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栖梧》
1. 第 1 章
紫禁城内,太子东宫。
殿外齐刷刷跪倒一片人,皆敛声屏气、低眉垂首。
殿内,则是龙颜震怒、雷霆万钧。
以宽厚温和而为天下称道的顺仁皇帝穆希,刚刚摔了一个茶杯,碎瓷片砸在太子脚边还来不及收拾,他又试图搬起桌上的铜鼎摆件,奈何太重,遂作罢。
太子穆斌跪倒在地,神情凄惶,但眼神坚定,口中只说“父皇息怒,莫伤了龙体”,并不言己错。
皇帝遍寻四周不得可以砸挂的顺手物件,也不知太监冯骥什么时候就把东西都悄悄撤走了。
他一拍桌子,骂道:“逆子!朕将阿蘅指给你,你居然不知好歹,意图抗旨!”
穆斌拜倒在地,将早上在皇后宫里说的话又重复了一遍:“护国公主有经天纬地之才、匡扶社稷之志,儿臣愚鲁,不堪与之相配。”
“说实话!”
穆斌苦着脸道,“父皇,阿蘅千好万好,但是儿臣是想娶妻子,不想娶个夫子啊。”
“咳,”皇帝语气一滞,“阿蘅的性子,有时候,呃,是迂讷板直了些,不似其他女娘娇俏活泼。但是有了温家十万铁骑和她母家的清流势力,我们的江山才坐的稳哪。”
他语气稍缓,“若你心里有别人,大不了阿蘅为正妻,稍后再为你纳妾。阿蘅那,朕自会去说的,她会允的。”
“那,温家的十万铁骑,还有她母家的清流势力,尤其是她的舅舅,魏大御史,会允吗?”
皇帝沉默了。
父子俩相对无言。
当爹的正在想应该画什么口味的饼才能挽尊,门外连滚带爬奔进来一个小太监,一叠声喊道:“不好啦不好啦,护国公主请旨出宫了!”
皇帝匆匆赶到太后宫中时,温蘅已经出了宫门,追也来不及了。
*
母子俩叙礼毕,穆希不免语带埋怨。
“母后怎么就轻许阿蘅出宫了呢?您从小将她养在跟前,连宫门都不轻易让她出,现下忽然去到民间,若是磕了碰了,您不心疼?”
武威太后捻着手中的佛串子,半闔着眼,淡然道:“换了是你,你也会答应的。”
形如弱柳的女娇娃,跪在地上哐哐磕头。一会一个家族门楣不可折辱,一会一个父母遗命不敢违抗,说什么天下初定大业未济,不敢以个人幸福为念,否则愧对陛下御赐护国公主的封号。尤其思及东南民乱未平,忧思难安夜不能寐,如不能亲自前往为陛下分忧,怕就是此刻下了地府也无颜面对祖先。
她一边这么说着,一边在眼里憋着两汪泪,就是路人见了也为之动容,更何况是自9岁起便将她养在膝下的“皇祖母”?
“牛不喝水你不能强按头,让她出去走一走,自己琢磨琢磨,兴许就想通了呢。”
太后既如此说,懿旨已出,顺仁便不好再辩驳。
虽不是亲生母子,面上的功夫总得做足来。
“那阿蘅的归期几何?”
“此次微服出宫,她身娇体贵,至多个把月,便受不了自己回来了。”
顺仁点点头,不再言语。
母子俩一如往常般无话,闲坐半晌,顺仁便告辞了。
*
在武威母子寒暄客套的功夫,一辆马车已驶至温府门口。
下车的正是温氏家主温蘅。
温府大门洞开,恭迎的下人皆恭谨端肃、行止有度。
管家温泉站在门首遥遥下拜,“恭迎少主回府~”
身后众人齐声山呼:“恭迎少主回府!”
虽然温儒已去世多年,温府上下仍习惯以“少主”称呼,温蘅也不让他们改,就像父母仍在时一样。
自9岁父母薨逝后,她便被养在宫中,近十年来回府的次数连两个巴掌都凑不齐。
因回府次数稀少,所以每次回来都被当作盛事一件。
温家向来治家如治军,家风甚严。府里事务冗杂,全赖老管家温泉打理,舅舅魏士柏也时不时过来看顾一二,故虽家主常年阙如,但家风不改,上任家主温儒的遗风仍在。
思及父亲,温蘅抬头看了看府门正头上的匾额,铁画银钩的“温”字背后是温儒几十年的苦心经营。而立在门口的上柱国石碑,书写着这个姓氏背后的辉煌和荣光。
爹,娘,阿蘅回来了。
温泉快步上前,不待问安,温蘅已先一步问道:“泉叔,近来身体可好?阴雨天膝盖还疼吗?”
温泉鼻子一酸,忍不住拿袖子揩了揩眼角,哽咽道:“劳少主惦记,老奴一切都好。只是记挂少主在宫中无人照应,日夜忧心,不得展怀。”
温泉五十出头,个子瘦小,原来是温儒军中一名勤杂兵,跟在温儒身边打点日常起居。温儒见他做事细致妥帖,便在建府后,让他入府管事。他在府中近三十载,见证了温儒立功、成婚、得女、平乱的春风得意,也见证了温府接连失去男女主人,小主人被接进宫里的萧索凄清。
他看着温府走上鲜花着锦的顶峰,也看着它掉落门可罗雀的泥潭。
他还记得小主人被接走那天,下着绵绵细雨。他跟在镶金嵌玉的宫车旁跑了好久,也听着车里的小主人哭了好久。
车里的人,一开始还轻声哄着,后面便没了声音,任由9岁的孤女一路哭着进了宫门。
这幅场景,温泉每每想起都心疼不已,一直疼到了今天。
温蘅哭笑不得。
每次她回府温泉都这幅模样,好像自己不是从宫里,而是从牢里出来的。
“泉叔,我好着呢。您瞧,”她原地转了个圈,“我是不是长胖,又长高了?”
温泉擦干净眼泪,将温蘅上上下下仔仔细细打量了一番。
果然是呢,当年自己曾经抱在怀里,跟只小猫崽一样瘦弱的小主人,如今个子已经快赶上自己了。体格虽说不健壮,但也不似小时候一般风吹便倒。眉眼嘛,完全继承了当年夫人的倾国绝色,偏偏鼻翼嘴角又是将军的模子刻出来的,组合在一起,自有一股娇艳中带着刚毅的风采。
他勉强笑道:“亏他们有良心,没给你养瘦了。”
他的一双笑眼,落在温蘅眼里,陡然化作两个流血的黑窟窿,脸色也迅速灰败下去,如同尸体一般。
周围的人无一不是如此,不是目眦欲裂七孔流血,便是口吐白沫张嘴歪舌,皆是十分惨烈的死状。
她僵在原处,一时分不清自己所处何时何地。
“少主?您没事吧?”
温泉忧心忡忡的声音将她拉回当下。
她攥紧拳头,任由指甲嵌入掌心。鲜明的痛感让她的神识瞬间清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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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不是上一世,他们都还没死。
温蘅暗暗提醒自己。
“没事,可能天热,着了暑气。”她边说边随手擦去额上的冷汗。
“哎呀,那不还和小时候一样嘛,一热就中暍,一冷就风寒。”温泉急得要跳脚,一面吩咐下人打伞的打伞,扇风的扇风,请大夫的请大夫,熬解暑汤的往厨房赶,一面忍不住埋怨道:“竹芝平常做事挺妥帖的,怎么今日别说解暑的丸剂,怎么连条帕子都没准备?”
眼珠子往周围一转,他便闭上了嘴。
今日跟在温蘅身边的,不是她的贴身侍女竹芝,而是一个神色冷峻的面生姑娘。
“泉叔,我想去祠堂上柱香。”
温泉回神,忙说:“都备下了,少主自去便可。”
给父母上香,是温蘅每次回府必做的事。每次进祠堂,所有人都不得近前,只在屋外远远守着,只为了能让她专心和父母说说话。
独自进了祠堂,正中前方是开国将军、武英殿大学士、一等肃国公爵、温家军主帅温儒和他妻子清河魏家长女、一等诰命夫人、初山学堂创始人魏士棠的神主。在他们身后,碑林如山,供奉的是温家中死于战场而又无人可祭的将士。
在这个祠堂里,温儒对温蘅说过,大禮的安定,百姓的乐业,还有温家的荣耀,都是建立在这些将士的鲜血之上。他们值得入祠堂,受温家后人的祭拜。有他们的庇佑,温家人才能好好活着。
温蘅上了三炷香,在蒲团上跪倒,庄重地叩头行礼,然后对着神主,悠悠说道:“爹,娘,女儿死过一回了。”
上一世,她年满十八即被赐婚太子。完婚三年后穆希驾崩,太子穆斌登基为新帝。新帝甫立,便大肆铲除异己。先是裁撤军队,十万温家军化整为零被并入其他军队,中层以上将官或贬或杀,温家军自此从青史上除名。后又清洗官场,魏家以莫须有的罪名被抄家,族人和门生或斩或黜,外祖父和舅舅一家死于流放途中,百年清流毁于一旦。
在此过程中,她与穆斌屡次发生激烈冲突,最后被赐了一杯毒酒,享年25岁。
但死后她没有去到地府,没有见到家人朋友,而是醒在了18岁,皇帝赐婚的前一天。
“爹,您说过,您和这些将士一样,都是孤儿,只是您的运气好一些。您早年起于草莽,有幸被招入先皇麾下,得以结交陛下,才有机会建功立业,闯出自己的一番天地。
“娘,您曾告诉我,女子的天地可以不囿于后宅后宫,哪怕身陷囹圄,心也可以是自由的。您还说,血缘和家世不该成为女子的枷锁,而应成为女子的助力。身为女子,凭一腔孤勇,也可以有自己的一番作为。
“上一世,我被困于‘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预言和‘护国公主’的身份,没能活出自己,也没护住温家铁骑和魏家清流。这一世,我想换条路走。
“我想见见广阔天地,想一偿心中夙愿,想护住温魏两家,想看到亲人朋友人都平安喜乐,得以善终。
“爹,娘,女儿这一走,前路几何,心中茫茫,希望能借爹的运气和娘的勇气,蹚出一条活路来。望爹娘在天有灵,多多庇佑。”
话音未落,室内凭空起了一阵风,吹拂向神台。
香炉里的烟气随风抖了抖,随后凝成一股,笔直向上。
2. 第 2 章
今日温蘅在祠堂内待的时间比往常略久了些,温泉忍不住多张望了几次。
眼神飘过去的路上难免经过那位面生姑娘,触到她冷硬如铁的目光,饶是阅历丰富如他,也不禁将眼神转了个弯。
终于听到祠堂开门的声音,一大群人又呼啦啦围上去。
温蘅并不往内院走,径直朝门口而去,边走边问道:“交代的东西都准备好了吗?”
温泉答道:“都准备好了。只是竹芝昨日夜半突然回府传话,未免仓促了些,要不再迟两日……”
“无妨。此去宜轻装出行,不用太多物件。”
“那是不是多带几个人妥帖些?”
“不用。人多招眼,竹芝贴身照顾我多年,日常杂事有她足矣,其他事务亦有旁人打理。”
温泉忍不住又朝身后望了一眼:那个面生姑娘就是“旁人”吗?
“少主第一次出远门,老奴实在不放心,要不老奴……”
“泉叔,”温蘅停住脚步,看着他的眼睛笑道,“府里离不了您。有您在后方坐镇,我在前头才能安心办事啊。”
这短短一句话,像一股温水流经温泉的四肢百脉,熨平他所有拧巴和纠结,眉眼也随之舒展开来。
他嘿嘿一笑,又问:“那舅老爷那边?”
温蘅递过去一封手书,叮嘱道:“待我出城一个时辰后送到舅舅府上,不可迟,亦不可早。”
温泉不解,“从这到魏大人府上,不过一炷香功夫,稍等等,还能与他话别两句,何需一个时辰?”
“这封信,送早了,舅舅一定拦着不让我走,送迟了,他怕已经冲进宫里怒骂金銮了。”
想到魏士柏那霹雳性子,温泉连连点头称是。
走到大门口,竹芝恰好与老哑驾着新制的马车赶到门前。
看到老哑,温泉更加心定了几分。
自温蘅6岁被封为“护国公主”后,温儒便安排老哑专门为她驾车,十二年来从未出过错。是个人如其名,不说话只干事的实在人。
看到温泉,老哑点头致意。
竹芝跳下车,朝他一福身,奔到温蘅身边便叽叽喳喳说开了。
“殿下您可不知道,为了这辆马车我费了多少功夫。
“您说说,大半夜我上哪找车坊给您现打一辆又结实又低调的马车去?又有哪个师傅能一夜功夫就造一辆车出来?换别人,我估计就得抱着门口的石狮子哭上一宿,然后找您领罚来了。
“还好啊,我一个小姐妹,在英国公府当差,她的舅母的表侄媳妇,是杨家木铺的一位老主顾的马吊搭子。听她说杨家木铺专精马车营造,海内有名。之前这老主顾定了一辆紫檀木马车,说好了上月交货,结果说南方生意出了问题,匆忙赶去处理,昨日刚来信说没个一年半载赶不回来。这辆马车便就这么搁置在店仓库里了。
“幸亏我消息灵通,半夜将老板叫起来,老板初始还不愿意呢,我付了双倍价格他才答应下来。不然今儿一早开了店门亮了相,这马车估计就归别人了。”
这辆马车车体黝黑漆亮,不仔细看看不出是名贵木头所造,但叩之有金玉之声,可见质地上乘。比起华丽惹眼的宫车,确实更适合这次出行。
“干得漂亮,不愧是你。”她笑着夸奖道。
竹芝嘻嘻笑着行礼,“谢殿下夸奖,奴婢应该的。”
温泉仿佛看到她身后有条尾巴摇得欢快,心里暗暗叹口气:夫人当初将这丫头捡回来,安排给小主人当贴身侍女,他就觉得她活泼有余,稳重不足。夫人却说这性子好,可以和小主人的清冷脾气调和一二。没想到,越长大,聒噪的愈加聒噪,冷淡的愈发冷淡。就这次回来,他见小主人眉间的郁色更浓了。
*
温泉直送到城门口,一路上难免啰嗦两句。
先是对着温蘅:“少主此去一定多加小心,外头不比盛京,可不能再像平日里那般好说话。世人大多先敬罗衣后敬人,拜高踩低趋炎附势才是常态,少主该端架子就得端架子,该发狠打骂的尽可让竹芝他们代劳,千万不要委屈了自己。”
竹芝闻言,叉腰瞪眼龇牙咧嘴,做出一副凶狠状。
他又转头对着竹芝:“外头不比宫里京里,出了差错还有人替你兜着。一旦出了这道门,你可就代表着温府的脸面和宫里的体面,别叫人看了笑话。少主常用的药品和补品,还有寒暖需要增减的衣物被褥,我都打点装好在箱子里了,你自己看情况取用,可别让少主提醒你啊。”
竹芝拍着胸脯道:“泉总管放心吧,一切有我呢!”
温泉最后转向老哑和面生姑娘——起先温蘅介绍说这是太后赐的武婢,名叫微月。
“少主就交给你们了,万事多担待。”
两人只简单点头拱手,他却看着特别安心。
温蘅笑着听温泉一一叮嘱完,才开始赶人。
“知道了泉叔,您赶紧回去吧,府里没了您,估计已经开始乱起来了。”
温泉心下不舍,但听了这话还是拨转马头,以目相送。
老哑挥起鞭子,一行人车轻马快,一时展眼无踪。
直看到远处烟尘都消散了,温泉才慢慢地往温府方向走。
*
一路摇摇晃晃,车子没停,竹芝的嘴也没停。
“姑娘,”出了城门,她便按温蘅吩咐改了称呼,“我们在外头待多久回去啊?”
温蘅翻过一页书,淡淡道:“等到陛下改主意,我不用嫁太子了,我们就回去。”
竹芝大惊,“那我们岂不是一辈子都不回盛京了?!您可是注定要当皇后的啊!”
温蘅出生时被批了命格,“天乙扶身,金舆引马,万人之上非虚;紫微照命,帝座拱卫,一人之下是实。”是极贵之命。
这种命格放在旁人身上,不过当作江湖术士招摇撞骗的谗言佞语,听听笑笑便了。
但给温蘅批命格的是宫里的天师大人,温蘅又是生在如此显赫的家庭,一时朝野震惊,大多数人都深信不疑。
等到她6岁时平乱有功,被皇后收为义女,封了公主,仅有的一小部分人也跟着信了。
于是等温蘅长大了便要嫁给太子,将来还要做皇后,就成了所有人的共识。
温蘅扫了竹芝一眼,只一眼,她立刻噤声不言。
“你觉得爹娘想让我嫁到宫里当皇后吗?”
竹芝仔细回想了下。
印象中将军对此事不大热衷,旁人谈起都是拿其他话题岔开。
而夫人呢,她只记得有一回少主抽抽噎噎地向夫人哭诉:“他们都说我将来要嫁给穆斌做皇后,可是穆斌老是揪我头发
还笑话我,我一点都不想嫁给他。”
魏士棠放下手中的书,把温蘅抱至膝上,柔声问道:“谁说你将来一定会当皇后的?”
“好多人都这么说。他们说天师预言我将来一人之下万人之上,那除了皇帝陛下,最尊贵的不就是皇后娘娘了吗?”
“那是后宫。还有前朝呢。”
“前朝?”温蘅懵懂地看向她,“可是女子为官至今尚未高过五品。”
魏士棠替她擦去脸上的鼻涕眼泪,笑道:“那你不是正好做第一个吗?”
这么说来,将军和夫人确实都未明确表示过想与皇室结亲,倒是有点避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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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及的意思。
少主不当皇后,难道——想当女宰相?
她偷眼瞧了瞧温蘅,心里掂量了掂量。
普天之下,她确实没再见过比少主更聪明更好的人了。可是当女宰相谈何容易。
虽说在太后力主之下,我朝女子拥有和男子一样读书做官的权利,但是真正做到的寥寥无几。大部分家庭仍然将有限的
资源倾注在男丁身上。
就算将军殒命后,太后特批少主代父上朝,满朝文武也不过将她视作朝廷的吉祥物,皇帝又何曾给过她实权。
这条路怎么看都走不通,还不如——
“还不如逃婚呢。”她嘟囔道。
温蘅闻言,抬头看向她,正色道:“不能逃婚。”
“怎么不能呢?”
且不说温魏两家家产甚多,随便躲到哪个庄子上待上几年都不好找。还有温家在边境的军队,扮作小兵混在十万人中,
怕是谁也认不出。
等太子到了婚娶的年龄,熬不住了,这事自然也就黄了。
然后她又可以跟着少主回京过快活日子,想想都畅快。
“因为我想你们活久一点。”
上一世她不是没有试过这条路。
多次婉拒无果,皇帝还是下旨赐婚。眼看婚期在即,她咬牙逃出了盛京,躲在魏家京郊的一处庄子上。
为了掩人耳目,她未带任何随从,也未告知任何人。
可不到三日,皇室便以看顾不力为由,将凤仪阁和温府上下屠戮殆尽。
还将与她关系亲近的,比如竹芝,比如温泉,还有其他近身的几人,皆剜眼割舌,用竹竿挑在城墙上示众。并放言一日
不寻回公主,一日不停止戮尸之刑。
回宫那日,迎接的人群喜笑颜开。人们看到的不是颓败憔悴的她,而是金光闪闪的“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八个大字走进了宫门。
人群里的天师大人和其他人一样笑容可掬,却在拥抱她时附在耳边轻声说:“逆天改命是要付出巨大代价的。”
这句话如同毒蛇一样缠绕着她,让她余下人生不敢再轻举妄动。
这是她第一次见识到皇室的刻薄寡恩和残忍嗜杀,也是第一次意识到,皇权之下众人皆是蝼蚁。哪怕金尊玉贵的她也一
样。
所以这一世,她要换条路来应命。
“哦。”竹芝懵懂地点点头。
虽然还是不太明白逃婚跟自己的性命之间有何关系,但是少主从未出过错,信她就对了。
她转而朝坐在车前的背影投去一瞥,压低声音道:“那少主为何要带个陌生人上路?”
这个叫微月的武婢,她第一次见到便心里不适——十八九岁的年纪却穿着一身黑,绷着脸,满目肃杀之气。明明是娇娥
模样,却通身阎王气概。
温蘅也随之投去目光。
为什么?她自己也没想明白。
可能是因为太后的赏赐不好拒绝。也有可能,此人在上一世里并未出现,也许这一世里她是转变的契机。
见温蘅不答,竹芝又问:“那姑娘想到让陛下改主意的办法了吗?”
“你放心。”温蘅又翻了一页书,“不想我嫁太子的大有人在,他们会替我想办法的。”
竹芝不好再多问什么,难得安静下来,专心低头打络子。温蘅埋首书页,主仆俩一路无话。
眼见着马车从天亮行到日暮,温蘅想提醒老哑前方寻个地方落脚。
话音未落,车身猛的一抖,随即朝一侧歪去。
竹芝连忙护住温蘅,两人双双摔在板壁上。
3. 第 3 章
竹芝不顾骨头吃痛,爬起身钻出车厢,又将温蘅扶下车来。
只见翠帷小车陷在一处烂泥潭里动弹不得,车身倾斜。
微月已跳到几步开外的地方,只有老哑稳坐在车前。
老哑先是狠抽了驱马几鞭子,又自己亲自动手去抬轮子,但是车子依旧纹丝不动。
看来这坑颇深。
微月见状也想上手帮忙,被老哑挥手赶开,还被瞪了一眼,那眼神好像在说:女孩子家家的,碰什么泥巴。
温蘅看了看四周。
陷车的地方位于一个土坡下方,坡底往右手边延展出一大片农田。
这个烂泥坑恰好位于土坡与农田的交界处。
“竹芝,有田就有人家,你顺着田往前走走,找人来帮忙。”
竹芝应声而去,不多时果然领了个高壮男子过来。
那男子看着身如铁塔,面似锅底,一看就是干体力活的好手。
但是竹芝面上并无往常圆满完成任务的喜色。
行得近了,互相看清了对方的长相,男子先行出声:“温蘅?”
温蘅定睛一瞧,奇道:“二殿下?”
眼前的正是当朝二皇子穆斐,比她年长3岁。三年前因忤逆圣上被贬民间,之后温蘅便再没听闻关于他的消息。不想今日竟在京外遇上了。
“我听说你出京了。”上午的事,不到太阳下山,远在京外的他就听说了,可见这消息传播之快。
“早知道你来得这么快,我就提前把路修修了。”听着他居然有些内疚。
就像当年温儒去世,他跪在灵前,也是一脸内疚。
这人大概十分擅长内疚。
穆斐随身带了根粗壮的撬棍来,仗着遒劲的臂力,与老哑合力一撬,便将车子起出了泥坑。
“还好毂轴没断,只是车辐裂了几根。”他仔细查看后说道,“但是你这车子用料讲究,我这没有现成的,得差人去镇上购置。看来你今天是不能往前走了。”
他说的镇上指的是往前约10里地的洪林镇,过了洪林镇再行两日便是宁国府治所宣城县,也是温蘅此行的目的地。
说罢他转身做个“请”的手势,便将一行人往坡后引。
看着他龙行虎步的背影,与温蘅印象中胆怯卑懦的模样判若两人。
穆斐是陛下在潜邸时与婢女酒后乱性所生,为此事陛下受了先皇好一顿责骂,还被禁足三月,故而一直将他视作自己的污点,不加理会。加之生母难产而死,他虽是名义上的二皇子,却一直处于爹不疼没娘爱的境况。
温蘅6岁前随父母进宫赴宴,从来未在宴席中见过他,见到的只是太后身边的长公主穆文澜,和永远被抱在皇后怀里的穆斌。
一直到穆斐9岁那年,温儒将其从宫变中救下,带回军中养育,他才渐渐有了笑模样。
仅仅过了三年,温儒去世,陛下便将穆斐封了偏远地界的郡王,赶他出京就藩。
同一时间,温蘅被接入宫中抚养。
两人从此天各一方。
但从前一人在军中,一人在府中,两人交集不多。对他的远走,温蘅并不多在意。
又过了六年,穆斐18岁时奉诏入京,在金銮殿上与陛下起了冲突。
举座哗然。陛下当场下旨:“既然你这么爱种地,就到乡野田间种个够吧!这郡王也不用当了!”
在现场的温蘅时年15岁,当时不过有些震惊。
最大的波澜,也不过是听到他死讯时的惋惜。
就连他怎么死的,自己都记不清。
上一世,关于此人的回忆仅限于这么多了。
*
转过坡脚,眼前豁然开朗。
时值深秋,一大片金黄的稻田如画轴一般在眼前延展开来。
田里挑着一杆旗,旗上龙飞凤舞四个字:御赐良田。
田垄尽头有排矮屋,屋门口支出一张帘,帘上也有四个字:奉旨种地。
众人皆为之一震,只觉得这个二皇子思路清奇。
温蘅问道:“殿下真的靠这几亩薄田养活自己吗?”
她在心里估算了一下,眼前的稻田大概5亩左右,刚好够一个成年男子的口粮。但是不知其他日常花销从哪里出?
“差不多。这地里产出的粮食,比别处贵。我将粮食卖了,再去买别家便宜的粮食,余出的差价加上其他营生收入,足够我生活了。”
“这地跟别处有何不同?”虽然地里的庄稼长势喜人,看得出种田的是一把好手,但她细看仍未分辨出特别之处。
“这是当朝二皇子的地,所以官府甘愿以双倍的价格收购地里的粮食。”穆斐轻笑一声,“我还得谢谢陛下只是剥夺了我郡王的身份,没有干脆将我贬为庶民,是以官府才不敢眼睁睁看我饿死。”
温蘅一滞,一时分不清他的感谢是真心还是讥讽。
“其他营生?”她四处看看,并未瞧见其他生产工具。
穆斐晃晃手中的撬棍,“修车。”又指了指不远处的矮屋,“留人食宿。”
他回头瞧见温蘅的表情,又笑了,“看在你姓温的份上,这次就不收你的了。”
“看在我姓温的份上,你不该好吃好喝招待,亲自送我到镇上,再给我备份盘缠么?”
穆斐哈哈笑着转头,“公主殿下金枝玉叶,哪里看得上我这穷乡僻壤的粗茶淡饭。就算我供奉上了,只怕也是浪费。”
说话间一行人到了矮屋前。
矮屋一共三间。
穆斐指着左首第一间说:“这间给你们,凑合一晚吧。”又指着中间一间,“我睡这间,有事喊我。”
最末那间,房门紧锁,窗户紧闭,却不知是作何用的。
温蘅等人进屋来看,只见屋内仅有一张通铺和一张桌子。虽然简陋,但是还算整洁,看起来刚住过人。
老哑将行李搬到门边,并不进屋,打着手势表示今晚自己就在马车上守着过一夜。
微月进屋则首先将门后屋角、梁上床底等不见光的地方都仔细检查了一遍。
竹芝反倒出奇地安静。
等听到隔壁屋门开了又关,她才小声嘟囔道:“出门第一个居然遇到他,真是晦气。”
温蘅知道她什么意思。
温儒当年为救穆斐在宫变中受了重伤,之后虽侥幸保住性命,但从此身体状况一落千丈,每日汤药不断,更在三年后英年早逝。
温府中人虽面上不说,但纷纷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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诽温儒是用自己的命换了穆斐的命,还有人偷着骂他是丧门星。
温蘅伸手轻拧了竹芝的嘴一把,笑骂道:“嘴上积点德吧。万一我爹听到了,晚上又得来我梦里教训我了。”
她说的是温儒受伤后隔年春节,他从军中将穆斐带到府里过年。温蘅数月未见温儒,乍一见到,发现英武伟岸的父亲竟步履蹒跚面色憔悴,加之先前听了下人们的议论,再看看跟在温儒身侧的罪魁祸首,一时情急,竟将穆斐拦在门口,还冲他嚷嚷:
“都是你害的!这里是我家,不许你进来,扫把星!”
那天是她有生以来第一次挨揍,也是第一次看温儒生气,而且娘居然也不阻拦。
温蘅委屈得像个小苦瓜,把自己关在房间里谁也不理。
没等来爹,没等来娘,却等来另一个小苦瓜。
穆斐隔着门跟她道歉。
他说:“对不起,都是我的错。都是我害温将军受伤生病,害他吃那些苦药,害夫人当心,害你爹不能带你骑马打雪仗,害你们不能过一个热闹快活的春节……我,我简直是这世上最坏的大坏蛋。
“我知道我说什么都没用,你不原谅我是应该的。这些,是我从小攒到大的银钱,都给你。以后我挣的银钱,也都给你,你不要生气了,气坏了身子,温将军和夫人都会心疼的……”
后面说了啥,温蘅不记得了,因为她听睡着了。
等她一觉醒来,门外已寂寂无声,地上仅有一个破旧的钱袋子。
温蘅拾起在手掂了掂——他所谓从小攒到大的银钱,居然还不如爹娘一次给自己的零花多。
“不恤他人之苦,只顾自己安逸,我平日教你的,你都喂狗肚子里去了?!”
她突然就懂了温儒为何生气,心里涌起一股愧意。
但第二日,穆斐就自行回军中去了,她的这股愧意终究没能落到实处。
温蘅忍不住看向两间房相交的那面墙。
这么说起来,自己倒还欠他一句道歉。
“姑娘,看什么呢?是不是这墙脏了?我擦擦去。哎,这地儿怎么连个抹布水桶都没有,也太不讲究了。那谁,你帮着找找,有能做清洁的家伙什没有,就算住一晚,也不能委屈了姑娘知道不?”
“别忙了。”温蘅止住竹芝,移开目光,“我就是想起一桩陈年旧账罢了。”
“陈年旧账?”竹芝先一愣,又一呼,“哦~他欠你钱!我说他怎么一见您就变脸色,敢情是看到债主了。不止挣不到钱还得倒贴,难怪脸黑得咧。”
微月皱着眉头去摸腰间的短刀,一副对方赖账自己就要拼命的架势。
温蘅笑着又要去掐竹芝的嘴,“胡说什么,他那明显是田间劳作晒出来的。”
不过严格来说,她说的也没错。
因为第二年穆斐并没有依言把他挣的银钱给她。
说说闹闹之间,三人安置妥当。胡乱用了些干粮便上床歇息。
刚睡下不久,温蘅还未见到周公,却见到身旁和衣而睡的微月一骨碌坐起身来,将枕头下的短刀握在手里——她原本执意要睡在地上,是被温蘅和竹芝硬拽上床的。
黑暗中,她转头用口型对温蘅说道:
“有人。”
4. 第 4 章
微月在窗纸上戳了个洞往外瞧,温蘅有样学样戳了两个。
果然有人,而且还是两拨。
两拨人皆是黑衣蒙面,借着月光朗照,分别从东西两侧跃入稻田里,然后往中间汇合,恰好避开正前方的马车和老哑。
微月看出了端倪,“这两拨人,好像不熟。”
温蘅也看出了异常。
东边来的黑衣人,看上去轻车熟路,沿着田垄疾行,不伤禾苗半分。西边来的,则明显对地形较为陌生,跃入稻田后左右张望了一番,踏倒一大片稻穗方才走到中央。
两拨人在田中央打上照面,还各自愣了一下。
穆斌派刺客来杀自己?
生怕杀不死,还派了两拨?
印象中的穆斌既蠢又坏,登基后狠戾的性子更是暴露无疑。
但这时候的他,应该还只停留在蠢这个阶段。是个自己向帝后哭诉“我与太子性情参商,勉强凑在一处,徒增痛苦而已。”时,只会在旁疯狂点头的傻子罢了。
那在这节骨眼上想杀自己的是谁呢?
正思索着,隔壁的门“吱呀”一声开了。
穆斐走到屋前,朝田里看看,又朝温蘅方向瞧瞧。
看到窗纸上的洞,他说:“一个洞,十文。”
温蘅索性推开窗,“你起先还说不收我钱呢。”
“正常的不收,不正常的,收。”他朝前望望,补充道,“包括他们踩坏的稻谷。”
温蘅不服,“也不一定就都是来杀我的。搞不好也有来寻你仇的。”
毕竟他在朝那几年,因为耿介直言,得罪了不少人。
穆斐闻言,眯眼仔细辨认了一番,然后指着东边那几个刺客道:“这几个老面孔,是来找我的。那几个,”他又指着西边的,“不认识。”
“老面孔?”温蘅奇道,“这些刺客经常来?”
“隔一段时间就来露个面,在这里受点伤,再回去交个差。”他轻叹口气,语气居然有些同情,“讨生活,都不容易。”
依稀记得上一世,二皇子死于新帝登基后不久。没想到,这么早就开始有人想取他性命了。
会是谁呢?又为了什么呢?
这头说着话,那头却打起来了。
朗月之下,刀兵声四起。金器铿锵间依稀听到有人在喊:“也不看看这是谁的地盘,敢来抢老子的生意!”
“道上的朋友,都是误会!我们就是路过,不杀人!”
“叽里咕噜说什么呢!看招!”
“哎,别碰我暗器!”
只听一阵锐器破空之声,一点寒光已到跟前。
微月长臂一伸,手起刀落,一支短箭被劈落在温蘅眼前。
她跃出窗外,直奔田中央而去。只听田里惨叫声不绝,两拨刺客都被打得落花流水,毫无还手之力。
眼见她下一刀就要奔要害而去,温蘅高声道:“不要伤人性命!”
微月动作一顿。趁这一霎的空隙,两边人马齐齐发作,刀枪剑戟斧钺勾叉一同朝她身上招呼。
她一边躲闪一边思索,将他们打伤到何种程度可以不危及性命。待观察定,她换手持刀,抽出发间的峨眉刺,变守为攻。
正欲下手时,突听到门窗开启声。
原本紧闭的第三件屋门窗俱开,却不见人,只听到屋内传来诡异的机械转动声。声音停处,万箭齐发,径自朝人群射去。
听到异响时,微月便有防备,乍见异动,立刻扑倒在地。而那些仍然立在原处的刺客们,不是胳膊上中了飞针,就是大腿上扎了暗箭,还有人捂着屁股哀哀叫唤。
第一波攻击停了,屋里又传来机械声。一听这动静,刺客们如有神助,瞬间腰不酸腿不疼可以再跑十里地了,互相搀扶着一溜烟就跑出了稻田。
人一走,屋里的声音也停了。门窗“砰”一声合拢,声音里似乎带着怒气。
“哎呀,”穆斐语气闲闲,“吵着人睡觉了。”
温蘅看着田里刚站起身的微月,语气也是淡淡的,“哎呀,真有趣啊。”
穆斐忍不住回头看她。
少女的脸上挂着发现宝物一般的笑容,眉眼弯弯,在暗夜里熠熠生光。
他心里不禁抖了一抖。
微月几个腾挪回到温蘅身边,言简意赅:“屋里不能睡了,得防着那群人再回来。”
她徒手一掰便将门板卸下,又从屋里拎了两条长凳出来,在屋前空地搭成简易的床铺。
穆斐从田里捡回几件兵器,经过时只是瞟了一眼,道:“一扇门,一两银。”
微月头也不抬,“明早给你装回去。”
穆斐耸耸肩,进屋关门,自此无话。
冷风进屋,竹芝终于醒了。
她拥着被子坐起身,眼睛半争半闭,带着浓重的鼻音问道:“少主?你们去哪啦?”
温蘅从门口探头进来,“屋里不能睡了,出来吧。”
“啊?为啥?”
“有老鼠。”
“啊啊啊啊啊啊~老鼠老鼠,在哪里在哪里,快打死它打死它!”
竹芝披着被子冲出屋,光着脚丫子在地上跺来跺去,现跳了一段舞。
看她跳得差不多了,温蘅柔声抚慰道:“好啦,微月已经把它打死扔远,没事了。”
竹芝喘着气停下动作,向微月投去感激的目光,“谢,谢谢你啊。少主,早点休息吧,我突然觉得好累啊。”
言毕滚倒在门板上,不多时便响起轻轻的鼾声。
温蘅在她身旁躺下,将被子往自己身上猛拽了拽。
微月将短刀握在手中,靠着凳子盘腿坐下,双眼微阖假寐休息。
确定竹芝睡熟了,温蘅翻身转向微月,轻声说:“你不是普通武婢。”
微月的眼皮几不可见地抖了抖。
“你出手招招致命直取要害,面对敌人以攻为守,宁可自损一千也要伤敌八百,这种不要命的打法——你是死士?”
微月睁开双眼,握紧了刀。
“在太后宫里初见的时候,你行的是军中的单膝礼,要么你出身军户,要么你家里曾是军职。可是军户或者军官的女儿为何成了死士呢?莫不是家里犯了事,为了活命不得已而为之?”
微月沉声道:“贵人好眼力,奴婢出身惜薪司。”
惜薪司三作七库,干的都是诸如运粪水、打铁器、造火炮这些又脏又累又危险的活计,是以大多罪官家眷都被没入此司充当苦役。
如果没有别的出路,老弱妇孺在里面撑不过三年,均是死路一条。
“出司几年了?”
“顺仁二年出司,至今整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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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年。”
那就是宫变第二年改的行当。看她不过二十年纪,竟已在刀尖舔血十年。
温蘅叹道:“难为你了。”
见她似乎不准备深问,微月默默松开了刀。
静了半晌,她闷声问道:“姑娘为何不让我杀那些人?”
温蘅的声音已经带上了倦意,“你看他们攻势凌厉却毫无杀意,确实不像来杀人的,倒像来吓唬人的。”她打了个呵欠,“讨生活嘛,都不容易。”
“谁那么无聊,光吓唬不杀人。”微月恨声道。
温蘅打了个更大的呵欠,“这就是第二个有趣的地方了。”
“那万一他们卷土重来呢?”
“那就听你的,把他们都杀了。”温蘅咕哝着翻了个身。
又过了片刻,微月听到身后传来梦呓一般的声音。
“微月不是你的真名吧?我不喜欢这个名字,我给你改一个吧。”
她默默无语。
连命都不是自己的,何况区区一个虚名。
“天上朦胧微月保护不了我,山中松柏杉竹倒可抵挡一阵风雨。”温蘅的声音越来越低,“今日起,你就叫松杉吧。”
身后的呼吸渐趋沉缓。
松杉自顾自“嗯”了一声,算是认下了这个新名字。
*
第二天温蘅起身时,穆斐已经和老哑叮叮当当地开始修车了。
不知道他哪来的神通,竟连夜取来了部件。
竹芝寻到屋后一个废弃的厨房,好一顿清理,不仅将厨房收拾干净了,还张罗出一大桌丰盛的早饭。
见温蘅起身,她照旧笑盈盈地服侍她梳洗。就是知道松杉得了新名字的时候,圆乎乎的脸上瞬间写满不高兴。
“少主怎么还亲自给她赐名呢?她才来几天,我都跟在您身边多久了?不管,人家也要,少主您也给我改个名字吧!”
温蘅笑容可掬地答道:“好啊,就改叫芝竹吧。蜘蛛只干活不说话,我喜欢,你喜欢吗?”
竹芝一噎,半晌说不出话来,最终只能跺着脚去请穆斐和老哑来用膳。
老哑进屋,打着手势表示车子快修好了,用过早饭再忙上一刻钟就可以启程了。
他拱手朝穆斐致谢。穆斐谦虚道:“哪里,好赖此处交通便利,需要什么镇上都能采买得到,不然也不能这么快把车修好。”
温蘅笑着附和道:“二殿下真是选了块风水宝地。此处山清水秀,人杰地灵,而且身处要道,凡是去往洪林镇的,或是从洪林镇往县上去的,都必打门前经过。最难得的是……”
话说半截,屋外便有人喊:“劳驾,我家车子陷在泥里,不知可否相帮?”
穆斐迎了出去,回答得异常熟练:“修车五百文,如要借宿,每人三百文,小孩减半。”
竹芝在旁吐舌头,“就一早上这功夫,都陷了三辆车了,真是好买卖。”
松杉面无表情骂道:“奸商。”
“好啦,好歹他没坑我们,也没坑穷人。”坐得起马车的,至少也是小康之家了。三五百文的,虽然肉痛,但也不至于伤了根本。
“吃饭吧,吃完了好赶路。”
众人正打算用餐,却听到外头有动静。
是第三间屋子的门开了。
有人正朝这边走来。
5. 第 5 章
一个二十六七岁的清瘦男子,头戴逍遥巾,身穿青色襕衫,脚蹬皂靴,一副夫子装扮,摇着鹤羽扇,悠哉悠哉地走进门来。
走到桌前,对着桌上丰富菜色深吸一口气,赞道:“好香。”然后便大剌剌坐到温蘅身边。
他完全无视还站着的老哑等人,左右开弓,一手包子,一手饺子,只管往嘴里塞。
看那狼吞虎咽的劲儿,好像从来没吃过饱饭一样。
竹芝率先发作起来。
她叉腰瞪眼怒喝道:“你这个人,是瞎的还是傻的?!怎么好意思没经过主人家同意就上桌吃喝了?!没看我们都站着呢吗?我们姑娘尚且未动筷子,你倒好,净拣好吃的先祭自己的五脏庙了!姑奶奶我行走江湖这么久,就没见过你这么厚脸皮的!——你还吃!”
那人毫不理会,只一个劲嚼嚼嚼,蹦出一句:“好吃!”
又嚼嚼嚼,蹦出一句:“绝味!”
竹芝迷失在一句句夸奖中,虽仍叉着腰,但语气截然不同:“算你识货!姑奶奶的手艺,可以宫里的御厨都比不过的。算你运气好,今儿见识到了;也算你运气不好,今后再无可能吃到了。哎,你吃慢些,别回头噎死了还怨我的饭太好吃了。”
温蘅好整以暇地看着他,只觉得这人有些眼熟,似乎在哪见过,但记忆里并未与此人的交集。
“锵”一声利刃出鞘,一把短刀横在他脖子上。
松杉冷着脸道:“住嘴。姑娘还没吃。”
他低头看看颈间的冷铁,又抬头看看松杉的脸,眼神“叮”的一下亮了起来。
“在下姜尹。”他拱手含糊不清道。
又将面前碗碟往松杉方向推了推,“姑娘芳名?”
竹芝凑到松杉耳边,小小声道:“你是按到他什么开关了吗?怎么他看你的眼神这么瘆得慌呢?”
“姜先生?”
温蘅终于想起来此人是谁,自己又是在哪见过他了。
*
姜尹是个天才。
他9岁上考场便一举夺魁,但因年纪太小并未取士。直到13岁由先皇亲自殿试授官,入翰林掌制诰,成为史上最年轻的翰林学士。
众人都认为姜尹前途不可限量,假以时日必能登阁入相。但他只在翰林院待了两年便挂印而去,从此远离官场不再入
仕。
有人笑姜尹傻,抛却大好前程,将如花美眷金银财帛都视作粪土。
也有人说姜尹精,他这一走恰好避开了半年后的宫变,躲过了叛军对翰林院的屠戮。而且他辞官后去的白鹿学宫,也不是什么草台班子,而是天下第一学府。
白鹿学宫鼎鼎大名,温蘅自年幼时便常听母亲魏士棠提起。
学宫主打“不拘一格降人才”,不管贩夫走卒还是达官贵人,只要有向学之心,都可到白鹿学宫求学。
修学之期也无定数。有的人一月,有的人一年,还有的人入了学宫后一辈子再未下山。只要你自己觉得学够了,尽可以随时出师离山。
魏士棠创立的初山学堂只收女子,创立之初她便放言要将其建设成为女子中的白鹿学宫。
凭着对教育的赤忱,白鹿学宫培养出的弟子遍布各行各业,不少宿儒巨擘也以能到学宫讲学为荣。
姜尹在学宫修习两年便当了夫子,就凭白鹿学宫的影响力,什么名利得不到。
看上去他选的另一条路,也是康庄大道。
但是三年前,温蘅听闻姜尹离了学宫,下山不知去处。
天下人久寻不得,有的传说姜尹出了国门,在一个蕞尔小国帮助国君横扫天下;也有人说姜尹厌倦世俗,剃度出家,现在是佛门弟子,对外只以法号相称;还要人说看到姜尹在一座绝顶山峰,哭嚎天下无道,帝君失德,自己报国无门,愧对圣贤教诲,哭毕一跃而下,自绝性命。
众说纷纭,言之凿凿,莫衷一是。
姜尹自此再未出现在世人视野中,但世间依旧有他的传说。尤其即将应考的学子,房中往往悬挂姜尹画像,考前更要对其焚香祷告,恳请其保佑自己逢考必过。
温蘅便是在穆斌的书房中见过姜尹的挂像。
穆斌这个学渣,宁可花大把时间跪在画像前念念有词,也不愿翻开书多背几句以应付太傅考校。
传说越传越玄,传到后面,姜尹成了神兽白泽降世,还有了“得白泽者得天下”的说法。
在朝在野的欲成大事者,三年来无不明里暗里寻找他,不成想正主却在这乡间土屋里蜗居。
*
温蘅冲松杉轻摇头。
松杉不情愿地将刀挪开。
姜尹看上去比她还不情愿。
三年前,正是穆斐被贬之时。是巧合吗?
温蘅手指叩桌,一下一下,没有敲出答案。
“此处清苦,先生何以为生?”
“他养我。”
“先生为何结庐于此?”
“等他。”
“等他做什么?”
“入世。”
“朝廷多番征召,门阀争相延请,先生皆婉言谢绝,只为等他入世?敢问为何?”
“欠他的。”
“二皇子何德何能?”
“他走运。”
姜尹从牙缝里一个一个往外蹦的字,砸得周围人突突头疼。
松杉额角青筋暴起,手按刀柄,切齿道:“我能揍他吗?”
“不能,我还没问完呢。”
姜尹抬抬眼皮,“我答完了。”
“现在我能揍他了吗?”手中寒铁跃跃欲出。。
他慢悠悠喝口茶,朝她灿烂一笑,“别打脸。”
说话间,穆斐处理完外头的事,嘟囔着进屋:“什么车啊这么结实,居然一点没坏。”
看到姜尹并不意外,只说:“哦,你们见上了啊。这人说话欠揍,你们如果想动手,别客气。”
温蘅连咳数声,才压住周围人动手的冲动。
吵吵闹闹地吃完饭,温蘅一行人收拾妥当准备上路。
却见穆斐牵了匹马来,对姜尹说道:“吃白饭的,你看好家,我出门几日就回。”
温蘅奇道:“你管他叫什么?”
“他说我一介凡夫俗子,没有资格直呼他名讳。哪日等到我想通了,愿意随他入世了,才能喊他一声‘姜先生’。”
他理好马辔,翻身上马,示意温蘅:“走吧。”
温蘅更加惊奇:“你和我们一道?”
穆斐拍拍马屁股,往前先走了几步,“看在你姓温的份上,送你一程。要钱没有,要送可以。”
竹芝扶温蘅上车,暗地里呸一声,骂道:“抠门男。”
老哑一抽鞭子,马鸣车动。
正欲启程时,却见来路上远远奔来一个垂髫小道士,边跑边喊:“殿下殿下,稍等等~”
温蘅探头去看,小道士手上还扬着一个锦囊。
行到近前,小道士施礼毕,双手奉上锦囊,恭敬道:“奉天师之命,为公主送锦囊妙计。”
温蘅接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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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囊中倒出一张短笺。上书:二皇子在洪林,有难可求助之。
竹芝一瞅,语气凉凉:“天师大人真是及时雨,人都要走了锦囊才到。”
温蘅问道:“师父可有交代什么?”
小道士挠头,“师祖就叫我快些快些,别迟了。我可是观里教程最快的呢,怎么样,这不顺利送到殿下手中了?没迟吧?”
说完颇有得色。
温蘅挤出一丝笑容,勉强夸赞了两句。心里腹诽道:师父啊师父,不愧是你。
接下来的路程风平浪静,路上无聊,温蘅也会和穆斐闲话两句。
两人之间其实可聊的话题不多。聊过去,不过自揭疮疤,将伤口聊作谈资。聊将来,似乎二人皆不知自己前路为何,且各有隐忧,如何宣之于口?
温蘅只能挑些无伤大雅的话题开启话头。
“二殿下,你对此间相熟,不知可有什么推荐游玩之地?”
“别叫二殿下了,叫我穆斐吧。不然陛下知道了,以为我打着皇室的幌子招摇撞骗,恐怕连宗室谱牒都要给我注销了。”
温蘅讪讪地应道:“好吧。穆斐。”
穆斐闻言轻轻一笑,“前方有何好吃好玩的我不知道,但是听说宣城县城外有个李家村,风景绝美,你要有空,可往一观。”
再问别的风土人情,他只推说不知。
但是问到在此地界上行动需要注意些什么,他的回答又意味深长。
“注意那些当官的。”
除此之外,别的再不肯多说,只拿些气候冷热食物口味之类的口水话来搪塞。
不觉两日倏忽而过,一行人进了宣城县地界。
穆斐不着急离去,依旧在前引路。
“送佛送到西,好歹将你安全交到官府手上我再回去。”
温蘅心内感动,细一想又觉得哪里不对:这话说得,怎么好像自己是犯人一样?
拐过街角,远远便看到府衙檐顶的脊兽。
松杉在车前说:“快到了。”
竹芝迫不及待开窗展望,“哇,好热闹啊。”
温蘅闻言从书中抬首,也朝前望了望。
只见府衙门口里三层外三层围得水泄不通,人群里大多是粗布麻衣的农民装扮,高矮胖瘦不一而足,相同的是脸上大都神情愤慨,嘴里也在嚷嚷着啥。
其中间杂着几个衙役打扮的壮汉,手持杀威棒,神色颇为不耐,口中也在说着什么。
确实好热闹。
行得近了,终于听清他们的言语。
围堵在门口的百姓们在喊:“让知府出来!今天不给我们一个交代,这事没完!”“对,今天见不到姓耿的,我们就不走了!”“耿礼文你出来!我知道你在里头!”
持棍棒的衙役则高声喝道:“瞎吵吵什么,衙门重地,岂容尔等喧哗?!”“耿大人的名讳也是你们可以随便喊的吗?!信不信治你们大不敬之罪,拉你们去打板子!”
这哪里是热闹,分明是闹事。
马车越行越近,喧哗声越来越大,眼见着双方的情绪都如炉火上的沸水,处在爆发的临界点。
“我看还是从侧门进吧。”穆斐建议道。
温蘅同意:“也好。”
通往侧门的巷子狭窄,老哑依言将车子停在巷口。温蘅由竹芝扶着下车,打算与穆斐作别。
却听人群中发了一声喊:“你们看,那辆马车!耿礼文想跑!”
随即一阵纷乱的脚步声,人群汹汹,如潮水一般涌来。
6. 第 6 章
温蘅还未站稳脚,猝不及防被冲上来的人群撞倒。
身边的竹芝见情形不对,立刻扑到她身上,但随即被人潮带翻在地。
老哑和松杉被隔在人群之外,几次想突入重围,又怕伤及无辜百姓,反而束手束脚,不得其法。
门口的衙役乍一听喊,来不及分辨真假,便见人潮朝另一个方向聚集。想到知府大人平日行径,心中也跟着认定那头是趁乱逃跑的主官。又怕他跑不成回头怪罪下来,于是一干人等不管三七二十一,只管跟上去,手举棍棒往人群身上一顿招呼,直打得皮开肉绽、哀嚎遍野。
穆斐坐在马上看得真切,扯开嗓子喊道:“住手!都住手!护国公主在此,不想死的速速后退!”
边喊边甩了几声响鞭以作威慑。
众人听了鞭响,动作不由一顿。
这一顿间,冲在前头的人终于看清车厢内空空如也,并不见耿礼文踪影。后头的人挨了打,赶紧相互搀扶着躲到一旁。
衙役们也看清了马背上坐着何许人。护国公主他们没见过,但是知府大人每次派他们去运粮的时候,都会交代一句:别惹这位二皇子殿下。他们立刻收了动作,只是呵斥道:“快滚快滚,不然将你们按扰乱公堂的罪名,通通打死!”
穆斐朝人群中扫了一眼,朝其中一个貌似领头的年轻人说道:“今日耿知府估计是不会露面了,你们在此多留无益,不如先带受伤的兄弟回去妥善处理。”
那年轻人看了看受伤的人员,朝他拱拱手,狠瞪了衙役一眼,一扬手,“我们撤!”果然带着人离开了。
穆斐下马将温蘅扶起,正要替她理好头发,不远处的衙役已带着讨好的笑容围上来。
“亏得二殿下好手段,不然小的们今天还不知如何才能劝退这群刁民。”为首的班头上前打躬作揖,眼珠子一转,转到了温蘅身上,笑得更加谄媚,“不知这位贵人是?”
底层杂吏,对公主王子的名号知之甚少。但看这二皇子护着的架势,便知这位一定来头不小。先捧着再说。
穆斐冷笑:“这位,是耿礼文跪在地上都不配伺候的主儿。”
班头心下一惊,朝身后丢了个眼色。一个小衙役立时飞也似的朝衙门内跑去。
剩下的人搬椅子的搬椅子,打伞的打伞,端水的端水,连竹芝等人也跟着沾光喝上了茶。
穆斐见状,朝温蘅低声道:“温蘅,我就送你到这了。”
温蘅看了他一眼,语气淡淡的,“你不陪我见官了?”
他笑道:“不了。这个官,我不喜欢。”
“看来不是什么好官。”
他笑得更甚,“这么信我?”
“认识你的时间比他们久,自然信你多一些。”
温蘅在袖中握一握拳头,终于问道:“如果我在此间遇到难处,我是说如果,能去寻你吗?”
此行能有多少胜算,她并无把握,自然能多一个助力是一个。
穆斐似乎没料到她会如此问,:“凭你护国公主的身份,凭你身边这几个好手,你还怕遇到难处?”
斟酌片刻,他悠悠道:“行吧。如果你真遇到过不去的坎,可以去寻我。不过,”他翻身上马,“我希望,这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了。”
随即鞭落马走,绝尘而去。
最后一次见面。
温蘅心里蓦然一动。
上一世她与穆斐的最后一次见面是什么光景?
是温儒去世时,他为其披麻戴孝,自己被母亲抱在怀中,看着他哭倒在灵前?还是他在金銮殿上被斥责贬黜,自己站在群臣队首,目睹了他萧条的背影?
不,都不是。
温蘅想起来他是怎么死的了。
穆斌登基,穆斐奉旨入京朝贺,却被一杯毒酒赐死。大雪天里,尸首被扔在城门外等着野狗啃食。
她心中惋惜,念着父亲的情分,暗地里叫人替他收尸。
收殓时,她在城楼上远远看着。
那远远的一眼,便是她见他的最后一面。
说起来,穆斌赐给他的那杯毒,跟赐给自己的,是同一种。
这算不算一种缘分?
温蘅自嘲地笑笑,随即听见衙门内由远及近传来一串慌乱的呼喊。
“公主御驾亲临,下官有失远迎,死罪死罪~”
耿礼文乍听人通报,吓得腿都软了。
公主微服出京的消息刚刚传到他这,他还没回过味来,人却已经到跟前了,偏偏还是在刁民闹事的当口。万一她带着御下不力、治民无方的印象回去,在陛下面前丑言几句,别说大好前程,自己的乌纱帽能不能保得住都是两说。
他慌慌张张从内院榻上滚下来,戴上帽子穿上鞋就往前头赶。
还好还好,公主并无愠色,反而笑意盈盈地看着自己,还问说:“耿大人,方才好热闹啊,这是在做什么?”
一派天真烂漫的模样。
耿礼文暗暗松了口气。
果然是养在宫里多年的娇娇女,不谙世事。显赫的家世,尊贵的封号,不过跟她头上的簪子一样,只是一种装饰。撑撑场面还可,真要落到实处,呵呵,没啥用处。
他随口敷衍了几句,将温蘅一行人往门内请。
温蘅不疑有他,他往哪指便跟着往哪走。
耿礼文更加确定,眼前的高门贵女,是个脑子空空的花架子。
待他们走得远了,方才报信的小衙役问班头:“头儿,我听说这个二皇子是被废了赶出京城的,现在靠种地为生,还不如我们呢,怎么咱们还得这么敬着他呢?”
话音未落,一个爆栗兜头盖下,敲得他龇牙咧嘴。
“真蠢死了你,跟在我身边这么久,一点长进没有。”班头数落道,“都说打断骨头连着筋,父子没有隔夜仇。圣人虽然生他气,把他赶出来了,好歹两人还是父子,你看看,他挂那帘子写那字样,未必没有人在圣上面前说嘴,可有人追究没有?说明还是血浓于水嘛。你要是此时慢待了他,万一哪天圣人回心转意,又喜欢这个儿子了呢?岂不是给自己挖坑找死吗?”
小衙役恍然大悟,连说高明。
班头得了恭维,愈加得意。
进了门内,松杉和老哑自去下人歇息的地方安置,竹芝陪着温蘅进了内堂。
跨过几道门槛,穿过月洞门,便到了三堂,即知府的私人理政处。
此处乍一看平平无奇,仔细一瞧全是门道。
漆皮斑驳的八仙桌嵌着螺钿,缺了一角的博古架是上好的花梨木所制,插着时令百合的霁蓝釉瓶疑似出自官窑。
桩桩件件,看得出这里的主人财力不俗。
耿礼文奉温蘅上座,座旁案几上摆着几色糖渍果子,虽不如宫里精致,但是对比本地物产,应该已经算是上乘佳品。
温蘅拈起一颗梅子入口,刚碰到舌尖便吐出来,“太酸。”又尝了颗李子,“太咸。”还有杏干果脯,不是太甜就是太
涩。
且尝且吐,不多时一盘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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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就被糟蹋殆尽。
耿礼文看着满地残果,心里不怒反喜。面上却毫无波澜,语速依旧很稳,很稳地慢。
“公主殿下奉旨赈灾平乱,实乃万民福祉。下官日夜翘首,只待公主凤驾。”
“民乱详情,容下官细细禀来,此次水灾,受灾人数20万余人,损毁田亩约计1305倾。未解民忧,下官早早便请旨开仓施粮,但粮仓库存有限,施粮实非长久之计,下官又拟一议,改施为借,农户可以田亩为抵押,向官府借粮,这样既可解灾民燃眉之急,不致使生灵涂炭,又可使国库借还有度,不致亏空无偿。
“奈何部分刁民贪得无厌,竟想利用灾年发国难财,一面恶意诋毁官府扰乱物价,一面挑唆百姓冲击官府,实在可恶至极……”
“李,大,人。”温蘅慢条斯理地打断李大人的慢条斯理,“相信京里的消息你已经收到了,咱们就明人不说暗话了。你我都知道,我是为何出宫到这穷乡僻壤来,不如走个过场,咱们两相便宜,你看如何?”
耿礼文不解地望向她。
温蘅嫣然一笑,“本宫久在宫闱,难得出宫一览广阔天地,只关心哪有好吃好玩的。正所谓在其位谋其政,这些分内的事自由你操持,到时写一份条报来,我带回京里呈报陛下即可。
“至于呈报时如何说嘛,我这人,玩得好吃得好心情好就说好话,玩得不尽兴吃得不开心心情不好就说坏话,你明白吧?”
“哦哦,”耿礼文恍然大悟,“明白明白。”
“先给本宫准备一份本地堪舆图,最好有标上风景名胜、经典老店那种。”
“立刻立刻,马上马上。”
“再将本府的鱼鳞图册和人口黄册都取来,本宫过目。”
“这……”耿礼文面色犹疑。
温蘅斜了他一眼:“就算是走过场,也要走个漂亮的过场。总不能陛下问起来,本宫一问三不知。”她佯怒嗔道:“你是想看本宫出丑,还是有事瞒着朝廷?”
“下官不敢,不敢不敢。”耿礼文连连作揖,口中告罪不迭,“下官即刻命人去取,殿下稍安勿躁。”
“还有此次赈灾平乱的相关卷宗。”
耿礼文喏喏称是,连忙命人去办。
嘴上答应的功夫里,他脑子转了好几个弯。
鱼鳞图册和人口黄册记载着本地的田亩状况和人口情况,术语专业、格式复杂,一般人压根看不懂。
虽说护国公主自肃国公去世后,得太后懿旨“代父上朝”,久居朝堂长达9年,但朝野上下不过将她视作王朝的吉祥物,王室也并未赋予她任何实权。从未经手过任何实务的她,想看懂这些形如天书的文册,难如登天。
退一万步说,就算她看懂了也无妨。为了避免突如其来的检查,府中常备的图册均经过太平粉饰,即使是吏部和户部来人,也是不怕查的。
卷宗捧到面前,温蘅只扫了一眼,让留下细看,手指头碰都不碰一下。随即转向竹芝,报了一串菜名,以备晚膳。
听到诸如胭脂鹅脯、鸡髓笋、茯苓霜之类的名贵食谱,耿礼文在心里长舒了一口气,又暗笑自己思虑过度:这么个娇滴滴的女娃娃,怎么可能是真的来查案的呢?肯定是奔着好山好水好好玩来的嘛。等玩够了自然也就打道回府了,管他什么李家村刘家村,桃花坞荷花坞的,连入她耳的机会都没有。
思及此,他寻了个借口便想告退。
却被温蘅留住。
“不急。我再和你打听个人。”
7. 第 7 章
宣城素以文房四宝出名,宣纸、宣笔、徽墨、宣砚,天下文人士子,求购者不计其数。
但本朝宣城出名还有一个原因——此地是当朝宰相徐睿知的老家。
顺仁皇帝还在潜邸时,徐睿知任王府日讲官,负责为顺仁讲授经史。顺仁登基后,他从龙有功,被提拔进中枢,之后登
阁拜相,还成为太子太傅,可谓权倾一时。
顺仁赞他一心为公,不朋不党,可堪托付。
他在朝中独来独往,与所有人都保持君子之交淡如水的尺度,看着和煦实则疏离。
就连对太子,也是严厉有加,慈爱不足。每当顺仁关切穆斌功课,徐睿知十句里头有八句都是指出不足,剩下一两句夸奖听着也像客套。
他的落落寡合、孤介不群,在顺仁看来,恰恰是作为纯臣的耿介孤高。只有这样的人,才是纯粹忠于皇权,忠于皇上的。
所以他自然而然地,将王朝除自己以外的最高权柄授予徐睿知,让他成为自己的左膀右臂。
但是只有温蘅知道,徐睿知是坚定的太子党。只有她见过穆斌登基后对徐睿知的感激。
纯臣行止,不过是他首鼠两端的伪饰罢了。
上一世,正是在他的建议下,穆斌自请来宣城赈灾抚民,还额外平定了民乱,收获朝野一片赞誉,大大稳固了太子地位。
温蘅初始以为他开窍了,不然就凭他的脑子,能全须全尾地回京已属不易。
后来待到他登基后,听到他与徐睿知的谈话,才豁然开朗。
没有徐睿知的辅佐,仅凭穆斌本人的才智和德行,如何取得生性多疑的皇帝的信任,如何收获朝野内外的支持,如何打消顺仁在病榻上想要改立娇儿幼子为国本的念头?
穆斌在宣城取得的成功,想来也有徐家人的助力。
“徐相托我留意,不知徐渭公子此间表现如何?”
徐睿知独有一子,却未随父入朝,仅在乡野闲散度日,这也是他被赞清正廉洁,不以权谋私的原因之一。
耿礼文听到徐相名号,自然不敢怠慢,只有一分颜色也要夸出十分好来。
“徐大使可不得了,方圆五十里地无人不夸他好的。就说巡市课税吧,其实派攒典前去即可,但徐大使必要亲力亲为,一日一巡,从不推诿。这十里大街上,就没有他叫不出认不得的商户。还有勘验占地,徐大使也从来是自己带着人到田间地头,自己看过量过才放心。最近勘灾造册,徐大使不顾劝阻,亲到水灾最严重的地方去,哎呀,那腿被蚂蝗咬的啊,下官看了都心疼。”
说着,耿礼文拾起袖摆,揩了揩眼角。
温蘅见了,心里暗笑。
都说徐睿知对家人管束甚严,每每谈起,总是大义凛然道:“居官不过偶然之事,居家乃是长久之计。若是人人都求居
官之乐,祖宗基业何愁不败?”
却鲜少人知道,他花白银1200两,为独子徐渭,在宣城捐了个课税局大使的差事。
这个差,是个连职官志都不收录,仅需户部备案的闲差。但绝不是个穷差。
不然穆斌登基后,他进献的金器珠宝和绫罗绸缎从何而来?总不至于是他的微薄俸禄,趁他睡觉时,自行繁衍生息,子子孙孙无穷尽也?
伪君子,老狐狸。
看我这次如何窃取你学生的胜利果实,还要揭你的皮,续我的命。
温蘅清清嗓子,打算结束对话。
耿礼文却似想起什么,又补充道:“最难能可贵的是,徐大使还自掏腰包做了不少善事,城南的育婴堂就是他修建的,
专门收留无父无母的孤儿,大家都喊他徐大善人呢。”
“哦?”温蘅倒是没想到,徐家为沽名钓誉,倒是下得了血本。
“徐大使说谨遵父训,天下万民皆是皇帝赤子,百姓安居则父帝无忧,他做这一切都是为朝廷,为陛下分忧。哦,为了使此地百姓感念圣人恩德,徐家还打算为陛下塑金身,立生祠,拳拳之心,天地可鉴啊。”
这才像徐家会做的事。
天下皆知当今天子皇权神授,感恩天父,故于修道之事十分虔诚。徐家投其所好,无可厚非。
“嗯,我知道了。你说得很好,我会原话转达给徐相的。”
耿礼文长吁一口气,擦去额角的汗,咽下唇边的细沫,长长一揖,才退出房去。
温蘅一面看着他的背影,一面以手指叩桌,细细思索。
此人一番话说得滴水不漏,既替徐渭说了好话,也哄了徐相开心,不仅让公主好交差,又为徐家表了忠心。而且这一切都发生在他地界上,他这个父母官功不可没啊。
就算不是狐狸,也是一只油光水滑的老鼠。
是夜,温蘅翻看卷宗直到深夜。竹芝在一旁陪着直打瞌睡。
终于等到温蘅阖卷,她迷迷糊糊说道:“少主,奴婢伺候您更衣休息吧。”
温蘅却摇头,叩着桌子若有所思。
“这些册子有问题吗?”她只看到一整晚少主都皱着眉,在书页间翻翻拣拣,时不时还叹口气,奈何那些字认识自己,
自己却不认识字,无法为少主分忧。
“有问题,问题还不小。”
耿礼文看轻她年幼手生,不懂实务,只将她当做一个脑袋空空的花架子。却不知道从五岁起魏士棠便教她看账册,虽因身体原因不常到军中,但是温儒戍边屯田、管理卫所时,他的书房自己也是随便进的。这些登记土地的鱼鳞图册,以“四柱法”编制的人口黄册,在她看来不过儿时读物。
耿礼文提供的卷宗,单拎出来看皆是四平八稳,账面整洁没有纰漏。但若对照着看,便能发现可疑之处。
“你看这个人,在赈灾名录里有他,但黄册里头没有,鱼鳞图册里属于他的田亩也在几年前贱价出售,但卖给谁了,并无登记。”她指给竹芝看,“还有这个人,则是相反情况,鱼鳞册和黄册都有他,但是赈灾名录里没有,其他卷宗也未出现这个人,好像凭空消失了一样。”
这种错处出现得不多,如山卷宗里总共不到十处。但这些错处,就好像蛋壳上的裂缝,让温蘅闻到了一丝壳内的腐臭。
“那现在怎么办呢?可以用这些证据直接问耿礼文的罪吗?”竹芝懵懂地问道。
当然不能。
直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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拿到他跟前,只怕只会以“不小心”“疏忽”之类的理由搪塞过去,至多不过罚俸。还有可能打草惊蛇。
最好的办法还是得去实地看看,将证据落到实处。
“我们得出去走走。”
“去哪呢?”
温蘅看着地图陷入了思考。宣城九镇十八村,该从哪里看起呢?
“李家村,风景绝美,你要有空,可往一观。”
温蘅脑内白光一闪,穆斐说过的话闯入其中。
她一指地图上的一个小点,道:“去这里,李家村。”
*
温蘅料想徐家得了消息,徐渭第二天必定前来拜谒。
为了避免被拦截,她一大早天刚蒙蒙亮就出发了。
耿礼文强撑笑容,一直到看不见温蘅的车影才敢打出一个大呵欠。
睡眼惺忪之余,他都没注意到,温蘅的随行人员少了一个。
李家村距离宣城县城不到50里路,步行一日可达,马车不到半日即至。
一路上车轻马快,温蘅等人无心风景,太阳未上中天便到了李家村口。
“竹芝,没水了,你去村子里讨点水吧。”
竹芝心领神会,倒掉水囊里的水,提着空水囊进村了。
不多时,她便带着满满当当的水囊和消息回来了。
李家村全村居民大概70户,约300人,李姓占了九成,都以务农为生。此次受灾人数过半,因灾直接死亡人数15人。
这些数字倒和耿礼文报来的大差不差,但是——
“少主,您让我问的那几个名字,确实是死了,却不是这次受灾死的,而是几年前就死了。有的是急病,有的是意外,还有的,干脆就失踪了。”
温蘅对着手中图册微微点头:果然是有人借着这次水灾平账来了。
“这个地方有些奇怪。”竹芝又说,“这个村子居然没有一个女娃都没有。”
“嗯?一个都没有?”温蘅奇道。
“我也不信呢。可是村口的大婶说他们村这几年风水旺,阳气盛,生的全是男娃,所以村里一个16岁以下的女娃都没
有。”
这真是匪夷所思闻所未闻。
只听说女儿国的子母河水,人饮了必生女儿,却从未听说过只生男孩不产女儿的男儿村。
“老哑,你留在车上看守,我和竹芝去去就来。”
温蘅吩咐一声,带着竹芝就往村里走。
日上中天,这个时间点大部分壮劳力都在田里劳作。
温蘅和竹芝从村子西边进入,恰好避开了农田,直入居住区。
除了村口几个在树底下纳鞋底的大婶,一路上并未见到其他闲人。
直到走到村道三分之一处,才看到一个六十光景的老妪在自家门前洒扫。
“奶奶。”竹芝甜笑着迎上前去,“我们是外乡来游玩的,不想走到此间迷了路,想跟您问个路,讨杯水喝,不知方便否?”
老妪抬头,还以笑脸,慢声答道:“好啊,你们稍站站,老婆子进屋给你们舀碗水来。”
待看到竹芝身后的温蘅,她立时改了主意。
8. 第 8 章
毕竟年长经事多,李奶奶一眼便看出来人虽衣衫素净,身上并无太多繁复装饰,但通身气派可骗不了人。不管她们来这穷乡僻壤游玩是真是假,自己好生招待着总错不了。
主意一改,话到嘴边也变了。
“哎哟,瞧我这记性,天热暑气盛,凉水灌进肚里,到时候叽里咕噜闹起来,可不是开玩笑的。尤其你们女孩子家家的,仔细伤阴啊。”
她一面说,一面将两人往院里引,“你们要不赶时间,不如进屋坐坐,老婆子现烧个水,放凉了你们再喝如何?”
温蘅正想找个村民详细询问,便道声谢随李奶奶进门。
此处院落与其他乡村民居并无二致。一堵矮墙围住几间土屋和鸡鸭牛羊圈,屋前地面上,一侧晒着稻谷,一侧晾着菜干。
正中堂屋敞着门,门内有个十二三岁模样的男孩子在高声读书。大概是处在变声期,声音有些尖细。
李奶奶一进门,便朝堂屋里喊道:“伢子,家里来客了,去厨房烧个水去!”
那男孩闻言,放下手中的书本,起身朝温蘅远远一拜,便朝屋后柴火间去了。
温蘅匆匆一瞥,只看到他身形瘦弱,脸庞小巧,眉目颇为清秀。只是作为男孩子,有些营养不良的嫌疑。
“奶奶,听说这一带半年前遭了灾,你家可还好吗?”温蘅问道。
李奶奶在屋前空地支了桌椅,请她们坐,然后答道:“好啥好啊,大半年的收成都没了,这不,家里还有田的人家都在地里忙活,赶着补种呢。”
“家里还有田的?那有的人因为受灾连田都被冲毁了?多吗?”
“哎呀,肯定有的嘛,别说我们村,就是隔壁和隔壁的隔壁村,被水一冲,连田带屋没个精光的也有啊,不信你去瞅瞅就知道了。至于多不多的,老婆子我不识数啊,也不晓得多少算多,多少算少的。”
温蘅越过矮墙,朝四周望了望——家家户户屋舍俨然,并未看见房屋倒塌的迹象。
如果受灾严重,房屋没可能这么快就得以重建;如果受灾不严重,那连田带屋没个精光又是什么意思?
温蘅正欲细问,李奶奶扭头朝屋里喊道:“伢子,水好了吗?客人等着喝哩。”
半晌过后,男孩默默拎了一个茶壶并几个茶碗过来,将茶碗在桌上放置妥当,再冲上热腾腾的开水。碗底已经搁上一些茶叶碎末,热水一冲蒸腾出些许香气。
估计他已看出自家奶奶的热络殷勤,所以自作主张拿出茶叶待客。
温蘅盯着他,他也偷眼瞧她,两双视线碰上,他低头腼腆笑了笑。
“好了好了,去读书吧,去自己屋里读哈,别吵着我们说话。”李奶奶虽是在赶人,但眼里的慈爱几乎要满溢出来。
李伢子点点头,又朝温蘅和竹芝笑笑,自回屋关门,不多时屋内便响起模糊的读书声。
“耕读传家躬行久,诗书继世雅韵长。”温蘅慨叹道:“奶奶家风严谨,子弟好学上进,只怕许多大户豪绅都比不上。”
李奶奶边笑边摆手,“庄稼人说不出那么多漂亮话,只知道读书是好事,就得让孩子读。你看朝廷都发话了,连女娃子都应该去读书,更何况——哎,就是我那大孙子不争气,一碰到书就说头疼,不然我也逼着他读。”
“您还有个大孙子?”温蘅环顾院落,除了李奶奶和李伢子,并未见到其他人。
提及大孙子,李奶奶的骄傲之情溢于言表。
“我那大孙子,不是老婆子卖瓜,自卖自夸哈,见过的就没人不夸的。都说他仗义、能干,是个能主事的,这么说吧,就是村长有事摆不平,那都得来听听他的主意。”
说到一半,她叹了口气,“就是命不好。才长到桌子高就没了爹娘,别家娃还跟在鸡屁股后面跑,他就得一边照顾弟弟一边照顾我这个老婆子。只怪老婆子没福气啊,要是能早早蹬了腿归了西,也不至于白发人送黑发人,还要拖累孙子……”
李奶奶抬起手,用手背擦泪。
温蘅见状,示意竹芝递上帕子。
一见帕子上精致的花纹,李奶奶转悲为喜,笑着推辞道:“使不得使不得,这花布一看就金贵,老婆子虽然没见过什么大世面,金银还是识得的,就这上面的金线少说都得抵我家一年吃食了吧?”
竹芝笑着将帕子塞在她手上,说道:“老人家收着吧,权当我们的水钱,这玩意也就看着好看,实则没有那么值钱,我们那大街上满坑满谷都是呢。”
“还是不成,我那大孙子脾气不好,知道我乱收东西,回头又该说我了。”李奶奶依旧不允,但手上未有动作,只将锦帕翻来覆去地瞧。
温蘅和竹芝相视一笑,只觉得这农家老太太可爱得紧。
温蘅待要再寻些话题来探问,却听门口一声爆雷般的声音响起。
“奶奶!你怎么又不听话,又往家里带人呢?忘了玉民叔的教训了?”
李奶奶一哆嗦,手如闪电便将锦帕掖进怀中,面上丝毫不露痕迹,嘴上嘟囔道:“两个女娃子有什么好怕的?真论起来,你比她们吓人多了。”
来的人便是这家的大孙子,李铁柱。
李铁柱人如其名,身高八尺,形如铁柱,五官如刀削斧刻般粗粝,全身肌肉虬结,走起路来大马金刀,一看就是长年劳作管事的体格。
他几步跨进院子,横了一眼温蘅,毫不客气地赶人,“这里不是客栈,也不是茶舍,不接客也不卖茶水,两位歇够了就请自便吧。”
“哎呀哎呀,”李奶奶叫起来,“水都没凉,一口都没喝上,哪有这么待客的啊?别人知道了该笑话我们没家教了。”她拿起一旁的大蒲扇,一下一下扇起来。
李铁柱不敢再啰嗦,知道扯到家教,接下来就该扯到自己早逝的父母,然后奶奶就该哭着说自己是个累赘,不如早死去陪儿子儿媳了。
他深吸一口气,瓮声瓮气道:“家里有现成的吃食没有,我给玉民叔送点过去。”
李奶奶手上动作一顿,“还没到做饭时间呢。家里的干粮之前都让你送人了,余粮也不多了。今儿不是轮到小春家送饭吗?”
“小春婶摔了,躺床上起不了身。我前两日忙着带人上府衙,竟把这事忘了,玉民叔都饿一天了。”
方才他进门时温蘅便觉得眼熟,如今终于想起来了——昨日衙门前闹事的领头人,正是李铁柱。
李铁柱则似乎并未认出她来。
见李铁柱急得挠头,李奶奶便要去厨下再寻摸寻摸。
温蘅插话道:“我马车上倒有些干粮,若不嫌弃的话——”
李铁柱正要拒绝,被李奶奶抢了话头:“不嫌弃不嫌弃,都快饿死了还有啥好嫌弃的,就是草根树皮也是香的。”
闻言竹芝朝温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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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福身,一溜烟便跑出了门。
李铁柱只能张着嘴,看着她跑走,片刻功夫又跑回来。
毕竟食物是温蘅出的,所以她说要跟去看看,李铁柱不好拒绝。
但他依旧冷面冷声:“哼,无非是瞧个新鲜。好日子过够了,便要来瞧瞧别人的穷日子,回去好当下酒菜。”
被李奶奶一个巴掌呼在后脑勺上。
*
李玉民住在村尾一处单间房子里。
说是房子,不如说是临时搭建的一处棚子。
棚子仅靠两根大柱支撑,棚顶胡乱铺着些茅草,墙壁四处漏风,就是今日这样晴朗的日子,室内依旧寒意侵人,难以想象真到了腊月雨雪天气,这里如何住得了人。
“大家伙儿早就商量好了要把玉民叔接到自己家里去照料,但不管到了谁家,玉民叔总会偷偷跑回来这里。他说,”李铁柱的声音梗了一下,“他说,他要在这里等他女儿回来。”
他口中的李玉民躺在墙角的木板床上,面色发黑,形如枯槁。
人进屋了,他眼珠子都不转一下,只是盯着棚顶,嘴里嗬嗬作响,不成人语,看上去与痴傻无异。
注意到温蘅的目光,李铁柱解释道:“他一直在等他女儿,等来等去等不到,渐渐就成这样了。”
他找了块布,在桶里打湿,一边替李玉民擦脸擦手,一边和他说话。
“玉民叔,我是铁柱,今儿换我来看你啦。昨儿我又带人去了趟衙门,耿礼文这个狗官,连面都不肯露。不过你放心吧,我们不会放弃的,我们一定会替乡亲们讨回公道,也会把玉儿找回来的。”
听到最后这句,李玉民转过脸看向他,“嗬嗬”两声,仿佛认出了他。
李铁柱朝他笑笑,声音低下去,不知是说给他听还是说给自己听。
“明明是当官的草菅人命,行商的为富不仁,他们手持钱权两把刀,把我们当做砧板上的鱼肉随意宰割,我们却连个伸冤的地方都没有,这公平吗?”他看向温蘅,“在你们眼中像草芥一样不值钱的性命,在父母眼中也是如珠如宝的女儿。我们像蝼蚁一般被随意驱赶,你却被奉作座上宾,这是为什么?就因为你投了个好胎?”
原来他认得。
他看向温蘅的眼神越来越冷。
“你一现身,耿礼文就滚出来了,说明你很重要。至少比玉儿重要。拿你去换玉儿,耿礼文应该没意见吧?”
竹芝察觉不对劲,往温衡身前站去。
李铁柱腰间寒光一闪,一柄铁钩赫然在侧。
明明进屋时还没有。看来是刚刚拿布时装备上的。
温蘅语气波澜不惊:“你既然记得我,应该也记得二殿下如何对我。你想拿我去换玉儿,二殿下答应吗?”
当日穆斐轻轻一句,他便带人撤离,可见两人关系匪浅。
李铁柱果然犹豫了。
二殿下从来不愿在官府露面,却为她主动现身,还对她维护有加,其中瓜葛,不得不深思。
温蘅又说:“而且换回了玉儿又怎么样?他们能抢一次就不能抢第二次吗?难道你次次都要拿我去换?”
李铁柱摸向腰间的手停住了。
李玉民突然面露痛苦,挣扎着向李铁柱张口,嘴里含糊说些什么。
仔细辨认后,他们终于听清了。
他在喊疼。
9. 第 9 章
李玉民上半身并无明显伤口,李铁柱揭开盖在他下半身的油毡,一股恶臭扑鼻而来。
温蘅和竹芝都被熏得倒退一步。
李铁柱习以为常,将李玉民右腿抬起,只见大腿后方一个圆形伤口,深可见骨。抬腿的当儿,居然还有蛆虫掉出。
“噫——”竹芝被肥白的虫子吓得一蹦三尺高,闭眼缩头往温蘅身后躲。
李铁柱冷笑,“在鸟笼子里呆久了,没见过虫子吧?这种腌臜地,本来就不是你们这些人该来的,趁其他蛇虫鼠蚁没跑出来,赶紧走吧。”
温蘅看着他取水清洗伤口,似乎没有上药的打算,说道:“这样不行的。不将腐肉彻底刮取,再上药包扎,他的伤口永远都不会好。时日久了,生疮化脓,感染内里,恐怕危及性命。”
李铁柱抿唇道:“这里没有像样的大夫,我们也没有余钱买药。”
“我来吧。”
温蘅不顾他的目光,坐到李玉民身旁,掏出随身携带的小刀,示意竹芝点支火来,又对李铁柱说道:“会有点疼,帮我压住他。”
李铁柱虽然犹疑,但眼下别无他法,只得依她行事。
他取了块干布,团成团,塞进李玉民口中,以防他吃痛咬舌。然后按住他的双手,轻声哄道:“玉民叔,您忍忍,很快就好。”
竹芝则帮忙按住另一条好腿。
温蘅将刀刃过了火,伸入伤口,沿着边缘,一点一点仔细将腐肉刮净,再将白脓也清理了,然后用药酒清洗伤口——竹芝回车上取干粮时留了个心眼,将药物一并取来了。
李玉民口中呜呜作响,额上沁出大颗大颗的冷汗,身体无法动弹,只能不住摇头挣扎,显然痛楚难当。
温蘅口中哄道“好了好了,快了快了”,手上动作不停。所幸伤口不大,三下五除二便处理干净了。
她在伤口处敷上厚厚的金疮药,环顾四周,并无可以做纱布的干净布料。
侧头想了想,索性将袖摆撕成条状,再将伤口层层包扎,还打了个漂亮的结。一套动作下来,行云流水一般,十分熟稔利落。
李铁柱默默看完全程,忍不住问:“你怎么会这些?你不是公主吗?”
“我父亲长于行伍,常年带兵作战,受伤是家常便饭。他不愿示于人前,怕打击士气,所以寻常伤口都是我母亲帮忙处理的。我在旁看的多了,自然就会了。”她看着他的眼睛,“我确实久在樊笼,时务生疏,但我绝不是如耿礼文一般的蠹虫硕鼠。3岁时父亲便带我赴边疆巡军,让我体验民生艰苦,母亲也常教导我‘一粥一饭当思来之不易,一丝一缕恒念物力维艰’,他们的教诲,我不曾片刻忘怀。”
少女眼中似有火光闪烁,灼灼耀眼。
李铁柱别开脸,撇嘴道:“巧言令色,你们这些人,惯会说好听话的,我才不信。”
声音比之前低了几分。
李玉民又有动作,这回不像是痛的。
李铁柱取出他嘴里的布团,问道:“玉民叔,是不是想喝水?”
李玉民却不理他,只是看向温蘅,浑浊的眼睛里发出一点微光。
他努力调整舌头的位置,艰难地发出两个音节。
他在喊:“玉儿……”
“玉民叔,她不是……”
“爹,是我,我回来了。”
温蘅不顾李铁柱惊异的目光,握住李玉民向她伸出的手,温声道:“爹,你好厉害,刚刚一声都没哼。乖乖的,女儿喂你吃点东西好吗?”
李玉民紧紧攥住她的手,胡乱点着头,像个孩子一样委屈地哭起来,眼泪鼻涕沿着脸上的沟壑肆虐横流。
温蘅也像哄孩子一样,一边轻轻拍着他手,一边低声道:“没事了,没事了,爹,我回来了。”
待他哭了一阵,情绪稍稍平复,温蘅替他擦干净脸,喂了水,又将干粮泡软,喂他吃了些,然后哄他休息。
直到看见李玉民合眼睡着,她才起身舒了口气。
“竹芝,把钱袋拿来。”
温蘅从竹芝手里接过钱袋,递给李铁柱。
“玉民叔的伤口每日都得换药,要想伤口恢复得快,还得吃点好的,最后每日鱼肉不断。这些钱,应该够支应一段时日了。”
李铁柱摇头,从钱袋里拣出一块最小的银稞,说:“小地方东西便宜,这块就足够玉民叔一个月的花销了。”
“不。”温蘅也摇头,重将钱袋塞入他手中,“我不仅要他今天过得好,这个月过得好,我要他这辈子都过得好。”
她看向床板上的李玉民,眼角的泪痕犹未干透。
李铁柱捏着钱袋,心思摇动。
也许她真的和其他肉食者不同?也许她真的能救玉民叔,能救玉儿,甚至能救李家村?
“好。”他昂头对上她的眼神,“你可以问我任何问题,我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温蘅却看看日头,说:“我饿了,先回去吃饭吧。”
刚到家门口,便闻到阵阵饭香。
进门前,铁柱瞄了一眼温蘅的袖子,有些不好意思地说:“你的衣服,回头我赔你一件。”
竹芝白了他一眼,“谁要你赔?少主每年做的好事海了去了,哪里稀罕这一件衣服?以为都跟你似的,光惦记衣服了,心眼跟针尖一样大,说话办事夹枪带棒的,好好的心意都被你糟蹋了。”
铁柱不语,只是默默挨骂。
李奶奶招呼众人进屋吃饭,李伢子在旁帮忙布置碗筷,见到他们进门低头羞涩一笑。
大家在饭桌上坐定,温蘅先问道:“玉民叔和玉儿是怎么回事?”
铁柱叹口气,将事情娓娓道来。
一切都是三钱银子惹的祸。
此次宣城水患,李玉民家也遭了灾,但并不严重,只是农田被毁了三分之一,恐怕新粮余粮续不上。他琢磨着吃完家中余粮,去米行买一些,熬过青黄不接的时候,等新粮收成了一切就都好了。
可等家中余粮吃得差不多了,他赶到米行一看,米价飞涨,他手中的银钱连一日份的米粮都买不起。
李玉民求老板赊账,老板把他轰出门,一边骂他一边让他没钱就去卖,卖田卖地卖人,什么能卖卖什么。
李玉民回家后又靠村邻接济挨了几日,可是家家户户都有日子要过,遭灾的也不是只有他一家。时间一长,他自己也不好意思开口了。
可是妻子本就病重,女儿青春少艾正长身体,自己皮糙肉厚耐得住磋磨,怎好苦了妻女?
李玉民又进城了,这回被豪绅大户开出的高利息给吓了回来。
要放平日,这么高的利息官府已经可以依律拿人了。可是灾年,官府默许了。
李玉民是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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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傻,知道按这个利息算自己绝还不起,最后只能落个倾家荡产的结局。
他决定回家去。哪怕上山打猎下河摸鱼,挖野菜啃树皮,也绝不能掉进他们的陷阱里。
然后他遇到了土胡子,一个外姓人。
土胡子具体做什么的,李玉民也不清楚。
只知道他从来不安分种田,老往城里跑,看什么挣钱就折腾什么。
土胡子看出了他的窘迫,主动提出可以借钱给他。
月利三分。是朝廷规定的最高利息。但是比起其他富户开出的利息,已经是非常良心了。
李玉民不是没有怀疑和犹豫。但是土胡子巧舌如簧,拍着胸脯保证他只是不想看着乡亲受苦,自己顺便从中赚点小钱,诚信买卖,童叟无欺。
但是想到妻子在床上越来越微弱的呼吸,玉儿苍白着脸对自己笑说:“爹,我不饿。”他还是和土胡子签下了借条。
三钱银子。李玉民仔细算过了,按现在的米价,三个人一天一顿米汤,三钱银子刚好够吃到秋稻收成的时候。
等粮食收上来,卖了粮,连本带利还了债,依旧是好日子。
可他没等来收获,先等来了催债的打手。
土胡子也欠了钱,于是将与李玉民的借契转让,现在他的债主另有其人。
新债主不管李玉民与土胡子之间约定如何,只说今日便是他与土胡子的清算日,他作为李玉民的债主的债主,自然有权要求他偿债。
李玉民文不成武不就,告饶不成反被痛揍一顿,家里的田契地契都被抢夺一空。
他趴在地上想:没事,人没事就好,只要一家人都在,总能挣回来的。
可是债主说不够,远远不够。
三钱银,三分利,就是借半年,到期连本带利也不过三钱五分四厘。连田带地,绰绰有余,怎么会不够?
新债主亮出借据,上面赫然写着:日利三分。
“那是你与土胡子定的约,现在欠的是我的钱,自然按我的例来。而且你那田,只是下等地,值不了几个钱。”
胡说,都是胡说,他那明明是上等的水田。
田地不够,他们便要拉玉儿去抵债。
李玉民冲进厨房拿了把剁骨刀,疯了般朝人群乱砍,终于把人吓退。
第二天,李玉民要去城里报官。日利三分,比高利贷还狠毒,是冲着要人命来的。
不放心妻女独自在家,他便把她们都带上了。
可是他连衙门口都没进就被赶出来了。
“欠债还钱,天经地义;利息几何,全凭约定。月利三分,那是丰年时候的规定,如今是灾年,能有人愿意出借,已是大发慈悲,如何能以常理度之啊?”
府衙的师爷,掀掀嘴皮子,三两句话便将他打发了。
李玉民还要开口,他便说他是耍混赖账,作势要打。
李玉民无奈离了衙门。
刚出了门,走不到五十步,便急怒攻心晕倒在地。妻女围着他不知所措,周围人只是看热闹,完全没有搭手的意思。
玉儿强撑着想要背起父亲,去找医馆。路旁人群里突然窜出几个歹人,将她强掳走了。
接连遭受打击,玉儿的娘一时支撑不住,立时晕死过去。
等李玉民醒转过来,女儿无影无踪,而妻子,已经气绝了。
10. 第 10 章
“玉民叔连遭重创,从那以后便浑浑噩噩,又因为没有及时得到医治,身上的伤口总好不利索,一日拖一日,便成今日这般模样了。”
“所以你们聚众在衙门闹事,是为了给他讨公道?”
“也不止是为他。”铁柱恨声道,“像玉民叔这样遭此劫难的不止一家。其实此次水患并不严重,大家相互帮衬着点,再靠官府施舍些,缝缝补补也就过去了。但那些商贾富户利用这次水灾,先是哄抬粮价,让老百姓吃不起粮,然后要么卖田卖地来换粮食,要么就是抵押田地来借钱度日,但是到期总有办法让你还不上钱,遇到如何都不肯上钩的,便有土胡子之流从中做掮客。总之无论哪条路,最后都是田地无归,只能典儿卖女的死路。”
“光天化日,官府不管吗?”
铁柱冷笑,“没有官府的包庇纵容,你猜他们敢不敢如此嚣张行事。你可知道,玉民叔的新债主,就是徐大宰相的好儿子,徐谓徐大使!而那日上门将他打伤的,正是徐家的管家!”
李奶奶放下碗,重重叹口气:“水灾不严重,人灾严重。”
其实温蘅一开始也猜到了一二。
官商勾结,抬高粮价,做低田价,商人得了田,得了人,趁机兼并了土地,侵吞了人口,而官员则从中抽水,亦获利颇丰。
遭罪的,只有老百姓。
但她没想到耿礼文如此大胆,为了攀上徐相的高枝,对其子包庇至此。恐怕上一世他让穆斌来此,不仅是为了让穆斌立功得宠,也是为了让穆斌帮忙掩盖徐家罪行。
真真是蛇鼠一窝、沆瀣一气。
她正思索着,却发现李伢子直勾勾盯着自己瞧。
铁柱也发现了。他抬手就拿筷子往头上敲去,嘴里骂道:“没礼貌!谁教你这样看人的!”
李伢子挨了打,怯生生地低头,不发一言埋在碗里只顾挖饭。
温蘅莞尔一笑,摘下头上的簪子递过去。
“你在看这个?喜欢吗?喜欢就送你了。”
铁柱大惊,“你在说什么?!男孩子家家的,怎么会喜欢这么娘们唧唧的东西!”
温蘅奇怪地看了他一眼,“你们为什么要把她扮作男子?”一瞬间仿佛想到了什么恍然大悟,“那些人是不是只买女孩?只朝有女孩的人家下手?”
李家三口人碗筷齐齐脱手。
铁柱还在磕磕巴巴地掩饰,“你,你,休要胡说,我弟弟是顶天立地的男子汉,以后还要娶老婆的,可不许你诋毁。”
李奶奶眼珠子滴溜溜乱转,就是不敢看人。
李伢子蹲下身去捡筷子,迟迟不见站起来。
竹芝不禁翻了个白眼。这个大老粗不会以为给女孩子换个发型,穿上自己的衣裳,旁人就看不出了吧?
“你们打算将她藏到什么时候?”温蘅正色道,“村里其他有女孩的农户,也打算就这么一直藏下去吗?那这些女孩以后怎么生活,他们还能出门谋事、交友、玩乐吗?还是她们也打定主意,就这么一辈子躲在屋子里过了?”
铁柱默了片刻,缓缓道出原委:“一开始我们以为他们就是连田带人通通都要搜刮干净,但是后来发现家里没有女孩的,往往只到卖田卖地的地步,但有女孩,尤其是有16岁以下女孩的,才会人财两失。于是便有人将自己家中的女儿扮作男子,藏在内室,万一债主上门,只说女儿已经嫁出去,或是已经卖给别家,希望能躲过一劫。都知道这法子做不得长久,但目下也实在是没有其他更好的办法了。”
“我有办法。”
李家三口齐刷刷看向温蘅。
“但是你得帮我。”
铁柱对上她的眼神,不知为什么,下意识觉得她不是在说谎,她说有办法就真的有办法。
“好。我帮你。只要你真的能找回玉儿,救玉民叔,解了百姓们的困局,你说什么我都帮。”
“一言为定。”
两人相视一笑。
“那啥,”李奶奶在旁弱弱地插口道,“你说这个要送,还算数吗?”
她指着温蘅手中的簪子。
铁柱大叫:“奶奶!能不能别这么见钱眼开啊?!”
李奶奶撇嘴,“我要是见钱眼不开,咱们仨早就闭眼见你爹娘去了。臭小子,现在嫌弃上老婆子了,小时候吃我嘴里嚼烂的米饭的时候,怎么不嫌呢。”
铁柱又羞又囧,干脆埋首碗里,不再言语。
伢子终于起身,看看奶奶,又看看哥哥,第一次笑出了声。
吃完饭,温蘅马不停蹄,拉着铁柱将李家村及周边农田逛了个遍。
这块地在鱼鳞册上记的是下等地,但实际是上等地;这块地拢共一亩三分,但记在册上之余三分……这户人家因债被卖的女儿在黄册里记作死于水灾,而这户,明明只有一个男丁,却记作三个男丁在领救济粮……”
一通勘查下来,温蘅已十分确定,耿礼文给她的鱼鳞图册和人口黄册都是伪造的,不过是掩饰他罪行的遮羞布。
要掀开这遮羞布,只怕还得找到原册才行。
“我跟其他村子也联络过,他们也或多或少遭遇了类似情况,只是闹得没我们这么凶。你要想去看看,我也可以带你过去。”
除了物证,越多的人证越有利于指证耿礼文。
“好。”温蘅看看日头,说:“那我明日再来找你。”
二人约定了时间,便打算就此别过。
温蘅举步欲走,忽地转头看向一处草丛。
“怎么了?”铁柱察觉到异样,顺着她的目光看去。
“没什么,就是觉得,那里好像有人。”
“什么人?!给老子滚出来!”
铁柱一边喝道,一边往草丛里猛掷了几块石头。
草丛内毫无反应。
“会不会是你太累了,看错了?”
温蘅也不太确定,毕竟扭头瞬间,她只看到草叶未动,并无人影。
“也许吧。”
她晃晃脑袋,再次向铁柱告别,却见一个年轻人远远地朝这边跑来,边跑还边喊道:“不好啦不好啦,官府来人啦。”
温蘅与铁柱赶到村口时,官兵正与村民成对峙之势,互相吵嚷个不停。
村里聚集的都是青壮年男子,对方则是一个捕头装束的带着十几个捕快。
见到铁柱,人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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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后向前自动分开一条道。
报信的小年轻跟在铁柱身后说:“他们说要来拿昨日在衙门前寻衅滋事的歹人。”
捕头自称姓徐,见到铁柱,一抬下巴,不客气道:“只要你们把昨日闹事的人交出来,我们决不为难其他人。”
铁柱丝毫不让,双臂抱胸,傲然道:“昨日并无人寻衅滋事,大家伙儿不过想见见父母官,陈说心中委屈罢了。倒是耿大人作为父母官,连面都不肯露一下,是打算弃百姓于不顾吗?”
徐捕头冷笑道:“耿大人日理万机,为了百姓安居乐业寝食难安,哪里有空见你们这些刁民?”
“是为百姓,还是为他的乌纱帽寝食难安,恐怕只有他自己知道吧?”
人群中爆出一阵哄笑。
徐捕头怒斥道:“笑什么笑不许笑!堂堂知府岂容你们诋毁?!”
随后他不怀好意地看向铁柱:“不交人也行,把领头的交出来即可。法不责众嘛,你们一定是受了人挑唆,才不明不白地被人当枪使。只要将祸首交出,相信耿大人绝不会再追究了。否则的话,哼哼,全村连坐,一个都跑不了!”
人群安静了下来。开始左顾右盼。
温蘅身材娇小,被淹没在一群高大的身影中,无人发现她的存在。
她正要说些什么,前头那个小年轻蓦地一声喊:“我们又没做错事,怎么能说被挑唆?!我们不过是希望官府彻查民女买卖而非法借贷,这是大家伙儿的事,哪里需要人领头?你这么说,分明是给我们泼脏水!挑拨离间!”
其他人如梦初醒,纷纷附和道:“对啊对啊,这关系到我们的田地和家人,跑衙门口喊两嗓子怎么了?”
“就是就是,又没打人又没骂人,凭什么抓人?”
“不对不对,就算骂人也不该抓,官府不作为就该挨骂。”
徐捕头张嘴欲骂,突然不知从哪飞来一块石头,砸中他的额角。
他捂头怒骂:“谁?是谁?!居然敢偷袭官兵,给我站出来!”
村民们面面相觑,无人相应。
“别以为不吭声就可以躲过去!老子宣城神探的名头可不是白叫的!”
话音未落,“啪”的一声,又一块石头横空正中面门。
徐捕头捂住鼻子,有鲜血从指缝出漏出。
徐捕头气急败坏地喊道:“反了反了!偷袭官兵视同谋反,把这些反贼都给我抓起来!”
他手下的捕快领命上前,村民们不服,两方推推搡搡,叫骂声四起,越来越多人举起了手中的武器。
“居然敢抗命拒捕?!好啊,反贼作乱,打伤我方官兵若干,更欲杀伤朝廷命官,可视作逆党格杀勿论,祸首夷三族!”
牛尾刀纷纷出鞘,刀锋寒光凛凛,吓住了村民手中的锄头和犁镐。
小年轻放下手中的爬犁,悄声问铁柱:“铁柱哥,你说咋个办,大伙都听你的。”
铁柱深知今日姓徐的没拿住人回去交差是不会善罢甘休的。
他往前一站,朗声道:“我跟你回去。”
“光你一个不够。”徐捕头伸手指点着现场的人头,“在这的,都得跟我回去。”
11. 第 11 章
“你刚刚说只要我跟你回去,就放过他们的!”
铁柱怒道。他握紧拳头,目眦欲裂。
徐捕头冷笑道:“哼哼,刚刚是刚刚,现在是现在。刚刚我好好和你们讲道理你们不听,还,喏,喏,”他指一指额头,又指一指鼻子,“现在你们打伤了朝廷命官,我合理怀疑你们聚众作乱,欲图大事,要拿回去好好审问,如若不从,哼哼。”
他拍拍腰间的佩刀,威胁的意味不言自明。
“你!”
铁柱的额角青筋暴起,又往前踏了一步。
“干、干什么?你不管其他人死活啦?!”
铁柱回头一望。
人群也正望着他。望着他的眼神里除了信任,还有恐惧。
他放下拳头,闷声道:“那你答应我,把人带回去,不许打骂,有什么都冲我来。等耿礼文问完话,就放大家走。”
“好说,好说。来啊,都给我捆上。”
徐捕头翘着胡子指挥手下将众人双手捆上。
铁柱退回人群中,轻声对温蘅说:“你知道我们是无辜的。如果还想我继续帮你,你得想办法救我们。”
“你放心,就算你不帮我,我也会救你们。”温蘅答道,“因为你们是无辜的。”
铁柱忍不住侧头看了她一眼。
却见捕快也来捆她的手。
“你们干什么?这是堂堂护国公主殿下,你们瞎了狗眼吗?!”
铁柱想要伸手去拦,却被手上的麻绳缚住。
徐捕头一拉绳头,他一个趔趄险些摔倒在地。
“什么公主,什么殿下,老子没见过,也不知道,只知道只要在现场的,一个都不能少。”
“啊~”铁柱站稳后猛向他冲去,将他撞翻在地。
“救命!救命!”
徐捕头惊叫连连。周围的捕快一拥而上,将铁柱制服在地,一通手脚招呼。
徐捕头爬起来后,更是愤懑不已。
“格老子的,看来今天不让你见点血,你是不知道自己是儿子还是孙子了。”
他“欻”一下抽出佩刀,抬手便要向铁柱砍去。
“住手!我跟你们走。”
温蘅挺身上前。
徐捕头的刀锋堪堪停在铁柱颈前一寸。
他回首眯眼看着温蘅温顺地抬起双手,一抬下巴,便有捕快将她双手捆上。
见在场的村民都被捆上了,徐捕头得意地扬声道:“收兵!回衙!”
下属们边呵斥边推搡着人群往前。
温蘅泰然自若,扶起铁柱,跟上人群跌跌撞撞的脚步。
经过徐捕头身边时,她对他笑了一下,“我不管你是真的不认得我,还是假的不认得我,不过你最好记住,我不是一个人来的,也不是自己偷摸出宫的。”
徐捕头心头一紧,侧目向她看去。
只见她在行伍之间,身材娇小,脚步趔趄,但腰背一分未弯。
温蘅被单独关押,与铁柱等人远远隔开。
徐捕头阴阳怪气道:“不是说你是公主吗?这可是贵人专属的雅间。”
温蘅不理他,只是静静打量着四周。
这间牢房与其他牢房并没有什么不同,只是干净些,宽敞些,亮堂些。
但它终究还是一间牢房。
温蘅的目光投向隔壁牢房——角落里蜷着个背影,看上去身材颇为高大。
她静静看了两秒,出声道:“穆斐?”
穆斐闻声而起,扭过头露出一双惺忪睡眼。
“你怎么在这?”两人异口同声。
穆斐打了个呵欠,“有人举报我开黑店,坑蒙拐骗敲诈勒索,按照流程我就被关进来了。”
“哎,”温蘅叹口气,“还想靠你来救我呢。”
“谁不是呢。”穆斐又打了个呵欠,“我也指望你来救我啊。”
两人无奈对视,看着看着忍不住相视一笑。
穆斐重新躺回去,“耿礼文说是外出公务去了,一时半会回不来。刚押你进来那个姓徐的,是新来的。”
温蘅回忆了下一路上见到的公家面孔,没有一个是自己见过的。
也就是说,这里没有人见过耿礼文对自己的殷勤礼遇。
也没人能证明自己的身份。
穆斐可以,但一个被贬皇子的话,有几分可信度?
而且这个皇子还刚刚因为行骗而被捕。
她将目光穿过狭窄的高窗,望向刚刚擦黑的天空。
竹芝在李家村一定很快就能知道自己的去向,但她和老哑被官府拒之门外也在意料之中。竹芝肯定会去搬救兵,她会去找谁呢?
还有松杉,临行前自己嘱咐她留在府衙内偷偷寻找鱼鳞图册和黄册的原册,不知她找到没有。
远远地,一道目光正窥伺着这里。
跟在徐捕头身边的小捕快犹疑道:“头,大人临走时交待可能会有人冒充皇亲国戚替刁民撑腰,一旦遇到立即法办。可是小的看这姑娘的架势,要说骗子,这也演得太逼真了。要不是大人交待,小的真以为她是宫里来的贵人。不过,她看上去认识那个传闻中的二皇子哎,难道是在交流行骗心得吗?”
徐捕头沉默不语,脑子里转过千百个念头。
他原本只是个偏远镇里的捕快,一心上进却投效无门。就在他以为这辈子只能埋没在穷乡僻壤的时候。昨儿傍晚突然接到快马送来的调令,说最近有不法分子挑拨刁民作乱,州府人手吃紧,念他侍上恭谨、业务娴熟,即刻擢升他为捕头,前往宣城府赴职。
他喜出望外,连夜赶来。今儿一早方与耿大人打上照面,大人对他耳提面命委以重任,更暗示他平乱有功后定有重用。
说完大人便外出去了,将一干事宜接委托他操办。
他踌躇满志,点上人马便朝李家村赶去了,为的就是等大人回来了,可以第一时间交上自己的投名状。
可是眼前这情况,倒叫他有些糊涂了。
在牢里草草睡了一夜,第二天温蘅是被哀嚎声惊醒的。
声音从监狱的另一头传来,一起传来的还有狱卒的呵斥和鞭打声。
惨叫声刚开始一声高过一声,到最高处后逐渐转低,直到无声。
“没用的东西!换一个!”
然后是人体被拖行的声音,另一个人的咒骂,继而响起新一轮的鞭打和惨叫。
其中间杂着铁柱的怒吼:“说好了都冲我来的!你们这群王八羔子不讲信用!”
一道阴恻恻的声音响起:“本官何曾跟你约定过什么?官府重地,是你讨价还价的地方吗?给我狠狠地打,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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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他们伏法为止。”
这道声音是耿礼文。
他回来了,却不来相见。
只推一个捕头来处置自己。
“你在想什么?”穆斐问道。
“我在想,昨日偷袭徐捕头那两块石头恐怕不是李家村的村民扔的。耿礼文一早就在李家村安插了棋子,想找个由头将他们一网打尽,既解决了麻烦又添了政绩。但是我刚好来了,成了他的新麻烦。他想新麻烦旧麻烦一起解决,但又不想给自己再添麻烦,便将一个新来乍到的捕头推到前头来做马前卒,他躲在后头等着摘桃子。”
“你的意思是?”
“有人想取我性命。”
穆斐惊讶抬眼,“就他?一个四品官?”
温蘅靠着墙,手指轻叩着门栏。
且不说耿礼文有没有这脑子,至少这胆子,肯定是别人借给他的。
能借给他这么大胆子的,放眼宣城地界,也只有徐家了。
徐家背后是徐相,徐相背后是穆斌,但是穆斌为何这么早就想取自己性命?他当真这么不想娶自己,以至于恨毒了自己?
那他上一世能忍那么久才对自己下手也是不容易。
耿礼文现在不敢露面,说明他的胆子还没大到敢公然屠戮皇室。
他让姓徐的出头,无非是想给自己留条退路。
这条退路,他用得,她怎么就用不得?
牢房另一头的刑讯声一直响到日暮时分方才停歇。
来送晚饭的还是徐捕头。
与昨日相比,今日的晚餐异常丰盛。鸡豚河鲜俱有,甚至还有甜点和时新水果。
温蘅看看饭,又看看徐捕头。
他似乎不急着走。
“什么时候放我们走?不是说耿礼文问清楚话我们就能走了吗?”
“放心吧,今天都已经审完了,明天就能放你们走。”言语间,眼神有些闪躲。
他将餐盒往前推了推,催促道:“快吃吧,吃饱了好——”
声音戛然而止。他的眼神愈加发虚。
“看着像断头饭。”温蘅说道。
徐捕头突然慌乱起来,“说、说什么呢,爱吃不吃,不吃我拿走了。”
温蘅轻笑一声,凑上前去,用旁人听不到的音量说道:“你以为你攀上了登云梯,殊不知却做了别人的踏脚石。耿礼文为何只审李家村的人,却不敢审我,甚至连见都不敢见我?我的随从在外寻不到我,一定已经去搬救兵。不管救兵能不能在他取我性命前赶到,他都只需轻飘飘一句未曾见过我,是你将我错抓入狱,便可将所有罪责推到你头上。一个四品知府,一个新晋捕头,你说上头信谁的?”
徐捕头的手不自控地抖了抖,一不小心竟将饭碗打翻在地。
“我,我去给你换一碗。”
他捡起饭碗,逃也似的快步离开。
穆斐看着他的背影,皱眉道:“你真的信耿礼文敢杀你?”
温蘅摇头,“他当然不敢。他顶多把我关着,等那个敢下手的人出现。”她顺着他的目光看去,莞尔一笑,“但是不吓吓他,怎么在鸡蛋壳上裂出一条缝呢?”
过了许久,徐捕头才端着一碗饭回来。
他看也不看温蘅,放下饭就走。
这碗饭,吃着比平常的饭硬。
12. 第 12 章
更深人静,看守的狱卒正打着瞌睡,却被临时叫走。
他瞟了一眼酣睡中的温蘅和穆斐,有些不放心。
来喊他的那人不以为然,“睡那么死,没事的啦。你快点的,就差你一个了。”
他犹犹豫豫地,终于还是起身走了。
他前脚刚走,方才还发出轻微鼾声的温蘅倏地睁开眼睛,一骨碌坐起身来。
她侧耳听了一会,确定人已经走远了,才从怀里掏出一把钥匙来——那是她傍晚从饭里吃出来的。
一声脆响后,锁头应声而落,隔壁的穆斐也闻声醒来。
温蘅走到他门前,使劲拽了拽铁锁,锁链纹丝不动。
“抱歉。”她无奈摊手,表示爱莫能助。
穆斐抱臂一笑,示意她让开。然后从头上拔出一根细铁丝——吃饭的时候温蘅还看他拿这玩意儿剔牙来着。
铁丝在锁眼里左冲右突了几下,一声熟悉的脆响响起,穆斐的牢门随之洞开。
温蘅挑挑眉,对他的认识又多了一层。
穆斐也挑挑眉,“艺多不压身嘛。”
“接下来怎么走?”
温蘅望向监狱另一头。
她和穆斐被关押在监狱最深处,想出狱,必须经过其他牢房。
而其他牢房里关押着铁柱等人,牢房前还有不少狱卒看守。
看来姓徐的,只管第一道门。他们想出第二道门,就得靠自己本事了。
穆斐不作声,只是做了个“请”的手势,示意温蘅进自己这间牢房。
温蘅不明所以地看着他走到墙角,扒拉开堆积成一团的乱草,露出青砖石。
他修长的手指顺着砖缝不断摸索,时不时在砖石上叩击试探。很快他便选定了一块砖石,伸手抠住砖缝,竟缓缓将它抽了出来。
第一块抽出来后,他又抽出了邻近的第二块。
然后是第三块,第四块……不一会功夫,墙角就露出一方墙洞。
洞口不大,刚好可容一人通过。
穆斐对上温蘅惊异的眼神,谦虚道:“无他,唯手熟尔。”
温蘅跟在他身后,边钻洞边问:“这牢里,你经常来?”
“常在河边走,哪能不湿鞋嘛。”穆斐在前头一边带路一边答,“天子犯法,尚且与庶民同罪。官府收了举报,自然也得走个流程。只是这牢里实在腌臜难耐,所以有时候流程走得长了,我便给自己安排小道出来溜达溜达。”
钻出洞口,穆斐回身又将洞口按原样堵上,动作娴熟,手法精湛,不仔细看竟看不出丝毫破绽。
出了牢房的墙后便是府衙的后巷。
“接下来怎么走?”这回换穆斐问温蘅。
温蘅抬头四处望望,指定了一个方向。
“去那里。”
穆斐顺着她指的方向望去,那里是府衙正门。
“什么意思?自投罗网?”
“不,天亮之后,我要当着所有人的面,堂堂正正地以护国公主的身份,从大门走进去,命令耿礼文释放李家村的百姓。有那么多双眼睛当见证,耿礼文反而不敢把我怎么样。”
穆斐忖度片刻,发现她说的不无道理。
有时候,主动将自己暴露在阳光之下,反而是对自己最好的保护。
他依言将温蘅带到官府正门,躲在斜对面一条小巷子里。此处进可观察府衙动态,退可迅速撤离,躲开府衙内的视线。
“你对这里很熟悉。经常被抓吗?”
听到温蘅这么问,穆斐忍不住笑出声。
“我认识府衙周围的小猫小狗,都是它们告诉我的。”
温蘅瞟了他一眼,知道这人嘴里十句话大概只能信七句,刚刚那句属于剩下的三句之一。
此时已近四更,距离天亮还有一段时间。
穆斐拣了块干净地,大剌剌地坐下。然后又将外袍脱下,仔细在地上铺好,才示意温蘅就坐。
更深露重,寒意侵人。即使隔着层衣服,冷硬的地板仍旧散发着不可忽视的凉意。
温蘅抱紧双臂,不由往穆斐身边缩了缩。
穆斐瞧见了她的动作,调侃道:“不习惯吧?放着高床软枕不睡,跑这乡下地方来吹冷风,你说你图什么呢?”
嘴上如此说,手上动作却不停。
附近正好有几个残破的木桶簸箕,他将其搬到温蘅身前,摆成一个半圆形,恰如一个屏风。虽然简陋,总算能挡去些许寒意。
温蘅眯眼看他,“别以为拿这些话激我,我就会打退堂鼓。当年在父亲军中,我连死人都见过,这点小场面,算不得什么。”
“是是是,也不知道是谁撞见了尸体,回去就发了烧,还哭着喊着不要喝苦药。”
温蘅语气一滞,“……谁告诉你的?真是胡说八道。”
“还能是谁?温大将军啊。不然你以为你拿来下药的蜜饯是哪里来的?”
温蘅想起那年她7岁左右,趁着父亲与人议事,在军营里四处乱转。不成想撞进了一个无人看守的营帐,里头排列着一具具发白的尸体,事后才知道是阵亡还来不及安葬的士兵。
她受了惊,当晚便发起了高热。
温儒愁得一个头两个大,一面操心如何给哭闹不止的女儿喂进药,一面担心回府后如何向夫人交待。
好在他出去溜达了一圈后,带回来一小袋蜜饯。
这袋蜜饯与平常铺子里买的不一样,制作十分粗劣,但又带着朴拙的清香。
温蘅烧得口干舌燥,一腔苦味。蜜饯入口如逢甘泉,哭闹声都小了几分。
温儒顺势连哄带骗,哄她喝下了苦药。
良药苦口利于病,诚哉斯言。
一剂药下去,温蘅便退了热。
温儒大松了一口气。
温蘅迷迷糊糊中听到他开心地和身边人说:“多亏小斐的蜜饯。这孩子,就是心细手巧。”
原来他口中的“小斐”,就是二殿下。
寒意稍却,睡意便席卷而来。
沉沉夜色压着温蘅的眼皮,她支撑再三,终于忍不住阖眼向身边最近的热源倒去。
穆斐兀自沉浸在回忆中,蓦地身侧多了一道重量。
他回头一瞥,调整了下姿势,让她靠得更舒服些。
回忆里第一次见她时,她也是这样靠在温儒身侧。
那时候她才三岁,第一次随父入宫赴宴。
温儒将她推向一张张笑脸,她落落大方地介绍完自己,赢来一片喝彩。
这下她反倒不好意思了,一脸羞怯地往后抱住温儒的大腿。
周围人都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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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儒也笑着将她抱起。
她在父亲宽厚的怀中,好像一团雪白的糯米团子。
他在哪里呢?
这种宮宴他是没资格参加的。
以上种种,都是他躲在角落偷看来的。
如果没有温儒,也许他会继续过着这种老鼠般的生活。
“吱呀”一声响,划破了深夜的寂静。
府门洞开,大队人马鱼贯而出。
“你们几个,去这边,你们几个,去那边,剩下的,随我来!”
“是!”
几个打头的在门口商议几句,其中一个指了指温蘅所在的小巷,随后便领着人往这边虎扑而来。
“温蘅,快醒醒,追兵来了!”
从门开时起,穆斐便察觉不对。
一看出来的都是生面孔,不是府衙里日常来去的那几张脸,暗叫一声不妙,一手推倒周围的物件,一手摇醒温蘅,起身便要走。
温蘅迷迷瞪瞪睁开眼,只听得人声嘈杂,还来不及完全醒转神来,只是睡眼惺忪地看着穆斐。
穆斐“啧”一声,二话不说,一把将她捞起,打横抱在怀中,大步往前,一下子奔出数丈远。
冷冽的夜风混着穆斐身上质朴的草木香,和粗粝的汗味灌入温蘅口鼻。
她瞬间清醒过来。
越过穆斐的肩头往后看去,几个大汉抄检过巷子后已朝他们的方向追来。
观其身形腿法,便知不是寻常捕快杂吏,而是训练有素的练家子。
而且他们手上所持的武器各异,比起武夫,倒更像杀手。
穆斐虽然也跟着温儒习过几年武,但毕竟只是以强身健体为目的,加上身上还多了一个温蘅,眼见着与他们的距离越缩越短。
“放我下来,我自己跑!”
温蘅也敏锐地察觉到,自己成了他的负累。
穆斐闻言,将她放下,由她自向前跑去,自己只是在旁护着。
温蘅气极,瞪向穆斐,“还管我做什么,难道要两个死一起吗?!”
后首打头的虬须大汉,正发愁温蘅被穆斐护在身前无从下手,却见两人分离,冷笑一声,从袖中摸出几柄小刀向前掷去。
刀尖直朝温蘅背心而去。眼见着仅剩寸余便要入肉见骨,只听“夺夺”几声闷响,横刺里伸出一根木棍,生生挡住了暗器。
小刀大多钉在木棍上,震出几条裂痕。
还有一柄擦着温蘅的小腿,钉在了地上。
温蘅一个趔趄,摔倒在地。
抬手看去,却见穆斐手持一根不知从哪捡来的木棍,旋身面对歹人而站。
她被笼罩在他的影子里,看着其余的杀手循着动静从四面八方朝这里涌来。
她轻声说:“穆斐,你先走。这里毕竟是闹市区,他们不敢在这里杀我。你走了,才能想办法救我。”
穆斐不言,又打掉了几发对面打来的暗器。
杀手们见势,并不急着进攻。只是缓缓围拢起来,渐渐形成以两人为中心的包围圈。
穆斐面对群狼环伺,攥紧手中长棍,又朝温蘅靠近了几步。
他将长棍轻点在地,默了片刻。
片刻之后,夜风吹来他的声音:
“我已经欠温府一条命,不想再欠第二条。”
13. 第 13 章
包围圈已经形成,杀手们也确认了二人没有其他后援,互相使了眼色后便一齐朝穆斐攻过来。
穆斐压低身子,嘱咐温蘅:“躲好了,别离开我身后。”
温蘅知道避无可避,一场恶战在所难免,伸手朝怀中摸去。
还未触及怀中之物,却听到远处传来一声喊。
“少主~少主莫怕!我来救你了!”
听这中气十足的音色,是竹芝无疑。
循声望去,竹芝不是一个人来的。
她的身旁跟着老哑,还有一个清俊公子。公子身后跟着大批持刀携剑的护卫家丁。
见大批援兵来到,为首的虬须大汉打了个呼哨,其余人等闻风而散,片刻功夫便如潮水般退得干干净净。
竹芝奔至温蘅身边,一边问:“少主您没事吧?有没有磕着碰着,伤着没有?渴不渴,饿不饿,累不累?”一边将她从头发丝到脚后跟都仔细检查了一遍。
老哑在旁默默看着。
跟在一旁的清俊公子抢上前来,跪倒在地,恭恭敬敬地给温蘅磕了个头,口中称道:“下官援救来迟,万望公主殿下恕罪。”
温蘅一看他的脸便知道他是谁了——那吊梢眼和柳叶眉,和徐相如同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此人便是当今丞相徐睿知的独子徐谓。
温蘅虚扶一记,客气道:“来的正是时候,何罪之有。”
她朝杀手逃窜的方向望了望,忧心道:“只是这些贼人不知来自何处,竟敢假冒官差,如若不及时抓捕,恐成大患。”
徐谓起身道:“穷寇莫追。既然这些贼人是从府衙门里出来的,说明是耿礼文被人钻了空子,明日我自去和他理会。只是公主金枝玉叶,受此磋磨,恐怕还是赶紧到府上请大夫诊视一二,实无大碍方可叫属下们放心。”
竹芝在一旁跟着猛点头。
温蘅想了想便点头应允。
她转头看向穆斐,“那你……”
徐谓抢白道:“二殿下乃世外高人,惯与山月为伍,看不得我府中的万贯铜臭,我也就不叨扰二殿下清静了,改日再去向殿下请安。”
穆斐本已打算婉言谢绝温蘅相邀,听到他这么说,抱臂冷笑道:“择日不如撞日,既然今日遇到了,我便好好受了你的请吧,还省得你改日的功夫了。你府中铜臭再臭,应该也比不过田里的鸡牛羊屎,我看在公主面上,且忍一忍也罢。”
言罢,他一抬下巴,“带路吧。”
徐谓脸上红一阵白一阵,支支吾吾应不出话来。
对方虽是个被贬的皇子,但好歹是个皇子,骨子里还流着皇家的血。平素里自己自然不放在眼里,可是父亲提前来信,交代当着公主的面得小心行事,莫要被抓住把柄。如此一来,自己反而不好直白拒绝了。
思来想去,并无他法。
他索性拍拍手掌,下人应声将马车与马匹牵上前来。
女眷乘车,男丁骑马。
上了马车,温蘅掀开车窗帘,确定徐谓在前专心引路,方低声与竹芝交谈起来。
“我看少主迟迟未归,又听到远处喧哗,便去寻您。赶到时,您已和其他人等都被官府抓走了,奴婢心里那个急啊。但是奴婢记着您交待过的话——万一我身陷囹圄,别急着冲上来救,去找有本事的来帮忙。”
“奴婢就想,这地界上最有本事的是谁呢?二殿下好像算一个,但是他离得太远了,一来一回估计一整天救过去,万一遇上他不在,那不就坏事了嘛。奴婢又想,强龙难压地头蛇啊,虽然徐相的儿子是个不入流的,但是徐相的招牌大名号响啊,官府怎么也得卖他点面子吧,于是奴婢就一路问路问到徐府门上了。”
“你把情况一说,他就马上来救了?”温蘅问道。
“那倒没有。”竹芝歪头思索了下,“他先问了我同行还有什么人,先前还去找谁求助过没有?”
“哦?那你怎么说的?”
“奴婢当然照实说啊。我说还有一个武婢受了您的吩咐在外行走,除了徐府,我还写信往临近太平府和宁国府求援,京里我也去信报备了情况。”
“然后他是不是马上叫人来救了,还叫你不必如此大动干戈?”
竹芝惊道:“少主当时也在现场吗?怎么说得一点不差?徐公子立时点了人马就往这边来了,我都还没说抓您的是谁呢。他还说一切都可仰赖他解决,就不用惊动其他州府和京里了,那个武婢也可以让她赶紧归队,免得横生枝节。奇了怪了,松杉不过是在外躲闲,能生出什么枝节?”
“好竹芝,干得漂亮。”温蘅赞赏地摸了摸竹芝的头,“多亏你诓了他几句,让他以为我们还有后手,无法将我们一网打尽,不如顺势来救,反做个人情。”
竹芝挠头,半是欣喜半是懵懂:少主好像在夸自己聪明。可是自己不过是按少主之前的吩咐办事,而且信是真的写了,不是诓人啊。
徐家的府邸十分好认。
它比寻常民居高出整整两层,就连府衙也在它的俯视之中。占地极广,府内亭台楼阁,假山水榭无一不足,甚至传言府内池子水接运河,连通外海,大可载船。府内用料都是万中选一,据说门槛石也是用的宫里铺地剩下的御料。
就连宣城府内三岁黄口小儿,也知道城里“最高、最豪华”的那座宅子,就是徐府。
徐谓用身子将温蘅与其他人隔开,自己挡在其中,一面引人入府,一面在旁聒絮不已。
“李玉民那事下官已让人彻查清楚了。是府里一个下人的远房亲戚,打着我的幌子在外招摇撞骗、欺男霸女。如今查实了,已经将那家的女儿送还,人我也重重责罚赶出去了。虽说下官被蒙在鼓里,也是受害不浅,但归根究底,还是因为下官御下无方,管束不严,才惹出这些祸事来。
“下官已深刻反省,并且诫谕府内外,如再有类似情况,定当严惩不贷。”
温蘅进府以来一直若有所思,对徐谓的分辨似听未听。
徐谓见她的眼神直愣愣地盯着中堂壁上的一幅画,试探地问道:“公主殿下喜欢这幅画?”
算她有眼光,这可是前朝水墨丹青圣手柳明翰的遗作,千金难求。
“这幅画,我宫里没有。”
徐谓心领神会,一个眼神便有下人将画取下卷起,细心打包呈上。
“佳作易得,知音难觅。这画挂在下官府上,不过是牛嚼牡丹附庸风雅,能得公主青眼,才是它三生三世修来的福气。”
温蘅又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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着廊下一株异色海棠,“那朵花,我宫里也没有。”
“明白,明白。”
随后她还发现宫里少了博山炉,点漆描金杯,太师椅,甚至一柄打茶用的茶筅。
好像徐府里用的就是比宫里的好。
穆斐静静看着徐谓吩咐下人将温蘅看上的物件一一打包,笑而不语。
温蘅看着面前堆成小山的包裹,终于朝徐谓露出一丝笑容。
“徐公子深谙待客之道,听闻素日里对公事也十分勤勉,本宫回京一定如实向陛下和皇祖母禀明。”
徐谓笑得合不拢嘴,又跪又拜,称谢不止。
温蘅话锋一转,嗔道:“只是这耿礼文实在讨厌。虽说他是不小心错抓了我,但是本宫受的苦却实实在在是因为他,你可不能轻饶了他。”
徐谓:“耿大人想必是忙于公务,忙中出错——”
温蘅:“他的事是公务,我的事就不是公务了?他只管忙他的事,却误了我的事,难道不该打?”
徐谓触到温蘅的眼神,话到嘴边又改了口:“该打该打,一千一万个的该打。不止该打,打完还得让他扮作小丑,画个大花脸来向公主赔罪。”
温蘅“扑哧”一声笑起来。
“他本来长得就又老又丑,再扮上丑都不知道难过的是他自己,还是旁人的眼珠子。”
徐谓也跟着笑,“公主说的极是。等明日我便奉公主之命前去申斥于他,该打该罚,全凭公主做主。”
温蘅满意地点头,慵懒地打了个呵欠,“本宫乏了。”
徐谓连忙叫来两个侍女引路,又指了一个小厮给穆斐。
“二位殿下好生安歇,有任何吩咐尽管交待下官,下官无所不应。”
穆斐不应,抬腿便走。
温蘅不放心地问道:“枕头是缫丝刻锦的吗?被褥是云丝团花的吗?室内焚香了吗?焚的是凤髓香吗?不然我可睡不着啊。”
“都有,都有。”
徐谓又朝旁使眼色,立时便有几个人赶在前头往西苑奔去。
西苑是徐府内转为安置贵宾所设,处处陈设都流露出奢靡。
高床软枕,流光溢彩,但温蘅完全无心睡眠。
她遣退了下人,熄了灯,等到竹芝的鼾声响起,屋外的脚步声远去,才起身摸黑出了门。
方才来的路上,她已装作无意打探出每逢西苑有人入住,徐谓便会住进临近的西南角房,以便随时响应贵客。
她按照问来的路线蜿蜒前行,不多时便到了西南角房前。
只见院内仍有灯火未灭,看来今夜无心睡眠的不止她一个。
温蘅倚在院门边,朝内窥探,忽见一个人影匆匆闪过,观其身形,是徐谓无疑。
接着又一个人影紧随其后,脚步甚急。
她正欲往前看清是何人,突然肩上被人自身后拍了一记。
温蘅冷不防受了一掌,不禁叫出声来。
刚张口心里便觉不妙。夜深人静,这声轻呼足以叫醒一院子的人。
声音还未出口,那只拍她的手便紧紧拢住了她的声音,捂住了她的嘴。
一道温热的气息靠近她的耳后,摩擦着她的脖颈。
“是我。”
14. 第 14 章
“后面那个是耿礼文。”穆斐说道。
温蘅:“呜呜呜。”
“哦,抱歉抱歉。”穆斐慌忙松开手。
她的余温和体香依旧停留在掌心,刺得掌心发痒,他不禁攥紧了拳头。
温蘅对自己激起的涟漪无知无觉,努力伸长耳朵想听清院内二人的交谈内容。
“在这里听不清楚。”
穆斐搂着她的腰,几下腾挪,便到了离徐谓二人最近的一处屋顶。
温蘅:“看不出来你还有这等本事。”
穆斐:“我还有很多惊喜是你不知道的。”
温蘅:“都哪学的啊?”
穆斐:“仰赖温大将军教诲。”
温蘅奇道:“我爹教你这个?行军打仗用得着上房顶?”
行军打仗是用不着。
穆斐回忆了下,温儒是这么跟他说的:“追女孩子用得着啊。带女孩子看月亮多浪漫啊,一浪漫她就觉得你看上去比平常帅上三成,想当年我就是用这招追到我夫人的,呵呵。”
他当然不能原话转达。
“兵行诡道,出其不意才能出奇制胜。总之,艺多不压身,你看现在不就派上用场了吗?”
温蘅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两人躲在檐角后,顺着风势,将徐谓和耿礼文的对话一句不落地收入耳中。
先是徐谓气急败坏的声音:“你这个草包!之前怎么交代你的?哄一哄,吓一吓,骗一骗,好吃好喝伺候着,忽悠她几日,好生送回去就是了。你倒好,擅作主张,居然想取她性命?!你知不知道她是皇家属意的太子妃人选,也就是未来的皇后,别说死在你我地盘上,就是伤了毫毛,你有几条命可以抵挡得住宫里问罪啊?!”
耿礼文的声音抖如筛糠:“下官,下官就是收到宫里的条旨,才敢大着胆子对公主动手的。不不不,有条旨下官也不敢动手,所以才让那个姓徐的乡下人出头,到时候成与不成,都一股脑儿推他身上便了。没想到他是个办事不牢靠的,人没杀成,居然也没看好,才闹出这一堆祸事来。还好小相公英明决断,不然放公主一路跑回京里去,我们都死无葬身之地了。”
宫里来的条旨?徐谓愣了愣。除了亲爹徐睿知给自己的密信,还有人另外给耿礼文派了活?
屋顶上的温蘅也愣住了。
想杀自己的不是穆斌和徐睿知,宫里想置自己于死地的另有其人?
徐谓:“条旨何在?”
耿礼文:“宫里来的人,看着我读完,阅后即焚,不留痕迹。但是宫里的腰牌我还是认得的,确实是从四品少监以上的人物。”
徐谓:“有没有说条旨是谁发出的?”
耿礼文:“没说。难道不是东宫来的?”
徐谓怒道:“蠢材!东宫来的消息向来都是通过徐府外达,何时需要亲自给你这么一个芝麻官发条旨?!而且我爹刚来的信,怎么会短时间内再发一道风马牛不相及的?你这脑袋干什么吃的,除了吃喝,都不转一转的吗?!”
耿礼文嗫嚅道:“我,我以为,以为丞相,丞相……”
徐谓冷笑:“你以为我爹信不过我这个亲生儿子,反倒信得过你这个外人,只因你是四品大员,而我是不入流的捐官。你以为这是对你委以重任,是攀高枝的绝佳表现机会,所以才想瞒着我先把事做成了,好去我爹,甚至太子面前邀功,对吧?”
耿礼文汗如雨下,“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下官,下官不敢。此事是下官鲁莽,今后全凭小相公马首是瞻。只是如今局面如何收拾,还望小相公示下。”
徐谓望向西苑方向,斟酌片刻道:“我爹说公主殿下从小养在深宫内院,不谙世事,虽然常被夸奖天资聪颖,其实就是个纸上谈兵的书呆子。如今荣宠,不过仗着父辈余荫和母族实力,和太后皇上的怜悯,一个吉祥物罢了,实在不足多虑。今日我见了,确实是个只知享乐的纨绔。就按照原计划哄着就是了,面上功夫做足来,先安抚好那些刁民,让他们别闹事,再挑几个好说话的村民——就你先前安插在李家村那几个,在她跟前演一出‘谢天恩’,她回去好交差,这事也就了了。等她走远了,我们再慢慢料理那些刁民。”
耿礼文还有些犹豫,“可是公主被抓时是和那个祸首李铁柱在一起,不知她已经知道了多少内情,万一她已经掌握了证据——而且又有宫里的密旨,为免夜长梦多,不如……”
他伸手在脖子上比划了下。
徐谓瞪了他一眼,“杀杀杀,你这蠢材,除了杀人还能想到点别的不?证据都在我这,她如何掌握?现在杀了她,才是真的徒生枝节夜长梦多!宫里那道旨,我会去信向父亲问清来由,在此之前,不要轻举妄动。”
耿礼文讪讪地放下手,换上谄媚的笑容,“是,是下官多虑了。小相公有大师庇佑,直达天听,洪福无量。况且陛下金身将成,到时龙心大悦,恐怕徐家荣膺还要更上一层楼哩。”
徐谓冷哼一声,嘴角不禁浮起笑容,“有圣上和太子的信赖和大师的加持,我徐家自然屹立不倒,基业长青。你放心,只要你办好你的差,我吃肉,就有你喝汤的份。”
耿礼文千恩万谢,又拍了许多千秋万代的马屁,直到徐谓听腻了,方才告退离去。
温蘅蹑手蹑脚推开门,屋内不闻竹芝的鼾声,只见她拥着被子坐在榻上,亮着一双眸子,瓮声瓮气地问道:“少主,大晚上您去哪了?”
温蘅:“……看月亮。”
她入房掩门,轻声问道:“把你吵醒了?”
竹芝没好气道:“没有。吵醒我的另有其人。”
松杉从暗影中站出来,躬身行礼,“奴婢见过殿下。”
温蘅在黑暗中落座,给自己倒了一杯茶,也给松杉倒了一杯。
松杉依旧站着,恭敬地说话。
“奴婢按照殿下吩咐,趁耿礼文不在时搜查了他的寝室和书房,但都没有瞧见账本、地契、人口册之类的文籍。奴婢暗中跟着他,想发现些线索,但他不过城内城外闲逛,不干正事,至晚方归。回来后他先进了牢房,装模作样审讯了几个村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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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臭骂一顿以后回内院休息。躺下没多久,有个下人来报信,他慌得从床上掉下来,然后跟下人交代了几句,便让他出门了。下人走后没多久,一群杀手打扮的大汉便从后门直入,从正门出去了。我继续跟着耿礼文,就到了这。”
温蘅:“那你怎么找到我的?”
松杉:“……您躲的那个屋顶,本来是我想躲的地方。”
温蘅:“……英雄所见略同。”
松杉:“我见二殿下在侧,应该不用担心,便顺着竹芝的打呼声先找到这来了。”
竹芝拿茶杯的手一滞,将茶杯重重放回桌上,怒道:“你别乱说,人家打呼哪有那么大声?!”
温蘅打圆场:“习武之人耳聪目明,别说是你打呼,就是老鼠打架都能听得一清二楚。”
“还有一事未禀。”松杉忽地跪倒在地,“还望殿下恕奴婢死罪。”
温蘅挑眉,“哦?说来听听。”
“奴婢看牢中村民实在冤屈,便趁耿礼文离开,其他人相送出门的时候,将牢门斩开了。”
温蘅:“村民们都被你放跑了?”
松杉:“奴婢并未亲眼看见他们出逃。但是耿礼文半夜被叫醒,多半是因为此事。”
她将头伏得更低,“奴婢擅作主张,还望殿下恕罪。”
温蘅扶住她的肩,“不,你做的很好,省去了本宫的后顾之忧。”
松杉抬头对上她的眼神,知道她并不是说漂亮话,心内转忧为喜。
松杉大着胆子说道:“奴婢见耿礼文与徐家公子过从甚密,揣测寻不到的东西有可能在徐府上,是不是换个目标?”
温蘅点头。
按起先听到的内容,耿礼文不过是徐家的白手套,替徐家掩盖其兼并土地、鱼肉百姓的罪行,徐谓并非百分百信任耿礼文,大部分证据都由他自己亲自收藏。
她习惯性地叩叩桌子,将两人的对话从头到尾回想了一遍,感觉恐怕不止如此。
温蘅:“你耳力出众,进府后可有听到什么异响?比如,女人,一大堆女人的声音?”
松杉偏头想了想,除了一些夜间劳作的侍女老妪,并未听到其他女子,还是一大堆女子的动静。
据李家村村民所说,被掳走的年轻女子不在少数,至少百余人,可是这些女子不在官府,也不在徐府,会去了哪里?
如果是被卖去了烟花地或者充作奴隶,如此庞大的数量,光靠宣城的青楼和牙行,如何消化得下?
如果是卖往外地,徐家短时间内转运如此多人口,水陆两司居然毫无察觉,难道徐家在大禮朝已经权倾至此了吗?
温蘅有些头疼。
她揉着额角,吩咐道:“明日起,你暗中跟着徐谓,着意搜查他与耿礼文勾结的罪证。还有,”她想了想又说,“你留意下,徐谓交往的人中,是否有位‘大师’。”
松杉领命。
温蘅看向窗外。
月亮已经落下了,太阳却未露头,天光依旧晦暗。
今天不是个好天。
15. 第 15 章
徐谓外出转了一圈回来,温蘅依旧在睡大觉。
他恭敬地守在门外,等着她起身,向她汇报一早上的工作成果。
其实也没什么可汇报的。
他按照昨日所说的去“申斥”耿礼文,耿礼文却不在府衙,据说是带人去捉拿逃跑的刁民了。
徐谓暗骂了几句草包废物,但毕竟光天化日的,不好明着让自己的私兵相助,只好先回府来应付温蘅。
待到日上三竿,温蘅方悠悠转醒。
她慢悠悠地洗漱,慢悠悠地吃早点,慢悠悠地边嫌弃早点边听徐谓说些没有营养的漂亮话。
然后伸个懒腰,说:“领我在府里逛逛吧。京里的人都说徐家挑了个风水宝地,才能出了个三朝元老一代贤相。”
徐谓嘴角一抽。他知道这个传言还有后半句,说到他这徐家祖坟青烟熄火了,所以才出了他这么个连个秀才都考不上的二世祖。
他整理好表情,依旧恭敬地在前头带路。
为了避免温蘅又看上什么宫里没有的东西,继而将徐府搬空,他带她看的不过是些亭台楼阁,假山造景之类。
温蘅大呼无聊,徐谓只好向她展示了自己珍藏已久的宝贝。
就算温蘅见过珍宝无数,面对一座九尺多高的金人像也不禁张嘴称奇,何况这金人还与当今圣上十分肖像。
徐谓十分得意,“这是小的为陛下塑的金身,打算放入生祠之中,于中秋佳节之日行开祠之礼,为圣人作贺。”
上有所好,下必甚焉。
顺仁皇帝沉迷信教,一心追求长生,于是朝野上下纷纷投其所好。
徐睿知最初也是因为写的一手好祷词才得皇帝赏识的。
温蘅配合地奉上一些溢美之词,哄得徐谓两边嘴角简直要咧到耳后根去。
出了营造堂,徐谓心情大好,有意再展示一下自己豢养的准备当作祥瑞进攻宫中的奇珍异兽。
行到林苑前,忽然林子里“忽喇喇”蹿出一个人来。
定睛一看,原来是穆斐。
只见他手持粗制的弓箭,肩上挑着一根长树枝,树枝两头分别缚着两头雉鷄和三头野兔,以及雀鸟若干。
徐谓嘴角又是一抽,强笑道:“二殿下,好雅兴。”
穆斐:“林子不错。”他向前望去,“池子不行,没有鱼。”
徐谓:“……这是海水池。”
温蘅直勾勾盯着穆斐肩上的五彩雉鷄,说道:“这个我宫里没有。”
穆斐爽快地解下一头扔过去,竹芝眼明手快地接住。
温蘅看向徐谓,后者赔笑:“公主若喜欢,小的这就命人去捉。”
温蘅:“就要他这头。”
徐谓咬牙摸出十两银子递过去。
穆斐不动如山,“金。”
徐谓牙都要咬碎了,奈何温蘅目光灼灼,他只能硬着头皮当了回冤大头。
付完钱,他满脑子都是如何赶紧把这两个祖宗送走,不然自己的脸都要抽抽坏了。
入夜后,松杉依旧来复命。
“奴婢跟了徐公子一天,除去与殿下在一起的光景,大部分时候,他都待在香堂内潜心礼拜,不许任何人靠近。一天内交往的人里,并无自称大师或被称作大师的。”
为投顺仁皇帝所好,大部分高官贵戚家中都设有香堂,供有神像,以示自己与圣人齐心共好。
作为皇帝近臣的徐家,更是以虔诚闻名。
徐谓的行为看上去合情合理,并无可疑之处。
温蘅沉吟片刻,拿来纸笔,按照今日在府里闲逛的记忆,将徐府大致的布局默画下来。
“香堂位置在哪?”
松杉指向东南角一处偏僻的院落。
徐谓为了迎合圣心,又是塑金身,又是立生祠,怎么会将香堂设在全府最偏僻的角落呢?
而且是倚墙而建,既不宏大也不开阔,出入也不甚方便。
温蘅想了想,说道:“你上府里最高的屋顶瞧瞧,香堂的墙外是什么?”
徐府的建筑形制本就高出普通民居一大截,松杉登上最高处足以将方圆五里景致尽收眼底。
片刻后,她便来回话。
“与香堂一墙之隔的,是一座神火观。”
先帝开国以来,将神火教奉为国教,举国上下信奉火神,各州各县均建有神火观,全国最大的那一座,正在宫中。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温蘅以拳击掌,仿佛一拳击开了脑内的一个结,一下子思路畅清。所有的线索都串联起来,连成一副清晰的地图。
松杉和竹芝茫然地看着她绕着桌子踱步。
踱了一会,她转头问道:“你们懂堪舆吗?”
两人茫然地摇头。
温蘅一顿,举步便往门外走。
竹芝:“少主,这么晚了去哪儿?”
温蘅头也不回,“去找懂的人。”
……
“传说火神最喜年轻纯洁的女子贴身侍奉,所以先帝朝时,每一座火神庙,无论大小,都会有一名16岁以下的女孩担任圣女,负责侍奉火神,传达神谕。直到现任天师以神子身份降世,传下神谕废除圣女制度,改宫内神火观为天师观,从民间挑选幼女担任圣女的习俗才就此作罢。”
“但对一些虔诚的信徒而言,这是倒行逆施,是冒天神之大不韪,迟早要惹怒天神引来天罚的。神子毕竟只是神子,不是神本身,他的话又能信几分呢?所以……”
“所以,”穆斐大大打了个呵欠,“你大半夜把我从被窝里叫起来,是为什么?”
“我想让你帮我验证一个猜想。”
香堂的锁不比牢房的锁难开。穆斐三下五除二卸了锁,与温蘅顺利进入堂内。
两人在屋内敲打摸索一番后,得出了相似结论。
温蘅:“这面与神火观的共墙,比寻常屋墙厚上许多。”
穆斐:“但是屋里的地板,却比寻常宅院薄上许多。”
温蘅:“屋子的主人怕隔墙有耳,特地将墙加厚?”
穆斐:“也有可能是加固了,怕墙塌了压到什么。”
两人异口同声:“地下有东西。”
香堂不大,但两人细细探查一番后,依旧没有找出通往地下的机关。
黑暗中,两双眼睛互瞪着闪闪发光。
穆斐:“要不,先回去睡会?也许能梦到答案。”
温蘅不理他,退到门边,思忖片刻,开始复刻徐谓的行动。
进门,关门,走,点香,上香,跪,拜,叩头。
没有动静。
穆斐在旁嗤笑出声,接触到她的眼神立时禁口,“咳”了一声劝道:“先回去吧,大不了明天我陪你再来偷看徐谓那小子怎么进的地道。”
温蘅不言,跪在蒲团上望着神像。
神像垂目,也静静回望着她。头顶的横匾“心诚则灵”如山般向她倾倒。
心诚则灵?
难道神明已经窥破她的心底,察觉她的表里不一和一己私欲?
她转头向穆斐:“你平常敬神吗?”
穆斐抱臂冷笑,“木胎泥塑,有甚好敬?我心里求他千遍,我落于泥潭之时,他可曾看我一眼?求人不如求己,日日三叩九拜,还不如多花些时间供奉自己,精进些技艺,说不定困顿时还能为自己争一线生机。”
这话若换旁人说,只会被视作大逆不道或是哗众取宠。但是联系穆斐的生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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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蘅只觉得情有可原。
忽地脑中灵光一闪,他说的一个词直刺脑海。
温蘅重新退回门边,依序将动作又重复了一遍。
穆斐看着她再次跪倒在蒲团上,眸色深沉,面色不耐。
一下,两下,三下。
温蘅庄重而缓慢地叩了三个头。第三下叩完,眼前的地面咔哒一声,往下一沉,徐徐向两边退开,露出一个一尺见方的洞口。洞口内有规整的阶梯延伸向下。
穆斐原本想去拉她的手顿在原处。两人交汇的眼神里皆是惊喜。
温蘅起身要往沿阶而下,穆斐一把拉住她。
“我走前头。万一里头有守卫,你打不过。”
温蘅想想,觉得他说的没错,便侧身抬手,做了个“请”的手势。
所幸洞里并未有守卫,大概觉得此地万无一失,所以无需浪费人力。
穆斐进洞片刻便察觉不对。他捂上口鼻,对身后的温蘅说道:“小心,这里用过迷香。”
虽然味道不浓,大概距离用时已过去许久,但地下空气不流通,迷香滞留,还是小心为上。
温蘅掏出锦帕覆住面部下端,忍不住调侃道:“连这些旁门左道也是我爹教你的?”
“那倒不是。被人暗算多了,有经验罢了。”
温蘅心下一紧,望向他背影的眼神不禁有些摇动。到底得见过多少龌龊阴私,才能波澜不惊说出这句话。
台阶到底延展成一条甬道,甬道两边是一间间安着栅栏的隔间,栅栏外还有饲料槽,形同农村豢养牲畜的圈栏。
借着火信,两人依稀看清了栅栏内养着何物。
地上挤挤挨挨躺着的,是一个个年轻女孩。
她们大都形销骨立、衣不蔽体,在迷香的作用下沉睡着。
有些因为寒冷抱成一团,有些挨着墙壁瑟瑟发抖,还有的在睡梦中发出呓语。
温蘅听得分明,那个说梦话的女孩在喊娘。
之前李铁柱粗略统计过,宣城府辖下被掳被拐的女孩差不多百余名。当苍白的数字具象化为一具具呼吸微弱的身体,画面如此触目惊心。
她哽着声音轻声说道:“虽然天师废除了圣女制度,但民间依旧有狂热的信徒暗中向火神供奉年轻女孩,他们认为只有这样才能讨得上神欢心,从而换取自己的福禄绵长。这甚至成了一种攀比,谁供奉得女子更多、更年轻、更漂亮,火神就会更倾向谁。我一直以为这种说法只是以讹传讹,没想到,竟是真的。”
她叹口气,“徐相也许是假诚心,但徐谓是真迷信。”
穆斐默默无言。
温蘅细看,发现他的背影竟微微颤抖。
“穆斐?”
“我要拆了这里。”他的声音像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我要拆了这里!”他又说了一遍,一拳砸在身旁的石墙上,头顶顿时落下簌簌石灰。
“不可!”温蘅上前按住他的手,对上他猩红的眼眶和狂怒的神情,不由心脏漏跳了数拍。
她稳住心神,继续道:“现在拆了这里,对她们无益。不如和我一起想想办法,将她们救出去。”
“救她们?就凭我们两个?”
这些女孩夜里被迷香控制,白天估计也是被严密看管,不是一声令下就可以列队领走的。
凭他们两个当然不行,但此时此地还能靠谁?
为难之际,洞口突然传来人声。
温蘅抬首望去,洞口露出松杉的脸。
她压低声音道:“少主,有人来了。”
她在屋顶发现了不对劲,立刻便来报信。
温蘅:“谁来了?来了多少?”
松杉:“看不清。很多人。”
16. 第 16 章
李铁柱正在徐府后门外,向其他人等传达行动计划。
“冲进去,找到公主,撤。懂了没有?”
周围人纷纷点头。
其中一个叫二牛的小伙子懵懂发问:“撤的时候要不要带上公主啊?”
不等铁柱发言,旁人已先一巴掌拍上他的后脑勺。
“笨啊你,不带上公主,那找公主干什么?你忘了我们来就是为了救公主的?”
铁柱点头,“公主是为了我们才被抓的,我们不能见死不救。”
人群中的李伢子探出头,弱弱地问道:“哥,那我能做点啥不?”
“你就不该来!”铁柱瞪完她,又转向她身边的李奶奶,“还有你!都来添啥乱啊?!”
李奶奶叉腰,“别看不起老婆子我。万一你们被人撵上了,我往地上一躺,不止能给你们殿后,还能趁机讹他们一笔呢。”
铁柱无奈,“那你们俩就在门口放风,别到处乱跑。”又低声交待了几句注意事项。
正说着话,门“吱呀”一声,从里头打开了。
村民们纷纷攥紧手中的棍子、叉子、锄头和犁耙,敛声屏气,只等铁柱号令。
“李铁柱?”
铁柱循声望去,只见门后露出温蘅的脸。
门开大了些,又露出穆斐和他脚边被打晕的守卒。
“公主?二殿下?”
听到铁柱如此称呼,人群雀跃起来。
三步骤一下简化成最后一步,胜利唾手可得。
他们兴奋地看着公主殿下与头儿说话,越说头儿脸色越凝重,方才雀跃的气氛渐渐冷却下来。
公主说完了话,李铁柱默了默,转向人群,“计划有变。冲进去,找到失踪的那些姑娘,撤。懂了没有?”
听说找到了先前失踪的女孩,人群重又沸腾起来,氛围比先前还更加昂扬。
温蘅和穆斐齐齐倒吸了口冷气。
穆斐低声怒喝道:“都吵什么,知道这是哪吗?当这是自家村口哪,要不要命了?”
温蘅急切劝道:“徐府内有私兵,外倚官府,暗中恐怕还与神火观有勾连,万不可轻入。”
二牛抢白道:“嗨,没事,今天白天耿礼文那个狗官带着官兵来抓我们,铁柱哥带着我们都给打回去了,耿礼文摔得鼻
青脸肿,更像狗了。”
人群中传来阵阵低笑。
铁柱解释道:“我们逃跑的时候发现你不在,回村抓住了耿礼文安插在村子里的奸细——之前故意扔石头的就是他们几个,问出了耿礼文和徐家的勾结,顺藤摸瓜便找到这里来了。”
温蘅闻言大惊:“你们打伤了耿礼文?殴伤朝廷命官可是重罪,万一他诬陷你们犯上作乱,可以向上一级都指挥使申调军队前来镇压,抄家灭族不过覆手而已。”
此言一出,人群重又陷入沉默,恐惧、犹疑、震惊如病毒一般在空气中蔓延。
不知过了多久,不知谁提高声音喊道:“打了就打了,这狗官不让我们活,没打死他都算他占便宜了!既然他要污蔑我们造反,不如就真的反了吧!”
来的都是村里二十出头的精壮小伙,听此一言,血气上涌,竟纷纷附和起来。
铁柱一巴掌盖上声音最大那个的天灵盖,“公主还在呢,瞎说什么大实话!”
又转向温蘅,“耿礼文不是我们打伤的,是他自己摔的。”
温蘅长出一口气,温声道:“你们放心,人我会想办法帮你们救的,也不会让你们陷入耿礼文的阴谋诡计之中。但是,”她正色道,“你们得听我的。”
众人纷纷看向铁柱,如同狼群看向头狼。
铁柱不假思索:“行,都听你的。”
温蘅低声交待了若干事项,然后约定三日后再会。
接下来的三日里,还算风平浪静。
耿礼文做贼心虚,没有申调军队,只是厚着脸皮来向徐谓借私兵。徐谓骂了他一顿,将人马依数拨转。
耿礼文带着队伍赶到李家村打算一雪前耻,李家村却已人去村空,连条狗都没留下。
温蘅给穆斐鼓掌,“二殿下好手段,一夜之间便将一个村子疏散殆尽。话说你怎么说服其余村子接收李家村民的,毕竟一个不小心,可就是窝藏乱民的罪名。”
穆斐淡淡道:“我帮他们卖过粮食,姜尹帮他们修过房子。”
温蘅想到经他手卖的粮价,顿时能理解村民对他的感激。
耿礼文没有逮到人,徐谓又骂了他一顿,决定亲自带队前往,却被温蘅拦在门口。
“殿下要去参拜此处的神火观?”
温蘅:“我身为天师关门弟子,替师父巡视各地观宇,整肃观务,是弟子应守本分。”言毕,遥向盛京方向施上一礼。
徐谓见状连忙跟着随礼。
全大禮朝的人都知道,温蘅“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命格是天师亲批的。但只有部分京中人士知道,温蘅从小体弱多病,为求平安,便做了天师的寄名弟子。9岁入宫后,便成了天师的真弟子。虽说是抚养在太后跟前,大半时光竟是由天师抚育教导,师徒情谊甚笃。
徐谓本就对天师十分敬畏,现在温蘅以天师弟子发话,他安敢不从?
当下便抛下李家村那一档子事,安排好车马从架,浩浩荡荡朝神火观奔来。
徐府暗里与神火观一墙相隔,地道相通,但明里想光明正大从大门进出,却需从徐府沿神武大道走到头,然后右拐进碧水巷,走上一段再右拐上荣仙路,一直到底方见道观大门。
也正是这半日行程,掩去了两家的私相授受,这么久都未被发现端倪。
温蘅等人刚启程,观主便从地道得了消息,早早将观内收拾干净,带领弟子们候在门口。
温蘅甫一露面,宽袍大袖的观主便赶上前来,躬身下拜道:“小神玉虚,见过师叔祖。”
辈分陡升,温蘅不由一愣。
玉虚堆起满面笑容,伸手欲搀扶她下车。
“论辈分,我是天师第7代弟子,师承——”他报了一串温蘅没听过的道号,“所以觍颜唤公主殿下一声师叔祖。如有冒犯,万望公主海涵。”
来的路上,徐谓面带崇拜地将玉虚的来历简单介绍了一下。
他原本只是一个生活在城郊的破落户,无家无业,无田无地。最开始入教也是为了在观内干点杂活,混一口慈悲粥。忽一日,他在观内洒扫至深夜,累极了便睡倒在神像前。第二天被观中弟子发现时,全身须发皆无,仿佛被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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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火烧得精光,但身上皮肤完好无损。叫醒一问,自言在梦中得火神传道。
火神语:“你如今已得我真传,该脱去凡胎,显露真身,以渡凡人。”随即手指轻点他额间,一把圣火熊熊燃起,他置身火中,只觉温暖如春,听得一阵噼啪作响,全身皮肤脱落,复又长出,肌肉骨骼如同重新锻造过一般坚硬如铁。只是毛发被烧光了不再长出。
从此他便有了神通,视物千里,耳达八方,天上地下,无所不知。原观主见此情形,自愿让出观主之位,挂印云游而去。信众们纷纷拥戴他为新观主,他所在的神火观,也渐渐成了附近数十所中香火最鼎盛的所在。
“大师额间,如今还留着圣火余烬造成的伤疤,小的于近处看过,真真的哩。”
徐谓说时,手捂胸口,敬畏之情溢于言表。
温蘅冷笑,“他得火神真传,那我师父算什么。”
徐谓一滞,讪笑道:“一个儿子,一个弟子,各论各的嘛,不耽误,都不耽误。”
温蘅不动声色避开玉虚的手,扶着竹芝下了车,语气颇为冷淡,“玉虚道长都自称小神了,那我岂不成了大神,称师父天师都委屈他老人家了。”
玉虚眼珠子一转,梗在半空中的手变个方向给了自己一个嘴巴子。
“是小道,小道猖狂,见了师叔祖便忘了形,在真人面前夸大,让真人见笑了。”
他将身子弯得极低,在前引路。
一入观门,他的身子突然直了起来,好像猴子突然进化成了人,他一个凡人蜕变成了神,通身的气派藏也藏不住了。
他轻咳一声,观内的弟子与信众纷纷跪倒在道路两侧,以头叩地,高呼:“见过玉虚大师!愿火神原力护佑大师,护佑大禮!”
玉虚抬头挺胸,拉长声音道:“这是天师座下首席弟子,也是我的师叔祖,平常从不轻易踏入凡尘,尔等有幸,今日得见,都来参拜参拜吧。”
众人不敢抬眼,依旧伏在地上喊道:“见过师叔祖,师叔祖万安!”
玉虚满意地“嗯”一声,转向温蘅。
面对温蘅,他的声音和身子又低了下去。
“师叔祖,这边请。”
他一路将温蘅领到了后堂。
前院为礼神参拜之地,后堂则是观主清修所在,相较前院更加私密安静。
后堂看着不大,不过三进院子,但是伺候的人不少,往来婢仆如织。
这些下人看上去被训练得不错,这么多人同时出没,竟一点声响也无。
竹芝好奇地打量着四周,观望间不慎撞倒一名匆匆而过的小厮。
“抱歉抱歉。”
她伸手欲扶,他却慌张避开,惶恐地望了一眼玉虚,便跪倒在地叩头不已。
石板坚硬,他的额角很快渗出血来。
竹芝:“好了好了,叫他停下来吧。殿下见不得血。”
温蘅嘤咛一声,侧过脸去。
玉虚喝道:“糊涂东西,还不速速退下?!冲撞了贵人,回头再收拾你!”
小厮重重地又叩了几个头,方才离去。
离开前,他向竹芝和温蘅张口,口里发出“阿巴阿巴”的声音,不知是致歉还是致谢。
这竟是个哑巴。
17. 第 17 章
温蘅放眼望去,视线内的婢仆皆噤若寒蝉。
她终于明白,他们为何如此安静。
玉虚看出她的震惊,面露得色道:“天机不可泄露。若要入小道内门,必得舍弃口中长物,才可窥得神机。师叔祖放心,他们都是自愿的。”
温蘅想到,天师观中亦有一些哑仆和聋人,都是快要饿死冻死的时候被师父捡回去收留在观中的。
相较之下,玉虚口中的“自愿”都可存疑。
她扯出一抹笑,赞叹道:“大师好手段。师父座下竟没有你这样的奇人,我回去必得好好引荐一番。”
玉虚喜上眉梢,躬身大拜,“多谢师叔祖。小道若得侍奉师尊座下,真是三生修来的福气。”
一行人入了内室就座,玉虚忙不迭叫人换茶换盏。
“都拿最好的来!不可用凡品辱没了师叔祖!”
内室伺候的皆是年轻女子,容颜殊丽,只是神色都木木呆呆的,如同傀儡一般。
温蘅盯着多看了两眼,玉虚笑道:“师叔祖喜欢?喜欢便拿去,若是师尊喜欢,也可给他老人家带两个回去赏玩。”
温蘅叹道:“真漂亮。比我的侍女漂亮多了。”
玉虚更加得意,“能在这里伺候的,都是百里挑一的。”
徐谓突然咳嗽了起来。
竹芝在旁佯怒道:“殿下谨言慎行。莫被凡物俗色迷了眼,回去又挨太后斥责。”
温蘅不置一词,只是默默举起茶杯。
玉虚见状,惊异地瞧了竹芝一眼,又借着喝茶与徐谓对视了一番。
一个婢女,竟敢如此对主子说话,还口口声声搬出太后压人。看来这个公主果然如传言一般,只是个空架子,不过受皇室摆布的木偶罢了。
玉虚心中大定,余下的展示毫无顾忌,只求哄了温蘅开心,让她在天师面前多美言几句。
天色渐晚,温蘅丝毫没有打道回府的意思。
徐谓在旁咳了又咳,她依旧岿然不动。他只好直接开口提醒道:“殿下,不早了,我们是不是……?”
温蘅从一堆金石玉器中抬起头,看看天,一挥手,“确实不早了,那你回吧。”
徐谓一愣,“公主您不同小的一起回去?”
温蘅:“这里比你府上有趣,我为什么要回去?这么多好玩的,别说我了,师父也没见过几样,我不得挑几样带回去给他老人家当手信啊?”
“对对对,师叔祖说得对。”玉虚连声附和,起身相送,“小相公,小道送您出去,这边请。”
走出好远,回头一望,温蘅依旧沉迷在各种新奇玩意中。
徐谓依旧放心不下,嘱咐道:“公主看着憨傻,但毕竟是宫里出来的,背后势力盘根错节,大师还是小心点好。”
玉虚也回头看了一眼,温蘅正比划着将两只玉葫芦往身上挂。
“小相公莫担心,小神自有分寸。”
他在心里暗笑,一只久居樊笼的金丝雀,没见过世面,不掌握权力,若不是有师尊弟子的身份加持,恐怕还进不了自己的门,也就这些臭当官的,还把她当个宝贝。
见他语气笃定,徐谓不好相驳,只是问道:“那弟子的事……”
玉虚整整衣领,腰杆笔直,头颅高昂,仿佛头上顶着一顶金冠,昂然道:“小相公放心,火神入梦之时,小神已亲将贵府情形仔细禀过。火神原是不允,但小神苦苦哀求,又奉上贡品无数,火神才勉强同意。只在明年秋闱,小相公尽管往前,无有不应的。”
徐谓的脸色随着他的讲述乍阴乍晴,直到最后一句才豁然开颜。
“多谢大师多谢大师。贡品如何只管开清单来,弟子一定如数,不,加倍奉上。还仰赖大师下次入梦时在神前多美言几句,保佑弟子不仅金榜题名,将来还能登阁入相。”
其实以徐睿知今日的地位,就算徐谓目不识丁,暗中操作一下,安排入京当个闲差易如反掌。偏偏徐睿知有股子文人奇怪的偏执,坚持要徐谓自己考上秀才之后才为他铺路,不然就老实呆在老家守着祖业田产,安稳度日。徐谓只当老爹才高八斗,看不上自己胸无点墨,梗着一口气想证明下自己。但延请名师无数,还是一点长进没有,走投无路之下,在上进与上课之间,选择了上香。
玉虚叹气,“入梦可是个体力活,自上次入梦,小神体虚力乏,至今未恢复过来呢。”
徐谓心领神会,掏出一个大钱袋递过去,“一点心意,给大师买点食材补补身体,还望大师为苍生多多珍重自身。”
“好说,好说。”玉虚坦然接过,一路相送出门。
温蘅在神火观逗留了三日。
最开始玉虚寸步不离在旁伺候,但温蘅日日睡到日上三竿,耽误他不少买卖。那个叫竹芝的黑脸婢女须臾不离左右,完全不给自己发挥的余地。只有奉上名玩异器的时候,温蘅才对他笑一笑,承诺要引荐他到天师座下。
于是他索性每日三次请安,其余时候都孔方兄大头,大金子伺候,果然哄得温蘅高高兴兴,他看在眼里也颇为自得。
到第三日晚,徐府失火了。
“走水啦!走水啦!快救火啊!”
徐谓在睡梦中被震耳欲聋的呼喊声惊醒。
他披着头发,靸着鞋子冲出门外,管家正站在廊下指挥下人灭火。
看到徐谓,管家行礼道:“主人莫慌,火势不大,潜火队也来了,估计过不了多久火就灭了。”
他抬眼望向门口,果然见大伙人马,乌泱泱近百号人,都是七尺大汉,身着火甲,头巾覆面,背着火钩、藤斗和水桶等救火工具,呼喝从眼前疾行而过,往起火点而去。
起火的地方是藏书阁。恐怕是天干物燥,巡夜的人落了火星所致。
还好那地方远离起居院落,和香堂也隔着一座山林,就算烧光了也不碍事。
潜火队进入火场片刻,一个大汉黑着脸跑来,“火点甚多,恐成蔓延之势,为安全计,大人们还是往前厅避避吧。”
徐谓有些不放心,管家劝道:“主人放心去吧,这里有我呢,主人要是伤着了,回头老爷怪罪下来,老身可担待不起。”
又一个潜火队汉子跑过来,“火势大了,得让水龙车进来!”
管家急道:“我开侧门,侧门可以走车!”说着便往侧门去了。
徐谓见状,便与其余人等往前厅移动。走出好一段路,却又独自折返,不要下人跟随。
“我去换个衣裳就来。”
他步履匆匆,没有注意到,黑暗中一个身影蹑着他的影子跟在身后。
在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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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火势面前,十几辆水龙车的水很快见底了。
“哪里还能取水?最后离火源近点的!”领头的潜火队长高声问道。
管家慌慌张张将他领到海水池边。
海水池硕大,沿池修建了步道,步道连通前厅、后院、藏书阁和香堂。
队长招呼队员前来取水,又对管家说:“老人家快去躲躲,这阵仗不是开玩笑的,没必要为了主人家的财物赔了自己性命。”
管家捋了捋已经焦黄的胡须和发尾,告声“有劳了”,便往前院躲去。
大火直烧到后半夜才平息。中间因潜火队力竭,还换了第二批队员前来增援。
躲在前厅的人被困意和恐惧裹挟,无暇注意到,撤出的第一批队员比来时多了些,矮了些,瘦了些。
等在神火观里的温蘅,终于等到地底传来的叩门声。
她转动机关,打开洞口,二牛带着二三十人鱼贯而出,都换作小厮和居民打扮。
走在队伍最后的是穆斐。
温蘅:“都送走了?”
穆斐:“嗯,大部分扮作潜火队,小部分藏在水龙车里,都送走分散在各个村子里,官府就算找,一时半会也找不到。”
他朝隔壁玉虚的房间努努嘴,“还睡着呢?”
温蘅:“双倍剂量,估计不到明天这时候醒不了。”
短短三日功夫,她摸清了观里的地形,找到了迷香的存放处,还让竹芝和厨房混熟了。
每日晚膳后玉虚会亲自到地窖里点燃迷香,看到众女沉沉睡去方才离去。
但今日用膳后他沉困不已,竟无法行动,只好将此事交代给心腹,自去休息。
甚少代劳的心腹自然不会发现,今夜的迷香与往日不同。他只是按照观主交代的,点燃迷香后便离开了。
地窖里的女子们没有等来困意,等来了穆斐。
这三日里穆斐除了帮助疏散李家村民,还帮忙组织了一只假的潜火队,置办了各种行头,几可乱真。
她们虽然因长期吸入迷香而神思迷惘,但仍能听得懂指令。
穆斐命令她们个子娇小的钻入水龙车,其余的换上潜火队装束,扮作第一批队员,随李铁柱等人大摇大摆地从徐府大门撤出。
温蘅:“你是怎么拦住真正的潜火队的?”
穆斐:“潜火队队长曾是姜尹的学生。起火的时候姜尹正拉着他喝酒,大概就是劝他别多管闲事,徐府家丁甚多,哪里需要潜火队出马,万一府中丢了贵重物品,被赖上了怎么办。看来是个听劝的。”
被夫子规劝,估计没几个人听不进去。
二牛按照温蘅吩咐,隐藏在观中各个角落。等天亮后,便装作小厮和信众,伺机分散出观。
温蘅和穆斐还得各自留在神火观和徐府善后,以免双方起疑。
穆斐即将踏入地道时,温蘅朝她躬身施了一礼。
“谢谢你。”
谢谢他,一直明哲保身却为了她数次卷入漩涡。谢谢他,明明可以做壁上观却为了她,动用了最不想动用的人脉。谢谢他,于危难之际一直站在她身旁。
“不。”穆斐将她扶起,“是我谢谢你。”
温蘅看向他,他的手没有及时撤开,依旧握在她的手腕上,像块烙铁一般滚烫。
18. 第 18 章
“我娘,”穆斐的声音在暗夜中听起来十分沉重,“一直被骂作狐媚惑主,是故意趁着陛下醉酒,爬床邀宠。但是她生前的姐妹临终告诉我,她是被人下了迷药抬到陛下床上。”
“当时国本未定,皇子之间互相倾轧不已。陛下虽不是先帝最属意的皇子,也难逃陷害。我出生前她不敢说,我出生后为了我的安全她更不敢说。只有到临死,她才敢向我吐露真相。她只是想让我知道,我不是什么狐狸精的孩子。我娘,没有世人口中那般不堪。她不过是枚棋子,是可供交易的物资,就和这些女子一样都身不由已。”
温蘅回握住他的手,“既然你曾跟随我父亲三年,那我父亲一定不止一次和你说过:这不是你的错,无需自责。朝堂之争,波谲云诡,哪里是你一个孩童可以承受的呢。”
想到温儒,穆斐钩了钩嘴角,“温将军,确实如此说过。”
还是大力拍着他肩膀说的。
“男子汉大丈夫,英雄不问出路,哪天你出息了,自然没有人说你是谁谁谁的儿子,而是尊称你娘是某某大人物的高堂。”
温蘅:“我爹不在意你的出身,我和他一样。”
“谢谢。”穆斐自嘲地笑笑,“明明是为了还你们姓温的恩情,怎么好像欠了更多似的。”
温蘅也笑道:“不用还。我爹和我的,都不用还。”
穆斐撒开手,往地道里走,“我可不习惯欠人的。”
温蘅:“那就记账上,我好收利息。”
穆斐:“奸商。”
温蘅:“彼此彼此。”
她转动机关,关闭洞口。地道里的穆斐陷入黑暗之中,但他的心,从未如此光明。
天亮后玉虚迟迟未醒。下人们一则惮于他的淫威,二是他偶有应酬后酩酊大醉睡至晌午的情形,所以无人去打扰。二牛等人得以从容退出。
温蘅慢条斯理地用过早膳,收拾了行李包裹,留下口信:“告诉师侄孙,本姑奶奶玩得很高兴,回去会将他的丰功伟业原封不动转达给师父他老人家的。”然后便大包小包、车载斗量地打道回徐府了。
一上车,竹芝就迫不及待打开话匣子:“憋死我了,三天不能说话还得扮黑脸可太难为人了。少主我演得好不好,凶不凶?听说二皇子给的迷药是牲口用的,难怪效果这么好,可惜没留点在手上,万一下次还有用呢。这些玩意宫里都有啊,少主你搜罗这么多做什么,真带回去当伴手礼啊……”
她叽叽喳喳说了许久,温蘅不动如山,兀自闭目养神,只是偶尔“嗯”上两声权作应答。
竹芝终于觉得口干,喝水的间隙觉得不对,凑近一看——猛地从温蘅耳中揪出两团棉花。
“少主你——”
温蘅睁眼,掀帘一看,“到了。”
也不用搀扶,快步下车将她抛在身后。
松杉已候在房中许久。和她一起静静候着的,还有桌上的几本册子。
“果然如少主所料,人在危急时刻会去查看自己最重要的东西是否安全。奴婢在火场中跟着徐公子,终于寻到账册、鱼鳞册和黄册的原本。原来藏在他房内恭桶内壁,难怪之前遍寻不着。”
“噫——”听到“恭桶”二字,竹芝掩鼻后退数步。
松杉:“……原用油纸包着。奴婢已经清理干净了。”
温蘅递过去一块帕子,“辛苦了。”
她翻了翻桌上的籍册,确认是原件无疑,想了想,又问道:“可曾看到徐谓将什么信件特意收纳?”
松杉:“不曾。”
温蘅叩着桌子思索。眼下的罪证足以将耿礼文和徐谓定罪,但徐睿知可以将所有罪责都推到徐谓身上,最多得个“教子无方、家风不严”的罪名,无伤他的根基。只有呈上他与徐谓的往来书信,才能取信陛下和太后。
信会在哪呢?以徐睿知的缜密,会不会交代徐谓阅后即焚?
蓦地一道声音打断了她的思绪。
是穆斐。
“可以走了。姜尹传来消息,人员都安置妥当了。此地不宜久留,我们先撤,再想下一步。”
温蘅点头。等玉虚醒来发现圣女集体失踪,知会徐谓后应该会先乱一阵。等徐谓发现人证和物证一齐失踪,以他的狠辣,估计会不遗余力来搜捕,甚至会痛下杀手。接下来首要任务是要将人证和物证妥善送往盛京。
她吩咐竹芝和松杉:“你们先去车上候着,我和二殿下去辞行后即来。”
二人应声而去。
刚行到徐谓房前,便听到他压低声音的咆哮。
“圣女们集体失踪是怎么回事?失踪了来问我又是怎么回事?我园子被烧了大半,我还想问他呢,就这么让火神庇佑我的?!”
看来玉虚比预计醒得早。
随后屋内响起窸窸窣窣的响动,和下人低声回话的声音。
紧接着房门洞开,几个家丁飞也似的急奔向外。
看到温蘅和穆斐,徐谓调整表情,轻咳一声,笑道:“昨夜闹了一宿,让两位殿下见笑了。”
温蘅撇嘴道:“是啊,多好的园子啊,烧了就不好玩了。所以我不在这待了,你什么时候修好了园子再请我来玩吧。”
徐谓一愣,“殿下这就回京了?”
温蘅:“不回京。我让二殿下带我四处逛逛,哪里好玩去哪里。哎,你可别在徐相那里说漏嘴啊,不然我挨了骂一定找你算账。”
徐谓连连拱手,“小的不敢,不敢。”
他还想留二人用午膳,但二人坚辞不留。想到神火观里丢的人,和自己丢的东西,还需要和玉虚及耿礼文面议,客套两句也就罢了。
他正打算送客,刚刚跑出去的一个家丁突然又跑了回来。
他附在徐谓耳边耳语数句,徐谓的脸色肉眼可见变了又变,还不时瞟了温蘅和穆斐几眼。
家丁耳语完退到一边,徐谓并不示下,反而当着他们的面低头踱起步来。片刻后他才仿佛想起他们的存在一般,停下脚步,对家丁说道:“我知道了。去告诉管家,把各道门都清扫干净,以待贵客。”
家丁走后,他又转向二人:“我看二位殿下还是用了午膳再走吧,厨房里已经备下了。”
温蘅看了穆斐一眼,他也正在看她。
两人心里都有不好的预感。
“你这房子刚被火烧过,不吉利,我才不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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呢。”温蘅佯装薄怒,边说边往门外走。
穆斐附和道:“我带公主去吃野味,一只野鸭才三百文,划算得很。”
但走到门边便走不动了。
门外皆是全副武装的私兵,里三层外三层将这间屋子重重包围。
徐谓在身后冷笑,“想走可以,把东西还来,告诉我人都去哪了。”
保险起见,松杉未将马车停在徐府正门边,而是停在斜对面一条巷子里,刚好被巷口的杂物遮挡,但是她们可以透过缝隙看见府门口的动静。
久等温蘅未来,却见一个身子矮壮的黑脸男子,身着甲服,拎着礼盒,登门与守门的家丁攀谈。
松杉懂得读唇,看清了对方说什么后大叫不妙。
“糟了,这人是潜火队长,他说他昨晚没来施救过意不去,今日特地上门问候。”
门口的家丁跑进府里,不多时便见管家带人来封门,还看得他对人吩咐,将其余几个门也都锁了,不许人出入,着人附近搜捕同党,一个不留。
“殿下还在府内!”松杉急道,拔刀便想上前。
“不能去!”竹芝一把按住她,“少主一直教导,遇到她身陷囹圄,如果没有十足把握,不可轻易施救,反而把所有人都陷进去,应该先保全自身,保护重要物资,去搬救兵。”
乍见府门徐徐关上,她的脑子乱作一团麻,只能将少主说过的话在脑中翻来覆去复习。
“保全自身,保护重要物资,去搬救兵。”
她反复念叨着,不知该先做哪个。如何保全自身,不知道;救兵在何处,不知道;但物证在手上,追兵在身后,是实打实的。
竹芝一咬牙,挥鞭抽向驱马,“驾!”
松杉第一次见到主人遇险,不先舍了性命相救,反而舍下主人自保的行径,一时愣神。待马匹疾驰起来,才回神问道:“去哪?”
竹芝:“去找那个跟在二殿下身边的读书人,他看上去比较聪明!”
穆斐毕竟在军中待过几年,得温儒亲授武艺,身手对付几个兵士绰绰有余。
只是身边多了个温蘅。她从小体弱,肩不能挑手不能提,别说打人,杀鸡都费劲。
穆斐一面护着温蘅,一面抵挡攻击,还得寻机突围,独臂难支,渐渐落于下风。
徐谓躲在众多家丁身后,笑得愈加猖狂,“既然都撕破脸了,今日断不可能轻放了你们,劝你们还是省省力气,别白费劲了。”
温蘅躲在穆斐身后,将徐府地形图在脑中默画了一遍,迅速下了决断。
“往左,去海水池!池子外通海河,可以通过池子游出去!”
穆斐依言,夺刀猛向左边劈去。
左侧的士兵猝不及防被砍倒,包围圈乍见缺口,二人闪身从中穿过,朝海水池狂奔而去。
穆斐抓着温蘅的手,急奔中还不忘调侃,“我还以为你会叫我扔下你,自己先走。”
温蘅喘着气回嘴:“我没那么伟大,你也没那么忘恩负义。”
穆斐笑而不语。
依着温蘅的记忆,两人很快到达池边。
但此时的海水池,看上去与平常颇为不同。
19. 第 19 章
平日里平静无波的海水池,此刻却在咕嘟咕嘟冒着泡,仿佛烧开了一般,又好似池底有什么怪物要冒出头来。
不止温蘅和穆斐,跟在身后的追兵也被此情景吓住,纷纷愣在原地面面相觑。
穆斐:“跳不跳?”
话音未落,池中数道水柱腾空,砰砰作响,四溅的水花炸向岸边,浇得人头脚俱湿。
温蘅被及时护在怀中,只湿了些许头发和衣角。倒是穆斐,淋得如同落汤鸡一般。
水柱散去,现出数十个人影,大多着黑色牛皮紧身衣,头戴熟皮头套,仅露出眼鼻口,手持铁镰,踏上陆地后立刻形成队形,可见训练有素。
打首的着全套银色衣饰和头套,头套下传来“桀桀桀”的怪异笑声。
听到这熟悉又诡异的声音,温蘅心中警铃大作。
完了,上下两辈子都应付不了的人来了。
温蘅与穆斐对视一眼,两人都在被抓和被救之间犹豫。
来者伸手一掀,揭下头套,露出一张白皙俊美的脸庞,和龇牙咧嘴的笑容。
“哈哈哈,本大爷来也,尔等宵小还不速速退下!”
要不,还是被抓算了。
跟着赶来的徐谓看清水里蹦上来的是谁,只觉眼前一黑。
“敖烈,你怎么会在这?”
在纨绔界,纨绔也是分境界的。
境界最差的纨绔,就是只知道吃喝玩乐,每日厮混于赌场酒馆,与狐朋狗友吹牛逗乐,着了别人的道也浑然不觉,最终败光家产,家破人亡,自己如丧家之犬一般万人唾弃,无人同情,于个人于家族毫无建树。
好一点的,就像徐谓这样,虽然仗着家世为非作歹,目不识丁又心思歹毒,但坏出了名声,坏出了业绩,一切出发点都是为了个人和家族的发展,可以说是纨绔界的上进之辈。
最高境界,万里挑一,非人力所能达。是家大业大,自己想奋斗,但碰啥败啥,自己成日吃喝玩乐,反而家业日隆,阖家欢乐,全家求着他当纨绔,不要想着为家族做贡献。敖烈就是这样“黑锦鲤”一般的存在。
“本大爷屈尊来你这腌臜地,当然是为了我家阿蘅,不然就凭你徐家,八抬大轿请我我都不来。”敖烈冷笑,转头对上温蘅疑惑的眼神,语气瞬间放软,低声说道:“你家车夫去太平府送信路上,遇到了我家车夫。阿蘅你看,这就是咱俩之间的缘分,斩也斩不断。”
温蘅不禁打了个冷颤。
从上辈子开始,敖烈就追着自己不放。6岁在宫宴相遇时,他看自己的眼神就像看到一件精致新奇的玩具,从那后他便赖在京师不走,三不五时上温府报到。两家大人有从龙之谊,乐见孩子们走得近,只有温蘅烦不胜烦却不得不为了面子勉强应付着。直到敖烈四处嚷嚷“此生非温蘅不娶”,众人才发现事情走岔了方向:将来要做皇后的上柱国之女,岂是一个闲散侯爵家的幺子可以觊觎的?
敖家对他严厉斥责,还向宫里上了一封谢罪函,只说是小孩子不懂事,圣上一家也不以为意。
没想到敖烈平常吊儿郎当,在娶温蘅这件事上却异常执着。待温蘅在宫内行过及笄礼,他直接带了聘礼上魏府提亲。这回他长兄镇海侯将他拖回家狠打了一顿,待他三个月后能下床行走后便赶回了太平府老家。敖烈回了老家也不老实,频频致信温府,时不时闹上一出离家出走,被抓回、痛打、养伤,然后依旧如故。甚至在温蘅与穆斌定亲之时,他纠集了一批亡命之徒,试图上京抢亲,幸好及时被镇海侯发现,将他关押在敖家水牢里,直到温蘅与穆斌完婚才将他放出。
而这些,都成了穆斌日后攻讦温蘅的凭据。
他骂她与敖烈暗通款曲、私相授受,否则敖烈为何对她死心塌地。他将婚后敖烈写来的问候信函撕毁摔在她脸上,质问她是否背着他行过不轨之事。
他如此狂怒是因为他爱她、在乎她吗?
当然不是。他只是另一个熊孩子,不允许自己的玩具被他人觊觎。
他故意向敖烈放出温魏两府惨遭屠戮的消息,敖烈执意进京营救温蘅。他挣脱锁链,单枪匹马杀入皇城,最终被穆斌射杀在城门口。死前眼睛还望向凤栖阁的方向,那是他们初遇的地方。
26岁的他,和6岁时候的他相比,依旧毫无长进,只是心心念念要带他走。
徐府私兵眼见形势不对,悄声问徐谓:“请小相公示下,是杀还是撤?”
徐谓瞧瞧敖烈那不可一世的拽样,就这么放过,实在不甘心;再看看他家虎视眈眈的水兵,想杀又实在无力。敖家水师前身可是水匪,干的都是杀人越货的行当,个个以一当百。要不是被温儒招徕到先帝麾下,如今大禮朝姓什么,还真不一定。
这么多双眼睛看着,徐谓一挺胸膛,厉声质问道:“敖烈,你这是私闯民宅,我可以报官抓你!念你初犯,小爷我不和你追究,赶紧带着你的人退出去!”
“哈,哈,哈!”敖烈仰天大笑三声,冷眼看向徐谓,“天下水路,尽归敖家。先帝御笔亲题的八个大字还在我家梁上挂着,有水的地方就都是我敖家的地盘。还是我送你下去,亲自和先帝再确认确认?”
先帝举事之时,得天下英豪相助,其中敖家水师功不可没。先帝立国后,论功行赏,敖家老爷子被封侯赐爵。就在众人以为敖家会与温家一样,成为新朝新贵之时,敖家老爷子却急流勇退,让嫡长子袭了爵,自个儿携妻子云游四海去了。
自此以后,敖家除了嫡长子袭爵外,既无人赴考场求功名,也无人上战场搏功勋,眼看着要成了“富不过两代”的笑话。
先帝却并未因此薄待敖家,金口一开,敖家翻身成了大禮朝最大的皇商,专司海河漕运。到顺仁皇帝时,敖家传到第三代,家中财富比敖老爷子在时翻了不止十倍。而且因为先帝御赐的身份,与官员打交道时颇受礼遇,真真是鲜花着锦、烈火烹油,举家上下皆是一团热闹。
敖烈长在这种环境里,自小有长兄护持,走到哪有人捧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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哪,难免纨绔习气。
可以说,温蘅扮纨绔,大部分都是模仿他的。
徐谓语塞。
敖烈也不和他废话,将温蘅一搂,一声“撤”,众人纷纷跳入水中,如游鱼入海,眨眼便不见了踪迹。
徐谓等人追到池边,并不敢跟着入水,只能眼睁睁看着水面从喧哗嘈杂复归平静无波。
温蘅小时体弱,为了增强体质,温儒曾把她送去敖家练了段时间凫水。虽远不及敖烈那般在水里来去自如,但落水自保完全够用。
敖烈拉着她很快就顺着河道游到了外河,眼见着河面就在不远处,温蘅忽呛了口水,胸中空气一泄而出,手脚亦跟着乱了章法。
敖烈见状凑上前去,撅起嘴,试图向温蘅渡气。
冷不防屁股被人踹了一脚,在水中翻滚了数圈方才稳住身子。
他怒极回视,只见穆斐紧随在温蘅身侧,递上一个长长的芦苇。芦苇中空,内有空气,足够支撑温蘅浮上水面。
水面上已安排了小船接应,一接上众人,便如箭一般向外海驶去。
敖烈揉着屁股,不客气地向穆斐说道:“你为什么跟着来了?”
穆斐一脸无辜,“我不跟着来就死那了。敖三爷,不会见死不救吧?”
敖烈还想回:你死不死的跟我有啥关系。
他老早就看他不顺眼了。从前温儒还在的时候,听到自己想娶温蘅的时候都是笑眯眯的,口中也很客气,只说:“你们都还小,谈论婚嫁为时过早。你要不要看我军中新研制的火弩,你们敖家没有的哦。”
只有这个所谓的二殿下,日日黑着个脸,还经常在他面前射歪了箭、甩脱了刀,搅得他无法安心与温蘅逗乐,想来就十分憋气。
但是此时温蘅在侧,还得注意形象,他只得狠狠瞪了他一眼,转身指挥船夫向停在入海口的大船靠拢。
穆斐耸耸肩,不以为意。温儒当初交代他:只要看见敖烈出现在温蘅两丈范围内,就下狠手驱赶。他刚刚已经脚下留情了。
他转向温蘅,皱眉道:“敖三爷好像很讨厌我。不会真的不管我死活吧?”
温蘅正在专心咳嗽,闻言连连摆手,“不会不会,他不管我管。”
言语间,几叶扁舟已靠在大船下方。
大船长37丈,广15丈,三层楼高,上可跑马,仰头望之,如入云霄,不可尽视。
敖烈得意道:“这还不是我家最大的船呢。不过为了衬你,我把家里最好看的船开来了。”
仔细看,这船果然在桅杆船舷上都装饰满了彩带花卉,还以油彩绘制仙鹤金凤图样,风格与敖烈十分匹配——都很浮夸。
小舟上的船夫撮口发出声声呼哨,不多时大船上传来回应声,随后从甲板上抛下绳梯。
敖烈朝温蘅伸出手,“来,阿蘅,你先上去。”
温蘅却看向穆斐。
敖烈只觉得一股无名火起,正要发作,却听大船甲板上传来阵阵喧哗。
20. 第 20 章
“少主!是少主!少主果然没事!”
只见船舷边上冒出几个人影,其中一个朝温蘅大力挥手呼喊的正是竹芝等人。
温蘅惊喜道:“是竹芝她们,还有老哑。”
穆斐掀掀眼皮,淡淡道:“还有我家那个吃白饭的。”
果然松杉旁边站着的正是姜尹。
温蘅二人甫登上甲板,不及细问,竹芝已扑上来,径自将来龙去脉说与她听。
“姜先生真聪明,他掐指一算就算到已经有人去救您了,还带我们来这里跟您会合——噫,怎么是敖三爷这块狗皮糖?”
温蘅向姜尹投去感谢的目光,后者微微颔首,“在下不才,正好有几位学生在敖家水师中供职。”
这一句话,超出四个字许多。
竹芝小声解释道:“来的路上被松杉揍了。”
果然细看能在眼角看到一圈淤青,难怪今日鹤羽扇摇得有些高,羽毛尖都快戳额头上了。
“咳,那啥,”姜尹侧过脸去,“既然大家都平安无事,不如议一下下一步作何打算吧。”
众人移步到舱内,温蘅开口道:“徐谓知道我们已经知晓了他的罪行,还掌握了证据,恐怕不会善罢甘休。”
穆斐:“按他的性子,杀我们一次不成,必得多杀几次。”
姜尹:“所以得赶在他联合耿礼文调兵之前,送你们回京。”
目标已定,那该走哪条路呢?
众人将目光投向墙上的地图。
走陆路,逢驿站换马,不到三日可达,但易遭追兵;走水路,上岸后仍需再走一段陆路,需五日左右,而且虽说水上是敖家地盘,若徐家向市舶司施压,他们恐怕连上岸的机会都没有。
温蘅想了想,转头问敖烈:“你觉得走哪条路合适?”
敖烈不假思索,“当然是走水路,坐我的船,有本大爷护着,我看哪个能动你们!”
“好,”温蘅点头,“走陆路。”
敖家靠着敖烈的反向选择,避开了好几个投资黑洞,屡试不爽。
敖烈:“???”
温蘅:“不过上路前还得去接几个人,他们是重要人证。”
“不用。”姜尹摇着扇子,朝舱房隔间内喊道:“你们出来吧。”
房门打开,李铁柱从里头大步而出,后头跟着李伢子和李奶奶。
铁柱拱手施礼,“见过两位殿下,姜先生。”
李伢子跟着有样学样,只是动作颇为生涩。
李奶奶一脸兴奋,“哎呀,老婆子我这回可是真见世面了,回去说给翠花她们几个听,可不得羡慕死她们哈哈哈。”
姜尹从袖中抽出一封书简递给温蘅,“状纸我也替你们写好了,来龙去脉一一具实,徐家父子的罪证也罗列在后,公主可先预览之。”脸上颇有“不用谢”的得色。
温蘅展卷细看。不愧是名满天下的神兽白泽,一篇文章洋洋洒洒,写得花团锦簇,涉及民间疾苦又字字血泪,令人发指。就算圣上不了解事情经过,看了这篇文章也难免为之动容。
但她看完后却原封不动退回,摇头道:“这封状纸,不能由你来写。”
姜尹愕然,多少人一字千金求自己润笔赐字,文章被拒还是生平头一遭。
温蘅继续说道:“姜先生这篇文章如果是平常的陈情上奏,可拿满分,但此案所涉乃黎民之痛、百姓之苦,文章写得漂亮固然容易引人注目,但难免失之匠气,还不如稚拙古朴来得可贵。”
她扭头向李伢子道:“这封状纸,该由你来写。”
李伢子瞠目结舌,连连摆手道:“我?我,不行的,殿下,我,我才刚认了几个字,四书五经都尚未念熟呢,我,不行不行……”
铁柱一巴掌拍在她肩上,“说什么不行呢,你是我妹妹,有啥不行的,公主都说你行,你指定能行!”
李奶奶一巴掌拍在她另一边肩上:“伢子你行啊,太给咱家长脸了,这下连淑芬她孙子都比下去了!”
李伢子被拍得晕头转向,在一连串的“行”当中迷迷糊糊点了头。
温蘅笑道:“你是这次案件的亲历者,而且差点成为受害者,你的叙述是最直接最生动的,不管写成什么样,都没关系。”
伢子听了,暗暗攥拳给自己打气,语气也变得坚定起来,“好,我尽力试试。”
温蘅笑着摸摸她的头。
铁柱又说道:“玉民叔和玉儿已经团聚了。大夫说等迷香效果褪尽,玉儿的精神就能恢复正常。玉民叔认出了玉儿,当下就神志清醒了。他还记起了你,托我跟你说声谢谢。”
竹芝激动道道:“真的啊?太好了!少主你救了他们一家!”
温蘅却神色平静,只是点头道:“那就好。”
还不够。只有这一家还不够,她要让更多像李玉民这样的家庭都过上好日子。
穆斐看着一团热闹,默默站在热闹之外。待到温蘅吩咐大家收拾行李,人群散去后,他才将她叫到舱外。
“我就不陪你回去了。当初陛下贬我的时候有令,不得擅离青州地界。”
温蘅一愣。这段时日已经习惯了处处有他在身侧,未料到分别来得猝不及防。
她默了默,点头道:“好。这一路谢谢你多有相助,以后如需要我的地方……”
“不需要。你管好自己就成。”
穆斐不再说什么,叫上姜尹,“吃白饭的,回去了!”
姜尹摇着扇子走来,“你现在可以叫我姜先生啦。”
穆斐:“等你什么时候吃完饭懂得付钱了,我再改口。”
姜尹与温蘅作别,温蘅言谢,姜尹却道:“该是我谢公主才是,这么多年,终于让我等来二殿下愿意以身入局的一天。”
他看向大步走开的穆斐背影,那个背影与他三年前的记忆相重叠。
“当年我因党争而远离朝堂投身杏坛,但心中仍有抱负未能施展。后闻说二殿下在属地颇有政绩,便抽身前往一观。他治下平凉府实为贫瘠,在他来前人均口粮一年不足三石,比灾民还不如,老弱妇孺嗷嗷待哺,遇上灾年更是饿殍遍地。自他来后,他率先裁减官费,带头吃粗粮着麻衣,将省下的开支皆用于垦荒、筑堤、办学堂等民生大计。他还经常与贩夫走卒、农夫渔民攀谈,了解百姓需求。短短几年,平凉府为之一新,自官而吏至民,对他无不交口称赞,尤其是他开立的青苗法,将百姓的赋税由杂税变为单税,税额直降三分之二。”
“后来这个青苗法,被有良心的给事中上报朝廷,大大夸赞了一番,称为利国利民之举,还建议在全国推广。就是这个全国推广,差点害了他性命。利国利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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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好事不一定利官,许多官员在推行过程中阳奉阴违,以新法之名假造税种,反而使百姓负担更甚从前,从而民怨沸腾。地方官员捞够了油水,又将脏水泼到他身上,说青苗法是他沽名钓誉取巧之作,实则是竭泽而渔纸上谈兵。他被召回朝廷当庭质询。朝堂之上不是凑热闹的言官,就是受了地方贿赂的蠹虫,还有事不关己的观众,众口交詈,千夫所指,一怒之下他痛斥朝廷上下皆是尸位素餐鱼肉百姓之徒,大禮迟早亡在他们手上,对于百姓,他们还不如田里的一株禾苗有用。陛下雷霆震怒,便将他贬来了青州。”
“我听闻此事后,心中愤懑难平,便下山投靠,愿帮他东山再起。他拒绝了,说如此只想安稳度日,懒与人交道,比起人,还是地里的庄稼可爱。我不甘心,就赖在他那里,等着他入世。后面的事,你大概都知道了。”
见姜尹迟迟未跟上,穆斐自船舷边回头催促,“吃白饭的,快点,没吃饭吗?”
“来了来了,催命似的。”姜尹朝温蘅一拱手,缓步跟上。
方才他的一番话在温蘅脑中来回盘旋。当年她虽已代父上朝多年,但许多内情并无人告知,对于穆斐的廷争被贬,她只记得他傲骨铮铮而来,暮气沉沉而去,原来背后还藏着心血被践踏、被折辱的不甘与心酸。
她突然痛恨自己当年的懵懂无知,懊悔自己没有在堂上为他仗义执言。虽然于改变结果无益,但是知道有人支持他,他心里会不会好受一点?
温蘅朝他扬声道:“二殿下,你多保重!”
穆斐并不回头,只是抬手朝后挥挥,便顺着绳梯朝下爬去。
这厢竹芝来说话,“少主,行李收拾妥当了,岸上也备好了马车,请您示下。”
“好,我就来。”
温蘅举步往里走,但是脚步迟滞,仿佛有股力量在阻止她离开甲板。
她顿了顿,突然回头往船舷奔去。
姜尹正估量着绳梯的结实程度和距离水面距离,犹犹豫豫地还未往下爬,忽被一把推开。
穆斐攀在半空中,只觉头顶一小片阴影笼罩。
他以为是姜尹,正要骂他动作慢,却听到温蘅的声音:
“穆斐,快到中秋了,你想回京祭拜你娘吗?”
他猛地抬头,对上她的眼神,灼灼如星。
穆斐的娘亲因身份低贱,身前没有位分,死后不得葬入皇陵,连尸骨都未留存。还是穆斐出宫跟在温儒身边时,他托温儒为娘亲立了衣冠冢,才让他祭拜的香火有了去处。从此初一十五、逢年过节,坟前香火从未断过。就算中秋春节,他随温儒回府团聚,去之前他也要亲到坟前上炷香。
但如今身陷青州,恐怕娘的坟前早已草如蓬蒿。
他只觉口中酸涩,哑着嗓子,艰难开口道:“可,可以吗?”
她的声音铿锵有力、掷地有声,“只要你愿意,我一定为你办到!”
恍惚间,他好像看到另一个影子。
不愧是温大将军和魏夫人的女儿啊。说话做事都这么说一不二。
“那就有劳公主殿下了。”他朝她笑笑,笑容舒展灿烂,仿佛重回他在军中的日子。
“好,那你等我!”
抛下这句话,温蘅像鸟一般飞离他的视线。
他的心也随着她飞离了,迟迟无法收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