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夺颜》 1、第 1 章 日落西垂,嫩绿的柳枝拂过,颜霁微微低头避过,拉下出门前娄氏为她戴上的竹笠,脑海中一遍遍回想着方才那松竹轩姚掌柜说的话。 “小娘子,恕我直言,你家主人这画就是再送两回,我们这儿也挂不出去。说句实在话,要依着我看,你家主人确是妙手,可要想在我这松竹轩挂,却是不能,自己图个乐儿,当个趣儿也无妨。” 颜霁从没想到自己的画会被再三婉拒,从初中的业余兴趣到高中进大学七年的专业学习,她学了十余年的国画,董源,范宽,黄公望,吴派,浙派,松江派,没骨,白描,写意,这些与她而言都是基础。 颜霁想不出自己的画到底是什么缘由一再被人拒收,从入学到毕业,次次点评,优秀的那一幅都有她,如今怎么就没人瞧得上了? 眼看着那面缸里的面撑不过三日,又赶着里长打着限婚令的名头来征收人头税,种种难关,此时正是以画立命的危急时候,她却迟迟筹不来银子,好在这次进城娄氏绣的手帕勉强换了半吊钱,买了些米面两人还能再撑些日子。 可她不明白这画到底有何不佳,只能虚心请教,“还请掌柜的指点。” 那掌柜的见她当真不通此道,摇了摇头,低声说,“且不论我这松竹轩,就是这河东地界儿,没有名家大师举荐,便是挂上也无人能收。” 如此这般,颜霁的画没能送出去,这便罢了,前日买纸笔花费的银子又打了水漂,也不知回去如何对百般信任她的娄氏交代。 年逾四旬的娄氏常年多病,天生痴傻的原身与她并无血亲,丈夫项青山早逝,膝下无子,好心捡了个被人抛下的小娃娃,呵她护她养至今日。 直到月余前淋了场雨,高烧醒后才神智清灵,恢复如常,颜霁便借此穿越而来。 开局就是大雷。 项家除了一座小院,再无其他,连几亩薄田也被项家族人因着家中无子强占了去,更遑论原身痴傻近二十年,娄氏又病体缠绵,只能勉强绣些帕子维持生计,颜霁不得不另想它法,却没料到挣钱计划刚刚开头便匆匆夭折。 撇去这些烦忧,一切似乎还不错,她正逐渐适应着在这个小山村的生活,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除了每夜做的那些梦。 梦中,爸爸妈妈为她庆贺保研通过,还准备五一带她去云南玩一趟...... 可美好转瞬即逝,一觉醒来她不得不为生计发愁,更为莫名的限婚令烦恼。 昨日她外出捡柴,回到家中时远远瞧见有几人从院内走出,门外围观者众多,越走越近,有人瞧见了颜霁,一个个上下打量,更有那好事的,凑上来便问,“晚娘,你作甚去了?” 颜霁不识此人,还未言语,便被娄氏拉进了院中,却还听那人继续说道,“瞧着没好,脑子还呆愣愣的。” “咋没好,你没瞧见那捡的柴火?早听说人好了,还当是说幌子哩。” “什么幌子,这不是来要钱了?” “晚娘一个傻子,交啥钱?” “这不是好了?晚娘今年也得十七八了?得交了......” 院外众人议论纷纷,颜霁也大约听明白了,想起学过的历史中,古人的确有交人头税的记录。 “真是来要人头税的?还是要别的钱?” 起初娄氏不愿对她实言,怕她心中有负担,家中多她这个病秧子就够拖累她的了,可面对颜霁的追问,又不得不缓缓点了头。 她心中知晓,她养的这个女子不似常人家的那般,唤她晚娘原是因着过了五岁还不会言语,想着贵人语迟,念着这般好意头取了个小名,却不曾想晚了这十几年,如今也算守得云开见月明。 “今年的人头税交过了,他们是来通告限婚令的。” “限婚令?”颜霁之前从未有所耳闻。 “女子满了十三一年得一算,过了十七就得往上翻了,”娄氏知她是个心中有成算的好孩子,也不想平添她的烦忧,“咱不急,还有半年,好好给你挑个合适的也不晚。” 短短半年,找到个所谓的合适的男人,将自己的一生托付,依附于一个陌生的男人,融入他的家庭,或许还有更多她不了解的时代困境,颜霁实在想象不来,下意识地摇头,这实在太不靠谱了。 她脱口而出,“若是女子不婚不嫁交多少?可是另外再罚?” “起初不过两三算,翻过双十更多,到底足有五金多......” 五金,对娄氏和原身这样特殊的家庭,犹如向一个低保户征收五十万的单身惩罚税。 娄氏辛辛苦苦绣了一个月的手帕才换来半吊钱,要在半年内攒够这么多钱,谈何容易? 如果此刻能天降大饼就好了! 长叹一声,颜霁扔了幻想,继续赶路。 项家村距宛丘城有二十余里,待她进了村,暮色已现,漫天的闪闪繁星挂在头顶为她照亮了脚下的路,翻过山坡,便能瞧见家了。 小路无人踏足,野草太过茂盛,足有半人高,望着不远处的光亮,颜霁这时也不得不停下喘口气儿,身后的竹篓装了几十斤的米面,她奔波一日,早已经筋疲力尽。 喘了几口气,颜霁重新直起身子,背着竹篓一步一步继续前行。 未行得几步路,一脚没站稳,身子一歪,骨碌碌滚下了河边草地。 待她滚动的身子被河边柳树拦下,还未睁开眼,就被什么东西抓住了脚踝。 颜霁心中一惊,猛晃了两下脑袋,重新恢复了视线,只见脚踝处似乎躺着个活人,口中吐出几声微弱的声音,“捉拿——反贼——” 尝试着抽了两下腿脚,不见那人松手,反倒握的更紧了。 颜霁只得慢慢起身,凑近了去看,男人披头散发,看不清楚面容,身上尽是血迹,想起白日在城中听行人议论的那两句,莫不然此人是打仗的兵士? 她对这个时代所知甚少,除此之外,旁的她也想不到。 “你醒醒!”颜霁推了两下,试图唤醒男人,“你还活着吗?” 男人毫无反应,似乎死了一般,两腿间一上一下各插着一支箭,左腿那支箭还正中膝盖,即使不死也得落个残疾。 颜霁弯下腰,还未触碰到紧紧束缚住自己的手掌,男人身下先是引起了她的注意,她伸出手摸了下。 白亮如月,是块好玉。 温润的玉还带着男人的体温,颜霁再次拍了拍男人,“你还活着吗?你要是还能听见就再动一下。” 说罢,颜霁提高了注意力,两眼紧紧盯着男人,却不见丝毫动静。 夜风吹来,她不禁打了个寒颤,“你不会死了吧?” 无人应她。 这是颜霁第一次直面死亡,也是她第一次打坏主意,她还是有点紧张。 “你真的死了吗?” “这块玉我想借用一下,不过我不白用,等天亮了我便去城中给你买副棺材把你葬了,这玉就当你提前付给我了。” “你不说话就算你答应了!” 等了片刻,仍不见男人有任何动静,颜霁这才将手伸了进去,男人太重,半边身子压住了玉,她一只手抽不出来,不得已使出双手,准备给人翻个身。 “反——贼——” 突如其来的一声把颜霁吓得手脚并用,直接踢开了男人,连连后退,心跳加速。 “你是何人?这是什么地方?” 男人睁开了眼,阴沉沉的盯着她,面上带血,愈发看得她心虚不已。 “这是宛丘城外项家村,我是这村上的,你又是什么人?” 裴济微顿,“我是青州人士,随主人出关,路遇匪徒,才沦落至此。” “哦,那......我先走了。” 颜霁心中一紧,她从不知这附近还有匪徒,不然她也不会这么晚还敢绕道走小路了。 裴济未曾料到这小娘子如此自私,竟要将他抛下自己逃去,眼看人已经捡起了竹篓,果真要将他抛下,他只得开口,“烦请小娘子出手搭救,来日我必有重谢。” 听闻此言,颜霁心中大喜,她早已看出他非富即贵,仅凭他身下的那块玉也可知了。 “来日太远,此刻便将身下的那块玉送我如何?我保证将你带回家好好伺候,可好?” 裴济不想这小娘子如此急不可耐,听她此言,心中愈发鄙夷。 颜霁见他不肯应声,便也不再强求,将米面装好了竹篓,往身上一背,临走前故意转过头来说道,“我先走了。” 却见此时月色蒙蒙,荒渺夜凉,未走得几步,便听见身后有人唤她,“好,不过我也有条件。” 颜霁笑了,转身前压了压心中的欢喜,“什么条件?你说来我听听。” 裴济看着面前得逞的人愈发不适,“这玉佩暂时给你可以,不过你不得随意变卖,待我伤好之日,自会奉上银钱赎回。” “行!我答应了。” 这桩生意稳赚不赔,没有不应的道理。 “拿来吧!” 颜霁向前一步,朝他伸出了手。魔.蝎`小`说 k.m`o`x`i`e`x`s.c`o`m 2、第 2 章 “不行......不行了,你怎么这么重?” 颜霁累得眼前发黑,将人放下,扶着树直喘粗气,一时连身子也直不起来。 “要不你先坐这儿等我回去借辆独轮车来接你吧?” 裴济的脸色阴沉沉的,“莫不是此刻玉佩到手,你要背信弃义,违背诺言?” “我才不是这种人,”颜霁他这话被气得一梗,“是你太重,还这么高,我这么瘦的小娘子扶着你走了这么远,背都要被你压弯了,你竟然说这种话?” 裴济被她一通输出,看着她气鼓鼓的拍着那或许还不足七尺的小身板如此质问,此刻竟莫名有些心虚。 不等他开口说些什么,那小娘子已经惊呼出声,“用这个!” 裴济随着她的动作看过去,几根树藤被她捡了起来,在她手中来回叠动,“我给你编个小垫子,等会儿你坐上,我就拉着树藤。” 这个小手艺是她幼时同家中老人学来同伙伴间玩闹的,没想到这个时候派上了用场。 将几根树藤编成一个草垫子,一人站在上面,另有二人拽着树藤拖行,能行百十米。 “你试试,”颜霁三两下编好垫子,将人扶着坐下,又特意交代道,“你可拽紧了,别松手,用衣裳卷着手,莫不然伤了手还要怨我。” 裴济点了点头,不再多言。 颜霁看着他卷好了衣裳,才背起竹篓,将两根树藤牢牢缠在两条胳膊上。 “我开始走了。” 说罢,弯着腰一步一步向前挪去。 “你怎么这么重?” “你到底多少斤?” “你该减肥了!” ...... 裴济听着前面一句接一句的奇言怪论,默默闭上了眼睛。 这个小娘子不仅自私贪财,还话多。 待颜霁将人拖到门前,一直在门边等她归来的娄氏终于认出了她来,快步走来,“怎么这么晚才回?肚子早饿了吧?怎么还把树藤捆腰上了?” 颜霁累得说不出话,只摆了摆手,将身后的人露了出来。 “这是何人?” 娄氏走近,被浑身血迹披头散发的男人吓了一跳,回过身又问,“你打哪儿捡的人?瞧着活不成了罢?” “后山河边,”颜霁弯下腰去看,伸出手探到男人鼻下,感受到温热的气息打在指间才放心,“还活着。” 娄氏忙给她解了绑在腰间的树藤,两人一齐将人拖进了屋内,又强撑着将人抬到了西间的床上。 颜霁这时已经缓了过来,拉过一旁的小凳子坐到床头,一巴掌还没拍上去,便被娄氏拦住了,“你先去吃饭,我给他擦擦脸儿。” 盯着娄氏给人擦了脸儿,颜霁方才起身,踏出门前又撂下一句,“长得还不错,挺帅的!” 娄氏笑道,“快去吃饭罢!” 等颜霁吃过饭再进屋来,沾满血污的外衣已经被娄氏脱下,散乱的披发也被拢到一侧,此时男人安安静静躺在床上,活似一个睡美人。 “看迷了?” 娄氏一声将她唤了回来,“我瞧着他腿上这两箭伤的厉害,这会儿血是止住了,要拔箭还得去前头请大夫来。” 颜霁点头,她也不是医生,这种伤只能找大夫处理。 “反——反贼——” 一道嘶哑的声音传来,娄氏忙喊住了颜霁,“人醒了。” 颜霁返身来到床边,男人睁着一双漆黑的眼睛看向她,“你是何人?” 颜霁无语,自己历经千辛万苦把人拉回来,这会儿又问她是谁? “我叫颜——项晚,这是我阿娘,”颜霁没好气道,转头便要走,“我去请大夫。” “别去,”裴济的理智还在,如今情形尚且不明,不可随意行动,露了行踪。 “不去请大夫,你这伤怎么办?”颜霁更无语了。 裴济撑着双手坐了起来,“我自己能治,何况你本就没什么银钱,只需买些草药即可。” “这么重的伤,郎君怎能自己动手?”娄氏十分吃惊,却不想他见他们家中如此窘迫,竟连大夫也不用,忙悄悄拉住颜霁,“晚娘,手帕换的银钱可还有?” “还有点,”颜霁也知不能瞒她,当即从腰中掏出了剩下的那几个铜板,低了头,降低了声音,“都在这儿了,我的画没人肯收......” “没事,这不够我那儿还有,”娄氏安抚的拍了拍她的手。 颜霁松开了咬紧的唇瓣,又摸出了那块好玉,还未开口,便被男人出声制止,“我从前跟着家中长辈学过医,这伤不算什么大事,多谢大娘和小娘子的好意,救命之恩已然无以为报,如何还能再添麻烦?” 娄氏见他这般说,还要再劝,颜霁率先开口,“你要什么?我去准备。” “一根咬木,几根止血草药即可。” 颜霁想了下,“小蓟可成?” 男人点了头,颜霁出门便寻,不到一刻钟,就端着砸好的草药走了进来。 床榻上的男人再一次开口,“还得劳烦小娘子动手拔箭。” “什么?”颜霁简直要被他吓到了,看着他那两腿间刺入的长箭,立刻摇了头,“我从没干过这样的活儿,拔偏了怎么办?” “无碍,”裴济望着她,“动作迅速,伤害便能降到最小。” “我来拔,”娄氏知她害怕。 裴济却道,“我观大娘体弱,臂间无力,反而不好。” 颜霁看了看娄氏,又转头看向那伤处,面对此种情景,暗暗深吸一口气,硬着头上前。 热水备好,衣裳卷起,咬木塞在嘴里,一声令下,颜霁咻的一声,原本还插在膝间的长箭便被拔了出来,鲜红的血汩汩不止,砸好的草药厚敷一层,裹上粗布。 等这只腿包扎好,颜霁已经不惧了。 另一腿亦是如此。 忙完这一切,倚靠在床榻上的男人已经满头大汗,去了咬木,又交代,“还得麻烦小娘子今夜辛苦些,一旦起了高热......” “我知了,”剩下的话不用他再说,颜霁也懂,刚清了伤口很容易细菌感染,从而引发高烧不退。 “快歇着罢,”娄氏在一旁给两人收了尾,颜霁端起仅剩的那点热水进了东间。 衣衫褪去,两条胳膊和腰间被树藤捆绑的淤青显露出来,戳了几下并不疼,只是看起来有些可怖,颜霁拿着布巾轻轻擦拭,去了一身汗气。 待颜霁端着盆走出来,那床榻上的男人已经阖上了眼,娄氏却仍坐在一旁的小凳子上,“阿娘,你去歇着罢,我守着。” “今儿你奔波了一天,铁打的人儿也撑不住,”娄氏起身接过盆,“衣裳明儿再洗,不忙了——” 话未说完,一眼注意到了她胳膊上的淤青,娄氏忙拉着人进了东间,强硬的卷起她的衣袖,看着从上至下没一处好地儿的胳膊,眼睛泛了红,“怎么?你把树藤缠胳膊上了?怎么这么重?疼不疼?腰上呢?是不是也伤着了?” 颜霁摇头,却不知不觉中侧身避过,双手抓紧了腰间的系扣。 娄氏如何看不到? 她一改从前的温言软弱,解开了那道系扣,看着腰间留下的深深浅浅的树藤印迹,眼泪扑簌簌的往下直落,不住的问,“疼不疼?疼不疼?都怪阿娘,不该让你自己进城,你才好就为阿娘受累吃苦......” “阿娘!” 颜霁再也忍不住了,她跑了一天双腿乏力,画没卖出去,还摔了一跤,捡个人还把自己累的够呛。 眼中的泪似乎流不尽,争先抢后的喷涌而出。 她好想爸爸妈妈。 她想回家。 - “往后阿娘再不让你受苦了......” “嗯,后半夜可要叫我。” “知了,快些睡。” 青色帷帐半开,床榻上颜霁紧紧搂着娄氏躺在床上,贪恋的嗅着她身上的味道,渐渐入眠。 娄氏听着细细鼾声,轻轻拍着的手终于停下,起身下床,坐到了西间的那张小凳子上。 晨光从木窗缝里照进屋内,驱散阴暗,宛若温热的手掌,轻轻唤醒了沉睡的颜霁。 “阿娘!” 颜霁趿拉着鞋,揉着眼睛便走了出来。 “啊!——流氓!——” 倚着床榻的男人轻抬眼眸,颜霁往下一看,立刻扯上了半开的中衣,跑回了东间,却还是不住地怒骂,“臭流氓!臭流氓!臭流氓!” 翻来覆去,只有这一句。 穿好衣裳,仔细看了又看,颜霁才重新踏出了门,一眼也没朝那西间扔过去。 满院子不见人,颜霁正要出门去,远远地便见娄氏端着木盆从河边走来,举臂高呼,“阿娘!” “醒了?”娄氏走近,“锅里的菜面面好了没?” 菜面面,就是杂面掺着些绿菜叶子蒸的馍馍,颜霁也算见识到了从前家中老人总说的苦日子了。 “好了,”颜霁接过盆,“昨夜你守了一整夜罢,怎么不叫醒我?” “难得你能睡得这么踏实,”娄氏笑了笑,“那郎君又没起热,对了,去看看那郎君可醒了?” 这时颜霁才红了脸儿,磨磨蹭蹭将衣物搭好,也不进屋,“应该醒了。” “去看看,”娄氏催促。 颜霁张大嘴巴吐了几口气,平缓了来回浮动的心,才踏进屋内。魔.蝎`小`说 k.m`o`x`i`e`x`s.c`o`m 3、第 3 章 虽称西间,其内并非如东间,仅设一木床在中间,横对窄窗,床边高挂一床帏帐,稍与中房相隔。 这是自颜霁穿越来刚捯饬出来的,原本这处围了一圈的粮檩子存放粮食,但她不太适应同娄氏挤在一起,生怕她觉察出什么异样。 自昨夜母女俩温情夜话后,颜霁也不并觉得有什么不适了。 此刻,这床榻上正半倚着个男人,双眸紧闭,眉头微蹙,似乎听见了她的动静,不明向她看来。 “吃饭了。” 颜霁干巴巴的说了一句,又想起他一时半会无法走动,自己既然已经收了他的玉佩,承诺好好照顾他,此刻便也只得说,“我等会儿给你送来。” “玉带草祛瘀。” 突如其来的一句话,让颜霁抬起的脚顿了下,随即反应过来,更是十分气恼,转身便跑。 这厮定是看见了。 哪有他这样的! 看见就算了,还故意又提一次! 颜霁一点也不想给他端饭了,可耐不过娄氏一而再再而三的催促,“给人家送过去。” 只得硬着头又踏进了屋,拉过一张小几,没好气的往上一扔,“吃罢。” 说罢,转身便走。 不想等她再来收碗筷时,男人竟又提了新要求,“烦请烧些热水,沐浴净发。” 颜霁从上到下扫了眼男人,昨日凌乱不堪的长发此刻服服帖帖垂落至身后,身上还是昨夜未曾换下的中衣。 即便如此,颜霁仍旧拒绝,“哪来那么多的柴,昨天给你烧水就用了大半,还是等你身子好了再说。” 透过木窗看向逐渐靠近那道身影,裴济眼眸微闪,故意咳了下,提高音量,“昨日是哪个小娘子收了我的玉佩,还说要好好伺候——” 颜霁气急,伸手便指,“你!” 门外的娄氏却是听见了这话,忙问道,“晚娘,你怎么还收人家的玉佩?” “那是他心甘情愿给的,是我救他的谢礼!” 娄氏叹了口气,拉着她问,“放哪儿了?” “在枕头下面压着。” 娄氏进屋取了出来,当着颜霁的面儿就还给了那人,“救人是积德行善的事儿,本不该收的,郎君自己收着罢。” 颜霁气得要跺脚,面对娄氏却无可奈何,只能恶狠狠地瞪了那臭男人几眼,恨不得立刻把他从自己的床榻上拉下来,直接将人扫地出门。 娄氏却还说道,“沐浴还得等等,郎君且过了这几日也不迟。” 颜霁再也听不下去,转身就背着小竹篓出了门。 三月时分,万物复苏,入目尽是绿色,颜霁奔向后山河边,易涝荒地,无人栽种,长满了野草野树,柔软的春风卷袭着大地,偶有树枝落下。 颜霁弯腰捡起,扔进身后的竹篓中。 资源匮乏的时代,连几根树枝都要抢夺,再有些人家,连做饭的火苗也要去借。 河边的野草茂盛非常,昨夜给那人用的止血草药便是从这里采的。 那人? 她猛然想起,自己居然没问一句他到底姓甚名谁,就把人给带回家了。 想起那人,颜霁的脸色便不美了。 转头又找起他说的那玉带草。 她多少认得些草药,这也是得益于少时的控笔练习了。 一本本的书画下来,多少也了解些药性。 玉带草多长于河边,有祛瘀活血之用。 绕着河边走了一趟,果真找见,采了几株,又挖了几捧的荠荠菜,见天色愈发灰暗,云层低迷,颜霁便背着身后小半筐的树枝上了岸。 赶到家时已经雷声阵阵,连空气中都弥漫着雨汽混杂着泥土的气味,温和的细风逐渐狂躁。 颜霁将竹篓卸下,忙不迭的便喊人,“阿娘,今儿蒸荠荠菜罢?” “好,”娄氏放下绣棚,从屋内出来,想起那块极好的玉佩,悄声问道,“那郎君姓甚名谁,家在何地,你可都问了?” “没,“颜霁洗了洗手,“昨夜忙忘了,我等会儿问他。” 娄氏点头,颇有些感慨,“瞧着人生的俊朗,脾性也不差,若是家中无妻儿,留他下来给你做个夫婿也未尝不可。” 颜霁听了直摇头,“连名姓都不晓得......” 未尽的话更甚,他这种小气的男人,谁要啊! 母女俩几句话,屋外忽然噼里啪啦落了雨滴,颜霁忙跑出去收下了衣物,站在屋檐下见雨势愈来愈大,落在地上滚滚流出,庆幸自己回来得及时,没有被淋成落汤鸡。 自己的衣物叠好放在东间,那人的昂贵外衣却是隔得远远的扔了过去。 “接着!” “你叫什么?家在哪里?” 床榻上的男人一言不发,只缓缓微抬一眼,落在了被扔在地上的外衣。 颜霁大无语,斜他一眼,还是弯下了腰,“给你。” 裴济接过,嘴角微微一挑。 “你说啊!”颜霁对他一点耐性都没,“到底叫什么?家住哪儿?不交代清楚不给你饭吃。” 裴济没想到这小娘子就这么吓唬人,嗤笑一声,说出了自己早已编好的说辞。 “祖上是青州人士,至我才居冀州,此次是随主人出关来捉拿出逃的反贼,不想中了埋伏,流落至此。” 颜霁勉强能听懂,却不知道他所言到底是真是假,可眼下也只能暂时相信。 “祖姓茯,单字一个生。” “茯生?” 颜霁重复了一遍,信口而出,“这姓怪少见的。” 裴济一笑。 这笑太假了! 颜霁自讨了没趣,自拉了张小凳子坐在屋檐下赏起了雨。 她不知娄氏那里还有多少银钱,但多添一张嘴巴,家中的生计只会更加艰难。 卖画的路行不通,她一时也想不出别的法子挣钱了,总不能坐吃山空。 如果那块玉佩...... 颜霁在心里打了个叉,也给那个茯生打了个叉,说好的救他一命,玉佩归自己。 即使是暂时的,他也不该那么坦荡荡的拿回去,没有银钱,能撑几日呢? 颜霁的脑袋乱糟糟的,一时半会儿理不出一个头绪来,听着滂沱的雨落在屋檐上,也似砸在了她的心间,人也逐渐烦躁,坐也坐不住了。 直到娄氏注意到她的异常,来到面前唤她,“喊了几次都没听见,有烦心事了?” “没,”颜霁挤出了个自以为完美无缺的笑,“就是觉得雨下得太大了,好几天都出不去了。” “没事,”娄氏看着她笑的勉强,却也没拆穿,顺着话儿说道,“出不去咱们娘俩儿就在屋里歇歇,天总有放晴的时候。” 是啊! 天总有放晴的时候,什么挫折都能过去的! 颜霁很擅长自我安慰。 “荠荠菜蒸好了。” “真好吃!” “喜欢吃就多吃些。” “我能吃一大碗。” ...... 等母女二人发现床榻上的人喊不醒的时候,已是一刻钟之后了。 颜霁由着娄氏替她披上了蓑衣,紧紧抓着斗笠,顶着头顶一个接一个的霹雳,踏着如注的大雨出了门。 项家村不小,有几百户人家,可方圆十里却只有一位南向后河能瞧病的大夫,他已上了年纪,大约有花甲之岁,身下还有一位未曾及冠的独子,这样家传的手艺自然是男子传承。 颜霁赶到时,正巧碰见这位独子拿着门闩要关门。 “沈先生,家母起了高热,还请您抓服药。” 这是临走前娄氏交代的说辞,如今他们娘俩孤儿寡母,家中骤然出现一个男人,若是被外人知晓了,怕是流言蜚语要闹不清了。 沈易忙放下了手中的门闩,将人迎进门,“这么大的雨,可是娄大娘出门淋着了?” 颜霁只能点头。 “多长时间了?” 颜霁想了想,“少说得有一刻钟了,我一发现就赶紧来了。” “成,”沈易动作极快,将配好的药特意装在了木匣子里,“雨这么大,我送你回去。” “不用了,”颜霁大约猜出了他的心意,却不能违背自己的内心,从蓑衣里掏出了自己的小荷包,“多少钱?” 沈易摆手拒绝,“这么点药还给什么钱?” “上次你没收钱,阿娘就怪我了,”颜霁坚持,把小荷包里的钱一股脑都倒了出来,“这么多够不够?” “多了,多了,”沈易象征性的拿了几个铜板。 “你别这样,等我回去阿娘还会说我的,”颜霁一把都推了过去,“你看看,不够我下次攒了钱再给你送来。” “够了够了,”沈易将木匣子递了过去,“天都黑了,路上可要慢些,不行我还是送你回去。” 颜霁抖了抖雨,“你送了我还得自己冒着雨赶回来,我自己淋了雨不要紧,可不能把你这个先生也惹病了,不然谁给大家伙看病哩?” 沈易被她打趣得脸都红了,坚持将人送出门,亲眼看着人消失在小路尽头,站了好一会儿才重返家去。 这厢颜霁冒着雨赶到家,药交给娄氏煎,自己忙去了蓑衣斗笠,擦拭着被雨淋湿的身子。 药煎好,却不知如何下手喂下去,一点也不像电视剧演的那样简单。 强喂,一勺得流出半勺。 这么贵的药,颜霁不舍得,叽里咕噜想了半天,上了手。魔.蝎`小`说 k.m`o`x`i`e`x`s.c`o`m 4、第 4 章 捏开鼻子,嘴巴自然张开,一勺勺的药往里灌,没费多大劲儿就喂完了。 撵走娄氏进到东间休息,颜霁坐在那张小凳子上,盯着眼前的男人,一点点打量起来。 面若冠玉,剑眉星目,鼻梁高挺笔直,假若不注意那张紧紧抿着的薄唇,便显得人十分正派。 薄唇薄情。 看久了,颜霁人都看呆了。 阿娘所言不虚,这个男人长得的确十分俊朗,只看相貌,她还真想跟他产生点什么关系。 被褥下的那副身材会怎么样呢? 那天所有的注意力都放在拔箭上了,早知道趁他虚弱就掀开看看了。 颜霁有点后悔,叹了口气,一抬头对上那双不知何时睁开的眼睛,一股凌厉之气直逼人,猛然打了个冷颤,才忽然发觉人不知何时已经醒了过来,故作镇定的移开视线。 “你......你醒了怎么不说话?” 颜霁心虚的紧,庆幸自己没有犯糊涂直接下手,不然她得找个洞钻进去了。 见他不答,颜霁轻咳两声,“你还难受不难受了?烧了大半夜了。” 说着,伸手便要往那额上去探。 还未碰到,便见这臭男人脑袋一歪,躲开了她的手,嘶哑着嗓音,“不烧了。” 不碰就不碰,还以为自己是什么香饽饽不成? 颜霁冷哼一声,“不烧就好,总算没白费我阿娘的银钱。” 说着,起身伸了个懒腰,却不想转个身扭到了腰,腰间一动就又酸又痛。 床榻上的男人再次开口,“玉带草化瘀。” 颜霁头也没转,嘟囔一句,“忙了一天哪有时间敷药?” 恰在此时,某人的肚子发出咕咕的声音。 不待男人作声,颜霁便踮着脚从中房房梁上取下了小竹筐,从中拿出个窝窝头,问他,“你吃不吃?” 裴济点头。 颜霁待人自行坐起,拿了两个窝窝头递给他,“赶紧吃,吃完就睡,养好伤赶紧走。” 说着,连水也给他放在了小几上。 这时,她未曾离去,反倒是映着小几上那盏小小的煤油灯,掏出了自己那张被人拒绝的画作,缓缓展开,细细看了会儿,正要将其团作一团,却被男人拦下了。 “这是谁画的?” 颜霁顿了一下,“我。” 裴济伸手,“我看看。” 颜霁不知他又起了什么心思,略带迟疑地看他,见他平静如常,才将画递给了他。 裴济接过,映着微弱的灯光细细看来。 远山近水,云雾缭绕,画中山峰巍峨耸立,以浓墨勾勒,云雾缭绕其间,以淡墨渲染,轻盈缥缈,山脚下的小径上有行人缓缓前进。 画中树木繁茂,生机勃勃,水波灵动,属是大乘之作。 裴济心中犹疑,这小娘子居此山野间,竟能作出此等画作,莫不然是裴泓杀他不成,又派来的细作? 但细细一想,观这女子言行举止,粗鄙不堪,白日衣衫不整,救人贪恩图报,全然一个自私自利之人,却是一副乡野庶民的做派。 亦或是这画并非她作,乃偷盗抢骗来的? 颜霁见这人盯着画看个没完,完全不顾手中的煤油灯马上要燃尽了,“还没看好?” 裴济抬头看向这粗鄙女子,“这画果真是你亲手所作?” “不是我还是你啊?”颜霁伸手将画夺了过来,真是对他没一点好感,这人还是睡着最好了,至少不会说这么讨厌的话。 裴济看着她愤愤转身,问了一句,“敢问项小娘师从何人?” 颜霁不想他自拿回玉佩后还有这么客气的时候,转过头朝他微微一笑。 “我,就不告诉你!” 终于赢他一次! 颜霁可不是那好惹的,让他故意给阿娘告黑状,让他折腾人,让他不知恩图报! 就不告诉他! - 月光透过稀薄的云层照在头盔上,手中的剑刃反射出淡蓝色的光芒,裴济盯着对方手中的弓箭,眼中寒霜渐起,平声质问。 “是谁派你来的?” “此刻你竟还不知?当真愚钝至极!” “颍公?还是卢太主?亦或是二人皆有?” 昏暗的夜中看不清人,只听得他哈哈大笑几声,出言嘲讽,“你知道的太晚了!黄泉路上已有元狄匹夫,受死吧!” 言毕,随着一声尖锐的破空啸响,离弦之箭从发丝间穿过,马蹄上水花四溅,一跃入河。 守了一夜,趴得她腰间更难受了,颜霁听见声响,抬头看向床榻,那人不知做了什么噩梦,口中喃喃低语,“元大卿——” 颜霁不明所以,什么圆大清? 见他重复两句又睡去,便抬头透过木窗向外看去,此时天色仍未大亮,雨却已经停了。 轻轻站起身揉了揉僵硬的脖子,看向床榻上的男人,伸手便探。 还好,没再烧了。 “怎么又不说话?” 男人睁着那双幽深的眼眸,就这么静静地看着她。 颜霁被吓了一跳,“不烧了,你继续睡罢,我也得补觉了。” 晃了晃脑袋,捏了下腰间,嘶的一声吸了口冷气,慢慢挪着步子进了东间。 裴济转过头,阖上双眼。 这样的人如何会是裴泓派来的?当真如此,那他便将自己想得太愚蠢了。 想来那画作的确是她所作,不知得了什么大家指点,习得如此高超画艺? 动了下身下的双腿,感受着钻心刻骨的疼痛,眼眸愈发狠厉。 上过一次当,他已然开智。 什么兄弟骨肉,什么母子亲缘,通通都是假面,是谎言!他的心早被这两箭射得四分五裂。 待他好转回还那一日,必将此痛亲还裴淇之身,那可憎偏心的卢氏亦要为此付出代价! 枉他将此二人视作骨肉亲缘,竟如此害他。 裴济怒极,面容扭曲,双眉紧蹙,牙齿紧咬,咯吱作响,嘴角却含着一抹怒笑。 此刻若是被颜霁看到,必然摇头,叹一声,“丑了!” 颜霁醒来,娄氏已坐在门下绣起了手帕,见她起来,仰头对她一笑,问,“可睡饱了?” “睡饱了,”颜霁看了看又滴滴答答的天儿,“又下了?” “下了好一会儿了,”娄氏搁下绣棚,“给你留了蒸菜,一大碗哩。” “阿娘最疼我!”颜霁欢欢喜喜随着娄氏进了厨间,“明儿我就去砍柴,挣了钱顿顿给阿娘割肉吃……” “好!” 听着那唬人的大话,裴济却恍然想起昨夜看的那副画。 她昨日那番阴阳怪气的话,他如何听不出来?玉佩既已收回,自己便送她一个维持生计的法子。 “你该换药了。” 颜霁捣好了药,揭开那日裹缠的粗布,已经沾染了血水,药草拨开,暗红的血从伤口涌出来,散发出一股浓浓的刺鼻味。 捣好的药重新敷在伤口处,裹上几层粗布,紧紧打结,完成这一切,颜霁才终于松了口气。 “你这伤怎么不结痂?” 照常理说,敷着草药,又裹了布,即使不曾结痂,怎么会有见好的趋势。 可他这伤口怎么还往外流血? “医书有记载,下肢结痂通常比头面晚,像这般大小,少说要半旬。” “半旬?那你什么时候才能走啊?” 颜霁惊讶,居然要这么久?那他什么时候才能彻底好?什么时候才能走?她什么时候才能不伺候他了? “少说三月。” “啊?” 颜霁的脸色立时就垮了。 “你吃这么多,还得给你抓药,我阿娘得绣多少手帕?” “晚娘,别这么说,”娄氏忙止住她这口无遮掩的孩儿,“郎君莫见怪,晚娘她并无恶意。” 裴济点头,对坐在小凳上托着下巴无所事事的人说,“我有挣钱的法子,你可要听一听?” “你说!” 颜霁眼中来了光彩。 裴济缓缓开口,“昨夜我看你的画并不俗,想来被人拒之门外是无人举荐,可对?” 颜霁连忙点头,“对!” 裴济又问,“我见你似乎识得药草,还略通药理?” “对,”颜霁这时也顾不得再跟娄氏编什么梦中仙人传授的幌子了,只满心想着挣钱。 “这方圆十里有几家药铺?几家看诊大夫?” “只有一家。” “人口,位向,都细细讲来。” “那药铺是我们邻村的,离这儿有三四里地,这附近几个村子但凡有问诊求药的都去寻他,他家中有一个老沈先生,还有一个小沈先生,还有个他阿姊家中送来的小外甥女跟着,旁的就没什么人了。” 裴济听完,当即便道,“那便好说了,据你所言,他们人口少,采药成本太高,他们那儿定是有旁人来送药的。这样,你每日采药,沽价比那送药的略低些,送到那铺子里去,如此一来怎么也有十之一二的入账。” 颜霁的脑子跟着转了一大圈,最后绕回原点,“可我认得不多……” 并非是认得不多,而且时间太久,早记不清了。 “无妨,每日你采了药,有哪个不识的我同你说。” “成!” 颜霁没想到他还能这么好,似乎从前将他看扁了,欢欢喜喜的跳了起来,脚下一滑,咚的一声摔了个屁股蹲儿。 “玉带草连敷三日。”魔.蝎`小`说 k.m`o`x`i`e`x`s.c`o`m 5、第 5 章 摔了个大屁股蹲儿,颜霁终于老老实实的敷药了。 没两日,腰间便不痛了,青色的淤青不知何时变成了紫色,好在日间活动不受影响。 待这一场春雨淅淅沥沥的一停下,颜霁便背着她的小竹篓去了后山。 接连下了几日的雨,被洗刷过的空气,莫名带着一股凛冽的湿意,迎面打来,鼻尖微微见凉,忍不住便打了个喷嚏,地面泥泞不堪,走得几步,颜霁便脱下了鞋袜,扔在背篓中,赤脚而行。 湿腻腻的泥土沾上脚,一步一打滑,颜霁转而走在草上,步步留心,这几日的雨后,必会有些菌菇木需长出,若还有些树枝能被风吹下,一并捡回家去就更好了。 行得一路,摘了两捧的菌菇,木需却是未见,还捡拾了一大捆树枝,瞧着够烧得几日。 这还是其次,更要紧的是那些药草。 上次给茯生用的小蓟雨后又新长出了些,太小的芽儿还能再长些时日,玉带草也摘了些。 无人开荒的地方,野草长得格外茂盛,其中不乏那许多草药。 但凡有认得的,颜霁连同根系一并都挖了出来,也有些不大确定的,暂且采了一两株,带回去给茯生认认。 待颜霁身后的小竹篓装满,拖着绑好的树枝才下了山。 这时,太阳已经照在了身上,脚下的泥土逐渐干结,野草上的水气渐渐滑落,打湿了挽起的裤脚,颜霁却顾不得再停下步子,一鼓作气往那茅草小院而去。 娄氏正坐在屋檐下做绣活儿,那篱笆作的院墙,一眼便能看见,许是听见她的脚步声了,起身走来。 “怎么捡这么多树枝?连鞋袜也脱了?这天儿还有寒气哩。” 颜霁松开树藤,兴高采烈地同她说,“穿着要沾泥,好些树枝风一刮掉了好多,我还挖了好多菌菇,能煮汤喝了。” 娄氏接过她手中的树枝铲子,同她进到院中,在院中散开,“等晒干了够用几日了。” 颜霁卸下竹篓,将草药菌菇一并倒出,“阿娘,你看,我挖了好多草药,等下晌我便去问问小沈先生。” 药草虽已采了,却还没问过销路。 归置好物什,攥着那两株她不确定的药草走近了茅屋。 停在窗边,朝内大喊一声,“茯生!” 裴济抬头,看向窗边的人,举着一株药草问他,“这个是什么?” “太远了,拿近些。” 颜霁闻言,便伸直了胳膊往里给他看。 “你进来。” 颜霁有点怀疑他到底认不认得了,“你看不出吗?” 裴济无言。 颜霁看了眼他的脸色,终于还是低了头,正要踏进屋内,跟着她身后忙的娄氏忙拉住了她,低声说,“净了脚穿上鞋袜再进去,教他一个男子平白瞧见了......” 余下的话尽在不言中,颜霁看着娄氏一脸的为难,才恍然想起曾听老人说起过,有哪一户女子的脚被人见了,第二日便寻了根绳子上吊了。 如今看来,在这里女子的脚应当也是极为私密的。 曾记得古画亦有记载,有劳作妇人当街袒胸露乳哺乳孩童,却不见女子的脚能露出裙外。 颜霁只得随了娄氏,净了脚穿好鞋袜,再进屋内。 裴济拿起颜霁采来的那两株草药仔细看了又看,才同她说来,“这一株应是山荷叶,因着遇雨,花瓣才会变成透明,全草入药,有祛风清热,燥湿止痒之效,而这株则是苦丁茶,晒干后入药,有活血化瘀,疏风清热之效,在此地算是少见,沽价不会低。” 颜霁听罢,心中已有了主意,“我可能在家中自己种植?积少成多?” 不待裴济作答,颜霁又理智许多,“算了,我先去问问小沈先生收不收?” 裴济见人兴冲冲出门,愈发确定此人呆傻愚笨,不似娄氏所言早已恢复如常,如何会是裴淇的爪牙? 后河离得不远,颜霁寻着干结的地面走,不到两刻钟便看见了那块沈家药铺的牌子,靠近敞开的院门,一股药香便扑鼻而来。 门边蹲着几个小娘子,潘云儿一眼便看见了来人,忙扔下手中的羊拐,扭过头特意朝院内高声唤道,“项姐姐,你来了,是来找我阿舅的吗?” 颜霁顺手牵过她递来的小手,“对,云儿越长越聪明了,你阿舅可在?” 潘云儿没见她阿舅出来相迎,还有些奇怪,她阿舅不是最欢喜项姐姐了吗? “在,方才还在,这会儿许是被我阿公喊走了,我阿公最严,每日都要我阿舅把脉……” 颜霁随着人进到院内,被潘云儿安置到中房坐下,“项姐姐,你喝茶,我这就去寻我阿舅。” “不急,”颜霁接过茶盏,微微抿了一口,“好香的茶,这是进城买的吗?” “对,我阿舅说你来就专给你泡,”潘云儿可要给她阿舅多说说好话哩。 颜霁笑了下,“莫不是你阿舅太抠,连你也不许喝?” “哪有?”潘云儿不想让项姐姐误会了她阿舅,立刻辩解,“我阿舅最大方,每每进城买药,都给我买麦芽糖哩,我阿娘也比不上。” 颜霁被她机灵的模样逗笑,便也同她玩笑起来,“你阿舅莫不是进城买药了?你故意骗我留这儿跟你玩儿?” “没,我阿舅前些日子才去过,”潘云儿生怕自己搅了她阿舅的好事儿,伸着头直往外看。 一盏茶饮过,还不见人,潘云儿可是坐不住了,“项姐姐,你先坐会儿,千万别走。” 说完,人立刻跑了出去。 颜霁想,茯生所猜果然不错。 小沈先生固定去宛丘城中购药,只是不知她采那么点量他收不收? 正在犹疑之际,只听得潘云儿跑来,同她通报消息,“我阿公正考我阿舅哩。” “那我明儿再来罢,”颜霁想,这事儿她还得仔细想想。 “你跟我说也行,”潘云儿拉着颜霁,拖延时间,“我保证一字不漏的告诉我阿舅。” 颜霁有些犹豫,“我,我……” 还未下定决心,猛然听见潘云儿喊叫起来,“阿舅,你快点儿!项姐姐等你好久了......” “你且帮阿舅看一看,有没有什么失礼的?” “没有,我阿舅最是俊朗!” 听见这舅甥俩的话,颜霁心中莫名产生了些愧疚,如果小沈先生因着自己的缘故而收药,又或者沽价过高,她心里总不太好受。 沈易行至中房,拱手行礼,“晚娘。” 颜霁没想到他突然这么客气,吓了一跳,忙起身也同他行了一礼。 潘云儿看着略显局促的两人,痴痴的笑出了声。 沈易脸红了一大片,仍旧撑着长辈的身份,“快去寻你阿公去!” 潘云儿朝颜霁眨了眨眼,跑了出去。 沈易轻咳两声,温声解释,“我阿父考我诊脉,才耽搁你多等了。” “没事儿,跟云儿在一起也很好玩儿。” 沈易轻轻抬头,看向了坐在对面的人,“你来,是娄大娘……?” “不是,”颜霁此刻竟不知到底要不要说了。 沈易看出她的犹豫,便刻意放松了声音,“你有什么同我说都好,若不然云儿知了也会怪我的。” 颜霁想了又想,即使不卖给他,打听些行情也好,总比上次自己平白花了银钱买了纸墨作了画,又跑那么远只得了那么个下场好。 “我想问问,采些药草进城去卖如何?” 颜霁说完,心中才松了一口气。 “你认得药草?”沈易有些惊讶,她才好没多久,怎么连药草都认得? 颜霁点点头,没有回答,“家中除了阿娘绣些帕子,再无生计,连西河的那块地儿也被族里收回去了,我也不会别的,就想着每日去挖野菜的时候能不能采些草药换点银钱?” “你何苦跑进城里?”沈易很欣喜,“不若直接卖给我好了?” “你这儿不是从城里买的药材吗?”颜霁不愿意他这样对自己太好,若是他将这种付出视作一种投资,又期待着回报,可自己却不能给予他以回应,心中生出了不平,到那时就闹得不好了。 沈易解释道,“那是咱们这附近收不到的药草,有些药生长在他地,若是过了季节,有些药也收不来,旁的都是从些草药贩子那儿收来的。” “你莫不是好心骗我,你对我和阿娘已经帮助的够多了,我不想连这种事情都让你帮忙,你这儿也是小本生意,”颜霁没听说过还有这种草药贩子,不然娄氏应当会同她说的。 “我怎么会骗你?”沈易生怕她拒绝,“不然明儿你再来,五塘村的草药贩子明儿一准儿来,到时你亲眼看看就知了。” 见他如此诚恳,也不像那等油嘴滑舌会骗人的模样,颜霁才点了头。 送颜霁出门时,沈易还不停的说,“到时我让云儿去喊你,你亲眼看看便知了。” 被提及的潘云儿看着她阿舅盯着人一动不动,猛的拍了一下,“阿舅,你为什么会中意项姐姐?我听牛儿他们说,项姐姐原来是个……” 沈易看着那道背影渐渐消失在眼前,对身旁的小外甥女儿说,“她从来不傻,她是个好人,他们从不知道她的好……”魔.蝎`小`说 k.m`o`x`i`e`x`s.c`o`m 6、第 6 章 昨日挖的那些药草该晒得已经晒了,早起无事,颜霁同娄氏言语一声,便背着竹篓去了后山。 后山的那片空地上无人在意,任由这些野草生长,颜霁特意移植了些小苗儿,想着种在院内,即使不为日后换银钱,但凡遇着个紧急情况也能有药用。 再向茯生多请教些,将药理药性记清,自己多学些,总好过什么都不知好。 院内清出了一片空地,一株一株刨坑种下,种好再浇些水,幻想着着会长出大片的药草,颜霁的嘴角已经压不下去了。 如果再能找些粮食种子一并种下,以后的日子就更美好了。 颜霁终于体会到了中国人种地的执念,想想粮食丰收的美好场面,她这么努力下去,似乎就要成为种田文的女主了。 “晚娘,该给茯郎君换药了。” “知了,我这就给茯郎君捣药。” 颜霁每每听见娄氏这么称呼茯生,就觉得别扭,太奇怪了! 心中如此想,面上却带着笑,几下将草药捣好,揭开绑在他腿间的粗布,将失效的药草刮去,刚捣好的药草敷上,再换条干净的布。 “那条腿。” 颜霁站到床尾,解开布结,正低着头小心翼翼地刮药,猛然听见屋外有人喊她,“项姐姐,项姐姐......” "云儿吗?你等会儿——" 嘶的一声,颜霁回过头,她竟然不小心刮到了茯生的伤口,抬头便挤了个微笑,“不好意思啊,我一定小心。” 裴济不言,脸色却明显冷峻了许多,深沉如墨的眼眸凝结了些许寒气,耳中却注意着屋外的动静。 “云儿来了?” “是我,娄阿婆,”潘云儿讨喜得很,“您的身子可好了?” “好多了,”娄氏放下绣棚,拉着她的小手,说,“多谢你还记挂着,陪阿婆坐会儿,你项姐姐一会儿便出来。” “成,”潘云儿同娄氏说了几句,注意到一旁的角落种了些药草,便问,“阿婆,这是项姐姐种的吗?” “是,”娄氏点点头。 潘云儿眨着眼睛问,“我能看看吗?” 娄氏心软,便道,“去罢。” 屋内的裴济没有觉察出有什么异样,只是听着愈来愈近的声音,对颜霁说,“关些窗。” 颜霁看了眼人,心中不解,他这般怕人吗? 净了手,窗扇往下卸了大半,仔细检查完,便要踏门离去。 “日后还是少带人来为好。” 听得这没头没尾的一句,颜霁当即便要出言反驳,想到还在等她的潘云儿,终究没有开口,只是回过头瞪了他一眼。 随即喊道,“云儿,咱们走罢。” 潘云儿立刻起身,跑向颜霁时还是透过那扇半开的木窗,看见了屋内同样朝她看过来的人,那双清墨般深邃的的眼睛,让她不自觉放慢了脚步。 直到她随着颜霁出了门,还恍恍惚惚的。 “项姐姐,刚才你家中的那位哥哥是谁啊?” “是,是我的表哥,”颜霁没想到窗子都关那么低了,她还是看见了。 潘云儿想了想那匆匆一撇的容貌,不由得摇头叹气,由此来看,她阿舅不一定能收获美人心了。 颜霁见状,打趣道,“怎么了?云儿也有烦心事了?” 潘云儿摇头晃脑,小大人一般,“不是我,有烦心事的另有其人。” - “什么?”沈易听小外甥女儿这般说,心里顿时打起了鼓,“你当真没看错?” “我看得可清楚了,”潘云儿指着自己的眼睛保证,“阿舅你可得奋起直追了,那人长得像画儿上的人一般。” 沈易起初不愿相信,可想起晚娘忽然来寻他问草药的事儿,细细想来只能是她那表哥认得,他们的关系果真如他想的那般吗? “阿舅,”潘云儿将她阿舅的神儿唤了回来,“快去,项姐姐还在外铺等着你,你可不能轻易认输。” “对,你说的对,”沈易重新鼓起勇气,细细理了衣衫,待潘云儿细细为他看过,方才大步向前。 颜霁同这五塘村的草药贩子打听过,心里大约有了数,才同匆匆赶来的沈易交谈。 “我没骗你罢?”沈易尽力遮掩自己如同乱麻一般的思绪。 “没,”颜霁这会儿轻松多了,终于卸下了心里的负担。 沈易掀开被自己随手搁置在一旁的账本,指给身旁的颜霁看,“就照着这价如何?” 颜霁点头,随着常人出价,不欠他的人情,也不会让他难做。 “上次你说娄大娘起了高热,正赶着这些日子花儿都开了,娄大娘的哮症极易发作,我想这会儿闲着,同你去给娄大娘诊诊脉如何?” 沈易微微抬头,等着颜霁的回答。 娄氏的哮症的确开始发作了,尤其是每日晨间,严重时咳起来半晌不停,能请先生看看最好。 可忽然想起方才出门前那人莫名奇怪扔出来的一句,心里有点迟疑。 这一幕被身旁的沈易尽收眼底,她继续说道,“若是早做准备,能极大避免发作。” 这下,颜霁心里最后的那点子犹豫也被抛之脑后了。 相比之下,还是娄氏的病最紧要。 - “阿娘,”颜霁一进门便喊,“小沈先生来了。” 娄氏放下手中的绣活儿,忙起身来迎,“怎么好端端的请小沈先生来了?不够折腾小沈先生的?” 沈易忙解释,“不怪晚娘,是我想起近日花开了,您的哮症最是这个时候要紧,正巧我也无事。” 说着,一行人进到中房,沈易一眼便看到了那床榻上的男人,颜霁便顺势介绍道,“这是我阿母娘家一位远方表哥,近日来此便先住这儿了。” 沈易拱手行礼,而床榻上的男人却不曾起身,随意行了一礼,便扭过了头。 颜霁拉过顿住的沈易,轻声说,“他腿脚不便。” 沈易闻听此言,犹如卸下了一块重担,再不去探究此人相貌如何俊美,平心静气的与娄氏诊起了脉。 “脉体宽大流利,比着前次好多了,大娘多修养,近些时日减少外出,定能安然无虞。” “是你开的药有效,”娄氏也宽了心,嘱咐站在一旁的颜霁,“晚娘,去东间。” 颜霁闻言便知其意,忙取了银钱来。 “日后晚娘也算得上是药铺的人,岂能再收您的银钱?” 沈易再三拒绝,这银钱没有交出去,颜霁却是说,“那便从我往后送的药草里抵了,总不能教你做赔本的生意。” 这般说,沈易再推拒不得,临走前他温声交代,“明日采了药,直接送去便是,我......总在的。” 送走沈易,颜霁也了了一桩心事。 日后她采药草换钱,娄氏便无需这么辛苦了,将院内的药草慢慢种起来,有了银钱再养些鸡鸭,好日子就在前头冲她招手,想着想着颜霁便笑出了声,却被一声质问扰坏了好心情。 “如何将人带了回来?” 颜霁偏过头去看他,难以置信他怎么会说出这样的话? “这是我家,我请人来难不成还得先与你通报一声?” “寄人篱下的是何人?你该认认清楚!” “你莫不是以为自己是什么顶天立地的大人物?” “你莫不是忘了你每日的餐食花费都是我阿娘一针一线绣出来的,房租没问你要就够了,如今你还挑三拣四,发号施令起来了?” ...... 颜霁的话一句接一句,像是那雨水一般,倾泻而出,连娄氏都拦她不住。 输出一通,颜霁愤愤离去。 半倚着床榻的裴济哪里被人这么指责过? 又岂敢有人对他如此无礼? 裴济气愤至极,暗暗感慨,果然女子与小人难养也,尤其是她这般粗俗不堪的乡野女子。 次日,颜霁照常生活,早起采药草,绕道送了再归家,总忙着自己的事儿,瞧着竟是一日都不得闲,如此一来,两三日都未同那厮有过言语。 直到了要换药的那日,娄氏才在夜间劝了人,“还气着了?” 颜霁哼了一声,翻过身去,根本不愿提起来那厮。 “明儿还得你给那茯郎君换药,可好?阿娘的手不好用。” “知了,”颜霁不情不愿,“养好就赶他走,白吃白喝就算了,简直把这儿当他自己家了,哪有这样的人?” 娄氏听了,却不认同,低声对她说,“只怕他有些来历,那日从他身上褪下的外衣,瞧着缎面不是咱们这样的寻常人家能用得起的,他的衣料尚且如此,那他的主人想来更是贵人了。” 颜霁不解,“咱们又没得罪他,好心收留他,还能犯了错不成?” 听这小儿女如此问,娄氏便只得与她细细讲来,“若是贵人,咱们还真吃罪不起。前些年更甚,听说前面那柳北庄被圈了地,有人打着头去闹,百十号人啊,都没回得来,寻也寻不见,就这么没了,地也没要回来,还有安岭那儿,不知哪一家的贵人跑马撞死了人,只给了一吊钱,活生生的就没了,一家子孤儿寡母可怎么过活......” 这样的事颜霁不想离得如此之近,此刻听着娄氏一桩桩一件件说出来,心中竟生出一股恐惧来。 这终究不是她想象中的美好种田生活,如今当她是一介庶民,而非达官贵族......魔.蝎`小`说 k.m`o`x`i`e`x`s.c`o`m 7、第 7 章 次日,颜霁一早便迎着远处初升的金色曙光出了门,清冷的林间,野草离离,晶莹剔透的露珠随着人影略过从草尖滑落。 颜霁无心留意,只在大片的野草间搜寻着草药,轻轻挖下,连土一并放在竹篓中。 寻了两刻钟,便了下山,直接送去后河沈家药铺。 “今日怎么采的这么少?”沈易一一接过,看着颜霁眉眼间似乎带着忧愁,关切的问,“莫不是身子不适?” “不是,”颜霁摇了摇头,将心中烦闷之事和盘托出。 “后山那儿药草总是那几种,能采的也已经采过了,少见稀奇的药草早也移栽了回去,我想着只靠着这几种寻常药草,恐怕难以维持。” 沈易这时笑道,“这有何忧?你可知咱们前面的云益观?” 颜霁点点头,倒是听娄氏提起过几次,求子极灵,旁的却不知有什么稀奇之处? “那云益观的远山道长是个极爱花草的,云益山上下被他种满了,有些难得一见的奇花异草他那里也有,你若是能去采来几株,种在院中,慢慢培植,日后便无须忧虑了。” “可我并不识得这远山道长,”颜霁不知这道长可会愿意旁人采他辛辛苦苦种的花草? “无事,我同你一起去,我阿父曾与他有过来往。数十年前,他云游归程路过此地时生了场病,便是我阿父救得他,年前听我阿父说才云游回来,想来近日未必又出游了。” “你这儿可不能缺了人,”颜霁不想因为自己耽搁了他的事。 “不紧要,”沈易哪里肯轻易放弃这般好的机会,“我也不是去耍玩的,是代我阿父去探望他老人家的。” 颜霁打趣道,“你也会说这样的话?” 沈易低头,慢慢红了耳根,又悄悄抬眸去看对面的人。 两人商定,颜霁便回了家,同娄氏说起,“阿娘,明儿我同小沈先生去一趟云益观。” “怎么好端端的去那儿?”娄氏听闻,有些不放心,“那离得百十里,你同小沈先生去,怕是不安生。” “没事,”颜霁劝解道,“后山上的药草只有这几种,小沈先生说那儿的远山道长种了好些花草,若是能求来几株,日后可省心多了。” 娄氏听罢,仍是担心,“院子里种这么大一片还不够?” 颜霁笑笑,“我快去快回,小沈先生赶着马,一日足以。” 娄氏知劝她不动,便也只能随她去,自己却是盘算着要做些干粮给她带着。 他母女二人交谈时,并未避开屋内的裴济。 在这乡野村间听到这个熟悉的名号,裴济才想起大父临终前曾提及此人为避世躲在淮宁府,后外出云游,未曾料到还未请他出世,自己便沦落到如此地步。 若得此人助力,夺回冀州,灭贼回位,简直易如反掌。 透过竹编的帘子,裴济看向屋外正倚靠着娄氏撒娇的人,柔和的光芒照在那道纤细的背影上,落在地面斑斑驳驳。 或许,他日,此人能为己所用。 - “腿!” 颜霁冷着脸,直挺挺的站在床边,紧紧抿着唇,一动不动。 裴济无言沉默,长眉微蹙,一股晚风吹来,撩起了两人间沉寂的氛围。 拉开身上的被子,微仰着凝视着身边的人,嗓音微哑。 “云益观的远山道长云游归来了?” 颜霁的眼眸不受控制的朝他看去,又微微一转,转而固执的盯着那条腿,“我不知。” 裴济眼睛微微一眯,用余光瞟了瞟,然后若无其事的看向那扇木窗。 “项姐姐,项姐姐……” 潘云儿的声音从窗外传来。 “怎么了?”颜霁净了手,端着盆走了出来。 “方才我阿舅同我阿公说明日你们要去云益观,带上我好不好?” 颜霁瞧着她同自己撒娇,笑眯眯放下了盆,“你阿舅怎么说?” “我阿舅最坏!自己出去耍玩,连我都不肯带!” 潘云儿撅着小嘴,极是不满,她阿舅就这么要抛下她,自己同项姐姐出去耍玩。 “可问过你阿公了?” “我阿公才不许我出去!”潘云儿拉扯着颜霁的胳膊,“项姐姐,只有你能带我出去了,你帮我同阿舅说说好不好?” 颜霁不好应答,她来到这里也没去过那么远的地方,无法判断此行是否安全,临时带着这个孩子,如果途中真出了什么事儿,只怕万一。 “项姐姐也没去过,还不知道那里情况如何,这次我同你阿舅便是先去探探路,若是此番能安稳无虞的求得药草,下次我便带你同去,如何?” 此话一出,潘云儿的小脸儿就皱成一团了。 颜霁打了水倒进盆中,又道,“别皱着小脸儿了,我还有事向你打听哩!” “什么事儿?”潘云儿蹲在颜霁身旁,百无聊赖的摸出了口袋中的羊拐,一抛一接。 “我想抓几只小鸡小鸭养在院子里,你看怎么样?” 潘云儿转着滴溜溜的眼珠子,“昨日我刚听牛儿说他阿娘从前竹园逮了几只,就是还不知喂得怎么样?” “那等我回来,我到时同你阿舅说,咱们俩一去去抓小鸡?” “好!”潘云儿欢喜起来,“项姐姐,我跟你学学我阿舅见了我阿公的样子,他最怕我阿公……” 颜霁被她的单纯天真所感染,也被她逗得乐个不停。 - “晚娘,你路上可要小心,莫走小路,这些干粮也带着……” 这是她头一次离开自己,娄氏喋喋不休的交代着,生怕她路上渴了饿了,更怕她有个万一。 “我知,”颜霁点头,同样叮嘱着娄氏,“你可别出门,我晚间就能回来。” 站在马车旁等待的沈易拱手,对娄氏郑重承诺,“娄大娘,我一定护好晚娘,平平安安的把她送回来。” 娄氏依依不舍,拉着颜霁的手不肯放开,“你头一次离开阿娘,我心里总有点怕……” “我福大命大,你不是寻人算过卦吗?我一生富贵,到时咱们天天吃肉,你可不许嫌我长成个大胖子了!” “是,是,”娄氏终于破涕为笑,将人送上马车,还不忘提醒她,“阿娘给你和小沈先生备下的干粮,可别被人偷了去。” 颜霁掀起帘子,装牙舞爪,故意张大了嘴巴,“谁敢抢我的啊!” “路上可慢点,”娄氏又气又笑,站在路边看着马车消失在眼前,只留下阵阵被扬起的尘土。 “晚娘,你进去坐,风大了。” ”我也想学驾马,”颜霁掀开帘子,同沈易一起挤在前舆。 “我还未曾见过女子习御马之术——” “那我便先学来,日后你就能见到了!” 沈易见她不似玩笑,神色庄重,便教她起来,“驾马时要格外注意臂力,左手捏住左辔,右手捏住右辔,两条臂膀左右控制着,方才我便是左手稍稍用力,马儿便知左拐。 若是四匹马,便不能如此,以中间的两匹为主,骖马外侧各有一根主辔,而内侧没有辔,只用一小段绳子连接到服马外侧的辔上。因此六辔便足以操控四匹马。” 颜霁认真听他讲着,心中暗暗记下。 御马之术也是必须掌握的,日后攒够了钱,她也想法子买匹马来,总不用倚靠着两条腿进城了。 颜霁这般想,却不知日后此术能助她一大力。 赶着马车行了两个时辰,从破晓时分至旭日东悬,总算到了地方。 “吃块馍馍,”颜霁从车厢里翻出了娄氏临走前交给她的包袱,“你尝尝我阿娘的手艺。” 沈易谢过,接下。 两人下了车,暂且将马车寄存在山下的茶铺,方才向人打听云益观的去处。 沈易拱手,温声请教,“小哥,请问这云益观可是在那山上?” “你们是外地来的?”小哥上下打量了两人几眼,摇着头叹了口气,“你们今儿怕是上不去了。” 闻言,两人相对而视。 沈易答道,“北向宛丘城外的小民。” 那热心的小哥又继续说道,“一刻钟前有兵士骑着快马去了,想来又是哪一家的贵人来请远山道长下山的,你们要是早来些还能见着。” 沈易了然,“远山道长有踔绝之能,治世伟略,况名声在外,有贵人来请亦然。” 颜霁仰头看向远处的青峰,不由得问,“这远山道长竟是世间如此高人?” 她原以为不过是个寻常道人,没想到竟是个隐士高人。 “不过,你们若是只来求子,也不一定非要见他,带着贡品即可。” “不,”沈易紧张的结巴,“我们......我与晚娘......” 小哥对着二人一笑,一副我都懂得的神情,朝沈易点了点头,收了茶盏便离去了。 沈易不想竟令人误会至此,生怕颜霁不喜,还要解释,却结结巴巴的只说了,“我......都怪我!” 颜霁对他微微一笑,“这又不妨事,他也不认得你我到底是何人,没什么要紧的。” 沈易听她如此淡然,面上一怔,随即又释然,露出了一抹温和的笑。 “咱们这就去罢!” 说话间,一行人驾着快马疾行而去,一阵飞尘扬起,待尘埃落定,只剩下三三两两的马蹄印。 “莫不是远山道长没请去?”魔.蝎`小`说 k.m`o`x`i`e`x`s.c`o`m 8、第 8 章 脚下的路蜿蜿蜒蜒,隐在翠绿的山脉间,随处可见的花草,头顶的鸟儿吱吱呀呀。 颜霁擦了擦额间的汗珠,仰头去望,山脚下芝麻点大的云益观已经在眼前露出了全貌。 “可是累了?咱们歇会儿,”沈易停下步子,拧开水囊递了出去,“喝口水解解渴。” 颜霁没有犹豫,接过,仰头倒了一口。 爬了一刻钟就累得气喘吁吁,回去后得适当锻炼,这副身体还是太弱了。 “那山上是不是冒烟了?” 随着沈易手指的方向,颜霁抬头去看。 果然,云益观冒出了滚滚浓烟,四处逃窜的人们往山下跑去,喊叫声一片。 “晚娘,我们还是先下山为好,”沈易看着乱哄哄一片,不敢再停留下去。 “得上去看看,”颜霁拉着人站到一旁,让开了路,“这火应该不大,上面定有水源,人手足够许是能扑灭。” “这如何能冒险为之?”沈易不敢让她上去,出发前他向娄大娘做了保证的。 “没事,”颜霁认真分析,“烟气瞧着还没有散开,火势一定没有扩大,若是等来了风,一切就晚了!” 沈易见她神色坚定,心里一定,点了头,“我走前头,有什么事我好护着你。” “好。” 危急关头,颜霁不再多言。 两人避开下山的人,绕着边道赶了上去。 还未跨过敞开的大门,两人便被拦了下来。 有一身着蓝灰色道袍的小道童行礼,“施主,观内失火,还请速速下山。” 沈易还礼,“小道长,我二人于手中见观内浓烟,特意来救火的。” “对,”颜霁点头,“多个人多份力,省得火势大了——” “子怀,快回来!师叔要见你!” 小道士看了眼两人,撂下一句“还请施主速速离去”,抬起脚便跑了回去。 “看来这里不用咱们麻烦了,”沈易松了口气,“如此也好,过些时日咱们再来。” 望着头顶高大的匾额,颜霁却摇了头,“既然来了,总要去看看。” 言毕,率先踏进了观内,身后的沈易忙跟了上去。 两人直奔滚滚浓烟而去,愈近浓烟之处,颜霁心中愈发奇怪,观内格外安静,所到之处不见观内道人,直到跨过一处小门来到火源之处。 火势不小,却不见人影,失火之处不在大殿,也未曾涉及到任何房屋,滚滚浓烟竟是院内堆积的木柴与纷飞的柳絮所造成的。 “这……?” 沈易被眼前一幕惊讶住了,两人心中自然明白这或许便是方才那小道士拦人的缘故了。 虽是如此,却不知观内道人为何如此? “你们是什么人?” 一声喝问,两人还来不及辩驳,便被急急赶来的众道士围了起来。 “说!你们是什么人?怎么进到我观?” 为首的道士厉声发问,数十名道士怒目圆睁,沈易见此情形,忙紧紧将颜霁护在身后。 颜霁对他摇了下头,随即站了出来,“我二人是宛丘城外项家村人士,来此本是为了像远山道长求些草药,不想行至山中,见到浓烟四起,人影四散,便想着上来救火的。” 那道士冷睨着眼,似乎不大相信。 沈易便也趁机说道,“你若不信,可去问远山道长,家父沈平与道长曾是旧识,十数年前冬日,家父曾救过道长。” 这时,这道士才隐隐放下了警惕,招手唤来一小道童,耳语几句,小道童便跑了出去。 两方人相对而立,静默无言,却不似方才那般剑拔弩张。 直到那小道童去而复返,又悄悄同那为首的道士说了几句。 那道士方才松口,“师兄已然言明,既然二位施主是旧相识,亦有善心,烦请二位挪步,与师兄相见。” 颜霁看向沈易,见他点头,两人便随着小道士出了此地。 - “你可是小神医?” “是,”沈易低头拱手行礼。 颜霁自然一同。 ”听说……你……你是来求药的?” 卧在床榻间的老人面色苍白,双唇毫无血色,时不时地咳嗽,周身簌簌发抖,完全不能同沈易途中与她讲起的那仙风道骨,超凡脱俗,盛名在外的远山道长等同起来。 沈易大惊失色,“道长,您这是怎么了?” 立在一旁的小道童忙答,“师伯本是偶发伤寒,养了这么些时日却不见好,愈发厉害了。” 说着,似见啜泣。 “道长若是不嫌小侄医术浅薄,斗胆为您请脉。” 闻言,小道童立刻紧张起来,不由得看向床榻,“这……这……” 躺在病榻间的老人却是微微点头。 沈易撩开衣袍,正襟危坐,三根手指微微探在那手腕上,神情极是专注。 颜霁却愈发觉得有古怪。 明明没有失火,却故意扬起滚滚浓烟,此刻看来,这远山道长的病情似乎也有他情,绝不是这小道童两句轻飘飘的伤寒,不若面上不会如此紧张。 沈易的眉间微蹙,反复感受着脉象。 过得半刻钟,沈易的额间已现了汗珠,收回手,低头行礼,“恕小侄无能,若是家父在此,定然能诊出病因。” “那,我同你回去可好?” 不仅沈易惊住了,连颜霁也没想到,这远山道长竟会提出这样的要求。 可下一瞬,不知怎的,人已经同他们一并坐在了马车上。 颜霁越想越不对,此刻却没办法对沈易说。 这道士莫不是诓骗他二人的? 绕这么大圈子就是为了跟沈易回家治病? 这也毫无道理! 可回想起他方才矫健下山的身手,丝毫不见病重不起的模样,那劲儿瞧着比沈易还足。 车厢内传来了声音,“小娘子,你这干粮怎么做的?” 颜霁紧紧抱着手中的花盆,回头去看,“我阿娘做的野菜馍馍,没什么讲究。” 只见人边吃边点头,“这口多少年没吃过了。” 颜霁看着他歪在车厢内翘着二郎腿,有吃有喝,哪里是什么病人? “给我留两块。” “你说晚了,就剩一块了,你们俩分分,对付一下!” 说着,递了过来。 “你跟小神医准备什么时候成亲?” 这时,连头也伸了过来。 昏暗的天色中,沈易的脸又红了,“小侄与晚娘并无婚约,方才与您说的不是玩笑。” “不对罢?” “什么不对!”颜霁瞪了他一眼,“你才不对!故意骗我们!” 远山道长微微一笑,往后一躺,又翘起了二郎腿,“你这小娘子说的哪里的话?我可是小神医亲自请下山的。你这么凶,还是我们小神医侄儿有善心,想来若不是小神医要救火,我们叔侄俩连最后一面也见不到了……” 颜霁翻了个白眼,将手中唯有的菜馍馍一掰两半,朝沈易递了过去。 “我还不饿,”沈易尴尬的笑笑,又慌忙解释,“道长,是晚娘提出来要上山灭火的,她最有善心,您别这么说。” 远山道长长叹一声,“小神医,这么下去你要变成妻管严了!” “道长!”沈易严肃了神色,“晚娘,与我并无婚姻,她还是小娘子,莫要坏了她的名声。” “唉!你不长进啊!” …… 颜霁没想到远山道长竟然是个话痨,还是个做媒拉纤的。 好容易回到宛丘城后河,匆匆下了马车,便要离去。 “晚娘!” 沈易看着跑的没影的方向,垂下了头,她连求来的药草也不要了。 “小神医!”远山道长下了马车,略带惋惜的拍了拍他的肩膀,不禁感慨,“追妻之路漫漫啊!” 沈易郑重其事,“还望道长以后莫当着晚娘的面儿这般说了,她是个小娘子,要爱惜名声的。” 远山道长却是摇了头,微微一笑,“还是你快快求得佳人最好!” 沈易耷拉着头,“晚娘如何还愿意见我?” “这药草,”远山道长回身一指,“你不送过去还等人自己来搬不成?” 听到这个好主意,沈易肩上疲累一扫而空,牵着马车进了院内。 颜霁回到家时,娄氏还端着煤油灯守在屋檐下,不知等了她多久。 “阿娘!”颜霁飞奔而至,“您怎么不去歇着?夜里凉,莫受了寒。” “不妨事,”娄氏见她空手而归,却也不问,将人拉到了厨间,“快吃些饭,一直给你温着了。” 几个热馍馍,还有大半碗的野菜。 早起临走时这么多,回来还是这么多。 颜霁知她一定一口都没吃,拉着人坐了下来,同她说起了一整天的见闻。 “明儿我跟你一起去。” “不用,”颜霁抱着她的胳膊,“明儿我背着竹篓去,两三趟就能背完。” “也成,”娄氏略想了想,“那我给远山道长做些菜馍馍,你带过去,也算多谢他把这些药草给咱们。“ 这是应当的,颜霁点了头。 进到屋内,一眼也不曾瞟向西间,径直进了东间。 “晚娘,你该同那茯郎君施礼的。” “我同他施什么礼?” 颜霁不解。 “我们并无任何关系,本就是陌不相识的两人,日后也会分道扬镳,即便他真的是什么贵人,又何故要去同他攀扯关系?”魔.蝎`小`说 k.m`o`x`i`e`x`s.c`o`m 9、第 9 章 次日一早,天刚破晓,淡青色的天穹渐渐消退,颜霁便去了后山,捡柴挖野菜关乎生计,是每日的头等大事。 捡拾了大半,迎着了了晴空,匆匆返家。 娄氏在厨间忙着做饭,她坐在灶下边烧火边劈柴。 正忙时,听得门外有人喊道,“娄婆婆!项姐姐!” “云儿来了?”颜霁起身还未起身,人已经跑了进来。 “我阿舅也来了,来给你送药草的。” 说话间,只见那架马车缓缓停在门外。 颜霁上前,“怎么这么早来了?” “不早了,”沈易掀开青布帘子,“昨夜你走的匆忙,想着夜深了不便来打扰。” 他本以为晚娘昨日是生了他的气,会不愿见他,没想到她毫不在意,还特意问起了远山道长。 “远山道长到底生的什么病?昨日随着咱们下山时瞧着不似山上严重。” 沈易如实说道,“应是伤寒,昨夜我阿父又诊了脉,重新开了药,服下后好了很多。” “那便好,”颜霁看着沈易的神色不似有假,也知即便有假,她一个无干无系的人,又何必多问? 两人说着,搬起药草往院内走去。 “等会儿你将我阿娘做的菜馍馍与他带回去罢,也算替我谢谢他的赠草之恩。” “谢他作什么?” 潘云儿不解,“我阿公救他,给你药草如同给我阿舅——” 这话未说完,便被沈易拦了下来,“云儿,你莫要贪玩,早些回去罢,你阿公一定在家等你的。” “那你呢?”潘云儿歪着头问他。 沈易放下最后一盆,“我把这些药草种完便回。” “擦擦汗,”颜霁递过去一张手帕,“你也回罢,这些我自己种就行了,你那儿也离不了人。” 沈易看着她递来的手帕,面红心跳,至于这些话一句也没听进耳中,迷迷糊糊的就点了头。 院内发生的一切都未逃过裴济的耳目,他冷眼旁观,透过窗间看那那粗鄙放荡的小娘子似笑非笑,眸中的轻蔑毫不掩饰。 光天白日,毫不避讳,竟将贴身之物如此随意赠予他人,如此蠢笨,岂能是裴泓派来的细作? 蹲在树下的颜霁毫不知情,忙着移栽十几盆药草,浇水施肥。 “吃饭啦!” 娄氏喊的一声,颜霁还未起身,只顾得低头浇水。 再喊,颜霁还未听见。 “不吃饭了?” 娄氏从厨间出来,看着那蹲在地上的小娘子忙得两耳不闻窗外事。 颜霁仰头,对娄氏笑了下,“这就来!” “小脏猫!” “什么?” 娄氏笑着摇了下头,“满脸的泥,快去洗洗!” 闻言,颜霁呆呆傻傻的伸出手摸了下,脸上却是愈发脏了。 “帕子哩?” 娄氏拉着人走到水井边,朝她伸手。 “哎呀!”颜霁拍了下脑袋,清醒过来,“刚刚给小沈先生擦汗了。” 娄氏一惊,“你把帕子给小沈先生了?” 颜霁点头。 “没要回来?” 看着娄氏大惊失色,颜霁这时也反应过来了,却也不慌不忙,“我等会儿送菜馍馍,趁着时候寻他要回来便是。” 娄氏点了头,也只有这个法子了,还是忍不住对她多嘱咐两句,“下次可得记住了,女子用的物什可不能随意给了男子,若是叫外人知道,要坏名声的。” 颜霁虽然从内心深处厌恶这种处处桎梏女子的礼教,可依然能理解娄氏生存在这个时代所产生的担忧,便也安慰她,“小沈先生应该不是那种人。” “话虽如此,可以后也得记住了。” 颜霁点头,娄氏的话儿却不见停。 “日后成了婚,更要时时小心,女子的一切皆是夫君所有,若是被人捏住了话柄,传出了风言风语的,可是要把人逼死不成……” - “项姐姐,”潘云儿一眼看到了人,忙说道,“我阿舅在外铺哩。” “阿婆做的菜馍馍,还有没有胃口?” 颜霁点头,将手中端着的小布包袱解开给她看。 “这就是远山道长念的菜馍馍?” 潘云儿很是好奇,她自小生活在沈家,沈家的日子比着一般庄户人家好上许多,更不提娄氏这孤儿寡母的,她哪里见过野菜馍馍? “我能尝尝吗?” “就是给你们吃的,算是多谢你和你阿舅,还有远山道长,”颜霁拿出一个,递给她。 “远山道长也在外铺吗?” “没,”潘云儿咽下一口,忙摇头,“跟我阿公在后院下棋哩。” “慢慢吃,”颜霁给她拍了拍胸口,“若是还想吃明儿我再送。” “好——” 沈易出声,打断了两人,“晚娘。” “你们走得急,”颜霁将手中的小布包袱递给他。 沈易接过,感受着手中的温热,却不好同云儿一般失礼。 三人一时无言。 潘云儿眼珠子在两人间来回滴溜溜的转,笑眯眯的说,“我给阿公他们送去。” 说罢,躲过沈易手中的小包袱,一溜烟跑了。 颜霁这时才开口,“小沈先生,那个手帕......” 沈易顿时浑身僵硬,面上迅速染了红,蔓延至耳根。 “我......我当时也忘了还给你,等我洗完再还你......” 一句话说的七零八碎,沈易仿佛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扑通扑通的,似乎就要跳出来了。 “没事,”颜霁并非没有意识到他的异样,却只能视而不见,“我回去自己洗就行。” “那好,”沈易结结巴巴,此时也只能点头,“你进来坐会儿,我这就去取来。” 颜霁随他进到店内,随意坐下。 这厢沈易快步回到内院,进了卧房,将放置在枕下的荷包取出,解开绳结,将那方手帕轻轻取了出来。 - “项小娘送来的?” 远山道长净了手,取出手帕细细擦拭着指尖。 “对,”潘云儿点头。 “可说什么了?” “说谢谢你。” “还有别的吗?” 潘云儿想了下,“项姐姐还说谢谢我。” “谢谢你?”远山道长摇了摇头,“你这么个小丫头,谢你作什么?除此外,再没别的了?” 潘云儿看了眼一旁苦思冥想的阿公,又回想起阿舅交代的话,坚定的摇了头,“没了。” 远山道长似乎看出了她的谎话,笑眯眯的说,“撒谎可不好哦!” 潘云儿被他吓了一跳,扔下菜馍馍便跑了。 - “那我便回了,”颜霁收下手帕,起身离开。 身后的沈易盯着离去的身影却久久未动,神情恍惚了一整天。 “你阿舅傻了不成?” 远山道长半倚着树干,吐了口中的瓜子皮。 “我阿舅才不傻!”潘云儿有些怕他,却还是下意识的维护她阿舅,她不知阿舅到底怎么了?可她知道,一定跟项姐姐有关。 远山道长一语中的,“看来襄王有意,神女无心啊!” “谁说的?”潘云儿可不赞同,“这附近可没人能比得上我阿舅,相貌俊朗,风度翩翩......” 说着,她脑海中猛然回忆起了那张脸,“那......只有他了......” 远山道长头也不抬,又抓一把瓜子,“谁?” 可没人回答他,潘云儿已经跑了出去。 颜霁忙完院内的药草,已是下晌。 擦了擦额上的汗珠,颜霁感觉后背已经湿透了,衣服贴在身前,黏腻不堪。 “阿娘,你要不要沐浴?” 坐在屋檐下绣着手帕的娄氏一听,便是摇头,起身低声问她,“可是晚间再洗?” “夜里天该凉了,”颜霁看了眼天色,“这会儿也不早了,正好做了饭烧点水。” 娄氏要拦她,这会儿天还大亮,离夜深还早哩。 “晚间再洗,这青天白日的......” “不妨事,我去东间,”颜霁实在忍不了穿着这身被汗水浸湿的衣衫等到天黑了。 说着,便往锅中添水。 待水烧好,拎了两个半桶放置在东间,拉上窗边的青布帐子,阖上门。 颜霁终于褪下了黏腻的衣衫,浸湿的手帕擦在光滑的肌肤间,水珠滑落,留下一道道细腻的痕迹。 贫家无大桶。 颜霁半倚着小几擦拭两遍,便穿上了干净的衣衫。 这已是最好的享受了。 颜霁想,待她攒够了钱,定要买个大桶,好好跑个热水澡。魔.蝎`小`说 k.m`o`x`i`e`x`s.c`o`m 10、第 10 章 金黄色的光晕影影绰绰的映在那道纤细的身影上,远远瞧着,似乎镶嵌着一层彩色的亮边,层层叠叠。 床榻上的裴济眼睛半眯,目光透过木窗,落在了窗外的背影上。 颜霁倚坐娄氏身旁,半干的长发散落在身后,身后的娄氏拿着布巾轻轻为她擦拭,正昏昏欲睡时,听得娄氏缓声说,“这会儿洗了也好,睡前就干了。” 颜霁身子一软,趴在了娄氏两腿间,嘴角微微勾起了弧度。 “等会儿给你也洗洗罢?” “不洗了,”娄氏放下一绺,又换一绺擦拭起来。 颜霁睁开眼,转过头,仰着看她,“我给你洗,保证给你洗的舒舒服服的。” 说着,颜霁也不用娄氏再擦了,生怕等会儿她就变卦,爬起来就去端水。 木盆放好,置在小几上,人坐在小凳上,略低些。 安置好,颜霁便挽起了袖子,不由得娄氏拒绝,便将束发的木簪布条一并解了下来。 “我洗了,可得闭着眼睛,别淋了眼睛。” 颜霁一声通告,得到娄氏的点头,两手便半捧着温水,一点点淋在娄氏发间。 古人洗发与现代有所不同,摘些皂角,在水盆中反复揉搓,杂质滤出,剩下的水无需旁的添加剂,就能直接洗了。 当然,娄氏最初推荐她使用的是每次烧火后燃尽的草木灰。 颜霁从不知草木灰可以洗发,对它的用途还停留在将其装在布袋中,垫在身下,以防月经泄漏。 “阿娘,我从前来过月事吗?” 穿越至今,颜霁还没注意到这个问题。 按照她所学的生理知识,原身这个年纪应该来月经了,可事实却是这两个月,原身还从没有来过月经。 娄氏被她的问题惊得睁开了眼,皂角水不察,竟流进了眼角。 颜霁见娄氏抬手揉眼,忙舀了瓢凉水,“别动,我给你用凉水冲冲。” 娄氏依言,颜霁净了手,一点一点凉水冲过,反复几次。 再度睁开,看着娄氏泛红的眼睛,颜霁有些内疚。 “不妨事,”娄氏同她眨了眨眼,“这不是好好的,阿娘还等着你洗哩。” 颜霁点头,手中愈发小心轻柔,却又再度问起。 “阿娘,我可来过月事?” 娄氏心知她恢复神智时日尚短,却还是被她的问题一次惊讶的不知如何作答是好。 顿了又顿,才压低了声音,“有一年了。” 一年,照常理说每次间隔该正常了。 “多久一次?” 娄氏被她追问的简直抬不起头了。 “两三个月。” 颜霁这时才明白,十六来月经正常,不过两三个月一次,她不太能肯定。 不过,周期正常,应无大碍,或许是原身营养不足所致。 日后慢慢加强锻炼,补充好营养,一切就都好了。 为娄氏收拾妥当后,夜幕渐浓,青色的天空交杂着一层淡蓝色薄雾,点点星光照在地面上,整个项家村安静极了。 关上木门,上好门闩,颜霁端着煤油灯一一察看。 “项小娘。” 颜霁直起身子,转头看向那个被她忽视的人。 “烦请你明日烧桶热水。” 闻言,颜霁转头便走。 不想身后的人,没完没了。 “伤口已经结痂了。” 颜霁充耳不闻,吹灭手中的煤油灯,东间小门随手一关,径直上了床。 置身于黑夜的裴济却是握紧了拳头,凝视着那扇小门,垂下的睫毛在眼底留下一片重重的阴影。 此女实在可恶。 因着玉佩一事,对自己两重截然不同的态度,愈发见识到此人太过刻薄贪财,这几日冷脸相对尚且不提,如今竟敢直接视若罔闻。 有朝一日,她该见识见识自己的手段! 颜霁丝毫不知,此刻正躺在床榻上,搂着娄氏的胳膊睡得呼呼的。 院内的药草直起了腰,不再枯萎,颜霁日日观察,浇水施肥,忙得不可开交。 等到换药之日,颜霁解开布结,褪去粗布,刮掉药草,见那两处伤口果真如茯生所说,已经结了痂。 裴济这时适时说道,“烦请项小娘烧些热水。” 说话间,那块久不见天日的玉佩重新露了面。 “这玉佩还请项小娘收下,暂作抵押。” 颜霁听完,轻笑了一声,“你以为我是因为这个玉佩才不给烧水你沐浴的吗?” 裴济沉默以对。 而对上男人眼睛的刹那,颜霁就伸出了手。 他一手递来,她一手接过。 既然他这么认为,也并无不可。 银货两讫,是最干脆利落的关系。 本就如此。 自己将他捡回家,为他拔箭治病,他为自己想出草药挣钱的法子,如此一来,两不相欠。 若真如娄氏所言,他是个贵人,日后用这玉佩换些银钱,岂不妙哉?更何况,这本来也是她把人救回家的目的,她又何必跟钱过不去? 颜霁理清思绪,说服了自己,立刻为他烧了热水。 “水在这儿,布巾你拿着。” 颜霁扔下话,转身便要离开。 “等下!” 颜霁在转过身的瞬间,立刻挤出标准的八颗牙齿微笑,“怎么了?” 男人不语,只是一味地拍了几下床。 颜霁心领神会,走到床边,将双腿挪至榻下,等着男人的胳膊压在背上,紧紧咬着牙,用出浑身力气,一把将人撑了起来。 坐在屋檐下的娄氏偶然一看,却见她正扶着人一步步挪动。 “怎么了?” 娄氏撂下绣棚,忙快步进屋。 “没事,”颜霁咬着牙,“阿娘,你把那床上的被褥掀起来,留点地儿能坐下就行。” 娄氏见她支撑得辛苦,也来不及多说,匆匆掀了被褥。 “坐!” 颜霁扶着人往后倒腾了两步,再也支撑不住,两人一起倒在了床榻上。 贴近的脸,压倒的身体,原本应是一片旖旎,却被颜霁一声怒吼,消弭散尽。 “起来!” 娄氏将两人扶起,拉着颜霁匆匆出了屋。 “你怎么不喊我?下次再不能同他这般了,教人瞧见怎么是好?” 娄氏一通叨唠,颜霁却一句也没听进去,只盘算着明儿要不要去抓点小鸡崽回来养。 “知了,知了。” 娄氏见她竟丝毫都不上心,更不放人了。 “阿娘,你不信我吗?我与他没什么见不得人的,他自愿交钱,我尽力伺候他,多合算的生意。” 娄氏再次从颜霁手中见到那块玉佩,心知是无法再同她说了。 “阿娘,你不用担心,他养好伤自然会离开,咱们还过咱们的日子,明儿我想着去抓点鸡鸭崽子养,你说好不好?” “好,好......” 贫家沐浴,条件简陋。 裴济只披着那身衣衫,腰间松松垮垮,被那女子扯开的衣襟,露出了大片冷白的胸膛,墨发湿腻,残余的水珠顺着修长的脖颈缓缓下滑,又渐渐没入衣间。 颜霁进屋,看到的不仅有一地的狼藉,还有端坐在床榻前,浑身湿透的男人。 水珠挂在他的睫毛上,微微泛着光,随即滑落,沿着他棱角分明的脸庞,继而经过喉结,又一路向下,一直消失在衣衫上。 她莫名的咽了下口水。 这个男人,生性多疑,不堪信任,脾气臭,爱折腾,臭毛病多的数不清。 可就一条好:脸长得不错,身材更不错! “咳咳!” 在他那即将要杀人的阴沉目光中,颜霁回过了神,微笑服务。 “没事你休息罢。” 说着,最后又扫了一眼,才端着盆略带不舍的出了门。 颜霁没想到,自己这么近距离的接触湿身男人,竟然会是在这种情景下。 “刚才应该多看两眼的。” “什么?” 颜霁立刻摇头,“我想着去牛儿家看看鸡鸭......” “成,”娄氏将人放走,“可是先去看看,明儿再去买,别跑远了。” 寻了个借口,颜霁也不得不去看看情况了,她手头上的钱不多,就每日采的那些药草换的,不知能买几只鸡鸭? 要去牛儿家,还得先去沈家药铺找潘云儿搭线。 “好,我带你去!” 潘云儿答应的痛快,两人直奔目的地去。 “项姐姐,”潘云儿忍了好久,看着她阿舅吃也吃不下,睡也睡不好,心里难受极了。 “怎么了?” 颜霁见往日最是开朗活泼的她此刻皱着眉头,不知道是什么大事? “你,”潘云儿鼓了鼓勇气,“你不欢喜我阿舅吗?” “什么?” 颜霁惊讶她怎么会问出这样的话,却只能回她,“欢喜啊!你阿舅是个好人,也是个好先生,咱们这十里八村的哪有不欢喜你阿舅的?” “不是,不是,”潘云儿一时说不明白,急得挠头。 “不是这种的,我阿舅就只欢喜你一个人。” “你呢?你也欢喜我阿舅吗?” “还是,你家的表哥?” 颜霁无从回答,她问得太直白了。 潘云儿按照远山道教的,一字一句不曾落下。 “你可要看仔细了,那项小娘子若是红着脸蛋儿低着头,你便无需再问了,心中一定有你阿舅,若是不然,那你阿舅就惨了......”魔.蝎`小`说 k.m`o`x`i`e`x`s.c`o`m 11、第 11 章 看过鸡鸭,颜霁将潘云儿送回了沈家药铺。 “项姐姐,你坐这儿等会儿,我这就去喊我阿舅。” 潘云儿欢喜极了,她还以为自己为阿舅立了大功,却全然忘了远山道长的那番话。 潘云儿的一番话令颜霁明白,定是那方手帕的事儿让沈易误会了。 果真被娄氏言中了。 她自己是没有结婚的念头的,原以为自己不作回应,同他来往时也多加注意,必是无妨的。 不想,一方手帕又惹出了许多事来。 听云儿所说,因着沈易被自己要回了手帕一事,竟然惹得他这几日神志萎靡,毫无精神,连坐馆诊脉也行不得了。 颜霁明白于沈易而言,此刻就是被失恋了。 可她不能继续再视而不见了,如果自己再拖拖拉拉的,那就是在吊着他了,于他于己,都不是一件好事,何不如干脆同他说个清清楚楚,两人或许还能做个清清白白的朋友。 “晚娘。” 闻言,颜霁抬头看向门边,果真如潘云儿所言,沈易短短几日瘦了许多。 “小沈先生,”颜霁同他施礼。 “云儿,”沈易莫名的结巴,“云儿说你有话对我说......” 颜霁点头。 两人相对而坐。 “我听云儿说了,你这几日精神不好——” “没,没,”沈易慌忙摆手,“你别听她瞎说,她都是......” 颜霁这时反而很轻松,对他笑了笑,“云儿很乖,我想既是因着我的缘故,总要跟你说个清楚的。” 沈易听闻此言,心里却愈发紧张,瞪大了眼睛,竖着耳朵,生怕遗漏了晚娘的话儿。 见他神情如此,颜霁只能放缓了声音,慢慢说来,“听云儿说你很早便对我有了情意,只是我从前脑子不好,也不曾记得了。想来这些时日你对我同阿娘几番帮助,也是因着此番缘故。” 沈易不知这样的话,怎么云儿也同她说了? 尤其是情意二字,听在沈易耳中,心跳的愈发快了,感觉自己的脸儿此刻一定又红又烫,脑袋都无法思考了。 颜霁不似他害羞,坦坦荡荡,“这些日子还要多谢你的好意,只是我自己的缘故,并没有要成家的打算。” 这一句话如同一盆凉水,兜头而下,将沈易的一颗火热的心霎时间浇灭了。 “可是......我不好?” 沈易连自己的心跳都听不见了,浑身上下都透出几分苦涩。 “不是你不好,”颜霁也怕自己这么直白打击了他,“是我自己的缘故,我不愿成家。” “我从没想过要同一个男人成家,我不愿遵循夫为妻纲的礼制,也不愿为一个素不相识的男人困在深深庭院,为他洗手作羹汤,为他操持家务,为他孝顺父母,为他生儿育女。” “这些我都不愿,不成家就不会惧怕因生不出男儿被夫家休弃,也不会畏惧公婆拿着天大的孝道压迫。” “更不愿这一辈子都为夫婿儿女所累,百年后墓碑族谱上只题着何人之妻,何之子母。” “我想,人活一世,只该为自己。” “有朝一日,身死百年,那墓碑上刻的仅仅是项晚二字。” “你可能懂?” 颜霁言毕,看着对面的沈易。 沈易目光凝滞,眸中带着未曾料到的惊讶。 颜霁知道她的这些想法是太过惊世骇俗的,不仅仅是对沈易,连从小养她至今的娄氏亦是如此。 更甚,在那个新时代也不是人人都能理解她的想法的,更遑论在这个封建社会了。 “所以,这一切不是你不够好,而是我自己从心底里就没有嫁人成家的念头。” 同他坦诚说完,颜霁终于松了一口气,日后再无须背负着他的情意了。 沈易静静呆坐着,诧异的神情凝固在脸上,心中虽不似早先忧愁难受,却也欢喜不起来,一时竟不知如何表达,恍惚间,听得晚娘又道,“我想着,这世间的男女之间并非只有一种情意,你助我颇多,我也心存感激,心中一直将你当做我的好友......” 话尽于此,颜霁起身,剩下的还得他自己想清楚。 被潘云儿拉着隐藏在门后的远山道长躲藏不及,却被撞了个正着。 颜霁施礼,“道长,云儿。” 远山道长点点头,面上竟不见一丝被人抓包的心虚。 潘云儿却是着急,拉着颜霁说,“项姐姐,你别怕,我阿公很好的,不会让你做活的,我阿舅也是,他最欢喜你,怎么会让你受苦?” 回过神来的沈易匆匆赶来,“云儿,莫要缠着你项姐姐,这些不是......不是......” 颜霁却极是温和的摸了摸潘云儿的双丫髻,“不是你阿公阿舅不好,我还同你阿舅是好友哩,是罢?” 对上颜霁的笑容,眉眼微弯,颊边那两个浅浅的梨涡,沈易心中既痛也喜,止不住的点头,“是,是,我与你项姐姐是好友......” “小神医,没想到你欢喜的竟是个石头啊!” 远山道长从那道身影上收回目光,转而看向身旁这个还痴痴望着,依依不舍的人,拍了两下,不禁感慨,“这样通透的小娘子不恋红尘,若是入我道观,定有一番修行啊!” 自言自语好一会儿,再回头,身旁的人已经不见了踪影,只留下那个小女娃瞪着他。 “都怪你!若不是你要我同项姐姐说什么话,她怎么好端端的要来见我阿舅?” “怨我作什么?” 潘云儿却也不搭理他,耷拉着小脑袋,亦步亦趋,“这下我阿舅又要不好了!” - 春发的药草正是盛季,枝芽顶碎泥土,泛着晨雾,鸟儿衔来新绿,绕着屋檐鸣叫,树枝作的篱笆,挡住了想要出逃的鸡鸭崽儿。 撒下一把粟粒,引得鸡鸭争先恐后抢食。 颜霁蹲下,伸出手将那只跑的略慢些抢不着食儿的小鸭子捧在手中,一粒粒捏起喂它。 软黄黄的绒毛,托在手里,颜霁忍不住摸了一遍又一遍。 这几只小鸭子再养大些,便能放到后山,自己个儿下河觅食了。 过得四五个月,就能下蛋了。 看着这么些可爱的小崽子,颜霁心软得不得了。 “旺财!” 颜霁看着跑过来故意吓小鸡的田园犬,一把揪住它的后脖颈,拎到屋檐下。 “再吓他们,等会儿就不给你饭吃了!” 旺财看了看她,躲在娄氏身后,一点也不害怕。 颜霁撵了几趟,可是没追上,倒把自己累的气喘吁吁。 “一只狗儿,”娄氏看着他们闹,不禁摇头,“帕子快绣完了,这几日可得进趟城了。” 颜霁点点头,正好这些日子攒了些银子,买几块布做几个新的月事布,娄氏那几个月事布瞧着破烂的不成样子了,也不知道这副身体什么时候来? 原本走小路进城不算太远,可自打听茯生说这附近闹什么匪患,她也不敢再走小路了。 管道人多,却是绕的远了。 待颜霁看见城门时,高悬空中的太阳已经在头顶嗡嗡转,营营扰扰的,额上已现了汗珠。 眼看着时候要过了,颜霁忙提步跑了起来。 待听见一声怒吼,猛的刹住脚步,却是一个踉跄扑倒在地,眼前只见一骑快马残影飞奔出了城门,徒留满地尘土,不由得掩面咳嗽,又听得行人抱怨,“赶这么快,莫不是出了什么大事?” “谁晓得?搞不好又要打仗了。” “这些日子不安稳的很,听人说前些日子从河东上游流下来的水都被血染红了……”魔.蝎`小`说 k.m`o`x`i`e`x`s.c`o`m 12、第 12 章 城中热闹非凡,街道两侧房摆满了摊贩,杂货器物琳琅满目,摊贩的叫喊声不绝于耳,沿崇化街向西而行,进到乌鹊巷,街道缩窄,垂髫孩童追着跑进巷内,沿弦歌街越过飞浦桥,隔岸便是娄氏交代的绣云坊。 照娄氏交代,不去前门,绕过店铺寻到后门,正见一位妙龄女子出门来,颜霁忙跑了过去,“请问小娘子,康妈妈今日可在?” “哪来的小叫花子?” 颜霁拱手解释,“我是受人所托来寻人的。” 这小娘子颇有些厉害,“寻人自该去寻人的处,在我们这儿堵着算什么?” “我来寻康妈妈的,前些日子她就在这儿做工——” 还未说完便被打断,“什么康妈妈?她那样欺上瞒下的人,早被撵走了,你若是寻她,不如去她家中来的快,休得在此扰乱!” 宝珞,何事喧哗?” “无事,无事,”宝珞有些心虚,忙推着颜霁便要撵了出去。 颜霁不能坐以待毙,双手紧紧扒着门,当即出声喊道,“您可认得康妈妈?我是来找她的。” 果不其然,宝珞松了手,低头而待,下一瞬人便露了面。 “小娘子,你找康妈妈作甚?” 事到如此,颜霁也只能实言告之,“我家阿母绣了罗帕,康妈妈交代每旬送来一次,因寻不到人才惹了喧哗,烦请您多见谅。” 来人极为和善,“无碍,近日我们这绣云坊新换了人,还不认得你,你这罗帕多少一条?” “小女城外项家村人士,还不知怎么称呼您老?” 颜霁知此人能做主,忙说道,“我阿母交代过,三十文一条,我给您老拿出来看看。” 说着打开小包袱,便要伸手取出一条来。 “你唤我一声谷妈妈便是,”谷妈妈说话间拦住了颜霁,“你这手?” 颜霁低头去看,这时她才发现自己的手原来已经破了皮,见了血丝,想来是刚才摔倒磕着了。 “没事,您先看看这些罗帕如何?”颜霁敛起衣衫,隔着布料将小包袱举了起来。 谷妈妈瞧见这么懂事的小娘子,心中不免怜惜,又难得这罗帕绣工不差,“你这多少条?我都收了。” “真的?太谢谢您了!”颜霁欣喜不已。 谷妈妈见小娘子如此欢喜,欢喜雀跃间亦有些长主少时的神色,不免被触动,干脆交代,“宝珞,去我那匣子里去取一吊钱来。” “这么几条,哪值得一吊钱?怕不是缎面丝面的?”小娘子嘟嘟囔囔,极不情愿。 颜霁这时也冷静下来,她也知一吊钱太多了,“我阿母只绣了二十条,您给六百文就够了,多了您老怎么好?” “不用听那小妮子的话,有我在还轮不到她做主,”谷妈妈又道,“你这手可瞧着厉害得紧,进来敷点药吧。” “不了,过几天就好了,”颜霁太感激她的好意,却也不愿过多麻烦她。 沈易便是前例。 想起她那被困荥阳,仍费劲心力将她送到此处养老的长主,谷妈妈看着眼前的小娘子愈发怜爱,“这么拖下去可得几天了,瞧着你这手水嫩嫩的,我这儿的药用了三两天便好,你且来试试。” 颜霁推拒不得,被和善的谷妈妈拉进了店内,一扇芙蓉纹窗隔开了店铺内外,细碎的日光透过檀色的帏帐筛进内间,推过半开的木门,进到后院,还未踏足,正巧撞上拿着银钱回来的宝珞。 “谷妈妈,您怎么将她领进来了?” “她手上有伤,你去将娘子赐得金创药拿来,”谷妈妈将那银钱伸手接过,递了过来,“先收着。” 宝珞站在原地不肯动身,“那是娘子特意给您留的,您贴了体己买她这几条没用的破罗帕便罢了,又何必舍了娘子的心意?” 颜霁后知后觉,忙起身,“谷妈妈,晚娘感念您的恩德,您菩萨心肠我也不能揣着明白装糊涂,我瞧着您这铺子开得不小,哪里缺几条罗帕?更不能让您为我动了自己的体己钱,我阿母这几条罗帕去哪里都能换钱,多谢您的好意,也多谢宝珞娘子明情,使我不犯此错。” 谷妈妈见此女神情坚定,愈发像她那被困在荥阳的长主,一时竟说不出旁的话来。 颜霁朝她一拜,“家中阿母还等着我归家,我便多不逗留了。” 待谷妈妈回过神来,人已经走远了,在余晖中瞧着她的影子,对身旁的宝珞说道,“这项小娘子可像娘子?” “您说咱们长主?”宝珞惊讶道,“我没瞧着像,她一身粗衣,相貌平平,笨手粗脚的,哪里像咱们长主了?” 谷妈妈摇了摇头,“不是相貌,而是气度,单这一份心性,便不似寻常小家之女,反倒像贵家之女。” 宝珞极不认同,“她一个小叫花子,不是妈妈您可怜她,谁会多与她说一句?” 谷妈妈不再多言,仰头望天,不禁叹气道,“不知长主那里如何了?” - “长主,河东颍公来拜。” 此间静谧无比,仆人紧紧盯着地面,目之所及,唯有一片淡雅的月色秋罗帷帐,帐间悬挂的流云纹垂至地面,玉香盒内置着梅花瓣瓣,散发着淡淡幽香,沁人心脾。 “召。” 听此令,仆人轻步退下。 间内恍若无人,唯有沙沙落纸声。 过得片刻,玉指轻放,青玉珐琅笔落在笔架上,面前呈出一幅雾气弥漫,群峰隐现,溪水曲环,舟船停泊的渔乐图。 端坐在桌前的女子往后一靠,“如何?” “长主画的自是好的。” “你也学会宝珞那一套了?” “婢子可学不会。” 立在一侧的宝玦失笑,挥手,自有仆人执着漱盂、巾帕奉上。 裴沅重新直起身子,盥了手,又接过宝玦捧来的茶,目光从画上缓缓移至窗前,通过那扇冰裂花格窗,望向了庭院内斑驳的花影间。 宝玦深知长主忧思,不得开解。 “长主,可要更衣?” 裴沅放下茶盏,望向庭院内来人,“无碍。” 话毕,仆人来报。 “长主,颍公至。” 裴沅微微颔首,宝玦抚手,两侧的月色秋罗帷帐缓缓落下,将人隔立在外间。 “阿姊。” 裴泓不想会被拒之门外。 “颍公何以唤之?又因何来拜?本应是我郑门下妇裴氏前去贺颍公登位之喜,不想劳您屈尊来此。” 裴泓被嘲讽的有些气恼,却还谨记阿母临行前的交代,只得忍下,“阿姊何必如此?我已同郑公言定,阿姊你贵为我河东裴氏长主,原是他荥阳郑氏亲娶,岂能贬你?” 裴沅毫不在意,“无需他贬斥,我已上表自请下堂,隔日便回东岩,你更不必多言,回你的冀州作家主去罢。” 说罢,起身便去。 两侧仆人随即挽起月色秋罗帷帐,只见紫绡翠纹的裙裾从眼前经过,所行之处,散着淡淡幽香沁入心脾,仆人不敢动作,却愈发恭敬。 外间的裴泓已然气急,顾不得外庭众人,便要闯进内间,却被人拦下。 “阿姊为何要回东岩?莫不是我作家主你不如意?你心中只当那裴济你兄弟不成?” 行至一半的裴沅顿足,长叹一声。 “不知你还可记得阿父临终前的遗言?” “亲正人,行正事,闻正言,勿为小人所诱,勿为邪说所惑,兄弟宜亲,贤臣宜保,绵延宗族裴氏之庆也。” 裴沅言语坚定温和,眸中却不见光彩,薄唇轻启,“你为登大位,与伯渡生死相争,不记前言,损裴氏百年基业,我愧对阿父,从此与你不再相见。” 裴泓微微颤抖,如同山峰崩塌般嘶吼,“阿姊,他已经死了,河东裴氏绵延千百里,尽在我一人,你还要与我如此?” 裴沅微微摇头,嘴角带着一抹苦笑,不再劝说,“临别前,我再赠你一言:卢氏此人,不可尽信。” “裴沅!”裴泓愈发恼怒,推开仆人,撕开碍事的秋罗帷帐,一把扔开,看着背对他的裴沅,厉声吼道,“阿母果然言中了,你从始至终都只当那裴济是你的兄弟,如今连我和阿母都不认了。” 裴沅却不再多言,向内行去,发髻间插着的步摇,随着她的脚步轻轻摇曳,嘴角微微含笑,通身皆是一丝不染的淡雅,映衬着她端庄而高贵的气质。 留在原地的裴泓气极,不住的斥道,“除名!除名!自今日起,你从我裴氏除名!”魔.蝎`小`说 k.m`o`x`i`e`x`s.c`o`m 13、第 13 章 颜霁沿着飞浦桥,又过弦歌街,凡是那衣料铺子,都进去问询一遍。 “请问,您这儿可收绣好的罗帕?” 听那小娘子的话,想是那康妈妈偷瞒着主人家做的这偷买手帕的勾当,如今被主人家查明,撵回家去了。 如此一来,娄氏这绣手帕挣钱的营生便是断了路。 颜霁不觉失望,反而松快许多。 娄氏的哮症本就时好时坏,日日夜夜都捧着那绣棚不松手,劝她几次都不肯罢手,如此她也能多歇歇了,这旬摘得药草换来的银钱抹去花销,还余下足足一吊钱。 至缴税之日,还有三月,再攒一吊并非难事。 此番逗留,一是为着手帕,既是这手帕已然绣了,能换些银钱最好。二是为能看看情况,几家对比,买些小碎布料。 原是想着与康妈妈相熟,向她讨要些最好不过了。 不知问了几家,走得腰酸背痛,腿脚发麻,总算寻到了一家。 “你这帕子怎么卖?” “原是四十文一条,这些您若是都收了,给您稍稍便宜些。” 颜霁问了几家,方才知晓康妈妈收的这价格比着旁人家的已是压了许多价。想来,娄氏也心知肚明,只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四十文?”主人家摇了摇头,“太贵了,小娘子你便宜些。” 颜霁故意说这么高,原本就给了对方还价的余地。 “这二十条您若是都要了,我一条便宜您两文,如何?” 主人家放下手帕,仍是摇头,“还是太贵。” 颜霁哪里不明白这一套砍价还价的流程,便也接道,“您看看这绣活,多细多密的针脚,您往出卖倒手也得赚一半不是?” 这主人家见她如此老道,也不是个新手,便也不磨蹭,干脆的很,“你再便宜点,我都要了。” 颜霁心知这便稳了,“既是您诚心买,一条再给您便宜两文,这可是最低价了。” “再便宜一文,”主人家继续下压,“也好歹给我凑个整。” 二十文本不是小数目,足够她买一斗米了,但比着原定的三十文一条也算不亏,心一横,答应了下来。 “成!” 一手交钱,一手交货。 颜霁数清楚钱,主人家验好货。 “这些碎布头子您可还有用?若是没用,您送我可好?我瞧着您也是要扔的,我捡了省得您再跑一趟了。” 她早盯上了这破篓子里的碎步,颜色繁杂,大小不一,做不了旁的,挑挑拣拣应该还能做几条月事布。 “拿去罢,拿去罢,”这主人家自觉也占了便宜,听着几句客气话,便也松了口。 “多谢阿姊,你真是个好心人!” “唤什么阿姊?瞧着你比我家大女也大不了几岁,唤我一声蒋妈妈便是,日后再有手帕,还拿我这儿来。” “我知了,多谢蒋妈妈。” 银钱贴身放好,碎布料放在竹篓中,还得再去买些米面。 家中多添了一口人,米面消耗的快了很多,茯生那人无所事事,却吃得极多,顶得上她和娄氏两人的饭量了。 回头得想想,给他找个活做了,一个大男人怎么能吃软饭? “米价又涨了?” 还没踏进粮行,便听得抱怨纷纷。 “你还不知哩,不止是米,面,盐,都涨了。” “好端端的,涨什么价?” “谁知道?听说方才城门口又贴告示了,等会儿咱也去看看......” 颜霁老老实实排着队,张大了耳朵接收着四面八方的消息。 “我排着队怎么又涨了?” “多少了?” “二十五文了。” 此言一出,原本站在门外排队的众人顿时乱作一团,哄闹起来。 颜霁抬头去看,前面还有两人,身后不知何时又来了许多人。 “我们好好的排着队,怎么说涨就涨?” 店内称米的伙计两手一摆,“物以稀为贵,您不买请回,自有买的。” “你这说的什么话?” 那人说着就要上前去撕扯,被同行的人拦了下来。 “别跟他一般见识,咱们不买今儿回去吃什么?少买些过几天再看看情况嘛。” 那伙计高高在上,“到底买不买?” “买,买,”那人掏了钱,“来两斗。” 颜霁想起方才离去的两人说起的告示,又回想起自己差点撞到的马匹,心里顿时生出一股不好的预感来。 这种种迹象,似乎都昭示着动荡,粮价骤然上升,除去商家的饥饿营销,想来就只有一种可能了。 ——战争。 “小娘子,你买多少?” 颜霁回过神来,“我也买两斗。” 照惯例,买一斗也够她与娄氏吃两个月了,如今又添一人,以她一人之力,两斗尚且能背得动,也不会在众人间显得太过突兀,省得被不怀好意的人盯上了。 背着沉甸甸的竹篓,颜霁从水泄不通的粮行里挤出来,擦了擦额间的汗,又顺着人群往城门方向走去。 果真,还未出城门,人流已经汇聚在了各个市集口,举目四顾,街道两旁的店肆竟显得空空荡荡,待出了城门,城墙外的围观人群亦是一层又一层。 颜霁没有上前,停在茶摊前,听得来往行人议论纷纷。 “这世道,可不好过咯!” “上头可想着法子从咱们口袋里掏钱,米面涨价暂且不提,连这小儿女的婚事也管得愈发紧了。” “可不是?我家那婆姨还说等明年再给小女寻人家相看哩,这下可好了,再不抓紧就成了烫手的山芋了。” “寻了人家能如何?昨儿还听说冀州调了兵,不知又去哪打仗了?好好的小子,都扔战场了。” “唉!这些士族争权夺利,倒把咱们往绝路上逼。” ...... 颜霁想着这些话,心里也打起了鼓。 看来,她的推断没有错。 米面涨价,是一场战争爆发前的最后警示。如今王朝天子无力,士族相互争斗,屯田征兵,赋税徭役日益繁重,底层百姓度日维艰,来往消息不便,如今传播到底层,人尽皆知,想来战争或许已经一触即发。 这样的事,颜霁无力思索,她只能暂且将她与娄氏二人的生计放在首位。 重新背起竹篓,慢慢走到城墙边,站在外围,细细看着那几张告示。 “制女年十五父母不嫁者,使长吏配之;十七不嫁者,罚五金;二十不嫁者,家人坐之。” 旁的颜霁都没看进心里,只有这一条限婚令,与她切身相关。 原身的年纪正好十七,若是照着前例,只需上缴两吊银钱足矣,原以为再攒一个月便无忧虑,如今这一番告示直接提至五金之多,短短半个月,她去哪里筹这么多来? 颜霁兀自想着,背着竹篓,慢慢走向了项家村方向。 如今她手中的银钱再加上此次进城卖掉帕子换来的,也不够两吊钱,即使再向娄氏借点,也凑不够五金。 对! 茯生。 他的玉佩应该值不少钱,如果能去当铺抵押,或许可以解此次燃眉之急。 除此之外,她想不到还有什么别的方法了。 颜霁迎着慢慢被灰暗侵蚀的晚霞,踏进了这座茅草小院。 趴在娄氏脚边的旺财早早发现了颜霁,立刻甩着小尾巴跑了过来,娄氏放下水瓢,朝她走来。 “怎么买这么多?” 颜霁弯腰,在她的帮助下卸下竹篓,“听人说似乎要打仗了,粮行的米面都涨价了,我想着多买些放起来。” “怎么没带绣布?” 颜霁坐在凳子上,一时半会儿直不起腰。 “那康妈妈收帕子的事儿似乎瞒着主人家,这次换了人,人家那儿也不缺,我想着正好你能多歇歇,就没再寻了。” 娄氏点点头,面上却欢喜不起来。 颜霁注意到了,搂着她的胳膊腻歪,“有我养着你,还担心啊?我可是累得直不起腰了,肚子早饿瘪了。” “知了,”娄氏给她理了理额前的碎发,“去东间躺会儿,阿娘这便给你做饭。” “好。” 一觉醒来,夜幕低垂,一轮弯月不知何时已经悄然升起,悬于柳梢之上。 颜霁伸了个懒腰,挪着步子,看了看篱笆内的鸡鸭,进到屋内,还未喝一口水,却又听得坐在床榻边的人闷声咳个不停。 眉头皱了又皱,这个成天吃白饭的人莫不是又病了? “你怎么了?”魔.蝎`小`说 k.m`o`x`i`e`x`s.c`o`m 14、第 14 章 顺着他的视线,颜霁注意到了自己的衣衫,她双手拽着,细细查看一番,才发现早间跌倒时,膝盖处被撕出了个洞,旁的再无异样。 “这个吗?” 颜霁指着撕裂的洞再问,床榻间的男人却是隐晦的往上看了两眼,随即转了头,垂眸不语。 低头再看,没发现什么奇怪,心里却疑惑。 “阿娘,你看看我身上还有别的洞没?” 颜霁伸开臂膀,大大咧咧扯着腿,站在娄氏面前。 “这是摔着了?” 娄氏一眼发现膝前的烂洞,忙近前看内里的腿,“可是见血没有?” “没,”颜霁不愿她担心,手上那点子血早被她归家时在后山河边洗干净了,“就是我跑得太快了,没看清路。” “可别急,下次慢慢的……”娄氏唠唠叨叨的与她说着,将人转过身来,才看见她两腿间渗出的一片血迹。 “傻女子!” 颜霁还不明所以,便被娄氏遮掩着,避开茯生,悄悄进了屋内。 “怎么了?” 直到娄氏将她身上的那层外衫脱下来,颜霁才意识到这具身体来月经了。 不疼不痒,就是那点腰酸难受,她也以为是背着那两斗米走路太多的缘故,怎么也没想到突然就来月经了。 “好好暖会儿,可不能再跑了……” 娄氏为她仔细掖过被褥,又洗了衣衫,方才坐下,从那竹篓中挑选起来,若有合适的,能缝些月事布来。 颜霁整个人都被窝在被褥里,只露出个头,看着那刚刚洗去血迹的衣衫被搭在屋内,有些不解。 “阿娘,外头风大,吹一夜就干了,搭屋里可是阴湿湿的。” “这怎么好搭外头?教人瞧见了,少不得……” 看着娄氏欲言又止的模样,颜霁大抵明白了。月事于时人而言,应当是秽物。 方才茯生的委婉提示,可见一斑。 这具身体虽然有些营养不良,但来月经时的不适却并不严重,或许是从前娄氏没有让原身受过寒凉。 装了草木灰的月事布用不习惯,几步路颜霁走得别别扭扭的,总不大适应。 此事暂且不提,另有要事待办。 “伤口已经痊愈,日后无需敷药了。” 半倚着床榻的裴济微微点头,侧目一瞥,却不想人不同往日般一走了之,反而迈着细碎小步,一步一歪,竟挪到了自己跟前。 裴济微微抬眸,颇有些好奇,到底有何事能让这小娘子难得坐下? 颜霁并非没有注意到他的打量,皱了皱眉,忍着异样坐在了床榻边的小凳上,从他那幽深不见底的眼中,捕捉到一丝难以察觉的探究意味。 颜霁面上镇定自若,心中还有犹疑。 虽说瞧着他不是个什么好人,可那玉佩他也曾亲手交递,却被她果断拒绝,如今再度开口,总有些尴尬。 “那个……” 对上他那双黑沉沉的眼眸,颜霁轻咳两声,给自己鼓了鼓劲儿。 他不是好人,自己难道就是好人了吗? “你在我家白吃白住了两个多月,房费食费什么时候付?” 这是个很正当的理由。 裴济挑着眉,似笑非笑。 “还有药费!” 颜霁看他嘴角扬起的那一抹淡淡的微笑,双眼定定的看着她,却觉得愈发心烦。 “你不是想吃白食罢?” 颜霁双手抱臂,半仰着头。 裴济的笑意在脸上肆意蔓延,带着微不可察的轻蔑。 “多少银子?” 颜霁愣了下,未曾想到他会如此痛快。 “三吊钱,每旬一吊,我也不多要。” 说罢,颜霁便伸出了手。 “可我现在没钱。” 他说的很慢,声音很沉,可面上仍带着那股子笑,颇有点挑衅的味道。 颜霁被气到了! 她不忍了! “那就把你的玉佩交出来!” 裴济的眼角弯了弯,这小娘子拐弯抹角,终于把心里话说出来了。 “上次我主动给,你不是不要?” 颜霁顿了下,“那是我没想到你这日日吃的这么多,还要沐浴,换药,这么多事儿哪户人家怎么能养得起你?” “至今日,院内的药草栽种已有两旬,我虽不知详情,大抵估算,抹去花费,你手中少有一吊,多至两吊,应当是有的。” 颜霁不想他竟算得如此清楚,想必每株药草的沽价他了如指掌,看样子应当是个老手,不然也不会不请大夫就敢让自己这个生人动手拔剑。 “那可是我每日辛辛苦苦赚的,同你并无什么干系,你不要打歪主意!这会儿算的可是你的花费!你不要再想浑水摸鱼了。” 裴济看她被气得跳脚还不肯罢休,愈发起了兴头。 “玉佩与你而言如今也没什么用处,何必现在就要我交付?待我过些时日能走动,回还府城,必定以百金奉还,何况区区三吊钱?” 颜霁见他还给自己画大饼,直接戳破,“那夜我救你,可是你自己说的,要把玉佩抵押在我这儿,可后来怎么样?你还不是跟我阿娘告状了?如今你说的千般万般的好,我也不信你!” 裴济见她如此固执,不欲在此时与她有太多争执,将怀中的玉佩取出,又道,“这玉佩暂且押给你不是不可,只是得约法三章。” 颜霁看着他手中的玉佩,点了头。 “你说。” 裴济神色庄重,“其一,不可倒卖——” 只此一条,颜霁便皱紧了眉头,这玉佩不可倒卖,她如何能应付得了高额的罚金? 裴济注意到她的变化,随即问她,“莫不然你忘了?我将此物暂且抵押与你,日后原封不动赎回,这是你我二人约定的。” 颜霁很不耐烦了,“你说日后,日后是什么时候?莫不是要等我掉光了牙齿,满头白发?” “不出半年。” 这是裴济给的答案,颜霁却不能接受。 “半年?黄花菜都凉了!” 颜霁可没有时间再跟他耗下去了。 “我现在给你两个选择,第一玉佩给我,第二你嫁给我!给你三日,仔细想清楚!” 颜霁扔下这句话,气呼呼的踏过了门槛。 “嫁给你?” 床榻上的裴济扬眉轻笑,眼底现出一丝讥讽。魔.蝎`小`说 k.m`o`x`i`e`x`s.c`o`m 15、第 15 章 夜半时分,弯月渐渐隐去,唯有几粒萧瑟的星子闪烁在空中,青蛙的叫声和蝉鸣声相互应和,此起彼伏,扰得颜霁越发难眠,盯着床边的帷帐发呆。 已是第二日了,距那告示上的时间仅十余日。 无论明日茯生的答案是什么,她都得做好万一,救自已于水火之中。 若是他能将那玉佩交来,去当铺里典当几钱最好不过,待她攒够了钱自然会赎回,又或是待他自拿了银钱来换亦无不可。 至于那日要他嫁来的话,不过是句冲动之言,逼他快些下定决心,他那样难伺候的人,何人能忍受? 理好脑袋里乱糟糟的思绪,颜霁才生出些困意来,下意识地翻身,攀上娄氏的胳膊,阖上了眼睛。 半梦半醒间,耳边缠绕着嘶嘶的哮鸣声,如同一组老旧的风箱拉个不停。 颜霁被吵醒,睁开眼睛,径直看向声音的来处。 ——娄氏。 此时的她双眼紧闭,浑身抽搐,长大了嘴巴,急促的呼吸着,如同一条被扔在岸边,远离水源的鱼儿,颜霁被惊得爬起,立刻伸手轻抚着她的心口,趴在她的耳边,试图将她唤醒。 “阿娘!阿娘!” 此时屋外的裴济已然醒来,那日的遇袭早已让他不得安眠,时刻保持着警惕,稍有风吹草动,便能立刻作出反应。 “可是哮症?” 裴济隔墙问道。 “我......我不知。” 颜霁心急如焚,她从不知哮症竟会在半夜时无缘无故的就犯病了。 “点灯,将症状一一说来。” 颜霁依言照做,忙下床,端着灯映在床榻内,仔细观察。 “阿娘好像喘不上气,浑身抽搐,手都蜷缩在了一起,攥的很紧,我拉不开。” 裴济了然,此病当是哮症无疑,随即交代,“将人平放,从喉处向下顺气至腹部,反复作之,若能将人唤醒最好,一呼一吸,放慢拉长。” 颜霁立刻照做。 “阿娘,你慢慢来,一口一口吸气,你摸摸我,别害怕......” 颜霁不停地唤着她,一下一下给她顺着心口,呼吸之间缓缓交替,眼眸中渐渐泛起了晶莹。 “阿娘,你快些醒来,我还没跟你学绣活哩?你不是要我学吗?我学了便给你绣只肥鸭子,等鸭子长大了,烤着吃好不好......” 肥鸭子? 屋外的裴济扶额,不想这前日还粗鄙不堪逼婚要钱的小娘子,此刻也有这般脆弱流泪的一日。想来是因着这娄氏与她为母十几载,待她和善宽仁,不似那夺他性命的卢太主残忍无良。 “晚——娘——” “阿娘!” 见她终于睁了眼,眼眶中的泪珠再也忍不住了,她在这个陌生的地方只有娄氏一个亲人,也只有她还能让她体会到父母的疼爱,不至于在这个时代里毫无希望的沉没下去。 “别——别哭——” 颜霁慌忙点头,抬手抹去了眼角的泪珠。 “阿娘,你别说话,慢慢呼吸......” 颜霁跪坐在床边,慢慢带她调整呼吸,亲眼看着她平缓了呼吸,僵硬的身体慢慢恢复,一吐一吸之间,娄氏轻轻拍了拍了她的手。 “阿娘,还难受吗?” 颜霁将人扶起,小心翼翼倚着床榻。 娄氏摇了摇头,为她展出一个虚弱的笑容,抹去她脸颊上的泪珠,“好多了,可是吓着你了?” 颜霁眨眨眼,“你没事就好,等会儿我去寻小沈先生来看看,好端端的,怎么突然就犯病了?” “不碍事,”娄氏缓了缓,“从前也有过,歇歇就好了,用不着去请先生来看。” 虽是这么说,看着她苍白的脸色,颜霁却是放心不下。 守到天色微亮,晨光丝丝缕缕透进屋内,缭绕在半空中的晨雾还未完全散尽,娄氏瞧着趴在床边歪脑袋的女子,拍了拍,“睡会儿罢,有事阿娘喊你。” 颜霁眨了眨眼睛,晃晃脑袋,清醒了精神,凑近了看她,“还难受吗?” “长不大了,”娄氏笑她,摸了摸她的额间枕出的红印,顺了下耳边的碎发,“不难受了,睡会儿罢。” 颜霁见她神色如常,才爬上床榻,安心睡了会儿。 “项氏!” “项氏!” 颜霁心头一颤,从睡梦中惊醒,顾不得思考这陌生怪异的称呼,却下意识的觉得这是唤的自己。 四处一扫,床榻内侧不见娄氏,扯开帷帐,还未下床,一眼便注意到了倒在门边的人。 颜霁跳下床,来不及穿鞋,立刻飞扑到娄氏身旁,急声唤道,“阿娘!阿娘!你别吓我!可能听见?” 裴济看着跪在地面上惊慌失措的女子,此刻虽是披头散发衣衫不整,却不似往日那般令人厌弃,倒令人觉出几分情味来。 “将人平放,指按人中。” 颜霁下意识地照做,恍恍一瞬,娄氏悠悠转醒。 “真是......吓着你了......” “我扶您上床歇会儿。” 颜霁只顾着摇头,神经紧绷,仿佛下一瞬就要裂开了。 - 安置好娄氏,颜霁再顾不得旁的,同家中唯一的男人交代,“我去请小沈先生,若有事烦请您多照看。” 裴济挑了下眉,她倒是会安排。 “可。” 颜霁施礼,“多谢您!” 话毕,提步便跑。 不多时,裴济只听得咚咚的脚步声,紧接着便见那项氏拉扯着她口中的小沈先生跑进了内屋。 沈易静静把脉,片刻,问道,“娄大娘今日可曾接近花粉一类?亦或是外出受了凉?” 娄氏无力的摇摇头,“这几日也没受凉,去后山洗衣也是挑着时候去的。” 沈易听了,略作停顿,“烦请大娘换只手,我再请脉。” 颜霁的心猛然一提,手指不自觉的握紧。 床榻上的娄氏也生出了不安,抬眸看向一直守在床边的颜霁,见她朝自己果断的点了头,方才伸出了手。 颜霁的嘴唇紧抿,眉头紧皱,目不转睛的盯着那只把脉的手,眼神中满是焦虑不安。 稍待片刻,沈易终于松了脉,拿出药箱中的银针当即施针。 十几针,扎得娄氏额间渗出了许多细密的汗珠,眼中空洞迷离,渐渐阖上了眼睛。 两人走到外间,沈易还未开口,颜霁已经等不及了,她迫切的需要一个答案。 “这可是哮症?多修养些时日可能好?” 沈易摇头。 颜霁的脑子乱成了一团,又同沈易重复一遍夜间的症状,浑身尽是不安。 沈易没有错过她眼底的焦虑担忧,可也无法隐瞒与她,“如你所说,夜间犯病应是哮症无疑,早间这次却是因着哮症引起的心疾,还好发现的早,若是晚了,只怕......” 颜霁明白了,“这是哮症引发的后疾?” 沈易点头。 颜霁又问,“怎么能治好?” 沈易如实而言,“每日施针,煎服汤药,先观察些时日,再作定论。” “好,”颜霁僵硬的点了点头,挤出一个微笑,掏出自己的小荷包。 “这些钱你先拿着,不够的我先赊账,日后我一定还你。” “你这是作什么?” 沈易摆手,“莫不是忘了你我可是好友,便是旁人我也不会这般,你还是留着。昨日进城,我才得知府城又颁了新令,你......你的银钱可够?若是不够,我那还有些,你万万不要同我见外。” 颜霁抬头,冲他扬起一个大大的笑容。 “没事,我先凑凑,不够了我再去找你。” 沈易看得心酸,她面上带笑,眼底却尽是一片苦意。 “好,我总是你的好友。” 送别沈易,颜霁仔细为娄氏掖紧了被子,才从屋内悄声踏出。 “多谢你今日的出言提醒。” 颜霁郑重施礼。 裴济微微颔首,可随即便听得,“你想好了吗?” 暗暗嗤笑一声,避而不答,凝视着她的神色,问她,“那小沈先生自有银钱借你,你又何必坚持要我玉佩?” “那不一样。” 裴济不解,“有何差别?” 颜霁无意同他一一解释,只是定定问他,“你想好了吗?” 裴济见她如此固执,暂且退那一步,“成亲。” 这下,颜霁反而惊讶的瞪大了双眼,“什么?” 裴济盯着失态的她,心中起了兴致,语调轻松极了。 “我选择成亲。” 颜霁的小算盘落空了。 她无论如何也没想到这人竟会选择嫁给她,若是昨日,她兴许还能接受,可如今娄氏这一病,正是需要银钱的时候,他怎么会选择嫁给自己?自己太善良了吗? 颜霁想破脑袋,得出一个结论。 这个男人太爱财,连自己的身子都不顾了,他难道就不怕自己...... 颜霁轻咳两声,眼睛一撇,“那个,你嫁给我可不能白吃饭,哪家的郎君可都得想法子挣钱养家,你这模样瞧着,勉强还行,可也不当吃穿不是?” 裴济脸色瞬间阴沉了下来,不知这小娘子如何能说出这样不堪入耳的话来,随机一转,嘴角露了一抹冷笑。 “既是要我入赘,自是你作主家,哪里要我养家?” 颜霁没有要来玉佩,反而被他攥住了尾巴。 “那你可得备好嫁妆!”魔.蝎`小`说 k.m`o`x`i`e`x`s.c`o`m 16、第 16 章 “还请娄大娘忍耐片刻,此穴名为巨阙穴,稍有疼痛。” 颜霁紧紧注视着娄氏的反应,见她仅仅皱了下眉,沈易便停了手,“过一炷香拔针,娄大娘可歇会儿神儿。” 娄氏这会儿精神还好,脸色较之前些日子也有了血色,“麻烦小沈先生见天儿的来回跑了。” 沈易起身,“不妨事,您把身子养好才是最紧要的。” “阿娘,您歇会儿,”颜霁为娄氏拉过帷帐,少见风凉,“我同小沈先生出去坐会儿。” 娄氏点点头,看着走出门的两道身影,不由得感慨好似相配的一对人儿。 若是晚娘有意,岂不是好事一桩?只她这女子是个犟脾性的,便是她真能劝得动,只怕他们孤儿寡母的也高攀不起沈家的姻缘。 颜霁打了水,请沈易净手。 “这药可是极贵罢?” 颜霁坐在屋檐下,为娄氏熬着沈易带来的草药,其中好几味她都不认得,给他银钱他也不要。 “不贵,”沈易净了手,放下巾帕,拿出腰间悬挂的荷包,“这些银子你收着。” “你作什么?” 颜霁不愿他这般,即便是好心她也不想亏欠他太多。 沈易却执意放在她身旁的小几上,“没几天了,许是人哪天就来了。” “我有法子,”颜霁推了回去。 “你能有什么法子?” 这话出口的一瞬间,沈易立刻意识到了什么。 “你......” 他喉间滚动,薄唇轻启,“是哪一家的公子?” 沈易的声音苦涩极了,面上再也端不住温润之色,心中的酸痛翻涌而出,却还是挤出了一抹笑意。 颜霁低下了头,她无法坦然面对沈易,对娄氏尚且心安,唯独对沈易,她张不开口,生怕伤了他的心,可她却不得不这般狠心。 “是......是茯生。” “为什么?” 沈易盯着她的发间,还有她那即将要垂到地面的头,他无法相信,晚娘会愿意选择一个双腿有疾的男子,都不肯接受他。 他比那茯生差在哪儿了? “他愿意入赘。” 颜霁的头终于是抬不起来了。 这么蹩脚的借口,她只能这么应对沈易,她不愿耽误他。 她本来就是一个坏人。 明明知道他的心意,可还要践踏他的真心。 沈易的眸间瞬间黯淡无光,他怎么也没有想到原来他竟败在了入赘,他怎么从来没有想到...... “我知了。” 沈易呆愣了片刻,方才迈着沉甸甸的脚步,进屋拔了针。 颜霁等他出来,将那个藏青色的荷包递了过去,“你......拿回去罢。” 沈易失了神一般,摇了摇头,看着她眼下熬出的青黑,仍是对她笑,“收着罢,算是我......我这个好友给你的添箱。” 话毕,转身离开。 看着他摇摇晃晃的走着,落日下被拉长的背影落寞又孤寂,颜霁知道沈易的心怕是被她伤得碎的不成样子了。 直到那背影消失在羊肠小道的尽头,颜霁突然背过身去,抬头抹了下眼角,浅白色的衣衫被洇出一道深色的痕迹。 屋内的裴济将这一幕尽收眼底,却默不作声。 夜间寂静非常,朦胧的夜色笼罩着这个偏僻的村落,宅院内的木窗半开,夜风徐徐吹过,树影婆婆娑娑。 “冷了罢?” 身旁的人拽着胳膊凑近,娄氏拉了拉两人身上的被褥。 “不冷。” 颜霁摇摇头。 黑乎乎的床榻内,不见一丝光亮,随手拨开床边的帷帐,细细碎碎的月光透进眼底。 “阿娘,我心里难受。” 闻言,娄氏轻轻拍着她的手顿了下。 “怎么难受了?” 颜霁睁开了眼,摸了下自己的心口,“我也不知道,说不清楚,就是心里沉甸甸的,像是被一块大石头压住了。” “可是因着小沈先生?” 娄氏一言中的。 颜霁点点头,抽了下鼻子。 “我知小沈先生是个好人,对你也有意,可咱们配不上,男女姻缘讲究个门当户对,依着小沈先生的家世,便是他有意,只怕家中长辈也不愿,若是你阿爹还在世,咱们娘俩的日子怎么也能比现在好过许多,大差不差,你阿爹怎么也能给你凑几样像样的嫁妆,想来那时你入他沈家的门,也不会迈不进去了。” 颜霁知道娄氏误会了,她怎么会对沈易有男女之情,她只是单纯的对伤害了他而愧疚,仅此而已。 “阿娘,若是......” 娄氏给她顺了顺心口,等待着她自己说出口。 “若是,我娶了茯生,如何?” 娄氏未曾料到她这女子转圜的如此之快。 “入赘?” 颜霁点点头。 “这可是他自己心甘情愿的?” 不怪娄氏惊讶,实在是这世道本就没多少男子愿意入赘,更何况他们孤儿寡母的,也不是那等会有人愿意入赘的。 “那是自然,”颜霁自然不会将她威逼胁迫茯生的事讲给娄氏听,不然她定是要阻拦的,到那时她可就真没办法了。 “你可问清楚了?他家中可有妻儿老小?看着他的年岁也不小了,日后你们怎么......” 颜霁这时才想起来,她好像从没问过这些问题。 不过也不需要问了,他自己选的嫁给她,怎么还会有什么妻儿?便是家中还有长辈,也无需担心,他不过是自己躲避罚金的一个借口,管他多大岁数?两人不过是假成亲,能到哪一步去? 等过些日子,俩人再写一份和离书,一别两宽,各自欢喜。 看他对那玉佩紧张兮兮的,白吃白喝这么久,也该吓唬吓唬他! 唯独对沈易,她的心里总是不大好受。 数着没两日了,颜霁既是下定了决心,便要早些去里长那儿登记上,也省得回头那些人再来家中闹哄哄的,惹得人不得清净。 “你的照身帖可还在?” 裴济抬眸,“你要何用?” 颜霁无语,自己一个穿越来的人都知道,“去里长那儿登记,没照身帖你怎么嫁给我?” 裴济支撑着双腿,靠在椅背上,背过身去,“早丢了。” “丢了?” “躲避匪患尚且自顾不暇,哪里还顾得上一块木牌子?” 颜霁没想到卡这儿了,看着他撑着椅背慢腾腾挪着脚步,愈发气怒,怪不得他会选择嫁给自己,没有照身帖怎么去登记?看来他就是故意折腾自己! “那就把你的玉佩交出来!” 裴济缓缓坐下,见她态度坚定又固执,取下玉佩,“这玉佩押在你这儿无妨,我还是那一条,不能随意典当变卖。” 颜霁已经不能再相信她的话了。 “你一而再再而三欺瞒我,我不会信你了。” “话还未说完,你带着这块玉佩进城,沿弦歌街过飞浦桥,寻那绣云坊的主人,他自有银钱给你,便是照身帖,他也能办妥。” 颜霁不想他原来早有法子,却是在这儿白吃白喝这么久,三番两次捉弄自己,真是可恶至极! 裴济见她不语,似乎被自己气恼了,却仍不在意,一个浅薄粗鄙的女流之辈,若不是见她还有些可用之处,他岂能隐忍至今日? “如何?” 颜霁攥紧了拳头,暂且忍下,“便是这一块玉佩,主人家岂能认你?” 裴济微微颔首,“若是再问,你答涉沅济湘即可。” 颜霁不解,“涉沅济湘?” 裴济点头,并没有要多作解释之意。 - 颜霁半信半疑,却还是带着玉佩进了城,只是越走越熟悉,直到看见那块熟悉的牌子,才终于想起这便是娄氏从来绣手帕做营生的地方。 “请问,主人家可在?” 店内两侧青柜,陈列着各式各样的衣料,花样繁多,一侧墙面悬挂着珍贵的布料浮光跃金般耀眼,案上立一莲花状的博山炉,丝丝缕缕的檀香浸入其中,同那日后院似有不同。 只见一年青小娘子上前来,客客气气问她,“您要什么料子?” 颜霁摇头,“我不是来买料子的,是受人所托寻你家主人的。” 小娘子将人引到一侧小间,斟茶请座,“您稍待。” 随即,掀开伽蓝帘子,进到一内。 颜霁坐在小几上,打量着这间店铺,不想她还有再来的一日,不知那茯生到底是什么人,还能和商贾扯上干系。 “是你?” 颜霁立刻坐直身子,看着来人,怎么也没想起她的名字。 “宝娘子。” “无需这般唤我,”宝珞打量一番,再问,“可是你要见此坊的主人?” 颜霁知她颇有些依罗衫判人的样势,也不同她计较,“是我,受人所托来见你家主人。” 宝珞微微一撇,“受人所托?是何等的大人物要见我家主人?” 颜霁受不得她这般气盛,又莫名的觉得极对,这股子劲儿可在茯生身上一模一样。 “这玉佩你去交给你家主人,他自便知了。” 荷包一交,颜霁也不忍她那脸色了。 宝珞接过,还不肯信,“什么玉佩?莫不是又来打秋风的?” 颜霁闻听此言,便是坐也坐不住了,“你最好拿给你家主人去看看,若是耽误了事儿,回头可别往我身上赖。” 一旁立着的小娘子劝道,“宝珞姐姐,要不请谷妈妈来看看?瞧着这位娘子似乎不是那般——” “宝珞,喧闹什么?”魔.蝎`小`说 k.m`o`x`i`e`x`s.c`o`m 17、第 17 章 谷妈妈两手捧着玉佩,细细观察了一番,小心翼翼放进荷包内。 “项小娘子,烦问此物是何人交付您的?” 颜霁没有错过她的面上的端肃郑重,想来这块玉佩她应当是认得的,故而也如实答道,“他唤茯生,是他的玉佩。” “茯生?” 谷妈妈喃喃重复,陷入沉思。 立在一旁的宝珞却是不知,“你将此人的样貌来历细细说来,哪里便是正好能托给你了?莫不是又找借口来哄骗银钱的?” 颜霁心中虽然了然,若是单凭一块玉佩就能确认,那的确有些冒险了,可对这气盛的小娘子总令她十分不适,她再缺银少钱也不会作出那等小人行径。 “他自言祖上是青州人士,至他才居冀州,这次是随主人出关来捉拿出逃的反贼,中了埋伏,才流落至此。” “青州人士?还捉拿什么反贼?我们主人才不——” “青州人士?” 谷妈妈猛地出言打断,转而又问颜霁,“除此物外,您可还有旁的凭证?” 颜霁摇头,又猛然想起。 “对了,他还说若是有什么疑义,便问此坊主人可知涉沅济湘四字?” “涉沅济湘?” 颜霁点头,“对。” 闻听此言,谷妈妈暗暗点头,心中已有十足成算,忙起身郑重施礼,“多谢您。” 宝珞惊讶,“妈妈,您做什么?她不过随口胡诌了这几个字?” 颜霁也起身避过,不受此礼,“您无需如此。” 她与茯生不过是银货两讫,哪里能旁人受此等大礼? “您担得起,”谷妈妈还是坚持,又摇了摇头,对身旁的宝珞满是无奈,问她,“宝珞,岂能这般同恩人说话?你怎么不知涉沅济湘的贵重?” 当着颜霁的面,谷妈妈没有再多说,宝珞也不是那等愚笨的,此时也终于反应了过来。 “不知您此次前来,可是他有什么不便......” 这么一问,颜霁反而不太好意思了,“他......他受了伤,不便走动,照身帖也丢了,进不得城来......” 宝珞惊讶出声,“受伤?他受了什么伤?” 颜霁抬眸,想来她此时应是记起了茯生同他们的关系,便记不得方才对自己的那番冷嘲热讽了。 谷妈妈眉头紧锁,斥道,“宝珞!” 宝珞忧心忡忡,“妈妈,他......他都受伤了。” “你去外间候着罢。” “妈妈!” 谷妈妈甩开她的牵扯,严肃道,“你糊涂得紧,该去醒醒神儿了。” 宝珞咬着嘴巴,一步三回头,落在颜霁眼中,莫不是这是个爱慕茯生的? 想不到他的魅力这么大! “项小娘子,不知他伤在何处?可否厉害?不若我这便请先生与你一同前往。” “不,”颜霁忙摆手,“不是,他被两支箭射中了双腿,休养了这几个月,那伤已经快好了,如今就是没有照身帖......” “双腿?”谷妈妈不想竟是这般严重,此刻却也稍稍安心些,“这些时日定是麻烦您了,照身帖我这便着人去办,只是这一两日的,还有些仓促,我这里一时还不能同你前往,不若还是请先生随您过去看看?待照身帖办好,我亲自去府上拜访谢恩。” “不碍,不碍,”颜霁憋在心口的话怎么也说不出来。 那人也真是的,找旁人要钱他真能想得出来?可自己怎么好意思说得出口啊? - “谷妈妈,您怎么就让她那么走了?好歹能将家主接回来,在那穷乡僻壤的地方怎么好养伤?” 谷妈妈气恼她的愚笨,“咱这儿谁知有没有颍公的探子?若是轻易将家主接回,走漏了消息,如何向长主交代?” 宝珞跺了下脚,“那我跟过去伺候也好,你看那人,浑身上下什么穿戴打扮?家主在那儿一定受苦了。” “你该记清自己的本分,”谷妈妈摇了摇头,不再劝说,“想得太多,耳目浑浊,有朝一日惹出了祸端来,便是长主也保不住你。” 宝珞直直盯着那出城的方向,一句也没听进心里,低声咒骂一句,“倒便宜了那小蹄子了!” 走在羊肠小道上,颜霁打了个喷嚏,越想越后悔! 跑这么一趟,没拿到照身帖罢了,连银钱也没张开口,只得了这几块新料子,能有什么用处? 看那情形,那绣云坊的主人定是认得茯生的,关系瞧着也极亲近,不然那宝珞也不会着急成那般模样了。 想起那宝珞,颜霁就心烦。 怪不得俩人都这么讨厌,身上那股子盛气凌人的劲儿一模一样! 两手空空,这下子真是难做了。 绕到后山,已是半晌,头顶的太阳火热的散发着光芒,颜霁又累又渴,放下竹篓,蹲在河水边,捧起清水洗了洗脸,好歹解解暑气。 偶然捡了几根树枝,随手拖着,慢慢往那茅草小院走去,走着走着,却见到院内再一次聚起了人。 她扔下树枝,快步跑进院内。 “你们干嘛?” 颜霁推开围观的众人,将娄氏护在身后,气喘吁吁却又坚定。 “晚娘,莫不是不认得我了?” 一侧偏瘦身着粗布的中年男人惊讶出声,项信青上下打量着面前这个神智似乎正常的女子,自打他大哥离世后,十几年来虽然两家人来往不多,可也不是没见过娄氏捡的这个傻子,却从未想过傻子还有好的一日,骤然出现在眼前,真是吓了一跳。 颜霁任由他随意打量,也不露怯,直愣愣的对视。 “这是你二叔,”娄氏开口说道,颜霁看了看她,才喊了声“二叔”。 随即看向另一位衣料光滑的中年男人,娄氏又说,“这是咱们项家村的里长,按辈分你得喊一声信达叔。” “信达叔,”颜霁依言喊道,面上神色不变,心中却已然起了警惕,这些人往日不走动,今日贸然前来,必定是有了算盘的,想来必定是催着她缴那什么不婚的罚金。 项信达面上微笑,端重又不失和蔼,“晚娘,这会儿出门去哪儿了?” 颜霁看了眼娄氏,随即答道,“进了趟城。” 项信达看了眼那湿哒哒的发间,眉头一皱,“天儿正热,路上不好走罢?” “还行,走慢点不妨事,”颜霁没有错过他的变化,随手拨了下碍眼的碎发,毫不退让,仍是直愣愣的对上了他的眼睛。 项信达心中骤然添了一份不喜,项信青注意到,忙笑眯眯的迎着人进到屋内,“信达哥,进屋坐哩。” 颜霁十分不喜他们这般自作主张,仿佛这家不是她与娄氏的,倒成了项信青的了。 还未落座,人便盯着西间的裴济问道,“这位是?” 颜霁忙出口抢答,“我阿母娘家一位远方表哥。” 项信青疑惑,“怎么不知大嫂你还有这么位侄儿?” “他家离得远,走动的少,你不知道也不奇怪,”颜霁可不想他问东问西,再牵连了他们。 若不是他今日来,颜霁还从不知原身还有这么位二叔,他们孤儿寡母饭都要吃不起了,也没见他接济过,这会儿子倒上赶着来当家做主了。 项信达轻咳两声,缓解尴尬,问道,“小兄弟,你家是哪里的?” 裴济拱手,“冀州人士,来此探亲。” 项信达虚着笑了笑,打量的目光从那腿上收回来,看向了娄氏,“看着晚娘这般模样,也出落成大姑娘了,晚娘是中平几年生人?我只记得是伏月。” “中平九年,”娄氏略顿了顿,又说,“九月的。” 闻言,项信达点了点头,仍是笑着说,“也快十七了,这正是成媒的好时候,信山嫂子该上上心了,上府有令,过了十五咱这儿可就严查,照着前些日子的新令,晚娘这眼看着可过了日子了。” 娄氏点头,“是哩,她爹走得早,得请里长她叔多上上心。” “那是,那是,”项信达听罢,脸上的笑意更甚,随即话头一转,“不知这小兄弟年岁几何?” 裴济答道,“二十又七。” 项信达又问,“家中可有妻儿?可曾婚配?” 裴济将早已编好的说辞又是再讲一道,“家贫,无以为生,还未婚配。” 项信青拍手,道好,“这么看,与晚娘正相配,也是亲上加亲,大嫂,你可省了五金哩!” 娄氏却笑不出来,仰头去看颜霁。 颜霁对她眨眨眼,随即应道,“多谢二叔的好意,我与表哥正有此意,还未去请您,不想您和信达叔先来了。” 上首端坐的项信达却是还有犹疑,“当真?” 颜霁点头,将身后的竹篓卸下,故意露出里面的布料,“今日进城便是去扯些料子,待阿娘身子好些,我与表哥便择个吉日,到那日我亲自去请您二位。” 话说到此处,项信达也不好再问旁的了。 寒暄几句,起身离去。 送走两人,不理会院外旁人的议论,颜霁坐了下来。 “晚娘,你与茯郎君......可是当真?” “您别操心了,这些事儿我能办好,您最紧要的还是得把身子养好,不然就是我成亲,绣活可没人做了。” 安顿好娄氏,颜霁还没喝口水,身后的人就来兴师问罪了。 “银子你没收到吗?” “你只等着成亲便是。”魔.蝎`小`说 k.m`o`x`i`e`x`s.c`o`m 18、第 18 章 自那日里长来过后,这两日项家这座茅草小院前莫名多了许多过路人,总有人探着脑袋往里瞟,被颜霁凶巴巴的瞪了几次,这才清净许多,好在无人来问茯生的照身帖,不然可是要惹出麻烦了。 又紧着,周遭几个村子的喜乐接连不断,许多人家迎亲进人,正当年岁的男儿郎一时间可是炙手可热,连那沈家药铺都被媒人挤满了,便是颜霁,挤也挤不进去,连药也拿不了了。 搁置了三两日,眼瞧着情况稍稍好些,颜霁才挑个傍晚去了那沈家药铺。 正巧,赶着沈易送人至门外,远远地两人便都瞧见了对方。 一时间,两人竟默然而立。 颜霁上前一步,率先开口,“小沈先生。” “晚娘。” 沈易伸手请她入内,“是我不好,你稍坐会儿,我收了药箱这就去。” “不,”颜霁开口,将人拦下,“我阿娘的药吃完了,我想着再来寻你拿几服。” 沈易一顿,脸上的笑意顿时消散,低下了头,继续收着坐诊台前的药箱。 “我还是随你去看看。” 颜霁捏着衣角,却也不得不开口,“你才忙完,多歇歇,我阿娘瞧着已经好了许多。” 他马上也会娶妻生子,有自己的小家,不应再与自己有什么牵扯。 除了医患关系外,两人之间应该再无其他。 这对他是最好的。 沈易的手再也抬不起来了,紧紧撑住桌面,不能让身后的人再看出有什么异样。 “那好,等我这两日忙完,再去给娄大娘请脉。” 颜霁垂着头,尽力遮掩住心底的不适,眼中只有自己那双洗得发白的粗布鞋子,边儿上有两朵娄氏为她绣的花儿,也仅仅如此。 沈易低头避过她,走一侧小门,“你稍坐会儿,我去后院拿药。” “好。” 沈易一进后院,便被跑来的潘云儿堵住了。 “阿舅,阿公可等着你呢!你要是再不给阿公一个准信儿,他可要给阿娘他们去信儿了。” “云儿,别说——” “为什么?阿公说一定要你选一个作我阿姑,连远山道长都说那些人与你很相配——” “云儿——” 坐在堂内的颜霁怎么会听不见? 她听得一清二楚,心里又酸又涩,连眼睛也难受极了,酸得忍不住眨眼。 她快要坐不住了,攥着衣角的手指愈发用力,试图压下心底的起伏。 “云儿,莫缠着你阿舅了。” 远山道长朝潘云儿悄悄招手,低声耳语,“你阿舅心里还没放下哩。” “可——” 潘云儿还未问出口,便见远山道长冲她摇了摇头,往外铺的方向指了指,“只怕是你阿舅的心又乱了。” “什么?” 一个大掌落下来。 “怎么那么笨?”远山道长拉着人指给她看,“那药,都是给你项姐姐的阿娘治心疾的。” 说罢,忙拉着小丫头跟上前面的人蹑手蹑脚去了外铺。 目光触及坐在堂内的身影,沈易的眼神稍黯,面上勉强挤出一丝笑意,努力掩饰着自己的情绪,“这药还是照常煎服,过两日我忙完了,请了脉再看可是调药。” 颜霁的喉咙像是被堵住了一般,只能说出一个字,“好。” 一道修长的身影缓缓上前,将手中的药包放在她手边的小几上,脚步微顿,僵硬着的身影终于转还。 沈易深深吸一口气,微微侧目,绕过药包,余光悄悄落在她的身上,“日子可定下了?有......什么我能置办的?” 颜霁本意是等着绣云坊的人来送照身帖,到那时便是去做个登记便罢了,他们这样的人何必还要费银钱做什么面子工夫? “就明日罢,”颜霁的睫毛乱颤,心底如同被汹涌的江水淹没,缓了缓,终于还是没有抬起头,低声道,“没什么置办的,过些时日去里长那儿做个见证就好。” 沈易心知嫁娶一事是最庄重的,于女子而言本该是最欢喜的,可听见她的话,心里仿佛被人用细针扎了一般,阵阵疼痛,令他喘息艰难,连心中的话儿也说不出。 扒着木窗的潘云儿惊呼出声,“可是项姐姐要嫁人了?” 堂内寂静非常,原本只能听得自己的呼吸声,眼中也只有眼前的那一片地儿,潘云儿这一句可是听进了两人耳中。 颜霁终于起身,拎起手边的药包,抬头对身旁的沈易笑了笑,“我先走了。” 屋外的远山道长便是已经伸手捂住了这张惹祸的小嘴巴,眼睛猛眨,也无济于事了。 眼看着那道身影,出了沈家药铺。 两人还未反应过来,沈易已经站在了面前,满是无奈,“远山道长,云儿。” 远山道长立刻假咳,摇起了自己的扇子,“那什么,我来喊云儿的。” 说完,丢下潘云儿自己便逃之夭夭了。 潘云儿可不敢跑,定定的站在原地,也意识到自己闯了祸,手指翻搅着,不敢抬头。 没有等来阿舅的教训,只有一句轻飘飘的“回去罢”。 潘云儿抬头,见阿舅并不看她,只是盯着那条空荡荡的小路,她也莫名的感受到了她阿舅的难过。 “阿舅,你真的只欢喜项姐姐吗?” “不然,你再去跟她好好说说,别嫁给旁人,嫁给你好不好?” “阿公最好了,不会对她坏的。” 听得这般单纯的小儿稚语,沈易回过神,低头对他的小外甥女笑了笑,并没有回答。 若是真的如她所说,一定都这么简单就好了。 “回去罢。” 潘云儿不解,看看项姐姐离去的方向,又回过头看看坐在案前失神的阿舅,小小的人儿也不自觉的蹙起了眉头。 - 还未过河,天上的乌云顿时聚拢,一阵狂风袭来,卷席着千万银丝飘过,雷声阵阵,一眨眼的工夫,只见那雨滴劈里啪啦的就滴在了地上,颜霁忙躲到草垛下,盯着眼前的雨,慢慢蹲下了身子。 不知蹲了多久,她的腿发麻了,眼也痴了,可那颗心却胡思乱想起来。 颜霁头一次因为男女之情难受,她长到二十四岁,虽然还没有谈过恋爱,可也曾有人像沈易一般追过她,可那时拒绝仿佛只是说一句轻飘飘的话,心里顶多有些为难,生怕伤害打击了那颗脆弱的心,再三斟酌。 可这次怎么不一样了? 她真的好难受,说不清道不明,就像这雾蒙蒙的天。 她的心里又酸又涩,却不知道同谁说,她也好想像此刻瓢泼而下的大雨一样,发泄出心中的憋闷,求个痛痛快快。 可她竟然做不到。 此刻的她再也不像那个想笑就笑,想哭就哭的她了。 她变了吗? 还是沈易太好了? 颜霁不知道。 只是一看见他,她就难受,心里翻腾的厉害,可又不得不强压下去。 潘云儿的话还在耳边回荡,老沈先生和他们的姐姐们都期盼着他早日成家,这对身为独子的他实在是太正常不过了。 论家世,在附近几个村庄里,能有个正当的营生,家传的手艺,这便是很抢手的,即便他的相貌不是那般风流倜傥,可他笑起来带给人的温暖,是旁人都比不上的。 难道就因为这些吗? 她真是一个坏人。 原来,她舍弃不了的是这些,她一直坚持的不婚都是假的。 颜霁敲了敲自己发麻的腿,起身走出避雨的草垛,仰头看天,任由串联成线的雨珠打在她的脸上,也任由那些雨水从那双眼睛缓缓滑过。 她是一个坏人,故意糟蹋他的真心,是一个不可饶恕的坏人。 泥水溅在衣衫上,走在崎岖不平的土路,一脚深一脚浅,可眼前的路也被雨水打湿了睫毛,遮掩的看不清了。 那座茅草小院恍若被打散的光晕,隐隐约约的,颜霁凭着本能走了进去。 “怎么淋着雨回来了?” 娄氏大惊,顾不得寻斗笠蓑衣,忙将那傻女子拉到了屋檐下避雨。 “怎么也不躲躲雨?这么大的雨淋坏了身子可怎么好?” 娄氏唠唠叨叨给她擦拭,也不见被她训斥的女子出声。 她慌忙抬头去看,这才发现她痴痴呆呆的,与那十几年前一样,唯有那两双通红的眼睛,还能瞧出些不同来。 “晚娘,”娄氏忙将人拉到怀中,“可是受委屈了?你跟阿娘说,怎么了?” 颜霁眨了眨眼,紧紧咬着唇,想要同她说无事,可还没开口,那泪珠怎么就掉了下来? “真是有人欺负你了?你可别吓阿娘,好女子......” “阿娘,我是一个坏人!” 颜霁再也忍不住了,仿佛那洪水被卸了闸,抱着娄氏便嚎啕大哭起来,似乎要同那阵阵雷声比个高下一般。 娄氏听她哭得这般的撕心裂肺,心里也仿佛被人揪着了,同她一起难受,只能不停地轻拍着她的背安慰。 “有什么都跟阿娘说,阿娘只你这一个女子......” 颜霁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脑子里明明也清楚的,可她却什么都说不出来,只想好好的大哭一通。 “好女子,有什么都别怕,好好睡一觉,再大的事儿也能过去......” 娄氏轻轻拍着怀中还在抽泣的女子,目光触及那被淋到湿透的药包,怎么还不明白?魔.蝎`小`说 k.m`o`x`i`e`x`s.c`o`m 19、第 19 章 雷声轰鸣,滂沱大雨砸落在窗棂上,狂风怒号,窗外的树影在风中呼啸着,忽远忽近。 裴济站在窗边,目光落在墙角那座茅草狗窝,呼啸的风似乎要那简陋的屋顶掀翻,那只土狗喊叫着,却毫无还手之力。 身后的人抱手劝道,“家主,还请您速速决断,冀州随时都可能被那反贼杀回窃夺,河东一应事物还等您定夺。” 裴济从那无能狂怒的土狗身上收回目光,状似无意,睨了他一眼,“你从何而来?” 韦牧抱拳请罪,“笃自常山接到长主来信,快马赶来,不知家主腿疾,未曾使人御马前来,还望家主恕罪。” 裴济眼眸低垂,转而落在那篱笆围墙外的两匹大宛马上,“无碍,你这一路必定是历经艰险,此事无需挂怀。” 韦牧恭敬起身,“临行前,长主信中有言,家主可经宛丘至东平,再至东岩。” 裴济眉头蹙起,语气清冷,问道,“长主在东岩?” 韦牧低头,“是,那反贼背地里联合荥阳驱杀我裴氏兵士,又逼迫长主出面正明,长主决然不应,自请下堂,后迁至东岩。” 裴济沉思片刻,应道,“即刻启程。” “喏,”韦牧又问,“此处可作安置?” 安置便是派些人手留在此处,以防那反贼得到消息,来害了此处的乡户。 裴济盯着那被搁置在小几上用作逼他入赘穿扮的藏青色衣衫上,不自觉的回想起那项氏的粗鄙无礼,生出了几分薄怒,“不必。” 两人推门而出。 而内屋的颜霁也被吵醒了,她揉着红肿的眼睛坐了起来,听得风声愈大,旺财又喊叫个不停,只得披着衣衫下了床。 只见房门大敞,旺财站在篱笆土墙前不知冲着谁正在喊叫。 颜霁揉了揉眼睛,看着门外的黑影被吓了一跳,还没喊叫出声,才发现那站在马前的人十分眼熟。 回头一看,那西间床榻上空空如也。 原来竟是那待天亮便要与她成亲的人,也是那双腿有疾,拄着木杖在自己面前装瘸的人。 颜霁冷笑一声,真想怒骂一声! 可眼前的人轻轻一跃,上了马背,利落的挽起了缰绳,一鞭子抽打下去,双腿狠狠夹了一下马腹,只听得一阵嘶鸣过后,两道残影匆匆闪过。 转眼间,雨势愈大,地面上被冲刷的干干净净,一道马蹄印都未曾留下,西间床榻上只有那一床凌乱的被褥,余温也被狂风卷席走了。 他跑了。 逃婚? 颜霁的第一反应。 她没有等来绣云坊送来照身贴,也没有如他承诺那般送银钱报恩。 他就是个骗子! 骗她给他吃,给他喝,给他日日换药,最后就这么一走了之,连一句话也没有。 自己做了个赔本生意。 不! 还有! 颜霁一下便清醒了,回到内屋,寻到那荷包,摸了摸,玉佩还在。 他们本就是陌生的人,最初救他也是因为这块玉佩,如今人走了,倒剩下这块玉佩。 折腾这么久,来来回回,没想到玉佩还是留在了她手里。 人走了不妨事,这块玉佩总还值些银子,换了钱抵了罚金,她也无需再愁了。 颜霁想的清楚。 关了门,转身进屋躺下。 雨势渐停,天空中的乌云逐渐散去,露出了一片湛蓝,阳光透过云层,细细碎碎的洒落在大地上,冒雨赶路的人稍稍好些。 此时城门已开,韦牧劝道,“家主,可要进城给长主报信?” 裴济摇了摇头,“待我处置好冀州事务,自会亲迎阿姊,况有裴氏信物在,无人敢为难我裴氏长主。” 言毕,两人快马直奔冀州。 这厢睡了个大饱的颜霁,姗姗醒来。 “阿娘!” 床榻内无人,颜霁下意识的就喊,可没注意到自己嗓音嘶哑,脑袋也昏沉沉的。 “醒了?” 娄氏放下鸡笼,进了东间,悄悄与她说,“这茯郎君去哪儿了?早起就没看见他,木杖也没拿,能去哪儿?” “他能去哪儿?”颜霁提起来也是没好气,“昨夜我亲眼看见他登上马走了。” “走了?” “对,”颜霁瘪着小嘴,“上次让我去给他送信儿,这不是来接他了,还好那玉佩没给他,不然就他这样满嘴谎话的人,可是要被骗惨了。” “可是贵人?”娄氏听着就觉出了不对,寻常人家哪能买得起马? “你也是,一块玉佩,怎么就留下了?” 颜霁可不愿意,本是要等着俩人成了亲,或是等那绣云坊送了银钱来,解了燃眉之急,便将那玉佩还给他的,谁晓得人招呼都不打一声,就这么逃跑了。 颜霁也不解释,掀开被子,翻了个身,又倒下了。 等她再醒来,太阳已经照进了屋内,连那层帷帐也抵不过刺眼的光芒。 这么些日子,就没睡过一个好觉。 等会儿她就拿着玉佩进城,换了钱去。 人还没睁开眼,脑子的小算盘已经算的清清楚楚了。 一睁眼,就见沈易坐在面前,身后的光晕照得她迷迷糊糊的。 “沈易?” “你怎么来了?” “晚娘,”沈易从她的手腕上挪开,对她这样亲近的称呼心生欢喜。 “我做梦了?” “傻女子!”一旁的娄氏忙开口打断,又问沈易,“她可是起了热?要不要紧?” 沈易没有将娄氏的反应看在眼中,此刻他的眼里也只有问他的晚娘,“不要紧,吃几服药便好。” “那就好,那就好,”娄氏给她盖紧了被子。 颜霁这时也终于清醒过来,“阿娘,我怎么了?” 娄氏唠唠叨叨,“淋了雨也不好好睡,这几天可不能乱跑了......” 看着起身收拾药箱的沈易,颜霁生怕娄氏再说下去,拽了拽她的衣角,低声说,“我知了。” “你便听娄大娘的,多歇几日,旁的事儿再紧要都抵不过你的身子......” 沈易见她乖乖巧巧的躺在床榻上,又问了一句,“茯生可是外出了?” 娄氏不知如何作答,望向了榻上的颜霁,“他......” “他走了。” 颜霁没想瞒他,这种事儿他迟早都会知道的。 “走了?”沈易有些没反应过来。 颜霁点点头。 沈易有些欢喜,又不得不忍住,试探问道,“可是外出求医了?” “也许罢,”颜霁哪里知道。 沈易不能不问清楚,“他没留口信吗?外面乱起来,总也得有个时候。” “没,”颜霁始终没看他,“也许再也不回来了。” 沈易被这一句再也不回来冲的端不住了神色,眼中满是笑意,仿佛即将涌动出来,将人一并淹没。 “真的?” “什么?” 颜霁终于看向了他。 “没有,没有,”当着娄氏的面儿沈易终于还是忍住了,他背起那药箱,匆匆离去,只留下一句,“我回去给晚娘拿药。” 颜霁昏沉沉的,还没有注意到沈易浑身掩盖不住的喜悦,可娄氏一个过来人,她哪里不知? 望着那欢快离去的背影,娄氏止不住的摇了头。 “难啊!” 颜霁没精神极了,喝了药,又躺在床上昏昏欲睡。 等她再度醒来,已是次日了。 睡了这么久,又喝了药,这个年岁的身子正是精力充沛的时候。 喂完鸡鸭,颜霁便背起了小竹篓,还没出门,又被娄氏拦下了,“又去哪儿跑?” “进城,”颜霁逗了逗旺财,“你在家乖乖守着阿娘,我回来给你吃馍馍。” 娄氏注意到她心口前那鼓鼓囊囊的凸起,还有露出的那浅粉色荷包坠子,一下子就猜中了。 “可不能拿那玉佩换钱。” “是他违背诺言在先,”颜霁对那个言而无信的臭男人可是没一点好脸儿。 “那也不该这么做,”娄氏拉着人坐下,“人家不是说等有了银钱还会来取吗?阿娘知你没钱,不行咱先借,怎么也不能办这样的事儿。” 颜霁不解,“那么多钱,找谁啊?” “那日小沈先生不是给你留了?”娄氏知道她心里难受,可再怎么样他们也不能办这样的事儿。 “那......”颜霁哑了火儿,“那钱我还准备还给他的,我不想欠他的。” “阿娘知道,”娄氏还记得她昨日的委屈,却也不能在此时将小沈先生的反应直白的说与她听。 若是有朝一日两人真成了,到那时再说也无妨,可依着她看,终究是这俩孩子的痴心妄想一片。魔.蝎`小`说 k.m`o`x`i`e`x`s.c`o`m 20、第 20 章 从宛丘赶至冀州境内,快马加鞭,日夜兼程,短短五日,两人便赶至河东郡裴氏族中。 当日,裴济便下令召见各州士族臣下,既是稳定大局,也是以身破局。如今河东内部斗争不断,兵力受损,各方势力必定是蠢蠢欲动,荥阳郑氏尤甚,早已藏不住那狼子野心了。 亲见河东家主坐镇冀州,各方势力纷纷表态,一定支持裴氏正统,先前都是受那叛臣贼子的蒙骗,才作了违背盟约之举。 稳住冀州,镇住外界的各方势力,局面稳定,裴济方才腾出手来收拾残局。 叛贼裴淇早已出逃,家中臣下众多,此次追随出逃者亦有,郡中得令捉拿,冀州不止,各州士族亦出文谴责。 不出一月,裴淇羽翼被剪,一时间沦落如丧家之犬,无处容身。 “洛公求见。” “召。” 裴济放下手中的奏文,抬眸看向来人。 裴湘,是先父庶弟裴伦之子,早年东平之战裴伦为救家主裴修,扮作他身,孤身引敌,后于湘河被敌截杀。 战后,为报此恩,裴修将裴伦独子接到身旁,同少主裴济一般教养。 此次患乱,各方士族幸有裴湘暗中维系,未曾趁势作乱,冀州生民才免遭涂炭之苦。 “长兄,乾令来报,叛贼在青州境内曾有现身。” 裴湘低头呈上。 裴济接过,缓缓展开。 片刻,一声冷嗤,随即又听得啪嗒一声,似有甚物打落在地。 “他莫不是去寻郑氏的庇护了?” 裴湘愈发恭敬,却是不言。 裴济知他谨慎,亦不追问,转而问起,“城内如何?” “自那日令下,城内百姓已恢复如常,徭役赋税等一应从前,婚令亦是。” 裴济点头,“这些事还是你操办得最稳妥,过些时日,我去东岩亲迎阿姊,届时城内一应事务便由你代为打理。” “喏。” 裴湘低头,缓步退下。 - 宛丘城外的城墙上也张贴了告示,颜霁悬着的心终于放了下来,新令废除,一应照旧。 那日沈易给她的银子也没了用武之地,给娄氏治病的花费还在他那挂着账,颜霁想了想,这钱还是得还他。 另外,还是得想点别的办法继续攒银子。 “阿娘,你在家莫出去。我给小沈先生去送草药。” “知了,”娄氏的病好了许多,重活做不得,旁的力所能及的,她都不愿给晚娘添麻烦。 颜霁轻轻合上木门,将旺财也一并留在院内,背着自己的小竹篓往后河而去。 “你是个坏道长!净欺负小孩子!” “我哪里坏了?是你打赌输了?小孩子也要认赌服输的......” “项姐姐,”潘云儿一看见颜霁,忙举着手呼喊,“快来救我!” 颜霁无奈摇头,这远山道长没一点传闻中的模样,连潘云儿这个孩子也不放过。 “道长,你这般是要带坏小孩子的!” 远山道长咬着那串红艳艳的冰糖葫芦,一口一个,话也说不清楚了,“这是我凭本事得来的,你可不要跟小神医学迂腐了。” “臭道长!坏道长!你赔我的冰糖葫芦!” 潘云儿马上就要哭了,急得跳起来,也仍旧够不着。 远山道长吃一个,便高高举起,满是炫耀得意。 颜霁看不下去,悄悄靠近,趁他自得之时,一把将那串冰糖葫芦夺了过来。 “你这小娘子!” 远山道长看着那被她藏在身后的潘云儿,还有那串糖葫芦,指着人便道,“你还是跟小神医学迂腐点儿好。” 潘云儿可高兴了,伸着舌头就开始了,“略略略,我阿舅才不迂腐!” 说着,拉起颜霁的胳膊就往里走,“项姐姐,你别理他,我阿舅还给你买了一串,还好没被他发现......” “这小神医!哪有他这样做人的?我怎么也是你家的客人,怎么不给我买?” 听着身后的抱怨,俩人相视一笑。 - “这是那日你拿去的,如今也没什么用处。” 颜霁将荷包放在小几上,她不想欠他的。 沈易推了回去,“你留着,总有用处,比放在我这里更有用。” 颜霁不肯,“我手里还有些,再攒些日子,就够还你为我阿娘施针拿药的了。” 见她如此坚持,沈易只能点头,“那好。” 颜霁另有他事,“对了,方才云儿带我进了内院,我见中堂展了一幅画,可是你作的?” 沈易摇了头,“想来是远山道长,早前我进城,他曾托我购置画品。” “是他?” 颜霁愣了下,没想到那幅画竟然会是远山道长画的。 “对,家中未曾有人研习丹青之术,也只有远山道长了。” 沈易又问,“可是不对?” “不,”颜霁沉思片刻,才说,“我想着向远山道长求教些丹青之术。” 如果可以借用远山道长的名号,或者拜他为师,那么她的画或许就能卖得出去了。 - “你?向我求教?” 远山道长捏着胡子,摆出一副高高在上的姿态来打量着,同方才与潘云儿抢冰糖葫芦的似乎状若两人。 “对,”颜霁诚恳点头,也将方才的事抛之脑后。 远山道长头一扭,“我可不是什么好人!” 沈易有些着急,“道长,你——” 颜霁朝他眨了眨眼,拦住他,“你不是好人,也不妨碍你教我些丹青之术嘛。” 远山道长被她气个仰倒,“我不是好人?” 颜霁笑着上前,“我也不是好人嘛,你教我不吃亏的,日后我学出了,对你也有好处的。” 远山道长拉长了耳朵,却还不松口。 “你想想,日后我学会了,赚得银钱,岂能亏待你?旁的不说,就是这串糖葫芦,你还怕没得吃?” 颜霁将手中的糖葫芦递到了面前,“借花献佛。” 远山道长微微侧目,不小心对上了眼,轻咳两声,撤回了目光。 沈易忍不住开口,“道长,晚娘从来最重信义。” “对,项姐姐最好了!” 潘云儿也凑过去,“好道长!你最好!” 远山道长抗不过这般死缠烂打,却也没有轻易答应。 “你且画上一幅,待我看过再说。” 颜霁连连点头,“好!” 笔墨皆在,颜霁端坐于前,略思片刻,方才动笔。 一个时辰不短,外堂有人来唤,沈易只得起身去忙,他虽不曾习得丹青之术,可见晚娘淡墨勾线,皴擦笔法,再作点染,一招一式皆有章法,想来不似他先前担忧那般,远山道长必然能收下晚娘。 又过半个时辰,潘云儿也坐不住了,跑到外堂寻人顽去了,只留远山道长倚靠在小椅上,闭眼养神,时不时吐出几片瓜子皮儿。 点染之后,稍作调整,一幅画便是成了。 颜霁起身,动了动脖颈,稍退两步,再作观察。 一枝秋葵倚斜而出,一花数叶,以杂草,嫩竹参差围之,后以湖石相衬,起伏多皱。 “道长,我画好了。” 颜霁将画笔放下,远山道长遥遥坐起,缓步而来,却在看到画的一瞬眯起了眼,短短一瞬,又直起了身子,状似无意的问,“小小年岁,不简单啊,小娘子,师从何人啊?” 颜霁顿了顿,她之所以没有画最擅长的山水,而作花鸟,便是怕引他生疑,她那样奇异的经历如何能同人说得清楚,不被人捉起来当疯子便罢,再者他这样的人看似浑不在意,疯疯癫癫,可心中应当是有沟壑的,不若那盛名如何传之? “我自学而来。” “自学而来?” 远山道长起了警惕,她的身世不是不知,一个小村落中的傻女,如何能习得这般技艺? 莫不是哪里派来哄他的?青州?冀州?亦或是荆州? 远山道长一时分辨不清,不过听她口音的确不大像此地人,官话倒是说得流畅,莫不是上京? “自学?如何自学?短短数月能习得这般?” 面对远山道长的逼问,颜霁转而笑之,“我可是聪明的紧,不同凡人,是受老天指画习来的,正如你习道一般,这世间千万,莫不是人人都能领悟宇宙阴阳,生道合一?” “哈哈哈,”远山道长抚须大笑,心中的警觉还是未曾放下。 “你说的有理,倒是我不及你。” 颜霁又道,“这般可愿收我?” “收你?”远山道长的目光从那枝秋葵上缓缓移开,落在那芙蓉面上,细细观之。 “对,”颜霁见他一画,便知他技艺之高,若是能拜他为师,或是借用他的名号,将画卖出去换些银钱,最好不过。 远山道长故作不明,上下打量,“你竟愿出家?” “出家?” 颜霁忙摇了头,她还真没想过。 “我作你俗家弟子如何?” 远山道长又坐在了那小椅上,闭了眼睛,晃着手中的蒲扇,只两个字,“不收。” 颜霁也有心理准备,转而又问,“那你可否借一借你的名号?” 远山道长睁开了眼,颇有兴致的瞧着她。 颜霁便继续说下去,“你看我这画如何?拿到城中挂卖可能换些银两?” 远山道长此时已然明了,对她略点了头。 “既如此,借一借你的名号,我将画卖了,银子分与你,岂不两全其美?” “怎么分?”魔.蝎`小`说 k.m`o`x`i`e`x`s.c`o`m 21、第 21 章 “阿娘,你真不去吗?” 颜霁拉着她,很想她也一同去热闹热闹,舞火龙这样的场面她还未曾见识过。 娄氏看着出现在门前的年青人,不禁嘱咐道,“不去了,你路上可小心些,别摸迷了路。” “我知,”颜霁点点头。 沈易亦是郑重,“您放心,等人散了,我便将晚娘亲自送回来。” 娄氏未再说什么,立在门前,亲眼看着两人有说有笑的走在小路的尽头,直至漆黑的夜色将人渐渐淹没。 若是这两个孩子真能结成眷侣,有他相伴扶持,想来晚娘往后的日子也不会难过。 这是她能为这个女子最后做的事了。 - 点点繁星映在河面,圆月高悬夜空,光亮如水般倾泻而下,草市中悬挂着数不清的五彩灯笼,柔和的光芒照在行人前后,渐渐拉长了影子。 “臭道长!你快点!” 潘云儿时刻注意着前面的两人,还得回头喊人。 “马上,马上,”远山道长头也来不及抬,站在小摊前挪不动步子,“多少钱?” “十文。” 远山道长忙从荷包里摸出来,刚放在那摊贩面前,冰酪还没端稳,袖子就被人拽住了。 “你走不走了?人快瞧不见了——” 话未说完,只听啪嗒一声,清凉解渴的冰酪便哗啦啦洒了一地。 小贩立刻摆脱干系,“这可不干我的事!是你没拿稳......” 潘云儿看了看呆若木鸡的远山道长,又看了看地面上的残局,也晓得自己闯了祸,悄悄放开了袖子,将自己的小手藏到了身后。 远山道长满是心疼,直接就蹲在了摊贩前,望着这一地的冰酪直摇头,“可惜了,可惜了......” 潘云儿明明知道他是故意作的这般姿态给自己看,可耐不过心中也有愧疚,只能忍痛将自己的小荷包掏出来,问那小贩,“这一碗冰酪多少钱?” 小贩看了看这可怜巴巴的小娘子,年岁与他阿妹也相当,心生不忍,便道,“看你这么小,给八文好了。” “多谢阿兄,多谢阿兄。” 潘云儿很是感激,可等这一碗冰酪做好,再去寻人,早已不见了踪影。 “莫要着急,”远山道长只顾着埋头消灭面前的冰酪,“人跑不了,就这么大的地方,你总得让你阿舅讨一讨你项姐姐的欢喜不是?咱们跟着算什么?” - “这是织女,还有牛郎,一对儿,您与郎君带着正好。” 颜霁越听越不好意思,手里的面具也愈发烫手了。 映在灯笼下,她的脸颊透着一层浅浅的绯红,长长的睫毛不停地眨动着,似乎扫在了他的心尖上,沈易掏出荷包,问,“多少钱?” “这一对儿才十文钱,您讨个娘子的欢喜——” 话未说完,颜霁羞得再也听不下去,扔下手中的面具,转身便走。 “晚娘!晚娘!” 沈易将钱交给小贩,抓起那一对牛郎织女的面具,快步赶了上去。 “晚娘,”沈易将手中的织女面具递了过去,“你可愿——” 爆竹声骤然响起,焰火升空频频绽放,漆黑的天空亮如白昼,空中现出了火花,宛若游龙,伴着四周阵阵的锣鼓声响,乌泱泱的人群涌动着,匆匆赶往火龙舞动之处。 巨大的声音盖住了沈易未出口的话,他低头再看,晚娘满心都在空中舞动的火龙上,她双眸含笑,似夏日绽放的花儿一般。 “我们也去罢?” 沈易点头,一同感受着她的欢喜。 “好。” “真美啊!” 两人漫步,颜霁还留恋着方才的热闹,她来这个时代那么久了,还是第一次见这么热闹的场面。 沈易走在她身旁,手指不由自主的摸索着那张牛郎的面具,“等年节时,还会有,到时我再同你来。” 一句话说的磕磕巴巴。 颜霁应声答道,“好!” 月色中天,夜色融融,行人三两,树木静悄,小路旁的河面上泛着粼粼波光,蝉鸣声时不时绕在耳边。 “晚娘。” 颜霁仰头,朝他看去,面上带着浅笑。 沈易犹豫半晌,终于下定决心将心中的话说了出来。 “晚娘,你可愿嫁与我为妻?” 沈易瞪大了眼睛,一点也不敢眨,连呼吸似乎都停止了,可心脏却又咚咚的跳着。 颜霁停住了脚步,可她面上的笑容彻底绽放开来,随即又低下了头。 她想,此刻她的脸应当红透了,她感觉到自己的脸很热很烫。 直到她躺在了床上,心中也还回想着这一刻。 这好像就是恋爱! 颜霁的心跳的乱七八糟,她的脑子也格外兴奋,整个人都静不下来,惹得娄氏出声问她,“可是热了?” 颜霁回过神来,摇了摇头。 “阿娘。” “咋了?” 娄氏轻轻摇着手中的蒲扇,闭着眼假寐。 “沈易,他刚刚向我求婚了。” 颜霁的脑子乱了,连说出口的话也没注意到不对。 娄氏疑惑,“求婚?” “就是……”颜霁想了下,“他问我愿不愿意嫁给他……” 娄氏手中的蒲扇停住,瞬间睁开了眼,问她,“你怎么答复他的?” “我……” 颜霁的脑子又回到了那一刻。 “我不知道。” 颜霁抬头,看了眼沈易。 “我应该是喜欢你的,可我不知道要不要嫁给你?” 娄氏不解,“既然对他有情意,为何不愿嫁他?” 颜霁将自己的矛盾说了出来。 “喜欢他可能是暂时的,可能就这几个月,也可能是一辈子,可一旦嫁给他了,我不知道自己能不能一辈子只喜欢他一个人?以后又会不会后悔?” “我害怕跟他成了家,他就变了,他会把我困住,我和他生了孩子,孩子也会把我困住,如果我生的不是小郎,他又会不会逼着我一直生?” “阿娘,我害怕。” “我喜欢他,可我不知道自己要不要嫁给他?” 娄氏静静听她诉说着自己的小儿女心思,将自己的答案说给她听。 “我同你阿父成亲当年,我也怕。” 颜霁眨着眼睛看她,“你也怕?” “傻女子!怎么不怕?人人都说男怕入错行,女怕嫁错郎啊!” 娄氏重新摇起了蒲扇,慢慢说与她。 “成亲前我与你阿父一面都未见,我娘家本在冀州,离这儿有百里之远,若不是遇上战乱,也不会逃到这儿来,更不会遇见你阿父了。” “可是阿父救了你?你以身相许?” 娄氏摇了摇头,“我随着你阿舅出来避乱,不想走到北向小苑庄,你阿舅为了两谷子米,就将我卖给你阿父了。” “你是团圆媳妇?” “也算不上,那年我都十三了,照理说也该寻婆家了。” “那阿父对你可好?” “也不差,”娄氏轻笑了声,“你阿舅将我送到这儿来,当夜便做主将我嫁给你阿父了,第二日天都未亮,你阿舅就抛下我自己走了,从那之后我兄妹二人再也未见了。” 颜霁搂住了她的胳膊,试图给她些安慰,“那你恨他吗?” “头先恨,后来就不恨了。恨他把我自己一个人孤零零的扔在这儿,怎么不恨?何况你阿父长得高大又凶猛,我心里怕的厉害,生怕惹恼了他,不给我饭吃,或者打我一顿。” “阿父还动手打人吗?” “没有。后来时日长了就好了,我也想明白了,你阿舅就是不把我卖给你阿父,没了粮食,我们也抗不过去,再后来我慢慢的摸透了你阿父的脾气,虽说人看着厉害些,可心里知道待我好。” “阿父是个心慈的人?” “对,我同你阿父生了三个娃娃,都没养大,也就是生小的那个,赶着伏天儿忙活,自那儿落下了哮症,便做不得重活儿了。” “可那样,你阿父也没说休了我,待我还同从前一样。” 颜霁听完,还是没有明白。 “可你和阿父这般,沈易同我未必会如此?” “傻女子!” 娄氏从回忆中抽离,笑着说,“阿娘是同你说,没有一对夫妇从头就能好的,也没有哪一对儿能好一辈子的,好与不好都在心。” “俩人真想好,都为着对方想,遇着了事儿,多替他想想,哪还能好不了?” 颜霁明白了,娄氏说的是包容。 “别怕不好,世上的事儿谁说得准?为着那点子不好就不做了?你若是怕不好,何必跑那么远求药草哩?咱要是怕不好,还救茯郎君作甚哩?” “不提他!他是个骗子!” 颜霁的嘴巴噘得能挂个小油壶了。 娄氏笑了,“你细想想,那时候你可怕了?” “这些都不怕,怎么同小沈先生反倒怕了?他那样好脾性的人儿,日后便是不跟你好了,也用不着怕不是?” 颜霁顺着这话想了想,那时她是被逼到没有退路了,除了这一条路,别无他法。 而如今,她终于体会到了,她怕自己的选择会破坏两人的情意,更怕两人落到一个有始无终的局面,到那时两人就真的再无回寰的余地了。 “许是我想的太多了……” “傻女子!别怕,就是不知道也别急,慢慢的就知道了……”魔.蝎`小`说 k.m`o`x`i`e`x`s.c`o`m 22、第 22 章 “阿娘,我去赶沈易的马车了,午间能赶回来,你别忙,等我回来再捯饬。” 颜霁擦了擦手上沾染的墨迹,将调整好的化作轻轻卷起,放进了画布袋中。 在厨间低头忙活的娄氏朝她摆摆手,“知了,快去罢。” 颜霁背起画布袋,匆匆出了门,赶向沈家药铺。 那日娄氏的话儿点明了颜霁,自己既是对他有意,何不遵从自己的内心,为不曾发生的事儿担忧焦虑,反而损耗了两人的情意。 此时两人彼此有意,也并不意味着未来一定要相携终生。 过程或许比结果更重要,享受当下,珍惜彼此,也未尝不能白头偕老。 颜霁想明白了,心中便不再犹豫。 远远瞧见那辆马车,便大声唤他,“沈易!” “晚娘!” 沈易拉住缰绳,从马车上跳下,满心欢喜,伸出手来,“你怎么来了?我想着去接你的。” “我忙完了,想着早些来,也能省得你来回绕圈了。” 颜霁对他笑了下,覆在他递过来的大手上,被他厚实的手掌托住,轻轻一跃,便上了马车。 “你可用过饭了?” 沈易如实答道,“用了。” “那这个你还能吃得下吗?” 沈易闻言看她,只见她从自己的斜挎翻盖荷包中掏出一块白色手帕,纤细白皙的手指轻轻翻开,露出两方小小的白色糕点,若不是上面点缀着几粒桂花,只看那松散模样,大抵是看不出来的。 可他心中还是欢喜十分,不由得问她,“你做的?” “云儿送的桂花,”颜霁骄傲的点点头,送到他面前,“你尝尝?” 沈易靠近,看着颗粒分明的糕点,手指比划几下,却不知如何能完整的捏起一方,以免伤了她对自己的一片好心。 颜霁看出他的犹豫,心中并不介意,“没事,做成什么样子我还知道,你捏就是了。” 见她这般,沈易这才放下心来,两指轻轻捏起一块,放在口中,任由味蕾感受着其中的香甜,仿佛微风吹过,灿灿桂花洒满心间。 “好吃吗?” 看着她双眸闪亮,歪头问他,鬓边碎发拂在面颊上,沈易仿佛丢了神儿,什么溢美之词都想不起来了,只顾得连连点头,干巴巴的说,“好吃,好吃……” “好吃就都给你了……” 飞花落叶间,一驾素布马车斜斜向北,伴着马车的轱辘声,时不时被风裹挟出几句少女的呢喃细语。 小小村落,一片天地,宁静又安心,不似冀州城内,波诡云谲,风雨欲来。 韦牧匆匆赶至松雅山房,待门下仆人禀后,再恭敬道,“韦将军,家主召您。” 韦牧踏步入内,行至案前,不见家主踪影,却听得耳侧传来声响。 “可是青州来报?” 韦牧拱手,将手中密报禀上,“接豫州密报,叛贼已逃至东平。” “东平?” 裴济冷嗤一声,将展开的密报团作一团,恨恨扔下。 “他竟是去寻阿姊的庇护了。” 韦牧低头不语。 “传令,召人于东平至东岩途中,随时截杀,不得使他会见长主,待我亲往东岩,定要斩他于马下。” “臣下得令。” 韦牧躬身退下,出松雅山房,遇洛公裴湘。 “洛公。” 裴湘见他匆匆,拦下问他,“可是……” 话未尽。 韦牧无声。 裴湘知他效忠裴济,心中唯他是尊,便不再多问。 赶至松雅山房,待召,入内。 “家主复位至今,冀州百事正兴,只家主还未择吉日登位,以昭天下,告我冀州臣民,此事亟待,家主当以重之。” 裴济暂且搁下手中朱笔,“此事我心中有数,待我迎来阿姊,再行其事,亦不晚矣。” 裴湘再道,“迎阿姊回还此是应然,与择日也并不冲突,臣下以为此时择日,早做准备,待阿姊回还之时,便是功成之日。” 裴济听完,点了头。 裴湘使人传召。 片刻,仆下来报。 “司天台少监魏照求见。” “召。” 随着仆下召声,只见一而立年岁之人来拜,“臣下司天台魏照拜见家主。“ 裴济沉默,自有裴湘上前来问。 “家主登位之日,可以何日待选?” 魏照迟疑,低头不言。 裴济却皱起了眉头,抬头看他,“何以不言?” 魏照跪伏,“臣下不敢,只是……” 说到此处,愈发埋头伏跪。 裴湘看向裴济,见他点头,再问,“家主在此,有何不敢?速速禀来。” “臣下夜观天象,见天有异象,月掩心宿,紫微星黯淡无光,且伴有彗星扫尾,此乃贵人蒙尘之兆。” 裴济不应,只待此人继续说下去。 “臣下恐以为是不祥之气聚之,于我裴氏不利,又观星辰轨迹,乃东北之处最甚。” 话到此处,裴济心中了然,冷声问道,“你以为如何消解?” 魏照答道,“唯有解东北之困,致气脉流动,可使贵人除尘,再择吉日,必保裴氏安稳——” “来人!” 仆下现于门前。 裴济厉声斥道,“将此人押至宪狱——” 魏照被押,临行问道,“家主,臣下所犯何罪?为何押臣?” “妖言惑主,此心可诛。” “臣下所言不虚,不若家主可请司天监来算。” 裴湘起身,欲要劝阻,却被裴济拦下,怒斥,“将人押走。” 裴湘静立,片刻,又问,“此事……” “此事不急,先将此人审个清楚,贵人蒙尘?岂不是那卢氏?” 涉及此人,裴湘不言。 - 换了银钱,颜霁的荷包又鼓了起来,除去给远山道长的三成,这次她还余下三贯,足以她和娄氏小半年的花费了。 “远山道长怎么要买这么多?” 颜霁抱都抱不住了,一股脑都塞进了马车里面。 “他一个道士,怎么这么贪嘴?还嗜甜?” 沈易笑了笑,将那几盒子糕点一并堆放在角落,“你可有要买的? “我没什么要买的,”颜霁的物欲很低,满足基本生活,吃穿不愁,已经很好了。 沈易不想她出来一趟,为自己什么都没有添置,“莫不如我们去绣云坊看看?正好咱们回去能路过。” “绣云坊?” 一提起来,颜霁的头就摇了起来。 她可不想再见那些人了,容易让她想起那个忘恩负义,言而无信的家伙! “我没什么添置的,我也不会选料子,回头我问问阿娘再来。” 两人赶着马车,匆匆来,又匆匆回。 倒是绣云坊门外的宝珞注意到了一闪而过的人影儿,“这不是那项娘子?” 颜霁只赶着午间到了家,不想娄氏还是已经捯饬好了,将荷包交给娄氏,“阿娘,又攒三贯了。” 娄氏见她欢喜,也不禁取笑她,“可是个小守财奴哩!” “我是守财奴!守财奴!以后我还会变成大富婆!” 颜霁并不恼,反而很开心,自己的钱越来越多了。 女子立身,最少不了的就是钱。 这个道理,她想不论什么时代,都是一样的。 未婚女子,还是已婚妇人,没有银子,怎么生存,手心向上的日子可不好过。 夜间,颜霁窝在小床上,枕着自己的小荷包,心里欢喜极了。 从前她最不明白严监生怎么能抠成那样,临终前话都说不明白了,还伸着两根手指头,只为了那两根燃烧的蜡烛。 如今她过了好几个月的苦日子,最知道银钱的重要性了。 以往总是不以为意,什么没有银钱是万万不能的,她也算是明白了。 次日,那道桂花酒酿圆子做了三遍,可算是琢磨出来了。 颜霁使瓮盛了些,端去了沈家药铺。 除了每日作画,喂鸡喂鸭,再去后山捡些柴,旁的便没什么了,颜霁一心扑在了美食上。 从前最不会做饭的人,如今却满心都是饭食,道道都要送去沈家药铺。 做饭,并不是她想象中的那么枯燥无味,尤其是看到他的惊讶欢喜时,颜霁的心仿佛都泡在了蜜罐子里。 娄氏见了,拦她几次。 “傻女子,可不能这般了,这还没个名头,时候长了,见的人多了,可是不好哩!” “不好?” 颜霁满心欢喜的,突然被兜头泼下了一盆冷水。 “阿娘,你不是说……” 娄氏摇了头,“沈家没递信儿,也没使媒人来,再小心,那药铺里人来人往的,谁知道会传出些什么?” “小沈先生与你再好,他家里没有递信儿,终究不是长久之计。” 颜霁明白了。 人言可畏。 她是不会在意这些的,她只想和沈易在一起,白天各自做事,夜晚能凑一起赏会儿月,俩人唠唠叨叨,说些没头没脑的话。 她很开心这样。 在沈易面前,她能做自己,也能有小女儿姿态,千千万万的她都能和沈易坦然,她也想发现千千万万的沈易。 “娄大嫂可在家?娄大嫂?” 娄氏从厨间出来,只见那沈易的长姊训上门来了。 “谁啊?” 颜霁放下笔,从屋中走出,落在门外的沈梅眼中,却是愈发不解沈易如何这般固执。 眸间可爱,春桃拂面,意态自然,却也算不得上乘。 “你是?” “我是沈易的长姊,受他所托,来向大嫂您提亲的。”魔.蝎`小`说 k.m`o`x`i`e`x`s.c`o`m 23、第 23 章 登位吉日暂且搁置,赶赴东平围剿灭贼之事,堪比军令,最是兵贵神速。 “冀州一应便交与你了,我明日启程,赶至东岩,亲迎阿姊。” 灭贼一事事关重大,所知之人愈少愈好。 裴济顿了顿,意有所指,“郡中守卫要严加巡查,切不能有漏网之鱼,与涿阳郡的往来定要皆在掌控之中。” 涿阳郡乃范阳卢氏所居之处,此次祸患正是那卢太主暗中怂恿,背地里伙同卢氏勾连,意图害杀家主,挟小儿裴淇上位所致。 如今裴淇未擒,若是看管不严,使那卢太主暗中与涿阳郡有了来往,互通消息,未尝不为裴淇助力。 裴湘虽然不涉此中,可也明白其中厉害,“承蒙先主之恩,裴氏家业,涒必护之。长兄此去,路途凶险,腿疾未愈,必要保重。” 裴济起身,示与他看,“仲涒不必忧虑,休养数日,已无大碍。” 裴湘点头,又问,“此次可使韦将军随行?” 裴济颔首,又道,“郡中留曹彧韩琮二人,他二人——” 详情未置,被门下仆人打断。 “家主,千华苑来人求见。” 裴湘悄悄看了眼上首,见他面色凝重,退前劝了一句,“长兄自有沟壑,只涒有一言,此时以安抚为要,勿起波澜,郡中上下,皆以家主为效。” 自他归来,未曾见过卢氏一面,郡中上下谣言四起,传扬母子不合,兄弟不恭,致使冀州祸乱,殃及百姓。 此刻,裴湘提醒,郡中形势不得不顾,大局为重,裴济亦是不得不见。 “召。” 裴湘静声退下,随后一仆下跪拜于下。 裴济扫视着手中的奏文,冷声问道,“何等要事?” 仆下忐忑不安,颤抖着举着双手,“家主,太主命仆下将此物呈上。” 裴济睨了一眼,令他呈上。 画卷展开,缓缓瞥了一眼,裴济便皱紧了眉头,此物是他去岁送与她的寿礼。 此时令人送来,未尝不是暗示。 裴济展开画卷的手用力一抓,原本平整的画卷顿时皱成一团,画卷上的贺寿图愈发讽刺。 静默片刻,仆下只觉浑身冷汗直流,心想莫不是自己的脑袋也要丢这儿了?正胡思乱想之际,猛然听到上首传来一字,“退。” 仆下愈发不安,却也不敢这般退下,愈发伏地而拜,小心翼翼的开口,“太主有言,请您午间于千华苑用膳食。” 裴济的手指微抬,松开那副贺寿图,不轻不重的说,“着裴荃安排。” “喏。” 仆下匆忙起身,施了礼转身退下,直至重新走出松雅山房,紧绷的心才跳了起来,张大了嘴巴,猛吸上几口气,又匆匆去寻被打了二十板子的裴掌事了,也顾不得思虑此事为何不交与小裴掌事了? 书房外的守卫却是听得内室啪的一声,似有什么东西落了地。 - 横趴着的裴荃得了信儿,忙唤人将裴荟喊来,细细同他交代一番,待人临走前还与他嘱咐一句,“小心伺候,老哥我可是前车之鉴。” 裴荟满面愁容,也不忘拱手谢他,“多谢老哥你的好意,小弟记住了。” 待人走后,裴荃也不禁摇头,摸了摸自己的屁股,感慨道,“还好,还好,我这回也逃过一劫了。” 在自己手下,卢太主能将信儿送出府外,所幸韦将军快马将人拦了下来,自己这回没丢脑袋算是不错了。 感受着屁股上的疼痛,裴荃恨不得去提醒一声那卢太主,“亲生的母子,这般闹到什么时候是个头啊?家主也不是那好脾性的,岂敢为叛贼求情?” 想了想,裴荃还是低下了头,抓起把床头的瓜子,慢慢嗑了起来。 还是好好偷会儿懒罢。 偷懒的不止裴府的掌事,还有宛丘城外项家村后山边上的那座茅草小院内的人。 “这么麻烦?” 颜霁听娄氏说起来,才知道古代结个婚这么麻烦,连衣裳也得自己去扯布料,再一针一线自己绣。 “傻女子!”娄氏欢喜极了,也知她那手艺拿不出来,便与她说,“不要紧,这沈家长姊才来提亲,还早着哩,你每日同我绣上几针,待来日赶在好日子前,能给人做件衣衫,这便无妨。日后慢慢做得多了,也就熟能生巧了。” “啊?” 颜霁做的旁的也无碍,就这些细致活,她最没性子了。 “不急,”娄氏拉着人坐下,“等那边纳了吉,来纳征时,再拿着针线做也来得及,再不行我总能给你做。” 有娄氏这句话给她撑着,颜霁才终于放下心来。 可随即,她又有些不安。 “方才我见沈易的阿姊似乎对我并不是很满意,她是不是不欢喜我?” 娄氏宽解她的患得患失,“哪里会不愿?真是相不中,想来也不会来了。” “可是......”颜霁的脑袋乱糟糟的,“不是还要纳吉,会不会相冲相克?” “那都是糊弄人的,”娄氏生在局外,看得明白,“方才人走时,可是欢欢喜喜的,哪里会不欢喜你?” 颜霁眼巴巴的问她,“真的吗?” 娄氏不得不对这个傻女子再泼上一瓢冷水,“晚娘,你得记住,这世间最可靠的不是情,你不能只依靠着他对你的情意在夫家立足,这些情意过不了一辈子,这一辈子还得寻些旁的。” “旁的?” 娄氏点点头,索性说的更清楚直白,“孩子,最要紧的还是孩子,有了孩子日后你才能立足。” 颜霁突然清醒了,娄氏说的好像点醒了她。 先前她最惧怕的不就是这些吗? 她不愿遵循夫为妻纲的礼制,也不愿被困在深深庭院,更不愿一生操持家务,只顾得低头洗衣做饭,生儿育女。 这些她都不愿,不成家就意味着她不会惧怕因生不出男儿被夫家休弃,也不会畏惧公婆拿着天大的孝道压迫。 这一辈子都不为夫婿儿女所累,百年后墓碑族谱墓碑上刻的仅仅是项晚二字。 是颜霁。 是她自己。 可是,她好像把一切都忘了。 她怎么会忘了? 她怎么能忘了? 颜霁沉默了,她好像被自己困住了。 她还应该成亲吗? 和沈易成了亲,势必要面对这些的,到那时她该怎么办? 而沈易呢? 他是什么态度? 她好像被突如其来的美好的恋爱冲昏了脑袋。 颜霁的心乱糟糟的,她得找沈易问问。 仰头瞧着空中高照的骄阳,炙热的大地,颜霁暂且停住了脚步。 可她的心乱了。 颜霁自己摇着扇子,两眼无神,一点儿也么就股子欢喜劲儿了。 松雅上山房内,同裴湘交代完郡中一应事宜,盯着面前的画卷,莫名想起了于那小村落见的那幅山水画,竟是忘了问一句命名。 细思不及,那伶牙俐齿的人又如何会与他坦言?何况她又是那般的粗鄙,能想出什么好名字? 好在,那玉佩已不在她手中,不然早不知被她当到哪儿去了。 至申时,裴济进了千华苑,正是郡府东北所在。 踏着青石入内,绕过游廊,池中前岁奉上的的鱼儿,此刻正摇摆着尾巴,丝毫不知此间风雨欲来,廊下的婢女却早已有所准备,见人行礼,帘下婢女亦是,皆垂头不语。 远远遥见,卢氏的面上便挤出了微笑,见人愈近,才终于开了口,“茯儿,怎么才来?郡中竟是这般忙碌?” 茯生是他小名,幼时大母为他所取,常唤他茯儿,只这卢氏极少这般亲昵,多是以济或渡唤之。 他,字伯渡。 此刻裴济只觉得胸口发闷,讽刺至极。 裴济入内,入目竟都是他这些年送来的寿礼,或杯或盏,他忍下心中怒气,平静问她,“可有要事?” 对他的反应,卢氏心中早有预料。 “想是你自归来,诸事繁多,咱们母子还未见得一面,阿母心中挂怀,不知你是好是坏?” “好,”裴济语气嘲讽,“如何不好?” 他并未忽视她的打量,只为身下那双腿,若不是他在豫州暗中修养三月有余,想来今日早已站不起身来了,又如何能好端端的立于她身前? 卢氏如何听不出其中怒气,可为了她在外逃亡的小儿,她只能咽下这口气,这自小便与她相克的孽种,如今竟是裴氏家主,掌裴氏基业,令冀州上下。 这一切,本应是她弘儿的。 “好便好,”卢氏面上的笑转为忧愁,眼中带泪,“你这般好,可你一母同胞的弟弟,如何还不知是生是死?阿母心中担忧得很,夜夜都不得安眠。” 说着,手中的帕子便掩住了面容。 裴济将一切收入眼中,面上自是岿然不动。 卢氏见状,哭嚎声愈大,又抬出了人来压制他,“你阿父临终前还交代我,一定要看顾着你们兄弟两个,为裴氏守住基业,不负裴氏先祖。” 裴济端坐,“阿父遗言,我从不敢忘,只是我一人谨记,如何成真?” “你!” 卢氏见他软硬不吃,有些气急。 “到底他也是你弟弟,你只留他一命,将他赶去常山便是。” 裴济起身,离去前留下一句,“常山乃是我冀州重地,岂能交与反贼?” 身后传来卢氏的怒喊声,“你这竖子!竖子!当日就该将你溺死!”魔.蝎`小`说 k.m`o`x`i`e`x`s.c`o`m 24、第 24 章 “家中事务无需你费心,一应自有我在,你只做你欢喜的便是。” 这是沈易给她的定心丸。 “洗衣做饭,我都是做惯的,我阿母走了十余年了,我阿父也并不是磋磨人的性子,儿女......儿女我也不在意......” 沈易说这话时,很是郑重,唯有提及儿女时,羞得低下了头。 颜霁自是知晓他家中的情况的,同老沈先生并无太多交集,但想来沈易脾性这般和善,他应当也不是什么大恶之人。 只是儿女一事,她不敢轻易给他承诺。 儿女教养,是一辈子的责任,她没什么信心能担得起,做一个好家长。 “沈易,”颜霁仰头望着他的眼睛,坦诚的同他说,“我会做好我自己,也会尽力做好你的妻子,也许有一天我会愿意做一个母亲。” “可是,这些都不能阻碍我先做我自己,你明白吗?” 沈易点了头,看着她的眼睛,好像整个人都被她吸引了,仿佛贴近了她的心一般,此刻的她让他心跳停顿,时间也在这一刻静止。 她不同常人,他早已知晓。 “晚娘,你还做你自己便好,我最欢喜的便是你认真的模样了,像一株向日葵,有无尽的能量,我只是看着就很欢喜。” 颜霁被他突如其来的情话说得也害了羞,捏着衣角,不自觉低下了头,但绯红的脸颊,落在了沈易眼中,只觉兔绒绽放的桃花一样绚丽。 颜霁从未想过,在现代她尚且没有遇到自己欢喜的人,在这个处处落后又封建的时代,她就这么轻易地找到了。 回想起他的郑重,他的面容,他对自己的承诺,颜霁就弯了眼睛,扬起了嘴角,搂着娄氏的胳膊不停的笑出了声。 看她这般,无需再问,娄氏也知了,笑着摇头,“傻女子!” 两人约定后,剩下的事便是水到渠成了。 照着规矩纳吉,纳征,又来请期。 大喜之日定于十月廿一。 - 东岩城外,城门刚刚打开,守卫的兵士便见到一驾白璧素绸的马车从官道驶过,其后有百名兵士护卫,浩浩汤汤,莫不壮观,比着他们郡守排场还大。 马车驶入城内,径直去了郡中东侧,守卫的兵士摇头感慨,果然是达官显贵。 此时裴济已至裴沅封邑,那极是招摇的一行是他使出的一招障眼法,便是为了避开各方的探子细作,更是为了能早一步来到此处,早做布置,静待叛贼投上门来。 “城外守卫兵士执令严查,城内亦安排妥当,附近暗处也有探子,东平来信,人已来此,慢则明日,快则今日。” 韦牧将密令告之。 裴济的面色阴沉,盯着面前的舆图,眸中渐渐酝酿出一场风暴,“若有来报,你随时此。” 韦牧遵令,随即退下。 裴沅将先生请进府内,逼着裴济只得坐下,连韦牧也被她撵了出去。 “问你你不肯说,便让先生给你再诊诊脉。” “早已无碍了,”裴济无心使她担忧,“你也见了,行走如常,我这还有要事。” 裴沅视若罔闻,随意坐下,对那先生道,“邱先生,劳烦您再为他看看。” 裴济在她的严厉凝视下,只得伸出了手腕。 邱先生诊了脉,又掀起衣衫细细看过,才问,“想来受伤当日已做过处理,也休养过了,如今看来此伤的确已无大碍,只是此处要想恢复如常,是不大能的,想来今日活动不少,可有疼痛?” 闻言,裴沅立即看向了裴济。 裴济轻描淡写,“前些日子赶路,颠簸了些。” 裴沅瞪了他一眼,又问,“可有法子能少些疼痛?” 邱先生摇了摇头,“内里伤势还未好全,还是尽量避免剧烈活动,多修养为好,药也无需再用。” “劳烦您了,”裴沅命人奉上银钱,送至府门外。 裴济起身,为她斟了一盏茶,“我便道此伤无碍,你莫不是忘了幼年时,大父曾令我随远山道长学过几日医术,些许药理还是懂的。” 裴沅饮了一口,又放下,“你那些皮毛可能当真?” 裴济笑笑,等待着她开口讲出此行的真正目的。 裴沅自然看出他的意思,也不再拖,苦心与他说道,“伯渡,我知你此次必是受了大苦,种种艰辛我虽然未曾亲见,可也明白你的艰险,此番种种我无力置喙,更不能劝你以德报怨,只是我只有一个请求。” “留他一命便好,也算是我不愧对阿父所托。” 裴济转身,盯着东岩的舆图,默不作声。 “伯渡,”裴沅望着他的背影,也体谅他的心寒,被自己的亲生母亲和兄弟算计,夺位害命,哪人能轻易言过。 “便是你亲自射他两箭,我也无话可说,只望你留他一命,他还是你我少时依偎在身旁,追在我们身后,喊我们的幼弟啊!” “阿姊,”裴济转过身来,慢慢扫过身侧的裴沅,他的阿姊。 “阿姊,你可知我被溺在江中,双腿中箭,随着江水漂流了几日?” “阿姊,你也道我是他的长兄,我也是那卢氏的亲子,他二人可是不知?下令射箭时,他二人可曾顾念过一刻?” “阿姊,你可知我这二十七年所受之苦?并非是这短短几月?” “阿姊,你我顾念着阿父临终遗言,可旁人呢?何曾记得?无辜惨死的元大卿又有何错?” 他的一声声质问,令裴沅红了眼眶,她又如何不知? 自幼阿母便对伯渡不喜,生下他当日,便将他送至了大母院中,幼时她也曾问起,阿父只言是替他尽孝,那时她以为阿母对伯渡的生疏仅仅是因为这般缘故。 直到弘儿的诞生,她才终于见到了阿母的另一面,原来阿母是能哄抱着孩儿,温声细语的哄他。 再然后,便是阿父临终前,将此间缘由同她提起。 一双脚,隔开了一对母子。 可眼下她不得不从中转圜,一母同胞的兄弟手足,自相残杀,她不能不劝阻,便是那对母子间,她也无意再多费口舌。 裴沅只有这一个请求,“伯渡,你留他一命便好,便是令他二人再不相见,我也不再相劝。” “可好?” 裴济闭了闭眼,抚了下隐隐作痛的心口,深深的叹了一口气。 “阿姊,仅此一次。” “好,好,”裴沅眸中的泪落在了面颊上,她明白是自己为难了他。 “家主,韦将军求见。” 门外的仆人适时打断了两人,裴沅匆匆拭去了泪珠,“晚间你去我那儿,我令人备下了江村蟹。” 裴济不言,裴沅离去。 正在门外等待的韦牧避过,携密令入内。 还未赶回藕花台的裴沅,途中被人拦下。 “长主,有密信。” 裴沅接过,随手展开,上面的内容让她一时也慌了神。 “去!即刻寻家主,便是有令我惹了疾。” “快去!” 裴沅的失态令府内众人不安,往日最是冷静自持的人难得露出这般慌张,也惹得众人心生猜疑。 随即,裴沅又转身往回赶,只是屋内已经不见踪迹。 “人呢?” 院内仆人低头回话,“您走后,家主便随韦将军也走了。” “走了?” 裴沅有些怒气,“去哪儿了?” 院内仆人慌忙跪拜,“家主......家主不曾告知,也未留话。” 裴沅也是一时气恼,也知她那长弟的性格,便留下话来,“待人回还,必要去藕花台禀报,再不可将人放走。” 仆人连连点头应是。 目光触及屋内舆图,心中一惊,裴沅随即下令,“备马!” 不在府内的裴济此刻正在城门上,随着韦牧望向了城外,凝视着那不修边幅,状若小乞的人。 此时的裴沅狠狠甩着鞭子,不停催促着身下的马匹,一路向前飞奔而去。 快! 要快! 他怎么这个时候来了? 裴沅不敢再细想,一味地甩着手中的鞭子,双腿一夹,骏马嘶鸣。 城门上。 “家主,定是那叛贼无疑。” 韦牧看向裴济,等他下令。 裴济终于收回了目光,他不是不确定,而是不能确定。 韦牧看出他的犹疑,当即一膝重重落地,“家主,您忘了元大卿......” 元大卿,是他的恩师,他如何能忘? 韦牧没有等来他的回答,当即起身,从身旁兵士手中利落的拔出箭来,对准了城下之人,裴济一把夺过,却只听得咻的一声—— “您忘了,元大卿为了护着您,被射二十三箭,他花甲之岁,为了您,冒险入内......” 话刚落音,只听得阵阵马蹄声,随即一声马声长鸣,身后传来一道呵止的声音,“伯渡,伯渡......” 裴济摒弃身后的喊声,托住弓箭,瞄准了人,咻咻两声,城下之人应声跪落倒地。 “伯渡!伯渡!” 裴沅登上城门,跑到裴济身旁,以身挡住他的弓箭,连连摇头。 “伯渡,不要,不要......” 话未说完,城下的惊喊出声,“颍公!” 裴沅回过头,只见跪倒在地的人拔出长剑,剑光一闪,滴滴红血散落在地。魔.蝎`小`说 k.m`o`x`i`e`x`s.c`o`m 25、第 25 章 叛贼已灭,大患已除,冀州十三郡尽在裴济掌控之中。 冀州此地,东临兖州,地窄人稀,马瘦兵弱,尽是有上京天子定都于此,亦不足为惧,南面豫州,荥阳郑氏,原与他裴氏有姻亲之缘,不想此次祸患,竟敢出手助那叛贼,休他裴氏长主,何曾将他裴济放在眼中? 不想他还未下令征讨,那郑成又派人前来殷勤示好,如此堕他郑氏七公威名,若是那先郑公地下有知,怕是悔得肠子都青了,将家主之位竟传给如此懦弱之人,尚不及东南青徐扬三州。 此三州临海,虽兵力不强,但百姓富庶,若是作战,也不值一提。 西延相邻雍州,地处函谷关以西,东进之路被阻,想要进关,困难重重。西南梁荆二州,虽然地势辽阔,易守难攻,但生产艰难,人才匮乏,来日再计。 祸患一平,裴济征战大计提上日程,一统九州,乃先父遗愿,亦是他心中壮志。 正处理了叛贼一事,冀州仍需休养生息,稳定百姓,也有时间养马屯兵,再做筹谋。 如今紧要之事,当寻远山道长,他有谋才大略,亦是世间名士,有他助力,何愁不能夺得天下,一统九州? 纷纷扬扬的雨丝从天而降,骤然变灰的官道上驶着一辆出城的马车,车轮碾在地面上,溅起的水花随即落地,声音单调而又寂寥。 裴济端坐在马车内,听着淅淅沥沥的雨声,闭眼思索。 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片刻马车外有人恭敬道,“家主,绣云坊来报。” “召。” 裴济缓缓睁开眼,细长的手指挑开车帘,接过密报,冷淡着神情看过,嗤笑一声,随即对马车外的人下令,“磨墨。” 密报是李平送来的,他办事比韦牧更妥当。 至东岩后,从裴沅处未曾取得玉佩,也不得所踪,他原想定是那绣云坊的人不敢擅动,便将其藏在那绣云坊内,于是便派李平去绣云坊取来。 不想,竟还是被那项家的小娘子私藏了。 此刻,想是李平定然在暗中观察,寻不到时机动手,只能使人密信来报之。 那项家的小娘子粗鄙不堪,贪财自私,此举必定是为了换他报恩,才做出扣押玉佩的举动来。 既然如此,便是给她些金也无妨,顶多算是报了那恩便是。 “以金换之。” 仅仅四字,写好封之。 “传——” 话音未落,另有密报呈上。 裴济看过,手中的密信没有交出去,转而映着灯烛烧了起来,随即说道,“转道宛丘。” 太巧。 他也不能不说一个巧。 早前,祸乱之前,他派出去云益观堵人的兵士空手而归,丢了远山道长的踪迹。待他复位归来,再派兵士,不想来报人竟然还在宛丘,更巧的是此刻人竟然在沈家药铺。 这足以值得他亲自去一趟了。 - 项家村此刻也不是安生的,附近的几个村子都惊动了。 那沈家药铺的小沈先生放着好好的贤惠女子不娶,竟然要一个傻女做妻,可不是被驴踢坏了脑子? 那么多好人家的女子都盼着和沈家结个姻亲,便是那时赶着上头的新令,来说媒的媒人也不少见,众人怎么也没想到临到了,他竟然会娶这么一个傻女子,家中无房无田的,老母又是个病病殃殃的,这生是给自己添个累赘。 外头的风言风语早传遍了,有甚者还跑来项家的这座小院子来,就那么正大光明的站在门外往里看,似乎可是要瞧一瞧,这沈家的小先生可是要娶个什么人物?这人物又到底有什么不寻常? 颜霁被人盯得难受,沈易他也不是什么明星,怎么自己嫁了他,就像是被明星的狂热粉盯上了一样? 她想去找沈易,可娄氏不许。 颜霁自打两人纳征那日见过一面,自此再没见过了,娄氏说这是每对夫妇成亲前必是要遵守的,说是什么会喜冲喜。 每日里,院外那么多的人,颜霁便是相见也见不得了,好在这些人坚持得不久,不然她可要憋坏了。 日子过得真快,后天就是两人的大喜之日了,嫁妆一应都备好了,连嫁衣也做好了。 嫁妆,大部分都是沈易那边送来的聘礼,她自己稍稍攒了些钱,便依着这里的规矩,又添置了些,虽然比不上沈家送来的聘礼,但这已是娄氏为她尽力而为,做得最好了。 况且,沈易又偷偷的请远山道长夜间送来了几箱,专是为她做面子的,也怕成婚当日,教众人见了,愈发口下攀扯,教她失了面子。 尽管,颜霁自己不看重这些,但还是被沈易的体贴感动了。 方方面面,他都为自己考虑,连嫁衣料子,他都请人备了三种。 颜霁的绣活实在糟糕,练了月余,还是拿不出手,只能由娄氏代为缝制,她只在边缘处绣了些石榴鸳鸯的图样子。 首饰也备好了,玉簪子,银坠子,铜钳子,手钏子,都是一对儿。 颜霁头一次见这样古人的首饰,娄氏当年两斗谷子买来的,没什么首饰,便是后来项信山给她打了一对银坠子,也因生计所迫又当了。 看着木匣子的首饰,颜霁没想到竟是这么朴素,同她曾经看得小说一类截然不同,但据娄氏所说,这已是很好的聘礼了,有的穷苦人家,连件新衣裳也做不了。 颜霁不在意这些,但此刻摩挲着首饰上刻的字,还是令她对两人的未来充满了期待。 新雨后,初晴,宜嫁娶。 早间,天未亮,颜霁便被喊醒,坐在沈易送来的铜镜面前,由着人拿着粉儿朝自己的脸上扑。 匆匆换了嫁衣,趁机吃了两口娄氏做的面,便等来了沈家的轿子,高昂的唢呐滴滴答答,如同千百只鸟儿在此,一同为他们庆贺。 “上轿了!新娘子上轿了!” 随着赞者高昂的几声,众人纷纷看向了那身着红嫁衣,头盖红盖头,被人从屋内搀扶出来的新娘子,上了那顶插满了鲜花的轿子。 一走一动,轿子上的花儿随着轿夫夸张的步伐来回摆动,轿内的颜霁被颠得头晕眼花,红盖头把眼前的一切遮掩得严严实实,也只能看见自己的那双绣花鞋。 一路上吹吹打打,惹得许多人都跟在了身后,连带着迎亲送亲的队伍,一时间将路也堵满了。 “家主,前面便是沈家药铺了。” 韦牧将人带到了沈家药铺,却见张灯结彩,门外吹吹打打,好不热闹。 裴济掀开帘子,透过车帘,目光落在站在门外迎宾的沈易身上,他神采奕奕,满面春风,胸前坠着一朵大红花。 “人呢?” 韦牧将人唤来,亲自答家主问话。 暗卫现身,“回家主,裴伍盯着人,随着花轿去迎亲了。” “迎亲?” 车帘还没放下,一眼就见人站在轿前,引着众轿夫落轿,搀出新娘子,随同新郎一并入内。 “派人盯着,别跟的太紧了,把人惊了。” 裴济看着人的背影,淡淡下令。 “转道去项家村。” 车马还未调转过头,派去跟踪玉佩踪迹的李平现了身,“家主,玉佩便在此人身上。” 裴济默然,看着消失在眼前的身影,骤然问了句,“新妇是项家村人?” “是,”李平答道,“那日臣下亲见玉佩被她装一个荷包内,后藏于箱内,今日这箱子便被抬了过来。” 裴济心中了然,这温厚儒雅的诊脉先生,竟真是头脑发热,将一个口无遮拦,自私自利的粗鄙女子迎进家门,但这一切与他无干。 裴济轻轻一笑,手中一挥,下了马来,对身后的仆人道,“备上百金,随我下礼。” 沈家中堂。 颜霁握住手中的红绳,随着身旁的人一步一步越过台阶,立于沈家中堂。 沈易一袭红衫,手中同样握着那红绳,嘴角含着浅笑,双眸只有与他并排而立的人。 “一拜天地。” “二拜高堂。” “夫妻对拜。” 颜霁随着赞者喊声,拜来拜去,眼前除了自己的绣花鞋,便是沈易的那衣衫下摆了,连他的一双手也看不见。 直到又一声,“送入洞房。” 被红盖头遮住的颜霁,才绽开了笑容,随着那根长长的红绳,亦步亦趋,被人搀着,跨过一道门槛,又端坐在一小几上。 “掀盖头咯!” 随着众人的起哄声,这时颜霁才觉出些害羞来,悄悄地红了脸,又低了头。 “新娘子不好意思了!” “新郎官可要快点儿!” “快点,我们也要瞧瞧新娘子的红脸蛋哩!” 沈易拿起称心如意,侧过身,低声对身旁的颜霁说,“我……掀了?” 颜霁微不可察的点了下头却还是没逃过众人的调侃。 “新郎官可是体贴人,掀个盖头也得说一声……” 沈易的脸上也红了一片,他拿着称心如意,靠近那坠着片片流苏的红盖头,轻轻一挑,颜霁的面容终于出现在眼前。 “良缘夙缔,佳偶天成,凤翥鸾翔,山遥水长,比翼和鸣,合卺嘉盟,莲开并蒂,梅结同心。”魔.蝎`小`说 k.m`o`x`i`e`x`s.c`o`m 26-30 第26章 第26章“痦生之子,何谈为孝?…… “别来无恙?师——傅——” 身后低沉的声音突然阴恻恻的响起,远山道长回头,看清了来人。 “竟是你也来偷酒吃了,好巧!好巧!” 说着,远山道长快速扫视了一眼周围,便要起身。 一掌按下又要溜走的人,裴济冷笑一声,重复道,“巧?的确很巧。” 远山道长被迫坐下,看着此人无声无息的出现在席间,坐在身侧,面上噙着虚伪的笑意,口中的话却令人觉得阴冷。 “徒儿多次派人去云益观请您下山,不巧您外出云游,竟是在这里遇见了,当真是缘分。” “是,缘分,缘分,”远山道长重新拿起筷子,夹起一道金黄圆栗子,放在口中,余光瞟着周围的境况。 “道长。” 沈易端着酒杯上前,唤回了走神的远山道长。 “小神医啊!” 远山道长端起酒杯起身。 “我和晚娘能有今日也得多谢您,尤其是您的那些药草,都是您的心血,”沈易端着酒杯满饮,极是认真,但满面的春风无法掩饰他心中的欢悦。 “这都是你们的修行,”远山道长喝了一杯,嘱咐他,“你阿父可盼着孙儿了!他不惯说这些,便由着我来说了。” “是,”沈易心中自然明白,见他这般郑重,也不想说出他与晚娘的决定,大好的日子平白惹得不喜来。 敬过远山道长,沈易自又斟满了酒,这时才发现坐在他身旁的,竟是曾要入赘项家的那位。 “表哥?” “表哥?” 远山道长皱了眉头,看着两人竟寒暄起来。 “晚娘道是您外出了,不想您您是何时回来的?” “今晨寅时。” 沈易看着突然出现在自己面前的情敌,有些紧张,但随即反应过来,此刻他只是晚娘的表哥,而自己才是晚娘的夫婿。 “还是请您饮一盏我和晚娘的喜酒。” 裴济轻而易举便看清了此人的小把戏,没有戳破他,接过,一饮而尽。 “若是不嫌,您今日在此留宿一夜,待明日也能同晚娘见上一面。” 裴济自然应下,他来此目的便是取回玉佩,如今这远山道长已是尽在掌握,便是再留一日也无妨。 远山道长望着眼前的满桌宴席,却心不在此,暗中思索这裴伯渡与那项晚到底是什么关系? 待宾客散后,沈父将那礼单拿来,再三看了,便差人唤来了沈易,“此人你可知来由?” 沈易接过礼单,看到也吓了一跳,虽见他衣着不凡,但不想竟能随手便是百金。 “数月前曾与他有过一面之缘,晚娘提及,此人是丈母娘家一位远方表侄,今日敬酒时见他来了,便想着留他暂住一日,不想竟能上这么多金。” 沈父抚着胡须,略作沉思,“竟是如此。” 随即又问,“住到哪儿了?” “西厢房,与远山道长一墙之隔,我见他二人似乎能谈得来,”沈易看着手中的礼单还是有些惊讶,“只是这礼金太多,明日可要?” 沈父明白他未尽的话,摇了摇头,“待他赶路时,便作盘缠赠他最好,已经随出的礼金如何再收回?碍着面子总是不好。” 沈易点头,放下礼单,听沈父交代几句,便缓步退下。 坐在屋内的颜霁早困了,又不能上床,只能倚着床柱子猛点头。 沈易进到屋内,见到的便是她点着脑袋打盹儿的模样,脸上的胭脂已经褪下了,头上的首饰也取了,但瞧着比方才掀盖头时还美,红扑扑的脸颊,长长的睫毛,还有散开的墨色长发垂落在鲜艳的嫁衣间。 沈易放轻了脚步,还未走近,便见她睁开了眼睛,眨了两下,看到他才反应过来,“你回来了?” “嗯。” 沈易一步步走近,“我交代云儿同你说,困了你便先睡,早间折腾的很,莫不是她跑去偷玩了??” “云儿说了,是我阿娘交代一定要等你回来了的,”颜霁怕他误会潘云儿。 “饭可吃了?” “吃过了,云儿送来的云吞面,外面忙完了?” 沈易点头,与她一同坐在床沿上,与她不过一掌相隔,红色的喜服落在她那红色的嫁衣上,同样的料子,同样的纹理。 “可吃饱了?要不要再吃些?” 沈易的眼角眉梢都是喜意,眼中也只有她一人,自然紧张着她,生怕她初来乍到,不好意思吃,也不好意思说的,饿着了自己。 “不饿了,”颜霁揉了揉自己圆滚滚的小肚子,“吃了一大碗,云儿还拿了好些零嘴儿……” 说着,她自己也有些不好意思了,低下了头。 沈易鲜少见她这般害羞,心中愈发欢喜,却还怕她不好意思,手忙脚乱的,“你别不好意思,我吃的也很多……” 话刚出口,他就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 “不……不是……晚娘……” 颜霁可鼓着嘴巴抬起了头,“我吃的很多吗?会把你吃穷?” “没……不是……” 沈易笨嘴拙舌,被颜霁捉弄的额头都冒了汗,不知如同同她解释。 “不是便好,我吃得一点都不少,你以后可得攒够了银子,小心我把你吃穷了!”颜霁挑了眉,斜他一眼。 这一眼看得沈易心中乱跳,如同心中揣了几只兔子,“你吃,我的银钱都交与你……” 颜霁扭过头,便要起身,不想那衣角被沈易压住了,一个没站稳,扑通一下就往下摔去。 还好沈易眼疾手快,伸开双手便将人接住了,顺势一带,便将人揽在怀中。 颜霁还没意识到,只嗅到一股淡淡的松木香,掺杂着药草香,袖见红色丝线修成的鸳鸯交叠在一起。 “你……你……” 颜霁也反应过来了,发现自己的双手撑在他的胸前,仰头去看,他的脸已经红到了脖颈,连喉结也不自觉的上下滑动。 再看,两人四目相对。 颜霁下意识的便低头,“你……你松开……” 沈易没有如她所言,反而将自己的双手缓缓落在了她的背上,盯着她的发间,问她。 “晚娘,我真欢喜,这是我这辈子最欢喜的时候了,你也像我一般欢喜吗?” 颜霁扭过头,不愿意回答他这样奇奇怪怪的问题。 可沈易不肯放弃,今日他见了裴济,才知他腿疾已好,相貌俊郎,家财也丰,心中便不那么自信了。 “晚娘,你真的欢喜我吗?” 颜霁不想他这般黏人,但也抬起了头。 “我若是不欢喜,便不会嫁与你了。” “晚娘!晚娘!晚娘!” 沈易高兴极了,连连唤她,随手挥落了大红色帏帐,双手揽住了怀中的人,任由屋外丝丝的雨儿落在屋檐上,滴滴答答,如同私语一般- “伯渡,你违背了诺言。” “他死了。” “你走罢,弘儿的尸首便葬在此地,从此再无需来此了。” 裴沅跪在地上,怀中抱着脖颈正汩汩冒血的裴淇,猛的抬头,她的目光冷静,眼中没有任何波动,却带着如寒冬般的冰冷。 “我有负阿父的遗愿,护不住弘儿,也无法恨你,日后你再莫来了。” “为什么,你们都偏心他?从幼时便是如此,为什么?” 裴济大怒。 “与你二人,我自然从不偏颇,可我无法左右他人,他二人夺你位,害你命,我远在荥阳,无以为力,如今弘儿死在我的怀中,你二人争权夺位,已分胜负,我再不涉裴氏之事。” “阿姊,你同那卢氏一般无二,你也为了他怪我?” 可裴沅似乎并未听到他的话,自言自语,“卢氏厌你恶你,是你二人缘由,你不孝在先,她不义在后,终究我也问不得,理不得了。” “我不孝?” 裴济仰天长叹,“我不孝?” “痦生之子,何谈为孝?” “痦生?” 裴济喃喃自语,他竟是痦生之子? 裴济转辗醒来,那日的话他记在了心中,卢氏因痦生恨他二十余年,竟也因此要谋权篡位,可笑至极。 盯着窗外层层细雨,裴济抛下了脑中乱绪。 “家主,远山道长企图翻墙逃跑,被韦将军带人拦下,可要放回?” 李平匆匆赶来,于门下禀之。 “将人带来。” 李平朝后挥手,自有人将人请了进来。 “你这徒儿,怎么还派人监禁自己师傅?” 远山道长拍了拍自己的衣袖,随意坐下,拿起茶盏便饮。 裴济转过身来,似笑非笑,“师傅哪里有见了徒儿就要跑的道理?” “我跑什么?我这是赏雨的雅事。” “雅事?”裴济自倒了一盏茶,又给他斟了一杯,猛然发问,“你可知痦生之事?” 远山道长被惊得呛住了,咳了两声,眼眸微转,避开他那凌厉的眼神,“什么痦生,我可不知。” “不知?” 裴济怎么肯信? “卢氏之祸你当真不知?你居我裴氏十余年,岂会不知?想来你多番逃之,便是因着此等秘辛。” 远山道长打死都不能承认,他不知道怎么就漏了消息,“我一个道士,怎么能知晓内宅妇人之事?莫不是你没娶得了那项家的小娘子,故意来找我茬的罢?” 他细细回想了潘云儿的话,结合今日小神医那句表哥,便将此人藏在项家养伤的事儿猜了出来。 “项家那粗鄙不堪的小娘子?自私贪财,何等人也?” 第27章 第27章“乡野庶民,岂当百金?…… “只因你救他一命,便换得他如此吗?” 沈易心里有了担忧,他莫不是别有用心? 看向枕在自己臂膀中的晚娘,她只对自己眨了眨眼,随意打了个哈欠,侧着身便要睡去,沈易忙拉过两人身上的大红喜被,遮盖住了那散开的中衣下若隐若现的浑圆。 见她如此疲累,沈易也无意再问她,扰了她的好梦,只是自己却忍不住自言自语,“可他怎么随了那么多的礼金?” 颜霁眼皮睁不开,耳朵却还是听到了他的话,便也回他,“那是他答应我的,想要拿回玉佩,可是要用银钱来换的。” “玉佩?” 颜霁扯了下身上的喜被,将两条赤条条的胳膊露出来散热,“他的玉佩在我这儿押着,便是他一个大男人,不好食言而肥,也不会不要他的宝贝玉佩。” “这也是,想来他家中当有家财万贯,不是个寻常人家,那玉佩于他定是个极为重要的,”沈易略想了下,也的确有可能,见她将胳膊压在了喜被上,又问她,“可是热了?” “有点闷,”颜霁没好意思说是他紧挨着自己的身体太热,热得她不太习惯,也不太自在。 “我拉开点帷帐,”沈易怕她睡觉不老实,主动睡在了外侧,此刻随手一勾,大红色的帷帐便露出了一尺缝隙来,“这会儿怎么样?” “好多了,”颜霁张开了嘴巴,呼吸着从那窗外透进来的独属于秋雨的清冷的味道。 “你可是怕闷?”沈易见她皱着小鼻头,便被她这般孩子气的模样惹得勾起了嘴角,绽开了笑意,眉眼舒朗,从前她在自己面前很少这般。 “有点,”颜霁同他聊着聊着,被夜间的小风一吹,又不困了,睁开了眼睛,“就是觉得外面下着雨,这会儿一定很好闻。” 沈易侧躺在她身侧,将小小的她护在床榻内侧,“你最欢喜什么香?明儿我同你进城去选几样,日后点在屋内,你时刻都能闻得见。” 颜霁想了想,她还真没不太了解这个时代的香,“我没什么具体欢喜的,只是不喜欢那些制的香,旁的,只要不太刺鼻的都行。” “药草香呢?”沈易想起她那院子内中的一大片药草。 “也还行,”颜霁转过身来,平躺在他身旁,两条胳膊有些凉了,自己便放进喜被下,“花香也一样,只要不刺鼻,淡淡的就好。” 沈易暗暗记在心中,又问,“明日你可想吃什么?” 颜霁不惯吃太油腻的食物,“想吃山药片,或是云儿送来的云吞面也好,酸酸的,也不辣。” “那好,明日我去挖些山药来,”沈易将她的话记在了心里,顺带了解了她大抵不爱吃辣。 “对了,明日咱们还得见一见那茯生,”沈易猛然想起,“那百金可是还要还他?咱们也不缺,到底也为他留些盘缠赶路,可好?” 颜霁朝他看来,极是认真的盯着他,“你不是说他家财万贯,不缺钱吗?都还给他,我不是白折腾了?” 沈易被她盯得心慌,怕她同自己生了气,忙说,“也未尝要都还给他,只是我怕他将银钱都作了礼金,拿了玉佩也没钱赶路了。” “哼!”颜霁逗他一逗,没想到他就这么着急,搞得好像她便是个不知体谅他人的坏人,眼中只有金银,没有人性了。 沈易见她背过了自己去,忙倾过身去,哄她,“我不是……” 干巴巴的,也解释不清,只能同她道歉,“是我将你想窄了,是我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是我……” 颜霁听他说了好一会儿,才转过头来,同他说道,“我不是非要他的银钱,也不是要他没钱赶路,是他几次三番骗我在先,总是盛气凌人的,还不知道尊重人,我才故意拿这玉佩压他。” “你可明白了?” 颜霁可不想他也认为自己是个坏人。 “你以后不许这么想我,我再怎么穷,也不会做坏事,我如今也是依靠自己的双手挣钱的。” 沈易知自己小看了她,见她也不是那真同他计较,反而条理清晰同自己说开了话,悬着的心才终于放下了。 “晚娘,我同你保证,日后我再不疑你,此生敬你护你,与你永结同心,白首偕老。” 颜霁总是被他这样信誓旦旦说情话的模样逗笑,“我知了。” 说着,又想起来,“你可要看看那玉佩?” 沈易点头,心中也有些好奇。 颜霁要下床,被他拦下,“我去,你别冻着了。” 颜霁便趴在床头,给他指路,“在那边第二个箱子里,就放在我的小荷包里。” 沈易走到那箱子前,掀开盖子,一眼便看到了那玉佩,拿着回到床榻上,对着床榻前的喜烛,两人凑在了一起。 “就是这个。” “瞧着是块好玉……” 砰的一声——打断了屋内小夫妻的甜蜜夜话。 “谁?” 沈易出声问询,还未下床,便见一把寒剑刺进了床内,直逼两人脖颈。 “茯生?” 颜霁立刻看到了来人,他身着不凡,持剑立在榻前,再看,那双眸凌厉冷酷,溢出一股嗜血的寒意。 “你做什么?” 沈易下意识的便伸手将颜霁护在身后,颈下的长剑反射出的泠泠寒气,直逼心脏,让人感觉仿佛置身于寒冬中。 颜霁不愿他为自己平白受此危险,从将手中的玉佩拿了出来,她不是不怕那长剑,可她更不愿连累沈易。 “你来此,不就是为了这块玉佩?有必要这么吓唬人吗?更何至于夜间闯门?岂不是小人行径?” 裴济冷笑一声,亲眼看着此刻两人的衣衫不整,心中愈发鄙夷。 颜霁见他不语,便壮着胆子,将手中的玉佩递了过去,“银钱你给了,玉佩你拿去,从此我二人便再无瓜葛,你也无需这般作什么唬人的架势!” 裴济接过,映着烛火打量了一番玉佩,确认完好无损,方才又看向她,“唬人?” 见她竟如此看待自己,裴济缓缓举起手中的长剑,轻轻一挥,长长的帷帐顿时散落在地,只余下秃子似的半截帷帐。 沈易被眼前一幕吓得不自觉的双手发抖,瞪大了双眼,却还是紧紧握住了颜霁的手,不忘护着她,“晚娘,你别怕,别怕。” 颜霁反而愈发坚定,回握住他的手,对他深深地点了头,“我不怕。” 沈易被她坚毅的目光也稳住了心神,问道,“您有什么事,可与我在外间交谈,无需为难内子。” “内子?”裴济愈发觉得可笑,他还不知道自己的枕边人是一个什么人吗? 他起了兴致,长剑微微一挑,剑指被他护在身后的小娘子,问她,“你本是我妻,如何嫁与外人?” 看着他的假笑,颜霁明明知道他是故意说出这样的话,可还是气不过,要与他说个清楚。 “你莫不是忘了?是你不守诺言在先,将玉佩骗了回去,便是我逼你入赘,可到底是你自己舍了身子,选了玉佩。待到成亲前夕,又是你自己逃走,何曾留下一句话?” “至于夫妻一事,你我何时拜堂成亲?又何时结为夫妇?” 颜霁掀开碍事的帷帐,随手系上了中衣,同沈易一同下了床,直面此人。 “是你不守诺言在先” “是你不孝在先” “痦生之子……” 裴济的脑子顷刻间被这些话占据了,这些人在他耳边一遍遍重复,一遍遍质问,那一张张面孔,骤然出现在眼前。 颜霁见他丢了手中长剑,拉着沈易便要逃出去,却不想门外早已被人牢牢守住了。 此刻,门外还有一个熟人。 “你说什么了?” 被拦在门外的远山道长听见屋内传来一声刺耳的嘶喊声,忙问,“你们可别刺激他,他是河东裴氏家主,是你们吃罪不起的贵人!” “贵人?” 颜霁来不及多想,沈易忙问,“他这是怎么了?好端端的怎么拿着剑就冲进来了?” “这……”远山道长直摇头,“都怪我不好!怎么就给他算了命?” “你们先试着安抚他,我这就去喊他的卫士,发疯怎么能冲进刚成亲的小夫妻房内?” 说着,远山道长便要离去。 沈易将他唤住,郑重的与他交代,“道长,我便是出不去,晚娘也得托付给道长。” “你这说的什么话!” 远山道长匆匆一眼,忙去喊那李平。 可不待他二人想出法子,那发了疯的人已经提着长剑走了过来,步步紧逼。 “你!一介乡野庶民,岂敢如此?” 颜霁还记得远山道长的话,并不理他。 “你要是为了玉佩,此刻便能走了,便是那百金,也请一并带走。” “百金?” 裴济恍若听见了笑话一般,大笑起来。 再止,问她。 “乡野庶民,岂当百金?” 颜霁忍了又忍,终于是忍不过了,她最看不惯他这种自诩比他人高一等的怪模样,“乡野庶民?乡野庶民如何?便是乡野庶民,也不稀罕你的百金,你无需多言,带着你的玉佩,百金,还有这些人,离开这里。” “不止,还有你。” “我的妻。” 第28章 第28章“与我为妻?” 寂静的深夜,小夫妻洞房花烛之时,骤然闯进了人,本就不大的沈家内院自然顷刻间便都知晓了,一头雾水的沈家众人匆匆赶来,却被人拦在了门外。 “你们是什么人?怎么围了我家院子?” 沈易上有三位阿姊,早先便携家带口回了娘家,为着幼弟操持婚事,此刻便扶着家中老父,试图探得屋内消息。 围在此处的兵士自然不语,只是双臂持剑,为他们的主人牢牢守住了此处。 “你们到底是何人?你家主人又是什么人?怎敢这样欺压我良善人家?” 妇人一句接一句,还是沈家老父客客气气行了一礼,客客气气的问,“众位,小老儿请问,为何堵在此处?可是今日我家元敬有什么不周到的地方?” 无人下令,李平又没赶来,冷着面孔的韦牧抱剑一言不发,手下的兵士自然不敢不语。 沈家众人见不得屋内的小夫妇,又得不到消息,站在门外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一般。 恰巧远山道长同李平匆匆赶来。 “李平,你看这都闹成什么样子了?” 看着被围得水泄不通的院子,李平也是震惊,他虽然察觉到这几日家主心绪不平,可也仅仅猜测大抵是因着那日长主与家主生了不美,但无论如何也没想到家主能在这个时候闯进人家新婚夫妇房中。 “道长,且容我一试。” 李平也没有把握,他还未安置好冀州传来的密保,便被远山道长喊了来,看着眼前乱糟糟的,也不敢轻言。 李平自是上前去同韦牧交涉,被拦下的沈家众人一见远山道长能同人说得上话,更是七嘴八舌起来,都要闹个明白。 远山道长不能轻易泄露了裴济的身份,这与他们而言不是好攀扯的,闹不好反而引来灾祸,只能半真半假的说,“那人我曾相识,前些日子落了难,被项小娘子救下,大抵他们有 些什么事要谈” 这话太假,有什么要紧的话非要在人家新婚夫妇的洞房花烛之夜前来叨扰,可见他不便多说,沈父便意识到了此中蹊跷。 “梅娘,先同竹娘都回去歇着,莫惊了娃娃们,我同远山道长等在此处便是。” 沈梅自是明白老父的心思,此刻她只能先答应下来,安顿好家中,不为他们添麻烦便是最好的。 沈梅带着众人离开,沈父看着被远山道长喊来的人与那守门兵士相协,心中满是忧虑。 而此刻被困在内的颜霁,自然听见了沈家众人的话,明白他们心中很是担忧,心知此刻闹大了不好,更是不愿与这人过多纠缠,便直截了当的问他,“你无需同我说什么这样虚伪的话,你到底要如何,直说便是,何必扰得人不能清净。” 裴济挑着一双厉目,扫视着那仅仅身着中衣的两人身上,目光又落在那紧握的两手间,冷笑一声,“我要如何?自然是要你随我而去,夫唱妇随,世间常理。” 颜霁不想都到这个时候了,他还是说这些奇怪的话,忍下心中恶心,咬着牙问他,“你到底要做什么?玉佩还你,百金我也不要,如此便是你不顾念昔日我救你之恩,寻常人家,你也这般无理取闹?又何必说什么夫唱妇随,我已嫁做人妇,又怎肯与你为妻?” “无理取闹?” 裴济重复一声,眸间似是怒火乍现,眉宇间闪过一丝戾气,长剑上反射出一片冰冷的嘲弄。 “与我为妻?当真是自不量力!” 裴济缓缓移步,将长剑抵在她那颈下,剑刃出鞘,稍稍靠近,凌厉之气愈盛,冷目凝视着她那张无盐面容。 “一介庶民,粗鄙不堪,自私贪财,如何能与我为妻?与我裴氏为母?” 话音未落,那与她并身而立的男人竟举臂而起,以手挡剑,握住了那锋利的剑刃。 “沈易!” 颜霁惊呼出声,沈易的手已经被划伤了,鲜艳的血从他手中滴落,染在了身上的中衣上,她随手取了自己的手帕,忙捂住了沈易的伤口。 看着沈易因疼痛而皱起的眉头,颜霁终于觉得累了。 这个人是个疯子,她没办法跟他赌,她也没办法用沈易去赌。 “你到底要什么?” 眼看着沈易因她受伤,颜霁再也无法冷静了,她从来都不想沈易因为自己受到伤害,如果真的有什么,完全可以对自己来。 “要你。” 裴济还是这两个字,可此时他面上的神情却不似方才那般戏谑嘲弄,而是志在必得。 卢氏,抛弃他。 阿姊,也抛弃他。 他们都选择了那个叛贼。 为什么? 那个叛贼到底有什么好? 他们都抛弃自己,裴济坚决不能容忍,此刻连这个乡野庶民,如今也敢嫁与他人,舍弃自己? 这些人到底有什么好? 裴济没有等来她的回答,随即看向那个文弱先生,挥剑直指心脏,逼问那不识好歹的项氏。 “他手无缚鸡之力,一把剑都夺不下,被吓得瑟瑟发抖,有什么值得你如珍如宝的对待?” 颜霁盯着他那把长剑,紧握着沈易的手,坚定的说道,“他欢喜我,我欢喜他,如此足矣。” “他欢喜你?” 裴济轻笑一声,“你欢喜她?眼中从来只有银钱的人,你也欢喜?莫不是被她所骗,蒙了双眼?” 沈易知他是贵人,是惹不起的贵人,可此刻他还是同晚娘站在一起,他方才才答应过他的。 “我与晚娘情意相通,此生我不疑晚娘,敬她护她,与她永结同心,白首偕老。” 这是他片刻前对晚娘的承诺,犹记在心。 “沈易。” 颜霁的眼眶泛了红,她没想到自己会在新婚之夜有如此灾祸,更没想到沈易果真如承诺一般敬她护她,为了自己徒手挡剑。 她没有选错人。 裴济见他二人当着自己的面儿便情意缠绵起来,心中愈恼。 为什么都选择他们? 他们又比自己好在哪里? 自己是个坏人? 既然如此,那他就做个坏人。 “你!” 裴济缓缓挥动放下手中长剑,指向那项氏,轻声问她,“随我为奴为婢三年,此事便了,我也饶他一命,如何?” 这样轻飘飘的话语,却令人不寒而栗。 为奴为婢。 三年之久。 颜霁抬头,看向了这个高高在上的人。 她不明白,从始至终都不明白,她到底怎么得罪了他? 让他在自己的新婚之夜,洞房花烛时,持剑逼迫,却仅仅是为了让她为奴为婢。 颜霁不明白,她怎么也不明白。 “你的目的是什么?” “你到底是为什么?” “玉佩给了你,百金我也不要,只当我从没救过你,也不行吗?” “你到底是为什么?” 颜霁不解,没有愤怒,眼中只有疑惑。 “没有为什么。” 裴济收剑,冷冷看着她,“这个世界从来没有为什么,身为庶民,只有听从。” “庶民?” 颜霁没有想到,自己会因为一个庶民的身份,连一句为什么都问不了,更不提还能得到一句解释。 “庶民,便如同蝼蚁,任人践踏吗?” 裴济转身便走,丝毫不在意身后人的质问,“给你半柱香,想好了。” 门外被韦牧拦住的李平终于见裴济出来,还未开口,便听他下令,“此处严守,不得进出。” 说罢,才问,“你怎么来了?” 李平顿住,见他完好无损的出来,也不便多问,只能随口道,“冀州来报。” 裴济抬脚离开,树下阴影处的沈父与远山道长匆忙起身,稍稍靠近,便又被拦了下来。 屋内。 颜霁找了药箱出来,给沈易简单包扎了下,两人坐在乱成一团的床榻前,一时无语。 “沈易,你忘了我罢。” 颜霁垂着脑袋,不敢看沈易的眼睛。 她不能赌,这个人就是一个疯子,她不能让沈易为她涉险。 “晚娘,你忘了我们的诺言?我要与你白首偕老的。” 沈易今日满心的欢喜烟消云散,此刻只有心疼委屈。 “我没忘,”颜霁不舍得对他说狠话,可她没有办法,“都是我惹了他,早知道就不救他了……” 眼中的泪啪嗒啪嗒的就往下掉,一颗颗都滴在了手心里。 “不怪你,怪我,怪我……” 沈易拿了手帕,却止不住她的泪水,自己的眼中也不住地积了满眶的泪水。 “沈易,你忘了我罢,我阿娘就托付给你了,你别同她说,就说我出去了,过些时日再回来……” 颜霁泣不成声,紧紧的环着他的脖颈。 “晚娘,你这样,没了你丈母如何度日?她只你一个独女。” “不过三年,我便是随你一起走,也不能任由你一个人被他带走。” 沈易的脑子里浮现出了这个法子,便是他夫妇二人敌不过他的兵士,他的权位,可他们既定的夫妇,如何还能拆散? “你别糊涂,你走了,药铺怎么办?你阿父怎么办?我阿娘也没人照料了。” 颜霁怎么愿意与他分隔两地,可谁又能说得准三年后的情形? 冀州如何,尚不可知。 第29章 第29章“为奴为婢,这是你的本…… 回望着渐渐消失在眼前的村落,黑乎乎的夜中,唯有那几盏红灯笼,颜霁的双眸盈满了泪水,脚下不得不走,可心中却似生了根一般。 明明她在这里仅仅生活了几个月,可心中的不舍却十分浓烈,不舍的是待她如亲女的娄氏,待她至诚的沈易,她的眼神中闪烁着泪光,却努力不让它们落下。 “快些!” 颜霁被人吼了一声,她随手擦去了眼中的泪水,回过头,倔强的瞪了回去,双眸中的恨意如同熊熊烈火。 韦牧视之,挥手举剑,还未出鞘,便被李平拦了下来,他低声劝道,“你做什么?这是咱们家主的救命恩人。” 韦牧不言,只是冷冷扫了一眼被扔在马车后的人,随即拔腿离开。 “项小娘子,”李平对 自家家主的今夜的行径难以赞同,却无法在外人面前直言,只得拱手,“我代韦将军向您赔礼,他是个面冷心不冷的人,日后来往的多了,您便能知,若是您有什么需要的,可吩咐在下。” 颜霁看着他们一个唱红脸,一个唱黑脸,心中哪里不知,可也不明白他们对自己这一个所谓的奴婢也会这般客气? “多谢您。” 颜霁嘴上还是给彼此留了个面子,可私心里又如何不明白他们的主人到底是什么人? 他们是茯生的走狗! 不,现在应该称呼他为裴济。 可恶可恨的臭家伙! 早知今日,当日她便不该救他。 这般忘恩负义的人,早些时日那般同她阿娘告状,便能可见一斑了。 他就是个彻头彻尾的疯子。 沈易,他的伤还好吗? 他是个大夫,想必能应对的了。 遇见沈易之前,她以为自己这辈子都不会结婚。 她在现代社会了解过很多对夫妇不和引发的一系列暴力犯罪行为,也明白结婚意味着什么,于她这个最爱自由的人来说,更多的是禁锢,是锁链,会将她死死捆绑住,一辈子或许都只能成为某人的妻子,又或是某人的母亲。 她想,这一切的前提都应该她先是她自己。 现代社会的婚姻尚且不能及,更遑论这个连温饱都尚未解决的男权封建社会,又如何能保障她身为一个女子的权益? 可她很幸运。 她,遇见了沈易。 或许,他不够有钱,相貌也不是一等一的。 可他知道尊重自己,他愿意理解她要做自己的想法,即便连他日儿女之事,他也愿意包容自己。 在面临今日的危险时,即便他也会产生本能的恐惧,可是他也没想过抛下她,他还记得两人的誓言。 他紧紧握住自己的手,对她说,“此生我再不疑你,此生敬你护你,与你永结同心,白首偕老。” 她也以为,两人能平平淡淡的度过一生,白头偕老。 明日早起,还能吃上山药片,还有那碗加了醋,酸酸的云吞面。 也许,他们两个一辈子都攒不够百金,可她每日能嗅着药草香画些图,夜间随他赏赏月,累了也能逗逗他,这样的日子便足以令她沉溺其中。 直到裴济的出现,直到那把长剑挑进帐内,一剑刺破了她美好的幻想。 她沦落成了河东裴氏家主裴济的奴婢,此刻便徒步随着前方的马车离开此地。 颜霁最后深深的看了一眼那几盏红灯笼,想必此刻上面还贴着大红喜字,屋中的喜烛还未燃尽,她却与沈易这对刚成亲的夫妇便已经分隔两地。 前半夜落了秋雨,乡野间的土路沾了一脚的泥泞,很不好走,连那驾马车也驶得极慢,无需费什么力气,她还是能跟得上的。 可刚上官道,淅淅沥沥的秋雨便淋了下来,丝丝细雨,织成了玉帘,落在面颊上,颜霁眨了眨眼,嗅着秋雨淡淡的味道,刚刚压下去的泪水瞬时又涌了上来,似乎要将她淹没。 新婚之喜尚在眼前,如今只余孤冷凄凉。 眼前模糊成一片,稍有不慎,颜霁便被脚下的树枝绊了一跤,她低头匆匆看了眼,却还是看不清楚,隐约瞧见脚下那双红绣鞋。 一炷香的时间,太紧太短。 劝住沈易,又将娄氏同他交代好,她来不及换鞋,匆匆收拾了几件娄氏为她做的衣衫,便背着小包袱离了家。 绵绵细雨,虽小却密,未行多远,身上的衣衫便存不住水了,滴滴答答,从衣摆上坠下,落在地面上。 不知行了多久,天色终于见亮,散星悄然隐去,仅有那半残的弯月,雨后薄雾影影绰绰,淡淡月光洒在湿漉漉的地面上。 “停车——” 不知前方何人发了话,只见那马车停了下来,从里面传出一道声音。 “那婢子何在?” 颜霁还没反应过来,便被人拉着走到了马车旁。 随即,见那车帘一挑,那人的面孔出现在眼前,口中吐出的话更是令人恶心至极。 “还不跪下!” 颜霁怎么也没料到,他要自己跪下。 裴济冷冷说道,“为奴为婢,这是你的本分。” 颜霁攥紧了拳头,抬头直视,怒目圆睁,“奴婢也是人,不是让你羞辱的。” “韦牧!” 裴济的目光落在手中的玉佩上,轻描淡写的问,“此处距沈家药铺多远?你快马加鞭杀数十人,用得了一个时辰吗?” “用不了。” 这话落在颜霁耳中,岂不是赤裸裸的威胁。 沈易,是她的软肋。 而裴济,轻而易举的就捏住了她的软肋。 扑通一声,颜霁跪下,瞬间眼眶就泛了红,感受到背上沉甸甸的重量,她的腰难以承受,顷刻间倒在了地上。 颜霁还未直起身子,便听自上传来声音,“记住了,作奴婢的第一条,便是要听主人的话。” 颜霁的双手撑在泥泞的地上,指甲按在了潮湿的泥土中,回头望向离开的人,她又一次产生了恨。 这个人,从始至终都是故意的,故意将她和沈易分开,故意这般折辱她,可她想不明白到底是因为什么? 是为了她曾经逼迫他入赘的事吗? 颜霁想不明白,也不愿再想,他这样的人,谁知道脑回路到底是什么样的? 颜霁抱着自己的小包袱站起了身,衣衫落在地上,沾染了湿泥,一时也清理不掉。 颜霁低头看了看自己的小包袱,才跟着众人身后一并进入驿站内。 驿站内极大,驿丞早早恭敬得等在此地,弯着背将人迎进院内,同裴济细细介绍起周遭的环境另有仆人已将早已备好的膳食呈上。 颜霁看着琳琅满目的菜肴端进中堂,立在门外嗅着香味,饿了许久的肚子不自觉的咕咕响了起来。 与她同立的众兵士,大抵也同她一样饿了许多,却不见像她这般,想来是有什么秘诀罢。 颜霁压了压自己的肚子,试图阻止声音再次传出,一直等到人再度出来,进了屋内,她才背着自己的小包袱偷偷找了个与她年岁相当的小娘子。 “阿妹,请问此处膳房在哪儿?” 小娘子打量了下这脏兮兮的人,有些警惕,“你找膳房做什么?” 颜霁可怜巴巴的,“我一整日都没吃饭了,想去寻些吃食。” “这个点膳房也没膳食了,不若你去我那儿吃点点心,是贵人赏赐的,好歹你能填个肚子饱,”小娘子可怜她,发了善心,领着她往前走,“你随哪里来的?怎么连吃食也没有?” “我随那院来的,”颜霁随意指了下,双手按着自己咕咕响的肚子,“真不好意思。” “没事,这年头谁还没受过难。” 小娘子说话间,推开门,将颜霁引到屋内,掏出了一个精致的点心盒子,打开盒子,翠绿色的点心,如同一朵盛开的莲花,淡淡的莲花清香扑入鼻中。 颜霁看了眼,没下手。 “怎么了?” 小娘子见她停住了手,又问,“可是你不爱吃甜食?” 颜霁摇了摇头,但紧接着便问,“有馒头干粮吗?” “馒头没了,干粮我这儿还有,你看看。” 说着,这小娘子起身,拉开抽屉,从中取出了早前备下的干粮。 “多谢您。” 颜霁啃了一个,另两个都一并装在了包袱中,她还不知道此处距冀州到底有多远,总不能一下子都吃完了。 干粮不知放了多久,颜霁啃的硬的很,只能喝些水来润润嗓子。 两人坐了小半晌,颜霁才终于起身告别。 “小娘子,你怎么了?” 与此同时,院内裴济发现了人在自己眼皮子底下失踪的事儿,当即将人撒了出去。 “定要将人拿回——” 话音未落,只听李平匆匆来报。 “家主,那项小娘子晕倒了。” 第30章 第30章“规矩学的不错。”…… 两人端坐在床榻前,各自取出自己提前备好的发丝,互绾缠绕,红绳系之,置于盒内。 “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 相互缠绕的青丝,并非当庭剪下,而是提前梳下的,古人重视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孝之始也,是以如此。 “晚娘,你待我一待,若是累了便先歇息……” “晚娘,我真欢喜,这是我这辈子最欢喜的时候了,你也像我一般欢喜吗?” “晚娘,明日你想吃什么?” “晚娘,……” “乡野庶民,岂当百金?” 眼前的画面一转,沉溺在甜蜜中的颜霁被骤然刺进沈易手中的长剑惊醒了。 “沈易!” 守在一旁伺候的青萍听见声音,忙膝行靠近,低着头恭敬问道,“娘子,可醒了,要用膳否?” 颜霁刚从噩梦中惊醒过来,两眼呆滞,眼底还充满了未曾散尽的恐惧和担忧,从沈易手中滴落的红血似乎还在眼前。 青萍久久未听吩咐,又恭敬出声,唤道,“娘子。” 颜霁这时才反应过来,转过头来,看向了跪在身侧的女子。 “你是?” 青萍答道,“婢子是李大人遣来侍奉娘子的,贱名青萍。” “李大人?”颜霁喃喃道,想来是李平。 “婢子贱名青萍。” 觉得声音有些耳熟,却看不清她伏于地下的面容,颜霁不知不觉问出了心中所想,“我见过你吗?” “婢子有幸,与娘子有一面之缘。” 颜霁怎么也想不出来,脑子昏沉沉的,稍一沉思,便隐隐作痛,打量着陌生的环境,听着身下传来的车轮转动的声响,颜霁坐了起来,“你别跪着了,同我说说话罢。” “喏。” 青萍缓缓起身,自臂下抬起了头,露出了面容。 颜霁这才认出来,“你不是在驿站内好心给我干粮的阿妹吗?” 青萍点点头,面上也欢喜娘子还认出了她,却不敢答应,“娘子莫这般,唤婢子青萍即可。” “青萍?” 颜霁还未觉察出她话中的不同,掀开车帘,四周弥漫着一片漆黑,前后皆有兵士,对此刻的环境更加敏感,“我这是在哪?你怎么……?” 青萍了然,便同她细细说道,“婢子是听李大人的吩咐随行侍奉左右,此刻是在马车上,此处是哪儿婢子便不知了,只是您已昏睡两日了。” 颜霁放下车帘,摸了摸自己的脑袋,“我怎么了?” “那日您还未走多远便晕倒了,先生诊脉,道您是受了寒凉,体虚高热,才体力不支,惊厥倒地。” 颜霁想了下,自己的记忆的确还停留在正抱着自己的小包袱往前走,剩下的就都想不起来了。 “对了,我的小包袱呢?” 颜霁忙起身,寻找自己的小包袱,里面还有沈易给她带的银钱,阿娘给她做的衣衫。 “包袱?” 青萍想了想,起身从榻下匣内取出一个沾染了泥污的小包袱,“娘子说的可是这个吗?” “对,就是这个。” 颜霁忙抱在了怀里,这是她身上唯一和那个小村落有关的物什了。 “娘子,这是……?” 青萍不解,身为李大人口中的贵人,如何会沦落到向她讨食几个干粮馍馍的境地?又怎么如此在意一个破布包袱? 颜霁无意答复她,只是抱紧了怀中的包袱,蜷缩在马车的角落里。 沈易的伤不知可好了? 阿娘可等急了罢? 成婚三日,外嫁的女子要携夫婿回娘家的。 沈易怎么同阿娘说的? 可瞒过她了? 其实,有沈易照看着,想来阿娘的身子不会有大碍的。 她便是心有挂念,此刻也无能为力了。 连此去何处,尚且不知,她还能怎么办? 三年,或许熬一熬也就过去了。 颜霁的眼皮昏沉沉的,不知何时伴着身下规律的车轮声,渐渐阖上了眼皮。 守在榻侧的青萍,不知这位娘子到底是受了什么委屈,只心中牢牢记着那位李大人的交代。 “这位项小娘子是位贵人,日后便由你贴身侍奉,不可怠慢,有什么紧要之事,定要来报。” 李平当日也是揣摩着裴济的心思吩咐的,项氏此人,便是于家主而言,泄一时之愤,但也并非是他人能轻视折辱的。 多次劝阻韦牧,便是此等缘故。 “家主,那项小娘子这般沉疴,可是再晚几日出行?“ 裴济站在榻前,盯着床榻上昏睡的人,面上泛着红晕,头发乱糟糟的,身上沾满了泥污,满口的呓语,皱起的眉头未曾解开。 “寻个婢子将人打理了。” 裴济出门前,又道,“寻驾马车,将人带走,即刻启程。” 李平遵之,使人将青萍唤来,特意嘱之。 快马加鞭,原是短短几日之程,赶着马车,竟晚了数十日。 颜霁的病刚好,转头便有人来请。 “家主召。” 颜霁换了身桃红衣衫,这是沈易送来的料子,阿娘亲手为她做的,几身衣衫都是这般鲜艳的颜色。 三年,她得给自己个念头撑下去。 沈易,不知三年后还会等她,最坏的打算便是他另娶他人,她也不是不能接受。 她没什么把握让一个男人等她三年。 只有娄氏了。 颜霁逼着自己只能这么想,她便是为娄氏养老送终,这或许是她能撑下去的念头。 可想到沈易,她还是放不下。 “晚娘,我安顿好阿父与丈母,便去寻你。” “别去。” 颜霁很想他来,可理智告诉她,不能让沈易去,她一个人就足够了,没必要再将沈易牵扯进去。 其实,没有谁离不开谁。 颜霁明白这个道理,沈易会习惯的,她也应该习惯。 只是她的心怎么会痛? 颜霁逼着自己将人压在了心底,只是她还控制不住自己,夜深人静时总会想起他。 “发什么呆?” “墨也不会磨?” 男人不满的声音唤回了走神的颜霁,她自痊愈,便被困在了这辆极大的马车上,内间摆设不多,却尽显富贵不凡。 颜霁跪坐其间,一句话也不说。 手中的墨条仍旧转着,低着头想自己的事。 裴济盯着她,被她这臭石头般的模样气得一哽,手一抬,手中的笔便掷向了她。 颜霁没有注意到,待她反应过来,那沾了墨的毛笔已经落在了的她的衣衫上,漆黑的墨汁一下子晕透了棉布衣衫,似乎连脸上也被甩了几滴。 颜霁不言,只是放下手中的墨条,拿出帕子在脸上擦了擦。 随后,拿起墨条,继续磨墨。 “规矩学的不错。” 裴济盯着她,看她如此冷静,同前日的怒气冲冲截然不同。 颜霁仍旧不言。 前日。 她病刚好,便被人逼着进了这辆马车。 “婢子,岂有不作侍奉之理?” 颜霁并不承认自己的奴婢身份,哪里就肯愿意做什么奴婢之事? 可这小人惯会威胁,“那沈郎君这般年岁,正是春风得意之时,莫不然……?” 颜霁不得不低头,可这样被人强按着低的头,她哪里心甘情愿? 磨墨,是裴济交代的第一件事。 颜霁并非不会,可她心不甘情不愿,磨出来的墨不是稀便是稠,总下不了笔。 裴济用了几次,才意识到这个女子,从来是不肯吃亏的。 可没有人能不在他面前低头。 “那沈郎君——” “你到底要如何?何必三番五次用沈易逼我?” 颜霁没办法忍受他一而再再而三的用沈易威胁自己,她闭了闭眼,终究是没有办法。 “我如何?” 裴济似乎听到了笑话,嗤笑一声,“我要如何?而是你要如何?一个婢子,竟敢对主人甩脸子,丢脸色?” 颜霁好像明白了。 他把自己逼来,只是要自己作奴为婢,伺候他三年。 就这么简单。 颜霁看不懂他,也 不想再费尽心力猜疑。 如果只是作三年奴婢,他便将自己放走,忍下这三年,似乎也并无不可。 颜霁变成了一个锯嘴的葫芦,把自己伪装成一个奴婢,主动向青萍学习如何作一个奴婢。 一切都是为了三年后的解放。 此刻,亦是。 颜霁淡淡擦去了面上的墨迹,仍旧转着手中的墨条。 裴济一句阴阳不明的夸赞,令颜霁不知不觉中握紧了手中的墨条。 跪坐其间,待膳食奉上,颜霁再作侍奉。 他一个眼神,颜霁便将菜夹至面前。 侍奉膳食,并不轻松。 颜霁待他用过,才能随着兵士一同用饭。 这时,是她一天中难得的清闲。 随意什么饭菜,颜霁都能咽下,只是这时能独享一人的清闲,比什么珍馐都值得她珍视。 “娘子,家主召您。” 颜霁匆匆喝了口水,咽下口中干涩的馍馍,“我知了。” 颜霁纠正她好几次了,“莫唤我娘子,我同你一样,只是这里的奴婢。” 青萍不敢,她虽然明白明面上两人皆是奴婢,可她的待遇是李大人亲自过问的,同她自然不同。 颜霁起初还不明白,后来才知道青萍对她如此客气恭敬的缘故,可她并不愿意自己高他人一等,她更想青萍还像在驿站那时,更亲切些。 “将她置于松雅山房。”魔.蝎`小`说 k.m`o`x`i`e`x`s.c`o`m 30-40 第31章 第31章“拖下去,二十大板。”…… 马车入城,颜霁挑了下车帘,看见城墙上写着几个大字:河东郡。 城内热闹非凡,同宛丘城还不太相同。 晨间的阳光普洒在绿瓦红墙之间,楼阁飞檐,高高扬起的商铺旗号,粼粼而来的车马,川流不息的行人,无不映衬出河东郡的安定繁荣。 颜霁被河东郡的繁华一时迷住了眼,这样的城池亦在裴济掌握之中,也怪不得他盛气凌人,百金也不放在眼中。 马车再驶,入一门内,雕梁画栋般的府邸,错落有致的建筑,极富设计的园林,一切都彰显着河东裴氏一族的实力。 自那李平入内,颜霁便被赶到了这辆小马车上,她乐得自在,也清闲。 在裴济面前,要忍,要装,这让她很难受。 做一个没尊严没自尊,令人随意践踏侮辱的奴婢,她早已养成的人格,时常感受到痛苦。 此刻,裴济交代一句,她便被困住了。 松雅山房。 这是她要住的地方。 “项小娘子,您住这间,日后家主唤您,也便于您……” 裴荃没想到自己的伤刚养好,就接手这一个烫手山芋。 “李大人,您且与我说说,这位可是个什么章程?” 裴荃拉着李平不肯松手,心中暗想,“什么奴婢,这一看就不个奴婢的模样。” “这……” 李平有些为难,也不好多说,只能交代一句,“客气点总是好点,至于人,到底怎么个处置,还是那位发话不是?” 裴荃了然,看了看那身后的丫鬟,也不敢自作主张的添人,只能将人安置在书房西侧。 离得近,做什么都好说。 这厢,颜霁打量着屋内的摆设,一张嵌青白的小几,放了一套莲花清盏,后方置了一张紫檀木床榻,其上围了一圈的青色帏帐,清风从窗棂的间隙中划过,吹动了这一圈青色帏帐。 颜霁抱着自己的小包袱,坐在了一侧的小几旁。 “项小娘子,委屈您暂时住在此处,若有什么不妥的,您尽管使人吩咐便是。” 话仍旧说的客气,颜霁也不当真。 点了点头,对他笑道,欠了欠身,“多谢您了。” 这也是同青萍学的规矩。 “不敢,不敢。” 裴荃怎敢受她的礼,毕竟李平的话都说到这地步了。 待裴荃退下,颜霁才松了口气。 “娘子,可要坐下歇歇?” 颜霁摇了摇头,她能自己做的从不愿麻烦青萍,从私心里,两人没什么不同。 “你也歇着罢,我缓会儿便成。” 颜霁望着深深庭院,心中又暗暗划去了一天- 一入郡内,裴湘便使人来请。 “家主,此行可是顺利而归,大获全胜,吉日良辰远山道长已择,不可再耽搁。” 裴济颔首,“远山道长亲自择日,必是吉日,传令便是,此次辛劳仲涒。” “臣下不言,只为我裴氏一族,皆是分内之事。” 裴湘顿了下,又道,“只是远山道长虽择吉日,却不肯轻言告知,定要家主带着人亲去。” “什么人?” 裴湘摇了摇头,“远山道长不肯直言,说家主自知。” 裴济想起那个在他面前屈躬卑膝的项氏,算是点了头,“这事我亲自去。” “还有一事……” 郡内并无什么大事,安排妥当,井然有序,只是这后宅内院之中,自有他奈何不了的人物。 “太主,似是不好……” 裴济的眉头当即便皱了起来,“由她去!” “臣下以为不可,”裴湘拱手谏言,“此时恰逢您登位大事,不可小意,坊外传言不可小觑。” 传言,无非是传扬他不孝寡母,绞杀手足,那些人只能翻找出这些东西来攻击他了。 裴济转身离开,头也不回的便往外走,只留下一句,“便令府内先生去诊便是。” 也许要远山道长施针诊脉—— 裴湘的话被憋在了口中,叹了口气,起身离开。 这厢裴济回了松雅山房,方下坐下,饮了口茶水,才问,“那项氏何在?” “项氏?” 门外守卫并不知这项氏何人,只见今日大裴掌事曾领了两位娘子前来,心中不大确定,也要回话。 “回家主,大裴掌事将人安置在了在西厢房。” “西厢房?” 裴济缓缓放下茶盏,咂摸出了裴荃的意思。 “将裴荃唤来。” 家主下令,不过一盏茶的功夫,裴荃额上冒着汗就出现在了下手回话。 静默片刻,不敢忽视头顶的目光,裴荃觉得自己的屁股又疼起来了。 “家主,不知召奴……” “裴荃,惯会揣摩人心。” 一句话,裴荃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下。 “家主,奴知错,知错……” “你知错?” 裴济转着手中的茶盏,漫不经心,“哪儿错了?” “奴自作主张,罪该万死,求家主开恩……” “拖下去,二十大板。” 裴荃的心落在了实处上,嘴上也不忘,“多谢家主开恩,多谢家主……” 西厢房离此处仅数十米之隔,扑通扑通的板子声如何听不到? 颜霁透过冰纹木窗,看见早前还同她有说有笑的人,此刻趴在木凳子上,被打的满头大汗,竟连一声痛也没喊出来。 她的心仿佛也被那一下接着一下的板子打了,扑通扑通的,她头一次见到这么血腥的场面,那身下的血迹比那日从沈易手中流出来的多太多了。 人被抬走时,歪着头,就如同一个破碎的娃娃,了无生机。 他死了吗? 颜霁还没见过这样被活活打死的人。 他做了什么事? 裴济竟然就这么把人打死了。 “娘子,家主召您。” 青萍的出现,打乱了颜霁的胡思乱想。 可她此时坐在小几旁,一时竟站不起来。 “青萍,人做了什么事会被打死?” 颜霁不知道在这个府邸中有什么禁忌,她还想活着,她还想回去…… “婢子不知。” 青萍不敢胡乱说话,在驿站时就不敢,如今到了这个大地方,刚刚目睹了一场刑罚,她更不敢了。 颜霁缓了缓,麻木的双腿渐渐恢复了力气,她走出房门,看着还残留在地面上的血迹,心里对裴济生出了一丝恐惧。 “怎么了?” 裴济看着头一次在他面前露出怯懦的人,心中觉得有些好笑。 可面前的人明明很害怕,还是端庄的施礼,只唤一声家主,便避而不答。 裴济还未再问,门外令有人 来报。 “千华苑出了事。” 裴济难得的好心情被人破坏了,他临走前只有一句,“无令,不得出。” 这一句话,把颜霁困在了这个可怕的地方。 裴济匆匆赶至千华苑,苑内正大闹不止,卢氏披头散发,歇斯底里的抱着一张牌位,苑内仆人劝阻不得,见他来此,纷纷跪地行礼。 裴济袖子一挥,“这是怎么了?” 苑内仆人跪地,仅有一人怯怯答话。 “太主自月前便现此状,不分昼夜,举止怪异,口中呓语不止。” “先生如何定言?” “仆下等曾报于小裴掌事,亦有先生前来诊脉,汤药不停,未见好转,愈发严峻。” 仆人们怎么敢直言,说到底便是人疯了,大裴掌事的那二十大板早已经传遍了,他们还怎么敢乱说。 正在此间,竟见那疯疯癫癫的卢氏抱着牌位朝他走来,“弘儿,弘儿,你回来了?” 闻言,裴济面露不喜。 “裴淇,已于东岩城下自刎。” “不!” 强烈的刺激令卢氏竟短暂的恢复了神智,她举起手中的牌位,细细擦拭了两下,无语凝噎。 “弘儿,你怎么连阿娘也抛下了?” “弘儿,你怎么让阿娘白发人送黑发人啊?” “弘儿,你在哪儿?” “弘儿,是不是这个逆子害了你?” 说着,竟高举手中牌位,眼看着就朝裴济砸来,说时迟那时快,裴济还未动,身后匆匆赶来的韦牧,一剑斩下,那牌位瞬间裂开。 “弘儿!” 卢氏撕心裂肺般的声音响在苑内,却无人敢拦。 裴济摆手,韦牧退下。 “他葬于东岩城外乱坟岗,你这般念他,明日便随去罢。” 裴济的声音低沉阴哑,如同地狱间的恶鬼,冰冷的没有一丝温度。 连卢氏都被吓得静默了一刻,她盯着面前阴沉沉的人,忽然大笑起来。 “你这痦生之子,果然是害人害己的命数!” “害死我弘儿不算,如今连我也要遭你毒手,你不孝不义,如何能作这裴氏之主?” “你这样的人,注定一辈子无人怜惜,无人珍视,便是个孤家寡人的命数!” 卢氏一句接着一句,句句都戳在了裴济的心上。 她越说,面容越癫狂,裴济的面色愈发阴沉,他松开了攥紧的拳头,露出锋利的爪牙,划出了一道缝隙。 “你当真是为裴淇好?” “不过是他年岁小,于你卢氏而言,更好掌权而已,不是我杀他,是你逼着我杀他……” “你看看,你的手上沾满了多少血?” 卢氏惊呼一声,盯着自己的双手连连后退。 “不!不是!” “是你害死了弘儿,是你!” “弘儿!你在哪儿?” 裴济站在假山前,盯着人疯疯癫癫逃进屋内,看了眼水中的鱼儿。 第32章 第32章“你改不了。” “沈易,我怎么忘不掉你?” 颜霁坐在角落里,百无聊赖的揪着自己的发丝,一根一根的数,边数边自言自语。 “阿娘想我了没有?” “我还没吃过你做的饭。” “旺财怎么样了?是不是又长大了?” “也不知道那些药草都怎么样了?” …… 自千华苑回来的裴济,还未进屋,便听到这些乱糟糟的言语,同那疯疯癫癫的卢氏颇为相似,裴济眉头紧蹙,无视行礼的守门卫士,大步入内。 可屋内的人似乎并没听见门外卫士的行礼声,口中的话没有停下,透过那扇半掩半开的冰梅纹窗照进来的阳光,将人的影子拉的又长又大。 屏风之外的裴济脸色阴沉,眼眸中愠色过浓,眼皮轻掀,他缓步走进内间,盯着缩在角落里的人,冷声质问。 “如何在此逗留?” 颜霁被身后传来的声音吓了一跳,慌忙站起了身,但下一瞬她便反应过来,挺直了脊背,“是你让我留这儿的,不是没有你的命令,不能出去?” 这一句顶在了裴济的脑门上,仿佛瞬间满身的血液冲了上来,胸口像是堵着一团快要炸开的火焰,连耳边也嗡嗡作响。 怒极的裴济,一把将屏风推到,对面前这婢子宣泄着自己的怒火。 “去院中罚站。” 颜霁甚至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 看着又发疯的男人,颜霁茫然的看了眼,快速逃离这个可怕的现场。 可罚站也不是好受的。 一下午都没吃东西,早间吃那点干馍馍早消化干净了。 肚子填不饱,身上自然就没力气,颜霁站得两眼冒金星,只能捂着肚子蹲下。 此刻天色已经全然暗下,只有稀稀拉拉的几粒星星挂在空中,十一月的冀州,夜间冷得出奇,连风也刮得厉害,似乎像刀子一般割在脸上。 颜霁虽不是什么娇生惯养的,可这么饥肠辘辘的,又受着刺骨寒风,面上再能抗,心里也不大好受。 “他就是个疯子,彻头彻尾的疯子。” 颜霁把蜷缩在一起,映着门檐下被风吹动的灯盏,发发牢骚。 她忍了一路了,没想到刚到地方,连口饭都没吃进嘴里,先被撵出来受罚了。 颜霁心里有那么一点点惧怕。 早先亲眼见他下令刚打死了个人,她还想活着,她比不过他这个光脚的,她还想回去见见阿娘。 如果沈易还等她,见见他也可以。 颜霁的腿都麻了,蹲一会儿就站起来活动活动腿,再过一会儿,就再蹲下。 “也不知什么时候了?” 颜霁还不会看天判断时辰,她没掌握住这个方法,其实沈易教过她的,不过当时她没放在心上。 “他是不是要饿死自己?” 颜霁开始胡思乱想了,完全控制不住自己的小脑瓜。 “打死一个,现在就想饿死一个?” 这个癖好太奇怪了。 颜霁一直都没有理解裴济的脑回路,她也没什么心思站在他的角度去思考问题。 其实,她已经想好了。 三年,只要她能扛过去,就还能重新回到项家村,继续种药草,养鸡鸭,过着自由自在的日子。 至于沈易,她总是告诉自己,他很大可能不会能等自己三年。 不仅是基于当前的社会环境,也是基于对一个男性的最基本的猜测。 一个女子等一个男人三年,或许便会被人称赞守贞守节,可一个男人如果等一个女子三年,那么人们只会说他是个傻子。 这样的事情一点都不奇怪,颜霁心里有准备。 可是,每每设想起三年后的美好未来,颜霁总是不可避免的会连带着沈易。 如果沈易还没成亲再娶,抗住了沈阿父的压力,那她就可以继续跟他去逛庙会了。 他们约好的。 可是,如果沈易娶了别人…… 颜霁总是无法冷静的设想下去,她戳着青石板铺成的地面,脑子乱成了一团,找不出个头绪来。 猛觉鼻尖一凉,颜霁伸出了手,下意识的便摸,指间湿润。 下雨了。 颜霁抬头去看,只见月光下,银白色的雪花正从天空中飘飘扬扬,一片一片,落在了地面上。 “下雪了。” 这是她来到这个时代这么久第一次看见雪。 只是她没有想到会是在这种情景下。 “娘子,将袄子披上。” 一直在西厢房惴惴不安的青萍终于鼓起了勇气,拿着从颜霁包袱中翻出来的唯一一件厚衣,站到了院中。 “你穿罢,我还能扛一会儿。” 颜霁朝她笑了笑,如果不是自己,青萍怎么会背井离乡,说不定此刻正好好的在家待着,和自己的家人守在一起。 “娘子,你穿上,”青萍走到她身侧,将这唯一的厚衣披在了她的身上,“我在屋内总比这里暖和些。” 颜霁反驳不了,她说的 都是事实。 只是对她笑了下,催促着人快走,“你快回屋罢,别再被我牵连了。” 她是一个,沈易也是。 什么天大的事她都能自己扛,最怕牵连别人。 其实,她也不知道自己又做错了什么,可她还是下意识的不愿意害了别人。 颜霁看着人一步三回头,还是冲她摆手,“去罢,你给我暖暖被窝,说不定我等会儿就回去了。” 听着她还知道开玩笑,青萍看着她,只能离开。 可只有颜霁知道,自己的心里到底是什么样?这种日子自己得给自己找点盼头,也找点乐子。 青萍被撵了回去,偌大的院子只有她和两位卫士,但站在院中坦然迎接冀州冬日的,也只有她一人。 原来冀州这么早就下雪了。 颜霁伸出手,接下银白色的雪花,却扛不过身体的本能。 真没想到,有一天她会沦落到这个地步。 看着骤然在眼前倒下的房屋,颜霁强撑着眨了眨眼,任由一步步出现在自己面前的长靴,也终于倒了个个。 “她是不是解脱了?” 失去意识前,这是颜霁心底的最后一个念头。 “人怎么了?” 裴济刚出屋,就亲眼看见人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直挺挺的倒了下去。 两位守护的卫士不知如何作答,悄悄看了彼此一眼,又低下了头。 “去领二十大板。” 扔下这句可怕的话,裴济便弯腰将人揽在了怀里,抱着人匆匆进了那西厢房。 “去请先生。” 立在一侧的青萍顿了顿,刚要离开,又听上首传来吩咐,“去传远山道长。” 初来乍到的青萍也只能硬着头皮往出走,主人的令既然已下,身为奴婢的她便只能遵从。 “两位大哥,不知您二位可知远山道长……在何处?” 刚替换来的两位卫士面面相觑,便是知道也不敢说,方才那两位兄弟可是前车之鉴,他们此刻的脑袋都别在了裤腰带上。 “二位大哥,请告知婢子罢,这可是家主下令,召远山道长前来的。” 情急之下,青萍只能将人搬出来。 两位卫士悄悄走了几趟眼神官司,终究点了头,“我这便去报,你先等着。” 青萍心急如焚,若是娘子有个万一,她这个从底下上来的人,岂不是也没好果子吃?- 此刻屋内,仅他二人。 裴济盯着这个又倒下的人,心中有些复杂。 她不是病了,就是病了。 在那宛丘城外的小村落,从不见她有什么体弱之症,怎么来了冀州,一茬接一茬。 她躺在床榻上,面色苍白,紧闭着双眼,嘴唇也不知何时裂出了口子,被风吹乱的长发,隐隐约约颤动的胸口,还证明人活着。 她怎么回事? 裴济的手还未将那贴在面颊上的碎发拨开,便听见身后传来了声响。 “家主,远山道长来了。” 青萍站在门外,恭敬的禀之。 “进来。” 裴济的手收了回来,踱着步子站到了窗边。 刚生了困意的远山道长,好好的被人揪过来,心中极是不满,这就是在这些地方的坏处。 要你做什么就得做什么,没一点子自由。 “什么病人?你那手艺怎么不诊?何必把我这老头子喊过来,平白惹了人的好梦!” 远山道长颇有怨言,拖拖拉拉,不情不愿,直到看清了床榻上的人,他才老老实实搭上了脉。 “脉浮而紧,是风寒外侵,加之外寒发热,重叠交之,阻遏卫气,当以散寒为主,抓了药去煎便是。” 远山道长提笔便写,这药方子也不是什么紧要的。 待那婢子离开,远山道长才叹息起来,“好好夫妇俩的,你非得作什么孽?” 裴济不言,只是一个凌厉的眼刀扫过来,远山道长就住了口。 “吉日。” 短短两字,已经是裴济的忍耐了。 “你不是不信这些,随便哪天不成?” 远山道长被呛了一局,这会儿可是要找补回来的。 看着窗外渐渐堆积的白色,裴济收回目光,缓步走近,“命数?我这不是在证明。” “你个疯子!” 远山道长没想到果真是自己的一句话,就这么将这对还在新婚之夜的小夫妇给拆散了。 裴济盯着床榻上满是呓语的人,轻笑一声,“疯子?这世间没什么注定的。“ 远山道长闭了闭眼,两指微动,再睁眼,还是那句。 “你改不了。” 第33章 第33章“你同我一起睡罢。”…… “青萍,这药要喝到什么时候?” 闻着扑鼻的苦味,颜霁皱紧了眉头,自那日醒来,这苦哈哈的药就没停过。 “婢子也不知,”青萍摇了摇头,将被颜霁一再拖延放凉的汤药端了起来,“这会儿都凉透了,娘子快喝了,病就好了。” 颜霁自我觉得身体好很多了,路也走得,饭也吃得,那日昏倒纯是意外,想必是饥寒交加,各种因素叠加在一起,她才没扛过去的。 “我已经好了。” 颜霁看着那黑乎乎的汤药,心里就打怵,舌尖直泛苦味儿。 “娘子还是喝了罢,”青萍端着汤药的手又进了一步,“早些养好身子,日后回了宛丘,也不让家里人挂心不是?” 颜霁想了下,还是接过了药碗。 养病的这些日子,都是青萍在她身旁伺候,两人间慢慢产生了信任,有些事情两人也说了一些。 但沈易没有,涉及到他的,颜霁都没有说。 说不定,两人日后再无交集了,又何必再提起来? “我想洗个澡。” 颜霁喝了药,缓了好一会儿,闻着自己身上的苦味儿,又看了看有些打结的头发,怎么也忍不下去了。 “这么冷的天儿,冻着了还得喝药。” 青萍听了就摇头,正是化雪的时候,比着下雪那两天还冷,这种时候怎么能洗澡,稍不注意就得染上风寒。 “我忍了一路了,身上都味儿了。” 自那日新婚之夜简单沐了浴,直至今日,她都未在沐浴了。 这一路上被雨淋得湿哒哒的,便是简单换过衣衫,也没有办法沐浴,如今又养了这么些日子,仔细算来,也有一个多月了。 “我洗了立刻就钻被窝里,保证不冻着。” 颜霁缠着她,拉着她的胳膊没完没了。 “你闻闻,我都臭了……” 青萍耐不过她,也不敢轻易保证。 “人家不一定愿意。” 这院子里没有婢子伺候,尽是守卫,,连个做饭的地方都没,让人家捎着他们俩的饭便罢了,如何还能让人再给他们寻人烧水。 “我去试试,要是能洗呢?” 颜霁为了洗个澡,可是浑身的干劲儿。 青萍还没放下汤碗,颜霁已经跳下床榻,跑到了门口,她忙追去拦人。 “娘子,你这般……不能出去。” 颜霁顺着她的视线看了眼自己,衣衫虽不是那般整齐,但也不至于不能出去见人。 青萍见她不解,只能皱着小脸儿跟她解释,“发未梳,衣未理,不能见人的。” “行罢,”颜霁知道这个时代的规矩很多。 她停下了还未跨过门槛的脚步,又转身跑到床榻旁,翻出自己的小包袱,从里面摸了点银钱,交给青萍,“要是能烧,就拜托他们多烧点,你也一起洗洗。” “多谢娘子。” 青萍很感动,娘子虽然面上也是个婢子,可李大人交代的那些话她还记得,便是看家主能请先生来为娘子诊病,便可知娘子果真是贵人一般。 “等夜里咱们一起睡。” 颜霁从没将青萍当做什么婢子,她比自己还小,家里兄弟姐妹多,为了讨口饭吃,爹娘将她卖进了驿站作婢子,虽不是大富大贵,可也算是给她找了条 生路。 听青萍讲的时候,没有怨怼,只有对爹娘的体谅,更多的还是思念。 颜霁将她当成了自己的妹妹,这样说也不尽然,很多事青萍比她懂得更多,尤其是在这个时代。 “娘子,罗大哥他们答应了!” 青萍有时也像个小孩子,毕竟今年她才十五,稚气未脱。 “真的?” 颜霁也很欢喜,难受了这么久,能洗个澡足以令她欢喜起来了。 “等入了夜,罗大哥他们换班的时候,便帮咱们把水提过来。” “行!” 颜霁坐在太阳底下,拉着青萍也坐下。 “别忙了,就咱俩,哪儿也去不了,不如好好歇歇。” 裴济临走前,下令二人不得出。 颜霁是自打醒过来,就没看见他人了,也不知道他去哪儿了。 最好别回来了。 也别折腾人。 颜霁觉得这日子除了那苦哈哈的汤药,其他的都挺好的。 远山道长时不时还能打着给她瞧病的幌子进来一趟,给她偷偷带了好些纸笔。 “这画可别生了手,该画还画。” “这是什么纸?” 远山道长带来的纸笔摸着就不同寻常,怎么也不是他那点银子能买得起的。 “这你别管,用就是了。” 颜霁隐隐约约能猜出点什么,他有银钱都用在吃上了,这些东西搞不定是他从哪儿顺来的。 “赶紧画,练好了我拿走卖。” “你怎么不自己画?” 颜霁还新奇的很,摸着这墨条,发现了什么。 “这不是裴济用的……?” 话还没说完,远山道长就朝她使了眼色,还很理直气壮,“咳咳,放在我那屋子里,就是给我用的。” 既然他这么说,颜霁也不多问。裴济那个人才不会在意这些,他不是最有钱了,有钱人最不在意的就是钱。 “没事就画,画完了先存着,等过两天我再来。” 远山道长也没有那么清闲,被裴济押过来,可不是那么好心给他养老的。 “知了。” 颜霁的心思从眼前的墨条上移开,闻见自外头散进来的汤药味,问他,“这药什么时候能停?” “停什么?你个傻女子!” 远山道长朝她瞪了一眼,“都是上好的药材,多养身子,要是往日,便是你想喝,那小神医都不一定能买得起。” 话音刚落,远山道长就反应过来了,啪啪拍了两下自己的嘴巴。 可颜霁好像没听见一般,还是低着头看纸看笔。 远山道长讨个没趣,干巴巴的说了一句,“你多喝点,总没错。” “我知道了。” 颜霁点点头,又同他说起自己的构思来。 直到送走了远山道长,颜霁重新坐在桌前,看着那张画纸,双肩微微颤抖,眼眶泛红,面上失去了方才的笑容,只留下无尽的的悲伤。 沈易,他怎么样了? 这么久了,他的伤应该好了罢? 他会不会还念着自己? 但凡涉及到沈易,颜霁的脑子里只有这些,她似乎想不了别的,萦绕在眼前的只有这些问题,可每次都寻不到一个答案,她似乎被困住了。 青萍不知道颜霁有什么烦心事,可看着她坐在那儿,一个人孤零零的,看着就让人难过。 或许同她呓语中的人有关。 青萍知道,娘子面上很欢快,似乎没什么事能打败她,连家主也不行。 家主罚了娘子,娘子嘴上次次都认罚,可青萍就是觉着娘子没输。 即便她都昏倒了。 “青萍,水来了。” 外间一声喊回了青萍,她还未应声,颜霁便站起了身,“洗澡咯!” 热气腾腾的水倒在木盆里,屏风将内外隔开,整个身子都浸泡在水里,颜霁难得的放松了紧绷了许久的神经。 “真舒服啊!” 在项家村颜霁都没这么奢侈的泡过澡,总是烧两桶水随意擦擦,捡的柴不多,便只能这么凑活着。 蒸气氤氲,双眼微闭,双手拨弄着长发,发间的水珠随着她的动作滑落,留下一道道细腻的痕迹,身体在温热的水中愈发轻盈。 “娘子,可不能洗太久了。” 青萍站在屏风外守着,颜霁不许她进来。 她不习惯有人看着她洗澡,这令人尴尬。 “贵人都是如此的。” 青萍如是说道,可颜霁始终不同意。 “知了。” 颜霁将滴水的长发挽起,越过木盆,将厚实的布巾裹在身上,冷不丁打个寒战,匆匆走了出来。 “可是冻着了?” 青萍忙将手上捂着的衣衫给她披在身上,扶着人坐到床榻上。 “没事,还有热水,你快去洗洗。” 守卫送来的热水颜霁没有用完,只倒了一半,剩下的都紧紧盖着盖子,留给了青萍。 “婢子给您擦了头发再去。” “别耽误了,”颜霁催促道,“我自己能擦,再晚会儿就怕水凉了。” 青萍坚持不过,匆匆进了内间。 古人将头发视作生命,轻易不理发,尤其是女子,以长发为美,只是打理起来太费时间。 颜霁拿着布巾不停的擦拭,半倚着床榻,似乎坠得脖子都要掉了。 从上至下,一点点擦,等青萍披着衣衫走来,发丝还在滴水。 “快进来。” 颜霁忙掀开了她的被褥,俩人一起挤在床榻上。 那府内的掌事只为两人安置了一间房,一张床,似乎完全没考虑到青萍的处境。 颜霁想给她寻个房间,可青萍只说,“这里没有旁的婢子,想来也没作安置,我睡在脚踏上便好。” 颜霁闻言,大吃一惊。 她虽然知道封建社会大抵不将奴仆平等的看做人,可也没想到连个床都没有,竟要跻身于这一张小小的脚踏上。 “你同我一起睡罢。” 颜霁开口,将青萍拉上了床榻。 “娘子,这不合规矩,教人瞧见了,婢子……” “规矩?” 颜霁不喜欢这样的规矩。 “旁人又不知道,睡在脚踏上多不舒服,夜里你同我一起睡床,等到天亮咱们就起了,没人知道。” 第34章 第34章“长胖了。” 在冀州的日子,颜霁过得似乎自在极了。 裴济这个家主不在,颜霁也无需作忍气吞声任他差遣,除了出不得这松雅山房,旁的都很好。 饭菜花样不多,但能填饱肚子,隔些日子还能沐浴,远山道长也送了好些纸笔,任她作画,连青萍也闲了下来。 仅有一样,这冀州的天儿越来越冷,却没有人给他们送些保暖的棉衣,两人身上还能来时穿的那些薄衫,最厚的一件还是娄氏为她作的,临行前沈易一并带给了她。 颜霁翻出自己的小荷包,仔细数了数,散钱已经没多少了。 若是远山道长再不来送钱,只怕再过几日,只能动用沈易给的那几张银票了。 托人办事,总是要打点些的。 好在,这院内没人使唤俩人做这做那,守门的卫士也不知道颜霁的身份,自然不知道她同裴济的恩怨,只记着裴济的交代,将人看守在院内,同他们也没什么太多交集。 得了空闲,颜霁便拉着青萍挤在床榻上,若非必要,两人绝不下床。 眼看着自己的小荷包越来越扁,远山道长终于带着卖画的钱来了。 “你数数。” 颜霁接过他从大布包里翻出来的钱袋子,倒出来一看,散钱铜板可是不少。 “这袋也是你的。” 远山道长将另 一个圆鼓鼓的钱袋子扔给她。 “怎么还换银子了?” 颜霁打开一看,惊得下巴都要掉出来了,她没想到自己还能攒这么多银子,看来沈易给她带的银票还能再停一停。 “这里不比宛丘,银子的用处可不少。” 颜霁一想,也是。 远山道长等她点完,又把那些纸墨掏了出来,“没事就画罢,只当给自己找个乐子。” 颜霁不满的缩了缩手,“我的手都要冻掉了,可能寻人找些炭火来?” 这里好也的确好,可是俩人成天受冻,连个柴火也没处去捡,就只能凭着一身正气生扛着,多受罪啊。 “对了,这是你买来的棉花料子?” 这是她这次特意交代给他的,俩人再不做冬衣,只怕要熬不过去了。这偌大的郡府,也没人想到他们这个两个小人物,想来早忘脑袋后面去了。 “这是有人托我带给你的,你要的下晌自有人送来。” “谁啊?” 颜霁手里的铜板还没数完,盯着那鼓囊囊的包袱顿住了手,她心里隐约有了猜测。 “自己看去!”远山道长从袖子里翻出一份书信来,随手扔给她。 “要回信,下晌交给来人。” 说完,人便迎着呼呼的风声离开了。 看着手中熟悉的字迹,颜霁顾不得再数那些散碎铜板,捧着那轻飘飘的书信,心中却重似千金。 “晚娘,一别数日,不知你可到了?一切还好吗?冀州的饭菜可合口?每晚睡得踏实吗?那人可是为难你了? 我在家中操持着,丈母那里我未同她说,一切尽如当日你的嘱咐,她还记挂着你,为你做了好些衣衫帕子,我暂时脱不了身,便托人一并带给你。 待我将家中一切安置妥当,便去寻你。” 细细翻看着手中的书信,看着被涂抹掉的痕迹,颜霁不得而知,心中也不免猜测,写这封信时,沈易可曾想过提一句自己? 信中都是对自己的关心关切,阿母也提了,只是看着最后那句话,颜霁的心里又不安起来。 她不想沈易千里迢迢来到这里陷入险境,裴济那个人就是个情绪不稳定的疯子,说打人就打人,一切都以自己为主,丝毫不在意他人的性命。 如果沈易来了,不可避免的会和裴济产生冲突,到那时,她又能如何阻止? 究其根本,是他们都无力改变这一切。 这一刻,颜霁似乎意识到了什么。 权利? 还是地位? 这些才是将两人分割开来,又无法反抗的深层原因。 颜霁不知道,她甚至在这一刻,隐隐认同了裴济说的乡野庶民的身份之说。 “乡野庶民?” 颜霁喃喃重复,她真的是一个无法反抗的乡野庶民吗? 颜霁坐在窗前,捧着沈易的来信,一时不知如何同他回信。 说什么呢? 理智告诉自己,千万劝他不要来,可内心激荡的情感,是渴望沈易的。 她甚至希望,沈易可以像盖世英雄一般,踏着七彩祥云将她救走。 可颜霁太现实了。 她立刻就在脑海中驳斥了自己这个荒唐又天真的想法,这无异于是将自己的软肋再一次袒露在裴济那个疯子面前。 这太冒险了。 颜霁不敢赌。 颜霁放下了书信,转而解开了那个包袱。 或许娄氏猜到了。 又或许是沈易交代的。 这个圆滚滚的包袱里,装着的都是冬日的厚衣厚袜,连她的月事布也准备好了。 颜霁的手艺活很差,绣个鸳鸯就把她为难的不成模样了,不知沈易到底怎么和娄氏说的,连月事布都为她准备了。 料子,还是沈易纳征时送去的。 盯着铺开在床榻上的衣衫,颜霁久久不语,直到青萍端着饭菜进屋。 “娘子,用膳啦。” 颜霁方才回过神来,唤她,“青萍,你过来挑身衣裳试试,可有合身的?” 青萍放下碗碟,忙赶了来,“您怎么托人买成衣了,这可比咱们自己做贵的多!” “没事,”颜霁给她挑了身大小合适的,“你去试试,合适就穿上。” “诶!”青萍高兴极了,拿着衣衫就去试了。 片刻,人就欢欢喜喜的出来了。 “娘子,我换好了!” 颜霁见她这般欢喜,苦涩的心中也似乎被她感染了,面上挤出一抹笑来,“好就穿着。” “娘子,你也换件新衣,这衣衫厚实的紧,穿上立刻就不冷了……” “我知了。“ 青萍这时也发现了颜霁的低落,她小心翼翼地走到颜霁身旁,惴惴不安的看向她,“娘子,你……你可是遇着难处了?” 说着,便要将身上的衣衫脱下来。 颜霁忙拦住了她,“这衣衫是我阿娘托人带来的,没花什么钱。” “娘子,可是想家了?” 青萍试探着问了一句。 “有点,”颜霁果断承认,只是承认的不多,“就一点点。” 颜霁调皮的朝她眨了眨眼,不愿意她也被自己影响了情绪。 “娘子,三年之后你要回去,可能把婢子也带走?” 青萍问出这句话便后悔了,这样门第的人家,哪里会轻易将奴婢放走,想来不掏些银子是赎不了身的。 “好。” 颜霁干脆利落的答应,她不想让因为她背井离乡的青萍,到最后自己一个人留在这里,一个人面对这个陌生的地方,还有那个心绪不稳的家主,随时都可能发疯,把人打死。 下晌,便有人送来了棉花料子。 颜霁将写好的书信偷偷交给他,连银子也给他塞了一小块,“麻烦您了。” “多谢娘子。” 信送走,颜霁似乎又忙了起来。 画,还得继续。 至于撵棉花,做衣衫,这样细致的活儿颜霁做不来,只能交给青萍了。 此处距宛丘不知有多远,那封信沈易何时才能收到? 颜霁慢慢有了银钱,手头也略显宽裕,俩人的生活品质显著提升。 温饱问题,从古至今,都是一大难题。 颜霁除了琢磨作画,便是琢磨吃了。 冀州的饮食,极是重荤,吃了些日子,颜霁的嘴巴都要冒烟了,干巴巴的,还上火。 不过,也的确将两人养胖了。 颜霁没觉查出来,倒是自关外赶回的裴济瞧得一清二楚。 家主行程,从来都是密事。 裴济赶至松雅山房,唯有门外兵士肃立迎之,屋内的颜霁怕冷的厉害,只缩在屋内作画养膘了,丝毫不知危险即将来临。 裴济与书房内坐了半刻钟闭目养神,还未召冀州官员,却听得耳边嗡嗡响了起来。 “青萍,我不喝了!” 颜霁早好了,看着青萍再次打开的草药直接拒绝,“别再煮了,我不喝了……” “娘子再忍忍,这是最后一服药了,远山道长说喝完就不给您开了……” “他惯会哄我,一个道长成天到晚的骗人,你熬了我也不喝了……” 一句接着一句,将书房内闭目养神的裴济吵醒了,他这时才想起来,这院子里还有人被他忘了。 裴济起身,向着声音的来源慢慢走去。 “娘子,你歇歇,道长这几日都没来了,也不急这一时半会儿。” 青萍不认字,也不懂画,只是看颜霁没事就站在那儿琢磨画,怕她熬坏了身子。 “我知了。” 颜霁放下笔,动了动脖颈,歪在床榻上,从枕下摸出了沈易给她的信。 她的回信不知沈易可否收到了,便是立刻收到,再写回信,快马加鞭的送来,也还要好几日。 颜霁盯着手中的书信出了神儿,看了会儿又爬了出来,重新坐到窗前,反复修改画上的人儿。 “长胖了。” 颜霁被这突如其来的话吓了一大跳,她连忙抬头,正好和屋外檐下的男人对上了眼神。 “咳咳!” 颜霁的心扑通一声,直觉便觉得好日子到头了。 “果真长胖了。” 第35章 第35章“不要忘了你的本分。”…… “家主。” 随着青萍的参拜声,方才还在窗前的人转瞬间已经踏进了屋内,径直朝她走了过来。 颜霁莫名有些紧张,看着他缓缓而来,心中不由得生出一丝烦躁,他总是这样突然打乱自己的生活,在项家村如此,此刻亦是。 原本这些时日颜霁已经催眠自己逐渐适应这里的生活,可他的出现再一次提醒了自己, 这些日子平静的生活只是镜花水月般的幻象,内里还是藏着难以捉摸的凶险,随时都可能被人夺走性命。 “兴致不错,”他站在颜霁身后,盯着桌上铺开的画卷,似乎心情不错。 但紧接着,他说出的话让颜霁心头一颤,仿佛窗外呼啸的寒风阵阵打在身上。 “裴荟惯会办事。” 说着,颜霁眼看着他的手指从身后探了出来,正当她下意识的要偏过头去,那修长的手指转而落在了她面前的画卷上。 那骨节分明的手指抚着画卷,提起笔架上的笔,蘸了一旁的墨,随手便挥洒在画卷上。 “你干嘛?” 颜霁见他擅自改动自己的画,立刻出声阻拦。 可身后的裴济毫不在意,手上的湖笔仍未放下,手中的动作不见停。 “你别动我的画!” 颜霁抬起胳膊,就要去阻拦那始作俑者,但那人比她稍快一步,停住了手。 她无法理解为什么没有经过她的允许,就擅自改动她的画? 颜霁完全忘记了自己要在这里伪装成一个奴婢,眼看着自己辛辛苦苦作的画被人就这么改了,心中怎能不气? “你为什么改我的画?” 裴济听闻此言,轻笑一声,“这湖笔,徽墨,宣纸,端砚,哪一样是你的?” “便是这些死物不提,你又是什么身份?” 裴济修长的手指随意敲着桌面,声音散漫不羁,甚至连眼皮都没抬。 临走前,还不忘提醒她,“不要忘了你的本分。” 站在原地的颜霁紧握着双手,咬紧了银牙,盯着被改的面目全非的画作,恨不得怒骂一声! “娘子……” 守在门外的青萍自然听见了屋内的动静,此刻见家主离去,忙跑进屋内,唤回了颜霁的理智。 “娘子,您可要换身衣衫?” 颜霁深吸了口气,松开紧握的双手,低头打量了下自己的衣衫,连块墨渍也没,便摇了头。 青萍看着颜霁的脸色欲言又止,“娘子……不若换身衣衫,脏了绣花儿……这也不合规矩……” 颜霁突然明白了青萍未尽的话,她是去伺候裴济的奴婢,脏污衣衫不过是个借口,内里应当是她身上这件衣衫不合这府内的规矩,可到底哪里不合规矩呢?又是什么人定下的规矩呢? 她连娄氏为她亲手做的衣衫都不能穿,颜霁看着衣衫上的绣花,心中莫名生出一丝悲凉。 “那些衣衫里有什么合适的?” 颜霁沉默半晌,终是开了口。 青萍听她松了口,忙去那包袱里给她寻了件勉强能过得去的,“娘子,这身如何?” 看着她手中的衣衫,颜霁看不出来这两身有什么不同,可青萍皱着小脸坚持,“娘子,您换了罢,等您回来婢子再同您说。” 颜霁见她这般,只能点了头。 换好衣衫的颜霁来不及收拾桌面上的画卷,便匆匆去了那间书房。 门外兵士守门,颜霁还未靠近,便被两人拿着戟拦了下来。 这些日子同这守门卫士多有来往,吃食用水,都是拜托他们帮忙,青萍没少和他们说话,颜霁的银钱自然也没少往出掏。 此刻,这两人神色端肃,如同从未见过颜霁一般,便是那从未谋面的陌生人。 颜霁恨不得立刻转身就走,可回想起此人的残暴不仁,将人命当做儿戏,她只能按下心中起伏。 在门外站了两个时辰,直见那夜色渐深,院内的烛火高照,灯影摇曳,书房内的人才出现在灯下。 “传膳。” 颜霁站久了,猛然听见声音回过头去,裴济已转身离去。 颜霁看了下门外兵士,见他们并无动作,猜测那话想来是对她说的,只能拾阶而下。 此时那奉膳之人早已在门外等下,为首之人见颜霁走来,躬身问道,“娘子可是有吩咐?” 此人颜霁从未见过,这些时日被禁在内,饭菜皆是兵士取来,但此人似乎却早已知道了她,笑眯眯的对她说,“您若是不嫌,便唤奴一声千升便是。” 颜霁点头,施礼,“家主忙完了,传膳罢。” 千升笑眯眯的应了声,便对身后奴仆拍了拍手,一应菜肴流水般呈入中堂。 颜霁自然一同前往,却仍是守在门外。 入内,膳食已被摆放完毕,一应奴仆皆立在一侧,千升恭敬回道,“家主,膳食已置。” 这话便是请他用膳。 内间的裴济放下笔,开口道,“门外守着。” 言毕,奴仆们悄声退下。 “进来。” 屋内传来一声吩咐,千升顿觉不妙,忙躬身入内,低头请示。 “家主,可有不妥?” 裴济冷声道,“让那婢子进来。” 千升忙应,悄声退下,至门外,对颜霁愈发恭敬,“家主请您进去。” 颜霁皱起了眉头,他这是又要折腾人了。 进入屋内,饭桌前不见人,透过屏风,只见一道身影落在脚下。 颜霁立在桌前,不再入内。 “过来。” 自她进屋,裴济便听到了那磨蹭的脚步声,短短几步,她竟再不动了。 那退红衣衫露在眼前,裴济难得也有了兴致,她面上似乎是个言听计从的奴婢,可内里从未心甘情愿的自认奴婢身份。 若不是以那宛丘城外沈家性命要挟,她岂会来此?又岂会做奴仆之事? 颜霁挪着步子,绕过屏风,进到屋内。 “净手。” 裴济看着她高昂的头,挑了下眉,示意道,“净手。” 颜霁看向那一侧的银盆,抿着唇催眠自己,这些都是在马车上也做过的活了,有什么不适应的?忍了便是。 随手将那丝滑的帕子浸入盆内,挤去水分,送至他的面前。 “请家主净手。” 裴济却不曾接过,只是将手朝她伸了过来。 颜霁略过他的手指,径直看向了他的面容,他就是故意折腾自己,就因为自己拒绝他随意改动自己的画。 颜霁睫毛低垂,压住双眸间翻腾的怒意,将手中的帕子展开,直接一整块盖在了他的手上。 裴济漫不经心的抬眼,眸中似乎带着笑意,“一个婢子,连净手也不会?” 颜霁厌恶至极,可见此情形,也明白自己不得不低头,压下心中的厌恶,面上也挤出了一丝笑,蠕动着唇瓣,轻声道,“婢子……会。” 隔着帕子,颜霁将那只手随意擦了两下,又投进水中,再擦。 如此反复,直至裴济开口,“不行再去跟那小婢子学学,她年岁虽小,却比你会做奴婢。” 颜霁放下手中的帕子,默不作声。 裴济起身,走到桌前坐下,颜霁只能跟随,拿起那银筷子为他布菜。 他一个眼神,颜霁便要去夹。 可裴济起了故意逗弄她的心思,一道菜,他看了三次,颜霁便走到桌尾去夹了三次。 一桌子的菜肴,待他用完,还余下很多。 “坐下,用罢。” 裴济开恩了一般,可颜霁却一点也不想吃,她不喜欢这样吃别人剩下的,即便这桌面上的许多菜都是她用公筷去夹的,也许旁人听了只会感恩戴德,可她就是接受不了。 尤其是裴济这样施舍般的口吻,让她有一种强烈的被羞辱的感觉。 “多谢家主,婢子不饿。” 颜霁放下银筷子,便逃也似的出了门,忙唤那膳房的人来收拾残局,自己站在门外大口喘了好一会儿的气儿。 那千升临走前,还特意与她卖好,“娘子,日后若有什么需要,尽可派人去寻婢子。” 颜霁点点头,看着人走出了那道高大漆黑的门。 她什么时候才能走出这扇门? 做个奴婢,并不是她起初想的 那般简单,随时都可能丢了性命。在这里,奴婢似乎并不是人,只是一个物件,能听懂人话,服从主人的一个物件,同那死物没什么两样。 颜霁觉得可怕,这里看似光鲜亮丽,金银富贵,吃喝不愁,可在她看来,还不如在项家村的日子。 那短短月余的快乐,只是她对自己的催眠,她在这里从来没有真正的自在快乐。 只有在项家村,她得到了自在,无需伪装,无需隐忍,她只是她自己。 颜霁抬头,望着被高高的墙围起来的院落,朦胧的夜色笼罩着这片天空,似乎将她也困住了,幽深的庭院被树影隐映着,一扇扇窗户泛着光亮,被照得如花似梦。 一阵夜风徐徐吹过,身前出现了一道晃动的光影。 “进来。” 颜霁抬头,最后看了一眼夜空中的点点繁星,在洒落的月光下,踏进了那间屋子。 第36章 第36章“你听见什么了?”…… 颜霁随他入到内室,一动不动,僵硬地站在门边。 裴济的目光从她那紧绷的脸上扫过,缓缓移到她紧紧抿着的唇瓣,最后落在那紧握的双手上,他猛然发现,这个女子不仅仅是表面那般粗鄙贪财,其内里有着莫名的高傲。 一介乡野女子,有如此傲骨,竟不肯吃他赐下的饭食,这引起了他的兴趣。 裴济张开双臂,盯着那木头般的人,冷冷说道,“更衣。” 颜霁不得不上前,映着屋内昏暗的灯光,将手伸向了他的腰间。 解开腰带,取下玉佩,褪去衣衫。 颜霁在第一步就卡住了,她还没给男子解过衣衫,便是沈易,那夜也是他自己动的手。 摸了两下,颜霁的手就停住了,也不见裴济有所动作,他仍是张着双臂,自上而下盯着站在面前的人。 颜霁又尝试了下,垂下了手,坦诚开口,“我解不开。” 裴济深深看了她一眼,这女子惯会装模作样,他沉声问道,“一介妇人,如何连腰带也解不开?” 颜霁顿了下,恍然意识到他话中有话,她忍住心口起伏,闭了闭眼,不愿与此人多言。 裴济却毫不在意,面无表情的盯着她,伸手自解了腰带,衣衫褪去,一并扔到她怀里,只着一身中衣,踏着步子朝浣尘走去。 “沐浴。” 留在原地的颜霁怀里还托着他刚刚褪下的衣衫,听他这么说,却是定住了脚一般。 他就是故意的。 不就是解个腰带,又无端提起沈易,明晃晃的是在羞辱她,也是在威胁她。 颜霁不知道自己还能忍多久,可她觉得心口这般憋闷,只怕是无论如何也忍不过三年了。 “进来!” 那命令的声音自身后传来,颜霁将手中的衣衫没好气的往那桙楎架一搭,顺了顺自己的心口,下了定决心转过身去,尽力保持着自己的平静。 她轻轻步入浣尘,蒸汽氲氤其中,迎面走来了一个高大的身影,一股潮气萦绕着,身上的中衣被水浸湿,紧贴着精瘦健壮的躯体,湿漉漉的头发贴着鬓额,滑落的水珠挂在他的睫毛上,闪着微光,随后坠入至棱角分明的下颌间,沿着脖颈,一路向下。 颜霁没想到一进来就看到这么火热的场面,转身掀了帘子便走,身后的裴济却眯起了眼,透过那颤动的帘子,盯着一闪而逝的退红衣角。 此女,当令李平一探。 仓惶逃出的颜霁一溜烟跑了出来,院外的寒风呼啸而过,带着一丝凌厉,将树枝上未曾落下的叶儿吹下,飘散在万籁俱寂的夜中。 颜霁被冷风吹得清醒了很多,尽是那屋内并没有点燃炉火,但有几层黄缎撒花门帘遮掩,内里另有重重帏帐,虽比不得燃烧炉火温暖,也与这院内的凛冽寒凉相差甚多。 守门的卫士已经退到院外,此时院内仿佛空无一人,连她与青萍暂居的屋子也不见一丝光亮。 萧萧北风吹来,散粒的雪花打在身上,颜霁猛打了一个喷嚏,看着那已经关闭的屋门,脚下的步子犹豫再三,终是踏了出去。 “青萍,青萍……” 颜霁抱着双臂,拍了几下屋门,正听得屋内有人应她,还未上前一步,身后又传来了那幽幽的声音。 “进来。” 颜霁眼看着青萍已经打开了门,此刻正站在自己面前,可身后也有一道目光紧紧盯着,吓得青萍已经低下了头。 “没事,你回去睡罢。” 颜霁朝她笑了下,苍白的脸色愈发显得可怖,可她干脆利落的转身,拾阶而下。 低垂着头的青萍没瞧见颜霁的神情,只能隐隐看见那衣衫下摆渐渐消失在眼前,地面上留下一行错乱的白色脚印。 颜霁掀开帘子,进到昏暗的内室,将身体隐藏在阴影之下。 一而再再而三的试探,颜霁似乎明白了什么,他难道…… 颜霁不敢再想下去,这些日子她能感知到裴济对她,不过是一种折磨的快感,但到底为什么折磨她,她从来都没有想通过。 她自认为相貌平平,并无什么铅华之处,而裴济既是为了折磨她,将她与沈易分隔两地,逼她为奴为婢,百般折辱,如此还不能满足他变态的快感吗? 若是深夜寂寞,以他河东裴氏家主的身份,什么女子寻不来,只怕是成千上百的女子都要追赶着。 更何况他年岁不小了,身边怎会没有家眷妻妾,又何必要召她? 颜霁脸色煞白,紧握的手指微微颤抖,这一切落在裴济的眼中,他又觉得可笑,什么高傲,还是那般的粗鄙浅薄,就这么轻易被自己吓破了胆子。 “过来。” 裴济淡淡开口。 颜霁屏着呼吸,鼓起勇气,走到那危险之处,却不想他随手朝自己扔来一块布巾,往那榻上稍一斜坐,闭上了眼,“将头发擦干了。” 颜霁盯着手中的布巾眨了眨眼,半天才反应过来,心里的石头落了地。 微湿的长发垂在身后,发梢处还滴着水滴,颜霁站在后面,捧着手中的布巾,一下一下的擦拭起来。 几缕碎发随意垂落在脸颊两侧,其中一根贴在那红润的嘴唇间,上首的鼻梁挺直,紧闭的双眸削减了几分寒厉之气,棱骨分明的脸庞又添了几分俊郎。 颜霁悄悄打量着这张面容,曾几何时,她也被这张鬼斧刀工般的相貌吸引过,不想短短几月便物是人非,如今她反而沦落成了伺候他的奴婢。 大约过了两刻钟,夜已深了。 颜霁放下了手中的布巾,如墨长发已被擦拭得半干,她直起身子捶了捶酸痛的后腰,还未走出内室,便听裴济喊道,“留这儿守夜。” 颜霁脚步微顿,将布巾随手一搭,看了看四周,并没有能容身之处,除了那一张床榻。 青砖地面,连一张毯子也没有,颜霁站了会儿,眼皮也来回打架,来回看了看,只能倚着床榻蹲下,蜷缩着身子,双手交叠,将脑袋半垂着。 颜霁头一次守夜,很不适应。 两掌宽的脚踏,不说人怎么躺下,便是能勉强跻身,颜霁也不愿意,她情愿就这么蹲着,至多麻烦些,来回活动活动腿便是。 这屋内没有炉火烤着,冀州昼夜温差本就极大,又赶着冬日,颜霁连个褥子也没有,就身上那么一身临时换的小袄,颜霁只觉得浑身又冷又麻,睡也睡不踏实。 不知过了多久,正昏昏欲睡时,耳边骤然响起了声音。 “为什么?” “为什么?你们都背叛我?” “痦生之子便是不孝,你赔我弘儿,还我弘儿来……” “卢氏,你我不到黄泉再不相见。” …… 睁不开眼睛,颜霁便伸出手来要揉眼睛,可刚一松胳膊,走了神儿,忘记自己此刻的处 境,一下子栽到那硬邦邦的床榻上,正巧那脚踏磕到了腰,她一下子清醒过来。 “嘶——” 颜霁痛得发出了声音,手本能的去寻找受伤之处,还没从地上坐起来,便听自那床榻上传出令人窒息的话来。 “你听到什么了?” 颜霁还抚着腰,痛得闭上了眼睛,听到这话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下一瞬,一道阴影突然将自己笼罩了起来,那声音的主人骤然贴近,一个俯身,那白日在捏着湖笔的手指就紧紧捏住了她的下颌。 “你听见什么了?” 他捏的很用力,甚至颜霁不得不随着他的手被迫直起自己的身子,她睁开了眼睛,还没开口回答,又被他一个用力,将自己直接拽了起来。 他很可怖。 双目赤红,散乱的长发,阴冷的声音,似乎是从地府爬出来的恶鬼。 颜霁本能的摇头,“我没听见,我什么都没听见……” 她怔怔的重复着。 裴济的眼睛微微眯起,冷眼睨着,不经意间露出一丝怀疑,“当真?” 颜霁还是摇头,她根本就没听清他说的什么,他现在这样,是发疯了吧? “我真的什么都没听见……” 裴济盯着她的眼睛,似乎要钻进去探查真相。 片刻,他松开了手。 颜霁松了口气,正要退后一步,却忽然被人拽住了胳膊,拽得很紧,拽得她忍不住皱起了眉头。 “你松开。” 颜霁试图将自己的胳膊抽离出来,奈何敌不过他的力气。 “这是多好的时候啊,你说呢?” 什么多好的时候? 可下一瞬,颜霁突然反应了过来,她仰起头,再不挣扎,对上那双似笑非笑的眼睛,才发现里面露出一丝明晃晃的嘲弄。 他真的疯了! “你有病!” “有病就去看医生!” 颜霁这一刻才明白,他就是一个疯子,自己的隐忍毫无意义,只会让他变本加厉,此刻他将自己当做了什么? 便是一个低下的奴婢,便能这般折辱了吗? 她再怎么样,也不会想和他发生关系。 “放开我!” 颜霁只觉得恶心,刚才的恐惧瞬间被恶心席卷,她完全控制不住自己,本能的干呕起来,却因腹中空空,只吐出了一股酸水,也得以从那辖制中解脱出来。 第37章 第37章她要离开这个疯子。 颜霁逃也似的跑了出去,胡乱拍开了门,浑浑噩噩的缩在床榻上,任由青萍为她清理身上的污迹。 “娘子,您怎么了?” “娘子,把衣衫褪了……” …… 颜霁一句也没听进去,双目空空,脑子里都是裴济那双深邃而又阴冷的眼睛,透露出一种可怕到极点的恐怖,令人不寒而栗。 此刻,那双眼睛似乎还在紧紧盯着自己,带着一股不达眼底又极致虚伪的笑意,隐含着奇怪的欲望,自己仿佛是被他盯上的猎物,无处可逃。 颜霁无法再想下去,她忽然发现自己根本骗不了自己,也没有办法再催眠自己,这一切不是做三年奴婢就能解决的,何况三年之久,她无法忍受自己时时刻刻都要遭受这种非人的精神虐待。 她的一再退让换来的只是变本加厉。 她要逃走。 她要离开这个疯子。 再多一日,都令人难以忍受,她不停战栗的身体,吓得青萍脸色大变。 “娘子,您怎么了?” 青萍压低了声音,并不敢大声问询。 她亲耳听到家主召回了娘子,看着娘子满身的污秽,惊愕恐惧的神情,还有遗留在下颌那两处的红色指印。 她不难猜出,或许是家主幸了娘子。 可她不知道为什么娘子会变成现在的模样,明明是件好事,娘子怎么被吓成这样? “他就是个疯子!” “青萍,他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疯子!” …… 颜霁痴痴地说道,越说神情越激动,声音也大了起来。 “娘子,不能胡说,不能胡说……” 青萍被吓得直摇头,她不安的看向门窗,生怕被人听了去。 “青萍,他真的……” “娘子,不能胡说,婢子非议贵人,这是一等一的大罪,若是被人听了去可是要黥面杀头的,可不能再说了……” 青萍慌乱的拉住了颜霁的手,不住地朝她摇头,试图劝阻下胡言乱语的颜霁。 “青萍,我害怕……” 颜霁甚至不敢闭眼,生怕闭了眼,那双又会出现在自己面前,她浑身战栗,紧紧蜷缩着身体。 “娘子……” 青萍还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会将昔日活泛的娘子吓成这般模样,那位到底对她做了什么? 青萍不敢多问,只是看着娘子这般模样,心里也生出了不忍,只能略尽绵薄之力,为她勉强褪下脏污衣衫,将厚实的被褥围住了她,以免再冻病了。 颜霁瞪大了眼睛,迷茫的盯着那扇窗户许久,直到她抗不过本能,半倚着床榻内的角落,才慢慢闭上了眼睛。 “这是多好的时候啊!” 裴济的面容再次出现在眼前,颜霁不住地后退,再退,直至退无可退。 回头一看,方才的内室转眼间变成了万丈悬崖,头顶的乌云瞬间飘来,遮掩了光亮,一阵阴风拂面,吹散了围绕在崖底的白云,露出深不见底的可怖来。 再回头,裴济正一步步逼近,她整个人都被笼罩在阴影之下,他的气息压了下来,那双眼睛近在咫尺。 微微俯身,朝她露出那熟悉的笑容,带着几分洞悉一切的可怖,温热的呼吸似乎喷洒在她的面容上。 “想逃?” “你,一介乡野庶民,能逃到哪里去?” “便是你逃得了,沈易可逃得了?” 眨眼间,画面又跳转到成亲那夜,只见他提着长剑,逼在沈易的脖颈下,薄唇轻启,吐出的一字一句令她犹堕冰窟。 “你,也不要活了!” “不!” 颜霁从噩梦中被惊醒,她惊恐地望向自己的双手,纤细白皙的手指,不停地颤抖着,她努力睁大了眼睛,不敢眨眼,盯着看了许久,才终于确定,自己的这双手上并没有出现梦中骇人的红色血迹。 这就意味着沈易还活着,而刚才的一切,不过是一场噩梦。 正坐在窗前埋头绣衣的青萍听见声音,忙放下手中的针线,快步赶来,“娘子,怎么了?” 颜霁看见她,才回过神来,“没事,就是做了个噩梦。” 颜霁大口喘着气,心口起伏不停,想到梦中的可怕场面还心有余悸。 “娘子,腹中可饿了?” 青萍见她也不愿多说,便识趣的主动问道。 “还行,”颜霁的思绪还留在刚才可怕的噩梦中,腹中空了一夜,也觉不出有什么难受了。 “您先试试这件衣衫,”青萍将自己趁她休息时做的衣衫拿了出来,“我这就去把温着的饭端来。” “好。” 颜霁接过,却是没有听进心里,双手拿着衣衫,一动不动。 等青萍端着温热的饭进来,见到的便是这副模样的颜霁,她心里有些不安,明明是好事,可颜霁的反应太奇怪了。 从她半夜时分从那房内满身污秽的跑回来,又浑浑噩噩的睡了这一觉,直到现在尖叫着醒来,她似乎还没缓过来。 “娘子,用饭罢。” 青萍将饭放在小几上,又走至榻前,从颜霁手中拿起了衣衫,问她,“娘子,合适吗?” 失神的颜霁连眼睛都没眨,维持着原状的身子动也没动,只双目空空的,不知盯着哪里,道,“合适。” “娘子,您到底怎么了?您别吓婢子……” 青萍属实是被她吓着了,她的反应太不寻常,像是丢了魂一样。 颜霁朝她笑了下,“没事,我真没事。” 可这笑落在青萍的眼中,看得却是愈发心疼。 她一定是遇到事儿了,青萍想。 “娘子,您有什么事千万别瞒着婢子。” 青萍有点怕,她怕颜霁想不开,她更怕颜霁丢下她自己。 在这个陌生的地方,只有颜霁和她相依为命,两人勉强算得上是豫州乡亲,青萍本能的相信她,也愿意信任她。 青萍也很害怕,如果没有颜霁,或许她连暖屋的炭火也没得烧,连顿饭也吃不上 热乎的,一件保暖的冬衣也没有。 在这个人人都有些来头的地方,她一个外地的婢子,实在太渺小了,她的性命也实在太渺小了,没人会看在眼里。 只有颜霁愿意把自己阿娘亲手做的衣衫分给她穿,自己的床榻也愿意让出一半给她睡,便是赚的那些银子,也没少给她添置东西。 她不像自己从前见过的那些贵人,有些高高在上,不把他们当做人看,但也有些贵人心底也善良,却不似颜霁这般亲切,至多会赏赐些糕点银钱。 唯独颜霁,她待自己至诚,就像是自己的亲姐妹,知道为她好。 “青萍,你为什么说我的衣衫都不合适?” 颜霁从噩梦中惊醒后,就坚定了自己的想法。 她要离开这里。 她真的忍不下去了,她怕自己迟早会被裴济逼疯。 便是沈易,她从前还拿不定主意,以为自己随他离开,他会放过沈易,至少能让沈易避开此祸。 可如今沈易愿意同她站在一起,颜霁便不怕了。从始至终,沈易都没放弃过他们之间的诺言。 他们可以一起离开,离开宛丘,换一个裴济找不到的地方,重新开始。 颜霁下定了决心,她要离开,离开这里,离开这个疯子。 “青萍,我的衣衫怎么了?” 青萍不想颜霁突然问起,谨慎的看了看门窗,压低了声音,“婢子在驿站时,曾听驿丞大人特意吩咐婢子等,当日贵人有所忌讳,最恶桃红杏粉,必不能有所疏忽,惹了贵人不快,否则轻者怪罪,重则……故此昨日婢子才不敢……” 闻言,颜霁这才明白了缘由,尽管青萍并没有直言贵人便是裴济,可当日下榻驿站的也仅有一位值得驿丞亲自去迎的,那便是裴济了。 娄氏为她做的衣衫,多绣着桃花杏粉,这是寻常人家最常见的花儿了,连那些时日他们母女俩赖以生存的那些帕子上,也多是绣了这些。 “他因何厌恶杏粉桃红?” 颜霁不解,这些物什怎么就能惹得他了? “婢子不知,”青萍只是驿站内一个小小婢子,涉及不到什么机密,自然也不可能会知道裴济为何厌恶桃红杏粉的内情了。 故此,青萍绣制的衣衫上不见一朵桃红杏粉,仅有些不知名的花儿稍作点缀。 颜霁没有探得,也便不再多问,自己是迟早要离开的,也没什么必要再费心力去了解这些无关紧要的了。 “娘子,您别多想,哪位贵人没些忌讳,去年在驿站时,有位高门士族家的娘子留宿,驿丞大人也曾嘱咐过,前去伺候的小娘子必要小心,千万不能打扮的太过清白,越是粗鄙艳俗越能保命。” 颜霁想了下,问,“可是那位娘子是个清贵的?” 青萍摇了摇头,“听闻那位娘子嫁的夫婿,瞒着她养了个小的,一招一式都是那清白人家的做派,可不知怎么就敢攀扯到了那位郎君,听说那位娘子当日便将人打死了……” “那位小娘子也是可怜,听说腹中还怀了孩儿,没想到就这么死了,高门妾也不是好当的。” “是啊,”颜霁被这个能随意草菅人命的时代惊住了,随便打死个人,像是碾死一只蚂蚁一样,掀不起任何波浪。 “项小娘子,你的信!” 第38章 第38章“红袖添香的雅事,岂不…… 颜霁看了远山道长捎来的信,又将其压在枕下,当日她便写了一封信,拜托远山道长请人快马带回,定然不能让沈易来到这里,她心中已有了别的打算。 为奴为婢毫无尊严,还要对那疯子的百般命令言听计从,甚至还要满足他的变态行为,即使颜霁能克制内心的不适,勉强做个寻常婢子,可她再也无法强迫自己的内心忍受这样的荒唐行径,她无法跨越自己内心的红线,强迫自己一而再再而三地被羞辱。 或许那些事于旁人而言非是羞辱,而是求不得的富贵赏赐,可颜霁只觉得那是强迫,是羞辱,是禁锢。 连一餐饭,一件衣,她都无法听从自己的内心,事事皆要以一个疯子的喜恶为先,甚至于这个疯子被冠以主人的名号。 她一个独立的人,竟然会有一个主人? 颜霁从未想到她会有一个“主人”。 收到沈易的书信,颜霁愈发坚定了自己的想法。 那一夜裴济他提剑相逼,颜霁抗衡不过,只能妥协,她也曾无数次的催眠自己,不过三年,她便是咬着牙忍着扛过去,日后还有再回去的一天。 可是,她忘记了。 裴济从来就不是一个言而有信的人,反而恩将仇报,她又能如何相信三年之后自己还会重获自由? 在这里的日子不是长久之计,如何还能让沈易千里迢迢赶来,岂不是自投罗网? 颜霁只能手数一封,请远山道长请人快马加鞭往回赶,必要赶在沈易进城前将人拦下,若不然,后果颜霁无法再想下去。 事情迫在眉睫,颜霁不得不将青萍暂且托付给远山道长,若是真到了那一日,她自保尚且不能,更不能牵扯到青萍,想来想去,也唯有远山道长还能护住她了。 “道长,您可能将青萍一并带走?” 远山道长自从被裴济找到,便失去了自由,用老家主昔日对他的救命之恩压着远山道长,逼得他不得不为他办事。 此次来此,不仅是为她捎一封沈易的书信,也是来问问她的意见,一旦过了裴济的家主复位之日,远山道长便要逃了。 他几次三番没有拒绝裴济诸多要求,便是看在老家主的面子上,可要他带兵打仗,涂炭生灵,是万万不能的。 若不是因着他算的那命,想来那裴济也不会借机发怒,拆散了小神医和项小娘子,多好的一对姻缘啊! 远山道长心中不忍,不能自己逃了,把这个小娘子给落这儿了,他还有何颜面再见小神医,也对不住昔日雪中送炭的情谊。 “她一个底下来的小丫头,至多是在这府中另寻个差事,裴济不会为难她,可是你,这次若是不跟我走,还真在这儿等沈易不成?” 颜霁想了想,坚定的摇了头,“您把青萍带走便好,这封书信快马送回,务必拦住沈易,至于我,我便是另想个法子,怎么也能逃的出去。” 颜霁不想拖累远山道长,他孤身一人,能从这深深庭院中带走一个已是百般筹谋,何况她曾经答应了青萍,如何能只顾着自己,倒把她一个十几岁的小娘子留在这儿? 以这些日子她的观察,裴济此人心狠手辣,格外变态,等他发现自己逃跑,未必不会拿青萍出气。 那日被打死的人,画面还仍在眼前。 颜霁不能拿一条人命去赌。 “那好,明日一早我将人带走。” 远山道长劝她不动,也不再多言,两人细细商定,又说起近日这河东郡的事来,若是能寻得一丝可乘之机,未必逃不出去。 明日便是裴济复位之日,城内上下定要大贺,种种琐粹不提,只那三日昼夜不歇的庆贺,迎来送往,人员繁杂。 但凡能出了这河东郡府,出城便不是难事了。 颜霁心中有了思虑,便要想着如何出府,还要同青萍交待一番,到时务必要随着远山道长趁机出逃。 “娘子,婢子走了,你怎么办?” 青萍初闻,略有欣喜,但紧接着又为颜霁的去路操起心来。 “你别担心,等你先和远山道长离开,我这边没了顾虑,便好行事了。” 颜霁又从自己的小荷包掏出了两张银票给她,“这些你都收着,出门在外,总是有些银钱好办事。” 青萍不肯收下,“娘子,您给婢子的碎银子还有许多,还能花好些日子呢。” “那些你自己留着花,这些银子我也不知够不够你置办些家业,若是能行,你便买上几亩地,买个小院子,将地赁出去,收些租子过活,想来日子也能过得下去。” 青萍越听越难受,“娘子,您不要婢子了?” “不是,”颜霁朝她笑了下,安抚着她,“我还想回去见我阿娘的,等我接上了她,到时再去寻你,你在那提前帮我先置办好不是更好吗?” 青萍听了,这才收下了银票。 颜霁安顿好青萍,便理过衣,整过妆,去那间书房门外做一个婢子去了。 她到的时候,屋内正有人议事,颜霁顿了下,忍下心中的不适,方才端着茶点入内。 此时,屋内端坐在上首的裴济听见声响,连眼皮也没抬,倒是坐在下首的裴湘余光看见那一抹天水碧,愈发低下了头。 他倒是听说裴济此次灭贼回还时,身后多了一驾马车的事,自然也知他那马车上迎的是位女子,却还不曾亲眼见过。 余光见那女子莲步轻移,从面前经过,不见裴济有所制止,裴湘便继续说道,“郑成此人,暗藏祸心,此次派使者前来,暗中似与青州有所勾结,可要警示一番?” 裴济展开了面前的奏文,细细看了,才道,“无需,豫州旱灾方解,郑成便是有心也无力,王勉可不是个善人。倒是梁荆二州,要多做防范。” 裴湘应道,“大贺之事,再检已定,韦将军亲自带人守着巨鹿台,兵士守卫已安排妥当,只有些细文,还得您亲自过目。” 裴济接过奏文,随手放下,“这等事还是你安置的妥当,我最放心。” 话锋一转,裴济又问,“卢氏那边也要盯紧,若是她出了岔子……” 裴湘颔首,起身拱手道,“此事交于李平去办,他谨慎有慧,亦直亦曲,同卢氏次子卢浚有些交情,劝住卢贤当不是难事。” 裴济点头,微微扫了一眼仍立在身侧的人。 裴湘趁机说道,“长兄稍忙,臣弟先告退。” 裴济颔首,“退下罢。” 裴济开了口,裴湘躬身退出房内,直至退至门外屏风处,方才抬头。 裴济的目光此时又落在面前的桌案上,略过了方才奉上的一盏茶,一碟点心,自然连那人也一起视若无睹了。 颜霁立在裴济身旁,隐约扫见了那奏文中提的大贺几字,结合方才这两人的对话,她瞬间联想到远山道长提起的事来。 或许,这就是她逃出去的最好时机。 于是,颜霁将他面前的茶盏端了起来,面中含笑,“润润嗓子,歇会儿罢。” 闻言,裴济微微挑眉,半歪了身子,似笑非笑的睨着颜霁,却不曾伸手去接。 他倒要看看,这次她想耍什么把戏? 颜霁仍是笑吟吟,手中端着茶盏,心里却在怒骂。 眨了眨眼,颜霁笑问,“可是这茶不合您的胃口?” “非也,”裴济晾了她一会儿,才说,“红袖添香的雅事,岂不是要美人亲为?” 颜霁身子一僵,笑容也瞬间消失,这个疯子得寸进尺。 “请家主饮茶。” 面上的不适转瞬即逝,颜霁重新挤出笑来,将手中的茶盏更进一步,递到了他的面前。 可裴济仍是笑着看她,可眼底却无半分温度如同隔着云端看她。 见颜霁不解,裴济的手终于抬了上来,一翻一起之间,那张脸骤然贴近了自己,温热的气息吹在脸上,颜霁这时才反应过来,自己的后腰上多了一条胳膊。 随即,又听耳边一呼一吸之间,响起了一道极具魅惑的声音。 “好好喂。” 颜霁眨了眨眼,看着被举到自己面前的茶盏,又对上那双似笑非笑的眼睛,心里的一根线忽然断了一般,串在线上的珠子一颗颗坠落在心上,似乎还带着回响。 颜霁还没做出反应,腰间忽然被人掐了一下,颜霁的身子瞬间僵硬,她看着再一次被推到眼前的茶盏,忽然笑了下。 他就是要逼自己,颜霁好像知道了他的心思。 “家主可是要婢子以口渡之?” 裴济盯着方才还呆怔的人,此刻朝他璀然一笑,唇瓣微启,将茶水含在口中,渐渐靠了过来。 “没兴致。” 裴济松了手,将人一把推开。 颜霁踉跄了一下,退后两步,稳住身子,愈发确定,他就是故意的,故意折磨自己,可又嫌弃自己是一个乡野庶民。 她赌的就是这个。 “家主,待您大喜之日,可否允准婢子也一同随行?” 颜霁说完,裴济立刻明白了她的心思。 “想出去?” 颜霁睁大了眼睛,装出一副好奇模样,“婢子还从没见过那么大的场面。” 裴济轻嗤一声。 “你一个乡野庶民,能见过什么场面?” 第39章 第39章她已经没有退路了。 冀州的夜色同项家村不同,空中是一样的月色朦胧,举目间,冀州却有着格外明亮的灯火,盏盏宫灯高悬,犹如星河倒影般绚丽夺目。 松雅山房,守卫兵士立在院门两侧,院内空无一人,不见一丝烛火。 屋内。 青萍不住地劝道,“娘子,这水太凉了,您浸坏了身子可怎么好?” 颜霁听她劝了半天,仍然尽数褪下了衣衫,只着一身单薄的中衣,迎着从四处大敞的窗户里刮来的呼啸北风,踏入浣尘。 跨入浴桶的瞬间,冰冷的井水,天然的带着一股寒气,瞬间爬上了她的脚趾,以极快的速度从下至上沿着她的肌肤透进了心脏,颜霁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一直跟在身后的青萍,一同感受着这冬日井水的寒冷,看着颜霁闭着双眼,不停颤栗的睫毛,心中愈发不忍。 “娘子,您出来罢,您这身子才好了没几天,现在又要因为婢子生生的把自己冻病了,婢子心里不好受……” 颜霁深知,此时自己不能露出一丝的脆弱,她甚至不能抱住自己稍稍取暖,只能将两条胳膊静静地放在水中。 这是她唯一能想到的法子,只有她生了病,请远山道长来诊脉,再借少药的借口,才能将青萍带出这个密不透风的院子。 “没事,我不怕冷。” 听着颜霁的安慰,青萍的心里更难受了,颜霁说话都带着颤音儿,可想而知她已经被冻成什么样了。 青萍知道她对自己好,除了她阿爹阿娘,这个世界上对她最好的就是颜霁了。 她不能就这么眼睁睁的看着,颜霁为了自己一个不足轻重的婢子,把自己折腾成这副模样。 “娘子!” 颜霁听见扑通一声,她忍着周身的寒气睁开了眼睛,“青萍,你起来!” 此刻,青萍正跪在浴桶旁,她垂着头,满面泪痕。 “娘子,您别为了婢子害了自己,您不是最怕吃苦药了吗?” “婢子就是不出去,也不妨事的,婢子本来就是一条贱命,在哪儿活着不是活啊?” “您快出来罢!娘子!” “都怪婢子,多嘴多舌,不然您就随远山道长好好的走了……” “婢子本来就是天生做婢子的命,这河东裴氏的郡府,比驿站不知好了多少倍,您明日便随远山道长走,婢子留下,也能对赚些银钱,也能享些富贵,也算是开了眼界了……” 青萍见颜霁不肯去,嘴里叽里咕噜的说了一大堆,非是要将颜霁劝出来不可。 “青萍,你起来!” 颜霁的声音也不似方才那般坚硬了,在这冰冷的浴桶中,一吐一吸间,她觉得连自己的牙齿都冒着寒气。 “青萍,你快起来!” 青萍摇着头,眼中的泪啪嗒啪嗒的往下落,“娘子,您先出来,您出来了,婢子就 起来。” 颜霁不得已,她明白青萍待她的苦心,可她既然已经决定了,就必须扛下去,不然真的把她一个十几岁的小娘子留在这个吃人的地方,她自己又怎么过得去心里的坎儿? “青萍,你来扶我一下,我……我没力气了。” 颜霁双手撑着浴桶的边缘,尝试了两次,没有作用。 青萍见她要出来,自然急忙忙跑了来,连面上挂着的泪来不及擦。 颜霁将青萍骗到了身旁,她紧紧的握住了自己身旁唯一的热量来源,坚定又认真地看着她。 “青萍,你听我说。” 颜霁不知道她能不能理解自己的思想,毕竟和她一个深受封建思想毒害的人讲什么人人平等的新时代观点,是不现实的,而她和青萍所接受的思想教育,又相差得实在是有些遥不可及。 她只能尽量安抚她,和她慢慢讲道理。 事到如今,她已经没有退路了。 “青萍,你别觉得欠我什么,也别觉得你就是天生的婢子命,在我看来,人都是一样的,都是爹生娘养的,也都只有一条命,没什么两样。” “你不要看轻了自己,也无须妄自菲薄。” “自打我那天向你讨了几个馍馍,我就记住你了。你是个好心的人,可你又因为我被迫来到这个人生地不熟的地方,也没遇见个好人家。那日你也见了,在这里,在这个院子里,在他身边,随时随地都有可能丢了性命,你明白吗?” “这个地方太危险了,我不可能眼睁睁的把你一个人留在这里,如果我自私的和远山道长不管不顾的走了,我的心里只怕会煎熬一辈子,往后的日子再也快活不起来了。” “所以,你明白吗?这不是你亏欠我,你不要有这样的想法,从始至终都是我把你牵扯进来的,如今我必须得把你完整的送出去,我没有办法违背自己的良心。” “至于我,你不要担心,我总能想到法子逃出去的,等我逃出去了,接上我阿娘,到时便去寻你。” 颜霁似乎渐渐麻木了身体,她松开了青萍的手,沉在井水中,倚着浴桶,继续说道,“到了地方,你可得记住先买个院子,再买些地,以后我去了,就跟你一起当个小富婆,不愁吃来不愁喝,可好?” 青萍被她轻松的语气逗笑了,即使颜霁从未向她透露过自己到底要如何出逃,劝解她时一直在努力卸下她的心理负担,连未来,向她描绘的都是触手可及的美好。 可青萍心里还是有些担忧,可到底在担忧什么,她也说不清楚,此刻看来,似乎一切都被颜霁解决了。 又过了半个时辰,直到颜霁坐不住了,她才对青萍交代,“别忘了,等会儿就去喊人,一定要远山道长。” “婢子记住了。” 青萍不敢忘,她郑重的点了头。 颜霁强撑着精神,被青萍从桶里扶了出来,挽起的头发没有被浸湿,但那自带寒气的井水也在无知无觉中藏进了发丝间。 “娘子,您躺好,我这就去喊人——” 颜霁紧闭着双眼,还是在临门一脚的时候拉住了青萍的袖子,“先……别去……等我起了热……” 青萍听明白了她的话,她守在床榻边,为颜霁掖紧了被子,双手不停的搓动着,稍稍起了热,便从床尾伸到被褥里,摸着她冰冷的双脚,不停的搓着。 这时,颜霁已经被冻得感受不到温暖了,她蜷缩着身子,碰到膝盖的手,也是冷冰冰的,犹如置身于冰窟一般。 过了一刻钟,青萍再摸,颜霁已经起了热,她慌忙唤了守卫的兵士,特意将备好的银钱也一并塞了过去,“求求您二位了,我家娘子受了寒,高热不退,再不请远山道长来,出了事可怎么是好?” 守卫兵士相视看了一眼,有些犹豫。这个关头,明日正事家主的复位之日,此刻家主不在此院,连韦将军也不在,大裴掌事还卧病在床,他们两个小小兵士,岂敢轻易拿了主意? 犹豫再三,其中一位拿了主意,“我这就去禀李大人,你先想法子伺候着。” 这院内的项小娘子是他们家主头一个带回来的女子,更何况这项小娘子已是家主的人了,那日他们亲耳听到家主将人带回了房内,夜间也听见了院内的动静,如若这项小娘子在他们当值期间真出了什么事儿,那后果不是他们能担待的起的。 这厢,见人忙去送了信儿,青萍忙进了屋,这个时候,不能干等着,以她之力,只能尽力为娘子解解热。 不出一刻钟,裴荟便亲自带着远山道长来了。 接到消息的裴荟,不敢冒然去扰裴济,只能将最熟悉情况的远山道长请来。 裴荟守在外间,心内惴惴不安,若是这项小娘子出了事,以他对裴济的了解,只怕是要问罪的。 他还不想重蹈裴荃的老辙。 内间。 青萍守在一旁,她心里着急,也耐着性子等远山道长诊了脉发话。 “受了寒,接着吃药罢。” 远山道长该做的样子还得做,出了内间,对裴荟也是一样的说辞。 “这项小娘子又受了寒,她这幅身子,上次的病还没好利索,这就又倒下了,不是折腾我吗?” 青萍一脸的歉意,不敢多言。 裴荟只能打圆场,“辛苦您老了,用什么药最好您吩咐便是,我这就差人去办。” 远山道长故意夸大了病情,皱着眉头又说,“药倒是不稀奇,就是这药引子,只怕你寻不来。” 裴荟一听,忙追问,“什么药?” 远山道长摇了摇头,故意卖关子,“这药引子可不是现成的,要十九味药材研磨而成,再辅以常药,不出三日,定然能恢复如初。” 裴荟听他说完,还是恭恭敬敬的说,“只要您老吩咐一声,我这就唤人准备。” 远山道长吊着他,还不肯松口,“这倒好说,只能那药引子是我观内秘方,绝不能轻易就露了相。” 说着话,远山道长的目光落在了一旁沉默的青萍身上。 青萍了然,立刻跪倒在了地上。 “道长,求求您了,您就救救我家娘子罢,她要是出了事,婢子可怎么交代啊?“ 第40章 第40章“不就是仗势欺人,没什…… “沈易?” 颜霁没想到自己会见到沈易,他站在那篱笆门外,霞光洒满天际,给大地也染上了一层温柔的金晖,透过稀疏的枝杈照在他身后,愈发显得宁静深远。 “沈易!” 见他对自己微笑,却站在原地不动,颜霁又喊了他一声,可对面的人还是只笑。 喊了几次,颜霁似乎意识到了什么。 “阿娘,沈易怎么不理我?” 回头问娄氏的瞬间,眼前的房屋如云雾般消失,再抬头去看,连沈易也不见了。 “沈易!” 颜霁被这个梦惊醒,她明白了。 尽是一个梦,颜霁心中也有些低落,她许久没见沈易了。 如果这次逃了出去,她还能同沈易一起过个新年,一起守岁,一起去看花灯,一起去集市…… 颜霁蜷缩着身子,任由自己的思绪飘散。 “娘子,可醒了?” 青萍听见了声音,忙放下炉子里的汤药,匆匆赶了来。 “青萍?” 颜霁听见她的声音,抬起了头,一连串的发问。 “你不是走了吗?” “现在什么时候了?” “可是出岔子了?” 颜霁看见她还在这里,脑子里一下子清醒了,身体也本能的弹坐起来。 “没事,什么事也没,”青萍见她反应这么大,立刻就站在了她身边。 “是远山道长说的,您还病着,婢子就这么消失了,回头没人伺候您,连远山道长也不见了,府内的小裴掌事定要问起来 的,到时漏了馅,您便走不了了。” 能听青萍短短几句话,就想到这个计划的缺陷,自然只能是远山道长了,可其中未必没有青萍不愿抛下颜霁的心思,因此听远山道长一提,便趁机一口答应了下来。 “那远山道长怎么说?” 颜霁又问,如果因为她拖延了两人,再想寻找这样的机会,还不知要等到什么时候? “远山道长说还得您先想法子出去,要正大光明的,到时他便寻个借口将婢子带走,就不会有人注意了。” “我?” 颜霁想了想,事实也的确如远山道长说的这样。 如果她能正大光明的走出这个院子,到时远山道长将青萍带走,想来这些守卫也不好阻拦,也能为几人多争取些时间。 可她想正大光明的走出这个院子,除了让裴济开口,再没有别的办法了。 这个院子里里外外的守卫,表面看着不多,可出了这个院子,还有一道又一道的查验,没有裴济这个院子的主人开口,她便是能走出这个院子,也走不出这个郡府。 “青萍,这是大贺的第几天了?” 颜霁心里有了主意,她的目光从那扇半开的窗户上收回来,重新看向青萍。 “等天亮便是第二日了,昨儿您起了高热,一天都没醒过来。” 青萍也正因为见她病得严重,才不愿抛下她一个人熬着,自己就那么快活的离开。 “昨夜,裴济可回来了?” 颜霁略过她的身影,透过那扇窗户,瞧不清对面的情形。 青萍摇了头,“还没。” 自那日她从那屋里逃了出来,便再没有见过裴济了,一连几日,他都没有回来,颜霁的脸色渐渐沉了下来。 她得想个法子,主动出击。 喝了药,颜霁同青萍交代了几句,便窝在床榻上等着。 事到如今,只能这么办了。 青萍走至院内守卫的兵士前,同他们说了几句,便见那兵士匆匆离去。 “娘子,这个法子能行吗?” 青萍盯着门边的方向,目不转睛。 “他们不是很紧张我吗?” 颜霁慢慢合上了沈易的书信,此刻她不能不坚定。 既然这些守卫,还有那小裴掌事都以为她和裴济有了什么关系,那她就得好好的利用一下,何必白担了那个污名? 不就是仗势欺人,没什么难的。 果真,不出一刻钟,门外便响起了脚步声。 “可是娘子传召?” 门外有人恭敬问道,颜霁朝青萍使了个眼色,放下帏帐,青萍走了出去。 “裴掌事。” 青萍向他施礼,裴荟岂敢受,见她神色自若,心中也安定了些,面上还是急切的紧,问道,“可是娘子有何不妥?可要请远山道长前来?” 青萍不语,只轻轻的摇了摇头。 裴荟见她似有不便,悄悄朝内看了一眼,又问,“那……” 青萍压低了声音,眼睛朝内一瞥,悄悄说,“娘子有事问您,您可小心些,娘子病中……” 话无须说尽,裴荟见这小丫头对他好心提点,也暗中记了她的人情。 “多谢青萍妹子。” 青萍牢记颜霁的嘱托,见他上了钩,笑着说,“快进去罢。” 裴荟低头躬身进了内室,隔着几重远,恭恭敬敬,“小人裴荟给娘子请安。” 此人的来历他不清楚,但作为头一个被家主带到这松雅山房的女子,他不敢轻看。更何况他暗中不是没有问过李平,连他都不开口,更别提去问那冷面的韦牧了。 说不定,此刻这女子已有了家主的血脉,他岂敢不恭不敬? 坐在床榻上的颜霁冷了片刻,才淡淡开口,“我听青萍说了,还得多谢你夜间辛苦,寻了远山道长来,不然我只怕还病着。” 裴荟答道,“小人分内之事,何谈辛苦。” 颜霁将备好的荷包从递了出去,“这些银子也不多,你暂且拿着,过几日得了闲,也去喝盏清茶。” 青萍接过,顺势递到裴荟面前。 收到主子的打赏,裴荟极给面子,不论是多是少,头一次打赏,不收不合适,他从青萍手中接过,当即表态,“小人劳烦娘子挂心,还不知您身子修养的如何?可以什么小人能做的?这院内有什么事,您尽管吩咐。” 颜霁作势轻咳两声,夹着嗓子问,“身子也好多了,这院子里我倒是没什么过不去的,就是这些日子不见家主,我心里总惦记着。” 闻言,裴荟立刻请罪,“都怪小人,您这次害病,小人不敢冒然扰了家主,故此家主……” “我知道,家主大好的日子,平白教我惹了去,岂不是个忌讳?我倒是想着,如今既是我好了,便是我亲自带着贺礼去同家主贺喜,岂不更美?” 颜霁说完,便看向了裴荟。 不想他却在自己面前卖难,“这外头正是人多繁乱的时候,小人岂敢将您置于险境,回头家主怪罪下来,小人可是吃不了兜着走……” “不用你兜着,”颜霁摆了谱,也冷了脸,“我这是去令家主欢喜的,能有什么危险?” 青萍见状,立刻开始发挥她的作用,忙上前劝道,“娘子,小裴掌事也是为您好,便是您能出去,也得给小裴掌事些时间准备不是?” 说着,青萍朝裴荟使了个眼色。 裴荟自然明白,可没有家主的令,他岂敢将人放出这院子,可若是得罪了这位,也难保日后不给他暗地里上眼药,一个枕头风只怕他就过不去。 裴荟犯了难。 颜霁趁势说道,“我也不是那不讲理的,正赶上这个好时候,就是为着一个惊喜,我岂能不备贺礼去亲自贺一贺?再说了,好容易没了宵禁,我还想亲眼看看大贺三日的场面,去凑个热闹。” 一个红脸,一个白脸。 裴荟看的明白,可也没法子硬抗过去。 “成!” 裴荟硬着头接了下来,“小人这就去安排,只是您这一路,必得小心为上。” “我明白,”颜霁这时也露了笑,又拿出一个荷包交给青萍,“这些银子你拿着,回头给手底下的人喝口酒。” “多谢娘子。” 裴荟收下,临出门前又问青萍,“娘子的病可是好了?若不然我再去请远山道长来看看?” 青萍谢过他,“这倒不妨事,有什么不适我便请守卫大哥们去便是,瞧着你都忙成这样了,这回娘子的事儿还得请您多费心。” “唉,”裴荟叹了口气,“只要是为了主子们好,咱们有什么费心不费心的。” 两人寒暄几句,青萍亲眼看着裴荟离去,忙回了屋内。 “这些银子您都拿回去罢。” 这一次出的钱可不少,找裴荟这样身份的人办事,少了银子可不行,颜霁将这些日子画画换来的银子都填了进去,连自己的体己钱都拿了出来,青萍都看在眼里,自然将自己的那些也都拿了出来。 “你自己收着。” 颜霁如何要她的那点钱,她手里不是没有。 青萍一股脑的都拿了出来,“您都收着,本来这也都是您给的。” “你忘了?等咱们出去了,这些钱还得留着买地买院子了,到时你先走,我还得去接我阿娘。” 颜霁自己还有挣钱的门路,但青萍不同,她只依靠着伺候人做苦力,想攒下钱只能委屈自己,颜霁不是没体会过这种感受? “那婢子先收着,等您接上老夫人去了,一准儿给您都捯饬的好好儿的。” 华灯初上,满城的烟火长燃,将无边无际的黑夜照得璀璨如白夜。 透过帘子,看向繁杂的街市,颜霁没想到自己这么轻易就从那深深庭院逃了出来。魔.蝎`小`说 k.m`o`x`i`e`x`s.c`o`m 40-50 第41章 第41章“好戏登场了。”…… “人到哪儿了?” 裴济放下湖笔,目光从那奏文中移开,落在压在奏文下露出的一角上,摩挲着茶盏,面上的笑意藏于氤氲之中,不达眼底。 “韦将军派人来报,一刻钟前刚出了郡府。” 裴济起身,缓步行到楼阁挑空之处,负手而立,目之所及皆是冀州。 “好戏登场了。”- 来到冀州这么久,颜霁头一回在夜间出来,人群熙熙攘攘,车水 马龙,马车碾过下面的青石板,咯吱作响。 转过角,见一条波光粼粼的长河,沿路的灯火映在水面,灯影重重,望着那水边摊贩处,有一郎君为身旁的女子挑选面具,羞涩的女子略微低头,红透了脸儿。 她和沈易也曾有过这样的美好。 那一夜繁星当空,圆月高悬,草市中的五彩灯笼映着两人的身影,她手里也拿着一个面具,是牛郎织女的样式。 “牛郎织女?” 颜霁喃喃低语,如今的她和沈易也正如牛郎织女一般,相隔千里不得相见。 砰的一声,颜霁抬头,瞧见正水边炸开了烟花,接连几声刺耳的声响,一簇簇烟火直冲云霄,在半空中爆裂出无数的花火,随即又如同流星般洒落,格外绚丽夺目。 是啊。 过了今夜,她就自由了。 她就可以回到项家村了,可以见到沈易了,还有阿娘,不知她这些日子过得如何? 不过,有沈易照看,想来也不愁生计温饱。 在格外灿烂的烟火之中,一个宝蓝色的身影在她面前一闪而过,颜霁拨开车帘,探出了头,再去看时,那道身影已经看不见了。 “停!” “快停下!” “娘子,怎么了?” 为首的兵士下令停车,车夫当即拉住了缰绳,马车两旁护卫的兵士都停下了步子。 颜霁顾不上回答他,从马车里钻了出来,推开车门,望着茫茫人海,她终究没有再看见。 “娘子,可是寻什么人?” 一句话让颜霁的理智立刻回归,她摇了摇头,不欲多说,“走罢。“ 说着,合上车门,又进了马车内。 叹了口气,放下车帘,颜霁有些失望,方才那人的背影和沈易太像了。 可沈易此刻应当还在宛丘城外的小村落中,又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可能是她想太多了,眼睛也出现幻觉了。 她信中也交代过的,让沈易就在家里好好等着自己,等她逃了出去,立刻就回去和他团聚。 到时,带上阿母,还有沈阿父,云儿,他们一起去一个全新的地方,重新开始。 不知沈易做好准备没有,骤然离开,不知道沈阿父愿不愿意和他们离开,还有沈家的药铺,也得安置妥当。 琐碎的事情太多了,都需要沈易在家中操持,他又怎么可能会出现在这里? 颜霁拍了下自己发昏的脑袋,摸了摸身上的荷包,她得想个办法下车,再趁机逃走。 那裴荟也太谨慎了,自己就出个门,身后派了十几个人跟着,她现在就算下得了车,又怎么能在这么多人的眼皮子底下溜走? 她也不知道这里的布局街道,有没有小路,城门又在哪里? 可颜霁知道,自己不能再拖了。 这个时候,远山道长应该已经找借口把青萍带出了那个院子,不知道他们此刻逃出城没有? 颜霁透过那一掌大小的车窗,细细观察着周围的环境,人多的地方最好溜。 “停车!停车!” 颜霁捂着肚子,歪着身子,哎哎呦呦的喊着。 “娘子,可是……?” 为首的人一摆手,马车便停了下来。 颜霁还歪着身子,哼哼唧唧,“我肚子疼,附近可有井匽?” 为首的带队人暗暗叹了口气,就知道今儿这活儿不好干,这娇滴滴的小娘子可是麻烦的紧。 “前面便有,娘子可忍上一忍。” 说着,一挥手,马车又动了起来。 颜霁听着声响,时不时地哎呦几声。 “娘子,到了。” 一听见声音,颜霁忙拉开了车门,踩着脚凳下了马车,一眼看到题着井匽两字的旗子,忙快步走了几步。 又急忙忙跑回来,对那为首的人交代,“这些银子你们拿着,离得远一些,都不要催我。” 这话说的极是跋扈,仗势欺人的劲儿可是淋漓尽致,可那掏出来的银子,可是没人会拒绝。 那为首的人自然连连点头,在颜霁的注视下,往后退了十数米,看着距离差不多了,颜霁才又捂着肚子,急忙忙跑了过去。 进了井匽,颜霁的着急劲儿便消失了,她将身上的衣衫褪了下来,露出里面的青布长襟,这是青萍特意依着她的身量给她做的,就是为着这种时候。 颜霁将自己的头发散开,随意绾了一个男子发髻,又去了耳饰,擦去了面上掩人耳目的粉儿,这些都是裴荟为了满足她为裴济准备的惊喜,特意送来的东西。 如今脸儿一擦,衣衫一换,想来外人不仔细看,是认不出她的。 颜霁抱着换下的衣衫,从井匽里大摇大摆的出来,走过拐角时,看了眼还在那路边守着的兵士,心跳得很快,脚下的步子也不自觉的的快了起来,她必须即刻融入人群中。 此刻再热闹的场面颜霁也无心观赏,怀里的衣衫还是得想办法丢出去,颜霁只顾着埋头往前走,时不时的回头看看。 她还得找人问问路。 走了片刻,颜霁见身后没有动静,才寻了个上了年岁的阿婆,“阿婆,小生请问,您知道这最近的城门在哪吗?” “小生?莫不是个小娘子?” 那阿婆眼力极好,一眼就认出了颜霁是女扮男装。 颜霁也不再伪装,顺势编了个借口,“您老眼力真好,我是想出城寻人的,只是我走错了路,向您叨扰一番。” 那阿婆心里大约有些猜测,都是从年轻时候过来的,便也不说破,好心指给她看,“顺着这条路直走,到了头再向左,走到大路上,一路向北就是了。” “多谢您老,”颜霁朝她施了个礼,将自己仅剩的那点子银子递了过去,“您若是不嫌弃,便收下罢。” 这阿婆如何肯要,“出门外在,总是不如意,只是我老婆子有句话劝你,一个好生生的小娘子,何必就这么跟他跑了出去,这么着,日后难免要吃苦头的哩!” “您收下罢,”颜霁虽然明白这阿婆是为自己好,可她眼下没有多少时间了,她还是将那点银子塞了过去,又请求道,“阿婆,若是有人问,只求您别说出去,便是帮我大忙了。” “唉,”这阿婆无奈的摇了摇头,终究是答应了下来。 颜霁谢过她,匆匆沿着路线往出走。 刚看见城墙,颜霁还没走近,便看见了道路两旁跑来的兵士,排队列在城门前,为首的居然是韦牧。 颜霁的心又不安起来,难道这么快就发现了吗? 韦牧不是跟在裴济身旁吗?怎么来这儿了? 颜霁停下了步子,眼下情况不明,她不能轻易上前,韦牧可是认识她的,说不定一眼就认出来了。 颜霁不敢赌。 低着头,颜霁朝着来时的路慢慢走了几步,停在一个摊贩前,掏了几个铜板,坐下要了碗云吞面,以便随时观察着城门方向的情况。 城门前,韦牧一一查过城门来往情况,交代几句,又带着兵士,将马车上的人押了出来,一并上了城墙。 这时,一直暗中盯着的颜霁才发现,被韦牧压着的人竟然是远山道长和青萍。 他们怎么这么快就被抓了? 颜霁大吃一惊,远山道长怎么会被抓?即便是她被抓也没什么可惊讶的,可远山道长的计划是早已筹谋好的,他可是个逃跑老手了,甚至连通关文牒他都准备好了,怎么会被抓到? 是她和青萍连累的吗? 颜霁的第一反应就是这个,作为一个能在贵人严追死守的情况下,屡次都成功逃脱的人,不可能这次逃不出去。 想来想去,只能是她和青萍的问题了。 如今,远山道长和青萍都已被捕,想必她逃走的消息也要被裴济知道了。 看着城门前骤然增派的兵士,颜霁心里打起了鼓,想必她这次也难了。 果真,不出片刻,颜霁便看到了另一个熟悉的面孔,方才护送她去见裴济的兵士,此刻正带队朝着城墙跑去。 这时,颜霁才发现了一个问题。 裴济并不在裴荟说的什么饮山云院,他应该在这个城墙上。 这才是 他真正的藏身之所。 可为什么裴荟会告诉她在饮山云院?难道连他也不知道吗? 不太可能。 如果他不知道,那么护卫她的人此刻怎么会这么快就来到了这里? 这当然不会是巧合。 那就只有一个可能。 从始至终,裴济都知道这一切,他故意的,他暗中监视他们。 也许,现在自己的身后就有这么一个人,一直在背地里盯着她。 若不然,远山道长不会这么轻易被他抓到,而她,早已经是裴济的瓮中之鳖了。 此刻,他或许正在嘲笑自己。 颜霁不自觉的战栗,冷汗直流,她抬起了头,对上了城墙的那双似笑非笑的眼睛,只见薄唇微微一动,吐出了几个字。 “好玩吗?“ 第42章 第42章“一个婢子有什么自由?…… 自返城归来,裴济就下令命人盯紧了远山道长,他是个惯犯,不惜遗力的想法子跑,一跑就是成年累月般,踪迹全消,便是去那云益观也堵不着人。 早先也无异常,到底时间久了,他便按捺不住了。 几次三番,从那项晚的屋子里出来,总要找借口出府,裴济令人暗中查探,明面上是拿了几幅画卷去换些银子,可暗中不仅同宛丘有书信来往,还另有蹊跷。 命人拦截下书信,裴济看了才知是那沈家药铺寄来的,这沈家的小子倒是有些东西,能将书信送到河东郡,还能暗中和远山道长攀上联系。 尽管信中并不涉及他冀州事宜,可看着那项晚写的回信,裴济才知这无知浅薄的人竟如此大胆,生出了叛心,竟然试图跟着远山道长一起逃出他这郡府。 可笑至极,莫不是以为他这河东郡是摆设不成? 裴济按兵不动,大行方便之门,冀州事务一应如常,暗中令韦牧亲自带兵盯着,他倒是要看看这场戏他们能演到什么地步? 直到昨夜那府内传了报,留守郡府的李平来报,项晚害病,又请远山道长。 果不其然,今日便寻了借口要出府。 裴济自然应下,此刻亲眼看着这一干人等齐聚这数丈高的城墙之上,他大笑几声,拍起了手,连连称道,“好戏,好戏……” 此刻,被请上来的颜霁自然知道他们已是败了,而裴济也早知道他们的逃跑计划了,他们折腾了这么久,在他眼里不过是一场闹剧。 笑了几声,又听裴济问道,“这场戏唱得极好,只是可惜,看戏的人太少,若是再添上一位,应当更妙。” 听着他这般戏谑嘲弄,颜霁的脸色也渐渐阴沉,“便是要杀要剐,你也痛快些,何必如此?” 裴济起身,扫过面前众人,面上的笑还在,可语气格外冷静,他淡淡问道,“要杀要剐?” 立在一侧的李平悄悄打量了裴济的脸色,心中暗叹不好,这个时候项小娘子怎么还敢火上浇油?莫不是真不想活了? “你?也值得我动手?” 裴济连眼也没抬,慢悠悠走到远山道长身旁,神情慵懒又带着几分的漫不经心,“师傅,你这是什么说法?” “我……我能有什么说法?” 远山道长是打死不肯承认,讪笑两声,“不就是跟着你的大喜之日凑点热闹,带着小娘子出来热闹热闹……” 裴济点了点头,又问,“师傅,经年累月,可是有了成家的念头?徒弟将人拨到你身边伺候,如何?” 这可把远山道长吓得不轻,刚喝进口中的茶都呛住了。 “我哪有什么念头,你别胡说,我你又不是不知道,怎么能成家?师傅就是图个热闹……” “热闹还是自家的好,”裴济说着站起了身,“李平,即日起便将这婢子拨去抱山斋伺候。” 青萍被这话吓得不轻,拉着颜霁不敢松手,即便她知道远山道长是个好人,可离开自家娘子,她心里还是觉得害怕。 “你少吓唬人,”颜霁紧紧握着青萍的手,朝着李平狠狠瞪了一眼,“青萍不是你那郡府的下人,是去是留都是她的自由,你别想支配她。” 裴济冷笑一声,“自由?一个婢子有什么自由?你不也是一个婢子?” 颜霁再一次被他的话刺到了,他们的计划既然已经失败了,也没什么好再伪装下去的必要了。 颜霁抬起头,直视着他那双最爱非笑似笑嘲讽人的眼睛,掷地有声的发出自己的声音,“她便是一个婢子,也有她自己的想法,更何况她根本就不是你这郡府的人,你少吓唬人!” 听见这些话,裴济只觉得可笑,她为什么每次都觉得自己是在吓唬人?看来还是那场对裴荃的杖责还是没让她见识到自己的厉害。 如果不是这样,她又怎么敢生出叛逃之心,妄想离开自己? 她和那些人一样,即便已经是最低微的婢子,也敢生出叛逃之心,这是他不能容忍的。 “你又是什么高高在上的贵人?不就是凭借着祖辈父辈积攒下来的威望,站在他们的肩上,利用传递到你手中的权力为非作歹,肆意妄为,草菅人命。你又何曾问过她的意愿?我的意愿?凭借着你的权力威胁人,又算什么男子汉大丈夫?” “你的眼里根本没有任何人,你只能看见自己,一切都要以你的需求为先,你根本就是一个自私自利的人,你将手中的权力化作一把长剑,逼着人必须困在你身边,可你根本不在意他们的感受,你这样的人,怎么能当上冀州裴氏的家主?” 颜霁将压在心底的怨怼倾泻而出,一连串的输出,声音越来越高,她对裴济实在是忍够了。 “你根本就是一个疯子!” 裴济的脚步顿住,他眼中的戏谑瞬间消失,浮上一抹令人胆寒的怒意,周身也散发出浓浓杀气。 除了还在气头的颜霁,这城墙上的众人都敏锐的觉察到了裴济的愤怒,见他忽然抬步靠近,远山道长当即起身拦下,“伯渡!” 裴济不语,更近一步。 此时,在外守卫的韦牧来报,打破了僵持不下的局面,只见他靠近裴济,低声耳语几句,裴济重新坐回主位,韦牧一声“带进来”,便有兵士压着人出现在众人面前。 “沈易?” 颜霁看着出现在眼前的人,心里又惊又喜,在马车上她没有看错,果然是沈易。 “你怎么来了?” “我不是说你先别来,在家里安顿好一切,等我回去吗?” 颜霁冲上前去,却没有将人从那兵士手中解脱下来,她看向坐在首位的裴济,怒视着造成这一切的罪魁祸首。 裴济却丝毫不受影响,他大手一挥,兵士便松了手。 颜霁站在沈易身旁,方才的话也说不出口了,只是紧紧盯着他,不离片刻,眼中情意绵绵。 沈易历经千辛万苦才来到冀州,没想到竟然在这里同晚娘相见,也看见了给他留下嘱托的远山道长,他行了一礼,“道长。” 远山道长点了头,心中却知今夜又是好一场闹剧,这夫妇两人难得相见,绝然是要离开的,可那裴济岂是肯低头放人的? 果然,颜霁也立刻意识到了这个问题,她不用再问,也知道沈易也在裴济的监控之中。 “沈易,你回去罢,等我坐满三年,就回去了,阿娘还得你多照看。” 颜霁说着话,拉着人就要往出走,将人送出这危险之地。 可韦牧还站在门外,没有裴济的命令,任何人都出不去,他将剑挡在人前,无需出鞘,可威胁之意尽显。 看着眼前被拦住的去路,颜霁明白,她还是斗不过裴济,她的软肋被裴济捏在手里。 她斗不过他。 “你到底要什么才能放过我们?” 裴济闻言,终于笑了,他看着方才还挺直脖颈,傲气质问自己的人,此刻如丧家之犬一般垂下了脑袋。 “你们?” 裴济看着她那副男子装扮,嗤笑一声,“放过他,还有点可能,倒是你,竟敢对主人生出了叛逃之心,诛杀也不为过。” 裴济的声音平静到可怕,每个字都像是从那日寒冷的井水中浸泡过的。 “你说罢,要我怎么做才肯放过他们?” 颜霁心里做好了准备,她格外的冷静。 “做冀州最低等的人——” “我答应。” 不等他说完,颜霁就出声了,她只想让沈易立刻离开这里,一刻都不能停留。 沈易千里迢迢才见了颜霁一面,就被这眼前的一幕惊住了,此时他也反应过来了,对着颜霁不住的摇头,“晚娘,你我夫妇一体,便是一辈子为奴为婢,我也不能再舍你而去,将你一人留在这里,便是我答应,丈母她也不会答应,我又有何面目回乡?” 此时的颜霁最不能听这样的话了,她的眼中瞬间就红了,盈满了泪水。 “不,沈易,你回去,你和远山道长回去,带着青萍,离开这里,一辈子都不要再回来了,这里的事不要告诉我阿娘,一句都不要说……” 颜霁的心快要破碎了,她马上就要撑不住了。 沈易轻抚着她的发髻,他还从没见过她男子的装扮,这是头一次。 “晚娘,你忘了我们的誓言,我们要白头偕老,我还要给你做云吞面……” “带走。” 目光落在面前互诉衷情依依不舍的两人身上,裴济的表情越来越沉重,心口觉得厌烦至极。 韦牧得令,立刻上前,拽着人就往出走,身后的颜霁被人持剑拦下,她甚至和沈易只说了几句话,都没有来得及问问阿娘的情况,人就被带走了。 可她没有时间悲伤,颜霁重新抬起了头,牵着青萍走向了远山道长,“道长,晚娘多谢您,在项家村时愿意以名助我,即便在这里,也几次三番为我看诊,您的情谊我不敢相忘,只是青萍,她还太小,就拜托给您了。” “唉!”远山道长叹了口气,也无法应承下来,这裴济怎么会放了他,项晚还是不明白冀州形式,也不明白裴济吞并天下的野心。 “家主,府中来报!” 第43章 第43章“风言风语?” 千华苑内,卢太主正端坐首位,其下立着一女子,观之,可谓是新月笼眉,春桃拂面,又娴静自然。 “阿兄定要将婉娘配与那逆子?” 下首端坐的卢贤缓缓点头,“如今只有这一条路,弘儿已逝,你又与他不肯相见,可我卢氏一族不能随着你就此沉寂下去,待婉娘作了这冀州主母,诞下儿脉,这冀州天下也有我卢氏一份。” 提及裴淇,卢太主心中痛楚万分,轻声啼泣,“即便弘儿已逝,他膝下也有钟儿,阿兄何必还要那不孝之子?令人暗中击之,扶持钟儿岂不更好?” 卢贤登时斥道,“糊涂!以弘儿之子为续,岂是上策?他是老家主在时定下的家主,当日弘儿之死,其下家臣俱灭,无名无势,如何能成大事?” 卢太主听了,掩面而泣,愈发悲痛。 立在一侧的卢婉轻声劝慰,“阿姑,未曾牵连钟儿,好歹是为弘弟弟保留了一丝血脉,您将人接来亲自教养,日后也堪担大任。” 卢太主拭了拭面上的泪,看向卢贤,他略思虑一番,点了头,“婉娘说的不失为一个法子,来年她能诞下儿脉最好,便是有所差池,裴氏一族的血脉也得尽在掌握。” 卢太主自然认同,如今弘儿已去,她被困在这千华苑,面上还是冀州的太主,可实际上权力尽失,如那落魄的丧家之犬一般。 到底如何,还要再看今夜。 马车上的裴济闭目养神,卢贤竟敢在他冀州大贺之日,不顾兵士阻拦,以舅家探妹之名硬闯进那千华苑,丝毫不顾及虎视眈眈的他州,将冀州大局抛之脑后。 看来不仅是他小看了卢氏的野心,这卢氏家主的位置也是时候该换个人了。 卢贤此人,愚蠢至极。 被捆绑着扔在脚踏上的颜霁并不知道那密报上写到什么内容,可她知道一定很重要,不然裴济也不会这么急匆匆的就往回赶。 最好是有人造他的反,夺他的权,他这样的疯子怎么能当上裴氏家主,掌管着千里冀州,万万臣民? 颜霁歪着身子,双眼紧紧瞪着那个疯子,眼眸中闪烁着怒意的火光,宛如愤怒的火焰般,毫不克制。 若有可能,颜霁只想将他烧个干干净净,熊熊烈火须要将他烧得跪地求饶不可。 感受到被人怒视的裴济,缓缓睁开了眼,看着她这幅炸了毛,浑身刺的模样,他觉得可笑,也难得有了几分兴致。 如果把刺猬身上的刺,一根根拔净,露出里面的粉嫩肚皮,动动手指,便教她翻不过身来,一定很有趣。 “你很好玩,有做戏子的天分,尤其是和那沈家药铺的小子唱得那出戏,堪比梁祝在世。” 颜霁没想到,他睁开眼就对自己说了这样羞辱的话,看似轻飘飘的,可在颜霁听来,只有无尽的愤怒,他是在嘲弄自己,嘲弄她和沈易的感情。 自己的愤怒,自己的出逃,自己的一切,在他看来,只是一场戏。 “好玩吗?” 颜霁此刻被他刺激到了,她忽然笑了下。 “可是你连个愿意陪你唱戏的人都没有?” “他们为什么都不愿意和你在一起?” “因为……你就是一个疯子!” 颜霁说完,仰头大笑。 这个疯子,除了权势,他还有什么呢? 从她和沈易的新婚之夜,一直到今日,她都不明白裴济到底是因为什么要拆散他们? 可就在刚才,那些杂乱的线索在她的脑子里瞬间就串联起来了。 他口口声声说自己叛逃,可他呢? 到底是什么人要害他的命,致使他一个高高在上的家主也会沦落到一个小村落里?又是什么人会让他在此刻如此烦躁? 她来了这么久,从没见过他有任何女人,也没有任何人关心过他,是不是也有人这样背叛过他,离开过他? 看着裴济顿时阴沉的脸色,那双似笑非笑的眼睛散发出一股杀气来,颜霁知道,她说对了。 “一个疯子,是不会有人欢喜的……” 颜霁还未说完,骤然贴近的人脸,还有禁锢在脖颈上渐渐收紧的大手,令她痛苦得闭上了眼睛。 “你想死?” 裴济看着她痛苦的模样,心中被戳到的痛处才缓解了几分。 “你死不了,不要妄想激怒我,你不会有任何的处罚,沈家药铺的那小子,想必十分愿意承受我的怒火。” 颜霁瞪大了眼睛,涨红的脸,布满血丝的眼睛,她用尽全力,却说不出一句话。 “对了,还有跟着你的那个小婢子。” 裴济说完,大手一松,抬脚便下了马车,只有伏在地上的颜霁,不停的咳嗽着,大口呼吸,不停起伏的心口和额间暴起的青筋,显示着她无尽的愤怒。 “把人送回去,严加看管,等我回来再审。” 扔下这句话,裴济便看见了已经提早一步赶到的韦牧,径直踏向千华苑的方向。 此刻的千华苑,已经被韦牧带着兵士重重包围,便是一个苍蝇都飞不进去。 中堂内,只余卢贤与卢婉二人,竟不见那密报中要诉他不孝的卢太主。 “伯渡。” 卢贤见到来人,面露喜色,丝毫不见方才那谋算时的狠厉漠然。 “伯渡哥哥。” 一旁的卢婉见状,也面若桃花,略带粉红,娇羞的为裴济奉上一盏茶。 裴济不言,似乎没有瞧见面前端着茶盏的女子,淡然坐下。 被人忽视的卢婉没有任何不满,面上仍然含着笑,见卢贤对她微微颔首,方才对裴济施了一礼,“伯渡哥哥请用茶,婉娘去陪陪阿姑。” 待人离去,此间仅有他二人,卢贤才再次开口。 “伯渡,自你八月返城至今,你我舅甥二人还不曾见面细谈,阿舅知道,只怕是你听了风 言风语,不信任阿舅了,与卢氏也生了隔阂间隙。” 裴济笑了下,看向卢贤,问道,“风言风语?什么风言风语?我这里还不曾听闻。” 听他这般呛人,卢贤打量了一眼裴济,却并没有要解释的意思,只是自顾自的继续说道,“伯渡,弘儿年轻气盛,也不懂事,不知受了哪个挑拨,竟想出那等险恶的法子,又逼迫你阿母为他筹集兵马,出面正名,说到底也是你阿母一介妇人,心软又不识世面,受人蒙蔽,这才害了你啊……” 说到动情处,卢贤还痛心疾首般捶了两下胸口,可这一番话,却将这一干人等都摘了个干干净净。 “弘儿,他怎么说也是你一母同胞的亲兄弟,好在他膝下还有一丝血脉,你阿母如今举止无状,又悲伤过度,便将那小儿教与你阿母教养,也算聊表她悲痛之心。” 裴济端起茶盏,小饮一口,他道是此番大费周章的折腾,原来打的是这个主意。 想必也不仅如此,暗中还要害他,再扶持那黄口小儿,以便随时篡位。 他膝下无子,裴湘名义上虽是阿父养子,可实际上并无继承家业之名。如此看来,只有那黄口小儿一人,堪称他裴氏后继之人。 裴济心中了然,他可并没有立刻松口。 “阿母她举止疯癫,若是发病伤了小儿,如何是好?若不然……” 话说到这里,裴济看向了卢贤,他心里的算盘打得很响,可也实在是小瞧他裴济。 卢贤此人,野心勃勃,却实在德不配位,又愚蠢之至,比不上那卢氏先主一个玲珑心思,只可惜他膝下无子,英年早逝,卢氏一族至此,落到了这卢贤手中。 “若不然,便先养在我膝下,由我亲自教导,日后也好继承裴氏大统。” 裴济说完,不等卢贤反应,紧接着便问,“阿舅此番前来,可以了了心愿?” 心愿? 卢贤顿了下,他能有什么心愿? 那不过是他闯进这千华苑的一个借口,大家都心知肚明,可此时裴济却一再逼问。 “已了,已了,”卢贤的目光落在那盏影青釉葵口盏上,他真的的目的已经达到,也没有再逗留下去的必要了。 临走前,卢贤丝毫没有在意裴济的脸色,又是一句,“你阿母上了年岁,难免有些昏聩,你还要多多侍奉,以免落人口舌。” 裴济听了,起身便要走,却被从内间冲出来的卢婉拽住了袖子。 “伯渡哥哥,我知你最是孝顺阿姑的,阿姑每年寿辰,你进献的都是冀州绝无仅有的宝物,如今怎么变得这么狠心了?” 这话戳到了裴济的痛处,他盯着那池塘里的几尾鲤鱼,一个脚蹬,那汉白玉铸造而成的栏杆扑通一声都摔进了池中,炸起了那平静的水面。 不出片刻,澄澈见底的水面涌出一股股血水来。 看着远去的人,卢贤摇头叹道,“婉娘,此人甚险,你留在这里还要多加小心。” 卢婉点点头,她并没有被这几滴血就吓得魂飞魄散,她不是屋内只会掩面哭泣的卢芷。 姗姗赶来的李平没有见到裴济,只见到了这一残局。 “今日之事,绝不能外传。“ 今日这样的事情一旦传扬出去,只怕天下人都要知道他裴氏一族的家丑,那么这大贺之日就要沦落至众人的笑谈了。 第44章 第44章“我倒要看看你这骨头能…… 窗外夜色如墨,屋内月光幽幽,呼啸的北风打在窗户上,簌簌作响,颜霁站在窗前,看着檐下被狂风卷起的宫灯,仅有那丝丝光亮,转眼间也被吹灭。 她又重新回到了这间屋子,早先离开时,她从未想过,短短的几个时辰,她会再回到这个地方。 深夜寂寥,本应是好眠,颜霁却无心睡眠,只是透过那扇木窗,越过高高的围墙,遥遥望着远方。 沈易不在,远山道长和青萍也不在,如今真的只剩下她自己了。 如果以自己一人之身,能换得他们三人的自由,似乎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道理颜霁是懂的,可此刻她却没有什么欣喜,只是觉得疲惫,看着紧闭的木窗,心口似乎喘不上气来。 她推开了木窗,任由狂风灌进屋内,在本就寒凉的屋内无声肆虐。 烦躁的裴济打发了韦牧,一人踏进院内,呼啸的北风没有吹散他体内的燥热,只扬声道,“备水。” 身后自有人领命而为。 裴济踏进屋内,又进浣尘,一桶桶冷水淋在身上,呼吸却愈发急促,甚至难以集中精力,眼前的木桶都变得扭曲,视线也愈发模糊。 裴济定了定神,再次睁眼,发红的眼眸中透出极致的狠厉,一脚踢翻了那盛满水的木桶,转身离开,身后倒下的木桶,正汩汩流出。 是那盏茶,他竟被人算计了。 卢贤此人,该退位让贤了。 屋内抬头望天的颜霁,听见了自门外传来的那沉重的脚步声,紧接着,一声推门的吱呀声响起。 她没有动,仍旧蜷缩着身子,还痴望着头顶的那轮弯月,不知沈易此时到了哪里?青萍和远山道长呢? 最好要逃出冀州,离开裴济能掌控的范围。 直到方才,在马车上裴济甚至还在用他们来要挟自己,她实在没什么忍受的必要了。 她只是想,沈易要快些逃走,带着阿娘他们。 至于她,或许再也逃不出去了- 屋内幽幽,仅有泻下来的银辉照地,裴济扫了两眼,床榻上的被褥整齐,书案前也无人。 “人呢?” 裴济心烦意乱,眉头紧皱,门外的兵士听见声音,立刻跑来听命。 “家主。” 裴济压了压心中的□□,再问,“人去哪儿了?” 兵士抱拳回命,“李大人亲自将娘子送回,属下们就在门外守着,不曾有人离开,娘子此刻一定还在屋内。” 答话的兵士有些紧张,他敏锐的觉察到了头顶的不悦,甚至于李大人安顿好后,还特意再三嘱托,这位娘子的安危关系到他们一队人的颈上头颅。 兵士答了话,恭敬的立在下首,过了片刻,只听家主一句“去罢”,心中悬着的石头才缓缓落下。 裴济转身入内,径直坐在了书案前,此刻愈发燥热的他没有兴趣浪费时间。 “你最好立刻出现,别搞什么把戏?此刻不过子时,沈家那小子怕是还未赶出百里。” 此话一出,裴济便见这书案和床榻帏帐间有一空隙处发出了窸窸窣窣的声响,长长的帏帐遮掩住了缩在角落里的人。 “过来。” 幽幽夜色,一盏灯都未点燃,裴济映着微弱的月光,看着人从那帏帐后露出面来,她的嘴角紧紧抿成了一条线,直视过来的眼睛像是藏着刀刃,似乎随时要将他刺死。 果真是个天生的叛贼。 “过来。” 裴济再度开口,他已经没有什么耐心了,看着人立在书案前一动不动,他一把将人拽了过来,可不巧拽到了那绳结捆绑时留下的痕迹,只听她嘶了一声,又对自己怒目而视。 裴济毫不在意,仍旧抓住了她的双手,将人带到面前,将其抵在两人面前的书案,另一手随着那衣衫的花纹慢慢缠绕而上,一把握住了藏在冬衣下的身体。 颜霁的脑袋懵了一下,又很快反应过来,她已经不是那不知人事的小娘子了。 她那被困住的双手立刻就挣扎起来,可裴济常年练武的人,岂能被她一个小娘子轻易挣脱开来? 一手紧握,另一手解下她那发间的天水碧发带,那两只手三两下就再一次被他轻而易举的捆住了。 手上挣脱不得,颜霁的腿脚也挣扎起来,她胡乱蹬着,拼了命的往后退,试图远离一再靠近的人。 可裴济不会让她再一次从自己的手中逃走,他的胳膊很长,颜霁拼命拉开的距离,被他一个摊手就赶了上来,一把抓住,将人彻底按在了那书案前。 面颊被压在书案上,上 面还铺着她未作完的画,墨迹已经干了,可颜霁却想不起她作的是什么画了? 她的神经紧绷起来,她什么都看不到,身后的人却一再靠近,慢慢的,颜霁颤栗起来。 覆在身后的大手,解开了蔽体的衣衫,从腰间滑落的小衣,垂落在脚踝处的亵裤,这一切都让颜霁再也冷静不了,她丧失了所有的理智,她似乎也变成了一个疯子,她不停地大喊着。 “裴济,放开我!” “裴济!” 她的喊叫声没有让身后的裴济有所停顿,骤然笼罩在身后的气息,让她脑子里的那一根线瞬间崩溃,圆滚滚的泪珠倾泻而下。 “裴济!你就是个疯子!” “放开我!” …… 身后的人无所顾忌,耳边的喘息声令她恶心,灼热逼人的气息罩在身上,或轻或重,令她感受到一种羞辱,她痛苦地闭上了眼睛,无力地咒骂着,发出她的反抗,眼角滑落的泪水滴落在书案上的画卷上,洇湿了早已干涸的墨迹,不知不觉间,那墨迹蹭到了她的脸颊上。 此刻的颜霁就像待宰的羔羊,任由身后的掌控着,或动或停,或快或慢,或急或缓,一切都被身后的人掌控着,甚至他卑劣的令她的身体产生了微妙的反应。 颜霁紧咬了银牙,心中的怒火愈盛,却也无力再骂。 此时的裴济看着眼前停止挣扎的人,眼底的乌青烦躁消散,浮现出了笑意,心满意足的裴济停下了动作,却没有抽身离开。 裴济起了兴致,一点点探索着这具身子。 常年练武的手掌略带茧子,抚摸着身下光滑的肌肤,清冷的月光映在书案前,散落的青缎丝的长发,大片落在皎洁的瘦背上,偶尔几缕顺着耳廓滑落至身下,也有几缕贴在她细长的脖颈上,身下那修长的玉腿勾着一处裤脚,半掩住了那双脚。 二十又七年,他从未体会过这般滋味,她相貌平平,甚至不及这府内的任何一歌舞婢子,也仅有这月下的一副皮囊尚可入眼。 那一滴眼角的垂泪,落在裴济眼中,他怜心顿生,抬手便要为她拭去,可身下的人骨头太硬,一个偏脸,避了过去。 裴济的唇角勾起了一抹笑,心中生了薄怒,“你倒是骨头硬,我倒要看看你这骨头能有多硬?” 说罢,那书案上的画卷早已被撕裂,如同颜霁此刻被撕裂的心,已经瞧不出原本的模样了。(这里不是已经审核过了吗?为什么又锁了?爆哭) 至那窗外的天见了青,裴济才起身离开。 这一次,他未曾停留,起身便走。 偌大的房间,徒留颜霁一人无力的滑落在地,眼神空洞,却又无声的落泪。 被发带不断磨蹭加重的伤口,被撕裂般的身体,还有被肆虐的心口,这种种痛苦,她似乎什么都感受不到了。 只有她的那颗心,似乎被彻底的撕碎了。 片刻,自门外匆匆赶来了两个低眉顺耳的婢子,看着屋内的混乱的局面也似是未见,只是愈发低下了头,一字不发,轻轻的将委顿在地的颜霁扶了起来,又勉强为她披了衣衫,扶着人勉强走至浣尘,小心翼翼的伺候着将人送进了温热的浴桶内。 这一切发生的时候颜霁甚至抗拒不了,酸软无力的身子浸泡在水中任人摆弄,被解开的双手见了血迹,无力的搭在桶边,由着婢子为她上药。 身前被磨破的肌肤,同样不能见水,颜霁被半扶着上药,身上的淤青显了出来,瞧着便十分可怖,令人不敢轻易触碰,她只能再一次忍受着疼痛,任由那一层层药膏刺激着伤口。 片刻,婢子将她扶起,擦拭过后,裹着干净的衣衫,将她缓缓送到那张床榻之上。 同样送来的还有一碗散发着苦味的汤药。 颜霁冷冷的看着面前的婢子,她甚至都不知道送来的又是什么? “娘子,请用药。” 那两婢子又跪在了脚踏前,举着手中的汤药,只有这一句话。 “这是什么药?” 颜霁刚问出口,就看见他们对视一眼,默默低下了头。 “避子药吗?” 好像除了这个,没什么药是要在这种时候吃的。 看着他们的反应,颜霁心中了然,起身一把接过,又一饮而尽。 这样的好药,便是多来几碗她也能喝得下。 两婢子看了眼这么痛快的人,悄悄退到门外,同小裴掌事交代起来。 裴荟听完,也不敢冒然猜测,这二位到底是什么关系? 总之都是他得敬着的主子便是了。 第45章 第45章可她是一个活生生的人。…… 等颜霁迷迷糊糊醒来,入眼还是那青色帏帐,眨了眨眼,顿了片刻,感受着浑身尽是那酸软无力,她才想起昨夜发生的噩梦,起伏不停的胸口,不得不张大的嘴巴。 这一刻,颜霁再次明白,自己如今已是那砧板上的鱼儿,离了水源,连这片刻的呼吸都都是奢侈。 颜霁再也忍不得,只觉得这窄小的床榻之间,是困住她的牢笼,她慌乱的起身拨开了帏帐,露出尺寸大小的空隙,屋外已是大亮的天色,瞬间刺到了面前。 颜霁下意识的伸出手去遮,却一眼就看见了手腕处的伤口,低头再看,不仅是两个手腕,连自己身前,尽是泛着粉嫩的伤口,其间还掺杂着成片的青紫。 垂落的帏帐再一次遮挡住了那仅有的光亮,颜霁盯着自己残破不堪的身体,眼睛里忽然泛了酸。 一直在屏风外守着的绿云听见了动静,悄声进了内室,瞧见那微微晃动的帏帐,她上前小心问道,“娘子,可是要起身?” 床榻内没有声音传来,绿云静默片刻,正要转身离去时,才听自那床榻里传来了一句嘶哑的声音,“我想洗澡。” 还不容绿云琢磨明白什么是洗澡,床榻内又传来一句“沐浴”。 听得吩咐,绿云立刻应道,朝外悄声嘱咐了叩香,忙捧着新衣入了内室,掀开帏帐,又问,“膳食已备下了,娘子可要用些再沐浴?” 颜霁回过神来,摇了摇头,“我不饿。” 尽是腹中空空,颜霁也没有一点食欲,她只想尽快处理掉自己身上的这些印迹。 绿云不敢再劝,只是低垂着头伸出了手,却不见娘子就此起身,又听她问道,“我的衣衫呢?” 颜霁昨夜沐浴擦了药后,倒是被这两婢子伺候着穿了一身,可这不是她自己的衣衫,再好颜霁也一点不愿意穿,这些无时无刻都会提醒她昨夜发生的噩梦。 绿云却是不明所以,只当她是要换一身新衣,忙将织造房连夜赶制的新衣都呈了上来,供她挑选。 可颜霁仅仅看了一眼,便摇了头,“我的包袱呢?那里面有我的衣衫。” 昨日离开前,为了不惹人怀疑,阿娘和青萍为她做的衣衫一并都留在了这里。 绿云顿了下,昨夜间她和叩香匆匆被小裴掌事寻来伺候娘子,匆匆给娘子沐浴擦药后,两人便退去了外间,她还当真不知娘子的包袱放在了何处。 看着缩在床榻内的颜霁,绿云只得禀告请罪,“娘子可稍待会儿,婢子这便去寻。” 颜霁不是那等平白为难人的,她点了头,看着人要出去寻,又开口把人拦下,“应该还在内室。” 绿云明白这话是对她说的,回过头向颜霁施了一个谢礼,又从那紫檀嵌螺细花鸟顶箱里翻出了一个包袱,解开,里面果然是成衣。 绿云挑了两身,捧到颜霁面前,“娘子,您看穿哪身?” “就这身罢。” 颜霁指了一身胭脂点绣花袄,衣衫上照旧绣着娄氏惯常做的绣活儿。 桃红杏粉。 绿云没有丝毫的犹疑,将颜霁选好的衣衫奉至面前,伺候着颜霁穿好了衣衫,梳洗过后,只待叩香那边捯饬好,两人又将人扶进了浴桶中。 颜霁坐定,将人遣了出去,她不喜有人在身边看着自己。 至于昨夜,是她实在无力,更无心沐浴。 温热的水浸泡着身体,渐渐缓解了身上的酸软无力,颜霁顾不得热水会刺激手腕和身前的伤口,只是不停地揉搓着,试图将那痕迹全部擦去。 她无法忍受自己的身体上有这样的痕迹,她无法控制 自己不去回忆昨夜的噩梦,那一切都让她觉得羞辱。 不单单是对沈易没有守住贞操的愧疚,更多的是对自己,对自己被当成一个毫无尊严的玩物所带来的羞辱。 可她是一个活生生的人。 颜霁愈想,手上的力道也在不知不觉中加重,她沉浸在自己的痛苦中,无法脱离出来。 而此刻一直守在浣尘外的绿云率先感受到了不对,时间太长了,这不像是正常沐浴。 她对叩香眨了眨眼,低声说道,“时间久了些。” 还未同颜霁打过交道的叩香也不是个傻子,她二人虽然不明白这位娘子到底是个什么身份,可看着小裴掌事的态度,她二人也不敢等闲视之。 叩香点了点头,两人才问道,“娘子,时候到了,可要净身?” 内间没有声音,只有水花撞击的声音。 两人对视一眼,绿云再问,“娘子,您还未用膳食,时候久了对身子不好。” 又是沉默,水花撞击的声音愈来愈烈,两人眼中露出了担忧。 “还是进去看看。” 绿云开口,拿了主意,两人这么等下去不是个办法,里面但凡出了点事,只怕都能摘了他们的脑袋。 且不论这位如今到底是个什么身份,可他们家主头一位在松雅山房幸的娘子,可是板上钉钉了。 想来,日后便是迎了主母进府,这位娘子的造化也不会小了去。 这般想着,绿云同叩香一并踏进了内间,却不想撞见的是一血色场面。 本是清明一片的浴桶,此刻却成了红色漫漫,倚靠着浴桶的娘子低头揉搓着身体,鲜血自两个手腕处汩汩流出,身前的伤口不断变大,微微渗出的血迹染在了垂落在身前的长发。 绿云看得有些心慌,心中隐约有些猜测,却不敢冒然问出,嗫嚅半天,只能硬着头皮上前,“娘子,伤口可是裂了?伤药还有,婢子扶您出来出换药可好?” 她的沉默在绿云的意料之中,可眼下的情形不允许她就这么看着,贵人伤体,是他们婢子的罪过。 叩香见状,也上前走到了另一侧,“娘子,时间久了对身子不好,婢子这便扶您出来。” 可颜霁丝毫没有注意到出现在眼前的人,她盯着自己身上的痕迹,手上丝毫不肯放松,仿佛擦出别的伤痕来,便能遮盖住被那个疯子留下的印迹。 “娘子!” 扑通一声,两人跪在了浴桶边上,他们强迫不了颜霁,可他们也承担不了贵人伤体的后果。 “娘子,您出来罢!” 直到此刻,颜霁才恍若初醒般回过了神,她注意到了被染成血色的浴桶,却没有看到血从何来,极致的疼痛,令她分不清楚到底是哪里的伤口在隐隐作痛。 “娘子……” 这时,颜霁才注意到跪在地上的两人,她下意识的便说,“快起来,怎么能随便跪拜?” 听到这话的绿云和叩香虽然不解,但也只是想到这位娘子大抵是个好性子的,不容他们多想,颜霁也注意到了自己手腕处还在冒出的鲜血。 “娘子,可慢些。” 绿云同叩香见机将人扶了出来,不敢抬头,匆匆擦去身上的水珠,还未换上中衣,先是拿了伤药来。 不停的揉搓,刚刚结了一层痂的伤口再次破裂,多数亦有加重的迹象。 两人看着手中的伤药,只能再敷上一次,那手腕处又使了帕子包扎,只是身前的那些伤口,很是不好处理。 颜霁见他们蹑手蹑脚,这般小心,淡淡开了口,”没事,抹了药总会好的。” 安慰人的话颜霁总是脱口而出,仿佛这伤口不在自己身上,倒像个惯会劝人的旁观者。 对青萍,也是如此。 可缩在床榻上切身感受着肌肤之痛的也是她。 “娘子,已过了午时,您还是用些膳食罢。” 绿云和叩香小心的看着床榻上的人,再一次向颜霁提了出来。 “我不饿。” 颜霁看也未看,她并非推辞,而是真的感到不到饿,尽管她也明白自己这是心理作用,生理上这么长时间没有吃东西自己一定会难受,可她就是没有一点欲望。 “这羹您可要用上几口?听说这道菜是扬州那边传来的做法,您尝尝可好?” 绿云盛了一小碗,端到床榻前,贵人不食,一旦问罪,他们二人仍然逃脱不了干系。 “娘子,您看看如何?听说扬州那边最是富贵,连吃食也跟咱们这儿很不同,这羹婢子还是头一次见,您可见过?” 两人你一句我一句,无非是让颜霁吃上一口。 颜霁明白,她知道自己不应该迁怒于他们,可她的确没有食欲,她只是想自己一个人安安静静的。 “娘子,您就吃一口,一口可好?不然婢子们没法子交代……” 两人端着膳食,跪在床榻边,一动不动。 颜霁睁开了眼睛,她忽然觉得自己很可怜,这么轻而易举的就妥协,即便这并不是她对裴济的抗争,可她似乎已经输了。 颜霁点了头,被他们扶起来,那盏被他们夸的绝无仅有羹也端到了她的面前,可是她却端不起来。 手腕处的伤口还隐隐作痛,甚至渗出了一丝血迹,绿云极是妥帖的开口,“婢子喂您。” 颜霁没有抗拒,看着面前的羹,犹豫半天,她张开了口。 一口没吃,颜霁就吐了。 “我吃不下。” 颜霁无力的摇了头,由着他们给自己收拾了残局,也无心再吃了。 “你们出去罢,我困了。” 绿云和叩香对视一眼,也不敢再劝,只能低着头将膳食原模原样的又端了回去。 “这可怎么办?” “只能向小裴掌事如实禀告了。” 第46章 第46章“骨头够硬,可从没人还…… 颜霁醒来时,屋内骤然见暗,她睡得昏沉沉却并不踏实,挡开那层青色帏帐,只见窗外夜色已深,幽幽月光透过内室,亦有几簇烛火隐隐照着。 内室无人,颜霁也没有起身,只是侧过身子,盯着那落在冰梅纹窗的月影,由着自己的心去。 已过了一整天了,不知道沈易他们到了哪儿? 宛丘距此千里之远,想来沈易刚托人快马带来了那封信,人是紧接着安顿好家中一切,就匆匆赶来了。 若是快些,或许还能赶上正月十五,能去草市上看个灯会。 真不知宛丘的除夕会怎么过? 可要吃饺子吗? 阿娘的身子应当无碍吧? 她好像忘了告诉沈易。 别等她了。 …… 向小裴掌事禀告过后,绿云和叩香便一直在外间守着,只盼着娘子醒来后,能用上几口饭,膳房送来的吃食也一直烧着炉火温着,只便娘子要用时随时都能用。 绿云看了看天色,悄声入内,看了看紧闭的窗户和取暖的炉火无碍,又拿起金剪,取了灯罩,依个挑了挑微弱的烛火。 走近那床榻,她才发觉娘子的手腕露在了外头,等她上前才发现娘子不知何时已经醒了,只是双眼无神,盯着外处,不知遥遥看向哪里? “娘子,婢子伺候您起身用些膳罢?” 绿云将那露在外面有些冰冷的手腕托起,等着颜霁的回复,小裴掌事便是知晓娘子午间未曾用膳的事儿,除了向上禀告也别无他法,眼下也只能令他二人想法子劝劝娘子罢了。 “什么时候了?” 颜霁眨了眨眼,回过神来。 “已是酉时了,婢子伺候您起身罢,膳房刚刚送来的吃食,叩香正在外间温着,您瞧瞧可想用些什么?腹中空了一整日,总要吃些的。” 按理说颜霁也该饿了,可她就是感受不到,她只是觉得疲累,便是此刻睡不下,也不想动。 “别折腾了,我不饿,你们去歇着罢,这么冷的天,不用守着。” 颜霁 说的很平静,说完又道,“把烛灭了罢。” 绿云见她还是这般不吃不喝,心里着急,可她一个婢子,又能如何? “娘子,您便是用不下,喝些羹也好,膳房方才送来的是甜羹,是咱们冀州自己的做法,醪糟配的,最好喝了,您喝几口暖暖身子也好,您这脚可是冷的很,等会儿婢子给您添个汤婆子可好?” 颜霁朝她笑了下,“别折腾了,我真不饿,若是你们不嫌弃,吃了也好,总是不浪费。” 只是这抹笑落在绿云眼里,更加心焦了,娘子的面色苍白,嘴唇也干得紧,瘦削的脸上只有一双极大的眼睛,整个人就像是这冬日里即将凋零的花儿一般。 “娘子,您便是用上几口可好?婢子求您了……” 说着,绿云跪在了床榻边,且不看娘子如今这幅身板,便是一个正常人没病没灾的,不吃不喝,又能撑几天? 若是娘子出了事,她和叩香岂不是只有死路一条? “娘子,您用上几口——” 话未说完,便被人打断了。 “不吃东西有什么大碍?” 绿云听见身后传来的声音忙低下了头,随后又见一双藏色云缎镶玉锦靴从面前经过。 “去罢。” 上首发话,绿云自是小心翼翼退了出去。 而在床榻上的颜霁看见来人,原本平静的内心登时就生了火气,扯下帏帐便要将此人在眼前隔开,可与此同时,一只大手随意一挥,牢牢拽住了垂在床榻边的帏帐。 便是拽不动,颜霁也不肯松手,她用尽力气紧紧攥着这层帏帐,恨恨的瞪着探进床榻内的那张面孔,恨不得将他碎尸万段。 “你身子骨强,便是不吃也无妨,我可是饿的很了。” 说着,朝颜霁笑了下,那双眼睛扫了她两下,随即松开那帏帐,手指落在腰间那金玉銙皮革蹀躞带间,翻动几下,只听那腰带咚的一声,落在了地上。 这时,颜霁反应了过来,她顾不得再抓着那帏帐不放,下意识的便往后躲。 可下一瞬,那解了衣衫的人就俯身出现在了这狭小的床榻内,颜霁再退,咚的撞到了身后的墙,触摸着身后坚硬冰冷的墙面,颜霁明白,她已经退无可退了。 她只能抬起头,回看那正扫视着自己的肮脏目光,便是他再如何打量,颜霁也挺直了脊背。 裴济看她这般严阵以待,嗤笑一声,她太自不量力了。 方一入府,裴荟就来请罪,他当是何等大事,原是人恼了气,想出用绝食的法子来威胁他。 这是那卢氏曾用烂了的招数,他岂会再被蒙骗? 不吃有何妨,人不还是这副模样? 细腰长颈,玉肌白面,那双泛着红的眼睛倒很别致,像渔阳郡那万亩草原上,一只随时被人引颈待戮的野兔子。 裴济的目光在她身上流连,身体也不知不觉间愈发靠近,那缩在角落里怒视自己的人,仿佛浑身长满了刺,但毫无威胁,倒令人生出了些许要捉弄一番的趣味来。 “过来。” 颜霁看着面前的人,紧紧贴着身后的墙面,一动不动。 “你不来?” 裴济说完,人还是一动不动,他长臂一探,那躲在角落里的人便被带到了面前,面上还在强装镇定,可不停颤栗的身体出卖了她。 手指伸到那脖颈处,还未摸到盘扣,便见那缠着棉布的手腕挥到了面前,紧接着啪的一声,裴济眼中的笑意顿时烟消云散。 突如其来的掌掴,如同这黑夜中的一声惊雷,炸醒了沉浸其中的裴济,那如墨的双眸瞬间燃起了火苗,他一把抓住那只手,阴沉沉的将人按在了床榻上。 修长的手指捏着那下颌,眼中闪出了几分寒光,打量着那紧绷的唇线,和她周身散发出来的反抗。 “骨头够硬,可从没人还能硬过我。” 话毕,裴济一把撕裂了那层蔽体的中衣,随即便要俯下身去。 颜霁也不是那任人宰割的羔羊,她拼尽全力,手脚并用的挣扎起来,即便受了伤的手腕还在作痛,可也不及她心中的悲痛。 “滚!” “你滚开!” “别碰我!裴济!” “滚开!” …… 外室的绿云和叩香听见娘子竟敢直呼家主之名,头愈发低了下来,恨不得当即离开此地,生怕城火殃及池鱼。 从小裴掌事的态度,还有午间娘子在浣尘的反应,绿云心中难免有几分猜测,如今听着内室的动静,心中的猜测也有了答案。 只怕娘子同家主,不是那等寻常的。 尽是他二人是故去的老主母派来服侍家主的,可碍于卢氏主母有言,少主近女于母成灾,这些年家主身旁不曾有一女子近身,如今也只有这么一位娘子而已,却不想是这等的。 若是老主母神灵有知,不知可有欣喜?- 裴济习武二十余载,虽不是这冀州最上等的兵士武者,可他的力气岂是颜霁这么一个弱娘子能抵抗的过,何况她又饿了这么久,简直是毫无反手之力,三两下便被裴济制住了手脚。 经她这么一闹,裴济此时也没了心情。 看了眼披头散发倒在床榻上的女子,裴济临走前扔下一句,“你骨头硬,我倒要看看那沈家的小子骨头有多硬?能不能硬过那烫了火的烙铁?” 说着,不等颜霁有所反应,大步离开。 “裴济!你就是个疯子!小人!” “惯会用这些阴招,你有什么对着我来!何必用别人来威胁我!” “小人!小人!” …… 走至外室的裴济自然将她这咒骂都听进了耳朵里,可他不怒反笑,她也有端不住硬不了的时候。 “去,传裴荃,躲了这么久了,该出去办差了,将那沈家小子拘回来,另外,即刻将抱山斋那婢子传来,就跪在这院子里,我倒要看看她的骨头还能不能硬的起来?” 这话自是吩咐门外的兵士,可跪在外室的绿云和叩香却是连头也不敢抬,内室这么大的动静他们不是没听见,娘子的咒骂犹在耳边,直到此刻他们才明白娘子今日种种反应是何缘故。 “好好看着,出了什么差池,提头来见。” “喏。” 这话不仅仅是对门外的兵士,绿云和叩香也当即跪拜在地,应声答道。 直至那藏色云缎镶玉锦靴又从身前离开,绿云和叩香才敢起身,小心翼翼地入了内室,走到床榻边,将倒在床榻上衣不蔽体的颜霁扶了起来。 两人不敢冒然出声,只是伺候着换了衣衫,还要上药时,却听颜霁出声吩咐,“沐浴,我要沐浴。” 两人不敢违抗,便是娘子和家主之间有什么隔阂,身为婢子的两人也不敢对娘子不恭,方才那一声极响的巴掌声,他们都听见了。 此刻,娘子面上仅有两处红色指印,绿云不敢再想下去,那一掌到底落在了何人面上? 待人从浣尘出来,另包扎过伤口,上了药,绿云将那膳食又呈了上来。 “娘子,您就吃一口可好?” 此刻院内正有一前车之鉴,他们不敢不尽心。 第47章 第47章“我认输!” 夜色昏沉,不知是几时。 颜霁睡不下,躺了片刻,听着呼啸的北风吹打在窗上,起身披上那胭脂点绣花袄,下了床榻。 她便是再没有胃口,也还是用了一盏甜羹。 同裴济的交手,让她意识到自己的身体已经濒临昏厥,即便此刻她在裴济手中还是只有任他欺辱的份儿,可这不会是无法改变的。 这个世界上没有一成不变的事情,自然也没有永 远的赢家。 她必须养好自己的身子,她还想离开这个牢笼,为此损害了自己的身子是不值当的。 映着内室的烛火,颜霁慢慢走到了窗边,如今仅有这一扇窗户,她还能看看外面的天空。 北风萧萧,冀州的冬天来的格外早,夜也格外的长,推窗望去,大片的雪花飘飘洒洒,不知下了多久,那屋檐红瓦间似乎都罩上了一层厚厚的白色绒毯,天地见只有簌簌的落雪声。 刺骨的冷风裹挟着飞舞的雪花吹进屋内,冷空气钻进口鼻,打了个冷颤,颜霁还是伸出了手,冰凉的雪花落在手心里,细细看了,才知这里的雪花同她曾经二十四年见过的雪花,并没有什么不同。 或许,不同的是她。 本就不属于这里,又怎么能在这里生出枝芽? 颜霁想起了她原本的世界,她想爸爸妈妈了,她也很久没有梦见他们了。 这些日子,她总是梦见沈易,梦里多是可怖的场面,鲜少有什么欢愉的,便是有,等她醒来也并不能欢愉的起来了,只有萦绕在心间的怅然若失。 便是娄氏,她也很少梦见。 她相信沈易,即便他二人没有这层关系,依着沈易的本性,他也不会冷眼旁观。 有沈易照看,她对娄氏的生计放心很多,至少不会离了她生存不下去。 在这个陌生的世界,娄氏是唯一一个让她体会到亲情的人,时时刻刻挂念着她,便是几个杂面馍馍,也要问问她可吃得饱了。 明明还没多久,颜霁却觉得疲惫,似乎过了很久,那些温暖的日子离她越来越远。 她一度以为自己要成长为一个种田文女主,那座院子里的药草,还有她养的鸡鸭,她的日子明明在越来越好,甚至她还在这个陌生的世界找到了自己想要相携一生的伴侣。 她以为一切都可以继续美好下去。 可是这个世界对她太残忍了。 在她最欢喜的时候,兜头一盆冷水浇在了身上。 对于穿越这件事,起初她并不是那么坦然接受的,至少刚刚来的这个世界的那几天,她总是难受,她想念自己的爸爸妈妈,她想念那个世界的所有。 可她好不容易接受了,她鼓励自己在这个陌生的世界活下去。 可是,为什么? 她会沦落到现在这副模样? 她已经拼尽全力了,为什么会遇见裴济?为什么要让她遇见一个疯子? 颜霁不明白,她总是想不明白。 眼前白茫茫的世界模糊起来,不停轻颤的睫毛承受不住泪水的重量,终于滑落下来,从面颊经过,垂在那红色指印处。 她蜷缩着身体,无力再站,双臂紧紧抱着自己,不停颤抖的身体,她只能将头埋在腿间,喉间发出细碎的哽咽,任由泪水洇湿了衣袖。 今日守夜的叩香一直倚在内室门边,她听见了内室响起的脚步声,只是走到了屏风后侯着,见娘子难得走动,便没敢出声扰了娘子。 此刻,听见那断断续续的啜泣,叩香更不敢上前了。 这种时候上前,撞破了这层纸,她这样盖着郡府戳儿的婢子,只会更惹人嫌。 今日在这房内发生的一切,她同绿云都尽收眼底,可身为婢子,她怎敢置喙主子间的事儿,怕是再多长几个脑袋也不够砍的。 叩香不敢发出动静,她只能低头立着,等娘子缓过来了,再进也不迟。 埋头痛哭的颜霁丝毫没有注意到相隔不远的屏风那儿还有人,她似乎哭不尽了,眼泪也流不完了,如同那决了堤的黄河般。 不知过了多久,颜霁终于抬起了头,她紧紧攥着衣角,手腕处的棉布见了红,可她浑然不觉,还在不停的抽泣。 直到她慢慢平复了心情,心口也平缓下来,颜霁才擦去了面上的泪痕,眨了眨眼睛,重新站在了窗前。 这一刻,盯着窗外的颜霁发现了不对,这雪下的也未免太厚了,已经堆积成了小山。 方才还平整的地面上,骤然多出了一块厚厚的雪山。 她揉了揉眼睛,再看,这并不是幻觉。 颜霁瞪大了眼睛,才发现那似乎是一个人,一个倒下的人。 这样的雪天里,怎么会有人倒在院子里? 颜霁转身便走,而守在屏风外的叩香也听见了脚步声,她现身问道,“娘子,可是有吩咐?” 颜霁被突然出现的叩香吓了一跳,但她很快反应过来,指着那扇窗的位置问她,“我瞧见那雪地里有人倒下了,你快让门外的兵士找个屋子给抬进来,别冻坏了。” 叩香听见这道命令,没有应声,只是低着头。 颜霁以为那人是冒犯了裴济被罚,想起她来的第一日,便见人活生生的被乱杖打死,如今又是这样。 裴济,他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疯子。 见叩香毫无反应,颜霁只能自己去做。 她明白叩香的顾忌,在这个偌大的郡府内,裴济才是他们的主人,他们只能服从主人的命令,遵守主人定下的规矩,否则,他们将会得到惩罚。 而自己,在他们面前,是没有任何发号施令的权限的。 他们从出生到现在,一直都在接受着这样的思想灌输。 因此,即便此刻叩香没有任何反应,颜霁也不会怪罪她,在这样的环境中,她为了保全自己,只能这样。 颜霁明白,所以她抬起步子,朝外走去。 可现实不是她想的那么简单,她本就是一个被困在牢笼的囚犯,又怎么可能救得了别人? 看着挡在身前的长剑,颜霁被逼停了步子,身后紧跟着赶来的绿云和叩香,连连拉住了要硬闯的颜霁,“娘子,您千万不能出去。“ “可那人都冻成什么样了?再不去救他,只怕要死在那儿了……” 颜霁看着那一条活生生的人命,她没有办法见死不救。 绿云同叩香不肯放手,他二人甚至不知如何同娘子说,那人便是家主特意使人召来,特意跪给娘子看的。 “我知道你们是怕裴济处罚,你们只当作看不见就好,我自己去,好端端的一个人,就把人害了,他的父母妻儿日后可怎么办?” 颜霁很体贴的开口,给他们找了一个借口。 可绿云和叩香不是那等傻的,见娘子这般急切,也心知瞒不过去,家主此番便是故意做给娘子看,敲打她的。 两人对视一眼,将颜霁好歹请进屋内,扑通一声,两人跪在了颜霁面前。 颜霁实在受不了,动不动就给自己下跪,她很不习惯。 “你们别这样,便是我不去也没有必要向我下跪,有什么你们说便是了。” 颜霁还没有意识到他们即将说出来的话,会让她多么的崩溃震惊。 绿云顿了顿,硬着头开口,“娘子,那是家主临走前特意交代的,任何人都不能靠近。“ 颜霁当然明白,如果不是裴济,谁还会干出这样的事儿? “可是他已经晕倒了,再不去救他,他可能随时都会死。” “娘子,那也不能去。” 两人一味地阻拦,颜霁不停的解释,她只是想救他一命,眼睁睁的看着人死在自己面前,她不想再经历一次这样的噩梦。 嘣的一声—— 颜霁好像意识到了什么。 “是裴济故意的?” 看着低下头的两人,颜霁心里打起了鼓。 “是他故意让人跪给我看的?” 绿云和叩香不敢回答,只是愈发俯低了身子。 颜霁的心忽然凉了,她淡淡的开口,“让人抬走罢,我都看见了,他的目的也达到了。” 可跪在下首的二人依然不动。 “他到底想怎么样?我已经看到了,他还想怎么样?” 颜霁忍不住了,她嚎叫着,嘶吼着,无力宣泄她内心的痛苦。 “去,现在就去,把人抬走!” 颜霁暴躁起来,她起伏的心口,战栗的身体,把绿云和叩香吓了一跳。 二人急忙起身,顺着颜霁的心口不停的轻抚,却不敢去执行颜霁下的命令。 颜霁缓了好一会 儿,才问,“那是什么人?” 她不愿意因为自己牵连了别人,沈易不行,青萍不行…… “是什么人?” 颜霁着急起来,她的心忽然被提了起来。 “婢子不知,”绿云悄悄看了眼叩香,犹豫了下,避不过颜霁的一再追问,只能低声说道,“只知道是个婢子,家主特意令人从抱山斋召来的。” 轰的一声,颜霁整个人都愣住了。 “抱山斋?” “是,”绿云看着颜霁的反应,心里顿觉不妙。 果真如她猜测,下一刻,娘子便跑到了门前,不顾那长剑阻拦,硬要闯出去。 “青萍,青萍,是你吗?“ 颜霁被拦在门前,看着倒在雪地上的人,她无力的嘶吼着,泪流满面。 “你去,去告诉裴济,我认输!我认输!” 第48章 第48章“你当真以为我是尊菩萨…… 直到亲眼看着倒在雪地里的青萍被人抬进旁边的房间,颜霁一直紧绷着的神经才稍稍松了些。 “去唤先生来。” 颜霁下意识地吩咐身旁的绿云,冰天雪地的,青萍跪了这么久,叫都叫不醒,她不敢再往下往下去。 可她说完,身旁立着的绿云似是不曾听见一般,还愣在原地。 颜霁看了她一眼,见她愈发低下了头,颜霁深深地体会到了这个世界的可怖,她看向了裴济——冀州的主人。 裴济睨笑着,仿佛眼前的一切,于他而言只是一个再平淡不过的场面了,这一条人命如同打在水面上的一颗石子,仅仅泛起一圈涟漪,惹不来任何人的注意。 颜霁抬起头,看着他的笑,瞬间便领会了其中所隐含的意思。 她回过了身,朝他郑重的施了一个礼,“青萍昏迷已久,还不知是个什么情况?还望您大发慈悲,召个先生来为她诊一诊。” 裴济看着她垂着头恭恭敬敬的模样,嘴角勾起了一抹笑,他缓缓地开了口,“裴荟,去找人来看看。” 说完,又看向了立在面前的人。 颜霁感受到了他的目光,她知道这是一场交易,如今裴济已经做完了他该做的,下面就轮到她了。 “请。” 颜霁很客气,她面上很平静,亲自将人请进了屋内。 “奉一盏茶来。” 颜霁从绿云手中接过,亲自奉到裴济面前,可裴济看了一眼才接过,抬着茶盖轻轻刮着。 裴济盯着立在面前的人,细细打量,他倒是没想到这女子如此能屈能伸,原以为她还会炸着浑身的刺,对自己瞪着那双眼睛,恨不得将自己千刀万剐。 可他没料到,这女子会如此镇定,还能说出那般求他大发慈悲的话来,与几个时辰前在床榻上疯狂反抗的人截然不同,生像是换了个人。 裴济盯着人看了半晌,手中的茶盖也刮了半晌,他一言不发,屋内也愈显静谧。 颜霁同样,她的眼睛落在自己的手心上,听着断断续续的清脆的玎玲声,心里还是不可避免的紧张起来。 裴济不紧不慢的拂着茶盖,余光注意到那紧握交叠在一起的双手,心中不免嗤笑。 可见她这般镇定,不过是面上功夫。 静默了片刻,浅饮了一口手中清茶,裴济才缓缓开口,问道,“你当真以为我是尊菩萨?” 此话一出,颜霁的身子顿时僵硬了。 菩萨? 她当然明白,裴济是什么人,她太了解了。 唯有那十八层地狱的恶鬼才能与之媲美。 可颜霁什么都不能说,她只能死死压住心底的愤怒和恨意,面上一丝也不能表露出来。 她明白,自己不能在这个时候惹怒他,青萍还在旁边的厢房,她危在旦夕,这个时候她不能只顾着自己,她只能强撑着内心的慌乱和无尽的恨意,逼迫自己走进那间内室。 裴济将余下的清茶一饮而尽,放下茶盏,抬起步子,随着人进到了内室。 几盏微弱的烛火若隐若现,颜霁走至床榻前,放下了一侧的帏帐,低头看向了身前的盘扣,缓缓举起了手。 随之而来的裴济越过屏风,走至那桌案前,随即坐下。 躲在那层帏帐后的颜霁自然听见了身后的脚步声,可她解衣的手指不能停下,忍着手腕处的疼痛,解开了身上的衣衫,露出娄氏为她做的那层白色的中衣。 将褪下的衣衫放到楎架前,转身要回那床榻时,身后的人出声唤住了她。 “过来。” 颜霁顿了下,微不可查,随即转过身来,朝着那桌案一步步走近。 裴济随意坐着,不似方才那般端重,两眼直白的打量着来人。 明明是一个婢子,却能在自己面前挺直了脊背,藏在中衣下的纤弱身体,在微弱烛火中,半遮半掩的,又平添了几分味道。 此刻,裴济再一次见识到了她身上的那股傲气,一股与生俱来的傲气。 可他裴济偏不信,没有人能在自己面前挺直了脊背,再硬的骨头也能被他折断。 裴济的目光中充满了征服的欲望,天下都在他裴氏一族的掌心中,尚且一无盐女子乎? 裴济慵懒的坐着,等她走近,他才缓缓站起了身,张开了臂膀。 颜霁瞬间明白,她不是没有伺候过裴济褪衣。 她走近,再走近,直到她可以触碰到身上那件外衫,颜霁就停下了步子,拉住一侧袖子,褪下外衫,再伸手,便是那腰间的青色素帛束腰封带,轻轻一拉,这素帛束腰封带便轻而易举的落在了手中。 封带下的是一件交领右衽窄袖衫,褪去后,里间也仅余下一件中衣。 走至床榻前,裴济端坐,一动不动。 颜霁顺着他的视线,落在那双藏色云缎镶玉锦靴上,她知道他的意思。 已经忍到这个地步了,她不能忍不下去,打破现在的局面对她没有任何好处。 颜霁走上前,随着蹲了下去,两只手抱起一只脚,将其放在了自己的膝盖上。 那挺起的脚尖,似乎随时都有可能会碰到她的脸。 可颜霁不在意。 她牢牢握住了那脚踝处,轻轻往外一坉,一只靴子便被她取了下来。 端坐的裴济俯视着蹲在身下的人,她垂着眉,睫毛投下的阴影掩住了她的双眸,鼻梁阴影落在紧紧抿着的唇瓣上,垂落在耳前的碎发随着她的动作轻晃了两下。 不知不觉裴济伸出了手,缓缓靠近了那脸颊,身下忽然停顿的动作让裴济的手指也顿了下,但随即,那几根碎发还是捏在了指缝间。 颜霁为他脱了靴子,却没再看那一层纯白软绸的高靿袜,虽然她已然放下了那两只脚,但被人捏着碎发,依旧站不起身来。 裴济随手卷了两下,看着眼前的人蹲了半天,面上依然是镇定自若,一言不发。 他颇感无趣,松开了手。 颜霁起身,还没站直,眼前忽然出现了一圈银色的星星围着自己转,紧接着便是大片的黑红朝她涌过来,占据了她的眼睛和大脑。 睁不开的眼睛,和不受控制往下栽的身体,这一刻,颜霁忽然意识到自己可能是低血糖了。 出乎意料的没有疼痛,她的身体没有倒在地上,被一双胳膊接住了。 颜霁眨了眨眼,眼前还是一片黑暗,耳边的声音还听的一清二楚。 与此同时,裴济收回了诊脉的手,看了眼倒在床榻上的人,起身离开。 倒扔下一句“倒是会耍懒!” 也只有这一句,颜霁身边安静了很久。 “娘子,您张开口,婢子给您喂些喝些甜羹便好了。” 颜霁听出来了,是那婢子的声音。 她还不知道两人叫什么? 但颜霁还是配合的张开了嘴巴 ,她更想睁开眼睛,可她再怎么用力,也睁不开,眼前完全被黑暗笼罩了。 “您多喝些,好好睡一觉,明儿保准好了。” 绿云半托着人,喂食的是叩香。 两人配合着,用了一刻钟,堪堪将一小盏甜羹勉强喂了下去。 “娘子的手腕又见红了。” 叩香给颜霁褪衣衫时,发现了被染红的白色帕子。 绿云上前,解了帕子,细细看了再次裂开的伤口,没有说话。 包扎好伤口,涂了药,留下叩香守夜。 绿云临走前交代道,“娘子这里一定守住了,再不能出乱子了,我去厢房那儿看看。” 叩香点头应道,守在床榻边,紧紧盯着床榻上的人。 颜霁虽然身体不受控制了,可她的意识还是清醒的。 她听见了这两人的对话,她的脑子里浮现出青萍被大雪埋住大半个身子的场面,她不知道此刻青萍到底怎么样了? 此刻的她无力做些什么,只能在心中默默祈祷,希望一切都还来得及。 青萍还这么小,如果真的因为自己而产生了什么不可挽回的后果,她这一辈子都将在对青萍的愧疚中度过。 她没有想到青萍还在这里,也许,连远山道长也没走成。 他们都被裴济困在这里了。 那沈易呢? 颜霁的心有些慌,她就知道,裴济就是一个言而无信彻头彻尾的疯子。 她居然还会相信他,她太天真了。 她居然会以为裴济会真的愿意放他们离开,她明明知道裴济是什么人的,可她还是和魔鬼做了交易。 那么,此刻呢? 青萍真的得到救治了吗? 沈易呢? 他真的离开这个地方了吗? 会不会也被裴济关了起来,准备随时威胁自己。 他会不会又是在骗自己当着自己的面儿做一套,背地里又是另外一套。 颜霁似乎陷入了一个怪圈。 她极度厌恶痛恨裴济,甚至她已经有了切身体会,可她又不能不向他求助。 可即便如此,她甚至不知道这一切又是不是他在骗自己? 颜霁找不到出路,她的脑子似乎就要爆炸了,她的脑子乱成了一团,根本无法继续思考。 颜霁痛恨自己,被裴济轻而易举的玩弄在股掌之中,她成了无头苍蝇,又不得不逼迫自己去服从一个疯子。 此刻,她甚至有些庆幸,暂且逃离了裴济的毒手,即便这只是她一时的自欺欺人。 困在这深深庭院,三五步都是守卫的兵士,她又能逃到哪里? 第49章 第49章一个玩物。 “婢子亲自瞧着先生细细诊了脉,那位小娘子并无大碍,娘子尽可宽心。” 绿云从厢房回来,这么对悠悠转醒的颜霁说道。 颜霁听了,心中的担忧并没有消散,喃喃自语,“冰天雪地里冻了那么久,最容易起热了,她的膝盖也不知道怎么样了……” 说着,颜霁掀了身上的被褥,便要下得床榻来,她不放心留青萍一个人在那儿,她必须得亲眼看看。 绿云同叩香慌忙将人拦下,“娘子,您自己的身子还没安稳,那位小娘子那儿您又怎么能守得住?等您用了膳食,便好好歇着,婢子去守着。” 颜霁坚持,青萍是因为受了她的牵连才遭此大祸,若不然,她此刻还在宛丘驿站平平安安的,又怎么会在这大雪天里被人莫名其妙的罚跪? 冀州的雪总是下得很大,卷袭的北风搅着一股寒意能钻进人的骨头里去,颜霁不知道青萍跪了多久,更不知道她是怎么迎着漫天的鹅毛大雪,怀着怎样的心跪在那冰冷的青板上? “我去看看她。” 颜霁不顾绿云同叩香的阻拦,固执的下了床榻,披了衣衫便快步往前走。 看着她那般着急的模样,绿云和叩香既然阻拦不得,也只能跟上。 脚下还未踏出门槛,面前就横了两把长剑,颜霁顿住了脚步,她忽然意识到了什么。 “我不能出去?” 颜霁望着近在咫尺的那间厢房,问身后匆匆赶来的两人。 绿云和叩香面面相觑,垂下了头。 见他们这般反应,颜霁转身便入了内室。 这一次,没有犹豫,没有挣扎。 颜霁明白,是她太着急,以至于她忽视了这里到底是什么地方,而她在这里又被冠以一个什么样的身份? 一个玩物。 她没有任何人权,也没有任何自由,她不过是裴济困在这里的一个玩物,一个可以随时供他发泄欲望的玩物,一个必须时时刻刻听话的玩物。 当然,一个玩物也不会有任何尊严。 稍有反抗,便会有鲜血流出,会有人会因为她而受到伤害,甚至可能丢掉性命。 这一刻,颜霁甚至有些恍惚,她是不是应该顺从?她是不是应该服从? 如果她对裴济百依百顺,身边的人就不会因此而受到伤害,他们还能回到原来的模样,他们还有机会回去。 似乎只要牺牲她一个,其他所有人都可以继续幸福下去。 不只是青萍,还有沈易。 没有她,他们也能继续生活下去,或许还会更美好,就像所有人一样,成家立业,结婚生子,平平安安的度过一生。 颜霁动摇了。 她不知道自己应该怎么办了? 身后的绿云同叩香看着颜霁被拦下后格外冷静,同前夜的疯狂截然不同,心中却也并不安稳,垂着头又跟进了内室。 “娘子……” 看着坐在床榻边发呆的人,两人嗫嚅着,慢慢走近。 “娘子,您别担心,婢子会守着那位小娘子的,您……” 颜霁回过神来,看向面前的两人,忽然问道,“你们叫什么?” 绿云顿了下,先是答道,“婢子名唤绿云,翻过年就十八了。” 叩香见状,也自报家门,“婢子叩香,比绿云姐姐小一岁。” 颜霁想了下,又问,“你们怎么来这里了?过些日子除夕可要归家?” 绿云大抵猜出了颜霁的用意,她便如实说道,“婢子是郡府上的家生子,老子娘从前在老主母身边伺候,前些年老主母仙逝,一家子都得了恩典,出府去了。” 颜霁勉强能听明白,她仍有不解,既是一家子都出了府,得了自由身,她怎么还在这里? “怎么把你一个孤零零的留这儿了?” 绿云解释道,“老主母仙逝前两年,定了婢子和叩香来伺候家主,一家子出府都是后来的事儿了。” 颜霁点点头,又看向叩香,问她,“你呢?” 叩香答道,“婢子是前几年才进府的,家乡受了水灾,没了活路,婢子跟着阿爹阿娘出来逃荒,实在熬不过去了,阿爹阿娘便将婢子卖了来。” 说完,叩香垂下了头。 听她说完,颜霁心里稍稳了些。 颜霁知道,此刻她出不去,只能把青萍暂且托付给他们,毕竟她是无论如何也不能将昏迷的青萍一个人扔在那儿的。 “你们或许会好奇罢?” 颜霁的目光转向远方,缓缓开了口,“也许你们已经知道了,我是嫁了人的。” 这句话如同一声震雷,就这么被她扔了出来,炸得绿云和叩香惊慌失色。 “娘子……” 绿云试图阻止颜霁再说下去,这话要是被旁人听见了,闹不好是要人命的,只怕明天的太阳都看不见了。 可颜霁似乎没有听见,她还在继续说。 “你们家主受了难,我救了他,没想到就这么结下了孽缘,我成亲当夜,他就逼着我跟他来了这儿,连青萍也是他途中拐来的……” 此时的绿云和叩香恨不得什么都没有听见,更狠自己方才怎么没有拦下娘子,教他们小小的婢子听见这样的话。 人知 道的越多,死的越早。 这样的道理,是他们作一个婢子最首要记的保命规矩。 可现在,他们二人都傻眼了。 知道了家主这样的秘辛,可还能活得过明日? 绿云和叩香不敢再想,扑通一声,跪在了颜霁面前,只能不断哀求她。 “娘子……” 二人甚至不敢提及一个字,只能不停地摇头,试图让颜霁立刻停下这个话题。 家主的雷霆手段,他们不是没有见识。 若说二人对家主没有仰慕之情,那是不可能的,可说到底那也是从前的事了。 自家主平了叛贼,再回郡府,这一番雷霆手段他们见识的不少了,且不提冀州上下流了多少血,便是这一方郡府内,上上下下处置了多少人,还记得那些日子,这郡府内的路都没干过。 “青萍比你们还小,她才十五……” “娘子,您该用膳了,婢子瞧着再过会儿就没热气儿了。” 绿云还不知如何拦下颜霁,叩香反倒起身端起了那小几上的青花宝相纹碗,重新跪在了颜霁面前。 “是,婢子这就去守着那位青小娘子,您多用些膳食……” 绿云也反应了过来,她怎么还敢继续留这儿,还不知颜霁下一句会说出什么要命的话来? 绿云匆匆施了礼,同叩香暗中点了头,转过屏风出了门去。 “娘子,您可要用些别的?” 叩香干脆将那几小碟菜也一并端到了颜霁面前,任她挑选。 颜霁没有胃口,她方才醒来已经喝过一碗甜羹了,只是瞧着被吓得落荒而逃的人,她不禁发问,“裴济很可怕吧?” 这话把叩香吓得立刻低下了头,她岂敢回答?便是家主的尊姓大名,又岂是她这等婢子敢玷污的? 颜霁见她被吓成这般模样,也不再问了。 “你也去歇着罢,忙了这么久了,似乎天快亮了。” 瞧着从窗边渐渐露出的青白,颜霁一个人缩在了床榻和帏帐那点子缝隙里,只有这个地方,能让她暂且稍稍安心些。 她以为造成这一切是自己的原因,可回想起方才绿云和叩香大惊失色的模样,颜霁知道,不是她,是裴济,是他的原因。 就在那一刹那,她就要放弃自己了。 还好,她没有妥协,没有丢掉最后的自己。 望着初升的太阳,将窗前染成一片粉红,照到脚下的却是一片灿黄。 太阳有初升的时候,她也一定有重获自由的一天。 颜霁摸了摸自己的心口,只要活着,没什么跨不过去的坎儿。 这是爸爸妈妈常对她说的话。 她要牢牢记住。 只要活着,一切就都有回旋的余地- 折腾了一夜,颜霁倚着床榻慢慢闭上了眼睛,却不知道厢房内又乱成了一团。 绿云守了几个时辰,人果真如先生所说,起了高热。 想起颜霁说起的眼前这位小娘子的来历,绿云有所怀疑,却也不敢擅作主张,只能一面熬了药,一面令人去请了小裴掌事。 毕竟,这位到底是个什么章程,她不敢自己拿主意。 等了片刻,没见到小裴掌事,倒是派人传了话来。 “尽力而为。” 这几个字让绿云知道了家主对这位娘子的真实态度,可她同样知道那位娘子在颜霁心中的地位,怕是非同小可。 因此,家主尽管是这般态度,绿云想了想,还是决定再试上一试。 将药喂了,洇湿的帕子一条接着一条,绿云守在床榻边寸步不离。 稍稍缓了会儿的叩香进屋寻人,一眼扫过,人不在那床榻上,叩香心里慌了下,又缓下神来,满屋子挨着找起来,所幸人只是睡着了,并没有消失。 “娘子,您怎么在这儿睡了?” 叩香将人唤醒,等颜霁缓过神来,将人扶了起来。 “什么时候了?” “巳时了。” 叩香将人扶到床榻边。 “青萍怎么样了?” “好……好多了……” 叩香不如绿云,她的卡顿被颜霁一眼看了出来。 “她怎么了?” 颜霁瞬间精神了。 “绿云姐姐说,那位小娘子起了高热,不过已经喂了药,不妨事……” 高热二字一出现,颜霁就愣住了。 片刻,叩香才听到吩咐,“等裴济回来,就把人请过来罢。” 第50章 第50章“你倒是个善人。”…… 当日,裴济迎着大雪而来,饮了颜霁奉来的茶,不待他细细打量面前的人,那双手就伸到了面前。 晾了她几个时辰,这就端不住了。 裴济睨笑着,将茶盏递过去,看着人,问道,“你请我来可有要事?” 闻言,颜霁端着茶盏的手顿了下,随即又恢复如常,将手中的茶盏轻轻放回去,转身间压了压心中的异样,待她回过身,面前已然噙着笑。 “青萍起了高热,是想着请您召先生来为她诊一诊。” 裴济盯着她问,“早间不是请过了?” “是,”颜霁还是将自己的想法说了出来,“当时我不在她身边,再请先生是我想着能亲自问问先生,如今这般,可要怎么个诊治法?” 过了会儿,只听得上首说道,“你倒是个善人。” 颜霁没有应声,这其中的嘲讽之意,她再如何也能听的明白。 沉默片刻,又听他说道,“过来。” 颜霁顿了顿,呼吸一紧,脚下的步子也像是生了根一般。 裴济盯着面前失了笑意的人,仍是那番口气,“既是要作善人,我也成全你,可怎么也得教我见识见识善人的度量。” 颜霁的目光看向了还立在不远处的叩香,她无声的等着裴济的命令,不亲眼看到人来,她悬着的心是放不下的,自然也是不肯如此就范的。 裴济看穿了她的心思,也不同她计较,一挥手,对着那婢子下了令,“去,听你家娘子的,把人请过来。” 叩香立声应喏,悄悄退了出去。 “过来。” 裴济再度出声,人也颇有些懒散,倚靠着身后的椅子,静等着面前的人乖乖的自投罗网。 亲眼看向叩香出了院子,颜霁才堪堪将目光收回,回身看着面前的人,暗暗深吸了一口气,压下心中的不适与恶心,强迫着自己抬起了脚。 一步。 两步。 …… 明明仅有几米远,可颜霁却似乎走不完了,她的目光紧紧盯着脚下的路,可放大的衣摆挡住了她的视线,她看不清楚。 坐在上首的裴济倒是没有忽略她那又握紧了的手,还有那难得垂下的头,不停缩小又放慢的步子。 有限的耐心渐失,她太过磨蹭,实在有故意的嫌疑。 眼看着还差一步,裴济干脆长臂一探,直接将人一把就勾到了身前。 颜霁被他突如其来的动作惊到了,下意识的伸手去推,触碰到那硬挺的身子,还未离开,可他一句话就让颜霁僵住了身子。 “等你忙完,再去也来得及。” 他在威胁自己。 赤裸裸,又明晃晃。 可这一招很有效。 若是不然,颜霁也不会沦落到眼下这个地步。 从一开始,她就掉进了陷阱,如今又越陷越深。 可是她又能怎么办? 从一开始,似乎就注定了她的结局,她只能妥协,不断的妥协,不断的后退,引得这豺狼虎豹一步步逼近,直至将她逼得没有退路,自甘堕落,自投罗网。 是啊! 她在自投罗网,她在自甘堕落。 她只能麻痹自己,她没有办法清醒下去,可她又不得不清醒。 在这个院子里,没有他的允准,又有何人能请来先生为青萍请脉看诊? 也仅有他一人而。 这一刻,颜霁知道,自己又败了。 彻彻底底的失败。 眼下,她只能屈服。 既然人已经来了,事情已经发展到现在这个地步,她只能硬着头皮走下去,万万没有再退缩的道理。 颜霁克制住了自己的本能反应,她感受着腰间的那只大手胡乱动着,如同一条毒蛇攀延而上,令她生出一股彻骨的冷意来。 裴济自然感受出了她浑身的僵硬,看着她这幅模样,难得有兴致,倒也能等一等。 轻捻慢挑,僵硬的身子渐渐软下来,紧 紧抿着的唇瓣毫无波澜,可那泛了旎红的脸颊,让裴济勾起了嘴角。 感受到冰冷桌面的颜霁,紧紧抓着桌角,慢慢红了眼眶,身后的人随意冲撞着,眼前的一切都变得模糊不清。 直到破碎的身体忽然被腾空,匆匆几息之间,落到一处格外柔软的地方,睁眼去看,熟悉的帏帐映入眼帘。 “哭什么?” 裴济剥去白色中衣,露出里面的莲红肚兜,一并抹去了自眼角垂下的泪珠。 颜霁不答,她也不知要如何答,干脆扭过头,闭上了眼睛。 可裴济看着她这幅不情不愿的模样,忽然烦躁起来,愈发冲撞起来。 掩在被褥间的双手,早已攥成了拳头。 直到裴济起身下榻,颜霁才睁开了眼睛,强撑着身子拉住了一片衣角。 “先生……请先生留下……别忘了……” 已经被折腾的筋疲力尽的颜霁断断续续的说出,裴济未应,衣角一抽,抬脚便要离去。 “裴济,你别言而无信!” 听见这话的裴济被气得冷笑一声,转过屏风,对候着的婢子冷声吩咐,“看着人,一步都不能离开这院子。” 叩香忙低头应道,“喏。” 等家主离开,叩香才进了内室,一眼便看到了散落在地的衣衫,走近床榻,将衣不蔽体的颜霁扶了起来,又伺候着人匆匆沐了浴。 颜霁一刻也等不了了,一口用了那避子药,便问,“先生可来了?” “来了,正在外间候着。” 方才沐浴时,颜霁早已脱了力,尽是叩香一人伺候,她自然瞧见了那满身的淤青,方才换药时见那手腕处又见了血迹,此刻见她一心挂着那位小娘子,也不禁暗叹这娘子的心好。 “我这便去。” 颜霁说着,起身就要往出走,被叩香拦下。 “娘子,等婢子给你梳好妆。” 这番衣衫不整,她岂敢让娘子出了门去,岂不是不要命了? 颜霁着急,只不停催促着她随意快些,多耽搁一会儿,她的心就多悬着一会儿。 “这便好。” 最后理好衣衫,叩香扶着人走出了内室- “用过药,那位娘子高热已经退了,这几日守着再不起高热便无大碍了,只是……” 颜霁刚放下的心又紧张起来,“您直说便是。” “只是那位娘子的腿受了寒气,日后一遇大寒之气,总会有些不适。“ 颜霁听了,半晌都没缓过来。 她明白先生说的是极委婉的,事实或许比她想的还严重,青萍本就穿得单薄,又在那样的惊天雪地里冻了一夜。 “还请您尽全力为她医治,我一定不吝银钱。” 颜霁没有任何办法,除此之外。 余巩慌忙起身,不敢受她的礼,“这是臣下的职责,您或许有所不知,臣下不擅骨科,便是有心也无力。” 颜霁追问,“您可知擅此科的是何人?” 余巩拱手道,“据臣下所知,擅骨科的先生冀州如今仅有二人,一是医正陈从,这二便是抱山斋的远山道长了。” 颜霁一听,心下也有了主意。 将人送走后,她匆匆进了那厢房。 至此,她才终于见到青萍。 脸色苍白,额头上冒着一股冷汗,双唇间毫无血色,浑身不停发抖,可明明身上已经改了几层的被褥。 颜霁摸到她的手,又摸了摸她的额头,问一直在此伺候的绿云,“她这样可是服了药?” “服过药的,”绿云答道,“是余先生亲自看着的,等这位娘子出出汗,病就能好大半了。” 颜霁点点头,掀开被子,看了看那双腿,两个膝盖上都破了个碗大的伤口,鲜艳的血迹像四处流散,被白色粉末撒了一层,看着一片血肉模糊。 “不包扎吗?” 颜霁不知道这么露着伤口是什么原因。 绿云立刻回道,“先生说得先用药止住血,过一个时辰再上药包扎。” “好。” 颜霁将被子又合上,嘱咐道,“去把那屋里的炭火都拿过来,这么冷的天儿,腿露在外面,可要冻坏了。” “娘子,这是先生吩咐的,这位娘子的情况,还不能用炭火,须得等包扎了伤口再用也不迟。” 颜霁点了点头,坐在了床榻边。 如果没有遇见她,此刻青萍还在那驿站里,也不会平白无故的遭此大祸,如果她真的因为自己落下了病根,这一辈子又怎么过下去? 看着她苍白的脸色,颜霁心里像是被人揪住了一般,有些喘不过气来。 绿云宽解道,“娘子,您随叩香回去歇息会儿,这里有婢子看着,有什么事也有余先生,您别挂心。” 颜霁没有动,她出不去这里,外面什么事儿也不知道,也只能问他们。 “你们可知远山道长在何处?” 绿云和叩香相视一眼,都摇了头。 “婢子们从不敢问大事,前些日子只听说远山道长来了,倒不知现在何处?” 颜霁又问,“那医正可能请来?” 绿云有些犹豫,“医正只为家主一人请脉,婢子们……” 话未说完,颜霁也心中明了。 她想了想,还得要尽力一试。 “叩香,你去抱山斋试一试,若是有人在,你只说是我项晚求见,务必请远山道长来救命。” 叩香接了令,出了院子。 颜霁守在床榻前,一动不动。魔.蝎`小`说 k.m`o`x`i`e`x`s.c`o`m 50-60 第51章 第51章“我想请医正看诊。”…… 自那日裴济饮了茶离开,卢婉便暗中一直着人留意着,那茶盏中掺了情丝绕指柔,无色无味,三两滴便足以令一个神志清醒的男子神魂颠倒,若无女子宽解,岂能捱得过天亮? 可锦书探得消息,裴济当夜并没有召人伺候,卢婉心中存疑,他便是毅力再强,又怎么能抵得过情丝绕指柔的功效? 借着照看阿姑的由头,在千华苑待了些日子,令人暗中探听,卢婉这时才知那松雅山房里藏着个不知哪儿来的娘子。 自小她便明白,身为范阳卢氏的嫡长女儿,同男子并无二样,享了她范阳卢氏一族的供奉,同样要担负起责任,身为女子之身,为范阳卢氏巩固前程,同他族联姻结盟,是她自小便深知的使命。 阿姑也曾是她心中的榜样,年少时嫁于河东裴氏少主,后连生二子,又擢至裴氏主母,受千万臣民供养,在她范阳卢氏一族同样是至高之人。 而她卢婉,也早已下定决心,誓要作这天下绵延千里的一州主母。 看着被人接走的裴钟,卢婉隐约从他身上看到了幼时的裴淇,那时的他算得上是众星捧月般,可如今连一抔黄土都寻不见了。 裴淇此人,年少气盛,从不在她的谋算中,为君者,岂能轻易被人看透,城府太浅。 气盛之人极易自负,遭此大祸出逃多日,毫无谋算,不去同他州之主结盟借兵,反而被人围困在东岩,残兵败将,又岂有一站之力? 自刎是他最好的结局,至少保住了他膝下的血脉。 有裴济活着,这冀州的天下就落不到裴钟的手里,她当然也更相信从自己肚子里出来的孩子。 卢婉趁机出了千华苑,问身后的锦书,“那女子不曾出来过吗?“ 锦书低声答道,“婢子偷偷问了几个人,都不曾见有人出来过,倒是这两日见余先生提着药箱出入了几次,想来是里面的人出了事儿——” 话未说完,便听得那从竹林处的小径走露出一个人影来。 “娘子,您瞧!” 卢婉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过去,认出了人来,“叩香?” 锦书点点头,“正是,婢子寻人问 了,在院内伺候的正是叩香和绿云,倒是头一回见人出来……” 能得叩香和绿云伺候,想必此人不能小看。 卢婉心中有了数,踏过脚下的青石板,往那松雅山房靠近,喊住了匆匆忙忙的叩香。 “这是去哪儿了?” 叩香立刻施礼,先道一声卢三娘,再答话。 “回三娘的话,婢子是去寻先生了。” 卢婉装作不知,惊讶问道,“可是你们家主身子不适?” “不是,”叩香摇了摇头,“是家主请来的客人,身子有些不适。” 颜霁身份不明,家主不曾特意交代,他们外出办事都照着小裴掌事先前的吩咐,若有人问起,一律只答是家主请来的客人。 卢婉很是好奇的模样,“客人?什么客人?我也去看看。” 说着话,抬脚便走,叩香却是被吓了一大跳,没有家主的允准,她怎敢将人带进去?何况家主同卢太主母子间这些日子闹的不愉快,他们也不是不知,又岂敢将卢三娘就这么带进去? “三娘,三娘……” 卢婉走至门前,却被横在门前的兵士拦住,身后的锦书立刻斥道,“大胆,睁开你们的眼睛看看,这是卢三娘,岂是你们这等小兵小将能拦的?” 左首的兵士抱拳,不卑不亢的答道,“无家主令牌,任何人不得出入,还望三娘见谅。” “锦书,不得无礼。” 卢婉抬手止住了锦书,极是宽仁的说道,“我听叩香说伯渡哥哥请了客人,便想着来拜一拜,也难免失了礼数。也怪我思虑不周,没有想到会为难了你们。” “多谢三娘体谅。” 卢婉随即又道,“伯渡哥哥可在?若不然劳你去通报一声,便说是我来拜见贵客。” 说着话,示意一旁的锦书从荷包中掏出了几锭银子,递到了那兵士手中。 “我家三娘的一点心意,大哥你也别同我这小娘子见怪。” 兵士抱拳,“非是属下不收,此刻家主不在院内,您若有要事,可等家主归来。” 卢婉面露难色,“伯渡哥哥什么时候才能回来?我远在千华苑,也不知……” 说话间,在院内的绿云听见了门外的动静,她看了眼趴在床榻前浅眠的颜霁,悄悄起了身去。 不想,在门外喧哗的却是卢婉。 “婢子拜见三娘。” “绿云?” 卢婉仍是一副惊讶的模样,“你也在这里?” 绿云的目光从被人挡在身后的叩香身上收回,笑意盈盈,“是,三娘怎么来了?” 经她一问,卢婉恍然想起,道,“我是听叩香提起来,说这里有伯渡哥哥请的贵客,便想着来拜一拜,不想为难了他们……” 绿云也低头答道,“家主有令,婢子和臣下们莫敢不从。” “是,”卢婉脸上的笑意凝住了片刻,随即恢复如常,“待伯渡哥哥回来,我再来。” 绿云和叩香一同拜别,卢婉见状,也深知不能再留下去,转身离去的瞬间,听得从院内传来了一个有些沙哑的声音。 “绿云,可是叩香回来了?” 颜霁似乎听见有人说话的了声音,她揉着眼睛出了厢房,浑然不知门外的情况。 绿云听见声音,正要出声阻拦,便听面前的卢婉出声问道,“你就是伯渡哥哥请来的贵客?” 听见这话,颜霁瞬间就清醒了,看着眼前的人,眨了眨眼,才确认不是做梦,“你是?” 卢婉被她这么直白的问题问住了,但也很快反应过来,“我是来千华苑探望阿姑的,正好遇见叩香,听说伯渡哥哥请了贵客,便想着前来拜一拜,你唤我一声婉娘或是三娘都可。” 颜霁喃喃低语,“婉娘?” 卢婉没有注意到她的异样,反而注意到了她脖颈耳后处露出的紫红痕迹,“对,你唤我三娘也可,我在家中行三。” 说着,卢婉又问,“可是你身子不适?要请先生?不若拿着我的云符去请先生也可。” 闻言,颜霁看向了绿云,见她面上紧张异常,颜霁没有应下。 一番人等立在院内院外,没有裴济的允准,卢婉进不去,而颜霁也出不来。 卢婉见搭不上话来,也仍露出了善意,“若是你身子好了,去千华苑寻我也好。” 颜霁客套的点了点头,待人走去,才问起叩香来。 “抱山斋没人吗?” 叩香摇摇头,“抱山斋前后也有兵士守着,婢子没有家主的云符。” 颜霁明白了,看样子远山道长也被裴济困住了。 可她能等,青萍的腿等不了。 如今看来,还是只能看裴济了。 没有他的命令,找不来医正,也见不到远山道长。 颜霁守在床榻前,看着还在昏迷的青萍,心中生出了一种无能为力的痛苦。 如今想来,她似乎不应该拒绝那位卢三娘,至少她应当也是个什么贵人。 “那位卢三娘是什么人?” 绿云看了看门窗,压低了声音,“是家主母家的表妹,听说前些日子进府来探望太主,也便留在这儿了,不知今日怎么想起来这儿了?” 说着,绿云忽然问道,“叩香,你……你是怎么遇见卢三娘了?” 话没说完,绿云意识到颜霁在此,口中的话也咽了回去。 叩香没有察觉,她给娘子正碾着药,没有注意到绿云的异常,“我刚才抱山斋回来,正巧就碰见了,只说是想来见见娘子。” 可颜霁注意到了。 绿云有不方便她知道的信息,而且这里只有她不知道,叩香应该也知道。 但颜霁没有问,他们本就是裴济养的婢子,对裴济忠心,再正常不过的事儿了。 “你们家主可有妻儿了?” 听那卢三娘话里话外的意思,她同裴济的关系非同一般。 绿云悄声说道,“还没。” 颜霁有些奇怪,裴济这么大了,怎么还没妻儿?他这样的年岁,在这个十七不婚就要罚金的时代,他怎么能没有妻儿? “他连妻子都没有吗?” 看着绿云不解,颜霁重新问她,“我的意思是他没有成家吗?你们这里没有一位夫人吗?” 绿云仍旧摇头。 颜霁愈发奇怪,“他都那么大了,不成婚不是要罚金吗?” 绿云怎敢乱说,只道,“婢子不知。” 颜霁看她一脸的谨慎,也心知问不出什么来。 临了,又问,“今日这位卢三娘,可会是你们家主未来的夫人?” 绿云更不敢说了,一个劲儿的低着头,她可不敢掺和这些事儿,闹不好就要了命了。 颜霁想起她的名字,又问,“她可嫁了人了?” 绿云摇摇头,“卢三娘年岁不过二八,还未曾听说定了哪一家。” 颜霁想,裴济或许是因为这个卢三娘才把自己拐来的吗? 卢婉。 项晚。 他不会是因为这个名字吧? 可仔细想来,也完全没必要啊。 依着绿云所说,他们两个差了十多岁,也不太可能会产生爱情。 或许,只是巧合? 颜霁从他们口中问不出什么来,稍稍一问,俩人就像打了寒颤一样,满脸的谨慎小心。 想起那一日被裴济打死的人,颜霁也能明白他们心中的恐惧,跟着一个不把人命当人命的主子,随时都可能丢了自己的小命。 颜霁换了药,仍旧守在青萍榻前。 卢婉回到千华苑,屏退外人,喊来砚秋。 “你回头派人去查查,松雅山房的那人是什么时间入的郡府?又是打哪儿来的?家中可还有些什么人?务必一一都调查清楚。” “喏。” 见她一面,卢婉解了当日困惑,也愈发确定心中猜测,此人定是裴济养在其间的女子,又令绿云叩香侍奉,便是面上相貌平平,想必他处也是有些手段的。 那脖颈间,还有耳后露出的痕迹,证实了她的猜测,那一夜定是此人捡了便宜,得了裴济的身子。 卢婉不知道她为什么三番五次的去请先生,刚刚看她行走,并无什么不对。 难不成是有了身子? 卢婉暗叹一声,如果她的猜测一切都是真的,那么留给她和范阳卢氏一族的时间就不多了。 当然,身子也不是不可能诊错脉的- “娘子,娘子……” 颜霁听见声音,正要置之不理时,却觉得这声音很耳熟,她猛的抬起了头,“青萍?你醒了?” “娘……娘子……” 青萍的嗓音干痛嘶哑,断了两日的水,唇瓣也已经起了干皮儿。 颜霁见她半撑着身子,忙把人重新放在床上,“ 你别动,你现在不能随便乱动,一定要好好养着。” “娘子,我怎么了?” 青萍还没有意识到自己的身体受到了怎样的伤害?她的记忆还停留在映入眼帘的那一片茫茫白雪。 颜霁无法面对她的问题,她愧疚的低下了头,“对不起,青萍,是我害了你。” “娘子,怎么了?您别这么说,没有您,青萍早就不知道在哪儿了?” 青萍也被颜霁的话吓得很是紧张,可她还是相信颜霁,这时也终于感受到了从下面传来的疼痛。 她回忆起了当日的情景。 白日间,她随远山道长出了郡府,可很快,就有人把他们团团围了起来,捆着手,押上了城楼。 她在那里见到了娘子,也大抵明白了娘子日日痛苦的根源。 她是有夫婿的,她是被家主抢来的。 细细一想,青萍才明白。 怪不得当日第一次看见娘子时,她连一个干粮都没有。 来到了这里,也无人看顾他们,娘子日日总坐在那儿发呆,直到远山道长为娘子带了一封信。 如今想来,那书信应当就是娘子的夫婿写的。 那日,她看见了娘子的夫婿,俊郎温和,当是个好夫婿。 可家主用他的命逼得娘子走投无路,她只能用自己为他们求一条生路,可转眼间,他们还是被押了回来。 大雪纷飞的夜里,她被人带走,跪在那院子里,飞舞的雪花将她膝下的路染成一片纯白,落在肩上的雪花吸走了她的热气儿,昏倒前,眼前仍是白茫茫一片。 “娘子,我的腿废了吗?” 颜霁摇了摇头,不知如何对她说。 守在外间的绿云见状,走了进来。 “娘子,您如实说便是,这么紧张反倒吓着人了,青娘子这伤是能养好的,婢子多照看着,便是暂且寻不来远山道长,日后也并非不能养好。” 青萍被人扶起来,掀开被褥,看见了自己膝盖处的两个伤口,看着的确很血腥。 可她也知道,娘子一定为她想尽了法子,她从不是自己见过的那等贵人,她连出逃也恳请远山道长带着自己,把那个唯一的可能舍给了自己,临到了,她还记挂着自己。 青萍绽放出了一个大大的笑容,“娘子,无碍的,您是没见过,这种伤养养就好了,我曾见过的,这就是皮外伤,看着厉害得紧,其实没什么大事儿……” 青萍的安慰并没有缓解颜霁心里的压力,她没有办法就这么简单的无视这一切,明明因为自己而受到的伤害,颜霁不可能心安理得的接受这样的谎言。 “青萍,你好好养着,我一定想法子治好你的腿。” 颜霁坚定的望着窗外,暗夜蔓延,高悬的明月如同银盘,洒下清辉,给脚下铺上了一层薄霜。 裴济踏着这层薄霜前来,推脚便见到了立在门前的颜霁,绿云和叩香早被她支开了,这会儿只留她一人。 裴济踏着步子,走到颜霁面前停下,极具侵略性的目光从上至下的扫视一遍,看着她那紧紧抿着的唇瓣,泛着一股子红,喉间不由得滚动两下。 “还有事?” 得了捷报的裴济心情不错,长眉一挑,抬脚便进了屋。 颜霁跟了上来,她等人坐定,奉上一盏茶。 裴济看了她两眼,才接到手里,饮了一口。 “说罢。” 颜霁也看出了他眉眼间难掩的欣喜之色,便趁机说道,“我想请医正看诊。” 话说完,屋内寂静一片。 裴济端着茶盏的手慢下来,目光也露出一抹精光闪过,他淡然问道,“那卢婉的云符你怎么不受?” 颜霁忽然一顿,他对自己的监视竟然达到了这么恐怖的地步,但她随即答道,“这里只有你才能请来医正。” 她有点大惊小怪。 从那次出逃失败,颜霁就知道了,自己随时随地都被人监视着,她早已经没有了任何自由。 她应该告诉自己,这些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她需要保住青萍,保住沈易。 适当的牺牲似乎是不可避免的。 第52章 第52章二更 “可她不过一婢子耳,岂能请得医正前来?” 裴济淡淡拒绝,端起茶盏,慢饮一口。 颜霁闭了闭眼,解开了身侧的系带,直至露出那层雪白的中衣。 裴济的目光直到此刻,才抬了起来,从脚下那层层叠叠的衣衫上又落到了眼前的杨柳细腰上,往上再看,那泛着红的唇瓣娇艳欲滴,比着这种平平的面容,更引人遐想。 颜霁怎么可能感受不到落在身上的那道目光?她强忍住心底不停翻涌的厌恶,主动抬起了脚,走上前去。 他要的不就是这个吗? 不过是一场交易。 裴济看着她一脸视死如归的模样,猛然想起了她白日在那床榻间转过去的头。 一伸手,捏住了那尖尖的下颌,裴济问道,“你很不情愿?” 颜霁的睫毛轻颤两下,她便是知晓此刻说什么是最好的选择,可她的嗓子却仿佛被堵住了一般,怎么也张不开。 裴济忽然笑出声,颜霁等着,等着他的刀什么时候落下。 猛的,笑声止住,颜霁被人一把拉到怀里,那冰冷的声音响在耳边,“再不情愿,也得忍下。” “我没什么不情愿。” 颜霁出言反驳,对上了那双半眯着的眼睛。 本身就是一场交易,她没有什么不能忍受的。 “是吗?” 裴济松开了那下颌,盯着她眼角的那颗痣打量起来。 “我想跟你谈谈。” 颜霁从他身上站起来,径直走向另一椅子,坐了下去。 裴济摩挲了两下手指,感受着最后的光滑,“谈什么?” “一场交易,你和我都能接受的交易。” 裴济听着她大言不惭,也有些兴趣,点了头,等她继续说下去。 “你我之间,本是萍水相逢,既无利益牵扯,也无人命官司,何不好聚好散?” “便是此刻,我和你也不过是一场权色交易,便是色,我也有自知之明,你若是有那紧要的,想来底下人自会驱车奉来。” 裴济听着权色交易,眉头一皱,再听下去,也冷哼一声,“你倒是知道的清楚。” 颜霁没有理会他的反应,自顾自的说起来,“我于你,不过是一个可有可无的玩物,你也尽可直言,干脆一并说个清楚,也好解了你我之间的孽缘。” “玩物?” 裴济没想到她的认知足够清晰,当然她也足够粗鄙,不曾见有哪一女子会这般说自己,一个玩物。 “对于你,除此之外,我还有别的作用吗?” 颜霁当然看出了他的停顿,她必须让他意识到自己于他而言毫无作用,可以随意丢在脑后,再也不会引起他的注意。 裴济想了下,也开口赞道,“的确,除了房中事,你的确没别的用处了。” 颜霁继续说道,“房中事,也是最没用的,想必上有所好,下必趋之,美人是挑之不尽用之不竭的。” 裴济笑了,起身走至她身旁坐下,“话是如此,可你不同,这样粗鄙不堪,又自私又贪财的,可是少见得很。” 颜霁以为自己听错了。 她看着面前的人,发出疑问,“这就是你把我困在这儿的理由吗?” 裴济没有回答。 他失去了兴趣。 颜霁发觉出他的沉默,没有继续追问,转而回到正题上,“你可能没有见过我这样粗鄙不堪,自私又贪财的,可时间久了,你难免会厌恶,到那一天,你会放我离开罢?” 颜霁有点拿不准,因为她从来都不知道裴济为什么会盯上她,又为什么非要把她困在这里,他明明瞧不上自己。 “ 不知道,也许吧。” 裴济给出的回答让颜霁想发狂,什么是不知道,他连自己也不知道吗? 他脑子里一定有问题。 “我这样的人,你一定很厌恶,保不准哪天你会要了我的命,这很不公平,我希望你可以和我达成交易。” “数月前,你我曾定下三年之期,可那是为奴为婢,不是作为你的玩物,你的泄欲工具,如今我想一年足以。” 裴济站起了身,他将剩下的茶水一饮而下。 什么公平? 这么刺耳的词语,她什么身份?竟敢对自己要求公平? 她还是不太明白自己的处境,他以为她早应该看清楚了,怎么还会对自己说出这样不知轻重的话来? “一年?” 裴济回过身,盯着那信誓旦旦志在必得的女子,“为主人泄欲,这也是一个婢子的本分。” “你最好少折腾,到底是三年还是一年,又或是一辈子,都要看你的表现。” 裴济一把将人扛了起来,直奔内室。 那只大手落在腰上,扯开了身上仅剩的那层中衣,随着衣衫落地,颜霁的手也紧紧抓住了被褥,她的身子随着屋外轰轰的雷鸣声不停的战栗。 被压住的颜霁试图反抗,可她的力量太薄弱,一次被人牢牢抓住了双手,动弹不得。 颜霁的眼角渗出了泪水,划过耳鬓碎发,无声无息的落在了布枕上。 她什么都没有得到,除了一身的淤青。 她真的太愚蠢了。 为什么还会以为她能和裴济平等的对话? 在这个地方,根本不存在的规则,她撞破了头也不会有任何的改变。 颜霁停止了反抗,身上的恶兽如扑食般,她也彻底变成了恶兽口中的食物,毫无还手之力。 等裴济发泄之后,勉强算是给了她一个答案。 “明日,去传医正。” 听见这句话,神思漂浮在空中的颜霁才回过了神,她不知道此刻自己应该是悲是喜,她觉得身体格外的疲累,可她的脑子却又极致的清醒着。 她根本不应该奢望可以和裴济谈判,更不应该奢望他们会有一个公平的交易,这本身就是不可能的。 待裴济离开,外间守着的叩香立刻进了内室,服侍着颜霁沐浴饮药,等颜霁再度躺下,她拉着叩香又向她确认了一遍,“医正,医正……” 叩香见她喘息无力,说话又断断续续的,心中却也了然,“明日一早,婢子就去请陈医正来,您放宽心,先歇会儿。” 听叩香说完,颜霁才阖上了眼睛。 等颜霁迷迷糊糊醒过来,什么也顾不得,当即令人去请了医正。 “先生,她这伤可以大碍?可会落下病根?” 颜霁等人看过伤诊过脉,特意将人请到了外间相问。 陈从抚了抚胡须,淡淡开口,“照方子吃药,当无大碍,再辅以针灸,其间病气也能去除七八。” 颜霁从他这里得到肯定的答复,心中悬着的石头可算是落了地,不禁连连叹道,“您真是妙手,妙手!” 这下,面对青萍,颜霁也终于不是那副沉甸甸的模样了。 “青萍,先生说只要你好好吃药,再扎上几日的针灸,日后还能好好的,也落不下病根。” 可青萍没有欢喜,她发现了颜霁露出的手腕,那上面缠着白色的帕子,昨夜她没看见。 “娘子,你的手怎么了?” 颜霁顿了下,下意识的将手往后藏,边走边说,“没事,没事,你先歇会儿,我去给你熬药。” 说着,人就溜了出去。 药当然不会是她熬,有绿云和叩香在,他们怎么会让颜霁做这样的活儿。 颜霁只是需要躲起来,她不知道怎么跟青萍说,又或者要说些什么呢? 每一个被强迫的晚上,颜霁都觉得自己是个坏人,她的身体里好像产生了两个完全不同的人格。 面对裴济时,她会变得可怖邪恶,她甚至会想,裴济最好再用力些,让她可以直接昏过去,不用清醒的承受这些,或者干脆一把把她掐死,那样她或者就直接回去了。 她也许就能看见自己的爸爸妈妈了。 她不敢想别的,沈易不敢想,青萍不敢想,阿娘就更不敢想了。 一旦想到他们,颜霁就愈发会觉察出自己的罪恶,她明知一切都是不对的,可她无法自拔,只能在这个泥潭里越陷越深。 她不敢让他们发现自己的阴暗面,她很害怕。 对于他们,颜霁只想保住他们印象中那个阳光开朗的自己,可是她的这个人格好像快要死了。 她的力量很薄弱,保护不了自己,所以那个阴暗的自己逐渐占据了身体,她会用邪恶的力量保护自己。 颜霁很痛苦,她不知道该怎么办? 怎么面对青萍呢? 青萍就像是她身体中那个阳光的自己,所以她不惜舍弃自己,也想保存住那一点点幻影。 那似乎也是她心底中仅存的,一点点的光芒。 可是阴暗的她不敢直视那一点点光芒,似乎只是一瞬,就能将她照出原形,露出可怕狰狞的面目,被彻底打入深渊。 颜霁不敢去面对她,只能托绿云细心照看着。 难得,近十天,裴济都没有出现。 颜霁很开心,青萍的伤口结了痂,陈从每日都来施针,听绿云说,看样子快好了。 那他们就能一起过个好年了。 腊月二十六了。 他们那里的草市,逢六集会,又赶着年关,或许还会放花灯,也许还有更热闹的。 颜霁想不出来,她还没有在那里过过年。 这几日,她总是梦见沈易,可那梦很不好。 梦里的沈易被人捆绑着,在一间密不透风的暗室里,她甚至看不清沈易的脸,可直觉告诉她,那就是沈易。 颜霁总是惊醒,她安慰自己,梦都是反的。 她很想写封信托人送给沈易,问问他怎么样了?阿娘可好?家中一切可好? 可在这个地方她孤立无援,她甚至踏不出那高大的门,更何谈将信送出去了。 这么久了,她还没见到远山道长,不知道他又怎么样了? 裴济会放过他吗? 颜霁不敢再想,青萍没有离开,远山道长呢? “娘子,该用膳食了。” 叩香打断了颜霁的胡思乱想,她的手已经好了,再也不用麻烦叩香了。 颜霁每日都能用些饭,但用的不多,没什么消耗,吃的自然不多。 如果是在项家村,只怕她敞开肚子,一顿就能吃这一整天的饭了。 尤其是晚间,颜霁最多喝一碗甜羹,有时一碗也喝不了。 早间倒还能觉察出点饿意,能用几块山药糕,一碗金秋银粟粥,已是很好的了。 午间倒也用不了什么饭,这里比着宛丘好很多,贵人可食三餐,但颜霁没什么消耗,自然也吃不下。 等青萍偷偷溜过来,见到的颜霁已经瘦的不成样子了。 “娘子,你怎么了?” 明明没几天,可人怎么就受了那么多? 青萍看得眼泪汪汪,颜霁给她擦了擦眼泪,才想起来她的腿还没好。 “你怎么过来了?” 青萍低下了头,“我慢慢走的,有绿云姐姐扶着我,一点都不疼。” 颜霁连忙掀开衣衫,卷起裤脚,看着那有些裂开的伤口,很是愤怒,“你会哄我了不是?” “不是,不是,”青萍知道她一定是为自己受了委屈,不然也不会那么久躲着不见自己。 “是你不来看我,我想你了,我怕你把我丢了……” 说着说着,那眼睛就吧嗒吧嗒的往下落泪。 “你说什么胡话?”颜霁被她惹得也红了眼睛,她还强撑着,“下次再不听话,我就把你真扔了,再也不管你了……” 在一旁守着的绿云见状,悄悄退了出去。 她也难得见到娘子还有这样灵动生气的一面,自她和叩香来,娘子的脸色便总是阴沉沉的,没怎么见过她笑,更没见过她这么有生机。 “娘子,我想跟你一起睡了。” “好,”颜霁把人放在里面,中间放了条被子隔开,“你可别越线,我睡觉很不老实,打着你可够你受的。” “我知了,”青萍的腿老老实实,胳膊却不肯松开。 颜霁也难得和她睡一起,上次两人躺在这张床上,好像过去了很久了。 “娘子。” “怎么了?” “娘子。” “怎么了?” “娘子。” 颜霁起身去看,原来是在说梦话,她笑了下,又躺了下去。 不知是不是有青萍在身边,颜霁很快就有了困意。 睡梦中,颜霁感受到身上的牵扯,她伸手去推,喃喃自语,“青萍,别乱动。” 说了几次,身上的动作没有停止,反而愈发张狂。 “青萍,别乱动了,我困——” 话还未说完,从耳边传来医生让她汗毛直立的声音,“谁是青萍?” 颜霁的脑子一下就清醒了。 她腾的一下坐了起来,看清了面前的人。 “你……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闻着从他身上散发出来的酒气,颜霁皱了下鼻子,但她还没有反应过来,就被裴济一下子按倒在床榻上。 “有贼!” 青萍被惊醒了,她只看见一个黑乎乎的身影推倒了娘子,拿起枕头就砸了过去。 所幸,裴济吃了酒,倒也没有醉得太紧,当即伸出手去,夺下了那布枕。 “何人大胆?” 裴济愤怒至极,这些日子被颜霁撵走不再守夜的绿云也匆匆赶来,颜霁将青萍护在身后,不肯让裴济处置她。 “这是怎么回事?” 酒劲儿上来,裴济的头痛欲裂,愈发暴躁。 “没事,没事,她是来守夜的,夜里没点灯,一时没看清。” 颜霁朝绿云使了个眼色,把青萍悄悄往外搀扶,交给了她。 绿云点头应下,搀着人慢慢出了内室,她自然明白,这事不能深究,否则不只是青萍,连他们,说不定也要受到责罚。 看着人出了内室,颜霁转身又奉着茶盏走到了裴济身前。 他回来得太突然,没有给人一点准备,还好他饮了酒,也能糊弄的过去。 等他用了茶,颜霁将昏昏沉沉的人搀到榻上,也没再折腾,自己就睡下了。 颜霁卷了床被子,坐在书案前,望向了头顶的那轮弯月。 屋外的青萍心生恐惧,她伤了家主,岂不是要牵连娘子? “绿云姐姐,你就放了我罢,留娘子一个人,岂不是把罪责都扔给她一个人了? 青萍越想越怕,家主在城楼上的那一幕,还有下令将人打死的那一幕,鲜血从长凳上蔓延而下,染红了脚下的路面,便是那日罚跪,这一桩桩一件件,回想起来,青萍都禁不住的战栗。 娘子的身子骨已经那么瘦了,她又怎么能抗得过家主的责罚? 青萍出了力气,推开了一直拦她的绿云,踉踉跄跄的还要往回走。 “青萍,你别辜负了娘子的好心。” 绿云见她劝阻不动,终于开了口。 青萍的步子顿住了,她知道娘子是为了救她,“可娘子她……她受不住责罚的。” 绿云没有直言,只是又扶住了青萍,定定的说,“娘子,不会受到责罚的。” “真的吗?” “真的。” 第53章 第53章虽千万人,吾往矣。 青萍终于知道了绿云那天夜里说的话是什么意思。 她看见了。 家主接连几夜都进了娘子的房里,她年岁虽小,可在驿站不是没有伺候过贵人。 每次家主离去后,叩香姐姐都招人抬了热水进去,而白日再见娘子时,她的身上总是会添出些新的淤青来。 青萍知道了,娘子为了自己这条贱命舍弃了她自己,也舍弃了她和夫婿间的情谊。 “青萍,过年了。” 不知哪里放了烟花,金灿灿的火焰冲上云霄,被困在这深深庭院内,也能清楚的看到,投下的明亮,照亮了人的脸颊。 “真好看。” 颜霁望着漫天的璀璨,发出了感慨。 “我还是头一次在这儿过年。” 青萍的目光落到颜霁太过瘦削的身上,她终于知道了娘子的心事,她心里明明还记挂着自己的夫婿的,可她却什么都不说,自己一个人撑着这么大的担子。 “你们那过年都做什么?” 颜霁不知道宛丘怎么过年,但青萍离那儿也不远,想必是大差不差的。 “我们那儿趁着天不黑就吃了饭,也有叔伯家一起也凑凑热闹的,我和阿弟他们就摔炮竹玩儿,贵人们也都放花,能噼里啪啦的响一夜,可热闹了……” 提起了话头,青萍的小嘴巴就不停了。 颜霁听着她的描述,脑海中慢慢勾勒起了一幅画面,沈易此刻应当也被潘云儿缠着放花了,他们家还是能买得起几筒花的。 阿娘或许也在,有沈易在,他不会让阿娘自己一个人孤苦伶仃的过年的。 “对了,还得守岁,我和阿弟总守不住,困得直打盹儿,娘子,今儿咱们也守岁罢?” 颜霁回过头对她笑了下,“成。” 候在一侧的叩香一直没有说话,她只是等着,等颜霁自己回去,家主什么时候回来,他们都不知道。 可有一条,再不能出现当日的情形了。 那夜的事情,以次日绿云姐姐被打了十大板子收了尾的。 到现在,绿云姐姐还不能下床。 叩香牢牢记在了心里,任娘子再怎么说,她也再不敢偷懒了。 等青萍阖上了眼睛,颜霁轻轻给她盖上被子,从那房里走了出来。 凛冽的北风吹在脸上,总是又干又冷,颜霁站在檐下看了看满是烟花的天空,没有丝毫过年的欢喜,紧蹙的眉头暴露了她此刻的心情。 “叩香,你去看过绿云了吗?伤怎么样了?” 颜霁的手里没有散碎银子了,便把一张小银票让叩香捎给了绿云,算是牵连了她的一点补偿。 她也出不去,只能向陈从老先生讨了些上好的伤药,便是再好,伤筋动骨也得养上些日子了。 叩香上前回话,“婢子去过了,绿云姐姐托婢子向您道谢,还说她那里您别挂心。” 听着天空中的喧嚣,心中只觉得愈发清静,颜霁点了点头,“养着也好……若是那伤药银子不够了,你再同我说。” “喏。” 叩香想起绿云姐姐的交代,“这银子必是娘子自己的体己钱,我若是不拿,娘子心里必定过意不去,回去娘子问起,便不要再给她添乱子了。” 那日晨间,绿云被人带走的时候,她看见了从床榻上飞奔下来试图护她的娘子。 她被拦在门前,大怒,甚至口不择言。 “放空她!” “裴济,你混蛋!” …… 绿云有点动摇了。 她没想到颜霁会为她对家主不敬,当着那么多人口出狂言,她甚至害怕家主听了这话,会不会也对颜霁做什么? 可并没有。 绿云大约才出了点什么。 娘子对家主而言,是很不同的。 毕竟,同样的事情,如果放在别人身上,只怕早就被韦将军带走了,说不定又是一场血腥。 娘子,或是有造化的。 因此,绿云才这般交代叩香,还特意嘱咐,“一定要小心伺候,娘子虽然心善,咱们却不能偷懒。” 叩香牢牢记在了心里,蜷缩在脚踏上,时时注意着屋内的动静。 “娘子,怎么了?” 颜霁翻了个身,“没事,你睡罢,我这会儿还不困,有事我喊你便是。” 叩香围着被褥,应了一声喏。 她还是想离开这里,颜霁无法蒙蔽自己,她的内心是渴望自由的。 在这个吃人的地方,她总是无法适应,她已经在强迫自己尝试着接受这里的生活了。 可她的幻想,总会被打破。 敲打在绿云身上的板子还犹在眼前,血淋淋的画面总在脑海中闪过,她无法控制自己不去回想起那可怕的场面。 在这个吃人的地方,脑袋是随时都会被人夺走的,血腥和暴力随处可见 ,人的头顶上总是悬挂着一把无形的刀,随时都有可能落下来,鲜艳的红色随时都有可能喷溅在眼前。 而使用这一切的人,他又是一个疯子。 轻而易举就能对人使用暴力,手中的权力至高无上,可以随时要了一个人的命,一个拥有权力的却无法控制自己的人就是一个恶魔。 裴济就是这样一个疯子。 他不讲信义,不重恩德,没有什么能让他产生改变。 当然,他也很卑劣,利用她身边的人,把她主动困在这里,甚至逼得她不得不主动谄媚与他。 颜霁尝试过了,她捂住自己的耳朵,却没有任何作用,她紧闭着双眼,却还是挡不住那滴滴血迹出现在眼前。 她也尝试着麻痹自己,阉割掉自我,让自己变成一具行尸走肉。 可是,她还是失败了。 在看见绿云被人带走的那一瞬间,她还是没有控制住自己,她失败了。 可,颜霁又为此感到欣喜,她至少还没有变成麻木不仁的样子。 时间久了,她自己也会变成一个疯子。 颜霁产生了这种念头,她害怕自己也会变成这样。 她想离开这里,想要立刻逃离这个要把她逼疯的地方。 可是她一点点思路都没有,她找不到离开这里的路,高高的院子把她困在了这里,她跳不出去,连这一方天空,也被围了起来。 她像是被困在井底的青蛙,光滑的墙壁无法让她借力攀爬上去,她本是见过光明的,也感受过自由的。 如果她生来就在这个吃人的时代,从未感受过自由与光明,或许她就不会这么痛苦了。 可是她改变不了时代在自己身上已经产生的痕迹,她也不愿意放弃追求这些美好的权利。 虽千万人,吾往矣。 颜霁握紧了拳头,她必定要竭力一试,眼前的失败并不可怕,可怕的是她丧失了出逃的勇气- “沅娘,你……你可回来了……” 卢太主抽抽噎噎,见了裴沅,悲不能已。 卢婉忙将手中的帕子递了过去,“阿姑,阿姊千里迢迢赶来,该是最欢喜的事儿,又正赶着除夕,算是双喜临门,您怎么落了泪?” “不是我不欢喜,实在是我又喜又悲,”卢太主拭了拭眼角,“若不是沅娘你回来,只怕阿母连你也见不到了,想来就要和弘儿一般,孤零零的,一个人死在这里了……” 说着,又是好一个泣不成声。 卢婉也抽泣着,“阿姑,您可别说这样的话,这不是让阿姊难受不是?” 裴沅也红了眼睛,她莫非不知卢氏这话中也有虚假夸大的成分,可提及裴淇,她还是心生感伤。 “您身旁有伯渡,便是他事务繁忙,难以相伴,也有钟儿在此尽孝,万不能胡思乱想。” 卢太主勉强止住了哭声,“钟儿也是可怜,我每每见了他,总想起弘儿来,他这么小的年纪,若不是婉娘常常把人带来,我也解不了这思子愁苦。” “阿母总要放下,”裴沅劝道,“钟儿日后总要长大,总要回封地的。” 裴沅话是这样说,可裴钟这样的身份,想从裴济的眼下离开,是不太可能的。 除非,他实在是毫无君德,也无君威,养成郑介子那副昏君模样。 若不然,裴济岂会将人放走,那岂不是放虎归山,给自己留下后患。 斩草除根的道理世人皆知,便是眼下留他一命,日后也难保裴济臣下不会怂恿他,暗地里对裴钟下毒手。 卢太主说道,“我想着,伯渡膝下无子,若是能将钟儿过继,岂不是两全其美?” 裴沅闻言,立刻看向了立在一旁的卢婉。 “这种主意,是阿母你自己想的,还是……” 卢婉意识到卢太主这一番昏话惹了裴沅的厌烦,立刻给自己和卢氏一族撇清了关系。 “阿姊,这样的事儿我怎么会?” 说着,又羞涩低下了头,“我对伯渡哥哥……阿姊你还不知道吗?” 裴沅的目光没有立刻收回,在卢婉身上上下打量几回,才缓缓看向了卢太主。 “阿母这番话,今日我便没有听见,您也只当没有说,要真是为了钟儿好,您该仔细想想,这一番话但凡传扬了出去,岂不是将他置于火上一般?只怕届时,弘儿这一支血脉也要断送在你的手里了。” 说完,裴沅也丧失了耐心,起身而去。 临走前,她将卢婉唤到一旁,问道,“你与伯渡,定了姻缘?” 第54章 第54章“不过一婢子耳?“…… 听了裴沅的问话,卢婉有些害羞,她低下了头,只道,“阿父倒是提起来一句,还不知道伯渡哥哥是怎么想?” 裴沅没有想到,一句试探的话,竟然探到了这样的消息。 莫不是裴济果真要同卢氏接亲,要再续秦晋之好? 裴沅还没见到裴济,当然不可能应承什么,只是盯着她看了半晌,才收回了打量的目光。 “待我见了伯渡,也好好给你问问。至于这里,既是来了,便好好陪陪你阿姑,你是心中有分寸的,少教她乱想那么没用处的,伯渡在外,内里最是紧要,这府中日后还得你守着。” 卢婉听了,低头应道,可嘴角绽开的的笑意并没有完全被遮掩住,裴沅还是一眼就看到了。 “三娘记住了,阿姊放心,”说着,卢婉画风一转,“只是还有一事,三娘不知当讲不当讲?” 裴沅的目光现出了温和,她开口直言,“你且讲,同我还有什么不能讲的?” “我曾听说,”卢婉看了看周围,压低了声音,“伯渡哥哥那儿藏了人,还是个有夫之妇。” 裴沅皱起了眉头,对卢婉,她本就带有疑虑,这样的女子,真能担当起裴氏重担? 砚秋带回了打探的消息。 “娘子,这是那女子的情况。” 密报交给了卢婉,她翻开看了一眼,又听砚秋继续说道,“她原是豫州宛丘城外一村落里的傻女,数月前忽然恢复了神智,机缘巧合之下救了家主,没想到事后家主便将人带了回来。” 卢婉听了,面露疑惑,“就这么简单?能被他带回来的人,怎么可能是个傻女?那日见她举止,可不像是有什么问题的。” 砚秋答道,“确实如此,婢子问了那村中的旁人,都说她曾是个傻女,不知道哪天有了什么机遇,不仅恢复了神智,后来还嫁给了附近村子里的诊病先生。” 卢婉更迷惑了,“嫁了人?” 裴济怎会要了一个嫁过人的? 便是那女子对他有救命之恩,至多赏赐些金银,又何至于将人带回来,还这么谨慎的放在身边? 卢婉本能的不太相信,可听着砚秋继续说下去的话,她也有些动摇。 “婢子还打听到,先是那女子在新婚之夜消失,紧接着她的夫婿年前曾外出,道是来冀州寻妻,可至今都不见他携妻回乡,都说是那女子是什么狐狸精变的,吸净了她那夫婿的阳气经血,不知死在哪儿了?” 卢婉斥道,“荒野人家,满口胡言,岂能当真?” 细想了想,卢婉又吩咐道,“一个大活人能丢了不成?今日你便出府,再去打探,务必将那女子的夫婿找出来,将他们两个都要查个清清楚楚。” “喏。” 砚秋离开,卢婉暗中拿定了主意,便是那女子果真有了身孕,也未尝不可能是她那夫婿的。 说不定,两人早就背着裴济暗中苟且了。 卢婉将这一番话稍作修改,半真半假的告诉了裴沅。 裴沅有些怀疑,裴济不近女色,虽说是有为卢氏尽孝的缘故,可他便是有对卢氏的不满反抗,也不至于找个有夫之妇罢? “此事事关重大,没有调查清楚之前,千万不可外传。” 裴沅心生疑窦,可看着卢婉信誓旦旦的样子,她还是踏进了松雅山房的院子。 “那女子是什么身份?” 裴沅开门见山,直问裴济。 裴济顿了 下,随即又笑了下,“不过是一介庶民之女,有什么身份?” “伯渡,你知道我问的不是这个。” 裴沅没有给他糊弄自己的机会,“她嫁过人了?” “嫁了,当夜我就把人掳走了。” 提起来裴济倒是很有兴致回忆,可面对裴沅的质问,他是有些不满的,脸色拉的长长的。 裴沅注意到了,但她没有心思再问下去了。 堂堂家主,为了美色,强取豪夺,连人妻都不肯放过? 这样的事儿一旦传扬出去,只怕是连裴氏先祖之名,也要被人唾弃。 “伯渡,你不该任性妄为,你可考虑我裴氏一族的声名了?你可考虑我裴氏一族的基业了?” 裴沅摇头叹气,她明白裴济心中对卢氏还是颇有怨气,便是将人囚禁起来,她也别无二话。 说到底,是为了保住裴氏百年基业。 可裴济呢? 他的行为无疑是自毁根基,如果一旦被他州之主知道,后果简直不堪设想。 名声,是一州之主招揽天下英才最重要的一项。 “阿姊无需担忧,那女子不过一婢子耳?岂能损我裴氏百年基业,一个困在手心的玩意儿,能翻出什么浪花?” 裴济并不担忧,一个被捏住了软肋的人,便是将大门敞开,她也不会踏出一步。 见他不放在心上,又是心有成竹的,裴沅没有再追问,只是嘱咐了一句,“你做事我倒不担心,可凡事不怕一万,就怕万一,还是小心为上最好。” 说着,裴沅提起了另一要事。 “你这个年岁,也该娶妻生子了,再拖下去,大局也会受到影响。” 依着裴济的年纪,便是那孩儿十岁也有了,再过上三五年,再升一辈也是正常。 可如今,裴济膝下空空,还不如裴淇,怎么说也留下了一支血脉。 再拖下去,势必会影响来日大局。 裴济膝下无子,众人的目光一定会落在裴钟身上,到那一日,生出羽翼的裴钟又怎会愿意甘于人下。 年轻力壮的裴钟和日渐苍老的裴济,怎不会将裴氏百年基业分化,一旦内讧,必有争斗,事情发展到那一日,损害的也唯有裴氏一族。 因此,子嗣问题从来都是最紧要的。 “此事阿姊无需忧虑,我已有主张。” 裴沅想起了卢婉的话,想来裴济早已拿定了主意,既是如此,日后成婚,诞下子嗣,也能免去无端灾祸,便是最好不过。 “你那婢子,可要小心些,别成婚前闹出了事儿来。” 这算是裴沅最后一句提醒。 主母未曾进门前,这府中定然不能有什么孩子降生,若是生出一个女子便罢,若是男儿,来日必然会生出祸端。 临走前,裴沅见到了那个最易生出祸端的女子。 远远的瞧上一眼,只有一个侧脸。 相貌平平。 裴沅有些奇怪,这就是裴济冒着堵上他裴氏一族的骂名带回来的人,扔在外面,怕是一抓一大把。 为青萍推开窗的瞬间,颜霁注意到了从窗外飘进来的目光,她连头也没回,转过身自去忙了。 青萍的身子已经大好,慢慢走路锻炼,才是眼下最紧要的事儿。 而裴沅来这么一趟,已经再三提醒,裴济自是另有主张,她也不便再提。 年还未过完,卢氏女再嫁入裴氏的消息已经传遍了河东郡,连街边的垂髫孩儿也知,民间未曾掀起太大的波澜,士族联姻本就是常事,两代人亲上加亲,更是好事。 可那高墙之内,却是波涛汹涌。 “家主,主母之位岂能再由卢氏侵占?” 为首上奏的是曹彧,他年过四旬,一向最是稳重,本以为这民间所传不过是流言蜚语,当不得真。 可新年休假刚结束,头一天裴济颁的令便传遍了,他再坐不得,驾马匆匆赶了来。 “那卢氏一族的野心,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啊,家主你怎么能犯糊涂?主母一位事关重大,牵扯众多,臣下以为,同雍梁二州联姻才是最有利我冀州,岂能拱手让与这范阳卢氏?” 裴济听完他的牢骚,放下了手中的奏文。 “雍梁二州,非是一桩联姻能轻易撼动的。” “便是不就雍梁二州,东南青州也不失为一个选择,那琅琊王氏的女子名冠天下,有仲山甫之德,柔嘉维则,这样的女子才能担我裴氏主母,岂是这拨弄是非的卢氏女能做的?” 坐在下首的裴湘见裴济脸色不霁,忙开口拦道,“曹大人所言甚是有理,可眼下青徐扬三州已不足为惧,远山道长前去游说,已有成效,最紧要的是安抚冀州上下,集我冀州上下全力,待赴荆州之战。” “夺取天下,非一日之功,眼下荆州战事胶着,再不能拖延,等春日荆州缓过来,尽是韩琮带兵,没有卢氏的粮草,前方将士也难以取胜。” “一个主母之名,换我冀州千万将士性命,为韩琮赢下先机,岂不合算?” 裴济起身,立在窗前,干脆点透了。 “家主与洛公所言,臣下明了。” 颜霁知道这个消息就更晚了,没有人会在她面前提起这种事,那些兵士不会和她交谈,绿云和叩香虽然很少踏出院子,可这不意味着他们不知道消息,即便是知道了,又怎么会在颜霁面前提起。 毕竟,此时颜霁的身份,勉强算是裴济的房中人了。 至于别的,裴济没有吩咐,这些下人更不会主动来问,只将颜霁当作一位比他们略高些的娘子,好生伺候着便是。 裴济没有明言,颜霁更不会主动去问,她一点也不想和裴济扯上什么关系,如今这样已经令人难以忍受了,何必自寻烦恼。 “绿云,外面又吵什么?” “娘子,是卢三娘。” 第55章 第55章“我一定会离开这儿。”…… “三娘要见您。” “见我?” 颜霁听了,有些疑惑,她与此人仅有过一面之缘,又会有什么事要对她讲?便是真有事,去寻裴济岂不是更好,怎得就来寻她了? 颜霁想了又想,还是没理出个头绪。 正当她思索时,只听叩香道了一声礼,她抬头去看,见那衣袂飘飘,人竟是已经走到了院内。 门外时刻有兵士把守,可她竟然能轻易而举的就这么进来了? 上次见她,两人还被那道门隔开,想来她是得了裴济的令,才能堂而皇之地进到这牢笼来。 思索间,颜霁还未起身,卢婉已然走至一侧,率先开口,“怎得不认得我了?上次还未问你唤什么名儿呢?” “项晚。” 颜霁也不再犹疑,将人请到屋内,把叩香撵去了绿云那儿。 “项晚?是哪一个晚字?” 卢婉虽然得了砚秋打探来的消息,却不曾知晓她的名儿,只道一个项氏。 颜霁答道,“桂花留晚色,帘影淡秋光的晚。” 卢婉眸间闪过一丝精光,她果然没猜错,能出口成诗的人岂会是一个傻女?砚秋派去的人一定是被蒙蔽了,什么人能疯疯傻傻十余年,一朝之间恢复神智,且看见识远超那里的庶民,面对自己也不似常人那有怯弱之色。 既是如此,能装疯卖傻十余年,又在成亲当夜抛弃自己的夫婿,为了荣华富贵攀扯上裴济,更甚于会让裴济同意,将她护于这松雅山房,想来相貌虽然平常,可心中谋算决是不浅。 “真是巧,我也单名一个婉字,乃是诗经中有美一人,清扬婉兮的婉。” 卢婉笑盈盈的说完,看着颜霁,又道,“你是哪儿的人氏?渔阳郡还是哪里?我还从不曾见过你?” 这话问出口,颜霁便大抵明 白她此次前来的目的了。 “我非是冀州人氏,家在豫州宛丘,不曾来过冀州,你我二人自然没有见过,”颜霁说着,也不愿这样同她客套拖延下去,便开门见山,直接问道,“还不知此次你来所为何事?” 卢婉忍不住去细细打量,观着她的神色,淡然镇静,愈发肯定了自己心中所想。 “看你这般年岁,想来与我也相差无几,倒不知家中也曾定了姻缘否?” 卢婉自倒了一盏茶,端在手中,细细品着。 提及沈易,颜霁的神色陡然一变,她故意来试探自己的,可试探自己又有什么用处? 紧接着,颜霁便听她说道,“你别介意,过些日子待我进了门来,迟早都要与你熟悉熟悉的。” 说到这里,颜霁才明白,她是来向自己宣示主权的,她以为自己是裴济的房中人,日后要受她这个一府主母的管辖了,故此来向她彰显彰显自己的威势不成? 可颜霁心中并无半分要与她争夺什么男人宠爱的心思,更何况这个人还是裴济这样可怖的疯子,除非是她脑子坏了,才会想去争夺裴济的宠爱。 当然,如果裴济变成一个正常人,肯将她放走,那当然就更好了。 不过,这只是她的幻想。 但是,如果是她呢? 她作为这个郡府未来的另一个主人,她愿意把自己放走呢?那她岂不是就能重获自由了? 想到这里,颜霁迫不及待,向她证明自己对她毫无威胁。 “你无需担心,我本不是这郡府的人,和你更无瓜葛,本就是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走我的独木桥,如果不是裴济把我抢来,这一辈子我都不会和你们这样的贵人打交道。” 卢婉听见抢来二字,心中的疑惑也得到了答案,看来她那夫婿果真是来寻她的。 “如果你害怕我会和裴济产生什么关系,现在就可以把我放走,从此以后我再也不会出现在这里,你也就能放心了。” 听到她的称呼,卢婉饮茶的动作一顿,但并没有指出问题。 她能这样称呼裴济,想必是裴济自己也不在意的,那么如此看来,两人之间的关系不可小觑。 或者,单方面来讲,是裴济对她的关系,他居然会抢夺一个二嫁之身。 这太出乎意料了。 这足以说明眼前的这个人对裴济而言,是不同寻常的。 因此,卢婉当然不会将人放走,当着这么多兵士丫鬟的面儿,把裴济自己抢来的人放走,这个法子太愚蠢了。 她当然不可能去做,可这并不意味着她不能做些什么。 例如,不小心泄露给她一个消息。 “前些日子你传先生诊病,身子可好了?” 颜霁盯着她,没有回答。 卢婉放下手中的茶盏,面上带笑,看着这个很是淡然的人,轻飘飘的扔出一句“你们那的先生医术如何?” 看似在问颜霁,可实则不然,她没有等颜霁回答,又继续说道,“想来是比不过这郡府内的,听说前些日子伯渡哥哥召了个年轻先生来,似乎也是豫州来的,说不定与你是同乡了?” 说完,又是一笑,往外看了看,“我也该回去了,钟儿还在阿姑那儿,见不到我,总是要闹。” 起身离开前,又说,“我是个惯爱浑说的,瞧着你倒好静,日后咱们熟稔了,我再来叨扰,今儿就不烦你了。” “你可别同伯渡哥哥告状,不然我可就不好来同你说话了。” 笑着说完这句话,卢婉终于踏过了门槛。 颜霁站在门前,心里的鼓扑通扑通跳着,看着她走出好远,一时都没缓过来。 她来这儿,说了这么些莫名奇怪没头没尾的话,可细细想来,她这些话里总有意无意的提起先生二字,还是他们那儿的先生,一个年轻的先生,从豫州来的先生。 颜霁终于串联起来了。 她话里话外说这么多,不是毫无缘由,分明是意有所指。 沈易。 只有沈易。 颜霁最不愿意想的就是沈易,可这所有的信息串联在一起,她只能想到沈易。 沈易他又来了吗? 还是裴济根本没有放沈易离开? 颜霁的脑子像是被瞬间炸掉了一样,所有的信息都堆积在一起,她理不出一个头绪,无法再进行思考,她的脑海中甚至也不能清晰去回忆起那天的情形了。 那天到底沈易离开了吗? 她只能回忆起沈易被人押走,渐渐消失在自己眼前的情形,她甚至不记得沈易当时有没有离开那座城楼? 颜霁不敢再想下去。 当日连远山道长都没有离开,青萍也被裴济一并下令带了回来,那么沈易呢? 颜霁想起了那个噩梦,这些日子一直在脑海中不断重复的那个噩梦。 “不,梦和现实都是相反的。” 颜霁猛的摇了摇头,试图将那个噩梦从自己的脑海中抹去,也给自己坚定信心。 可心中一旦被种下了这颗不安的种子,那么这颗种子只会在心底生根发芽,愈长愈大,直到把人彻底吞噬。 “娘子,您怎么了?” 青萍扶着墙慢慢走了出来,她也看见了那位卢三娘,自从她走后,娘子的情绪一直都很低落。 她不知道那位卢三娘到底和娘子说了什么,可她看着娘子这样,心里也难受起来。 “没事,”颜霁朝她笑了下,可她不知道,自己勉强挤出来的笑很苦。 青萍没有再问,她只能陪娘子坐会儿。 不知过了多久,颜霁忽然开口,“青萍,你还记得那天在城楼上见到的那个男子吗?” 青萍点了点头。 “那是我夫婿,他叫沈易,人特别好,长得也很俊朗,名字也不错罢?” 青萍仍是点头,她知道此刻的娘子不需她多言,她坐这儿静静地听她说就好。 “我本来没想过结婚的,我只是想陪着我阿娘,慢慢过一辈子就好了,有吃有喝,也冻不着,就这么相依为命,可是上天还是让我遇见他了。” “他人很好,每次帮我阿娘看诊不肯收我的钱,特别傻,还带着我赶了大半天的路去讨药草,帮我想法子挣钱。” “他特别好,每次都会在我遇见困难的时候帮助我,还特别照顾我的情绪,其实他的心思,我都知道,我就是不敢相信,也害怕耽误他。” “我不想生儿育女,也害怕融入别人的生活,可能很奇怪罢?起初我觉得他肯定不会接受,所以就没答应他,可是他都愿意尊重我,包容我,所以后来我就答应他了。” 青萍一直听着,一直看着颜霁的脸颊,她抬着头,就那么定定的望着天,慢慢说着。 “我不会做针线活儿,他送来的嫁衣料子只能让我阿娘做,他其实都知道,不过他说不会做也没什么,我就画画好了,别的都交给他。” “我特别感动,我以为我们会这样一直过下去,每天他忙他的,我忙我的,得了闲能说说话,阿娘也能一直陪着我。” “他说他要给我做云吞面,还有山药片……” “可是,青萍……” 青萍听到了颜霁的哭腔,她也红了眼睛。 “我不知道为什么会变成现在这样?我很久没有看见他了,他的信我也收不到了,我们刚成亲一天,我们约定过年要再去看灯会的……” 颜霁泣不成声,抬起的头颅终于低下了,埋在双臂间,再也说不下去了。 坐在一旁的青萍红着眼睛,不敢再刺激她,她的心随着她一起痛,她知道娘子为了她牺牲了太多。 “娘子,你逃罢,你回去去找沈先生罢。” 青萍不想再拖累她了,如果不是她,或许那次娘子早已经逃出去了。 颜霁缓了好一会儿,才抬起了头,望着头顶的那弦弯月,给自己拭去了眼角的泪水。 “我知道,我一定会离开这儿。” “不过,现在我要先找到他。” 第56章 第56章“莫不是这府上没人了?…… 刚过戌时,裴济踏着夜色再次走了进来。 守夜的叩香注意到那双藏青锦缎麒麟靴立刻低头行礼,床榻内侧还未睡着的颜霁听见声音,还未起身,帏帐已被人从外勾了起来。 “睡了?” 颜霁顿了顿,抬眸看向站在榻前的人,他身着宝蓝绣金飞鹤氅衣,头戴乌金嵌玉冠,腰间坠着青金石八卦纹佩,一副贵人装扮,同那卢三娘来时的模样瞧着的确很相配。 照那卢三娘所说,是他又把沈易抓了来,可卢三娘所说是真是假,颜霁无法判断。 但有一点,卢三娘特意过来同她说那么多,目的决然不是 为了成全她和沈易,而是为了利用她。 颜霁需要证明这一点,同样也需要利用裴济。 裴济盯着人看了片刻,见她发呆似的,半晌都没有什么反应,也不上前来伺候,干脆开口问她,“今日卢氏来此,所为何事?” 听见这话,颜霁倒顿了下,随即又反应过来, “问问我姓甚名谁?哪里的人氏?顺带着宣示主权,告诫我日后这郡府的当家主母是什么人。” 看着她这副神色,裴济挑了挑眉,倒也不避讳,直言道,“你知了便好,日后这府中自是由她主持中馈,像你这等婢子,也尽要听她的吩咐才是。” 颜霁听了,当即起了身,下了床榻,老老实实向他施了礼。 “婢子记住了。” “更衣罢。” 裴济张开了臂膀,颜霁便守着那婢子的本分,将手伸向了他那腰间的玉带。 自绿云被杖责后,颜霁便谨慎了很多,她时刻遵守着这个地方的诸多规矩,给自己带上一层面具,重新成为这个院子里的一个丫鬟。 她似乎什么都没有失去,反而让自己和青萍他们的日子好过了很多。 有医术高超的先生问诊,有取之不尽的炭火取暖,也有令人艳羡的绫罗绸缎。 甚至,裴济似乎都不那么难伺候了,也不折腾人了。 颜霁简直以为自己过上了什么穿越文中的富贵生活,如果今天卢三娘没来说那些话,她似乎真的就要这么骗过自己了。 当然,除了每一个裴济事后离开的深夜,那种莫名从心底泛上来的屈辱。 褪下的衣衫放置在楎架上,浣尘内已被人添好的热水,颜霁瞧着人进去后,半坐在床榻边发起了呆。 可裴济似乎是有意的折腾人。 “进来。” 就这么两个字,颜霁就得巴巴的走了进去。 热气氤氲,推开门的瞬间就迎面扑来,颜霁眨了眨眼,睫毛上被染上一层水汽,向内走去。 只见裴济身上白色中衣已经被水洇湿了,垂下的发丝湿漉漉的粘在那脖颈间,滚动的喉结下连接着精瘦的躯体。 颜霁再看,还是难免被他的身体所吸引。 他这个人浑身毛病,就这一点好,相貌俊俏,身材高挑,长得匀称,想来摸上去手感应该不错。 如果他们不是这样的关系,颜霁还是很乐意时不时看上两眼的。 裴济看着站在纱帐前的人,不由得勾起了嘴角,此生被人这样打量,也仅有她了。 “过来添水。” 颜霁闻言,抬脚走到了水桶边。 浴桶中的水明明还冒着热气,一股子热浪都扑在面上了,她不知道怎么还要继续添热水? 他是一头猪吗? 要褪毛宰杀了不成? 谁洗个澡像烫人似的? 尽管她是这么想的,可实际上颜霁还是拿起了圆瓢,舀了一大瓢热水,倒进了那浴桶中。 升起的雾气冲到了面上,颜霁下意识的往后躲去,却不小心一脚踢到了身旁的水桶,溅出的热水打在腿上,又滑落至脚上,一股灼热感瞬间袭来。 颜霁吃了痛,慌乱间要低头去查看,却不想脚下打滑,没有稳住身形,眼看着就要跌在地上,再一次落在那滚烫的热水中,转瞬之间,胳膊上传来一股抓力。 没有意料之内摔倒在地的疼痛,只是被人拽住了胳膊,拉扯之间,好似那条胳膊要断了似的。 “你洗罢,”颜霁稳住了身体,试图将自己的胳膊抽离出来,“我去找药。” 小腿和脚上的灼烧感还在不断袭来,颜霁猜测可能是烫伤了。 裴济闻言,松开了手,又添了一句,“喊守夜的婢子去。” 颜霁没再说话,踮着脚走了出去。 站在浴桶中的裴济看着那摇晃着的身影,也再未停留,抬腿从浴桶中跨了出来- “娘子,您别动,先忍着些,等婢子先把软袜剪开。” 颜霁点点头,任由叩香操作,她也没处理过烫伤,何况还是在这种时代。 叩香拿着剪子轻轻剪开了软袜,一片血红现在眼前,立刻将烫伤的脚放进装满了冷水的银盆中,以此缓解那如潮水般朝她涌来的灼热的刺痛。 叩香立刻又剪开了贴身的亵裤,小腿上的烫伤瞧着比脚上的更严重,只晚了这么一会儿,眼看着就起了热泡。 “娘子,您且再忍一忍,婢子给您挑破——” “挑什么?” 从浣尘出来的裴济出声打断,“用凉水,打那上一寸,一遍遍浇,等那股子疼劲儿过去了,抹了药就成了。” 听他这么说,颜霁有些犹疑,谁知道他有没有处理过这样的烫伤?还不如相信叩香来的好。 裴济自然看到了她眼中的那一抹怀疑,扔下一句“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便再不看一眼,自坐到了一旁的椅子上。 叩香怎敢不听,手中的细针立刻就放了回去,拿起小玉瓢舀了凉水,照着裴济说的位置,轻轻往下淋水。 “还有吗?” 银盆中的脚又被一股灼热慢慢侵袭,本来十分冰冷的水浸泡久了,也觉不出凉了。 颜霁想把脚挪出来,或者换盆凉水。 “婢子这就去打。” 叩香放下轻巧的小玉瓢,又匆匆跑了出去,颜霁便拿起来,自己一点点浇了起来,稍稍停下一会儿,那炙热的灼烧感就立刻卷土重来。 等了片刻,叩香才端着凉水匆匆赶来,施礼也顾不上,便慌慌忙忙将颜霁的脚重新放进了凉水中,也顾不得停下片刻,又匆匆离去。 “莫不是这府上没人了?” 裴济看得眉头直皱,这么一桶一盆,就要来回折腾两趟。 颜霁没有开口,仍旧是低着头拿着那小玉瓢,一点点的舀了水,又淋在自己被烫伤的小腿上。 本来身边就没几个人,一个被他罚跪,到现在腿都没好利索,另一个被他打了二十板子,也不利于行,可不就只剩下叩香一个人忙前忙后了吗? 他倒是会使唤人,坐在那儿一动不动,要不是他故意折腾自己,她又怎么会被热水烫伤? 颜霁越想,那脸色就越要忍不住了。 好在,叩香拎着水桶匆匆赶了来。 “这么沉的水你跑的紧,只怕辛苦得很,你去歇会儿,我自己来就行。” 颜霁看着来回被折腾冒了汗的叩香,不忍再让她辛苦,“去擦擦汗,等会儿一冷一热怕是要病。” 叩香感念颜霁的心好,可家主就在一旁坐着,她怎么赶让娘子自己动手,自己去多懒? 绿云姐姐和青萍的例子近在眼前,得罪谁都不能得罪家主,而眼下娘子就是家主看中的人儿,她又岂敢仗着娘子好心偷懒,若是家主发怒,她的小命还要不要了? “多谢娘子体谅,婢子不辛苦,这些都是婢子应当的。” 叩香举着手,没等来颜霁松开的小玉瓢,倒等来了一张软帕子。 颜霁把自己的手帕放到了她的手里,“那你去擦擦汗儿,要是你也病了,我身边就一个人也没了。” 叩香微微抬头,对上娘子笑意盈盈的眼眸,对她微微点头,“去罢。” 叩香不敢去看家主的脸色,半天不敢动。 直到听到一声沉沉的声音自远处传来,叩香才敢接下了娘子的手帕,朝二人谢过礼,轻轻退到了外室。 待她离开,这小小的内室也仅剩二人,周遭的空气似乎毫不流动,陷入了死一般的沉寂。 颜霁忙着给烫伤处淋水,也顾不得去看裴济又是什么脸色,自然也不知道裴济方才脸色沉沉的,目光停留在叩香手中捧着的那方帕子上。 一盆冷水,也非流水,至多两刻钟。 叩香又匆匆去换了冷水来,再将颜霁的伤处放了进去。 这时,颜霁的腿已经没有热量了,刺入肌肤的冰凉从脚底钻进体内,彻底占据了她的身体。 叩香看见颜霁缩了身子,忙问道,“娘子,可是太凉了?婢子去给您烧个手炉来。” 颜霁摇了头,“别折腾了,等会儿上了药就好了。” 坐在一旁假寐的裴济睁开了眼睛,起身走近,略看了一眼,吩咐道,“上药。” 叩香忙依言行事,将颜霁的脚挪了出来,使着软绸帕子轻轻点去肌肤上的水珠,又将药膏浅浅涂了一层獾油,再上一层灰草膏。 “你去歇着罢,我这儿没事了。” 颜霁被她搀扶着安顿到床榻上,便想她也去歇上一歇,倒是忽视了一旁的裴济,直到他大手一挥,扯下了那宝蓝绣金飞鹤氅衣,披在身上转身离去。 “终于走了。” 颜霁松了一口气,可不想他留自己这儿过夜,本就没有在她这儿过夜的习惯,眼看着自己不方便伺候,倒不如早些离去。 吹熄了几盏灯,只在床榻便留了一盏,映着微弱的光亮,颜霁翻出了沈易给她写的那几封信。 看眼下情形,她只能利用卢婉了。 既然她能探查到自己的情况,想来找沈易的行踪,也不是难事。 第57章 第57章“怎得这般识趣?”…… “我没有明白你的意思。” 卢婉垂下眼眸,慢饮了一口。 颜霁没有着急,她是个聪明人,当然知道自己是什么意思,这不过是她拒绝自己的一个借口,她看起来并不想因为自己冒险,从而得罪裴济。 权势滔天的一州之主和一个地位卑微的婢子,显而易见。 “有时候多一个朋友比多一个敌人更好。” 卢婉放下了茶盏,终于正视了坐在对面的人。 颜霁继续说道,“你想要的是一个全然属于你的裴济,但事实上,我在这里他就太不可能把心思放到你的身上,尽管我并没有什么出色的地方,可男人的心思就是那么奇怪,得不到的更容易激发他的征服欲。” “我想,没有人会想要一个敌人。” 卢婉轻笑了下,眼底露出的鄙夷将她方才还完美无瑕的亲近姿态戳出了一个破洞。 “你有什么把握呢?这偌大的郡府中是不会只有你一个女人的,我也从来不会无端幻想他这一生只有你一个或我两个女人,男人三妻四妾是很正常的。” 说到此处,卢婉略停顿片刻,目光在颜霁身上上下巡视了几下。 “而你,一个毫无根基的庶族之女,又会对我造成什么威胁?你未免太看得起自己了?” 颜霁毫无怯意,她直视卢婉那种贵人独特的高傲,“前朝西宫冯氏之乱你难道不知?一介女子,拨弄风雨,能将东宫王氏压制其下,这样的人还在意什么身份高贵?” 卢婉的手帕被捏成了一团,她的目光看向了颜霁的小腹。 前朝西宫冯氏能压制东宫琅琊王氏女,倚靠的就是肚子里的那块肉,而眼前的人,长久以往,若不加以辖制,只怕冀州之主的长子要从她肚子里跳出来了。 这不能不令人忌惮。 说话间,门外传来叩香的声音,“娘子,家主传令,晚膳请您备置。” “知了,你亲自去将早间我备下的锅子理了,多备些辣子,等家主来了再上火。” 叩香应声退下,可此时卢婉的脸色已经冷到极致了,她知道颜霁此招是故意引她上钩,可她还是没有忍住。 颜霁没有忽视她转瞬即逝的愤怒,于是她又加了一把火,“你应该明白一个女人的枕头风,是绝不亚于朝堂上肱股之臣的谏言的。” “我想,你应该认真考虑一下。” 说完,颜霁端起手边的茶盏,饮了一口,纤白的指尖慢慢抬起,似是无意般露出了手腕处的唇口般大小的殷红。 卢婉的目光陡然一变,同时注意到了那脖颈处的又添的粉红痕迹,她紧紧的盯着,似乎要将那里盯出一个洞来。 颜霁放下茶盏,不急不缓,看了眼窗外的余晖。 主动权也是时候回到她的手里了。 “天色不早了——” “你说的我可以考虑,可是你要知道,我要的是你彻底消失在冀州。” 看着卢婉终于将心里话说了出来,颜霁当然也会表现出自己的诚意。 “等你把消息告诉我的那天,我会成全你的。” “最好如此。” 卢婉深深看着颜霁,她没有判断错,面前的人决然不会像她的面貌一样平庸浅薄,她在伪装自己。 那么裴济呢? 他知道这一切吗? 送走卢婉,颜霁才松了一口气,想到但凡有一点点的可能,她立刻就充满了斗志。 “娘子,锅子备好了。” 叩香来报,方才那一幕的确是颜霁故意演给卢婉看的,她不确定卢婉到底在不在意裴济这个人,又对裴济有多少真挚的情感,可裴济身后所代表的权势和地位,没有多少人可以舍得去。 而她的存在,不仅是对一个女人情感的伤害,随时可能跳出来的孩子,更是一个潜在的威胁。 颜霁堵的就是这一点,裴济把这么困得像铁桶一般,卢婉不会对她和裴济之间那么了如指掌。 但,眼下她还需要做做表面功夫。 “好,我这就去试试。” 颜霁端坐在铜镜前,拿着帕子,轻轻拭去了手腕处的脂粉颜色,偏过头去,脖颈处那几道颜色,蹭了又蹭,却不见半点轻- 刚过酉时,门外便响起了窸窸窣窣的脚步声,颜霁当即站起了身,恰赶着那缃色绫罗团花纹帘被人掀开,裴济低头进来。 颜霁施了一礼,随即走上前去,解了那青锦镶边玉裘衣,放于楎架之上,又浸湿手帕,拧去水分,送至了裴济面前。 裴济抬了眼去看立在面前的人,眉眼低垂,双手垂立,乖觉异常,倒真像这府上的婢子了。 “怎得这般识趣?” 颜霁伸手,接过他掷来的帕子,忽然婉然笑了下。 “本就是婢子的本分,说得上什么识趣?” 还未转过身去,蓦地被人拽住了胳膊,颜霁的身子瞬间僵硬,面上的笑意也登时顿住,但随即恢复如常,软了身子笑对裴济。 “锅子已备好了,这就叫他们呈上来罢。” 说着,颜霁无声无息的抽出了自己的胳膊,朝立在门外的叩香吩咐,转而将帕子投进了银盆中。 几名仆下恭恭敬敬举着盘肴,井然有序的奉至桌前,圆桌中间摆着锅子,周身围了一圈的菜肴,山间野菜,蕈菌,果子,另有切成薄片的兔肉,酒,酱,椒,桂调制而成的料汁。 领头的仍是那名唤千升的,片刻间,摆放整齐,只见千升又恭敬来请。 “禀家主,娘子,锅子已照着娘子先前递去的话儿,作了菌汤和辣子两样儿,麻食料汁也依着娘子的吩咐作了两样儿。” 颜霁看了一眼,不得感叹还是富贵人家,仅他们两人用膳,上的这一桌子非季菜肴果子,所用花费堪比她与娄氏几年,当真是奢贵至极。 裴济颔首,只道,“退下罢。” 千升请了安,领着人恭敬退下,连同叩香也一并离去,屋内仅余他二人。 裴济安坐,颜霁自是立着伺候,滚烫的汁沸腾如雪,鲜艳的兔肉红似云霞,掷入锅中,上下翻滚几下,轻轻拨出时,已是香味扑鼻,再蘸些料汁,入口更是鲜美。 颜霁将涮好的兔肉放到裴济面前,只等他用了两口,便能开口允她坐下。 她与裴济在这里用膳的机会很少,多是夜间,他不知从哪里赶了来,除了那等子事儿,似乎再无其他。 少有几次,也都是颜霁伺候,像这般特意去请人来,还是头一次。 若不是为了演给卢婉看,她也不会让叩香去那儿传话。 不想此厢,却是想错了主意。 裴济稳坐,动也不动,倒教颜霁忙了个底掉儿,一口没吃上,只伺候着他了。 没想到他用了半晌,筷子一放,就要漱口。 颜霁只得又去奉水,上了一盏清茶的功 夫,那千升竟然已经领着人进来收尾了。 眼巴巴的看着桌面被一扫而空,颜霁的眼睛也瞬间枯萎。 忙了这么久,她连顿饭都没吃上。 坐在一旁的裴济自是看见了她的黯然失色,她今日太过异常,道什么婢子本分,实不是她的本性。 此刻看着人生了落寞之色,裴济倒开了口,“千升,去给你家娘子奉一盏荔枝桂花糖粥来。” 正忙着收尾的千升闻言一顿,随即低头应道,便掀帘而出。 途中,心中不禁暗叹,怪不得项娘子那份碗碟不见丝毫痕迹,原是这锅子不合胃口,更叹这项娘子好手段,连家主也知她善甜羹。 每日用膳,那厢总要点上一盏甜羹,他自是早已记在了心里。 在屋内的颜霁可不知裴济此举已经令那千升浮想联翩,她原以为自己会今夜会饿肚子了,没想到裴济还有点良心,只可惜她看着被人撤走的火锅,怎么可能还喝得下那一盏甜羹。 看着奉至面前的甜羹,颜霁略看了一眼,就起身进了内室。 从浣尘出来的裴济熄了一盏灯,径直走向床榻。 已经缩在床榻内侧的颜霁听见动静,还未起身,只见那层层帏帐落在眼前,点点光晕映在眼前,只似恍恍惚惚,摇晃着闭上了眼睛。 事后,裴济披上衣衫,转身间看见了那双不着罗袜的光滑脚面,处理过的烫伤只留下一层棕色的痕迹,掀开锦被,露出一双修长白皙的长腿,软绵的小腿带着幅度斜卧着,稍稍侧身,才见那腿上的烫伤痕迹。 放下锦被,向上看去,漫开的长发映在身后,雪白的肌肤在墨色的长发间,愈发显得身弱无力,两条胳膊随意搭在锦被上,露出了身前的若有若无。 裴济猛的呼吸一窒,当即挥落了身上的衣衫,捉住了那两个细腕,放在了身下。 昏沉沉的颜霁半睡半醒,睡眼惺忪间又见了那张面孔,还以为在梦中一般。 “裴济?” “你没完了?” 听闻此话的裴济眼睛一瞪,立时加快了动作,倒把颜霁闹得清醒了不少,看着她吃惊的面容,裴济扬起了嘴角,露出心满意足的微笑来。 等他起身离开,已是寅时。 走至外间,才见那桌面上还放着丝毫未动的荔枝桂花糖粥,唤了婢子来,道,“午间去传锅子。” 叩香不敢多问是何缘故,只低头应是。 等人抬脚离开,叩香便悄悄进了屋来,只见颜霁还昏沉沉的倒在床榻间,换了半晌才睁开眼来,竟无力至直不起身来,叩香扶着人吃了避子汤,缓了半晌才进了浣尘。 等颜霁醒来,天是巳时,刺眼的光芒照进屋内,似乎穿透了那层帏帐。 颜霁看着浑身的淤青痕迹,拢上了中衣,撑着酸软无力的身子用了几块莲蓉酥。 至午间,锅子传了来。 颜霁看着摆满的圆桌问道,“怎么这个点传锅子了?” 叩香低头,“是家主走前吩咐的。” 颜霁没再多问,只道,“你去把青萍也喊来,咱们一起吃。” 叩香不敢应声,“娘子,这不合规矩。” 颜霁看着她惶惶的样子,没有再强迫。 不到晚间,颜霁又着人带着食谱去请,不想裴济着人回话,又添了一道五味杏酪鹅。 夜间,仍是事后离开。 接连三日,裴济都在此间用了膳,颜霁慢慢煨着火,只等着那鱼儿自己从湖面里蹦出来。 果真,不出她所料,这日早间,人便来了。 “晚了一步,人已经被赶出城去了,照信中来看,人已经返乡去了。” 卢婉将藏在袖中的信报交给了颜霁,她细细看了,信中将沈易的行踪标的清清楚楚,从那日他被人押下城楼,何时回的宛丘,又何时来的冀州,所有的信息全部都被标注了出来。 颜霁看着信报,忽然心生恐惧,他们的爪牙竟然能达到如此可怖的程度,连什么时间在什么地方停留,都能探查的一清二楚。 想到那一日,她被裴济轻而易举就抓了回来,也知他们的势力遍布天下。 颜霁合上信报,冷静问道,“他现在在哪里?” 卢婉眨了两下眼睛,“照信中所说,人已经过了冀州,按照现在的情形来看,或许再过几天就到家了。” “下一步,是时候该着手了。” 颜霁给她倒了一盏清茶,静静的看着面前的人,不能错过她的丝毫变化。 卢婉没有接过茶盏,语气也不似那般退让,“我只能带一个人。” 颜霁的手顿了下,她重新坐定,“你没有选择。” 卢婉忽然苦笑了下,叹了口气,“你应该明白带两个人出去是多大的风险,一旦被抓,后果你可以试想。” 看着沉默的颜霁,卢婉又道,“相比于两个小时都陷入困境,我想至少应该保证一个人的安全。” “你希望走的是我。” 颜霁很肯定,卢婉对自己的忌惮,这几天她的曲意逢迎不是白装的。 卢婉坦言,毫无避讳,“当然,你走对我来说是最好的局面。” 颜霁点了头,她说服了自己。 相比于两个人都被困在这里,能逃出去一个人就很好了。 “你可以安排了,届时自会有人去接头的。” 卢婉得了准信儿,起身离开,出了外院,径直去了饮山云院。 而此时的颜霁却喊来了青萍。 “过些日子,卢三娘要出府归家,到时你就跟着一起去,好好的离开这里回家去,隐姓埋名,再也不要回来了。” 青萍不知道颜霁什么时候已经定好了主意,可她知道这些日子娘子在避着她,家主来的很频繁,连晚膳也在这里用,她一度以为娘子要忘了她的夫婿了。 “等过了风头,我想你去替我看看我阿娘,如果能见到她,就告诉她我过得很好,不用担心,这些银子给她。” “对了,如果……如果你见到沈易,或者告诉我阿娘也好,让他别等我了,把我忘了罢,再娶一个他欢喜的,别辜负了沈阿父。” 颜霁一股脑交代了很多,青萍静静听她说完,才说,“娘子,您走。” “不,”颜霁立刻摇了头,“我走不了,裴济随时都可能来,我一旦走了,这里的人都会被惩罚。” “娘子,这种时候您就别想我们了,你该想一想你阿娘,她还在家等着你,还有你的夫婿……” 青萍决然不肯再让颜霁为她牺牲让步,她已经为自己牺牲的够多了,如果在这种时候自己还不能放开她,还要继续牺牲她,那么自己是再也没有颜面去见她的家人了。 颜霁停住了话头,她安静下来。 良久,她才说道,“青萍,你应该知道我,我没有办法毫不愧疚,这会影响到你们的生命,我是无法心安理得的抛下你们不管的。” “如果我那样做了,和他又有什么区别呢?” 话说到这里,青萍终于明白了颜霁的不同,她从始至终都知道颜霁和别人是不同的,她把他们这些婢子当人看。 “可是……娘子……” 颜霁朝她笑了笑,“别担心,我这不是很好吗?你都看到了,绫罗绸缎,山珍海味,这些我在宛丘的小村落里,一辈子都体会不到的。” 她的笑,落在青萍眼里,很苦。 苦得她想要落泪。 “你要相信这一点,才能对我阿娘这样说。告诉沈易,再也不要来找我了,他们的平安就是我最大的心愿。” 颜霁把自己能想到的都告诉了青萍,她甚至不敢写一封书信让她带回去。 如果裴济没有追查,这就是最好的结局。 她不能给青萍增加任何可能被捉到的风险。 颜霁没有再给青萍拒绝的机会,他们需要蛰伏,等待着那一天的到来- 十五,宜出行。 卢婉冠冕堂皇的来向她辞行,内室中颜霁和青萍在做最后的交代。 “这些银票你装好,出了城就得靠你自己了,一路上必定是艰难险阻,届时你一定要装扮成男儿,出门在外总好行事些。” 千里迢迢,颜霁不太确定这一路的安全,可她也从未行过这 么远的路,一切只能看她随机应变了。 “娘子,对不住了。”- 身下摇摇晃晃,面前漆黑一片,颜霁终于醒了过来,她支着耳朵,试图从外面获取些消息。 马车上无人交谈,只能听到身下的车轮不停地滚动着,颜霁大抵猜了出来,是青萍。 当时屋内仅她二人,连叩香也被她支出去看绿云了,可是她不知道青萍的手劲儿怎么会那么大,她的脖子到现在还很疼。 她不知道现在什么时候了?如果到了晚上,裴济一定会发现她逃跑了,那里会乱成什么样子?青萍他们会被迁怒吗? 颜霁的心被他们牵扯着,那些血腥残忍的画面在眼前一片片闪过,她的脑子似乎要爆炸了。 “卸车。” 箱子外传出了声音,颜霁只听到这两个字,藏身的箱子被人运来运去,她的眼前冒出了一圈银星,似乎随时要把吃过的食物呕吐出来。 不知过了多久,身下又开始摇晃起来,颜霁的身体蜷缩在狭小的箱子里,困得人无法伸展身体。 可她的脑袋还是清醒的。 毫无光亮。 扒着箱子的缝隙看了片刻,颜霁一丝丝光亮都没有体会到。 或许已经是深夜了。 可为什么这个箱子还没有停下,卢婉明明说出了城会找个隐蔽的地方把人放出来的。 她变卦了吗? 颜霁不太确定,她必须从头开始捋一遍。 从卢婉主动来找自己,告诉自己沈易的消息,从那一刻,颜霁就陷入了被动。 看似夺得的主动权,却从未在交战中获得任何胜利。 颜霁的脑海中像是快速闪过的电影画面,咔的一声,她发现了疑点。 卢婉的眨眼。 她不是一个会眨眼的人,这意味着她紧张了。 在她问沈易在哪里的那一瞬间,她的眼睛不受控制的眨动了。 对。 就是这个瞬间。 卢婉撒谎了。 她很有可能不知道沈易的落身之处,可她为什么不不知道? 她身后的范阳卢氏的权势,并不容小觑。 那么就只有一种可能了。 她知道沈易的落脚地,可她没有告诉自己,是不能告诉还是不想告诉。 颜霁的两个人格一起出现在了眼前,他们开始疯狂旋转。 不想告诉,是为了挟制她,可她已经离开了冀州,离开了裴济,这是不可能的选择。 那么,只有一个选择,不能告诉。 颜霁的脑子忽然砰的一声,她知道了。 裴济。 是裴济。 他或是胁迫,或是利诱,总之,他应该知道了卢婉在查沈易行踪的事儿。 是打草惊蛇还是其他? 颜霁没有多余的理智继续分析了,可她无比清晰的知道一个事实。 裴济应该知道了,这一切或许又是裴济为她设下的一个陷阱。 “裴济,你可以停止了。” 第58章 第58章“你改主意了?”…… “什么?” 颜霁忽然坐了起来,心里猛地一颤,就像是有了预知一般,看着贴在面前的人,她的心跳越来越快,连呼吸也急促起来,似乎停不下来。 “做梦了?” 颜霁的额上冒出了一层虚汗,裴济难得拿起了她枕边的帕子,修长的手指夹着,轻轻按在了她的面上。 “嗯。” 颜霁看着他的动作,慢慢平缓了呼吸,也意识到方才那一幕仅仅是她的噩梦,可梦中的一切都太过真实,似乎是在向她警示着什么。 “做了什么梦?” 裴济再问,他的面色并不像这话般轻松,颜霁紧张的心瞬间就提了起来,他是不是听见那句话了? “没什么,”颜霁拢了拢衣衫,从床榻上下来,缓缓走到铜镜前,唤来叩香给她梳头。 “不知道去哪儿打猎了,你非得让我骑马,马跑得快极了,眼看着那河水湍急,像是要一头栽进去,可吓了我一大跳。” 裴济轻笑一声,“你倒是会想,等秋日得了闲,带你去巨鹿试试手,也练练马术。” “我可不骑,”颜霁由着叩香梳了头,也不簪什么花儿,戴什么钗的,打理齐整就罢了。 说着,两人才去了外间,一桌子的膳食刚刚着人摆好。 颜霁伺候着裴济净了手,还未执起公筷,只见他摆摆手,“坐罢。” 颜霁心里一愣,也没有谦让,当即坐了下来。 饭间,总是秉着食不言寝不语的规矩,颜霁默默用了些膳,倒不等他放筷子,自己也填饱了肚子,一天到晚没什么消耗,总用不了太多。 千升领着人来撤尾儿,颜霁自是奉着茶盏等他漱口,转身时,听他忽然问了句,“快十五了罢?” 颜霁投帕子的手顿了下,答道,“好像是罢,我也记不得了。” 说着,又转身将投好的帕子递给了裴济。 进了内室,仍是那等子事儿,颜霁总是昏沉沉的,等他起身下榻,又过了片刻,颜霁听着动静,睁开了眼睛。 还未唤叩香,却见他猛然回头,伸手便挡住了帏帐,目光如炬,盯着自己,像是一条毒蛇般时刻盘踞在自己的枕边,毫不放松。 “怎么了?” 颜霁回看过去,并不退让,见他收回了目光,才半掩着口鼻,打了个哈欠。 “倒是个不争气的,就这么点能耐,还想去骑马?” 颜霁嗔了他一眼,撑着身子下了床榻,“我可没说要骑马,吓人得很,要是摔着了,可得受罪了。” 裴济看着她松松垮垮的中衣,连里面的肚兜都没遮住,下身便是那条亵裤,往下坠着,半掩着那雪白的脚趾,怎么看也不成个样子。 “穿好了去。” 颜霁听见这话,倒是低头看了看,随意得很,“这有什么?” 他要的不就是这模样吗? 现在倒提上裤子不认人了,在这儿装什么假正经? 颜霁忍下内心泛起的恶心,看着人气呼呼的消失在屏风那头,面上挤出了一抹狰狞的冷笑。 他还真以为自己就这么愿意和他在一起? 颜霁看向了窗外一闪而过的身影,后面坠着十余个仆下,唤来了端着避子汤的叩香。 黑乎乎的药汁,颜霁已经记不清自己喝了多少碗,又苦又涩,到这里之前,她从没喝过这样的药汁。 如今,对她已经是家常便饭了。 颜霁只看了一眼,就一饮而尽。 温热的水浸着酸软无力的身子,将人的神智慢慢蛊惑,颜霁强撑着精神,回想起今日裴济的反常。 他很不对。 而明天就是十五,卢婉出府的日子,一个他们商量好的日子。 颜霁沉溺在浴桶中,渐渐下沉,将自己全然浸在水中,如同梦中被困在那漆黑的箱子中。 沉了片刻,她浴水而出。 长大了嘴巴呼吸,随手抚去垂落在睫毛上的水滴,颜霁抬腿离开。 “叩香,卯时一刻记得喊我。” “喏。” 这些日子颜霁的作息很混乱,常常等裴济折腾完已经是半夜了,等她收拾好自己再上床榻,勉强睡上两三个时辰,醒来后总是辰时末了。 即便此刻颜霁的脑子还在思索着这几日的异常,可她的身子已经筋疲力尽,慢慢阖上了眼睛- “娘子,您改主意了?” 青萍听了颜霁的交代,心里立刻轻松了许多。 颜霁摇了摇头,“把所有的事都忘了,你这次出去就是为了买东西花钱,把秋雪坊最紧俏时兴的脂粉都点上一份儿,再去锦绣坊,那些个衣衫首饰,什么贵重就点什么,着人一并放进箱子里,等到申时末送来,不能早,也不能晚。” “至于你,再晚上一刻钟,去那这河东郡顶有名的糕点铺子,提上些这儿没有的再回来,但凡问了银子,你只道是我的吩咐,送上了府里,自有赏银。” 青萍听了这么一通,心里有些不解。 “娘子,您这是……” “什么都不要问,你记住,你出去就是为了办这些差事,什么人问都不能说,便是裴济着人去问,你只道是奉了我的令,一律推到我头 上,可记住了?” “婢子记住了。” 刚刚安排好青萍,叩香便来报,“卢三娘求见。” 颜霁朝青萍点了点头,把她留在内室,照了照铜镜,绕过屏风,见到了来人。 卢婉摒去仆下,问道,“准备好了吗?” 颜霁点点头,“不用把人送出城,放在秋雪坊就成。” 卢婉眼神一变,“你改主意了?” 颜霁不置可否,“你只要把人送走,我一样会遵守诺言,你不用担心,在这个郡府内,你的势力远比我大的多。” “可我要的是你离开,要你彻底消失。” “消失?” 颜霁轻笑,“消失有很多含义,你不会不知道的。” 话说到这里,卢婉明白了她的意思。 “你最好说到做到。” 事到如今,卢婉已经没有退路了。 “当然。” 颜霁把青萍唤来,照着卢婉事前的准备,藏进一顶箱子里,大摇大摆的抬了出去。 “娘子,那不是您的箱子吗?” 叩香看着人抬着颜霁内室的箱子离开,吃了好大惊。 “对,我让卢三娘下次来给我捎点东西。” 颜霁端起茶盏,饮了一口,盯着从门外照进屋内的阳光,沉思良久。 她只能赌一把- 走出松雅山房的卢婉没有径直离府,转而去了饮山云院。 “伯渡哥哥,那项氏忽然改了主意,那箱子里装的是她身旁伺候的婢子,连地点也改了,在秋雪坊放人,您可得派人盯着。” 裴济放下手中的玳瑁管紫毫笔,目光还停留在面前的澄心纸上,眼皮都未掀起来看上一眼。 “照着你们的计划去做,别耽误了时间。” 听他说完,卢婉就皱起了眉头,她知道这事儿算是砸手里了,可她只能心存侥幸,默默祈祷着,她最好离开就消失,彻底消失在这个世界上。 从颜霁改变主意的那一刻,所有的设想就都偏离了轨道。 午时整,千升带着人来送膳,颜霁照例只留了三道炒菜,旁的肉食蔬果,一并都交与叩香分了去。 她一个人用不了多少,若是勉强用了,再给旁人去用,难免不太卫生。 “去罢,我这儿不用伺候了,去看看绿云罢。” 颜霁把人支走,吃了两口,就进了内室。 从始至终,叩香都没问一句青萍的下落,她或许已经猜到了,但她不会问,颜霁更不会说。 她摸了摸枕下藏着的荷包,里面放着沈易给她写的那几封书信,她不敢冒险。 或许她见到卢婉的第一面就已经上当了。 她一定不像自己想的那么简单。 她什么时候和裴济勾结在一起的呢? 颜霁想了很久,他们第一次见面还不太可能,她用沈易引自己上钩,这不太像裴济会做的事情,他只会逼迫自己主动放弃。 是什么时候呢? 颜霁已经给他们下了判决,这两个人一定已经勾结在了一起,或许此刻正藏在一个阴暗的角落里,等待着自己主动上钩。 既然如此,那她就试上一试,且教他们看看钓上来的鱼儿到底是谁? 颜霁坐在书案前,拿起了一支湖笔。 心乱,是最要不得的。 不知什么时候,门外响起了声音,很嘈杂。 “什么人?” 叩香听见动静,率先来问。 来人身着铁扎甲,透着一股凌厉之气。 “奉家主之令,召项氏来见。” 说着,手中令牌而现。 叩香见了,忙入内请颜霁。 “娘子,来人道是家主召您。” 颜霁没有应声,直至画卷上最后一只野鹿点上了眼睛,又细细看了片刻,颜霁才终于放下手中的湖笔。 “怎么了?” 叩香低下了头,“婢子不知。” 颜霁净了手,问倒,“什么时候了?” “申时一刻了。” “这么晚了,”颜霁有些惊讶,可她仍旧不急不缓,放下帕子,又走到书案前,仔细看了会儿,交代道,“这画别动,等我回来再收。” “喏。” 叩香随人走出房间,院内立着数十名兵士,正严阵以待。 “这是怎么了?莫不是有人打上了门来?” 颜霁没想到裴济会搞出这么大的动静,看来青萍那里执行的很成功。 为首的人并不是韦牧,颜霁没有见过,他冷着脸,只有一句,“娘子请。” 颜霁无意拖延时间,这个时间也在她预料之内,接下来戏唱的怎么样,就看青萍的了。 抬脚踏过院门,那片在院内只见竹尖的竹林出现在眼前,傍晚的云彩终于露出了全貌,再也不见眼前的高墙。 时隔多日,颜霁终于再一次走了出来。 “这是去哪儿?” 第59章 第59章“怎么想起来抹胭脂了?…… 饮山云院。 颜霁抬头看了看门匾上题的字,但不容她细看,便被带到了院内。 “家主,项娘子带到。” 颜霁打量着这院内的陈设,同松雅山房极是不同,这靠墙处有一翠柏屏,屏下有一小轩,轩下架起了凿池,有方圆数丈,池中不见鱼草,左右各植垂丝花草一簇,绿荫婆娑,又见芳菲。 正是打量间,只听那中堂门咯吱一声,露出一扇碧油屏门,门内出了人来。 裴荃低着头走上前来,“请娘子入内。” 颜霁微微颔首,抬脚跨过屏门,迎面又是一玉石屏风,脚下踏着的是花砖岩石,行数步,自有仆下掀起了那鸦青暗纹绫罗帘。 光线透过四扇暗格纹窗照进屋内,几缕紫色烟雾从小几上燃着的香炉缓缓飘起,长长的书案前,坐着低头理事的裴济。 颜霁踩着脚下的青砖,走至中间,朝他施了一礼。 可那上首的裴济似乎恍若未闻一般,盯着书案前的奏文一动不动。 颜霁怎会不知他这是拿捏自己的手段,她太知道裴济的招数了。 如此看来,青萍还没有被他抓到。 颜霁等了片刻,直言问道,“家主,唤我前来可有要事?” 裴济这时才问,“你身边跟着的婢子去哪儿了?” 颜霁故作不知,“方才那位将军去传召,只道是您找我前来,不曾想竟是要召他们一同来此。” 裴济放下了手中的玳瑁管紫毫笔,轻笑一声,看向了还立在书案前的颜霁,又添了一句,“从豫州来的那个。” 颜霁恍然大悟,但随即又眨了眨眼,避开了裴济眼中的探究意味。 “她?” “她也留那儿了。” 说着,颜霁就垂下了眉眼,又主动说道,“您怎么关心这些事儿了?倒是我想着问问,晚间您还去不去了?” 裴济不言,随意倚着椅背,探究的目光仍然停留在面前的女子身上,夜间垂在洁白肌肤处的长发此刻被挽成了松松螺髻,鬓间没有装饰,仅系了一根缃色系带坠在其后,寻常相貌倒也显出几分芙蓉面来。 “我听说冀州的羊肉也是一绝,不若晚间传炙肉如何?” 裴济招招手,颜霁自然走上前来,她似乎满心都惦记着一顿晚膳,旁的什么都被摒至脑后了。 “抹胭脂了?” 裴济伸出手来,将人带到怀中,看着那轻轻张开的柔嫩唇瓣,使了力擦了上去。 “疼。” 颜霁皱了眉头,嗔他一眼,忙扭了头去,他的手可不知轻重。 裴济手上一带,整个人都跌在了怀中,手指摩挲着光滑的肌肤,轻轻拂过眼角的那颗泪痣。 “怎么想起来抹胭脂了?” 颜霁倒是没有再躲,心安理得的躺在他身上,还给自己找了个舒服的姿势。 “你这么突然把我召来,能不抹吗?” 说着,颜霁又问了一遍,“你还去不去了?那炙肉我还没吃过——” 裴济出言打断,“你想好了,便令人去膳房说一声,不必等我。” 颜霁立刻就笑了出来,双手一攀,借力起了身。 “那好,我这就令人去传,倒省得他们措手不及……” 说着,颜霁越过了屏风,看见面前的人,戛然而止。 “怎的 了?” 裴济还未起身,只听她恭恭敬敬的唤道,“三娘。” 随着声音进来的是卢婉,身后跟着的是低着头垂着手的颜霁,看这模样,的确老实了很多。 卢婉在门外就听见了两人的调笑,即便心里已经做好了此次极有可能失败的准备,可看见缠缠绵绵的两人,还有那颜霁微乱的发髻,她的心中还是难免生出了怒意。 “伯渡哥哥,项娘子怎么来了?” 这话问的毫不客气,颜霁当即就施了礼,“婢子这就退下。” 果然没有猜错。 明明已经出府的人,怎么会在这短短几个时辰内又出现在这里? 转过屏风的瞬间,颜霁脸上的谦卑恭敬就消失殆尽,转而是极致的平静与冷漠。 她应付裴济时的面孔转变,算得上是驾轻就熟了。 无心赏这府内的景色,颜霁随着人回了松雅山房,还不见青萍归来,唤来叩香,交代了炙肉一事,又问了时间,颜霁这才重新坐在了书案前,拿起了那根湖笔。 眼看着过了申时,颜霁才停下了笔召来叩香,问道,“绿云行走如何了?” “已是大好了,绿云姐姐还托婢子向您谢恩,婢子瞧着,用不了多日,绿云姐姐就能回来伺候您了。” “这都不紧要,最要紧的是养好了身子,我最怕她伤了筋骨,日后落下什么病根。” 颜霁净了手,边走边说,“咱们去瞧瞧,正好卢三娘在那边和家主有事,等膳房送了炙肉来,你也给她送点来。” “喏。” 叩香见她兴来,便引着人走近了下房。 远远的,不等颜霁推门,她忙朝里喊道,“绿云姐姐,娘子来瞧你来了……” 这等事主人来探望是极给脸面的,日后在众人面前也算是顶一份的荣耀。 即便颜霁表面上并没有一个合理的身份,可她和裴济的关系,已经说明了她在裴济心中的地位,这些仆下本就练就了一双识人辨人的火眼金睛,心中自是早已有了成算。 “娘子,您怎得来了?” 绿云听见了叩香的通报,忙推门走了出来。 颜霁忙扶着人一并坐下,“快别折腾了,若不是你快好了,只怕叩香还要拦我呢。” “娘子心好,若不是您赏赐的伤药,又时不时让叩香回来守着婢子,婢子早不知道飘哪儿去了,您的大恩大德,婢子一定铭记在心,为您当牛做马……” 说话间,人竟是直接朝颜霁跪了下来。 “怎得行这般大礼?” 即便颜霁已经在这个吃人的地方生活了这么久,可她还是不习惯动不动就朝人下跪的破规矩。 “无需如此,我也不知你这里情形如何,夜间可冷不冷?” …… 那厢见了卢婉的裴济,看着抬进来的箱子,还有那瑟瑟发抖的婢子,好笑了一声。 “打开。” 身旁的裴荟立刻上前,打开了那顶大的箱子,瞬间就被那满满一箱子的金银首饰怔住了。 待他反应过来,立刻低头后退,将这一幕露在裴济眼前。 “你还不如实交代?” 裴济眯了眼睛扫了一眼,心中就有了数。 青萍跪在地上,连忙请罪,也只喃喃重复道,“是娘子……娘子的吩咐……” 话没说完,裴济便挥了手,裴荟心领神会,立刻又合上了箱子。 “多少银子?” 裴荟恭敬答道,“七千二百两。” “走私账。” 说完,裴济便起了身,身后自是又窸窸窣窣的跟着数十人,抬着箱子一并出了院子。 留在原地结账的裴荟却是暗叹,这位项娘子可真是不容小觑,他在府内这么多年,还从没见过有人敢先花了银子,就这么直接带着人上府找家主要钱的。 这位项娘子当是第一人。 这边踏着夜色进了院子的裴济,没找到今日闹这一出的始作俑者,当即就拍了桌子。 “人呢?” 守门的卫士立刻来报,“项娘子自回了院子,再未出门。“ 早些时日,颜霁门边的守卫就撤了,如今只在这松雅山房的大门设了几个兵士来回值守,自然没人时时刻刻盯着颜霁了。 “去找!掘地三尺!” 裴济看着那顶大箱子,一脚就踢了上去,那檀木箱子登时就露了个洞来,装在里面的脂粉首饰哗啦啦都掉了出来。 被人押在门外的青萍听见动静,立时用目光搜寻起了颜霁。 这样大的动静自是传到了下房,叩香匆匆来报,打断了两人。 “娘子,家主……来了。” 颜霁微微颔首,“绿云,好好养着身子。” “喏。” 绿云低头行礼,着急的叩香没有当着绿云的面儿说完,两人走在狭窄的巷内,叩香才敢说出此刻的危急。 “家主,瞧着不大好……” 叩香却也只敢委婉的说,但颜霁是能明白的,这一切都在她的算计之中。 当然,如果卢婉没有忽然出现,或许在饮山云院就已经处置过了。 眼下让裴济找不到她,是她在途中想到的法子,必须要把裴济的怒火燃烧到最激烈的时刻,接下来才更方便她做事。 “青萍可回来了?” 叩香点点头,“她是被人押回来的。” 这是给颜霁提前打个预防针,叩香怕她一时冲动,做出什么无法控制的事儿来。 “伤着没有?” 被人押回来,颜霁心中有了猜测,但她不敢确定青萍在这一路上会不会被卢婉的人下了毒手。 这是她今日这个计划中,唯一一个不可控,令人时刻悬心的漏洞。 “婢子瞧着没有,就是身上脏了些。” 说话间,两人出现在院内,一时间,寻人的兵士立刻便将两人团团围住。 “这是怎么了?” 颜霁很是轻松,目光触及青萍时,才惊慌起来,“青萍?你怎么……?” 话未说完,屋内的裴济出了声,“进来!” 有他发话,围困的兵士自是露出一个缺口来,颜霁还是看了看青萍,才对她点了点头,踏进外室。 “您这是怎么了?我就一会儿不在,怎么都闹成这样了——” 看似随口抱怨的话,在看到那被踢出一个洞的箱子时,颜霁就低下了头,脚下的步子也顿时停住了。 “怎么?你还不知道?” 裴济看着人怯生生的小模样,心中的火气才消了一消,可他也知她惯是个会装模作样的。 “你到底去做什么了?” “莫不是用那婢子使得调虎离山?” 第60章 第60章“还是你规矩学得好。”…… 颜霁听了,立刻为自己辩解道,“我就是去下房看看,哪有什么调虎离山?” 说着,又走到身前,为他倒了一盏清茶,低眉顺眼的递了过去。 裴济定定从她那面上扫了一遍,才伸手接过,长腿一翘,并不饮茶,只是手中不停摩挲着茶壁,颇有兴致,倒是要看看她怎么圆。 “既是如此,你倒是说说,半个时辰前还在府中,这会儿那婢子怎么从府外回来了?莫不是她还有什么仙法道术不成?” 颜霁立刻谄媚笑着,歪着身子,将自己的胳膊攀在了裴济身上,“那还真说不准了。” 看着她那双含笑娇嗔的眼睛,裴济的大手猛的一紧,把人带的更近了。 “既是仙家,我倒想看看她可是那金刚不坏之身,来人——” 话未说完,那张面孔忽然就贴了上来,“别叫人进来,我都跟你说还不成吗?” 裴济的喉结滚动着,眼底生出了几分□□,“你且说来听听。” 颜霁感受到他那乱动的大手,斜瞪 了他一眼,随即又摆出一副可怜巴巴的模样来。 “眼看着你就要迎那卢三娘进门了,我无色无权的,可不得提前给自己备点东西,日后在人家手里讨生活,闹不好连顿热乎饭都吃不上了。” 说完,颜霁就背过了身去,低着头,扭着自己的帕子,再不肯看他。 裴济没想到她竟是这般想的,也并不觉得她这般行径小家子气,倒也十分可爱,“你倒是想的多,有我在还能有人为难你?” “那怎么能说得准?你若是出了府,那主母拿着架子要惩治我,我还能有什么办法?况且日后你难免还要再有旁人的,时间久了,我再没什么脂粉衣衫装扮,你难免不会忘了我?到了那一日,这些个婢子眼里可还会有我?” 裴济听了,又问,“便是我不在府中也能护得住你,难不成你还指望着这些个死物保住你的命不成?” 颜霁从他身上跳下来,蹲到那檀木箱子边,小心翼翼的把露在毯子上的首饰脂粉都捡了起来。 “那还真有可能,天下攘攘,皆为利往,天下熙熙皆为利来。这样的道理你又不是不知道?我总是最是爱钱的,没钱我心里没底儿,真到了那一日,我好歹还能用这些首饰换些饭吃,总是饿不死自己了。” 裴济笑了,满饮清茶,问她,“七千二百两,拿着我掏钱买的的首饰换钱?” “那……那……” 颜霁嗫嚅了半天,撅着小嘴儿干脆耍起了赖。 “我是你的女人,七千二百两你还舍不得?” 裴济大笑,既是他的女人,怎么也值这七千二百两了。”舍得,舍得。” 裴济笑着,大步上前,一把就将那蹲着的人勾了起来,扛在肩上,不顾身上的人拍打喊叫,径直走向内室。 颜霁趁势捶打着,发泄自己的厌恶,也仅仅在这一刻才撕下了自己的伪装。 她的目光停留在那一堆金银俗物上,看着他们离自己越来越远,连自己手中刚刚捡起的那些也渐渐落在了毯子上。 她仍然装腔作势的喊叫着,撒娇似的捶打着,可那一双背对着他的眼睛早已被厌恶和怨恨深深地占据了。 直到她的身体被人猛然掼了一下,接触到那柔软又坚硬的床榻,颜霁才又重新戴上了面具,半低着头害羞起来。 裴济单手扯下了帏帐,随意解下了自己的衣衫扔在地下,便俯了身来,轻轻地将拇指覆在了她的眼角处,来回摩挲着。 炽热的气息扑在面上,逼得颜霁不由得屏住了呼吸,可双手却还是勾在了那脖颈处,任由他的大掌褪去了她的软鞋,紧紧握住了她的脚踝。 颜霁的身子还是本能的僵硬,甚至想要从那桎梏中逃离出来,可她忍住了,任由那具沉甸甸的身子俯倒在自己身上。 眼前的帏帐渐渐迷离恍惚,颜霁渐渐的什么也看不清了,她只能感受到身上的人正露出长长的獠牙,不停啃食着她的身体。 很痛……很痛…… 看着眼角泛泪的人,裴济难得心生爱怜,伸出手来,轻轻摸了去那泪痕,随即将人揽在怀里。 这是他第一次没有事后当即起身离开,他不知怎的了,看着被自己揉捏出淤青的肌肤,洇着细汗的额间,鬓边散落的长发,终究是没有再问。 过了片刻,裴济召了人来,浣尘添了热水,随即将床榻上无力昏睡的人抱了起来,大步走向了浣尘。 “痒。” 颜霁太过疲累,泡在浴桶中连眼睛也没睁开,腰间的软肉被人不停揉捏着,也愈发不适,她终于张开了嘴。 裴济轻笑了声,怀中的人紧闭着双眼,无力的倚靠在自己怀中,水珠从白皙肌肤滑落,留下一道道细腻的痕迹,朦胧的水雾拂过旎红的脸颊,作乱的手毫不收敛,直到她蹙起了眉头。 “叩香,别烦我了……” 听着这名字,裴济的手一顿,随即将人转过身来,倚靠在浴桶边沿,大掌慢慢抚上了那细腻的后背,墨色长发湿漉漉的披在身上,掩着若隐若现的肌肤。 不停撞击的水花打在光滑的肌肤上,偶有几滴,溅在了面上,如玉般的面容带着点点水珠,轻启的唇瓣,娇艳欲滴,昏沉沉的颜霁又慢慢清醒过来,眼前的水雾,盈在了睫毛上,她强撑了会儿,又渐渐低下了头。 身后的裴济却扬起了嘴角,直至眼底的火气渐渐消散,才将人捞了出来,又另踏进一浴桶洗净了身子。 这一番闹了近两个时辰,裴济才将人重新抱回了床榻上,拉上了那床锦被。 直到夜半时,颜霁堪堪被滚烫的身子热醒。 她推了又推,没有挣脱开来,来回转着,才转过身去,看清了那张面孔。 掰开那压在身上的胳膊,颜霁勉强解脱出来,她寻了件衣衫蔽体,踩着柔软的毯子唤了叩香来。 “避子汤呢?” 裴济折腾的太紧,她也毫无意识昏昏沉沉的睡了,把这等紧要事给忘在了脑后,全然是最不该的。 “下次,一定把我叫醒喝了再睡。” 颜霁一饮而尽,丝毫未曾注意到那床榻上的男人不知何时已经睁开了眼睛,她只是竭力嘱咐这叩香,这种厉害的事决不能忘。 她与裴济,也仅仅只能是这种关系了。 孩子,她本就不曾有所期待的,更何况是同裴济的孩子。 她简直无法想象。 可叩香也是有苦难言,有家主在此,她怎么敢冒然进来,若是扰了家主,岂不是小命不保? 看着叩香满脸的为难,颜霁也想到了缘由。 “回头那余先生再来,便留他问问,可有什么事前能饮的汤药?这样时间久了,出了岔子就不好了。” 颜霁叹了口气,肚子里又咕咕作响。 “炉上还温着金玉羹,婢子这就给您奉一盏来。” 说完,叩香匆匆退了下去。 避子汤极苦,颜霁每次饮后,总会吃的旁的缓缓,叩香早已记住了。 颜霁执着烛火,重新坐到书案前,点点火晕映在画上,她静静坐着,捡起湖笔,却是一笔未动。 片刻,叩香匆匆而来,将金玉羹奉在了颜霁面前。 “青萍呢?” 颜霁用了两口,压下舌下的苦味便停下了。 叩香低了头,“还在院子里。” 没有家主发话,怎敢有人擅自离去。 颜霁顿了下,拢了拢自己的衣衫,起身就要往出走,被叩香伸手拦下,“娘子。” “家主还睡着,何必扰了他,这么冷的天非得把青萍的腿冻坏了不可。” 颜霁抬脚就要走,却听身后传来了声音,“闹什么?” “你醒了?” 颜霁转身的瞬间又挂上了笑,“我那婢子还在门外冻着呢,把他们冻坏了我身边可就没人了,就她一个怎么忙得过来啊?” 裴济自然把她的转变看在眼里,却也顺势而为,调侃道,“可是忙着收那些首饰?” 颜霁轻哼了一声,稍稍露出些不满,伸出食指,轻轻按了下他的薄唇,娇嗔道,“您怎么没完了?” 说完,不等他下令,颜霁就发了话。 “去让青萍回去。” 可不远处的叩香纹丝未动,颜霁心中明白,自然是又看向了裴济,见他一摆手,叩香似乎才领了命去。 “你还说呢?这不都是只听你的,看来我还是要的少了……” 颜霁的小嘴叭叭着不停,裴济听得麻烦,难得教她两句,“这与钱无关,只要你好好的伺候着,来年再生下一男半女,这府上岂会没有你的立足之地?” 颜霁听了,心中却是咯噔一声。 一男半女,他竟然会对自己说出这种话,颜霁的惊讶毫不遮掩的露在了裴济面前,他当然捕捉到了这份惊讶,却没有再说,只是将手顺势放在了那小腹上。 他变了。 颜霁的身子瞬间就僵住了,她愈发觉得可怖,她不知道裴济什么时候变了,竟然会对自己说出这样的话来。 骤然生出 了一身冷汗,他听到了刚才自己对叩香说的话吗? 颜霁接下来的反应就是如此,若不然他怎么会对自己忽然说这种胡话? “您怎么说胡话?我一个婢子,怎么能不守规矩,先主母诞下子嗣?” 颜霁的面上很是不可置信,只当他是一时糊涂,想着随意糊弄了去。 可裴济却是没有就此打住,他的目光从上至下,扫了一遍,落在颜霁的小腹上,又随即收了手。 “还是你规矩学得好。” 颜霁笑了下,眼看着裴济起身下榻,冷着脸说,“更衣。”魔.蝎`小`说 k.m`o`x`i`e`x`s.c`o`m 60-70 第61章 第61章“这些可合规矩?”…… 送走裴济,颜霁方才松了精神,等她再醒,已过辰时,早已守在房内的叩香和青萍听见动静,便进了内室,伺候着她洗漱。 青萍的腿已然好了,她早已经忍不住了,在那间厢房里养了许久,她总还是心疼娘子的。 果然,掀了帏帐,青萍一眼就看到了颜霁身上还没来得及遮掩住的淤青,自那事之后,这是她第一次进来伺候娘子。 亲眼看到颜霁满身的新旧伤痕,青萍的眼睛瞬间就盈满了泪水,日前看着娘子露在衣衫外的淤青,她只知娘子为了她牺牲良多,却不知内里竟是已经到了这般地步。 青萍再忍不得,放下手中的衣裙,转身出了内室,只能这般匆匆避了过去。 “青萍……” 叩香倒是被她吓了一跳,但随即接过那衣裙,奉到了颜霁面前。 “昨儿那箱子里的呢?” 颜霁看了眼,这些时日她穿的早不是娄氏捎来的那几件过冬的衣衫了,都是这郡府上织造房送来的。 既是昨日同裴济那般说了,今儿就得做起来,好歹装个样子也是。 叩香闻言,忙应道,“暂且放在小房了。” 那好好的檀木箱子被裴济踢了个洞,一时半会儿也寻不见何时的箱子,叩香便同青萍暂且放置在了小房内。 “取件……算了,我去看看。” 颜霁想了想,拢着中衣,借着叩香的力气下了床榻。 昨夜间裴济折腾的太过,颜霁的身子总是难以承受,浑身尽是酸软无力,好在精神倒还不错。 那些个衣衫她也没看,到底还是去看看再选。 叩香扶着颜霁下了床榻,披上件厚衫挡着些风,又进了小房。 一贯的衣衫被他们打理得整整齐齐,有裳有衫亦有裙,尽是这时候正合适的,颜色样式各不相同。 “这些可合规矩?” 颜霁大致扫了一眼,又问叩香,她既是在裴济面前说了那话,此刻还是要再装一装的。 叩香低头回话,“婢子早间都看过了,大多都无碍。” “那些不合规矩的暂且都收了起来——” 正巧,这会儿青萍从外走了进来。 颜霁回过身问她,“昨夜可冻着了?” 青萍摇了摇头,她的情绪有些低落。 颜霁注意到了,便问,“可是站得狠了,腿难受了?” 青萍不敢再答,只摇了摇头,也挤出了一抹笑来,“娘子可要穿新衣?这些都是婢子问了的,娘子可要试上一试?” 颜霁见她想打扮自己,忙拒绝了。 “我还想歇会儿,回头再试……” “婢子都想看娘子试试呢,还有那些首饰……” 说话间,门外兵士来报,竟是卢三娘来了。 几人立刻停下,那吵闹声也戛然而止。 颜霁朝青萍点点头,这会儿只能由她暂且去应对,那卢婉不知昨日在裴济面前说了什么,今日竟然还会再来。 这厢颜霁又指了身银线缂丝芙蓉裙,便由叩香扶着转回了内室。 由着叩香给她穿好了衣衫,又坐在铜镜前,打开了装着首饰的妆匣子,挑选了起来。 “叩香,今儿梳个高些的。” “喏。” 过了片刻,叩香放下了手中的玉梳,恭敬的捧起了铜镜。 颜霁微微侧目,映着铜镜里的面容,令人觉得陌生,一双杏眼微微上挑,娇嫩妩媚中带着几分凌厉之色,面中点蕊,而后耸着繁复的如意高寰髻,鬓边别着金镶宝芙蓉钿,其后又坠着金银错云纹簪,颜霁只觉得这镜内镜外恍若隔世般。 “叩香,你这手艺回头教教我。” 颜霁抚着鬓边的蕊发,将目光从那铜镜前收了回来。 外室一直等着的卢婉听见了那窸窣的脚步声,不由自主的扬起了下巴,挺直了脊背。 越过屏风,只见一双芙蓉翠玉屐出现在眼前,往上再看,那一身装扮与昨日竟有着千差万别,毫不似那庶民之女。 卢婉心中愈发警惕,这个项氏果然不是那等俗人,内里颇有心计,此番能全身而退,又将裴济哄得为她甘散银钱,岂能小觑? 颜霁坐定,端起茶盏,慢饮一口,方才开口,“不知三娘今日大驾光临,可有指教?” 卢婉面上波澜未起,反而笑道,“我岂有指教?细细说来,倒是我该向你请教才是,短短几个时辰,竟能收罗出那么些的首饰,想来你这婢子惯是个熟手的。” 颜霁笑了声,目光从青萍身上淡淡扫过,“这你倒是想错了,她不过是仗着什么光彩选的,说到底还是要多谢家主大恩,若不是他拨了银子,我一个家底都没的人,能买得起什么?” 卢婉嘴角的笑顿了下,随即又恢复如常,“若是旁人,伯渡哥哥定不会随意能拨了银子去的,能令他如此挥手的,这郡府中也只有你一人了。” 颜霁笑了笑,没有否认。 她折腾这么大一圈,就是要让卢婉清楚的知道,她即将会成长为她的强大对手。 只有认识到这一点,她才会后悔,后悔要害她,后悔和裴济联手勾结,后悔她当日的决定是多么的错误。 颜霁的嚣张气焰愈发强盛,她面上的笑意毫不掩饰,便是她高贵如卢氏,此刻在她颜霁面前也不得不承认,她这一仗,输了。 输得一败涂地。 两两相对,卢婉到底还是败下阵来,裴济那略带深意的话还犹在耳边。 “三娘,待你过门,自是这冀州主母,裴氏主母,你要的名我自会成全与你,可那松雅山房的事儿,你不该插手。” “她不过是一庶民,自不会去扰了你的。” 这话无疑是将颜霁护在了裴济羽翼之下,她还未进门,裴济便提前来跟她打招呼了,何尝不是一个警告? 警告她那项氏是他的人,是他的在意之处,是他的禁忌所在,是她决然不能冒犯的。 卢婉听得心中怒火丛生,如此看来,她还是这冀州主母,裴氏主母吗?长久以来,这府中上下,岂还会认她为主? 这背后所涉之情,裴济可有为她思虑? 答案,卢婉当然明白。 可卢婉面上仍是含着一抹浅笑,甚至又颇为体谅,通情达理。 “伯渡哥哥放心,既是她愿意留下,所图也不过些首饰衣衫,我自会安抚与她,必不扰冀州大事。” 回忆过那尴尬场面,再看面前此人,卢婉面上的笑愈发绽了些。 直至踏出院门,回到千华苑,卢婉面上已经僵硬的笑容方才消退,眼底露出一抹冰冷的寒意。 “锦书,去传砚秋。”- 这厢,颜霁褪去了繁复的衣裙,拆下了沉甸甸的首饰,终于用上了膳食。 昨夜的炙羊肉她没吃上,这会儿用也晚了,仅食了几块点心,一盏羹汤,过多她也消化不了。 坐在书案前,回想起裴济说的那些莫名其妙的话,颜霁的心里总是安定不下。 “叩香,那余先生什么时候会来给绿云看诊?” 绿云被打当日,颜霁就想法子给她寻了药,原本是向陈老先生求得,后来青萍的腿伤好了,便又请了余先生来。 “今儿就来。” 叩香立在一旁,随时侯着。 “等他给绿云看了,你把人请进来,我也看看脉。” 颜霁虽然认识了些药草,可如何请脉,如何看诊,这样的事项,她还是一概不知的。 可她很久没来月经了。 裴济昨夜或是无意的话,提醒了她。 她并不期待这种时候从肚子里跳出来个孩子,一个疯子的孩子。 细细算来,上次月经来已经是年前了。 不知不觉,竟然已经拖了这么久,颜霁懊 悔起来,她不知道自己怎么了,这么要紧的事儿竟然一点都没想起来。 书案前展开的画卷,还是昨日那副模样,颜霁捏着笔的手,很是无力,她太久没画了。 颜霁的脑子丝毫不受控制,她胡乱的想着,想她的画,想裴济无缘无故的话,还想什么? 颜霁不知道。 可她知道一点,她不能去想沈易。 这会令她陷入一种深深地愧疚之中,她无法面对沈易,甚至在这一刻,她期望沈易已经把自己忘了,彻底的忘了,他或许正和新婚的妻子在一起看诊,操持家事。 颜霁不敢多想,如果这一切被沈易知道了,她该以什么样的面目面对沈易?而沈易又会以怎样的眼光看待自己? 是鄙夷? 厌恶? 还是什么别的? 她每日贴在面上伪装自己的面具,似乎即将和她融为一体,她该如何面对沈易? 颜霁的脑子似乎就要爆炸了,她找寻不到一条出路,她被困在了一个可怖的迷宫里。 她,逃不出去。 颜霁无力的趴在了书案上,将那副画卷随手团了起来,发泄似的扔在地上。 这样的画不会是她画出来的。 青萍见状,便要弯身去捡,她知道娘子作画,难免会有情绪。 “别捡!” 颜霁出口,将人拦下。 “娘子……” 青萍看出了颜霁的异常,她很不对劲。 往日便是作不好画,最多是发泄两句,抱怨一下,娘子从不因为自己就牵连他人,这也是她与旁的贵人格外不同的样子。 “你们出去罢,我想自己静一静。” 颜霁开口,把人都撵走了。 可等人走后,她并没有强打起精神,反而连脚上的鞋子都蹬了,去了鬓发的簪子,任由它垂落在身后。 两手一拖,尖尖的下巴枕在了自己的胳膊上,她映着从窗外透进的光芒,慢慢合上了颜霁。 床榻上柔软又舒适,可那是最不合适的,也是颜霁最厌恶的。 她不喜欢在那张床榻上的回忆,一如她不能在这里想起沈易,想起阿娘。 第62章 第62章是药三分毒【小修】…… “回娘子,绿云娘子的伤并无大碍,当日亦未曾伤及筋骨。” 颜霁微微颔首,又道,“那便好,说来我还有一事要请教余先生。” 余巩低头,“娘子尽说便是。” 颜霁朝青萍点了下头,青萍立时将一块巴掌大小的手帕呈到了小几上,解开挽结,露出里面的药渣,颜霁直道,“是我平日饮的避子汤,倒想着教你看看。” 听了此话,余巩的神情顿时变了,他不想这项小娘子竟会将如此秘事告知他一介小臣,阖府上下的避子汤算是隐秘一事,自有太医正着手,他又岂敢随意插手? 颜霁见他神色有变,问道,“莫不是有什么为难之处?我只想着你既然来了,便也瞧上一瞧,若是家主真有什么怪罪,也自有我担着,怪不到你头上去。” 这话一出口,余巩便无法拒绝了,只是他难免先将话说到前头,“医者之事,本是臣下职责所在,只是臣下不擅妇科,恐有失策。” 颜霁知道他不过是把丑话说到前头,这样看看药渣的最基础医者行径,他哪里能出什么问题,自己本就无意为难他。 “那也无碍,这些日子我每每行经总有些不畅,想着要调养调养,既是用着药,倒不知要如何了?” “暂请娘子稍待。” 说着,余巩便伸出了手去,拨开药渣,细细看来。 颜霁只坐在一旁,等他的话。 过了片刻,余巩擦了下额间冒出的细汗,才收了手,低着头,嗫嚅着,“依臣下来看,这……” 颜霁没有忽视他的额间不停冒出的细汗,便是他不开口,她心底也大约有了猜测。 “你直说便是。” 余巩的眼睛低垂着,只恨今日怎么让自己赶上了。 “臣下有罪,看不出这药……” 颜霁的目光从他垂下的脑袋略过,缓缓落到了那包帕子里的药渣上。 “便是你不说也过不去,这是什么药我最清楚的,自是不会闹到家主面前,不过是图一个清楚罢了。” 颜霁怎么会不知道避子药吃多了有什么后果,从她接过来饮下的第一碗,她的心里就早已经明白了,她早已经做好了准备。 余巩见她如此镇定,不似常人般神色崩溃,心中才渐渐安稳了些。 颜霁又给他吃下一颗定心丸,“你只说说这药是个什么方子?用久了可会影响行经?旁的我也并不在意。” 余巩拱手答道,“这一副药大生地五钱,全当归五钱,芸台子四钱,川芎三钱,杭白芍三钱,以水煎服,时日久了……” 见他还有所犹豫,颜霁便主动接上,“时日久了,就生不了了罢?” 余巩不敢答话,尽管这已成事实,但话不能从他口里说出来。 颜霁不需要他犹豫,紧接着又问,“原常我虽三月才行经一次,但行经总是干净的,这些日子但凡行经总是淋漓不净,腹中也疼痛异常,可是这药引起的不是?” 余巩硬着脖子点了头,不敢再多说一句。 “可有什么法子能解一解?” 余巩仍是低着头,“娘子当知,是药三分毒这句话。” 就这一句,颜霁就明白了。 什么药都会有副作用,何况她用的又很频繁,要真想解了这些不适,想必只能停药这一个法子了。 送走了余巩,青萍的眼睛早已经红透了,她只道娘子的日子不好过,却从不知娘子每日饮的这药会如此厉害,竟是就这么绝了娘子的路。 “娘子……” “别哭,该笑,为我欢喜才是。” 颜霁掏出帕子递给她,“本就是我不愿意的,现如今不是正和我心意吗?” 颜霁说的是实话,她情愿就这么着了。 只是,既然明知道这药性如何,裴济居然还会跟她说出那等话来,未免太可耻可笑了。 从始至终,他就是一个骗子。 颜霁没有再去问询,这药到底如何,他们都心知肚明。 “下次行经,你便多给我暖一个炉子,我阿娘常说脚暖热便好了。” 颜霁把青萍哄走,解了衣裙,将手缓缓的放在了自己的小腹上。 的确寒凉。 只是,她没想到,会这么快。 更快的是她刚刚提过的月经。 没等颜霁缓会儿,一股子不受控制的液体就洇湿了身下的衣裙。 青萍和叩香忙着给颜霁换衣换衫,匆忙忙将人搀扶到了床榻上。 “娘子,暖炉。” 颜霁看着青萍接连递过来的暖炉,不免笑了。 “再奢侈,也不用一只脚塞一个罢?” 可青萍偏生有股子倔劲儿,一点也不听颜霁的,硬生生把能找出来的暖炉都塞进了被褥里。 颜霁热得只想逃,青萍却守着她,一步也不肯离开。 颜霁自是耗不过她的,饮了碗茱萸益母汤,歪在床榻上慢慢合上了眼睛。 刚过戌时,裴济来了。 入了内室,那仍不见人,再看,那对她最是忠心的婢子守在床榻边。 裴济挥手,等人退下,大步走到了床榻边。 扯下一半的帏帐,遮掩住了床榻上的面容,他随手拂过,方见那侧过身去的半张面容,紧蹙的眉头显在惨白的脸色上,浓密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淡淡的阴影,时不时颤动几下。 见此状,裴济不由自主的伸出了手去,那紧蹙的眉头实在太扰人心情。 不想,那紧闭的双眼竟缓缓睁开了来,眼底无的茫然仅仅片刻,便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无尽的疲惫。 “你来了?” 裴济不答,只问,“这是怎么了?” 颜霁如实回答,并不避讳,“行经了。” 说着,她撑着身子就要下榻。 裴济没想到她给出这么一个回答,一时之间,愣在原地,颇有些那手足无措。 颜霁也顾不得他,只趿拉着软鞋,不停的唤青萍,她实在 是疼得厉害,也只有睡过去的那些时候才能好受些。 裴济眼看着人被婢子扶进了浣尘,扫了几眼,终于坐在了那书案前,展开了那团宣纸。 这里的确比在宛丘的日子好过很多,连月事布里的东西也从草木灰升级到了更软和的棉花。 颜霁没心情去看裴济,她蜷缩着身子,只能半倚半靠的在床角,以此来缓解腹中的疼痛。 过了片刻,裴济的目光从那副画上收了回来,大步走到床榻边,喊醒了昏昏欲睡的颜霁。 “那画是何时画的?” 颜霁被迫睁开了眼,没想到他就问这个问题。 “好几日了,我也记不清了。” 面对她的没好气,裴济竟没有出言驳斥,也不曾有一分被他冒犯的不适。 “我困了。” 颜霁下了逐客令,去了拢着的衣衫,转身便把身子都缩在了锦被里。 裴济的话都被噎在了喉咙里,只得悻悻离去。 一连几日,裴济都未曾再来,颜霁也难得轻松,乐得自在。 直到那一日,阖府上下都见了红绸缎,连这院子也被人从头到脚都披上了红绸缎,颜霁才问,“这是怎么了?” 叩香下意识的看向绿云,绿云自是回道,“听闻是家主今日纳征。” 颜霁听了,手中的湖笔继续转动,丝毫未受影响。 绿云见状,也不知如何再说了。 倒是颜霁细细看了会儿画卷,又问,“你们冀州的风俗纳征要送些什么?” 绿云见她毫不在意,只像是那毫不相干的人,来听个热闹似的。 “寻常人家便送些布匹首饰类的,咱们这府上,婢子还是头一回见冀州之主迎娶主母这样大的喜事……” 话越说越尽兴,颜霁也并不动气,她只是单纯的好奇。 却不知,此刻他们话中的人物正安坐在椅子上,听着人教诲。 “既是你选定了卢婉,日后这阖府上下就落在了她的手上,只是你要知道,有些时候还是谨慎为上。” 裴沅想了又想,还是特意提醒了一句。 依着往日她对卢婉的了解,此人绝不会是一个良善之人,她太过审时度势,又善工口舌,说不准来日又是一个搅弄风云的卢氏。 裴济了然,自是将他对卢婉的期望说给了裴沅,她仅是这府内主母,理置上下一应事务即可,冀州主母的风光尊容自是少不了她的。 可裴沅从那么多信息中,一下子就抓住了问题。 “长子嫡子又当如何?何况日后的少主之位?如今你身边只那藏在松雅山房的一女,卢婉于我面前提了两次,如今还是有些高调,便是有你护着,眼下也绝然不能公之于众,前方不稳,将士们还都等着粮草出城打仗,范阳卢氏的名号不容小觑。” 提及大事,裴济倒慎重许多。 “阿姊放心,为保裴氏百年基业,长子嫡子定是从那冀州主母腹中诞下,此事关系厉害,我心中有数。自是那卢氏,也并非什么机智聪敏之人,被一个庶民之女耍着玩儿,当真是有趣极了。” 提起那婢子,裴济不由得轻笑了下,将那婢子攀附卢婉试图逃跑的事儿说了出来,“如今也不怕她,等着局势稳固,再由着她生个一儿半女,便是了了。” 裴沅听了,倒也赞同。她对裴济口中的人产生了兴趣,“那庶女可还在那儿?得了闲我可要去见识见识。” 颜霁并不知裴济如何又惹了什么麻烦来,她也无心插手他的那等大事,只是捡起了自己的湖笔,又坐在了那书案前。 不想,当日裴济便将人领了来。 注意到一股莫名的打量,颜霁抬起了头,径直看向那扇冰梅纹窗。 刹那间,四目相对。 颜霁自然也看见了那熟悉的身影,她放下手中的笔,起身走了出去。 “家主……” 见她看向自己犹豫,裴沅便适时开口道,“你便是伯渡从豫州带回来的?” 第63章 第63章“这诗不好?” 裴沅原以为裴济是看中了此女姝色,可自那次见过,便也知相貌凡凡。 如今再听裴济提起,倒想着是个玲珑心思的,可见了一面,仍旧没有发觉有什么特别之处,仅是个少有果敢的庶民之女,不似常人那般怯懦无能罢了。 “长主,那人婢子曾见过。” 离了松雅山房,一行人绕进梅林白桦后,宝珞轻轻开了口。 “什么人?” 裴沅抬阶而上,听得宝珞骤然出声,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宝珞低声道,“家主房里那位项娘子。” 裴沅停下步子,回身看她,眼底现出一抹探究的意味。 “在哪儿见的?” “在宛丘城,那时婢子同谷妈妈在绣云坊打理铺子,便是这位项娘子拿着她阿娘绣的帕子去换钱,后来亦是她拿着家主的玉佩前去传的信儿。” 裴沅有些惊讶,“竟是她?” 当日卢婉只道是裴济那里藏了个不知打哪儿来的,又见不得人的有夫之妇,实不知内里还有这样一层。 本是有救命之恩,裴济这厮却使了手段将人掳来,况是有夫之妇。 至此,裴沅也大抵明了方才那项氏的神情了。 话间,她偶然问起,“家中可还有什么人?” 那项氏眼眸抬了又垂,似是迟疑不决,“婢子家中……仅有一位卧病老母。” 那时她还宽解,“既是如此,伯渡早该着人将老人家请来冀州才是。料想你也挂念,待日后我回东岩,可为你捎带…… 只是,话未说完,看着她望向裴济的目光,裴沅才恍然记起面前的人是被掳来有夫之妇,却也继续说道,“说到底还是伯渡的不是。” 即便如此,她私心里还是未曾定了裴济的大错,直到此时,裴沅才明白,那项氏望向裴济的弯弯眼眸中,并非是征询之意,亦非怯懦试探,而是如水般的平静。 弯下的眼眸中,似有笑意,可平静的水面下隐藏着的却是难以预测的波诡云谲。 直到此刻,裴沅终于明白了,裴济决然不是因着相貌,亦是旁的什么就这么将人掳了来,她那内里定有不输常人的智慧。 这般想来,也怨不得她会引着卢婉要逃了出去,只是那卢婉当真不是她的对手,只怕这阖府上下迟早是要闹出些什么的。 这样的人怎么会心甘情愿屈居人下? 裴沅虽然看得清楚,可她那兄弟似乎毫无察觉,还以为人已经被他牢牢困在了府中,逃不出他这手掌心去。 只可惜他似乎并没有意识到自己对那项氏的不同,况这项氏还是他身边的头一个女子,还是个有夫之妇,说到底总归还是不一样的。 能许这项氏于主母之下绵延子嗣,到底裴济还是给她留了一条路。 不知她这兄弟可能明白,他倒是有心,不知那被他掳来背井离乡的项氏,心中可也会作这般想? 不过是当局者迷,旁观者清罢了。 “此事勿要再传。” 裴沅一锤定音,她无意去提醒裴济,项氏不过一手无寸铁的娘子,便是有什么厉害,也害不了他的性命,况且她这兄弟终究还是要别一别性子的。 自裴淇一事后,他变了很多,执拗又偏狂,仲涒同那些老家臣不是没有同她提及过,便是昔日赫赫有名的远山道长,如今也不知被他处到哪里去了?- 送走裴沅,裴济却并没有随之离开。 颜霁原以为这纳征之日,他是要亲去的,不想他饮了一盏清茶,丝毫没有动身离开的意思。 “您先歇着。” 颜霁不想陪他就这么干坐着耗时间,她好容易捡起了笔,心也难得静了,却不想他二人来此,平白搅乱了她的心,她也实在挤不出笑来再应付裴济。 裴济倒没有出言阻拦,只看着她随意施了个礼,就转过屏风入了内室去了。 坐在书案前,颜霁拿起了笔,却迟迟不曾下笔。 她认出了那个跟在裴沅身后的婢子。 就在绣云坊。 她还记得她叫什么。 原来那里竟是裴沅的铺子,那里的人自是听命于她,而她与裴济又有什么区别呢? 一切都想明白了。 颜霁没有满腔的愤怒,也没有被蒙骗的怨恨,只是觉得一切都明了了,出乎意料的平和。 她只是想起了她阿娘。 还有沈易。 她不想再想起他们了,现在的她似乎没有资格再想他们了。 有时夜间做了梦,醒来也只有浑身无力的怅然若失。 她很矛盾。 做了梦,但凡是好的,她又欢喜,可一旦醒来,不论好坏,她都难受。 她只能缩在那个被帏帐遮掩住的角落里,紧紧的抱着自己,她甚至不知道能和什么人诉说。 连青萍也不行。 她觉得有些累。 啪的一声,笔尖凝聚的墨汁滴在了宣纸上,裴济那低沉的声音骤然响起,惊得颜霁眨了眨眼,回过了神。 “不想你作花鸟也是善手?只是这滴墨点……” 裴济略带遗憾,却也未再说,从身后伸出手来,握起那歪着湖笔柔荑般的手指,提臂带动,挥就而下,洋洋洒洒题了一首雪树寒禽。 “独枝傲立雪山邻,一尽朔风千岫贫。寒雀悠然时有数,盈盈杪节孕来春。” 裴济松了手,细细打量这面前的画儿,冬日苦寒,北风呼啸,卷袭着漫天大雪,孤立的树枝傲然挺立于千山万壑之中,一只寒雀双目圆睁,静静地栖息于枝上,悠然自在,纤细的枝梢悄然间带来了春天。 颜霁早已放下了那笔,对于他擅改自己的画,也不似早先那般愤怒了,她悄然无声的从那书案前走了出来。 不出两步,裴济微微探手,便倾着身子将人拽进了怀中。 “这诗不好?” 颜霁只随着身子任由他揽着,直视回去。 “很好。” 话是这般说,可裴济见她眼中平平,丝毫不见昨日那般讨喜,面色清淡,不施粉黛,身下也非那等繁复纹样的绸缎。 “既是花了银子,怎么不用?” 大掌轻拂,略过那随意挽就的螺髻,鬓边垂下的发丝,偶有几根贴在面颊上,空空如也的耳珠,圆润饱满,绷紧的脖颈,似乎很有力道。 裴济不由得慢慢贴近,一掌揽着那细腰,另一掌慢慢拽开了腰间的系带。 温热的呼吸打在她的耳边,顺着空隙钻进了她的耳中,身上不停作乱的手让她愈发软了身子,那贴近的湿润的唇舌,渐渐融化了她挺直的脖颈。 直到一阵凉风吹来,颜霁猛的战栗了一下,她清醒过来,伸手去推面前的人。 “别……” 裴济什么都没有说,他只是更靠近了,滚烫又沉重的身子让颜霁反抗不过,她垂下了双手,眼角同时滑落了一滴晶莹剔透的泪珠,又不知不觉的藏进了发间,只留下那一道浅浅的泪痕。 颜霁瞪大了眼睛,望着这个房间的顶部,她第一次在白天观察,繁杂的纹样密密麻麻,在眼前不停的晃动,不知何时身后柔软的手变成了坚硬的书案。(已经通过审核好几次,为什么还会被锁!之前就改过通过审核了!!) 书案那冰凉的触感,让她不由得缩紧了身子,早已掉落的衣衫又重新展在了身下,可这一层单薄光滑的绸缎并不能缓解那坚硬的书案所带来的疼痛。(这不是已经审核通过了吗?改过了!!!) 腰间的疼痛渐渐麻木,连眼前的一切都看不真切,似梦似幻般,她的眼前总会时不时萦绕着那些面孔,她的眼角流出了最后一滴眼泪。 (这是在描写人失去意识前的幻想,有什么问题啊!!!改了!我只是在改作话!文章内容早已经审核通过了,一个字都没有动!) 就像是一只被扔在地面上的鱼儿,离开了海水,渐渐的,挣扎的鱼儿再也弹不起来了,平静的躺在地面上,放大的瞳孔停留在最后的画面上,是那精美的屋顶纹样。 可颜霁不知道,那倒在书案上的湖笔,被人拿在指间,轻轻蘸取了墨汁,一笔一笔,漆黑的墨汁随着湖笔轻轻洒动,不知不觉间墨汁又滑落下去,无人注意时,又滴在了脚下的青衣缠枝莲纹绒毯上。 (已改!!!不是已经审核过了吗?) 令人作痒的触感,让颜霁的身子不由得紧张,她却无力抬手,只是被那一次次的笔触带动着身子,时不时地战栗。 颜霁再一次昏迷了过去,她终于什么都不知道了。 意识消散的最后一刻,她很开心。 裴济起身时,人早已经歪了脑袋,朵朵腊梅从脖颈间绽开至腰腹间,含苞待放的花蕾从身前至身后,枝头的两只山雀顾盼有情,交相成趣。 至此时,裴济终于扔下了手中的笔,细细看了,又左顾右盼起来,遍寻不见印章,方才作罢。 随即,将人拦腰抱起,亦未传召,掀了那挡事的帏帐,直入榻内。 门外守着的绿云和青萍并未听得太大的动静,内室未经传召,自是进不得。 直过了午时,才见裴济踩着绛紫棉绸瑞兽靴出现,两人恭敬低头,又听裴济吩咐,“且等人醒了再去,这会儿子不要扰她。” 自是家主吩咐,婢子只有听从的份儿。 等裴济带着人浩浩汤汤的离开,青萍趁人不备,立刻就掀开帘子溜进了内室。 此刻,那被裴济大力扯过的帏帐逶迤在地,床榻上裸着身子的颜霁早已不知人事,散落的长发也掩不住身前斑斑驳驳的墨汁。 青萍见此情形,顿时就落了泪。 她呜咽着,咽下心中的血泪,颤抖着双手,拽住了那床锦被,将颜霁裸露的身体严严实实的包了起来。 身后匆匆赶来的绿云没有看见那可怖的一幕,她赶至青萍身前,低声道,“快走,家主吩咐——” 话没有说完,绿云就被青萍瞪大的红目惊住了,她哑住了嗓子,被这般厉害的青萍也震住了。 “你走罢,我得守着娘子。” 青萍再也不退却了,她没想到娘子面对的是一个彻头彻尾的疯子。 她总以为娘子的苦已经到头了,可下一次总会突破她的认知,她的娘子失去了自己的夫婿,离开了她的阿娘,便是一个孩儿,也不会有了。 第64章 第64章“莫不是你还要再逃?”…… 颜霁身前的墨汁被青萍遮盖住了,仅她一人知晓。 昏睡过去的颜霁没有被青萍叫醒,仅是自己睡饱了才醒来,她睡眼惺忪的就看见守在床榻旁的青萍了。 “什么时候了?” 她刚一出声,就听出嗓子的沙哑了。 青萍见她醒来,忙上前将人扶了起来,“瞧着快酉时了。” 倚靠着身后的软枕,滑落下的锦被,露出了身前那些干了的墨汁痕迹,颜霁一眼就看到了。 这时,她才想了起来,那时身前那些令人时时发痒的缘由,原来竟是那裴济拿了墨汁,将她当作那些勾栏中人了。 若是寻常时候,颜霁或许会生了怒气,裴济此举无疑是将她当作玩物,比那勾栏女子还不堪。 可此刻的颜霁却生不出丝毫怒气,那些个勾栏女子又有多少是自己真心所愿?他们不过也是被时代裹挟着沦落到那般田地,自己又比他们高贵到哪里去了? 便是那等时人眼中的高高在上的贵人,也不过是通过出卖家族中的女子,假借联姻之口,出卖女子的身子,以此来维护他们表面上的风光一时罢了。 而她,此刻也莫不是那勾栏女子。 只是所求不同,大多数人皆为有财,她不过是求一个平安心安。 说到底,又有什么区别? 看着青萍红红的眼睛 ,颜霁笑了笑,也没从寻见自己的手帕,拍了拍她的手,“去召人打水罢,我想沐浴了。” 对身前这些墨迹,她只字未提。 说什么呢? 什么都不必说。 青萍点点头,什么也没说。 颜霁听她出去说了几句,不知说了什么,片刻间,又见她自己一个人进来,手上捧着她寻的那些贴身衣物。 颜霁明白,大抵是她将绿云支走了,却也没说什么。 照常,他们三人,一人守夜,白日自是这另两人跟着伺候的。 颜霁便也由着她给自己穿了中衣,肚兜她也没穿,就是去沐浴而已,她不想折腾人。 这时,颜霁也恢复了些力气,但那双腿还是又酸又软的,只能借着青萍的力气慢慢进了浣尘。 浴桶中仅有一汤清水,绿云和叩香初来时,总会撒些什么花儿,颜霁不喜那些刺鼻的味道,便一概都舍了去。 褪了中衣,借着青萍踏进浴桶,人就都出去了。 现下,颜霁的脸皮厚了很多,她在青萍他们面前赤身惯了,慢慢也不觉得有什么不适了。 此刻,将人都撵走,也只是想独身一人。 她需要有属于自己的时间。 身前的墨迹遇水浑浊,渐渐消散,染黑了那一池清汤。 颜霁看也未看,将无力的身子顺着浴桶随意下滑,乌黑的长发飘散在水上水下,同那浑浊的浴汤渐渐融为一体。 失去控制的身体很快就滑到了水下,连同那颗头颅,可以呼吸的嘴鼻,都藏在了散开的长发之下。 从四面涌来的水,带着舒适的温热,把颜霁紧紧包裹起来,周围也异常的安静,眼前似乎有一道淡淡的光晕,笼罩着身心,颜霁感受到了难得的温暖和放松。 “娘子!” 青萍等了很久,内间都没有动静,她支大了耳朵,却什么声音都没听见。 她害怕。 于是,她进来了。 她看见那浴桶中飘散开的长发,却不见人,她走近,才发现了沉溺在水底的娘子。 青萍的惊呼也喊来了绿云,但不等他们伸手来捞,颜霁便出了水,顶着湿哒哒的头发,她睁开了眼睛。 出水的瞬间,周围似乎都变得嘈杂起来,她只是想沉溺在这里,求一时的安静。 “娘子!” 青萍和绿云匆匆上前,扶住了颜霁,柔软的绸缎披在身上,但身前还有没有擦去的墨迹,顽固的残留在身上。 “再去换桶水。” 颜霁没什么避讳,青萍却很看重,出水的瞬间,她便夺了那楎架上的绸缎披帛,裹在了颜霁的身上。 这是她唯一能为娘子做的。 可即便青萍的动作再快,绿云终究还是看到了那身上不同寻常的黑色,她也算玲珑心思,不需多问,想起方才收拾过的那杂乱的床榻和书案,她又怎会不明白? 干涸的砚台,杂乱非常的纸笔,被洇湿脏污的青衣缠枝莲纹绒毯,种种迹象,都在无声的诉说着什么。 重新装满温水的浴桶,方才的舒适不再,颜霁留下了二人。 青萍为她轻轻的拭去了身前的痕迹,动作很轻柔,连身后洗发的绿云亦是如此。 颜霁似乎就要彻底被同化了。 淡淡的芬芳,并不刺鼻,或许是他们又换了什么方子。 “用的什么?” 颜霁顺了缕发丝,放在鼻下嗅了嗅。 “婢子新换的,用檀木香,茯苓粉,还有当归,又向余先生讨了点药草,都是最好的,说是能养发……” 绿云不似青萍,她神色如常,颜霁问了,她也似欢喜般,同颜霁细细说来。 “挺不错的。” 颜霁饮了那碗黑乎乎的汤药,看向了铜镜中的面容,略显苍白,施了脂粉,倒也能掩了去。 “娘子,再用块透花糍罢?” 青萍很关切,颜霁只用了一碗木樨清露,本就一日未食,这点子怎么够? “喝都喝饱了,你也吃块儿。” 颜霁把那盏碟子递了过去,“你们等会儿一人一块,分了罢。” 说着,颜霁起身回到了榻前。 “明儿,让膳房做点鸡肉来,别清炖,炒最好了,再下上一碗两指宽的面来,劲道些。” 叩香都一一记下了。 颜霁头一次对吃食有这么多的要求,格外的细致。 “都别守夜了,我一点也不困。” 新换的帏帐,玉色绫锦,绣着竹叶翠羽,颜霁下了一半。 “叩香姐姐去罢,婢子守着。” 青萍自她醒来就很紧张,颜霁以为自己的不在意会缓解许多,可眼下她还是如此。 看着她的模样,颜霁点了头。 叩香熄了两盏灯,悄声关了门,一道又一道,脚步声也渐渐远去。 “上来罢。” 颜霁拍了拍身下的床榻,“这么缠人可怎么好?” 这话让她恍惚,她想起了娄氏。 在这里,只有娄氏会这般,搂着她亲亲的说。 青萍没有拒绝,她脱了鞋子,去了外衣,大胆的上了主人卧榻。 颜霁任由她搂住了自己的胳膊,什么也没说。 夜色长长,又漫漫- “长主安好。” 颜霁施了一礼,很是郑重。 裴沅微微颔首,“倒不想你竟会请我。” 毕竟,昨日颜霁的神色算不得好。 “长主昨日曾说,他日离去可帮婢子捎些东西给家中老母,不知长主此言当真否?” 裴沅笑了下,“自是真言,你要捎什么?” “人。” 颜霁一出口,就让对面的裴沅顿了下,两人身后侯着的婢子,也都瞬时瞪大了眼睛。 裴沅抬了眼,含着浅笑,看向了那个庶民之女。 “莫不是你还要再逃?” 听她这么问,颜霁并不惊讶,她是裴济的阿姊,能把人带到自己面前,足以说明裴济对她的信任。 自然能知道她出逃之事,也是意料之中了。 “是她。” 颜霁摇了摇头,看向了她身后的青萍。 裴沅并不知青萍,有些疑惑,“她是何人?” “她叫青萍,一个救过我,又被无端牵扯进来的无辜人。” 裴沅终于看向了青萍,细细打量,也不曾发现有什么虚假之处。 “可是我为什么要帮助你?” 收回目光,裴沅再次看向了颜霁,她果然不同凡人。 “因为长主是一个活人。” 颜霁给出的答案让人费解,在场的人都是一头雾水,连裴沅也没有明白。 “长主的心里有仁,也有人,你和他们不一样,你明白我的处境,你是一个女人。” 这一番话说完,青萍和宝玦仍然不解,可裴沅这次听明白了。 她没想到,自己同她就见了那么一面,她就迅捷的抓住了自己。 “为什么不请我带你离开?” 裴沅心中已有答案,可她还是问了。 颜霁给出了她的答案,“我走不走没有区别,她和我不一样,她还是人。” 这时,青萍明白了。 她的娘子又因为她求人了。 “娘子,别赶我走,我不离开你……” 扑通一声,青萍跪在了地上,朝着裴沅不停磕头。 “求求您了,您把娘子带走罢,婢子卑贱,在哪儿都能活,娘子不一样的,她什么都没了,您发发慈悲,救了娘子罢……” “青萍!” 颜霁怒喊,她弯下腰却没有拽动青萍,她不停的磕着头,泪流满面,口中尽是那些话。 她到现在还不知道自己同她没有任何区别,什么卑贱之人! 他们都一样,不分贵贱。 “娘子为了婢子,才沦落至此的,求求长主了,我家娘子最是心善,便是看在她救过家主性命的份上,婢子求求您了……” 颜霁松了手,她知道青萍的好心,可她忘了,眼前的人先是裴济的阿姊,才是她口中的长主。 裴沅当然没有动作,她在看这场戏,在看颜霁。 她是不是欲擒故纵? 有待商榷。 “长主,求求您了,娘子本是好心救了家主,可到头来她什么都没了,她的夫婿,她的阿娘 ,连孩儿,她也没了……” “青萍!” 颜霁再想阻拦,也已经来不及了。 裴沅被这句话到底惊住了,她不知道这项氏的孩儿是什么情况? 是她从前夫婿的,还是裴济的? 颜霁掏出帕子,终于让失控的青萍稳定了下来,她让人都退了出去,屋内仅剩他们两人。 她想达成目的,不是需要一场闹剧。 因此,这一刻面对裴沅的目光,她知道自己没有继续隐瞒下去的必要了。 “避子药喝多了,都一样。” 这样的道理,他们都明白。 第65章 第65章“太不中用了些!”…… “家主。” 绿云的声音响起,还未阖上眼睛的颜霁随即掀了帏帐,未亲迎至前,男人已经大步走了过来。 “怎么这时候来了?” 颜霁朝他施了一礼,裴济也不甚在意,随手一探,扛起人就往里走。 “明儿可是您的大喜之日,我可不敢扰了您……” 话还没说完,人就被放到了床榻上。 “你还扰不了。” 裴济说着,弯身两手去了那红缎软鞋,就将人扑在了身下,交叠的衣袖,落在榻间。 窗外的夜风阵阵吹过,屋内的烛火微微跳动,摇曳的玉色帏帐映着人影,稳重的床榻隐隐颤动。 守在外间的绿云垂头立着,不知过了多久,直听得一声令下,便领着人将热水送了进去,又匆匆退下。 内间有主子们在,他们总是不便,摒去了人,绿云又垂着头走近了床榻,湿溺不堪的被褥,随意落在脚踏上的衣衫,一并撤下,另从那新打的檀木箱子内重新抱了一床,便是贴身衣物,也都一并放在了枕边。 等裴济抱着人重新歇在床榻上,内室已经再不见人了。 早已在沐浴时就醒了来的颜霁,感受着身侧的呼吸声,闭眸缓了会儿没等到身侧人的离开。 这些日子,每每事后,裴济并未如常般起身离去,多是同她一并宿在了这张床榻上。 正因如此,绿云便不在内室守夜,退至到了屏风处,颜霁便也不好唤她即刻呈上那避子汤了。 即是照着她用那避子药的频率,大抵这腹中也不会再平白有什么阻碍,可她还是同他们早已作了交代,事后一定要将她唤醒,那避子汤不宜拖了太久。 她不能允许这种事有半分偏差。 思及此事,颜霁缓过了神儿,便起身坐了起来。 滑落的锦被之下露出大片雪白的肌肤,半挽起的长发垂在身后,并未掩去那光滑的雪背,这般光景自是落在了身后裴济的眼中。 颜霁还未拿了衣衫遮蔽了身子,一温热的手掌便从身后慢慢抚了上来,她顿时就觉察到了,随即便回过了身,面含笑意,“怎么了?” 说着,她的手便轻轻握住了那正在作乱的大掌,轻声轻语,“该歇着了,明儿您还有大事,要是耽搁了时候,回头主母进府,岂不是要怪罪?到时婢子可还怎么过活?” “你倒是敬重她。” 裴济嗤笑一声,反手便拽住了那细条条的手腕,稍一用力,人就扑在了怀里。 “且误不了时候,你当我是什么?” “我可不说……” 床榻内又起了嬉笑声,静夜沉沉,浮光霭霭,屋外的绿云轻着步子去了水房。 待屋内召人,绿云自是领着人又送了热水,收拾了床榻。 此时的颜霁浑身无力,勉强借着裴济支撑着身子。 裴济的目光落在她潮红的面上,睡眼朦胧,散开的发丝贴在那红艳欲滴的唇瓣上,引得他渐渐偏了头去。 忽然的靠近和濡湿,颜霁没有反应过来,呼吸的窘困,让她本能的抬起了双手,抵在他的胸口。 可身后的大掌紧紧箍住她的脖颈,像是一头野兽在奋力撕扯它的猎物,颜霁毫无还手之力,她只能感受着舌间被不停的摩挲。 颜霁垂下了双手,也终于阖上了眼睛。 直到那副唇齿偏着挪到了耳际,令人发痒的轻挑慢捻,湿润又慢慢移至脖颈,颜霁毫无动作,只是张大了嘴巴,清冷的空气灌进口腔,失了神的眼睛盯着头顶的虚幻。 她,只是一个任人摆弄的傀儡。 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结束了对自己的肆虐,哗啦啦的水声溅在耳边,眼前又是那玉色帏帐。 缓了会儿,颜霁方才坐起了身,拢了中衣,又掀了锦被下了床榻,只是脚下还未走出一步,酸软的双腿就不受控制的弯了下去。 幸好,身侧的裴济伸手,便将人接在了怀里。 “太不中用了些!” 颜霁被人揽着,呼着沉气儿,一点力气也没,斜着眼睛嗔瞪了他一眼,推开了他的胳膊。 “绿云!” 守夜的绿云时刻注意着内室的动静,听了颜霁的声音,忙恭敬入内,“娘子。” “避子汤呢?” 绿云低头答道,“还在炉上温着。” “这么些时候了,去端来罢,”颜霁看着绿云出了房,这才捶了捶自己的双腿。 裴济笑了下,也一并坐了起来,“莫不是还生气了?” 颜霁背过身去,“我怎么敢生家主的气?” 裴济也不恼,反而大笑起来,将人又拢在怀里,捏了捏她那腿,轻拍了下。 “你也实在无用,怎么路都走不好?” 颜霁不语,正好接过了绿云奉来的避子汤,一饮而尽,又捏了块儿芋头酥,才勉强压下口中泛出来的苦味。 “你倒是会吃,这个时候,也备着点心。” 说着,裴济也伸手捏了块儿。 颜霁见状,忙伸手去夺,“你吃什么?这是我填肚子的。” 裴济任由她夺了去,大掌落在了她的腰间,捏两下那软肉,点了点头,“你这肚子倒也得养着,待那卢氏诞下嫡子,你便也生个孩儿。” 颜霁心中嗤笑,方才饮过的避子汤他似是不知一般,还同自己说这样的话,幸好她也并不在意,自己若真是当了真,只怕来日是要后悔莫及的。 “多谢家主大恩。” 颜霁随意谢了一句,将余下两块一并吃了。 裴济见她如此敷衍,心中骤然生出一丝薄怒来,起身下了榻。 “更衣。” 瞧着他的脸色,颜霁便露了笑儿,指着自己的双腿,“可是你说的不中用。” 裴济见她装乖,对着自己眨着眼睛,轻哼一声,终是自己动了手。 见他捯饬好了,转身要走,颜霁忙举着手朝他施礼,“拜别家主,婢子祝您和主母和和美美,早生贵子,白头偕老。” 裴济回过身,盯着人一副恭顺的模样,只说,“实在粗鄙。” 随即,抬脚便走。 颜霁不知道他说的什么意思,可也知道他是在说自己,她也并不在意,听着声音愈行愈远,也终于抬起了头,看向了那扇冰梅纹窗。 无边无际的天空被光芒勾勒出一圈边层,还未完全散去的黑色变成浅灰,终究还是抵不过不断扩张的微光。 “娘子……” 颜霁回过了神,看向了不知何时出现在身边的绿云。 “怎么了?” “您……” 颜霁看了眼自己,将手递了过去,借着她的力站了起来。 “可还有热水?” 绿云点了下头,“还有,娘子您……” “再打些来,这发湿腻腻的,洗洗罢。” 绿云顿了下,“只是水不多了,娘子稍待些,可好?” 颜霁点了头,并没有为难。 这么大的浴桶,他们洗了两次,只怕提前备下的水的确该用完了。 她惯用的浴桶比着两人用的小很多,水也用不了太多,仅一刻钟,热水就被人抬了进来。 浸在水中,颜霁不停的揉搓着自己的脖颈,更甚的是她的双唇。 她没想到裴济会忽然发疯,那样亲密的事,不应该发生在他们之间。 可细细想来,好像也没什么不应该的了。 许多事情,早已经突破了她的底线,可她还是在妥协,这或许是裴济的试探,他连什么孩儿的话也能说出口,那样对她极尽施舍般的口吻,颜霁只觉得可笑。 她也可笑。 可笑她还枉以为自己是个人,她早已经不是了,她那可怜的尊严早已经在一夜夜的昏沉中消失殆尽了。 她和裴济没什么区别。 她阿谀谄媚,她懦弱无能,她就是一个胆小鬼。 砰的一声,颜霁一头扎进了水底,四周涌来的水挤压着她的身体,那些面孔又交替浮现在眼前。 这些日子她很少做梦了。 夜间身侧有 着裴济,她总是睡不安稳,白日里又总颠倒,混乱的时间,也搅乱了她的脑子,有些人渐渐的似乎也就忘了。 可她终究还是忘不了。 那些面孔和头顶的纹样撕扯着她的灵魂,裂开的疼痛传到了心脏,心脏的阵痛让她浴水而出,颜霁仰起了头,湿淋淋的头发,带着眼角的泪滑过面颊,她的身体不住地战栗。 撑着浴桶,颜霁站了起来。 “绿云,拿青盐来。” 裹了身绸布,蘸了青盐的柳枝塞在口中,酸苦味儿来回摩擦着她的口腔。 “娘子,您这是怎么了?” 青萍赶了来,天色见亮,她便早早的来换绿云了。 “娘子,您到底怎么了?” 看着颜霁失了智的来回咬着细柳枝,连嘴角都破了皮,青萍心里焦急。 她不知道夜间到底发生了什么,可她只看娘子眼下的状态也大抵能猜出缘由。 “娘子,您醒醒!今儿长主要来……” 这话把颜霁终于唤醒了,她眨了眨眼,扔下手里已经被嚼烂的细柳枝,忙问青萍,“她来了吗?” “还没,您先歇会儿,用些东西垫垫肚子,等人来了,我就叫您。” 青萍说着话,举起杯盏给颜霁漱了漱口,擦了下破皮的嘴角,才拉着人上了床榻。 “您肚子空不空?” 这会儿天色已见大亮,青萍将帏帐下了一半,掩住了外面的光亮。 “不空,”颜霁摇摇头,指了指她来时带着的那个小包袱。 青萍会意,忙取了来。 “这些银子你拿着,等裴沅把你送到宛丘,你就把这些交给我阿娘,若是见了……沈易……你就说我阿娘就托付给他了,让他离开豫州,走的愈远愈好,再也不要会冀州了……” 方才还现在脑海中的人影,她无法控制自己不去想,她有些语无伦次,一时间很多话都挤在了口中。 青萍静静地等着,等着她说完。 “娘子,您走罢。” 颜霁没听明白,她又问了一遍,“你说什么?” “您走罢,婢子留下。” 青萍不再犹豫,她的心也是肉做的,她没办法看着娘子就这么死在这里,这地方对她说就是个蛇窟,她根本生存不下来。 她不是那些贵人。 她连孩儿也不会有了,这个可怕的言语彻底戳破了她仅存的那点子侥幸。 她身上一直出现的伤痕淤青,她日渐消瘦的身子,她日渐萎靡的精神,还有那些被扔掉的画,所有的一切都在告诉自己有问题。 “娘子,你走,走了再也不要回来,你和沈先生,还有你阿娘,你们离开豫州,就像你说的,逃得远远的,再也不回来,再也不会有人能拆散你们了。” 颜霁明白青萍的好心,可她知道,自己逃不出去的。 “青萍,我逃不了,他一直在监视着我们……” “可以,可以,”青萍低声凑到她身边,“婢子有主意。” 第66章 第66章“娘子不见了。”…… “娘子,您多保重!” 青萍最后一次帮颜霁梳好了头发,将收好的银票都帮颜霁藏在了身上,站在无人注意的角落里朝她郑重施了一礼。 颜霁左顾右盼的找寻着,却终究还是没有看见她的身影,前面排成列的婢子们听得一声,便都抬起了步子。 这时,颜霁才不舍的收回了目光,随着前面的婢子一并走了出去。 颜霁跟在队伍的最后,悄悄抬了头,视野从脚下那小小的一片变成红艳艳的华丽。 偌大的郡府,满目见红,一眼望不到头的红锦毯子早已铺好,站在路旁的婢子井然有序的走动着,连府内的一干古树也都挂上了红绸,更甚那屋檐房角,坠着大大的彩球,一直垂到了底。 随着人行了片刻,终于停在了花津阁。 “都歇会儿,备不着等会儿哪儿又奉花……” 此话一出,一行人便作鸟兽般都散了,颜霁只顾着寻找裴沅交代的接头人。 满院子里花草堆在眼前,惹得人眼花缭乱似的,颜霁却没有看到裴沅说的什么妈妈。 “你,过来!” 听见声音,颜霁的身子顿时就僵硬了,她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被人发现了,一旦被发现,又会不会牵连青萍他们? 颜霁僵着身子回过了头,心跳的愈来愈快,额上不知不觉冒出了冷汗。 忽闻,那脚步声停在身前,一道温和的声音响在耳边,“可是项小娘子?” 颜霁的心脏似乎就要跳出来了,她只能抬起了头,却惊喜的发现来人竟是昔日故人。 “谷妈妈?” “是我,我是长主身旁的人,在绣云坊那时不便多言,还望娘子见谅。” 颜霁摇了摇头,心里的石头终于放下了,原来裴沅派来和自己接头的竟是她。 “此地不宜多言,娘子先随我来。” 说着,便引着颜霁七拐八绕的进了一个房间。 谷妈妈将备好的包袱交给了颜霁,又提起裴沅交代的话,“长主已同老奴交代过了,您先换身衣衫,等会儿老奴就送您出府。” “可裴济回头发现了,会不会对你不利?” 颜霁最怕牵连他们,何况她已是个老妈妈了,要因为自己再丢了性命,那她心里一辈子也过意不去了。 谷妈妈笑了笑,“娘子不必担心,老奴返城的日子是早定下的,本也是去豫州瞧小主子的,带着您回豫州也是顺路的。” “那就好。” 颜霁定了定心,忙躲在帏帐后重新换了衣衫,挽了双环髻,活脱脱一个小婢子的装扮。 谷妈妈瞧了瞧,算是点了头,看着颜霁怀里换下的衣衫,又道,“这些还得娘子先带着,等咱们出了城,再找个地方处置了。” “成。” 看了看院子里的情形,谷妈妈这才打开房门,带着颜霁走了出去- 过了吉时,大礼已成。 旁处热闹非凡,无数的烟花绽在空中,伴着不尽的喧杂声,倒是那松雅山房里,太过寂静。 “娘子这个点儿也该醒了。” 绿云看了看时候,终于走进了房间,停在那屏风处请示,“娘子,这会儿可要传膳?” 屋内无人应声,绿云顿了顿,又问,只是仍不见屋内应声。 绿云心里不安起来,她告了罪,轻手轻脚走进了内室,一直走到床榻边,还不见人。 这时,绿云的心莫名的紧张起来。 她又告了罪,轻轻掀开了遮掩的帏帐,看见空荡荡的床榻,她连忙又去颜霁惯躲的角落里,掀了帏帐,仍不见人。 满屋子遍寻,没有一丝踪影。 绿云慌了神,忙跑了出去。 “快去通知小裴掌事,娘子不见了!” “快去!快去!” 守在门外的兵士也乱了神儿,匆匆去寻了人,绿云没有随着人一并出去,反而拐了回去,直奔下房。 “青萍!娘子呢?” 坐在窗边正和叩香闲聊的青萍没有回答,叩香却没有听明白,“娘子不是在房里歇着吗?” 绿云没有回答叩香的问题,她死死盯着太过镇静的青萍,她却毫不危乱,这无疑说明了些问题。 “娘子不见了。” “什么?” 叩香终于反应过来了,她立刻站了起来。 如果娘子丢了,那他们这几个贴身伺候的婢子还能有命吗? 眼看着这些日子家主对娘子是越来越上心了,现在闹这么一场,要是娘子有什么,他们岂不是都要一起给娘子陪葬了? “青萍,你是最后见了娘子的,她在哪啊?” 叩香晃着青萍的胳膊,满脸焦急,只盼着她给一个答案。 “她走了。” 青萍没有犹豫,她决定留下来,就是为了瞒住他们,给颜霁多争取一点时间。 现在这个时候,娘子大抵已出了城了。 青萍不再隐瞒,坦言说道,“此事是我做的,同你们都没关系, 家主若是怪罪,我不会连累你们的。” 她这般说了,绿云也不接话,事到如今,他们还能撇的干净吗? 叩香不知如何是好,她又想着,依着青萍的话,娘子是自己逃走的,可这层层守卫,娘子怎么能逃的出去? 三人相对无言,绿云拿了主意,“事到如今,只能等小裴掌事来了,至于责罚,咱们谁是逃不过去的。” 说罢,不再看青萍,转身走了出去。 院内已来了兵士,为首的护卫正逐个盘问,绿云正等着小裴掌事,这一番如何过去,谁也不知- “谷妈妈,多谢您了,余下的路我自己走,便不多耽搁您的时间了。” 颜霁随着谷妈妈走小门逃了出来,马车赶至城边,停下了路,寻了客栈,开了几间房。 “这怎么行?”谷妈妈有些担忧,“这会儿天都黑了,便是出得城去,你一个人孤身在外,又如何过夜?” 颜霁明白这个道理,可只要人还在城中,她就安不下心来,她不知何时将会有人追了出来,一旦城门关闭,一切就前功尽弃了。 “便是我不出城,也不能再和你一起赶路了,等裴济反应过来,稍稍一查,倒时就要牵连你了,我不想让你也遭受那些……” 裴济的手段她很清楚,她不能用谷妈妈的性命去赌。 既是颜霁说的在理,谷妈妈也无法再挽留,她将长主给的银票掏了出来,“这是长主交代的,您收下,还有一份空白的照身帖,以防万一。” “还请您见了长主,替我多谢她,此等大恩,我铭记在心。” 颜霁没有拒绝,朝谷妈妈施了一个礼。 逃亡在外,没钱不行,没这个照身帖,更是寸步难行。 想当日,裴济就是因着这一张纸被难倒了。 告别了谷妈妈一行人,颜霁并没有直接出城,她需要先找个铺子买几身男装,若是这副模样出了城,只怕随时都可能被宵小之徒盯上的。 赶着裴济的大喜之日,河东郡多日都免了宵禁,街道旁都是热闹的摊贩,娃娃们也都在巷道玩耍,颜霁便向他们打听到了地方。 买了两身寻常装扮,也换了些散碎银子,另找了个井匽,颜霁换上了衣衫,又解了头发,挽作那男子的模样。 这挽发的手艺,还是向叩香学的,那些女子复杂的发髻她一个没学会,好歹把这个学会了。 提着包袱,颜霁寻了个摊子,“店家,来一份云吞面。” 那店家点了点头,“好嘞!您稍待!” 片刻,一碗热气腾腾的云吞面就端到了颜霁面前,看着碗中的虾皮,她才想起,自己很久没吃了。 夜间总是难生饿意的颜霁,竟将满满一碗都吃尽了,连汤也喝了好几口。 吃饱喝足,颜霁掏了铜板,顺带着打探起了消息,“店家,这最近的车坊在哪儿?” 店家好心说道,“小哥沿着前面永福巷走,一直到头,那是咱们这附近最好的车坊,就是有些贵,旁的也有,只是不如那里大,送货物也都赶得远些。” “那也无妨,只要能保证路上顺顺利利的就行了,多谢您了!” 看了眼头顶不时绽放的烟花,颜霁没有多加停留,另买了些干粮,又去了车坊。 沿着路旁摆放了几辆马车,上挂着布帛,题着车坊二字,店前又贴了张纸,什么货物什么价儿,都题得清清楚楚,一眼就能明了。 颜霁走上前去,问道,“店家,今儿可以还出城的车?” “这会儿?”店家摇摇头,“最后一驾马车方才出了城,你若是再早来半个时辰就能赶得上了。” 颜霁掏了一小块碎银子,悄悄塞了过去,“我家中捎了信来,说是家中老父生命垂危,只吊着一口气,等着我回家去见他一面,还请您行行好了!” 那店家摸着袖中的银子,叹了口气,面上很是为难,“送人的没了,最近一趟的也得等三个时辰了。” 颜霁不想再多等一刻,她方才注意到门外有人正在搬东西,她不愿放弃,指着人问,“那些可是等会儿要出城的货物?” “我们这里送货和送人可不一样,要是路上出了什么事儿,这一车货还不够上面怪罪的。” 颜霁连连保证,“出不了事儿,若不是家中老父实在到了时候,我也不会这个时候往回赶了,还请店家通融通融。” 说着,颜霁最后掏出了几个铜板递了过去。 出门在外,不能露财。 店家撇了撇嘴,还是将那几个铜板揣进了袖子里,“那行吧,等会儿我去说一声,你在这儿等着,用不了半个时辰就能出城,你且在此等着。” “行,多谢店家了。” 颜霁看着人走近,不知说了什么,只见那似是为首的中年男人朝她这里看了两眼。 果真,等了快半个时辰,颜霁终于坐上了这个时代的马滴,还没出城,车就堵在了路上。 “前面怎么回事?” 第67章 第67章“定要活捉!” 郡中裴氏府上尽是觥筹交错,推杯换盏之声,中原五姓皆为裴氏之主成家而贺,便是这九州各主也都纷纷遣派了使者来,府内是高朋满座,唱者不绝于耳。 裴济身着那暗红的五爪蟒袍,戴漆金发冠而立,惹得座下频频交头接耳。 五爪蟒袍,本是这天下之主的装扮,不想裴济今日竟敢明目张胆的穿在了身上,其心天下可知,便是那兖州天子早已被他就近挟制了,可众人也不曾想他会如此嚣张。 任他们心中如何盘算,也无法改变裴济吞并天下的野心,年前同荆州之战还历历在目,众人都敛了心神,暗暗观察着这冀州之况。 宴席一直持续到近子时,赴宴的宾客才堪堪散尽。直到此时,裴荟才终于低着头走到了裴济身前。 “家主” 裴济堪堪坐下,还未同裴湘交代那荆州事务,倒见他吞吞吐吐,立时就冷了脸。 裴荟卡在喉咙里的话顿时就哑住了,他早知道今日这一劫,无论如何定是逃不过去了,他只求家主还能留他一命。事到如今,再不能往下拖了,越拖只怕他的小命越难保。 “家主,项娘子不见了。” 裴荟扑通一声就跪在了地上,垂着头,等待着家主的发落。 裴济眯着眼,冷声问道,“不见了?” 裴荟愈发低了头,冷汗直流,“酉时三刻,项娘子身旁的婢子来报,项娘子遍寻不到,仆下僭越,当即令人搜查了松雅山房,不得其踪,后盘问上下人等,才从项娘子跟前的青萍那问出了话” 剩下的话裴荟更不敢说了,他怎么敢说是项娘子又逃了出去,那项娘子也实在胆大,一次不成,又来一次,这样的胆子,可真是在太岁头上动土了。 裴济大怒,“说!” “项项娘子逃了出去” 裴荟还没反应过来自己怎么把这话说出的口,肩上登时就受了一个脚踢,他被踹的趔趄着后退,可他什么也不敢表现出来,只能连连磕头告罪。 “酉时三刻的事儿,你是吃了熊心豹子胆,这会儿子才来报!看来那颈上挂着的也无甚需要了。” “来人——” “长兄!” 裴湘出口拦下,他这会儿也听明白了,他早知道裴济那藏了个女子,却不想裴济会因此迁怒到这般地步,想那女子也实在胆大,竟敢在裴济眼皮子底下就逃了出去,实非常人。 “长兄莫怒,今日这般情形,只怕裴荟不敢扰了你的大事,如今便是打死他也无济于事,倒不如让他将功折罪。” 裴荟也连连磕头请罪,“还请家主给仆下将功折罪的机会,定将项娘子亲自请回来” 裴济冷嗤一声,“请?抓回来才是!” 裴荟不敢再说,他怎敢说什么抓,这些日子项娘子在家主面前得的恩宠明晃晃的,他怎敢不敬? “你即刻带人在府中严查,我倒要看看她是怎么逃得出去,仔细盘问那个小婢子,若有隐瞒,直将人下了地牢去!” 裴荟不敢再耽搁,领了令就急急退下了。 裴济的眉头紧皱,又传了李平来,“即刻封城,命孟山挨家挨户严查,一个活生生 的人,还能逃得干干净净不成?你带着人出城南下去追,除了豫州,我倒要看看她能逃到哪儿去?” 李平不敢领命,只得看向一旁的裴湘。 这种时候,城内外来人员众多,又多是中原五姓或是九州使者,一旦关了城门,岂不是有开战之嫌? 裴湘不想裴济竟会因为一个小小女子就不顾大局了,看着李平的目光,他只能谏言,“长兄,万万不可!一旦关了城门,后果不堪设想,韦牧还带着人坚守在荆州,若是再困了这些,岂不是要将冀州陷入危难之境?” 裴济的拳头紧攥着,咬紧了牙,猛地一拳捶在了桌上,那檀木桌子登时就裂出了一条缝隙,被砸碎的酒杯划伤了手,只见那汩汩鲜血沿着不平的桌面流了下来。 沉默片刻,裴济才从牙缝里挤出话来,“城门严查,传令捉拿盗宝贼人,命孟山将那沈家小子从地牢里提出来,挂在城墙上以作警示。此令即刻传遍冀州,将那沈家小子的画像一并贴了出去,我倒要看看她还能逃到哪儿!” “活捉!定要活捉!” 李平当即去办,裴济却是愤怒至极,心口的火气一股股的涌了上来,似是烈火焚身般,让人失去了理智。 逃!她竟然还敢逃! 看来自己给她的教训还不够! “裴荃!” 一直立在后面缩做透明人的裴荃一听,立刻就低头走了来。 “去把人提来,断了他的腿!” 裴济目露凶光,杀人的念头在脑海中蹦跳,没人能阻止得了。 “长兄,今夜是您的” 话未说完,裴济抬腿就走,留下裴湘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他叹了口气,也无能为力,索性与卢氏的联姻本就是各取所需,摇了摇头,裴湘忙赶去了碧水云居- “不过一小儿,何必计较?” 路人围作一团,对着一老一小指指点点。 “你这老人家,也非是受了大伤,莫不是讹诈?这小乞儿才几岁,还能撞得你动了筋骨不成?” “怎么不能?我可是动不了了,你要是可怜他,就替他给我拿银子,休想逃得过去!” 颜霁坐在最后的马车上等了许久,也听了几句,没想到就近一看,原是这无赖老者,故意害人,看着那被他为难的小乞儿,她心生不忍,众人说了几句,还要攀扯他人。 如此一来,都不愿惹事的人也散了许多,只有那小乞儿还可怜巴巴的。 “我这就去喊先生来,若是你真伤筋动骨了,我替他赔你,若是不然,咱们就去告官!” 颜霁忍了再忍,终是看不过去,开了口。 “你是哪儿的人,要你来充英雄好汉!” 颜霁心中气极,面上还是忍着,“我不过是一常人,不过是看不过你这样的小人。” “哼!看不过你替他赔银子!” 围观的人还有一些,也都纷纷谴责,“再讹人,我们就去报官!我们可都看见了” “来官家了,来官家了” 颜霁回头去看,只见是她坐的那一驾马车上的车夫趁乱喊的,再看,那无赖老者已经趁机溜了。 “拿着吃罢。” 颜霁从自己的包袱里掏出了几块干粮,递给了那小乞儿。 围观的路人散去,颜霁重新坐上了马车,堪堪行至城门,就听得那车夫对她说,“是不是那小乞儿?” 颜霁回过头去看,方才那个小乞儿竟然一直跟在车后。 “大哥,劳烦您停一下。” “你这人太好心了可不成,”车夫笑着摇了摇头,终究还是拉住了缰绳。 颜霁从车上跳下,走到了那小乞儿面前,有些心疼他,“你怎么跟过来了?” “我”小乞儿低着头,手里还拿着方才颜霁给的炊饼。 “可是不舍得吃?”颜霁还以为他还想讨一些,便又解开了自己的包袱,“我就买了这些,我只留这两个,剩下的你都拿走罢。” 说着,又系上了结,把自己的干粮包袱递了过去。 小乞儿低着头不接,颜霁只好塞到他手里,“拿着罢,我还赶时间,下次见了坏人别怕,不行就找官家。” 见他还没反应,颜霁也不知道怎么办了,只能安慰似的拍了拍他的脑袋。 “阿兄!你带我走罢!我给你当牛做马,我知道你是好心人” 转身的瞬间,小乞儿扑通一声,抱着怀里的炊饼开了口。 颜霁听到这话也顿时愣住了,她忙将人扶了起来,“小兄弟,不是我不带你,是我也” “阿兄,我保证不麻烦你,你做什么我也能做,你别看我小,其实我不小了,我今年都十二了,我什么活都能做的” 颜霁看着他,心里终究是不忍。即便眼下她的处境也十分不好,可看着这么小的孩子,她总是狠不下心来。 “小兄弟,”车夫什么话都没说,只是对颜霁摇了摇头,其中的意味她怎会不知? “大哥,我多掏点银子,你就捎他一起,我手里还有点。” 说着,颜霁又从袖子里摸出十几个铜板,只能恳求他大发善心,那些银票是决不能露在人前的。 车夫叹了口气,“唉!” 颜霁忙将那些铜板塞了过去,拉起那小乞儿一起坐在了马车的后沿边上。 行至城门前,前面的车队自有领队下来交涉,出示文书,验查货物,颜霁拉着那小乞儿缩在车尾,生怕她的一时冲动,惹来了人。 过了片刻,只听得一声“放”,数十辆马车又重新动了起来,车下的轱辘转动起来,直到穿过这高高的城墙,颜霁才终于抬起了头,看了一眼困了她大半年的地方。 她终于逃出来了- 昏暗潮湿的地牢,仅有几簇星星火苗,终年不见光日的地方,散发着一股腐朽阴湿的味道,似是不知不觉的就能顺着毛孔钻进体内。 裴荃跟在裴济身后,踩着台阶一步步往下去,心里也沉甸甸的,此处多年未曾启用,自老家主继位后便封了的地方,没想到有朝一日会是他捉了人来启用的。 “人醒了吗?” 裴济往深处走去,阴冷的声音回荡在狭长纵深的地牢中。 “还没,”裴荃低着头,不想那柔弱书生能扛过家主的鞭子,在这个地方熬了小半年,没想到还能扛住。 “浇醒!” 裴济踩着脚下的血污走到了最里间的牢房,被铁链子捆着手脚的人,歪歪斜斜无力支撑的身子紧贴着乌黑的墙面,上面溅射了许多鲜红的血迹。 听了吩咐的兵士,立刻提了一桶辣水,拎着桶迎面泼了上去。 哗的一声,滴滴辣水落在地上,昏迷的人也终于有了反应。 “晚娘怎么了?” 今日是沈易第一次在这里见到裴济,他被困的这些时日,只有两个兵士守着,虽然没有酷刑折磨,可在这个暗无天日的地方,每日只有一顿冷饭,他的身子也快熬不住了。 他一直在想,到底是什么会把自己掳来? 心中尽管有了猜测,可一直都没有证实,直到方才见了燥怒的裴济,他的猜测终于被证实了。 就是他,几次三番利用自己困住了晚娘。 如果说刚才他还不明所以,现在他大抵能猜到了。 一定是晚娘惹 怒了他。 “她?”裴济忍着满腔的怒意,冷笑一声,“你还有什么力气关心她?” 裴济走到那火桶前,拿起了被烧的火热通明的烙铁,一步一步走了过去。 “你到底怎么她了?” 沈易的眼睛通红,他刚刚被鞭子抽打的身体,被泼了一桶的辣水,隔着一层衣衫,刺骨针扎般,一点点啃食着自己的伤口,可看着迎面走来的烙铁,他莫名生出了一股勇气。 晚娘在他身边必定是受尽了磨难,此刻的他也终于体会到了晚娘的艰辛。 滚烫的烙铁散着高度的热,接触的瞬间,那一层衣衫立刻就发出了滋滋的声音,随即他的身体就感受到一股灼热的刺激,像是一团燃烧的火焰不断地渗透,他的身体不受控制的痉挛。 即便如此,沈易仍然没有喊叫一声,他大口喘着气,试图缓解如潮水般涌来的剧痛。 “你你把晚娘怎么了?” 看着他的叫嚣,裴济手中的烙铁再一次按了上去。 跟在身后的裴荃垂着头,盯着脚下流动的血水,不敢眨眼,听着那滋滋的烙铁声和哗哗的水声不停的交替,直到外面传来一句,“裴荟求见。” 直到这时,裴济才终于停下了手,冷冷的说,“留着口气儿,送到城墙上吊着。” 一旁的兵士拱手应道。 等那脚步声愈行愈远,裴荃才悄悄呼了口气,抬头再看,那文弱书生已经歪了脑袋,湿漉漉的衣衫被烫出了好些破洞,炸开的皮肉还带着血,整个人已经昏死了过去。 裴荃看了看,心里也不免叹气,这都是什么事啊? 可他来不及多停留,忙跟着人走了出去。 出了地牢,裴荟正等在一旁,见了裴济,忙将调查的结果一一说来。 “是项娘子身前的那青萍,她偷了花津阁的衣衫,偷偷给项娘子换上,跟着今儿去送花儿的婢子们逃了出去。” 裴荟说着,愈发低了脑袋。 裴济冷着脸,扫了一眼,“就这些?” 裴荟不敢再说,今日来往宾客众多,项娘子既是已经生了要逃跑的心,随意混着哪一家的人都能跑了出去,便是再有后情,可他怎么敢说? “在你眼皮子底下丢了人,眼下你就查出了这些,看来你这脑袋真是不用要了。” 裴荟冷汗直流,他连忙跪下请罪,“家主饶命,仆下在花津阁都问了,今日只有长主身边的谷妈妈曾去讨过花种,今日从正门进出的只有众位宾客,咱们府上也仅有谷妈妈带着人从小门出了府,说是奉了长主的令,去豫州瞧郑少主。” 此言一出,空气都静默了,裴济顿了下,又问,“有几人?” 裴荟忙道,“登记在册的是十二人,那时人手紧张,守门的卫士只看了随行兵士,并没有查看马车。” “正门可有异常?” 裴荟道,“正门来往都是宾客,出府时兵士们并无盘查,仅对了人数,与册上登记并无出入。” 裴济的手指咯吱作响,他没有再问,转而吩咐,“你即刻带人去拦长主的人,一定要小心盘问,真是见了人,活捉不成,便是尸首也得拿来!她还能插翅飞了不成?” 裴荟领命而去,裴济眼底的杀意全然露了出来。 这时,黑际的天边已经犹如盛宴般散去,悄然退去的繁星,只有半残的弯月悬在空中。 红蕖院内,守了一夜空房的卢婉听了锦书打探来的消息,一把扯掉了头顶的三尺红罗,扔掷在了地上。 锦书劝解道,“娘子无须忧虑,既是人已经逃了出去,必不能再让人回来了” 余下的话无需再说,三人尽已明了。 卢婉眼底的愤怒渐渐冷却,她看向了一旁的砚秋,什么话都没说,只点了个头。 砚秋有心劝告一句,可看着卢婉的眼神,她终究还是拱手领了令。 卢婉重新捡起那三尺红罗,紧紧地攥在手里,咬着牙一字一句道,“项氏,你可是说对了” 第68章 第68章“我不喜欢他。 孟山步履匆匆,刚进松雅山房,就迎面撞到了裴荟,他苦着脸,垂着脑袋,一身的丧气模样。 “小裴掌事。” 裴荟看清来人,忙问,“孟将军,可有项娘子的消息了?” 孟山摇了摇头,裴荟眼底的光瞬间就灭了,长叹了口气,什么话都没说,只道了一声“孟将军保重”,又低着头走出了院子。 他审问了一整夜,那青萍却是死活都不肯开口,若是问些旁的,她倒还说上几句,一旦问起了项娘子,就闭口不谈,一脸的决绝。 绿云和叩香倒是愿意开口,可说出来的是一点用也没有,裴荟也没办法,为了自己的小命,只能将人下了地牢,软招子不行,硬招子也不行,几鞭子上去人就昏死过去了。 他不知那项娘子和家主之间到底有什么恩怨纠葛,那项娘子也是,这泼天的富贵,旁人相求都求不来的,她倒好,三番两次的往出跑,也不知道这一回他的脑袋还能在脖子上挂几天? 只盼着李平那里能有消息了。 还未近门,孟山便听到了里面传出来的声音,似是有什么东西落了地,他沉肃着脸,站在门外求见。 片刻,守卫出来传召,他奉召入内。 裴济手里捏着那一顶金银错云纹冠,目光落在了孟山身上,沉着脸问道,“如何?” 孟山拱手答道,“臣下于城内通善坊内找见了谷妈妈,现场有同行护卫八人,婢子四人,但据店家所言,昨夜入店时,开了五间房,臣下请问谷妈妈,但” 照时下所行,护卫随从等在外,皆是四人一乘,便是有什么在主人家面前稍得脸面的,也不过是二人一乘,住宿等其他事项更是如此,这是当下的规矩,没人敢乱了规矩。 而眼下这蓦的多出来的一间房,实不能说得过去。 裴济听罢,脸色愈发沉重。 孟山静默了片刻,又听上首问道,“人呢?” “已请回府了,正在外院,只等您定夺。” 人还在外院,就是给裴济留下一丝转圜的余地,若那项娘子真是被谷妈妈带着逃了出去,此事就牵涉到了裴氏长主,如此说来,这便是他们的家事了。 孟山立在下首,等着裴济的指令。 此时,被困在外院的谷妈妈面露焦急之色,她不知项小娘子如何是否可出了城,她又能为她拖延多少时间? 她原听宝珞偶然提起,才知被家主藏在那松雅山房的竟是当日去那绣云坊送玉佩的小娘子,她原想着这项小娘子救过家主,是家主将人带来是念着当日的恩情。 待她回想起那卢三娘同长主说的什么有夫之妇,她才恍然发觉,原来这有夫之妇竟是项小娘子,家主竟是做了这般令人不齿的勾当。 是以,当长主向她提起要助项小娘子逃出去时,她二话未说,就应了下来。 当日那样鲜活坚韧的小娘子,离了家中老母,又被拆了姻缘,怎不令人心疼? 她不知那项小娘子这时可出了城没有?倒也感慨她聪慧过人,若不是她坚持分开,只怕此时她已经被家主捉了回来。 而一同被关押的护卫婢子们却不见焦急,他们虽不知此番是何缘故,但他们都瞒下了曾见过颜霁的事,此乃长主之令。于他们而言,这并不比裴济的命令有什么轻重之分。 可此刻府上各处的人得知孟山搜罗许久,只带回了那裴氏长主的人,便纷纷派人去探了消息,得了信儿后,反应又都各不相同。 碧水云居。 宝玦将自己探来的消息如实告诉了裴沅,“只有谷妈妈他们,下了马车直进了外院,孟将军派人严守着的。” 裴沅昨日已听仲涒提起过了,裴济当众失态,新婚之夜连卢婉的院子都没进,更是作出将人悬于城墙之上的疯狂之举来。 而这一切,都是为了一个女人。 此刻听了宝玦的回禀,她的心中无甚波澜。 早在那日她就看了出来,裴济对那项氏太过上心 ,可却不见项氏对他有什么情意,更何况两人之间还牵扯着那样的恩怨孽缘。 后来事实证明,她所料不虚,那项氏竟会主动向她借势出逃。 事到如今,闹出这般事来,也算是一切尽在意料之内了。 “你拿我的令,将人都带回来。” 裴沅放下了手中的笔,透过窗起身移至窗前,想起了那日项氏对她说的话。 “如果你再被抓回来呢?依着伯渡如今的性子,必是不能善了。” “我不知道,不过我知道一点,我不喜欢他。” 喜欢,这两个字触动了裴沅的心。可喜欢一个人,并不意味着他们会长相厮守,白首偕老。 在这样的世家大姓里,个人的喜恶是比不过氏族兴旺的,受人供奉的郎君娘子都是任人摆布的傀儡,他人眼中尽享荣华富贵,可这风光的代价是断情绝爱。 于她如此,于此时的项氏亦是如此。 又或许,于裴济亦是如此。 宝玦领了命匆匆而去,还未赶至前院,就看见了先她一步走进院内的裴济,还有卢婉身旁的锦书,正躲在古树下探头探脑。 原是裴济此番大闹一场,卢婉得了消息,自是派人紧盯着裴济的动作,只有顺着裴济派出去的人,她才能找到那可恶的项氏,夺其性命,灭此大患。 得知孟山带着人回了外院,卢婉便将人派来悄悄探查,此番可有项氏的踪迹。 宝玦是领命前来,自是不用那等偷偷摸摸,她走到门前,出示了长主的云符,自有人去禀报。 过了片刻,只见裴济出来,却不见谷妈妈一行人。 “家主大好,婢子奉长主之命,前来带谷妈妈他们回去” 裴济却看也不看,冷着脸大步而出,直奔那碧水云居。 有兵士围堵,宝玦站在门前,观望半天见不到人,只得复还。 待她回还,只见宝珞站在门外对她摇头,一旁还有裴济身边那些个婢子们,她只得垂立亦然。 屋内,裴济厉声质问,“阿姊何故如此?竟瞒着我将人放走!” 裴沅仍立在窗前,“不是我要如此,是你,你已经失了本心。” “自从弘儿那事后,你愈发偏执了,行事怪戾残暴,太重女色,长此以往,我裴氏百年基业,岂不是要毁在你手上?” “何况那项氏本是有夫之妇,又曾搭救于你,本是鸳鸯,何必要拆散人家,想来那被你下令悬于城墙之人,可是那项氏之夫?” 裴沅见裴济神色不悦,也知自己所料不错。 “伯渡,你已经走错了,不要一错再错……” 她知道那项氏确是有些不同凡人,可这不是裴济就能将人掳来的缘由,何况她心又不在这里,强留不是长久之计。 更甚的是,那项氏能乱了裴济的心,这于他,于裴氏,于冀州,都不是一个好事。 尽是她也明白皆是凡人,便难免有七情六欲,可她还是不免要成为帮凶,一个不知道是谁的帮凶,灭掉裴济的私情。 一个一州之主,决然不能被个人的私情蒙蔽了双眼。 尽是她自己也不能全然阉割自我,尽是她当日也想着借项氏磨一磨裴济的性子,可此刻得见了裴济的偏执,她愈发明白送走项氏,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可裴济并不肯这般想,他握紧了拳头,压住心底渐生的烦躁,冷冷道,“什么项氏夫?有他在,料她也不敢再逃,李平已带人直去宛丘,沿路都颁布了告示,有沈家那小子在,不怕她不上钩。” 说罢,挥袖离去。 裴沅看着离去的裴济,不由得长叹了口气,看裴济如此自信,料那城墙上的人定是项氏的夫婿了,如今被握在裴济手中,想来那项氏是逃不出裴济的手掌心了。 看着窗外渐沉的天色,裴沅下了令,“去接了谷妈妈,明儿再走罢。”- 行了一夜,又是一天,直到上谷郡驿站,运送的车队才终于停了下来。 为首的出示了文书,马匹货物一并入了驿站,一行人又纷纷开了房,颜霁见状,忙跟上前去,多要了一间房。 这是她搭车时,曾与那店家提前说好的,一路上的食宿自费。 颜霁背着包袱,带着那娄立一起上了二楼,出门在外,若非富贵人家,两人一间房,才属正常。 否则,依着她一路上立的小贫人设就要塌房了。 娄立,是途中颜霁给小乞儿取的名字。 他幼时就随着城中的乞丐流落街头了,靠着讨饭度日,也不知自己家在哪里,姓甚名谁,便是连个照身帖也没有。此番能出了城来,倒是借着这出城的车队,浑水摸鱼跑了出来。 “等会儿水送来了,你洗洗身子,再把这身衣衫换了。” 颜霁把自己多买的那身衣衫拿给了娄立,此时天色已黑,途中又寻不见衣铺子,只得让他暂且收了身量,先换身干净衣衫才好,他身上那破烂烂的衣衫只能勉强蔽体,也不知穿了多久,袖子的棉花露在外面,想也是春冬时的了。 安顿好娄立,自己则下了楼,要借驿站的笔墨一用。 她手里那张空白的照身帖,要写了给娄立用,没有照身帖,他们走不了多远,随时都有可能被人拦下检查。 一旦被人发现,一切就前功尽弃了。 借了笔墨,颜霁回到房间,拿出那张空白的照身帖,坐在桌前,细细问了娄立写了。 以防万一,两人照身帖上的信息表面上并没有什么关系,她的那张照身帖还是上次远山道长给的,写的是云益观山下的张庙村,给娄立写的是他们那儿附近的五塘村。 人前,两人只当是个豫州老乡,一同返乡罢了。 颜霁送还笔墨时,遇见了那车夫大哥他们,这会儿楼下人正多,赶了这么久的路,难得能有驿站能稍作调整,又正是都来吃饭的时候。 “那小乞儿呢?” 颜霁笑笑,“在房里呢,我下来先看看。” “这儿的饭不错,别啃你那干粮了,也吃口热乎饭,还有银子没了?” “还有点,就是得省着用了。” 说了几句,换好衣衫的娄立便下来了,一眼看到人群中的颜霁,就朝她走了过来。 “阿兄。” 颜霁朝他招招手,便有人注意到了,笑着调侃,“这小脸一洗,衣衫一换,瞧着人长得不歪了,你这兄弟认得不错……” 颜霁只笑了下,掏了几个铜板给他,“去买点饭,垫垫肚子。” 娄立看着手里的铜板,顿了下,说,“还有炊饼了。” “那些咱明儿路上再吃,今儿咱们也吃个热乎饭,好好歇上一觉。” 见他犹豫,颜霁朝他点了点头,“去罢。” 娄立这才走了出去。 颜霁打听着接下来的路程,她连张地图也没有,只能根据行进的方向和速度来判断离豫州还有多少距离。 “明儿我们这走武安郡往西南,你得想想还跟不跟了?” 要去宛丘,走武安并非不妥,只是宛丘方向是偏东向南,这一东一西之间,相隔不少。 可如果不跟他们走,他们这过境的人,想租一辆马车是不太可能的,只能自己买一辆了。 颜霁正思索着,娄立已经端着两碗面坐到了身边。 “阿兄,那门外贴了告示,说捉到贼人能赏百两银子了。” 颜霁还未问,这些个车夫就笑了,“能从州主府上盗宝的人,怎么能叫人轻易捉住?” “这贼人胆子忒大,竟敢去州主府上盗宝!” “这不正是赶着时候了,州主大婚,那府上送的珍宝可不是要堆成山了?” “真是会挑,一件宝贝一辈子都吃穿不愁了……” 众人议论纷纷,颜霁默默听着,不知哪个,忽然说了一句,“可是抓住了一个,又漏了一个。” “那怎么还能找得到?跑了的那个正好一个人全占了。” “话可不是那么说的,看这阵仗,不把人找出来看是不能过去了,那告示上可写了,被捉住的那贼人可被挂在城墙上了!” “这么热的天儿,晒几天人就扛不住了。” “也是,谁知道这都闹什么的……” 颜霁挑着面,慢慢吃,也慢慢听。 “对了,看那告诉那贼人可是豫州的,闹不好是不是什么暗里的,是不是要开战了?” 此话一出,众人又议论了起来。 “和荆州那边还没打完,能和豫州打吗?” “这可不好说,豫州那点兵马,还不是说打就打!” “说不定州主早盯上了,就等着找个借口动手了。” 颜霁听到豫州,心里就咯噔一声。 现在这个时候,裴济一定发现了自己逃跑的事儿,那里与豫州相关的仅有青萍一人,看来青萍没有听她的嘱咐把事情都推到自己头上。 她明明知道,自己的出逃,一定会惹怒裴济,从而牵连青萍。 可她还是自私的逃了出来。 颜霁听不进去了,手中的筷子也挑不起来了。 “阿兄,你不吃了吗?” 娄立早吃完了,他正是长个子的年岁,又从来没有吃饱过饭,赶路的这一天,他也不敢多吃,就怕吃完了阿兄的干粮。 毕竟,阿兄也不是那等富贵人。 颜霁回过神来,她意识到娄立话中的意思,便又摸了几个铜板,“你再去买一碗,这碗我已经吃了,不大干净了。” “这干干净净的,我从没吃过这么好的了。” 娄立不想多花阿兄的银钱,他还不知离阿兄家里有多少天的路要赶,能省一点是一点。 颜霁看着他巴巴的眼睛,忽然想起了家中养的旺财,她再说不出拒绝的话来。 “灭灯了,众贵客请回了。” 第69章 第69章“我是逃犯。” “说!人到底去哪了?” 青萍被人按着,跪倒在地,发间凌乱不堪,她的身体在夜色中颤抖,脸色苍白如纸,可眼中却十分决然。 “用刑。” 这是裴济的声音,颜霁在这沉沉夜色中看不清裴济的脸色,却瞬间就听出了他的声音,仿佛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低沉阴翳的如同地狱恶鬼。 丈大的板子被人高高举起,颜霁下意识的想冲出去拦下,可下一秒,那板子就落在了青萍的身上。 几声闷响,青萍的身体开始不受控制的抽搐,鲜红的血液从绽开的皮肉中流出,一直绵延到脚下。 颜霁似乎被人定住了,她动弹不了,只能眼睁睁看着那丈大的板子落在青萍的身上,她甚至张不开嘴,她一遍遍的尝试着。 “看到了吗?” 裴济忽然闪现在面前,他又是那副似笑非笑的模样,可眼底的寒意锋芒毕露,面上带着几分病态的痴狂。 “对了,还有沈易,他被吊在城墙上,你想看看吗?” 说完,他又发出一阵低沉可怖的笑声,眼睛如同藏在阴暗处的毒蛇,死死的盯着她,让人不寒而栗。 “不!不要!” 颜霁呼喊着从噩梦中惊醒,她张大了嘴巴,急促的呼吸着,眼前黑漆漆一片,让她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阿兄,你怎么了?” 娄立被颜霁刺耳的喊声惊醒了,他忙下了床榻,拨亮了被压灭的烛火。 颜霁这时已经清醒了,她摇了摇头,安抚道,“没事,就是做了个梦,你快睡罢。” 娄立不放心的看了她好几眼,才在她温和的催促声中重新躺了回去。 颜霁吹灭了灯,坐在窗前,望着这黑沉沉的夜,万籁俱寂,朦朦胧胧中也仅见一轮弯月斜挂着。 这一刻,她后悔了。 她想起了偷看的那张告示。 上题着要犯项晚,豫州宛丘人士,年约双十,中等身材,面容清秀,于兴元九年五月初二盗冀州州府之宝,南下出逃。同伙沈易已被捉拿在案,悬于城墙以作警示。遂贴此令缉捕,赏银百两。 上面的画像还是她上次出逃时的模样,幸好这次她给自己画了几颗显眼的痣,又涂黑了眉毛,倒也显得粗犷些。 这一路上没有走过什么关口,勉强混了过去,可她不知道自己能瞒几天,她随时都可能被人拿住。 那张告示就是裴济在警告她,用沈易威胁她。 她想起了卢婉曾对她提起的事,沈易曾去冀州寻她,又被赶了出去,可如今这告示上不提青萍半个字,却是沈易。 颜霁不知道是卢婉说了谎骗她,还是裴济在用沈易诈她。 沈易到底在哪里,她无法确定,但肯定的是青萍,没有外力,她逃不出去。 因为她的自私,青萍再一次被她牵连了。 刚刚养好的双腿,会不会因为她再一次受到伤害? 颜霁的心乱了。 她不敢去回想刚刚的噩梦,那刺目的红色,至今还停留在眼前。 裴济的手段有多么狠辣残忍,她已经见识到了,所以她不敢逃。 可她又太软弱,她的内心还挣扎着,还渴望着,所以她自私的抛下了青萍,用她换了自己。 颜霁不敢面对自己的自私。 她的脑子乱成了一团麻线,她不知道这张告示会不会已经贴到宛丘城了,沈易又会不会被裴济拿住了? 还有娄氏,她一直不敢想。 可她不能不面对。 原以为前路漫漫,可眼前她已经没路了。 天见了亮,颜霁抹去了面上的泪痕,她也终于下定了决心。 “娄立,这是你的照身帖,还有这张银票,你拿着离开这里罢。” 娄立看着自己的照身帖欢欢喜喜,可瞬间就被一盆冷水浇灭了。 “阿兄,你赶我走?是不是我吃太多了,你嫌我丢人?我以后再不吃了……” 娄立紧张的看着颜霁,他还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就要被撵走了。 “不是,”颜霁看着他胆小兮兮的,拉着人坐了下来,温声鼓励他,“我们总要分别的,没人能陪你一辈子,你忘了为什么唤你立了?立是自立,是要你自立自强,能坦荡荡立于这世间。” 娄立点了点头,记下了颜霁的话,可他不明白为什么要把他撵走。 他的眼睛和沈易有些相似,都带着一种挚诚,颜霁忍不下心伤害他们。 所以,颜霁没有再隐瞒。 “还记得昨天你看到的那张告示吗?我是逃犯,就是那告示上赏银捉拿的逃犯,跟着我你会被我牵连的。” “不是的,阿兄,”娄立无法相信,也无法把那个盗宝贼人跟眼前好心救他的阿兄联系在一起。 “你是为了哄我走,故意骗我的吗?” 颜霁笑了下,没想到他会这么想。 “你看看这个。” 颜霁指了指他的那张照身帖,“寻常人哪会有盖了官印的东西,还能任人填写?” “阿兄,你真的盗宝了?” 看着他这么惊奇的模样,颜霁忽然明白他怎么会被那无赖老者挑中了。 “没有,”颜霁长舒了口气,把这一番缘由讲给了他。 “所以后面的路我们得分开,不然你随时也有可能被抓走,或许他已经派人在我家中守着了,就等着我自投罗网。” “阿兄,不,阿姊,那你不要回去了……” “人前还是唤我阿兄罢,”颜霁把自己的小包袱给了他,身上只剩下两张银票,还有一张照身帖。 娄立猛的站了起来,“阿……阿兄,我……我跟你一起。” 颜霁没有答应,“我只想回去再看一眼,不想再牵连旁人了。” “这些银子够你生活些日子了,找个活计好好干,要是不行跟着那些车夫大哥们运货也好,或是待你回来河东郡再做打算也成。” “阿兄,我跟你走,就是被人抓走我也不后悔!” “别说这样的话,”颜霁想了想,又说,“我是逃不出去了,我家中还有一个老母,日后……若是你有心,替我去看看她便罢。” “阿兄!” 颜霁不愿意再牵扯任何一个人了,青萍是一个,沈易也是。 娄立脑子一转,忙说道,“我随你去,不露面可好?便是教我认认地方也成,你走了我也能留下照顾她老人家。” 颜霁犹豫了下,还是拒绝了他。裴济的人很有可能已经在那里等着她了,这一路上又要行多少关隘,过多少关口,她随时都可能被人带走,又何必再平白带上一个。 “你记住便好,等来年你安顿了生活再去。” 颜霁跟他说了一遍娄氏的情况,临走前又交代他,“若是车夫大哥们问起,你只道我家中事急,先行一步。” 娄立点着头答应了,他站在门前,满眼的不舍,不知道昨日还是好心救他的阿兄今日怎么就变成了盗宝贼人? 颜霁出了驿站,先是寻了人多的散铺子,吃了点饭,又买了些干粮,付钱时,才向那两个店家都打探了近处的马市。 幸这两个店家所说都相差不大,颜霁兑了银子,又仔细看了,方才买了一匹红鬃的高头大马,所用三十两银子。 出了城,带着店家随赠的路书,颜霁记着当日沈易所 教,喂了些草料,拉着缰绳行了一二里路,才终于鼓起勇气,踩着脚蹬子,翻身上马,双腿夹住马腹,稍稍用力,只听得一阵嘶鸣,马蹄声便响了起来- 冀州河东郡。 裴济坐在上首,听着孟山来报。 “当晚,城内仅有七家售出了衣衫,依着店家描述,仅余两家的买者同项娘子身形相似,据臣下等所查,最终只有靠近城门的琼衣坊,当是项娘子当日所进。” 孟山报完,便低头听令。 裴济放下李平传来的密报,又问,“怎么出的城?” 城内把守甚严,又发了告示,她怎么出的城? 听见裴济的话,孟山顿了下,才低着头回禀道,“您大婚前,曾下令城内半旬都免了宵禁,当日项娘子酉时便出了府,想来早在您下令前,人已经出城了。” 听完,裴济一言不发,坐在上首沉默,可额上暴起的青筋,无疑是在说明他心底的愤怒。 孟山立在下首,觉得浑身发凉。 直到裴济再次开口,“照着那店家所说再画一幅像,传令给李平,沿途关隘,都拿着画像一一比对。查!严查!” “我倒要看看她有多大的能耐!” 说完这话,裴济手中的金镶宝芙蓉钿瞬间就化为齑粉,那狠厉的目光,如同一只饿狼般,死死盯着猎物。 孟山自是领命退下,门外等着的裴荟却是蹑手蹑脚,不敢动作。 “小裴掌事,家主有召。” 裴荟听着,浑身就直冒冷汗。现如今那项娘子还没捉到,那等不及的卢太主就逼着他来了。 进了屋,裴荟再惜命,也只能硬着头说,“太主训话,家主为一州之主,当以国事为重,以正统为先,以嫡长为尊,既聘尊妇——” 裴荟的话还没说完,那脆生生的青瓷莲花纹茶盏就砸到了面前,瞬间四分五裂,脚边的茶水还散着热气儿,一如裴济的怒火。 裴荟扑通一声,跪倒在地,连连请罪。 裴济的眉头紧蹙,嘴唇紧紧抿成了一条线,面上阴沉的像是外头的天儿,电闪雷鸣。 “你生了熊心豹子胆,管到我的头上来了!莫不是你姓了卢了不是?” 这话说得实在严重,家主和卢太主之间的矛盾不是这一两日的事了,他怎会不知? 可那卢太主召他前去之时,还有现如今他们府上的主母小卢氏,两人一唱一和,他岂敢不应? 也怪他这几日昏了头了,怎么敢把这话说给家主? 裴荟心中后悔不已,只能连连磕头请罪。 “家主饶命,饶命……” 第70章 第70章“到底是谁派你来的?”…… 五月的豫州,淅淅沥沥的滴着雨儿,却也不似冀州的夜间那般寒凉,头顶的明月与繁星还未掩去,朦胧间为颜霁照亮了前行的路。 快马行了十数日,终于到了宛丘地界,为了避开路上的盘查,颜霁便沿着路书上的城郡小路绕道而行。 眼看着那城墙上题着的宛丘二字,颜霁顾不得□□的疼痛,也顾不得寻个草棚避一避雨,她又轻轻挥动了手中的鞭子,催促着□□的马儿,一路飞奔,直奔那项家村而去。 这时,颜霁早已顾不得看什么时辰了,赶路的这几日,她若非困极了,是不会下马歇息的。 路上未行过一日,□□便被磨出了血泡,她急着赶路,未曾上心。等她痛得下不了马时,才发觉裤子不知何时已经被血洇湿了,她只得寻了个药铺子,买了些伤药敷上,又忍着剧痛跨上了马。 时至今日,还在流血的双腿,早已经麻木了她的神经,只要座下的马儿不停下,她似乎就觉不出疼痛来。 往日步行入城,少也要半天,此刻思索间,颜霁已经看到了那座熟悉的小院。 由不得她再思索,马儿竟已经停在了门前,她极是怜爱的顺了顺它的毛发,随后便忍着剧痛跳下了马。 这门还是只用一个草绳挂着,颜霁一个探手,就取下了绳结,牵着伴着她行了一路的马儿,走进了院内。 “阿娘!” “阿娘,我回来了!” 颜霁几步跑到门前,拍了两下门,却没听见屋内有什么动静,她忽然意识到了什么,后退两步,正要转身时,门从内里打开了。 “晚娘?” 可是晚娘?” 看见娄氏的瞬间,一股子酸楚就涌上了心头,直冲眼睛,颜霁心中极是委屈,只巴巴的唤了一声“阿娘”,便再也说不出话来。 “你去哪儿了啊?孩子!” 娄氏抹了眼中的泪,伸手就要去拉淋湿的颜霁时,她看到了从对面射来的一只利箭,划过绵绵细雨,直冲着她的孩子。 于是,她的手出乎本能的推开了她的孩子。 随着那一声尖锐的破空呼啸,方才还站在颜霁面前的人应声倒地,同时身后又响起了兵刃相交的声音。 “阿娘?” 颜霁什么都听不到,也什么都看不见,她的眼里只有倒在地上的娄氏,她眨了眨眼睛,愣怔着蹲下身子。 “晚……晚娘……” 娄氏颤着手,忍着心口的剧痛,用尽全身的力气举起了手。 “阿娘!我……我在。” 直到这一刻,颜霁才终于反应过来,她忙握住娄氏的手,将人揽在了她的怀里,看着她心口不断渗出的血迹,颜霁的眼泪无声的盈满了眼眶,又无声的落下。 “好……好好活……着……” 断断续续的说着,娄氏的口中亦不停涌出了大片鲜血,绵延着心口那处不断扩大的血迹,她仍然举起了手,她还想再摸一摸她的孩子。 颜霁看着她平和的面容,忽然明白了,她笑了笑,低下了头,偏过脸去,将娄氏的手贴在了脸上。 手掌滑落的瞬间,眼眶中的泪水也终于滴了下来,决堤一般倾泻而出,颜霁低头埋在娄氏怀里,听着她的心跳渐渐停止,她的心跳似乎也跟着一起停了。 “项娘子,节哀!人犯一死一伤,已被擒住……” 李平带人守在此处有数日了,没想到暗地里竟有黄雀在后,关在键时候杀了出来,便是他当下去拦,射出的冷箭也已经截不了了。 不想,竟被一个老妇以身挡了,好在人算是被他活捉了。 豆大的雨点如瀑布般倾泻,狂风将雨帘撕裂,滚滚雷声如同在嘶吼的野兽,慢慢唤回了悲痛欲绝的颜霁。 她抱着娄氏渐渐失了温度的身体,那被压抑已久的愤怒和仇恨缓缓滋生了出来,她咬紧了牙,握紧了拳头,生出了一股子力气,轻而易举的抱起了娄氏。 轻轻放平了娄氏的身体,颜霁冒着倾盆大雨,转身走到了院内,停在那人犯面前,冷声质问,“谁派你来的?” 人犯闭口不言,颜霁果断从一旁的护卫腰间抽出了长剑,指着他的心口,忍着满腔的怒火,又问了一遍,“说!到底是谁派你来的?裴济吗?” 她的动作出乎意料,没人拦下,可她的话更是让人胆战心惊,直呼裴济姓名,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就这么把杀人的罪名扣在了他们家主头上。 李平忙上去解释,“项娘子,这二人绝不会是家主派来的,既是有我领命来请您,自不会暗地里派人伤害您万一。” 来时裴济曾言,不过是活捉项娘子,即便如此,依他所察,活捉二字,无意于是请项娘子回去,家主无论如何是不会允许他们伤了项娘子性命的。 毕竟,这些时日家主对项娘子是一再忍让,即便项娘子三番两次出逃 ,又挥金如土,可家主都不曾对项娘子有分毫的处置。 李平的话并没有劝动颜霁,她现在谁都不信。 握着剑柄的手用了力气,刺进了那人犯的胸口,从那胸口流出的鲜血刺痛了她的双眼,颜霁抽手拔了出来。 “说了,我放你一命,否则你得替背后之人给我阿娘偿命——” 李平知她此时心绪不清,适时说道,“项娘子,此人是死士,您这般是问不出来的,只能等回了冀州,交于陆机,他定能问出来。” 颜霁没有说话,头顶的雨水不见停,把她从头到脚都淋湿了,滴在身上的每一滴都像是一声叹息。 “你不说,就给我阿娘偿命罢!” 颜霁目眦尽裂,心底无尽的恨意和痛楚如同潮水般,似乎要将她淹没了。 “你去死!” 颜霁举起了剑,朝着他的心口刺去。 和他射在娄氏身上的位置一模一样。 “项娘子!” 李平忙出手去拦,不想这看似柔软的项娘子力气不小,长剑在他的阻拦下还刺进去了大半。 颜霁并没有松手,她阴沉着脸,瞪着李平,“松开!” “项娘子,您现在这么闹是没用的,死士是不会轻易开口的,倒不如先为老夫人清洗身体,如何也不能让老夫人就这么入了殓不是?我这便去定上好的棺木……” 这话终于劝动了颜霁,她松了手,转身进了屋,将院内的一众人等都无视了。 直到看见安安静静躺在床榻的娄氏,颜霁才终于褪去了浑身的尖刺,她的嘴角颤着,眼眶通红,双手举着,却不知怎么为娄氏清洗。 “阿娘,你……你……对不起!……都怪我!” 颜霁双腿无力的跪倒在地,后悔和无助交织在一起,浑身的力气仿佛都被抽空了,她再也抑制不住心底的悲伤痛哭出声。 她甚至不知道要和娄氏要说些什么,又从何说起。 情绪的崩溃让她几乎无法说话,她的呼吸变得急促,几乎就要窒息,她再也忍不住干呕起来。 难以自抑的身体反应让颜霁稍稍清醒了,她撑着身子站了起来,她擦去了眼中的泪,轻轻的靠近,趴在了娄氏冰凉的身体上,感受着这个母亲对她最后的爱护。 她从一个现代人忽然穿越到这里,第一眼看到的就是娄氏,是她无微不至的关爱,是她细腻温和的理解,时时刻刻都护着她,便是一个馍馍也都留给她。 那些日子的画面在脑海中一遍遍闪过,悲欢之时都是她陪着自己,让她在这个陌生的地方还能作一个小孩子,永远都有母亲的包容和关爱。 自己消失了那么久,一定很挂念自己,刚才一见面,她就发现她瘦了很多。 思及至此,她的眼泪又盈满了眼眶,她捂着脸爬了起来,不敢把泪落在她身上。 “阿娘……对不起……我……” 颜霁泣不成声,更多的是她不知道说什么,杂乱的脑子里冒出了太多太多,争前恐后似的,张了张嘴,最终又什么都说不出来。 “项娘子,水烧好了。” 李平一面命人去城里定了上好的棺木,另有打理丧事的一应物什,一面又命人烧了热水。如今这个情形,他也不能就这么强硬的把人带走。 那样,实在是太不讲人情了。 说完,李平又退了出去。 看了眼被人押着的死士,李平暗叹了口气,这事儿是他的疏忽,本不该在他的眼皮子底下发生这样的事儿,更何况,看方才的情况,项娘子已经把这笔账记在了他们家主头上,实在是他的罪过。 院内留了两人,余下的仍藏在了暗中,眼下摸不清楚情况,备不住背地里还会有偷袭,若是丢了项娘子,那他的小命只怕也要不保了。 写了密报,命人快马加鞭送出去,李平才堪堪坐了下来- 独守空房的卢婉次日依旧没有等来裴济,当日裴荟的蠢钝愚笨,又加上颜霁的出逃,两项罪责,裴济一并命人打了板子,这下可趴在床上起不来了。 便是裴济没有直言,这一套办下来,卢婉的面子也丢了大半,府上的婢子们个个都是人精,暗地里早已经落了眼了。 此事,卢婉当然知道。 可她只能强撑着,她不相信她会沦落到这般田地,而裴济也不会不顾忌她范阳卢氏的名号,现在游戏才刚刚开局,她有的是时间。 “人到哪了?” 卢婉手里捏着针线,身前是一腾空跃起的五爪金蟒,已经绣了大半。 没有接手冀州府内的一应事务,她给自己找了个事儿做。 “家主那边传话来,人已在豫州宛丘,只待那项氏露面,必定逃不了,当即就能……” 砚秋说着,做了一个抬手抹脖的动作,余下的无需再说。 “不会留下什么把柄罢?” “不会,派去的两个死士是荆州人士,真要是查起来,也查不到咱们卢氏头上,最多是家主同荆州开战,胶着不下,那边才派人下了手。” 卢婉听了,不再多言,仿佛一心扑在了身前的绣棚上。 那厢裴济却是查出了颜霁当晚的消息来,他当即下令,捉拿那一批车夫,严加问询,必定将人在途中的一言一行都摸个清清楚楚。 与此同时,地牢中的青萍已经快要撑不住了,孟山从裴荟手中接下后,直接令人就上了刑。 数十番酷刑,青萍已经被折磨得不成人形了,同样遭遇的,还有被吊在城墙上的沈易,尽是冀州的五月还不是酷暑天,可被晒了十数日,沈易的嘴巴早已经干裂了,一顿餐食未进,仅靠着裴济的一句话,勉强吊着性命。 “我倒要看看,她能逃几日?”魔.蝎`小`说 k.m`o`x`i`e`x`s.c`o`m 70-80 第71章 第71章“这是家主下的令。”…… 昨夜的暴雨并没有留下丝毫痕迹,一如那被冲刷干净的地面,除了晨间略带潮气的芦苇,还有一座变大的土坟。 颜霁跪在坟前,面无表情的慢慢燃尽了手中的黄纸,她的泪似乎在给娄氏擦拭身体时已经流干了,亲手掘起一锹锹的土落在那黑漆棺木上时,她也不曾落下一滴泪。 她亲手安葬了她在这个世界的母亲,她变成了一个孤儿。 等她离开后,不再会人知道,这坟里埋的是什么人? 除了那碑上题着的字。 项娄氏,她和自己的丈夫葬在了一起,自己的姓氏前坠着丈夫的姓氏。 一个女人,只是她丈夫的附属。 也仅有项娄氏这个三字,颜霁从未问过娄氏自己的名字。 身后不远处的李平看了看天,霞光簇锦,山际隐隐,远处的鸟儿扑闪着翅膀,只留下几个墨点。 项娘子跪在这坟前一整日都没有离开,如今看天色已晚,李平走上前去,开了口。 “项娘子,天色已晚,您先回去罢。” 颜霁没有回答,她似乎都没有听见,只是自顾自的烧着那些黄纸。 过了许久,那堆火渐渐灭了,缓缓升起的烟熏到了颜霁的眼睛,她的眼睛不受控制的落着泪,一滴滴落在了那堆灰烬上。 “回哪儿?” 颜霁踉跄着站了起来,看向了路旁的那辆马车,那是李平备下的,不知什么时候在的。 “待您休整过后,明日便回冀州。” 颜霁轻笑一声,“冀州?” 随即她淡淡问了一句,“沈易也在那罢?” 她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 李平沉默,即便当日不是他将那位先生带回去的,可他临出发前也知道了,那位沈先生的确在冀州,也的确被家主下令挂在了城墙上,可此刻他也不知如何回答。 可他的沉默,未尝不是一个答案。 颜霁没有再问,她深深地看了一眼这座坟,随即转身,走出了这块土地。 她曾在这里摘过药草,也曾在这片土地上幻想过以后的生活,她所有美好的记忆都留在了这里。 回到那座小院,颜霁最后摸了摸那张老旧的床榻,卸下 了帏帐,细细打量着她曾经睡过的房间,还有她的那几幅画,都被娄氏保留了下来。 她只拿了一块手帕,是娄氏专为她绣的。 除此外,什么她都带不走,便是娄氏攒下的那些鸡鸭蛋,还有被圈在栅栏里的鸡鸭,还有她养的旺财,都只能属于这里。 阖上了门,颜霁背着竹篓,赶着这些鸡鸭慢慢过了河,看见了沈家药铺的牌子,她的脚反而抬不起来了。 “你们别跟着我,我既然说了会回去,就不会再逃了。” 李平的脚步停下,看着人停了半晌,才往过走去。 暗中的人却不会真的停下。 走到门前,颜霁吸了一大口气,又缓缓呼出,刚抬起手,就听得一声“项姐姐”? “项姐姐,是你吗?” 颜霁回过身来,看着这大半年已经长高了的潘云儿,点了点头。 “你什么时候回来的?我阿舅呢?” 颜霁刚挤出的笑顿时就僵住了,她快速的眨了眨眼,又笑起来,“你阿舅在冀州呢,那儿忙得很,我先回来看看。” “你快进来坐,”潘云儿放下手中的树枝,忙朝里喊道,“阿公,阿娘,项姐姐——阿姑回来了!” 颜霁忽然不敢见沈阿父了,她忙卸下了肩上的竹篓,“云儿,这些东西你都收下,我今夜还得赶路……” 正说话间,沈梅走了出来,她看见骤然出现在面前的人,也吃惊不已。 便是潘云儿还小,不知道当日的情况,可她不是不知道,项氏的那位什么表哥,绝不是个好惹的人物。 当日他二人走后,沈易便成天成宿的魂不守舍,连坐诊开药都没了心思,写了几封信托人带去了冀州,也没给回信儿。 沈易终是坐不住了,他留下一封信,人便偷偷溜走了,时至今日,仍未回还,便是一封信也没有托人捎带回来。 家中老父等了许久,直到有人看见了那贴在城墙上的告示,回来说给了他听,自打那日人就落了心,缠绵病榻至今。 “你这是?” 沈梅注意到了脚下成群的鸡鸭,不知她何故如此? 颜霁顿了下,才勉强撑住,“我阿娘走了,我今夜也要走,家中这些活物无人托付,便想着——” “元敬在那儿如何?他可寻见你了?你们怎么沦落成什么盗宝贼人了?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元敬,是沈易的字。 颜霁点了点头,挤出笑来,将自己在娄氏坟前已经编好的谎言说了出来。 “不是的,那告示上是假的,我们跟人去做生意,不想那店家是个地头蛇,骗了我们不说,还勾结官家,用这样的名头来抓我们。” 沈梅听的心惊胆战,又问了一句,“可是跟着你那表哥做的生意?” 提起裴济,颜霁低下了头,“就是他……” 沈梅见她如此愧疚,便不再多问,毕竟她还是自己的弟媳,是元敬的妻子。 既是见了沈梅,便没有不见沈阿父的道理。 颜霁主动提出见了一面,沈阿父神情恍惚,面容憔悴,沈梅多番提醒,他才认出了面前的人。 “晚娘?” 沈梅扯着嗓子同他说道,“是,从冀州回来了,来看看您。” 沈阿父登时就精神了,他忙问,“元敬呢?” 颜霁忍着鼻腔的酸楚,还笑着说,“元敬过些日子就回来了,这些日子他躲了起来,不便回来……” 沈阿父听了,挺直的脊背又弯了下来,点了点头,喃喃低语,“人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见他精神不好,沈梅扶着人躺下,就送了颜霁出来闲聊时,忽然问道,“娄大娘也随你过去吗?” “我阿娘已经去了。” 斑驳的树影落在颜霁不明不暗的脸上,掩住了她泛红的眼睛。 “去了?”沈梅这时才意识到颜霁第一次说的走了,原来竟是那般。 “什么时候的事儿?” 她更惊讶于他们两家离这么近,又是姻亲,怎么连个信儿都没得到,细想想也是,如今这般情形,怎么好大操大办? “昨夜里,”颜霁走出了沈家的大门,她不愿再多说,身后还跟着旺财,她蹲下身子,摸了摸它的毛发,“你就留这儿罢,他们会对你好的。” 说着,又看到了在门后缩着脑袋的潘云儿,朝她招了招手,把自己仅剩的那张银票塞给了她。 “阿姑,我……我不要……” 潘云儿没想到阿姑会给她这么大一张,她还从来没见过。 “拿着罢,算是我和你阿舅的心意,旺财日后就交给你了。” 潘云儿仰头看向了沈梅,“阿娘……” 颜霁还是塞给了她,起身对沈梅说,“阿姊,回乡前沈易曾交代过,这儿不安全,想让你们都搬走。” 这时,沈梅却摇了头,“若是我们搬走了,日后你们回来……” “不妨事,元敬说先离开此地要紧,日后我们再去寻你们。” 颜霁只能编出个理由,他们不走,随时都会被裴济盯上,她不想他们被自己牵连。 “可有什么远些的亲戚,能去避一避?” 沈梅细想了想,才道,“倒是有一家,在云益观山下,那里可好?” 颜霁忽然想起了远山道长给自己的那张照身帖,“可是在张庙村?” “你怎么知道?” “那或许已经不安全了,”颜霁怕裴济会盯上那里,既然远山道长已经露了相,这张庙村必定同远山道长有什么关联,难免裴济不知道。 沈梅叹了口气,无奈说道,“实在不行只能去琉璃寺了。” 颜霁忙问,“那里可有旁人知晓?” 沈梅摇了摇头,“这倒不曾,那琉璃寺里的故人只有我和阿爹知道。” “只要能确保安全就行,”颜霁看着面前开阔的路面,低声说,“等几日,过了风头,再悄悄的走。” 说完,朝沈梅点了点头,又稍大声说道,“我这便走了,您留步。” 沈梅看着人消失在深深夜色中,皱紧了眉头,项氏的反应有些奇怪,方才那话似是特意说给什么人听的,莫不是沈易跟着回来了,无有颜面来见阿父藏了起来? 可看着空荡荡的小路,沈梅还是没有出声唤人,长叹了口气,拉着门后的潘云儿,关上门进了后院- 归时是驾马而行,返时仍是那一匹马,颜霁舍了安稳舒适的马车,只求一个快字。 越快越好,她不能再等了,沈易和青萍也等不及。 日夜兼程,第九日,颜霁看见了河东郡的城墙。 炎炎夏日,又赶着正午,脚下的土地都透出一股灼烧感,更何况被吊在城墙上的人。 李平亮了令符,守在城门前的将士当即放行,颜霁终于见到了被悬在城墙上的人,一滴泪毫无征兆的就落了下来。 她不顾阻拦跳下了马,感受不到□□被磨破的疼痛,就要奔向沈易。 守门的将士下意识的亮出了长戟,拦住了颜霁的去路,她疯狂的往前走,凭借着本能伸出了手,似乎一点也看不见已经对准了她的长戟。 “项娘子!” 李平没想到,在路上就已经疲累的直不起身子的颜霁,一个转眼的功夫就跳了下来,冲到了石阶前,还试图和守卫的将士抗争。 “这是家主下的令。” 李平又提醒了颜霁一次,现在这种情形,决然不是她能肆无忌惮的在大庭广众之下冲撞裴济的时候。 裴济,是冀州之主。 颜霁终于停下了,她回过身,站在第三阶石阶上,看向李平,很是冷静。 “我不为难你,你去告诉裴济,我在这儿等他。” 第72章 第72章“你为什么不说!”…… 裴济冷笑一声,随意散漫地转过头来,可眼底的寒光极是锋利,被李平派来回禀的兵士立在下首,如芒刺背。 便是屋内的裴湘等人,也都垂首屏息以待,他们早知道了裴济闹得这么大的动静,背地里也都知道是因着一个女子的缘故。 扔了手里的奏文,裴济起身,直喊道,“去牵马来,教我去会会她!” 说罢,扬长而去。 屋内众人面面相觑,纷纷看向了裴湘,今日老家臣们不在,也幸好不在,若不然裴济这般儿戏,只怕老家臣们是要闹起来的。 走出饮山云院后,裴济忽然停下步子,盯着李平派 来的兵士,“她可是直闯城墙?” 那兵士如实回道,“是。” 这一个字,就让裴济的脸色冷了下来,周遭如同冰窟一般。 果真可笑! 枉他对她百般娇纵,允她为一个婢子延医问药,允她一个庶民之女能自主母之后诞下子嗣,允她能在这府中享尽荣华。 如今看来,实在可笑至极! 她对自己千百般的顺从,全部都是虚情假意,虚与委蛇,可笑可叹,他竟然被她蒙骗,玩弄于股掌之中。 裴济越想,心中越怒。 依着这日子算,想必是她于途中便得见了告示,匆匆又赶了回来,一入城门,便要直闯城墙,她对那沈家小子可见一斑。 裴济的脚步愈发快,还未走至正门,从裴荃手中抢过马鞭子,握住缰绳翻身上马,一鞭子下去,身下的马儿便如离弦之箭一般向南疾驰,留下一片飞扬的尘土。 此时的颜霁被人拦在城墙下,她仰头看着被吊在上面的沈易心急如焚,她连连唤了几声,他都没有任何反应。 她怕沈易有个三长两短,她已经不能再失去了。 如雷般的马蹄声自身后传来,颜霁回头去看,为首的骏马上坐着的人,赫然是裴济。 他高坐马上,刺眼的眼光让她看不清他的表情,但一想便知,他只怕怒极了,恨不得将自己碎尸万段罢。 否则,那告示也不会传遍了,连豫州都没有放过。 看着高高在上的裴济仍不下马,颜霁忽然笑出了声来,他可真可笑! 他到底在高傲什么? 一个卑劣的人,只会用她至亲至爱的人来威胁自己,除此之外,他还有别的手段吗? 他不仅是一个疯子,还是一个小人! 这声笑彻底惹怒了裴济,他的眼底泛起了波浪,看着面前乱糟糟的女子,他挥开了手中的马鞭子,径直甩向了那个嘴硬心硬的女子。 她也没有躲,如今躲是躲不过去的。 马鞭子卷住了她的腰身,她也无甚惊讶,裴济看着她冷淡至极的模样,心中愈发生怒。 稍稍用力,往回一抽,马鞭子便直接将人带到了身前。 裴济将人横放在马背上,双腿一夹,身下的马儿便调转了方向,正要挥鞭走时,身下的人开了口。 “放了沈易,还有青萍。” 被倒放的颜霁抓住了他的衣摆,努力的仰起头,她愿意跟他走,任他处置,可沈易和青萍不应该遭此大祸。 裴济嗤笑出声,看她方才那般模样,还以为她不在意了,把柄没了用处,原来是在这儿等着他。 “那可得拿出你的诚意来!” 说完,手中的鞭子挥舞了起来,身下的马儿疾驰飞奔起来。 一路行至府内,直到松雅山房,裴济才下了马来,扛着人就往那间屋子去。 拨开帏帐,将人扔到了床榻上,裴济咬着牙,随手扯去了腰间的玉带,便欺身而上。 颜霁甚至都没有时间来缓冲被猛的扔下时脊背被撞的疼痛,还有方才在马背上眩晕带来了呕吐感,便见那身躯直逼她而来。 她没有任何挣扎,也没有前些日子的格外讨好和配合,只是静静地躺在那里,任由那头凶残的野兽撕咬着,慢慢的将自己吞至腹中,蚕食她仅存的灵魂。 颜霁感受到衣衫的褪去,她慢慢闭上了眼睛,她没有等来男人的动作,反而从耳边传来一句不耐又满是质问的话来,“这就是你的诚意?” 颜霁睁开眼,不明白他意欲何为。 裴济转身下了榻,扔下一句,“这样的诚意,可救不了人。” 颜霁顿了下,她坐了起来,这时她才觉出疼痛来,低头去看,原来自己的双腿早已被连日的马鞍磨得血肉模糊。 “别!” 看着人转身间就要出了屏风,颜霁忙起身唤道,“你要什么诚意,直说便是。” 裴济的脚步一顿,回过身来,看着拨开帏帐衣衫不整走向他的人,他上下扫视了一遍,反问道,“诚意?你还有什么能拿得出手的诚意?” 颜霁忽然笑了一下,已被缰绳磨破的纤细手指缓缓抬起,解了身上仅存的肚兜,放了腰带,任由被血污染红的亵裤落在脚踝,轻轻抬脚,踩了去。 “这幅身子,还不是诚意吗?从始至终,你不就是为了这幅身子吗?” “我一直很奇怪,你为什么要把我掳来,我到底有什么值得你闹这么大动静?” “你告诉我!” “你说!我一定改了!” 颜霁越说,脚下的步子越快,她的面目因为愤怒而变得狰狞,看似赤裸雪白的身体,却随着脚下的步子,遍地鲜红刺目的血迹。 裴济冷冰冰的看着,只有一句,“你太高看自己了!” 颜霁直视着面前的男人,大笑起来,甚至有些癫狂。 “是我高看自己?” “裴济!你为什么不说?是什么原因会让你把一个低贱的庶民之女掳来?又是什么原因你会跟有夫之妇睡觉?甚至卑劣的用别人来威胁一个弱女子?” “裴济!你为什么不说!” “你到底有什么不为人知的癖好?还是难以启齿的阴影?” “为什么你的母亲要联合你的兄弟杀你?” “为什么?” 颜霁发疯一般,失去了理智,她似乎已经忘记了还吊在城墙上的沈易,被困的青萍。 她的生活已经被裴济破坏的支离破碎了,她的阿娘也被人害死了,她的至亲至爱都变成了裴济一再强迫她的把柄。 她要被裴济折磨疯了! 她的心底滋生出了愤怒和仇恨,黑色的烟雾将她彻底包裹,即将要彻底占据她的身体,还有她那个藏起来的灵魂。 “裴济,你不配得到爱,你也永远得不到爱!” “你就是一个疯子!一个彻头彻尾的变态!” “不会有人会爱上你的!” 看着面前的男人,青筋暴起的模样,颜霁的心里畅快多了。 她近乎弯下身来,大笑着嘲讽这个可怜虫。 “你想死!” 裴济猛的站起身来,一把就握住了她的脖颈,看着她瞪大了眼睛,面色涨得青紫,却没有丝毫的挣扎。 “你认错!” “我……不……认……” 颜霁闭上了眼睛,用上了最后的力气,一字一句的说了出来。 说完,她又笑了两声。 “你……就是……一只……恶……鬼……” “你真的想死!” 裴济咬紧了牙,双手越来越用力,熊熊的烈火一直烧到了他的眼睛里,但看见她青紫的面庞上勾起了唇角,他瞬间就松开了手。 她是故意求死! 裴济随即捏住女人的下颌,极是用力,警告她,“别忘了城墙上吊着的人!” 说完,后退两步,坐在了椅子上。 颜霁睁开了眼睛,咳了几声,看着他阴沉沉的脸色,又怒又笑,“你也只会这一招了……” “嘴硬?还能抵得过我的烙铁硬?” 裴济眼底的浓云翻滚着,压低的声音,带着极致的怒气。 他走到颜霁面前,托住她的下颌,看着她泛红的眼眶,偏过头贴在了她的耳边。 “沈家那小子能撑得过几日?你好好想想!” 话刚说完,门外的声音就打断了屋内的交锋,裴济临走前,冷静的吩咐道,“让孟山把人提来,还下地牢。” 紧赶慢赶的裴荃刚喘匀了气儿,又连忙点头,转头又去寻孟山去了。 被扔在原地的颜霁早已经撑不住了,她倒在地上,感受不到丝毫的疼痛,只是慢慢喘着气儿,无声无息的流着泪,落在身下的毯子上。 她不知道怎么办了? 颜霁搂紧了自己,蜷缩着身体,却汲取不到一丝一毫的温暖。 从窗外飘进来的风,带着一股寒意,落在颜霁身上,她不受控制的打起了冷颤。 她想阿娘了。 她想回家。 她想她的爸爸妈妈。 连日来的疲累和饥饿一起涌了上来,瞬间就打败了她,她慢慢阖上了眼睛,但身下的汩汩鲜血却没有停下。 得了 吩咐的绿云和叩香蹑手蹑脚推开了房门,他们没想到,还能有再见到颜霁的时候。 可眼下的状况,并不美好。 “快去寻大裴掌事!快去!” 绿云惊慌失措的跑出了屋子,向一旁的兵士连连说道,她已经语无伦次了。 那洇湿了整块毯子的鲜红血迹把他们都吓住了,赤裸着身子,蜷缩在一起,失去意识的颜霁。 让想来稳重的绿云也乱了手脚。 勉强将人搀扶回床榻上,却无法清理掉脖颈间的青紫痕迹,还有身下不停的鲜血。 “人怎么还没来?” 绿云不停的为浑身发抖的颜霁探着帕子,她频频回望,却不见人来。 思虑再三,绿云拿了主意。 “叩香,这儿就交给你了,娘子绝不能有任何意外,我再去催催。” 叩香点头,将浑身发抖不停说梦话的颜霁接了过来,拿着帕子给她一点点擦汗换布。 绿云冲到了门外,又是重兵把守,恢复到了她和叩香刚来的时候,甚至看守的人更多了。 “快去请先生!娘子不好了!” 第73章 第73章“臣下无能为力。”…… 被众人遣来的余巩扛着药箱就来了,跑了一路,气喘吁吁,刚进门,就被绿云拉进了屋内。 帏帐内,叩香半搀半扶着昏迷不醒的颜霁,听见绿云的声音,才照着吩咐将颜霁的手腕递了出去。 纤细白皙的手腕是不能露在外人面前的,何况余巩还是个男子。 绿云忙抽出帕子,遮了去。 余巩坐在榻前的小几上,伸出了手。 刚一搭脉,他就觉察出了异常。 他心中一惊,方知那些老狐狸独独把他遣来的缘故,这项娘子想必是得罪了家主,不若这些时日怎么闹那么大? 好事可轮不到他啊! 过了片刻,余巩又看了看绿云,“可能将项娘子那只手腕递出来,我……” 绿云见他吞吞吐吐,也不好多问,只能半掀帏帐,又换了个手腕。 眼下娘子身下的血还没止住,要是余先生也诊不出来,他们可就真没有办法了。 余巩细细诊了,心中又惊又疑。 明明已是不孕之身,又怎能…… 绿云见他神色不定,心中一紧,只能开口问道,“余先生,娘子这是……” 余巩摇了摇头,他可不敢冒然就说出来。 “我这就去喊医正来——” 说着,提起药箱就要跑,绿云也不是吃素的,她当即就拉住了人,“您走了,娘子怎么办?再过些时候,只怕娘子的血都要流尽了!家主一旦怪罪,那咱们……” 人如果在他们手上出了问题,他们都逃不过去,裴荟就是前车之鉴。 余巩叹了口气,终是放下了药箱,他对绿云说,“你即刻去请张守珪来,还有,一定要带上经年的医女来。” 绿云点头,正要出去,余巩又嘱咐了一句,“要是进不去,就去外院找陈医正。” 绿云记下,匆匆离开,余巩和叩香只能等着人来。 不到两刻钟,绿云就带着人来了,一同来的还有陈从。 “陈医正,张先生。” 踱步的余巩见了人来,忙施礼,将人请进屋。 张守珪一行人等站在屏风处,同行的医女进了内室。 此时,颜霁身下的血已经小了很多,叩香将人轻轻放平,身下的医女细细看了伤处,面露不忍,她没见过哪家的娘子会有如此严重的伤势,那双腿处两个比手掌还大的血肉裸露在外,没有一点结痂的痕迹,一眼便知那是生磨出来的。 尤其是那身下的血迹,便是那伤口创面极大,可也不会流下那么多的血,瞧着那身下的褥子都要湿透了。 “伤面有一掌大小,血肉粘连模糊,当是僵硬之物长期磨损造成的,只是那么多的血不像是……” 医女退出了帏帐,走到屏风处禀给了陈从等人,这时余巩早已将方才的情况一一说给了陈从和张守珪了。 此时,听了医女的回禀,看着她面有难色,陈从便知内有隐情,他看向了张守珪,“诊脉罢。” 随即,绿云忙将人请进了内室,叩香将颜霁轻轻放下,从帏帐里递出一纤细白嫩的细腕,不待人细看,上面已经展了一条丝帕,等着张守珪诊脉。 张守珪坐在榻前,搭手诊脉。 此间,屋内三人皆目视着眼前之人,不想他诊了片刻,眉间蹙起,只道,“换只手。” 这话说完,绿云和叩香对视一眼,心中忧虑顿生,也只能听从吩咐,忙将另一只手腕勉强递了出来。 这一次,诊脉的时间不比方才漫长,可张守珪一开口,还是把众人都吓住了。 “这位娘子,小产了。” 此话一出,众人面面相觑,都不知如何是好了。 到底还是陈从率先开了口,他对张守珪说,“你即刻写了方子,我这便去拿药。” 张守珪便坐在书案前写了方子,交与陈从,临走前,陈从又道,“人便交给你了。 转身,看了一眼圆滑的余巩,说,“你也留下,这里可得小心……” 话点到为止。 说到底,这会儿项娘子小产到底是什么缘故,家主又是什么态度,他们都还不知道,还是小心为上。 “你去施针,为项娘子尽去血污。” “喏。” 医女点了点头,拿着药箱走了进去,她虽是老手,方才也被那伤势吓了一跳,心中虽然也有猜疑,但不想果真如此。 张守珪在内下诊,医女下针,连余巩也没有离开,他在外守着,看着那一盆盆的血水端进端出,心里暗道,只怕今儿又是一个不眠夜了。 那厢陈从还未拿药,就先去了饮山云院,见到裴济,摒去仆下,才将事情说了出来。 裴济听了,握住了椅背,一时未曾问话。 屋内寂静无声。 “将张守珪召来。” 过了许久,立在下首的陈从才听见裴济开口,正要领命而去,又听裴济顿了顿,开口,“先顾着人。” “喏。” 陈从匆匆离去,裴济坐在桌案前,盯着面前展开的奏文,却是一个字都没有看进去。 过了许久,见了暮色,张守珪才姗姗来迟。 “人如何了?” “血已止住,只是高热不醒,项娘子若能挺过这两日,安然醒来,当是无碍。” 裴济阴沉着脸色,又问,“那孩儿……可有几月?” “依臣下所诊,少有月余,至多不过二月。” 又是沉默。 想起陈从临行前的嘱咐,不待裴济再问,张守珪就补充了一句,“依臣下所诊,当是个男胎。” 此话一出,张守珪就听见不知哪里的东西似是裂开了。 裴济盯着下首的人,面色阴沉的可怕,沉默片刻,再次开口,“日后项氏便交与你着手调养,来年定要再续血脉。” 此话一出,张守珪当即就跪在了地上,“臣下无能为力。” 裴济抬手就将身前的砚台扔了过去,张守珪没有闪躲,那砚台偏他而去,落在了身后。 他直言禀之,“往日项娘子例下所用之药,臣下已经查问过,药性太烈,且用药太久,项娘子早已不是适孕之身,此胎便是前例。日后便是臣下强行用药,亦然存不久矣,难以娩下。” 裴济听过,面前忽然闪过了今日那项氏的面容,还有身下刺目的红色。 他喑哑着嗓子,片刻才道,“尽力为之。” 不知过了多久,他终是从桌案前站起了身,疾步往外走去,门外的裴荃缩着脑袋,一行人都跟在身后,直去那松雅山房。 月色深深,院内守卫众多,一见裴济,纷纷拱手,他抬手止住,裴荃也止步不前。 进了屋内,守夜者有那婢子二人,见了他亦是行礼。 裴济将人摒去,掀开了那层帏帐,只见她白着脸,蹙着眉,手指紧紧被角,似是在噩梦中,不停地咕哝着什么。 他弯下身子,贴近了去听,她却是在唤什么。 “阿 娘……阿娘……不要……” 裴济想起了李平自豫州传来的密报,他想了下,没有记起那位老妇人的面容。 他坐下了,抬手抹去了她眼角处落的泪,一贯冷厉的黑眸间闪过一丝莫名的情绪。 目光自面上略到那藏在锦被下的小腹,裴济的手也随之而下,却终究还是停住了。 那原本是有个孩儿的。 数月后,那里会高高鼓起,诞下他的长子。 见惯了血雨腥风的裴济忽然不敢回想,她赤裸着身子,满腿血迹,朝自己走来的那一幕。 “好生照顾着。” 裴济对那二婢子沉着脸说了一句,便踏过了门槛。 “传陆机,李平带来的死士交给他,若是审不出来,提头来见。” 裴荃赶紧应过。 屋内的裴济坐在桌案前,盯着面前的奏文,一动未动,直待天亮。 一日,未醒。 又过一日,仍旧未醒。 绿云焦急不已,只能唤来了张守珪,他也是束手无策,摇着头叹道,“项娘子已然没有了求生意识,医者只能医身,不能医心。” 事后,陈从听了,劝道,“此事还是要禀告家主。” 医身不医心,这种话他们自己当然明白,可上面的人却决然不会因此就不怪罪,张守珪为人虽说太过耿直,却也是一个有德的好医者,陈从并不愿他因此事获罪。 两人亦是多年老友,张守珪听了,当即便去禀了裴济。 裴济闻言,当即就瞪向了张守珪。 “莫不是你不尽心!寻得什么借口不成?” 张守珪不卑不亢,“家主少时也曾习过医道,自然明白医者不医心的道理。” 裴济顿时哑然,赶走了张守珪,裴济独坐许久,才朝外喊到,“裴荃,去地牢把那婢子提来。”- 身处地牢的青萍没想到会见到娘子的夫婿,她以为娘子已经回到宛丘了,和她日思夜想的夫婿相见了。 直到看见被人搀着,如同丢弃一个脏物般随意扔下的人,她才发觉眼前与自己仅一墙之隔的人竟然就是娘子的夫婿。 莫不是娘子已经被抓了回来? 看着身旁逢头垢面,奄奄一息的人,她心生不忍却无可奈何。 直到裴荟走到了自己的面前,还命人给自己包扎了伤口,清洗了面容,直到重新回到那间屋子,看见躺在床榻上了无生机的娘子,她才如梦初醒般,不可自控的落起了泪。 “青萍,莫要当作娘子的面哭,如今娘子能不能醒过来,就只能看你了。” 绿云递了手帕过去,尽管当日几人选择的路不同,但当下他们的目标却是一致的。 只有颜霁醒了,他们才能有活下去的机会。 时下,婢子奴仆为主人陪葬实在是太寻常不过的事儿了。 青萍点了点头,看了眼绿云。 绿云当即就退了出去。 “娘子,我见到沈先生了,他也被困在地牢里,看样子伤的很严重,我唤了他几次,都不见他醒。” “娘子,您千万别吓我,如今只有您能救沈先生了……” 青萍红着眼说了一柱香的时间,可颜霁就是没有动静,只是那么静静地躺着。 “青萍,家主来了。” 叩香从屏风外递了话来,眼看着人已经进了院子,她忙走了过去,搀着人立在了一旁。 “如何?” 裴济扫了眼跪在地上的人。 青萍垂着头,哑着嗓子说道,“婢子说了许多,可娘子还是没有反应。” 裴济走近,目光落在床榻上的人,一眼就注意到了眼角不断渗出的泪水。 “这怎么能叫没反应?” “过来,继续说!” 裴济一招手,便有人立刻搀着青萍站到了颜霁身边,“接着说。” 青萍稍稍顿了下,她悄悄抬了下眼皮,并没有看到裴济的脸色,但她心底当然明白刚才的话题并不适合在裴济面前提前。 “娘子,您该醒了,家主都亲自来看您了。” 第74章 第74章“我生不了孩子。”…… “娘子醒了!” “快去请张先生!” …… 颜霁怔怔的望着头顶的帏帐,帏帐外的动静她既看不到,也听不到,任由他们把自己变成一个傀儡,随意摆弄。 不知过了多久,那层帏帐被人从外掀起,床榻边的隐隐烛火映进了床榻内。 绿云手端着汤药站在面前,恭敬说道,“请娘子用药。” 一连说了三次,床榻内的人都毫无反应,仍是瞪着眼睛,不知空洞的望着什么。 绿云看向了角落里的青萍,无声的请求着。 青萍自被人送来,便不曾离开,一直在这屋内守着,只是不得近处伺候。 眼下,见了绿云投来的目光,她自是义不容辞,慢慢挪着受伤的腿脚,走近那床榻。 看到那床榻上的人短短数日,已清减得双颊凹陷,面色憔悴,身上的中衣似是空悬着一般,她的眼眶瞬间就泛了红。 “娘子,我是青萍。” 她轻轻唤了一声,躺在床榻上的人才眨了眨眼睛。 “娘子,您起来吃些东西,把药喝了——” “青萍!” 颜霁终于有了反应,她转过头看见了坐在身旁的青萍,本能反应似的就坐了起来,甚至早已忘记了身上的疼痛。 “青萍,我不是做梦罢?” 那漫漫长长的梦里,她孤身一人,堕入黑暗,又走动不得,只能听见青萍的声音。 她说,她见到沈易了。 “不是,婢子在这儿呢,一直都在这儿呢——” 青萍再说不下去了,她的娘子紧紧抱住了自己,她的手臂悬在半空中,一时间竟不知如何是好。 “青萍,你见到沈易了?” 颜霁贴在她的耳边轻轻问了句,半开的帏帐勉强能遮掩住她的面容,可碍着绿云还在,青萍没有开口,只是轻微点了下头。 颜霁见状,松开了青萍,对立在一侧的绿云说,“你先退下罢,青萍在就好。” 绿云自是明白他们主仆间有话要讲,只是家主临走前下过令,绝不能让娘子身前无人,如有万一,他们如何担当得起? “婢子去屏风那守着,只是家主有令,还望娘子……” 绿云垂着眼看向颜霁,她得罪不起这一州之主,可她心里也记着颜霁曾对她的恩情。 颜霁朝她点点头,待她走到那屏风处,她才重新问青萍,“沈易……现在如何了?” 青萍知道娘子心中只有沈先生,本是一对神仙眷侣,不想如今却成了一对苦命鸳鸯。 原是定要对娘子如实说的,可看着颜霁眼下的情况,她忽然犹豫了。 娘子如今自保尚且不足,又如何去救沈先生? “沈先生……他挺好的。” 听到这话,颜霁愣了下,又忽然绽开了笑,“我在城墙下见过他了,可能已经昏迷了很久,我叫了他很多次,可他什么反应都没有。” “我知道,你是怕我担心,可我既然决定回来,就没有抛 下他一个人的道理。” “青萍,你知道吗?他是家中独子,老父已是花甲之年……” 颜霁定定的看着青萍,其实她心里已经有了准备,可她不知道沈易现在到底什么情况。 或者说,是她不敢面对。 “婢子倒是见着了人,隐约瞧着沈先生可能不太好,但每日都有人给沈先生喂药,或许过些日子就好了。” 青萍说的含糊,她不想娘子再难受。 “喂药?” 颜霁稍稍思索,也明白了裴济的用意,想必是怕沈易身子弱,扛不过那酷刑,便令人给他喂些药,就这么吊着罢。 “青萍,你呢?” 她被裴济重新押回这里的时候,并没有见到青萍。 “婢子很好的。” 青萍立刻就朝颜霁露出了一个笑来,可她不知道,她也瘦了许多,被拷打过的痕迹是掩藏不住的,在颜霁抱她的瞬间,她的反应已经暴露了。 “腿还好吗?” 颜霁最担心她的腿,上次已经因为自己受过那么重的伤了,这次不知道裴济又如何迁怒于她。 “没事,没事。” 青萍不愿意让颜霁再为她分心,可颜霁一把就撸开了她的袖子,看见了被鞭子抽打过的伤痕,一道道都触目惊心。 “青萍,对不起……” 颜霁不知道自己还能说些什么,因为她自己和裴济的孽缘,不仅牵连了沈易,连青萍也被牵扯进来。 还有,她的阿娘。 “绿云,去唤先生来。”- “看着罢。” 陆机随手扔了鞭子,踩着石阶而上。 从仆下那里接过帕子,使着劲儿擦了几遍,才带着消息去了饮山云院。 赶在夜前,向裴济禀了自那死士身上审问出来的讯息。 “是她?” 下首的陆机不言,裴济冷笑一声,“她的胆子愈发大了。” 又过了一刻钟,裴济召来了裴荃,“红蕖院近日可有异动?” “并无,主母每日照例卯时去千华苑请安,侍奉太主,巳时而归,不曾在外有所逗留,多是在院内——” 裴济出言打断,“去查,那些个婢子都得查,到底是哪一个往外送了消息,从初二查起。” “喏。” 裴荃领命而去。 自戌时,裴济摒了一众仆下,一人去了松雅山房。 还未踏进屋内,便见那守夜婢子都立在外室,他厉声道,“都拉出去——” 杖十的命令还未说出,内室就传来了声音。 “裴济!你没必要迁怒他们,是我让人都撤出去的。” 外室众人哪里敢听这样的话,何况娘子竟当着他们的面儿就直呼家主大名,岂不是大不敬之罪? 婢子们都呼呼啦啦跪了一地,却也不敢开口求情。 出乎意料的是,他们并没有等来自上首传来的那阴沉沉的可怖的命令。 裴济踏进了内室,一眼便看到了半倚靠着的人,她满脸的平静,似是就是专等着他的。 “坐罢。” 颜霁冷静了很多,她知道自己是没有任何主动权的,此刻她只想把所有的伤害范围降到最小,只她一个就够了。 如果这是一场献祭,那么就牺牲她自己就够了。 可裴济看着她一副冷心冷情的模样,就那么淡淡的看着自己,他的心忽然间被针扎了一般。 “好好养着罢。” 说完,他就要转身离去,可颜霁开口,喊住了他。 “裴济,我们谈谈罢。” 听见此话,裴济的步子顿住了,他忽然想起了张守珪的那句话。 一个男胎。 他到底还是重新转过身来,坐到了那张书案前。 “我不问你是什么缘故,闹这么大一场,无非是要把我逼回来,如今既是我已然回来了,你便把那无辜之人都放了罢。” “无辜之人?” 裴济厉声问道,他原是念着两人那未曾来到人世的孩儿,却不想她开口就是什么无辜之人。 颜霁怔了下,坦言说道,“我困在这儿无所谓,便是一辈子也无所谓了,可沈易和青萍,他们都是无端被牵扯进来的人,这一切都是你我之间的孽缘。” 这一番话算是捅了裴济的火儿,他当即就站起了身,直逼榻上之人。 “困在这儿?你说你是被困在这儿?” 裴济大笑,又问,“他们怎会是无辜之人,若不是他们,我孩儿可会无端丧命?” 颜霁不解,自她醒来,未曾有一人向她提起什么裴济的孩儿,更不要说是沈易青萍他们,能害了一条人命。 这太荒谬了。 “怎么可能?你什么时候有孩子了?” 直到此刻,看着颜霁望着自己的模样,裴济忽然意识到,她竟是还不知他们二人之间有一个孩儿。 “你与我的孩儿,你与我的孩儿……” 裴济摇着头连连呢喃。 “我?” 颜霁简直要被裴济的话弄糊涂了。 “我生不了孩子。” 听到这句话,裴济顿时就愣住了。 她知道,她知道,是她…… “你杀死了我的孩儿?” 裴济把人按到在榻,怒目圆睁,甚至有些癫狂,他没想到会是她自己动的手。 他忘了。 她也是识得药草的。 杀死一个孩子,易如反掌。 颜霁什么都没有说,她任由头顶上的人发疯,他本来就是一个疯子。 “你为什么要杀死他?” 裴济的双手紧紧箍住了她的脖颈,直到那熟悉的青紫色又出现在她的面上,他才惊颤着松开了手。 颜霁猛咳了几声,缓过劲儿来,才终于说,“你真的搞错了。” “每一夜送来的汤药,早已经让我无法怀孕了,我根本就不可能怀孕。” 裴济想起了张守珪的话,那每夜的避子汤,早已坏了她的身子。 可那孩儿呢? 裴济的脑子简直就要爆炸了,他起身走到外室,直喊道,“张守珪!” 闻言赶来的张守珪重新坐在了床榻前,他皱着眉头诊脉,身旁盯着他的是扰人清梦的裴济。 “到底如何?” 张守珪收了手,还是那套说辞。 “项娘子确是小产无疑,此胎不足二月,便是勉强生了,日后也养不下,这并非是臣下诊脉有误,便是再寻国手来,臣下也是这个意见。” 闻言,裴济看向了颜霁,颜霁当即便问,“可那避子药我曾让余先生看过的,用久了是怀不了身子的。” 张守珪答道,“娘子当知,万事都有意外,便是那药,也有不准的时候。” “竟是如此吗?” 颜霁喃喃自语,将自己的手不知不觉间放到了小腹上。 原来,这里真的有过一个孩子。 摒去众人,屋内只有他二人。 看着低落的颜霁,裴济也难得的沉默了。 不知过了多久,裴济的手也放了过去,他感受着那里的平坦,安慰道,“日后还会再有的。” 可颜霁出口,便戳破了这个虚假的谎言。 “走了也是件好事,来了又有什么,无非是熬着受苦罢了……” 第75章 第75章“他应该偿命!”…… 屋外众人垂手低头而立,忽听得屋内传来一个震耳欲聋的“你!”,随即便又听得那急促的脚步声愈来愈近,紧接着便见深褐丝绒镶宝靴停在了眼前。 “都好生侍奉着。” 仅这一句话,众人也都听出了其中掩藏不下的怒气,面上却是低头应是,刚刚那一场侥幸躲过去的责罚距此刻还不足半个时辰,他们怎敢不尽心? 送走了这一州之主,眼见那余后跟来的浩浩荡荡的一众仆下留了个残影,绿云等这才小心翼翼进了内室。 “娘子,是夜……该歇息了。” 绿云轻着步子走近床榻,榻上之人却紧闭双眼,尽是一副心力憔悴的模样,只轻轻摆了手。 绿云朝身后的叩香点了下头,她便端着银盆近了榻前,绿云将人勉强扶起,半倚半靠的坐着,浸了张帕子,递到了颜霁面前。 她一贯是自己能做的,都不用绿云他们。 未施粉黛,面上只是这连日来的疲累和小产后的虚弱,稍稍擦拭,便算了事。 饮了那汤药后,便是一块糕点也未曾用,躺下后,绿云又轻轻拿着药膏抹在了两腿间,稍作包扎。 留了一盏灯,一个守夜的婢子。 唯有此刻,夜色深深,颜霁才终于叹了口气,不知盯着黑夜里的哪处,她不知不觉抚上了自己的小腹。 她从没想过自己会有孩子,还是裴济的孩子。 没答应沈易前,她就一度担忧,若是同人成了亲有了孩子可怎么办?她并不认为自己会成为一个合格的母亲,连带的一系列的教养责任把她吓退了。 可阿娘劝了她,她决定和沈易试一试。 便是决定和沈易成亲,她心中也是焦虑。 沈阿父若是不同意他们的决定怎么办?他们会不会因此产生矛盾?沈易会不会因为自己被夹在中间,不好度日。 …… 她想了很多,很多。 可她唯独没有想过,她会和裴济有孩子。 即便他们发生了关系,可那每一次事后送来的那黑乎乎的汤药,便是苦得简直难以下咽,她还是喝了。 她不想和裴济有任何牵扯。 即便余巩看过了药,断言她已经无法生育,可她还是出于谨慎,每次事后都饮了药。 不想,真的会有这种意外。 在她根本不知道的时候来了,又这么突然的消失。 她还是有点伤心。 其实是好事,她心里都清楚。 如果这个孩子真的来到这个世界,只会牵绊住她,成为困住她的又一条锁链。 她和裴济的这种畸形的关系,对孩子的成长没什么好处。 走了更好。 颜霁明白这个道理,她只是不知道怎么回事,眼睛很酸。 她想不明白,自己是因为什么难过。 或许,她只是太孤独了。 颜霁时常感受不到□□创伤的疼痛,她不由得蜷缩着身子,把整个人都藏在被子里,她只能自己抱紧自己。 夏日的夜里,便是不似冬日那么寒凉,也绝不是那么还能藏在锦被下的。 可颜霁觉得冷,仿佛比大雪飘扬的时候还冷,刺骨的寒意能透进骨子里,她站在一望无际的土地上,什么都看不到。 她不停的走,似乎要找什么。 她想不起来了,她只是一味的走,不知道要走去哪里? 扑通一声,脚下踩了个空。 方才还是刺眼的白昼,转眼间就成了黑夜,她忽然有些紧张。 可面前只有一条路,她只能继续往前走,随着她的步子,身边总会出现几盏烛火,影影绰绰的光落在地上,能勉强看得清脚下的路。 走着走着,她看到了一座囚牢。 被一圈铁栅栏围起来的囚牢,囚牢里似乎躺着一个人,无声无息。 她的脚步忽然慢下来。 她下意识的觉得那是沈易,她的第一反应。 她不敢上前去问,如果真的是沈易? 不! 那不会是沈易! 可颜霁还是害怕,她不敢走过去,她害怕看见那张脸,她害怕自己会认识那张脸。 可是,她好像已经忘记沈易的脸了。 正当她犹豫不决时,那囚牢里的人忽然站了起来,径直朝她走了过来。 愈来愈近。 愈来愈近。 近到她一眼就认出了他。 是裴济。 他朝自己笑了下,他的嘴角微微上扬,扯出一个极其诡异的角度,犹如地狱恶鬼一般,眼底里释放出一股令人毛骨悚然的寒意。 她动弹不得,只能看见他朝自己忽然放声大笑,似乎是从地狱里钻出来的笑意,像是恶鬼的咆哮。 他什么都没有说,转身走向了那座囚牢。 随着他的身影,她看见了被绑在铁架上的沈易,他蓬头垢面,衣衫褴褛,浑身上下没有一处好地儿了。 “沈易!” “沈易!” …… 她一连唤了几声,可沈易却没有任何反应。 “你应该付出代价!” 说着,裴济走向那满墙的刑具,他看了又看,终于选定了一根鞭子,细细长长,他故意露在自己面前。 颜霁心急如焚,可脚下去动弹不得,她想喊醒沈易,她想让沈易逃跑。 可她什么都做不了。 她只能眼睁睁的看着,那根鞭子被裴济举了起来,啪的一声,落在了沈易的身上,炸开的皮肉冲击着她的神经,滴滴红血砸在了她的心上。 “裴济!你住手!” 颜霁歇斯底里的哭喊着,她泪流满面,她狼狈的跪跌在地上,双手疯狂的拍打着那座囚牢,可裴济只是冷漠的看了她一眼,又一次举起了那可怕的刑具,一步步逼近了已经昏死过去的沈易。 “不要!不要!” …… 她没有让裴济停下那凶残可怖的行为,他还在继续作恶,他机械的折磨着沈易,手中可怕的刑具已经看不清了,她无力的倒在地上,泪水盈满了她的眼眶,模糊了她的视线。 只有红色。 刺目的红色,一点点流向自己,直到把她也彻底淹没。 “他应该偿命!” “不!” 她从噩梦中惊醒,急促的呼吸着,眼底尽是未曾散去的悲伤,梦中沈易的那一幕还深深的印在眼前,眼角的泪涌出来,大颗大颗地滑落直至鬓间。 守夜的叩香听见那一声惊呼,忙爬起来掀开了那层帏帐,看见蜷缩着身子无声落泪的颜霁,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家主临走前独独与娘子在屋内待了许久,他们在外并没有听到什么,但那声满是怒意吼叫,他们都是听见了的。 大抵是娘子与家主生了什么气罢。 这样的事儿她从不打听。 她只知道娘子跑了出去,似乎还是瞒着家主的,但到底是因为什么,她并不知道,连青萍也不说起过。 在这种面上尽是荣华富贵的地方,背地里有多少见不得人的勾当,谁也不知道。 她想要保住小命,就得当一个瞎子聋子。 叩香静静地看了看,才想起来递了帕子过去,“娘子……您还得保重身子……” 干巴巴的话,并没有让颜霁的情绪有所缓解,她还被困在那个可怖的梦里,无法挣脱出来。 她不知道沈易现在是什么情况? 她不敢想,可又无法控制自己不去想,那些可怕的画面在脑海中一遍遍重复,冷汗混着泪水浸湿了她的发间,也让身上的中衣黏腻不堪。 不知过了多久,颜霁似乎终于回过了神,她用手撑着坐了起来,用锦被将自己团团围住,光着脚,下了床榻,自顾自的把自己藏在了帏帐后的角落里,嘴角嗫嚅着,不知在说什么。 叩香一直跟着,轻轻靠近,才听见她喃喃低语,“阿娘……我好怕……” 叩香心里一惊,忙凑近,低声唤道,“娘子……您回榻上歇息罢?” 可那帏帐后的人似乎没有听见一般,仍是喃喃自语,“阿娘……你去哪了?” 叩香见状,转身便去外室唤了人来,“快去喊张先生!” 叩香守在颜霁身旁,不敢随意走动,眼巴巴的望着屏风处,终是等来了张守珪。 “这是夜游症,从前可有过今夜这般?” 叩香摇摇头,“娘子从前虽然会躲在这里,但不像现在这般自说自话。” “唉!” 张守珪叹了口气,起身与她交代,“别惊了她,等会儿累了还能睡会儿,跟着就行了。” 叩香点点头,只将人送到屏风处,便又匆匆回来守在了颜霁身边。 大约过了两刻钟,人果真如张先生所说,倚着床榻边慢慢阖上了眼睛。 这会儿,叩香悬着的心才算是慢慢落了地。 没过多久,晨风就吹进了屋内,屋外的树叶都吹得簌簌作响,晨光透过这些斑斑驳驳的树影落在地上,忽明忽暗。 叩香再睁开眼,眼前的人又不见了。 她被吓了一跳,刚要通知人,就看见人正坐在书案前,安安静静的。 “娘子……” 颜霁抬起头,问道,“还有笔墨吗?” 叩香愣了下,随即便道,“有,婢子这就取来。” 说完,又看了眼颜霁,见她并无异常,这才走到了外室。 磨了砚,颜霁便让人退下了,只是吩咐,“去歇着罢,若是青萍醒了,就叫她来。” 叩香应下,看着人如往常般拿起了那根湖笔 ,这才悄悄去了隔壁那间厢房。 青萍被身上的疼痛折磨的也睡不安稳,一听见叩香的话,匆忙忙便挪着步子来了。 “娘子,您怎么不好好歇着?” 颜霁没回答,只是问她,“药可吃了?” “吃了,好很多了,”青萍看不明白颜霁在写什么,她认得字不多,也是那些日子颜霁闲来无事教了一些,“您这是……?” 颜霁只笑了笑,没有说话。 只等手中的笔停下,她才将那封信折了起来,交给青萍。 “这封信你留着,日后……出了府再看。” 青萍注意到她的迟疑,便说道,“不如您直接说罢,婢子没认下几个字,回头再看错了。” 颜霁没有答应,她起身时说,“要是有机会,你就交给沈易,他认得。” “若是他也……那你就寻远山道长也成,他应当还会回来的。” 颜霁的话说的糊里糊涂的,青萍没有明白,但她的心隐隐有些不安。 到了时辰,绿云来给颜霁上妆穿衣时,方才注意到她那脖颈间竟有两道青紫痕迹,像是被人掐出来的。 但她只看了一眼,便颤了颤睫毛,盖住了眼睛。 昨夜见,竟是没有注意到。 实在是大意。 绿云选衣时,呈上的都是高领,能勉强遮住那两道痕迹。 可颜霁都否了,她坐在铜镜前,并非是看不到那两道痕迹,而是并不在意。 一个濒死之人,还讲究这些做什么? 何况,她本来就不是这样的人。 第76章 第76章“我要你起誓。” 轻轻把玉簪子插进发间,偏过头对着铜镜细看了看,香脂未施,胭脂未染,连那道眉也没描,耳间空荡荡。 沈易当日送去的那些个首饰,她只带了这根玉簪子,匆匆挽了发,收拾了包袱,便跟着走上了这条不归路。 仅是脖颈间那两道淤青,还有些显眼。 她翻出了当日她穿的那身衣衫,还有那双红绣鞋,重新穿戴在身上,又挽了当日娄氏曾在那座小院里教过她的妇人髻。 乡间贯是常见的。 既是这般来的,便这般走罢。 铜镜前的妆奁中摆满了金钗钿合,还是那次青萍出去买的,她对这些物什并没有多少兴趣。 颜霁拉开了这些妆奁,细细选着,总要一个簪体细长锋利的。 这间屋子里什么都没有,一根针,一把刀也寻不到。 头顶的椽木很高,她够不到。 只有这几盒子首饰了。 她不想再牵连旁人了。 通通拉开,细细看着,放下又拿起,摸起来总有些钝手。 “家主。” 门外的兵士拱手行礼,裴济微微抬手,脚下的步子踏进了院内,身后的仆下都止住了步子。 这时,屋内的颜霁拿起了那根碧玺抱头莲花簪,她终于选定了。 映着窗外的余晖,端详着这根簪子,她的目光柔和又坚定。 这个时辰,是沈易请先生特意算好的。 她再分不清楚,也总记得这个时辰,他们的好时辰。 最后看了眼窗外的天儿,慢慢下沉的太阳被那堵高墙挡住了,一如她也被这堵墙困住了。 颜霁闭了闭眼,握紧了那根簪子,举了起来。 “项氏!” 突如其来的声音让颜霁下意识的回头,可她转过身,只看见书案上的那方砚台正直直的朝着自己飞过来。 而朝她扔砚台的人正是裴济,他堪堪走进内室,一眼便看到了那举着簪子就要往脖子上刺的人,他眸色一紧,厉声喝道,趁她转身之际,便大步走到那书案前,抄起那方砚台,朝着那根簪子就砸了过去。 叮铛一声,颜霁手里的簪子摔落在地,她的手也被那方砚台砸落。 裴济阴沉着脸,脚下步子不停,像是朝她张开了一张大网,“项氏!” 看着朝她逼近的人,颜霁顾不上疼痛,她随手就抓起了另一根,重新仰起头,抵在了自己的脖颈间。 “你别过来!” “放下!” “不!你别过来!” “放下,你别忘了地牢里的人。” “不!” 颜霁坚定的摇了头,她心中当然有所犹疑,可听他再次提起沈易的瞬间,她手里的簪子就往里刺了一分。 裴济的步子还没有停下,他的每一步都踩在了颜霁紧绷的神经上,她那颗破碎的心仅有一块残存的碎片,也被重新提了起来。 裴济冷漠的声音,逼得她眼眶泛红,可她还是瞪大了眼睛,不容许有一颗泪落下。 “你死了,总会有人要承担我的怒火,总要有人付出代价的。” “不!” “松开你的手,别动。” “你不是要偿命吗?我!用我的命!” 那根簪子猛的一下刺进了细长白皙的脖颈间,一滴血迸射了出来,溅在了仅几步之隔的裴济身上。 他终于停下了步子。 “你放下,我不逼你了。” 颜霁没有那么傻,她知道裴济是一个什么人,言而无信才是他。 这不过是哄她的话。 “你不用骗我了,你什么时候没有逼过我,从始至终,你一直都在逼我。” 颜霁忽然有些愤恨,她大声的喊叫起来,什么都顾及不到了。 “你逼我离开亲人,你逼我为奴为婢,你逼我舍弃尊严,你逼我为娼为妓,你逼我自投罗网……” “全部都是你逼我!” “你就是一个疯子!” “所以你想把我也变成一个疯子!” “我不会再妥协了。” “我不会了……” 颜霁忽然笑了下,可这笑苍白又无力,她甚至无法放声大笑,脖颈间的血已经顺着肩颈的弧度,慢慢流到了她的衣衫上。 “娘子!” 青萍听见了动静,她终于想起了早间娘子的异常,还有特意交给她的那封书信。 她挪着步子,不顾绿云等人的阻拦,冲了进来。 “娘子!您别想不开,您别忘了还在家中等着您的老夫人……” 颜霁看着她,面上的笑就温和了许多,可提起娄氏,她面上的笑就苦了。 “青萍,我阿娘已经死了。” 听到那婢子提起娄氏的瞬间,裴济就生出了一股怒意,这般婢子,实在蠢笨! 可颜霁却并不觉得,她没有解释很多,只是告诉她,“你不要为我伤心,我是很欢喜的,我马上就会见到我的亲人了。” 对于死,她当然害怕。 她不知道人死了之后会去哪里? 可当她明白死亡会意味着另一种团聚,她就生出了勇气。 即便回不到她原本的世界,那么至少她也会和娄氏重聚,她再也不会孤独了。 “或许,沈易也会很快和我团聚。” 这句话说完,裴济终于意识到她失去了控制,看着她举着簪子一脸决绝的模样,心中无端生出了一股刺痛,便犹如那簪子刺进了他的心脏一般。 “放下!放下!” 裴济试图阻止她,她的手还紧紧握着那根簪子,他终于松了口。 “你不过是要我放了他,只要你活着,他就会活着,可你要是死了,他只会被凌迟,一刀刀割下他的肉,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他们沈家药铺共计二十一口,都得给你陪葬!” “裴济!” 颜霁没想到他这么卑鄙,她不知道沈家阿姊可带着人逃走了没有。 “你想清楚了!” “还有两息……” “一息……” 颜霁痛苦万分,她闭上了眼睛。 再次睁眼,她怒视着那卑鄙无耻到了极点的人,极是冷静的说,“可是你说的话我没办法再相信了,你骗了我很多次。” “当日在城墙上,你答应我会放沈易离开,可你根本就没有做到,表面上你是正人君子,可背地里直接把他困在了地牢。” “我没办法再相信你了,你根本就是一个小人,你永远都在用他们威胁我……” 颜霁的情绪又激动起来,她的手一直都没有离开那根簪子。 裴济时刻注意着那根簪子,见她这么激动,他当即朝外唤了一声,裴荃当即就低着头跑了进来。 “去,把地牢里的人提过来。” 裴荃应是,抬手抹了额上的汗,还没跑出去,就听屋内的家主还在试图劝说项娘子,“你等着,一刻钟,一刻钟人就出现在你面前。” 一刻钟,听见这几个字,裴荃当即就匆匆忙忙跑了出去。 眼下这般情形,实在紧张。 一刻钟提不回人来,只怕他也得跟着 遭殃。 这真是城门失火,殃及池鱼啊! 当即就唤了兵士,带令先他一步去提人,另一面,又着人去请先生。 便是一刻钟提了人去,提过去一个病殃殃的,浑身脏兮兮的,眼看着没几天好活头了,还不是刺激项娘子吗? 那几十板子他可没白挨,如今在家主手底下办差做事,是得提起一万个小心,尤其是再对上项娘子,稍不小心,便是小命不保! 待他气喘吁吁的赶到,人已被理过了面容,匆匆置于马车上,捎上被遣来的余巩,边上药边赶路,一行人就直奔松雅山房而去。 “家主……家主……” 一进院子,裴荃就呼喊起来,生怕自己晚了时候,当下命人将人抬进院内,一路奔到那房前。 裴济这厢自是有人来禀,他随即便道,“人已来了,你且出去见一见。” 颜霁仍是站在那妆案前,她不相信裴济会这么轻易的放了沈易,她更不相信裴济会放过她。 见她仍然固执,裴济忙唤道,“把人带进来。” 就这么短短的几句话的时间,余巩已经施了针,将昏死过去的人强行唤醒了。 裴荃亲自带着人入了内,仍是低头垂眼,不敢多看一眼。 “禀家主,人已带来了。” “退——” 裴济的话还没说完,颜霁已经落了泪,她终于松开了手,“沈易!” “晚……晚娘……” 这道虚弱无力的声音落在了裴济的耳中,他的脸色又阴又沉,他把人截停在屏风处,不许他们再向内一步。 “过来!” 裴济再一次冷漠出声,打断了在自己眼皮子底下情意绵绵的两人。 颜霁却往后退了一步,她重新握住了簪子,和裴济谈判,“你必须答应放他走,再也不会伤害他,永远都不会再用他威胁我……” 可不等裴济答应,颜霁自己就意识到了问题。 裴济本来就不是一个言而有信的人,他惯会骗人,即便他此刻答应自己又如何?当日他也答应过的,可后来还不是把沈易偷偷抓来了。 颜霁哑住了嗓子,她看向了沈易,他被人扶着,只能勉强立着,还在向自己摇头。 “晚娘……不要……不要答应……” 他试图从裴荃的挟制中挣脱出来,以此告诉颜霁,不要再妥协。 可是,颜霁在看见他的瞬间,她就失败了。 她的勇气一瞬间就没有了,她以为自己是可以接受的,既然她和沈易注定是要被困死在这里,那何不如他们自己主动选择呢? 她不敢相信裴济,可她又心存侥幸,她想让沈易活下去。 “你现在就放他走。” “现在!” 颜霁不敢再看沈易,可裴济一句话又把她打回了原形。 “现在?” 裴济看了眼那摇摇晃晃的人,“把人放了,城门他都走不过去。” 裴荃紧接着说道,“娘子倒不如把这位先生留下,待过些时日,养好了身子,再走也不迟。” 颜霁明知道他们这一主一仆是故意在自己面前合着伙儿的唱戏,可她却没有别的办法。 “我要你起誓。” “怎么起誓?” 裴济看着她,不知她竟会想出这样的法子来挟制自己。 颜霁恶狠狠的盯着裴济,她一字一句道,“以你河东裴氏一族起誓,以你千秋万代后世子孙起誓,以你一统天下的图谋起誓,自此刻起,绝不伤害沈易一根毫毛,如若违背,裴氏一族灭族无后,天下万里,永无你裴氏立足之地。” “还有吗?” 裴济只是看着她,这样恶毒苛刻的一番誓言,似乎他并不曾放在心上。 颜霁知道,他这样的人怎么可能会轻易的被几句话就挟制住,所以她还需要别的来保证。 “我要你摆案燃香,对着天地,对着你裴氏先祖说,以你和我的性命起誓。” 颜霁不肯退步,她必须要裴济起誓,她忽然发现自己居然占据了主动权,裴济竟然也会退步。 可裴济听到以她的性命起誓,还是忍不住眉头一皱。 于是,他也说道,“既是起誓,绝不是我一人之事,你也应该立誓,否则我没有办法相信你。” 听闻此言,颜霁怔了下,局面顷刻间又被他夺了回去。 “你说。” 颜霁盯着他,他果然不是那等会轻易退步的人。 “我的条件很简单,同样,用他起誓,保证你永不离开,生生世世都是我裴济的人。” 这个誓言的确比她说的简单很多,可她却犹豫了。 用沈易来立誓,她不愿。 “我……” “这很公平。” 裴济看着她,她的犹豫再一次刺痛了他,她望向身旁的目光满是缠绵不舍,她对这等庶民实在深情。 既是逃了出去,明知他已布下了天罗地网,仍然选择自投罗网。 他所料不错。 可正因为如此,他才愈发恼怒。 裴济攥紧了拳头,压着心中的怒火,再次问她,“如何?” “我答应。” 颜霁点了头,她避开了沈易的目光,她知道,沈易此刻的身子已经等不了许久。 不过是一个她而已,本来就是这般处境,再也不会更差了去。 只当自己死了罢。 与此同时扶着沈易的裴荃恨不得找个地缝就钻出去,只盼着家主与项娘子都不要看见他,谁知道他怎么又听见这些要命的话了? “裴荃,取香摆案。” 越担心,越害怕,就越逃不过去。 裴荃只能躬身点头,忙跑着去召人布置,又匆匆而返。 不用一刻钟,香便递到了裴济手中,颜霁仍然站在那张妆案前,她看向了裴济,等着他走出门去,起誓。 裴济的脸紧绷着,眼底藏着难以察觉的惊涛骇浪,他深深地看了眼那半仰着头的人。 骨头的确够硬。 转身,裴济走到院内,躬身立在香案前,行礼燃香。 待起誓时,他朝里唤了声,“既是应你要求,便由你来亲自见证。” 颜霁踏出了脚下的步子,一步一步,离沈易越来越近,她没有注意到门外裴济的脸色,她满心都在沈易的身上,还未走到他身旁,便有人将他扶了起来,眼睁睁看着他又一步一步离自己远去。 此时,裴济那双凌厉的眼睛正盯着两人,透着一股子凛冽的寒意,身旁的裴荃恭敬的低着头,不敢有丝毫动作。 待颜霁站定,裴济奉香,立誓。 这些话说完,裴济的神色没有丝毫改变,院内的婢子们却都一并垂下了头,他们没想到还会有这种时候,这样的话竟然会从家主口中说出,还让他们听见了。 即便心中又惊又疑,面上也都沉肃而立,只当那一番话从未听过。 这是他们为奴为婢最紧要的一条规矩,刻在骨子里,从不敢忘,也只有如此,才能活得久些。 裴济说完,便是颜霁。 她接过香,燃了后,只敬天地。 片刻后,立誓已毕。 “召陈从。” 裴济开口,自有人领命而去。 颜霁这时终于松开了手,她径直走向沈易,可伸出去的手还未触碰到沈易的衣角,身后忽然有只手拽住了她。 “别动。” 裴济握住了她的手腕,无视颜霁的愕然,更无视她面前的沈易,仅是从袖中掏出了帕子,又淡定拔出了一直嵌在她那脖颈间的簪子,随之而出的血迹却喷在了沈易的面上。 颜霁只觉得脖颈间忽然刺痛,随即那如雨般细腻的血滴子便从眼前 飞过,一阵似红似黑过后,她就软了身子。 “裴荃,把人安置了。” 说完,裴济抱着人重新踏进了内室。 而一直强撑着精神的沈易,颤抖着手抚上了面,手指划过那黏腻温热的血,抹去了眼角泛出的泪花。 他知道,自己从这一刻起,彻底的失去了他的晚娘。 她用生命,给自己换来了一条生路。 可他根本不需要,他无法忍受晚娘因为自己一再被这个禽兽胁迫,她把自己赔进去了。 他想告诉晚娘,他还记得他们的誓言。 “我与晚娘情意相通,此生敬她护她,与她永结同心,白首偕老。” 当日种种还历历在目,可未过一年,他们夫妇二人便如今日,相见却不相认。 沈易望着那扇门,咬住了自己的舌头。 “快来人!快来人!” 裴荃的脑袋简直要爆炸了,怎么都可着他一个人折腾? 屋内的裴济自然听见了动静,他只当充耳不闻,当即便要传令去给噪声来处赏二十板子。 可眼下要紧的还是她的伤。 传来了陈从,细细看过伤口。 “所幸娘子所用金簪钝力不小,伤面较小,里面伤的也不深,未曾伤及要害,用了药后,少食坚硬之物,少嚼少动少言,以防牵扯了伤口。” 裴济抬了手,陈从轻声退下,他还未踏出门槛,就被余巩拉住了。 “医正,我这儿还得请您定夺。” 陈从暗叹一口气,没想到在这儿遇见他了,看来又是一糟乱事儿。 随着余巩去,看了沈易的伤口,又看了余巩的方子,没有下笔改动,只是说,“慢慢养着罢。” 说罢,再不停留,唤了小童,背着药箱快快离去了。 方才实在是把裴荃吓坏了,他用尽了力气,才勉强把虚弱了那么久的人给制住,掰开了他的嘴巴,没让他把舌头给咬断。 不然,项娘子一旦知晓,家主必定是要怪罪下来,到时他可就是吃不了兜着走。 这时,他又羡慕起了趴在床上的裴荟了。 扣点月例银子也成,赏二十板子也成,只要还留得一条小命,打几板子都不是问题。 他就怕这么闹下去,自己的脑袋什么时候丢都不知道。 家主没吩咐,人又带回了地牢,好在这一回闹了一场,总算有先生看诊,算是保住了这条小命。 也不知道这位,何时能离得了? 大抵是不可能了。 他们家主什么时候被人威胁过? 看着项娘子年岁虽小,可看人毒辣得很,嘴也厉害,在家主手底下居然没输。 实在称奇。 第77章 第77章“你不信我?” “伯渡哥哥,怎得这个时辰来了?” 卢婉方才在千华苑侍奉过卢太主,还未入院,留在院中的松烟已在门前等着了。 “娘子,家主来了。” 卢婉顿了下,随即细细问过屋内情形,便匆匆赶了去。 裴济端坐在上首,面前是婢子奉上的茶盏,却不见他用,只闭着眼睛,似是在思索什么烦心事。 卢婉的面上露出名门士族女子那恰到好处的笑,亦不失亲昵,与未进门前似是别无两样,这些时日的冷落也毫不存在般。 “银毫,怎么没给家主奉君山银针?” 卢婉走近,见裴济看向自己,她也并无异样,只道似寻常一般。 “婢子知罪。” 守在门外的银毫立刻请罪。 “去给伯渡哥哥换茶,算了,取来我泡——” 卢婉将茶盏亲手递了过去,银毫堪堪接过,裴济便抬手打断了。 “暂且退下。” 银毫微微抬眸,看向了她的主子。 卢婉笑了笑,“你且先退下罢。” 随即便看向了裴济,笑意盈盈,“伯渡哥哥可是有事?” 裴济没有回答,盯着人看了会儿,才收回目光,问道,“近日你这院内的婢子可出府了?” 卢婉心中一怔,没有否认,“前些日子砚秋出了趟府,本是想着为阿姑绣一幅双面的烟雨屏,不想阿娘留下的那本绣谱忘在了涿阳,便遣她回去了一趟。” 说着,似是忽然反应过来,忙问道,“可是出了事?不若我这唤人将她传来?昨夜她才赶回来,我还没来得及问她,莫不是我二哥在荆州出了事不成?” 提及荆州,裴济的眼底瞬间闪过了一丝冷光,又消失不见。 “荆州无事,有将士在,他还出不了事。倒是这府上,近日乱得厉害,你也该着手管束些。” 卢婉忙起身应道,“是婉娘之过,原是我瞧着有大裴掌事在,上上下下秩序井然,也无需调动,不知哪里竟乱了起来,待我问过,定会处置。” 裴济走后,卢婉才传了砚秋来。 “当日到底是怎么回事?” 砚秋低声道,“派去的人随着李平一路跟到了宛丘,本是暗中观察,只待那项氏出现,一击毙命,可中间出现了意外。” 卢婉的眉头紧蹙,砚秋继续说道,“当日项氏一入城门,家主得了消息,又派了人去,只寻见了一个死士。” “那个呢?” 卢婉的脸色愈发不好了,她终于确定了。 “被李平活捉了?” 她不敢相信,一旦人落到裴济手里,那意味着什么? 砚秋没有回答,她低下了头。 “砚秋,你应该知道,陆机那样的手段,他是能从死人嘴里问出话来的。” “婢子知罪,不过娘子放心,陆机当是问不出来的,家主派去的是荆州人士——” 卢婉又怒又气,“便是荆州人士又如何?阿父若是亲自见了人,陆机怎会审不出来?” 她忽然觉得无力,裴济既然会来找她问,想必是心中已经有了猜测,便是此刻他还没有证据,也并不影响结果了。 今日,他没有直接处理了砚秋,已经是看在远在荆州的二哥的面子了。 卢婉明白,这一次已经引起了裴济的注意,来日再想做些什么,必生掣肘。 “悄悄的去查,陆机近日可有什么动作?” 砚秋应下,犹豫了下,才问,“娘子,如果人真在陆机那里,可要……?” 卢婉摇了摇头,“不能再打草惊蛇了,就算人还活着,也绝不能再动手,他既然没有直言,想必这桩事便是要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牵涉不到其他,就这么了了最好。” 摒去了砚秋,卢婉坐在了绣案前,翻开了绣谱。 “对了,昨儿那边闹得什么?” 昨日晚间,裴荃从地牢里提了人直奔那松雅山房的事儿可是没瞒住。 那么大的动静,一来一往,可闹大了。 锦书禀道,“不仅如此,裴荃还着人去请了先生,能和那边扯上关系的,除了吊在城墙上的那位,想必不会再有旁人了。” 手中的针线翻飞着,卢婉倾着身子,“想个法子,暗地里探探情况,吊了那么久,人还能撑多久?”- 与此同时,昏沉了一夜的颜霁堪堪醒来,守在榻前的绿云见她睁开了眼睛,忙问,“娘子,可是要起身?” 颜霁张了张嘴巴,并没有发出声音。 见她疑惑,绿云忙解释道,“早间医正已为您诊过了,您伤到了嗓子,这些日子许是说不出话来,用食多加小心些,咱们慢慢养些日子是没问题的,回头伤口结了痂,慢慢抹了药也能去了痕。” 颜霁大抵听明白了,她没有再试图说话。 绿云将人扶起,为她净面抹药,这才命人传了膳来,满满的一桌子,都是些好克化的,也多是甜羹。 这都是家主早间特意吩咐过的。 颜霁要下床,可绿云跪在地上,“娘子,这是家主下的令,您得好好养身子,尤其是这双股间的伤,要是晚了时候,婢子们定要被责罚的。” 于是,颜霁只能半倚靠着,连床榻也未下,吃食都摆在了面 前,只看了一眼,绿云就能立刻捕捉到,为她奉到了面前。 好在,她能自己动手,不用绿云喂她。 勉强用了些,她才挥了挥手,指了指书案上的纸笔,又指了指自己的脖子。 绿云领悟到了她的意思,将小几放到了她身前,纸墨笔砚也都一并挪了过去。 颜霁拿起笔,写了几个字。 所幸绿云还是识字的,当年她与叩香在老主母身旁,都是跟着上面的姐姐们认过字的。 可看见上面的字,绿云下意识的就压低了声音,“您是问……昨日那位先生?” 颜霁点了点头。 绿云面露难色,那位先生到底是什么人,虽然没人说起过,可就看昨日那般情形,也都能猜得出来。 想必,那位先生就是娘子心中一直惦念的人了。 可隔墙有耳的道理她不是不知道,何况对娘子,家主又只是隔墙有耳这般? 看着绿云犹豫不决的模样,颜霁立刻就明白了。 裴济没有遵守他们之间的誓言,他没有善待沈易。 “他在哪儿?” 颜霁拿起笔匆匆写道,可下一瞬她又划去,绿云和她没什么区别,出不去这座院子的人,怎么会知道呢? “他被带走,离开这里了吗?” 颜霁看向了绿云,她迫切的需要知道沈易的下落,他现在到底在哪里?有没有人去给他看诊?他到底还活着吗? …… 看着绿云僵硬的点头,颜霁甚至不敢再往下想,她再次写道,“裴济!我要见裴济!” 裴济忘了他们的誓言了! 裴济骗她! 果然,她又上裴济的当了! “去!找裴济!” “快!” 颜霁甚至不能再等,她扔下了笔,挥落了小几上的纸墨,一把推到了小几,就要赤脚下榻,冲出重围去。 “娘子!您别动,我这就告诉他们去找家主。” 绿云拦不住人,颜霁发了疯似的,她的力气大得惊人,更是绿云不敢拦她,生怕她有分毫损伤。 “去找家主!快去!” 绿云朝外喊道,又张开双臂,试图拦下颜霁。 屋外听见动静的叩香等人也都纷纷跑了进来,一并张开双臂,将颜霁慢慢围了起来,不敢让她冲了出去。 青萍慢吞吞跟在身后,一再喊着颜霁,“娘子!您莫再动了……” 颜霁□□的亵裤已经见了血色,这把这些个婢子都吓得不轻,他们只能把范围渐渐缩小,把颜霁困了起来。 可她还在挣扎,即便她的腿已经无法再动,一众婢子甚至不敢抬头,如同一个囚牢般,困住了颜霁。 “都退下。” 裴济得了信儿,便快步赶来,亲眼看到她散乱着长发,不停的伸着胳膊想要拨开那些婢子的场面,他心中似乎出现了如昨日般的刺痛。 他几步上前,握住她的双手,把人抱了起来,转身坐在了书案前。 “你怎么了?” 他伸出手来,理了理那几根贴在面上的发丝,又偏过头看了一眼她脖颈间的那处伤口。 他并没有安抚下仍在挣扎的颜霁,她的双腿终于解放出来,她胡乱的踢着,要把自己从这个一再哄骗自己的男人的怀里解放出来。 “你到底怎么了?” 裴济按不下她,他没有用太大的力气。 “沈易!” 颜霁张了张嘴巴,裴济瞬间就读懂了她口中的那两个字,眼底的温和瞬间就冷了。 可颜霁还在不断重复。 “沈易!” …… 裴济不愿提起这个人,可她却是固执太过,那唇瓣无声的张开了几次后,竟发出了嘶哑又艰涩的声音。 “沈易!你……把他……怎么了?” 听见这句话,他的脸色更沉了。 裴济盯着她,眼底的情绪再不隐藏,那熊熊烈火都迸发了出来,直面给她。 “你要见他?” 颜霁坚定的点了点头。 “为什么?” 颜霁没有回答,可她的沉默已经说明了什么。 裴济猛的用力,箍紧了她的腰,咬着牙,怒视着她,“你不信我?” 颜霁没有躲避,她的确不信任他,她以为这早已经是两人心照不宣的事实了。 更何况,他一再出尔反尔,此刻又有什么资格要求自己相信他呢? 简直莫名其妙。 颜霁忍不住翻了个白眼,头一偏,眼一瞪,倒把裴济逗乐了,他的嘴角忍不住上扬。 “那你想怎么样?昨日我可是照你说的都摆案燃香了。” “把人带到我面前来。” “我要亲自看着他养伤,直到他恢复如初,再亲眼看着你把他放走,永远都不回来。” 第78章 第78章“我要见沈易!”…… 听着门外的动静,颜霁面上不动声色,可那两个耳朵早已竖了起来。 裴济临走前,特意交代过,不许她踏出这屋子一步。 跪在门前的婢子兵士们都听得清亮亮的,便是对那房内的人有所好奇,面上也都压得死死的。 颜霁拽了下铃儿,把绿云喊了来,又写了字给她看。 “把余先生请来。” 绿云不知她此举为何,还以为她有什么不适?细细看着,生怕她出了什么问题。 “娘子,您可是” 颜霁摇摇头,又写道,“请他来给青萍看看。” 绿云这才放下心来,忙应下,穿过角门,却走不到那小抱厦前,门前立着两个人高马大的兵士。 “无令,不可进。” 绿云被人拦在了门前,她只等好言说道,“余先生可在?” 那兵士看了她一眼,没有回答。 “是我们娘子请他去的。” 这话的确有些用处,提及了颜霁,那兵士也有些犹豫。 绿云见状,便站在门前,朝内唤道,“余先生可在?” 这次,余巩自是跟着来的,这人算是交给他照看了。 躲在屋内的余巩一听声音就知道何人了,只是他不想牵涉太多,只求一个清净。 可门外的声音没有停止,直接搬出了项娘子,余巩只能叹了口气,站起了身。 没什么好差事能轮到他。 余巩叹了口气,又笑眯眯的走了出来,“原来是绿云娘子,不知您这是?” 绿云施了一礼,“青萍妹妹伤还没好利索,娘子有些担心,便想着您这若是得了空,便请您过去瞧瞧,您这儿可是忙着?” “不忙,不忙,”余巩听罢,神色未变,笑着便随着人去了那院子- “这位小娘子并未伤及筋骨,瞧着这伤也有好转的迹象,接着擦药便好。” 余巩收回了手,目光也避着,正要起身请辞时,忽见那婢子拿了张纸递给了自己。 他抬头一看,心中顿时就惊了下。 “沈易的伤势如何?” 他虽然不知那位的名姓台甫,可这几位之间混乱的关系,他也不是不知道啊! 昨日家主摆案燃香,对着天地和裴氏先祖起誓的一幕,他可没有错过,就活生生的站在那院子里看着的。 那起誓时提及的沈易二字,若是他所料不错,当是这位刚从地牢中提过来的人。 “臣下不明。” 余巩没有直言,他低下了头。 “就是你方才随着一同来的人,他现在应当是交由你照看的。” 颜霁知道他不是个糊涂人,眼下这般是在给自己装糊涂。 但她不许。 “你直言便是,既是裴济已然下令将人提了来,我问一句而已,他不会怪罪你的。” 余巩看着面前的纸,心中犹豫着,又见一张纸递了过来。 “你不必有所顾忌,我们之间如何,是牵涉不到你的。” 余巩看了眼,又垂下了眼睛。 闹得这么大的事,他便是不知全貌,也不是什么风声都不知道。 更何况,他来了几次,不是撞上这位小产,就是那位喊打喊杀,他实在不愿意蹚这趟浑水。 “臣下还有事,便不多叨 扰娘子了。” 余巩匆匆施礼,转头就要走。 “他受的伤严重吗?” 颜霁拉开了帏帐,忙撑着身子下了床榻,嘶哑着嗓子喊住了人。 余巩听见声音,也仅仅是顿了下步子,随即便走出了内室。 看着人离开,颜霁再也撑不住了,她被青萍扶着慢慢坐下,好一会儿都提不起精神。 “娘子,您别担心,等会儿我悄悄过去,看看沈先生便知了。” 青萍看着娘子满身的落寞,她心里不忍,更不忍的是这一对有情人,却无端遭受着这样的磨难。 “再说,我瞧着这位余先生的医术也不低,有他照看,沈先生一定能好的。” 青萍一直想法子安慰颜霁,想让她不再这么难受。 颜霁想想也是,她想只要没伤及筋骨,身子总会养好的。 既是这般想着,她便又拿起了笔。 过了片刻,她把纸折成细细小小的一条,递给了青萍。 除了她之外,她不知道还能找什么人了。 “青萍,你如果能见到他,帮我把这封信给他。” 青萍郑重的点了点头,接过了这个重担。 白日不燃烛火,颜霁把那几张纸挑了出来,叠成长条,压在了被褥下面,只能等到榻前的烛火亮起之时,再寻个时机都处理了。 这厢,青萍出了屋子,并没有直奔那几间抱厦而去,门外可有人守着的。 她收下娘子的信,是为了让娘子心里这个念想,踏踏实实落了地,好好的养身子。可要真想把这信送过去,只怕是困难重重。 没有裴济的命令,她是进不去的。 青萍仰起了头,望着那高高的太阳,不知如何是好。 她心疼娘子,娘子她这么好的人,如今只剩下沈先生这么一个念想了。 看着满院子的兵士,把这里死一般的团团围住,她心疼娘子,心疼她没了阿娘,也没了孩儿。 等沈先生养好身子,他也会离娘子而去。 到时,这个院子里就只剩下娘子自己了。 她留下来,她陪着娘子- 夜间,燃了烛火,颜霁把人都摒出去,偷偷把塞在褥子下的信拿了出来,侧着身子递到了烛火前。 她不想被人发现,或者就是裴济。 因为他是个变态,她不知道他会不会反悔,这些纸条被他看到又会发什么疯? 她不想再有任何的变故。 等沈易的身子养好,安全的离开这里,去过属于他的原本的生活,很平静的日子。 她只有这一个念头了。 “怎么还没睡?” 裴济的声音忽然传来,他的脚步声和他的说话声一样令人讨厌。 颜霁没有理他,仍看着手的纸,看着那道红色的火焰,一点点吞噬掉那张纸。 “烧的什么?” 裴济走上前,一把将纸夺了过来。 颜霁不想理他,摇了摇铃儿,唤了叩香来,指了指面前的小几,要她移开,洗漱休息。 “先退下。” 裴济一句话,叩香就又退了出去。 手指夹着那张残纸,展到了颜霁面前,“你倒是有兴致,又画起画了。” 颜霁不置可否,这是她让绿云寻出来的,那些日子画过的画都翻了出来,就是防着这种时候。 看着面前冷冰冰的人,裴济也不恼,“若是觉着闷了,就让裴荃把我那书房的画拿来,你也临摹些,总不会生了手。” 颜霁没想他没完没了,她打了个哈欠,毫不掩饰的露出了困意。 裴济也不折腾她了,将那榻上的小几移开,抬手摇了铃儿。 临走前,猛的注意到榻边的妆案,出了门,就交代了下去。 “着人把那屋子里的首饰利器都收拾了,另备些旁的来,坚硬尖锐之物,一概不能入内。” 裴荃领命,随即便吩咐了下去,连这一个院子里,一眼能瞧见的地方,都着人细细收拾了一遍。 见不到沈易,又没有他的消息,颜霁一夜都睡不安稳,夜间多梦易醒,梦里也总是不好。 她等了两日,青萍的信都没有送出去。 这日白间,裴济忽然来了,她没有再犹豫,便直接提了出来。 “我要见沈易。” 裴济的脸色当即就拉了下来,可颜霁没有退步,她说过要亲眼看着沈易养好身子的,如今这么着,和在地牢里有什么区别? 裴济没有说话,可态度是明确的。 颜霁直视着他,她不能退步,她必须要亲眼看到沈易,她必须要看看沈易现在是什么情况。 “我要见沈易!” 颜霁手中的笔不停,几张纸上都是这句话。 裴济一把夺过,连那小几也一并掀了。 “沈易!沈易!” “你知道沈易!” “除了他你就没有别的……” 颜霁怔住了,不是被裴济掀桌子吓到的,反而是被他的话惊到了。 这个话,听起来有点耳熟。 颜霁没想起来,她的笔也落在了地上,和那些杂乱的纸一起。 她静静地看着裴济发疯。 她想,裴济发疯的频率越来越多了。 不过,危害性好像没那么大了。 只是静静地看着他。 裴济没有等来她的求饶,兀自发了一通火,才想起来她的嗓子说不出话。 再抬头去看,心中的怒火又蹭的点了起来。 她就那么坐着,连眼都没睁。 这一刻,裴济反而有些不适。 屋内忽然沉默下来,一点声音都没有了。 颜霁睁开了眼睛,看了眼裴济,指了指地上的那张纸。 “我要见沈易!” 裴济没有继续发疯,他看了眼人,忽然解开了腰间的金镶白玉腰带。 看见他的动作,颜霁皱了眉头,接下来他想做什么,太显而易见了。 可是,下一步,裴济蹬了鞋子,连衣衫都没褪,就掀开了帏帐。 “你?” 颜霁伸出手把人拦住,没有褪下外衫就上床,很不卫生。 裴济见她指了指自己的外衫,才意识到问题,也不随她计较,解了衣扣,一步就跨上了床榻。 一个探手,拉着人,就倒在了床榻上。 抚着她眼角的那颗泪痣,裴济的唇瓣慢慢靠近,贴上了那光滑的额间,慢慢滑落,又触碰到那温热所在。 她的双手抵在他的胸口,从中逃离出来,急促的喘息着,裴济的双手抚着她的腰和头,又慢慢靠近,像是要把她揉进怀中。 片刻,裴济抬起了头,盯着她那浸着桃花般的眼眸,目光向下,又轻抚着那微微泛红的唇瓣,落在她那还有一层淡淡的淤青的脖颈间,白色的绸布包扎着伤口,很是刺目。 “想见他可以,不过你最好别想多了。” 裴荃在外小心催促道,“家主,该启程了。” 第79章 第79章“我要你走!” 听着那呼呼啦啦的脚步声渐渐远去,颜霁才抬手拽了铃儿。 绿云听见声音,忙进了来。 “打些水来,净口。” 绿云看了纸条,忙端着银盆侍具奉至榻前。 蘸着青盐嚼了柳枝,又漱了口,使着帕子擦了擦嘴,重新净了面,颜霁心里的不适才勉强缓了些。 “寻件素色的衣衫来,从我的包袱里找。” “喏。” 绿云低头进了那小间里。 颜霁连身上的衣衫也不想再穿了,令叩香置了铜镜在小几上,细细看了,面上无有痕迹,这才问道,“前些日子我的那根玉簪子呢?” 叩香想了想,“大裴掌事收走了。” “他?收哪儿去了?” 颜霁当即就下了床榻,不顾叩香的阻拦,在那妆案上翻找起来,满匣子都是绒花绢花,都被她翻了个遍。 “这些都是什么?什么时候的事儿?” 叩香忙解释道,“有几日了,大裴掌事道是家主下的令,您这屋子里不能有这样的物什……太危险了。” 说着,叩香就低下了头。 颜霁反应了一瞬,才明白这话是什么意思。 “去,把人喊来。” 叩香应了声,忙去寻了裴荃。 寻了衣衫的绿云呈到颜霁面前,她轻轻抚摸着,料子不比裴济这府中的绫罗绸缎上乘,可都是娄氏为她留下的最后的东西了。 伺候着颜霁换了衣衫,又重梳了发髻,耐不过她的坚持,绿云只得扶着人走到了外室坐下。 片刻,门外传来裴荃的求见。 “传罢。” 裴荃自途中就悄悄的问了叩香,家主才刚刚离府,项娘子这边就要见他,他还 是小心为上。 得知是为了那些个首饰,他才松了一口气。 听到传召,裴荃便弓着身子进了屋,行了几步,便向颜霁恭敬请安。 “仆下给娘子请安。” “起罢。” “多谢娘子。” 颜霁看了眼人,她同这位大裴掌事没打过多少交道,却也不想同他浪费时间,绕来绕去,便直接问道,“我妆案上那些个首饰呢?” 裴荃忙说道,“那些首饰太利,家主怕您碰着有个万一,便命仆下都被收了。” 颜霁当然知道是裴济的命令,他们只知道服从裴济,用裴济来压制她。 她厉声道,“都去取来!” 可下首立着的人纹丝未动,只是愈发低了头,也不禁疑惑,项娘子的嗓子似乎好了许多。 看着他这般不为所动,颜霁登时就扔了手边的茶盏,“你也用他来压我?” 听到这话,裴荃扑通一声就跪在了地上。 “非是仆下自大不从,乃是家主有令,仆下等不得不从。” 颜霁看着他那故作可怜的模样,心中并不能生出什么同情。 “裴济走前怎么交代的?” “家主有令,一切听从娘子的。” 裴荃这般说道,可背地里家主交代的自然还有,他却不能如实对项娘子说。 “既是听我的,你便去把首饰都取来,否则他日待裴济回来,有你的好果子吃!” “也不是我为难你,这满匣子都是些什么?没一件像模像样的,我也不留多,你且去给我都取了来,留下几个,旁的你还都收走。” 颜霁打一个巴掌,又扔了个枣。 裴荃知道,话既是说到这份上,便不容他再拒绝。 “还望娘子体谅。” 片刻,几个妆奁的首饰都奉到了颜霁面前,她细细看了个遍,才找到自己的那根玉簪子,随手拿起,便插进了发间。 随后又唤来了叩香绿云,“你们见识的多,来替我选些,总要留下几件好的。” 绿云和叩香闻言,对视一眼,才小心上前。 方才娘子找那根簪子的事儿,只有叩香一人知道,她自然明白娘子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但叩香不会多言。 两人挑了几件,看着一直盯着他们的裴荃,也都明白,自然避开了那些尖锐硬利的。 颜霁自是把他们都看进了眼中,瞧着那裴荃的模样,当即做主,“既是挑了,你们也挑些,拿了自己去戴,放在那儿都是生了灰。” 绿云和叩香连道不敢,颜霁便自己动手分了起来,“这些你们拿着,这一份等会儿给青萍送去,正好好的年岁,不打扮都作甚么?这些个死物用了才不算糟蹋!” 裴荃没想到这项娘子这般有气力,与家主在时截然不同,他不敢多想,只立在一旁,任由项娘子直接做主分了去,等他领着人再去归置,那妆奁中已然所剩无几了。 还不等他缓上口气儿,便又有人来报,那项娘子要硬闯抱厦。 他忙不迭的跑了过去,就见项娘子正站在门前,看着架势,是非要进去不得了。 “娘子怎么这个点来了?眼瞧着天儿就快黑了。” 裴荃笑眯眯的,走上了前。 “怎么?莫不是我还得请先生来占个好时候不成?” 裴荃没想到,这位娘子惯会作威作福,往日他怎么没瞧出来? “娘子,这个地方家主特意吩咐过的——” “走前裴济曾答应我的,莫不是他没有同你交代?” 颜霁打断了他,提及裴济,裴荃哑了声,家主自是交代过的,可那也不是任她就这么硬闯的,看着项娘子要硬闯,他无可奈何,只能眼睁睁看着人就那么明目张胆走了进去。 守卫的兵士眼看着他都败下阵来,一脸的颓败,自是收了长戟。 裴荃来不及伤感,忙跟了上去。 家主有令,这二人见面,说了什么做了什么,一应都要记下,向他禀报的。 进到屋内,眼看着人直进了那内室,裴荃忙加紧了步子,牢牢跟在身后。 “沈易?” 逼仄又阴暗的内室,仅有一扇小窗,这个时辰早不见了光,若不燃上几根烛火,是瞧不分明的。 冲鼻的药味混杂在这个闷热的内室,颜霁忽然顿住了步子,她转身走向了那扇小窗,身后的绿云见状,忙上前一步,支起了窗户。 颜霁向内走去,只见那榻上躺着个极度瘦削的人,无声无息一般,唯有那双熟悉的眼睛,在漆黑的内室中她一眼就认了出来。 “沈易!” 颜霁走到了那张床榻前,她终于发现了他身上的那层中衣,下面掩着的尽是鞭子留下的伤痕,她伸出了那双颤着的手,却不知如何去抚摸他的伤口。 她怕自己会碰疼他。 “晚娘?” “是我……是我……” 颜霁的眼泪在他开口的瞬间就涌了出来,她噙着泪偏过了头,不敢让他看见。 “你们先退下罢。” 绿云同叩香自是退出了内室,可裴荃仍是牢牢站定,似是对颜霁的话恍若未闻。 “出去!” “娘子,家主之令,况有仆下在,沈先生有个万一,也好——” “站到门口去,少在这儿用他压我!” 颜霁不想她和沈易说几句话,都要被人盯着,这让她觉得喘不上气来,她更不想把自己说话的力气浪费在这些无用之处,她的嗓子还没有完全恢复。 顶着颜霁的怒视,裴荃不得已往后退了两步,也并未站到那门边,只是离两人稍远了些。 “晚娘。” 颜霁忙拭去了面上的泪,“怎么了?你是不是难受?” 沈易摇摇头,面上露出了笑,“别再为我这般了,放你跟他走,是我最后悔的事了,我或许撑不了太久——” “沈易!你别这么说,我只有你了!” “我阿娘已经走了……” “我只有你了,你得活下去,还有沈阿父,他也在等着你回去。” 颜霁咬着唇,极力控制着湿润的眼睛,她拽住了沈易的手,瞬间就触碰到了上面刚结的痂,她悄悄眨了眨眼,泪水落在他的手背上,她背着身子写了三个字。 琉璃寺。 怕他不明白,颜霁特意避过身去,又写了一次。 “沈易,别忘了,到时你回去了,替我去我阿娘坟上多上几炷香,多烧些元宝。” 屋内昏暗,裴荃看不清里面的动作,但这声音他是能听见的。 沈易看到了颜霁的古怪,他看懂了她写的字,朝她眨了眨眼,又问,“丈母……是什么时候的事儿?” 他走前,特意将娄氏接到家中,又特意和阿父交代过的,一定要照顾好丈母的,晚娘最放心不下她了。 “到今天,有二十天了。” 颜霁不想再提,沈易自然也看到了她的悲伤,他同样看到了她发间的那根簪子,还有她脖颈间的绸布。 “疼吗?” 颜霁愣了下,看到他的目光便反应了过来,笑了下,“没事,快好了。” “你呢?伤到筋骨了吗?” “没,都是些皮外伤,”沈易抬起了胳膊给她看,“你瞧,还好着呢!” 颜霁没有戳破他,如果他没有问题,为什么不坐起来和自己说话,为什么动也不动,就这么一个人孤零零的躺着? “这里的饭你能吃得惯吗?” 颜霁不敢问太多,她甚至不知道沈易现在这种状况,谁喂他吃饭?谁给他敷药?这屋子里又热的厉害,他怎么生活? “吃得惯。” 相比于在地牢里,已经好很多了。 但这是用她换来的,沈易不想接受,他心底的愧疚和自责就要把他吞噬了。 “晚娘,你走罢。” 沈易忍着身上的疼痛,一笔一划的写给她。 颜霁立刻就摇了头,她自投罗网就是为了救沈易,他必须平安的离开,回到沈阿父身边,继续他原本的生活。 至于她,应该彻底遗忘。 她本来就不 是这个世界的人。 “我要你走!” “沈易,替我离开这里!永远都不要回来了。” 颜霁没告诉他,她要给她阿娘报仇! 她永远都忘不掉那一夜,阿娘倒在她的面前,在她怀里闭上眼的那一瞬间,她忘不了。 第80章 第80章“沈先生没说。” 荆州城外,夜色如墨,火光似星星,斗大的冀字旌旗飘飘,裴济持剑立于船前,望着一众战船,数万兵士,雄姿英发。 “诸将听令!” “在!” 裴济高声唤道,“刘胜听令,速领三千兵马,直奔襄阳地界,切断黄昌接应之兵,以火为号,见旗便是齐巡接应,你二人八千兵马,拦截黄昌败退之军。” “是!” “朱晃!” “在!” 裴济下阶问道,“庞充何在?” “正与卢二郎在帐中饮酒。” “好!令卢浚拖延时间,你与孙琦领五千兵马,打庞充旗号,沿荆江南岸而走,直取武陵郡,夺他粮草大营。” “是!” 裴济转身上阶,又唤赵亮,“你领三千兵马,接应吕征,焚烧黄昌营寨。” “韦牧,你领战船三百只,前方设火船二十只,只待黄昌催动水师,便率人冲入他那水寨,一举歼灭。” 众将拱手领令,裴济立于阶上,“今夜,我坐镇江口,遥望众将夺取荆州,成就大功!” “杀!杀!杀!” 霎时间,擂鼓阵阵,杀声震天,数万兵马分头行动,铁甲披光而去,如同荆江翻涌,直盖荆州。 裴济凭江而望,手持长剑,身披白甲,气势凌人,只待天亮后收归荆州,凯旋回冀。 不知那项氏现下如何? 念及裴荃送来的密报,他面上愈发沉冷,她倒是会作势,再不回去,只怕人又要逃了去。 待晨雾散去,天色大亮,骑兵纷纷来报。 “武陵大捷!” “襄阳大捷!” …… 直辰时,各处都遣兵来报,尽是大捷,唯有些许残存兵马,落荒而逃。 裴济下令,穷寇莫追。 当下之急,便是守城。 各处将领带着兵马直入城内,却也遵令,不得搅扰城内百姓,但凡有烧杀抢掠者,当街立斩。 这一日,裴济武力夺下了他一统天下的第一站,除去远山道长此去离间的徐扬二州,天下九州,如今他手中已有三州。 下一步,便是雍梁二州。至于豫州,不足为患矣。 裴济翻身上马,直入荆州,城门上尽是他冀州旗帜,一面裴字帅旗当空而立,城下是他冀州兵马,城内自然便是他冀州百姓。 数万将士见他,高声呼喊,“胜!胜!胜!” 裴济骑马入城,城内百姓挤在道路两旁,败军之将守城之官,皆立于垂首马下。 裴济扫了眼马下众人,继续前行,直到那荆州官邸,才下马入内。 荆州官员早已备好了酒菜,正要请人上座,不想身后匆匆赶来了一骑士。 “家主,密报。” 裴济看了兵士送来的密报,面上仍旧镇定,心中却悄悄给那项氏记了一笔。 竟是要遣人要了布匹,要亲做衣衫。 不晓得她是为何人所做? 合上密报,裴济重新抬起脚,可身后的一众荆州官员都缩紧了脑袋,小心翼翼跟在身后。 荆州城内,灯火通明,官员俱欢,将士肃立,严守城池。 与此同时,颜霁正坐在书案前,拿着绣棚,翘着指头,看着自己绣出的鸟儿,半天下不去针。 “你怎么绣的?我绣的鸟儿怎么这么奇怪?” 颜霁一眼不错的看着绿云,还是没看明白她手里的针线是如何穿插,几针下去就绣了大半,连那蝴蝶也活灵活现的。 绿云属实是没想到这位出身并不高贵的娘子,连绣活儿也不会做,教了这么久,勉强学会了点针法,能绣出来些花儿蝶儿,却也实在怪诞,更不提这只更复杂的鸟儿了。 “您是这点绣错了,从这点都得拆了,拿着针细穿过去,再从这点子缝隙处反面掏过来……” 绿云耐着性子又教了一遍,可抬头看着娘子一脸迷茫,她就住了口,也不好再教下去,只得问,“可是婢子讲的不明白?” 颜霁终于扔下了绣棚,“你讲的很明白,就是我学不会,旁的就算了,我只把这些花儿蝶儿绣好便罢了。” 她收起了自己的小帕子,站起身来,“我不学了,总是也用不到,我包袱里的那些东西以后都别动了。” 那日找衣衫时,她注意到了那上面绣着的花儿,便想起了娄氏来,原是想着学一学,能绣个帕子就成。 日后,等沈易回去了,便捎给阿娘的。 可她学了有一个多月了,也只学会了几朵花,一只蝶儿,还绣的很勉强。 往后,娄氏为她做的那些衣物便都保留下来罢,她也唯有这些念想了。 沈易的伤势渐有好转,原担心他那里不好过,她总想去看一看。 可裴荃的一番话拦下了她的脚步。 “非是仆下托大,娘子该为沈先生想想的,日后沈先生……” 话尽于此,裴荃就低下头不言语了。 颜霁听完,若有所思,便止住了步子。 裴济的眼线明里暗里不知有多少在盯着她,便是裴荃这一句话,也说得小心翼翼。 为了沈易能平安离开,颜霁鲜少再去那抱厦处了,这月余间,她仅去了那一次。 青萍见她神思恍惚,也明白她的心思,便主动提出代她去照看沈先生。 “你的身子还没好,怎么能再折腾?” “若不然,婢子隔上两日便去看看如何?” 颜霁想了想,这才答应。 可即便是青萍去,裴荃也跟着,在那门边瞪大了眼睛盯着。 青萍也不多说,只是瞧瞧他的伤势如何,又问问饭食如何,旁的她也不问。 至于那封信,她还悄悄留着,没寻个时机递给沈先生。 回去见了颜霁,也如实说。 如此这般,颜霁的心里才慢慢不那么牵挂着了。 这时,沈易已能自己下了床榻,走路虽然慢些,可比着先前已经好了许多。 颜霁知道,他的伤势一定不只是表面上那些伤痕,内里还有瞒着她的。 她那□□的磨伤便是已经恢复,也迈不出去,踏不进那间抱厦里。 两人相隔一门之遥,却如万里般。 颜霁给自己找了个事儿做,唯有这般,才能克制住自己。 “青萍,等会儿你把这身衣衫给他。” 他那里就那么两身衣衫,这府上可没有人会想起他,颜霁趁着自己学绣活儿,便让绿云搜罗了许多布匹来。 这院内,除了绿云也就只有叩香了。 颜霁并不那等折腾人的,只那白日里,让俩人抽些个空闲来,也不讲究什么繁复纹样,注重舒适便好。 “对了,你问问他,可有什么要做的事儿?” 青萍点头应下,抱着小包裹就照例去了角门后的抱厦里。 门外守卫将人放了进去,裴荃被红蕖院召了去,青萍踏进屋内,摒去跟着余先生来的小药童,她悄悄从怀中取出了那封书信。 沈易接过,坐在床榻边看完,眼睛就红了。 青萍看着人突然低落,忙问,“娘子曾交代,教婢子问问您可有什么想做的事儿?” 沈易摇了摇头,什么话也没说。 看他这副模样,青萍没再多问,细细看了他的情况,暗暗记在心里。 临走前说, “来时娘子交代过,信看完要烧掉。” 见沈易微微点了下头,青萍才放下心来,把包袱里的衣衫一并交给了他。 “您收着罢。” 说完,青萍就被人追似的,急慌慌就跑了出来。 她看不得那般场面,她怕等会儿娘子问起,自己露了馅儿。 回了院子,颜霁正坐在窗前,还捧着那绣棚。 “他……怎么样了?” “好多了,”青萍站在她身旁,“那封信……婢子交给沈先生了。” 闻听此言,颜霁一个愣神儿,手里的针就戳到了手上,惊呼一声。 “娘子!” 青萍低头细细看了,连松了口气儿,“还好,还好。” “不要紧,”颜霁拿着帕子擦了两下便无事了,她只听到了方才青萍的那句话。 她什么都没问,又拿起了那根银针,捧起了绣棚。 过了片刻,颜霁才问,“他可有什么想做的事儿?” 青萍一瞬间就捕捉到了颜霁声音中难以掩藏的悲伤,她的情绪也低落下来。 “沈先生没说。” 颜霁也没说话。 直到次日,张守珪照例来请脉。 “不知张先生那儿,可有医书?” “娘子说的可是妇科?” 颜霁愣了下,沈易似乎没有主诊哪一科,方圆几里的庄户人,有了什么小病小灾,都是去寻他。 “还有别的吗?” “臣下主诊妇科,旁的倒也有些涉猎,并不精通。” “无事,只要是你认得的好医书,都一并拿来可好?” 这话说得太大,惹得张守珪直问,“娘子可是要学医?” “不是,我只是想多看看书。” 便是这个答案,张守珪也不再问了,当即便令人随着小药童去捧了书来。 “这些书,你慢慢都拿给沈易,他是个先生,多学些,日后总没坏处的。” 他总会要离开这里的,有个一技之长,无论如何也能生存下去,更何况他的医术师承沈阿父,在宛丘城外的那几个村落里,总还是受人尊敬的。 青萍拿了一本,交代沈易。 “沈先生,这是娘子的一番心意,还望您细细看。”魔.蝎`小`说 k.m`o`x`i`e`x`s.c`o`m 80-90 第81章 第81章“你疯了?” 九月季秋,满城铁甲,凯旋归来。 早间,颜霁正坐在窗前绣帕子,就听见外头乱糟糟的动静了。 问了绿云,才知是裴济率着大军进城了,连素日在那门外时时盯着她的裴荃也不见人影儿了。 “娘子,家主归来在即,您可要早些准备……” 绿云欲言又止,颜霁大抵能猜到她话中的意思,但她连头也没抬,手里的针线穿来覆去。 “我既不是这府上的主母,要大费周章操劳备宴,也不是旁的什么人,哪里用得着我去献殷勤?” 她和裴济,就是简单的交易关系。 旁的,一律都没有。 “你可是要去忙?” 颜霁知道她和叩香都是裴济那逝去的老主母给他留下的人,也算通房丫头了,日后若是真上了榻,大抵会是个什么妾室的。 因此,颜霁才有此一问。 “不……不是……” 绿云忽然语无伦次,不想娘子竟是这般误会了自己,她怎么敢对家主有什么想法,这样的话要是传扬了出去,后果不堪设想。 于是,她一时间话都说不清楚了。 “紧张什么?” 颜霁看着她手忙脚乱的样子笑了下,“便是裴济即刻召你去,我也不会生气,再说了,裴济这样的人,三妻四妾不是很正常的吗?” “娘子……” 绿云已经不敢接话了,她怎么敢议论家主,这府上上上下下,也唯有娘子一人敢随随便便的就把家主的姓名挂在嘴边。 “好了,不逗你了。” 颜霁看了下时间,又问叩香,“可做好了?” “还差点儿尾。” 叩香手里的仍是给沈易做的软袜,裴荃得了裴济的命令,连把剪子她也见不到,便是布也都是他们私下裁好拿来的。 颜霁也并不在意这些,能给沈易做些鞋袜衣衫,让他的日子稍稍好过些,便足矣了。 几人分工,做起来也是很快的。 等晚间青萍从抱厦那儿回来,照例进屋向颜霁回禀。 “沈先生好多了,如今走起路来快得很,婢子都跟不上了。” “对了,那些糕点也用了,今儿婢子瞧着,还是那道四季酥更合胃口。” 颜霁怕他那里吃不好,总会隔上一两天送些东西,有时赶着饭点送去,便能吃用些鲜时羹汤。 “那便好,明儿你把那几双鞋袜给他送去。” “喏。” “他那儿的被褥可着人换了?这些日子夜里见了凉,回头还得再做些厚衣才是……” “那些我都记着的,您别操心了,您也该歇着了。” “你也去吃罢,给你留了莲子猪肚和荤素包子。” “多谢娘子!” 瞧着人欢欢喜喜出去,颜霁才放下了手里的绣棚。 裴济回来了,沈易也是时候离开了。 叩香侍奉着颜霁净面漱口,等人上了床榻,照例缩在床榻边守夜。 颜霁特意命人给他们支了小榻,夜间用时才拿出来,白天累了那么久,晚上再休息不好,尤其是他们也才十几岁。 可几人都不曾用过,最多是困得厉害了,才会趴在上面点点头。 睡至丑时,叩香忽然听见了动静。 她揉了揉眼睛,看向声音的来处,才意识到竟是家主来了。 叩香忙起身掀开了帏帐,还未唤醒娘子,身后就响起了脚步声。 “退下。” 叩香忙低头施礼,悄悄看了眼床榻的方向,出了屋去。 看着榻上半睡半醒的人,睫毛微颤,睡眼惺忪,还带着几分恍惚。 “怎么了?” “没事。” 裴济的目光落在那粉嫩嫩的肚兜上,滑落的被子半遮半掩,柔软的手臂露在外面,似是比窗外的月光还要光滑。 随着一声惊叫,裴济揽着人倒了几个滚儿,那层帏帐随着吱吱呀呀的床榻颤动起来,窗外的月儿也悄悄逃了出去。 帏帐内看清了来人,颜霁便阖上了眼睛,渗出眼角的泪珠被撞的支离破碎,可贴在脖颈处的温热并没有放过她。 结束的时候,屋内的烛火被拨亮了,他那身刺鼻的酒气让颜霁歇不了片刻,她撑着最后一丝精神拽了铃儿。 “药呢?” 看着她到这般时候,还朝婢子要那避子药,裴济登时就冷了脸,抬手就把那药砸到了地上。 “看来还有劲儿。” 说着,随手掀了帏帐,又入榻内。 几簇烛火若隐若现,裴济禁锢着她的身子,又抬手摩挲着她眼里的残泪,还有那颗泪痣。 “睁开眼!” 裴济下了令,手指抬起她的下巴,直到清楚的看见她那双湿润的眼睛,他又忽的笑了。 “叫我!” “叫我!” 颜霁被裴济的声音闹醒,她即便意识清醒,可身子也乏的紧,看着面前没完没了的人,她打了个哈欠,又闭了眼去。 “你哪这么困了?” 裴济叫不醒人,偏过头又贴了上去,嘶咬着那湿润的唇瓣,不肯放过她。 无法呼吸的颜霁本能的拍打身前的人,可他毫发无伤,甚至愈发用力,直到他主动松开。 “你疯了?” 颜霁大口呼吸着,也不妨碍她怒视着面前的始作俑者。 她不愿再继续,拽了铃儿,自己踉踉跄跄就要下床。 但身旁的男人一把就拽住了她的胳膊,稍稍用力,就把她抱了起来。 两人挤在浴桶中,颜霁也没有清闲片刻。 等她重新躺在床榻上,正昏昏欲睡时,忽然听得耳边一句,“这些日子过的可快活?” 旁的颜霁便不知了。 等她醒来,已是未时。 浑身无力,连床榻都下不得,绿云只得命人搀扶着进了浣尘。 沐浴后,颜霁问道,“避子药呢?” 昨夜裴济折腾的厉害,原是记着的,可后来 她也忘了。 “家主说……您不必用了……” 绿云的头快要低到地面上了。 颜霁闻言一怔,便没有再问。 她这个身子,也实在无需用药了。 膳后唤了青萍,另写了封信,同那些鞋袜,一并送去了抱厦。 沈易离开的事情,刻不容缓。 可接下来,一连几日,颜霁都没再见裴济,连原本时时盯着她的裴荃,也没有再见到了。 以防万一,颜霁命人做了两身厚衣。 “这些东西,等会儿你也一起带过去……” 正收拾东西的功夫,颜霁并没有听见身后的脚步声,她把自己的那根簪子也翻了出来。 “等他走了,也就这根簪子还算个念想,阿娘给我做的衣衫,以后也穿不着了——” 说着话,颜霁猛然回头,才看见站在身后的人,阴沉着脸,如同罩着一层晨间未曾散去的寒霜,眼底却是即将喷涌出来的怒火。 “你……什么时候来了?” 这个点,天都没黑。 颜霁看着一步步逼近的人,下意识的往后退,直到她跌坐在床榻上,面前的男人还没有停下,他越来越近,越来越近,近得脸都要贴了上来。 可下一瞬,男人没有立刻扑上来。 颜霁只觉得手上一空,再抬头,随着一道清脆的声音,她的玉簪子已经四分五裂。 “裴济!” 颜霁慌忙就要站起身去,可她被男人按住了,动弹不得。 “放开我!” 颜霁不满,她的目光还停留在散在地面上的簪子。 那是眼下她身上唯一的和沈易有关的东西了。 “你看看我是谁!” 裴济强硬的捏住了她的下颌,让她不得不仰起头,看着面前的人。 “裴!济!” 颜霁知道他又要发疯了,甚至颇为无奈的闭上了眼睛,等待着他的暴戾。 “我就这么让你难以忍受吗?” 裴济的话让颜霁没有反应过来,这不像他了。 颜霁睁开眼睛,看着面前似乎有些低落的男人,她也冷静了许多。 “这只是我们的交易,你有需求,我帮助你解决,很简单的事情,没必要搞这么复杂。” 颜霁的态度从始至终就是这样,她和裴济的关系就是这样。 “交易?” 裴济看着面前冷冰冰的人不可置信,他蹙起了眉头。 “既然提起来了,如今你也回来了,过两日便履行誓言罢。” 颜霁从榻上起身,弯腰捡起了那些碎落的簪子残片,抽出袖中的帕子,小心翼翼包了起来。 看着还站在身旁的男人,颜霁继续说道,“你放心,只要沈易平安的回到宛丘,我同样会遵守自己的誓言。” 包裹着玉簪子的帕子被颜霁放在了妆奁里,她从容的收起了方才的那个包袱,一并搁置在了床尾的那口箱子上。 可床榻旁的人仍然没有离开,看到他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颜霁似乎明白了他的意思。 她又走向了那张床榻,放下帏帐,解开了腰间的盘扣,衣裙随手置于一侧,褪下那双软底珍珠绣鞋,便坐在了床榻上。 她在等裴济。 等他走上前,完成今天的交易。 看着安安静静坐在面前的人,正等着他亲手采颉,裴济解了腰带,扔了衣衫,大步上前。 长臂一揽,将人带进怀中,摩挲着她眼角的泪痣,慢慢滑至她的唇瓣,又捏住她的软耳。 似是怜爱,又似是愤怒,他的手劲儿愈来愈大,逼得她渐渐喘息起来。 “看着我!” 他不容许她有丝毫的逃避。 “裴荃!把人带来。” “喏。” 颜霁并没有明白,她甚至没有听清,她对自己的身体失去了控制,她的意识渐渐模糊。 可裴济并没有放过她。 “睁眼!” 裴济抱着人下了床榻,将她抵在了冰冷的书案上。 “看!” 他捏着颜霁的下巴,逼她看向了屏风处,那里映出了一道身影,落在了她的脚下。 “仔细看看!” 裴济的手愈发用力,颜霁咬紧了唇瓣,试图闭上眼睛,可裴济并不允许,他逼着自己看着那道身影,被死死按下的头只能看到那道身影。 “出!声!” 第82章 第82章她认输了。 黛色的天空中,残留着一角夕阳,幽暗的浮光涌动,又被黑夜一点点吞噬,像濒死的血凤,在暮网中挣扎,充斥着呻吟。 颜霁无助的倒在那冰凉的书案上,眼中的泪水如同决堤一般,顺着脸颊落在了案上,又啪嗒啪嗒的落在那一片阴影处。 此刻的她如同一只被折了翅膀的鸟儿任人宰割,拔取了身上蔽体的羽毛不止,还要把那脆弱的肌肤按在刀口上摩擦,一点点把血放出来,直到鲜血填满深不见底的深渊。 身后的人对她发疯似的怒吼,任由他随意发泄,颜霁丝毫感知不到坚硬的书案撞到身体时所带来的疼痛,她麻木的看着落在脚下的那道身影,可眼中的泪水却模糊了她的视线。 “交易?” “你有什么能同我交易?” “一个乡野庶民,岂能高攀?” “你这样的容貌,扔到香云楼又会有几个恩客?” “也就这副身子,还能有些快活。” 男人的嘴巴没有停止,身上的动作亦没有停止,这一字一句颜霁都不曾听进耳中,她只是心里难受,看着那道身影愈发难受。 如果只是她一人,她或许并不会这么难受,可仅仅一壁之隔的屏风处,还站着她一直惦记的人。 如果这人是绿云,亦或是旁人,她也不会这般悲戚,可他偏偏是沈易。 那一片衣角,是她亲自在上面做的标记。 一株兰草。 一株烧不尽的兰草。 可此刻的她却就要被这熊熊烈火彻底吞没,燃烧殆尽。她用尽力气,咬紧了唇瓣,却还是被人粗暴的用力掐开了,失去控制的身体在他的拨弄下,发出令人厌恶的声音。 “咬什么?” “既是快活,何须要忍?” “我的手段且多着,且教你今日开开眼,一一见识了。” 裴济的动作愈发狠厉,他翻身将人揽在怀里,大敞着腿,死死按住了那挣扎的双手。 “既是交易,你也该好好的拿出诚意来。” 这话意有所指,颜霁的目光在触及到屏风上的那道阴影时,顿时就僵住了身体,两行清泪缓缓落下,她咬紧颤抖的牙关,只能闭上了眼睛。 他达到自己的目的了。 裴济赢了。 他的威胁再一次有了作用,颜霁任由他的手在身上作乱,把自己彻底变成他的提线木偶,一喜一悲,皆由他心。 可颜霁的心无法变成一块石头,她的心似乎被人紧紧攥着,连呼吸都泛着疼,从胸口蔓延到每一根神经。 她知道,裴济不仅在羞辱自己,更是在羞辱沈易。 他这一招用的很好,一石二鸟。 即便她和沈易早已经再也不会有未来,他也成功了,他把自己变成了一个人尽可夫的□□,毫无廉耻的□□,她的自尊,她的自傲,她的所有,她的一切,都被裴济彻底断送。 此刻的她,如同赤身裸露在众人面前,任人打量议论,那些眼睛都在盯着她。 围观者众多,有那些婢子,守卫,还有她曾经的爱人。 她坚持的一切,她信奉的一切,都在这一刻轰然崩塌,荡然无存。 除了一具风尘过后的裸体。 即便那身衣衫还会重新覆在她的身上,可她逃不过去的,她会一直留在那里,时时刻刻都被人议论打量。 她的身体不住的颤抖,无力和愤怒交织在一起,不绝的泪水砸在了身下,泪眼婆娑中也只有那一道朦胧的身影。 她认输了。 事实上,她从没赢过。 她忽然后悔,后悔自己那一夜遇见了裴济,后悔她嫁给了沈易,后悔她上一次没有死掉。 活着,原来会这么痛苦。 她觉得浑身都痛,每一根神经都在断裂的边缘,剜心蚀骨般的疼痛,遍布全身。 她的意识混乱起来,眼前的一切都颠倒了。 她好后悔,如果她没有遇见裴济,她的人生不会沦落到这个地步,阿娘不会被人害死,沈易也不会受如此屈辱。 她为什么要反抗?她为什么要贪心?她为什么还要妥协? 她忽然觉得很冷,尽是身上已经大汗淋漓,滚烫的身子紧紧贴着,可她还是止不住的颤抖。 所有的一切都是一个错误。 她不应该穿越到这里,她也不应该读那么 多书,她也不应该反抗,如果她可以忍受裴济,如果她一字不识,如果她从没穿越,如果如果 如果她只是一个傻女,她就不会认识裴济,也不会反抗裴济,就不会惹怒裴济,阿娘就不会死,沈易也不会 所有的一切好像都是因她而起。 她应该做一个了断。 “睁开!” “你也该仔细认认面前的到底是何人?是谁在和你鱼水之欢——” 听见这句话的瞬间,颜霁睁开了眼睛,她举起了手,一巴掌打了上去。 清脆的声音,叫停了裴济的动作,可他的手还紧紧掐着颜霁的腰,似乎要把自己折断一般。 可裴济却笑了下,盯着颜霁冷声说道,“骨头够硬!倒是我忘了,”转头,朝外唤道,“裴荃,把人押进来。” 颜霁几乎是瞬间就明白了他的卑劣和无耻,她无法忍受裴济这样对待自己,更无法忍受自己这样的不堪会落在沈易眼里。 她绝不允许! “裴济!你混蛋!” 颜霁本能的反应,她用双手去推面前的人,可背后的双手还紧紧禁锢着着她,像是一条铁链,让人根本就无法挣脱。 “放开我!” “裴济!你就是个混蛋!” 颜霁疯狂挣扎起来,她听见了屏风处的脚步声,她也看见了那道移动的身影,她还在无力的挣扎着,可面上的泪水已经失去了控制。 她无法想象此刻的画面会是怎样? “裴济!你不得好死!” 裴济大笑起来,他没有得到自己想到的,必是要从别处再补回来的。 她的骨头硬,嘴也硬,咬出了血来还不肯放声欢愉,看着此刻的她发髻散乱,泪痕沾面,怒目而视,裴济倒觉得有意思极了。 “晚娘!别再为我牺牲了!” 突如其来的一声喊声,让颜霁的心顿时就空了,她的手停在半空中。 “快来人!” “去喊余先生!” 屏风外喧闹起来,颜霁也怔住了,她没有明白,外面怎么了? 刚刚是沈易吗? 他怎么了? “不!不!” 心越来越紧张,她的呼吸也急促起来,她拼了命似的挣扎,手脚并用推开了裴济,从他的腿上跌落下来,跌跌撞撞的朝外跑去,可还未跑出,她就被人拽住了胳膊,颜霁什么也不顾不得了。 她一口咬了上去,混乱的手脚捶打着面前的人,完全不知道自己的脚踢在了什么地方,那条铁链终于松开了她,她逃了出去。 屋内被困住的裴济闭了闭眸,大喊一声,“都滚出去!” 可屏风外的人到底还是看见了那赤身奔出的人,几人立时就低下了头,两步并一步就跑开了。 裴荃路过门外,忙对绿云说,“快去,给娘子拿些拿些衣物。” 话说完,裴荃忙领着院内护卫都对着墙跪在了外侧。 今日疯的不止是家主,大约那项娘子也疯了。 看来,他的小命今天就得丢在这儿了。 与此同时,一道撕心裂肺般的喊声炸在了众人耳边。 “沈易!” “沈易!” “你醒醒!” “沈易!” 颜霁跪在地上,眼前是一片鲜艳的红色,沈易就倒在这血泊之中,他就那么安安静静的躺着,任她如何呼唤,也没有睁开眼睛。 那么近的距离,颜霁却觉得遥远,她颤抖着手,一步一步挪了过去,她把沈易搂在怀中,一如当日她抱着娄氏一般。 “沈易你醒醒你醒醒” 她看到了沈易的伤口,他的脖子被刀划开了,长长的伤口,还在不停地往外流血。 “包扎,对,包扎。” 颜霁四处寻找着,可她没有找到能用的绸布。 “青萍,青萍,布在哪儿?” 青萍红着眼睛,她终于被放进来了,她跪在颜霁身旁,把衣衫披在了娘子身上,看着无措的娘子,和倒在地上已经死去的沈先生,不知道说什么,更不知如何对她的娘子说。 “布呢?” 颜霁见到青萍,空洞的眼睛似乎有了光,她紧紧抓着青萍的胳膊,看着无动于衷的青萍她愈发着急,“快去找布!快去啊!” “娘子!” “这个,这个应该可以用。” 颜霁发现了她身上的衣衫,她欢喜的跑到沈易身旁,把他揽在了怀里。 “沈易,你等等,你别怕——” 手中的衣衫还未覆上伤口,脖颈忽得一痛,眼前的一切就看不清楚了。 裴济将倒在地上的人抱了起来,朝外斥道,“裴荃!处理干净。” 转身,便进了内室。 裴荃忙领命而来,交代过屋内的婢子,裴济大步走出,冷脸看着裴荃,一脚就踢了上去,“你当的好差事!” 裴荃被踢得滚了个跟头,也是当即又跪下,连连磕头,“家主恕罪,家主恕罪。” “你和裴荟倒是交的好班儿,轮着挨板子,就是不长记性,既然人你看不好,这双眼睛也无需再要了。” 裴荃冷汗直流,额上已经磕出了血,“家主饶命,家主饶命,仆下知错了,仆下一定将功折罪,守好娘子” 裴济看了眼那座沾了血迹的屏风,“将功折罪?” 裴荃连忙说道,“对,将功折罪,仆下一定日日夜夜守着娘子,再不会出现今日之错。” “暂且留你一命,把换座屏风,该处理的都处理了。” “喏。” 扫了眼内室,裴济起身离开。 夜色渐浓,两人抬着草席悄悄踏过了角门。 第83章 第83章“人早扔去乱坟岗了。”…… “晚娘,你可愿意嫁与我为妻?” 沈易把手中的面具递过来,颜霁低下了头,她有些害羞。 “我……” 话未说完,颜霁的目光忽然落在了两人身下的那道影子上,她心中的欢喜骤然消失,取而代之的是疑惑。 很熟悉的。 可她似乎忘记了什么? 颜霁盯着脚下的影子,脑海中一片混乱,她抬头看向沈易,只见他张开嘴巴,却听不见他在说什么。 “沈易,你说什么?” 颜霁看着沈易的嘴巴张张合合,耳中却是响起了断断续续的电流声,她的眼前一片模糊,那道影子前忽然出现了一座屏风。 叮的一声,耳鸣消失了。 “沈易!” 当她再抬起头时,身边已经空空如也,沈易消失了,眼前被黑暗彻底笼罩,悄然无声的小路上,一眼望不到尽头,河面上泛着奇异的绿光。 她惊呼着跑回了家,那座小院出现在自己的眼前,窗内还亮着灯,她大声喊着,她的胆子很小。 她想阿娘回应她。 可下一瞬,院内骤然出现了几个黑衣人,他们打斗在一起,打的不可分交。 “阿娘!” 她看见了,阿娘来接她了。 可门边还有一个她。 这一幕很熟悉。 今天很奇怪,一直都很奇怪。 她没有来得及想清楚,一把利箭嗖的一声从自己的眼前飞了出去,下一秒就射在了阿娘的身上。 阿娘倒在了地上,她想起来了。 鲜血从伤口中蔓延出来,阿娘被另一个她紧紧搂在怀里,她正贴着阿娘痛苦的哭喊着,此时的她同样绝望。 泪水无声的滑落,每一滴都落在了身下,混合着那一滩血迹渐渐扩大,她痛苦的跪倒在地,任由那些血迹染红了自己的身体。 她想和阿娘一起走。 颜霁慢慢躺下来,她伸了出胳膊,试图再报抱住阿娘的胳膊。 她抓空了。 她完全触摸不到阿娘的身体。 颜霁低了头,才发现她像是一个透明的鬼魂,她的手上沾满了鲜血,鲜血正一点一点渗透着她的身体。 眼前的一切都离她越来越远,她飘在了空中,似乎被人在暗中掌控着,不知将要飘向哪里。 她只转了个头,就又看见了那座屏风,可与方才不同 的是,上面溅了一大片血。 颜霁顺着来处看去,她看到了沈易。 她全部都想起来了。 她不能自已的痛哭出声,她的亲人爱人都离她而去了,这个陌生的世界只剩下她自己,汹涌的孤独和痛苦把她淹没。 颜霁明白了,梦中发生的一切都是现实,她做了个噩梦。 更可怕的是,那噩梦就是现实。 颜霁蜷缩着身子痛哭,她的心似乎被人一刀刀生剜一般,钻心般的疼痛顺着每一根神经咬噬着她,她再也忍不住嘶声大叫起来。 这么大的动静引来了绿云他们,他们正在悄悄收拾屋内残留的血迹。 “娘子!” 青萍率先跑了进来,她听见了那撕心裂肺般的喊叫,掀开帏帐,她看到了缩在锦被下的一团。 眼泪瞬间滑落下来,青萍轻轻颤抖着手,靠近正躲在锦被下发抖的娘子。 她小心翼翼的唤着,一点点靠近那个极度不安的娘子。 “娘子,我是青萍。” 说着话,她的手才慢慢落到了锦被上,她轻轻的抚摸着,并没有上手把人从锦被中强拉出来。 “娘子,你别怕……” 青萍甚至说不出那不过是一场噩梦,她无法用这句话安慰娘子,她心疼她的娘子。 绿云和叩香也匆匆跑了进来,两人站在榻前,看着在青萍的安抚下,锦被下的人果然慢慢平复了许多,又悄悄退了出去。 留下的青萍什么话都没有再说,她只是一下接着一下的抚摸着那团锦被,抚摸着锦被下还难受的娘子。 不知过了多久,颜霁才从锦被下露出了脑袋。 “娘子,你饿不饿?” 青萍看见那张藏在锦被下时间太久被憋的红通通的脸儿,立刻拿起了小几上的团扇,轻轻摇了起来。 颜霁摇了摇头,透进帏帐的光照得她的眼睛有点睁不开,她还缩在那床锦被里。 青萍拿着帕子擦了擦她面上的泪痕,拨去了黏在额上的碎发,她什么都没有提起,她只是像往常一样陪着她,又格外的小心。 等眼前的一切都变得清晰,颜霁终于坐了起来,锦被下的身体也露了出来,雅黄般的肚兜系在身前,却掩不住她身前的淤青和伤痕,不仅仅是这一处,身后的更多。 青萍夜间为她擦洗时,已经看见过了,可现在再次看到,她还是心疼。 颜霁没有注意,她掀开锦被,一脚就踩空了。 幸好有青萍,她一把将人扶住了。 拖着沉重疲惫的身子,颜霁还是推开了青萍,她仅着一个肚兜,一条亵裤,裸着脚面,慢慢走到了那屏风处。 她走到了梦中血迹所在,弯下腰来,近乎于趴,还是没有看到一滴血迹。 那不是梦,她分得清。 地面上光滑如初,一滴血迹都没有,似乎这里从没有发生过任何事情,可那块被换了的团花宝绒毯子和那座屏风,又在无声的佐证些什么。 颜霁没有找到沈易的任何痕迹,这儿已经被清理的太干净了。 她抬起了脚,往着太阳的方向走去。 门外的护卫拦住了她。 颜霁的脚步并没有因此有任何的停留,她固执的往前走,一直走。 门外的护卫看着愈发逼近的人,登时就低下了头。 青萍见状,忙去拿了件对襟儿披风,披在了颜霁身上,她也没有任何反抗,只是一味的往前走。 “还请娘子停步。” 护卫连手也伸不出去,他们身上佩戴的刀剑长戟自昨夜,一并都撤了下来。 这样的话拦不住颜霁,何况此时的守卫近乎于无,并不能拦她片刻。 颜霁走向了角门,青萍跟随着她,她知道娘子要去哪里,她也明白娘子为了什么。 她没有阻拦,她也不会阻拦。 门外的护卫匆匆跑了出去,颜霁已经跨过了角门,她继续向前走。 她看见了那间抱厦。 此处的护卫看见远处的来人,当即就出手拦人,裴荃已经下令,此处何人都不得再进。 颜霁眼中不曾有过一刻,她对面前的人视若无睹,她继续向前走,可那护卫竟是不认得她一般,并不避讳。 青萍当即就出了声,“如此大胆!竟敢对娘子不敬!都睁开你们的狗眼,这是娘子!” 这话并没有吓退他们,即便他们手中兵器已然不再,也并非对付不了一个弱女子。 “都走开!” 青萍跑到了颜霁面前,她用自己保护着颜霁,“都走开——” “姑奶奶,您怎么来这儿了?” 裴荃姗姗赶来,他擦了下脑门上的汗儿,跑到颜霁面前,又立刻低下了头,呵道,“都瞎了眼不成!” “不知娘子怎么出来了?这个点儿正是用膳的时候——” “滚开。” 颜霁轻飘飘的两个字打断了裴荃,她也挥开了青萍,她只想一个人去看看沈易。 裴荃却是悄悄朝绿云和叩香使了个眼色,他们男子不方便,可这些个婢子们要真就这么眼睁睁看着把娘子再放了进去,只怕都逃不了责罚。 绿云和叩香对视一眼,正犹豫着,裴荃就出了声,呵斥道,“还不去!” 来不及再多想,绿云和叩香就跑到了颜霁面前,伸开臂膀,试图拦下人。 裴荃稍稍看了眼,又皱着眉头指了指,“抱住腿。” 说着,稍稍一挥手,身后的婢子们都涌了上去,把人牢牢困在了中间。 即便青萍也在,两人也敌不过二十余人的婢子们。 颜霁寸步难行,她还是在挣扎,她一滴泪都没有留下,只是不停的推着,她试图把围住自己的人墙推到。 两方人在抱厦前僵持住了,婢子们不敢动手触碰,颜霁一步都未曾后退。 她紧紧盯着那间抱厦,那扇半开半合的门,那扇他时常站的小窗。 青萍说他很爱站在窗下,去了几次都碰见人站在窗下,一动不动。 他很渴望自由,颜霁想。 可他却被困在这里了。 “滚开!都滚开!” 颜霁压抑的嘶吼出声,她用尽全身的力气推搡着面前的人。 她要进去。 “都滚开!” 她发了疯似的,散乱的头发夹在披风下面,微风吹起,愈发显得人失智一般。 裴济赶来时,看到的就是这一幕。 “闹什么?” 他大步上前,挥退了众人,一把就将人抱了起来。 “人早扔去乱坟岗了。” 这么轻飘飘的一句话击溃了颜霁最后的理智,她一口咬了上去。 裴济登时就皱了眉头,脖颈处的疼痛并没有让他松开手,更不会停下脚下的步子。 可在场众人都被吓了一跳,裴荃忙召了人来,悄声说道,“快去请陈先生来。” 说完,又呼呼啦啦跟了上去。 “松开!” 裴济抱着人坐到了床榻上,她身上这件披风勉强是聊胜于无,可也太大胆了些。 颜霁无动于衷,她的牙齿用出了平生最大的力气,她的手指也紧紧掐住了他的脖颈,他必须也体会一下濒死的感觉。 她应该带一把刀,这个时候就能割了他的脖子。 颜霁很后悔,她愈发用力,她的牙齿发出了声音,温热的血液喷在口腔里,嗜血的快感正刺激着她的神经。 “你太得寸进尺了!” 裴济稍稍用力,人就被他拽了下来,她这个不争气的身子,能有什么力气。 颜霁被他推到在床榻上,盯着他脖颈间被自己咬出的伤口,她大笑了起来。 “裴济!你不得好死!” “终有一日,你会死在我的手上!” 第 84章 第84章 “此事臣下不敢应。”…… 看着如同疯子一般的人,裴济被气得咬了咬牙,这句话惹得他冷笑,他的眼神愈发阴鸷可怕,“死在你的手上?倒教我瞧瞧你有多大的能耐!” 说着,裴济摸了摸脖颈间的那处伤口,随即将人挟制住,按倒在了床榻上。 “滚开!别碰我!” 颜霁的脚胡乱踢了起来,她疯狂的挣扎着,她不许裴济再靠近他,他失去了威胁自己的把柄。 她不愿意再妥协下去。 “你滚开!” 见识过她那腿脚的厉害,裴济当即按住了她的腿,却不及那被松开的双手朝他又抓了上来,裴济躲避不及,面上当即就出现了两道抓痕。 “倒是我小瞧了你。” 裴济心中的怒火蹭的一下就烧了起来,他俯身就将人压在了身下,牢牢握住那两只作乱的手,愈发强硬。 “裴济!你不是人!” “裴济!你不得好死!” “看来你只会这几句,”裴济贴在她的耳边,又觉得她有些可笑,“倒教我教教你。” 他这样挑衅的话让颜霁丧失了所有的理智,她被气得浑身颤抖,猛地一口咬了上去,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裴济没有停下,他如同野兽般愈发兴奋,愈发粗暴,将身下的人折磨到无力反抗,只能默默流泪。 颜霁瞪大了眼睛,周遭是漆黑一片,她空洞的盯着头顶的纹样,看着它变成了一头对着自己张开血盆大口的野兽,鲜艳的红色如同那刺目的血液,可怕的野兽渐渐模糊,只留下一片噬人的红色将她吞没。 身上的人还在粗暴的对她发泄,直到身下的人停止了哭喊咒骂,裴济才终于松开了对她的挟制,将人抱进了浣尘。 屋外的婢子们都听见了颜霁声嘶力竭的反抗,但他们都不敢有什么动作,便是青萍也被裴荃下令带离了此处,被他匆匆喊来的陈从自是听见了这么大的动静,面上无常,心中却不禁感叹。 暮色已现,屋内的人才拽了铃儿,绿云同叩香躬着身子悄声入内。 这时,裴济才姗姗出现在众人面前,扫了眼立在一旁的人,注意到陈从,又问,“你来为何?” 裴荃立刻回道,“是仆下大胆,斗胆将陈医正请来,您的伤” 裴济只一眼就止住了那裴荃的话,他缩着脑袋不敢再说,裴济收回目光,听着自屋内传来的断断续续的咒骂,阴沉着脸,“去召医女来。” 陈从补充了一句,“将张守珪也请来。” 裴荃领命而去,逃离了现场。 陈从这才缓缓开口,“还请家主勿要讳疾忌医。” 裴济冷着扫了一眼,入内坐在了上首,偏过头露出了伤口。 烛火之下,陈从拿着药涂在了裴济脖颈处的伤口上,至于那面上的伤痕,裴济摆了手。 等医女随着裴荃跑来,还未施礼,便被裴济撵去了内室。 掀开帷帐,看见锦被下不停咒骂的女子,医女定了定神儿,掀开锦被,看到那遍布全身的淤青伤痕,也忍不住皱紧了眉头,再往下看去,神色愈发难看。 此时,再听那娘子口中的咒骂,她心中也生出了一丝同情来。 同张守珪交代了屋内的情形,便拿着伤药进了内室,还未上前,便见得自床榻上扔来一块圆枕。 “都滚!” 医女犹豫的看了眼绿云,两人还未拿个主意,裴济就大步走了来,捡起那圆枕,走向了床榻。 “看来力气不小。” 倒在床榻上的颜霁怒瞪着来人,胸口起伏不定,“畜生!” 裴济毫不在意,反而笑道,“待你养好了身子,再给我生个小畜生最好。” 说完,沉肃着脸对犹豫的两人看了一眼,便按住了人。 医女颤着手走上前,看着不停反抗挣扎的人,迟迟不敢下手。 裴济的神色愈发难看,他大声斥道,“张守珪,开安神药来。” 外室的张守珪看了一眼陈从,拱手应下。 待那安神药端来,裴济亲自将人按住,无视那似是要将他千刀万剐的眼神,稍稍用力,便掐开了那咬紧的牙关,端起药碗就要强灌。 可颜霁是不肯的,她竭力偏着头,即便倒了进去,她的舌尖也在做着最后的抵抗,坚守着最后的阵地,稍稍得机,便被她一口吐了出来。 裴济被她气急,当下就吮了一口,掐着两颊的手稍稍用力,将下巴抬起,才算是喂了进去。 对于他这般的行径,颜霁只觉得恶心。 可裴济的做法很有效,药被他喂了进去,见她被呛得不停咳嗽,裴济才起身离开,全然不知颜霁正将手指伸进了口中,不停的往外吐着黑乎乎的药汁。 临走前,裴济又交代,“那安神药随时备着。” 走出两步,又问,“前些日子的药可都停了?” 张守珪回道,“已停了数日。” 裴济又道,“仔细调养,来年必要她诞下子嗣。” 张守珪当即就拒绝了,“此事臣下不敢应。” 此话一出,裴济本就阴沉的面色瞬间冷了下去,一旁的陈从见状,忙说道,“娘子还需慢慢调养,日后能诞下子嗣也未可知。” 张守珪本就是那直性子,陈从打了个圆场,总算递了个台阶,裴济扫了眼两人,方才起身离去。 回到饮山云院时,裴沅正在等他。 “听说人闹得厉害?” 数月前她回到豫州,用计暂且挟制了豫州兵马,为裴济行兵大开方便之门,也算是完成了先父离世前将她嫁与豫州时的任务。此番再来,便是为压制荥阳郑氏而来,便是她那夫婿无甚大能,可他族中的兄弟们还是要加以防备。 只是她匆匆赶来,却不想没见到人。 裴济叹了口气,不愿多提,“闹不了多久。” 裴沅看着他头疼的模样,也知这绝不是同他话中说的轻松,否则这近一年的时间,怎么都没将人拢住,反而三番五次的要往出逃。 “可是豫州有变?” 裴沅点了点头,他房中事既不愿提,她也无意再说。 “郑错暗中联合黄昌,勾结雍州,要设伏拦截,围困荆州。” 裴济起身,看向身后的舆图,沉思片刻,“阿姊既是来了,便无需再为我涉险,且留在冀州耍些日子,此事我已有主意。” 裴沅走前,还是劝了一句,“有些事,勉强不来的。” 裴济身形未动,但心中还是泛起了波澜- “这等事我如何能应?” 张守珪走在路上,同陈从抱怨,“那些药厉害得紧,又吃了那么多。” “不是有过了?”陈从小声提醒道,“既然能有,想必还是能慢慢养回来的。” 张守珪冷哼一声,“那是万不有一的意外,便是勉强有了,那身子又岂能撑到十月之久?” 想起那屋内的哭喊声,陈从也不再多说了。 清冷的月光照在脚下,两人一路无话。 此时屋内的颜霁还在催吐,直到吐出的不再是那黑乎乎的药汁,她才终于停下,咬了柳枝漱过口,由着医女为她上了药。 摒去人,屋内仅她一人,颜霁又躲在了那个角落里,她没有办法躺在那张床榻上,头顶的纹样像一只随时要把她吞入腹中的怪兽,那会让她想起那些恶心的事。 屋内黑黑,只有屏风处点着一盏灯,帷帐和黑夜一起将她隐藏起来,她无法入睡,身上的疼痛暂且可以忽略,可破碎的心,让她觉得连呼吸都是那么的痛苦。 活着,真的很痛苦。 这个世界,只剩下她自己了。 眼中的泪无声无息的落下,每一滴都是已经破碎的心,悲伤如同潮水般将她淹没,甚至无法呼吸。 她双手抱着自己的膝盖,只觉得冷,浑身都冷,可她并不能在这无尽的黑暗中寻找到一丝一毫的温暖。 原来,她以为沈易可以离开的,可以回到那个小村落,继续做一个受人尊敬的先生,可以平安幸福的过完这一生。 至于这些日子,不过是一场噩梦。 可是她太懦弱了,她的一次次妥协,让噩梦成真,让沈易死在了这里,死在了她的面前。 颜霁的身体不住的颤抖,她无法原谅自己,死的应该是她。 如果没有她,如果她还是那个傻子,阿娘和沈易绝不会死去。 那她就去陪他们罢。 颜霁站起了身,她踉跄着身子走到了妆案前,摸索到了阿娘为她做的手帕,里面还抱着那根玉簪子的碎片。 被她放起来的包袱已经不见了,这个偌大的屋子里,只有这一方手帕,还有已经碎裂的玉簪子,旁的都不是她的了。 残留的 安神药在她的身体内勉强发挥了作用,颜霁的身体渐渐失去了控制,她掐着自己的胳膊走到那个角落里,慢慢坐下,把包裹着玉簪子的帕子放进了心口,手指摸索到那层帷帐,将它从床榻上扯下来,拽成一根长条,缠绕到了自己的脖子上。 窗外的月光照进屋内,颜霁看了最后一眼,这里的月亮也很圆。 “阿娘,沈易,你们等等我” 踱步至院外的裴济停下了步子,望着那间屋子,他心中发紧。 阿姊的话还是让他犹豫了,可如今他和项晚的局面,绝不是能轻易回转的。 她心里只有那个人。 在豫州时便是如此,不想在他眼皮子底下,她更过分,日日送衣送物,便是一根破簪子,也小心翼翼地保留着。 她和卢氏一样,他们都抛弃了自己。 可裴淇也好,沈易也好,他们到底有什么好的?值得他们放弃自己? 为什么每一次的抉择,被放弃的都是自己? 为什么永远都是他们? 裴济越想越怒,他攥紧了拳头,踏进了院内,轻声走近内室,榻上无人。 第85章 第85章“可解恨了?” 张守珪诊过脉后,便退在一侧,由医女依言施针。 裴济站在榻前,盯着床榻上面色乌青的女人,眉头紧锁,手心也不自觉的捏紧。 过得片刻,床榻上的女人悠悠醒了来,可在看见他的瞬间,立刻就怒目而视,即使她已经没有什么力气,还是一边大喘着一边咒骂,“裴济!何须要你充当好人?” 即便自缢令她暂且陷入昏迷之中,可她的听觉还没有彻底丧失作用,自是听到了裴济召人救她的一幕,可颜霁并不感激与他,反而愈发痛恨。 若非此刻身上的银针使她无法动弹,她必要竭力反抗,离开这个令她作呕的地方。 “何须救我?你我二人,还有什么” 听着她的发问,裴济神色不变,待张守珪命医女停手,两人便走出了内室。 屋内的咒骂不绝,裴济走在前面,似是充耳不闻,可张守珪却忍不住,项娘子那脖颈上的伤痕瞧着比上次还严重,不知家主行房时怎会一而再再而三的作出那般令人咂舌的行径来,他直言劝道,“家主,依臣下所看,项娘子还是静养为好,近日最好不再行房。” 裴济闻言倒是顿了下,停住脚步,瞥了眼那大胆的张守珪,并未驳斥,算是认下了这口黑锅。 远远望着,似是那屋内的动静小了许多,裴济的眉头仍蹙着,“再开些安神药。” 张守珪听了,当即就抬了头,看着裴济直言,“项娘子这不是吃安神药的事儿,家主要真心想让项娘子来年能诞下子嗣,如今还是得先保住项娘子的这条命才是首要,依臣下来看,家主再是勉强,便是臣下有回天之术,也无能为力。况项娘子本就体弱有亏,不易有孕,这么折腾下去,家主还是另请高明罢。” 说完,张守珪挥了袖子,转身离去。 身旁无人,院内仅那门前立着些许婢子奴仆,却也都恭慎的低着头。 裴济摸出袖中的那块手帕,月光下露出了里面的碎片,便是死,她也没放下。 遥遥望着那光亮所在,裴济攥紧了手帕,感受着碎片扎在手心的疼痛。 张守珪带着药童医女正要离开,被他开口拦下,“你,留下照看着。” 那医女心有慌慌,在张守珪的提点下,小心翼翼地施了礼,又回到了那间房内。 待那药送去,屋内又是一番争执,裴济在外听着屋内的反抗,对裴荃说道,“去把她那婢子拎来。” 裴荃忙去将人召来,途中又悄悄嘱咐,“项娘子这般可是不好,时日久了身子总会有亏,养不好身子可不值当。” 青萍听在耳中,却未放在心中,她不知娘子又出了什么变故,沈先生的死对她的打击太大,可裴荃并不许她为娘子守夜,甚至不许她和娘子单独待在一起。 当然,这一定是家主的命令。 青萍匆匆赶进内室,便见颜霁正一手打翻了药,她快步上前,唤回了娘子。 “娘子,您这是怎么了?” 颜霁见她来,也未曾松懈半分,她仍然扎着满身的刺,拒绝他们的靠近。 “青萍,别帮他们折磨我。” “活着很痛苦,我觉得很煎熬,我不想再这样了。” “这个世界上只剩下我自己了。” “我好冷,觉得心里很痛,像是被针扎” 站在屏风处的裴济听见她啜泣着,忽然意识到她在求死。更确切的是,当他看到她自己亲手拽着缠在脖子上的布时,他就意识到了。 但此刻听到她亲口说出来,裴济心底的愤怒骤然消退,取而代之的是不安。 裴济没有再听下去,他沉着脸,一人去了碧水云居。 裴沅对他深夜而来并不奇怪,但奇怪的是他一言不发,只是单坐着。 等了片刻,裴沅正要起身,才听他哑着嗓子说道,“阿姊,她在求死。” “什么?” 裴沅并没有反应过来,但随即她就明白了这话中的她是那项氏。 “沈家那小子死了,她也不独活。” 裴济的脸色愈发阴翳,他死死捏着那帕子,手里扎出了血来也不自知。 裴沅命人拿来了伤药,为他上药时才发现那脖颈处有两处牙印,她不曾开口问,却也知道那必是亲近之人所为。 除了一个项氏,再无旁人了。 “既是如此,何不放她?长此以往,岂非酿下祸端?” 裴沅知道以裴济的性格,绝不会轻易答应放人离开,但如今另有大事图谋,他一心扑在后宅女人身上,是会寒了冀州千万将士的心的。 “不!” 裴济听了,当即就出口驳了,“她不能离开。” “便是你不愿放人离开,也该去顾全大局,以天下为重,以裴氏血脉为重。” 今日她刚到,卢婉便派人来请了。 即使她不在冀州,也知裴济对卢婉太过冷淡,成婚至今已有数月,天下人都盯着他,一州之主,岂能无血脉传承? “阿姊,她与我曾有个孩儿的。” 裴济忽然说了句话,把裴沅惊了一下,她不知两人何时闹出的这般事,但她仅顿了顿,还是说道,“长子当为嫡子。” 这句话是先父曾说的话,彼时卢氏劝谏他改立裴淇为少主,裴修以此言而对,才保他少主之位。 今日,裴沅又将此话奉还,长子为嫡子,而后为少主,家主,是为他裴氏一族大业,不乱根本的基石。 一旦乱了宗法,兄弟间难免不生嫌隙,反为裴氏之乱,冀州之祸。 “茯生,你莫忘了大志。” 看着裴济迟缓的脚步,裴沅没有再劝,他身为冀州之主,裴氏之长,应该明白身上的重担是不容许他 胡来的,至于那项氏,不过是埋藏在心底罢了。 同为裴氏之人,她岂不知裴济此刻的心情,可他们没有选择- “娘子,我再不劝你了。” 青萍心疼她的娘子,短短数月,她失去了至亲至爱之人,心中焉能不同? 便是她能多有体谅,也无法开口劝阻,这世间于娘子而言,已同烈火焚身般,看着她身上遍布的伤痕,也知此地于她与那地牢无异。 青萍守着她,两人藏在那角落里,直到她渐渐睡去,又听她被噩梦惊醒,惊呼啜泣,浑身发颤。 “娘子” 青萍不知如何安抚,只能轻轻抱着她,试图给她一点点温暖,又慢慢等着人睡去。 夜梦频繁,但凡惊醒,总是啜泣,直到天亮,青萍才去端了药来,入了内室,正见裴济站在娘子身前,要将她抱起。 “家主,不可。” 裴济张开的双臂便顿住了,他低声质问,“如何又躲此处?不上床榻?” 青萍忙施了礼,“娘子说那帐顶有野兽,她害怕,娘子今夜睡得并不安稳,也只有在这里,娘子才能睡些时候。” 裴济收回了双臂,弯身捡起落地的锦被盖住了她的脚,又走到榻前,抬头看了看帐顶。 “着人换了。” “喏。” 裴济又看了眼缩在角落里的一团,才问,“张守珪开的安神药可用了?” “娘子不愿。” “不愿?尔等是作何?” 青萍忙解释道,“若是强逼,只怕娘子更要哭闹,便是不用药,娘子总能睡些时候——” 裴济挥了手,青萍退至外室,隐约瞧着那身影又靠近了娘子。 青萍看着心就提了起来,还未喘上口气儿,就听娘子醒了来。 “别碰我!” 颜霁在他靠近自己的瞬间就醒了,她抬手打落了靠近自己的那只手,拥着锦被抱紧了自己。 裴济并不见怒,他收回了手,直起了身子。 可瞬间她就发现了自己的手帕,她手忙脚乱的爬起来,跑到那床榻上没有寻见,妆案上也没有。 于是,她看向了身后的人。 “我的东西呢?” 颜霁张开了手,除了他,不会再有人能从自己身上拿走的。 裴济没有否认,他淡然说道,“此番我要外出,你好好的活着,等我回来自会还你,可你若有闪失,这院内的婢子奴仆都给你陪葬。” “你以为我还会信你?” 颜霁笑了下,可这笑是极苦的。 “你只会用他们逼我?可我再也不会妥协了,他们和我有什么干系?” “我早已经活不下去了。” “是你逼的。” 颜霁缓缓摇着头,面上绽出了笑,一如在宛丘那般,绝烈又璨然,在裴济的注视下,径直朝他撞了来。 裴济下意识的伸出手接住了她,可下一刻,心口就插上了一把刀。 “可解恨了?” 裴济看着她面目狰狞,双手紧握着刀柄,还在竭力向下刺,反而笑了。 “这一刀是为我阿娘,”颜霁说着,又把刀拔了出来,温热的血如同水柱一般喷射出来,溅在了颜霁的面上,她来不及擦拭,将刀高高举起,又捅了进去。 裴济似乎死了,他轰的一声倒在地上,眼睛眨也不眨。 看着伤口迅速流出的鲜血,颜霁大笑起来,“这一刀是为沈易。” 说完,又拔了出来。 这一次,她将刀尖对准了自己。 裴济厉声喊道,“不!” 屋外的人终于意识到了不对,他们撞开了被青萍关上的门,一拥而进,见到了踉跄着要奔向项娘子的家主,还有项娘子手中那把闪着寒光的刀。 见此情形,众人当即上前夺刀,颜霁抵抗不过,干脆松了手,任由众人押住了她,她只是淡淡看着对面的裴济,他的伤口还在不停地向外渗血。 这时,终于有人发现了裴济的伤口,有人惊呼出声,看着他们乱作一团,颜霁闭上了眼睛。 裴济还强撑着,他的目光仍然落在颜霁的身上,“留人守着,决不能给她留下自杀” 话未说完,鲜血从他的嘴角流了下来。 第86章 第86章“他死了吗?” 陈从很快赶到,他原以为是颜霁又出了岔子,没想到床榻上躺着的竟是裴济。 他顾不得擦拭额上的汗珠,忙坐在了榻前,拨开了那满是血污的衣衫,身前那两道血淋淋的刀口赫然在目。 他一眼便能看出这伤口是什么器具造成,但眼下的情形不允许他探查下去,他当即用药止血,又立刻命人消毒,缝合伤口。 这一个时辰内,屋内屋外一众兵士仆下都提心吊胆,如果这一州之主在他们的侍奉下出了差错,绝不是能挨几板子就能了事的。 届时,丢了性命的只有他们,至于项娘子,有家主方才那番话,想来是不会吃罪的。 裴济失去意识前,曾对裴荃道,“今日之事仅在此屋,但凡传扬出去一个字……” 话尽于此,裴荃忙躬身保证,“家主放心,仆下等心中有数,您稍待片刻,陈医正这就到。” 裴济嘴角的血一张一合之间,都浸在了身前的深紫暗纹锦衣上,他看向被人押住双臂的颜霁,强撑着精神说了昏迷前的最后一句话,“放开她。” 亲眼看着她从众人手中重新挺起身子,裴济的眼睛才慢慢阖上。 可颜霁并不领他的情,她干脆让出了房间,站在外室,紧紧牵住青萍的手,将她护在身后。 依她看,裴济早已猜到了,即便刚刚他并没有说出是青萍为她偷偷找来的刀,颜霁也不会放心,他是什么样的人,她最清楚了。 屋内很是安静,看着一盆盆的血水被端出来,颜霁毫不心软,这与沈易和阿娘流出的血相比,仅是九牛一毛。 她恨自己没有一刀致命,杀了裴济那畜生为阿娘和沈易报仇。 可她又觉得肆意快活,第一次动手杀人,她不觉得害怕,反而生出无限的勇气。 她坐在桌前,拉着青萍,无声的等待着,等待着裴济死亡的消息。 不知过了多久,屋外的晨光逐渐偏移过脚下时,陈从从内室走了出来,见到一旁的颜霁,他大约也猜出了些前因后果,能靠近家主且能再刺他第二刀的人,大抵便是这位项娘子了。 所幸,那刀刃刺入不深,也未曾刺到要命的地方。 陈从略点了点头,以作礼数,便要离去时,颜霁开口喊住了他。 “他死了吗?” 陈从被这句冷冰冰的话吓了一跳,这实在不像是项娘子这样一位柔弱女子能说出来的话,但思及她与家主之间复杂又百般纠葛的关系,也并不有什么意外了。 “家主吉人天相。” 陈从没有正面回答,可颜霁立时就从这话中发觉了关键所在,看来裴济此次并不是安然无恙。 她未曾多思,身为这冀州内骠骑将军的孟山已然得知了消息,他命人牢牢守住院内,亲迎了裴沅与裴湘。 原定于辰时出发的行程迟迟未发,孟山向内求见,迟迟不得裴济所召,便传向了裴湘,他身为此次留守冀州的洛公,此等大事绝不能瞒过他的。 况裴湘又为长主,亦是此次豫州此行的关键,裴湘当即就求见了裴沅。 两人匆匆来此,看了裴济的情况,便当即更换了策略应对豫州之事。 “传曹彧韩琮前来。” 临走前,裴沅看向了一旁高高挂起的颜霁,便是裴荃不肯说此番到底是什么情况,哪番缘由,又是何人能伤裴济至此,她心中也已有猜测。 既是此刻人能够安然自若,便是裴济不曾下令处置,便是见裴荃那支支吾吾的为难模样,她也知裴济对这项氏绝不是什么兴趣使然,一时兴起了。 忆起裴济曾说那项氏夫已死的事来,又见她对裴济这番恨之入骨的模样,她便暗叹了口气。 裴湘注意到,出了院子才劝解道,“阿姊不必多忧,有陈医正看着,长兄定能逢凶化吉。” 裴沅没有讲明,只点了点头。 冀州事务颜霁从不关心,她也无从知晓,她的那颗心很小,小到只能装下她自己,便是再装下她的亲人爱人,一颗心也已经再无空余了。 内室被裴济所占,颜霁只与青萍暂时寄在东侧小房内,这原是一间书房被堆放了衣物,如今稍稍清理,也能暂居。 绿云和叩香仍是如常,命人清理过后,腾出了一张贵妃 榻,旁的妆案等都暂且有一张书案顶用。 原是颜霁的屋子被裴济占用,一时又不能将人挪动,没有裴济的命令,裴荃岂敢将人撵去旁的房间,只能请她暂且委屈些。 颜霁无意于此,也不愿为难他们,拉着青萍就掀过了帏帐。 裴荃躬着身子等人入内,才又守在了裴济身前,相比于颜霁,裴济才是他们的主子,是他们活下去的根本所在。 一间小小的内室,守夜的便有数人,且不论外间和厢房外值守的陈医正等人,所幸这院子里本就时常召医,一时也不会引起旁人的猜疑。 夜间,果真如陈从所说,裴济起了高热,一时间,屋内众人惶惶,陈从命人煮了药,强喂下去。 至天亮时分,见裴济终于退了热,伤口不见恶化,众人悬着的心才终于放回了肚子里。 此间种种,自是瞒不过东小间内的颜霁,她夜间也不曾安眠,自然听见了那数米之外的动静。 青萍与她挤在榻上,至天亮时分,方才生出困意。 这院内众人一心扑在裴济身上,便是绿云和叩香,也被颜霁撵走去伺候裴济了,她总算得了自由,无人时时盯着的滋味,格外不同。 但这样的时候仅仅维持了两日,绿云和叩香便被人撵了回来。 这夜,颜霁仍缩在榻前,透过那扇小窗望了大半夜,至天亮时分才趴在桌前渐渐睡去。 内室的床榻上,昏睡了近两日的裴济终于悠悠转醒,裴荃正守在榻前,见到瞪着眼的裴济吓了一跳,正要出声唤人,便被裴济制止了。 “家主,您可有不适?” 裴济皱了皱眉,盯着屋内巡视一圈,低声问道,“项氏呢?” “娘子在东小间。” 注意到裴济的脸色,裴荃又慌忙解释道,“您的伤势不宜移动,只得暂且用了项娘子的床榻,仆下是想着项娘子不宜离您太远,便着人收拾了东小间留她住下。” 这一番话说完,裴济的脸色才算是没有那么难看。 他朝裴荃伸出了手,慢慢从床榻上坐起身来,不顾裴荃的阻拦,坚持下了地。 “低声些。” 裴济不悦的扫了眼裴荃,不满他脚下沉沉,甩了他的手,自己走出了内室。 裴荃跟在身后,看着他一步一步朝东小间挪去,也不敢开口有半句的多嘴。 层层叠叠的帏帐轻纱地幔遍是,门前设屏风隔出了一间小房,月洞窗前设了一桌案,靠墙处便是那张贵妃榻。 裴济蹑手蹑脚的走近,掀开那道帏帐,才见到榻上之人,她仍将身子全然在锦被之下,似是不觉呼吸困难。 他顿了顿,终是伸出手去动了那床锦被,露出已经被闷得胭红的面来。 窗外的光似是被他透进了眼前,她皱了皱眉头,又将脸藏在了臂膀下,撅起的嘴巴露了出来,瞧着很是不满。 这令裴济想起了在宛丘的日子。 在那里她活泼开朗,总像个几岁的娃娃般胡闹,脸色也是说变就变,对他更甚。 他捉摸不透,只觉得她是个贪财无度,又格外无知浅薄的人,比着常人家的寻常娘子,不够贤淑文静,有些小聪明,却无大志。 他从不知这样的小娘子,也有一根折不断的硬骨头。 他一直等待着合适的时机离开,他也以为两人不过是萍水相逢,她那样挟恩相报的人,与他绝不会再有任何干系。 可在她成为他人妇的当夜,他忽然产生了一个念头,他决定把人留在身边,慢”慢剖开她的心脏,看看她的心是怎么长的? 但仅仅数月,她就折腾出了那么多的事儿,一次出逃不成,又生一计。 愤怒的她像一只被困在笼子里的鸟儿,无力挣脱却又不肯放弃,这很有意思。 无聊的日子,她就是裴济的乐子,时不时捉弄两下,唬得紧了,笼子外稍稍给她捏块肉,她还会重新爬了起来。 终于,她惹怒了裴济,趁人不备时,逃出了笼子。 于是,他决定给她点教训。 但有些事情出乎了他的意料,用来诱捕她的肉掉在了地上,她朝自己露出了獠牙,一时不察,她咬了上来。 可这只鸟儿,终究是要留在他身边的。 裴济伸出了手,但他的手停在了半空中,终究没有落下。 这般神情,他许久未见了。 阿姊的话忽然响在耳边,但也仅仅一瞬,就被他压了下去。 她不能离开。 目光触及她脖颈间的乌青,裴济收回了手,盯着她的小腹看了会儿,才终于转身离去。 孩子,是下一块肉。 对于二人的那个还未出世的孩儿,她的面上也有过失落的,裴济注意到了。 可他没有注意到,在他转身的瞬间,那张贵妃榻上的人已经睁开了眼睛,原本安然的面上登时散发出一股难掩的寒意。 颜霁偏过头,看着帏帐外的那道身影,愈发痛恨自己,如何没有一刀致命。 她来不及思索,忙寻起了青萍。 他的下一目标,很有可能就是青萍。 掀开帏帐,青萍出现在眼前,“娘子,您醒了?” “你去哪儿了?” “婢子去煎药了,等会儿您用了饭再用,您怎么这会儿就醒了?” “没事,你别再离开我了。” 颜霁将人拽到了身旁,她的心还没有完全蜕变成一块坚不可摧的石头。 第87章 第87章“近日可有用药?”…… 深秋时节,薄雾渐起,晨间的微风卷着一股凉意,青萍缩了缩脖子,端着空空的药碗从屋内走来,正见不知何时出现在院内的裴济。 “家主。” 裴济的目光落在她手中的药碗上,“睡下了?” 青萍答道,“刚刚睡下。” “夜间如何?” “娘子子时睡了半个时辰,被噩梦惊醒后便不曾睡了,方才用了安神药,这才慢慢睡下。” 对于裴济的问话,青萍心中早有预料,待裴济抬手示意,她便悄悄退至一旁,看着裴济踏入了屋子,转向了东小间。 自从裴济醒后,便搬离了内室,重新回到了饮山云院,冀州上上下下都盯着,正是要拿下豫州的关键时候,他不能长久的不露面。 但颜霁并未重回内室,仍住在那东小间。 裴荃请了几次,但颜霁不依,又向裴济禀报过,他听罢,只道,“随她罢。” 裴荃便也不再请,颜霁的一应起居都挤在了那东小间里,屋内并未添置什么东西,首饰妆案全无,连衣衫也被挪了出去,一切都防备着颜霁,生怕她再做出什么求死的事儿来。 裴济掀开帏帐,走至那贵妃榻前,颜霁正缩在锦被下睡得正熟,他伸出手来,将她露在锦被外的纤细小臂塞了进去。 用了安神药,她睡得很沉,不会被轻易惊醒。 夜间多梦,她总是睡不安稳,起初连安神药也不肯用,被噩梦惊醒后总是呆呆的跑出屋子,站在院子里流着泪,一站就是几个时辰,连是冷是热也分不出来。 时日久了,精神糜乱,人也消瘦得厉害,连药膳也用不进去。 张守珪看了,还是一句医病不医心。 她拖着死活不肯用药,裴济便命人押了青萍,亲眼看着她将药喝了进去。 “裴济,你卑鄙!” 对于她的咒骂,裴济一律充耳不闻,便是院内的婢子兵士也是一副听不见的模样,皆束手垂头。 这一招很有用,那日是青萍给她偷偷拿去的刀,仅这一项罪责,就能要了青萍的小命。 颜霁不得不从,她瞪着要杀人的眼睛,毫不遮掩的怒火,端起了那盏药碗。 如今,无需裴济再作吩咐,每日寅时末的一盏安神药,已是能让颜霁睡下必不可少的了。 裴济看着她的面庞被散在锦被周遭的长发围着,一吐一吸之间跳动起伏的心口,他才安下心来。 但夜间难眠,白日总是昏沉,她的作息已经颠倒了,时 日一久,总是不好。 安神药夜间奉上,放凉了她也不肯用,只有晨间时分,她才肯乖乖用药。 如此,不知何时她才能再度有孕。 裴济的心事,张守珪坦言无法根治,但幸好外出的谋士远山道长赶回了冀州。 徐扬二州本是姻亲结盟,但再稳固的结盟在利益面前也随时都面临着崩塌,以远山道长为饵,离间二州,裴济不费一兵一卒,便将二州收入囊中。 眼下,东南地区仅青州一隅还苦苦支撑,但在徐扬二州面临威胁时,青州不肯出手相助,此刻周遭仅它与豫州残存,无法相互支援,雍梁二州相距甚远,有心无力。 用不了多少时日,这青州也是他裴济的囊中之物。 辰时,裴济命人将休整后的远山道长请进了院内。 “昨日你所提之事,我已思虑过了。” 此话一出,远山道长的眼睛瞬间就亮了,他辛辛苦苦跑出去那么久,给他拿下这九州中最是富庶的两州,足以给自己赎身了。 “放你走不是不可,但你临走前还得再做一事。” 远山道长的眼里充满了警惕,暗叹一声,果然这小子不会轻易放过自己,但紧接着,他的话就让人松了口气。 “子息丹,你那还有多少?” 子息丹,传言是天下秘药,专为不孕妇人所用,生子灵验无比,但药性太过凶险。 “三丸。” 虽然他已外出许久,也知裴济数月前同范阳卢氏结了姻亲,但仅仅成婚数月,就要用子息丹求子嗣,看来这冀州内里并不安稳,急需他有血脉传承。 此是后事,也与他无干了。 远山道长当即就要召人,“药方子我这就给你留下,那些人你都撤走。” 人是随着他一起去的,从冀州跟到徐扬二州,又牢牢的盯着他回到冀州,这大半年他没过过一天自在日子。 “不急,你还得去诊诊脉,待她诞下子嗣,你便可功成身退。” 远山道长腾的一声站了起来,等人生下来黄花菜都凉了,他还得过多少这样被人时时监视的日子? 何况,连个人影都没见,谁知道那方子到底有没有用? 可为了自由身,远山道长还是跟着人走了出去。 直到看见松雅山房的门匾,远山道长才反应过来,里面的人或许并不是他猜测的那般。 亲眼看见了人,他才终于确信了心中的猜测。 “晚娘?” 看着坐在门边不知望向哪里的人,远山道长察觉出了异样。 “沈易?” 这声熟悉的称呼让颜霁瞬间回过了神,她抬头去看,面前的人却并不是沈易,身后还跟着裴济。 “你……你怎么回来了?” 颜霁都忘记他了,与他相见似是上一世的事情了,过了太久太久,久到她在梦中已经看不清阿娘和沈易的面容了,久到她觉得自己已经走到了生命的尽头。 “我……” 远山道长干巴巴的笑了两声,没有接着说下去。 “起来。” 裴济上前,伸出手便要将人拽起来,但颜霁对他的厌恶和反抗是近乎本能的,她的目光里充满了仇恨,一巴掌挥落了人。 似乎是跟人要作对似的,颜霁仍是随地坐在门前,动也不动,连远山道长都看出了问题。 他走前那个被人捏着软肋怯巴巴的小娘子何时变成了眼下这般愤世嫉俗的怨怼之人? 更出乎意料的是,裴济不仅没有发怒,反而命人为他搬来了一张小几,便转身离开了。 远山道长被眼前的一幕震惊到了,裴济这样的人居然会栽到一个颜霁手里,实在是难以想象。 即便是已经亲眼看到,远山道长张开的嘴巴还是没有合上。 “道长,请用茶。” 青萍将茶盏奉到了远山道长面前,他才注意到这个小婢子也还在,不禁感慨道,“看着你长大了不少。” 数月,看似短暂,但足以让一个十几岁的小娘子身量发生改变,也足以让一个不谙世事的小娘子明白许多。 “是。” 青萍只浅浅笑了下,但还是被远山道长一眼看了出来,他们主仆二人的神色都藏着古怪,便是裴济这个一州之主,也不太对。 这几个月当是发生了不少事儿。 “你们这是……?” “道长,你说这个世界上真的有鬼魂吗?” “我总是梦见阿娘和沈易,每一天都会梦见,梦里沈易好严肃,我有点怕。” “是不是我没有给他们烧纸?还是他在怪我?” …… 颜霁喃喃自语,并不曾注意到远山道长的惊讶,他从这话中大抵有了猜测。 “沈易死了吗?” 院内并无他人,只有青萍站在一侧,颜霁还在自言自语,远山道长默默的听着,观察着两人的神色。 等颜霁停下话,转而看向他,远山道长才终于开口,“沈易……是什么时候的事?” “很久了……” 颜霁早记不住了,每一日都过的昏昏沉沉,她只记得那一天的血,红得刺眼,多得能把人淹没。 他看向了青萍。 青萍也如实给了回答。 “八月廿一。” 远山道长听完,也沉默了许久。 颜霁又起了话头,她说的没完没了,想起什么就说什么,二人都不曾阻拦,只是静静地听她说,等她慢慢说完。 远山道长从她断断续续毫无头绪的话中拼凑出了事情的经过,他也明白了裴济那番奇怪的态度,只是他还有许多不知道的,看着面前胡言乱语的人,他不忍再问。 他辜负了沈易的嘱托,也愧对昔日老友,一对恩爱眷侣因为他的过失沦落到如今一死一伤的局面。 实在无颜。 颜霁说了许久,说到她和沈易成亲,面上浮现出一层淡淡又甜蜜的笑来。 青萍似是见惯了,她笑了下,对远山道长说,“您别见怪,娘子白日里总这样,但比夜间好许多。” “夜间如何?” 相比于为她诊脉做什么绵延子嗣的事,远山道长更关心她此时的精神状态。 “夜间总是呓语,噩梦不断,能睡上小半个时辰,醒了就哭,有时就坐在榻上,有时就跑到院子里,也不闹,就是哭。” 远山道长听了,又是沉默。 他喊了喊颜霁,“把手伸过来。” 颜霁便是自言自语,对他也很乖巧,很听话的把手伸到他面前。 诊了片刻,一贯和善的远山道长的眉头愈发紧蹙,脸色也阴沉了下来。 “近日可有用药?” 看着他的脸色,青萍忙点头,“自从娘子回来,药就没断过,又赶上了沈先生……用的药就更多了。” “把药渣都拿来。” 青萍忙去了后房,颜霁的药原是外头送进来的,可后来从颜霁回来后,便是绿云他们在这儿自己亲手熬的,药渣也都作了留存。 远山道长看着倚着自己慢慢睡下的人,心中愈发难受,此刻的她与宛丘城外那个小村落的项晚判若两人。 不多时,青萍便将近日颜霁用的药渣都拿了来,看着远山道长一个个捏起来又闻又看,她也隐隐约约意识到了什么。 “这是谁开的药?” “张守珪张先生。” “还有别的吗?” “有,都有。” 颜霁用的药都呈在了远山道长面前,每一份都问了医者,他便是不曾关切过这府上的医者们,也能依着药渣觉出些什么蹊跷来。 一一看过后,他对颜霁的身子便大抵有了个底。 看过药后,他问起了青萍。 事无巨细,但凡青萍知道的,都和他说了,相比于旁人,她更愿意相信这个曾经冒着生命危险帮助过娘子的人。 更何况,他也知道沈先生的事儿。 娘子对他的信任她都看在眼里,记在心里。 经过她,远山道长才知道了在这个地方发生的所有事情,一如沈易的死亡,颜霁的失智,还有裴济的怪异。 他明白了裴济为何向他索要子息丹了,不是为了稳固天下,稳固冀州,而是为了困住颜霁。 以他方才诊脉所断,如今颜霁的身子的确不适合再育子嗣,也只有那子息丹才能让她再度有孕,但 想要平安诞下子嗣,又保全颜霁的性命,堪称天方夜谭。 “你说什么?” 第88章 第88章“确是忘魂症。” “安神药有问题?” 裴济还未散朝会,就收到了远山道长命人送来的消息。 “药渣里多了一味罂粟,此事做得极为隐秘,若不是这几粒小小的罂粟籽,想来不会被人发现问题的。” 远山道长将几粒罂粟籽呈上,裴济将其捏在指尖,面上愈显狠厉,远山道长没有忽视他的神情,仍继续说道,“依项小娘子如今的情形来看,此药用的已然不少了,或是已患上了忘魂症,但此时绝不是再度孕嗣的时机。” 他的话如同一棍打在了裴济的头上,指尖的罂粟籽瞬间化为齑粉,无声无息的飘落在桌案上。 他当即下令,“严命陆机,秘查此事,捉拿背后之人。” 裴济攥紧了拳头,又渐渐松开,问道,“如今……她如何了?” 远山道长摇了摇头,“忘魂症还需等到明日再看,那些药渣我还得一一再看,可将医者传来与我同诊。” 裴济微微颔首,命裴荟将人一并召来。 张守珪同陈从一并应召前来,对着那几份药渣窃窃私语,又过了些时候,陈从看了眼张守珪,将三人商议后得出的结论禀给了裴济。 “此药正如远山道长所言,正是罂粟籽,但项娘子那里,还需臣等再请脉。” 此举是谨慎为之,裴济自然明白,但他心中对远山道长所言已然确信无疑。 “请脉一事交于远山道长,你二人暂且回去,一切如常,不可教人看出破绽。” 陈从同张守珪告退,远山道长又回了松雅山房。 “孟山,命暗卫严加看守松雅山房,但凡进出者,皆要严查。” 孟山领命而去,裴济站在原地,望着桌案上的那些药渣,神情恍惚。 东小间内,青萍仍守着颜霁未曾离去,远山道长的话把她吓了一跳,那药明明是她亲自煎的,怎么会出问题? 看着娘子消瘦许多的面容,青萍心中愈发内疚。 等颜霁睡醒,已过午时,她每日仅有这些时候能睡得久些。 但她醒来,并未直接起身,她缩在锦被下,红肿的眼睛瞪着贵妃榻上的缠枝纹,泪水从眼角默默滑落。 青萍察觉到了颜霁隐隐的啜泣,想起远山道长的话,她伸出的手停在了半空中。 娘子或许只是病了。 颜霁背对着她缩在锦被下,过了许久,她才出声问道,“青萍,我做了个梦。” “我梦见远山道长了,他挑剔我的画,还要抢云儿的冰酪……” 梦中他们在宛丘,沈易还在,阿娘亦在。 “还有安神药吗?” 颜霁很不舍,梦中的一切都格外美好,她留恋至极,贪恋梦中的温暖和照在身上的阳光。 “娘子……那药有问题……” 青萍犹豫着,如今她知道了那药有问题,可看着娘子绽在面上的笑意,她又不知道那药对娘子是好是坏了。 “有问题?” 颜霁转过身来,她眨了眨眼睛,又呆呆的说,“我觉得挺好的。” “你去再端一碗来,也不差这点了。” 颜霁催促着,她想再度睡下,重回梦中,但青萍还是犹豫不决,恰好远山道长赶了来,阻止了她。 “这个时辰,怎么还睡?” 远山道长敲了下窗户,从门外进来,“起来了,我有话要说。” 颜霁听见声音,立刻坐了起来,朝青萍问道,“我没做梦?” 青萍摇了摇头,颜霁忙裹了衣衫往出走,直到亲眼看见坐在外室的胡子老头,才确信自己早上不是做梦。 “你什么时候回来的?这些日子你去哪儿了?” …… 颜霁难得有点灵动劲儿,青萍跟在身后也欢喜。 远山道长等她问完,才说,“昨天才回来,你倒是清闲,快快去传人上些吃的,我可饿了。” 看着他还是那副馋鬼的姿态,颜霁忙对青萍说,“快去传饭。” 青萍忙领命退下,这时远山道长又问,“这些日子可作画了?” 颜霁愣了下,才苦笑着摇了摇头。 她已经记不清自己上次作画是什么时候了。 “这可是你吃饭的本事,怎么能轻易就扔了?走——” 说着,拉着颜霁就走到了书案前,将湖笔拿在手中,坐了下来。 “前情我已尽知,三日后你可假死脱身,从此离开冀州。” 几行小字被写在了纸上,颜霁看了半晌都没有反应过来。 “这是当日你来冀州之时,沈易曾托付与我的。” 看着这行小字,颜霁的眼泪瞬间盈满了眼眶,不受控制的往下流。 “这作画之事就得如此,你可要好好练练,且看我……” 听见身后的脚步声,远山道长将手中的湖笔蘸了浓墨,几笔抹去了原本的痕迹。 待饭食摆满了桌子,两人难得坐在一起用了膳,远山道长并不急着离开,他还要再观察观察。 颜霁也有了精神,两人坐在书案前,装模作样的拿起了湖笔。 “带青萍走。” 颜霁想了想,她即便是再逃出去,宛丘也没有人在等着她了,何不如把机会让给青萍,她的家人还在等着她。 “沈易之托——” “我不想再折腾了,我想送走青萍……” 然后,就回到她原本的地方。 颜霁拿定了主意,在这个世界上,她已经没有任何可以留恋的了,她如今只有青萍这一个朋友了。 看着目光坚定的颜霁,远山道长点了头。 颜霁的心事也终于要了结了。 她难得轻松,晚间迟迟不困,裹着毯子坐在门边,就那么呆呆的望着,没有人知道她在想什么。 裴济再来时,只见到裹着毯子倚靠着门睡着的人,落满院子的月光,仿佛铺上了一层玉色的帏帐,玉盘似的月亮落在她的面上。 她清减了许多,两颊处凹陷着,倒显得眼眸深陷,垂落在身后的辫子,还有耳后别着的一朵淡淡的花儿,都是她今日的不同。 裴济轻声走上前,将散乱的白狐皮毯子轻拢了拢,伸手抚了抚她耳边的花儿,顺着她的脊背,触摸到了她的硬骨头。 颜霁睁开了眼睛,在他的手即将伸进毯子之前,她偏过头,看着身旁的人,一言不发。 裴济被她的眼睛刺得顿住了手,他默默收了回来,看着她目光中的抗拒,他终于站了起来。 “你……进去罢。” 颜霁没有理会,她重新拢好了身上的毯子,将自己严严包裹住,调整了下位置,又将脑袋靠在了门上。 裴济没有再开口,只是站在那里,直到她受不过这样的目光,拥着毯子进了东小间。 次日一早,陆机就向裴济禀告了进展。”是为项娘子送药的医女,暗中与红蕖院的人有所勾结。” “可有确凿证据?” “现下正在跟踪,臣下斗胆请问,可否直接捉拿此二人?” 裴济没有回答,他闭了闭眼,但陆机已经知道他的答案了。 “传令孟山,对红蕖院来往众人,严加审查。” 裴济按下了心底频频躁动的野兽,卢婉的胆子太大了,一而再再而三的挑战他的底线,是时候给她一个警告了。 早间,颜霁没有如往常饮一盏安神药,她生不出困意,却也没有精神,歪在贵妃榻上无精打采。 她喊来了青萍,两人凑在一起,头挨着头。 “青萍,我有件事得托付给你。” “沈易的尸身被扔去了乱坟岗,如果你能出得去,拜托你把他带回宛丘。” 青萍意识到了什么,但她还没来得及问,颜霁又塞了张帕子给她。 “这个,就给他葬在一起罢。” “娘子,你这是要撵我走?” “不是,”颜霁继续说着,“这是我绣的最好的一个了,原本是想着等他离开再给他的。” “一切就交给你了。” 颜霁想了又想,与沈易有关的东西她都没有留住,便是阿娘为她做的那些衣衫帕子,也都被裴济收走了。 她真的什么都没有了。 “娘子……” “别为我伤心,我是欢喜的,我马上就要自由了。” “你一切都要小心,到时会有人带你离开的,以后再也不要回来了。” 想到即将获得的自由和重生,颜霁就欢喜,她会重新遇到她日思夜想的人,回到他们身边,度过平凡的一生- 远山道长在松雅山房连着住了两日,终于确定了颜霁的病症。 “确是忘魂症。” “这几日虽看似好转,但实则不然,夜间的行为没有改善,反而愈发压制,如果还同往日能哭闹出来,瞧着倒还轻些。” “眼下并非好转,病势愈发严重了,对安神药已经产生了依赖,强行断离,便是能暂且忍受几日,情绪也会愈发暴躁。” 远山道长将看诊结果同陈从几人都商议过了,连诊治法子明面上也共同拟了个不是法子的法子。 “如何医治?” 裴济听得眉头直皱,他想起了今晨从那院内传来的摔打声,据裴荃所禀,是她要饮安神药,但无人敢给她,这才闹了出来。 “成瘾的药最难断,只有一条狠路子,压着心就断了。” 此言一出,裴济当即就瞪了过去。 陈从见状,忙补充了一句,“或是找个旁的,项娘子能转移了心力,日夜回正,自然不会再受难眠煎熬之苦了。” 说到底,他们都没有拿下主意。 裴济把人撵走,自己去了松雅山房。 她躺在贵妃榻上,拉着那婢子的手,似是闹累了。 “阿娘说,等家里日子好了,就攒银子给婢子赎身,我就一直等,一直等……” 颜霁觉得浑身无力,她朝青萍笑了笑,聊作安慰。 “青萍……你可会宛丘的歌谣?给我唱一首罢?” “萤火虫,夜夜红,飞到西,飞到东……” 轻嫰的歌声从月洞窗里摇摇晃晃的飘了出来,一声长,一声短,带着令人安心的味道。 裴济站在窗前,直到她枕着那婢子的腿慢慢合上了眼睛。 “萤火虫,夜夜红,飞到西,飞到东,替我做盏小灯笼,照我读书到三更。” 第二日的晚间,远山道长又踏进了松雅山房。 “道长,你也走罢。” 颜霁不想拖累他,她想无忧无虑的走,毫无牵挂的走。 当然,她并不放心青萍一个人,她能逃得出冀州,平平安安的回到自己的家吗? “时候到了,我自会走。” 远山道长从袖中掏出了一个白玉瓶儿,“这药喝下,三个时辰内,不会有人发现异常。” 颜霁接过,递给了还在犹豫的青萍。 “好好活下去。” “娘子……” “别怕,你会好好出去的。” 颜霁握了握她的手,抬头看向了垂落远处的太阳,火红又炽热,像是最后的告别。 第89章 第89章“安神香无用?”…… 黑沉沉的夜中,无边无际的浓墨被烧出了一片火红之色,清冷的月光被掩退至幕后,院内的兵士婢子皆匆匆奔走,一桶一桶的井水泼在了那熊熊烈火中。 “快进去救娘子!” “快打水!” …… 一个个被水浇透的人冲进火海之中,屋外的人奔走不停,杂乱的脚步声抵不过烈火的噼啪声,个个都拼了命的灭火。 “快!娘子!” “娘子!” “快寻先生!” 几个兵士簇拥着将颜霁抬了出来,裴荃见状,忙道,“快快送到厢房。” 说着,身后的兵士们又抬了一人出来。 裴荃看了眼,指着另一间厢房说,“先把人放到那儿,等远山道长先给项娘子看了再说。” 即便人已经救了出来,保住了小命,只怕这一次仍是逃不过一顿板子。 裴荃命人仍打水救火,又匆匆跟进厢房等着结果。 厢房内,远山道长探了探脉,当即施针。 过了片刻,人悠悠转醒。 “送水。” 远山道长下令,绿云同叩香忙扶起了颜霁,将茶盏送到面前。 颜霁咳了好一会儿,才勉强送了口水,她忍着心口内的疼痛,问道,“青萍呢?” 便是点火前她已经把青萍藏在了自己身后,做好了准备,但她醒来的第一件事还是要问青萍。 她怕青萍有什么万一。 绿云忙道,“方才已经救出来了,就在隔壁,您莫动。” 颜霁求救般的目光望向了远山道长,下一步只能交给他了。 “道长,求求你……” 远山道长收了针,才起身离开。 “叩香,去……看看……” 这个时候需要有人亲眼见证,颜霁没有自己再次失去自由的悲伤,她更希望青萍可以顺利离开。 只有他们都彻底离开了这个魔窟,她才可以毫无牵挂的为自己做一回选择。 果然,第一步成功了。 叩香垂着头,不敢回答颜霁的问题。 “青萍……怎么了?” 颜霁很想笑,她很欢喜,但她必须忍住,她不顾绿云和叩香的阻拦跑到了隔壁,亲眼见到青萍毫无损失的躺在那里,只是看着有些狼狈。 “她吸了太多烟气,已经晚了。” 远山道长的话是说给旁人听的,计划中不论先被救出来的是谁,青萍都不会立刻得到他的救治。当然,裴荃他们也不会允许他为了一个婢子而舍弃更为重要的颜霁,毕竟她的性命牵涉到这院内几十条性命,比着青萍一个婢子,显而更加重要。 颜霁痛哭出声,将头埋在青萍身旁,落在众人眼里,也觉得她悲伤至极。 “娘子,莫伤了身子,仆下一定将青萍妹子好好殡了,不负您对她的一片情意。” 裴荃见她悲戚,对着绿云和叩香使了个眼色,二人忙上前扶起了颜霁。 “娘子,您还是早些让青萍妹子入土为安最好……” 颜霁抽泣着,难得给裴荃一个好脸色,“就把她葬在城外的桃花坳,寻个朝南的地界儿,她最爱桃花儿了。” 说着,又对叩香说,“我记得她那儿还有几串桃花簪子,也都给她带去,把她的小匣子拿来罢。” 叩香忙去了下房,将青萍的小匣子都捧了来,亲手交给了颜霁。 待绿云领着婢子为她换过衣衫,擦试过面容,颜霁才摒去了众人,“你们都先退下,我再看看她。” 那匣子里的首饰颜霁都拿了出来,里面还放着颜霁给她的那块帕子,悄悄放在了她的衣襟下,连同很久前她给的那些银票,都藏到了她的衣襟下。 如今,她只能做到这一步了,剩下的就交给远山道长了。 颜霁最后看了一眼,走出了房门,看了眼已经升起的太阳,对裴荃说,“现在就去罢。” 裴荃生怕她再闹出什么事儿来,忙点头应道,“娘子放心,仆下一定让青萍妹子入土为安。” 说完,轻轻一挥手,身后的仆下便将草席抬了出去。 不巧,正撞到裴济来此。 他照例来此,不想还未进院子,便见到一破壁残垣,紧接着,又是一张草 席。 裴济看着那领头的裴荃,一脚就踢了上去。 “这是你办的好事?” 说完,进而抬脚入内,怒问,“你家娘子呢?” 裴荃忍着那窝心痛,连忙爬了起来,“娘子已由远山道长诊过脉了,现下正在东厢房歇息,都是仆下等失职,不想娘子寅时进屋后竟失手碰倒了烛火,这才走了水,所幸娘子未曾损伤,只是娘子的那位婢子……一切都是仆下的罪责。” 裴荃这番话看似将罪都揽在了自己身上,但实则不然,颜霁一再求死,实怪不到他们的头上,更何况人也没有大碍,最多是一个失职,再挨上几板子也就罢了。 裴济没有理会,径直去了那厢房,亲眼看到那床榻上正蜷缩着身子的人,他就挥手摒去了众人。 “你不该求死,否则那婢子也不会死。” 他的话激怒了颜霁,这话看似很有道理,可细思下去,似乎这一切都是她的罪过。 颜霁转过身,恶狠狠的瞪着他,忽然又大笑起来,“你再也无法控制我了,明明是你亲手把我逼上了绝路,剪断了我身上的软肋,我再也飞不出去了,这个世界上也再没有什么我可留恋的。” 说着,颜霁气血上涌,喷出了一口血来,溅在了他的墨绿锦缎团花纹衣上,似是绽开的冬日血梅。 裴济微微怔愣,看着她嘴角流出的鲜血,诡异的大笑,忽然觉得心里空了一下。 他伸出手去,可还未触碰到人,一口温热的鲜血就洒在了他的手心里。 他想起了那个忘魂症。 裴济停下了动作,召来了婢子和远山道长。 得了召令的远山道长,没想到面前的情形这般严重,他再度施针,止住了颜霁的进一步恶化。 “还是静养为好。” 远山道长命人点了安神香,颜霁才终于慢慢合上了眼睛,裴济见到她如此激动,又如此清醒的点破一切,心中竟然有些动摇。 莫不是那火真是无意为之?一场火搭上那婢子的性命,不会是她能做出来的事。 “今日走水可是因未曾用安神药,从而引发了忘魂症?” “据我所看当是如此,但安神药还是不用为好,这几日可暂且用安神香代之,还是先静养,等她慢慢平复下来,才能再做下一步打算。” 远山道长开了药方子,又嘱咐道,“这次,可得盯住了。” 话中含义,裴济自然明白。 他看了眼床榻上缩成一团的人,走出了屋子。 裴荃还等在门外请罪,见他出来,扑通一声便跪在了地上。 “还请家主责罚。” 裴济睨了他一眼,看向那被火烧毁后残留的灰迹,“可查出走水原因了?” 裴荃低着头,同样的话又回禀了一次,“仆下亲自去看了,当是娘子失手打翻了烛火,地上的毯子先是着了起来,后慢慢燃到了屋内。” 裴济听到这个理由,还是有所怀疑,能那么快的烧起来,似是不寻常,但也并未发现有什么可疑之处。 “那婢子是怎么回事?” “据入内救火兵士所说,当时娘子将人藏在了自己身后,但吸入烟气太多,已经救不过来了,娘子命仆下将人葬到城外的桃花坳。” “去罢。” 裴济的疑虑似乎被打消了。 不知过了多久,绿云从屋内出来,抬头发觉裴济还站在院内,一动不动。 “可睡觉了?” 裴济没有回身,仍是静静站着,盯着那已被烧的面目全非的房屋。 “刚刚睡下,但依婢子所看,娘子睡得并不安稳。” 绿云这番话说的很是大胆,她之前从未说给这样的话,但看着娘子身旁的人一个个离开,如今只剩下她一个,心中也难免不忍。 “安神香无用?” 裴济当即就皱了眉头。 “或是方才走水所致,娘子……有些难以入眠。” “退下罢。” 裴济的问题找不到答案,医者尚且没有可靠的法子,一个婢子又能找到什么法子? 他再度进了屋子,床榻上的人仍旧缩成一团,整个人都藏在锦被之下,他不曾上前,仅是站在门前- “人交给你了,带出城去——” “不,”青萍把人拦下,“娘子交代过的,要把沈先生的尸骨带回宛丘,另作安葬。” 提及沈易,远山道长还是难以察觉的停顿了下,可马车内的人注意到了,他对车夫吩咐道,“去乱坟岗。” 两刻钟,马车停下,一行人看到了小山似的乱坟岗,远山道长望着那尸横遍野般的景象,哀叹了口气,“兴,百姓苦;亡,百姓苦……” 破烂的草席堆积在一起,便是更可怜的,连一张草席也没有,青萍被眼前的一幕吓得不敢动,她许久没有见过这样的情形了,偶尔有些残缺的记忆还是幼时的灾荒年。 “当日他都受过什么刑罚?” 远山道长一个个掀开草席看,但时日已多,尸身已变,绝不是常人轻而易举就能认出来的。 “沈先生被吊在城墙多日,身上也挨了打,旁的婢子就不知道了。” 远山道长停下步子,暗暗推算一番,寻了近一个时辰,才终于找到了人。 “这些就托付给你了。” 远山道长郑重行了一礼,又交代青萍,“沈易的尸身一定要小心埋葬,便是你回去后,也要同家人商量后,早些离开。” “我能逃去哪儿呢?” “稳妥起见,还是逃去雍梁二州最为可靠。” 这是远山道长最后对她的嘱托。 “隐姓埋名,再也不要出现了。” 第90章 第90章“你得生个孩子。”…… 这年的冬天,过得格外快。 天下局势大乱,豫州境内荥阳家主郑成垂垂危矣,少主郑崇正亟待上位,同族兄弟皆虎视眈眈,裴沅也因此再回豫州,随同的是带李平,他带着手下的八百将士护送冀州长主,他日的豫州主母。 徐扬二州联盟已破,但也并非就意味着轻易会对冀州俯首称臣,但弱马无兵的州土如何能敌冀州数十万兵马。 眼下形势更加严峻的还是荆州,黄昌逃了出去,正在雍梁二州游说借兵,以尝攻打荆州,但有韦牧率众军守城,即便开战也不惧他能夺下荆州。 那日的走水后,裴济命人将颜霁挪到了饮山云院后的晴山院内,她的忘魂症愈发严重,或是那日的火势太大,她的精神总是不好。 望着空中炸开的层层烟火,裴济抛下下首一同守岁的臣下,起身而去,上首仅留卢婉与卢太主两人。 陆机查出了接触过那安神药的一干人等,最可疑的便是卢婉身旁的婢子,无需再查,裴济为了给卢婉一个警告,下令当着卢婉的面儿将那婢子的手剁下来,扔到了她的脚下。 自那日后,数月间他未再踏入红蕖院,亦收回了她的内宅之权。 今日除夕,二人遥遥相望,只作冀州的主君主母,别无其他。 卢婉看着走出门外的裴济,眼底浮现出一抹狠厉之色。 是时候,做下一步打算了- 晴山院内,颜霁正坐在桌边,同远山道长用膳,千升守在一旁,特意介绍了几道徐州吃食。 这是远山道长教的做法,命他们照着食谱做了几道,算是尝尝鲜。 “这道鱼当是不俗,你尝尝。” 远山道长说罢,绿云忙夹起了一块,送到颜霁面前的碗碟上。 她晚间极少用膳,便是勉强用了,也不过几筷子就放下了,但有远山道长在此,总比绿云他们劝得能用得多些。 绿云挑去鱼刺,颜霁用了一口,意犹未尽。 “怎么样?还不错罢?” 颜霁难得笑了笑,她来到这个世界这么久,还从没吃过这道松鼠桂鱼。 冀州的饭食和豫州相差不大,多以面食为主,较豫州多有辛辣之味,酸甜口的极少,对是以糕点为主。 “等会儿咱们也出去点炮竹,我上次出去买了好些……” 远山道长时常出府,都是 借着搜罗药草的借口,裴济并不担心他会逃,毕竟身后都是他派去跟着的人。 远山道长面上也不在意,出了府吃吃喝喝,再买些药草,他只出一张口,银子可都是要裴济派去的人掏的。 有免费的钱袋子,不用白不用。 这样的事裴济自然知道,他也并不多问,外院都交与了裴荟,他自会安排妥当。 是以,待裴济还未走进院中时,便听见了噼里啪啦的炮竹声,颜霁举着小火折子,不敢上前。 “去点一个试试!” “炮捻子太短了……” 颜霁站的远远的,远山道长见她如此胆小,叹了口气,自己又走上前点了一个。 丢了手中的火折子,颜霁紧紧捂着耳朵,只看着一个接一个的炸开,面上也带了喜意。 远山道长也只点了几个耍一耍,余下的都分给了院内的婢子们,两人站在门前,时不时仰头看看空中炸开的烟火。 “人已经到了五原郡,安顿下来了。” 颜霁望着那轮被绚烂的烟花夺去光芒的弯月,笑了笑,“那就好。” “你呢?” 颜霁回过头,又问。 “我?” 远山道长长叹了口气,“谁知道?” “是他逼你留下来的?” 颜霁注意到站在那座假山后的人,她收敛了笑意,装作未曾看见,又抬起了头。 裴济见她神色有变,也不再隐藏,干脆现了身。 “道长。” 远山道长还没说话,身旁的颜霁已经抬起脚进了屋子,连门也被她哐当一声关上了。 院内的婢子们你看我我看你,一时间安静了下来。 远山道长干笑了笑,正要离开,就被裴济喊住了。 “她的身子可好了?” 这话问出口,远山道长瞬间就明了了其中的含义,这并非是问那忘魂症,而是问私密的房事。 他理了理自己的胡须,面色沉肃,“这不是贫道能问询之事。“ 说完,挺直了腰板,端着那云益观道长的架子,一步一步走了出去。 他这装模作样的姿态岂能瞒过裴济,他到底是个什么脾性,他又怎会不知? 摒退众人,裴济推开了门。 自那次走水后,两人已有数月未曾同房,她很抗拒,忘魂症总让她在夜半时游离出屋子,他的靠近被认为会加重她的病症。 但裴济无法再等了。 他需要一个继承人,裴氏一族需要一个血脉。 卢婉的动作已经暴露了她的野心,她的尾巴又露了出来,他们把下一步棋放在了裴钟身上。 这是他绝不可能接受的。 裴济掀开了帏帐,在和床榻之间的角落里发现了她,即便已经换了院子,她仍然会把自己藏起来。 屋内的炭火未曾断过,她的身子受不得寒凉,裴济不顾她杀人般的目光,把人抱了起来。 颜霁在挣扎,她生理性的厌恶裴济,也厌恶这个地方,这里就像一座牢笼,密不透风,她难以自抑的呕吐。 裴济没有想到她的反应这么强烈,他不得不把人放下,召来了绿云。 颜霁被换了衣衫,可裴济并未离去,他仍然坐在那里,目光从未从她的身上离开。 “你得生个孩子。” 这是命令。 颜霁很愤怒,但她又不解。 “你想要孩子,随便找个人都可以生,何必要强求一个根本不会有孩子的人。” “不仅是冀州,遍是天下,想必也会有许多女人求着你让他们生。“ “对了,你新娶的卢三娘呢?” 话刚问出来,颜霁就意识到了问题,他们是近亲,即便在这个时代中姑表亲联姻并非异事,但想要生下一个健康的孩子,应该是不太可能的。 “我忘了,你们可能没办法生。” 颜霁说得轻飘飘的,她的神情让裴济的眉头直跳,他没有再给她机会胡言乱语。 “我不是在和你商量。” “我也不是在和你商量!” 颜霁又见到了他那股子盛气凌人的讨厌模样,在项家村时他就是这么讨厌。 拉了锦被,掩住了头,颜霁不愿再与他多言,如果继续下去,她或许就要忍不住了。 今天难得的好心情全部都被他破坏了,颜霁愈发后悔自己没有趁那场大火离开这个世界。 她想,自己要想办法了。 现在的她没有任何自由,时时刻刻都有人盯着她,便是夜间也有两人守夜,她找不到机会了。 “生了孩子,你可以离开。” 裴济的话让颜霁震惊的转过了头,她头一次听到他说这种话,他把自己抢过来的原因就是需要自己给他生一个孩子吗? 不! 颜霁的理智告诉她,裴济本就是个不可信的人,这样的话当然也不可信。 事实上,她极大可能不会再怀孕,甚至不可能再生下一个孩子。 他说这种话,不过是为了满足自己变态的癖好而已。 颜霁重新把自己藏进了锦被里,至于那句话,不过是左耳朵进,右耳朵出罢了。 裴济见她如同乌龟一般,竟一时耐她不得,愈发生了怒气,“总归你是逃不过去。” 说完,挥袖离开。 这句话彻底打破了颜霁最后的幻想,他本来就是强买强卖的人,怎么会因为她的几句话就轻而易举的放弃自己的决定? 他本来就是一个疯子。 如果她再找不到离开的时机,那么他真的会再一次的强迫自己,直到她生出一个孩子。 颜霁的脑子里似乎要炸了,她无法平静下来,直到天亮时,远山道长出现在身前。 “怎么了?” 颜霁无心回答,她主动伸出了手给他,“我还会怀孕生子吗?” 裴济的话还是扰乱了她的心,她明明已经不可能再怀孕了。 远山道长知道,裴济或许对她说了什么,但总归是影响了她难得平静的心。 “很困难。” 颜霁重复了一遍,“很困难?” 远山道长注意她的疑惑,干脆把答案说了出来,“可以用药。” 颜霁沉默了,眼底那一抹光彻底破灭,她没有想到还会有这种方式,她明白了裴济的那句话。 只要她还活着,她是逃不出裴济的手掌心的。 “便是用药,以你的身子来看,强求孕嗣也难以平安撑过十月之期,极有可能有不足之症。” “最坏的结果呢?” “一尸两命。” 颜霁想到了一个报复他的法子。 她的嘴角微微上扬,露出一个笑,但眼底有着一闪而过的精光。 明知逃不过,便不逃了- 隔日,裴济召来了远山道长同张守珪,一同为她看诊。 待两人都诊过脉,颜霁便被带去了内室,两人随着裴济走出了晴山院。 “可能孕嗣?” 张守珪还是那一套说辞,“臣下应不了。” 裴济的脸色阴沉沉,他看向了远山道长,也果真说出了他愿意听的话。 “唯有子息丹可以一试。” 张守珪当即反对,“子息丹如何能用?药性凶险至极,若有万一,将会一尸两命,得不偿失。” 这番话远山道长并没有阻止他,他也在看裴济,看他如何抉择。 “你有几成把握?” “最多六成。” 裴济站在亭下,望着水中的鱼儿,沉思片刻,留下亭中的两人,踱着步子又走回了晴山院。 当日晚间,远山道长再踏进晴山院内,将腰间的白玉瓶儿取了下来,在颜霁即将碰到的瞬间,他又问了一次。 “你真的想好了?” “我想好了。”魔.蝎`小`说 k.m`o`x`i`e`x`s.c`o`m 90-100 第91章 第91章“我要出府。”…… 昏暗的内室中,仅有几盏若隐若现的烛火,轻轻浮动的帷帐上映着人影,床榻内的颜霁紧闭双眸,她感受着贴在耳边的温热,下意识地偏过头去。 没有得逞的裴济生出气来,一把托住了想要偏离的脑袋,硬凑了过去,咬住了那颗软糯的耳尖,轻轻咬舐着。 颜霁不停的颤抖,她还是无法克制自己本能的反应,但她没有退路,自从她遇见裴济的那一刻起,似乎就注定了她的结局。 她强迫自己变成一个傀儡,无视此时此刻的痛苦,为自己编造一个美好的幻影,沉浸其中。 不知过了多久,裴济终于停了下来,他将人揽在怀里,轻轻擦去她眼角的泪痕,那颗小小的泪痣总有一番别样的滋味。 直到他起身将人抱进了浣尘,颜霁才缓缓睁开了眼睛,喘着气儿说,“我要出府。” 裴济把人揽在怀里,抹去了她面上的水珠,颇有些不悦,“出府作什么?” “明儿十五, 我要出去玩儿,”颜霁斜了他一眼,“是你答应的,我给你生孩子,但是我要在这冀州随心所欲的自由,连你也不许随意插手。” 颜霁在提醒他,别忘了他自己说过的话。她这些日子仅在这府上一圈一圈的溜,是时候该出去熟悉熟悉了。 裴济被她呛了一回,沉着脸没有拒绝,“带上裴荃,不许跑远了。” 颜霁不理会他,干脆唤了绿云来。 裴济看着她被婢子扶出去,又暗自思索她这转变太大,若不是裴荃次次都盯着,他实在怀疑是被人掉了包。 自从那夜他同她约法三章后,她就一步步的试探了,起初是要出晴山院,带着人一处处的都跑了个遍,连那得真亭下的鱼儿都被她撑死了几条,如今又要出府。 裴济临走前,对裴荃下了命令,“派人都盯紧了,路上与何人交谈都要一一记下。” 还未走出院子,又道,“传孟山也跟着。” 裴济的心里打鼓,从那日至今,已有半月之久,但他还没适应转变如此之快的颜霁。 颜霁一点也不在意,她心里还有旁的事。 等天亮了,用过饭,远山道长又诊过脉,就道,“咱们等会儿出去罢?” “去哪儿?” 远山道长也难得释放本性,这些日子她在府上带着人呼呼啦啦的绕来绕去,可是惹出了些风言风语。 “去哪儿都成,不是说今儿要放花灯,”颜霁没什么想去的,她只想花裴济的银子,要是能跑去大街上撒钱,她就更开心了。 “那是天黑了再看的玩意儿,等会儿我有一个好去处” 远山道长的好去处就是饭馆,还是那又偏又远的地方。 两人坐在二楼,他等着一道一道的菜肴端上来,颜霁坐在窗边,望着下面的行人和街道,若有所思。 “这儿也太偏了些,不过你怎么找到的?” 远山道长看了看她身旁的婢子,眼睛乱转了两下,胡乱说道,“我从前可是在这儿住了好几年,别的不说,这附近哪一家的菜好,我还是知道的。” “快吃!快吃!吃完了咱们接着去下一家。” 他怕颜霁再问,忙夹了一筷子燕笋糟肉,塞进了嘴里。 颜霁随意用了几口,便不再用了,她仍然朝外望着,看着周遭的巷子铺面。 用完饭,远山道长又带着人去了清风楼,饮了茶,听了戏。 等人再出来,天色已经如墨染一般,街道两旁的花灯如昼,耀眼夺目,如星河倒影般,垂髫稚儿提着盏盏灯笼,嬉戏追逐,走在其间,好似那天宫星市般。 “可要提盏灯?” 远山道长摸了摸自己的肚子,极是满足。 “不了,”颜霁摇摇头,目光从那摊贩前提着牛郎织女纹样灯笼的青年男女身上收了回来,问道,“可有祈愿的河灯?” “有!” 远山道长明白她的心思,没有多说,带着人走到了河边,亲自买了两盏河灯,“题上字罢。” 颜霁拿起了一旁的笔,略想了想,题上了几个字,便亲手捧了起来,走到河边,弯身放了进去。 河面上零星的光点,像是空中的繁星般,她站在河岸边,静静地看着飘得越来越远的河灯,思绪也跟着悠悠飞走,直到河面上映出的身影暴露了裴济。 颜霁侧过身,似是未见,迈上了一节台阶。 “走什么?” 裴济伸出手拽住了她,对裴荃喊了声,“再取两盏来。” 颜霁挣扎着试图把自己的胳膊从他的手中解脱出来,“你别烦我。” “哪里烦你了?不是让你放河灯玩儿?” 裴济面上带着笑,但这笑是极冷的,周身的寒意早在他在马车上亲眼看见她题的字就泄了出来。 “你爱玩儿自己玩儿去,”颜霁皱紧了眉头,她的胳膊还未裴济禁锢着。 裴济咬了牙,一把将人扛在了肩上,大庭广众之下她发了狠捶打着裴济,但颜霁的反抗毫无作用,下一瞬自己就被强塞进了马车。 “回府。” 裴济一声令下,身下的马车就走动了起来。 颜霁紧闭着双眼,不愿同他再有口舌之辩,平白浪费心力。 裴济将人强硬的拽到了身旁,上下打量了片刻,低头贴了过去。 “没拿药!” 颜霁来回转着头,双手紧紧推着他,不愿接受他如同野兽般的发泄。 “回去再吃。” 说着,挟制住了那双手腕,一层一层剥去了繁复的衣衫。 颜霁再不反抗,她认命似的无力瘫倒,任由那双手在她身上作乱,她以为自己不会再痛了,可是为什么她的心那么痛? 她太怕自己坚持不下去。 也许是她太懦弱了。 一点点的痛都被她放大,她应该记住自己选择的路,她是不能回头的- 黑色的子息丹被颜霁吃了一整瓶,直到外面的花儿都开了,柳枝冒出嫩绿的枝芽,长长的拂过脸颊,裴济终于如愿以偿了。 颜霁觉得恶心,千升摆的膳食原都是她惯常吃的,可今日一闻见,颜霁就直犯恶心。 她立刻意识到了什么。 远山道长坐在榻前把了脉,片刻,换了只手又诊了一次,才缓缓点了头。 “当是有了。” 这几个字出口,颜霁还没什么反应,倒把一旁的裴荃欢喜出了声,面上的皱纹叠在一起。 颜霁淡淡扫了他一眼,裴荃忙噤了声,面上的笑意却是掩不住的。 “可有多久了?” “不足一月。” 颜霁这时才看了眼裴荃,“去把这消息送给你家家主去罢,少惹得风风火火的。” “多谢娘子,多谢娘子!” 这样的大好事让他去给家主报喜,只有赏没有罚的份儿,裴荃可知道家主心里一直惦记着那位不曾降于世间的小主子,如今这不就是给他讨赏了。 裴荃到底还是风风火火的跑了出去,颜霁将绿云等一并摒了去,才低声问,“依你所看,此胎能撑几月?” 远山道长面色沉重,“用尽我平生之力,至多保你八月。” 颜霁低头看了眼自己的小腹,点了头。 “足够了。” 这些时间,足以完成她的计划。 相比于颜霁的冷淡,裴济面上的欢喜更直白些,连屋内一同议事的臣下们也都面露喜色,纷纷起身恭贺,这个消息无疑一举粉碎了裴济后继无人的谣言,于裴氏,于冀州,便是于他裴济一人,都是一个最好不过的消息。 无人注意这仅是一个庶子,即便他的生母出身低微,入不得台面,甚至没有人认为这个未出世的孩子有可能是一个女子。 他们都默契的认为这会是一个男儿,一个能安抚冀州千万臣民的男儿。 裴济摒退了裴湘等人,他仍坐在椅子上,消化着这个他盼望已久的消息。 过了两刻钟,裴济起身走出了屋子,又问,“何人给你项娘子请的脉?” “是远山道长。” “再去传张守珪,让他再去请一次脉。” “喏。” 裴济带着人匆匆赶到了晴山院,数米之隔,他踏入内室时,张守珪已经气喘吁吁的跑了过来。 “去诊脉。” 裴济一个眼神,裴荃就心领神会,他忙看了一眼绿云,又把张守珪请进了内室。 隔着帏帐,张守珪摸了一次脉,就下了结论。 “项娘子已有近一月的身孕。” 两个人都说出了同样的消息,看来此事确认无疑,众人还没来得及欢喜,张守珪又兜头浇了盆凉水。 “可娘子体弱,此胎最好小心为上。” 连一向直言的张守珪都委婉着说出这样的话来,可见此胎风险之大。 裴济的目光落在那帏帐后的人影上,他看不清她的脸色,但总归不会同他一般欢喜。 这孩子,是他强求来的。 走出内室,裴济命人传来了远山道长,对他二人说,“此胎便交与你和远山道长,务必要保她十月后平安诞下子嗣,有功封赏——” “臣下直言,还望家主恕罪。” 张守珪忙将这话拦下,“依臣下方才请脉所看,项娘子此胎怀不过十月之期。” 裴济看向远山道长,他也无奈的摇了摇头,“近几个月还好说,我和张先生只能尽力能保他七月,到时候保大保小,还得你拿个主意。” 张守珪看了眼远山道长,“臣下只能尽力而为。” 上一秒的欢喜瞬间就变成了倾盆大雨,裴济并非不知,用药前远山道长曾与他提及,但耐不住他的一再坚持,终究还是用了药。 “七月诞下,可能养大?” 两人没说话,那句七活八不活的老话儿,却不能说给裴济听。 “尽力而为。” 这是他们医者一贯的说辞,行医诊脉,总要给自己留点后路的。 第92章 第92章“瓜熟蒂落自然时。”…… “娘子,该回府了。” 裴荃低声提醒,轻着脚步走到颜霁身旁。 “什么时候了?” 颜霁将手伸了出去,遥遥望着下面的铺子。 “申时三刻了。” 见她转回身来,裴荃忙关了窗。 “给你家家主提的糕点可备好了?” 裴荃忙道,“仆下方才亲自去提的,都是照您的吩咐,又给家主新添了两样。” 颜霁没理会他,扶着桌子起了身,身旁的绿云和叩香忙上前扶,又将大红色羽纱面白的鹤氅拿了来,出门前披在了颜霁身上。 小门打开,还未见风,但比着燃烧着炭火的屋内还是有了凉气。 孟山正守在门外,一行人把守着酒楼上下,虽不着兵甲扰店家生意,但个个严肃而立,瞧着也不是好惹的。 下了楼,马车早已停在门外等待。 冀州的风总是凌冽,像是一把无形的刀,刮在面上,似是能划出一道伤痕。 绿云和叩香扶着颜霁慢慢上了马车,她的肚子已经鼓了起来,随时都有可能临产的肚子挡住了她的视线,许多时候她都只能依靠身旁的人。 马车上,颜霁半倚着车壁,透过那扇如意纹梅花窗往外看去,街上的行人少了许多,大抵是天愈发冷了,都猫在家里了。 河东郡的路许多她都摸熟了,哪条路上有什么铺子,她说不准十成,也能记住□□成了。 时候到了,她终究要离开的。 “娘子,到府上了。” 裴荃出声提醒,搭过绿云和叩香递来的手,颜霁被系上了裘衣,下了马车,还未换上暖轿子,便瞧着正从对面行来一群娘子。 “那是做什么的?” 颜霁停住了脚步,她不愿那么快的就回到那个牢笼里去。 裴荃当即就发了话,“都过来。” 随即,又劝道,“您先坐暖轿子里,别叫他们冲撞了您。” 颜霁看了他一眼,一动不动。 他是裴济派来时时刻刻盯着她的,连她同哪一个人讲了几句什么话,也都要一句一句的记下来。 明知如此,怪不到他头上,可颜霁还是厌烦,且不止他一人,连绿云和叩香他们,一点点也都盯着她,似乎怕她要害了肚子里的这个,再连累了他们。 颜霁一点也不肯动,但风吹得很大,绿云忙将风帽取了来,系在了颜霁身前。 说话间,那一行人走上前来,朝她躬身施礼。 “你们此行是为着什么?” 裴荃自从接了裴济的命令,便专心在晴山院伺候着颜霁了,这府上的许多事都交到了裴荟手上,他只顾着每日随着颜霁行走,盼着小主子的降生。 那为首的人是他们府上的,自然认得裴荃,因而忙回道,“奉府上的小裴掌事之命,将前些日子选定的布料送来。” 也不是什么新奇事儿,颜霁打发了点时间,又问,“都送哪儿去了?” 那布铺子的人忙说,“府上各院都送了,照着裴掌事列的单子,都已交与他了。” 这话里的裴掌事自然是裴荟,而非他裴荃。 颜霁看了裴荃一眼,见他神色如常,也没什么兴趣了,命他赏了些银子,转身上了暖轿子,一路朝晴山院而去。 身后的孟山仍带着十余位护卫一同跟着,浩浩汤汤,惹得人看了好一会儿。 “这位是什么贵人?” “咱们府上的项娘子。” 那人又回过头看了一眼,不禁感叹,原来这便是他们怀着冀州小主子的人啊! 时下,流言纷纷,对怀了他们冀州小主子的人民间多有猜测,不知是哪一家的贵女又是什么时候入了州府,竟先与那卢氏女怀上了州主的子嗣。 这些东西颜霁从来不知,便是她时常出府,也嫌少能与旁人交谈这些八卦,她更愿意找个地方走走路,随意吃点东西。 若是有远山道长陪着,再去些新奇的地方,品些新鲜玩意儿,就更好不过了。 也正是因为如此,裴济才会同她一而再再而三的往出跑,府内的膳食她这个几个月都用的不多,吃了也要恶心呕吐,不外是肚子里怀了这个孩子的缘故,更多的是颜霁给自己找的借口。 她想往出跑,不想时时困在府上,面对着随时都会出现的裴济。 下了暖轿子,天色已经见黑,颜霁入了内室,去了繁重的裘衣,便坐在了床榻上。 这个肚子与同月相比看着并不大,但还是累得颜霁总直不起腰来,走的多了,腿脚就要泛肿。 桃夭和流萤忙端上温水,给她轻轻按着腿脚解乏,连晚间的饭食也没用。 自她有了身孕,院子里的小婢子也都提了上来,此刻在她身边的便是她二人,另还有二人,唤作绯云和蝉衣,明日便是他们当值。 裴荃那厢忙提着点心匣子去了前面的饮山云院,每每出府,项娘子总惦记着给他们家主买些糕点,虽比不得他们府上的糕点娘子,但总是他们娘子对家主的一番心意,更何况家主也甘之如饴。 “你还记得回来!” 裴济看见冒头的裴荃,就将手中的笔扔了过去。 “这么冷的天儿,不劝着人早早回来,竟耽搁到了天黑,我看你那脖子上的玩意儿是不用要了!” 裴荃忙跪下请罪,“都是仆下的错,家主便是要罚,也请先看了娘子今日买的糕点。” 说着,将手里的点心匣子呈了上去。 “今儿娘子特意嘱咐仆下,多挑了两道新出的点心。” 裴济看见里面的点心,才没有再问罪。 “可伺候你项娘子用了饭了?” “娘子不愿多用,申时一刻娘子在庆云斋用了缠花云梦肉,燕窝鸭丝,甜油炸果,还有一碗野鸡馄饨,娘子难得有胃口,仆下便不敢多劝,方才回府也问了娘子,原是想今日用得不少了,娘子若是再用,今夜就不好歇着了。” 裴济听了,面上才好了许多。 “今日暂且饶你,若是明日再回来得这么晚,就去领罚。” 裴荃忙应,又伺候着裴济起身,还未走出院子,又道,“把那点心提着。” 裴荃忙提了来,跟在裴济的身后去了晴山院。 这时,颜霁还未歇下,她正拿了从外头书坊买来的西湖梦寻在看,如今她出不得这冀州,最爱看的就是这些游记了。 裴济挥了手,床榻尾侧给颜霁按腿脚的桃夭和流萤都低下头噤了声,他悄悄走近,勾起了帏帐。 颜霁一心都在手里的游记上,加之她总是侧着身子,一时也未曾注意到身后多了个人。 “又看的什么?” 没人理他,裴济干脆自己开了口。 “哎呦!” 他突然出声下了颜霁一跳,她还没什么,肚子里的人儿就不愿意了。 平日里它也很少动,冷不丁动一下倒把颜霁踢疼了,她松开手里的书,扶住了肚子。 颜霁皱着眉头换了好一会儿,才瞪了裴济一眼,也不理会他,又拿起了书继续看。 裴济被人晾着,面子上总归过不去。 他挥手摒退了人,才在颜霁身边坐了下来,抬手放在了她的肚子上。 “明儿不要再出府了,这几日天——” 话还没说完,那只手就 被颜霁用书挥了下去。 裴济又把手放上去,没说完的话也没往下说了。 转而,又提起来,“那些料子都着人给你留了些,你这个做阿娘的,总要给他做些什么。” 颜霁听完,就把手里的书撂下了。 “你府上养的那些针线娘子是做什么的?” 她不会做,也不愿做。 这个孩子只是借她的肚子生出来,日后谁又说得准,就她眼下的身子,便是生下来又能活几天? 明知结果如此,又何必白费心力,白白浪费感情? 颜霁的冷漠让裴济恼怒,她是因为自己而迁怒这个孩子,她为什么不会和别人的阿娘一样,为了孩子做出牺牲,为了孩子对他有所改观。 看着她无情的背影,裴济皱着眉头起身走了出去。 屋外的风卷袭着雪花飘到面前,裴济走到门前,任冰冷的雪花在面前飞舞。 “册子呢?” 裴荃忙将那本小小的册子拿了出来,这上面记的都是颜霁,记录着她从每日醒来到入睡前的衣食住行,一字一句。 “巳时一刻,远山道长请脉。” “问:何日诞子?答:瓜熟蒂落自然时。” “又道:到那一日,若有万一,别折腾我,顺其自然罢。” …… 裴济看完,良久沉默,站在门下。 这一刻,裴济方才生出的怒气又烟消云散了,寻不见一丝踪迹了。 原来,她很清楚,这个孩子会要了她的命。 可她什么也没说,也不问。 她不相信自己会保她。 这个可怕的认知让裴济的心仿佛猛的被人揪住了,他有些喘不上气儿。但他知道,理智会让自己在那一刻的确只能选择放弃她。 她一直很清醒。 不清醒的是他。 “桃夭。” 屋内的铃儿叮叮当当的响了,她的声音也响起来。 “把灯都灭了,一盏也别留。” “外头是不是下雪了?听着风大的很……” 裴济仍站在门下,等里面的声音消失,重新恢复安静,安静到似乎没有人在,他搓了搓手,褪下了身上的氅衣,又轻着步子走了进去。 守夜的婢子都紧挨着脚踏,裹着被子,见他来,自觉的低头。 他褪了鞋袜,只着中衣上了床榻。 她总爱睡在外侧,裴济总怕她不小心掉下来,小心翼翼的挤进被子里,拥着她的身子往里挪。 “别动了。” 颜霁睡得很浅,她拨开了压在肚子上的手,又阖上了眼睛。 “我要喝水。” 夜半时,颜霁总会把人喊起来,自己喝一口,剩下的都给他。 裴济也习以为常。 第93章 第93章“别再让我恨你了” 应历七年十月底,晴山院里灯火通明,院内的婢子匆匆忙忙,手中的银盆热水端进了内室,又换了血水端出。 接生的产婆苦着脸跑了出来,“娘子娘子没力了。” “人参汤!灌人参汤!” 张守珪守在屏风外,连忙对这产婆摆手,“一定得让娘子撑住了。” 话是这般说,但这一胎到底是什么情形,他心中早已做了准备,便是远山道长也不敢保母子皆安。 人参汤送进了内室,绿云轻轻扶起了近乎昏迷的颜霁,豆大的汗珠从她的额间滑落,已经将浑身浸湿,叩香勉强用银勺喂下了几口,颜霁才慢慢有了力气,喘着粗气儿,睁开了眼睛。 “娘子,再用力!” “小主子露了头了!” 产婆们都围在床榻尾侧,一个个都焦急万分,生怕有了万一。 “再使把劲儿!” “快了!快了!” 颜霁咬紧了口中的枣木,双手死死的抓着锦带,强烈的疼痛如同汹涌的潮水,瞬间将她淹没。 “不我不生了” 颜霁松开了那两条借力的锦带,此刻她连呼吸都觉得痛苦万分。 “娘子!小主子就快生出来了,这个时候怎么能” 她的话可把产婆们都吓了一大跳,几人纷纷劝了起来,一人忙走到屏风处回禀,“娘子不愿生了” 张守珪的脸色登时就黑了,他没想到中途还会遇上这样的事儿。 远山道长被他看了一眼,轻咳了两声,才说,“快五个时辰了,再不灌催产药是不行了。” 张守珪迟疑了一会儿,还是点了头。 “上催产药罢!” 产婆得了令,忙将早已备着的药喂给了颜霁。 不多时,她的惨叫声再度响起,从屋内传来,响彻了晴山院。 裴济立在院前,面上沉重,此事已全权交给张守珪同远山道长,若非紧要关头,皆是他二人酌情而定。 时间越来越长,最后一次用力,颜霁感受到一股力量脱离了身体,疼痛似乎也离她远去,产婆们却都欢喜的喊了起来,“生了!生了!是位小郎君!” 颜霁紧绷的身体终于放松下来,屏蔽了周遭的一切,听不见众人对裴济的恭贺,也听不见绿云的惊呼,她只是跟随自己的本能闭上了双眼,她终于解脱了。 “张守珪!把她救活!” 裴济站在门前打转,无能的怒吼,混合着婴儿的啼哭声,局面愈发混乱。 “臣下尽力而为。” 张守珪还是一如既往,他拱了拱手,同远山道长一起踏进了内室。 还未收拾的内室散着一股浓重的血腥味,掀开厚厚的帷帐,倒在床榻上如死灰般的人脉象虚浮,身下的血淋漓不尽。 “臣下无能为力。” 张守珪把了脉,施了针,但情形不见好转。 “家主若是还有什么话,便交代罢,臣下代为转达。” 裴济额上的青筋暴起,他被张守珪的话气得拔了剑,“都滚!滚!” 他冲进了内室,一眼就看到了面色苍白如纸的她,她的嘴巴嗫嚅了两下,不知在说些什么。 他快步上前,推开了碍事的远山道长,还没开口,就听她说,“你终于如愿以偿了。” 裴济的心一紧,抬手唤道,“是个小郎君,你看看。” 不想,颜霁缓缓摇了摇头,她笑着说,“放我走罢,我死了,就想我守着我阿娘” “你休想!有他们在,你还死不了!” 裴济下意识地拒绝,可颜霁接下来的话像是一把刀插到他的心口上。 “我就这一个心愿了别再让我恨你了” 她盯着裴济,直到他点了头,才指着被绿云抱着的那个红色襁褓,“这个孩子总归是你要的,日后就交给” 话没说完,颜霁的手就垂了下来。 屋内的婢子都跪了下来,裴济颤着手,抚去了黏在脸颊上的湿发,寂静的屋内被身后的啼哭声划破。 “都退下。” 裴济沉寂着发了令,屋内的人一扫而空,连那个刚刚出声的也被抱了出去。 远山道长看了眼裴济,随着众人一起走出了内室,看着那个被抱走的孩子,喊住了张守珪。 “这就交给你了,我先走一步。” “诶!” 张守珪没喊住他,眼睁睁看着人离开。 等到天亮,屋内的人才终于走了出来。 “传孟山,将项氏藏于问梅亭。” 话说完,裴济的身形一晃,面前显出一滩血迹- 远山道长正大光明出了府,跟在孟山身后,亲眼看着那座棺木葬在了问梅亭。 果然,教那项晚说准了。 远山道长叹了口气,躲在远处的山上等着,一直等到天见了黑,才领着身后的人走了出去。 “动作快点儿!” 数十人埋头苦干,至丑时,才把人终于挖了出来,又打开棺木,远山道长忙从怀里掏出了银针,扎了下去。 片刻,人悠悠醒来。 “可算醒了!” 远山道长唤人把她抬上了马车,余下的再恢复原样。 “真是教你说准了!” 处理好一切,坐上马车 ,远山道长累得气喘吁吁。 颜霁笑了下,没有再说,“你什么时候走?” “这不是已经出来了?”远山道长笑了下,“先去我师兄的白云观,等你养养身子,咱们再走。” 颜霁有点担心,“等他反应过来,不会来捉你罢?” “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何况你的戏演的不错,想必一时半会儿他不会去掘坟的。” “早知道,应该提起准备具尸体放进去了。” “你以为那么好找?再说了,平白无故的他掘坟干什么?” 白云观内,分乾道与坤道。 远山道长见了远慧师兄,便将颜霁交给了她。 “你同子觉去住,这里我安排子真看着,有她在,总不会慢待了你的小友。” 远山道长点了点头,“也就师兄你能助我了,若非有你在,此事我就真没办法了。” “你我无需多言。” 颜霁那里被安置到了一间小屋,同观内的女冠仅一墙之隔,前院便是贵人家眷们停留歇息的地方。 生产后的不适让她无法安眠,但终于逃出来的解脱感让她紧绷的神经放松了许多。 望着窗外飘飘扬扬的雪花,她难得撑着精神看了会儿,直到那疲惫了一日一夜的身体生出了困意。 与此同时,饮山云院。 裴济闭着眼睛,一旁的陈从收回了诊脉的手。 “此乃气血上涌,气急攻心所致,恶血吐出来反而更好。” 说着,陈从拿起笔,开了个方子。 从昨日申时,张守珪就被晴山院召了去,直到方才,两人才匆匆打了个照面。 但两人也无需言语,裴济此病到底是什么缘故,众人都心知肚明。 巳时三刻从府上运出的棺木,是瞒不了人的。便是未曾大操大办,但运进晴山院的棺木,又从晴山院运了出去,这样大的事儿一点没有避人。 更甚,晴山院众人都披了白。 陈从退下后,屋内仅裴济一人,他按了按似要炸开的脑袋,召来了裴荃。 “钺儿何在?” 裴钺,是他早先为这孩子定下的名字。 当日,他选了几个字,待她晚间归来后,拿去问了她。 字写到纸上,她连眼都未睁。 “你看着定一个就成了。” 她对这个孩儿一点都不上心,极其冷漠。 旁人的阿娘总会为孩儿做些衣衫,便是手艺不佳,也总是欢喜的,但她不同。 她应当恨极了自己,连带着对这个孩子,也生不出欢喜。 此刻,或是更恨了。 他又食言了。 “去备马——” 裴济起身,裴荃领着奶娘抱着不足八月的裴钺走了进来,他的眼睛还睁不开,蜷着小拳头呼呼大睡。 他还不知道,他的阿娘已经离开了人世。 裴济忽然生出一丝怜悯,伸手抱起了瘦瘦小小的孩儿,但这孩儿并不给他面子,立时又哭闹起来,他将人交还给了奶娘,问裴荃,“远山道长呢?可为钺儿看过了?” 项氏体弱,子息丹又十分凶险,他不知这种情况诞下的婴儿的身子如何。 “道长他……他……” 裴荃犹犹豫豫,他当然发现了远山道长出逃的事儿,早在裴济吐血昏倒之际,他就命人去传令了。 可随着婢子们回来的只有一片空,连一句话也没有,就跑了出去。 “他跑了?” 裴济的脸色阴沉着,他一下子猜了出来。 “道长许是愧疚不已……” 接下来的话裴荃不敢说,他不敢在这个关头提及项娘子,也不敢多说。 “不过张先生已为小主子请过脉了,小主子平安无虞,最是康健。” 看着那小小的襁褓,裴济没有说话。 “备马!” 未曾饮药,裴济带着孟山快马赶到了那座梅山下,远远的瞧见了那凸起的土堆,便拉住了缰绳。 小小的土堆,连一座碑也没有立,自天上飘下的片片雪花落在土堆上,仿若一条白色锦被,如往日般把她整个人都藏了进去。 “别恨我。” 裴济静默站在坟前,足有一个时辰。 “啊!” 颜霁被噩梦惊醒,直到看清周围的摆设,才恍然记起,原来她已经从那个魔窟里逃了出来。 盯着空空如也的屋顶,光滑的椽木裸露在外,宽大的床榻,周围没有繁复的帏帐,身上不再是光滑的锦被,沉甸甸的棉花被子也许有些时候了。 颜霁却很欢喜,便是这一切都比不过那富贵奢靡至极的州府,但头顶的天再不是那一块方方圆圆的了。 第94章 第94章半月蒿 “沈易,我走了。” 颜霁缓缓起身,抬手擦去了面上的雨滴,春天总是细雨绵绵,凌晨时忽然下了一场小雨,此时还不见停歇,阴沉的天儿如同她此刻的心情。 这是她最后一次来看沈易,今日她就要离开冀州了。 这方坟墓里,躺着的是她在这个陌生的世界上决定托付一生的人。 看着这方矮矮的坟墓,她的心里五味杂陈。 她从未想过,沈易会一个人孤零零的躺在这里,客死异乡。 “宛丘距此有千里之远,你那小婢子一人如何能带着她行走,既是已经入土为安了,便不折腾他了。” 颜霁没有怪罪任何人,她很感激青萍他们,能把沈易重新葬在这个安静的地方,还有鸟儿伴着,已经很好了。 这一生,终究是她害了他。 等百年后,便由她伴着他罢。 “该走了。” 远山道长站在不远处,开口打断了她,她的情绪不宜太过激动。 颜霁眨了眨眼,将眼眶中的泪水咽了回去,才依依不舍的转了身。 两人撑着伞,行了数百米,离开这片空旷的林间,坐上了一驾马车。 颜霁掀起车帘,望了一眼被重重树木掩去的坟墓,愈行愈远。 “吃了。” 远山道长从怀里掏出个白玉瓶儿,倒了一粒小小的药丸递给了她。 “还要吃?” 颜霁接过来,盯着这药丸,不大想吃。 “就你现在这副身子,折腾成什么样了?若是不吃,日后早晚要犯毛病。” 颜霁咬了咬牙,一口送了进去。 “每次我就喝那么一点,也都悄悄吐了,能有那么大的影响吗?” 远山道长没好气地瞥了她一眼,将瓶子直接扔给了她,“半月蒿的毒你以为是什么小打小闹?” 颜霁接过,没有再问。 空气中夹杂着泥土的潮湿的气味,颜霁把头露了出去。 “从这儿去琉璃寺要多久?” “少也得十天,咱们俩也没什么要紧的事儿,走到哪儿算哪儿。” “好。” 颜霁点了点头,望着灰色的天空发起了呆,她已经全然没有终于逃出冀州的欢喜,她想这马车慢些,再慢些 她还不知如何面对沈阿父,如何告诉他沈易已经离开人世- 饮山云院内。 裴济放下从豫州传来的密报,神色未动,“传令李平,命吴鸿以重金贿赂彭春,杀大将程容,以绝后患。” 曹彧劝道,“此人有领兵之大能,若是能收他为我冀州所用,待来日收雍州之时,岂不是一员虎将?” 裴济摇了摇头,“我早已命吴鸿降他 ,可惜此人不肯降,既然不能为我所用,便决不能再留他。” 曹彧闻言,叹了一声,“这样的人若是投在我冀州……只可惜他定要追随郑崇那等庸庸之人……” “再命孙琦刘胜,严守荆州,不许出兵。不出一月,只待前方收了豫州,韦牧就能腾出手来灭了黄昌,荆州此地易守难攻,便是梁泰将举国之力助他,也不会情愿将荆州夺回,除非……” “除非雍州插手。” “不过,依臣下来看,柳绍此人不会插手,他最是谨慎不过——” 话被小儿的嘤嘤哭闹声打断,裴济听见声音,忙召人将裴钺抱了进来。 看着哄孩子的裴济,曹彧同韩琮对了个眼色,只得起身告退。 “无事,他一小儿。” 裴济摆摆手,两人又重新坐下。 曹彧试探的问道,“家主岂不将小郎君交与主母照看,如今卢浚随着韦牧在前线征战,他与卢贤不可同等视之,嫡子之事,可再作思量。” 裴济摇了头,“卢浚此人的确可堪大用,至于那卢氏,还有待考量。” 卢婉暗中接触裴钟的事早已被暗卫呈了上来,他没有着手处理,便是看在卢浚的面子上。 若是她能相安无事最好,否则就不是断一只手的事儿了。 此事曹彧没有再劝,眼下更要紧的还是豫州一站。 裴济的命令快马加鞭送到了李平手上,他与吴鸿商定后,便寻着由头宴请了彭春。 彭春此人无国无君,重金诱之,果然在郑崇面前参了程前一本。 “勾结冀州,意图叛郑。” 此等流言蜚语在民间一时之间散开,郑崇多疑昏庸,竟不加审查就要夺程前兵权。 奈何此时韦牧以计佯攻豫州,程前以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的理由抗命,惹怒了郑崇,再加之彭春此人挑拨,命他自尽。 程前难受大辱,于城门前当着两军将士的面,拔剑自刎,一代大将就此陨落。 没了程前,豫州如同囊中之物,一夜就被韦牧攻破,郑崇为保命,只得投降。 自此,传祚百年的荥阳郑氏,失了豫州之主的位子,曾经的家主郑崇也被囚于云雀台,裴沅被李平等人护送回了冀州。 不出一年,郑崇便了结了性命。 此是后话不提。 颜霁回到豫州时,正是两军交战之时,军民混乱,她同远山道长的照身帖也无人细细核查,便趁机找人办了几张,以防万一。 回到豫州,二人未曾直奔宛丘城外的项家村,转而去了琉璃寺。 因着战事胶着,寺内的僧人也所剩无几,仅有几个老者。 细细一问,才知都被拉去打仗了。 远山道长叹了口气,才问,“数月前寺内可曾来过一个姓沈的老者?” “姓沈?” 那老和尚挠了挠头,“什么时候了?” 颜霁补充道,“大约有一年了。” “一年了?” 那老和尚想了又想,“可是会医?” “对!” “唉!你们来得不巧,年前他就回乡去了,说是要等他的幼子,不知道他还活着没有?” 那老和尚叹了口气,“这世道啊,不叫人活!” 说完,晃晃悠悠起身走了。 颜霁听了,心里难受的喘不过气来,还好远山道长手快,忙给她从包袱里取了那白玉瓶儿,倒了粒药丸。 吃过许久,颜霁才慢慢缓了过来。 “都是我的错……” “如果不是我嫁给沈易,裴济就不会为难沈易,他也不会死……” “这一切说到底还是裴济的过错,与你无干。” “可是沈易死了,如果沈阿父知道……” 颜霁不敢再想了,她终于鼓起勇气决定来面对沈阿父,可结果呢? 她捂着脸抽泣,她已经没有勇气了,她怎么再面对沈阿父? 她不敢再去见他了。 远山道长看着她,没有再劝。 这一路上,她的紧张不安都被他看在眼里,她一直紧绷着神经,此刻的崩溃,是必然的。 有些东西,只能用时间抹平。 接下来的几日,两人继续南下,直奔宛丘。 豫州大乱,但城外的百姓却似不受侵扰,仍是日出而作,日入而息。 马车一路遥遥赶了回去,黄昏最后的余晖越来越暗淡,一种都属于夜间的安静慢慢浮了出来。 颜霁赶着马车,停在了沈家药铺前,她跳下马车,走到门前,拍了两下。 “没人。” 远山道长跟在她身后,指着一旁门栓上的蜘蛛网给她看,应该有些日子没人进出了。 颜霁的心一沉。 “明儿打听打听,说不定人在潘岗。” 潘岗,是沈梅的夫家。 颜霁也只能这般安慰自己,她不敢往下想。 两人重上了马车,只能暂且回项家村,城门已在戌时关闭,两人别无选择。 仅仅一年,这座小院子里就长满了野草,足有半人高。 门栓轻轻一别,颜霁就推开了门。 冲鼻的霉味铺天盖地般涌来,颜霁拿着火折子,勉强找到了盏油灯。 照着亮儿,颜霁细细看了一番,和她离开前没什么区别,只是多了一层灰。 “道长,还是进来罢?” “我睡着了!” 远山道长躺在了马车上,马车一时进不了院子,便停在了院外的空地上。 颜霁进到了内室,看着眼前熟悉的一切,忍不住的就落泪。 在这座小院的日子,是她记忆中最后的美好。 那时,日子有些难过,连吃食也紧张,她不会做农活伺候庄稼,也不会娄氏的那手绣活,一时想不到什么挣钱的法子,觉得那日子可真难过。 可如今看来,那是最好不过的时候了。 家里养了一大群鸡鸭,只等着长大了下蛋,院子里种的那些药草,许多都是她和沈易从云益观搬来的,大多也都养活了。 她盼着沈易,也盼着日子越来越好。 她以为自己和沈易会白首偕老,她以为自己会给娄氏养老送终,她以为自己这一生会很圆满。 但一切都如幻影般消失了。 她的阿娘,她的爱人,她最美好的一切…… 是裴济亲手毁灭了这一切,所以她报复他。 半月蒿,无色无味,极难诊出。 不是她以身设局,裴济不会上当。 她盼着有朝一日,裴济会死。 “即便搭上你的性命?” 当日远山道长无论如何都不肯松口。 “我本来就不想活了,活着有什么好的?我每次睡觉都会梦见沈易和阿娘,他们倒在血泊里,我亲眼看着他们死去,可是我无能为力!” “是谁!是裴济!” “都是他!“ “所以,搭上我的性命也在所不惜,他根本就是一个变态,他是一个疯子,他害死了我身边所有的人,他把我也变成了一个疯子。” “他应该付出代价。” “这样的人频频发动战争,让这世间多了多少孤儿老者,他不应该死吗?” “他把自己的野心建立在别人的痛苦之上,他不应该付出代价吗?” “他是所有悲剧的始作俑者,用他一人的性命,给无辜枉死的人道歉,实在太便宜他了。” “他的命一点也不比别人的命珍贵,每个人这一生都只有一条性命,他轻飘飘的就能夺人性命,他因为什么?” “他应该死一万次!” …… 颜霁疯疯癫癫,越说越癫狂。 “我也不会独活,我要用他的孩子给他陪葬,让他也感受一下我们的痛苦。” “他不就是为了要一个孩子,我成全他,给他希望,再让他绝望。” “他最会这一招了。” 颜霁的想法很偏执,看着她癫狂的模样,远山道长给了她要的药。 “你随时可以回头,我会尽力保住你。” “终究是我对不住你和小神医。” 颜霁拿到了药,她把药放进了自己每天会用的茶盏上,甚至抹在了一侧的盏壁上。 裴济必须要喝到。 她不能容许这 个始作俑者没有受到惩罚。 所以,颜霁用自己做了这个局。 她一点都不后悔。 不! 她还是心软了。 逐渐膨大的肚子,频繁的胎动,让她有些动摇。 这个孩子,也是无辜的。 可他是裴济的孩子。 颜霁很矛盾,她在亲手杀死一个人。 一个因为她自己的私心被无端牵连进来的人。 他什么都没做,就要因为颜霁的私心承受那些本不属于他的痛苦。 她还是心软了。 每晚的水被她悄悄吐了出来,她尝试着接受了治疗,她不愿意牵连这个无辜的孩子。 她是一个不合格的母亲。 她太自私了。 颜霁很难受,她果然不适合做母亲。 她无法承担起一个母亲的责任。 她做不到阿娘那样,她无法为了孩子舍弃自己的生命,她做了一件坏事。 她没有人可以倾诉。 似乎每个人都有他们的立场,他们都无法理解她。 她只能在这里,和她的阿娘说一说。 躺在这张床上,如同两年前她还搂着阿娘,和她无聊的说些废话,没有一点营养。 阿娘会给她摇着扇子,静静地倾听着,然后给她讲一个小故事。 如果她难受了,阿娘会抱抱她。 她的身体有些凉,即便是炎炎夏日,她的胳膊也总是很凉,但冬天又很暖和,她会帮自己暖脚。 两个人脚贴着脚,很快她也会暖和起来。 颜霁贴在被褥上,试图找回那股让她安心的味道。 其实,她忘了。 和她脚贴着脚,那是她的妈妈。 在她还很小很小的时候,把她搂到怀里,给她搓搓手,搓搓脚。 慢慢长大了,颜霁就不愿意了。 她会特意跑到床位,把自己缩在被子里,用自己的小脚去找妈妈的大脚。 然后,不厌其烦的去贴妈妈的脚,把自己的小脚放在妈妈的大脚上。 脚心对脚心。 她玩得很快乐。 原来,她弄混了。 她回不到那个世界,她快要忘记了,原来她并不是这个世界上的人,爸爸妈妈的模样她也记不清了。 颜霁蜷缩在床榻上,从眼角滑出的泪珠在一盏油灯散出微微的光,屋内的月光透过木窗照在地面上,屋外是被野草占据的荒凉,漫天的繁星同昨日般映在空中。 第95章 第95章“他从不怪你。” “他从不怪你。” “你是元敬亲自求到他面前的,是他点了头,摆案献香敬告过先祖的,也是他亲自允了元敬千里迢迢去寻你。” “自你上次回来,他心里大抵就有了数儿,只是我不松口,他自己也不愿相信元敬会客死异乡。” “年前十月里,他的精神就不好了,人也糊涂了,直念着要回来等元敬。” “我见他不大好,便做主把他带了回来。” 泪水在颜霁的眼眶里打转,她不想沈阿父带着遗憾离世,竟再也没有见过沈易。 如果不是她,沈阿父也不会临走前还痴痴念着沈易,他的独子就那么孤零零的客死异乡,以那么惨烈的方式死去。 一切都是因她而起。 “走之前,他说对不住你,也对不住元敬,没有照看好你阿娘。” 沈梅的话彻底击碎了颜霁,终究没能忍住,眼眶里的泪水如同失了线的珍珠,她捂着脸,手背湿润,肩膀不住的颤抖。 “对不起阿姊” “别这样说,”沈梅轻轻为她擦去面上的泪痕,拉着她的手,“我知道你是个好女子,一切都不怪你,是命,命啊!” “如果不是我,沈易就不会离开,也不会” 她甚至无法告诉她沈易如何死去,是怎样的决绝,是多么的惨烈。 “不怪你,不怪你啊” “如果不是你,元敬也不会欢喜,他提起你,总是笑吟吟的,旁人平日里瞧着他是个好脾性的,可不知道他心里也苦。” “也就是你了,提起你啊,他是真心欢喜,才有了点少年人的意气。” “当年他央求我去你家提亲,是同我说起过的,我知道他心里只有你。” 沈梅的每句话都让颜霁痛不欲生,她的脑海中回想起了沈易向她求亲时的羞赧,偷偷给她送嫁妆时的情意绵绵,两人新婚时的拌嘴,一幕幕都在眼前闪过,混合着一串串泪珠将她淹没。 “先父和元敬泉下有知,必不会怪你。” 沈梅轻轻安抚着颜霁,她心里也痛,可面对颜霁,这个才二十岁的女子,元敬的妻,她又怎忍心苛责于她? 沈梅领着她给沈阿父的牌位上过香,便带着她往出走,看着她消瘦成这般,也不免劝道,“人已经走了,事儿就过去了,咱们总还要再活下去的。” 说着,又问起来,“这次回来还走吗?” 颜霁摇了摇头,“也许要走罢,留下来也许会给你们带来祸端,我” “那也好,”沈梅并不用沈家长姊的架子要压着她为元敬守节,“有远山道长在,往出走一走也好。” 两人说话间,走到了门外。 “那是你三姊家的孩儿,有十个月了,我想着把他认到元敬名下,日后也算后继有人了。” 沈梅指了指被潘云儿和远山道长逗着的小儿,如今她还活着,这样的事儿还是要同她说一声的,即便是日后她改嫁,这孩儿也不会耽误她。 颜霁抽泣着擦了眼中的泪,眨着红肿的眼睛顺着她指的方向看过去,那小儿似乎发现了她,歪着头看向了她,扑闪闪的大眼睛,挣扎着要下来。 “这孩子叫什么?” “小名叫虎儿,大名还没起。” 沈梅说完,那小儿以为是沈梅唤他,潘云儿刚刚将人放下,就摇摇晃晃的站了起来,支着小胳膊笑咯咯的朝两人走来。 颜霁紧张的站了起来,沈梅笑了笑,拉着她坐下,“会走了。” “姑!” 小小的人儿只穿了个花肚兜,迈着小步子晃到沈梅身边,举着胳膊要她抱。 沈梅弯腰,把人抱在怀里,指着颜霁对他说,“虎儿,这也是阿姑,教阿姑抱抱。” 小虎儿眨着大眼睛,看着颜霁就是不动,见颜霁真伸出胳膊要来抱他,忙扭了身子背过去,搂住了沈梅的脖子。 “这孩子,”沈梅笑了笑,叹了口气。 颜霁没见怪,她点了头。 “就过继到沈易名下罢。” 她没有给沈易生个一男半女,只他一个孤零零的,也许他需要这么一个孩子。 拜别沈梅后,颜霁和远山道长便坐上了马车,他们没有多作停留,甚至不再回项家村了。 早间已为娄氏上过香了,院内的野草未作处理,一切就托付给了沈梅。 对在冀州发生的事儿,颜霁没有提太多,只隐晦的说了裴济的权势,她不想牵连了他们。 至于她和远山道长,就当从未见过。 也许多年后,裴济死掉的那一天,她就可以重新回来了,直到那时,她才能正大光明的出现在人前。 “去雍州还是梁州?” “马儿去哪儿,咱们就去哪儿。” 夕阳西下,一驾马车走向林间,地上留下两道车辙印,空中的鸟儿被惊飞,振着翅膀扑簌簌远去- 冀州,饮山云院内。 裴济焦急万分,堪堪六个月的裴钺起了高烧,哭闹不止,折腾了几个时辰,他皱着小脸儿哼哼唧唧,养了许久的肉也掉了。 “奶娘何在?” 裴济大怒,这孩子虽然生有不足,但小心翼翼的养了这半年,已是比着寻常的孩儿别无二样了,不想如今竟闹出了这样的事儿来。 那奶娘们瑟瑟发抖,跪在裴济面前,不敢言语。 “你们六人,只喂养钺儿一人,竟然疏忽至此,教他受此大罪!” 裴济当即喝道,“来人,拖下去——” 几人连连磕头,“家主饶命,家主饶命” 这时,有人大胆说了一句,“不怪婢子们,未时太主和主母曾来过,将婢子们都遣了出去。” “都拖下去,杖责二十,永不再用。” 裴济冷着脸下令,裴荃不敢耽误,忙命人捂着嘴把人拖了下去。 “裴荃,我是如何交代的?” 裴济阴着嗓子,喊住了裴荃。 “ 都是仆下的错!当时主母身旁的人压着仆下们,都动弹不得,护不住小郎君。” “传令,命孟山带人围了千华苑和红蕖院,即日起只许进,不许出。” 这时,孔奚从屋内走来。 “小郎君太小,用不得药,还得奶娘用药喂之。” 裴济站起身来,冷冷扫了他一眼,“你的脑袋先系着,即刻去寻奶娘用药。” 裴荃连滚带爬,捂着自己的屁股跑了出去。 至子时,裴钺终于退了烧。 次日一早,裴荟低着头走了进来。 “家主,千华苑内吵闹不止,太主求见。” 裴济连手上的奏文都未曾放下,眼皮子也没抬,过了会儿,回了一句,“你该比裴荃机灵些。” 这话说完,裴荟就低着头退了出去。 他心里原本还想自己没裴荃命好,凑到了未来的小主子面前伺候,可此时他也不羡慕了,在外院行走,到底还是安全些,小命总还能保得住。 裴荟见了孟山,两人窃窃私语了一番。 临走前,各自敲打了手下的人,以后当值,可要小心,若是再闹出事来,谁也保不了。 此事如同掉在河里的一颗石子,泛起了涟漪,连曹彧韩琮等人也知晓了。 五月收了豫州,裴湘在李平等人的护卫下回了冀州,见到了裴济的长子。 “卢氏可是做了什么?” 此行卢浚也跟着回来了,明日必是要来议事,难免不会提及卢婉。 裴济的脸色沉郁,他看着裴湘怀里的小儿,说道,“她鼓弄人心,暗中勾结裴钟,有夺位之心。” 裴湘逗着怀里的小儿,听了并不惊讶,也并不十分信服。 “卢婉不会愚蠢至此,她作为这孩子的主母,见一见也是理所应当,再者,长子生在嫡子之前,只怕卢家已有异议。” 裴济并不否认,但他不会因为区区异议,就改变主意。 “钺儿绝不会交与卢氏教养,他会由我亲自教养,日后冀州的天下,还得由他担当。” 裴济早已定了主意,他命人将裴钺养在了隔壁厢房,再不会发生那等事。 裴湘没有想到他对卢婉已经厌恶至极,对卢家也全然不放在心上,但有些事还得提一提。 “如今天下九州,你手中已有半数,府内也是时候添些人了,钺儿身旁也要有兄弟辅佐才是。” “此事不急。” 应历八年八月,吕征庞充率兵灭了青州,继而南下,同孙琦合围徐州。至次年五月,扬州投降,秦岭以东尽在裴济手中,天下九州,仅余下雍梁二州与之对抗。 应历十年四月,韦牧率领三十万大军,连同豫州兵马同荆州在内,攻打梁州,三个月偷渡眉山道奇袭,占据险要城池,后将梁州州主李昂围困在汶山郡,李昂向雍州求援,但雍州之主柳咸作壁上观,李昂被围五个月,最后不战而降。 至应历十一年,韦牧同刘胜朱晃等人率兵攻打雍州,但雍州地势易守难攻,三面环山,南有秦岭,西靠黄河,只能从关中平原着手。 与雍州此战,胶着三年,至应历十四年九月,柳咸大败。 历经十年,裴济一统天下,登基为帝,建国大晋,年号建安。 次年三月,颁布政令,统查人口迁徙,重建农业与商业,恢复民生军事,休养生息,同时清除残余势力,巩固统治。 此时,颜霁正远在梁州。 “阿姑!阿姑!” 一个三四岁模样的小女娃跌跌撞撞跑了进来,颜霁手上正侍弄着药草,听见她跑的急,又安抚着,“慢些!别摔了。” “有人找!” “别骗阿姑了,等会儿阿姑忙完,再同你和哥哥玩儿。” 颜霁低头松着脚下的泥土,又一点点垄着。 “不是!不是!” 小女娃看了看朝她恶笑的人,扭过头一溜烟儿的撞到了颜霁背上。 “大坏蛋!” 第96章 第96章“你是什么人?” “别吓我们静儿了。” 颜霁看了眼远山道长,轻轻放下怀里的小女娃,指给她看,“你喊他阿公,他就把糖葫芦给你了。” 小女娃想起方才被他骗过的事儿,撅着小嘴巴怀疑的看着人,脚下就是不动。 “你喊一声,我真给你,”远山道长把手里的糖葫芦又往前递了递。 静儿仰着头看了看颜霁,不太确定,要颜霁发了话,才迟疑着伸了手,从远山道长手里拿到了糖葫芦,软乎乎的喊了一声“阿公”。 “去找你哥哥吃,别跑远了。” 颜霁瞧着人跑到了院子外,炫耀着自己手里的糖葫芦,骗到邦儿自己跑了出来,兄妹俩便挤着坐在门外的小凳子上,不知说些什么。 远山道长被她喊得心里软乎乎的,不禁感慨,“还是小女娃好。” 颜霁见他如此艳羡,不免打趣道,“莫不是你在外头也成家了?” “你这小娘子,惯会调笑我!” 颜霁又给他添了一盏茶,极是恭敬,笑眯眯的奉到他的面前,“还望您大人有大量,莫生我的气。” 远山道长哼了一声,接了她的茶,不跟她一般计较。 颜霁又坐下,同他说起话来,“这次倒是回来的早,可在我这儿住些日子,也清闲些,帮我看看院子的药草。” 远山道长饮了口茶,“住倒是无妨,药草你另找人罢,我好容易能歇上一歇了,哪儿还有力气给你白干活?” 说起来,上次回来就被她抓着给收了那几亩地的粮食,可把他累坏了。 “住这儿吃白食可不成,不然你就带邦儿” 话还没说完,远山道长就溜了出去。 颜霁笑了,看着他跑到门外,像个老小孩儿似的逗起了俩孩子,便又起身去侍弄那些药草了。 至午间用膳时,远山道长才领着俩孩子大包小包的进了院子。 “阿姑!阿姑!” 俩孩子喊起来,颜霁正坐在灶房,手上擀着午间的面条,抬头就被邦儿塞了块儿桃花酥。 “去寻你阿爹阿娘了?” 晚了一步的静儿抢着说,“阿爹也认识阿公,给拿了好些糕点,教阿公吃。” 邦儿也抢着说,还有模有样的,“不要让你阿姑做饭了,我今天给买好吃的。” “对!对!” 俩孩子一句接一句的,颜霁点了头,“知了,你们快去找阿公洗洗手,咱们等你阿爹阿娘。” 这边颜霁还没起身,便听人进了院子了。 “阿姊,不要做了,他爹去庆云楼提菜了。” 说着话儿,一个二十来岁的姑娘就走了过来,身上是寻常人家的茜红衣衫,发间插了一根青玉簪子。 “好。” 颜霁起身,将面条用布遮了起来,两人便走出了灶房。 不多时,娄立便提着菜赶了回来。 提起娄立,也是巧缘。 当年她与远山道长从宛丘城离开,原是顺着汝南南下,去往梁州,后发生了战乱,两人又改道北上,经天水郡又至乐山郡,在雍州过了几年,也远远见到了被远山道长安排到安定郡的青萍,她与家人在那里养马度日,温饱也不是问题。 至于旁的,颜霁并没有想法,不打扰她的生活,就是最好的了。 到应历十一年,雍州又生战乱,颜霁便又同远山道长随着人南下,迁到了梁州,也就是在这普安郡,才遇见了娄立。 那时,他跟人学着做了炊饼,每日早间便挑着个担子走街串巷的卖,遇见颜霁后,她便将自己的钱拿给了他,助他开了一间糕点铺子,后又娶了那炊饼家的女儿惠娘为妻,又生下了一男一女。 如今,生意虽不是那一等一火热的,但维持一家人的生计也不是什么问题了。 至于颜霁,她便在城外头赁了间小院子,买了几亩地,种些药草粮食,以此度日,当年在雍州也是这般。 她走到哪里都是这般,旁的活计她做不来,勉强学了几针绣活,也不常做 ,并不能以此为生,有时也画几幅画,但鲜少去卖,没有大家的名号,那画再好,也有店家故意压价,故而并卖不了多少钱。 为着不暴露两人的行踪,颜霁便是作了画,也不曾挂着他的名号卖画,有时也能换些钱,给娄立开糕点铺子的钱,便是她在途中作画换来的。 如今这样的日子,是颜霁这一生都渴求的,时隔多年,她也终于过上了。 只是,她身边的人都已经离她而去。 “这里可统查照身帖了?” 颜霁愣了下,娄立已经答道,“只听说有这么个消息,如今还没下来查。” “我从眉山来,那里已经张贴告示统查了。” 远山道长把消息说给了二人,这时惠娘正带着两个孩子在院内的药草圃前说话,特意给三人留下了空间。 “道长无需担心,阿姊这里都填的我的名儿,查不到的。” 远山道长摇了摇头,“一时无妨,并非长久之计。” “等乡老来查,我便说是我家中的远方阿姊借住在此,这里的人儿都认得我岳家——” 颜霁也明白,她出口打断了娄立,如今天下尽在裴济手中,她不能不小心,绝不能牵连了娄立,他还有一家老小要养。 “我也是时候回豫州看看了。” 豫州还留着她的心。 “阿姊!” 娄立即便不知道所有的情况,但他也知道颜霁内有隐情,一路改名换姓才来到梁州,二人能在这里再度相遇,能报答阿姊对他的昔日之恩,已是上天给他的恩赐。 “我在这里,随时都有可能牵连了你们,便是不为你,也该为邦儿和静儿着想。” 颜霁拿定了主意,“旁人问起来,也不过知道我是来投奔你的,如今我走了,也没有什么,你不必为我担心,在哪里人都能活得下去的。” 娄立没有劝住,两人停了一日,便坐上了马车。 对外,只道是那娘家的舅父来接这个守寡的女子回家再嫁,旁人听了只谈论两句便罢了。 唯有这两个小儿,搂着颜霁不愿松手。 “阿姑,你别走好不好,我以后都听你的话。” 静儿皱着小脸儿,面上挂着泪珠,往日她比邦儿还要调皮,也是最会撒娇的了。 “都是你!大坏蛋!你一来,阿姑就走了!” 邦儿稍显稳重,只是也不舍的拉着颜霁,不想她走。 “阿姑还会回来的,你们可得把我的药草都看好了,若是贪玩,就打你们的屁股!” 在这个家里,娄立是个慈父,惠娘倒是个严母,颜霁可不怕,捣蛋调皮了,就吓唬他们。 静儿一听,就捂住了自己的小屁股,挣扎着要娄立抱了。 颜霁给邦儿擦了擦泪,对他说,“阿姑虽走了,识字可不要耽误,要给静儿做个好榜样。” 邦儿点点头,颜霁把人交与惠娘,便坐上了马车。 静儿在娄立的怀里又不舍起来,望着那远去的马车趴在了娄立的肩头。 “阿爹,阿姑什么时候回来啊?” “阿爹也不知啊”- 从普安郡回宛丘城,堪堪用了一个月,途中赶上官军搜查照身帖,颜霁便拿出了两人早前伪造的,祖上是徐州琅琊人士,后因战乱迁至豫州,又嫁与梁州汉阳人士,夫婿在战乱逃亡中身死,无夫无子的寡妇,只得随着娘家的舅父暂回豫州。 这数十年的战乱,不知有多少颜霁这样的人因着战乱四处逃亡,因此并也惹不着什么注意。 唯有如此,才不会牵涉到旁人。 三月底从普安走,到宛丘已是五月时了,正赶着端午。 两人暂在城中寻了个住处,便挑了个时间回了城外的项家村。 那几间屋子在时间和雨水的冲刷下,已经露出了原本的泥土痕迹,但院内的杂草都被药草取而代之,瞧着似乎是被人打理过,推开屋子,不见屋内的物什有什么破损,但那一层积灰还是呛得人难受。 “大约是沈阿姊来打理了。” 当年临走前,她把这屋子的钥匙交给了沈梅,她想着如果她不再回来,这便算是给那个孩子留下的一点东西。 颜霁绕着院子细细看了一圈,心中有些酸胀难受,但也不似当年了。 时间,的确会把伤口慢慢愈合,留下一道疤痕。 “你是什么人?” 院外忽然出现了一个背着竹篓的总角小儿。 闻言,两人回头去看。 就这么一瞬间,颜霁失控了,她的眼睛不受控的流出泪来,但这一幕把那小儿吓了一跳,远山道长忙解释道,“我们与这院中的主人是旧相识,路过此处,便想着来看看,不知小哥你是什么人?” 沈昀拱了拱手,“小子名唤沈昀,是这家主人身下的小子,不知老人家您如何称呼?” 远山道长将人扶起,“你唤我一声阿公便是,不知你阿父可是沈易否?” “正是,阿公你认识我阿父?” “不仅认识,还颇为相熟,”远山道长看着他这熟悉的面容和通身的儒雅气度,深深的点了点头。 “这位?” “你你唤我阿姑便好。” 颜霁忙擦了泪,她没想到这个孩子会这么像沈易,细细算来,如今他也不过才八九岁,眉眼处竟和沈易生的一模一样,就像是那亲生的父子一般。 “阿公,阿姑,这里许久未打扫过了,若是不介意,可随我去家中寒舍饮茶小叙。” 颜霁看着他的模样,没有拒绝。 她生出了一点私心,她想多看看这个孩子,沈易的模样在她的脑海里已经很模糊了,便是提笔,她也画不出。 两人随他到了沈家药铺,曾经门庭若市的药铺如今却是清清冷冷,门外的药铺牌子也收了起来,但是有人住的,靠近时还能闻见那些药草香。 “你学医了?” “是,阿姑说家中仅我一人,不能让沈家医术断了,也算是继承先父遗志。” 颜霁接过他递来的清茶,不想他一个才八九岁的孩子,怎会一个人住在这里? “平日就你一人吗?” “有我阿姊姊丈陪我同住,今日他们去送药草,顺道要去潘岗看望阿姑,想必晚些时候,就要回来了。” “你阿姊可是云儿?” “是,”沈昀点点头,像是个小大人。 远山道长有些惊讶,印象中她还是那个和他抢冰酪吃的小姑娘,“她都成家了?” “阿姊年前成的家,姊丈便是项家村人,他是个好心人,便随着阿姊陪我住在这里。” 颜霁听了,这才明白其中缘由。 “你阿姑的身子还好吗?” “还好的,只是上了年岁,难免有些病痛。” 沈梅今年当有五十上下了,她是沈家长女,比沈易大了十几岁。 第97章 第97章“我要出府。”…… “封她为后?” 卢婉喃喃重复着,面上的狞笑带着一抹鱼死网破的狠厉,手上中的银剪一刀就划破了璇玑山河社稷图。 “娘子!” 砚秋担忧的望向那消瘦的身影,听得她轻笑几声,又道,“明儿可是十五了?” 银毫看了眼松烟,又听卢婉继续说道,“太子该来了” 二人对视一眼,不敢接话。 自从建安元年陛下登基为帝,亲封太子,甚至连裴长主也封了护国长公主,却绝口不提娘子与太主如何封位,如今前朝传了消息,只道陛下要将皇后一位要封给那早逝的太子生母。 至于他们娘子,只有一个夫人之位,岂不是降妻为妾? 此事已经引得朝野议论纷纷,连旧府的仆人间都传遍了,若不是银毫听守卫的兵士提了几句,只怕是等此事昭告天下,他们也不会得知。 被困在红蕖院数年,他们早已失去了和外面的来往,便是范阳卢氏当今的家主,也只有每年的新年拜会时才能一见。 两人惴惴不安,不知如何是好, 生怕娘子会对太子不利,有锦书的前车之鉴,他们早已见识到了当今陛下的可怕,银毫愈发后悔,自己怎么又多嘴多舌了。 虽说陛下对他们娘子冷落数年,但太子却是每月两次的请安都来了,若是在红蕖院伤了太子,只怕他们的下场也不会比锦书好。 次日,卯时三刻,太子便准时出现了。 屋内,卢婉端坐上首,她看了眼太子,待他请了安,才看了眼他身后的两个书童,“你们暂且退下。” 书童都是被裴荃再三嘱咐过的,故而都站而不动。 裴钺见状,便道,“都退到门外去。” 那书童对视一眼,才躬身退下。 裴钺不知卢婉有何要事,但他还是有些好奇。 “阿母可是有话要讲?” 卢婉轻笑了下,重复了一句,“阿母?” “你可知我并非你的生身母亲?” 但不等裴钺回答,见他神色镇定,便知裴济也不会不告知与他。 卢婉便又继续说道,“你的生身母亲是个乡野庶民,从豫州被你阿父抢来的,她是个有夫之妇,二嫁之妇,新婚之夜就被你阿父抢了来。” 这些话起初并未让裴钺有什么动容,他当然知道自己的生身母亲是个乡野之人,可卢婉说的什么有夫之妇,他从未听人说起过。 阿父也从未向他提起。 “阿母莫非是胡言乱语?” 卢婉知道他不信,可是裴济先把她的路堵死了,竟羞辱她至此,让她在天下人都抬不起头来,她又何必给他留面子? “这些都是往事,你阿父必是不会同你说,你可以问问裴荃,他在你生母身边伺候了许久。” “还有个叫绿云的,他们都知道。” “好太子,你也该见识见识裴济的真面目了。” 卢婉大笑起来,她扬起了头,面目狰狞。 屋外的众人都吓了一跳,不等裴钺走出,便匆匆跑了进去。 “无事。” 裴钺看了眼那如同疯子一般的卢婉,走出了红蕖院。 “您可吓坏仆下了,怎么把人都拨出去了?” 回到饮山云院,裴荃听闻了此事,紧张兮兮的看着太子,生怕他有一分一毫的损伤。 “没事。” 裴钺思索着卢婉的话,有些气恼,面上的书也看不进了。 他的异常被裴荃看了出来,他小心翼翼的试探,“可是有人惹了您烦心?” 裴钺放下书,盯着他看。 裴荃被盯得起毛,虽说这位小太子不如陛下气盛凌人,可这么盯着他,还是心里撑不过。 “可是仆下惹了您烦心?” 裴钺这才摇了摇头,他皱着眉头,问,“阿爹还要多久回来?” 裴荃忙说道,“照着往日,还得半个时辰才下朝。” 裴钺从椅子上下来,他背着小手,走到窗边,抬头看了眼阴沉沉的天儿,心里愈发气闷。 他不说,裴荃就只能守着。 过了片刻,裴钺犹豫再三,终于开了口。 “裴掌事,我阿娘……她是什么人?” 这话问出口,裴荃的脸色当即就变了,他愣怔的功夫,裴钺就扭过头来了。 “怎么?你不说?” 裴荃扑通一声就跪在了地上,他冷汗直流,也明白红蕖院的那位到底说了什么了。 “娘子最是良善,对仆下们都关怀备至——” 裴钺打断他,直接问道,“我阿娘是怎么来的豫州?真是被阿父抢来的吗?” 裴荃不敢冒然开口,他跪伏在地,心里忐忑不安。 见他瑟瑟发抖,裴钺将人扶起,“你只说便是,我不会透露出去。” “事关娘子,这样大的事儿仆下不敢胡说,娘子初来时,仆下办错了差事,正受罚,并不知晓其中内情……” 便是裴钺这般说,裴荃也没有胆子说,这天下就没有不透风的墙。 没有得到答案,裴钺的书一刻也看不进去,他摒退了裴荃,出了书房。 就裴荃的反应来看,或许阿娘和阿爹之间的确有他不知道的内情,他心里隐隐有了猜测,可每每听阿爹提起时,阿娘与他都是令人艳羡的。 裴钺站在檐下来回走动,正心烦意乱时,看到了后院一闪而过的身影。 “妈妈。” 绿云听见声音,打发走了身后的小婢子们,忙走了来。 “您这会儿怎么没有读书?” “早间先生遣人告了假,说是身子不适。” “那您也别忘了看书,想来今日陛下会过问的。” 裴钺随意点了点头,他的心思都被扰乱了。 “妈妈,你可知我阿娘是怎么来的豫州吗?” 绿云也愣了下,太子是她看着一天天长大的,幼时不是没有追问过娘子,但陛下有令在先,不能对小主子提起娘子,但慢慢的,这几年间,陛下也松了些口,太子问起,也多是娘子的音容笑貌。 像此刻这样的话,他从没问过。 “阿娘真是被阿爹抢来的吗?” 绿云的沉默让裴钺的心都沉到了水底,这无疑是佐证了阿母的话,他的心里很复杂,有些迷茫又很气愤。 “阿爹为什么要抢阿娘?” 裴钺喃喃自语,他无法理解,也想不通阿爹为什么要做这样的事,他有些失望。 “我要出府。”- 宛丘城。 颜霁见过了已经长大成人成家的潘云儿,便提起择日要去拜访沈梅。 对于沈昀这个孩子,虽不是她亲生的,可到底算是沈易的子嗣,这样的担子交与了沈梅,还是要感念她的一片慈心。 远山道长倒是偷偷溜回了云益观,毕竟那么多年都没回去了。 卯时三刻,颜霁赶着马车接上了沈昀。 “您会赶马车?” 沈昀有些惊讶,这样的活儿当下都是男子所做,他还不曾见过有女子会。 “很早就会了。” 颜霁笑了笑,这还是同沈易去云益观时学的,没想到真就派上了用场。 两人说了几句话,有沈昀领路,两刻钟就找到了家门口。 此时,沈梅正抱着怀里的小孙儿,坐在门前乘凉。 “阿姑!” 沈昀见到沈梅,人就活泛了许多。 颜霁找了棵树,栓好马车,也走了过去。 “阿姊。” 沈梅还没明白沈昀话中的阿姑,就看见了颜霁,自然也就明白了。 “虎儿,你不该叫阿姑,这是你——” 颜霁对她摇了摇头,她没有告诉沈昀自己的身份,便是不想牵连他们。 一切还是小心为上。 沈昀没有明白沈梅的话,但两人似乎并不打算对他再解释。 “我同你阿姑说会儿话,屋子里有糖果子,牛儿带你阿叔去吃。” 看着沈昀走进院内,两人这才坐了下来。 “什么时候回来的?” “两三天,那日我回了项家村,正好碰见了沈昀,才知道是他。” 沈梅点点头,“你没同他说吗?” “没有。” 颜霁也不知沈昀到底知不知道自己的身世,她便没有贸然说出自己的身份,毕竟他的亲生母亲是沈易的阿姊,如果她把一切说破,可能会为难了这个孩子,他的生养自己都没有尽过力,勉强他唤自己阿娘,这不是颜霁愿意看到的。 更何况,便是他不介意,她又如何向他解释这一切呢。 颜霁将自己的忧虑如实讲给了沈梅,毕竟她是养了沈昀。 沈梅听了,也讲给了她。 “我没瞒过虎儿,他迟早都会知道的。” 即使如此,颜霁也没有要告诉沈昀一切的想法,她不能再赌了。 “既是你回来了,可要多住些日子?” “等远山道长从云益观回来,再寻个地方罢,在这里久了,总归不好。” 沈梅明白她的顾虑,两人有一搭没一搭的聊了会儿。 临走前,沈梅又问,“元敬的尸身埋在哪儿了?” 颜霁的身子一僵,又恢复如常。 沈梅解释道,“我想着趁我还走得动,便带着虎儿去看看他,便是迁不回来,能看上一眼也是好的。” 颜霁了然,便说道,“在白云观山下的林子里,当日为防万一,并没立碑。” 说着,颜霁便主动提起,“我带他去罢。” 冀州距此千里迢迢,以沈梅的身体来看,或许不太稳妥。 沈梅有些犹豫,她跟着去,也是想再亲眼看一看自己的兄弟,尽管他们已经在先父旁为沈易立了一座衣冠冢。 但思虑片刻,沈梅还是点了头- 冀州,河东郡。 自裴济登位后,朝中便掀起了迁都之风,有主张西迁长安者,亦有东迁燕京者,亦有南迁至洛阳者,亦有主张固守河东,不作迁动者。 一时间,议论纷纷,以至于连这个皇帝的居所还是曾经的州府,并无变动。 但眼下,裴济又出了个难题。 他要将已经死去多年的项氏立为皇后,对于那范阳出身的卢氏,反而要贬妻为妾,此举又引发了朝野官员的讨论。 有母凭子贵的说法,也有要遵守旧例的说法,两者产生了冲突。 但对于太子,众人的想法又是出奇的一致。 毕竟,裴济身下只有裴钺这一个孩子,便是一个女子也不曾有,等裴济百年后,这皇位自然是要传给裴钺的。 也因此,有不少的官员主张将太子生母立为皇后,此举也打着讨好太子的算盘,只是他们不知,此时的太子已经找了个正大光明的借口跑出府了。 等裴济下朝后,就看见了缩着身子站在门后的裴荃。 不用裴济开口,裴荃便主动来请罪了。 “太子离府探望谢太傅了。” 裴荃甚至不敢停顿,又忙说道,“孟将军带着人偷偷跟在后面,太子太子去问梅亭了。” 项氏所葬之地裴济并未瞒过裴钺,每年忌日,他都带着裴钺去,但他从未自己去过。 裴济闻言就瞪了裴荃一眼,裴钺此举十分异常,他的性子十分像项氏,表面上端重知礼,但私下里是很活泛的,鲜少这般。 裴荃怎敢隐瞒,忙将裴钺问他的话说了出来。 裴济听了,脚下一顿,转而问道,“他今日见了什么人?” “只去了红蕖院给卢娘子请安。” 对于卢婉,他们称不了旧日的主母,也无法唤她新朝的夫人。 “她对钺儿说了什么?” “当时屋内只有太子与卢娘子两人,随行的的书童都被太子撵了出来。” 裴济冷声一笑,“去传中书令,命他起拟诏书,立项氏为后。” 如今的中书令,便是卢浚。 身旁的仆下忙去传令,裴荃不敢说话,只暗暗想着,只怕这一回卢娘子真是要被气疯了。 裴钺出了州府,先是探望了谢太傅,才从谢府出来,坐着马儿直奔问梅亭,并不理会身后率人跟着的孟山。 第98章 第98章她只是颜霁。 午时前,裴钺跨进了饮山云院。 在门外一直等着的裴荃见状,忙使了个眼色,“陛下在书房等您。” 裴钺点点头,看着那扇冰纹窗上透过的人影,他吸了口气,一人走进了屋内。 裴济正端坐在上首,手里还提着笔,裴钺走到他面前,低头道了一声,“阿爹。” 屋内寂静无声,裴钺仍低着头,也知自己冒然出府是瞒不过他的,便也不做狡辩,只老老实实的等着受罚。 过了片刻,裴济才问,“你谢先生的病如何?” 裴钺两眼一亮,没有意料之中的问罪,答道,“谢先生并无大碍,修养几日便好。” 裴济淡淡说,“去用膳罢。” 裴钺这时才抬起了头,他看了眼仍提笔批阅奏文的裴济,犹豫了会儿,还是张了口,“阿娘是您——” 但裴济并没有给他机会把话说完,他连头都没有抬,把人撵了出去。 “时候不早了,孝经可曾注解了?” 裴钺闻言一顿,被噎在喉中的话咽了回去,他躬着身子退出了书房。 这时,裴济才停下笔,往他离开的方向深深看了一眼,叹了口气,按了按似要炸裂的眉头,将身子半靠在了椅子上。 回到房内的裴钺没有心思用饭,勉强用了两口,换了衣衫便干坐在自己那张小小的书案前,面前摊开的孝经他也一字都看不进眼中。 他明白阿爹是故意打断了他,他却不知道阿爹为何不愿回答这个问题,莫非阿娘真是被他抢来的不成? 裴钺托着下巴,满腔愁绪,这件事把他的心都搅乱了。 他从没见过阿娘。 幼时,阿爹只道阿娘是为了自己死去,他也渐渐明白阿娘对他不比旁人的阿娘差,他以为自己的阿爹阿娘也不比裴钰的阿爹对他阿娘那般差。 人人都道阿爹心中只有阿娘一人,自她离去后阿爹身旁再未有过其他娘子,便是阿爹,他也会每每在阿娘的忌日带自己出去,为阿娘祈福上香。 如今,这一切似乎都是假的。 他无法接受,如果阿娘真的是被阿爹抢来的,那自己算什么? 阿爹不愿回答,绿云妈妈和裴掌事的反应似乎都证明了阿母的话。 裴钺的反应被裴荃都看在了眼中,他悄悄禀给了裴济。 不料,裴济听了,只起身站在了窗前。 裴钺的疑惑没有得到解答,他只在次日一早听闻了立他阿娘为后的消息- 宛丘城外。 颜霁等回了远山道长,将自己的想法说与了他听。 远山道长自然无话,他只问了一句,“你可愿意再回冀州?” 颜霁只笑了下,“早晚都要回去的。” 她一直怕,怕被发现,怕牵连了别人,可为着躺在那里的沈易,她又怕什么呢? 这几年她四处躲避,便是一个照身帖,也不知换了多少了。 其实,她只是颜霁。 项晚,早已经离开了。 三人坐上了马车,迎着照来的晨光熹微,渐渐北上。 千里之外,裴济在一个平平无奇的夜里,倒在了书案前,这吓坏了值守的婢子仆从们。 裴荃不敢耽误,他连忙召来了陈从等人,便是裴湘一众大臣,也都进了府。 等陈从几人都把了脉,又凑在一起商量了许久,才走出内室随着裴湘向众位大臣回禀。 “陛下并无大碍,只是神思过度,静养几日便好。” 众人没想到闹这么大一通,就是这么个情况,但心里的石头也放下了。 如今,国家新立,太子年幼,如若是陛下真有个万一,想必是要闹出大乱子的。 裴湘将众人送了出去,又独身返回。 此时,屋内的裴济脸色并不好,裴钺正守在榻边,见他回来,裴济才睁开了眼睛。 “钺儿,先回去。” 裴钺依言起身,向裴湘行了个礼,便退了出去。 “你且说此番是为何?” 裴济看向了陈从,方才那番话不过是暂且搪塞了众人,他的身子到底如何,他还是清楚的。 “依臣来看,陛下是中了毒。” 裴湘震惊,但裴济看起来并不惊讶,他问,“什么毒?” “千机草。” “如何医治?” 陈从禀道,“此毒并不难解,只是陛下龙体会有所不便,需静养几日。” “那倒无妨,”裴湘这才放了心,他劝道,“还是龙体为重,朝内近日并无要事,陛下也修养几日,来日方长。” 裴济没有说话。 等人都离开后,他召来了陆机。 “此事便交与你,彻查到底。” 陆机领命而去,榻上的裴济却没有闭上眼睛,直待天亮。 经此一事,与裴济有些隔阂的裴钺又跑了来,他自小便被裴济带在身边,幼时同吃同睡,直到新朝而立,他才从裴济身边挪到了隔壁厢房。 “阿爹,你可好了?” 在裴济面前,裴钺总还是个不足九岁的孩童。 “歇两天就好了。” 裴济看着他眼下泛起的乌青,心中有些酸胀。 “明儿你便随着洛公一同上朝听政,也好早早为我解忧。” 裴钺有些吃惊,“我?可是每日卯时李先生要来督促儿臣练武的。” “此事好说,往后延一个时辰。” 裴济拿了主意,此事便定了下来。 次日,年仅八岁的裴钺便换上了太子蟒袍,在百官的注视下,登上了高高在上的宝位。 赶着七月,颜霁和远山道长也带着沈昀已经到达了河东郡。 三人仍旧是借住在城外的白云观,这一路上,花费不少,颜霁那装着银子的荷包已经瘪了许多。 七月十五当日,正是中元节。 颜霁带着沈昀去了山下,提着早已备好的纸钱柏木香。 许久没有打理过的坟墓,周围长满了野草,若不是有人领路,常人是寻不见这个地方的。 “沈易,这便是虎儿,长姊做主从三姊那儿过继的嗣子,月底就有九岁了,他也学医了,很聪慧,日后会继承你的衣钵。” 颜霁说了几句,便让沈昀跪下磕了几个头。 沈昀先她一步走了出去,颜霁只有这片刻和沈易独处的时间。 “若是你见了阿父,便代我向他道个歉,我答应他的事没有做到,让他老人家带着遗憾离世。” 许多话,她已经在心里和他说过了,在每一次难受的时候。 颜霁望着这小小的坟墓,想到有朝一日她也会躺在这里,有沈易相伴,那种少时对死亡的恐惧就消散了许多。 对于她的身后事,她已经和沈昀做了交代。 将她火化后,一半在这里陪着沈易,另一半就陪着阿娘。 她还没为阿娘尽孝。 沈昀听了,答应了下来。 他没有惊讶,对于颜霁的身份,沈梅已经和他交代过了。 即便如此,颜霁也没有要他唤自己阿娘,他有自己的生母,也有养母。 难得来冀州一趟,两人回到白云观,颜霁决定带他进城看看。 “可要小心为上。” 远山道长留在了观内,许是年岁到了,他已经不太愿意折腾了,但那个性子还没有改变。 “别忘了,回来给我带些吃的。” 颜霁点点头,“戌时前我们就回来。” 说完,她带着沈昀下了山。 这时,天还早,两人没有驾车,想来今日城内的人也会许多,步行更方便些。 进了城,时间也不过申时,颜霁带着他吃了碗面,又给他买了些特产,绕着她曾经走过的路走了许久。 直到夜色降临,街道上的摊贩都出来了,城内才慢慢热闹起来。 “可要放盏河灯?” 颜霁见他眼巴巴的,便停下了步子。 “小哥,拿三盏河灯。” “十五文。” 这个钱并不算贵,但沈昀下意识的要拒绝,颜霁还是把钱掏了出来。 “可会写你大父的名字?” 沈昀点点头,颜霁抬了抬头,示意他拿起笔墨。 一盏给沈阿父,一盏给阿娘,还有一盏给沈易。 颜霁等他写完,与他一起捧起了河灯,走到那河边,让他自己放了进去。 “阿姑,你还回去吗?” 沈昀很内秀,话也很少。 “当然要回了,是我把你带出来的,自然要亲手交给你阿姑的。” 颜霁朝他笑了笑,她当然能感受到沈昀对自己的陌生,还有此刻的亲近。 “那你以后还回去吗?” 沈昀大抵知道些,颜霁自从沈易离世后就不曾在家乡久住,这次回去她很有可能还要离开。 “以后啊,当然会回去了。” 颜霁望着河面上越飘越远的河灯,轻轻的说,“那里有我记挂着的人,怎么能不回去?” 沈昀意识到这话并不是对他说的,他隐隐的觉察到她的情绪有些低落,便主动说道,“阿公欢喜什么吃的?我给他买!” 颜霁见他为了哄自己,竟这般的活泛,也不由得笑了。 “用不着你的小荷包,我这里还有。” 颜霁拍了拍自己腰间的荷包,牵起他的小手走上了河岸。 河东产出的粮食和宛丘相差不多,但做法用料都有不同,便是一道面食,也能做出截然不同,但对远山道长而言,不过都是些甜食而已。 “银丝糖,来两份。” “海棠酥,来两份。” “清风饭,来两份” …… 两人一路上走走停停,没吃多少正经的饭食,颜霁荷包里的银钱都花在了这些小吃上。 “阿姑,吃不下了。” 沈昀鼓起了小肚子,他也走累了。 颜霁摸了摸他的小揪揪,拉着人坐了下来。 “歇会儿,咱们等会儿出城。” 实在是颜霁也抱不动他,虽说他才九岁,身量并不高壮,只是颜霁也不是做惯了重活儿的人,那两条胳膊只能勉强抱起静儿,连抱邦儿都有些吃力。 “阿姑,那人一直盯着你。” 第99章 第99章“这是你阿娘。”…… 颜霁闻言抬起了头,顺着沈昀手指的方向看了过去,只是一眼,她便犹如堕入冰窟,浑身僵硬,手中的糖莲子就咕噜噜的滚到了那双镶玉锦靴前。 周遭的一切似乎都被掩去,寂静非常,颜霁屏着呼吸,看着他弯身捡起,一步一步向自己走了过来。 她没有想到会在这种场合下和裴济再见,尽管她在噩梦中曾无数次的梦见裴济来抓她,但那已是八年前的事了。 她的小心翼翼,都是为了不牵连旁人,以防万一,可当这个万一真正来临的时候,颜霁才发现自己根本没有做好心理准备,她还心存侥幸。 “你的糖莲子掉了。” 裴济修长的手指伸到颜霁面前,她还没有抬起手,沈昀见她迟迟未动,竟先她一步接了过来。 “多谢您。” “你叫什么?” 裴济的这句话如同在颜霁的耳边敲了一鼓重锤,她立时拉住了沈昀,把人护在了身后。 裴济轻笑一声,揭开了最后一层遮羞布,“晚娘,你莫不是不认得我了?” 自她在那河边买河灯时,裴济就一眼认出了她。 原以为是他刚从问梅亭离开,产生了幻觉,却不想悄悄跟了她一路,见她牵着与那沈易极为相似的小子走了一路,两人还甚是亲昵,便如同那亲生的母子般。 此刻,见她对自己如临大敌,将那小子护在身后,裴济只觉得浑身的血都沸腾了起来,他想直接上前将人带走,可看到她眼底的防备和谨慎,裴济又不得不压下心中生出的怒气。 她还活着。 但她怎么逃的出去?又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他亲眼看见沈易自刎而亡,如今她身边又怎么会带着这个与沈易极为相似的小子?这么多年她到底跑去了哪里? 裴济心底的疑问越来越多,心中的愤怒和欣喜交叠,可看她的神色,并不会如实回答自己的问题。 “钺儿,过来。” 裴济转身喊出了坐在马车上的裴钺,把他带到了颜霁面前。 “这是你阿娘。” 这话不仅让裴钺瞪大了眼睛,便是颜霁,也不由得抬起头看向了面前的小儿。 颜霁的反应自然被裴济看在眼中,他推了推一声未发的裴钺,对他示意道,“这便是你一直跟阿爹要的阿娘,如今回来了。” 裴钺有些不明白眼前的情况,他阿娘明明躺在问梅亭中,一个时辰之前他刚刚和阿爹去祭拜过的,缘何阿爹就要他唤面前陌生的娘子 作阿娘? 正在他迟疑之间,裴济就沉了脸色,怒声喝道,“喊阿娘!” 裴钺不解的仰头看他,他怎么会随随便便就喊人阿娘,这愈发让他为阿娘难受。 他低下了头。 颜霁自然看出了他的不情愿,她拉起沈昀给出了答案。 “你认错人了。” 说完,拎起小挎包,便略过面前的人,往前走去。 但裴济抬手便抓住了她的胳膊,质问道,“项氏,你当真不认夫婿亲子?” 颜霁的脚步一顿,面色不变,背对着他,冷冰冰的说,“我夫乃是豫州宛丘人士,名唤沈易,是我们那儿最有名的先生,至于我儿……” 说到此处,颜霁的嗓子微微一哑,“我儿名唤沈昀,此刻便站在我身旁。” “项氏!” 裴济的脸色变了又变,心口中的怒火就要冲了出来,连手上也不自觉的用了力。 “放开!” 颜霁被他抓得一痛,皱着眉头抽出了自己的胳膊,忙牵着沈昀离开了此处。 可身后的裴济却是面色凝重,眉间阴沉沉的,眼底亦是一片晦暗不明。 此时,裴钺也终于明白了,那匆匆离开的人当真是他阿娘,卢阿母的那番话也终于得到了证实。 阿娘当真是被阿爹抢来的,她面对阿爹时的反应,足以说明了一切。 连他,也不是阿娘欢喜的孩儿。 她有自己的夫婿孩儿。 “阿爹,我们回府罢。” 仰头看着站在原地失神的阿爹,裴钺心里说不上来什么滋味,但面上的失落是无法掩去的- 夺路而逃的颜霁再顾不得耽搁,她牵着沈昀跑了起来,直奔城外的云益观。 见了远山道长,她将撞见裴济的事情和盘托出,连同沈昀一同交给了他。 “你们现在就走,快走!” 颜霁甚至无法让他们等到第二日天亮,她只想自己如何都无所谓,只是再不能牵连了他们。 “阿姑,你……” 沈昀虽不知道这一切是什么情况,可他也觉察出了紧张,便担忧的望向颜霁。 “沈昀,离开这里……” 颜霁的话没有说完,她就反应过来了。 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 他们是逃不出裴济的手掌心的。 天下尽在裴济掌中,他们孤儿寡母如何能逃的出去? “走罢。” 尽管如此,颜霁还是决定要逃,只要还有一线生机,她都不能用沈昀他们的性命来赌裴济那可笑的仁慈。 颜霁把人送到了门前,她轻轻摸了摸沈昀的小揪揪,“听阿公的话。” 说完,颜霁打开了门。 门外的树下赫然站着个人,他转过身来,在阴影下露出了面容。 “师傅,别来无恙。” 裴济走上前来,面上似笑非笑。 果然,他的猜测不错。 他道她一个人怎么能逃出去?他亲眼看着人被装殓进棺木中,孟山亲自将她下葬,若无他人助力,她一个弱女子,岂能从那棺木中逃走? 只有当日从府中偷偷离开的远山道长,除了他也不会再有旁人了。 他们一起欺骗了他。 裴济无法接受这个事实,她欺骗了自己,但他不得不面对已经发生的事实。 “你们这是要去哪里?” 裴济明知故问,颜霁当然明白他的意图,看着从墙边投下的一道道身影,她就明白了自己此刻的处境。 他派人跟着自己,甚至已经把白云观秘密包围了起来。 颜霁压住了心底的慌乱,她知道此刻自己只能冷静,她必须要把沈昀平安的交给沈梅。 不惜再被困入那座牢笼。 “你到底要如何,直说便是。” “你终于肯认识我了?” 裴济轻轻一笑,看着面前的人,转而看向了沈昀,问道,“你多大了?” 沈昀不安的看了看颜霁,在她的鼓励下说道,“九岁了。” “九岁?” “应历七年生人。” 裴济目光中的狠厉这时才渐渐退去,似是恭敬的说道,“弟子请师傅同家眷入府小住。” 众人怎会不知裴济话中的意思,他是在用远山道长和沈昀威胁颜霁,逼她束手就擒,自投罗网。 颜霁不愿一再退让,她必须要保证他们的安全。 “裴济,你完全没有必要这么虚伪。” “我可以跟你走,但是就一个条件。” “放他们走,永远别伤害他们。” 裴济似乎思索了一番,才点了头。 “可以。” 说完,裴济示意孟山召回了兵士,带着人退到了山下。 颜霁亲自把沈昀抱上了马车,特意说道,“回去了便给我来封信,也好叫我放心。” 这话是她故意说给裴济听的,当年他不是皇帝都敢那么肆无忌惮,如今做了皇帝,只怕更要变本加厉。 她从不信他。 沈昀点了点头,颜霁又对远山道长说,“都是我折腾了你,只是这一路上还得再辛苦你。” 远山道长叹了口气,这时才开口说道,“你保重。” 仅仅这三个字,他再无话。 扬起手中的鞭子,马车消失在夜色中,来时的三人,此时独独留下颜霁。 裴济轻咳一声,看了看人。 颜霁感受到他的注视,难得的松了口气,他会这么轻易的把人放走,着实出乎意料。 “走罢。” 颜霁先他抬起了脚,守在马车旁的裴荃忙掀起了车帘,请她入内。 但裴济轻轻一咳,裴荃的手就放了下来。 “钺儿当是已经入睡了,还是同我乘马而行为好。” 孟山当即将马儿牵了过来,颜霁没有回应,却还是接过了缰绳马鞭,翻身而上,一鞭子下去,身下的马儿就跑了出去。 身后的裴济面色瞬间就沉了下来,他立时喝道,“牵马来。” 说完,亦是一个动作上了马,追了上去。 看着接连离开的阿爹和阿娘,裴钺一时无话。 如今这一幕是他亲眼所见,方才在城内阿爹甚至不愿坐马车,便命孟将军带人与他一同快马赶来。 方才眼前的一幕已经再一次证实了卢阿母的话,他看着他的阿爹竟是这样逼迫阿娘,他也似乎理解了阿娘会如此对待阿爹的缘故。 直到马车进了城,跟在最后的裴钺才问,“裴掌事,我阿爹阿娘一向如此吗?” 这话把裴荃问的哑口无言,他怎么敢议论皇帝陛下和皇后娘娘,又不是不要自己的小命了。 “陛下与娘娘感情甚笃。” 这么违心的话,便是裴钺也知道真假,他知道裴荃一向如此,便也不再问他。 只是他不知道,阿娘可会愿意认他不会? 裴钺小小年纪,就揣着满腹的心事,托着下巴,长叹一口气,便随意躺在了马车上。 纵马而行的二人,已经先一步到了州府。 “骑得不错!” 裴济站在州府前,比她早到一步。 他还不曾见识过她的马术,竟不比他差。 颜霁的马术还是当年练出来的,在雍州时也曾数月驭马而行,早已是轻车熟路了。 “我住哪儿?” 颜霁不愿与他多言,翻身下了马。 “晴……”裴济话锋一转,那晴山院许久未曾住人了,“住饮山云院罢,明日也好教钺儿与你请安。” 颜霁没有理会,还是走向了饮山云院后面的晴山院。 第100章 第100章“放阿娘走罢。”…… 突然回来的颜霁在朝中掀起了一股风波,裴济次日早朝时便下令择日要复立皇后,且此人还是本应躺在问梅亭中的昭怀皇后。 朝中臣官心思各异,不知可是他们的皇帝陛下闹出了什么疯病不成? 摒弃出身名门的原配,将一个早逝的乡野之女立为皇后,已然坏了规矩,如今又要指着一个不知从哪来的女子说是那早已死去的昭怀皇后,岂非指鹿为马,愚弄百官? 因此,裴济此言一出,群臣皆是反对之声,便是裴湘,也心有疑惑。 裴 济的诏令被群臣反对,一时怒极,竟直接罢朝离去,一同跟来听政的裴钺还未走出殿内,便被老臣拉住哭诉了起来。 “太子啊!陛下是什么心思?竟要作出此等昏庸之举?” “这岂不是对昭怀皇后大不敬?” 裴钺望着远去的裴济,遥遥兴叹,一句也插不上。 晴山院内的颜霁早已醒来,她直直的躺在榻上一动不动,这一夜她都没能睡下。 被拨来伺候的绿云带着小婢子守在门外,她不想人世间还有死而复生这般奇事。 昨夜时初见立在院内的娘子,她一时恍惚,还以为是自己出现了错觉,但来时裴掌事的欲言又止,似乎又说明了什么。 不等她想明白这一番奇事,便听得一阵脚步声由远及近传来,她抬头望去,竟是罢朝而来的裴济。 正要躬身请安,只见裴济抬了手,示意她安静。 “人还没醒?” “娘子娘娘命婢子们守在门外,无令不得入内。” 裴济去了玉冕,轻声推开了门。 躺在床榻上的颜霁听见声音,微微转动眼睛,看到那高大的身影,便一把扯了身上的锦被,蒙住了自己的头。 见她早已醒来,裴济的脚步声便不再刻意放轻,他走近床榻,对她这般孩子气的动作逗笑。 “这屋内不热吗?” 正是七月时,今年又格外热,屋内应当放置冰鉴的时候。 裴济扫了一眼,她这屋内倒是放了铜胎掐丝珐琅的冰鉴,却离她有些远。 “钺儿都不赖床了,你倒是稚气的很。” 说着,便要扯了去她头上的锦被。 颜霁也由他扯了去,睁着眼睛看他,不知他怎会对她这般和气的说话,昨夜的事就像是不曾发生过一般,若是教外人看了,只怕要误会他们是什么和睦恩爱的夫妻了。 “再不起,等会儿钺儿便要来请安了,看见你这副模样成何体统?” 提及裴钺,颜霁愣了神儿。 对于这个孩子,她从没想过二人还会有相见的一天。 即便是当年她从这座牢笼里逃了出去,那夜夜的噩梦中都是裴济面目狰狞的来抓她,对这个孩子,她只有在带静儿兄妹时才会恍惚间想起过那么一两次。 有裴济这个权倾天下的父亲在,他是不会受罪的。 只有这么想,颜霁这个母亲生而不养的愧疚才会消散些。 她从未设想过自己会成为一个母亲,因为她深知自己担不起一个母亲的担子。 但她与裴济的恩怨,终究是牵扯到了这个孩子,她自私的用这个孩子,给自己换取了一丝自由,随后就将他抛弃。 这是很残忍的。 “不用见我。” 颜霁翻身,又把自己藏进了锦被下。 “那毫无干系的小儿你都视作亲子,如何不肯认钺儿?” “他是你要的,不过是借我的肠肚子生出来罢了。” 听到这么冷漠的话,裴济哑然无声,他想起了自己用子息丹逼她的那一幕。 “你别忘了,那不过是一场交易。” 颜霁的话如同在他的心口上剜了一刀,可他不允许她这么对待自己的孩子,她对那毫无干系的小儿尚且有十足的亲昵关切,又怎能对她自己的亲手孩儿视若无睹? “可说到底,你还是他的母亲!” 裴济强硬的将她翻了过来,可触及到她泛红的眼睛里带着愤怒时,又不禁松开了她。 “只生不养的母亲,算什么母亲?” 颜霁的话问住了裴济。 曾几何时,他以为这世间的母亲都是疼爱孩儿的,他也期盼过他的母亲会像对待裴淇那般对待自己,可他的母亲是那般的偏心幼弟,勾结外戚,要取他性命,逼他给幼弟让位。 可即便如此,直到他亲眼看到那娄氏对待一个捡来的孩子都那么慈爱时,他才清醒的认识到这世间不是没有慈爱的母亲,只是他的母亲不欢喜他,她的那些慈母之心都给了裴淇。 如今,他的孩儿竟也要面对一个不欢喜他的母亲。 这一切都有痕迹,当日她宁愿死,也不愿为了钺儿留下。 “你就那么恨我?一点慈母之心都没有?便是为了钺儿——” “恨你?” 颜霁冷笑,她坐了起来,直面裴济。 “你说我该不该恨你?” “如果不是你,我会变成现在这样吗?” “如果不是你,我阿娘会死?” “如果不是你,沈易又怎么会死?沈阿父又怎么会白发人送黑发人,带着遗憾离世?” “你说,我该不该恨你?” “这一切都是你亲手做的,你又有什么资格问我有没有慈母之心?” “便是那个孩子,不是你逼我生下的他?” “当日,我的身子如何你难道不知?可你明明知道会一尸两命,你还是要逼我生。” “可笑当日张守珪还问你保大保小?” “你不过是要我生一个孩子,至于我能不能活,你根本不在意。” 你默许保孩子,我也不怨你,可你不该害了我,还要我再为你掏心掏肺。” “裴济,你凭心而言,你真的爱我吗?” “你把我抢来,是因为爱我吗?” “你从来没有爱过任何人,你只是为了满足自己变态的嗜好。” “你太自私了!” “你把我害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连我的家都被你彻底毁灭了,你怎么还能要求我有一颗慈母之心?” “我特别累,每一次奔逃,都让我痛苦,我只想过平常人的日子,可你非要打破这一切。” “明明没有我,你们不是也活得好好的,你又何必一再为难我?” 颜霁说完,已经筋疲力尽。 她近乎发疯般嘶吼的质问让裴济无言以对,可他还是说了句,“便是为了钺儿,你也不肯让一切都过去?” “为了钺儿?” 颜霁被他气笑了。 “如果真的是为了钺儿,你就不该认我,就让他以为我已经死了,不是最好的选择吗?” “你明明知道我对你厌恶至极,可你还是为了自己的一己私欲要强迫我,你为什么要打着钺儿的名头?” “最应该反思的人是你,是你把局面弄成现在这个样子,是你害了他,也害了我。” 颜霁的力气似乎已经用完了,她倒在床榻上,无力的闭上了眼睛。 “一切都过不去吗?” 裴济走了两步,又不死心的回头问她。 颜霁长叹了一口气,“你告诉我,几个活生生的人如何能过去?阿娘和沈易就那么死在我的怀里。” “那些日子,我都不敢闭眼。” “每一次闭眼,我都会成河般的鲜血困住,我会一次次看到阿娘,一次次的看到沈易,他们就在我的怀里,瞪大了眼睛。” “我怎么能过去?” “裴济,你能教教我吗?怎么过去?” 泪水从眼角滑落,颜霁还是看着裴济,她不知道裴济为什么会对她提出那样无理的要求? 其实,她已经很累了。 颜霁闭上了眼睛,泪水滑进她的发间,又消失的无影无踪。 “你走罢,我不想再看见你。” 缃色的帏帐模糊了她的面容,裴济不想再刺激她,抬起脚走出了内室。 “阿爹……” 裴钺摆脱了那些老臣,还记着裴济早间对他的叮嘱,便匆匆赶了来,却不想自己会听到这么话。 “让你阿娘好好缓缓。” 裴济挤出了一个笑,拍了拍他的肩膀。 “放阿娘走罢。” 裴钺仰着头看他,他的眼睛也红了,就像他的母亲。 “不,让你阿娘自己想想就好了。” 裴钺努力忍住眼眶里的泪水,他已经听明白了,他终于理解阿娘为何会那般对待自己和阿爹了。 原本他以为自己已经明白一切了,可直到此刻,直到他亲耳听到阿娘说的这一切,他才意识到阿爹到底对阿娘做了什么。 “阿爹,放阿娘走罢,我已经长大了,我不需要阿娘了。” “钺儿,你还小。” 裴济摇了摇头,便离开了院子,只留下站在原地的裴钺。 屋内屋外的情况都如此复杂,绿云拉着独自难受的裴钺坐到了一旁,给他擦了擦眼泪,才压低了声音问道,“您可完成先生的功课了?” 裴钺沉默的摇了摇头,他垂着头,什么心思也没有了。 “要不您先回去,等娘娘醒了,婢子就去唤您?” 这借口太假,但绿云也不能戳破这一切。 裴钺犹豫着,他抬起头看向内室,就那么眼巴巴的。 “您在这儿,娘娘怎么好出来呢?这个点娘娘还没用膳呢。” 裴钺这才站起身来,他一步三回头,终究回到了自己的书 案前。 屋内的颜霁隐隐约约听到了裴钺的声音,她没想到自己和裴济吵架的一幕会被裴钺撞到,这对一个孩子来说,或许太残忍了。 明明是她和裴济之间的恩怨,还是牵扯到了裴钺,这不是她的本意。 但出乎意料的是裴钺。 他小小年纪,竟然会说出那样体贴入微的话,看来裴济把他教的很好。 颜霁想起了那年冬天。 一个初生的婴儿,被红色的襁褓包裹着。魔.蝎`小`说 k.m`o`x`i`e`x`s.c`o`m 100-106 第101章 第101章“你悄悄的说。”…… “娘娘,是从宛丘来的书信。” 绿云将书信递给了正坐在书案前的颜霁,她被困在这座牢笼中,也没有什么打发时间的乐子,便翻出了她曾看过的那些游记。 颜霁接过,果然是沈昀的字迹。 看到他和远山道长平安到家,颜霁一直提着的那颗心才放了下来。 她提起笔来,又迟疑着放下了笔。 知道他们安好的消息就足够了。 她又重新捧起了书,那几年和远山道长在外面游历时,多亏了这些书上记载的内容。 如今,再度翻看,竟也能提笔注解几句。 她在这里没有自由,只有这一件事还能稍稍排解些这无聊的日子了。 至辰时,绿云招呼着千升摆了膳食,下了朝的裴济正带着裴钺直奔这晴山院。 “陛下——。” 众人纷纷行礼,裴济抬手止住,他走进屋内,问道,“人呢?” “娘娘还在书房。” 裴济往东小间看去,帘子后映出一道身影,颜霁听见了声音,手里却还捧着书。 “去给你阿娘请安。” 裴济看了眼裴钺,示意他主动过去。 裴钺见状,便走到了颜霁面前,老老实实的躬身请安。 “阿娘淑安。” 这一招对颜霁很有用。 她终于和裴济约定,自己配合他演戏,他不能动自己分毫。 两人只作这表面功夫。 于是,颜霁便也铁青着脸配合他,一次不习惯,但这几日下来竟也慢慢的适应了。 “去用膳罢。” 但颜霁对裴钺总是有种说不清楚的别扭。 裴钺得了令,便起身走到了裴济身旁,颜霁也放下了书,一同坐在了那圆桌前。 有裴济在,她总是不知道如何面对这个孩子。 听绿云说起,裴济自他幼时便一直带着,一直到如今,爷俩都住在一个院子里,事关他的方方面面,他都会一一过问。 有裴济在他身边,裴钺是不再需要她这样一个母亲的。 “过来。” 裴济招招手,示意裴钺坐到了颜霁身旁。 他率先动了筷子,随后颜霁两人便也用起膳来。 用饭时,裴济忽然夹了一筷子燕窝鸡丝放到颜霁的面前,她顿了下,夹起一块莲花卷放到了裴钺的碟中。 裴钺的小脸儿瞬间就红了,他不知阿娘什么时候知道他欢喜莲花卷的。 颜霁见他欢喜,便又给他接连夹了几块,但裴济却是注意到她碟中的燕窝鸡丝分毫未动。 见裴钺用得多了,便开口拦道,“贪多了,食不过三。” 他说完,裴钺的手就停住了。 颜霁见状,扫了他一眼。 裴济注意到她投过来的目光,轻咳一声,避而说道,“廿三咱们去巨鹿秋狝,今儿让针线房给你们母子做些骑装,到时也可骑着马儿轻快些。” 颜霁不应承他,裴钺也不知要说些什么,倒把裴济晾着了。 沉默片刻,裴济便起了身,裴钺也起身送他离开。 一旁伺候的千升忙带人收了膳桌。 这顿饭颜霁没用多少,绿云便上了几碟子点心放在了小榻上,颜霁便窝在上面翻着书,时不时的捏上一块。 过了些时候,绿云又走进来,禀道,“娘娘,针线房的人来了。” 颜霁恍然想起了裴济说的话,她蹙了眉,放下手里的书,端庄的坐好。 四个针线娘子,还有一位领头的,得了绿云的提醒,并不言语什么,请了安,便安安静静的量起了颜霁的身量。 连布料样子也都拿了些,请颜霁来选。 “你们瞧着做便是了。” 颜霁看也不看就摆了手,她于穿戴打扮上并没什么心得,也不愿浪费心思。 她情愿把这些游记再翻一遍,做些注解,觉着也比做那些好多了。 她不适合做那些事儿。 专心坐下来,是觉不出时候的。 绿云再度进来,竟是天都见黑了,她挨个点亮了烛火,轻声问道,“娘娘,可命人传膳?” 颜霁这才停下笔来,她看了看外头的天儿,问道,“什么时候了?” “刚过戌时。” “传膳罢。” 颜霁动动脖子,站起身来,松了松筋骨,坐的久了,难免有些不适。 她这边刚坐下,裴钺就来了。 颜霁自从得知他每日被安排的课业后,便不用他来请安了,只是不知他这会儿又怎么过来了。 既是人已来了,便没有撵他的道理。 她和裴济之间的恩怨,与他无干。 “阿娘还没用膳?” 看到颜霁还坐在小桌前,裴钺惊讶得连安都忘了请。 没有裴济在,颜霁这时便自然了许多,“还没,你可吃过了?” 裴钺面上说用过了,可那双盯着莲花卷的眼睛颜霁一眼就看到了,她大抵是猜到了他的心思。 “你们都退下,我与太子说会儿话。” 绿云点头,千升亦是躬身退下。 见他们都撤到了外面,颜霁才对他招了招手,低声说,“过来。” 裴钺还从没做过这样的事儿,他有些紧张。 颜霁又朝他眨了眨眼,张大了嘴巴,声音却极小,“过来。” 说着,还夹起了一块莲花卷。 裴钺到底还是个孩子,他没抵抗住诱惑,坐到了颜霁身旁。 “快吃罢。” 颜霁直接把盛着莲花卷的碟子端到了他面前,“吃罢。” 裴钺看了看她手中的筷子,又低头看了看自己面前空荡荡的,竟不知怎么吃。 颜霁可不会把自己的筷子给他,便把一旁绿云布菜时用的筷子放到了他面前。 可他又面有为难,颜霁瞧出了他的洁癖,“不用你就用手抓,可别找他们要,回头教你阿爹知道了,准要找事。” 裴钺看了看自己的小手,又看了看那双筷子,犹豫再三,走到了那银盆前,把自己的小手伸了进去。 颜霁静静看着他,自己先是吃了起来,等他洗了手又用帕子擦了擦,这才走了回来。 “吃罢。” 颜霁把碟子又推了推,见他终于下定决心,捏起了一块,自己也接着吃了。 一碟子莲花卷,六块。 裴钺自己都给塞肚子里了,最后一块本是要给颜霁,被她拒绝了。 “擦擦手。” 颜霁把自己的帕子给他,“嘴巴也擦干净,别回头让人瞧出来了。” “你晚间没吃饱吗?” 他那样子实不像吃饱了来的,六块点心说小也不小,真是吃饱了来怎么能一下子都吃光了。 裴钺眨眨眼,看了眼外面正收拾的婢子们,没有回答。 没有回答,也是一种回答。 颜霁不明白裴济都当了皇帝,怎么连饭都不给他的儿子吃饱? 便是他没作皇帝,一个州主,也不是会什么缺粮食的,再苦能苦过她当年在项家村的时候。 “你悄悄的说。” 颜霁把身子倾过去,裴钺也自然的靠过来,中间隔着的小方桌被他跪在了膝下。 他看了看外面的婢子们,贴到颜霁耳边说,“阿爹说晚间不能吃太多,要有所克制。” “那你方才是什么 时辰用的饭?” “酉时一刻。” “夜里温书写字到什么时候?” “戌时一刻。” 颜霁这下就明白了。 晚上不让吃饱就算了,吃完饭还得再上个晚自习,这能不饿吗? “夜里会饿吗?” 裴钺不大好意思,但看着颜霁的眼睛,还是诚实的点了点头。 颜霁的眉头已经皱了起来,她虽然认同晚间不能吃太多,但总也不能让他饿着肚子学习,更何况他每天早上寅时起床练武,卯时去听政,直到听完政才能吃上饭,这中间隔了十几个小时,最多又只能依靠些点心填填肚子。 “明儿我跟你阿爹说。” 裴钺忙摇头,他怕阿娘会跟阿爹又闹起来,他们好不容易才像现在这样。 “怕什么,我原以为你阿爹是不想你吃太多甜食,没想到你连饭都吃不饱,以后怎么能长得高?你阿爹脑子简直有问题!” 裴钺的小脸儿都皱了起来,他拉着颜霁的胳膊疯狂摇头,“别跟阿爹说……” “你不用怕,我不会跟你阿爹闹的,实事求是嘛!他也不能不讲理,要是你一直吃不饱,长不高了,养不好身子了,他后悔都来不及!” “对了,你还饿不饿了?不然我喊他们再给你做碗面?” 裴钺不敢再说了,何况他也真的吃饱了。 “回头等你阿爹休沐了,我带着你出去吃去,这河东郡里好吃的可多了。”- 次日。 用了早饭后,颜霁便对裴钺使了个眼色,裴济坐在上首,自然将两人的眼神官司都看得一清二楚,再加上昨夜裴荃来报,他怎会不知这母子二人瞒着他做了什么? “钺儿,先回去。” 裴济开了口,裴钺便站起了身,临走前面露忧色的看了眼颜霁。 “说罢。” 裴济气定神闲。 “你回头让人晚膳多备些,少看他看得那么严,连吃个饭都吃不饱,哪还有力气写字?” 裴济猜到他们一定是瞒着自己做了什么,但没想到居然是为了这种事。 他等颜霁说完,才淡淡的说,“夜饭饱,损一日之寿。” “你应该清楚,他每天那么辛苦,吃了饭还要再温书写字,不吃饱每夜都饿着,第二天又吃那么晚,还要练武,他能撑得住吗?” “不要一味地遵守什么破规矩,时日一久,他还能长高吗?搞不好以后就成个小矮子了,到时候看你怎么办?” 见他还不松口,颜霁恶狠狠的瞪了他一眼,“你走罢,别烦我了,反正以后有你后悔的!” 就是他不答应,颜霁也有法子,不过是她这边多添一双筷子的事儿。 见他不动,颜霁也不理他,便自顾自的起了身进了东小间。 “绿云,送客!” 第102章 第102章“九两可卖?” “阿娘!” 裴钺酉时下了学,送走太傅,便急匆匆跑了来。 “不急,裴荃你可打发走了?” 裴钺点点头,嘴角的笑绽开,他还从没这样甩开仆从们偷偷跑出去过。 “我让他去检查回头去巨鹿要带的东西了。” “那就好,不然有他在,咱们俩肯定出不去的。” 颜霁做好了准备,牵着他便往出走,可两人还没踏出院子,就被守卫拦了下来。 裴钺早有说辞,“都让开,孤带阿娘出去走走。” 颜霁见他他端着太子的架子,竟也有些唬人。 守卫不肯退让,裴钺冷声斥道,“还不让开!” “太子殿下可以出去,但没有陛下的手令,臣等不敢放娘娘出去,还望殿下娘娘恕罪。” 颜霁叹了口气,她也不欲为难这小小的守卫,便对裴钺说道,“不然你让孟山他们跟着你去好了。” 说着,把自己的荷包递给他,“这里面写了几家我之前去过的铺子,点心还不错。” 裴钺撅起了嘴巴,瞧着可怜巴巴的,他也想让阿娘陪着他,做什么都成。 旁人都有阿娘,他如今也有了,自是也想同阿娘出去的,从前他不是不羡慕那些有阿娘的孩子的,他只是把羡慕藏在了心里。 “我这就去找阿爹,您在这儿等着我!” 说完,人又跑了出去。 颜霁不用猜也知道结果,她转了身,还没走几步,就听到身后传来的裴钺的声音。 “阿娘!咱们能出去了!” “什么?” 颜霁回过身,看到了裴钺身后的裴荃,他笑眯眯的向颜霁请安,“陛下下了口谕,娘娘请。” 看见他,颜霁也没多问裴济是怎么知道的,有裴荃在,这府里上下不论发生什么事儿,都在他的掌控之中。 总归是能出去了,颜霁也不想扰了难得的好心情,拉着裴钺便出了府。 马车慢慢悠悠的,两人走到闹市,便掀起了车帘往出瞧,这对难得出府的裴钺来说实在新奇,他一年仅有两次出府的机会,一次是阿娘的忌日,一次是中元节,都是为了去问梅亭祭拜阿娘,裴济自然不会允他在外多逗留。 这会儿才过酉时,天还大亮着,道路两旁的烛火灯笼都没点亮,但已有些小摊贩出摊了。 “咱们先去吃点东西先垫垫肚子,等会儿再来。” 裴钺的小脑袋都趴在了车窗上,他好奇的盯着路上来来往往的行人摊贩。 马车一路行至丰乐楼,两人下了马车,裴钺连脚下也不看,只顾着左顾右盼的瞧新奇,颜霁一路拉着他,身后跟着数位仆从婢子不说,连守卫也跟着来了。 酒楼的掌柜一看这通天的排场,忙躬身将人请到店内。 “二位贵客,请上二楼。” 由着那掌柜的引着他们进了一间包间,两人坐定,掌柜的便将菜单子递了过来,裴荃接过,递给绿云,再从她手中转给颜霁。 颜霁就知道会这样,这么兴师动众不说,还搞得人没法子轻轻松松的吃口饭。 她把菜单子放到了桌面上,叫裴钺一起来看。 “这个巨胜奴是什么?” 颜霁被他问住了,这道菜她倒是吃过,只不过那时还在雍州,不知什么时候传到了冀州来。 她也不好说,只得看向那掌柜的。 那掌柜的见两人都看着自己,忙解释道,“是道甜口的,用蜂蜜,酥油和面粉炸出来的点心,外面撒着一层芝麻,很是松脆爽口,这是小店数月前刚从雍州请来的师傅,做这道菜有一手,最是受小郎君们的欢喜了。” 颜霁见裴钺望向自己的眼睛里已经见了光,便笑着点了头。 旁的菜肴另点了几道,毕竟他们两人所用不多。 用过膳,天色已经见了黑,两人没再上马车,步行在街道上,走走停停。 “就说不让你吃那么多了。” 裴钺心虚的笑笑,颜霁佯怒,点了下他的头,只能张开嘴巴,任他给自己塞了一块。 走着买着,裴荃的手上提满了吃食玩具,正赶着明儿就是中秋节,颜霁便提前给他买了几盏花灯,也都一并交给了裴荃。 “阿娘!这个!” 裴钺又发现了新鲜玩意儿,颜霁走过去一看,又是花灯,不过这盏也的确新奇,是一只仿玉雕白象,上面另驮着个琉璃花瓶,下面还安上了轱辘。 “多少钱?” “十两银子。” 颜霁一听就觉得贵了,裴钺见状,忙问道,“九两可卖?” 裴钺也兴致勃勃,他对砍价也产生了兴趣,买个东西都要试着还上几文钱,砍不下也不硬砍。 颜霁对他嘱咐过,“这几文钱对你来说并不算什么,可放到寻常百姓家里,省几次就能买一罐子盐了,再多些也能买些米面了。” “你砍价虽不过是图个新奇,可咱们该给的还是要给,他们能挣几个钱实在不易。” 这一路上,颜霁没说过他不许买的话,他在那座牢笼里看似享尽了荣华富贵,可也失去了一个孩子本该有的天真童趣。 这些都不是什么要紧的,至少比着寻常百姓家的孩子,他的日子已是旁人不敢奢求的。 可作为一个未来的君王,他不能成为一个何不食肉糜的昏君,也不能被百官架着,脚落不到实地儿上,连百姓寻常度日的柴米油盐都不知道。 那店家一个磕巴都没打,立刻就答应了下来。 裴钺忽然意识到了什么,他仰着头看颜霁。 “店家,再便宜些。” “这也是手艺活儿,您瞧瞧这白象做的多像啊,这可是我们这摊子上最好的 一盏了,还是专请的老师傅做的,这条街上就我们这一盏,您绝对再见不到第二家了。” 话说到这个地步,颜霁也不好意思再砍,裴钺便拿出了从裴荃那儿要来的钱袋子,从里面摸了九两,又细细看了,有些懊悔的递了过去。 银子递过去,那花灯就交到了他手上。 “您家的小郎君眼光就是好,明儿去比灯,小郎君的这一份儿保证是一等一的好!” 颜霁笑笑,裴钺面上可是笑不出来了。 “阿娘,是不是还能再砍?” 两人往前走着,裴钺拉着那盏灯,这会儿也没什么兴致了,心里都是自己被坑的懊悔。 颜霁点点头,见他也知道自己出价高了,也不想再打击他。 “没事儿,你阿爹银子可多着呢!” 裴钺也高兴不起来,他忽然问了句,“十两银子,够一家人能过多少时候了?” 颜霁见他如此善良,又有些庆幸,还好没遗传到裴济那个疯病。 “这得看一家老小有多少人了,若是人多了,许是能用上一年,若是三五口,应该能撑过两年,这些也得看他们是种田为生还是靠做生意为生,又或是有没有身旁的花销,也不能一概而论。” 裴钺深深的点了头,这些东西是他在朝堂上听不到的,也不会在太傅那里知道。 “等你慢慢的见得多了,读的书也多了,心中自然会有一杆秤,便是阿娘说的也不一定准确,天下这么大的地方,阿娘还有好些都没去过呢。” 两人的话被跟在不远处的裴济听到,他还从未听过项氏说出这样的话。 更令他惊奇的是,这样通俗易懂的道理会从她这个弱女子口中说出,实不像那为了几文钱在田地里劳作养鸡养鸭的妇人。 “阿娘,这灯……” 裴钺有些后悔自己一时兴起买了这么贵的灯。 颜霁笑了下,摸了摸他的小揪揪,“买都买了,自然没有再退回去的道理,何况就这一盏灯,你能知道不少事儿,这钱就花得值,以后记住吃一堑长一智便罢了。” 裴钺这才轻松了。 颜霁能看出来,这个孩子心里很敏感,他并不像寻常贵人家的郎君能对唾手可得的一切心安理得,坦然接受。 许多时候,他都在勉强自己接受,即便半夜被饿醒了,他也忍着。 她以为有裴济亲自带着,他会很像裴济,至少在性格这方面。 但他给自己的感觉,甚至比沈昀还紧张。 颜霁还不知道他为什么会这样,她有些怀疑是自己的缘故。 如果再给她一次重新选择的机会,那时的她还会做出同样的选择,现在也是。 她必须从那座牢笼里逃出来。 有些时候,人总是会无端的回想起从前,会幻想如果当时的选择不一样,现在的一切会不会更好些。 颜霁一度也非常后悔,她后悔救裴济,可她也知道,自己的性格决定了自己是不会改变的。 对这个孩子,也是如此。 “阿爹?” 裴钺转身间,注意到了跟在身后的人,也唤回了走神儿的颜霁。 裴钺试图把那盏仿玉雕白象灯藏在身后,“裴掌事说您忙……” 看着裴济的脸色,裴钺忽然想了起来,裴荃当时说的是陛下在忙,您和娘娘先玩儿。 他当时只顾着趴在车窗上往外看了,一点儿也没听仔细。 颜霁见他那张老脸,就抬手拉住了裴钺,“让你阿爹继续忙,咱们别打扰他。” 说完,拉着他就往前走,只是裴钺手里的白象轱辘转不快,碰在青石地面上,发出杂乱的声响。 “阿娘……” 裴钺也知道他们只顾着自己玩儿,没顾上阿爹,实在不该。 他拽了拽颜霁的袖子,她这才停下步子,身后跟着的裴济并不曾落下,他走到两人身旁,极是宽和的问,“可是玩够了?” 裴钺看了看颜霁,心有不舍却还是点了头。 裴济却语出惊人,“时候不早了,明儿阿爹阿娘再陪你一起来。” 这下瞪眼的就是颜霁了,她可不想跟裴济出来玩儿,跟他出来能玩什么? 只怕是大眼瞪小眼了。 第103章 第103章“阿娘!阿娘!”…… 大晋立朝,规定中秋节有一日休假。 但裴济这个皇帝是没有假的,便是裴钺这天也要继续自己温书写字。 这一日,仍是过了酉时,裴钺才跑到了晴山院,喊上颜霁,三人难得出了府。 坐在马车上的三人一时无话,裴钺也乖乖的坐着,并不像昨日那般挑着车帘子直往外看,颜霁倒时不时往外看看,端坐在上首的裴济却是在闭目养神。 不知走了多久,马车终于停了下来,裴钺也终于能大口喘气儿了。 阿娘每每见了阿爹,都冷冰冰的,和同他一人在时截然不同,但他也是能理解的,心中并不曾生出丝毫的埋怨。 每每想到阿娘的阿娘,阿娘的夫婿都因阿爹而死,他反而有些心疼阿娘,但这其中到底是因为什么缘故,又是如何的详情,他并不了解。 没人会愿意讲给他听。 也许,阿娘会。 裴钺不想再让阿娘伤心,就如同幼时他也想知道阿娘是一个什么样的阿娘,但这并不意味着他想别人一而再的提起阿娘,那只会让他难过。 三人吃过饭,便同昨日一般步行,身后仅跟着裴荃几人,守卫都被孟山安排在了隐蔽处。 花灯昨日已经买过了,裴钺这一路上便没什么兴趣了,反而看中个糖兔。 “阿娘,这个如何?” 他挑了半天,选了个合心意的,戴在了面上,摇晃着小脑袋给颜霁看,那糖兔做得活灵活现,十分有趣。 “好!” 颜霁笑着点了点头,便由着他自己砍价付钱。 他自己手里有了钱袋子,还是昨日回去后特意要人给他做的,今儿就像模像样的挂在了腰上。 自己买了不算,还挑了两个给颜霁和裴济。 “阿爹,阿娘,这两个怎么样?” 他笑得有些小心,颜霁看到他手里举着的面具,没有拒绝。 裴钺转而看向裴济,直到他也点了头,裴钺面上的笑这才绽开。 “我来!” 付了钱,裴钺兴致勃勃的给两人戴上了面具,三人都是兔子面具,也就这个时候,他们才勉强像是踏月出游的一家三口。 一路上,裴钺要买什么,做什么,颜霁竭力配合着他,她对这个孩子的愧疚促使她挤出了笑。 当年,她以身入局,尽管后来她悄悄用了药解毒,远山道长也暗中探查过他的脉,道是并无大碍,但颜霁每每看见他,心里还是会生出一股负罪感。 终究是她这个作母亲的,有愧于他。 大抵是他鲜少出来,又正是贪玩的年纪,这一趟竟是耍到了亥时。 回到府上时,裴钺已经趴在颜霁的膝上睡着了,裴济便将人直接抱了回去。 又过了几日,一行人又坐上了马车,往巨鹿而去。 车马仆从,浩浩汤汤,不知绵延到哪里,颜霁下了马车,动了动身子。 “阿娘,我与你同坐。” 裴钺从自己的马车上跳了下来,像头小野猪似的朝她奔过来,这些日子两人愈发熟稔,裴钺也渐渐胆大起来,不顾裴荃的阻拦,非是要找颜霁来。 “成,”颜霁看了看车队前后,也看不出个头。 皇帝秋狝,百官随行,另有一众婢子仆从,前后的守卫,少也有近万人。 修整了一个时辰,车队又重新动了起来。 “阿娘,夜里我不回去了,好不好?” 裴钺被颜霁拉着,俩人一齐躺在了毯子上,毫无形象可言,若是教人见了,只怕要吓一跳。 闻言,颜霁偏过了头,看到了裴钺渴望的眼睛,那一丝光亮教她无法拒绝。 “好。” 颜霁微笑 着点了头。 午间,两人只用了碗云吞面,又要了个脆琅玕,清脆爽口,旁的一道未要。 “出行在外,还是尽量不要劳民伤财。” 这是颜霁给裴钺的答案,绿云来问时,颜霁就只要了碗云吞面,这惹得裴钺有些不解。 “阿娘可是胃口不好?” “不是,”颜霁摇了摇头,“咱们累了坐在马车上,时不时还能下来走动走动,但那些人呢?” 裴钺顺着她的视线看到了不远处正弯着腰在生火的婢子们,又听颜霁继续说道,“他们大多步行,咱们再像在府内一般,岂不是太折腾人了?” 裴钺若有所思,颜霁又问,“要份云吞面可好?”- 不到天黑,将士们便安营扎寨,做了个简易的栖身之所。 颜霁没让人折腾,两人便窝在了那马车上,皇后所驭马车很不小,足足能容纳六人。 一日不曾走动,颜霁便用不了几口,但裴钺的胃口很大,连吃了两大张胡饼,见他还要伸手,颜霁把人拦了下来。 “吃多了要积食,真是想吃,等明儿再吃也来得及。” 等他又用了两口肉,忙拉着人下了马车。 这时,天色已经见黑,明月高悬,清辉映地,似是撒下一层薄霜,围在周围的繁星,或明或暗,忽远忽近的蝉鸣声绕在耳边,轻轻的风吹过,带着一股凉意。 两人沿着车队,慢慢走。 而此时的裴济,也早已经得了消息,他用了饭,便向着两人的帐篷走来,不见人,也不见帐篷。 “陛下恕罪,非是仆下们偷懒,实乃娘娘太子多有体恤” 裴济的脸色这才又所缓解,“人去哪儿了?” “朝后尾去了,裴掌事也跟着的。” 裴济看去,并看不到人。 夜色有些深了,泛着橙光的火把照不亮这广阔的天地,随处忙乱的仆从,看过去都是一道黑影儿,没有什么区别。 裴钺提着他的花灯,在这黑夜中走走跳跳,颜霁便跟着他,时不时应他几声。 “阿娘!到了巨鹿,咱们就住外面好不好?” “星星这么亮,连灯也不用了。” “阿娘,你瞧!” 裴钺很兴奋,比之前来兴奋多了。 那时,他用了饭还要在马车上温书,并不能像这般自由自在,可以随处玩耍。 两人在外面走了半个多时辰,才慢慢的往回走。 “阿娘,我走不动了。” 裴钺仰着头看颜霁,她也摸清了裴钺的小性子,便伸出手来,“过来。” 裴钺又巴巴的跑回去,搂住了颜霁的腰。 “我先试试。” 颜霁不确定自己能不能抱动他,虽说他看起来并不胖,但一个快九岁的孩子,颜霁还没试过。 花灯随手交给了裴荃,裴钺满心期待的张开胳膊,颜霁也深吸了口气,两手掐在了他的腋下,猛地用力,又砰的一声把人放下。 颜霁叹了口气,裴钺有点失落,他的脚刚离开地面就落下来了。 挽了袖子,颜霁又道,“再试一次。” 裴荃却摇了头,“我太重了。” “没事,阿娘总得抱你一次不是?” 说来,自他降生到今日,颜霁还从未抱过他。 颜霁猛吸了两口气,再一次将手放在了他的腋下,还没使劲儿,人就起来了。 “阿娘!阿娘!” 裴钺兴奋的低头看,他完全没注意到身后的人,但颜霁已经看见了。 她的手停顿在半空中,还保持着方才的姿势。 “阿娘?” 裴钺也发现了问题,他现在已经比阿娘还高了,他看见了颜霁停在半空中的手,回头去看,脸上的笑意瞬间僵住了。 “阿爹?” 裴济点了下头,将人轻飘飘的放到了颜霁的手上,母子俩在裴济的协助下完成了第一次的亲抱。 回去的路上,裴钺乖乖的提着灯,走在两人身后。 但颜霁也并没话对裴济说。 “在路上,用膳也要注意,不必那般。” 他们的情况自有人禀报,吃了什么,又做了什么,事无巨细,裴济抽出时间看了,这便来找人了。 颜霁应了声,再无他话。 回到马车上,蘸了青盐,漱了口,又净了面,洗了脚,两人才上了马车。 幸好那身繁复的衣衫就在启程时穿了那半个时辰,不然这么热的天儿,非得把人捂出痱子来不可。 不用颜霁帮忙,裴钺自己就会解衣衫,动手能力比当年的裴济不知强了多少。 两人只着一身中衣,各自盖着一床锦被,头并头的躺在了一起。 车帘子被颜霁改造了下,一块小小的丝巾四角挂着,隔去了蚊虫叮咬,也能模模糊糊的看着外面的天儿,透些凉气儿。 裴钺就透着这么一张小小的帕子看着那弯月牙,但他并不能看清它的轮廓,只有那一层映在帕子上的淡淡微光。 “阿娘,我” 颜霁偏了头看他,她当然看不清他的表情,但她的胳膊已经伸了过去,轻轻的落在了他的身上。 “阿娘给你讲个故事,这是阿娘的阿娘讲的,在一个不为人知的世界” 等到他的呼吸平静下来,颜霁便也随他安静下来,但来回轻抚的手还没停下。 今天,裴钺向她表达了自己的需求,尽管他的表达很委婉。 颜霁在尽力满足他,或是弥补他。 她想,一个孩子始终都是需要母亲的,再无可挑剔的父亲也代替不了一个母亲在孩子生命中起到的作用。 裴济于他,或许已经是这世上最完美的父亲了。 她也一度以为,裴济会给他所有,包括她的那一份爱。 如今,颜霁慢慢意识到了- 次日一早,叫醒裴钺的不是太傅,也不是颜霁,是他自己。 到了点就醒,即便是他还很困,身体已经作出了本能的反应,强制唤醒了他。 他蹬了蹬腿儿,又动了动胳膊,好一会儿才睁开眼睛,看到周围的一切,恍然想起这是在秋狝的路上,他正和阿娘睡在一辆马车上。 裴钺立刻扭头去看颜霁,但她似乎还没醒,她的身体都在锦被下面。 于是,裴钺又钻了进去。 淡淡的粉色笼罩着阿娘,她的胳膊张开着,裴钺瞧瞧略过,又靠近了些,阿娘的眼睛闭着,看不出和白天有什么区别,嘴巴和鼻子也一样,裴钺看不出来,但头发有点乱。 “阿娘!阿娘!” 裴钺被捏住了鼻子,颜霁早发现他了,睡醒了就动来动去的。 “还动不动了?” 裴钺忙道,“不动了,不动了。” 颜霁这才松了手,她并没用多少力气,裴钺稍稍挣扎便能逃出,但他太乖了。 “再睡会儿。” 颜霁拍了拍身下的毯子,裴钺便乖乖躺下,搂着她的胳膊。 这一刻,颜霁忽然想起了什么。 曾几何时,她也是这样的,一个孩子亲昵的搂着母亲。 十一年。 原来时间已经过去那么久了,她都忘记自己今年多大了。 曾经的那个孩子如今也有了自己的孩子。 颜霁看着搂着她不撒手的裴钺,忽然笑了。 做母亲,原是这样的滋味。 第104章 第104章“与你何干?” 行过两日,在一个傍晚,颜霁才终于见到了裴钺口中的行宫围场,一间间的白 色房屋从低处向上延伸,醒目的红色独独涂在最高处的房屋,仰头望去,与周遭的群山比肩齐高。 入了正门,颜霁便下了马车,绿云又要来劝,她只摆了手,“我走走。” 她的动作很快,没有打扰马车内呼呼大睡的裴钺,马车只停了片刻,并未影响后面分散开来的车队,仆从侍卫都各有归处,百官臣子的住处也有安排。 各处有了人,便也点起了烛火,颜霁只带着绿云和几个仆下慢慢走着,余下的仆从便都随着马车上了山,自有裴荃看着,无需她担心。 饶是颜霁这几年已经行过许多地方,再见这行宫,也不由得感叹,能在这群山环绕的地方建造出这样气势宏伟的宫殿,想来花费不少。 更何况,这原不过是一个州主的行宫,且那时还称不上行宫。 入目的景儿虽比不得那州府内精致,高达十数米的银杏有半人粗,走在其间,静谧非常,走了一处,再上几节台阶,向下望去,各处攒动的身影尽收眼底。 坐了两日的马车,难得下来走走,颜霁身上的劲儿很足,走走又停停,很像是在逛公园。 她已经很少想起那个世界了。 只是偶尔会被触发起来,才能记起她原是一个自由的人。 “什么人?此处无令不得进入。” 颜霁被人拦了,但她还没说话,绿云就怒斥道,“你是什么时候当的值?连咱们皇后娘娘也不认得?” 两守卫似有犹疑,看了眼颜霁,在绿云的怒视下忙跪地请罪,颜霁只笑了笑,叫人起来。 其实,也不怪他们,她自己的打扮确实不像一个皇后,她不爱金玉首饰,也不爱华服鹤氅,只求得一个随性舒适便可。 裴济的皇权到底还是更胜一筹,不知他怎么驳斥了百官,又怎么圆了死人复活的悬事,到底还是下了封后的诏令。 不过是没有举办封后大典。 这件事,他从未问过自己。 颜霁的私心里并不愿作这一国之母,她只是裴钺的阿娘,如此而已。 与裴济,什么关系也没有。 “阿娘!” 还未换软轿子,裴钺便从马车上醒了来,迷迷糊糊的没见到阿娘,就惊醒了。 裴荃将人劝下,“娘娘难得来,总要走走熟悉熟悉的。” 裴钺听了,便上了软轿子,赖在颜霁的屋子里等了许久,才听见绿云的声音,忙跑了出来。 “醒了?” 颜霁自由着他跑来,摸了摸他额前的碎发,“怎么没教人梳了发?” 裴钺拉起颜霁的手,晃晃悠悠,“晚间就休息了,不麻烦他们了。” 颜霁欣慰的笑笑,“等会儿咱们用了饭出去走走,阿娘给你梳发。” “好!” 裴钺这几日与颜霁同住,都是颜霁给他亲自梳发,只是手艺比不得他身旁的人,他却很是欢喜。 净了手,正用着饭,裴济却是来了,看着他们母子的饭食,他不由得眉头紧皱,“裴荃,千升,你们是怎么当的差?” “不怪他们。” 颜霁出口,“我与钺儿用不了那么多,赶了这么久的路,也得教他们缓缓。” 裴济冷哼一声,“是你们娘娘好性子,若非如此,定要严罚。” “多谢娘娘,多谢陛下” 裴济摆了手,命人退下,另加了一副碗筷。 用过饭,裴济问了裴钺的功课,还要将人带走,裴钺不舍,不想裴济甚至说道,“哪家你这般大的郎君,还赖在阿娘屋里?” 颜霁无法忽视裴钺低头藏下的眼睛,她出口留人,“若是无事,叫他留下也无妨,外人总不会知晓。” 这些时日,颜霁从未在裴钺面前与他有过争执,有什么事两人最多是不言语罢了,便是此刻,颜霁也顾及着裴钺,没有与他头顶头的硬撞。 她开了口,裴济也没有再说,两人达成过约定,那时明明是他提出的,不过是为了给裴钺表演一个父母和睦的假戏,但裴钺怎么会不知道他们之间的关系恶劣到什么程度,他亲眼见过的。 他们就那么演戏,从生疏僵硬,针锋相对到此刻的和睦,全都是演出来的。 唯独她的变化,她对裴钺的慈母之心并非由来已久,而是在这一日日的相处中慢慢产生的。 被裴济横插了一脚,裴钺也没心思跑出去玩儿了,抱着自己的书安安静静坐了下来。 颜霁也不催他,两人就坐在了窗下,都拿着书看了起来。 到了时辰,裴钺要抱着书走,裴济的话不是那等轻飘飘的,落在他的心里就像块石头。 颜霁哪里看不出来,她并不像起初般,在他面前直言对裴济的百般不满,毕竟裴济还是他的父亲。 “真要走吗?” 裴钺低头不语。 “你阿爹说的阿娘并非不懂,只是阿娘愿意陪着你,叫你也好知道有娘的滋味,从前少你的,阿娘都愿补给你。” “便是要走,阿娘也不拦你,你只要记住,阿娘总是在这儿等着你便是了。” 颜霁刚说完,裴钺哇的一声就哭了出来,全然不像他往日小大人般的端重,只是一个寻常的孩子,在他的母亲面前放声大哭。 他这一声,教颜霁心揪着似的疼,她起身走到他身旁,把人搂在了怀里,一下一下拍着他的后背。 说到底,她对这个孩子终究有愧。 “你不要害怕,由着你的心便是,阿娘同你阿爹的那些事儿都与你无干,从前将你抛下,都是阿娘的不对,生了你又不养你” 颜霁说着,一颗颗泪珠也啪嗒啪嗒的落了下来,砸到了裴钺的小手上。 他也意识到了什么,藏起的头终于抬了起来,当他看到阿娘的眼睛,阿娘的泪珠,他愈发忍不住,只是还说着,“阿娘别哭,我也不哭了,我知道是阿娘有难处,不是我阿娘就不会为难了” “与你何干?与你何干?” 这样的孩子,颜霁如何能怨他? 细细想来,颜霁发现自己竟然找不到一个可以怨怼的人,除了裴济,她搂着裴钺,由着他给自己拭泪,不知自己这一生究竟是做错了什么? 她想不明白,她想不明白。 为何上天要这般对她,为何? 母子俩的哭声被屋外的仆下守卫都听见了,裴荃低着头,不敢离开,绿云却是听得眼睛泛红,如今这个院子里,跟着娘娘伺候过的老人就剩下她和裴荃了。 从前那些知道往事的人都出了府,亦或是被调去了别处,若非当年是她抱着小太子,想来她也早走了。 不知过了多久,颜霁给他理了理小袍子,又说道,“要是回去,叫你绿云妈妈也跟着,有她在你身边,我也能放心些。” 裴钺低着头,没有说话。 “就是留下,也无妨,有我在,你阿爹那里总怪不到你。” 这话说的就轻松了许多,颜霁给他擦了泪,又盯着他看,“你这双眼睛倒是像我。” 裴钺从不知自己哪里像阿爹,哪里像阿娘,他没见过阿娘,便是见了阿爹,也分不出来。 见他好奇,颜霁拉着他坐到铜镜面前,两人对着铜镜,颜霁一点点的指给他看。 “耳朵呢?” “鼻子呢?” 两人磨蹭了许久,颜霁拉着他说了许多废话,直到夜深了。 “阿娘,你缘何会认得阿爹呢?” 躺在床榻上,黑乎乎的夜色掩住了两人的面色,裴钺犹豫了好久,才终于问出了口。 颜霁知道他的心思,也知道大约是下午睡多了,人这会儿就精神了。 “在宛丘,对了,从前那是豫州地界,阿娘有一日去了城里” 他问了,颜霁便不再瞒他。 有些事情,他知道也好- 次日,皇帝携太子祭典,百官随行,颜霁这个皇后却是不去的,非是她不愿去,而是这样的大事并不允许女人家出现。 裴钺回来,跟她好一通说,颜霁只是笑着听他讲,没有告诉他,那些事自己并不感兴趣。 听完,颜霁问他,“可知道答案了?” 早前他要走时,还以为颜霁也会随着一同去,便问了颜霁,“阿娘怎么不能去?” 颜霁当时并没有回答他,此时才问他。 “阿爹是这是自古的规矩,礼记有言男不言内,女不言外。” 颜霁摇了摇头,给出了一个令他震惊的答案。 “非是这般,这些都是借口,说到底是为了剥夺女子的权利,独独树起男子尊贵的假象。” 裴钺无法理解,他从未听过这样的话,他学的书,学的理,从未有一句这样的话。 “可是可是书上是” “书上的就都是真的 吗?” 颜霁又问,“可是君君臣臣,父父子子?” 裴钺茫然的点了点头,又听颜霁说道,“那些不过是为了统治,女子和男子便如同君臣一般,被人划出了高低之分,便是阿娘,一个庶人,如今怎会是人人艳羡的贵人?你是阿娘的孩儿,又如何会是贵人?” 这一通话把裴钺问蒙了,他好半天都想不明白。 颜霁并不指望他作为一个当前社会的受益者会推翻封建统治,立刻建立起一个现代社会,但他需要做些什么,至少将女子的路慢慢拓开一些。 这样的事,由他这样一个君王来做,阻力会少一些。 这样的想法,也不是颜霁一时突发奇想,她被尊重过,平等过,作为一个女子。 即使那许多仍然是同男子无法相比,但至少比现在好很多。 她身为一个女子,是要做些什么的。 她已经被迫的体会到了许多女子的不易,不论是在那个世界,还是现下的这个封建社会,对女子始终有区别。 她被困在这里,除了那几本游记,她没有任何事情可做。 人闲了,总会冒出些“奇怪”的想法。 颜霁的问题把裴钺问住了,他先是问了太傅,可太傅也是依书而言,裴钺没有得到满意的答案,他又去问了裴济。 不用思索,裴济就知道这一定是项氏说的,他这些日子,除了必要的学习温书,得了空就往那儿跑。 “这是哪里的问题?可是太傅留置的课业?” 裴钺答不上来。 “可是你阿娘问的?” 裴钺仍旧不语,但裴济怎会不知。 他不作回答,只道,“少胡思乱想,明儿就狩猎了,你可射箭了?” 裴钺摇摇头,被裴济打发走了。 没有得到答案,他又去问颜霁,但颜霁还是没说,只让他多看。 祭典结束后,第三日才是狩猎之行。 一早,颜霁被裴钺拉着躲在了帐篷里,只等着裴济说完,要颜霁同他一起骑马狩猎。 “我可不会狩猎,闹不好要拖你的后腿。” 裴钺并不在意,他是见识过颜霁的马术的,比他好很多。 “去年我来见到了白狐狸,等会儿给你射一只来。” “可别射母狐狸,那狐狸崽要是没了阿娘,岂不是要饿死了?” 裴钺忽然反应过来,他挠了挠头,“阿娘,我分不清母狐狸和公狐狸。” “那就射些别的,也别射死了,教先生能看好。” 两人没说几句,那边就要开始了,一众将士和百官子弟都上了马,跟在裴济身后,跑了出去。 马蹄阵阵,如同雷声一般,扬起的风土好一阵儿都没散去。 裴钺也耐不住性子了,裴济只许他在内场跑跑,也有孟山一直跟着。 颜霁上了匹红马,裴钺骑着自己的小白马跟在身后,一时竟追不上了。 “阿娘!阿娘!” “等等我!” 第105章 第105章“我与你毫无干系。”…… “你只是钺儿的阿爹。” 她的眼神冷冰冰的,毫不掩饰她的怨恨,像是一把刀子直刺进了他的心口。 头颅中阵阵刺痛,似乎要炸开一般,还未反应,眼前猛然一黑,缰绳从手中滑落,失去控制的身体竟从狂奔的马儿身上往下直直坠落。 “陛下!” 被打发在远处跟在裴济身后的将士们,见此情景,纷纷挥鞭赶马,却还是没有在裴济坠马前将人救下,只见裴济一个翻滚,倒在了地上,幸好并未被疾驰的马儿拖行。 “陛下!” 为首的车盈忙跳下马来,将倒在地上的裴济扶了起来,连声唤道,“陛下!可能听到臣等声音?” 裴济转了转眼睛,车盈这才稍稍放下心来,又忙令人前去请随行的医正前来救驾,临走前特意嘱咐,“切不可将事情闹大,小心为之。” “都是臣等罪过,还请陛下稍待,医正片刻便来。” 见他摆了下手,车盈命人取了黄绸置于裴济身下,将人平放,人群散开,各处围守,以防万一。 方才那般场面,他还以为是暗处有了刺客,来不及多想什么就冲了来,还以为今日就要交代在这儿了,直到这会儿才有空抬手抹去了额上的虚汗。 还好,还好。 眼见陛下身体并无外伤,他心里悬着的石头也稍稍落了地。 深夜的草场死一般的寂静,偌大的广阔天地只有扰人的虫鸣声,裴济躺在黄绸上,只觉得那虫子都钻进了他的耳中,不停地啃食着他的神经,针一般的触手刺进了他的脑袋里。 他愈发燥怒起来,但失去控制的身体无法驱赶走那些恼人的虫子,一种强烈的无力压迫着他,汹涌的愤怒使他的意识变得混乱。 “可你是钺儿的阿娘,我们是——” “我们?” “我与你毫无干系。” “是你强迫我,是你威逼我,从来都是你!” “你让我失去了一切,你对我有什么情爱?又有什么资格要我爱你?” “你太痴想妄想了!” …… 她的面容出现在眼前,她一字一句的质问,眼中的冷峻和燃烧的怒火重合,她背过了身去。 可裴济却无法答她,她绝不是那等寻常的乡野妇人,她每一次的质问都是那么的一针见血,她那挺直的脊背一如她的那根细脖颈,看似轻易能将其制服,但内里却是一根硬骨头。 “你别逼我。” 她转身而去,只留下了这句话。 裴济恍然间想起了九年前的那个冬天,她刚刚生下钺儿,脸色惨白的倒在满是血污的床榻上,两眼紧闭,无论他如何威胁也不曾醒过来。 “陛下?陛下?” 刚要歇息的陈从被人从床榻上喊了起来,听闻是裴济坠马,抱着药箱子就跟着人跑了来。 看到倒在地上的裴济,听车盈说了方才的情况,忙连声唤道,“陛下!陛下!” 见裴济面色难看,忙请脉施针,甚至顾不得将人带回行宫。 下了针,不过一刻钟,裴济便睁开了眼睛。 “什么时候了?” 似乎过了许久,在那黑暗中他被困了很久。 “臣来时已是戌时三刻了。” 陈从见他精神不振,似有萎靡之态,忙问,“陛下,可有心悸气短之症?” 裴济被车盈扶坐起来,点了点头,又道,“头耳中备受煎熬之苦,似是针扎虫咬一般。” 陈从了然,又等了片刻,取了针,方才命人将裴济扶上了马车。 车轮滚滚,马车内裴济静坐闭眸。 “是何缘故?” 这一次突发的病症与往日都不相同,对身体失去控制的那一刻,他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 陈从有些犹豫,裴济睁开了眼看他,“直言无罪。” “依臣下来看,陛下此症极有可能是体内沉疴复发,但据脉象所看似乎是急火攻心引起的怒症,内里到底为何,还要请孔熹一同为陛下问诊。” 裴济觉得这次很像那次卢婉所投的千机毒,毫无防备的情况下人就倒了。 “可是千机毒?” 陈从答道,“臣下不敢妄言。” 毕竟卢氏已是死人,怎么还会有人下毒?且如今他们远在在巨鹿,除非陛下身边有人在暗中下毒。 裴济重新闭上了眼睛,面前的这个可是个老狐狸,并不是张守珪那等直言之人。 回到行宫,裴济严令,此事绝不可再传,若有传言,一律处死。 当夜,偌大的行宫一如往夜般平静,次日一早的练兵比武照例举行,裴济把裴钺一同带走了,颜霁也难得出去走走。 秋天的巨鹿还带着一丝春意,高大的树木,广阔的草原,连人的心境也跟着开阔不少。 颜霁抓着缰绳,□□的马儿在草场奔跑,一股子凉风带到了身前,吹起了耳边的碎发,连呼吸也顺畅起来,昨夜的不快终是随着风儿散去了许多。 满草场跑了小半个时辰,颜霁慢慢拉住了缰绳,跳下马来,将马儿牵到河边,由着它吃草饮 水。 兴致来了,颜霁干脆脱下了鞋袜,倒是跟在身后的孟山吓了一跳,忙呵住了人,退的远远地。 绿云要劝,被颜霁拦下,“你若是看不过就和他们一样,我难得一个人自在会儿。” 绿云哑了,只能看着颜霁褪下了外衫,挽起了裙裤,半提着一步一步下了河。 孟山见此情景,忙捂着眼跑到绿云身旁,低声说道,“绿云娘子,那里水可不浅。” 绿云哪里下过河,听他这般说,也意识到了厉害,忙跑到水边,喊道,“娘娘,不能走远了,里面水深。” 颜霁只回一声,“知了。” 说完,头都没扭,继续朝里走着。 她这几年可不是白过的,跟着娄立学了凫水,梁州境内的河水多,普安郡内的河沟池塘村村都有,夏季来了雨水,总能灌满,娃娃们最是欢喜去河里玩儿了。 穿过被太阳晒暖的水,往里走去,脚上的水愈发冰凉,河水清澈见底,鱼儿远远地听见了动静,立时游走了。 温暖的太阳晒在身上,慢慢生出困意来,颜霁返到岸上,找棵大树,把衣衫铺开来,随意地躺下,就这么消磨时光。 等裴钺从练武场回去,没见颜霁,找人问了,只道,“娘娘说出去走走。” “去哪儿了?” 婢子们纷纷摇头。 颜霁是随心而为,并不曾通知他们,也不用那么多人跟着。 裴钺等了许久不见人,一个人用了饭,还不见人回来,就有些担心了,可他不知道人去哪儿了,又该去哪里找人呢? “殿下无需忧心,有孟将军跟着,娘娘不会有事的。” 裴钺没好气地瞪了眼裴荃,“孤现在就去找阿娘。” 说着,人就要往出走。 “怎么没歇觉?” 颜霁从门外走来,她看着气呼呼的人,牵着他往里走,又问,“可用过饭了?” 裴钺不答,裴荃连忙说道,“用过了。” “不用你多嘴!” 裴钺可是生了怒气,他不会对颜霁发脾气,但对裴荃并无顾忌。 裴荃也只得讪笑,颜霁也看出来了,她摆摆手,示意裴荃退下,瞥了眼裴钺,命人将一条鱼送了进来。 “瞧瞧,”颜霁指给他看,“如何?” “这么大!” “阿娘这叉鱼的手艺还是不错的,教人烧了,再陪阿娘吃上几口?” 裴钺点点头,随即又惊奇的问,“阿娘叉的?” 颜霁没说,只是笑着,但裴钺已经确定了,这条大鱼果然是阿娘叉的。 “阿娘怎么会叉鱼?” 见他困惑,颜霁便说,“乡野之人,总是要会些的。” 和娄立青萍重逢的事儿,颜霁并没有向他讲过。 “等会儿咱们好好用了饭,让阿娘歇歇,再带你去可好?” 裴钺忙点头,方才的担心和对阿娘抛下自己出去的怒气也全都烟消云散了。 用了饭,两人稍歇了半个时辰,瞧着外头的太阳太大,便等裴钺温了书习了字,到了酉时才带着他出去。 此行,两人穿的简便许多,颜霁褪了鞋袜,手里拿着木叉子,与裴钺一前一后下了河。 “悄声些,”颜霁指了指他在水面上挑动着的木叉子,往里走了又走,将口袋里的鱼食儿往出一撒,脚下瞬间就聚集了许多条鱼儿。 “看着!” 颜霁示意他注意些,举起手里的木叉子,当机立断,往下一叉,手上一提,摇着尾巴的鱼儿就出了水面。 “阿娘!” 裴钺从未见过这样的手法,他甚至都没见过叉鱼,就被颜霁折服了。 颜霁将鱼扔到岸上,便教起了裴钺,“眼要准,手要快。” 她站在裴钺身旁,与他一同拿着那根木叉子,眼看着脚下只顾得吃食的鱼儿,低声说了一个“叉”字,便带着他向下叉了去。 裴钺还没反应过来,那鱼儿就被木叉子困住了。 “你先试试。” 颜霁教了他几次,便放了手。 “眼要准,手要快,记住这六个字就好。” 裴钺产生了兴趣,他点点头,信心十足的,这会儿他离了阿娘的帮助,将要独立叉鱼了。 先撒一把鱼食儿,等着鱼儿正吃的时候,裴钺躬着身子举起了木叉子。 可再把木叉子举起来的时候,上面却是空空如也,一个水草也没有。 “多练几次,没有一次就成的。” 颜霁坐在岸边,看着他。 裴钺也不气馁,一次不成,再做一次。 如此反复,过了小半个时辰,他终于坚持不住了,垂头丧气的拿着把空叉子上岸来了。 “阿娘,那鱼儿怎么叉不到?” 颜霁拍了拍身旁的草地,示意他坐下,“阿娘那时也练了许久,哪里是一日之功。” 裴钺虽然明白这个道理,但那颗心还是难免受到了打击,便是晚间睡前,还是拉着颜霁讨论如何能一叉就中。 颜霁倒是不厌其烦,只说,“这几日,你得了空便去练,不出一个月就成了。” “一个月?” 裴钺有些失落,“可过几日,咱们就要回去了。” “那也无妨,等明年再来,你接着练就是了。” 颜霁将人安抚下,雨滴啪嗒啪嗒的落在窗上,漆黑的院内,有几盏忽明忽暗的烛火,被雨席卷着的树叶摇晃了起来- 早秋的雨缠缠绵绵,下一会儿停一会儿,一整天都没下利索。 颜霁瞒着在书房上课的裴钺出了院子,一个人撑着伞走在行宫内,也幸好雨水不大,脚下的石板还算稳当。 难得的下雨天,出来走走,也能舒缓许多。 颜霁走下了山,这时雨水已经停了,天空中出现了一道彩虹,她停下步子,驻足良久。 “娘娘!” 绿云忙上前挡了下,但颜霁并未看清是什么情况,直到绿云退后,她才看见一只跳走的青蛙。 颜霁笑了下,这算什么呢? 她恍然间想起了温水煮青蛙,面上的笑又维持不住了。 有时,她就像这只青蛙,就快要沉溺在这个不停向盆里加热水的地方了。 在这里的日子似乎很好过,不用为生计发愁,也不用为逃亡担忧,伸伸手就有热饭吃,这怎么不是她曾盼望的日子? 可如今,她也并不开怀。 裴济那夜的话终究还是给她敲了一锤。 练兵比武持续了五日,裴济无需下场,只随着检阅了一番,比武之事便交与了刘胜等人,得胜之人自有奖赏。 这些事都与颜霁无干,她不过是从那个牢笼换到了这个牢笼,从那小小的牢笼换了个稍大些的牢笼,一切似乎都没有变化。 裴钺得了空,便跟着她练了几日叉鱼,其余的时候,还是她自己找乐子。 骑着马绕着草场跑上几圈,再寻个地方睡上一觉,似乎就这样与世隔绝了。 直到这一日深夜,车盈来请。 “娘娘,殿下,还请一见。” 夜色沉酽,院内散落着忽明忽暗的烛火,步履匆匆的车盈从内室出来,又命人去秘密请了裴湘等人。 “这里便劳烦先生了。” 车盈说完,恭敬的行了一礼。 陈从点点头,顾不得多说什么,忙诊脉探查。 “此事严密,不可外传,否则我等……” 车盈这般警告了一番,话中未尽之义,众人自然明白其中厉害。 “一队守在院内,没有命令,任何人都不能外出,二队守在暗处,严密看查,不能放过任何可疑之人。” 等裴湘等人收到消息赶到时,裴钺已经被唤醒,在颜霁的陪同下守在了屋内,此时裴济身上已经被扎满了银针,好在意识还是清醒的。 “臣等见过娘娘,殿下。” “众位免礼。” 颜霁得知消息时,正与哄着裴钺睡觉,忽闻车盈亲自来请,她便觉出了蹊跷,忙同裴钺赶来。 幸好两处院子相隔仅数十米。 一众人等都集中在外间,等了半个时辰,陈从取了针,又灌了药,才走到外间,向众人禀道,“陛下并无外伤,还是要 休养几日。” 这时,众人才对视一眼,松了口气,又问,“陛下可醒了?” 陈从点点头,“方才用了药,陛下请太子殿下与洛公,曹大人,韩大人入内议事。” 几人入了内室,这时裴济已经倚坐了起来,待众人见过礼,才提及明日大宴之事,将裴钺托付给了几人。 裴湘说道,“陛下无需忧心,有太子殿下在,出不了乱子。” 今日已是此次秋狝的最后一日,原是作几场的练武行兵,再收个尾,便能打道回府了,不想半路上闹出个这样的茬子来。 亲自见了裴济,对于裴济龙体到底如何的事儿,自然不会有人多嘴去问,如今总不是那等危亡时刻,又无刺杀,但众人心里也有了准备。 等众人退下,裴钺从内室走来,见颜霁脸色不好,忙道,“阿娘回去歇息罢,这里我守着便好。” 颜霁也不想他一个八九岁的孩子独自一人面对眼前的状况,虽说裴济并无大碍,但方才车盈来请时,他眼底的慌乱还能没躲过颜霁的眼睛,她怎能由他一人面对这漫漫长夜? 此刻,亦是如此。 “阿娘与你一同守着,总不会叫你一个人。” “阿娘还是回去——” 两人争执间,车盈又走了出来,“陛下有令,召娘娘一见,太子殿下请回罢。” 闻言,颜霁和裴钺都愣了下,但颜霁很快就端正了神色,拍了拍裴钺的手,示意他安心。 裴钺看了她一眼,颜霁笑着对他点头,亲眼看着她入内,惴惴不安的裴钺才一步三回头的离开。 内室的烛火映在裴济的面上,颜霁一眼便看出了他的虚弱,但在裴湘那些大臣面前时,裴济还是强撑着一股劲儿的,这会儿全然都消失了。 颜霁不知道裴济怎会传她,自那日他试图毁约被拒后,两人一面未见。 有时,她觉得两人眼下这般最好,互不相干,也难得清净。 “你还恨我?” 颜霁听见这句话简直要笑出声来,她没想到裴济就是为了说这么无聊的话。 “无事,何必相见?” 说罢,颜霁转身便走。 “你是有谋略的,但你得看清了时候,如今天下初定,绝不是施展你那么谋略的好时候。” 裴济的话留住了颜霁的脚步,她转过身来,定定的看着裴济。 “什么谋略?” 她不知道自己有什么谋略,也不知道裴济是怎么想她的,但这些她并不关心,反而有些好奇。 裴济的眼眸似乎要穿透颜霁的内心,他说出了裴钺问的那些奇怪问题。 “这世间,千古以来,本就是君为臣纲,父为子纲,夫为妇纲,你说的那些不是过一时幻想。” 颜霁轻笑了声,她没有辩驳,只是静静的听着裴济继续输出他的观点。 本就是两个时代,她能指望什么呢? 事实上,连裴钺大抵也是不会改变的。 这个世界上总有些东西是不会改变的,无关时代,也无关男女,权力的诱惑太大,不会有人能轻易舍下。 裴济见她似乎并不在意,可有些事是要说出来的。 裴钺心地慈善,性子也软,注定这一生只能做个守成之君,他并不期望裴钺还能开疆拓土,且如今大战初歇,正是休养生息,耕种传家的时候,没有几十年的囤积,一时间是无法再战的。 颜霁听了,也算是赞同他的治国之策。 当然,对裴钺的分析也很对,他这一生能做一个让百姓安居乐业,不再受战乱之苦的君王就很好了。 她的那些想法,并不适用于眼下这个千疮百孔的新建王朝。 “你说的有理。” “日后,钺儿还要你这个阿娘在身旁。” 颜霁点点头,但她明白了裴济的话,愣了下,她以为裴济是在交代遗言。 “你的身子很不好?” 如今裴钺不过九岁,如果他在这里离世,天下必将大乱,便是勉强回到河东郡,留给裴钺的隐患也不小。 少主年幼,必生权臣,数十年后,岂不生出祸乱? 裴济摇了下头,没有回答。 临走前,颜霁看了他一眼,面色苍白,似是疲累至极,想来陈从说的话有所隐瞒。 半月蒿。 时隔数年,颜霁想起了这个无色无味的毒。 这些年她还从没关注了裴济的身体,照理来说,他的身体早应该扛不住了。 那些毒,早应该夺了他的性命,又怎么容他活到今日? 莫非那毒被他解了? 很快,颜霁否定了这个想法,照远山道长所说,依裴济府上这些先生的医术来说,当是探查不到的。 但为什么他能活这么久? 颜霁不解,但无人能解她的困惑。 回到院内,裴钺还没睡下,正歪着脑袋在等她。 “阿娘。” 颜霁看见他,耳边忽然想起了裴济的话。 “他做个守成之君便罢。” 裴钺这一点很不像裴济,他的心肠太软,在这个注定要孤家寡人的位置上,这样的性子是不行的。 颜霁忽然觉得自己似乎做错了。 “快睡罢。” 颜霁等他自己安顿好自己,便坐在了窗边,望着窗外的月亮,从圆到缺,又从缺到圆,如今竟快一个月了。 她不适合生活在这里,不仅仅是这里,她是不适合这个时代。 有些东西,是在这块土壤里诞生的,当然最适合这块土壤。 她不是。 她对裴钺说的那些话,并不能对他的未来有任何作用,反而会拖累他,他只能在这个时代生存,当然要掌握这个时代的生存之道。 她太理想主义了。 那些太理想的东西不适合这个时代,自然也不适合裴钺。 她的自以为是,同昔日的裴济并没有什么区别。 屋外的风吹起来了窗外的栊罩上,哐哐当当的装在了墙上,颜霁却没有生出困意,床榻上的人哼哼唧唧,仿佛还是个吃奶的娃娃。 第106章 第106章“他是证据!” 迎着秋分,颜霁又重新回到了那座小小的牢笼。自那日后,颜霁便不再对裴钺说起那些脱离实际的话了,最多是关心两句他的课业,但到底是什么课业,她再不问了。 裴济的话有道理,她的那些太过理想的想法反而会害了裴钺。 除了看书,颜霁便没有任何打发时间的法子了。 不想,这日多日不见的裴济竟然亲自走了来。 听见动静的颜霁还没放下手中的笔,但头顶那股子炙热的目光令她不得不放下笔,抬起了头,盯着站在面前阴翳着眼睛,似是随时就要掀起惊涛骇浪的人,颜霁没有说话。 裴济忍着心中的怒气,轻笑一声,他直到方才还不肯相信,但看着面前十分冷静的女子,他忽然确定了心中的猜测。 他走上前,自顾自的拿起了她面前的书,随意翻了两页,又随手放下。 “你行了这么多地方,可知有一种草药,名唤半月蒿?” 这话出口的瞬间,颜霁就明白了,他这是来兴师问罪的。 她没有回答,只听裴济继续说道,“一种无色无味的毒药,能杀人于无形。” 裴济盯着她,但见她神色不变,抬了眸子对视与他,竟是一刻也不再隐藏了,看到她蠕动的唇瓣 ,他忽然意识到她要说什么了,似乎要验证他的猜测了。 “不——” 裴济并没有拦下,颜霁不愿再伪装下去了,她冷冰冰的说出了他想要听到的真相。 “是我,我给你下的毒。” “可是你怎么还没死?” “我以为你早就应该死了。” 她的嘴巴厉害得紧,一句接着一句,裴济只觉得脑袋要炸开一般,心也砰砰的跳动着。 “你是不是要死了?” 她面上露出一种渴望,近乎狰狞的面容,唇瓣一张一合。 “你终于要死了!” 说着,她大笑起来,与往日判若两人。 “不!” “即便我死,也要你陪葬!” 裴济死死地掐住了她的脖子,看着她的嘴巴终于闭上,那些刺耳的话语终于消失了。 “阿爹!” 绿云见屋内的情形如此严峻,隐隐觉出了什么,忙命人偷偷去喊来了裴钺。 裴钺这是第一次看见这样疯狂的阿爹,他被吓了一大跳,阿娘已经被阿爹强硬的按倒在书案前,阿娘那涨紫的面孔下是阿爹往日宽大温和的手掌,他竟要掐死阿娘不成? “阿爹!” 裴钺不顾裴荃等人的阻拦,硬生生的跑上前去,拽住了裴济的胳膊,他试图把阿娘从那双可怕的大手里解脱出来。 “阿爹!这是阿娘!是阿娘啊!” 裴济大笑几声,一掌将人推倒,“这等蛇蝎心肠的妇人,怎能做你的阿娘?” “不!你放开我阿娘!” 裴钺不知道怎么会演变成现在这个局面,但他知道如果再不救阿娘,他这辈子就不会再有阿娘了。 于是,裴钺从地上爬了起来,再次冲到裴济身前,咬紧牙关,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掰动了他的手。 “阿娘!阿娘!” 裴钺的哭喊声让裴济愈发头痛,他松开了手,裴钺也终于救下了他的阿娘。 “阿娘!阿娘!” 裴钺搂着面色青紫的阿娘,不知如何是好。 “妈妈,快去请先生,快去!” 绿云忙跑了出去,并无人拦她。 没等请来先生,颜霁就被裴钺摇晃醒了,她睁开了眼睛,看到了面前声泪俱下的裴钺,她苦笑着,给他抹了泪。 “孩子,你不该救我。” “不!阿娘,你别抛下我,你说你陪着我的,我好不容易才有阿娘的。” 颜霁被他的话说的落了泪,她不停的摇头,“孩子,都是阿娘对不住你。” “阿娘,你别死,你别离开我,我一定乖乖的。” “与你何干啊?” 颜霁泪流满面,她的孩子是这样的懂事,只是命不好,偏生投在了她的肚子里。 看着抱头痛哭的母子俩,头痛脑胀的裴济转身离去,却在临走前下了令,“着车盈速去宛丘,将沈家药铺的人都捉回来——” 颜霁被这话吓得心惊胆战,她愤怒至极,“裴济!如今你还要出尔反尔吗?” “那毒是我下的,与旁人无干,既是你要出这一口恶气,倒也不用牵连别人,我一人做事一人当。” 说罢,颜霁抚了抚裴钺的脸儿,朝他笑了下,“孩子,只愿你这一生顺遂平安,别怪阿娘。” 裴钺意识到了什么,他眼中的泪水不受控制的往下流,阿娘站了起来,决绝又炙烈,猛的向外冲去,一头撞向了门前的柱子上。 “阿娘!” 泪水模糊了他的眼睛,可裴钺还是颤着身子跑了过去,他的手还没来得及触碰到倒在地上的阿娘,人就被阿爹抱走了。 “阿娘!阿娘!” 裴钺浑身冰凉,他跌跌撞撞的跟在身后,鲜红的血珠子滴落在脚下,格外的醒目。 “去传陈从!” 裴济愤怒的嘶吼着,他快步将人放到了床榻上,即便已经用了帕子,也擦不尽她额上不停冒出的鲜血。 “阿娘!” 裴钺趴到床榻边上,他看着满面血污的阿娘,颤着的双手伸了出去,却又不敢触碰。 裴济看着眼前的情景,愈发燥怒,朝外喊道,“把太子带走。” “我不走!我不走!” 孟山走了进来,他不敢抬头,却还是精准的走到了裴钺身旁,“得罪了,殿下。” 说罢,一手就抱起了趴在榻前哭喊的裴钺,他拼了命的抓住阿娘的手,还是敌不过身大高壮的孟山。 “孟将军,我不要,不要!” 孟山自他幼时便跟在他身边,见他这般声嘶力竭也心生不忍,但君命在上,由不得他做主。 “阿娘!阿娘!” 刚被带出院子的孟山撞到了匆匆跑来的陈从,没等他道一声歉,陈从就摇了摇头,忙进到了院内。 怀里的裴钺还在挣扎,孟山只得将人带到一旁,放开了人,低声劝道,“殿下,还请您先听臣下一言。” 裴钺不明所以,他的目光都随着他的心留在了阿娘身旁。 “依臣下所看,娘娘额上的伤不会危及性命。” 他虽不曾像韦牧刘胜等人在外带兵打仗,但也是经过历练的,对于一些简单的伤口也有一些判断,故而才会斗胆对裴钰有如此一言。 裴钺的目光猛然落在了他的身上,“将军此言可真?” 孟山看他这般紧张,还是点了头。 “有陈医正在,娘娘必定不会有事,您且回去稍待,此刻陛下心情不好,若是再撞上了,反而不好。” 裴钺很犹豫,即便孟山已经这样保证了,但他的心还是很疼。 “您留在这儿也不好,不如先回去,这儿的人有了消息会向臣下禀告的。” 这时,裴钺才记起他还是一国太子,行为举止都是要符合身份的,可阿娘方才那般满面血迹的模样还停留在他的眼前,他的脚根本抬不起来。 “将军,阿爹以前都是那么对阿娘的吗?” 他听了阿娘讲过的往事,可阿娘从没提起过阿爹会这样对待她。 孟山不知如何回答,臣子岂能妄议圣上,且还是圣上的家事。 裴钺当然得不到答案,但他自己心中已经隐隐有了猜测。 屋内的陈从看了情况,又是诊脉用药,止了血后,绿云便小心翼翼的用了帕子包住了伤口。 “可有大碍?” 裴济坐在上首,手指按压着不时抽痛的眉间。 陈从虽不知发生了什么,但看那伤势也大抵猜了出来。 “娘娘未醒,从脉象来看,娘娘只需静养些时日,每日用药换药,注意些便不会有大碍。” 裴济摆摆手,命人退下。 他的目光越过绿云,看向了她身后的人- “陛下可曾中过毒?” 孔熹是从青州来的医者,幼年父母双亡,四处流亡度日,后来有缘拜在一位老先生门下,在荆州跟着学了几年炼毒,偶然间被外出寻药的张守珪撞见,便把人带在了身边。 裴济闻听此言,眉头一皱。 “数月前曾中过千机毒。” 孔熹却是摇了头,“千机毒一事臣下知晓,依陛下的脉象当不是今日之事,当有数年之久。” 裴济细细想了,却不知自己什么时候中了毒。 “此毒不同寻常,时至今日,早已浸入心脉,眼下臣下只能尽力而为,暂且稳住陛下的心脉,待臣下看过陛下的脉案,找出病因,再为您用药。” 孔熹没有给出答案,又背着药箱子走了。 但他的这一番话,已经敲醒了裴济,俱是有数年之久,必定是与他日日接触的人或物,他召人细细查了一番屋内的摆设用具。 果真,孔熹在那盏青白釉牡丹纹的茶盏上查出了端倪。 “陛下可常用这杯盏?” “十年前曾用过。” 孔熹将其拿在手中细看了一番,又嗅了嗅。 “陛下早年可有心悸头痛,心口气短,气血上淤之症? 这话让裴济想起了什么,他瞳孔一缩,面露冷意。 “这是什么毒?” “依臣下来看,当是半月蒿。” “半月蒿?” 孔熹点点头,“半月蒿,无色无味,常人极难察觉,依陛下的脉象来看,当是这半月蒿之毒。” 这个杯盏,独他与那项氏用过,当年那屋子里没有一件是留给他的,只有这个杯盏被他留了下来。 那毒,自然也与她脱不开干系了。 但裴济还是没有命人提她,他传了陆机来,“去审审卢氏当年身边的那些人,可曾暗地里还对项氏做了什么?” 其实,无需再审,当年处死卢氏前,她身边的人都被陆机审了个遍,没理由会不交代这件事。 何况以项氏当年对他的怨怼做出这样的事来并不意外,但唯独一条,那杯盏里的茶她也喝过。 当年,她的腹中还怀着钺儿。 “去请太子来。” 裴钺正在听先生讲课,被人传来,不明所以的看着为他诊脉的先生,“阿爹,这——” 裴济摇摇头,示意他安静下来。 裴钺便老老实实的坐着,又莫名奇怪的离开,一切直到绿云妈妈命人喊了他。 “太子殿下身上亦有残毒迹象,但曾被人解了毒,并不会损伤太子之体。” 裴济握紧了拳头,保持着最后的理智,“可是娘胎里带的?” 孔熹心中一惊,又低下了头,,“依臣下来看,当是如此。” 直到此刻,裴济才终于确认了这下毒的狠心之人,竟是他的枕边人,以她和腹中的幼儿设局,引他上钩。 她竟狠心至此! 怪不到她初见钺儿时,是那般的冷漠无情,对他们父子从来都比不上沈易父子。 便是方才,看见钺儿那般维护于她,裴济恨不得将真相大白于天下,却在看见裴钺痛哭的瞬间,用自己仅存的那一点点理智强压下了心中的怒火。 “退下。” 裴济摒去了人,一步一步走到她身边,看着她那张无盐面容,又恨又怒,这样狠心毒辣的女子枉费他一番苦心,还傻傻的念了她数十年,被欺骗的愤怒席卷而来,他恨不得将人亲手杀死,以绝后患。 他的手重新放在了那根细细的脖颈上,慢慢的合拢,当两只手重叠时,他猛的用力,原本光滑的肌肤被他挤出了褶皱,白皙的面容也逐渐青紫,长长的睫毛颤动着,如同一只濒死的蝴蝶。 “你这样的阿娘,实在该死!” 裴济还是松了手,看着她平静的等待死亡,毫不挣扎,他的心又泛出针扎一样的疼痛。 “我该死?” 颜霁轻咳几声,她睁开了眼睛,眼角的泪水瞬间滑过。 “你大抵忘了,是你逼着我生下的他。” “你永远都不明白,一个被抢来的人,是不会心甘情愿给□□她的人生孩子的。” “你我之间隔着两条人命,你是我的仇人,哪个人会愿意给仇人生孩子?” “裴济,你怎么会那么单纯?” “你太傻了!” “我情愿用自己的性命为饵,也要你不得好死!” “那钺儿呢?” 裴济见她疯疯癫癫,忽然冷静了许多。 “他算什么?如果你对我没有半分的情意,你为什么要给他解毒?” 颜霁大笑起来,可眼睛里却止不住的落泪。 “他是证据!他是你强迫我的证据!” “你我之间,从来都没有情意!” 裴济闭了闭眼,缓缓说道,“便是你这般嘴硬,有钺儿在,我也不会杀你。” “我情愿你给我一个了断,何必让他面对这样的父母,他这辈子有你我这样的父母,实在是投错了胎。” “终究你是他阿娘。” “不!不是!” “他只是你一个人的孩子。” 颜霁喃喃低语,裴济走出内室,捂住心口,压在舌下的黑血一口吐在了脚下。 门外侯着的裴荃忙上前扶住了人,还未开口,就见裴济朝他摆了手,裴荃明白他的意思,一言未发,直到一行人跟着走出了院子,他才命人去传了孔熹。 “此毒时日太久,已经侵入心脉,臣下只能尽力而为。” 孔熹诊了脉,话先说在前头,见裴济并不怪罪,又施了针,开了药方子。 过了半个时辰,拔了针,用了药,裴济坐到了书案前,铺开黄色的绸缎,题上了遗诏二字。 小书房里的裴钺心神不宁,便是谢太傅也看出来了不对,自他被仆人唤走后,再回来就是这般模样,他提醒了几次,并没有什么作用。 他放下手里的书,温声问道,“实不知殿下有何忧心之事?” “太傅……” 裴钺对自幼教他的太傅也有亲昵之感,两人虽为师徒,更甚祖孙。 他不知如何启齿,只是心里实在难受,也担心阿娘,不知她此刻怎样了。 “可是涉及陛下?” 谢载虽不知内情如何,但见那婢子匆忙来此,竟敢扰太子读书,也知事情大约小不了。 裴钺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他实在不知如何向太傅讲,也明白自己失神是愧对太傅的苦心教导只得起身告罪。 “都是学生的错,还请太傅——” 谢载叹了口气,既是裴钺不愿说,他也不好提,但心乱了,课是讲不下去了。 他站起身来,只留了一张大字,便先告退了。 裴钺也等到了孟山,他这边等裴济离开,便得到了消息,但他不敢惊扰谢太傅为太子殿下授课,只能等到人主动离开。 “娘娘已经无碍了。” 裴钺听了,当即从椅子上下来,还没走出门,又被孟山拦住,“陛下有令,没有他的诏书,任何人都不能进去。” “阿爹说的?” 裴钺不明白,阿爹为什么连他也不许进。 孟山低下了头,没有回答。 裴钺当即走到了裴济的屋子,可裴荃又拦住了他,“陛下正在歇息,殿下还是先等一等。” 等! 又是等! 裴钺对裴济生了怒气,他看了眼投在窗上的人影,头一扭,跑到了晴山院的门前。 “孟将军,你将人都撤走,容孤与阿娘见一面。” 孟山虽然心疼他们这位小太子,可他也不敢拿这几十条性命去赌,毕竟陛下他可不是太子这样的心性。 “还请殿下见谅,不是臣下不敬,实是臣下同这几十个守卫不能枉顾圣意。” 裴钺只好退而求其次,“便是叫绿云妈妈来,孤不进去。” 这个要求孟山能满足,当即命人去请了绿云。 “妈妈,阿娘……阿娘如何了?” “娘娘正在歇息,娘娘托婢子向您转一封信。” 事到如今,颜霁也只有这个法子了,她没办法再赌,沈易已经因为自己失去了生命,她不能再牵连了沈昀。 裴钺拿着信回到了自己的小书房,他把自己的那封信拿了出来。 “钺儿吾儿,无需忧心,阿娘并无性命之忧,心中唯有一事,恐你阿爹伤天害理,滥杀无辜,只能托你将信送到桂香斋,以盼救人性命。阿娘留。” 裴钺看完,当即传来了他的小书童。 “此信交与你,酉时前送到桂香斋,旁人问起,你只道是为孤买些点心。” 裴丰当即领命,他已有十三了,自幼便跟在裴钺身旁伺候,话不多,但胜在做事稳靠。 裴钺等他离开,又去了裴济房前。 “阿爹是故意不见我吗?” 看了阿娘的信,他心里更着急,可什么也做不了,他害怕阿爹真的会那么做,毕竟他已经没有见到车盈了。 所幸,这次裴济召了他入内。 “阿爹。” 看着冷静的裴济,裴钺心里的紧张还没有散去,他亲眼看到了裴济的另一面,那一幕的确吓到他了。 “今日何时下的学?” “申时。” 裴钺不敢隐瞒,他当然也知道是瞒不过去的,他身边的人都只听阿爹的,只有裴丰对自己的忠心,他知道。 可裴济并没有怪罪他,和往日一般,问了许多课业上的事儿,对于今日发生的事儿,却是一字不提,似乎从未发生过一样。 可裴钺觉得难受,阿爹越是这样,他心里就越是难受。 “阿爹,为什么要囚禁阿娘?” 他根本想不到合适的词语来描述阿爹的行为,脑子里跳出来的第一个词语就是囚禁。 阿娘是这么表达当年阿爹的做法的,但那时他根本想象不到,直到今日他亲眼见了一切,又被人拦在了门外,他才意识到阿娘的话是那么真实的就发生了。 “父母之事,不违又敬。” 裴钺被裴济堵了回来,他身为人子,不能过问父母的事情,可是如今已经关系到他阿娘的性命了,他岂能坐视不理? “阿爹,阿娘是——” “退下!” 裴济很是严厉,既是臣子,亦是人子,裴钺只能退下。 他怏怏的回到屋子里,冷冰冰的,没有一丝温暖,和阿娘那里全然不同。 看着裴丰站在那里等他,他把人叫了进来。 “如何?” 裴丰点点头,“那掌柜的收下了,说他那里会想办法。” “这是掌柜的给您的点心。” 裴丰把小点心匣子递了过去,裴钺打开,竟是那日他随阿娘出去时他自己点的,如今被那掌柜的送了一下子一模一样的。 怪不到阿娘带他去那里,或许那里的人曾经是帮助过阿娘的故人。 他捏了一块,但已经有些凉了,不甚那日新买来时的口感。 他一个人坐在圆桌前,如同嚼蜡般塞了几口,就再也吃不下了。 躺在床上,也觉得难受,翻来覆去的睡不下,他有点想阿娘。 以后,没有人再等着他用饭了,也没有人偷偷给他吃点心了,也没有给他讲光怪陆离的故事了,连床榻上,也没有那股熟悉的令人安心的味道了。 裴钺越想越难受,他把自己藏进锦被下,眼中的泪不知不觉的顺着脸颊落到枕下,直到他的精神撑不住,眼皮子打了架。 “阿娘……阿娘……”魔.蝎`小`说 k.m`o`x`i`e`x`s.c`o`m 【全文完结】 第107章 第107章“皇后娘娘…… 建安三年,冬月十六,是当今陛下的万寿节,普天同庆。 漫天的焰火在空中接连炸开,发出耀眼的光芒,连那一轮圆月的光辉也被盖了去。 时至亥时,宫内的官员才渐渐离宫,裴济下了轿辇,身后随着近百人,走在八月刚刚建造好的宫内,夜色清冷,与方才那嘈杂的殿内截然不同。 走着走着,不远处发现了裴钺的身影,他神色匆匆,并不曾注意到从后面绕过来的裴济。 他轻抬了手,身后的随从都停下了步子,一人慢慢走着,走过桥,便亲眼看到裴钺朝那长乐宫的方向去了。 那是项氏的住所。 裴钺每个月都会去那儿请安,即便他并不能见到项氏,此事裴济早就知道。 还在州府时,裴钺便每个月的初一十五都要去请安,但那狠心的项氏并不见他,每每都是叫那婢子传话,如今在这儿亦是如此。 裴济的脚步转了方向,神色沉凝。 他与那项氏,此生便是如此了。 她是决然不肯低头认错的,她的心里只有那些豫州的人,从不曾将他们父子放在过心上。 他给她天下所有女子都艳羡不已的皇后之位,可她一点都不在意,她揪着往事不肯放下,甚至能狠心到下毒谋害他们的孩子。 事到如今,裴济已经不再幻想。 在她的心里,自己始终都是她的仇人,这一点已经无法改变。 站在桥边过了两刻钟,才见裴钺的身影再度出现。 “父皇。”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裴钺不再亲昵的唤他阿爹,即便是私下两人独处时,也鲜少听到了。 “回去罢。” 裴济没有问他怎么这个时候不在东宫,只是坐上轿辇,回了太极宫。 裴钺看着远去的高高在上的人,眼前却是方才那扇紧闭的红漆木门,一颗心似是被紧紧纠缠着,说不清道不明。 明明去年,他还觉得一切都是那么的美好,可一切又转瞬即逝,留下的尽是空虚。 建安四年九月,入秋后,太极宫频频传召医正,百官暗中猜疑可是陛下龙体有恙,但寻常见不到陛下,朝中一切有太子代政,自当年开朝,陛下便颁布了政令,三日一小朝,尽数交与了太子。至于陛下,百官月余才能见上一次。 至年底,祭祖一事也交与了太子,一直不曾露面的裴济,直到建安五年开朝,才终于出现在众人面前,打消了百官的猜疑。 这一年,裴钺十二岁。 众人眼中,他已满十四,是一个可以选太子妃的年纪了。 裴济将明诏发给了韩琮,此事便提到了日程上。 九月,入选的官家女子奉命入宫,拜见皇后。 当日,长乐宫的红漆大门并未打开,皇后突发急症,代由护国长公主裴沅颁发懿旨。 次年四月,万物复苏,天地交融,太子成婚。 这一日,裴钺跪在了太极宫前,一个时辰后,裴钺手捧圣旨来到了长乐宫的殿门前。 “阿娘,今天是儿子的大婚之日,还望阿娘与儿子相见。” 裴钺捧着黄灿灿的绸布,终于见到尘封已久的门在这一刻重新开启,他心中的情绪难以言明,但泛红的眼睛已经说明了什么。 他大步走到门前,却又忽然停下,不敢踏入。 “钺儿。” 熟悉的声音从身后传来,裴钺猛然回头,却见阿娘穿着粗布衣衫,手上满是泥污,发间也空空如也,却极是温和的站在树下,周身似是泛着一圈光。 “阿娘!我来迟了……” 裴钺快步走到她身边,跪了下来。 “好孩子,快起来。” 颜霁身旁只有一个绿云,其他的人都被她撤走了,她道是还能动弹,不用人那么伺候。 除了门外的守卫,偌大的长乐宫就只有两个女子。 颜霁在这座宫殿内,自给自足,便是饭食她也是自己动手做的,因此眼下来看,这座宫殿已经变成一块田地了。 裴钺从不知道阿娘是在过这种日子,他扫视了一圈,愈发痛恨自己。 “阿娘……” “别难过,这样的日子是我最欢喜的。” 颜霁净了手,拉着他坐到了窗下,细细打量了一番,“长高了,也壮了。” “这疤……” 裴钺看清了颜霁额间的疤痕,他颤着手,不敢去摸。 颜霁反而笑了,伸手摸了下,“还能看出来?看来是你绿云妈妈骗我,不过也没什么,我年轻时也不是貌美的娘子,何况如今你都长这么大了。” “阿娘,疼吗?” 裴钺的手轻轻摸了上去,自那日后,他就再也没有见过阿娘了,有时梦里都想不起阿娘的模样了。 “不疼,”颜霁笑了笑,“你可怪阿娘?” 当年她为了设局引裴济上钩,不惜害了他的性命,这不像是一个合格的母亲会做的事。 但她做了。 “不怪。” 裴钺已经长大了,但这并不意味着他的羽翼已经脱离了裴济的掌控,有些事他从来都不知道,裴济也不会让他知道。 “阿娘,今日是我大婚,等会儿到了时辰,还要请您去做礼。” “大婚?” 反而是颜霁有点没明白,她掰着手指头算了又算,还是不大确信,“你今年才十三不是?我记错了不成?” “阿娘,儿十五了。” 说完,又补充了一句,“我是应历七年的人。” “今年是……?” “建安五年。” 颜霁这时才想明白,他们这里算的是虚岁,但一个让十五岁的孩子结婚,似乎还是有点早。 正处于快速发育的裴钺,瞧着个子已经是一个大人了。 许是这个时代就是这样,颜霁没有再问,答应了下来。 终究是他的人生大事。 裴钺命人传来了早已备好的皇后翟衣,凤冠玉饰。 等绿云给颜霁梳好了妆,唤来了在一旁等着的裴钺,“殿下看看,娘娘可好?” “好!好!” 他从未见过阿娘如此装扮,颜霁倒是笑了,“这冠子还挺沉的,我可不会走路了。” “我牵着您。” 裴钺只觉得今日都是假的,他同阿娘 同坐一辇,直到太平宫前,又觉得路太短。 “降!” 辇车前的太监高声唱道,裴钺将人扶了下来,她出现的瞬间,殿内的人都齐刷刷的将目光投了过来,在场的人多数都不曾见过她。 “皇后娘娘千秋。” 有人唱道,众人纷纷行礼,余光也悄悄打量着人。 自从立了皇后,百官家眷从未入内请安祈福,倒有些眼尖的,认出了建安二年秋狝时曾见过。 这几年,前朝后宫并没有对这位深居简出的体弱皇后有什么讨论,唯独那年复立时,掀起了些风波来。 上首空荡荡的,并没有出现裴济。 颜霁悄声问了句,“可是你阿爹怪罪你了?” 如果是因为自己,裴济就不出现,那对裴钺而言,实在是个不好的兆头。 “没,您放心。” 裴钺站在她身旁,直到太监又唱,“陛下驾到。” 裴济一眼就看到了坐在上面的人,她随着人生疏的行礼,很是可笑。 有朝一日,她也会这样拜见自己。 他的龙椅最大,凤椅略小,与他并排同坐,二人却无话可说。 至天色见昏,身着红衣的裴钺与一个年轻的女子同牵红喜结,慢慢走到了两人面前,随着太监的唱词一举一动。 这是她与裴济的最后一面。 建安七年,裴钺有了嫡长子,这个国家出现了第三代的小主人,众人都唤他小太孙。 建安九年秋,裴济病重,他坚持到了裴钺可以独当一面的时候,把这个国家平安交到了裴钺手上,但心中却有一事放不下。 看着濒死的裴济,裴钺心里痛楚万分,他跪在榻前,不由得落泪。 “阿爹!” “项……项……” 裴济缠绵病榻已久,口舌有痰,早已说不清话了。 裴钺凑近听了,不解其意。 身旁伺候的裴荃却是小心翼翼的说,“陛下可是要传皇后娘娘?” 只见裴济的眼睛眨了眨,裴钺心里一惊,他不知道阿爹这般是为何?但唯一能肯定的是阿娘不会来。 他忙说,“阿爹可有什么话?儿子一定告诉阿娘。” 但就在这说话的功夫,裴济的头一歪,断了气儿。 殿内哭声一片,宫内的钟声响了四十五下,告知天下臣民,这个国家的主人离开了这个世界。 建安九年,帝王崩逝,谥号晋桓帝,传位于长子裴钺,年号永熙。 宫内白茫茫一片,裴济的棺木在殿内停灵七七四十九日,召道士诵经。 当夜,孟山悄悄来报。 “陛下,在长乐宫拦下一婢子,还请您处置。” 孟山将人带来,裴钺见了,认出是跟在裴济身旁伺候的人,便问他,“不在太极宫为先帝守夜,为何偷偷摸摸去了长乐宫?” 那小太监缩着脖子,不敢开口。 裴钺一个眼神,孟山亲自下去,从他身上搜出了一张黄绸,交给了裴钺。 打开一看,他只看得赐项氏入陵殉葬几字。 裴钺大怒,愤而问道,“岂敢伪造先帝遗诏!该当何罪?” “回陛下,此罪当斩。” “不是,不是,这是先帝亲手写的,裴掌事亲手交给婢子的,婢子怎么敢伪造?” 裴荃,又是他! 裴钺不再听了,眼神示意孟山将人带走,暗中处理。 殿内无人,裴钺走到烛火前,将那黄绸烧了个干干净净。 这当然是他父皇的手书,他的字迹怎会认不出来? 但裴钺没有想到,他的阿爹竟狠心至此。 次日,裴钺下旨,尊皇后项氏为太后,仍居长乐宫。 当天,裴钺亲自去了长乐宫,见到了颜霁。 “阿娘,日后不会再有人能伤害你了。”魔.蝎`小`说 k.m`o`x`i`e`x`s.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