实在没有多的力气应付一个许折枝。 许折枝难以置信地看了她许久,仍等不到下文,不像是欲擒故纵、欲拒还迎。 只好硬着头皮又开口:“我帮你一同看看,兴许还快点” “许折枝,”风潇皱起了眉头,重重“啧”了一声,“我今日没时间同你闹,你快回去吧。” 许折枝再是做足了心理建设,也受不了这样的冷遇;更何况这与他记忆里和想象中相去甚远,其间落差,又如何忍得? 他气得呼吸都变重了几分,愤愤瞪了风潇一眼:“你别后悔!” 而后摔门而去,打定主意,任她如何挽留都不会回头。 风潇自然不会挽留。 她不急不忙地翻到了下一页。 若是许折枝这次真气急了,之后不愿意再与她来往,反倒会叫她重新提起点兴趣。 男人嘛,得不到的才叫人心痒。 风潇暗叹,人性本贱。 把这些日子的账册看完,已是亥正时分。 风潇出了金樽阁,锁好大门,在街边环视一周,却没见到个轿子的影子。 难道是天气太冷、时间又太晚,连轿夫也回去歇着了? 风潇无奈地叹了口气,打算自己走回家去。左右隔得又不远,就当是散散步。又盘算起了自己配个专门的轿子一事,看来还是挺有必要。 拱辰街与榆林巷之间,只隔着一条街的距离。 风潇正是在这条街的位置,渐渐发现了不对劲。 这条街上都是些自家开的小铺子,天黑没多久就关门了,这里又没有路灯,晚上一向黑得很。 在这样浓的夜色里,她越走越觉得不对劲。 背后好像总有些簌簌的动静,本以为是枯叶一类的声响,却发现这条街上的树叶子早就掉光了。 待她猛然一回头,背后却空空如也。 风潇第一次觉得,两旁高墙的黑影倾轧下来,有些阴森森的。心里发毛,不由地加快了脚步。 似是察觉到了她的害怕和加速,背后的动静也越发不加掩饰地大了起来。 她于是不再回头打草惊蛇,突然便开始撒丫子狂奔,边高声疾呼道:“救命——” 第一声刚喊出来,便被人从背后捂住了嘴。 那只手很粗糙,捂在她的口鼻上,带着浓烈的汗味与陌生的皮革气息。 风潇下意识地拼命挣扎,双腿用力蹬踢,喉间发出呜咽声,却已被另一只铁钳般的手臂牢牢箍住腰肢。 捂住口鼻的手刚刚松开,风潇发了狠地要去撕咬,却在张开嘴的一瞬间,被一块粗布用力塞进了嘴里。 而后又一块黑布蒙上了她的双眼,世界陷入了彻底的黑暗。 最好别叫她逃出来,否则这双手的主人休想保住自己的手。 黑暗里,她恶狠狠地心想。 风潇依稀感觉到,自己被横置于一个坚硬的、移动的平面上,而后便是无尽的颠簸。 手脚亦被缚住,挣扎不得分毫。浑身上下,如今只有脑子是能动的。 风潇极力从恐慌中把自己拉出来,念头飞转。 她被掳了,这人却选择了把她手脚绑上,堵了她的嘴巴、遮了她的眼睛。可不过是一瓶迷药就能解决的事,这分明并不是最高效的办法。 所以说,绑了她的人不愿意叫她晕过去? 那人需要她今晚保持清醒? 风潇心念一动。 这人应该不要她的命,更有可能是有事要同她谈,威胁是跑不了的,但有得谈总比没得谈好。 不知颠簸了多久,她被抬离了那处平面,体感上是被人扛着的,全程没有被拖拽。 风潇心下又安定几分。 嘴是被堵住的,鼻子却总要留着呼吸,她从空气里闻到一股熟悉的味道。 是檀香,与陈旧木料的微妙气息混合。空气冷冽而清新。 风潇倾向于,自己身处山里的一座寺庙。 京城附近是有几座不高的小山,寺庙也众多,难以分辨究竟是哪个。 一阵开门的吱呀声,能感觉到空气变得暖和了些,风潇于是明白,这是进了室内。 她被按着跪在了冰冷的地砖上。 眼上的束缚一松,粗布滑落。 突如其来的光线让风潇下意识地闭了闭眼,又尽力克制住本能,迅速睁开。她看见摇曳的烛火,看见一尊略显斑驳却宝相庄严的佛像,看见佛像下负手而立的一道身影。 那身影缓缓转过来,一双熟悉的眼睛毫无温度地凝视着她。 齐衡。 或许该叫他四皇子,亦或者比原书里更早出现的新名字,尹策 尹策是费了一番周折,才寻到了这个机会。 他最近的日子并不好过。父皇叫他回府禁足,下人纷纷安慰,说皇上对皇子们向来严厉,他那些哥哥们不是没有被禁足过。 血浓于水,用不了多久就会解禁的。 尹策掐指一算,大概腊八就是个解禁的好时机,毕竟父皇交代了要他办腊八宴,与权贵圈子第一次正式接触呢。 于是安心盼着腊八,终于盼到了腊八宴不必再办的消息。 连带着还有罚俸一年的处置。这倒不是最难以接受的,毕竟他一个皇家血脉,总不会让他饿死。 腊八宴不必再办,却意味着父皇之前为叫他融入而煞费苦心的打算,通通作废了。 一个刚认祖归宗的皇子,除了皇上不认,最怕的不就是其他皇亲国戚、官僚贵族不把他放在眼里吗? 尹策惊闻噩耗,目眦欲裂。 这一切都与他想象中不一样,没有锦衣玉食、呼风唤雨的生活,只有无穷无尽的憋屈、受辱和担惊受怕。 全是拜眼前这个女人所赐! 他冷冰冰地盯着面前的风潇。 第82章 门口又传来“吱呀”一声, 整个屋子里只剩他们两人。 “能想到吗?”尹策悠悠开口,“同我顶嘴时、与封鸣之狼狈为奸时、在父皇和皇后面前谗言时,能想到会有今天吗?” 风潇不明白, 为什么是问句,却不取出她嘴里的布团。 也还好有这个布团, 叫她只能在心里默念。 你就这样让我跪在你面前,真不怕被折了寿?你最好也祈祷别被我逃出去, 否则下场只会比方才那人更惨。 她在心里起誓。 尹策此时仿佛终于意识到, 堵住她的嘴是无法叫她发出声音, 从而说出叫自己满意的回答的。 他于是走上前去, 亲自取出了她嘴里的布团。 他以为自己会想听她哀嚎和求饶的, 然而见她这样狼狈地跪在地上,还是忍不住冒出一句:“说句好听的, 我或许会叫你姿势好受些。” “好听的?”风潇迷茫地重复了一遍, “什么算好听的?夸你有毅力, 得不到别人就要把她绑来吗?夸你有气度, 愿意同拒绝过你的女人心平气和地说话吗?” 尹策太阳穴跳了跳, 明知自己此时已占据了绝对的主导权, 还是忍不住有些恼怒。 “风潇, ”他掐住她的下巴, 厉声道, “你当真以为我不敢杀了你吗?” 尹策居高临下,风潇抬着头与他对视, 目光却比他更冷硬。 “你当真以为能杀我吗?”她冷笑一声, 反问道,“你以为真能天衣无缝吗?以为真的能毫无痕迹吗?你以为皇帝会放过你吗?” “他是我的亲生父亲,”尹策看着她, 像看一个幼稚的孩童,“又怎么会为了一个素不相识的女子的性命,而真的要定我的罪?” “皇帝是你亲生父亲,皇后是你亲生母亲吗?” 尹策一怔。 “除你以外,我没有任何其他仇人,她若要查我的死因,能把你放过去吗?” “你仅为一己私欲,杀了她刚刚亲封的乡君,她能任凭皇帝袒护你吗?” “不然呢?”尹策嗤之以鼻,“皇后再是尊贵,说到底也不过是我父皇的妻子。父皇偏要护我,她能奈我何?” 风潇不打算再与他纠缠了。 什么权术制衡、什么悠悠众口、什么夺嫡之争,她通通不打算再和他解释。 否则就是免费给他上课了,不能叫他占这么大便宜。 “你若有这个胆子,尽可一试。”她淡声道。 又话锋一转:“不过我怀中还有一块玉牌,上有‘流云’二字。你常年混迹江湖,理应知道是什么意思。” 尹策微微皱起了眉头。 “持流云令者,受宗门一世庇护,”风潇还是耐心为他解释道,“我若在外殒命,流云宗必将不计代价,追查到底,誓死为我复仇。” 尹策明白她所言非虚。 “本就不见得看你顺眼的皇后,尽全力追查的流云宗,你大可试试杀了我,看看余生还能不能有一瞬安宁。” 她的威胁之意已溢于言表。 尹策却突然笑了。 “是很有说服力,”他抱起手臂,如同看一个猎物,“可惜我恰巧从一开始就不打算杀你。” “我怎么舍得杀你呢?潇潇。”他蹲了下来,与她视线平齐,声音温柔得发腻,眼神却阴森骇人。 “我不过是想把你留在我身边罢了。” 尹策伸出手,缓缓放在了风潇的衣领处。 “你说,如果我今夜把你破了身,你还能不能风风光光地去做那个世子妃呢?” 风潇微微一愣,而后露出了诧异的神色。 尹策愈发兴奋:“你若是死了,自有人要查你的下落;可若是活着,你敢把今夜在这里发生的事说出去吗?” “你敢叫人知道你已非处子之身吗?你敢叫封王府那个傻子知道你已不清白吗?你还能嫁得进去?削尖了脑袋要去挤的好日子,还能轮得到你吗?” 一口气说完,他满怀期待地看着风潇,已准备好从她的惊恐和慌乱中,获取今晚的第一次愉悦。 屋内安静得有些反常。 尹策面上的得意慢慢僵住了,因为他逐渐发现了不对——风潇眼里没有丝毫他想看到的情绪。 甚至嘲讽与讥笑之意越来越浓。 她终于忍不住笑出了声。 一旦有了第一声,便不再收着,笑得越来越猖狂。像是在看什么台上的丑角儿,发自内心地被逗笑了。 女人的笑声回荡在空旷、安静的屋子里,竟有些诡异瘆人。 尹策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 他终于忍不住喝道:“你笑什么?” 风潇像是终于笑够了,缓缓停歇下来。 她直直盯着尹策的眼睛,轻飘飘地问:“清白?那是什么东西?” “处子之身?我在遇到你之前就没有了。” 尹策瞳孔骤缩,踉跄着向后退了几步。 换风潇欣赏他此时的神色了,果然叫人赏心悦目。 尹策惊疑之下,半天说不出话来。风潇边心满意足地欣赏他此时的表情,边一句接一句地往外蹦。 “你当我那日是与你开玩笑的吗?比你大的、长的、粗的,我通通都试过了;比你小的、短的、细的,倒确实没见到。” “在你之前,在你之后,多的是可供享用的男人。你这个从未得到过的其中之一,还以为自己有什么了不得吗?” 尹策只觉天旋地转,耳边一阵嗡鸣,视线里的其他东西都逐渐模糊、消散,唯余一个风潇。 一个虽跪在地上却嘴角噙着笑意、虽手被捆在身后却满脸挑衅之色的风潇。 今日不是他做了场噩梦,就是风潇这个女人疯了! “你怎可如此!”他怒目圆睁,声音已抖得变了形,“你怎可用残破肮脏的身体勾引于我,你怎可妄图以已非完璧之身同我到了床榻之上!” 风潇再是已习惯了这个世界的疯癫,此时也叹为观止。 “你疯了吗?”她不可思议道,“你,质问我,非完璧之身?” “我甚至都没有要求过你!” 风潇真诚地后悔了。 她尚且能回忆起初见那日,明知彼时的齐衡已非处子,她也宽容地允许他脱下了衣裳。 她对男人如此宽宏大量,如此不计前嫌,她甚至没有与绝大多数朋友一般要求他必须干净、必须是第一次。 她向来松于律己,因此也宽以待人,一向以为自己的仁厚与宽和会有福报的。 这就是上天给她的福报吗? 她以最温暖的怀抱,接纳或许在不懂事时曾失却了童贞之身的可怜男人,竟能被反过来指责并非处子! 倒反天罡!农夫与蛇!善良女人没好命! 风潇与尹策久久对望,各有各的震撼与愤怒。 片刻过后,尹策像是终于缓过了劲头,他上前两步,一把扛起风潇,直直往里屋走去。 里屋摆着一张不大的床榻,勉强只睡得下一人,尹策把她重重扔在上头,解开自己的衣袍,而后粗鲁地上手去撕她的衣裳。 “好啊,”他恶狠狠道,“你不是千人枕万人骑吗?想必伺候男人很有经验吧?今日就叫我尝尝滋味,明日再把你这些事全抖落给你那好世子、好夫君!” “你会被浸猪笼,你会被沉塘,你会被诛九族!” 风潇不理他一句又一句歇斯底里的谩骂与诅咒,只扬声高呼:“救命!救我——” 尹策却不阻拦,只志在必得道:“你尽管叫吧,这寺庙在荒山野岭处,十天半个月不见外面的人来。整个寺庙里所有僧人都被我下了药,你尽管试试能不能叫醒他们!” 风潇并不气馁,边继续扯着嗓子,用尽了浑身力气呼喊,边已在心里做好最坏的打算。 最差不过是今夜如他所愿,左右于她而言,的确没有清白这个概念,因此除了犯恶心和身体受伤以外,大概也不会有更坏的影响。 但她曾听说过许多次,性侵后会留下心理创伤。 她万万不能给自己的心理健康留下隐患,因此尹策绝不能轻易整死,要折磨到位,要反复观赏,要用他的痛苦下饭,要用他的求死不得佐酒,疗愈她今日所遭受的一切! “砰——” 就在尹策一个用力,就要撕开风潇衣衫之际,一声炸雷般的巨响,毫无预兆地自两人耳边响起。 “哐啷!” 随后是更纷杂的一阵声响,窗户的雕花与糊窗的薄纸,刹那间被蛮横的力量撕碎,只余一片狼藉。 风潇与尹策齐齐转头,在二人惊异的注视中,一道身影如惊鸿般,骤然破窗而来。 她屈膝收势,稳稳落地,动作矫捷,身形挺拔如松。 夜风从她破开的空洞中呼啸灌入,衣袂猎猎作响。 她甚至没有立刻抬头,只保持着半蹲的姿势,左手轻按在腰间的剑柄上,是随时可暴起杀敌的姿态。 “谁?” 尹策的脊背也紧绷起来,缓缓直起身,做出对敌的架势。 里屋没有烛火,破开的窗子处倾泻而入的月光,是此处唯一光源。 她背对月光抬起头,只能堪堪看出面庞的锋利轮廓。 “流云宗首席弟子,谢昭熠。” 她脆声道。 风潇早在看清的一瞬间,便惊喜地睁大了眼,旋即又有些担忧。 按流云宗的说法,谢昭熠是在青英论武中有望夺冠之人;在原书里,齐衡或者说尹策,正是这一届青英论武的魁首。 那两人的实力应该半斤八两。单打独斗不会输,可想要毫发无损地把她救出和带走,怕是有些难度。 念头不过一瞬,在尹策还未给出反应时,谢昭熠却已毫无预兆地陡然暴起。 下一秒,人已在他们面前,剑已抵在尹策喉间。 别说格挡或反击,尹策甚至没能反应过来她的雷霆之势! “你敢再动她一下试试?” 谢昭熠厉声喝道。 第83章 按照原有的轨迹, 闭关前的谢昭熠和一路修炼的齐衡,确实是一个水准不假。 然而此番闭关耗时极久,过程也极凶险, 顺利出关后,谢昭熠已是脱胎换骨。睥睨同辈, 恐怕寻不出敌手。 何况如今的尹策早已偏离了原有的轨迹,在同辈中也算不得什么出类拔萃的人物。 心性一乱, 修行之路就不会再那般顺利, 又奔着荣华富贵, 提早认回了皇室身份, 便更需整日汲汲营营、四处奔走。 又哪有多的功夫潜心修炼呢? 因此如今的谢昭熠对上尹策, 如猫戏鼠。 尹策顷刻便知,自己绝非眼前之人的敌手, 且她此时手上的动作不是吓唬人的假把式, 他的命确实就在她一念之间。 于是面上凶意散去大半, 背后的衣衫已被冷汗浸透。 “女侠饶命——” 识时务者为俊杰。尹策一咬牙, 把手高高举起, 半分反抗之意也无。 “我并不知道风潇得您庇佑, 才敢如此行事;如今既然知道了, 今后便再也不敢!” “我虽比不得姑娘武艺高强, 却也是当朝四皇子, 若真把我杀了,只恐姑娘也会惹上麻烦。倒不如放我一马, 我自会拿出叫您满意的筹码……” “你和我说没用, ”谢昭熠半句不同他废话,“你得罪了我宗长老,便是冒犯我整个流云宗。今日风长老愿意对你追责至什么地步, 我就会执行到什么地步。” 她把剑收了回去,蹲至风潇面前,用剑锋小心挑开她手脚上的麻绳。 尹策眼看她已把剑移开,此时又侧对于他,显得并无设防,于是眼底明暗不定,若有所思。 “我劝你别轻易尝试,”谢昭熠却像背后长了眼睛一般,冷声道,“否则动手应该没有出血快。” 尹策心中一紧,慌忙收起了心思,面上强笑道:“您说笑了,我哪有这个胆量?” 此时风潇已被割开了绳子束缚,谢昭熠扶着她站了起来,因这么长时间血液循环不畅,手脚都有些发麻。 她飞速挪到谢昭熠身后躲好,没稳住趔趄一瞬,谢昭熠眼疾手快地反手揽住她,任由她半边身子靠在自己身上。 风潇安逸地靠好了。 谢昭熠没有理会尹策,只低头问她:“怎么处置他?要不杀了吧?” 尹策目瞪口呆。 说是叫风潇决定,却没说她会这样直白地劝风潇啊! 见风潇陷入沉思,并没有直接点头,尹策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猛地向前扑去。 谢昭熠眉头一皱,反应迅速地挡住了他,却见他只是抓住了风潇的衣角。 只敢死死攥住她裙摆的一角,指节因用力而惨白。 仰起的脸上顿时布满了泪水,死死盯着她那双曾在梦里出现过无数次的眼睛。 他恍然发觉,已很久没在这双眼里看到过熟悉的温柔神情了。 “潇潇,”他喉间发出呜咽声,不住地喃喃道,“是我啊,我是阿衡啊。” “潇潇,潇潇……” 声音因恐惧而颤抖,又因涕泗横流而带了浓重的鼻音。 “你忘了吗?当时你坐在榻上为我绣剑穗,明明针线很笨拙,却说要让剑穗替你一直陪着我。” “你不记得埋在树下的那坛酒了吗?那是你亲自酿的,我们说好要来年一起挖出来喝,你不愿意和我一起回去了吗?” “你还记得当时你放河灯说了什么吗?你许愿说不求我名动江湖,只求每次归来,身上不再添新伤。如今你竟已舍得要我的命了吗?” 风潇一阵恶寒。 她当然不记得,因为她通通没做过。 但她听得出,这些故事里的动人之处全在“风潇”一个人身上。 笨拙地绣剑穗的是她,亲手酿酒的是她,满怀期冀地放走河灯的人也是她。少年慕艾的雀跃是她的,情窦初开的青涩也是她的。 在他一句又一句的回忆里,她只听出了他的享受。 风潇印象里的“风潇”向来是个单薄的纸片人、用来展现男主魅力的符号,一句“痴情女人”便能概括出她的一生。 这是她第一次意识到,“风潇”是个如此鲜活的、灵动的、有血有肉的人。 她几乎能想象出她满怀心事、放走河灯时的模样。 风潇心里隐隐有些刺楞楞的疼痛。 “不要杀他。”她轻声道。 谢昭熠有些疑惑地看向她,却没有说什么,只淡淡“嗯”了一声。 尹策绝处逢生,难以置信地微微瞪大了眼,膝盖不受控制地发软,心跳如擂鼓。 终于反应过来,开口就要痛哭流涕地继续诉衷肠,却听风潇下一句话已经到了。 “先帮我把他骟了吧。”风潇轻飘飘地说。 尹策不可思议地张大了嘴,一句“潇潇”还没出口,就这样梗在了喉咙里。 他不明白自己听到了什么。 为什么会是这个走向?她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她怎么能做到如此无情、如此狠毒、还如此漫不经心? 然而他来不及质问,便见谢昭熠点了点头:“也好,省得留下祸患。” 他听到风潇认真地同她商量:“只是会不会有点脏了你的手?” “还好,”尹策绝望地发现,谢昭熠与风潇一样平静,“习武之人,什么场面都见过。” 风潇点点头:“那会不会脏了你的剑?” 谢昭熠皱了皱眉头,这下真有些犹豫了:“是有点对不住我的剑,跟了我不少年了。” 尹策想声嘶力竭地问问她们俩,事已至此,重要的是那把剑吗? 风潇却已想出了对策。 她眼睛亮晶晶地望向了尹策的腰间,看得他心里发毛。 “四皇子金尊玉贵,出门在外,不至于连个匕首短刀都不带吧?”她的目光不怀好意地在他腰间徘徊。 尹策忍不住吞下一口口水,极力想发出点声音,却发现嗓子如同被人掐住,滞涩得说不出话来。 他意识到,自己整个人在颤抖,上下两排牙齿在打架。 他眼睁睁看着谢昭熠眼睛一亮,欣喜道:“太好了,看来能保住我的剑了。” 而后去寻方才隔开的粗绳:“也不知道长度还够不够捆住他,不够的话还得先把他敲晕” 尹策终于承受不住安详得有些诡异的氛围,猛然矮身一钻,朝门口奔去,边高声呼喊:“救命——” 仅仅跨出一步之遥,便被谢昭熠攥住了后脖颈处的衣领。 她稍一用力,便使他窒息难忍,不得不遵循本能地后退回来。 风潇已在一旁饶有兴致道:“你是不是忘了自己方才说的?” “这寺庙在荒山野岭处,十天半个月不见外面的人来;整个寺庙里所有僧人都被你下了药,你尽管试试能不能叫醒他们。” “这才多久,怎么就忘得一干二净了?”她语气轻佻地调侃。 “我还有侍卫,他们会听见的,他们很快就会赶来的”尹策无意识地喃喃,“父皇会为我报仇的,你们会被处以极刑” “护卫?你是说外面那几个?”谢昭熠疑惑地挑了挑眉,“一时半会儿应该醒不过来了,真不知道你为什么要花钱请那么没用的东西当侍卫。” “报仇?你父皇?”风潇抚掌笑道,“那你得先告诉他,你在皇城之中把无辜女子、刚受封的乡君掳去强.奸,还得叫他相信我竟有力气反过来制服了你、把你绑上。” 尹策最后一点微乎其微的期望破灭,面上终于全然陷入了灰败。 谢昭熠轻易用麻绳把他手脚缚住,尽管如何挣扎都无济于事,尹策还是拼尽了此生能使出的最大力气蠕动、挣脱,和无谓地尖叫。 不行,不可以,他不能失去子孙根! 一个没有生育能力的皇子,这辈子都再也没有机会争夺皇位;一个没有了这东西的男人,这辈子都会抬不起头来! 他时而辱骂,时而求饶,更多时候歇斯底里地发出毫无逻辑的哭叫。眼泪、鼻涕、汗水,在扭曲的面庞上混在一起,叫人分辨不清。 风潇此时的手脚发麻已缓过来了,悠闲地抱臂立于一旁,她看着谢昭熠从尹策怀中轻易摸出一把佩刀。 刀锋出鞘,是开了刃的,在月光下泛着冷森森的寒光。 谢昭熠叹气道:“可惜了,也是一把好刀。” 而后无视了尹策口中正叫嚣的一句“我要诛你九族”,丝毫没受他来回躲闪、翻滚、努力向后退的动作影响,狠狠一刀下去,又快又准。 “啊——啊啊啊啊——” 凄厉的叫声划破整个夜晚,尖锐而突兀,外头传来一阵扑棱棱的声音,约莫是惊飞四散的鸟群。 风潇在心中暗暗抱歉。 本想着晕过去便宜他了,才叫他继续醒着,却没想到还会吵醒鸟儿。打扰了原住民的清梦,罪过、罪过。 这道尖叫到末尾已然嘶哑,可能是失血过多,也可能是终于力竭,尹策头一歪,彻底晕了过去。 面前一片血肉模糊,还有不知哪里传来的隐隐腥臭,谢昭熠有些嫌恶地皱了皱眉头,而后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扭头看向风潇。 她看见风潇也呆呆看着这副血淋淋的场面,不知在想什么,想得入神。 谢昭熠有些担忧,抬起左手未被溅上血滴的袖子,挡在了风潇眼前:“别回去做噩梦了。” 风潇没有说话。 被衣袖掩住的脸上,缓缓升起一个明媚的笑。 这是你欠“风潇”的。她无声在心里说。 现在我替她讨回来了,也算没白用她的身体。你欠我的还没有还,我会很快让你还上的。 不管你是齐衡,还是尹策,你会后悔惹了我的。 她嘴角的弧度越来越明显。 第84章 不欲在这间屋子里久留, 两人从正门走了出去。果见外头四个衣着统一的护卫,四仰八叉地瘫在地上。 风潇驻足,走近过去, 俯身挨个摸过他们的手掌,甚至不嫌恶心地凑上去闻了闻。 “怎么了?”谢昭熠不解。 “找到了!”风潇摸完一遍, 欣喜地停留在其中一人身边,“就是他。” 谢昭熠看了过去, 辨认出来:“这个确实是他们四个里相对而言最能打的。” “那就更不会有错了, ”风潇磨拳擦掌, 跃跃欲试, “他们一时半会儿醒不过来吧?” 谢昭熠迟疑片刻, 从怀里摸出个小瓶:“只是敲晕了过去,受了大刺激还是会醒, 真昏迷还是得靠药。” 风潇点头如小鸡啄米:“借我用用。” “方才是他负责绑了我, 我想亲手切掉他的手!” 谢昭熠了然, 二话不说地拔开瓶塞, 放在了那人鼻孔处。保险起见, 过了十数秒才移开, 重又把瓶子盖上。 “可以了, ”又从他腰间摸出柄短刀, 拔出鞘检查了一下锋利程度, 才递到了风潇手上,“砍吧, 要注意骨头, 不能一味用蛮力。” “实在砍不动或者累了,也可以交给我。” 一瞬间,风潇真的有点想雇佣谢昭熠了。 听话、体贴、指哪打哪, 没有半句废话,绝佳的保镖人选。可惜她自己心里也清楚,堂堂流云宗的首席弟子、这样显而易见的顶尖人物,多少钱都请不来的。 思及此,不由在手上努力劈砍的同时,嘴上问道:“你怎么来这边了?什么时候出关的?我会不会耽误你办正事了?” 谢昭熠一样一样耐心答道:“来京城是为了参加青英论武,刚出关就赶过来了,这两天刚到。今夜来这里是因为掌门有别的交代。” “耽误不了多少功夫,得先叫您把仇报了、把气儿消了。” 后头几句话却显得有些赧然,不好意思说出口似的:“我不太会说漂亮话,但风长老当日冒险救我于危难之间的恩情,昭熠此生不会忘。” 风潇这才有些了然:原来不是只要当长老就能有这个待遇,谢昭熠这是报恩来的。 “本打算明日就去京城寻您的踪迹,与您汇合,好叫您之后有事能找到我,不曾想今夜碰见了——也幸亏是碰见了。” “今日之事不过是顺手,风长老往后还有什么事,尽管通知于我。昭熠只要还有一口气在,定要护您周全。” 哪里不会说话了?风潇暗叹。 实在听得她心旷神怡,连手上的酸痛都轻了些! 不过骨头确实不好砍,不知道在哪处使巧劲儿,又没有一身蛮力,就很难劈得开。 风潇还是放弃了,把短刀交回谢昭熠手上:“你来吧,砍不动了。” 谢昭熠手起刀落,那人刀起手落。 两下了事,谢昭熠把短刀往地上一扔:“好了,走吧。” 说罢又有些犹豫。 这样深的夜,又刚出了那样的事,她是不敢叫风长老独自回去的;可若是护送她回去,回来时天都快亮了,今夜怕就找不到那东西了。 明日一早,那些僧人醒来后看到此处惨状,自然会慌忙报官、封锁此庙,再要来可就没有那么容易了。 踌躇之间,风潇似已明了她的纠结,主动开了口:“你今夜是要做什么?不是跟人打架的话,我能帮上忙吗?要不我跟着你一起?” “是宗里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任务吗?不方便我在场的话就算了。” 谢昭熠迟疑不过一瞬,便摇了摇头:“不算什么秘密,应该也没什么危险。便劳烦风长老陪我走一趟吧,天亮前我把您送回去。” 约莫一个月前的流云宗。 那天是个艳阳天,把冬日里的寒气都驱散了些,也或许温度没什么变化,只是宗里上下心情都好,才显得格外暖和。 因发生了一件振奋人心的大喜事。 大师姐她出关了! 此时距青英论武不过月余功夫,眼看着她再不出关,就来不及赶过去了。 二师兄犯了事,被终身幽禁,自然不可能再派出去在外人面前晃荡;新来的秦师弟虽天赋了得、进步神速,却终究是后起之秀,不如大师姐经年的积威,叫人无法全然放心。 前不久,因实在等不到谢昭熠出关,不敢再赌,宗里已派了秦时先启程前往。 不曾想,过去没几日功夫,谢昭熠闭关的洞府传来了久违的动静。 半个流云宗的人几乎都挤了过来,连先她不久出关的掌门和一众长老,闻讯也纷纷赶了过来。 待都瞧清了她毫发未伤、眸子清亮,浑身上下处处比以往更疏朗几分时,才终于松了口气。 首席弟子谢昭熠出关,修为更上一层楼,放眼整个武林同辈再无敌手,甚至许多长辈也已被她力压。 长老们老泪纵横,内外门弟子奔走相告、喜笑颜开,到处充斥着“这下青英论武稳了”“终于轮到咱们扬眉吐气”一类议论。 谢昭熠来不及耽搁,次日就要奔赴京城,路上的休整时间都要一压再压。 临行前一晚,祝掌门和林长老前后脚寻了过来。 祝寻锋是先到的,同她交代说,京郊北部有座不知名的小山,叫作栖雁岭,山中有个人丁稀少的小寺,叫作灵隐寺。 “那寺里藏了本书,名叫《万古长明》,可能并未被珍藏起来,只是同寻常典籍一同陈列在书架里。你去偷偷潜入,把它取来,休要惊动旁人。” 谢昭熠不解:“既然未被珍藏,只如寻常典籍,为何还要这样费尽心思地偷偷带回来?” 祝寻锋神色中似也有几分不确定:“我是在云游途中,偶遇一疯癫老媪,说了那本书的位置,才想着去寻来看看。” “疯癫?”谢昭熠显然更是疑惑,“那还听她的做什么?” 祝寻锋摇摇头:“我本是觉得她一派胡言乱语,又是说什么这天道不是天定的、是人定的,又是说什么天地之间还有一方天地,我就当没当回事。” “可我此次闭关,虽修为没有太大进益,却觉离无形之道又进了一步。最半梦半醒之时,恍惚摸到了什么门道,她那些疯话不受控制地出现在我脑海里,竟隐隐有些共鸣。” 谢昭熠有些明白了。 祝掌门从来就是整个宗门里最逍遥自在、随性洒脱之人,偶尔也会显得不着调。她能与路遇的癫狂老媪有所共鸣,倒也不稀奇。 “我便大着胆子猜测,万一不是什么疯子,而是我等平庸之辈不能理解的世外高人呢?这才打算去寻来她说的那本书,拜读一二。” 谢昭熠虽然云里雾里,却也忍不住追问:“她又是怎么说那本书的?” “她说,”祝寻锋蹙着眉,面上露出了难得见之于她的肃穆,“书即天地,天地即书。” 谢昭熠没来由地被这句话震住,从中琢磨出一些宏大的味道,却理不出更清晰的头绪,只好先暂且应下。 “我明白了,”她点点头,“我会努力去寻的。此事能叫秦师弟知道吗?” 祝寻锋犹豫片刻,终觉此事不算什么秘辛,甚至极大概率只是她把人家的疯话当了真,于是摆手道:“他不问就算了,若是发觉你去找了,追问起来,如实告诉他也无妨。” “左右都是自己宗里的人,哪有处处瞒着的道理?” 祝掌门走后不久,林长老便紧跟着来拜访。 刚把她迎进来,便听她一脸严肃地叮嘱道:“你此行前去,可千万要盯好秦时——” 谢昭熠疑惑更甚——怎么今日一个两个,来找她都有专门的交代?秦师弟又是哪里不对,需要她“千万盯好”? “——别叫他去找风长老的麻烦。”林清漪后半句跟着出来了。 谢昭熠顿时坐直了身子:“他怎么会去找风长老的麻烦?不是风长老荐了他入宗吗?我还以为他们私交很好。” 林清漪稍一盘算,觉得和盘托出:“是很好,但有些太好了。你风长老应该是夺了那小子的处子之身,又不愿意对他负责,便逃去了京城继续寻欢作乐。” 谢昭熠缓缓露出了难以置信的神情。 没有说错吗?真的没有说反吗?什么叫夺了师弟的处子之身?什么叫风长老不愿意负责?什么叫继续寻欢作乐? 究竟谁是女长老、谁是男弟子? 她脱口而出:“怎么会呢?他们之间若有了牵绊,风长老怎会舍得下他呢?” 这也太奇怪了。 林长老神色中带出几分为难:“我不知道该怎么和你解释,但此事确实是如此发生了。” “风长老自有她的道理,可惜我还未完全参透,也复述不出,”她叹了口气,“或许等你见了风长老,能叫她亲自同你讲讲,如当年对我一般。” 或许会越琢磨越糊涂,头也会痛。她在心里暗暗补充道。 但不会后悔的。如果此生从未听过,大概才是憾事吧。 “无论如何,”她把话头拉了回去,“她总归是你的救命恩人。” 谢昭熠连连点头:“我知道,当日二师徐天凌的事,他们都同我说了。风长老的恩情,我这辈子都不会忘的。” “那便好,”林清漪欣慰道,“因此要看好秦时,别叫他去骚扰甚至报复风长老。我冷眼瞧着,他这段日子不像是放下了,此行进京,少不得要去寻她的。” “你是师姐,本就有权管教师弟,打起来又能压得住他。到了那边,可千万要保护好风长老。” 谢昭熠重重点头。 第85章 祝掌门既然说, 哪怕是秦时问起也可如实回答,那面对风长老,应该就更不用隐瞒。 便有了谢昭熠这句“劳烦风长老陪我走一趟”。 风潇知道她嘴上说的是劳烦自己陪她, 其实是放心不下叫她自己回去。心里明白她的好意,些许暖意涌上来, 方才那点心有余悸便消散了大半。 不是完全不害怕的,纵使她一向大胆, 第一次眼睁睁看着人被骟、亲手砍别人的双手, 还是有些不适应。 泄愤的劲儿一过去, 恶心便翻涌上来。 风潇想, 今晚独自回去, 应该是睡不好的。 和谢昭熠待在一起,怎么也比自己回去要安心。把这一宿熬过去, 天亮了自然也困得狠了, 回家倒头就能睡。 风潇脚步轻快地跟着谢昭熠一道走了, 路上便听她把前因后果复述了一遍。 “《万古长明》吗?” 风潇愣住了, 连脚步都不由地慢了下来。 这四个字她太熟悉了, 恐怕比这个世界里任何人都更熟悉。 《万古长明》, 正是她所在的这本男频小说的书名。 思及方才谢昭熠提到那“疯癫老媪”的话, 风潇心中的惊涛骇浪更止不住。 书即天地, 天地即书! 那人若是疯子, 那她风潇就也是个疯子了! 谢昭熠听她如此惊异发问,便有些疑惑, 不明所以地“嗯”了一声, 却见她脚步越来越慢,眼睛瞪得老大,又突然转头对自己, 急切追问道: “你们说的那个老婆婆,是在哪里遇见的?什么时候?还能找得到她吗?” 谢昭熠更一头雾水,犹犹豫豫道:“祝掌门大概就是在这次游历时遇见的吧,但没有说是在哪里。那老婆婆听起来也不像有固定所在的人,恐怕不好找……” “风长老怎么了?您是对此事有些头绪吗?” 风潇努力使呼吸平稳下来:“先找书吧,找到了让我看看再说。届时若有必要,我同你一起带着书回去一趟。” 谢昭熠不由讶异——难道此书果真内有乾坤?风长老又是从何得知? 却听她又交代道:“此事可能事关重大,祝掌门还未意识到,你先别与旁人说起。” 谢昭熠暗暗心惊,沉声答应下来。 说话间,已到了寺院里的经堂。寺院不大,经堂里藏书也算不得太多,大半都是佛经,只有一个架子上摆的是其他典籍。 如此一来,范围就小了很多。风潇与谢昭熠分工翻找,很快便寻到了。 很普通的一本书,封面甚至有些破旧,“万古长明”四个字还算清楚,边角却已磨损得厉害。里头的书页泛黄、发脆,翻动时尤其需要小心翼翼。 风潇轻轻翻开了书页。 「外门演武场。 秋风萧瑟,卷起几片枯叶,打在少年单薄的衣衫上。 “齐衡,根骨下下,经脉淤塞!终生……无望内力!” 执法长老的声音如同三九天的冰碴,狠狠砸在每个人的耳中。他看向场中少年的眼神,不带丝毫情感,只有宣判般的冷漠。 演武场周围先是一静,随即爆发出难以抑制的嗤笑和议论。 “终生无望内力?那不就是个彻头彻尾的废人?” “啧啧,看他长得人模狗样,还以为有什么不一样,没想到这么没用!” “练不了内功,在江湖上连条狗都不如!留在门派也是浪费粮食!” 人群之中,一个身着锦衣的少年抱着双臂,嘴角噙着毫不掩饰的讥讽。他是外门大师兄赵雄,大长老的侄子。他并未说话,但那眼神,仿佛在看一堆亟待清扫的垃圾。 齐衡死死咬着牙,嘴唇抿成一条苍白的线,挺直着脊梁,承受着这四面八方涌来的恶意。他能感觉到胸腔里那颗心,正一点点沉入冰窖。」 风潇呼吸一滞。 纯正,太纯正了! 熟悉,太熟悉了! 这正是原书的开头! 她飞速翻到了书的正中间和后半部分,粗略扫过去,果然与她印象中走向一致。 她带着记忆看,速度很快,谢昭熠有些跟不上,只粗略看出故事的大概。 “这不就是个话本子吗?”她疑惑道,“应该是个江湖故事,后面怎么还提到皇宫了?主角是这个叫齐衡的吧?” “可能是,”风潇喃喃道,“也可以不是。” 谢昭熠不解更甚:“这是什么意思?这本书究竟有什么门道?” 风潇面色越发肃穆起来,压低声音道:“一时半会儿说不清。你先把这书带走,一定要收好,别被旁人看见。” “尽快写信给祝掌门,叫她不要再把此事告诉任何人。顺道帮我问问,此书能不能必要时交给我,我或许能研究出它的用途。” 谢昭熠跟着严肃了起来:“好,我回去就写信。” 此时约已卯初,再有一个时辰天就要亮了,两人不再停留,将各处恢复原状。 尽管就算被人发现少了本书,大约也会归咎到“行刺四皇子”之人头上,但能延缓些时候,终究也是好的。 谢昭熠把风潇送回家,这才同她道别,临走时又交代:“若有事情找我,就在金鱼胡同尽头那家铁铺外头的墙上,画个这样的符号。” 她在掌心画了团云。 “我一两天就去看一次,见到了就立刻来这里找您。” “秦时这一趟也来了,您尤其小心着些,林长老说他恐怕要找您麻烦。我尽快与他取得联络,就能盯着他别乱跑;万一你们真先对上了,您就先安抚着点,等我来治他!” 风潇原本听到“秦时”二字就开始头疼,然而往后听下去,心情又不由地轻松起来。 “行,”她挥挥手,“青英论武一切顺利,闲的时候多来找我玩。” “好。”谢昭熠也被她带得松了口气,终于放心地离开了。 风潇此时已困极,倒头便睡,次日直睡到正中午。 灵隐寺那头却醒得早。天刚蒙蒙亮,便有一年轻体壮的僧人先悠悠转醒,只觉这一觉睡得格外踏实,沉沉的,一个梦也没有。 推开房门,听见外头还没有旁人的动静,不由轻轻“咦”了一声。 走到前院,却见地上赫然躺着几个素未谋面的陌生男子,其中一人的手还被砍掉了,边上一滩血迹,颜色发暗,已微微干涸。 那僧人当即便没忍住,高声尖叫起来:“救命啊!快都醒醒——” 他飞奔到各个屋子,把睡梦中的僧人们挨个叫醒。众人迷迷糊糊醒来,尚且不明白为什么睡得这样死,便听他满面惊恐地大呼小叫:“外头出人命了!” 众人纷纷围到前院,都见到了那四个横躺的壮汉,这才完全清醒过来,彼此交换着眼神,一时无人敢动弹。 他们寺院常年没有人来,虽香火不旺,却也几乎能自给自足。偏安一隅,日子过得平静而祥和。 这是何方高人,跑来他们灵隐寺打斗?还出了人命,撂在这里不管,把往日的宁静尽数打破! 惊惶在人群中蔓延。 过了不知多久,终于有一道声音怯怯道:“好像、好像还活着……” 胆子大些的,鼓起勇气凑近去看,果见四人胸膛还在微微起伏,显是还在呼吸之状。 “还活着!只是晕过去了!” 尽管仍是桩麻烦事,可总比死了人好,众人纷纷松了口气。 便有人又走近些,大着胆子上去掐其中一人的人中。 那人终于被折腾醒,睁眼时还未完全适应光线,待到眯着眼看清周围的僧人,和地上的几个弟兄,登时回想起了昨夜之事,瞬间慌了神。 “四……主子呢?我主子去哪里了?那个黑衣女子呢?” 他踉跄着爬起来,扒着地上其余三人,确认了都还有呼吸,只是断了手的那个更微弱些。 “这位……施主,你们为何会出现在我们寺院里?昨夜又发生了什么?”老方丈犹豫再三,终于还是小心翼翼地问出了口。 那人却毫无心思同他解释,飞速掐着人中,把两个手还完好的同伴叫醒。 一个接一个醒过来,反应皆如他一般,大惊失色地追问“主子去哪了”。 三人对视,一咬牙,默契地抛下了地上那个没了双手的,冲向昨夜那个屋子。 “施主这是要做什么——”方丈一声惊呼,便有僧人已打算合力上前擒拿,却被三人轻易甩开,只得任由他们闯了进去。 外堂没有人,却能闻见一股子血腥气,夹杂着微弱的臭味。 三人神色愈发凝重,满怀戒备地向气味来源的里屋靠近。方才那两个胆子大些的僧人跟了进来,遥遥坠在后头。 一进里屋,看清眼前惨状,不由呼吸一滞,几乎要当场晕过去。 地上躺着那人的脸和衣裳,他们都熟悉无比,正是自己的主子,当朝四皇子殿下。 却毫无往日意气风发的模样。面色仓白如宣纸,双目紧闭,不知是死是活。 黑色锦袍下摆处被暗红浸染,洇成了触目惊心的深紫色。 窗户显然是被人破开的,簌簌地往里吹着冷风。一柄刀柄处嵌了名贵宝石的短刀,被随意丢弃在血泊边,反射出一点寒凉的光。 为首之人颤颤巍巍地挪了过去,先探了探鼻息。虽然微弱,至少还在,证明还活着。 却丝毫不能令他们松一口气。 他又双手颤抖地掀起了袍裾。 只剩一团模糊的血肉。 跟进来的僧人踮起脚尖,也看清了这一幕,当即高声尖叫着冲了出去。 为首那人扭头对另外两人使了个眼色,那两人会意,跟着冲出去,追上两个僧人,死死捂住了他们的嘴。 “今日所见,半句也不许说出去,否则你们这辈子都不会再有说话的机会!” 第86章 风潇一觉睡到正午, 心满意足地伸了个懒腰,只觉浑身上下充满了干劲儿。 仇恨果然是最能支撑人的力量。 她简单梳洗,而后寻来了笔墨, 又翻出前两日刚送来的乡君专用的折子,努力回想着那日回来路上半夏姑姑的紧急培训, 提笔写道: “恭请皇后娘娘万安,臣女宁慧乡君风氏跪奏。” “臣女有幸得娘娘垂怜, 虽未敢时常叨扰凤驾, 然孺慕之忧, 无时或忘。今所经营酒楼, 有时令菜式上新, 思及娘娘曾言愿赏脸品鉴,故不揣冒昧, 欲献于娘娘驾前。” “伏乞娘娘恩准臣女入宫觐见, 亲奉微物, 以表孝心。” 再三检查过, 虽不算天衣无缝, 却也尽可能把半夏姑姑教的礼数做全了, 应该能呈到皇后面前。 皇后从未说过要品尝她酒楼的菜, 看了这道折子, 应该便能意会。 封好折子, 找出也是那日拿到的腰牌,一并揣着出门, 乘轿子到了神武门外。 外廷太监查验过了风潇递出的腰牌, 这才恭敬地收好了折子,登记在册,告诉风潇今日就会转交。 层层筛查递送, 到皇后面前应该已是次日了。 风潇点点头,此事暂且到这里。只是既然写了是有新菜,最好还是准备一二,省得到时候真要带进去用。 于是又起轿回了金樽阁。 到了金樽阁,伙计眼前一亮,迎了上来:“您回来啦!” “世子爷已在楼上等着了,一大早就过来了,等了一上午才走,刚过正午又回来了,坐到了现在呢。” 风潇一挑眉:这是已经跪完了?被放出来了?封王对他确实够宠溺。 她信步上了楼梯,熟门熟路地走到那间包厢,见门虚掩着,便从门缝先往里看了一眼。 果然坐着个封鸣之,正百无聊赖地端详桌上的茶杯。 风潇推门进去,一屁股坐到了他对面。 封鸣之眼睛“蹭”地一下亮了起来,惊喜呼道:“等到你了!” 说罢,又像是意识到自己声音太大了些,忙又捂住了嘴,鬼鬼祟祟地朝门外扫了一眼。 风潇笑道:“等了多久?” “也没多久,”封鸣之挠了挠头,“我在这里没等到,就又去你家找了一趟,结果家里也没人,便回来等着了。” “左右你总会出现在这里的。”他嘿嘿笑,显得心满意足。 风潇刚受了尹策一晚上恶心,此时瞧他这副模样,不由觉得更可爱。 她往前倾了倾身子,揉了一把封鸣之的头发。 封鸣之虽不明白她为什么总要把自己的头发揉乱,却也明白这个动作是亲昵的,于是更欣喜,大着胆子往这边挪了一个位置,方便她摸得趁手些。 这一动牵扯到了膝盖。跪了这么些时候,纵是抹了上好的药,现下也还疼得厉害呢。静止时还好些,动一下疼一下。 封鸣之嘴角一扯,忍住没有“嘶”出声。 抬头发觉风潇没有反对,仍笑吟吟地看着他,于是更受鼓舞,咬牙忍着痛,又挪了一个位置。 风潇竟然还没说他。 不会还能挪到第三个位置吧! 封鸣之受宠若惊,在心里给自己打了打气,这才又微微起身,状若无意地又挪了一次。 风潇不由地被逗乐了:“你干什么呢?一次坐不过来吗?” “还能坐过去吗?”封鸣之喜不自胜,“蹭”地一下站起身来,终于忍不住痛呼一声。 却仍顽强地、一瘸一拐地飞速挪了过去,一屁股落在了风潇旁边的椅子上,稳稳地坐住了。 速度之快,像是害怕她下一秒就要反悔一般。 风潇多少有些怜爱,却又不愿听他趁机哭诉抱怨,于是闭口不提他方才那声痛呼和膝盖的伤势,只调侃道:“你紧张什么?” 封鸣之松了口气——还好她没有问起膝盖的事,否则听了他这几日的悲惨遭遇,万一心生怜惜,悔而退婚怎么办? 风潇犹在问道:“又不是没挨着过。你生辰时咱们不就是坐在一起吃的吗?前些日子不也刚在我家一同用过饭吗?” “当时那么小一张桌子,你只管吃得狼吞虎咽,可一点都没有这会儿这个样子。” “那怎么能一样呢!”封鸣之有些委屈,“那时还只是朋友,如今我们可是定了婚的!” 风潇的笑意收敛了几分。 她静静地看着封鸣之。 封鸣之这才发觉自己一时嘴快,说错了话,忙懊悔地要开口找个其他话头,把这件事揭过去。 “那时是朋友,这时也是朋友。”风潇却不容许他逃离,看着他的眼睛,平静道。 “咱们定下这个婚约,不是一定要成亲,也不是真的就是爱侣了,我说明白了吗?如果你现在后悔,随时可以退出。” “我明白的,”封鸣之点头如捣蒜,“我一直都明白的,方才是说错了,我愿意一直当朋友的。” 眼看着风潇的面色因他的再三保证而缓和下来,封鸣之心里却没有变好受。 有些委屈,却又无可奈何;有些不甘,却也只能怪自己不争气。 心头泛起些苦涩,把刚刚的雀跃冲散了许多。 风潇不喜欢看他顾影自怜的模样,便佯作什么都没发生,自然地问起了别的:“你今日来找我是有什么事?” 封鸣之忙回道:“在皇上面前的说法是咱们已经定过婚了,下一步应该是送聘礼。你看能不能放在明面上?也好打消皇上的疑心。” “放在明面上?怎么个放法?”风潇问道。 “就是、就是大张旗鼓一些,”封鸣之毕竟夹带了点私心,底气便不是很足,“寻个好日子,从我府上敲锣打鼓地给你送去,东西送多些,声势闹大些,叫人都知道,咱们定了亲……” 越说越心虚,到了最后几句,已放得很轻很小。 “也没有别的意思,”他小声解释道,“主要是叫那些烦人的人知道,你已有了封王府的婚约,省得苍蝇蚊子常来打搅你……” 风潇思及谢昭熠刚说过秦时已到京城,大概率要来寻她的麻烦,于是沉吟片刻,点了点头。 “可以,你定好日子提前跟我说一声,别正好我不在家。” 封鸣之本已把头缓缓埋了下去,听闻此言,猛地抬了起来。 怎么如此轻易就答应了!他都做好被拒绝的准备了! 方才心头那点苦涩又被冲淡了大半。 她就算只愿意同他做朋友,明面上却也把他摆在未婚夫婿的位置呢! 那些俗艳的轻浮的孟浪之徒奸佞小人,便是得了她一时欢心又能怎样?能名正言顺地陪在她身边的可是自己! 朋友有什么不好的?朋友能陪她最久,朋友最稳固而不可动摇。朋友自有朋友的好,他们都不明白! 封鸣之尾巴快要翘到天上去,等不及回去再挑日子,当即就掰着手指给风潇数:“我看过了,三日之后、七日之后和十六日之后,都是好日子!” “你哪一天方便一点?” 更远的日子不是没有,可只要她不问,他是绝不会轻易说出口的。 他封鸣之聪明着呢。 风潇思索片刻:“七日之后吧。” 三日之后,有概率正好撞上她入宫觐见的日子;十六日后又拖得太久,指不定秦时都找过来好几遍了。 封鸣之连连点头,此事算是定下了。他好些日子不曾见到风潇,心里憋了千万句话想说,一时却不知先从哪句说起。 犹豫间,风潇已有了赶客的意思:“还有什么别的事吗?” 封鸣之听出了其中的意味,顿时慌乱起来。他才见到她没多久呢,怎么这就要赶他走了? 可是她既然问了还有什么事,那便是只能说正事的意思,他那些废话也就不能同她絮叨了。 明明之前做朋友时,见面还能闲聊两句,怎么现在连闲话都说不得了? “你最近很忙吗?”他闷闷问道。 “挺忙的,”风潇一时没有反应过来,“怎么了?是有什么事需要我帮忙吗?” “没有没有,”封鸣之连声否认,“那你忙就是了,我只是想问问你,有没有空一起过腊八,或是去北城看冰嬉……” 似是意识到自己的要求显得太奇怪,他喃喃补充道:“你之前说过带我去看冰嬉的……不过太忙了也没关系,你先忙。我很闲,可以一直等的!” “你在忙什么呢?我能帮得上忙吗?有没有什么办法能叫你休息休息……” 风潇心里一软,声音放柔了安抚道:“快了,再等一等。” 默默算了算,等把她看上的那间胭脂铺子盘下来,再请个掌柜来接手金樽阁的琐碎事务,还有把尹策那桩祸患解决掉,大概就有时间玩乐了。 “今年的冰融化之前,我会带你去看冰嬉的。”她很认真地承诺道。 封鸣之的眸子亮了起来:上次说看冰嬉,只是为了婉拒他围炉宴的邀请,随口提出来的;这次却说了会在冰化之前,那就是真打算带他去了! 只要数着冰化的日子,就能盼到和她一起去玩的那一天。 做人不能太贪心,他今日已经够幸运了。 封鸣之虽恋恋不舍,还是乖巧地道了别。临走时,又再三提醒她:“七日后可一定要在家呀!” 这七日也不难熬的。他安慰自己。 他可以好好研究聘礼单子该怎么写,巡逻清点王府的仓库,央求父王往单子里加东西,在京城中寻找些新的珍奇玩意儿加进去…… 这是很有盼头的七天,也是很有事情可做的七天,他能做到专心准备聘礼,不在这七天里打扰风潇办正事的。 封鸣之坚定地对自己点了点头。 第87章 封鸣之走后, 风潇先是定下了几道能呈给皇后的菜色,在素笺上一一录下。搁下笔,又忖起了金樽阁掌柜一事。 原想着没有合适的人选, 于是一拖再拖,这次见到了谢昭熠, 勾连起流云宗的诸多旧事,以至于再思索掌柜人选, 脑海里蓦地冒出个人名来。 邢潜。 在请邢潜替她看摊子那点时日, 风潇自认为和她合作得很愉快。 她做事细致, 对银钱、数字又很敏感, 不一定能做开拓性的生意, 但在一个已然成熟起来的酒楼,负责些日常事务和账目, 应当是很合适的。 况且邢潜不像程臻一般, 铆足了劲儿一定要进内门。她更多时候只是随波逐流, 见别的外门弟子买了丹药, 便也跟着买几颗。 风潇闲聊时曾问起她, 估摸着什么时候能进内门。 “谁知道呢, ”当时的邢潜神情也很茫然, “可能哪一天突然开窍了, 就进去了吧。” “那要是一直进不去呢?”风潇有些好奇地问。 “进不去就进不去呗, ”邢潜仍是那副万事皆宜的模样,“大不了就在外门过一辈子, 反正能替风长老守着摊子, 多出这一笔收入,我的吃穿用度宽裕了很多呢。” 因此风潇觉得,邢潜或许也不是非要吊死在一棵树上。 被设定了平庸的天赋, 刻苦奋进、试图逆天改命的程臻固然叫人肃然起敬,只打算过点小日子的邢潜也没什么不对。 若是她愿意换一种生活,做点更擅长自己的事,风潇不介意为她提供点机会。 她提笔写信一封,寻到当初带自己过来的云川商行,付了送信的费用。下一支商队启程前往西南时,便能把它送到流云宗的邢潜手上。 …… 皇后的旨意来得很快。 递了折子的第三天,风潇便得了传召。 依旧是上次那个太监,这次的风潇接皇后口谕时,却已熟练了很多。 “……宁慧一片孝心,本宫心领;然近日天气渐冷,胃口不佳,菜肴便不必呈。本宫也正惦念宁慧,心中挂怀,特传召入宫,以慰凤衷。” 既没有戳破她从未说过品鉴菜肴,又令她不必呈菜、却需入宫,风潇便知皇后这是听懂了自己的暗示。 吴皇后那头也很好奇。以她那日短暂的接触来看,风潇是个很谨慎的女子,不欲过多参与皇室争端。如此主动求见,不像她的风格。 因此见到风潇,便迅速免了她的大礼,又屏退了闲杂宫人,只留了两个最亲近的宫女伺候。 “难为你有孝心,愿意时常来陪本宫说说话。”她不动声色地说些闲话。 “天下女子,莫不想多陪伴在娘娘身侧;娘娘愿召臣女进宫相伴,是我的幸事。” 风潇寒暄几句,便不再停留在场面话,单刀直入道:“臣女有一事相告,能在此处直说否?” 吴皇后挑一挑眉,放下了茶盏:“尽可直言。” 风潇便不多犹豫,郑重开口道:“臣女经营酒楼,常受同行为难,前些日子有了皇后娘娘撑腰,魑魅魍魉应散尽散,解决了我心头一大难事。” “这些天常常感怀不尽,不知该如何报答娘娘。思及此前因胆小怕事之故,明明有事该如实向您禀报,却未敢开口,心下更觉愧疚。” 她顿了顿,语气决然:“今日愿尽数报与娘娘知晓,不求您能宽恕臣女此前隐瞒之罪,只求叫娘娘不必被奸人蒙在鼓里!” 吴皇后初时还有些漫不经心,听到这里,神情逐渐肃穆起来。 风潇的下一句话更如平地一道惊雷,令她坐直了身子。 “当朝四皇子殿下,并非皇上血脉!” “宁慧!”吴皇后瞳孔骤缩,厉声呵斥:“你可知自己在说什么?” “他当日认祖归宗,是经过了滴血验亲,其生母旧事也能一一对证,哪里混淆得过去?岂容你信口雌黄?” “你若没有证据,信口开河,可是污蔑皇室血脉之罪!” 风潇毫无惧意,迎上皇后凌厉的目光:“臣女有证据!若娘娘需要,甚至能寻来当年那个真正的皇室血脉!” 吴皇后瞪大双眼,死死盯着她,试图从中寻出一丝动摇。许久,仍不见风潇有半分退让,终于缓缓坐了回去。 她的眼里亮起惊人的光。 “宁慧,”她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沉声问,“你确定此事当真?” “皇后娘娘庇佑臣女的酒楼,保住我此生最重要的心血,恩同再造。能为娘娘分忧,臣女万死不辞!” 风潇答非所问。 皇后已心知肚明。 “果真能找到证据?”她追问,声音里带着点自己都未察觉的急切。 “只要娘娘愿意。”风潇目光沉凝。 吴皇后沉默片刻,微微眯起了眼:“若是寻来那所谓‘真的’皇室血脉,于我而言不是一样的吗?走了一个,又来一个,何苦做这样的无用功?” “臣女自有办法,能叫娘娘不必为此担忧。” 风潇放低了声音,细细解释。 吴皇后的眸子越来越亮,其间似有火花跳动。 “宁慧,”她神色复杂地看着眼前这个女子,“本宫没有白疼你。” …… 风潇此行从宫里出来,又是汗水浸湿了里层的衣衫。 然而上次全因担惊受怕之故,这次却大多是因兴奋难耐。她几乎能听见自己血液奔流的声音,已迫不及待要把此事做成,眼下只剩一个人要问。 风潇去了金鱼胡同,寻到了尽头那间铁铺,在地上找了个石子,画了个云的图案在墙上。 而后等在家里,不再出门。 买新铺子的事不急,反正她已有了头绪,可以等邢潜回了信、给金樽阁找好掌柜再说。 眼下最重要的是,不能错过谢昭熠的上门。 当天下午便等到了叩门声,风潇十分惊喜——竟能如此巧合,正午刚画的符号,下午就被她看到了? “谁呀?”她心情很好地随口问道,边已把手放在了门闩上。 “是我。”外头却传来低沉的男子声音,听着很是生硬,像来讨债的。 风潇皱起了眉头。 是许折枝的声音。 推开门时,面上已没了方才的期待神色:“你来干什么?” 许折枝一噎,被其中似有若无的失望刺痛。本来已抚平了情绪,打算心平气和地同她好好说说,此时却忍不住冷笑一声。 “我为什么不能来?别人能来,我就不能来?你不想看到我,那希望看到谁?” 风潇蹙眉:“和你没有关系。” 许折枝心头一梗,却也知道是自己逾越了,只好极力压住了火气,把声音放低:“别这样了,我们说清楚好不好?” 风潇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他们之间不是一直很清楚吗?有什么没说清楚的吗? “说什么?”她于是诚恳地问。 许折枝深吸一口气:“说说你为什么突然对我如此不耐烦,为什么一朝飞黄腾达便要把我弃如敝履,既然如此轻易抛下我,当初又为什么要主动招惹我” 风潇叹息。 “许折枝,”她循循善诱,“感情是流变的,你明白吗?” “我不明白,”许折枝眼眶有些发红,“我只知道你既然先招惹了我,就不该这样轻易地说走就走。风潇,你的心是石头做的吗?” “如果心是石头做的,就不会变了,”风潇静静地看着他,目光里有一丝怜悯,却更显疏离,“石头才不会变呢,只有人心才会变。” “许折枝,你喜欢我吗?”她轻声问。 许折枝被这突如其来的直白发问镇住,下意识就要否认。 要否认,不要就此承认对旧主的背叛,不要就此接受说不出口的沉沦。 “我不……”他喃喃道。 可是这不诚实。 他的身体曾替他做出过选择,此刻的否认大约只会招致她一声冷笑,叫她更看不起。 何况他今日来,是与她好好说清楚的。 坦白心迹,尚且有一丝机会;继续嘴硬,却是真切断了所有退路。 许折枝咬咬牙,一字一顿道:“喜欢。” “我喜欢的。” 短短几个字,好像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他闭上了眼,不敢看风潇此时的神情。明知要遭受审判,也会徒劳地以最简单的闭眼,作无谓的逃避。 掩耳盗铃原来是心虚之人的本能。 明明对接下来会听到的话有些预感的,还是忍不住有所期冀。 万一是他想听到的回应呢? 否则为什么要问? 因双眼闭紧,听觉便格外清晰。许折枝听到她发出了第一个字音,心跳如擂鼓。 “你看,你不是也变过吗?”她说,“从前你对我并无感情,现在却说喜欢我。” “你既然能从不喜欢变作喜欢,那别人为什么不会从喜欢变作不喜欢呢?” 许折枝把眼睛睁开了。 这叫什么话?那怎么能一样呢?从不喜欢变作喜欢是必经的过程,从喜欢到不喜欢是赤裸裸的背叛啊! “从喜欢变作不喜欢?”他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古往今来,上至宫闱后妃,下至布衣民女,哪有如你这般,心意在不同男人身上转来转去的?” “你不妨坦诚些告诉我,是不是为了攀附皇室、另结高枝?之前对我又是有什么企图?你想从我身上得到什么?” 风潇没有心思为他编织理由,索性如他所愿地坦诚道:“我只是觉得逗弄你好玩,看你从不情愿到沦陷也好玩,因此那段时日才对你有兴趣。” “这些话在金樽阁那日,我不都告诉你了吗?” “我不信!”许折枝呼吸愈发急促,语调咄咄逼人,“你怎么仅仅因为好玩,就能如此对我呢?” 第88章 “你怎么仅仅因为好玩, 就能如此行事呢?” 不远处却传来一道许折枝从未听过的男声,把他的话重复大半。 许折枝倏然警惕,猛地转头看去:“谁!” 风潇亦愕然去寻声源的位置, 嘴却比眼睛更先反应过来,扬声道:“你怎么来了?” 从阴影中走出个年轻男子。 许折枝一惊——他是什么时候站在这里的?自己为什么丝毫没有察觉?此人恐怕不仅会武, 且功力在自己之上! “我为什么不能来?”秦时并未搭理许折枝,只冷笑一声, 边缓步走来, 边反问道, “只许你把我抛下, 就不许我寻过来?” 许折枝瞳孔骤缩:“你说什么?什么叫把你抛下?你又是哪里来的?” 一转眼的功夫, 怎么又出现了新的男人! 明明同是“被抛下”之人,理应抱团取暖、一起讨个说法, 许折枝却没来由地心里窝火, 看着眼前这人便来气。 许是他太过嚣张、一副不把自己放在眼里的缘故吧。 秦时像是此时才注意到许折枝这个人, 扭头给了他一个眼神:“与你何干?” 语气轻蔑, 如同对着一个局外人。甚至连局外人也不算, 而是挥手赶走了一只嗡嗡叫的苍蝇。 许折枝火气更“蹭蹭”往上冒, 却看在他毕竟看着还是个年轻人的份上, 决定包容一二。 “小兄弟, 我与你一样, 同是受了这个女人欺骗之人……”他好声好气解释道。 “谁与你是兄弟?”秦时斜睨一眼,嫌恶地看他, “谁稀罕欺骗你?你想得倒美, 以为风潇连你这种人也有心思骗吗?” 又老,又长相普通,武功与自己不能比, 看衣着也富贵不到哪里去。 这样的人,也配来痴缠风潇? “你和我能一样吗?”他似是也被激起了火气,不依不饶,“她来京城前便与我相识,你和她才认识多久?” “她曾与我朝夕相处几个月,一段时间里更是只有我们两人,每日相依为命、生死奔逃,你和她哪来的这些经历?” 许折枝目瞪口呆。 他不明白,同是男人,同是被抛下的失意人,这人怎么就不愿同他团结起来质问风潇,反倒和他比起来了? 然而这样的困惑在心头停留不了多久,更强烈的窘迫和不甘便涌了上来。 因在此人的这些比较里,他确实输得有些彻底。 许折枝不免恼羞成怒。 “我与她一同经营了一家酒楼,从初具雏形到蒸蒸日上,你和她有过这样共同的心血吗?” 风潇一愣。 哪来的共同心血?金樽阁能走到今日,和他有半分钱关系吗? “我与她何尝不是日日相见?她赴宴之前,唯一放心的便是让我去接;醉酒之后,我把她亲自带回来,同乘一辆马车。又比你少到哪里去?” 秦时本打算几句话把他堵回去,不曾想这人还起了劲儿,于是方才的轻蔑也退下去了,眸子里燃起了熊熊的火焰。 “她与我早有肌肤之亲、夫妻之实,你和她又有什么?” 许折枝略一迟疑,毫不示弱地接道:“与我又何尝没有!她抚摸我、亲吻我,那时候你在哪里呢?” 秦时闻言,终于不可置信地僵在原地。 他想转头去质问风潇,想握住她的肩膀、掐住她的脖子问问,怎么能与其他男人做出这种事。 然而此时与许折枝还在对峙之中,又哪里能由得他先露怯退场? 于是气急败坏,几乎歇斯底里:“你和她有肌肤之亲又能有什么用?你多大年纪了?还能有多少精力?你能叫她舒服吗?” 许折枝亦彻底被激怒:“你一个毛头小子又懂什么?做事莽莽撞撞,哪里能靠得住——” 然而几句话刚骂出来,便意识到了不对。 他刚刚还听到了别的东西。 什么叫有多少精力?叫她舒服?搂搂抱抱、拉拉扯扯、亲吻爱抚,能需要什么精力?又算什么叫她舒服? 许折枝瞪圆了双眼。 夫妻之实,不是有过亲密的肌肤之亲的意思吗?不是这小子的夸大之辞吗? 他是真的有吗? 许折枝不敢相信,话音戛然而止,颤颤巍巍地伸出手,指着秦时的面门。 “你、你这是什么意思……”他犹抱最后一丝希望,声音控制不住地颤抖,喃喃问道,“你同她是真有夫妻之实吗?你们……已到了那一步吗?” 秦时一瞬之间像是明白了什么,他亦对着许折枝若有所思。而后轻蔑之色重又缓缓浮上面庞,眼里闪过快意的光。 “是啊,”他得意洋洋地挑衅道,“她说她很舒服、很愉悦,说我做得好。” 太过具体,并不像随口能编造出来的。 许折枝转头看向风潇,妄图从她口中听到一句否认。 快如上次对四皇子,或是如每每对他一般,破口大骂一句吧。 哪怕是平日里听到她说时会觉得太过粗鲁的“放屁”两个字呢。 他疯了一般在心中无声祈求。 风潇没有说话。 她方才还在无奈地看着他们,不知何时,面上已浮现出一种微妙的兴味来。她像是遇上了什么有趣的事,好整以暇地立在原地不说话,饶有兴致地观赏他们互相破口大骂。 许折枝疑心是自己看错了,因为他想不明白,这个时候怎么会露出这样的神情。 她不该心虚吗?她不该急于解释吗?她就没有什么话要说吗? 可他又隐隐明白自己没有看错,大概也没有理解错,因为他曾在风潇面上见过这样的表情。 当时她没头没脑地问他:“我应当永远不与其他男人有染,是因为要为他守住贞节;你应当执行他留下的遗愿,是为了彰显你对他至死不渝的忠心,对吗?” 许折枝当时不懂为什么要这样问,只当是她终于意识到了理应如何。 然而如今细想,正是从那一天起,风潇便开始了对他似有若无的勾引。 初时以为是自己想多了,直到她与四皇子对峙那日,才知早已被她视为掌中之物。 许折枝脑海里有什么东西突然连通了。他如遭雷击,凝滞在了原地。 风潇好像……真的没有骗他。 那日的神情与今日没有太大差异,大头都是兴致盎然。 只是回忆起来,上次眼中分明似有灼灼之意,像是要接受什么挑战一般。和她当初看着刚建起来的金樽阁时一个模样。 这次却更偏向于隔岸观火的从容,好像不过是逢年过节时在集会上看到了表演杂耍的猴子,于是驻足欣赏,精彩处甚至想拍手叫好。 许折枝有些绝望地总结出了那个词。 她又玩心大发了。 风潇没有骗他,她或许真的只是觉得逗弄自己好玩,看他从不情愿到沦陷也好玩, 许折枝眼中的光一点点寂灭下去,最终只剩一片沉沉的灰败。 他后退一步,点了点头,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好,你做得好。” 秦时有些不解。 明明上一秒还剑拔弩张,下一秒这人的气势怎么就这样弱了下来? 就算是甘拜下风,也该有些气急败坏吧?就算不质问风潇,也该气冲冲地扬长而去吧?就算不对他恨之入骨,也该有嫉妒之意吧? 为什么恍惚从他眼中,看到了一丝嘲讽和怜悯? 秦时不明白这眼神的意味,却也明白这不该是胜利者的收获。明明刚刚打了个漂亮的胜仗,却收获这样的反馈,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才是输家! 于是气焰不降反涨,上前一步朝他更紧更凶狠地相逼。 “你应和什么?你大度什么?”他喘着粗气,“和你有何干系?你有什么立场对我和她的事有半句——” “希望你能一直好下去,”许折枝竟露出了比秦时方才更深的轻蔑,“不要在之后的某一天,突然意识到你不过是个同我一样的人。” “我已参透她的把戏,你却还陷在里头,往后只会被她玩弄、抛弃、予取予求。你比我醒悟更晚,就只会沉迷更久,梦醒时就更——” “闭嘴!”秦时厉声喝止,“你给我闭嘴!滚,从我面前滚开!滚啊!” 许折枝轻声笑了。 因其声音轻柔,竟几乎被不远处的马蹄声和马车轱辘声压下去大半。 急切来得太突然,背后藏着的,分明是自己也不愿承认的恐慌吧? 若不是隐有所感、心中恐惧,又何以如此恼羞成怒、破口大骂? 秦时的确被扎扎实实地刺痛了。 眼前这个又老又丑的男人所言其实不假。甚至不得不承认的是,即使在方才的争吵中占据了上风,他也仍旧是曾被抛弃的那一个。 即使在旁人面前虚张声势,赢得了这一时快意,到了夜深人静的时候,他仍是那个辗转反侧的失败者。 他不愿回想,亦不愿承认。 此人这短短几句话,比方才用尽全力的比较和声嘶力竭的攻击,都更叫他无力招架。 他于是愠怒更甚。 “我说让你滚!你听不到吗?”他近乎歇斯底里地低吼,“你打不打得过我自己心里没有数吗?还在这里碍眼干什么?一定要我把你打成个废人吗?” 许折枝却从癫狂的发泄里,确证了其中的恐惧和委屈。 他心满意足地笑了。 “好啊,我这就走,”他平静地说,“我等着你也要滚的那一天。” 就是现在。风潇默念。 她看够了热闹,终于张口,打算结束这场闹剧。 却发觉方才那阵马蹄和车轱辘的声响越来越近了,拐角处出现了一辆马车的身影。 竟是朝他们来的。 许折枝和秦时也被她追随着马车的视线所吸引,跟着盯了过去。 马车很快停下,车帘刚一掀开,便跳下来个华服锦绣、面白唇红的小公子,眼看着比秦时更年少几分。 “风潇——” 封鸣之看见风潇站在外头,兴奋地抬起了手,却在话刚喊出口的一瞬间,注意到了另外两个男人。 他的呼唤声戛然而止。 第89章 两个男人立在风潇门口, 一左一右。 风潇站在门口,手扶在门上,没有让他们进来的意思, 甚至是微微有些防备的姿态。 她不欢迎他们。 两个男人之间又有对峙之态,其中一个是他没见过的, 另一个却是熟人许折枝。 他不是风潇的副手吗?不还据说是风潇的保镖吗?怎么能这么没用,还没把他赶走?就这样放任这个陌生男子在这里骚扰风潇? 封鸣之的一声“风潇”喊出口, 后头的话截断在嗓子眼里。他刚从马车跳下来站稳, 便“蹬蹬”跑了过来。 横插进去, 往风潇和那个男人之间一站, 又把手臂张开了些弧度, 一副把风潇护在身后的架势。 “你是什么人?你来干什么?” 他扬声质问,拿出了此生少见的气势汹汹。 秦时有些头晕目眩了。 为什么上一个男人刚刚甘拜下风, 下一个男人就来了? 前面那个是个老东西, 这却是个比自己还年少几分的少男! 前面那个比起自己姿色平平, 眼前这个却唇红齿白、粉雕玉琢, 他可听人说了, 风潇亲口说过最喜面貌白皙的男子! 前面那个衣饰平常, 新来的这个却衣料名贵、搭配精细, 身上每一处装饰都是稀罕的贵重东西。 他身上甚至有不浓不淡的香薰味!上一个花枝招展地闲出屁来地把浑身上下熏满了香气的还是徐天凌! 秦时祖上也富贵过, 知道东西的好坏, 他有些气恼地闻出,这香气和徐天凌的还有所不同。 徐天凌用的只是普通的雪松香, 价钱虽贵了些, 市面上却不难买到;眼前这人身上的香气没在任何店里闻到过,却很清雅悠远,不是用钱能随处买来或随手调出来的。 只怕是寻常人不可得的好东西。 秦时把他从上到下又从下到上打量了一遍又一遍, 实在挑不出足以安慰到自己的毛病来。 封鸣之质问出口有一会儿了,却没听见他的回应,反倒被他用目光审视了一番,已有些不忿。 发现风潇也在一旁默不作声地旁观,没有要替那男人介绍的意思,便知这人对她来说也不算什么,充其量不过是个四皇子一般一厢情愿的。 于是胆气更壮了几分,更大声地重复道:“听不见问你话吗?你是什么人?为什么来找她?” “她不愿意见你就离她远一点,休要给她添麻烦,否则别怪我对你不客气!” 风潇本来到了嘴边的话又止住了,她有些新奇地看着封鸣之的背影,好奇他此时面上会是什么表情。 至少听语气,竟然难得地支棱起来了。 原来茶杯犬也会咬人吗? 秦时听他语气越来越急,才像是终于回了神一般,张口便嗤笑道:“我是什么人,和你有什么关系?她愿不愿意见我,又哪里由得你说了算?” “年纪轻果然不懂事,”他冷哼一声,“乳臭未干的毛头小子罢了,你懂什么?” 封鸣之一时有些摸不着头脑。 不愿意回答他便罢了,火气冲也很正常,可是上来就骂他年纪轻算什么?这和年纪有什么关系?这人看着明明也正当青壮,自己估计也小不了他多少,犯得着这么恨年少? 许折枝更是睁大了眼睛。 前一刻不还在讥讽他年纪大吗?眼下封世子什么都没说,他就又开始攻击人家年纪小了? 在这儿两头堵呢?大一点就老了没精力,小一点就太青涩不懂事,非得是他自己那样才刚刚好? 许折枝叹为观止。 风潇更是没忍住勾起了嘴角。 秦时话一出口,见其余三人神色,便知自己这话说得牵强。于是恼羞成怒,口不择言。 “你快告诉他们啊,”他转而对着风潇,急切地催促,“你快告诉他们咱们是什么关系!当时你和我都做过什么,难道你都忘了吗?” 他仍清楚记得,方才许折枝便是在意识到他们有夫妻之实的时候,突然泄了劲儿。 秦时坚信这正是他们的软肋,亦是自己的取胜关键所在。 只要回到这个话题上,他就又是赢家了。 风潇在他们三人的注视下,终于缓缓开了口。 “说什么?说你们之间没有什么区别吗?” 她先看向了许折枝:“你好像突然变聪明了,挺好的。” 而后转向了秦时:“别以为你自己和他们有什么不一样,你们不过都是玩腻了就可以随时换掉的人。” “这些日子一个人在流云宗,还没有想明白吗?你徐师兄挨骂的时候你不在场,所以没吸取到经验教训吗?说了不懂事的话,还像没事人一样来找我,你当我脾气很好吗?” 说罢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伸手去摸了摸封鸣之的发顶。 “这段你别听,你跟他们不一样。”她语气柔和了几分。 封鸣之本还沉浸在余怒里,听她劈里啪啦一大堆,还未完全反应过来;刚琢磨出那句“玩腻了就可以随时换掉”也包括自己,便已被风潇扯了回来。 不是说“你们都一样”吗?怎么这会儿他又不一样了? ——不知道,但风潇这么说肯定有她的道理。 不听就可以当作没发生吗? ——当然了。 封鸣之乖巧地点点头,抬起手捂住了耳朵。 秦时目瞪口呆。 他现在知道和这个小子比起来自己赢在哪了,这人的脑子小得出奇。 他甚至来不及先为风潇对自己的轻蔑态度而质问,便先忍不住指着封鸣之吼道:“他有什么不一样?凭他蠢吗?凭他听不懂人话吗?凭他是你的一条狗吗——” “你这不是知道吗?”风潇奇道,“如你所见,他听话、懂事,从不惹我生气,我又怎么舍得像对你们一般抛下他呢?” 封鸣之明明已把耳朵捂住,却仍能清楚听见她的每一句话。 心里酥酥的、痒痒的、热乎乎的。 可是既然答应了这段不能听,自然就要做出听不见的模样,因此只好极力抑制住面上的雀跃神色。 好想长出来一条尾巴,这样就能摇一摇了。 许折枝苦涩地看着他,只觉自己果真太过聪明,竟成了这三人中唯一一个明白人。他的怜悯又从秦时身上分出一半,给了封鸣之。 前者至少还得了风潇的真话,后者如今还被蒙在鼓里,自顾自地浸在蜜罐子里呢。 他日后得知真相,只会更崩溃、更心碎、更难以忍受。 许折枝发觉,从想象旁人的悲惨未来中,竟能获取一丝慰藉,聊以抚慰自己低落的心情。 先行者的跌落固然疼痛,后来者的前仆后继、灰暗未来却能叫人好受一些。他恍惚间竟生出些高高在上之感,好像重新赢回了某种主动权。 秦时却像是突然明白了什么:“你还在生我的气,对吗?” “那天是我不好,”他深吸一口气,只当风潇方才说的都是气话,好言好语哄道,“是我误会你了,我向你道歉,好不好?” 风潇皱起了眉头。连她自己也想不到,那天还能有什么误会。 “你其实和我共赴云雨时,还仍是处子之身,对吧?” 一句话说出口,在场其余三人都僵在了原地。 许折枝刚刚升起的一点优越感转瞬崩塌,只觉自己方才在心里的嘲讽都成了笑话。 他拎不清又怎么样?他执迷不悟又怎么样?他不知天高地厚又怎么样? 他有张狂的、不知所谓的资本啊! 那可是风潇的处子之身,那可是她的破瓜之夜啊! 这些日子里风潇说了一遍又一遍,她手里的男人不计其数,他却天真地以为都只不过和自己一样,有些上半身的接触。 今日被这个陌生男人点破,才知她和其他人,原来比他所以为的更亲密。 若只是那些便也罢了,反正大家都是一时玩物,又能有什么不同? 不曾想,这男人竟是第一个! 那可是第一个啊! 许折枝面上的云淡风轻霎时消失得干干净净,只余一片惨白。 他慢吞吞地扭头,死死盯住秦时的脸,像是要用所有力气看清楚他到底哪里好、能得到这样的优待,又像是要用视线,凭空在他脸上剜出一朵血花来。 封鸣之亦是浑身血液几乎凝住。 虽然早知风潇有过许多男人,却未曾想到,面前这个人竟是第一个。 他不懂礼数,与人见面就充满敌意;他不尊重风潇,一开始对她说话大呼小叫;他不懂事,曾惹过风潇生气 全天下他第一个见识了风潇的好,他最早见过和拥有过这世上的至宝,却敢如此不加珍惜! 风潇的青睐和宠爱,是他此生的求而不得。 自己心心念念不可得之物,这人轻而易举地得到了,甚至是第一个得到,却能如此不知好歹! 他竟还敢惹风潇生气! 凝固的血液很快重新奔流,叫他身上发烫,满腔的怒意几乎要冲出来,从面庞到脖颈都已布满了红晕,狠狠地喘着粗气。 他仍死死捂着自己的耳朵,好像只有这样给手找点事做,才能不抡起拳头砸向他的面门。 风潇却是一时之间最惊讶的那个。 什么狗屁的处子之身?早八百年前就扔了的玩意儿,他从哪里给自己又捏出来一个? 秦时的话还在继续:“我专门去找来医书查了,书上说十七八岁以上的女子,没有落红也是有可能的;关键是我曾有过的滞涩之感,那才是判断的关键。” 风潇恍然大悟:差点忘了,这具身体属于“风潇”,当时确实是第一次。 “想必是我那次语气不好,才叫你不愿解释,是我误会你了” 第90章 秦时说是对风潇道歉, 眼神却时不时飘向许折枝和封鸣之。 这样私密之事,他原是不可能当着旁人的面说的。如今却非要叫他们亲耳听到,才好叫他品味失意者的痛苦。 这两个男人的表情都很让他满意。 一个的讶然与破碎, 另一个的愠怒和敌意,他尽数接收, 从中获得了无限快感。 风潇的神情也果然很惊讶,而后变成了恍然, 接着就该是落下清泪, 与他言说委屈、互诉衷肠 “嗯嗯嗯, ”他听到风潇不耐烦地打断了自己, “你爱那样想就那样想吧, 如果能叫你心里好受一点。” 他听她说过这话的。 可是那次的她与现在太不一样。当时她目光如泣如诉,悲切掩泪。 她说, 如果把比武时身体不适一事归咎于她, 能叫他心里好受一点的话, 她情愿就当是她的责任。 那时的情意何等动人。 如今再说起这句话, 秦时却只能从中听出轻蔑的味道。 “你这是什么意思?”他蹙眉, “什么叫让我心里好受一点?分明事实就是如此, 你又何必抵赖?” 风潇不语, 只是同情地看着他。 秦时起初还有些疑惑, 等候她的下文, 见她停在这里不说话了,只一味把怜悯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 便渐渐不自在起来。 他敏锐地用余光注意到, 那两位的神情也变了味。 少了几分愤怒,多了一点犹豫和不解,怀疑地审视着他, 像是已在盘算他说谎的可能性。 秦时被盯得面上有些发烫,语气急躁起来:“你到底是什么意思?这样盯着我做什么?” 风潇叹了口气,轻轻地摇了摇头:“我在遗憾呢。” “你遗憾什么?”秦时莫名有些心里发毛。 “遗憾无论如何,也做不成一个善良的人了,”风潇摊了摊手,“本以为给你些想象的自由,就能让你不那么可怜呢。” “细想之下却发现,无论你是怎么认为的,大概都不会心里好受。” 秦时愈发困惑,一头雾水地皱起了眉头。 风潇细细问道:“于你而言,若我那夜仍是处子之身,算是一件重要的事吗?” 这有什么好问的? 秦时用力点头:“自然是举足轻重的大事。” 风潇于是摇了摇头:“因此于你而言,无论我是或不是,恐怕都要叫你失望了。” “若我早已不是处子之身,那你心心念念、自以为得到了的东西,便会化作泡沫。” “若我仍是处子之身,那你很失败呢。” 前一句还能听得懂,到了这一句,秦时又重回了不明所以的状态。 “因为我丝毫没觉得那一晚有什么了不得之处,也没觉得是多惊艳的第一次。” 风潇一字一顿道。 “因此也就没觉得那是什么值得铭记一生的体验,它于我而言就像此后会有的任何一次一样,不过是场普普通通的欢愉。” 她只说了一半假话。 风潇在脑海里回忆起她真正的第一次偷尝禁果,那其实是很惊艳的一次尝试。 因为面对的是精挑细选的满意男人,且提前通过种种不可传播的读物和影像进行了详尽的学习,也要求对方签下了如今看来稍显幼稚的“尽一切努力提供优质服务”承诺书。 她还为自己准备了一个蛋糕,庆祝终于得以品尝传闻中的好滋味。 因充足的准备和早有的期待,她获得了意料之中的美好体验。 因此前半句是假话。 后半句却是真话。 因为在之后一次又一次的尝试中,她逐渐获得了更舒适或更刺激的体验。或许是最开始些微的疼痛感消失了,也或许是新男人的身体与她更契合,抑或是探索出了更合她心意的方式。 总之,她拥有了越来越多的愉悦,记忆里关于第一次的印象也就越发模糊,到最后甚至不如那个蛋糕更叫她记忆犹新。 因为蛋糕后来下架了,她找去了那家店的线下店,被告知以后大概也不会再上架。 她的蛋糕绝版了。 比起有了第一次也会有第二次第三次第无数次、每一次本质上并没有什么区别的欢愉,吃完就再也没有吃到过的蛋糕,不是更珍贵而不可忘怀之物吗? 然而这些话没必要对秦时言说,她早知这是一头终其一生都听不懂琴声的牛。 毕竟仅仅说到这里,他就已经目眦欲裂了。 “你怎可说出这种话来?”他猛地上前一步,逼视着风潇,“你当时不是说你的尽兴有我许多功劳吗?你不是说你的快活是因我而起吗?你不是夸我做得好吗?” 许折枝和封鸣之显然被这些赤裸的话语刺痛,面上脸色又苍白几分,却在他如此上前一步时,默契地调转了身子,齐齐挡在风潇面前。 “那是很本分的事情,”风潇淡声道,“每一个有幸能与我同享一场欢愉的男人,最基本的就是要做到这些。” “而你,”她不动声色地向后退了半步,“刚刚过了平均线而已,又哪里值得我记多久呢?” 秦时拿手指指着她,整个人控制不住地发抖:“你怎么能轻飘飘说出这种话!那是你的第一次,第一次啊!” 风潇点点头:“这就是我之所以遗憾,因为你太把这个所谓的第一次当回事。所以无论它是不是真的,你都不会心里好受的。” “你自己的执念,给你造成了自己的不痛快,虽说是自作自受,我还是挺为你感到惋惜的。” 风潇语调诚恳,神色真挚。 秦时眼眶通红,青筋暴起。 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冲上前去,双手像是要去抓住风潇的肩膀。 许折枝和封鸣之早有防备,死死地抵住脚步,一左一右地拦住了秦时的手,试图把他禁锢在原地。 却发现尽管已有准备、尽管两人合力,却并不能拦得住他。 秦时只用了寥寥数秒,便叫他们额头渗出汗来,手臂已颤抖得不成样,显然下一秒就要被他挣脱。 尤其是封鸣之一侧,几乎已被他推开大半。 风潇迅速退后,却在抬头的一瞬间,脚步突然停了下来。 她不合时宜地站稳了身子,悠哉游哉。 秦时彻底挣脱封鸣之的一瞬,发觉自己不能再前行半步。 因为他的脖子被人从背后紧紧掐住。 秦时呼吸一滞,惊疑万分。 那人不知是何时出现在他身后,竟叫他毫无所觉;手上的力道也半点不虚,他几乎可以肯定,再往前一步,脖子可能就会真的被掐断。 以他如今的功力,什么人能如此轻易制服住他? “同为流云宗弟子,你最好别逼我出手,”背后传来的,却是一道陌生的女声,“否则我下手没轻没重,平白损失了一个师弟,岂不叫大家伤心?” 秦时瞳孔骤缩。 他将信将疑地试探着开口:“大、大师姐?” 谢昭熠冷哼一声:“你既也知道我到了,何故对我传递的消息视而不见?又是为何处处躲避于我?” “若不是今日在此相会,你还打算瞒着我寻风长老寻到多久?” 秦时收回了双手,有些惊惧地解释道:“我并非有意躲着师姐,只是打算和风长老聚首后,再一并去见师姐” “你知道什么叫令行禁止吗?”谢昭熠冷不丁地打断了他,“我传给你的消息里说得明明白白,掌门亲自下令,此行由我全权负责,京城所有在外弟子一律听我指挥。” “我让你立刻前来见我,不许擅自打扰风长老,你听得懂人话吗?执行到哪里去了?” “还是说不打算听我的调令、不服我的指挥?要不要同我好好打一场,看看这个首席弟子该不该换你来当?” 风潇无意识地轻晃着脑袋,享受着此时狗仗人势的幸福。 一面暗叹“风潇”没有在这具身体还小的时候及时开始习武,给她留个武艺超群的皮囊,好叫她也一享这种不服就打的快意。 一面又庆幸当时救下了这个谢昭熠,天知道她为自己的乳腺健康做了多大的贡献! 场面一时诡异地安静下来。 秦时嘴唇嗫嚅。 方才短短一瞬,他便知道自己绝不会是这位大师姐的对手。 想说些服软的话,把这一茬揭过去,却又因刚刚才在情敌面前耍过威风,且当着风潇的面,而感觉说不出软话来。 许折枝与封鸣之却松了一口气——看眼前这人的来头,便是站在风潇这一边的,且能治得住这个疯狗一样的男子,风潇的安危至少无虞了。 燃眉之急既解,心头那点情绪便又涌了上来,于是纷纷恨恨地盯着秦时,眼里的愤怒已很明显。 谢昭熠见秦时不接话,却也不急,只冷声吩咐道:“你现在就滚去我住的地方,等我同风长老说完话,就来与你算账。” 又转而对风潇问道:“风长老,这两位如何处置?也叫他们滚吗?” 眼神看向了封许二人。 风潇留的记号她看到了,因此匆匆赶来。既然专门找了她,那想必是有什么事要说,得把这些闲杂人等先清场。 林长老所言不虚,风长老招惹的男人果然不少,苍蝇一样赶不尽。平日里轮番前来骚扰,真是苦煞风长老了! 于是眉头微微皱了起来。 被她这样一盯,两人不由背后发凉。 风潇沉吟片刻,对着封鸣之发问:“你来是有什么事?” “我是来给你过目聘礼单子的”封鸣之小心翼翼道,“我已经拟完了,给你看看有没有不喜欢的要换掉,或是别的想要的加进去——” “你说什么?”秦时一时顾不得谢昭熠还在场,冲上来就要掐住封鸣之,“什么聘礼单子?她的吗?”《 》 90-100 第91章 谢昭熠下意识要动, 发觉他不是冲着风潇来的,只是要掐那个陌生少男,便止住了脚步, 不做干涉。 远处一直遥遥立着、几乎叫人忽视了存在的小厮却突然暴起,冲了过来。 从封鸣之下马车起, 他便静默地立在一边,尽力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方才封鸣之为风潇死死拦住秦时, 他犹豫片刻, 未挪动脚步;如今秦时冲着封鸣之而来, 他才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出了手。 风潇看得好笑:这小厮和谢昭熠, 都有种自己职责范围之内兢兢业业、范围之外绝不插手的边界感。 此人看着不显眼, 却显然有几分能耐,竟真堪堪拦住了秦时。虽有些勉强, 至少也暂时把封鸣之护住了。 他咬着牙低声道:“我家主子是封王府世子, 你识相些就别自找麻烦!” 秦时微微一怔——虽知道这人非富即贵, 却也没想到如此之贵。 可若是此时气势败下阵来, 未免显得太过怕事, 他丢不起这个人。 只好转而又去对风潇歇斯底里:“他在说什么?为什么聘礼单子要给你看?你要收他的聘礼吗?” “不然呢?”风潇奇道, “不是给我的, 难道是给你的吗?” 秦时难以置信:“你为什么会收他的聘礼?你要嫁给他吗?” “你和他才认识多久?他凭什么?你又把我当什么?我也愿意八抬大轿堂堂正正地把你娶进门啊, 为什么不愿意等我?就因为我来迟了一步——” “不是的, ”风潇打断了他,“不是不等你, 是不会考虑你。” “早在那天晚上, 你就没有这个机会了。” 说罢,她没有再管秦时的目眦欲裂,只轻声对封鸣之交代:“就按你准备的就行, 你先回去吧。” 而后看向了谢昭熠:“我们进去说吧,他们都可以回去了。” 谢昭熠于是眯起了眼,威胁意味很明显地盯住了秦时:“回去。” 秦时心有不甘,开口又要说话。 谢昭熠抓住了他的手腕。 表面上看,似乎只是师姐想劝师弟不要冲动,因此亲密地拉住了他的手臂;只有秦时自己知道,他的腕骨恐怕下一刻就要断裂甚至粉碎了。 他试图挣脱,微微用力,却发觉不仅纹丝不动,而且被钳制的力道更重了几分。 谢昭熠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秦时有些绝望了,忍不住出声质问道:“你不许我伤害长老是分内之事,连我们的私人恩怨也要干涉,又是什么道理?” “只因你进师门更早、是大师姐,就能这样随意干涉其他弟子的私人感情吗?” “不能,”谢昭熠摇摇头,仍是那副波澜不惊的模样,“但我要保证自己的救命恩人不受骚扰、生活安宁。宗门向来教诲我们一个‘义’字,秦师弟可以理解吧?” 秦时被她一噎,一时说不出话来。 许久,他用力咬着牙,用很低很低的声音应了一声:“嗯。” 而后转头就走,不再看任何人。 他嘴里漫起一股铁锈般的血腥味,才发觉自己不知不觉间太过用力。 手掌也传来丝丝痛感,低头看去,竟是指甲已深深嵌进了手心,留下四道月牙形的血痕。 不就是晚出生几年、少修炼几年吗?不就是晚了点进宗门、暂时还打不过她吗?莫欺少年穷,师姐阻拦他追回心上人之仇,他记下了! 不就是个封王府世子吗?他暂时不如他金尊玉贵不假,可待他夺回江山,这个王朝的皇亲国戚通通要沦为阶下囚!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封王世子抢走他妻子之仇,他记下了! 至于风潇,她对他的种种轻视、玩弄乃至于抛弃,更是必将在未来付出代价。 届时,他要她哭着求他回来! 秦时缓缓松开了攥紧的拳头,背影重新变得昂首挺胸起来。 风潇的院子里,谢昭熠已稳稳坐下了。 “怎么来得这样快?”风潇问道,“才刚给你做了标记没多久” 谢昭熠解释道:“正巧今日去检查有没有标记,就算没有,今晚大概也会来找你一趟的。” “青英论武就要开始了,明日起我便不会再在京城,因此你可能有十来天都要找不到我了。不过好在这些日子秦时也去,应当没有精力再来为难你。” “在哪里?”风潇追问。 “京郊的一座山上,今年是一个不大不小的门派承办的,主要是位置得天独厚。离这里不算远,我一比完就回来找你。” 与印象里的场景大致吻合,风潇放心了些。 原书里魁首的两大热门便是齐衡与秦时,最终齐衡略胜一筹。如今她亲眼见识了谢昭熠不费吹灰之力地压制住这两人,那想必没有什么人能阻拦她夺冠了。 这一届青英论武的头彩稀罕非常,既不是珍奇宝物,亦非能兵利器,而是两卷失传已久的典籍,一本心经、一本剑谱。 谢昭熠是使剑的,于她而言再合适不过。 齐衡得到这两样奖励后,实力突飞猛进,超越了阅历年纪的限制,摇身一变从同辈最强,变成了五湖四海之内所有年龄段里都算得上顶尖的人物。 到了谢昭熠手里,更难想象她会精进到怎样恐怖的地步。 风潇满意点头:“去吧,你会夺魁的。” 谢昭熠认真接道:“这倒确实不难。” 她话锋一转:“风长老今日是所为何事?是担心方才那三个男的吗?” “那倒好说,”风潇摇摇头,“我找你来,是为上次在灵隐寺解决掉的那个,当朝四皇子,你还有印象吧?” 谢昭熠颔首:“自然记得。他还活着呢?” 当日两人自然没工夫为他止血,以他所受的伤势,应是凶多吉少。 风潇甚至已做好了传召去问询的准备,届时只管说自己被劫走的处境所惊吓,早早晕过去了,醒来时便发现已被人救走,放在了其他地方。 皇室再是怀疑,也不能就这样迫害一个被四皇子掳去的无辜女子;更何况把尹策所做丑事抖落出去,本就对他算不上欢迎的皇室,不见得会有多在乎为他复仇呢。 然而风潇这段时日,还未收到任何与尹策相关的消息。 没有被抓去审讯,也没有听到尹策的死讯,甚至关于他断子绝孙之事,也不曾有只言片语流出来。 她于是寻思着,应当是尹策顽强地活了下来,却不愿叫任何人知道自己下半身已受重创,因此把事态掩盖下来,只当什么都没发生过。 这些日子四皇子确实大门紧闭。 众人自从得知了皇子府的腊八宴取消,还是皇上亲自下令,便对圣意有了新的揣摩。 看起来这位四皇子惹了皇上不快,说不定是做了什么上不了台面的事,叫皇上还不愿把他捧到明面上呢。 心思也就歇了下来,纷纷退回去观望,一时不敢再主动探望四皇子。 尹策自己也闭门不出,与人几乎毫无来往。皇子府门可罗雀,成日里一片凄冷。 他当然不会愿意见人。 皇家侍卫果然忠心,为他封了整个寺院的口,又去寻了市井大夫将他抢救回来。 那寺院偏远、冷清、不沾尘世,并不认得他是谁。加上僧人们纷纷被下了性命相胁的封口令,竟真的没流传出什么消息。 大夫来救他时,尹策的脸被用纱布盖住,不允许看见分毫。因此奇迹般地捡回一条命之余,竟也没把此事走漏。 那几个属下齐齐松了口气——虽说护卫主子不力,可他们也是被打晕了呀。 何况拼尽全力把主子抢救回来,还封锁了全部消息。就算主子不可能消气,大概也会看在他们做出如此多挽救之后,心软一二吧? 却忽略了封口还差一步。 寺庙之人不认识四皇子,又远离人间,确实威胁小一些;何况那么多僧人,总不能尽数灭口,否则必被官府追查的。 民间大夫更是见都没见到他的脸,日后就算街上相认了,也绝不会知道这就是自己救下的那个无根之人。 真正知道命根子受伤的是四皇子的,其实只有他们几人。 许是为防其在生命的最后一刻鱼死网破、叫喊出真相,尹策选择让他们死在睡梦中。 在梦里毫无痛苦地死去,不已是对其忠心耿耿和努力挽救的嘉奖吗? 尸体被发现时,皇子府上下乱了套,直闹到四皇子面前,等着他派人去报官。 不,报官都太轻了,这可是皇子府的侍卫!这是要进宫去哭诉的! 皇子殿下却轻飘飘地说:“嗯,我知道此事。他们是做错了事情,被我下令处死的。” 众人瞠目结舌——那几人的卖身契是在四皇子手中不假,确实是四皇子的奴才也不假,可即使是奴才,也是不能这样随意处死的。 “有人有什么意见吗?” 四皇子却环顾起四周,眸子里淬满了瘆人的阴毒。 下人们齐齐缩起了脖子,无言地退了下去。 那毕竟是皇子。与他对着干,谁都不会有好下场。说是不能轻易处死奴才,可谁家没有过一两条冤魂? 他们做奴才的,能有什么办法? 何况近些日子,四皇子好像突然变了个人似的。刚搬进皇子府时,还是个对谁都笑呵呵的谦谦君子,被分到皇子府的下人们都在庆幸,跟了个和蔼心善的好主子。 怎么消失了两天回来,便卧床不再怎么走动,面上时常挂着叫人害怕的阴森神情? 尹策自然克制不住自己的脸色。他甚至克制不了自己的想法和情绪,几度有过轻生的念头。 他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第92章 小厮进来, 他便止不住地想盯着人家胯间看。 他高贵、俊美、文武双全;小厮低贱、丑陋、平平无奇。 可他拥有一样东西是他所没有的,今生今世都不会再有了。 这也是他最最要紧的一样东西。那些身外之物,没了都还能再找回来, 唯有这一样,失去了就永远失去了。 尹策想杀了这个小厮。为他拥有自己所缺失之物, 为他拥有而不自知、每日活得轻轻松松,为他每次进来时没有心事的眉头。 他心中有团旺盛的、无以遏制的、几乎要冲出天际的妒火。 丫鬟进来, 他也心里舒服不起来。 女人, 一看到女人就会意识到, 未来再也不能拥有女人。 他曾俘获一个又一个少女的芳心, 在一具又一具年轻、美好、紧致、细嫩的身体上纵情驰骋。 往后却再也不能了。 他恨女人, 尤其恨美丽的女人,越美丽的女人越让他意识到自己永远失去了什么, 越让他明白从此往后的求而不得会有多煎熬。 他更恨聪明的女人, 聪明如风潇一般的女人, 能在他找不见的短短几个月里, 攀上流云宗和封王府的高枝, 叫他抓也抓不住, 反倒招致了悔恨一生的反噬。 他也恨强壮的女人, 强壮如那个流云宗的狗屁谢昭熠一般的女人, 能把他轻易制服叫他只能屁滚尿流地求饶, 能对他手起刀落一点血肉不留。 他最恨狠心的女人。 然而最叫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却是他的身体与那些女人缺少了最本质的区别! 在最极端时, 他忍不住想, 没有了那根东西,他和这个丫鬟有什么区别?他和女人有什么区别? 他还能算是个男人吗? 他还是个完整的人吗? 这些日子,尹策近乎窒息地沉溺于深重的屈辱, 混着愤怒与怨恨,最终又总是归于逃不出来的恐惧。 无数次恨不得一死了之,最终只被一件事强行吊住了这口气。 他要风潇死。 非但如此,他要她先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只能跪在他脚下祈求给她个痛快。 他要她被困于无尽的悔恨和恐慌之中,他要她品尝自己千万倍的狼狈和绝望。 她不是有许多男人吗?她不是丝毫不在乎贞洁吗?那就叫她被千人枕、万人骑,被污秽浸染、被肮脏掩埋,被唾弃、被嫌恶、被每个人狠狠斥一句荡.妇。 她不是爱攀附权贵吗?他要不惜一切代价地爬上去,用这全天下最高的权势诱她靠近又把她弃如敝履,用她抵抗不得的强权拆散她与那个狗屁的封王世子,让她像一条狗一样奴颜婢膝地在他面前求怜。 她不是有那个流云宗的谢昭熠撑腰吗?他要她与她一同体验这所有的屈辱和折磨,他要卸掉那谢昭熠的手指,一根接着一根!他要她承受剜心的痛苦再毫无尊严地死去,他要让风潇眼睁睁目睹这一切! 尹策放声大笑。 惊得门外匆匆来报信的下人一个踉跄——主子连续多日的阴郁已足够可怖,如今疯癫一般诡异狂笑,竟比冷脸更叫人心里发毛。 他战战兢兢地叩响了门:“殿下” 尹策森冷的声音传了出来:“说。” “皇上传来口谕,眼下高公公正在外头等着呢” 里头没有了动静。 下人等了又等,仍没有听到半点回应,门也没有丝毫打开的迹象。传来圣上口谕的公公又不可能晾在那里等下去,他只好深吸一口气,大着胆子又叩了叩门。 门被从里头猛地拉开,带出一股叫人发冷的风。 殿下不知何时,已悄无声息地立在门前,形同鬼魅,方才就与他隔着薄薄一道门,他却丝毫没有发觉。 “你急什么?”殿下的声音没有感情,却比盛怒更瘆人。 他极其缓慢地走了出去,几乎是拖着脚步。不知道的,恐怕还以为他不愿意领旨。 那下人心惊胆战。 只有尹策自己知道,是他的伤口还根本不允许他有多大的动作。 他怕被人发现破绽,又不愿流露出丝毫脆弱叫人同情,因此也没唤任何人来扶着,只自己这样如一条蛇一般,缓缓地挪动到了前厅。 高公公的脚步声轻盈、细碎,带着一种刻意训练过的、仿佛脚不沾地的恭顺。他面白无须,脸上堆着宫里人特有的、那种仿佛用尺子量过的笑容。 尹策的目光与他接触的瞬间,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他看到了光滑的下巴,闻到了空气中若有若无的、一种混合了脂粉和药味的、专属于阉人的气息。 像是有把钝刀在他心口反复剐蹭。 高公公如往常一般,发出尖细而拖长了尾音的叫喊。 这副不男不女的嗓子,是儿时每一场游戏都会有人扮演和调侃的对象;而如今,他也将要成为他们中的一员。 他比他们更不堪! 他们是从小净身,早已习惯了这非男非女的日子。而他尹策,曾是顶天立地的男儿,曾在练武场上饮血,曾在月下对女子们许诺…… 如今却要与这些人为伍! 混合着怨毒与屈辱的寒意,从尹策的尾椎骨窜上头顶。叫他眼前发黑,嘴唇嗫嚅之间,说不出半句话来。 高公公疑惑地看着他:“殿下?” 他的眼睛在笑,尹策却总觉得他眼底深处,藏着不可见人的怜悯与嘲讽。 所有人,这天底下所有人,都在可怜他和嘲笑他! 他极其缓慢地、用力地拉扯了一下嘴角的肌肉,形成一个标准的、毫无温度的、近乎于刻板的恭敬表情。 “儿臣接旨。”他方才好像听到,皇帝说要见他。 现在愿意见他了?现在想起来自己是他亲儿子了?他若愿意真把他当亲生儿子对待、为他迎娶想得到的女人,又怎会有今日这样的局面! 他的声音无比恭顺,低垂下去的脸上,所有的肌肉却都在扭曲。那方才强行维持的恭敬表情一旦碎裂,取而代之的便是狰狞的怨毒。 他的牙齿死死咬在一起,眼里倒映着太监脚下的官靴和曳地的袍角 皇帝确实想见他了。 毕竟是流落在外多年的亲生子,本就因其母亲的缘故多了几分偏宠,加上疼惜他幼时颠沛流离的经历,难免更怜爱些。 上次的事固然是他不对,自己也有些太急了。 又不是在宫中长大,规矩和礼仪上自然学得不够周全,又哪能全怪得了他一个孩子呢? 何况就算要罚他,也该在其他地方,就这样剥夺了他与皇亲国戚、高官权贵的第一次正式见面,叫他日后该如何自处呢? 虎毒尚且不食子,皇帝多少有些后悔。 若是其他皇子,早把请罪书和忏悔信一封一封送进宫里了,他也好有个台阶,就此宽恕了他;这孩子倒好,这么些天也没个音讯,总不能叫他主动“想起他”吧? 好在很快就有了契机。 有御史参奏,说四皇子府上毒杀了几个侍卫。 奴才归奴才,支使他们做什么都是对的,却也不能如此随意打杀。即使是在宫里,也断不会轻易要了下人的命。 皇室不仁,乃是大忌。 策儿自然不可能做出这种事,想必是有看不惯他的人在背后使坏,或是其中出了什么误会。 正巧能借此事召他入宫询问,一来看看这孩子最近怎么样了,二来还能以抚慰他被冤枉受惊的名义,为他重新操办一场宴会 “策儿,”皇帝开口,声音刻意放得和缓,“御史台参奏你,说你毒杀了自己府中四名侍卫。此事你可有话说?” 他紧紧盯着尹策,等着从儿子脸上看到被冤枉的愤慨,和急于辩白的急切。 尹策的身体却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瞬,随即深深低下头,避开了他的注视。 皇帝意识到出现了问题。 他看见四子的手指无意识地蜷缩起来,紧紧抓住了膝头的衣料。这样的反应让他的心一点点沉了下去。 其实就算是真的毒杀了,也并非不可饶恕的大错只要能听到一个合理的解释。 比如侍卫跋扈犯上,或是其中有什么不得已的隐情,定是如此! 只要尹策能给出一个说得过去的理由,他便会将此事压下,斥责御史多事,维护皇家颜面,也弥补一份他身为父亲却未能护其周全的亏欠。 然而沉默在偌大的殿内蔓延,淹没了皇帝这点期望。 “儿臣……”尹策的声音艰涩,全然不见皇子应有的气度,“他们、他们确实……死了。” 没有否认,也没有辩解,只余一片苍白。 皇帝的眉头缓缓蹙起。 他耐着性子,引导般地问道:“那四人皆是好手,护卫你的府邸也算尽心。你因何要取他们性命?可是他们犯了什么十恶不赦之罪?” 尹策的肩膀微微颤抖,似乎在极力压抑着什么,说出口的话依旧是破碎的:“他们……儿臣……儿臣只是觉得……他们看儿臣的眼神……不对……” “眼神不对?”皇帝的声调不自觉地抬高了一些,带着点难以置信,“就因你觉得他们眼神不对,便下毒取人性命?四条人命,在你眼中就如此轻贱吗?” 他恍惚觉得眼前这个年轻男子,陌生得不像自己的孩子。 尹策被皇帝的厉声诘问吓得一颤,却丝毫说不出更完整的句子。 他脸上血色尽失,迟迟不肯张口,显出一副近似破罐子破摔的无力感。 那双酷似其生母的眸子里盈满了麻木,还有一种皇帝无法理解的、深不见底的混乱与阴鸷。 他疑心是自己看错了。 他多希望是自己看错了。 心中最后的期望却在这长久的沉默里消磨殆尽。 第93章 巨大的失望如冰水般从头顶浇下, 熄灭了那点残存的愧疚。 皇帝靠在龙椅背上,看着下方神情阴郁的儿子,陌生的疏离感油然而生。 明明刚认回来时, 是个玉树临风、风度翩翩的年轻公子,气度比起他那几个兄弟也不遑多让。仅仅是在皇子的位置上待了这么些时日, 怎么成了如今这副模样? 果然……从小养在宫外,虽免了宫廷倾轧, 却也少了皇家子弟应有的教养和气度。 遇事慌乱, 连个像样的借口都编不圆。他的其他儿子, 即便真做出此等丑事, 也断不会露出如此窘迫的丑态。 行事乖张、心性残暴, 还愚蠢到留下把柄。 皇帝的视线逐渐变得冰冷而审视。 他在面前这张脸上找不到丝毫自己年轻时英明神武的影子。 “朕本以为你这段日子闭门不出,会有些悔改的。”皇帝的声音恢复了平日的威严, 几乎不带丝毫感情。 “却不想, 你竟变得如此……叫人失望。” “父皇!”尹策惊呼。 他生出某种要被抛下的预感, 于是恐惧和委屈齐齐涌了上来, 眼里瞬间盈满泪水。 皇帝挥了挥手, 面上一片疲惫之色。 或许当初将他接回宫中就是个错误。这样的心性留在民间, 或许还能做个富家翁, 安安稳稳了此余生。 如今放在这京城, 放在皇宫, 放在无数人眼皮底下,反而成了一个随时可能引爆的隐患, 甚至可能变成皇家的污点。 他没有他的孩子该有的样子, 没有天家子孙的雍容,也没有历经磨难后应有的韬光养晦,只剩下偏执和阴狠。 “够了。”皇帝闭上眼, 声音低沉而决绝,“此事朕会交由大理寺依律处置。你便回府邸闭门思过,没有朕的旨意,不得踏出半步。” 他没有再多看尹策一眼。 尹策瘫软在地,如同被抽去了魂魄。 他一向在心中埋怨,不曾得到父皇的优待和偏爱,直到此时真正失去皇帝最后一点维护,才发觉或许曾享受到过。 他本该拥有的一切,都被风潇搅乱,而后一丝一缕地夺走了! 殿内重新恢复了寂静,只有龙涎香依旧无声地燃烧。 皇帝独自静静坐着,良久,才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 …… “应该是活着,”风潇沉声道,“却几乎销声匿迹,听说是被禁足了,也不知是哪里又惹恼了皇帝。” “那万一他出来之后报复你怎么办?要不我去先下手把他杀了?今晚去一趟,应该还来得及。”谢昭熠跃跃欲试。 风潇摇摇头:“找你来确实是为了这个,却不能那么简单。” 她紧紧盯住了谢昭熠的眼睛,而后缓缓站起身来,郑重抱拳,深深一揖。 谢昭熠大惊失色,忙跟着起了身:“风长老这是做什么?” “你于我有救命之恩,我不对你行大礼便罢了,你反过来跟我搞这一出?” 她急着扶风潇起来,风潇毫无挣扎余地,便被她揪了起来。 “我有要事相求,”她苦涩笑道,“或许是掉脑袋的大事。我姑且这么一提,你也就这么一听,不能答应就千万不要勉强,只求你当作没听过便是。” 谢昭熠一怔:“我自然无论如何都会替你保守住秘密。” 风潇放心了些,声音放得更低,与她也凑得更近。 “四皇子并非真的皇室血脉,我手头恰有些证据能拆穿他,只是需要找出当年那个真正的孩子。” 谢昭熠瞳孔骤缩,还未从惊愕之中缓过来,已先皱起了眉头:“既然有证据,为什么还需要那个孩子?” “因为我的证据是,那个孩子也知道许多旧日的细节,且滴血认亲时能与皇帝血液相融。” 风潇直白道。 谢昭熠眉头没有解开,她从风潇话里听出了说不通的地方。 “你既然还没找到那个孩子,又怎么知道他……”她的话音戛然而止,像是想明白了什么一般,惊疑地盯着风潇。 “那孩子知不知道、能不能血液相融、甚至到底存不存在,其实都不重要,对吗?” 风潇缓慢地、肃穆地点了点头。 谢昭熠瞬间意识到了这意味着什么——四皇子是真是假并不一定,关键在于,风潇要他是假的。 她闯入窗子救下风潇时,风潇正被那四皇子压在身下,显而易见是要行强.暴之事。 若是她,当场就会要了他的命。 风潇却很慈悲,只把他那玩意儿割了,谢昭熠私以为这是给他留了机会。 纵使没有了行凶的武器,以他的身份地位,也不难祸害更多女子;何况斩草不除根,他有的是办法报复回来。 谢昭熠常年不在京城,又艺高人胆大,自然不怕他的报复。风潇却常住在此,手无寸铁,如何能保全自己? 如今看来,风长老不是慈悲为怀不杀生,而是不甘心叫他轻易死了。 这是要多折磨他呢。 便是撞上陌生女子遇到那样的场面,再得知她要行如此大胆的复仇之计,谢昭熠也会当作什么都不知道,“无意间”帮她隐瞒下来的。 何况是风长老呢。 她在闭关的洞府中,对外面的情况一概不知时,风潇狼狈地从洞口扑进来,冒着被众人指摘和被林长老责罚的风险,拿走了那个能要她性命的食盒。 当日没有风潇,她无以至今日;如今风潇没有她,怕也不足以复仇。 谢昭熠咬了咬牙:“需要我做什么?” 风潇松了一口气。 她不揭露甚至愿意参与混淆皇嗣之事,便说明这个生长在世外宗门里的女子,果然对尘世间的皇室没有本能的敬畏之心。 她问:“你想当这个孩子吗?” 谢昭熠目瞪口呆。 “我听林长老说过,你自幼便不知双亲是谁,是在襁褓中时被祝掌门偶然遇见、抱回流云宗的。既然身世查不出来,何不干脆给自己安一个威风些的呢?” 谢昭熠几乎想去摸摸她的脑门,看看是不是前两天那个晚上在山上吹了冷风、发起高烧来了。 风潇却毫无开玩笑的意思,自顾自地正色继续道:“我确实有办法叫你过了滴血验亲那一关,至于与‘生母’有关的记忆,我也能一一告诉你。” “只要你愿意,就可以去当这个金尊玉贵的公主。” 谢昭熠去参加青英论武还要一些时日,风潇暂且只需做些准备工作,其余的要等她回来再说。 封鸣之当时说的是七日之后来送彩礼,也就是还有好几日。这中间的日子还算清闲,风潇以筹谋此事为主,偶尔去金樽阁一趟。 偏巧就在出门去酒楼的那一日,给她撞上了热闹。 风潇仍是乘轿子去的,也如往常一般,在路上掀开帘子的一角,静静看着外头来往的行人发呆。 冬天的空气还是有些冷,风潇看了一阵光秃秃的树和灰扑扑的风,便准备放下帘子了。 就在此时,前方不远处传来的一阵喧哗与叱骂声,却叫她手上的动作停了下来。 前方路旁的一棵看不出是什么树的树干处,围拢着几个一看便非善类的彪形大汉。 粗布短打,面目凶悍,正对着蜷缩在树下的一个身影推推搡搡,污言秽语不绝于耳。 “小杂种!跑啊!再给老子跑试试?” “欠了我们东家的债,以为躲到京城这地界就没事了?” 风潇皱了皱眉头,便欲把帘子拉上,却听到了后头一句。 “瞧这细皮嫩肉的,卖到南风馆里,说不定还能值几个钱!哈哈——” 南风馆吗? 风潇眉毛一挑。 南风馆是京城里上不得台面却为人所津津乐道的知名处所,为来往客人提供男伶陪侍。在同类小馆子里,南风馆是最高端的一个。 能卖到南风馆里,那得是多细皮嫩肉? 风潇饶有兴致地探出了头。 被他们围在中间的是一个看起来极为年轻的男子,或者说还是个少男。他背靠着粗糙的树干,身子微微蜷缩着,似乎在极力减少自己的存在感。 因为距离和角度的关系,风潇看不清他的全貌,只能看到他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甚至带着些许破损的青色布衣。 墨玉般的长发已几乎散落,几缕碎发在空中乱舞,更添了几分狼狈。远远望去,萦绕着一种我见犹怜的破碎感。 风潇心中一动。 “往前面绕一点,然后停在他们旁边,让我这边的口子对着地上那男子的正脸。”她悄声交代轿夫。 “站着不动的话,价钱是按……”那轿夫小心翼翼问道。 “加钱!”风潇斩钉截铁。 “得嘞!”轿夫喜不自胜地加速到了前头,稳稳停了下来。 还轻巧地躲在三两个围观的路人后头,显得不太招摇。 风潇满意地探出头去,终于看清了这人的正脸。 大概是因长期的营养不良或颠沛流离的缘故,他的脸色是一种近乎透明的苍白,脆弱得像一块上好的白玉,轻轻一碰就会碎裂。 苍白的底色上却生着叫人惊心动魄的美艳五官。 眉形修长如远山含黛,轻轻蹙着,带出一点朦朦胧胧的忧郁。瞳仁不是纯黑的,微微偏向于琥珀色,因此刻的惊恐与屈辱,蒙上了一层氤氲的水光。 像刚被风雨摧折过似的。 眼尾微微泛着红,更显楚楚动人。 唇形姣好,唇色却很淡,像颜色很浅的花瓣,此刻正被他无意识地用贝齿轻轻咬着,留下一点明显的印痕。 风潇当即怒从中来,下了轿子:“住手!” “这是怎么回事?光天化日、官道之上,岂容恶徒如此欺压良善?” 第94章 地上那少男眼前一亮, 微微抬起了头。 那几个壮汉纷纷转过头来,面上显得有些迟疑和惊惶。待到看见是个女子,衣饰并不见什么华贵之处, 身后又没有跟着别的人,便肉眼可见地松了口气。 “你又是哪家的小娘子?来心疼你的好情郎吗?” 他们高声调笑道, 眼神不怀好意地在她身上乱瞟。 风潇不急不慢地从怀中摸她的腰牌,那几人见她不慌不忙, 又是掏东西的动作, 不免多了几分警惕, 皱着眉头看她。 终于摸出了乡君的腰牌, 她直直举到了他们面前。 “官道之上, 天子脚下,尔等在此聚众闹事, 眼中还有没有王法?” 几个大汉中有识字的, 看清了上头“宁慧乡君”四个字, 忙转头告诉了同伴。 这可是乡君!再是一介女子, 再是穿着普通, 那也是他们见了面要跪的达官贵人! 几人心下已怯了几分。 地上的少男也听见了, 眼里光芒更甚。眼睛亮晶晶地盯着风潇, 也不管她有没有看过来, 只一味把乞求写在脸上。 风潇当然看见了, 她佯装不经意地扫过去,多停留了一瞬欣赏。 为首的疤面汉子强自镇定, 拱了拱手道:“乡君娘娘容禀, 非是我等闹事,是这小子的父亲在赌坊欠了我们东家二十两银子,逾期不还, 还偷偷跑路。父债子偿,我们也是奉命追债,天经地义!” 风潇不接这茬,先问道:“既见乡君,何故不拜?” 周围旁观的人群早已窃窃私语起来。依例,平头百姓见了乡君这样人物,确实是该行跪拜礼的。 她把气势一抬,那几人的气焰明显矮了几分。 犹豫不过一瞬,便不情不愿地掀起前襟,跪了下去。 风潇的目光越过他们的头顶,直直落在了那个依旧蜷缩在树下的少男身上。 他似乎也终于被这边的动静惊动,抬起眼来看她。 风潇听到自己的呼吸停滞了一瞬。 此人容貌固然美艳,神态却更加分。像一只折翼受伤的小雀,茫然无措地面对着世间的恶意,只能用沉默和微颤的身子来抵御。 衣衫褴褛,发丝凌乱,脸上沾着些许尘土,他的美貌便显得格外脆弱又纯净。 风潇见过的美丽男子不少,近些日子所品尝的秦徐双余封许诸人,也都算得上容貌出众。 眼前这人的容色却在她所见过的所有男人之上。 他触及风潇的目光,像是受惊的小鹿般,飞快地垂下了眼帘,长长的睫毛如同蝶翼,在苍白的脸颊上投下两道阴影。 下意识地将身体蜷缩得更紧了些,单薄的肩膀微微颤抖着。 风潇掩住了眼底的兴味与欲望,拿出心疼与怜惜的眼神奉送给他。 她转向那疤面汉子,声音平静而威严:“他欠你们多少银子?” 疤面汉子被身份与气势所慑,讷讷道:“二、二十两……” 风潇从怀里取出一锭足色的官银,看大小约有二十五两,轻轻在空中一抛,放任其向地面落去。 “这里是二十五两,多余的算作你们的辛苦钱,”她淡淡道,“拿着钱立刻离开,从今往后,他与你们东家两不相欠。” 疤面汉子眼疾手快地接住了银子,掂量一下,分量沉得很实在。 于是半句不敢多说,点头哈腰道:“是是是,多谢乡君!我们这就走。” 壮汉们快步离开,风潇才缓步走到树前。 离得近了,更能看清他容貌的细节,也就更能感受到他的不安。 方才有人威胁时还敢抬起头来看她,如今却死死低着头,纤细的手指紧紧攥着破旧的衣角,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风潇的声音很柔和:“你叫什么名字?” 他闻言,身体几不可察地轻颤了一下,终于缓缓抬起了头。 那双琥珀色的眸子怯生生地望向风潇,里面水光潋滟,感激与羞愧之余,还有一丝无所适从的茫然。 声音极轻,怯懦却清冽:“我……我叫季流年。” “我家原是在江南,后来家道中落,父亲一时糊涂,被人引诱去赌坊,想、想搏个出路,结果……” “我被逼无路,只好前来京城投亲,不料亲戚早已搬走,盘缠用尽……”他说到这里,声音愈发低了下去,带着浓重的鼻音。 眼睫上挂着的泪珠终于承受不住重量一般,滚落下来:“多谢乡君搭救,流年无以为报……” 风潇静静地听着,目光扫过他洗得发白的衣领下隐隐可见的锁骨轮廓,和沾染了灰尘的衣袖中,虽磨破了几处却依旧能看出骨节分明、白皙如玉的手。 “季流年……”她看着他梨花带雨的模样,终于微微俯身,向他伸出了手:“季流年,你愿意跟我走吗?” 季流年一时愣住,睁大了那双湿漉漉的眸子,茫然地看着她。 风潇的笑容加深,语气里带着点蛊惑的味道:“你方才也看见了,我是宁慧乡君,有权势也有钱养你。” “府上正缺人手,我看你孤身一人,无处可去,不如就先跟在我身边。不说保你大富大贵,至少能叫你衣食无忧,有个安身立命之所。” 她的声音一字一句,清晰地传入季流年的耳中。 季流年呆呆地看着风潇伸出的手,指甲修剪得圆润整齐;又抬头看向风潇的脸,从她眼里读到一丝叫人安心的疼惜。 他终于有了些实感,巨大的惊喜和难以置信冲击而来。 轻易便能把二十多两银子随手抛掷出来、解了几乎要把他压垮的困境的乡君,能拿着一块腰牌、用轻飘飘几句话便叫那几个凶神恶煞的壮汉要向她行礼的乡君 这样高贵的乡君,竟愿意收留卑贱如他之人吗? 像是溺水之人终于抓到了一根浮木,季流年几乎是本能地伸出自己微微颤抖的、冰凉的手,小心翼翼地轻轻放在了风潇的掌心。 他的声音带着哽咽:“流年愿意!流年多谢乡君收留,愿为乡君效犬马之劳,以报救命之恩!” 他感受到了乡君掌心的温热,才像是突然反应过来一般,意识到自己的举动太过唐突。 于是慌忙抑制住心头的贪恋,迅速把手往回抽。 风潇却微微一笑,好像对他的唐突很满意似的。见他要抽走,反倒轻轻捏了捏他的手才放开。 她又随手抛了个碎银子:“去洗干净,找身像样的衣服换上,收拾好了再来找我。来拱辰街那家叫金樽阁的酒楼,可记住了?” 季流年愣愣地点了点头。 风潇重又坐上了轿子,吩咐起轿继续往前走。 季流年久久地看着她的背影,而后是轿子的背影,直到它载着她一并消失在自己的视线里。 眼神复杂,有些不知所措的感激,也有些恍若重获新生的恍惚,更浓的却是他自己都没察觉到的依赖 许折枝觉得自己有些想明白了。 他回去后,告诫自己再也不要出现在风潇的视线范围之内,也绝不能再叫风潇闯入他的生活。 她既已如此无情,自己又焉能凑上去给人作贱? 可是他睡不着。 在床上翻来覆去地睡不着,从天黑熬到天亮,无助地听着窗外响起了鸟鸣,天色一点点变亮。 人或许能克制住不掉眼泪、不歇斯底里、不去做不该做的事,所以他可以不找风潇。人也能抑制自己的欲望、坚持熬过困难或枯燥,所以他可以捱过习武时在最毒的日头下扎马步。 但人无法强迫自己睡着。 这是许折枝听到清晨第一声鸟叫时获得的体会。 他终于靠着止不住的困意,昏昏沉沉睡了过去,却不过三两个时辰,又从睡梦中惊醒。 又梦见她了。 又梦见那一天,在金樽阁二楼的小屋子里,在那处狭小而逼仄的空间,在隔音并不好的、人来人往的一墙之隔内。 她扶着他的头,在他唇间肆意索取,他能闻到她的鼻息;她按住他,轻声笑她不诚实,吹出的气叫他耳朵发痒。 然后闯进来一个四皇子,大声叫嚷着,说风潇从一开始就是他的女人。 又闯进一个封鸣之,拿着张长得夸张的、拖到地上的聘礼单子,说风潇是他未过门的新娘。 接着闯进来那天那个陌生的年轻男子,说他才是风潇的第一个男人,而后竟还扭头看他一眼,嫌恶地扔下一句:“老得嚼不动。” 正气恼时,余止的脸突然出现。他浑身是血,跪在天牢中,死死盯着许折枝的眼睛。 他听见这个旧主子疯了般地嘶吼:“你怎敢染指我的女人?你就这样完成我的遗愿吗?你不忠不义不仁不孝——” 许折枝猛地从梦中惊醒,双手紧紧攥住了身下的褥子,大口大口喘着粗气。 背后早已布满了冷汗。 这一醒,便又是无尽的睡不着。 在疲惫的身体和清醒的脑子打架打得难舍难分的第三天,他终于茅塞顿开。 折磨自己没有意义。 爱是流变的。 风潇说得对!爱是流变的—— 他能从对她毫无感觉到深陷其中,她就能从对他嗤之以鼻到回心转意! 原来破此困境的方法,风潇早已有意无意地告诉了他! 早在他卸下最后一丝防备、回吻住风潇时,就已把诸如道德或是底线一类没用的东西抛开了。 如今他又在这里用什么绊着自己呢?有什么好绊着的呢? 许折枝顶着深重的黑眼圈,慌忙刮了这几天积攒下的胡茬,飞一般地朝金樽阁赶去。 他要告诉她,自己想明白了,一切都想通了;如果今天见不到她,就明日再来,只要他总在金樽阁,就总有等到她的那一天—— 他看到风潇就立在一楼的柜台旁。 她身后是一个容色逼人的陌生男子,与她贴得很近。 第95章 季流年很难意识到自己贴得太近了, 因为向她靠近不过是不自觉的本能。 冬日里,她的身边总显得更暖和。 何况他笨笨的,什么也做不好, 只能在她身边待着。看不太懂账本,又手无缚鸡之力, 抬不了太重的东西。这个酒楼里的活计,他好像一样都难以承担。 季流年难免有些担忧——她会因为发现了自己是个花瓶, 而觉得养他没有用吗?会把他赶走、让他重回颠沛流离的境地吗? 不会。 风潇要的就是花瓶。 她专找明知道他做不成的事, 看着他一脸犹豫而后尽力一试, 最终却懊恼地发现自己做不到的表情。 他会心虚地偷偷看她, 像是害怕被抛下的幼童, 风潇会佯装为难的样子,而后在与他对上眼神时, 后知后觉地收起这副神情。 她语气温和地安慰他:“做不来就不做嘛, 咱们又不是非要做这个。” 季流年心头的委屈被柔软地包裹住, 一如被救下的那一刻。 其实也不是什么都不会的, 他读过书, 能吟诗也能作画, 写得一手漂亮的好字。可是她叫他去搬重重的油壶和米桶, 他自然没有健硕的伙计有用。 读书时也学过算术, 可是真的看到账本时, 才发现根本就不是一个难度。账本上繁杂的内容叫人眼花缭乱,还有些只有内行人能看懂的速记符号, 哪里是仅仅加减几个数字那样简单? 他发觉自己在这座酒楼, 好像真的派不上一点用场。 那她还有什么必要继续养着他、任由他跟着呢? 季流年有些庆幸地发现,自己身上好像有另一样保他能在她身边不被赶走的东西。 他有一张很得她心意的脸。 季流年从小就为自己的长相有些自卑。因其过于白皙和阴柔,而常常招致同龄玩伴的嘲笑, 他们嬉笑着说他“跟个娘们儿一样”。 孩童的笑声最刺耳,成年人的怜悯也不遑多让。 幼时长辈们会轻轻蹙着眉,说这孩子长得倒是精致,就是不够阳刚;成年后他的同门、朋友,也曾叫他听见过背着他的窃窃私语。 他们说他没有男子气概。 他要如何娶妻呢?明明已到了可以商议亲事的年纪,却没有过合适的姑娘人家递来口风。 倒是有个富商想招他入赘,他们家也不缺什么顶天立地的男人,只要给女儿找个可心意的伴儿就够了,这才看中了柔柔弱弱的他。 可他是家中独子,父母又怎会同意叫他入赘呢? 季流年一度以为,自己要遇不到合适的姑娘了;却不想家道中落、父亲染上赌博后,才发现不受姑娘青睐已算不上最糟糕的。 被调侃或威胁要送去南风馆,才是最顶级的恐怖。 原来他这样的长相不是没有受众,只是在原先那样的小地方没被发掘。到了这百花齐放的京城,便有了自己的受众——男人。 季流年吓得打哆嗦。 本以为到了京城事情就会有转机,不曾想那家亲戚搬走了。京城居大不易,用尽了他最后一点盘缠。 若是单纯的找个活做、谋求生计,大概也不算太难;可要还上父亲高额的赌债,便是天方夜谭。 季流年疑心,自己迟早要被那群债主卖去传闻中的“南风馆”抵债,指不定就是今日或明日。 他已打算寻个机会一死了之。 直到遇上了宁慧乡君。 乡君不嫌弃他便罢了,还常常眼神柔和地盯着他的面庞,动不动便看着入了神。有时旁边没有,还会伸手来轻轻摸一把。 季流年第一次被摸时吓了一跳,然而很快稳住了身形,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任由乡君抚摸。 这毕竟是他身上唯一能叫乡君满意的地方,可要好好拿来取悦乡君。 可惜乡君下一瞬就把手移开了,转而去忙别的事,仿佛方才那一下不过是他的错觉。 季流年有些微微的失落,转念一想,便安慰自己乡君只是太忙了。 她是喜欢自己的脸的,季流年很清楚这件事。 在那棵树下,他抬眸与她第一次相见时,乡君就毫不掩饰地表现出了对他的满意。 当时她目光“蹭”地一下亮了起来,那种神情很好辨认,女人见到金银珠宝、男人见到美艳女人时往往就是那样。 惊异的、惊艳的、惊喜的。 而后很快变成势在必得的。 那一瞬间,他其实就隐隐有了点预感,觉得这个女子或许会出手相救,甚至于拉他逃脱泥潭。 果然没有感觉错。 即使被人嘲笑和嫌恶“没有男子气概”如他,也终有机会遇见属于自己的乡君。 她会赶走恶霸、挽住他的手,带他走向迥异的新生活。 季流年飞速意识到了自己最大的、最能留住乡君的长处便是这张脸。 于是次日再来见她时,用她丢给他的那点银子,从上到下好好收拾了一番。 他可不能再以这般狼狈污浊的模样出现在她面前。她要的是块被精心擦拭好的美玉。 乡君给的银子足够订下几天的客栈还有余,季流年买了身还算像样的衣裳、一小罐口脂和一把牛角梳。 从上到下仔仔细细地洗干净,才换上了那身崭新的素白色长衫。他知道自己穿白色最好看,显得清澈干净。衣衫略显宽大,便更衬得他身形单薄。 想必是足以惹人怜爱的。他暗暗点头。 而后对着客栈的铜镜,小心翼翼地打开了那罐子口脂。 镜中映出的脸仍像往常一般苍白、阴柔,带着一种不健康的脆弱。 他犹豫了一下,用指尖极小气地蘸了一点桃红色的口脂。 不敢涂抹全唇,那样太浓艳,他怕她会觉得轻浮。于是只将那一丁点嫣红在唇心轻轻抿开。整张脸都好像被点亮了些。 季流年很满意,于是又借着手上的余粉,在面颊上轻轻带了带,试图叫自己多些血色。 一上脸便发觉不对——气色看着是好了些,那种我见犹怜的气质却随之被削弱了。 若是往常,他或许会为这样的改变而感到高兴;可如今依附于乡君,她喜欢的就是自己那副楚楚可怜的模样 季流年把两颊淡淡的绯红擦去,面上又是一片苍白了。 他犹觉得不满意,又轻轻沾了点口脂,点在了眼尾和眼下。于是显得像刚哭过的泛红一般,瞧上去更叫人生怜。 这才对了。 最后拿起了那把牛角梳,把一头墨玉般的长发梳得顺滑服帖,松松地束在脑后,又专门揪出来几缕的碎发,自然地垂落在额前和颊边。 显出一种漫不经心的、楚楚动人的风致。 做完这一切,他怔怔地望着镜中人,只觉自己像一株在黑夜中竭力舒展枝叶、渴望得到一丝垂怜的昙花。 以色事她人,能得几时好?他的花期也会如昙花一般吗? 次日乡君见到他时,果然又眼前一亮,走到哪里都把他带在身边。 可惜他能做的还是太少了,对她也几乎一无所知。季流年暗自发愁。 他只知道她是宁慧乡君,如今看来这座酒楼算是她的产业,其余一概不知。 有人叫她风掌柜,说明她姓风,可是整个名字是什么呢?季流年不敢问。 正有些忧心地立在她身后时,他听到一声带着点薄怒的高呼:“风潇——” 他像受惊般打了个哆嗦,抬头朝声音来源的方向望去,便见一男子气势汹汹地大踏步而来,眼睛直直盯着他与乡君。 所以这声“风潇”叫得是乡君吗?她叫风潇吗? 季流年在心中胆大妄为地默念这两个字。 他还听到沿途有伙计一惊,脱口而出一句“二掌柜”。 那这个男人是这家酒楼的二掌柜吗?他也在乡君手底下做事吗? 既然是乡君的手下,怎敢如此直呼她的大名?真真是不懂规矩! 他看起来比自己多了几分阳刚之气,却也是极俊的长相。那他也是和自己一样被乡君捡回来的貌美男子吗? 乡君刚把他带回来时,也会为他眼前一亮吗?也会抚摸他的脸吗? 季流年没来由地有些不喜欢他。 许折枝到了风潇面前,回想起来时路上对自己的反复告诫,终于深深吸了口气,把方才那股火气平息了下来。 “这位是?”他看向风潇背后,客气问道。 许折枝决定摆出更大度的姿态,与四皇子和前几日那陌生男子之流比起来,便会显得更不叫人讨厌。 下一刻,这男人动了。 在风潇都还没来得及回答时,他先轻轻地挪了半步。 原先是在风潇侧后方的,如今挪到了她正后方,显然是往她身后躲的模样。 察觉到动静,风潇也扭头看,便见季流年怯生生地抓住了自己的袖口。 “我、我叫季流年,是乡君刚收的人。”他细声细气,像是稍微大些的声响就会把什么东西打碎一般。 说罢又像是刚意识到不对,急忙解释:“只是个下人罢了!是乡君昨日好心救了我呢。” 而后转而对着风潇,轻轻蹙着好看的眉毛,眼里蒙起了一层水雾:“他是谁呀?” “他好凶,跟昨日那群催债的人一样,叫人心里害怕” 许折枝目瞪口呆。 认识风潇以来,他也算见过些男人掐架的场面。四皇子与封世子、陌生男人与自己、陌生男人与封世子、他们各自与风潇 无一不剑拔弩张,充满了直来直往的硝烟味儿。 如今这新冒出来的是个什么东西?又是哪里来的路数?他还什么都没干呢,甚至比前几次都要温和几分,怎么就吓到他了? 有脏东西! 第96章 “你!”许折枝伸出手指, 猛地指向季流年,却半天憋不出一句话来。 季流年顺势又是一道浅浅的惊呼,他轻轻摇了摇风潇的袖子, 面上流露出更浓的惊惶和委屈。 眼睛好像在说“你看看他!他又这样!” 与此同时,心里已有了些把握——这个二掌柜看着来势汹汹, 实际没有半分威胁。 看他如今这副支支吾吾的样子,便知是个嘴笨的, 根本应对不来他这些软乎乎、黏腻腻的招式。 况且乡君到了这个时候都还没有开口安慰他, 甚至仍把目光停在自己脸上呢! 风潇似笑非笑地继续盯着季流年。 他面上的神情难免有些夸张, 正常人哪里能如此一惊一乍、轻易委屈?可是长相实在契合, 眼泪来得又快, 配上他本就如此的气质,竟叫人毫无违和之感。 他都这样努力地唱念做打了, 她能不配合吗? 不知所谓的、容色落了下风的、刚叫她失了兴趣的许折枝, 和从开始便乖巧懂事的、艳压所有人的、正在她兴头上的季流年, 她能不知道选谁吗? 风潇轻笑一声, 攥住了季流年正拽着她衣袖的手:“别怕, 我在呢。” 季流年和许折枝的眼睛齐齐睁大了。 前者惊喜中带着点不可置信, 后者惊怒中带着点怅然若失。 许折枝霎时觉得什么四皇子、封世子, 乃至于那个没礼貌的男人, 都变得慈眉善目、叫人顺眼起来。 和眼前这个脏东西比起来, 他们至少不玩阴的!至少堂堂正正地、光明磊落地与他对峙! 摆出一副娘们兮兮的作态、躲到一个女人身后算什么? 算俊杰。 风潇显然就吃这一套。 季流年满目感激地用力点点头,全然一副信赖依恋的模样。 他算是彻底看出来了, 乡君明明白白更偏心于自己呢!既然如此, 眼前这个“二掌柜”对他来说,就根本算不得威胁。 这下好了,没有人能从他身边抢走乡君了。 许折枝像是终于想起了自己来这一趟不是为了怄气的, 重又几次深呼吸,竟生生把语气放平缓了。 “你好,”他对着季流年一抱拳,“我叫许折枝,是这里的二掌柜,也是为乡君做事的。” 风潇有些惊讶地看着他。 “方才乡君说得对,你没必要害怕什么。我这人向来脾气好,酒楼里的人从没说过我对人太凶。” “你既然来了我们酒楼,有什么不懂的尽可以问我,不必太过拘礼。” 许折枝摸到了门道,越来越熟练,到了最后这两句,面上竟已显出了几分真诚的亲切。 风潇叹为观止——榜样的力量果真是无穷的。 “风掌柜,”许折枝转而对风潇温声道,“有些事相同您商量,不知能否叫流年先回避一二?” 风潇被这“流年”两个字激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却也很愿意鼓励他的进步,于是拍了拍季流年的手:“你先在这里等我片刻,我去去就来。” 而后朝许折枝使了个眼色,直直走向了二楼。 许折枝落在风潇后头,便有了不在她视线范围内的机会,忙瞪向季流年,狠狠剜了他一眼。 季流年与他对上眼神,又吓得缩了缩脖子,眼里流露出几分不解、几分委屈。 风潇都走了,装给谁看呢? 装货。许折枝心中不齿。 乡君才刚走就敢露出真面目,当周围的人都是瞎子呢? 蠢货。季流年轻蔑暗骂。 虽仍不忿于她对季流年的着意照顾,许折枝却也敏锐地察觉到,风潇此时对自己,已比前几日多了许多耐心。 他心头一松:其实风潇还是愿意吃软的。 这次她没有带他进那间小屋,尽管有所预料,许折枝心头还是难免有些失落。 在包厢里头坐好,他迅速调整好了状态,低声道:“回去之后我想了许久,终于有些想清楚了。” “哦?”风潇眉毛一挑。 “既然你说感情是会流变的,我对你能从无到有,你对我也能从有到无,那是不是意味着,从有到无再到有,也是有可能的?” 风潇反应了一瞬,才明白了他这绕来绕去的话是在说什么。 是有可能的,许折枝读的言情少,可能不太知道,这是很经典的破镜重圆戏码。 “所以有没有可能——我是说可能——你会再一次被我吸引呢?”许折枝眼里有藏也藏不住的殷殷期盼。 “再一次被你吸引?”风潇反问,“因为什么缘故呢?闲得没事干吗?你站在原地,我突然就回心转意了吗?” “不是的,”许折枝抓住了她话里给自己留的空,“我会少说些叫你生气的话,多做点让你高兴的事” 风潇若有所思:“你今天来,就是要找我说这个的?” “嗯。”许折枝认真点头。 那便是见到季流年之前就想明白了,并非全是这一个榜样的力量,前辈封鸣之恐怕也发挥了作用。 果然,有时候打一百次乱跑乱尿不听话的小狗,都没有当着它的面奖励一次听话小狗吃肉条,效果来得更直接。 可惜许折枝找错了方向。 他曾经能吸引风潇,靠的是引诱老实人误入歧途、忠义者放任自流的刺激感。一旦自甘沉沦,便没了当时叫风潇起心动念的最主要原因。 封鸣之能靠着百依百顺和全心付出而得她垂怜,是因他从一开始就是这副姿态。哪怕只是在做朋友时,他便仗义地愿为风潇冒险。 她的心又不是石头做的,哪里能不为之心软呢? 因此哪怕不会心动,她也愿意给封鸣之远超旁人的体面、耐心和纵容。 他对她的好,不是有目的的求欢;许折枝此时的让步和转变,却是抱着势必要“重新得到她”的念头。 此间心意,已天差地别。 他注定复刻不了封鸣之。 然而一向嘴硬,如今肯这样服软,到底是有些反差。何况风潇从不介意多个人对她好,全世界都来爱她最好。 因此她什么多的话也没说,只轻笑道:“好啊,我拭目以待。” 许折枝心头的石头终于落了地。 风潇却想起了什么一般,又好奇问道:“你是什么时候开始觉得,感情确实是会流变的?” 许折枝一怔,有些小心地答道:“就在今天。” “当时有没有什么感觉?”风潇追问。 “感觉?”许折枝显然一头雾水。 “比方说头有些疼一类的”风潇循循善诱。 “这么一说好像是有点。” 许折枝努力回想,当时确实脑子里隐隐作痛,然而他毕竟两天没有怎么睡过,便以为只是身体熬不住的信号。她问这个做什么?难道还有别的隐情? “怎么了?”他反过来问道。 风潇不答,只继续问道:“是想到‘爱会变’就痛,还是只有在想到‘风潇的爱会变’时会痛?” 许折枝迷茫更甚,不明白她在问什么。 “或者说,当你仅仅想到‘许折枝的爱会变’时,会有反应吗?还是说这样的反应只针对我?” 许折枝极力回忆,然而这其中的区别太过细微,他已有些分辨不出。 “我没有什么印象了。”他只好遗憾地摇摇头。 “那你现在再试试。”风潇并不气馁。 随着那本书的出现,她越发有种“被区区一本书支配至此”的强烈不安。 封鸣之说他每每想到这里,便会头痛欲裂、难以忍受。她当时就回想起,林清漪那日曾按住了太阳穴,面上露出了痛苦的神色。 风潇疑心,这是什么世界观运行的程序,书中人的底层代码。一旦有人妄图质疑或逃脱,便会遭受生理上的痛苦,于是本能地回到安全区。 今日趁许折枝配合,她要把这件事情搞清楚。 “你现在仔细想想,我爱过或是享用过远不止一个男人,这是件合理的事吗?” 当然不合理!许折枝几乎想脱口而出。 然而撞上风潇的视线,他又有些犹豫了。那显然不会是她爱听的话,他刚刚才说不会再惹她生气呢 “事实上,”风潇见他沉默,试着换了种说法,“这件事情已经发生了。你或许觉得不该发生,然而从你主子到他弟弟,从你到季流年,实然上我已经做出了” “会痛!”许折枝惊呼。 他发觉风潇的问题恐怕并非没事找事,因为从前不细想这些时便没有感觉,如今不知不觉地听着她的话、脑子跟着走,竟真太阳穴处隐隐作痛! “可是世界上可以有移情别恋的女人吗?你见过吗?你听说过吗?你不觉得这很奇怪吗?” 风潇眼睛发亮,疾风骤雨一般地逼问。 不可以,当然不可以!古往今来,从未有之! 然而这一次,没用等风潇接着问,许折枝自己便补上了后半句——可是它已经发生了。 他已经亲眼看着一个活生生的风潇,来去自如于数个男人之间! 许折枝抱住了头,痛苦地蹲了下去。 现在他几乎可以确定,这并非睡眠不足之故! 风潇的心渐渐沉了下去。 她也几乎可以确定,这本书对这个世界的禁锢是近乎牢固而不可摧毁的,即使扔进来她这样一个不受控制的变量,也无法改变世界运行的根本逻辑。 她不受束缚、自由自在,保持着原本的面目,闯入了一些人的生活。自以为改变了许多,乃至于左右了旁人的命运。 其实自始至终,她改变的只是细微的情节。 所以当日烧死了那个家暴的男人也不会有用吗?那个女人还是会为他守一辈子贞节牌坊吗? 所以给林清漪留了信、乃至于亲身证明给她看,也不会有用吗?她需要终其余生怀念那个又老又丑又阴毒的纪啸吗? 风潇心中一阵烦躁。 第97章 季流年终于等到了风潇和许折枝下楼。 他屏息凝神看去, 见两人都是微微蹙眉,距离没有靠得更近,便知这一趟谈话, 许折枝没能改变什么。 季流年几不可察地松了口气。 “乡君,”他面上有些惊喜地迎了上去, 清丽的面容霎时生动起来,“您回来啦!我刚刚听他们说, 这个酒楼是您一手开起来的!” “他们说刚开业时种种揽客的法子, 都是您自己想出来的;一开始二楼没有生意, 也是您广交朋友才打开了局面……” “偌大一个酒楼, 全靠您自己撑起来呢!” 许折枝跟在后头, 听得一噎。 这是在点他这个“二掌柜”名存实亡,根本没帮上什么真正的忙吗? 他本就不是为经营这家酒楼而当的这个二掌柜, 当时主要是暗中为余止收集消息, 酒楼开成什么样, 关他什么事? 后来余止落马, 没有了上头的财力支撑, 发不下手下人的工钱, 何况也没了这个必要, 那些伙计自然也就遣散了。 因接了余止的托付要照顾风潇, 许折枝仍是留在金樽阁。然而那时的金樽阁已走上了正轨, 其实并没有什么叫他为难或操心的。 比方说早上开门时检查厅堂、雅间整洁与否,晚上打烊后监督伙计们洒扫清点, 忙时可能要调配伙计, 采购时指挥他们把货搬进去 都是用不到什么脑子的活。 许折枝很重要的一个潜在职责其实是吓退闹事的,毕竟有武艺在身,平日里有人起了冲突, 抑或是酗酒闹事,有他轻松压制住,便能使酒楼安全许多。 风潇正是亲眼见了他把一醉汉拎了出去,才打定主意继续付他的工钱。 一份工钱买一个打杂的二掌柜和靠谱的打手,是笔好买卖。 然而许折枝经季流年这样一说,却像突然被点醒一般——正不知从何处开始向风潇献殷勤,如今机会不就摆在眼前吗? 自从余止出事,他在金樽阁的收集消息的事便停了下来。可如今风潇已不是个单纯的掌柜了,她还是同皇家牵扯上关系的乡君,往后的日子如走钢丝,只会越来越危险。 当时余止需要的,或许她现在也需要? 许折枝若有所思,一时竟有些感激季流年给了他灵感,于是面上非但不气,反还无意识地对他欣然点了点头。 季流年微怔,只觉这个对手以惊人的速度成长起来,心下不免警惕几分。 他定了定神,佯装没在意许折枝的反应,只对着风潇继续感叹,面上的崇拜毫不作伪。 “乡君好生威武!能跟着乡君做事,流年亦与有荣焉” 许折枝不打算再听他这些除了好听一无是处的屁话了,他才是对风潇最有用的男人! 风潇却一向喜欢被夸,哪怕知道有些夸张了,却也喜欢旁人为了讨好她而费这般功夫,因此很给面子。 她笑眯眯地拍了拍季流年的脸,欣赏着他倏然飞起了红晕的双颊。 季流年只觉自己已完全懂了乡君——爱看美人,喜欢听好听话,有怜弱之心。 一旦掌握这几点,拿下乡君不过是易如反掌! 至于像许折枝这般嘴笨、刚直、不懂乡君之人,轻而易举就能踩在脚下。 就算他已醒悟过来不对劲,却也仿不出自己的神韵,何况最必要的这张脸,他可差得远呢! 季流年就这样对上了封鸣之。 相遇是个巧合,他今日只是来给乡君送豆沙羹的。 买了新衣裳和必要的日常用品,乡君给他的碎银子便只够在客栈里住两三天。本以为自己既然做了乡君的下人,便该被她带回府里安置,谁知她却说宅子小得很。 她告诉了他在榆林巷的哪一间,说是厨屋、净房以外,只有三间房,一间作卧房,一间作正堂接客和用饭,一间当仓库放东西,没有下人住的地方。 季流年自然不信,堂堂乡君,能连个下人房都没有吗?她能没有下人服侍吗?家里的下人们住哪呢? 他知道,这定是乡君对他的考验。 假装自己地位不高、银钱不多,考验他究竟是为了她这个人,还是其他身外之物,从而筛掉攀权附贵之辈。 他季流年焉能过不了这一关? 于是丝毫不以为意,也绝口不提再向乡君多要点钱,只按照她的安排,老老实实在酒楼住下,在放杂物的屋子角落打个地铺,便算是暂时住的地方了。 这一路上京,更艰苦的处所他也不是没住过,这点苦头有什么不能吃的? 只要他耐心隐忍,总有一天会叫乡君看到他的诚心,带他回真正的乡君府! 却不曾想,乡君竟不是日日都来金樽阁的。 头两天,他一大早到金樽阁,总能在晌午之前等到乡君,然后跟在她身边;结果这两日把积压的事情处理完了,第三日她竟不来了! 季流年不气馁,只当她有急事,面上从容淡然地又过了一天,次日却又没等见她。 连许折枝都日日在此,整天鬼鬼祟祟不知在捣鼓些什么呢,风掌柜怎么就说不来就不来了? 季流年有些急了,只好拉下颜面,找了个伙计打听:“咱们掌柜,是这两日有什么事吗?” 那伙计一向看不得他那副矫揉造作样,闻言有些幸灾乐祸:“怎么,掌柜没跟你说吗?” “咱们掌柜金尊玉贵的,偶尔来瞧一眼便罢了,哪有功夫成日泡在这里?不忙时可能隔两日见一面,若真忙起来了,好几日都见不到她老人家呢!” 季流年大吃一惊:“那我一直在这里,岂不是常有见不到她的时候?” “错啦,”伙计好整以暇地纠正,“以后可能一直都见不到,偶尔才得见一面呢!听闻她打算盘一间别的铺子,到时候那边新开业,她自然是把心思都要挪过去的” 季流年只觉头晕目眩,眼前一阵天旋地转。 乡君不是对他喜欢得紧吗?不是想时时都见到他,才把他放在酒楼吗?怎么自己其实并不常来,把他撂在这里了? 若是日日能见到,他自然是有信心把乡君哄得舒舒服服,牢牢占据住她的心的;可若是十天半个月见不了一面,他要如何留住她呢? 时间久了,她还能记得有他这个人吗? 不行,不能这样坐以待毙。 季流年趁着客人不多、厨房不忙的功夫,好言好语地借来一块地方用。 他不会做什么复杂的菜式,只亲手细细熬了一罐子红豆沙。 羹汤类的东西更好保温,不至于叫他送去时已经冷了,冬天里喝起来也暖和。红豆又是补气血的东西,最适合给女子喝。 最重要的是,此物最相思。 想到此处,季流年的耳朵尖微微有些泛红。 这种话他不能明明白白地说出来,却要想尽办法叫乡君悟到。只盼这热腾腾的、满是殷殷心意的一罐红豆沙,能叫她想起自己还在金樽阁翘首以盼、徒劳相思。 季流年小心揣着装了陶罐的食篮,出了金樽阁。 他看见路边一驾装饰华丽、瞧上去轻便又暖和的马车,似乎也等到了它的主人。 是个从金樽阁里出来的贵公子,看着年纪很轻,相貌俊朗,衣饰贵重,花枝招展地像只金孔雀,一跃钻进了那架马车里。 心下不免有些艳羡,转而为自己鼓劲儿:只要能牢牢拴住乡君的心,日后他也有机会坐上这样的马车。 他步行前去榆林巷那座小院,却见面前的马车也朝着那个方向。季流年敛一敛心神,摒去了那点杂念,埋头专心赶路。 走了不多久便到了,因走得急,他有些气喘吁吁的。 抬头比对了一番,几乎可以确定就是那一座。 可是为什么这座院子正门口,停着方才那驾马车呢? 季流年微微蹙眉,正困惑不安之际,便见马车帘子一掀,方才瞧见的那个贵公子轻巧跳了下来。 “你是这附近的住户吗?”那公子有些狐疑地打量着他。 季流年咬了咬唇:“不是,我是来寻人的。” 他发觉不知为何,这小公子面上突然摆出了警惕的神色:“寻人?寻谁?是这一家吗?为的是什么事?” 季流年被他一连串的问话问得有些紧张,又见他手正指着乡君的宅子,显然口中的“这一家”正是乡君家。 面对这明显有头有脸的富贵人物,他下意识地不敢不回答:“的确是来找宁慧乡君的,她——” “什么?”封鸣之一阵头疼。 “你来找她,她知道吗?她愿意你来吗?你是来做什么的?来讨说法或是挽回她吗?” 季流年听到前两句时还有些害怕,越往后听越一头雾水。 “你要多少钱可以不骚扰她?我给你些银子,你能别来找她麻烦吗?”封鸣之却一句更比一句叫人摸不着头脑。 “不是的,”季流年连连摆手,“我不是来找她麻烦的,只是想送红豆沙来。” 他举起手中的食盒,示意道。 “这里是她前几日刚告诉我的地方,我是她近些日子刚收的下人。乡君恰在路上遇到我被人欺侮,于是救下了我,还许我常跟在她身边” 说着说着,季流年脸上流露出一点含羞带怯。 直直刺到了封鸣之心口上。 竟是近几日才刚收的人吗? 本来今日出门时是兴高采烈的,为了接下来能见到风潇、为了马上要发生的喜事、为了可能看到的风潇的惊喜神情 怎么会出现这样一个陌生男人呢? 第98章 明明当日信誓旦旦地保证, 她可以做任何她想做的事,自己只要这个不知能持续多久的名分和多见几面的机会就好。 明明风潇早已说清楚了,可能未来这一辈子都不会喜欢上自己。 可为什么看见如此容色逼人的陌生男子站在面前, 扭扭捏捏地讲述着那个同样是被风潇救下的故事,他的心还是会一阵一阵地作痛呢? “这样啊, ”封鸣之艰难地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那你可能要等一会儿了, 她不在家。” 季流年从他迅速变换的神色里, 寻到了一丝落寞的味道。 于是心头有了数——这恐怕是个高配版的许折枝。 不过乡君的心显然是挂在自己身上的, 那这位贵公子便和许折枝一眼, 是个爱而不得的痴情人儿。 眼前这人的身份之贵重显而易见, 与他季流年云泥之别。却因容色不及自己讨乡君喜欢,反而得不到自己所拥有的青睐。 这样的落差难免叫他心头有些奇异的兴奋。 “您也是来等她的吗?”他故作懵懂地主动发问。 “嗯, ”封鸣之有些低落, 但还是耐心答了, “我先来了这里一趟, 没找见她, 又去了金樽阁还是不见人, 便回来等着了。” “我同她约好了今天要来的, 只是怪我没说清楚具体什么时候。不过只要在这里等, 总归是能等到的。” 他看向季流年身上单薄的衣裳, 发觉他在这隆冬的天气里,正止不住地有些发抖。 心下难免有些不忍, 犹豫着是不是该邀请他一同到马车上坐着等, 至少里头暖和些。 可是一瞧见他白皙如玉的面庞和眼波流转的双眸,再想起方才他那副羞涩却不自觉甜腻的模样,封鸣之便莫名有些心头发堵。 不想邀请他来。 自己好像变成一个铁石心肠的坏人了。封鸣之有些懊恼。 心里挣扎了许久, 他终于硬着头皮开了口:“把你那食盒放到我马车上去吧。” “啊?”季流年一愣。 “不知道要等多久,天气这样冷,放凉了也是浪费。我马车上有取暖的” 总不能叫她喝到半冷不热的。 封鸣之无奈地想。 季流年却觉受到了挑衅——即使是自己熬的红豆沙,也不得不先放在他的马车上,因他有钱,因他富贵,因他有一驾能保暖的马车! 不就是几个臭钱吗!至于这样挖苦于他? 他一时气不过,心念一转,佯装好奇地问道:“我来找乡君是给她送红豆沙,您来是做什么的?” 说罢,心头终于出了一口恶气。 他一脸无辜地盯着对方面上的表情,等着看他重新露出许折枝曾展现过的失意。 他会窘迫地对自己说不出口吗?季流年有些恶狠狠地想。 却惊疑地看到,面前人像是被问到了什么高兴事一般,面色重又变得好看了些,就连眼睛也渐渐地明亮了许多。 “我是来给她送聘礼的!” 季流年疑心自己听错了。 送聘礼?给谁? 乡君的孩子吗?可她明明还是个妙龄女子啊! 乡君的姊妹吗?可她说了自己一个人住啊! 总不能是给乡君自己的吧! 封鸣之却像是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局面,絮絮叨叨地说个不停:“我就猜到她不一定什么时候在家,或是睡懒觉还未起来,因此先赶了过来。” “运送聘礼的轿子和马车都跟在后头呢,停在了巷子那一头没拐进来,怕吵到她。等她收拾好了,我再叫他们进巷子!” 他越说越兴奋,即将娶到心上人的喜悦已跃然眉梢。 其实本不该亲自来的,为示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礼法上应由家中长辈来送聘礼。 封王来是最合适的,或是因封王妃早逝,请个有身份的女性长辈代替也未尝不可。 然而封王的气显然还没消全,不仅自己拒不出门,还一口回绝了封鸣之找来其他女性长辈的请求。 叫管家去便够了。 时下,男方地位远高于女方时,尊长亲自前往确实也显得不合时宜,派府中大总管或得力管家前往,更能维护家族的体面。 也算是给那女子一个敲打,好叫她知道封王府的门不是这么好进的,不是哄住了封鸣之便能为所欲为。 封王用过早饭,悠哉游哉地打算去亲自看着管家出门,也好再粗略扫一眼聘礼单子,别出了什么差错。 踱步出了正堂,才听下人匆匆来禀报,说是世子爷一大早便起来,已亲自带着聘礼队伍,浩浩荡荡地过去了。 封王被气得两眼一闭,脱口而出一句“混账”。 答允封鸣之娶那风姓女子进王府,已是他权衡之下的无奈退让。 这段时日,这孩子乖巧得出奇,也不出去瞎晃悠了,也不到处闯祸了,整天窝在府里研究那聘礼单子。 封王还松了口气——大概是要成家了的缘故,竟显得稳重起来,也算好事一桩。 却不曾想,好儿子在这里等着他呢! 纵使已被皇后娘娘抬了身份、封作乡君,在他们这些真正的权贵眼里,却也都只是个好听名头;何况乡君与郡王之间,品级也差着好几等。 娶这样一个低门女子,他还上赶着亲自上门去送聘礼,连礼法都顾不得了! 这是拿封王府的脸面给人家当垫脚石呢! 封王气不打一处来,却也不能在这样重大的日子里出差错,只好在心里暗暗记下一笔,只等那小子晚上回来就收拾他。 这边厢,封鸣之为自己能顺理成章亲自来下聘而欢天喜地,季流年却在为这从天而降的聘礼而如遭雷劈。 眼前这人是她正经的未婚夫君吗?都到聘礼这一步了? 那他算什么呢?乡君的心不是正绑在自己身上吗?原来在他们相遇之前,就已与别人定亲了吗? 她既然已与旁人有了亲事,又怎么能那样直白而炽热地表现对他有想法?总不能是骗他的吧? 可是骗他有什么好处?他身无分文,甚至开始时还有债主,她能从他身上骗到什么呢? 眼前这个沉浸在幸福里的未婚夫婿,被她救于危难、带在身边、百般照顾的自己,还有那个现在想起来处处透着诡异的许折枝——乡君的心上人究竟是哪一个! 季流年的惊愕越明显、表情越破碎,封鸣之心头的快慰便越强烈。 他恍惚觉得这样不好,他在从别人的痛苦里寻找乐趣,可是在风潇一事上,大家不都是同等地痛苦吗? 他眼红自己能有这样一个未婚夫婿的名分,自己何尝不暗恨他有她的兴致和宠爱? 每个人都有自己所拥有的和没有的东西,为别人有的东西而痛苦、挣扎,为自己所拥有的东西洋洋得意。尽其所能地伤害别人,从中获取一丁点慰藉,聊以弥补自己在他处所受的伤害。 这是他们在风潇身边的生存之道。 他恍然大悟。 封鸣之抛下了心头那点犹豫和不安,决心接着先悟透此等真谛的先机,从他身上索取些愉悦。 他“噔噔”返回马车,取来一本厚厚的册子。 也不管季流年有没有问、愿不愿看,便直直举到了他面前。 是一封大红的聘礼全帖,看起来便沉甸甸的。以苏绣为封、整块紫檀木镂空雕花而成的夹板为底,气派非凡。 季流年的手像是不受控制一般,在封鸣之藏不住期盼的眼神里,缓缓将其展开。 里头的内容果然更是令人心惊。 打头的便是“赤金八百八十两”,季流年跳过那些依照习俗要有的礼饼一类,眼尖地扫向头面首饰的位置。 眼花缭乱的许多行字,到了页底也没有停,他愣愣地翻过去,下一页仍是密密麻麻。 一页又一页,待到绸缎那页出现时,他的眼睛已经有些不认得金、银、玉、珠几个字了。 季流年深吸一口气,迅速地往后翻去,良田、宅院、孤本典籍、宝马车乘…… 直到终于合上这厚厚一本礼单,仍未缓过神来。 封鸣之满意地欣赏他的呆滞。 他从小有过无数个时刻,怨恨自己生在了封王府。从小被教育收敛锋芒,处处担惊受怕,无端遭受许多恶意 如今他终于意识到,能生在封王府实在太幸运了! 他有的是家底,有的是能送给风潇的东西,他们其他人除了四皇子或能与他相较一二,谁也给不了风潇这么多! 这是他稳稳赢下的一局。 季流年只觉自己的美梦已全然破碎。 有这样的聘礼摆在面前,管她究竟真心属意于谁,都没有不选眼前这人的道理。 他能依附于乡君、不必为生计发愁的日子,恐怕不长了。 季流年低下头,叫封鸣之看不见他眼里的怨恨。 他恶狠狠地盯着手里这封华美异常的礼单。 在封鸣之一无所觉之时,突然轻轻一松手。 手中的大红色跌落下去。 封鸣之后知后觉地睁大了眼,口中惊恐地喊道:“你干什么——” 边急忙伸手去抓,却连边角都没能抓住。 紫檀木雕花封底已重重地磕在青砖地上,发出一道清脆的、叫人心悸的声响。 它静静躺在地上,四分五裂。精心镂刻的龙凤呈祥图案从中断裂,再也看不出丝毫祥瑞的模样。 封鸣之目眦欲裂,见那礼单已抢救不得,冲上来便锢住了季流年的肩膀:“你疯了吗?你怎么敢——” “怎么回事?”耳边却传来一道女子的声音。 两人齐齐扭头看去,便见风潇正站在不远处,微微蹙眉看着他们。 不等封鸣之开口,季流年的两行清泪当即便滑落了下来:“他、他要冤枉我——” 第99章 风潇估摸着封鸣之不至于一大早来, 于是先出了趟门,把昨日说好今早去的那家铺面看了。 回来时却见自己院子门口,已有一辆马车、两个男人了。 她对这样的场景多少有点心理阴影, 忙眯了眯眼,定睛一看, 看清是封鸣之与季流年,心里顿时松了口气。 最听话的两个。 正待悠闲地走上去招呼, 顺便介绍他们俩好好认识一下, 却见季流年抬起手, 像是要把手中那件大红色的东西递给封鸣之。 因她的角度有衣袖的遮挡, 加上离得有点距离, 看不出东西有没有到封鸣之手上。 便听“啪嗒”一声,已落在了地上。 风潇终于看清, 那似乎是个很精美的册子。 下一秒, 封鸣之已怒气冲冲地上前一步, 攥紧了季流年的肩膀。 看来还是个很重要的册子。 风潇叹一口气, 终于出了声, 于是面临了这般处境。 季流年的眼泪说下就下, 面上的委屈不似作伪, 封鸣之的惊怒却也没有掺假的痕迹。 “你说什么?”他不可置信地瞪着季流年, 气得话都有些说不清楚, “我?冤枉你?你自己突然把手松开,谁冤枉你了?” “我分明是看递到你手里了才敢松手的, 谁知你突然一松, 紧接着便要推到我身上!”季流年的眼泪簌簌地落,一双眼连带着鼻头早已通红。 “你若不喜欢我,直说便是了, 何苦这样诬陷于我?流年身份卑微,得乡君相救,能陪伴在乡君左右伺候就已知足,至于这样厌恶我吗?” 封鸣之的眼睛瞪得更大。 “我辛辛苦苦又是挑材质、又是修内容,还找了工匠加急赶出来的礼单,能为了冤枉你就把它摔碎吗?” “风潇!”他对着风潇急道,“你别相信他呀!我怎么会做出这种事呢!” 封鸣之是真的有点急了。 与以往那些噼里啪啦对风潇或对他一阵痛骂的男人相比,眼前这个男人已经算得上平静甚至温和。 也许是因他这样的无害模样,亦或是简陋的衣衫打扮,竟叫自己轻易生出了“能欺负得过他”的错觉,妄图从他身上寻找那点优越感。 不曾想稍一炫耀,便被他毁了珍贵的聘礼单子不说,还反咬一口说自己污蔑。果真是会咬人的狗不叫! 封鸣之有些后悔了——不该去随意招惹别人的,否则以他的头脑和反应,只会这般落入人家的圈套。 他们各执一词,风潇却一向聪明,想必不会被他的花言巧语蒙蔽吧? 可他的眼泪能落得那样快,说起谎来眼也不眨,若不是自己就是亲历者,恐怕他也要被这副委屈的样子骗过去! 美人落泪,梨花带雨,谁看了不心软几分? 何况他还是她刚收入手中的、正放在心上的人,怎知她会不会被他迷晕了头脑呢? 封鸣之又急又怒,喘气声越来越快、越来越粗重,胸膛也跟着迅速起伏。 落在风潇眼里,便对他又多信几分。 封鸣之是个软乎性子,等闲不露出这样愤怒的表情,能有此反应,大概率是真的气急了;季流年她虽相处不多,却也能从他与许折枝的交锋中轻易看出,不是什么真清纯无辜的角色。 他的委屈和可怜,信一半就够了。 何况封鸣之既然已说了是礼单,她也就明白过来,这大概是自己的聘礼单子。 封鸣之这些日子一直在为此事忙碌,她是知道的。蹲下身子去看,那册子虽已封底摔裂,却也能看出其做工之精巧,绝不是随便找出的敷衍物件。 他只会比任何人都宝贵这礼单,做不出拿它陷害旁人的事。 她与封鸣之相处这么久,能不知道他的秉性吗?若这也能看错人,风潇只能怪自己识人不清。 这中间有没有误会的可能呢?季流年有没有真被冤枉的余地?也说不上绝无可能,万事总有一丝不确定性。 只是这里不会有监控,他们二人又各执一词,该采信于谁,就是她风潇说了算。 便是真受了委屈,那也只能受着,他不是已经叫许折枝受过委屈了吗? 在重要性更低一级的人面前吃了甜头,就势必要在更高一级的人面前吃苦头。他对许折枝耀武扬威时,难道想不到会有其他人能在他面前耀武扬威吗? “流年,”她清了清嗓子,神情严肃道,“向世子道歉!” 季流年呆滞在了原地。 他甚至已来不及盘算这句“世子”意味着怎样的身份地位,满脑子都是对乡君轻易下了定论的难以置信。 她难道看清了自己手上的动作吗?站那么远也能看清吗?他不是专程拿衣袖挡着了吗? 同样的问题出现在封鸣之的脑海里,尽管惊喜居多,却也完全没想到,她会如此果断地下定论。 “乡君!”季流年毫不掩盖面上的震惊,配合含冤负屈的神情,显得更楚楚可怜几分,“我是被冤枉的,为何要道歉!” 按理说不该被她看见,此时就绝不可自乱阵脚,万一只是诈一诈他呢?非得一口咬死才行。 就算乡君是为了讨好世子,随口把事情安在了自己身上,也要叫她明白他是受了委屈的,心里也该有点怜惜和歉意。 “流年可以受罚却不可受辱,绝不会承认自己没有干过的事!”他信誓旦旦。 风潇挑一挑眉,没想到他对上封鸣之如此坚定,非要把他拉下水不可。 那就别怪她心狠了。 “你自然可以不道歉,之后便自己走自己的路去,不必再留在我身边了。”她沉声道。 封鸣之方才还满是怒意的眸子,早在她说出第一句话时便收敛了大半不忿,转而被惊喜所取代。 到了这一句,已双眼明亮如星,水雾弥漫其中——方才被污蔑时没有想哭,对峙时也没有想哭,反倒是如今被风潇坚定地信任和保护时,竟忍不住眼眶湿润起来。 他怎么会这么幸运呢? 遇上一个如此聪慧、如此明察秋毫、虽不知她用了什么办法但总之是在伸张正义的风潇! 没来由地,封鸣之竟开始妄想——他希望风潇其实没有看清。 方才还盼着她看见了真相,能不叫他蒙冤;如今却暗戳戳地祈祷这并非风潇知道真相之故,而是事态未明之际,便选择了信任他甚至是袒护他。 若是那样该有多好! 却不想事实真如他所期盼一般,风潇根本不在乎这礼单是谁摔落的。又不是单子里的东西砸坏了、她能得到的好处变少了,与她有什么干系? 所以不必查,只管护着封鸣之便是了。 她不在乎许折枝,才会任由季流年去恶心他;封鸣之却是她羽翼之下的男人、众人里的好榜样,岂容他也如此挑衅? 既然没有对错,谁讨了她的欢心,谁就是这一局的赢家。 她承认自己有几分色心,却也不至于被冲昏头脑,连谁重要、什么事重要都分不清楚。 季流年高估了自己的位置。 他惊愕地瞪圆了眼,原先眸中常蕴着的几许哀愁便寻不见了踪影,连带着可怜劲儿都削弱了几分。 “乡君怎可如此不分青红皂白?流年平白受人诬陷,已是委屈万分,乡君不还我清白便罢了,还说出如此叫人伤心的话……” 他的话风渐渐软了下来,又调整好了那双像是会说话的眼睛,眼神如泣如诉,试图去抓风潇的袖口。 风潇毫不犹豫地甩开了。 她方才似乎听出了一点质问的味道。 本就是靠着这副我见犹怜的模样得了她的青睐,还敢对她有丝毫质问?他就算是演,也该一直在她面前演得天衣无缝,扮演好一朵柔弱白花。 拎不清自己的位置,擅自挑衅在她心上分量更重的封鸣之,已是很不明智的做法。 痴缠不放,耽搁了她收礼,又是另一桩罪过。 “季流年,”风潇的耐心逐渐耗尽了,眯起了眼,声音中透出些威胁的意味,“你自己选吧,休要耽误我的时间。” 季流年半晌说不出一句话来。 他自然知道此时一步都不能退,非得坚持到最后,才能显出被冤枉之委屈、求清白之坚韧。 然而风潇看起来并不是随口说说。 他早听金樽阁里的人说,风掌柜是个雷厉风行、说一不二的性子。平日里瞧着平易近人,心情好时与谁都能聊上几句,可若是真被人惹急了,半点余地都不会给对方留。 据说当年谈生意时,便有一米铺老板因看不清形势,执意要与她作对,以至于之后百般恳求、让利,都没能再挽回金樽阁的合作,还被说书先生把这故事传了出去,累得他家口碑也一日不如一日。 风潇如今这话,像是已对他下了最后通牒。 再多坚持几句固然显得无辜又顽强,可若她真的就此把他抛下,往后又该怎么办呢? 离开了这个天降解围的心善乡君,他上哪再找到机会依附于新的权贵?在这偌大一个京城里,若没有了她的庇佑和扶持,他该怎么生存下去、出人头地? 乡君如此貌美,每日跟在她身边享尽宠爱,得她若有若无的眼神挑逗和肢体接触,何尝不使人心神荡漾? 身上又有其独有的威势,当日从天而降,救他于水火之间,有如天神下凡,叫他直至今日还忘不掉那一瞬的呼吸停滞,他又如何舍得离乡君而去? 季流年越盘算越发觉,此时的当务之急,是万万不能真叫乡君把他赶走。 乡君的心不该没放在自己身上的,这中间一定有些误会或是迫不得已。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季流年咬着牙,低头几不可闻地应道:“流年不愿离开乡君。” 第100章 季流年显而易见地消停了下来。 这一次的折戟着实超出了他的预料, 并不单为不被偏爱之故,最要紧的是得知了乡君已到收聘礼这一步,与那“世子”结亲之事已然板上钉钉。 乡君不该对他一丝情意也无的, 否则当日就没必要救他,之后也没必要这样收留他, 何况那些若有若无的肢体接触,无一不释放着某种信号。 为什么却与此同时, 毅然决然地选择了世子呢? 因他的身份更高贵吗?因他能带给她更多好处吗? 思及那份被摔坏的聘礼单子上的内容, 季流年心中已有了定论。 他有些纠结。 一时想在其中做点什么手脚, 好阻挠这桩亲事。否则乡君嫁给了堂堂世子, 还能继续光明正大地把他留在身边吗? 何况他们若是成了亲, 多少亲昵和甜蜜都是难免的,光是想象那些个场景, 他心里就忍不住地发痒、发酸、发苦。 一时又担心坏了乡君的好事, 对自己也是种损失。若乡君只是迫于形势委身于世子, 实则心系自己, 那即使嫁与世子, 不也只会有更多的好处从指缝里流给他吗? 季流年为自己这点阴暗龌龊的心思感到不齿。 他决定先按兵不动, 看看许折枝如何行事。 那日送聘礼的动静太大, 别说金樽阁, 半个京城都传遍了。 巷子那一头候着的聘礼车队, 如一条流光溢彩的长龙,因要等风潇回来而盘踞许久, 逐渐吸引了一圈又一圈的百姓围观。 其实大部分是用马车运着的, 只有开头数抬开着盖的箱笼,由下人稳稳抬着,以作撑场面的用途。 最前头本应是那两对颈系红绸的活大雁, 却换成了一顶点翠为底、赤金累丝勾勒出鸾鸟样式的凤冠,周身点缀宝石,已是世子妃品级下能戴的最高规格。 据说是皇后娘娘亲赐的,祝贺两位新人结亲之喜。 光是如此,便已是天大的排面;紧随其后的聘礼队伍,却更叫沿途围观的百姓看得眼花缭乱,啧啧称奇。 东海明珠串成的帘子、等人高的玉观音,从云锦蜀绣到珠翠金银,种种珍奇玩意儿,一样比一样醒目。 单子是封王审过的,虽觉得贵重了些,终究也没有反对。 他知道那风潇是个孑然一身的孤女,便是给她再多东西,也不至于落到旁人手里,还不是都会随着她嫁入封王府一并带回来? 他又只有封鸣之这么一个孩子,这些年积累下来的所有东西,不都是为他留的吗? 是以也算不得什么损失,兜完一圈,还会回到该在的地方。 队伍得了号令,要继续行至榆林巷里头时,人群已围得水泄不通。巷子本就窄,还是劳烦了人群让一让,才得以挤了进去。 左邻右舍、围观百姓,早已低声窃窃私语开来。 “宁慧乡君真是好福气,前头刚得了皇后娘娘青眼,如今又嫁入这样富贵的人家” “这位乡君自己也是个能干的,把那样大一座酒楼经营得风生水起,活该人家都过上好日子” 议论声传入耳中,封鸣之唇角微不可察地扬起。 风潇的眉头却渐渐皱了起来,她听到许多不爱听的话。 “可是等她嫁入封王府,总不能还亲自经营那家酒楼吧?一个女人这样在外面抛头露面的,多丢封王府的人!” “谁知道她之前一个平民女子,是怎么勾搭上封王世子这般人物的呢?指不定那所谓酒楼,就是个她卖弄风情的处所……” 她摇一摇头,试图把那些声音从脑海里甩出去。 封鸣之扭头,高兴地对她说:“风潇,你听,百姓们都在祝福我们呢!” 祝福吗? 她有些困惑。 巷子两旁的榆树被系上了红绸带,在微风中轻轻飘荡,要烘托出喜庆的氛围。 风潇笑不出来。 封鸣之朝司礼官微微颔首,唱礼声顿时响彻了整条巷子。 “封王府下聘——” “黄金八百八十两!” “东海明珠一斛!” “缠枝牡丹纹玉壶春瓶一对!” “缂丝孔雀羽衣一件!” “紫檀木雕花拔步床一张!” 每唱一样,人群中便爆发出一阵惊呼。他们用风潇能听得见的声音低声议论,诸如封王府重视这门亲事、满意这个新妇一类。 她看到许多艳羡的目光。 却没来由地背后一阵发凉。 唱礼完毕,封鸣之不知从哪里拿出个紫檀木匣,亲自递到了风潇面前。 匣中是一对羊脂白玉镯,温润通透。 “这是祖母当年的嫁妆,”他声音放得很低,只有他们二人能听清,“虽然与其他东西比起来不算贵重,却是封王府女主人要一代代传下去的最有意义之物。” 风潇抬眼,对上他认真的眼眸,莫名想要转身逃离。 “不是说好只是定个亲、走个过场吗?”她也压低了声音,不叫旁人听清,“你把这样的东西送出来,要如何收场?” “如果不能送给你,才是收不了场,”封鸣之委屈道,“在我心里,这东西就是该交给你的。哪怕你日后有别的安排,悔婚也好、和离也罢,我都把心里唯一的妻子位置留给你。” 风潇总觉得哪里不对。 她本想着聘礼不是不能收,只要封鸣之是自愿赠与,她就能当平常的礼物收。 便是日后退了婚,封王府想要回去,她其实也不算亏。 毕竟已打算好开新的铺子,若是能动用这里头的黄金白银,作为流转资金,便能减轻许多初期的压力。 哪怕到时候要还回去,她也算是不付利息地使用了这笔现金流,相当于无痛贷款,是稳赚不赔的买卖。 然而此时却隐约意识到,有些事情在偏离她预设的轨迹,朝着不受控制的方向奔去。 原本是觉得有了这门亲事做挡箭牌,便能劝退些唧唧歪歪的苍蝇蚊子,比方说和封王府在皇帝面前相争的尹策。 如今却发现,亲事不单意味着把其他男人隔绝在外,还把她锁在了里头。 帝后视她为未来的世子妃,一次又一次为她抬身份脸面;封王认下了她这个未过门的儿媳妇,放任封鸣之为她备下这样丰厚的彩礼;百姓皆当她攀上了高枝,从此她身上的烙印就从“风掌柜”变作了“世子妃” 就连并不刻意要拴住她的封鸣之,也会不由自主地把“传承”意义的“嫁妆”交给她,给她所谓的“封王府女主人”身份。 风潇感到一阵窒息。 随着牵扯进来的人和事越来越多,逃离只会越来越困难。待谢昭熠一回来,把尹策的事情了断,就得尽快退婚 围观的动静这样大,一传十十传百,金樽阁自然也早传遍了“大掌柜已收到封王府聘礼”的消息。 伙计们自然都喜闻乐见。掌柜与封王府关系越密切,酒楼的底气也就更硬,他们在里头做事,也算扬眉吐气。 何况新婚时,指不定要给他们发点红包同乐呢。 唯一变了脸色的只有许折枝。 他不是不知道有这回事,却没想到如此迅速,眼看着自己还没有什么进展,封鸣之却已如此心急地连聘礼都下了。 他怕来不及了。 总不能就那样眼睁睁地看着风潇真的嫁给旁人吧。 然而心里再着急,许折枝也已长了记性,知道去找风潇质问也好、哀求也罢,都毫无意义,反而只会惹她心烦。 眼下唯有先把手头的事情做好,才好向她邀功,以期她的回心转意。 何况还有个阴恻恻的季流年一直盯着他呢,可不能在那小子面前示了弱。 许折枝面上只作无事发生状,叫季流年愈发摸不着头脑。 明明当日仅仅是见了自己,醋意就已那样明显;如今乡君都要成亲了,这个许折枝怎么还没有半点反应? 难道是那日他与乡君单独上去聊,商议好了什么他不知道的、与这门亲事有关的事? 难得许折枝是得了乡君的其他保证,这段时日才显得如此平静吗?到头来只有他一个人,自以为最受乡君的宠爱,实则前路最渺茫吗? 不能再坐以待毙了。 季流年暗自咬牙,下定了决心。 当晚便走进了混堂。 冬日里的天气太冷,已不是关上门拿凉水一浇就能洗澡的时候。何况酒楼里人来人往,诸多不便,更不可能叫他有机会舒舒服服洗个热水澡。 他又没有多的钱去住客栈,身上留下的最后几个铜钱,只够在众人共用同一池子水的混堂将就着洗洗。 强忍着与陌生人赤裸相见的局促,和混杂了太多人气息的水汽所带来的窒息感,季流年终于勉强收拾好了自己,还算清爽地站在了风潇宅子门前。 白日里的热闹都已散去,只留下地上的些许痕迹,证明这小小的巷子里竟挤进来过一整个车队。 他鼓起勇气,轻轻地敲了敲门。 天刚黑下来没多久,风潇果然没睡。她推开门,便见季流年已打扮得分外清丽脱俗,一袭白衣立于门外,眉目间似含轻愁。 “乡君,”他声音很轻地说,“今日白天的事是流年不对,我不该在外人面前犯犟,给乡君添麻烦。” 他闭口不提真相究竟如何,为自己留了一丝余地,却正巧撞在了风潇真正的不满之处上。 她有些诧异:“你倒反思得快。” 季流年听她语气,不似白日那般冰冷,终于微微松了口气。 “流年知错了,特地来向乡君赔罪,”他不再低头,而是直直拿那双杏眼去勾风潇,“乡君今夜要我做什么都使得,只要您能消消气。” 风潇低头看去,见他衣领比平日里拉得都更低些,隐隐可见白皙的、清瘦的锁骨。《 》 100-110 第101章 季流年确实很适合穿白色。一是肤色白皙, 能撑得起这旁人难驾驭的颜色;二是气质也相符,更衬得他眉眼干净。 他好像很知道自己哪个角度的眼睛最美丽而惹人怜爱,朝风潇送上很勾人的一瞥, 而后在与她视线对上后两三秒,先一步微微垂下了头。 长而密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 双手紧张地交叠在身前。 一副做错了事的乞怜模样。 风潇似笑非笑地看了许久,直到他已有些莫名的心虚, 才终于大发慈悲地开了口。 “做什么都使得吗?”她懒懒地笑道。 视线已黏在了他领口处裸露在外的肌肤上。 季流年听出她调笑中挑逗的味道, 更安心几分——对他还有兴趣就好。 他就知道乡君喜欢他的脸, 也向来表现得对他的身体很感兴趣。只要能勾得她把生米煮成熟饭, 婚事就只能不了了之。 乡君是离不开他的, 他知道的。 “自然,”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沙哑与忐忑, “自从乡君救下我、收留我, 我整个人便都是乡君的, 乡君自然要我做什么都使得” 风潇的目光在他身上徐徐扫过, 像一片羽毛轻轻刮过他所有露在外面的皮肤, 在他微红的耳尖和紧抿的唇瓣上停留了一瞬。 终于伸出了手指, 勾住了他的衣领, 边往后退了半步, 把他扯进门内。 尽管下意识地顺着她的力道往前一个踉跄, 季流年的领口还是被扯得更松了些,露出更大一片雪白, 因冬日夜晚的冷风, 而起了一层细小的鸡皮疙瘩。 “说的有几分道理,”她看上去心情很好,“你整个人都是我的, 自然身体也是我的。” 季流年佯装懵懂:“身体?乡君是要我做什么苦力吗——” “洗过澡没有?”风潇却丝毫没有闲情逸致陪他演青涩无知的戏码,直截了当地问道。 季流年一噎。 这话他该怎么答?仍不明所以地答,还是一副恍然大悟的娇羞模样? 可他确实是洗了澡过来的,如实回答,岂不显得目的不单纯? 眼看着情况不容许他犹豫,季流年只好下意识地仍作迷茫状:“洗过了,今日刚在混堂洗了澡——” “混堂?”风潇皱起了眉头,“许多人共用一池子水的那种吗?” 季流年从她目光里读出一丝嫌恶,窘迫顿时涌上心头。 “是,我今日”他喃喃。 话未说完,风潇已挥了挥手:“你在我这里重新洗一遍,上上下下都给我洗干净了,该多冲几遍的地方尤其要注意点。” 季流年睁大了眼。 她的话太过直接,叫他一时不知该做出怎样的反应。 该惶恐吗?该羞怯吗?该故作惊讶地询问吗? 怎样才算自然? 风潇却已给他指了指方向:“去那间屋子,自己烧热水。” “对了,之前有过吗?”她似是突然想起了什么,随口又问道。 季流年是原书中未曾出现的人物,干不干净还真不一定,得多问一嘴。 这个问题更是过于直白,季流年此时再强装不懂,便显得太拿腔作势了。 “没有过,”他低下了头,声若蚊蚋,“乡君是我碰过的第一个女人。” 思及那些壮汉曾拿南风馆威胁他,风潇犹不放心地追问一句:“男人呢?” 季流年如同受了奇耻大辱,猛地抬起头来:“怎么可能!” 风潇终于彻底放心,满意道:“你去洗吧。” 季流年从刚刚那一瞬的惊诧与羞怒中回过神来,重又意识到此情此景的令人难为情。 风潇却已转过身向卧房走去,只留给他一个背影:“一会儿自己过来。” 其实季流年不必如此忐忑和着急的,就算他不主动找上来,她也迟早要唤他过来细品一番。 不过今夜这个时机也正妙。 从看到那本书到验证了头痛的规律,再到发觉自己隐隐被婚事困住了,风潇正处在接连的烦心中。 有人送上门来给她发泄,是雪中送炭的美事。 季流年呆滞地望着她的背影,直到房门关上。 风潇给他留了门口的灯笼,借着灯笼和月亮的光,能看见院子里摆得满满的,只留下窄窄一条能供人走的通道。 想必就是白日里那些惊动了半个京城的聘礼吧。 箱笼一个又一个摞起来,仍是堆满了庭院。更贵重的应该都放在房间里吧? 那世子也真舍得。 季流年心头闷闷的,刺刺的。 他老老实实地重又洗了一遍,尽管烧了热水,还是抵不过天冷,未完全擦干水珠、擦好衣服时,还是冻得打哆嗦。 终于敲响了那间卧房的门。 风潇已把头发解开,长发如瀑般垂下,仅用一支素玉簪松松挽住。外袍也脱了,只穿一件鹅黄色的寝衣。 懒散、恣意,毫不设防。 季流年恍惚听到,屋内的烛火噼啪一声轻响,空气里流淌着叫人面红耳赤的气氛。 他刚一进来,风潇便把门关紧了,而后抓起了他的手。 季流年一惊,却见她在自己手心,放了一颗黑漆漆的丹药。 “是不是需要水?直接吃能吞得下去吗?”她喃喃自语。 季流年惊惶更甚,摸不清她这是何用意。 总不能是毒药吧?专程叫他洗澡就是为了干净体面地死吗?还是说,这是什么助兴的药 “别怕,”风潇似是看出了他的犹豫与惶恐,“避孕用的。” 季流年短暂地松了一口气,而后又有些许遗憾。 心头还隐隐觉得哪里不对——乡君一个未出阁的女子,怎么会备着这种丹药? 大约是富贵非常,所以各样奇怪的丹药都有所收集? 风潇牢牢盯着他,亲眼看他就着水把那药丸吞了下去,才终于放下心来。 她转身缓缓向屋内走去,走动间因寝衣布料的摩挲,发出了细微的窸窣声。 季流年被这声音勾得心越来越痒,下意识地跟了上去。 直到行至床边,风潇猛然站定,季流年一个没刹住,险些要撞上。 他们此时离得太近,近到他能闻到她身上似有若无的皂香。那是她头发的香气吗? “会吗?”她回过头,气息隐隐约约地拂过他的下颌。 季流年的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 他抬起眼,平日里清澈见底的眸子,此刻仿佛蒙上了一层烟雨,多了几分迷离。 “我可以学。”他的声音更低、更柔,带点孤注一掷的坚决。 风潇像是被逗笑了,眼波流转间,带着一丝了然。 她伸出手指,轻轻捏住他一缕还没干透的发丝,在指尖缠绕把玩。 目光从他的眼睛,缓缓滑过挺直的鼻梁,最终落在颜色稍浅的唇上。 季流年鼓起勇气伸出手,试探性地、极轻地握住了风潇把玩他头发的那只手腕。 风潇的眼神中迸发出兴致盎然的光彩。 季流年亦深深地看着她,眼神里有不安也有渴求,像一朵明明已在夜雨中颤抖、却还执意要绽放的白昙。 风潇感受着他掌心逐渐升高的温度,和越来越急促的呼吸。 她看到他白皙的脸颊染上薄红,介于少男的羞涩与男人的情动之间的,这是极动人的颜色。 她反手抚上他滚烫的脸颊。 指尖下的肌肤细腻,能感受到他细微的颤栗。 “季流年,”她叫他的全名,“懂事一点。” 他很快明白了这句“懂事一点”的含义。 风潇对他,除了在与封鸣之对峙时,一向称得上温柔和照顾。然而此时此刻教他习武,她却出人意料地任性和鲁莽。 他气喘吁吁,她掐住了他的脖子。 他求她慢些,她动作反而更快。 他轻声呼痛,她眸中光彩更甚。 今夜有云,窗外的月光时明时暗,窥探着绒毯上越发不加掩盖的热闹。 季流年确实是第一次练武,很快折戟。 风潇很不满意,令他再战。 他又何尝不是意犹未尽?于是很配合地重又投入,这一次用了许久才终于招架不住,接近认输时忍不住从喉间溢出一声轻呼。 风潇无比熟悉这样的声音,飞速抽身离开。 季流年眼睁睁看着她离开,温暖转瞬即逝,惊得他眼睛瞪大,口中呢喃道:“不要——” 难受劲儿已涌了上来。 乍然失去,叫人恨不得在床榻上扭作一团,求她不要就此移开。 风潇看着他紧紧皱起的眉头和迷离的眼神,听着他猫儿一样细细的求饶声,心头那股郁气终于消散几分。 如此反复两三次,季流年起初还打算抵抗,很快便发现自己一举一动都只能任由她牵着走,只好放弃了挣扎,贡献出一道又一道痛苦与欢愉交织的呻吟。 直至风潇终于尽兴,这才放过了他。 虽说有些疲惫,却把这些天来心头累积的郁闷发泄出来不少,果然是改善心情的好法子。 风潇满意地看向旁边已神情恍惚的季流年:“酒楼是不是已经落锁了?你可以在这里留一晚。” 一整夜的冲动与昏沉,在精疲力尽后终于如潮水般褪去,季流年的头脑重又变得敏锐起来。 他很快发觉不对。 自始至终,全是风潇一个人在指挥。 若只是纸上谈兵,绝不可能对时机有那样熟练而精准的把握! 她有的是实操经验! 她问了自己是不是第一次,自己却不敢反过来问她。季流年惊恐地意识到,若事实果真如此,那他的算盘就全落了空。 若是她在之前便已有过不止一次,那他又算得了什么呢? 生米煮不成熟饭,因为他从一开始,面对的就是熟饭!只有他自己是碗被摆在了桌上占尽便宜的生米! 第102章 季流年呆呆地看着风潇。 风潇只当他被掏空了脑髓, 善解人意地任他发呆。 “你呢?”季流年没头没脑地发问。 “什么?”风潇一愣。 “你是第一次……和人这样吗?”季流年支支吾吾。 “当然不是。”风潇惊异于他的后知后觉,却早没了第一次回答这个问题时的耐心,一句也没有多说。 季流年心头有些不好听的词冒了出来, 却不敢当面说出口。 他嘴唇嗫嚅许久,把嘴边的话删删减减, 最后只剩下苍白无力的一句:“那你还会对我负责吗?” 这倒是风潇没听过的新奇问题,她提起了点兴趣。 “如果你一直听话, ”她神色轻松道, “我不介意多养一张嘴。” “那封世子……”季流年没有想到她答应得如此干脆, “世子他不会生气吧?” “他有什么生气的?”风潇摆摆手, “我是拿自己的钱养你, 又不是用他的。” 说着不知从哪里变出个小银元宝,往他手里一抛:“拿着玩罢, 今天辛苦了。” 他要问的不是这个。季流年有些无力。 但手很没骨气地接住了元宝。 “我是说, 他都要与你成亲了, 怎么能容忍我继续留在您身边呢……” 风潇微微皱眉。 她不见得真会与封鸣之成亲, 然而此事却没必要对季流年言明。 于是只是道:“这事你不必操心。你别像今日白天一样去招惹他就是了。” 季流年咬了咬唇。 连他的身子都要了, 还在偏袒别人吗? 事已至此, 他几乎可以肯定, 风潇不会为今夜的事而对他有丝毫多出来的眷顾。 他平白被轻薄了一遭, 却什么都没有得到。 要说愉悦, 大概也有一点,但看反应便能获知, 风潇显然比他更尽兴。 季流年失魂落魄地冲洗干净, 神情恍惚地回到了风潇榻上。 数九寒冬,更深露重,金樽阁又落了锁, 他身无分文,自然无处可去。 若是在几个时辰前,他会觉得留宿于此是一件天大的喜事;然而如今对上风潇这副浑不在意的模样,季流年竟生出了多留一刻都是在被占便宜的感觉。 望着风潇安详的睡颜,他只觉万念俱灰,冰冷的绝望从心底蔓延开来。 凭什么? 凭什么她在享受完他全部的炽热后,还能像个无事人般安然入睡?凭什么她能在搅乱他一池春水后,如此轻易地抽身离去? 凭什么他付出了弥足珍贵的第一次亲密,赌上了全部真心,最后却什么都没能得到? 季流年的拳头死死攥紧,指甲深深陷入掌心。 她如此所作所为,那位高高在上的封王世子知道吗?他知道自己即将迎娶的女人早已非完璧之身吗?知道她顶着这副纯净无害的睡颜,是如何在外恣意胡闹,玩弄他人真心的吗? 若是他知道了……若是门楣高贵的封王府知道了…… 她还能如此顺遂地、风光无限地踏进封王府的大门吗? 鱼死网破的决心在胸腔里滋长。他绝不会眼睁睁看着她如愿以偿。 既然她不屑选择他,那就……让封王府放弃她吧 许折枝第一个找上的是此前曾在他手下做事的伙计,那是当时余止去世、他遣散手下众人时,唯一一个留下来的。 尽管没了打探消息的那份工钱,却也能在这里继续当个普通伙计。他打听了,在酒楼端茶送水、伺候客人,工钱也算不上低。 风掌柜向来是个和善的,对手下人也都很宽容,金樽阁又眼见得蒸蒸日上,他便机灵地找上了风潇,说是愿意留下来继续当伙计。 风潇看他做事麻利,对酒楼的事务也都熟悉,便欣然把他留了下来。 许折枝再找上他时,是愿自己多掏一份工钱,叫他仍帮着留神酒楼里的消息。 “我怎能做出这种事呢?”那伙计连连摇头,“从前您给我发工钱,就是我的雇主,为您做事是应该的。如今我已是金樽阁的人了,怎能领着这里的工钱,利用这里的便利,替您打探消息呢?” “我虽不是什么大人物,却也知道不可为旧主背弃新主啊!” 他念着许折枝毕竟有往日的情分,还好言劝道:“如今风掌柜的前程那样光明,好好跟着她做事,不会少了我们的好处的!” “您可别想不开,做出些玩火自焚的蠢事” “你想什么呢?”许折枝无奈扶额,“我继续做这些,也是为了风掌柜,你所打探来的消息,我整理后自会上报给她。” 迎着那伙计将信将疑的目光,他拍着胸脯保证:“实在不信,你下次见了她老人家,问问不就是了?” 伙计终于放下心来,多一份的工钱不拿白不拿,干得也很尽心。 许折枝拿到第一份情报时,却为要不要尽数告诉风潇而犹豫起来。 其中一些闲聊中的宫廷秘辛,自然可以给风潇作参考;京城里那几家的明争暗斗,于她而言也会变成有用的消息。 可是关于季流年的事,他是报还是不报呢? 季流年身上有种没见过世面之人所特有的小家子气,比方说偷偷摸摸地打探些什么消息、做些什么事,便以为旁人是真不知道一般。 他状似无意地与闲下来的伙计们聊起风掌柜的夫家,若是要打听打听封王府的煊赫便罢了,偏在最后问一句王府的位置。 许折枝做了这样久的二掌柜,风潇或许会被美色所诱、偏疼新宠,那些伙计在他与季流年之间,还能向着外人不成吗? 以为语气故作轻松、姿态故作随意,便能瞒天过海吗? 季流年是上午问的,许折枝下午就知道了。 季流年是趁晚饭时酒楼里最忙的时候溜出去的,许折枝当即就跟在了后头。 只见他鬼鬼祟祟地出了酒楼,走出许久才找了个路人问路,而后左拐右拐,到了一处不起眼的药铺。 许折枝疑窦丛生,躲在了门后,竖起耳朵去听里头的动静。 他无比庆幸自己自幼习武,耳力本就非常人所能及,加上向来是做这些打探消息的活计,偷听起来十分熟练。 以至于即使季流年把声音压得很小,他还是听出了他要买什么。 春药。 季流年早已紧张得冒了一身汗,他特意寻了块布捂住自己的下半张脸,眼睛也始终低垂着,生怕叫人认出来。 都走出离金樽阁四五条街的距离了,应该安全吧? 可惜药铺里的人说没有足够强效的药,说是卖那玩意儿容易招惹是非、太过危险,况且也难找到进货渠道,因此他们铺子不会有,其他药铺多半也没有。 助兴的药却是有的。 季流年掏出了怀里的小银元宝,还特意问清了“是不是对女子有效。” 许折枝尽数听得一清二楚。 他的脸色逐渐黑了起来。 事已至此,这副药要用在谁身上,已是很明显的事情。 季流年要做什么,好像也并不难猜。 是了,这毕竟是一个刚入风潇魔爪的无知男子,恐怕还不知道他所面对的是怎样背弃世俗、骇人听闻之事。 乍然听到风潇与世子定亲的消息,恐怕要濒临崩溃吧。 许折枝不难理解这样的心情。 然而不同的是,他好像早在不知不觉中习惯了风潇的胡闹,季流年却是骤闻噩耗;他尚且有自己早些年积累下的家业,季流年却全副身家性命都绑在风潇身上。 他只会比自己更难接受风潇的亲事。 要下药给风潇并不难想到,可是为什么还要打听封王府的位置呢? 许折枝满腹狐疑地跟着他,直到他找上了路边一个其貌不扬的小乞丐。 这样的孩子在街上并不少见,好像每条街道上都会有几个,他们衣衫褴褛、小脸儿冻得通红,向过路的人寻求一丁点善心,好熬过这个冬天。 季流年找到的是没有任何其他特点,混入这群孩子里便再也找不出来的一个。 这次是在大街上,许折枝不好找地方藏身,只能躲在离得最近的一棵树下,却也有了些距离。 他只模模糊糊听到季流年断断续续的话音。 “封王府门口,就在大喊世子妃在家中一定要大声拍门,直到有人” 他听到那孩子收得不够低的清脆童声:“只要有人听见,这些钱就都是我的了吗?他们真的不会抓我吗?” 他没有听到季流年的回应。 因耳边似有雷声在轰隆作响,叫他头脑中一片混乱。千丝万缕都悄悄连上,季流年要做什么已昭然若揭。 许折枝一时不敢相信,他竟能做出这样大胆的打算。 平日里一副柔柔弱弱的样子,好像一阵风就能把他吹散了,遇事就躲在风潇后头,浑身上下找不出半分男子气概。 原来下起手来,竟能这样果决和阴狠吗? 许折枝几欲立刻赶回去寻风潇,一五一十地告诉她此男心性之恶毒,却又在拔腿往回飞奔的路上,逐渐慢下了脚步。 季流年的招数虽然令人不齿,可何尝不是阻止风潇嫁入封王府的最好办法? 若只要做这么些动作,就能把风潇留住,季流年也算是有几分聪慧在身上。 只是那春药可就便宜他了。 况且若真被人看见了,风潇不仅不能嫁入封王府,恐怕在世人眼里,还真只能与季流年牢牢锁在一起了。 他既不愿眼睁睁看着风潇嫁做他人妇,亦不愿放任季流年得偿所愿。 就没有什么两全其美的法子,既能叫风潇与封王府之间彻底没有可能,又能不叫季流年从中获益最大吗? 螳螂捕蝉时,焉知背后有没有黄雀呢? 第103章 风潇的手指一下一下轻叩着桌面。 “辛苦你了, ”她温声道,“做得很好,这些消息的确对我有用。” 原来尹策这一次被禁足前, 是有御史参了他一本,这才被皇帝召进宫里, 而后狼狈地回府禁足。 参他的缘由是动用私刑,毒杀了府上的几个侍卫。 毒杀府上的侍卫吗?是为了发泄心中的憋闷, 还是有什么事要灭口?是为了两股之间那点见不得人的破事吗? 风潇不由地扑哧一笑, 难得心情大好。 不过如此看来, 皇帝恐怕还并不知道那天夜里尹策的遭遇, 他也确实瞒得挺好。 只是论起讨皇帝的欢心, 早已和原书南辕北辙。 另一头,风潇能从市井中得来的消息, 皇后自然也不会不知道。 她在皇帝面前不经意地提:“策儿被禁足也有一段时日了吧?那孩子打小生在宫外, 本就少了许多爱护, 如今好不容易父子团聚, 您就别再同他怄气了。” 皇帝提起此事, 便气不打一处来:“你是不知道他有多上不得台面!御史参到了朕脸上, 说他仅仅一个不高兴, 就毒杀了整整四个没犯什么大错的侍卫!” “果真是宫外长大的孩子没有教养, 朕的其他几个皇子, 哪个能干出这样的事来?” 皇后面上亦是一惊,像是没有想到他能这样刁蛮。 “这孩子是鲁莽了些”她温声劝慰道, “不过皇上既然其他几个孩子都是宽厚的性子, 便说明您骨子里的宅心仁厚是传下去了的。” “策儿只是生在宫外,打小没受您的熏陶,才走了点歪路, 往后都会掰回来的” 这话说得好听,捧得皇帝心头舒坦,却也禁不住要拿那几个孩子同他作比较。 都是自己的血脉,怎么就能差这么大? 宫外的空气有这样污浊吗?能连龙子龙孙的品性都带坏? 皇帝悠悠叹了口气 许折枝眼见风潇听了消息,对他这些日子的努力和付出是满意的,心下不免有些雀跃。 原本做好的打算也犹豫起来。 他决定再试试看,能不能光明正大地从她手心里讨到一点温度。 “对你有用就好,”他笑得很和煦,两人之间有种难得的静谧与安好,“我听说封王世子送去的聘礼很丰厚?” 风潇皱了皱眉头,神情肉眼所见地淡了下来:“嗯。” 她不爱听这些事。 像是被绑定在了那些流光溢彩的聘礼上。 来到金樽阁,伙计们纷纷恭贺她得了“封王府的青睐和看重”,又不舍地感叹她“日后怕是再也不能在我们这里抛头露面了”。 进货的几家店的老板得了消息,也前仆后继地赶来凑这个热闹,口中此起彼伏地提前叫上了“世子妃”,话里还隐隐打听着这家酒楼以后由谁接手、他们该找谁对接。 好像人人都默认了,她进了那扇金碧辉煌的大门,从此就要与自己亲手辛辛苦苦打拼下来的产业道别。 因此听到许折枝也问起这事,方才刚提起来一点的高兴劲儿又消了下去。 许折枝看在眼里,心中一阵刺痛。 他还在愚蠢地期待什么呢? 即使自己已一门心思地扑在她身上,为她又是出钱又是出力,兢兢业业地给她的前途铺路,她却仍不会放在眼里。 哪怕上一秒才刚刚露出久违的温柔,却在听到封世子的一瞬间,眼神重又回到他这些日子最常见到的冰冷。 他的种种付出,在封世子面前都像个笑话。 风潇是不会被打动的。 许折枝垂下眸子,没有再试图接着这个话题聊下去;风潇也被他搅没了兴致,意兴阑珊地起身离开了。 许折枝这才重又抬起头来,目送着她的背影。 一个即使已见过无数次,还是叫他忍不住看愣了神的背影。 季流年或许有一件事情没做错——任何人对着这样一个背影,都会有无论如何也要挽留下来的冲动的。 许折枝默默心想 风潇又一次听到叩门声,跑去开门时,以为是谢昭熠回来了。 算下来她已走了八九日,按照青英论武的赛程,结果应该已经出来了。还有多久回到京城,便看她还有没有别的事要忙。 一举夺魁,理应有许多应酬吧? 她几乎能想象那样万千视线尽数落在她身上的场景。 尽管为尹策的事有些着急,风潇也忍不住希望谢昭熠再多享受一会儿被围着恭维的滋味。 人生能有多少次这样大规模的众星捧月?不多享受一会儿,未免也太辜负。 因此听到叩门声时,风潇惊喜之余还有些惋惜。 急匆匆跑去开门一看,外头站着的却只有一个季流年,街上连别的行人都没有,唯有一个小乞丐路过,转眼也不见了踪影。 风潇有些失望。 季流年敏锐地捕捉她她转瞬黯淡了些许的眸子,心中闷闷一痛,面上却若无所觉。 他眼角眉梢带着温润的笑意,举起了手中拎着的一坛子酒:“好久没见到您,乡君勿怪我擅自登门。” 风潇眼里的光重新亮了起来。 “带来给我喝的?”她饶有兴致地接过坛子,轻轻嗅了嗅飘出的香气。 不算最好的那一档,但以季流年的财力,应该是下了一番本钱的。 难得的是,看起来像拱辰街尽头那家酒肆里限量的新品,据说会有股梅花清香,要排队两三个时辰才能买到,前两天甚至卖售罄了。 她都还没喝到呢。 算他有心了。 “愿与乡君不醉不归。”季流年微微侧过头,像是有些羞,露出了红透的耳朵尖。 风潇兴味更浓。 不醉不归吗?借酒助兴吗?这一招她早玩过不知多少次了。 她第一次借着喝酒的机会挑逗新猎物时,季流年指不定还在玩泥巴呢。 尽管青涩,却也别有一番风味。尤其是最近正放在手心里的美人,如此变着法子地花心思勾引她,更是极大地取悦了她。 风潇笑吟吟地把他带进了院子,仍是要自己去洗干净,仍是要吞下那颗黑漆漆的药丸。 非但如此,这次她还捏住了他的下巴,要检查他有没有吞咽干净。 季流年隐隐觉得被羞辱,然而一想到马上就要发生的事,便咬咬牙忍下了这一时憋闷。 他温柔小意地为风潇斟了一杯又一杯。 风潇来者不拒,只是自己每饮一杯,也一定要他也喝下去同样的量才行。 季流年恐怕不知道自己的酒量,以为她会先醉。然而她的酒量并非常人所能比肩,这样喝下去,先醉过去的一定是别人。 醉醺醺的季流年又会是什么滋味呢? 风潇很期待。 然而一杯接着一杯下去,她却逐渐感觉到有些不对。 身上止不住地发烫,温度很快就高得不正常,她脱得只剩寝衣,仍觉脸热得红扑扑的。 骨髓深处有种难以言喻的酥痒。 风潇喝过的酒很多,从来没有什么酒是这样的功效;她如今的状态,倒更像 昏沉的意识骤然清醒了些许。 她掐了掐自己的掌心,极力睁大眼睛去看季流年,只见他也脸颊通红,眼神比自己还要迷离许多。 酒是两人一起喝的。 连自己也没放过吗? 风潇有些好笑。虽觉身上酥软无力、隐有所求,却也没到十分难受的地步,药性应当不是很烈。 恐怕只是助兴用的,还连自己也一起喝了,季流年也算是为了求欢不择手段。 事情过后,是该好好敲打敲打他,虽说其心可嘉,但也该叫她知道一声。 不过那都是后话了,眼下自然要先好好享受一番美人亲自送上门来的惊喜。 风潇一件一件地褪去他的衣衫,欣赏着近乎苍白的身体上,泛起一片又一片不正常的红晕。 她用指尖轻轻滑过,边感受指下细腻的触感,边有意激起他无意识的颤栗。 风潇强迫他跪在地上,按住了他的头。 她用手抓住了他的头发。 情迷意乱之际,窗户处却传来一声突兀的巨响。 “轰隆——” 雕花木窗应声炸裂,木屑纷飞如雨。 一道黑色身影自破碎的窗口飞身而入! 丧彪顿时被惊醒,在院子里狂吠不止,试图挣脱脖颈上的绳索。 风潇被这突然的变故惊得呼吸一滞,手上动作顿时停住。冷风从窗户灌入,她晕乎乎的头脑都清醒了几分。 便听得“嗤”的一声,她还未来得及反应出这是什么动静,又听见面前的季流年发出一声惨叫。 “啊——” “呃……” 他喉咙里随即挤出一声短促而模糊的音节。 然后难以置信地低头,看着自己胸前绽开的那朵血花。 烛火剧烈晃动,墙上的人影张牙舞爪。 风潇惊愕地抬头,看见了那道人影露出熟悉的一张脸,看到了他手上持着的长剑,看到了长剑尽头胸口已被鲜血染红的季流年。 她看见那张熟悉的脸上布满了焦急和恐慌,仿佛生怕自己来晚一步,眼里藏着殷切的担忧。 她听见许折枝气喘吁吁地说:“对不起,我来晚了——” 她看见他把长剑猛地抽出,季流年眼中的光彩迅速黯淡,身体软软地滑倒在地。 “为什么”她无意识地喃喃道。 “我刚得了季流年心怀不轨的消息,他买了催情助兴的药要用在你身上。拼尽了所有力气赶过来,终究还是晚了一步” 许折枝抚向她热得发烫的脸。 “你好像已经把药吃下去了” “你说,”风潇的声音里仍旧听不出半点情绪,像是被眼前这一幕吓得失了神,“你刚刚才得了消息?” 第104章 “是, ”许折枝下意识地有些心虚,硬着头皮答道,“我早觉得这小子形迹可疑, 因此格外留心了些。” “你是怎么发现的?既然一直留心着,又怎会现在才来?”风潇的语气仍平静得出奇。 边说着, 她边把手放在了季流年脸上。没有感受到他的鼻息,于是轻轻地拂过他的眼睛, 把他原本还圆睁着的双目合上。 “他前些日子鬼鬼祟祟地去了药铺, 我偷偷跟了去, 发现买的竟是催情的药。” 许折枝没想到风潇不仅没有感激他及时赶到, 反倒纠结起自己晚了一步这样的小细节。 若是单纯见他去买了东西, 难以解释为何要警惕至此;若是亲眼跟着他到了药铺,便不会这会儿才出现。 来不及反应更多, 心念飞转间, 许折枝急中生智:“本打算先报与你知道, 这两日你又没再来过。” 他早闻见了空气里的酒香。 “一直没见他有什么动作, 便放松了点警惕。直到今日没看见他, 一问伙计, 说是见他买了酒回来, 自己捣鼓了一会儿又往你这里来了, 我才觉大事不妙, 尽快赶了过来……” 要买通个伙计为他作证,还有那药铺的老板, 得把季流年去买药的时间往后说一天。 许折枝在心里飞速盘算, 虽然有些疏漏,但只要他赶在风潇查证前做好手脚,便不会留下破绽。 风潇眼看着是被吓到了。如何处理季流年的尸体, 恐怕还要有求于他,更没有道理继续揪着他质问吧。 便见风潇果然愣愣地点点头,不再追问。 许折枝微微松了口气。 她没有把他的手移开,脸颊滚烫的温度持续不断地传递到他的手心。 许折枝胆子大了些,他蹙眉,担忧地望着她:“你还好吗?” “我不好,”风潇面上也适时地显露出痛苦的神色,“药效发作了,我身上热得难受,好难受……” 她的眉头很少见地紧皱,不断喘着粗气,额头上渗出一层细密的薄汗。 “许折枝……” 她轻声唤,抓住他放在自己脸上的手,狠狠贴得更紧,试图汲取他身上的凉意。 许折枝努力抑制住眼中的狂喜,他低下头去,如此便能藏住见不得人的情绪。 他的声音有些颤抖:“我在。” 风潇拽着他伸出的手,把他往自己的方向猛拉。许折枝顺势靠了过来。 “哐啷”一声,另一只手握住的那把剑落在了地上。 许折枝闻到了久违的气息,他感觉到风潇的手时隔多日再一次抚上了自己的头发。衣衫凌乱,头发披散,一切都像一场梦。 她身上真的好热。 尽管风潇的手向来都是暖乎乎的,今日却格外灼人。许折枝疑心自己身上现在最热的那块地方,恐怕都比不上她的温度。 屋子里弥漫着酒香,在她身上达到最浓。 不知是唇齿间的交换把酒里的药劲儿渡给了他,还是她此时意乱情迷的模样叫他酒不醉人人自醉,许折枝只觉自己也燥热难耐,呼吸愈发粗重。 “风潇,”他喃喃问道,“你知道我是谁吗?你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吗?” “我当然知道,”风潇声音沙哑,在他耳边低语,“我知道我要什么。” 她伸手够到了不远处枕下的玉瓶,从中倒出一枚漆黑的药丸,急切地塞进了许折枝嘴里。 “这是什么?”他下意识要往外吐。 “吞下去,”风潇绵软的声音里多出几分强硬,“避孕用的。” 她的邀请已溢于言表,任谁都能明白这是什么意思,形势已容不得他再有分毫犹豫。 许折枝就着风潇递来的一杯酒,把药丸咽了下去。 “给我吧,许折枝。” 酒香与她的发香交织,整个屋子都被她带得气温升高,外头的丧彪像是发现了主人没事,不知何时已停止了叫唤。 静谧的夜里,风潇的一举一动都发出细微的声响,在他耳边无限放大,而后变成一阵轰鸣。 许折枝听到了自己的理智土崩瓦解的声音。 他有些急切,大约是等这一天等了太久的缘故,风潇不许他擅自做主,掐着他找到合自己心意的韵律。 许折枝很快感受到了其中的妙处。 他好像明白了为什么会有食髓知味这个词。 他听到全世界的声音都被风潇占据,她的轻喘、她的呢喃、她模模糊糊叫人听不清在说什么的低语。 他的意识越来越昏沉,眼前的景象越来越单一,周遭的一切都失去了颜色,只剩下一个汗涔涔的风潇。 他紧紧抱住她,埋在她的脖颈处,贪婪地吸吮独属于她的味道。 风潇的手亦在他后背游移,把他的衣衫一层一层扒下,而后来回抚摸,在上面打转、绕圈。 她手指抚过的位置,留下一串又一串难言的酥麻,叫他忍不住轻哼出声。 风潇的手不知何时回到了自己头上,手臂又很大幅度地挥舞回去,找向了他的后背。 这是什么意思? 许折枝有些困惑,混沌的头脑却容不得他思考。 “呲——” 他听到很奇怪的声音,却又很熟悉,像是刀刃穿过了人的血肉。 后知后觉地发现,背后有一处突如其来的冰冷,随即爆发出剧烈的疼痛。 许折枝闷哼一声,环抱着风潇的手臂僵直一瞬,而后又剧烈地痉挛,试图更紧地箍住她。 却失败了。 身上的力气正像潮水般退去,手臂不遂人愿地无力垂落。 背后心口处插着一根素银的簪子,簪头简单的花样在月光下反射出冷光。 风潇的头发不知何时已散开了。 许折枝终于听清了她那些模糊的低语:“今日刚买了酒回来吗?你好像不太爱喝酒,所以不知道。” “他买的是拱辰街尽头那家酒肆的梅花酒,整个京城只有一家有卖。因只能取那个时节的梅花,所以统共只有一百多坛,两天前就全卖完了。” “他怎么会今天去买还能买到呢?” 许折枝瞪大了眼睛,不知是被她的话所惊到,还是濒死时无意识的生理反应。 今日不能买,便意味着他说了谎,在更早之前,季流年就已做好了这些准备。 许折枝隐瞒此事,是为了解释来得太晚、没能阻止她喝下掺了药的酒。 他在心虚什么呢? 他来的这样巧,正在风潇药效已然发作、与季流年才刚刚开始的时候。被他赶来救下,又仍受药效支配,除了许折枝,她还能求助于谁呢? 好一个顺风车。 以为她情欲上头就来者不拒了吗?她今日要吃的是上门赔罪的貌美少男季流年,不是这个阴森森跟在后头捡便宜的许折枝! 他打断了她的好事,妄图把她蒙在鼓里,鸠占鹊巢今夜的恩宠,还想享受她的感激,当她是封鸣之一样的傻子吗? “你把我的人杀了,就把你的命偿还给我。” 她的声音幽幽响起在他的耳边。 “给我吧,许折枝。” 原来是把这个给她。 “他……”许折枝拼尽全力,仍只能断断续续地发出嘶哑的气音,“他是要……害你……” 一股温热的、带着铁锈味的液体涌上他的喉咙,濡湿了风潇肩头的衣衫。 “他要……让……人……” 他的话音戛然而止。 微微抬起的手终于落了下去,手指的颤抖也停住了。 逐渐涣散的瞳孔里,惊异、不甘与痛苦通通缓慢地消散,最终只剩下深不见底的虚无。 “害我?”风潇一声冷笑,不管他能不能听到,“那你就更该死了。” “他都要害我了,你还要瞒着我,就为了代替他享受我吃下药的结果。” “许折枝,你还是像从前一样虚伪、做作、道貌岸然,妄图双手干干净净地享尽好处。” 她轻轻推了推许折枝,发觉比她想象中要重,只好缓了缓劲儿,才一鼓作气地把他推了起来。 没有任何着力点,许折枝的身体直直倒下,压在了季流年身上。 两人交叠着卧于风潇脚下,风潇也已乏力,倚靠在床榻上气喘吁吁。场面竟诡异得有些安详。 若不是空气中已盖过酒气的浓重血腥味。 风潇从脑子到身体都已力竭,只能硬撑着一口气尽力思考。 季流年要害她,要“让人”做什么?他到咽气为止只给她喝了下药的酒,却自己也喝了,因此药和酒应当都没有什么实质性伤害。 仅仅是使她动情、与她寻欢,就能害到她吗? 此事悬而未决,另一桩事也麻烦得很。两个人一起死在了她家,只留下两具尸体和满地鲜血。 要埋起来吗? 且不提要费多大功夫,埋起来就能藏得住吗?许折枝有自己的关系网,失踪的消息瞒不了多久,到时候官府查起来,大概不难查出他最后的行踪是往自己这里来了。 季流年虽短时间内不会被人注意,却早晚可能冒出个亲朋好友寻过来,当日许多人都看到是她赎走了他,总会找上来的。 藏又藏不住,难道要报官吗? 就说是两人意欲强迫于她,反抗间失手把他们杀了。正巧还有剩的酒,酒里还有药,药铺酒肆的老板也都能为她作证。 且不提她如何在中了药的情况下杀了两个人,其中还有个习武的许折枝,就算官府信了她的说辞,难道就能脱罪吗? 即使在正常许多的现代,正当防卫也是很难被判定的,有赖于近些年好几桩社会影响不小的案子,才稍稍脱离了“僵尸条款”的处境。 何况这个荒唐的世界呢? 风潇不敢赌,强.奸女子的男子,和反杀了对方的女子,究竟分别会是什么下场。 第105章 她无声叹了口气。 “风潇?” 正当她犹豫不决之际, 却听见一道熟悉的声音,语气里有显而易见的惊骇。 她骤然警惕,强行提起了精神, 迅速扭头去找声音传来的方向。 秦时静静立在窗外,似笑非笑地望着她。 风潇浑身的汗毛立刻竖了起来:“你是什么时候来的?站在那里多久了?” 为什么丧彪没有动静?为什么她一点声响也没听到?他目睹了全过程吗?面前这幅血腥的场景还有得解释吗? 心跳如擂鼓间, 她听到他声音里带着玩味:“放心吧,自然来了没多久。否则我怎么会不出手救你呢?我能忍心看你亲自辛辛苦苦杀人吗?” 风潇心中一沉。 “幸好我一早就趁师姐被他们缠住, 先一步赶回来寻你, 否则便看不到方才那样壮观的场面了。” “银簪杀人好用吗?风长老?” 他好整以暇地抱臂看她, 明明只立在原地, 却有种步步紧逼的架势。 风潇深吸一口气, 却闻到了空气中的血腥味。 她皱了皱眉头,弯下身子, 从床下寻到了自己的鞋子, 慢条斯理地穿好, 又整了整方才弄乱的衣裳, 这才缓缓走向门口。 把门从里头打开, 她走出屋子、走向窗户的位置, 站在了秦时面前。 一串动作下来, 呼吸声已渐渐变得平稳。 四肢还有些绵软无力, 胃里也有些翻江倒海, 不知是酒喝得太猛,还是被血腥气熏到了。 尽管如此, 面上已完全恢复了平静, 拳头也堪堪可以攥紧。 秦时一挑眉:“都这个时候了,还要如此体面地出来与我说话吗?” 风潇不理会他的冷嘲热讽。 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她从来是个能屈能伸的人, 为求渡过这一劫,并不介意演点他想看的。 秦时的话却比风潇的眼泪出来得更快。 “准备怎么办呢?亲手杀了两个人,你该如何全身而退呢?”他凉凉道。 不是两个,我只杀了一个。风潇在心里无声纠正。 “这里是京城,可不是那不受官府管制的流云宗,你以为还能像当初抛下我一般想跑就跑吗?” 杀人犯法,甩你又不犯法。风潇又想。 “你不妨好好求求我,”秦时眼见她一直低着头,一言不发,心头的快慰越来越抑制不住,“兴许我还能看在往日情分的面子上帮你一把。” 终于让他有了这样的机会。 心底的畅快满得快要溢出来,叫他几欲不顾一切地放声大笑。 风潇啊风潇,你也有今日! “一个人很难把这两具尸体抛到远处吧?也不好应对官府的盘问吧?我倒是能帮你把尸体挪到荒山野岭埋起来,不过这个京城,你恐怕也呆不下去了。” “左右我也呆不下去,不如你跟着我回流云宗,好好同我过日子,至少不至于锒铛入狱。” 风潇一愣,随即想了起来——他是钦犯,确实难在京城久留。 “否则我可不能保证会不会说出些什么。若是有人把你告到了官府,你休怪我这张嘴没个把门。” 已是赤裸裸的威胁。 秦时恍觉已握住了风潇的生杀大权,居高临下地细细打量她苍白的脸色和沾染了血迹的衣裳。 心中还是不由自主地揪起一瞬。 于是暗自恼恨自己的没出息。 已被践踏至那个地步,怎么还能在这种时候又生出一丝心软呢? 他轻轻摇了摇脑袋,试图把那些杂念全清理出去。 平心而论,听从他的提议已是她最好的选择。 面前的场景容不得风潇抵赖,何况看她这副匆忙慌张的样子,恐怕也不是蓄谋已久,只是一时失手杀了人。 否则怎么会选在自己住的地方,放任那两人的血弄脏她的屋子呢? 她向来怕脏。 既然事发突然、没有详尽准备,那留下的破绽也就不会少。指不定有多少人知道,这两人今晚的最后一个去处就是她家。 她根本经不起官府半分查探。 到了流云宗,才能暂且逃过官差;但若要他一直保守住这个秘密,不把她供出去,唯有听他话这一条路。 想清楚该低头跟他走,只是时间问题。 秦时踌躇满志地等待。 风潇低着头,脑中亦把这一层飞速过了一遍。 杂乱的思绪中,她恍惚还听到外头隐隐有些杂音。都这个时候了,巷子里哪里还能有那么热闹? 总不能是已有人发现了不对劲,追过来抓捕她了吧? 事已至此,或许暂时妥协果真已是唯一办法。至少要熬到谢昭熠回来、熬到她能安全地见到皇后,她总会寻到法子获取庇佑的,只要给她一丁点喘息之机 “咚咚!” 院门传来了突兀的拍门声。 风潇心头一紧:原来方才听到的动静不是幻觉吗?外头真的有人—— “风潇!开门!你在里面吗?” 紧跟着拍门声响起的,是封鸣之焦急的叫喊。 “你还好吗?里面还有其他人吗?里面的人你听着,不管你是谁,她是我封王府的世子妃,你但凡敢动她一根手指——” “是你那未婚夫婿啊,”秦时不合时宜地笑了,“听说是你攀上了高枝?还没来得及恭喜呢。” “你说,如果他知道了你今日在床榻上、在欢好间杀了两个人,他还会愿意娶你进门吗?” “别说娶你了,恐怕会直接带人把你捉拿官府吧?” “开门啊!开门——”封鸣之犹在外头扯破了嗓子大喊。 “再不开门我就带着侍卫破门了!” 他高声威胁。 “还带了侍卫呢?这么多双眼睛看着,恐怕那小世子再愚妄再痴心,都保不下你了。” 秦时佯装遗憾地摊开手,装模作样一声长叹。 “风潇,”他终于收起了些玩笑的模样,语气转而冷冽,“你向来不蠢,应该知道这时该怎么选。” “只要你一句话,我现在就能带你走。” 风潇有些发愣般看着他。 这样成熟狠辣的、威胁起人来饶有兴致的秦时,好像才更接近原书中的描写。 初见时把她打横抱起,扛在肩上一路飞奔的少年侠客,大概真的已经死了,抑或是从未出现过。 她猛地拔腿向院门口跑去。 秦时尚未摸清楚她何故自投罗网,骤然打开的院门也叫封鸣之一愣。 本已顺着墙根往上爬的几个侍卫尴尬地停了下来,他们原本的任务是在叫喊声的掩护下直接翻墙进去。 封鸣之几乎带出了封王府他能动用的全部侍卫。 本已用过晚膳,该是快要入睡的时候,王府大门却被一小乞丐叩响。 门房本该直接把他赶走的,却见那小乞丐一个劲儿地磕头,口中嚷嚷着“求见封王世子,世子妃有危险”一类的话。 世子妃对他们世子爷有多重要,全府上下有目共睹。 当日那些把王爷气得吹胡子瞪眼的聘礼,和世子亲自前去下聘的架势,到现在还历历在目呢。 门房一犹豫,终究不敢赌,把原话报给了世子。 那小乞丐不仅能报上世子妃的姓名,还能说得清她家宅子的位置。他坚称是世子妃派他来求救,亲口告诉了他封王府的地址,这才能找上来。 封鸣之比门房更不敢赌。 他来不及报与父王知晓,便带着能调动的侍卫,一路赶到了榆林巷。 已顾不得这个时候还能不能在城中纵马,他只求马儿再快一些。 他们纨绔子弟不是最爱闹市纵马的人吗?他被骂了这么多年纨绔子弟,若真连心上人有危险时都不敢纵马快奔一次,岂不白白挨骂了? 如今终于拍开了这扇大门,封鸣之来不及松一口气,先就要拉着风潇仔细问她究竟出了什么事。 他只堪堪看到她头发披散、衣衫凌乱,身上和手上都有血迹,鲜红而未干透,不知是她自己的还是旁人的。 封鸣之惊得瞳孔骤缩,一句话都没来得及开口,便被风潇下一步的举动打断。 她飞一般地扑向了他,直直撞入他怀里。 封鸣之此生从未有过如此体验,更从来不敢肖想有朝一日风潇能如此对他。 然而风潇此时的温度和触感如此真实,尽管只有一瞬。 他还未细细感受,风潇已与他调换了身位,将他牢牢护至身前。 她抓着他后背的衣料,像举着一面盾牌。 封鸣之担忧未了便惊喜陡生,未及细品便换了身位,而后迅速生出另一种莫大的惊喜来。 风潇躲在了他的身后! 她在相信他、依赖他、有求于他的保护! 封鸣之胸中霎时涌现出万丈豪情,他展开双臂,死死地遮挡住了风潇的整个身形。 他听到背后风潇的惊呼:“快拿下他!他杀了人!” 封鸣之甚至不用转头,因为她的手指已从他脸颊右侧伸出去,遥遥指着面前那黑衣男子。 他曾见过的,数日前把风潇堵在家门口、指着他的鼻子痛骂、最后灰溜溜离去的那名男子。 传闻中曾最早得到风潇青睐的幸运男子。 他看见那人面上露出了惊愕的神色,像是没料到风潇所言一般。 “一派胡言!”他怒喝,“分明是她——” “住嘴!”封鸣之迸发出前所未有的气势,高声号令道,“封王府侍卫听令,给我拿下这个凶手!” “分明是她”后面跟着什么? 他不想听。 此人衣裳整齐,连鬓角都丝毫不乱,周身干净得很;风潇却一派狼藉,血迹遍布全身。 如果他完整的这句话是“分明是她杀了人”该怎么办? 他必须在他说出口之前将他拿下,将此事定下! 风潇的声音又从背后传出,叫他在惊诧恐惧之余,竟生出一些细微的庆幸。 “他是在逃的钦犯秦时,被我们识破了身份,才要杀人灭口——” 她用尽全身上下仅存的力气,扬声呼喊。 第106章 此言一出, 在场所有人皆是一惊。 王府侍卫原本都当小世子是在胡闹,天都黑了,突然把他们都召集起来, 非要来找世子妃一趟。 面上还那样着急,说是世子妃有危险, 催命一般催着他们赶过来。 京城之内,天子脚下, 能有什么危险? 只有小世子这样被爱情和女人冲昏了头脑的痴情种, 才会什么消息都信。 也只有他们这样的下属, 摊上了坠入爱河的小主子和过于溺爱小主子的主子, 才会需要为一个小乞丐的话跑这一趟。 直到见封鸣之敲门许久仍不得回应, 转而疯了般地拍门,侍卫们才意识到恐怕真出了事。 世子妃披头散发、满身是血地跑出来, 更说明了今晚发生的并非小事。 尽管有了些心理准备, 却也没想到竟能涉及到钦犯。 眼见面前那黑衣男子面容清俊、气质朗朗, 却在听到“钦犯”二字时, 整个人紧绷起来, 浑身上下肉眼可见地散发出危险的气息。 侍卫们也霎时紧张起来, 当头几个飞速并步上前, 把世子护在身后。 早早立在封鸣之身后的风潇位置得天独厚, 前后左右被人群包围, 不由地安心许多。 于是更放心大胆地露出惊魂未定的表情,高声喊道:“抓钦犯!快将他拿下——” 秦时打从她嘴里说出“钦犯”二字开始, 面上轻松的神色便收了起来。 比警惕先一步到达脑海中的情绪, 是被背叛的不可置信和痛心疾首。 他虽是钦犯,当时却在逃亡途中救下了她,还一路保护她到了流云宗。将他引荐入宗固然是她的功劳, 可若是没有他的护送,她一个弱女子到得了流云宗吗? 早在她放火的那个村子,就该被绳之以法了! 一直以来,他从不在外人面前提起那把火,她亦闭口不提官府对他的捉拿。 秦时一向觉得,这是两人未曾言明的默契。 他们都有不可为外人道的危险往事,也心照不宣地替彼此隐瞒,秘密只有彼此知道,形成一座相互依偎的孤岛。 她却这样轻易说了出来。 还是在打算污蔑他替她顶罪的时候。 来不及质问她的背叛,眼下的处境更叫人头疼。秦时大致扫视一圈,封鸣之背后密密麻麻,带来的侍卫约有二三十个。 观其摆出的架势,恐怕都有武艺在身。 单独任何一个拿出来,自然都难以与他相较,然而二三十个练家子,又是在这形成围困局面的院子之内,逃脱并非易事。 眼下必须得想个法子,先从此处逃脱,而后速速离京,躲回云雾山上。 他只好尽力收起狰狞的神情,迫使自己的语气平稳:“风潇,你开什么玩笑?” “分明是这两人意图药.奸于你,你奋起反抗才失手杀了他们,我也是刚刚赶到,才看见这幅场景,哪有什么钦犯不钦犯的?” “你也是被逼到绝境才杀了人,”他极力藏起话语间的咬牙切齿,循循善诱道,“官府想来也会理解的,不必非要推脱到我身上。” “你不要再负隅顽抗了,”风潇却丝毫没有要改口风的意思,“是真是假,你去官府走一趟不就知道了?与那通缉文书上的脸对一对,你抵赖不得的!” 她心有余悸似地絮絮道:“许折枝很早之前便听余止说过,有个逃脱了的钦犯姓秦,因此今日听我说起他叫秦时,又说当日他将我掳走时确实有官差追他,便起了疑心。” “正当我们对上了消息,几乎能确定他就是那个逃脱的钦犯秦时之时,他却破窗而入,不知已在外头听了多久!” 风潇煞有介事,秦时目瞪口呆。 “他有武艺在身,我们三人加起来也敌不过他,眼见得就要被他灭口,季流年与许折枝冲过来替我挡了两剑,才叫我有机会撑到了你来” 季流年与许折枝的伤口确实在背上,是挡剑的姿势。 风潇的一番说辞逻辑自洽圆融,尽管秦时亦有相抗的说法,却无论如何也不能真如风潇所说一般“去官府走一趟”。 他一咬牙,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飞身暴起,试图从墙上翻出去逃走。 然而各侍卫的警惕早已拉到了最高,甚至还有几个方才打算翻进来的,此时正停在墙头上。 仅仅拉住他一瞬,便足以拖到其他人迅速赶来,齐齐将秦时围住。 秦时终究是秦时,在围困下仍持剑重伤几人,然而终究双拳难敌四十手,逐渐败下阵来。 终于被双臂反剪,死死缚住,三人合力压制,叫他动弹不得,这才放下心来。 “你去,”封鸣之在外围随手指了个侍卫,“速去报与官府,便说擒住了钦犯,令他们立刻带足人手前来捉拿。” 那人得令应声,飞身离去,他才终于长长舒了口气。 “你们在外头好好守着他,休要叫他逃脱,”吩咐完这些侍卫,又转头温声朝风潇道,“我去里头看一眼,你先去旁边的屋子休息,好不好?” “我同你一道。”风潇心中一紧。 里头的场景还是最开始的模样,酒坛子摆在桌面上,酒里下了药,两具尸体交叠着摆在地上,旁边怕是还掉落着那根带血的银簪 她必须赶在来人之前,去把这些痕迹整理干净! “方才场面血腥,定是将你吓着了,你就别再回去了,否则今晚更睡不着。”封鸣之却一反常态地坚持。 “我自己进去就是了。”他定定注视着风潇。 方才还一副受了惊吓的模样,如今众目睽睽之下,还非要回到凶案现场,显然更说不过去。 风潇一咬牙,只得不再坚持。 官府纵使要查,也是先查清秦时的身份,自己这里的两条人命或许可以往后放放,一切还来得及。 再不济,她一口咬死事实如此,单凭那几样能强行解释的东西,也不足以使秦时翻供 怎么强行解释呢? 这对平日的风潇或许并非难事,然而此时此刻,她早已身心俱疲,脑子也不由地昏昏沉沉,强打起精神,仍觉面前一片恍惚。 何况还有秦时的声音在一旁干扰:“你如此陷害于我,是全然不顾往日情分了吗?既然如此,你当日放火烧了——” 他的声音戛然而止,随即变成了模糊不清的呜咽。 有懂事的侍卫找了布条,塞进了秦时嘴里。 风潇耳边得以清净片刻,心绪却仍旧静不下来。 她方才亲手了结了一条人命。 正经算起来,这不是她在这个世界第一次杀人。当日放的那把火,她就丝毫没有收着的意图,心里期盼越大越好,能把那男人烧死更好。 看那女人后来的反应,兴许是成功了。 然而当日的她只是放了把火,没有亲眼见到旁人的惨状;今日却是亲手把簪子送入了另一个人的心脏,她甚至能回忆起手上利器被人的脂肪、骨头或血肉所阻隔的停滞感。 方才提着一口气要把后续处理完,如今暂且松下这口气,恶心和恐惧便后知后觉地涌了上来。 血腥味顺着夜风飘进鼻子,她有点想吐。 这是她严格意义上亲手杀死的第二个男人,或多或少与她沾染了些因果而死的男人已有七个。 或许还有将死之人尹策和秦时。 风潇隐隐有种无力感。 她又不是来杀男人的。她想要的东西很简单,不过是一些漂亮的、听话的、可爱的小男孩罢了。 可是他们一个赛一个地不听话。 不听话便罢了,她向来不爱为难人,大家好聚好散,也算一段缘分。 可是没有人愿意放过她。 或视她为美丽的点缀,妄图叫她成为自己身边万花丛中的一朵;或把她当作摇尾乞怜的宠物,想用一丁点微不足道的恩惠将她捆在身边。 尹策享受不计其数的女子,却要别人为他守住贞洁,要将她扑在榻上,要她被“囚于府中”、被沉塘被浸猪笼被诛九族。 秦时要大发慈悲地把她“纳入府中”,只有以完璧之身才能享受这等大恩大德,若她不愿意,面对的就是甩不脱的纠缠和威胁。 徐天凌和纪啸见不得别人好,为自己的忮忌和贪念而不惜谋害无辜之人的性命。 余止刚愎自用,拿她作报复弟弟的工具,还把那一丁点情意当成天大的施舍;余越虽对她不坏,然而被余止记恨至此还心怀愧意,不知曾做出过什么猪狗不如的破事。两人狗咬狗,也算死得其所。 季流年看着最无害、最懂事,却一出手就是要给她下药、再叫众人撞破。封鸣之赶来那一瞬,回想起许折枝临死前的话,风潇终于明白了季流年要做什么。 许折枝更是先要她为一个死人守妇道,又道貌岸然地要借旁人的顺风车使坏,甚至还不如季流年光明正大。 家暴的那个男店主更不必说。 这些人该死吗?好像都不算冤。 封鸣之已是其中顶顶听话的好狗,却也不过是对上她时有了退让。真叫他想起其他女人能不能这般,他那不争气的脑袋只会一阵一阵地疼。 可她风潇自认为玩过相当数量的男人,也算培养出了眼光。难道是她识人不清,挑一个坏一个吗? 天下男人那么多,偏偏叫她挑到的都是烂种? 她不背这个锅。 她没有玩到的男人难道就是什么好东西了吗? 这里面可也有不少未被她挑中的,同样展现了叫人叹为观止的劣根性。 更远处,那些她没来得及接触的路人角色,靠得近些,指不定能闻见什么臭味儿呢。 第107章 金樽阁里的店小二, 为什么认定她嫁人后一定不会再抛头露面,酒楼将交与旁人接管呢? 听闻她亲事的路人,为什么窃窃私语猜测她的金樽阁不过是个幌子, 卖弄风情、招揽男人才是主业呢? 英明神武的皇帝,为什么与皇后琴瑟和鸣, 却有一个成年才接回宫里的私生子尹策呢? 他们的恶有大有小,说不清是笼罩在头上的天道所下的紧箍咒, 还是一个又一个场景下生发出根深蒂固的念头。 他们全都到了活该一死的地步吗?好像也不见得。 值得一死的人难道就能杀得完吗?风潇做不到。 她生平第一次为“男人”这个词感到无力。 他们的脑袋瓜里, “女人”的灵魂、□□尽数挂在“男人”身上, 一生与“取悦”、“贞洁”与“奉献”绑定。 人人视之为至高真理, 凡有倒行逆施者, 天道自会先赏下一阵头痛。 思绪纷杂,她竟也感到太阳穴隐隐作痛。 风潇猛然睁开了眼, 惊骇地捂住了自己的头。 她为什么也会头痛? 一整晚又是寻乐醉酒、又是杀人栽赃, 她已精疲力竭, 头痛似乎也是正常的生理反应。 如此便难以分辨, 方才那一瞬间的剧痛, 究竟是劳累过度, 还是被这个世界同化的趋势。 或许只是这一切太过于复杂和庞大, 以至于给了她太大的压力? 同样的道理说了一遍又一遍, 她终于逐渐厌倦, 已懒得再与人多费口舌;类似的男人见了一个又一个,她总以为下一个就会乖巧起来, 掀开外面的皮囊, 看到的却总是同样的大脑和心脏。 疲惫如海浪一般涌来,几乎要把她淹没。 如果不想这些,如果忽略这一切 她有一个自己的宅子, 一条自己的大黄狗,甚至一座自己的酒楼,和即将新开的一家书肆。 她有皇后的器重和抬举,有谢昭熠乃至于整个流云宗作为后盾。 她有一个世俗意义上值得人人称羡的好夫婿,封王府地位高贵、底蕴深厚,她嫁进去一辈子吃穿不愁、养尊处优。 丰厚的聘礼眼下正在地上摆着呢。 封鸣之也是个难得的好人,他对她温柔、体贴、尊重,愿意付出和奉献,甚至几乎到了言听计从的地步。 其实她的生活已经很好。 如果她不多打听那个店里的女主人,就不会成为杀人放火的凶手,也不会被她掐着脖子质问。 如果她不主动招惹徐天凌,就不会成为他口中害他“起了歹念”的女人。 如果她老老实实地借着这个身子告诉秦时,她那时确是完璧之身,与他安安稳稳地相伴余生,就不会被他纠缠记恨至此。 如果她没有被余止、季流年的美色所惑,如果她没有玩心大起地挑逗余越、许折枝 不要! 风潇!不要! 她听到一道熟悉又陌生的声音在很近又很远的地方叫喊。 她用右手狠狠掐住了左手的虎口。 其实风潇也不确定虎口在什么地方,只是找了个大致的位置用力掐下去。 她的指甲不算短,几乎用上了同方才簪子捅人一般的力道。 指尖渗出了红色的血。 她痛得闷哼出声。 晕乎乎的头脑被疼痛所刺激,终于清醒了几分。 风潇大口呼吸着新鲜空气,面上的惊恐超越了无数个危险近在咫尺的瞬间,甚至性命攸关的后怕,都不如此时此刻来得浓烈。 她紧紧捂住了胸口,这次是真的被吓到。 左手的血还在往外冒,她却只庆幸下手不算太晚。若不是这一瞬的疼痛,她还能靠什么把自己拉回来呢? 耳畔又响起方才那阵叫喊,一道声音声嘶力竭地呼唤她的名字,求她“不要”。 那是她自己的声音。 对,就这样,你做得很好。她无声地对自己说。 就这样把我拉回来,每一次都要这样把我拉回来,不要让我被同化,不要让我成为一具新的行尸走肉 心却不受控制地一点点沉了下去。 一次能挣脱,两次三次呢?无数次呢? 她此时几乎可以确信,方才那一瞬的头痛并非劳累过度的原因;或许不妨说,那是某种东西在她疲惫之际趁虚而入。 “是这里吗?” 风潇的思绪被打断。 “押着的这人是秦时吗?世子殿下在里头吗?” 外头传来一阵马蹄声,随之而来的是一道语气严肃的问询。 她抬头看去,见全副武装的一队官差已出现在院门外,瞧着是骑马来的,难怪这样快。 当头那人已走进了院中。 “我在,”封鸣之大约是也听见了声响,从屋里走了出来,“哪位是捕头?” 当先进院这人恭敬行礼:“正是在下。” 他指向被擒住的秦时,肃声问道:“这便是那钦犯秦时?” 封鸣之颔首。 “那下官便将人带走了,此番捉拿逃犯,多亏世子——” “且慢,”封鸣之却伸手拦住了他,“还有一事,须麻烦你今日一并带回处置。” “世子爷还有何事?”那捕头为他的靠近皱了皱眉头,“您身上似乎有血腥气,是方才擒拿钦犯时受了伤吗?” “大约是在里头沾染上的,”封鸣之侧过身,指向卧房的门,“钦犯秦时,被发现后意欲灭口,行凶杀人,致使两人身死。” 捕头一怔。 “我带人赶来时他刚杀了两人,唯余一个幸存者,是我未过门的世子妃。世子妃受了惊吓,不便亲自出堂作证,已将里头两人的死因告知于我,便劳烦你把尸首一并检查了,好给凶手定罪。” “我来到时,秦时正在追杀世子妃,擒住他后我亲自进去看了一眼,除我以外没有人进去过,现场痕迹尽数保留,可供作证。” 捕头迟疑片刻,跟着封鸣之进了卧房。 风潇神情恍惚地跟了上去,静静立在破开的窗口,注视着里头两人。 她顿时便发觉了不对。 屋子里被人动过了。 桌上原本摆了两个酒杯和一坛子酒,如今却被收到了一旁的架子上。酒坛封好了盖子,酒杯摞得整整齐齐。 地上寻不见那支银簪。 风潇用余光巡视许久,她确定银簪就滚落在许折枝尸体右侧的地面上,然而那块地方空空如也。 许折枝的剑亦不在地上,而是被插回了他腰间的剑鞘里。 那捕头象征性地拔出来看了一眼,上头也没有了风潇亲眼见到的季流年的血迹。 他翻过两具尸体,细细察看。 俱是背后中剑,伤口处形状一致,是捅进去又搅动大半圈的剑伤。 “这两个下属很是忠心,一一扑上来为世子妃挡剑而亡。”封鸣之在一旁道。 风潇在原地久久不语。 直到那捕头检查过一圈,听封鸣之复述了事情的全貌,才终于一拱手:“小人已查探完毕,当时的场面应与世子妃所言一致。” 封鸣之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如此便好,”他面上没有什么表情,“既如此,我便令下人将他们好生安葬了。生前都是世子妃的属下,又至死还在护着主人,都是有情有义的忠仆,理应妥善安葬。” 捕头有些犹豫:“还不知需不需要仵作验一验,或许还需要世子妃作证” “我说了,”封鸣之语气一沉,“世子妃受了惊吓,不宜再出堂。” “将他们两个忠仆厚葬,也好叫世子妃稍稍安心。你们若真查出了那秦时并非钦犯,再来挖他们的坟也不迟。” 捕头听出他语气已有些重了,额头上登时渗出汗来。 他扭头去看立在窗边的世子妃。 只见她正神色悲恸地凝视着两人的尸身,眉目间几分感怀、几分沉痛。 她悠悠开口,声音哽咽:“他们生前,都为我做了许多事” 两行清泪从她面颊滑落,她却眼也不眨,仍怔怔地盯着那两具尸体。 捕头亦不由动容——人在面对尸体时,多少是会有些害怕的,比方说世子爷面上平静,其实便有些微微发抖,走动间也总不经意地避开那两具尸体。 世子妃脸上却毫无惧怕之色,唯有一片悲痛,其间生死相护的主仆情谊,着实令人动容。 既然世子来时便封锁了院子,当时屋子里唯有主仆三人与秦时,世子妃看着柔弱无害便罢了,神色也丝毫不见慌乱,自然不可能是凶手。除了秦时,还能是谁杀了他们俩? 何况她的描述与现场情形也能一一对上。 只要秦时真是钦犯,此案确实已不必再审。 捕头恭声应是,唤人来把镣铐给秦时带上,严阵以待地把他押走。 秦时目眦欲裂,额上青筋暴起,尽管嘴里塞着布条,仍不遗余力地发出响声。 有过叫他逃脱的前例,官差无人敢大意将他布条拿开。 直到马蹄声已远,王府侍卫也自觉退至院外,封鸣之才终于整个人放松下来,呼出长长一口浊气。 “这里已住不得人了,我先找一处宅院给你住,多配些家丁侍卫守着,好不好?”他面色苍白地温声问风潇。 风潇不说话,只默默向他走近。 “簪子呢?”她轻声问,“血呢?” 还未等到封鸣之的回答,便闻见他身上隐隐传来的血腥味。 风潇若有所觉,抓起了他的袖子,放在鼻子边嗅闻。 不是这里,她自顾自地摇了摇头。 封鸣之无奈地翻过了前襟给她看:“在这里。别想这些了,都过去了。” 他的手还微微有些颤抖。 风潇怔怔地望着他的衣裳内侧,上头沾满了刚刚干涸的血迹,从痕迹来看,显然是用来擦拭过什么。 第108章 风潇好像突然有些理解那个村子里的女人了。 她自己是一个从现代来的女人, 在她那个世界,尽管仍有些叫人恶心的事,却不至于如同这里一般令人窒息。 对男人也好, 爱情也罢,风潇自有一套圆融自洽的认知, 被指责过自私也被骂过滥情,却一以贯之地走到了快三十岁的年纪。 然而刚刚来到这个世界大半年的功夫, 便隐隐有被同化的趋向。 左手的血还在一丝一丝地往外渗, 疼痛还如此真实和清晰, 她望着封鸣之衣摆上的血迹, 还是有了一刻动摇。 何况是从小生活在这个世界里的女人呢? 她怪过那个女人, 为她的背刺感到心寒和不齿,曾有几个晚上为之辗转反侧, 如今却有些释然了。 释然过后是更深更重的无力。 风潇闭上了眼睛。 …… “他又犯什么事了?”皇帝皱起了眉头, 扶额揉着太阳穴。 吴皇后走上前去, 立在他身旁, 摘下了护甲, 亲手为他轻轻按着头。 她的手还是一如既往地有力而熟练, 皇帝的眉头解开几分。 “其实也算不得什么大事, ”吴皇后温声道, “只是听命妇进宫请安时偶然说起, 觉得总这样下去也不是个办法,是不是该给他请个夫子, 从最基础的孝义开始学……” “京里都快传开了, 说是四皇子的乳母千里迢迢找来,竟被他轰出了皇子府。虽说并非生母,可毕竟也算有哺育之恩, 且不说宫里这些皇子公主了,便是宫外的世家子弟,哪个不是为乳母养老的?” “多少与孝道沾了边,名声哪能好听呢?如今外头都说,四皇子认祖归宗、一朝得势,便连往日乳母哺育的恩情都忘了,是个……” 她觑着皇帝的神色,像是不敢再说。 “是个不孝的白眼狼。”皇帝冷声接道。 这话旁人在他面前说不得,他却是能说的。尹策能做出这种事,不难想象会被怎样指摘。 皇帝心头一阵烦躁。 一个乳母罢了,就算为她养老送终,能花几个钱?值当把人家赶出去吗?平白落得许多口舌,净做出些上不得台面的事。 “你找个严厉一点的教习嬷嬷,先把他的规矩教好吧。”他面色不虞地交代道。 连最基础的忠孝仁厚都做不到,找夫子有什么用? “是,”吴皇后轻声应了,又有些担忧,“可那乳母的事,怕是还得为他善后,总不能真的不管他……” 皇帝重重叹了口气。 “还要辛苦你一趟,”他声音柔和了些,“给那乳母赏些东西吧,毕竟是抚育皇嗣有功。他不懂事,却不能叫百姓以为皇室也如此寡恩。” “是。”吴皇后手上动作不停。 原以为此事就这样过去了,却不曾想没过几日,皇后又找了过来。 身后却跟着个头发花白的老媪,衣裳看得出是仔细整理过的,却掩不住浆洗太多次而显得发白的破旧。 皇帝面色不太好看。什么人都能带到他面前吗?以为他每日处理政事很闲吗? 外人面前,却终究还是要给皇后留几分面子。 “皇后今日来所为何事?”他没有什么表情,“若无要事便先回去,朕还有不少折子要批。” 吴皇后却难得地没有眼力见,如同看不出皇帝的不耐烦一般。 她神色郑重,竟当着众人的面,缓缓跪了下去。 “皇上容禀,臣妾确有要事。” 皇帝一怔。 “今日臣妾召四皇子乳母进宫,一是慰问其抚养皇嗣之劳,二是总想不明白四皇子何以要把她驱逐出府。” “想着他毕竟是您的亲生血脉,万一是幼时曾受了虐待,才致使如今对乳母不仅不加感恩,还怀恨在心” 不知是不是皇帝的错觉,他总觉得吴皇后把“亲生”两个字咬得很重。 “问起此事,这乳母邱氏却面色很惊惶,像是有所隐瞒。臣妾起了疑心,便厉声追问于她,谁知她终于扛不住压力,竟说出些骇人的话来。” “臣妾不敢独断,只好将人带来,请皇上决断!” 她背后跟着的那老媪,早在进殿时便在一旁跪了下去,如今听着到自己了,膝行两步向前,毫不犹豫地叩起了响头。 “皇上饶命,奴才该死!”她迎着皇帝狐疑的目光,露出了恐惧与悔恨交加的神色,“奴才接生时偷换了小公主,把自己的孩子换了进去,叫我那不成器的孩子鸠占鹊巢了这么些年——” “你说什么?”皇帝惊怒异常,一时为这些话里庞大的信息量而有些昏头,“什么小公主?谁鸠占鹊巢?” 邱氏吓得一哆嗦:“当年、当年那位娘子诞下的本是个小公主,奴才鬼迷心窍,想着有浑水摸鱼的机会,便想叫自己的孩子过上金尊玉贵的好日子” “左右我的孩子是个男孩儿,主子们看见生下来的是男丁,也会更高兴不是?” 皇帝发觉自己果真老了,否则怎会单单听着别人说话,就有种头晕目眩、摇摇欲坠之感? 皇后早已默默将周围人屏退,连自己的宫女都没留下,殿内唯有一个高公公,恨不得把头埋进衣服里,再把衣裳连着人一同埋进地砖缝里。 当年在宫外生产,为了瞒住此事,请来的接生婆都不知道这孩子的真正身世,只能看出是富贵人家养在外头的外室。 接生婆里领头的这位邱氏,前不久刚诞下了自己的孩子,奶水又很足,因此也便成了小皇子的乳娘。 照她的说法,确实能说得通。 可是当日不是滴血验亲了吗? 皇帝只觉心头那股躁郁之气再也抑制不住,直直冲上喉咙,叫他有些喘不过来气。 他想把这个老妇人拖下去砍了。 他怎么可能轻易被人骗过,欢天喜地地认下了一介贱民的孩子? 却又克制不住地冒出一个又一个念头。 若真不是他亲生的孩子,许多事恐怕也就能说得通了。 难怪那孽障既无仁德之心,亦无皇室风范,骨子里流的不是自己的血,又如何能指望他有半分自己年轻时的模样? 不由自主地,他开始在脑海里勾勒那个“小公主”的形象。 原来是个女孩儿吗?那应该生得很像她。 乖巧、伶俐、善良,一件真正贴心的小棉袄,不会如尹策一般拿不出手。 皇帝几不可察地摇了摇头,试图清除脑海里这些杂念。 当日是滴血认亲了的,结果怎么会出错呢? 皇后却在这时开了口:“所以你被‘四皇子’赶出府去,也是因这个缘故吗?” “回娘娘,”邱氏语调颤抖,“正是如此。我后来才知道了那是皇家血脉,因此十分后怕,却也没有胆子承认。” “直到他离家闯荡时,才告诉了他真正的身世,又哄他说那小公主早已身死,以期叫他不要再生事端,更不要寻皇上认亲,否则终究纸包不住火” “却没想到这孩子当日破口大骂、不肯接受便罢了,竟如此胆大包天,真的骗到了皇上您面前。” “我听说了京城传出的消息,说是皇宫昭告天下,寻回了失散多年的四皇子,方觉大事不妙,连夜上京来寻他。谁知刚找到皇子府,他一见是我,便把我赶了出来——” “你是个做母亲的,”吴皇后还算得上冷静,肃声问道,“若真是见了自己的孩子兵行险着,不是该躲起来不给他添麻烦吗?” “我本是打算如此的,”邱氏面上流露出几分苦涩与绝望,“劝不动他,我本打算远离京城、把这事烂在肚子里。谁知外头突然传起了他把我赶出府的消息,紧接着便被娘娘您召见” “娘娘慧眼如炬,往死里逼问于我,我那蠢孩子瞒得了一时,难道还能在您眼皮子底下瞒得了一世吗?” “当日换了孩子,全是我一人所为,”她终于抬起头来,额头上已有方才磕出的血痕,“衡儿他一时鬼迷心窍,也全是因我最初之过。” “奴才愿受千刀万剐的极刑,只求陛下和娘娘饶我儿一条性命——” 话至此处,邱氏已泣不成声。 皇帝的拳头从一开始便紧紧握着,直至此时,从来不曾放开过。 衡儿? 是了,那孩子一开始是叫齐衡。 尹策是他为自己的孩子取的名字,不是谁都能轻易偷走的。 “传四皇子,”良久,他终于沉声开口,声音冷得像结了好几层冰,“朕要听听他的说法。” 尹策接到传召时,心头已升起不祥的预感。 从那日见了邱氏、将她赶出皇子府起,他就派了不止一拨人去把她灭口。 因她当时找上他,开口第一句便是:“巧慧死了。” 巧慧是谁? 尹策用了许久,才从记忆里揪出了这个名字。 乳母的女儿,生得莹润如玉,一双杏眼水汪汪的,笑起来却弯弯似月,颊边也泛起浅浅的梨涡。 不算绝顶美貌,却也可爱动人。 顺利成章地与他互生情愫。 那好像是他真正意义上的第一个女人?她体态丰腴,滋味很曼妙,尹策正是从那天起食髓知味。 若不是他有一番游历天下的远大抱负,其实是不介意把她带在身边的。可惜男儿志在天下,哪能被一个小妇人困住呢? 何况只是个乳母的女儿。 邱氏喂养他长大,几乎算是半个母亲,尹策一向敬重她。听闻是她找上门来,他本是慌忙叫人迎进府的。 可是她却不领情,就这样阴森森地站在他面前,像是索命的冤魂。 “巧慧死了,”她说,“她是肚子一天天变大,被发现还未成亲便有了孩子,于是受人唾骂,最后悬梁自尽的。” “齐衡,你知道孩子的父亲是谁吗?” 她幽幽发问。 第109章 他几乎想要尖叫着说不知道。 尹策已忘了他是怎样歇斯底里地把她赶出门的, 只记得自己刚把她轰出去,便又飞速吩咐了下人去“做掉她”。 巧慧的事绝不能叫人知道。 父皇对他的喜爱早已岌岌可危,若再添这样一件荒唐事, 处境不知还要再糟糕多少。 邱氏必须死! 皇子府的侍卫不算绝顶高手,悄悄取走一个老媪的性命却应该不难。然而派出去一次又一次, 一个个都无功而返。 不是恰好有路人出现,便是叫她侥幸逃了过去。 他骂了一遍又一遍这群不中用的废物, 却终究不敢再如上次一般“动用私刑”。 有心亲自出马, 皇子府的大门却在皇帝的禁足之下, 不容许他迈出半步。 尹策疑心没有这么简单。 一个孑然一身的老媪, 别说身怀武艺了, 走路都颤颤巍巍的,哪能运气这么好, 一次次侥幸地活了下来? 他总觉得有人在暗中护着她。 一个手里拿了他把柄的旧人独自上京, 暗中还有高人相护? 尹策一阵毛骨悚然。 所有担惊受怕都在接到传召旨意的一瞬间汇聚起来、到了巅峰。 他恍觉脖子上其实一直悬着一柄寒气森森的剑, 看不见、摸不到, 也躲不掉。 如今它好像真的要落下来了。 他极力稳住呼吸, 一步一步缓慢走上了大殿门前长长的台阶。 没关系的, 一切都会有转机的。他只要矢口否认, 人死都死了, 那邱氏还能拿出什么证据? 退一万步, 就算真无可抵赖,难道还能叫他以命偿命不成? 人又不是他杀的, 分明是她自己非要上吊, 是她自己承受能力太脆弱,几句闲话就要死要活的 也是她自己情愿任他脱掉了一件又一件衣裳,从脖颈处一路抚摸着向下。她自愿未婚时便做出这等不知羞耻之事, 还能怪得了他吗? 父皇不会叫他有事的,他毕竟是他亲生的孩子。 他的身上留着他的血脉,他是他生命的延续和传承,他不会真舍得让他出事的。 等父皇气消了,他仍是这世上最尊贵的金枝玉叶。 尹策神情恍惚地跪在了皇帝面前。 身侧果然跪着邱氏。 吴皇后也赫然在场。 尹策心里不由地一声冷笑——果然还是没忍住对他出手了吗? 他就知道这女人的和蔼与亲切都是装出来的,他可是要与她儿子抢皇位的人,皇后娘娘怕是每天都在处心积虑地想要他死吧? 如此看来,邱氏背后的人是皇后?难怪能一路平安进京,数次死里逃生。 他请安,父皇果然没有叫起。 他听见父皇问:“齐衡,你果真没有骗朕吗?” 尹策一愣,随即浑身上下毛孔骤然收缩,背后霎时除了一层冷汗。 父皇为什么唤他齐衡? 他不是当朝四皇子尹策吗?他早就随父姓改姓尹,为什么又出现了“齐衡”这个名字? 什么叫骗父皇?他能有什么事骗他?顶多不过是一些荒唐事瞒着他,难不成是发现了他胯间之事? 尹策遍体生寒,惊恐地瞪圆了双眼。 他试图张口,想说一句“儿臣不知父皇为何有此一问”。 可在他发出声音之前,便先听见了邱氏泣不成声的乞求。 “衡儿,你就回头吧,”她嗓音好像已哭得沙哑,看着他的眼神里仍有无尽的怜爱,“不要再执迷不悟了,纸是包不住火的!” “你在胡言乱语些什么?”齐衡慌忙甩手,仿佛这样便能撇清干系一般,“什么回头?什么纸包不住火?你给老子说清楚——” “你是我的孩子!”邱氏泪流满面,声嘶力竭地嘶吼,“你再是不愿相信,都是我亲生的孩子!那个所谓的我的女儿,才是真正的皇室血脉、流落在外的小公主——” 齐衡再也维持不住面上仅剩的镇定:“你的女儿?” 巧慧? “你不是说她死了吗?” 明明她站在自己面前、面无表情地说出“巧慧死了”的情形还历历在目,他无论如何也无法一瞬间接受这样的转折。 此言一出,帝后二人却俱是神色一变。 果真如邱氏所言吗? 皇帝更是不由地升起另一个念头:所以他的小公主究竟是死是活?他还能见到自己与齐氏真正的孩子吗? 不知不觉间,心里竟已有了倾向。 齐衡终于意识到了场面不对,邱氏今日确实是冲着他来的,却不是为巧慧讨公道那么简单! 她要诬陷自己欺君,她要混淆皇室血脉,她要置他于死地! 齐衡怒从中来,一时连还在跪着都记不得了,竟爬起身来朝邱氏扑过去,作势要掐住她的脖子。 “住手!”皇帝一声怒喝,“孽障!还敢当着朕的面动手?” 不等高公公拼死上去擒他,齐衡已“扑通”一声重新跪倒在地。 膝盖落在地砖上的声响那样重,叫人听着便忍不住倒吸冷气。 他却浑然未觉,只面目狰狞地如困兽般嘶喊:“一派胡言!全是一派胡言!这贱婢是要诬蔑儿臣,父皇绝不可听信她的谗言——” “儿臣是您的亲儿子!亲儿子啊!您曾与我滴血认亲——” 他像是突然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疯了一般不断重复道:“对!滴血认亲!滴血认亲——我们的血液是相溶的,我身上流着您的血啊父皇——” 他虽状若癫狂,滴血验亲的结果却是推不翻的事实,皇帝一时也沉默下来,脑海中思绪纷繁杂乱,不知该取信于谁。 邱氏却在一旁重又重重磕起了头,哭天抢地道:“你这个畜生!我真是后悔生了你!你不认你亲娘,死到临头还如此执迷不悟!” “皇上!”她尖声道,“小公主并没有死,奴才本捡了个弃婴当作自己的孩子养,欲把公主抛弃在山野中以绝后患,却被一仙风道骨的修行之人拦下,自称是流云宗的掌门,她带走了公主!” “她说要给她取名昭熠,盼她甩脱被弃养的过去,往后昭如日星、熠熠生辉——” “您若不信,尽可寻来那昭熠公主,重新滴血验亲!” 她低着头,在无人看见的阴影中,浑浊的眼里陡然迸出一股骇人的亮光。 不等众人反应,枯瘦的身子竟瞬时暴起,电光石火之间,决绝地撞向殿中的梁柱。 殿内本就没留人伺候,唯有一个高公公,第一反应自然是尖声冲到皇帝身边护驾。其余几人更是无人能料想到这一步。 于是邱氏没受一丝阻拦。 在皇帝终于意识到发生了什么时,已响起“咚”的一声闷响,如槌破鼓。 邱氏瘫软下去,额角是刺目的红,与方才磕头时渗出的血混在一起,染红了大半张脸。 那双眼睛却仍死死圆睁着。 至此,她的所有话都成了以死相证。 皇帝不是没有见过死人,死在他面前的也不在少数,却很少见到这样自己寻死的惨状。 他把身体的一半重量倚靠在高公公身上,能感受到他也在颤抖。 皇后亦像是被吓得失了神,怔怔地望着邱氏,嘴唇嗫嚅着说不出话来。 他没有再看向齐衡。 “去找,你让人去找,”皇帝听出自己的话音有些不稳,他希望旁人听不出,“去找那所谓的流云宗,找那个叫昭熠的孩子。” “去啊!”他见高公公仍愣在原地,扶着自己没有动弹,忍不住怒声喝道,“朕让你现在就去!立刻!” 齐衡跪在地上,恍惚觉得一切都在离他而去。 最引以为傲的皇室血脉、能在任何时候都保他安然无虞的高贵血脉,他所有底气的最底层来源,好像要把他抛下了。 他是父皇的儿子,他是他真正的血脉。 他自己比谁都清楚。 可是刚刚死了的那个女人,把他当作自己的孩子一般喂养长大的乳母,口口声声说父皇真正的孩子叫昭熠。 昭熠,昭熠。 “流云宗首席弟子,谢昭熠。” 他上一次听到这个名字没多久,便失去了浑身上下最重要的一处东西。 这次听到这个名字,他又会失去什么呢? 莫名其妙就死了的巧慧,和阴恻恻地站在他面前说巧慧死了的邱氏。 独自上京如此顺利、被他追杀却安然无恙的邱氏,和迅速召见邱氏、把她带到父皇面前的吴皇后。 从一开始就与他有无法调和的利益之争的吴皇后,和近些日子骤然得了吴皇后青睐的风潇。 与他有不共戴天的血仇的风潇,和当日从天而降的谢昭熠。 曾经要了他半条命的谢昭熠,和所谓“捡来替代她的弃婴”巧慧。 这群女人疯了。 她们连成了一个密不透风的圆环,将他紧紧箍在中间,喘息不得。 他终于找出了这个链条,于是歇斯底里地高喊:“父皇——” 后半句“我知道是谁在捣鬼”断在了喉咙眼。 嘴被高公公唤回殿里的侍卫堵住。 他听见父皇嫌恶的声音:“把他给我带下去,关押起来,不许任何人见他!” “我不管当日你用了什么办法,下一次滴血验亲,我看你还有什么手段!” 齐衡方觉父皇心中已有了定论。 然而比这更可怕的,是他的视线越过父皇的肩头,能看到父皇背后的吴皇后露出一个和蔼可亲的笑。 一如他们第一次见面。 齐衡被几个侍卫合力压制住,口中呜咽声不断。 他终于绝望地读懂了这个笑的意味——只要有吴皇后在,不管上一次滴血验亲的结果是真是假,最后都只会变成假的。 下一次滴血验亲,全在她掌控之内。 她们这张密密织成的大网倾盖下来,没有给他留一丝逃脱的生路。 第110章 谢昭熠站在皇帝面前的那一刻, 皇帝心中几乎已然确定,这就是自己的孩子。 她一身黑色劲装,腰间束着素色宽带, 身形挺拔。墨发高束,没有任何珠翠点缀, 只由一根简单的银簪固定。 利落得像一柄即将出鞘的剑。 这样不需粉饰便自有一番气度的她,和刚认回不久就把自己打扮得珠光宝气、像是这辈子没见过这么多好东西的齐衡比起来, 谁更像他的孩子, 他自己能看不出来吗? 日光从窗子透进来洒在她身上, 衬得五官更清晰明媚, 眉峰如剑, 双眸亮得惊人。她的眼神清冽、沉静,自有不容逼视的锋芒。 锐利中有几分少年人独有的洒脱意气, 正是皇帝想象中自己年轻时的模样。 她一个女子, 竟比齐衡一个男子更像他! 皇帝告诫自己不可以貌取人。皇室血脉并非小事, 不容混淆, 须得从头查验…… “谢昭熠?”他温声问道, “你是在流云宗长大的?对你父母可有印象?” “回禀陛下, ”谢昭熠一抱拳, 声音清朗, 不卑不亢, “民女自幼不曾见过父母,被流云宗掌门祝氏收留、抚养长大。” 皇帝略略沉吟, 追问道:“在流云宗过得怎么样?可曾受过什么委屈?” 谢昭熠面上一怔, 似是不明白皇帝为何突然关心起她来,却还是规规矩矩回道:“不曾。” “民女虽非祝掌门亲生,却被她视若己出, 宗门里长老们都很照顾我,同门也都友善,民女过得很好。” 一旁的高公公见气氛算得上融洽,便凑趣道:“皇上,昭熠姑娘是流云宗的首席弟子,据说放眼整个武林同辈,都是顶尖的人物。” “前些日子的青英论武,昭熠姑娘是这一届的魁首呢!” 皇帝一挑眉,更有了些兴趣。 皇室与武林虽井水不犯河水,却也不算一无所知。青英论武他是听说过的,据说每隔十年才有一次,各路青年才俊尽数汇聚,是最顶尖的人才比试。 昭熠在那样的场合夺得了魁首吗? 他记得自己幼时习武,骑射功夫皆在兄弟几个中拔尖,然而大兴以文治国,要学的纵横捭阖之术显然更重要些,登上皇位后顾忌的事情又太多,因此武艺便渐渐荒废了。 却也知道自己定有出类拔萃的习武天赋,难怪养在宫里的几个孩子都看不出他当年的骁勇,原来是遗传到这里了! 可惜只是个女孩。 皇帝悠悠叹了口气。 尽管心里的天平已倾斜得没边了,却也不能妄下定论。 皇帝面上的表情逐渐严肃起来,他目光灼灼地盯着谢昭熠,肃声道:“不错,你有这样的天资,倒真有可能是朕的血脉。” 谢昭熠惊骇地猛然抬头,眸子里满是不可置信。 却听皇帝继续沉声道:“你当年被祝掌门收养时,是被一个贱婢调换了身份、打算将你弃在荒郊野外之际。近些日子她终于供认不讳,道出了你的身份,朕这才叫人把你寻来” “所以”谢昭熠惊愕的神情里,逐渐涌上了些积压多年的委屈,“所以我并不是被亲生父母抛弃的孩子吗?” “我许多次追问祝掌门,问她是从哪里捡到我的、为什么爹娘要扔掉我。她总不肯回答,只说其中种种缘由太过复杂,我不必知道。” “所以其实爹娘从来没有丢掉我,只是被歹人所害吗?您是我爹爹吗?我娘呢?她在哪里?她在等我吗?” 谢昭熠的问题一个接着一个,眼眶竟不由地泛了红。 她没想到自己可以演得如此逼真的。 风潇教过她许多遍该怎么说,可她总学不出该有的神情,两人最后只好放弃,决定就叫她如平日一般冷着脸,面色平静地走完这一遭。 一个从小被当作孤儿的孩子,情绪淡漠些也是应该的。 可是真到了这个时候,在她努力说服自己眼前之人真是亲生父亲时,不由自主地回想起幼时无数个偷偷掉眼泪的夜晚。 大师姐不是生来就是大师姐的,也不是从一开始就如此英姿飒爽、叱咤风云的。小小的谢昭熠也曾一遍又一遍问自己,到底是哪里做得不好,要被亲生父母丢弃。 是她出生时哭闹声太大了吗?是她要喝的奶水太多了吗?是给她洗尿布太累了吗? 她以为长大后就不会再为此委屈了。 直到此时此刻,察觉到自己情不自禁地哽咽,方知心头仍有些情绪没有过去。 皇帝亦为之动容。 她的难过不似作伪,从小以为被抛弃的经历更是叫人生怜。 一想到自己如此惊才绝艳的女儿流落在外许多年,受过如此多本不该受的委屈,前段时日自己却任由他人鸠占鹊巢,他心头便有些浅浅的刺痛。 “你母亲”皇帝话里也不免带出几分感伤,“已经不在人世了。” “你究竟是不是朕的孩子,还需用滴血验亲的法子一试,若果真是你朕亲自带你去你母亲坟前见她。” “叫齐衡进来。”他沉声道。 与齐衡一并进来的,是带着银针的御医,和内侍端上的两个一模一样的金边白玉碗。 里头清水微漾,瞧着没有任何区别。 谢昭熠紧紧盯着那内侍,眼看着他把两个碗一一从托盘上拿下,放在了桌面上。 “父皇!”齐衡终于又有机会见到皇帝,登时涕泪交加地就要哭诉。 “闭嘴!”皇帝却狠狠剜了他一眼,“昭熠,你来。” 他亲自拈起银针,放在了谢昭熠手心。 离她更近的那只碗是第二个从托盘上取下来的,与先前对好的无异。 谢昭熠安心几分,面上毫不犹豫地接过银针,把手悬在那只碗上方,刺破了指尖。 一滴血落入碗中。 御医恭敬地拖着皇帝的手腕,极小心地刺了很轻一下。 第二滴血落下。 两滴血珠迅速靠近、边缘模糊,最终不分彼此地融合为一体。 “不可能——”齐衡近乎失控地惊呼。 谢昭熠深深吸了一口冷气,猛地抬头望向皇帝,眼里的委屈与狂喜交织在一起,泪水霎时盈满了眼眶。 皇帝亦是“蹭”地一下站了起来,短暂的惊愕后,面上便写满了“果然如此”。 他看向谢昭熠的目光里溢满了怜爱,齐衡太熟悉那样的眼神,在他刚刚认祖归宗时,也曾享受过这样的父爱如山。 皇帝的视线从谢昭熠身上移开,如利箭般射向面如死灰的齐衡。 “殿下请吧。”那御医极力抑制住颤抖的声音,将另一根新的银针颤颤巍巍地递向了齐衡。 他狠狠心刺下,血珠滴入另一个碗。 御医为皇帝换了根银针,新刺破另一处取血。 两滴血在碗中如同油与水一般泾渭分明,毫无相融之意。 “不!这不可能!”齐衡面色惨白,失声叫道。 下一瞬,谢昭熠便已冲上去,看架势竟是要掐住他的脖子:“你鸠占鹊巢这样久!你好狠毒的心!” “你把我的娘亲还我!把我的父皇还我——” 她目眦欲裂,她青筋暴起,她背对着皇帝,怒喝着向齐衡扑去。 即使在失掉命根子的那一天,齐衡也没见到如此失态的谢昭熠。她的功力有多高强,他深有体会。 看这副架势,她恐怕是冲着自己的命来的! 齐衡想也不想,便把胳膊架在面前,用尽了全部力气拼死一挡。 谢昭熠被他狠狠推了回去,倒退两步撞在桌上,碰掉了桌边那两只玉碗。 霎时碗碎了满地,清水渗进了地砖缝里。 几乎在她后退那一瞬间,齐衡便意识到了不对,心中鸣起震耳欲聋的一声警钟——不对! 以谢昭熠的功力,这一击怎会是他能抵挡得住的?更遑论将她反推回去,余下的力道甚至能撞向桌子、碰掉玉碗。 她扑过来时根本就没用力! 狰狞的神色和暴起的架势分明就是装出来的! 谢昭熠却已迅速站稳,转眼又要扑来。 “住手!”却听皇帝高声喝道,“昭熠!不可在殿上如此无礼,朕自会处置于他!” “是,”谢昭熠能屈能伸,毫不恋战地转头对着皇帝抱拳垂首,“求父皇还我一个公道!” “这水有问题!”齐衡念头飞转,迅速想通了其中关窍——她演这一出是要毁了这两碗水的证据。 “水有问题!她们一定往水里加了东西——” “住口!”皇帝怒斥道,“你自己把昭熠推过去打碎了碗,销毁了罪证再来说这水有问题,岂不就随便你攀咬!” 眼见两只玉碗碎裂在地,水渍与碎片混杂,又看着状若疯魔的齐衡,和即便“盛怒”之下依旧听令即止的谢昭熠,皇帝终于缓缓坐下,声音冷得像是隆冬的冰碴。 他的目光最终停留落在齐衡身上,里头有被欺骗、被愚弄的滔天怒火,和审视将死之物时残忍的平静。 “齐衡,”他一字一句重重道,“你冒充皇嗣,混淆天家血脉,此乃欺君大罪,罪不容诛。更兼此前仗着‘皇子’身份,刁蛮跋扈,残害无辜,恶行罄竹难书!” 每多说一个字,齐衡的脸色就白上一分。 不是这样的,不该是这样的,事情怎么会走到如今这一步? 他进京认亲,为的不是享不尽的荣华富贵吗?为何却成了无尽的担惊受怕和一步一步堕入深渊? 明明在最开始,他只是想寻回风潇,为何先失去了身上最重要的地方,如今又要失去此生最引以为傲的身份? 风潇究竟是什么人,要先勾引于他,又决然抛弃,最后还有叫他落得这样生死难料的下场?《 》 110-120 第111章 “朕念在你自小长在宫外、未得管教, 又感怀血脉亲情,三番五次容忍,只盼你迷途知返。” 皇帝的声音陡然拔高:“却不想朕的宽容, 养出的竟是一条鸠占鹊巢、欲壑难填的毒蛇!” “来人!”他厉声喝道,“将这孽障给朕拖下去!” 殿外侍卫应声而入。 齐衡已近乎崩溃, 涕泪横流地挣扎:“父皇!我是您的孩子,您的亲生儿子——” “我是被冤枉的!那碗水有问题!是谢昭熠是皇后是风潇!是她们陷害我——” “堵上他的嘴!”皇帝厌恶地打断, “死到临头, 还敢胡乱攀诬!” 侍卫毫不犹豫, 用破布死死塞住了齐衡的嘴。前不久才刚在另一场滴血认亲后、趾高气扬从这里走出的“四皇子”, 如今却像条死鱼一般被往外拖拽。 “且慢。”直到到了殿门口, 皇帝的声音再次响起。 齐衡心头燃起了最后一点希望,极力竖起耳朵去听。 他听到父皇的声音里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玩味。 “直接处死太便宜他了, 朕要让他好好享受享受。” 他目光森冷、毫无温度, 盯着已浑身瘫软的齐衡:“传朕旨意, 废除其‘齐’姓, 贬为贱奴。你不配用她的姓。” “把他押入水牢最底层, 以精钢所制钩锁刺穿琵琶骨, 使其不得挣脱, 亦不得自戕。” “每日喂以馊水剩饭, 吊住性命即可。每逢初一、十五, 便拖出来鞭笞百下,每次都记得给他止血, 别叫他死了。” “朕要他至少再活十年。” 见惯了风浪的高公公立在后头, 亦不由地指尖微凉。 水牢底层阴暗潮湿,虫鼠横行。穿琵琶骨几乎废除了他任何反抗或逃跑的可能,每日馊水吊命, 便能清醒地承受这无休止的折磨。 他会在肮脏的泥泞里一点点腐烂、发臭,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这大约才是真正的极刑。 高公公有些惊恐地发现,即使已跟了皇帝二十多个年头,他还是没能完全知晓眼前这位君王有多狠毒的手段。 他向来提倡仁德治国,在外也从来一副仁慈宽厚的模样。 高公公遍体生寒。 齐衡听到这判决,眼珠几乎要从眼眶中迸出,无奈嘴被堵住,只能从喉咙里发出不成调的呜咽声。 在剧烈的挣扎中,终于还是被侍卫无情地拖了下去,只留下地上一道扭曲的拖痕。 殿内恢复了寂静,只留下淡淡的血腥气,和玉碗碎片处的水渍。 皇帝看向谢昭熠,目光变得复杂,有些怜爱,也有些愧疚,与当日认回齐衡时大差不差,只是更浓几分。 还多掺杂了一丝不易察觉的遗憾。 “昭熠,如此处置,可解你心头之愤否?” 谢昭熠垂首,掩去眸中所有神色。再抬起头时,除了眼中未干的泪光,已只剩下一片平静。 “父皇英明,”她轻声道,“恶有恶报,天理昭昭。” 尽管总忧心着宫里的事态,风潇却也明白,在这要紧的关头,她最不该显出半分异样。 她与齐衡有关系,在皇帝那里是放在明面上的。 与皇后虽有联络,却是皇帝亲自吩咐了皇后代他安抚自己,因此不算可疑。 与谢昭熠的关系,却几乎都在暗地里。 只要一切按照她的布置,一环扣着一环,此事就不会与她牵扯上,也就难以串起这一系列人物。 这种时候,万万不可主动跳到皇帝视线里。 风潇藏得很好,尽职尽责地把自己当成一无所知的局外人,成天为新开的铺子忙活。 邢潜回了信,信是加急送的,说她愿意来,也得了宗门长老的首肯,此时已在路上了。 外门弟子暂且放下修炼、回归俗世,是挺常见的事。除了程臻的不舍以外,邢潜没遭受太多阻拦。 先加急把信送来,是“求风长老千万要为我留住这个位置,别心急地招了其他人”。 风潇摇头失笑,正式把书肆之事提上了日程。 她在京城探查许久,心中已大致有数。 这里有书肆,也有茶馆。 然而书肆都是买了就走,再不然就是租书还书,即使为了让顾客有地方翻阅选择,最多也不过会设几张桌椅。 茶馆则是众多文人雅士喜欢的清净去处,在里头边品茶边会友、清谈,或是带着书籍、文章一道阅读品评,很是风雅。 诗书与茶,很大程度上面向的都是同一类客群,两样都有自己的店,唯独没有功能集合的去处。 创新创到最后,不就是把两个东西拼接起来吗? 风潇给自己的新店起的名字很简单直白,就叫“书茶楼”。 这是个之前不曾有过的东西,就得叫人一眼能看出来是干什么的,前期才好打出名声。 有了厚实的家底,风潇这次选了座三层的小楼,即使放眼这个京城,也是规格极大的铺子。 一楼设雅座和屏风隔间,点了店里任意一壶茶便能落座,又有金樽阁特供的茶点,样样小而精巧。 二楼是满墙满架的书,通通是能选了带下去看的,只需走时没有破损地还回来。 三楼主卖笔墨纸砚、折扇、印章一类雅物,各有些独特的设计,说不上有什么特殊的用处,只是别处买不到。 茶卖得不便宜,比市价高出许多,然而这样一份茶位费,不单是能得一壶茶和一个落脚的地方,还能在喝茶的这段时间里免费翻阅二楼所有书籍。 一次只能挑一本带下来,完好无损地归还了,便能换下一本。 算起来茶是贵一些,这样看书却比一本一本买回家去要便宜许多,便显得很划算。 何况在这样风雅的地方品茗读书,其间意趣又有不同。 若是再富贵些的,可以多出一份钱买“书帖”,持有“书帖”的,便是店里的“书友”。既然都是“朋友”了,座位当然是能提前预留的,新书也能优先借阅。 书茶楼定期举办的诗会、书画鉴赏会,亦或是邀请到的名士讲学,自然也会给“朋友”下个帖子,提前知会一声。 穷酸些的文人,能用负担得起的价格在此处充充风雅;钱多得没处花的雅士,更能买到如金樽阁二楼一般尊贵的体验。 买书可是花了她不少钱,风潇再是财大气粗,也不免一阵肉痛。 因此定价时一点没留情——她是知道的,这些读书人可不缺钱! 若说种种商人行径的缝隙里,唯一和政事稍稍沾了点关系的,便是她的证词被官府采纳,定下了秦时的杀人之罪。 听闻秦时嚷嚷了许久,说是两人都是风潇所杀,他不过正巧路过。 然而且不提证据全都指向了他,单是在逃钦犯这一个身份,便足以给他定罪。 肉眼可见站在了封王府世子心尖上的未来世子妃,和本就难逃一死的钦犯,人该是谁杀的,没有人会判错。 更何况秦时并不是普通的钦犯。 他当日被押解上京,是为秦蕴那桩包庇藏匿前朝余孽的案子,身份既非主犯亦非从犯,而恰是此案中的“前朝余孽”四字。 尽管会审时闹出了余止余越真假余大人之事,却也是在敲定此案之后。秦蕴供认不讳,秦时的身份翻无可翻。 他在皇帝与众臣心里,早已是个死人,只不过是时间早晚的问题。 越早越好。 皇帝只恨不能尽早抓住他,把前朝的最后一丝血脉掐断,彻底葬送那所谓“大梁国运”。 如今好不容易他自己送上门来,根本没有人会真的在乎那两人是谁杀的。 前朝的余孽杀害了两个无辜的人,正说明其凶暴残忍、不宜为君。 案子轻易有了结果。 行刑那天日头很烈,午时三刻,太阳明晃晃地挂在头顶上,连冬日的天气都显得没那么冷了。 刑场周围被黑压压的百姓围得水泄不通,都想一睹前朝最后一个皇室血脉的真容。 人挤人,闷得叫人喘不过气。 传闻中的秦时穿着一身肮脏的囚服,脖颈与手腕处有重重的枷锁,行动间露出底下还未结痂的伤口。 他乱发覆面,让人看不清表情。 听闻死得很干脆,场面有些血腥,风潇没有去看。 她是一个亲眼目睹了他杀人的受害者,尽管比任何人都希望他被绳之以法,却留下了旁人所不能及的心理阴影,因此不敢去看行刑也很合理。 当天,她安安静静地呆在家里,一下一下抚摸着丧彪油光锃亮的顺滑毛发。 院子是新买的宅子里的,比原先那个大了两三倍。离金樽阁远了些,好在她如今也不需要每日都去了。 何况有了更宽松的地方,便能养几个下人,做些洒扫、抬轿一类的活计。 秦时当日潜进院子时,大约是怕丧彪吠叫暴露了他,于是随手给它闻了随身带着的蒙汗药。 给人用的药,用在狗身上,份量也没轻没重的,丧彪过了很久才醒过来。 若不是呼吸还在,风潇都要以为它出事了。 如今醒是醒了,却总显得笨笨的,走路也不像之前那样伶俐。风潇疑心是留下了后遗症。 可惜古代没有检查的设备和专攻宠物的兽医,她既无从查证,也寻不来救治的法子,只好每日叫它吃得更好些,盼它多少养回来些。 坏狗伤了好狗,要给好狗偿命。 风潇想得出神,手中抚摸的动作也重了些,丧彪很不满意,轻轻唤了一声,从她手下跑走。 她也没再喊它回来,只怔怔盯着手上的书,封面上写着“万古长明”四个大字。 这是她一觉醒来在床头看见的,应该是谢昭熠的手笔。 为了避嫌起见,这次回来她们还没打过照面。把这本书交付给她,想必是谢昭熠要进宫了,放在身上或是其他地方都不够安全。 风潇神情凝重地翻开了书页。 第112章 上次看时, 风潇为了节省时间,只有开头几段是仔细看了的,后头只扫了一眼中间和结尾的位置。 这次没有从头开始看, 她直接去找“风潇”出场的位置,果然一眼便发觉不对。 在她已经越发模糊的印象里, 原书中“风潇”含羞带怯,与齐衡颠鸾倒凤过后不久, 便开始了无尽的守望。 如今书里却赫然写着: 「不知为何, 风潇却突然怔住, 犹豫片刻后, 竟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起身披上了外袍, 三步并作两步,奔向落了闩的大门! 齐衡一愣, 虽不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 却也不可能任凭自己的女人这样衣衫不整地跑出去, 于是迅速穿好衣裳, 跟着追了出去。 却听见她高呼一声救命, 而后在他为此惊愕愣神之际, 竟被一黑衣男子打横扛起, 飞一般地掳走了!」 风潇瞪圆了眼睛, 只恨自己上次没有再多往后看几眼。 所以这本书跟着改变的剧情, 一同发生了变化吗? 她“刷刷”翻着书页,跳到中间的部分。 当时看到的中间位置是齐衡认祖归宗, 正写到皇帝见了碗中两滴血融在一起时的场景。 如今看着没有什么变化, 皇帝仍是喜不胜自,几欲老泪纵横;齐衡也仍是扬眉吐气,打脸了几个刚刚看不起他的宦官。 再往后翻几页, 却果然有了变化。 风潇依稀记得,他回归后有相当一段篇幅的权谋戏,大致就是结交了哪些人、识破了哪些诡计、最终在京城站稳脚跟的故事。 因设计粗糙、权谋弱智,大多地方是靠武力高强解决,还开了不少金手指,她看得很不进脑子,几乎没留下什么印象。 总之不会是眼前明明白白写着的这一段: 「这些日子以来,尹策想尽了办法,却到处寻不见风潇。若不是今日在这家新开的酒楼碰见,他大概要以为风潇已不在人世了。 仍旧是记忆里纤秀的身影,仍是那张清丽素净的脸庞。 明明还是曾无数次出现在他回忆里的那弯新月似的眉、秋水般的眸子,只是眼底失去了曾经的澄澈,如同蒙上了一层薄纱。 最令人不可思议的是,她的手此时正放在另一个陌生男子的胸前,芊芊细指满是挑逗的意味,隐隐还有向下的趋势。 哪里还是当初那个清纯可人的小女孩模样?」 风潇一挑眉——她好像升咖了。 看这个描写的细致程度和饱满的人物转折线,她应该是要黑化了? 往后的剧情果然也与这些日子发生的事情一致,风潇看到了不少之前不知道的细节。 比方说齐衡在皇帝面前的第一次失宠,原来不是封鸣之自己起的作用,这个封王出了不少力啊。 再比方说灵隐寺发生之事,齐衡原来已暗中派人盯了她好几日,只是那天晚上终于寻到了她独自走夜路回家的机会罢了。 事后齐衡能保下一条命,多亏了那忠心耿耿的三个手下和一个下人,因为他已经没有手了。 他却反过来要了人家的性命,只为不叫人知晓自己已然身残之事。风潇一阵唏嘘。 「剧痛如同烧红的铁钎,从身下蔓延而上,攫取了他所有的意识。 他睁开眼时,映入眼帘的已不是庙里那蛛网密布的屋顶,空气里却仍弥漫着令人绝望的血腥味。 冷汗瞬间浸透了里衣,粘腻而冰冷。 他想动,却牵动了身下那处无法言说的、空落落的剧痛源头。那感觉如此陌生而恐怖,仿佛生命的某一部分被连根掘走,只剩下一个鲜血淋漓、永远无法填补的虚空。 “呃啊——!” 野兽垂死般的嘶鸣从他喉咙深处挤出。 记忆的碎片伴随着剧痛疯狂涌入脑海——那张娇美清纯、曾让他无限怜惜的脸,是如何在最后时刻,绽放出蛇蝎般的冷笑。 她那看似柔弱的双手,是如何与她的新靠山,一同将他死死按住;那冰冷的刀锋,是如何带着嘲弄,剥夺了他作为男人的根本,碾碎了他曾经珍视的一切尊严与幻想。 “风潇……谢昭熠……” 两个名字,几乎是从他咬碎的牙关中渗着血挤出来的。每一个字,都带着刻骨的恨意与滔天的怨愤。 他曾以为那是真心,却不过是别人眼中一场可笑的戏弄;他曾坚守往日的情分,却落得如此下场!」 风潇皱了皱眉头,捂住了鼻子,才强忍着往下看去。 「无穷的恨意如同岩浆在他血管里奔涌,几乎要将他从内而外烧成灰烬。然而就在这毁灭的边缘,一股前所未有的冰冷,却奇迹般地从中诞生。 那是一种斩断了所有软弱、天真与优柔寡断的绝对清醒。」 明白了,她成男主进步成长的磨刀石了。 「身体残缺了,但他的真气还在!他求道的意志,从未如此刻般坚不可摧! “呵……呵呵……”他低低地笑了起来,笑声沙哑,带着无尽的苍凉与疯狂,“好,好得很……” 他深吸一口气,气息带着血腥与冰冷,直灌入肺腑。瞳孔深处,仿佛有两簇幽冷的火焰在燃烧。 “今日之辱,断根之仇我所失去的,必将千倍、万倍讨还!” “风潇、谢昭熠、流云宗……你们等着。” “他日我归来时,定叫这九天十地,都在我的脚下……颤抖!”」 风潇紧紧皱着眉头,把这一段看完,只觉得此书新写的这些段落,比自己几年前看时更纯正许多。 可是截止到这个位置,男主齐衡还是一副蓄势待发的状态,现实中的剧情按照她的规划,却该把他打入万丈深渊。 书里会同步更新正在发生的故事吗?她可以通过这本书看到皇宫里正在发生什么、计划进行到了哪一步吗? 风潇心念一动,飞速往后翻到后半部分。 密密麻麻的文字在她面前一闪而过,大致不过是齐衡如何刻苦修炼、试图把前些日子荒废了的功夫重新拾起来。 没有出现她预想中该有的场景。 齐衡重新拾起了修炼,因其过人的天赋和频频遇到的机缘,而逐渐成长到能与谢昭熠一较高下,直至终于能把她踩在脚下。 齐衡重新获得了皇帝的宠爱和信任,斗赢了一个又一个兄弟,揭露了佛口蛇心的吴皇后的真面目,最终登上了皇位。 还在一段奇缘中寻到一株天地至宝,能使血肉重铸,断肢再生。齐衡推拒再三,终于还是在众望所归中收下。 服用后,那处果然缓缓地生长了出来。 风潇看到此处,忍不住嘴角一抽。 她实在低估了此书的威力,不仅能把剧情拉回“正轨”,还贴心地把男主失去的东西全都补了回来。 而“风潇”,失去了足以抗衡于他的庇佑,在绝对的武力和皇家的威势下败下阵来,为自己过往所有的恶毒行径付出了代价。 「地宫幽暗,明珠冷光映照着玄铁囚笼。 风潇蜷缩在角落,曾经清丽绝尘的脸庞苍白如纸,腕上的缚龙索深深嵌入皮肉,留下青紫的勒痕。 她听见铁门开启的声响,颤抖着向后缩去,像只受惊的雀鸟。 尹策身披九龙暗纹黑袍缓步而来,蹲下身来,指尖掠过她散乱的青丝。 “风潇”他捏住她的下颌,迫使她抬头,“你当年在那座寺庙,让谢昭熠毁了我时,可曾想过今日?” “尹策我错了”风潇泪如雨下,破碎的嗓音带着令人心碎的颤音,“看在我们昔日情分上” 尹策低笑着打断了她:“情分?” “谢昭熠死了,流云宗灭了,你开始和我讲情分了?当日我求你看在往日情分的份上时,你在干什么呢?” “每日看着仇人在眼前哀求,确实快意,”尹策把玩着匕首,刀尖轻轻划过她的衣襟,“可惜我即将继承大统,没空再与你游戏了。” 剑锋没入心口,鲜血顺着滴落。 尹策凝视着逐渐冰冷的尸身,眼底翻涌的黑气渐渐平息。心魔劫应声而破,周身忽然金光大盛,隐有真龙降世之相。 三日后,新帝登基。 他踏着万丈霞光走向九龙宝座,身后宫殿深处,那具尸身正在沉默地腐烂。」 风潇放下书卷,有些好笑地叹了口气。 真给她面子,竟然升咖升到了男主心魔的程度,都登基了还不忘提一嘴她的尸体。 也算她没有白来这一趟。 可是前些日子的事在书中同步了,现在正在进行的剧情呢?会每分每秒跟着更新吗?还是会延后一段时间? 如果计划成功,齐衡怕是连命都保不住。男主死了,这本书还能强行把剧情纠正回来吗? 她如今不惜以最大的想象力看待这本书修复剧情的能力,于是不由地有些担心。 惴惴不安地等了好几天,每日都要翻开书看看结局,始终不见有什么变化。 直到刀子般的北风收起了锋芒,变得黏稠而湿润,初春的气息悄然漫进了京城。 消息像长了脚的野风,一夜之间就刮遍了大街小巷。 “听说了吗?那个刚寻回来没多久的四皇子……是个冒牌货!”茶摊上,书肆里,处处有人压着嗓子窃窃私语。 便会有好事的人凑过来,神神叨叨地接话:“这算啥?真正的龙种已经找回来啦!是位公主!我亲表姑的二叔的女婿的妹妹说昨儿个远远瞧见凤辇了,那通身的气派,做不得假!” 流言在交头接耳中越发确凿。 风潇竖起耳朵,到处状若无意地听,心里便一天比一天有了底。 眼看着天气一日一日地暖和起来,直到倒春寒那天的晚上,窗子被人轻轻敲响。 第113章 动静实在很小, 别说守夜的门人了,连丧彪都没有惊动。 若不是风潇这些日子睡得浅,指不定连她都叫不醒。 须知此时风潇住的已不是那个小院子了, 不仅院墙更高,还有了几个下人。能这样悄无声息地翻进她的院子, 按理说是有几分武艺在身上的。 却动静这样轻,还小心翼翼地来敲窗子。 那就不会有什么恶意。 风潇放下心来, 悄声走至窗前, 轻轻掀开了一条缝。 便看见一张熟悉的脸, 剑眉星眸, 眼神熠熠。 “你来了!”风潇眼前一亮, 赶忙把窗户打开到最大。 谢昭熠轻巧一跃,无声无息地便翻了进来。 “怎么是这样来的?要躲着别人吗?计划还顺利吗?我最近听说了不少传闻, 应当是成功了吧?” 风潇絮絮叨叨, 一句接着一句。 谢昭熠很耐心地一一答道:“成功了, 计划一切顺利, 我如今是三公主了, 住在公主府里。” “只是不能光明正大地来找你, 怕叫皇帝起了疑心。且我冷眼瞧着, 身边有几个下人恐怕是别人的眼线, 总爱窥探我每日做些什么。” “今晚是好不容易找到个他们都睡着的时机, 才瞒过了守夜的丫鬟和外头的侍卫,偷偷摸摸地来找你。” 风潇微微蹙起了眉:“怎么这样森严?之前齐衡当皇子的时候, 也没见有这些吧?” 要是有这些, 他能半夜劫持自己跑去寺庙?能被剁了根还不被发现? 大约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的缘故,齐衡之事叫皇帝也多了几分戒心。风潇暗叹一口气。 便听见谢昭熠也叹了口气,低沉而悠长。 风潇有些疑惑地抬起了头——往常很少见谢昭熠叹气的, 她总是一副意气风发的模样。 凝神望去,月光下堪堪能看清她的脸。原本很有几分锐气的面容,眉宇间竟满是化不开的疲惫。 “怎么回事?”风潇的眉头皱得更紧,“不是成功了吗?还遇到了什么难事吗?” “规矩太多了,我有些吃不消,”谢昭熠苦笑道,“每一步,每一句话,甚至每一个眼神,都有无数双眼睛盯着,叫人不能行差踏错半步。” 她面上难得地流露出几分脆弱来。 “你知道我今天做了什么吗?我从辰时起床,先是学了两个时辰的宫廷礼仪,从如何走路到如何用膳。筷子夹菜只能夹多少,咀嚼不能发出声音,喝汤不能有响动……” “而后花了整整一个时辰梳妆打扮,因为今日要进宫去同高位妃子们见面。我一个一个行礼和受礼,端了一天的笑脸,直到现在脸颊还是酸的。” 风潇怔住了。 这些东西太过细节,是她未曾料想过的内容。 这些天里,她忧心忡忡地把那本书翻了一遍又一遍,却并不记得里头有这些描写。 “我想过这条路艰难,却没想到是这样叫人窒息的方式。以往行走江湖,快意恩仇,天地广阔,哪来的这么多条条框框?” “如今我却连独自踏出公主府,都得趁天时地利人和的夜里,若不是有武艺在身,恐怕更是没有可能。” “风长老,”她有些茫然地抱住了头,“我好像没有时间练武了。” 风潇心中一震。 她清楚地听出了其中近乎无助的意味。今夜的谢昭熠所展露出的种种脆弱,大约都是她刚见到这位大师姐时难以想象的场景。 比困惑和怜悯更先清晰浮现在心头的,是她不愿承认却无法抑制的愧疚。 她害了谢昭熠。 她太过于想当然,太过于理想化,太过于幼稚和冲动。 仅仅是为官的余止、有爵位的封鸣之和跟皇宫沾了点关系的自己,便已拥有了许多特权。 她以为在这个有王朝有皇室的世界里,皇族的身份势必能带来无上尊贵呢。 否则齐衡怎么会如此心心念念呢? 风潇不由想起与谢昭熠商议计划的那个下午,当时她兴奋非常,一想到自己这套层层嵌套、近乎闭环的逻辑,便几欲站起来为自己鼓掌。 何况一旦成功,便能置齐衡于死地,单是畅想那样的结局,就忍不住心头一阵舒爽。 当时的谢昭熠说了什么呢?她记不太清了。谢昭熠在想什么呢?她无从得知。 此事对她风潇而言,是一场大快人心的报复,是一局酣畅淋漓的游戏。 可对谢昭熠而言呢?是亲手把她送入这样的境地吗? 风潇总以为她有足以从任何地方全身而退的武力,便不会在这件事里受到什么伤害。 可她当时果真也是愿意的吗?还是拗不过救命恩人的相求,才强撑着答应下来,眼睁睁葬送了自己的自由吗? 救命恩人的请求很难拒绝吧? 风潇想像往常的每一次一样,说服自己不必内耗。 世上每个人、每一桩事都有其自己的因果,比方说那些男人的死,无不是因其自身的劣根性,她不过是添一把火加速了进程。 可这一次她做不到。 谢昭熠原本和这些事没有分毫关系的,她大可以在修炼的路上百尺竿头更进一步,成为旷世闻名的泰山北斗,她可以徜徉于天地之间,做一只永不受任何人束缚的雌鹰。 是她亲手把她拖入这一局,是她毁了她的自由。 “对不起”风潇眼看着谢昭熠的嘴还在一张一合,却已听不进去半句,喃喃出声打断了她。 谢昭熠止住了话头。 “对不起,是我害了你,”风潇眼里有深不见底的无力,“你本来不必受这些苦的,是我把你拖累了。” “你当日其实是有些勉强的吧?” 谢昭熠嘴唇嗫嚅着,久久说不出话来。 她不是一个擅长说谎的人。 风潇一字一句教给她的话,可以在皇帝面前演出来,可如今对上直白发问的风潇,她很难若无其事地回一句“我没有”。 谢昭熠承认,在这些日子里一遍又一遍抄写女诫时,她忍不住对风潇生出了些埋怨。 尽管自己也明白,那样的埋怨是没有道理的。 风潇想不到的,她也未曾想到。 从小在流云宗长大,满心扑在修炼上,何况有最高话语权的祝掌门向来惯着她,她又凭借过人的实力成了弟子中说一不二的大师姐,因此谢昭熠与真正意义上的世俗,其实离得很远。 她听得懂风潇的计划是很缜密的,也知道公主的身份是尊贵的。在做出决定的那一刻,两人都未曾设想过如今的局面。 犹豫是有一些,却主要是不太敢骗人。走到如今这一步,何尝不是她自己的天真与贪婪酿成的恶果? 她自知怪不了别人,只好看向了共犯。 “对不起,”说不出谎话的谢昭熠只得轻声回道,“我是曾迁怒于你。” 风潇心中微微一痛。 “我再想个其他办法救你出来好不好?” 她有些无措、也有些急切。 谢昭熠的声音里却透出一种深深的无力感:“皇帝已经开始为我物色驸马了。” “这么快?” “是,他好像很高兴,终于有了适龄的公主。” 谢昭熠走到桌边,指尖无意识地划过冰冷的桌面。 “镇国公的嫡孙,才学品行都一般,却是他们家的独苗,把我嫁给他最能显出皇帝对老臣的厚待,因此是他心中首选。” “新任的吏部侍郎,虽长相磕碜,却有治国之才,是皇帝扶持的新贵,很值得嫁一个公主来笼络。” 她抬起头,眼中是前所未有的迷茫:“风潇,可以再救救我吗?” “你救过我一次,我再提这种话,显得太过恬不知耻。可是你那样聪明、那样勇敢,能救得了我一次,会不会也能救我第二次?” 谢昭熠越说越意识到不对。 她救过她的命。 如果当日没有她奋不顾身地闯进洞府、拿走食盒,她现在说不定早已是一条孤魂野鬼。 别说什么公主身份下的挣扎了,她连命都不会有!前些日子刚刚夺魁的青英论武,她这辈子都没有几乎参加了! 她迁怒的对象是自己的救命恩人! 谢昭熠的话音戛然而止,慌忙垂下了头,不敢再看风潇的眼睛。 风潇却定定地盯着她。 曾经意气风发、心比天高的大师姐,最光芒万丈的谢昭熠,怎么会变成如今这副愁云惨淡的模样? “好,”风潇轻声答道,“我会的。” 谢昭熠似是没有想到她答应得如此轻易,有些惊诧地重新抬起头。 风潇已压低了声音:“不要束手就擒,我不会放任你处在这样的境地的。” “之前是我不好,思虑太不周全,这些日子委屈你了。不会让你等太久的,我不会叫你平白受这些罪。” “最尊贵的地位、最大的权柄,我要你统统握在手里!” 她眼中重又燃起了焰火,谢昭熠很熟悉那样的眼神,于是竟不由自主地松了口气,一颗心安安稳稳地落了回去。 她握住了风潇的手。 习武之人不爱讲那些儿女情长,谢昭熠有些不自在,许多话说不出口,更亲密的举动也有些做不出来。 否则要起鸡皮疙瘩的。 她只好僵硬地握紧风潇的手,而后拍了拍,干巴巴地留下一句:“那我等着。” 约定了下次的接头办法,目送她原路从窗户离开,风潇重新躺回床上,翻来覆去仍没有睡意。 索性翻身爬起来,点起了烛火。 在微弱的光线下,翻开了一直塞在枕头底下的那本《万古长明》。 她轻车熟路地翻到最后,却见已反复确认过无数遍的文字,变成了迥异的另一副模样。 风潇的神色越发凝重。 第114章 看来计划一切成功, 书里详细记载了皇宫里发生之事,滴血验亲每一环都扣上了,齐衡辩无可辩, 最终被皇帝下令拖了下去。 其惩罚法子之阴损,叫风潇都不由叹为观止。 可是原书男主齐衡已一败涂地, 往后余生都要在牢狱里渡过,故事不就该结尾了吗? 为何后头摸上去还有厚厚一沓? 风潇心有不安地往后翻去。 「阴冷潮湿的地牢, 空气中弥漫着铁锈味。唯一的光源是墙壁上摇曳的火把, 将行刑者扭曲的影子投在布满暗红血斑的石壁上。 尹策被足有成年男子手臂粗细的玄铁锁链高高吊起, 双臂展开, 呈十字状。 他浑身衣衫早已碎裂成布条, 与翻卷皮肉黏连在一起,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钻心的痛。 旁边立着个尖嘴猴腮的小吏, 手持特制的蚀骨鞭, 鞭身布满细密的倒钩。 “啪!” 鞭子撕裂空气, 狠狠抽在尹策早已没有完肤的背上。一道新的血痕炸开, 皮开肉绽, 甚至能看到森白的骨头。 尹策闷哼一声, 牙关紧咬, 额头上青筋暴起, 汗水混着血水顺着刚毅的脸颊滑落。他没有惨叫, 甚至连一句求饶也无。 “第九十七鞭……” 他在心中默数。 过去的每一次鞭刑,他都靠着顽强的意志硬抗过来。但这一次, 他不再仅仅是抵抗。 在极致的痛苦中, 他的感知被无限放大。他能清晰地“听”到鞭风破空的轨迹,能“看”到肌肉在抽打下断裂的细微过程,能“感受”到真气在体内经络中流淌、破坏而后重铸。 “痛苦……是力量的一种。” 一个前所未有的念头, 如同黑暗中划过的闪电,照亮了他混沌的识海。 他不再试图用残余的力气去对抗痛苦,反而主动引导那肆虐翻涌的真气,沿着一条从未设想过的诡异路线运行。 这条路线违背了世间所有已知的功法,凶险万分,仿佛在万丈悬崖上走钢丝。 “噗——” 又是一口污血喷出,其中甚至夹杂着内脏的碎片。 那小吏见状,发出得意的狞笑:“还以为你是那个天之骄子吗?若你向我这个无名小卒跪下来求饶,爷兴许能饶你三鞭——四皇子!” 尹策对他的嘲讽充耳不闻,全部心神都沉浸在内视之中。 他似乎感觉到,原本淤塞、狭窄的经络,正在被强行拓宽、重塑! 破而后立,向死而生! 他回想起游历时在那本无名古籍上看到的残诀,名叫《九死涅槃诀》。当时只觉是荒诞不经的臆想,此刻,这残诀的只言片语却与眼前的绝境完美契合! 他屏气凝神,按照残诀指引,疯狂地运转着真气。 每一次鞭挞,都像是一次沉重的锻打。他的身体在崩溃的边缘反复横跳,精神却愈发凝练、纯粹。 那小吏见他不说话,心觉无趣,更发了狠似地落下最后三鞭。 最后一鞭下去,小吏已累得气喘吁吁,尹策体内却突然传来一声微不可察的轻响—— “咔嚓!” 一股磅礴、精纯、带着毁灭与新生意蕴的全新力量,如同沉睡的火山,从他丹田最深处轰然爆发! 尹策感受着体内汹涌澎湃、远超从前数倍的力量,轻笑一声。 “风潇,谢昭熠……”他低声道,“你们施加于我身的每一分痛苦,都将百倍奉还。” “这《九死涅槃诀》,便是你们为我铺就的,登顶之路!”」 风潇目瞪口呆。 她知道这本书不要脸,但没想到能这么不要脸。 这也能圆回来吗? 向后迅速翻页,风潇一目十行,果见齐衡被高人救出,在外积蓄力量,多年后洗清冤屈,被恭恭敬敬请回了皇宫。 「“策儿……” 皇帝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你,受苦了。” 尹策缓缓走到大殿中央,他没有跪,只是微微躬身,而后抬起头,目光平静地与皇帝对视。 那一刻,所有人都能感觉到他身上散发出一种令人心悸的威严与力量。那是一种经历过真正炼狱、涅槃重生后的气场。 “父皇,” 尹策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儿臣,回来了。” 这简单的五个字,重若千钧。 “传朕旨意!” 皇帝的声音响彻大殿,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四皇子尹策,蒙冤受屈,坚韧不拔,反成大器!特册为监国太子,协朕处理朝政!” “废皇后吴氏、废公主谢氏、罪女风氏,构陷皇子,祸乱朝纲,罪无可赦!满门抄斩,夷其三族!” 圣旨一下,风潇当场瘫软在地,眼神涣散。谢昭熠则状若疯癫,试图冲向尹策,却被侍卫死死按住。 尹策立在原地,接受着百官或敬畏、或恐惧、或复杂的目光洗礼。 他看向殿外灿烂的阳光,恍如隔世。 从地狱归来,他便不再是任人宰割的皇子。这万里江山,这至尊宝座,他要用自己的双手,亲自取回!」 再往后十几页便到了结尾。 「尹策负手而立,嘴角勾起一抹冷峻的弧度。 “我的王朝,将超越古今,万世不朽!” 紫气东来,笼罩帝身,真龙之气,直冲云霄。 涅槃元年,开启了一个属于武帝尹策的传奇时代。」 好,好得很!风潇忍不住被气笑了,几乎要放下书卷鼓掌。 只要还留了他一条命,就有办法把剧情救回来? 那她若是放弃了这个慢慢折磨他的机会,一丝机会都不给他留呢? 风潇算了算时间,按照谢昭熠所说事发的时候,书里的情节大约会晚个七八天的功夫更新过来。 所以这本书放在手里,只要不是突发的紧急情况、没有产生新的变量,她是能以此预知尹策未来翻身的办法的。 按照书里新写的剧情,尹策至少是在受过几次鞭刑之后才顿悟了那劳什子九死涅槃诀。 皇帝下令每月初一、十五鞭笞百下,半月一次,也就意味着怎么着也得几个月,留给她的时间还多。 心里有了数,风潇便按耐住性子,继续如往常一般做自己的事。 果然没过多久,就在邢潜到达京城的第二天,皇后的懿旨到了。 彼时她正在家里摆了个不大的席面,当是为邢潜接风洗尘。请了封鸣之一道过来陪着,也算是介绍他们俩认识。 封鸣之最近正是心有惴惴的时候。 当日许季二人的命案了结,秦时也顺利被定了罪。不多时,宫里又传出了曾经的四皇子被拆穿身份、贬为庶人、永世幽禁的消息。 封鸣之惊异之余,便是欢喜与担忧交织。 喜的是所有讨厌的人,几乎一夜之间全从世界上消失了! 但凡纠缠风潇、与他相争的男人,接二连三地丢了性命,如今风潇身边只剩自己,终于不必再为那些苍蝇蚊子生气。 忧的是这些人的消失,叫他情不自禁地想把疑心放到风潇身上去。 封鸣之回去后,几天都没有睡个整觉。 一闭上眼,便是榆林巷那座旧宅子里,风潇那间沾满血的卧房。 他捡起许折枝的剑,狠狠插进他后背心口处的伤口,而后犹不放心,来回搅动半圈,把那伤口破坏得面目全非。 下手时满脑子都想着,要把那明显是簪子刺出的伤口盖住,才能洗清风潇的嫌疑,于是整颗心都在为破坏得到不到位而紧张,竟也顾不得其它了。 如今尘埃落定,不必再担心别人查到风潇头上,许折枝背后狰狞的伤口才终于清晰地浮现在他眼前,连同那件急匆匆擦去他剑上血迹的衣裳,总交叉着出现在他梦中。 衣裳内侧的血原本鲜红,回来时已成了硬邦邦的黑紫色。 见到许折枝和季流年时,他们已是两具尸体,出现在梦里时却成了半死不活的模样,眼珠子瞪得快从眼眶里掉出来,拉长了舌头冲他喊救命。 封鸣之每每惊醒,便再也难以入睡。 他恨自己少有的聪明,恨自己因全心全意关注着风潇,而闻到了她身上那股奇怪的酒味和血腥味,看出了她神情中叫人生疑的几许慌乱。 如果当时没有灵光一现,是不是就不会独自进了那间屋子,看出那几处不对的地方?是不是就不必知道此事并非如风潇所言,甚至人命可能在出在她手里? 他多希望自己不知道。 可是不能不知道。封鸣之用力地摇了摇头。 如果他不知道,如果他没有发现不对,如果最早进入那个房间的不是他,之后的事恐怕无法这样简单了结了。 他没什么可后悔的。 他应该庆幸,是他终于实打实地帮到了风潇一次。 一定是那三个人先对风潇做了什么,或是惹恼了她,才会面临如今这样的下场!他们定是罪有应得! 可是他素来知道风潇果决、聪明,却没想到她能果决到亲手杀人、聪明到迅速嫁祸给秦时。 风潇原来能做这么多、这么骇人的事吗? 不知怎的,封鸣之总觉背后一阵一阵发冷。 如果许折枝和季流年真是被她亲手了结,秦时是被她送进去的,那刚刚出事的尹策或者说齐衡呢? 他也得罪过、纠缠过她。 更早之前,几乎已经要消失在他记忆里的那两个名字——余止和余越呢? 他们每个人都像是自己走上了不归路,可是若非此次参与其中,他大概也会相信许季二人真是因秦时而死的。 那其他事背后果真没有风潇的推波助澜吗? 如今风潇身边几乎只剩下他一个男人,他本该为此欣喜若狂的,可是下一个会不会轮到他呢? 第115章 不会的, 不会的,他一向乖巧听话,从不给她添麻烦 他能留到现在, 一定是因他最懂事、最值得留下的缘故!风潇不会害他的! 封鸣之拼了命地安慰自己。 可是倘若如此,为什么风潇迟迟不愿定下婚期呢? 父王早请人看好了几个良辰吉日, 他却不敢送给风潇选。 那日安置好她暂住的地方后,封鸣之有些犹豫地提起了婚期的事。毕竟是与命案牵扯上了关系, 早一步坐定世子妃的身份, 早一日多点安心。 他觉得这个理由不算坏。 风潇却沉吟片刻, 只道过几日再说。 还需不需要封鸣之这个挡箭牌, 全取决于几日后谢昭熠的行动是否顺利。若能成功把齐衡置之死地, 她便再无后顾之忧,自然也不必履行婚约。 然而真到了从谢昭熠口中清清楚楚获知计划成功的时候, 她却反而有些犹豫了。 封鸣之每每问起这门亲事, 神情总是小心翼翼的。 或者说对上她的几乎所有时刻, 他都是那样一副生怕惹恼了她的样子。 唯一一次强硬, 便是在坚持独自进入卧房的时候。 那天他勇敢得不像封鸣之, 竟然面不红心不跳地把痕迹处理干净, 还对着捕头说了谎。 风潇可耻地有些心软。 其实同封鸣之结亲, 好像也不是完全不行。 原先不愿给他这个名分, 是对他没有朋友之外的感情, 平白耽误了他的一辈子不说,还被他占了这个位置, 日后去别处寻欢都束手束脚。 世子妃“私通外男”, 那是不可饶恕的罪过吧? 可若是她和谢昭熠的盘算成了若是谢昭熠得掌大统,当了皇帝,不是理应后宫万千男人吗? 皇帝都坐拥许多男人了, 她身为皇权最忠诚的拥趸,多收几个怎么了? 如此一来,不就不必担心封鸣之占了正夫的位子、叫她失去整片森林了吗? 风潇只觉一切都通透了,谢昭熠若能成事,封鸣之便也有机会一了此生心愿了。 只是这并不是碰碰嘴皮子就能做成的。哪怕忽略这本书频频强行纠偏的功力,单是在没有任何外力作用下扶持谢昭熠上位,就几乎是件不可能的事。 封鸣之倘若现在就与她成亲,便绑在她这条船上下不来了。日后成事便罢了,一旦败了,指不定要搭上整个封王府的人命。 封鸣之为她付出良多,风潇不忍叫他一无所知地被牵连其中。 于是在他又一次发问时,她少见地沉默下来。 “其实如果你不愿意,也可以找个由头取消的,”封鸣之有些委屈,但还是强行收了回去,“咱们当时不是说好了吗?只是帮你甩脱四皇齐衡的纠缠。” “如今他既然已对你没有威胁,这桩婚事确实有没有都一样。我、我不会死缠烂打的” 风潇有些无奈。 她理应向封鸣之问清楚,若是可能搭上性命乃至于整个封王府,还愿不愿意同她一起走。 只有问明白这些,她才能没什么愧疚之意地拉他上船。 可是一旦问到这个份上,以封鸣之如今对她的了解,恐怕不难猜出她要做点危险的事了。 事以秘成,语以泄败,她信不过任何人。 因此左也说不得、右也说不得,风潇心烦意乱,只得撂下一句:“你就安心等着吧。” 封鸣之更是心惊胆战。 等着什么?为什么既不解除婚约,又不给个准信?难道是他的死期快到了,因此用不着退婚,等死就行了? 惴惴不安之际,在那边屋子刚收拾好东西的邢潜已回来了。 她是昨日到的,径直寻去了传闻中的金樽阁,一见到那样气派的一座小楼,便立在哪里动弹不得了。 早先得了消息的风潇估摸着她这两日到,正在里头候着她。 两人一见面,邢潜连包袱都不急着先找住处放下,便先由风潇亲自带着参观了一圈。 一路参观,一路惊叹,最后多的话已说不出了,只留下一句来来回回重复:“您真的愿意把这么好的酒楼交给我打理?” “喊你来了,自然就是愿意的,”风潇失笑,“不过你倒是提醒我了,虽然经商的道理都是相通的,然而你毕竟常年在云雾山上,对山下的生意经营、京城的风土人情都不熟悉” 她沉吟片刻,决定套用管培生的培养方案:“你先轮岗吧,在后厨、仓库、厅堂这些个地方,每处各待一旬,边帮忙边熟悉一下都是干什么的。” “不用每天都在酒楼里呆着,随时出去转转,不用跟我告假。看看其他的铺子也好,单纯感受一下京城的氛围也罢,总之要尽快适应。” 邢潜连连点头,眸子里净是藏不住的雀跃。 把这一应事宜都敲定下来,才终于能分出旁的心思,问起谢昭熠和秦时之事:“大师姐是不是也在京城?我早早便上路了,走时宗里还没得到青英论武的消息,她夺魁了吗?想必不会有差错!” “还有秦师兄,他来找您了吗?程臻说他定会来找您呢,您同他们俩都见过了吗” “见过了,”风潇摇头苦笑,“只是恐怕你都见不到了。” 邢潜一愣,面上止不住的兴奋劲儿终于缓了下来。 “见不到了?这是什么意思?” 风潇斟酌了一下措辞:“你大师姐的身世被查了出来,原来是皇室的公主,如今已认祖归宗,咱们平日里应当很难见到她了。” 邢潜瞠目结舌,显然没能消化这个消息。 却听风长老下一个消息又至:“你秦师兄的身世也被查了出来,原来是前朝的余孽,如今已就地正法,咱们活着的时候应当也难见到他了。” 邢潜僵在原地,一时竟不知究竟是哪个更叫人难以置信。 风潇没有给她太多反应的时间,岔开了话题:“你就先住到我府里,我如今不仅有这家酒楼,还开着另外一家书肆,手里有的是钱,住的是大宅子。” “你尽管住着,不必担心这些日子的吃穿用度,每个月也都从我这里领月例。等正式接任了金樽阁的掌柜,再给你发工钱。” “今日搬进去收拾收拾东西,明晚设宴为你接风洗尘如何?” 邢潜犹沉浸在震撼之中,愣愣地应了下来。 风潇直接从金樽阁订了席面,思来想去觉得两个人吃太干巴,便邀了封鸣之作陪。 若没有婚约的事,封鸣之竟已是眼下她在京城里能约出来的最亲近的朋友了。 封鸣之又是半喜半忧地来了,有了方才那一问,心情更是忐忑。 见邢潜进来,忙收起乱七八糟的心思,站起身来作揖:“邢姑娘好。” 邢潜亦慌忙回礼。 风潇早与两人交代了彼此的底细,因此只略略介绍两句走个过场。 封鸣之向来是个不问身份、只交朋友的性情中人,何况邢潜是风潇的故人,他只有加倍好好表现的份;邢潜知道他的世子身份,却见他这样毫无架子地与自己同一桌吃饭,慢慢也就放松下来。 一顿饭吃得也算其乐融融,直到懿旨传到。 虽有些突然,却也算是在意料之内,风潇很熟练地设了香案、开了中门。 邢潜和封鸣之跟着跪在地上接旨,心里各有各的不安。一个因为知道的太少,一个因为知道的太多。 皇后的旨意很简单,找了些冠冕堂皇的理由,核心不过是要传风潇进宫一趟。 打从与风潇有了往来,吴皇后的清闲便少了许多,因常常召见些命妇贵女入宫作伴,像是年纪大了、身边总想有些年轻面孔陪着。 如此一来,频率不算太高地召见风潇,便不算太引人注目。 也正巧有了名正言顺“听闻四皇子将乳母赶出府”的机会。 风潇这一趟进宫,却比之前的几趟都轻松许多。毕竟与吴皇后一同扳倒了齐衡,也算是合作愉快的同盟了,商量起事情来便不像之前那般有压力。 因此见吴皇后把所有宫人屏退,又很高兴地赞她计策有用,风潇几乎是单刀直入地提起了她的请求。 “不能留吗?”吴皇后一愣,“倒也不是完全没有办法,只是皇上还在气头上,想听他受折磨的消息,应当还会关注一段时日。” “此时贸然动手,难免有些危险有什么非杀不可的理由吗?” 风潇无法对她明言原书一事,只得旁敲侧击地劝:“斩草不除根,后患无穷。” “他本就是个为达目的不择手段之人,留他一条命在,指不定日后会掀起什么风浪。更何况这一次的结果尽在咱们掌控,皇上日后若被其他事勾起了疑心,突然又要再测呢?” 吴皇后的神色也渐渐凝重起来。 这话说的是有几分道理。究竟是皇子还是公主、狸猫还是太子,她们自己心里清楚,全然不心虚是不可能的。 “毕竟有隐患,容不得掉以轻心。之前做得都还算隐蔽,娘娘您只要能不被抓个现行,皇上应当也不会怀疑到咱们头上。” 风潇轻声细语地劝道。 良久,吴皇后终于下定了决心似地,沉沉叹了口气:“罢了,就依你说的办吧。” 这样一来,恐怕要折掉水牢里的几处人手了;不过若能铲除后患,也算不上太亏。 风潇确实是个好军师,计谋环环相扣,运筹千里之外,手腕有足够果决狠厉或许可以不单单用在尹策这一件事上? 吴皇后迟疑了没多久,便神情严肃地开了口:“宁慧,你是个聪明孩子,本宫就不与你兜圈子了。” “你想不想要更尊贵、更安稳的日子?” 第116章 风潇心中一颤, 背后顿时开始冒汗。 更安稳的日子不难,有蒸蒸日上的产业,有皇后的庇佑, 有谢昭熠未来也能慢慢放到明面上的交好,她自然会越来越少遇到难事。 可是什么叫更尊贵的日子? 她又不是当官的, 没有什么上升的仕途,还能尊贵到哪里去? 提一提品级吗? 帮皇后一起把齐衡做掉了, 是该拿到些好处不假, 却也不会这么快就表现出来。否则表面上她什么都没做, 却被皇后接连擢升品级, 不是摆明了她们暗中有什么勾结吗? 何况若只是这个, 皇后也没必要这样严肃地专程问她。 天上不会掉馅饼。她开出诱人的条件,背后就势必有危险的事情要做。 风潇念头闪过, 很谨慎地低声回道:“人人都希望能有安稳日子过, 臣女自然也不例外。” 想要安稳, 却没有说富贵, 那便是隐隐抗拒冒险的意思。 皇后心里微有不满, 面上不露分毫:“若不自己争得更高的位子, 又怎么能保得住安稳呢?” “本宫常常觉得, 有时候一步踏进了河流里, 便由不得自己控制了。一如逆水行舟, 别说不进则退了,不顺着风浪站稳, 倾覆都在所难免。” “宁慧, 你说呢?” 她的语调总是这样不慌不忙、波澜不惊的,却比齐衡诸人的暴跳如雷,更叫风潇紧张许多。 “娘娘说的是, ”她只得硬着头皮答,“若是有力气扶稳船,谁不想行得更远些呢?” “你有的是力气。”吴皇后终于满意了些,温声安抚道。 “反倒是本宫,成日里看着养尊处优的,其实比谁都对往后的日子没个定数。” 风潇心中一紧,只当作听不懂:“娘娘一国之母,又怎会——” “现在是一国之母,往后呢?”吴皇后却不由分说地打断了她。 “现在可还没立太子呢。说句大逆不道的,皇上百年之后,那个位子到底是不是本宫亲子还尚未可知,又哪有什么安稳的富贵可言?” 来了,果然还是来了。 眼下的确还未立太子。 前朝坚持立嫡立长,却因末代皇帝是滩扶不上墙的烂泥,于是被当朝太祖起义推翻、改朝换代。因此本朝虽明面上还是沿用立嫡立长的传统,却没有贯彻执行。 当朝皇帝就并非先皇后所出。 三个皇子年岁相差不大,天资禀赋拉不开什么差距,背后的母家也各有各的强盛。 皇帝迟迟不立太子,也难怪皇后着急。 何况按风潇看到的书中剧情,皇帝最终立了“尹策”,说明要么是之前一直空着,要么就是原立的太子出了变故。 无论哪种情况,都足以见得皇后的担忧不是没有道理。 平白提起这茬,皇后是想……把她拉到同一条船上? 谢昭熠如今是公主,虽没有实权在手,可但凡能在皇上面前说上几句话,便是有用的助力。 风潇也算是帮皇后解决掉了齐衡,显然是能个合格甚至优秀的幕僚。 她们二人有把柄在皇后手里,用起来最不怕反水倒戈。 的确是趁手的武器。 眼下吴皇后正目光灼灼地盯着她,风潇心里清楚,那一句“逆水行舟”没有说错。 她若坐以待毙,齐衡会在原书的推波助澜下卷土重来,迎接她的自然是恶毒女配的结局。 如今看来,甚至可能等不到那个时候,就要因不配合而被皇后解决了。 然而她与皇后,终究是不会同道的。 她有自己的孩子,是名正言顺的嫡子,扶持他登基既顺理成章,也对她而言是最放心的保障。 倒下去一个齐衡,与皇后有了不死不休的利益之争的人,便成了她风潇。 风潇的脑子飞速地转。 还有没有转圜的余地呢?先答应下来自然是可以的,却不能不做事。 有没有机会搭着皇后的势力、暗中为自己积累?在拉其他皇子下马这件事上,她们暂时算得上同路。 皇子之间内斗,应当很难意识到公主的威胁。她们大可以游离其中,助他们两败俱伤,再坐收渔翁之利。 还能在这个过程里借皇后的光,收集许多信息、认识许多人脉…… 风潇稳了稳心神,像是终于下定了决心一般,沉声应道:“臣女幸得皇后娘娘垂怜,不愿见娘娘如此忧心。” 吴皇后不语,只静静望着她,等着她往下说。 “娘娘放宽心,嫡长为先,祖制如此,不单是家事,更是国本。天下人都看着呢,断不会让心思不正之人坏了规矩。” 吴皇后面色仍不缓和,眉头还是轻轻蹙着:“你也这样觉得吗?” 风潇垂下了眼帘:“臣女也是天下人中的一个。” 吴皇后面上的表情终于舒展开来,眉头被抚平,嘴角也起了点笑意:“你从来都是个懂事的好孩子。” 懂事的风潇回去后日日翘首以盼,等着宫里传出消息或是书中剧情发生变动。 书比消息快一步。 又一次如几个时辰前一般翻开了书页,风潇看到了截然不同的内容。 齐衡死了。 书里描写得很不留余地,这下应该不至于再复活了。果然,虽然有些魔幻,却也不至于超脱到死而复生的地步。 男主死都死了,怎么后面还有剧情呢? 风潇纳闷地往后翻,神色逐渐凝重了起来。 没有了齐衡的视角跟随,这本书便更接近上帝视角,她与吴皇后的对话虽不至于被原样写在里头,却也概括着提及了。 「自此,吴皇后为大皇子的太子之位乃至于继承大统,而与风潇、谢昭熠达成结盟。殊不知,这两个蛇蝎心肠的女人还有更阴损的后招藏在暗地里。 她们竟打算假借协助皇后之名,暗中积蓄力量,待到其余皇子互相残害、尽数出局后,坐收渔翁之利,推谢昭熠篡取皇位!」 风潇心中一揪——原书从上帝视角果然知道了她的意图,那想在剧情里动点手脚、坏她好事,岂不也很轻松? 往后翻下去,果然不出所料。 「殿内只有她们两人,连最贴身的宫女都被屏退了。 吴皇后的影子被烛火拉得很长,风潇跪坐在下首,汇报完三皇子与边将私通书信的新发现,却未听到回应。 于是困惑抬头,只见皇后手里的茶盏冒着袅袅热气,叫人看不清她的表情。 “宁慧近来越发能干了。”皇后的声音很轻。 风潇低头,姿态恭顺如常:“娘娘教导有方,才叫臣女有机会略尽绵力。” “绵力?”皇后有些突兀地笑了,“短短一两年的功夫,二皇子先是因失德而闭门思过,如今更是已经获罪;三皇子也跟着被疑,又被你找到了关键物证……” “皇上如今夜里惊醒,嘴里喊的都是‘逆子’。这也只是绵力吗?” 风潇心中警铃微震,不明白这些本该叫皇后满意的功劳,何以引来如此淡漠甚至危险的语气。 面上却仍强作那副懵懂的模样:“臣女只是将所见所闻如实禀报,皇子们若行得正,又何惧这些——” “够了。” 茶杯被轻轻搁在案几上,脆响在寂静的殿内格外清晰。 皇后站起身,缓步走到风潇面前。 “本宫陪着皇帝从皇子妃到皇后,又在宫里待了足足二十年,”皇后的声音很平静,“我见过太多聪明人没有好下场,他们都有一个共同的特点——以为自己是棋手,别人都是棋子。” 风潇的心跳漏了一拍,呆呆望着皇后,一时说不出话。 皇后俯身,冰凉的手指抬起风潇的下巴,迫使她直视着自己:“我助谢昭熠立足,默许她挑拨那两个蠢货自相残杀;给你人手,让你尽情施展是因为我以为你够聪明,懂得分寸二字。” 风潇呼吸一滞。 “可你最近的动作让本宫很失望,”皇后的声音越来越冷,“你以为那些人手给你用,就真的可以当作自己的吗?你以为本宫会像那两个蠢货和他们的母妃一般,死到临头还一无所知吗?” “你能单单从三皇子近日爱穿江南绸缎就联想到江南盐税案,顺藤摸瓜发现三皇子与盐商过从甚密,日后又怎会发现不了我儿的些微疏漏呢?” “昭熠能在陪皇上用膳时,‘无心’说出那荔枝不如她二哥前日送来的甜,日后是不是就能拿他大哥府里的戏班子说事?” “风潇,你到底想做什么?” 四目相对,殿内空气仿佛凝固。 风潇知道此刻再伪装已无意义,她缓缓站起身,拂开了皇后的手。 “您既然都已知道了,又何必再问?”她退后一步,拉开了距离,“娘娘更胜一筹,宁慧甘拜下风。” “可是若娘娘愿意,宁慧不见得非要站在您的另一头。” 皇后挑了挑眉:“又要动用你那副巧舌如簧的嘴?这次打算如何说服我?” “宁慧所求很简单,不过是能叫天底下掌权的人不再是外人,日后才能过得更轻松快活些。否则一想起日日都要仰仗旁人的鼻息而活,未来嫁了人就要永远被束缚在甚院高墙之内,我便浑身不自在。” “昭熠对臣女来说不是外人,娘娘您自然也不是。” “娘娘不是要安稳、要富贵吗?”风潇把声音放得很低,“宁慧愿叫娘娘做天底下最安稳、最富贵的人!” “娘娘是我心里最顶天立地的女子,您比臣女、比昭熠、比您的孩子、甚至比当今龙椅上那位,都更聪明、更果决、更适合那个位置。” “又何必拱手让人呢?”她越来越低的话音里带着诱惑的意味。」 第117章 风潇边看边不由地坐直了身子——这本书比之前聪明了许多, 至少在对她这个对手的理解上,好像比以往更饱满深刻了。 于她而言,确实并不是非要谢昭熠登基。若是更有魄力、更有手腕、更有威势的皇后得掌帝位, 事情只会变得更简单。 只要是个女人就好。 只要是个女人,谢昭熠就不会这样喘不过来气, 风潇就不会有如今的种种顾虑与不适。 她坚信。 于是饶有兴致往后看去,面上的表情却渐渐僵住了, 刚刚扬起了些的嘴角重又缓缓落了下去。 「“放肆!”皇后猛地拍案, 茶盏跟着跳起, 热水溅了一桌。 “你如何能说得出这样大逆不道的话?你要害死本宫吗?” 风潇愣住了。 “我是皇后, 是国母, 是天下女子的典范,”皇后的眼睛很亮, 亮得叫风潇心慌, “我可以执政, 可以垂帘, 可以‘辅佐’幼主——史书会称赞我是慈母, 是贤后!” “但若我自己坐上那个位置……”她面上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惊恐。 “他们会怎么说?牝鸡司晨?妖后乱政?” “我的每一道政令都会被质疑, 每一个决策都会被说成妇人之仁或是毒妇心肠。朝臣不会真心服从, 百姓不会真心拥戴” “史官会把我写成一个野心勃勃的、不守妇道的妖孽!” 她一口气说完, 气喘吁吁地盯着风潇, 如同在看一个疯子。 她以为风潇另有其他皇子要暗地里扶持,或是打算为自己嫁给大皇子铺路, 谁曾想, 打得竟是牝鸡司晨的主意! “你垂帘听政能有什么用?”风潇一时情急,竟连敬称也顾不得,“他们只会一边享受你的治理, 一边骂你僭越!” “没有人会感念你的贤惠和退让,他们只会心安理得地继续享受权力,默认你、我、谢昭熠和无数个其他女子——” “宁慧!”吴皇后厉声喝道,“我不需要别人感念!史书自会记在我的功德,死后我能问心无愧地去见我的母亲和夫君!” 她的眼神坚毅,甚至有些狂热。 “我一定会让我的儿子登基,会辅佐他、教导他、让他成为一代明君。而我会是太后,是圣母皇太后,是全天下最尊贵的女人!” “我从九五之尊的妻子变成九五之尊的母亲,没有任何女人能比我更尊贵——” “那你也不过只是最尊贵的女人!”风潇难以克制地低吼,“男人呢?你和男人比过吗?从你的丈夫到你的儿子,史上最尊贵的人永远不是你!” “怎么不是?”吴皇后也被她的胡搅蛮缠激起了几分火气,“我的丈夫和我的儿子是天下至尊,我就也是顶了天的尊贵!” “他们能吃的珍馐、能喝的新茶、能赏的珠宝我通通也能有,他们能接受的万民朝拜我也一样能接受——” “他们能上朝,你能吗?”风潇冷冷开口,打断了她的话音。 “他们能理政,你能吗?” “他们能三宫六院,你能吗?” “你和你的丈夫同等尊贵,为什么他后宫佳丽三千,你只是其中一个?为什么即使到他身死,你成了皇太后,还要为他守寡?” “那是我的德行!”吴皇后喝道。 “宁慧,”她难得流露出这样明显的愤怒,“我留不得你了!” 风潇听见吴皇后高声唤人进来,听她当着自己的面吩咐要如何构陷于她、拟好了懿旨,看见宫人把自己按在地上,容不得丝毫挣扎反抗。 她张了张嘴,说不出话,只好呆呆低头看着,一颗晶莹剔透的眼泪悄无声息地落在了地砖的缝隙。 地砖好冰好冷,一如灵隐寺那晚。 她恍觉自己有许多可笑的幻想,在这一刻终于土崩瓦解。」 剩下的已没有几页,书已至结尾,风潇也没了心情继续往下翻,只如书中描写的一般,呆滞地凝视着手中书卷。 一股前所未有的恐慌涌上心头。 太像了,太像她了。 书里的“风潇”每一次开口,说出的话都与那一瞬间她自己心里的反应别无二致。把真正的她放在那个情景里,大约会说出一模一样的台词。 她甚至可以补充出书里没有写明的心理描写,她无比清晰地明白“风潇”从期冀、震惊、愤怒最终绝望的复杂心情。 如果这本书修改的剧情,完全复刻了她会有的反应,那还能叫“修改”吗? 它完全通晓她的行为逻辑,并严谨地贯彻了下去,不就意味着这其中的“吴皇后”,也会做出同样的选择吗? 剧情向前推进,终究会走向这一步吗? 风潇屈膝抱住了双腿,紧紧蜷缩成一团,试图克制住不明来由的颤抖。 她不会就这样妥协的。 借用吴皇后的威势反被反噬,是一件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历史课本里尚且有过许多过度依赖外力、最终革命或改革失败的故事呢,不正证明了路要靠自己走吗? 是她想岔了,是她偷懒了,是她选的路不对! 能看到这本书的剧情,她应该感到庆幸。这是上天赐给她的查漏补缺、拨乱反正的办法,叫她在失败前知道了这条路走不通。 这是好事,一切都还来得及改正,她还有的是机会! 风潇缓缓从地上站了起来。 不能挖皇后的人手打探不该打探的消息,她们大可以培养自己的人脉。 公主回宫,初来乍到,需要贴心人伺候。拨到身边的太监宫女,对宫中旧事总有些了解吧? 洒扫庭院的最低等太监,恰恰出入各处而不引人注目,反而可能听到过什么秘事;来教规矩的嬷嬷是宫里的老人了,嘴甜一些、亲近一些,指不定也能有什么用处。 何况她还有一个完全掌握在自己手里的金樽阁,民间的消息也不是问题。 风潇踌躇满志地着手开始了布置。 不久后再与谢昭熠有机会时,除却告诉她齐衡已死的消息之外,又嘱咐了她按照自己的想法与宫里建立联系。 谢昭熠有些不解:“我们不是要逃吗?还管那里的消息做什么?” 转念一想,风潇做事想来周密,想必是和齐衡之事一般,有自己的一整套打算。 于是不再犹豫,坚定应道:“好。” 风潇却又是一阵头疼。 尽管不必回答谢昭熠这个问题,她却意识到另一层困境。 她与谢昭熠说得并不是很明白,谢昭熠真的清楚了她要做什么吗?还是单纯以为她们只要自己逃出去、逃到天涯海角就够了? 她知道自己试图扶持她登上的位置吗? 如果真的不知道,当她恍然大悟的那一刻,究竟会欣喜若狂,还是如吴皇后一般抗拒甚至是愤怒? 这真的是她想要的吗? 风潇脑子里的杂念如细线般缠绕,叫她心头一阵一阵地烦躁。 好不容易压下了种种心绪,循着定好的办法,按部就班地推进下去。 却又在翻开床头那本书时,几欲崩溃地蹲了下去。 「邢潜死了。」 风潇定定盯着眼前这页,几乎快要不认识这四个字。 谢昭熠与宫里出来的太监宫女打探消息一事,根本没能瞒过皇后。她疑窦丛生,悄无声息地查探,终于发觉了谢昭熠暗中与风潇的联络。 齐衡的事已过去有一段时间了,两人光明正大地想要见面,随便捏个相识的理由也好、由她牵线搭桥也罢,何必这样偷偷摸摸的? 吴皇后对风潇起了疑心,顺着她名下的产业开始查。 一段时间后,发现了金樽阁明面上做饭菜生意,背地里却是个收集消息的处所。 她给风潇的人手还不够用吗?何必要发展自己的消息网?有什么事是不能依托于她、也不能叫她知道的? 吴皇后冷眼瞧着,打起了十二分的警惕。 直到二皇子和三皇子都大势已去的那一天,风潇又一次独自站在了吴皇后面前,听到了那句“风潇,你到底想做什么?” 邢潜死在了金樽阁被抄的第二天,以谋逆从犯的罪名。 她死前什么都不知道,仍在心心念念地要把下一季新鲜蔬菜的进价打下来。 风潇一目十行地读完,终于再也克制不住,放声尖叫起来。 像是要把这些天的郁气,通通从这一声大叫中排出去。 然而在这样无力的处境里,短暂的宣泄除了发痛的嗓子和闻声而来的丧彪以外,带不来任何改变。 风潇这次把自己关在屋子里许久,接连两三顿没有吃饭。 把自己从屋子里放出来时,她想她悟了。 什么同盟不同盟、消息不消息,都只是最粗浅的表面。人心中的观念没有改变,其余的努力都是徒劳。 她舍本逐末,才会有这样的惨败。只要及时改正,这条路就仍是一条通路! 在根深蒂固的观念里,女子涉政是大忌,因此要先改变民间的声望。 说书人反正也要讲故事,为何不讲讲前朝昭平公主辅政安民的野史呢?故事里公主的仁德举止,与历任皇帝相比又差在哪里? 她亲自把本子改了又改,使故事更一波三折、引人入胜。又兜了不少圈子买通各处的说书先生,重金只求多讲一遍。 不过一辆个月,昭平公主的轶事便在京城酒肆书坊间悄然流行。 街上随处可见的孩童嘴里哼的歌谣,自然也是查不出来处的。 调子那样好听,词也朗朗上口,不多时便传唱起来。 “凤凰鸣,圣主生;女儿心,系黎民。” 各处书肆又上新了《列女仁智录》,据说是历代参政有功的女子事迹,一经刊行便很快卖完了,岂不说明是有市场的? 风潇几乎恨不得再整出个天降祥瑞于公主! 眼看着各个途径都有了点成效,她终于鼓起勇气,惴惴不安地翻开了书页。 第118章 看样子这次不是皇后了。 民间的消息愈演愈烈, 终于传入皇帝耳朵,轻易便引起了他的警惕。 「皇帝在缓缓展开御案上的密报,惯常威严的脸上先是掠过一丝困惑, 随后凝聚成冰冷的疑云。 歌谣、话本、野史,近来京中流传的种种异象如藤蔓般在他脑中骤然纠缠在一起, 终于织成一张指向明确的网。 “高全,”皇帝的声音冰冷得叫人害怕, “去查。” “从说书先生接触过什么人查起, 从印《列女仁智录》的书坊查起, 从第一个唱那些童谣的人查起!” 帝王之疑一旦生起, 便容不得躲闪遮掩。明面上的羽林卫和暗地里的暗卫双线并进, 不过十余日,看似毫无痕迹的链条便被找到了源头。 金叶子的印记、银票的票号、乃至印书所用竹纸的源头, 各类蛛丝马迹如毒藤般蜿蜒着回溯, 竟通向了前些日子刚定下婚期的封王府未来世子妃。 皇帝握着密奏的手紧紧攥起, 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封王府的世子妃……正是当日齐衡与封王世子相争的那个女人, 为表安慰, 他还令皇后赐她乡君品级! 这女人倒好, 竟在背后做了这么多小动作! 皇帝的心思不由自主地飘向了那个不敢多想的猜测——若风潇是个心怀不轨的奸人, 那当时齐衡与她之间的事…… 难不成冤枉了他? 单是那件事冤枉了齐衡事小, 可后面真假血脉的事, 若是也有她参与其中呢? 她区区一个世子妃,突然在民间传播起女子当道的东西, 为的究竟是什么? 他可刚刚认回了一个公主! 前段日子灾情, 昭熠还刚捐出了自己的体己钱,叫他好一阵感怀,直念叨她没丢了皇室公主的仁德与风范。 “好一个‘女儿心, 系黎民’,”他低笑出声,眼底却无半分笑意,“原来朕的身边,养出了一只想效仿昭平的风凰。” 皇帝这次其实已不像先前对齐衡那般毫无戒心,把昭熠放在眼皮子底下观察了好久,才慢慢放下了警惕。 他自觉有双份的亏欠与愧疚要弥补,因此对她加倍地好。莫说是什么绫罗锦缎、金银珠宝,就连她继续练武、丝毫没有个姑娘家的样子,他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容忍了。 她就是这么报答自己的吗? 又想起几日前与人谈起此事,他还在笑呵呵地骄傲道:“昭平公主的故事,坊间传得倒比史书还生动。其实那昭平真正的本事,指不定还不如朕的昭熠!” 如今回想起来,皇帝只觉兜头一盆冷水。 “查,继续给我查!” “风氏之前与三公主有没有联系、滴血验亲时的水有没有被人动过手脚,通通给朕查清楚!” 数日后一个毫无征兆的黄昏,羽林卫无声围住了三公主刚刚迁入不久的公主府和风潇的新宅子,连同她名下的金樽阁和书茶楼,也被围了个水泄不通。 风潇和谢昭熠,终于为自己自以为聪明的大逆不道之举,付出了血泪的代价。」 风潇发觉自己已经有些脱敏了。 这次又是因为什么不对呢? 民间的声音起得并不算慢,却也迅速地传入了皇帝耳中。些微的煽动不足以扭转世人的观念,皇帝的绞杀先一步而至。 是她把事情想得太粗浅了,单单致力于思想上的东西当然是不足以成事的。她需要更忠诚的班底、更实打实的政治力量。 已扎根百十年的世家大族自然不在考虑范围之内,盘根错节不说,内里的腐朽只会更不堪入目。 她能瞄上的唯有寒门士子、低阶官员,他们虽一时算不得什么,却迟早会组成朝堂势力中举足轻重的中坚力量。 微末之际,是拉拢人心的最好时机。 比方说有真才实学却遭世家排挤的寒门子弟,抑或是身陷困境急需援手的有才之士,京城动不了多少手脚,风潇打算先从京郊排查起,逐渐蔓延到更远的地方。 有了失败的经验教训,风潇第一步的资助做得很隐秘。她不缺钱,便以民间义商的名义,蹲守当铺、书局一类地方,为盯上的官员提供应急的借款。 没有利钱,什么时候还都可以,如此自然有还不上的可能,然而风潇在他们身上做的本就是另一场更冒险的豪赌,又哪里在乎这几个小钱呢? 钱财之外,她亦不遗余力地试图托举他们往上爬。帮寒门进入富家子弟才读得起的书院、为数不上号的芝麻小官向上牵线搭桥,乃至于安排些巧合让他们的策论被皇帝看到 这些寒门官员未来一旦得势,大约会是她未来坚定的支持者吧? 他们从她这里获得的,是当今皇室、世家大族不曾给出的平等与机会。 只要肯尽心辅佐谢昭熠,他们将迎接一个新的、由自己亲手参与缔造的盛世,口中常常抱怨的种种积弊,都将有机会亲手去改变 风潇战战兢兢地翻开了书。 「一切都顺着风潇精心规划的路线前行,她默默隐于幕后,耐心地将银线与人情,悄然缠绕在那些精心挑选之人身上,终于等来了令人欢欣鼓舞的成效。 京郊那位因母亲病重、险些典当祖传砚台的穷书生陈志远,在接过她解囊相助的银两时感激涕零,在当铺门口对天发誓,若他日得志、必报此恩。 风潇助他入了有名的南山书院,几年后果然高中进士、外放为官。 江南那个因耿直得罪了上峰、被压得无法喘息的县丞李启宁,不知得了哪方高人指点,递上去的治水策论竟意外得了皇帝一句“可堪琢磨”的朱批。 虽未立刻升迁,却在吏部挂了名,境遇大为改善。他心念京城那位贵人雪中送炭的恩情,每逢年节都不忘送来厚礼和慰问的信函。」 读至此处,风潇几欲落泪。 她几乎不敢相信地大松一口气,只觉得一直隐隐发闷的胸口都突然如被移开巨石一般,终于可以畅快呼吸。 「一匹又一匹千里马,在各自困顿的角落里,接到了来自伯乐的橄榄枝。 风潇欣慰地看着这些种子在自己造就的土壤里萌芽、抽枝,哪怕为此几乎散尽家财也毫不可惜。 局面一片大好。 这些她亲手筛选、资助、托举起来的人,从寒微中走来,理应最痛恨门阀垄断,最能理解机会的珍贵,也最可能拥护一个能给予他们公平舞台的新主。 何况这位新主还恰是一位同样被旧秩序隐隐排斥的、素来拥有仁德之名的公主。 然而风潇算准了利益、算准了恩情、算准了理想,却忽略了这种种宏图壮志,是不会以她为盟友的。 当她开始试探着透露出一些自己的身份和背后的公主时,被扶持过的官员骤然发现,他们可能与“后宫干政”、“淆乱朝纲”这样天大的罪名扯上关系。 所谓的恩情也好、知遇也罢,在可能降临的灭顶之灾面前,只会变成烫手的山芋。 恐慌滋生逃离,逃离迅速演变成了背叛。 曾发誓报恩的寒门进士陈志远,彼时已是吏部考功司里颇有分量的郎中。 回想起自己曾隐约透露出对“恩人”才智的欣赏、对所谓新气象的期盼,他惊出了一身冷汗。 过去的感激与情怀何其幼稚可笑,险些被妇人之仁拖入了万劫不复的深渊! 熬穿了一整个辗转反侧的夜晚,陈志远终于下定了决心——为了前程,更为了保全好不容易挣来的家族地位 他呈上密奏,不仅详细交代了所受资助的细节和“恩人”透露的身份,更痛哭流涕地忏悔起自己差点“着了道”的过去。 “一介女流,行此蛊惑人心、结纳外臣之事,实乃牝鸡司晨之兆,坏朝廷纲常!臣昔日受其蒙蔽,今幡然醒悟,痛悔不已!” 他是被蒙骗后及时醒悟的,理应将功抵罪。 因治水策论得窥天颜的李启宁,如今已升任当地知府。 他寒窗苦读、兢兢业业,受尽了冷眼和委屈,好不容易有了今日,岂能因与后宫那点说不清道不明的“巧合”牵连,而断送了大好前程? 李知府提供的线索更为务实,详细描述了当年是如何被引导着将策论递到了特定的大人手中。 如此便足以顺藤摸瓜地查出一整条线,实在是迷途知返者立下的天大功劳! 一个,两个,数个……如同被推倒的多米诺骨牌。 风潇倾注几乎所有心血、寄予厚望的未来栋梁,纷纷不叫人失望地选择了最聪明于自己的道路——切割、背叛、反咬一口。 自身的仕途和家族的安危足以碾压那点朦胧的憧憬,女子涉政的大忌自然也能超过任何私人恩义。 皇帝勃然大怒。 参与者的证词已构成三公主伙同风氏,在暗中勾结朋党、结交外臣、图谋不轨的铁证。 非但是结党营私,更有牝鸡司晨的罪名,以至于足以动摇国本! 别说主犯谢昭熠与风潇,便是娶了风潇进门的封王府,也终于失去了皇室的宽容与庇佑,夺其一切爵位与优待,贬为庶民。 风潇的网尚未完全织就,便被她亲手选择的丝线,反过来勒住了咽喉。」 风潇怔怔地盯着急转直下的剧情,久久无法从中回神。 明明已经是最接近成功的一次,为什么还是功亏一篑了? 天杀的陈志远和李启宁,天杀的狼心狗肺的东西,这些人如何对得起她的栽培与托举? 与男人结盟会被背刺,风潇终于领悟了又一真理。 可是同为女人的吴皇后又何曾放过她呢? 第119章 和男人结盟不行, 因为他们是这套话语体系下最大的受益者,哪怕内部之间有个高低贵贱,也一定比踩在脚下的女人得到了更多。 他们只愿在同类之间竞争、抢夺, 宁输也不愿放女人进来参与这个游戏。 和女人结盟也不行,因为她们受了千百年的浸染, 身上早已被熏透了。 哪怕稍有动摇,也会被头顶上运转不息的天道降下难以忍受的体肤苦痛, 会被身旁细密而庞大的巨网重新抓捕回去。 没有盟友自然更不行, 单枪匹马, 一切都只会是空想。 然而她如今的处境, 竟真是实实在在的身旁空无一人! 她独身一人行走在这世间, 明明是唯一的正常人行走在疯人院,却像唯一的疯子行走于闹市。 消息、人情、观念、势力, 皆不足以让局面改变分毫, 她上哪去找来新的办法? 风潇以手握拳, 疯了一般敲打自己的脑袋。她坚信她的头脑仍像往常一般清醒, 否则怎会如此清晰地知道处处都是走不通的死路? 在这个世界里她吃尽了苦头, 也曾成功把几个男人玩弄于股掌之间、榨干了所有好处。 然而最彻底的、最酣畅淋漓的几次舒爽体验那些时候她做对了什么呢? 第一次, 是放火烧了那个男店主的院子, 她到处布置了易燃的干草和菜油, 算准了不会给他留下什么生路。 第二次, 是对着徐天凌破口大骂,她肆无忌惮地专挑他心窝子戳, 因身边站了个完全护得住她的林清漪。 第三次, 是谢昭熠把剑抵在齐衡喉间,他只有求饶的份,而风潇二人兴致盎然地商议对策, 最终切下了他的脏东西 她用种种阴谋诡计或巧妙话术做成了许多事,到头来最纯粹而直接的尽兴,全来自于力量的绝对压制。 若是她们如今也能有绝对压倒性的力量 单论个人的武力,谢昭熠恐怕在整个京城都难寻敌手,怎么不算是绝对压制呢?为什么她仍要被困在原地、动弹不得? 因为若她稍有异动,上前擒住她的人会有千千万万个。 她能挥剑砍死数个甚至数十个,可是数百个、数千个呢?她能一拳轰开或是一脚踹开最早扑上前的几个人,可是前仆后继冲上来的呢? 就像秦时当日被擒,封王府的侍卫任何一个单拎出来单打独斗,都不会是他的对手,却硬生生靠着包夹之事,将他活活生擒。 谢昭熠纵有通天功力,亦不足以以一敌多 军队! 风潇眼前一亮。 单个人与人之间的较量,靠的是自己身上的力气;政敌与政敌之间的取胜根本,不就是兵力的绝对压制吗? 谢昭熠有这样强横的一身武艺,她自认脑子也不算差,堪当军师,为何不能领兵打仗呢? 风潇连滚带爬地冲到院门口,才想起面上不能与谢昭熠有什么联络,只好悻悻地回了卧房,静静等候下一次相见。 “领兵?我吗?”谢昭熠指着自己的鼻子,有些迷茫地问道。 她总觉得风潇最近神神叨叨的。 出于之前目睹她许多次计谋成功的信任,谢昭熠很相信这次风潇也能说到做到,带自己逃离这个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 可她却越来越叫她看不见往日的运筹帷幄之姿。 风潇竟越发像个想一出是一出的孩童,几乎每次见面,都要把上次的计划叫停,而后提出些新的想法。 尽管她的要求本就有很多是谢昭熠所不能理解的,可无论如何选定了一条路,不是该坚定不移地走下去吗? 三天打鱼两天晒网,能有什么成效呢? 谢昭熠终于一反往日不管三七二十一先答应下来的常态,犹豫着问出了口。 “我为什么要领兵打仗呢?我们不是要逃回云雾山吗?军中纪律更严明,到时候岂不是更难逃出去?说不定还沾上了贻误军情的大罪,日后被追查得更狼狈呢!” “还是说”风潇沉默之际,谢昭熠的脑子飞速地转,终于恍然大悟,“你是想让我假死对不对!” “两军交战,伤亡实属平常,我一时不注意搭上了性命,也没有人会起疑。何况远离京城,下葬发丧也只能就近,到时候瞒天过海、金蝉脱壳,自然也更容易” 细想下来,只觉这个计策确实可行,终于恢复了风潇应有的水准,于是更加确信。 “这个办法好!咱们就这么办!”谢昭熠喜滋滋地点头。 风潇有些无奈地笑了笑,然而能暂时说服她,也算是一桩好事。 谢昭熠或许此刻还没有与她共谋的心思,可是在真的当了将军、上了战场、品尝了权力的滋味后,说不定就能听得进去劝了呢? 就算她到时候不愿意,也确实有了假死这条退路。 她的大业不成,至少也不至于坑害了谢昭熠,能送她回到自由自在的地方,这一趟就没白去。 风潇于是没有否认,只轻轻颔首:“正是。说不定你当了将军,还会喜欢上战场上与人厮杀的感觉呢?” “相较于平日里花架子似的比武,要真刀实枪许多,还多了一层守卫家国的用处,指不定你会觉得有意思” “你说得对。”谢昭熠若有所思。 只要能逃离皇城、逃离公主府、逃离如今这个处处受制的身份,做什么都是好的。 她不介意在战场上奋勇杀敌,想必比起江湖的快意恩仇,又是另一番痛快! 谢昭熠欣然而去,铩羽而归。 她踏进御书房时的步伐是充满希冀的,因此难得地轻快,叫皇帝看着都不由地心情好了几分,笑着唤她坐下。 “父皇,”谢昭熠知道自己不擅长拐弯抹角,索性单刀直入道,“听闻北境军情吃紧,军中良将匮乏。儿臣不才,自幼习武,又略通兵法,愿为父皇分忧,请缨领兵,戍卫边疆!” 她甚至稍稍释放了一丝内息,让独属于武者的气息隐隐流转于周身。 他是知道她是这一届青英论武的魁首的,她的武艺理应有足够的说服力。 皇帝从堆积如山的奏折后抬起头,目光落在女儿身上。 目光里盛满惊讶,隐隐透着点深沉的、几乎凝为实质的审视。 “昭熠,”他沉默了许久,终于开口,“朕许你继续练武,不是为了叫你提这种荒诞之事的。” 谢昭熠僵在了原地。 “领兵打仗又不是江湖比武,哪能当作儿戏?”皇帝放下朱笔,身体微微后靠,“为将者统帅千军万马,关乎国运社稷,岂是单凭一身武艺便能担当?” 他的语气渐渐加重:“打打杀杀,血溅沙场,那是男人该做的事。刀剑无眼,烽火无情,你一个金枝玉叶的女儿家,如何能去那等凶险污秽之地?” “朕允你习武,是让你强身健体,护佑自身,绝非让你效仿莽夫去搏命厮杀。” “父皇!”谢昭熠急道,“儿臣愿意学,也不怕凶险!军中既缺将才,儿臣有此武艺,为何不能……” “够了!”皇帝打断她,眉宇间掠过一丝不耐,“你以为战场是什么?那是男人的世界,里头有最原始的杀戮与谋略,你一个女子能懂什么?” 他眼看着她逐渐苍白的脸色,心下几分不忍,语气转柔:“你年纪也不小了,与其整日想这些不着边际、不合身份的事,不如多想想你的终身大事。” “朕已为你留意了几位青年才俊,家世、人品、才学皆是上乘。” “找个好驸马,相夫教子,安稳尊荣地过完这一生,这才是你的正道。公主的尊荣足以保你一世无忧,何必去沾染那些血腥,徒惹非议,让自己也让皇室蒙羞?” “正道……”谢昭熠喃喃重复。 是了,这里又不是流云宗。 从小祝掌门就告诉她,在山下,女人是不可能如宗里一般终身修行的。她们要趁年轻时嫁人,而后相夫教子,否则是要被人指指点点、戳脊梁骨的。 她如今不仅在山下,甚至在京城、在皇宫、在规矩最多的天子脚下,还能毫不收敛地违背祖宗吗? 不叫人注意到,还能偷偷摸摸地继续练武,如今舞到了皇帝面前,眼见得他要不满了,往后可怎么办呢? 原来风潇并没有重新变得聪明,给出的又是一条未经仔细打算的异想天开之路。 谢昭熠失魂落魄地告退,再见到风潇时,委屈已藏不住。 “父皇根本不答应,”她神情恍惚地喃喃道,“也确实不该答应,哪有叫一个女子行军打仗的呢?” “风长老,若实在没有其他法子,不如就冒险直接逃吧。哪怕被追捕一辈子呢,我就当是还了你当日救命的恩情” 风潇不难听出其中若有若无的埋怨。 她没有什么可多说的,的确是她的天真毁了谢昭熠的自由,这是她应受的指责。 难怪这些日子天天盯着书看都没有动静,还以为是终于要成功了,原来是尚未用到原书修正剧情,就已被扼杀在摇篮里了。 风潇无力地瘫坐在椅子上。 “最后一次,可以吗?”她轻声问道。 “什么?”谢昭熠先是一愣,而后反应过来,有些猜到了她的意思,“你这次又打算怎么办?” 又是朝令夕改的安排吗?还是天马行空的幻想? 她几乎想要开口质问。 谢昭熠不愿把郁气倾泻在风潇身上,自己心头的苦楚却克制不住。 她听到风潇用一种近乎破釜沉舟的语气说:“最后一次,这次你什么都不用做。” 第120章 谢昭熠将信将疑地走了, 风潇终于又独自处在内室之中。 她把《万古长明》摊开在案几上,一下一下磨着墨。 风潇没有伺候过别人笔墨,自己平时也不爱在家写字, 因此很少亲自磨墨。她的动作很生疏,还刻意放慢了。 有一搭没一搭的, 好像这样就能拖延住时间,逃避不敢面对之事。 她经受不起再一次的失败了。 风潇翻开书的频率已经很高了, 却从来没有偶遇过一次变化现场。 她不是没有尝试过盯着这本书, 以求亲眼看见上头的字是如何变化的。然而对着书枯坐几乎一天后, 她便放弃了此事。 双眼半刻不闭、觉也不睡, 自然不是常人所能做到的;事关重大又太过荒谬, 她也找不到任何一个信得过的人轮流看守。 左右书上内容是何时变化的也并不重要,关键是剧情总能拉回“正轨”。 书能强行更改剧情, 那她能强行更改书吗? 风潇自觉这样的念头太过异想天开, 直到如今这样无路可走的境地, 才只得硬着头皮一试。 墨终于磨好了, 她提笔蘸了浅浅一下, 而后极小心地控制着笔锋, 轻轻落在了“皇帝勃然大怒”那一句。 书中结局还停留在官员纷纷背刺、皇帝得到消息那一版。 她打算试着把“勃然大怒”改成“龙颜大悦”, 这样只需要改三个字, 且意思截然相反, 应当是最简单的办法。 笔尖落在纸上,理应划掉“勃然”二字, 却没有留下丝毫痕迹。 风潇一愣, 疑心是自己蘸墨太少、下笔太轻,于是多蘸取了些墨汁,更用力地下笔。 笔尖滑过, 仍不见半点墨痕。 她的墨水像是被凭空吞进去了一般,就那样毫无预兆地消失在了书页上。 风潇动作顿住,手悬在了半空中。 她放下笔,凑到书前仔细打量。 纸看起来是很普通的宣纸,比现代的纸粗糙一些,还微微有些泛黄,摸上去也没有什么不一样。 字也是正常的黑字,同任何一本能在市面上买到的书都没有什么区别。 为什么写不上去字呢? 风潇有些烦躁,蘸了满满的墨水,在书页空白处用力一按,而后左右拐了几笔,羊毫被按得丝丝缕缕分开。 仍然没能留下痕迹。 她把笔一甩,专心捣鼓起来。 试着折了个小小的角,很正常地折了过去。合上书再打开,翻折过去的书角还在。 于是又折了更大的一角,几乎占据了一整张书页,纸张仍听话地被折了起来。 风潇把书角捋平回去,留下一长一短的两条斜着的印记,盯了许久没有变化,合上再打开也仍保留着。 书页能折。 那能撕吗? 风潇换了一页,在空白处小心地撕扯,轻易便撕开一道裂痕,约有一厘米长短。凑近去看,毛边参差不齐,裂面毛茸茸的,是宣纸纤维特有的裂隙。 过了几秒,没有恢复的迹象。 所以书页可以破坏、却不能更改吗? 风潇若有所思。 她往前翻,翻到齐衡的戏份,精挑细选出了对剧情影响微乎其微的一段,是同一个之后没有出现过的女子的露水情缘。 风潇犹豫不过一瞬,便一咬牙,“刷”地一声把那页撕了下来! 另一只手指尖的皮肤突然传来一丝细微的痛感,像被锋利的纸张划过。 风潇最害怕这样的划伤,伤口一般会很细但很深。刚划伤时感觉还没有那么明显,反应过来后,比擦伤一类的伤口要疼很多。 可是这里没有现代的白纸那样边缘锋利的纸张,怎么会出现这样的痛感? 风潇纳闷地低头看去,却见手上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她确定那一丝痛感来自食指,可是把食指举在眼前看了许久,寻不到一丁点痕迹。 好像也没有那种伤口所特有的后续绵延不断的痛。 是错觉吗? 她收回注意力,继续盯着那本书。 没有任何其他事情发生。 撕掉的那一页没有自动粘回去,裂缝边缘的纤维真实而平常,上头的字也清清楚楚没有任何改变。 世界没有变化,烛火安静地摇晃,满月挂在天上。 风潇犹豫片刻,又扯下紧紧挨着那页的后面一页。 后背脊椎中间靠上处,像是被毛衣的静电电了一下,风潇一个激灵,而后感觉到几不可察的一小阵酥麻。 可是她动都没有动一下,也没碰到什么东西,怎么会突然有静电? 这也是巧合吗? 风潇的神情变得更严肃,心头缓缓升起天方夜谭的猜测。 这本书和她的身体,难道是相连的? 可是她自觉没有什么主角光环,否则也不至于处处碰壁。不过是千千万万个普通人中的一个,怎么会与这本几乎可以操控世界的书绑定? 还是说绑定的并不是她? 她撕掉的两页只有那位女子和齐衡的剧情,除此之外只有几个为了推动剧情而出场的无关路人。齐衡已死,其他人她一个都不认得,此刻正在数百里之外。 也就是说,即使他们有什么反应,风潇也无从得知。 而她自己有如此细微的反应,或许是因为这两页书没有直接提到她,因此她只是隐于其中的未名人。 她的故事在书中的时间线上同步发生着,却因未被提及而受到的影响甚小。 这样的逻辑能说得通,却无从检验。 她寻不到这两页书的主角,也就没办法获知他们如今的状态和方才的经历,若是想要验证此事,便唯有 风潇飞速翻阅起来,试图找到有自己戏份但不太重的一页。 要有她的出现,才能验证被书影响的程度会不会因出现与否而不同;但不能太多,否则万一真有联系,叫她直接掉了根手指怎么办? 风潇左找右找,视线终于停留在齐衡在京城初次找到她那一页。 前面大半内容都是在写齐衡如何盘算腊八宴和找风潇之事,只有结尾处写到他在金樽阁一眼望见风潇和许折枝。 齐衡与许折枝已死,其他人在里面没有提及,风潇的出现也只有寥寥几行。这是最合适的一页。 风潇深吸一口气,没有再犹豫,猛地撕下了这页纸。 肩膀处如突然被人击中一掌,传来剧烈的疼痛! 风潇闷哼一声,下意识地退后半步,左右环顾。 夜深人静,万籁俱寂,屋子里仍是只有她一人,没有任何突然出现了个人给她一掌而后悄然消失的可能。 左肩犹在隐隐作痛,风潇不自觉地瞪圆了眼睛,心里掀起了惊涛骇浪。 这一次的痛感比前两次明显太多! 此书恐怕真与这方世界紧密相连! 它虽然不能被修改,却可以被破坏。正如她在此处遇到的每一个人,他们无法被改变,却能被杀死。 所以破坏这本书就是在杀死这个世界里的人吗? 风潇来不及为之震撼,她急于多做些实验。 单单是撕下来就够吗?书页破坏的程度有影响吗?主角、配角、路人和从未出现过的人,受到的影响程度一样吗?理论上她把所有书页都撕下来,难不成还能杀掉所有人吗? 她拿起方才撕下的第一页,从中间撕作两半,而后再把两半张纸叠在一起撕,不断重复,直至叠起来已然太厚、无法一次性撕开,才转而毫无章法地乱撕一通。 竟对着一张纸杀红了眼。 画面透出几分诡异。 纸屑在她颤抖的指间疯狂扑簌,终于碎得不成形,落在桌面上,甚至飞来飞去,粘在她的发梢和衣裳。 直到整张纸全变作碎得不能再碎的纸屑模样,风潇才像是终于发泄够了一般,停下来大口喘着粗气。 方才的每一下,她都能感觉到左手食指隐隐作痛,直到此时此刻,这根指头已与以往被纸划破无异——算不上难以忍受,但存在感很高的疼痛,叫人总想起那种细细的伤口,渗出少而不断的、红艳艳的血。 她甚至忍不住想要含住自己的那根指头,像从小到大的每一次那样。 可那里没有任何伤口。 她面无表情地立在原地,对着自己的手指发呆。 却突然听见外头传来窸窸窣窣的动静。 风潇恍然回神,心中一紧,慌忙吹灭了烛光。 她无声地挪动到窗户边,耳朵紧紧贴着窗子,试图听到外面的动静。 两道刻意放轻了、却在寂静的夜里仍然格外清晰的开关门声。 “你怎么也醒了?”她听到语带疑惑的一道女声,是她请来的厨娘刘大娘,负责做饭和日常的洒扫活计。 “我好端端地睡着,脚却突然抽筋了,醒来扳了扳,却还是觉得不舒服,就这么睡不着了。”一道委屈的男声,是她的轿夫兼挑水工。 她几乎能想象出他此刻一脸的苦相。 “那倒巧了,”刘大娘奇道,“我也是没睡好,半夜不知什么姿势,把自己的右手臂压麻了!到现在还没好呢” 风潇的心沉了沉。 听起来他们同自己一般,作为不曾出现在那一页的人物,感受到了方式各不相同、程度却同样轻微的不适。 今夜不知有多少人从梦中惊醒。 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风潇总觉得方才独属于夜晚的宁静消失了,整个京城都有些躁动,像是两三个时辰后的清晨该有的样子。 那这页书的主角、齐衡招惹过的那名女子风潇不敢细想。 结果已经很明确了,这本书恐怕真的关联着这整个书中世界里所有人的身体。 她把生杀大权握在了手里,本应为自己终于拥有了穿书主角该有的金手指而感到高兴的。 可是她的命也绑在上头。 她的命和全天下所有人的命、整个世界的命绑在一起。 他们因出场的戏份、时机不同,而会受不同的页数影响,然而不过是多少之分。 这一整本书,穿越了时间线和台前幕后,公平地把控着所有人的躯壳。 风潇静静听着外头两人哈欠连天地各自回房,悄声走回案前。 合上书,怔怔地盯着书封上“万古长明”四个大字。 路走不通,墨写不上,规则铁板一块,她改变不了分毫。 可她能破坏,甚至能毁灭。 只是毁掉这本书,便等同于毁掉这个世界,连带着毁掉她自己。 这是同归于尽。 风潇久久地注视着封面,平静的面色逐渐显出了几分疯狂。 人不可以毁掉好好运行着的世界,这是她最本能的底层道德。可是如果这个世界从根子上就是错的呢? 如果它本身就是一个巨大而精密的谎言呢? 没有人知道自己活在一本书里,没有人知道他们的头脑被这本书的“设定”硬性控制。 女人们麻木地接受,男人们理所应当地享受。 风潇的呼吸变得缓慢而沉重。 她好像有点明白了。 难怪说了千万遍也没有人听进去,她不是来当循循善诱的幼教的,她是来当审判者的。 难怪每一条路都走不通,她不是来当带着众人逃出生天的领袖的,她是来当殉道者的。 她缓慢地、无比珍重地抱住了自己。 而后端起了那盏刚刚熄灭不久、尚且留有余温的烛台。 好像不是错觉,远处似乎有更多人被无形的不适惊醒,隐约的犬吠与人声,像这个世界垂死的呜咽。 时间不多了,她不能放任他们一个连起一个、对上消息,然后发现今夜所有人都在同一时刻惊醒。 重新燃起的蜡烛举着微弱的火苗,风潇显然不满意。她端来洗脸用的铜盆,细细擦拭一遍,不许它留有一滴水。 书角沾上火苗,被扔进了铜盆。 一缕青烟颤颤巍巍地升了起来。 书页的一角被火星舔舐,开始微微卷曲,颜色由黄变褐,继而出现了一个越来越大的、焦黑的孔洞。 橙红色的、温暖而跃动的火苗,在铜盆里安静燃烧。 它贪婪地卷上书脊,终于吞没了封面,然后疯狂向内页蔓延。纸张在高温中剧烈地蜷曲、翻卷,又迅速化为焦黑的灰烬。 剧痛早在风潇身上炸开。 不是手指也不是肩膀,仿佛有无数烧红的铁钩,同时勾住了她的骨骼、血肉、神经,然后向外狠狠拉扯。 整个人像是被投入了焚书的烈火,由内而外燃烧。 风潇闷哼一声,踉跄着跪倒在地。额头上瞬间布满冷汗,视线因剧痛而模糊、扭曲。 她却仍死死睁大了眼睛,一眨不眨地凝视着那团越烧越旺的火焰 耳边似乎响起了无数纷杂的声音——惊叫、哭喊、怒吼、物体倒塌的轰鸣…… 那是世界的哀嚎吗? 书页渐渐化为飞灰,风潇清晰地感觉到生命力在急速流逝。 从骨髓深处透出的、无法抵御的寒冷,开始取代灼痛,蔓延到四肢百骸。 她的嘴角却缓缓地、极其艰难地,向上弯起一个弧度。 火光在她漆黑的瞳孔中跳跃。《 》 THE END 第121章 “你是说书里的人都是活的?”盛荔以手托腮, 困惑地看着风潇潇。 “对。”风潇潇点头。 “你专门让我今晚陪你吃饭,就为了说这事儿?” “对。” “那我再斗胆猜一猜,你是不是要说你是书里的人, 然后穿到几千年后的今天了?” 风潇潇神色凝重:“对。” “啊对对对,”盛荔连连点头, “你是秦始皇,其实并没有死, 需要一笔钱来召集部队, 等你重新统一六国就让我当丞相。” “吃吧, 我请。” 她朝着面前的托盘努了努嘴。 “今天也不是星期四啊。”又嘟囔道。 风潇潇不客气地拈起了一块炸鸡, 边吃边口齿不清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或者我换个问法, 你觉得杀死书里的人,算杀人吗?” 盛荔更惊异地看着她:“你疯啦?” “如果杀死书里的人就算杀人, 那每个作者都算杀人犯吧?警局年底也要冲业绩吗?你去报案吧, 让他们抓去——” “也不是这个意思, ”风潇潇有些苦恼, 连鸡翅也不啃了, “我可能是个杀人犯。” “你背着我写小说了?” “不是那回事。”风潇潇叹了口气。 “我做了个梦, 梦见我穿进了那本《万古长明》里。那个你知道的吧?一直很火的。” 她不确定是不是一场梦, 就姑且当它是吧。 “知道, ”盛荔点点头, “我没有仔细看过,但总刷到。听说那本挺臭的, 你原来好这一口?” 她神情有些古怪:“你是梦见穿到男主的身体里了吧?那还算个好梦。可别是反派或者那一群女配啊。” “是个女配, ”风潇潇苦笑,“那个女配叫风潇,我穿到她身上了。” “听起来就没什么好命, ”盛荔撇撇嘴,“应该是和男主有过露水情缘的女配之一吧?” “是。” “那挺稀奇的。我以为你这种人就算做穿书的梦,也该穿进女帝文的。你不是总觉得道德限制了你的发挥吗?当女帝开后宫不是正好?” 所以我怀疑不是梦。风潇潇无声默念。 “我没有按原书的剧情走,”她轻声道,“原书那个男主质量不高,我挑了点其他的。” 盛荔只惊讶一瞬,便露出了然的表情:“我还以为你要进去还债了呢,原来也没委屈自己。不愧是你啊,到了那种地方也不忘——” “我把他们都杀了。”风潇潇平静道。 盛荔一愣。 “他们……活有那么差吗?甩了他们已经满足不了你了吗?” “不是那回事。”风潇潇第二次无奈地说这句话。 “他们或是威胁我、强迫我,视我为所有物,要求我守贞洁……不那样的人也有,但也只是听我的话,他心里仍是觉得女人要守节的。” “我就把他们都杀了。” 盛荔的神情逐渐严肃起来。 “然后我自杀了,梦就醒了。可我非但没有感觉到解脱,反而觉得更痛苦。” “我觉得我是个杀人犯,那个世界里有很多无辜的人,甚至还有我养的一只狗,都跟着一起殒命。” “他们带给我的感受也没有因此而消失,那种窒息感还在时不时地出现……” “我觉得你说的有道理,”盛荔目含隐忧,仔细端详着风潇潇的神色,“确实应该找心理咨询看一看。” “你是不是最近受了什么委屈,没好意思告诉我?还是招惹的男人太多了,他们联合起来纠缠你?” “我听着你像心里藏了事,才会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别拿小事不当事,及时去看吧。” 风潇潇明白,且她很清晰地知道,自己的精神状态很有问题。 她整夜整夜地睡不着觉。 她不知道的是,问题出在了什么地方。 是幻想自己穿书这件事本身就是某种精神疾病的征兆或特征,还是在书里发生的事给她留下了创伤? 创伤的来源究竟是亲手杀死了一整个世界的人,还是那个世界所有人带给她的体验? 风潇潇不知道,又本能地不敢去求助。 她自问一向是个自洽甚至自私的人,誓死把自己的享受和愉悦放在第一位。道德水准或许若隐若现,心理健康测评却回回绿色。 怎么会到了这样几乎要被逼疯的地步? 风潇潇最终还是没有吃下几块炸鸡,这些日子食欲好像真的离她而去了。 她浑浑噩噩地同盛荔道了别,没有打车回家,而是打算坐地铁。 走在大街上、挤在地铁里,这样被现代的人潮拥挤、被现实的景色包围时,她才能有些安全感。 她经过那家常常看到的书店,透过玻璃橱窗,能看见里头摆着一处面积很大的展台,店面挂满了同一色系的装饰品。 风潇潇顿住了脚步,视线停留在橱窗上。 她看见展台后面是《万古长明》最新典藏版的巨幅海报,几乎覆盖了整面墙壁。 海报中央的面容很熟悉,是齐衡手持神剑、睥睨天下的侧影,与她“梦中”所见长相一模一样。 他周身环绕着龙纹,气势磅礴。脚边隐约能看到几个姿态各异、容貌绝美的女性剪影。 风潇潇没能从中找到自己。 海报上印着烫金的大字。 “现象级巨著!千万读者挚爱!” “影视化启动!动画电影制作中!” “收藏级周边,同步热售!” 展台上堆叠着崭新到反光的《万古长明》全集,书脊连成一片暗金色的洪流。 旁边是精心陈列的周边:画着齐衡身影的马克杯和人物立牌,印了他名言的金属书签,仿制书中武器的小型模型…… 风潇潇浑身上下的血液都似凝固一般,呆滞伫立在原地。 她根本没有逃出来! 她的世界因它而彻底崩塌,而它却在她的世界里,风光无限,加印再版,一路高歌猛进。 熟悉的冰冷顺着脊椎爬了上来。 她不是在做梦。 黑暗中那些轮番浮现的面孔,有着真实的毛孔和微表情。 风潇的眉心有一粒小痣,封鸣之说话时会无意识地把眼神往她这里瞟,丧彪的右耳朵比左耳朵位置更高一点…… 这些细节不是梦能编纂的。梦是混沌的,而它们清晰、坚硬、有质感。 何况齐衡果真长着这样一张脸! 他如今正光芒万丈地接受着瞻仰和追捧呢。 风潇不能接受,风潇潇也不能。 她在橱窗前静静站了很久,久到过路的行人已忍不住有些好奇地看她,久到店员犹豫着出来问她要不要进去看看。 直到书店关门,暖橙色的灯光一盏又一盏熄灭,展台上光滑的书封和周边都变成了冷色调。 风潇潇终于转身离开,打了个车回家。 还是没省下这笔打车钱。 刚一到家,她便翻出了大学刚毕业时买的笔记本电脑。在公司上班用的是公司的,自己的电脑已经很久没打开了。 说不上落灰,但看着就死气沉沉的,开机时发出很笨重的响声,像在大口呼吸。 她打开了办公软件,却不知道从哪里开始写,只好到处翻找,找出了那本尘封许久的《万古长明》。 重新读起它的开头,终于慢慢有了点思路。 风潇潇重新把手放在了键盘上。 「流云宗演武场。 入门试。 “谢昭熠,根骨天成,灵脉通明!” 林清漪的声音如玉磬清鸣,回荡在演武场内,望向场中少女的目光里,是毫不掩饰的惊喜。 演武场周围先是一寂,随即爆发出难以抑制的惊叹与议论。 “这就是祝掌门亲自下山去请回来的那个小师妹吗?” “她才十三四岁吧?灵脉通明……这可是传说中的先天练武圣体!” “有此天资,内门真传已是囊中之物,未来怕是能问鼎同辈之首!” 人群前方,祝寻锋负手而立,嘴角隐隐含笑。 等她成长起来,自己就能甩下宗门的担子,放心去云游四方了。 谢昭熠没有管周围四起的议论纷纷,面上平静无波地立着。直到领取了令牌,信步走出演武场被人群围住时,才微微皱起了眉头。 攒动的人头中猛然挣出一颗脑袋,像一尾跃出水面的红鲤。 是个生得极好的少男,美到有些过于扎眼了。 肌肤是常年不见日头的冷白,此刻却因激动洇开薄红,从颧骨一直烧到耳根。唇色是天然的、饱满的嫣红,瞳仁极黑,湿漉漉的,看她时带着一种不管不顾的专注。 束发的缎带松了,几缕乌黑的发丝被汗浸湿,贴在光洁的额角和修长的脖颈上,随着他激烈的动作晃动。 一身寻常的素白弟子服,穿在他身上却显得凌乱而生动,襟口因奔跑微敞,露出一截线条清晰的锁骨,随着他胸膛的起伏若隐若现。 在这众目睽睽之下,他竟把双手拢在唇边,用尽了全身力气嘶喊。 声音清亮,穿透了嘈杂。 “谢师妹——我仰慕你!从见你第一眼就仰慕你!此生此世,我只想追随你一人!” 四周霎时一静,所有的目光都灼灼地钉在他身上。 哪里来的愣头青?仗着自己有几分姿色,就敢这样公然勾引吗?这样粗鄙的举止,哪里能入得了谢师妹的眼? 他却浑不在意,只是仰着脸,那双湿亮的眸子里盛满了炙热的光,一眨不眨地凝望着谢昭熠。 谢昭熠循声望去,正瞥见他精致的眉眼,于是顿住了脚步,眉毛一挑。 “好啊,”她轻笑一声,“你跟我来,我看看你是怎么追随我的。” 一道道视线“刷刷”地从他面上转到谢昭熠处,重又落回他身上。 目光里的愤怒与忮忌几乎已凝为实质。 只要这样不要脸面地大声喊就可以吗?只要有一张美艳动人的脸就可以吗?仅仅是这样就能求得谢师妹的青睐吗? 他也配?」 风潇潇从开始打字就没停下,一口气直到肚子发出了响声。 晚上的炸鸡没吃几块,饿了。 她的食欲好像回来了,却舍不得起身去找点吃的。 这也太爽了! 难怪《万古长明》的作者说他写起来行云流水一气呵成,谁写纯爽不一气呵成? 风潇潇几乎一有空闲就想打开她的文档,她想写的东西太多了。她需要有个地方认领她的记忆,安葬她舍不得的存在。 她要写丧彪,写它鼻尖蹭她手心的触感,写它油光锃亮的一身黄毛,写它安逸地趴在她膝上晒太阳。 她要写谢昭熠,写她仍是天赋异禀的首席弟子,天然就有最尊贵的出身,她是被请到流云宗去的,家里是有皇位要继承的。 她要写林清漪,写她谈笑间阅遍少男无数,被宗里不知名的又老又丑男长老恋慕时嗤笑一声,撂下一句“什么货色”。 她要写程臻,写她也是难得一见的天才,单凭天赋就足以碾压外门那些天资愚笨的师兄弟,却还努力修炼。 她要写邢潜,写她出身商贾世家,接手家族产业后做得风生水起,商号的旗帜插遍所有城池。 她要写吴羡好,写她降生时鸾凤和鸣、紫气东来,钦天监的老臣跪地高呼“天命所归”,写她的治理下一片海晏河清,写她是一代明君,千古留名。 她要写沈自越,写薛起云,写周大娘,她还要写所有不曾被写到的没有名字的女人,她要她们重新在她的世界里活一遭,在截然不同的天道下活一遭。 她要写她们生来就在云端上,所过处皆是锦绣坦途,她们的聪慧和力气天生流淌在血脉里,她们的野心是生机勃勃的参天巨木。 她们手握权柄如同呼吸般自然,被仰望是世间常态,她们心安理得地得到一切好处。 她要写她们把男人当宠物,他们要钻研她们的喜好,揣摩她们的颜色,将打赢争夺一丝怜爱的战争视为毕生最高荣耀,对指头缝里露出的一点温存而感激涕零。 这就是爱情啊。 她才不是什么杀人犯,她是女娲来的! 风潇潇找到发文的网站,上传时才想起要有书名。她斟酌许久,给书起名叫《掌灯》。 往后会写多久、写多少,她会迎接多少辱骂亦或是叫好,通通无从得知。 她只知道这世上有人在写《万古长明》,就该有人写《掌灯》,否则展台上摆着的、出版社加印的、网上传唱的讨论的甚至争议的辱骂的,永远都是《万古长明》。 那可不行。 再自洽再聪明再潇洒的女人,看多了这种脏东西,也迟早有一天要跟她一样疯掉的。 她点下了发表键,发出了第一章 。 她们在她笔下的世界过得满意吗?那里真的有活生生的她们吗?她会继续碰壁吗?她会迎接谩骂吗?她会有一天醒来出现在新的某本书里吗? 风潇不知道,风潇潇也不知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