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姽婳间》 1、第 1 章 这是上京正月极为寻常的一日,天冷风硬,滴水成冰。 完颜冽撩开绣帘,一股沁人心脾的淡淡梅香扑面而来,园中几株梅树皆是枯枝卧雪的模样,这香气来自博山炉中的香片。 乐昌公主虽已离开汴京十年,却依旧保留着在汴京时的习惯,平素以调香,品茗,书画来消磨时光。 完颜冽放轻脚步,慢慢走到拔步床前。 锦被中的大昭第一美人,光艳动天下的乐昌公主不知是做了什么梦,蛾眉微蹙,樱唇轻嘟,一副委屈幽怨的娇俏模样极是惹人怜爱,完颜冽端详片刻,伸手按向她眉间。 乐昌觉浅易醒,被一根冰凉的手指触到,瞬间一个激灵便睁了眼。一看完颜冽坐在床边,她立刻下意识地去掩住敞开的寝衣,挺直腰身坐了起来。 “遮什么遮,”完颜冽故意拨开她衣领,瞅着她香颈上的红痕调笑道:“老夫老妻,你哪儿我没见过。” 乐昌窘然低头,愈发把领口掩的更紧。 完颜冽的手停在她的香肩上,漫不经心地说了句话,“郎主下旨,让你五哥把那些汉臣的家眷都送到上京来。我让他将你女儿也一并送来。” 乐昌听到前半句已经心如擂鼓,听到后半句更是愕然怔住,瞪大眼睛看着完颜冽。 完颜冽盯着她的反应,“怎么,你不情愿?” 乐昌立刻露出喜不自胜的表情,“我怎会不愿!我日思夜想,便是想要见到阿圆。只是……只是阿圆自小体弱,又习惯了江南气候,只怕来到上京会不适应。” 完颜冽不以为然道:“阿圆纵使娇气,又如何比得上长公主千金玉体,你这朵金尊玉贵的大昭牡丹,不也照样在北地开的灿烂娇艳,艳压群芳?” 乐昌心里如被刀刺,却面带微笑道:“阿圆来了,住旁边的春序园可好?” “你看着安排便是。”完颜冽目光如炬地盯着她的眼睛,似笑非笑道:“对了,你可知今天是什么日子?” 乐昌心乱如麻,那有心思去陪他猜测今夕何夕,只能嫣然一笑应付道:“是王爷送我一份大礼的好日子。” 完颜冽摇了摇头,“不全是。十年前的今日,你三哥将你送到我的大帐里。” 乐昌脸上的笑容有微不可见的僵硬,为了掩饰,扭脸去系腰间丝带。 那时,她是地位尊崇的天之骄女,大昭帝国的长公主,即便艳名远播也无人敢觊觎她的美色,直到北戎大军兵临城下,兵马大元帅完颜冽向皇帝讨要她。 她早已嫁做人妇,有夫有女,完颜冽提出这种要求,无非是想要羞辱大昭君臣。而她的皇帝三哥,为了保住自己的性命和江山,心惊胆战地去青城求和,顺便把灌醉了的她送到了完颜冽的大帐里。 完颜冽身为北戎皇子,手握重权,并非没见过美人,可十年前见到乐昌的那一幕,却是此生最难忘的一副画卷。花容月貌沉鱼落雁不足以形容她的美,汴京盛产牡丹,她便是最华美艳丽的那一朵。 完颜冽将她的脸蛋掰回来,仔细查看她的神色,“辞忧,你和徐脩做了九年夫妻,跟我已有十年整。不知我在你心里,可抵过了他的位置?” 这句话,其实去年此日他便打算问她,想想又觉得失身份,可是忍了一年到底还是想要听听她怎么说。 乐昌没有立刻作答,美目含情望了他片刻,方才说了三个字,“何须比”。 “他出身高门,原本也有鸿鹄之志。尚公主便绝了宰辅之路。我生育阿圆伤了身子,从此不能生养,他惮于我的身份,又不敢纳妾。仕途和子嗣都被我所误,不免心生怨恨,其实早与我貌合神离多年。我跟了王爷之后,三哥便从宫里挑了四个美人送他,听说第二年便得了三个儿子。” 乐昌说到这里,讥诮地勾了下唇角,柔声道:“而王爷对我的好,却是实实在在十年如一日,上京除了皇后,无人比我更尊贵。辞忧并非石人心肠,此生除了阿圆,王爷就是我最亲的人。” 完颜冽听到这一番话,畅快至极,笑吟吟地捏了捏她的下巴,“所以本王把阿圆接来,圆你心愿。”说罢起身走出暖阁,吩咐外间的人,“王妃醒了,进去侍候吧。” 静候在外间的奴仆们开始有了动静,金娘子的殷勤叮嘱透过珠帘传进来。“王爷路上小心,雪还未化。” 金娘子一家人都是完颜冽的家奴,对他忠心耿耿。乐昌自打进入王府,一言一行都在她的眼皮之下,公主但凡有些异常举动,金娘子都会报之完颜冽。 今日的乐昌显然有些不对劲,完颜冽走后,她心神不定地在屋里来回踱步。 金娘子忍不住数次用目光窥探,乐昌觉察之后,只当做没看见,打起精神夹起香片放进香球,吩咐侍女春萍道:“你去丽云堂,让郦家小娘子送些香片过来,另外再送一些年轻小娘子们喜欢用的香膏唇脂。” 她稍作停顿,故意唇角含笑,露出欢喜之色,“过一段时间,我女儿就要来了。” 原来如此。金娘子先是一愣,转瞬便笑起来,言不由衷地上前恭喜。 乐昌柔声道:“烦劳你带着下人去把旁边的春序园收拾一下,该准备的东西都备齐。” 金娘子连声答应,立刻去前厅调派下人。 支开了金娘子,乐昌提着香球走进东侧的书房。她将这间书房布置的和宫里一样,端坐其间,时常会让她生出一种错觉,她依旧是汴京皇宫里的天之骄女,帝国长公主。 那时她和一母同胞的三哥五哥最亲近,跟着他们一起习字作画,她和五哥只差了一岁,最是要好。两人用一本《山河游记》做藏字游戏,她说想去看看北地风光,五哥说要去看江南秀色。没想到一语成谶,她沦落上京,五哥偏安临安府,命运给了他们如此可悲而可笑的安排。 她拿起案上已经翻旧的《山河游记》,心不在焉地翻开又合上,阿圆来了上京,这本书便再也用不上了。 侍女这一趟去丽云堂花费的时间,仿佛比平时要久长许多。乐昌幽坐在带着故国回忆的香气之中,思绪纷乱,浑然不知坐了多久,方才听见外面响起春萍的声音,“禀王妃,郦娘子来了。” 乐昌心神一振,扬声道:“让她进来吧。” 春萍领着一位年轻美丽的窈窕女郎走了起来。 乐昌一瞬不瞬地望着缓步而来的“郦浮生”,想到十年未见的女儿,一阵心酸难抑。阿圆和阿汐相差一岁,如今也应是如此青春貌美的模样吧? 檀汐手捧藤盒,屈膝行礼,“见过王妃。” “郦娘子坐,”乐昌微微颔首,打发春萍道:“你去隔壁看看金娘子那里可需要帮忙。” 春萍应声出去,檀汐目送春萍走出回廊,方才走到乐昌跟前,轻声问道:“殿下找我来有何事?” “阿汐。”乐昌无措地抓住了檀汐的手,眼前没有外人,她这才能露出真实情绪,压在心头一早上的焦躁担忧悉数浮到了脸上,“郎主要把在上京为官的汉臣家眷全都送过来,还有阿圆。” 檀汐吃了一惊,忙问:“完颜冽发现了殿下的信有问题?” 乐昌心神不定地摇了摇头,“按说不会。我每次写信都会让他过目,再交给金娘子送出去。表面看来都是普通的家书,他应该看不出来其中的关窍。” “那他为何突然要送阿圆过来?”难道真的是好心想让她母女团圆? “不管他心里作何打算,阿圆绝不能来上京。”乐昌心烦意乱,语速也不禁快了起来,“我写给阿圆的家书,用的是我和陛下约好的藏字法,由阿圆亲自交给陛下,传递消息最为稳妥快捷。阿圆一旦来了上京,我便再也没有理由给她写信,自然也无法再向陛下传递消息。你速速去找宇文公,让他即刻往临安送信,让阿圆不要来。” 这封信她不能自己写,阿圆马上就要来了,她却紧急寄去一封信,显然不合常理,一定会引起完颜冽的怀疑。 檀汐应了声好,把带来的香片和香脂从藤盒中取出,告辞离去。 “阿汐,”乐昌追上两步,悄声叮嘱道:“郎主这么做是想绝了汉臣们的归国之念,让宇文公想办法,一定阻止这件事。” 檀汐望着公主焦虑无助的双眸,欲言又止。宇文忠恐怕无法阻止这件事,一旦向郎主进言反而会危及自身,此事只有身在临安府的皇帝陛下拒绝郎主的要求才最为合适。这道理公主未必不懂,只是关心则乱,檀汐安慰了公主几句之后,沿着来路出府。 乐昌的居处位于王府的东侧,檀汐每次出入王府走的都是东侧的角门,院墙外是一条近乎无人的宽敞街道,为了王府安全,道旁连一棵树都没有,一眼看去,极是寂静空旷。 她走到一半,突然身后一阵急促的马蹄声打破了静寂。 敢在北天王府周边四条街策马放肆的人,恐怕只有完颜冽。檀汐垂在袖中的一双手,不知不觉握住了拳。 “站住。”身后传来的男声比较年轻,显然不是完颜冽。檀汐心想,自己少算了一个人,除了完颜冽,还有他的儿子,世子完颜铎。 檀汐停步,侧身而立。瞬息之际,一匹高大的黑马矗立在她跟前。马上人居高临下的目光在她身上逡巡了一番,喝问道:“你是谁?” 从他嚣张跋扈的神情和身后几名侍从衣装来看,檀汐可以确定他就是完颜冽的长子完颜铎。 檀汐拱手行礼,从容不迫道:“小人是丽云堂的,受王妃娘娘命,前来送香片和香脂。” 完颜铎一向仇视那位大昭公主,听闻檀汐是来见乐昌的,不由分说便用马鞭挑开了她的帷帽。 薄如蝉翼的面纱下藏着一张让人见之忘俗的清绝面孔,犹如春日里盛开的梨花,恍然之间,似乎还能闻见一股洁净冷艳的梨花清香。 这份惊喜,无异于看见一个普普通通的木匣,打开却见其中藏着一枚光艳动人的稀世珍珠! 完颜铎心神一荡,可惜惊鸿一瞥,不等他看仔细,檀汐说了句“给世子请安”,再次屈膝低头,借势将面纱从他的马鞭上滑下去,遮住了自己的脸。 完颜铎回过神来,语调不知不觉地收起几分傲慢,“你怎知我是世子?” 檀汐柔声解释道:“北天王府周围这四条街不许喧嚣,更不许寻常人等接近。所以小人猜测贵人乃是王府世子。” 看来这女子不仅漂亮还很聪慧,完颜铎不禁动了些心思,盯着面纱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小人郦浮生。” 郦浮生,完颜铎在嘴里默默无声的念了一遍,记住了这个名字,带着几名王府亲卫打马而去。 檀汐直起腰身,目送完颜铎等人的背影消失在长街尽头,面纱后的一双星眸寒芒闪露,透出杀意。 半年前,她潜入上京刺杀完颜冽,可惜他身边侍卫太多,她准备仓促未能成功。幸好乐昌公主替她做了掩护,没让人搜到她。随后宇文忠给她了安排了无懈可击的身份。于是,她便以郦家次女郦浮生的身份留在了上京的丽云堂。魔.蝎`小`说 k.m`o`x`i`e`x`s.c`o`m 2、第 2 章 檀汐回到丽云堂时,店里一群妇人正围着云娘挑买香膏和唇脂。北地干燥寒冷,风沙肆虐,上京的女子,不得不格外费些心思保护肌肤,帷帽和膏脂都是必不可缺的东西。 丽云堂原本是一家香料铺子,掌柜郦海龙,是大昭多年前安插在北戎的间谍。因男子身份不便出入王府和公主联系,宇文忠便让他将丽云堂交给“长女”云娘打理。 云娘是官宦之女,本就善于调香,乐昌又给了她一些宫里的方子,丽云堂做出来的香膏和香片,既精致又好用,渐渐在城里有了口碑,店里生意一直不错。 檀汐脱下帷帽上前帮忙,等送走了客人,方才告诉云娘:“郎主要把汉臣们的家眷都送到上京来,公主让我立刻去找宇文公,让他想办法阻止此事。” 云娘被这个突兀的消息震到,等缓过神来,忙说:“不可。宇文公交代过,白日里千万不能去找他,公主那边纵有十万火急的事情也要等到夜里再向他禀报,不能让人发现公主和他有来往。” 大昭战败之后,汴京失守,朝廷偏安一隅,在临安府建都。目前临安府想要探听上京的消息和军中的情报,只能通过宇文忠手下的“孤雁”和公主的家书。宇文忠和公主约定,两人之间的联系要绝对隐蔽,若一方出事,另外一方只求自保,不可出面相救。这两条线,绝不能一起断掉。 檀汐警惕地望着店外,轻声道:“宇文公只怕早就知道了,他在朝中为官,焉能不知郎主的旨意。不过,完颜冽要把公主之女也接过来,这件事恐怕宇文公并不知晓。” 云娘惊讶道:“徐娘子也要来?难怪公主如此着急。” 檀汐道:“是啊,关心则乱。公主既怕断了和陛下的联络,也怕徐娘子来了上京,从此两人都被困在这里,故国难回。” 乐昌虽然委身敌寇十年,却从未断过归国之念,毕竟临安府还有她唯一的女儿阿圆。 “故国难回,”云娘眼眶泛红,咬牙恨道:“我们又何尝不是?公主还好,女儿还活着,还有个念想。可我们呢?” 檀汐心中一刺,她和云娘已经没了家人。云娘的丈夫被北戎奸细诬陷叛国车裂而死,她的父兄苦等不来援军,战死在太原府。母亲又被完颜冽所害。她在鹿山苦练十年武功和剑法,就为了来北戎报仇,只可恨没有得手。 行刺失败后,宇文忠劝诫她暂且隐忍,从长计议。因北戎郎主最信任和倚重的便是北天王和南天王。北天王完颜冽惜才,对大昭的降臣和叛臣还算不错,愿意重用,比如宇文忠,从翰林学士做起,官越做越大,加授礼部尚书,翰林学士承旨,金紫光禄大夫。 而那位南天王完颜洪,生性残忍,暴虐嗜杀,只要非我族类,格杀勿论。若完颜冽死了,完颜洪一手遮天,必定会将朝中所有汉臣屠杀殆尽,那些潜伏在北戎的“叛臣”“降臣”的十年卧薪尝胆,将悉数毁之一旦。公主也劝她暂且忍耐,不急动手。 君子报仇十年不晚。檀汐压下心头的恨意,拿起笤帚走到门口。 “呦,小娘子亲自在门口扫雪迎客呢。”说话的是一个不高不矮不胖不瘦的中年男人,穿着一件半旧的棉袍,戴着一顶褐色皮帽。此人相貌平平,扔在人堆里都捡不出来,可那一双眼睛却精光四溢,透着一股子精明和不安分。 来丽云堂买香膏和香料的大多是女子,偶尔也有男人前来,这个名叫曹利金的男人,最近却三番两次的来店里买香膏,盯着云娘问东问西,说她像自己在凉州见过的一个故人。云娘虽断然否定,可她的确是凉州人,丈夫武梦麟曾是凉州的一名将官。 云娘在屋里一听他的声音,顿时面色紧张,飞快躲到了货柜后面。 檀汐不慌不忙地把笤帚支在门边,含笑招呼曹利金进店。 曹利金进门之后左右打量张望了一番,问道:“你姐姐呢?” “她今日不在,贵人要买什么?”檀汐揭开柜台的木板,走到货柜前,取了几样丽云堂最畅销的香膏,摆放在台面上,请曹利金挑选。 曹利金醉翁之意不在酒,一双鹰隼般的眼睛不看香膏,却盯着檀汐的脸,“你当真是她妹妹?长的可一点都不像。” 檀汐闻言只是轻轻撇了下嘴,半真半假道:“贵人说笑了,我不是她妹妹,难道是你妹妹?” 曹利金被逗的噗嗤一笑,“我倒是巴不得有小娘子这样的天仙妹妹。只是,我以前在凉州府见过你姐姐,她不姓郦,丈夫姓武,娘家还有两个兄弟,并无姊妹。” 可恨的是,时间久远,他忘了她姓什么。 檀汐正色道:“贵人认错了人吧。我姐夫姓完颜,不姓武。不信的话,等清明扫墓的时候我叫上你,你亲眼去看看他的碑。再说,我家可没有什么兄弟,所以父亲才一直把我当儿子养。” 曹利金指着自己的眼睛,“不是我吹嘘,我这双眼睛毒的很,只要见过的人,没有认错过。” 檀汐微微挑眉,剪水双眸里又是挑衅又是好奇,自然更多的是不信,“贵人为何有这般好眼力?” 曹利金受不住檀汐眼神激将,忍不住道:“因为我当过斥候。” 原来如此,檀汐心里一沉,笑微微道:“失敬失敬。只不过天下之大,容貌相似之人甚多。贵人可知被囚在长清宫的那位大昭废物皇帝,当年就找了个和他长的一模一样的王爷,冒充他前去青城议和,妄想骗过北天王。” 此事不是机密,天下人尽皆知。一句话堵住了曹利金,再加上他没有在檀汐脸上看见任何惊乱之色。她谈笑风生,不慌不惧,回答的无懈可击,而她那可疑的姐姐今日又不在店里。 曹利金只好悻悻作罢,让檀汐拿一盒香膏,要最便宜的。 檀汐取了一盒香膏给他,顺便又递给他一盒唇脂,好心道:“贵人的嘴都干裂起了皮,不妨用一用这个。” 曹利金素来吝啬,当即挥手拒绝,“我一个男人用不上。” 檀汐只管把盒子打开,诚心诚意地推荐,“贵人涂上试试看,若是喜欢,下次再买也无妨。” 既然是不要钱的试用东西,曹利金不再拒绝,狠狠挖了一坨涂抹在嘴上,果然清清凉凉的甚是舒服,还有一股淡淡的草药味。 檀汐盈盈一笑:“贵人慢走。” 曹利金走后,云娘方才从货柜后出来,一看檀汐手边的那盒唇脂的盒盖上画有一只仙鹤,顿时脸色煞白,吃惊道:“你,你给他用的是这个?” 宇文公给她准备了一包毒药鹤血,万一身份暴露便服毒自尽,以免牵连到公主。她将鹤血掺入一盒唇脂中,藏在货柜的暗斗里,盒盖上画了一只仙鹤作为记号。 檀汐波澜不惊地将盒子收好,“方才我们说的话,姐姐也听见了,他若只是个普通人,在凉州见过姐姐也就罢了,可他当过北戎斥候。此人显然当年暗地里曾查过武将军,所以才会知晓姐姐的娘家。他已经怀疑到姐姐,且三番两次来确认,此人绝不可留。必须当机立断消除隐患。万一他告诉了别人,或是去告官,那就晚了。” 想到那个结果,云娘后怕不已,“只是我担心别人查到他是中毒身亡。” “那又与我们何干?”檀汐镇定自若道:“在外人看来,我们和他无冤无仇,素不相识,有什么理由要下毒谋害他?何况无凭无据无人看见,谁又能证明,他是在丽云堂中的毒?” 云娘担心道:“他方才买了丽云堂的香膏,会不会顺藤摸瓜查到丽云堂?” 檀汐淡淡道:“姐姐放心。此人并无家室,买香膏是要去香雪楼讨好妓子,届时他会在香雪楼喝茶吃酒用饭,鹤血涂在唇上,再一点一点吃进肚子里,毒效发的慢,等他毙命的时候,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去过多少地方,见过多少人。谁能想到与丽云堂有关?” 不错,那鹤血并非是吃进肚子里,涂在唇上一时半会不会中毒。除了她和檀汐,没有任何人知道。云娘想到这些,稍微安下心来,好奇道:“你怎么知道他要去香雪楼?” “他第一次来店里打听你,我便留了心,暗中跟踪了他两次,但并不知道他曾经做过斥候。” “多亏妹妹机敏警觉,不然真是后果难测。”云娘由衷道:“妹妹胆大心细,遇事果决,又会武功,最适合做间客。” 檀汐摇了下头,“姐姐,实不相瞒我并不想做大昭的间谍,蛰伏上京只是为了家人报仇。等事情了结,我便会离开。” 云娘暗暗可惜,“公主殿下只怕舍不得你走。” 在宇文忠和乐昌之间传消息原本是云娘的任务,檀汐留在上京后,公主便让檀汐替了云娘,这样可以时不时见她一面。 檀汐道:“等杀了完颜冽,公主自然也就有了机会离开北戎。” 云娘略一思忖道:“你晚上去见宇文公,把除掉曹利金的事情告诉他。若他怪罪我们擅作主张,你就说是我的主意。” “一人做事一人当,此事和姐姐无关,是我下的手。” 云娘心生暖意,“此事因我而起,怎和我无关?若官府查到丽云堂来,我来担着,不连累你。”说着,她从荷包里拿出一副耳环,要往檀汐耳上戴。 檀汐笑了:“姐姐,我没有扎耳孔。” “我知道,这是我专门请人做的耳夹。”云娘将珍珠夹扣在她耳垂上,左右看看忍不住赞道:“妹妹很适合带耳环,为何不扎个耳孔?” 多年习武加上心里满是复仇之念,檀汐给人的第一眼感觉,便是拒人千里的清冷美人,但是一带上耳环,耳畔多了摇曳多姿的两颗珠珠,清冷如玉的一张脸便显得灵动柔美起来,看上去更易于亲近。 檀汐不太习惯的摸摸耳朵,“我家中没有姐妹,自小便和兄长们一起舞刀弄棒,爬高上低,母亲大约也忘了我还是个小娘子吧。” 云娘失笑:“难怪公主给你取了个郎君的名字。” “郦浮生”这名字也是为了贴合宇文忠给她安排的身份。别人问起云娘这个突然冒出来的幼妹,她解释是父亲郦海龙在外面跑香料生意时露水姻缘所生的孩子,因父亲膝下无子,就当成儿子养着,眼看到了出嫁年纪才将她送回上京,让长女替她寻觅一门亲事。 宇文忠的家眷都留在了汴京,府中奴仆都是郎主安排的人。宇文忠自然知道这些奴仆不单单是侍候他那么简单,所以行事十分小心谨慎。他以年事已高,极难入眠,需极度安静为由,夜晚一直宿在后院的书房,到了晚上便将后院小门落锁,以防奴仆暗中窥探监视。 檀汐从院墙上飘然落下,轻车熟路的走到后花园的书房。房门关着,里面亮着灯。 按照惯例,檀汐悄悄叩门三下,没想到里面的铃铛响了! 宇文忠行事小心谨慎,每次与她在书房内关门密谈的时候,会在门栓后系上一根棉线,上悬一颗铃铛,若是有人推门或者附耳偷听,便会有响声示警。 难道房里除了宇文忠还有旁人在? 宇文忠交代过,未经他允许,不可让任何人见到她在宇文府出现,以免暴露他和公主的联系。檀汐返身就走,但是万没想到,房门倏地打开,一道凌厉狠辣的掌风疾追而来。 周时雍刚好和宇文忠聊完要事,准备离开,铃铛声响,他自然第一反应是偷听监视宇文忠的人,出手又快又狠,毫不留情,一记风雷掌直逼黑衣人后背。 檀汐迫不得己侧身闪避,再反身接招。宇文忠只不过慢了两步,两人已经缠斗在一起。 宇文忠忙说:“致尧,是自己人。” 周时雍闻声收拳,檀汐趁机一个飞身跃上院墙,倏忽间消失无影。 轻功不错。周时雍心里赞了一句,正欲转身,忽见地上有微弱的一点莹光,拿起来一看,竟是一颗珍珠耳环。没想到交手的竟然是个女子,他迈上台阶,将耳环交给宇文忠。 宇文忠接了过去,却又递回给他,“你自己还给她吧,刚好以此作为信物。” 周时雍微微一怔,“宇文公方才提到的人就是她?” 宇文忠点头,“正是,说来也巧,你已经和她有过两次交手,可知她武功不错。” 周时雍不禁好奇:“她为何要刺杀完颜冽?”那次其实算不上交手,是他故意让她刺中一剑,为了博取完颜冽的信任。 宇文忠道:“长公主说是她师门指派的任务。武林侠义之士这些年一直在谋划暗杀南北天王,尤其是完颜洪,此人残忍暴虐,动不动屠杀无辜百姓。” 为了避嫌,这些年宇文忠未和公主单独会过面,这些也是云娘转述。 周时雍点头,“那很好。不过,比起武功,我更希望她够聪明。”笨人做不了间谍,送命是早晚的事,不仅自己死,还会连累别人一起死。 宇文忠确定道:“放心,她不仅聪慧且识大体。半年前她孤人一人刺杀完颜冽,虽然失手却没有留下任何线索,此后半年,她多次出现在王府,完颜冽也未能认出她就是刺客,我劝她暂且隐忍,以大局为重,她便在丽云堂耐心等待时机,此女沉稳聪慧,堪当大任。” 周时雍又问:“宇文公可知晓她的来历?” “公主并未交代,只说是故人之女,忠良之后。师从鹿山神剑萧令姿,轻功卓越,剑法超绝。” 既是公主要保护的人,必定忠心可靠。所以宇文忠也并未追问她到底是何身份。 周时雍不再多问,拱手告辞。 宇文忠知道檀汐没有走远,送走了周时雍,便袖手站在廊下等候。果然不多时,一道黑影翩然落下。 宇文忠领着檀汐走到书房,关门重新系上铃铛。 檀汐开门见山说明来意,果然如她所料,宇文忠并不知晓阿圆也要来。他沉思片刻,也拿不准究竟是完颜冽发现了公主家书有问题,还是单纯只想送公主一份人情,讨公主欢心。 “你去回禀公主,让她安心。老夫这就给临安府去信,让陛下设法拒绝。” 宇文忠送往大昭的情报,途中要经历重重关卡,报送至临安府皇城司,极有可能中途遗失,而公主写给阿圆的家书,更为可靠,也更为安全,可直接传递到陛下手里。若是阿圆来了上京,公主这条线就断了。 檀汐又将曹利金的事情告知了宇文忠,果不其然,宇文忠并没有怪罪她,而是夸她当机立断,杜绝了后患。 檀汐禀报完毕,正要告退,宇文忠突然道:“你今日来的正好,我正要交代你一件事。” “方才和你交手的那个人,是五间司的新任司主周时雍。” 周时雍! 时隔数年这个名字突兀地闯入耳膜,如同静夜突然炸起春雷。 竟然是他! 怎么会是他? 檀汐努力想要保持镇定自若,可宇文忠依旧看出些许异样,不禁问道:“怎么,你认识他?” “不,不认识。”檀汐掩饰道:“我只是从未听过五间司这名字,有些惊讶。”魔.蝎`小`说 k.m`o`x`i`e`x`s.c`o`m 3、第 3 章 宇文忠解释道:“孙子有云,用间有五,因间、内间、反间、死间和生间。五间俱起,莫知其道,是谓神纪。故惟明君贤将,能以上智为间者,必成大功。郎主据此在枢密院下设了五间司。” “因间谍事密,为了避人耳目,对外谎称兰台,衙署并不设在枢密院内。如今大昭支离破碎,国主被囚,临安府皇城司早就不是五间司的对手,五间司也就不再藏着掖着,去岁恢复了原名。” 檀汐尽力让自己从复杂难言的震惊中平静下来,强行将所有心思聚集到宇文忠的话语之中。 宇文忠口中的国主乃是大昭皇帝李徽,十年前汴京城破,完颜冽将其掳到上京,囚禁在长清宫。北戎扶持降将刘玉建立大齐政权,对抗大昭,汴京成为大齐的都城,大昭朝廷被迫建都临安,立了一位新皇李隆,乃是李徽的五弟,于是身在北戎的大昭旧臣便以国主和陛下区分这大昭的两位皇帝。 “周时雍是汉人,上峰终究对他不够放心,虽是司主,只让其主管内间司和反间司,副司主博尔贴是完颜洪的心腹,负责死间和因间,若不是眼下身在汴京行枢密院,司主之位极有可能落到他头上。五间司内还有一位副司主韩云霄,负责生间司。” 宇文公接着解释道:“生间,便是那些在大昭执行完任务活着回来的北戎间谍,生间司密室里存有一份名册。周时雍希望我替他安排一个人,帮他拿到那份生间名册。” 檀汐立刻明白了宇文忠的意思,不等他开口先回绝道:“宇文公能否安排别人做他的帮手?” 宇文忠叹了口气,“老夫也实在是找不到比你更合适的人了。孤雁虽然可靠,可大都是文臣,会武功的寥寥无几。” 有些汉臣被迫降了北戎,却依旧心向大昭,期盼有朝一日能重回故国,宇文忠便将他们联络起来,秘密替临安府收集情报,暗中帮助临安府对抗北戎。宇文忠称之为“孤雁”,对他们的身份和姓名守口如瓶。 檀汐万万没想到,她知晓的第一个“孤雁”,竟是周时雍。 “五间司内昼夜有人值守,值卫和司尉都身负武功,必须要找一个身手了得反应机敏的人。周时雍的表弟吴慎倒是有功夫,可万一他失手被捉,必定会牵连到周时雍。” 宇文忠神色变得庄重,“这五间司司主之职,来之不易,对大昭来说极为重要,绝不能有失。你武功高强,果决灵慧,是不二之选。” 言下之意,这个帮手不仅要绝对可靠,还要尽力保证周时雍的安全,绝不能让他暴露,丢掉“司主”之位。 檀汐迟疑不决,面露难色。她并非不愿帮这个忙,只是不想和周时雍见面,不想他认出自己,更不想勾起带血的回忆。 宇文忠对着檀汐拱手一揖:“拜托了。” 檀汐见状,只能答应下来,“请宇文公放心。我会尽全力相助。” 宇文忠看向檀汐右耳,“他方便时自会去找你详谈,丢的那只耳环便是信物。” 檀汐微微一惊,摸了下耳垂,才发现耳环掉了一只。 宇文忠郑重其事道:“还有,此事你不必告诉殿下,周时雍的身份也要对她保密。” 檀汐不解地问:“为何?” 宇文忠解释道:“殿下和完颜冽朝夕相处,同床共枕。万一她酒醉失言或是说了梦话,都有可能害了你们和她自己,所以,殿下知道的事情越少越好。” 檀汐点了点头,告辞而去。 云娘正坐在房内用熏笼烘烤衣物,见到檀汐回来,忙问道:“宇文公怎么说?” “姐姐放心,宇文公也说应当机立断除掉他,若是等他报告官府那就危矣,晚矣。” 云娘松口气,将烘烤的衣服拉开半边,对檀汐道:“外面天冷,快来驱驱寒气。” 檀汐坐在火盆边,盯着红红的火炭,陷入沉思。 她父亲檀冲和周时雍的父亲周筹同为太原守将,当年北戎大军逼近太原城,她父亲檀冲预料到会是一场鱼死网破的死局,决意为国捐躯,兄长们也不肯走,要陪着父亲一起和太原百姓共生死。周筹不忍年幼的一双儿女送死,命长子周时雍护送弟妹和母亲前往汴京。父亲也舍不得唯一的女儿,便让她和母亲随着周时雍一起离开。 从太原去汴京,路上不仅有流民劫匪,还有北戎游兵,不可能一路太平。出发那天,檀冲亲自送他们一行人出城,行至城门外的官道上,他什么都没说,只是解下跟随自己多年的佩剑,亲手交给了十五岁的周时雍。 天色未明,残星零落,四野一片孤寂,檀汐坐在马车里,看不见周时雍的表情,只清晰地听见他对父亲说了一句话,“伯父放心,我会拼死保护伯母和阿汐妹妹。” 十五岁的少年一言九鼎,路上几次遇见危险,他的确拼尽全力保护了她和母亲,将她们安全送到了汴京,之后孤身折回太原。 此后,她在汴京收到父兄血战而死的消息,周筹却活了下来,还被任命为大齐的宰相。她原本恨周筹投敌,恨他放弃太原城,恨他背叛大昭,可今日竟然发现周时雍是孤雁,她隐隐觉得不对劲。到底是周筹投敌另有隐情,还是他们父子离心,各为其主? 在确定这些之前,她并不想让周时雍知道自己是谁,庆幸的是,她对公主说过,不要对别人提及她的身份,宇文忠并不知道她的真名叫檀汐,自然周时雍更不会知晓。 十年不见,她已记不清周时雍的长相,周时雍也不会认得出来她就是檀汐。大不了帮他这一次,算是还他的人情,以后不再碰面便是。如此一想,檀汐放宽了心,不再纠结此事。 翌日丽云堂内一如既往,既平淡又忙碌。檀汐和云娘两人心里各自怀有心事,但都掩饰的很好,没让外人看出任何异样。 等到傍晚时分铺子打烊,云娘卸下门板,不知不觉的松了口气。虽然不知那人是死是活,但是官府没有找到丽云堂来,那就说明丽云堂没事了。 然而第二天的上午,终究还是有人找上门来。 “谁是郦云娘?”从外面进来的四个男人,为首一人套着捕快坎肩,另外三人虽是寻常打扮,细看之下,姿态眼神都与平头百姓不同。檀汐一眼看出,其中两人都身负武功,手掌关节极为粗大,手背上青筋毕露。 云娘定了定神,上前屈膝行礼,“妾身便是,不知几位官爷有何吩咐?” 捕快道:“这位是五间司的司主大人,要问你话,你如实回答,不得有半句欺瞒。” 檀汐看向捕快口中的“司主”,暗暗诧异。算起来周时雍不过二十五岁,面相不应该这么老,况且,记忆中他样貌十分出色,常被她兄长们调笑,说他不能顶着这张脸上阵杀敌,得带个凶神恶煞的面具才行。 可宇文忠前夜明明说过,五间司司主叫周时雍,难道是同名同姓的人?怎么会那么巧? 她佯做不知,问云娘道:“姐姐,什么是五间司?” 司尉门荣低喝了一声,“少废话,韩大人问什么,你们便答什么。” 檀汐明白了,原来此人是副司主韩云霄。那捕快为了拍马屁,自作主张将副字给抹了。 韩云霄打量着云娘,不紧不慢问道:“你可认识一个叫曹利金的人?” 云娘先是和檀汐面面相觑,接着便回答“不认识”。云娘委实不知道曹利金的名字,檀汐并没有告诉她。 韩云霄一直观察郦云娘的反应,但因她说的是实话,所以看不出来慌张和说谎的迹象。 他示意旁边的门荣递上一盒香膏,又问:“这盒香膏,可是丽云堂所出?” 云娘一看香膏是最便宜的那一种,当即反应过来,他方才所问的“曹利金”就是那个斥候,心口一紧,点头说是。 “买香膏的人你可还记得?” 云娘如实答道:“大人,丽云堂每日人来人往,进进出出不少人,妾身只记得一些熟客。” 韩云霄道:“买香膏的多是女人,男客极少,你或许记得住,那人中等身材,不胖不瘦,四十许年纪。” 云娘佯做回忆,没有立刻回应。檀汐插言道:“回大人,前日倒是有一位男客来买了一盒这样的香膏,像是大人口中的这个人。” 韩云霄问:“可还记得他说了什么?” 檀汐故意露出嫌恶表情,“自然记得。此人打听我姐姐多大岁数,又问我姐夫死了几年,姐姐为何没有再嫁,是否还要招赘夫婿。问了一大堆闲话,说日后会经常来光顾店里生意,最后却只买了一盒最便宜的香膏,故而我记得他。” 韩云霄听到这番话,心里有了初步判断,正要继续发问,突然门外传来一声,“韩大人怎么在这儿?” 说话间,从外面走进来一个高挑的年轻男人,二十许年纪,穿一件月色箭袖,浓眉秀目,虽个子极高,却不似北戎男子那般五大三粗的高壮,别有一番英朗潇洒之态。 檀汐一眼看去,心头怦地一跳,此人竟然是她刺杀完颜冽时,以身挡了她一剑的那个人! “周大人。”韩云霄拱了拱手,解释道:“羊坊街有个名叫曹利金的人昨日被债主发现死在家里。捕快在他家里搜到了斥候的腰牌,便报到了生间司。韩某查过生间名册,有此人名字,因仵作验尸是中毒而亡,所以我过来看看。万一他是被潜入上京的大昭奸细所害,那就要好好查一查了。” 周大人?难道他就是周时雍?!数年不见,檀汐的记忆已经模糊,不过,眼前的年轻男人,岁数对得上,容貌气质也是万里挑一,应当就是他了。 檀汐不动声色地打量着这位暌违多年的故人,虽已与他见过两次面,交过两次手。不过,第一次她易容,第二次是暗夜,今日这第三次才算是正经的“第一次”相见。 “韩大人做事细致谨慎,思虑周全。”周时雍先赞了韩云霄一句,接着问道:“人几时死的?” 韩云霄道:“仵作验过是前日傍晚,死前去过香雪楼,中午在那里用的酒菜和饭食。” 周时雍微微皱眉,问道:“那怎么不去查香雪楼?” 韩云霄道:“已经去过,审了香雪楼的人。颇多证人皆可作证他离开时,能说能动,并无中毒迹象。” “既然如此,那为何查到这里?”周时雍说着开始打量丽云堂,凌厉目光从云娘身上一扫而过,落到檀汐身上时,却蓦然定住了。 他似乎已忘了非礼勿视的道理,盯着檀汐的这道目光有些异乎寻常的悠长细致。 韩云霄见此情形忍不住心里暗嗤了一声,没想到周时雍平时一本正经,却是个好色之徒。 檀汐虽确定周时雍不可能认出自己,却被他的灼灼目光,盯得如同芒刺在背,忍不住拧起眉头,瞪了他一眼。没想到当年温柔端方的少年郎居然长歪成这个模样。幸好,当年的婚约早就不作数了。 韩云霄眼看年轻的上司已经心猿意马跑了神,不得不清了下嗓子让上司回神,“据陪他吃酒的妓子说,他去香雪楼之前,路过丽云堂买了一盒香膏。按道理说,离开香雪楼的时候尚且人没事,说明在丽云堂也没有中毒。但是捕快在他家里发现了这张纸,所以属下才来此问话。” 周时雍终于撤回目光,毫无愧色地接过韩云霄递过来的一张纸。上面只有六个字,字虽丑,却也写的规整,“丽云堂,郦云娘。” 他慢条斯理地将这六个字念了出来,不异于在云娘和檀汐各自心里炸开一个雷。 檀汐自认为处理的干净利落,不留任何痕迹,却万万没想到曹利金居然会在自己家里留下这样一张纸。 周时雍瞟了一眼韩云霄:“韩大人怀疑这是曹利金临死前写下的凶手名字?” 周时雍话音刚落,云娘就急了,“冤枉!妾身前日和昨日都在店里忙生意,连门都没出,街坊邻居可以作证,何况妾身根本不认识这个人,与他无冤无仇,为何要害他?” 虽然曹利金留了一张纸,可檀汐依旧笃定此事不会牵连到云娘,她望着周时雍,从容不迫道:“大人断案总要讲个凭据,没有人证物证,怎能无缘无故的就凭一张纸上的几个字便诬蔑我姐姐是杀人凶手。” 周时雍双目灼灼,“那他为何要在这张纸上写令姐的名字?” 檀汐镇定自若道:“方才韩大人说过,是债主上门要债才发现他死在家里,可见他欠了外债,手头拮据。他向我打听姐夫死了几年,姐姐有无再嫁之意,显然是打上了丽云堂的主意,做着人财两得的美梦,写我阿姐的名字,是为了盘算我家的钱财罢了。” 周时雍嗯了一声。 檀汐又道:“仵作验尸说他是中毒而死,死前必定腹痛难忍,这六个字写的规规整整,丝毫不像是痛苦折磨之下所书,绝不会是死前为了记下凶手名字而写。” 周时雍又嗯了一声。 檀汐分析的有理有据,在场的捕快,韩云霄,以及两位司尉虽都默然不语,但无疑都接受了这个推断,无人再提出异议。 檀汐道:“大人,我与姐姐本本分分做生意,从无坑蒙拐骗之举,四周街坊邻居皆可作证,大人可别因为一个坏人而冤枉了好人。” 周时雍挑了下眉,“你怎么知道他是坏人?” 檀汐反问:“欠了一屁股债还去香雪楼寻欢作乐的男人还会是什么好人?” 周时雍折起那张纸,又看了看檀汐,“小娘子说话这么冲,可是受了什么情伤?” 檀汐心里火星直炸,五间司司主应足智多谋,沉稳内敛,宇文公为何要扶持一个如此风流浮浪的男人? 她没好气地瞪他一眼,冷冷道:“大人放心,小人爱财如命,这辈子只会受钱伤。” 韩云霄忍俊不禁,旁边两个司尉和捕快也都笑出声来。 周时雍反而没笑,目光幽幽地盯着她,露出一抹似笑非笑的神色。 他郑重其事地将那张纸放在袖里,冲着韩云霄递了个眼神,示意他跟自己出去。 走到店外,周时雍正色道:“你把郦云娘带回五间司继续再审一审。” 韩云霄一怔,“周大人还是怀疑郦云娘有问题?” 周时雍负手站在路边,气定神闲地说道:“此案显然和她无关,她和曹利金素不相识,没有恩怨情仇,也没有利益往来,何来杀人动机?估计是曹利金手头缺钱,想打丽云堂的主意,才写了她的名字。” 这和韩云霄心里的判断一样,既然如此那为何还要审问郦云娘?韩云霄愈发不解,正要继续发问。 周时雍回头朝店里扫了一眼,风流蕴藉的一笑:“只不过,她妹妹的长相脾气,都甚合我心意。把人扣着别放,等小娘子去要人的时候,让她来找我。” 韩云霄:……魔.蝎`小`说 k.m`o`x`i`e`x`s.c`o`m 4、第 4 章 韩云霄带走云娘时,只说去五间司走一趟过场,写一份笔录。到了五间司,司尉门荣把云娘领进一间讯室,让她在此等候大人讯问。结果这一等就是一上午。 韩云霄用罢午饭,正闲坐公房里吃茶,突然想起来讯室里的云娘,忙交代司尉韩小成给云娘送一份饭食过去。 韩小成和韩云霄有一些沾亲带故的关系,私下里叫他叔父,眼看堂中没有外人,便问韩云霄为何将此女带回来又置之不理,打算关到什么时候。 韩云霄撇着茶沫,笑得有几分暧昧也有几分讥讽,“那就要看她妹妹几时来要人。” 韩小成没听明白,问道:“和她妹妹有何关系?” 韩云霄白他一眼,“你是瞎了眼还是瞎了心,没瞧见她妹妹长的姿色动人?” 韩小成愣了一下,低声窘笑道:“这事,婶婶知道了怕是不好吧。” 韩云霄放下茶碗,扬起一巴掌拍到他的头上,“你想到哪儿去了,笨死你个蠢东西。” 旁边的门荣憋着笑,趁机溜须拍马,“大人一向洁身自好,不近女色。你是大人的侄儿难道竟不了解大人的为人?怎么还说这种糊涂话。” “侄儿愚笨,请叔父见谅。”韩小成捧着茶碗,陪着笑脸递上去,心里还是不明白。 韩云霄接过茶碗,怒其不争地点点他的脑门子,又指了指东侧,“是那边让我扣下来,等她妹妹来了好去求他放人。” 东侧是周时雍的公廨,韩小成先是恍然大悟,接着便啧啧道:“周大人长的玉树临风一表人才,属下还以为是位光风霁月般的人物,没想到也会施这般手段。” 门荣是韩云霄的心腹,侧目一看韩云霄露出鄙薄神色,便忍不住道:“大人比他年长十岁,在五间司的资历经验远胜于他,他进了枢密院才不过七年光景,论资排辈也轮不到他做司主。” 韩云霄摆了一下袖子,面带酸气地呵呵一笑,“半年前北天王遇刺,是周时雍关键时刻替北天王挡了一剑,这等救命之恩,北天王自然要重用提拔他。” 还有一位副司主博尔贴,背后的靠山是南天王完颜洪,所以即便没有周时雍,也轮不到他韩云霄。他反正已经认了命,打算以后在五间司混日子。 韩云霄带走云娘时,檀汐并不担心,一来周时雍是自己人,他肯定知道云娘的身份,不会弃之不管,二来,她和云娘的应对毫无纰漏,韩云霄等人显然也信了她们的话,并未把云娘当成嫌疑凶手,否则对云娘也不会那么客气和善。 然而,云娘这一去直到下午还未归来,檀汐感觉有些不对劲,提前关了铺子前去查看究竟。 韩云霄早就交代过五间司门口的值卫,郦檀汐自报姓名,说明来意之后,值卫将她上下打量一番,见她手无寸铁,身姿纤细,不是什么危险人物,方才领入正门。 衙署内静的出奇,却能感觉到一种无形的神秘诡谲气氛,暗含杀机。 北地苦寒,春信迟迟未到,庭院正中的两棵虬枝古树不见新叶,乌色枝条状如长矛,凌厉萧杀。青砖高墙之下铺满铁蒺藜,若是有人翻墙而入,不慎落到上面,惨状不堪设想。 檀汐跟在值卫身后,走到垂花门处,另有两名司尉看门,旁边置有一张书案,放着事簿和笔墨。前门值卫报上檀汐姓名和来意,司尉提笔记下之后,方才将她领进内院,交给了周时雍手下的司尉易江。 周时雍的公廨在院中最东侧,正堂房门敞开,内里寂静无声。易江站在门口通禀,檀汐侯在廊檐窗下,听见里面传来一声“让她进来”。 檀汐跨进门,抬眸正碰上周时雍的目光。他一脸肃色,端坐在公堂之上,身上毫无风流浮浪之气,蓦然看去,竟有一份不怒而威的迫人之感。 “把门带上,我有话要问讯郦娘子,闲杂人等不要进来。” 时近傍晚,房门一关,屋里光线骤然一暗,愈发显得他一双眸子锐利明亮,暗含锋芒。 檀汐独自面对他,并不紧张,但思及他在丽云堂盯着自己不放的暧昧目光,心里总是不快,故而往条案前走了几步,沉下脸色比手行礼,与他保持不近不远的距离。 薄光从窗缝透进来,落在条案上,有一缕印上了周时雍的右手,像是在他手背上落下了一道米色丝线。那手指修长白皙,更像是文士的手。 在周时雍自曝身份之前,檀汐依旧视他为五间司的司主,北戎的官员。行礼之后,她不卑不亢地开口问道:“周大人,我姐姐并非嫌犯,为何要被五间司扣住不放?” 周时雍直言不讳道:“是我让韩云霄扣的。” 檀汐暗暗疑惑,难道宇文公没告诉他,云娘是自己人? 她不动声色问道:“大人这是何意?” 周时雍没有作答,将一样东西放在了案上,是檀汐的耳环。 既然他亮明身份,檀汐便不再顾忌,径直问道:“大人可知云娘的身份?” “我早就知道。”周时雍隔着书案打量她,目光虽然悠长,却和在丽云堂不同,并无风流暧昧之意,多了一些深不可测和捉摸不透。 “我对韩云霄说我对你有意,让他故意扣下云娘,好让你过来求我放人。” 檀汐未料到他竟如此直截了当,意外之余,只能沉默不语来掩饰尴尬。 周时雍正色道:“以此为由让你来一趟,一是让你进五间司熟悉一下路径,二是,万一日后有人碰见你我在一起,也会认为是我对你有意,约你私下幽会而已。” 他顿了顿,脸上略带抱歉之色,“未雨绸缪,我故意在韩云霄等人面前做出失礼之举,还请郦娘子见谅。” 原来是演戏给韩云霄看。檀汐释下心头不快,问道:“大人这么做,不怕他在上峰面前告状?” 周时雍意味深长地笑了笑,“若有人以吾好色为由去完颜冽面前告状,那真是求之不得。” 檀汐登时明白过来。完颜冽强掳有夫之妇乐昌长公主,乃是天下皆知的事情。若有人攻讦周时雍好色,只会让完颜冽认为是在暗讽自己,无疑是引火烧身之举。 周时雍站起身道:“韩云霄本就认为我无能,不过是倚仗完颜冽的扶持才坐上司主之位,若他再以为我是个轻浮乖张之辈,那便更好。” 他从条案后走出来,目光深沉地看向她,“轻敌和嫉妒会让人失去理智,一叶障目。” 一种迟来的熟悉感从檀汐心里涌出,他年少时便心思缜密,机智多谋,如今更胜一筹。 周时雍走到她面前站定,高大的身材,无形中生出一抹压迫感。“是你做的?” 檀汐愣了一下,反应过来他问的是曹利金,坦率承认:“是。” 周时雍眸光微沉,“下次记得要有始有终。即便开始做的天衣无缝,也别忘了收场。” “谢大人指教。”檀汐依旧是有点不服气,分辨道:“我没想到他会留下一张纸。” 周时雍:“这是北戎间谍的习惯,有什么不对劲的会写下来,万一遭遇不测可以留下线索。幸好这次既无人证又无物证,你和云娘一唱一和,圆的不错,否则不好脱掉干系。” 檀汐不解道:“大人为何那么巧,刚好出现在丽云堂?” 周时雍道:“宇文公应当已对你提过,我要拿到那本生间名册,所以最近一直派人跟着韩云霄寻机取他随身携带的钥匙。听说他去了丽云堂,我便赶了过去。” 檀汐在店里想了半天都没有想明白,原来如此。 时间紧迫,周时雍没有多做解释,对檀汐抬抬下颌道:“你随我来。” 檀汐跟着他走进左侧的屋子,入目只有一张书案和一架书柜,比正堂更为简陋。 周时雍停步看着她,有一种考官出题的架势,“这是签押房。你看这间屋子,可有何异样?” 檀汐打量了一下,迟疑道:“并无异样,只是过于简单。” 周时雍起身走到书柜旁,在书柜架上摆放了两只铜鹤。他扣下铜鹤机关,书架缓缓移开,露出一道铁门,从上到下挂着三把锁。 “内间司和反间司所有的机密要件,都锁在这间密室里。”他拉开书柜正中的一道抽屉,取出三把钥匙,示意给檀汐看。 檀汐距他两臂之遥,粗看之下,只觉得三把钥匙一模一样毫无分别。 “这道门需有三把钥匙才能开启,钥匙看上去一模一样,但有细微的区别,若是不知道关窍的人,用错钥匙开错了锁头,便会引发门后机关,铜铃示警,整座庭院都听得见。前院值卫和五间司的人都会被招来。” 周时雍放回钥匙,扣上机关,书架回归原位。 “韩云霄的签押房内,也有一间这样的密室,同样是一道门,三把钥匙。只有他知道三把钥匙的区别。这三把钥匙不能离开五间司,下值之后要锁在书柜之中。书柜的钥匙他随身携带。” 周时雍朝外走去,边走边道:“有了他书柜的钥匙,拿到这三把钥匙便不难。难就难在,弄清楚三把钥匙对应的锁头。否则一旦开错,后果不堪设想。” 他停步在正堂条案前,手指叩了下台面,“此人滴酒不沾又不近女色,惯常的一些手段都行不通,又不能来硬的,只能智取。” 檀汐问:“大人有何良策?” 周时雍侧目看向她,“我原本还没想到良策,今日去丽云堂突然有了主意。” 檀汐道:“宇文公已经交代过我,大人若有安排,只管吩咐。” 周时雍颔首,正色看着她,“有件事要提前告知你。宇文公等人费尽心机才将我从枢密院调到五间司。这个司主之位对大昭极为重要,万一你被捉住,我不能救你,反而会将所有事都推到你身上,说你色诱与我,妄图窃取五间司机密,你也知道北戎对大昭间谍一向心狠手辣,你可能会送命。” 此事他筹划许久,就算不顺利也不至于有如此严重的后果,但他总是习惯做最坏打算。 檀汐面色一沉,“若是暴露,你要我舍命保你?”宇文忠让她协助偷名册,可没说过要送命。 直接承认有些残忍。周时雍委婉道:“你要保住的其实并不是我,而是五间司的司主之位。” 檀汐冷冷道:“凭什么?” 凭什么?周时雍先是一愣,随即忍不住便笑了,他是真想不到檀汐会反问这么一句话。 “公主和宇文公救了你。江湖中人,不都是讲究一个救命之恩,以命相还吗?” 他一本正经地回答她,目光从她脸颊滑落到耳垂。她气质冷艳清绝,偏偏耳垂却肉嘟嘟的甚是可爱,并无耳孔。 檀汐冷冷盯着他,“如果那天不是你横空跳出来挡了我一剑,我根本就不会被困,用不着公主和宇文公出手相救。” 周时雍再次失笑,“你可知道,凭我的功夫,想要留下你不难。我以身挡剑,是想博得完颜冽的信任和感激,并不想抓刺客,不然你那天可能真会送命,轮不到公主来救你。” 救命之恩?少来,我不吃这套。檀汐不为所动,冷声道:“我只会尽全力帮你,但是绝不会豁出命去保你。我的命是父母给的,不会送给不相干的人。” 只有为父母家人报仇,才值得我拼了这条命。 周时雍剑眉微蹙,“这些话你没对宇文公说过吧?” 檀汐直视着他,“没有,我觉得对你说更好。” 周时雍意味深长地看着她,“看来他不知道你有一身反骨。” 檀汐毫不客气道:“大人若是不满意,可让宇文公另外找一个人。” 周时雍看着她,“不,我对你很中意。” 他故意用错一个字,是中意,不是满意。魔.蝎`小`说 k.m`o`x`i`e`x`s.c`o`m 5、第 5 章 檀汐见他坚持不肯换人,冷着脸向他拱手一揖,“大人,丑话我已经说到前头,大人执意不改,日后可不要后悔。” 是在威胁他么?周时雍不为所动,挑眉揶揄道:“宇文公说你识大体顾大局,看来他是误会了你。” 檀汐毫不客气道:“如果识大体顾大局的代价是让我替一个不相干的人去死,我宁愿做自私自利之人。” 不相干的人。她说了两次。有一种欲盖弥彰之感。 周时雍眉头轻锁,探手拿起条案上的耳环。檀汐以为他要还给自己,没想到他并无此意,把耳环拈在指尖上转了转,随口问道:“这耳环有些特别,郦娘子没有耳孔?” “在下近年来一直以男装示人,是以没有耳孔。”刺杀完颜冽的那天,她也是男人打扮,所以完颜冽在府里碰见过她几次,根本没有想到刺客就是她。 周时雍探究地盯着她,“幼时为何也没有扎?” 檀汐微垂的眼皮轻眨了一下,“幼时的事……不大记得了。” 这个微小的动作没有逃过周时雍的眼睛,他心里了然她在说谎,却没有挑破,转着手里的耳环,自言自语般:“原本以为凉州距上京甚远,云娘又是闺中妇人,甚少抛头露面,不成想也会在上京被人认出来。” 他突然抬起眼帘,看向檀汐,“不知道郦娘子原籍何处?是否会在上京遇见故人?” 故人,眼前便是。那又如何,他还不是没认出来。檀汐迎着他犀利的目光,不动声色地坦然答道:“大人放心,不会碰见故人。” 周时雍:“为何如此确定?” “我自小离家,被家人送到山上习武,平素除了师父,几乎不见外人。” “郦娘子的家人呢?” “都已离世。” 都。周时雍听见这个字,眉头微不可见的跳了一下,没有继续再问,将耳环握在手心里,沉声道:“你先领云娘回去吧。” 檀汐应下,转身欲走,周时雍又追了一句,“我晚上去丽云堂可方便?” “方便,夜里只有我和云娘在。” 店里请了三名女使,白日里做一些洗衣做饭,打扫铺子的杂务,晚间云娘便让她们各自回去,不让其留宿,以免发现她们深夜外出的行迹。 易江领着檀汐去了讯室,将云娘放了出来。 云娘见檀汐亲自来五间司接她,十分惊讶。不过,两人很有默契的什么都没说,等到出了五间司,云娘方才询问檀汐,她被扣在五间司是何缘故。 檀汐走到四下无人处,向她说明原由,并解释道:“我也是前两日才知晓周时雍的身份,并非我故意要瞒着姐姐,是宇文公特意交代过,知道他身份的人越少越好,即便是对公主殿下,也要保守秘密。” “我明白。公主殿下处境艰难,身边皆是眼线,枕边人更是仇敌,知道的太多,反而不安全。”云娘忍不住道:“这位周大人虽年纪轻轻却足智多谋,难怪宇文公费尽心机让他进了五间司。” 檀汐虽然没有附和,却也不得不承认,事发突然,周时雍能急中生智,一箭三雕,的确有是有过人之处。 上京暮色来得急,走到丽云堂,街边已是华灯初上的景象。檀汐和云娘用过晚饭,在房内烧起一笼炭火,备好热水茶点,静候周时雍的到来。 白日里热热闹闹的东门街,入夜之后变得空旷幽静,街边的铺子悉数打烊,丽云堂也早就卸下门板熄了灯火,内里一片幽黑。 周时雍绕到后街,见左右无人,轻身一跃,从后院翻墙而入,落到庭院中。 丽云堂的后宅不大,廊檐下亮了两盏风灯。因为有客要来,屋内燃了高烛,将两个隐隐约约的人影映在窗上,还有细不可闻的谈话声。 周时雍确认庭院里再无他人,抬步跨上台阶,故意加重了脚步。习武之人听力格外敏锐,檀汐起身打开房门,冲着微薄光影下的男子微微拱手,叫了声周大人。云娘随即上前行礼。 周时雍跨进房内,冲着云娘虚虚一扶,“不必拘礼,有件事需要你帮忙。” 云娘客气道:“大人请坐,有事只管吩咐。” 周时雍并未落座,径直将手中一个小包袱打开,摊开在茶桌上。檀汐一看是三把锁和三把钥匙,当即明白了他的来意。 果不其然,周时雍说出来的办法,和她设想的一样,用气味来区别钥匙。在锁眼里滴入不同气味的香油,只要韩云霄用钥匙去开锁,钥匙便会沾上锁眼里的香油,香油的味道不同,钥匙自然也就分辨开来。 不过,周时雍只让云娘调出两种不同气味的香油滴入锁眼之中,檀汐不禁问道:“不是有三把锁么?” 周时雍微微一笑,“只需用两种气味区别上面两个锁头即可,无味的那一把便是开启最下面那把锁的钥匙。” 不错,只需两把锁做记号即可。思路一样,却在细微之处被他比下去,檀汐隐隐有点不服气,正色道:“以防万一,还得给韩云霄下点药,让他暂且失去几天嗅觉。” 周时雍目含赞许地看看她,“还是郦娘子思虑更周全。” 扳回一局,檀汐心里舒服许多。 周时雍又道:“钥匙上沾到的气味不可太浓,若被韩云霄发现,会引起怀疑。太浅亦不可,三把钥匙混在一起,恐怕会互相沾染,不易分辨。所以我带来三把锁和钥匙,你们先试验一番,看此法是否可行。” 云娘道:“大人放心。我今夜便开始准备,尽快给大人回复。” 周时雍颔首,“曹利金的事情,无凭无据,不会轻易怀疑到你。若再有人问起,你咬死与你无关。不过近期之内,你还是少出门为妙。”说完,他又看向檀汐,“东西弄好之后,你亲自送到我家中交给我。” 他交代了周府所在,又递给檀汐一只小小的竹哨作为信号,离开了丽云堂。 檀汐握着那只竹哨,表情有些怪异。 云娘不明所以,问她怎么了?檀汐勉强一笑,没有回答。这是哥哥们小时候做的那种竹哨。那群热血少年郎,如今唯有周时雍一人还活着。 翌日下午,檀汐和云娘正在店里招呼客人,从外面走进一位带着帷帽的娘子。与众不同的是,她进了店里,依旧没有摘下帷帽,只从袖管中露出一只纤纤玉手,指了指货柜上的香膏和唇脂,一样分别要了十盒。 为何一次买这么多,是要送人么?檀汐暗暗打量这位娘子,虽然看不清容貌,可身姿窈窕,仪态优美,露出的手指白皙如玉,染着嫣红蔻丹,想必是某位官眷,才会有如此风度,且出手大方。 丽人不疾不徐道:“我眼下还要去别处,不方便拿这些东西,烦请小娘子将这些香膏唇脂包好,半个时辰后,替我送到墨玉楼去。” 墨玉楼?檀汐不由吃了一惊,那里的女子大多是罪臣家眷。难道眼前这丽人竟是官妓? 丽人从荷包里掏出碎银递给檀汐,柔声道:“麻烦小娘子亲自跑一趟。” 檀汐低头一看,她留给周时雍的那只耳环,居然混在碎银里! 云娘身边还站着两位女客,檀汐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碎银和耳环握在手里,笑微微问道:“不知送到墨玉楼交给谁?” 丽人依旧不疾不徐道:“奴,名叫赫连音音。” 原本站在云娘旁边挑东西的两名女客突然停下来,惊诧地看向丽人,包括云娘也一脸震惊地看过来。 赫连音音旁若无人地转身离开,走到店口,帷帽被风吹起,一股清幽的香气从面纱下飘逸而出。 “竟然是她!可惜她带着帷帽没瞧见脸。” “你可别看,听说吓人的很,有人看见都恶心的吐了。” “真是可惜了。” “唉,看着温温柔柔,没想到心那么狠。” 两名娘子当着云娘和檀汐的面,毫无顾忌地谈论着赫连音音。 等两人买完东西走出店外,檀汐忍不住问云娘道:“赫连音音是谁?” 云娘唉了一声,“在上京住过几年的人,没人不知道她。” “她未出阁时便是上京出了名的美人,求亲的人踏破了门槛,她千挑万选,嫁了一位皇医馆的大夫。两人举案齐眉,十分美满。后不知因何,她夫君得罪了郎主,家中男丁悉数被杀,女眷被送到墨玉楼为妓。她长的花容月貌,美名远播,垂涎她的人不知道有多少。据说准备迎客的那一晚,墨玉楼的门框都快要挤掉了。老鸨防着她自尽,却没防住她给自己下毒,也不知她从那里弄来的毒药,将自己的脸和全身肌肤都毁掉了,没有一寸好皮,只剩下一双手。” 檀汐心道,难怪方才那两人说她狠,一个美人,能对自己下如此狠手,的确让人吃惊。 云娘:“更可怕的是,她亲手掐死了自己年方三岁的女儿。” 檀汐震惊,“为何?” “官员罪眷永不得赎身,一辈子都要待在墨玉楼里。”云娘黯然叹了口气,“换做是我,我也不知道我是宁愿女儿死掉,还是宁愿她生不如死的活着。不过,让我亲手掐死自己的孩子,我真是无法做到。” “自从之后,也无人再打她主意。因她有一手琵琶绝技,又心狠手辣,得了个玉手罗刹的称号。” 檀汐背靠柜台,悄声道:“她方才给我传了消息,让我去一趟墨玉楼。是周大人的意思。” 云娘吃惊道:“她可是北戎人!” 檀汐也觉得十分意外,这位北戎女子怎么会和周时雍有关联。 赫连音音究竟是不是大昭间谍还未可知,也许她只是替周时雍来传话,让她去一趟墨玉楼而已。但,这只耳环必定是周时雍交给赫连音音的。 让人费解的是,周时雍又是如何认识赫连音音的?难道他经常去墨玉楼消遣?难道他的风流好色并不全是演的?魔.蝎`小`说 k.m`o`x`i`e`x`s.c`o`m 6、第 6 章 墨玉楼位于红柳坊,和香雪楼相距不远,附近分布着酒楼、赌馆、戏楼,杂耍场,是上京城内有钱人的销金窟。 檀汐跟踪曹利金去香雪楼时曾途经墨玉楼,印象中,比香雪楼安静许多,门口迎客的也并非花枝招展的妓子,而是一位五大三粗的络腮胡须男子,人称胡一郎。 檀汐按照赫连音音的交代,半个时辰后方才出现在墨玉楼前。 习惯使然,她没有冒冒然进去,而是先前后左右打量一番,留意是否被人跟踪关注。不巧的是,她一扭头正碰见完颜铎从墨玉楼西侧的一家酒楼出来,身后还跟着几位侍从。 檀汐带着帷帽,本不担心被他认出来,可是低头一看自己手里提着的藤盒,正是那天去王府给乐昌公主送香膏香片的那只。万一完颜铎认出这只藤盒,进而知道是她,恐怕又要多话,生出事端。 于是,檀汐快步越过墨玉楼,继续往前走,打算等完颜铎离开之后,她再拐回来。 好色之人总是对身材体态曼妙动人的小娘子格外关注,完颜铎无意在人群中扫了一眼,目光便落在一位身形窈窕的女郎身上,再一看她手里提着的藤盒,突然想起王府外见到的那位郦家娘子,那日的惊鸿一瞥,实在让他过目难忘。 完颜铎心里一喜,正欲上前搭话,不成想这女郎居然扭头就走,显然是想避开他。 身为北天王世子,他在上京何时被人如此无视过,还是一名小小的商户女郎。完颜铎脸色一沉,紧走几步,喝了声“站住”。 街上那么多人,他没有称呼名字,檀汐不确定他叫的是谁,也不确定他是不是认出了自己,继续往前走。 完颜铎怒火冲头,大喝了一声“郦浮生”! 檀汐只好停住脚步回头,然后,假装刚刚看见完颜铎,屈膝行礼,向他问安。 完颜铎上前两步,怒道:“我叫你站住,你为何不听?” 檀汐只好装糊涂,“请世子恕罪,小人不知世子叫的是我。” 完颜铎冷冷道:“你难道没看见我?” 檀汐不卑不亢道:“小人怕冒犯世子,未敢上前拜见。” 那张令人惊艳的面孔就在眼前,可惜隔着面纱,只能瞧见一个若隐若现的轮廓,完颜铎毫无顾忌地抬手掀掉了檀汐的帷帽,质问道:“你见了我扭头就走,分明是心里有鬼,莫非要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他不过是借题发挥,存心找茬,没想到檀汐顺着他的话承认道:“小人的确心里有鬼。” 完颜铎盯着她清丽动人的脸颊,不由愣了愣。 檀汐恭顺的低着头,柔声道:“回禀世子,小人来此,是给墨玉楼一位娘子送香膏。王妃娘娘一直喜好丽云堂的香膏和香片,若她知晓,小店的东西也卖给墨玉楼的娘子,只怕王妃从此不再光顾小店的生意。小人怕世子告知王妃娘娘,这才慌忙避开,请世子恕罪。” 原来如此。完颜铎释下心里不痛快,讥笑道:“什么王妃娘娘,她不过是我父王的玩物罢了,和这里的女人也没什么区别。妓子用的东西,她难道就不能用么?” “是小人想多了。”垂下的眼皮,挡住了檀汐眼中浮起的杀意。公主所受的羞辱,早晚会让他们付出代价。 完颜铎抬手指着她,咬牙道:“下次若是再发现你见我就躲,看我怎么收拾你。” “小人不敢。”檀汐把头垂的更低,梨花般清绝动人的脸蛋,只能看到头顶和下颌,此处人来人往,完颜铎有些拉不下来脸面来挑起她的下巴,看的更仔细一些,无奈只好忍着心痒,悻悻道:“你去吧。” 檀汐屈膝行了一礼,捡起地上的帷帽,转身离去。 完颜铎恋恋不舍地盯着她纤细窈窕的腰身,半晌才收回视线。 檀汐走到墨玉楼前,对门口的胡一郎自报姓名,说明来意。 胡一郎听说要找赫连音音也没多问,抬手冲着二楼指了指,“最里间的就是。” 檀汐进门左转,拾阶而上,到了二楼走到最里面的那一间,轻轻叩门,问道:“赫连娘子在么?” 赫连音音没有应答,直接打开了房门。 檀汐看见她,心里不由咯噔一下。 赫连音音已经除掉了帷帽,脸上带着面纱,虽然瞧不见整张脸,可额头上纵横交错数条红色与褐色的伤疤,让人不忍直视。不过,双眉下的那双眼睛依旧清亮动人,秋波潋滟,依稀可见当年风采。 “郦娘子请进。”赫连音音关上房门,回眸看向檀汐,“没吓着你吧?” 檀汐微微摇头,“没有,在下佩服赫连娘子的勇气。” “没什么可佩服的,不过被逼无奈罢了。”赫连音音拂袖淡淡一笑:“人若不被逼到绝境,就想不到自己能有多狠。” “这是娘子在店里买的东西。”檀汐取出藤盒里的香膏,一一放在桌上,谨慎起见,她并没有先开口问起耳环,而是等赫连音音主动。 赫连音音走到她身边,拿起一盒香膏看了看,方才道:“是周大人让我去找你的,有件事要让郦娘子亲自来做。” “什么事?” 赫连音音款款走到窗边,从木几上端起一碗凉茶,对檀汐道:“周大人会和韩云霄一起从墨玉楼下经过,请郦娘子将这碗茶水泼下去。” 檀汐不解,“这事为何不让赫连娘子顺手做了?”如此简单的事,为何还要专门叫她来一趟。 赫连音音笑了下,“并非我不愿代劳。只是我不能保证这碗茶水,刚好能泼到韩云霄的身上,万一泼到地上,就坏了周大人的事情。郦娘子是习武之人,能做到万无一失。所以周大人才命我去一趟丽云堂,请郦娘子过来。” 檀汐走到窗前,端起那碗凉茶,好奇道:“莫非这碗茶水里下了药?” 赫连音音点头赞道:“郦娘子果真聪明,茶水里的药可以让他暂时失去几天嗅觉,周大人特意交代,郦娘子一定要将这碗茶泼到韩云霄的衣领上,让他嗅见气味才能生效。” 檀汐放下茶碗,迟疑道:“他会不会上来理论?” 赫连音音很肯定,“不会。韩云霄这人自视清高,生性爱洁,不沾酒色。若是在别处被人泼了水,他或许会冲上来理论,但是一看这是墨玉楼,泼水的肯定是楼里的妓子,他碍于身份也就作罢。” “赫连娘子为何会认识周大人?”檀汐略一迟疑,还是问了出来,“他经常来墨玉楼?” 赫连音音眼波流转,似笑非笑道:“郦娘子是想问他人品是否端方,是否好色之徒?” 檀汐略有点窘,解释道:“不是,只是好奇。” 赫连音音莞尔,“郦娘子想知道什么,不妨去问周大人。我不过是拿钱办事。” 什么都没问到,檀汐反而放了心。不论赫连音音是大昭间谍,还是如她所说,只是拿了周时雍的钱替他办点事,嘴巴紧是第一要务。 赫连音音道:“郦娘子泼了这碗茶之后,可去恒昌赌坊后面的财神庙等候周大人,他还有事交代。” 檀汐点头,目光落在楼下的行人身上。想要准确无误的将一碗茶水泼到一人的衣领上,的确是需要点功夫。赫连音音没有练过武功,实难做到。 奇怪的是,周时雍和韩云霄同在五间司,应该有很多机会下药让他失去几天嗅觉,为何要把韩云霄引到墨玉楼下泼茶?看来,周时雍肯定还有别的目的。 很快天色便沉下来,檀汐站在窗前,一瞬不瞬地盯着楼下的街面。不多时,果然见到周时雍和韩云霄并肩走过来,两人的谈话声隐隐传到檀汐耳边。 “只要不是大昭间谍所为,便与我们五间司无干。我看还是交回上京县去查吧。” “韩大人说的是,只不过,某刚刚上任,总是要尽力查一查,免得上峰问起来,不好应对。” 韩云霄道:“属下也尽力在查,实在是毫无线索。” “那名陪他吃酒的妓子可曾提过曹利金离开香雪楼后,会去何处?” “不曾。” 周时雍抬头看向远处,“红柳坊有两家赌坊,我与韩大人分头去问问看他是否去过,欠了钱还不上,或许会去赌坊博一把。” 说话间,两人已经走到楼下,檀汐看准了韩云霄的领口,用掷暗器的手法,端起凉茶,泼了下去。 韩云霄先是一声惊呼,接着怒喝道:那个不长眼的东西! 周时雍扬声道:“定是墨玉楼上的人!”说着便作势要进楼里找人算账。 韩云霄反而气哼哼地说算了算了,拉着周时雍道:“别进去了,附近可有卖衣服的铺子?” “有,我领韩大人过去。” 两人离开之后,檀汐问了赫连音音财神庙所在,悄然离开了墨玉楼。 按照周时雍的说法,他会和韩云霄分头去盘问赌坊,一时半会不会来的那么快。檀汐进了财神庙,前后左右转了一圈,夜深人静,此处虽是财神庙,却也无人深夜来拜,倒是个说话的好地方。 她在庙里等了两炷香的功夫,周时雍方才过来。 “这里是财神庙,你不拜一拜?” 檀汐回身看向月色下的周时雍,淡淡道:“拜过了。” 周时雍负手踱步到她跟前,半真半假道:“上次在丽云堂,你说你爱财如命,这辈子只会受钱伤。所以我专门找了这么个地方与你见面,应该很合郦娘子的心意。” “周大人事事都想的周到,让人佩服。”檀汐言归正传,“周大人把韩云霄引到墨玉楼,不单单是为了泼一碗茶水那么简单吧?” 周时雍点头,“他书柜的钥匙一直挂在腰里,只是外面套着外袍,我无法得手。此处离他家尚且有一段距离,他生性爱洁,嫌弃那茶水是墨玉楼的妓子所用,所以必定会去买一件衣服换上。我在他换衣服的时候,伺机拓印了他书柜的钥匙。” 果然又是一箭双雕。配出一把书柜钥匙,就可以拿到那三把钥匙去开密室。 “周大人为何会认识赫连娘子?” 檀汐终归还是没忍住问了出来,她打小就是直来直去的性子,何况,好奇和猜疑会影响她的判断。 周时雍道:“她也会岐黄之术,只是北戎不许女子行医。我母亲得了疯癫之症,请她私下诊治过数次。” 他母亲得了疯癫之症?檀汐心里一惊,下意识想要细问,又硬生生忍住。她不能自曝身份,不能让他发觉自己认识他母亲,更不能露出关切之情。 她略微平复了一下心情,接着又问:“赫连娘子的女儿应该还活着吧?” 周时雍一怔,“你为何怎么说?” 檀汐道:“因为她眼里并非全是恨意和绝望。” 周时雍下意识地看着她的眼睛。 檀汐并不回避他的凝睇,黑暗之中,他能看见她眼中的恨意么? “她对自己下得了那样的狠手,自然也就不怕死。” “既然不怕死,也有机会死,却没有死,只有一个解释,就是她女儿还活着。” 檀汐用清亮如雪的双眸盯着对面的人,沉声问道:“是你救了她女儿对不对?”魔.蝎`小`说 k.m`o`x`i`e`x`s.c`o`m 7、第 7 章 知道这个秘密的人,世间也不过只有四人。她居然一猜就中,周时雍心下微惊,反问道:“你为何要问这个?” “我想确保她绝对不会出卖你。”檀汐说完,发觉似乎有关心他之嫌疑,立刻又补了半句,“也不会出卖我。” “放心,她不会。”周时雍语气十分肯定,“我今日不过是请她帮忙配一碗药茶,再请你来泼到韩云霄身上,她并不知道泼茶之后的事情,更不知道我真正的目的。” 既然如此,那就没什么风险。毕竟檀汐当时也不知道泼茶的第二步计划是要拓印韩云霄身上的书柜钥匙。 “你随我来。”周时雍抬步走出庙外。 月色黯淡,影影绰绰可见庭院中一颗古树的影子,上面稀稀疏疏挂了一些许愿的绸带,在夜风中摇晃。 周时雍转到西北方向,停下步子,抬首看向墨玉楼的方向,“赫连音音站在窗前刚好可以看见这棵树,我若是有急事找她,会在朝向她窗户的这个方向挂一条红绸,她见到之后便会过来。” 原来他是以此方式来和赫连音音联络,并非常去墨玉楼。檀汐微微舒了口气,虽然人都会变,可她依旧想要留住记忆里那位铮铮铁骨的少年,不愿他长成风流浮浪之人。 “赫连音音是绝对可靠之人,万一日后你有急事需帮手,可请她相助。在此树梢上挂一条红绸,等她过来。” 这是周时雍让她来财神庙的目的。如有紧急情况,她既不能去找宇文公也不能去找他时,来找赫连音音最为安全稳妥。 檀汐好奇道:“她可知道你是大昭卧底?” 周时雍道:“连公主都不知晓的事情,她自然更不会知晓。即便她有所怀疑,也绝对不会对外说出去。” 檀汐闻言越发肯定,周时雍一定是救下了赫连音音的女儿,所以他才会如此笃定赫连音音绝不会背叛他。 周时雍说完,伸出手掌,朝向檀汐。 檀汐心有灵犀一般,拿出那枚耳环放在他手心里。周时雍握住耳环,似笑非笑道:“郦娘子怎么知道我要的是这个。” 檀汐挑眉,“难道不是么。” 周时雍意味深长道:“好像,我与郦娘子很有默契。” 废话,从小一起长大的人,朝夕相处,总归有一些难以解释的默契。 檀汐不做解释,转身离去,走到僻静处,便将手里的小藤盒给扔了。 完颜铎与他父亲一般好色,即便她带着帷帽,也被认出来,看来以后要格外小心。翌日她便重新买了几个款式不一的小篮,以防外出时再碰见完颜铎,被他认出来。 原先那只藤盒轻便小巧,携带方便,云娘不解她为何弃而不用,檀汐便对云娘说起和完颜铎的两次相遇。 云娘不仅担忧道:“我看完颜铎是想打你的主意。” 第一次在王府外拦下她尚且说得过去,第二次叫住她不仅毫无理由,且仅凭一只藤盒就认出檀汐,可见对她已经上了心。 檀汐想到他那双色眯眯的眼睛,眸光一沉,冷声道:“也要看他有没有那个本事。” 云娘亲眼见到檀汐毫不犹豫地除掉曹利金,生怕她再次动了杀人灭口的念头,连忙劝道:“我知道以你的身手,他不能拿你怎么样。可是他是北天王世子,和曹利金不可同日而语,妹妹千万不可轻举妄动。” 檀汐没好气道:“所以才我忍了他两回。不然早就拧掉他的狗头。” “我们不过是一介草民,若他真的起了强取豪夺之念,以你我之身份又如何能抗拒?牵一发而动全局,这事不能硬碰硬,要先想个应对之策,以防万一。” 云娘思索片刻,道:“刚好我对外宣称妹妹回上京是父亲要我给你安排婚事,索性定门假亲事作为挡箭牌。上京城就在郎主眼皮下,完颜冽在朝中有许多政敌,绝不会容许儿子为所欲为,给政敌送把柄。” 檀汐无可无不可地点了下头,反正报仇之后,她就一走了之。郦浮生这个身份,和她再无关系。她与周时雍的真婚约都能不了了之,假婚约自然更无所谓。 云娘见她点头答应,松口气道:“既然是假亲事,得由宇文公安排一位自己人才好,以免生出不必要的事端。我晚上去找宇文公一趟,你把这东西送给周大人。” 她递给檀汐一个荷包,里面放着两只拇指大小的瓷瓶,瓶盖以红绿颜色做了区分。 “我已经试了三次,确保万无一失,气味不会混淆,至少能留存四个时辰。” 按照周时雍说过的地址,檀汐很快就找到了周府所在。看来郎主对周筹不错,赐给周家的宅院十分宽绰,有前后好几进,就在距离红柳坊不远的玉龙街上。 檀汐本应该直接去见周时雍,把东西交给他。可是既然已经来到周府,她很想偷偷去看一看周母吴清芳。她明明记得周母性情坚毅,爽朗爱笑,怎么会好端端的得了疯癫之症? 檀汐从屋脊上翩然掠过,听见一个单独的小院里有窃窃女声。她悄然跃到屋顶,从天窗向内窥去。上京冬日漫长,富贵人家为了屋内采光更好,通常会在屋顶设置一块四四方方的天窗,刚好最近才下过雪,将天窗洗的十分干净通透。 低头坐在床榻边的妇人,自然就是周母,她跟前站着一位相貌清丽的小娘子,看上去十四五岁的年纪。周母生了长子周时雍后,接下来的几个孩子都没有保住,直到檀汐六岁那年,她又生了一对龙凤胎,取名捷定,捷音。 捷音秀气文静,捷定随母亲,性格明朗,逢人便笑,嘴巴又甜,没人不喜欢他。 屋里这秀丽端庄的小娘子想必就是捷音了。周母床榻前还有一位十一二岁左右的小女郎,手里端着一碗汤药,正在服侍周母服药。 周母盯着小女郎突然冒出那一句,“你是阿汐?” 檀汐骤然听见自己的名字,心头一震,没想到周母还记得她。 她仔细看那小女郎,瓜子脸,秀眉明眸,容貌和自己有三分像,但气质完全不同,自己打小是个野性子,不像这小女郎,乖乖巧巧,伶俐可爱。 小女郎道:“主母,奴婢叫幺幺。” 周母摇头,“不对,你明明是阿汐。” 捷音柔声道:“娘,她不是阿汐,她叫幺幺。” “你是谁?” 捷音无奈又伤感地笑了笑,“阿娘,我是你女儿捷音。” “捷音。”周母哦了一声,茫然半晌,突然又问:“捷定呢?” “二哥哥和爹爹在汴京。” 周母突然站起身,急切道:“他几时回来?我好多年没见他,他为何不写信,他写了信吗?” 檀汐终于看清了周母的脸,没想到十年不见,她竟然老成这样,脸上满是皱纹。 “写了。” “快,快拿给我看。” 捷音黯然叹了口气,弯腰从枕头下抽出一张纸递给周母。 檀汐发现,那张白纸上面草草写了几行字,根本不是什么家书。 周母定定看了半晌,然后把信放在心口上,“你给二哥哥回信,让他回家来,阿娘好想他。不,别让他回来,别回来……” 眼前这憔悴苍老疯疯癫癫的女子,就是当年爽朗爱笑的吴伯母。 檀汐心酸难耐,悄然离开。 周时雍的居处在后院,正中两间屋子和东厢房都亮着灯,檀汐第一次来,没有贸然上前敲门,隐身在屋脊暗影里,轻轻吹了一声竹哨。 片刻之后,从东厢房里疾步走出一位男子,廊下有灯,檀汐定睛一看,他并非周时雍,立刻屏住呼吸,隐在暗处按兵不动。 男子抬头警觉地四处张望,这时,正屋西侧房门打开,周时雍披着大氅出现在房门口,低声道:“阿慎,自己人。” 原来是他。吴清芳有个侄儿吴慎,从小就养在周家,和周时雍一起长大。檀汐从屋脊上翩然落下,抬步跨上台阶。 周时雍拢着大氅道:“郦娘子,这是我表弟吴慎,不是外人。”言外之意,不必伪装防备。 于是檀汐取下脸上的蒙面黑纱,对吴慎微微颔首,打了个招呼。 吴慎吃惊地看着她,冲口而出道:“郦娘子好面熟,我好像在哪儿见过。” 小时候当然见过,檀汐先是担心他认出自己,转念一想,她和吴慎本就见面不多,十年不见,他怎么可能认得出来。 周时雍仿若未闻,只是扫了一眼檀汐,对吴慎道:“我和郦娘子有要事要谈,你守在外面。” 檀汐跟着他进了房间,只见屏风后隐隐飘出一股股白雾,旁边角凳上置放有皂角干巾和一沓衣服。 周时雍虽紧裹着大氅,但是领口处却露出一片裸露的肌肤,不见内衣的衣领,显然他正在净房沐浴,洗到一半听到竹哨声,裹着大氅出来。 来的真不是时候,檀汐有点尴尬,眼神不知落向何处才好。周时雍微带窘色地指了指椅子,“请郦娘子稍候,我进去换下衣裳。” 檀汐垂着眼皮道:“请大人先沐浴吧,否则等我说完,水都要凉了。” “不必,以前在军中,用凉水沐浴也是常事。” “以前是以前,如今是如今。周大人若是受了风寒,鼻子嗅不出气味,云娘的功夫便白费了。我既然来了,也不急一时。请周大人自便,我先去外面等候。”檀汐说罢也不管周时雍的反应,推门而出。 吴慎正站在廊檐下,回头见到她,不由一怔,“这么快就说完了?” “没有,等会儿再谈。”檀汐双手抱臂,站在灯下。 吴慎悄悄打量着她。 檀汐看着庭中的几株花木残影,虽未侧目,却能感受到他的目光,索性扭头问道:“吴公子说我眼熟,不知在何处见过我?” 吴慎恍然道:“我想起来了!表哥的书房里藏有一幅画。画上的女郎,和郦娘子长的极像。” 檀汐一怔,下意识问:“是谁?” “不知道。”吴慎信口道:“或许是他心上人吧。” 心上人和自己长的一样?檀汐不觉尴尬,只觉蹊跷,她不信有这么巧的事。 到底是吴慎看错了?还是画中人当真和自己一样?魔.蝎`小`说 k.m`o`x`i`e`x`s.c`o`m 8、第 8 章 约莫过了一柱香的功夫,周时雍衣衫整洁地打开房门,请了檀汐去隔壁书房叙话。 屋里飘着一股淡淡的清冽香气,来自桌上的狻猊香炉,檀汐飞快扫了一眼室内,尤其是书案后的画桶,内里空空如也。 “郦娘子请坐。”周时雍走到书案后,挽起袖子开始研墨。放在他手边的那一盏灯,比寻常的灯盏高挑,投出的光线似乎更为温柔。 新换的衣袍洁净柔顺,低垂的眉眼不见锋芒,英朗少年长成温润君子,十年光景仿若弹指一刹而已。 檀汐直截了当地问起画像的事情,“方才吴慎说周大人书房内藏有一幅画像,画中人与我十分相像,可有此事?” 檀汐以为他会避而不答,没想到周时雍坦然承认,“是有这么一副画像。” 檀汐追问道:“不知画中人是谁?” 周时雍手下未停,漆黑的剑眉微微一跳,抬眸看了看她,“画中人应当就是你。” 檀汐心里咯噔一下,“周大人能否告知这幅画是否与我有关?” “是江湖上的一位朋友,托人将画像辗转送到我这里,想让我利用五间司的便利,在上京帮忙找一个人。” 檀汐瞬间便想到找她的人,一定是她师父萧令姿。因为萧令姿知道她偷跑出来,必定会到上京找完颜冽报仇,所以托人在上京寻她,没想到竟会托到了周时雍这里,真不可思议。 人生总会有一些意想不到的重逢,还有一些意想不到的棘手麻烦。 檀汐不动声色地问道:“托人的朋友,可曾告知周大人,画中人的姓名。” 她当下最为关心的就是,周时雍是否已经知道她就是檀汐。 周时雍打量着她,轻飘飘地回了一句,“你猜呢?” 多大的人了,还要来这一套小孩子把戏。 檀汐冷着脸道:“我不猜,请周大人直言相告。” 周时雍答非所问道:“找你的人,想必是你师父。看来你对公主说了谎。如果你是奉师门之命来行刺完颜冽,师父又为何会托人来找你?郦娘子是为了私人恩怨才来上京吧?” 檀汐避而不答,并不是她对乐昌公主说了谎,而是公主对宇文公说了谎,为了不暴露她的真名。 她冷冷道:“我与周大人素昧平生,只是答应宇文公帮周大人一个忙而已。大人何必要过问我的私事?” 周时雍挑了挑眉,“按照郦娘子的说法,我与郦娘子素昧平生,郦娘子又为何要追问我与江湖朋友的私事?” 檀汐气结,诡辩。 周时雍继续研墨,有条不紊道:“郦娘子愿意讲的时候,再告诉我不迟。眼下就当我什么都不知道吧。” 檀汐气急:“那周大人到底知不知道?” 周时雍一脸无辜,“知道什么?” “周大人明知故问。” 周时雍正色道:“郦娘子对我保留秘密,我为何必须要对郦娘子如实作答?这不公平。” 檀汐咬牙道:“周大人别忘了,我眼下正在帮你。” 周时雍眸光微沉,“不错,正因为我们是一条船上的人,才更应当坦诚相见,是郦娘子隐瞒在先。” 檀汐懒得再和他斗嘴,摊开手道:“把画像还给我。” 周时雍风淡云轻道:“画像在书房放了两天,被阿慎看见,问了一些不着调的话,我索性就把画像烧了。” 檀汐自然不信,可也无可奈何。 周时雍顿了顿,直言不讳道:“说实话,我也并未去找你。” 檀汐:“……” 周时雍泰然自若道:“宇文公等人暗中筹划多年才将我插入五间司,若非必须,我不会随便动用五间司的关系去办一些无关紧要的私事。” 实话有些伤人,但檀汐又觉得正该如此。他身在五间司,和死间无异,如履薄冰,谨言慎行,是自保手段。 “但是不成想,无心插柳,居然巧合之中碰见你。”周时雍放下手里的墨锭,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盯着她,“或许这就是缘分。” 缘你的头,檀汐压了压火,不再和他掰扯此事,掏出云娘的荷包放在书案上。“云娘已试过三回,只需一滴就好,气味至少可留存四个时辰,不会混淆。” 周时雍从荷包里拿出两个小瓷瓶,打开闻了闻味道,又重新放进去。然后摊开镇纸下压着的一张素纸,提笔在上面圈画了一张草图,指给檀汐道:“这是五间司的讯室。这边是韩云霄的公房,签押室在此,再内里是休憩室。” 檀汐站在书案前,一边盯着那张草图,一边在脑中对照上次进五间司所见到的布局。 周时雍等她看完,将那张纸烧掉,接着说道:“我已经在赌坊找好了一个人。此人原本是大昭人,早年间杀了人,潜逃到北戎。身份不明,又有旧案在身,靠赌博和偷摸过活。明日下午会有人告发他和曹利金认识。届时,我会让易江把他提到五间司来,假借曹利金之死来审讯他。” “他没做过,必定死不承认,拖到天黑,韩云霄等人已经下值我再亲自去审,届时,内院值夜的几名司尉会集中在五间司的讯室,外院巡逻的值卫在垂花门外,内院若无异动不会进来。这是一个空档,方便你行事。” 檀汐心道,难怪他昨日拉着韩云霄一起去赌坊,原来是为今日做铺垫。 “我明日早些去五间司,会伺机在生间司密室的锁头里滴入香油。”他指了指荷包,叮嘱道:“红上绿下,你可记清楚了。” 檀汐点头,两瓶香油的味道她早就记住了。 周时雍拿出一把钥匙交给她,“这是书柜钥匙。稳妥起见,你最好是将景和元年到景和十年之间的册子拿出来,锁好内间司的密室,去我公房里誊写一份。然后把册子还回去。” “你要誊写这十年间所有生间的名单?” “其实我要找的只是一个人。”周时雍一字一顿道,“郭运。” 听见这个名字,檀汐心里瞬即泛起一阵深恶痛绝的厌恨。 大昭应该无人不知郭运。十年前,北戎大军兵临城下,京城危在旦夕,几路援兵皆被截断。朝臣分为两派,主战和主和吵成一团,皇帝六神无主,就在这时,兵部尚书给皇帝请来了一位神仙。他原本是京畿卫的一名兵卒,精通奇门遁甲,善于幻术。 他在宫里表演了点豆成兵,呼风唤雨之术,号称能施展六甲大法,生擒北天王完颜冽,还能扫荡十万北戎军,解汴京之围,所需要的条件仅仅是七千七百七十七个生辰八字有特点的人,组成六甲天兵。 病急乱投医,国主对此深信不疑,任命郭运为护国将军,赐给他金银玉帛,让他在城内招募兵员,组成六甲天兵。郭运将这七千七百七十七人分为六甲,分别着红衣,绿衣,白衣,蓝衣,黑衣,紫衣,号称神兵,可以看见北戎敌兵,而敌兵却看不见他们。 郭运让守城士兵离开城郭,不得窥探他施法,然后打开宣化门,让六甲神兵出战。可惜的是,那些被皇帝和朝臣寄予厚望的六甲天兵,不仅不堪一击,其中还混入了北戎间谍,他们里应外合,将围困京城的北戎兵迎进城内。半日之内,汴京城破。 神仙郭运消失的无影无踪。十年过去,活不见人死不见尸,没有人知道他的下落。 檀汐皱眉问道:“他还活着?” “完颜冽有一次酒后失言对公主说,论间谍之首功,非郭运莫属。北戎能攻下汴京城,郭运居功甚伟。若他死了,郎主必会嘉奖追封。既然数年没有动静,那就说明他还活着。” 檀汐不解,“既然只要郭运一人,为何要誊写所有生间的名字。十年前应该是北戎派往大昭间谍最多的时段,若是人数太多,恐怕一时半会誊写不完。” “因为郭运是个化名。不过,密档里会存有他的信息,对照年龄经历,必能找到他。” 周时雍星眸微眯,聚起一道寒光,“找到他不是最终目的,我要找出藏在朝廷里的内奸。当年若无人做内应,他不会被举荐到兵部尚书跟前,也不可能取得国主的信任。城破之后,百姓对他恨之入骨,掘地三尺要找到他,将其千刀万剐,朝臣们也四处寻找他的下落。如果城内没有大昭人做内应,郭运不可能凭空消失。” 两人正说话,突然外面的吴慎喊了一声,“捷音你怎么来了?” 周时雍立刻止声。 外面响起小女郎清脆的话语声,“表哥,我有事要告诉大哥哥。” “大哥正在沐浴,你明日再说吧。” “骗人,大哥怎么会在书房沐浴。”捷音不信他的话,径直走到书房门口。 吴慎急忙上前阻拦,可男女有别,即便是表兄妹,他也不敢实打实地去拉扯捷音。 捷音心里有急事,提着裙子迈上台阶,眼看就要推开房门。 书房只有书案,书柜和几把椅子,一览无余,无处藏人。唯有书柜侧面,可以勉强挡住一个人,只要捷音不进入房内,只站在门口,便不会发现。 周时雍立刻抓住檀汐的手腕,将她推到了书柜侧面,然后阔步上前,抬手挡住了房门。 “有何事这么急?” 捷音气急道:“大哥,娘最近两天又开始犯病,连我都不认得了。也不知道你天天在忙些什么,白日里都见不到人。” 吴慎笑呵呵道:“大哥新官上任,自然是忙于公事。我明日去请大夫来。” 捷音嘟着嘴道:“你请的大夫没有大哥请的管用。” 周时雍柔声道:“好,明天我亲自去请大夫来。你早些歇息吧。” 捷音点点头,本打算要走,突然看见书案上有一个女子的荷包。她瞪着圆乎乎的大眼睛好奇道:“那是谁的东西?你房里有女人?”说着,便伸头就要往书房里进。 周时雍用胳膊挡住她,正色道:“胡说,那是一桩物证。” 捷音跺脚哼了一声,“我才不信。你和表哥都是骗子。” 吴慎一脸冤枉,“我怎么就是骗子了?” 捷音没好气的瞪他一眼,“你刚才不是说大哥在洗澡么?” 吴慎:“……” 捷音撅着嘴气呼呼走了。 周时雍关上房门转过身来,檀汐已从书架旁走出。 她负手站在书案前,神色莫测地望着他,然后从背后拿出一副卷轴。 藏在书柜背后的这幅画,系卷轴的丝带是萧令姿惯常所用的发带,她一眼就认了出来。 檀汐挑了挑漆黑秀丽的长眉,“令妹说的没错,大人的确是个骗子。”魔.蝎`小`说 k.m`o`x`i`e`x`s.c`o`m 9、第 9 章 ”周时雍弯起手指碰了下鼻端,面不改色道:“我忘了随手塞在哪儿,只好谎称烧掉了。” 鬼才信。檀汐瞪了他一眼,拿着卷轴走到他身边,冷声道:“请大人再三斟酌,好生准备,确保万无一失。” “请郦娘子放心,既已同舟,自当和衷共济。”周时雍极有风度地替她打开房门,送她出去。 檀汐停步,语气生冷地扔了句话,“大人切记,这是你的任务,万一失手,我可不会为了保住大人而牺牲自己。”说罢踩上廊檐下横栏,纵身一跃,瞬即不见身影。 吴慎目瞪口呆道:“功夫不错啊。” 周时雍故意道:“你若是功夫好,我何须让她做帮手。你方才也听见了,万一失手,她便弃我不顾。” 吴慎不服,“我只是轻功差一些,拳脚功夫那里不行了。” 周时雍调侃道:“轻功逃跑的时候最管用。否则抓住你和抓住我有何区别?” 吴慎强行挽尊道:“总要有人做外应吧。” 周时雍拍拍他的肩膀,“没错,这些年多亏有你帮我。” 回到书房,他静坐了半个时辰,在脑中将所有筹划一一过了一遍,确定没有什么纰漏,方才就寝。 韩云霄上下值一向守时,翌日准点踏进公房,没想到周时雍已在生间司的正堂内等他多时。 难道大清早的就有公务不成?韩云霄愣了一下,干笑道:“周大人早啊。” 周时雍面带急色道:“昨夜母亲犯病,我急着要去医馆请大夫,故而来得早了些。若是上峰突然来了指令,还请韩大人帮忙支应一番。我去一趟医馆便回,拜托了。” 韩云霄忙道:“无妨无妨,同僚之间何须如此客气,周大人请自便。” 他丝毫未怀疑周时雍来到他的公房里有什么意图,只以为他是急不可待的等他来上值,好脱身去医馆替母亲请大夫。 周时雍的母亲患有疯症在五间司不是什么秘密,在他未任司主之前,便时常临时告假要去医馆请大夫。据说周母发狂起来,还曾拿刀乱砍。所以周时雍拖到二十五岁还未成亲。正经好人家的女郎谁肯侍奉一位疯婆婆。 周时雍去医馆请了大夫回家,顺便告诉吴慎,让他下午将准备好的告发信从墙外扔进五间司前院。 吴慎悄声问道:“确定今日动手?” 周时雍点头,“我已在韩云霄的锁眼上留了味道,天色一黑你便去丽云堂叫上郦娘子,以我在签押房里亮灯为信,让她翻墙进来,切记提醒她,墙下有铁蒺藜。你在外面接应,不可擅自进来。” 吴慎点头,“好,我知道了。” 周时雍回到五间司,带了一份鸡内金酥饼和山楂消食丸,前去向韩云霄致谢。 “这是医馆所制的药食,可治小儿积食。我记得韩大人曾提过,家中幼子时常积食,不妨试试这个。” “多谢多谢,某不过随口一提,大人竟然记在心里。”韩云霄虚情假意地关心了一番周母的病情。 周时雍与他客套两句后回了自己的公房。 韩小成看见那两样东西,忍不住道:“他倒是挺会做人的。” 韩云霄酸笑一声,“不然也不会得了北天王的青眼。” 韩小成不敢接话,只能暗暗嗟叹叔父背后无人,另外一位副司主博尔贴的后台是完颜洪,前任司主两个月前遇刺身亡,就算不是周时雍上位,只怕也轮不到韩云霄。 当日下午,五间司的前庭值卫在院子里捡到一份来路不明的信,告发恒昌赌坊的一位常客徐老末和曹利金有金钱瓜葛,可能和曹利金的死有关,因他原先在大昭曾杀过人,身负命案。 值卫一看告发信牵扯到人命,急忙送进内院。周时雍吩咐易江立刻带人去找徐老末,将人提到五间司来。 天黑时分,易江方才将徐老末找到,带到了五间司。此刻已到了下值时间,韩云霄家里一家老小等着他用饭,周时雍便贴心的让韩云霄先走,他留下来讯问即可。 韩云霄查过生间司名册,曹利金不过一无名小卒,当年潜入凉州也未曾立下功劳,所以对他之死不甚上心,查了几日没有线索便准备交还给上京县的捕快去结案。 周时雍让他先走,他求之不得,顺水推舟地下值归家。 五间司夜间外庭有值卫巡逻,内院会留下四位司尉值夜。周时雍将四人叫到讯室,一起审询徐老末。徐老末压根就不认识曹利金,自然是死不承认他和曹利金的死有关。 周时雍问了几句,扶着额头,从审案后站起来,对易江道:“我昨夜一夜未睡,有些头晕,你们先审一审。我去公房里喝些热茶透透气再来。” 易江知晓他母亲昨夜犯病,他一早便来了五间司,自然也未生疑,忙请他回公房歇息。 周时雍离开讯室,立刻回到自己的公房,在签押室内点了灯。 檀汐在五间司旁边的一处民房屋顶上早已等候多时,见到信号,几个起跃便到了五间司内院的院墙上,眼看四下无人,从墙上悄然落下。 周时雍站在廊檐下,对檀汐做了个手势,檀汐领会,疾步闪进了韩云霄的公房。 她先用钥匙打开书柜,取出韩云霄留下的三把密室钥匙。钥匙上果然沾了锁头里的气味,红上绿下,她按照顺序,打开了密室门上面两把锁,又用无味的那把钥匙,开启了最下面的那把锁。 幸好,三把钥匙顺序无误,密室门开了。 檀汐打开火折子,借着微弱的亮光,在密室里寻找周时雍提到的生间名册。 周时雍手里端着一杯热茶,面无表情地站在廊檐下。无人知道,他心里绷的那根弦,已经弓到了极致,几乎弹指可摧断。 檀汐开锁若是顺序有误,满庭响起警示声,他该当如何? 他说过会协助司尉抓贼,会置她之不顾,甚至必要时会反咬她一口,只是告知她最坏的结果让她有个心理准备,而实际上,他根本无法做到如此狠心决绝。他一手紧扣茶杯,另一只手摸着袖中的暗器,心绪纷乱。 万幸,韩云霄的公房里并未响起警示声,说明檀汐已经安然打开了密室。 然而未等周时雍稍稍松口气,突然间院墙外响起猫叫声,这是他与吴慎约定好的信号,若是有人突然从外面进入五间司,吴慎会以猫叫声示警。 司内已经下值,还会有谁突然来访? 周时雍不及细想,疾步跨下台阶,打算拖住进五间司的人,给檀汐争取时间。 没想到的是,从垂花门外走进来的竟然韩云霄!而檀汐此刻正在他的签押房里,周时雍急忙提高声调叫了一声韩大人,向檀汐示警。 “韩大人怎么又回来了?” “啊呀我忘了拿周大人送的消食之物,回来取。” 周时雍紧张至极,手里的茶杯快要被他捏碎。不知道那两样东西,韩云霄是放在正堂,还是放在签押室。若是放在正堂,他不进签押室,便不会发现檀汐。若是放在签押室,他一进去必定会看见密室的门开着,后果不堪设想。 “韩大人稍候,我去提一盏灯来。”周时雍祈愿能拖一时是一时,给檀汐以应变的时间。 “不用。”韩云霄脚下不停,径直走向公房。 情势危急,周时雍从袖中摸出暗器,若韩云霄当真踏进签押室,他只能冒险去阻拦他。 幸好,那两样东西放在正堂,韩云霄因熟悉公房布局,甚至没有点灯,推门就去,摸黑拿了便折返出来。 虚惊一场,周时雍咽下一口热茶,将堵在喉间的一口惊忧硬生生冲了下去。 “周大人不必太辛苦,明早再审不迟。”韩云霄说完又补了一句,“该动刑也别手软,有些人不吃些苦头是不会说实话的。” 周时雍含笑点头,“韩大人说的是。” 送走韩云霄,周时雍如释重负地吐出一口气,托着茶杯的那只手,手心里已经全是汗。 檀汐静气凝神听着外面的动静,知道危机解除,便继续在密室里查找名册。 景和十年之前的大昭和北戎,经历数次交战,彼此不分胜负。为了得到军中情报和京城信息,彼此之间互相派遣间谍极多,光是景和十年,便有厚厚一本生间名册。 周时雍让她查抄十年间的生间名单,是认定郭运至少在汴京京畿军中潜伏有十年之久。 檀汐翻找出三本名册,锁上密室的门,疾步离开。 周时雍见她出来,急忙将她带进自己的公房,以防再有人来,他打开内间司的密室,给了檀汐一盏灯,将她锁进密室,在里面誊抄名册里三十五岁以上男子名单。 檀汐在密室里誊抄完毕,将册子送回韩云霄的公房,重新锁好密室,把三把钥匙按照顺序拓印了模子,再将钥匙擦干净消掉气味。 做完这一切,这一场惊心动魄的任务才算是顺利完成。 周时雍站在门外替她放风,等檀汐安然无恙的离开,他回到讯室,询问徐老末的讯问结果,易江回复还是一无所获。 徐老末本来就是一个幌子,自然不会有什么结果。周时雍沉吟片刻道:“既然问不出来就把人放了吧。” 易江体贴道:“大人也累了一天,早些回去休息吧。” 周时雍离开五间司,转到后院的围墙下,檀汐和吴慎正在暗处等着他。 吴慎按着心口道:“好惊险呐,方才郦娘子说差点就撞见了。” 檀汐将誊抄的名册交给周时雍,忍不住调侃道:“周大人不是说万无一失么?” 事发突然,她在密室里根本来不及出来锁上密室的门,即便来得及锁上密室,那签押室内也无处藏身,必然会被韩云霄看见。她当时已经手握在剑柄上。幸好韩云霄没有进来。 周时雍谦然道:“是我思虑不周。没想到那么巧,他偏偏在你进密室的时候拐回来。” 但凡早来一会儿,晚来一会儿都不会有事。 “如果韩云霄进了签押室,大人打算如何应对?”檀汐突然很想知道他到底会怎么做。 周时雍当时已经做了选择,但却不欲让她知晓,依旧按照提前备好的方案说道:“我只能喊捉贼,帮韩云霄拦住你。” 好啊,说什么和衷共济,分明是置之不顾。檀汐心里冒火,针锋相对道:“很好。我会在周大人身上再戳一个窟窿,证明我与大人素不相识,毫无关联。” 周时雍竟然也不生气,反而道:“如此甚好,多谢郦娘子替我撇清关系。不过,还请郦娘子手轻一点,不必刺的那么深。” 檀汐冷声道:“周大人忍着吧。不下狠手,戏不够真。” 两人之间突然暗流汹涌,吴慎赶紧扯了下周时雍的袖子,示意他不要口吐“毒”言,说两句好话。 周时雍的确放柔了语调,说的却是另一件事。“虽然有了这份名册,可找到郭运也并非易事。我和宇文公都不曾见过他。不过,当年郭运曾进宫面圣,长公主或许见过此人。还请郦娘子去一趟王府,问问长公主殿下,若她见过郭运,请将他相貌特征转告与我,便于我早日寻到他。” 檀汐毫不留情地抬手打断他,“我只答应了宇文公帮周大人偷出名册。” 周时雍和颜悦色道:“此事没有任何风险。” 檀汐双手抱臂,毫不客气道:“即便没有风险,也要看我是否乐意。我和周大人不熟,为何要一而再再而三的帮你?” 周时雍也不动气,“郦娘子就当是帮宇文公和公主吧。” 檀汐痛快道:“好,我就再替你去一趟王府。从此以后,周大人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地方,还请另请高明,别来找我。”说完,扬长而去。 吴慎弱弱道:“好厉害的小娘子。” 周时雍失笑:“应该是好无情吧。” “是你先说了无情的话!”吴慎怒其不争道:“你明明不会那么做,为何要说那么毒!嘴巴甜一点会死吗?” 周时雍眯起眼眸看着漆黑夜幕,“因为我怕承诺了又做不到。先把丑话说到前头比较好。”魔.蝎`小`说 k.m`o`x`i`e`x`s.c`o`m 10、第 10 章 檀汐翌日便去了一趟北天王府,给乐昌公主送去一份丽云堂新出的桃花膏,请她试用。 乐昌坐在菱花镜前,让使女替她上了新妆。这款新出的面膏,果然色如其名,涂上之后,肌肤面若桃花,气色如春。公主甚是满意,笑盈盈地打发使女去库房里取一些赏银过来。 眼看公主支开了使女,檀汐立刻说出来意。 乐昌听到“郭运”这个名字,娇艳如花的脸上不禁浮起一股恨意,低声道:“当年他被请入皇宫做法,我恰好进宫去见陛下,曾见过他一面。此人中等身材,其貌不扬,并无什么特别之处。” 北戎派出间谍会特意安排一些容貌平凡之人,曹利金也是如此。 檀汐正觉失望,乐昌突然想起了什么,举起右手,指着小指旁边对檀汐道:“他施展法术的时候,我一直盯着他的手,记得到他小指这里有一道伤疤。” 檀汐心里一喜,还好,没有白来一趟。 乐昌道:“世人都骂三哥昏庸,竟会相信郭运六甲天兵的鬼话,可我亲眼见过他施展幻术,也难怪三哥会相信他。那天明明是碧空如洗的好天气,看不出一丝要落雨的迹象,他竟能做法召来一场急雨。雨后天晴之后,在乾安殿外的太平缸里,从天而降了九条锦鲤红鱼。” “接着他又施展了一场法术,将太监赵恒锁了手脚藏进木箱,过了一会儿打开木箱,箱内无人,赵恒竟然不翼而飞。” 可怜夜半虚前席,不问苍生问鬼神。走投无路之下,病急乱投医的李徽便信了郭运这位“神仙”的鬼话,将汴京城拱手相让。 乐昌咬牙切齿道:“汴京城破都是因为他,若能找到此人,将他碎尸万段也不为过。” “郭运是北戎的奸细没错,可宫里一定有他的内应,朝廷里有他的同党。”檀汐冷声道:“比起郭运,那些人更该死。” 当年北戎大军围困太原,久攻不下,损失惨重,数员北戎大将都折在檀冲父子手里。完颜冽攻下汴京城后,听说檀冲的妻女在城内,立刻命皇帝李徽交出两人,意欲当众斩杀以泄心头之恨。李徽迫于完颜冽淫威,打算将她母女二人送到北戎军营,是乐昌公主违背圣命悄悄将檀汐母女藏了起来。如果不是有人告密,完颜冽又怎会知道檀冲的妻女在汴京? 乐昌握住她的手,叮嘱道:“阿汐,你让宇文公一定要找到郭运,查到他背后的奸细。” 使女取来了赏银,檀汐不便久留,起身告辞。 入夜之后,她再次前往周家传信。和前日一样,她先隐在暗处吹响竹哨作为信号,周时雍已经等候多时,即刻打开房门,将她迎了进去。 书案上放着檀汐昨夜誊抄的生间名册,那份名册上悉数记载了生间的姓名、年纪、居处,及父母家人,留存与档是为了防止间谍进入大昭后潜逃或叛变。五间司不仅将他们的住处和家人记录在档,还会让其服下毒药精忠丹,要定期服用解药才能活命。若他在大昭叛变潜逃,不但自己会送命,还会牵连家人。所以北戎间谍极难被策反。 大昭的皇城司也往北戎派了不少间谍,但素来以仁治天下的国主李徽,却没有北戎这样的凌厉手段。 因郭运是个化名,除了年龄其他信息一概不知,昨夜她只能通过年纪筛选出三十几名疑是郭运的男子。 檀汐将公主的话悉数转告之后,周时雍一时没有出声。他盯着灯火,沉吟片刻道:“郭运在被举荐之前,是京畿军中一名士卒。他身在军营,如何能有闲散功夫去学幻术。你方才所说的那几种幻术,听上去十分玄妙,恐怕没有数年的功夫,不可能习得。” 檀汐道:“有可能郭运在潜入大昭之前,早就精通幻术。” “北戎的间谍不仅要服用毒药,还要以家人为质,这并非一份好差事。随时都有送命风险,但却不乏有人前赴后继,只因为这份差事所得丰厚。若是家中富裕,绝不会冒险去作这份搏命的营生。必定是家中困苦不堪,才会铤而走险。” 周时雍手抚下颌,自言自语道:“出身低微,家境贫困,以幻术谋生,手上有一道伤疤。” 这就是当下他们掌握的郭运的全部消息。 檀汐道:“大人不妨去查一查红柳坊的那些杂耍艺人,或许能问出来一些消息。” 周时雍抬眸看着她,情不自禁道:“宇文大人夸你聪慧果然不虚。” “大人谬赞。”檀汐主动道:“大人公务繁忙,我闲着没事,可以帮忙打听。” 周时雍疑惑地打量着她,“郦娘子不是不愿意帮我么?这次为何主动相助?” 檀汐昨夜一气之下放了狠话,今日突然改了主意,难免有一点点尴尬,她转了转手腕,自圆其说道:“因为帮这个忙没什么风险,我就当去观看杂耍幻术表演。不过,我还有个条件。” “什么条件?” 檀汐目光灼灼盯着他,“请大人如实告知,到底是谁给了大人那幅画让你帮忙寻人,她可曾说过画中人的姓名。” 她一边询问,一边目不转睛盯着周时雍的眼睛,意图看出他是不是撒谎骗自己。 周时雍目光并未闪躲,平心静气道:“画是江湖上的朋友交到我手里的,至于是谁,恕我不便透露。不过,对方只让我找寻画中女子,并未说出姓名。” “当真?”檀汐心里暗喜,却又不敢全信。 周时雍先是笑了一下,接着不疾不徐地解释道:“郦娘子不妨换个角度想一想。你来到上京是为了刺杀完颜冽,又岂会用自己的真姓大名?令师知晓你来上京的目的,自然也能猜到你肯定要隐姓埋名,所以,她才会画了一幅画像来寻你,而不是让江湖朋友寻找一个叫……某某的人。” 说到这里,他稍作停顿,“郦娘子叫什么名字,我并不知晓,只好以某某代替。” 檀汐松了口气,没错。师父料定她会换名字,所以才用了画像寻人,而非托人寻找“檀汐”。 周时雍拧起剑眉,打量着她,“郦娘子为何如此担心被人知道真实姓名?莫非是有什么不可告知人之事?” 檀汐瞪他一眼,“当然是不可告人之事,难道我要昭告天下我要刺杀完颜冽?” 周时雍笑了笑。 檀汐补充道:“万一失败,我不想牵连到师父。”这借口无懈可击。 周时雍敛起笑容,换做公事公办的语气道:“郦娘子肯帮忙就好,我对郦娘子的真实身份不感兴趣。请郦娘子放心,我会守口如瓶,不会对外说出郦娘子的师父是谁。” “那就多谢周大人了。”檀汐彻底放了心,周时雍并不知道她是檀汐。那她就可以毫无负担地与他见面,帮他打听郭运的消息。 如果不是郭运,汴京不会失守,母亲也不会死。她寻找郭运,并不全是为了帮周时雍,算是替母亲报仇,也是替大昭万千百姓报仇。 周时雍从书案的暗斗里拿出两张银票,递给檀汐,“郦娘子去看杂耍戏法,不打赏如何能问出消息。周某总不能让郦娘子破费。” 檀汐毫不客气的接下来,故意道:“小人爱财如命,那就不客气了。” 周时雍道:“若是不够,再来取。” 檀汐被勾起好奇,打量着他问道:“周大人有很多钱?” 周时雍一本正经地回答道:“倒也不多。只不过除了替母亲看病无甚开销,所以手头略为宽裕罢了。” 言下之意,他的收入来自俸禄,大昭朝廷让他做这种刀尖舔血的事情,竟然也没有给他额外的银两开支。 檀汐本就对李徽李隆这两位皇帝没什么好感,忍不住道:“临安府的皇帝陛下,应当多给大人送些银票才对。大人冒死为大昭作卧底,将来必会青史留名被列入忠臣传。” 周时雍目光幽幽盯着她,“我怎么觉得郦娘子在讥讽我?” “哪有,大人多心了。”檀汐拒不承认,自嘲道:“我和大人不同。大人为国为民,不计生死,我爱财惜命。” 明明就是讥讽还不承认,周时雍也不挑破,忽然话锋一转,“郦娘子自称爱财如命,若有人拿钱来砸娶郦娘子,郦娘子是否看在钱的份上一口应允?” 檀汐道:“那要看多少钱了。” 周时雍看似随意地问:“北天王府的钱够不够?” 檀汐冷冷一笑,傲然道:“若是北天王府,多少钱也不够。” 周时雍揶揄道:“郦娘子说自己爱财如命,看来也是假的。” 檀汐突然心念一动,“你为何会提到北天王府?”莫非是宇文忠对他说了什么。 周时雍难得一见的露出一些不自在的表情,垂眸看着桌面,道:“云娘对宇文公提到完颜铎对郦娘子有分非之想。宇文公思前想后,觉得由我来做这幅挡箭牌最为合适。我母亲患有疯癫之症,即便订了婚也有正当理由拖延婚期,不会令人起疑。” 宇文忠找的人居然是他!檀汐又吃惊又尴尬,心想这是什么鬼缘分啊,和他的真婚约不了了之,偏又来一份假的。 周时雍说完之后,方才看向她,“我知道完颜铎奈何不了郦娘子,娘子大可一走了之,或者一剑杀了他。可丽云堂该如何善后?公主本就在王府孤立无援,若是失去丽云堂,便彻底被困囚笼。还请郦娘子看在公主的份上,不要硬碰硬。” 檀汐道:“我知道轻重。”公主救过她和母亲的性命,若不是看在公主的份上,她不会隐忍至今。 面对面谈论两人的假亲事,周时雍也有点尴尬,清了下嗓子道:“郦娘子不用担心,此计只是防患于未然。若完颜铎没有什么动作,此事便不存在,也无人知晓。” 檀汐飞快地扫了他一眼,“若完颜铎居心不良,我推出大人做挡箭牌,大人不怕得罪他么?” 周时雍不屑道:“正因为我不怕得罪他,宇文公才让我来做挡箭牌。我曾救过完颜冽,完颜铎无论如何也不会明目张胆的从我手里抢人。” 不得不说,他的确是最佳人选,没有人比他更合适。而他的神情和眼神也透出一股舍我其谁的气势,仿佛当真在和完颜铎抢人一般。 檀汐莫名有些不自在,转身道:“好,那就委屈周大人了。” 身后传来一句低沉缓慢的客套话,“何来委屈,荣幸之至。”魔.蝎`小`说 k.m`o`x`i`e`x`s.c`o`m 11、第 11 章 红柳坊内有十几个瓦舍,从早到晚有各种杂耍幻术表演,吐火吞剑,赤足踩刀,隔缸取酒,空碗生莲这些把戏都很常见,自不必说,最让人惊叹的幻术莫过于鱼龙曼衍和杀人复活。 这两场幻术,皆出自扶娄社。 檀汐一听便明白这名字取自《拾遗记》,相传南陲之南,有扶娄之国,其人善能机巧变化,易形改服,大则兴云起雾,小则入于纤毫之中,缀金玉毛羽为衣裳,吐云喷火,鼓腹则如雷霆之声。 扶娄社共有九人组成,有男有女,除却联手表演鱼龙曼衍和杀人复活这两场幻术,他们各自还会表演一些拿手绝技。 檀汐连着去了几日,将扶娄社的幻术都看了一遍。九人中,扶云住所施展的幻术引起了檀汐的关注。 此人二十多岁,纤秀白皙,容貌绮丽,有一种雌雄莫辨之美。他在扶娄社九人之中年纪最轻,但却是扶娄社的社主,他惯常表演的一场幻术,名叫献鱼。 这幻术只有他和一名小女童完成。小童手捧铜盘站在他面前,扶云住手持一支竹竿,在铜盘里钓鱼。围栏外的看客们清晰可见那竹竿上空空如也,既无鱼勾,更无诱饵,盘中更是一览无余,空荡无水。 只见他长袖轻挥,右手持杆,左手在铜盘上晃了一圈,口中念念有词,等袖子拿开时,盘中居然已经有了一条活蹦乱跳的鲤鱼。 接着他又用一块红布盖住铜盘,片刻之后揭开红布,方才盘中活蹦乱跳的活鱼,居然变成了一条已经烹饪好的熟鱼! 看客们纷纷惊呼神技。 檀汐之所以关注到献鱼,是因为这和乐昌公主提过的郭运表演的那场太平缸里突现九条红鱼有异曲同工之处。 就在看客的惊呼声中,扶云住笑微微地端起铜盘,随手往空中一抛,铜盘和鱼竟然消失无踪。场中又是一阵惊呼声,看客们纷纷抬头四下张望,想要找到鱼和铜盘,可瓦舍顶棚上空空如也。而这时,扶云住轻轻一跃,跳下围栏,径直走到了檀汐面前。 檀汐已经连着来了好几天,且每次来都会打赏扶云住。年轻貌美的小娘子,有着让人过目不忘的清绝气质,自然扶云住记住了她,所以今日这一场献鱼,他献给了她。 站在檀汐面前的扶云住,手里不知何时已经多了一双筷子。 他双眸含笑,谦逊有礼地将筷子呈给檀汐,“请小娘子品鉴。” 此时,和他一起表演幻术的小童从扶云住的身后,端出了一盘鱼。正是方才扶云住抛掷于空中,消失无踪的那一盘鱼。 檀汐没有动筷,掏出赏银递给小童,嫣然笑道:“扶社主的幻术精妙绝伦,令人叹为观止,左慈在世亦不过如此。” 扶云住眼眸一亮,“小娘子也知道左慈。” 相传,左慈应邀参加曹操的宴会,曹操声称珍馐中少了吴松江鲈鱼。左慈便让人找来一个铜盘,注满水,以竹竿饵钓于盘中,须臾,引一鲈鱼出盘,曹操又认为一鱼太少。左慈又在盘中垂钓,复又钓得一尾鲈鱼。这个故事,檀汐小时曾在话本上看过。不想今日刚好用上,拿来和扶云住套近乎。 “听闻左慈擅长遁术,当年曹操欲谋害他,他却入壁中,霍然不见。不知扶社主可也擅长遁术?” 扶云住顿觉檀汐是一位知音,忍不住道:“在下正在排演一场新幻术,名叫不翼而飞,和左慈遁术相差无几,小娘子过些日子可来观看。” 檀汐面露惊喜,一口答应。 扶云住对檀汐极有好感,笑道:“这几日在下还是表演献鱼,小娘子就不用再来破费了。” 檀汐慧黠的笑笑,“无妨,我多看几场,说不定能看出来扶社主是怎么做到的。” 扶云住失笑,“若是轻易就被看客识破,那我这社主也做不得了。” 檀汐正色道:“我从小就很喜欢幻术,不知道扶社主收徒么?” 扶云住回答的很干脆,“不收。” 檀汐略一沉吟,“那……想学幻术可有什么法子吗?” 扶云住略带尴尬的笑了笑:“除非和社内人成亲,成为自己人。” “即便如此,通常也是教给成亲后所生的孩子,不会教给大人。毕竟我们就靠这些技艺吃饭,行规便是手艺不能外传,且传男不传女。” 檀汐好奇道:“方才那小童不就是小女郎么?” “她是我姐姐的女儿,将来不会嫁人,只会招赘夫君。” 檀汐不死心问:“助手也只选自己人,不选外人?” 扶云住点头:“有些幻术极其危险,协助之人必须是可信亲近之人,否则丢的不是绝技,而是命。” “看来我是无缘师从扶社主学幻术了。”檀汐大方地拱了拱手,“我和扶社主一见如故,做不成师徒,不妨做个朋友。不知扶社主可有空闲,晚上一起喝杯水酒?” 扶云住面露惊喜,“自然有。小娘子打赏了不少银子,这顿酒我来请。” 檀汐颔首,“那就在芙蓉楼吧,离这里不远。” 扶云住欣喜道:“好,在下在芙蓉楼恭候小娘子。” 檀汐连看了几天幻术,莫名有一种直觉,扶云住表演的幻术,虽和郭运不同,却有相似之处,或许能从他口中打听出来一些东西。所以,离开瓦舍后,檀汐并未回丽云堂,而是拐去了财神庙,按照周时雍所说,在朝着墨玉楼方向的树枝上挂了一条红绸。 果然,赫连音音很快寻来。 庙里有人烧香叩拜,不便搭话,檀汐对赫连音音微微颔首,转身朝着财神庙的后墙走去,赫连音音缓缓跟着她,直到四下无人,檀汐这才停步,转身对赫连音音道:“我有一事想请赫连娘子相助。” 赫连音音道:“郦娘子请讲。” “赫连娘子能否帮我配点药,我想从一个人口中套点话出来。”檀汐不好意思的笑了笑,“我酒量很差,不等灌醉别人自己先不省人事了,所以只能想办法让对方先醉。” 赫连音音道:“这个很简单,你几时要?” “天黑之后,麻烦娘子从窗户扔出来即可,我会在楼下等候。” “好。” 赫连音音离去后,檀汐在财神庙附近等到天色擦黑,径直去了墨玉楼。 赫连音音推开窗户,扔下一个手帕,檀汐悄无声息的走过去捡起来,里面包着赫连音音配好的一包药粉。 芙蓉楼就在瓦舍附近,她走到酒楼门口的时候,已经看见了扶云住的身影。他还特意换了一身新衣,米色外袍绣着橙色云纹,愈发衬得人白皙秀雅,颇有几分美色。 檀汐上前叫了声扶社主,两人在门口寒暄两句便跨进芙蓉楼大堂。 真是冤家路窄,想不到檀汐一上楼梯,竟和完颜铎迎面碰了个正着。 完颜铎骤然见到檀汐,又惊又喜,然而一看到檀汐身后跟着个男人,顿时脸色沉了下来。 檀汐避无可避,只好屈膝见礼。 完颜铎居高临下站在楼梯上,冷冷盯着扶云住,他平素没少去瓦舍看杂耍戏法,自然知道扶娄社,也认识扶云住。 他阴阳怪气道:“你们居然认识。怎么,扶社主也要买你丽云堂的胭脂水粉?” 扶云住生的容貌绮丽,雌雄莫辨,完颜铎故意出言讥讽。 扶云住脸色微沉,却也不敢怒,只是低头回禀道:“小娘子喜欢看在下表演幻术,故而相识。” 完颜铎冷冷一哼,“幻术都是低贱之人的骗人把戏。” 檀汐屈膝行了一礼,“世子,小人与扶社主有事,先行告退。” 完颜铎伸手拦住她,“巧了,我正好有事找你,你跟我来。” 檀汐忙道:“我和扶社主,” 话未说完,完颜铎打断她,“叫你来便来,还敢多话。”说着,抬步拐回楼上。 檀汐暗暗咬牙,只好低声对扶云住说了声抱歉,提着裙子,跟着完颜铎进了包厢。 完颜铎慢慢悠悠地坐到桌前,放肆地打量檀汐。 见了她三回,这次才算是真真切切,仔仔细细地看清楚她。俗话说灯下看美人,月下看花,都是风雅美事,果然借着一盏半人高的鹤灯,映照出美人清绝动人的颜色,如同月色下楚楚动人的一树梨花。 完颜铎心动神摇,柔声道:“坐吧。” 檀汐不卑不亢道:“不知世子叫小人来有何吩咐。” “没事,就是想与你喝几杯酒。”完颜铎不阴不阳道:“怎么,一个杂耍班的贱民都能请的动你,本世子请不得你。” “小人不敢。” 完颜铎拍了拍手,让侍从送进来一壶酒,不怀好意地给檀汐倒了三杯,慢悠悠道:“上次你见到本世子,居然不上前问安,这是罚酒三杯。” 檀汐没有作声,望着三杯酒抿了抿唇,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完颜铎本想她娇滴滴的一个小娘子,见到三杯烈酒,必定会哀求自己放过她,自己趁机享受一番美人的求饶。万没想到檀汐一字未求,痛痛快快地干了三杯烈酒,他不禁惊道:“没想到你酒量甚好。” “小人父亲膝下无子,一直将小人当儿子抚养,故而小人从小就练就了些酒量。”檀汐虚张声势,只是为了让他打消灌醉她的念头。 她拿起酒壶给完颜铎斟满三杯,“小人敬世子三杯。” 檀汐已经一口气喝了三杯,完颜铎身为男子自然不甘落后,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世子好酒量。”檀汐不动声色地又倒了三杯。完颜铎爱面子经不得夸,为了凸显自己的男子气概一口气又喝了三杯。 他眯起眼眸,“你和那扶娄社的男妖精有何关系?” 男妖精?檀汐心里冷哼,比起扶云住,你只能算是个男妖怪,扶云住可比你长的秀美多了。 她淡淡一笑:“世子误会了,因我这几日去看幻术,打赏了些银子,扶社主过意不去,想要请我吃饭。” “他不过是找个借口罢了。”完颜铎色迷迷地打量着檀汐,“那么多打赏银子的人,他怎么会单单请你?还不是因为小娘子长的美貌动人。”说着,他便抬手去摸檀汐的脸。 檀汐没想到他如此急色,脖子往后一倾,避开了他的触摸。 完颜铎没有得手,那肯轻易放弃,扯住她的手腕往前一拽,嬉笑道:“不知有多少女人想对本世子投怀送抱,本世子都瞧不上,小娘子躲什么躲。” “请世子放手。”檀汐脸色微沉,此刻若不是念及公主和宇文公,早就一巴掌呼上去,将他打个半死。 完颜铎不仅不放,反而顺势去摸她的手,“小娘子长的花容月貌,只可惜出身不高。不过,本世子不嫌弃,抬举你做妾如何?” 檀汐猛地抽出手腕,“请世子自重,我已经定了亲事,许了人家。” 完颜铎无所谓道:“退亲便是,我看谁敢和我抢女人。” 檀汐起身退后两步,冷冷道:“与我定亲的郎君,世子也认识,是五间司的司主周时雍。” 既然完颜铎已经按耐不住露出魔爪,索性挑明让他死心,免得下次麻烦。仇人之子,檀汐实在没有那么多耐心去和他周旋。 “什么?”完颜铎脸上的嬉笑瞬即惊散无影。 他怔怔看着檀汐,这位商贾之家的女郎,没有背景,没有家世,他想要还不是手到擒来的小事儿,万万没想到竟被周时雍捷足先登,可恨的是,此人还是父亲的心腹,又救过父亲的命。 换做别人,他毫不顾忌地抢了就是,可偏偏是周时雍的人。 檀汐一看他被周时雍的名字震住,没有继续纠缠,不禁暗暗庆幸宇文忠及时替她做了安排。没想到周时雍这个挡箭牌,短短几日便派上了用场。果然未雨绸缪,小心谨慎,才不会出错。 “世子,小人已经自罚三杯赔过罪了,先行告退。”檀汐起身施施然行了个礼,转身便走。 “慢着!”完颜铎憋了一肚子火气,起身想要拦住她,谁知一站起来,头晕眼花,竟然身子往前一栽,直愣愣扑到了桌上。 檀汐看了看自己的指甲,暗暗感叹赫连音音果然厉害。她知道扶云住这种精通幻术的人,最是眼明手快,识破别人的小动作易如反掌。当着他的面在酒里下药不大可能,于是她提前将药粉塞在指甲缝里。不想,阴差阳错,刚好用到了完颜铎的身上。 檀汐心知自己酒量很浅,方才一口气喝了三杯,不过是虚张声势,应对完颜铎。完颜铎已经醉倒,她也不能久待,立刻起身推门而出。 守在门口的侍从也没多问,只当她是被完颜铎问完话放了出来。 檀汐下了楼梯,迈出芙蓉楼大门,正巧碰见一脸急色匆匆而来的周时雍。 她愣了一下,“周大人怎么来了?” 周时雍盯着她看了几眼,见她安然无恙,方才道:“我听说完颜铎拦住了你,急忙过来。” 檀汐微微一笑,“周大人消息很灵通啊。” 周时雍来不及解释自己的消息来源,忙问:“完颜铎呢?” “已经解决了。”檀汐面色微红,翩然下了台阶。 解决?周时雍觉得她此刻神情步态都很不对劲,仿佛受了什么刺激一般,急忙一把扯住她手腕,低声道:“你杀了他?” 檀汐回眸一笑,“大人说的这是什么话,小人可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娘子,怎么会杀人呢。” 两人接触之中,她不苟言笑,冷脸居多,今夜竟连着对他笑了两次。 周时雍一时忘了松手,怔怔看着她。魔.蝎`小`说 k.m`o`x`i`e`x`s.c`o`m 12、第 12 章 檀汐蹙眉摇了摇手腕,示意他放开。在外人面前,她是个不会武功的小娘子,总不能当街一掌推开他。 周时雍回过神来,松开她的手腕,低声道:“你到底把他怎么样了?” 檀汐没有回答,先问他道:“你怎么知道我碰见了完颜铎,难道你派人跟着我?” “碰巧而已。我今日有事去找赫连音音,听说你找她要药粉。我猜测你是要用在扶云住身上,但却在芙蓉楼外见他独自一人,于是便拦住他问了两句,才知道你被完颜铎截住。” 檀汐斜睨着他:“你赶过来做什么?怕我杀了他?” 周时雍如实道:“我怕他对你不利,我更怕你控制不住脾气捅出篓子。”杀了一个无关紧要的曹利金还好,若是完颜铎被杀,必定引起一场大乱。 檀汐哼道:“你年纪轻轻的可真是啰嗦。上次提醒过,我记得。” 既然嫌他啰嗦,那就破罐子破摔再啰嗦几句吧。周时雍耐着性子道:“对付完颜冽父子,现在还不是时候。郎主已病入膏肓,完颜冽和完颜洪为了郎主之位,正斗得你死我活。如果你现在杀了完颜冽,不仅便宜了完颜洪,也会对大昭不利。先借完颜冽之手除掉完颜洪再说。” 檀汐撇撇嘴,“放心吧,我并没有对完颜铎怎么样,只是把药粉下在他酒杯里灌醉了他。” 周时雍松了口气,“我送你回去。” “不用。”檀汐拒绝的干脆,走的飞快。她知道自己的酒量,三杯烈酒是一定会醉的,现在已经觉得脸皮发热,心跳加快,要赶紧回到丽云堂去。 周时雍并未听从离开,不声不响地跟在她身后。 红柳坊入夜之后依旧熙熙攘攘,檀汐怕引人关注,并未停下来和他争执。等走到无人的街道,檀汐回头又重申了一遍,“我说了,不用你送。” 周时雍道:“你酒量那么浅,我怕你醉到半路。” 檀汐虽已微醺但不失清醒,当即停步问他:“你怎知我酒量浅?” 这件事只有师父和家人知晓。当然,还有周时雍。难道他认出来了她?这不可能吧。俗话说女大十八变,她不仅容貌有变,性情也变了许多。 “酒场上见得多了,自然一眼便能分辨。” 周时雍回答的滴水不漏,合情合理。 檀汐揉了揉昏沉的额头,“郭运的幻术技法和扶云住有相似之处,所以我打算和扶云住喝酒,将他灌醉了套话。” 周时雍道:“这件事交给吴慎去做吧。” 檀汐醉意渐浓,目光直勾勾地盯着他,问为何。清醒时的一双星眸澄澈无瑕,酒醉后却勾魂摄魄,妩媚动人。 周时雍转开视线,看向街边的一盏灯笼,“像完颜铎这等纨绔子弟,最常出没的地方便是红柳坊,你去容易碰见他。” 檀汐微微一笑,“没事,已经解决了。” 解决?周时雍一怔,扭脸看着她:“什么意思?” “我告诉他,我已经和你定了亲。”檀汐直勾勾地望着他,这句话像极了真话。周时雍看着她妩媚动人的眸子和笑容,心里一阵恍惚。 檀汐一瞬不瞬地盯着他,“或许很快你定亲的消息就会传出去,会不会影响你的亲事?” “不会。” “为何不会?” “我没打算娶妻。” 檀汐吃惊道:“为何?” 周时雍没有回答,沉声道:“我送你回去。” 檀汐伸手拽住了他的手腕,追问道:“到底为何?” 周时雍依旧没有回答,垂眸看她一眼,“你醉了,以后别喝酒。” 檀汐连问他两次,他都不肯说原因,一气之下甩开他的手腕道:“不用你管。” 周时雍揉了揉被她握过的手腕,默然跟了上去。 丽云堂已经近在眼前。早已打烊的临街店铺,静悄悄的一片漆黑。 檀汐绕到后街,轻身一跃翻墙而入。周时雍想了想,还是不放心,也随之跃入院内。 “你喜欢吃蒸槐花吗?”檀汐看着水井旁一颗尚未吐绿的枯树,突然没来由的问了一句。 不等周时雍作答,她自顾自道:“我杀了完颜冽就回鹿山,还能赶上今年的槐花。我师父做的蒸槐花很好吃的。”说完,她抬步上了台阶,推开卧房的门。 她的确醉了。周时雍站在庭院里,静静望着那棵枯树的影子,直到听见屋里传来均匀的呼吸声,方才悄然离去。 檀汐昏昏沉沉睡了一夜,直到黎明时分,口渴难耐地苏醒过来。 云娘还未起床,她轻手轻脚地走到院中井旁,解开绳子正准备打水烧茶,突然眼前闪过一道黑影。檀汐猝不及防吓了一跳,手里绳子一松,周时雍及时抓住水桶,低声道:“是我。” 昨夜她酒醉躺倒就睡,也没盥洗,此刻必定是蓬头垢面,檀汐不禁有些尴尬。幸好,此刻天还未亮,晨光微薄无法视物,他肯定瞧不清她的仪容,自然也瞧不见她脸上的红晕。 她清了清嗓子,“大人这么早来有何吩咐?” “完颜铎酒量不浅,他昨夜喝了几杯酒就莫名其妙醉倒,我担心他今日醒酒之后,会对你产生疑心,前来问罪滋事。这包药粉,你服下之后,让云娘去附近的医馆请大夫过来,就说你昨夜饮酒之后昏睡不醒,浑身起红疹,给大夫你开几幅药。” 周时雍递给她一包药粉,“万一完颜铎来丽云堂寻衅问罪,就不会疑心到你,只会怀疑昨夜的酒有问题。” “这药粉服下后会昏睡不醒起红疹?” 周时雍道:“这药粉对身体无碍,只是会让皮肤起一些红疹,声称昏睡不醒只是为了迷惑完颜铎,不然如何解释他喝了酒便醉过去,你却安然无恙地离开。” 檀汐迟疑道:“我昨夜已经向他挑明了,他应当不会再来纠缠吧?” 周时雍沉声道:“你定了亲和他被人下药,这是两回事,他不会混为一团。还是小心点好。” 檀汐心里不以为然,但也没有拒绝,等云娘醒了之后,便让她去医馆请来一位大夫来。 等到午后,果然如周时雍所料,完颜铎带着几个侍从神色不善地来到丽云堂。 云娘去过数次北天王府,早就知道这位嚣张跋扈的世子是个不好惹的霸王,心里暗暗庆幸周时雍提前做了安排。 完颜铎倨傲地扫了一眼店里,冷着脸道:“郦浮生呢?” 他醒酒之后问过侍从,听说郦浮生很快离开了芙蓉楼,且看上去并无醉意,便觉得奇怪。 他酒量不错,虽然昨日在碰见郦浮生之前已经喝过一场,但也不至于第二场只喝了几杯便醉倒。可那包厢里的酒并不是郦浮生带来的,也不曾见她对酒动过手脚,思来想去,找不到原因,便借故来了一趟丽云堂。 云娘连忙陪着笑脸上前行礼,“世子万安,我妹妹今日身体不适,在后院休息。” “身体不适?”完颜铎微微一怔,皱起眉道:“她昨日走的时候还好端端的,何来不适? 云娘恭恭敬敬道:“回世子,昨夜我妹妹也不知是在何处吃了酒,回到家里便昏睡不醒,身上还起了疹子。天不亮我就赶紧去请了大夫来,给她灌了一副汤药,当下还在昏睡。” 完颜铎道:“带我去看看。” 云娘为难道:“这,这恐怕不大方便。我妹妹是未出阁的娘子,闺房不便进外男,还请世子见谅。” “少废话。”完颜铎冷冷一挥手,厉声道:“带路。” 云娘无奈,只好领着完颜铎进了后院,边走边故意提高音量道:“我妹妹今日身体抱恙,眼下正昏睡不醒,世子若是找她有事,不妨改日再来。” 檀汐正闷在房里看书,听见云娘的话,急忙上床盖上被子。 她早上还觉得周时雍有点小题大做,过于谨慎,万万没想到,完颜铎不仅来了丽云堂,还要亲眼看一看她。 完颜铎长驱直入,径直走到檀汐房里,只见她一动不动躺在床上,白皙如玉的脸颊上,果然如云娘所说,起了不少红疹。 他回头看向云娘,“大夫怎么说?” 云娘低声道:“推测她昨夜吃了不干净的东西,喝两幅药休息几天便没事了。” 完颜铎非要踏进檀汐卧房,一来是怀疑檀汐和云娘骗他,要眼见为实,二来存着几分下流不堪的念头,想看一副旖旎香艳的美人酣睡图,结果美人不仅穿的严严实实,盖着棉被,脸上当真长了不少红疹,十分可怖。 他本是好色之徒,纠缠檀汐,不过是贪恋美色,如今见她一脸红疹,再想到她已和周时雍定了亲,心里的那些念头也就打消了,对昨夜莫名酒醉之事也释下了怀疑。 云娘送走瘟神,转头回来,便把周时雍夸了一遍,“幸亏周大人思虑周全,未雨绸缪,不然还不知道要如何应付这混账东西。” 檀汐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叹口气道:“我怎么没想到这一招呢。” “什么招?” “扮丑啊。”如此一来,也就用不着预备一门假亲事来应付完颜铎了。 她和周时雍的这份假婚约,总给她一种重续前缘之感,一想起来,心里便有点不自在。魔.蝎`小`说 k.m`o`x`i`e`x`s.c`o`m 13、第 13 章 下值之后,周时雍离开五间司准备回去。行至路口,北天王府的亲卫统领连都突然现身拦住他,“王爷有急事命大人即刻去一趟王府。大人请。” 周时雍问道:“不知王爷有何吩咐?” “大人去了便知。” 连都不露一丝口风,周时雍暗暗揣测,应当不是公事,否则完颜冽不会派人守着他下值的时候,将他悄悄叫到王府去。而且派来的人是他最信任的心腹。 连都领着他从侧门进了北天王府,径直将他带到了完颜冽的书房,然后带上房门,守在门外。 屋内明烛高照,亮如白昼,完颜冽穿着一件貂皮大氅,竟像是刚刚从外面回来还不及更衣。 周时雍拱手上前见礼。 完颜冽打量着他,脸色阴沉,“你和宇文忠关系如何?” 周时雍心里一跳,怎么会骤然问到宇文忠和他的关系,莫非他听到了什么,还是知晓了什么? 他斟酌着答道:“宇文公比下官父亲还要年长,下官敬慕其才学,但与其并无私交。” 完颜冽不置可否地哼了一声,然后从袖子里抽出一份密函,“你看看这个。” 周时雍不明所以的接过来,打开一看,吃惊到心快要蹦出胸腔。 这竟然是宇文忠写给临安皇帝的一封密信,让皇城司在汉臣家眷里安插数名间谍,来到上京之后,宇文忠和这些间谍里应外合,营救出被困在长清宫的国主李徽。 周时雍心跳如雷的看完这封信,双手呈递还于完颜冽,“下官斗胆,不知王爷是从何处截获这份密函?” 完颜冽并未回答,反问道:“你可认得宇文忠的字?” “下官与他不甚相熟,不认得。”周时雍并没有说实话,正因为他认得,所以才会惊慌。这封信的笔迹和宇文忠一模一样。 完颜冽冷笑:“郎主倒是比对过,的的确确就是他的笔迹。” 周时雍再次一惊,看来这封信是郎主交给完颜冽的。极有可能完颜冽从宫里一出来,便吩咐连都去五间司叫他,所以完颜冽此刻应是刚刚回府,还不及更衣。 完颜冽解开大氅,一把扔到旁边的太师椅上,咬牙恨道:“当年他被临安府的新皇帝打发来上京接回废帝李徽,摆明了就是让他来送死。若不是本王看重他的才学,想用他来拉拢汉臣,他何来今日之荣华富贵。” 周时雍道:“王爷息怒。这份密函暂不知真伪,下官不敢轻下断言。宇文忠在大昭为官数年,曾在翰林院供职,想要寻到他的笔墨不难,若是有人模仿宇文忠的笔迹,伪造了这封信以图离间也不足为奇。” “人是我举荐给郎主的,如果他当真是大昭奸细,那些有心之人,定会在郎主面前谗言攻讦,落井下石。”完颜冽一脸狠戾,冷冷道:“你先不要打草惊蛇,派人监视他的一举一动。若他当真背叛北戎,背叛郎主,本王定要他死无葬身之地。” 周时雍拱手道:“下官定会仔细彻查,给王爷一个交代。” 完颜冽道:“不日汉臣家眷便会抵达上京。这封信倒是给本王提了个醒,只怕这些家眷里混入了大昭间谍。五间司当仔细应对,绝不可大意。” “这是五间司职责所在,下官定竭尽全力,不负王爷重托。” 周时雍离开北天王府,夜风一吹,打了个寒颤,才发觉自己出了冷汗。 宇文忠一向小心谨慎,写给临安府的信,用了字检加密。万一落入敌手,也不会轻易被人破解。所以,这封信,虽是宇文忠的笔迹,但绝不可能是宇文忠所写。 可周时雍根本无法将这个分辨真假的办法告知完颜冽,这等于不打自招。 究竟是谁,模仿了宇文忠的笔迹写了这封信,这封信又是如何到了郎主的手里? 汉臣的家眷里当真有皇城司安插的间谍? 周时雍迎着寒风,深吸了几口凉气,让那股涌入胸肺间的冷意迫使自己脑子清醒,快速镇定。事发突然,他必须要尽快告知宇文忠,完颜冽和郎主已经对他起了疑心,让宇文忠暂停和孤雁的联络。 完颜冽已下令要彻查此事,那么从明日起,宇文忠便会处在五间司的严密监视之下。在没有洗清嫌疑之前,今夜或许是他最后一次单独面见宇文忠的机会。 即便情况紧急,时间紧迫,他也未敢立刻前往宇文府,而是先回了周家。 在书房里静坐片刻之后,周时雍让吴慎悄悄出去,在周府四周查探了一番,确认无人跟踪,也无人蹲守,他这才换上夜行衣,带着吴慎一起前往宇文府。 吴慎不解他今夜为何如此谨慎小心,周时雍解释了原由,吴慎的反应如他一样,难以置信。“是谁伪造的信件?” 周时雍:“有可能是完颜洪,也可能是来自大昭。” 吴慎:“完颜冽有何打算?” “完颜冽现在半信半疑,所以让我先秘密查探。” 周时雍此行格外谨慎,到了宇文府后院,他翻墙而入,留下吴慎守在外面替他望风。 宇文忠正在书房里整理书卷,见周时雍毫无预兆地深夜来访,必定是有急事,连忙插上门栓系上铃铛,问道:“出了什么事?” 时间紧迫,周时雍开门见山把事情说了一遍。 宇文忠震惊道:“我没有写过这封信。” 周时雍道:“我知道那封信不是宇文公所书,可字迹的确和宇文公一样。郎主比对过笔迹,已起了疑心。所幸完颜冽还未完全相信,将我叫到王府去,命我先不要声张。” 宇文忠握拳抵在颌下,在屋里来回踱了几步,“致尧,此事有些蹊跷。这封信虽不是我所写,但内容却和我两个月前写给陛下的信很相似。” 周时雍忙问:“宇文公信中写了什么?” 宇文忠道:“当年陛下派我来上京,是为了接回国主。我留在北戎做官,一来是给陛下收集情报,通风报信,二来也是为了营救国主。这些年来,我和孤雁打点收买了长清宫的一些人,营救之事终于有了眉目。所以写信给陛下,让皇城司安排一些武功高强的人,混在来往大昭与北戎之间的商队里,前来接应国主。” 周时雍愣住了,想要伪造一份密信揭露宇文忠是大昭奸细有很多种方式,为何会那么巧?信中内容,竟然都是派间谍混入北戎,营救国主。不同之处只是间谍混在家眷里,还是混在商队里。 宇文忠问道:“这封信是怎么来的?” 周时雍摇头,“我并不清楚,只知道是从郎主手里,交给了完颜冽。” 宇文忠皱眉:“这就奇怪了。这封信不仅内容蹊跷,来路也蹊跷。” 周时雍道:“五间司根本不曾收到这份信,所以我怀疑并非是由身在临安的北戎细作传到上京来的。” 北戎间谍在大昭收集的谍报,会先报送至汴京行枢密院,由副司主博尔贴辨别真伪之后,再报送至五间司。除非是十万火急的军情急报,才会由汴京行枢密院直达上京枢密院,不经手五间司。即便汉臣家眷里真的混有刺客,也要数日才到上京,所以,这封密信的内容并非十万火急,按照规程,这份密信如果是间谍上报的情报,应当是先到五间司才对。怎么会直接到了郎主手里? 宇文忠道:“难道是完颜洪伪造的密信?” 周时雍道:“完颜冽也有此怀疑,所以暂时未派人来搜查府上。还请宇文公今夜做一些准备,将一些不该留的东西毁掉。” 宇文忠神情凝重,“完颜洪一直仇恨汉臣,如果他想要拿我开刀,来对付完颜冽,必定是做足了准备,要置我于死地。致尧,我有几样东西要交给你,你稍候片刻,我去取来。” 周时雍明白宇文忠是要做最坏的打算,心里有些难受。 宇文忠解下门后铃铛,举着灯走出书房,从台阶下的一块青砖里,取出一包东西。 周时雍接过他手里的灯,重新关好房门。 宇文忠在桌子上打开了油纸包,里面是一本字检,还有一枚印章。 宇文忠打开字检,将夹在其中的一块白色绢布递给了周时雍,“这是孤雁的血书签名。” 周时雍轻轻展开绢布,李宣林,魏贺,杨复,孟良辰,暗红的血字撞进眼中。 他早就知道孤雁的存在,但是时至今日才知道孤雁们是谁。 宇文忠将小小的印章递给他,“这是临行前,陛下送与我的一枚特制印章,我送往临安的书信,除了用字检加密,还会盖上这印章,用火烘烤才会显现。” 周时雍看见印章上的两个字“首丘”,冲口吟道:“鸟飞反故乡兮,狐死必首丘。” 宇文忠点了点头,双眸含泪道:“陛下是想用这枚印章提醒我。不可忘了大昭,不可忘了故土。” 周时雍沉声道:“致尧从未忘记。” 宇文忠紧紧抓住周时雍的手,声音微颤,“临安那边,只有陛下和指挥使裴荣宣知道首丘是谁。我把孤雁交给你,把首丘也交给你,若我这次不能脱身。日后,你便是首丘。” 周时雍心如刀绞地望着须发斑白的宇文忠,不知如何开口,手里那一枚小小印章重若千斤。 宇文忠拍了拍他的胳臂,坦然一笑:“我早就做了殉国的打算。若不是完颜冽,十年前我就死了,苟活至今,唯一遗憾便是未能救出国主。” 周时雍安慰道:“郎主没有将这封信公开,完颜冽也没有立刻命五间司审讯,说明事情还有转机,请宇文公多保重。” 宇文忠将东西仔细包好,郑重其事地交给他,“你快走吧。对了,你速去告知丽云堂,这些日子切勿再来,公主那边也不要走动。” 周时雍将油纸包塞在怀里,告辞离去。 到了丽云堂,吴慎依旧守在外面。周时雍轻轻跃过院墙,站在庭院里吹了一声竹哨。 此时已是深夜,云娘早早熄灯入睡,幸好檀汐的房间还亮着灯。 她听见竹哨打开房门,见到一身夜行衣,深夜出现的周时雍,微微一怔。 “出了什么事?”她敏锐的先发问,直觉有要紧事发生。 周时雍言简意赅道:“宇文公那边出了事,你们近日不可再去宇文府。公主那边最好也不要走动。” 檀汐下意识问:“北戎发现了他的身份?” 周时雍点头,将密信之事告知了檀汐。 檀汐震惊之余,忙问:“你可有办法替宇文公开脱?” 周时雍微微摇了摇头,沉声道:“叛臣和降臣永远不会真正取得北戎的信任。即便我替完颜冽挡了一剑,也并不能确保他对我不抱有疑心。宇文公出了这样的事,只会越发会勾起他们对汉臣的防备和猜疑。明面上,我只能公事公办,绝不能替他开脱,否则连我都要被怀疑。” 他现在身负重任,宇文忠把孤雁和首丘都交给了他。他只有先自保,才有可能保住宇文忠。 檀汐急忙道:“能否让宇文公连夜出城,离开上京。” “眼下他只是被怀疑,若是连夜潜逃,便坐实了他就是间谍,而且我也会被牵连,完颜冽一定猜测是我通风报信。” “那怎么办?” 周时雍道:“现在只有两个办法可以洗清宇文公的嫌疑。一是,找出写这份密信的人。二是,汉臣的家眷里根本没有间谍。” “第一件事十分棘手。因为只有郎主知道这封信的来处。我无从得知密信来源,也就无法查出真正写信之人。第二个办法,只能等汉臣们的家眷到了上京,才能知道是否可行。” 而周时雍现在最为担心的就是,万一那些家眷里,当真混有间谍,那宇文忠就百口莫辩,难以脱身了。 檀汐吃惊道:“陛下当真把汉臣们的家眷送到上京来?那公主之女呢?” “完颜冽没有提到徐娘子,只说汉臣们的家眷不日即将抵达上京。” 檀汐气道:“陛下为何要把孤雁的家眷送来?” 周时雍道:“在上京为官的汉臣有十几位,只有少数几人做了孤雁。有些人是真的降了北戎。如果陛下只送了其他人的家眷,单单留下孤雁的家眷,郎主必定疑心。” 檀汐嗤了一声,“陛下若真心愿意保护孤雁的家人,索性把所有汉臣的家眷全都留在大昭,不必听从郎主的指令。他堂堂大昭天子,为何要对郎主言听计从?” 周时雍默然不语,他何尝没有在心里腹诽过。送孤雁的家眷来上京,无异于送了一批人质。 檀汐冷笑,“我还以为这位新皇会比李徽好一些,原来都是一路货色。” “郦娘子何出此言?” 檀汐冷冷道:“周大人想必也认识太原副都总管,建武军节度使檀冲吧。” 周时雍心里一沉,“自然认识。” “檀家满门忠烈,为了大昭血战而死。汴京城破时,完颜冽让李徽交出檀冲的妻女,他二话不说就把人交了出去。李徽做过的事情,如今李隆也原封不动的照搬,将孤雁的家人拱手献给北戎。不愧是一家人。” 檀汐声冷如冰,“周大人,我劝你清醒一些。你为了大昭,卧薪尝胆,刀尖舔血,或许有一天,就被你的陛下给卖了。 周时雍垂眸不语,暗夜如同死一般的寂静,一种无声无息的冷,渗入骨缝。 他默然片刻,突然抬眸看向檀汐,目光灼灼,“郦娘子可知檀将军妻女的下落?” 檀汐道:“不知。” 周时雍深深看了她一眼,“多谢郦娘子提醒,周某告辞。”魔.蝎`小`说 k.m`o`x`i`e`x`s.c`o`m 14、第 14 章 离开丽云堂,周时雍问起吴慎,他最近去扶娄社,可曾从扶云住口中套出什么话。 吴慎叹口气,悻悻道:“不是我自夸,我与人打交道一向最为拿手。可我约了他几次吃酒,都被拒了。说来奇怪,郦娘子一约他就去,难道他只喜欢和女人吃酒?” 吴慎见人先笑,热心快肠,天然有一种亲和力。郦浮生冷面如霜,难以接近,扶云住却愿意赴约,莫非是因为她长的美,扶云住对她一见钟情? 周时雍压下这个念头,“方才郦娘子有些话点醒了我,或许宇文公出事,并不是我猜测的那么简单。” “此话怎讲?” “天下能人异士很多,找到一个善仿他人笔迹的人或许不难,可为何那么巧,伪造信和宇文公的信,内容如此相像?会不会是临安皇帝的身边,出了内奸?” 吴慎不解道:“既然如此,那他为何又要篡改宇文忠密信的一部分内容呢?” “这也正是我百思不得其解的地方。”周时雍沉默半晌,突然道:“你还记得阿汐吗?” “当然记得,姑母一犯病,就把幺幺当成阿汐。” “当年我送她们去汴京城,这件事本就没几个人知晓。可汴京城破后,完颜冽逼李徽交出檀将军妻女。如果没有内奸告密,完颜冽如何知晓檀将军妻女就在汴京?” 吴慎吃惊地啊了一声,“那她们岂不是遭了毒手?” “阿汐还活着。” 吴慎听他语气肯定,忙问:“你有她消息?” 周时雍没有回答,拧起剑眉道:“一定要尽快找到郭运,挖出临安那边的内奸。” 北天王府。 周时雍走后,完颜冽依旧留在三戒园的书房里,他把连都叫进来吩咐了几句话,然后派人去春醒园把王妃叫来。 乐昌接到金娘子传话颇感意外。三戒园是完颜冽和幕僚商议朝廷和军中要事之所,书房重地更是严禁外人出入。她来到北天王府十年,完颜冽虽对她十分宠爱,却从未让她去过三戒园,提防之意十分明显。 此时天色已晚,外面又起了风。金娘子和使女提灯走在前面,乐昌拢着外氅,沿着雕梁画栋的回廊缓缓而行,心里暗暗思忖完颜冽为何今日如此反常。 行至三戒园外,连都将金娘子和使女拦下,只请了乐昌进去。 出乎意料的是,书房里并无完颜冽的身影,乐昌回头问道:“王爷呢?” “王爷去更衣了,请王妃稍坐片刻。”连都说完,带上了书房的门。 室内陷入一片寂静,乐昌轻移莲步走到书案对面的太师椅前,缓缓坐下。 她并不知道完颜冽此刻正在书房后的密室里,透过孔眼盯着她的一举一动。但是她知道,完颜冽绝对不会无缘无故把她叫到三戒园,而且给她一个单独留在书房里的机会。 她心知肚明这中间可能有诈,所以,书案上堆放的文牍卷宗,她连一记眼风都吝与递送,纹丝不动地坐在哪儿,微垂眉眼,百无聊赖地转动着手上的宝石戒指。 完颜冽等了一会儿,确认她丝毫没有起身的意思,从密室的另一道门出去,从外头推开了书房的门。 乐昌抬起头,起身冲着完颜冽盈盈一笑,“王爷。” 完颜冽脸色阴沉,冷淡地应了一声,“坐吧。” 乐昌关切的目光随着他的步伐移动,“王爷今日脸色不大好,是不是太累了?” 完颜冽走到书案后,一语双关地说了两个字,“心累。” 乐昌愈发温柔关切,“王爷不妨让世子多分担些。” “你过来看看这个。”完颜冽拿起给周时雍看的那封信递给乐昌,然后一瞬不瞬地盯着她的反应。 乐昌心惊胆战的地看完,问道:“这是谁写的?” 完颜冽探究着她的神色,沉声道:“写这封信的必然是朝中的汉臣,公主不妨猜一猜是谁?” 乐昌极力压着心里的惊慌,苦笑道:“王爷真是给妾出了难题,妾镇日在王府之中极少出门,与朝中的汉臣更无来往。妾只知道最早归降的宇文忠,王建,周筹这几个人。” 完颜冽冷冷一笑:“正是宇文忠写的。” “不可能。”乐昌震惊之余冲口而出。 “为何不可能?”完颜冽眸光阴沉,咄咄逼问道:“莫非公主知道,汉臣写给你五哥的谍报信不会如此直接,是用藏头诗或是暗语?亦或是,字检?” 乐昌心里怦怦直跳,面上极力保持镇定,柔声解释道:“妾并不知晓。妾当年虽贵为大昭长公主,却从未参与朝政,更从未过问皇城司的机要机密。妾只是觉得,这些年来,宇文忠深得郎主和王爷信任,在朝中步步高升,断没有背叛郎主与王爷的道理。更何况,”她低了头,面带尴尬道:“当年五哥派他来上京,众人都知道这份差事有掉脑袋的风险。他虽然没死,心里难免也有些怨忿。所以妾才认为,宇文忠不可能写这封信。” 完颜冽没有应声,只是一味地盯着她,目光恨不能穿透她的魂魄。 乐昌芒刺在背地抬起眼帘,“这封信没有署名,王爷怎么知道是他写的?” “郎主比对了笔迹。” “这信,郎主也看过?” 完颜冽面色阴沉,“不错,有人将这封信交给了郎主。郎主震怒,将我唤去训斥一番。” 乐昌故意道:“王爷替郎主举荐人才本是好意,可汉臣们得到郎主重用,想必也引来不少人嫉妒。郎主素来最倚重王爷,或许,这是有心之人故意诬陷宇文忠,借助此事攻讦谤讪王爷。” 完颜冽不置可否,将密信折好压在镇纸下,阴沉沉道:“将汉臣们的家眷接来上京,也是本王的主意。不日这些人便要抵达上京,若里面当真混有间谍,只怕更会引来非议。” 乐昌忙问:“阿圆是不是也快要到了?” 完颜冽古怪的笑了笑,“我让临安府把阿圆送来上京,竟被你五哥拒绝了。” 太好了。乐昌悬了很久的心,终于落地,但却要装出失望而难过的表情,追问道:“为何?” “李隆说她即将与人完婚。” 乐昌惊讶地看着完颜冽,这是五哥的推脱之词,还是真的?可是阿圆书信里从未提过和人定亲的事情。 完颜冽显然不信,讥笑道:“阿圆寄来的家书我都看过。对你这位亲生母亲,她从未提过定亲之事,怎么突然间就要完婚了?” 乐昌定了定神,强笑道:“阿圆已到了出嫁的年纪,只是因为祖父去世服丧而耽搁了。或许是徐家最近才给她定下的婚事,阿圆还未来得及告知我。” 完颜冽:“公主可知李隆要将她嫁给谁?” 乐昌忐忑地问:“是谁?”如果只是五哥的推辞,为何连未婚夫君都定了,莫非婚事是真的? “巧的很,竟是皇城司指挥使裴荣宣。” 乐昌心里噗通一声,脸色都变了。 完颜冽皮笑肉不笑道:“他比阿圆大了十二岁倒也罢了,还是个鳏夫。不知公主可满意这门亲事?” 乐昌急道:“我不满意。五哥为何要将阿圆嫁给这样的人?” “临安那边还有些不堪的传言,说两人有私情。” 乐昌气恼道:“这定是谣言。徐家家风甚严,绝不可能发生这种事情。阿圆进宫面见陛下时,难免会碰见指挥使。” 完颜冽含沙射影道:“阿圆与裴荣宣来往密切,莫非是有什么消息要让裴荣宣传给李隆。” 乐昌脸色微变,装作委屈道:“王爷此话何意?我写给阿圆的每一份信都请王爷过了目。我写了什么,王爷难道不知?” 完颜冽嗯了一声,“或许是李隆不肯让阿圆来上京,匆忙之中只好让她嫁给裴荣宣。” 乐昌心里一沉,或许五哥无计可施,匆忙之中以此为由来拒绝。 完颜冽意味深长笑了笑,“阿圆要成亲这个借口委实不够好。李隆大约是忘了,本王十年前就拆散过公主与徐脩,如今也不介意再拆散一对。” 乐昌低头道:“王爷勿要开这样的玩笑。” 完颜冽道:“这就奇怪了,李隆为何要阻拦你们母女团聚?莫非阿圆留在临安,还有大用处?” 乐昌眼看他就要猜出答案,心跳如雷,紧张到几乎忘了呼吸。 完颜冽音调一沉,“不然仓促之间为何要替阿圆安排这样一门亲事?” 乐昌深吸一口气,强自镇定道:“我这就写信给五哥,我不同意这门亲事。我宁愿阿圆来上京,王爷替她选一如意郎君。” 完颜冽笑了笑,“我也正有此意。信我已经写好,公主誊抄一份便是。” 乐昌终于明白了完颜冽今日叫她来书房的目的。他要让她在自己的眼皮底下,誊抄一封信,让她没有机会在信中做手脚。他对她起了疑心,但又毫无证据。 乐昌硬着头皮誊抄了完颜冽准备好的一封信。信中不仅提到让阿圆速来上京,更提及宇文忠奸细身份已被郎主发现。 完颜冽交给门口的连都,“八百里加急,立刻送去临安。” 乐昌目送连都的背影,无法自控地咬住了下唇。她只能暗暗希望五哥明白,这封信并非她本意,千万不要回信。 “回去吧。”完颜冽满意地牵起乐昌的手,走出书房,突然问道:“你手怎么这么凉?” 乐昌低声道:“书房没有炭火,妾一向怕冷。” 完颜冽意味深长道:“看来汴京牡丹到底还是不适应北地苦寒。” 乐昌脸上保持强笑,心里已经焦虑不堪几欲崩溃。 宇文忠出了事,阿圆若是再来了上京,那么上京通往临安的两条线都要被截断。 而且完颜冽报复心极重,若是查明宇文忠背叛,一定不会让他善终。如何才能扭转局势,让他转危为安?魔.蝎`小`说 k.m`o`x`i`e`x`s.c`o`m 15、第 15 章 乐昌如同被置于炭炉之上烘烤了整晚,不能入眠。翌日完颜冽一走,她便迫不及待想要和阿汐会面商议对策,可转念一想,前几日阿汐才刚刚来过王府,若今日再急着召她过来,未免太过明显。宇文忠已经出了事,绝不能再让丽云堂引起完颜冽的怀疑。 而丽云堂这里,临近打烊时,店里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檀汐正举着掸子打扫柜面浮尘,见到来人先是一怔,瞬即便露出笑意招呼道:“扶社主。” 扶云住含笑比手,“那日在芙蓉楼听北天王世子提到丽云堂,在下过来碰碰运气,不想还真寻到了娘子。” 云娘见两人认识,笑问道:“这位是?” 扶云住斯斯文文行了一礼,“在下扶云住。是红柳坊扶娄社的社主。” 云娘回礼,“敝姓郦,是浮生的姐姐。” 檀汐抱歉道:“这几日店里忙的抽不开身,未能前去观看扶社主的不翼而飞。真是对不住扶社主,我还欠社主一场酒呢。” 扶云住忙道:“无妨无妨。在下冒昧前来是有一事相求,不知娘子可否借一步说话。” 檀汐本就有心结交套他的话,眼看他送上门来,自然是求之不得,忙伸手作请道:“扶社主里面请。” 檀汐撩起布帘,领他走到东厢房。这是存放香料的一间储室,踏入房门,满屋飘香,犹如身处一片花海。 檀汐道:“扶社主先请坐,我去烧一壶茶水来。” “多谢娘子,不用麻烦了。”扶云住抬手拦住了她,开口问道:“不知萧大侠是否也在上京?” 檀汐陡然一惊,不动声色道:“那位萧大侠?” “鹿山神剑萧令姿。” 檀汐震惊地望着扶云住,他难道认识师父?认识自己?可她确认无疑,来到上京之前,从未见过这个人。 扶云住一看檀汐神色戒备,忙道:“娘子请放心,在下并非北戎人,不会透露萧大侠的行踪。” 檀汐佯做迷惑道:“扶社主,我并不认识什么萧大侠。” 扶云住只好道:“娘子应当知道锄奸盟吧?” 檀汐摇头:“不曾听过。”这倒是一句实话。 扶云住道:“当年汴京城破的罪魁祸首便是郭运,大昭人人都想杀之而后快。但是这个贼人居然凭空消失,无影无踪。于是,江湖侠义之士便组成了锄奸盟,誓要找出郭运这个恶贼。” “大约六七年前,我路过鹿山,想请萧大侠加入锄奸盟。萧大侠不肯出山,声称受人所托,要留在鹿山照顾故人遗孤。我以为这是萧大侠不愿参与除恶锄奸的托词,便悄悄潜到她的居处查看究竟。” “没想到是我小人之心,萧大侠的确没有骗我,她居处有一少年,唤她师父。” 扶云住望着檀汐,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我第一次见到娘子便觉得眼熟,似曾相识。原来,娘子那时做了郎君的打扮。” 檀汐被他认出有些紧张,面上却波澜不惊地微微一笑:“扶社主是不是认错了人。” 扶云住无比笃定道:“做我们这一行的人,眼睛和手都比常人要精敏许多,我绝不会认错。那日在芙蓉楼,北天王世子将娘子叫走,我并没有留下等候,是因为在下知道,娘子身负绝学,那完颜铎根本不是娘子的对手,娘子不会有危险,所以才自行离去。” 檀汐暗暗头疼,看来今日是糊弄不过去了。 扶云住拱手道:“在下今日前来,也是想求娘子代为转达锄奸盟的诚意,恳请萧大侠加入锄奸盟。” 檀汐暗暗思忖,他只知道自己是萧令姿的弟子,并不知道她真实姓名,也不知道她来上京的目的,更不知道她现在的身份和大昭间谍无异。承认自己就是萧令姿的弟子,不仅无害,还会在上京多一个帮手。 “我并不知扶社主是锄奸盟的人,所以才对扶社主有所保留,不想暴露身份。” “请娘子放心,在下绝不会外传。混入北戎的锄奸盟盟友也都是江湖侠义之士,不会出卖大昭人。” 檀汐坦然道:“其实我来上京,和扶社主一样,也是为了寻找郭运。” 扶云住惊讶道:“娘子也在找他?” 檀汐点头,“我想他精通幻术,想必和幻术班子有些关联。所以连着几日去了红柳坊想要寻找线索。” 扶云住道:“锄奸盟也正有此想法,所以对扶娄社寄予厚望,希望我能把他找出来。这些年来,我带着扶娄社在北戎境内四处巡演,想在同行之间打探他的下落。可恨的是,此人十分狡猾,藏匿的极深。前几年,锄奸盟从汴京那边得到消息,说郭运就藏在上京,于是我便带着扶娄社在红柳坊落了脚。” 檀汐又惊又喜:“他当真藏在上京?汴京那边的消息可靠吗?” 扶云住点头,“十分可靠。消息来自一位北戎间谍。” “这些北戎间谍,进了大昭都会服下毒药以防叛变。此人不知何故被断了解药,浑身溃烂,痛苦不堪,后寻到江湖神医鬼不收的门下。鬼不收替他续了两个月命,换来这个消息。” 看来消息不会有假。檀汐若有所思道:“郭运藏在上京,倒是个好主意。大隐隐于市,且上京肯定有人在护他。” 扶云住叹了口气,“我故意设计了一些和郭运相似的幻术,想要引他出现,都未能如愿。后来,锄奸盟的几位盟友听闻五间司专司间谍密事,便绑架了五间司的司主呼云宗,逼问郭运的下落,呼云宗一口咬定不知情。” 檀汐吃惊道:“莫非呼云宗是被你们所杀?” 扶云住点头:“他见过我们,自然不能留下活口。” 檀汐只听说五间司的前任司主是遇刺身亡,还以为是宇文忠等人为了扶周时雍上位而做的手脚,万万没想到,竟是锄奸盟动的手。 她忍不住道:“呼云宗并非不愿意告诉你们,而是他确实不知。很多间谍潜入大昭后都改了名字,郭运也并非他原名。” 可惜,她没法向扶云住解释,周时雍费尽心机偷到了生间司的名册,目前也没有什么进展,需要一个一个的排查寻找,像郭运这种间谍,应当只有少数几个人才知道他的真实身份。 扶云住哼道:“我们江湖之人做事光明磊落,最恨的便是间谍内奸卖国贼,五间司司主也不是什么好东西,杀了他也不亏。” 檀汐瞬间想到周时雍,忙道:“我师父并未来上京,若社主不嫌弃,我愿意加入锄奸盟。” 扶云住喜道:“太好了,娘子若有郭运的消息,请立即告知。” “定然相告。” 送走了扶云住,檀汐思前想后,还是决定要去一趟周府提醒周时雍。他如今是五间司的司主,万一锄奸盟的人,再打上五间司的主意,必定会对他下手。 来了周府两次已经熟门熟路,檀汐从院墙上翩然落下,吹响竹哨。 周时雍推开窗棂,瞧见一个身影,站在庭中树下。今夜月色清朗,她并未穿夜行衣,窈窕之姿隐约可见。 他打开房门,檀汐并无进屋详谈的意思,站在廊下开门见山道:“我今日见了扶云住,原来他也在寻找郭运。” 周时雍原以为能从扶云住这里寻找郭运的线索,没想到竟是这个结果,好奇道:“他为何也在寻找郭运?” “江湖上的侠义之士为了找到郭运组成了锄奸盟,扶云住便是其中一员。他今日来丽云堂见我,想请我师父加入锄奸盟。” 周时雍惊讶道:“他怎么知道你师父是谁?他认识你?” “数年前他去鹿山请我师父加入锄奸盟,曾见过我一次。” 周时雍不禁问道:“那你为何没有认出他?”此人容貌甚美,不至于见过便忘。 檀汐如实道:“因为他是私下里偷窥。我没有见过他。” 周时雍盯着她清丽动人的面孔,不知不觉跑了神,扶云住在鹿山偷偷窥了她一面,竟然时隔多年还能认出她来?莫非她留给扶云住的那一面很惊艳? 檀汐继续道:“北戎的一个间谍向江湖神医鬼不收透露郭运就藏在上京。所以扶云住来到上京,就为了引出郭运。我想,既然锄奸盟人多势众,消息来源多,我也不妨加入锄奸盟。这样就可以从扶云住那里多一条寻找郭运的路子。” “如此也好。”周时雍打住一些胡思乱想的念头,“你不要暴露身份,更不要让他知晓你和我的关系。” 檀汐横了他一眼:“我和你之间本就没什么关系。” 周时雍冲口而出道:“怎么没有?” 檀汐心里一动,戒备道:“什么关系?” 周时雍静静望着她,沉默了一下:“同在上京为大昭做事。” 檀汐当即否认,“才不是,我只是欠了公主和宇文公的人情,我和你不一样,我才不想和你扯上关系。” 周时雍没有生气,只是对她笑了笑,笑容有点奇怪,似乎有些失落。 “对了,还有一件事,锄奸盟杀了上任的五间司司主。”这是檀汐今夜前来的主要目的,提醒周时雍。 “他们以为五间司的司主一定会知道郭运的下落,所以绑架了呼云宗。可惜没有问出结果,便杀了他。” 周时雍是何等聪慧之人,瞬即便领会了她的心思,“你担心我也会有这样的遭遇?” 檀汐自然不愿意承认,以免显出自己关心他的安危,避而不答道:“锄奸盟里有不少武林高手,你最好是小心些。” 周时雍定定看着她,“你加入锄奸盟是为了保护我?万一他们要对付我,你就给我通风报信?” 檀汐脸上一热,瞪着眼睛道:“你胡说什么,我当然是为了找郭运!” 周时雍正色道:“不加入锄奸盟也可以找。” 檀汐被戳破了心思有点恼羞成怒,冷哼道:“你好自为之吧。”说罢不再和他啰嗦,怫然而去。 周时雍望着她一晃而逝的身影,忍俊不禁,脾气真是不小。魔.蝎`小`说 k.m`o`x`i`e`x`s.c`o`m 16、第 16 章 完颜冽下令暗中调查宇文忠后,周时雍便派了人昼夜守在宇文府外,记录宇文忠每日行踪,以及所有进出宇文府的人。连着几日毫无异常,周时雍也准备好了几样佐证,便去北天王府,向完颜冽禀报宇文忠的动向。 完颜冽今日心情比那一夜明显好了许多,伸手示意周时雍落座。 “王爷,属下这几日派了人昼夜不息守着宇文忠的住处,并未发现可疑之处,也未见汉臣与他来往。这是轮值司尉的记录册,上面只有几名佣人出入的记载,别无其他。”周时雍奉上记录册,“请王爷过目。” 完颜冽翻开一看,一目了然,只有几笔简单记录。 “王爷请看这个。”周时雍又递上一纸卷宗,“前任司主呼云宗曾抓获过一名大昭奸细,这是审讯笔录。据此奸细交代,大昭间谍通常用腊丸来运送机密谍报,若是伪装成普通书信的谍报,则用字检加密,以防遗失被人发现。可见大昭间谍行事诡秘细致,所以多年来不易被捕获。” 言下之意,宇文忠若是大昭奸细,不会用直白写信的方式来传递谍报。 完颜冽不置可否地看着卷宗笔录。 周时雍见他态度不明,婉转提道:“宇文忠也未免太过粗心胆大,写信既不用字检加密,也没有找人誊抄,难道就不怕密信遗失,一比对字迹就发现是他?行事如此明目张胆,还能在上京潜伏十年之久不被发现,也只能说他运气太好。” 完颜冽扯了下唇角,语气平静却略带些讥讽,“本王也觉得此事蹊跷。宇文忠还不至于这么蠢。” 听到这句话,周时雍心里有了七分把握,这才从袖中拿出一份薄纸,呈给完颜冽。如果完颜冽依旧坚信那封信是宇文忠所写,他便不会把这份佐证拿出来,否则会弄巧成拙。 “这是属下用临摹法帖的薄纸,摹写而成的一份书信,用属下平时书写的公文拼合而成。可见伪造书信并不难,属下怀疑,是有人构陷宇文忠。”他顿了顿,“醉翁之意不在酒。” 完颜冽看完这几样佐证,脸色明显温和许多,“致尧办事果然得力。此事和我估摸的差不多。” “属下斗胆,有几句肺腑之言。”周时雍起身一拜,缓缓道:“宇文忠已在上京为官十年,若他真是大昭间谍,那就是王爷识人不明,将北戎置于险地。属下担心此事会有损王爷英名,还请王爷慎重处置宇文忠,以免落人口实。” 完颜冽呵呵一笑,不屑道:“本王早料到是有人想利用宇文忠来攻讦我。” 他扫了一眼周时雍,“只不过没有证据证明这是诬告构陷,即便我在郎主面前替宇文忠辩解,也很难让郎主信服。此事你继续盯着,等汉臣家眷到了上京,再由郎主定夺。” 周时雍暗自松了口气。北戎人一向多疑善变,他并不奢望郎主和完颜冽还能继续信重用任宇文忠,只要能保命就好。他准备的这几样佐证,已经说服完颜冽,那封信不是宇文忠所写,宇文忠应该不会再有性命之忧。 可惜,周时雍只略微松快了一天,一份来自汴京行枢密院的密报,让整个五间司都紧张起来。北戎在皇城司里安插的间谍,向博尔贴传送了一份确切的情报,皇城司在送往上京的汉臣家眷里混入了四名身负武功的刺客。 周时雍最担心的便是家眷里当真混有间谍,如此一来,他费尽心思替宇文忠洗清嫌疑的前期功夫将悉数白费,即便郎主和完颜冽认为那封信不是宇文忠所写,宇文忠也百口莫辩,洗不掉通敌的嫌疑。 此事非同小可,涉及到京城安危,五间司不能独自决断,必须要上报枢密院,交由院使定夺。周时雍不得不按照规定,亲自将这份情报送至枢密院。 翌日,枢密院传令下来,命周时雍带人前往上京驿站,截下汉臣家眷,严加看管,查出刺客之前,任何人不得放入上京。汉臣家眷三日后便会抵达上京,时间紧迫,周时雍立刻调集人手,准备翌日动身前往上京城外的驿站。 当夜,完颜冽再次派连都将周时雍叫到王府。周时雍预感到不会有好事,踏入书房时,心口已仿若坠了一块石头。 书案上摆着一盘棋,完颜冽手持棋子正与自己对弈,眉眼低垂,神情不辨喜怒。 周时雍内心焦虑,面上却仍要保持一副事不关己的冷静淡然,上前施礼,“王爷有何吩咐。” 完颜冽放下手里的棋子,挥了挥手,示意他落座,然后转过身来,目光犀利地盯着他问:“此事你怎么看?” 周时雍当然知道他问的是什么事,不卑不亢道:“王爷心里已有决断,属下不敢妄言。” 宇文忠是完颜冽举荐给郎主的,接汉臣家眷来上京也是完颜冽的主意。完颜洪一向仇视汉臣,先用一份密信对宇文忠开刀,紧接着揭露汉臣家眷里混有间谍刺客。连着两件事都指向完颜冽,用意十分明显。周时雍相信完颜冽不会看不透这些。 “郎主本来对宇文忠的那份密信半信半疑,可博尔贴的这份情报,做实了宇文忠的密信内容为真。”完颜冽眯起眼睛,阴冷地笑了笑,“这一招的确用的妙,先拿宇文忠开刀,再用汉臣家眷来补刀,让本王在郎主面前连失两局。” 周时雍道:“王爷打算如何应对?” 完颜冽收起笑意,冷声道:“上京的上一站是云城,本王打算派人在驿站放一把火,把汉臣家眷全都烧了。” 周时雍万万没想到他会有此打算,震惊至极,急忙道:“请王爷三思。汉臣家眷接来上京,本意是让汉臣们死心塌地留在上京,断了他们的念头,二来,这些家眷也可作为人质。若是都杀了,岂不是适得其反,反而让他们对王爷和郎主心生怨念,起了不该有的心思。” 完颜冽冷冷道:“若刺客在上京惹起事端,本王更难以交代,不如杀了以绝后患。他们想拿本王的把柄,本王不会让他们如愿。” 周时雍道:“王爷能否容属下几日时间,查出四名刺客,放过其他无辜之人。” 完颜冽脸色一沉,“若刺客并非只有四人呢?” 北戎人生性多疑,他或许已把所有汉臣家眷都视为潜在的奸细。周时雍只能硬着头皮道:“博尔贴素来精明能干,他亲自审过的情报应当不会有误。” 完颜冽嗤了一声,“当真找出四名刺客又如何?只能证明汉臣家眷里的确混了刺客,的确是本王引出祸端。都烧死了反而死无对证,不了了之。” 他带兵多年,杀伐决断,心硬如铁,这百十条人命在眼里算得了什么,宁可错杀一千不可放过一人。 周时雍心知他主意已定,仍勉力劝道:“请王爷三思,驿站莫名其妙失火,汉臣家眷悉数烧死,这未免做的太过明显。” 完颜冽站起身,往火盆里扔了一块木炭,“驿站失火,要怪只能怪老天,天灾人祸谁能预料。若有人怀疑,也只会怀疑到完颜洪。他一向仇视汉臣,劝郎主杀掉叛臣降臣,汉臣只会把这笔帐记到他头上。” 周时雍只能违心附和,“王爷说的是。” 完颜冽拍了拍手,交代道:“你守在上京驿站,万一有云城落网之鱼到了上京,格杀勿论。下手干净点。” 周时雍眼看完颜冽已经铁了心,再劝只得适得其反,只能领命离开。 走出王府,他焦灼到胃部开始抽搐,那是百十条人命,其中还有几位孤雁的家眷,包括宇文忠的家人,眼看要被活活烧死。他怎么救?只有三天时间。 明日一早他就要去上京驿站,今夜必须想出办法。 周时雍心乱如麻地在街口转了两圈,确认身后无人跟踪,疾步前往丽云堂。 檀汐听见庭院有动静,打开房门不禁一怔。周时雍相貌出挑,气定神闲时,常给人如沐春风,意气风发之感,不苟言笑时,又颇有几分不怒而威的威仪,几乎很难见到他失控紧张,她第一次在他脸上见到明显的焦虑不安。 周时雍开门见山道:“我想请郦娘子帮我一个忙,事情紧急,一时间找不到合适的帮手,希望郦娘子能出手相助。” “发生了什么事?” 周时雍阔步进了房间,沉声道:“先给我一杯凉茶。” 这个天气,一杯凉茶入腹,只怕会肠胃受激,但檀汐见他有些反常,便依照他的要求,倒了一杯凉茶放在他手边。周时雍端起茶杯,一饮而尽。冰凉的水,起了镇定冷静的效果。他稍微缓了缓情绪,对檀汐讲出一切。 檀汐听完又惊又怒,咬牙道:“我真该早点杀了他。” “我一时之间也想不到更好的办法,只能让你和吴慎快马赶去路州,在集市上找机会偷走宇文公的小孙子。” 这个办法十分奇怪,出乎意料,但檀汐知道他这么安排一定有原因,默然听他继续往下说。 周时雍沾取茶水,在桌上划了一道水线,“完颜冽安排手下在云城驿站放火,可见他们要停宿云城。云城前的城池是路州,从路程推算,他们抵达路州应是中午,吃过午饭赶到云城停宿一晚,翌日中午抵达上京。” “宇文家丢了孩子定会停下来四处寻找,至少要在路州耽误几日才会重新上路。如此一来可以拖延几天时间,二来,他们从路州启程,走到云城驿站是中午时分,不用停宿一晚,当日傍晚可直接赶到上京。只要到了上京驿站,进了郎主的眼皮下,还有完颜洪盯着,完颜冽就无法再动手。” 檀汐点了点头,眼下只能先拖延时间再想办法。 周时雍抱歉道:“我知道郦娘子不想参与太多,奈何此事单凭吴慎一人无法应对,百十条人命,我实在不能坐视不理,只好来请郦娘子出手。” 檀汐没有推辞,爽快道:“城门一开我们就走,你让吴慎早点过来。” 周时雍关切道:“郦娘子虽武功高强,那些汉臣家眷有卫兵护送,你当心些。” 檀汐嗯了一声,很难得地回应了他一句:“你也当心些。”魔.蝎`小`说 k.m`o`x`i`e`x`s.c`o`m 17、第 17 章 翌日天还没亮,吴慎便牵了两匹马来到丽云堂的后院。檀汐早就准备妥当,等候多时,听见院外有动静,立刻打开后门,闪身出来。 吴慎盯着走到自己跟前的中年男人,呆若木鸡。 “走啊。”檀汐毫不客气地从他手里拽过缰绳,翻身上马。 若不是亲耳听见檀汐的声音,吴慎根本不敢相信这就是她,他急忙跟上去问:“你易容术从哪儿学的?” “江湖中的小把戏,你不会啊?”檀汐坐在马上俯瞰着他,不留情面道:“你顶着这张脸招摇过市,若是出了什么事,让周时雍怎么收场?” 吴慎立刻从袖子里拿出一把络腮胡须贴到脸上,“我当然有准备。”说着又拍拍腰里的皮囊,“这里还有赫连音音给的宝贝。” “什么宝贝?” “泻药,迷药。” 檀汐露出一个勉强满意的表情,“我先去一趟扶娄社,你在东城门等我。” 吴慎刚想说一起去,转念一想不行,那岂不是让扶云住知道了他和檀汐认识。 吴慎在东城门等了一会功夫,檀汐便到了。两人出了城,一路快马疾驰,赶在天黑之前到了路州城,寻了一家客栈住下。 翌日天色蒙蒙亮,檀汐便去了一趟集市,拎回来一个口袋。吴慎好奇道:“你买了什么?” “炮仗,可惜没买到蛇。” 吴慎抽了一下嘴角,“郦娘子你不怕蛇?” 檀汐睨他一眼,“山里多的是,有什么怕的?” 吴慎讪笑,“炮仗的确不如蛇好用,动静有点大。” 檀汐和周时雍前夜曾仔细商议过。她和吴慎在路州集市上,先伺机制造一场混乱,然后趁乱抱走孩子,这样容易得手。若明目张胆的上前去抢,百十人围住他们,再加上二十多个护卫,不好脱身。 何况周时雍收到的情报里,家眷里还混入了四名身负武功的刺客,万一是真的,极可能会发现阻拦她带走孩子。于是,檀汐在出发之前去了一趟红柳坊,找扶云住要了一样东西,扶娄社表演幻术时常用的一种白色烟雾,名叫步虚云。 檀汐和吴慎吃过早饭,换了一身行头,檀汐特意穿了一件黑色大氅,方便藏人。 两人乔装打扮之后,便守在南城门附近的茶铺。汉臣家眷共有百十人,过了大昭地界便由北戎这边的护卫一路护送,走的是官道。 时近晌午,陆陆续续十几辆马车依次进了城,前后两头都有卫兵守护。因为天气缘故,窗户被棉帘捂的严严实实,无法辨认那一辆车上才是宇文忠的家人。 檀汐和吴慎跟在车队的后面,见机行事。 眼下正是午饭时间,经过集市时,食铺前的伙计看见来了大队人马,格外卖力的吆喝叫卖起来,前面领头一位将官模样的人喝令车队停下来。家眷们陆陆续续都下了马车,准备在集市上吃些饭食,顺便歇歇脚。 吴慎认识宇文忠的长子宇文简,很快便从人群里辨认出宇文忠的家人。 宇文忠共有三子,孙儿辈的有十几人,大的已经成人,最小的郎君不到三岁,被他母亲惠娘抱在怀里。 檀汐盯着那个名叫琪儿的小娃娃,碰了碰吴慎道:“大的已经懂事不好哄,一会儿我去偷那个小娃娃。” 吴慎掩唇道:“表哥说有四名刺客混在家眷里面,不知宇文公的家人里是不是也有。万一要是动了手,我替你拦着,你带着孩子立刻出城,我们在城外会合。” 檀汐低声道:“我朝东走,你把人往西边引,一定记得留下那封信。” 汉臣家眷共有十二家,下了车便各自寻找摊铺吃饭,并未聚在一起。宇文家人数最多,大约有十七八人,便找了一个桌凳较多,较为宽敞的食棚。 檀汐和吴慎等他们坐下来喝茶的时候,也跟坐了过去。 吴慎眼观六路,见左右无人注意,飞快对檀汐使了个眼色,檀汐在桌子底下打开袋子,先点步虚云,再点炮仗。包子铺里先是一股白色浓烟腾起,随即是噼里啪啦爆雷声响,铺子里顿时响起一片惊叫,众人争先恐后的往外跑去,桌椅都被踢翻。 混乱中,檀汐紧跟惠娘,在她脊柱和侧腰点了两下,惠娘只觉得眼前一黑,浑身无力,檀汐抱过孩子,点了小娃娃的睡穴,裹在大氅里,疾步跑开。滚滚浓烟之中,谁也没注意到一个落魄男人的慌不择路。 惠娘手足发软,因为太过拥挤反而没有摔倒在地,被人裹挟着到了棚子外面,突然之间发现自己手里空空,孩子居然不见了,当即厉声喊道:“琪儿,琪儿不见了。” 琪儿的父亲宇文贺急声道:“你方才不是一直抱着他么?” 惠娘带着哭腔道:“是,我一直抱着他的,方才挤出来的时候,我觉得眼前一黑。” 棚里的炮仗动静闹的太大,其他汉臣家眷也都围了过来,一听宇文家丢了孩子,连忙呼唤守卫过来帮忙寻找。众人手忙脚乱的四下找寻孩子,突然有人大喊了一声:“这里有人留了信。” 道边的一棵树上用暗器插了一封红纸,十分醒目。宇文贺扯下来匆匆看完,对众人道:“是有人绑架了琪儿,要五千两赎金,便把琪儿送回来。” 惠娘已经哭昏了头,听到这儿反而心里暗暗安定了一些,孩子不是被拍花子的偷走了,是被绑架索要赎金。如此说来,还有转机,只要给了钱,孩子便能回来。 可是宇文家人根本凑不出来这么多赎金来。有人提议报官,有人提议赶紧派人快马加鞭去上京找宇文公想办法,让他送钱来。 檀汐早已趁乱抱着孩子快马出城,到了城外等了一炷香的功夫,吴慎赶了过来。 檀汐忙问:“怎么样?” “留了信,以免他们家人太过担心。”吴慎看着沉睡的孩子叹了口气,“这么做是有些不厚道,可也实在没有办法。只能让他爹娘先痛苦几日了。” 檀汐也很无奈,可和百十条人命比起来,只能暂且如此。 两人带着孩子立刻离开路州,马不停蹄赶到上京郊外的小龙山。 路上吴慎曾对檀汐说过,此处有他表哥置办的一处小院,周母若是犯病的厉害,便会来此暂住,以免发狂时伤到捷音和家里下人。周时雍让他们带着孩子,暂且在此隐蔽几日等候消息。 这座半新不旧的宅院,建在偏僻隐秘的林中,四周杳无人烟,静到了极致,林中偶尔响起几声雀鸣,都会让人陡然一惊。 檀汐四下看了看,“这里如此幽静,你姑姑住在这里,不害怕吗?” 吴慎从墙头的青瓦下拿出钥匙,苦笑道:“姑母发狂起来,提刀乱砍,扔东西打人,根本不知道害怕,都是别人怕她。表哥迫不得已,才找了这么个地方,以免她伤到人。” 檀汐怕周时雍生疑,一直忍着没问周母的病,可是今日再听吴慎提起,忍不住道:“你姑姑何时得了疯病?” 吴慎道:“捷音还有个哥哥,叫捷定。太原城破的时候,捷定就死在我姑姑眼前,从那儿以后,她就患了疯病,时不时发作。” 捷定死了?檀汐脑子轰然一响,生出一阵眩晕之感。那个叫她阿汐姐姐的玉雪可爱的小郎君,买了糖葫芦要给她第一口,说姐姐年长先吃。 她木雕一般怔怔看着吴慎。当年他们抵达汴京之后,她亲眼看见,周时雍将母亲和弟妹送去伯父家中,捷定怎么又会出现在太原城? 她艰涩地开口,“捷定怎么死的?” “太原久攻不下,直到汴京城破,完颜洪拿着国主手谕,命我姑父打开城门。我姑父依旧拒不投敌,不肯受命,要和北戎死战到底。完颜洪便把我姑姑和弟妹绑到了城下作为人质。” 檀汐困惑不解,她们不是在汴京么?难道又被押回了太原? “完颜洪为了逼姑父投降,当着姑姑的面,砍下了捷定的头。捷定是我姑姑最爱的孩子,不,见过他的人,没有人不喜欢他的。” 檀汐忍着心口炸开的剧痛,狠狠咬着自己的唇角。 吴慎抹了一把眼泪,哽咽道:“我姑姑当场就疯了。刀架到捷音脖子上的时候,表哥夺下我姑父手里的刀,扔到了城下。” 檀汐颤着手指,弯腰放下了宇文琪,嘴角已被她咬破,嘴里一股淡淡的血腥味。 吴慎抹了一把脸,“我去烧水做饭。你累了先歇会儿。” 檀汐慢慢在石凳上坐下来,她此刻已经确定无疑,周筹和周时雍,不是各为其主,而是同仇敌忾。周筹铁骨铮铮,即便完颜洪拿到了国主的手书,他也宁死不降,他不会心甘情愿为大齐效力,他一定会伺机报仇雪恨。周时雍更会如此,所以他成为孤雁,蛰伏枢密院,接近完颜冽,也是为了复仇。 难怪完颜冽信任重用周时雍。这份信任和重用,不全是因为周时雍为他挡了一剑,救了他一回,而是因为他知道完颜洪杀了他的弟弟,逼疯了他的母亲,亡国之恨可以不顾,可是家仇怎么能忘?他认定周时雍心里一定会记着这份仇,会血债血偿,所以周时雍会是一把很好的剑,用来对付完颜洪。 她一直以为自己很惨,父兄战死,母亲被害,可是周时雍也没有好到哪儿去,弟弟惨死,母亲发疯,父亲在大齐为相,与大昭为敌,他做了敌国的臣子,替敌国效命。檀家父子,好歹是忠臣良将。千秋万代之后,周家父子留在史书上的,或许都是恶臭的骂名。 她抱着宇文琪,看着简陋的庭院,留着残雪的石砖,吸进的每一口冰凉寒气,都像是一把冰刃扎进心口。 吴慎去厨房做了饭菜端来客堂,发现檀汐正用竹哨吹着小曲,哄着睡醒了的宇文琪。 小娃娃很乖巧,瞪着一双大眼睛,听得很专心。 吴慎情不自禁道:“这曲子好熟悉,我听过。” 檀汐停下来,低声道:“童谣都差不多。” “我真的听过。”吴慎挠挠头,遗憾道:“想不起来了。” 檀汐将竹哨握在掌心里,她吹的不是童谣,是哥哥们经常哼的曲子。 吴慎道:“吃过饭后,我去一趟驿站,给表哥说一声事情办成了。” 檀汐点点头,取下宇文琪脖子里挂着的银锁递给吴慎,“你把这个带给周时雍,让他方便的时候转交给他娘亲,说孩子一切都好,免得她着急挂心。” 吴慎迟疑道:“要不,你去驿站?我担心你一个人在这里害怕?” 檀汐解下腰里的长剑,清冷一笑,“你看我像是会怕的人吗?” 她的剑,等饮敌人的血已久。魔.蝎`小`说 k.m`o`x`i`e`x`s.c`o`m 18、第 18 章 小龙山和城外的驿站相距不远,吴慎去了一个时辰,回来后告知檀汐,完颜洪已经派人赶去了路州。 檀汐看向一旁玩耍的宇文琪道:“孩子怎么办,要送回去吗?” 吴慎摇头,“表哥让我们先把他藏在这里。” 檀汐不忍道:“他爹娘肯定急死了。” 吴慎无奈道:“等两天再说。现在情势不明,孩子藏在这里反而安全。” 檀汐从吴慎的语气中听出一些不妙,忙问:“周时雍还说了什么?” 吴慎道:“表哥没说什么,正忙着和五间司的人一起商议如何找出刺客。” 檀汐暗暗思忖。家眷里混入四名刺客只是博尔贴的一面之词,如果真的有刺客,周时雍能否从百十人里找出来?若是找不出来怎么办?如果压根就没有刺客呢?他又该如何交差? 檀汐左思右想,感觉此事十分棘手,根本没有两全之策。周时雍想要保全所有人根本不可能。这群家眷即便暂时逃过了被活活烧死的噩运,接下来面临的境况,并不容乐观。恐怕最好的结局就是,只死四个人。 连都在云城驿站等到半夜,还未等到汉臣家眷,翌日一早立刻派人前往路州打听消息,得知宇文家丢了一个孩子,所以没有按时上路,看情形要在路州停留几日寻找孩子。 事情有变,连都不敢擅作主张,忙派人回京请示完颜冽,是否要改在路州驿站动手。可惜,等连都收到新的指令,带人赶到路州时,完颜洪派去的亲卫已经押着汉臣家眷离开了路州。 一行人经过云城未做停留,连夜抵达上京驿站时,已过亥时。天寒地冻人歇的早,驿站里一片寂静。 周时雍满腹心事,独坐灯下,突然听见驿站大门被拍的震天响。他出门一看外面火把通明,车马喧嚣,便知道家眷们已经连夜到了,转身去叫韩云霄等人,准备清点人数,登记造册。 驿丞睡眼惺忪地被人从被窝里喊起来,手忙脚乱地安排住处,准备吃食,一时间驿站内忙的人仰马翻,好一通闹腾。 惠娘还没找到孩子便被逼着上路,一路上哭的肝肠寸断。登记名册时,她见五间司的司尉对周时雍恭恭敬敬,称呼他周大人,知晓他是此处管事人,立刻扑过来哭诉孩子在路州被绑架一事,恳求周时雍将消息报给宇文忠,立刻送赎金前往路州赎回孩子。 周时雍初时不予搭理,后假装被她哭闹地心烦,这才无奈答应明早城门一开就立刻派人去宇文府送信。 折腾到后半夜,驿站才重回平静。汉臣家眷被护卫看管起来,不得随意走动,形同圈禁。 宇文忠翌日接到驿站里传来的消息,急忙筹措赎金,带着银票匆匆赶到驿站。 周时雍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拒绝宇文忠和家人见面细问详情,只是吩咐手下,去后院通知宇文忠的家人,赎金已送到。 可赎金到了,孩子还没回来。宇文忠急道:“周大人能否让犬子带赎金折回路州,把孩子救出来。” 周时雍冷面无情道:“这些汉臣家眷里混有大昭的奸细,在未查出奸细之前,任何人不得离开驿站。” 韩云霄是做父母的人,见不得丢孩子的事,出言劝道:“周大人,我看不如派两名司尉过去吧。耽搁久了绑匪见不到赎金可能要撕票。” 周时雍这才顺水推舟道:“请韩大人去挑两个可靠的司尉,可别让这两人把赎金给贪了。” “谅他们也不敢。”韩云霄起身出去找人。 屋内只剩下宇文忠和周时雍。周时雍这才有机会将事情始末告知宇文忠。 宇文忠又惊又怒道:“都说完颜洪阴狠毒辣,杀人如麻,看来完颜冽的狠毒也与之不相上下。” 周时雍低声道:“我也是迫于无奈才出此下策,孩子一切安好,请宇文公放心。” “我不便久留,这就回去。你见机行事,切记先保住你自己,不要让他们疑心到你。” 宇文忠刚刚走出后院,就听见外面传来一声高呼,“王爷来了。” 宇文忠脚步一顿,回头看了一眼周时雍,周时雍下颌微抬,示意他先去,自己转身去找韩云霄。 出乎意料的是,来的竟然是南天王完颜洪。 完颜洪是郎主长子,已年过五旬,身形佝偻,无须无眉,面相十分凶邪。据传,郎主不喜其相貌而迟迟不愿意立为太子。相反,完颜冽仪表堂堂,不怒而威,颇有帝王之像。 宇文忠止步行礼,“王爷。” 完颜洪阴阳怪气道:“看来宇文大人耳目众多啊,家眷们昨个半夜才到的驿站,宇文大人竟这么快就得了消息。” 宇文忠道;“回禀王爷,是驿站派人送的信,说老夫的小孙子在路州被人劫走,让老夫筹备些赎金送来。” “哦,难怪宇文大人如此急不可待。” 说话间,周时雍和韩云霄领着五间司的人上前拜见。 “免礼。”完颜洪用马鞭抬了一下周时雍的肘下,皮笑肉不笑道:“你比你爹强得多了,年纪轻轻便任了五间司的司主,识时务者为俊杰。” 周时雍知道他指的是什么,杀意和恨意直冲眉间,他低头压下所有情绪,拱手行礼道:“王爷谬赞。” 完颜洪跨进屋内大咧咧坐下,扫了一眼跟前站着的众人,“听说宇文家丢了个三岁幼童。除此之外,可还有走失的人?” “回王爷,其余人全都在。” 完颜洪慢悠悠道:“这百十号人里到底那几个才是奸细,你们准备怎么查?” 周时雍道:“回禀王爷,有些汉臣降的早,和家人已十几年未见,还有些家眷在战乱失散,时隔多年重又寻回。属下怀疑,刺客便混在其中,冒充家人。所以,属下打算派人请这十几位大人来一趟驿站,先认领自己的家人。” “根据谍报,刺客都是身负武功的高手,属下再对这些无人认领的家眷进行甄别。把会武功的挑出来,如此便能找出冒充家眷的刺客。” 完颜洪冷声道:“若被认领走的家人便是刺客呢?” 周时雍道:“王爷说的极是,只不过,这些刺客混入上京是为了营救李徽。李徽被关在长清宫,守卫森严。临安皇城司若当真派刺客,必定是武林高手。而这些人都是文臣子孙,昨夜造册时,已经盘问过,几乎都不曾习武,恐怕难以担当此任。” 完颜洪看向宇文忠,阴冷地笑了笑,“刚好宇文大人在,不妨就拿周大人的法子来试一试。”说罢,他吩咐道:“来人,去把宇文忠的家人都带到院子里。” 不多时,宇文忠的家人悉数被带了过来。宇文忠看着多年不见的家人,忍不住老泪纵横。而被守卫用刀剑拦着的家人也只能含泪看着他,不敢出声,亦不敢上前。 完颜洪用马鞭指了指阶下的人,“宇文公先认一认,那些是你的家人,那些不是。” 宇文忠用袖子试了试眼泪,抬手先指向自己的三个儿子,接着是儿媳,长孙。剩下的大大小小几个孩子,他并不确定。毕竟十年不见,当年离家时,他们还是孩童,如今已是少年,但他并未犹豫,也都一一指了出来。 完颜洪抬起马鞭指向一个十四五岁的少年,问宇文忠道:“这是你第几个儿子的孩子,叫什么?” 宇文忠迟疑道:“是第二个儿子的孩子,叫宇文珂。” 完颜洪看着少年,厉声道:“你叫什么?” 少年吓得一哆嗦,低声道:“我叫宇文珩。” 完颜洪怪笑了两声,一脸讥讽地看着周时雍,“周大人你看,你这个法子根本不行。”他从椅子上站起来,“还是用本王的法子吧。” 周时雍心里一沉。 完颜洪走到庭院里,从护卫手里拿过一把刀,慢悠悠地在众人面前踱了几步,突然将刀一横,架到了宇文忠长孙宇文璇的脖子上,站在他旁边的母亲惊呼了一声。 完颜洪盯着宇文简问道:“这是你儿子?” 宇文简脸色煞白地点头。 完颜洪扯了下嘴角,阴森森道:“你带来的这十几个人,那些是刺客,你自己说。” 宇文简颤声道:“回禀王爷,这些都是小人的家人,没有刺客。” “没有?怎么可能呢。”完颜洪阴沉沉的笑了笑,突然抬手,狠狠一挥。 寒光闪过,血溅到了宇文简的脸上。 扑通一声,他最疼爱的长子,倒在了他的脚下,随之倒下的还有他悲痛惊吓过度的妻子。 “住手!”宇文忠悲痛欲绝,冲上前去要抢夺完颜洪手里的刀。 完颜洪一掌将宇文忠推倒在地,用看待蝼蚁一样的鄙夷目光,俯视着他,“宇文忠,有人告你和临安府密谋,在汉臣家眷里混入刺客,意图营救李徽。” 宇文忠厉声道:“老夫在上京十年,深受郎主重用,从未有过背叛之心。” “从汴京行枢密院送来的密报,铁证如山,你还想狡辩?”完颜洪用刀指向宇文忠,冷冷道:“郎主给你一个赎罪的机会,你只要招供出你在朝中的同党,便饶你一命。” 宇文忠站起身,愤然道:“老夫不曾背叛郎主,亦不曾与临安有勾连,何来同党?” “看来你是不见棺材不掉泪。”完颜洪手腕一转,将刀架上了宇文简的脖颈。 身形消瘦的宇文简,目光凄然地望着须发斑白的父亲,随即闭上了眼睛,没有出口求一个字。 “等等。”宇文忠的声音还未落下,一道寒光闪过,血溅满地。 两具尸体倒在血泊之中,十年不见,没有久别重逢的喜悦,只有剜心蚀骨生不如死的剧痛。 宇文忠挺直的脊背像是被抽走了筋骨,他捂着胸口,摇摇欲坠地弯下腰去,连着呕出几口鲜血。 “我对郎主的忠心天地可鉴日月可表。”宇文忠抬起头,冲着完颜洪看了最后一眼,一头撞上了旁边的梁柱。 “父亲!”“祖父!”哭喊声一片。 周时雍握拳掐着掌心,看着地上漫延的鲜血,汹涌的恨意让他快要失去理智。 相似的一幕曾经发生在十年前,他立下誓言,要血债血偿,可十年后的今日,他依旧是只能看着,只能忍着。 完颜洪挥刀指着泣不成声的众人,“你们说不出谁是奸细,本王便把你们全都杀了。” 正在抹泪的宇文珩突然止住哭声,指向倒在地上的宇文璇,大声道:“是他,他是奸细!” 完颜洪啧啧道:“宇文忠的子孙,的确是聪明。因为他死了,所以你便指认他为奸细。” 宇文珩强自镇定道:“他的确是奸细。” 完颜洪摇了摇头,可惜道:“你这么聪明,却又这么不忠心,最是留不得。” 说罢,一刀砍向少年的脖颈,周时雍忍无可忍地握住了他的手腕,冷声道:“王爷,宇文忠已以死明志,并未通敌。还请王爷不要乱杀无辜,这些孩子年幼无知,又手无缚鸡之力,不可能是刺客。” 完颜洪目露凶光,“宇文忠他不是以死明志,而是宁死不招!叛国通敌,其罪当诛九族,他的家人本王杀不得?” 他盯着周时雍,意味深长道:“本王差点忘了,你也是投降的汉臣,你来做这个五间司的司主,委实有点不合适。”魔.蝎`小`说 k.m`o`x`i`e`x`s.c`o`m 19、第 19 章 让完颜洪颇为意外的是,暗示和威胁并未让周时雍退缩,反而挑起了他的忤逆之心。 周时雍迎着他阴冷的目光,一字一顿道:“既如此,属下便辞了这司主之位。让王爷得偿所愿,如何?” 完颜洪猝不及防被他将了一军,正欲开口回击,身后传来一声厉声呵斥,“你当五间司司主是什么破烂玩意儿,你说不要便不要?” 完颜冽带着侍从,阔步而来,对地上的尸体和血迹视而不见,先是瞪了一眼周时雍,而后面带寒霜地看向完颜洪。 周时雍肃面行了一礼,“王爷恕罪,南天王疑心属下心向大昭,属下只能辞官以证清白。” “心向大昭?”完颜冽看向完颜洪,阴阳怪气的笑了几声,讥讽道:“依本王看,大哥的爱将博尔贴倒更像是心向大昭之人,三年前险些毁掉郎主的千秋大业,也不知道他安的什么心。” 完颜洪怒道:“五弟休要血口喷人,行枢密院失火才导致解药被毁,和博尔贴毫无关联。” 完颜冽毫不留情道:“他掌管解药,难辞其咎。若不是大哥一力担保,只怕再过十五年,他便能重新投胎了。” 两人争执的事情正与周时雍相关。 北戎派往大昭的间谍都会服下毒药精忠丹,为了防止解药配方被人知晓,失去挟制间谍的作用。郎主将解药配方拆分为五份,分别交由皇医馆的五人掌管,其中一人,便是赫连音音的丈夫乌敏。 从上京送往行枢密院的解药,一直由博尔贴负责保管,存放于行枢密院的密室之中。谁都没想到,戒备森严的行枢密院竟会离奇失火,好巧不巧,烧掉的正好是博尔贴的公房,里面所有解药悉数全毁。 博尔贴急忙奏请枢密院再送解药过来,而偏偏此时乌敏突然失踪,缺少一人无法调配出解药,更不巧的是,郎主出巡人不在上京,锁在宫里的配方也无从取出。在大昭潜伏的间谍不及时服药,便会毒发而亡。 枢密院一面急报郎主,一面派人寻找乌敏,所幸周时雍凭借蛛丝马迹找到乌敏,紧急赶制出解药,化解了这场危机。郎主因此重赏了周时雍,枢密院院使也对他刮目相看,将他调入五间司。 前任司主呼云宗遇刺后,完颜冽和枢密院院使便在郎主面前大力举荐周时雍。五间司司主虽然官职不高,却极为重要,郎主本不愿让一个汉臣担任,但转念一想,若周时雍怀有异心,当初即便找到了乌敏,也大可隐瞒不报,眼睁睁看着潜伏在北戎的间谍全军覆没。由此可见,周时雍对北戎忠心不二。为了制衡南北天王在枢密院的势力,郎主最终还是让周时雍做了司主,博尔贴依旧任副司主。 虽然周时雍只负责两司,完颜洪依旧耿耿于怀,极不甘心。 完颜冽含沙射影道:“周时雍乃是郎主御笔钦点的五间司司主。大哥逼着他辞官,不知是对周时雍不满,还是对郎主不满?” “本王是对汉臣不满!”完颜洪冲着地上宇文忠的尸体,恶狠狠地呸了一口,“汉臣是养不熟的狗,早晚会咬人。宇文忠就是活生生的例子。” 完颜冽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宇文忠到底有没有叛国通敌,郎主还未有定论,大哥倒是先替他盖棺论定了。” 他斜睨了一眼完颜洪,“他所谓的通敌证据不过是一份被人伪造的信件。大哥这么着急杀了他,是想要来一个死无对证?” 完颜洪不屑道:“我可没有杀他,是他心里有鬼,撞柱自尽。” “恐怕是被大哥逼到自尽吧?”完颜冽指了指地上的两具尸体,冷冷一笑:“他若不死,就要眼睁睁看着家人一个一个被你杀个干净,这是大哥最为擅长的手段。” 完颜洪倒也不否认自己的手段,只是意味深长地呵呵一声,“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打的什么主意?你巴不得,” 完颜冽眸光一沉,“那就请大哥说说,我打的什么主意?我巴不得什么?” 完颜洪一时语塞,两人争权夺势已经到了水火不容的地步,各自在对方的身边都安插有人,完颜冽的秘密指令只有少数几个人知道,完颜洪如果说出完颜冽的打算,便会暴露自己人。 “大哥,将污水泼到死人头上最为稳妥。他既不能为自己辩解,更不能去郎主跟前申冤。” 完颜冽站着身高,故意俯身过来,压低声道:“说来也蹊跷,博尔贴的谍报竟和伪造宇文忠密信的内容一样,简直要令人怀疑,那封密信是不是博尔贴伪造的。” 完颜洪脸色一沉,厉声道:“五弟可别信口胡说,博尔贴为何要伪造信件,假传谍报。” “自然是因为本王向郎主引荐了宇文忠和一些有才之人,挡很多人的路。” 完颜冽抬手指向宇文忠的家人,振振有词道:“本王举荐汉臣,并非为了一己之私,而是为了北戎。这些汉人饱读诗书,且熟悉大昭的一切,能为我北戎所用,岂不是最好的兵器?我不明白大哥为何非要赶尽杀绝,难道是为了腾出位置,交给博尔贴这样的亲信之人?” 完颜洪气急败坏道:“你胡说!” 论唇枪舌剑,他自然不是完颜冽的对手。 完颜冽占尽上风,却突然摆出休战姿态,“大哥既然认为我袒护汉臣,那这些汉臣家眷就交给大哥处置。大哥看他们不顺眼,认为他们是奸细,那就全都杀了便是。” 说罢,跨下台阶,带着侍从扬长而去。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檀汐拎着两只野兔从树林里出来,走到大门口,似乎听见了周时雍的声音。 推开院门,果然看见周时雍正抱着宇文琪,将那只小银锁,重新挂到了宇文琪的脖子上。 周时雍抬起头,正和檀汐的视线对上。 虽然住在驿站,他看上去并无邋遢之态,衣衫整洁,只是容色有些疲惫,像是几天几夜没合眼,下颌隐隐露出青色。 周时雍看见檀汐手里的野兔,默默将宇文琪转了个方向,不欲让他见到兔子身上的血。 吴慎牵着马,从屋后的马厩绕过来,见到檀汐主动说道:“我去送宇文琪。你明早和表哥一起走。” 檀汐刚想说这么急,转念一想,孩子父母恨不得马上就见到他,自然是一刻也等不得,便点点头道:“好,路上小心。” 周时雍抱起孩子递给吴慎,将两人送到大门外的树林旁。 檀汐站在屋檐下,隐隐听见周时雍说了句,“把银票收好,仔细照顾他。” 奇怪,怎么还有银票?等到周时雍回来,她忍不住问道:“把孩子送回路州?” “不是。”周时雍从她身边走过,手揉着眉心,无精打采道:“我累了,先去睡一觉。” 檀汐目送他进了房间,关了门,没有点灯也没有洗漱,竟那么潦草地直接睡下了。她满腹疑惑不及问出口,只好硬生生憋了回去。 吴慎走前已经做好了晚饭,檀汐独自一人吃了饭,收拾了屋子,百无聊赖的坐了一会儿,也早早睡了。 山里分外寂静,加之习武之人警觉,檀汐睡到夜半,突然被一阵细微的动静惊醒。她悄悄起身,轻轻推开一指窗户,看见周时雍走出了宅院。 寂静山野,外头漆黑一片,或许还有野兽,他半夜出去做什么?檀汐睁眼听着外面的动静,等了许久也不见人回来。她躺不住了,立刻穿上衣服,提剑便走。 打开院门,她松了口气,周时雍竟然就坐在前面的树林里,守着一堆篝火。 檀汐感觉不对劲,疾步走过去,停在他身后,轻咳了一声,“你怎么不睡?” “睡不着。”周时雍背对着她,没有回头,声音一反常态地嘶哑低沉。 檀汐上前两步,走到他跟前去,借着火光,发现他脸色很红。她以为是火光映照所致,可低头一看,发现他身前放着三只酒碗。 他深更半夜坐在野地里借酒浇愁,定然是出了事。檀汐想到他从驿站过来,心里一沉,当即问道:“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周时雍没有回答,提起酒坛,灌了一口酒。 檀汐抢过他手里的酒坛,问道:“你把宇文琪送到那儿了?” 周时雍望着火苗,“送到幽州榷场,让郦海龙把他带回大昭去。” 檀汐愈发觉得不妙,急问:“为何不把他送到父母那里?” “他爹娘死了。”周时雍抬头看着她,眼中有泛红的血丝,“全都死了,宇文家只剩下了他。” 檀汐难以置信,扬声道:“你说清楚怎么回事。” “宇文忠自尽,完颜洪杀了他所有的家人。” 檀汐厉声道:“你为什么不拦着他?” 周时雍扯了一下嘴角,涩声道:“我已经尽力,只能保住十四岁以下的孩子。唯独宇文忠的家人,完颜洪要斩草除根,一个不留。” 檀汐狠狠摔了手里的酒坛,周时雍没有抬袖去挡,任由一片碎片飞溅到他的脸上,在他额角划出了一道血痕。 檀汐一把扯住周时雍的手臂,将他从地上拽了起来,她愤恨地盯着他的眼睛,“你为什么不杀了他?” “我比你更想杀了他。十年来,我已经在心里杀他了千万遍。” 跳动的火苗映在周时雍赤红的眼中,他像一个冷静的疯子,面容平静无波,所有的杀意和恨意都凝聚在他眼中,“我要报的不仅是家仇,还有国仇。” 檀汐瞬间想到了捷定,心口一阵刺疼,她转过身去,不忍再苛责他。 她知道自己那句话很冲动,逞一时之勇,救不了所有人。即便是她师父在,也不可能。 她咬着唇,忍着周身被烈火烘烤一般的痛楚,转身离开,突然听见身后低如呓语般的一声“阿汐”。 她心口一震,停下脚步,慢慢的回过头,“你方才说什么?”魔.蝎`小`说 k.m`o`x`i`e`x`s.c`o`m 20、第 20 章 第二十章 周时雍转过身看向她,“阿汐的仇,我也要替她报。” 暗夜无边,他背对火堆,站在数丈开外,看不清眉目和表情,映入檀汐眼中的只有一道孤绝刚毅的身影。 她方才以为他认出了自己,心里一通狂跳,此刻却又不确定起来,静立原地,默默无声地盯着他,心跳在慢慢平复。 周时雍也站在原地,隔着幽暗夜色问她:“你怎么不问我,阿汐是谁?” 檀汐刻意用平淡的语气回复道:“若我猜的没错,是檀汐吧。” 周时雍音量微抬,“你认识她?” “我师父和她母亲是好友。我听师父提过她。” “你师父没有提过她现在何处?” “没有。” “没有。”周时雍自言自语道:“十年不见,不知道她怎么样了。” 失望,失落,怅然,遗憾,还有一抹思念,都裹在这句最为平淡不过的喟叹里,像一支利箭破空而来,径直刺中她。心口感到酸痛的那一刹那,她险些冲口而出,自己就是檀汐,但是转念一想,做个素昧平生的陌生人也好,可以放肆,可以冷漠,可以不顾旧情,可以转身就走。 他为了大昭甘愿卧薪尝胆在五间司做死间,她不会,也不愿。在李徽答应完颜冽交出她和母亲的那一刻起,她就对李徽和朝廷彻底失望。她不会留在上京,更不会为了临安的李隆卖命,等她杀了完颜冽,把乐昌带出北戎,从此就和他桥归桥,路归路。所以相认没有任何意义,不必自寻烦恼。 她把一时的冲动隐忍回去,恢复了往日的平淡疏离,“天不早了,大人回去睡吧。” “睡不着。”周时雍负手看向夜空,黯然道:“本想一醉解千愁,酒也被你打了。” 檀汐想了下,“大人请跟我来。” 周时雍略一迟疑,跟着她进了庭院,插上院门。 檀汐回到房里,点了油灯,从包袱里拿出一盒香膏,回头冲他微微颔首,“大人请坐。” 周时雍一看是丽云堂的香膏盒子,不解道:“你要做什么?” 檀汐拧开盖子,意味不明地瞟了他一眼,“给大人涂脂抹粉啊。” 周时雍脸色一变,起身要走。 檀汐眼疾手快地按住了他的肩膀,“我说笑的。这是丽云堂的宁神膏,有催眠之效。我怕小娃娃晚上闹人,临走拿了一盒备用,没想到琪儿很乖,没用上。” 小娃娃没用上给他用?周时雍有些难堪,扭开脸说“不用”。 “大人试试吧。”檀汐不由分说在他人中上抹了一坨药膏,一股清甜绵软的香味立刻冲入鼻腔。 指尖点到唇上,周时雍心头一跳,想要立即起身,檀汐却挡在他面前,盯着他额头道:“大人脸上有伤口,我给你抹点伤药。” 一股淡淡的幽香从她袖管里逸出来,少女纤细窈窕的腰身,正与他视线相平,周时雍心跳加快,目顾其他,“不必了。” 檀汐从荷包里拿出常备的金创药,“那不行。万一周大人毁了容,会怨恨我一辈子。我担不起。” 周时雍抬头看向她,眸光幽幽,“身上也毁了。你就担得起?” 对,肩上还有她刺的伤。檀汐脸上一热,冷声冷气道:“身上看不见,大人多担保吧。”说着又在他额头上抹了一指头金创药,方才退后几步,放他起身。 周时雍心思凌乱地道了声谢,走得飞快,这点小伤根本不值一提,他也不在乎。反而是檀汐心里有不为人知的介意,他这么好看的脸,万一留了疤就太可惜了。 檀汐并没用过宁神膏,只听云娘说有催眠之效。到了第二天,檀汐吃过早饭,依旧不见周时雍房间有动静,心里不禁起疑,宁神膏的效果当真这么好?她在外面走来走去,厨房里烧火做饭,他居然都不醒? 等了一会儿,眼看要误了上值,她不得不过去叩门,奇怪的是,里面竟没有回应。 “周大人。”檀汐犹豫了一下,推开门。 周时雍躺在床上没有反应,习武之人不至于睡的这么沉。檀汐心里有点慌,疾步上前,伸出一根手指,还没碰到他的鼻端,周时雍适时地睁开眼,幽黑的眼眸正对上她慌乱的眼神,他吐了两个字,“没死。” 檀汐没好气道:“那我叫你,怎么不答应。” 周时雍无精打采道:“宁神膏不管用,我一夜未眠,刚有睡意。” 檀汐道:“我怕你误了上值。” “今日休沐。” “你昨日怎么不说,早知道我不叫你了。”檀汐打算出去让他接着睡,周时雍却撑着额头坐起来,悻悻道:“算了回去吧,还有很多事要做。” 檀汐留意看了一下他额角,师父给的金创药就是好,那道伤口看上去已经无碍。 “我做了早饭,温在锅里。”走到门口,她又毫无负担地扔了一句话,“你将就吃吧,我不会做饭。”爱吃不吃的意味很浓。 周时雍道了声谢,去了厨房舀水洗漱,顺便瞟了一眼锅内。 一碗根本看不出是什么东西的糊状物,漂放在热水里。这能吃?周时雍眉头抽了一下,转念又往好处想,看来她师父对她不错,把她照顾的很好,没让她做过活计,所以她才有如此“好手艺”。 周时雍在军中受过锤炼,吃过苦头,饮食上倒也不挑,洗漱之后,从热水里端起那一碗看不出名堂的东西,吃了几口,发现这“早饭”卖相不好,口感倒也还行,不至于难以下咽。 接着往好处想,她倒是颇有做饭天赋。 吃罢饭,他洗了碗筷正准备放进碗柜,门口传来脚步声。 周时雍一转脸,手里的碗差点没掉到地上。 厨房门口站着一个落魄粗糙的中年男人,若不是见“他”手里提着包袱,险些没认出来是郦浮生。 周时雍啼笑皆非,“你穿这样怎么行,别人见到我抱着一个男人同骑一匹马,成何体统。”且是这样的一个男人。 檀汐撇撇嘴,反唇相讥,“见到你抱着一个娘子岂不是更伤风败俗?” 周时雍正色道:“那倒不会,顶多是骂一句风流鬼,但不会觉得奇怪。” 檀汐想想也对,于是转身回房换回女装,带上帷帽。 吴慎骑走了一匹马,两人只能共乘一骑,檀汐心无杂念,坐在周时雍面前时,神色自然,反而是周时雍手持缰绳很不自在,幸好檀汐腰肢很细,不会碰到他的臂膀,可帷帽的面纱却不听话,软软拂到他下颌上。 她白皙如玉的脖颈在面纱下时隐时现,一股隐隐约约的清香,时断时续的飘过来。 山路颠簸,马背如浮舟,一种类似醉意和睡意的感觉飘然涌上来,一夜未眠的身体像是浮在一场梦里。不愿意醒过来的梦,没有血,没有屠杀。没有刀口舔血的恐惧,没有腹背受敌的惶恐。只有温软的身体,春波秋水的轻抚,漫天梨花的清香。 可惜,梦总归是要醒的。 周时雍在红柳坊附近的僻静路口,把檀汐放下马,顺便说道:“我去财神庙,你晚上过来找我。” 檀汐撩开面纱,不满道:“既然你去财神庙,方才在玉树街怎么不把我放下来。”多跑了两条街,她还得再绕回去。 周时雍低头飞快扫了她一眼,目视前方道:“忘了。” 檀汐转身往回走,突然想到他在上京十年,怎么会忘了路。难道是故意的? 莫非……是想要和她同骑的时间久一些,故意走错了路? 檀汐果断掐了这个想法,在心里默念,自己来上京是为了报仇,报完仇就走,不要顾念旧情,不要和他相认,也不要和他生出不该有的情愫。 周时雍到了财神庙,在朝向墨玉楼的方向挂了一块红绸。不多时,赫连音音裹得严严实实地来到财神庙的后墙边,两人约好的见面之地。 周时雍开门见山道:“眼下有一个报仇的机会,不知夫人可愿意相助。” 赫连音音咬牙恨道:“只要能杀了完颜洪,我愿意做任何事。” 周时雍道:“请夫人放心,我绝不会让夫人涉险,只需夫人做几件事。事成之后,我会送夫人离开上京和灵珠团聚。” 赫连音音点头,“妾任凭大人差遣。” 周时雍:“请问夫人可还留有乌大人的手书?” “有,存放在我娘家。” “那好,请夫人尽快找到交给我。” 除掉完颜洪的第一步棋,便是拿到乌敏的手书,模仿他的笔迹写一份药方。 赫连音音突然道:“大人救下灵珠,妾感激不尽。但是有一件事,妾一直想不通。” “夫人请讲。” 赫连音音目光灼灼看向他,“敢问当年,大人是怎么找到乌敏的?” 周时雍知道她心里所想,容色坦荡道:“并非是因为我绑架了乌大人,所以才清楚他被关在何处。而是因为我母亲发病的厉害时,我会把她送到小龙山的一处别院,以防她伤到人。我对小龙山的地形十分熟悉,加之我父亲教过我如何辨认足迹和马蹄,从军之后又学过追踪敌迹之术,所以我在山里寻到乌大人。夫人若是不信,可随我去一趟小龙山,看看是否如我说,在山里有一处别院。” 赫连音音缓缓摇了摇头,“我只是想要一个真相。其实,即便当年是周大人绑架了乌敏,我也不会怨恨。害死乌家满门的人,是完颜洪。” “那就请夫人拭目以待。”周时雍眯起双眸,凌厉的寒气从眸中透出,“我会让夫人亲眼见到他是怎么死的。”魔.蝎`小`说 k.m`o`x`i`e`x`s.c`o`m 21、第 21 章 檀汐到过几次周家,每次都是来去匆匆,说完事情立刻就走,周时雍也从未和她客套过,今日却一反常态,在书房里摆出待客之道,桌上不仅煮着茶水,还摆着几样精致小巧的点心。 “郦娘子来了几次都不曾好好招待,实在失礼。” 大约是白天补过觉,他恢复了一贯的俊朗潇洒,英姿勃勃之态,灯火之下,双眸分外雪亮锋锐,只是声音还略有些暗哑。 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这是打算要招揽她吧?檀汐心里暗暗一哂,选择先下手为强。 她瞬即端起一副疏远客气的架势,不卑不亢道:“大人客气。宇文公已经不在,日后大人的忙,我可能也帮不上了。” 周时雍不动声色问:“娘子此话何意?” 檀汐也不和他绕圈子,直言不讳道:“我不愿做大昭的间谍,也不愿意替李隆卖命。” 周时雍对此并不觉意外,波澜不惊地倒了一杯茶,轻巧地推至她手边,“我并无招揽之意,只是请郦娘子帮忙而已。” 帮忙也要看帮什么忙,檀汐思忖着如何拒绝,不料周时雍已经抢先一步道:“你伤了我两次,就当是还我的人情吧。” 檀汐望着他额角上的新鲜结好的伤疤,拒绝的话已经到了唇边,硬生生咽了回去。她甚至有点怀疑,他昨晚上是故意不用袖子挡开酒坛的碎片,好在此刻来一个苦肉计。 好吧,就算是欠了他。檀汐无奈地地端起茶瓯饮了一口,算是默认了他的要求。 周时雍提起茶壶又替她添了一杯,“娘子放心,并没有危险。” 檀汐嘁了一声,“上次在五间司,韩云霄差点进去撞见我。” 周时雍放下茶壶,坦然注视着她,“其实,那一次暗器我已经捏在手里,他若进去,我会打晕他。” 檀汐挑了挑眉,“我不信。” 周时雍不做解释,拈起果盘中的一枚杏干,抬手一掷,杏干钉入了书柜旁的青砖里。 檀汐斜睨他一眼,“我不信的是你会出手,而不是你的武功。” 周时雍雪亮的眸子盯着她,“你长的像我一个故人,看在故人的面上,我也会保护你。” 檀汐心里一惊,故作平静道:“故人,谁啊?” 周时雍移开视线,看向茶壶下的小小火炉,“你不必知道。总之,我不会让你置身险境。也不会让你白白帮忙,我会替你杀了完颜冽,还有完颜洪。” 檀汐眸光冷冽,“你打算怎么做?” “无中生有,借刀杀人。先设局除掉完颜洪,再杀了完颜冽。” 周时雍只简单说了这一句,檀汐正想细问,他已经转了话题,“扶云住曾对你说过,有一北戎间谍因为没有按时服用解药而生不如死,求到江湖神医鬼不收的门下,鬼不收让他多活了两个月,换来郭运藏在上京的消息。由此可见,鬼不收也是锄奸盟的人。我若请他帮忙除掉完颜洪,他应当不会推辞。” 檀汐点头,“锄奸盟由江湖义士组成,他们必定愿意帮忙。” 周时雍:“正好鬼不收就在汴京,我让孟良辰去找他。” “孟良辰是谁?” “潜伏在汴京行枢密院的孤雁。三年前,博尔贴的公房突然失火,精忠丹的所有解药悉数被毁。那一把火,就是孟良辰所为。” 周时雍从镇纸下抽出一封信,递给檀汐,“博尔贴也在行枢密院,我担心这封信万一落入博尔贴手里,他比对笔迹,会认出是我手书,誊抄一遍更为稳妥。吴慎近日不在,所以才麻烦娘子来一趟。” 这等小忙檀汐自然无法推辞,她走到书案后,提笔将信件誊抄完毕交给周时雍。 周时雍拿着信起身道:“你跟我来。” 檀汐跟着他出了书房,拐进旁边的卧室。周时雍插上房门走到床边,回头对檀汐道:“你过来。” 去床边干嘛?檀汐犹豫了一下,走到他身边,只见周时雍俯身蹲下,抠动脚踏旁的一块木板,还未等他抠开,门外传来捷音清脆的声音,“大哥。” 周时雍脸色微变,忙道:“你在床上躲一下。”说着推了一把檀汐,让她上床,飞快地把两边床帐放了下来。 檀汐一看他床铺被褥干干净净,床头木格一尘不染,忙把鞋子脱了下来,提在手上。 捷音一边叩门一边催促,“大哥,饭都凉了。” 周时雍打开房门,用手扶着门框,看似神态惫懒,实际上是挡着捷音,以防她往房间里走。“我正准备睡一会儿再去吃。” “你不是白天睡过了吗,怎么还要睡?”捷音仔细地打量着哥哥,关切道:“大哥,你先把饭吃了再睡。你午饭也没用呢。” 周时雍笑笑道,“好你先回吧,我等会就去吃。” 捷音无意中扫了一眼屋里,突然目光停在床帐上,惊讶道:“大哥你床上有人?” 周时雍皱眉道:“胡说八道,屋里只有我自己。” 捷音瞪圆了眼睛,“你睡觉从来不放床帐的,除非夏天有蚊虫。” “白日睡觉太亮,我放下之后还未来得及挂起来。” “那我帮你挂起来。”捷音不由分说推着他的胳膊,就要往里面进。 周时雍急忙扯住她的袖子,将她拽了出来,“不用,我自己来。” “大哥!”捷音气的鼓起脸蛋,瞪着周时雍道:“大哥你也一把年纪了,为何不能正经成家娶个娘子?非要这样偷偷摸摸的在屋里偷人,败坏家风,成何体统!” 躲在帐里的檀汐听着小姑娘痛心疾首地教训兄长,咬唇忍笑。 周时雍窘道:“你胡说什么,压根没有的事。” 捷音气呼呼道:“上次我就发现不对劲,你和小娘子在书房里幽会,还让表哥替你放风。今日倒好,表哥不在家,你索性领到卧房里打算留宿不成?” 周时雍嘴硬道:“你不要扑风捉影,信口胡说,我屋里那有什么人?” “当真没人?你骗鬼呢!”捷音气呼呼地指着床帐,“没人怎么不敢让我去看你的床铺?” 周时雍摆出长兄的架势教训道:“男女有别你不懂么,男人的床铺,你一个小娘子看什么看。” 捷音更气了,“你是我哥哥有什么不能看的?你尿床了吗?” 周时雍:“……” 檀汐听到这里忍俊不禁,低头将脸埋在腿上,生怕自己笑出声来。 “你等着吧,我要写信给爹爹,让他好好骂你一顿。”捷音提着裙子,气冲冲地走掉了。 周时雍头疼地目妹妹出了月亮门,反身把房门插上。 檀汐已经穿好鞋子站在床前,一副看好戏的表情,眼中戏谑呼之欲出。 周时雍选择视而不见,走到床边,弯腰抠开脚踏下的木板,从里面取出一个小盒子。 檀汐好奇:“这是什么?” 周时雍目光幽幽落在她的脸上,“这里面是一枚陛下送给宇文公的印章,我想让你知道藏在何处。日后若是我遇见不测,你记得把这枚印章取走。” 檀汐脸色一变,“你会有什么不测?” “天有不测风云嘛。”周时雍一副无所谓地腔调,混然不知,这句话对檀汐来说,十分刺耳。 他取出盒子里的印章,在檀汐誊抄的那封信上盖了一纪,然后举起信纸对着火烛烘烤了片刻,盖章的地方显出两个字,“首丘”。 “给孤雁和陛下的信,要盖上这枚印章才作数,以免被人伪造。” 他盯着那两个字,缓缓道:“宇文忠出事后,他把孤雁血书和首丘印章交付与我。让我来做这个首丘,负责联络所有的孤雁。” 鸟飞反故乡兮,狐死必首丘。檀汐突然想起下一句便是“信非吾罪而弃逐兮,何日夜而忘之”,再想到宇文忠的结局,她莫名其妙地生出不好的直觉。 “孤雁知道你的身份吗?”她立刻问周时雍。 周时雍叠着信件答道:“不知道。这是我做首丘的第一封信。” “临安府那边呢?” “宇文公还未来得及通知临安府。” “如此说来,除了宇文公,只有我知道?” 周时雍回头看了看她,“对,现在只有你知道。” 檀汐松了口气,上前两步,从他手里拿过印章,“这枚印章我替你保管。你需要我帮你誊抄信件便去丽云堂找我。” 周时雍本不欲答应,但转念一想这样也好,一来,万一他日后被人怀疑,会有人来搜查家里,放在丽云堂更安全,二来,约她来家里见面容易被妹妹撞见生出误会,反倒不如他去丽云堂找她更方便。 “你收好它,千万不可遗失。” 檀汐答了声好,郑重其事道:“你得答应我一件事。” “什么事?” “不要告诉任何人,你是首丘。” 周时雍不解道:“为何?” 檀汐不想告诉他原因,目光咄咄盯着他道:“你若是不答应,这枚印章你收回去,咱们就此别过,日后你也休想我再帮你。” 周时雍凝睇着她清艳的面孔和樱粉色的唇,“你威胁我。” 檀汐眯起眼眸:“你若视作威胁,那便是。” 她本以为他还要巧舌如簧地争执一番,没想到他竟一本正经道:“算了,我答应你。我这个人最怕别人威胁。” 你怕个鬼,檀汐好笑又好气,板着脸道:“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魔.蝎`小`说 k.m`o`x`i`e`x`s.c`o`m 22、第 22 章 墨玉楼。 完颜洪推开怀里的两位美人,挥了挥手示意歌姬们退下。一阵香风飘过,屋内只余赫连音音一人。曲终人散,奢靡喧嚣的室内蓦然陷入一片沉静死寂。 完颜洪阴沉沉的目光,落在赫连音音的身上。当年艳绝上京城的女郎,周身和脸部都用轻纱蒙裹,额头上用白色膏粉层层叠叠掩盖了好几层,依稀可见底下的丑陋线条,只有一双美目还保留着昔日的明艳动人。 完颜洪不由自主想起旧事,若她当年去求他放过乌家的时候,肯自荐枕席,或许也不至于落到今日地步。真是白长了一张倾国倾城的脸,不识好歹,又臭又硬。不过,正因为她宁死不屈的性子,她今日来求他,才勾起了他的好奇。 “听说你想求见本王。” 赫连音音放下琵琶,跪倒叩首,“王爷,奴有一事相求。” 放在额下的一双手,欺霜赛雪,十指纤纤。 玉手罗刹。完颜洪盯着她额下的玉手,有些意外,也有些得意。这妇人心狠手辣,刚硬不屈,今日居然奴颜卑膝地跪伏于他面前。 “你现在这个样子,有何资格求本王?”完颜洪面露不屑,讽笑道:“若是前几年没有毁容,把本王侍候好了,本王还能给你一分机会。” “妾当年本想一死了之,所以才拒绝王爷的好意。”赫连音音低头,漆黑的睫毛盖住明眸,声音轻软而脆弱,“妾如今很后悔。” “后悔什么?” 赫连音音抬起眼眸,两颗泪珠潸然而下,“后悔拒绝王爷的好意。后悔不该毁了自己的容貌,王爷若能救妾出墨玉楼,妾愿为奴为婢,当牛做马报答王爷。” 完颜洪冷笑道:“罪臣家眷永不能赎身,本王也不能为你破例。更何况,眼下你这幅人不人鬼不鬼的丑样子,又有何资本让本王救你。” “妾有一样宝物,可以献给王爷。” “什么宝物?” “郎主将精忠丹的解药配方分为五份,交给皇医馆的五位御医保管。这是乌敏所保管的其中一份。”赫连音音从袖筒中取出周时雍仿乌敏笔迹写的一张药方,递给了完颜洪。 完颜洪一怔,“你怎么会有这个?乌敏告诉你的?” “是。”赫连音音抬头,雪亮的双眸看着完颜洪,“妾还有另外四人的配方。” “你说什么?”完颜洪惊诧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你哪来的?” 赫连音音镇定道:“乌敏临死前,悄悄交给妾。” 完颜洪不信,上前几步,抓住赫连音音的衣领,厉声逼问道:“他是怎么得到的?” 赫连音音毫无畏惧之色,迎着他阴冷狠戾的目光,缓缓道:“妾并不知晓他是如何得到的,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他临死之前把这东西交给我,必定是真的,不会有假。” “不可能。配方只有郎主手里才有完整的一份。” 赫连音音不急不缓道:“王爷,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也没有攻不下的城池。郎主身边,也并非是固若金汤。” 完颜洪被她说动,但依旧无法信她,问道:“你想要什么?” “妾只想要恢复原来的容貌,离开墨玉楼。” 完颜洪讥讽道:“离开墨玉楼倒是还有一丝可能,想要恢复容貌,恐怕你是在做梦。” 赫连音音:“妾毁容是因为服用了一种毒药,而不是被外力所毁。妾听说汴京有一位江湖神医,医术高明,人称鬼不收,请王爷把他带到上京来,让他替妾解毒。妾便将那四份配方献给王爷。妾此生感念大王恩德,任凭大王差遣驱使,万死不辞。” 若能凑齐五份配方,便能制出精忠丹解药,可以控制所有间谍,最关键的是,李隆身边有一位高官,早为北戎所用,只有完颜冽和郎主知晓他的真实身份,郎主提及此人只以“逆行舟”相称。完颜冽当初攻下汴京城,便是“逆行舟”和郭运一起谋划的计策。此人是完颜冽手里的一张王牌,若有了解药,说不定能把“逆行舟”拉拢过来,为他所用。完颜冽在宇文忠身上已经栽了个大跟斗,输掉一局,若再输上几局,还能拿什么和他争斗。 完颜洪对这个提议十分心动,问道:“若是鬼不收治不好你的脸呢?” 赫连音音坦然道:“那妾认命。不论能否治好,只要王爷将他带到上京替妾治疗,妾便将五份配方悉数奉上。” “本王怎么知道你说的是真是假?” 赫连音音道:“王爷拿到配方制作解药,若发现有假,杀了妾便是。妾身在墨玉楼,无处可去,任凭王爷处置。” 不错,只不过是从汴京弄来一个大夫而已,对他来说,不费吹灰之力。赫连音音若是骗他,难逃一死,她不会不清楚这一点,既然她明知道骗他会死,还要豁出去来求他,看来这事十有八九是真的,试一试又有何妨。 完颜洪沉吟片刻,“好,本王答应你。” 赫连音音见他已经上钩,藏在面纱下的樱唇,微微勾起一抹冷笑,“多谢王爷。” 捷音言出必行,那天在哥哥面前放完狠话,回去便给父亲写了一封信。只不过并非是让爹爹痛骂哥哥,而是提醒父亲,长兄已到了成家立业的年纪,母亲身体越来越差,她盼望哥哥尽快娶妻,嫂嫂能帮自己照顾母亲,料理家事。 写完之后,捷音又有点内疚,感觉对不起檀家姐姐。可转念一想,檀家姐姐十年杳无音讯,难道哥哥要一直这么等下去?何况,哥哥如今身在敌国,还做了北戎五间司的司主,檀家姐姐即便有了消息,又怎么肯嫁给他? 算了,还是另外找个新嫂嫂吧。捷音将信件封好,翌日让人送往汴京。 北戎为了对付大昭,占领汴京等地之后,扶持大昭降臣刘玉建立大齐,做了皇帝。郎主又任命周筹为大齐丞相,将其妻子儿女扣在上京为质。数年来周筹独自长居汴京,平时只能以书信和上京家人书信联络。 捷音万万没想到,父亲收到信后,竟派手下张旭快马加鞭从汴京赶到上京捎口信,并送来一对祖传玉佩,交给周时雍。 张旭道:“将军远在汴京,不便替郎君安排亲事,可由夫人做主,替郎君选一位心仪娘子。这对祖传玉佩十分贵重,将军特派属下亲自送来,可用做聘礼。” 张旭原本就是周筹的心腹将官,依旧按照当年在太原城的称呼,称周筹为将军。 周时雍接过锦盒,并未打开,而是捏着盒子敲了下捷音的头顶,“你真是胆子越来越肥了,竟敢给爹写信告状。” 捷音捂着脑门呜呜叫屈:“我才没有,我只是提醒爹爹给你安排亲事。” 周时雍并未追究为难小妹,解下荷包递给她道:“叫上幺幺去丰楼买点酒菜回来招待张大人。” 支开了捷音,周时雍这才询问张旭,“父亲那边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周家根本没有什么贵重的祖传玉佩,父亲更不至于如此心急他的亲事,派张旭日夜兼程跑这一趟来传口信,定是有十万火急的事情,不便也不能写在书信中告知他。 张旭脸色严肃,压低声道:“的确是有一件十分机密危急的大事,将军不敢写在信里,怕被人搜到,刚巧小姐写来家书提到郎君婚事,将军便以此为由,命属下跑一趟。” 周时雍关上房门,伸手请张旭落座。 张旭坐下喘了口气,迫不及待道:“天下皆知,陛下喜欢黄庭坚的书法。刘玉原本是一员武将,对书法字画一窍不通,最近突然重金悬赏黄庭坚真迹。将军觉得蹊跷,暗中打听到博尔贴不知道从何处找了一个名叫李寻道的文人,此人字画双绝,尤其善于临摹。” “刘玉搜刮了十几副黄庭坚的真迹,李寻道着意模仿数日,已炉火纯青,足可以假乱真。博尔贴让他冒充黄庭坚的亲传弟子,带了一名武功高强的间谍潜入临安,准备向陛下进献黄庭坚的真迹,伺机刺杀陛下。” 果然是件要紧的大事,周时雍问李寻道身在何处。 张旭道:“已从汴京出发,前往临安。以陛下对黄庭坚的喜爱,定会召见李寻道。” 从汴京去临安还有数日,周时雍问道:“父亲有何打算?” “安阳荆州接连失守,刘玉对将军起了疑心,派人盯得很紧,将军身边都是眼线,无法向临安府通消息,只好让属下把消息送过来,让郎君设法尽快通知皇城司,向陛下示警,万万不可召见李寻道。” 周时雍点头:“好,请大人回去禀告父亲,我会想办法把消息传到临安。” 说完正事,张旭放松下来,捋须笑道:“郎君,祖传玉佩虽是假的,不过将军的心意是真的。将军特让属下带话,檀家女郎多年未有音讯,郎君若有心仪之人,自行决定便是。” 周时雍略带窘色的笑了笑,没有接话。 当夜,他写好密信送到丽云堂,准备让檀汐誊抄一遍,再盖上首丘印章。 出乎意料的是,夜色已深,云娘已经睡了,檀汐竟然不在房中! 周时雍一时间想过各种可能,甚至想到,她会不会去了南天王府刺杀完颜洪,替宇文忠全家报仇。一念及此,他顾不上失礼,推开檀汐房门,点灯去翻找她的剑在不在。还好,她的剑留在床边,并未带出去,看来并未去行刺。 周时雍松了口气,坐在桌边,心神不宁的等了一会,又翻墙而出,走到了街口。 夜色清冷,街上几乎没有行人,周时雍站在暗处等了许久,心里七上八下,根本止不住各种念头。终于听见了熟悉的声音,“前面就到了,扶社主请回吧。” “那我就不送了。” 周时雍看着两人在路口道别,不知为何,心里开始冒火,等檀汐到了跟前,冲口而出道:“下次出门,记得留信交代一句去处。深更半夜你不在房里,我还以为你去行刺了。” 他人站在暗处,夜色深浓,瞧不见神情,不过这语气一股子酸辣呛人的味道。 檀汐好笑:“你想多了,我不会乱来。” “以后出门你留个信,免得我担心。” 檀汐随口道:“用不着你担心。” 周时雍出其不意地握住了她的手腕,“答应我。” 他用的力气极大,檀汐抽了下手腕竟没抽出来,反而磨的肉皮发疼,她也不客气,一掌击向周时雍腋下,想逼他收手,没想到他早有防备,另一只手也被他牢牢握住,还故意往前拽了一把。 檀汐守势不住,险些撞进他怀里。两人从未靠得如此之近,周时雍的声音就在她头顶上,压迫感十足,“答应我。” 檀汐恼道:“放手。” 周时雍语气强硬,“答应了我就放。” 檀汐突然问道:“你为何要担心我?” “因为你,”周时雍话到嘴边又改了口,“因为我们在同一条船上,我自然会担心你的安危。” “好。放手吧。”檀汐痛快的答应。 周时雍刚刚松开她的手腕,檀汐抬手一掌狠狠地压到他肩头,瞬即借力跃进了庭院。 她借力之处刚好是周时雍的旧伤所在,周时雍揉着隐隐作痛的肩头,唇角扯出一丝苦笑,这睚眦必报的性子。魔.蝎`小`说 k.m`o`x`i`e`x`s.c`o`m 23、第 23 章 檀汐见自己房里亮着灯,猜测周时雍已经来了许久,大约是苦等至心焦才会发无名火。如此一想,心里气恼散去不少。 她回身看着门口的周时雍,心平气和道:“大人深夜来访有何吩咐?” 周时雍不答反问,“你去找扶云住何事?” “我把那份生间名册给了他一份,另外,”檀汐顿了顿,脸上的表情有点异样,“我让他替我保守秘密,不要让锄奸盟的其他人知道我是丽云堂的郦浮生,只知道我是萧令姿的弟子即可。” “你把真实姓名和身份告诉他了?”周时雍本就不快,此刻越发心口泛酸,“郦娘子死活不肯告诉我真实姓名,倒是对扶云住、很信任。” 檀汐风轻云淡道:“我也并未告诉他。他只知道我是萧令姿的徒弟。” 她瞟了他一眼,欲言又止道:“我担心万一被他碰见我和你在一起,他会怀疑你的身份。” 五间司的司主是大昭的卧底,这种匪夷所思的事情听上去绝无可能。但若万一完颜铎再对她起了心思,她需要那份假婚约来充当挡箭牌的时候,岂不是会让锄奸盟的人觉出蹊跷? 檀汐突然间想到这个漏洞,惊出一身冷汗,当机立断,拿着那份生间名册去找了扶云住,一来尽力争取扶云住的友情,二来,提前铺陈一份将来或许可以用得到的伏笔,她找周时雍当挡箭牌是为了利用他。 周时雍何等聪明,顿时明白了她隐晦而未言明的那一层含义。加入锄奸盟是为了他,让扶云住保守秘密也是为了他。所有的气恼瞬即消失殆尽,取而代之的是一腔柔软的感动。 檀汐被他突然柔软深邃的眸光,盯的有点不自在,低头去倒了一杯茶来避开他的凝睇。 茶水还未送到唇边,手背被周时雍按住,“夜里不要喝凉茶。” 温热的手心盖在她凉凉的手背上,那股暖意,犹如滚水一般,熨烫在肌肤上,檀汐放下茶杯,故作洒脱道:“没那么讲究,你们打仗的时候,吃雪不也没事。” 周时雍眸光一闪,“你怎么知道?” 檀汐反问:“行军打仗不都是这样么。” 周时雍冲口而出,“我总觉得你很熟悉,很像我的一位故人。” 说完,他一瞬不瞬地盯着她的侧颜,可惜她全然没有反应,恍若未闻地拨着灯芯道:“对了,我还给扶云住出了一个主意。” “什么主意?” “所谓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当年郭运肯去大昭做间谍,就是为了钱。扶云住想以幻术引他出来,不如用银子引他出来。我让扶云住在红柳坊贴出悬赏,若有人能破解扶娄社的幻术,赠银千两。” “万一有别人破解了扶娄社的幻术呢?” 檀汐挑了挑眉,“扶娄社不至于水平这么稀烂吧?否则也无法在红柳坊立足三年。” 周时雍又问:“钱从何而来?” 檀汐故意回眸打量他一番,“大人放心,不会花你的钱。钱不过是个噱头,把他引出来就够了。” 周时雍失笑,“多谢郦娘子体谅。” 这句话听上去有点暧昧,檀汐心念微动,转入正题道:“大人今夜究竟为何事而来?” 周时雍将写好的密信递给她,“有一封信需要你誊抄。” 书信经过字检加密,读起来语无伦次,不知所云,檀汐誊抄完毕,不禁问道:“这信里说了什么?为何看不懂?” 周时雍解释道:“这是用字检加密过的信。” 檀汐好奇道:“我只听过军中有字验来传递秘密指令,字检又是什么?” “是陛下和宇文公之间专门用来传递密信的一本书简。”周时雍从怀里拿出宇文忠交给他的字检,递给檀汐。 檀汐打开,发现所谓字检只是薄薄的一本书简,但每一页中都有一些掏空的小孔。 周时雍站到檀汐身后,双臂从她肩上越过,翻开字检第一页,紧贴在那封信上,对檀汐道:“你再看。” 字检留下的小孔,刚好透出书信中的一些字,把那些字连起来,便是这封密信真正的内容。 檀汐吃惊道:“李寻道要刺杀陛下,你从何处知晓的消息?” “是我父亲今日派人送来的消息。” 自从知道捷定的死因,檀汐对周筹的怨气早已消失殆尽,她问道:“难道你父亲也是孤雁?” “不是。”周时雍抽出夹在字检最后一页中的血书,递给檀汐,郑重交代道:“这是孤雁的血书,和印章一并收好。” 檀汐展开血书,震惊而不解:“他们为何要留下血书,这万一要是落入敌手,岂不是板上钉钉的证据?难道是宇文公为了掌控他们而逼着他们留下血书?” 周时雍摇了摇头,“他们是自愿。孤雁名义上都是叛国降臣,背负骂名在北戎卧薪尝胆九死一生,为的就是有朝一日,陛下能为他们正名。这份血书是证明他们没有背弃大昭的铁证。” “宇文公为何没有让你在上面留名?” 周时雍无所谓道:“我不在乎虚名,史书怎么写都是身后事。若将来我有什么不测,还望郦娘子将血书交给陛下。” 檀汐听见“不测”两个字,猛地一起身,周时雍正站在她身后,猝不及防被她头顶撞上鼻子和下颌,差点没疼出眼泪。 檀汐眸光雪亮犀利,隐含怒气,“我与周大人无亲无故,周大人想交代后事,还是另找他人吧。” 周时雍捂着鼻子解释道:“不是交代后事,只是以防万一。” 宇文忠出事也是一夕之间,经历过驿站那场屠杀后,他更觉得,有些事情不得不得提前做好准备。 檀汐想到那个万一,便觉得心口针扎一般难受,冲着周时雍道:“你是我什么人,这些东西凭什么要我替你保管?” 周时雍思忖片刻,正色道:“你是我最信任的人。” 檀汐瞪着他,“你无缘无故的为何会最信任我?” “大约是……”周时雍微顿了片刻,郑重其事道:“很合眼缘。” “胡扯。我才不信什么眼缘。” “当然有眼缘一说,”周时雍眸光锁住她,“否则世间又怎会有一见钟情?” 他望着她,慎重而轻慢地说出“一见钟情”这四个字,有一种仿若表白般的凝重和认真。 檀汐依旧很气,可是他的眼神和语气,却又让她心头怦了一下。 “你为何不交给吴慎?” “他武功不及你,交给你才放心。” 理由很充分,可是她依旧不信,更不想接受这份听上去很不吉利的托付。 “做间谍的人眼睛都很毒,看人入木三分,恨不能直窥人心。”周时雍一本正经道:“我还学了相面之术,郦娘子是个侠肝义胆之人,福泽深厚,将来必能富甲一方。” 檀汐被气笑了:“胡扯。” 周时雍正色道:“不信我们走着瞧。若是将来灵验了,郦娘子蒸一盘槐花答谢我。” “什么蒸槐花?” “你上次喝醉酒,说杀了完颜冽后赶回鹿山,还来得及让你师父做蒸槐花给你吃。”周时雍反问,“你竟然忘了?” 檀汐微微拧眉,那天真的说过么?居然毫无印象。 周时雍定定看着她,“我希望能在槐花未落之前,让你得偿所愿。” 当真能这么快?檀汐有些吃惊,但更多的是期待和相信。 周时雍拿出一个锦盒递给她,“还有这个,也请郦娘子保管好。” 檀汐不耐烦道:“这又是什么?” “这是,”周时雍剑眉微蹙,似乎有点难以启齿,“我父亲派人送来的聘礼。” 聘礼?!檀汐急忙道:“那不是为了应付完颜铎的假婚约么?你还告诉了你父亲?” “没有。父亲为了找个借口让人来送信编造的借口。”周时雍耐心解释了一遍玉佩的来由。 檀汐没好气道:“你不会自己保管么?什么东西都塞给我,我是你的大管家?” 周时雍失笑:“既然是做聘礼,还是放你这里为好。演戏总归要做全套,不要留漏洞。” 檀汐不情不愿的把锦盒放在桌上,双手抱臂,一副送客的架势。 她担心周时雍再待下去,又从袖子里摸出什么东西来让她保管。看着这些东西她便觉得头疼,有一种被拖下水的不妙感觉。 周时雍看看她,又看看锦盒,“你不想要,等离开上京的时候,还给我就是。” 檀汐冷着脸道:“既然不是真的传家宝,也就不必还给大人了。我卖了换钱花。” 周时雍叹了一声,“郦娘子还真的爱财如命。” 檀汐双手抱臂,睨了他一眼:“不错,托周大人的福,早晚会富甲一方。” 周时雍失笑。魔.蝎`小`说 k.m`o`x`i`e`x`s.c`o`m 24、第 24 章 檀汐藏好印章和血书,躺在床上良久无法入眠。 她来上京的目的原本很简单,杀了完颜冽替母亲报仇。等完颜冽一死,乐昌便相对自由,她再伺机救出公主,送回临安,也算是报了恩。没想到宇文忠突然出事,形势急转直下,她成为周时雍的帮手,而周时雍站在了最为危险的刀锋之上,她报仇之后可以一走了之,周时雍的退路又在何处? 如果他能带着母亲和妹妹从北戎脱身,回到大昭,朝廷会如何对待他?如果郎主逼着李隆交人,李隆会不会像对待孤雁的家眷一样交出周时雍?檀汐思前想后,琢磨了半宿也没有想到什么万全之策。 翌日上午,乐昌公主身边的使女来到丽云堂,让檀汐给公主送一些新制的香片过去。 檀汐正要寻机去见公主,当即带着香片和使女一起来到王府,乐昌早已望眼欲穿等候多时。 支开使女,不等檀汐开口,乐昌满眼含泪地握住了她的手,“阿汐,宇文公全家都被杀了,是真的么?” 这消息还是金娘子告诉她的,为了避嫌,乐昌不敢向完颜冽确认,硬生生忍到今日。 檀汐沉重地点了下头,接着又轻声道:“宇文公的一个小孙子还活着。” “苍天保佑,总算给宇文家留下一点血脉。”乐昌稍感安慰,哽咽着问:“是谁救下了孩子?” 檀汐正想说出内情,突然想到宇文忠为了不引人怀疑,从来不与公主联络,只靠云娘从中传递消息。自从她来到上京,云娘没再见过公主,都是她来传递消息,自然公主也不会从云娘口中得知周时雍的身份。 周时雍寄给临安的那封示警密信上,盖有首丘的印章,一旦公主知道周时雍是自己人,并告知皇帝,那么皇帝便能猜出周时雍是宇文忠临终托付的新一任“首丘”。 临安朝廷里潜伏有北戎的奸细,何况檀汐也压根不信任皇帝。于是,话到嘴边她改了口,只说孩子不幸被人劫走。 乐昌含着珠泪道:“宇文家人都不在了,没人去交赎金,孩子岂不是凶多吉少?” “我听说宇文公去世之前,将赎金交给了五间司的人。”檀汐看着公主,试探着问:“五间司里可有我们的人?” 乐昌摇了摇头,“我不知道,宇文公并未告知我孤雁都有谁。” 公主果然不知情。檀汐暗暗松了口气,紧接着又确认一个更要紧的问题,“那陛下知道吗?” 乐昌道:“陛下也不知晓。宇文公担心陛下身边有北戎间谍,只让孤雁签了一份血书作为证据,他日陛下见到血书,便会为孤雁正名。这些年,一直是宇文忠负责联络孤雁,再由他把孤雁收集的情报传回临安。如果暴露,也只会牵连到他一个人。” 檀汐明白了宇文忠为何在驿站选择自尽,他并不全是见不得儿孙被当面杀戮,也是为了保护孤雁。他若不死,完颜洪一定会严刑拷打,百般折磨,逼他说出同党。 乐昌道:“对了,宇文公去世之前可曾找过你?留下什么东西?” 檀汐摇了摇头。 乐昌颓然坐到玫瑰椅上,失魂落魄道:“是啊,宇文公死的太突然,或许根本没有来得及交代。” 檀汐一开始以为公主指的“交代”是印章和血书,可乐昌万念俱灰的表情,却仿佛还有更重要的东西。 檀汐安慰道:“人死不能复生,殿下切勿伤心过度。” 乐昌绝望道:“阿汐,有件事我一直没告诉你。宇文公这些年一直在秘密筹划营救国主,他曾让云娘给我带口信,一旦买通了长清宫的人,就会写信给陛下派人来接应,届时会把我和国主一起送回大昭。” “我靠着这个念头,才苦苦支撑到今日。如今宇文忠不在了,我恐怕再也回不去了?” 檀汐忙道:“殿下别急,营救国主的事情一定还有其他人参与,不会只有宇文公一个人。宇文公即便不在了,也应该有其他人来联络公主,公主耐心等待便是。” “完颜冽已经对我起了疑心,前些日子逼着我给陛下写了一封信,让他务必把阿圆送来。”乐昌握住檀汐的手,咬牙切齿道:“我宁愿死,也不能让阿圆来上京。” “请殿下放心,陛下不会把阿圆送来的。” 阿圆不同于孤雁的家眷,一来,皇帝是她亲舅舅,二来,皇帝还指望公主和阿圆的信件获取情报,檀汐推断,李隆肯定舍不得送阿圆来。 乐昌在檀汐的安抚之下平静下来,“阿汐,我让你耐心等待,先不要杀了完颜冽,是因为他还有用。宇文忠安排了一个人,救出国主之后,这个人会帮我偷出完颜冽的鱼符。有了鱼符,路上遇见关卡和盘查便可顺利通过。” 檀汐问道:“这个人是谁?” 乐昌道:“宇文忠交代过,等国主的事有了着落,再让我与他碰面。双日辰时,我只要去西街观音寺,手拿一本地藏经,在放生池边等候,那个人便会来见我。” 西街观音寺就在王府附近,檀汐沉吟片刻道:“此人或许知晓宇文公的计划,不如我先替殿下去一趟观音寺,向此人打听一下。” 乐昌道:“我正有此意。” 檀汐起身道:“宇文公为人谨慎做事周密,营救国主的事必定是有了眉目,他才会让云娘告诉殿下。所以请殿下安心等候,过段时日,一定能回到大昭与阿圆团聚。” 乐昌看着她,情不自禁地点了点头。 听闻宇文忠的死讯,她仿佛失去主心骨,度日如年,焦虑不堪,见到檀汐如此坚定自信,她的信念重新又撑了起来。 翌日,檀汐乔装成一名男子,拿着《地藏经》去了西街观音寺。 这座佛寺面积不大,香火并不旺盛,檀汐上了香,找到寺院的放生池。 还未到辰时,檀汐在池边找了一张石凳坐下来,把佛经放在石桌上,静静看着放生池里的小乌龟晒太阳。 大约过了小半个时辰,身后传来一阵细碎轻盈的脚步声。檀汐回过头,看见一位三十出头的美妇人,款款而来。 她停住脚步,看了看檀汐,目光里含着打量探究,还有一些玩味。 檀汐收回目光,她昨日仔细想过,能够有机会偷到完颜冽鱼符的人,要么是完颜冽身边的侍卫,要么是王府里的佣人。她已经去过数次北天王府,眼前这美妇人,从未在王府里见过,或许只是来寺院上香的香客。 妇人慢慢踱步过来,“这位郎君,好有闲情逸致。这本经书能让妾看一眼么?” 难道她要等的人,真的是她?檀汐没有出声,不动声色的把经书递过去。 “公主倒是沉得住气,我等了几个月,方才等到这本经书。”妇人嫣然一笑,将经书递给檀汐。“妾名叫金从玉,不知阁下如何称呼?” 檀汐起身拱手拜了拜,“在下姓萧,是公主身边的侍卫。” 金从玉噗嗤一笑,“公主身边何时有萧郎君这样的侍卫。莫说公主身边,便是整个北天王府也没有。” 檀汐这句话本就是试探,听到她这样说,不禁心里一紧,低声问道:“你和王府里的金娘子是亲戚?” “不过是同姓罢了,并非亲戚。” “夫人对王府如此熟悉,我还以为是金娘子的姐妹。” 金从玉笑了笑,“萧郎君可认识连都?” “认识。” “我是他的夫人。” 檀汐震惊不已,宇文忠怎么会安排她作为公主的帮手?她丈夫是完颜冽最信任的人,前途无量。 她戒备地打量着金从玉,“你为何会答应这件事?” “因为宇文忠答应了我一件事。” 金从玉撩着裙子坐到对面的石凳上,伸手示意檀汐也坐下来,“我有一位情同手足的闺中好友,是上京城出了名的美人。后因夫家获罪,她被送到墨玉楼做官妓。她心高气傲,眼高于顶,当年选夫君的时候千挑万选,等闲男人都看不上,让她做官妓接客,还不如杀了她。” 檀汐心头一惊,难道她的好友是赫连音音? “我知道她不会苟且偷生,任人践踏,我也容不得狗东西糟蹋她。接客那天,我女扮男装,假装恩客,花了大价钱第一个进了墨玉楼。我带进去一把刀,若是她不想活了,这把刀就留给她。没想到她已经服毒自毁了容貌。她说自己不会死,那怕像鬼一样活着,也会活下去报仇。” 金从玉说到这里,脸上露出骄傲之色,“不愧是我金从玉的好友,他娘的有血性,有胆色,和老娘一样心狠手辣。” 檀汐听到这里,已经确认无疑,她说的就是赫连音音。 “我拿着那把没有用上的刀,离开了墨玉楼。结果,”金从玉停下来,脸上露出恶心的表情,“我在墨玉楼前的一群畜牲里,竟看见了我的丈夫。我真没想到,” 金从玉啧啧冷笑,“我最好的朋友和姐妹,落入这样生不如死的绝地,我恨不能豁出命去救她,而我的丈夫竟落井下石惦记着要去玷污她。” 檀汐心道,难怪金从玉会愿意帮忙,这样的背叛的确让人恶心。 “宇文忠这老头子手眼通天,居然会知道这件事。他找到我,和我谈了一个条件。只要我帮公主偷出王爷的鱼符,他便会帮我救出我的好友,等他把大昭的废物皇帝送走时,也会把我的朋友一起送出北戎。” 檀汐暗暗思忖,宇文忠怎么会知道这件事,莫非是周时雍告诉他的? 金从玉弹弹衣裙,款款起身,“请公主放心吧,我既然答应了这件事,就不会反悔。我早就想好了怎么偷鱼符,现在就等废物皇帝什么时候能从长清宫出来。” 檀汐将经书递给她,“请夫人将这本经书带给公主。公主便知道夫人就是她要等的人。” 金从玉饶有趣味地笑了笑,“公主见到我一定很吃惊。” 檀汐由衷道:“是啊,谁能想到连都的夫人会是内应。” “他现在只是我名义上的丈夫。”金从玉手持佛经,幽幽一笑,“从他出现在墨玉楼的那一刻起,我已是一个寡妇。”魔.蝎`小`说 k.m`o`x`i`e`x`s.c`o`m 25、第 25 章 金从玉走进春醒园,见到金娘子,老远便甜丝丝地叫了声姐姐。 金娘子一脸谄媚地迎了上去,“妹妹今日怎么得空来玩。”两人只是同姓,并无血缘关系,只是连都在王府深得王爷信任,颇有些权势,金娘子对金从玉分外热情巴结。 金从玉娇声道:“我想找姐姐讨要一些稀罕花草的种子,等开春了种点花草打发时间。” 完颜冽为了讨乐昌欢心,在春醒园里种了不少南方花草,又找了汴京的花匠来侍弄,到了春日,乐昌所居的春醒园,花团锦簇,姹紫嫣红,比别处都要美。 金娘子笑道:“小事一桩,妹妹在此稍候,我去找那花房里管事的老钟。” 金从玉目送金娘子出了月亮门,转身走进乐昌公主的暖阁。 乐昌正在调香,见到突然有人进来,吃了一惊,使女下人们,素来都是要先通报,得到允许才可以进来。 金从玉仗着连都的势力,竟然狂妄大胆到了这般境界。乐昌沉下脸,正欲斥责她。 金从玉却从袖子里拿出一卷经书,展开放在了乐昌的手边,不急不缓地说道:“我在放生池边,见到了公主派去的人。” 乐昌心头狂跳,难以置信地望着金从玉,震惊到根本无法开口,也不敢开口。 怎么可能是她?连都是完颜冽最为信任的心腹,也是北天王王府亲卫统领,前途无量。 连都在王爷面前得势,她身为连都夫人,在王府里可自由出入,自然有条件,也有机会偷到鱼符,可是她这样的身份,为何要背叛完颜冽,冒着丢命的风险来帮助她? 乐昌多年来在王府里如履薄冰,小心行事,没有完全信任过如何人。即便亲耳听到金从玉说起放生池边见过檀汐,也亲眼见到檀汐交给她的佛经,依旧不敢相信,担心这是陷阱。 她装出平静冷淡的模样,拿起佛经翻了两下又放下,“夫人方才说的那些,不知是何用意。” 金从玉心知肚明乐昌并不相信她,微微一笑道:“公主不妨想一想。若我不是真心想要帮忙,早在半年前就会把此事告知王爷,依王爷的性子,宇文忠只怕早就死了。公主此刻也不会安然无恙的坐在这里。” 乐昌依旧不敢轻易吐口,强自挤出一丝笑意道:“连都是王爷信任倚重的人,夫人难道不怕牵连到他?影响他的前程。” 金从玉胸有成竹道:“此事做的机密,没人会怀疑到我,自然也牵连不到连都。更何况,连都在我心里早就是个死人了。” “死人?”乐昌吃惊地打量着金从玉,心道此话从何而起? 金从玉认真道:“公主可知道他是怎么死的吗?” 乐昌微微摇头,心里甚至觉得这位连都夫人有点“疯癫”。 等金从玉将当年赫连音音的事情一五一十的讲完,乐昌方才明白连都的“死”是这么回事。 “他的确该死。”乐昌感同身受,只说了四个字。大约只有女人才能明白这种背叛是有多么的让人恶心绝望,无法原谅。 金从玉正色道:“我自然不是无条件的帮宇文忠,作为交换,他必须要把赫连音音送离北戎。公主身份贵重,长在深宫,想必没有什么知己至交。恐怕不会明白,我可以为好友两肋插刀的这种情分。” “不,我也有这样的知己。” 乐昌打断了金从玉,缓缓道:“当年,王爷逼我抛家弃国,将我带离汴京,我的兄长,我的丈夫,都不敢阻拦,眼睁睁看着我被欺辱,沦为北戎人口中的风流谈资。唯有一人,为我出头,为我舍命。我当然明白,这样的情分。” 金从玉慢慢点了下头,“公主既然有这样的朋友,明白这样的情分,那就应该理解我为何要答应宇文忠来帮你。” 乐昌郑重道:“我答应你,若我能离开北戎,一定会带赫连音音离开。我活着一天,就会护着她一天。” 金从玉闻言,俯身深深一拜,“有公主这句话就好。从玉先代音音谢过。” 乐昌扶起金从玉,问道:“宇文忠可曾对金娘子提过,如何营救国主?” “不曾。他只请我想方设法偷出鱼符,帮公主离开王府。我已经想好了偷鱼符的办法,不过,必须要等国主离开长清宫之时我才能动手,否则王爷提前发现丢了鱼符,那就前功尽弃。” 乐昌焦虑道:“宇文忠一死,我便无从得知长清宫的消息。万一长清宫那边开始行动,我们还没有拿到鱼符,岂不是耽误大事。” 金从玉道:“鱼符提前拿到,万一王爷发现,那就更没有机会了。公主当务之急还是要和长清宫那边取得联系。” 公主叹道:“可我只与宇文忠联系过,金娘子呢?” 金从玉道:“只有公主你。” 这个回答让乐昌无比失望,却又在她意料之中。 宇文忠一向谨慎,与孤雁都是单线联系,以免一人暴露,顺藤摸瓜牵出所有。这样的确机密稳妥,但宇文忠突然离世,仓促之间很多机密都未能交代。中枢失灵,群龙无首,不论是孤雁,还是公主,都陷入困顿之中。 周时雍虽知几位孤雁的姓名,却不知负责营救国主的究竟是谁。吴慎已从幽州返回,他正准备安排吴慎秘密去接触血书上签名的孤雁,突然发生了一件朝野震动的大事,完颜洪当街遇刺。 当刺客被押送到五间司时,周时雍震惊地发现,刺杀完颜洪的竟是孤雁杨复! 杨复不惑之年,原本仪表堂堂,没想到短短数日未见,头发已悉数变白,消瘦到不成人形。 押送杨复的人名叫博图,是南天王府的亲卫统领,上次在驿站,便是他领命杀人。周时雍当时拼却全力,也只保下来十四岁以下的孩子,而杨复的亲人,不在此列,悉数被杀。 博图手按腰刀,对周时雍和韩云霄道:“此人不仅当街刺杀王爷,还自称是大昭的奸细,王爷命你们仔细查明他的同党。” 周时雍心里一沉,杨复为了替家人报仇刺杀完颜洪,为何要当街喊出自己是大昭奸细?如此一来,完颜洪绝对不会轻易让他死掉,定会百般折磨逼问同党。 韩云霄一脸讨好地询问完颜洪是否受伤。 博图朝着杨复不屑地撇撇嘴,讥讽道:“用王爷的话说,汉臣个个都跟发瘟的病鸡一般,岂能伤得了王爷。自不量力的狗东西,若不是王爷想要问出同党,早把他剁成肉泥。” 周时雍走到杨复面前,“你当真是大昭奸细?” 杨复被反绑双手,口中塞着破布,无法回答。 周时雍扯掉他口中的布,杨复立刻呸了一口,“你们这些猪狗不如的畜牲,屠杀手无寸铁的无辜百姓,连孩子不都放过,你们早晚一定会有报应。” “狗东西。”博图抬起一脚,踢到杨复的胸口。 杨复仰面被踹翻在地,随即蜷曲着身体,露出痛苦不堪的表情。 周时雍忙拉住他,“博将军息怒,将军神武,力大无穷,此人弱不禁风,万一踢死了岂不麻烦。” 博图压住怒气,对周时雍拱了拱手,“王爷交代,一定要问出同党。” 周时雍颔首道:“五间司定会仔细盘问,请王爷放心。” 送走了博图,韩云霄对周时雍道:“这人也是奇怪,为何要当街喊自己是大昭奸细?” 周时雍沉吟道:“恐怕他是怕被抓到王府动私刑,被折磨得生不如死。若是自称间谍,便会被送到五间司来。”他停住脚步,故意对韩云霄道:“莫非,他在五间司里有熟人,能让他痛快一死?” 韩云霄一怔,连忙摇头,“我可不认识他。” 周时雍道:“我也不认识。我只记得在上京驿站,他父母妻儿共计六人,悉数被杀。” “也算他倒霉,他一双儿女都过了十四岁。可怜他父母白发苍苍,千里奔波到了上京,还以为能见到儿子,一家团聚,谁知竟全都死在驿站。”韩云霄叹了口气,“这下好了,他也活不了,一家人可以在黄泉下团圆。” 周时雍强压着内心的激愤,缓缓言道:“杨复憔悴消瘦,不成人形,方才博图一脚便将他踹到地上,估计是悲伤过度,身体已近油尽灯枯。若是上大刑,只怕他吃不消。万一还没问出同党,人已经死在五间司,你我都不好向王爷交代。我看,还是先由韩大人来文的吧。” 五间司的暗语,文的便是良言相劝,动之以情晓之以理,若是不肯招,便把其亲人弄来上刑,威逼胁迫。 武的自然是上刑,五间司有的是各种刑具和折磨人的招数。 还有最后一种手段,便是下针。 侵泡过药水的摄魂针插进头骨,便可让人产生幻觉,问出实话,只是有一个弊端,摄魂针一下,人必死无疑。所以这也是最后的杀招,若是严刑拷打逼问,实在问不出来,才行此法。 刺杀完颜洪是板上钉钉的死罪,周时雍无法救他出五间司,只能让他少受些折磨。 韩云霄摸着稀疏的胡子,犯愁道:“此人胆敢行刺南天王,显然已心怀死志,好言相劝他是不会说的。偏偏家人又死的精光,连个能胁迫他的人都没有。身体又如此羸弱,不能动大刑,着实麻烦。” 周时雍顿了顿,“先问几天,问不出来就下针。” 韩云霄迟疑道:“摄魂针一下,人必死无疑。万一他没有同党,口供空空,王爷那儿岂不是不好交差?” 周时雍微皱剑眉,“真是烫手的山芋。” 他一边和韩云霄说话,一边暗暗思量,杨复为何要当街自曝身份。 难道他担心宇文忠死了,那份表明孤雁身份的血书无法送到陛下手里,所以他要在临死之前自曝身份,让临安那边知道他是孤雁。 杨复家人悉数被杀,行刺完颜洪,已经报了必死的念头,自然不会死到临头突然改变主意,以揭发同党来保命。何况宇文忠谨慎周密,绝对不会把自己的身份告诉杨复。如同他在见到血书之前,并不知道孤雁都是谁。所以,周时雍并不担心杨复会供出他和其他孤雁。 他现在最为担心的就是,给杨复下针之后,他会说出宇文忠的秘密,说出朝廷里还有大昭的间谍孤雁。如果他不巧正好是负责营救国主的人,恐怕他还会说出在长清宫买通了那些人。 周时雍想到这些,不知不觉握住了手心。 正如韩云霄所料,良言相劝毫无用处。杨复早就存了必死之心,问了一天,什么都不肯招,只是破口大骂完颜洪和博图。 如此重要的人犯,自然不会疏于看管。韩云霄歇息的空档,周时雍去了几趟讯室,每次都有两名司尉守着杨复,若是强行支开两人,必定会引起怀疑。他只能静待时机。 韩云霄问了一天没有结果,翌日便准备下针。事不宜迟,周时雍思虑再三,别无他法,只能去惠芸医馆找一个人。 这人便是惠芸医馆的大夫钟家驹,他还有一个不为人知的身份,便是赫连音音的师父。 赫连音音自小喜欢岐黄之术,可北戎不许女子行医,赫连音音的父亲不忍女儿这份天赋被埋没,便私下里求了一位好友,让他牵线,拜了钟家驹为师,偷偷学习医术。 当年,赫连音音和女儿灵珠被送到墨玉楼后,赫连音音亲手“掐死”女儿,实际上是灵珠服了钟家驹配的假死药,“尸体”被扔到乱葬岗后,被周时雍悄然救走。 钟家驹一直感念周时雍的这份恩情,所以听完周时雍的来意,一口便答应下来。 周时雍起身拜谢,“多谢钟大夫。” 钟家驹连忙托住他的肘,“周大人客气了,老夫不过是去五间司演一场戏而已。”魔.蝎`小`说 k.m`o`x`i`e`x`s.c`o`m 26、第 26 章 杨复绝食一天,翌日接着痛骂完颜洪,骂着骂着突然一口气上不来,口吐白沫栽到地上。 韩云霄没想到杨复如此羸弱,急忙派门荣去附近的医馆请大夫来。 周时雍闻讯疾步来到讯室,对蹲在杨复跟前掐人中的韩云霄道:“韩大人且往后让一让,我先给他输些内力。” 韩云霄连忙起身让到一旁,叮嘱道:“周大人当心点,千万别让人死了。” 周时雍扶起杨复,一手握住他的肩膀,一手放在他后背,向他体内慢慢输些内力。 韩云霄心有余悸地站在一旁,“依我看,他醒了之后,得赶紧下针让他开口招供,不能再拖。” 周时雍:“等大夫来了再说。若他身体受不住一下针便死了,岂不麻烦。” 杨复醒转之后,手按胸口连声剧咳,周时雍抚其后背,给他顺气,对韩云霄道:“韩大人,拿碗水来。” 韩云霄转身去倒茶,目光终于离开了杨复。 周时雍心知眼下已经是难得的机会,飞快地用手指在杨复的后背上写出宇文忠和孤雁几个字。 杨复吃惊地扭头看向周时雍。 周时雍微不可见的点了下头,瞬即起身接过韩云霄手里的茶碗,面无表情地递给杨复,“杨大人骂的再狠,王爷也听不见,不如省点力气,想想怎么交代同党。” 杨复接过粗瓷大碗,咽下一口凉茶,低头思索怎么应对这突发的情况。他做梦都没想到五间司里会有自己人,而且是五间司的司主。 周时雍背负双手,沉声道:“韩大人心善,不忍心对你用刑。但如果你执意不肯说,五间司有的是办法让你吐口。只要在头骨中插入摄魂针,什么实话都能问的出来,我和韩大人只不过看在你是为家人报仇的份上,对你抱有几分同情,暂且没有对你动刑下针罢了。” 杨复心里一沉,周时雍的话语不是在恐吓,而是在提醒他。 他慢慢从地上站起来,抹了一下嘴上的凉水和白沫,“我家人悉数被完颜洪所杀,我苟活至今,只是为了手刃仇人,替家人报仇。可恨的是,完颜洪身边太多护卫,我未能得手。” “我早就抱了必死的念头,落到完颜洪手里,他只会让我求生不得求死不能。若能送到五间司,我还能和你们谈一谈条件,求个痛快。” 韩云霄一听杨复的话里有转机,忙道:“你有什么要求,可以说说看。” 杨复道:“我知道自己必死无疑,区别只是被扔到乱坟岗喂野狗,还是和家人埋葬在一起。” 韩云霄明白了他的意思,当即便道:“只要你肯说出同党,我便将你和家人葬在一起,好生安葬。” 杨复对韩云霄拱了拱手,“多谢韩大人。只是,韩大人应允了不算,必须完颜洪亲口答应才行。我想请韩大人去一趟南天王王府,取一份完颜洪的手书来。见到手书,我便供出同党。” 周时雍明白杨复是要支开韩云霄,和他单独叙话。门荣去请大夫,很快就会回来,时间紧迫,机不可失,他不容置喙道:“辛苦韩大人骑马跑一趟,速去速回。” 韩云霄无奈,只好起身去南天王府。 等他一走,杨复便迫不及待道:“我身患重疾,大夫说我时日不多,随时会毙命,无奈只能行此下策。” 周时雍原以为他消瘦憔悴是伤心过度所至,原来是病入膏肓。 “宇文公死的突然,我不知该和谁联络,营救国主的路线和长清宫线人的名单都在我手里,我担心自己死了无人知晓,便把东西放在匣子里,埋在家人的墓碑下。我自曝身份,便是为了让孤雁知道我是自己人,若有人肯替我收尸与我家人埋在一起,便能发现那个匣子。” 杨复为了节省时间,一口气说完所有秘密,最后懊恼道:“只是我不知道五间司会有摄魂针,你赶紧在他们回来之前杀了我,不能让我说出那些秘密,反正我已命不久矣,你不必觉得过意不去。” 周时雍犹豫不忍地望着他,喉头像是堵了无数根刺。 “时间来不及了,你快些动手。”杨复抓住周时雍的手,催促道:“我不能出卖你,也不能出卖宇文公和国主。快动手!” 门外传来脚步声,和门荣的说话声。时间紧迫,周时雍必须作出决断,他狠下心,将准备好的一枚毒针刺入杨复胸口。 杨复身子一软,渐渐闭上双眸,周时雍抽出长针,在他倒地之前扶住他,喊道:“快来人。” 门荣和大夫疾步走进讯室。周时雍将杨复放平在地上,招呼大夫速来诊治。 大夫伸手一号脉,吃惊道:“大人,人已经死了。” “死了?方才还在说话。”周时雍急忙蹲下去探鼻息。 门荣也急了,“大夫你快看看还有什么办法可以救。” 大夫为难道:“人死不能复生。小人也无能为力啊。小人只不过是普普通通一名大夫,又不是能起死回生的神仙。” 周时雍道:“此人十分重要,死马当活马医,你扎针试试看。” 大夫无奈,拿出针包。周时雍亲眼看着他施针,自己方才扎过的那个针眼被掩盖其中,这才慢慢抬步走出讯室。 从杨复行刺的那一刻起,他已自绝生路,必死无疑。送到五间司来,即便他说出同党,供出有用的信息,也不会有活路。周时雍深知这一点,当下唯一能做的,就是让杨复死的没有痛苦。 江南此刻已是草长莺飞,北戎依旧毫无春意。周时雍迎着风,站在阶上,冷目凝视院中的古树,突然生出一种想要挥剑砍去的冲动。长冬漫漫,无尽无休,不知何时才能等来春信,让人在希望与无望之间,日夜煎熬。 过了一会儿,大夫和门荣相继走出讯室。 周时雍回过头,面无表情道:“如何?” 大夫见他不怒而威的样子有些害怕,绷着嗓子道:“回禀大人,小人实在是回天无力。” 周时雍默然片刻,让门荣送他出去,然后吩咐易江去一趟惠芸医馆,把给杨复看病的钟家驹大夫带过来。 韩云霄匆匆从南天王府回到五间司,带来的并非是完颜洪的手书,而是他本人。随同而来的还有博图等随身亲卫。 周时雍心里一沉,领着五间司的司尉上前行礼。 “听说他要招供同党。”完颜洪阴沉沉地笑了下,声音尖利中带着点兴奋:“本王要亲自听听他的同党都有谁。周大人带路吧。” 周时雍抬起头,肃色道:“回禀王爷,韩大人走了没多久,杨复便死了。” 韩云霄脸色一白,急问:“怎么回事?” 完颜洪也当即沉下脸色,喝问道:“他怎么死的?” 周时雍容色镇定,近乎面无表情,“此人身体羸弱,未等我们上刑,自己先昏厥过去,我与韩大人即刻派人去请了大夫。可惜大夫赶到时,他已经断了气。” 周时雍看了一眼韩云霄,“韩大人走后,我与他聊了几句,他自称身患绝症,时日不多,所以想在临死前,替家人报仇。” 韩云霄一听杨复身患绝症,忙对完颜洪道:“王爷,周大人所言不虚。此人的确看上去阳寿将尽的样子。” 完颜洪厉声道:“人送到五间司的时候还是好好的,如此重要的人犯,居然没有好生看管,就在你们的眼皮子底下死了。此事定有蹊跷!” 韩云霄慌道:“王爷息怒。下官和周大人未敢有半分懈怠,一看他昏厥过去,立刻派人请了大夫。若真如他所说的,已经身患绝症,大夫也回天无力。” 完颜洪目光阴寒地盯着周时雍,“他死的时候都有谁在?” 周时雍冷静自若道:“只有下官在。” “只有你?”完颜洪犀利阴狠的目光盯了周时雍片刻,吩咐博图道:“速去叫两个仵作来。” 周时雍心里明白他的用意,先发制人道:“王爷此举,莫非是怀疑下官?” 完颜洪冷冷道:“他自称大昭间谍,在朝中有同党,偏偏却在同意招供之时,突然毙命。换做是周大人,难道不会怀疑当时单独和杨复在一起的那个人?” 周时雍点头,“王爷说的没错,的确是该查一查死因。” 韩云霄呐呐道:“他身患绝症,又绝食了一天,只怕是油枯灯尽而死。” 完颜洪冷哼了一声,“还是等仵作验过尸再下定论吧。” 出乎意料的是,仵作验尸结果,杨复竟是死于中毒。 中毒?五间司的所有人,皆面露紧张,鸦雀无声,如果杨复是在五间司中了毒,恐怕每一个人都脱不了干系,所有人都要被盘查讯问。韩云霄暗暗心惊,难道五间司里竟潜伏有大昭间谍?听说杨复要招供所以杀人灭口? 完颜洪脸色阴沉,盯着周时雍,“最有机会下毒的莫过于周大人吧。” 他并未怀疑周时雍是杨复的同党,他只是仇恨汉臣,不满周时雍占据了本该属于博尔贴的司主之位,若能借此机会除掉周时雍,也算是杨复死的有点用处。 周时雍面无惧色地淡淡一笑:“王爷,我若想对杨复下手,在他昏厥之时便可让他毙命,又何必多此一举输入内力救醒他,再支开韩大人对他下毒。” 完颜洪语塞,的确是解释不通。这也是韩云霄没有怀疑周时雍的原因。 就在这时,易江奉命带着钟家驹回到五间司。 易江先拜见完颜洪,再向周时雍复命,“大人,这位是惠芸医馆的大夫钟家驹,近几个月一直是他给杨复看病。” 周时雍径直问道:“钟大夫,杨大人得了什么病?” 钟家驹按照昨夜周时雍教给他的说辞,回答道:“回禀大人,杨大人是被人下了毒。” 在场所有人都面露惊异之色。 “下毒?” “不错,大人找到小人时,已中毒颇深,无药可解。” 五间司所有人都如释重负,万幸,杨复不是在五间司里中的毒,而是早就被人下了毒。五间司不必被搅的鸡犬不宁,挨个人排查。 周时雍看向完颜洪,面无表情道:“我知道王爷对我任五间司司主甚是不满,在上京驿站也曾怀疑下官是大昭奸细,今日又怀疑是下官对杨复下毒。下官对郎主和北戎忠心耿耿,没有证据,日后还请王爷慎言。” 完颜洪有些下不了台,冷哼道:“好,本王会记得周大人的话。”魔.蝎`小`说 k.m`o`x`i`e`x`s.c`o`m 27、第 27 章 周时雍反击之后,转身看向钟家驹,“杨复可曾对你提过何人对他下毒?” 钟家驹目光闪躲地低下头,畏畏缩缩欲言又止。 完颜洪厉声道:“快说。” 钟家驹吓得跪倒在地,“回禀王爷,杨大人听说中毒太深已无药可救,一时激愤,便对小人说了一些,小人不该知道的事情。” 完颜洪不耐烦道:“休要啰嗦,快说!” “他说他知道下毒的人是谁,他若是死了,也不让那人好过。他要留下一份密信,交给可靠之人,等他毒发身亡,那人便将密信呈给郎主,揭发下毒之人。” 完颜洪耐着性子,斥问道:“下毒的到底是谁?” 钟家驹颤颤巍巍道:“他未对小人说名字,只说此人位高权重,深得郎主宠信,一直暗中胁迫他做违背良心之事,他不肯屈从才被下毒。” “位高权重,深得郎主宠爱”,在场的人都听见了这句话,自然此人不会是周时雍这小小五间司司主。 完颜洪是习武之人,深知以周时雍的武功,在杨复昏厥之时,便有机会暗中动手要了杨复的命,不必多此一举,先救杨复,再伺机下毒。他只是借题发挥,想将寻机把周时雍除掉,让博尔贴上位。 周时雍问道:“还有别的么?” “没了。”钟家驹战战兢兢道:“小人只是个大夫,只知给人看病。若不是王爷开口询问,小人会把这些话烂在肚子里,不会告诉任何人。” 完颜洪冷冷道:“想要保住脑袋,就管好你的嘴。” “小人遵命,小人不会对外吐露一个字。” “滚吧。” 打发走钟家驹,完颜洪阴沉着脸色,目光不善地盯着五间司众人。 瞬间,庭中鸦雀无声,陷入一片死寂。 杨复突然死掉,不仅没有留下有用的口供,还让完颜洪白跑一趟,空高兴一场。韩云霄格外地心惊胆战,以为要迎来一顿痛骂和斥责,不料完颜洪今日竟大发慈悲没有追责,只是莫名其妙地冷笑几声,带人离去。 送走“杀神”,韩云霄松了口气,未等坐下来喝一口水歇歇神,周时雍将韩云霄叫入公房,又领进内间签押室,前后关上了两层房门。 如此谨慎小心,韩云霄预感周时雍是有机密大事要和他商议。 果然,周时雍开门见山道:“韩大人,有件事我拿不定主意,想请教韩大人如何处置。” 韩云霄连忙拱手客套道:“周大人言重了,韩某不才,愿为大人分忧。” “韩大人可知我为何会让易江把钟家驹带到五间司来?” 这正是韩云霄的不解之处,门荣已经去叫了大夫,周时雍为何又派人去叫钟家驹前来? 他虽未怀疑周时雍与杨复的死有关,但钟家驹来到五间司的时机恰到好处,周时雍仿佛知道完颜洪要让仵作来验尸,又刚好让钟家驹来证明杨复早就被人下了毒。 巧合到令人费解。 周时雍道:“是杨复让我把钟家驹叫来的,否则我怎么会知道钟家驹就是替他诊治的大夫。” 韩云霄悟然哦了一声。 “杨复临死之前说的话,不止我告诉王爷的那几句。他不仅告诉我有人下毒,还告诉我,”周时雍略顿了顿,“下毒的人就是南天王。” “什么?”韩云霄震惊到差点原地蹦起来,“王爷为何要对他下毒?” “因为王爷一直仇视汉臣,逼他诬陷宇文忠和几位汉臣是大昭奸细。他不肯就范,便被下了毒,除非答应王爷的要求,才会拿到解药。杨复倒也是个硬骨头,中毒之后宁愿私下求医也不肯屈从。后来家人悉数被王爷所杀,他便打算和王爷拼个鱼死网破。” “他假意答应招供同党,让韩大人去王府取手书,断定王爷必定会来五间司。他让我派人去将钟家驹带来,打算等王爷来了,当着五间司所有人的面,将此事昭告与众,做最后一博。” 韩云霄一脸惊疑之色,“他难道不是大昭奸细?” “他声称是为了进五间司,不落到完颜洪手里才自称奸细。不过,此话是真是假,他究竟是不是奸细,已无法分辨。” 周时雍故意露出遗憾之色,“我并不知他中毒已深,输入内力替他疗伤,反而是害了他。否则他也不会死的那么快。可惜了。” 可惜?韩云霄摇摇头,心道周时雍毕竟年轻,还是道行浅了。万幸杨复及时死掉,不然五间司这小庙如何审得了完颜洪这座大佛。届时还不知要闹成什么样,想想头都要炸了。 “杨复死的匆忙,只有我一个人在场。他对我说的这些话,没有人证物证,南天王又对我一直心怀芥蒂,我若如实转述杨复的话,他只会说我是一面之词,借杨复之口诬陷与他。所以,方才当着王爷的面,我只字未提下毒人。” 韩云霄尴尬的笑了笑,心道不说也就对了。无凭无据,一开口便是送上门讨打。 周时雍朝韩云霄拱了拱手,语气诚恳,“韩大人在五间司供职多年,我一直视韩大人为兄长,所以想请教韩兄,此事当如何处置?” 韩云霄正色道:“杨复已死,只要上面不下令查出下毒的人是谁,你我就当不知晓此事吧。” 明哲保身是韩云霄的为官之道。周时雍早就猜到他会是如此反应,顺水推舟道:“那就听韩大人的。不过,杨复到底是不是奸细,还是要派人查一查,不然院使问起来,你我不好交代。” “那是自然。我这就带人去一趟杨家,搜查线索。” 周时雍低声道:“万一钟家驹提到的那封信藏在杨家,大人打算如何处置。” “这……依我看,”韩云霄挠了挠眉毛,愁道:“即便真有这封信,也一定不会藏在他家里。” “若真有,大人先拿回来,不要声张。” “那是自然。” 周时雍推测杨复必定已做好万全准备,家里不会留下任何把柄和线索,所以放心大胆地让人去搜。果然,韩云霄带了五间司的人去搜寻杨家一无所获。 吴慎在惠芸医馆附近守了几个时辰,直到天色黑透,周围店铺全都打烊方才回到周家。 周时雍递给他一杯备好的温度合宜的茶水,问道:“如何?” “一切正常。”吴慎接过茶水一饮而尽,又拿了一块茶点塞进口中,呜呜道:“表哥放心,没几个人知道钟大夫是赫连音音的师父,完颜洪不会把他和表哥联系起来。” 周时雍松了口气,“你明日再去守一天,确保完颜洪没有怀疑到他。” 吴慎点点头,忍不住道:“杨复行刺不成为何要自曝身份?” 他在医馆看见钟家驹回来,未敢露面上前问话,只在远处盯着医馆四周是否有人盯梢蹲守,还不知道杨复已经死了。 周时雍道:“杨复身患绝症时日不多,为了把手里的东西交给孤雁,不得不出此下策。” 吴慎好奇,“什么东西?” 周时雍没有细说,拍拍他的肩道:“你先去吃饭,今晚和我出去一趟,把东西取回来。” 夜深之后,周时雍和吴慎换上夜行衣,来到东城外的一片墓地。 在驿站被杀的汉臣家眷都被埋在这里,杨复的家人也在其中。 两人点起火折子,很快找到杨家人的墓碑。在杨复妻子墓碑右下角不起眼的地方,画有一只不易发觉的大雁。 周时雍一看便知这是杨复留下的记号,抽出长剑在土里挖了几下,果然挖到一个小匣子。 他将匣子递给吴慎,正要将土堆回去,突然四周响起异样动静。 “有人。”吴慎一惊,立刻灭了火折子,抽出随身长剑。 一道亮光突然出现在漆黑暗夜中,十几个人从树林里冲了出来。 “抓活的!”博图的声音,在暗夜中分外高亢兴奋。 周时雍不及细想,对吴慎道:“老规矩。” 吴慎说了声好,挥剑迎了上去。两人从小一起习武,彼此了解,极有默契。吴慎功夫不错,可惜轻功太差,两人数次应敌的策略便是先合力击杀,再分头撤退。吴慎先脱身,周时雍殿后。 这些人都是南天王府的亲卫,博图认为对付两人绰绰有余,所以一开始并未亲自动手,手持火把站在一旁观战。眼看十几个人竟然不是两人的对手,五六名亲卫相继倒在周时雍和吴慎剑下,他将火把插入旁边的树杈上,提刀直奔吴慎而去。 他膂力惊人,手中长刀更是一把宝器。吴慎挥剑相迎,手中剑险些被震落。 周时雍见状,低声道:“你先走。” 吴慎飞身一跃,闪到周时雍身后。博图的长刀如影随形砍到周时雍的眼前。周时雍挥起长剑,数道白光如同海上狂风卷起的巨浪,博图的长刀被缠在漩涡之中。 吴慎趁机脱身,跳出围杀。几名亲卫立刻要追上去,却被博图喝住。 博图看出来两人武功不差,而和自己对敌的这位更是内功与剑术的高手,凭借他们几人想要抓住两人不大可能,只要拿住一个便可。所以吴慎逃脱,他阻止手下兵分两路去追,带着仅剩的六人全力应付周时雍,势必要留下他。魔.蝎`小`说 k.m`o`x`i`e`x`s.c`o`m 28、第 28 章 周时雍并未被博图留下,而是连杀三人,冲出重围。离开坟场后,他没有立刻回到周家,而是站在一处僻静街角,静思了半晌。 杨复一死,就有人去其家人的墓碑下取东西,显然是他临死前,说出了东西的埋藏之所。杨复在五间司待了两日,但临死前,只有周时雍一个人在场。即便他摆脱了下毒的嫌疑,也摆脱不了知晓杨复秘密的嫌疑。 完颜洪狐疑狡诈,肯定会抓住这个巧合来做文章,第一个怀疑的人便是他。不巧的是,他方才突围时,后背被博图的长刀划伤,这一处伤,若被人发现,必须有一个合理的解释。 思量一番之后,他决定去一趟丽云堂。 檀汐被庭院里细微的动静惊醒,立刻翻身而起,抄起床边的长剑。她屏住呼吸,听见脚步声到了门口,正准备动手,一道熟悉的声音从门缝里传进来。 “是我。” 是周时雍。 檀汐松口气,说声稍候,放下长剑,穿好外袍,点灯之后方才打开房门。 一道清冷寒气随着周时雍的身影一起闪进屋内,擦身而过之际,檀汐敏锐地闻到了一股血腥味。她举灯一照,看见周时雍黑色夜行衣上沾满血迹,当即心头一跳,急问:“你受伤了?” 周时雍低头看了一眼,解释道:“不是我的血。” 如此多的血迹溅在衣服上,看来是有一场恶战。檀汐放下灯盏问道:“发生了什么事?”如非事情紧急,他不会半夜三更突然来访。 周时雍把长剑放在灯盏旁边,“你应当也听说了,昨日有一位自称是大昭奸细的汉臣,当街刺杀完颜洪。” 檀汐点头,因为被刺的是南天王,事情很快传遍大街小巷,她自然也听闻了消息。 “刺客是杨复。” “杨复?”檀汐在血书上见过这名字,惊讶道:“他为何要自曝身份?” 周时雍解释了杨复的目的,以及这两日发生的所有事情。檀汐听完只觉得后怕,万一杨复被下摄魂针供出所有,万一钟家驹不肯帮忙说假话,万一周时雍在坟场被完颜洪擒住…… 她毫不客气道:“我不明白宇文忠和杨复为何要营救李徽,那个无能懦弱自私卑鄙的混账皇帝,他没有保护过他的百姓,他的臣民,他只配去死!你根本就不该去取杨复留下的东西,就应该让李徽烂在长清宫里!那才是他应得的宿命。” 周时雍没有反驳檀汐对李徽的评价,也没有讲述“君辱臣死”的大道理,只是平静听她发泄完毕,方才扯了下唇角露出一抹无奈的笑。 “北戎每年逼迫临安交出五千两黄金和三百匹丝绢,以及茶叶瓷器等物用做国主李徽在长清宫的开销。谁都知道,这笔钱是郎主以国主之名进行敲诈,根本不会用在国主身上。可临安府的陛下却不得不从。无论是兄弟之情还是君臣之道,他都无法拒绝,更何况他的皇位来的不够名正言顺,他害怕天下人的悠悠之口。” 周时雍缓了口气,“若能把李徽救出去,一来可以大振民心,二来北戎也就没有由头再勒索钱财,临安可省下这一大笔钱财用作军需。” 檀汐没好气道:“依我看,不如杀了他更省事,何必大费周章救他出去。” 周时雍正色道:“如此大逆不道的话,千万不可在外人面前说。” 言下之意,她不是外人?檀汐消了点气,问道:“博图为何会知道杨复的东西埋在坟场?会不会是完颜洪利用杨复来下套,故意引你们去取东西?” 周时雍摇头,“杨复的家人悉数被完颜洪和博图所杀,他自己又身患绝症,无论从那个角度考虑,他都不可能背叛大昭,让完颜洪在坟场里设下圈套引我前往。” 所以他去坟场的时候,根本没想到料到会有埋伏。万幸的是,他和吴慎都穿了夜行衣蒙了面,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我来时路上想了想,可能是他画在墓碑上的那只大雁,被人发现了端倪。只有孤雁才明白那只向南而飞的大雁是什么意思,寻常人不会注意到,更不会多想。” 檀汐恍然悟道:“被杀的汉臣家眷都埋在那里,一定是有孤雁前去祭奠家人,看见了杨复在妻子墓碑上画的那只大雁,猜出了杨复的身份,然后向完颜洪告了密。” 周时雍:“那只大雁必定是杨复近几日才画上去的,只要查出这几日去过墓地的汉臣都有谁,一定能找出这个人。不过,当下有一件棘手的事,需要你帮忙。” 檀汐当即双手抱臂作出防备姿态,“我就知道你深夜前来准没好事。丑话说在前头,我可不会为了长清宫的皇帝卖命。” 周时雍目光恳切,“不是帮他,是帮我。你肯么?” 檀汐反问:“你先说帮什么忙?” “我后背被博图砍了一刀。” 檀汐脸色一变,气道:“你怎么不早说?” “方才还没来及的说。” 檀汐又急又气,“你不会先说要紧事!那些乱七八糟的等会再讲。” 周时雍笑笑道:“不要紧,伤的不重。” 檀汐上前扯住他的胳膊,让他侧过身去,见其后背上有一道洇开的血迹,只是黑色衣服不太明显,她方才只注意到他身前的那些血迹。 “脱下衣服让我看看。” 周时雍忙道:“不用看,当真伤的不重。” “少废话,给我脱了。”檀汐不由分说扯住他的衣襟,往两边一拽,周时雍没想到她如此大胆豪放,连忙按住她的手想要阻止。 檀汐面如寒玉,莹莹美目透出怒意,“你一个男人扭捏什么,我让你脱你便脱。”她险些冲口而出,你光着上身在河里洗澡的样子,我早八百年就见过了,有什么稀罕。 周时雍没想到她竟有如此凶悍一面,一愣神的功夫,檀汐已经剥开了他的夜行衣,继续剥他的中衣。周时雍下意识地伸手去捂衣服。 檀汐一巴掌拍掉他的手,冷哼道:“怎么,你是天上的神仙,被凡人看一眼,仙体就要变成肉体凡胎了?” 周时雍窘然道:“当真伤的不重。” “重不重我看了再说。”檀汐不耐烦地拽开他的手,强行扒开了他的衣服。 一道细长的伤口从肩头斜到后背,应当是被一把长刀所伤,所幸伤口不深。她手指轻轻碰了碰伤口,血肉正常,说明刀上没毒。 柔暖的手指触碰到肌肤上,周时雍无法自控的绷紧肌肉,感到一种从未体会过的异样慌乱。 “别动,我替你敷点药。” “不用,等我回去让吴慎替我敷药即可。”周时雍下意识地拒绝,怕她看到自己身上的陈年旧伤,更怕她有更多的触碰。 “我师父配的伤药很好用,你从这里回周家还有一大段距离,若不及时处理,万一失血过多会昏在半路。”檀汐冷着脸道:“求我帮忙就听我的安排。若再逞强,我就送客。” 周时雍无奈,只要让她给自己上药。檀汐又撕了一件干净柔软的内衣,给他包扎伤口。 低头打结的时候,她的一缕头发掉到他的肩头,周时雍不禁轻轻转过头,看向檀汐。 仓促之间她的头发只松松的挽了一个髻,几缕乌发细碎的堆在脸颊两侧,将她清冷如玉的一张脸,衬得异常清美温柔,和方才的凶悍泼辣,判若两人。 “好了。”檀汐撩起眼帘,周时雍已撤回目光。他拉上衣襟,恢复正襟危坐的模样。 “虽然我和吴慎都穿了夜行衣蒙了面,博图不会认出我们。但今日杨复死的时候,只有我一个人在,恐怕完颜洪和博图第一个怀疑的人就是我。他们明日极有可能会来五间司找我,验证我身上是否有伤。所以我想让你明日和吴慎在街上做一出戏。” “怎么做?” “上任司主是被锄奸盟劫持所杀,你和吴慎明日伪装成锄奸盟的人行刺。交手之际,只要吴慎在我背上砍上一刀,背上的这道刀伤便有了解释。你记得喊几声盟主,让旁边人听见。” 檀汐没有反对,想了想道:“万一博图和完颜洪半夜去你家里突袭,你身上的伤如何解释?你今夜别走了,就睡在这里。等天快亮时,我再送你回去。” 周时雍道:“不用。我若不回去,吴慎会以为我出了事。” “我现在去找吴慎报个平安。”檀汐不容置喙道:“你若想我帮你,就乖乖听话。” 周时雍只好跟着她去了郦海龙的房间。檀汐速度极快,不到半个时辰,便从周家回到丽云堂。 她提着一个包袱进了房间,对周时雍道:“我替你拿了些衣服过来。你把身上的衣服都脱下来,我拿去烧掉。” “吴慎没事吧?” “他没事。”檀汐从包袱里拿出一个匣子,“他让我拿给你看过之后再扔。” 周时雍打开匣子,猛然一怔:“怎么是空的?” 檀汐道:“东西不在里面。要么是完颜洪拿去了,要么是那位告密的孤雁取走了。” 周时雍皱眉思索,如果是完颜洪拿走了,长清宫很快就会有动静,被杨复买通的那几个人肯定难逃一死。他只要派人打听一下便可知晓。如果是告密的孤雁拿走,就必须尽快找到这个人。 檀汐看着空匣子,叹道:“这是乐昌公主一直在等的东西。” 周时雍抬眸看着她,“她都告诉你了?” 檀汐点头,“我没想到,宇文忠替她安排的帮手,竟然是金从玉。” 周时雍一惊,“你见了她?” “我易容去见的,她不知道我是谁。”檀汐双眸灼灼盯着周时雍,“是你把连都去墨玉楼的事告诉了宇文忠,让他去找金从玉的吧?” 周时雍没有否认,迎着她的目光,反问道:“你还猜到什么?” “那天你也在,毒药是你给赫连音音的,你见到了金从玉,也见到了连都。” 周时雍半真半假道:“你知道我这么多秘密,我该如何是好?” “是啊。”檀汐双手抱臂,一本正经道:“知道怎么多秘密不借机敲诈一番岂不浪费。只可惜你俸禄太少,五间司一点油水也没有。你不如离开五间司,去个容易捞钱的地方。” 周时雍双眸含笑,“你让我当个贪官?” 檀汐挑了挑眉,“你有本事,就把大昭送给北戎的五千两黄金贪回来。” 周时雍忍俊不禁,“你倒是看得起我。” 檀汐道:“反正去哪都比在五间司好。” 周时雍沉默下来,目光幽幽盯了她片刻,“你怕我会出事?” 檀汐脸色一沉,“我怕你没钱!”说着转身迈出房门,凶巴巴地扔了一句,“我还要把你当摇钱树呢,你可千万别死了。” 周时雍低头失笑,小声嘀咕了一句“刀子嘴”,后三个字还没说出口,一枚石子迎面袭来,周时雍急忙闪身避开。 檀汐道:“把衣服脱了,放在门口。”魔.蝎`小`说 k.m`o`x`i`e`x`s.c`o`m 29、第 29 章 趁天色未亮,檀汐和周时雍悄然离开丽云堂。行到周家附近,檀汐拦下周时雍,独自围着周家院墙倾听查看一番,确认内里并无异常方才让他回去。 所幸博图并未连夜带人来到周家查验,他们还有时间来布局。檀汐亲自上手,替吴慎易容,顺便将自己也打扮成一名平平无奇的男子。为了和周时雍背上的刀伤相符,吴慎特意准备了一把长刀做兵器。收拾停当之后,两人藏在巷口僻静之处,等待周时雍路过。 周家离红柳坊不远,相距两条街的路口有个早集,有不少商贩在道旁摆摊卖菜。“行刺”的地点便选在此处,不仅有路人和商贩可做人证,还可引来红柳坊巡街的京卫,“吓走”刺客。 周时雍出门之后,沿着街道不急不缓行到红柳坊附近的十字路口。 檀汐已等候多时,见到周时雍出现,故意朝着身后喊了一声,“盟主,来了。” 吴慎从巷中冲出,抽出长刀径直朝着周时雍砍去。路人一看两名蒙面男子,手中举着寒光闪闪的刀剑,吓得纷纷失声尖叫,抱头鼠窜。 周时雍闪身避过吴慎的长刀,飞起一脚,踢起路边商贩的菜筐,瞬即抄起菜贩的扁担,扫向吴慎腰腹。 檀汐喊了一声“盟主小心”,横剑挡住周时雍的扁担。 三人当街打了起来,为了把这一出行刺的戏码做真,周时雍故意露出后背破绽,让吴慎实打实地砍了一刀,血迹透出衣裳,方便让路人看见。 街市上的路人和商贩四下逃窜,喊道:“杀人了杀人了。”巡街京卫听见动静,朝着街口奔跑过来。 檀汐适时地喊了一声,“盟主,有人来了。” 吴慎道:“快撤。” 两人闪身躲入小巷,吴慎在僻静之处,卸下脸上的易容之物,脱下外袍交给檀汐,迅速回到周家。 周时雍比他早回片刻,正脱下染血的外衣,交给捷音拿去清洗。 捷音带着哭腔问他怎么回事。周时雍只说上值路上被人误伤,并无大碍,叮嘱她不要告诉母亲。 吴慎安慰捷音道:“没事,不过是皮外伤。” 捷音凑过来要看伤势,被吴慎推出了房间,“表哥没事的,你放心吧。” 支开捷音,吴慎连忙净手,替周时雍上药,背上的两道刀伤都不重,只是看上去十分可怖。 “方才郦娘子给了我一盒伤药,让我给你用上。我发现她这人,面冷心热。嘴上说着狠话,其实很仗义。在你没来之前,她还问我下手有没有分寸,生怕我砍重了。我心想,你是我亲表哥,我还能下死手不成。” 周时雍心里微微一动。 吴慎笑嘻嘻道:“我看她很关心你。” 周时雍没有接话,停了片刻道:“你等会去替我告假,记得说我被砍了两刀。” 吴慎去了一趟五间司,周时雍当街遇刺的消息立刻传开,众人惊诧之余,更多的是疑惑不解,周时雍一向与人为善,低调谦和,竟然也会有仇家想要杀他? 韩云霄甚至想到一种可能,莫非是他昨日当众顶撞南天王,南天王一怒之下,打算让他腾位? 真是说曹操曹操到,他正捧着茶盏暗戳戳地琢磨此事,南天王完颜洪带着博图等人又来了五间司。 杨复一死,当夜便有人去他妻子墓碑下挖东西,生性多疑的完颜洪首先怀疑的便是五间司。这两日除了看守杨复的司尉,负责审讯的韩云霄和他相处时间最久,但杨复死时,却仅有周时雍一人在场。 完颜洪几次针对周时雍,只是不满完颜冽的人占据了五间司司主之位,周时雍又深得枢密院院使的信任和赏识,并未怀疑他是大昭奸细。但这么巧,周时雍声称当街遇刺,被人砍了两刀。而昨夜的黑衣人被博图的长刀所伤。难道周时雍是黑衣人?他遇刺是巧合,还是伪装? 完颜洪阴沉着脸,思忖片刻,对韩云霄道:“韩大人,你带本王去一趟周府,看看周大人的伤情如何。” 韩云霄那敢不从,当即领着完颜洪和博图去了周家。 周时雍脸色苍白地站在门厅外向完颜洪行礼。弯腰之际,牵动背上伤口,他忍不住面露痛色,长吸了几口气。 完颜洪故意拖着时间,观察周时雍吃痛的神情不像是作假,这才托起他的胳膊,说了声免礼,接着问道,“周大人伤到哪里?” “伤在后肩。” “伤的重不重?” “多谢王爷关心,幸好遇刺之处离家近,及时止血包扎,暂无大碍。” 完颜洪打量着他,意味深长道:“周大人好端端的怎么突然招来杀身之祸?” 周时雍不咸不淡道:“因为下官承蒙郎主和院使错爱,担任了五间司司主。” 含沙射影的一句话,仿佛是在暗指完颜洪不满他做司主,派人要除掉他。韩云霄听得心尖一哆嗦,心道周时雍你是真不怕死啊,怎能如此回话。 完颜洪脸色一沉,正欲发作。周时雍紧接着道:“行刺下官的刺客和挟持上任司主的是同一批人。他们已两次对五间司司主下手,看来不达目的,不会善罢甘休。” 韩云霄暗暗松了口气,原来他是这个意思。 完颜洪冷声道:“你为何如此肯定?” 周时雍道:“因为我亲耳听见一名刺客称呼另外一名为盟主,由此断定这两人必定是锄奸盟的人。” 韩云霄赶紧插了句话,“上任司主死的不明不白,下官也听过传闻是锄奸盟所为,只是没有证据,最后不了了之。” 周时雍道:“下官可以确定一件事,锄奸盟挟持上任司主,是想从他口中问出一个人的下落。” 韩云霄和完颜洪齐声问道:“谁?” “郭运。” 完颜洪脸色微变,和博图交换了个眼神。 周时雍道:“王爷,锄奸盟认定五间司知道郭运藏身之处,所以才会一而再的对司主下手。王爷负责京畿安全,还请王爷派人尽快抓捕锄奸盟的人,不然,我和韩大人都会有杀身之祸。” 韩云霄听得头皮一紧,暗自庆幸自己只是副司主。 完颜洪不置可否地起身,朝着门厅外走去,不咸不淡地扔了句话,“周大人好生修养吧。本王自有定夺。” “恭送王爷。” 送走了完颜洪等人,周时雍和吴慎回到书房。 吴慎忐忑不安道:“表哥,你觉得他信了吗?” 周时雍淡淡一笑,“我今早遇刺是有目共睹的事,他即便不会全信,也挑不出毛病,找不到纰漏。何况谁又能证明昨夜的黑衣人是我?好歹我是完颜冽的人,也是郎主亲自任命的五间司司主,他除非有铁证,否则不能拿我怎么样。” “杨复留下的东西呢?” “如果东西落在他手里,他必定会把名单上的人都抓起来。如此大的动静,长清宫不会悄无声息。如果长清宫没有动静,东西就是告密的孤雁拿走了。你这两日悄悄去打听一下,都有那些汉臣去过坟场,必须尽快找到此人。” 吴慎不解道:“他既然已经选择投靠完颜洪,为何却把东西藏起来?” 周时雍思忖片刻道:“完颜洪对汉臣一向心狠手辣,他手里留点有用的东西,一来可做谈判筹码,二来也有退路。” 吴慎嗤道:“退路?难道他还能再次反水?” 周时雍道:“审时夺度,与虎谋皮,明哲保身,每个人都有不同的选择,这选择也并非一成不变。” 应付了完颜洪的盘问和质疑,他以为此事已了结,万万没想到,当日下午,博图竟去而复返,不仅送来一些补品,还送来一位高挑丰满的美人。 吴慎没好气地瞪着那女郎,心里骂道:老狗贼想用美人计,真是找错了人。 博图皮笑肉不笑道:“王爷今日前来,见府里的下人和使女少的可怜,周大人受了伤,身边竟也没有一个可心的人照顾,王爷体恤大人,特从王妃身边选了一位手脚伶俐的使女,送来侍候周大人起居。” 说着,对美人使了个眼色,美人婷婷袅袅上前行了一礼,“青雀见过大人。” 周时雍忙道:“多谢王爷美意,因家母时常犯病,一犯病便容易伤人,在下怕闹出人命来,故而府中使女下人极少。还请博将军带回这位娘子,等我伤好之后,再登门叩谢王爷美意。” “王爷送来的人,周大人岂有拒收的道理。”博图呵呵一笑,留下美人扬长而去。 周时雍原本只是后背做痛,眼看美人脉脉含情望着自己,顿时头也痛了起来。 他抬手抚了抚额,青雀立刻很有眼力见的上前托住他的手臂,嫣然一笑,柔声道:“奴婢扶大人回房躺下静养。” “不用了。”周时雍立刻垂下手臂,转身对吴慎道:“你领青雀姑娘去前头让捷音替她安排住处。” 青雀柔声细气道:“奴婢是被王爷送来侍候大人的,奴婢若是侍候不好,王爷便要责罚奴婢。” 吴慎冷着脸道:“大人受了伤需要静养,不喜有人在耳边聒噪,你先去前头歇着吧,需要你的时候,自然会叫你前来。” 青雀柔顺地道了声“是”。 吴慎把她领到前头交给捷音,转身飞奔回书房,气急败坏道:“表哥你打算留下她?她摆明了是老东西在你眼皮下插眼线来监视你的。” 周时雍揉着太阳穴,烦恼不堪道:“我自然不想留,奈何博图把人扔下就走了。” 吴慎毫不留情道:“不行,必须把她弄走。” 周时雍道:“你有什么办法?把她绑成粽子隔墙扔回南天王府?” 吴慎抱着双臂,气鼓鼓道:“来硬的自然不行,你赶紧想办法。” 周时雍无奈地叹了口气:“你去一趟丽云堂吧。”魔.蝎`小`说 k.m`o`x`i`e`x`s.c`o`m 30、第 30 章 吴慎走后,周时雍把捷音叫到了书房。假婚约只为了应付完颜铎,他从未对捷音提过。不过云娘一会儿要来家中演戏,他不得不提前和捷音透个气,以免云娘来了露馅。 捷音进门便道:“大哥,那个青雀的住处我已经安顿好了,让她住在后厨旁边,离母亲的院子很远。” 周时雍点点头,招呼捷音坐到身边,“最近公务繁忙,有件事我还未来得及告诉你。” “什么事?” 周时雍看着幼妹一脸稚气的面孔,委婉道:“父亲命张旭送来的玉佩,我已经送出去了。” 玉佩?捷音先是一愣,转瞬明白过来,瞪圆了眼睛,“你已经定亲了?” 周时雍波澜不惊地嗯了一声。 捷音惊的从椅子上跳起来,“你为什么没告诉我?” 周时雍正色道:“这不是正在告诉你么。” 捷音跺着脚嗔道:“我说的是,大哥怎么没有提前和我商议?” 周时雍莞尔,“我和你一个小孩子商议什么?父亲让张旭带话,亲事我自己决定即可。” 捷音忙打听道:“嫂嫂是那家的小娘子?” “是丽云堂的二娘子。”周时雍顿了顿,“名叫郦浮生。” 捷音兴奋道:“长的好看么?” 周时雍不知不觉露出一抹笑,“自然是,极好看的。” 捷音两眼放光,“大哥准备何时办婚事?哎呀,我恨不得大哥明日就成亲。” 周时雍啼笑皆非道:“你急什么。操持婚事可不是出门买条鱼那么简单。等母亲病情好转,清醒的时候再筹备。” 捷音急了,“那岂不是要拖很久?我嫂嫂愿意么?” 周时雍低头笑了笑,“她自然是愿意的。” 本来就是假的,拖到她离开上京,此事便不了了之。 捷音立刻双手合十,念念有词道:“阿弥陀佛,佛祖保佑娘亲明天就好起来。” 周时雍正色道:“还有件事我要提醒你。青雀来自南天王府,你和她说话时要注意分寸,切忌言多必失,能不说的便不说。她若是问起过去的事情,你便说那时年幼不记事。” 捷音撇着嘴哼了一声,“大哥当我是傻子么,她是南天王送来的眼线,我怎么可能和她多话,她休想从我口中探听到任何消息。” 周时雍含笑戳了戳她的脑门,“你当然不是傻子,你是小孩子。” 捷音恼道:“胡说,我马上就十五岁了。” 周时雍嘁了一声,“十五岁怎么了,你这辈子在大哥跟前都是个小孩子。” 捷音眼珠一转,笑嘻嘻道:“大哥,丽云堂在哪儿,我想偷偷去瞅一眼嫂子。” 周时雍失笑:“你急什么,日后有的是机会。快去看看我的药煎好了没有。” 捷音道:“大哥放心,我让幺幺和徐大娘片刻不离地盯着你的药罐呢,我怕青雀在药里下毒。” 周时雍失笑,“倒也不至于如此防备。”反正很快就会打发她走。 平素他早出晚归,公务缠身,除了休沐,极少在家,难得今日受伤在家里修养,有了空闲时间,捷音舍不得走,围在哥哥身边,像只小喜鹊似的,叽叽喳喳不停打听嫂子的事。 周时雍陪妹妹聊了一会,算着时间吴慎也快回来了,便对捷音道:“你去把青雀叫来。” 捷音不悦道:“叫她来干什么?” “她初来乍到,我要交代些事情。” 捷音不情不愿地去前院把青雀叫了过来。 青雀上前行礼,察言观色,明显看出周时雍的神色比方才温柔许多,显然已经接受了要留下她的事实。 周时雍和颜悦色道:“我让博将军领你回去,并非是不知好歹,回绝王爷赏赐,也并非是不满于你。实在是我家中情况特殊。我母亲多年前受了刺激患上疯病,虽一直服药,但病情不稳,时常发作,也曾险些闹出人命。她身边有我妹妹和下人侍候,你最好不要近前,以免被我母亲失手误伤。” 青雀屈膝道:“奴婢知道了,多谢大人关爱体谅。” 周时雍打量着她,“你都会些什么?” “奴婢粗通文墨,会抚琴下棋,还会做菜。王妃娘娘很喜欢吃我做的南方菜。”青雀眼波流转,面露羞色,“让大人见笑了。” 看来完颜洪极为用心的挑了个人送来,青雀虽是北戎女子,迎合的却是大昭汉臣的喜好。 周时雍微微一笑,“我闲着没事,你陪我下一盘棋吧。” 云娘来时,得看见青雀在他身边,才能借题发挥的演戏,在此之前,两人总不能这么干坐着。 周时雍心不在焉的手执棋子,凝神听着外面的动静。他生的年轻俊美,英姿洒脱,很容易让人生出倾慕之心。青雀一边陪他下棋,一边暗自庆幸自己运气不错,留在他身边,总比送给那些年老干瘦的汉臣做妾要好。 两人坐着窗下对弈,不到一盏茶的功夫,吴慎的声音从回廊处传来。 “大娘子不必担心,表哥伤在后背,没有伤到要害,养上十天半月便好了。” “那可不成,我得亲眼看看才放心。”说话的是云娘。 终于来了。周时雍如释重负地放下手中棋子,起身相迎,走到门口时,蓦然一怔。 来的不仅有云娘,还有檀汐。 吴慎笑吟吟道:“郦娘子听说表哥遇刺,担心表哥的安危,特上门来探望,还带了礼物。” “多谢大娘子。” 云娘打量着周时雍,虽是上门演戏,却也是实打实地关心,“大人没事吧。” “没事,伤的不重。” 周时雍说着,瞟了一眼檀汐。檀汐站在云娘身后,连看都没看他,目光径直越过他的肩头,望向他右后侧的青雀。清丽脱俗的面孔保持着一贯的清冷无波,丝毫不见关切担忧。 好吧,她知道自己伤的不重,所以并不担心,周时雍只好如此想。 云娘放下礼物,周时雍客气道:“请两位娘子前厅坐吧,这里太过简陋。” “不用了,我说几句话就走。” 云娘仰头看着周时雍道:“我夫君体弱多病,早早过世。所以父亲千叮咛万叮嘱,一定要让我给妹妹找个身体康健的丈夫。” 吴慎笑嘻嘻道:“郦娘子放心,我表哥身体康健,定能长命百岁。” “我今日才听人说前一任五间司司主也是不明不白就被人害了,大人这才上任两月,便当街遇刺。”云娘讪笑,“妾身孤陋寡闻,竟不知道在五间司做官会如此凶险,妾身实在有些后悔。” “后悔什么?”吴慎忐忑不安的看看云娘,又看看周时雍。 云娘怜爱地牵起檀汐的手,正色道:“我只有一个妹妹,不想让她过担惊受怕的日子,只想她平平安安,和夫君白头到老。” 吴慎忙问:“大娘子这是什么意思?” “大人相貌堂堂一表人才,郦家是小门小户的商贾之家,本就有些高攀。”云娘说着,又扫了一眼站在周时雍身边的青雀,“何况大人提亲的时候,声称洁身自好,屋里没人。这位小娘子又是怎么回事?” 吴慎忙道:“她叫青雀,是南天王送来侍候我表哥的。” 一直沉默不语的檀汐冷冷扫了一眼周时雍,“怎么侍候?” 周时雍有些尴尬,清了清嗓子道:“端茶倒水罢了。” “还有呢?” 还有?周时雍如实道:“她才来家中,并没有让她做什么。” 檀汐朝着棋盘横了一眼,冷冷道:“这不是正陪你下棋么?” 周时雍窘笑:“方才闲着没事,下棋打发时间。” 檀汐目光如刀:“看来不止是端茶倒水。是不是床上也能侍候?” 这么猛!吴慎倒吸一口气,差点没咬住舌头。 周时雍也没想到檀汐说话如此直白露骨,尴尬到一时语塞,竟不知说什么才好。 这一沉默反而显得像是他理亏,被檀汐说中了心思。 檀汐冷冷道:“周时雍,我丑话说到前头,我性情凶悍无容人之量,你若想搞什么通房小妾,齐人之福,这门亲事趁早作罢。” 吴慎故意道:“二娘子误会了,她的确是南天王送来的使女,不是我表哥的通房小妾。” 檀汐美目一寒,“我管她什么来头!这门亲事我本就不乐意,是他花言巧语,信誓旦旦,我才勉强答应。如今他言而无信,身边有人,我亲眼所见,有什么误会?” 云娘顺势道:“大人若是不能守诺,不如就退亲吧。” 周时雍甚是为难地看了一眼青雀,迟疑道:“王爷的一番好意,我不大好,” “想留下她,就退亲!”檀汐面若寒霜地截断他的话,“我听说你受了伤,好心来探望,没想到你乐滋滋地陪着美人下棋,好一个洁身自好,不好女色的老实人!” 哐当一声,檀汐抬手将桌上棋盘掀翻在地,转身对云娘道:“姐姐,我们走。” 棋子叮叮当当散落一地,周时雍的脸色比地面还要狼藉。 他只是让吴慎把云娘叫来演戏,谁知她竟也一起来了,还亲眼见到他与青雀独处一室下棋。 她掀翻棋盘,也不知道是不是演戏。他甚至看不出,她是真气还是假气。 她方才进门便盯着青雀,脸色很不好看,不会是真气吧?魔.蝎`小`说 k.m`o`x`i`e`x`s.c`o`m 31、第 31 章 捷音回到母亲房里,便忍不住对母亲说了大哥定亲的消息,周母这些日子虽一直服药扎针,依旧神志不清。她只记得长子和阿汐定了亲,听完之后便抓住捷音的手问道:“阿汐来了上京?” 捷音解释道:“娘亲,阿汐姐姐音讯全无,所以大哥重新定了门亲事。大哥说嫂嫂叫郦浮生。” “不对,你嫂嫂叫阿汐。” 捷音柔声道:“娘亲,不是阿汐姐姐。” 周母置之不理,低着头自顾自地念叨了十几遍“阿汐”,突然听见外面有说话声,还有女声,立刻起身往外走,“阿汐来了。” 捷音忙拉住她,“娘亲,不是的。” 周母力气远比捷音大得多,一把甩开她的手,飞快朝外走去。 云娘正对周时雍道:“大人身上有伤,就不要送了。”突然听见一声“阿汐”,接着便从院子里疾步走出来一位妇人。 “是阿汐来了吗?” 檀汐骤然看见周母出现,还叫出自己的名字,吓得心口一跳,竟也忘了行礼。 云娘连忙扯了一下她的袖子,低声道:“这位是周大人的母亲。” 檀汐连忙低头,和云娘一起拜见周母。 周母当下神志不清,但诡异的是,明明眼前有三位女郎,除了檀汐,还有云娘和青雀。她却直勾勾的只盯着檀汐猛看,紧跟着出来的捷音也直勾勾地望向檀汐。 檀汐被两人盯的手心冒汗。即便她心里知道,她们俩不可能认出自己,却还是忍不住的紧张。 捷音和檀汐分开时,还是个不大记事的小女郎,的确没认出来眼前的郦娘子,就是以前的阿汐姐姐,她直愣愣地望着檀汐,只不过被檀汐的容貌气质给吸引住了,心道难怪哥哥动了心,嫂嫂果然生的好看极了。 而周母,无人知晓她心里在想什么,一瞬不瞬地盯着檀汐仔细端详,若不是她目光迷离,檀汐险些认为她认出了自己。 就在她紧张忐忑之际,周母又叫了声“阿汐”。 周时雍凝神看着檀汐,在她清冷无波的脸上看见了难得一见的不自在和紧张。 他默默盯了一瞬,扭脸对捷音道:“快扶母亲进去吧,别惊到了郦家娘子。” 捷音回过神来,连忙冲着云娘和檀汐拜了两下,又对檀汐甜滋滋的叫了声郦姐姐。 檀汐脸上一热,轻轻笑了笑。捷音和幺幺把周母搀进了院子。 周时雍抱歉道:“母亲病情反复,大部分时间只认得身边这几个人。方才认错了人,还请郦娘子见谅。” 檀汐立刻脸色一沉,冷声问道:“阿汐又是谁?” 周时雍知晓她是在演戏,故意吞吞吐吐道:“是以前……那个,” “很好。”檀汐干脆利落地打断他,抬手一指青雀,“现在有一个,以前还有一个,我看以后也消停不了!” 云娘趁机道:“恕妾直言,我妹妹也是看大人身边干干净净的没有人方才答应亲事。” “把聘礼退给他便是,别和他再啰嗦。”檀汐拉着云娘拂袖而去。 吴慎急忙道:“表哥,依我看,郦家两位娘子今日上门探望是假,想要伺机退亲是真。人家正苦于没有借口,这下倒好,你直接把把柄送到人家手心里。” 说着,他偏头横了青雀一眼,“表哥,你赶紧把青雀送走,不然这门亲事就黄了。” 前面做了这许多铺垫,时机已经成熟,周时雍正打算步入正题,青雀仿佛知道他要说什么,不等他开口,先跪倒在地,双眸含泪的喊了声,“大人。” 周时雍的话被她截在了嘴边。 “王爷命奴婢来侍候大人,大人若让奴婢回去,奴婢势必会遭到责罚,恐怕小命不保。” 梨花带雨的青雀,楚楚可怜地望着周时雍。 吴慎瞪着眼睛,气呼呼道:“难道你要眼睁睁看着我表哥被退亲?” 青雀委委屈屈地摇头,“奴婢并无此意。” 吴慎气急败坏道:“你知不知道我表哥这门亲事来之不易?我姑母有疯病,街坊邻居远近皆知,谁都不肯把女儿嫁进来,好不容易我表哥定下这门婚事,眼看就要被你搅黄了,你安的什么心?” 青雀美目含泪,望着周时雍道:“奴婢并无不轨之心,只求大人怜悯,给青雀一个容身之地。大人若要送奴婢回去,奴婢必死无疑。” 吴慎撸起袖子道:“表哥,别听她的,我这就送她回去。” 周时雍抬手按住他,对青雀道:“既然如此,姑娘就留下吧。” 吴慎急了,“郦娘子不会答应的。” 周时雍:“郦家那边,等我伤好了再上门解释。” 青雀含泪道:“多谢大人。” 周时雍和颜悦色道:“你去看看药煎好了没有,若是好了便端到书房。” 吴慎伸着脖子目送青雀走开,咬牙嘀咕道:“怎么跟狗皮膏药似的。我不信她回去会被打死。” “被派来做眼线的女郎自然有些手段,岂能让你轻而易举的打发回去。我们若是逼急了,她势必要上演一场寻死自尽的戏码。我不仅要落个逼死奴婢的恶名,还会彻底和南天王翻脸。” 吴慎急道:“那怎么办?” 周时雍冷冷道:“只能先忍几天。等我伤好了亲自送她回去。” 吴慎点了点头,低声道:“我得赶紧去坟场寻找线索,不知道完颜洪还会不会在坟场里设有埋伏。” “应该不会。”周时雍低声道:“不过还是谨慎些好,你叫上郦娘子与你一起同去,让她帮你望个风有个照应。” 吴慎噗嗤一笑,“表哥,没想到郦娘子很会演戏,方才那一幕可真是精彩。” 周时雍眸光微闪,“你看得出她在演戏?” “不是演戏,难道是吃醋?”吴慎愣了一下,“她和表哥的婚约不是假的么?” “是假的。”周时雍面无表情地清了下嗓子,“你去吧。” 吴慎悄然离开,和檀汐一起去了一趟坟场,正如周时雍所料,坟场并无埋伏。只是汉臣家眷离驿站被杀不足一月,未满五期,每一座坟墓前都有新祭拜过的痕迹。此法行不通,那就只能从十几位汉臣家眷的仆人口中打听,都有谁前两日去过坟场。 青雀留下之后,并未围着周时雍打转,一日三餐都在厨房里帮忙。果然如她所言,她做的一手好菜,周家为数不多的下人都是从大昭带来的,一直吃不惯北戎饭食,短短数日,她的手艺便让府里下人对她有了好感,甚至捷音身边的幺幺也和她亲近起来。 她越是这番做派,越是让周时雍感觉不安。他很快要去五间司复值,吴慎大部分时间都在外面打听消息,留下青雀独自在家里,会是心腹大患。 于是在复值前一天,他让吴慎备了礼物,带上青雀前往南天王府答谢完颜洪。 青雀陪他同坐马车之上,并不知晓周时雍今日打定主意,要把她还给完颜洪。因为这几日,周时雍对她和善温柔,不仅夸赞她的做菜手艺,偶尔还把她叫到书房陪他下棋。 进了王府,周时雍呈上礼物,不卑不亢的向完颜洪行礼致谢。 完颜洪虚情假意地问了几句伤情,接着便指了指青雀,“这婢子用着可还趁手?” “青雀姑娘做的一手好菜,府中上下都赞不绝口。” “周大人满意就好。”完颜洪干笑几声,对青雀道:“你好好服侍周大人,周大人年纪轻轻前途无量,将来不会亏待你。” 此话暗示太过直接,青雀羞涩地瞟了一眼周时雍,低声道:“奴婢知晓。” 周时雍拱手行了一礼,“王爷,下官有一事相求,还请王爷应允。” “周大人有话直说。” “家母患病多年,所以下官的婚事一直迟迟未能定下。下官前些日子遇见了丽云堂的二娘子,对其一见倾心。因家母患的是疯病,下官费尽心思方才让她答应了这门亲事。前几日,她听闻下官遇刺前往家中探望,不巧看见了青雀,便要退亲。” “为何要退亲?” “因她善妒不能容人,下官也对她许诺过不会纳妾,身边也不会有别的女人。还请王爷体谅下官定亲不易,把青雀姑娘留在王府。” 完颜洪忍不住讥笑:“怎么,周大人堂堂五间司司主,竟然摆不平一个商贾之女?” 周时雍道:“这,下官也是由爱生怕。并不想用强,更不想惹她厌恶生气。” “没想到周大人竟然是个情种。”完颜洪皮笑肉不笑的打量着周时雍,“难怪北天王与你投缘。” 一丘之貉四个字,差点就吐了出口。 “下官对她情有独钟,难以割舍,还请王爷体恤下官,成全这来之不易的亲事。” “本王送出去的礼物,断然没有收回来的道理。”完颜洪搁下手炉,不容置喙道:“你把青雀带回去,本王替你来摆平此事。” 周时雍闻言一怔。 完颜洪露出一贯嚣张跋扈的神态,狂妄不屑道:“小小一个商户女子,本王让她出嫁,我看她敢说个不字!三日后,周大人便等着娶妻吧。”魔.蝎`小`说 k.m`o`x`i`e`x`s.c`o`m 32、第 32 章 周时雍万万没想到事情竟会走到这一步,连忙道:“王爷好意下官心领了。只是,家母当下病情不稳,要等她清醒些才能操持婚事。成亲的事先不急。” 他母亲的疯病因何而起,完颜洪应当记得。周时雍提了两次,是想让他生出一丝心虚或者亏欠之意,收回成命。奈何对于杀人如麻的完颜洪来说,周母的病根本对他毫无触动。 他直言不讳道:“得了疯病一辈子也好不了。你们南人那一套婚礼流程又繁琐不堪,想让她替你办婚事,不知要等到猴年马月去。周大人如今在上京为官,理当入乡随俗,按着北戎的规矩来办婚事,恰好,青雀在王妃身边多年,知道该怎么做,便让她替你筹备吧。” 周时雍道:“若家母实在不能操持婚事,便等他日家父从汴京回来再说。当下之急还是先保住亲事,请王爷体谅下官苦衷,把青雀姑娘留在王府。” 完颜洪不耐烦的挥了挥手,“依本王看,周大人还是及早把婚事办了,生米煮成熟饭,以免夜长梦多,煮熟的鸭子又飞了。”说着便吩咐青雀道:“你去找管家领二百两银子带去周家,帮周大人好好筹备婚事,也算是我送的贺礼。” 周时雍连忙婉拒,完颜洪置若罔闻,命青雀去后头支取银子。 青雀领命,转身退出了厅堂。 眼看事情就要变得毫无回旋余地,周时雍终于忍无可忍道:“还请王爷收回成命,不要插手下官的家事。” 完颜洪突然脸色一沉,冷冷地盯着他,“周大人,本王的人你不要,钱也不要。难道是瞧不上本王?还是说,周大人另有隐情?” 气氛突然间便到了剑拔弩张的境地,完颜洪已露出随时撕破脸的迹象,周时雍心里很清楚,眼下还不到翻脸的时候,更不是报仇的好时机。完颜洪对他已经有了疑心才把青雀送到他府上,他如果继续拒绝完颜洪,便显得他方才的一番陈词和苦楚都不过是为了退回青雀的借口。若再坚持下去,极有可能让完颜洪对丽云堂也起了疑心。 周时雍只得先压下胸腔里的怒火和恨意,虚与委蛇道:“多谢王爷美意,下官领了王爷太多恩情,恐他日无以回报,心下甚为忐忑不安。” “回报。”完颜洪意味深长地笑笑:“来日方长。不急。” 青雀走到回廊的拐角处,博图迎面而来,开门见山便问:“你可见到他后背的伤?” 青雀屈膝先行了礼,悄声回禀道:“奴婢未能亲眼见到他后背的伤口,不过,受伤确有此事,奴婢见到了带血的布带和衣服。他戒心很重,不肯让奴婢近身。每日都是由他表弟吴慎替他换药。奴婢也不敢太过急切,近几日只能先在厨房里做活,和下人们搞好关系,慢慢打听消息。” 博图点点头,接着又问:“周府里可有什么可疑之人?” “回禀将军,下人们并无可疑之处,周母的疯病也是真的。奴婢觉得他那位表弟吴慎有些可疑。他对奴婢莫名其妙有很大敌意,比周时雍还要急切地送走奴婢。他经常出门,一去便是大半天,回来时两手空空,并非出门采购物品,将军不妨多留意此人。” “周时雍可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他和吴慎单独居住在后院,平素不让下人们过去侍候,奴婢暂时难以近身。”青雀略有点尴尬,低下头轻声道:“并非奴婢自夸,奴婢也算有几分姿色,在他面前也刻意温柔奉承,但他对奴婢,似乎并无什么非分之念。不知是因为奴婢的身份,还是因为其他原因。” 博图点头,“不急,你留在周家,慢慢打探,不要打草惊蛇。” “奴婢遵命。” 青雀去库房领了银子,和周时雍一起离开王府。 此行无功而返。青雀悄然观察周时雍的表情,那张俊美潇洒的面孔,保持着一如既往的平和冷静,和平时并无两样。 马车缓缓驰入周家所在的玉龙街,周时雍对青雀道:“我得去一趟丽云堂向两位郦娘子赔个罪,你先回去吧。” 青雀善解人意道:“大人是担心王爷突然派人去丽云堂逼婚,郦娘子会对大人生出怨气么?” “正是。”周时雍抱歉地笑了笑,“她百般皆好,就是脾气有些大。如今被迫匆匆嫁入周家,心里必定不快,只怕日后青雀姑娘在周家要受些委屈了。” 青雀嫣然一笑,“妾不过是个奴婢,何来委屈一说?王爷交代过,周大人对奴婢若是不满意,杀了便是,只是别退回去,让王爷脸上无光。” 这带着血腥味儿的威胁之语,的确是完颜洪的风格。 马车停在周家门外,青雀提裙下了车。周时雍放下车帘,对车夫道:“去丽云堂。” 云娘和檀汐正在店里招呼客人,骤然见到周时雍如此光明正大的走进来,还有些不适应。 他白日里突然来访,必定是有事发生。云娘对檀汐使了个眼色,笑吟吟道:“这里有我,你带大人里面叙话吧。” 檀汐撩开门帘,把周时雍领到了旁边的香料间,随口问道:“你伤好了吗?” “好多了。”周时雍神色有点为难,欲言又止道:“我刚从南天王府出来,有件事必须要和你商议。你听了先不要生气。” “什么事?” 周时雍把事情讲完,还好,檀汐并没有他想的那样当场炸火发飙,只是冷着脸问:“你打算怎么做?” “此事弄巧成拙,也实在出乎我的意料。”周时雍解释道:“我若是再强硬拒绝,便显得我并不急于成亲,只是以你做幌子在说谎,他必定会怀疑到丽云堂头上,所以我只能先应允下来。” 檀汐长眉一挑,“什么意思?我得和你成亲?”她本不愿意和周时雍有太多瓜葛,可眼看着越陷越深,情不自禁急了起来。 周时雍怕她炸火,连忙说:“你放心,这场戏也不会演很久,等鬼不收到了上京,完颜洪便离死期不远。说来惭愧,这份假婚约本来是想帮你应付完颜铎的,没想到却用到我身上。” 檀汐心烦意乱的抱起胳膊,和周时雍假成亲,势必要住到他家里去,不仅要和他朝夕相处,还要面对周母、捷音和吴慎。以及应付青雀这个探子。 周时雍道:“等完颜洪一死,你随时可抛下郦浮生这个身份,离开上京,回到大昭。我会对外宣称,妻子因病去世,从此世上便再无郦浮生这个人。两地远隔千里,没人会知道你曾经在上京和人成过亲,因为你根本就不是郦浮生。” 如果时间很短,倒也可以忍一忍。檀汐想了想,“那大人岂不是平白无故成了鳏夫。” 周时雍淡淡笑了笑,“在下并无成亲的打算,如此一来正好有了借口,从此可对外宣称,我对亡妻情深义重,难以忘怀,此生不再另娶。” 檀汐凝眸看着他,“大人为何不肯成亲?” 她曾问过他两次,均未问出答案。此事藏在心里良久,眼下机会难得,于是再次追问。 周时雍依旧不想回答她,敷衍道:“家母有病。” 檀汐不信,如果周母一直不好,难道他要因此孤单终老?何况他是周家唯一的儿子,周筹会任由他断了周家香火? 她实在好奇之极,直白问道:“莫非是大人身体有恙?” 周时雍:“……” 檀汐见他避而不答,开始朝着不好的方向胡思乱想,难道是太原城破的时候,刀箭无眼,伤到了某处? 周时雍见她眼神有些不对,不由叹了口气,问道:“你知道我母亲是怎么疯的吗?” 檀汐突然间明白过来,有些不敢直视周时雍的眼睛,低声道:“我听吴慎提过。” “所以,我不会成亲,更不会生子。我不会让同样的事情再发生。除非,我能回到大昭。” 周时雍顿了顿,“那不知是何年何月的事情。在此之前,我不想牵连到无辜之人,更不想多增加软肋。” 檀汐:“如果找到杨复留下的东西,能将你母亲和妹妹送出北戎呢?” “我父亲怎么办?”周时雍早已想过这些问题,苦笑道:“完颜冽和郎主对我的一份信任,也来自于我父母家人都在他们手上。我想离开上京不难,但不可能弃母亲与妹妹不顾,更不能置我父亲与险地。” 檀汐心里怒骂北戎这些老奸巨猾的狗东西,把周家人拆散在两地互相牵扯,控制于股掌之间。 她沉默片刻,正色道:“你若是信得过我,等你需要离开上京的时候,你给我传个信,我来接应你们。” 周时雍心头一热,垂眸看着她道:“我当然信得过你。只是,” 他转头望着窗外,低声道:“只是,那不知是何年何月。” “不论何年、何月,我都会来。”檀汐伸出手掌,一脸认真地看着他,“击掌为誓。” 周时雍转头先看了她一眼,目光下滑落到她掌心里的薄茧上,十年苦练武功的痕迹,一目了然。 周时雍笑了笑,没有与她击掌,只柔声说了句:“有你这一句话就够了。”魔.蝎`小`说 k.m`o`x`i`e`x`s.c`o`m 33、第 33 章 周时雍前脚刚走,博图便带着南天王府的人到了丽云堂,气势汹汹地通知云娘,南天王已经做主替周大人定了婚期,若是郦家胆敢不从,从此休想在上京容身,这丽云堂也休想再开下去。郦家若不想人死财空,三日后乖乖等着周家来抬人。 云娘震惊之余,敢怒不敢言,只能忍气吞声地先点头答应,送走这群瘟神后,立刻关了店铺,去后院和檀汐商议对策。 方才因铺子里有客人,檀汐送走周时雍时,还未来得及把事情原由告诉云娘,云娘听完之后,忐忑不安道:“周大人也没料到此事竟演变到这个地步,妹妹不会怨恨他吧?” 半年的相处,云娘已摸透了檀汐的脾气,这女郎逼急了什么事都做得出来。她担心檀汐不会屈从,要么会像上次对待曹利金那样先斩后奏,要么干脆直接走掉,让周时雍自行想办法善后。 檀汐心里了然云娘的担忧,忍俊不禁道:“我干嘛要怨恨他,不过是假成亲罢了。” 云娘迟疑道:“虽是走过场,可外人不知道的,会认为妹妹嫁过人……” 言下之意,会影响檀汐的清誉,外人会认为她已非清白之身。 檀汐无所谓道:“嫁给周时雍的是郦浮生。等完颜洪一死,郦浮生这个名字便可以从世间消失,鹿山和上京远隔千里,日后也不会有人认出我。即便认出来,我也不介意。乱嚼舌根的,把舌头割了便是。” 云娘松口气道:“妹妹心胸开阔,有如此想法,自然最好。” 檀汐自嘲道:“并非我心胸开阔。只是为了复仇,不得不隐忍。我刺杀完颜冽就是因为太心急,未能想的周全,方才失手。” “公主恨毒了完颜冽,却不得不强颜欢笑,屈尊忍辱。金从玉厌极了连都,依旧与他举案齐眉,夫唱妇随。赫连音音恨不得生食完颜洪,为了报仇也能虚与委蛇。和她们比起来,我这场逢场作戏,不过是小巫见大巫,没什么大不了。” 云娘忍不住点头,“想要成事必要深思熟虑,百密而无一疏。妹妹比半年前成熟许多,沉得住气,也耐得住性子,报仇一定能成。” 檀汐默然心道,完颜洪已经离死期不远,除掉他之后,便轮到完颜冽了,刚好她这段时间住在周家,和周时雍有很多机会商议此事。 云娘犯愁道:“婚事如此突然,嫁妆都没有准备,如何是好?” 檀汐无所谓道:“又不是当真要成亲,姐姐何必为嫁妆烦恼,随便添几床被子就好了。” 云娘失笑:“妹妹不知道这北戎的婚俗,和我们大昭完全不同。即便是走过场,这嫁妆也得装装样子。不能让人看着太寒酸。” 北戎原本是游牧民族,婚礼习俗十分简单,即便是王室娶亲,也没有那么多的繁文缛节。不过,这些年北戎占领了大昭许多城池,也渐渐受了些汉人影响,在城中举办婚礼的新娘不再骑马前往夫家,而是换成坐轿。 周时雍撩开轿帘的那一刻,眼神被勾住了。 檀汐原本不苟言笑,是个冷美人,今日一身红装,薄施粉黛,又头戴北戎新娘的绒珠红花冠,说是美若天仙也不过分。 这一眼,大约看上一生一世,都不会感到久长。只可惜,“新娘子下轿!新娘子下轿!”街坊邻居的笑闹声此起彼伏,在身后催着他。 若有丹青临摹下这一幕,这一刻,这一副容颜,便好了。 周时雍心里闪过一丝遗憾,手伸到檀汐膝下,稍一用力,将她托了起来。他从未抱过年轻女郎,直到把檀汐完全抱进怀里的时候,依旧有一种不真实感,她怎么会如此轻盈,如此纤细。 檀汐同样不曾如此亲密的接触过年轻的郎君,当周时雍有力的胳膊托着她的双腿,她的腰背都被他紧扣在怀里时,周身有一种被蚂蚁叮咬过的酥麻感,触觉变得格外敏锐和奇怪。 她搂着周时雍的脖子,和他的面颊相差半尺不到的距离,抬眸之间便能看见他的喉结和下颌,她不知不觉屏住呼吸,担心自己的气息会触碰到他。 一切都是假的,她如此告诉自己,来冲淡油然而生的羞赧和窘迫。而最让人难堪的是,北戎新娘既无盖头,也无纱扇。她就在众目睽睽之下,在街坊邻居的围观欢呼声中,被周时雍一路抱到正门。 两个石狮子边燃着两堆旺火,新郎抱着新娘从两堆旺火中穿过,跨入家门,迎面的庭院正中还垒着一堆旺火,宾客们围着旺火而坐。 幸好,因周母犯病未愈,周时雍只下帖请了韩云霄和几位枢密院的同僚前来参加婚礼,坐在庭院中观礼的宾客不多。 檀汐被周时雍轻轻放下来,和他并肩牵手,站在火堆前。也不知道是火苗烘烤还是别的原因,她感觉周身都有些发热,脸颊发烫,而周时雍的脖颈和耳后也有些泛红,看向她的目光比平素灼热许多。 徐娘子和幺幺给两人分别递上一壶酒,按照北戎习俗,新娘和新郎需朝火里祭洒美酒,先拜过火神,再拜父母双亲。 青雀在火堆旁边念念有词,檀汐听的半懂不懂,猜测应当是北戎古语,大意是请火神赐福,保佑新婚夫妻日子红红火火,昌盛顺遂。 周时雍担心母亲骤然见到许多生面孔,会受到刺激犯病发狂,未敢让母亲出现在前堂,拜了火神之后,他牵着檀汐到了母亲的院子里,向母亲叩头行礼。 周母今日换了新衣裳,被捷音打扮了一番,看上去端庄和善,唯独眼神还是不对劲,看人直勾勾的。她依旧认为儿媳就是檀汐,拉着檀汐的手,连着叫了好几声阿汐。 檀汐比上次镇定,并未显露异样和紧张,青雀就在旁边,周时雍怕母亲脑子糊涂,说出不该说的话,忙让捷音把檀汐送回后院,他先去前厅应酬客人。 枢密院的人都知晓周母患疯病,导致周时雍迟迟没有定下亲事,虽然这商户女和周家有些门不当户不对,但是周家的情形,能有人肯嫁进来已属不易。 几位年轻的同僚按捺不住好奇心,小声嘀咕可有人知道内情。韩云霄作为知情人,当仁不让地站了出来,把当日周时雍在丽云堂对郦家二娘子一见钟情的事情说了出来。 等周时雍回到婚宴席上,众人便纷纷打趣,恭贺他得偿所愿,有情人终成眷属。 后院里挂满喜灯,红绸从前厅一路扯到婚房的门廊下。檀汐进了婚房,打量着这通红的屋子,还有通红的被褥,有一种身在戏梦中的不真实感。虽然她今日和周时雍举行了婚礼,依照的却是北戎的风俗,没有揭盖头,没有喝合衾酒,也没有结发。这样也好,不至于让人恍惚之间分辨不清真假。 “郎君在前头陪酒,担心少夫人饿了,命我先给少夫人送些吃的。”徐大娘提了满满一食盒的饭菜进来。 檀汐骤然听见少夫人的称呼,脸色一红,轻声道:“多谢。” “徐大娘是从太原府带来的自己人,嫂嫂不用和她客气。”捷音望着新嫂嫂,喜不自禁道:“哥哥能娶到嫂嫂这样的大美人,可真是太有福气了。” 捷音毫不含蓄的夸赞,让檀汐有些无措,低头红了脸颊,愈发显得貌美动人,活色生香。 捷音对新嫂嫂满眼都是掩盖不住的倾慕和喜欢,守着檀汐吃完了晚饭,还粘在婚房里不走,直到徐大娘催了几次,方才恋恋不舍地离开。 不多时,又有下人送了热水过来,请少夫人洗漱。 檀汐洁牙净面之后,让玉酒打开陪嫁的箱子,找出家常便服换上。 玉酒是云娘替檀汐买的一名陪嫁侍女,相比大昭女郎,这名北戎女子身形高大健壮,颇有一把力气,只是看上去不太机灵,有些憨头憨脑。但正因如此,云娘才一眼选中了她。放在周时雍和檀汐身边的人,自然不能太聪明,笨一些才放心。 檀汐在房里等了半个多时辰,周时雍方才从前院过来,看来同僚们还算厚道,并未将他灌的酩酊大醉。只不过相较平时,他脸色红润许多,又穿了一身喜服,看上去唇红齿白,玉面生春,整个人愈发俊美潇洒。 站在门口的玉酒竟然看他看到失神,檀汐叫了她两声才听见。 檀汐道:“你去替大人打些热水来。” 玉酒应了一声就往外跑,也没想到要把房门带上。周时雍反手关上房门,问道:“这是云娘替你买的陪嫁使女?” 檀汐点头道:“时间匆忙,来不及调查她的底细,应该没问题。” “我明日让吴慎去查一查。”周时雍正说着,突然停下,手指压在唇上,示意檀汐噤声。 外面传来捷音的声音,“哥哥嫂嫂,我给你们送了合卺酒来。” 周时雍打开房门,捷音带着徐大娘站在门外,徐大娘手里的托盘上放着一对系着红线的木瓢。 捷音含笑道:“虽说哥哥嫂子的婚事按照北戎习俗来办,可合卺酒不能不喝。” 徐大娘也道:“老祖宗的规矩,新婚之夜一定要喝合卺酒的。” 檀汐和周时雍对视了一眼,周时雍从她眼中看出了一丝迟疑,成亲本就是假的,这合卺酒不喝也罢了。他接过托盘,敷衍道:“好,你们先回去吧,这酒,我们等会儿喝。” 徐大娘和捷音不肯走,非要亲眼看着两人喝完酒,再把两个瓢抛到床下看彩头。 周时雍无奈,只好道:“她不会饮酒,我替她喝了。” 徐大娘噗嗤笑了,“那不成,这合卺酒那有替喝的道理,新娘子多少也要喝一口。” 檀汐道:“那我就喝一口吧。” 反正只喝一口也不会醉,只不过这合卺酒的意义,让她有些抗拒罢了,眼看推脱不掉,她也没有扭捏,干脆利落的喝了一口。 周时雍随后一饮而尽,把瓢里的酒都喝了。 徐大娘将两个瓢合在一起,双手递给周时雍,“请郎君抛到床下去。” 周时雍依言照做,徐大娘探头朝着床下看了一眼,喜不自胜道:“哎呀,一仰一合是大吉!天覆地载,阴阳和谐。” 捷音笑嘻嘻道:“哥哥明早一定记得,把这两个瓢扣在一起,用红线系紧。寓意是栓在一起,永不分开。” 檀汐和周时雍面面相觑,对视了一眼,彼此都有些尴尬。 捷音和徐大娘交代完毕,方才心满意足离开。周时雍率先打破暧昧的气氛,对檀汐道:“委屈你了。” “周大人若觉得过意不去,不妨拿出三个月俸禄作为补偿。” 周时雍失笑:“郦娘子还是一如既往的爱财如命。” 檀汐哼道:“不仅爱财如命,我还是个善妒的悍妇。” 她这两日已经想好了对策,准备和周时雍演一场戏,让他“滚”出洞房,这样也就不必让他在房间里打地铺睡了,屋内没有地龙,不利于他养伤。 还未等她开口,玉酒急匆匆地打了热水回来,檀汐担心水凉,便让周时雍先去净房洗漱,等洗完了再说。 玉酒作为旁观者和见证人,自然不能走远,要恰好听见两人在洞房里的吵架才成。所以檀汐故意让玉酒先在门外听候使唤。 婚房里静悄悄的,檀汐望着那一对静静燃烧的喜烛,心想,若是两国没有开战,或者大昭没有败给北戎,那么,她和周时雍应该早就成亲了,应该会有一场比这奢华隆重百倍的婚礼。 周时雍洗漱了许久才从净房里出来,走到屏风旁时,略有些步态不稳,檀汐担心他酒劲上头,便问了句,“你要喝醒酒汤吗?” “玉酒呢?”周时雍看了一眼屋内,“你查过玉酒吗?” 檀汐急忙伸手捂住了他的嘴,指了指房门,暗示他玉酒就在房外。 周时雍好似没有领会,居然把她的手拿住,握在了手心里,然后,低着头目光幽幽地望着她,“我头晕的很。” “你喝多了?”檀汐心里一急,将他拉到床边,“你别出声,听我给你说,” 没想到周时雍却径直躺了下去,手背挡在眼睛上,似乎随时都能入睡。 檀汐十分惊讶不解,他方才一直清醒,怎么去了一趟净房洗漱,便成了这幅模样? “你醒醒。” 檀汐摇了摇他,这戏还没演呢。 周时雍睁开眼睛,檀汐坐在床边,盯着他仔细一看,觉得不对劲,他一向眼神犀利澄澈,深不可测,可此刻他的眼眸失去了清明犀利之感,眼神迷离,似在梦游之中。 “周时雍。” 檀汐沉声叫了一句他的名字,他似乎稍微清醒了些,瞪着眼睛,一瞬不瞬的望着她。 她已经洗掉了胭脂,洗掉了妆容,净白如雪的一张面孔,五官尤显明艳深刻。 他眯了眯眼睛,突然轻声叫了声“阿汐?” 突如其来的一声轻呼,檀汐心口一震,急忙再次捂他的嘴。 周时雍握住她的手腕,把人望怀里一拽,另一只手扣住她的后脑,便吻了上去。魔.蝎`小`说 k.m`o`x`i`e`x`s.c`o`m 34、第 34 章 檀汐一向视他为君子,加之有与他从小相识的情分,对他天然抱有一份信任,毫无防备之心。当他温热的唇触到她的唇上时,她还没反应过来,直到周时雍含住她的唇,企图撬开她的唇缝时,她才意识到发生了什么,猛然一把推开他。 “你疯了么?”檀汐又羞又气,用手背狠狠蹭了蹭嘴唇,脸上烫的快要烧起来。 周时雍丝毫不觉有什么不对,撑着被褥坐起来,直勾勾望着她嫣红脸颊和红润樱唇,神色迷离地反问她:“成了亲也不让亲么?” 若不是玉酒就在外面,檀汐恨不得拎着他的衣领子吼一声,是假成亲。 她面如红云,咬着牙低声道:“你是不是醉糊涂了,要不要我扇你耳光把你打醒?” “这么凶啊……”周时雍没被她吓住,反而胆大包天地捏住了她的下巴。 檀汐啪地一下拍开他的手,冲着门口喊了一声,“玉酒,你去厨房拿醒酒汤来。” 先把玉酒打发走,再来收拾他。就在她扭脸分神的功夫,周时雍竟又把她抱在了怀里。 檀汐想要抽出双臂,奈何周时雍力气比她大的多,双手合拢强势霸道地将她紧紧箍在怀里。背后是他宽阔□□的胸膛,耳边是滚烫急促的呼吸,吻再次落到她的脸颊上,进而得寸进尺,落到唇上。 檀汐恼羞成怒,在他唇上狠咬了一口,趁他吃痛,手臂略松的机会,抬臂撞向他的胸口,然后迅速抽出一条手臂,干脆利落地击向他的后脑,直接将他打晕过去。 她已确定无疑,周时雍是被下了药中了招,否则绝对不会如此无赖占她便宜。因为两人有过多次单独相处,他从未逾矩。包括上一次她碰见完颜铎,酒醉之后,他只是护送她回丽云堂,没有任何不轨之举。 幸好她会武,而周时雍今夜的反应比平素迟钝许多,处在一种梦游中的状态,否则她还真不知能否控制住他。担心他醒过来还会继续折腾,檀汐索性把他的手捆了起来。 不多时,门外传来玉酒的声音,“夫人,醒酒汤来了。” 周时雍的身上盖着被子,自然玉酒也看不见他被绑着。檀汐坐在床边道:“你放在桌上,先去睡吧。” 准备好的一场戏自然也不能演下去了,周时雍这个样子没法配合,不必再留玉酒在外面听戏。 然而玉酒放下醒酒汤却没有走,绞着手指,期期艾艾道:“夫人,奴婢的屋子在前头院子,一会儿夫人叫水,奴婢怕是听不见,还是等夫人睡了,奴婢再去睡吧。” 檀汐干脆利落道:“不用,屋里有茶。” 玉酒眨巴眨巴眼睛,欲言又止地看看檀汐,又看看桌上的茶水,然后一脸迷瞪地走了。 檀汐松了口气,走到门边插上门栓,然后打开陪嫁的箱子,从箱底摸了一瓶药出来。 这是从鹿山带出来的清毒丸,江湖上常见的蒙汗药都可用来化解,虽然她不知周时雍到底是中了什么招,但可以肯定的是,绝对不会有生命危险,完颜洪正想从他这里撬开一个口子,没有道理要杀他。 檀汐给周时雍喂了几颗药丸,然后抱膝坐在床边,思索究竟是那里出了问题。 青雀筹备婚礼,自然待客的酒菜也是她准备的,可就算她有心想让周时雍中招,也不敢在待客的酒菜上动手脚,因为今夜来参加婚礼的都是枢密院和五间司的人,万一客人出了事,她担不起这个责任。 周时雍从前头过来时,明显是处于清醒状态,他是喝了合卺酒去净房盥洗之后,才突然失态的,莫非青雀在合卺酒里动了手脚? 捷音和徐大娘送来的酒,她和周时雍都不会提防,必定会喝。但奇怪的是她丝毫没觉得异样不适,莫非是因为她只喝了一小口,周时雍把剩下的全都喝了? 檀汐想到这里,弯腰把两只瓢从床下拿了出来,虽然合卺酒已经被喝完了,这瓢里盛放过酒水,明日找个大夫鉴检一番,或许还能查出名堂。 就在这时,突然外面响起极其细微的脚步声。若不是檀汐习武,听力好过常人,只怕根本觉察不到屋外有人。檀汐屏住呼吸,倾听那脚步声慢慢停在门外,摆明了是要偷听洞房内的动静。 周家今夜,除了她,只有两个外人,青雀和玉酒。玉酒是前日从人牙子手里买的,和南天王府毫无瓜葛,偷听的人必定是青雀。 檀汐灵光一现,瞬间明白了所有。青雀给周时雍下的药,既不是毒药,也不是□□,而是一种幻药。这幻药和五间司的摄魂针差不多,能让人放松警惕,产生幻觉,进而可以说出实话。因为周时雍面对她,口中念的是阿汐的名字,对她又亲又抱,完全忘了这是一场假成亲。 青雀是想要偷听洞房花烛之夜,周时雍失控之下说出的“真话”。檀汐冷冷一笑,正想上前拉开房门,将她抓个正着。可如此一来,便会暴露自己会武功,因为寻常人不可能发觉外面这细微到几乎没有任何动静的偷听者。不如静观其变,看她究竟想要做什么。 外面的人也很有耐心,即便屋里静悄悄的,她也不急不躁地等了大约半柱香的功夫,这才悄然离去。但脚步声却并非朝着外院,而是去向书房。 檀汐心道,她倒是挺会选时机。吴慎担心周时雍酒后失言,婚宴上替他喝了不少酒,早已睡了。而周时雍此刻被酒迷晕,反应迟钝。她在外人眼中,不过是个普普通通的商户之女,不会武功,此刻应当和周时雍一样,已经被迷晕,正是青雀去书房翻找证据的好机会。 幸好,印章和字检都在她藏在丽云堂,依照周时雍的谨慎做派,他书房里不会留有任何把柄。即便青雀进去查找,也翻不出有用的东西。 檀汐按兵不动,静静的听着外面的动静。诡异的是,院门处再次响起一阵脚步声,但是很快,那脚步声便停住了,又消失在院门外。 奇怪,来人是玉酒?还是前院的仆人?为何走进院子又突然出去? 过了许久,青雀的脚步声从书房那边慢慢挪过来,到了洞房门停留了一会儿,悄然离去。 外面的动静终于消停下来,檀汐也熬的困了,靠在床边慢慢睡了过去。 再次醒来,是被周时雍的动静惊醒的,他正在解手上的带子,见檀汐也醒了,便问:“你为何捆我的手?” 檀汐没好气道:“你不记得昨夜的事了?”外面曙光未明,桌上的龙凤烛已经烧到尽头,屋里光线昏暗,正好掩饰她脸上情不自禁泛起的红晕。 “什么事?”周时雍的语气很清醒,也很正经。 檀汐本来还担心,等周时雍醒来想起昨夜的搂抱亲吻,两人会十分尴尬,此刻见他对昨夜之事毫无印象,自然也记不得强吻过她,语气便缓和许多。 “昨夜你回后院时是清醒的,喝了合卺酒之后便变了个人,说些乱七八糟的话。” 周时雍顿时严肃起来,低声问:“我说了什么?可有其他人在场?” “只有我在。”檀汐略一迟疑,“你喊我阿汐。” 她最开始还以为是他认出了自己,但是细想又不可能,她除了没有打耳洞这一点,没有任何迹象表明就是檀汐。幼时的相貌,早已发生变化。 “我原本和檀汐定过亲,昨日我母亲一直喊你阿汐,我大约生了幻觉,以为是在和檀汐成亲。”周时雍解释完,又低声问了句,“你不会生气吧?” “我生什么气?”檀汐心里有点好笑,难道他会以为自己吃醋?即便有那么点醋意,檀汐就是她自己,也没什么可吃味的,何况这亲事也是假的。 周时雍:“除此之外,我还说了什么?做了什么?” 檀汐飞快的瞟了他一眼,稀薄的晨光里,彼此都看不清对方的眼神,依稀只能看清对方的轮廓。她正色道:“我没让你有机会开口,及时打晕了你。” 被强吻的事她当然不会说,打算烂在肚子里。 周时雍揉了揉后脑,“难怪我醒来头疼,你下手也太重了。” 檀汐哼了一声,心道:我对你已经手下留情了,换做别人非礼我,早就拧掉了他的狗头。 周时雍道:“难道是合卺酒有问题?我明明记得我离席时没有喝醉,还去门口送客。” “酒里应该是下了致幻药,青雀先是在门外偷听,后来又去了你的书房。” “无妨,她就算掘地三尺,也不会在书房里找到想要的东西。” 檀汐指了指放在桌上的两只瓢,“吃过早饭,我们去一趟医馆找钟大夫,看他能否查验出来酒里的问题。” 周时雍活动了几下手腕,从床边的暗屉里拿出一枚匕首,起身走到桌边。 “拿着瓢出去不方便,刮一些屑末即可。” 他背对檀汐,檀汐没有看见他在做什么,等他回过身来,见他用匕首在手指上划了一下,又将手指出血的地方,在床单上抹了几下。 檀汐不解道:“你这是做什么?” 周时雍略有些窘,低头看着她问,“你不明白?” 檀汐一脸茫然,“明白什么?” 周时雍突然反应过来,她母亲去世多年,师父云英未嫁,她在鹿山习武,几乎不接触外人,自然也无人教导她这些。云娘虽然嫁过人,可这门亲事是假的,她当然不会向檀汐讲述新婚之夜夫妻敦伦的事情,所以檀汐对此事看似通透,实则是一片白纸。 他也不好意思对她解释,弯腰把匕首依旧放回床边的暗屉里,低声道:“我去叫人送热水来。”说罢,转身出了房间。 檀汐走到桌边,看见帕子包着瓢底刮下的屑末,那两只瓢却不见了踪影。奇怪,方才他出门时,并未看见他带出去,总不会不翼而飞吧。 檀汐好奇地拉开桌下的抽屉,在最后一只抽屉的角落里,找到了被红线绑系在一起的那两只瓢。 她瞬即想起捷音的话,下意识地就要解开红线,突然周时雍从外面走了进来。 檀汐顿觉尴尬不已,停手也不是,继续也不是。 周时雍先是一怔,瞬即从她手里夺过那两只扣合在一起的瓢,正色道:“如果合卺酒有问题,这瓢便是物证,不能随便丢弃。既然你能找到,青雀也能发现,藏在抽屉里不妥,我换个地方存放。” 瓢到了他手里,檀汐总不好意思抢回来解开红绳。转念一想,算了,反正这是郦浮生与他的婚事,绑在一起的也是郦浮生和周时雍,和她檀汐没有关系。魔.蝎`小`说 k.m`o`x`i`e`x`s.c`o`m 35、第 35 章 两人洗漱之后,去周母的院子请安。一来两人是假成亲,二来周母患病情绪不稳,周时雍便主动提道:“我母亲神志不清,你不必每日前去请安。” 檀汐答了声好,跟在他身后,沿回廊朝前院走去。周时雍比她高了一个头,腿长步伐大,明显放慢了速度在等她。静默一路未免尴尬,檀汐便问:“你的事,捷音是不是什么都不知道?” 周时雍点头,“我不在家时,你有事可与吴慎商议。我平时不会让仆人侍女去后院。不过,玉酒是你陪嫁使女,我不好让她也留在前头,你多加留意。” “青雀呢?” “她这些日子在厨房帮厨。” 檀汐惊道:“你让她准备饭食,不怕她下药啊?” 周时雍笑了笑,不甚在意道:“她来周家是为打探机密,寻我的把柄,而不是要毒杀我。” 檀汐哼道:“她不会下毒,可万一给你下春药呢?” 周时雍有些尴尬,弯起手指挡在唇上,轻咳了一声。 “生米煮成熟饭你就没法赶她走了。” “她应当不会那么做。”这是周时雍的直觉。青雀机敏耐心,并非那种空有姿色的花瓶,在他没有对她表露好感之前,她不会主动投怀送抱,以免适得其反,惹他厌恶。 檀汐冲口而出,“万一她见色起意呢?” 周时雍心里一动,侧目看着她。眼神有些奇怪。 檀汐后知后觉自己夸他长的好看,登时有些不自在起来。 “她应当不会吧?”周时雍望着她别扭的神情,故意道:“我与郦娘子相处多日,也未见郦娘子对我见色起意。” “我和她怎会一样!”檀汐转开话题道:“昨夜你酒后失态,必定与她有关。等会儿见到她,我会给她安排别的活计,你只管听从便是。日后就让我来做恶人,我来对付她。” 周时雍嗯道:“如此也好,我惧内的名声很快就会传出去。” 檀汐瞟他一眼,“悍妻去世,余威尚存,也方便周大人日后为亡妻守贞。” 周时雍低头失笑。 拜完周母,两人在周母屋里小坐片刻,徐大娘从厨房端了周母的早饭过来。她一向都是在自己的屋里单独用饭,由徐大娘和幺幺等人侍候。 周时雍领着捷音和檀汐去了前厅。 青雀已备好早饭,见到檀汐屈膝行了一礼,嫣然笑道:“奴婢不知夫人喜好,若饭菜不合夫人口味,还请夫人直言,奴婢下次便改。” 檀汐故意冷着脸道:“青雀姑娘是王府的人,那天我不过是掀翻棋盘,放了两句狠话,王爷就派人上门逼嫁,我哪敢使唤姑娘啊。” 青雀讪笑,“奴婢是王爷送来侍候大人的,夫人自当吩咐便是。” “是啊,王爷让你来侍候周大人,可不是侍候我的。”檀汐意味深长地睨了一眼周时雍。 周时雍明明听见了,却恍若未闻,抬手指着身边对吴慎道:“你嫂嫂坐在这里,你再添一把凳子过来。” 吴慎立刻搬了椅子过来,热情地招呼她,“嫂嫂请坐。” 檀汐脸上一热。不得不说,她把假成亲想的有点简单,并未料到许多生活细节,会让人尴尬。若是没有外人在眼前,周时雍和吴慎便不必如此。所以,当务之急是把青雀支开,不在让她在眼前出现。 她拿起筷子,戳了戳周时雍的胳膊,“婆母的病药石无效,不如试试别的办法。” 周时雍柔声问:“夫人有何良策?” 檀汐第一次被他面对面地称“夫人”,头皮一麻,强忍着不自在道:“听我父亲说,体弱多病的孩子若被寄养在寺院中,得了神佛的庇佑,便能安然无恙。” 她瞟了一眼青雀,不咸不淡道:“青雀姑娘是从王府来的金贵人,怎能委屈她在厨房里做粗活,依我看,就让她在房里专心抄佛经,替婆母祈福吧。” 周时雍垂眸,有些迟疑不定的样子,“嗯,也好。” 檀汐哼了一声,“怎么,短短几天便吃惯了她做的饭?放不下了?” 周时雍窘笑,“非也。” 檀汐拍下筷子,冷冷道:“青雀姑娘是王府的人,我管不了。你是我的人,我可……不会客气。你若是有什么三心二意的念头,别怪我翻脸。” 既是演戏,自然是要越凶悍越好,方能显得善妒,独占欲强,檀汐正演得投入,说到那句“你是我的人”时,周时雍突然抬起眼皮,目光灼灼望过来,弄得她心里怦然一跳,磕巴了一下。 她说完了,周时雍也没什么反应,依旧定定望着她。檀汐忍不住踢了他一下,“别给我装聋作哑,你听见了么?”配合演戏居然还会跑神。 周时雍点头,“知道了夫人。” 捷音又好笑又吃惊,哥哥平时在家里一副高冷严肃的样子,没想到居然惧内! 北戎原本是草原游牧民族,依照古老的风俗,丈夫要在妻子家中服劳役三年,三年后方能携妻子回归夫家。北戎立国之后,这风俗慢慢演变为三日,新婚第二天,丈夫送妻子回娘家,陪妻子住上三日。 周时雍交代捷音道:“我这三日不在家,你好好照顾母亲。”然后又对吴慎道:“你每日傍晚去一趟丽云堂报个平安。” 官员成亲有三日婚假,已用去一日,剩下两日他和吴慎已有安排,刚好在丽云堂方便行事。 吴慎明白他的用意,笑嘻嘻点头,“表哥放心吧。” 用过早饭,周时雍和檀汐带着礼物回到丽云堂。檀汐知道周时雍要去医馆,便支开玉酒,让她去前堂帮云娘看顾店里的生意。 周时雍从后门出去,绕着四周查看一番,确认无人跟踪盯梢,方才带着那包屑末去了慧芸医馆。 见到钟家驹,他开门见山说明来意。钟家驹分别用几根沾了不同药水的银针去检验,得出的结论是,屑末并无异常,也就是说昨夜的合卺酒没有问题。 这就奇怪了。周时雍回到丽云堂,把钟家驹的原话转告檀汐。 檀汐与他一样同感不可思议,“你确定喜宴上的酒水没问题?” 周时雍十分肯定,“不会有问题。酒水是新开封的,我和宾客们喝的是一样的酒,吴慎比我喝的更多。合卺酒你也喝了一口,虽然量少,可你并无任何异常,可见钟大夫检验的没错,问题不在酒里。” 檀汐:“你回房时并无醉意,去净房盥洗之后才开始不对劲。你在净房里都用了些什么东西?” “除了牙粉便是热水。我回来路上已经思量过,必定是牙粉有问题。”他昨夜喝了不少酒,担心口中酒气太浓,用牙粉净牙时,刻意多刷了一会儿。 牙粉和热水是玉酒送去净房的。檀汐依旧难以置信,“难道真是玉酒?” 周时雍道:“有可能是她,也有可能是青雀动的手脚,她并不知情。” 檀汐不解道:“玉酒是云娘从人牙子那里买的,当时有好几个人待选,属她看着最木讷老实,所以云娘才挑中她。如果她是完颜洪派来的,那完颜洪怎么会知道云娘一定会挑中她呢?” 周时雍:“若那几个人都是完颜洪安排的呢?无论云娘挑中谁都是一样。” 檀汐没想到这一层,不禁一怔,“他怎么知道,云娘要去买使女?” “他虽然派了博图前去恐吓威胁你们,但也提防着你们誓死不从,想必派人盯着丽云堂的动向。上京城里家境略微宽绰的家庭,嫁女都会陪送嫁妆,还有从娘家带去的自己人。完颜洪猜到云娘要去买使女不难。” 檀汐咬牙道:“真是防不胜防。现在我们怎么办?” 周时雍:“剩下的牙粉恐怕已经扔了,没有证据先不要打草惊蛇。你找个借口让玉酒回周家去,不要留在丽云堂,杨复留下的匣子已经有了眉目,我和吴慎这两日要出门办事,不能让她知晓。” 檀汐想了想,“我让她去置办一张贵妃榻放在房里,刚好回去你也用得上,不必睡在地上。” 周时雍点点头,突然问了句,“你原本便打算让我睡在地上?” 檀汐道:“原本我打算昨夜和你大吵一架,骂你背信弃义言而无信在先,狐假虎威狗仗人势在后,然后让你滚出洞房去和吴慎睡觉。” 周时雍不禁失笑,“你机敏聪慧,颇有演戏的天分,不做间客委实可惜了。” 檀汐哼道:“我才不会过你这种天天提心吊胆的日子。” 周时雍收起笑意,“我知道。等报了仇,我会送你离开北戎,远走高飞。” 檀汐忍不住问:“那你呢,你何时走?” 周时雍默然不答,停了半晌道:“不知道。” 檀汐心里有些难过,“我说过的话,你别忘了。” 周时雍故作轻松地笑了笑,“你说了太多,我那里记得住。” “我会接应你的那句。” 周时雍没有回应,从袖中抽出一卷册子,递给檀汐:“我路过书铺买了本册子,你看一看。” “什么册子?” 册子卷成圆筒,檀汐接过之后,正欲打开,周时雍急忙按住了她的手,神色有些不自在,“我走了你再看。” 檀汐不解地问为何。 周时雍尴尬垂眸,“你既然已嫁做人妇,总不能对夫妻之事一无所知。万一与人交谈露出破绽,恐怕会引起怀疑。你看过之后烧掉便是。”说完,疾步跨出房门。 檀汐打开一看,方知道这是什么东西。她脸色通红地翻了一遍,正要扔到火盆里“毁尸灭迹”,却又突然灵光一现,默默放回袖中。 她走到庭院里,吩咐正在扫院子的使女木樨,去前头店铺里把玉酒叫过来。 玉酒人高马大,脚步声比木樨沉重,檀汐坐在房中,听见她的脚步声,方才把那本册子扔进火盆里。 玉酒进了屋子,喘着粗气问道:“夫人叫我?” 檀汐实在难以把这张憨厚老实的面孔,粗重高大的身躯,和机敏灵巧的间谍联系起来,她和颜悦色道:“你去东市买张贵妃榻送到周家去,摆在卧房窗下就好。丽云堂有人侍候,你也不必过来了。过两日我自会和大人一起回去。” 玉酒愣愣道:“夫人,奴婢怕买不好。” 檀汐嫣然一笑,指了指窗下的贵妃榻,“你照着这款式买便是了。我去给你拿银子,” 她起身走到屏风后,并没有立刻踏入内间,而是悄无声息的停住。 透过屏风之间的细缝,她看见玉酒飞速地走向了火盆,用火钳夹起烧了一大半的册子,弯腰低头去查看。 檀汐心里一沉,她果然有问题。魔.蝎`小`说 k.m`o`x`i`e`x`s.c`o`m 36、第 36 章 如果是寻常的使女,应当不会对主人烧掉的东西如此好奇,尤其是玉酒长了一副老实憨厚的面孔,更不像是那种窥主人私隐的下人。 檀汐不动声色地取了银票,走出内间递给玉酒,交代她一定要去东市,那边商铺的东西物美价廉。 玉酒前脚离开,她立刻去找周时雍。 周时雍见到她,不由自主想到方才那本册子,表情依旧有些不自在,但一看檀汐面色严肃,进屋便关上房门,心头那份窘然瞬即消散无踪。 “出了什么事?” “玉酒有些不对劲。”檀汐把方才亲眼所见的试探结果告知了周时雍。 周时雍和檀汐的看法相同,寻常使女不会有此行经,牙粉应当是被她动了手脚。 檀汐道:“我一直以为,昨夜在房门外窃听的人是青雀,如今看来,倒更有可能是她。” 周时雍立刻站起身,朝着门口走去,“如果偷听的人是她,那她必定要找机会把昨夜见闻报给主子知晓。你打发她出去买贵妃榻,正是一个绝佳的机会。我去跟着她。” 檀汐忙道:“我和你一起。” 玉酒已经出门,时间紧迫,两人来不及易容改装。周时雍思量着,只要不被玉酒发现即可。即便路上碰见熟人,也无大碍,新婚夫妇去逛一逛集市,乃是最寻常不过的事情。 两人急匆匆出了门,好在玉酒遵从了檀汐的指令,并未急着去见主子,而是先去了东市,周时雍和檀汐很快便追上了她。 玉酒显然并没有料到会有人跟踪,一路阔步前行,既没有东张西望,也没有左右窥探。 檀汐和周时雍不远不近地跟着她,直到她走进一间铺子。 过了半晌,一位掌柜模样的男人和她一起出来,看样子玉酒已经买了这家店里的贵妃榻。 男人站在门口对玉酒道:“我这就让伙计去找车,一个时辰后便能运到玉龙街。” 玉酒点头道:“好,我在街口等着。” 她居然不和店里的伙计一起把贵妃榻送回周家,而是先行离开,檀汐心道周时雍猜的没错,她要趁此机会,抽空去见她的主子。 离开东市之后,玉酒果然没有先回周家的打算,而是加快步伐朝北而去。走到迎春街的时候,玉酒提高了警惕,途中不时往后张望,看是否有人跟踪。 周时雍心里闪过一个念头,对檀汐低声道:“看来我们猜错了,玉酒和青雀不是一个主子。” 檀汐将信将疑道:“难道她不是完颜洪派来的?” 周时雍抬手朝北面指了指,“过了迎春街,便是北天王府的地盘。” 檀汐惊讶道:“她是完颜冽的人?” 周时雍点了点头,“若我猜的没错,她要见的人,是连都。” 紧挨着北天王府东门,有一座单独的宅院,正是王府亲卫署,玉酒径直走到门口,对守门亲卫低声说了两句话,不多时,连都疾步从大门里走了出来。 玉酒屈膝行礼,果不其然,她要见的人是连都。可惜,离的太远听不见两人说话。 檀汐来过数次北天王府,这里戒备森严,街道空阔,围墙两侧没有植树,想要找个避身之处十分困难。幸好,亲卫署的拐角处立着一座石狮,周时雍便对檀汐递了个眼神,两人紧紧贴着墙边,悄然移步过去。 连都身负武功,听力敏锐,隐隐觉得身后有点动静,扭头朝着拐角看过来。 千钧一发之际,周时雍单臂抱住檀汐往后一闪,紧贴在墙角处的逼仄拐角内,利用石狮挡住了两人。 檀汐后背紧靠在墙上,身前是周时雍□□结实的胸膛。 他在她耳边轻吐了声“得罪”,不知是不是错觉,檀汐感觉他声音有点异样,似乎绷着不敢呼吸,但吐出的气息却格外的滚烫。年轻男人带着侵略性的气息和力道包裹着她,明明知道这是无奈之举,可她不知不觉红了脸,恨不得变成一只薄纸片,钻进墙里去。 并非是她的错觉,周时雍的确是在收腹凝神,调整气息,强逼自己忽略怀里女郎起伏的身段。还好,玉酒和连都的对话化解了两人紧贴在一起的旖旎又尴尬的处境。 “他昨夜当真什么也没说?会不会是发现牙粉有问题?” “昨夜他第一次见奴婢,不可能对奴婢有戒心。奴婢怀疑他喝多了酒醉了过去,牙粉他并没有用。” “青雀可有什么动作?” “奴婢才去周家,未曾和她接触。” “她和周时雍关系如何?” “周时雍对她颇为客气。依奴婢看,南王府的美人计不会得逞,郦夫人善妒,周时雍又惧内,两人新婚燕尔,正是蜜里调油的时候,郦夫人美貌如仙,周时雍对她十分迷恋,言听计从,青雀根本无法插足其中。” 檀汐紧贴在周时雍怀里,本就十分别扭,此刻听见这些话,更是无比尴尬,偏偏周时雍还低头看了她一眼,那眼神里含蓄不明的情愫更是让她浑身不自在。 “你留意他和青雀之间的动向,有事即刻来报。若是不方便出来,便在周家的后门上画个圈做个记号,自有人设法与你联络。” “奴婢遵命。” “你去吧。”连都等玉酒离开,转身回了亲卫署。 躲在石狮后的周时雍立刻侧身退开两步,被他困在身前的檀汐如释重负,从他身边一闪而出,疾步走到他前面。 周时雍跟在她身后行了片刻,方才开口道:“看来完颜冽派玉酒过去,是怕我倒戈投向完颜洪,倒不是对我起了疑心。否则连都不会交代玉酒,让她留意我和青雀之间的动向。” 檀汐头也不回地说道:“过几天我借口嫌她愚笨,用着不顺手,让云娘把她退给人牙子。” 身后传来一声道谢。檀汐回眸,飞快地瞟他一眼,“谢我什么?” “若不是你,昨夜便会出事。”周时雍语气低慢,眸光深沉,别有一番意味深长的味道在里面。 檀汐眼前立刻浮现出被他扯到怀中,强行亲吻的画面。她扭头再次加快步伐,几乎怀疑他是不是记起了什么,不然那眼神为何如此奇怪。 因为心里有鬼,她甚至觉得他的目光一直锁在自己身上,后背痒酥酥的仿佛有无数小虫在爬。 两人一前一后走到迎春街,万万没想到,竟迎面和完颜铎碰了个正着。 完颜铎依旧是一副桀骜不驯的浪荡模样,看见檀汐便眼睛一亮,直勾勾地看了过来。 檀汐暗骂了一声倒霉,立刻停住步子,闪身站在周时雍的身后。 周时雍不卑不亢地拱了拱手,“世子。” 完颜铎坐在马上酸溜溜道:“听闻周大人昨日成了亲,倒真是神速。” 周时雍淡淡一笑道:“事出有因。” 完颜铎不正经地笑道:“周大人娶了神仙般的美人,换做是我,三天三夜都不出新房,周大人怎么舍得出来闲逛。” “我有些事情要回禀王爷。”周时雍说着,顺势牵起檀汐的手,眸光温柔地看向她,“拙荆许久不曾拜见王妃娘娘,非要与我一道前来。” 周时雍急中生智,只能借口要来拜见完颜冽,否则实在不好解释他与檀汐为何会出现在王府周围。 “你赶的巧,父王刚刚回府。”完颜铎恋恋不舍地盯了檀汐几眼,打马而去。 周时雍松开手,对檀汐道:“我刚好有些事要告诉完颜冽。你见过公主之后,可在西门外等我。” 檀汐点点头,和周时雍分别去拜见王爷和乐昌。 周时雍来过数次王府,门房知晓他是王爷的人,对他素来客客气气,消息通传到后院,完颜冽派内卫将周时雍领到三戒园的书房。 屋内地龙烧的极旺,下人撩开门帘,一阵热浪扑面而来。完颜冽穿着一件家常的青色锦袍,懒散地仰靠在太师椅上,见到周时雍,便大声郎笑道:“听说致尧昨日新婚,可惜本王没收到喜帖,否则无论如何也要去讨一杯喜酒。” 既然知道他昨日成亲,也一定知道是南天王府的人替他操办了婚礼,所以安排玉酒进了周家刺探消息,看他是否倒戈投向了完颜洪。 周时雍上前两步,神色凝重地行了一礼,“王爷有所不知,下官匆忙成婚,背后另有隐情。” 完颜冽哦了一声,看似很不在意地问道:“什么隐情?” 周时雍便从杨复行刺完颜洪说起,说到杨复临死前吐露完颜洪对他下毒。 完颜冽震惊地打断他,“竟有此事?你为何没有上报枢密院?” 周时雍解释道:“下官隐瞒此事没有上报,是因为杨复临死之前只有下官一人在场,南天王反咬一口,诬陷下官毒杀杨复。幸好,惠芸医馆的大夫证明,杨复不仅中毒已久,还曾说过下毒之人位高权重,下官这才洗清嫌疑。” 完颜冽低声重复道:“位高权重……”能担得起这四个字的人,放眼北戎,不超过八个人。 “杨复曾对大夫说过,他留有一份绝密书信交给了可靠之人。下官想要先找到那份书信,有了证据,再将此事报于院使大人,否则,无凭无据,杨复临死之前又只有下官一人在场,南天王势必会咬定下官诬陷。” 完颜冽激动道:“你可知那份书信的下落?” “下官被锄奸盟的人所伤,正打算伤好之后,暗地里查找这封秘信。南天王送了一名使女来府上,名为侍候起居,实则监视窥探。众人皆知,下官深得王爷信任,这五间司司主之位也是承蒙王爷大力举荐。” 周时雍故意面露难色道:“下官不敢轻举妄动,担心一不小心,便成为某些人攻讦王爷的工具。” 这一番解释无疑打消了完颜冽对他的担忧和疑心。 他走到周时雍身边,面上露出掩盖不住的急切,“杨复留下的那份信,无论如何要找到。至于青雀,” 他拍了拍周时雍的肩,“放心,本王自会替你处理。” 周时雍躬身行礼,“谢王爷。下官自当尽力寻找那份密信,一旦发现便即刻交呈王爷。”魔.蝎`小`说 k.m`o`x`i`e`x`s.c`o`m 37、第 37 章 檀汐临时起意来拜见公主,两手空空,并非像往常那样,借口来送丽云堂的香片,公主本就暗暗不解,再一见檀汐突然换做妇人打扮,更为吃惊,忍不住瞪圆了眼睛,问道:“郦娘子这是,” 檀汐镇定自若道:“回禀王妃娘娘,妾昨日已经成了亲。” 乐昌难以置信地瞪着她,檀汐说起成亲,神色自然,并无扭捏之态。 依乐昌对她的了解,这其中必有隐情,于是她强行压下心里的震惊和不解,勉强挤出笑意道:“恭喜郦娘子。” 说着,她对守在身边的金娘子道:“我与郦娘子颇为投缘,你去库房,替我挑两样好看的首饰来,算是我送给郦娘子的新婚贺礼。” 打发走金娘子,乐昌这才急不可待问道:“阿汐,这到底怎么回事?” 檀汐踏入王府,便开始思索如何向公主交代自己与周时雍的婚事。 她依旧不打算把周时雍的真实身份告诉公主。眼下,局势越来越复杂,盯着周时雍的人也越来越多,少一个人知晓,便是多一份安全。 只不过,周时雍身份特殊,明面上是五间司的司主,且算是完颜冽的心腹,她如何说服公主相信,自己和周时雍的成亲是假的,且周时雍心甘情愿地帮她,是个难题。 檀汐想了一路,决定就用真相来撒谎。 她走到乐昌身边,柔声道:“殿下,此事由完颜铎而起。他见了我几面后,生出不轨之心,想要强纳我为妾,我只好借口已经定亲,好让完颜铎死了这份心。” 乐昌又惊又气,“这贼子比他父亲更好色,听闻最常去的地方便是红柳坊。” “殿下,母亲曾给我定过一门亲事。”檀汐稍顿道:“那人便是周筹的儿子,周时雍。” “竟是他!”乐昌先是大吃一惊,转念便理解了,当年周筹和檀冲同守太原城,两家关系密切,交好多年,互为儿女亲家最是正常不过。 檀汐接着道:“说来也巧,周时雍刚好就在上京,且替王爷挡过一剑,对王爷也算有过救命之恩,完颜铎无论如何也不会抢他的未婚妻,于是我便找到周时雍,让他看在当年的情义上,让他替我做挡箭牌。” 公主吃惊道:“他已经知道你的真实身份?” 檀汐微微点了点头,“殿下放心,我只告诉他我是檀汐,母亲去世后被郦海龙收养,改名郦浮生。其他事情并未吐露。” 乐昌不解道:“既然是挡箭牌,那你为何当真和他成了亲?莫非是他胁迫与你?” 檀汐道:“并非是他胁迫我,逼着我成亲的人是完颜洪。” 乐昌越发惊讶,“此事与他何干?” “完颜洪给周时雍送了一名女探子到他家里,无奈之下,周时雍声称自己已经定亲,未婚妻善妒容不得人,想以此为由,把女探子送回南天王府,不想弄巧成拙,完颜洪为了让他留下那女探子,逼我立刻嫁到周家。” 檀汐说完,见公主一脸难受,又补了一句,“不过,我与他是假成亲,互相利用。” “原来如此。”乐昌松口气,握住檀汐的手,提醒道:“他虽是大昭人,也与你有过青梅竹马的情谊,可他现在是五间司的司主,你在他身边要千万小心,不能让他知晓我们筹划的事情。” 檀汐道:“殿下放心,他念在两家的旧情上,对我还算信任,并没有怀疑我和丽云堂。” 说着,她忍不住又笑了笑,“有了周时雍夫人这一层身份,以后我与见殿下相见,也更为方便,不必再费心伪装前来送香膏。” 乐昌点了点头,突然压低声道:“阿汐,你替我寻一份见血封喉的毒药来。” 檀汐心里一惊,“殿下要用作何处?” 乐昌咬牙道:“我知道你一心想要杀了完颜冽,替你母亲报仇。我又何尝不想!” 她深吸了口气,恨恨道:“宇文忠离世,我离开北戎已经无望,索性与他一起同归于尽,不必再苟且偷生了。” 檀汐没想到公主竟然起了毒杀完颜冽的念头,忙道:“殿下不可,此事还有转机,离开北戎的事情并非无望,我正在寻找宇文公留下的路线和线人。殿下若和他同归于尽,便再也见不到阿圆了。” 想到日思夜想的女儿,乐昌不禁伤心道:“我活着只是为了阿圆,我给临安府送情报,也是为了让陛下能看顾阿圆,让她不必受人耻笑。” “殿下再耐心等一等,杀完颜冽并不难,让他死的有用才更好。” 乐昌低声道:“金从玉来找过我,说她有偷鱼符的法子。不过要等长清宫那边有了动静,她才能动手。” 檀汐突然闪过一个念头,“如果不能带走长清宫的国主,殿下可愿意独自离开北戎?” 乐昌眸光一惊:“你的意思是,抛下国主?” “我并无此意,只是担心国主出不了长清宫。既然金从玉有办法偷出鱼符,殿下若有机会,不妨先行离开。” 檀汐如此说,一来是试探乐昌的态度,二来是给她希望,打消她和完颜冽同归于尽的念头。 乐昌为难道:“他是我嫡亲的哥哥,” 檀汐忍不住道:“殿下当他是亲哥哥,他可曾当殿下为亲妹妹?” 乐昌脸色微变。 “当年我父兄为国捐躯,国主却迫于淫威要把我和母亲交与完颜冽处置,若不是殿下仗义相救,我和母亲的下场可想而知。”檀汐握住了乐昌的手,“殿下不妨多想想。” “这,”公主迟疑不决,外面传来了匆匆脚步声。 檀汐低声道:“金娘子回来了。” 乐昌故意提高声量道:“周大人深得王爷信任,郦娘子不妨常来王府走动,陪我叙叙话。” 檀汐坐回客位上,毕恭毕敬道:“蒙娘娘厚爱,妾身能常来陪娘娘叙话,求之不得。” 金娘子笑吟吟的捧着一个首饰盒走到乐昌面前,打开盒盖道:“请娘娘过目,这几样首饰送给郦娘子,不知是否妥当。” 乐昌看了几眼,含笑称赞道:“金娘子好眼光,这几样首饰,最适合郦娘子这般年岁的小娘子佩戴。” 檀汐连忙起身道谢,“多谢王妃娘娘厚爱,妾身无以回报,过几日给娘娘送一些新做的香片。” 乐昌故意打趣道:“郦娘子客气了,只要你家周大人多替王爷尽心尽力地办事,便是回报了。” 金娘子将首饰盒递给檀汐,檀汐接过再次道谢,屈身告退离开春醒园。 走出王府西门,没想到周时雍竟比她先出来,正负手等在墙边。 因是新婚,他今日穿了一身褐红色的锦袍,长身玉立,站在白墙之下,如同一幅画卷,那无法形容的简约浓烈之美,让人难以移目。 檀汐定了定神,疾步走到他跟前,目不斜视地说了声“走吧”。 周时雍看看她手里的首饰盒,问道:“这是公主给你的贺礼?” 檀汐嗯了一声,“我对她说,我昨日成了亲。” “公主可知道你嫁的夫君是我?” “知道。” “你是如何解释的?” “我告诉她是假成亲。我们互相利用。” “互相利用?”周时雍先是忍俊不禁,而后,眸光沉沉地看着她,“说来抱歉的很,似乎是我利用郦娘子更多,我并未觉得郦娘子在利用我。” 是吗?檀汐默然片刻,突然停下脚步,看着周时雍道:“公主让我寻一份见血封喉的毒药,打算和完颜冽同归于尽。” 周时雍一惊,“你没有告诉她,杨复留下的东西有了着落?” 檀汐微微摇头,“此事还未确定,我不想给她希望,万一落空,只怕她更难过。” 还有一层用意,她不愿意说出来,她如果说出杨复的事情,必定要带出周时雍,她不想让公主知道这些事。 周时雍何等聪明,从她欲言又止的表情,已经看出了她未说出口的顾忌。 他默不作声的望着她,心里五味杂陈。 檀汐垂眸看着手里的首饰盒,“其实我有过几次,想要不管不顾的杀了完颜冽。与他同归于尽又有何妨,只要我能替母亲报了仇。可是我见了公主,慢慢改了主意。” “公主与她女儿阿圆也有十年未见。支撑公主活下去的唯一念想便是有朝一日能与女儿重聚,为此,她忍辱偷生,强颜欢笑。我母亲定然也是如此,她若活在世上,一定会想尽一切办法,让我活着。所以我不能不管不顾地报仇,不能搭上我自己的性命。我要替我爹娘兄长好好活下去。正因如此,我耐着性子蛰伏在上京半年,只为了寻找更好的时机。” 她抬眸定定看着周时雍,“我替宇文公做事,是想借助他的力量,选择更利我,更安全的复仇方式,既能杀掉完颜冽,我还可以全身而退。现在宇文公死了,我帮你,也是同样的目的。我的确是在利用你。” 不要对我有期待,也不要觉得有亏欠。 这是她没有说出口的一句话。魔.蝎`小`说 k.m`o`x`i`e`x`s.c`o`m 38、第 38 章 周时雍身材高挑,檀汐站在他跟前,需要微微仰着头。 他微垂眼眸,认真地倾听她的肺腑之言,一直听到她说“我的确是在利用你”,神情平静如初,既没有意外,也没有不快,只是眼神渐渐变得幽深难辨。 檀汐本是板着脸,一本正经的对他说话,可是对上他那双能窥探人心的眼眸,莫名其妙,忽地有些心虚,说完不等他回应,便转身朝着迎春街走去。 她说的都是真话,可是真话下面,还有一层真心,用相互利用的幌子掩盖着,她不想被他看破。 时近中午,迎春街上熙熙攘攘,商贩的叫卖声不绝于耳,热闹喧嚣的氛围,反而让人生出一种松懈之感。檀汐每次来见公主都有任务,从未有过闲心逸趣观看街景,今日难得没有要紧事,便留意起街边贩卖的物品。 走到一处岔口时,突然间从旁边的小巷子里窜出来一衣衫褴褛的少年,劈手夺过檀汐手里的首饰盒,掉头就跑。 事发突然,檀汐毫无防备,但她有习武之人的天然反应,扭身展臂,伸手便要去抓那少年的衣服。 周时雍动作却比她更快,抱住她的腰身,硬生生将她按在原地,低声道:“别动。” 檀汐对他的阻拦先是气恼意外,听见他说“别动”,立刻反应过来,这里离北天王府很近,集市上极有可能会有王府的耳目,她情急之下的条件反射,是只有习武之人才能有的敏捷反应。 她立刻释下力道,放下手臂,周时雍也瞬即松开她,抬手抛出袖中暗器,不偏不倚正中那少年的后膝,少年扑倒在地,手里的首饰盒摔了出去,里面的金步摇和珍珠钗散落出来。 那少年爬起便跑,竟也顾不上去捡地上的首饰,周时雍追到他身后,轻而易举地制住了他。少年被反剪双手,跪在地上,啊啊叫痛,皱眉苦脸地哀求道:“大人饶命。” 周时雍打量那少年两眼,“我今日心情好,放你一马,若再被我看见,就抓你送官。”说罢,松手放了那少年。 少年跑的飞快,瞬间便没了影。檀汐疾步上前,捡起地上的金步摇和珍珠钗。步摇完好无损,可惜珍珠钗上被摔掉了一颗硕大的金珠。这支钗上,最为贵重的便是这颗金珠,檀汐不由嗔道:“你为何不把他送官?” 周时雍笑笑未答,轻轻吹了吹金珠上的灰尘,柔声道:“旁边有首饰铺,让工匠重新粘上便可。” 说着,便牵起她的手,朝着街面的一间首饰铺走去。 檀汐不习惯与他这般亲昵,想要抽出手,周时雍反而握的更紧,在她耳边低声道:“此处离王府极近,或许还有人暗中盯着我们。方才那少年便是试探你的,日后你要小心,人前不要露出武功。” 檀汐一怔,“怎么知道?” “他求饶时叫了声大人,可见他知道我的身份。还有,他爬起来跑路的时候,并没有捡地上的首饰,显然也并非为了抢财物。” 周时雍捏了捏她的手腕,提醒道:“方才我也是大意了,你离我恨不得有八丈远,一路上只顾东看西看,也不搭理我。那有半分新婚夫妇的模样?” 檀汐面露窘色,“那有八丈远?” 周时雍微抬下颌,“你不妨看看集市上,年轻夫妻相处的样子。” 檀汐哼道:“不看。” 周时雍不去说服她,只管牵着她的手,领她走进街边一家首饰铺。 两人踏进门槛,齐齐一怔,金从玉竟然也在这家店里! 金从玉自然认识周时雍,见到他立刻展颜一笑,“周大人。” 檀汐暗暗紧张起来,虽然那天她去见金从玉的时候,伪装易容过,但一个人的声音和体态极难改变,最容易露馅。 如果金从玉是个对声音非常敏感的人,极有可能会从她的声音,辨认出她就是放生池边的自称姓萧的那个中年男人。 周时雍拱了拱手,“金夫人。”檀汐面带微笑点头致意,没有出声。 金从玉打量着檀汐,笑盈盈问:“这位便是周大人的新婚夫人吧?” 檀汐假装羞涩的低下头,挽住周时雍的胳膊,不动声色地掐了他一下。 周时雍机敏过人,自然明白她是在提醒他,两人曾经见过面。 他含情脉脉地看向檀汐,“这是我夫人郦娘子。”然后又对檀汐柔声道:“这位是北天王府连将军的夫人,金娘子。” 檀汐浅浅一笑,细着嗓子软软糯糯地叫了声,“金夫人。” 周时雍从未听见檀汐如此娇声细气的说话,先是错愕惊讶,转瞬便明白檀汐是在刻意改变声音和说话方式,以免金从玉发现不对劲。 “拙荆的珍珠钗不小心摔掉了一颗珍珠,故而来店里修一修。金夫人也来买首饰?” 金从玉含笑点头:“是啊,这家店做生意还算本分,工匠们的手艺也不错,我常来光顾。” 站在金从玉旁边的店铺掌柜,立刻喜笑颜开道:“多谢夫人夸赞,夫人是小店的常客,这位郎君既然认识夫人,小店也一并算做八折。” 周时雍看了一眼金从玉挑选的首饰,故作惊讶道:“夫人好阔气,买了这么多。” “还好吧。”金从玉从托盘里挑起几样金灿灿的首饰,意兴阑珊地笑了笑,“男人的钱要使劲花,不然吃喝嫖赌,都进了别人的口袋。” 身为男人的周时雍,窘笑不语。 金从玉后知后觉般的反应过来,噗嗤一声笑了起来,“看我这张嘴,周大人可是一位品行端方的君子,不近女色,事母至孝。我说的可不是周大人。” 说着,她打量着檀汐,笑盈盈道:“上天果然不会亏待好人,周大人虽然成亲比别人迟,却娶了如此美貌伶俐的娘子,真令人羡慕。” 檀汐为了不开口说话,低头装作羞涩不堪的样子,金娘子啧啧赞道:“郦娘子温婉温柔,楚楚动人,真是我见犹怜,周大人好福气。” 檀汐暗暗着急,忍不住又掐了周时雍一下,催他赶紧走。 温婉温柔……周时雍忍疼吸了口气,笑吟吟道:“金夫人过奖了。”然后将首饰盒里的珍珠钗递给掌柜,问道:“你看这颗珠子和钗能否原样复原?” 掌柜一看立刻道:“这个不难,请二位在此稍候。” 周时雍趁机道:“我还有事,东西就先放在店里,我明日来取。”随后对金娘子道:“我们有事先行一步。” 金从玉嫣然一笑,“二位慢走。” 檀汐松了口气,娇娇慢慢的说了一声,“金夫人再会。” 周时雍见惯了檀汐的清傲冰冷,她偶尔露出羞态,也不过是面色泛红而已,筋骨不屈,飒气不减,何时有过害羞带怯的娇媚模样? 周时雍心猿意马地牵起她的手。在金从玉的目送之下,檀汐乖乖被他牵着手,直到走出十多步,方才开口道:“她不会认出我吧?” 周时雍如实道:“不会,你和平素大不一样,换做是我,也认不出来。” 檀汐不大相信地瞟了他一眼,“我当真演的那么好?” 周时雍一本正经道:“当真。郦娘子的演技,我在丽云堂第一次见便领教过了。” 檀汐把他的手甩开,哼道:“明明是你演技更好吧?” 回想那日,周时雍有些跑神,其实,他在丽云堂初见她的反应,并不全是演的。 出了迎春街,檀汐正欲右转回丽云堂,周时雍拉住她道:“我带你去个地方。” 檀汐:“什么地方?” 周时雍卖了个关子,“你去了便知道。” 走了约莫一炷香的时间,周时雍停步在一座宽敞的庭院前,院墙内热气腾腾的冒出烟雾,大门两侧贴了一副对子,“金鸡未唱汤先热,旭日出临客早来”,这里竟然是一个香水行。 檀汐面露窘色,“你带我来这里做什么?”总不会是来此请她沐浴吧? “寻常的香水行都是男女隔开的大池子,唯独这间录家汤设有单间浴堂和私密小池,客人可单独享用一间浴堂,不被打扰,也不会被旁人看见。” 檀汐心里瞬间闪过三个字,可是打量周时雍一脸的正经严肃,绝对不像是要带她泡鸳鸯浴的样子,哼,量他也不敢! “不过这温泉水不能泡久,为了怕出意外,屋内客人若是半个时辰还不出来,会有侍者前来叩门,询问客人是否安好。”周时雍说到这里,方才步入正题,“今晚要请郦娘子帮个忙,代替吴慎,留在这里的单间浴堂中。” 檀汐不解道:“为何要这么做?” 周时雍道:“我命吴慎这段时日暗中查访家眷被杀的汉臣,发现一人最为可疑。他在工部任职,名叫曹甲。” 檀汐:“曹甲不在那份孤雁的名单上。” 周时雍:“并非所有的孤雁都签了血书,譬如我。” “那日在上京驿站,完颜洪杀红眼了,要把所有汉臣家眷屠杀殆尽,我和韩云霄拼力阻止,方才保住了十四岁以下的孩子。曹甲的儿子曹平安年满十六,那天却保住了性命,我当时以为完颜洪看错了登记名册上的年纪,曹平安才得以死里逃生。然而吴慎去打听消息的时候,却发现曹平安进了南天王王府,在完颜洪身边做了一名侍从。” 檀汐道:“你怀疑曹甲投靠了完颜洪,所以完颜洪才手下留情,替他留下一点血脉。” 周时雍点了点头,“长清宫最近平静如常,完颜洪若是拿到了那份名单,依照他的性子,又岂会按兵不动,定会血洗长清宫才对。所以我猜测,曹甲拿到了匣子里的东西,并没有交给完颜洪。天黑之后,我和吴慎去一趟曹家,现在有一棘手问题,便是青雀和玉酒,都在周家。” 檀汐心领神会道:“你担心她们发现吴慎傍晚出门,深夜才归,会对他的行踪起疑?” “不错。所以,我会让吴慎吃过晚饭,离开丽云堂,先来这里虚晃一枪,假装在此泡温泉。若被人问起,好有个交代。届时,你留在这里,若有侍者前来叩门问好,假扮吴慎回应一声。” 檀汐略一迟疑道:“即便你蒙面去见曹甲,可是一个人的眼神和声音,行走的体态,都极难改变,你和他同朝为官,难免不会碰面。依我看,不如你留在这里,我和吴慎前去找曹甲。” 周时雍:“不,去曹家或许会有危险。” 檀汐不以为然道:“能有什么风险,他又不会武功。” 周时雍摇了摇头。千算万算,事情总会有预计不到的意外发生,比如偷名册时韩云霄的去而复返,比如去坟场时,博图设下的埋伏。他不能让她涉险。 檀汐见他不肯,只好道:“那你让吴慎和他交谈,你不要开口。除非你要除掉他,那让他听见你的声音也无妨。” 周时雍:“曹甲是在上京驿站完颜洪大开杀戒那天,为了保住儿子性命。才临时投靠了完颜洪,他并非主动背叛大昭,我不想杀他。” 檀汐好奇,“你怎么知道是那一天?” 周时雍解释道:“如果他一早就投靠了完颜洪,那完颜洪早就知道宇文忠是大昭卧底,不至于拖到上京驿站那一天才会对宇文忠下手。” 檀汐恍然道:“他是为了救儿子性命临时倒戈,并非存心投靠完颜洪,所以你想留下他,让他来对付完颜洪?” 周时雍道:“完颜冽一直想要杨复留下的告发信,我用杨复的笔记摹写了一份。不过,郎主和完颜冽都知道伪造书信并不难,所以上次他们见到伪造宇文忠手书的那封信,虽然比对笔迹一模一样,依旧对信件真伪半信半疑。单凭杨复的一封信不够说服力,若能让曹甲再进行佐证,那就更为可信。” “你打算让曹甲去做替杨复保管告发信的那个人?” “对。”魔.蝎`小`说 k.m`o`x`i`e`x`s.c`o`m 39、第 39 章 吴慎傍晚时分来到丽云堂,一听玉酒是完颜冽的眼线,当即手捧脑袋,露出苦不堪言的表情,“一个青雀已经让人头疼,又来了一个玉酒,两边都在监视我们,日后还怎么出门做事?” 周时雍安慰道:“不必担忧。这两个探子虽一明一暗,都已经暴露了身份。我们小心提防便是。” 檀汐挑了挑眉,“对啊,两人都已暴露身份,反而可以将计就计,利用她们。我们三个人,难道还斗不过她们俩?” 吴慎眼眸一亮,握拳道:“不错,我们三人不仅武功超群,还足智多谋,对付两个小毛贼,还不是小菜一碟。” 檀汐莞尔。 按照原先的计划,吴慎来到丽云堂待到天黑直接和周时雍一起去曹家,如今家里有了两个眼线,自然不能如此行事。 周时雍重新做了安排,让吴慎在丽云堂待了一会儿便回周家。天黑之后,吴慎重新出门,故意对门房大声交代他要去香水行,让门房晚上别睡太早,给他开门。 晚上汤泉的生意,反而不如白天。录家汤的单间浴堂空了一大半,吴慎选了一个最靠里,贴近外墙的浴堂,单独的一池温泉,面积不大,贵在安静私隐。 等侍者走后,吴慎关上房门,将外袍脱下留在屋内,穿着一身黑色夜行衣,悄悄推开窗户,翻墙而出。 檀汐和周时雍正等在外面,吴慎出来后,对檀汐指了指墙内道:“开着窗户的那间浴堂便是,里面留有我的外袍。” 檀汐轻身一跃落到院中,潜入房间,把窗户关好,代替吴慎留在了浴堂。 周时雍跟在吴慎身后,与他保持不远不近的距离。等吴慎进了曹家院子,他又在庭院外等了一会儿,观察四周并无异常,无人跟踪,方才跃入院中。 汉臣们的住处都由郎主赏赐,曹甲在郎主眼中用处不大,赏赐的宅院也很简陋,统共只有几间屋子。吴慎走到亮灯的那一间房门前,抬手叩了几下。 深夜突然有人叩门,屋内的曹甲自然惊慌,起身问道:“是谁?” “在下受曹平安所托,前来传话。” 曹甲听到儿子的名字,迟疑半天,最终还是打开了房门。 寒光一闪,一把长剑落到了他的肩上,冰凉的剑刃紧紧贴着他的脖子。 吴慎蒙着面巾,只露一双眼睛,周时雍负手站在院中,看不清身形。 曹甲哆哆嗦嗦问道:“你们是谁?” “孤雁。” 曹甲听见孤雁两个字,顿时脸色一变,露出惊慌的神情。 如果他不是孤雁,听到这两个字,必定会面露疑惑,询问何为孤雁。既然他没问,那就说明他就是孤雁,向完颜洪的告密的人是他。 吴慎不再客气,冷冷道:“你在杨复家人墓碑下挖出的东西呢?” 曹甲弱弱道:“什么东西?” 吴慎冷笑:“你既然知道我的身份,便该知道我的来意。想要保命,就把匣子里的东西交出来。” 曹甲眼看敷衍不过去,只好硬着头皮道:“宇文忠行事谨慎,并未对我说过杨复也是孤雁。那天,我去坟场拜祭家人,见到杨复在墓碑上画了一只雁,并未想到他别有用意。翌日,他当街行刺完颜洪,自称是大昭的奸细,我才突然意识到他留下的是一个记号,便匆匆跑去坟场,可惜我去晚了一步,只找到一只空匣。” 吴慎不信,手下用力一压,曹甲痛呼了一声,连忙举起手发誓道:“若有虚言,天打雷劈。” “是你将此事告知了完颜洪?” 曹甲道:“我儿子在他手上,我不得不听命与他。既然是个空匣,内里没有情报,也没有机密,告知他也无妨。” “你就不怕他怀疑你取走了匣子里的东西?” “我若是取走了东西,又何必自讨苦吃,将发现空匣的事告诉他。” 吴慎咬牙道:“你可知,完颜洪虽然没有拿到匣里的东西,却在坟场设下埋伏,诛杀孤雁。” 曹甲急忙道:“我,我并无此意。” “你若无意,为何要把此事告知完颜洪,为何不抹去墓碑上的记号?你背叛大昭,该去地下向宇文公谢罪!” “我所做一切只为了保我儿子的性命,我没想过害人。”曹甲突然闭上眼睛,留下两行热泪,“这生不如死的日子我也活够了,你杀了我便是。” 吴慎反问:“你死了就算了,你儿子呢?是不是也陪着你一起死?” 曹甲激动起来,“他一无所知,还是个孩子。求你们放过他。” “我可以放过他,完颜洪会放过他么?”吴慎声音低沉,透出一股寒意,“完颜洪仇视汉臣,视人命如草芥。将你儿子弄到王府,名为侍从,实为人质。他想要弄死你儿子,与碾死一只蚂蚁无异。” 曹甲心里发抖,他亲眼所见完颜洪杀人如麻,当然知道吴慎所言不虚。 “我知道你是因为想要保住儿子的性命,才投靠完颜洪。可你想过没有,只有完颜洪死了,你儿子才会有一条活路。” 曹甲顿如醍醐灌顶,不错,完颜洪死了,他和儿子才有活路。 “你若能帮我除掉完颜洪,这些事情既往不咎,他日见到陛下,我只会提到你的功劳与功绩。” 曹甲苦笑道:“我不要什么功绩,只要我儿子好好活着。当初宇文忠让我签血书,我没有签,因为我做孤雁为的不是青史留名,也不是封官加爵,只想能早日回归故土,与家人团聚。” 吴慎缓了语气,“既然如此,你按照我说的话,给郎主写一份奏本。奏本暂且放在我这里,时机成熟,我自会替你呈送上去。等郎主询问你时,你就按照奏本内容一一回禀。” 吴慎又道:“我已经准备了不少东西送完颜洪上路。等完颜洪一死,你儿子自然就可以脱离他的掌控,与你团聚。” 曹甲痛快地答了一声好。吴慎收起长剑,让曹甲按照他的口述写了一份奏本。 单间浴堂的空间小又门窗紧闭,檀汐在长条木凳上坐了一会儿,便觉得浑身冒汗,不得不脱了外袍和夹袄,只穿着内里的一身单衣。 看着这一池汤泉,檀汐甚是心动,很想进去泡一泡,以免浪费这双倍的洗浴费,可是转念一想,自己不是来泡温泉的,万一吴慎很快回来,自己岂不是尴尬。 她百无聊赖地把玩着周时雍送她防身的一把匕首,心里有点好笑,他未免谨慎的过了头,她在汤池里会有什么危险? 过了一会儿,有人来叩门,檀汐收起匕首,重重清了下嗓子,以示屋内有人,并无异样。 外面有人问道:“客人可要茶水?” 周时雍交代过,这侍者担心客人泡汤太久昏厥出事,会以送茶为名,看屋内客人是否安好。 檀汐压着嗓门,道了声不用。 “客人可要水果?” 檀汐再次答了一声“不用”。 门外人道:“客人如有吩咐,只管摇铃。” 这侍者问的话有点多,檀汐隐隐觉得有些不对劲。按照周时雍的说法,应当是半个时辰还没见客人出来,才会有侍者前来问安。她进来浴池,显然不到半个时辰,到底是侍者算错了时间,过于殷勤,还是有人跟踪了吴慎,前来确认吴慎是否在泡温泉? 檀汐心里有了警觉,立刻解开头发,披上了吴慎留下的那件外袍,把匕首握在手里,以防有人破门而入。 那侍者在门外等了会,没见檀汐回答,便离开了。檀汐脱下吴慎的外袍,吐了口气。 浴堂里热气腾腾,最容易让人放松戒备,身心松懈。 若非檀汐习武,有超乎常人的听力,窗户外那堪比细弱风声的一点动静,绝不会被她察觉。 难道是有人想从窗缝里窥探屋内的人是不是吴慎?檀汐立刻弹指熄灭了屋里的烛火。 窗外陷入一片寂静,那人似乎并未离开。 两人隔窗对峙,檀汐正想如何化解这个局面,忽然感觉身体有点不对劲,手脚发软,头脑犯困。 檀汐心里一惊,江湖上的一些肮脏手段,她虽然没有亲历,却听师父讲过不少。难道是从窗缝里吹进了迷药? 不管是不是,必须先发制人。否则一会儿全身无力,便只能任人宰割。檀汐立刻从木凳上摔到地上,故意发出一声动静很大的声响。 窗外蛰伏不动的人,显然被这一声响动迷惑,以为她已经中了迷烟已经昏厥,慢慢推开了窗户,随即跃入屋内。 檀汐早已熄了灯火,她凝神静息,盯着从窗户里翻入的黑影。从身形看,来人显然是个男人,他点亮了火折子,端下身子来查看檀汐。 檀汐拼却全力,匕首狠狠刺入他的脖颈,一击而中,温热的血溅了她一脸。那人一声不吭倒了下去。 檀汐松了口气,慢慢坐起,脸上的血黏黏腻腻往下流,她有些犯恶心,摇摇晃晃地走到汤池边,想要舀一捧水洗去脸上的血迹,不等她弯腰够到汤泉,便一头栽入水里。魔.蝎`小`说 k.m`o`x`i`e`x`s.c`o`m 40、第 40 章 周时雍和吴慎离开曹家之后,折回到录家汤。两人行动迅速,来去不到半个时辰。 吴慎悄无声息地跃进围墙,准备把檀汐换出来,走到浴堂前,他蓦然一愣,不知为何,浴堂窗户大开,屋里一片漆黑。檀汐难道已经走了? 不明内里是什么情况,吴慎不敢贸然闯入,忙对墙外轻轻吹了声哨。守在墙外的周时雍听见动静,跃进庭院,见状一惊。第一反应不是檀汐已经走了,而是担心她出了意外。 他立刻抽出长剑,潜进室内。 空气中飘着一股奇怪的味道,有点像是血腥气,周时雍更为心惊,立刻点亮了火折子,首先跃入眼帘的便是地上一具尸体和一滩血,他顿觉不妙,举起火折子,冲着水池的方向晃了过去,随即,他看见了半躺在池里,一动不动的檀汐。 周时雍手一抖,火折子险些掉地,他疾步过去,一眼扫见檀汐脸上的血,神魂快要被惊出体外。他颤着手指先探檀汐鼻息,发现气息正常,立刻俯身把她从池水中抱了出来。 檀汐衣衫单薄,湿水后紧贴在身上,曲线毕露,吴慎不便去看,点亮屋内的烛火,转身去检查地上那具尸体。 周时雍顾不上檀汐身上都是水,将她半抱在怀里,手指轻抖,抹去她脸上的血迹,仔细查看她的头脸,还好,她没有受伤。 那尸体贴身衣服里藏着一枚腰牌,吴慎掏出一看,扭头对周时雍道:“是南天王府的人。” 周时雍定了定神,“看来是南天王府派人跟踪了你。” 吴慎正要开口,突然听见外面传来脚步声,两人同时噤声,拿起了剑。 来人先是叩门,随即询问:“客人可需要茶水?” 周时雍松口气,看来是录家汤的侍者。万幸他们回来的及时,否则侍者叩门,内里无人答应,一推门看见尸体和檀汐,后果可想而知。 吴慎清了清嗓子,朗声道:“不用。” 侍者听见屋内客人安好,也不多事,转身离开。 周时雍低声道:“你把尸体扔到赌坊的后街,只给他留一身内衣,拿走他身上所有东西。我把这里清理一下,等你回来。” 正巧汤池附近有一家赌坊,脱掉此人衣服,再拿走他身上东西,可以伪造成死者被赌输的歹徒劫财杀害的假象。 檀汐掉入汤池呛了几口水后,越发头晕眼花,四肢瘫软,没有力气爬上来,就那么半躺在池边昏了过去。 浑浑噩噩不知过了几时,她一个激灵苏醒过来,发现自己躺在浴堂的地上,灯光如旧,池水清澈,地板上干干净净,血迹荡然无存,那具尸体不翼而飞,而周时雍双手抱膝坐在她面前,双眸一瞬不瞬地盯着她。 檀汐扶着额头坐起来,下意识问:“你怎么在这里?” 周时雍直勾勾地盯着她,说话声音有些低沉暗哑,“这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有人先是冒充侍者来问安,随后又朝屋里吹了迷烟。”檀汐怕他埋怨自己随意杀人,解释道:“我只能下先手为强,否则他进来看见屋内不是吴慎,而是你的夫人,不仅吴慎暴露,你也会暴露。” 周时雍微微点了下头,“你做的对。” “那人的尸体呢?” “我让吴慎去处理了,你感觉如何?可有不适?” “还好。” 檀汐忽然发现一件事,原先这浴堂里门窗紧闭,十分闷热,所以她脱了外袍夹袄,只穿了一身内衣,可现在她身上衣服穿的齐齐整整,贴身衣服干爽,并无湿黏之感,再一看,周时雍的手边堆着一团湿衣服,正是她落水时的那一套衣裳。 这屋里除了她,就只有他,他也绝对不会可能唤人进来,显然是他脱掉了自己的湿衣服,替她穿上了干爽的衣袍。 一念及此,檀汐又羞又恼,脸上如同着了火,心里两个小人打架,一方想要痛骂痛揍周时雍一顿,可另一方劝她,事情已经发生,索性装糊涂闭口不提,否则除了令自己尴尬,于事无补。 周时雍一看她满脸通红地看着那团湿衣服,便明白她已经猜到了是自己替她换的衣服。 他主动道:“我无意冒犯,只是你浑身湿透躺在水里已不知多久,窗户大开屋内早没了热气,我若是不及时替你脱掉湿衣服,只怕你会生病。”他又补了一句,“你放心,我闭着眼的,没有看你。” 他满脸正气,毫无邪念,檀汐只能硬撑着假装无所谓道:“身体要紧,谁在乎这个。” 他即便没看,可是穿衣脱衣,必定会碰到她的身子,檀汐越想越觉得羞臊,起身想要去外面透透气,也避免和他单独相处的这份尴尬。 周时雍垂眸坐着,当她走到窗前时,突然一把扯住她的手腕,低声道:“你别走,我有话说。” 檀汐尴尬道:“说你要对我负责么?我不需要。” “不是。” “那你说吧。”檀汐甩开他的手,推开了窗户想要进点凉气,吹一吹发烫的面皮。 周时雍却站起来,把窗户重新关的严严实实,“别让人听见。” 檀汐看着他俊朗的侧颜,羞窘之感又涌上来,错开目光道:“你到底要说什么。” 周时雍侧过身体,看着她,“过段时日,你借口郦海龙病重,要去幽州侍疾,届时你让他安排你回鹿山去。” 檀汐惊讶不已,“为何?” “留在上京太危险,我没有能力护你周全,便没有资格让你帮我。” “今夜只是个意外而已。” “我不想你再有任何意外!”周时雍感觉到自己在失控,声音在拔高,“如果我没有留给你一把匕首,如果你掉进池里就昏厥过去,现在我已经没有机会再和你说话!” 檀汐没有见到他这样的失态,即便是在小龙山的那个夜晚。 第一次合作,他言之凿凿地让她舍命保他,可是现在却要让她置身事外,不许插手。态度的转变,无疑说明了一件事。 檀汐心里有一种异样的感觉,“我可以自保,不需你担心。” 周时雍的声音充满了挫败和自责,“是我太自信自大,以为一切都在自己掌握,实际上并非如此,我做不到料事如神,也做不到百密无疏,我以为你留在这里不会有什么危险,直到我进来的时候,看见你躺在池中,满脸是血,我才知道自己错的厉害。我不能保证你的安危,我根本就不该让你帮我做这些事。” 檀汐道:“帮你是我自愿,你没有逼我。生死由命,我不怪你,你也不用自责。” 周时雍不容置喙道:“不,我不能让你再涉险。” 檀汐见他莫名其妙的固执起来,不想和他再争辩,板着脸道:“我说过,我帮你,也是为了报仇。你不必有什么心理负担,觉得亏欠与我。” 周时雍骤然提声,“我也说过,你的仇,我来替你报!” 檀汐心口一震,这是那天深夜,他在小龙山庭院外,说过的一句话。 可他当时说的是,“阿汐的仇,我也会替她报。” 难道,他知道了? 周时雍目光含愧,“你如果有什么意外,我不仅对不起伯父伯母,也对不起阿泽他们。” 檀泽是她的大哥,也是他最好的朋友。 檀汐怔怔地望着他,心口狂跳,他竟然早就知道她就是檀汐! 她哑了半天,方才颤声开口,“你什么时候知道的?是因为那副画像?” “不是,你师父没有说你的名字。那天深夜,我在宇文公家中和你交手,宇文公告诉我,你是忠良之后,公主的故人之女。我在丽云堂见到你,发现你没有打过耳孔,再想到你母亲曾是公主的伴读,我便怀疑你是檀汐,所以在五间司,我问了你的家人,你说家人皆已去世。” “虽然你和小时候大不一样,性情变了许多,可我知道是你。能与你重逢,我很高兴。可是几次试探,你都否认自己是檀汐。” 周时雍自嘲的笑了笑,“我想你既然不肯相认,那我便尊重你的想法,装作不知道你是阿汐。” “你从小就很倔强,不输与人,你既然要杀完颜冽,不达目的绝不会走。你单枪匹马会很危险,我想不如先稳住你,让你参与孤雁的行动,一来可以助我一臂之力,二来也可以让你尽快得手,你早一天杀了完颜冽,便能早一天回到鹿山去。” 周时雍低头苦笑:“可我还是想错了。此事有不可控的风险,我根本不能保证你的安全。” 他默然片刻,抬眸看向檀汐,“我今日挑明你的身份,就是想让你知道,我从未忘记过去,我也从未忘记阿泽他们,我一定会替你报仇,你离开上京回鹿山,剩下的事交给我。” 檀汐决绝道:“我不走。我发过誓要亲手替我母亲报仇。” 周时雍艰涩问道:“你和伯母不是被公主救了吗?” “李徽把我们交给完颜冽处置,幸好公主也在青城,便把我们藏在行宫里逃过一劫。完颜冽玷污公主之后不肯放手,要把她带到北戎去,公主不愿离开阿圆和故土,想要一死了之。我母亲感念公主的救命之恩,便和公主换了衣装,掩护公主逃离青城。完颜冽发现后,逼问公主下落,我母亲宁死不招,被他折磨而死。” 檀汐恨道:“我若不能替我娘报仇,九泉之下,我不配叫她一声娘亲。” 周时雍沉吟片刻,“好,你不走也可以。日后,你和云娘不要再插手大昭和北戎之间的事,你们除了丽云堂的生意,什么都不要管。过几日,你借口与我吵架,回丽云堂去,不要再回周家。” “与你分居?” “和离也可。” 檀汐气笑了,“你刚刚昭告天下,你对丽云堂的二娘子一见倾心,非她不娶,不惜得罪南天王,这才新婚几日,便要分居和离?” “只要不是我要赶你走,便说得通。”周时雍解释道:“青雀没有送走,你反而被完颜洪逼迫匆匆忙忙嫁入周家,因此心怀怨气对我不满,回娘家去住也并无不妥。” “我不走。”檀汐横了他一眼,“你有本事就休妻。”魔.蝎`小`说 k.m`o`x`i`e`x`s.c`o`m 41、第 41 章 周时雍用两指扶住鼻梁,生出一种无计可施的无奈感。 檀家这位小女郎,打小便极有个性,不肯扎耳孔做闺阁小姐,要和哥哥们一起习武,还放出大话日后要当女将军。因此她母亲十分乐意促成女儿与他的婚事,知道以檀周两家的关系,还有他和阿泽的友情,他必定会一辈子包容她,迁就她。可这生死大事,如何能让她由着性子来? 檀汐一副不劳你挂心的态度,转移了话题,“我的事情不用你担心,你还是先操心吴慎吧。” 提到吴慎,周时雍放下手指,剑眉不知不觉拧出一道纹路。的确,吴慎被人跟踪是当务之急。万幸周时雍今日让吴慎先回了周家,没有留在丽云堂和他一起直接去曹家,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周时雍道:“是我大意了,平素只关注自己有无被人跟踪,没想到南天王府的人会跟踪吴慎。” 檀汐分析道:“那人想必已经跟了吴慎好几天,可以分辨出他的声音,所以我在屋里应答,他怀疑不是吴慎,这才吹了迷烟,想进屋里看看到底是谁。” 周时雍道:“奇怪,他们为何会怀疑到吴慎?吴慎只是偶尔帮我打听消息,也就前些日子,为了打听都有那些汉臣去过坟场,他活动频繁了些。” “大约是因为吴慎既无营生,又无官职,却每日出门几个时辰不知去向,让青雀觉得不对劲。” 周时雍点了点头,“不错。是我疏忽大意,以为吴慎从后门进出,青雀不会注意到。但那几日都是青雀做饭,吃饭时吴慎不在,便有些不妥。” 檀汐:“你每日上值下值,行踪可查,毫无纰漏,他们无机可乘,便从吴慎身上下手,他是你表弟,又住在你家里,只要能抓住他的把柄,你自然也就脱不了干系。证据不够,那就栽赃陷害,反正他们有的是法子。” 周时雍思索道:“必须要让吴慎有一个合理的去处,解释他前些日子消失的几个时辰在做些什么。” 南天王府既然已经盯上了吴慎,除掉一个跟踪者,定然还会派人,这样也好,正好将计就计,让完颜洪知晓吴慎都在做什么,抹去对他的怀疑 檀汐道:“不如接着让他去扶娄社。他前些日子为了打听郭运的事情,去过数次扶娄社,也认识扶云住。跟踪者若是向扶娄社的人打听,结果也无懈可击,若他日后外出办事,也可拜托扶云住替他打掩护。” 周时雍正思量此举是否妥当,窗外响起吴慎的轻咳。 檀汐推开窗户,吴慎小声道:“事情已经办妥了。你们快走吧。” 檀汐拿起地上的湿衣服,翻窗出来。 周时雍交代吴慎道:“你明日上午去一趟扶娄社,在那里耗上一段时间,回家之后,寻个机会对捷音说你经常去扶娄社看幻术,最好让青雀和玉酒听见。最近除了扶娄社和丽云堂,你那里也不要去。” 檀汐和周时雍离开之后,吴慎撩水打湿头发,穿上他留在浴堂里的外袍,这才打开房门,悠悠然走出去,路上见到侍者,还打赏了几枚钱。 侍者眉开眼笑地把他送出去,盛情邀请他下次再来。 丽云堂里静悄悄的,云娘已经睡下。 周时雍受伤那天曾在丽云堂住过一晚,檀汐默认他依旧还睡在郦海龙的房间里。没想到他不声不响的跟在她身后,一路跟着她到了卧房门口,并没有止步的意思。 檀汐不得不停住步子,面色微窘道:“帮工使女不在丽云堂留宿,这里除了云娘没有外人,你就住在郦海龙的房里。”言下之意,不必演戏做同居一室的夫妻。 周时雍一路都在想事,发觉她误会自己,也有些尴尬,解释道:“我有事要与你商议。” “还是那件事?别说了,我意已决,不会更改。”檀汐不想再和他争辩,一脚跨入房门,想要把他关在门外。 周时雍抬手挡住门,“那件事暂缓再议。我要说的是另外一件事。” “什么事?”檀汐松手往后退了两步,把他让进房间里。 周时雍站在她身后,看着她窈窕的身影在光亮里清晰起来,开口道:“你把首丘的印章给我。” 檀汐放下点灯的火折子,回身看着他,好奇道:“深更半夜的你要印章做什么?” “我打算要去见两个人。” 檀汐一惊,“你要亮明身份?” 周时雍微微点了下头,“今夜我和吴慎去曹家,并未拿到杨复留下的东西。” 檀汐颇为意外,忙问:“怎么回事?他不承认自己是孤雁?” 周时雍道:“他承认自己是孤雁,也承认自己为了保住儿子性命而投靠完颜洪,但是他挖到匣子时,内里是空的,没有东西。” 檀汐:“你相信他的话?” “我信。如果匣子里有东西,他要么交给完颜洪,要么自己留下,没有必要多此一举,告诉完颜洪只有一个空匣子,平白引来完颜洪的猜忌,怀疑是他取走了匣子里的东西。” 檀汐转念一想,的确如此。假如一人捡到钱财,要么拾金不昧地送官还给失主,要么悄无声息地贪昧下来,没有送回一半昧一半的道理。 她犯了难,“那东西到底是谁取走了呢?” “那个坟场里埋的都是上京驿站被杀的汉臣家眷,草席一裹就下了葬,并无陪葬的金银珠宝,除非是去祭拜家人的汉臣,连盗墓贼也不会去那里挖坟。所以拿走东西的人,也就在十几个人里面。但只有孤雁才会留意到杨复留下的符号。除了曹甲,目前我所知晓的孤雁,只有血书上的四个人。杨复已死,孟良辰不在上京,剩下的只有李宣林和魏贺,所以我打算以首丘的身份去见这两人,询问匣子里的东西是不是被他们取走了。” 檀汐明白了他要印章的用意,他空口无凭自称是孤雁,那两人不会轻信。有了印章才能证明身份,否则他们即便拿了东西,也绝对不会交给他。 可如此一来,周时雍的身份便会暴露,万一那两人日后变节,周时雍就会万劫不复。想到那个后果,檀汐不觉心头一紧,“你答应过我,不会告诉任何人。” “对,我答应过,不过我现在反悔了,想要讨回印章。” 周时雍一本正经道:“我记得你当时威胁我,我若是暴露首丘身份,你会就此别过,从此不再帮我。” “你想得美!”檀汐一双蕴着怒气的杏眼瞪得溜圆,灯光映在其中,亮的迫人。 周时雍望着她的那双眼睛,稍停了片刻,继续道:“你说话算数……” 真是打的好算盘,要走印章,顺便也让她离开上京,檀汐又被他气笑了,抬起一根手指指着他,“你说话不算数在先。居然还要我说话算数?” 周时雍上前两步,按下她的那根手指,正色道:“檀汐,我比你年长五岁,你不能目无尊长。” 檀汐毫不畏惧地仰脸瞪着他,“周时雍,你别拿年纪来压我,大哥比我大八岁,也不能拿我怎么样!” 原先她还装模作样的尊他一声周大人,被他挑明身份她也不装了,气焰嚣张,彻底露出小时候无法无天的样子。 周时雍脑仁有点疼,低头看着她红彤彤的嘴唇,还有亮灼灼的眼睛,语气不由自主的就软了下来,商量道:“印章你继续收着,在纸上盖个印交与我即可。” 檀汐拒绝道:“东西我藏的很严实,大半夜的,我不想去翻找,明天再说吧。” 周时雍一想她今日中了迷烟,想必身体还处在不适中,也不好再继续追要,暂且作罢。 等到翌日用罢早饭,周时雍旧事重提。 檀汐放下手里的书卷,慢慢悠悠地扫了他一眼,“你打算几时去?” 周时雍已经犯愁了一个晚上,如何说服她把印章还给自己,没想到一夜之间她居然自己想开了,忍不住展颜笑答:“晚上去。” 檀汐白他一眼,“我说的是取珍珠钗。” 周时雍笑脸僵了片刻,忽又勉勉强强挤出一丝笑来,“我等会便去。” 檀汐正色道:“今日正好是个机会,我会跟在你后面,看是否有人跟踪你。” 两人商议之后,周时雍走丽云堂的前门,独自一人前往首饰铺,檀汐戴上帷帽,换了一身衣裳,悄悄从后门出去。 周时雍刻意放慢步伐,做出一副闲散逛街的架势,檀汐不远不近地跟着。 等周时雍进了首饰铺,她就守在门口,眼观六路地留意周围的人。 让人安心的是,并未有人跟踪周时雍。如此一来,也可间接说明南天王府的人,跟踪吴慎几日并未发现任何线索,否则他们不会放过周时雍。 周时雍先回了丽云堂,在卧房里等了一会儿,檀汐方才进来。 “如何?” “没人跟着你。”檀汐取下帷帽,放在桌上,低头便看见那枚珍珠钗,已经原样复原,躺在首饰盒里。不过,盒子里还多了一根白玉发簪。 檀汐轻轻咬住唇边的一抹笑意,故意道:“掌柜的送了你一根发簪?” 周时雍顺着她的话说,“是啊,他让我转送与夫人。” 檀汐:“无功不受禄啊,为何要送我?” “因为我送了他二两银子。” 檀汐背对他,忍不住嘴角翘起,笑了起来。 周时雍在店里停留的时间有点长,她以为是他故意在店里耽搁一段时间,以便于自己观察周围的人,原来是在店里替她选了一根发簪。 这簪子白璧无瑕,触手温润,样子也美,檀汐心头漾满甜意,却冷哼道:“你是不是想贿赂我,让我把印章给你?” 周时雍口是心非道:“当然不是。” 送她发簪,的确是想讨她欢心,也的确是想哄着她把印章还给他,还有就是,希望日后,她看见这发簪,还能想起他。 “阿汐。” 送了礼物,周时雍准备说好话,哄着她把印章拿出来。 檀汐识破了他的套路,不等他开口,抢先一步道:“周时雍,我有个主意。”魔.蝎`小`说 k.m`o`x`i`e`x`s.c`o`m 42、第 42 章 “我不同意。”檀汐的主意还没出口,已经被周时雍给否了。 檀汐回身瞪着他,“你还没听我的主意呢。” 周时雍了然道:“你想替我去见魏贺和李宣林。” 檀汐没想到他一猜就中,反问道:“你为何不同意?有何不妥吗?” 周时雍不容置喙道:“我说过,不能再让你涉险。” 檀汐不以为然道:“会有什么危险?我易容改装去见他们,你藏在暗处,万一有危险可随时接应我。” 周时雍沉声道:“危险之所以可怕,是因为无法预知。有些事看似安全,却暗藏杀机。比如,我和吴慎去坟场,根本没料到会有埋伏,把你留在浴堂,只不过是代替吴慎应答一声侍者的询问,却让你差点丢命。” 还有几句话,他放在心里无法启齿。昨夜当他见到她一脸是血地躺在水中时,惊惶害怕和绝望悔恨,排山倒海地压下来,那种临近溺毙时的窒息昏厥感,他此生不想经历第二次。 自然,他也明白檀汐想代他前往是出于关心和担忧,于是和颜悦色道:“你不想让我露面,无非是担心他们知道我的身份,日后变节会告发我。你放心吧,我不会以本来面目去找他们。” “即便你易容改装,可是你的声音和步伐,难以改变。你们同朝为官,见面机会多。而我几乎不会碰见他们。” 周时雍依旧摇头不允。 檀汐抱起双臂,慢悠悠道:“印章在我手里,我就是首丘。等你婚假结束去五间司上值,我自己一个人去。” 周时雍脸色一变,“你敢!” 檀汐挑衅的望着他,“你看我敢不敢。” 周时雍望着她亮晶晶的眼睛,头疼万分,她的确敢做出这样的事。对视片刻,他败下阵来,无奈道:“好,你替我去,不过你要听我的安排。” “这就对了。”檀汐望着他一脸的无可奈何,忍不住好笑,“你身边能用的人,除了吴慎,就是云娘和我,吴慎已经被人盯上,在洗清嫌疑之前,什么都做不了。若是如你所言,我和云娘除了丽云堂的生意什么都不管,难道周大人你要一个人单打独斗,力挽狂澜?” 周时雍:“……” 檀汐拿出早已备好的一封纸笺,递给周时雍,“印章我已经盖在纸上。你还有两天假期,正好去找这两个人。” 周时雍自从看见血书,知道杨复,李宣林和魏贺是孤雁之后,便暗中掌握了他们的情况,以便需要时联络。魏贺和曹甲同在工部,今日刚好是休沐日,他决定先去魏家。 两人易容改装之后,一前一后去了魏家。 檀汐上前叩门,自称魏大人的故友,将一封拜贴给了魏家下人,让他送进去亲手交给魏贺。 魏贺听说门外有故友求见,十分诧异。汉臣们在上京那有什么亲朋好友?即便当年在大昭关系不错,如今也不敢私下来往,怕被人举报结党,行不轨之事。 他拆开那份拜贴,不禁心头一震。那纸上空无一字,只画了一只雁,他迟疑片刻,点起烛台,将纸凑上去烘烤片刻,“首丘”两个字慢慢显现。魏贺将纸烧掉,立刻起身出门。 檀汐站在魏家门口,背负双手慢慢踱步,看上去十分淡定闲逸。周时雍隐在对面暗处,反而比她紧张的多。 宇文忠死后,他并没有和孤雁联系,魏贺和李宣林当下是否还愿意为大昭做事,他并不确定。杨复的东西如果真是被他们取走了,他们是否愿意交出来,他也不确定。形势每时每刻都在变,人心也是如此。 终于,魏贺从大门内阔步而出。檀汐不急不缓地回身,对他拱了拱手,压着声音道:“魏大人。” 魏贺打量着眼前其貌不扬的中年男子,抬手回了礼,“敢问阁下如何称呼?” 檀汐道:“魏大人称我首丘即可。” 魏和听见这两字,脸色微微一变,檀汐接着说道:“宇文公去世之前,把血书和印章交给了我,让我负责联络孤雁。” 魏贺听到血书和印章,已经确认无疑檀汐是宇文忠托付的人。否则她不会知道血书的存在,更不会知道他就是孤雁。 檀汐低声道:“我今日来找你,是为了询问一件事。杨复埋在家人墓碑下的东西是不是被你取走了?” 魏贺点头,“的确是被我取走了。” 檀汐心里一喜,问道:“东西呢?” 魏贺道:“藏在我家里。请首丘先生稍候片刻,我回去取。” 檀汐目送魏贺进了家门,扯下袖口盖住手掌。目前来看,一切顺利,但魏贺是否变节不可知,会不会借机回家叫人也不可知。所以,临行前周时雍在她小臂上绑了一副袖弩,以防万一。 而隐藏在对面的周时雍比她更紧张,手中握着暗器,一瞬不瞬地等着魏家的大门。 不多时,魏贺疾步而出。檀汐看见是他一个人出来,暗自松口气。 魏贺将一个油纸包递给檀汐,低声道:“那日我去祭拜家人,无意间见到了杨复留下的信号。我挖出匣子,看到里面留有两份密件。” 檀汐接过油纸包塞进衣服里,好奇道:“魏大人取走了东西,为何不抹去记号,还要留下空匣?” 魏贺道:“宇文公死后,无人与我联络,我也无法向临安传送情报。我留下记号,是想看看是否能引来别的孤雁。”他顿了顿道:“有件事,不知道首丘先生是否知晓,我在坟场暗中守了一天,见到曹甲也去挖那个墓碑。” 檀汐惊了一下,忙问:“你和他相认了?” 魏贺道:“宇文忠从未提过其他孤雁的名字,我未敢贸然相认,打算寻机试探确认之后再联系。” 檀汐松了口气,“负责联络孤雁的事,一向都由首丘来做,此事你不必插手。” 魏贺道:“我明白,只是宇文公死后,一直无人与我联络,我才生出寻找其他孤雁的想法。既然首丘先生现身,在下自不会再继续探查。日后若有情报要送往临安,不知如何联络先生?” 檀汐道:“垂华街有一间玲珑茶楼,你在楼上找一包厢,在北窗台上放一只茶瓯,便会有人去取情报。” 魏贺目送檀汐疾步离开。心里对这位新的联络人,充满了好奇,此人比宇文忠更要谨慎小心,除了证明身份的首丘印章,一切都处于保密中。 檀汐和周时雍前后脚回到丽云堂,关上卧室房门,打开了油纸包。 里面有一份长清宫地图和一份名单,除此之外,还有一枚小小的金镖,上面刻着四个字,四海镖行。 檀汐举起小金镖,对着光看了看,问周时雍道:“这是什么?” “那些身在大昭的北戎权贵和将领,要把抢劫的金银财帛送回北戎,路上怕被流民贼寇抢夺,会请镖行的人护送。四海镖行是行走在北戎和大昭之间的一个镖行,大当家是江湖上赫赫有名的神拳杨飞云。”周时雍沉吟道:“看来,这金镖是个信物。” “拿着这信物去找四海镖行,他们会帮忙护送国主离开北戎?” “四海镖行在上京有个据点。我明日过去先探探消息。”周时雍拿起长清宫线人的名单,若有所思道:“宇文公离世之后,不知这些人是否还买账。” 檀汐暗道,不买账就算了,索性让那废物皇帝死在长清宫好了,她只想把公主救出北戎。 傍晚时分,吴慎来到丽云堂,周时雍问起家中情况。 吴慎道:“表哥放心,姑母一切安好。” 周时雍点了点头,“为了消除完颜洪对你的怀疑,你最近几日没事便去扶娄社待上一两个时辰。” 檀汐眼眸一亮,“刚好扶娄社近日贴出一份破解幻术的悬赏。若捷音问起,你就说你想破解扶娄社的幻术,得到那笔赏银。这理由可谓天衣无缝,无懈可击。” 吴慎一怔,“你怎么知道那里有悬赏?” 檀汐嫣然笑道:“是我给扶云住出的主意,为了引郭运出现。” 吴慎眉飞色舞地拍了下巴掌,“对了,我故意当着青雀的面和捷音谈起扶娄社的幻术如何的精妙绝伦,没想到捷音听了之后非要和我一起去看幻术。看完幻术,见到扶云住,我便和他寒暄了几句。说来奇怪,前些日子,我刻意与他套近乎,他对我十分冷淡,今日却一反常态,要请我吃酒。你们猜猜看是何原因?” 檀汐和周时雍互看了一眼,心有灵犀的想,莫非是他想从吴慎口中探听消息? 吴慎道:“我自然是求之不得,便让捷音先回家去,我跟他一起去吃了酒,方才明白他以前为何对我冷淡疏远,” 檀汐问:“什么原因?” 吴慎:“他怕我对他有什么不轨之心。” 檀汐讶然,“不轨之心?你们不都是男人么?” 吴慎窘笑道:“郦娘子有所不知,有些男人不喜欢娘子,喜欢郎君。扶社主生的貌美,有些人不安好心,借故请他去府邸里表演幻术,意图不轨,幸好扶社主还有点功夫,不然贞洁不保。故而男人对他套近乎,他便十分警惕戒备。” 竟有如此不堪的事情,檀汐先是吃惊,继而好奇,“那他今日为何对你卸下了戒心?” 吴慎道:“因为今日我带了捷音前去,他发觉我不喜欢男人,这才对我友善起来。” 檀汐无心地问了句,“难道他看出你喜欢捷音?” 吴慎一下子脸色通红,“捷音是我妹妹,我自然喜欢。”紧接着又解释道:“我们自小一起长大,我说的喜欢,自然是兄妹之情的喜欢,不是男女之情。” 自小一起长大的喜欢,是兄妹之情,而非男女之情?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檀汐不自觉地侧目看了眼周时雍,周时雍也正好在看她。 两人不期然视线相碰,又不约而同地匆匆避开。魔.蝎`小`说 k.m`o`x`i`e`x`s.c`o`m 43、第 43 章 檀汐为了掩饰不自在,转头去问吴慎道:“南天王府想必已经发现跟踪你的人死了,今日可有人去找你盘问?” 吴慎摇头。 周时雍道:“即便博图怀疑那人的死不是赌徒所为,也不会怀疑到吴慎,有汤池侍者作证,吴慎一直在屋内不曾离开。博图若是来盘问他,岂不是不打自招他派了人跟踪吴慎?” 檀汐嗯了一声,对吴慎道:“等会我跟你后面看看是否还有人跟踪。” 吴慎苦笑:“必定有。” 周时雍道:“你只管装做不知,走路不要东张西望,更不要留意后面。” 在没有消除嫌疑之前,吴慎不便在丽云堂久留,周时雍把今日见过魏贺的事情交代完之后,便起身送他回去。 檀汐从后门出去,绕到前面的店铺街上。吴慎离开丽云堂还未走远,檀汐悄然躲在街角,放眼看去,果然发现一位形迹可疑的男子跟在吴慎身后,时不时地左右察看,显然是跟踪者。 折回后院,檀汐把发现告知周时雍。 意料之中的事情,周时雍风淡云轻地宽慰她:“往好处想,目前还无人跟踪你我。” 檀汐哼道:“所以要好好珍惜对么?” 周时雍失笑,“正是。” 檀汐想了想,“你明日要上值,不如今夜我们便去四海镖行问问情况。” 周时雍迟疑了一下,“我只知四海镖行在上京有据点,具体在何处我尚不清楚。我明日打听打听再说,此事不急。” 檀汐想想也对,得让长清宫的宫人先把李徽偷送出来,才有下一步。 吃罢晚饭,檀汐在云娘房里帮她盘点店里的账目,周时雍回到郦海龙的房间,坐在灯下仔细观看那份长清宫的地图,还有那份线人名单,尽力将人名和地图记入脑海之中。 看完之后,他将地图和名单用油纸包好,藏在墙壁暗格里,只留下那一枚小小的金镖。 其实他骗了檀汐。宇文忠不仅对他说过四海镖行的上京据点所在,还向他透露过,据点的负责人名叫杨七娘,是杨飞云的女儿。来自汴京和临安的密信都会送到四海镖行,金镖就是取信的信物。 夜深人静,对面房间里,算盘珠的声音清晰可见。周时雍吹熄灯火,关好房门,悄然离开丽云堂,一路施展轻功疾行如飞,直到行至北戎的迎宾馆附近,方才停下来。 上京的迎宾馆不仅接待外来使臣,还容许外商在馆内进行通商贸易,这附近几条街白日里熙熙攘攘,人流不断,到了夜间,还有些夜食铺没有收摊,空气里飘着酥饼羊肉的香味,不远处的迎宾馆内隐隐传来丝竹之声。 四海镖行的上京据点就设在迎宾馆附近,方便接到生意。 周时雍先绕着四海镖行转了两圈,走到后院,翻墙而入。 庭院里放着一人多高的兵器架,竖立的长枪长刀在夜色里反射出闪闪寒光。周时雍弹指一挥,指尖一股内力打到长刀的刀锋上,发出细微的一声响。 果然四海镖行里藏着高手,这一点异常的响动立刻惊动了屋内的人。房门吱呀一声开了,一位年约三旬的俏丽女郎,从门内走出来,手里拿着一把折扇,见到庭院里的黑影,她啪的一声打开折扇,一股独特的香味溢了出来。 周时雍拱手一拜,客客气气道:“深夜打扰,请七娘子多多包涵。” 杨七娘打量着眼前一身夜行衣的陌生人,嫣然一笑道:“阁下怎么知道我是七娘子?” 虽然不知来者是敌是友,此人没有先动手,没有先发制人,还故意弄出动静,让她发觉。杨七娘心里已经判定出此人没有什么危险,应该是有求于她。 “江湖上都知道,四海镖行的七娘子手不离扇。” 不论春夏秋冬,她手里都有这把扇子,并非装腔作势,附庸风雅,而是她的兵器。扇骨里藏着一把见血封喉的细剑,折扇的扇片里也有细若锋芒的暗器。 杨七娘行走江湖多年,见多识广,见到这样的不速之客,不仅不慌,反而笑着打趣道:“贵客深夜来访,却不以真面目示人,莫非要让四海镖行托运见不得人的东西不成?” 周时雍不急不缓道:“七娘子能否容在下进屋细谈。” “好,里面请。”所谓艺高人胆大,杨七娘丝毫不惧怕深夜来访的不速之客,把一身夜行衣带着面具的周时雍引进了屋内。 周时雍跨入房间,把那枚金镖轻轻放在桌上。 杨七娘立刻收起了笑容,打量着周时雍道:“阁下如何称呼?” 周时雍谦然道:“恕我不能说出姓名和身份。七娘子知晓我是孤雁便可。” 杨七娘见到金镖信物,又听到孤雁的名号,没有怀疑他的身份,只是好奇地盯着这名孤雁,可惜他带着面具,只能看出此人有一双锋锐深邃的黑眸和一副极好的身材。 她合上折扇道:“这一段时间一直未曾见人来取信,我正犯愁不知如何是好。” 周时雍如实道:“宇文公死的突然,很多事情未来得及安排,我今日才拿到金镖,没有信物不敢贸然前来取信。” 提到宇文忠,杨七娘神色黯然的叹了口气,“我父亲听闻宇文公去世的消息伤心许久,叮嘱我无论如何一定要完成宇文公的心愿。” 宇文忠的最大心愿便是带回国主。 周时雍问道:“宇文公难道是想要让四海镖行护送国主离开北戎?这恐怕不妥,万一途中暴露,必定会连累镖行。” 杨七娘道:“自然不能让镖行亲自护送国主。宇文公打算让国主混在商队里离开上京。四海镖行名义上护送商队货物,实际上暗中保护国主,万一事情暴露,也不会牵连到镖行,只会问责商队。” 周时雍点头,“如此甚好。” “请郎君稍候,我去取信。”杨七娘去了内间,不多时,拿了两封信件交给周时雍。 周时雍收好信,拱手告辞。离开四海镖行没多远,他突然觉得不对,猛然停住脚步。 身后多了一道影子,他乍一看以为是杨七娘,再仔细一看,心口砰地一跳。 “早知道周大人偷偷摸摸是来私会小娘子,我就不会跟着来了。” 夜色漆黑,虽然看不清檀汐的面容,可是语气听上去已是极度压制的不悦,周时雍忙道:“不是的!” “我都看见了,还不是什么?”檀汐气哼哼道:“周大人与我是假成亲,我善妒也是演戏给外人看。周大人要见心上人大可明说,不必鬼鬼祟祟的偷偷来私会吧。” 周时雍急道:“不是你想的那样,我没有什么心上人。” 檀汐反问道:“没有?” 周时雍一时语塞,无法回答,也无法改口。他已经下定决心要让她走,那就把一切都放在心里好了。 檀汐较真起来,“你到底有没有?” 周时雍只好含糊道:“我知道自己定过亲,不会喜欢别人。” “原来是被婚约所限不能喜欢别人,这么说是我耽搁周大人了?”檀汐更气了,阔步越过他身边,带起一股气势汹汹的风。 “不是。”周时雍一把扯住她的小臂,急忙解释道:“她是杨飞云的女儿杨七娘,我是来取信的。” 檀汐冷哼道:“周大人不是说不知道四海镖行的上京据点么?” 周时雍指了指头顶,“苍天在上,我今日是第一次来,第一次见她。” “苍天睡了,做不了证。”檀汐气恼地挣了几下,周时雍松开她的小臂,却紧握住了她的手腕。 “阿汐,我并非刻意隐瞒你,只因四海镖行的人都是大昭人,他们行走江湖,四处接镖,不定会去到何处。你离开上京之后,便不再是郦浮生,这里的一切都会被抹去。镖行的人目光毒辣,我担心万一日后他们在大昭碰见你,或许会认出你。所以我不愿让你和镖行的人打交道。” “你明说便是,为何要骗我?” “我明说了你会听么?” 檀汐眼睛一瞪,“我那么不讲理?” 周时雍斟酌着回答:“倒也不是不讲理,只是有些……固执罢了。” 檀汐把手一甩,气呼呼道:“我那里固执了?” 周时雍立刻改口,“嗯,是很有主见。” 这还差不多,檀汐问道:“你和她在屋里都说了什么?” “没说什么,我今夜前去只为了取信。” “我觉得你进去了很久。” 周时雍急忙解释,“因为她要进内间取信。”他自认为时间很短,根本没有耽搁。 檀汐问道:“信里都说了什么?” “我还没看,需用字检方能知晓内容。” 檀汐不再多问,回到丽云堂后拿出藏着的字检递给周时雍。 周时雍拆开两份密信,用字检看完内容之后焚于灯下,盯着灰烬半晌未语。 檀汐见他眉头紧锁,不发一言,忍不住问道:“信上都说了什么?” 周时雍侧目看看她,“一份好消息,一份坏消息。” 檀汐抱臂一笑,“那就先听好消息吧。” “好消息是孟良辰送来的,完颜洪找到鬼不收,让他来上京替赫连音音恢复容貌,这封信是十天前发来的,鬼不收应该已经快到了。” 檀汐眉头轻蹙,“坏消息是鬼不收不肯帮忙设局除掉完颜洪?” “不,孟良辰说他十分乐意。”周时雍抿了抿唇,“坏消息是,阿圆要来上京。” “什么!”檀汐吃惊地看着他,“陛下不是已经回绝了北戎的要求么?” 周时雍道:“陛下是回绝了,可阿圆是私自离开临安的,临行前留了书信要来上京。” 檀汐难以置信道:“阿圆明知道公主不愿意让她来上京,她留在临安,公主才能以家书传递情报。她为何要私自来上京?这消息莫非有误?” “不会有误。”周时雍表情凝重,“这消息来自指挥使裴荣宣。” 看来是真的。 檀汐被迫接受这个事实,可她百思不得其解,阿圆为何要来上京? 李隆已经拒了北戎的要求,只送了汉臣家眷过来,而且家眷们的下场必定传回了临安,她为何要“自投罗网”?魔.蝎`小`说 k.m`o`x`i`e`x`s.c`o`m 44、第 44 章 翌日周时雍去五间司上值,韩云霄见到他先是照例恭贺几句,随后步入正题道:“周大人这两日未在公署,有件事恐还不知晓,博大人要从汴京回来了,最近几日便到上京。” “博尔贴?”周时雍先是一怔,紧着便问:“韩大人可知他因何事回京?” 如果是私事回上京,他应当不会派人告知五间司。 韩云霄道:“听说是押送一个人来上京五间司受审。” 周时雍奇道:“为何不在汴京就地审问?还要专程送回五间司总部受审?” 韩云霄同样不解地摇了摇头,推测道:“估计是碰到了硬骨头,问不出来东西,只能送到五间司下针。” 为了收回汴京,消灭大齐,皇城司这些年陆陆续续在汴京城里安插了不少间谍。而汴京城内的百姓心属临安,根本不服刘玉这个名不正言不顺的傀儡皇帝,有机会便对外通风报信,因此郎主才派了精明能干的博尔贴坐镇汴京。 博尔贴和混日子的韩云霄不同,他不仅精明过人,且野心勃勃,为了得到权势升迁可以不择手段,而且他和主子完颜洪一个德行,宁可错杀,绝不放过。这些年来,死在他手里的大昭间谍和百姓,数不胜数。 周时雍坐在公房里,慢慢摩挲着桌上的玉石镇纸,生出一种山雨欲来的不妙预感。 除非有非常重要的事情,博尔贴轻易不会离开汴京行枢密院。他要亲自押送一人回京受审,显然这人一定是大昭间谍,且是重要人物,会是谁呢? 他苦思冥想,想不出来会是谁,但直觉告诉他,博尔贴来上京一定会掀起风浪,一定会让他陷入被动。最好的结果,便是在博尔贴掀起风浪之前,先把完颜洪除掉,让他失去靠山。 下值之后,周时雍绕到财神庙,在墨玉楼方向挂上红绸,等了不到小半个时辰,穿戴的密不透风的赫连音音款款而来。 周时雍含笑拱了拱手,“有个好消息要告知夫人,鬼不收即将抵达上京。” 赫连音音闻言大喜过望,“请大人吩咐,接下来该如何行事。” “夫人通晓医术,能否告知两种稀罕少见,药铺里备货不多的药材?我需先在城中药铺里提前做些安排。” 赫连音音思量片刻,说出两种药材的名字,“曼节草,乌术生。” 周时雍记下这两味药材的名字,说道:“请夫人耐心等候,等鬼不收到了上京,便是夫人大仇得报的时候。” 赫连音音与周时雍已相识多年,知道他素来谨慎,没有把握的事情,绝对不会信口胡言。听到他如此肯定确定的言辞,顿觉心里畅快无比,立刻弯腰拜谢道:“多谢大人替我报仇雪恨。” 周时雍虚虚一扶,“夫人不必言谢,反而是我要多谢夫人大义相助。”他目光冷冽,“完颜洪也是我的仇人。我和夫人一样,恨不得亲手杀了他。” 赫连音音对此并不意外,完颜洪一向心狠手辣,对汉臣更是如此,汉臣家眷在上京驿站的惨烈下场,她在墨玉楼里也有所耳闻。 谈话之间,夜色已悄然降临,两人一前一后离开了财神庙。 周时雍回到丽云堂,云娘和檀汐正守在火炉边,等他用饭。 檀汐算算时间他早该下值,便忍不住问道:“你怎么回来的这么晚?” “我去了一趟财神庙,有件事要交代给赫连音音。” 檀汐不自觉的发问:“什么事?” 云娘笑盈盈道:“让大人边吃边说吧,饭菜都要凉了。” 檀汐把吊在火炉上的铜锅盖子掀开,一股浓烈的香气扑鼻而来,周时雍忍不住对云娘道:“郦娘子好手艺。” 云娘笑了,“周大人,这是浮生的手艺。” 周时雍诧异地看看檀汐,那天在小龙山吃过的早饭,他可是今生难忘。短短数日,她便有了如此突飞猛进的厨艺? “做饭也没什么难的,我跟云娘学了一天炖羊骨汤便会了。”檀汐大言不惭道。 周时雍默不作声的望着她,心道她天资聪慧,学什么都上手极快,只是看她喜不喜欢而已。做饭这等小事,对她来说,自然不在话下。只是她在鹿山,师父宠爱她,怜惜她,不舍得让她做事罢了。 云娘舀了一碗羊骨汤递给他,“大人尝尝。” 周时雍闻着香味,还未入口便断言道:“比青雀做的好。” 檀汐忍不住瞪了他一眼,“谁要和她比啊。” 周时雍顿了顿,正色道:“和阿汐比,也强了许多。” 檀汐又瞪了他一眼,“……” 云娘忍不住问:“阿汐是谁?上次去你家里,你娘一直喊着阿汐。” 周时雍慢慢道:“我父母曾给我定过一门亲事,那女郎名叫阿汐。” 云娘恍然大悟,“原来如此。那她现在何处?” 周时雍放下汤碗,微微笑了下,“不知道,已经十年没有音讯。” 云娘唏嘘道:“那位女郎若是和大人一般年岁,或许已经出嫁了。” 周时雍点头,颇为遗憾道:“是啊,必定不会等我。” 这嘴巴是非堵上不可了。檀汐端起汤碗塞到他手里,语气有点凶,“快喝吧周大人,汤凉了就不好喝了。” “是啊,是啊,大人快趁热喝。” 云娘一边说着,一边悄然打量檀汐,暗暗思量她怎么突然生了气,莫非是吃了阿汐的醋?她转回目光,再看周时雍,年轻俊朗,仪表堂堂,和檀汐乃是天造地设的一对,若是两人假戏真做,倒也不错。 她抿着笑,看看周时雍又看看檀汐。檀汐不禁问了句,“姐姐怎么了?” 云娘含笑道:“没什么,突然发觉妹妹和周大人成亲后,亲近了许多,不似以前那么客气疏远。” 檀汐看了一眼周时雍,恰好他也正在看她,两人心知肚明,外人都能看得出的这份亲近,不是因为成亲,也不是因为演戏,而是因为他挑明了她的身份。 默契,熟悉,信任,关心,时隔十年,重新出现在两人之间,如此正好掩盖了他们是假成亲的事实,让人很难看出破绽。 三人围着火炉吃罢热气腾腾的晚餐,天色已经黑透。今日是留宿在丽云堂的最后一晚,新婚夫妻在娘家住满三日便要回归夫家。 有青雀和玉酒在家里不便行事,周时雍决定利用这最后一晚的自由时间再去一趟四海镖行。他换好夜行衣走到檀汐门口时,不知不觉停住脚步。迟疑片刻后,他轻步迈上台阶叩了叩门。 檀汐在里面道了声进来。周时雍没有进去,只是推开房门站在门口说了句,“我要去一趟四海镖行,有件事要请杨七娘帮忙。” 檀汐托着下颌,慢悠悠道:“奇怪,你昨夜偷偷摸摸一个人去见她,今夜为何要特意告知我?” 周时雍清了下嗓子:“我告知你一声,免得你误会多想。” 檀汐纹丝不动地坐在灯下,故意道:“我误会什么?多想什么?” “没……什么。”周时雍带上面具,转身便走。 檀汐抿唇失笑,追了一句,“大人只管放心去见小娘子吧,我不会跟着。” 四海镖行的后院,杨七娘听见动静,推门看见一身夜行衣的周时雍,不禁失笑,“汴京和临安今日并无信来。你来的太勤了,隔几天再来吧。” 周时雍拱手道:“今日来见七娘子并不是来取信,而是有件事想请七娘子帮忙。” 杨七娘爽快道:“说吧。力所能及,我必倾力相助。” “七娘子和商队来往甚多,我想请七娘子暗中派人去采购两种药材。”周时雍说了两种药材的名字,杨七娘好奇道:“你要这两种药材作何用处?” 周时雍道:“我不需要这两味药,只是为了让众人知晓,南天王府的人正在找这两味药材。” 杨七娘道:“我明日便派人冒充客商,在迎宾馆附近找一只商队预定这两样药材,放心,两天之内把城里药铺买空。” 周时雍道:“这两味药材比较罕见,药铺里存货不多。只需要把南天王府和红柳坊附近的药铺买空即可。” 杨七娘一口答应下来。 周时雍道谢离开,回到丽云堂时,见檀汐房间内还未熄灯,便上前叩门,告知他已经回来了。 檀汐打开房门,“这么快?” “只是拜托她一件事而已,说完就回来了。”周时雍低头看着她,“你不问问我都说了什么?” “你愿意说就告诉我。”檀汐退后两步,把他让进屋内。 “我请她安排人去买两样药材,只等鬼不收来到上京,便可以让完颜洪进套。不过,今日韩云霄说了一件事,让我很是不安。” “什么事?” “博尔贴要亲自押送一个人回上京受审。” 檀汐一怔,“是谁?” 周时雍道:“不知是谁,但必定是大昭间谍,而且是很重要的人,否则博尔贴不会亲自送他回上京受审。我思来想去,觉得最有可能的人,便是行枢密院的孤雁孟良辰。我写给孟良辰的那份信,是你负责誊抄的,万一真是孟良辰暴露,那封信有可能会被博尔贴见到。你要尽快去做一件事,便是练习左手写字。回到周家后,若是玉酒见到问起你,你便说,你一向都是用左手写字的。” 檀汐道:“你过虑了,孟良辰看完信一定会烧掉,不会落入博尔贴手里。” 周时雍心事重重道:“我知道。这么做是为了以防万一。” 当初让檀汐誊抄信件时,他并未料到她会和他被迫成亲,心想即便密信被人截获,也牵连不到她。谁知阴差阳错,两人成为夫妻,如果他被怀疑,她也绝脱不了干系。所以,一切都要未雨绸缪。魔.蝎`小`说 k.m`o`x`i`e`x`s.c`o`m 45、第 45 章 翌日周时雍和檀汐用过早饭,辞别云娘返回周家。 捷音和吴慎带着周家下人在大门外迎接新婚夫妻。檀汐一眼扫去,看见玉酒和青雀也在其中,不知不觉皱了下眉。这两人虽构不成威胁,却让人很是不爽。 捷音眼里只有新嫂嫂,喜不自胜地道:“嫂嫂终于回来了。” 周时雍故意道:“怎么,你哥哥回不回来,不甚要紧么?” 捷音笑嘻嘻道:“反正哥哥天天在公署里忙得见不到人,还是嫂嫂好,可以在家里陪我。” 周时雍道:“你哥若不是天天在公署忙碌,一家老小吃什么。” 捷音转了转眼睛,顽皮道:“那……只能指望表哥去拿扶娄社的悬赏来过日子了。” 檀汐故意问起旁边的吴慎道:“什么悬赏?” 吴慎不好意思地摸摸鼻子,“嫂嫂有所不知,扶娄社贴了悬赏,若有人能破解社主的幻术,赏银千两。” “表哥财迷心窍,天天去扶娄社,想要拿下人家的赏金呢。”捷音开始告状,“表哥说他天天去,肯定能看出来门道。我才不信呢,那幻术是人家吃饭的饭碗,岂会轻易被人破解,悬赏不过是个噱头罢了。” 檀汐但笑不语。青雀和玉酒就在身后,刚好可以把这些话传给她们的主子。 周时雍正色道:“阿慎,你已过弱冠之年,也该找个正经营生去做了,不然将来如何成家立业?” 檀汐笑了笑,“我出嫁之后,店里只有姐姐一个人,她正要找个帮工,我看不如让阿慎过去。” 这是她和周时雍商议的对策,吴慎利用扶娄社洗清嫌疑之后,便去丽云堂帮忙,如此一来行事要方便的多,毕竟云娘是自己人。 周时雍问吴慎道:“你嫂嫂一番好意,你意下如何?” 吴慎摸摸后脑勺,期期艾艾道:“丽云堂进进出出的都是小娘子,我在店里恐怕不大合适吧。” 檀汐正色道:“做生意还分什么男女,若是机缘巧合能碰见一个可心的,岂不是连婚姻大事都解决了。” 捷音连声说好,吴慎低头窘笑。 三人配合说的这些话,自然都是说给青雀和玉酒听的。吴慎这几日天天去扶娄社,跟踪的人毫无收获,青雀在周家更是毫无线索,捷音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在家里照顾母亲,周家下人除了买菜,几乎不接触任何外人。 周时雍带着檀汐去向母亲问安,随后便出门上值。 檀汐留在周母房内坐了一会儿,捷音送她回后院,顺便向她介绍周家的情况。 “我家人少,所以下人也不多,嫂嫂若是觉得人手不够,我让哥哥再添几个。” 檀汐笑了,“不必了,我也不是什么大家闺秀要很多人侍候,就连玉酒也是我姐姐为了面子,临时买来的。” “哥哥匆忙成亲,家里毫无准备,又由青雀一手操持,诸多地方都思虑不周。等嫂嫂回了娘家,我们便和表哥商议,让他搬到前头去,玉酒住在后院,方便嫂嫂使唤。” 檀汐一怔。 捷音笑道:“原本我们家人少,表哥喜欢热闹,才和哥哥凑到一起,如今哥哥娶了亲,他自己也觉得不大方便。” 捷音根本不知内情,这么安排自然是最为合理不过。 檀汐只好笑着点头,好在玉酒在周家也待不了几天。 捷音在新房门口停步,笑盈盈:“嫂嫂回屋歇着吧,中午想吃什么,可让玉酒去厨房告知一声。” 檀汐含笑颔首,目送捷音走出十几步远,方才进到屋里。 玉酒连忙指着窗下的贵妃榻道:“夫人你看我买的贵妃榻可合心意?” 檀汐走到贵妃榻前,上手摸了摸没说什么,侧着身子半躺了一会儿,这才面带不悦地站起来,问玉酒道:“样子看着还行,躺着却不舒服。你买的时候,难道没有躺下试试?” 檀汐开始了挑刺找茬,为两天之后把她赶走做铺垫。 玉酒忙道:“奴婢试了,觉得舒适才买的。” “买个东西都买不好。”檀汐板着脸走进隔壁书房,坐到桌前问道:“你会磨墨吗?” 玉酒摇头,“奴婢不会。” 檀汐面色一沉,“连这个都不会?” 玉酒闷声闷气道:“奴婢是做粗活的。” “姐姐也真是的,买人的时候也不知道买个机灵的,这也不会那也不会。” 檀汐故意摆出一脸不悦,气呼呼地磨墨,然后展开信笺,用镇纸压平,提笔准备写信。 玉酒憨憨地呆立旁边,听见埋怨不满,毫无反应。直到看着檀汐左手提笔,方才露出一丝意外的神色。 檀汐抬头横了她一眼,“我要给我父亲写信,你也别在我跟前侍候了,笨手笨脚的什么都不会。” “奴婢去打扫庭院。”玉酒转身要出去,“等等。”檀汐突然叫住她,皱着眉道:“你去前头院子里盯着那个青雀,看她在做什么。” “她这两日老老实实在屋里抄经。” 此话一出,檀汐便明白玉酒显然一直盯着青雀,不然不会说出这句话。 檀汐故意冷笑,“大人回来了,她未必就会那么老实了。” 玉酒道:“夫人是担心她勾引大人么?” 檀汐皱着眉,做出烦恼不堪的样子,“她死皮赖脸非要留在周家,真是烦死了,你替我好好盯着她,若是瞧见她故意接近大人,速速来报我。” 玉酒领命出去,檀汐这才下笔。左手写字一开始自然是百般别扭,写的歪七扭八,无法入目。不过好在郦檀汐这个身份并不是什么大家闺秀,商户之女能认字习字已经不错,不会要求字迹好看。她只需练的流利工整即可。 幸好周时雍给她布置了这样一件事,否则她闷在周家一天,实在是无聊至极。熬到周时雍下值,檀汐见到他,竟生出一种被人解救的感觉,这近乎坐牢的一天终于要结束了。 吃过晚饭,两人回到屋内,周时雍问她今日可还习惯? “不习惯。”檀汐直言不讳,“成亲没一点好,坐牢一样。” 周时雍失笑,“委屈你了。” 檀汐咬牙,“不仅坐牢,还有两个看守。不行,我明日就把玉酒赶走。” 若不是周家有两个眼线倒还好,她不必时时刻刻都要小心谨慎,练字的时候也不必提防着玉酒突然走进来。 周时雍低声道:“耐心等几天,总要找个错处才行。” 檀汐急了,“她住在后院,半夜想要偷听偷看都很方便,必须尽快打发她。” 如此一来,两人便要演足新婚夫妻该有的样子。周时雍撑着额头,脑子里过了一遍要做的事,瞬即生出和檀汐一样的迫切感,迫不及待想要把玉酒赶走。 新婚燕尔真是蜜里调油的时候,两人不得不待在一个屋内。为了避免尴尬,两人手持一本书,在灯下干坐了半个时辰,准备就寝。 周时雍上次被坑过一次,格外小心,和檀汐用的是他私下备好的牙粉。 洗漱之后,两人熄了灯,各自躺在床上和贵妃榻上。 洞房之夜,周时雍昏睡一晚,接下来两人去了丽云堂,他和檀汐分睡两个房间,今夜才算是两人同居一室的第一晚。 檀汐往日在丽云堂,白日帮云娘招呼店里生意,夜间习武练剑,忙碌一天睡的很快,今日闷在周家闲了一天,再加上屋里还多出个人,瞪着双目平躺干熬,毫无睡意。 黑暗之中,周时雍突然说了句,“你等会再睡。” 檀汐以为他要和自己商议事情,等了半晌也不见他开口,忍不住低声问他:“有事么?” 周时雍嗯了一声,嗯完了又半晌悄无声息。檀汐急了,“到底什么事啊?” “洞房花烛夜,她在外面没有听到任何动静,会认为我喝多了。可是今夜我没有饮酒,你我又是新婚,若是依旧毫无动静,便有些不正常。” 周时雍说着,起身点灯,然后打开房门,站在檐下喊了声玉酒,吩咐她送热水来。 看过那本册子的檀汐突然明白过来这是什么意思,尴尬之余又忍不住好笑,这也太快了吧。 这男人都好面子,他倒是毫不在乎。不过转念一想,周大人也不在乎名声,毁就毁吧。 屋里虚张声势地亮了一会儿灯,两人重新熄灯入睡。檀汐这下更没有了睡意,悄悄下了床,走到周时雍的榻边,周时雍一惊,下意识的坐起来,低声道:“什么事?” 檀汐顽皮心起,恶声恶气道:“非礼你。” 周时雍裹住被子,没说话。心道,你不过是嘴上说说罢了,有本事你真来。 檀汐蹲下来,压低声道:“你家里可有郎主或者完颜冽赏赐的瓷器玉器之类的东西?” 周时雍道:“郎主的确赏了一些东西,不过都放在库房里。你要做什么?” “明日我摆一件好东西出来,故意让玉酒打碎,好赶她走。” 周时雍道:“那也太浪费了,你明日去买个便宜东西,让她打碎便是了。” 檀汐又好笑又好气,“周大人还挺会过日子的。” 周时雍半真半假道:“是啊,俸禄不多,家里又多了几口人吃饭。” 檀汐哼道:“那你为何不换个地方做贪官,你若能蠹空北戎的国库,临安的皇帝陛下可要乐死了。” 周时雍失笑,“你太高看我了,我那有那个本事。” “五间司没有油水,趁早换地方吧。” “不换,待在五间司对大昭最有利。” “死心眼。”檀汐咬牙切齿,恨恨地站起身。魔.蝎`小`说 k.m`o`x`i`e`x`s.c`o`m 46、第 46 章 赫连音音跟着几名舞姬歌妓刚刚从马车上下来,老鸨便一脸急色地迎上来,“博将军已在你屋内等候多时,快去快去。” 莫非是鬼不收到了?赫连音音抱着琵琶疾步迈入墨玉楼,走进房间,只见屋内除了博图,还有一位风尘仆仆的男子,头戴兜帽,围着面巾。 果然,博图指着男子告诉赫连音音,“这位是桂朴守大夫,也就是你让王爷寻找的江湖神医鬼不收。” 原来鬼不收的绰号是来自他的名字谐音。赫连音音连忙放下琵琶,屈身见礼。 桂朴守扯下面巾,露出真容。他年约六旬,身材干瘦,气色极好,只是略显疲惫,显然是一到上京便足不停歇地直接被带到墨玉楼来。他盯着赫连音音面纱外露出的一些肌肤,开门见山问道:“听说夫人是服用了毒药所致毁容?” 赫连音音点头称是,径直解开了脸上的面纱。 博图只知道她服毒毁容,却没想到是这样的一种毁法,肌肤上布满红褐色疤痕,扭曲纵横,如同无数赤色蚯蚓盘旋交错,实在是又恐怖又恶心。 他急忙转头看向一边,差点没呕出来。 桂朴守身为医者,早已身经百战,见此惨状,依旧神色如常,继续问道:“夫人身上也如脸上这般?” “有所不同,”赫连音音转过身对博图柔声道:“请博将军在外面稍候。”言下之意,她要解开衣服让鬼不收看一看,博图不便在场。鬼不收是医者,自然不存在男女之防。 博图皱着眉头,抬脚便走出了房间,不想看到让人反胃的画面。 赫连音音关上房门,对桂朴守比了个手势,请他走到内间,径直说道:“桂大夫,妾身请您老人家来上京,并非是要治病,而是要除掉完颜洪。” 桂朴守点头道:“老夫已经知晓。” 赫连音音递给他一份药方,让他照着这个方子开药,再把曼节草和乌术生这两味药写进去。 桂朴守记下之后,赫连音音便按照周时雍的交代,告知桂朴守该如何做,如果应对问询。 桂朴守并未多问原由,点头一一应下。 赫连音音说完之后,深深一拜,“多谢桂大夫肯助我报此血海深仇,赫连音音永生难忘桂大夫的大恩大德。” 桂朴守扶起赫连音音,正色道:“夫人不必言谢,说实话,桂某此行,是为了大昭百姓。” 赫连音音了然一笑,“完颜洪心狠手辣,杀人如麻,妾身虽是北戎人,但绝不会向着这等禽兽。请桂大夫放心,妾身宁死也不会出卖桂大夫。” 两人走出内间,赫连音音打开房门,对站在门外的博图道:“请博将军进来吧。” 博图眼角余光见赫连音音已经重新带上了面纱,方才跟着她进了房内。 桂朴守对赫连音音道:“夫人服用毒药时间太久,又说不出服的是什么毒,老夫纵有几分医术,也不是神仙,还请夫人不要抱太大希望,老夫只能尽力而为。” 赫连音音道:“妾身相信桂大夫的医术。” “那就先开一副解毒的方子夫人服用试试看。” 赫连音音连忙取来纸笔,请桂朴守开药方。 桂朴守边写边斟酌,写完之后将方子递给赫连音音,赫连音音却没有接,抬眸对博图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博将军,妾在墨玉楼从未接客,仅靠弹琵琶偶尔得几个赏钱,根本付不起诊费和药费,王爷既然答应替妾治病,还请将军替我去拿药吧。” 博图皱了皱眉,露出不悦之色,但也没有拒绝,接过方子带着桂朴守离开了墨玉楼。 此人若能治好赫连音音,王爷便能从她手里拿到精忠丹的解药配方,博图自然不敢耽误完颜洪的大事。他拿着药方,打算就近在药铺取了药,便给赫连音音送去,但没想到,红柳坊的几个药铺,竟然都没有其中的两味药。博图无奈,只好交代了两名手下,让他们分头去更远的药铺购买。 博图离开之后,赫连音音在临街的窗户上拴上了一条绸带,这是她和周时雍约好的信号,表示她已和鬼不收见过面。 吴慎从扶娄社出来,正好经过墨玉楼,抬头见到那根绸带,大喜过望,一路疾行回到周家,迫不及待要告诉檀汐这个好消息。 可惜檀汐并不在家,吃了早饭,她便带着玉酒回了丽云堂,假意要和云娘商议让吴慎来店里帮忙的事情。云娘早就和她通过气,自然一口答应。 苦盼良久的春日终于到了,闷了一冬的女郎们准备外出踏青,来店里买香膏香脂的人比以往也多了起来,檀汐看云娘甚是忙碌,便留在店里帮忙,吃过午饭方才离去。 路过街边瓷器店,檀汐进去选了一只插花的瓶子,又买了一对金童玉女摆件。结账时,她看见柜面算盘旁有一白色托盘,里面摆了十几只荷包,绣工精巧,样子别致,其中一只墨绿色荷包,上面绣着一只小巧可爱的白泽神兽。 檀汐爱不释手,问掌柜道:“这荷包也是卖的么?” 掌柜笑道:“是我女儿闲着没事绣的,郦娘子喜欢拿去用便是。” “如此精美的东西,岂能白送。三样东西一起算钱吧。” 檀汐心情爽快地付了钱,很好,道具备齐,今晚便可以动手剪掉玉酒这根眼线。 她前脚回到周家,后脚捷音便急匆匆地找了过来,“嫂嫂,你可回来了,眼下有件事正想和嫂嫂商议。” 檀汐忙问:“什么事?” “早上有人自称是青雀的兄长,找到家里来,声称他母亲病重,要让青雀回去一趟。门房便让幺幺把青雀喊了出去。南天王府离我家也不算远,可是青雀一直到现在都没有回来,我有点担心。” 檀汐安慰道:“既是她母亲病重,她肯定要在家里多待些时间。” 捷音苦恼道:“若是家里的下人,我自然不担心,可她是南天王府的人,我担心万一有什么闪失,我们会惹上麻烦。” 檀汐沉吟片刻道:“你说得对,她身份特殊,不能有闪失。我看不如让玉酒去一趟南天王府送两样补品过去,顺便传话给青雀,让她安心在家里侍奉母亲,不必急着回周家。” “如此甚好。”捷音领着玉酒去了库房,备了两样东西让她送去南天王府。 青雀玉酒都不在家里,檀汐顿觉浑身轻快,专心在书房里练字,直到周时雍下值。 周时雍进了后院没看见玉酒,便问起檀汐。 檀汐搁下笔笑盈盈道:“青雀母亲生病,回去探望母亲去了,我让玉酒去南天王府送口信,叫青雀在家里多呆几天好好侍候母亲,不用急着回来。” “那两人不在,家里舒服多了。”周时雍拉开椅子坐下,英俊的面孔极少见地露出慵懒惬意的表情,侧着头目光柔和地看着檀汐,“天色已晚,明日再写吧,等会儿玉酒也该回来了。” “等她一回来,我就让她闯个祸。”檀汐笑盈盈地指了指桌上的花瓶,还有博古架上的一对瓷娃娃,胸有成竹道:“不论她倒向那个方向,都能让她打碎其中一样东西,万无一失。” 周时雍失笑,随手拿起檀汐左手写的字,一眼看去,面上笑意更深。 檀汐见状,立刻从他手里抢回来,揉成一团扔到了火盆里。 周时雍收起笑容,正色道:“我没有取笑你,才练两天练成这样已经很不容易,便是我也做不到。” 檀汐瞪了他一眼,“那你笑什么?” 周时雍柔声道:“我笑字迹可爱。” 檀汐消了气,从一沓纸下拿出荷包递给他,“白泽保平安的,可逢凶化吉。” 周时雍摩挲着上面的刺绣,故意道:“你绣的?” 檀汐知道他是故意的,哼道:“我擅长用剑在人身上绣一朵花,你要不要?” 周时雍失笑:“那还是不要了。” 两人正说着,外面传来捷音惊慌失措的叫声,“嫂嫂,大事不好。” 周时雍连忙把檀汐练字的纸张扔到火盆里,还没等那几张纸烧干净,捷音已经神色惊慌地走了进来,“嫂嫂,玉酒刚从南天王府回来,说青雀没有回王府。” 檀汐惊道:“她没有回去?那她哥哥呢?” 捷音摇头,“玉酒没见到她家人,只知道她没有回去过。” 檀汐和周时雍对视了一眼,心里皆是往下一沉。青雀本是他们迫不及待要送走的人,可若她当真失踪,如何对完颜洪交代? 周时雍道:“你别慌张,叫家里的下人,分头去附近的街坊邻居问问可曾见到青雀和他哥哥。” 捷音应了一声,提着裙子匆忙去了前院喊人。 檀汐道:“会不会完颜洪故意把青雀叫走,伪装成失踪来陷害你。” “完颜洪好不容易才把青雀塞进来,应该不舍得轻易撤走。何况,他想要陷害我也要有凭据,青雀离开周家时,我在五间司上值。” 周时雍看着檀汐道:“我怀疑,此事是完颜冽所为。我曾对完颜冽提过,青雀是完颜洪在我身边安插的眼线,完颜冽为了让我替他办事不被完颜洪知晓,说过要替我弄走眼线。” 檀汐心念一动,“难道那人不是青雀的哥哥?那她怎么会跟着那个人走?” 周时雍道:“南北天王在对方府里都安插了眼线,或许那人名义上是南天王府的人,实际上却是完颜冽的卧底,青雀不明所以,以为是完颜洪的人。” 檀汐气恼道:“青雀若是再晚一天失踪也好,可以先把玉酒打发走。眼下只能再忍她几天了。” 很快有下人问到了对面的邻居老翁,他出门买菜时,恰好见到青雀和一位男子从周家大门外离开,至于去往何处并不知情。但只要有人见到青雀是跟人主动离开的,那便与周家无关。 有人证便好。周时雍当机立断道:“阿汐,你请邻居老翁陪你一起去报官,我带着门房再去一趟南天王府。” 事不宜迟,他必须先将青雀的失踪与周家撇清关系,不能让完颜洪拿住错处。玉酒和下人们不可能见到完颜洪和博图,只能周时雍亲自跑一趟。 万幸檀汐让玉酒去了一趟南天王府,否则等青雀失踪数日才来报知南天王府,那就麻烦了 周时雍带着门房赶到南天王府,正要让人进去通报,突然从王府大门内传来几声刻意而低沉的笑声。 “好久不见啊周大人。” 此刻天色已晚,从王府大门后走出一个人,阴影里只看得见身形高大,直到他撩起衣袍跨出门槛时,整张脸方才被高悬的风灯照亮。 博尔贴。 周时雍镇定平静地看着他,淡然道:“博大人何时回来的?” “今日傍晚才到。”博尔贴高深莫测地笑了笑,“与我一同回来的还有一个人,明日周大人便可以在五间司见到他了。” 出乎意料的是,周时雍只是淡淡嗯了一声,甚至没有问是谁。 博尔贴见他如此镇定淡然,有点失望又有点兴奋,眯着眼睛又笑了笑,“周大人见到他一定很意外。”魔.蝎`小`说 k.m`o`x`i`e`x`s.c`o`m 47、第 47 章 檀汐带着邻居老翁前去报官,来回不到半个时辰,没想到周时雍竟比她速度还要快。等她回到周家时,见到他正和吴慎坐在屋内,整个人异乎寻常的平静,但挺直的身姿透出一股无形的紧绷张力,眸光低垂定在某处。 檀汐曾见过一次这样的周时雍,便是完颜冽要放火烧掉驿站,除掉所有汉臣家眷的时候。 他心里一定有事,且不是一件小事,什么事的严重程度,甚至堪比那百十条人命?檀汐迎着他的目光,想要看出端倪,可惜那双深邃犀利的眼眸,深沉如海,看不出任何情绪。 吴慎站起身笑呵呵道:“嫂嫂回来了,我和捷音已经吃过饭,表哥非要等着嫂嫂一起用饭呢。” 檀汐轻轻笑了笑,扭头对玉酒道:“你去厨房把饭菜热好了,端到后院来。” 支开玉酒,她迫不及待问道:“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周时雍看了一眼门外的漆黑夜色,对吴慎道:“你在门口守着。” 吴慎站到了门外屋檐下,周时雍没急着开口,先给檀汐倒了一杯茶,“喝口水。” 檀汐摇头,“我不渴。” 周时雍默然端起茶瓯一口饮尽,“我去了南天王府,告知完颜洪青雀失踪。” “然后呢?” 周时雍转着手里的茶瓯,静静道:“我本以为他会利用此事借题发挥,揪住不放,但没想到,他居然对此事毫不在意,声称一个家养的奴婢丢就丢了,反认为报官是小题大做。” 檀汐也没想到完颜洪会是这个反应,她警觉道:“事出反常必有妖,他是不是有什么阴谋?” 周时雍放下茶瓯,淡淡一笑,“你说的没错。他如此轻易的放过我,只能说明一件事,就是他有更大的杀招在等着我。” 檀汐的心悬了起来,“什么杀招?” “青雀失踪就如一枚小小暗器,在那一记杀招面前根本不值一提,所以他根本不屑与用。”周时雍用冷静到几乎生冰的眼神,看向门外漆黑一团的夜幕,沉声道:“他的杀招应该是和博尔贴带回来的那个人有关。” “博尔贴回来了?” “我在王府门口恰好碰见他,与他说了几句话。”周时雍闭了下眼睛,博尔贴那张阴森神秘的笑脸,仿佛还在眼前。 “他提到那个人的时候,表情兴奋,意味深长。我猜测此人不仅我认识,而且与我有关。他亲自把此人送回上京受审,不仅仅要审那个人,而是要借助那个人来对付我。” 檀汐忙道:“写给孟良辰的那封信,用了字检加密,且是我誊抄的。就算那封信落到博尔贴手里,也牵连不到你。” 周时雍微微摇了摇头,“博尔贴带来的人,不是孟良辰。” 檀汐拧起眉头,“你确定不是他?” “吴慎说赫连音音已经见过了鬼不收。”周时雍解释道:“那封写给孟良辰的信,是让他去找鬼不收,说服鬼不收帮我们除掉完颜洪。如果博尔贴抓的人是孟良辰,以他的手段,孟良辰找过鬼不收的事必定会暴露,完颜洪不会让鬼不收活着抵达上京,更不会让他去见赫连音音。” 檀汐忐忑道:“那,博尔贴带到上京的人会是谁?” 周时雍沉默片刻,“我担心会是张旭。” 檀汐震惊到站了起来,门外的吴慎也惊到回头,颤声道:“不可能吧。” 周筹派张旭来上京带口信让周时雍向临安示警,李寻道要以献字为名,刺杀皇帝李隆。如果张旭被抓,扛不过严刑拷打,说出这件事,那么周筹和周时雍都会暴露。 吴慎和檀汐全都被这个结果吓到了,两人同时静息了片刻,听见周时雍冷静的声音,“希望是我猜错了。” 檀汐道:“如果真是张旭,那我们要提前做好准备。” 周时雍点了下头,“如果真是张旭,我很难脱身。五间司例行公事,不仅会搜查周家,或许还会去搜查丽云堂。那几样东西藏在哪儿,你得告诉吴慎。他明日起便去丽云堂帮忙,一旦感觉不对,可立刻带着那几样东西离开。” 檀汐正要说话,吴慎猛的清了下嗓子,高声道:“表哥,我明日便去丽云堂帮忙。反正都是亲戚,嫂嫂看着给点工钱便是了。” 檀汐知道是玉酒过来了,顺势接着他的话说:“工钱的事,我给姐姐说过了,正因为是亲戚,不会少给的。” “那我就不客气了,多谢嫂嫂。” 说话之间,玉酒端着食盘风风火火走进了屋里,揭开盖子道:“我走得快,夫人你看,都还热乎着呢。” 吴慎笑嘻嘻道:“哥哥嫂嫂用饭吧,我今晚早点睡,明日一大早就去丽云堂。” 檀汐食不甘味地用了半碗饭,默默看着对面的周时雍,不觉暗自佩服他的定力。心里压着那么多事,他却能做到面不改色,波澜不惊,不被人看出异常。 周时雍放下碗筷,抬眸对檀汐神色如常的笑了笑,“我要去一趟北天王府,夫人先睡吧,不用等我。” 当着玉酒的面,檀汐不便开口询问他去见完颜冽的原因,只能点点头,“你早去早回。” 周时雍见她一脸忧色,含笑拍了拍她的肩头,低声道:“不用担心,我去去就回。” 完颜冽接到周时雍深夜来访的消息,知道他必定是有要紧事,立刻吩咐下人把他带到三戒园的书房。 连都亲自替周时雍撩开帘子,周时雍进了书房,见完颜冽一身便服,发簪已除,只结了一条发辫,显然是要入睡就寝的打扮,连忙屈身行礼,“请王爷恕罪,属下深夜打扰是因为有急事要禀报。” 完颜冽指了指椅子,和颜悦色道:“坐下说吧。” 周时雍呈上一份奏本,“属下不仅找到了杨复留下的告发密信,还有曹甲的一份奏本,弹劾南天王毒害汉臣。” 完颜冽双眸亮起精光,连忙伸手接过奏本,打开看见里面夹着的一份密信。他迅速看完密信,又看过奏本,忍不住问道:“此事怎么会扯到曹甲?” “杨复中毒之后,知道自己时日不多,便将告发密信交给曹甲保管。曹甲本想把密信交给郎主,弹劾完颜洪,但他儿子落入南天王府做了人质,他为了保住儿子性命,只能把密信藏在家里。” “你是如何得到的?” “我秘密查访了几位汉臣,得知杨复在汴京时,和曹甲私交甚厚,我便怀疑杨复是将密信留给了曹甲。曹甲一开始矢口否认,后来我答应他,只要他说出实情,王爷一定会保住他和儿子的性命,他不仅把密信交了出来,还写了一份弹劾完颜洪的奏本。” 完颜冽赞道:“致尧果然能干,我没有看错人。” “王爷,我正在追查另外一件事,如果此事落实,王爷便能轻而易举扳倒完颜洪。” “什么事?” “完颜洪正在秘密收集精忠丹解药的配方。” “什么?!”完颜冽先是吃惊,随后撇着嘴啧啧几声,“没想到我这位大哥,不仅有野心,还有胆量,竟敢将手伸到郎主碗里。” 精忠丹的解药配方,郎主看的比自己的眼珠子还要重,只有他才有完整的配方,皇医馆的五位大夫,只知五分之一,互相不能透漏半点消息。但凡泄露秘密,便会满门抄斩,乌敏便是前车之鉴。完颜洪居然打起了解药的主意,这要是被郎主知道,那真是自寻死路。 完颜冽兴奋不已,询问道:“此事你如何发现的?” 周时雍:“属下也是偶尔发现了线索,请王爷给属下一段时日,属下定不会让王爷失望。” “好好,我等致尧的好消息。”完颜冽喜笑颜开,立刻吩咐连都取五千两银票交给周时雍。 周时雍连忙推辞道:“属下替王爷办事乃是心甘情愿,并非为了赏银。” 完颜冽道:“本王知道你俸禄不多,给你些银子并非是赏赐,而是让你去办事。俗话说有钱能使鬼推磨,多花些银子,方能尽快成事。” 周时雍不再推迟,顺水推舟道:“谢王爷体贴,属下一定尽快查明,给王爷一个答复。” 完颜冽满意地点点头,“本王知晓你办事得力,若有需要用人的地方,只管告诉连都。” 周时雍再次道谢。完颜冽拍了拍他的上臂,意味深长道:“致尧,你若能助本王成事,本王将来不会亏待你。” 周时雍道:“王爷雄才伟略,当为天下之主。属下甘为王爷大业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完颜冽心中大悦,笑吟吟的吩咐连都送周时雍出府。 上京的春夜依旧寂寥寒冷,檀汐毫无睡意,躺在床上有度日如年之感,心里翻来覆去想着,如果博尔贴带来的人,当真是张旭,周时雍该如何应对才能洗脱自己。 正在辗转反侧之时,外面传来熟悉的脚步声,檀汐一跃而起,迅速拉开房门。 周时雍见她猝然开门,忍不住笑了笑,“你怎么还没有睡。” “我睡不着。” 周时雍余光扫了一眼玉酒的房间,发现那屋里已经熄了灯。檀汐把他扯进屋里,小声道:“她的任务是盯着你和青雀,青雀一失踪她倒是松懈了许多,我让她去睡,她便早早就睡了。” 周时雍插上房门,点上灯。 一回身,正对上檀汐焦虑担忧的灼灼双目,“你去找完颜冽所为何事?” “让他保我。”周时雍笑了笑,“幸亏你当时没刺杀成功,否则我现在可就惨了。” 檀汐瞪他:“你还有心思说笑。” 周时雍正色道:“没有说笑。如果我真的有事,能出面保我的只有完颜冽。所以我必须要让他知道,我对他很有用,我能帮他除掉完颜洪。” 檀汐此刻才算是真正认可宇文忠和周时雍的策略。鹬蚌相争,渔翁得利。利用他们两虎相争的间隙,争取可乘之机。 “他可愿意保你?” “自然,还给了我五千两银票让我花销。” 檀汐咬牙切齿,“你下次多要点,五千两怎么够。” 周时雍失笑,把银票交给她,“你放在枕头下。” “为何?” 周时雍打趣道:“你不是说自己爱财如命么?有了银票便不会睡不着,定能高枕无忧,一夜无梦。” 檀汐哼道:“要是没用,这银票便不还给你了。” 周时雍柔声道:“睡着了也是你的。” 心里有事,便是黄金为床也睡不着。檀汐睁眼熬到清晨,方才迷迷糊糊睡了过去,再等她睁眼,周时雍已用过早饭,回到卧房准备换衣服去上值。 檀汐披衣起身,坐在梳妆台前,默不作声地看着他换衣服,等他走到身边时,她伸手拦住他,不容置喙道:“把荷包带上。” 周时雍失笑,“险些忘了,多谢夫人提醒。” 他拿起梳妆台上的白泽荷包,系在腰带上,突然低头对檀汐笑了笑,“我还没给夫人画过眉呢。” 檀汐心事重重,头也不抬地拒绝,“我天生眉色浓,不用画。” “夫人不懂,这是情趣。”周时雍挑了一只眉笔,把檀汐拉起来,然后对门口的玉酒使了个眼色。 新婚小夫妻调情逗趣,自然没有外人在场的道理,玉酒很识相地退出了房间,替两人掩上了房门。 周时雍轻声道:“我今日上值极有可能回不来。” 檀汐脸色一变,一瞬不瞬地望着他。 周时雍继续道:“若到了夜里还不见我回来,你便和吴慎一起去一趟五间司。不论如何,他们肯定会让你见我一面,但不会是单独两人。如果我对你说,夫人的桃花妆很美。就表示形势危险,我无法自保,你把东西交给吴慎,即刻离开上京。” 桃,逃。谐音。 檀汐断然道:“我不逃。” 周时雍无声笑了笑,故意道:“留得青山在,有机会再替我报仇嘛。” “你不会有事!”檀汐突然抓住他的胳膊,一字一顿道:“捷定说过,我大哥哥从来不会输。” 周时雍眸光一沉,“你还记得。” “我当然记得。” 周檀两家在太原时,每年春天都会去郊外狩猎,她和捷定捷音各自为自家哥哥摇旗呐喊,捷定挂在嘴边的一句话便是这个。 周时雍低头望着她,见她眼眶泛红,眼中起雾。 他很想拥抱她,可是手伸出去,最终却扶着她的肩头,轻轻推开她,“阿汐,你说过,不会为了无关紧要的人拼命。” “对郦浮生来说,周时雍是无关紧要的人。可对檀汐……他不是。” 周时雍心头一热,有这句话就够了。他深深看她一眼,放下眉笔,推门而出。魔.蝎`小`说 k.m`o`x`i`e`x`s.c`o`m 48、第 48 章 周时雍刚刚踏入五间司,易江便迎了上来,“大人,副司主博尔贴一早派人送口信,说他昨日已经抵达京城,今日要来司内审讯犯人,让我们做好准备。” 周时雍点了点头,“我已知晓。你派人速去将博大人的公房打扫干净。” 韩云霄和周时雍前后脚进来,走到内院门口,恰好听见这番对话,便在心里嘁了一声。 博尔贴仗着自己在五间司时间最久,又有完颜洪撑腰,虽然和他同为副司主,却嚣张跋扈,从未把他放在眼里,自然,他连周时雍也未放在眼里。这人还未到,先送了个口信来,五间司已经气氛变得凝重肃穆起来。 周时雍踏入公房,照例先处理公务,奇怪的是,博尔贴一早派人来告知他今日要来司内,人却迟迟未到。一晃过了半个时辰,终于,外面传来一阵喧嚣,听动静倒是来了不少人。 周时雍将笔搁下,肩头仿佛压下一股无形力量,让他立起之时,比平素的速度要慢。 山雨欲来,希望他布下的那张网,能压下博尔贴带来的风浪。 易江在门口禀报,“大人,院使大人请你前往刑讯室。” 枢密院院使也来了?周时雍先是一怔,瞬即明白过来,博尔贴迟迟未到,是因为他先去了一趟枢密院,搬动院使完颜宗贺一起前来五间司。 此举也验证了他的猜测,博尔贴带回来的人,不会是孟良辰。因为孟良辰虽然接到他的密信,但却不知道他的真实身份,即便被抓,也供不出来他。只有张旭才会牵扯到他。 博尔贴是副司主,无权审问他,所以他要搬动枢密院院使来五间司。 周时雍定了定神,带着易江前往刑讯室。 完颜宗贺正和博尔贴站在门口,听见动静,两人一同回过头看向周时雍,不同的是,完颜宗贺神色复杂,而博尔贴一脸得意。 周时雍上前行礼,“见过院使大人。” 平素完颜宗贺对他十分友善,今日态度明显疏远了几分,淡淡道:“进来吧。” 周时雍跟着完颜宗贺身后进了刑讯室,一抬眸看见刑架上绑着的人,顿觉心口如同被重重击了一拳,窒息般的剧痛伴随着一阵天旋地转的眩晕感。 不是张旭,是他父亲周筹。 “父亲。”周时雍疾步要冲上前去,博尔贴一把拉住他,厉声道:“周大人不得靠近人犯!” 周时雍双手握拳,赤红双眸看着已有将近十年未曾见面的父亲,他老了许多,头发已经白了半数。面容憔悴,唯有一双眼眸一如往昔犀利明亮,不怒而威。 博尔贴沉声道:“周大人和令尊多年未见,情有可原,但还请周大人别忘了五间司的规矩。” “致尧。”周筹激动地打量久未逢面的儿子,朗声道:“我不是大昭间谍,郎主会还我清白。” 周时雍强迫自己冷静镇定,不能乱了阵脚,否则父亲和他,都将万劫不复。 他转过身,恭恭敬敬对着完颜宗贺行了一礼,“院使大人,不知我父亲犯了何罪,竟被当成大昭间谍押送至此?” 一切尚未有定论,虽然博尔贴一口咬定周时雍周筹父子通敌,但完颜宗贺心里并未认可这种说法,所以并未把周时雍也当成犯人,抬手指指条案后的椅子,“周大人先坐,让博大人把事情原委说出来。” 博尔贴强忍得意,娓娓道来,“周大人原本也是大昭人,想必听说过,那位临安府的皇帝李隆,生平最爱的便是黄庭坚的书法。所以大齐皇帝刘玉便重金悬赏,弄来十几副黄庭坚真迹,交给一个名叫李寻道的文人,让他冒充黄庭坚的亲传弟子,带了一名武功高强的助手潜入临安,准备向李隆进献黄庭坚的真迹,伺机刺杀李隆。此事乃是绝密,除了刘玉和我,无人知晓。” 周时雍心里一沉,是博尔贴故意设局,让父亲中计。 博尔贴得意地看向周筹,“事到如今,我也不妨明白告诉你,是我故意在你面前透出一些蛛丝马迹,引你上钩。因为我早就怀疑你是大昭的间谍!大齐和大昭的几场战事,悉数败北,安阳荆州接连失守,必定是你暗中向临安府通了消息!” 周时雍冷声道:“博大人,我父亲通敌可有证据?” “通敌暂且没有证据,可向李隆示警这件事,人证物证俱全!李寻道到了临安不久,被召进宫里,没等见到李隆的面,便被斩杀,显然是有人向临安报了信。这个人,除了周筹,没有别人。巧的是,周筹派了一个人来上京,这人叫张旭,是他的心腹。” 博尔贴望着周时雍,冷冷一笑,“张旭带了周筹的口信给周大人,让周大人写信向临安示警。” 周时雍面如寒霜道:“博大人无凭无据,当着院使大人的面,还请自重,不要血口喷人。” “证据,自然有的是。”博尔贴皮笑肉不笑的对手下人使了个眼色,“把张旭的认罪供词,拿给周大人看看。” 周时雍接过供词,一字一句的看过去,张旭把周筹的交代写的一清二楚,包括让他写信前往临安,向皇帝预警。 他抬眸看着博尔贴,“这供词当真是张旭所写,张旭人在何处?” 周筹厉声道:“张旭被屈打成招,伤重而亡!” 周时雍心里一阵刺痛,狠狠盯着博尔贴道:“死无对证,如何证明这供词是他所写?如何证明不是屈打成招,被逼攀咬?” 博尔贴不屑道:“我料到周大人会这么说,可惜,张旭被抓到汴京行枢密院受审时,在场的人可不只是我,还有行枢密院的两位大人。这么多人面前,供词如何作假?” “张旭前段时间的确来过上京,是受我父亲所托,将家传玉佩送来让我作为聘礼,而不是送什么口信。”周时雍冷目看着博尔贴,“汴京离临安更近,若我父亲想要给临安通风报信,为何不从汴京送信,反而要绕到上京,舍近求远,难道不怕时间来不及,消息还没送到,李寻道已经得手杀了李隆?” 博尔贴道:“自然是你父亲没有机会送信,才会曲折迂回,让你报信。” “我父亲为何没有机会?” 博尔贴冲口而出道:“因为他身边有人监视。” 周时雍冷冷一笑,“没想到我父亲身为大齐丞相,竟过着囚徒般的日子,日夜被人监视。” 完颜宗贺重重清了下嗓子,提醒博尔贴言多必失,不要跑题。 “我知道周大人心智过人,周将军铁骨铮铮,都是不见棺材不掉泪的主儿,所以这里还有一份铁证。”博尔贴阴森森的一笑,从袖中抽出一封信,递给了周时雍。 周时雍心里一沉,这份信,竟是他写给临安府示警的那一封信,幸好让浮生誊抄过,不是他的笔迹,但仔细一看,这封信也并不是浮生写的那一份,因为纸张不同。显然是有人又重新用薄如蝉翼的纸张临摹了一份。 不过,字检加密过的信笺看上去不知所云,周时雍很确定博尔贴不可能破解这封信。除非他能拿到宇文忠和裴荣宣手里的两本字检。 他晃了晃信笺,冷冷问道:“这又是什么?” “周大人看不明白不打紧,只要认得其中的三个字即可。”博尔贴指着信笺上的三个地方,一字一顿地念出三个字,“李寻道。” 周时雍不屑地笑了,“就凭这分散的三个字,博大人想要证明是我写给临安的示警密信?博大人能否将这封信的内容念出来?周某不才,这张纸上虽然个个字都认得,却看不懂这是什么东西。” “这是用字检加密过的密信。” 周时雍皱眉,“博大人能否找到字检破解这封信的内容?否则单凭三个字,如何能证明这是一封告密信?何况。这也并非是我的笔迹,又如何能证明是我所为?” 博尔贴语塞片刻,哼道:“人证物证都有,周大人抵赖无用。” 周时雍不屑地看着博尔贴,“博大人单凭张旭屈打成招的一份供词和一份不知所云的信,便污蔑我父子通敌,实在是可笑。博大人信不信,我也能用这样的方法,让你成为大昭的间谍?” “博大人应该还记得精忠丹的解药被烧一事。我此刻便能伪造一封信笺,证明博大人是大昭的间谍,存心毁掉解药,让身在大昭的间谍全军覆没。” “你!” 周时雍冷冷道:“伪造信笺,是最简单不过的事情。更何况这种不知所云的信,只不过这封信里,恰好凑出了李寻道三个字,我若是也照此临摹一张不知所云的信,只需里面带着精忠丹三个字,是不是就能诬陷博大人向临安通信,让他们毁掉解药?” “汴京行枢密院戒备森严,大齐皇帝刘玉也不得擅自入内,除非有人监守自盗,怎么会那么巧,失火之处,竟恰恰好是博大人的公房密室,解药的存放地点,送达时间,掐算的刚刚好,还要配合郎主去行宫的时间,这种周密的安排,若不是博大人和上京的同党联手,如何能做到如此天衣无缝?” 博尔贴大怒道:“你胡扯八道!” 周时雍轻蔑的笑了一笑,“我只不过是按照博大人的套路,揣摩推测一番而已。博大人一口咬定此事机密,只有刘玉和你知晓,若有走漏消息,必定是我父亲所为。你方才也说了,你并未对我父亲提过此事,只是透出一些蛛丝马迹,意图引我父亲上钩。说明我父亲根本就不知晓此事,而李寻道和他的助手从汴京前往临安,这一路难道不会走漏风声?” 博尔贴气急败坏道:“周大人狡辩无用,这有张旭的供词。” “张旭若不是被博大人往死里打,怎么会伤重而亡?现今死无对证,他已经无法翻供,也无法申冤,此事只能任由你污蔑编排。” 周时雍转身向完颜宗贺道:“院使大人,此事事关我父子的名声和性命,这封信必须有字检才能破解,大人可派人前往我家搜寻,看是否找到字检和所谓通敌的证据。” 完颜宗贺点了点头,“再让周家所有人写李寻道三个字带回来,一一比对字迹。” 周时雍暗暗松口气,还好,只写三个字,对阿汐来说应该不难。魔.蝎`小`说 k.m`o`x`i`e`x`s.c`o`m 49、第 49 章 博尔贴一听,立刻向完颜宗贺请命,要亲自带人前往周家搜查。 周时雍弯腰向完颜宗贺行了一礼,话中有话道:“属下此举是为了自证清白,还请大人派韩大人前往,以免家里搜出一些原本没有的东西,属下百口莫辩。” 完颜宗贺自然听出周时雍的言外之意,担心博尔贴的人,趁机在周家放些不利于周时雍的东西,栽赃陷害。 博尔贴怒道:“周大人这是诬陷!” 周时雍不屑理会他,只对完颜宗贺恳切说道:“除此之外还有一个原因,大人也知晓我母亲患有疯病,属下担心博大人带人过去动静太大,刺激我母亲犯病。” “还是让韩大人去吧。” 完颜宗贺发了话,博尔贴只能作罢,眼睁睁看着韩云霄带了十几名司尉离开了五间司。 他忍不住又对完颜宗贺道:“大人,那周筹原本是大昭武将,出了名的硬骨头,不对他动大刑,他是不会招供的。” 周时雍冷声道:“我父亲乃是郎主亲自任命的大齐丞相,官居一品,岂能随便受刑。” 博尔贴怪笑起来,“大齐的一品官在北戎眼里算个屁,大齐的皇帝刘玉也是北戎的一条狗而已。” 周时雍目光如剑,“郎主的旨意在博大人眼里也不值一提么?” 博尔贴悻悻地闭嘴。 完颜宗贺不悦地看了一眼博尔贴,“博大人未免太过心急,韩大人这才刚刚去往周家,若真的搜到罪证,再对周家父子动刑不迟。何况,周筹乃是郎主亲自任命的大齐丞相,如何处置也要启禀郎主,由郎主来定夺。” 博尔贴听到这番话,不得不收敛起急躁和激进,陪着完颜宗贺去了前院公堂,等候韩云霄的消息。 檀汐已做好了心理准备,五间司会来周家搜查,所以当韩云霄带着五间司的司尉出现时,她并不觉意外,只是装出惊惶不安的的模样,上前询问道:“韩大人,不知我夫君犯了什么事,五间司为何带人搜寻家里?” 韩云霄拱了拱手,抱歉道:“夫人,这是院使大人的吩咐,韩某也是例行公事。至于发生了什么事,韩某现在不便告知,等周大人下值回来,夫人一问便知。” 听他的语气,周时雍晚上还能回家,可见事情并未像他想的那么严重,檀汐暗自松口气,柔声道:“韩大人也知晓我婆母的病经不得刺激,受不得惊吓,还请司尉们进她房间时动作轻慢一些,不要惹她发狂。” “这个自然。”韩云霄把韩小成叫过来,让他亲自去搜周母的屋子,也算是卖周时雍一个人情。 韩云霄从未怀疑过周时雍,也深知周时雍和完颜洪之间的恩怨,私心里颇为同情周时雍。更何况,今日这场搜查也是周时雍自己主动提出的,如果他家里真藏有东西,又岂会如此坦然大胆地请人来找,韩云霄抱着这个念头,并不认为能在周家搜出所谓的罪证,带着十几名司尉在周家草草搜了一遍,自然是一无所获。 搜查无果,韩云霄命人把周家所有人都叫到一起,让他们书写“李寻道”三个字。 檀汐暗暗庆幸周时雍提前想到了这一点,让她做了准备。经过几日苦练,她左手的字写的虽丑,却不失工整,不会被人一眼看出是临时用左手所写。她在白纸上不慌不忙的落笔,韩云霄愣了一下,问道:“夫人是左手写字?” 檀汐面不改色的反问,“这有何奇怪么?” 韩云霄窘然一笑,左撇子多的是,倒也没什么大惊小怪的。 玉酒在旁边说了一句,“大人,奴婢前几日亲眼见到夫人给父亲写信,就是用左手写的。” 韩云霄捋着胡须点了点头,然后打量着所有聚在院子里的周家人。除了周母,还有一个人不在。 他转头问檀汐道:“我记得周大人还有一位表弟,一直住在周家,现在人在何处?” 檀汐回道:“他一早去我娘家,也就是丽云堂帮忙去了。” 韩云霄收好所有纸张,带领众人离开周家,又拐到丽云堂,让吴慎也写上一份带回了五间司。 完颜宗贺拿到那一沓纸,一一对照临摹信上“李寻道”三个字,可惜并无一人笔迹对得上。除了周母,周时雍身边的所有人,都已被排除嫌疑。而周母患病已有十年之久,整个枢密院都知道,此事做不了假。 完颜宗贺看完之后,将那一沓纸推到旁边,问道:“韩大人,你如何看待此事?” 韩云霄正色道:“大人,依属下拙见,如此机密重要的事,只有交给身边可信可靠之人去做才放心。密信若真是周大人传往临安的,绝不可能随便在街上的书信摊上找个代笔来写,这种被字检加密的信,不知所云,语句不通,很容易引起代笔人的怀疑。” 言下之意,如果周家所有人的字迹都对不上,那就说明,此事不是周时雍所为。 完颜宗贺沉吟不语,于情于理,他都不愿意相信周家父子是大昭卧底。 当年李徽亲手写下降书,命周筹弃掉太原城,且把周筹的妻子儿女押送至太原,交给了完颜洪。周筹的儿子虽被完颜洪所杀,可真正的谋害者,应该是李徽。因此,郎主和他都认定周筹不会再为李徽效命,才会放心让他任大齐丞相。更何况,周筹的妻子儿女都被扣在上京做人质,量他也不敢背叛北戎。 而对周时雍,完颜宗贺更为信任。博尔贴保管的精忠丹解药悉数被毁,若不是周时雍及时找到乌敏,配出解药,北戎潜伏在大昭的间谍必会损失过半。如果他是大昭间谍,为何会放弃这样的大好机会反而为北戎解困?半年前完颜冽被刺客追杀,周时雍挺身而出,替完颜冽挡了一剑,如果他真是大昭间谍,为何会拼死相护北戎王爷? 他下意识地又问:“韩大人认为,这封信不是周大人所为?” 韩云霄心里这么认为,但挡着博尔贴的面,不便直言,斟酌道:“属下不敢妄加推断,只是觉得这证据有些少,有些单薄,不能服众。” 完颜宗贺微微点了下头,“不错。张旭已死,虽有供词,周筹却一口咬定是屈打成招。那份密信,也无法证明出自周时雍之手。只凭两张纸,委实难以给两人定罪。” 博尔贴急了,“属下恳请院使对周筹动刑,下针。” 下针纵然能问出实话,人也必死无疑。千军易得,良将难求。 当年周筹镇守太原,完颜洪久攻不下,若不是以他妻子儿女作为要挟,在阵前斩杀了他的儿子,只怕攻下太原还要费尽周折。郎主看重周筹的本事,所以派他出任大齐的丞相,协作刘玉镇守汴京对抗大昭。 完颜宗贺思量片刻,对博尔贴道:“先把周筹扣押在五间司,派人严加看守。把周时雍放回去,派人盯着他。” 博尔贴正想据理力争,突然间明白了完颜宗贺的意思,如果周时雍真是间谍,正好可以放长线钓大鱼。看他回周家之后有何动作,与谁联络。 博尔贴拱手赞道:“大人英明。” “此事要慎重处理,不能草率从事。”完颜宗贺起身走到门口,突然停步看着博尔贴,“博大人,有件事我要提醒你。周筹的生死,需由郎主定夺,便是南天王也不可擅自做主。” 言下之意,博尔贴不可仗着有完颜洪撑腰便私自对周筹下针动刑。博尔贴恭恭敬敬点头称是。 完颜宗贺又对韩云霄道:“韩大人,五间司有什么事要及时去枢密院禀报,不得有误。” 这句话也是提醒韩云霄,如果完颜洪来到五间司,必须要马上告知枢密院,不能让完颜洪对周筹下手。 五间司的人离去不久,檀汐便发现玉酒有点不对劲,一直悄悄用眼角余光窥探檀汐是否在留意她。 檀汐故意进了房间,站在窗户旁边,看见玉酒匆匆走向后门。今日周家突然出了这么大的一件事,玉酒直觉不妙,便按照连都的指示,在院门上画了个记号。 檀汐趁玉酒不在跟前,当机立断拿了帷帽走出后院,从周家前门离开。 韩云霄带人来搜寻周家,说明博尔贴要对付的人就是周时雍。 周时雍可能会被扣在五间司失去自由,而下一步,大约就是整个周家被监视,周家人被禁止外出。趁着当下还没有人跟踪,没有人监视,檀汐一路疾行到了财神庙,在树上挂了红绸。 很快,赫连音音见到信号,前来相见。 时间紧迫,檀汐不及多做解释,迅速对赫连音音道:“赫连娘子,你不能再待在墨玉楼,我要送你去一个地方。” 赫连音音无奈道:“郦娘子,我是罪奴身份,只因平时给老鸨打点银子,她也颇为同情我的遭遇,我方才有些自由,若从墨玉楼失踪,必会惊动官府。” “赫连娘子,我要送你去的地方是北天王王府。眼下,你是扳倒完颜洪的重要人证,完颜冽一定会拼尽全力庇佑你。” 赫连音音也明白,解药的事一旦被完颜冽捅到郎主面前,她在墨玉楼可能会有危险,完颜洪或许会杀人灭口。 “那桂大夫呢?” 檀汐道:“娘子放心,他不会有事。”锄奸盟的人武功高强,一定会暗中保护他。 檀汐带着赫连音音先拐到丽云堂,让她换了一身云娘的衣服,然后带上丽云堂新出的香膏香片,到了王府侧门求见乐昌公主。 檀汐已来过数次,门房对她早已熟悉,见她领着一位带帷帽的女子,便问此人是谁。 檀汐笑盈盈道:“是我姐姐云娘,你以前见过的,这几日柳絮乱飘,她脸上起了风疹。” 门房也没有生疑,派人进去通报,不多时,得到王妃同意召见的传令,便放了两人进去。 完颜冽此刻并不在王府,檀汐把赫连音音托付给乐昌公主,回转周家。出乎意料的是,周时雍并没有被扣在五间司,而是被放了回来。 檀汐又惊又喜,双眸闪闪发光,一瞬不瞬地盯着他。周时雍迎着她的目光,回望着她,唇角慢慢释出一抹浅笑,“你去哪儿了?” “我去了一趟丽云堂,有样东西忘在哪儿了。”檀汐说着对玉酒道:“你去告诉厨房,准备晚饭。” 目送玉酒走出后院,周时雍关上房门,对檀汐道:“博尔贴把我父亲带到了上京。” 檀汐震惊地瞪大了眼睛。 “李寻道刺杀陛下是个圈套。博尔贴故意透出蛛丝马迹让我父亲知晓,以此来检验我父亲是否向临安通风报信。皇城司收到了我的密信,李寻道一入宫便被斩杀。所以,博尔贴知道是我父亲这边走漏了风声。” “他们在我父亲身边安插了奸细,知道我父亲没有机会向临安报信,可疑之处便是张旭回了一趟上京。于是他们便抓住了张旭严刑拷打。” “张旭招了?” “招了。写了一份供词。” 檀汐脸色一变,“那岂不是把你也招供出来了?” 周时雍点了点头,“你写给临安的那份示警信,居然也落入博尔贴的手里。只不过,不是原件,而是一封临摹的信,所幸密信必须要用字检才能破解,他们无法知晓信中内容,只是找出了李寻道三个字,猜测出是一封示警信,所以他们今日来家里,让你们写李寻道三个字。” “皇城司里显然有内奸,告发宇文忠的那封信,看来也是此人所为。” “不错。而且这人不会是一名级别很低的死间。普通的密信,裴荣宣看过就会烧毁,而事关陛下切身安危的密信,他必定要呈送给皇帝过目。只有皇帝和裴荣宣身边极为信任的人,才会有机会临摹到那封信。” 檀汐急切道:“那我们现在怎么办?那两样证据,对你和周伯父很是不利,博尔贴不会放过你们。” 周时雍微微笑了下,安慰她道:“别担心,只要完颜冽一动手,我们就能反败为胜,转危为安。现在最重要的事,便是保护赫连音音,绝不能让她出事。” 檀汐见他胸有成竹,不知不觉也松了口气,“我已经把赫连音音送进了王府,交给了公主。” 周时雍先是一怔,瞬即面带赞许之色道:“没想到你动作如此之快。” “你看,我留下来是不是很有用。”檀汐得意地看着他,“我若是听你的话,回了鹿山,现在可没人能帮你。” 周时雍默了默,认真道:“即便无人帮我,我还是希望你能离开上京。” 檀汐白了他一眼,“那你就希望吧。反正我不会听你的。”魔.蝎`小`说 k.m`o`x`i`e`x`s.c`o`m 50、第 50 章 完颜冽回到王府,立刻从连都口中知道了周家被五间司搜查一事。 事发突然,毫无征兆,完颜冽也十分吃惊,询问道:“为何搜寻周家?周时雍犯了什么事?” “事情由他父亲周筹而起。”连都跟在完颜冽身后,边走边说道:“博尔贴从汴京带回来的那名神秘间谍,是周时雍的父亲周筹。” 完颜冽越发吃惊,他早就接到消息,博尔贴在汴京抓了一名间谍要亲自送到上京,此人身份被严格保密,万万没想到竟然是周筹。 连都接着说道:“刘玉和博尔贴找了一个名叫李寻道的文人,冒充黄庭坚的亲传弟子,前往临安向李隆进献黄庭坚真迹,伺机刺杀李隆。此事被周筹知晓,他自己没有机会向临安报信,便让手下张旭日夜兼程赶来上京,通过周时雍向临安示警。” “可有人证物证?” “人证只有张旭,已经被打死了,只留下一份供词。除此之外,只有一封字检加密过的信,没有破解内容,但是能从中找到李寻道三个字。博尔贴认为是周时雍所为,今日去周家,让所有人都比对了笔迹,可惜没有一个人对得上。” 完颜冽思忖道:若是只有这两份物证,恐怕不能给周家父子定罪。至少,无法给周时雍定罪。 博尔贴把人活活打死方才得到一封供词,可见是严刑逼供所致,供词的真伪有待商榷。即便郎主采信了张旭的供词,认为张旭来上京是给周时雍传消息,可周时雍未必就听从父亲的安排,给临安发了警示。 那份密信既不能证明是周时雍所为,又无法知晓其确切内容,不足为证。何况,“李寻道”这三个字极为常见,随便翻开一本书,在书页中凑齐这三个字,也不是什么难事。 连都又道:“王爷,还有件事。今日周时雍的夫人,带着赫连音音前来求见王妃娘娘,对王妃说此人对王爷大有用处,请王爷回府之后,一定要见一见此人。” “赫连音音?”完颜冽微微一怔,这名字有些熟悉,却一时想不起来是谁。 连都提醒道:“她原是乌敏的夫人。” 完颜洪正在打精忠丹解药的主意,而乌敏当年是掌握解药配方的五人之一。完颜冽猛然想到周时雍的话,顿时双眸一亮,对连都道:“带她来书房见我。” 不多时,赫连音音被人带到三戒园,连都把她领进完颜冽的书房。 赫连音音毕恭毕敬上前行礼,“奴婢赫连音音见过王爷。” 完颜冽道了声免礼,上下打量着她,见她从头到脚裹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一双完好无损的手,不禁想起关于这位玉手罗刹的一些传言。 “奴婢今日求见王爷,是想向王爷告知一件事。此事与奴婢的丈夫乌敏有关。” 果然是和乌敏有关,完颜冽立刻道:“坐下说吧。” “周大人前些日子突然来找我,说他已经查到线索,当年是南天王派人绑架了乌敏,为的是得到精忠丹的解药配方。” 完颜冽听到这里,按耐不住激动,周时雍一向办事谨慎,没有确定的把握,不会贸然告诉赫连音音。 “周大人说,南天王在朝中位高权重,一旦发现周大人在秘密调查此事,可能会对他下手,还会杀我灭口。若周大人遭遇不测或是身陷囹圄,便让奴婢来向王爷求助,把奴婢手里的一份证据交给王爷。” 完颜冽激动道:“什么证据?” 赫连音音从袖子里抽出一封信笺,递给了完颜冽,“这里面是一份假的精忠丹解药配方。” 假的药方?完颜冽不解道:“这有何用?” “王爷,这份药方正是乌敏留给我的一份证据。”赫连音音按照周时雍教给她的说辞,说起这张药方的来历。 “绑架乌敏的人逼他写出解药配方,乌敏深知泄露精忠丹解药配方乃是满门抄斩的大罪,誓死不从。绑架他的人说,送到汴京的解药已经悉数被烧。郎主身在行宫,他又突然失踪,若不能及时配出新的解药,北戎间谍将全军覆没。” “乌敏为了尽快脱困,便写了一封假的解药配方交给那人,又骗他说自己还留了两味药没有写上,必须先放他回去,他才会把药方补全。那人声称自己不能做主,要回去请示主子。恰好就在这个空档,周大人带人找到了乌敏,将他解救出来。” “乌敏明明是被人绑架,可有人在郎主面前诬陷他是伪装被劫,故意失踪,导致解药无法及时补送,造成不可挽回的过失。” 赫连音音说到这里,强压悲愤,继续道:“乌家十几口人含冤而死,乌敏交代我要替他申冤报仇,把他写的那份假药方告诉了我,他说,如果有朝一日见到这药方出现,就说明那人便是绑架他的人。” 这张乌敏从未写过的假药方,只是周时雍布局的第一步,完颜冽没有看见全貌,自然不解其意。 他抽出信封里的药方,神色有些失望,“乌敏已死,单凭你的一面之词,即便有人拿着这样的药方去抓药,也很难证明他就是当年的绑架之人。” “王爷不妨去见一见周大人。”赫连音音十分笃定地对完颜冽道:“奴婢虽然不知周大人到底查到了什么线索,但奴婢可以肯定,周大人一定是找到了确凿的证据,威胁到了南天王,否则他不会突然派人搜查周家。” 完颜冽沉吟片刻,喊了连都进来,“派几个可靠的人仔细照顾乌夫人,不可有任何闪失。你跟我去一趟周家。” 周时雍知道完颜冽见过赫连音音之后,一定会来找他,果不其然,他刚刚用过晚饭,完颜冽便派人把他叫出了周府。 夜色昏沉,一辆奢华阔大的马车停在大门外,前后左右站着不少侍卫,连都亲自守在车门旁。 周时雍走到车前,朝内行了一礼。 完颜冽端坐在车里,灯光映照之下,脸色十分和煦,声音也颇为亲切,“上来说话。” 周时雍撩起袍子上了马车,不等完颜洪开口,主动道:“王爷深夜来访,可是为了乌敏那件事。” 完颜洪点头,“不错。乌敏的夫人今日到了王府对我说了当年的事情,不过,只有一张药方只怕不足为凭据,致尧手里,可还有什么证据?” “王爷若想要证据,可以去找一个名叫桂朴守的大夫。此人医术高明,在大昭颇有些名气,绰号叫鬼不收。有个名叫张灵古的北戎间谍,本就因任务耽搁而迟用了解药,博尔贴保管的解药又悉数被毁,张灵古率先毒发,生不如死。他听说鬼不收医术高明,便求他医治。鬼不收虽然未能替他解毒,却让他多活了两个月。” 完颜冽不解道:“鬼不收和乌敏的事,有何关联?” “王爷有所不知,鬼不收最近被秘密带到了上京。博图这几日一直拿着一张药方四处抓药,其中有两味药稀缺,他连着找了数家药铺。巧的是,乌敏当年谎称那张药方有两味药没有写全。” 完颜冽若有所思的摸着下颌,“你可知晓,完颜洪为何把鬼不收弄到上京来?” “博图将鬼不收安排在南天王府亲卫所的客院里,属下苦于见不到人,未能打听出来。若是王爷能见到鬼不收,完颜洪的目的一问便知。” 完颜冽不屑地笑了笑,“这事对本王来说,倒也不难。” 他在完颜洪身边安插有自己人,把鬼不收从亲卫所的客院带出来,不是什么难事。 周时雍故意道:“事不宜迟,还请王爷尽快去找桂大夫,以免夜长梦多。” 完颜冽点头,“本王今夜就派人过去。”正好趁着夜色浓郁,便于行事。 周时雍:“王爷,属下找到了杨复的告发信,加之赫连音音和鬼不收这两个人证,事情的真相眼看就要呼之欲出,突然我父亲被污蔑通敌,我也被怀疑为大昭间谍。这一招数,和当年陷害乌敏的路数一模一样,有人怕我查下去,想要灭口。” 完颜冽立刻道:“致尧你放心,我不会让你们父子蒙冤。郎主面前,我自会替你们开脱解释。” “多谢王爷。”周时雍躬身告退,目送完颜冽的马车离开,缓缓松了口气。一切都在按照他的计划进行,如果没有意外,他和父亲就能转危为安。 檀汐度日如年地等在门口,周时雍刚刚踏上台阶,便被她一把拽进了房内。 关上房门,她迫不及待地问:“一切可顺利?” “他今夜去找鬼不收。若我猜的不错,明日他便会带着所有的人证物证进宫去见郎主。” 檀汐兴奋道:“当真可以一举扳倒完颜洪?” “完颜洪本就不得郎主欢心,只不过因是他长子,加之征讨大昭立了不少功劳,郎主为了制衡完颜冽,才封他做了南天王。郎主心思阴沉,狐疑多变,精忠丹是操控北戎间谍的秘器,他绝不允许有人打精忠丹的主意,这无异于撼动他的威柄,触了逆鳞。所以这次完颜洪必死无疑。” 檀汐:“郎主舍得杀了他?” 周时雍哼了一声,“郎主不会杀他,但是完颜冽会。他一定会赶尽杀绝,让完颜洪没有翻身之机。” “不错。郎主已病入膏肓,诸位皇子中,能与完颜冽相提并论的只有完颜洪。除掉完颜洪,他离太子之位也就一步之遥。”檀汐说完,挑眉清冷一笑,“可惜啊,他这一步永远也迈不过去,我的剑已经等了他半年。” 周时雍默然片刻道:“此事虽已筹划许久,但也不能保证不会出什么意外。明日至关重要,你和吴慎一起去丽云堂。如果我不能按时回来,就说明事情有变。” 檀汐直接打断他,“你当然能平安回来!昨天你也这么说,还不是早早就回来了。” 但愿吧。周时雍淡淡失笑,扶膝坐在贵妃榻上,就在他往后仰靠时,突然觉得被子里有东西,摸出来一看,竟然是新婚之夜喝合卺酒的那两只瓢,只是上面系着的红线已经断了。 檀汐故做轻松地看着他,“是你们五间司的人做的,大约是怕这瓢里面藏着什么东西,就割开了红绳。” 周时雍心里隐隐一沉,大约,这就是天意。他抬眸深深看了一眼檀汐,把两只瓢合起来放进抽屉。 完颜宗贺并没有给他定罪,郎主暂时也没有摘掉他的官职,于是,翌日他照常去五间司上值。 临走之前,他再次交代檀汐今日和吴慎一起去丽云堂。如果真有什么变故,五间司的人一定会先来周家,她待在丽云堂还有机会走掉。 檀汐用一个嫌弃啰嗦的白眼作为回复。 等他走后,她好奇地打开抽屉,出乎意料的是,周时雍居然没有把那两只瓢重新拴住一起。 胸口莫名其妙地堵上一口闷气,她抓起一只瓢就朝着门口扔去,好巧不巧,玉酒正端着一盆水走进来,急忙闪身一躲,正好撞到多宝架,摆在上面的一对金童玉女瓷娃娃啪的一声掉到了地上。 檀汐怔怔地看着那一堆碎片。原本买来就是为了让玉酒打碎,借故打发她走的东西,可真的碎了,她心里莫名的不安起来。 被割断红绳的两只瓢,碎掉的一对金童玉女,似乎都是极其不好的征兆。魔.蝎`小`说 k.m`o`x`i`e`x`s.c`o`m 51、第 51 章 完颜冽几乎一宿未睡,翌日一早,双眸带着血丝,便匆匆进宫。 经过半夜忙碌,人证物证都已准备齐全,事不宜迟,他必须要在完颜洪还没有反应过来之前,杀他个措手不及。 连都带人守着北天王的马车,等候在宫门外,车里坐着赫连音音和桂朴守。 两人虽见过面,但在连都和完颜冽面前,一直装作素不相识的模样,即便完颜冽不在跟前,两人依旧保持沉默,不做交谈。 赫连音音死死地盯着紧闭的宫门,等待多年的复仇时刻,终于到了。 她比完颜冽更激动,更迫切,恨不得立刻冲进去,亲手杀了完颜洪,替乌家十几口人报仇雪恨。 半个时辰后,宫门打开,出来一队皇庭内卫,为首的便是内卫统领乌让。赫连音音认得他,因他和乌敏同姓,乌敏被杀之前,与他有些私交。 乌让站在宫门处,朗声道:“郎主宣赫连音音,桂朴守入宫。” 连都撩开车帘,放了赫连音音和桂朴守下车,将两人交给乌让带进宫门。 北戎皇宫面积不大,不多时就到了郎主日常处理政务的正阳殿。郎主抱病多日,体虚畏寒,天气虽已回暖,室内地龙依旧烧的很旺,四角还支着巨大的炭盆。 赫连音音一进去便觉得热气扑面,脸上面纱闷到让人透不过气来。殿内除了郎主,还有完颜冽和完颜洪,以及内监总管呼丹。 桂朴守朝上座匆匆扫了一眼,只见北戎郎主半躺在御座上,眼窝凹陷,脸色青灰,已呈油尽灯枯之像。 完颜洪面露惊色地看着桂朴守,他今早才收到消息,桂朴守半夜突然失踪,他还以为此人怕治不好赫连音音所以连夜跑路,万万没想到此人竟会落入完颜冽手里。 赫连音音和桂朴守伏地跪拜,郎主咳了几声后,方才用沉闷嘶哑的声音说了句,“起来吧。” 赫连音音刚刚起身,便听郎主发问:“乌敏是你丈夫?” 赫连音音低头道:“是,奴婢容貌被毁,不敢污了郎主圣目。请郎主恕罪,容奴婢带着面纱回话。” 完颜冽迫不及待道:“你把乌敏告诉你的那些事情,对郎主原原本本再说一遍,不得有任何欺瞒。” 赫连音音应了一声“是”,异常平静地说道:“乌敏被绑架后,为了及时脱困回去赶制解药,写了一份假的解药配方,交给绑架之人,并谎称还有两味药未写上,必须先放他回去,他才会补全。那人声称不能做主,要回去请示主子,恰就在这时,周大人带人找到乌敏,将他解救出山。乌敏并未泄露解药配方,但却被诬陷通敌。冤死之前,他把那份假配方告诉了奴婢。他说,如果见到有人拿着同样的配方,一定就是绑架他的人。” 完颜洪此刻还未觉出不对,只是感到莫名其妙,完颜冽把赫连音音带到郎主跟前说这些做什么。 完颜冽不慌不忙地先扫了他一眼,将赫连音音昨日交给他的那份药方,递给了桂朴守,“你仔细看看,南天王给你的那张药方,是不是和这份一模一样。” 完颜洪一怔,“我何时给过他药方?” 完颜冽没搭理他,桂朴守也没理会他,接过那张药方低头看了一遍,故意吃惊道:“的确一模一样!” 完颜洪这才明白过来,又惊又怒道:“胡说,本王何时给你看过药方?” 桂朴守道:“小人没有胡说,王爷的确给小人看过一模一样的药方,只是那张药方纸张有些陈旧,一看便不是新写的。” 赫连音音立刻跪伏在地,高声道:“郎主,可见就是南天王派人绑架了乌敏!” 完颜洪急忙道:“郎主,儿臣没有给桂朴守看过什么药方,更不曾绑架过乌敏!这两人胡说八道!” 完颜冽冷冷一笑,转身对桂朴守道:“桂朴守,你告诉郎主,南天王为何将你掳到上京来。” 桂朴守面朝郎主,毕恭毕敬道:“小人前些日子,突然被人强行从汴京挟掳到北戎的南天王府。王爷见到小人,问起一个名叫张灵古的人,让小人回忆当年是如何给张灵古医治的,用过什么药。奈何时间久远,小人也记不得了。王爷便给了小人一张药方,说药方不全,让小人回忆当年给张灵古开的药方,再添配两味药上去,小人依稀记得,当年给张灵古治病时,曾用过曼节草和乌术生,便添了这两样。” 完颜洪又急又怒,抬起一脚便踢过去,“老狗一派胡言!本王何时问过你张灵古,本王今日才第一次听到这人的名字。” 完颜冽疾步上前,挡住了完颜洪,厉声道:“大哥是想当着郎主的面杀人灭口么?” 郎主面露怒色,喝道:“放肆,站到一旁去。” 完颜洪握着双拳站到一旁,一张脸红红白白,双眸恨不得喷出火来,要活活烧死桂朴守。 他万万没想到,这个其貌不扬的老头,竟然敢当着他的面,无中生有,信口胡说。 完颜冽道:“郎主,数家药铺皆可作证,南天王府的人最近几日正四处寻找曼节草和乌术生。” 郎主厉声喝问道:“可有此事?” 完颜洪无奈之下只好点头,解释道:“确有此事,只不过是这老狗开给赫连音音的药方,为了治好她的脸。” 桂朴守立刻道:“郎主,小人从未给这位娘子开过药方。” 赫连音音也道:“郎主,奴婢在今日之前,从未见过桂大夫。” 两人竟然同声否认! 完颜洪气的脸色忽红忽白,抬手指着赫连音音厉声道:“贱婢,明明是你哀求本王,让本王替你找鬼不收来医治你的脸!” 赫连音音冷声道:“奴婢的脸是自己毁掉的,奴婢从未想过要重新恢复容貌,更从未求过王爷替奴婢找人医治。” 完颜洪气到语不成句,磕磕绊绊道:“好,你个贱人,你竟不承认?” 赫连音音冷冷道:“妾不过是墨玉楼的一名罪奴贱婢,和王爷无亲无故,王爷为何会替奴婢不远千里,大费周章请大昭神医来替我解毒治病?” 完颜冽讽道:“大哥素来心狠手辣,杀人不眨眼,何时竟成了一位心怀仁爱的菩萨。” 郎主素知长子的德行,自然也不信他会大发善心,行此善事,厉声喝问道:“说,你为何要替她请大夫?” 完颜洪急到双眸赤红,却哑口无言。他不敢辩解自己答应赫连音音的要求,是因为赫连音音许诺要给他精忠丹的配方。这无异于火上浇油,后果更为可怕。 完颜冽见他不敢出声,得意道:“我来替大哥说吧。博尔贴保管的解药悉数被毁,潜伏在汴京的张灵古因为延迟服药而毒发,求桂朴守替他医治,本该三日必死的人,却多活了两个月。此事被大哥知晓后,认定桂朴守有能耐破解精忠丹解药,便把他秘密掳到上京,让他研究乌敏留下的药方,补齐两味药。所以,博图这几日正派人四处寻找曼节草和乌术生。” 完颜洪听完这个推测,只觉后背凉气四溢,这推论听上去合情合理,天衣无缝,无懈可击。 赫连音音故意让博图替她去抓药,数个药铺都见过那张药方,也都知道南天王府的人,在四处寻找曼节草和乌术生。 郎主显然已经信了这个推断,双眸狠狠瞪着完颜洪,“你倒是野心不小。” 赫连音音突然矢口否认一切,桂朴守又凭空捏造事实,完颜洪意识到自己进了一个圈套,可真相他又不敢说出来,因为他帮赫连音音的目的正是为了解药配方,这是郎主的大忌! 百口莫辩之下,他只能先跪下服软,“父王,儿臣冤枉,是他们联手做局陷害儿臣,这全都是无中生有的事!” 赫连音音忙道:“郎主明鉴,奴婢自打出生便从未离开过上京,根本不认识这位大昭的大夫,如何做局?” 桂朴守也道:“小人乃是大昭人,从未来过北戎,如何能认识这位赫连娘子?何况小人一直在大昭行医,和王爷素不相识,无冤无仇,为何要做局陷害南天王?” 完颜冽讥讽道:“一个北戎女子,一个大昭大夫,远隔千里,素不相识的两人,竟能联手设计大哥,实属无稽之谈。” 郎主也露出讥讽之色,嗤之以鼻地冷冷一哂。 完颜冽道:“大哥还是如实承认了吧,当年你为了从郎主手里拿到精忠丹配方,故意让博尔贴烧毁解药,又绑架了乌敏。没想到乌敏居然被周时雍给解救出来,你诡计不能得逞,又担心乌敏发现真相,便诬陷他蓄意通敌,杀人灭口。” 完颜洪急了,声嘶力竭道:“父王,老四诬陷我,全都是没影的事。” 赫连音音突然道:“乌敏写的那张假药方一定还在南天王手里,请郎主下令去搜查南天王府,找到配方,一切便水落石出。” 完颜洪脸色一变,赫连音音在求他去找鬼不收的时候,的确给了他一份药方,声称是乌敏临死前交给她的精忠丹药方之一,那份药方就在他的书房里。 郎主看他神色不对,心里已经明白了七七八八,厉声道:“乌让,带人去搜。” 赫连音音道:“请郎主从皇医馆调出乌敏写过的医案,搜到药方比对笔迹。” 完颜洪跪在地上,冷汗潺潺,如果搜出来那份药方,真是乌敏的笔迹,他就完了。 唯有戴罪立功,才能平息郎主的怒火,夺得生机,他急声道:“父王,儿臣抓了两个大昭的间谍!”魔.蝎`小`说 k.m`o`x`i`e`x`s.c`o`m 52、第 52 章 “父王,周筹和周时雍父子,是大昭间谍。” 郎主强撑着坐起来,难以置信道:“你说什么?” 完颜洪道:“父王,周筹父子暗中向临安府通风报信,证据确凿,博尔贴已把周筹从汴京押送到了上京,现关押在五间司,父王把院使叫来一问便知。” 这时,一直默立在郎主身边的呼丹上前一步,低声道:“郎主,院使下朝后说有事禀报,因北天王正和郎主议事,所以暂且在偏殿等候。” “传他进来。” 呼丹去到偏殿,将等候多时的完颜宗贺领了进来。 “郎主,臣有要事启奏。” “可是周筹父子的事?” “正是。”完颜宗贺不偏不倚,把昨日被博尔贴请到五间司,审问周筹和周时雍,以及去周家搜查的过程悉数讲了一遍,又将张旭的供词和那份密信呈给郎主。 郎主看过之后,并未如完颜洪所希望的那样勃然大怒,而是眉头紧锁沉思了片刻,询问完颜宗贺的看法。 完颜宗贺如实道:“臣认为,此事证据不足。张旭已死,是否是严刑逼供,屈打成招,已不可知。密信没有字检,无法破解,仅靠李寻道三个字,不足为凭。博尔贴要对周筹动刑下针,问出真相,臣不敢擅自决断,特来请示郎主。” 一旦下针,周筹必死。 郎主还未表态,完颜洪迫不及待道:“父王,四弟一直怂恿父王重用汉臣,事实证明,这些汉臣都是养不熟的狗,忘恩负义,不知好歹。宇文忠乃是前车之鉴。” 完颜冽哼笑:“大哥恨不得把所有汉臣都诬陷为间谍。巧的是,我今日进宫,不单单是为了精忠丹解药的事,还要两样东西要请郎主过目。” 他拿出杨复的密信和曹甲的弹劾奏本交给郎主:“父王,曹甲就在殿外等候召见。” 完颜洪并不知晓完颜冽呈上去的是什么东西,但听他提到曹甲,不禁有些奇怪,此人来做什么?难道他要向郎主主动招供自己是大昭间谍? 郎主看完那两样东西,勉强压下去的怒气再次勃然发作,“传曹甲。”紧接着,又吩咐呼丹,“派人把周筹父子和博尔贴叫进宫来。” 曹甲入到殿内,俯身跪倒请罪,“郎主恕罪,杨复的告发信,微臣早该呈送郎主,只因南天王拿微臣儿子的性命要挟,微臣被迫拖延至今,请郎主责罚。” 完颜洪一脸茫然,“什么告发信?” 郎主怒目瞪了他一眼,将杨复密信狠狠甩了过去,“自己看!” 完颜洪草草扫了一遍,急声道:“这是没影的事,儿臣从未做过。”说着,又指着曹甲道:“父王,此人和杨复一样,也是大昭间谍!” 曹甲叫屈:“王爷有何凭据,诬陷我是间谍?” 完颜洪气极,跳起来指着曹甲的鼻子骂道:“狗贼!那日在上京驿站,你为了保住儿子性命,对本王亲口承认自己是大昭间谍!” 完颜冽反问道:“大哥既然早就知道他是大昭间谍,为何不将他交给五间司处置?为何替他隐瞒至今?” 郎主阴沉的脸上也是一副你为何隐瞒的质疑神色。 完颜洪气急败坏道:“父王,曹甲亲口向儿臣供述,朝廷里除了他,还潜伏有其他汉臣间谍,儿臣为了让他引蛇出洞,方才暂且没有声张,留他一条狗命。” 曹甲大呼冤枉,“郎主明鉴,微臣从未做过此事,也从未说过此话。杨复也并非是大昭间谍,是南天王逼他构陷汉臣,陷害宇文忠,杨复宁死不从,被南天王下毒谋害。此事有五间司仵作为证,替杨复治病的大夫也知晓此事。” 完颜洪声嘶力竭道:“父王休要听这个狗贼胡诌八扯,杨复的确是大昭间谍!他死前在墓碑上做了记号,提示同党前来取他留下的东西。我让博图带人在坟场伏击,果然抓住了两名大昭间谍前来挖东西。” 完颜冽立刻追问道:“那两名间谍呢?” 完颜洪厉声道:“跑了,其中一人还受了伤。我怀疑此人就是周时雍!” 曹甲急忙叩首,“郎主,微臣冤枉!微臣不是大昭间谍,从未向南天王提过什么墓碑记号。” 完颜洪暴跳如雷,“狗贼,是你亲口说你在杨复墓碑下挖出一个匣子。博图,此事有博图作证!” 完颜冽嗤笑道:“博图是大哥的心腹,自然大哥说什么便是什么。” 曹甲反问道:“王爷说我挖出了匣子,匣子何在?” 完颜洪失控地吼道:“是个空匣,被那两名间谍取走了!” 完颜冽忍不住笑出声来,“大哥编的故事可真是漏洞百出啊!号称抓了两个间谍,却不见人影,号称杨复和曹甲是间谍,却拿不出任何证据,一切都只凭口说。” 曹甲朝着郎主叩首泣道:“上京驿站,百十人汉臣家眷皆被南天王所杀,大多是无辜妇孺和幼童,根本不是所谓间谍,宇文忠被逼自尽,杨复被下毒残害,求郎主问责南天王,不要寒了汉臣们的心。” 完颜洪急道:“父王,儿臣一心为朝廷,为北戎,从未有过私心。” 完颜冽冷冷一笑,“大哥没有私心,为何苦心孤诣地要破解精忠丹解药呢?” “本王没有打精忠丹的主意!”完颜洪气急败坏的抬手指着殿内的几位人证,咬牙切齿道:“是他们一起诬陷本王!” 完颜冽笑了起来,“赫连音音,桂朴守,曹甲,还有死掉的杨复,乌敏,这活人死人,北戎人大昭人,居然联手起来陷害大哥,当真是可笑至极。” 郎主目光阴冷地盯着完颜洪,质问道:“这些人素不相识,毫无关联,为何要齐心协力地对付你?” “这肯定是老四的阴谋,儿臣一向反对重用汉臣,老四早就对儿臣不满。” 完颜冽嗤之以鼻的笑了笑,“是大哥觉得汉臣们挡了你的路吧。”下面的一句话,他没有说出口:汉臣们绝对不会拥你为太子。 恰在此时,周筹父子和博尔贴被带入宫中。三人被宣召进殿。一名内监将乌敏写过的医案传进了殿内,呼丹接过来,轻手轻脚地放在郎主御座前的条案上。 完颜洪一见周时雍便红了眼,指着他道:“周时雍是大昭间谍,那天他在坟场和博图交手受了伤。” “启禀郎主,微臣的伤,是被锄奸盟的人所伤,行刺发生在当街闹市,有无数人可以作证。”周时雍毫无惧色地看着郎主,“南天王怀疑微臣,派了一名使女入臣家中,时时刻刻监视微臣,若臣当真是间谍,此女早就拿住了微臣的把柄,不会等到今日。” 郎主看着完颜洪,“可有此事?” 完颜洪只得低嗯了一声。 博尔贴忙道:“郎主,微臣交给院使的那两份罪证,足以证明他们父子都是大昭间谍。” 完颜宗贺道:“博大人,郎主已经看过。” 周时雍不屑地看了看博尔贴,“郎主英明神武,又岂会被那两份不足为据的罪证所蒙蔽。” 他转头对郎主朗声道:“南天王绑架乌敏,有药方为物证,有赫连音音和桂朴守为人证。毒杀朝臣杨复,有仵作验尸,有医馆大夫钟家驹的口供,还有杨复的亲笔遗书。这些若还不足为证,那诬陷微臣是间谍的密信,通篇不知所云,唯有拼凑出的李寻道三个字,以此给微臣定罪,微臣不服!” “微臣怀疑,当年行枢密院失火是王爷授意博尔贴所为。王爷绑架了乌敏,郎主又恰好身在行宫,王爷是想借机让郎主拿出全部配方,以此来控制北戎所有间谍。” “你胡说八道!”完颜洪根本辩驳不过周时雍,情急之下又咬向周筹,“若不是你向临安通风报信,大齐怎会节节败退?” 周筹道:“大齐败退,乃是刘玉刚愎自用,独断独行,不听劝谏。” 正在这时,乌让从南天王府归来,手里捧着一沓信件和纸张交给郎主:“微臣在南天王府书房搜到了这些,请郎主过目。” 乌让秉公办事,只忠于郎主,在完颜洪的书房里,搜到的不单单是一份药方,还有几封可疑的书信,便一起带了回来。 郎主率先拿起药方,对比赫连音音交给完颜冽的那一份,果然内容一模一样,再比对乌敏留下的医案,果然是乌敏的笔迹。 铁证如山,真相不言而喻。 郎主已是怒火熊熊,再一看乌让带回来的几封可疑信件中,居然有一封来自刘玉,更是怒不可遏道:“没想到你和刘玉还有勾连。” 博尔贴一看形势不妙,急忙替完颜洪邀功,“郎主切勿听信周筹父子的鬼话,这几年刘玉连接吃了败仗,都是周筹暗中向临安通风报信。王爷为了除掉大昭间谍殚心竭虑,此次若不是他替刘玉出谋划策,设下圈套,周筹父子还不知要为祸多久。” 完颜冽故意道:“没想到刘玉竟对大哥言听计从,看来,他眼里没有郎主只有大哥啊!刺杀李隆如此重要的国事,竟没有告知郎主。” 完颜洪脸色惨白,这几句话足够让他死无葬身之地。他扑通一声跪了下去,“儿臣不敢。” 郎主暴喝了一声“朕还没死呢”,接着便是撕心裂肺的一阵咳嗽,完颜冽急忙上前,抚着郎主的后背道:“父王息怒。” 呼丹急忙去传皇医。 “父王,汉臣们都不可信啊,他们诡计多端,狡诈奸猾。” 完颜冽笑:“大哥眼里,不仅所有汉臣都是间谍,连汉臣的家眷也都是。你趁父王病中,在上京驿站一口气杀了一百多人,血流成河,不知多少人在背后议论南天王乱杀无辜。” 郎主喘着粗气,“不得人心的东西!” 完颜冽一鼓作气道:“父王,大哥毒杀朝臣,陷害忠良,意图染指精忠丹,与刘玉勾连,越权操控国事,若不处置,恐让朝臣寒心,更有损郎主威柄。” 这几件事,直指完颜洪要害。完颜洪惊慌失色道:“父王,我冤枉,是老四害我!” 博尔贴急忙跪倒叩首,“郎主,微臣冤枉啊!行枢密院失火不是微臣所为。” 郎主抖着手指,先指了下乌让,又指向完颜洪和博尔贴,咬牙切齿道:“押去内庭!” 乌让示意内卫将两人押出殿外,呼丹挥了挥手,示意赫连音音和桂朴守先行出去。 殿内只剩下周筹父子,曹甲,以及完颜冽和完颜宗贺。 完颜宗贺等郎主平息了咳嗽,方才低声请示道:“郎主,周筹父子和曹甲如何处置?” 郎主有气无力地挥了挥手,“没有证据,处置什么。” 言下之意,郎主并不相信他们是大昭间谍。完颜宗贺点了点头,示意三人谢恩。 “都起来吧。”郎主看着周筹,喘着粗气,断断续续道:“你原是大昭名将,做了大齐丞相却节节败退,难怪完颜洪和博尔贴怀疑你。” 周筹心知这老东西心里在怀疑他,恳切道:“郎主不计前嫌,封罪臣做大齐丞相,又任命犬子做五间司司主。如此信任重用,罪臣岂会背叛郎主。那李徽置百姓与臣工不顾,自私自利,根本不配做人君。当年若不是他将臣的妻儿送回太原,臣的幼子不会死,老妻也不会疯癫至今。臣早已认清李徽的面目,又岂会再为李家卖命。” 完颜冽道:“父王,儿臣相信周家父子的忠诚。三年前,博尔贴失职,精忠丹解药被毁,若不是周时雍及时救出乌敏,后果不堪设想。” 郎主默然不语,周时雍若是间谍,不会放过那么好的机会去救乌敏。更何况,周家父子分割两地,彼此牵制,互为人质,量他们也不敢背叛。 周筹低声道:“郎主,罪臣年迈,老妻患病,恳求郎主另择贤良出任大齐丞相,罪臣愿携妻儿归隐。” 郎主沉吟不语,犹豫不决。周筹是难得一见的将才,文武双全,刘玉不堪大用,需有人辅佐,舍弃周筹委实有些心疼。 但,完颜洪一口咬定他们父子向临安通风报信,虽证据单薄,不足为信,可毕竟让他心里有了个疙瘩。 完颜冽深知父亲狐疑多猜,便上前低声道:“父王,我有一计,可让周家父子永远都不被大昭朝廷所容。除了替北戎效命,他们无路可走,也无处可去。” “说来听听。” 完颜冽附耳低语了几句,郎主阴郁的脸色渐渐和缓下来,点了点头道:“去吧。” 完颜冽得到应允,立刻转身对周筹道:“周将军,本王带你和致尧去见一个人。”魔.蝎`小`说 k.m`o`x`i`e`x`s.c`o`m 53、第 53 章 周时雍并未听见完颜冽对郎主说了什么,但凭借直觉,他推测完颜冽此举一定别有用心,否则不会在郎主耳边窃窃私语,怕被他们知晓。 完颜冽领着众人告退而出。赫连音音和桂朴守正等候在殿外。 周时雍低声道:“王爷,完颜洪还未被定罪,赫连音音和桂朴守的安危极为关键,不能有任何闪失。墨玉楼里人多眼杂,可暂且让赫连音音待在王府。” 完颜冽深以为然,立刻吩咐连都派人将两人送回王府,仔细保护起来,然后带着周筹和周时雍朝着城东而去。 马车出了城门,继续东行,周时雍恍然悟出完颜冽要带他们去见的人是谁。他在父亲的腿上飞速写了一个“李”字。 周筹无声地点了下头,瞬间明白了完颜冽和郎主的用心。 北戎连年征战,国力虚弱大不如前,为争取时间休养生息,方才扶持刘玉去对付大昭。大齐政权本就是草台班子搭建而成,刘玉不堪大用,又不得民心。周筹身在汴京,郎主鞭长莫及,若他怀有异心,暗中帮着大昭,那大齐只会很快就被大昭灭掉。所以,即便有周筹留在上京的妻子儿女为人质,郎主依旧不够放心,他还需要一份投名状。 周时雍自然也才猜到了完颜冽的目的,盯着他的后背,眸光冷冽,暗含杀气。 周筹对儿子悄悄摆了摆手,手指轻轻点了下自己,暗示完颜冽和郎主不放心的人是他,此行针对的也是他,示意周时雍不可轻举妄动。 马车径直驰到长清宫的宫门外,稳稳停下。 “王爷,到了。” 完颜冽将一块猛虎金牌,递给连都。连都手持金牌上前对守门侍卫说了几句话,很快,宫门大开,马车直接驰进了长清宫。 这里原本是一座行宫,外面守备森严,内里宫人却很少,放眼一看,空旷寂寥的仿佛一座空城。 完颜冽没想到父子俩都很沉得住气,一路居然都不问要去见谁。眼下已经进了长清宫,不必他说,周筹父子也该知道,他们要见的人就是国主李徽。 他笑微微道:“周将军,算起来,你也有十年不曾见过李徽吧。” 周筹的神色淡然而平静,“回王爷,算起来已不止十年。” “说起来,我也有三年不曾见过他。上一次见到李徽,还是郎主出巡路过此处,一时兴起,召见了他。” 马车缓缓停在一处宫室前,宫殿四周稀稀落落站着一些带刀内卫,全都是一副无精打采,无所事事的模样,和完颜冽身后那一队王府精锐亲卫根本无从相比。 十年来,这位大昭国主被圈禁于此,无人探视,更无人来劫,所以值守看管之人也很懈怠松散。 完颜冽从马车上下来,带领周筹父子踏上宫室的台阶,从敞开的殿门内传来乐器声和女子婉转低吟的歌声。 连都对守在宫室外的内卫,高声喝道:“北天王驾临。”里面的乐声和歌声骤然停止,一片慌乱之后,是一片死水般的沉寂。 完颜冽带着周筹和周时雍阔步进了殿内,几名女子低头站立一旁,李徽颤颤巍巍的从太师椅里站了起来,肥硕的腰身几乎能将整张椅子都占满。 周时雍从未见过李徽,难以相信,眼前肥硕丑陋的男人竟是李徽。因为传闻中,李家兄妹都有出色的好相貌,乐昌美艳动人,李徽、李隆俊美潇洒。 周筹冷目看着昔日的国君,心头五味杂陈。 完颜冽朗声笑道:“北戎水土十分养人,将李徽养的瞟肥体壮。周将军是不是都认不出来了?” 站立李徽身边的几名女子,纷纷露出难堪的表情。李徽听着这个刺耳的词语,自然更为恼羞,但却敢怒不敢言,喘了两口粗气道:“北天王别来无恙。” 完颜冽故意当着周筹父子的面羞辱李徽,借机观察周筹父子的表情,这两人若还是心向大昭,必定受不得别人羞辱他们的国主。 周筹脸上并无怒色,神色淡然冷静,周时雍更加漠然,无动于衷。 完颜冽对父子俩的表现甚感满意,抬手一挥,令李徽身边的几名女子出去,而后对周筹道:“你们多年不见,想必有些话要说,本王稍候再过来。” 说着,完颜冽走出殿外,吩咐连都,“你去告诉陈忠,让他把长清宫的大夫叫过来。” 连都下了台阶,疾步而去。 完颜冽负手站在高台上,看着那几名美人匆匆离去的背影,不禁冷冷一笑,那废物东西倒也从不亏待自己,囚禁十年不耽误吃喝玩乐,竟在行宫里弄出来十几个孩子来。 紫阳殿内只剩下李徽和周筹父子。多年未见,周筹只是年老了许多,名将风采尚存,腰杆挺直如松,双眸犀利如剑。 李徽迟疑道:“你是,周筹?” “是我。”周筹没有行礼,也没用下跪。 李徽面露喜色,急声道:“是不是老五派你来接朕回去?” “不是。”周筹顿了顿道:“没人要接你回去。” 李徽脸色突变,笑容净失,失魂落魄地愣了一会儿,突然厉声喊道:“那你来做什么?来看我的笑话吗!” 周筹如实道:“北天王带我来的,我并不想看你。你是生是死,与我无关。” “放肆!你竟敢对朕大不敬,跪下!”李徽气急败坏地指着周筹,盛怒之下,浑身的肥肉都在颤抖。 周筹淡然道:“我是大齐的丞相,不必对你行礼。更何况,大昭皇帝是李隆,不是你。” 李徽失控地大喊起来:“大胆!朕没有写退位诏书,没有禅让皇位,朕依旧是大昭皇帝!” 周筹毫无惧色,只是以一种同情可怜的目光看着他,曾经风流倜傥的大昭皇帝,琴棋书画样样俱佳,如今像是困兽一般,毫无风度的大喊大叫着。 “李徽。”完颜冽从外面走了进来,李徽立刻闭了嘴,脸上肥肉还在微微颤抖。 “周筹说的没错,他如今是大齐的丞相,不是你的臣子。”完颜冽讥讽地笑了笑,“你如今脑满肠肥的,许是忘了一些事,让本王来提醒你。” “当年你亲笔写了降书,让周筹交出太原城,献给北戎。你生怕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特意把他送回汴京的妻儿老小又送回太原,交给完颜洪作人质。果然如你所料,周筹宁死不降,于是完颜洪当着他夫人的面,砍下了他儿子的头。” 李徽的脸色变得灰白,目光畏缩,不敢直视周筹。 完颜冽冷声道:“如果我是周将军,我一定会亲手杀了你。” 李徽瑟瑟发抖的退了两步,“我不知道会是这样,是南天王杀了他儿子,不是我。” 完颜冽冷笑,“你把他妻儿送给完颜洪,不就是为了让完颜洪拿他的妻儿老小开刀,逼他投降献诚吗?你装什么糊涂?” 连都走到殿门口,低声道:“陈忠听说王爷来了,特来拜见。” 完颜冽朝着殿外扫了一眼,对连都伸手道:“把刀给我。” 李徽好像明白了什么,立刻喊道:“我是大昭的皇帝,你们胆敢动我,郎主不会放过你们!” 完颜冽讽笑了一声:“那你可猜错了,郎主知道周将军对你心怀怨恨,特意让我带他来长清宫,亲手替妻儿报仇。” 完颜冽把连都的腰刀递给了周筹,“周将军,这是郎主对你的恩典。” 这份恩典,就是让他弑君。 李徽脸色苍白的往后退去,指着周筹道:“你敢,你敢弑君!” 正如李徽自己所说,他没有禅位,即便临安府有了新皇帝,汉臣们私下依旧称呼他为国主,大昭每年送来金银财物,供养他在北戎的开销。 杀了李徽,周筹就永远断绝了后路。 完颜冽皮笑肉不笑道:“周将军,郎主虽然相信你们父子不是大昭间谍,但毕竟人言可畏。杀了李徽,既能报仇,又能自证清白,何乐而不为?” 周筹接过了那把刀。如果他不做,完颜冽一定会把刀递给周时雍。 他深吸一口气,提刀上前,一刀挥向李徽。 李徽被吓破了胆,浑身瘫软无力,根本迈不动脚,硬生生看着大昭名将的这一刀,朝着自己砍过来,他闭上了眼睛,抖如筛糠。 周筹没有直奔他的头颅,偏了一些砍向他的左肩。他赌一把完颜冽不舍得让李徽死,如果他赌输了,那再补一刀。 就在刀锋即将落在李徽肥胖的身躯上时,突然完颜冽一掌击向周筹的手腕,将他的刀往下降了半尺,李徽一声惨叫,捂住血流如注的胳膊,倒在地上,痛声嘶喊起来。 周筹作势要再补上一刀,完颜冽却紧紧握住他的手腕,朗声笑道:“周将军的刀法,不减当年啊。” 周筹暗暗松口气,他赌对了。他们暂时还不会让李徽死。 郎主要的只是他对李徽下手,这一刀不管有没有要了李徽的命,弑君的罪名已经成立,他将永无退路。 “去传大夫来。” 陈忠领过来的大夫,正等候在门外,急匆匆跑进来替李徽包扎伤口。 完颜冽牵着周筹的手腕,走出殿外,含笑道:“郎主留着他还有点用,周将军今日先砍他一条胳膊解解气,等过几年再来砍他的头。” 殿外候着一个人,下半截脸带着面具,脖子处露出火烧过的疤痕。他见到完颜冽出来,上前一步,俯身行礼,“见过王爷。” 完颜冽指了一下殿内,“别让他死了。” 这应该便是连都方才提到的陈忠。周时雍打量着他,此人衣着简朴,脚上一双布鞋,不是官靴,可见并无官身,但看样子,却是这行宫的管事,不然完颜冽不会交代他看好李徽。 陈忠抬手作揖,“是,请王爷放心。” 周时雍看着他的手,猛然一怔。魔.蝎`小`说 k.m`o`x`i`e`x`s.c`o`m 54、第 54 章 檀汐在丽云堂心神不宁的呆了一天,算着时间周时雍应该下值,便让吴慎先行一步,她悄然跟在吴慎身后。欣慰的是,一路上居然没有发现尾巴。 檀汐暗暗松了口气,看来,吴慎在扶娄社的虚晃一枪起了作用,博图终于撤走了跟踪吴慎的人。 两人一前一后回到周家,捷音已经命人备好了晚饭,她还蒙在鼓里,并不知道周时雍和周筹正处在危险境地,生死只在郎主一念之间。 檀汐和吴慎知道内情,一整天都悬着心,根本没有心思用饭。夜色渐渐由薄转浓,下值时间早已过了,周时雍却依旧不见人影。 两人越来越感觉不安,决定去一趟五间司打听消息,刚刚走到大门口,突然墙外传来一阵车马喧闹之声,听动静至少要有二十人往上。 檀汐第一反应是有人来抄家,立刻对吴慎道:“快从后门走。” 吴慎一愣,“你不走?” “我不能走。”檀汐不及多做解释,催吴慎快走。 她和周时雍新婚不久,若周时雍真的出事,她还能辩解自己对周时雍所做的一切毫不知情,自己也是被逼成亲,力争让丽云堂和云娘别被牵扯进来。如果她闻风而逃,那就是不打自招,说明丽云堂早就是周时雍的一个据点。 吴慎疾步飞奔,从后院翻墙而出,不过他并未立刻逃走,可是悄然潜到前街,查看情况。出乎意料的是,停在周家大门外的竟然是北天王完颜冽的车马和亲卫。先从马车上下来的人,竟然是他姑父周筹!接着是周时雍,两人都安然无恙。 完颜冽坐在马车上,和颜悦色道:“周将军和家人久未团聚,本王就不进去打扰了。” 吴慎一阵眼眶发热,悬着的心终于放了下来。 步出大门外的檀汐同样如释重负,喜不自胜,周时雍平安归来,周筹也被放归,那就说明,这一局他们赢了! 等完颜冽的车马一走,吴慎便立刻从暗处跑出来,激动万分地喊了声“姑父”。 周筹打量着他,感慨道:“一晃眼阿慎都长这么大了,也该娶妻了。” 提到娶妻,周时雍看了一眼站在台阶上的檀汐,对周筹介绍道:“父亲,这是儿子,娶的新妇。” 虽说青雀玉酒都不在,可门房还在旁边,檀汐只好面带窘色上前行礼,“见过父亲”。 周筹并不知晓眼前女郎就是檀汐,也并不知晓她和周时雍是假成亲,眼见檀汐清丽端庄,颇有风骨,十分欣慰地点着头,连连称好。 周时雍本想走进庭院,离开门房视线的时候,再对父亲说明檀汐的身份,捷音闻讯而来,打断了他的话头。 周筹看见女儿,忍不住湿了眼眶,“阿音都长的这么高了。” 捷音又哭又笑的看着父亲,“爹爹这次回来,是不是不走了?” 捷音并不知晓父亲是被作为间谍押回上京的,他的去留也不能自己做主。 周筹不忍心打击女儿,柔声道:“你娘亲呢?” 捷音抹着眼泪道:“娘亲还是认不得人。不知道见到爹爹会不会认出来。” 数年不见,周筹又苍老许多,吴清芳见到丈夫时,几乎没有反应。她双眸呆滞地看着周筹,不知是否认出了丈夫。周筹不敢太过暴露情绪,担心刺激到她,柔声细气的和她说了几句话。 吴清芳突然问了句,“捷定呢?他没有和你一起回来?” 捷音的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周筹再次红了眼,柔声道:“他走不开,下次我带他回来。” 吴清芳自言自语道:“他怎么不回来?” “我很想他。” “捷定长高了吗?” 所有人都心如刀绞,没法开口应答她的话。 捷音难过道:“爹爹,你和大哥先去用饭吧。娘亲一会儿就好了。” 周筹叹口气,柔声道:“你吃过了吗?” 捷音点头道:“我和阿娘已经用过了,嫂嫂和表哥还没有吃,非要等着大哥回来一起吃。” 以往吃饭的时候,青雀和玉酒就在旁边侍候,檀汐和周时雍还要做戏,如今青雀不知去向,玉酒被云娘退回,周家终于干干净净,不必那么小心谨慎。 吴慎热了一壶好酒,庆贺一家团聚。檀汐敬了周筹两杯酒,习惯使然,竟对着周筹又喊出了“周伯父”。 周筹端着酒杯一愣,心道方才不是叫过父亲么? 檀汐窘然瞟了一眼周时雍,不料他出其不意地告诉周筹:“父亲,她是檀汐。” 周筹吃惊地看着檀汐,“你是阿汐?” “檀汐?阿汐?”吴慎也难以置信地张大了嘴巴。 檀汐见周时雍已经挑破自己的身份,便不再隐瞒,把自己为了替母亲报仇来到上京,刺杀失败,化名郦浮生,然后阴差阳错的和周时雍成了亲,前前后后说了一遍。 周筹忍不住感慨,“没想到是这样,你和致尧倒真是缘分不浅,居然会在上京相遇,实在难得。” 吴慎先是听的目瞪口呆,接着恍然大悟,“我就说嘛,我看你很是面熟,原来不仅仅是因为那幅画!”说着,他不满地瞪着周时雍,“表哥,你为何不早点告诉我?” 周时雍道:“是她不愿意说。那天她在浴堂里遇险,我挑破了,她才承认。” 吴慎奇怪道:“阿汐你不是很喜欢我表哥吗?你为何不愿意告诉他?” 檀汐闹了个红脸,“哪有!” “你小时候天天跟在我表哥后面。” 檀汐急了,“那是因为他和我大哥玩的好,我跟着我大哥而已,根本不是跟着他!明明他是我大哥的跟屁虫。” 吴慎好笑:“好吧,你不承认就算了。我记得你还偷了你大哥的一把西域匕首,送给我表哥呢。” “胡说,没有的事!” 周时雍见檀汐已经恼羞成怒,吴慎再说下去恐怕要挨打,连忙打岔道:“说回正事。父亲,长清宫那个名叫陈忠的人,我感觉有些不对劲,会不会是郭运?” 檀汐和吴慎齐齐一怔,异口同声道:“郭运?” 周筹也很震惊,“你见过郭运?” “我没见过,但是公主曾见过他,说他这里有一个伤疤。”周时雍抬手指了指小拇指。 周筹道:“他脸上蒙着面具,从脖子上看,明显是被火烧的,手上的伤疤会不会也是火烧所致?” “手上有伤疤的人自然很多,可他身上还有一处疑点。”周时雍说出自己的推测,“郎主和完颜冽只是看重汉臣才学,从未真正信任过汉臣,陈忠明显是个汉人的名字,他没有官职,但却是长清宫的管事。郎主怎么会把李徽交给汉人看管?我怀疑这个名字是假的,他应当是北戎人。” 周筹道:“完颜冽上一次去长清宫已是三年前。陈忠至少在长清宫也待了三年之久。” 周时雍道:“张灵古曾对桂朴守说过,郭运就在汴京。扶娄社找了他那么久,锄奸盟的人也一直在找他,我拿到那份生间名册后,也让吴慎暗中查访,居然都没有一点线索,这未免有些奇怪。如果他藏在长清宫倒是可以解释。” 吴慎恍然大悟道:“对啊,他躲在长清宫,自然谁也找不到!” 周筹点头,“郎主让他躲在长清宫里倒真是一个好主意,既能保证他的安全,又能让他享福。他是一宫之主,李徽享用的好东西,还不都是他随手就能撷取的玩意儿。” 周时雍:“可惜长清宫戒备森严,又远在城外,无法进去确认陈忠的身份。” 檀汐灵机一动道:“连都是完颜冽的心腹。不如我明日去找金从玉,让她去探探连都的口风,看能否问出陈忠的真实身份。” 吴慎道:“表哥,阿汐今天,”周时雍打断他,“你还是叫嫂嫂吧,别在捷音和外人面前露了馅。” 檀汐面露窘色地瞪了他一眼。 吴慎忍着笑道:“嫂嫂今日已经确认过,没人跟踪我。杨复的名单上有几位线人,我明日就去一趟长清宫,和那几人联系一下,打听陈忠到底是什么来历。” 檀汐道:“我和你一起去,有个照应。” 周时雍点头,“别暴露身份,也别打草惊蛇。” 用过晚饭,周时雍和吴慎送周筹回房休息。檀汐独自回到后院,在房间里等了许久也不见周时雍过来,不由有点奇怪,走到前院一看,他正在吴慎房内。 檀汐敲了两下房门,问道:“你怎么还不回房休息?” 周时雍似乎没想到檀汐来叫他,先愣了一下,含笑道:“玉酒走了,我和吴慎一起睡。” “事情还没结束,你暂且还是和我睡在一个屋子吧。万一有人半夜来家里搜查呢。”檀汐毫不介意道:“反正已睡了好多天,不必再掩耳盗铃。” 吴慎噗嗤笑了,“嫂嫂说得对。” 檀汐瞪了他一眼,吴慎立刻道:“是表哥不让我叫阿汐的。” 突然他眼睛一亮,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对了,你原本和我表哥有婚约啊!我怎么给忘了!我就是应该叫你嫂嫂啊!” 檀汐和周时雍一直很有默契的从未提过昔日婚约,吴慎突然点出来,两人都有点窘,一路沉默走回到后院的卧房。 檀汐为打破尴尬,率先开口道:“郎主打算怎么处置完颜洪?” “按照惯例,他要么被囚禁,要么被贬为庶人发配苦寒之地。”周时雍补了一句,“反正完颜冽不会让他活着。” 檀汐道:“对了,完颜冽带你们去长清宫干什么?” 周时雍沉默不语。 檀汐忙问:“出了什么事么?” 周时雍肃然道:“郎主对父亲不放心,逼父亲杀掉李徽。” 檀汐震惊道:“李徽死了?” 周时雍微微摇了摇头,“他没死,只是伤到了胳膊。完颜冽会把父亲弑君的消息传回临安,如此一来,大昭朝廷便不会容下我们父子,他以此断了父亲和我的退路。” 檀汐气到脸色发红,“你帮他除掉完颜洪,他居然这样对你。竟用这种阴险卑鄙的招数。” 周时雍淡淡一笑:“无妨,我会让他落得和完颜洪一样的下场。” 檀汐急道:“他死有余辜,可你们回不去了怎么办?” 周时雍黯然沉默,无法作答。魔.蝎`小`说 k.m`o`x`i`e`x`s.c`o`m 55、第 55 章 观音寺,放生池边。檀汐依旧做当日的打扮,只是手里没拿佛经。 金从玉真是无比准时,辰时刚过,便看看她从竹林小路上缓缓而来。走到放生池边,她抬头见到檀汐不禁一怔,有些意外她会突然出现。 檀汐从石凳上起身,含笑拱了拱手,“我有个好消息要告知夫人。” 金从玉镇定自若的走到跟前来,左右看了看,低声问道:“什么好消息?” 檀汐道:“我已找到长清宫的接应之人。如今赫连娘子大仇得报,只要把李徽带出长清宫,便可让赫连娘子随他一起离开北戎。” 金从玉面露喜色,“何时动手?” 檀汐笑了笑,“我今日来并非是请夫人现在就去偷鱼符,而是想请夫人帮忙打听长清宫的管事之人,此人名叫陈忠,脸上有烧伤,一直带着面具。连都是王爷的心腹,应该知道他的底细。” 金从玉愣了下,“打听他做什么?” 檀汐正色道:“俗话说知己知彼方能百战百胜,此人负责看管李徽,又是长清宫的管事,必须要了解他的习惯和底细,方能保证行动万无一失。只有先顺利把李徽偷出来,咱们才能继续走下一步的棋。” 金从玉思量檀汐的话确有道理,一口答应下来,“好,你明日来等我消息。” 明日?檀汐记得公主交代过,金从玉双日才会来寺院。她好奇道:“夫人如此虔诚,每日都来观音寺拜佛上香?” 金从玉噗嗤笑了,“我根本不信佛。我来这里不过是走个过场,让连都相信我信佛罢了。” 这又是为何?檀汐疑惑不解,但并未多问,目送金从玉翩然而去。 连都是完颜冽的心腹,又是王府亲卫统领,完颜冽把王府偏院的一处宅院赏给了连都。金从玉从观音寺的后门出去,行不多远,便看见了王府偏院的围墙。她站在墙边低头想了想,又转身折回集市,打了一壶酒,买了一些菜。 檀汐离开观音寺后,和等候在山门外的吴慎先去车马行租了两匹快马,出城朝着长清宫而去。 杨复留下的那份名单上共有六人,四名是宫里的内应,余下一人是菜农,还有一人是附近的猎户。杨复和宇文忠的计划是先将李徽藏在菜农的运菜车里偷偷运出宫外,菜农再把李徽送到猎户家里。 两人率先去找的人,便是每日前往长清宫送菜的菜农呼三石。他正在菜地里劳作,见到吴慎和檀汐,以为是来买菜的城里人,立刻热情的招呼起来。 吴慎先装模作样的和他闲聊了几句,感觉此人是个精明伶俐之人,又喜欢钱财,方才不紧不慢的报上杨复留下的一句接头暗语。 呼三石立刻把两人引到了旁边的棚子里,神神秘秘问道:“两位郎君,准备何时动手啊?” 吴慎道:“暂且不急。你可知道长清宫里的陈忠?” “小人知道,他是宫里的管事。” “他是何来历?” “这小人就不知道了。好像自打李徽来到长清宫,就一直由他看管,他虽没有官职,但宫里的人都称呼他陈大人,对他十分恭敬。” “他脸上的伤疤是怎么来的?” “早就有了,自从他来到长清宫就一直带着面具,好像是火烧的。” 吴慎又问:“其他的几个人,是否知道陈忠的来历?” 呼三石摇了摇头,“小人不清楚,不过,我每日天不亮要往宫里送菜,等明日进了宫,我去问问他们可否知晓。” 吴慎和檀汐又去寻找猎户打听,此人只是偶尔会往长清宫里送点野味,比呼三石知道的更少。而宫里的四名内应,只有呼三石才能接触到。吴慎和檀汐进不了长清宫,只能先行回城。 傍晚时分,周时雍下值归来,檀汐和吴慎把今日打听到的消息告知了周时雍。 周时雍摸着下颌,微微犯了愁,“如果他真的是郭运,怎么除掉他是个棘手难题。长清宫戒备森严,外人很难混进去。即便能进去,内里宫室空阔,找人也很不易。” 檀汐冲口而出:“那就把他引出来再杀。” 周时雍失笑,语气有点无奈,“可如何才能引他出来?” 檀汐皱眉不语,是啊,如何才能把他引出来? 连都踏进庭院,迎接他的并非是两位爱妾,而是正头夫人金从玉。 “今日我做了一些夫君爱吃的菜,来我屋里吧。”金从玉笑颜如花,不由分说拉着连都的手,将他拽进了自己的房间。 一股诱人香气扑鼻而来,桌上的几道菜,不仅是他爱吃的,最令人惊讶的是有一条糖醋鱼。 金从玉自从信了佛,每日都去观音寺拜佛上香,先是不与他做饭,声称自己不能杀生,因为他餐餐必有肉食。接着也不再和他同房,替他买了两个美妾侍候他。他初时极为不满,但那两名小妾年轻美貌,又温柔小意,很快他便乐在其中。 金从玉管家有方,又会理财,连王爷都夸过她明事理,会来事。他与她有过几年郎情妾意蜜里调油的好时光,自然也舍不得和离休弃,就这么相敬如宾的过了下来。 连都已经好几年不见她这般殷勤相待,忍不住问道:“今日莫非有什么喜事?” 金从玉笑盈盈的倒了一杯酒,“是有一件大喜事,赫连音音离开了墨玉楼。” 连都听到这个名字,心突突一跳,僵笑着说:“王爷把她安置在王妃的园子里,夫人若想见她也方便的很,和金娘子打声招呼便是。” “我今日已经见过她了,她拜托我一件事。”金从玉嫣然一笑,娇声娇气道:“这件事还要仰仗夫君出手才成,所以妾今日备了好酒好菜,特来讨好夫君。” 连都顿觉身体酥软起来,摸着金从玉的手问道:“什么事?” 金从玉忍着厌恶抽出手,顺势端起酒杯递给他,“她告诉我,王爷已经查出乌敏被绑架都是完颜洪做的手脚。既然乌敏是被冤枉的,她就不算是罪臣家眷,不应该再留在墨玉楼。还请夫君多多在王爷面前说说好话,让她脱离罪眷的身份,以免墨玉楼扣着她不放。” 连都嗯嗯点头,“此事应该不难,反正她毁了容,墨玉楼也捞不到什么好处。” 金从玉欢喜道:“我就知道夫君一定会答应的!赫连音音是妾最好的朋友,夫君肯定不会袖手旁观,一定会尽力帮忙。” 连都讪笑着举起手里的酒,一饮而尽。 大约是好友脱身有望,金从玉十分高兴,不停的给他倒酒,甜言蜜语和奉承话源源不断,连都被哄的心花怒放,得意洋洋,很快有了醉意。 他醉眼惺忪地看着对面的金从玉言,旧日的好时光,渐渐重回眼前,“夫人,你别信什么菩萨,要去修下辈子,及时行乐才对。” 金从玉娇嗔地哼了一声,“我若不是信了佛,夫君怎么能有小蛮和娇娇呢?” 连都想了想也对,金从玉什么都好,就是善妒,如果不是信了佛不再与他亲近,绝不可能给他纳妾。 金从玉笑微微道:“我听小蛮说夫君昨日去了长清宫,回来的很晚。” 连都醉醺醺道:“是啊,王爷带着周时雍的爹周筹去见李徽,让周筹杀了李徽。” 金从玉暗暗吃惊,故意道:“临安府为了那个废物皇帝,每年都送来不少真金白银,还有北戎少见的好东西,杀了他多可惜,留着敲诈临安府多好啊。” “郎主故意考验周筹的,他那里舍得杀李徽,那可是摇钱树啊。”连都摇了摇手里的空酒杯,痴笑道:“哗啦哗啦都是白花花的银子,哦不对,是金灿灿的金子。” 金从玉紧接着又灌了他几杯,眼看他已经醉的厉害,方才放心地步入正题,“陈忠的脸是怎么回事啊?” 连都憨笑:“那些人要烧死这个妖道。” 金从玉一愣,“妖道?他当过道士?” 连都抬起胳臂胡乱画了两道圈,含糊不清道:“呼风唤雨。” “呼风唤雨干什么?” 连都痴痴一笑,“骗人。” 金从玉眼看他醉的厉害,连忙问:“他原本叫什么名字?” 连都嘟囔了两个字,“确木。” “他是哪里人?” 连都已经彻底醉了,一辆痴笑地靠在椅子上闭着眼睛,嘴里含含糊糊,哼哼唧唧,根本听不清在说什么。 金从玉放下手里的酒杯,脸上的笑容渐渐冷了下来。她起身走到连都面前,突然抬起手,充满恨意的一记耳光,直奔着连都的头脸而去。最终,她没有扇下去,而是缓缓放下来,推了推他,“夫君,夫君?” 连都毫无反应。 金从玉转身走到妆台前,从一堆胭脂口脂里,拿出早就备好的印盒,把连都随身佩戴的两把钥匙,分别拓印上去。 翌日辰时,金从玉如约来到放生池边,将昨夜打听的结果全部告诉檀汐。 檀汐听到“呼风唤雨”四个字,几乎已经可以肯定此人就是郭运了,可惜,金从玉只问出了陈忠的原名,其他的还是一无所知。 檀汐谢过金从玉之后,来到丽云堂,找出藏在暗格里的一份名单。 这是她从韩云霄那里誊抄的生间名册上,根据年龄筛选出三十个和郭运年纪相仿的人。 翻开折成小船的名单,檀汐又惊又喜的发现,这名单上竟有确木的名字! 吴慎拿到这份名单后,只查访了居住在上京的那些生间,此人祖籍和家人都不在上京,而是在蒙城的乡下,吴慎还没有来得及排查到他。 檀汐抿唇一笑,很好,有了这张名单,自然就有办法引郭运出来。魔.蝎`小`说 k.m`o`x`i`e`x`s.c`o`m 56、第 56 章 檀汐回到周家,迫不及待要把这个好消息告诉周时雍,可一直等到天黑,也不见他回来。 她忍不住打发家里下人去了一趟五间司,值守的司尉告诉下人,周时雍一下值就走了,并不在司内。 檀汐听到下人的回禀,瞬间联想到会不会是完颜洪的心腹,在下值路上绑架了周时雍?再转念一想,完颜洪并不知晓这一切都是周时雍暗中谋划的,如果他想做垂死挣扎,要绑架的人也应该是赫连音音和鬼不收才对。 就在她心神不宁,焦虑不安之时,周时雍终于回来了。这段时日危机重重,各种棘手状况不断涌现,他脸上甚少露出笑容,今晚,居然难得一见的神采飞扬,脸上有掩不住的兴奋。 檀汐疾步迎上去,好奇问道:“你去哪儿了?” 周时雍步伐轻快地下了台阶,边走边道,“我下值后去了北天王府,完颜冽已经答应让我父亲带着母亲和捷音一起返回汴京。” 两人去向周筹报喜,周筹难以置信道:“没想到他竟然答应了。” “我替他除掉完颜洪也算是立了一功,他不好拒绝。” 周时雍找的理由无懈可击。周筹年事已高,身边需有人照料,他不能离开上京,只能由妹妹代劳。周母的疯病越来越重,桂朴守医术高明,母亲随同前往汴京,可请桂朴守替母亲治病。 这请求合情合理,何况周时雍还留在上京,周家父子互相牵制的格局没有变化,于是完颜冽便做了个顺水人情,也算是答谢周时雍替他出谋划策,扳倒了完颜洪。 周家内部这看似无关紧要的变化,对周筹和周时雍来说,却意义非凡,周筹带走了妻子和女儿,只留下周时雍一人在上京,周时雍想要脱身的时候,没有家人拖累,可谓轻而易举。 周筹自然明白儿子此举的用意,高兴道:“如此甚好。你娘和妹妹留在上京,对你来说总归是个负累,不便于你脱身。” 檀汐不禁暗暗高兴,周时雍武功高强,睿智通透,只要不是拖家带口,独自脱身不在话下。 她忍不住问:“你打算什么时候走?” 周时雍迎着她灼灼双目只是笑了笑,没有回答,反而对吴慎道:“阿慎也一起走,路上刚好可以照应你们。” 吴慎连连摆手,“我不走,我留在上京给你做个帮手。你孤身一人留在敌穴,姑父也不放心。” 周筹感叹道:“阿慎,姑父很感谢你这些年来帮着你表哥,照顾姑母和妹妹,撑起周家,虽然我留你表哥一人在上京不放心,可是让你留在这里陪他涉险,姑父心里更是不安,咱们一起走吧。” 吴慎道:“姑父姑母对我视若亲生,我和表哥也情同手足,照顾家人不过是分内之事。姑父你放心,我和表哥会小心谨慎的。” 周筹点点头,心情有些沉重,“长清宫的事传回临安之后,我们周家人只怕再也不会被朝廷所容。一旦临安收复了汴京,灭掉了大齐,我不会有好下场。” 周时雍道:“正因为如此,我才让父亲带着母亲和妹妹一起回汴京。你们就在大昭境内,寻个隐身的去处不难。” 檀汐眼眸一亮,“周伯父,你可以带着伯母捷音来鹿山找我啊。” 周筹看看她,又看看儿子,欲言又止,只能含笑点头。 作为父亲,他私心自是希望儿子和阿汐能真的做一对夫妻,可眼下周时雍这身份,自身难保,朝不保夕,时刻都在危险之中,他如何张得开口,让檀汐真的做他周家的儿媳。 周筹未出口的话,被胸无城府的吴慎替他说了出来,“嫂嫂也走啊?” 周时雍窘道:“阿汐和我是假夫妻,她当然要走。” 吴慎眨巴眨巴眼睛,“你们自小就有婚约,那里是假夫妻?两家大人替你们订的婚事,你们不认?” 此刻,替他们定下婚姻的周筹就在眼前,檀汐有些尴尬,连忙岔开话题道:“对了,金从玉问到了陈忠的原名。他叫确木,那份生间名册上恰好就有确木的信息。” 周时雍:“看来他十有八九就是郭运。” 檀汐挑眉一笑,“是啊,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若不是周伯父去了一趟长清宫,谁能想到郭运会躲在那里,可见这也是天意呢。” 吴慎道:“我想明日跑一趟蒙城,来回大约要四五天,恐怕赶不上送姑姑姑父出京了。” 周筹道:“无妨,有致尧和阿汐在,你只管去蒙城摸清这个狗贼的底细。” 翌日吴慎一早就启程前往蒙城,檀汐帮着捷音收拾行李,安排车马。 第二天,周时雍向五间司告了假,和檀汐一起送父母和捷音出城。同行的除了徐大娘和幺幺,还有四名身强力壮的下人。一行人离开周家,先绕到北天王王府,接上桂朴守,然后直奔南城门而去。 出了城,便是通往汴京的官道,周时雍和父亲多年不见,依依不舍,便往前多送了一程,直到行至上京驿站附近方才停下,向周筹和吴清芳告别。 捷音红着眼圈看看哥哥又看看檀汐,抽泣道:“哥哥嫂嫂保重,我在汴京等你们。” 周时雍微微一笑,点头道:“好,我们很快就去,你照顾好爹娘。” 檀汐在心里哼了一声,骗子。 周时雍又向桂朴守拱手拜别,请他路上多多关照母亲的病情。 桂朴守不卑不亢道:“周大人放心,我身为医者,自不会藏着私心的。” 车马继续前行,眼看就到了上京驿站附近,突然传来一声厉声暴喝,“鬼不收你个狗东西给老子滚出来!”紧接着从道路旁边冲出来七八个人,个个手持兵器,拦住了周家的马车。 周筹和桂朴守同坐在一辆车里,捷音和吴清芳,徐大娘子幺幺,在另外一辆车上。 周筹武将出身,临危不乱,立刻提刀,跳下了马车。 拦截周家的一群人是完颜洪府里的亲卫,为首的正是博图。 博图挥刀指着周筹,“周筹,把鬼不收那个老狗交出来。” 桂朴守还算镇定,在车里对周筹喊了一声:“周将军不用管我,你去顾好你的家人。” “致尧将桂大夫交给我,我绝不能让桂大夫有任何闪失。”周筹横刀立在车前,一脸杀气地怒目而视博图,“我是郎主亲封的大齐丞相,我看谁敢上前!” 博图迟疑了片刻,抬手一挥道:“周筹你不要不识好歹,若是伤到你也是你自找的,给我上!” 七八个人立刻扑向马车而来,让博图万万没想到的是,马车旁的四个周家下人不知何时,手里全都有了武器,不等那几个人靠近马车,手起刀落,将他手下斩杀了四人。 这四人根本不是周家下人,而是檀汐去四海镖局请的四名镖师。 王府亲卫身手虽然不错,如何能和武林高手相提并论,瞬息之间,博图手下悉数被杀,只剩下一名亲信。 那亲信见势不妙,对博图道:“将军,他们有备而来,我们撤吧。” 博图怒道:“王爷的生死就在那个狗东西身上,必须要抓住他,替王爷翻案。” “你翻不了。”一枚暗器破空而来,击杀了博图仅剩的一名手下,博图急忙转身,看见去而复返的周时雍。檀汐抱着长剑,冷面如霜地站在他的身后。 周时雍冷冷道:“我就猜你会来。完颜洪已经下了内廷大狱,你想替你主子翻案,是痴想妄想。” 桂朴守被完颜冽护在府里,博图有心无力,束手无策,今日周时雍特意绕到北天王王府去接上桂朴守,就知道消息一定会传到博图的耳中。果不其然,把他引了过来。 博图眯起阴狠的眼眸,挥起手里长刀,直击周时雍的面门,周时雍侧身闪过,抽剑相迎。 交手几招后,博图咬牙切齿道:“你就是那天夜里的黑衣人!” 周时雍一剑挑飞他的长刀,“不错,是我。当日没有杀你,是因为你还有用。” 博图其实并不确定,只是虚晃一枪来诈他,没想到周时雍竟坦然承认,他心里一惊,“你是大,” “大昭间谍”四个字,永远没机会出口,周时雍一剑刺入他的胸口,同时一掌击飞他。 博图躺在地上,口吐血沫,挣扎着想要站起来,冰凉的剑尖抵上了他的喉咙。 “此处离上京驿站很近,那些被你无辜残害的汉臣家眷的冤魂就在附近,今日,我要他们看着,你是怎么死的。” 周时雍刺下最后一剑,冷冷道:“你对完颜洪忠心耿耿,不妨在黄泉路上等一等他,他很快就会来和你作伴。” 博图瞪着双目,气绝身亡。 周时雍抽出长剑交给檀汐,转过身对看热闹的桂朴守抱了抱拳,“抱歉让桂大夫受了惊吓。” 桂朴守不愧是号称鬼不收的江湖神医,对一地尸体毫无惧色,反而跳下马车道:“周大人,借一步说话。” 周时雍微微一怔,随着桂朴守走到一旁。 老头眯着眼睛,捋着短短的胡须,神色怪异的打量着周时雍。 周时雍落落大方道:“桂大方,实不相瞒,随行的并非是周家下人,是在下请的镖师。桂大夫放心,这四人都是武林高手,一定会安全将桂大夫送回汴京。” 桂朴守摆了摆手,情不自禁地笑了起来,“老夫来到上京,只知道要配合赫连音音除掉完颜洪,今日才明白,原来周大人是这幕后策划之人。” 周时雍既不承认也不否认,含笑道:“桂大夫才是除掉完颜洪的大功臣。” 桂朴守收起笑容,正色道:“老夫不管周大人是什么身份,老夫只知道,除掉完颜洪的人,便是大昭的功臣,替百姓报仇的大英雄!” 桂朴守抱拳道:“老夫在江湖上还有些人脉,周大人有用得上老夫的地方只管开口,老夫虽手无缚鸡之力,可老夫还能请得动人。” 周时雍心里一阵感动,抱拳道:“桂大夫明知此行凶险,却不顾生死千里而来,实在令人敬佩。” “若没有周大人的谋划,来十个老夫又有何用呢。”桂朴守拍了拍胸膛,“周大人放心,此事老夫不会外传。” 檀汐听力过人,桂朴守的这些话悉数落入耳中,等到周筹重新上路,她忍不住担忧道:“鬼不收是不是猜到了你的身份?” “他并不知我是孤雁,更不知我是首丘,他只猜到,我是筹划除掉完颜洪的人。”周时雍微微一笑,“放心,汴京尚在敌手,他不会泄露这个秘密,因为他是我的帮手。至少在临安收复汴京之前,他为了自身的安危也不会说出去。” 檀汐点了点头,把长剑递给周时雍,“我已经想到了除掉郭运的办法。” “什么办法?” “李徽受了伤,公主作为他的亲妹妹,十分关心他的伤势,想去长清宫探望哥哥,完颜冽应该不会拒绝吧?” “你想跟公主一起混进长清宫?” 檀汐点头,“自然我不能在长清宫里动手,这样会牵连到公主,我只给他带几句话,让他自己乖乖出来。” 周时雍:“这主意不错。不过要确认陈忠就是郭运,等阿慎回来再说。” “方才桂大夫的一番话提醒了我。”檀汐望着他,忽地展颜一笑:“锄奸盟寻找郭运十年,却苦无结果。如果我找到郭运,还把他亲自送到锄奸盟的手里,你说锄奸盟会不会很感谢我?” “自然是万分感谢。”周时雍打趣道:“日后你行走江湖,只要报上大名,只怕半个武林,都要尊你一声檀女侠,对你客气几分。” “我别无他意,只想让锄奸盟欠我一个人情。”檀汐对周时雍意味深长地一笑,“这个人情,我要让他们日后还我。” 周时雍见她高深莫测的神秘模样,忍不住好奇道:“你打算日后让他们还什么?” 檀汐故意道:“这是我的事。反正那会儿你我早已分道扬镳,你就不用操心我的事了。” 是啊,她之后的人生又与他何干呢。 周时雍压下心头滞涨难受,费力挤出一丝笑意:“江湖人最讲义气,他们一定不会拒绝。” 檀汐故意期期艾艾道:“扶云住长的挺好看,到时候我让他……不知道他愿不愿意,” 周时雍眉头一抽,冲口而出道:“入赘吗?” 檀汐忍着笑,“让他教我几招绝技!你想什么呢?” 周时雍酸道:“教你绝技和长的好看有什么关系?” 檀汐故意道:“当然有关系,长的好看的人教,我学得快啊。” 周时雍咬了咬牙,翻身上马,呵,打小的毛病一点没改。 小时候学甩梅花镖的时候,非要让他来教,说她大哥的手不好看。魔.蝎`小`说 k.m`o`x`i`e`x`s.c`o`m 57、第 57 章 回城之后,周时雍直接前往北天王府,将驿站附近发生的事情告知完颜冽。 完颜冽正愁如何再添一把火,让完颜洪灰飞烟灭,没想到博图竟送来一捆干柴!简直是天赐良机,于是立刻带着周时雍一起进宫,将博图受了完颜洪指使,伏击周筹,意图劫走桂朴守的事情,添油加醋的说了一番。 周时雍道:“若不是微臣发现不对,及时折回,只怕微臣的父亲已经被博图所害。” 完颜冽气愤道:“博图小小一个南天王府的亲卫统领,竟敢对郎主亲封的大齐丞相下手,可见根本没把郎主放在眼里!” 郎主自然听出完颜冽的话外之音,一个王府亲卫统领都敢放肆到如此地步,可想而知,完颜洪是何等嚣张狂妄。 完颜冽道:“父王,所谓千军易得一将难求,当下正是用人之际,周将军文韬武略,若是被博图所害,不仅仅是大齐的损失,更是我北戎的损失。大哥为了一己私利,根本不顾北戎大业,当年让博尔贴毁掉解药,今日又为了翻案劫持证人,险些杀了周筹。” 周时雍又补了一句直击郎主要害的话,“完颜洪身在内廷大狱,却能指使外面的博图截杀证人,可见宫里和内廷都有他的眼线。” 完颜冽旁敲侧击道:“大哥居心叵测,父王可要当心!” 人越是年老怕死,越是会牢牢抓住权柄不放,郎主卧病之后,最忌讳的便是儿子们将手伸到皇宫里来,觊觎王位。他本想留完颜洪一命,将他贬为庶人发配宁远,被完颜冽一通煽风点火之后,越想越怒,当即命人一杯毒酒送到内庭大狱,让完颜洪自行了断。 完颜冽得偿所愿,抑着内心狂喜兴奋,恭恭敬敬地告退而出,直到出了宫门,方才忍不住仰天大笑起来。 “父王扶持他,只不过是怕本王手里的权势太重,取制衡之意。这个不识好歹的东西,居然以为自己继承皇位有望,处处和我作对,妄想扳倒我来做北戎太子,简直可笑之极!愚蠢至极!” 周时雍面上挂着浅笑,拱手贺道:“恭喜王爷。” 除掉完颜洪,如同挖掉了堆积在心口多年的一块腐肉,完颜冽朗笑着拍了拍周时雍的胳臂,““此举大获全胜,若论首功,自是致尧莫属。” 周时雍不卑不亢道:“谢王爷厚爱,为王爷分忧,是属下分内之事,何敢论功。” 连都奉承道:“王爷雄才伟略,放眼整个北戎,没人能与王爷争高低,想抢王爷的东西都是自寻死路而已。” 周时雍笑了笑,“不错,完颜洪一死,那些自不量力的自然也就偃旗息鼓了。” 完颜冽得意至极,顿觉天下之大唯我独尊,郎主不过是苟延残喘用药吊着,那天突然一口气上不来,这天下便是他的掌中之物。 完颜冽越想越得意,一挥袖子朗声道:“连都,叫上三戒园的人,去摘星楼陪本王庆贺一番。” 檀汐入城之后先回了周家,本以为周时雍去一趟北天王府很快就会回来,可是左等右等,却不见周时雍的身影,直到下午时分,连都才把酩酊大醉的周时雍送了回来。 檀汐从未见过周时雍如此模样,率先担心的便是他和连都在一起,会不会酒后失言。 连都的情况也好不了多少,面红耳赤地靠在手下身上,磕磕绊绊道:“王,王爷今日高兴,请了周大人去,去摘星楼喝酒。” 檀汐道谢道:“多谢连将军送他回来。” “大昭人,酒量不行,不行。”连都摆着手,嘟嘟囔囔带着手下离去。 檀汐连忙吩咐下人去煮醒酒汤,把周时雍扶到卧房,放在床上。 没想到周时雍看上去醉到不省人事,等下人一走,他竟从床上摇摇晃晃坐了起来,低声道:“我去睡那边。” 醉成这样,还知道要去睡榻,檀汐又好笑又好气,一把将他按下去,道:“别动,就睡在这里。” 周时雍挣扎着还要起来,“这是你的床铺,我怕弄脏了。” “是你的。别啰嗦,一会儿下人来送醒酒汤,会看见。”檀汐不由分说,又把他强行按了下去。 周时雍双眸惺忪地看着她,“我没醉,在完颜冽身边我怎么敢醉?我只是太高兴了,多喝了几杯。” 檀汐打量着他绯红的面颊,“看你这样子至少也是半醉。青天白日的,完颜冽为何要拉你去喝酒?” “因为,完颜洪死了。” 檀汐又惊又喜,双眸瞬间都亮了起来,“完颜洪真的死了?” “对,郎主一杯毒酒赐死了他。”周时雍道:“我只恨没有亲手砍了他的头。” 檀汐本来痛快至极,可听到这句话,心口一阵钝痛,默默咬住了嘴唇。 周时雍用手盖上了眼睛,喃喃道:“我终于替捷定报了仇。这一天,我等了十年。” 檀汐鼻子发酸,扭头看着窗外。 “完颜冽和府里谋士喝酒庆贺,带我一同前往,说明已经把我当成心腹。”周时雍握住檀汐的手,紧紧握了握,“阿汐,很快就轮到他了。” 檀汐咬牙,“对,下一个就是他。” 周时雍望着她,目光渐渐迷离,“我今夜要去祭拜宇文公和杨复他们。你和我一起去吗?” “当然。” 周时雍笑了笑,“好,那我先睡一觉。”话音刚落,他便闭上眼睛睡了过去。 檀汐看着他绯红的面孔和唇角残留的笑意,心道,他到底还是有些醉了,不然不会抓住她的手,更不会就这么放在胸口。 周时雍这一觉,一直酣睡到天黑。醒来时,周遭一片寂静,月色如水,透过窗间缝隙照进了屋内,檀汐静静无声地坐在窗下,落在他眼里的,只是模糊而隐约的一个倩影。 “你怎么不亮灯?”周时雍掀开被子坐了起来。 “怕吵醒你。”檀汐轻声道。她知道他这几个月应该都没有这么踏踏实实的睡上一觉,一桩接一桩的事,逼着他,压着他。 周时雍借着昏昏月光,看着那一道模糊的倩影,轻声道:“走吧。” 两人换上夜行衣,买了纸钱和祭品,带去坟场。 虽然完颜洪已死,南天王府的威胁也不复存在,可檀汐想到周时雍和吴慎曾经在这里遭到过伏击,依旧未敢掉以轻心,站在土坡的高处替周时雍放风。 四野寂寂,风卷起纸钱残烬,星星点点飘向高处,像是夏夜里萤虫微弱的光。 檀汐伸开手指,感觉到夜风从指缝间穿过,不再刺骨,只是微凉,是吹面不寒的杨柳风。而鹿山此刻早已是山花烂漫,盛春璀璨。 她自言自语道:“北戎的春天来的真迟。鹿山的槐花都要开了。” 周时雍的脚步声到了身后,“春信虽晚,但一定会来。” 檀汐把他的剑递给他,“今日是我来上京最高兴的一天,我也要喝酒庆贺。” 周时雍笑了笑,“好啊,我请你去摘星楼吧。” 檀汐想了想,“我酒量浅,就在家里庆贺吧,喝醉了也不怕。” 周时雍依从她的意思,路过酒楼买了酒菜带回去。 难得今日天气好,一轮圆月晶莹如玉盘,照的庭院里亮如白昼,青砖如同被水洗过一般,微微泛着光。 檀汐酒量极浅,喝了几杯就开始头晕,她托着下颌,筷子有一下没一下的在瓷碟上画圈。 “周时雍。”她叫了一声他的名字,半晌没有下文。 周时雍莞尔失笑,知道她已经喝的七七八八,差不多了。 他把她手边的酒杯拿走,换成一杯热茶,过了半晌,终于等来她的后半截话,“杀了完颜冽,你跟我一起走好不好?” 她抬起眼眸,直勾勾地望着他,“鹿山风景很美,世外桃源一般。” 是和她一起回鹿山,而不是简单的离开北戎,回到大昭。 周时雍脉脉看着她,对这个提议心动到无以复加,可说出口的却是一句煞风景的回复,“我还不能走。” 檀汐把筷子搁在瓷碟上,不悦道:“为何?” “完颜冽是北戎的兵马大元帅,也是下任郎主的最佳人选。除掉他,的确会让北戎受损,但北戎并不会因此亡国,大齐也依旧存在,大昭百姓依旧会被杀、被抢、被欺压、被奴役。只有朝廷收复了被北戎占领的土地,让百姓不再受战乱之苦,才是胜。杀了他们,并不是胜。” 檀汐:“你要等到大昭收复所有失地才走吗?那要何年何月?” 周时雍顿了顿,“至少要等朝廷收复了汴京。” “如果要等十年呢?” 周时雍浅笑,“十年很快,弹指即过。” 檀汐气道:“我可等不了你十年。我会改嫁。” 周时雍初觉好笑,可等笑容浮到唇角时,已变成酸涩的苦笑,“你本来就没有嫁给我。” 檀汐突然道:“你难道没有当真吗?你把那两只瓢栓在一起是什么意思?” 周时雍心口一震,心虚垂眸道:“我怕青雀和玉酒看见了起疑心,做戏自然要做全套。” 檀汐哼了一声,接着又问:“你为什么要送我并蒂莲的发簪。” 周时雍窘然道:“店主随手拿了一支给我,我没留意。” 檀汐压根不信,“你居然那么粗心大意吗?” 再聊下去恐难以收场,周时雍手忙脚乱地站起来,把她从饭桌前扯走,送进屋里。 “你醉了,早点睡吧。” 檀汐被他按坐在床边,他弯腰正要去脱她的鞋子,却被她一把扯住胳膊,“对了,成亲那天晚上,你还做了册子上的事。” 周时雍吓得心口一跳,立刻道:“不可能。” 他记得自己醒来时穿的整整齐齐,手还被捆着,即便他有什么“非分之想”,她也绝对不会让他“得逞”。 檀汐盯着他问:“你没有当真的话,为何要亲我?” 搂抱亲吻自然也是册子上的一部分。周时雍尴尬道:“我被下药糊涂了,” 檀汐直勾勾盯着他,“不对,那是让人说真话的药。” 周时雍不记得自己说过什么,更不记得自己曾经亲过她,低头躲着她的视线。 檀汐不依不饶地问:“你心里是不是当真?” 周时雍无法回答,只得掰开她的手指,疾步而出带上了房门。 不是什么东西,被檀汐扔到了门上,砰的一声落地后,屋里陷入一片寂静。 不会是另外一只瓢吧? 空气里还有淡淡的酒香,他站在屋檐下,半晌才平复下来。魔.蝎`小`说 k.m`o`x`i`e`x`s.c`o`m 58、第 58 章 乐昌对着庭院里的一树梨花,在宣纸上一笔一笔仔细描画,如雪的花瓣飘飘摇摇,四处翩飞。她望着身不由己的落花,忽然不经意地想到飘茵落溷那个词,笔尖停在了纸上。 突然,手里的画笔出其不意被人抽出,乐昌心头一惊,完颜冽竟悄无声息的出现在她背后,也不知看了多久。 她回眸嗔道:“王爷吓妾一跳。” 完颜冽将她香软的身子掰转过来,低头亲了几口,笑道:“大好春光,闷在屋里做什么。咱们出去逛逛园子。” 乐昌知晓他除掉完颜洪后心情大好,便陪着他在园子里逛了起来。 春醒园里都是从大昭移植过来的南方花草,完颜冽走马观花的看了看,突然停步问乐昌道:“春序园已经收拾好了,你还不曾去看过吧。” 乐昌装作失望难过的样子,幽幽道:“本来是要收拾好给阿圆住的,阿圆来不了,我怕触景生情,故而也不曾进去看过。” 完颜冽搂着她的肩头,“既然来了,顺便去看看吧。” 乐昌见完颜冽兴致勃勃,不好煞风景地拒绝,便随他跨入园中。分花拂柳的走了十几步,眼前豁然开朗,一座精致幽静的小亭出现在眼前,亭中美人靠上坐着两名女郎。 乐昌一眼认出,她们并非北戎女子,因为身上穿的是大昭常见的风雪斗篷,衣领处连着兜帽。 两人的斗篷一红一篮,十分醒目,完颜冽却似乎并未看见那两人,转头对乐昌道:“金娘子知晓这是给阿圆住的,颇费了一番心思来收拾,你看可还满意?” 乐昌心不在焉的点了点头,目光看向亭中,“王爷,园中怎么会有外人进来?” 完颜冽神神秘秘地笑了笑,“辞忧何不近前看看,她们是谁?” 乐昌有一种不妙的感觉,脑海中突然之间闪过一个念头,顿时浑身汗毛倒竖。 亭子里的两人听见声音,已经站起转过身来。 穿着嫣红色斗篷的女郎,二十岁左右,长着一张和乐昌有六七分相像的面孔,只是眉毛更浓更长,比起乐昌,少了几分温婉,多了几分英气。 完颜冽微微弯腰,在乐昌耳边笑道:“本王也没想到,阿圆居然会来到上京,可真是一个意外的惊喜。” 乐昌脸色发白,浑身发抖,恨不得自己身在一场梦里,眼前一切都不是真的。可完颜冽的这句话,恍若一声惊雷将她震醒,她不是在做梦,阿圆竟然来了上京!此刻就活生生的站在她对面。 泰山压顶般的绝望,瞬即当头罩下来,乐昌眼前发黑,差点软到地上。 完颜冽眼疾手快的扶住她,阿圆见状连忙从亭子里疾步而出,跑到跟前。 她先是哽咽着喊了一声“母亲”,而后对着完颜冽和乐昌躬身行礼,“徐圆见过王爷,王妃。” 乐昌怔怔的看着女儿,日思夜想的人,就在眼前,她本该狂喜,本该大笑,可是她喜不起来,也笑不出来。因为不该在此相见!她已经被困在虎狼之地十年,做梦都想要逃出去,阿圆却飞蛾扑火,自投罗网。 她凄苦地望着女儿,震惊,难过,焦虑,惊慌,不解,千头万绪搅和一起,压过了见到女儿的喜悦。 “真的是你,我还以为是做梦。”乐昌身子发颤,声音也在发颤。 “是我。”阿圆抱住了乐昌,泣不成声道:“母亲,是我,阿圆。” 乐昌软的站立不住,摇摇晃晃的抱着阿圆,眼泪水一般的往下落,“你怎么也不说一声就来了?” 她心道,陛下不是已经拒绝了完颜冽的要求吗?不是说不送你来上京吗?可完颜冽就在她的身后,她憋到快要疯了,却不能开口问。 阿圆泪眼婆娑道:“女儿是私自离开徐家来投奔母亲的。” 投奔?乐昌忙问:“你父亲和继母是不是为难你?” 阿圆嘤嘤哭了起来,“父亲和继母为女儿定了一门亲事,那人比女儿大了这个整整一轮不说,还是个鳏夫,为人轻浮,四处留情。女儿死活不肯嫁给他,父亲便找陛下做主,给女儿指了婚。” “是指挥使裴荣宣?” 阿圆抽泣道:“是他。女儿走投无路,只能来上京投奔母亲。” 乐昌心里一沉,原来都是真的。完颜冽早就告诉她,李隆以阿圆要和裴荣宣成亲为由,拒绝送阿圆来上京,她还以为,这是五哥为了拒绝完颜冽所找的借口和敷衍之计,万万没想到居然是真的。 她视若珍宝,金枝玉叶的女儿为何要嫁给那样的人! 乐昌又悲又气,“你舅舅居然,居然,” 这些年来她在北戎忍辱偷生,冒着风险传递情报,所求不过是让五哥,多多关照她的女儿。徐脩夫妇不疼爱阿圆也就罢了,他这个舅舅居然丝毫不顾念阿圆是她女儿,居然还要火上浇油,亲手将阿圆推到火坑里。 阿圆哭道:“女儿不愿意嫁给那人,宁愿来上京陪着母亲,终身不嫁。” 乐昌欲言又止,心如刀绞。来到上京,只会落入比在临安更不堪的境地啊阿圆。 完颜冽见母女俩哭哭啼啼的,忍不住道:“母女团聚合该高兴才是。阿圆到了上京,一切都有本王替你们做主,临安的皇帝鞭长莫及,别要再哭了。” 乐昌突然清醒过来,自己当着完颜冽的面,不应该露出绝望之色,应该假装高兴。毕竟她在完颜冽面前一直信誓旦旦想要和女儿在上京团聚,于是立刻擦了眼泪,装作欢欣的样子来。“是啊,日后一切都有王爷做主,妾都高兴的糊涂了。” 完颜冽得意道:“有本王在,北戎没人敢动你们一根汗毛。” 乐昌含笑点头,故意对阿圆道:“王爷听说你要来,特意让人布置了这园子。母亲就在一墙之隔的春醒园,你放心在这里住下,再也没人敢欺负你。” 徐圆再次拜谢完颜冽。 完颜冽见她对自己并无排斥厌恶之色,恭敬中还带着亲近之意,不觉心情大好,畅快道:“本王就当多了个女儿,你们母女多年未见有许多话要聊,本王还有事,晚上回来替你们庆贺。” “多谢王爷。” 完颜冽春风满面地离开了春序园。除掉了完颜洪,徐圆又不请自来送到门上,真是双喜临门。 完颜冽一走,乐昌勉强维持在脸上的笑容再也挂不住了,她牵着阿圆的手,低声道:“我们屋里说话。” 徐圆点点头,挽着乐昌的手臂走进屋内,那与她同来的年长女郎很有眼色地守在门口。 “阿圆,你明知道这里是虎狼之穴,为何要来上京?”乐昌急道:“即便你不喜欢那裴荣宣,留在临安,有皇帝和徐家在,他不敢拿你怎么样。来到北戎便再也没有回头之路了。” 徐圆长吸了一口气,“母亲,方才我所说的一切,都是骗完颜冽的。”她一扫方才柔弱受气的模样,“我来上京并不是要逃婚,而是要来带你走。” 乐昌吃惊道:“你说什么?” “母亲,十年来,我日夜盼望陛下能派人接母亲回去,我讨好陛下,讨好皇后,甚至讨好太子,只为了让他们能早日接回母亲,可是我错了。” 徐圆咬牙挤出一丝冷笑,“原来,陛下从未打算过接三舅舅回去,更没有打算接母亲回去。” “他为何不愿意?”乐昌难以置信的看着女儿,嘴角抽动半天,方才说出一句剜心的话,“是因为我们回去会丢他的脸吗?” 可他们兄妹留在上京,不是更让李氏皇族和大昭颜面无光吗? 徐圆不忍刺伤母亲,委婉道:“他不想三舅舅回去威胁到他的帝位。也不敢接母亲回去,怕得罪完颜冽。” “可我们不仅仅是大昭的国主和公主,我们,还是他嫡亲的兄妹啊!”乐昌的眼泪奔涌而出,“我不信五哥这么狠心,我们是一母同胞的兄妹,他怎么能扔掉我们,他说过一定会接我们回去的啊!” 阿圆道:“母亲,你知道宇文忠是怎么死的吗?是陛下!是他故意让宇文忠暴露的!” 乐昌愈发震惊,难以置信的摇头,“不,不可能。宇文忠对大昭忠心耿耿,十年来不知给临安送了多少机密情报,陛下怎么舍得丢弃他?” “宇文忠这些年来,一直向临安传送情报,陛下原本是舍不得丢弃他。可是他数月前写了一封密信,信中说他已经联络孤雁,买通了长清宫的人,可以偷偷救出三舅舅。此行千里之遥,长清宫一旦发现三舅舅跑了,必定会全力追拿,他担心四海镖行的人手不够,所以让陛下安排一些武林高手,混在商队里来接应三舅舅。” “这封信用字检加密而成,裴荣宣将密信破译之后,送到宫里让陛下过目,请示陛下该如何回复。” 阿圆看着乐昌,“就是这封信,让陛下动了杀心。” 乐昌突然想起完颜冽给她看过的那封信,只不过内容稍有不同,宇文忠是让临安在汉臣家眷里混入间谍来接应国主。 “三舅舅一旦被宇文忠救出,送回临安,陛下该当如何?是将皇位还给三舅舅,还是让三舅舅禅让皇位?” 乐昌自然想过这个问题,冲口而出道:“三哥在大昭做一个闲散王爷就好。” 阿圆扯了下嘴角,“母亲,你可想过,如果三舅舅不愿意做个闲散王爷呢?他还想继续当皇帝呢?如果朝廷里的老臣支持三舅舅呢?” 乐昌愣了一下,“五哥已经当了十年的皇帝,朝中都是他的亲信,三哥回去不会对他构成威胁。” 阿圆摇头,“可人心难测,临安禁不起折腾,陛下也不想朝局再有任何风吹草动。” 乐昌依旧难以相信,“陛下大可置之不理宇文忠的密信,为何一定要让他暴露?” “宇文忠已经打通了长清宫的关节,万事俱备只欠东风,陛下若是置之不理不予答应,如何对朝臣和天下人交代,如何对宇文忠和孤雁们交代?除掉宇文忠,自然此事便不了了之。” 乐昌心口涌上一阵阵的寒气,“宇文忠卧薪尝胆十年,背负天下骂名,再也没有比他更忠心的臣子,我不信五哥会这么狠心对他。” 阿圆难过道:“母亲,他早已不是你的五哥,他是大昭的皇帝陛下。” 乐昌喃喃道:“伪造宇文忠手书的那封密信,是出自他之手吗?” 阿圆点了点头,“陛下早就知道,朝廷里有北戎的卧底,皇城司里有死间,宫里也有北戎的奸细,于是他设了一个一箭双雕的局,既可以借郎主之手除掉宇文忠,又可以找出潜伏在他身边的北戎间谍。”魔.蝎`小`说 k.m`o`x`i`e`x`s.c`o`m 59、第 59 章 阿圆继续说道:“北戎间谍在朝中渗透已不是一日两日,皇城司虽然一直在抓间谍,可挡不住北戎源源不断的输送新人。究其原因,一是北戎舍得花钱,二是北戎利用精忠丹操控。” “三年前,宇文忠曾给裴荣宣来过一封密信,让他留意皇城司和宫里的人,如果突然有人暴病而亡或是得了怪病,极有可能就是北戎间谍。因为孤雁会在汴京行枢密院放火烧掉所有精忠丹的解药,那些恰好到了需要服用解药时间的北戎间谍,便会暴露。” “那一次皇城司内的确有间谍暴露,甚至宫里也有人露出了马脚。”阿圆看着乐昌道:“那人母亲你也认识,就是三舅舅身边的大监赵桂。” 乐昌震惊道:“赵桂!?” 此人聪明伶俐,足智多谋,深得李徽信任。汴京被围,完颜冽逼着李徽出城谈判,便是赵桂替李徽出主意,找来一名容貌相似的皇子冒充李徽前去青城。完颜冽识破之后勃然大怒,差点杀了赵桂,难道这一切都是做戏?是苦肉计? “赵桂也在这时生了病,陛下派去御医,他却推辞不肯就医,三日后莫名其妙不治而愈。陛下从此便对赵桂起了疑心,但一直没有证据。刚好北戎要朝廷送汉臣家眷前往上京,于是陛下借由此事,决定让宇文忠做饵,来验证赵桂是否是北戎间谍。” “陛下模仿宇文忠的笔迹写了一封密信,故意放在御书房里。只不过陛下将信的内容做了改动,让接应的人混在汉臣家眷里,而不是商队里。” 乐昌不解道:“陛下为何要这么改动?” 阿圆:“自然是因为陛下不想暴露四海镖行和商队。” 乐昌心寒道:“陛下难道不知道这么写,会将所有汉臣家眷都置于险境吗?” 徐圆眸光一冷道:“这正是陛下的用意。郎主让大昭把汉臣的家眷送来上京,是为断了汉臣的念想,用家人做人质。陛下不敢明着拒绝,但也不想让郎主如愿。他虽把人都送来,却暗示里面藏着间谍,借郎主之手杀了这些家眷,既能让郎主的算盘落空,又能激起汉臣对他的仇恨。” 乐昌听见这句话,无比的寒心,又无比的气愤,难以置信道:“五哥他,他怎么会变成这样?” “御书房的那封信,果不其然被人誊抄一份传到了上京。郎主开始彻查宇文忠,彻查汉臣家眷里的并不存在的间谍。陛下以一百多条人命,来验证了自己的猜测。赵桂就是内奸。” 宇文忠的全家悉数被杀,只剩下一个小小的孤儿,还是侥幸因为被偷而保命。乐昌想到这些,浑身发冷,握住阿圆的手依旧不敢相信,“你说的这些当真是陛下做的吗?我和五哥一起长大的,我不信五哥心会这么狠。” 阿圆沉声道:“母亲,我原本也不信的。我眼中的陛下,是要重整山河收复国土的明君,是为百姓苍生殚精竭力的帝王。我没想到,我的五舅舅,他是这样的一个人。” 乐昌抱着一丝幻想,问她:“你怎么会知道这些?” “是裴荣宣告诉我的。” “是不是他存心要挑拨你和陛下的关系,编造了这些事?” 阿圆缓缓摇了摇头,“母亲,我说我不愿意嫁给他,是为了骗完颜冽,让完颜冽相信我来上京是为了逃婚。实际上,我和他的婚事,不是被迫,是我自愿。他不会骗我,也没有理由从中挑拨。” 乐昌如遭雷击,最后一丝幻想被残忍的击破。她颓然低垂眼眸,直勾勾地望着脚下的地砖,阿圆带来的这些秘密,每一句都像是带着毒刺,狠狠扎进心里,让她觉得悲凉,窒息,绝望,她苦苦挣扎的十年,像是一场笑话。 她凄然一笑道:“早知道五哥没打算接我回去,我早就自行了断了,是我错了。” 阿圆难过道:“母亲何错之有?我知道母亲活着是为了我,不是贪生怕死。” 乐昌无力道:“我以为,陛下总归会看在我还有用的份上,会多关照你几分,有了陛下的关照,你父亲和继母也不敢对你轻视虐待,世人也不敢嘲笑你有个我这样的母亲。” 阿圆含泪点头,“我当然知道母亲的良苦用心,所以女儿来亲自来接你走!” 乐昌心里又高兴又难过,伸手捧着女儿的脸,“我的好孩子,你可知道,上京离临安有多远?中间还隔着大齐。我们怎么走?你不该来上京的,是母亲害了你。” “女儿不是一时冲动,女儿做了很多的准备。”阿圆突然指了指门口放风的女子,“母亲可知道她是谁?” 乐昌抬头瞟了一眼,“她是你的使女?” “她是鹿山神剑萧令姿。” 乐昌吃惊不已,急忙起身走到门口,打量着蓝衣女子道:“原来你是令姿,清蕴在我跟前提过多次,可惜一直无缘得见。” 她方才满心满眼都是女儿,根本就没留意到阿圆身边的萧令姿,还以为是她从徐家带来的使女。 萧令姿的清冷和檀汐几乎是如出一撤,她看着乐昌,只是淡淡说了一句,“殿下放心,此事并没有你想的那么难。” 阿圆道:“母亲,是我请萧女侠陪我一起来的,刚好她也要来上京找她的徒弟檀汐。此事有萧女侠相助,一定能成!” 乐昌忙对萧令姿道:“我知道阿汐在哪儿,你放心她没事。” 萧令姿清冷的脸上露出一丝惊喜,“那就好,我还以为要大费周章找她呢。” 乐昌道:“她来上京就是为了替清蕴报仇。完颜冽身边的亲卫都是从军营里精挑细选的高手,他自己也会武功,平素出门的时候身上会穿上一件金丝软甲的背心。所以那次行刺阿汐未能得手。” 萧令姿皱眉道:“她性子太急,听不进劝。” 乐昌:“阿汐聪明过人,没有得手便潜入王府前来寻我,那几日完颜冽在外忙着抓刺客,恰好没有回春醒园,也没人想到刺客会躲在我这里。风头过后,我让宇文忠替她安排了身份,取名郦浮生,她在丽云堂里住了半年,一切都安好。” 萧令姿迫不及待问:“丽云堂在哪儿,我晚上去找她。” “她眼下应该不住在丽云堂。”乐昌迟疑了一下,“她和周时雍成了亲,住在周家。” “什么?成亲!”萧令姿又惊又怒,“这么大的事,她居然不告诉我,她真是反了天了!” 乐昌忙道:“令姿你消消气,事情并非你想的那样。” 萧令姿听完乐昌的解释,暴怒的情绪这才平缓下来,对阿圆道:“不谈阿汐,我们还是和殿下先说正事吧。” 阿圆点点头,冷声道:“完颜冽若是不死,即便母亲回到大昭,他也会逼陛下将母亲送回来。” 乐昌想到汉臣家眷,凄然道:“不错,如果他开口,五哥一定会将我送回来。” 阿圆拿出一枚蜡丸,“那就让他永远不能开口。这毒药无色无味,中毒之后毫无察觉,三日后才会毒发。” 乐昌道:“我早想过给他下毒,只是他日常的饮食酒水都有用银针试毒的习惯,得寻个他没有防备的时机。” 阿圆道:“此毒不用内服,只需沾上皮肤即可。母亲和他朝夕相处一定会有机会。” 乐昌接过蜡丸,微微点了点头。 “萧女侠这几日会抽空去一趟四海镖行,拿着裴荣宣的信物,让他们安排商队和人手。等完颜冽中毒的第三日,母亲借口要带我去城外踏青游春。商队和四海镖行的人,就在城外接应我们。完颜冽一死,王府和朝中大乱,自然也无暇顾及母亲的失踪。” 乐昌思忖道:“他一死,郎主就会猜到是我们给他下了毒,一定会派人追杀我们。” 阿圆胸有成竹道:“母亲你放心,有萧女侠和檀汐,还有四海镖行的高手,只要我们过了瓜州便没事了,那边也有裴荣宣的人接应。” 萧令姿道:“我替殿下易容,混在商队里不会轻易被发现。” 阿圆道:“我们突然不请自来,虽然借口无懈可击,但完颜冽素来谨慎,未必会完全信任我们。他离去时曾说晚上要摆酒庆贺,我担心他会灌醉母亲来套话,母亲要当心。” 萧令姿递给乐昌一个小瓶,“这里有一些清心丸,殿下随身带着,含在舌下可保持清醒。” 乐昌忍不住苦笑道:“我在王府十年,连一个安稳觉都不敢睡,生平自己说出什么梦话。” 她接过小瓶子,神色恍惚地轻声道:“这种日子,终于要结束了。” 当晚,完颜冽在府里大摆筵席庆贺乐昌母女团聚,请了扶娄社前来表演幻术,还送了阿圆十箱稀世珠宝。 乐昌也不仅暗暗吃惊,没想到完颜冽会如此看重阿圆。酒宴散去,阿圆和萧令姿回了春序园歇息。她和完颜冽也回了寝房。 完颜冽看似比她还要高兴,“你思念阿圆多年,每每谈到女儿都郁郁寡欢,本王早就有意将她接来讨你欢心,如今终于得偿所愿,本王也算是了却了一件心事。” 乐昌替他解开腰带,含笑道:“多谢王爷。” “谢什么,你我夫妻,不必如此客气。” 洗漱之后,完颜冽抱着乐昌亲热了一场,方才不经意道:“阿圆和你十年不见,想必有很话说吧?” 乐昌舌下含着清心丸,谨慎回道:“是啊。还好平时一直与她书信往来,不然都要生疏了。” “她都说了什么?” 乐昌故意道:“说的都是徐家的事。继母视她为眼中钉,早就想把她嫁给裴荣宣,不巧她祖父去世守孝了三年,本以为此事不了了之,可前些日子继母为了逼她就犯,故意造谣说裴荣宣和她有私情,陛下为了徐家和皇家的颜面,便给她指了婚。” “徐脩真不是个东西。继母恶毒,他这个亲爹竟对女儿不闻不问。还好,阿圆聪明,逃来上京。”完颜冽突然得意地笑了笑,“等本王成了郎主,便封你为皇后,阿圆为公主。” 乐昌赫然一怔,一瞬不瞬地望着完颜冽。 完颜冽捏捏她的脸,正色道:“怎么,你不信?难道你不知爱屋及乌的道理?本王此生最大的遗憾,便是不能和你有个孩子。阿圆既然抛弃了生父前来投奔,那日后,她便是本王和你的女儿,本王会视若亲生,让她做天下最尊贵的公主。这天下英雄豪杰,让阿圆随意挑选,便是她想要十个夫君,本王也不会反对。” 天下,最尊贵的公主。 乐昌的眼泪突然涌了出来。山珍海味的盛宴,幻术表演的灿烂烟花,数十箱珍稀珠宝,还有这些惊世骇俗的话。 完颜冽抹去她的眼泪,柔声道:“你想想看,你来北戎十年可曾有人敢欺负过你?便是完颜铎那小子,也不敢对你有半分不敬。” “辞忧这一生能遇见王爷,真是三生有幸。没有人,对辞忧……这么好过。” 这本是一句违心的假话,可乐昌说出口之后,却觉肝肠寸断,痛不欲生。魔.蝎`小`说 k.m`o`x`i`e`x`s.c`o`m 60、第 60 章 两日后,吴慎风尘仆仆地从蒙城赶回来,顾不上洗漱更衣,先把自己打听到的消息告诉周时雍和檀汐。 “据街坊邻居们说,他父亲早亡,母亲无力抚养一群孩子,便把他送去一家杂耍班混口饭吃。中间数年没有消息,突然有一天回到蒙城,不仅将家里快要倒塌的房子翻修一番,还买下邻居的宅子给弟兄们居住,此后数年又没有消息,不过家中的日子却越过越好,算是蒙城小富之家。” 周时雍道:“看来确定无疑就是他了!” 吴慎接着说:“我回来路过长清宫的时候,又去见了那菜农一面,他问了长清宫里的那几个内应,都不知晓陈忠的来历,但从他喜欢的吃食来看,他应当就是北戎人。” 檀汐欣喜道:“很好,我明日就去见公主,让她带我混进长清宫。” 周时雍问道:“你进去之后打算怎么找到陈忠?” 檀汐胸有成竹地一笑,“放心吧,我已经想到了办法。只要完颜冽同意公主去探视李徽,余下的都不是问题。” 除掉了完颜洪,又找到了郭运,三人都极高兴,晚上让酒楼送了好菜在家里庆贺。 檀汐还想要喝酒,被周时雍按住酒杯死活不肯,吴慎好奇道:“这么大的喜事,为何不让嫂嫂喝两杯?” 周时雍难以开口解释檀汐喝醉之后的一些虎狼之词和彪悍之举,支支吾吾道女郎喝酒对身子不好。 吴慎便识相地不再过问,畅饮一番过后,各自回屋里休息。 自打檀汐酒醉那日起,周时雍便睡在吴慎以前的房间里,反正家里已经没有眼线,檀汐也乐得自在。 明日要去见公主,她正打算早些睡,突然听见门外有急促的脚步声,随即周时雍竟也不敲门,直接推门而入。檀汐刚刚站起来,还没来得及开口,人已经被他紧紧抱在怀里。 猝不及防的拥抱,让檀汐摸不着头脑,心道他不会是喝多了吧? “夫人消消气,还是让我睡回来吧。” 檀汐正不解他什么意思,随即听到他贴在她耳边说“有人”。 檀汐一惊,谁会深更半夜的潜入周家?是吴慎又带回了尾巴?还是郎主派来监视周时雍的人? 不论是谁,看见白日里甜甜蜜蜜的一对新婚夫妻,夜里却分居两室,都会觉得不对劲。檀汐瞬间明白了周时雍的意思,假装吵过架的样子,板着脸道:“谁让你不肯让我回丽云堂,我天天闷在家里憋死了。” 周时雍柔声道:“我这不是心疼夫人,不想让夫人在店里辛苦吗。” 檀汐眼睛一瞪,“你若是不答应,就滚出去睡。” 周时雍连声道:“好好好,我答应你。不过我下值之前你得回来,我一回家便能看见你。” 几句肉麻兮兮的话语刚刚落地,两人同时感觉到一股杀气。一道寒光直冲周时雍的后背,檀汐面对房门,她神色一惊的同时,周时雍抱着她一个闪身,险险避开,袖口竟划出一道口子。 深夜突袭的不速之客并未进屋,那道快如闪电挟雷霆之势的寒光,并非剑身,只是一道剑气而已。有这样的功力的人,世间还有能有谁。 檀汐蓦然一震,对着屋外试探着喊了声“师父”。 萧令姿的身影出现在门口,声音冷的要掉冰渣,“你和他当真是假成亲?我看真夫妻也没这么腻歪。” 檀汐脸上一热,忙道:“是他觉察到有人,我们才故意那么说的。” 萧令姿打量着周时雍,不客气道:“你能有所觉察,功夫还算过得去。” 周时雍已经猜到她的身份,拱了拱手道:“多谢萧女侠夸奖。” 萧令姿淡淡道:“我还以为你要顺杆爬也叫我师父呢。” 周时雍低头窘笑,心道难怪阿汐和小时候不一样,跟着这样的师父,自然是有样学样。 檀汐连忙把萧令姿让进屋里,“师父你怎么来了?” 萧令姿冷着脸道:“自然是来找你。” “我去给萧女侠烧些茶水。”周时雍很识趣地带上房门,留下师徒两人单独叙话。 檀汐笑嘻嘻道:“师父别生气,我正准备报了仇马上就回去,我还想着吃你做的蒸槐花呢。” 萧令姿冷哼道:“我不是不让你报仇,只是不想让你一个人孤身犯险。若不是公主替你打了掩护,又给你安排了身份,你现在可能小命都没有了,让我怎么对你娘交代。” 林清蕴是萧令姿的表姐,为了保护檀汐,萧令姿一直让她称自己为师父,不想让人知道她是檀冲和林清蕴的女儿。 檀汐道:“我娘不会怪你的,她知道我是什么狗脾气,打定主意十头牛也拉不住的。” 萧令姿瞪她一眼,“你倒是有自知之明。” 檀汐连忙打岔,“师父已见过了公主?”不然萧令姿不会知道这些,更不会知道她住在周家。 “徐圆要来救公主离开北戎,我以她侍女的身份陪她一起来的上京,就住在王府。” 檀汐吃了一惊,“阿圆为何要亲自来救走公主?她难道不知道宇文忠救出李徽的时候,会一并把公主送出北戎吗?” “就是因为她知道,宇文忠安排好了一切,李隆不仅没有派人接应的打算,反而设计让宇文忠暴露,借北戎之手杀了宇文忠,她才亲自来了北戎。” 檀汐愈发吃惊,“李隆为何要让宇文公暴露?宇文公这些年来潜伏在北戎朝堂,暗中不知为临安做了多少事。” 萧令姿便把李隆如何一箭双雕,借刀杀人的事情告诉了檀汐。 檀汐惊怒道:“他既然不愿意,当初何必假惺惺地派宇文忠来到北戎,和郎主谈判周旋。” “那是做戏给世人和臣子们看的。他以为宇文忠来到北戎就是送死,没想到宇文忠居然得到了郎主的赏识,被扣留下来做了北戎的官,于是他将计就计,让宇文忠成为大昭卧底。” 萧令姿叹息道:“宇文忠就是太愚忠了,把李隆的嘱托当了真,想尽办法要把李徽救回去,结果害了自己和一家人的性命。” 檀汐恨道:“不愧是一母同胞的兄弟,对待臣子都是如此绝情。既然如此,那就不必救走李徽,公主自己回大昭便是。” “李隆更不可能让乐昌回去。大昭当前的国力,还不足以和北戎抗衡,他不会因为公主而去得罪完颜冽。不等完颜冽逼他交出公主,他都会主动将公主送回来。帝王家那有什么手足情深,当年公主还不是被李徽随手就献给了完颜冽,嫡亲的妹妹对他们来说,和一件物品没什么区别。” “那阿圆打算怎么做?” “阿圆知道李隆心思之后,打算亲自救出公主,之后就和公主隐姓埋名。” 檀汐疑惑不解:“李隆这些不可告人的诡计心思,阿圆是如何知晓的?” 萧令姿:“是裴荣宣告诉她的。” 檀汐吃惊道:“裴荣宣为何会告诉她这些?” “公主一直利用家书秘密传信,由阿圆把家书交给裴荣宣。两人日久生情,原本三年前就要成亲,因阿圆祖父去世耽搁下来。过了孝期,皇帝给他们指了婚,阿圆以为公主很快就会和李徽一起离开北戎,便要拖延婚期等母亲回来再办婚礼。裴荣宣无奈之下,便把自己知道的全都告诉了阿圆,好让她死心。” “公主知道这些岂不是伤心欲绝?” “公主这几日虽然表面看上去高兴,可我能看得出来,她心事重重,魂不守舍。”萧令姿叹了口气,“可怜她当着完颜冽的面,还要演戏。我看着都觉得她可怜。” “阿圆打算何时带公主离开?” “我等下要去一趟四海镖行,先让她们准备商队和接应的人,等她们准备妥当,我们再走。”萧令姿说完,脸色一沉,不容置喙道:“你和我一起走!” 檀汐期期艾艾道:“我要杀了完颜冽再走。” “公主临走前两日会给他下毒,用不着你亲自动手。” 檀汐忙道:“他当下还不能死,有件事要用到他。” “什么事?” “此事说来话长,我明日去府里见公主,和师父一起商议这件事。” 萧令姿点点头,“那我先走了。” “师父你要小心有人盯梢。” “我知道完颜冽狡诈奸猾,所以我忍了三天才出门。” 萧令姿说完拉开房门要走,跨出门槛又突然停住,“对了,那个周时雍我看长的不错。不如一起带回鹿山,给你当个上门女婿。” 檀汐脸色一热,连忙道:“师父你先去忙正事吧。” “这就是正事。”萧令姿指了指檀汐的鼻子尖,“你爹娘可就剩了你这一根独苗,檀家就指望你了。” 檀汐目送萧令姿瞬间不见的身影,小声嘀咕道:“那可就指望不上了,那是个比我还要犟的死心眼。” 过了半天,那个借口去烧茶水的死心眼方才端着茶盘热水过来。 “你师父走了?” 檀汐好笑,“你磨磨蹭蹭的不就是故意等她走吗?” 周时雍拒不承认,解释道:“这不是去找好茶才耽误了一番。”说着,倒了一杯递给檀汐,“你尝尝。” 檀汐接过茶瓯,故意轻飘飘的扫了他一眼,“对了,我师父看上你了。” 周时雍脸色一变,尴尬道:“你别胡说八道。” “真的,她说,”檀汐慢吞吞道:“要把你带回鹿山去当上门女婿。” 周时雍急了,“我们成了亲她难道不知道?” 檀汐撩起眼皮瞟他一眼,“你不是没有当真吗?” “就算成亲是假的,我们以前的婚约那是真的。” “哦,原来你还记得啊。”檀汐忍着笑,“我师父的确是看上你了,只不过是要把你带回鹿山给我当上门女婿。” 周时雍松口气,给自己倒了一杯茶压压惊,顺便道:“你不要随便开玩笑,你这种人开玩笑很容易让人当真。” 檀汐好笑地看着他耳后残留的红晕,“你知道我师父是怎么来上京的吗?她是和徐圆一起来的。” 周时雍忙问:“你师父可提到徐圆为何要来上京?” “自然知道,徐圆要求我师父帮忙,所以对她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檀汐把师父说的话复述给他,一边说,一边眼看着周时雍的脸色越来越难看,手背上的青筋越来越明显,突然啪的一声,手里的茶杯被他生生捏碎。 “你是不是没想到宇文忠居然是死于李隆之手?” 周时雍眸光生寒,“我怀疑过。” 那份密信来路蹊跷,没有经过行枢密院,没有经过五间司,直接到了郎主的手里。 “你还要继续留在这里吗?”檀汐说完这一切,问了一句。 屋内陷入空山一般的沉寂,周时雍沉默了片刻,“阿汐,我留在这里不是为了李隆,宇文忠费尽心思要救出李徽,也不仅是忠君。他当年明知来北戎是赴死,可依旧义无反顾。必须要有宇文忠这样的文臣,你父亲这样的武将,这天下才有希望。” 檀汐点了点头,“我曾经也和你一样,要做我父亲那样的武将,可李徽的所作所为,让我心寒血冷,让我觉得不值。” 周时雍正色道:“我们不是为了李家人,是为了大昭,皮之不存毛将焉附。国之强盛,不是李隆一个人的事,是我们每一个人的事。” “边庭自此无烽火,拥节还来坐紫微。我敬你所为。” 檀汐举起一杯茶,含笑道:“不过,我师父真的对你下手,我不会拦着。你有本事打得过她,就留下来。”魔.蝎`小`说 k.m`o`x`i`e`x`s.c`o`m 61、第 61 章 翌日,檀汐以周时雍夫人的身份备了一份厚礼前去北天王王府,恭贺王妃娘娘和女儿团聚。乐昌已听萧令姿提过,今日檀汐过来有要事相商,提前便把金娘子支了出去。 檀汐来了之后,萧令姿便把她领进了春序园。 徐圆和公主正在查看地图,见到檀汐进来,嫣然一笑道:“阿汐,别来无恙。” 檀汐含笑行礼,“殿下,徐娘子。” 徐圆上前挽住她的手轻轻一摇,笑道:“叫我阿圆便是。” 当年,檀汐和母亲被周时雍送回汴京后,曾和母亲一起去拜访公主,乐昌留她们母女在公主府住了十日,她和徐圆年岁相仿,很快成为要好的玩伴。可惜,汴京城破,两人从此天各一方,再无联系。 乐昌道:“此处没有外人,不用拘礼,快坐吧。” 檀汐落座之后,开门见山道:“殿下,我已经查明郭运藏在长清宫里,化名陈忠,目前是长清宫的管事。” 其余三人听到这个消息,都吃了一惊,“他在长清宫?”“你怎么知道的?” 檀汐道:“前些日子,大齐刘玉和五间司副司主博尔贴找了一个叫李寻道的人冒充是黄庭坚弟子,意图混进临安皇宫行刺陛下。陛下收到示警,诛杀了李寻道和他的助手。博尔贴因此认定周筹向临安通风报信,把他押到上京来受审。可惜证据不足,郎主犹豫不决。完颜烈向郎主献计,带着周筹去了长清宫,逼他刺杀国主,以此证明他不是大昭间谍。” 徐圆忙问:“周筹动了手?” 檀汐道:“周筹被逼无奈,砍伤了国主。” 乐昌对此全然不知情,震惊之余,她愈发清醒的明白,她和完颜烈永远不可能成为家人,更永远都不可能互相信任。 檀汐来时路上就在担心,乐昌听到周筹砍伤李徽,可能会怨愤周筹作出大逆不道的弑君之举,然而乐昌的反应让她意外,她只是皱眉问道:“完颜烈不是要让周筹杀了国主吗?为何只是砍伤?” 檀汐解释道:“周筹并无意弑君,只是做做样子给完颜烈看,完颜烈也无意让国主死,只是想让周筹作出弑君之举自证清白,顺便绝他回归大昭的后路,见到周筹真的动手,便拦住了他。” 徐圆道:“的确是一箭双雕的好计策。” 檀汐接着说道:“陈忠带着大夫前来给国主包扎伤口,在向完颜烈行礼时,周时雍看见他小手指有一处伤疤。回来之后,周时雍对我讲起长清宫内发生的事,我突然想起公主说过郭运的特征,便让金从玉去套连都的话,问出陈忠原名叫确木。我让人跑了一趟他的老家,确认他就是郭运!” 乐昌微微蹙眉,“奇怪,国主见过郭运,难道竟然没认出来?” 檀汐解释道:“他下半截脸带着面具,据连都说是从火场里逃出来的,大约嗓子也呛坏了,所以国主未能认出是他。” 乐昌恍然道:“原来如此。” 徐圆:“皇城司也一直在找他,难怪这么多年杳无消息,没想到他躲在长清宫。” 檀汐:“想进长清宫里除掉他不容易。刚好国主受伤,殿下不妨借口去探望国主的伤势,我随殿下混进长清宫里,把郭运诓出来。” 徐圆立刻道:“这主意不错。郭运这个祸害一定要除。还有,朝中与他勾结的人,都要一一挖出来,应该不止赵桂。” 四人商议了一番如何行事,等到夜里完颜烈回到春醒园的寝房,发现乐昌神情低落地坐在灯下,目光怔怔地望着窗外。短短几日,庭院里的梨花已经落尽。 完颜烈走过去,手掌按上她的肩头,“怎么了?” 乐昌抬头看了看他,唇边挤出一丝极淡的笑,“今日,周时雍的夫人来了府里,还带了一份厚礼。” 完颜烈并不意外,“恭贺你和阿圆团聚?” 乐昌低声道:“也不全是,还有替周时雍赔罪的意思。” “赔罪?” 乐昌缓缓道:“我今日才知道,周筹砍伤了三哥。” 完颜烈敷衍道:“我怕你知道了伤心难过,所以没有告诉你。你放心他没事,长清宫里常年都有大夫,随时候命。” 乐昌轻声道:“王爷,我和三哥十年未见,他受了伤,我想去探望一番。” 完颜烈呵呵一笑,“用不着吧。” 乐昌的声音突然变得哽咽,“王爷,我来上京十年,从未提过要去探望三哥,今日是第一次。” 完颜烈看着她泫然欲泣的面孔,心里闪过一些念头。这些年来,乐昌从未向他提过任何要求,温柔顺从,安分守己,近乎将自己禁闭在王府里一般。可她越是如此,越是让他感觉到自己不曾得到过她的心。 乐昌美目含泪,“三哥和我是一母同胞的兄妹,听说他受了伤,我今日一天都感觉心神不定,坐立难安。阿圆也很挂念舅舅,想和我一起同去探视。” 完颜烈抬手抚去她眼角的一颗泪珠,沉声道:“你不怨恨他?” 乐昌情真意切道:“我和王爷已经做了十年的夫妻。王爷对我,胜过那人百倍千倍。我为何要怨恨三哥。” 完颜烈犀利双眸盯着她的眼睛,恨不得看透她心里去。 乐昌道:“为了自己前途,可以把亲生女儿推进火坑,离开那种烂人,我应该感谢三哥。” 不错,徐脩不是个东西,乐昌爱女如命,只会恨死他。 完颜烈眸光变得柔和起来,“明日我派人送你们过去。” 乐昌破涕为笑,“多谢王爷。” “我看你怎么谢我。”完颜烈将梨花带雨的美人打横一抱,放到床上。 乐昌虽年近四十,可依旧美艳动人,比年轻时更多了成熟风韵,一身冰肌玉骨更是让人神魂颠倒。 云雨之后,完颜烈沉沉睡去,乐昌背对着他,手慢慢伸到枕下,香囊里放着阿圆给她的蜡丸,打开将里面的毒粉涂到他的身上,三日后,她便可以解脱,可以离开这囚禁了她十年之久的北戎牢笼。 她忍不住笑了起来,眼泪顺着眼角滴到枕头上。 翌日,完颜烈安排手下卢则拿着他的令牌,护送乐昌一行人去长清宫。 出行前,乐昌特意让金娘子给阿圆送了两顶帷帽过去,说郊外风沙大,让她和萧娘子出门时记得带上。 阿圆带着帷帽,依旧穿着第一天来王府时的那件嫣红色斗篷,而跟在她身后,手里捧着礼物,穿着蓝色斗篷的女子,自然而然就被众人认为是她从徐家带过来的那位萧娘子。 马车缓缓出了城,檀汐和徐圆撩开帷帽的薄纱,相视一笑。 “阿汐,你和你师父还挺像的。” “师父和我娘是表姐妹,我和她有点像也不奇怪。” 徐圆笑:“不光长相,是气质神情也像。” 檀汐莞尔,“那就是耳濡目染,潜移默化了。” 两人说笑的时候,乐昌一直默然不语,直到徐圆问起萧令姿为何隐居鹿山的时候,她突然说了一句:“阿圆,我应该送你去鹿山和阿汐一起学武,不该让你留在临安。” “为何?” 乐昌幽幽道:“因为靠别人都靠不住,不如靠自己。” 徐圆见乐昌心事重重的样子,便笑道:“母亲说得对。所以我靠自己来接你。” 到了长清宫外,卢则拿出完颜烈的令牌,对守门侍卫交代几句后,转身来到马车前。 “请王妃和徐娘子下车。” 乐昌一怔,撩开车帘问道:“马车不能进去?” 卢则道:“王爷交代属下,只能请王妃和徐娘子两人进去,其余人等留在宫外。礼物也不必带进去,长清宫里什么都有。” 乐昌放下车帘,暗然冷笑,完颜烈口上甜言蜜语,心里从未放下过防备。 檀汐也没想到临到宫门外还有这么一出,她灵机一动解开了自己的斗篷,徐圆立刻明白过来,马上脱下身上的斗篷,和檀汐换穿。 乐昌此刻暗暗庆幸自己带了阿圆一起。否则到了长清宫外,卢则只让自己一人进去,将檀汐拦在宫门外,岂不是白跑一趟。 檀汐扶着乐昌下了马车,卢则不像连都那么频繁的进入王府后宅,仅凭身形根本分辨不出檀汐和徐圆。 乐昌故意对檀汐道:“既然王爷不让带礼物进去,就把东西留在车里,等会儿我告诉你三舅舅,让他明白你的一番心意就好。” 卢则听见这话,愈发不会起疑,带着两名侍卫,将空着手的乐昌和檀汐领进了长清宫。 乐昌见到李徽之时的震撼,更强于周时雍。毕竟周时雍只是听闻昔日的陛下容貌出众,而乐昌是和李徽一起长大的,她难以想象,十年的时光,居然可以让人变化如此之大。 年轻俊美的三哥,风流倜傥的君王,已面目全非。 李徽颤颤巍巍的从椅子上站起来,又惊又喜地看着她,“辞忧,你怎么来了?” 乐昌往前走了几步,停在李徽的面前,“我听说三哥受了伤,带阿圆过来探望。” 久别重逢,比起李徽的震惊意外,乐昌显得分外平静,她早已习惯了掩饰自己的情绪,伪装自己的感情,当她此刻,想要表达出她见到李徽时的真情实感时,居然不知道如何撕掉那一层套了十年的外壳。 檀汐强忍着厌恶,叫了一声陛下,李徽打量着檀汐,“没想到阿圆也长这么大了。” 乐昌叹息道:“是啊,一晃十年了。不知道三哥在这里过得怎么样。” “除了吃吃喝喝还能做些什么。”李徽打量着妹妹,“辞忧倒是一点没变,听说完颜烈对你不错,封你做了王妃,还散尽了府里的姬妾。” 他仿佛都忘了自己做过什么,居然一点愧色都没有,脸上居然带着一种恬不知耻的居功。 乐昌淡淡一笑道:“没想到三哥在长清宫里消息也如此灵通。” 李徽颓然道:“那有什么消息,不过宫人们的只言片语,辞忧你也不来看我,我在这里跟坐牢没什么区别。” “三哥听说完颜烈对我不错,便以为我可以在上京为所欲为么?”乐昌面带讽色的笑了笑:“三哥或许早就忘了我还是大昭的公主,可完颜烈永远不会忘。” 她顿了顿,“我今日来这一趟,也是哭求来的。” 李徽呐呐不语。 乐昌看向他的胳膊,“三哥的伤可要紧?” “是周筹那老东西砍的,若不是完颜烈拦住他,我险些死在他的刀下。”李徽卷起袖子,露出包扎的伤口,“这几日疼的我夜里都睡不着觉。” 乐昌柔声道:“我从王府里带了一些上好的伤药,我来替三哥换药吧。” 檀汐有些吃惊,她们带来的礼物和药都被留在马车上,难道公主随身还带了伤药? 李徽大喜,“好啊好啊,这长清宫里的大夫医术不精,也不舍得给我用好药。辞忧带来的肯定是好东西。” 乐昌笑了笑,“让三哥受苦了。”她亲自上手,解开包扎的布条,露出刚刚结痂的狰狞伤口。 “周筹还是手下留情了,他若是真的想要动手,三哥的这条胳膊是保不住的。”乐昌说着,突然按了一下伤口,“疼吗三哥?” 李徽哎呦了一声,“当然疼啊。” “原来三哥也知道疼的滋味。”乐昌突然狠狠抠住伤口,李徽疼的身子一抽,惨叫声还没有出口,檀汐眼疾手快封住了他的穴道。 乐昌用力将手指抠进了伤口,血流出来,李徽疼的浑身颤抖,脸色苍白,可惜喊不出来,也动弹不得。 他瞪圆了眼珠看着乐昌,又看看檀汐,难以置信她们会这样对他。 乐昌赤红着双眸,“三哥,这么多年来你可曾忏悔过?父皇将大好的河山交给你,你让它落入敌手,铁骑践踏,生灵涂炭,百姓流离失所食不果腹,你却在这里好吃好喝,苟且偷生。” 她生平没有这么失态过,帝国公主的风度和仪态刻在骨子里,即便是在完颜烈大账内醒过来,知道自己失身与敌寇,她也不曾这样发疯过。忍了十年,憋了十年,这一刻她像是着了火,套在身上的壳子终于被焚之一炬,怒火从心里,烧到她的眼眸里。 “你为了保住皇位保住性命,丢弃百姓割让城池,送上你的亲妹妹,送上檀冲的妻女,送上周筹的妻儿!周筹为什么要放过你,他应该杀了你,替他的儿子报仇!” 乐昌疯了一般狠狠的抠着李徽胳膊上的伤口,生平没有这么大的力气,压抑在心里深处的恨意,原来竟然有这么大,原来从来不曾原谅过他,原来一直这么恨他。恨他将大好河山拱手相让,恨他糟蹋父辈的心血,恨他对不起忠臣良将,恨他自私自利毫无担当。 她昨日和檀汐商量好的让檀汐一掌劈晕他,可是她突然改了注意,她要他活生生的疼到昏过去。 “三哥,你知不知道,多少人恨你,你怎么还有脸活着,你怎么不去死啊?”她一字一顿道:“你知不知道,五哥早就想让你死了。” 这句话让李徽心头大骇,两眼一翻惊厥过去。 乐昌颤抖着松开双手,纤细的十个指尖都在滴血,泪水不知何时已经流了满脸。魔.蝎`小`说 k.m`o`x`i`e`x`s.c`o`m 62、第 62 章 卢则带着两名侍卫在殿外闲聊,压根没想到殿内会发生变故。因为乐昌和徐圆是李徽的至亲之人,且两人都是弱质芊芊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两手空空进去,人高马大的李徽能有什么危险。所以乐昌命他们三人留在殿外时,卢则并未觉得有任何不妥,直到听见殿内乐昌喊了一声,“卢则,国主昏死过去了,快去请大夫和管事的人来。” 卢则大吃一惊,莫非国主突然见到亲人,情绪激动昏厥过去?他匆匆朝殿内扫了一眼,见到李徽躺在地上,乐昌蹲在他身边,急忙跳下台阶飞奔去喊人。 檀汐俯身解开了李徽的穴道,乐昌用李徽的衣袖擦干净手指上的血迹,站起身来,吐出一口长气,“阿汐,我知道你一直恨他,害死你娘,他也有份。” 檀汐看着地上这一滩肥肉,无声地点了下头,她的确恨他,恨到想要一掌杀了他,但是大局为重,乐昌也在身边,她忍住了杀掉李徽的冲动。当乐昌抠他的伤口时,她没有阻止,反而是眼睁睁看着,觉得很解气,很解恨。 发过疯的乐昌重新恢复了以往的雍容平静,对檀汐道:“你去找陈忠吧,这里我来应付。” 檀汐带上帷帽,走到了殿外,一群人正急匆匆地跑过来。 除了卢则和提着药箱的大夫,还有长清宫的侍卫。在人群的最后,檀汐毫不意外地看见了带着面具的陈忠。完颜烈和郎主把李徽的生死交给他,他听到李徽有事,一定会赶来。 卢则脚不沾地地带着大夫冲进了殿内,乐昌站在殿门内,陈忠本欲离殿门近些看个究竟,但是一看到乐昌,便立刻停住,往后退了两步。 檀汐隔着面纱看见这一幕,越发确定陈忠就是郭运。他心里有鬼,即便带着面具,也怕乐昌认出来。 卢则远远一看李徽胳膊上都是血,连忙询问乐昌道:“敢问王妃,殿内方才发生什么事?国主为何如此?” 乐昌缓缓道:“国主见到我十分高兴,以为我要带他离开长清宫。我说我只是来探望他,无法带他离开。他便发了疯一般,抠自己的伤口,以死相逼,让我带他走。” 卢则对这话深信不疑,因为上次周筹来长清宫,李徽也是如此激动,大喊大叫,以为周筹要带他走。他更没有怀疑李徽的胳膊是乐昌所为。李徽人高马大,又是男子,娇滴滴的乐昌怎么可能将他手臂抠成那样,若是她做的,他早就大声呼救了,怎么可能一声不吭任由她们动手。 大夫重新给李徽的伤口上药,替他包扎,对卢则道:“国主并无大碍。” 卢则刚松了口气,李徽苏醒过来,看见乐昌便爬起来大喊大叫道,“你是不是疯了?你怎么能这样对我?我是大昭的皇帝,我还是你哥哥,你竟然行此大逆不道之举!” 乐昌不发一言,只是冷冷地看着他,目光带着可怜和不屑。 李徽越发暴怒,冲过来声嘶力竭道:“是不是老五让你来掐死我?是不是?” 卢则挡在乐昌面前,吩咐侍卫道:“快拦住他。” 乐昌终于开口说话,却是面对着卢则,“他可能是被关的时间太久,脑子有些坏了。让长清宫的管事多请几位大夫来替他看看,别让他疯掉了。” 卢则扭头看了一眼殿外,发现管事人陈忠,正在和“徐圆”说话。 “陈大人。”檀汐站在台阶上比了个手势,“请借一步说话。” 陈忠方才已听卢则说过,乐昌带着女儿徐圆前来探望国主的伤势。乐昌在殿内,眼前这位自然就是徐圆。 “徐娘子怎么知道我姓陈?”陈忠有些错愕,完颜烈应该不会对一个突然来到上京的继女提到自己。 檀汐往台阶处走了几步,淡淡道:“自然是有人告诉我的。陈大人想必也知道我的身份。” “你是乐昌公主的女儿。” “不错。我来自临安。”檀汐隔着面纱冷冷注视着陈忠,“临行前,有人托我给陈大人带一个口信。” 听到来自临安的口信,陈忠心口微微一抽,不动声色道:“什么口信?” “陈大人明日辰时去红柳坊的扶娄社,有人要见你。” 陈忠迟疑了一下,“在下不能离开长清宫。” 檀汐道:“如果陈大人不去,蒙城五下街,确家十七口就会在这世上消失。” 陈忠带着面具的脸,无法看见表情,可是那眼睛里却露出震惊和惊慌。 檀汐:“陈大人如果不在乎这十七口人的性命,总该在乎郭运的命。如果陈大人不去赴约,那人就会告知天下,郭运的所在。” 听到这个十年不曾被人提过的旧名字,陈忠脑子里轰然炸了一声,檀汐的白色面纱仿佛一道白光,刺到他头晕目眩,睁不开眼。 “对了,那人还说,长清宫外面有他的人,陈大人一旦出宫,一举一动都在他的眼皮下,还请陈大人好自为之,不要妄自行动,否则郭运的性命不保。” 陈忠定了定神,哑着声问:“是谁让徐娘子带的话?” “此人我也不知是谁,他自称逆行舟。” 逆行舟!陈忠听到这名字,眼中露出灭顶一般的恐惧。 檀汐正色道:“我不过是收了些银子替人传话,别的什么都不知道。这些话我不会外传,也请陈大人保密。” 陈忠咽了口唾沫,没有吱声。 乐昌从殿里走了出来,来到檀汐身边,突然打量着陈忠道:“这位是?” 檀汐道:“这是长清宫的管事陈忠陈大人。” 陈忠低着头,哑声道:“见过王妃。” 乐昌微微颔首,“陈大人,国主有些疯癫的迹象,还请大人多多费心,让大夫仔细诊治。”说着,掏出一张银票递给陈忠,“请大人收下。” 陈忠那里肯收,和乐昌推让了几下。乐昌笑了笑,收起银票对檀汐道:“阿圆我们走吧。” 檀汐看了一眼陈忠,压低声道:“陈大人别忘了,明日,辰时。” 卢则带着两名侍卫跟了上来。檀汐故意问:“国主怎么样了?” 乐昌神色出乎异常的平静,“没事,可能是疯了,满嘴胡话。” 檀汐回头看了一眼紫阳殿,里面隐隐约约传来李徽的喊叫声。陈忠木雕一般站在台阶上,目送着她和乐昌。 檀汐扶着乐昌登上马车,离开了长清宫。 徐圆低声问道:“成了吗?” 檀汐含笑点头,“成了。” 徐圆面露喜色,“太好了。” 檀汐看向乐昌,“殿下,恕我直言,国主当下这般模样,殿下还要接他一起走吗?” “不用接他了。”乐昌十分平静地看着车外的旷野,淡淡道:“三日后,这世上再也没有大昭国主,大昭只有一位皇帝陛下。” 徐圆和檀汐都惊讶地看着乐昌。 乐昌道:“我用阿圆给我的毒药,在他伤口里下了毒。” 檀汐呆住了,昨日她们一起商议今日行动的时候,乐昌根本没有提到给李徽下毒。徐圆更难以置信母亲居然会对李徽下毒。 檀汐从震惊中醒过来,“他死了,完颜烈和郎主一定会怀疑到殿下和阿圆。” 徐圆急切道:“不错,我们必须三日内马上离开。” “你们不用担心,我已经想好了对策。”乐昌将一块薄绢递给檀汐,“明日你来这里跟踪郭运,顺便把这个东西交给那菜农,让他送进长清宫交给李徽身边的内应,李徽一死,就把这个趁乱塞进他衣服里或者袖子里。” 檀汐打开薄绢一看,上面是沾血写成的四个字,“郭运杀我。” “是我用他的手指沾血写的。”乐昌道:“明日郭运失踪,三日后李徽毒发。完颜烈看到这血书,自会认为是郭运毒杀了李徽,畏罪潜逃。” 徐圆放下心来,檀汐也松了口气,赞道:“殿下好计谋。” 乐昌握住檀汐的手,愧然道:“阿汐,当年我的兄长,我的丈夫,见到我被欺辱,只会冷眼旁观,明哲保身,只有清蕴不惜舍命救我。这份情义,我从来不曾忘记,今日也算是替你娘报了仇。” 檀汐鼻腔一酸,“当初若不是殿下,我和我娘早被完颜烈虐杀。” “可如果不是我有李徽这样的哥哥,你和你娘也不会有这样的厄运。说来说去,还是我欠了你们。” 乐昌叹口气道:“大昭没有李徽的容身之地,留在北戎,反而成为郎主敲诈大昭的工具,五哥为了堵住天下人和臣子的嘴,必须源源不断的送来金银财帛供养他。还不如死了算了,算是最后为大昭做点好事,临安再也不用向北戎进贡了。” 檀汐和徐圆互看了一眼,彼此都认可乐昌的这一番话,但李徽毕竟是乐昌的哥哥,两人不好置评。不过有件事毋庸置疑,李徽一死,省了从长清宫救人的这一步,她们逃离上京便容易得多。 檀汐回到周家之后,把长清宫里发生的事告诉了周时雍。 周时雍倍感震惊。柔弱的重情的乐昌公主,居然会亲手杀了她哥哥李徽!而且还想出了嫁祸于郭运的妙计,这一招的确出乎所有人的预料。 他昨夜还在思虑,郭运从长清宫失踪,完颜烈知晓后会不会怀疑到乐昌和阿圆,但公主伪做的这份血书,将李徽之死和郭运的失踪变得合情合理。 周时雍不禁叹道:“殿下的确心思缜密。” 檀汐道:“殿下并非没有心机,只是不愿意用在亲人身上罢了。十年来完颜烈都不曾发现她和阿圆的家书有问题,可见她之聪慧机敏。” 周时雍道:“你真的打算把郭运送给锄奸盟处置?” 檀汐点头,“我今夜要去一趟扶娄社,告诉扶云住这件事。” “我和你一起去。” 檀汐期期艾艾道:“这……不大方便,除了郭运的事,我和他还有别的事情要谈。” “你和他还有什么事?你们不是不熟么?” 檀汐故意瞟了他一眼,“这是我和他之间的秘密。” 周时雍挤出一丝大度的微笑:“我在外面等你便是。” 檀汐故意拒绝,“那也不行。知道你在外面,我会不自在。” 周时雍咬了咬后槽牙,“你到底要和他干什么?” 檀汐看他腮帮边隐隐跳动的肌肉,“你是不是在生气?” “我生什么气。”周时雍拿起一本书,很有风度的扇了扇,心里的确有无名火。 不承认?檀汐微微一笑,慢悠悠道:“我今晚可能不回来。” 周时雍把书扔到了桌子上,“不行,我和你一起去。”魔.蝎`小`说 k.m`o`x`i`e`x`s.c`o`m 63、第 63 章 翌日城门一开,檀汐便和吴慎一起骑马疾驰出城,赶到菜农家里,把乐昌公主伪作的血书交给他,让他传进宫里,交给李徽身边的那个内应。 此时天色已经大亮,但是长清宫周遭依旧一片寂静,檀汐一瞬不瞬地盯着宫门。 吴慎小声道:“他今天到底会不会出来?” “一定会。”檀汐十分确定,“他不会拿全家十七口的性命去赌,更不敢让天下人知道他就是郭运,他心知肚明,大昭人恨他入骨,锄奸盟和皇城司不会放过他,若是被人知道他躲在这里,一定会有武林高手潜进宫来杀他。” 吴慎:“不错。他以前平平无奇,容易混迹人群潜藏身份。如今毁了容貌,特征明显,即便他离开长清宫找个地方躲起来,只要被人看见,便会暴露。” 檀汐:“更何况约他去扶娄社见面的人,是通过逆行舟带的口信,他会认为是自己人,不会料到自己前去是送命。” 吴慎点了点头,“嫂嫂言之有理。” 檀汐尴尬道:“就我们两个人,你不用这样叫。” 吴慎挠挠头,“那不行,是表哥非要我这样叫的,我和他私下在一起时,他也不许我叫你名字。” 檀汐心里一动,“为何?” “表哥说你们有婚约。我直呼大名很失礼。” 檀汐想到周时雍那个嘴硬的样子,不由道:“有婚约也未必会成亲啊。” “怎么不会?”吴慎道:“姑父走的那天晚上,问起你们的婚事,说你们年岁也不小了,总不能一直拖着。表哥低头不吭,我看他那样子,又怕耽搁你,又不舍得放手。” 檀汐有点不自在的问:“是你猜的吧。” “当然不是。表哥若是不想和你成亲,大可以让姑父解除婚约啊,可是他没开口不是?” 檀汐微微脸热,“他可曾对你提过,喜欢什么样的小娘子?” 吴慎瞪圆了眼睛,“自然是嫂嫂这样的啊,这还用问么!” “他若是不喜欢,肯定会趁着姑父在,让他替你们解除婚约。姑父看他那个左右为难的样子,叹口气说,算了,既然你喜欢阿汐,就听天由命吧。” 檀汐真想要问,什么叫听天由命,长清宫的宫门开了,从里面出来一个身穿斗篷的男子,脸上围着一条面巾,将下半张脸和脖子都遮挡的严严实实。 檀汐心里暗喜,碰了碰吴慎,“出来了。” 吴慎立刻精神大振,“是他吗?” “是。”檀汐昨日已将陈忠的身材体格以及走路姿势牢牢记在心里,绝对错不了。而且他蒙着面巾,显然是为了不让人看出他带着面具。 陈忠站在宫门处,很警惕地把周围扫视了一遍,确认并无异常,这才翻身上马。 檀汐和吴慎悄然跟在他后面。 进城之后,檀汐让吴慎继续跟着陈忠,自己先行一步去了红柳坊。陈忠到了红柳坊之后,正欲打听扶娄社所在,恰好看见临街的墙上贴着一张破解扶娄社幻术的悬赏。 他牵着马,站在那告示下停留了会儿,正准备继续前行,突然身边有人问了一句,“阁下可是姓陈?” 问话的是一名七八岁的小女郎,瞪着一双天真无邪的眼眸,好奇地打量着陈忠。 即便面对一名毫无威胁的小童,陈忠依旧满怀戒备,反问她道:“你是谁?” 小女郎甜甜一笑,“我舅舅是扶娄社的社主,他说今日辰时有一位姓陈的贵客要来,让我在这里等候。” 陈忠点了下头,“不错,我就是。” 小女郎连忙道:“贵客请随我来。” 陈忠跟着小童,在红柳坊走了一段路,到了一处宽阔的庭院。小童替他牵了马,指着正中堂屋道:“贵客请进,我舅舅就在屋里等你。” 说话间,一名年轻秀美的郎君跨出屋子,对陈忠抱拳微微一笑,“在下扶云住,久仰郭先生大名。” 陈忠听见这称呼吃了一惊,连忙左右看了看,疾步上前道:“在下姓陈。” 扶云住比了个手势,“郭先生请进。” 陈忠随他跨入门槛,再次重申道:“在下姓陈,名忠。” “不,你并不姓陈。”扶云住冷冷一笑,“其实称呼你为郭先生也不妥,毕竟郭运也是个化名。应该叫你确木。” 眼前的年轻人目露寒光,一扫方才的客气温和,陈忠浑身汗毛倒竖,微微抖了一下,“扶社主到底找我何事。” 扶云住脸色一沉,“我是锄奸盟的人,你说我找你何事!” 陈忠一听“锄奸盟”三个字,脸色大变,立刻转身要跑,寒光一闪,一把长刀架在他的脖颈上,四名男子仿若从天而降,挡住了他的去路。 这四人正是潜入上京三年,和扶云住一起苦寻郭运的锄奸盟盟友,分别来自江湖上的四个门派。持刀的王全盛是天清堂的三堂主,性情刚烈,年岁最长。 他瞪着一双虎目,咬牙切齿道:“郭运,老子找了你整整十年,今日终于找到你了。” 站在他左手边的是宇奇门的杜成梁,他一脚将郭运踹回到屋内,骂道:“狗贼,让你多活了十年,真是便宜你了。” 郭运急道:“我不是郭运,你们认错了人。” “认错了人?”王全盛怒火攻心,一刀劈了下去。 “别杀他!”扶云住大惊失色,昨夜和檀汐商议之后,他今日一早就和锄奸盟的四位大侠通了气,暂且不杀郭运,先让他把朝廷里的内奸咬出来。 檀汐本不想现身,一看王全盛的刀径直砍向郭运的面门,情急之下飞身而出,一剑挑开了王全盛的大刀。 “王大侠,暂且留他狗命。” 王全盛解释道:“我不是要杀他,是要砍了他的面具。” 檀汐用剑挑了郭运的面具,剑尖指着他的右手小指,冷冷道:“你虽然毁了容坏了嗓子,可是你手上的伤疤却还在。乐昌公主见过你,你应该也记得她。” 檀汐虽然蒙着脸,但是她昨日刚刚和郭运见过面,郭运听出她的声音,大惊失色道:“是你,徐圆!” 檀汐冷冷道:“我不是徐圆。你不必知道我是谁,你只需要知道,锄奸盟和皇城司一直找你,汴京无数冤魂都在等你。” 郭运面露惧色,“你们,你们,要我送回大昭?” 扶云住道:“不错。你当年以一手幻术迷惑国主玩弄百官,如今正好,扶娄社也有一个幻术,名叫不翼而飞,把活人装进木箱,顷刻之间踪影全无。那木箱,正好运送你回大昭。” 王全盛用刀背啪啪几下封住了郭运的穴道,朝着他的踝骨踩了两脚,碎骨之疼让郭运当即便晕了过去。 檀汐将长剑插入剑鞘,对四位大侠抱了抱拳,“师父曾对我说过锄奸盟的江湖义士,都是各大门派的高手。从上京到临安虽路途遥远,但对四位大侠来说,押送郭运不在话下。” 王全盛道:“扶社主表演幻术的那个大木箱,内里有一夹层,外人根本看不出关窍,即便是过关卡被盘查也没问题。” “那我就把郭运交给扶社主和四位大侠了。” 四人齐齐点头,纷纷抱拳谢道:“这次若不是女郎把郭运送上门来,我们只怕在上京再找五年十年也难以发现这狗贼的踪迹。” “我们听扶社主说了,女郎乃是鹿山神剑萧令姿的弟子。萧女侠当年在青城,一人诛杀完颜冽四十六名侍卫,江湖谁人不知,当真是女中豪杰。” “不错,完颜冽若不是为了追乐昌公主不在营中,只怕早就死在了萧女侠的剑下。” “女郎不愧是萧女侠的弟子,足智多谋,智勇双全。” 四人一人一句,夸的檀汐很不好意思,谦虚道:“多谢诸位前辈夸赞,晚辈实不敢当。抓到郭运并未是我一人之力。只因那人在上京还有机密事宜尚未完成,身份需要保密,恕我不能如实相告。若他日有机会,我想替四位大侠做个见证,不知可否方便?” “这个自然。” 王全盛拽下刀鞘上的穗子递给檀汐,“女郎不论何时去我天清堂,都是我堂中贵客。若有什么吩咐,只管说一声,我王全盛必出手相助。” 其余三人一看王全盛给了信物,也纷纷拿出随身所带的东西,送给檀汐作为信物,檀汐道谢之后,大方收下。 吴慎牵着马在扶娄社外面等了一会儿,看见檀汐脚步轻盈地走出来,即便是蒙着面纱,也挡不住神采飞扬的笑容。吴慎这几个月来都没见过她如此高兴,好奇道:“有什么大喜事?” “大功告成,而且收了四大门派的礼物,难道不是大喜事?”檀汐笑得眼睛弯了起来,洋洋得意的炫耀了一下手里的礼物。 吴慎忍俊不禁,“嫂嫂你这样子好像是做了一笔大买卖。” 檀汐莞尔,“没错。把大奸贼卖给了锄奸盟。” 吴慎遗憾道:“可惜要把他送回大昭,不然我真想亲手上去给他戳几个窟窿。” “放心吧,皇城司饶不了他,百姓也饶不了他。等待他的就是千刀万剐的下场。” 离开红柳坊,檀汐先回了周家,把四人送的礼物收好,重新换了衣装,前去北天王府把这好消息告诉公主和阿圆。 萧令姿道:“真是大快人心。” 阿圆喜道:“裴荣宣一定会很高兴。” 乐昌一瞬不瞬地看着阿圆,提到裴荣宣时,她的眼眸发亮,看来是真喜欢,年长她十二岁的裴荣宣或许正填补了她缺失的父爱母爱。 乐昌心里黯然一叹,看向檀汐道:“阿汐,刚好你今日过来,有件事正要拜托你。” “殿下请讲。” “我找你师父要了一些软骨散,你拿回丽云堂,让云娘特制一批香油和香烛,配好之后立刻送来。” 檀汐好奇道:“是为出逃做准备吗?” 阿圆笑着点头,“杨七娘那边已经安排好了商队,随时可以动身。母亲想的很周到,万一完颜冽察觉,带人追来,我们就把商队里的布匹泼上香油点燃扔到路上拦截追兵。” 檀汐道:“殿下已经给完颜冽下了毒吗?” 乐昌嗯了一声,微微眯起眼眸,“三日后,他必死无疑。”魔.蝎`小`说 k.m`o`x`i`e`x`s.c`o`m 64、第 64 章 檀汐听到这话,既觉痛快,又觉遗憾,可惜不能亲手杀了完颜冽这狗贼,不知可有机会在他的尸身上捅几个窟窿解解气。 乐昌说完,站起身道:“阿汐你进来,我有些话要和你说。” 徐圆嘟起嘴巴娇嗔道:“你们还有秘密背着我啊?” 乐昌抿唇一笑:“你这孩子,我要问问阿汐的终身大事,你在旁边阿汐会不自在。” 徐圆笑着说了声好吧,皱皱鼻子道:“我知道阿汐面皮薄。” 萧令姿哼道:“那是你不了解她,她胆子贼大。” 檀汐对拆台的师父撇撇嘴,跟在乐昌身后,走进了她的内寝。 房内的奢华着实让檀汐吃了一惊,很多东西一看便是大昭所制,雍容大气,精美绝伦,从床到桌椅,到摆设的玉器,瓷器,香炉,无一不贵重,无一不精致,这间寝房仿若流光幻彩的一座小小宝库。 檀汐的惊讶,落入乐昌的眼中。 她不屑道:“他以为屋子布置成这样,会让我高兴,恰恰相反,我看着这些抢来的东西只觉得刺目锥心,每一样东西都在提醒我,北戎在大昭都干了些什么。” 檀汐轻声道:“殿下再忍两天。” 乐昌注视着她清丽绝伦的面庞,心道,对,再忍两天。 “殿下要和我说什么?” 乐昌望着她先笑了笑,“你和周时雍虽是被迫成亲,依我看,也并非如你所说的是互相利用,恐怕是两情相悦才对。” 檀汐没想到乐昌当真说起她的终身大事,略带尴尬道:“殿下为何这样说。” “你之所以发现郭运,是因为周时雍对你讲了长清宫内发生的一切,提到郭运手指上的伤痕。你虽不是大昭间谍,但所作所为也和间谍无异,周时雍是北戎五间司的司主,如若你们只是相互利用的关系,你定会对他敬而远之,绝对不会和他过多接触,以免言多必失。他也不会把五间司的事都告诉你,甚至在郭运身上发现的一个细枝末节的特征都对你说。可见你们的关系甚是亲密,才会无话不谈。” 乐昌的分析有理有据,檀汐一时无从辩驳,正思索着怎么回答才好。乐昌突然道:“他应该也是孤雁吧。” 檀汐心头一震,怔怔看着乐昌。 乐昌从她的表情和眼神已经了然自己猜的没错,宽慰道:“你不用担心,我不会告诉任何人。我知道你隐瞒此事是因为你信不过临安,而不是信不过我。”说着她微微一笑,点头道:“你这般做是对的。” 檀汐面露尴尬,她的确不是存心要瞒着乐昌,实在是因为李隆让她觉得靠不住,事实证明的确如此,宇文忠就是前车之鉴。 乐昌并未有责怪她的意思,继续说道:“我偶尔会听完颜冽提到周时雍,我知道他是周筹的儿子,我也知道周筹是怎么降的北戎,所以我一直认为周时雍亲近完颜冽是为了利用他和完颜洪之间的矛盾,来保护自己,谋划复仇。我从未怀疑过他是孤雁。我也是阿圆来了之后才明白的。” 檀汐吃了一惊,忙问:“阿圆知道?” 乐昌摇头,“完颜冽阴险狡诈,所以孤雁的行动宇文忠从未让我参与,只让我传递一些重要的消息。阿圆来了,我才知道三年前行枢密院的精忠丹解药被毁,是汴京孤雁所为,为了让潜伏在皇城司和宫内的北戎间谍暴露。” “如果仅仅是这一个目的,汴京孤雁只要寻到合适机会下手便是,但偏偏赶上上京这边,郎主出巡,乌敏失踪。解药无法及时补送,每耽搁一天,就会多死一些间谍。危急之时,周时雍及时找到乌敏,重新制作解药赶送汴京,因此而立了大功,得到了完颜宗贺的信任和郎主的赏识。可见,宇文忠安排这么一个时机,并不是巧合,而是另有深意。” 乐昌又道:“此去汴京,路途遥远,赫连音音容貌被毁的彻底,易容改装都很难掩饰她的特征,带着这样的人同行,必定会大大增加暴露行迹的风险,宇文忠不可能想不到这一点,但是依旧让我带着她一起走。我想了想,必定是因为乌敏的失踪是宇文忠所为,他谋划了一箭双雕的局,但是万万没想到,完颜洪为了替博尔贴脱罪,一口咬定是乌敏通敌。乌家惨祸虽是完颜洪所为,但是宇文忠心中有愧,所以他无论如何都要救下乌敏的妻女。” “这些事情连到一起,答案自然明了,周时雍是宇文忠费尽心思安进五间司的孤雁。” 既然她已经猜到,且不会告诉任何人,檀汐也不再否认,轻声道:“殿下聪慧无人能及。” 乐昌望着她微微笑道:“我猜出他的身份,还有一个原因是因为你。” “我?” “檀家世代忠烈,是非大义都刻在骨子里,你绝不会因为情爱而忘却家仇国恨,唯有一个解释,周时雍也是自己人,所以你才会喜欢他。” 檀汐窘然不语,算是默认。 乐昌柔声道:“阿汐,我很高兴你能找到情投意合的心上人,你娘亲地下有知也一定很欣慰。” 檀汐面色微红的低了头。 乐昌拍拍她的手背,含笑道:“阿汐,我挑明周时雍的身份,不是想让你难堪,而是有件事想请他帮忙。” “什么事?” 乐昌顿了顿,“其实我并没有给完颜冽下毒。” 檀汐吃了一惊,方才乐昌当着阿圆的面嗯了一声,还说三日内完颜冽必死无疑。 乐昌正色道:“毒杀完颜冽,的确是最简单的方法,但后患无穷。即便是我们逃走之后,完颜冽才毒发而死,郎主也会认定是我们毒杀了完颜冽才逃回大昭,他势必会逼着五哥把我们交出去。我曾经以为五哥不会像三哥那样,可我没想到他比三哥更心狠,他对宇文忠尚且如此绝情,又怎么可能因为我们两个无用的人而去得罪郎主?即便我和阿圆隐姓埋名,也将永无宁日,五哥和郎主会四处寻找我们,若是被找到,我和阿圆的下场可想而知。” 檀汐早就想过会有这样的隐患,她没有说出口的原因,就是不忍戳乐昌的心。没有李隆的庇护,公主和阿圆的处境岌岌可危。 既然乐昌主动提出来,檀汐便不再含蓄,直言不讳道:“即便陛下碍于世人之口,不会直接把殿下和阿圆送回北戎,也会把殿下的下落告知北戎,让他们来动手。” 乐昌面带讥色的点了下头,“不错,就像借郎主之手除掉宇文忠一样。” 檀汐:“殿下可有别的良策?” 乐昌道:“我想了几日,的确是有一个更好的办法。完颜洪共有六子,除了战死的还有三个儿子,郎主虽不喜这个长子,但对三个孙子并无恶感,所以完颜洪被杀之后,郎主只是收回南天王府,将完颜洪三个儿子赶出王府,并未治罪。 以我对完颜冽的了解,他一定会斩草除根,只是不敢做的太急,以免赶尽杀绝太明显,惹怒郎主。而完颜洪的儿子们也深知这一点,绝不会坐以待毙。阿圆来的那天,完颜冽为了讨我欢喜,请了扶娄社的人来表演幻术,他特意嘱咐连都在府里加强戒备,以防完颜洪余孽混入府里报复寻仇。由此可见,完颜冽也在防备完颜洪的儿子来报仇。所以我想,不如利用这件事来做文章。” 乐昌说出一个借刀杀人的计策。 檀汐由衷赞道:“殿下这个办法好,虽然多费些周折,耽误些时间,但是不会有后患。” “我让金从玉从连都那里偷了一套亲卫的衣服,还有北天王府的一块腰牌。” 乐昌从床铺上拿起一个包裹递给檀汐,又交给她一块方形令牌,“这是阿圆带来的控鹤令,你让周时雍带着它去找杨七娘。四海镖行的人,见到这个便会听从皇城司的调遣。” 檀汐兴奋道:“好,我今夜便和周时雍动手。殿下等我好消息。” “明日你把云娘做好的东西带来,我们再走下一步棋。此事你先不要告诉阿圆。”乐昌面带宠溺的笑了笑,“她在这里度日如年,恨不得今天就带我走,不愿让我再多留一刻。” 檀汐点头应允,离开王府后,先去了丽云堂,把软骨散交给云娘,让她今晚把东西都制备好,她明日来取。 周时雍下值回来,檀汐先对他说了郭运的事情,接着把公主的计策告诉周时雍。 乐昌毒杀李徽已经很让周时雍震惊,没想到她还有借刀杀人的这一招。 他担忧道:“计策虽好,但比下毒要难得多。完颜冽身边从来不断侍卫,且他本人武功高强,身上穿着护甲,仅凭完颜洪的三子和几名手下,只怕难以行刺成功。” 檀汐笑道:“公主自然早就想到了这些,她有办法让他们得手,但是得先逼他们动杀心,让他们知道不先下手为强便是死路一条。” 周时雍感喟:“我一直以为殿下是柔弱女子,没想到她不禁有谋略,还有胆色。” 檀汐点头,“我也没想到殿下如此聪慧,她并不知道赫连音音和你之间有联系,更不知道赫连音音和鬼不收是如何除掉完颜洪的。她仅凭阿圆和我的几句话,还有宇文忠做的两件事,便猜到了你的身份。不过你放心,她不会对任何人说,包括阿圆。否则她也不会把我叫到寝房里单独叙话。” 周时雍无所谓道:“即便陛下知道我是首丘也无妨,五间司司主这个位置,当下对临安十分重要。宇文忠之所以被陛下放弃,是因为他要做的事威胁到了陛下。我对他并无威胁,反而有大用。” 檀汐警告道:“我不管,反正你答应过我,不许告诉任何人。” 周时雍失笑,“那怎么办,公主已经知道了。” “她猜到了不算。等会儿去四海镖行,你要和以前一样戴面具,绝不能暴露身份。” 周时雍摸着下巴,“我怎么觉得你才是首丘。” 檀汐一挑眉道:“本来我就是!你别忘了,印章还在我手里。” 周时雍无奈地仰头望着屋顶,手放在脖子上往下捋了捋。 檀汐道:“你这是干嘛?” “顺顺气。” “什么意思?我气你了?” 周时雍望着她,“不,我自己气的。为什么脑子一热就把东西交给了你。” 檀汐忍俊不禁,哼道:“后悔也晚了。” 天一擦黑,两人便一起去了四海镖行,周时雍进去找杨七娘,檀汐等着外面。 杨七娘以为周时雍来取信,不等他开口,主动道:“临安前些日子的确有一份密信送来,不过不是给首丘的,而是裴指挥使给我的。他让我见到皇城司的控鹤令便听命行事,除此之外,他让我转告前来取信的孤雁,首丘为何没有告知指挥使他的真实身份。” 周时雍道:“实不相瞒,我只负责取信送到首丘指定的地方,不曾和首丘见过面,也无法询问他为何如此行事,恐怕只能指挥使写信亲自问他。” “连你都没见过首丘?”杨七娘开玩笑道:“莫非你就是首丘?” “在下只是孤雁,并非首丘。” 杨七娘盯着周时雍的面具,笑道:“上一任来取信的孤雁,虽然也蒙着面,但至少对我说出一个姓氏,让我便于称呼,你比他更谨慎,我对你一无所知。” “七娘子应该知道这是宇文忠定下的规矩,唯有首丘才知晓孤雁的身份,即便是指挥使也不知情。” 杨七娘含笑点头,“你说的没错。不过,以前指挥使好歹知道首丘是谁,现在连首丘都藏的严严实实。陛下心里甚是不安,让指挥使搞明白他的身份。” 周时雍:“陛下只需知道首丘和孤雁在为大昭做事,又何必苦苦执着于知道他们的身份。” 杨七娘点点头,“我也这般想,所以我没有揭开郎君的面具,我若是强行动手,郎君未必挡得住我的扇剑。” 周时雍语气凝重:“那,今日一面,就是我和七娘子的最后一面了。” 杨七娘咯咯笑了起来,“别啊,孤雁本就稀缺,我若是惊走了一只,指挥使只怕不会饶了我。” 周时雍拿出控鹤令,“我今日前来,不是为了取信,而是另有一件要事,需要七娘子去做。” 杨七娘微微一愣,一时想不透眼前的孤雁为何也会有控鹤令,难道他和临安来的人认识?不过见到控鹤令,如同见到裴荣宣本人,她问道:“郎君有何吩咐。” 周时雍把带来的包袱交给杨七娘,仔细交代了一番,让她立刻安排人手,今夜便要动手。 离开四海镖行后,周时雍和檀汐并未返还周家,而是悄然来到玉瓶街的一处宅院,这里是完颜洪死后,一家老小的安身之处。 四海镖行的人还没来,两人藏在附近,万一有紧急情况,可以随时接应。 周时雍双手抱剑,盯着完颜家的大门,突然有些疑惑,“阿汐,前几天,徐圆让你师父带着控鹤令去找杨七娘,为何今天她们今天不让你师父来,反而让我来安排此事?” 檀汐:“因为公主不想让阿圆知道这件事。” 周时雍十分不解,“为何?” “阿圆等不及要走,公主的这一番安排,恐怕要延迟数日,等完颜冽死了她们才能离开。” 忍耐数日换来一世安稳,乐昌为何会认为徐圆不同意? 周时雍抱着胳膊沉吟道:“你不觉得殿下的话前后矛盾吗?她让你把软骨散混入香油里,准备用来阻拦追兵。可完颜冽死了,何来追兵?”魔.蝎`小`说 k.m`o`x`i`e`x`s.c`o`m 65、第 65 章 檀汐想了想道:“或许公主要防备的追兵是完颜铎,他一向对公主不满,只是有完颜冽在,他不敢放肆。” 周时雍没有反驳,低声道:“有人来了。” 镖师彭一飞按照杨七娘的交代,穿着北天王府亲卫服,径直走到完颜家大门外,急促地叩门。 “我要见世子完颜答力,有急事禀报!” 完颜洪死后,南天王府树倒猢狲散,博图和几名亲信死在郊外,如今留在世子完颜答力身边的除了四弟完颜猛,六弟完颜赫,只剩下几名忠心耿耿的家奴。 深夜突然有人叩门,看门家奴如同惊弓之鸟,战战兢兢地把大门打开一条缝,一看彭一飞身上的衣服,猛然一惊,正欲重新关上门,彭一飞急忙用手撑住门,低声道:“你速去禀报世子,完颜冽今夜要派杀手过来。” “你是谁?” “我是王爷安插在北天王府的眼线,今夜恰好轮到我值守巡夜,偷听到完颜冽和连都的话。” “此事当真?” 彭一飞急地一跺脚,从怀里掏出北天王府的腰牌,“我的确来自北天王府,你若不信,我也没办法,我得赶紧走。”说完立刻急匆匆离去。 看门家奴不敢耽搁,立刻飞奔去告诉完颜洪的长子完颜答力。 完颜答力大吃一惊,问道:“来人什么模样?” 家奴道:“穿着北天王府亲卫服,手持腰牌,自称是王爷安插在北天王府的眼线。” 完颜洪和完颜冽彼此都在对方王府里安插有眼线和卧底,完颜答力一听便信了八九分,急忙把两个弟弟叫过来商议对策。 完颜猛又惊又怒道:“我还以为他会忍到郎主死后,没想到这么快就动手。” 完颜赫半信半疑:“我不信郎主没死,他敢对我们下手?莫非是那人听错了?” 完颜答力沉声道:“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即便是那人听错了,我们也要防备,不能大意。” 完颜猛问:“大哥现在怎么办?” 完颜答力道:“我和老六留下来,你把家里人都领到金泉客栈去。” 不多时,檀汐看见十几个人匆匆忙忙离去,很快内里灯火全熄,陷入一片黑沉沉的寂静。 檀汐低声道:“看来他们是信了。” 周时雍道:“完颜冽一定会斩草除根,这一点他们心里很清楚。郎主时日不多,完颜冽等郎主一死就会动手,他们也做好了准备,只等郎主一死,就火速离京。” 檀汐不禁想到了李隆和李徽,果然生在帝王家,不论是北戎还是大昭,都是一样的残酷,亲人之间只有你死我活,没有心慈手软一说。 完颜答力和完颜赫人单势薄,并不知道来的杀手有多少人,决定先躲到树上见机行事。若是来的人少,就豁出去和他们拼杀,只要能留下一两个活口,便可以找郎主告状,让郎主替他们做主,如果来的人多,就躲着按兵不动。 没过多久,七八个黑影悄无声息地翻墙而入,宅院里虽熄了所有灯烛,可借着月光,依旧能清晰可见这些人手里拿着明晃晃的刀剑。 完颜答力一看这些人的身姿动作,还有人数,便打住了要和他们硬拼的念头。他按住完颜赫的手,眼看着黑衣人连接闯进几个屋子,又一无所获地出来,然后聚在屋檐下小声嘀咕,“连都给的地址没有错吧?” “没错,就是这里。” “难道是消息走漏,人都跑了?” “他们肯定知道王爷要斩草除根,估计还有别的居处。” “不错,狡兔三窟。” “既然没人,咱们撤吧。” 黑衣人悄无声息地翻墙离去。完颜答力和完颜赫担心他们杀个回马枪,又在树上等了许久,方才小心翼翼地跳下来。 完颜赫道:“大哥,果然是老贼派来的人。我们不能再待在上京,他今夜没有得逞,一定还会派人来。” 完颜答力:“没有郎主的旨意,我们不能擅自离京,否则正中了那狗贼的奸计,届时便会给我们套上罪名,名正言顺的除掉我们。” 完颜赫咬牙道:“那怎么办,难道就这么坐以待毙?不如我们和他拼了,替父王报仇!” 完颜答力恨道:“不错,我们不杀他,他早晚要杀我们,郎主时日不多,我们得先下手为强。走,先去找老四。” 檀汐和周时雍悄然跟在两人身后,目送他们进了金泉客栈。 周时雍道:“完颜答力倒也聪明,知道客栈里人多眼杂,完颜冽反而不好动手。估计这些日子他们都会暂住于此。” 檀汐道:“明日再找两个人在他们跟前窃窃私语,说宫里传出来消息,郎主病危。” 郎主病危他们便会更急着动手。周时雍失笑,转头看着檀汐,“公主下一步打算怎么做?” “公主让我明日去送东西的时候再告诉我。” 周时雍略感不解,为何乐昌要走一步说一步,不把全部的计划告诉檀汐? 翌日,檀汐来到丽云堂取了云娘做好的香油香烛,送去王府。 徐圆见到檀汐,满眼都是藏不住的高兴,悄悄告诉她:“东西都收拾好了,明日动身。” 檀汐暗暗一愣,公主要借完颜答力的手杀了完颜冽才会离开,明天肯定走不了,难道她让阿圆自己走,自己留下?可阿圆千里迢迢就是为了救她离开,又岂会答应? 乐昌见檀汐送来了东西,便让徐圆收好,放到行李里。 趁阿圆进了隔间,乐昌把一封信交给檀汐,“你去一趟观音寺,把寺院里的地形图画下来,和这份信一起送给杨七娘。另外,昨夜向完颜答力通风报信的那位镖师,让他这两天不要出门,以免碰见完颜家的人,” 檀汐将信收好,笑盈盈道:“昨夜镖师扮成杀手去行刺,把完颜答力吓得带着家人住到了附近的金泉客栈。” 乐昌淡淡一笑,“很好,过两天再让那位镖师去通风报信。有了昨夜的事,完颜答力会对他的话坚信不疑。” 檀汐看看隔间,悄声道:“阿圆说你们明日就要走,殿下没有告诉她计划有变?” 乐昌柔声道:“我明日再告诉她。” 为何要明日再告诉她,这不是让阿圆空欢喜一场么?檀汐欲言又止,起身告辞。 走到门外时,萧令姿叫住了她。 “阿汐,殿下这两天为何单独找你?她是不是有事瞒着阿圆?” 檀汐见左右无人,便将公主的计划如实告知师父。萧令姿沉吟不语,皱起了眉头。 檀汐道:“师父,这件事你先不要告诉阿圆。” 萧令姿点点头,冷声道:“殿下想怎么做,我不干涉。无论是下毒还是借刀杀人,我只要他死就行。殿下若是做不到,我来做。” 檀汐道:“殿下一定能做到,我信她。” 萧令姿理了一下檀汐耳边的碎发,“我也信她,她比她两个哥哥强多了。你去吧,万事小心。” 檀汐离开王府之后,顺路来到附近的观音寺。 她曾在这里和金从玉见过两次面,对此处还算熟悉。这寺院面积不大,虽在城内,却十分幽静冷清,香客很少。因为北戎人崇拜火神,并不尊崇佛教。 乐昌为何要让她画一张寺院的地图交给杨七娘?难道乐昌要在这座寺院里除掉完颜冽? 金从玉说过她每日都会来观音寺,檀汐估计眼下差不多快到辰时,有可能会碰到金从玉,便走到放生池的竹林里,打算等金从玉离开了观音寺,她再在寺院里,仔细转一遍。 等了一会功夫,金从玉果然出现在放生池边,檀汐以为她会离去,没想到她朝着另外一边的竹林走去。 檀汐一时好奇,悄悄跟了过去。 竹林西侧有一处香客们休息的地方,小小一道月亮门,里面几间屋子,此间更为僻静,偶尔有几声鸟鸣。金从玉到一间屋前,拿出钥匙打开了门。 内里一张简陋的小床和桌椅,金从玉从床底下拖出一个小箱子,拿出一包吃食,又从床板下摸出一本佛经,躺在床上翻开。 檀汐记得金从玉说过,她根本不信佛,每日来寺院不过是为了让连都相信她痴于修行。檀汐凝神一看,原来那是一本包着佛经皮的话本子,因书页中有绘图。 檀汐有些好笑,又有些不解,她为何不离开连都呢?难道是为了孩子? 眼看金从玉一时半会不会出来,檀汐便去寺院里转了一圈,把地形记在脑中,回去后绘了一张地形图。 等到周时雍下值回来,檀汐把画好的地图和乐昌公主的那一封信交给他,让他晚上送去给杨七娘。 那封信不仅封了口,还在封口处盖了一枚小小的印章,周时雍心里隐隐有些不对劲,乐昌对檀汐应该是绝对信任的,她为何要这么做?难道她担心檀汐会私自拆开这封信? “公主为何要让你绘观音寺的地图?” “公主没说原因。我怀疑殿下是想让完颜答力在观音寺里动手杀了完颜冽。所以把地图交给杨七娘,再让那位通风报信的镖师,交给完颜答力。” “她为何不直接告诉你,让你转达,而是要写一封信交给杨七娘?而且,这封信封了口,说明她不想让你看见信里写了什么。”周时雍疑惑地看向檀汐,“公主的计划,为何要瞒着你?” 檀汐犹豫了一下,“会不会是……不想让你看信?因为送信人是你。” 周时雍啼笑皆非,“她既然已知我是自己人,为何不能让我看?难道她担心我会走漏风声?” 檀汐想了想,“大约这就是公主的行事风格吧,因为公主毒杀李徽事先也没有告诉我和阿圆,先斩后奏。” 周时雍沉吟片刻道:“看来公主的计划会像上次毒杀李徽一样出其不意。她担心你们反对,所以不想让你们知晓。”魔.蝎`小`说 k.m`o`x`i`e`x`s.c`o`m 66、第 66 章 徐圆心里有事,天色微明就醒了过来。萧令姿比她醒的更早,正在外间打坐练功。 徐圆轻声轻脚地走出房间,站在屋檐下抬头看了看天,希望天公作美,今日是个风清气爽的大晴天,因为,等会吃早饭的时候,乐昌会向完颜冽提出带她出城踏青赏春。杨七娘那边早已安排妥当,万事俱备,只等她们出城汇合。 北戎的餐食素来简单,以肉食为主,完颜冽为了讨乐昌欢心,给她准备的都是大昭风味的饭食,阿圆这些日子也和乐昌一起用饭。 完颜冽在军营里养成的习惯,吃饭速度极快,眼看他已经吃完要起身离开,乐昌却迟迟没有开口,阿圆忍耐不住,对乐昌连着使眼色。 乐昌这才柔声道:“王爷,阿圆来了好几天,一直呆在王府里没有出门,我看今日天气晴好,想和她一起出城踏青赏春。” “噢,城里都逛过了?” 乐昌浅浅笑道:“城里不外乎是商铺酒楼那些,和大昭的城镇也并无太大区别。北戎山河壮阔,城外的景色更值得一看。” 完颜冽听到这话心情甚是舒畅,点头道:“不错。和北戎比,大昭的自然风光便显得小家子气了。” 说话间,连都急匆匆走到外面,叫了声王爷。 完颜冽道:“进来说吧。” 连都望了一眼乐昌,踌躇不前。完颜冽明白连都的意思,跨出房门走到屋檐下。连都附耳说了几句话,完颜冽听完脸色一变,吩咐道:“去把卢则叫进来。” 说着,抬步走向旁边的侧厅。 徐圆听到卢则的名字,轻轻碰了碰乐昌,小声道:“母亲,莫非是?” 乐昌微微颔首,连都送来的肯定是李徽毒发,郭运消失的消息。她当时把毒粉直接倒进李徽伤口里,看来比涂抹在皮肤上毒发的更快。 徐圆暗暗担忧,“他会不会改了注意,今日不让我们出城?” 乐昌按按她的手背,轻声道:“那就明日。” 徐圆皱眉,“母亲,我一刻都等不及。” 乐昌镇定道:“别急。一会儿他要问什么,我来回答。” 徐圆点了点头,心里止不住的焦虑和担忧,明明算好了一切,可是没想到李徽毒发的如此之快,那怕再晚上半个时辰也行,她和母亲已经出了城。 不多时,完颜冽脸色阴沉地去而复返,阴鸷目光从乐昌身上投到阿圆身上,停留片刻后,又重新盯向乐昌,冷声问道:“你们去长清宫见李徽的时候,卢则说你们让他和两名侍卫留在殿外,只有你们两人进去。” 乐昌坦然道:“是,我们兄妹多年不见,有些话不便当着外人讲,所以我让卢则等在殿外。” 完颜冽冷冷道:“李徽和你们说了什么?他的胳膊到底是怎么回事?他为何会昏厥,醒来时为何会质问你那么对他?”他目露寒意地望着阿圆,“你们对他,做了什么?” 一句连一句的质问,让徐圆心里微微发紧,因为她当时并不在殿内,陪乐昌进去的人是檀汐。 “那天发生的事,我本来不想告诉王爷,既然王爷要问,我就据实相告。”乐昌冷静而坦然地看着完颜冽,将他的目光重新引回到自己这里,“三哥对我说,他怀疑宫里的管事陈忠就是郭运。” 完颜冽心里一惊,紧盯着乐昌,没有作声,也没有反驳。 乐昌从容道:“这十年来,陈忠作为宫里的管事,很少在三哥面前露面,偶尔三哥有事需要找他,他都不肯近前,也甚少开口说话,一直带着面具,仿佛很怕三哥知道他是谁。周筹砍伤三哥的那天,陈忠带着大夫去救治,三哥看见陈忠的手指上的伤疤和郭运的一模一样。再联系他数年来的不正常,三哥越想越觉得他就是郭运。” “三哥知道我曾见过郭运,便想让我辨认此人。陈忠平时从不露面,只有三哥出现紧急情况,他才会出现。于是三哥便抠破自己的手臂,弄的血迹斑斑,假装昏迷。卢则这才把陈忠喊了过来。三哥为了不引起他的疑心,就装疯卖傻的胡喊了几句,质问我为何那么对他。” “陈忠看见我在殿内,不肯近前。郭运不曾见过阿圆,对她应该不会有戒心,于是我让阿圆去套他的话,可惜什么都没问出来。临走时,我为了看他手上的伤痕,假装要塞给他一张银票请他关照三哥。他伸手推拒的时候,我看见了那个伤疤,冲口而出喊出郭运的名字,他惊慌失措之下,竟将我的手腕抓出一道血痕。” 完颜冽一边听着乐昌的讲述,一边和卢则的话相对应。 陈忠带着大夫赶到,并未进入殿内,而是留在殿外和徐圆说话,乐昌从殿内出来时,卢则见到乐昌和陈忠有过几次推拒,像是乐昌要塞给陈忠东西,和乐昌所说的全都对得上。 完颜冽并未怀疑李徽之死与乐昌有关,乐昌若想毒杀李徽,早就应该对他提出去探视李徽,可是十年来,只有徐圆来的时候,她才提出去探视。 完颜冽收到连都的禀报,第一个念头便是,会不会是徐圆受了临安李隆的指派,以探视为名除掉李徽? 虽然李徽留下了“郭运杀我”的血书,但是完颜冽依旧无法相信,一来,血书究竟是不是李徽亲手所写,无人得知,二来,李徽怎么知道陈忠就是郭运?而最不可思议的是,郭运又为何要毒杀李徽? 郭运明明知道大昭人恨他入骨,郎主为了保护他方才让他藏身在长清宫里,让他成为一宫之主,除却没有太多自由,可谓是衣食无忧的富贵闲人,他为何要毒杀李徽出逃? 直到听完乐昌的话,这一切疑惑才都迎刃而解,原来是郭运发现自己被李徽认出来,所以要杀了李徽灭口。想通了这些,完颜冽的语气柔和许多,“你为何回来之后没对我说出这件事?” “郭运藏在长清宫,王爷早就知道,却一直瞒着我。”乐昌淡淡一笑,“既然王爷不想让我知道。我又何必挑破这件事。” 完颜冽倒也没有否认,看着乐昌和徐圆道:“方才长清宫来报,李徽中毒而死,留下了郭运杀我的血书。” “什么?”乐昌神色一变,突然一口血喷了出来,徐圆惊愕地喊了声母亲,连忙扶住乐昌。 完颜冽以为乐昌骤然听到兄长去世,过度悲痛惊愕才吐血,但再一看乐昌吐出的血竟是黑色的!这是中毒的迹象。 他急忙道:“快,去叫大夫来。” 徐圆也看出了不对,浑身发冷,扶着乐昌的手开始发抖,一种可怕的猜测涌入脑海,母亲早就在进长清宫那天就给自己下了毒! 乐昌又吐了一口黑血,气息开始不稳,徐圆急到眼前发黑,心快要蹦出胸腔,可是当着完颜冽的面,却什么都没法问。 很快,府里的大夫急匆匆跑进来,一看乐昌吐出的黑血,再看她指甲边缘发乌,顿时惊道:“王妃娘娘这是中了剧毒。” 连都惊慌失色道:“王爷,李徽死前也是这样,指甲发乌,吐出的是黑血。” “一定是郭运抓破我手腕时下的毒。”乐昌假装惊惶害怕,急切地对完颜冽道:“王爷,你快去找郭运,找他要解药。” 完颜冽咬牙切齿道:“他跑了!” 乐昌握住完颜冽的手,泫然欲泣道:“王爷快去找他,我和阿圆好不容易才团聚,我不想死。” 完颜冽指着大夫怒道:“还不快给王妃解毒!” 大夫跪在地上战战兢兢道:“回禀王爷,这,这毒已经到了指尖,只怕回天无力。” 徐圆抱着乐昌,整个人都像是被抽走了魂魄,为了让完颜冽必死,萧令姿找来的这一味毒药既无药可救,也无药可解。 “你个没用的东西。”完颜冽双目赤红,对乐昌道:“辞忧别怕,我这去宫里给你找皇医医正。” 郎主病重之后,皇医馆的五位大夫便轮流在宫里应值,医术最为高明的医正更是不许离开皇宫一步,随时候命。没有郎主的首肯,没人敢强行带医正出宫,连都想要劝阻,一看完颜冽已经疾步离开,急忙跟了上去。 两人一走,乐昌立刻吩咐侍女去把金从玉叫来,然后把余下人都赶了出去,房间内只剩下了阿圆。 没有外人在跟前,徐圆终于歇斯底里的哭喊出来,她冲着房顶痛苦吼了一声,恨到想要毁掉这屋子、这王府、这世界。为什么母亲要这样做,为什么,十年的等待,十年的思念,不远千里的奔波,换来的这样的结局,她不甘,她好恨! 萧令姿闻讯赶了过来,站在门口,一眼看着乐昌手指的乌痕,怔然呆在那里。 徐圆的心已经痛疯了,她语无伦次道:“母亲你为何要这样做?你给三舅舅下毒,给你自己下毒,你为什么不给他下毒!你是不是爱上他,不舍得杀他!” 乐昌用力握住了阿圆的手,咬牙道:“我和他之间隔着尸山血海,国仇家恨,我怎么可能爱上他?我永远都不会忘记,我是谁,他是谁。” 徐圆泣道:“那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乐昌道:“我要换一种方式杀了他。不能下毒,否则,即便我们逃出上京,郎主也会认为是我们毒死了完颜冽,他会逼着陛下交出我们。我要让完颜冽死的和你毫无关系。” “我和母亲隐姓埋名,不会让他们找到。” 乐昌黯然摇了摇头,“我不能让你过着颠沛流离四处躲藏的生活,而且,陛下根本就不愿我和三哥回去。我留在这里还可以给他传送情报,回到大昭不仅毫无用处,还会让他脸上蒙羞。我不想回去自取其辱,被人厌弃,更不想连累你被世人指指点点。” 徐圆痛不欲生道:“那母亲也不用陪他一起死啊。” “我不是要陪他一起死,而是为了洗清你的嫌疑。李徽虽然留下了血书,可血书用手指沾血写成,无法比对笔迹,郎主和完颜冽未必相信就是他的亲笔遗书。他们会怀疑你是受了陛下的指派毒杀李徽,替大昭除掉了拖累。唯有我也中毒,才会让完颜冽和郎主相信,此事和你没关系,因为你不会对你母亲下毒。是郭运为了担心我离开长清宫后对外透露他的行踪,所以对我和三哥下毒杀人灭口。” 乐昌担心毒发的太快,时间来不及,费尽全力把自己所有的安排一口气说完。 “我死之后,你带着我的骨灰回归大昭,葬于故土,这是我最后一个心愿,完颜冽必定会答应。这样,你不用冒险逃离北戎,可以堂而皇之的离开。你不用抛弃一切,不用带着我隐姓埋名,你可以嫁给你喜欢的人,过平安无忧的生活,这才是最好的结局。” 徐圆泪如雨下,因为母亲字字句句都是替她打算。 “把那本《山河游记》还给陛下,里面有我写给他的最后一封信。我替他除掉三哥和完颜冽,换取他封你为公主并不过分。有了公主的名分,裴荣宣此生都不敢负你。这是我这个做母亲的,能为你做的最后一件事。” 阿圆心如刀绞,紧紧抱着母亲,哭泣道:“我什么都不想要,我只想要你好好活着。” 乐昌含泪笑道:“你舍弃一切,要来北戎带我走。我有这样的女儿,死而无憾。” 阿圆泣不成声道:“母亲,你知不知道我等这一天,等了十年,你怎么狠心,怎么忍心。” 乐昌凄然道:“我也等了十年,可惜故国已无我的容身之所。骨灰不要带回临安,出了上京就撒进河里吧。说来可笑,这辈子对我最好的男人,不是我结发的夫君,也不是我嫡亲的哥哥,是完颜冽,他为了救我要去冒犯郎主。可惜,我永远都不会忘记,他是我的仇人,是大昭的敌人。” 使女领着金从玉急匆匆走了过来,萧令姿拦住使女,只让金从玉进了房间。 金从玉见到乐昌的样子吓了一跳,“王妃你这是这么了?” “我中了毒,活不过今日。”乐昌无畏地笑了笑,握住徐圆的手道:“阿圆,你当着我的面发誓,将赫连音音视为姐妹,护她一生周全,永不背弃。” “我以母亲名义起誓,徐圆视赫连音音为姐妹,护她一生周全,永不背弃。”徐圆含着泪,一字一顿发了誓。 乐昌看向金从玉道:“我答应过的事,绝不会食言,我做不到的事,我女儿会替我做到。你放心。” 金从玉含泪点头,“我信王妃所言。” 乐昌握住金从玉的手,“金娘子,你不用替我去偷鱼符,我想求你帮我另外一个忙。” “王妃请讲。”魔.蝎`小`说 k.m`o`x`i`e`x`s.c`o`m 67、第 67 章 完颜冽带着医正赶回王府时,乐昌已奄奄一息,若不是萧令姿封住她的几处穴道护住心脉,完颜冽便会错过这最后一面。 医正面对这样无药可救的剧毒同样束手无策,只能给乐昌放了点血,让乐昌清醒些许,和完颜冽道别。 完颜泪看着脸色苍白如雪的乐昌,不禁忆起十年前初见她时,那惊艳的第一面,忍不住哽咽道:“是我害了你。” 乐昌用力在唇角扯出一朵微弱笑容,低声道:“王爷为了我冒犯郎主,实在让我于心不安,我死之后,丧仪从简,就近在观音寺火化了,不要再惹郎主不满。” 完颜冽听到乐昌担忧自己前程的话语,越发悲伤难过,“辞忧,纵然拿本王的半条命去换解药,本王也愿意,可恨那郭运已经跑了两天,踪影全无。” 乐昌望着完颜冽痛不欲生的表情,心里五味杂陈,“这十年来王爷对我百依百顺,辞忧心里十分感激,我想求王爷答应我最后一件事。” 完颜冽心碎道:“你还有什么心愿未了,本王都应你。” 乐昌断断续续道:“我想死后陪着父皇母后,让阿圆带着我的骨灰,回汴京去。” 完颜冽虽然想让她葬在北戎,可这是她最后的心愿,他不忍心违背,含泪道:“好,我答应你。” 乐昌如释重负道:“多谢王爷。” 完颜冽心头剧痛:“辞忧,我一定会抓住郭运,将他千刀万剐替你报仇。” 乐昌握住完颜冽的手,最后对他笑了笑。他不惜冒犯郎主带医正出宫,愿意舍弃半条命来救她,还要替她报仇,可惜却是她势不两立的仇人。山河破碎,骨肉分离的锥心之疼,她永远都忘不掉。 十年的虚与委蛇,枕戈待旦,终于到了结束的这一天。她杀了自己,也留下了杀局要置他于死地。黄泉之下,他知道这一切,不知道会不会恨她。乐昌又悲又笑地阖上了双眸。 徐圆的眼泪早已在完颜冽回来之前流尽,她神色木然地看着乐昌倒在完颜冽的怀里,体内如同燃着一团火,烧到每一寸骨头在火辣辣的痛。 完颜冽抱着乐昌的身体,突然之间,仿佛整个心都空了。 他喜欢她,宠爱她,却也防备她猜疑她,他知道这十年来,她在自己身边,并不曾真正开心过,奇珍异宝根本无法打动她,唯有见到阿圆的信,她才会露出欢欣的笑容。 他迟迟没有把阿圆接来,就是不想让阿圆分去她的爱,他只想让她眼中和身边,只有他一个人。她最想要的自由和女儿,他都没给她,直到死前数日才见到日思夜想的女儿。 母女分离十年,团聚却不到十日,不知道她死前是不是怨过他。 完颜冽神色恍惚地抬起头,看着跪坐在地上,满面泪痕,失魂落魄的徐圆。她长着和她母亲六七分相似的脸庞,但是气质一点不像。这世间不会有人真正像她,这世间再无独一无二的乐昌公主。 完颜冽万念俱灰,哑声问道:“我去宫里请医正的时候,你母亲可曾对你说了什么。” 徐圆忍着恨意,缓缓道:“她说,这个世界上对她最好的男人,不是结发的丈夫,也不是嫡亲的兄长,而是王爷。” 完颜冽眼睛涩疼,低头良久无言。 徐圆哽咽道:“母亲还说,她要让我带她回汴京,可如今汴京是刘玉的地盘,她想让王爷给我一副鱼符,以便到了大齐的地界,可以通行无阻。” 这些都是乐昌教给她,让她转述给完颜冽的话。 “本王会派人护送你们。” 徐圆含泪道:“多谢王爷好意,阿圆不用护送,有鱼符即可。” 完颜冽对连都道:“你去取一副鱼符来。” 他此刻脑子一片空白,只有一个念头,满足乐昌的最后心愿,让她安心而去。 连都去三戒园书房取了鱼符,完颜冽递给徐圆道:“你回屋歇着吧,我陪你母亲说说话。” 有了此物便可以在北戎和大齐畅通无阻。徐圆握着鱼符走出寝房,回头看了一眼,完颜冽抱着乐昌,双眸赤红,低头不知在说什么。 是他让母亲忍受了十年的屈辱,是他让她们母女天人永隔。如果不是他,母亲就不会来到北戎,就不会自绝生路。 阿圆真恨不得手持利刃,此刻就杀了这个罪魁祸首,可是想到母亲费尽苦心的布局,她终究还是掐着自己的掌心,把刻骨的恨意强忍下去。 乐昌去世的消息,传到檀汐的耳中,已经是傍晚。她从丽云堂回来,恰好碰见周时雍下值。 周时雍神色凝重,步履匆匆,一看便是有事发生的样子。 檀汐迎上前去,低声道:“是不是李徽毒发和郭运失踪的事爆出来了?” “是。”周时雍停顿片刻,补上一句:“乐昌公主也中毒身亡。” 檀汐心头一震,难以置信道:“你说什么?” “今日完颜冽闯入宫里带走了医正,说是王妃中了剧毒,危在旦夕。我听到消息时,已经是午后,我方才去了一趟北天王府,门上已经挂了白幡。” 檀汐脸色一变,抬脚就往外走,“我不信,我要去看看。” 周时雍拉住她的手腕,沉声道:“你不用去了,门房说王爷悲痛过度,谢绝一切人登门吊唁。” 檀汐的眼泪在眼眶里转,“她为什么要这么做?” 周时雍先是低头叹了口气,方才抬眸望着她道:“公主交给杨七娘的那封信封了口,我便觉得有些不对。她最信任的人便是阿圆和你,她瞒着你们必定是因为你们不会同意她的做法,但我没想到她会服毒自杀。” 檀汐后知后觉那一天在长清宫里,乐昌为何会那么失态,在李徽面前发疯,因为她当时已经抱了必死之心,她要把自己憋了十年的恨意都宣泄出来,因为,再也没有机会了。 周时雍道:“如果我猜的没错,殿下是要用自己的死来设局。她不想让你和阿圆牵扯其中,所以把余下的事情交给了杨七娘。” 檀汐抹了一把眼泪道:“我得去问清楚,到底要怎么做。” 周时雍道:“不用你去问,你师父今夜一定会来告诉你。” 果然,深夜时分,萧令姿悄然来到周家。檀汐听见门外的动静,急切地打开房门。 萧令姿穿着一身夜行衣站在门口,神情凝重地看着檀汐,“你应该也知道了。” 檀汐难过道:“殿下为何要这样做?以殿下的智慧可以杀了完颜冽之后全身而退。” 萧令姿叹息了一声,“因为大昭已没有她的容身之处,李隆并不想让她回去,所以她想用自己的死,来换取阿圆平安离开北戎。她让完颜冽给了阿圆一副鱼符,带她的骨灰去汴京安葬,有了鱼符可在北戎和大齐畅通无阻。” “那完颜冽呢?” “殿下火化之时,就是他的死期。” 檀汐明白过来,“殿下让我绘制了观音寺的地图送给杨七娘,是要在观音寺内杀了完颜冽?” 萧令姿点头:“对,你收拾好东西,后天和我们一起走。” 檀汐一怔,“后天就走?” 萧令姿:“怎么,你不舍得周时雍?那就带上他一起走。” 檀汐摇头,“他父母妹妹还在汴京,他若是不声不响地消失,郎主不会放过他的家人,他暂且走不了。” 萧令姿正色道:“他走不走我不管,你必须得跟我走。我不能把你留在这虎狼之地。” 檀汐小声道:“我在这里半年也好好的。” 萧令姿板着脸道:“原先有公主可以护你。如今公主不在了,你必须走。” 檀汐略一迟疑,“我不能和你们一起离开上京,这样会暴露我们之间的关系。” “那好,你晚两天出发,我和阿圆在瓜州等你。”萧令姿说罢脸色一沉,“你若是不来,我就回来找你。” 檀汐知道师父言出必行,痛快地应了一声好。萧令姿得到肯定的回答,这才离去。 此时,彭一飞已经来到金泉客栈,径直走到完颜答力的房门前。夜深人静,完颜答力熟睡中被叩门声惊醒,立刻抄起床边的刀,低问道:“谁?” 彭一飞低声道:“世子,我是前夜去玉瓶街报信的人。” 完颜答力一听,连忙起身披上外衣打开了房门,借着廊里的灯,只见来人三十许年纪,手里提着一个包袱,双眸炯炯有神,一副精明强干的模样。 彭一飞担心完颜答力不信自己的身份,再次把北天王府的腰牌拿了出来。 若不是前夜他去通风报信,一家老小已经死在玉瓶街的宅子里,完颜答力对彭一飞深信不疑,连忙把他让进屋里,低声道:“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完颜冽手眼通天,想查到世子的行踪是轻而易举的事。”彭一飞接着说道:“连都昨天已经打听到了世子的落脚之处,只是客栈人来人往他不便动手,打算近几日找个机会放火,把整个客栈都烧了。” 放火!完颜答力咬牙切齿地骂了一句老贼,没想到客栈也不是安全之所。 彭一飞道:“世子躲在这里,终归不是长久之计。还不如,拼死一搏,除掉完颜冽。” 完颜答力在桌上恨恨捶了一拳,“我倒是想!可恨的是,他身边都是护卫,无从下手。” 彭一飞道:“小人深受王爷大恩,王爷被完颜冽诬陷丧命,小人就算豁出命去,也要替王爷报仇。当下正有个好机会。乐昌公主后日会在王府附近的观音寺内火化。” 完颜答力吃了一惊,“乐昌公主死了?” “不错,世子可伪装成僧人藏在观音寺里,等到后日,我会和世子里应外合,联手除掉完颜冽。”” 完颜答力虽十分动心,却不免担忧,“即便是举行葬礼,他身边也会有很多亲卫,就凭我们四个人,如何能对付那么多亲卫。” “乐昌公主临死前交代女儿带她骨灰回大昭,丧事一切从简,就近在观音寺里火化,这本就是王府内才会知晓的事情,外人无从得知。完颜冽自然也不会想到外人会利用这个时机来行刺。后日,大部分侍卫都会守在寺外,不让外人进寺,我给世子备了三套僧人的衣服。世子可提前藏身在寺里。” 彭一飞指了指包袱,接着说道:“完颜冽悲痛伤神,戒备之心大大减弱,世子混在替公主超度的僧人里,给他致命一击。至于那些贴身亲卫,我会提前给他们准备软骨散,届时,我们四个人对付他们绰绰有余。” 完颜答力兴奋不已道:“当真能成?” “世子难道要在客栈坐以待毙?世子只要在这上京城里,无论躲在何处,都会被连都找到。郎主病危,留给世子的时间也不多了,眼下有千载难逢的良机,世子若是不愿动手,只怕再无机会了。” 彭一飞继续鼓动道:“若不是遭完颜冽陷害,王爷继承郎主之位,世子便是未来的郎主。完颜冽毁了世子的一切,还要斩草除根,难道世子就这么忍气吞声,任人宰割?” 完颜答力咬牙切齿道:“老子不会认命!” 彭一飞见他已经被说动,便从怀里掏出观音寺的地图,将筹划一步步告诉完颜答力。 完颜答力听完之后,激动地一拍桌子,“好,就这么办,老贼必死无疑!”魔.蝎`小`说 k.m`o`x`i`e`x`s.c`o`m 68、第 68 章 乐昌公主要在观音寺里火化,连都提前一日来到寺院,通知方丈准备荼毗仪式,另外除却寺中僧人,闲杂人等一律不得停留,所有香客都要驱离出寺。 交代方丈之后,连都带着侍从,将寺院里里外外都巡视检查了一番,自然,竹林边那座香客休憩的小院也不会放过。 金从玉每日辰时都会来观音寺上香拜佛,三年来从未间断,连都对此早已习以为常。当他透过窗户,看见金从玉坐在房里抄经时,并未感觉惊讶,走到门口喊了声夫人。 “你们这是作甚?”金从玉放下笔,起身朝着窗外看了看,连都带来的侍从正在搜查旁边的屋子。 连都解释道:“明日王妃要在寺里火化,王爷命我带人来寺里巡查,把闲杂人等都撵出去。” 金从玉面色黯然地叹了口气,“王妃去世,我心里十分难过,正在替她抄《地藏经》,等抄完了就走。” “无妨,夫人慢慢抄。”连都站在门口,朝屋里粗略地扫了一眼,带着搜查完毕的侍卫们离去。 金从玉慢慢坐下来,并没有重新拿起笔,继续抄写《地藏经》,而是静静坐在桌前,出神地看着窗外。良久,她缓缓起身,把连都的一块令牌,轻轻放在了桌上。 乐昌临死前求她的一件事,便是让她掩护这间屋里藏着的一个人,再给他留下一块连都的令牌。 她不知乐昌此举到底是何用意,她也没有去看床底下藏着的人到底是谁,她只知道,过了明日,赫连音音就可以离开北戎,可以去大昭和她的女儿灵珠团聚。好友这一生的苦,终于吃到头了,以后都会是好日子。 金从玉无声地笑了笑,合上经书,起身锁上房门,离开了观音寺。 整座观音寺,连都只有两个地方没有搜查,一个是金从玉休憩的这间寮房,当时她在房内,他认为不可能藏人,一个是观音寺塔林的化身窑,那是寺院僧人去世后的荼毗之所,更不可能藏人。 彭一飞在寮房里待到天黑,从窗户跳出房间,悄然来到塔林,把藏在化身窑里的完颜答力和完颜猛,完颜赫放了出来,趁着夜色,领进竹林里的寮房,吃了干粮,再休息一晚。第二天天不亮,他再次把三人送到化身窑里藏身,给他们留了软骨散的解药。 观音寺的山门和后门从昨日起便被王府侍卫重重把守,任何人不得进出,直到乐昌公主的灵柩来到观音寺。 送别乐昌最后一程的人,除了完颜冽,只有徐圆和萧令姿。 乐昌公主并非寺中僧人,方丈便在塔林化身窑前支了柴堆作为荼毗之处。 徐圆身披孝衣,亲手将带来的香烛点燃,又亲自把香油倒在柴堆上。她心如刀割地做着这些事,后知后觉母亲早就做好了与完颜冽同归于尽的打算。 完颜冽沉默憔悴地站在旁边,眼眸下明显两道乌痕,显然这两日彻夜未眠。 方丈和众僧先为公主诵经,之后方丈手举三昧火,点燃柴堆,火焰腾然而起,一股淡淡的莲花香飘散开来。 想到母亲这十年来的艰辛和屈辱,想到天人永隔永无相见之日,十年的苦盼永远埋葬于此,徐圆伤心欲绝,泣不成声。 烟雾弥散,莲花香气渐渐浓郁,萧令姿舌下含着软骨散的解药,搂着徐圆的肩膀,在她耳边道:“阿圆,一会儿你让他死个明白。” 徐圆含着恨意点头,不错,杀人诛心,她即便不能亲自动手,也要在完颜冽的心上插上最后一刀。 彭一飞躲在竹林里,看见白烟腾起,便手持连都的令牌,走向塔林。 塔林圆门外守着的两名侍卫拦住他。彭一飞举起令牌,肃色道:“我找连将军有急事。” 两人见他穿着亲卫服,又持有连都的令牌,不疑有他,放了彭一飞进去。 完颜冽从未想到寺院里会有刺客,更不想到乐昌的荼毗仪式会暗藏杀机,大部分侍从留在了寺外,以及从山门到塔林的这一路。此刻留在他身边的亲卫,除了连都不过只有二十人。 完颜冽看着熊熊火苗吞噬了乐昌,忍不住眼中含泪,神思恍惚。阿圆的哭声让他心里更加难过悲痛。 伤神之际,站在火堆前的方丈和僧人突然一个一个倒到地上,完颜冽感觉十分诡异惊诧,正要命连都上前查看询问,忽然看见一名面生的亲卫疾步而来,径直走到化身窑洞前猛地一把拉开窑门,三名僧人居然躲在其中! 连都大吃一惊,他昨日根本没想到这里面居然会藏有人,甚至方丈和众僧也都吃惊不已,因为这三人并非寺院里的僧人。 还没等完颜冽等人从震惊中回过神,站在他身边的亲卫竟然身子一软倒了下去,紧接着是连都,然后是完颜冽自己。徐圆见状,顺势也软在萧令姿的怀里。 完颜答力一看所有人都瘫软在地,大喜过望,从倒地的亲卫身上抽出腰刀,手起刀落,连着砍死了两人,完颜赫和完颜猛紧随其后,抽出亲卫身上的腰刀,一路杀到了眼前。 完颜冽这时才看清楚,这三名僧人居然是完颜洪的三个儿子。连都也认出了完颜答力,急忙大喊道:“来人!有刺客!” 完颜答力挥起长刀朝着连都砍去,瞬间一条胳膊被砍飞出去。完颜赫又补上一刀,连都无力躲避,瞬即毙命。 完颜答力厉声道:“我看谁敢再喊!” 守在塔林门口的两名侍卫,离柴火堆甚远,未被软骨散侵袭,听见呼叫急忙跑过来查看,彭一飞早有准备,抛去两枚暗器将两人放倒。 僧人们眼看三人手起刀落,如同砍瓜一般,连着杀了十几个人,瘫软在地瑟瑟发抖。 完颜冽看着血流满地的尸体慌了神,挣扎着想要跑,却四肢无力,颤颤巍巍无法站起身。 完颜答力一脚踢开了连都的尸体,狞笑道:“完颜冽,你没想到吧,今日会死在我的手里。” 完颜冽大惊失色,喊道:“你胆敢对本王动手!” “我不杀你,你便要杀我。”完颜答力毫不迟疑地一刀砍到完颜冽的右腿上。顿时血流如注,完颜冽一声惨叫,险些没昏厥过去。 “你以为穿着护甲就不会死吗?”完颜答力狰狞的笑道:“今日我要替我父王报仇,让你亲眼看着自己的血是怎么流尽而死的。”说着,一刀又一刀砍向了完颜冽的左腿和双肩。那保命的金丝软甲只能护住前胸后背身,却护不住四肢。 完颜冽惨叫一声昏厥过去。完颜答力杀红了眼睛,又疯狂地在完颜冽身上补了几刀,彭一飞眼看完颜冽这伤势神仙也难救,拉住了完颜答力,“世子,速战速决,外面的人听见动静很快就赶来,我们赶紧撤。” 他担心这三人杀疯了,会对旁边的僧人动手,而僧人都是证人,若是一并被杀,只有徐圆和萧令姿两人活命,便有些说不清。 杀了连都和完颜冽,完颜答力已经心满意足,听见彭一飞的话也不再久留,当即带着完颜猛和完颜赫跟在彭一飞身后朝着竹林跑去。 “墙边有梯子,世子快上。” 三人爬上梯子,跳下围墙,彭一飞也顺势跳了下去,然后脱下亲卫衣服,上了街边的一辆马车,立刻出城而去。 完颜冽被砍了十几刀,血流不止,脸色惨白,奄奄一息。 亲卫并未全部死绝,火堆前还有方丈和僧人,徐圆不能让他们看出自己无恙,假装自己也中了软骨散,无力地靠在萧令姿的怀里,对瘫软在地的几名亲卫道:“你们快去喊人,快救王爷。” 那几名亲卫费尽力气朝着塔林外慢慢爬去,边爬边喊来人。 徐圆眼看完颜冽身边没人,这才慢慢爬过去,掐着他的人中,在他耳边喊了几声王爷。 昏厥的完颜冽慢慢睁开眼,看见阿圆那张酷似乐昌的面孔,略略清醒了一点。 “我母亲说的那句话,还有后半句。你想知道吗?” 阿圆假装替他擦拭他脸上的血迹,用手帕捂住他的口鼻,声音低沉而缓慢,让他一字一句都能够听清楚,“她说,虽然你是对她最好的男人,可是她永远都记得,你是她的仇人,是大昭的敌人。” 阿圆恨意滔天地看着他,“她从未爱过你,因为她永远都不会忘记,你是北戎的王爷,她是大昭的公主。你们之间隔着尸山血海,国恨家仇,她日思夜想的,只有杀了你。” 完颜冽维持着最后的清醒,奋力睁大双眸瞪着阿圆,喉咙里额呵了几声,却说不出话来。 阿圆快意地笑了,“你知道你为何会有今日的下场吗?因为香油和蜡烛里都有软骨散,是我母亲命人做的,完颜答力也是她派人引来的,这一切都是她安排的,为了让你死!” 完颜冽充满血丝的眼睛,布满震惊和不信。 徐圆同样赤红双眸,咬牙道:“我母亲不是金丝雀,她是凤鸟!她在你身边隐忍十年,并非贪生怕死,而是想与我团聚。她想杀你易如反掌,留你性命,只不过是让你去对付完颜洪。” “你扶持大齐来和大昭斗,同样,我们也会挑拨你和完颜洪斗,这便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你以为可以驱使汉臣为你所用,却不知道自己被孤雁玩弄与鼓掌之间。” 徐圆讥诮地看着他,清丽如雪的面孔上有笑,有泪,“你自负狂傲,一定想不到,自己会是这样的死法。” 完颜冽呕出一口血堵到嗓子里,瞪着双眼气绝身亡。 恨之入骨的人,终于死在自己眼前。 徐圆伏地跪向火堆方向,放声痛哭起来。魔.蝎`小`说 k.m`o`x`i`e`x`s.c`o`m 69、第 69 章 郎主的成年儿子中,唯有完颜冽最为优异出众,也是郎主心目中的继任者。完颜冽的死讯传进宫里,郎主备受打击,陷入昏迷,朝野上下乱成一团。 郎主最为倚重的便是完颜洪和完颜冽两个儿子,分别封为南北天王,其他皇子虽觊觎王位,却也不敢付之行动,尤其是完颜洪死后,完颜冽的郎主之位已是稳如泰山。但谁能想到,这位戎马半生不可一世的北天王,居然在寺院里成了任人宰割的羔羊,轻而易举死在侄子刀下。 有心谋取王位的几位皇子蠢蠢欲动,明里暗里开始了争夺王位之举,枢密院院使成为炙手可热的关键人物,连周时雍这位五间司的司主,也被人暗中送来银票拉拢。 周时雍审时夺度,笑纳之后交给了檀汐。 檀汐调侃道:“这是周大人给郦浮生消失在人间的补偿费么?” 周时雍想起丽云堂的初见,故意道:“郦娘子自称爱财如命,志向是富甲四方,这是在下送给郦娘子的小小心意。” 檀汐嘁了一声,挑了挑眉道:“你应该早就想好了怎么让郦浮生在世人面前消失吧。” 周时雍的确早就想好了对外的说辞,“郦海龙染病,云娘看店脱不开身,只能夫人去幽州探望陪护,一个月后我对外宣称,夫人照顾父亲时不幸染上时疫。” 檀汐接上他的话,“于是周大人便成了鳏夫,因对夫人情深义重,从此不再另娶。于是乎,周大人不仅是精明强干的五间司司主,还是北戎第一情圣。” 周时雍面色微窘,“你确定明天走?” “我看不如这样。”檀汐清了下嗓子,“周大人陪同夫人一起去幽州探望岳父,途中遭遇暴雨,夫妻坠落山崖,不幸双双毙命。” “完颜冽死了,郎主眼看也要一命呼呼,此时朝中大乱,是千载难逢的良机,可以做很多事。我若走了,宇文忠十年心血都将付之东流。” 檀汐对周时雍的拒绝毫不意外,默然片刻,突然问道:“你想让我留下来么?” 周时雍毫不迟疑道:“不想。” 檀汐眯起眼眸看着他,“你不想要个帮手?” 周时雍拒绝的很干脆,“不用。” 檀汐哼道:“真是过河拆桥,当初你是怎么求我帮忙的?” 周时雍如实道:“当初是我错了,很多事情都有意想不到的风险。”浴堂里险些害她丧命,每次想起,他都觉得后怕。 檀汐道:“你可别后悔。” 周时雍垂眸道:“我,不后悔。” 檀汐深深看了他一眼,转身走到窗前。 庭院里春意浓郁,姹紫嫣红,乍一看似也分不清这是在北戎还是大昭。她突然之间生出一些留恋,不是因为这里,而是因为留在这里的人。 “我明天就要走了,你有什么话要说的吗?”她背对着他,轻声问道。 “回去之后,听你师父的话。” 这种时候还不肯坦白真心,当真是让人气的牙根痒痒,檀汐心里难得生出的伤感和柔情,悉数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一头火气。 她回头瞪了他一眼,“你当我三岁小孩?” 周时雍失笑,“我知道你不会听,否则也不会偷跑出来。” “还有呢?”檀汐走到他面前,目光灼灼地盯着他。 周时雍微微往后退了一小步,“还有……你可以赶上鹿山的槐花。” “还有呢?”檀汐目光越发灼人,眸中似有火苗。 “还有,那几样东西,你还给我。”周时雍不知不觉又往后再退了一步,不知为何有点紧张,她今晚的眼神和平素不大一样,璀璨动人,又凌厉嚣张。 “放在丽云堂,你自己去取。”檀汐一巴掌将他推到了贵妃榻上,咬牙道:“周大人这么聪明,不知道我要听什么?” 周时雍躲闪着她的咄咄逼人目光,“你要我说什么?” 檀汐咬着牙,慢慢道:“你自己想啊,什么时候想出来了,我什么时候再走。” 周时雍知道她想要听什么,心里矛盾之极。他想要表白心意,却又担心她听了之后会留下来不肯走,可若是不表白,又担心此去一别,再无机会见面,或者她另嫁他人。 他不舍得放手,却又不能承诺,这种左右为难的痛苦从重逢折磨他到此刻。 “等这边的事了结,我去鹿山找你。”思前想后,他只能这么说。 檀汐追问道:“多久?” 周时雍含糊道:“最快也要等汴京收复。” “去鹿山之后呢?”檀汐目光又凶又亮,周时雍不敢直视,默然半晌,只是喉结动了动,喉咙像是堵住了,没有了“之后”。 因为他无法预判收复汴京需要几年,所以他不能说出更多承诺让她空等。 檀汐看着他这个隐忍纠结的死样子,明白他心里顾虑,也明白他不会再说出更多,于是往后退开两步,故意道:“周大人你别自作多情了,我才不会在鹿山苦苦等你,有合适的郎君,我就嫁了。” 扔下这句话她就出了房间,一晚上没再来找他。 周时雍这一夜辗转反侧没怎么睡,黎明时分听见庭院里有动静,急忙起身披上衣服,匆匆拉开房门,檀汐已经走出了后院,身影一晃而过。 周时雍趿着鞋追出去,喊了一声阿汐。 檀汐没有回头,没有停下与他告别,就这样洒脱至极地翩然而去。 这是周时雍在丽云堂认出她时,设想过的最好结局,事了拂衣去,相忘于江湖。 他如愿以偿地等到了这个结局,可没有觉得松快,也没有感到高兴,久久站在庭院里没有移步。 萧令姿和徐圆一路与商队同行,不及檀汐单人一骑速度快,两人刚到瓜州半天,檀汐就赶了过来。 萧令姿见到她,方才如释重负的松口气,“还算你听话,我还以为你不肯走。” 檀汐含笑道:“我那敢不来。不然师父杀个回马枪,会把我捆成粽子带回鹿山去。” 萧令姿嗔道:“你知道就好。” 因为没想到檀汐会来的怎么快,萧令姿没有多定客房,正要再去定一间上房,徐圆拦住她道:“不用了,今晚我和阿汐一起睡。” 檀汐客气道:“会不会不方便?” 徐圆笑了,“我们年岁相仿,就如姐妹一般相处好了,何来不便。” 檀汐含笑点头,和徐圆同居一室,赫连音音和萧令姿住在一屋。 吃过晚饭,众人各自回房休息,徐圆邀檀汐出门赏月。萧令姿对徒弟的功夫十分自信,把长剑抛给檀汐,叮嘱两人就在客栈附近转一圈,不可走远。 夜色如水,一轮明月高悬天穹,清辉满地,银光隐隐。 徐圆站在山坡的高处,抬头看着头顶的圆月道:“生我的那天,月亮便是这样的圆,所以母亲给我取名阿圆,我每次看见圆月,都会想到她。” 檀汐道:“殿下的确是天底下最好的母亲。” “母亲说,长清宫的地图和线人是你找到的,你是怎么发现的?” 檀汐含糊道:“根据孤雁留下的线索。” 徐圆居然没有继续追问,话题一转道:“宇文忠是孤雁之首,陛下在他来上京前,给了他一枚印章,上刻首丘两个字。鸟飞反故乡兮,狐死必首丘。陛下以此来提醒他不要忘了故国和故土。” 檀汐没有接话,隐隐感觉到徐圆今夜邀她赏月,是有些话要单独和她谈。 “宇文忠写给临安的信,都会盖上这枚印章,裴荣宣可以据此辨别信的真伪。宇文忠死后,裴荣宣曾收到过一封来自上京的密信,盖有首丘印章。可见,宇文忠在死前,将印章和字检都交给了可信之人。可这个人没有说出自己是谁。” 檀汐直言不讳道:“这样岂不是很好。免得有朝一日,他成为第二个宇文忠。” 徐圆转身看向檀汐,“宇文忠有没有告诉过你,他把首丘印章给了谁?” 檀汐果断说:“没有。” “依宇文忠的个性,他一定会有所准备和安排。” 檀汐淡淡道:“因为他根本没料到去上京驿站的那天会死,所以他什么都没来得及安排。” 如果不是周时雍从完颜冽那里得到消息告知宇文忠,宇文忠不可能在那天夜晚把东西托付给周时雍。 “阿汐,你娘亲为了掩护我母亲逃离才被完颜冽所害,我不会忘记这份情义,如果有可能,我希望你我,也能像我母亲和你娘亲一样成为知己好友。” 徐圆诚恳道:“我不妨坦诚相告,我来上京是瞒着殿下和裴荣宣的,我偷了裴荣宣的控鹤令,给他留下一封信,说我来上京会替他找出首丘,好让他给陛下有个交代,以免陛下责罚他。” 檀汐心里微微一动,“你怎么找?” 徐圆道:“唯一的线索,便是裴荣宣收到的那份示警密信,我临摹了一份带来。” “宇文忠选择的下一任首丘,除却机敏睿智,胆识过人之外,一定是人品可靠,怀有报国之志的人。我问过母亲,和宇文忠联系密切的人都有谁,母亲不认识其他孤雁,只知道你和云娘是自己人。后来母亲又说,是你找到了长清宫地图和线人名单。于是,我把那份信,拿给你师父看。” 檀汐心里一惊。 徐圆忙道:“你放心,那封信是加密过的,她并不知道什么意思,但她认出是你的笔迹。” 檀汐脸色微变,怔怔看着徐圆,心里瞬即闪过无数个念头。 “你就是首丘,对吗?” 事已至此,檀汐只能感叹,这世上万般算计,都抵不过偶然和天意。她替周时雍誊抄那封信的时候,两人都没想到徐圆会看到这封信,也没想到徐圆会来上京,更想不到徐圆会和她师父在一起。 她微微点了下头:“你猜的没错,我就是首丘。” 徐圆嫣然一笑,“你不想暴露身份,我会替你保守秘密。” “你答应裴荣宣的事呢?” 徐圆撇撇嘴,“那就耍赖呗,我回去把控鹤令还给他,他还能拿我怎么样。” 檀汐莞尔。 “过了瓜州,就有裴荣宣的人来接应。母亲让我把这个留给你。”徐圆把鱼符递给檀汐。 檀汐一怔,“她可曾留过什么话?” “她说你会明白。” 檀汐突然领悟,这块鱼符不是乐昌留给她的,而是留给周时雍的。 她遵守承诺,并没有把周时雍的身份告诉阿圆,所以阿圆以为这鱼符是留给她的。 她回到鹿山后,根本不需要这个。真正需要它的人,是周时雍。当他想要撤离上京时,有了这块鱼符便会如虎添翼,来去自由。 檀汐握着手中的鱼符,眼眶有些发热,涩声道:“殿下,处处都考虑周全。” “生于帝王之家,也并非个个都凉薄冷血,也有我母亲这样的人。”徐圆柔声道:“阿汐,我知道你心里的顾虑,所以我会替你保守秘密,但是,这天下是天下人的天下,你所做的,并不全是为了临安的陛下。” 檀汐释然一笑,“我明白。” 她没有当成女将军,没有真刀真枪的上阵杀敌,可是用智谋除掉贼首,能让敌军一溃千里,也算是报国。魔.蝎`小`说 k.m`o`x`i`e`x`s.c`o`m 70、第 70 章 自打郎主昏迷,朝野便陷入乱局,直到四日后郎主病逝,九王子完颜凌血洗宫廷,成为新一任郎主,上京方才勉强恢复平静。 枢密院认定大昭必然会趁着北戎内乱安插间谍,命五间司严加盘查可疑之人,周时雍每日早出晚归,忙于公事,家里的一切都交给了吴慎。 整理完卷宗,他离开五间司,踏着夜色回到家里,踏入后院便看见卧房里亮着灯。家里的下人,不会擅自进入他的卧房和书房,吴慎深更半夜的他在屋里做什么? 走到门口,他突然停住,心嘭嘭直跳起来,脚下如有千斤重,迈进屋子的那一步仿佛被定在地上,抬不起来。 屋里的桌上放着一盘蒸槐花,还有一双筷子。 “别来无恙啊,周大人。”一声略带俏皮的问候,在屋内响起。 最近经常在梦里出现的人,活生生的站在他面前,笑容有点顽皮,依稀有了小时候的模样。周时雍怕自己在做梦,握拳掐了下掌心。 “郦浮生死而复生,周大人看上去很不高兴啊。”檀汐好笑地打量着周时雍难以描述的复杂表情。 周时雍意识到不是做梦之后,声音都变了调,“你,你怎么回来了?” 檀汐挑挑眉毛,得意地笑了笑,“你不是还没有对外宣称夫人去世吗,我回来的正是时候啊。” 周时雍跨进房间,急声道:“你几时到的?可有外人看见?” 檀汐笑眯眯道:“周家的人都看见了,我还去了丽云堂。” 周时雍绝望地坐在椅子上,用手扶住了额头。若只是周家人知道,还可以瞒着,明早天不亮就让她离开。可她去了丽云堂,街坊邻居还有店里的顾客都是外人,谁会替她隐瞒? “尝尝看我做的菜。”檀汐将他的手扯下来,按到筷子上,有点遗憾道:“可惜回来的有点迟,槐花都老了。” 周时雍那有心思去品尝,只关心她为何去而复返。“你为何要回来?” 檀汐正色道:“我想了想,郦浮生还是不能死。万一再有人往你身边送了美人,你这夫人善妒的借口也不能用了。” 周时雍:“……”他一向口齿伶俐,口才绝佳,此刻却不知道如何接话,脑子乱的无法思考。 “好了,不逗你了。我回来有两个原因。”檀汐将鱼符递给他,“这是殿下留给你的,你离开北戎的时候,可以用得上。” 周时雍接过鱼符,紧接着问:“第二件事呢?” “第二件事,阿圆以为我是首丘。” 周时雍一惊,“她为何会认为你是首丘?” “我誊抄的那封信,她临摹了一份给我师父看,我师父不明内情,说是我的笔迹。” 周时雍再次用手撑住额头,人算不如天算。 檀汐摊手道:“我只好顺水推舟承认我就是首丘。不过,她答应我不会告诉裴荣宣,也不会告诉李隆。” “如果我回了鹿山,裴荣宣却能继续收到首丘的信,那就说明我在说谎,首丘另有其人。以阿圆的聪明,轻而易举,就能想到你才是真正的首丘。” “她可以看在我娘亲的份上,替我保守秘密,可是你却没有这份殊荣。她一定会告诉裴荣宣和李隆,所以,我不能留在鹿山,我得待在上京。这样才能说明我就是首丘。” 周时雍拿开手掌,深深看着她,万语千言都沉在心里,最终却只化为一句话。 “你不必为我这样。” 檀汐瞟了他一眼,“也不全是为了你,是我感觉自己学了一身武艺,隐居鹿山有些可惜。不如留在这里,还有用武之地,上京也是可以杀敌的战场。” 周时雍急忙道:“可是,” 檀汐打断他,“可是会有危险。在山路上走的好好的,突然天降巨石砸到脑袋的事情你可听过?” 周时雍无奈,“那是两回事。” 檀汐不容置喙道:“反正我不会再走,除非你和我一起离开。” 周时雍甚是头疼地看着她,心里开始盘算怎么才能让她走。 檀汐把筷子塞到他手里,“你快尝尝看。” 周时雍心不在焉的夹起一筷槐花放进嘴里,檀汐问道:“味道如何?” 周时雍心如乱麻,根本没吃出什么味道,捧场地点了下头,不解道:“你师父怎么会让你回来?” “我说我有了身孕。” 周时雍捂嘴狂咳起来,差点没被嘴里的槐花呛住,接下来耳边响起更让他震撼崩溃的一句话,“孩子当然是你的。” 他面红耳赤地看着檀汐,“你师父不是知道我们是假成亲吗?” 檀汐点点头,“是啊。可是我告诉她,临走前我情难自禁就和你圆房了。” 周时雍满面通红地起身去找水喝。 檀汐好难得看到他如此失态,一脸惊慌失色加不知所措,忍不住继续逗弄他,“你别害怕,我告诉师父说我强迫你,是我霸王硬上弓,你不用担心她来找你算账。” 周时雍被这些虎狼之词震到两耳都在发烫,水也不喝了,“你早点歇着,我去吴慎屋里睡。”说完,逃也似的疾步出了房间。 檀汐忍俊不禁地关上了房门。 周家本就人少,捷音带走了幺幺和吴大娘,家里愈发冷冷清清。檀汐回来之后,家里多了一个人,顿时大不一样,有了勃勃生机。 吴慎对檀汐的去而复返十分欢迎。翌日周时雍上值后,他乐滋滋的跑来和檀汐聊天,问起鹿山。 “嫂嫂,鹿山很大吗?” 檀汐认真道:“倒也不大,不过山很高,风景很美,传说是仙人饲养坐骑白鹿的地方。” “那你师父住在鹿山哪里?如果给你师父写信,如何才能寄到她手上?” “你问这个做什么?” 吴慎面对檀汐,自然是毫无防备,也毫无心机,坦言道:“表哥让我问的。他给你师父写了封信报平安,让我来打听一下你师父的住处,把信给她寄去。” 檀汐一想不对,如果周时雍真的只想写信报平安,直接来问她住处就好,何必要让吴慎拐弯抹角的来打听。 “你把信拿来我看看。” 吴慎把信拿给檀汐,檀汐一看封了口,便毫不客气的拆开了。 呵呵,周大人果然是打的一手好算盘。 檀汐笑眯眯地把信塞进信封,对吴慎道:“我自己去寄,你不用管了。” 等到周时雍夜晚下值回来,发现檀汐一脸寒霜地坐在他卧房里,桌上的一壶茶已经没了热气,显然是等了他半天。 周时雍心头莫名一紧,莫非是吴慎套话被她识破,她拆开了那封信? 檀汐见他进屋,开门见山便问:“你当真不想我留在上京?” 周时雍感觉她语气有所松动,立刻坐到她旁边,殷切劝道:“以前有完颜冽在,他视我为心腹,有些事我可以借他之力。你也有公主照应,现在两人都已不在,新郎主是什么德行还不得而知,上京局势比过去更复杂也更危险,所以我想让你回去。” 檀汐点了点头,“好,既然如此,你答应我一件事,我就走。” 周时雍没想到她居然答应回去,忙问:“什么事?” 檀汐倒了一杯凉茶,徐徐说道:“那天晚上,你在录家汤对我做过的事,我也对你做一遍,扯平了我就走。” 周时雍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是什么事,他尴尬地低下头,轻声解释道:“阿汐,我发誓我真的没看你,我当时只关心你的身体和生死,没有别的念头。” “我也一样,没有别的念头,只想扯平。”檀汐冷冷瞟他一眼,“不然也太不公平了,我想想就来气。” 周时雍沉默了足足一盏茶的功夫,方才咬牙答应了一声好。 檀汐一副这还差不多的表情,起身插上房门,回头挑了挑下颌,大度道:“我就不让你躺到地上了,你躺到榻上去。” 周时雍尴尬道:“你把灯熄了。” “我信你。你说没看我,我就当你没看,我也不看你。”檀汐顺从地熄了灯,走到贵妃榻边一巴掌将他推倒,周时雍受刑一般握住了拳头。心里默念,忍一忍,明天她就走了。 黑暗中,一双手摸上了他的脖颈,接着就是胸口,周时雍急忙按住了她的手,“我没有这样!” 檀汐冷冷哼道:“你说没有便没有么?我昏迷之中又不知道。” 周时雍急声道:“我发誓没有。” 檀汐收敛了一些,没有再去摸他的胸口,不疾不徐道:“对了,我去了一趟丽云堂,发现那副画不在,云娘说你拿走了。我替你收拾屋子,看见那幅画在你床边的柜子里。” 周时雍窘然不语,暗自庆幸屋里熄了灯,她不会看见自己的尴尬表情。 “你为何要把我的画像放在床边。是睹画思人么?可是我人就在你面前,也没见你有多思念啊,你恨不得将我连夜打包扔回鹿山!”檀汐突然语气一沉,气势汹汹地扯开了他的腰带。 凉气袭到腰间,周时雍不自觉地抖了一下,求生欲让他冲口说出憋在心里许久的话,“阿汐,我想和你天长地久,厮守一生,可不是现在。” 檀汐蛮横地扯开他的衣服,“我就要现在。” 周时雍急忙按住她的手,“我没有这样。” 他当时心里充满了后怕和恐慌,根本没有任何心思去想别的,只是庆幸自己及时赶回来,庆幸她没有事。他提心吊胆小心翼翼的解她的衣服,根本不敢触碰到她,一边脱还一边在心里赔罪,并不是檀汐眼下这样“粗暴”地乱来。 “你写信给我师父,说我有孕是假的,你和我之间清清白白,让她来把我带走。”檀汐呵呵两声,咬牙切齿道:“居然和我玩心眼,好啊,那我今天就让你失了清白!” 说着,她伸手就在他身上一通乱摸。 周时雍没想到黑暗中的檀汐胆子如此之大,竟对他动手动脚,急忙去抓她的两只手。 檀汐一边闪躲,一边道:“路上摘槐花的时候,我突然悟了,有花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既然你我有婚约,也办过婚礼,为何还要做假夫妻?” 她抬手按住他的胸口,感受掌心下急促的心跳,“把上次婚礼当真的就行了。你明明心里也想当真的吧?不然为何把两只瓢捆在一起?” “我,”周时雍想要辩解,香软的唇落了下来,所有的话都被堵了回去。 他想要保持清醒,奈何身体不听使唤,浑身着火一般,脑子轰轰乱响,自控和理智如同开闸之水一溃千里。 贵妃榻成了凌乱不堪的战场,不知过了多久,屋里才静下来。檀汐在他身下,勾着他的脖子,轻轻喘息问:“周大人,你还清白吗?” 生米煮成熟饭,清白被毁的周时雍无奈接受了现实,和“善妒骄横”的郦夫人,在上京过起了“平静”的生活。 三年后,大齐灭亡,汴京重回大昭手中,刘玉被枭首示众,丞相周筹却不知去向。 不久之后,汴京城开始流传一个说法,原来大奸贼郭运竟是被周筹找到的!他本想杀了那奸贼替大昭百姓报仇,没想到误伤了国主李徽。北戎人为了挑拨离间,放出话来说周筹大逆不道企图弑君。 后来,周筹派人设计将郭运从长清宫诓骗出来,交给了锄奸盟。锄奸盟将郭运千里迢迢送回临安,挖出了潜伏在朝中的数个奸细,和郭运一起当众处以极刑。 周时雍扶着檀汐从医馆出来,恰好听见一群人正在议论此事。 “原来周将军从未背弃过大昭啊!” “是啊!这可是锄奸盟的人亲口所说,绝不可能有假。” 檀汐偏头瞟了一眼周时雍,两人相视一笑,这便是四大门派还她的人情。 周时雍对此除了感动还有钦佩,檀汐竟然在三年前就替他和父亲想到了这一步。 重回汴京,物是人非,但这里毕竟是故土故国,处处都透着亲切。 两人走到汴河的桥上,停步眺望四处的景致,不觉想起上一次来到这里,已经是十三年前。汴京一别,没想到重逢是在十年后的上京,还好,他们又重逢了,此后,这一生都不会再走散。 周时雍搂着檀汐的肩,柔声道:“到了鹿山,刚好让父亲给孩子取个名字。” “名字我已经想好了。”檀汐拿过他的手,在他手心里行云流水的写出两个名字,“周澹,檀舟。” 周时雍问道:“让父亲选一个?” 檀汐轻笑,“当然不是,两个都用。” 两个都用?周时雍又惊又喜,盯着檀汐的肚子道:“大夫说你怀的是,两个?” 檀汐笑盈盈道:“等孩子大一点,写两个纸团让他们自己抓,抓到那个,那个就是他的名字。” 周时雍想到那个画面,又觉得好玩有趣,又觉得不够严肃,期期艾艾道:“嗯……似乎好像有一点点……不大好。” 檀汐美目一瞪,“那里不好了?公平的很。” 周时雍立刻点头,“对对,夫人说的是。” 说到公平,他不禁想起了往事。 失去清白的那一夜,她说要个公平。公平个鬼啊,他什么都没做,她一口气把什么都做了。 --------------全文完--------------魔.蝎`小`说 k.m`o`x`i`e`x`s.c`o`m 【全文完结】 自打郎主昏迷,朝野便陷入乱局,直到四日后郎主病逝,九王子完颜凌血洗宫廷,成为新一任郎主,上京方才勉强恢复平静。 枢密院认定大昭必然会趁着北戎内乱安插间谍,命五间司严加盘查可疑之人,周时雍每日早出晚归,忙于公事,家里的一切都交给了吴慎。 整理完卷宗,他离开五间司,踏着夜色回到家里,踏入后院便看见卧房里亮着灯。家里的下人,不会擅自进入他的卧房和书房,吴慎深更半夜的他在屋里做什么? 走到门口,他突然停住,心嘭嘭直跳起来,脚下如有千斤重,迈进屋子的那一步仿佛被定在地上,抬不起来。 屋里的桌上放着一盘蒸槐花,还有一双筷子。 “别来无恙啊,周大人。”一声略带俏皮的问候,在屋内响起。 最近经常在梦里出现的人,活生生的站在他面前,笑容有点顽皮,依稀有了小时候的模样。周时雍怕自己在做梦,握拳掐了下掌心。 “郦浮生死而复生,周大人看上去很不高兴啊。”檀汐好笑地打量着周时雍难以描述的复杂表情。 周时雍意识到不是做梦之后,声音都变了调,“你,你怎么回来了?” 檀汐挑挑眉毛,得意地笑了笑,“你不是还没有对外宣称夫人去世吗,我回来的正是时候啊。” 周时雍跨进房间,急声道:“你几时到的?可有外人看见?” 檀汐笑眯眯道:“周家的人都看见了,我还去了丽云堂。” 周时雍绝望地坐在椅子上,用手扶住了额头。若只是周家人知道,还可以瞒着,明早天不亮就让她离开。可她去了丽云堂,街坊邻居还有店里的顾客都是外人,谁会替她隐瞒? “尝尝看我做的菜。”檀汐将他的手扯下来,按到筷子上,有点遗憾道:“可惜回来的有点迟,槐花都老了。” 周时雍那有心思去品尝,只关心她为何去而复返。“你为何要回来?” 檀汐正色道:“我想了想,郦浮生还是不能死。万一再有人往你身边送了美人,你这夫人善妒的借口也不能用了。” 周时雍:“……”他一向口齿伶俐,口才绝佳,此刻却不知道如何接话,脑子乱的无法思考。 “好了,不逗你了。我回来有两个原因。”檀汐将鱼符递给他,“这是殿下留给你的,你离开北戎的时候,可以用得上。” 周时雍接过鱼符,紧接着问:“第二件事呢?” “第二件事,阿圆以为我是首丘。” 周时雍一惊,“她为何会认为你是首丘?” “我誊抄的那封信,她临摹了一份给我师父看,我师父不明内情,说是我的笔迹。” 周时雍再次用手撑住额头,人算不如天算。 檀汐摊手道:“我只好顺水推舟承认我就是首丘。不过,她答应我不会告诉裴荣宣,也不会告诉李隆。” “如果我回了鹿山,裴荣宣却能继续收到首丘的信,那就说明我在说谎,首丘另有其人。以阿圆的聪明,轻而易举,就能想到你才是真正的首丘。” “她可以看在我娘亲的份上,替我保守秘密,可是你却没有这份殊荣。她一定会告诉裴荣宣和李隆,所以,我不能留在鹿山,我得待在上京。这样才能说明我就是首丘。” 周时雍拿开手掌,深深看着她,万语千言都沉在心里,最终却只化为一句话。 “你不必为我这样。” 檀汐瞟了他一眼,“也不全是为了你,是我感觉自己学了一身武艺,隐居鹿山有些可惜。不如留在这里,还有用武之地,上京也是可以杀敌的战场。” 周时雍急忙道:“可是,” 檀汐打断他,“可是会有危险。在山路上走的好好的,突然天降巨石砸到脑袋的事情你可听过?” 周时雍无奈,“那是两回事。” 檀汐不容置喙道:“反正我不会再走,除非你和我一起离开。” 周时雍甚是头疼地看着她,心里开始盘算怎么才能让她走。 檀汐把筷子塞到他手里,“你快尝尝看。” 周时雍心不在焉的夹起一筷槐花放进嘴里,檀汐问道:“味道如何?” 周时雍心如乱麻,根本没吃出什么味道,捧场地点了下头,不解道:“你师父怎么会让你回来?” “我说我有了身孕。” 周时雍捂嘴狂咳起来,差点没被嘴里的槐花呛住,接下来耳边响起更让他震撼崩溃的一句话,“孩子当然是你的。” 他面红耳赤地看着檀汐,“你师父不是知道我们是假成亲吗?” 檀汐点点头,“是啊。可是我告诉她,临走前我情难自禁就和你圆房了。” 周时雍满面通红地起身去找水喝。 檀汐好难得看到他如此失态,一脸惊慌失色加不知所措,忍不住继续逗弄他,“你别害怕,我告诉师父说我强迫你,是我霸王硬上弓,你不用担心她来找你算账。” 周时雍被这些虎狼之词震到两耳都在发烫,水也不喝了,“你早点歇着,我去吴慎屋里睡。”说完,逃也似的疾步出了房间。 檀汐忍俊不禁地关上了房门。 周家本就人少,捷音带走了幺幺和吴大娘,家里愈发冷冷清清。檀汐回来之后,家里多了一个人,顿时大不一样,有了勃勃生机。 吴慎对檀汐的去而复返十分欢迎。翌日周时雍上值后,他乐滋滋的跑来和檀汐聊天,问起鹿山。 “嫂嫂,鹿山很大吗?” 檀汐认真道:“倒也不大,不过山很高,风景很美,传说是仙人饲养坐骑白鹿的地方。” “那你师父住在鹿山哪里?如果给你师父写信,如何才能寄到她手上?” “你问这个做什么?” 吴慎面对檀汐,自然是毫无防备,也毫无心机,坦言道:“表哥让我问的。他给你师父写了封信报平安,让我来打听一下你师父的住处,把信给她寄去。” 檀汐一想不对,如果周时雍真的只想写信报平安,直接来问她住处就好,何必要让吴慎拐弯抹角的来打听。 “你把信拿来我看看。” 吴慎把信拿给檀汐,檀汐一看封了口,便毫不客气的拆开了。 呵呵,周大人果然是打的一手好算盘。 檀汐笑眯眯地把信塞进信封,对吴慎道:“我自己去寄,你不用管了。” 等到周时雍夜晚下值回来,发现檀汐一脸寒霜地坐在他卧房里,桌上的一壶茶已经没了热气,显然是等了他半天。 周时雍心头莫名一紧,莫非是吴慎套话被她识破,她拆开了那封信? 檀汐见他进屋,开门见山便问:“你当真不想我留在上京?” 周时雍感觉她语气有所松动,立刻坐到她旁边,殷切劝道:“以前有完颜冽在,他视我为心腹,有些事我可以借他之力。你也有公主照应,现在两人都已不在,新郎主是什么德行还不得而知,上京局势比过去更复杂也更危险,所以我想让你回去。” 檀汐点了点头,“好,既然如此,你答应我一件事,我就走。” 周时雍没想到她居然答应回去,忙问:“什么事?” 檀汐倒了一杯凉茶,徐徐说道:“那天晚上,你在录家汤对我做过的事,我也对你做一遍,扯平了我就走。” 周时雍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是什么事,他尴尬地低下头,轻声解释道:“阿汐,我发誓我真的没看你,我当时只关心你的身体和生死,没有别的念头。” “我也一样,没有别的念头,只想扯平。”檀汐冷冷瞟他一眼,“不然也太不公平了,我想想就来气。” 周时雍沉默了足足一盏茶的功夫,方才咬牙答应了一声好。 檀汐一副这还差不多的表情,起身插上房门,回头挑了挑下颌,大度道:“我就不让你躺到地上了,你躺到榻上去。” 周时雍尴尬道:“你把灯熄了。” “我信你。你说没看我,我就当你没看,我也不看你。”檀汐顺从地熄了灯,走到贵妃榻边一巴掌将他推倒,周时雍受刑一般握住了拳头。心里默念,忍一忍,明天她就走了。 黑暗中,一双手摸上了他的脖颈,接着就是胸口,周时雍急忙按住了她的手,“我没有这样!” 檀汐冷冷哼道:“你说没有便没有么?我昏迷之中又不知道。” 周时雍急声道:“我发誓没有。” 檀汐收敛了一些,没有再去摸他的胸口,不疾不徐道:“对了,我去了一趟丽云堂,发现那副画不在,云娘说你拿走了。我替你收拾屋子,看见那幅画在你床边的柜子里。” 周时雍窘然不语,暗自庆幸屋里熄了灯,她不会看见自己的尴尬表情。 “你为何要把我的画像放在床边。是睹画思人么?可是我人就在你面前,也没见你有多思念啊,你恨不得将我连夜打包扔回鹿山!”檀汐突然语气一沉,气势汹汹地扯开了他的腰带。 凉气袭到腰间,周时雍不自觉地抖了一下,求生欲让他冲口说出憋在心里许久的话,“阿汐,我想和你天长地久,厮守一生,可不是现在。” 檀汐蛮横地扯开他的衣服,“我就要现在。” 周时雍急忙按住她的手,“我没有这样。” 他当时心里充满了后怕和恐慌,根本没有任何心思去想别的,只是庆幸自己及时赶回来,庆幸她没有事。他提心吊胆小心翼翼的解她的衣服,根本不敢触碰到她,一边脱还一边在心里赔罪,并不是檀汐眼下这样“粗暴”地乱来。 “你写信给我师父,说我有孕是假的,你和我之间清清白白,让她来把我带走。”檀汐呵呵两声,咬牙切齿道:“居然和我玩心眼,好啊,那我今天就让你失了清白!” 说着,她伸手就在他身上一通乱摸。 周时雍没想到黑暗中的檀汐胆子如此之大,竟对他动手动脚,急忙去抓她的两只手。 檀汐一边闪躲,一边道:“路上摘槐花的时候,我突然悟了,有花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既然你我有婚约,也办过婚礼,为何还要做假夫妻?” 她抬手按住他的胸口,感受掌心下急促的心跳,“把上次婚礼当真的就行了。你明明心里也想当真的吧?不然为何把两只瓢捆在一起?” “我,”周时雍想要辩解,香软的唇落了下来,所有的话都被堵了回去。 他想要保持清醒,奈何身体不听使唤,浑身着火一般,脑子轰轰乱响,自控和理智如同开闸之水一溃千里。 贵妃榻成了凌乱不堪的战场,不知过了多久,屋里才静下来。檀汐在他身下,勾着他的脖子,轻轻喘息问:“周大人,你还清白吗?” 生米煮成熟饭,清白被毁的周时雍无奈接受了现实,和“善妒骄横”的郦夫人,在上京过起了“平静”的生活。 三年后,大齐灭亡,汴京重回大昭手中,刘玉被枭首示众,丞相周筹却不知去向。 不久之后,汴京城开始流传一个说法,原来大奸贼郭运竟是被周筹找到的!他本想杀了那奸贼替大昭百姓报仇,没想到误伤了国主李徽。北戎人为了挑拨离间,放出话来说周筹大逆不道企图弑君。 后来,周筹派人设计将郭运从长清宫诓骗出来,交给了锄奸盟。锄奸盟将郭运千里迢迢送回临安,挖出了潜伏在朝中的数个奸细,和郭运一起当众处以极刑。 周时雍扶着檀汐从医馆出来,恰好听见一群人正在议论此事。 “原来周将军从未背弃过大昭啊!” “是啊!这可是锄奸盟的人亲口所说,绝不可能有假。” 檀汐偏头瞟了一眼周时雍,两人相视一笑,这便是四大门派还她的人情。 周时雍对此除了感动还有钦佩,檀汐竟然在三年前就替他和父亲想到了这一步。 重回汴京,物是人非,但这里毕竟是故土故国,处处都透着亲切。 两人走到汴河的桥上,停步眺望四处的景致,不觉想起上一次来到这里,已经是十三年前。汴京一别,没想到重逢是在十年后的上京,还好,他们又重逢了,此后,这一生都不会再走散。 周时雍搂着檀汐的肩,柔声道:“到了鹿山,刚好让父亲给孩子取个名字。” “名字我已经想好了。”檀汐拿过他的手,在他手心里行云流水的写出两个名字,“周澹,檀舟。” 周时雍问道:“让父亲选一个?” 檀汐轻笑,“当然不是,两个都用。” 两个都用?周时雍又惊又喜,盯着檀汐的肚子道:“大夫说你怀的是,两个?” 檀汐笑盈盈道:“等孩子大一点,写两个纸团让他们自己抓,抓到那个,那个就是他的名字。” 周时雍想到那个画面,又觉得好玩有趣,又觉得不够严肃,期期艾艾道:“嗯……似乎好像有一点点……不大好。” 檀汐美目一瞪,“那里不好了?公平的很。” 周时雍立刻点头,“对对,夫人说的是。” 说到公平,他不禁想起了往事。 失去清白的那一夜,她说要个公平。公平个鬼啊,他什么都没做,她一口气把什么都做了—— 全文完——魔.蝎`小`说 k.m`o`x`i`e`x`s.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