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娘她圣眷正浓》
1. 第 1 章
永嘉三年,六月。
又值江南梅雨时。
潮湿、黏腻的感觉从肌骨蔓延至心头,让人无比烦闷,又无处逃离。江南的雨,缠绵得让人骨头缝里都透着懒意。
午膳后,谢宜浓蜷在小轩窗前的摇椅里。
窗外,雨滴淅淅沥沥敲打着芭蕉阔叶,噼啪声绵密催人眠。
眼皮仿佛浸透了檐角的雨水,沉甸甸地坠下。不过须臾,她便沉入昏睡。
手中的蚕丝团扇悄然滑落,“啪嗒”一声轻响坠地。
摇椅上的少女并未惊醒,只眉心微蹙,似被一丝无形的烦扰侵扰。
丫鬟青瓷闻声抬眼,瞧见小姐沉睡的侧颜,唇角无声地弯了弯。
她放下手中绣绷,轻手轻脚地从架子上取了条薄被,小心翼翼覆在谢宜浓身上。
做完这些,她方屏息退了出去,往隔壁小厨房去煮梅子汤。待到小姐醒来,汤水温热正好入口。
这几日,小姐的心绪便似这江南的烟雨,沉郁难晴。
食不知味,寝不安枕。
看起来心事重重,却又缄默不语,什么都不和她说。
青瓷只盼这一觉醒来,一碗酸甜的梅子汤能稍稍熨帖她家小姐的心结。
可惜,谢宜浓这一觉并未得安宁。
四年前那场山匪劫掠的噩梦,再次狰狞地攫住了她——凄厉的哀嚎撕裂山野,刺鼻的血腥味混着泥土的腥气,弥漫在每一寸空气里。
混乱中,她与一同被掳的好友胭脂拼命奔逃于密林深处。
急促的脚步声与叫骂声如影随形,眼看山匪逼近,那个终日她姐妹相称的胭脂,眼中倏地闪过一抹决绝的狠厉,竟猛地将她推向身后——直直撞入山匪散发着汗臭与血腥的怀抱!
胭脂的身影消失在林间,而她,被铁钳般的手掌死死擒住。
粗鄙的荡笑声如毒蛇钻进耳蜗。
冰冷的泪蜿蜒过脸颊,灼烧着背叛的痛楚与灭顶的绝望。
一只黝黑粗糙、指缝嵌着污垢的大手,带着令人作呕的温度,猛地探向她的腰间。
她终于回过神来,哽咽之余,一声破碎、惊惶又隐含绝望的呼喊从喉腔挤出。
“救命——!”
忽然,耳畔传来一道利箭撕破空气的声响,覆在她身前的山匪胸口被一支箭羽贯穿。
零星几滴灼热的鲜血飞溅而出,喷洒在她的面颊上。
紧接着,她听到了一阵杂乱且急促的马蹄声。她停滞了一瞬的心跳,伴着这阵马蹄重新跳动起来。
视线被一道高大挺拔的身影完全占据。
他身着玄色劲装,骑着高头大马,手握一把弓箭,面容冷肃地搭弓,射倒了一个又一个试图靠近她的山匪。
直到她身畔所有的山匪全都倒地,他才收了弓,把视线落回到她的身上。
“不要怕,我们是官兵,不会伤害你。”
清泠如碎玉的声音落下的同时,他从马背上下来,解下身上的披风,盖到了她的身上。
她没说话,默默攥紧了他披风的同时,眼泪扑簌簌地往下落。
“还能走吗?”
他问:“腿脚可有受伤?”
她哽咽回答:“可以,没有受伤,只是被吓到了。”
被吓到腿软,好不容易挣扎着站起来的她,一个趔趄,又差点摔倒在地。
好在男人反应迅速,及时扶了她一把。大掌灼热且有力,她终于站稳,余光却瞥见一抹银色。
“大人小心——”她下意识惊呼。
假死的山匪扬着砍刀冲过来,男人一把将她护在身后,躲闪不及,砍刀落在他的手臂上。
殷红的鲜血充斥在她的眸间,一声呼喊让她从梦魇中抽身。
“李三公子——”
婉转又哀伤的低泣,被这声急切且尖锐的呼嚎彻底打断。
谢宜浓顶着一脑门的冷汗,大口大口喘着粗气,陡然坐了起来。身下的摇椅因她剧烈的动作,发出吱呀一声噪响。
她呆坐着,脸色有些苍白。
胸腹跟着呼吸起伏不定,脑海中一遍遍闪过这桩旧事。
大片的血腥、穷凶极恶的山匪、对她下黑手的胭脂,以及李三公子的脸。
她以为,过了三年多的时间,就算忘不了,也该开怀了。
可是没有。
她不想承认,却又不得不承认,这几日的失魂落魄全是因为她的潜意识,一直在回想这件事情。
可她有点分辨不出,造成她情绪低落的主要原因。
是穷凶极恶冲无辜妇孺举起屠刀的匪徒?还是阳奉阴违、为了自己活命亲手将她推入山匪怀抱的闺中密友?亦或是那个拯救她于水火却始终没有再见到,更不知其名讳的李家三郎?
彼时,隔壁刚煮好梅子汤的青瓷,正坐在冰桶前,一手摇着蒲扇给梅子汤降温,一手托着腮打盹。
冰桶中央,最上面一层坚冰,已经被刚煮开的梅子汤给融化了。斜斜的日光从窗子映进来,泛着盈盈水渍。
忽然,青瓷被这声尖叫惊到,脑袋往前一栽,瞬间清醒过来。
她反应了一瞬,慌乱站起身,手里的蒲扇都忘了放下,拔腿跑了出去。
青瓷焦急小跑进来,看到她家小姐正蜷着腰脊,抱着团成球的薄被,下巴抵在双膝上发呆。
青瓷脚步一顿,缓了下心情,待呼吸逐渐平稳,才悄然走近谢宜浓,轻声问道:“小姐,出什么事了?”
听到青瓷的声音,谢宜浓失焦的眼睛逐渐有了焦点。
她仰首看了青瓷一眼,面上挤出一抹勉强的笑意:“别担心,只是做了个噩梦。”
青瓷看着她家小姐未达眼底的这抹笑,心里很不是滋味。
她大概猜到她家小姐做了什么样的噩梦了。
可她笨嘴拙舌,不知道该怎么安慰,更不知该怎么让她家小姐真正放下心结、从那件事里走出来。
最可恶的是,两日前,她和小姐去庄子上乘凉,又遇到了刘员外夫妇。
她家小姐之前的闺中密友刘胭脂,是刘员外的独女。
自从刘胭脂在那场匪祸中离世后,刘员外夫妇就一改之前的温和良善,他们把刘胭脂的死亡怪罪到谢宜浓的身上。
仿佛她家小姐被人救下,没有和刘胭脂一样去死,是天大的过错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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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情刚发生的那两个月,刘员外隔三差五就会带着人上门,又打又砸。
李老太爷多次劝说无果,只好自认倒霉,拿钱买安稳。他赔给刘家一大笔银子后,又威胁他们:如果再敢上门来闹,就不会再看邻里情面直接报官处理。
这个威胁很有效果。
此前,他们从刘胭脂的口中知晓,谢宜浓有一个在京城当大官的父亲。天高皇帝远,他们又是没有丝毫势力的平民百姓,当然不会选择得罪官府。
收了李嘉栋的银子,他们消停了一段时日。
但也只是表面上的消停。
背地里,他们开始散布谣言,以她曾被山匪劫走为权柄,试图毁掉谢宜浓的清誉。
事实上,他们的确成功了。
几乎没有人相信,如花似玉的娇俏美娘子在被山匪劫走后,还能够保持完璧之身。
众口铄金,三人成虎。
当李老太爷听说了这件事情后,立即以同样的手段差人出去解释。可惜,效果甚微。相比实情,人们好像更偏信谣传。
李老太爷名为李嘉栋,谢宜浓的外祖父,白手起家的江南富户。
他年轻时只顾着扩张财富,成家很晚,只有李清秋一个独女。他们夫妻对她很是娇宠。李清秋在京城去世的消息传回江南时,他的妻子也一病不起。没多久,就跟着去了。
他也跟着浑浑噩噩很多年。
直到谢宜浓从京城来到江南,他才又恢复了斗志。至少,他活着,谢宜浓就有倚仗。哪怕他只能给她提供金钱上的倚仗,他也要争取活得更久一些。毕竟,她是李清秋唯一的血脉了。
当然,这些只是李嘉栋的未曾表露出来的心里话。谢宜浓和青瓷并不知道。
谣言这件事情,的确给谢宜浓带来了很不好的影响。凡一出门,就会被邻里指指点点。久而久之,她变得不喜欢出门。
明明以前,她是很喜欢江南烟雨的。
但也并非全是坏处。
在这件事情之前,隔三差五的,就会有江南的秀才上门,想要有一个在京城当大官的岳父。故而,就算是不合规矩,上门提亲的人也络绎不绝。
经过这件事情,上门提亲的人全都消失了。
她总算是落得一个清净。
而刘员外一家见状,又逐渐翘起了尾巴。他们自以为捏着谢宜浓的把柄,每每在外面撞见她,总是骂骂咧咧,甚至偶尔还会上手打人。
前几日,青瓷见她家小姐终日郁郁寡欢,食欲不振,整个人都跟着消减。她从管家口中得知,庄子上的果园大丰收,便劝小姐去庄子散心。
好不容易,她家小姐同意去庄子了,却遇上了刘员外一家。
他们一如既往地骂骂咧咧,甚至还从路边抓了泥巴,扔到她家小姐洁净的衣裙上。
庄子没有逛成,她家小姐的心情却更加不好了。
就连今日的噩梦,青瓷都把她归结到自己的身上。
越是这样想,青瓷的心里就越是愧疚,声音也越发柔和。
“小姐,酷暑炎热,我刚煮了你最爱喝的梅子汤。眼下正用冰桶镇着,很是清凉,你要不要尝尝?”
2. 第 2 章
谢宜浓颔首:“好。”
“我这就去端来。”闻言,青瓷眉开眼笑,转身跑了出去。
谢宜浓冲她的背影喊了句:“记得分两盏,多加点冰。天气燥热,你也喝一些。”
青瓷:“晓得了。”
待青瓷的身影消失在视野之中,谢宜浓也收起了刻意显露出来的欢快,神色恹恹。
她早就注意到了青瓷这几日时不时流露出来的自责情绪,她也尽可能的不再青瓷面前表露的太多。可今日的这场噩梦,让她把坏情绪全部暴露在青瓷面前。
很快,谢宜浓调整好情绪,从摇椅上起身。
她才梳洗完,耳畔传来轻快的脚步声,青瓷很快折返回来。
她端着托盘,上面放着一大一小两盏梅子汤。每盏梅子汤里都放着两块晶莹剔透的冰块。
主仆二人围坐在圆桌上,一人抱着一盏冰凉可口的梅子汤。
汤匙搅动冰块,冰块撞上碗盏内壁,发出一连串的叮当脆响。冰镇过的梅子汤酸甜可口,还不腻人,很适合炎夏饮用。
咕嘟咕嘟——
一口下去,很是满足。
谢宜浓喟叹:“好喝。你的手艺越来越好了。”
青瓷:“小姐喜欢就好。”
谢宜浓又喝了一口,问:“这梅子汤还有吗?我想给外祖父也送去一盏。”
青瓷眉眼弯弯,咽下口中的汤水的同时,含糊开口:“有的。”
“你向来比我周到。”谢宜浓眸中笑意渐深。
主仆二人相谈甚欢,完全没有注意到,一墙之隔的蜿蜒小径上,有一前一后两道佝偻身影正逐渐走近。
来人是李嘉栋和他的老管家。
一个时辰前,两封京城的来信被送至李府门房。
在李清秋去世之前,凡是京城来信,十封有九封都是她写的。还有一封,是谢康宓客套且疏离的寒暄。
李清秋去世后,谢康宓给他写了最后一封信。
信上说,国不可一日无君,府上不可一日无主母。故而,他扶正了府上一名妾室。信上还说,他的新主母性情温和,必不会让谢宜浓受委屈,让他放心便是。
可新主母上位没多久,谢宜浓就被欺负得在府上毫无立足之地,只好下江南陪他。
当然了,这是后话。
李嘉栋收到这封信时,李清秋去世还不到一年。
他想在回信上破口大骂,又担心他的举动给谢宜浓带去麻烦,只好隐忍下来。最后生生把自己气病,养了好一段时间才恢复。
他没有回信,谢康宓也没有再写来新的信件。
如今,是李清秋去世后,他送来江南的第二封。
谢宜浓初到江南,他也只是托人送了句简短的口信,要她替母尽孝,但务必行事稳妥,不可堕了谢氏门楣的名声。
除此之外,谢康宓一封信都没有送来过。
他的心里,怕是早已没了李清秋母女的位置。
李嘉栋捏着管家林叔递过来的两封信,面色不善。
看到信封上分别写着【老泰山李嘉栋敬启】、【不孝女谢宜浓亲启】,李嘉栋的火气噌一下冒了出来。
他并没有选择第一时间去打开。‘啪’一声闷响,两封信件被他扔到了面前的桌案上。
随即,他指着那两封书信,破口大骂:“狂妄竖子,王八羔子。”
李嘉栋的视线落在了写给谢宜浓的那封信上。看着极为醒目的‘不孝女’三个大字,咬牙切齿地低骂道:“不孝?呵,父慈子才孝。你也有脸说小浓不孝。”
随后,他又把视线转到另外一封信上。
“老泰山就老泰山,至于把老子的名字也写上去吗?你以为在信封上写个敬启就是真的尊敬了吗?直呼长辈名讳,我看你才是不孝。张狂小儿。”
“朝廷真是瞎了眼,竟让你这般忘恩负义的小人坐上首辅之位。”
林叔躬身在一旁候着,被他家老爷这句话吓得冷汗涔涔。同时,又忍不住暗暗腹诽:他家老爷好似把桌案上的那两封信当成了远在京城的谢家姑爷。
他知道,自他家小姐成婚后不久谢康宓就纳了一名妾室起,他家老爷就对谢康宓心生不满。
小姐去世后,情绪剧烈转变,不满变成怨怼。
不过碍于谢康宓的官身和谢宜浓的存在,老爷选择将这些坏情绪独自消化,并没有做出什么对谢康宓不利的事情。
以往,也只是偶尔吃醉了酒,控制不住思绪的情况下,他家老爷才会破口大骂谢康宓。
可今日,他家老爷也太莽撞了些,竟敢对朝廷有怨怼之言。
他身为李家忠仆,和李家同气连枝,自然不会把今日这番言论泄露出去。可府里其他人,可就不一定了。
林叔刻意把声音压得很低:“老爷,隔墙有耳。这些话,万万不可再说了啊。若是传出去,咱们可是要掉脑袋的。”
李嘉栋闻言,声音骤息。
一时间,厅内只能听见两道轻重不一的呼吸声。
半晌,李嘉栋泄了气,一边嘟囔,一边拿起给他的那封信:“我自己的姑爷,我骂两句都不行了。”
读完信的一瞬间,李嘉栋三两下把信纸揉成团,恨得咬牙切齿:“我就知道,谢康宓那个狗东西不安好心,为了他的首辅之位,竟然要把自己的女儿送去皇宫。”
一行清泪从眼角涌出,李嘉栋抬袖擦拭,低声叹道:“那可是个兵不血刃的虎狼窝啊。小浓她这么单纯,连嫡母的磋磨都难以应付,又如何能够适应皇宫里的生活。”
林叔也跟着红了眼圈,提议道:“老爷,不然我们在江南给小姐订下亲事?”
李嘉栋思考了一会儿,摇摇头:“不妥。你我都是行将就木的老家伙了,又能护她到几时呢?更何况,我只是个空有两个臭钱的商人,无权无势,最多能够让她没有钱财上的忧虑。除此之外,我并不能给她什么倚仗。”
“就像当年,谢康宓看上我的女儿,我没有能力拒绝,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们成婚。如今,他下定决心要把我女儿的女儿送去皇宫,我依旧没有能力阻止。”
“无论如何,她姓谢,始终是要回到她那个父亲身边去的。”
李嘉栋的声音越来越低,话语间满是无奈:“最重要的是,谢康宓那个王八羔子已经把谢宜浓的名字报到今年进宫选秀的名单里了。她若是不按时归京,那可是欺君之罪啊。”
一声长叹后,李嘉栋调整好自己的情绪:“打水吧,我要洗脸。”
林叔当即吩咐人打来水,服侍他洗完脸后,两人浩浩荡荡往谢宜浓的小院走去。
庭院里,两道身影逐渐走近。
“小浓,外祖父来了。”
人未到,声先至。
谢宜浓惊喜叹了句:“外祖父来了。”
随即,和青瓷先后站起身,出门去迎,却被外面的热浪吹得皱起了眉。
“外祖父,林叔,你们怎么这时候过来了?”
她连忙搀着李嘉栋进了房间,转头吩咐青瓷:“青瓷,取两盏梅子引来,让外祖父和林叔消消暑。记得不要加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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块,免得吃坏了肚子。”
青瓷应下,快步走出去。
谢宜浓引着李嘉栋坐下,又从一旁拿了团扇,在李嘉栋身旁的凳子坐下,轻晃手腕,阵阵凉风打到李嘉栋面上。
谢宜浓乖巧问:“外祖父,有没有觉得凉快一些?风力要不要再大一点?”
“小一些,再小一些。外祖父的胡子都乱了。”
李嘉栋抬手,把随风乱飞的胡子捋顺,笑得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线,像寺庙里的弥勒佛一样。
谢宜浓:“好嘞。那我扇慢一些。”
看着谢宜浓笑意盈盈的乖顺模样,李嘉栋脑海中忽然浮现出一句话:一入宫门深似海。
也是这时,他才后知后觉意识到:此时此刻的天伦之乐,或许是他这辈子最后一次享受到了。
不等他伤怀,青瓷端着托盘走了进来。两盏梅子汤,一盏放到了李嘉栋面前,另一盏则递到了林叔手上。
眼看着,祖孙二人分别在即,李嘉栋同样不想在谢宜浓面前流露出哪怕一丁点的负面情绪,笑意盈盈。
“外祖父,林叔,你们快尝尝,青瓷煮得梅子汤可好喝了,酸甜可口,实乃消暑良品。”谢宜浓这一通夸奖下来,青瓷被臊得面颊通红,羞涩站到了一旁。
诚如谢宜浓方才所言,一碗清凉可口的梅子汤,蓄在心头的燥热去了一半。
李嘉栋意味深长的目光落在谢宜浓身上,显然是有话要说。
谢宜浓最先察觉,给青瓷递了一个眼神。青瓷会意,把四人刚用过的碗盏收到托盘,率先走了出去。
林叔紧随其后。
他走到门外,亲自关上门,以防祖孙二人的谈话被其他人听去的同时,禁止任何人靠近。
一时间,房间内只余下祖孙二人。
谢宜浓心里隐隐生出几分不安,却仍然面带笑意,问:“外祖父可是有话要对我说?”
话音未落,一封书信被李嘉栋从宽袖里拿出,递到了她的手上。
“小浓,京城来信了。”
他的声音艰涩,甚至还带着一抹连他自己都没有察觉到的哽咽。谢宜浓抬眸,一眼撞进外祖父那双饱含不舍的浑浊眼睛里。
谢宜浓心里的不安加剧了——心脏扑通扑通跳动着,脸上的笑意逐渐变得勉强。
“信上说什么?莫不是父亲要我归京?”她问。
她其实一直有这个准备。
眼看着,她已经到了成婚的年纪,无论是那位已经入了后宫的长姐,还是那位喜好钻营算计的继母,亦或是她那位官拜首辅的父亲,都不会放任她继续在江南待下去的。
只要她还姓谢,她们、亦或是他,一定会对她物尽其用的。
可真到了这一日,谢宜浓的心里依旧不好受。如果她回到京城,江南就又只剩下外祖父一个人了。好不容易,他才重新有了生的意志,若她此番归京,祖父是否又会一蹶不振?
她正想着,耳畔忽然传来一声低沉且无奈的叹息。
“不止。”
“你父亲把你的名字报在了今年秀女的名单里。”
“选秀?入宫?”她面色苍白低喃了一句,却无人应。
这一刻,李嘉栋垂下满是自责的眸子,生怕从她的眼睛里看到失望。身为长辈,护不住子女,那就是他的失职。
纵他知道,以谢宜浓的性情,断不会这样想。
可他过不了自己心里那一关。
一时间,满室阒静。
谢宜浓知道,再没有任何人,能够改变这一切了。
3. 第 3 章
三日后,江河渡口。
临行前,谢宜浓正在和李嘉栋做最后的道别。
“外祖父,小浓这便走了。你一个人,一定要好好照顾自己。”
李嘉栋拽着她的手,顶着一双泪眼,无声点头。
谢宜浓:“若是日后,刘员外带人来府上闹,直接报官便是。左右,我们是不欠他家的。外祖父也不必再为了我的名声一味隐忍退让。”
李嘉栋继续点头:“外祖父知晓的。反倒是你,入宫之后,不要轻易站队,更加不要轻易相信你那位长姐。万事谨慎,千万记得,无论如何,活下去最重要。待你安顿下来,记得给外祖父写信。”
其实,这些谆谆嘱咐,她在这三日已经听他说了无数遍。
许是临别在即,听着耳畔传来的一声声絮叨,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一般,扑簌簌往下落。
嘟——嘟嘟——
忽然,一阵幽远的长号,自船尾传来。
启航时间马上就到了。
谢宜浓只感觉,握着她的那只大手,先是一紧,随后缓缓松开。
“时间到了,快快上船去吧,免得误了开船的时辰。”李嘉栋强忍着不舍。
“外祖父,你千万要照顾好自己。就算只有一个人,也不能应付了事。还有,皇宫的花销大,你千万记得,要每月都给我送钱来,不然我在宫里可是会挨饿的。”
谢宜浓并非真的缺钱,她之所以这么说,是想让外祖父一个人也能好好生活。他年轻的时候就喜欢赚钱,没道理老了就不喜欢了。忙起来,他才不会胡思乱想。
李嘉栋转泣为笑,了然开口:“你这个促狭鬼。放心吧,祖父会的。”
一步三回头,谢宜浓总算是如期登上了返京的船。
她和青瓷一直站在船尾,直到再也看不清岸上的人影,才转身回到船舱。
青瓷一边整理两人的包裹,一边说:“小姐,我观察过了,这艘船上,一半是赶路的行人,另一半竟然全都是老爷雇来负责我们安危的镖师。我悄悄数过了,五十个镖师里面,女镖师足足有三十个呢。”
谢宜浓面色冷淡,眼底泛起一抹嘲弄,嗤笑道:“他哪里是在意我们的安危,不过是怕我跑了,他没办法交差罢了。至于那些女镖师,不过是不想让旁人抓到他的把柄罢了。我毕竟是要入宫的秀女,未来势必要侍奉皇上的人,又怎么能单独和男镖师共乘一船呢。”
青瓷也反应过来了,面色一白,低声嘟囔了句:“难怪方才守在舱门口的那两个女镖师防贼一样盯着我们瞧呢。原来是怕我们跑了。”
“这也怨不得她们。如今的世道,女子能够寻到一个靠自己就能安身立命的差事,可是天大的幸事。于她们而言,谢康宓付了银钱,那就是她们的衣食父母。他吩咐给她们的任务,是要把我们安全送回京城,那她们就得完成。至于用什么态度,谢康宓没有提,她们也不会在意。”
谢宜浓想得很开,她知道这件事情的始作俑者是谁,并不打算为难这些终日风里来雨里去的镖师。
“不过,既然有她们在。返程的这段时间,你也不要太忙碌了。左右她们拿了我父亲的银钱,有什么差事,你自去吩咐她们去做便是了。”
青瓷似懂非懂点点头。
七日后,船只到达了京城。
船上待得时间有点久,猛地一落地,感觉一阵云里雾里,脚下软绵绵的,像是踩在棉花上。
好在她那位继母的面子工程向来做得不错。
甫一下船,她们就被人引着坐上了府上的马车。
谢康宓还没下值,谢宜浓拜见过主母后,就回了属于她和她娘亲的清秋院。清秋院被重新打扫、装潢过了。虽然处处透露着破败,但还算干净整洁。
显然,府里的人是用了心的。
谢宜浓由丫鬟侍候着,仔仔细细地泡了个热水澡。
青瓷也被她赶去洗漱休息。
傍晚时分,前院派人来报,她父亲已经下了值,如今正和主母贺春茗待在前殿,等着她去拜见。
梳洗后,谢宜浓穿上府里一早为她准备的并不符合她如今体量的新衣裳,带上青瓷去前院请安。
自她负气离京,除了离府前留在卧房的那封写明了她去向的书信,她没有再往京城写过一封信。
她没有同任何人说起过,但任何人都能够看出来,她心里是对谢康宓这个父亲有怨言的。
一开始,是在赌气。
甚至连离家这个举动,也是在赌气。
时间过了太久,当初离家的具体原因已经在她的脑海里模糊了。
依稀记得,是长姐谢宜浅抢了她的一个什么东西,主母贺氏趁着父亲不在家,刻意偏心,让下人亲自从她手里把东西夺了去,奉到谢宜浅的手上之后,贺氏还单独罚她去跪了祠堂。
若是两个人都罚那她也认了,可偏偏只罚了她一个。
明明是她谢宜浅两个同辈之间的矛盾,贺春茗身为长辈,却不顾缘由拉偏架。
那时候,她的年纪还很小,没什么思考能力,很多决定都是依靠直觉和冲动。
她觉得自己在这件事情上受了天大的委屈。
再加上,母亲去世没多久,就被谢康宓劝着、逼着喊贺氏为母亲。她很长一段时间都认为,是贺春茗抢走了她母亲的位置,心里对她颇为不喜。只不过碍于谢康宓的威严,她从没有表露出来过。
而祠堂罚跪事件,彻底压垮了年幼时的她的心防。
在祠堂跪了一夜,两个膝盖都肿得不成样子了。
翌日黎明,她一瘸一拐回到清秋院。
青瓷红着眼给她的膝盖涂上消肿的药膏,谢宜浓却是越想越觉得委屈,也跟着红了眼眶。当即,她让青瓷收拾了包袱,留了封书信,把她受得委屈都写在了上面。
随后,趁下人不注意,带着青瓷,从后花园的狗洞溜出了府。
她知道,没有路引,寸步难行。她也知道,只有她和青瓷两个人,肯定走不了多远,就会被坏人盯上。所以,她直接去了外祖父开在京城的商铺。
京城的铺子是由林叔的儿子林生在负责。她们是在林生的陪伴下,乘着李氏的货船去了江南。
那时,谢宜浓以为,她虽然不是父亲心里最重要的人,但至少有些分量。她想要靠着离家出走,让父亲替她出了这口怨气。
可惜,事与愿违。
谢康宓非但没有替她出气,还在信上骂她忤逆不孝,无故离家,气病了‘母亲’。
后来,她逐渐认清了事实,不再痴求不属于自己的任何东西。但心里始终藏着一股气,不愿向谢康宓低头。
......
很快,她们行至前院。
进门前,谢宜浓脚步稍顿,深呼吸,调整了一下自己的情绪,挺了挺笨就没有完全的腰脊。
阖目,再睁开。
眉眼之间的淡漠转为平和。
和青瓷对视一眼,抬腿迈了进去。
主位上,谢康宓和贺春茗并肩坐着。
看着款步走进来的谢宜浓,他们夫妻二人不约而同地虎躯一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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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人对谢宜浓的印象,还是她离家时候的模样。可如今,她已亭亭玉立,聘聘袅袅。无论是眉眼,还是神态,谢宜浓都像极了她的生母李清秋。
他们被谢宜浓如今的长相给惊艳到了,僵持在座位上,好一会儿都没能回神。
但仔细甄别便可发现,两人的神情又稍有不同。
惊艳之余,谢康宓的眸光逐渐变得幽远。视线看似落在谢宜浓身上,实际上脑海中浮现的是李清秋的身影。
而贺春茗,却莫名觉得慌乱。
甚至,有点后悔同谢康宓提议让谢宜浓入宫了。
这般好颜色,又岂是池中之物。
想当年,谢康宓不就是被李清秋那张脸给迷住了吗。万一皇上也同样被谢宜浓迷住,那她的浅儿又该如何?
明明他与她才是青梅竹马,可一遇上李清秋,就将她抛诸脑后。
若非是她父亲临终前,不惜跪在谢康宓面前,求他庇佑自己,他怕是这辈子都不会纳她进门。
更别提如今的主母之位了。
登时,贺春茗反应过来,暗骂:这臭丫头,心思竟如此深沉,竟敢在她面前藏拙。
谢宜浓才入府那会儿,拜见贺春茗时,穿的是江南那边时兴的素雅衣衫,小脸蜡黄,头发也是乱糟糟的,根本看不出有如此颜色。
现在看来,‘在船上奔波数日以至身体不适’不过是她的托词罢了。
她是在伪装、掩饰自己的原本的相貌。如今,谢康宓回来了,她再也不能做什么,她才显露出自己的原本相貌。
真是好算计。
余光瞥一眼身边人,见他正看着谢宜浓怔神,贺春茗恨得牙根直痒痒。
她知道,他是在透过谢宜浓这个贱丫头怀念李清秋。纵她死了这么多年,他的心里一直有她的位置。为此,甚至连一个儿子都不舍得给她。无论她如何乞求。
于是,她顺着谢康宓的目光,重新把视线落在谢宜浓身上。
看着和李清秋无比相似的面庞,贺春茗心里有不甘,又有痛快。
她忍不住在心中腹诽:
李清秋啊李清秋,就算谢康宓心里有你又如何?就算他执意要娶你一个商户女又如何?
你比我漂亮又如何?还不是成了白骨一堆。而我,才是世人眼中的谢夫人。
如今,我的女儿是深受皇上恩宠的贤妃娘娘。而你的女儿,只是我女儿登上后位的垫脚石。这辈子,无论是你、还是你的女儿,终将败在我和我女儿的手上。
权势熏心,谢康宓也不再是往昔那个好似空中悬月的少年郎,而是行事狠辣、血缘淡泊,让世人畏惧的谢首辅。
为了他的官位、前途,竟不惜送你唯一的女儿入宫。
李清秋,幸而你死了。若你活着,看到他如今的模样,定然是后悔嫁他的。
谢宜浓在他们座下不远处顿住脚步,拎裙跪下:“不孝女宜浓拜见父亲、母亲。”
她的声音,让沉浸在自己思绪里的两人回过神来。
“自家人无须多礼,起身吧。”
谢康宓从凳子上起身,亲自将她扶起,视线落在她的眉眼上,声音缱绻,却让谢宜浓感到头皮发麻:“你如今,生得很像你娘亲。”
贺春茗见状,笑意僵持在脸上,一句客套的话都说不出口。
干脆闭嘴。
谢宜浓本以为,此次和谢康宓的会面,必然是要承受一番叱骂的。
可出乎她意料的是,没有责怪,没有呵斥。谢康宓对她的态度,一反常态的温和。
4. 第 4 章
许是谢康宓良心发现,念着她才刚回府,并没有拘着她斥责、亦或是讲一些他所谓的大道理。
这次的请安,也只是请安。
简单寒暄了几句后,谢康宓就放她离开了。
回到清秋院,她还有些浑浑噩噩,忍不住念叨了句:“这就回来了?父亲竟然没骂我?”
“小姐,我瞧着,老爷心里许是还有你的。”
青瓷在一旁看得真真儿的。
她随着她家小姐走入正殿后,老爷的眼睛好像红了。
“但愿如此。”谢宜浓听着,脑海里浮现出谢康宓方才看她的神情,不由得怔忪片刻:他心里当真还有我这个女儿吗?
转瞬,她又想起他任由她待在江南这么多年都不闻不问,迅速否定了这个念头。
才不会。
他这么做,不过是为了更好拿捏她罢了。
不过这些话,她并没有说给青瓷听,只是在心里想了想。
并非单纯因为如今的清秋院里,除了她和青瓷,其他全是经她那位嫡母的手安排过来的下人。
实在是经过刘胭脂那件事情后,她就再也不敢轻易相信任何人——哪怕是从小一起长大的青瓷。
毕竟,人心叵测。
她不知道这样做是对还是错,但她就是忍不住想要对除了自己以外的任何人树起心墙。
这个世上,除了自己,也就只有祖父,能够让她卸掉所有的防备了。
这一晚,谢宜浓睡得并不踏实。
许是清秋院是她从小生活到大的院子,她一直梦到小时候的事情。
那时候,娘亲还在。
尽管贺春茗和谢宜浅时不时会在家里闹出一些事情来,但那时候,她娘亲是谢府的主母,她们就算再怎么闹,也不敢太明目张胆。
那时候,她和谢康宓的相处还算和谐,甚至可以用父慈子孝来形容。
不像现在,他终日在官场里钻营,连一个眼神、一句话都不愿施舍给她。
她亦是如此。
...
睡醒后,谢宜浓的眼睛都是肿的。
如果忽略有意无意探来的打量目光和时不时映在窗纸上的偷听墙角的身影,多一些丫鬟服侍的确很舒适。
晨起梳洗,铜盆里的水是温的,为她挽发的小丫鬟的手法很是娴熟。没一会儿,就给她梳好一个如今京城里很是时兴的垂云髻。
青瓷身为她的贴身丫鬟,甚至都排不上号侍候,只好乖顺候在角落,等着自家小姐的随时召唤。
谢宜浓知道,她们如此热情,定是受到了主母的叮嘱,好让她甘心入宫罢了。
左右是献殷勤,谢宜浓也便随她们去了。
青瓷多休息些,终归是好的。
梳洗完,谢宜浓遣退了除却青瓷之外的所有丫鬟,对镜独照。
镜中的她,褪去了在江南时的水润气色,面庞愈发清瘦,下颌的线条显得更加清晰,眉宇间也添了一抹忧色。
看着这样的自己,谢宜浓的脑海中浮现的却是梦里娘亲越发模糊的面庞。
她想娘亲了。
清秋院是娘亲的院子,可谢府却让她再没有了幼时的归属感。
母亲一去,她好像连家也没了。
就算她如今端坐在清秋院,她的心也是悬着的,落不到实处。
但她也并没有伤怀太久。
既然入宫的事情已经不可更改,那她就得做些必要的准备。
她那位主母,巴不得她孤身入宫。
这样,她才能更好被贤妃娘娘掌控,倚仗她手指缝里漏出的东西过得舒服些。
可人在这世上活一遭,又有谁会甘愿成为只知攀附的菟丝花呢?
故,用完早膳后,她以置办新衣为由,禀了主母后,带着青瓷出府去了。
左右谢宜浓进宫这件事情已成定局,贺春茗也没有在这个时候与她为难。
在她看来,谢宜浓入宫,是要为了贤妃、为谢家生出一个皇子来。
秀女出逃可是牵累家族的大罪,轻则父母全族被流放北地,重则阖家都要被押到刑台斩首。
贺春茗心里很清楚,因着谢康宓迎她进门做小、她又先李清秋生下大姐儿这一桩桩一件件事加到一起,让李清秋母女二人一度对她和浅儿不喜。
李清秋也因此和谢康宓离了心。
后来,也因此一病不起,撒手人寰。
再后来,谢康宓将她从妾室扶正,谢宜浓也因此和谢康宓离了心,远居在江南李家,逢年过节也从不差人捎封家信回来,颇有此生都不再回京的架势。
自那时起,贺春茗就知道,谢宜浓从骨头缝儿里,就是一个冷情冷心的性子。
经了这么多事,她和李清秋一样,心里恨极了他和她们。
若非是李家那位老太爷还活着,她和贤妃怕是不会行此险招。
若谢宜浓的母族阖家凋零,若谢宜浓本身不愿入宫,依着她清冷的底色,抛下她父亲和她这个继母一走了之也是有可能的。
毕竟,她心里恨极了她们,也从没有拿她们当成真正的家人。
可如今,她心里就算再不愿,为了远在江南的外祖父,也断不会公然表露出来,更加不会出逃。
但她的心里,未免不会记她们一笔。若是欺负得紧了,入宫后她不配合贤妃可怎么办?
与其这个时候与她为难,让她难堪,引她记恨,倒不如遂了她的心愿。
谢宜浓出府时,怀里揣着一张大额的银票。
傍晚归府,银票没了,她和青瓷的双手被金银首饰、散碎银两以及写明了用途的日常药包占满。
入宫后,她不想过任人掣肘(chezhou)的生活,就必须得做足准备才好。
晚膳她是在清秋院用的。
后面几日,她更是关起清秋院的院门过着自己的日子,并没有像未出府时那般,早晚都去向主母和父亲请安。
她是在用自己的言行,向那对夫妻表达不满。
许是为了给她一个缓冲的时间,又许是为了在谢康宓面前营造慈母的形象,谢宜浓闭门不出的那几日,她非但没有差人来请,还差人送来了许多京中时兴的首饰和衣裳。
谢宜浓对她心有防备,也知道后宅很多祸事都是从首饰和衣裳上动的手脚。
但贺春茗身为长辈,她不能公然推辞,便将她送来的东西登记造册,通通入了库。
准备待过一段时日,将贺春茗送来的这些东西,通通送去当铺换成银子。
无论如何,贺春茗差人送来的这些东西,她是碰都不会碰的。
秀女入宫的日子越发近了,谢宜浓在清秋院的安逸日子也终于被打破。
这日晨起,才用完早膳,清秋院就迎来了不速之客。
彼时,谢宜浓正端坐在凉亭内,纤长的手指噼里啪啦地拨弄着算盘,算盘旁边,摆着一本李氏在京城铺子的账册。
这本账册,是她前几日和青瓷出府时捎回来的。
算盘声噼里啪啦,她正算到关键处,说好要去小厨房忙活的青瓷又着急忙慌跑过来。
气喘吁吁的,话都说不利索。
“小...小姐......”
“方才夫人遣人来报,贤妃娘娘差人来府上了。”
谢宜浓拨弄算盘的动作终于停了,神色困惑:“离入宫还有一段时日,宫里来人,与我们何干?”
“夫人说,贤妃娘娘差了她宫里的教引嬷嬷前来,提前教授小姐一些宫廷礼仪,免得小姐入宫后行差踏错,惹出牵累家族的祸事来。”
说这话时,青瓷的脸色惨白。
谢宜浓的眉头也跟着皱了起来。
青瓷:“小姐,秀女入宫后,不是有教引嬷嬷专门教授礼仪吗?贤妃她为何还要差人往府上来?”
谢宜浓:“怕是来者不善。”
“小姐,我们能拒绝吗?”
青瓷忐忑开口:“奴婢听闻,宫里出来的嬷嬷,磋磨人的功夫很是高明。”
“拒绝不得。贤妃是宫里的娘娘,身份尊贵。她赐下的一切,我们都得接着。无论赏罚。”
谢宜浓沉思片刻,合上账本,递到青瓷手上,又说:“你出府一趟,把账册亲自送回铺子,告诉掌柜,日后的账册差人送到江南去。”
她得给外祖父寻些事情做,免得他一个人孤苦无依,又重新过回混混沌沌的日子。
青瓷点头,正准备说话,清秋院的远门忽然被敲响。
主仆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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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纷纷望去,但见贺春茗派来服侍她的丫鬟小跑着去开门。
片刻,谢宜浓收回视线,她冲青瓷摆摆手,道:“你且去吧。”
很快,青瓷退下。
不等谢宜浓收起算盘,丫鬟就带着宫里来的教引嬷嬷往凉亭来了。
“二小姐,这位是孙嬷嬷,贤妃娘娘遣来教授宫廷礼仪的。”
谢宜浓并没有在这个时候计较丫鬟的擅作主张,把算盘放回石桌上,恭顺起身,刻意忽略孙嬷嬷面上刻薄又挑剔的神情,开口问好:“问孙嬷嬷安。”
贤妃遣来的教引嬷嬷姓孙,一张脸板得像块棺材板,倒三角的眼神,刻薄又锐利。
“听闻二小姐是在江南的乡下长大的,懒怠惯了。但宫廷严苛,最是体面不过。乡下的村妇做派,断不能带入宫中。”
“二小姐,在宫里,走路要稳,裙裾不能动,头上的步摇更不能晃。”
“一步错,便是失仪,轻则受罚,重则连累家族!”
孙嬷嬷的声音又尖又利,像锥子一样扎进耳朵。
她手里拿着一根细长的竹篾,目光紧紧盯着谢宜浓的脚。
谢宜浓穿着素色的软底鞋,在狭小的院子里一遍又一遍地练习。
头顶着一个装了半碗清水的白瓷小碗,每一步都走得小心翼翼。
没一会儿,身上就因全神贯注和四肢的紧绷,渗出细密的汗珠。
阳光照射下来,她连眼睛都睁不开,碗里的水微微晃动,映着破碎的天光。
她专注地盯着脚下的青石板,每一块石板的缝隙,每一次落脚的位置,都分毫不差。
可就算是这样,仍没逃过孙嬷嬷的磋磨。
“停。”
孙嬷嬷厉喝一声,竹篾先是“啪”地一声打在旁边的石阶上,扬起细微的尘土,随后落在了她的后腰上。
力道不轻,火辣辣地疼。
谢宜浓身体一僵,那道令人心烦的尖锐声音却依旧在耳畔响起。
“腰挺直,肩膀放松,你是去伺候贵人,不是去上刑场,这副畏畏缩缩的样子,如何能入得了陛下的眼?”
谢宜浓压下眸中的抗拒和厌恶,按照孙嬷嬷口中的要求细微调整着身形。
她早就知道,贤妃派人来府上没安好心,却不曾想到,这老嬷嬷竟然真的会动手责打她。
入宫的秀女身上有伤,若是传扬出去,终归是不好听。
可孙嬷嬷依旧敢对她动手,那就只有一个可能:宫里那位贤妃,她名义上的大姐,是故意让孙嬷嬷这样做的。
她们是想在入宫前,就给她一个下马威,好让她还未入宫就在心里对贤妃娘娘产生敬畏。
如此,入宫之后,贤妃才能更好的拿捏她。
虽然孙嬷嬷敢对她动手,但她绝对不会下重手,留在她身上的痕迹,待她入宫那日,必然要消下去才行。
否则,贤妃娘娘的名声也会受到影响。
想明白这一点后,谢宜浓开始思考应对之策。
汗水顺着鬓角滑落,滴在颈间,黏腻非常,几度打断她的思绪。
午膳好似也被孙嬷嬷接过手去,不再是往日丰盛的四菜一汤,而是菘菜、萝卜搭配腻乎乎的肥肉片子煎炒的两菜和一碗冷掉的油乎乎的鸡汤。
府里有头有脸的管事嬷嬷吃的都比她要好。
谢宜浓看着那碗冷掉的鸡汤,结成块的一层白油悬在碗壁。
忽然,胃里泛起一阵恶心。
丫鬟见她始终不动筷,好心劝慰:“二小姐,还是用些午膳的好,不然下午该熬不住了。”
谢宜浓回神,看着眼前这个悄无声息监视着她一举一动的丫鬟,面不改色执起竹箸,夹起一片萝卜,正准备往填入口中,又忽然想到什么,重新放下竹箸,对丫鬟说:“帮我沏壶热茶来吧,吃完午膳刚好可以喝。”
丫鬟应声退下。
四下无人,谢宜浓重新执箸,将码得整整齐齐的菜肴拨得乱七八糟,看起来像是被人吃过的剩菜一般。
她自己则一口都没吃。
没一会儿,丫鬟提着沏好的热茶过来,见她已经用完了膳,脸上闪过一抹惊讶,却并没有说什么,放下茶水后,利落将她用过的膳食收走,回正院回话去了。
5. 第 5 章
没一会儿,青瓷回来了,手上还提着几包她平素喜欢吃的糕点。
见谢宜浓没有要吃的意思,青瓷不解,为她奉上一杯茶,问:“小姐,糕点冷了就不好吃了。现下还温着,你不吃一块吗?”
往日里,她家小姐最喜欢吃绵软清甜的桂花米糕了。若是放到晚上,糕点该硬了。
彼时,谢宜浓正半倚在窗边的矮榻上,翻着一本游记。
听到青瓷这么问,她摇头:“不了,我不——”饿!!!
话音未落,腹部传来一阵清晰的肠鸣。
饶谢宜浓是主子,在青瓷打趣和诧异的探寻目光中,也下意识羞红了脸。
“小姐,你没用午膳吗?”
青瓷并没有因此打趣她,而是把糕点提到了她矮榻的几案一角。
桂花米糕的清甜瞬间充斥鼻腔,口腔内分泌出些许口水。
青瓷瞥见她吞咽口水的动作,上前一步,解开了系着油纸的细麻绳,把糕点呈到她眼前。
“小姐既饿了,先用些糕点垫一垫吧,奴婢这就去小厨房看看还有什么吃食。”
说话间,青瓷转身便要往外走。
“青瓷,别去。”谢宜浓连忙唤住她,将上午发生的事情讲给她听。
青瓷听完,眼睛里就噙满了泪水,哽咽说道:“她们真是太过分了。我还以为小姐是学规矩累得没有胃口才不吃饭的,没想到是她们在膳食上动了手脚。”
“小姐,你既没有用午膳,那为何也不用糕点?”青瓷想不通。
谢宜浓安静了一瞬,像是在斟酌要不要把自己的计划讲与青瓷听。
看着青瓷眼睛里尚未完全消散的泪花,谢宜浓神色怔了片刻。
待她反应过来时,轻飘飘的一句话脱口而出。
“我是故意的。”
青瓷听完,诧异看着她,连呼吸都放缓了很多,等着她的下文。
她家小姐自从在江南遭遇匪祸之后,就变得越发沉默寡言。所思所想,也都悉数敛于心胸,而不向任何人吐露。
可如今,她家小姐好像又变得与此前一样了。遇到难关,会和她商议、或是单纯倾泻心声。
谢宜浓把窗户的缝隙支得更大一些,视线从缝隙向外扫去,一直守在门口的两个丫鬟各自倚靠在廊下的圆柱打盹儿。
她收回视线,把声音压到最低,用只有她和青瓷才能听到的声音,说:“谢宜浅此时差人过来,明显是要给我一个下马威。孙嬷嬷就相当于她朝我打来的第一记杀威棒,此时我若不反抗,入宫后她定然还会得寸进尺。”
青瓷很快反应过来,问:“小姐,你打算怎么做?”
谢宜浓又看了一眼窗外,见那两个丫鬟中的一个忽然变了姿势,她安静了片刻,见她们并没有想要醒来的意思,才缓缓松了口气。
她朝青瓷招手。
青瓷会意,附耳过来,谢宜浓在她耳边低语了好一会儿。
青瓷的神色很精彩,从最初的好奇、诧异、震惊,到最后的坚定。
“小姐,你放心,奴婢会好好配合你的。”她说。
看着她一脸的笃定,谢宜浓内心很是触动。
也是这一刻,她暗暗在心里做了一个决定:她还是不要让青瓷陪自己入宫了。
眼下还没有入宫,日子就已经这般艰难。待入了宫,指不定有多少明枪暗箭等着自己。她入宫已经不可更改,但青瓷是可以不用去的。
她不能因为担心自己以后的宫里无人陪伴,就让青瓷搭上她平稳的一生。
谢宜浓眨了下眼睛,说:“青瓷,你放心,无论如何,我都不会把你牵扯进去的。”
此时的青瓷,并不明白她这句话的真正含义。
“小姐,我不怕的,我会好好配合你的。”
谢宜浓听了,眉眼酝出一抹浅淡的笑意,“先把糕点收起来吧,晚上用做宵夜也是可以的。”
青瓷没有再劝,将桂花米糕收到了橱柜中,免得小姐嗅到了香味胃里难受。
青瓷净了手,从柜子里拿出专治跌打损伤的药膏,走到谢宜浓身边,问:“小姐,那孙嬷嬷真的动手打你了吗?”
谢宜浓颔首,视线在青瓷拿着的药膏上流转一瞬,说:“把药收起来吧。待会儿,你亲自去问府上的老管家拿药。”
青瓷愣了一瞬,重新将药膏放回原处,“小姐,我这就去。”
老管家谢平安原本是谢康宓的书童,年幼时家里遭了灾,父母去世后,他被缺衣少食的叔父卖给了一个屠户。
若不是谢康宓救了他,他的下场就要沦为屠户刀下的两脚羊。
自那以后,他就把谢康宓当成了再生父母,也是永远都不会被贺春茗收买的人。
纵贺春茗把持着府上大部分人又如何?
她已经不是小时候只知道赌气争夺父亲宠爱的谢宜浓了。
这件事情,她一定要捅出去。
最好将贤妃娘娘伪善的面皮也一同撕破。
哪怕只一道口子也好。
不然,那记竹杖的敲打,她岂不是白挨了。
青瓷刚掀开帘子,正准备往外走,倚着柱子打盹儿的两个丫鬟陡然被惊醒。
其中一个稍微机灵点的,见她着急忙慌要出门,忙问了句:“青瓷姐姐,这是要去哪?”
青瓷顿下脚步,从腰间摸出一把铜板,分别往两人手中塞了几个。
她捂着肚子,说:“两位姐姐,我回府晚了,没赶上用午膳。现下饿得厉害,想去小厨房寻些吃食,还望姐姐帮我打个掩护,我很快就回来。”
两个丫鬟将铜板填进袖口,对青瓷的态度好了很多。
“行,你快些去吧。二小姐那里你放心,我们会照顾好的。”
“不过你可要快些回来。”
青瓷:“多谢两位姐姐了,我会早点回来的。”
离开清秋院后,青瓷担心身后有尾巴,当真先去了一趟小厨房。
厨房里的嬷嬷见她是清秋院出来的,纵青瓷给她们塞了银钱,也只拿到两个冷掉的馒头和一碗油腻、泛着腥味的鸡汤。
原本青瓷还在担心,府上的丫鬟厨娘悉数被贺春茗掌在手中。
单凭她家小姐一人之言,怕是难以让老爷相信。
如今,她去小厨房拿到的膳食,反倒可以辅为佐证了。
从小厨房出来后,青瓷提着食盒,径直去寻了管家谢平安。
青瓷离开后,谢宜浓也没了继续看游记的心思。
她收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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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本,关了门窗,从裁剪箱内拿出一把和孙嬷嬷手上的竹篾差不多尺寸的竹尺,回到了床榻之上。
为了防止丫鬟偷窥,她放下了不透光的帘帐,又拿起一方帕子,折了折,咬在口中。
手执竹尺,狠狠往后背、手臂抽了几下,没让半点闷哼声从齿关溢出。
她打自己的那几下,纵横交错,却完全避开了孙嬷嬷留在她身上的那道痕迹。
稍缓了片刻,谢宜浓将竹尺重新放回箱子,用一些陈年老旧的布料,将竹尺压在箱子最底层。
随后,她又将手帕叠放整齐,放到了枕下。
做完这一切,谢宜浓又重新趴回到床榻上。
后背火辣辣的疼痛,让她的额头沁出一层冷汗。
她从没有想过,有朝一日,竟然要靠自毁身体才能让父亲更偏信她一些。
无论如何,她都不后悔这么做。
只希望,她的好父亲,不会让她失望。
这一刻,谢宜浓的眼睛里,迸发出一抹偏执的情绪。
她自己却完全没有察觉。
彼时,管家院中。
青瓷正在同管家求药。
“管家伯伯,咱们府上可还有治疗跌打损伤的药膏?宫里来教导规矩的孙嬷嬷嫌二小姐学得慢,竟动手打了二小姐。奴婢想着选秀的日子将近,担心小姐身上会留下疤痕,这才瞒着小姐前来讨药。”
管家谢平安:“竟有此事?”
原本只是假装委屈,可看着管家一脸不可置信的模样,青瓷竟真的哽咽起来。
“这也便罢了,孙嬷嬷不知用了什么法子,厨房的人今日给我们二小姐送去的午膳,都是些冷掉的残羹剩饭。”
说话间,她打开了手上的食盒。
“管家且看,这是我方才去小厨房拿的。厨房的管事见我是清秋院出来的,便也拿这样的餐食来搪塞于我。我们二小姐中午吃的,与这食盒里的餐食一模一样。”
说完这些,青瓷已经哭成泪人了。
管家的神情也从不可置信转为一脸郑重。他冲着其中一间房高喊了声:“星华,快拿你配好的金创药来。”
“好。”
片刻后,一位约莫十四五岁的小姑娘从房间跑出来,手上还拿着一个瓷瓶。
谢平安:“这是我的女儿,自幼修习医术,她配的金创药很是管用。眼下,让她陪你去清秋院走一遭吧。”
青瓷屈膝:“谢管家伯伯,谢星华姑娘。”
待两人离去后,他暗中差人调查了一番,确定了青瓷所言非虚后,他亲自出府,将这些事情告知给还未归家的谢康宓。
没一会儿,青瓷和星华就来到清秋院。
“星华妹妹,你怎么到这来了?”
院中的丫鬟见青瓷和星华一起过来,一改往昔的敷衍,连语气都变得殷切起来。
“青瓷姐姐,你不是说去厨房吗?怎的会和星华妹妹一起过来啊?”但和青瓷说话时,神情依旧傲慢。
青瓷刚准备开口,耳畔传来星华的声音。
“我是在院门口和青瓷姐姐凑巧碰上的。”星华分别看了她们一眼,又继续说道:“天气越发燥热了,父亲担忧二小姐中了暑热,差我送两幅解暑的药丸过来。”
6. 第 6 章
说话间,星华从腰间摸出一个贴着【消暑丸】的瓷瓶,托在手上,往她们面前转了一圈,用以证明自己所言非虚。
闻言,丫鬟们的神情越发恭顺,不敢再拦。
青瓷见状,快步引着星华进去:“随我来吧。”
因着有星华在场的缘故,门外的丫鬟没有往房间里探头探脑,而是无比规矩地站在自己的位置上。
青瓷心里莫名泛起一阵酸涩,不是对着星华,而是对自家小姐的心疼。
如今宫里那位贤妃,虽然也顶着嫡长女的名号,早年却也只是一个妾室所出的庶女。
她家小姐虽然行二,但却是谢家正统嫡女。只因为主母早逝,便过得连管家之女的不如。
青瓷同样知道,这种情绪,就算说出来,也只是徒增她家小姐的困扰罢了。
主母去世时,她尚且年少,却不忍见她家小姐过得比谢宜浅差,每每觉得不公,不管不顾地讲给小姐听。
也正因为如此,她曾无意间给她家小姐添了许多的烦恼。
可如今,她长大了,也知道以她一个随意被主家发卖的丫鬟的身份,根本改变不了什么。
故而,每每心里生出异样,她不会再像小时候那样,跑到自家小姐面前吐苦水,而是选择自我消化。
谢宜浓趴在床上,隔着帘帐,她看不清来人是谁,只看到两道模糊的身影,以及传入耳畔的愈来愈近的脚步声。
两个人?
还有一个是谁?
莫不是管家专门派来检验青瓷的话是否属实的?
伴着那两道越来越近的脚步声,谢宜浓蹙起的眉眼微微舒展开,敛眉,问了句:“是青瓷回来了吗?”
青瓷快走两步:“小姐,是我,还有星华。”
话落,青瓷把食盒放到圆桌上,又掀起床帐一角,邀星华上前。
“星华怎么会过来?”说话间,谢宜浓便要起身,却不慎牵扯到后背的伤。
她下意识倒吸了一口凉气,整个人僵持在床上,不敢再有太大的动作。
星华:“二小姐,你身上还有伤,莫要乱动。”
方才青瓷去同他爹求药的时候,她人在房间,听得不是很真切。
在来清秋院的路上,青瓷已经把事情的原委重新给她讲了一遍。
故而,她知晓谢宜浓身上有伤。
其实,认真算起来,她只比谢宜浓小两岁。
因着同父异母,贺春茗又是谢康宓为了报答先师恩情不顾李清秋的意愿,强行将她纳进门的,故而相比和谢宜浅的姐妹情谊,年幼时,她们两个更为熟悉一些。
可自从主母去世,贺氏掌家之后,她们就很少在一处玩耍。
后来,谢宜浓的性子就变了。
闷闷的,只喜欢一个人待着。
再后来,她就离家去了江南。
诚如老人们所言:有了后娘,就会有后爹。
星华是谢府的家生子,她自幼在谢府长大,也比较了解如今这位主母的性情——心胸狭窄,薄情寡义,自私自利,更是不甘居于人下。
偏偏,自己又没有机敏聪慧的头脑。每每做什么坏事,总是会留下些许把柄。
也因着这些,她没少受到京城贵妇圈的嘲笑。
可这一切,都止于谢宜浅入宫为妃。
因着谢康宓的首辅之位,谢宜浅一入宫,便被封了妃。
新帝虽然登基已有三年之久,后位却一直空置。
也正是因为如此,后宫那几位被封了妃的女人和她们的家族,也就成了京城贵妇们奉承的对象。
贺春茗的贵妇身份,也因着贤妃娘娘和谢康宓在朝堂之中说一不二的首辅地位,一度水涨船高,再也没有人敢公然嘲讽贺氏粗鲁的言行和她不太聪明的脑子。
每每参加宴会,她听到的都是奉承和讨好。
久而久之,她整个人性情大变,尤其是在谢康宓看不到的地方。
她不再允许有人忤逆她,背地里也学了很多上不得台面的、惩处下人的法子。
后来,贤妃娘娘不慎小产的消息传出宫。
再后来,谢宜浓就被他们从江南外祖家接回京城。
早在谢宜浓回府之前,贺氏就暗暗敲打过府上的一众下人:要她们认清谢府真正的主母是谁?
秉着不给二小姐添麻烦的念头,星华一直没有清秋院来。
星华本以为,二小姐顶着秀女的名头,纵被主母不喜,也不会过得太艰难。
毕竟入宫之日很快就到,苛待秀女的名声若是落下,整个家族都会跟着丢脸。
可她没有想到,这对母女竟然如此胆大、目光如此短浅,竟公然纵着宫里来的嬷嬷责打秀女。
故而,看到因为后背上的伤痛,只能趴在床上的谢宜浓听到她的到来,想要起身,却不慎牵扯到身上的伤,痛到皱眉的时候,星华的心都跟着漏了一拍。
星华:“二小姐,让奴婢看看你的伤吧。”
听到星华这么说,谢宜浓便知晓,她的计划已经通了大半。
看星华的反应,她应该也是记得幼年的情分的。
一抹愧疚,从她心底涌起。
她垂下眼眸,暗道:星华,很抱歉,利用了你的心软和我们的情谊。
转瞬,她的神色又恢复成往常模样,冲星华说道:“有青瓷在呢,怎么能让你动手。”
青瓷闻言,忙道:“是啊,星华,你把药给我就行。”
话落,她又转头冲趴在床上的谢宜浓道:“小姐,你再忍耐一下,我净完手便来给你上药。”
星华:“二小姐,我自幼修习医道,上药最熟练了,保准力气适宜,不让你疼。”
说完这些,她又先青瓷一步,来到净手盆前,从水桶里舀了水,倒在水盆里,一边用皂角净手,一边对青瓷说道:“青瓷姐姐,你不是还没有吃午膳吗?午食若冷了,便不好吃了。我来给二小姐上药,你先用饭吧。”
听到她这么说,谢宜浓慢慢撑着胳膊,勾着脖颈,往帘帐外探去。
透过帘帐的缝隙,她隐约看到一旁的圆桌上,放着一个食盒。她只当做没看到,问:“青瓷,方才你去厨房,拿到膳食了吗?”
青瓷从星华身边折返到床榻旁边,回话道:“小姐,拿到了。但——”
后面的话,青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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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说出口。
她这样一抹欲言又止的神情,也同样被谢星华看在眼里。这一刻,星华的心里很不是滋味。
尤其是当她听到床帐之内的谢宜浓明明身上有伤,还要关心贴身丫鬟的膳食问题后,这种情绪更是达到了顶峰。
谢宜浓用手指拨开帘帐一角,指着梳妆台的方向,说:“铜镜右边的那个小盒子里,放着些许散碎银钱。若膳食难以入口,就出府买些回来吧。”
“小姐能吃,青瓷也能。”青瓷摇头,打开食盒,将里面已经冷掉的餐食一一摆放在桌案上。
净完手的星华走过来,一目了然。
她心里也有了计较,对青瓷说了句:“青瓷姐姐,你先别吃。待会儿我给二小姐上完药,就亲自陪你走一趟。”
青瓷正准备拿馒头的手又缩了回来,她思索了一会儿,嗫喏开口:“这样会给你带来麻烦吧?我吃好吃坏都没关系,关键是我们二小姐,她自幼肠胃虚弱,实在得娇养着些。”
“青瓷姐姐且安心。不过一句话的事儿,半点不麻烦。”
星华一边说,一边挑开了帘帐。
而谢宜浓在对上她眼睛的一瞬,默默垂下眼帘,偏过脑袋,避开了她的视线,就像是羞于让她这个幼年的玩伴兼主子看到她如今的惨状。
一想到这些,星华的心里就像坠了一块大石头,压得她喘不过气来。
她强行压下这些杂念,温声道:“二小姐,您将外衫褪下吧,奴婢得看看你的伤,才知道到底该用什么药。”
帘帐外,青瓷也说:“小姐放心,我这就去门口站着,保证不让旁人进来。”
谢宜浓应了声好,见青瓷徐徐走向门口,她用双臂支撑着,缓缓坐起身。
星华站在床畔,想要伸手帮她一下,又担心自己的鲁莽举动会牵动她抗拒的情绪,从而拉扯到她身上的伤口。
除开主子和奴仆这一层关系,她们也是朋友、是玩伴啊。
让昔日的好友、亦或是玩看到自己的落魄日子这种事情,当真是每个人心里都不情愿的。
星华还记得,年少时的谢宜浓,心性已然比她们这些同龄人要敏锐,更遑论如今又经历了这么多事情,长了这么多年岁。
思量再三,下意识伸出去的手又缓缓收了回来。
谢宜浓背对着星华,跪坐在床上,慢慢褪下了外衫,又慢慢将里衣褪下。
赤色牡丹肚兜的绳结牢牢地挂在她的颈后,星华的注意力却始终没有在别处停留。
那一瞬,她的眼睛里,只能看到白皙的肌肤上留下的或痕迹分明、或斑驳交杂的红肿笞痕。
在后背上,在手肘上方——
单是看着这些痕迹,她就可以想象出来,上午受嬷嬷规训的二小姐有多惨。
“星华,麻烦你了。”
话落,谢宜浓缓缓趴下,将身上的伤痕更加无遮无拦地展现在星华眼前。
在任何人都看不到的地方,谢宜浓的眼睛里盛满了愧疚和坚定。
是的,虽然她愧疚利用了星华和她管家父亲的身份,但她并不后悔这么做。
再来一次,她仍旧会如此选择。
7. 第 7 章
星华并非自夸。
她上药的手法很轻柔,药膏也是凉凉的触感,除了最初上药时些微的痛感,谢宜浓并没有感到太痛苦。
星华给她上完药后,就从帘帐里出来了。
她净完手,青瓷帮着谢宜浓换上了干净的裙衫,垂下的帘帐也重新悬起。
星华走过来,低语:“二小姐,这药膏无色无味,早晚各涂一次,三五日便可恢复,不会留下疤痕。但这些时日,二小姐需忌口,不可食用辛辣、颜色重的食物。”
谢宜浓颔首:“我都记下了,谢谢你,星华。”
星华还要赶回去和她爹回话,没再清秋院多待,又寒暄了两句,便起身离开了。
说来也巧,才从清秋院出来,星华就碰到所谓的那位宫里出来的孙嬷嬷。
星华并不认识她,是根据她居高临下的态度和跟在她身边的丫鬟猜出来的。
擦肩而过时,星华的注意力落在了孙嬷嬷手持的竹片上。
二小姐身上的伤痕,还深深印在她的脑海中。
单是从形状上看,孙嬷嬷手上拿的,恰好吻合二小姐身上的痕迹。
她打量她们的同时,她们也在观察她。
贺春茗身边的丫鬟盼儿及时止住脚步,好奇问道:“星华妹妹向来不喜在后宅走动,今日怎的有空来这清秋院了?”
星华收回了落在孙嬷嬷身上的视线,假装不知她是谁,只恭顺回应盼儿的话,“前些时日阖府发放的【消暑丸】还有剩余,我爹担心二小姐中了暑热,差我送来一瓶。”
盼儿:“还是管家细心,辛苦你跑这一趟。”
星华浅笑着应道:“姐姐才是辛苦。药房还有事,我先去忙了。”
星华抬步离开,身后那两人对着她的背影议论她的身份。
孙嬷嬷自持身份,自以为在宫里见多了身份尊贵的主子,出宫后,也就只有府上的主母她才会高看一眼。
而秀女身份的二小姐,是她此次出宫的关键,她一心只想教训,更加不会恭敬对待。
至于府上的奴仆们,她更是从心底里看不上。
宫里遍地都是主子,她需得常年压抑着自己的性子。
也许正是因为如此,一从宫里出来,竟也把主子对奴仆们的姿态学了个十成十。
孙嬷嬷盯着星华逐渐远去的背影,轻蔑打量了好一会儿,才问:“这小丫头是谁?你为何对她如此恭敬?”
盼儿一早就得了主母的吩咐,二小姐之所以要入宫,是为了替贤妃娘娘生儿子去的,而孙嬷嬷是贤妃娘娘身边的知心人,这几日的行事都是为了让二小姐更好地适应后宫的生活。
故而,要她无论如何都要服侍好孙嬷嬷。
因着这些,盼儿自然对她知无不言。
盼儿:“她叫谢星华,是老管家的女儿,老爷很是看中他们父女。”
言外之意,他们父女,是谢康宓的人。她们私底下弄出来的这些事情,不好叫她知道。
“姿容也就那样,上不得台面,咱们走吧。”孙嬷嬷心里有了计较,并没有将星华放在心上。
盼儿入府时,二小姐已经离家去了江南。
她并不知晓星华和二小姐年少时还有交情,只当老管家行事稳妥,当真以为星华是来清秋院送消暑药的,并没有在清秋院外.遇见星华这件事情放在心上。
当她反应过来的时候,为时已晚。
未到下值时间的谢康宓忽然冲进清秋院,她根本腾不出空去告知主母,就被老管家带来的人捆了起来。
当然,这是后话。
星华快步返回自己的院子,却没有找到她爹。
问了其他人才知道,她和青瓷前脚刚走,他爹后脚就出府去了。
一腔忿忿无人说,她又不想一个人待在院子里,便随意寻了一个由头,也跟着出了府。
但她并没有走远,而是蹲守在谢康宓归家的拐角一侧。
这样,既可以避免被贺氏安插在府门处站值下人发现,又能够在第一时间发现她父亲或者老爷。
依着她对父亲的了解、他父亲的贺氏的了解,他一定是亲自跑到老爷上值的地方去了。
事关重大,他来不及等到她回来。
事情也正如星华猜测的这般。
她等了没多久,谢府的马车悠悠驶来。赶车的不是旁人,正是她的父亲。
星华连忙走上前,唤了声:“爹。”
“吁——”
谢平安扯了下缰绳,马车停下。他问:“星华?你怎么在这?莫不是二小姐那里当真出了问题?”
星华颔首,正准备开口,被马车里的一道声音打断。
“平安,让星华上来回话。”谢康宓掀开车帘一角,“边走边说。”
星华动作利落地爬上马车,坐在靠近门口的位置,将她在清秋院的见闻说了出来。
没有添油加醋,却也半点不曾隐瞒。
说完这些后,星华抬眸看了谢康宓一眼,见他神情怔忪,她把声音放缓很多,提醒道:“老爷,就这些了。”
闻言,谢康宓回神。
下颌线绷得紧紧的,星华甚至看到他咬后槽牙的动作。
转瞬,他又恢复成往昔的冷静模样。但额角鼓起的青筋,仍然暴露了他的真实情绪。
半晌,他嗓音沙哑,问:“二小姐的伤,当真没有大碍吗?”
听到他这样问,星华的心里忽然好受了一些。她就知道,老爷的心里还是有二小姐的。
星华点头:“奴婢已经给二小姐涂了药,不受刺激的话,三五日痕迹便可消除。但我刚才出来的时候,刚好碰到孙嬷嬷和夫人身边盼儿往清秋院去。”
谢康宓眸中骤然增添一抹冷意。
他冲外面驾车的谢平安喊了句:“平安,再快些。”
……
彼时,谢宜浓和青瓷正暴晒在日头下,学着所谓的宫廷礼仪。
而孙嬷嬷则端坐在凉亭里品茶,盼儿站在她的身侧,像服侍夫人那样,服侍着她。
鸠占鹊巢!!!
这一刻,谢宜浓的脑海里只有这四个字。
久违的、令人抗拒、厌恶的情绪又一次袭卷她身上每一处肌骨。上次产生这样的情绪,还是她那位好父亲扶正贺春茗的时候。
她抗拒!!!
抗拒不独独属于她的父亲,抗拒占据、乃至一点点抹除她阿娘痕迹的贺春茗。
她厌恶!!!
厌恶自己,厌恶父亲,厌恶除了阿娘之外的所有人。
她的思绪穿破时空,眼前浮现出李清秋病重的画面。
年幼的她,只能看着阿娘怀着对父亲的失望,逐渐凋零,枯萎,最终没了生机。
如今,仗着贺氏母女进府来的孙嬷嬷坐在她阿娘生前最喜欢的凉亭,折磨着她唯一的女儿。
这一瞬,谢宜浓脸色苍白,有点分不清今夕何夕。
原本,她的计划是假装晕倒。
剧烈的情绪波动下,没用午膳的她竟真的被晒得头昏脑胀。谢康宓推门进来的时候,刚好看到她轰然倒地的场景。
她竟真的晕了过去。
“滟滟。”
谢康宓惊吼着跑了过来。
滟滟是儿时母亲为她起的小名。
只因她刚出生时动不动就哭的泪眼汪汪,李清秋就给她起了这样一个小名。
伴着李清秋的去世和她日渐长大,已经很久没有人这么叫过她了。
“小姐。”
一旁的青瓷反应迅速,捞了她一把,才让她有一个缓冲,没有及时摔在地上。
谢宜浓晕倒时,眼前一片空白,只耳畔传来一声熟悉、又陌生的呼喊。
她唇瓣微启,唤了声:“阿娘。”
彼时,谢康宓刚好跑到她身侧。轻且缓的一声呼喊,像一块巨石,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谢康宓看着被青瓷圈在怀里的小女儿,冷厉的面庞浮上一抹忧色。
紧随其后的星华,快步冲上来,先是探了探谢宜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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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鼻息,把了把她的脉搏,随后从随身携带的药瓶里倒出一颗药丸,填到了她的口中。
随即,她转过头,对谢康宓说了句:“老爷,二小姐起高热了。”
谢康宓眉心一跳,蹲下身,一把抱起大半个身子还在地上的谢宜浓,冷着脸对着老管家说了句:“平安,命人将清秋院围起来,不许任何人进出。”
余光瞥了一眼凉亭内战战兢兢的盼儿和一脸你能奈我何的孙嬷嬷,语气又冷了几分,“违令者,无论是谁,统统杖毙。”
说完这话,他没有看院中任何人,抱着谢宜浓回房间去了。
星华扶起还半跪在地上的青瓷,快步跟上去。
谢平安冲着他的背影,应声道:“老爷放心。”
随后,他抬了抬手,紧跟在他身后的护院、小厮将清秋院围得严严实实。
纵贺春茗的人想要出去报信,面对铁桶一般的清秋院,有心,却无力。
平日里在丫鬟面前嬉皮笑脸的小厮一个个横眉冷眼、不近人情的模样,让在场的所有人都胆战心惊。
包括孙嬷嬷。
自谢康宓说出‘无论是谁,统统杖毙’这句话之后,她就开始慌了。
谢府的下人都是签了卖身契的,若他们犯了错,主家有权责罚。
唯一的例外,是她。
她知道,这句话着重就是对她说的。
她是宫里出来的,按理说,谢大人无权处理她。
可宫里的贤妃娘娘是谢家女,尽管她是奉了贤妃的令前来‘教导’二小姐宫规的,可到底是她没有拿捏好尺度,竟然让二小姐公然在谢大人面前晕了过去。
若谢大人真的想要罚她,贤妃娘娘怕是也不会阻拦。
毕竟,她只是一个下人,而谢大人是她的父亲。
越是这样想,孙嬷嬷的心里就越是慌乱。
越是慌乱,她就越发口不择言。
“老身是贤妃娘娘的人,你们无权关押我,我要回宫,你们还不让开。”
她撕心裂肺的叫嚷声,传入房间。
谢康宓本就在为谢宜浓的身体担忧,便越发觉得孙嬷嬷的话刺耳。
他拧着眉,对一旁的青瓷说了几句话。
少顷,青瓷走到院内,厌恶瞥了一眼叫嚷不停的孙嬷嬷和伏跪在地的丫鬟,对着谢平安说道:“管家,老爷吩咐了,若谁鬼哭狼嚎,扰了二小姐休息,就用绳子捆了,堵上嘴巴,棍棒招呼。”
听了这话,孙嬷嬷伪装的平静面庞终于消失了。
“我是宫里的嬷嬷,是贤妃娘娘派来的,你们无权这么对我,我要见夫人。”
“你们这些狗奴——唔唔——”
……
谢平安亲自动手,一把扯过孙嬷嬷紧紧捏在手上的帕子,团成一团,捏住她的下巴,强硬塞到她的口中。
她的手臂,被小厮倒扣在背后。
很快,小厮寻来绳索,将她的四肢捆得结结实实。
谢平安寻了一圈,也没有在清秋院寻到一个趁手的、可以施刑的棍棒。最后,他只好拿起此前一直被孙嬷嬷拿在手上的竹片。
虽然星华和老爷讲话时他一直在驾着马车,但他却也将事情了解了七七八八。
他知道,二小姐的后背,被这个恶毒的老婆子留下了一道又一道骇人的痕迹。
故而,他抽起人来,半点都没有手软,运足了力气。但终归是念着孙嬷嬷宫仆的身份,只甩了她‘十杖’。
虽然次数不多,却招招见血。
谢平安气喘吁吁停手,孙嬷嬷的后背已经血迹斑斑了。她额头上,也沁出一层因为疼痛引发的汗水。
端庄不再,狼狈不堪。
贺春茗派来的丫鬟,尤以盼儿为最,战战兢兢地跪着,浑身颤抖不已。
她们谁都没有想到,向来专注政务、连休沐日都鲜少休息的老爷竟然突然回府,还恰好撞上二小姐晕倒。
不由得,她们在心里怪叹二小姐身娇体弱,反倒连累了她们。
8. 第 8 章
清秋院内,丫鬟奴仆跪了一地,烈日灼灼,护院小厮不减半分肃杀。
房间内。
昏迷不醒的谢宜浓躺在床上,青墨用湿帕子擦拭着她的面颊,星华根据她的病症,写了药方,亲自去抓了药来煎。
谢康宓坐在床畔随意扯过来的圆凳上,隔着垂下的帘帐,看向床榻上影影绰绰的那道身影。
耳边是她时不时的呓语。
许是他那声暌违良久的小字重新被他唤之于口,唤起了她藏在心底的幼年记忆。
纵在昏迷之中,她也一声声地唤着‘阿娘’。
星华亲自给她施了针,谢宜浓才沉沉睡了过去。可谢康宓却陷入那段名为记忆的泥淖,甘之如饴。
于他而言,有李清秋相伴的日子是他过往平淡的人生中,寥寥可数的意趣。
可这一切,全毁于他。
一招错,满盘皆输。
可做错了事情,就该受到惩罚。
父女不睦,内宅不安,往后余生都活在懊悔中、整夜整夜睡不安宁、终日被噩梦惊醒是他该受到的惩罚。
李清秋已然因着因着这桩荒唐事殒身,而她和他的女儿,万不该为此承受半点伤害。
想到这,思绪逐渐回笼。他那双沉静的眼眸中,除了怀念,还多了一抹愧疚。
早年间,他知道,谢宜浓不喜与贺氏母女相处。他也知道,后宅之内,惯有很多上不得台面的磋磨下人和小辈的法子。
他有公职在身,终日要在衙门忙碌。
才没了母亲的谢宜浓纵然长了一颗七巧玲珑心,也不是贺春茗的对手。
更何况,那时的她,满腔愤恨,半点不知掩饰对贺氏母女的不满。
他不能时时将她放在眼下,正欲将她送往江南岳丈身边。
谁曾想,她和她母亲一样,对他失望透顶,像李清秋舍弃他这个夫君一样,半点没有犹豫,率先舍了他这个父亲。
离家出走,直奔江南。
虽然过程始料未及,但结果是他想要的。他暗中差人护送,一路无虞地将她送去了江南。
谢宜浓离京的那些年,他越发浑浑噩噩。
最为喜欢的事情,就是出京公干——尤其是去江南地区公干。
许是出于愧疚和胆怯,他不曾在老岳丈和小女儿面前露面。
他不想从他们眼睛里看到失望。
但江南的官场一直都知道,江南首富李嘉栋虽然看起来是一只肥羊,但他上头有人,最是惹不得。
后来,朝中事务越发繁重,他离京的次数越来越少。
每每得了空闲的喘息休憩的时机,他总盼着江南的来信。可除了他留下的暗卫的来信,他再也收不到名为家书的信函。
......
星华把煎好的退热的汤药端进来,打断了他的沉思。
星华和青瓷一块扶着她坐起身,他捏着她的下颌,亲自将汤药灌了进去。
她自幼不喜用药。
纵然昏迷,汤药入口的瞬间,她也下意识挣扎。
衣物摩挲间,不慎牵动后背的伤,不由得蹙眉低泣。泪花自眼尾溢出,谢康宓好一阵手忙脚乱。
他想起谢宜浓小时候。
李清秋生她的时候,尚不足月。
襁褓之中,她便体弱多病。每每夜啼,李清秋总是温柔将她抱在怀中,轻拍着她的后背,吟着自创的曲子。
如今,她长大了,他不便抱着她,只好坐在床边。她的后背有伤,他便轻顺着她的肩膀。
“月亮——圆圆,眉毛——弯弯。”
“吾儿——滟滟,美梦——安眠。”
......
隐于脑海最深处的记忆如汹涌的潮水,奔涌而来。
这首李清秋独创的安睡曲,由一开始的滞涩到第二遍、第三遍、无数遍的流畅。
“长夜漫漫,夜风暖暖。”
“娇儿滟滟,美梦安眠。”
“树梢晃晃,星光点点。”
“小儿滟滟,美梦安眠。”
“月亮圆圆,眉毛弯弯。”
“吾儿滟滟,美梦安眠。”
......
彼时,得了信的贺春茗也来到了清秋院外。看到孙嬷嬷被捆,她想也不想便要往里冲。
可惜,谢平安并不买账,翻来覆去只有一句话:“抱歉,夫人。老爷说了,没有他的允许,任何人不得进出清秋院。”
众目睽睽之下,贺氏被老管家下了好大一个脸面。她正准备不管不顾往里闯,谢康宓温和的吟唱声从房间里传出来。
也是这一刻,她恍然想起,在谢康宓的心里,李清秋母女是谁都比不上的存在。
贺春茗脸色一白,下意识收回迈出去的脚步,身形僵持,手掌心都被指甲抠破了。
同为谢家女,他从来都没有这样对待过她的浅儿。
--
熟悉的腔调,让谢宜浓蹙起的眉眼缓缓舒展。她抓住他一片衣角,像只刚出生的幼崽一般,往他身侧蹭了蹭,逐渐安宁下来。
谢康宓见她彻底沉睡,缓缓收了声,拍着她肩膀的动作却一直没停。
听到吵闹声去查看动静的青瓷,去而复返,低声道:“老爷,贺夫人来了,被管家拦在了院外。”
谢康宓动作一顿,轻轻拨开攥着他衣角的手,慢慢站起身,对青瓷和星华说了句:“好好照顾你们小姐。”
熟悉的腔调,让谢宜浓蹙起的眉眼缓缓舒展。她抓住他一片衣角,像只刚出生的幼崽一般,往他身侧蹭了蹭,逐渐安宁下来。
谢康宓见她彻底沉睡,缓缓收了声,拍着她肩膀的动作却一直没停。
听到吵闹声去查看动静的青瓷,去而复返,低声道:“老爷,贺夫人来了,被管家拦在了院外。”
谢康宓动作一顿,轻轻拨开攥着他衣角的手,慢慢站起身,对青瓷和星华说了句:“好好照顾你们小姐。”
青瓷点头。
星华应声:“老爷放心,我们会寸步不离的照顾小姐的。”
谢康宓这才抬步走出去。
他一出来,扫了一眼孙嬷嬷,随后把视线落在了院门口的贺春茗身上。
尽管只有一瞬,他便挪开了目光。
可充满了审视的冰冷目光,还是让贺氏心里咯噔一下。
谢康宓脚步没停,路过谢平安,开口吩咐道:“平安,带着这老虔婆跟我走。至于府上这些签了卖身契、又冷眼看着自家小姐受罚的丫鬟们,先关入柴房。”
跪在地上的丫鬟们闻言,下意识瑟瑟发抖。
刚准备开头讨饶,就又听到谢康宓说:“凡在清秋院大吵大闹,扰二小姐安眠者,即刻杖毙。”他好不容易哄睡着,若是有人当真不长眼再将她吵醒,他不介意再沾血腥。
语气冰冷,和吟唱安睡曲时的温和没有半点相似。明明是同一个人,给人的感觉完全不一样。
这话一出,院内一片阒静。
无论是护院小厮,还是跪在地上觉得冤枉至极的丫鬟,全都因着他散发出来的威压,连大气都不敢喘。
谢康宓往院门口走去,谢平安将护院分为两拨。
一拨将跪在地上的丫鬟缉进柴房,另一拨则提着孙嬷嬷,跟在他的身后。
顷刻间,清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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院内空无一人,重新归于安宁。
谢平安最后一个出来,抬眸看了一眼映在窗子上的、一直忙碌的自家女儿的身影,暗自叹了一口气,抬手合上了清秋院的外门。
门一关上,除了谢康宓和贺春茗之外的所有人,都下意识松了一口气。
这下再也不用担心呼吸声太大,打扰小姐安眠了。
谢康宓像是没有看到贺春茗一般,径直从她身侧走过。
贺春茗下意识朝他伸手,试图拽住他的胳膊,拦住他的脚步。可余光瞥到被孙嬷嬷被两个护院拎着跟在他身后时,她忽然胆怯了。
尤其是当她看到孙嬷嬷被打得血肉模糊的后背时,本就面无血色的脸色更加苍白。
早在午膳时,孙嬷嬷就同她说了:
像谢宜浓这种,常年在乡下长大、缺少父母教养的子女,最是不服管教。若不好好教育一番,就算日后入了宫,她也不会将贤妃娘娘的话奉为圭臬。故而,为了在谢宜浓的心里树立起贤妃娘娘的威仪,她擅作主张,小小惩戒了一番。
早在谢宜浓归京当日,谢康宓盯着她出神的时候,贺春茗的心里就隐隐对谢宜浓生出几分不满。
凭什么她一回来,就能让谢康宓把全部的注意力都落在她的身上。
为了家宅和睦,为了能够让谢宜浓乖乖入宫,她一直隐忍不发。
可当她听到孙嬷嬷说的这些后,心里很是畅快,甚至还纵容孙嬷嬷放手去做。
清秋院——!
不,确切来说,除了谢康宓的书房和老管家谢平安父女的院子,这府内所有的院子都有她的眼线。
孙嬷嬷做过什么事,说过什么话,转头就会有人一字不差地汇报给她。她并不觉得,孙嬷嬷做得有多过分。
在贺春茗看来,这根本都算不上磋磨。不过是克扣些吃食,指导一下宫廷礼仪罢了。
谁曾想,她的身体弱成这样,竟然在众目睽睽之下昏了过去。
众目睽睽也便罢了,偏偏刚巧赶上谢康宓回府,让他瞧个正着。
谢平安那对父女也是养不熟的白眼狼。
看在谢平安是谢康宓心腹的面子上,平日里她得了什么好东西都不忘给谢星华那个贱丫头送去一些,她一个仆人之女,过得比寻常人家的小姐都要体面。
偏偏到了关键的时候,他们父女还是一心只向着清秋院,一句好话都不为她讲。
若不是他们父女擅作主张,将谢康宓从衙门叫回来,也就不会有今日这桩祸事了。
一想到这些,贺春茗就恨得牙痒痒。
可谢家的家主是谢康宓,就算贺春茗平日里掌着府上的中馈,如今事发,府上的下人最怕的,还是谢康宓。
她如何怨恨,根本没几个人在意。
贺春茗愣神的片刻,谢康宓已经带着人走出去好远。
丫鬟盼儿被小厮押着,从她身边经过,忍不住冲她哭喊:“夫人,救我,救救我。”
贺春茗被这声呼喊惊醒,瞬间回过神来。
此前,贺春茗把谢康宓的话听得很清楚。
眼下,最为紧要的,不是押入柴房候审的那群丫鬟,而是对谢宜浓动手,被谢平安抽得血肉模糊的孙嬷嬷。
看着自己的心腹被一个个狼狈押走,看着自己女儿的心腹被打得血肉模糊,她强压下心底对谢康宓无情的惊恐,小跑着跟上去,抓着他的袖口,哀求道:“老爷,你这是做什么呀?孙嬷嬷是贤妃娘娘派来教导浓儿学习宫廷礼仪的,你怎么能妄动刑罚呢。”
谢康宓顿下脚步,漠然睨她一眼,又似被她的言语刺激到,冷哼一声,讥诮开口:“妄动刑罚?呵!”
9. 第 9 章
“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罢了。”
谢康宓眼神里的厌恶半点不加掩饰,“我只是将她留在我女儿身上的伤还到她身上,何谈妄动刑罚?”
“可浅儿也是你的女儿啊,孙嬷嬷是浅儿的人,你就这样公然处理了孙嬷嬷,可曾想过浅儿?她本就不得圣心,若这件事情传回宫中,往后她要如何御下啊?如何在宫里立足啊?”
贺春茗低泣,面上一派楚楚可怜,唯独那双眼眸,泄露出几分不甘心。
自谢宜浅出生,她每每犯错,总是会拿谢宜浅做借口。
以至于过了这么多年,连谢宜浅都被她养成了‘人前乖巧,人后狠毒’的性子。
如果说,早些年的谢康宓还会被她流露出的表象所迷惑、继而心软放过她一次又一次,如今却是不会了。
“若不是看在浅儿的份上,你以为你能够坐上我谢氏的主母之位?”
“浅儿容貌姣好,家世在一众宫妃里也算出众。若她能安分守己,未必没有好造化。”
谢康宓一把拂开她攥着他衣袖的手,“她为何不得圣心?还不是她仗着自己宫妃的身份,行一些上不得台面的事情,将后宫搅得乌烟瘴气,半点不得安宁。若不是我在朝堂兢兢业业,你以为凭她戕害皇嗣的行为,她还能安坐贤妃之位?”
贺春茗没有想到,他会在众目睽睽之下,揭自家女儿的短。
心头怦怦直跳的同时,又觉得异常.委屈,一边哭一边解释道:“浅儿差人捎回来的家信上都写了,是旁人先对她动手的。再说了,她也为此受到教训了。她肚子里的皇嗣也被人弄掉了啊,为此还亏损了身子。若非如此——”
若非如此,她和浅儿也不会瞒着他好一阵运作,将谢宜浓的名字添加到秀女的名单之上。
贺春茗自知,下面的话无论如何不能说出口。
她及时止住了话音,一抬头,却发现谢康宓正一脸冷漠的望着她看。莫名的,他给她一种‘无论你背地里做过什么,都瞒不过我这双眼睛的错觉’。
他一开口,也的确验证了这一点。
“若非如此,你和你的好女儿也不会瞒着我把浓儿运作成秀女的身份。”
贺春茗听着,顿时僵在原地,牙齿都在打颤。
眼看着谢康宓又要带着人抬步走开,她又忙跟上去,胡乱抓住他的衣摆一角,说:“老爷,孙嬷嬷都是贤妃娘娘宫里的人,无论如何,你都无权处置她。”
“谁说我处置她?”谢康宓只好重新顿下脚步,“她是从宫里出来的奴才,串案由宫里的人处置。”
说完这话,他的耐心彻底告罄,掀眸瞥了一眼谢平安所在的位置,吩咐道:“平安,夫人累了,送夫人回去。没我的命令,不许放她出来。”
谢平安应声,随手点了两个离得最近的小厮,强行押送贺春茗离开。
当即,贺春茗慌了,外厉内荏道:
“谢康宓,你不能——”
“你不能这么对我。”
“我女儿可是宫里的娘娘,你们这些狗奴才,好大的胆子,还不快放开我。”
“你——唔唔——”
期间,老管家担心她的尖叫声太大,惊扰到好不容易安定下来的谢宜浓,吩咐小厮用她手里的帕子塞住了她的嘴巴。
谢康宓带着两个小厮和孙嬷嬷,毅然决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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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出了府。
两辆马车一前一后,往皇宫驶去。
谢康宓坐在前面那辆,押着孙氏的两位小厮则坐在后面那辆。
两位小厮只能到宫门口。
谢康宓到达时,恰逢守宫门的兵士轮岗,他便借了两个刚下值的兵士,押着孙氏直奔养心殿。
彼时,养心殿内,景和帝黎骤正在批阅河南道递交上来的关于患了干旱的局部地区减免相关赋税徭役并下发一定数额赈灾银的奏章。
御前总管林明奉茶进来,“皇上,谢康宓谢大人在外求见。”
朱砂御笔顿在半空,黎骤拧眉,脑海中最先浮现出的,是咸福宫里一直不太安分的贤妃谢宜浅。
不自觉的,言语中夹杂着一抹厌恶和抗拒,问:“他又来干嘛?”
不可否认的是,谢康宓的办事能力很是出众。偌大的朝堂,论心思缜密,论聪慧机敏,无人能出其右。
自他继位以来,一潭浑水的朝堂,从几近四分五裂到如今的稳定局面,少不得像谢康宓这样的肱骨忠臣。
于朝堂而言,谢康宓是坚不可摧的栋梁一般的存在。
至少眼下,朝中没有人能够代替谢康宓。
这也是他在礼部递上催促他选秀充盈后宫的折子时,第一时间想起了谢氏女的主要原因。
虽然结果不尽人意,进宫的人选和他想的不一样,但也是他算计来的,活该他受着。
他本是一个没有实权、却乐得自在的闲散王爷。
就连他的身世和经历,在过往的史料记载、亦或是世人的口口相传之中,很是平常。
甚至,可以用乏善可陈来形容。
10. 第 10 章
他的母妃叫刘敏,出身寒微,是先帝——也就是他生理意义上的、却对他没什么父子情谊的父皇在南巡途中从匪寇手中救下来的平民女子。
她的父母兄弟皆无官身,俱为平民。
一家老小,别说给她撑腰了。
自她入宫后,他们几乎将她当成了举家飞黄腾达的‘摇钱树’,竟不声不响,阖家搬来了京城。
孰不知,她一个人在后宫过活已经十分艰难。
处处仰人鼻息,仍郁郁不得意,又哪里有那么多血来给他们吸。
皇宫之中,无论前朝还是后宫,向来是唯地位论高低。
刘敏的身份,在一众妃嫔之中,实属微末,甚至没有宫里的掌事宫女高。
自然而然,她就成了众矢之的。
她也慢慢发现,回宫后,先帝就好像忽然变了一个人。
温存小意不再有,他逐渐对她没了耐心,变得多疑、冷漠、直至全然陌生,仿佛南巡路上对她宠爱有佳的男人不是他一般。
入宫之前,刘敏见过的夫妻大多是平民百姓。
在刘敏的浅薄认知中,一旦嫁了人,夫妻二人是要勠力同心,携手奔赴更好的生活的。
在她的心里,一直把先帝当成夫君。可入宫后才发现,宫里竟然有那么多女人。
也是那时,她后知后觉意识到,她并非是先帝的妻子,而他也不是她的夫君。
他的妻子是当朝皇后。
而她,充其量只是一个妾室,一个奴婢。宫里任何一个比她位份高的女人,都能打压、训斥、甚至是惩罚她。
宫里的日子,与她原本所期待的婚姻,全然不一样。
日子一久,先帝也不来看望她了,全然将她抛在脑后。她只能在小小的院落里枯等。
后来,她的眼睛里,逐渐没有了光彩,身体也越发消瘦。
也就是在这时,她发现自己怀孕了。
后宫之中,子嗣向来艰难。在一众宫妃之中,地位低下、又不得圣心的女子,得嗣更为不易。
她为了保下这个孩子,殚精竭虑,却也为此亏损了心神和身体。
最后落得个产后出血而亡的下场。
许是为了感念她成功诞下了皇嗣,又许是先帝终于想起了南巡时与刘敏的小意温存,他亲自下旨,以妃位的份例下葬。
黎骤自出生,便没有见过母亲。
他不知道她长什么样子,不知道她是个怎样的人,只知道她叫刘敏。
后来,他都是从年长的嬷嬷口中听说母妃的只言片语。
慢慢的,等他再长大些,可以出宫了,他见到了搬来京城的外祖一家。
将所有的信息结合到一起,他觉得,母妃这一生很是可怜。
如果可以选择,他宁愿自己不出生,只要母妃能好好活着。
可惜,他凡夫俗子一个,并不能改变什么。
甚至,连父皇的宠爱都得不到。
母妃去世当晚,他便被父皇差人抱到了当时颇具盛宠的宸妃宫里。
可彼时宸妃的儿子——也就是前太子黎慎,已经三岁有余,她娇养自己的儿子都来不及,又怎么会悉心照顾他呢。
再后来,他们逐渐长大些。
宸妃又担心他会与黎慎争夺太子之位,处处防备他。甚至,连父皇都不许他见,更是不许先生教授他经世治国之道。
他毕竟是在宸妃手里讨生活,宸妃又是父皇心尖上的人,手中权势颇盛。他也便极为明智的,不去触她的眉头。
宸妃不喜他读书,那他就去修习武艺。至少,还有个强身健体的好处。父皇听闻后,也异常支持他。
果然,自那以后,宸妃对他明显宽容很多。
时间一长,他竟真的在武艺上有了建树。
后来,他也曾不止一度的揣摩过父皇的心思。
或许,当初他差人将他抱去宸妃宫里,为的就是让他和太子好好相处,日后为他手中刀。
这也是为什么,父皇当时听说他的想法后,竟亲自差人寻了兵法超然的师父教导他,也是对他少有的关怀和挂切。
再后来,他就随军出征了。
大漠孤烟,塞外风雪,是他百无聊赖的人生中少有的意趣。
他打了几场胜仗后,宸妃又开始忌惮他,想方设法弄掉了他手里的兵权。
没了兵权,他便不再上战场,安心在京城做一个有钱有闲的王爷。偶尔朝中无人可用时,他还会带着一小撮的兵士,进山剿匪。
日子过得倒也安和自在。
实际上,他对那个位置,从来都没有兴趣。也就只有宸母妃和太子,认为全天下的人都想和他们抢皇位。
可惜,人算不如天算。
就算是他的父皇把心偏到了胳肢窝里,在黎慎一周岁的生辰宴上就当众宣布他为太子;
就算宸妃和太子一生都为了皇位汲汲营营,最后母子二人均落得个身首异处的下场。
那场宫变发生时,他正在江南剿匪。
自他知道了母妃是他的父皇从江南带回来的时候,他就尤其喜欢下江南。烟雨朦胧,别有一番趣味。
待他归京,叛首——也就是他的大皇兄梁王殿下,被父皇亲自下旨处死。
而他的父皇,胸口中了毒箭,命不久矣。
只吊着一口气,等他从江南回来。
就这样,他被立为了新太子。
甫一登基,朝堂百废待兴,正是需要人才。
而他,也犯了一个致命的、每每想起来都悔不当初的错误。
他只对谢康宓这个人了解,知道他很有才华,对他的家庭却知之甚少。
他依稀听人说起,谢府主母对自家女儿宠爱非常时,脑海里浮现的,是他在江南遇到的那位居在外祖家的谢氏女。
他一直记得,母妃当年就是他的父皇从匪寇手中救下的。
也许正是因为如此,他闲来无事时,脑海里总是会浮现出自己去江南剿匪时,偶然在匪寇手里救下的谢氏女。
他忘不了她面对匪寇追击时惊惶逃离的身影,忘不了她面对友人背叛时震惊又失望的神情......
有时候,他甚至在想,当年他的母妃被匪徒劫走,是否也如她一般惊惶无措。
若是如此,他好像有点理解,她为何会对他的父皇情根深种了——仿若神祇降临,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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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于水火。
可惜,于情之一字,她过于痴;于帝王这个身份,她又了解甚少;也正是这般,交付身心后,落得个难产而亡的下场。
如果可以,他这辈子,一定不要做他父皇那样的男人。
可命运就像是一只无形的大手,推着他走向那条他心里极为抗拒的路途。
如今,他也坐上了皇位,后宫佳丽三千,却没有一个人能够真正走进他的心里。
他好像,越来越像他那位父皇了。
景和帝黎骤从繁杂的思绪回神,朝御前总管林明说了句:“宣他进来。”
林明应声,很快走出去,将谢康宓请了进来。
谢康宓进来后,二话没说,撩袍跪在了殿中央。
黎骤眉心一跳,放下才拿起的奏章,长叹一口气,问道:“谢爱卿,这是何意?”
话落,他看了一眼被震惊到下意识瞪大了眼睛的林明,道:“林明,发什么愣,还不快将谢大人扶起来。”
“哎。”
林明闻言,敛眸回神,迈着小碎步,来到谢康宓身边,弯腰,朝他伸手,搀住他的胳膊,用力。
......
纹丝不动。
林明身为御前总管,搀人起身的这个动作,很是娴熟。
谢康宓非但没有起身,而是默默用了对抗的力道,俯跪的幅度甚至比刚才更大了些。
他当御前总管也有段时间了,还从来没有遇见过像谢康宓这样的犟种,野驴一般。
明明皇上都让起来了,偏他不起身。
一时间,林明也有些束手无策。
他没有松开搀扶着谢康宓胳膊的手,下意识抬头看了一眼皇上,眼里全是茫然。
黎骤并非像以往的其他帝王那般,心思如不见底的渊潭,幽深、复杂、充满危险,让人无法估测。
他能够在吃人的皇宫安全无虞的长大,正是因为他有自知之明,知道审时度势。
他深知,自己从来都不是他父皇、甚至朝堂一众臣子心里的下一任继承人,能够坐上龙椅全赖喜欢摆弄人的天意。
在他登基之前,从未系统的、深入的学习或接触过如果做一个君王。
从第一回选秀,谢宜浅代替谢宜浓进宫,他又着实挑不到一个可以将人退回去的错处时,他便知晓,论玩弄人心的帝王术,他远不如大半辈子都混迹在朝堂的群臣。
甚至,连他们的夫人都比不上。
故而,他在朝堂上很少和那些大臣们打机锋。
他秉持的是直接了当、开门见山那一套。
私下和臣子相处,他也不全藏着掖着,往往喜欢把自己一小部分的情绪显露出来。
譬如,此刻。
对上林明茫然无措的眼神,黎骤无奈叹了一口气。
“哎——”
“谢卿这是何意?莫不是要朕亲自下去扶你?”
他的语气温和,但眼神却有点冰冷,没有半点温情。原因无他,只因面对这样举动的谢康宓,他想起了终日惹事,将后宫搅的不得安宁的贤妃娘娘。
这一刻,他甚至忍不住在想:这父女二人在某些方面,还真是像!!!
11. 第 11 章
谢康宓又将身体放低了几分,林明只好松开手,悄然退到一旁。
“微臣不敢。皇上,微臣此番前来,是来同皇上请罪的。”
谢康宓并不知道皇帝对他死缠烂打的无赖样很是反感,他刻意把自己放到很低,做足了认错的态度。
这话一出,倒是让黎骤有些摸不着头脑。
他安静了一瞬,视线落在林明身上。
林明快步上前,凑在黎骤耳边,低语:“皇上,谢大人并非是一个人来的。他还捆了一个嬷嬷。奴才方才瞧了一眼,觉得很是眼熟。那老嬷嬷,应是贤妃娘娘身边的孙嬷嬷。”
听到咸福宫的人也和此事有关,黎骤的眉心跟着跳了又跳。
也不知道谢宜浅又做了什么事情,竟让谢康宓忍无可忍,无视父女情意,将人直接捆到他的面前来。
可是,谢康宓是怎么敢的啊!!!
他是谢宜浅的亲生父亲,他还没有去怪罪他没有教导好女儿的罪责,他反倒将人捆到他的面前来了。
莫非,谢康宓也对贤妃失望透顶,打算放弃她了?
若真是那样,他也可以好好打理一番乌烟瘴气的后宫了。
一想到这种可能,黎骤忽然来了兴致。
微微蹙起的眉头,也很快舒展开来。他看着跪着的谢康宓,缓缓开口:“请罪?爱卿何罪之有啊?不妨细细说来。”
谢康宓:“情急之下,罪臣于家宅之内,妄动刑罚,伤了咸福宫出来的孙嬷嬷。故,微臣特来向皇上请罪。”
黎骤:“情急之下?孙嬷嬷?”
黎骤在脑海中搜寻了好一会儿,终于想起了这位孙嬷嬷是何模样——吊梢三角眼,看起来就不安分,平日里没少为谢宜浅出谋划策。
谢康宓知道,皇上那声‘情急之下’的反问,是在等他的解释。他稍微一下语言,将今日府内发生的事情简单描述了出来。
“选秀将近,小女谢宜浓身为待入宫的秀女,前些时日才从江南岳丈家归京,本安心在府上休憩。可咸福宫的贤妃娘娘差了孙嬷嬷到府上,以教导小女宫规为由,动辄打骂,弄得小女遍体鳞伤,至今都昏迷不醒。”
早在谢康宓说起谢宜浓名字的时候,黎骤的心跳好像莫名停滞了一瞬。
听谢康宓说她如今遍体鳞伤、昏迷不醒,他的心跳又莫名加快——扑通、扑通。耳膜伴着这心跳一鼓一鼓的,甚至连指尖的血管都随着心跳在跳动。
这种感觉,既熟悉,又陌生。
除了第一次上战场的时候,这好像是第二次身体有这样的反应。
想到这些,黎骤不由得怔神片刻。
谢康宓稍作停顿,缓了一口气,又继续说道:“微臣一时冲动,才让人对那人对那孙氏动了手。如今,那孙氏就在殿外。”
“微臣自知有罪。皇上如何惩处微臣,臣都不会有怨言。但微臣恳请皇上,莫要轻纵了孙嬷嬷等人。”
黎骤闻言,不由得挑眉。
果然如他料想的那般,他是真的对谢宜浅这个女儿失望了。
不然,也不会说出‘等人’这个词汇。
方才他也说了,孙嬷嬷是贤妃宫里的人,如今说出这样的话,显然是想给贤妃一个教训,而不是像以往贤妃犯错时那样,高高举起,轻轻放过了。
黎骤安静沉思了片刻,抬眸看了一眼林明。
林明很快会意,快步走出去,将殿外的孙嬷嬷领了进来。
孙嬷嬷亦是没有料到谢康宓如此大胆,竟罔顾与贤妃娘娘的父女情分,更是不顾自家脸面,将一切捅到皇上耳中。
她也算是皇宫里的老人了。
要说如今这宫里,她最怕谁?
那绝非不是在咸福宫里作威作福的贤妃娘娘,而是从不按常理出牌、又杀伐果决的皇上。
林大总管拎着她的后衣襟往养心殿内走的时候,她吓得六神无主,双腿软得几乎要迈不开步子。
嘴巴被堵着,她只能发出‘唔唔唔’模糊不清的动静,连求饶都做不到。
也是这一刻,她终于反应过来——谢府二小姐的地位并非像贤妃娘娘说的那般低下,在谢康宓的心里,谢夫人和贤妃娘娘加一起,怕是也抵不过二小姐。
可惜,她明白得太晚了。
越是这样想,孙嬷嬷就越是后怕。
思量间,她已经被林明拎到了养心殿内。
林明才松开她,她原本是想跪下求饶的,却因腿脚发软,狼狈摔在了地上。
彼时,咸福宫里的贤妃娘娘,也从一直暗中盯着养心殿动静的宫人口中得知了谢康宓捆着孙嬷嬷入了养心殿的消息。
眼下,她所有的小心思都被她的父亲捅到了皇上面前,她并不敢去养心殿。
谢宜浅心里明白,她让孙嬷嬷去教训谢宜浓这个举动,应该是彻底惹怒了父亲。而父亲也在她和谢宜浓之间已经做出了选择。
意识到这一点之后,谢宜浅气得气得摔了一套御赐的茶盏。
可就算这样,仍然觉得不解气。
谢宜浓离家的这些年,她也算是父母捧在手里的宝贝。尽管父亲对母亲一直都不怎么上心,但是对她,一直是有求必应。
当然,有求必应的前提是她想要的东西、想做的事情,不违背他做人的底线。
可就算是这样,她也享受了很多年、年少时翘首期盼的父爱。
她隐约记得,幼年的时候,谢宜浓的母亲尚未去世那些年,她只能眼巴巴地望着父亲对谢宜浓宠爱有佳,对李清秋百依百顺,只偶尔才会来看看她和她的母亲。
那时,她的心里,对谢宜浓又羡慕又嫉妒。
后来,李清秋去世,她的母亲坐上了谢府的主母之位。
她见父亲的次数便逐渐多了起来。
再后来,谢宜浓离家去了江南,她更是从心底里觉得自在,终于没有人和她抢父亲了。若非是她前段时间被人害得小产,亏损了身体,有可能再也怀不上孩子,又如何会央求母亲让谢宜浓从江南回来。
原本,她打的是谢宜浓肚子的主意。
可她没有想到,她才一回府,就抢走了父亲的宠爱。
一想到,日后谢宜浓还有可能会分走皇上对后宫中妃嫔仅有的宠爱,谢宜浅更是悔得肠子都青了。
她隐隐觉得,让谢宜浓进宫替她生下皇嗣的这个主意,好像特别糟糕。
可惜,如今她再怎么后悔也晚了。
当初,连谢宜浓秀女的这个身份,都是她花了大价钱特意请人运作的。
如今,她已是贤妃,不单单是那个尚未出阁、没有任何话语权的谢家女。
按照地位,她是在她父亲之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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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虽然如今不敢冲到皇上的养心殿里去为孙嬷嬷求情,但质问父亲的勇气还是有的。
谢宜浅怒气冲冲地带着人,蹲守在离养心殿不远的分岔路口。她要去问一问,父亲当真要为了那个尚未入宫的女儿,要舍弃她这个身居高位的贤妃。
与此同时,养心殿内。
黎骤厌恶地瞥了一眼瘫趴在地上的孙嬷嬷,语气冰冷:“孙氏向来不安分,就赐死吧。”
林明很是知趣,待皇上说完结论,他就又重新将人拎了出去。任孙嬷嬷浑身颤抖,口中唔唔不断,也没放缓他的步伐。
顷刻,殿内只余下皇上和谢康宓二人。
谢康宓虔诚跪着,黎骤站起身,绕过堆满了奏章的几案,款步来到他的身边,亲自将他扶起来,“爱卿,起身回话。”
皇上都亲自下来搀扶他了,再不起身,就不礼貌了。
待谢康宓站稳,黎骤才松开了他的胳膊,直视他的眼睛,温声试探道:“至于她的主子,管教不严,纵仆行凶,于咸福宫禁闭一年。”
“至于谢爱卿,虽有错,但胜在知错,且事出有因,就罚俸半年吧。”
谢康宓后退一步,冲他行拱手礼,道:“陛下宽仁,微臣感念。”
黎骤:“至于贵府二小姐的病情,爱卿也莫要忧心,朕待会儿拨太医院的太医随你走一趟。”
一盏茶后,谢康宓拿着御赐的金疮药,身后跟着两位医术卓绝的太医,匆匆往宫外赶。
行过冗长的宫道,刚拐过弯,他就看到了一脸不耐的谢宜浅——如今的贤妃娘娘。
看到她,谢康宓并不意外。
他知道,他这个女儿,这几年在宫里并不安分,仗着家族的权势和皇上的有意放纵,暗自发展了许多眼线。
依着她跋扈无脑的性子,她不出现,才反倒有鬼了。
注意到谢宜浅面上半点不层掩饰的愠怒,谢康宓暗暗在心里叹了一口气:他这个大女儿,胸中真的没有半点沟壑。这都在后宫生活这么久了,仍然学不会掩饰自己的情绪和想法。
或许,当年就不应该送她入宫。
依着礼数,谢康宓给她行了拱手礼,“臣谢康宓参见贤妃娘娘。”
话音未落,跟在他身后的两位太医也给她行了礼。
也是这一刻,谢宜浅仿佛才看到还有外人在场。
她面色一怔,随即扬起一抹僵硬的笑意,皮笑肉不笑的,有点渗人。
她打量他们一眼,认出两人是太医院首席。平日里,他们只给皇上看病,后宫妃嫔根本请不动他们。
“两位太医是去往何处啊?”
其实,她心里已经有了答案。但莫名的,她想要一个笃定。
这俩太医的消息来源并不及时,更加不知道谢府的具体情况。他们只当是贤妃娘娘太过受宠,皇上才派他们去给她的小妹看诊。
故,其中一位太医回答道:“回娘娘的话,老臣奉皇上之命,前去谢府给谢二小姐诊治。”
贤妃闻言,脸上的那抹僵硬的笑意也跟着淡了几分。宫袍之下,她的指甲几乎嵌入到掌心的皮肉里。
她冷漠瞥了一眼这两位太医,随即转头看向谢康宓:“父亲,借一步说话。”
话落,不等谢康宓反应,她便率先转过身,往一旁走去。
谢康宓只好跟上。
12. 第 12 章
咸福宫的人很是识趣的没有跟上前去,而是像一堵人墙,对两位太医严防死守,生怕他们凑过去,听得只言片语。
宫闱之中,辛密颇多,且多半见不得光。
他们大约是说错话了。
两位太医后知后觉,隐约从贤妃娘娘的神色中察觉到异样的情绪后,互相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后退两步,眼观鼻、鼻观心,站得像两棵笔直的树木,避嫌的意思很明显,就差把‘我听不见,我也不感兴趣’这句话刻在脸上了。
而那对父女,一前一后,走入宫巷拐角。
谢宜浅一脸愤怒,谢康宓则浑身都散发着‘无甚所谓’的摆烂式平和。
皇上对此事的处理结果,暂时帮他解决了一些后顾之忧。
谢宜浅进宫时间长,又身居高位,且心胸不开阔。她和虽然名为姐妹,但二人之间,并没有什么姐妹情分。
谢宜浅和谢宜浓都是他的女儿,他对她们也很了解。
尽管,这些年谢宜浓没有生活在他身边,但一个人的底色是不会变的。
谢宜浓和李清秋一样,虽然讨厌她们,但完全能够对她们做到漠视不理。
可谢宜浅不是这样的人。
无论是她,还是她的母亲,都没有那么大的气量。在她们的心里,谢宜浅永远是一根刺。
若非是顾及着他,她们恨不得将她除之而后快。
谢宜浓离京的这些年,他一直有意规训、教导谢宜浅,可她在他面前显露的乖巧大多都是装出来的。
他之所以把孙嬷嬷这件事情捅到皇上面前,的确是为了给即将入宫的谢宜浓铺路。
不管是他,还是皇上,都心知肚明:谢家只能有一个身居高位宫妃。
他此行的目的,就是在向皇上传达一个信息——若要他在两个女儿之间做一个选择的话,他会坚定不移地选择谢宜浓。
皇上也是个极其睿智的人,无须他多言,就给出了一个令所有人都能接受的处理方式。
贤妃即将被关禁闭,纵她有千般手段,也越不出咸福宫去。
孙氏是贤妃在后宫的得力臂膀,经此一事,希望她能够吃一堑、长一智,莫要继续行差踏错下去。
当然,这只是谢康宓的期盼。
但他心里更是有一种隐隐的直觉,一种知晓她心性,继而预感她会做出什么事情的直觉:经此一事,她非但不会收手,反而会更加变本加厉。
但儿女大了,后面的事情,已经不是他能够干预得了的。
回首过去,他谢康宓这一生,活得就是一个笑话。
自他的原配夫人离世那日起,他的生活就变得空洞、乏味,是一眼能望到头的百无聊赖。
若非是他们还有一个女儿和远在江南的老岳丈也只她一个独女,尚需时不时照看,他怕是当日便能随她而去。
他竟也行尸走肉活了这么多年。
如今,他只希望,他和李清秋的孩子,往后能活得顺遂,平安,没有波澜。
至于贺春茗和谢宜浅母女,纵他有心,也无力去改变什么了。他供她们锦衣玉食这么多年,权当还了当年恩师的教导之恩。
若可以重新活一次,他宁愿吃糠咽菜,一辈子了无功绩,也不会踏入贺府一步。
那样,他和李清秋之间,便不会再有贺春茗的介入,她或许能够活得久一些。
一想到李清秋,谢康宓只觉得呼吸都变得沉滞几分。他沉沉呼出一口浊气,抬眸看了一眼谢宜浅。
她的身姿窈窕,衣衫华贵,却让他觉得异常陌生。
此刻,她俨然将自己处于上位者。
谢康宓暗道:罢了,随她去吧。反正他心里最重要的人,也从来不是她。就算她不认他这个父亲,也是应该的。
谢宜浅走得很快。
没一会儿,她定下脚步,转过身后,见谢康宓仍然不紧不慢地迈着步子,心里越发急躁。
再加上她在此地等了他许久,早已没了耐心。
盛怒之下,什么宫妃的端庄,什么贵女的优雅,悉数被她抛在脑后。
她气冲冲抬起脚步,垂在耳畔的金丝步摇甩得叮当作响。
三两步,她便来到了谢康宓面前,直接了当开口,问:“父亲为何要将孙嬷嬷押到皇上面前?”
“她背主旨意,对你妹妹动手,致使她高热昏迷,我岂能饶她?奈何她是宫里的奴才,我没资格惩治,这才让皇上来决断。”
说到这儿,他稍作停顿,抬眸,盯着她,神色冷若冰霜地问了一句:“还是说,贤妃娘娘就是这么吩咐她的?”
谢宜浅有点心虚,避开他直视的目光,嘴硬回道:“怎么会?!”
“莫不是在父亲的心里,女儿便是此等心狠手辣之人吗?再怎么样,浓儿是我的亲妹妹,我又怎会让下人苛待于她?”
“女儿只是想着,妹妹久居江南,定然对宫里的规矩不熟悉。这才让孙嬷嬷到府上,提前教导一下妹妹宫里的规矩。我如此行事,也是为了妹妹好——”
见她一脸义正辞严的模样,谢康宓脑海中浮现出的,却是谢宜浓躺在床上昏迷不醒的画面。
思及此,一缕不受控的愠怒的情绪陡然涌上心头。
他打断她的话,冷厉开口:“你若真为了你妹妹好,便不会私自将她的名字呈报到秀女的名单上。”
许是在谢宜浅的心里,他身为父亲的威严犹在。
他这话一说出口,她忍不住蹙眉的同时,手臂情不自禁颤抖了一下。
但下一瞬,她就恢复了属于贤妃的威仪和强硬。
她神色肃穆,口吻也是冷若冰霜,“父亲,这是在怨女儿?”
“若非是女儿被奸人所害,致使孩儿胎死腹中,亏损了身子,再难有孕,又何须铤而走险。”说这话的时候,谢宜浅想起了仅在她肚子里待了四个月的孩子,情不自禁红了眼眶。
“女儿这么做,还不是为了我们谢氏一门的荣耀。若来日,妹妹诞下皇嗣,我谢氏的门楣便可更上一层楼。这样,父亲脸上也更有光啊。”
谢康宓无奈摇头,看向她的目光,夹杂着一抹转瞬即逝的失望,“早在你进宫那日,我便说过,谢氏的门楣自有为父来光耀,你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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需安分守己,好好做一个宫妃便可。”
“此举,究竟是为了光耀谢氏门楣,还是为了你自己,你心里最为清楚,又何必惺惺作态。”
谢宜浅没有想到,向来对她温和有佳的父亲,也会有如此强硬的时候,竟然直接戳破她最为隐秘的心思。
“父亲——”
谢宜浅漂亮的眼眸里泛着一层水汽,她勾了勾唇,自嘲低喃:“我就知道,在父亲的心里,妹妹永远比我重要。妹妹才回到京城没几日,父亲就决定要舍弃女儿了吗?”
谢康宓沉默相对。
谢宜浅深吸一口气,平稳了一下情绪,抬手擦掉眼泪,问:“父亲想清楚了?”
“当真要舍弃女儿这个身居高位的贤妃,而选择如今只是待入宫的秀女身份的妹妹了吗?”
谢康宓刚要开口,谢宜浅又忽然打断他,“父亲还是不要说了,本宫已经知道父亲的选择了。”
“父亲怎么一个人从养心殿出来了?孙嬷嬷呢?回头本宫定然好好教训她——”
‘她’字吐了一半,就听到了令她毛骨悚然的答案。
“就在方才,皇上亲口下令,将她赐死了。”谢康宓神色平和,仿佛是在说下一顿饭吃什么。
谢宜浅怔忪,口中喃喃:“赐死了......”
也是这一刻,前所未有的惊惶从她心底里涌上来。
仿佛,被赐死的不是孙嬷嬷,而是她自己。
见她面露惶恐,谢康宓终归有些于心不忍。
但就算是这样,为了防止她事先安排人手对谢宜浓不利,他并没有把她即将被禁步于咸福宫内的消息透露给她。
而是语重心地劝阻道:“皇上是个贤良的君主,若贤妃娘娘此后安分守己,应得的体面,他依旧会给你。而为父,也不会无缘由的放弃任何一个子女,娘娘永远都是谢家女。”
“望娘娘好自为之。”
留下这些话后,他转身离开。
谢宜浅看着他逐渐远去的背影,张了张口,却一个字也没说出来。
“回宫。”谢宜浅瞥了一眼快步离开的两位太医和她所谓的父亲,转身往咸福宫的方向走去。
皇宫里发生的种种,谢宜浓完全不知道。
若非是青瓷告诉她,她甚至不知道,父亲曾带了太医来给她诊治,还给她带了上好的、不会留疤的金疮药。
经此一事,贺春茗被彻底剥夺了管家之权。
除了她的嫁妆,府上的中馈悉数交付到谢平安这位老管家的手中。
府上原本与贺氏走得近的奴才,包括厨房的所有人员,也全部被发卖出去。
谢宜浓病愈后,府上可以说是耳目一新。
新采买到府的丫鬟和小厮对她很是恭敬,也不会再有人有意无意地暗中、亦或是光明正大的窥视她。
同时,父亲以她‘病体不宜操劳’为由,免了她向她那位继母的晨昏定省。
这着实让她自在不少。
但是,这样舒心的日子并没有持续太久。
她才养好身体,选秀的日子便到了。
13. 第 13 章
入宫前一日,日暮时分。
晚膳后,谢宜浓把正在收拾行装的青瓷喊了出来,准备与她在清秋院的凉亭中进行一场推心置腹的交谈。
此刻,青瓷还不知道,谢宜浓并不打算带她入宫。
谢宜浓唤她出来时,她正专心致志地收拾自己准备带进宫的东西。
眼下,青瓷见她家小姐只是盯着她看,并不言语,便开口问道:“小姐,你唤我出来,是要做什么?若是无事,我就先回去收拾东西了。明日我们便要入宫,我还有好多东西没收拾好呢。”
说完,青瓷便准备起身。
谢宜浓连忙开口:“哎,青瓷,等等,我有话要和你说。”
青瓷这才重新坐回去,眼巴巴望着她,等着她的下文。那神情,仿佛是在说:“小姐,你说吧,我听着呢。”
被她这样直勾勾地盯着看,谢宜浓忽然有点紧张。
自从刘胭脂那件事情发生之后,她便封闭了自己,鲜少敞开心扉。哪怕对方是青瓷。
而今,她即将入宫。
若是她的运气好,能够躲过后宫妃嫔的明枪暗箭,那她们或许还有见面的机会。
可若是她的运气不好,或许以后,就再也见不着了。
而她的运气,向来不怎么好。
更何况,后宫之中,还有一位心思并不怎么单纯、满心想要借她的肚子生龙嗣的长姐。单是要防着她,估计都要花费庞大的心力。
更遑论是旁人。
最重要的是,在外人眼中,可不会有人关心二人的关系是否和睦。
因着那层断不掉的血缘关系,她将永远无法与谢宜前割席。
后宫的那些妃嫔,只会将她当成谢宜浅同一阵营的人,甚至会把当初在谢宜浅那里吃过的亏,反施在她的身上。
她的前路,可谓是千难万险,危险重重。
越是这样想,谢宜浓就越是坚定了不让青瓷随她一道入宫的主意。
青瓷是她在这个世上为数不多还在意的人之一,她不能带着她陷入一辈子都难以脱身的泥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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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中。
可是,真的到了这一步,除了紧张,她还有点心虚。
尽管她的初衷是不想让青瓷随她一起涉入未知的危险之中,但这一刻,她的心里莫名生出一种‘她要抛弃青瓷’的错觉。
青瓷虽然是奴婢,但二人一同长大,是互相陪伴彼此时间最长的人。
在谢宜浓的心里,青瓷就是她的姐妹。甚至,比与她有血缘关系的谢宜浅都要重要。
故而,尽管紧张,尽管心虚,但她的主意始终不曾改变。
她对青瓷很了解,她虽然平日里又勤劳又乖顺,但骨子里却也执拗得很。若是直接告诉她不许她跟着自己入宫,那她一定是不愿意的,说不定还会闹情绪。
临别在即,她不想看到青瓷不高兴。
“有一件事情,我想了很久。”这一瞬,谢宜浓的心思百转千回。最终,她决定打感情牌。
青瓷从未见过她如此吞吞吐吐的一面,越发好奇她接下来要说的内容,催促道:“什么事?小姐你快说呀。”
14. 第 14 章
谢府的后花园,假山湖畔。
行至此处,谢康宓忽然泄了力,就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抽走了支撑身体内的所有骨头。
再也迈不动步子,连站直身体都成了一个问题。
于是,他没了半点往日的端方形象,大喇喇地坐在假山山脚的一块稍微平坦的石头上,胸口起起伏伏,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
谢平安见状,默不作声退后几步,阻拦了所有想要靠近假山的下人。
谢平安记得很清楚,谢康宓上一次这样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还是李夫人下葬那晚。
那一夜,他把自己关在书房。
不吃不喝,不出声,亦不点灯。
任谁去喊,也不出来。
谢平安那时虽然还年轻,但他了解谢康宓对李清秋的感情究竟有多浓厚。
早些年,他为了见李清秋一面,平日里那么端方儒雅的一个人,竟也敢翻书院的墙偷偷外出。
也正是因为他了解,他总觉得,那一晚的谢康宓过于平静了些。
于是,他多留了一个心眼,守在了书房门口,半步不曾挪移。
凌晨时分,书房燃起了一抹火光。
起初,谢平安以为,是主子想通了。
可没一会儿,书房火光大盛。他察觉出不对劲,破门闯了进去。
火是从书房临窗放置的那一张小榻上燃起来的,是谢康宓亲手点燃的。谢康宓抱着往日他亲手为李清秋绘制的丹青半躺在小榻上,了无生气,眼睁睁看着火花燃起他的衣角。
谢平安不顾他的挣扎,将他带离了火光冲天的书房,还为此烧伤了手臂。而谢康宓的左小腿,留下了好大一片疤痕。
自戕没成,谢平安担心他会来第二次。
不顾他的伤势,他将终日哭闹着要娘亲的谢宜浓从清秋院抱到了他的面前。
如此,才慢慢消解了谢康宓的寻死之心。
却没想到,时隔多年,他竟然又一次在谢康宓的身上看到了这样的神情。
谢平安脑海中浮现出那年的火光和方才他无意间流露出的那一抹无可奈何和了无生趣的神情,长吁了一口气。
同时,他的心里,也暗暗下了一个决定。
一盏茶之后,谢康宓款步从假山后绕出来。
谢平安故作不经意,觑了一眼,只见谢康宓面色平和,半点看不出异样。
谢康宓假装没有看到他的老管家投来的视线,“走吧,去清秋院。”
谢平安快步跟上,“老爷,老奴有一个不情之请。”
“何事?说吧,莫要吞吞吐吐。”
谢康宓向来不喜欢亲近的人跟他说话绕弯子,更何况他如今的情绪并不好,看似平和,实则没有半点耐心。
谢平安没与他计较这些,直接说出了自己的想法:“老奴想让星华陪着二小姐入宫。”
谢康宓顿下脚步,转身看着谢平安,神色动容,问:“星华可是你唯一的女儿,你舍得?”
谢平安嘿嘿笑着,说:“有什么舍不得的,又不是见不到了。再说了,她又不像二小姐,是主子的身份入宫的。到了年份,她便能从宫里出来的。况且,老爷,星华懂点医术,总是能帮到二小姐的。”
谢康宓眼眸里浮起一层水光,他拍了拍谢平安的肩膀,说:“平安,多谢你。”
“不过,这件事情,你说了不算,必须先征得星华的同意才行。”
谢平安:“老爷放心,我自己的女儿,我自己了解。星华心里,一直记挂着二小姐,她肯定会同意的。”
谢康宓也想起了谢宜浓年幼时经常和星华一起玩乐的画面,眸光里的清冷褪去,染上一抹久违的缱绻和怀念。
谢平安的妻子,是郊外庄子上佃农的女儿,名为张小花,出京巡庄子的时候遇上的。
他们一见钟情,很快成婚了。生星华的时候,张小花难产去世。
那时候,谢宜浓也刚出生不久。
谢平安手脚粗笨,把谢星华终日照看得哇哇大哭。
那时,李清秋初为人母,最是看不过幼儿啼哭。她便让人将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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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华抱来了清秋院,时不时的替谢平安照看着。
只不过,那时候,谢星华和谢宜浓年龄太小,根本记不得,两人是在襁褓内就陪伴过彼此的情分。
她们只当自己是对方年幼时玩闹的伙伴。
谢康宓很快从过往的情绪中抽离出来,对谢平安说道:“那我们兵分两路,各自去寻自己的女儿。若星华愿意,你便带她来清秋院。”
“好。”谢平安应声,往相反的方向走去。
谢康宓行至清秋院的时候,谢宜浓正和那两位名为浣纱和明珠的侍女说话。
“你二人当真愿意随我入宫吗?”谢宜浓问:“就算不愿意,也没关系。我想听你们说真话。”
“奴婢愿意。”
“奴婢也愿意。”
谢宜浓将两人的反应悉数看在眼里,浣纱最先开口应她,明珠稍显迟疑,听了浣纱的话后,才点头同意的。
谢宜浓还想说些什么,清秋院的大门忽然被推开。
谢康宓大步走了进来。
谢宜浓听到动静,抬眸望去,见来人是他,心中没有半分诧异,无论是神色还是言语,都很平静。
她很快收回目光,对浣纱和明珠二人吩咐道:“你二人先下去吧。”
“是。”她们二人应声退去。
谢宜浓站起身,往前走了几步,虚迎过去,问:“父亲怎么有空过来了?”
听青瓷说,她昏迷不醒的那几日,父亲经常过来探望她,甚至亲自给她喂药。反而是她退烧清醒以后,他便再没来过。
是以,方才那一问,带着她积攒了多日的情绪,颇有暗讽之嫌。
谢康宓的脚步在她身侧稍顿,“明日你便要入宫了,为父想同你说说话。”
话落,他先谢宜浓一步,率先入了凉亭。
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清秋院各处也点起了烛火。
凉亭也不例外。
悬在八个飞檐翘角的灯笼,散发出昏黄的暖光,映射在父女二人身上,冷淡稍减,平添一抹温和。
15. 第 15 章
翌日,清晨。
两辆马车一前一后从谢府门前出发。
一辆马车内,坐着青瓷。
她带着谢宜浓的亲笔信,准备乘船去江南。此行,她是要坐马车到渡口。
另一辆外表朴素,内里却不失雍华的马车内,坐着谢宜浓和即将随她一道入宫的两个侍女星华和浣纱。
昨夜,她和谢康宓谈话接近尾声的时候,谢平安这位尽职尽责的老管家带着他的女儿星华来到了清秋院。
谢康宓见谢星华脸上没有半点不愿和不甘,反而眉眼间隐约有抑制不住的欣喜之色,他才定下了心。诚如谢平安所言,谢星华是甘愿的,不像是受到了逼迫。
不等谢康宓和谢平安开口,谢星华率先对谢宜浓说出了她想陪她一道入宫的想法。
谢宜浓面上浮现出一抹讶然,却迟迟没有点头应下。
谢星华便将自己包括但不限于懂医术、性格好、知根知底、且对她一心一意等优点一一列举出来。那一瞬,谢星华莫名给她一种铺子里的掌柜拼了命的给她推销商品的错觉。
看着侃侃而谈的星华,谢宜浓想起回她话时略显迟疑的明珠。
强人所难,日后必有祸端。
于是,陪她进宫的人选便定了星华和浣纱。
马车行过巷道拐角,悠悠向皇宫驶去。
谢康宓站在府门处,看着马车越行越远,直到彻底消失在视线之中。他望着街巷上或行色匆匆、或闲庭信步的路人,莫名红了眼眶。
“回吧。”
他长叹一口气,对谢平安撂下这两字后,转身回了府中。
谢平安知道,他是在担心谢宜浓,便开口安慰道:“老爷且放宽心,二小姐在外人面前,行事向来妥帖,且心思缜密,她——”
言外之意,她也只会在他这个父亲面前张牙舞爪,专门说一些扎心的话。
谢平安的话都还没说完,被匆匆跑来的小厮打断。他认出赶来的小厮是专门看守夫人的,凑在谢康宓耳畔提醒了一下来人是谁。
谢康宓顿下脚步。
小厮喘着粗气,停在了谢康宓的面前,战战兢兢,鹦鹉学舌一般将贺氏说过的话在脑海中过了一遍,忽略掉那些难以入耳的污言秽语,简短概括,道:“老爷,夫人又在闹。还...还说,若是不放她出来,她就吊死在房中。”
一边说,小厮一边偷摸打量谢康宓的脸色。
见他神情越发冰冷,小厮下意识缩了缩脖颈,生怕被主家迁怒。
谢康宓瞥了一眼小厮的神色,道:“随她去吧。”
话落,他抬步离开,留下谢平安和小厮面面相觑。
“管家,这......老爷他到底是何意啊?”小厮一脸疑惑,挠头问:“到底是随了夫人想要出院子的意愿,还是任她去——”
死字吐了一半,小厮及时收了声,一脸惊惶、又隐隐夹杂着些许乞求地望着谢平安。
谢平安抬眸,看了一眼那个往清秋院方向去的、渐行渐远的身影,对着小厮说道:“不许放夫人出来,其余随她去吧。”
小厮诧异,不由得瞪大了眼睛,言语有点结巴,问:“死——死也随她吗?”
谢平安颔首:“随她。这是老爷的意思。不过你放心,她这种人,最是惜命,是不会主动去寻死的。”
无论是谢康宓还是谢平安,心里都清楚,贺春茗为何今日非要闹着要出院子。
今日是秀女入宫的日子,她是想到二小姐面前逞主母的威风,顺便告诫她入宫后务必为贤妃娘娘马首是瞻。
思及此,谢平安眼底闪过一抹厌恶。
他又对小厮说了句:“若嫌她实在闹腾,可告诉她一句,二小姐的马车已经入宫去了。就算她出了院子,也见不到人。”
小厮退去,“多谢管家提点,小人一定好好看着夫人,绝对不让她闹到老爷面前。”
另一边,越抵近宫城,路上遇见的马车也就越多。
有豪华的,亦有简约的。
谢宜浓乘坐的这辆,处于中等,不惹眼,也不至于让人奚落。
昨夜,谢康宓和星华父女离开清秋院后,美其名曰要早点休息的谢宜浓几乎一夜无眠。
她一闭上眼睛,脑海里就会浮现出父亲不经间流露出的或失落、或无奈的神情,以及他说他会坚定不移地站在她身后的那些言语。
天蒙蒙亮,她终于有了些许睡意。
刚闭上眼睛,就被青瓷无情地从被窝里拽了出来。
天光已然大亮。
如今,她在马车内昏昏欲睡,一会儿倒向星华,一会儿又歪向浣纱,又松散,又懒怠,半点没有身为秀女的紧张和端庄。
......
没一会儿,马车行进的速度逐渐慢下来,直至完全停下。
因着惯性的缘故,谢宜浓的脑袋猛地往前一栽,彻底被惊醒。
星华和浣纱的反应也迅速,一人捞住她一条胳膊,她才不至于摔个狗吃屎。
周遭乱哄哄的,七嘴八舌。可又具体听不清到底是何人在说话,说的又是什么。
谢宜浓被这乌泱泱的声音乱的头疼,眉眼蹙成一团,神色恹恹的,显然是没有休息好。
星华见状,松开她的胳膊,掀起车帘一角,往外探了两眼。
很快,她放下车帘,徐徐道:“小姐,再往前便是宫门了。”
“我们前面排了约莫有十来辆马车,侍卫长和嬷嬷正在宫门口检查秀女们是否携带了违禁物品。”
“检查通过后,我们会由宫人引着直接去往储秀宫。”
星华提前做了很多功课。
她一边说,一边和浣纱检查着即将带入宫的包袱,生怕被人放入什么不该带的东西。
说完这些话,迟迟没有得到回应。
星华抬眸,看到谢宜浓单手撑着下巴,又一次打起了盹,且她的眉眼之间有着掩饰不去的、浓浓的倦意。
片刻后,呼吸绵长。
她竟真的又一次睡着了。
星华错愕,下意识和浣纱对视一眼。
浣纱不由得失笑,低喃一句:“二小姐还真是心大。”
星华无奈叹了一口气,从手边的包袱里拿出一个瓷瓶,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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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木塞,置于谢宜浓鼻下。
一息,两息,谢宜浓睫毛颤了颤,随即睁开眼睛,问:“星华,这什么东西?”
语气中隐含着一丝丝的嫌弃。
星华收起瓷瓶:“这是我自己配的清凉解困的药膏,里面放了大量的薄荷叶,醒神效果甚佳。”
“小姐,前面就是宫门,可不能再睡了。”
“晓得了。”
话落,谢宜浓从星华手上拿过瓷瓶,深嗅一口,瞌睡彻底被赶跑。
虽然暂时清醒了,但谢宜浓并没有把药瓶还给星华。她觉得,今天用到这瓶醒神药的时候还有很多。
今日是秀女入宫的日子,她却无精打采,没有半点斗志。
她一边整理着袖口的褶皱,一边喟叹:“早知如此,昨晚就不该和父亲说那么久。”
害得她都睡不安稳。
当然了,后面半句,她并没有说出口。
不过一会儿的功夫,星华和浣纱已经将包袱全部检查了一遍。
见自家小姐彻底清醒,星华才又缓缓开口:“小姐,临出发前,老爷交代了奴婢几句话,要我务必在入宫前告知于你。”
这话一出,无论是浣纱,还是谢宜浓,全都盯着她看。
这一刻,谢宜浓自己都没意识到,提起谢康宓、或者从她人口中听说谢康宓,她的心里已经没有了原先的抗拒。
甚至还夹杂着些许的好奇。
而这些改变,全都是昨晚那场深入人心的谈话之后。
“父亲说了什么?”她问。
原本星华打算一上了马车就将此事告诉她的,可才上了马车没一会儿,她便眯着眼睛打起了盹儿。
星华也就一直没有机会开口。
如今,马车已经到了宫门口,她家小姐也从睡梦中短暂清醒,便是说这件事情的最好时机了。
星华连个磕巴都没打,将今晨谢康宓托她转告给谢宜浓的事情说了出来。
“老爷说,二小姐入宫后,暂时不必担心会被贤妃娘娘苛责。孙嬷嬷那事,老爷直接捅到了皇上的养心殿。贤妃娘娘管教下人不利,被皇上罚了禁闭。”
闻言,谢宜浓面上满是诧异和不可置信:“你的意思是,因着孙嬷嬷对我动手,我父亲便将状告到了皇上面前,又因为贤妃御下不严,被皇上罚了禁闭?”
星华点头,又言:“老爷是这么同我说的。”
得到星华笃定的确认后,谢宜浓只觉得脑袋嗡得一下,变得空白。
直到她看着星华的嘴巴一张一合,才又强迫着自己安定下来心神,专心听星华讲。
“老爷还说,他知道,你或许对他说过的那些话仍旧心存疑虑,但时间还长,他会慢慢证明给你看,他昨晚的话,句句真心,无一字是虚言。”
谢宜浓神色变得幽远,她不得不想起昨晚,两人交谈的画面。
片刻后,她垂下眼眸,掩去些许激荡的情绪,声音平淡,问:“他还说什么了?”
仿佛笃定了她会这么问,星华的脸上扬起一抹意料之中的笑意,面容轻快,像是解决了什么大麻烦。
16. 第 16 章
“老爷还说,这句话,若是你问,才允我告知于你。若是不问,便不必再言。”
“方才我一直在想,若你不问,我还要不要告诉你。如今,你可是我正儿八经的主子。按理说,我是不该隐瞒的。可是,我又应了老爷。”
星华面上浮现出一瞬的懊恼,转瞬又变成雀跃。
“奴婢心中正为难呢,不想小姐竟真的问了。要我说,小姐,老爷当真是了解你。”
“或许吧。”她浅笑应了句。
谢宜浓此时也有点摸不清谢康宓对她到底是个什么态度。小时候,他对她的确很好。
“老爷说——”
话才起了个头,星华稍作停顿,回忆了一下今晨谢康宓和她说话时的神态、语气,模仿道:“若是在宫里安顿下来,记得写信回来。”
“莫要报喜不报忧。”
“比起替你开心,为父更喜欢替你解忧。入宫之后,若遇到什么难事,尽可写信回来。”
......
对上谢宜浓的巴巴地望着她、好似没听够的目光,星华咽了下口水,“没了,说完了。”
一抹名为失落的情绪,隐隐浮上谢宜浓的面容。
星华一口气把谢康宓交代的事情说完,感觉口干舌燥的,兀自从一旁的矮几上倒了杯茶水,咕嘟咕嘟,两口灌下肚。
浣纱见她喝得急,又重新给她倒了一杯。
两杯茶下肚,口渴总算得到缓解。而谢宜浓呢,好似还沉浸在自己的情绪里。她仍在品味谢康宓的那些话。
星华见状,下意识和浣纱对视一眼,却在浣纱的脸上看到了一瞬的茫然。
她是才被买到府上的,一心只知埋头做事,并无应对此等状况的经验。对上浣纱茫然无措的眼神,星华心里莫名生出一种任重而道远的愁绪。
浣纱这个小丫头,还需历练啊。
不由得,她又有些庆幸:还好她跟着一起来了,不然小姐带着浣纱和明珠两个愣头青,前期一定会过得很艰难。
她这样想,倒不是嫌弃浣纱和明珠。经过短暂的相处,隐约能够察觉出,她们两个做事还蛮稳妥的,就是少了些历练和熟稔之后的机敏劲儿。
转瞬,星华将乱七八糟的情绪敛起,又开口道:“除此之外,老爷还告诫我和浣纱:‘独木难支,后宫尤甚。唯有与小姐拧成一股绳,方能活得长久、自在’。”
除此之外,老爷还同她们说了好些话。只那些话中,隐隐带着几分敲打的意味,星华这才没说出来。
谢宜浓听了星华的话,总觉得云里雾里,不太真实。她怎么也不相信,父亲会这般为她着想。
于是,她把视线投向浣纱。
见浣纱冲她点头,她才又把视线挪开。
但心情却并非如面上那般平静。
她回味着方才星华说过的所有话,想到坊间关于圣上对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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妃娘娘甚是宠爱的传闻,心里终于有了几分对前路的忐忑和不安。
除却贤妃指使孙嬷嬷对她做的事情,单是高位宠妃说发落就发落这一点,就让谢宜浓的心里隐隐生出几分不安。
并非是她圣母心作怪,为自己的长姐鸣不平,而是对皇权、对君威有了初步的认识。
伴君如伴虎。
这是她此时脑海里仅存的念头。
彼时,星华担心浣纱入宫后两眼一抹黑,分不清敌友,便低声给她讲了下前几日孙嬷嬷的事情。
如此一来,她也不至于把贤妃当成自己人。
一时间,星华讲得仔细,浣纱听得认真。唯有谢宜浓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久久无法自拔。
入宫不比进出城门,宫里住的都是主子,检查的程序严苛又繁复。
排到她们的时候,日头已经升起很高了。
好在,她们各自有事情要忙,等待的这段时间,也没觉得有多煎熬。
她们的行李事先点验过多次,里面不夹杂半点不许带入宫中的违禁物品。检查过后,就放她们过去了。
宫外的马车是不能进宫的,但宫门内停了一排软轿。
她们这一批秀女,虽然尚未被册封,但勉强算得上半个主子,又是头一回入宫,断没有在人前露脸的道理,故而,每每检验通过的秀女,都会乘着软轿,送至储秀宫。
自此,余生的宫廷生活开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