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讨孙平叛传》 第三十二回 白钦招贤访王政 高愉纵贾扰百姓 诗曰: 学林探路贵涉远,无人迹处有奇观。 自古雄才多磨难,从来纨绔少伟男。 书山妙景勤为径,知渊阳春苦作弦。 风流肯落他人后,气岸遥凌豪士前。 话说当时王政对白钦正色道:“为人主者,须当应知人善任,唯才所长,无非出身寒居,此乃一也,可乎?为人主者,须当与士卒同甘共苦,切不可独享安宁而居后位,独留将士前线厮杀,此乃二也,可乎?为人主者,须知古人贵朝闻夕死,况君前途尚可。知错能改,善莫大焉,此乃三也,可乎?为人主者,须明于刑罚,功者赏不避贱,罪者刑不避亲,此乃四也,可乎?有此四问,还请大王深思熟虑。”白钦拱手道:“先生放心,白钦定能行之。”王政见此,方才顿首拜谢。当下白钦便依照王政的意见,传令打开仓库,此番休教打扰百姓;再将高愉、祁通、戴春的家私,一半发送白龙山,一半给散百姓。此令一下,曹州城内尽皆称颂冷面王孔目的好处。有诗为证: 水可载舟亦覆舟,得民心者得千秋。 若知成败旦夕至,项王何愁骋九州。 翌日,杨律便让车马带着王政家眷一门共上了白龙山。白钦教王政在石泽霸后面坐了,喝叫小头目快快杀牛宰马,庆贺王政上山。正厅上大吹大擂,众多好汉饮酒至晚方散。 待至次日,白钦便相请石宝、杨律、王政三位头领议事。杨律首先抚扇开言道:“当今天子昏庸无道,蔡京、王黼、童贯之徒,纵恣于上;高俅、杨戬、朱勔之党,朋邪于下。苛政猛甚于虎,赋役繁重如山。贫者几无立锥之地,民不堪其苦久矣。似戴春这等欺压良善的大户、高愉这般戕害平民的赃官,普天之下还不知有多少。依小生的愚见,只有得了民心,才可图王霸业。前番在扬州时,我便同星君说那方腊不是成大事者,早晚身死族灭,如今果真应验。上次我等出兵,替百姓除了一害,方显了山寨的仁义。现在星君坐拥天时、地理、人和,何愁大业不成?”白钦鼓掌大笑道:“先生高见,虽汉时张良、陈平亦不及也!”石宝却面露忧色道:“先前宋江为张叔夜所擒,方腊为童贯所灭。纵使大宋武备废弛,禁军、西军、厢军中好手甚多,也不是我们能对付了的。倘若朝廷领兵来讨,又当如何?”杨律道:“眼下北方金、辽虎视眈眈,境内又尚有杨江等流寇肆虐。那童贯既已率西军北上联金攻辽,一时定分身不得。我等大可趁此良机,广纳贤才,招兵买马。再拣选机敏警觉之人往东京探听消息,以备不时之需。”白 钦点头称是。又见王政沉思道:“昔日秦末大乱,汉高起布衣,豁达大度,知人善任,不嗜杀人,五载成帝业。今世道纲常既紊,天下土崩瓦解。欲成大业,大王当效高祖之兵,法其所为。如今山寨愈发做大,各位头领士卒,鱼龙混杂,良莠难辨,当首先严明法纪。山寨赏罚,多依宁海旧时法度,其中参差纰漏甚多。我欲仿效军规,草拟白龙山十七条戒律六十八斩,烦请大王将之公之于众。”石宝道:“如此最好。”又令张威、朱氏兄妹等拣选伶俐耳目,分派各地,打探消息,以备用武之时。 待到宁海七七之日,白钦便发布亲谕曰:“白龙山寨自开创以来,威震天下。四海豪杰无不畏服,慕名来投。自古道:‘国有国法,家有家规。’今寨主宁海尸骨未寒,外有强敌环伺,内有成规变须。日后大寨替天行道,除暴安良,也当尊卑有序,赏罚有格,故令王政拟定十七条戒律六十八斩。今后无论本寨头领或新投兄弟,均一视同仁。若有违犯者,定严惩不贷。”那十七条戒律? “其一:击鼓不进,鸣金不退,旗举不起,旗按不伏,此谓悖军,犯者斩之。 其二:呼名不应,点时不到,违期不至,动改师律,此谓慢军,犯者斩之。 其三:夜传刁斗,怠而不报,更筹违慢,声号不明,此谓懈军,犯者斩之。 其四:多出怨言,怒其主将,不听约束,更教难制,此谓构军,犯者斩之。 其五:扬声笑语,蔑视禁约,驰突寨门,逢尊不拜,此谓轻军,犯者斩之。 其六:弓弩绝弦,箭无羽镞,剑戟不利,旗帜凋弊,此谓欺军,犯者斩之。 其七:谣言诡语,捏造鬼神,假托梦寐,蛊惑军士,此谓淫军,犯者斩之。 其八:好舌利齿,妄为是非,调拨军士,令其不和,此谓谤军,犯者斩之。 其九:所到之地,凌虐其民,逼yin&妇女,妄杀老幼,此谓奸军,犯者斩之。 其十:窃人财物,以为己利,夺人首级,以为己功,此谓盗军,犯者斩之。 其十一:聚众议事,私进帐下,探听军机,无唤而入,此谓探军,犯者斩之。 其十二:或闻所谋,及闻号令,漏泄于外,使敌知之,此谓背军,犯者斩之。 其十三:调用之际,结舌不应,低眉俯首,面有难色,此谓狠军,犯者斩之。 其十四:出越行伍,搀前越后,言语喧哗,不遵禁训,此谓乱军,犯者斩之。 其十五:托伤作病,以避征伐 ,捏伤假死,因而逃避,此谓诈军,犯者斩之。 其十六:主掌钱粮,给赏之时,阿私所亲,使卒结怨,此谓弊军,犯者斩之。 其十七:观敌不审,探敌不详,多则言少,少则言多,此谓误军,犯者斩之。” 众人看毕,无不凛凛。自那日始,上至头领,下到喽啰,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各各讷言敏行,不敢丝毫违了法度。唯有乔正、王寅等辈仍不甚归心。尤其是乔正,自仗他是跟随了白钦多年的旧部,南来北往立下老大功勋,素来素来御军姑息,目中无人,不以军务为重。早先率兵攻陷南华县时,便杀戮惨毒,有缚人夫与父,淫其妻女,然后杀之者。有驱人父淫其女而后杀之者。有裸孕妇共卜其腹中男女,剖验以为戏者。有以大锅沸油,掷婴儿于内,观其跳号以为乐者。有缚人于地,刳其腹实以米豆饲群羊,取人血和米煮粥以饲驴马。所掠子女百千,临行不能多带,尽杀而去。后围攻乘氏县之时,又擅裸妇人数千詈城下,愧沮者磔之,尸积成山,血流成河,逐处皆尸,河为之塞,不能行船,此种暴酷亘古未有之。乔正本人又常出入娼妓之家,有时酒醉,更是随意奸淫良家妇女。新法颁布后,刘赟几个特去劝他遵照军法,休要胡闹。乔正只道是刑不上大夫,礼不下庶人,权且当做耳边风。 隔日王政又力陈乔正罪责,指道:“乔正其人,虽为战将,然其沉酣酒色,不理军务,不守军法,若留此人为水军总管,必然生事。乞赐处斩,以儆将帅!”白钦道:“王学究虽有此理,然乔正昔从白钦征战南北,功绩既著。虎头江州,涉涂艰难,赖恃忠顺,济于危险。我若不念其功,自断手足,岂不是寒了三军将士之心?”王政见此,便又道:“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又有王寅者,贵而有功,渐以骄矜。须当明正典刑,以彰军法,大王以为不可否?”白钦道:“王寅乃我寨中大将,贪财好贿,其罪尚小,不至于此。学究莫以小节而度人矣。”王政见此,情知不可为,便只让白钦从轻发落。 当下白钦便传令二将跪在忠义堂前,其余头领都立于两侧。白钦道:“乔正、王寅二人,犯奸军之罪,按律当斩。念其旧日有功,暂且将人头寄下,日后须将功补过。然死罪可免,活罪难逃。望诸位头领以二人为鉴。”教将二人刺所犯罪过于面颊之上,昔日功劳一笔勾销;王寅杖棍二十,革除本职、俸禄;乔正杖棍五十,革除本职、俸禄,另处罚锾。众头领念及兄弟情义,都来与白钦求情。唯有王政神色严峻,白钦见状,便不予减刑,仍教刀斧手拖两个下去。须臾,两个被打的 皮开肉绽,鲜血迸流。刘赟、吴东满自把二人扶去房中将息。 过了数天,乔正身子已好了大半,因被如此处罚,恼怒非常,便思虑拉拢王寅来做一番大事。旦日一早白钦又召众人于忠义堂上相见,将要齐合之时,乔正见白钦尚未出来,便来呼王寅入偏室坐下商语。不想王寅虽是好利无常,却饱读兵书,性谨慎法,质重少言。只道:“大王将出。”便还入堂上,乔正郁郁不乐。堂会下后,乔正便来寻杨律道:“我自随白钦离了方腊,另谋天地,那有一遭不是奋战沙场?成贵、谢福、翟源三位兄弟,那个不是为护他客死他乡?今朝竟依个老腐儒生来咬我了!不报此仇,我誓不为人。”杨律把扇劝慰道:“兄弟且宽心,常言都说新官上任三把火,便是关张之辈,先主初慕诸葛大名远播,亦有不快之事。何妨今遭一轮,以致怏怏不快?”乔正道:“甚么啰啰嗦嗦,俺是个粗人,不知此理,只请问杨军师如何作为?”杨律见不是话头,便三言两语几句搪塞了乔正,至天明忙去告知白钦,提防乔正,白钦亦不以为然道:“他自扬州起便随了我,今朝为了几两碎银,欲要谋反不成?”仍令乔正在左右侍奉。杨律见此,只得叹道:“张飞之酷,复见于今日矣。”便又去告知石宝,石宝大惊,厉声喝道:“这厮胆敢如此忘恩负义!你在此不要动,我且去一拳打死了他,以绝后患。”说罢石宝便要起身,杨律慌忙劝道:“为今之事,只是乔正心有不忿。若以此为罪,则天下人皆要笑星君不丈夫了。”石宝道:“那军师你且说,要如何做?”杨律道:“我亦是怕乔正欲要造次,便请石将军你多护卫星君身侧,切莫让星君一人身临火坑。”石宝道:“多谢军师告知,我记得了。” 果不其然,乔正虽不得王寅相助,却得了两个好事帮手,看官,你道是谁?原来白钦当日打破戴家堡时,擒得戴春门下一弄臣,唤作祝汉贞。这厮生得獐头鼠目,偏是诙谐机变,善察颜色。更兼出口成章,但凡筵前使个眼色,他便能立地编出成套的莲花落。这般伶俐,正合着白钦脾胃。但凡寨中摆庆功宴,必教喽啰押着祝汉贞上忠义堂,与他把盏调笑。祝汉贞借着酒劲,常将江湖风闻编排成曲,众好汉初时惊诧,日久倒见惯不怪了。唯独王政正色责道:“大王圈养此辈,不过供戏乐耳,焉敢越鸿沟而不礼耶?”于是喝令白钦将其杖杀。白钦虽不舍祝汉贞,却吃不过那王政疾言厉色,亦只得从命,心内也甚是不悦。 这祝汉贞虽是优伶之辈,早先却生有二子,祝汉贞被掳上山后,这两个小子亦被一同接入山寨中,年岁稍长的这个名唤 祝万年,生得剑眉玉面,年方二十八岁;后来的这个名唤祝永清,年纪不过十八九岁,脸如傅粉,唇如丹砂,声如鸾凤,分明是一位哪吒太子。二子早先在瓦舍中习过不少拳脚枪棒,都会使一枝方天画戟,故白钦便收入军中,一并录用作小头目。祝汉贞殁后,祝万年正于外寨把守,知晓父亲死讯,分外悲伤。祝永清询问缘由,祝万年泣不成声,难以回答,不觉手里那口腰刀跌了落来,也跪倒地下,抱住永清,只是痛哭。后来祝永清见着父亲尸身,亦是痛哭不止。乔正便趁机笼络这兄弟二人,合谋刺杀白钦,以报仇恨。祝永清道:“这石宝整日卫护白钦左右,恐怕难以下手。”乔正道:“你二人有所不知,再过一月便是十月初一寒衣节,白钦必会去东山灵堂中祭祀宁海,你们二人便调换岗位,转去那里把守,到时俺们三个一并下手,便是有人卫护,也难回天。”二祝答应了。 转眼已至十月一日,晨鼓刚过,这日白钦恰好来至东山灵堂中拜祭宁海。只见那灵堂上又增设了唐益、吕师囊、景德几个牌位,白钦也要一一拜祭。石宝照旧形影不离。白钦道:“此乃重地,不得造次。”石宝道:“星君这般宽心,未免忧虑。”白钦道:“你也是想多心了,我自来当寨主,无不是按法而行,谁人不服?你就在门外等着,我去参拜一番便出来。”石宝因想一连多日未有变乱,也不好再说。祝永清、祝万年便把帘子撩起放白钦一人入堂中,不想白钦方才跪至蒲团上,石宝忽觉暗中有一人叱道:“速灭烛火。”正是乔正声音,石宝慌忙闯入堂中,祝万年正想去拦,那里架得住石宝力气?早吃石宝一把推开,撞入堂中。石宝忙叫一声,“星君当心!”白钦大惊,待起身时,就见暗中射出一箭,本是朝着白钦心头而去,吃这一下起身,反中腿骨。白钦一声惨叫,滚倒在地。又有一人手拿利刃,早从灵牌后黑地里突出,欲追刺白钦。石宝连忙呼至,又自腰后摸出流星锤,一锤打之。那人惨叫一声,逃出堂外,果是乔正。祝永清见此,抽出利刃,也要刺杀。石宝拔出佩剑,一面拦着祝永清、祝万年。乔正眼看刺杀不成,又恐其他人来,只得捂着腰肋连忙逃走。祝永清、祝万年见乔正已逃,也只得掏出灵堂,追随乔正。石宝顾不得追赶三个,见白钦已踣于血中,尚还有口气息在,连忙背起跑回寨中,速叫医治。有诗为证: 效忠护主不离身,灵堂谋刺险凶逞。 若非石宝倾心救,白钦应为泉下人。 次日,只见白钦觉道神思疲倦,身体酸疼,头如斧劈,身似笼蒸,一卧不起。几个心腹头领都在床前 看视。白钦问道:“要杀我的人何在?”石宝道:“为救星君性命要紧,放他们侥幸逃了。”白钦本就怒上心头,当下一听此话,愈怒道:“我杀不得仇人,须先杀了王政这个田舍翁!”又是狂呕一口鲜血,昏死过去。 当下众人看时,只见白钦胸间肿起一血瘤,宽大如桃,一夜又增如海碗大小,白钦止不住地痛楚**。杨律、石宝等人朝夕省视,眠食都废。又过了数日,创伤加剧,饮食不得。石宝便找杨律道:“主公此病重矣,当寻觅良医来此。”杨律道:“我已思虑到了,此处不远的白厄山上有一孟神医,是唐代孟诜之后,堪称再世华佗。妙手回春,应能疗之。我已遣人去白厄山聘请,何久不至?”才过一会,就见书僮入内室道:“孟神医已来。”石宝、杨律疾趋入内。便见一老者拿着行囊,已来寨中,排好针灸刀器,却道:“大王此伤非老朽能为,须我女儿亲启。”便自身后引出一女郎来视白钦。但见她生得娇波流慧,细柳生姿。 白钦正自奄奄待毙,忽见这女娇娥玉貌花容,登时**顿止,精神陡振。那女子被白钦直勾勾觑着,面飞红霞,莲步逡巡。孟神医拊掌笑道:“此乃俺刎颈之交,不异同胞,妮子但医不妨。”女子闻言整肃颜色,挽翠袖近榻诊视。玉指切脉处,白钦但觉香泽袭人。女子轻啐道:“此症合该心旌摇曳而起。虽凶险却可医,只是皮里孽根已结,须得剜肉断筋。”遂褪下臂间金钏,扣定瘤根缓缓下压。但见脓包渐起寸余,钏外凸如卵,周遭浮肿尽收钏内。女子更不迟疑,解下罗带佩刀,刃薄似纸。左手按钏,右手挥刃,顺着瘤根旋削。紫血汩汩,污了半幅锦褥。白钦此刻魂灵儿早酥了半边,哪顾得疼痛?只恨不能教这玉人儿多挨些时辰。须臾剜出腐肉,竟如老树瘿瘤般浑圆。女子唤人取清水洗净创口,檀口微张,吐出一粒赤红丹丸,在刀痕处来回滚转。初时白钦觉五内如沸,再转时创口麻痒难当,三转过后通体清凉,恍若醍醐灌顶。女子收丹入腹,敛衽一礼:“大王痊矣!”径自翩然离去。杨律、石宝等慌忙谢过,又备金银酬谢孟神医,自去照看白钦,不在话下。 此后数日,白钦身上伤势已无大碍,脑中却不忘那女郎身影,沉痼若失,而悬想容辉,苦不能自已。自是废卷痴坐,无复聊赖。又苦王政脾气,杨律已是窥之,心里便有一盘算。旦日一早便拿着聘礼,又去孟神医处。孟神医见杨律来此,问道:“莫不是大王病有复发?”杨律笑道:“我家大王所患非是身体之疾,而是心病。”孟神医道:“解铃还须系铃人,心病岂是老朽所能医的?”杨律道:“ 我家大王这心病,乃是对令爱一见倾心,夜不能寐,故今日特来提亲了。”孟神医道:“承蒙大王这般厚爱,只是小女未经世事,宛如个吃奶孩儿一般,离我不得。只恐惹恼了大王,反生不快。”杨律道:“不可这般说,自古郎才女貌,天生一对。我家大王乃是一世俊杰,令爱亦是倾国佳人,鸾凤合鸣为一佳话,岂不妙哉?”杨律正待再劝,忽听得屏风后环佩叮咚,转出个袅袅婷婷的娘子来。正是那日医病的女子,今日换了藕荷色罗裙,更显腰如约素。但见她: 眉蹙春山杏含露,腮凝新荔玉生香。 纤腰微步惊鸿影,罗袜生尘洛水光。 又有诗为证: 灼灼其华显风姿,深深凤仪似练师。 眼魅 当时白钦早躲在廊柱后窥探多时,此刻那里按捺得住?抢上前来,便要作揖,却被门槛绊个趔趄,惹得孟神医捻须而笑。那女子羞答答地福了一礼:“奴家小字芸汐,今年一十九岁。有三件事要说与大王。一不拜天地,二不坐花轿,三要随父行医济世。”话音未落,白钦急得赌咒发誓:“便依娘子!莫说三件,三百件也依得!” 当夜,忠义堂前张灯结彩,白钦换了一身华服,上厅来先参拜了孟神医。众头领都坐在本位,独未邀王政前来。少顷,几个丫鬟簇拥着孟芸汐出堂。二人拜了,又同拜了孟神医。众人都见了礼,叙礼都毕,大家让坐。夫妻二人坐了主位两席,其余头领都坐了客位。阶下奏动细乐,安席已毕。孟芸汐只略点胭脂,擎着药葫芦与白钦交杯。酒至数论,食供数套,当日众英雄欢饮,直至二更始散。正是: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 却说白钦虽与孟芸汐成就姻缘,每念及乔正谋逆之事,辄以拳击案道:“若非王政老儿聒噪,何至手足相残!”孟芸汐在旁看得真切,待夜阑人静时,取银针为白钦调理经络,忽作不经意道:“奴家久闻医家治痈疽,须得剜却腐肉方见新肌。王头领欲除山寨积弊,何异于此?” 白钦冷笑道:“我等兄弟在此聚义,本就图个快活,如此倒跟那官场毫无二致!”孟芸汐轻摇螓首,将银针缓缓捻入合谷穴:“当日若任从乔正之辈横行,今朝山寨怕已溃如蚁穴。昔年孙武斩宫嫔,韩信诛殷盖,那个不是挥泪斩旧部?” 话音未落,白钦倏然坐起,牵动伤口嘶声道:“娘子竟替那腐儒说话!”孟芸汐不慌不忙,添了盏安神茶,柔荑轻抚白钦脊背:“夫君可记得剜瘤时那三转红丸?初时如沸鼎煎熬,再转若万蚁噬心,三转方得通体清凉。 王先生便是那第二转的苦楚,虽痛彻心扉,却是疗毒必经之劫。”说着自妆奁取出一方染血锦帕:“此乃那日奴家为夫君擦拭创口所用。夫君且看这血污——”指尖轻点帕上紫黑斑块:“若当日不除淤毒,今日焉有奴家与夫君灯下叙话?” 白钦盯着血渍怔忡半晌,忽闻窗外梆子声急。孟芸汐推开雕窗,指着巡夜士卒道:“夫君请看,如今寨中令行禁止,夜巡更鼓分毫不差。前日石将军擒得劫掠商旅的喽啰,不等王先生开口,众头领齐声喊斩。这般气象,岂非王先生呕心沥血所致?” 正言语间,忽听得前寨喧哗。却是王政深夜巡营,见守夜士卒偷饮村酿,当场夺过酒坛砸得粉碎。白钦怒道:“这老儿愈发跋扈!”孟芸汐却抿嘴轻笑:“夫君莫恼,且随妾身去看个真切。”二人悄悄掩至月洞门外,但见王政褪下外袍裹在瑟瑟发抖的士卒身上,叹道:“寒夜值更本当有酒驱寒,然军法如山,老夫不得不为。此袍权抵你三坛热酒罢。” 白钦见此情景,胸中块垒竟消了大半。孟芸汐趁势道:“夫君可还记得成婚时三桩誓约?第一桩‘不拜天地’,实是敬夫君乃顶天立地丈夫;第二桩‘不坐花轿’,暗喻奴家愿与夫君并辔江湖;第三桩……”话音未落,白钦接口道:“第三桩要悬壶济世!好个机巧娘子,原来在此处等着为夫!” 五更鼓响,白钦径往忠义堂召见王政。王政方要行礼,却被白钦一把扶住:“先生休拜!前日白钦愚鲁,错怪忠良。今日……”话未说完,王政早老泪纵横道:“折煞老朽矣!当日乔正之事,老夫亦有操切之过。”二人执手相看,忽听得屏风后环佩叮咚,孟芸汐捧着药葫芦嫣然现身:“二位英雄既已肝胆相照,何不共饮此葫芦中‘君臣佐使’之汤?”自此山寨上下齐心,白钦夫妇与王政常共商大计。有诗为证: 金针度厄解连环,慧语消弭将相嫌。 从此白龙添羽翼,风云际会待冲天。 过了数日,飞虎将张威从东京回来,禀报道:“小弟至东京,寻着老友范天喜,现在蔡京门下做旗牌。小弟教他打探征辽消息,得知那经略使种师道总东路之兵,被耶律大石败于白沟;辛兴宗总西路之兵与萧干战,亦败于范村。徽宗甚怒,责授种师道右卫将军致仕,又降诏撤了辽疆经略府。耶律淳死后,朝廷令刘延庆、刘光世父子代之,又增补了禁军飞龙、飞虎上将赵立、毕胜并王焕、韩存保、张开几个节度使引十万兵马,同去攻打燕京。如今宋辽在边庭交战正酣,对我们山寨甚是利好也。”看官听说,那联金灭辽之举 ,始于宣和四年四月,至今已有半载。按下慢表。 话说那北征大军浩浩荡荡离了京城,于路行了二十余日,已到河间府地界。童贯传令就地扎营,以候西军。命宣抚使司拟一檄文道: “幽燕一方本为吾境,一旦陷没几二百年。比者汉蕃离心,内外变乱。旧主未灭,新君纂攘。哀此良民,重罹涂炭。当司遵奉睿旨,务在救民,不专杀戮。尔等各宜奋身,早图归计。有官者复还旧次,有田者复业如初。若能身率豪杰,别立功效,即当优与官职,厚赐金帛。如能以一州一县来归者,即以其州县任之。若有豪杰以燕京来献,不拘军兵百姓,虽未命官,便与节度使,给钱十万贯,大宅一区。契丹诸蕃归顺,亦与汉人一等。已诫将士,不得杀戮。契丹自来一切横敛,悉皆除去。虽大兵入界,凡所需粮草及车牛等,并不令燕人出备,仍免二年税赋。” 这一篇榜文,洋洋洒洒,倒似去庙会赶集一般。怎料在河间府屯驻时,童贯方知河北守军百年未战,将兵骄惰,粮草短缺,军器损坏,筑城戍守之物形同虚设,不禁心中转忧。五月十八日,朝廷续遣少保、镇海军节度使、开府仪同三司蔡攸为河东河北路宣抚副使,前来督军。老种、小种经略亦统西军来到。 当下童贯便效法太宗伐辽之事,兵分两路。种师道总东路之众屯白沟,王禀将前军,杨惟忠将左军,种师中将右军,王坪将后军,赵明、杨志将选锋军;辛兴宗总西路之众屯范村,杨可世、王渊将前军,焦安节将左军,刘光国、翼景将右军,曲奇、王育将后军,吴子厚、刘光世将选锋军,并听刘延庆节制。以李光裕、赵良嗣为军师,刘韐、宇文黄中为参谋,邓珪、邓管为廉访使者。共是二十万兵马,即日北行,齐头并进。这杨志正是上年初随宋江招安,却被西军留用,故而未曾随同征讨方腊的青面兽。 过了数日,东西两军已至雄州白沟、广信军范村驻扎。童贯传令众将到雄州取齐。自引亲随经高阳关,北至雄州。童贯便令赵良嗣草书,差归朝官张起、孙忠两个为使,带领数名仆从,赍书前往燕京。原来临行之际,天子曾亲书三策付与童贯:如燕人悦而服之,因复旧疆,此是上策;耶律淳能纳款称藩,此是中策;燕人未及悦服,按兵巡边,全师而还,此是下策。因传檄多日不见燕人动静,上策难行,便取中策,先遣使至辽晓谕祸福。不料耶律淳见了书信,勃然大怒,将二人拖出去斩了。又遣马扩、杨志两个,再赴燕京招谕,仍是不济事。两个结伴回雄州路上,不觉说起宋辽边境风土人物。马扩道:“此处太行山脉 第三十三回 整三军乔正行刺 寻良医白钦结缘 诗曰: 学林探路贵涉远,无人迹处有奇观。 自古雄才多磨难,从来纨绔少伟男。 书山妙景勤为径,知渊阳春苦作弦。 风流肯落他人后,气岸遥凌豪士前。 话说当时王政对白钦正色道:“为人主者,须当应知人善任,唯才所长,无非出身寒居,此乃一也,可乎?为人主者,须当与士卒同甘共苦,切不可独享安宁而居后位,独留将士前线厮杀,此乃二也,可乎?为人主者,须知古人贵朝闻夕死,况君前途尚可。知错能改,善莫大焉,此乃三也,可乎?为人主者,须明于刑罚,功者赏不避贱,罪者刑不避亲,此乃四也,可乎?有此四问,还请大王深思熟虑。”白钦拱手道:“先生放心,白钦定能行之。”王政见此,方才顿首拜谢。当下白钦便依照王政的意见,传令打开仓库,此番休教打扰百姓;再将高愉、祁通、戴春的家私,一半发送白龙山,一半给散百姓。此令一下,曹州城内尽皆称颂冷面王孔目的好处。有诗为证: 水可载舟亦覆舟,得民心者得千秋。 若知成败旦夕至,项王何愁骋九州。 翌日,杨律便让车马带着王政家眷一门共上了白龙山。白钦教王政在石泽霸后面坐了,喝叫小头目快快杀牛宰马,庆贺王政上山。正厅上大吹大擂,众多好汉饮酒至晚方散。 待至次日,白钦便相请石宝、杨律、王政三位头领议事。杨律首先抚扇开言道:“当今天子昏庸无道,蔡京、王黼、童贯之徒,纵恣于上;高俅、杨戬、朱勔之党,朋邪于下。苛政猛甚于虎,赋役繁重如山。贫者几无立锥之地,民不堪其苦久矣。似戴春这等欺压良善的大户、高愉这般戕害平民的赃官,普天之下还不知有多少。依小生的愚见,只有得了民心,才可图王霸业。前番在扬州时,我便同星君说那方腊不是成大事者,早晚身死族灭,如今果真应验。上次我等出兵,替百姓除了一害,方显了山寨的仁义。现在星君坐拥天时、地理、人和,何愁大业不成?”白钦鼓掌大笑道:“先生高见,虽汉时张良、陈平亦不及也!”石宝却面露忧色道:“先前宋江为张叔夜所擒,方腊为童贯所灭。纵使大宋武备废弛,禁军、西军、厢军中好手甚多,也不是我们能对付了的。倘若朝廷领兵来讨,又当如何?”杨律道:“眼下北方金、辽虎视眈眈,境内又尚有杨江等流寇肆虐。那童贯既已率西军北上联金攻辽,一时定分身不得。我等大可趁此良机,广纳贤才,招兵买马。再拣选机敏警觉之人往东京探听消息,以备不时之需。”白 钦点头称是。又见王政沉思道:“昔日秦末大乱,汉高起布衣,豁达大度,知人善任,不嗜杀人,五载成帝业。今世道纲常既紊,天下土崩瓦解。欲成大业,大王当效高祖之兵,法其所为。如今山寨愈发做大,各位头领士卒,鱼龙混杂,良莠难辨,当首先严明法纪。山寨赏罚,多依宁海旧时法度,其中参差纰漏甚多。我欲仿效军规,草拟白龙山十七条戒律六十八斩,烦请大王将之公之于众。”石宝道:“如此最好。”又令张威、朱氏兄妹等拣选伶俐耳目,分派各地,打探消息,以备用武之时。 待到宁海七七之日,白钦便发布亲谕曰:“白龙山寨自开创以来,威震天下。四海豪杰无不畏服,慕名来投。自古道:‘国有国法,家有家规。’今寨主宁海尸骨未寒,外有强敌环伺,内有成规变须。日后大寨替天行道,除暴安良,也当尊卑有序,赏罚有格,故令王政拟定十七条戒律六十八斩。今后无论本寨头领或新投兄弟,均一视同仁。若有违犯者,定严惩不贷。”那十七条戒律? “其一:击鼓不进,鸣金不退,旗举不起,旗按不伏,此谓悖军,犯者斩之。 其二:呼名不应,点时不到,违期不至,动改师律,此谓慢军,犯者斩之。 其三:夜传刁斗,怠而不报,更筹违慢,声号不明,此谓懈军,犯者斩之。 其四:多出怨言,怒其主将,不听约束,更教难制,此谓构军,犯者斩之。 其五:扬声笑语,蔑视禁约,驰突寨门,逢尊不拜,此谓轻军,犯者斩之。 其六:弓弩绝弦,箭无羽镞,剑戟不利,旗帜凋弊,此谓欺军,犯者斩之。 其七:谣言诡语,捏造鬼神,假托梦寐,蛊惑军士,此谓淫军,犯者斩之。 其八:好舌利齿,妄为是非,调拨军士,令其不和,此谓谤军,犯者斩之。 其九:所到之地,凌虐其民,逼**女,妄杀老幼,此谓奸军,犯者斩之。 其十:窃人财物,以为己利,夺人首级,以为己功,此谓盗军,犯者斩之。 其十一:聚众议事,私进帐下,探听军机,无唤而入,此谓探军,犯者斩之。 其十二:或闻所谋,及闻号令,漏泄于外,使敌知之,此谓背军,犯者斩之。 其十三:调用之际,结舌不应,低眉俯首,面有难色,此谓狠军,犯者斩之。 其十四:出越行伍,搀前越后,言语喧哗,不遵禁训,此谓乱军,犯者斩之。 其十五:托伤作病,以避征伐,捏伤 假死,因而逃避,此谓诈军,犯者斩之。 其十六:主掌钱粮,给赏之时,阿私所亲,使卒结怨,此谓弊军,犯者斩之。 其十七:观敌不审,探敌不详,多则言少,少则言多,此谓误军,犯者斩之。” 众人看毕,无不凛凛。自那日始,上至头领,下到喽啰,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各各讷言敏行,不敢丝毫违了法度。唯有乔正、王寅等辈仍不甚归心。尤其是乔正,自仗他是跟随了白钦多年的旧部,南来北往立下老大功勋,素来御军姑息,目中无人,不以军务为重。早先率兵攻陷南华县时,便杀戮惨毒,有缚人夫与父,淫其妻女,然后杀之者。有驱人父淫其女而后杀之者。有裸孕妇共卜其腹中男女,剖验以为戏者。有以大锅沸油,掷婴儿于内,观其跳号以为乐者。有缚人于地,刳其腹实以米豆饲群羊,取人血和米煮粥以饲驴马。所掠子女百千,临行不能多带,尽杀而去。后围攻乘氏县之时,又擅裸妇人数千詈城下,愧沮者磔之,尸积成山,血流成河,逐处皆尸,河为之塞,不能行船,此种暴酷亘古未有之。乔正本人又常出入娼妓之家,有时酒醉,更是随意奸淫良家妇女。新法颁布后,刘赟几个特去劝他遵照军法,休要胡闹。乔正只道是刑不上大夫,礼不下庶人,权且当做耳边风。 隔日王政又力陈乔正罪责,指道:“乔正其人,虽为战将,然其沉酣酒色,不理军务,不守军法,若留此人为水军总管,必然生事。乞赐处斩,以儆将帅!”白钦道:“王学究虽有此理,然乔正昔从白钦征战南北,功绩既著。虎头江州,涉涂艰难,赖恃忠顺,济于危险。我若不念其功,自断手足,岂不是寒了三军将士之心?”王政见此,便又道:“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又有王寅者,贵而有功,渐以骄矜。须当明正典刑,以彰军法,大王以为不可否?”白钦道:“王寅乃我寨中大将,贪财好贿,其罪尚小,不至于此。学究莫以小节而度人矣。”王政见此,情知不可为,便只让白钦从轻发落。 当下白钦便传令二将跪在忠义堂前,其余头领都立于两侧。白钦道:“乔正、王寅二人,犯奸军之罪,按律当斩。念其旧日有功,暂且将人头寄下,日后须将功补过。然死罪可免,活罪难逃。望诸位头领以二人为鉴。”教将二人昔日功劳一笔勾销;王寅杖棍二十,革除本职、俸禄;乔正杖棍五十,革除本职、俸禄,另处罚锾。众头领念及兄弟情义,都来与白钦求情。唯有王政神色严峻,白钦见状,便不予减刑,仍教刀斧手拖两个下去。须臾,乔正、王寅两个被打的皮开肉绽,鲜血迸流。刘 赟、吴东满自把二人扶去房中将息。 过了数天,乔正身子已好了大半,因被如此处罚,恼怒非常,便思虑拉拢王寅来做一番大事。旦日一早白钦又召众人于忠义堂上相见,将要齐合之时,乔正见白钦尚未出来,便来呼王寅入偏室坐下商语。不想王寅虽是好利无常,却饱读兵书,性谨慎法,质重少言。只道:“大王将出。”便还入堂上,乔正郁郁不乐。堂会下后,乔正便来寻杨律道:“我自随白钦离了方腊,另谋天地,那有一遭不是奋战沙场?成贵、谢福、翟源三位兄弟,那个不是为护他客死他乡?今朝竟依个老腐儒生来咬我了!不报此仇,我誓不为人。”杨律把扇劝慰道:“兄弟且宽心,常言都说新官上任三把火,便是关张之辈,先主初慕诸葛大名远播,亦有不快之事。何妨今遭一轮,以致怏怏不快?”乔正道:“甚么啰啰嗦嗦,俺是个粗人,不知此理,只请问杨军师如何作为?”杨律见不是话头,便三言两语几句搪塞了乔正,至天明忙去告知白钦,提防乔正,白钦亦不以为然道:“他自扬州起便随了我,今朝为了几两碎银,欲要谋反不成?”仍令乔正在左右侍奉。杨律见此,只得叹道:“张飞之酷,复见于今日矣。”便又去告知石宝,石宝大惊,厉声喝道:“这厮胆敢如此忘恩负义!你在此不要动,我且去一拳打死了他,以绝后患。”说罢石宝便要起身,杨律慌忙劝道:“为今之事,只是乔正心有不忿。若以此为罪,则天下人皆要笑星君不丈夫了。”石宝道:“那军师你且说,要如何做?”杨律道:“我亦是怕乔正欲要造次,便请石将军你多护卫星君身侧,切莫让星君一人身临火坑。”石宝道:“多谢军师告知,我记得了。” 果不其然,乔正虽不得王寅相助,却得了两个好事帮手,看官,你道是谁?原来白钦当日打破戴家堡时,擒得戴春门下一弄臣,唤作祝汉贞。这厮生得獐头鼠目,偏是诙谐机变,善察颜色。更兼出口成章,但凡筵前使个眼色,他便能立地编出成套的莲花落。这般伶俐,正合着白钦脾胃。但凡寨中摆庆功宴,必教喽啰押着祝汉贞上忠义堂,与他把盏调笑。祝汉贞借着酒劲,常将江湖风闻编排成曲,众好汉初时惊诧,日久倒见惯不怪了。唯独王政正色责道:“大王圈养此辈,不过供戏乐耳,焉敢越鸿沟而不礼耶?”于是喝令白钦将其杖杀。白钦虽不舍祝汉贞,却吃不过那王政疾言厉色,亦只得从命,心内也甚是不悦。 这祝汉贞虽是优伶之辈,早先却生有二子,祝汉贞被掳上山后,这两个小子亦被一同接入山寨中,年岁稍长的这个名唤祝万年,生得剑眉玉面, 年方二十八岁;后来的这个名唤祝永清,年纪不过十八九岁,脸如傅粉,唇如丹砂,声如鸾凤,分明是一位哪吒太子。二子早先在瓦舍中习过不少拳脚枪棒,都会使一枝方天画戟,故白钦便收入军中,一并录用作小头目。祝汉贞殁后,祝万年正于外寨把守,知晓父亲死讯,分外悲伤。祝永清询问缘由,祝万年泣不成声,难以回答,不觉手里那口腰刀跌了落来,猛地跪倒地下,抱住祝永清,只是痛哭。后来祝永清见着父亲尸身,亦是痛哭不止。乔正便趁机笼络这兄弟二人,合谋刺杀白钦,以报仇恨。祝永清道:“这石宝整日卫护白钦左右,恐怕难以下手。”乔正道:“你二人有所不知,再过一月便是十月初一寒衣节,白钦必会去东山灵堂中祭祀宁海,你们二人便调换岗位,转去那里把守,到时俺们三个一并下手,便是有人卫护,也难回天。”二祝答应了。 转眼已至十月一日,晨鼓刚过,这日白钦恰好来至东山灵堂中拜祭宁海。只见那灵堂上又增设了唐益、吕师囊、景德几个牌位,白钦也要一一拜祭。石宝照旧形影不离。白钦道:“此乃重地,不得造次。”石宝道:“星君这般宽心,未免忧虑。”白钦道:“你也是想多心了,我自来当寨主,无不是按法而行,谁人不服?你就在门外等着,我去参拜一番便出来。”石宝因想一连多日未有变乱,也不好再说。祝永清、祝万年便把帘子撩起放白钦一人入堂中,不想白钦方才跪至蒲团上,石宝忽觉暗中有一人叱道:“速灭烛火。”正是乔正声音,石宝慌忙闯入堂中,祝万年正想去拦,那里架得住石宝力气?早吃石宝一把推开,撞入堂中。石宝忙叫一声,“星君当心!”白钦大惊,待起身时,就见暗中射出一箭,本是朝着白钦心头而去,吃这一下起身,反中腿骨。白钦一声惨叫,滚倒在地。又有一人手拿利刃,早从灵牌后黑地里突出,欲追刺白钦。石宝连忙呼至,又自腰后摸出流星锤,一锤打之。那人惨叫一声,逃出堂外,果是乔正。祝永清见此,抽出利刃,也要刺杀。石宝拔出佩剑,一面拦着祝永清、祝万年。乔正眼看刺杀不成,又恐其他人来,只得捂着腰肋连忙逃走。祝永清、祝万年见乔正已逃,也只得逃出灵堂,追随乔正。石宝顾不得追赶三个,见白钦已踣于血中,尚还有口气息在,连忙背起跑回寨中,速叫医治。有诗为证: 效忠护主不离身,灵堂谋刺险凶逞。 若非石宝倾心救,白钦应为泉下人。 次日,只见白钦觉道神思疲倦,身体酸疼,头如斧劈,身似笼蒸,一卧不起。几个心腹头领都在床前看视。白钦问道:“ 要杀我的人何在?”石宝道:“为救星君性命要紧,放他们侥幸逃了。”白钦本就怒上心头,当下一听此话,愈怒道:“我杀不得那几个忘恩负义之辈,须先杀了王政这个田舍翁!”又是狂呕一口鲜血,昏死过去。 当下众人看时,只见白钦胸间肿起一血瘤,宽大如桃,一夜又增如海碗大小,白钦止不住地痛楚哀吟。杨律、石宝等人朝夕省视,眠食都废。又过了数日,创伤加剧,饮食不得。石宝便找杨律道:“主公此病重矣,当寻觅良医来此。”杨律道:“我已思虑到了,此处不远的白厄山上有一孟神医,是唐代孟诜之后,堪称再世华佗。妙手回春,应能疗之。我已遣人去白厄山聘请,何久不至?”才过一会,就见书僮入内室道:“孟神医已来。”石宝、杨律疾趋入内。便见一老者拿着行囊,已来寨中,排好针灸刀器,却道:“大王此伤非老朽能为,须我女儿亲启。”便自身后引出一女郎来视白钦。但见她生得娇波流慧,细柳生姿。 白钦正自奄奄待毙,忽见这女娇娥玉貌花容,登时苦吟顿止,精神陡振。那女郎被白钦直勾勾觑着,面飞红霞,莲步逡巡。孟神医拊掌笑道:“此乃为父刎颈之交,不异同胞,女儿但医不妨。”那女郎闻言便整肃颜色,挽翠袖近榻诊视。玉指切脉处,白钦但觉香泽袭人。那女郎轻啐道:“此症合该心旌摇曳而起。虽凶险却可医,只是皮里孽根已结,须得剜肉断筋。”遂褪下臂间金钏,扣定瘤根缓缓下压。但见脓包渐起寸余,钏外凸如卵,周遭浮肿尽收钏内。那女郎更不迟疑,解下罗带佩刀,刃薄似纸。左手按钏,右手挥刃,顺着瘤根旋削。紫血汩汩,污了半幅锦褥。白钦此刻魂灵儿早酥了半边,哪顾得疼痛?只恨不能教这玉人儿多挨些时辰。须臾剜出腐肉,竟如老树瘿瘤般浑圆。那女郎唤人取清水洗净创口,檀口微张,吐出一粒赤红丹丸,在刀痕处来回滚转。初时白钦觉五内如沸,再转时创口麻痒难当,三转过后通体清凉,恍若醍醐灌顶。那女郎收丹入腹,敛衽一礼,“大王痊矣!”径自翩然离去。杨律、石宝等慌忙谢过,又备金银酬谢孟神医,自去照看白钦,不在话下。 此后数日,白钦身上伤势已无大碍,脑中却不忘那女郎身影,沉痼若失,而悬想容辉,苦不能自已。自是废卷痴坐,无复聊赖。又苦王政脾气,杨律已是窥之,心里便有一盘算。旦日一早便拿着聘礼,又去孟神医处。孟神医见杨律来此,问道:“莫不是大王病有复发?”杨律笑道:“我家大王所患非是身体之疾,而是心病。”孟神医道:“解铃还须系铃人,心病岂是老朽所能医的?” 杨律道:“我家大王这心病,乃是对令爱一见倾心,夜不能寐,故今日特来提亲了。”孟神医道:“承蒙大王这般厚爱,只是小女未经世事,宛如个吃奶孩儿一般,离我不得。只恐惹恼了大王,反生不快。”杨律道:“不可这般说,自古郎才女貌,天生一对。我家大王乃是一世俊杰,令爱亦是倾国佳人,鸾凤合鸣为一佳话,岂不妙哉?”杨律正待再劝,忽听得屏风后环佩叮咚,转出个袅袅婷婷的娘子来。正是那日医病的女子,今日换了藕荷色罗裙,更显腰如约素。有诗为证: 眉蹙春山杏含露,腮凝新荔玉生香。 纤腰微步惊鸿影,罗袜生尘洛水光。 又有诗为证: 灼灼其华显风姿,深深凤仪似练师。 眼魅含苞传情愫,芸汐本缘系心池。 当时白钦早躲在廊柱后窥探多时,此刻那里按捺得住?抢上前来,便要作揖,却被门槛绊个趔趄,惹得孟神医捻须而笑。那女子羞答答地福了一礼:“奴家小字芸汐,今年一十九岁。有三件事要说与大王。一不拜天地,二不坐花轿,三要随父行医济世。”话音未落,白钦急得赌咒发誓:“便依娘子!莫说三件,三百件也依得!” 当夜,忠义堂前张灯结彩,白钦换了一身华服,上厅来先参拜了孟神医。众头领都坐在本位,独未邀王政前来。少顷,几个丫鬟簇拥着孟芸汐出堂。二人拜了,又同拜了孟神医。众人都见了礼,叙礼都毕,大家让坐。夫妻二人坐了主位两席,其余头领都坐了客位。阶下奏动细乐,安席已毕。孟芸汐只略点胭脂,擎着药葫芦与白钦交杯。酒至数论,食供数套,当日众英雄欢饮,直至二更始散。正是: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 却说白钦虽与孟芸汐成就姻缘,每念及乔正谋逆之事,辄以拳击案道:“若非王政老儿聒噪,何至手足相残!”孟芸汐在旁看得真切,暗中去寻杨律商议。杨律对孟芸汐道:“为今之事,只在大王与王政二人不睦,实为山寨大患。”孟芸汐道:“既知此事,你等何不谏言?”杨律道:“此乃星君心事,岂是我等所能非议也?还需主夫人决断。”孟芸汐笑道:“即使如此,我已有应对之策,只需你们相机行事便好了。” 待夜阑人静时,孟芸汐又取银针为白钦调理经络,忽作不经意道:“奴家久闻医家治痈疽,须得剜却腐肉方见新肌。王头领欲除山寨积弊,何异于此?”白钦冷笑道:“我等兄弟在此聚义,本就图个快活,如此倒跟那官场毫无二致!”孟芸汐轻摇螓首,将银针缓缓捻入合谷穴:“当日 若任从乔正之辈横行,今朝山寨怕已溃如蚁穴。昔年孙武斩宫嫔,韩信诛殷盖,那个不是挥泪斩旧部?” 话音未落,白钦倏然坐起,牵动伤口嘶声道:“娘子竟替那腐儒说话!”孟芸汐不慌不忙,添了盏安神茶,柔荑轻抚白钦脊背:“夫君可记得剜瘤时那三转红丸?初时如沸鼎煎熬,再转若万蚁噬心,三转方得通体清凉。王先生便是那第二转的苦楚,虽痛彻心扉,却是疗毒必经之劫。”说着自妆奁取出一方染血锦帕:“此乃那日奴家为夫君擦拭创口所用。夫君且看这血污——”指尖轻点帕上紫黑斑块:“若当日不除淤毒,今日焉有奴家与夫君灯下叙话?”白钦盯着血渍怔忡半晌,忽闻窗外梆子声急。孟芸汐推开雕窗,指着巡夜士卒道:“夫君请看,如今寨中令行禁止,夜巡更鼓分毫不差。前日石将军擒得劫掠商旅的喽啰,不等王先生开口,众头领齐声喊斩。这般气象,岂非王先生呕心沥血所致?” 正言语间,忽听得前寨喧哗。却是王政深夜巡营,见守夜士卒偷饮村酿,当场夺过酒坛砸得粉碎。白钦怒道:“这老儿愈发跋扈!”孟芸汐却抿嘴轻笑:“夫君莫恼,且随妾身去看个真切。”二人悄悄掩至月洞门外,但见王政褪下外袍裹在瑟瑟发抖的士卒身上,叹道:“寒夜值更本当有酒驱寒,然军法如山,老夫不得不为。此袍权抵你三坛热酒罢。”白钦见此情景,胸中块垒竟消了大半。孟芸汐趁势道:“夫君可还记得成婚时三桩誓约?第一桩‘不拜天地’,实是敬夫君乃顶天立地丈夫;第二桩‘不坐花轿’,暗喻奴家愿与夫君并辔江湖;第三桩……”话音未落,白钦接口道:“第三桩要悬壶济世!好个机巧娘子,原来在此处等着为夫!” 又说杨律按着孟芸汐计策,只对王政说主夫人有要事相见,邀王政入密室相会。王政果然狐疑,推辞不见孟芸汐。孟芸汐便衣着正装,亲身来请见曰:“我今来亦欲为先生,非但为我夫君也。”。王政见此,便语道:“子明诚愿与白钦共事,然白钦年轻气盛,若不改过,必教外敌趁虚而入,山寨自是难以保全。今后之事更不知作何计较,以此犹豫。”孟芸汐道:“先生自谓博学,怎不解此一事?先生乃一时之人杰,大王亦是命世之英才也。先生有韬略之固,白钦有逐鹿之阻,合此二长。共为唇齿,进可兼济天下,退可鼎足而立,此理之自然也。大王之有先生,犹鱼之有水也。今我来此解烦之说,其意已然明了,望先生再勿复言!”王政听完,默然良久,才道:”主夫人言之是也。“遂自绝刚态,亲自求与白钦相见。 次日五更鼓响,白 钦径往忠义堂召见王政。王政方要行礼,却被白钦一把扶住:“先生休拜!前日白钦愚鲁,错怪忠良。今日……”话未说完,王政早老泪纵横道:“折煞老朽矣!当日乔正之事,老夫亦有操切之过。”二人执手相看,忽听得屏风后环佩叮咚,孟芸汐捧着药葫芦嫣然现身:“二位英雄既已肝胆相照,何不共饮此葫芦中‘君臣佐使’之汤?”杨律见白钦解开心结,亦是欣喜。便替孟芸汐取下一个诨号,唤作“结心锁”。自此山寨上下齐心,白钦夫妇与王政常共商大计。有诗为证: 常棣华鄂韡韡凡,以和为贵烝无戎。 君子乐胥万邦屏,和鸾雝雝万福同。 又有诗为证: 金针度厄解连环,慧语消弭将相嫌。 从此白龙添羽翼,风云际会待冲天。 过了数日,飞虎将张威从东京回来,禀报道:“小弟至东京,寻着老友范天喜,现在蔡京门下做旗牌。小弟教他打探征辽消息,得知那经略使种师道总东路之兵,被耶律大石败于白沟;辛兴宗总西路之兵与萧干战,亦败于范村。徽宗甚怒,责授种师道右卫将军致仕,又降诏撤了辽疆经略府。耶律淳死后,朝廷令刘延庆、刘光世父子代之,又增补了禁军飞龙、飞虎上将赵立、毕胜并王焕、韩存保、张开几个节度使引十万兵马,同去攻打燕京。如今宋辽在边庭交战正酣,对我们山寨甚是利好也。”看官听说,那联金灭辽之举,始于宣和四年四月,至今已有半载。按下慢表。 话说那北征大军浩浩荡荡离了京城,于路行了二十余日,已到河间府地界。童贯传令就地扎营,以候西军。命宣抚使司拟一檄文道: “幽燕一方本为吾境,一旦陷没几二百年。比者汉蕃离心,内外变乱。旧主未灭,新君纂攘。哀此良民,重罹涂炭。当司遵奉睿旨,务在救民,不专杀戮。尔等各宜奋身,早图归计。有官者复还旧次,有田者复业如初。若能身率豪杰,别立功效,即当优与官职,厚赐金帛。如能以一州一县来归者,即以其州县任之。若有豪杰以燕京来献,不拘军兵百姓,虽未命官,便与节度使,给钱十万贯,大宅一区。契丹诸蕃归顺,亦与汉人一等。已诫将士,不得杀戮。契丹自来一切横敛,悉皆除去。虽大兵入界,凡所需粮草及车牛等,并不令燕人出备,仍免二年税赋。” 这一篇榜文,洋洋洒洒,倒似去庙会赶集一般。怎料在河间府屯驻时,童贯方知河北守军百年未战,将兵骄惰,粮草短缺,军器损坏,筑城戍守之物形同虚设,不禁心中转忧。五月十八日,朝廷续遣少 第三十四回 布天阵良嗣丧师 散歌谣水匪猖焰 诗曰: 有仇不报非君子,冤冤相报何时绝。 天时怎可比地利,地利那若得人和。 世间最美仁义信,以和为贵万事兴。 文化崇古奉五经,以和为贵尚仁情。 话说当时童贯计点军马,虽是首战得胜,占了易州,却不见了冲头阵的杨可世、赵明、杨志及所带两千军马。当下教唐斌、文仲容、崔埜、乜恭,各领一千人马,分四路去寻。至日暮却无影响。次日再去寻访,只说唐斌攀藤附葛,爬山越岭,到山顶上望见下面深谷中,隐隐的有一簇人马,被树林丛密遮蔽了,不能看清。更兼高下悬隔,声唤不闻。唐斌领军卒下山,寻个居民访问。得了农人指引,恰好崔埜、乜恭两支军马,也寻到来。合兵一处,杀散辽兵,一同上前搬开木石,领兵马进谷。三员将与二千军士,马罢人困,都于树林下坐以待毙。见了唐斌等人马,众人都喜跃欢呼。唐斌将带来的干粮,分散杨志等众人,先且充饥。食罢,众军一齐出谷。随后文仲容的军马也回寨了。是日,天晚歇息,一宿无话。 次早,童贯正与赵良嗣、李光裕调遣兵马,攻取城池。忽有流星探马报将来说:“耶律淳差二子耶律国珍、国宝,兵马两万,前来救援。”童贯闻报,教种师道、种师中、赵良嗣、王禀、杨惟忠、王坪、赵明、杨志同唐斌、文仲容,管领兵马五万,列阵于新城前,以当城中贼兵突出;教刘韐、宇文黄中、邓珪、邓管、崔埜、乜恭,管领五万军马,看守易州。童贯亲自统领其余将佐,军马十万,迎敌援军。 看看至近,迎着宋兵。两边摆开阵势,两员番将一齐出马,都一般打扮。但见: 戴妆金嵌宝三叉紫金冠,身披锦边珠嵌锁子黄金铠。身上猩猩血染战红袍,袍上斑斑锦织金翅雕。腰系白玉带,背插虎头牌。左边袋内插雕弓,右手壶中攒硬箭。手中搦丈二绿沉枪,坐下骑九尺银鬃马。 那番将弟兄两个,都一般打扮,都一般使枪。宋兵迎着,摆开阵势。这边宋军也涌出弟兄两个小将军,乃是刘光国、刘光世。征尘影里,杀气丛中,这边两条枪武怒直前,另有章法;那边两条枪飞腾相架,各有神机。四个斗过五百合,自巳牌直直杀至未牌,水米未进,早已头脑发昏,双眼模糊,座下马也困乏了。耶律国珍自觉斗了许多时,急要脱身,刘光国那里肯放?逼住绿沉枪,一枪刺中皇侄咽喉,金冠倒卓,坠于马下,死于非命。那边刘光世急切赢不得耶律国宝,见哥哥得胜,心生一计,诈败回阵。耶律国宝要与国珍报仇,放马来赶 ,却被回马枪刺中马肋,翻身落马。众军齐上,生擒归阵。刘光世、辛兴宗挥军掩杀了一阵,辽兵四散奔逃。忽地东南上铲斜小路里,冲出一队骑兵。当先马上一将,面白唇红,须黄眼碧,身长九尺,不是阿里奇又是那个?身旁副将咬儿惟康,皓首苍髯,手持双锤,亦不是善类。 原来新城内耶律大石早知固守新城不是长久之计,得知两个皇侄来援,便倾巢而出,引着高凤、阿里奇、咬儿惟康、楚明玉、曹明济五将,意欲突围,合兵一处。当时门旗开处,阿里奇横枪跃马,威风凛凛,立于阵前。宋军诸将知道是败了杨志的番子,尽皆栗然。种师道见这班人如此懦弱,心中忿怒,不顾年龄高大,抡起巨梃便要迎战。却听王禀大喝一声:“小将愿往!”飞马舞剑敌住阿里奇。阿里奇毫不手软,直斗到三四十合,王禀自觉不能胜他,拨转马头回阵去了。种师道望见营寨里火光冲天,忙收兵回去。却是耶律大石趁阿里奇与王禀激战,率楚明玉、曹明济引一队轻骑,去营寨里袭敌烧粮。黑烟滚滚之中,但见辽军铁骑踏翻鹿砦,但见耶律大石手持凤嘴刀,寒光过处,粮车接连爆燃。守将杨惟忠提刀来挡,却被楚明玉一刀架住,坐下战马受惊,把杨惟忠掀落尘埃。宋军损伤不计其数。种师中忙叫救火,辽军趁势望西北杀去。 且说童贯所部宋军远远望见一彪辽兵盖地而来,也不追击,齐把强弓硬弩射住阵脚。只见番兵阵内皂旗开处,老将咬儿惟康使双铜锤出马。撼山力士文仲容要见功勋,飞马舞丈八蛇矛出阵。咬儿惟康把铜锤一分,拍坐下纯黑马,直向文仲容扫去。文仲容虚晃一矛避过,咬儿惟康用力过猛,双锤却扑了个空。两马相并,又战了三十余合。文仲容使出神力,一抓咬儿惟康的勒甲绦。咬儿惟康虎吼一声,双腿猛磕马腹,脱开敌手。文仲容蛇矛已到,分开铜锤,一矛割断番将咽喉,跌下马去。宋军见斩了一将,齐声喝彩。 阿里奇见折了同伴,怒不可遏,飞也似奔出阵来。文仲容不识高低,前去抵敌。两马相交,战有三四十合,文仲容抵敌不住,败下阵来。阿里奇不舍,纵马追赶,文仲容绕阵而走。那匹拳花马乃是辽国有名的好马,看看就要追上。阵上唐斌看见,暗地拈弓搭箭,觑得亲切,一箭射去。阿里奇不曾提防,正中左眼。阿里奇大叫一声,急忙用手拔箭,不想连眼珠一同拨出。阿里奇仰天狂啸一声,竟将那血淋淋的眼珠子纳入口中生生吞食。复又挺枪纵马,直取文仲容。那梨花枪如同毒龙出洞,文仲容慌张,早被一枪搠透咽喉,死于马下。两边军士见者,无不骇然。阿里奇独目 赤红,反手掷出文仲容尸身,阻住追兵。只听得辽军阵中鸣金声起,楚、曹两个拼死将阿里奇抢回。高托山见文仲容身亡,早已杀到耶律大石面前,举挝便打。耶律大石急用刀柄架住,钢挝一振,耶律大石手筋也觉有些振动。耶律大石不敢恋战,急把马一拍,托地跳出圈子外来,收兵望涿州去了。汉官高凤自知本事不济,正欲逃亡,只见唐斌趱马向前,一箭射来,那箭矢早从高凤耳根边擦过,把耳轮擦了一片皮,仓皇便走。童贯见天色已暮,只得收兵十里下寨。 几日交战,宋军虽是折了许多人马,却也得了易州、新城二个城池。李光裕道:“涿州是个大郡,钱粮极广,米麦丰盈,乃是辽国库藏。过了涿州,便可直捣燕京。”童贯传令兵分两路,攻打涿州:种师道总东路之兵,赵良嗣为军师;辛兴宗总西路之兵,李光裕为军师,经青石峪取独鹿山。那涿州的总兵大将唤做郭药师,两员副将是宝密圣、天山勇,守住城池。那郭药师乃是铁州人氏,容貌伟岸,沉毅果敢。自女真反辽,辽主募辽东之兵,号为怨军,以郭药师为帅,屡讨叛乱。耶律淳称帝后,改怨军为常胜军,以郭药师为统帅,又封涿州总兵大将,加以笼络,不在话下。 却说耶律大石、高凤汇合了楚明玉、曹明济,收拾败残军马,退回涿州。正商议迎敌之策时,忽报四军大王萧干来到。这萧干乃是辽国奚族重臣,小字夔蓠不,骁勇之名,震于北疆,因常统契丹、渤海、奚、汉儿四色军马,人号为四军大王。耶律大石引诸将出迎,将战报相告。萧干道:“这涿州地面有个去处,唤做青石峪,只一条路入去,四面尽是高山,并无活路。本王拨十数骑人马,引这伙蛮子直入里面,却调军马外面围住。教他前无出路,后无退步,必然困杀。”耶律大石道:“怎生引得宋兵来?”萧干道:“他打了两个大郡,志骄意满,俺这里分兵去诱引他,他必然乘势来赶,引入陷坑山内,走那里去!”耶律大石道:“你的计策,怕不济事,须还用大兵扑杀,且看你去如何。”当时商议定了,萧干引契丹军总管乌利可安、奚军总管只儿拂郎、汉军总管洞仙文荣、渤海军总管曲利出清四将,前往独鹿山屯扎;耶律大石引城内兵马,自去迎敌种师道一路。 且说种师道、辛兴宗,各引军十万,战将人马,各取州县。辛兴宗引兵前至独鹿山,就山前平坦地面屯住。种师道却同赵良嗣引了许多战将,十万人马,前到涿州,早与辽兵相近。种师道便与赵良嗣商议道:“目今与辽兵相接,只是吴人不识越境,到他地理生疏,何策可取?”赵良嗣答道:“若论愚意 ,未知他地理,诸军不可擅进。可将队伍摆为长蛇之势,击首则尾应,击尾则首应,击中则首尾相应,循环无端。如此,则不愁地理生疏。”种师道大喜道:“先生所言,正合吾意。”遂乃催兵前进,远远望见辽兵盖地而来。但见: 黑雾浓浓至,黄沙漫漫连。皂雕旗展一派乌云,拐子马荡半天杀气。青毡笠儿,似千池荷叶弄轻风;铁打兜鍪,如万顷海洋凝冻日。人人衣襟左掩,个个发搭齐肩。连环铁铠重披,刺纳战袍紧系。番军壮健,黑面皮碧眼黄须;达马咆哮,阔膀膊钢腰铁脚。羊角弓攒沙柳箭,虎皮袍衬窄雕鞍。生居边塞,长成会拽硬弓;世本朔方,养大能骑劣马。铜腔羯鼓军前打,芦叶胡笳马上吹。 当时耶律大石便留郭药师、高凤守城,领着宝密圣、天山勇、楚明玉、曹明济先到白沟,将军马摆开阵势。宋军中赵良嗣上云梯看了,下来回报种经略道:“番人布的阵,乃是五虎靠山阵,不足为奇。”赵良嗣再上将台看,把号旗招动,左盘右旋,调拨众军,也摆一个阵势。种师道看了不识,问道:“此是何阵势?”赵良嗣道:“此乃是本朝平戎万全阵图。雍熙时,契丹数盗边境。太宗皇帝制此图以授大将,捍边御寇。”种师道道:“此阵有何见解?”赵良嗣道:“此阵共分八阵,各阵间相隔百步,兵马星布。此阵远近看,是个大阵;若敌军趁势攻打,一发收作五步小阵。孰如此图,虑天之法,以此众战,孰能御之?”种师道听了,称赞不已。 原来这赵良嗣本名马植,是燕地汉人,虽为辽国大族,仕至光禄卿,然见辽国日衰,女真崛起,便有意投宋。政和元年,童贯出使辽国,道经卢沟,马植深夜求见,自言有灭燕之策,因而得谒。童贯与语,大奇之,载之与归,易姓更名为李良嗣。后带其返宋,荐于朝堂,马植向徽宗献策道:“女真恨辽人切骨,而天祚荒淫失道,辽祚已危。天朝若遣使自登、莱涉海,结好女真,与之相约攻辽,燕云可复也。望陛下念旧民遭涂炭之苦,复中国往昔之疆。代天谴罪,以治伐乱。王师一出,辽地汉民必箪食壶浆相迎。若犹豫不决,万一女真得志,先发制人,后发制于人,事不侔矣。”徽宗嘉纳之,赐姓赵氏,以为秘书丞,图燕之议自此始。那赵良嗣仗着一口利嘴,多次出使金国,颇能缓颊尽心,与金争利,因此徽宗视为股肱。宣和二年二月,赵良嗣又使于金国,见其主阿骨打,议取燕、云,累官至龙图阁直学士。如今联金攻辽,赵良嗣被童贯纳为谋主,自仗胸中学识,屡出奇谋,不在话下。 且说当时对阵敌军鼓响,门旗开处, 那耶律大石亲自出马,四员大将分在左右。宝密圣立马大喝道:“汝等南蛮,何敢犯吾边界!夺了两个城池,又来妄图涿州,今日便教你有去无回!”赵良嗣冷笑道:“战阵之上,夸口无益。那个与我擒拿此将?”四将大怒,各仗军器,一齐冲将来。种师道军中,王禀、杨志、杨惟忠、赵明一齐都出。王禀战耶律大石,杨志斗宝密圣,杨惟忠直奔楚明玉,赵明枪迎曹明济。八员将佐各自寻着敌手,配合交锋,斗到六十余合,八将中先输了一个。却是宝密圣不是对手,余下三将急要去救,却被王禀三人缠住,脱身不得。青面兽杨志要见头功,大喝一声,把杨家宝刀从宝密圣顶门上劈将下来,劈作两半。天山勇与宝密圣是一正一副的首将,见宝密圣阵亡,便在马上把了事环带住,趱马出阵,安的箭稳,扣的弦正,觑着杨志较亲,直射将来。杨志叫声,“阿也”急去躲时,已被射中脖颈,翻身落马。乜恭、崔埜死命救回。原来那天山勇马上惯使漆抹弩,一尺来长铁翎箭,有名唤做一点油。种师中等人急往看视,幸喜箭头偏了些,不曾致命。医官将项上缠住,扶上车子,护送回易州调治,不题。 这边宋军安顿好杨志,车子却才去了,只见阵前喊声又起,报道:“西北上有一彪军马飞奔杀来,并不打话,横冲直撞,赶入阵中。”为头的正是郭药师。宋军皆无斗心,阵前三将各佯输诈败,退回本阵。耶律大石挥军乘势赶来,郭药师又领着常胜军,刺斜里山倒也似踊跃将来。 当下赵良嗣心慌,在将台上挥动令旗,喝令三军变阵。怎奈这平戎万全阵图乃是宋太宗纸上谈兵的游戏之作,从未在沙场演练。只见前军方要收紧双翼,后队已乱了马步;左哨欲结鹏首,右军却误作鱼尾。数万兵马搅作一团,恰似春蚕结茧自缚。耶律大石在马上看得分明,仰天笑道:“宋人摆的甚么破鱼烂虾阵!”当下将佩剑望空一举,但听胡笳骤起,辽军阵中忽地分开两翼,八千拐子马卷地而来。当头那郭药师使一杆狼牙棒,天山勇挽五石雕弓,铁蹄踏得黄沙蔽日。宋军前阵弓手未及张弦,早被天山勇连珠三箭,把掌旗官射倒在地。帅字大旗一倒,三军登时失了耳目。楚明玉、曹明济二将,各引铁骑横冲直撞,专往阵眼要害处突杀。可怜那大阵守外虚内,倒被辽军砍作十数段。三军众将隔的七断八续,你我不能相救。 却说种师道在帅旗下,急得汗透重甲,连声喝令鸣金收兵。赵良嗣面如土色,手中令旗早不知抛在何处。忽听得霹雳声响,辽军阵后推出三十架旋风砲,磨盘大的石块雨点般砸来。宋军步卒不及结盾,脑浆迸 裂者不计其数。耶律大石见势,更催动中军掩杀,辽兵皆解衣袒胸,手持弯刀,专砍马足。宋军重甲骑兵陷在乱阵中,竟如铁牛入泥动弹不得。这一仗直杀到日头西斜,涿州城外十里血河,尽是宋军旗甲器械。计点人马时,又折了王坪、乜恭二将。王坪力战楚明玉、曹明济两个,斗到二十余合,无心恋战,拨回马望本阵便走,被楚明玉纵马赶上,一刀砍落马下。幸喜王禀截住曹明济,斗三十余合,一剑砍死,将首级拴在马项上,冲开一条血路。劈山力士乜恭与众人失散,眼见得辽兵越聚越多,坐下战马中伤。乜恭飞身下马,舞刀杀死三四十个辽兵,尚不肯退,两边乱箭射来,乜恭面上中了两箭,被众军所杀。 种师道只带得万余残兵,连夜退守白沟。又派遣马扩去探听辛兴宗西路音讯,果真中了诱敌之计,兵陷青石峪不得脱身。幸有刘延庆、刘光世父子两个,将大军救出,却也被萧干引着辽兵一路追赶,退回范村。彼时大将阿里奇伤口已愈,辽军乘胜追击,夺回易州、新城,至此初次北伐便功亏一篑。正是: 纸上谈兵终是幻,阵前血战见真章。 鲲鹏未展垂天翼,十万儿郎泣残阳。 且说两处兵败后,辽使来谕:“女真之叛本朝,亦南朝之甚恶也。今射一时之利,弃百年之好,结新起之邻,基它日之祸,谓为得计,可乎?救灾恤邻,古今通义,唯大国图之!”童贯无言以对。种师道复请与辽国议和,童贯不纳,却密劾种师道避贼不战。徽宗甚怒,责授种师道右卫将军致仕,又降诏撤了辽疆经略府。那赵良嗣是童贯亲信,故未受牵连,此是前事。 再说自白钦、王政二人和解以后,白龙山寨又接连添了许多人马,四方豪杰望风而来。白钦因此便叫夏懋、刘山监工,添造房屋并四边寨栅。期间又起了一件外事。 原来曹州北处濮州的浮龙湖上近日新来一大王,四处招兵买马,也要干出一番事业来。白钦闻得一些风声,心有所查,便叫龙华去浮龙湖探听那伙好汉的消息。去了三五日之间,龙华回来对众头领说道:“这个浮龙湖原是鄄城下瓠子河分流所成,这瓠河又左经雷泽西北,其泽蔽在大成阳县故城西北十一余里。早先时是有零星水贼盘踞,官府剿灭多轮,巢穴尽毁,近日不知来了那路神仙,去那浮龙湖上,聚集着五七千人马,扎下寨栅,造下五十余辆陷车,发愿说与俺们白龙山势不两立。恰好前些日子那背反的冲波龙乔正又同着祝氏兄弟前去投奔,那厮们愈发得意,又杜撰几句言语,编成宫词韵调,乃是一阙《菩萨蛮》教周围几个操控 偏妨的村子小儿们都唱,道是: 白虺窃据龙渊冷,弑师戮友天难瞑。枭獍扮豪雄,靦颜称主公! 雷泽烽火炽,踏破白龙顶。悬首祭苍旻,方销万古嗔! 白钦听了,登时气的面色阴晴,大骂道:“你们几个,速速与我点兵,马上灭了这伙不长眼的小厮!”这里石宝领令,带上文锦、王寅、项达、龙华、端木南、端木北六个大将,催动人马,轰轰烈烈杀向伏龙湖去了。 不日便已至浮龙湖外口,远看那大泽湖面波光粼粼,临近路上松柏苍翠、林木幽深,端的是个清凉去处。石宝传令各军先安营下寨,领王寅留守大营,自己与端木南、端木北、文锦几个先商议攻取之策。端木南道:“这浮龙湖按项达所说有河姆渡口便是此处,由此往前,便是贼兵集舟船所连浮桥。再至中路,则是蛇角岩,却是个天然湖心岛,便是主寨。周边游船快蟹巡逻繁多,须先破其羽翼,方可直捣蛇角岩。”端木南道:“直捣黄龙虽好,却恐这周遭小山上也设有寨子,到时我们大军上前,贼兵来救,反围我们又生牵制了。眼下我们带了足足四万人马,不如四人分领了,三方一齐下手。”文锦道:“分兵恐怕势弱。如果要三处齐攻,须要守好后方,以防变故。”石宝心道:“王寅那五百部曲皆是自己亲兵,必不敢轻举妄动,便留他守大营最好。”当时也就同王寅道:“我看王将军在此守好大营,我们便立刻点兵攻打,仍按旧计。”王寅见不伤自己羽翼,自然同意留守大营,众人也称是。当时决策已定,端木北、端木南愿攻左翼山口,便领兵一万,杀向左翼山口,直抄中心;项达、龙华愿攻右翼山口,便领兵一万,杀向右翼山口,也直抄中心。这里石宝、文锦领兵一万,中路出发,攻陷浮桥,直取蛇角岩。 先说端木北领兵到了左翼山口,传令缓步前进。那左翼山口果然立着一个大寨,便叫兵士在门前叫骂,大门一开,出来两个牛鬼蛇神,一个唤作拔山熊赵富,一个唤作索命鬼王飞豹,闻有兵马前来攻打,大怒,便尽数点寨兵,杀出寨来。端木北早已布阵等待,摆好拳脚阵势,立在军前,喝道:“你等欺我白龙山好生无礼,速就扫除!”王飞豹大怒,舞着狼牙棒快步跑出,直取端木北。端木北却不使兵器,只凭赤手空拳,竟和王飞豹大战十五六合不分胜败。 只说当时赵富在阵上望见王飞豹不是端木北的对手,便拍马舞刀来助王飞豹。端木南便也展开腿法,接住赵富。玉环飞燕,连步迷踪,招招致命。斗有多时,只听得端木北一声虎吼,王飞豹早被一拳中喉,咽部碎裂 ,倒于一旁。赵富大惊,拖刀便走。白龙山兵马一齐大呼杀上,杀得这彪贼兵大败。赵富急忙领后半人马逃入寨中,端木北、端木南传令就地攻打,拖住这面贼兵。 那项达、龙华闻知端木兄弟得胜,正喝彩间,忽见右翼大寨里的两个头领搅海大将赵贵、铁枪王大寿一齐率兵杀出寨来。项达大怒,一面教龙华报与石宝,一面传令迎战。贼兵已到,两阵对圆。项达持钢刀立于阵前,高叫道:“杀不尽的草寇,速来纳命!”王大寿、赵贵一齐大怒,两虎并出,快步流星,敌住项达。这二人见项达如此利害,也十分当心,抖擞精神,并力厮斗。大战六十余合,不分胜负,身后兵士也是交锋一块,难解难分。 石宝、文锦接了两处线报,便集结好兵马,直攻蛇角岩。外面几员小头目虽想策众死守,那敌得过文锦一棍当先,抢上寨来,手中金棍龙盘虬舞,拨开箭雨兵器,直到关门,纵身上关。截命将军邓天保手持大刀,来斗文锦。二将步马相交,刀棍并举,一个使杀虎威风,一个逞催命神力,大战三四十合不分胜负。石宝也紧随其后,却见着一人在那施号令旗,不是别人,正是那老对头秦桦。石宝大喝道:“又是你这孽畜在此作妖!”秦桦见石宝飞奔杀来,忙要窜逃,早被文锦乘隙一棍飞来,正打着腰肋。秦桦惨叫一声,忍痛自那墙边狗洞中钻出,跳水逃生。水下早有乔正接应,挟定了秦桦,凫水而走。岸上众军见拿秦桦不着,索性一拥而上。邓天保不及备防,被乱箭射落马下,于阵云之中马踏为泥。 秦桦既逃,关上只得几个二三等的头目,如何抵敌得住,吃石宝一刀一个,劈林木也似的掼落山下。关上贼兵大乱,文锦领着人马一齐大呼杀上,杀得贼兵尸满关上,血流山下。石宝砍开主寨门,指挥众兵开关齐入,蛇角岩主寨大破,内中贼兵尽行杀绝。 说回左翼端木北、端木南正在攻击大营,那赵富死命抵住,不敢出战。端木南正欲设计攻击,忽接到石宝已将蛇角岩攻破的捷报,便率众退去,假作助攻蛇角岩之势。那赵富见端木兄弟退去,便领兵杀出。只见二将的兵马已退远了,赵富便领兵想要回营。不防半路上龙华早已布了兵马截杀,众贼大惊,方晓得中了白龙军的计。龙华挥舞青光宝剑,流星驰电般当先杀入贼军。赵富死命敌住。战不数合,情知不是头,正约兵马退转,白龙山兵马已是潮涌般杀上。贼兵尽数退入营中。龙华已追到山下。恰好右翼项达也斩了赵贵,止有王大寿闭门不出。会合石宝、文锦一同来与端木南悉力攻打残留贼兵。石宝只怕困兽之斗,便传令军士少 息,次日再行攻打。 决议未定,又听得两声炮响,众人大惊,忙回头看时,只见王寅带着那五百部曲飞奔来此。其后烟尘滚滚,竟又有数万兵马前来攻打。为首两个将官,生得古怪。左边那个挥九齿钉耙,右边那个舞降妖锡杖,齐齐杀奔白龙军而来。使耙的敌住石宝,用杖的拦着王寅。随后又有两个少年将军,都使一般方天画戟,引着手下军兵与众喽啰混战。看官,你道这两个将官是谁?正是昔日方腊麾下逃得性命,被孙圣降服的朱、沙二人。随后的两个也不是生人,却是伙同乔正刺杀白钦的祝万年、祝永清。原来秦桦见白龙山大军浩浩荡荡,来势汹汹,自知寡不敌众,早先便派了祝氏兄弟去求援于孙圣。 左侧是大将朱天蓬,怎生模样?但见: 卷脏莲蓬吊搭嘴,耳如蒲扇显金睛。 獠牙锋利如钢锉,长嘴张开似火盆。 金盔紧系腮边带,勒甲丝绦蟒退鳞。 手执钉钯龙探爪,腰挎弯弓月半轮。 纠纠威风欺太岁,昂昂志气压天神。 右侧是使者沙卷帘,怎生模样?但见: 青不青,黑不黑,晦气色脸; 长不长,短不短,赤脚筋躯。 眼光闪烁,好似灶底双灯; 口角丫叉,就如屠家火钵。 獠牙撑剑刃,红发乱蓬松。 一声叱咤如雷吼,两脚奔波似滚风。 四将斗到三四十合,那朱天蓬卖个破绽,倒拖九齿钉耙,回马就走。石宝见状,不去追赶。沙卷帘见了,也不恋战,亦退回本阵去。王寅正要去追时,石宝劝道:“这厮们武艺不在你我之下,未有落败之相,虽然回马,必然有计。况且来路不明,贸然贪战,恐损伤了你的部曲。当回报山寨让星君知道。”遂传令众将一齐收兵,领军回寨。 秦桦见朱沙两个战退了白龙军,侥幸得了性命,方敢从水中冒出头来,磕头捣蒜,深谢不已。朱天蓬见他摇尾乞怜之态,呵呵大笑道:“如此恭敬,恐不是好汉作风,快快请起。”那边沙卷帘将他扶起,秦桦忙问两个姓名,便知是孙圣麾下新收的大将。当下邀入蛇角岩主寨,教小喽啰将残局收拾干净了,备下酒宴款待二人,又派乔正向孙圣报知喜讯。秦桦恐白钦再引军来攻打,便与二将商议修理城垣,添设燉煌,重兵把守,备御白龙山,不在话下。 却说那神庭山上,孙圣听得朱天蓬、沙卷帘助秦桦杀退石宝,拍案大笑道:“这两个呆子倒有几分本事!”正欲命人押送钱 第三十五回 闻歌谣董双造孽 取雏丹向弼受缚 诗曰: 文景恩滋神化培,谁教阴鸷启雄猜。 此时泽有哀鸿集,何物天生磔鼠材。 竟少网罗开一面,妄将刀笔列三台。 苍鹰乳虎纷乘势,鸾凤潜光遂不来。 话说当时孙圣听罢石生计策,冷笑一声道:“此计虽妙,若要做得天衣无缝,却是不易。”当下着人往丁嗣隐居的白沙坞送去八抬聘礼,依计行事。 且说结亲当日,神庭山下石生的宅第张灯结彩,好不热闹。石生见天色看看黑了,叫家丁前后点起灯烛荧煌,就打麦场上放下一条桌子,上面摆着香花灯烛。一面叫喽啰大盘盛着肉,大瓮温着酒。约莫初更时分,只听得山边锣鸣鼓响。石生心怀鬼胎,喽啰们都捏着两把汗,尽出房门外看时,只见远远地四五十火把,照耀如同白日,丁嗣引着一簇人马,飞奔庄上来。石生看见,便叫大开庄门,前来迎接。只见前遮后拥,明晃晃的都是器械,旗枪尽把红绿绢帛缚着,小喽啰头巾边乱插着野花。前面摆着四五对红纱灯笼,照着丁嗣。怎生打扮?但见: 头戴撮尖干红凹面巾,鬓傍边插一枝罗帛象生花。上穿一领围虎体挽绒金绣绿罗袍,腰系一条称狼身销金包肚红搭膊。着一双对掩云跟牛皮靴,骑一匹高头卷毛大白马。 那丁嗣来到庄前,下了马,只见众随从齐声贺道:“帽儿光光,今夜做个新郎。衣衫窄窄,今夜做个娇客。”石生慌忙亲捧台盏,斟下一杯好酒,跪在地下。众家丁都跪着。丁嗣把手来扶道:“你是我的丈人,如何倒跪我?”石生道:“休说这话,贤婿如今是孙大王的贵客,小女三生有幸,才可高攀。”石生把了下马杯。丁嗣来到打麦场上,见了香花灯烛,便道:“泰山何须如此迎接?”又饮了三杯,来到厅上,唤随同的家丁教把马去系在树上,上厅坐下,叫道:“丈人,我的夫人在那里?”石生道:“便是怕羞,不敢出来。”丁嗣笑道:“且将酒来,我与丈人回敬。”说罢把了一杯,便道:“我且和夫人厮见了,却来吃酒未迟。”石生拿了烛台,引着丁嗣,转入屏风背后,直到新人房前。石生指与道:“此间便是,请贤婿自入去。” 当下石生先行离去,丁嗣便推开房门,只见里面黑洞洞地,心中疑惑。丁嗣摸进房中,叫道:“娘子,你如何不出来接我?你休要怕羞,我明日要你做压寨夫人。”一头叫娘子,一面摸来摸去;一摸摸着销金帐子,便揭起来,探一只手入去摸时,却摸个空。屏风后忽地转出十二名铁甲力士,发生喊,齐齐围住丁嗣。不移时,丁嗣只觉头 重脚轻,天旋地转,软倒在地上。原来方才饮的合欢酒里,十香软筋散的药力已经发作。不知过了多久,丁嗣醒转时,发觉自家吃关在地牢里,四肢扣在石壁。只见孙圣亲执烙铁,狞笑道:“宝藏换自由,旧买卖新做如何?”丁嗣突然啐了口血沫,闷笑道:“兀那猢狲着道了!当年梁中书那厮运的十万贯生辰纲乃是空车,真货早走漕运进蔡京库房了!”孙圣大怒,把丁嗣连打了三四顿,打得皮开肉绽,鲜血迸流。那丁嗣只是默默不言。 且说石菊英因违抗父命,私自逃婚,被囚在神庭山绣楼里。只见老妪王氏前来送药。王氏捧药劝道:“当年在沂州,老身便用女儿诱他入府,今日小姐何不效法?”石菊英推开药碗,遗言道:“昔年雕舆藏杀机,今朝锦帐伏豺狼。奴家宁做清白鬼,不效画皮人!”言毕,将半支银钗刺入喉间,就此香消玉殒了。有诗叹曰: 银簪裂玉血凝霜,未嫁秋风骨已凉。 铁槛深埋三寸恨,雕梁空挂九回肠。 父挥金钺摧瑶蕊,天遣冰魂守寒塘。 夜台若遇丁郎问:陶菊新栽第几行? 再说三日后,丁嗣在牢中闻得噩耗,狂笑道:“好个美人局!前番销魂窟里逃性命,今朝温柔乡中丧鸳俦!”当下咬碎舌根,于墙壁上血书道:“丁不识,识得连环套;宝如山,山葬痴情人!”血书方成,丁嗣便以头撞铁枷而亡。正是: 红烛犹照旧雕舆,血浸罗帕泪痕新。 若问宝窟何处觅,青云山上月如银。 丁嗣虽死,孙圣亦不得那金银所在,仍旧十分苦恼。只见那屏风后面转出一个小衙内来,年方一十四岁,生得端严美貌,乃是李明容头胎长子孙云。这孙云自小便十分聪颖。曾有一回随孙圣出神庭山西苑游玩,方食生梅,使奴仆至宫中藏取蜜渍梅,蜜中却有数粒鼠屎。孙圣大怒,召问藏吏,藏吏叩头。孙云便问藏吏道:“这奴仆昔日可有从汝求蜜之事邪?”藏吏道:“确有其事,实不敢与。”那奴仆不服,彼此争辩,孙圣喝道:“这二人辞语不同,当付狱推尽。”孙云拦阻道:“爹爹不必动肝火,此易知耳。”便令人破开鼠屎,屎里空燥。孙云大笑道:“若此鼠屎先在蜜中,中外当俱湿,今外湿里燥,必是这奴仆所为。”奴仆首服,左右也莫不惊悚。当下孙圣见孙云来此,便问道:“你不在西房中随你娘亲看书习字,来此作甚?”孙云不慌不忙,便打衣袖中取出一诗条来,交与孙圣看。原是首先朝律诗《节妇吟》,音词风华,情词婉恋,可泣可歌,亦浅亦隽。道: 君知妾有夫,赠妾双明珠。感君缠绵意,系在红罗襦。妾家高楼连苑起,良人执戟明光里。知君用心如日月,事夫誓拟同生死。还君明珠双泪垂,何不相逢未嫁时。 又见那布帛后一面又绣着一首先秦故古律,是曰: 君曰嗤嗤,雪嫩为诗,人谓始龀,两小无猜,笑之如暧。 君曰嗤嗤,青涩为诗,人谓垂髫,竹马青梅,笑之如蕤。 君曰嗤嗤,束发为诗,人谓总角,同病相思,笑之如轼。 君曰嗤嗤,外傅为诗,人谓黄口,耳鬓相厮,笑之如姒。 君曰嗤嗤,勺豆为诗,人谓舞蔻,娉袅多姿,笑之如识。 君曰嗤嗤,及笄为诗,人谓舞象,射御当食,笑之如痴。 君曰嗤嗤,破瓜为诗,人谓玉碧,情颠心矢,笑之如司。 孙圣看了那两面诗词,却是嗤鄙道:“这明日黄花又来扰我了。”原来这孙圣虽娶李明容为正堂之妻,终其新婚燕尔并无他事,韶华旦过,孙圣便也纳了几房妾室,多有冷落李明容、孙云母子。当时孙圣看罢诗词,便随口说了两句闲话打发了孙云,叫回宫去。孙云郁郁寡欢,回去见了李明容,说孙圣仍旧如此。李明容道:“孩子你正在青年,翻身的日子很有多的,不像为娘我,是人老珠黄不值钱了。”孙云道:“母亲休这般说,待孩儿日后登基为王,必让那一众趋炎附势之辈一报还一报。”李明容只是笑笑,仍就在这儿教授孙云看书识字。 只说孙圣次日便让石勇、石秀鞋带金银下山,找寻本地丐帮,聚集起一众乞儿打起拍子,聚在衙门前先是唱起莲花落,言语狸鄙,不忍卒读。道是: 老爷识见高,世世辅宋朝。 文臣兼武将,英雄盖世豪。 那府衙里的大小官员亦都收了孙圣贿赂,便散了几十铜钱,一把抛出,满天飞雨。那些乞儿得了铜钱,唱的愈加卖力。周遭县城里的破落户子弟见此也尽都来效仿,传十传百。往复多日,污言秽语雍塞巷角,黎民深以为害,官府也不能禁之。直至东平府里一位英雄出马,方才平息此事。 原来这东平府里有一位知府姓董名双,乃是道君皇帝政和年间的进士出身。初随军从种师道讨击西寇,因习得一西洋鎏金火枪之法,伴身左右,尝一日夷寇垒七十余,因此群贼战悚,皆呼他作炽云鹰董双。种师道亦曾亲拊其背曰:“子勇,余愧弗如!”授为东平府散官之职。董双前来莅任时,便问众父老疾苦。数内一老乡绅禀道:“往年梁山残贼王江、李逵曾在此闹过 一遭,却未曾扰动军民,反除了程万里那个滥官,便要杀上东京去。后来听说被捕盗官军擒拿正法了。谁知前些日子又来了一伙河北贼徒,时常来烦恼村坊,弄得百姓们朝暮不得安息。那知今日相公转来,真是天可怜见,来保佑我们也。” 看官,你道这伙贼徒从何而来?原是河北磁州地界的炉峰山飞狐寨来的。那地界邻近太行余脉,山深林密,正是强人出没的去处。有六个好汉聚义在此,扎下寨栅:为首的唤作铁臂猿元仲良,惯使一条丈八点钢矛;第二个唤作飞天狐昝仝美,飞檐走壁,善使一条铁鞭;第三个花刀将桑英,刀法精奇,巾帼不让须眉;第四个小邓通褚大亨,富商出身,颇有资财,身长八尺,勇力绝人,善使一根熟铜九节连环棍,百十人近他不得;末位的却是夫妇两个,从江南漂泊至此,一个唤作赫连仁,一个唤作方琼,却不知诨号。这六位头领,领着三五千喽啰,响应杨天王旗号,专一剪径劫掠,搅得大名府周遭村坊鸡犬不宁。 彼时坐镇磁州的知州,非是旁人,乃是那被白钦一伙闹了江州城,失了官位的高俅之子高尧卿。他被高俅极力保举,才减轻了罪责,贬到这偏僻军州来。这厮本是膏粱锦绣堆里长成,何曾吃过这等风霜?整日里愁眉不展,只巴望着早日熬过这苦日子,好打点关节,重返那花花世界。那州中兵马都监,便是平南立功,人称铁腕狼的李鏓,少时骑射娴熟,却也深谙官场门道,见高尧卿终日郁郁,便存了攀附之心。指望助这小衙内复起,自家也好跟着沾光。那时杨江义军主力,已被徐京、梅展、张开、杨温几个节度使杀败,一路南逃去了。独有元仲良六个据守山寨,李鏓点起州中厢军,前后也去剿了几次。怎奈那山寨险峻,元仲良等人又都是惯战江湖的好手,或据险死守,滚木礌石齐下;或趁夜劫营,神出鬼没。官军几番折损,丢盔弃甲,竟奈何不得这伙强人。高尧卿在州衙里坐卧不宁,只把李鏓唤来痛骂:“李都监!朝廷养兵千日,用在一时!区区草寇,旬月不除,叫本官这考课如何过得?若误了本官前程,仔细你的皮!”李鏓吃这一骂,冷汗涔涔,唯唯诺诺,退下堂来。 当时李鏓愁肠百结,回至都监司,左思右想,强攻硬打怕是无望,反损兵折将,更添罪责。他捻着几根刘海,眼珠一转,忽地计上心来:“有道是‘破财消灾’!既然硬弓射不下这伙强梁,不如使些软手段?只要哄得他们离了河北地界,便算我等的功劳,高知州面上好看,复官有望,我这前程不也跟着亮了?此计虽有些腌臜,却也顾不得了。” 当下李鏓寻了个 心腹孔目,唤作九头鸟郑武,扮作行商模样,怀揣着沉甸甸一包金银,趁着夜色,悄悄摸上山寨。到得聚义厅上,见了元仲良等头领,郑武便道:“都监李大人深知各位头领在此也是迫于生计,非是长久之计。如今情愿为山寨奉上纹银三千两,权作盘缠,只求头领们高抬贵手,挪个贵步,去别处快活。彼此行个方便,免动刀兵,岂不两全其美?”说罢献上金银。 待郑武去后,元仲良等人聚在一处商议。但见那聚义厅上,金银锭子堆得小山也似。为首的元仲良眉头紧锁,长叹一声:“想我元仲良落草,本为世道所迫。如今竟要受这腌臜官儿的银子,如同乞食!此等行径,与那贪官污吏何异?这银子却有些烫手。”褚大亨却对众人道:“这铁腕狼倒是识趣。我等攻打大名府不成,仅凭磁州这穷乡僻壤,骨头都榨不出二两油了。拿着这现成的盘缠,咱们换个富庶地方快活,岂不美哉?省得跟官军死磕,伤了自家兄弟。”却见桑英柳眉倒竖,一掌拍在桌上道:“褚大亨,你这厮闭了鸟嘴!我等聚义山林,纵是劫掠,也讲个替天行道。如今竟要收受狗官贿赂,如同被招安的鹰犬!此等行径,传将出去,江湖上还有我等立锥之地?这银子,我桑英一文不要!要散伙便散伙,我自守着山头,官军若来,凭老娘手中刀说话!”褚大亨拍案道:“俺老褚当年在老家,也是管着几处矿山、几十条商船的人。最明白一个道理,叫做‘兵马未动,粮草先行。’这钱乃是磁州官府认怂的买命钱,正好充作我们东山再起的本钱。列位既议不决,俺老褚便先带兄弟们下山。赫连贤弟、方家妹子,可愿随某走这一遭?”方琼道:“桑姐姐气节,小妹深佩。然困守于此,徒增伤亡,非智者所为。褚大哥洞察明晰,依我之见,东平府富庶通达,我等便投去此处,正好重整旗鼓。”赫连仁见浑家表态,也沙声道:“自当同往。”三个收拾好行囊,只留下一百两白金,头也不回,连夜下山东去了。当下一同辞去的也有一二千人。 当下送别三个下山罢,元仲良又见桑英只愿留守山寨,也不多劝。便叹了口气,转头语昝仝美道:“我欲修行以终天年,你欲去那里?”昝仝美道:“小弟有父母、妻子在城东,离魏州一百五十里,欲回家养亲,不知寨主许不?”元仲良摆手道:“你自去罢。我已单身,又无家眷,只愿去天王堂出家,再不管是非。”二人各带五十两白金,洒泪而别。有诗为证: 一义能敦四海心,仲良仝美契尤深。 临行辞语真悲切,又倒资囊赠与金。 果然,不消三日,磁州境内这 伙强人便走了大半。李鏓见此,便调集重兵,猛攻飞狐寨。桑英虽勇猛绝伦,一把花刀舞得泼风一般,连斩数名军官,奈何势单力孤,终被官军攻破寨门,身被数创,力竭战死。至死怒目圆睁,手中钢刀紧握。李鏓大喜,便枭了首级,用木匣盐封了,报称“官兵奋勇,贼寇溃散”。高尧卿见匪患已平,喜不自胜,少不得打点文书,飞报东京,只盼着早日调离这苦寒之地,不在话下。 岂料这伙强人离了磁州,一路向东,浩浩荡荡,竟真个投奔那东平府地界去了。三个好汉占据了紫盖山,劫掠过往商旅,攻打富户庄园,声势更是浩大。那新任的东平知府董双,乃是个清廉干练的官儿,正欲励精图治,整饬地方。忽闻数千悍匪入境,占山立寨,四处劫掠,登时焦头烂额。他望着案头雪片般飞来的告急文书,不由得拍案怒道:“这伙强徒,分明是从磁州流窜而来。想必那处的捕盗官兵无能,剿匪无功便罢,竟似礼送出境一般,将这泼天大祸推到我东平府头上。真真气煞人也!”却也临危不乱,自去调兵遣将,严加防备。差两员团练使为先锋,也都是人物,按下慢表。 先说那马兵团练使汤密,乃是金陵建康府人氏。自小不事生产,反覆残害,举无与比。武艺却端的不俗,惯用一根虎眼竹节钢鞭,浑如铁鞭王呼延赞一般。早年入仕之初,便有水贼遣军围攻建康府境,汤密驰往赴救,贼皆破走。满府人口顺,爱慕汤密武艺,都叫他赛呼延汤密。不想这汤密万般虽好,却有一个坏处,性好残虐施暴。那金陵城中有一富户,贪秽受取,干乱吏政。汤密念其家私,十分觊觎,便率府吏前往抄家。不由他人分说,诘责所犯,罗织罪名,酷刑拷打,不一日便将他折磨而死,家财尽数吞没。 再说这步兵团练使梁章黄,乃是平阿人氏,兼资文武,志节慷慨,善审军事,与汤密在东平府中各为左右为膀。却率性豪侈,溺于财色,又喜下棋博弈。常于官道上见到过路的,必要拦住下棋博弈一番,赌注千金,阴计阳恩,不吸尽来客膏血誓不罢休。一日有人与他弈至闹出,争了些口角,梁章黄一怒之下,竟提起那铁制的棋盘,将那人砸得脑浆迸裂。由是所过者无不人心惶惶,因此皆叫其为铁象棋梁章黄。 当下汤密得令,当即点起一千铁骑弓手,两千厢军步卒,杀气腾腾。这汤密头戴镔铁狮子盔,身披乌油雁翎甲,胯下卷毛乌骓马,掌中一根十六斤重的虎眼竹节钢鞭,鞭身寒光闪烁,端的是威风凛凛。梁章黄也点齐一千长枪精兵,两千厢军,更备下数百架强弓硬弩并许多硫磺火鸦箭、一窝蜂火箭等物 。董双坐镇中军,亲领火枪营压阵。董双环视二将,沉声道:“褚贼盘踞紫盖山,仗地势险要,经营如铁桶。强攻必损折过甚。梁团练,你引步军趁夜潜至山阴险僻处,多备引火之物,听号令行事。汤团练,你率铁骑精兵,伏于山前大路两侧密林,待山上火起贼乱,贼首必率众突围,那时截杀,务求擒贼擒王!本府自引火枪营,扼守要冲,阻其流窜。”二将领令去了。 是夜三更,月黑风高。梁章黄引步军如鬼魅般潜至紫盖山后峭壁之下。此处乃赫连仁布防相对薄弱之处,然荆棘丛生,猿猱难攀。梁章黄令敢死之士口衔利刃,身背藤筐,内盛火油、硫磺、硝石等物,借飞爪绳索,悄无声息攀援而上。山顶哨卡喽啰正自瞌睡,忽闻破空之声,未及反应,已被强弩射翻。敢死之士登顶,迅速将引火之物堆积于粮仓、草料场及几处紧要木寨之下。 忽听山下三声号炮冲天,梁章黄大喝一声:“速速放箭!”数百支蘸满火油的硫磺火箭、拖着凄厉哨音的一窝蜂火箭,如漫天火鸦,直扑山顶营寨。顷刻间,粮仓草垛轰然爆燃,烈焰腾空而起,映得半边天赤红。木寨亦被点燃,火借风势,噼啪作响,烧得贼众哭爹喊娘,乱作一团。山下密林中,汤密见山顶火起,贼寨大乱,眼中凶光大盛,狞笑道:“儿郎们!发财升官,便在今日!随某杀贼建功!”一夹马腹,乌骓马如离弦之箭窜出,一千铁骑紧随其后,蹄声如雷,直扑山前大路出口。 果然不出董双所料,山寨火起,贼心大乱。褚大亨知是官军大举来袭,又见后山火势猛烈,料难固守,急令赫连仁、方琼分头组织抵抗断后,自引数百心腹精锐,欲从正面大路杀出重围,另觅生路。他身披重甲,手持熟铜棍,跨坐一匹黄骠马,翡翠扳指在火光下闪烁,嘶吼道:“随俺冲出去!重重有赏!”早被汤密一眼觑见,钢鞭一指道:“穿金甲者便是褚大亨!休走了此獠!”拍马舞鞭,直取褚大亨。褚大亨亦非庸手,九节棍抡圆了,力劈华山,鞭棍相交,火星四溅。汤密只觉臂膀微麻,暗惊道:“这厮好大气力!”褚大亨虎口也有些阵痛,心中骇然道:“这狗官好硬的鞭!”自是不敢怠慢,凶性大发,九节鞭如狂风骤雨,招招不离汤密要害。汤密抵挡不住,渐渐被逼得手忙脚乱。幸好梁章黄一马已到,使鬼王枪共战褚大亨。周围官军铁骑亦奋勇冲杀,将褚大亨亲卫分割包围,砍杀殆尽。 那边赫连仁与方琼已勉强稳住部分阵脚,见褚大亨危急,急引一彪悍匪自侧面杀来救援!赫连仁于乱军中连珠箭发,数个官军应弦落马。方琼舞着一口刀,寒光 闪闪,所向披靡,直欲杀透重围接应褚大亨。 中军阵上,董双看得分明,冷哼一声:“贼子休得猖狂!”鎏金火枪已然举起。但见董双屏息凝神,三点寒星自枪口喷出,快逾闪电。赫连仁身侧两名悍匪头颅接连爆开,第三弹更是擦着赫连仁耳边飞过,几乎将他鬓发烧焦。赫连仁深知火器厉害,绝非血肉之躯可挡,更恐身份暴露,急扯方琼衣甲,厉声道:“事不可为,走!”方琼望了一眼褚大亨,银牙一咬,虚晃一刀,与赫连仁趁乱杀入一条小路,竟如鬼魅般消失无踪,不知去向。 那董双在阵上看的仔细,见梁章黄与汤密双敌褚大亨,过了四五十合,仍是不分胜败,便教两个退回,把马一拍,亲自出阵。褚大亨见董双威风凛凛,又见赫连仁、方琼败走,心胆俱裂,棍法更乱。两个在阵上一来一往,一去一迎,只觉得风云黯淡,杀气旋绕。两边阵上,齐声呐喊助威,惊天动地。斗到四十余合,董双奋起神威,喝声:“着!”枪尖一起,望褚大亨前胸直进。褚大亨心慌,举棍急架,那枪却刺在褚大亨左臂铠甲连接处,震得甲叶纷飞,筋骨断裂。褚大亨惨嚎一声,铁棍脱手。董双得势不饶人,反手一鞭刺中右腿。褚大亨胯下黄骠马吃痛长嘶,人立而起,将他掀翻在地。汤密厉喝一声,官军一拥而上,将褚大亨捆得如同粽子一般。汤密策马近前,鞭梢挑起褚大亨下巴,不由分说,鞭柄狠狠砸向褚大亨拇指,那节断指霎时滚落在血污泥泞之中。褚大亨痛晕过去。后来董双从牢中带出褚大亨,请梁章黄好言劝说。褚大亨见状,自思欲归无路,不降必死,只得接受了招安,又将寨中金银尽数献上。至此那紫盖山贼寇,主寨已破,大当家被擒,二、三当家窜逃,余众或死或降,星落云散。以是董双平定盗匪有功,补为东平府尹之职。董双累事升迁,所治之地都叫小儿不敢啼哭,甚有威名。有诗为证: 文远虎震逍遥津,江东小儿夜莫啼。 廉吏残心除巨憝,血染黄沙收金银。 当下董双已知这附近州县又有反贼作乱,竟无一人有所作为,不禁怒道:“官府如此纵容,可还得了?我治下岂能让反贼横生?”便叫手下抓来了十来个带头的,望东平府来。众人到得府前,看的人哄动了衙门口。且说府尹董双,听得报来,随即升厅。怎见这董双英雄气势,但见: 村学究语,拘儒之论。帷幕绳缚案治妄,生人屏息莫自固。揣怀狱吏之心,每行断绝之念。老虎凳,过山龙,红漆鬼头铡断魂;词讼减,盗贼休,毒侈天诛发脣吻。天罗地网,凶慝之士赴鼎镬;楚江阎 罗,魔道轮回噬生往。文深刺骨胜周兴,迹徇凝脂过德昭。 董双拍案喝道:“你等流毒天下,蛊惑庸愚,按律应打三十大板。”便叱皂班衙役出来,各打了这一众人三十大棍。不想那一伙鸟男女,吃了这几十大棍,仍就死性不改,更有甚者,变本加厉,就衙门前继续唱道: 白龙山下心难安,东奔西走历险关。 今朝随兄归家去,重拾诗书向玉阶。 洗心革面弃山行,一心一德辅宋朝。 吾皇万岁乾坤固,乱臣贼子何处逃? 而今幸得师兄引,弟道恭和效微劳。 铭感兄恩深似海,此生不负义气高。 董双见此,深感苦恼,便思虑道:“此一事须和我那陆云兄弟商量。此人不仅武艺超群,更兼急公好义,智勇双全,走南闯北,见识颇多,定有法子。”便教退堂。急忙修书一封,备述衙前怪状,求问良策。命一心腹家仆,星夜兼程送往松江府去。 原来这陆云祖贯乃是松江府佘山县人氏。生得身躯凛凛,长逾八尺,立如青岳镇关;凤目狭长,开合间精光隐现;话音尖利,出口时金铁交鸣。颔下五柳长髯飘洒,更添几分儒将风仪。自幼好习武艺,筋骨强健,膂力过人,在宣和年间宋土之上,论及武艺高强者,当名列天下第七条好汉。陆云虽家资丰饶,富甲一方,却非那守财悭吝之徒,平生最是慷慨,专一爱结识天下英雄好汉,仗义疏财,声名远播。家中累世经营镖局,行走江湖,保得四方财货平安。更有一路祖传枪法,精妙绝伦,神出鬼没,乃是其先祖融百家之长所创,端的是独步天下,睥睨群雄,江湖上提起这杆枪,无不叹服。因此绿林好汉、江湖豪杰皆敬称其为南天神陆云。怎见得陆云英雄风范?有诗为证: 松江夜雪埋金锏,佘山明月照银枪。 身如巨鼋分沧海,气贯长虹慑四方。 鼙鼓声喧震地裂,枪锋到处鬼神殇。 南天威名寰宇骇,尽颂陆云虎将郎。 只说这个心腹人骑着快马,日夜兼程,来到松江陆府上,家丁带着去往后院。恰逢陆云在后园演武。但见陆云脱的赤条条的,身上黑熊一般粗肉,宛如游龙,将掌中一杆五钩神飞亮银枪使得泼风也似,寒光点点,杀气腾腾。家仆不敢惊扰,只在月洞门外垂手侍立。陆云正练到酣畅淋漓处,一声暴喝:“杀!杀!”那家仆只听得一个“杀”字入耳,心惊胆战,那敢多待?慌忙转身,一溜烟跑回东平府复命去了。董双听了,思索半刻,方才眼睛一亮,抚掌道 第三十六回 杨文轩巧救王力 路新宇兵打宛丘 诗曰: 乾坤日月鉴分明,宽洪天地不容奸。 今生果报只在幸,积善存仁休福言。 千般巧计人本分,万种强为争奈俭。 意恶损人空如来,心慈行孝努看冕。 话说当时程子明、柏能圣、毕定书等一众官将将向弼、王桦尽数抓捕归来。宛丘县知县王珧大喜,便叫把向弼这一干人打进牢中,笑道:“今番看你这班鸟男女逃到那里去!这起官司,怕你不投到俺这里来!” 原来那宛丘县的县令王珧自到任至今,已近三月。每日但知行乐饮酒,并不整饬公务,一应大小事宜,全凭衙门里的一个士绅高济扬播弄。每日王珧只要落佥押房一次,瞎七瞎八拽白也似的看一轮卷宗,并不晓得什么案件,只会胡乱画个行字。若有嘱托高济扬之案,高济扬先行抽出,不在佥押房造阅,另送至内书房,逐件指点,教王珧授意幕宾,无不照办。所以衙门内外,上上下下,倒不畏惧王珧,单只奉承这高济扬。 看官,你问这高济扬原何要扣押向弼等人?原来这高济扬本就是个回易贩私之人,于城中又设立医馆,垄断渠道,囤积居奇,勒以重款,荼毒百姓。却因平日里高济扬都将钱财向朝廷大官输送贡赋,以保无恙。此番大疫肆虐,高济扬却见自家医馆无人光顾,百姓却多有病愈者。高济扬甚是疑惑,派人细细打听,方才知道程勇渡海求药一事,便暗中撺掇,有了这一节祸事。 高济扬既拿得此药,便要手下人送去医馆高价售卖,百姓重归困苦者无数。如今偌大一个宛丘县中,怎见得百姓惨状?正是: 东陈死尸,西曝枯骨,人见尸骸如遇虎。一家初丧未移时,邻里已毙若圻堵。昼见新尸,莫问其数。日色惨淡,愁云相护。道旁三人行未远,十步未竟忽仆双,横尸断路阻行路。稚子噤声不敢啼,疫鬼吐气灯摇绿。须臾风起残灯灭,人鬼尸棺暗同宿。树头老乌啼不止,旷野寒犬泣时闻。人面含鬼气,鬼影夺人魂。白日逢人疑是鬼,黄昏遇鬼反疑人。人死满街人烟颓,白骨渐被风吹老。 当下城中百姓凄惨暂且不表,单说这高济扬手下有个医者,名叫王力,平素好善,医术精湛。虽是女子,却多得自散家财购买良药,偷偷救济百姓。原来这高济扬虽万般不是,却独有一个好处,便是用人不疑。高济扬见这王力出身良医世家,望闻问切皆不在话下,便重金将王力请在医馆中坐堂,王力因此放得空当救治百姓。那些侥幸生还之人皆感恩王力,都呼她叫赛华佗王力。有诗单道王力医术道: 妙手回春术无匹,悬壶济世心如佛。 针石良方胸有数,传名王力赛华佗。 王力虽有心相助,无奈孤身一人,杯水车薪。眼见世道如此,不由心中暗自感伤,一日回家时,路过一石桥。王力心绪不宁,一时恍惚,脚下一滑,竟失足落入水中。王力并不识水性,眼看危在旦夕。却见岸边走过一个汉子,身长八尺,浑如金刚,肩上扛着一个货担,原是个挑夫。见王力正在水中探头探脑价挣扎洑水,那汉子连忙撇下货担,跳下水里,赴将开去。好个汉子,抓着王力一只手腕,自把两条腿踏着水浪,如行平地,直拉王力上岸来。王力喘做一团,口里只吐白水,半晌仍是神志不清。那汉子见此,便把王力背在背上,一只手拿起货担,望小路里便走。走了一阵,东观西望,远远地山顶上见个庵儿,道一声:“好了!”上到庵前。 推开门看时,却是个泗州大圣祠堂,已围了一圈石墙,左右两侧皆是兵器架,里间有几个戏子优伶正在刺枪使棒。那汉子背着王力走入堂中,拐角的屋中开门,也走出一个汉子,身材细瘦,面容质朴,戴着一顶苑顶曲脚幞头,穿一身粗布衲袄。见背个女子回来,便戏谑道:“兄弟是从那里讨个口子回来?”那大汉道:“休要胡说!刚才见她落水险些丧命,便被我救了来。速去腾一间空房,再叫个郎中来看。”那人见这般说,连忙叫人腾出房间,请了郎中,又道:“此事须和路大哥说。”那汉子道:“我正有此意,今日怎不见路大哥在此?”那人道:“早些时分,他带朱成去东林山那边采买粟米了,便留我一人在这等候。”二人正说间,那郎中已是从房中走出道:“此女身子并无大碍,眼下已是醒了。”两个谢过郎中,便进房中去看王力情况。看那王力模样,怎见得?有诗为证: 细淡画眉桃花眼,娇艳若滴樱桃唇。 容貌窈窕花解语,体态纤柔蕴春温。 那人看清王力面貌,问道:“你莫不是那高济扬手下的女医官王力?”王力回过神来,起身做了一礼道:“正是奴家。”那汉子道:“早先有兄弟患病去城里买药,那知高济扬这厮囤积居奇,根本无药可买,全赖一个女医官偷偷问诊,便得以救活,却识得像你。”又对王力道:“姑娘不必惊慌,我乃此地好汉金毛犼和盛,这个瓦舍乃是我哥哥路新宇的地界,并无外人,救你回来的也是我兄弟,名唤醉金刚杨文轩。”王力拜见了杨文轩,做礼谢道:“多谢义士相救,奴家姓王,名力,是高济扬手下一名医官。”杨文轩道:“姑娘不必如此,俺是个粗人,不懂甚么尊卑谢 礼,却不知方才为何落水?”王力听罢,不禁潸然泪下道:“义士不见那城中百姓之苦否?早先时分,本得奇药入城救民,而今却反倒害了黎民。”杨文轩道:“此一事我也有所耳闻,早先不是说起有一能人渡海觅得良药,今番如何成了帮凶?”王力哀叹半晌,便把向弼等人入狱、高济扬囤积居奇的事情都说了。杨文轩大怒道:“这厮竟敢如此害民,等俺明日五鼓入城,打杀他了,便偿命也替百姓出了这口闷气。”和盛道:“兄弟休要鲁莽,且等哥哥回来了再说。”杨文轩见此,也是气鼓鼓地应了。 过了午饭,便见两位好汉来至瓦舍里,左边那个好汉便是路新宇,怎生模样?但见: 净面皓齿片唇红,墨眉冽目双眸棕。 天生泪痣眼边住,览尽世间人不公。 一身武艺姜公胆,那惧雷霆与兵戎。 淮阳军中路新宇,疾恶人称圣凌风。 右边那个好汉便是朱成,亦有诗为证: 虎躯身凌立,肝胆鉴海盟。 烟面声雄厚,罡气心明诚。 遇敌难袖手,匡危知计衡。 奸邪坑千丈,豪杰勇朱成。 原来这路新宇表字光玉,乃是淮阳军下邳县人氏。年纪二十有七,生得七尺五六,玉树临风,自小学得些枪棒在身,尤其惯使一杆钩镰枪,枪法端的是天下独步。只因生平最讲义气,爱打抱不平,更兼快人快语似风一般,故世人皆唤他做圣凌风。曾有诗单道“圣凌风”这三个字的好处: 重义如山称圣贤,只拜关公不拜仙。 跃马逐鹿何人阻,重生凌风问苍天。 这朱成乃是单州人氏,二十四五年纪,生得浑如烟熏太岁,火燎金刚一般。因见不惯乡里恶霸欺压,便趁其马车出时埋伏崖上,两手擎起一块巨石,用尽气力,往下便砸,直将那恶霸连马带车砸入地中千丈,为民除害,快意恩仇。父老感念朱成恩情,就呼他做千丈坑朱成。朱成既杀了恶霸,便为官司所累,逃至路新宇处。恰好本处有一对夏氏姐妹,其妹夏梦迪色艺双绝,其姐夏木儿贪财爱俏。夏梦迪凭弹唱养家,夏木儿挥霍其资,更嫌护佑姐妹的铁匠李磊貌丑身矮,常加羞辱。夏梦迪常劝其姐多多收敛,反遭斥责,遂闭门谢客。夏木儿财路断绝,竟生毒计,勾结街坊邻居王大嫂欲毁夏梦迪名节,诱其入彀,锁于屋内,令无赖吴四行凶。幸李磊察觉不妥,急寻朱成相救。朱成破窗而入,先掷杀了吴四。路新宇登楼,见朱成已擒木儿,李磊亦拿住王大嫂。朱成怒斥夏木儿 心肠歹毒,路新宇更挥刀毙之,朱成亦杀王大嫂。两个资助了李磊、夏梦迪些钱财,分付投别处去了。又恐乡民惊动,遂中夜脱逃,走深山而匿,撷果自食。朱成道:“眼下已断是无太平日子了。”路新宇道:“我等既没了王法,便须反抗到底,杀尽这天下害民贼方才罢休。”朱成道:“哥哥你且来,和你商量一个长便。如今一个害民贼,一个蛇蝎妇,都已杀了。只是我和你投那里去安身立命?”路新宇道:“我已是有了计较。”朱成道:“怎的一说?”路新宇道:“我有一结拜兄弟,姓和名盛。人称金毛犼,在那陈州府宛丘县外开了一家瓦舍,我们暂且去他那里。”两个商议定了,径直去宛丘县投奔和盛。和盛见路新宇、朱成本事高于自己,索性让出主位,教路新宇为头掌管瓦舍。续后杨文轩又因官司所累来此投奔,众人一同行侠仗义,不必多说。 当下杨文轩同路新宇、朱成说知此事,道:“路大哥,朱兄弟,和盛兄弟,此事刻不容缓!我等须速救王桦、程勇等人,再除高济扬!”路新宇沉吟道:“文轩兄弟所言极是。然高济扬势大,与官府勾结,贸然强攻恐难成事。需得先探明向义士等人下落,里应外合方为上策。”杨文轩道:“此事容易。小弟在城中有些门路,认得牢中几个狱卒。待我取些银两,买通关节,先去狱中探望向义士,问明情形,再作计较。”路新宇点头称善。杨文轩即刻取了银钱,扮作探监的亲属,入得宛丘县大牢。那狱卒得了好处,又知杨文轩有些勇名,不敢怠慢,便悄悄引他去见向弼、王桦等人。 只见牢中昏暗,向弼等人带着重枷,形容憔悴。杨文轩低声将王力之事以及高济扬的毒计一一告知,众人听了,无不切齿痛骂。向弼叹道:“程兄弟出城散药,原说定于后日由水路自城东芦苇荡登岸归来。他若不知变故,径直回城,必遭毒手!”杨文轩得了这要紧消息,安慰众人道:“诸位义士且忍耐片刻,我等定救尔等脱困,并诛此恶贼!”说罢辞别众人,匆匆返回泗州大圣祠。路新宇、朱成、和盛听了杨文轩回报,皆道:“事不宜迟!须在程勇兄弟归来前,截住他告知真相,并合力对付高济扬。” 当下议定,由路新宇、朱成、杨文轩、和盛、王力五人,带齐兵器,当日下午便赶往城东芦苇荡埋伏等候。待到日头偏西,果见远处水道驶来一条小船,船头立着一条大汉,正是程勇。他身后便是浑家俏鸢尾陶沅,还有几位同去寻药的兄弟。路新宇等人从芦苇丛中跃出,程勇初时一惊,待看清是路新宇等人,才放下心来。怎见得程勇好处?有诗为证: 济世悬壶敢蹈航,劈波斩浪威名扬。 六十二舰吞鲸浪,九死孤帆觅药光。 雏宝丹施贫巷暖,俏鸢尾伴义街香。 开山斧裂幽冥界,生死途前立纲常。 再看那陶沅时,也端的是个侠义女子。有诗为证: 霞绡剪就俏鸢尾,眸映星河月作邻。 双刃分霜护春色,江湖夜雨并蹄春。 两下相见,杨文轩急将城中变故、向弼等人入狱、高济扬夺药害民等事尽数说了。程勇听罢,如五雷轰顶,捶胸顿足道:“不想我一片苦心,反害了向大哥和全城百姓!高济扬这狗贼,我与他势不两立!”路新宇道:“程勇兄弟息怒。高济扬有官府撑腰,心肠歹毒。他既夺了药,必不肯善罢甘休,定会寻机斩草除根。我等与其坐以待毙,不如先下手为强!”朱成怒道:“路大哥说得是!这等害民贼,留他作甚?今夜便杀入县衙中,为民除害,救出向义士!”众人皆热血沸腾,齐声应和。当下便在芦苇荡中细细谋划。路新宇道:“高府必然戒备森严。我等须得智取。我行走江湖多年,略通易容之术,可与和盛、杨文轩兄弟扮作送柴送菜的杂役混入城中。朱兄弟神力惊人,可趁夜色翻越城墙潜入。程勇兄弟熟悉路径,领我等前往县衙。最要紧的便是王家妹子,须入城扮做舞姬接近王珧,以取其事。待到二更时分,以火为号,里应外合,杀他个措手不及!” 计议已定,众人饱餐战饭,各做准备。那瓦舍中恰有伶人行头,王力便拣选了一套水红色流云广袖舞衣,穿将起来,端的是身姿窈窕,恍若仙子临凡。她将几枚淬了剧毒的银针暗藏于发髻金簪并舞衣宽袖的夹袋之内,又将一柄薄如柳叶的短匕缚于小腿,诸事停当。杨文轩、和盛、路新宇三人涂抹了面皮,换了粗布衣衫,推着满载柴薪蔬果的小车,随着午后入城的人流入城。那守门兵丁懒散松懈,略一盘查便放了过去。候至天色墨黑,星月无光,朱成便仗着神力,寻一处僻静城墙,抛上飞爪,猿猴般攀援而上,悄无声息潜入城中。程勇等人伏于芦苇深处,备好引火之物并趁手兵刃,只等城内火起。 且说王力手持一张伪造的高济扬名帖,自称乃高大官人新近访得、献与王知县的舞姬,径投县衙后角门。看官须记:此时那高济扬却并不在县衙。他夺了救命奇药,正踌躇满志,只道财源滚滚,便在自家府邸后园临水高阁之上,大排筵宴,邀集城中几个依附于他的富商劣绅,一来炫耀手段,二来分派售卖份额,坐等金银入彀。因此瞒得过了。 当下王力 莲步轻移,行至县衙后角门。守门衙役见一红衣女子容光照人,气度不凡,拦住问道:“兀那女子,夜深至此,所为何来?”王力敛衽一礼,眼波流转,莺声呖呖道:“烦劳差官大哥通禀一声。奴家乃高大官人新近访得,特献与县尊老爷赏玩的舞姬。高大官人吩咐得紧,道是今夜良辰,不可辜负,着奴家速速前来献艺。现有高大官人亲笔名帖在此。”说罢,袖笼暗香浮动,纤纤玉指递上那张伪造名帖。 那衙役借着灯笼光,细看名帖上高济扬的印记无差,又见王力言语温软,姿容绝世,心中早信了七八分。一个老成些的衙役嘀咕道:“高大官人今日确在府中宴客,不曾亲来。然既有他名帖,想必不差。”另一个涎着脸笑道:“这小娘子好生标致!既是高大官人所荐,必是绝品。且稍待,容我等通禀。”说罢,一人急急入内通报。王力立于门外,心中虽急如星火,面上却如古井无波,只作观瞧月色状,袖中玉指却已悄然扣住一枚毒针,暗忖道:“这班狗腿,惯会看人下菜。幸得高贼名头响亮,若遇刁难,少不得先废他两个,再寻他路。” 片刻,那衙役回转,脸上堆满谄笑:“小娘子快请!知县老爷正与通判大人吃酒,闻得高大官人荐了妙人来,欢喜得紧!随小的这边来。”王力心中冷笑,面上却嫣然道:“有劳差官大哥引路。”遂袅袅娜娜随他入内。只见县衙后园水榭之中,?知县王珧得了高济扬分润的一注“灵药”售卖厚利,又闻有绝色舞姬献艺,正是心痒难搔,只与一个心腹通判对酌,连声催促:“舞姬何在?速速唤来!”王力便随衙役步入水榭。这王力一舞惊鸿,婉若游龙,美不自收,看的那一众达官贵客目不转睛,实难自已。王珧看得眼也直了,涎水几欲滴下,连声道:“妙!妙人!高大官人果然深知本官!”那通判亦看得神魂颠倒。当时文人莫能相见,便写一阙《天仙子》为思: 十岁手如芽子笋。固爱弄妆偷傅粉。金蕉并为舞时空,红脸嫩。轻衣褪。春重日浓花觉困。 斜雁轧弦随步趁。小凤累珠光绕鬓。密教持履恐仙飞,催拍紧。惊鸿奔。风袂飘飖无定准。 后世顽童亦有诗曰: 舞势随风散复收,歌声似磬韵还幽。 千回赴节填词处,娇眼如波入鬓流。 舞至酣处,王力觑那王珧色授魂与,已离了座头,端着酒杯,踉跄脚步直向舞池挨近,口中含混道:“美人儿好身段,近些,待本官细细赏玩……”待那王珧摇至身前不足三尺,探出肥胖禄山之爪欲摸其粉颊之际,王力舞姿未停,水袖陡 然一甩,看似旋身,袖中一点寒星却如毒蛇吐信,悄无声息直取王珧咽喉。但见王珧面上淫笑陡僵,双眼暴突,喉间只现一点细微红痕,手中玉杯啪嚓一声坠地粉碎,肥硕身躯晃了两晃,如朽木般轰然仆倒。 水榭登时大乱,那通判惊得跌坐在地,杯盘狼藉。护卫们这才醒觉,纷纷掣出兵刃扑上。王力一击功成,更不恋战。趁乱急退,双手连扬,数点寒星尖啸着射向扑来护卫。惨嚎声中,当先两名护卫捂面扼喉,倒地抽搐。王力一个鹞子翻身,轻点水榭栏杆,欲借力跃上屋顶。 护卫头目怒极,喝道:“你这贱婢休走!”便挺刀直劈,王力人在半空,闻得背后恶风不善,强扭娇躯闪避,刀锋擦臂而过,当啷一声砍在廊柱。又是数柄钢刀砍来,王力左支右绌,舞衣被刃锋划破,险象环生。王力本是文弱女子,终非以武艺见长,困于重围,眼看束手就擒。 千钧一发之际,但见一道白影如电,自暗处掠出,喝道:“王家妹子莫慌,路新宇来也!”掌中钩镰枪化作一团银光,格开数柄钢刀,逼得众护卫连连后退。正是圣凌风路新宇及时杀到。王力得此空隙,再不迟延,觑个破绽,纵身上了屋顶,掏出火折火绒,就着檐下灯笼,引燃一处干燥的垂花门帘。火苗腾地窜起,她更不停留,几个起落,跳出窗外。路新宇见火起,更无挂碍。钩镰枪舞作一团银光,枪影幢幢,招招致命。顷刻间,又有数人哀嚎着倒在血泊。路新宇暗忖道:“此地不宜久留。”便虚晃一枪,撞破窗棂,纵身一跃。整个县衙后园,杀声动地,火光渐炽,乱作一锅沸粥。 却说高府后园临水高阁之上,?高济扬正与城中富商劣绅推杯换盏,志得意满。灯烛通明,觥筹交错,丝竹靡靡,谀词如潮。高济扬捻须笑道:“诸位高朋,这雏宝丹便是活命的金钥匙。我已定下章程,城中五路发售,价高者得。各位按份额认购,转手便是金山银海。需我们共同满饮此杯,贺日后财源广进!”众人轰然应诺,举杯畅饮。 忽见西北县衙方向,火光冲天而起,映红了半边夜幕,隐隐有喊杀声随风传来。席间登时一静。一富商惊疑道:“高大官人,似是县衙方向起火。”高济扬眉头紧锁,心中惊疑不定,暗忖:“王珧那蠢材处出了何事?莫非是那帮反贼作乱?”面上却强作镇定,摆手道:“无伤大雅,些许小乱,自有衙役弹压。诸位且安坐……”话音未落,只听得轰隆一声巨响,震天撼地,自府邸前院传来。直如地龙翻身,当下楼板剧震,杯盘碗碟叮当乱跳,酒水泼洒。满座宾客惊得魂飞魄散,纷纷离席,探头向 外张望。只见一个家丁连滚爬爬冲上高阁,面无人色,嘶声哭喊道:“老爷!大事不好了,前门被一个金刚大汉劈开,随后又有一个金毛汉子杀将进来,见人便砍,抵挡不住。”高济扬听了,从顶门上不见了三魂,脚底下疏失了七魄,霍然起身,脸色煞白。 原来那杨文轩抡圆了手中双锏,力贯千钧,竟直直将那朱漆兽环的厚重门板劈开一个骇人大洞。门后几个持械护卫尚未反应过来,便被那熟铜锏横扫而过,登时筋断骨折,血肉横飞。杨文轩更不停留,合身撞入。和盛身形如鬼魅,紧随其后,一柄朴刀化作寒光匹练,专削人腿脚。刀光过处,断肢残臂乱飞,哀嚎遍野。那时话音未落,杨文轩已舞着熟铜锏杀至面前,喝道:“兀那高济扬狗贼爪牙听着,你醉金刚爷爷杨文轩在此!弃械跪地者生,挡路者碎尸万段!”和盛也厉声断喝道:“降者不杀!”。杨文轩浑身浴血,双锏滴沥,状如疯魔,厉鬼般扑向闻讯赶来的护卫头目。那头目也算悍勇,挺枪便刺。杨文轩不闪不避,左手闪电般探出,一把攥住枪头。那头目只觉一股巨力,长枪如焊在铁砧上,纹丝不动。杨文轩狞笑一声,右手锏带着恶风,奋力劈下,将那头目连人带枪被劈作两半。血雨喷洒,骇得其余护卫心胆俱裂,发一声喊,四散溃逃。好个杨文轩,曾有诗赞其雄武道: 蛟形虎步身躯长,熟铜双锏扫沙场。 恶鬼凶神全不惧,文轩名号醉金刚。 那高济扬在高阁上听得前院杀声震天,心知不妙。这厮到底老奸巨猾,一把推开身边吓呆的美婢,厉声对管家吼道:“速速带人死守库房!倘若库房有失,尔等皆死!”又对席间面如土色的宾客嘶声道:“诸位,贼人势大,速随我从后园角门暂避!”众人如梦初醒,狼奔豕突般跟着高济扬跌跌撞撞奔下高阁,欲往后园逃遁。 且说当时城东县衙大牢方向,战事亦起。千丈坑朱成撞开城门,几步抢至重囚牢房,拧断铁锁,劈开木栅,冲入牢中。眼见向弼等人戴着沉枷,形容枯槁,朱成哭道:“义士受苦!俺来迟了!”神力到处,几下便砸开众人身上枷锁镣铐。向弼、王桦、贾亮等人绝处逢生,悲喜交集,虽身虚体弱,也怒火炽燃。王桦道:“深感朱成兄弟活命大恩,且速速去助路义士,诛杀高济扬狗贼!”朱成扶起众人,低吼道:“列位好汉且随俺一并冲杀出去!”捡起地上一杆大枪、两柄腰刀,塞给向弼、王桦、贾亮,自家则使着三尖两刃青锋刀,当先开路。一行人冲出牢房,沿途撞见平日受尽欺压的苦囚,亦纷纷砸开牢门,拾起棍棒,跟着朱成杀出 大牢。 再说程勇在芦苇荡中,望见城中县衙、高府、大牢三处火光冲天,杀声撼地,如鼎沸一般,便对众人道:“时机至矣,各位弟兄速速点火,快快攻城!”众人如出柙猛虎,呐喊着扑向宛丘县东门。程勇一马当先,开山斧舞动如风车,陶沅双刀翻飞似雪片,寻药兄弟各持兵刃,舍命向前。见城内多处要害之地火起,城头守军本就惶惶不可终日,陡见城外火光如林,杀声如潮,直震得城垛簌簌落土,只道是义军大举攻城,顿时魂飞魄散,那里还有斗志?程勇等人冲到门下时,守军已溃散大半。 那时高济扬带着一帮富商劣绅,由家丁护卫拼死保着,仓皇逃至后园角门附近。眼看生路在望,忽闻角门处传来一片惨嚎。只见路新宇横枪立马,挡住去路,发喊道:“高济扬狗贼待往那里去?”高济扬眼前一黑,险些栽倒。那护卫头目见状,厉吼一声道:“谁敢伤我家老爷!”便率剩余死士扑向路新宇。路新宇冷笑一声,使动钩镰枪,一阵点、刺、扫、挑、锁、拿,十八般武艺杀得那些护卫非死即伤,惨嚎连连。须臾间,高济扬身边护卫尽丧,只剩几个富商瑟瑟发抖。唬得那高济扬面如死灰,扑通跪倒在地,涕泪横流,磕头如捣蒜道:“好汉饶命,高某愿献出所有家财,只求活命……”路新宇持枪而立,冷眼睥睨,声如寒冰:“今日饶你性命,因你这厮囤积居奇害得百姓无钱买药而病毙街头,何处饶命,高济扬,尔之罪孽,罄竹难书!今日,便是尔之死期!”话音未落,那钩镰枪尖早已透胸而过,高济扬身躯猛地一僵,双眼暴突,身躯晃了两晃,栽倒在血泊之中,溅起一片污秽。那几个富商劣绅见此惨状,吓得屎尿齐流,瘫软在地。路新宇拔出钩镰枪,也不看地上尸体,对那几个富商厉声道:“尔等助纣为虐,本当同罪。今日饶尔等狗命,速将高贼囤积之粮米药材,尽数搬出府外,散于百姓赎罪。若有迟疑,此贼便是榜样!”几人如蒙大赦,磕头如鸡啄米,连滚带爬而去。 却说路新宇于高府前长街,正提了高济扬首级,与杨文轩、和盛、朱成、向弼、王桦、贾亮并无数百姓会合。?群情激愤,便要涌入高府清算余孽,搬运粮药。忽闻长街尽头马蹄声如闷雷滚地,火把如龙,映得街道亮如白昼。一彪官军铁骑风驰电掣般杀到。当先三员大将,顶盔贯甲,杀气腾腾。 左边那将,身长八尺,面如重枣,虬髯戟张,目射凶光,手提两柄厚背泼风大砍刀,正是本府都监,铁臂熊柏能圣。此人力大无穷,性情暴虐,惯好虐杀囚犯取乐。右边那将,白面微须,细眼薄唇,神色阴鸷, 第三十七回 观澜轩暴虎殒命 天马山兄弟阋墙 《浪淘沙》: 把酒祝东风,且共从容。垂杨紫陌洛城东。总是当时携手处,游遍芳丛。 聚散苦匆匆,此恨无穷。今年花胜去年红。可惜明年花更好,知与谁同? 且说那妇人看了看贾亮的面庞,便问道:“敢问这官人上姓?”贾亮一愣,随口答道:“俺姓贾。”那妇人追问道:“官人大名敢是一个亮字?”贾亮吃了一惊,便细看那妇人面貌,隐隐有似曾相识之感,却不认识。便拱手道:“这位姑娘何处晓得俺的贱名?”那妇人道:“果然是的么,我且问你,你可是龙冈县人?”贾亮道:“俺早年确实在龙冈同俺妹子烧炭为业,只是兵荒马乱,不幸失散。”那妇人涕泣道:“大哥今日怎会不认得我?奴家便是菡妹妹。”贾亮听了又惊又喜,忙道:“真是菡妹否?”贾菡便撸起袖子,露出左手臂上一块碗口大小的疤瘌。贾亮见此疤瘌,登时泪流满面,喜极而泣道:“果然是我菡妹妹!” 原来这贾亮祖籍乃是河北西路邢州龙冈县人士。自小家贫如洗,孤苦伶仃,饱尝困厄。因此虽生得身躯长大,却是须发微黄,面皮青白,目带疾色。平日里唯与妹子贾菡烧炭度日,闲时却常于草庐中款接江湖豪客,以卖炭所得钱文负竹筒入市沽酒,归而待客。行于道上,时或引吭浩歌,大有掉臂天门、睥睨世情之慨。 且说这龙冈县城隍庙内,供着一杆雪花亮银戟,相传乃东汉名将贾复遗兵。寻常三五个泼皮合力,亦撼动不得。贾亮一日撺掇众人,自去试手。只见他单手攥定戟柄,喝声:“起!”那大戟应声离地,轻若鸿毛。众人齐声喝采。贾亮更将画戟就手舞动,飕飕风响,寒光罩体,浑身上下没半点疏漏。观者无不骇然,皆道:“两臂若无水牛气力,焉能使得这般神兵?”乡中耆老闻之,亦深以为奇,谓左右曰:“此子容貌清奇,志气超拔,更兼勤习武艺,实乃将相之器也!”由是人皆呼其为小君文贾亮。有诗为证: 邢州炭灰冷,戟挑万山痕。 沽酒侠徒聚,浩歌天门奔。 身怀猛虎魄,心藏义士魂。 风雪龙冈夜,君文未是尘。 孰料天道无常,饥馑骤降,兵连祸结。贾家兄妹于乱中失散。贾亮流落至宛丘,栖身向弼府中,权作一仆;其妹贾菡则飘零至这天马山地界,偏被那山中二寨主劈山豹暴虎下山觑见。暴虎垂涎贾菡姿色,遂撇下二十两金子,一匹红锦为定礼,选着好日娶上山来,逼做了压寨夫人。贾菡本有几分不愿,却因暴虎对其厚待有加,又教了些武艺傍身,如此 上山落草,也强似这在外孤苦无依,只得应了。 当时兄妹二人重说旧事,好不欢喜。贾菡便道:“哥哥如今怎会来此?”贾亮便把偷渡求药、闹宛丘县,杀了官吏等事都一一对贾菡说了。又对贾菡道:“妹妹如今在这山上做压寨夫人,可能替俺们美言几句,收留我等上山入伙?”贾菡道:“哥哥放心,那暴虎虽是个莽匹夫,却最爱我。此事自不必说,哥哥且叫几个兄长来此,随小妹一并上山。”贾亮大喜,便回去教路新宇、向弼等人都过来,把事情说了。众人看贾菡时,生得肌骨莹润,眉目如画,更兼眉宇间一股清冷倔强之气,纵是荆钗布裙,亦难掩其天然丽质。原来这贾菡素喜洁净,常于居所旁引山泉种几丛菖蒲。每逢月夜,她或临水照影,或独对蒲剑,身影娉婷。时日一久,众喽啰皆私下叹服,又敬畏其身份,不敢唐突,便悄悄赠了她一个雅号,唤作艳菡萏。贾菡却嫌有些俗了,自觉性子更似蒲剑之韧,遂更名作“艳菖蒲”。有诗赞曰: 春水眉痕含烟翠,秋山玉骨凝露寒。 素手强擎风雨恶,一丛剑叶向人看。 当下众人便随着贾菡,一同上了天马山。只说贾菡到了大寨,先通报了夫君暴虎一声。暴虎听闻是自家舅爷到来,便带着大兵迎接,请众人都到聚义厅上叙旧。暴虎请贾亮坐在正位,又请路新宇坐了第二位,向弼坐了第三位。其余几个依次排位。又唤小喽啰去叫大寨主垂云鹏张翼出来,给众人上了酒水道:“不知舅爷到来,暴虎有失远迎。”贾亮道:“此是何话,俺们正无路可去,多亏暴虎兄弟能够相容。”暴虎道:“小弟平日里总听得娘子思念哥哥,也曾派人下山找寻,只是不得,今日来此便是有缘。”正说之间,那大寨主张翼亦是走入堂中,众人看时,果然威风,怎生模样?有《西江月》为证: 赤帻翻腾溟海,玄氅垂锁昆仑。蛇矛卷浪鲲化鹏,翅底惊雷隐隐。 垂翼暗吞星月,啸声怒裂乾坤。翼德乍现摄三军,九万里风正紧。 原来这张翼祖贯乃是淮阳军人氏,身长八尺四寸,膀阔腰圆,面如黄蜡,赤发蓬飞,眼似点漆,鼻若悬胆。本是河畔纤夫佣工出身,食不果腹,衣不蔽体。然此人心雄胆大,胸中自有一腔烈火。更兼生性好学,为谋生路,百般技艺皆通:驾舟撑篙,浪里翻腾,练得一身好水性;扶犁挥锄,田间劳作,使得五谷皆精熟。尤善舞一条丈八点钢蛇矛,性如烈火,专好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乡里泼皮无赖见之辟易。彼时政和年间,淮阳大水,赤地千里。官府非但不赈灾,反强征河工捐 ,逼得饿殍载道。张翼眼见同乡父老卖儿鬻女,心如刀绞。一日县中豪吏率爪牙下乡催逼,被张翼带头杀了。又聚拢数十个被逼走投无路的船工、佃农,夺了官仓米粮,焚了税册债契,趁夜驾轻舟,溯泗水而上,一路冲破数道关卡。官兵追剿甚急,张翼率众且战且走,辗转至亳州天马山地界。正遇着大王暴虎下山来,和张翼厮杀,却被张翼赢了他。暴虎便留张翼在天马山上为寨主,让第一把交椅教张翼坐了。后又招募了几个好汉,初时不过劫掠为富不仁之辈,渐成气候,终成雄踞一方的绿林枭雄,不在话下。 正说之间,又来了两个好汉步入堂中。为首的那个好汉长的狼目虎口,糙粗皮厚,腰身全穿兽皮甲,背后用铁链拴着一面团盾。此人原是郯城县人氏,姓沙,双名念冕,自小就好劫富济贫,立志要做绿林好汉。曾霸有附近的降龙山为寨,聚了不过三百余名小喽啰,却打得周遭官兵溃不成军,连续三月无一人敢提及上前围剿。沙念冕又将降龙山附近的卧虎、迷羊两座小山头上的强人,尽皆降服归顺于他,故而得有一诨名叫三山蛮王。其钢刀砍杀,无有不破;一面团盾,犹如飞刀,甩得神出鬼没。有一首诗单道这沙念冕威风: 燕额虎须半掩腮,钢刀团盾降祸灾。 名号三山蛮王者,自是沙家念冕来。 后面的那一好汉双眼赤红,面如狻猊,唇口如狰,赤膊着上身,满是刀痕。胸前更有一条心口至脐长的刀疤,左臂上肩处纹有一条五尺长青龙。这位好汉姓李,双名明凯,本是汉阳镇人氏。会使一把开封剑,乃是其传家宝剑,削铁如泥,无有不破。此人和沙念冕是结拜弟兄,本来是汉阳镇第一镖局里的武师,因他得罪了汉阳镇的地方大官,官府差人拿他,吃他挣脱绳索跑了,就特来投奔沙念冕。因他性格时常不容他人,多起厮斗。人皆号他叫毒火刺。有一首诗单道这李明凯模样: 虎面卧蚕眉,双眼赤飒迪。 胸腹天地胆,开封剑取心。 剑法破王翦,拳脚胜白起。 汉阳毒火刺,明凯却姓李。 当时沙念冕、李明凯两个好汉也上来堂中,暴虎又一一介绍了一番,两个好汉亦是做礼相陪。众人直吃到后半夜方休,张翼便让小喽啰安排众人各自下厢房歇息,不在话下。 却说众人暂栖天马山寨,那寨主张翼虽面上允诺,心下却如十五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一来惧暴虎势大难制,二来疑路新宇等非池中之物,恐其喧宾夺主。勉强安顿了,终日郁郁寡欢。 旦日 辰时,亦无事发生。到了午间,暴虎便至张翼房中商议要事。却见张翼在那房中写信,走进一看,竟是封检举书信。暴虎大惊,忙问何故。张翼道:“兄弟,你怎这般糊涂!他们是犯了这杀头的罪过!如今我们兄弟二人,怎能去趟这浑水?今番不如一并将其卖给官府,倒换得我等后世荣华富贵。”暴虎道:“怎能这般做?”张翼道:“兄弟,你休要顾虑。那淮宁府的兵马总管程子明是童贯门下门馆先生程万里之子,与他贸易,必能换得万无一失。到时我们买处房产,置几亩田地,岂不美哉?”暴虎听了,沉默不语,良久才道:“此事不可大意。”张翼道:“你且宽心,眼下只须把我这封书信交与程子明即可,到时叫他带兵攻山,我们打开寨门即可。”暴虎忽然道:“即是如此,怎可让外人得知此事?须我亲自去送为好。”暴虎大喜道:“便多委托于兄弟了。”暴虎从张翼手中把书信拿着,出了内室,连忙去找贾亮商量。贾亮大惊,便把路新宇、向弼都悄悄召来商议,三人惊得面面相觑,瞠目结舌。 路新宇道:“昔日刘璋失基业者,皆因暗弱。俺们如今若以妇人之仁,临事不决,恐此土难以长久。如今人是刀俎,我为鱼肉,强行动手,恐生变数。我等不如将计就计……”当下附耳低言,定下对策。暴虎、贾亮都道:“便依路大哥计策行事。”向弼虽觉路新宇手段过激,然事已至此,别无良策,只得默然点头。 却说暴虎依计而行,假作应承张翼,怀揣那封要命的书信,离了天马山,却于半路密林中将书信交予贾亮。贾亮星夜兼程,寻个妥当路径,将书信径直送入了程子明大营之中,只道是山寨密报,引其按书信所言时辰攻山。数日后,张翼见暴虎送信归来,心中暗喜,只道大事将成。这日黄昏,张翼于后山一处临崖的观澜轩中设下私宴,屏退左右,单请暴虎一人。 只听轩外松涛阵阵,崖下深涧轰鸣。当下张翼亲自把盏,满面堆欢:“好兄弟,此番劳苦功高!待官兵破了前寨,拿了路新宇一伙,你我富贵指日可待!来,愚兄先敬你一杯!”说罢,将一盏酒递与暴虎。暴虎心中冷笑,面上却不动声色,接过酒杯,却不即饮,只道:“哥哥厚意,小弟心领。只是小弟心中尚有一事不明,还请哥哥解惑。”张翼听了,笑容微僵道:“兄弟但说无妨。”只见暴虎目光如电,直视张翼:“哥哥既已决意投靠官府,换取富贵。那路新宇等人是兄弟我引荐上山,贾菡更是我结发之妻,哥哥打算如何处置我等?是绑了献于官军,换个大功劳?还是一并卖个好价钱?”张翼吃这一问,余光瞥了一眼暴虎 目光,更是心底发毛,只好强笑道:“兄弟说哪里话!你我患难之交,愚兄岂是那等忘恩负义之人?路新宇等是朝廷钦犯,自然绑了请功!至于贤弟与弟妹……待事成之后,愚兄自当重金打点,保你夫妇平安,共享富贵!” 只见暴虎将手中酒杯重重顿在桌上,陡然放声大笑:“好一个共享富贵!张大哥,你当俺暴虎是那三岁孩童不成?”他猛地站起,须发戟张,怒指张翼道:“你暗中勾结官军,欲卖兄弟求荣!更想将俺夫妇也当作货品!今日这酒,怕不是俺暴虎的断头酒罢?”张翼见事已败露,顿时敛去笑容,厉声喝道:“好个不识抬举的莽夫!既然你已知晓,那就休怪愚兄心狠了!”话音未落,早已摔杯为号。只听屏风后、房梁上、窗外廊下,十余名死士从各处暗角涌出,手持利刃强弩,将暴虎团团围住。暴虎环顾四周,毫无惧色,反手拔出腰刀,直劈张翼头颅。张翼吓得魂不附体,慌忙向后翻滚躲避,口中嘶喊道:“速速放箭,射杀了他!”暴虎虽勇,左冲右突,斧劈数人,血染衣袍,终究双拳难敌四手。防备不迭,左肩、右腿接连中箭。动作一滞,吃一刀手觑得破绽,自暴虎背后猛扑而上,手中钢刀狠狠捅入后心。暴虎怒吼一声,反手一斧将那刀手半个脑袋削飞。壮躯如山岳倾颓,轰然倒地,气绝身亡。有诗叹曰: 观澜轩内血如奔,腰刀尚挺目尚嗔。 酒渍未干忠义在,九幽候尔叩天门。 且说张翼望着暴虎尸身并满地死士残骸,兀自惊魂未定,冷汗涔涔而下。心知此事绝难善了,当下把心一横,一面命心腹死士速将暴虎尸首秘密沉入后山深涧,一面对外只称暴虎酒后失足,坠崖身亡。又严令封锁观澜轩,知情喽啰但有泄密者,立斩无赦。消息传到前寨,贾菡闻此噩耗,如五雷轰顶,登时昏绝于地。贾亮、路新宇、向弼等惊疑交加,虽知张翼所言必假,然暴虎已死,死无对证,山寨权柄尽在张翼之手。众人只得强压悲愤,一面救醒贾菡,料理后事;一面暗聚心腹,严加戒备,恐张翼借机发难。沙念冕、李明凯等原有头领,亦觉山寨阴云密布,各自约束部曲,静观其变,不在话下。 不说暴虎死于非命,单表淮宁府里程子明得了这封书信,禀过府尊,即时点起两个副将何有勇、石少谋,统领府中两千五百兵马,要去攻打天马山。府内通判朱光祖却出来谏阻道:“朝廷王师屡次征讨贼寇,未得克复,盖因凭恃山水险阻,有难以拔除之势也。今又劳师动众,袭取远地,日费何止千金?徒令中原虚耗,反使狡黠敌虏轻视天威,下官私心以为不可行。 ”原来这朱光祖亦是童贯门下舍人,生的仪表威严,多才多艺,兼通术数,程子明深以为异,故引为腹心倚重。只是这朱光祖生性豪奢,平日饮食耗费无度,屋中所用炭屑,皆要塑成走兽之形方肯使用,更以美貌女子赤身抱瓮温酒,十分风流放诞,城中豪贵争相仿效。朱光祖虽是文吏出身,却也兼通武艺,善使一条虎眼竹节钢鞭,人皆叹服其能。然朱光祖却有一桩好处,便是倾慕胜己之人,凡所推重敬奉者,必尽心竭力,绝无二意。纵是穷困窘迫之人,若能得其赏识,必会竭力周济提携。选用人才,多以其心意所悦者居先,不尽依循铨选常理。若麾下将士有被侵夺官位者,他必为之力争,其情激昂,如烈火升腾,不惜身家性命,因此人皆赠他一个诨号,唤作火麟儿朱光祖。 且说当时朱光祖劝阻程子明莫要发兵攻打天马山,程子明却道:“你自在城中好生把守。那贼中祸首既肯来投诚招安,此正天赐良机!”朱光祖又道:“官长岂不虑那贼寇反复无常,出尔反尔?到时岂非反成祸事?”程子明不听其言,径自点兵,往天马山进发去了。 却说程子明亲率两千五百官军,浩浩荡荡杀奔天马山。行至亳州,汇合了当地兵马都监胡春为先锋,顶盔贯甲,手持泼风刀,跨下乌云豹,好不威风。副将何有勇使一杆凿金枪,石少谋抡一柄碎石锤,左右策应。官军旌旗蔽日,刀枪如林,鼓噪而进,直扑山寨门户落鹰涧。此处两山夹峙,涧深林密,仅容三骑并行,端的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 程子明勒马涧口,抬头望见山势险恶,心中微觉不安。然念及密信所言,约定官军到此便放响箭为号,里应外合破寨,遂强定心神,令胡春率前队先行入涧探路。胡春立功心切,更兼自负勇力,毫不迟疑,催动本部精兵五百,如长蛇般蜿蜒钻入涧中。何有勇、石少谋各引五百兵紧随其后。程子明自领一千中军压阵,在涧口布下阵势,只待前军得手便挥师掩杀。 那胡春引军深入涧中里许,但见怪石嶙峋,古木参天,光线幽暗,只闻涧水轰鸣,却不见半个人影。胡春心中疑惑,正欲派人上山哨探,忽听半山腰密林深处一声号炮冲天而起,涧顶两侧山崖上,炸雷般响起一片喊杀声:“杀尽狗官!”震得山谷回响。话音未落,滚木礌石纷纷轰然砸下。官军猝不及防,无处闪避,登时血肉横飞。可怜那涧底,翻作修罗屠场。顷刻间,胡春前军先锋已死伤大半,阵型大乱。 那胡春到了此际,已是魂飞魄散,急勒马头欲退。却听涧口方向又一声炮响,只见一彪军马如猛虎下山,斜刺里杀出。 为首大将正是千丈坑朱成。你看他:身披七星袍,体挂乌油甲,头戴狮盔,胯下乌云踏雪骓,掌中三尖两刃刀,面如烟熏太岁、火燎金刚,如复仇煞神般挡住官军归路。厉声高喝:“狗官!纳命来!”说罢,便大戟一挥,身后喽啰如潮水般涌上,封死涧口。胡春见退路被截,前有滚石,后有强敌,心知唯有死战求生,只好挺着刀直取朱成。朱成更不答话,催马迎上。两马相交,双刀并举。胡春把泼风刀架住三尖刀,往回一收,复举起,又砍向朱成。朱成将三尖刀向上一横当住,胡春便顺着刀身,去砍朱成双手。朱成忙把手一松,接住泼风刀。二将大开解数,刀来刀迎,刀去刀当,斗了五十余合,只是平分秋色。官兵恐胡春赢不得朱成,一发上前。朱成卖个破绽,放胡春一刀砍来,却砍个空。得了空当,望山后便走。胡春不舍,飞马赶来。只听得山顶上画角齐鸣。众军抬头看时,前后两个炮直飞起来。胡春知有伏兵,把军马约住,教不要去赶。 官军喘息方定,只听得后军呐喊。探子报道:“正西山后,冲出一彪军来,把后军杀开做两处。”胡春大惊,急回来救应后军时,东边密林里鼓声响处,又早飞出一队人马来。正是再雄信王桦,率精兵俯冲而下。转看后军队里,朱成复又引军又杀将来,两下里夹攻,兵马大乱。何有勇正指挥后队抵挡朱成,猛觉脑后恶风不善。急回头,只见王桦手中金钉枣阳槊早到面前。何有勇挺枪急架,王桦把槊一举,盖将下来。斗到四五十合,却吃王桦把槊一翻,挑过长枪,复一槊削去半个天灵。石少谋见何有勇惨死,又见那边小君文贾亮银戟如匹练般杀到,吓得肝胆俱裂,舞动铁锤拼命招架。大战二十余合,终究遮拦不住,吃贾亮一戟刺死于马下。胡春眼见两员副将顷刻毙命,再看所部官兵如刈麦般倒下,涧道已被尸体堵塞,涧水尽赤。心胆俱裂,嘶声狂吼道:“天亡我也!”话音未落,只听两侧山上梆子乱响,万弩齐发,箭如骤雨,俱朝官军射来。胡春纵有天大的本事,也逃脱不得。可怜朝廷上将,化作南柯一梦。 眼见主将、副将接连毙命,涧中官军只剩百余个残兵,哭爹喊娘,丢盔弃甲,只恨少生了两条腿,四散奔逃。路新宇、向弼等挥军掩杀,如虎入羊群。小喽啰士气如虹,刀砍枪搠,箭射石砸,直杀得官军尸横遍野。涧口外程子明听得涧内杀声震天,金鼓齐鸣,惨呼不绝,又见败兵如潮水般涌出,个个面无人色,哭喊道:“山内尽都是伏兵,胡都监并着何、石二将,都殉国成仁了!”程子明吓得面如土色,魂不附体,那还敢再战?慌忙拨转马头,仓皇如丧家之 犬,望淮宁府而去。不料斜刺里又赶出一彪军马,为首的正是枪王向弼。程子明知他利害,更不敢多斗。两个斗到七八十合,程子明终是力怯,回马便走。那边厢又赶出圣凌风路新宇,程子明不曾防备,被一枪刺中左肩,忙教亲兵护卫,伏鞍而走。方才转出一个林子,只听一声响,绊马索起,把程子明从马上摔下,杨文轩、和盛抢来接住,反剪双手,麻绳捆了个结实,押往大寨去。天马山寨大获全胜,缴获无数盔甲兵刃马匹。 只说朱光祖见程子明带兵远走,自家拿着钢鞭正立在城墙边上,目视那城外远景,却只听得黑地里传来一阵马蹄声响,原是有一彪人马来至城下。朱光祖道:“甚么人来此?”那里面出一人应道:“我们是程总管的亲信,天马山已被程总管收复,正于山上摆宴庆贺,叫俺们先回城中。”那把门的兵士便来开门,要放这些人入来,朱光祖喝道:“休要开门!”却已不及,那城门已被打开,朱光祖忿怒,便下城来。却见为头那个好汉大叫一声,“这城中贪官污吏在那里?”身边便掣出一杆钩镰枪杀来,正是路新宇。朱光祖举起钢鞭,步战上前,同路新宇斗了无数合,见不是头,回身望城内小巷子里便走。当时路新宇手起,早戳翻了三五个兵士。身后向弼、程勇等一齐发喊,杀进城中。街市上大喊起,行步的人先奔出城去。王桦、贾亮坐在马上,弯弓搭箭,压在后面,厉声喝道:“天马山好汉在此!”街上人家都关上门,不敢出来。路上的百姓都认得是山上的盗贼,谁敢向前拦当。众人攻破府衙,把府中金银珠宝尽数搜刮干净,装车驮马,都奔出城门去,一气回到天马山上去。 却见向弼一人闪入那府衙后墙小衖一祠堂内,果见一人藏身于此,正是朱光祖。向弼走入堂中道:“官长无须忧心。”朱光祖起身举着钢鞭道:“你等杀害朝廷命官,啸聚山林,罪无可恕,还有何话可说。”向弼悄然一笑,便从怀中拿出二两蒜金,放在供桌上。只道:“区区薄礼,还请官长笑纳。”朱光祖看了那金条,缓下语气道:“你要做甚么?”向弼道:“我等不过是因贪官所逼,方才上山聚义。他日官长必要高迁,到时还请于官家前为我等美言几句。”朱光祖道:“此一事须不得叫他人觉察。”向弼道:“尽在我手上有分寸,大人无须忧心。”朱光祖心照不宣,便把那金条收下,同向弼握手言和。 再说路新宇与向弼整顿了军马,凯旋回山时,天色已渐晚了。只听得三声炮响,路新宇心知不妙,忙上得聚义厅来,却见朱成、和盛、杨文轩三个,俱被五花大绑,嘴里塞了麻胡桃,跪在张翼 面前,端的是有苦难言。原来张翼见路新宇、向弼等引兵出山,自思是锄其羽翼的好机会,便复使出前般手段,以议事之名请朱成三个上厅来见。三人都是莽性汉子,不通世故,欣然应允。不想朱成前脚方才入寨,就吃绳索绊翻。三四十个心腹喽啰一齐走出,横拖倒拽捉了。又教外寨军士缚了和盛、杨文轩,一同推入。拟定了罪名,方要推出开斩时,却逢得路、项军马回山。 当下路新宇不由分说,抽刀砍断绳索,救下三个大虫来。众人一齐发作,并力向前。张翼急命死士上前抵挡,那里是这群善战军士的对手?早被杀得七零八落,四散奔逃。但见路新宇双目赤红,钩镰枪直抵张翼咽喉,唬得张翼大呼饶命。路新宇大喝道:“屡施毒计,图害忠良,为保权位不择手段。暴虎大哥血仇未雪,如今又要置朱成三个于死地,留你性命,天理难容!今日若饶你,天理难容,俺定要取你项上人头,祭奠枉死兄弟!”张翼到了此际,仍是连连叩首如捣蒜,嘶声哭喊道:“暴虎此事,却当真是冤枉。他确是酒后失足,坠崖身亡,岂能怪俺?”路新宇圆睁怪眼,厉喝道:“死到临头,还敢砌词狡辩!你当俺路新宇是那三岁孩童,任你欺瞒么?”说罢取出一物,高高举起。众人看得真切,却是一块巴掌大小的熟铜兽头腰带扣,边缘已然扭曲,上面血污混杂着泥迹,尚未全干。正是暴虎平日最喜佩戴之物。原来前些日子,路新宇心知暴虎之死绝非偶然,便教心腹四下里去搜寻,于后山深涧乱石滩下苦苦搜寻三日,方才得到遗物。路新宇便道:“此扣深深嵌入石缝,若非被巨力撞击崩落,焉能至此?且扣上血污泥迹未干,分明是新痕。张翼,你谎称他酒后失足,轻飘飘坠下数十丈深涧,尸骨无存,却为何连这铜扣都撞得扭曲变形,深嵌石中?分明是你这恶贼,将他杀害后抛尸涧底,欲毁尸灭迹!你还有何话说?”张翼听了,沉默半晌,忽然大笑道:“好一个路新宇,当真好眼力,好手段!暴虎那厮确是我杀的!我本要密谋投靠程子明,不想他竟与你们私通,我只好将他诓到观澜轩。那蠢货接过酒杯,不知好歹,仍瞪眼质问。他既看破,我岂能容他?我将他尸身沉入深涧,本想借此清除尔等,独掌山寨,再与程子明交易,换一世富贵。谁知坏在你们这群狼心狗肺之徒……”话音未落,路新宇几乎咬碎钢牙,便要动手。 只见路新宇身后闪出一个人来,手中钢枪不偏不倚,正架在路新宇枪杆七寸之处,火星迸溅。那人不是别人,正是向弼,口里恳求道:“路大哥且慢!”路新宇喝道:“你这厮做甚么?”向弼陪笑道:“兄长暂 第三十八回 千丈坑力斩黄岳 笋冠仙戏激浩阳 《西江月》: 山镇红桃阡陌,烟迷绿水人家。尘容误到只惊嗟,骨冷玉堂今夜。 莫对佳人锦瑟,休辞洞府流霞。峰回路转乱云遮,归去空传图画。 话说当时路新宇等人与向弼分道扬镳,离开天马山,往东而走,不觉已过了宿州地界。杨文轩道:“哥哥主意若何?”路新宇道:“实未得良策。”和盛道:“小弟却有个见识。从此处东北方,至淮阳军宿迁县外有一马陵山。早年他那里有一伙强人来此处落草,又在山上修建了宛子城,连同那蓼儿洼,共是四五千兵马占山为王,现在不知情况如何?不如前往此处,哥哥以为何如?”路新宇一听“马陵山”三字,猛地省道:“你若不说,我竟也是忘了这事。久闻淮阳军地界有一骆马湖,乃是受沂蒙诸上之水,汇为巨浸。溯湖而行,向南可至宿迁县,向东便通一马陵泊,却是一脉之水。这马陵泊方圆六百里,北近沂州,东抵海州,又多汊港。中间一座马陵山,地势险要,不亚于当年的水泊梁山,正是用武之地!我们现在快马加鞭,当速速去。”杨文轩道:“哥哥莫不是有了主意?”路新宇道:“事不宜迟,先去再说。” 众人连夜奔走,天色发白,不荀几日,已是到了淮阳军地界,正遇泗水。众人在江边觅了船只,渡到那岸。路新宇对杨文轩道:“此去马陵山已是不远,夜色渐晚,兄弟先带几个兵丁去看看有无酒店下榻,不要造次,我等在此等候。” 杨文轩领命,挂了熟铜锏,纵马前行,约莫走了一二程路,到那山南燉煌边。只见林子里有一酒店,店小二却待关门,只见这一行人撞将入来。小二问道:“客人来路远,以此晚了。”杨文轩道:“我们今日走了一百里以上路程,因此到得晚了。”小二哥放他几个入来安歇,问道:“客人不曾打火么?”杨文轩道:“我们自理会,可有多的空房,俺们还有几个兄弟未到。”小二道:“今日没客歇,灶上有两只锅干净,客人自用不妨。”杨文轩道:“好极,你且收拾好,到时我一发算钱给你。”小二道:“客官先请安歇,稍后便有了。”杨文轩道:“你们几个先在这里等着,我去喊路大哥来。”众喽啰道:“定然。” 杨文轩只身一人往回路走,正走之间,只见远远地转过一个人来。看见杨文轩腰别一对熟铜锏,不似善类,那人立住了脚,便叫一声:“何人在此?”杨文轩听得,回过脸来定睛看时,见山坡下小径边跳出一个大汉,手仗朴刀,大喝一声:“兀那撮鸟,识相的便留下买路钱!”杨文轩听了大笑道:“却是那里来的贼人,敢挡 老爷的去路?且吃我一锏!”回转身来,轮起手中双锏,只顾打来。那人见状,也挺起朴刀,来奔杨文轩。两个就在这山坳底下厮并,斗了五十余合,不分胜败。 忽见远远一个英雄,挺钩镰枪跃马而至,叫道:“你们两个且不要斗了,我有话说!”赶近前来,正是路新宇。身后朱成几个,也纷纷赶来。那大汉见是路新宇,竟先收了手,道:“你这厮却姓甚名谁?声音好熟。”路新宇说毕姓名,那大汉撇了朴刀,翻身便剪拂,说道:“原是路家贤弟,可还认得为兄否?”路新宇看了那大汉几眼,恍然笑道:“原来是辛佳伦表兄,不想在此相会。分别多年,你一向在何处?”辛佳伦笑道:“你也素知为兄性子,与你一般,最爱行走江湖,打抱不平。去岁里途径应天府,为除那滥官,只身杀进府衙,不慎被捉。幸得一谢孔目极力相保,逃得出来,便上了此处马陵山落草。我也曾想邀表弟入伙,只是不知行踪,不想今日相见。却不知你等缘何来此?”路新宇叹道:“说来话长,我等兄弟几人本在淮宁府地界开瓦舍过活,不料竟会如此。”路新宇便将家乡除暴安良,后遇高济扬害民,计除王珧,兵打宛丘等事一一说了,单单只隐去了天马山内讧一节。辛佳伦听罢,咬牙切齿道:“果真苍天无眼,不佑忠良!”路新宇亦是叹息,便又让王力、朱成、和盛都来同辛佳伦相见,转头与众人道:“这人正是我母舅家的表兄,宿迁县人氏,为他本事了得,都唤作擎天龙辛佳伦。”杨文轩也来喝彩道:“好个擎天龙,杀得我这醉金刚只办得架隔遮拦。若再斗几合,必然有失性命。”众人各自大笑相解。 原来这辛佳伦十三岁时,便文能诵诗,武会使一柄凤嘴朝阳刀,专好行侠仗义。平生最爱乘黄骠马,在绿林中劫富济贫,纵使百十个官兵也当不得。因此官军每次远望黄骠马骋而来,动辄惊乎道:“擎天龙至矣!”未及交锋,便已是丢盔弃甲、人仰马翻。乡里百姓皆仰慕辛佳伦威风,便呼他为擎天龙辛佳伦。有诗为证: 淮阳军里英雄士,武艺精熟四海闻。 胸中既藏拖地胆,腹内更怀命世能。 凤嘴刀横三秋水,追风马荡五湖尘。 擎天一龙归草莽,煞星数丛辛佳伦。 当下辛佳伦谓众人道:“今既相逢,想来有缘,尚不知几位兄弟可有下脚处?”杨文轩道:“正在前方那个酒店。”辛佳伦笑道:“正正赶巧。”便引着众人一起回了那酒店。辛佳伦往屋里喊一声:“侄女先且出来,今日有贵客到访。”路新宇循声看去,只见一个女郎自那后屋 中庭步而出,怎生模样?有诗为证: 宿迁生就倾城美,掠月梳云束青丝。 婉如蕙兰栖澈水,雅宁分得洛神姿。 原来这个女郎本家姓何,双名雅宁,也是宿迁县人氏,生的莲脸星眸,蛾眉蝉鬓,窈窕身躯,温柔情性,最善吹弹歌舞,只因平生喜静,故也得个水幽兰的雅号,腹中也有些智计。马陵山上的头领辛佳伦,便是其表叔,故而到此投奔。何雅宁虽不通武艺,却独善水性,马陵山下有片大泽,中不乏大蛟、猪婆龙等凶悍之物,一日竟有一头大猪婆龙佚水出岸上,攀槛欲上道来伤人食畜。一众巡山喽啰皆是惊走,唯独何雅宁只身一人执剑在手,挡着那猪婆龙身前而立,诱驱水中,弄潮而翻,终是刺死那猪婆龙。后辛佳伦知晓此事,问道:“人情惊惧,侄女何故向前挡那畜生?”何雅宁道:“自古猛兽得人而止,侄女恐那畜生伤害生灵,故以身挡之。”辛佳伦大为嗟叹,那些喽啰皆自愧不如,自此倍敬重何雅宁,莫敢小觑。辛佳伦又在山下开了个酒店与山寨做眼,一面接纳四海豪杰,就命何雅宁在此把守。 当时辛佳伦叫何雅宁也出来,各自介绍一轮。何雅宁便叫下人摆出酒食,先招待了路新宇几人。众人饮酒之时,只见赛华佗王力起身对众人说道:“感蒙众位豪杰相带小妹许多时,恩同骨肉。只是小妹自从学艺下山以来,终日在外地行医,一向不曾还乡。如今众位英雄已然安定下来,然小妹老父尚在苏州,欲待回乡省视一遭。暂别众头领,半月以后再回来相见,免致父亲挂念悬望之心。”路新宇便取出一盘黄白之资相送,与王力饯行。王力只取路费盘缠,其余分文不取,做一身寻常农妇打扮,别了众人,南下望苏州去了。 别过了王力,辛佳伦、何雅宁便引着众人到水亭下,把水亭上窗子开了,取过弓,搭上响箭,觑着对港败芦折苇里射去。无多时,只见三四个小喽啰摇着一只快船,来到水亭下。何雅宁道:“你们速上山禀报张寨主与众头领,我留在这里司职。”辛佳伦就引着路新宇等人下船,小喽啰把船摇开,撶进泊子里去。路新宇望这六百里水泊,也是个难得的广阔去处,怎生见得?有道是: 四方方旌旗高捲,周回回芦滩泼岈。隐隐青山,茫茫烟水。翠竹老松映霞,鷿鷈孤鸥嘹呀。山峰回峦,坡前多港汊;龙虎吟哮,岸旁弄旋风。钟灵毓秀满亭台,群星豪杰来相会。 比及船只傍岸,众人同上山寨而去,小喽啰把船又摇回小巷子里了。路上只见断金亭后,遍插着刀枪剑戟十八般兵器,四边擂木炮石。过了二 关,又见四面高山,关城雄壮。此番马陵泊景象,有道是: 天外山棱耸翠,泊上碧水翻银。碎玉轻掩村落,牧童横笛;凉风徐拂水面,锦鲤踊跃。隐隐沙汀飞鸥鹭,悠悠小蒲荡渔舟。聚义厅前婆娑摇柳影,断金亭旁锁细舞松声。不是天上极乐处,定是人间自在国。 众人上到聚义厅,只见厅内中间交椅上坐着一个年少的大王,头上绾着鹅梨角儿,一条红绢帕裹着,身上披着一领枣红纻丝衲袄,乃是寨主烈绝郎张浩阳。两旁各坐着一个年长些的汉子,却是其叔父紫金梁张保齐、堂兄小文远张成文,同掌山寨。两侧又坐着几个头领,道是铁剑李明、闯阵虎赵源捷、金睑龙徐子峻、索命鬼周鹏程、无常惧丁伟刚,都是江湖上有名的人物。辛佳伦引着众人,向前声喏了,立成一排。众人通了姓名字号,张浩阳便请路新宇等五人坐了客座,一面叫小喽啰取酒来。 酒过三巡,张浩阳放下酒杯,环视厅内,朗声道:“今日幸得路家哥哥并诸位好汉上山,山寨添虎翼,可喜可贺。路家哥哥武艺超群,更兼义气深重,不如便留在山寨,坐一把交椅,共襄大业,如何?”路新宇几人本为寻个安身立命之所,见寨主相邀,又有辛佳伦在侧,便一齐抱拳道:“蒙寨主不弃,愿效犬马之劳!”张浩阳大喜,分付重整筵席,为路新宇、杨文轩、朱成、和盛接风。席间,张浩阳见这路新宇气宇轩昂,谈吐不凡,心中也有暗暗计较。 夜里张浩阳密召辛佳伦至后堂,屏退左右,商议机密。原来这马陵山本是张浩阳之父联合徐、李、赵、周、丁五位老英雄共创,六家结义,共襄张父为首。张父故去时,张浩阳尚且年幼,故将山寨大事托付给三弟张保齐与二弟之子张成文辅佐。日后待张浩阳成年,张保齐、张成文在浩阳大婚之时,借辛佳伦主持之机,定下“八大王”共治之局,乃是张浩阳、张保齐、张成文、徐子峻、李明、赵源捷、周鹏程、丁伟刚。张保齐自诩“摄政王”,张成文亦以“少主”自居。张浩阳虽居首位,实权却多被二位叔兄把持。 当下张浩阳低声道:“辛兄,山寨气象虽雄,然权分八座,号令难一。叔父与成文兄处处以‘老成谋国’压我,大志难伸。小弟思得一计,欲在骆马湖中预先埋一石像。教寨中大小头领皆来此,待‘天意’显现,我便可名正言顺,独掌乾坤,号令群雄,以图大事!”辛佳伦闻言,沉吟片刻道:“此计甚妙!只是这谶语须得玄奥,既要暗合寨主洪福,又要引动人心。不如在其背上刻下‘巽离交辉,龙蛇起陆’八字。巽为风,离为火,风火相生,乃 大盛之兆,暗喻寨主与某位应运之星相辅,共襄盛举。埋石之人,须得绝对心腹,更要胆大心细。新宇表弟初来,武艺高强,非山寨旧人,与叔、兄两派皆无瓜葛,正是上上之选!”张浩阳拍案道:“正合吾意,便请兄长安排。” 次日,辛佳伦寻个由头,引路新宇至僻静处,将张浩阳之计和盘托出,只隐去对抗张保齐、张成文一节,道是凝聚人心、昭示天运之举。路新宇听得是寨主密令,关乎山寨大业,慨然应允:“蒙寨主与表兄信重,新宇万死不辞!” 当夜三更,路新宇依计,引着朱成、和盛、杨文轩三将,背负那刻着“巽离交辉,龙蛇起陆”的石人,悄无声息下得山来,直奔骆马湖边。寻了一处水深流缓之地,正待将石人沉入湖底。忽听岸上芦苇丛中一声唿哨,杀出一彪人马,为首一将,身披铁甲,手持一把三尖两刃刀,形如蜻蜓点水,正是邻近吴兴口的对头铁蜻蜓黄岳。 原来这马陵山虽有天险可依,出路却只有一处,乃是骆马湖外的吴兴口。马陵山历次出兵,都受吴兴口所阻。吴兴口上亦有一个大王名唤铁负劳黄岳,原是茶商出身,身材矮小,精悍勇猛。这黄岳素来不满朝廷昏暗,又知当时民愤怨怒,因此谋划多日袭杀知府,散其金帛,得了一帮百姓拥护,占据了吴兴口,只倚靠骆马湖为生。又得了几个好汉相投,一个唤作董澄,一个唤作沈骥,一个唤作耿恭,一个唤作张礼。这黄岳一面在四近村坊打家劫舍,一面又借地利,屡屡打劫马陵山粮草车船。数月前也曾交锋主力,却吃马陵泊张成文杀败,重伤遁走,沉寂多时。张成文欲将其一网打尽时,却被那汊港所掣肘,粮草难以为继,只得撤还。近日黄岳自觉恢复,又听闻马陵泊来了新人,便想出来寻衅,顺便打探虚实,不想今日地狱无门自投罗网了。 当下黄岳出阵,把三尖刀指着路新宇道:“是那路不长眼的小厮,敢来老爷地头行事?还不速速留下命来!”路新宇放下石人,掣出腰刀,厉声道:“无知草寇,认得圣凌风路新宇么!”黄岳哈哈大笑道:“管你新旧雨、及时雨,不过是一伙沽名钓誉、杀人放火的水洼草寇!今日撞见黄爷,便是你的死期!”言未了,早恼动马陵阵上一个英雄,纵马挺枪,飞出阵前,正是金毛犼和盛。敌阵里张礼纵马舞刀,抢出阵来,径奔和盛。二将就湖边沙地里,斗将起来。战了二三十合,只见和盛把枪一晃,刺着张礼心窝,挑下马去。董澄见了,心头怒起,纵银色卷花马,舞泼风大刀来砍和盛。和盛挺枪急架,却当不得董澄生力。路新宇早已看勾多时,飞出阵来,截住 厮杀。两个斗到三十余合,只见董澄只顾抖擞精神厮并,全不见自家手法已然慌乱,吃路新宇看出破绽,乘势一枪向自家咽喉卷来,堪堪闪过了。那沈骥料到董澄敌不过路新宇,轮起出白点钢枪,拍马向前助战。黄岳见副手都已出阵,早耐烦不得,见朱成与自己一般兵器,便轮刀直取朱成。朱成也使三尖刀敌住黄岳。两下各显武艺,奋勇大斗,一个是山中霸主,一个是林里侠士,大战五十合,不分胜负。只见黄岳使个解数,乘间一刀,直扫到朱成胁下。朱成大吼一声,只顾把刀扫去,反将黄岳的刀锋打缺一角。黄岳吃了一惊,复又再战。朱成见黄岳刀法精熟,也不敢怠慢。 再说路新宇见两个同来夹攻,略斗数合,心生一计,回马便走。董澄、沈骥紧紧赶来。不料路新宇右手回身一枪,勾住沈骥枪杆;左手却从腰间抽出清光刀来,削飞沈骥头颅。只余下董澄一个,早被杨文轩自身后赶上,双锏齐下。战马受惊,壁直立起来,将董澄掀下地来,杨文轩复一锏结果了性命。那边和盛早又搠翻了耿恭。黄岳眼看周身已无将佐,只得负隅顽抗。二将逐渐斗到八十合开外,黄岳手已发颤,衣甲遭汗水浸湿。朱成见状,把三尖刀一挥,黄岳一手急抽腰刀相抵。朱成乘势将刀向下劈去,黄岳躲闪不及,望前一扑。朱成连忙翻转刀口,一刀刺进黄岳马首,黄岳跌倒在地。尚待挣扎时,朱成往咽喉上复上一刀,结果了性命。众喽啰一发上前,清剿余下军马。 且说路新宇斩讫黄岳,驱散余党,急负石人欲遁。忽闻远处马蹄声急,火把晃动,人声嘈杂,显是大队人马赶来。路新宇心下一惊,正在不知所措时,辛佳伦已率十数心腹喽啰当先飞马而至。辛佳伦觑见路新宇肩荷石人,神色有异,立时心念电转,已知八九分。不待路新宇开口,抢先滚鞍下马,故作惊怒之状,指着黄岳尸首大声喝问:“路家表弟,这是何人?可是这厮在此作祟?”路新宇立刻会意,顺着话头沉声道:“正是。小弟引着朱成等三位兄弟巡山至此,撞见这铁负劳黄岳领着一伙贼人鬼祟窥探,这厮非但劫道,更口出狂言,不堪入耳。小弟一时激愤,与他等厮杀起来,幸而朱成兄弟勇猛,斩了这厮。”辛佳伦闻言,假作恍然大悟之色,顿足道:“这厮正是我马陵泊死敌,盘踞左近,劫掠商旅,更兼散布谣言,诋毁忠良。实乃绿林败类,汉家逆贼。路兄弟除此大害,功在天下!” 话音方落,只见背后众喽啰发着喊,张氏叔侄人马已近百步。但见辛佳伦猛勒丝缰,不待彼近,便朝来路惊惶高呼,声若霹雳:“三大王,祸事矣!”众皆侧目。辛 佳伦拍马迎上,急指西南密林深处道:“方才路兄弟斩却黄岳,有喽啰窥见数贼心腹,负囊疾走,遁入老林。若纵其入山,遗患无穷,乞三大王速遣精兵追截!”张保齐本疑路新宇夜行下山,又闻有贼人携重宝遁逃,利心顿起,厉声道:“李明、赵源捷听令,速点健卒,随辛头领擒贼,不得有误!”二将领喏。辛佳伦暗喜,急顾路新宇,低声喝道:“贤弟速断后事,献首级于寨主。”语罢,不待张成文细察,已引李、赵并两队喽啰,呼啸扑向西南。张保齐见路新宇正割黄岳首级,尸旁灌木狼藉,别无长物,遂问道:“逃贼形迹,汝可确见?”路新宇沉着应道:“激战方休,黑影数条负物投林,辛兄所言非虚。”张保齐颔首道:“既如此,汝携首级速归禀报,余众随某接应辛头领。”径引余部追西南而去。 路新宇见大队去远,立命余下喽啰埋尸净地,自从灌木中搬出石人,潜踪蹑迹,引朱成三个径奔骆马湖东岸沉星湾。彼处水深岩硬,众人伐木为筏,把石人缚在上面,推入深水。自潜入湖底,见有礁石平台,遂撬动石人,使其稳坐其上。复取来精铁锁链,一端系牢石人底座,一端引至北岸巨礁之下。礁底有天然凹处,权作暗槽。链尾拴一铁锚,压于槽底为配重。暗槽以碎石乱草掩蔽,旁留一斜缝通槽内,谓之“坠星口”。投石试之,石人果缓缓浮出水面;取石后,复沉湖底。路新宇见大事已成,收拾痕迹,携黄岳首级急归山寨。 回到聚义厅上时,天色已渐明了。路新宇献上黄岳首级,禀道:“昨夜巡山,撞见这厮扬言要吞并山寨,恶言刺耳。我等愤而斩之,为江湖除害。”辛佳伦亦证黄岳平素恶行。张保齐、张成文虽疑,然功劳在此,只得作罢。张浩阳暗喜,厚赏路新宇,授他一把头领交椅;朱成、和盛、杨文轩亦各有封赏。计点山上众位头领,朗声道:“张某自从先父归天之后,皆赖托众弟兄英雄扶助,立我为头。今者新得路兄弟等一众猛将,又除了黄岳这个大害,此是上天护佑,非人之能。我心中欲建一罗天大醮,报答天地神明眷佑之恩,未知众兄弟意下如何?”辛佳伦抢先道:“此是善果好事,寨主主见不差。”众皆深以为然。张保齐、张成文虽觉突兀,但祭祀名头正大,也只得答应了。辛佳伦大喜,便教摆下梅花茶阵,商议祭祀事宜。有诗为证: 梅花朵朵重重开,古人传来二道梅。 昔日良玉重台别,拜相登台现奇才。 众人正饮茶之间,忽见三五成群的小喽啰,挤眉弄眼,交头接耳,纷纷溜出寨门去。张浩阳看得分明,心中不快,问左 右道:“这些厮鸟,鬼祟作甚?”手下忙回:“启禀哥哥,近日山上来了个活神仙,道法高深,能呼风唤雨,起死回生。小的们想是去求符水、拜仙长哩。”张浩阳闻言,拍案而起道:“甚么鸟神仙!”大踏步抢出厅外,蹬上寨墙,凭栏望去。只见山下大道上,果然围得水泄不通。一个道人,身穿破旧鹤氅,手拄根歪扭藜杖,立在人堆里。四里八乡的村汉愚妇,捧着果品香烛,黑压压跪了一地,磕头如捣蒜道:“仙长!”那道人正扬着个破葫芦,洒些清水,口中念念有词,装神弄鬼。张浩阳看得心头火起,钢牙咬碎,厉声喝道:“哪来的妖道!敢在此惑乱人心?左右,与我拿下这厮!”旁边几个头目面露难色,劝道:“哥哥息怒!这道人从开封云游至此,端的有些手段。传说他精通缩地法,千里路程,抬脚便到。平生惯在江淮一带行医施药,救人无数,百姓都唤他活神仙哩。若是轻易动得,恐怕……” 却见张浩阳怒发冲冠,一脚踹在垛口上,喝道:“甚么神仙?分明是汉末张角一流。再不去拿,军法处置!”手下见他眼喷怒火,不敢再劝,只得点起一队刀斧手,吆喝着冲下山去,连推带搡驱散百姓,把那道人五花大绑,推推搡搡押上。 只见那道人被推搡着跪在当厅。张浩阳指着骂道:“好个妖道!安敢在我山寨前煽风点火,蛊惑军心!”那笋冠道人倒不惊慌,抬首道:“贫道姓刘,乃清凉法界修行人。英宗爷年间,贫道于阳曲山泉畔得授天书《太平青领道》百余卷,皆是济世活人的法门。贫道行走江湖,只为代天宣化,普救众生,分文不取,何来‘煽惑’二字?”张浩阳冷笑连连:“哼!分文不取?你这身皮,嘴里食,岂是天上掉下来的?黄巾余孽,人人得而诛之,今日便拿你祭旗!”说罢,便喝令刀斧手推出斩首。厅上顿时乱了,许多头领慌忙出列劝阻道:“哥哥三思!笋冠仙长在江淮行善数十载,并无劣迹,万万杀不得。”张浩阳见众人如此意向,十分烦闷,自回后屋里,不想妻子花云成也来劝丈夫赦免笋冠道人。原来这花云成祖贯是无锡县人氏,生而发垂过颈,三岁便与身齐。其父特爱重之,常养于身边不离,读《女诫》、《列女》等传,过目不忘。战阵之上亦去过几回,故也熟知兵法。当时花云成扯住丈夫衣袖,劝道:“大丈夫当有纳四海之胸怀,夫君今朝怎会容不下一道人耳?”张浩阳道:“娘子,你有所不知。这道人扰乱军心,不杀不足以定山寨。”便一人去牢中取这道人来问。原来不止山上大小头领,便是众小喽啰也皆敬信这仙人道术。原来笋冠道人在狱中时,并不戴枷锁;等 到张浩阳来唤取时,方才带枷而出。张浩阳知此消息大怒,痛责看守牢狱的小喽啰各***板,打得皮开肉绽,仍将这笋冠道人丢回黑牢。 次日,水幽兰何雅宁上山来禀,称有紧急军情飞报入寨。?原来淮阳军地界突遭暴雪,压塌民房无数,更有数千饥民困于雪野,嗷嗷待毙。官府腐败,赈济迟缓,眼见就要酿成巨祸。消息传来,山寨上下震动。数内不乏有头领喽啰的家小多在左近,更是心急如焚。铁剑李明趁机再次进言:“哥哥,那笋冠道人精通缩地之术,传闻能朝游北海,暮至苍梧。眼下淮阳雪灾,生灵涂炭。何不令他施展神通,千里搬运粮草,以救万民?若其真有此能,乃是天大功德,亦可显我山寨仁义。”张浩阳本欲一口回绝,但见厅上众人眼巴巴望着他,群情忧急,便生出一计:“正好借此刁难妖道。”遂冷笑道:“兄弟既如此说,我便给这妖道一个将功赎罪的机会。”便从牢中将道人取出,跪在堂下,厉声呵斥道:“妖道,你不是能缩地成寸,瞬息千里么?本寨主限你今夜子时之前,从徐州府官仓之内,给我搬来一万石赈灾粮米,置于山下校场。少一粒,迟一刻,便是欺世盗名,立斩不饶!” 此言一出,满厅哗然。徐子峻、赵源捷几个都急得跺脚,劝道:“哥哥,这如何使得?官仓重地,岂是儿戏?”张保齐亦是皱眉不语,心中暗道:“我这侄儿也忒苛刻了些!”那笋冠道人却面无惧色,抬眼直视张浩阳,做一礼,道:“贫道领命。然官仓之粮,取自民脂民膏,用之赈灾,亦是天理循环。只望寨主言而有信,粮到之日,开仓济民。”张浩阳被他看得心头一凛,强作声势喝道:“莫要废话,粮到再说!若办不到,明年今日,便是你这妖道忌辰!”笋冠道人不再多言,只请松绑,沐浴更衣。张浩阳命人除去其枷锁,却派了数十名精悍喽啰,手持刀枪,寸步不离地护卫道人下山。 再看山下校场,早已闻讯聚满了山寨头领、喽啰与四近百姓,个个心急如焚。冬夜寒风刺骨,星月无光。道人立于空旷校场中央,那笋冠道人整了整破旧鹤氅,脚踏七星罡步,口中念念有词,把手中那根歪扭藜杖往地面重重一顿,只见方圆数十丈的地面,竟如同水波般荡漾起来。笋冠道人身影渐渐模糊,地上的积雪、砂石、枯草,仿若吃一只巨手凭空搅动,缓缓旋转。笋冠道人藜杖指天,一声清叱:“疾!”霎时间,天上狂风大作,飞沙走石。众人被吹得睁不开眼,纷纷以袖掩面。风中隐隐传来车轮滚动、骡马嘶鸣之声,却又缥缈难辨方位。 约莫过了半个时辰,狂风渐息。众人 第四十回 王力屈陷江宁府 沈冉兵战马陵山 不过既然来都来了,我总不能厚着脸皮打电话把刚刚那个司机叫回来吧,总之,还是先看看这里的情况,真有什么意外我还可以打电话报警呢。 可是还没等他接近那里,一道风影便从他的身边刮过,那巷口早已失去了那个身影。 闻听此言,林青玄顿时大喜过望,连忙叩谢道:“多谢老祖宗厚赐,在下真是感激不尽!”上官魅也是喜出望外,连忙跟着拜谢不止。 所以后来,魔族大举入侵昊天界之时,蜃妖一族的族长怀恨在心,欲要趁机找寻修仙盟报仇雪恨,居然就选择了与魔族同流合污,充当起了打手和帮凶。 “春节?华夏好像有一种习俗叫做拜年,既然如此,我们就去给李沐风拜年吧!”首领狼人露出凶狠的目光,嘴角露出了尖牙。 胡军将带领着车队在次外圈的马路上远远跟着负责这片区域的队伍,圈内八百米全归阎云处理。阎云思索着走到众人乘凉的地方,看着都在默默看向自己的众人阎云让他们聚集了过来。 墨景轩虽然不喜她,但是她嘴里说的好消息肯定和师父有关,他这一生,出了要好好照顾俞妃之外,对他最重要的人恐怕就是师父她老人家。 车还未停下444号手边的一个箱子忽然弹开,机械声咔咔作响,众人只见它胳膊被几圈未知机械包裹,整个胳膊的围度跟大腿差不多宽。 “我看谁敢?车朗亭,你敢抓我的话,我父亲绝不会放过你。”朱林死死的瞪着车朗亭。 等吊足了所有人的胃口,一下放出才能普及,就算到时候发现全身甲的弱点,但已经体验过它的性能肯定不会放弃。 郑曙光默默地在心里数着秒针走动的次数,这一刻,他有种度秒如年的感觉。明明她在十分钟之前还在他怀里躺着,但现在他却十分想念她,而这一切全都是因为她今天就要离开这里回老家了。 侍从带着两人去了给他们安排的宫殿,到了宫殿,明若才知道,她们住的宫殿不属于后宫里的宫殿,应该是安排来客的地方,距离后宫很远。 她这段时间,没有再去余记,从那天看了那封信以后,她心里就一直不太舒服。 钟希望拿出当初从梓芳那里买来的一套精美的茶餐具,给两人倒上茶水,又将颜玲玲带来的紫薯饼,以及她之前做的绿豆糕和桂花糕,每样捡了几块放进点心盘内端上来。 那个男人,若是她没有看错的话,应该正是陆清泽的姐夫,林博远。 “又想对爷使苦肉计?”龙天 行一边不屑地道,一边却伸手将她横抱起来。 程南等人全都上前去抢饮料,拿到手以后,一个个的全都在跟云佳涵道谢。 苏锦疑惑的皱了皱眉,“走吧,别看了。”容云拉着她,温热的大手让苏锦的心一暖,轻轻的笑着点头。 她多少能感受到这一对被她无奈扯到一起的两人中间的沉默气氛。但讲真,从屠果个子比她高的时候开始,她就好想猎哥哥能多少帮衬她一点“教导孩儿”的职责。 他没有急着蒙眼,而是拿着弓箭比划了半天,找到角度和感觉,才将眼睛蒙上。 “这不结了,这里设备更新就交给你了,我得马上过去阻止她。”伊凡现在是迫不及待地要见到蓝羽。 婉儿将身体紧紧贴在门边儿上的墙壁上,等待着。在其中一个歹徒探出一半儿的身体在门外面的时候,她伸出双手一把掐住歹徒的脖颈,将要害处一扭,“喀嚓!”这一个,玩儿完了。 只是就连他自己也知道这种妄想虽然被压下去了,但却总归是在自己心中留下的痕迹,未来如果有机会的话,恐怕连他自己也会忍不住主动去碰触。 这房子不是买的,那一个租应该需要不少钱,不过叶振给的工资也足够了。屋内的家具都比较旧了,而且住在这里不安全,叶振觉得他还是有别的坏心思。 “可是没有伤亡如何能让他们警戒,现在这样拖下去,我们绝对能给苍狼争取到足够的时间,但如果不打的话,没有伤亡了谁知道对面的乌恒人会将速度提到多少。”金三犹豫的说道。 要不是这最后一声“嗷呜”有点奶声奶气,别说,这造型还真有点下山猛虎的感觉。 新世界是和华夏军方有合作的,军方用的自然是自己的gps服务。 思帆就是看到这个形式才故意接近安好这个傻白甜,接近她那等同与半只脚已经踏入豪门,这种千载难逢的机会怎么会这样放弃。 结果蓝羽和白老师也被当作老外受到了人们的关注,这对白老师来说是,英语是他的本专业,难不倒他。倒是让蓝羽的英语口语水平,被逼到了不马上提高口语水平,已经不行了。 “那我们说定了,这是我们之间的约定。”余默趁热打铁,不给她反悔的机会。 酆都城中,酆都城主暴跳如雷,他的计划泡汤,而且,乾天元竟然又冒了出来,这是一个十分危险的信号。 又过了一刻钟,濮杰才回来,还是余耀听到动静,直接出了房间,濮杰正要进房。 然而就在大家追思过往的时候,山谷上方的突然飘来了一片乌云,紧接着,一道闪电忽然打出,直接打乱了众人的思绪。 “姐,其实我真的就是来借厕所的,无意看到你洗澡,因为出于职业的习惯性,我就偷偷看了你的胸部,发现你的胸部有着大毛病,真的。”我还特意加重了口吻。 第四十回 赛华佗屈陷江宁府 金刀将兵战马陵山 诗曰: 缚虎擒龙不偶然,必须妙算出机先。 只知悻悻全无畏,讵意冥冥却有天。 非分功名真晓露,白来财物等浮烟。 到头挠扰为身累,辜负日高花影眠。 话说当时路新宇同了辛佳伦,前往张浩阳夫妇两个的居所。此时张浩阳病骨支离,正恹恹倚在榻上。花云成正侍立一旁,悉心照料,忽闻路新宇夤夜来访,心中惊疑不定。便命侍女引入。路新宇面带忧色,对着花云成深施一礼道:“弟妹安好。新宇深夜搅扰,实有要事相商,还望弟妹恕罪。”花云成冷声道:“路寨主如今大权在握,何事需来寻我这失势妇人?”路新宇长叹一声,面露戚容:“弟妹此言,折煞路某了!我这寨主之位,不过是哀皇为君,虚有其表罢了。弟妹明鉴,那张成文跋扈日甚,竟敢擅杀丁王。徐、李、赵、周四位大王假装奢靡,或病或避,不过人人自危。小弟亦是寝食难安。”花云成闻言,默然不语。路新宇见其动容,进道:“新宇思来想去,欲解此困局,唯有一法:便是请得名医,治好张王之病。他乃老寨主嫡子,名正言顺。若张王康复,主持大局,那张成文再是骄狂,亦不敢公然悖逆。如此,山寨方能重归安稳。”花云成道:“寨中医师,并非没有,却无一人可以医治。”路新宇道:“小弟有个主意。要治其病,只除非快教人去苏州寻取王力妹妹来。自从下山,杳无音讯,恐她被泼皮无赖欺辱,故而我也曾差小喽啰去寻,却全然打听不着。不知去那里能寻得到?”一旁辛佳伦忙道:“只说苏州,有管下多少县治、镇市、乡村,他须不曾寻得到。依我之见,要教个同她有旧交的人,绕苏州管下县治、医馆、大户人家去处,寻觅一遭,不愁不见她。”花云成道:“此计虽好,然里谚有曰:‘欲投鼠而忌器。’今番虽以弱示人,诓骗过去,难免那张成文会起疑心。”路新宇道:“我们都不动身,却去请杨文轩下山去请。他是常州人氏,最熟周遭路径。”杨文轩得令,拿了熟铜双锏,带了几两盘缠,避开岗哨,下山去了。 且说杨文轩只身一人抄小路奔苏州而去,不消多日,便是到了苏州城内。径直寻到王力医馆,惟见堂外残碑倒卧,荆棘纵横,夕照寒烟,虫声如雨。杨文轩大惊,细问邻里方知:前时本地富户徐世民之妻难产,延请王力救治。奈何产厄凶险,回天乏术,妇人竟亡。徐世民悲怒交加,竟遣恶仆将王力毒打一顿,险些丧命。王力伤愈后,自忖此地难留,便悄然远走江宁府去了。 杨文轩见此,也是惊愕,只得回山寨去禀报 。正走间,杨文轩自语道:“我若空手回山,岂不是叫人耻笑?”便径往江宁府而去。又走了半日,走得肚饥,看见路旁一个酒店,杨文轩便入去里,连打了三角酒,二斤肉吃了。吃得饱了,便去口袋里摸盘缠,竟是不见一文钱在,已是不知那里掉了。杨文轩见此,起身便走,酒保拦住讨钱。杨文轩道:“待我前头去寻得些买卖,却把来还你。”说罢,便动身。只见外面走入一彪形大汉来,喝道:“你这厮好大胆!不看看是这乔二爷开的酒店?你来白吃,不肯还钱!”杨文轩睁眼道:“老爷不挑那里,只是白吃!”乔二道:“我对你说时,吓碎你的心胆!老爷是马陵山好汉醉金刚杨文轩便是,你留下酒饭钱并包里,便饶了你性命,容你过去!杨文轩听了暗笑道:“没有娘鸟兴!你这厮是甚么人,那里来的,也学老爷名目,在这里胡行!“杨文轩便自腰上取下熟铜锏,看着那乔二道:“且把我这口朴刀为当。”乔二不知是计,舒手来接,被杨文轩手起,望面门上只一锏,连骨带肉的砍作两半。那两三个火家见此,只恨爷娘少生了两只脚,望深村里走了。杨文轩就地下掳掠盘缠,放火烧了草屋,望江宁府治所江宁县便走。 且说杨文轩入得城中,逢人便问王力行踪。这一问不打紧,惊得他三魂出窍!原来王力因事触怒本府知府周文远,已被问罪下狱,判了个流放三千里。杨文轩暗叫不好,算算刑期将近,若回山搬兵,往返千里,定然不及。当下把心一横:“罢了!事急从权,俺便在此半道上劫了人再说。” 且说杨文轩寻到城外僻静山路,匿身林莽,苦候数日。这日,果见两个公人押一囚犯蹒跚而来,那囚犯蓬头垢面,身形纤弱,正是王力。杨文轩觑得真切,待其行至深林无人处,猛地从树后跃出,掣出熟铜锏,厉声喝道:“公人听真!留下囚徒,饶尔等性命!”两个官差见杨文轩生得凶恶,唬做一堆儿跪在地下,哭爹喊娘的将那枷锁开了。杨文轩急为王力解缚。 王力认出是他,如见亲人,悲从中来,垂泪道:“杨大哥!你怎知我在此受难?”杨文轩道:“路哥哥遣俺来寻你,快随俺走!”王力摇头哭诉:“走不得!祸事皆因那周衙内而起。”便将原委一一道出。原来这江宁府地界有一处酒家新开张,唤作青莲楼。店家却是结义姐妹二人,均个桃李年华。一日早起,酒店开业,甚是热闹。不多时,只听得周遭的酒客一阵交头接耳,都道:“主人家来了!”只见两个妇人从楼上走下来,对众人施礼道:“我姐妹二人皆是临府镇江府人氏,至贵处开一酒楼。舍妹吴忱诺诨号出泥莲,故将此 楼唤作青莲楼。今日饭钱减半,酒钱亦少三分,还望诸位恩官日后多多看觑。”那说话女子生的甚么模样?但见: 杏脸桃腮,柳眉星眼。耳垂碧璃点金珰,斜插青玉凤头钗。乌云发绾着,梳扎成麻姑髻,戴一束东珠缀的绸抹额。身似杨柳风中摆,音如百灵云间歌。正是素面容颜倒也好,恰如西子病三分。 这个妇人便是病西施余媛,身后是她那异姓结义姐妹,出泥莲吴忱诺,人如其名,冰肌玉骨,蕙兰心性。有诗赞此二女道,一曰: 先施挽袖推玉盏,便邀金杯饮青莲。 浓淡西湖胜西子,绮媚更无媲余媛。 一曰: 白鹿便伏雪色新,婕妤性纯月照林。 暗蕴冰肌青莲质,出泥亭亭忱诺心。 这时节,门口好事的人都闹将起,只见一后生,带着十余名随从,闯将进来。众酒客见状,都不敢再留,纷纷夺路而走。只听那后生叫道:“都说此处来了个甚么病西施,却是那个!”余媛走上前去,虽有些惧怕,仍道个万福,笑迎道:“便是奴家。”那后生见余媛生的貌美,乐呵呵的说道:“果然好姿色。”伸手便要去摸脸儿。却被余媛闪开,羞红了脸,回言道:“这位官人还请自重。”那后生笑吟吟道:“娘子,开这酒楼,能得几文薄礼?何不随我回去,在绣楼里做一个妾侍,本衙内包你珠翠满身,衣食无忧。”说罢便去扑余媛。余媛急忙躲开,转身就要走,却遭那后生拉扯住,满面通红,却甩不开。酒保急去陪笑脸,待要拆解二人,吃那后生腾出手,一巴掌打在脸上,半晌说不出话来。吴忱诺慌忙去向邻人求助,却无人敢上前阻拦。原来这后生不是别人,乃是此间知府周文远的衙内,时常欺男霸女,人人怕他。 当下那周衙内见余媛闪避,邪念愈炽,探爪掳其皓腕,如同铁箍加身。余媛痛蹙蛾眉,泪盈星眸,挣道:“衙内自重!青天白日,强掳民女,岂无王法?”周衙内听了,愈发猖狂,冷笑道:“这江宁府里俺便是王法!随我回府,自有富贵!”言罢,竟伸臂欲揽纤腰,强抱而去。吴忱诺见状,心如油煎,怒起骂道:“无赖敢觊觎我姐姐!”不顾柔弱,合身扑上,将银牙一咬,狠狠啮入周衙内臂膀。周衙内吃痛,狂嚎一声:“贱婢作死!”暴怒抬腿,狠踹吴忱诺小腹,吴忱诺闷哼一声,身子朝后仰去,撞翻桌案,杯盘粉碎,蜷地难起。身侧仆从蜂拥而上,拳脚如雨,尽落吴忱诺身上。吴忱诺血污满面,犹自嘶喊欲扑。周衙内觑着吴忱诺,笑道:“你这小娘子虽也有几番姿色,可惜破了相, 糟践买卖,今番便饶你一回。”仍是强拖余媛,只待要走。临门回首,分付仆人砸了店家。数仆得令,抄凳挥棒,将店内余器尽数捣毁,呼啸而去。 且说吴忱诺见余媛被周衙内强掳入府,心如刀搅,五内俱焚。白日里遭那顿毒打,筋骨虽痛,犹不及心中煎熬之万一。回到青莲楼后堂,对着冷灶残烛,泪如雨下,湿透罗衫。心道:“想我姐妹二人,自润州漂泊至此,本欲如那青莲般出淤泥而不染,凭双手挣个清白营生。谁料祸从天降,姐姐陷于魔掌,清白危在旦夕。吾虽柔弱女子,岂能坐视姐姐受辱?便是龙潭虎穴,俺也闯他一闯。拼得这条性命,也要见姐姐一面!”吴忱诺银牙紧咬,拭去泪痕,寻到后厨,摸出一把平日里切割肉脍的牛耳尖刀,贴身藏于袖中,又换上一身青布衣衫。 看看天色,已是二更时分,月暗星稀,寒风刺骨。吴忱诺深吸一口气,直扑周文远府后墙而去。但见这周府高墙厚垣,飞檐斗拱,夜间更有巡更守夜的家丁,手持水火棍、哨棒,提着气死风灯笼,往来梭巡,端的是禁卫森严。吴忱诺绕至后衙僻静处,寻得一段稍矮些的院墙,好容易捱上墙头。伏身望去,只见府衙后园,亭台楼阁,黑压压一片,只几处廊下挂着昏黄灯笼。吴忱诺辨不清余媛被囚何处,只凭白日听闻的“绣楼”二字,估摸着方向,翻身滚落墙内草丛。屏息凝神,猫腰潜行,借着花木山石阴影遮掩,如惊弓之鸟,蹑足向深处摸去。园中路径曲折,假山重叠,吴忱诺不熟地形,如同盲人瞎马。心中焦灼,挂念姐姐安危,脚下不免急了些。行至一处月洞门旁,脚下忽被一物绊住。低头看时,原是一个破旧花盆,倾倒在地。 早有家丁听得动静,顷刻间,人声鼎沸,数盏灯笼火把从四面八方亮起,将小小月洞门照得如同白昼。五六个守夜家丁,手持水火棍、哨棒,已将她团团围住。为首一个头目,豹头环眼,满脸横肉,正是白日跟随周衙内砸店的恶奴之一,那恶奴狞笑道:“大胆贱婢,还敢来拔虎须。与我拿下这小娘子,交给衙内发落,又是一桩功劳!”吴忱诺见行藏败露,救姐无望,又见是仇人当面,竟不退反进。拔出袖中牛耳尖刀,寒光一闪,合身扑向那头目。那头目见刀光袭来,不慌不忙,把手中水火棍一掷。吴忱诺吃痛,手中牛耳尖刀立时脱手飞出,不知落到何处草丛。众恶奴见这小娘子竟敢行刺,凶性大发,那管甚么怜香惜玉?可怜吴忱诺,被众人拳棍交加,扑倒在地,血染尘埃。那头目见人已不动,俯身探了探鼻息,早已断绝;又摸了摸颈脉,亦无跳动。头目便下令带走,两个恶奴应 声上前,如同拖拽死狗一般,一人拽着一条胳膊,蜿蜒至后角门,塞入一辆运泔水的车子,趁着浓重夜色,吱吱呀呀地推出了衙门,直往那城西乱葬岗而去。后人观至此处,嗟叹不已,乃作诗曰: 出泥不染是青莲,江宁府中醉红颜。 舍身为义遗香在,一茎风骨奈何天。 且说余媛被囚于知府后衙绣楼之内,心如死灰。自从被强掳入府,她便水米不进,只凭一股刚烈之气支撑。周衙内初时亦还惺惺作态,差人送来珍馐美馔、绫罗绸缎,软语相劝,余媛只闭目不理,将那珠翠罗绮尽数掷于地上。周衙内恼羞成怒,几番欲用强行手段,余媛便以头触柱相抗,血染衣襟。周衙内怕闹出人命,不好交代,只得恨恨离去,命人严加看管。余媛无奈,只好强打精神,取过针线笸箩,内中有一方未绣完的素白绢帕,帕上已绣好一枝清雅莲苞,原是准备赠与吴忱诺的生辰礼。余媛拈起银针,穿上一缕淡青丝线,欲在那莲苞旁再添几片翠叶。正待下针,忽觉心口猛地一悸,手上一抖,银针竟失手扎入了左手食指指尖。余媛怔望那帕上血痕,凄唤一声:“妹妹!”泣不成声,晕厥过去。后虽被府上下人救得醒来,却只是卧床不起,奄奄一息了。 周衙内见余媛气息奄奄,骨瘦如柴,眼瞅着便要香消玉殒,心下也自焦躁道:“若真个死在府里,虽能遮掩,终是不美,更恐损了自家颜面。”无奈之下,只得喝令家仆寻人治病。家仆领命,四下打探。恰闻江宁府新近来了个女医,唤作王力,人号赛华佗,手段精奇。遂不由分说,半请半架,将王力强掳入府。王力早闻青莲楼一事,心知肚明。及至被引入绣阁深闺,但见榻上余媛:面如金纸,气若悬丝;双眸紧闭,唇瓣干裂,胸脯起伏微不可察,倒真似个“病西施”了。王力近前,三指轻搭余媛腕脉,只觉脉象微弱紊乱,几近断绝。又观其面色舌苔,心中雪亮。王力看罢,默默退出绣阁,见那周衙内早已候在廊下,急问道:“如何?可救得?”王力强压怒火,垂首敛目,冷冷道:“衙内,非是奴家无能。此女心死如灯灭,百脉枯竭,纵有太上老君九转还魂丹,也难续其残喘。药石已无灵矣。”言罢,便欲收拾药箱离去。 岂料那周衙内,一双贼眼在王力身上骨碌碌乱转。他见王力虽布衣荆钗,不施脂粉,却生得秀丽,邪念顿生,暗道:“这医婆虽不及余媛娇弱,却另有一番风致。”又欺她是孤身女子,竟将救人之事抛在脑后,嬉皮笑脸地拦住去路道:“小娘子何必急着走?既然那贱人没救了,老爷也不怪你。瞧你风尘仆仆,不如留 在府中,老爷自会保你锦衣玉食,强过那走街串巷百倍。”说着,便去摸王力脸颊。王力惊怒交迸,眼见那脏手将至面门,一股血性直冲顶门,叱道:“狗贼安敢无礼!”王力厉叱一声,不及细想,双手猛地抡起那沉甸甸的随身药箱。这药箱乃硬木所制,四角包铜,内盛银针药石,足有十数斤重,正正劈在周衙内那张油头粉面的脸上。但见周衙内眼冒金星,天旋地转,杀猪也似惨嚎一声,便如同半截朽木,直挺挺栽倒在地,面门开花,血流如注,登时昏死过去。 廊下家丁、仆妇这才如梦初醒,发一声喊,如狼似虎般扑将上来。王力一弱质医女,如何抵挡?那一帮人夺了药箱,反剪了双臂,顷刻间便把王力死死拿住,动弹不得。恰在此时,那知府周文远也闻讯赶来,眼见爱子满脸是血,倒卧血泊,登时心如刀绞,目眦欲裂。指着王力道:“好个毒妇,竟敢行凶,重伤吾儿,且速速给我打入死牢,严加看管!”王力挣扎分辩道:“大人明鉴,是衙内他……”未待说完,周文远早已咆哮道:“本府亲眼所见,岂容你狡辩!分明是你医治无方,恼羞成怒,行凶伤人,按律当斩!”那管青红皂白,当下便命通判罗织罪状,不问情由,以“心怀怨怼,故意殴伤官眷,意图行凶”的重罪,判了王力一个“流刑三千里,发配远恶军州”之刑。可怜王力医者仁心,救人未成,反遭此无妄之灾,身陷囹圄。 杨文轩听罢王力诉说,只气得三尸神暴跳,七窍内生烟,钢牙咬碎,怒骂道:“好个狗官!好个禽兽衙内!如此欺天害理,俺定要踏平他那鸟知府!”当下更不迟疑,急道:“妹子休怕,随俺杀出去,回山寨再做计较!”言罢,搀起王力,便欲寻路奔逃。岂料方才林中那番动静早已惊动过往行人,有几个眼快的,飞也似跑去报官。 却说二人刚奔出林间小道,踏上那官塘大路,只听得一阵马蹄声急骤而来。抬眼望去,但见尘头大起,一彪人马如风卷残云般杀到。为首一员将官,正是江宁府兵马都监,姓蔡名聪,乃是周文远的心腹爪牙,一身武艺非同小可。他得了报信,急点起二百精壮军健,飞驰而来,恰将杨、王二人堵在路心。 当下蔡聪勒住战马,手中大刀一指,厉声喝道:“大胆狂徒,光天化日,劫夺朝廷重犯,杀伤官差,罪不容诛。速速跪地受缚,免你一死!若敢顽抗,教你顷刻化为齑粉!”杨文轩见势不妙,将王力护在身后,挺起熟铜双锏,也自喝道:“狗官休得猖狂,俺杨文轩今日正要替天行道!先且我一锏!”话音未落,一个箭步抢上前去,使一招“双龙出海”,分取蔡 聪面门与前胸。蔡聪在马上看得分明,冷笑一声:“米粒之珠,也放光华!”不慌不忙,将刀一摆,横削而来。那大刀舞动如飞,一刀快似一刀,但见刀光霍霍,寒气逼人,恰似瑞雪纷飞,又如狂风卷地,将杨文轩团团裹住。杨文轩咬紧牙关,施展平生所学,将一对熟铜锏使得滴水不漏,奋力招架。奈何那蔡聪刀法精奇,更兼人马合一,居高临下,势大力沉。杨文轩步战吃亏,双锏又是短兵,难近其身,一时间左支右绌,险象环生。斗到四十余合,蔡聪觑个破绽,大喝一声:“着!”一刀“力劈华山”,当头斩下。杨文轩急举双锏,交叉上迎。只听一声巨响,那刀直震得杨文轩气血翻涌,双膀酸软,踉跄后退,立足不稳。 王力在一旁,看得心惊胆战,眼见杨文轩势危,官兵又已四面合围,情知今日断难脱身。便急中生智,猛地将杨文轩往旁边一推,喊道:“杨大哥,事急矣!休要管我,速去寻路哥哥来救我,迟则不及矣!”喊罢,竟合身扑向蔡聪马前,意图阻挡。杨文轩吃王力这一推,稍稍避开刀锋,自知若两人皆陷于此,万事皆休。只得把心一横,大喝道:“妹子保重,俺去也!”便奋起余勇,双锏左右开弓,砸翻两名挡路的军健,撞开一个缺口,钻入路旁密林去了。蔡聪见杨文轩遁走,勃然大怒,喝道:“与我拿下这女犯!”左右军健如狼似虎,一拥而上,立时将王力死死按住,复戴上枷锁。王力虽再度被擒,见杨文轩已然脱身,心中反倒稍定,面上毫无惧色,只是冷冷盯着蔡聪。蔡聪望着密林,不由气急败坏道:“好个滑溜的贼寇!”又瞥了一眼王力,笑道:“你这贱婢倒有几分义气。可惜那莽汉子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此番越狱,你同那劫匪杨文轩皆罪加一等。速教押回大牢,严加看管。待禀明府尊,再行发落。”言罢,下令收兵,押着王力,浩浩荡荡回转江宁府去了。 却说杨文轩拼死杀出重围,顾不得浑身伤痛,日夜兼程奔回马陵山。及至聚义厅前,已是人困马乏,踉跄扑入,见了路新宇众头领,未及开言,先自放声大哭。路新宇大惊,急问道:“杨贤弟!如何这般狼狈?王力妹子可曾寻得?”杨文轩喘息方定,便将如何寻访,如何劫囚遇阻,王力如何再度被擒,自己如何得王力舍命相救才得脱身等情,备细说了一遍。末了,捶胸顿足道:“哥哥,那狗官周文远父子害人匪浅。如今王力妹子身陷死牢,危在旦夕。恳求哥哥速发救兵!”路新宇听罢,面色铁青,钢牙咬定,那辛佳伦亦是怒发冲冠。路新宇强压怒火,沉声道:“贤弟且去歇息疗伤,此事非同小可,容我等计议。”遂命 人搀扶杨文轩下去。 却说路新宇单请辛佳伦、何雅宁二人至密室商议。只见辛佳伦率先拍案道:“事急矣!当速发精兵,踏平江宁府,救出王力妹子!”何雅宁沉吟道:“辛叔叔所言极是。然发兵之事,终究绕不过张成文。那张成文多疑,若知我等为救一医女兴师动众,恐生枝节。”路新宇道:“雅宁侄女虑得是。俺有一计,只说王力乃我等昔日过命交情的旧友,是个落难的女子,被狗官无端陷害,如今性命垂危。我等绿林好汉,义气当先,岂能坐视不理?只不提她医者身份便是。如此,既全了义气之名,张成文亦不好推脱。你二人以为如何?”辛、何二人皆点头称妙。 计议已定,路新宇便同辛佳伦、何雅宁一同来见张成文,将前情添枝加叶说了一遍。末了恳切道:“张兄!江湖道义,恩仇必报。王氏于我等有活命之恩,如今身陷囹圄,命悬一线。若不相救,非但良心难安,亦叫江湖朋友耻笑我马陵山见死不救!恳请将军发兵,救此弱质女流,亦显我山寨替天行道之威名。”张成文听罢,缓缓道:“寨主,此女虽是你等故交,然江宁府乃通衢大郡,兵强马壮。如今山寨新定,根基未稳,为救一女子,便兴师动众,千里奔袭,恐非上策。”话未说完,其叔张保齐却在一旁接口道:“我倒有一愚见。”转向路新宇,脸上堆起笑容道:“路寨主义薄云天,为救故友甘冒风险,小的钦佩。此乃天赐良机,正可成全新任寨主之义举。”张成文听叔叔这般说,也微微颔首:“叔父此言倒也有理。路大哥忠义无双,山寨岂能不顾?此事便依寨主。”路新宇虽心中雪亮,面上却显出感激涕零之色,深施一礼。辛佳伦、何雅宁亦随同拜谢。 次日一早,路新宇便大排头踏,到了演武场上。精挑细选了四千人马,都备好装戎,张成文、张保齐为主将,统领李明、赵源捷、周鹏程、徐子峻,出征江宁府。路新宇祭了大纛,付了兵符并花名册,把了上马杯,赏了一副花红表里,又派了四十贯钱、五十瓶酒,分赏散军。路新宇道:“我按宝镜图,选定今日午时,军马出西南方生门,大吉之兆。”众人遵依,挨到午时,三个号炮响亮,鼓角齐鸣,三军一齐动身。张成文引着人马往西北走了一遭,仍复转来,归东南大路,往江宁府进发。但见: 新军出关,初兵临阵。寒刀烈戟,肃杀渴饮腥血;霜剑银钩,砉鸣欲餐虏肉。神哭鬼惧,尽是下凡星曜;狼行鹰旋,均为济世栋梁。胯下嘶吼灰鬃马,风中摇曳捲兽旗。冰原十万貔貅将,雪中百里熊虎兵。 不过几日,大军已是到了江宁府 地界,前面探马报来道:“有一队官兵来了。”路新宇传令把兵马的退二里,就靠山临水,扎下了营寨,点了两队人马,吩咐四个将佐,说道:“倘是这官府老儿亲来,得他中计,擒住了,功劳大家有分。”遂教张成文引兵出阵迎上去,正遇那彪人马。当头一将,正是江宁府兵马统制沈冉,横着一口金背砍山刀。有诗为证: 江宁府中产豪英,学成武艺惯胸心。 猿臂施展身躯健,雪骢驰骋根性灵。 连环铁铠寒月影,对襟战袍红日形。 正气浑身逼牛斗,金刀沈冉显宸宁。 那张成文也立马阵前,端的好装束。一顶喷银紫金冠,束住一头绿云发,后面一挂如意银牌,垂着五寸长短玄色流苏;穿一领黄金连环铠甲,衬着金丝缎子战袍,系一条束甲狮蛮带;脚穿一双卷云战靴,骑一匹渠黄马;手里提一支四十斤重镔铁炼就的黄龙钩镰刀。端的是张辽在世,虎贲踏江,映着那张阔脸。 张成文立在阵上,望见官兵队伍整齐,旌旗鲜明,刀枪耀日,也暗暗喝彩。沈冉出马,高声喝道:“兀那贼子出来见我!”张成文横刀纵马而出,厉声骂道:“你这厮是甚么无名小卒,不知天高地厚,便到这里来讨死么!”沈冉闻言大怒,骤马挺刀,如一道金虹,直冲过来。张成文也拍马舞刀,泼风般迎住。二人皆展神威,酣呼厮杀,来来往往,斗了四五十合,不分胜负。但见刀光霍霍卷朔风,杀气腾腾蔽苍穹。一个是官军骁将,金刀起处寒光迸,恰似金鹏展翅掠长空;一个是绿林魁首,钩镰旋时冷电飞,浑如巨蟒翻身搅碧潭。 那时节雪天未晴,朔风卷着银粟漫天飞舞。沈冉手中金刀舞动,招式大开大阖,刚猛无俦,将那雪花尽数裹挟于刀风之中,但见刀光过处,寒气森森,点点银粟被刀气激荡,竟绕着他那金灿灿的刀柄盘旋飞舞,凝成一道银环,灿烂夺目,流转不息,煞是奇观。张成文见了,毫无惧色,口中喝声:“好刀法!”手中刀走偏锋,勾拉锁带,刁钻狠辣,专寻沈冉刀法间隙。这番龙争虎斗,引得对阵两军兵士看得心驰神摇,喝彩不止。 两个战到近百回合,只见沈冉两手渐渐诈作无力,拖刀败走。张成文见沈冉招式乱了,只道其刀法终究在自己之下,也不多疑,飞马便追上去。身后官兵见沈冉败了,也个个抱头乱窜,溃不成军。张成文招呼军马,呐一声喊,一齐并力追赶。沈冉只是引了败兵逃命。张成文赶了一程,遇着两边山脚,恐有埋伏,便使探子先去探了,两边山上积雪覆盖,寸草不生,空无一人。张成文便 第四十一回 沈冉献策取江宁 钟迟兵覆归马陵 诗曰: 摇落深知宋玉悲,风流儒雅亦吾师。 怅望千秋一洒泪,萧条异代不同时。 江山故宅空文藻,云雨荒台岂梦思。 最是楚宫俱泯灭,舟人指点到今疑。 话说当时路新宇看清那人面貌,不是别个,正是那江宁府的统制官金刀沈冉。路新宇心头一跳,心中一喜一疑:喜的是若得沈冉来降,救人之事易如反掌;疑的是此人乃官军大将,手段高强,如今轻易来投,恐是诈降之计。正疑虑间,又有小喽啰飞报:“禀寨主!沈冉已在寨门外卸甲弃刀,单骑上前,言道有生死攸关的机密事。其家眷车辆俱在辕门外等候,任凭处置。”路新宇听得家眷俱在辕门外,暗道:“绿林规矩,举家来投,便是破釜沉舟,再无回头路。若非真有大变故,焉肯如此?”心中疑窦消了大半。便道:“大开寨门,请沈都监上山,好生安置其家眷,不得怠慢。” 不多时,众人引着沈冉来到聚义厅。只见他风尘仆仆,面带忧愤。未待路新宇开言,沈冉已是如金山一般拜了下去:“败军之将沈冉,走投无路,特来投奔寨主,乞求收录。若有异心,天诛地灭!”路新宇连忙扶起,让至客位,问道:“沈将军乃朝廷栋梁,前程似锦,何故屈身来投草莽?其中必有缘故,还请明言。”沈冉长叹一声,咬牙切齿道:“寨主有所不知,此事皆因那江宁知府周文远狗贼。”便将前因后果细细道来。 原来沈冉早年任侠,曾与几位被官府通缉的绿林好汉熟识,心知他等俱是被逼落草、为民除害的好汉,不曾打劫百姓,故而未动刀兵,只将好言劝谕,暗中救济。此事不知怎地被周文远查知,一直以此把柄要挟。沈冉只得忍气吞声,为其驱使。此番征讨马陵山,虽擒得张成文等四将,却未能竟全功,更折损了些兵马。周文远本就忌惮沈冉兵权,疑心他养寇自重,甚至存了借刀杀人之念,欲除掉沈冉。于是定下毒计,密令其心腹刺客谢云策,寻机刺杀沈冉。却不料谢云策是个知恩图报的义烈汉子,密告沈冉消息,沈冉才因此逃脱得性命。 原来早年沈冉领兵征剿紫金山匪寇时,行至一处桑林,见一大汉横卧道旁,气息奄奄,显是饥馁交加,性命垂危。沈冉顿生恻隐,自怀中取出数个炊饼,掷与那大汉。大汉得饼,狼吞虎咽,却又强自忍住,将其中两个小心揣入怀中。沈冉奇而问之。大汉喘息道:“此处离小人寒舍不远,留此带归奉于老母、发妻,聊以充饥。”沈冉闻言,感其至孝重情,又命随从取来米面一袋、绢帛一匹、铜钱五贯,赠与大汉, 嘱其归家奉养老母。那大汉感激涕零,亦如金山一般对着沈冉三磕九叩,泣道:“小人谢云策,蒙将军活命厚赠,恩同再造!他日若有机缘,必当结草衔环以报!”后谢云策仗着一身武艺,也投了江宁府衙,充作一名甲士,总算得了温饱营生。然沈冉军务倥偬,谢云策位卑职小,二人竟再未得见。眼下周文远欲除沈冉,又忌惮其在军中威望,恐他人走漏风声或不肯下手,便在府衙上下暗暗物色人选。观那谢云策入行伍未久,资历浅薄,在军中无甚根基,便于掌控。周文远遂以重金相诱,勒令谢云策前去刺杀沈冉。谢云策只知奉命行事,却不知那要刺杀的沈将军,便是当年桑林恩公。 当时谢云策领了密令,闷闷归家。其妻党氏见夫君愁锁双眉,郁郁寡欢,再三追问缘由。谢云策叹道:“娘子有所不知,府尊周大人严令,命我去刺杀城中大将沈冉。”党氏讶异道:“既是府尊钧旨,夫君奉命而行便是,何故如此烦恼?”谢云策顿足道:“哎呀娘子!如今城外贼寇压境,大战在即。临阵斩杀大将,犹如自断臂膀,于军心士气大不利也。然军令如山,律法森严,若敢违抗,岂止我一人之罪,恐会有抄家灭门之祸!”党氏听罢,默然片刻,忽道:“夫君但去不妨。”言罢,竟将谢云策推出门外,栓紧了门闩。 却说谢云策被推出门外,茫然无措。行不数步,心头猛地一沉,暗道:“不好!”急转身奋力撞开家门,冲入内室,只见其妻党氏已用三尺白绫悬于梁上,气绝身亡了。显是以死明志,绝不肯让夫君行此不义之事。谢云策如遭雷殛,扑倒尸身前,仰天悲号,涕泪横流。然事已至此,府尊之命如泰山压顶。只得含悲忍痛,草草安置亡妻,万般无奈之下,又提起利刃,怀揣必死之心,潜入沈冉宅邸,伏于梁上,伺机行刺。 待至夜深,却见沈冉身着甲胄,于书房内挑灯夜读,端坐如松。梁上谢云策看得分明,心头如遭重锤,叹道:“此人不正是当年桑林赠饼赠金、救他全家性命的恩公沈将军?”谢云策肝胆俱裂,再无半分犹豫,立时从梁上跃下,撞开房门,闯入屋中。沈冉骤见黑影闯入,惊觉按剑而起,厉声喝问:“来者何人?”只见谢云策扑通一声,跪倒尘埃,叩首泣告:“将军,且睁眼细看。小人便是当年紫金山下桑林道旁,承蒙将军赐饼赠金,活命全家的饿殍谢云策。恩公谨记,知府周文远已起杀心,欲害将军性命。此乃龙潭虎穴,火坑难留,恩公速走,迟则祸至矣!”言罢,不待沈冉追问细情,猛地起身,如离弦之箭冲出房门,一头撞向院中一株老槐树,砰然一声闷响,血染霜枝。 有诗为证: 报恩须烈士,拂意是忠臣。 君看倾邪辈,戚戚效妇人。 当时沈冉闻讯,本就如五雷轰顶,又见谢云策死得惨烈,更不敢怠慢。暗道:“周文远既已起杀心,府城断不可留。”无奈之下,只得先草草安葬了谢云策,连夜收拾细软,携了老小,欲投奔马陵山寨。张保齐听到此处,不禁打断道:“沈将军此言当真?将军自家脱身虽是容易,然我寨四位大王身陷重牢,守卫森严,将军如何能带得出来?”沈冉看出众人疑虑,解释道:“且听沈某细说原委。周文远那狗贼虽疑我,然江宁城防重担,大半仍压于沈某肩上。尤其这巡城之责,非我莫属,此乃其不得不假手于我之处,亦是其致命疏漏。昨夜得谢义士以死示警,沈某便知大祸临头,刻不容缓。然若只身逃亡,置四位被擒的好汉于死地不顾,非丈夫所为,亦难报寨主信重之恩。故沈某行险一搏,借这巡城之名,行那劫牢之实。”路新宇心已悬起,追问道:“如何行得?”沈冉道:“沈某掌城防印信、巡城令牌,死牢外围警戒亦属城防司管辖。昨夜惊变后,沈某便以‘提审重犯,严防贼寇劫狱’为名,持我手令并周文远先前所授的‘便宜行事’之权,命心腹亲兵持令前往死牢,称奉我与知府密令,需紧急转移四名重犯至城西一处隐秘军械库,名为加强看守,实为方便沈某途中接手。那典狱官虽觉突兀,然印信令牌俱全,更有知府密令之压,不敢细究,只得放人。那出城关卡盘查最严。沈某早备下几辆特制双层货车,上层堆放些军需杂物掩人耳目,下层中空,勉强可容人屈身。将四位好汉藏于其中,沈某亲自押车,持巡城大令,诈称奉令押运紧要军资至城外哨所布防。守城军官见是我亲至,又有正式文书,虽见车辆沉重,略有疑心,却也不敢强行开验。更兼其时天色未明,视线不佳,终是蒙混过关。出城后,不敢停留,直奔马陵山方向而来。家眷车辆紧随其后,以为掩护。直至接近贵寨地界,方敢将四位好汉放出,解了镣铐,同来拜见寨主。” 路新宇听罢这番经历,又见沈冉情词恳切,家眷确在寨中,疑虑尽消,大喜过望,执其手道:“周文远倒行逆施,天怒人怨。将军弃暗投明,实乃明智之举。今后便是山寨兄弟,祸福同当!”随即分付大摆筵席,为沈冉接风。 席间,路新宇屏退左右,只留心腹数人,虚心问计:“沈将军深谙江宁虚实,今虽救回了几个兄弟,然恩人王力尚陷囹圄,周文远父子尚未伏诛,如之奈何?可有良策速救?”沈冉目光炯炯,成竹在胸,低声道:“寨主勿忧。欲破 江宁,易如反掌。关键只在紫金山。”以指蘸酒,在桌上画道:“紫金山俯瞰江宁,乃府城咽喉命脉。周文远为防贵寨,将大半精锐并粮草辎重皆囤于紫金山大营。然其粮道是致命软肋。其粮草供给,全赖城西燕子矶码头转运,沿山后一条隐秘小路送上山。此路狭窄,易守难攻,故守备稍疏。只要寨主遣一支精兵,由熟悉地形的向导引路,星夜兼程,绕至山后,出其不意夺占或焚毁燕子矶粮仓,同时扼住那条上山粮道。紫金山守军虽众,粮道一断,不出三五日,必军心大乱,不战自溃。紫金山一失,江宁便如瓮中之鳖,唾手可得。届时大军压境,直捣府衙,不费吹灰之力!”路新宇闻言,击掌赞叹道:“将军此计,直捣黄龙,妙极!” 次日升帐,路新宇便将沈冉之计与众人说知。话音未落,阶下一人高声叫道:“哥哥且慢,此计凶险!”众人视之,正是刚被救回不久的张成文。只见张成文大步出列,瞪了沈冉一眼,对路新宇道:“哥哥,那紫金山乃江宁门户,重中之重,周文远与守将岂是蠢人?岂能不防备粮道?沈冉新降,其心难测。万一此乃诱敌深入之计,令我精锐陷入死地,如之奈何?不可轻信!”张成文此言,也引得数位头领微微点头。厅中气氛一时凝滞。路新宇环视众人,霍然起身,抽出腰间箭壶一支雕翎箭,双手将其折为两段,朗声道:“疑人不用,用人不疑!沈将军举家托付,真心来投,我路新宇若再相疑,何以立身于天地间?此箭为誓,我路新宇必信托沈将军,此计必行!再有妄言疑心者,犹如此箭!”徐子峻、李明、赵源捷等见其折箭立誓,气概非凡,纷纷出列附和:“哥哥明断,我等愿听将令!”张成文、周鹏程等见状,亦不再多言。 于是众人依计而行。沈冉亲为向导,引一支马陵山精锐,悄无声息,如神兵天降,果然一举袭破燕子矶粮仓,同时死死扼住紫金山粮道。守军突遭断粮,军心大乱,不攻自溃。马陵山大军趁势猛攻,势如破竹,轻松攻入江宁府衙,四下里杀将起来。沈冉一马当先,高喝道:“我乃金刀沈冉,汝等军民若还记着沈某好处,便不要与那周文远出力!”军兵们听着这一声喊,俱都撇了军器,立在原地。周文远唬得呆了,正欲逃走时,早被徐子峻连人带椅一枪打翻。路新宇手执尖刀,上前踏住道:“奸贼!今番饶你不得!”就将周知府剖腹剜心,割下首级。张成文已领心腹人杀至周文远府上,将周知府一门良贱尽数诛戮,救出余媛、王力,教人背了,会着路新宇一众,并力冲出城去,回归山寨。 再说王力回山后,路新宇密召她至后寨, 郑重嘱托道:“妹子医术通神,今有一事相求。张浩阳大王身染怪疾,久治不愈,烦请妹子暗中为其诊治。切记,定要告知他夫妇两个,乃是我路新宇一力恳请妹子出手相助!”王力感念路新宇救命之恩,又知此事关乎山寨大局,自是尽心竭力。经过王力一番精心调养,张浩阳那疯癫怪症竟渐渐稳定下来。虽未能根治如初,但神志已然清明,日常理事、发号施令已无大碍。花云成见夫君病情好转,欣喜若狂,对路新宇感激涕零。为表谢意,便将自己身边一位心腹丫鬟,名唤严嘉的,送与路新宇。此女子不仅心思灵巧,更难得的是颇通兵法谋略,常能言中要害。路新宇慧眼识人,引为心腹,倚为臂助。 众位看官,暂记下江宁府之事,话休絮烦。却说福建路兴化府有一条好汉,姓张双名毅航,一身武艺,又通经纶。其父任莆田县尉时,因查办泉州海商私通倭寇案,触怒权贵。转运使罗织罪名,将其父锁拿进京,瘐死大理狱中。家产尽没,母投井明志,唯余澹台澈携祖传朴刀夜遁,离家北上。行至海州地界,恰遇厉天闰并其侄尹彤。三人叙谈间,皆有意投奔马陵泊聚义。厉天闰叔侄本是方腊帐下骁将,当年清溪城破,拼死护得太子方书突围。同行者尚有方腊叔父方垕、其孙方杰,并司行方之女司琳璐。途中官兵追剿甚急,方垕为护孙儿,身中数箭而亡。方杰惊破肝胆,泣道:“祖父既殁,何如埋名隐姓终老林泉?”厉天闰怒斥道:“大丈夫当觅龙腾之地,岂效鼹鼠潜形!”遂携尹彤并百余亲兵决然而去。澹台澈闻此慨然,三人遂在一山洞内焚香结盟。 当下澹台澈对叔侄二人道:“既是入伙,亦当有投名状方是。不知二位有何办法?”厉天闰便教尹彤去打探。那尹彤扮作贩丝客,混入朐山县黑市。见一獐头鼠目者倚着盐包,袖口隐现东洋刺青,便假作醉汉撞去,顺手摸去那人怀中铜钱袋,反手扣住贼腕。那贼大惊欲逃,早被尹彤拖入暗巷,匕首抵住腰眼道。那贼如杀猪般惨叫起来,只好吐出机密:“三日后,岛津家的双桅福船,载着倭刀三百柄、南珠十斛,准备到朐山县登陆。”尹彤得知,连忙回报。澹台澈闻讯,拍案道:“天助我也!”摊开一张泛黄的海图,指尖点向一墨渍小岛道:“此乃开山岛,贼船必经此处。守岛老卒唤作王续,其妻华氏,又有三子。朝廷岁给粮饷十二贯,层层盘剥,到手仅不足五贯,如何抵敌得这帮亡命徒?”厉天闰哈哈笑道:“甚么亡命徒,如今我这百余兽囊死士,正好有用武之地也。” 当夜,三个好汉也不带兵,结伴登岛。但见朽木寨门蛀如蜂巢,烽燧 台塌了半边,岩缝菜畦种着耐咸的葵菜,晾衣绳上旧戎服补丁摞着补丁,端的凄苦。见一汉子正教幼子磨箭簇,正是王续。见三人来此,忙问其故。澹台澈说明来意,只道愿帮忙守岛,以一半物资为酬即可。不想王续勃然正色道:“老夫戍岛二十七年,见过海寇七十三波,偏你们要分皇纲?俺这朝廷的刀,只砍贼颅,不沾铜臭!”三人见状,心中亦赞王续忠义,只好肃然告退。 却说澹台澈回船后,心中思量道:“即便不要财宝,也不能见死不救。”因此彻夜辗转难眠。忽闻一瞭望死士厉喝道:“岛东鬼火三浮沉!”便教厉天闰急点兽囊死士,乘夜回援。原来那厉天闰行游击时,专募得崇奉摩尼教的精壮百余人,号为心腹。日日督其苦练偏门武艺,熬打筋骨,更授以进退滚闪之法。练得成时,个个能纵跃八尺,倒蹿一丈。复命教中信众制虎、豹、熊、狼诸般兽形衣帽,各持藤牌利刃,更备手戟标矛,专为摧锋陷阵之恶战。此辈凶悍绝伦,人唤“兽囊死士”。却见五艘浪里钻快船泊在断崖下,分水刺钉在礁石上,更兼茅屋方向传来幼童惨嚎。众人狂奔至柴扉,但见油灯翻地,火苗舔着血泊。华氏头撞梁柱而亡,犹紧攥半截倭指;长子胸插鱼叉钉在门板;次子喉裂伏于水缸旁;缸底藏着瑟瑟发抖的幼子,倭寇正揪其发提刀欲劈。澹台澈见此,目喷赤火,当先一刀,削断提童贼臂。旋身反手,刺穿补刀那贼咽喉。第三贼挥太刀砍来,却被厉天闰一刀震飞兵器,踢膝跪地。第四贼跳窗遁逃,也吃兽囊死士飞藤牌砸晕。唯首贼欲吞药自尽,被尹彤掐颚挖出毒丸,就地生擒。 且说澹台澈寻得王续,见其倒在后院井台,怒目不闭,左臂齐肩折断,右手犹握半截倭刀,插在贼目。澹台澈含泪将其双目合住,又逼供贼首得到宝船方位,三更袭至岛东。但见两条四百料福船泊在雾中,众死士掷出飞虎爪攀舷。船头瞭望的倭寇方觉有异,已被一箭封喉。舱内贼众醉卧鲸油灯下,兽囊军如虎入羊群,藤牌手滚地削足,狼衣者专割喉管,熊衣壮士连人带桌劈作两半。不消半炷香,三十五贼尽成血尸。三人乘船回转到开山岛,葬王续一家于崖顶孤松旁。方启航北归,忽见天边黑云如墨潮翻涌,却是遇了龙吸水。两船如落叶在浪山间抛掷三昼夜,待风歇时,唯见怪岩如巨兽獠牙,早漂至台州宁海县鬼见湾。清点仅余八十三人,宝货浸入海水,十失其四。购得江州车三十辆,以桐油桶藏倭刀,漆篓夹南珠,扮作贩漆商队。途中听闻马陵泊攻江宁,厉天闰抚刀笑叹道:“这场飓风,倒吹出个顺风局。”三个便改道望江宁府而去。 行了数日,早到太湖畔。见林深路险,厉天闰谏道:“此乃强人出没处,当合兵缓行。”澹台澈斜睨车队,嗤道:“兄长何故胆怯也,凭我一人纵单骑亦能踏平此林!”遂分其策,自领前队二十车,选精壮三十人押运珠玉细软;厉、尹督后队十车,载重笨倭刀殿后。此时林巅古榕上,早有兄弟两个虎视眈眈。那兄长唤作龚开,正嚼着草茎冷笑道:“肥羊分群了。”兄弟龚正也舔刀应和道:“前队油水厚,且看某剜出羊心!”二人猿跃下树,先使喽啰推柴车堵路,伪作翻车争执;再取渔户浸油晾晒三日的绝户网,悬于老荔枝树;树洞内亦暗藏发情母马腺囊,专诱公马癫狂。澹台澈前队方至隘口,突见乱柴塞道。但见两赤膊大汉扭打咒骂:“赔俺新缎!”“先还我碎玉!”之话,澹台澈见了,策马叱喝道:“何方蠢贼,敢阻老爷去路!” 话音未落,那龚开猛从柴堆抽出丧门鞭,马匹忽闻异臭,人立而起。澹台澈猝不及防,滚鞍落地,朴刀竟脱手三丈外。龚正也取刀来杀澹台澈。澹台澈怒极反笑:“杀鸡焉用牛刀!”你看他空手扑入刀光,先使一招“白鹤梳翎”,扣住龚正右腕;旋身“倒踢金灯”,逼退龚开。澹台澈双掌翻飞,好似玉蝶穿花,十合间便拍得二龚虎口迸血。龚开假作胆裂,拖鞭便走。澹台澈长笑一声,追入深林。忽觉头顶天光骤暗,那浸油绝户网千斤罩落,越挣扎,反捆得越紧。众喽啰一拥而上,三十精壮未及反应,主将已成网中之鱼。原来这太湖地界又新来了一伙好汉,为首的唤作吊客星钟迟,余下的除了龚端、龚正,尚有安仁美、丘翔两筹好汉。这五人各有能耐,也熟水性,招揽了些军马。钟迟尚不知路新宇入伙一事,只道临近淮阳军马陵泊一向势弱,便愈加猖獗,扬言要吞并马陵山寨。 却说厉天闰闻得澹台澈遭擒,心如油煎,咬牙道:“太湖草寇,安敢欺我至此!”尹彤见叔父碧眼化作通红,急劝道:“彼据水泊天险,喽啰耳目灵便,硬闯恐堕其彀中。”厉天闰那里肯听,只道:“兽囊儿郎皆虎狼之士,岂惧区区水洼!”当下点起八十死士,皆着贴身水靠,分乘十艘轻捷蚱蜢舟,直扑钟迟水寨所在的芦花深处。那钟迟擒了澹台澈,正自得意,早有探水喽啰飞报有船队夜袭。钟迟狞笑,唤过丘翔、安仁美。三人议定,丘翔引数艘小舟,假作巡哨,逡巡于水道岔口。安仁美则督率水鬼,将数十根沉木暗桩系上浸油棕绳,潜布于狭窄港汊之下。另备下几十个粗竹筒,内塞火药铁砂,以牛筋索连缀,半浮半沉藏于茂密苇丛之中,只等号令。 当时厉天闰于船 头,望见远处磷火游移,只当是贼人巡船,低喝一声:“擒此哨,夺其船,赚开寨门。”兽囊军闻令,奋力划桨,十艘快船如离弦之箭,直追那绿光而去。刚挤入一条水道,猛听得船底一阵撕裂声,头船船板被水下倒刺铁钩豁开尺长大口,湖水狂涌而入;二船船底卡上暗桩,进退不得;三船舵板更被铁蒺藜钉得如同刺猬。水道登时大乱,船只挤作一团。又听得一声刺耳竹哨响彻夜空,两岸苇丛中火箭如飞蝗骤雨般射来,芦苇沾火即燃,顷刻间化作数道火墙,将水道封死。厉天闰心知中计,情知小船已废,忙引死士们弃船跃入湖水。尹彤左肩早中了一箭。忽见钟迟乘一艘坚固艨艟,直撞厉天闰所在的小船残骸。厉天闰不顾身体,一把揽住尹彤,一手拿定朴刀,且战且退。清点船只,幸喜只折了两成。 却说厉天闰、尹彤引着败残人马投附马陵,由病西施余媛引上聚义厅拜见了。厉天闰说起澹台澈被擒一事,又道钟迟厉兵秣马,意在马陵。路新宇闻讯,怒骂道:“泼贼小儿安敢来此捋虎须!常言道:养痈不若溃疮。怎能教他养成了气势,轻我山寨?若不是山寨厮杀困乏,浩阳兄弟旧病尚未痊可,即刻便发兵,殄灭这贼人!”沈冉见此,踊跃道:“小弟自上山起,深感仁兄重待,不曾出得半分气力。小弟不才,愿借一千军兵,不等他起兵来犯,先在太湖边接住。他若肯降时,带上山来;若不肯投降,必当擒来奉献。兄长亦不须用众头领张弓挟矢,费力劳神。不知尊意若何?”路新宇大喜,允了沈冉,先教严嘉安抚了叔侄两个,都教坐了把交椅。严嘉便对路新宇说道:“沈冉此去,未保其心。可以再差良将随后监督,就行接应。”路新宇道:“吾看沈冉义气凛然,始终如一。军师不必见疑。”严嘉道:“只恐他心不似兄长之心。”路新宇便道:“可请辛佳伦、何雅宁领兵一千,随同前往。”张成文见状,本也要去,又忆起自家前番战败被擒,威信尽失,不好开口,只得作罢。次早,路新宇与众头领在金沙滩寨前饯行,沈冉三人引兵去了。 且说那沈冉次日便率舟师直抵湖口,但见贼寨水门洞开,两艘赤马舟如箭射出。当先两将:左首龚开舞动丧门鞭,右首龚正手持双刀,身后喽啰擂鼓骂阵,声震芦荡。沈冉冷笑,手提金背砍山刀,跃上舢板。二龚见状,双双来敌。斗无几合,二人怎敌得沈冉勇武?但见沈冉先是一刀背,拍翻龚开;旋即回转刀刃,压住龚正咽喉。眼见主将被擒,贼船霎时大乱,众喽啰弃桨跳湖,水老鼠般钻苇丛逃命。辛佳伦见状,热血上涌,九凤朝阳刀一振,请战道:“沈兄神威,小弟佩服 !且看辛某乘胜追击,除尽残寇!”何雅宁也道:“小妹善泅,可截其归路。”沈冉连胜生骄,扬刀喝令道:“速去速回!” 辛佳伦、何雅宁得令,率二十快船闯入芦荡。初时见贼船散乱,辛佳伦挥刀断缆,接连挑翻三艘空舟。忽听一声凄厉竹哨,前方败船四散,水面浮起数十团青萍。何雅宁忙叫当心,早见辛佳伦座船猛震,船底撕裂,英雄落水。何雅宁脚下木板也随之陷落,毒蒺藜透靴而入,挣扎不脱。两侧芦苇丛中,伏船尽出,丘翔挥舞分水刺,直取辛佳伦下盘;安仁美使动雁翎刀,封死何雅宁退路。辛佳伦九凤刀横扫,砍断三根钩竿,却吃丘翔撒网罩住半身;何雅宁忍痛拔剑,剑光如银鲤跃波,连挑七名水鬼,却被安仁美算准方位,飞爪扣住剑穗,笑道:“娘子好剑法,且留作聘礼。”二将无方,终是力竭遭擒。 再说残兵逃回禀报时,沈冉正以刀锋削梨,闻讯梨碎汁溅,金刀坠地。急令押上龚氏兄弟,亲解牛筋索,取金疮药敷其伤处,叹道:“沈某逞勇,累及同袍,与二兄何异?今当自缚请罪于路帅帐前。”言毕真取绳索。却见龚开忽抢前来,踏住绳索道:“将军折节至此,某等禽兽不如!”龚正忙劈手夺过药瓶,掷地道:“这劳什子,速取酒来。”满饮三大碗后,摔碗指天道:“自今日起,龚家兄弟的命便是马陵泊的!”原来二人见沈冉为袍泽悔恨至此,想起当年漕帮兄弟惨死时,无人垂怜,肝肠如沸,竟伏地涕泣,请为前锋破寨。 次日,路新宇带了大军主力,与沈冉汇合。沈冉缚荆请罪,细陈折将始末。龚开、龚正更是赤膊跪地,口里不住道:“败军之将,乞赐斧钺!”路新宇亲扶叹道:“风摧劲草,乃显其韧,何罪之有?”一旁严嘉轻摇羽扇,笑道:“破湖枢机,正在二龚肝胆间。”二龚得令,龚开取来羊皮水寨图铺案,龚正蘸酒画策,预备攻湖。路新宇也修书钟迟一封:“以二易二,各全义气。”钟迟见信嗤笑:“莽夫腐儒!”却仍是答应了。待到两船相会湖心,换俘既毕,钟迟扬刀狂啸道:“路新宇!明日取汝……”话音未落,但见马陵船队已退如潮落,也不多疑,收兵回寨。 是夜三更,雾锁太湖,路新宇教张成文率一队蜈蚣战舰,悄然出水。舰首包铜皮,专破沉桩;两舷藏拍竿,可碎敌舷。依图所示:先锋以沙袋填平钩索区,神射手专射磷火灯笼引线,十艘火鸦船直捣火药库。但见丘翔正督水鬼布网,忽闻连环巨响,西北角火龙冲天而起,原是安仁美所埋火药反噬己船。张成文挥旗变阵,拍竿如巨灵挥掌,将贼舰拦腰拍碎。安仁美猝不及 第四十二回 马陵山好汉排座 淮阳军英雄失机 《鹧鸪天》: 晚日寒鸦一片愁。柳塘新绿却温柔。若教眼底无离恨,不信人间有白头。 肠已断,泪难收。相思重上小红楼。情知已被山遮断,频倚阑干不自由。 话说当时严嘉呈上一绢布帛,上书四个大字“故綝之祸”。原是辛佳伦当时受张成文之邀,知晓计划,十分震惊,当时又不可被张成文所觉察,只得暗中啮指血书衣襟一角,悄悄教严嘉送往路新宇处。 原来辛佳伦见张成文来此拉拢,不动声色,先邀张成文于院中品茗,再问道:“兄弟莫不是多虑了?我那路兄弟平日对山寨忠心耿耿,无有二心,如今怎要除了他?”张成文道:“路新宇其人自恃有功,奸险乱法,毁伤忠贤,令我寨中元老人人寒心。如若不除,则我山寨日后断无宁日了!”辛佳伦心头一惊,只道:“虽如此说,亦当于公堂之上明正典刑,或以为宜加焚裂,用彰元恶,何故酒宴刺杀?我马陵山乃天下盛明之地,不宜复有此举。”张成文道:“路新宇招募众多心腹,盈塞行伍,友党甚盛。恐人心不同,不可卒制,今番我来同兄弟相商,便是以你我皆为先寨主托孤元老,虽有儿女私情于身,却不可不为山寨大业着想。”辛佳伦听完,面色一变,却猛地堆上肃颜,正色道:“我既为山寨元老,更需以身作则,山寨之事大于天,我定当会与你同休戚,共患难。”张成文见辛佳伦应允,大喜,握住辛佳伦手道:“那便尽托于兄弟了。”张成文起身告辞而去,却仍留了一份心思,挥手叫来了数个心腹喽啰,调换了张成文院口卫士。 再说辛佳伦见张成文虽已走远,却在外院调换人马,连忙回入屋内把屋门拴上,对里室内唤道:“严嘉何在?速速到来。”只见从内屋中走出一年轻丫鬟,生得眉清目秀,行动轻盈,正是严嘉,做礼道:“大王有何吩咐?”辛佳伦低声道:“你速去路兄弟处,告诉他张成文欲设鸿门宴害他性命,让他早做准备。切记此事不可让第三人知晓。”严嘉道:“方才之事,我已知晓。可是那张成文已撤换了门口之人,我若出去,必遭搜查,仅凭口谕,也未必让人信服,如何是好?”辛佳伦道:“不妨。”旋即咬破手指,写了血信。又叫严嘉脱下外衫,取下抹胸,把这布帛藏于双乳处,再三请道:“成败在此一举,切不可教他人知晓。”严嘉点头应道:“奴婢晓得。”说罢,快步出了庭院,拿上饭食,装在竹篮之中,谎称要送饭食与花云成、张浩阳。那些卫士见竹篮中只是饭食,又因严嘉是花云成心腹丫鬟,不敢轻薄,便任由花云成出去了,如此才为路新宇所得消 息。 只说路新宇知晓张成文、张保齐、钟迟三人图谋不轨,连忙召集和盛、朱成、杨文轩几个一同来商议对策。朱成怒道:“张成文这厮,竟敢如此行事!哥哥还与他计较个甚,俺们即刻带人除杀了他,岂不最好?”路新宇摇头道:“张成文毕竟是寨中元老,我若先行动手,休说其余几王心有所想,便是山寨上下的儿郎也不信服。”一旁和盛提议道:“既然如此,哥哥不如将计就计,明日赴宴之时教俺们几个暗藏甲士,潜伏密室之外,若他敢动手,便一举拿下这几个反贼!”路新宇沉吟道:“此计可行。只是得我兄长暗中示警,想必也不愿见山寨自相残杀,若如此俺们动手时需得留有余地,莫要伤及无辜。”当下众人又细细商议了一番,才各自散去。 时值秋深,马陵山万木凋疏,唯见苍松翠柏点缀其间,更显山容峻峭。张保齐、张成文二人备了些山珍野味,教后厨做了珍馐,预备宴席。转眼午后,张成文派人来请路新宇到聚义厅旁的密室中单独饮酒。路新宇换上一身便服,腰间暗藏一把清光刀,不带护卫,只身一人来到寨中。到了密室外,也不迟疑,独自一人走了进去。 入得其中,方才见那密室之内,摆着一张方桌,桌上摆满了酒肉。张成文、张保齐、钟迟三人已在等候。见路新宇进来,张成文假意热情道:“路兄弟来了,快请入座。”路新宇拱了拱手,目光扫过三人,果见钟迟面色不善,溢于言表。张保齐眉头紧锁,唯有张成文满面堆笑,心中已然明了。路新宇不动声色,若无其事般抬腿坐下道:“不知几位哥哥今日唤小弟前来,有何要事?”张保齐端起酒碗道:“路兄弟这是说的那里话,如今你已为山寨之主,虽有外界议论实是我同成文把持山寨大权,不过是因恐路兄弟立足未稳,难服人心之由。”张成文道:“眼下兄弟劳苦功高,足可为山寨之主,又许久未曾痛饮,今日特备薄宴,便于此将大权完全托付兄弟了。”说罢二人抬碗,一饮而尽。 四人推杯换盏,席间张保齐频频劝酒,言语间却总带着试探。路新宇从容应对,心中却暗自戒备。酒过三巡,钟迟忽然将酒往地上重重一摔,厉声喝道:“路新宇你这厮,可知罪否?”路新宇放下酒杯,淡淡道:“不知路某何罪之有?”钟迟见状猛地站起身,腰间钢刀呛啷出鞘,寒光一闪便朝路新宇砍来,喝道:“休要狡辩!今日便取你狗命。”说时迟,那时快,原是路新宇早有防备,身形一晃,避开刀锋,同时右手一探,腰间清光刀已然在手,顺势格挡开来。只听内室之中一声脆响,双刀相交,火星四溅。张成文 见状也是喝道:“你这厮还不束手就缚,更待何时?”说罢拔出虎头刀,一并搅入战中。 却说这密室里,三道身影翻飞缠斗。路新宇一柄清光刀使得出神入化,恰似银蛇吐信,寒光点点刺向张成文面门;忽又转作流星赶月,直追钟迟心窝。虽是以一敌二,那招式却如疾风骤雨,逼得二人步步后退。看官须知,那张成文本是马上猛将,一杆长枪曾在万军中所向披靡,如今在这方寸之地步战,竟似蛟龙困浅滩,手中朴刀总迟滞半分。每逢清光刀袭来,只得勉力格挡。斗到五十合上下,路新宇忽卖个破绽,假意袭向钟迟。待张成文抢攻来时,清光刀陡然翻卷,如毒蛇出洞直取咽喉。张成文急横刀相迎,却不防路新宇飞起一脚,正踹中心窝,登时踉跄跌出三五步。钟迟见状大喝,挥刀劈向路新宇后心。谁知路新宇似背后生眼,回身格挡时剑走偏锋,反削对方手腕。正要乘胜追击,忽见刀光闪动。原是张成文强忍伤痛,反扑而来。路新宇急避时,左臂一凉,早被划开三寸血口,鲜血霎时染透青衫。 正当危急,忽听得轰隆一声,那密室门竟被撞得粉碎。但见朱成持三尖两刃刀当先闯入;和盛挺着铁枪,杨文轩挥动熟铜锏虎虎生风;张浩阳与花云成两杆长枪,左右并进;随后数十喽啰,呐喊涌入。张成文虽勇,怎奈连战力疲,又被朱成三尖刀缠住。那钟迟早被张浩阳、花云成双枪逼到墙角。张保齐方才按剑欲动,不防杨文轩的熟铜锏已架在颈上。和盛便去看觑路新宇伤势,幸喜只是破了些皮肉,教喽啰包扎了。便教押解三人至聚义厅上,至此张成文方才知晓真是辛佳伦泄其谋,遂怨视其面。辛佳伦见此亦露惭色,再不复言。 路新宇叫人包扎了手臂,坐在主位上,先对着张保齐、张成文二人喝道:“你二人身为山寨元老,却不以山寨基业为重,图谋不轨,当须明正典刑。”便在聚义厅上宣告:“张保齐浮躁寡谋,张成文斩斩小人,罪大恶极,合当凌迟,明正典刑。”话音未落,只见擎天龙辛佳伦、金睑龙徐子峻二人上前道:“张保齐、张成文二人纵然有过,其为先寨主后裔骨血,又乃寨中元老,恳求哥哥宽恕其罪。”张浩阳亦来劝道:“主宰天下者,皆要从宽。”路新宇见此,只得赦免张成文、张保齐二人罪过。又教人带上钟迟来,喝道:“你这厮手足靡厝,行秽禽兽,罪盈三千,若不杀你,何以平天下奸贼!”便喝令刀斧手上堂,那钟迟昔日的四个部下安仁美、龚开、龚正、丘翔,一同上堂来为其乞命。路新宇见此,便也顺水推舟,赦免了钟迟罪过。 路新宇见诸事已定,便 请众头领都到聚义厅上,议定座次。张浩阳、花云成夫妇两个,先扶路新宇在正中交椅上坐定,山寨上下,再无一人敢有异议。张浩阳见此,便在路新宇肩下坐了第二位,花云成坐了第三位。左一带主位,一众旧头领:张保齐、张成文、辛佳伦、徐子峻、李明、赵源捷、周鹏程、何雅宁、严嘉,一字排开;右一带便是新入伙的沈冉、厉天闰、朱成、杨文轩、和盛、王力、余媛、尹彤、澹台澈、钟迟、龚开、龚正、安仁美、丘翔。共是二十六员好汉坐定。寨中马步军兵,分作四队,由沈冉、厉天闰、朱成、辛佳伦四将操练。山前设置三座大关,第一关令徐子峻、周鹏程守把,第二关令李明、赵源捷守把,第三关令杨文轩、和盛守把。金沙滩、鸭嘴滩两个水寨,派龚氏兄弟并安、丘分管。令余媛在山下再添一处作眼酒店;尹彤、澹台澈专掌来往走报机密,探听山下消息。张保齐、张成文、钟迟暂削去职务,以观后效。令人制造两面大旗,上书八个大字:八方共域,异姓一家。再立替天行道杏黄大旗一面。正是:泊号马陵,寨名钟吾。众头领各司其职,招兵买马,好不快活。 却说这路新宇重组马陵后,兵锋益盛,声势威震江淮、河北。不多日,都省飞檄下来,催促淮阳军知军张可用进兵围剿,句语十分严重。张可用当即升堂,聚集众军官商议进讨之策,张可用道:“上官若知道我境下盗贼如此猖獗,必要问罪于我等。叵耐宿迁县城小钱稀,如何出兵得?”当时自都监以下,一切大小军官听张可用这片言语,都面面相觑,做声不得,真是人人泥塑,个个木雕。只见转出一人,乃是淮阳军新赴任的团练使,姓潘,双名朝旭,人称伏地虎。此人生得豹头环眼,燕颔虎须,八尺彪形,惯使一口火轮镋,武艺超群。治军严整,部伍肃然,赏罚立决,犯令者绝不宽贷。尤擅蟒蛇缠阵之法,以静制动,出敌不意,临阵机变,浑若宿将。然独拙于水战,先前征剿淮阳流寇时,曾因水战失利,折损千余人马。后虽再度举兵进剿,几经艰险,终平匪乱,却因此遭张可用革职,屡不得擢用,至今仍屈居团练使之职。马陵山上的新到头领厉天闰、尹彤叔侄,亦与他有几分旧情,按下慢表。 当时潘朝旭出列道:“末将愿往。”张可用道:“马陵山草寇气焰嚣张,请问将军,施何妙策以解其围?”潘朝旭禀道:“久闻马陵贼寇据险而守,其势未可猝图。乞假精兵数千,分寨而立,层层进逼。筑垒掘壕,困其出路,耗其粮秣,疲其心志。待其势弱气衰,徐图进剿,一鼓可擒。”张可用见这般说,大喜道:“此策老成持重,不贪功、不 冒进,以缓制暴,以稳应变,正合本官之意!”又问潘朝旭道:“将军可有王佐之才举荐?”潘朝旭道:“小将当初在乡中,有个相识,姓白,双名伟成,使一口伏魔月牙铲,人称鬼见愁。现在邻州宿州做团练使,武艺也颇不弱。若以礼币请他,拜为上将,必可以扫清贼巢,殄灭狂徒,保国安民。”张可用见这般说,却暗自思量道:“早年他因战败之事被我革职,如若怀恨在心,到时临阵变卦,我岂不是饮鸩止渴?且派个心腹人去他军中看管为好。”便道:“将军此计甚好,只是单丝不成线,便请统军提辖司雄、兵马防御夏骏为将军左右助手。”随即点城中精锐军兵五千人,又重金去请白伟成,数日后便也引五千兵马来到。遂命潘朝旭、白伟成二人为先锋,司雄、夏骏二人为后军,浩浩荡荡,杀奔马陵山而去。早有擎天柱澹台澈伏路探得消息归来,向路新宇等众头领报知此事。 却说厉天闰闻听官兵先锋乃是旧时相识潘朝旭,不由愕然,抚案长叹道:“不想今日与吾弟疆场相见,各为其主,岂非天命弄人!”旁侧转出其侄尹彤,厉声叫道:“叔叔何出此言?潘叔父虽与您有结义之情,如今既奉朝廷之命前来征剿,便是敌非友。”路新宇闻听,略一沉吟便笑道:“厉兄弟勿忧,吾闻潘将军素有将略,非匹夫之勇。今吾等万万不能轻敌,须小心计议。”遂聚众头领于聚义厅商议。 当下严嘉先指山寨沙盘道:“寨主容禀:我马陵山前有芦苇水荡环绕,迤逦八十余里,舟楫难通;后山险峻,唯一条小路可通粮道。官兵若来,必先经水泊南侧旱道,彼处泥淖暗布,车马难行。可先使水军头领引弓弩手伏于芦荡之中,待其半渡而击之。”路新宇点头称善,又道:“潘将军善陆战而不习水战,吾当以己之长攻彼之短。天闰兄弟可与李明、赵源捷引步军五百,多备旌旗锣鼓,于西山口故布疑阵;另选善水弟兄二百,驾小舟载硝石柴草,待夜深时顺风纵火,扰其营寨。”当下传令:派安仁美、丘翔各引水军二百伏于芦荡深处;徐子峻、周鹏程率炮手守把隘口;厉天闰于西山策应。自与沈冉等督率中军,依山势结寨,多备滚木礌石。四下里安排停当,专等官兵到来。 且说潘朝旭、白伟成率大军行了两日,渐近马陵泊来,早有伏路小校回山报知。路新宇便领马军出寨,于泊前旷野处排开阵势,与官军对垒。远远望去,那伏地虎潘朝旭怎生打扮?但见: 虎面虬须煞气生,军旗猎猎暗尘昏。 镔铁火轮镋在手,玄甲墨盔猛虎纹。 驱阵常乘乌骓豹,破敌全仗 赤胆魂。 淮阳团练伏地虎,潘讳朝旭震三军。 再看他身边的鬼见愁白伟成,左手持月牙铲,右手挽蛮牌,步行出阵,亦有诗赞道: 黄瘦身材双眼鲜,性高胆大臂如猿。 江陵英雄白伟成,鬼见愁闻四海远。 路新宇见二将打扮不俗,心中暗赞,遂问道:“那个头领愿意出战?”吊客星钟迟听了,心中暗道:“如今山寨里诸多头领,偏我太湖几个是兵败迫降。不期又受了张成文那厮蛊惑,不识好歹,贸然行刺未遂,更是罪加一等。如今危急关头,若能捉个官将回来,戴罪立功,定然教路寨主不敢小看我等。”计较定了,便手持大刀,飞马而出。潘朝旭大喝一声,挺火轮镋相迎。二将刀镋并举,战作一团。但见刀来镋往卷尘沙,马蹄踏碎荒原草。一个欲洗前愆拼死战,一个要立头功显威名。斗到六十合上,钟迟已是刀法散乱,气力不支。暗道:“这厮好生了得!若再缠斗,定遭不测。不如使拖刀计赢他。”虚晃一刀,慌忙便走。潘朝旭见状,纵乌骓豹赶来。钟迟偷眼觑得亲切,心中暗喜,待马头相接时,忽地扭身挥刀反劈。岂料潘朝旭早有所备,将火轮镋向上只一格,震得钟迟大刀脱手飞去。说时迟,那时快,潘朝旭就势轻舒猿臂,扯住钟迟勒甲绦,喝声:“过来!”早已擒过马来,掷于地下。众官军发喊上前,捆缚而去。 却说潘朝旭生擒了钟迟,官军阵中擂鼓呐喊,声势大振。正待乘胜掩杀,忽见马陵山阵中飞出一员女将,素袍银甲,手挺凌曦长枪,喝道:“休得猖狂,赛桂英在此!”直取潘朝旭。但见花云成一杆枪使得神出鬼没,如瑞雪纷飞,潘朝旭火轮镋虽猛,一时竟也占不得便宜。白伟成恐潘朝旭有失,待要上前相帮时,早有张浩阳先截在一旁厮杀。有道是:一寸长,一寸强。两下枪铲相交,斗有三四十合,白伟成只觉对方枪法精奇,力大招沉,渐感不支。白伟成只欲退回本阵,却被马上那条虎头湛金枪不离左右地绞住,脱身不得。又战十数合,白伟成气力不济,被张浩阳一枪杆扫在背上,吐血败走。潘朝旭见搭档失利,无心恋战,虚晃一镋,拨马便回。官军见主将退却,亦随之收兵。 此后数日,潘朝旭、白伟成便高挂了免战牌,任山寨怎生叫骂,只是不出战。原来他定下一个计较:“贼寇据险而守,粮草必不充裕。我今深沟高垒,以盘蛇阵缓缓困之,待其粮尽,可不战而胜。”遂命军士日夜掘壕立寨,步步为营,向前推进。但见营寨相连,壕堑交错,旌旗虽不张扬,却暗合五行之变。这一日,路新宇阵 中千丈坑朱成,见官军连日龟缩不出,只在山下蠕动筑寨,心中焦躁,便同了金毛犼和盛,点起三百精悍步卒,欲要夜踹营盘,杀他个措手不及。 是夜三更,朱成、和盛引军人衔枚,马摘铃,悄步下得山来。远远望见官军一座营寨,灯火稀疏,更鼓疏慢,心下暗喜,发一声喊,便率众猛冲过去。不料刚近寨栅,忽听连声惨呼,前排军卒纷纷坠入深坑。那坑底密布削尖竹签,坠下者非死即伤。朱成大惊,急令后退,却又触发绷弦,两侧草丛中猛地弹起十数道绊马索,又将十余人绊倒擒去。正慌乱间,只听一声梆子响,四周寨栅上忽地火把齐明,露出无数弓弩手。潘朝旭稳坐中军望楼,将令旗一挥,箭矢如疾风骤雨般射来,却又不追出壕堑之外。朱成肩头中了一箭,只得忍痛喝令退兵。三百人马折了七八十,又不见了金毛犼和盛,只得灰头土脸败回山上。潘朝旭也不令追赶,只教军士加固营防,记录战功。 又过数日,潘朝旭见山寨坚守不出,遂命前营缓缓向前,推进半里,再立一寨,真如蟒蛇之吐信,探入腹地。此举果然激怒马陵山上群贼。擎天龙辛佳伦忿然请令,率五百马军,直冲官军新立之营,誓要踏平寨栅。辛佳伦想起朱成的教训,便命骑兵散开冲锋,专掠壕边平地。眼看将至寨前,忽见官军寨门大开,竟有百余人推出粮车,似要运送。见骑兵杀到,发一声喊,弃了车辆四散奔逃。辛佳伦大喜,催马直前,欲夺粮车。岂料马蹄方才踏上那粮车周遭地面,顿时陷落。原来那是一片伪装的浮土,底下乃是丈许深壕,内贮泥浆。顿时人仰马翻,乱作一团。两侧早已埋伏好的官军步卒,却不近前搏杀,只以长竿套索,专套马腿;或以强弓硬弩,远远射击陷坑中的兵马。辛佳伦坐骑亦被套倒,幸得亲兵死救,方得脱身。五百马军折损过半,官军却无一重伤。潘朝旭于望楼上见之,微微颔首,令道:“收兵,谨守营寨。”仍是不贪功,不追击。 如此山寨连吃两次亏,折损许多弟兄,却不曾动得官军一根汗毛。众头领聚于聚义厅上,个个面带忧愤。路新宇环视众人,沉声道:“这潘朝旭用兵,深得‘以静制动’之精要。其阵如盘蛇,看似静伏,实则处处杀机;我若躁动,必为其所乘。如此步步为营,蚕食进逼,若待其合围之势成,我山寨粮道断绝,危矣!” 看官听说,潘朝旭此计虽好,上官却嫌慢了。那张可用见久不得捷音,只管雪片也似文书来催进兵。差官来一次,便滋扰一番,那潘朝旭是个武职,爵位又不大,平素虽有些钱财油水可捞,也难填此沟壑,真弄得个左支 右绌。忽见一个牙将入帐来密禀道:“适才伏路兵提了一个奸细,他说是主将的至亲,有密计要见主将。小将们不好绑缚他。”潘朝旭甚疑道:“你见他是怎般模样?”牙将道:“那人把青绢包着一张脸,不许我们看。说恐走漏消息,待见主将,方肯照面。搜他身边,也无兵刃,现正在帐外候着。”潘朝旭叫押进来。只见那人身材矮小,体态仙逸,青绢包脸,身穿一件大袖青衫,垂着手,立在面前。潘朝旭道:“你是谁?与我何亲?有甚密计相说?”那人道:“我是将军至亲,今特不避刀斧,来此献计。将军依我之说,管教这马陵山束手就擒,只在今夜成功。”潘朝旭大疑,声音又听不出,问道:“足下到底何人是也?”那人摇头道:“非也,机密不可泄漏,请将军叱退左右,我便与将军照面。”潘朝旭又叫搜了一遍来人身上,见没有暗器,便叫从人都回避,立起身,撰着剑靶,说道:“你有话但说。”只见那人不慌不忙,扯去了青绢,露出一张脸来。潘朝旭借着烛火,睁眼一看,吃了一惊。你道是谁?更非别人,便是那马陵山的好汉,绰号帐前燕子的尹彤便是。 当下潘朝旭拔剑喝道:“你这厮夤夜来此何故?”尹彤道:“闻知叔叔来此剿寇,侄儿与厉天闰叔父正为山上头领,特来说情。”潘朝旭大怒道:“你休这般举止,既然有归附之心,且速回去叫你那山上之人都下山来降才是正途。”尹彤道:“叔叔容禀:我们山寨兄弟都是因这官家刻薄寡恩,被逼无奈,方才上山,叔叔何必助纣为虐?不如今遭同侄儿一并上山替天行道,造这赵家老儿的反。”潘朝旭大怒道:“你莫要失心疯了,念你我叔侄情分,杀你我不仁,你且给我回去告诉那一洼草贼,速速归降,才是正道,否则我这刀斧不认亲!”尹彤见此,只得道:“叔叔既不信我,便请看此书信,乃是我家大王亲笔所写。”尹彤便以黄金一锭压着一封书信置于桌上。潘朝旭掇起那封书信,直接掷于泥地之上,喝道:“非义之物,岂能污我囊橐!”尹彤见潘朝旭如此动怒,情知不能再劝,只得潜身退还。 潘朝旭见尹彤已是走远,又环顾左右,见无人察觉,连忙把那封书信拿起撕个粉碎,仍不放心,又把碎屑尽数丢于火炉之内,再把炉灰都倒在沟中,才擦干了头上冷汗。却不想言者无意,听者有心。黑地里早有一人,暗暗记下了潘、尹二人的对话,连忙遁走,正是司雄。原来这司雄早年曾设宴邀集同僚,大会宾客。席间令家中婢女歌姬皆著轻罗薄縠之衣,随鼓点踏舞。满堂宾客见此轻薄之状,无不哄笑喧哗。独有潘朝旭勃然变色,厉声斥道:“男 女有别,乃国之纲常。岂有广众之下,倮露女子形体之理?纵是桀、纣之酷虐,亦不至如此!”言毕奋衣而起,径直辞出。司雄当下颜面尽失,深以为恨。加之潘朝旭家资丰饶,却生性吝啬。司雄往日曾向潘朝旭求借十两蒜金,以置办田产,潘朝旭竟分文不与,司雄因此衔怨,平日相处便多生龃龉。此番攻打马陵山寨时,司雄见潘朝旭连日按兵不动,只以盘蛇阵缓缓进逼,心中既惧其成功,又恨其严明。如今正好抓住把柄,司雄便径直前往夏骏营寨,分付道:“潘团练如此迁延,恐养寇自重,与贼人暗通款曲,亦未可知。”夏骏与潘朝旭本无甚旧怨,听到此处,脸色略有些惊疑。司雄便道:“此前他也曾斩得许多人马,更兼抓获贼人两员守将,若是落网,其功劳自然便是你我的。”夏骏会意,亦是大喜,阴笑道:“提辖所言极是。不若修书一封,禀报张知军,言其通敌之状,叫他死无葬身之地!” 当下由司雄口述,夏骏执笔,捏造了一封密信,书中极尽造谣诬陷之能事,写道:“潘朝旭昔日与贼首厉天闰有结义之情,今明为进剿,暗则缓兵不动,屡纵战机。更与贼使密会于营中,相约里应外合。其心叵测,望大人明察速断,免贻大患!”密信火漆封缄,遣心腹士卒星夜驰送淮阳军知军张可用处。张可用展信观瞧,未及读毕,已是怒发冲冠。正是瞌睡遇了枕头,拍案骂道:“我早疑此人心怀异志。当初水战失利,便该严惩,我念他是军中老资历,方才网开一面。不想其却不思悔改,今日果露反形,安能饶他?”当即升堂,传令粮官:“即刻起,断绝前军一切粮草供给,一粒米、一束草也不得运去!”命令既下,左右皆悚然。亦有幕僚低声劝道:“张大人须知,那潘团练乃是一员忠勇宿将,或其中另有隐情?如此断粮,恐寒了将士之心。”张可用瞪目斥道:“汝辈书生,懂得甚么?宁可我负人,莫教人负我!剿贼事小,杜绝内患事大!”说罢,又取令箭一支,付与一名心腹虞侯,低声密嘱道:“汝速潜往军前,监视潘朝旭。若其乖乖战死沙场,便罢了;倘若他敢擅自退兵,便以叛将论处,持我令箭,会同司、夏二员将官,就地擒杀,不必回报!” 只说潘朝旭待到军中粮尽,兵士饥馁,怨声四起。盘蛇阵虽成,却再无推进之力。潘朝旭知事不可为,长叹道:“不意奸佞构陷,竟使功败垂成!”正担忧间,辕门官报进来道:“山上贼兵又遣人来下书了。”潘朝旭唤入,拆信来看,上写道:“闻将军大军缺粮,特奉上粮米二千斛,以便相持,幸勿阻却。”潘朝旭大怒道:“匹夫怎敢小觑我!本当斩你的头 第四十三回 李霓贿求神庭山 孙圣兵破青松坊 《菩萨蛮》: 玉纤弹处真珠落,流多暗湿铅华薄。春露浥朝华,秋波浸晚霞。 风流心上物,本为风流出。看取薄情人,罗衣无此痕。 话说当时高俅得张可用消息,立即具奏,并请即日发兵。上皇览奏大怒,喝道:“马陵山贼寇如此猖獗!当提天兵征剿,岂容再缓!”只见左班内闪出一个大臣,俯伏启奏道:“微臣有愚昧之见,伏乞圣心鉴纳。”天子看是蔡京,便问道:“卿有何奏?”蔡京道:“马陵山不过蕞尔之地,今朝叛反,明日王师征讨,即刻归降。陛下不必为此一事劳师远征,臣有一言,当盛国体。”上皇道:“如何可为?”蔡京道:“当再建新殿,扬我国威。”上皇道:“朕欲用此,恐人以为太华。”蔡京道:“臣昔使契丹,见玉盘琖,皆石晋时物,持以夸臣,谓南朝无此。今用之上寿,于礼无嫌。”上皇道:“先帝作一小台财数尺,上封者甚众,朕甚畏其言。此器已就久矣,倘人言复兴,久当莫辨。”蔡京道:“事苟当于理,多言不足畏也。陛下当享天下之奉,区区玉器,何足计哉!”上皇大喜道:“爱卿所奏皆是。”谏议大夫杨时出班奏道:“陛下承祖宗统绪,而群小荧惑,致三宫锁怨、兰殿无徵。虽陛下春秋鼎盛,独不思万世计乎?中人稍有资产,犹蓄妾媵以图嗣续,未有专养螟蛉,不顾祖宗继嗣者也。蔡京、童贯、高俅等奸佞之辈闭塞天听,僭逾之罪所不忍言。陛下何不慎选宗室之贤者置诸左右,发优诏,恤士民,开仓禀,振贫乏,止奢靡。科出宫女以配无妻,禽兽扰于苑者皆放之,乃所以远佞人也。”上皇听此,甚是不悦,蔡京听了亦大怒,喝叱道:“汝为谏议大夫,反灭朝廷纲纪,猖獗小人,罪合赐死!”上皇道:“如此,目下便令出朝,无宣不得入朝!”当日革了杨时官爵,罢为庶人。满朝文武,个个噤若寒蝉,谁敢再奏。 诸位看官,你道那蔡京献了这等毒计,京城并各州府便立时遭殃。那小黄门奉了蔡京钧旨,往各州县巡查。凡武官家中有及笄女儿的,都要造册呈报。便是那二千石大员家的千金,年至十五六岁,也须经官府验看——若验不中时,方许婚配。但见官府差役如狼似虎,四处搜罗,惹得百姓骨肉分离,沿途但见父母追着官车痛哭,真个是惨不忍睹。不消旬月,竟将千余户良家女子强充乐籍。这些苦命女子被拘在教坊司内,其中自有那容貌标致、心思灵巧的,学了眉眼传情、手段逢迎的功夫,专为笼络天下文人墨客。蔡京又为这班教坊司取了个雅名,唤作“青松坊”。因《论语》有云:“岁寒,然后知松柏之后凋 。”这蔡京老贼便将女子的气节比作松柏之节,更在坊门镌刻“青松育秀”四字,正似南朝宫廷诗词: 娈童娇丽质,践董复超瑕。 羽帐晨香满,珠帘夕漏赊。 翠被含鸳色,雕床镂象牙。 妙年同小史,姝貌比朝霞。 袖裁连璧锦,笺织细种花。 揽裤轻红出,回头双鬓斜。 懒眼时含笑,玉手乍攀花。 怀猜非後钓,密爱似前车。 足使燕姬妒,弥令郑女嗟。 这青松坊自经建成,夜夜笙狎娈童之风,日日娼靡耻伦之事,禽处而兽爱,前言不足以尽也。不知情的人只道此是教化女子的书院,由此便引出一位江湖好汉陈冠男的英雄故事。 原来这陈冠男祖贯乃是江宁府人士。因其母临盆前夕,梦见一只玉面狐狸跃入怀中,及诞下竟是个男婴。因此这陈冠男生得面如冠玉,目若朗星,更兼得名师传授,十八般武艺精熟,尤其善使一柄六棱金点狼牙棒,江湖人称“玉面狼”。这日行至兖州地界,见官府张贴告示招募青松坊教习,暗道:“俺自负枪棒诗词皆通,何不借此探看虚实?”又在茶坊正遇结义兄弟雪如意李霓,二人共同商议此事,一拍即合,计议已定,同往应募。这李霓祖贯京东东路沂州人士,家中三代为绸缎商,颇积资财。此人生得白面微须,惯穿素罗氅,执一柄泥金折扇,不知者多误作文人秀士,故江湖赠号雪如意。因其仗义疏财,故三教九流多欠其人情,北至辽国榷场马贩,南至琼州采珠疍民,闻其名号,皆愿卖几分颜面。此番亦是通过旧日结识的教坊司琴师,得悉青松坊之事。 到了地点,但见市集尽头有一座青瓦白墙的大院落,门前车马簇簇,匾额上正是“青松坊”三个鎏金大字。这二人闪身躲进胭脂铺檐下时,正听见隔壁呜咽声。原来那日青松坊的教习开山手郭单正在廊下训导弹女郎弹奏琵琶,忽见甬道里滚来一团肉山,定睛一看,却是青松坊的主管头目。那主管生得面目臃肿,体态痴肥,走路一步三摇,浑如一混沌貉子。当时踹翻锦墩,劈手揪住个翠衫姑娘的鬟髻,口沫喷人,只道:“明夜吴府堂会缺个唱曲儿的,小蹄子徐云梦,速换纱衣随轿去!”看官你道那纱衣是何物?竟是南海所产的透明鲛绡,略裹金线,形如衣衫,穿与不穿却无异,实乃有悖人伦。那女子见此吓得玉簪坠地,这总管却来了性质,拾起簪尖抵住女子喉头,怪笑道:“看你神情,若是想不去,明日便教你爹的债契翻十倍!”原来这女子名唤徐云梦, 生于乐工之家。意致清越,色既倾国,思乃入神,便得了个诨名唤作笑桃花。尤喜读书属文,尤致意于一吟一咏。长成之岁,志慕清虚。却不想其母突染恶疾,以至家道中落,只得入了青松坊聊以还账。 当时徐云梦正在手足无措,忽见阴影里闪出个青袍人影,原是那教习郭单,只见郭单扑通跪倒在地,抱住那主管的猪头靴,告道:“李主管,万万使不得!此女正在习《贞烈传》新腔,未成一篑,吴大人又最厌破嗓,此时若走,岂不叨扰了大人雅兴。”话音未落,却被那李主管反手一靴,踹得鼻血横流,李主管道:“狗杀才!你倒会拿主人压我?”那李主管正得意间,忽觉颈间一凉,原是陈冠男不知何时走出,抽出一把明晃晃的尖刀,贴上喉头:“好个主管,竟做这等皮肉勾当!”只见那主管暴喝一声,如野猪嘶嚎道:“那来的撮鸟,敢坏爷爷好事!”腰间猪尿泡猛地炸开,泼臭馊水直喷而来。却见陈冠男旋身抖袖,那沾血青衫竟卷住馊水反甩回去,正糊了这肥厮满脸,连滚带爬去了。 那徐云梦见有人解围,噗通跪地,洒泪道:“好汉不知!这青松坊明着教琴棋书画,暗里却要这些姐妹姊弟伺候达官贵人。此处的主人唤做吴喜,奴家却不曾见得几面。方才那主管姓李,单名一个章字,这厮是岳州屠户之子,比之奴仆之下者还若不如,原在汴京瓦市操刀卖肉,专将那瘟死的老豝肉裹上香料,唤作甚么玲珑包子,吃得三十余人上吐下泻。苦主们扎了草人,咒他‘猪狗不如’,这厮倒敢腆着脸收了这诨号,真个自诩为‘猪猡太岁’,还在腰间挂起猪尿泡当印信。更可恨养着十二个唱喏郎,编些《狐媚子传》的荤曲,把清流官员污作偷香窃玉的贼。昨日还见这肥厮抬着冷龙脑腌的猪头肉,往那吴府角门里钻呢!”陈冠男咬牙道:“后悔刚才不曾结果了这厮!”徐云梦连忙扯开衣领,露出臂上紫痕,又道:“这厮无甚本事,狐假虎威,倒还是轻的,算作第一个祸害,人称猪猡太岁李章。第二个祸害叫做鬼面獒孙孝,原是成都府掌管酷刑的衙役。此人驯出一干恶畜,专咬穿草鞋的穷苦人。少时驯化獒犬时,不慎跌落泥坑,半张脸吃恶狗啃得稀烂,因此终日罩着狗皮面具。一日纵犬咬死了茶农,不得为吏,逃亡路上被那李章赏识,收归麾下,凶顽不减。但有女子犯事,按进冰水桶九次,突又掼入滚汤,直至皮肉糜烂,美其名曰‘九浅一深’。若是被他拿着,端的是入了人间炼狱。”李霓道:“除却这两个,还有甚么歹人在这造孽?”身旁的教习郭单忙道:“又有一人叫做铁枷郎唐顺,这厮颈戴四十斤铁枷,犹能 奔走如飞。当年越狱时,仅一枷便砸碎了两个狱卒的天灵盖。青松坊的一应魔窟暗道,都由他一人监造,最有名的唤作‘活人车’。是唐顺这厮教囚徒背负木枷充作车架,底层里是尸体,暗层里却塞满了活生生的雏妓。此地名为习舞,实为选美献媚。小的也是被强掳而来,奉命担任教习,并不曾有非礼妇女之举。”徐云梦也作证道:“郭教习前日暗中给我塞过伤药,更兼其平日训武时,多与女子暗授防身之术。较此处一般头目,确是一股清流。”郭单便放了心,坦白道:“每夜子时,西北角门便有青篷车来接人。那西北角枯井通着胭脂库,库内便藏着姑娘们的卖身契匣。”说着,便从袖中抖出本花名册来。李霓拾起一看,但见用蝇头小楷密密麻麻记着:某月某日献某女于某官。原来这青松坊里的女子,分为三六九等:头等姑娘学霓裳羽衣曲,专献蔡京高俅等权贵;二等需喜西域胡舞,送往边将帐中犒军;最惨是三等女子,白日里扮作织女采桑模样给过往士子观看,夜里充作“活屏风”,站在达官宴席间任人轻薄,犹言调戏。陈冠男见了,将刀柄重重磕在青石上,喝道:“且看郭教习两项用处:一则坊内暗道你尽知,二则认得所有狗官的笔迹,权且饶你性命。不知郭教习可愿与我等同行?”郭单自是应允。陈冠男再看郭单时,也是一条好汉。原来这郭单本为西军泾原路副指挥使,善使一柄金顶开山钺,因军中比武,连劈三具铁甲马,获“开山手”之号。后因得罪童贯养子童师敏,被夺军职,贬为教头。适逢蔡京筹建青松坊,强征其入坊任武术教习。虽陷魔窟,常以伤药暗济受虐女子,更密录权贵罪证。此番遇陈冠男等,终得契机反戈一击。 只见徐云梦从腰间摸出条染血的罗帕,哭诉道:“前日张家妹妹不堪受辱,咬舌自尽前,用血写了冤状。”那绢帕上斑斑点点,俱是一个恨字,看得陈冠男、李霓两个眼角迸裂。陈冠男更是钢牙咬碎,大喝道:“俺这柄狼牙棒岂容魑魅横行!”正要杀将出去,却被郭单死死抱住道:“好汉且慢!你看坊外旌旗密布,此处守将真大义的飞虎军岂是儿戏?”正踌躇间,徐云梦突然叩头道:“登州神庭山孙圣头领,听说专劫贪官污吏,不如求他一助?”李霓听了,猛地击掌道:“可是那使玄金棍的孙圣?久闻他寨中勇武之人甚多,便是喽啰也俱能以一当十。小弟这便上山求兵,哥哥且扮作女流混入坊中接应!” 且说李霓既去神庭山求援,陈冠男自依计行事。当下向郭单讨教:“俺这般须眉男子,怎生混得入女儿闺阁?”郭单沉吟道:“好汉生得白净,可将鬓发打散,略 施铅华。坊中近日正收裹脚婢女,可扮作粗使丫头混入。”遂取来青布裙钗、胭脂水粉。陈冠男解开发髻,任郭单将面粉调了蔷薇汁子,拍在面上,又拿炭笔描细双眉。装扮已毕,对镜照时,竟真个似个身量高挑的女婢,只喉间微凸,便系条湖绉领巾遮掩。徐云梦见了,亦不禁掩口而笑。 是夜三更,郭单引他至西北角门,恰逢一队采办婢女挑着菜筐归来。陈冠男忙低头混入队尾,学着女子步态袅娜而行。守门差役只道是新选来的北地蛮婢,胡乱摸把下巴便放行。入得内院,但见曲廊回环,处处悬着绛纱灯,暗香浮动中夹杂女子啜泣声。郭单悄指东首小楼道:“此谓‘浣纱阁’,专拘三等女子。顶层耳房有一暗梯,通着胭脂库,好汉可在此暂避。”陈冠男佯作洒扫,蹑至阁中。却见数十女子睡通铺,锦被下多有铁链锁足。忽闻暗处一声呜咽,悄步窥看,竟是个豆蔻少女。那女子听到脚步声,惊得回首,见是个面生女婢,问道:“姐姐新来的?快逃罢!明日吴府夜宴,要选十人作肉屏风……”话音未落,忽闻廊外靴声橐橐,忙将陈冠男推入帐后。但见李章提着羊角灯闯进来,直冲到那女子跟前骂道:“小蹄子夜啼惊梦,可是皮痒了?明日吴府夜宴,偏要选你作肉屏风。”扬鞭欲抽时,那女子忽道:“主管莫忘了与孙孝之约么?”李章闻言更怒:“那獒奴算个甚么东西?今晚就让你晓得谁才是主子!”说着竟伸手去扯她裙带。忽听帐后哗啦一响,原是陈冠男怒极,失手碰倒净瓶。李章吃了一惊,正要搜查,忽见窗外闪过一个身影,竟是孙孝提着獒犬链赶来。李章顿时气短三分,啐道:“实在晦气,明日再收拾你这对狗男女!”骂骂咧咧去了。 原来这舞女唤作马娟,生得丰肌秀骨,原是陇西流民之女,因父欠赌债被卖入坊中。那鬼面獒孙孝,虽是性情暴戾,却与马娟有段缘分。当年马娟初入坊时,因不习规矩,被罚在雪地里跪瓷片,恰逢孙孝驯獒归来。见她膝头鲜血染红雪地,竟不吭声,孙孝怪笑道:“这小娘子倒有几分俺驯獒的硬气。”此后常暗中照应,渐生情愫。每逢孙孝当值,总将马娟编排到清闲处;马娟亦曾用舞裙偷偷裹了伤药,治他驯犬时被撕咬的伤口。这日李章酒醉,前来查寝,正撞见马娟给孙孝缝补面具。灯下观美人,但见马娟云鬓半偏,珊瑚簪子斜插,比平日舞时更添娇态。李章顿起淫心,假意抚其香肩道:“好个贤惠娘子,何苦跟这破相獒奴?不若随俺吃香喝辣。”孙孝霍然起身,嗡声道:“主管莫忘了,坊里规矩不夺兄弟相好……”李章勃然变脸,猪尿泡狠狠砸在孙孝脸上:“獒 奴也配谈规矩?明日就调马娟去伺候吴大人。”自此李章与孙孝嫌隙愈深,每逢议事必相龃龉。这正是: 恶徒自有恶人磨,豺狗相争暗动戈。 从来阴计伤自身,青松坊里孽债多。 且说当时孙孝急入内查看马娟,见她腕上已有淤青,喘道:“这猪猡竟敢……”马娟忙掩他口道:“莫中他激将法!方才听他说今夜要偷运冰麝香给蕃商,你快去柴房守着拿赃。”孙孝咬牙道:“俺这便去剁了那肥厮!”马娟却拽住他铁链,低语道:“蠢獒奴!直接动手,反落他把柄。不如报与吴夫人,她早疑李章私吞贡品……”二人耳语时,陈冠男在暗处暗叹:不想这魔窟里也有痴男女,倒可借此分化贼人。 且说李霓揣着血书血证,并一张青松坊密图,从早日衔半规,风尘仆仆,晓行夜宿,到了登州。四处打听一番,又行了一路,眼前见到一座高山,生得古怪,树木稠密,心想便是神庭山了。看看天色晚了,内心惊慌,肚里寻思道:“若是夏月天道,胡乱在林子里歇一夜。却恨又是腊月天气,风霜正冽,夜间寒冷,难以打熬。倘或走出一个毒虫虎豹来时,如何抵当?却不害了性命。”只顾望东小路里撞将去,约莫走了也是一更时分,心里越慌。但见乱葬岗孤坟裂处,忽钻出个矮矬巡山喽啰。头顶枯藤圈,插着几根野雉翎,腰悬铜铃并人牙项链,发起喊来,却似破锣般刺耳,那人道:“小的姓屠名帕,正是孙大王手下的巡山夜叉。那行路的,可知这山又叫剥皮岭?三日里已结果了三起细作。”李霓抬头看时,梢头正悬着三张血淋淋人皮,风过处飒飒作响。忙抱拳道:“江湖苦命人,特来献一场富贵与孙大王。”那屠帕也不答话,只把铜铃摇得哗楞楞响,铃心钻出条碧鳞小蛇,咝咝地探信儿。忽然咧嘴笑道:“腰间三百两银票,怀里青松坊秘图,倒是桩好买卖。”说罢,便从臭褡裢里取出个骷髅碗,舀了洼中血水递来:“饮了这投名状,方见真佛。”李霓接过,仰脖灌下,五脏顿似滚汤浇灼。屠帕却哈哈大笑,摇动铜铃,四面乱坟窸窣作响,草丛里竟又爬出八个喽啰,皆身着官兵服饰,颈上红绳连作一串,扭捏让出小径,手指半山。屠帕为首,八人在后,一边行,一边歌道:“骷髅盏,红绳牵,新客喂饱旧客眠。”引着李霓,至寨门前,猛扯主绳,众喽啰齐齐跪倒,两扇黑漆大门洞开。李霓进了寨门,两边观看,只见: 骷髅若岭,骸骨如林。人头发翙成毡片,人皮肉烂作泥尘。人筋缠在树上,干焦晃亮如银。真个是尸山血海,果然腥臭难闻。东边喽啰,将活人拿了剐肉 ;西下小校,把人肉鲜煮鲜烹。 不多时,行入二层门里看时,却比外面不同:清奇幽雅,秀丽宽平;左右有瑶草仙花,前后有乔松翠竹。又行二三里远近,才到三层门。李霓闪着身,偷着眼看处,那上面五个头领。中间虎皮交椅上,正是孙圣本尊,怎生模样?但见: 磕额金睛幌亮,圆头毛脸无腮。咨牙尖嘴性情乖,貌比雷公古怪。 惯使金箍铁棒,能将天阙攻开。如今归正保朝廷,专救人间灾害。 左边那个,生得丰姿英伟,相貌轩昂。齿白如银砌,唇红口四方。顶平额阔天仓满,目秀眉清地阁长。两耳有轮真杰士,一身不俗是才郎。原来此人姓陈,法号金蝉,本是明州阿育王寺中一知客僧。早年亦曾青灯古佛,合掌诵经。然其人心术渐偏,竟舍了袈裟,改披一袭紫锦斓袍,手持一串百单八粒念珠。此人面皮白净,眉目疏朗,笑时如春风拂面,怒时则双瞳幽深,好似古井一般。这陈金蝉曾在全国各地讲学,常立高台宣法,口称:“末法浩劫,弥勒临凡!”每每语及民间疾苦,如花石纲役夫断骨、贪官污吏横行之事,则声泪俱下,观者无不动容。更擅甚么扶鸾请仙之术,竟能道破信众闺房秘事、床头私财,由是人皆惶惧敬服,暗呼其为“活弥勒”。孙圣见此人深得人心,正好为己所用,便招至麾下,拜为上宾。 右边那个姓马,双名玉龙,本是泉州海商庶出子弟。其家乃海商巨族,专营蕃货香料,府库堆金积玉。这马玉龙虽为庶子,然心机深重,常与蕃商、海贼头目交接。只见他头戴缠棕番锦帽,身披金线缎袍,腰间象牙牌、犀角带并珍珠绦,琳琅满目。更有两枚小巧金饰藏于发间,状若龙角;十指套着精金利爪,寒光凛凛。其人多居海舶之上,少履中土。每逢登岸,必以香药铺路、珊瑚开道,汴京权贵多暗与之通。此人虽自称龙王,实则睚眦必报之辈,眼中唯有黄白之物、利害之交。再有两个大汉,不是朱天蓬、沙卷帘,更是何人? 当下那孙圣斜倚在虎皮交椅上,并不起身,只把一双赤目上下打量。旁边朱天蓬先喝道:“兀那汉子,俺这山寨不是慈悲庵,端的要买路钱还是要卖命?”李霓叉手唱个喏道:“小子雪如意李霓,特来献一桩天大的富贵与孙大王。”方才从怀中取出青松坊图册,却早教沙卷帘劈手夺去。孙圣这才弹指冷笑道:“俺听得汴京狗官建了一个甚么青鸟坊,莫不是要老爷去触霉头?”李霓哑声道:“大王容禀:这青松坊明面是教习歌舞的官办书院,实则是蔡京老贼与宫中阉宦设的魔窟。官家偶言宫中乐舞陈旧, 这班奸党便奏请各州设立青松坊,美其名曰采选良家女习艺供奉。”孙圣听了,早把铁棒往地上一顿,说道:“莫不是效仿那唐明皇设教坊司旧例?”李霓哭诉道:“却比那教坊司更毒三分。凡七品以上官宦家女子,年满十五皆须造册备选。富户使钱买脱,贫家只得卖女——坊中现拘着千余女子,夜夜有青篷车接去侍奉权贵……”那朱天蓬听到此处,一耙筑下,猛地夯碎木凳,问道:“可是送往蔡京老儿府邸?”李霓道:“何止蔡府?殿帅府高俅,每月初八必选处子;枢密使童贯虽是个阉人,也专要熟习弓马的巾帼。便是那东京七十二家正店掌柜,也要使银钱买陪宴女……”沙卷帘道:“可有凭据?”李霓便将血书一并献上。孙圣见了血书,心里已有了七八分打算,却仍要诈他一下。不由分说,猛地揪起李霓,獠牙龇出三寸,叫道:“俺怎知不是你这厮在施苦肉计,让俺去讨野火吃?”却见陈金蝉发话道:“阿弥陀佛,明夜子时,合该超度这班魔君。”马玉龙又暗暗附和道:“青松坊虽有官家庇佑,到底也是见不得人的生意。若大王打着为民除害之旗出兵,趁机将金银美女据为己有,于我神庭山,也是稳赚不赔。”孙圣听了,忽然仰天大笑道:“如此钱财、女子皆归我们,你这小厮便入伙执厕!”李霓咬碎银牙,泣血应道:“但救得百名苦命女子,愿终生掏粪扫圊!”当时满寨哄笑。孙圣却猛地正襟危坐,整理容颜,亲自下阶扶起李霓,肃然道:“先前之话不过堪堪笑语,乃搪塞我寨中儿郎之话,兄弟莫要见怪,我即刻集结兵马,二更时分就来此解救这些良家女子。”李霓再拜道:“大王仁义,李霓感激不尽。”有诗为证: 李霓求兵向孙圣,圣言诺许引狼凶。 人心叵测难窥尽,唯有私利是真容。 且说吴喜寿宴当夜,青松坊内张灯结彩。正厅里,西域舞姬跳着胡旋,陪宴的官员醉眼乜斜,将那琼浆玉液泼在女子纱衣上以为取乐。忽闻猴头谷外杀声震天,吴喜摔杯怒骂道:“何处贼人扰宴?”却见下人疾步来报:“似是飞虎寨方向有变。”原来就在是夜二更时分,阴云四合,一天如墨。孙圣已是带人在青松坊门外十里处的猴头谷上隐着埋伏。郭单按着时间,便对吴益道:“那贼兵似从猴头谷杀来。”吴益大怒道:“贼人焉敢如此放肆!你在此守着,且通报我哥子,教他严加防备。”郭单应了。吴益提起枪,带着三百人马便扑猴头谷去了。那符犼在岭上望见吴益入谷,大喜,忙去报知孙圣。孙圣一声令下,两边礌木滚石齐下,塞断谷口。黑影里,众人不间好歹,乱箭射下。将吴益那 一干人,尽数射死在猴头谷下。孙圣道:“我等现在不可错失良机,一举破了青松坊,救万千百姓于水火之中!”三军将士齐声答应道:“尽听孙将军调度。”当时孙圣便令符犼领一千人马,杀奔赴飞虎寨去。孙圣又叫就猴头谷上放起火来。余下人马尽数直趋青松坊。 再说符犼领兵奉令杀奔飞虎寨,那守将真大义见有人进犯,骤马飞出。却不想那符犼披发流血,浑如恶灵,骑着一匹狰恶青毛兽,领着无数鬼兵,进逼而来,漫山遍野,尽是绿油油的火光。黑夜里又不辨真假,吓得官兵个个胆碎心惊。真大义一见符犼这般模样,弄得不知头路,不防备吃符犼一枪刺中心窝,攧下马来。真大义身后的那三千官兵一齐大惊,吃符犼一赶而散。符犼便取了真大义首级,吩咐就飞虎寨上放起火来,旋即领兵进取青松坊。 且说此时孙圣兵马已破外门,陈冠男趁乱掀了女装,狼牙棒扫翻守廊兵丁,直扑宴厅。吴喜吓得钻入案底,被陈冠男揪出发髻,一棒打得脑浆迸裂。不想孙孝正来解救马娟,撞着陈冠男几个杀了吴喜,大声喝道:“你们好大胆!”便呼来数十个兵丁,一并来剿杀。那边李章正拖着马娟,欲从密道逃走,孙孝突然持刀拦住,大喝道:“你这老猪狗休走!”却见马娟反手抱住李章哭喊道:“李主管带俺走,这獒奴平日只会打骂,怎比得主管疼人?”孙孝闻言,一下怔住,失声道:“娟儿这是何故?”话音未落,李章已将钱袋掷向孙孝道:“且赏你这绿头劣獒买口棺材。”孙孝连忙抬手去挡,李章便趁孙孝抬臂格挡之时,便拖着马娟,钻入壁画后一条暗道。却见郭单早集结了二三十个亲信人马,自坊内也放起火来,直冲孙孝。李霓早带人一拥而进,登时把吴喜的几个亲随也都杀个罄净。两边人马混战一团,徐云梦见厅中大乱,却不慌忙,反拿出预藏的匕首。见郭单、陈冠男两个厮杀正酣,忽灵机触动,攀上画梁,解下那盏西域水晶琉璃灯,望准欲放冷箭的守备官掷去,正中其颅,余众惊退。当时那孙孝拿着一把砍刀,先同郭单交锋。郭单手握金顶开山钺,对着孙孝那丑脸便劈。孙孝虽然体胖,魂气己游墟莽。当下两个一来一往,约斗了十数合,孙孝便已招架不住。郭单放个门户,让孙孝抢将过来,却早飞起一脚,将孙孝直踢落汤桶里。孙孝惨叫一声,急滚出来挣扎时,早被陈冠男按定,一刀割下头来。众人集结兵马,于路上见兵就杀,逢人便砍,趟出一条血路来。 忽闻西廊悲声大作,原是三等班女娘皆被铁链锁足,困于火海。徐云梦听到哭声,竟撕裂纱裙掩住口鼻,逆着人潮,奔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