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死后将军火葬场了》 1、第 1 章 大秦武功四年,安宁县。 槐序将尽,坊道上烫得能烙胡饼,孟柔顶着片随手扯来遮阳的树叶回到家门前,巷口挤满了人群,围着她家院门不知在看什么。 孟柔不由疑惑,问邻人道:“徐老丈,他们是在看什么?” 老丈正扯着脖子往里望,回头看见她,一拍大腿嚷起来。 “阿柔,你可算回来了,赶紧回家去看看,是不是江五回来了?” 孟柔手里的树叶落在地上。 她丈夫江五是个军户,去岁冬月,他同县里其他府兵一起奉诏出征,如今仗打完了,江五却始终没有消息,是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时至今日,也只有她还坚信江五没死,坚信他还会回来。 孟柔铆足劲挤到最前头,家门口的木栅栏边正停着乘二驾的大马车,两匹牵车的骏马快比茅顶高,金色当卢在日光底下闪闪发亮,拖着的车架也极宽阔,几乎占去大半条巷子。 安宁县地方小,就连牛车、驴车也找不出几辆,突然出现辆画上才有的马车,人人都新鲜,有小童好奇伸手去摸,被车夫瞪了一眼,吓得哇哇大哭。 车架高贵,人马也睥睨,不论是孟柔还是江五,可都没有这样显贵的亲戚。 正要问他究竟是什么人,院门从里头推开,竟是她母亲何氏。 “阿娘?”孟柔抿住唇,才刚亮起的双眼瞬间暗淡下来,“原来是您,您怎么来了?” 她看着敞开的院门,想问何氏是怎么进去的,没等问出口,先听见何氏的惊笑。 “阿柔,你可算回来了,别磨蹭赶紧进来,就等你了。”何氏看着天色嗔怪道,“这一大早上也不知去哪里闲逛,叫我和你弟弟好等。” 孟柔没答话,只问道:“阿壮也来了,门前的马车是同你们一起的?” “马车是来接你的!傻丫头,你要上京城享福气去咯!”何氏笑得花枝乱颤,也不管外头挤挤攘攘看热闹的人群,拉着孟柔就往屋里去。 进了屋,除母亲和孟壮之外还有五个生人,居中是一位鬓鬟高耸的老妇人,穿的窄袖襦衫不知是什么料子,领口层层叠叠,倒不觉得热。在她身后,四个年轻女郎梳着整齐的双丫髻,俱都穿着绣花绸缎衣裳,或是打扇,或是奉茶,围绕在她身边伺候。 孟柔被这场面吓住,连忙问母亲:“她们是……” 何氏捂着嘴一个劲儿地笑。 老妇人起身敛衽:“问孟娘子安好。老奴岑氏,是江府……哦,是五郎的家里人。奉命特来接娘子上京团聚。” 四女也一同行礼,行止作态落落大方,很有高门豪族的意蕴。 江府?五郎? 孟柔急问道:“你们是江五的家人?” 岑嬷嬷点头。 孟柔高兴地笑起来,可嘴角刚提到一半就僵住。 她看着岑嬷嬷等人的衣着,不大敢相信她的话。 三年前孟柔嫁给江五时,他还是个躺在床上的瘫子。那时孟柔家里境况也不好,阿爹突发重病,只能用药吊着命,小弟去替人跑腿挣钱,不慎打坏主家东西,被扣下要用赔款赎人。两头都急着要钱,但家里的东西早在为父亲治病时就被当卖一空,孟柔白日替人做绣活,晚上借着月光替人浆洗衣服,母亲何氏厚着脸皮借遍了亲朋好友,母女俩想尽所有办法,却仍是填不上窟窿。 直到那日,县里的牙婆上门做客,给她们指了条明路。 有家军户在战场上意外坠马,受了重伤,动弹不得,眼看就要不行了,正急需娶亲冲喜,聘财能出二两金。孟柔还有半年就满十六,年岁正合适。 舍一个女儿便能得二两金,不管在哪都是极划算的买卖,何况过去不是为奴为婢,也不是做妾,是做人家正头妻子。好多人家都盯着这门亲,牙婆若不是受过何氏恩惠,也不肯替她牵线。 牙婆催着快下决断,何氏一咬牙,当场便签下婚书。 孟柔回屋哭了一夜,第二天便抱着包袱孤身嫁到江五家。 原以为江五能花二两金子聘妻冲喜,不说是高门大户,应当也略有些余财。左右这是冲喜,家里早已经穷得连半个铜子都挖不出来,何氏就没像寻常婚仪那样给她置办嫁妆,只新打根银簪充数。毕竟药铺上还欠着钱,赎孟壮也需要钱。 可孟柔到了地方才发现,江家的屋子竟比自家还要破败,四面光秃秃的墙壁也不知哪里破了洞,风呼呼地直往屋里灌,顶上茅草四处乱飞,仿佛跺一跺脚就能全抖落干净,别说锅碗瓢盆,连个灶台也没有,只靠墙边用铺顶剩下的茅草堆起个榻的形状。 她的新郎官,叫江五的,正趴在上头昏睡。 身上衣裳红得发黑,原以为是因婚事特地换的大红衣裳,进屋才闻见好大一股血腥味。 来前何氏交代过:“伤得快要死了才冲喜,明面上是让你过门当妻子,实则大概是怕死后无人祭奠,没个香火。你先过去暂住几日,咱们先拿了金子把你弟弟赎回来,等人死了,咱们为他发送一场,你再回来照样能议婚事,就和没嫁人一样。 “以后逢年过节再多烧些祭品纸钱,也算报答他的恩情。” 左右对方父母不在堂,又没有旁的亲眷,冲喜冲不成,也没谁会怨怪孟柔这个新娘子。 暮色四合,夜深人静,屋里四处漏风,却连一丝光也透不进来。孟柔抱着包袱远远躲到角落另一头,屋里明明有两个人,可除了自己的呼吸声,便只能听见阴风发出阵阵啸叫。 榻上的人仿佛已经死了。孟柔犹豫许久,悄悄摸索着靠过去,伸手探他的鼻息,听见几声从紧咬牙关中泄露的呓语。 “柔娘……” 孟柔脸霎时白了,紧接着又涨得通红。 虽是冲喜,却也是明媒正聘。人家娶她来做妻子,她却只想着等他死了,她好快快回家去。 听着一声声“柔娘”,孟柔终究还是没走成。 后来……后来…… 后来她扶着江五治好伤腿,陪着他一步步重新站起来,家里也积攒起余财,院子去年新砌了墙,瓦顶也是新铺的,早不再是当年那个破败模样。 原以为从此一切都好了,但去岁冬月,东突厥进犯大秦北境,朝廷征召各地驻军集结应敌,江五应召而去,至今未归。 有人说他是战死了,兵荒马乱被踏碎了尸骨才没能回来;也有人说他是个逃兵,不是被将军砍了就是躲在外头不敢回来,时间越久,流言越多,何氏甚至已经开始张罗着要她相看人家再嫁。但孟柔不肯接受。 她不信江五死了。 他们费那么多功夫时间,筹钱,寻医,问药,无数碗黑漆漆的汤药灌下去,无数银针扎在身上,好不容易才跌跌撞撞站起来,又同初生的幼儿一般从头学步,她是亲眼看着江五怎样忍着削骨剜肉的疼,费劲千难万难才能同常人一般行走。 吃这么多苦,好不容易才站起来,难道就是为了这样白白死去吗? 孟柔心里不甘,更替江五不平,就这么凭着胸中一股意气,孟柔壮着胆子,日日上县衙求县令帮忙寻人。 这其实很没有道理。生死之事只由天定,人力哪能有所转圜? 县令倒是拨冗见了她,却说她是找错了地方,大秦军民异籍,军士有军府管辖,不与县衙相关,叫她自去军府寻人。孟柔打听着地方寻去军府,可军府上留守的军士说不认识江五,又说都尉不在,营中无人主事,赶她离开。 再多问几句,便都用同情的眼神看着她,让她耐心等候朝廷抚恤,总能轮到的。 孟柔只好回家,但她并没有气馁,今日天不亮又去县衙求见县令,衙役却说县令前几日出门了,并不在县里。 她只好又回了家。 接连碰壁几次,就算是她也不禁开始想。 若是……若是江五没出意外,又怎么会到现在还不回来? 岑嬷嬷道:“五郎生擒可汗有功,已被陛下点为检校右卫中郎将留任长安,只因军务繁忙,一时腾不开手,这才没来得及与娘子团聚。” 孟柔被这天大的好消息砸得晕晕乎乎,又听岑嬷嬷道:“马车就在外头,请娘子快收拾行李随我等上京去吧。” “上京?” 对,对。江五在长安,她当然也要上长安去同他团聚。 可要想上京,得先有过所。 凡百姓想要离县,得先经县衙请过所,再由州衙允准签给,没有过所,出了并州就是逃户流民,没进长安城关就会被人抓起来。孟柔懊恼道:“我刚才从县廨回来,他们说明府不在,这几日都不开衙。这可怎么办。” 何氏瞪直了眼:“你怎么又去县廨!我不是说了让你别去,惹恼了差役能有好果子吃?别到时候连累我们也跟着……” 骂到一半才想起有外人在,朝岑嬷嬷赔笑道: “阿柔说的是,县衙不开门,没有过所可怎么办?” 就算县衙肯让办,签办过所也得花上两三个月的功夫呢。 “这道不难。”岑嬷嬷微笑:“回去路上经过州治时,请刺史府衙盖印就是。” 那可是刺史!比县令还大的官,人人见了都得下拜。 岑嬷嬷虽自称奴婢,不但身穿锦衣,前呼后拥,排场比县令夫人还要气派,提到刺史衙门时竟都神色如常。 母子三人面面相觑。 沉默半晌,孟柔道:“你们真是江五的家人?会不会是同名同姓弄错了……” “怎么可能弄错!”没等岑嬷嬷作答,孟壮唰地站起身,“她们是江五……姐夫的家人,自己家人,怎么可能会认错。阿姐,你家里的人派马车来接你,还不快收拾东西,天黑了路可不好走。” 何氏也反应过来,推着女儿往内屋走。 “对,对。快别再耽搁了,赶紧收拾东西上长安去吧!” …… 长安,齐国公府。 江铣回来时已经宵禁,坊内各处都在敲鼓,奴仆们正在挂灯,看见他都放下手上活计,叉手行礼。 有的喊:“五郎回来了”;也有的喊:“中郎将回来了”。 从称呼上就能辨别是哪房的人,唤他五郎的多是大夫人院里的,倒不是瞧不上他,父亲在家里也被通称“郎主”,没谁会管他叫国公爷,二哥正任太常少卿,也没人以他官身称呼。 只有东院阿娘的人,等不及“检校”二字划去,便都叫上了“中郎将”。 走过长长的游廊,跨过垂花门,江铣所住的偏院在府里西北角,他从七岁起便住在这里,离家三年回来了,就仍住在原处。 转过影壁,侍婢珊瑚和砗磲上前行礼,告诉他女客已到。 江铣随口问:“什么女客?” 侍女们交换个眼神:“是岑嬷嬷亲自送来的,说是从安宁县来的女客。五郎不在,奴等不敢擅作主张,暂且安置在西厢。” 安宁县? 江铣挑眉,掀袍往西厢房去。 屋里没有点灯,黑漆漆的,透过直棂窗能影影绰绰看见外头的灯影,原只是星星点点散落在各处,突然聚集成一团,热热闹闹地朝这里来。 灯影迅捷地逼近,吱呀一声响,门被推开,孟柔不安地揪紧包袱皮,看着侍女们举着灯鱼贯而入,房里瞬间亮如白日,她看见了站在门边的江五。 江铣踏进房门时,见着的就是孟柔惊惶又无处可依的模样,但那双清凌凌的眼一旦瞧见他,紧张与防备便陡然散去。 像只落入陷阱的鹿,依赖地望向前来拯救她的猎人。魔.蝎`小`说 k.m`o`x`i`e`x`s.c`o`m 2、第 2 章 江五手脚齐全,全须全影,身量似乎比离家前还高了些许。 孟柔素来知道他生得好,在安宁县时,就只穿着粗布短打也能像支青竹一样俊俏,站在门边便能惹来不少娘子的目光,如今升了官,换上绯色圆领锦袍,脚蹬长靿靴,腰系蹀躞带,便比从前又多上许多矜贵之气。但确实还是那个江五。 他确确实实平安从北境回来了。孟柔一颗高高悬着的心,直到这一刻才算放下来。 她想同从前一样唤他的名字,抱怨他既然平安,为什么连封信也不知道往家送,白白叫她担忧了好些日子;又想问他在战场上辛不辛苦,累不累,有没有受伤,腿伤可曾发作过;还想问他究竟是怎么立的功,陛下是不是真像岑嬷嬷说的,不仅亲自接见他,还点了他做将军? 孟柔有好多话想说,有好多话想问,哪怕江五未必会耐着性子一一作答,就算说了她也未必会懂。 侍女们动作轻快地点上灯,倒着退出去,合上门。 屋内只剩下夫妇俩,孟柔扬起笑脸:“江五……” “你怎么来了?”江铣问。 孟柔怔在原地。 他语气说不上好也说不上不好,孟柔疑心是自己听岔了:“我、我是坐马车来的。” 手指不由自主地攥紧了包袱。 江五似乎笑了,但走过来时神情却很冷肃。 “怎么一直傻站着,也不知道叫人点灯?” “我、我不知道。” 不知道什么?是不知道该点灯,还是不知道该使唤人? 孟柔说不清楚。 她垂下头,看见自己灰扑扑的鞋尖靠在一起,边上就是张雕花高凳,她晌午一进门就看见了,但好几个时辰过去,也没敢坐一坐。 江五走到近前,烛火投下的影子能把她整个人笼罩在内,孟柔能感觉他视线在自己身上打转。 她仍旧低着头,鼻头没来由地发酸。 好一会儿,怀里的包袱被人抽走,身体也一轻,江五竟把她给抱了起来。 “江五,你!” 包袱落在地上发出重重的声响,孟柔已经顾不上了,摇摇晃晃地扶着他肩膀,又惊又恼:“你做什么?快放我下来!” 江铣充耳不闻,大掌牢牢扣着她腰肢,仰着头看她,眉眼间满是戏谑,哪还有刚才的冷漠。 “阿孟,你是来找我的,是不是?” 孟柔只觉得他在说废话:“是什么是,不是来找你,我还能找谁?”又慌乱道,“小心你的腿!” 一想到他腿伤,孟柔瞬间忘记了委屈。 江五从前在安宁县时就这样,好不容易才治好的一双腿,他却从不珍惜着用,冬日浸冷水夏日扛重物,装得跟个没事人一样,真折腾疼了又咬着牙不肯示弱,只生生忍过去。 也不知道这几个月他腿伤有没有复发,孟柔是真着急了:“你快放我下来!” 江五不但没松手,还乐悠悠地看着她,她越是着急,他脸上笑意便越深,仿佛看她挣扎是个极有趣的乐子,孟柔顾忌着他的腿伤不敢动作太过,看清他正要往床边去,又忙拍他肩膀:“我、我没洗呢。” 江铣停步,看向她。 当了三年的夫妻,只一个眼神便知道对方在想什么,孟柔脸皮薄,脖颈和耳根早就红成一片,江铣原只想逗弄她,掌心抚着纤细柔韧的腰,望着那点绯红,眸光便深了些。 “你要洗什么?” 江铣凑过去同她咬耳朵,惹得那点红蔓延得更广,眼看她真是臊得不行了,才笑着退开,侧身向外头问:“热水备好没有?” 孟柔正糊涂着,听见有女声隔着门应道:“回五郎,已经备下了,是现在就要用吗?” 她这才知道,刚才侍女们点上灯后竟然没走,一直候在门外。 方才的打闹也不知道被人听去多少,孟柔又惊又羞,看江五闷笑的模样,分明是故意的。 俏脸顿时涨得通红:“江五!” 压低的声音没有任何威慑力,反倒让人越发心痒。 “不是没洗吗?”江铣哈哈大笑:“那就一起吧。” 也不管她挣扎,就这样抱着人往净室去。 …… 孟柔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睡过去的,感觉就像才刚闭上眼,外头天就大亮了。 浑身就像被车碾过似的,又酸又疼,还有种说不出来的涨,她懒懒地瘫软在床上,望着赭色承尘,一时分不清身在何处。 手臂蹭了蹭被褥,家里布衾早就浆洗得发硬,一直没顾得上更换,手上触感却比簇新的还要柔滑,不像是葛布,倒像是…… 她心跳突地一滞,猛然起身拉开帘帐。 “江五!” 江铣正站在床前整理袖口,闻声便蹙起眉,回头看见她气喘吁吁,一脸惊魂未定的模样,料想她当是做了什么噩梦,目光变得柔软。 他抬手让婢女们退出去,坐回床边,捏了捏孟柔的脸:“没大没小的,喊这么大声做什么?” “我刚才……” 孟柔怔怔看着他,在安宁县时,她便总梦见江五平安回家了,梦醒才知道是假的。 但都已经是过去的事,两人已经团聚,再说这些反倒像抱怨。 孟柔喘匀气,皱眉拍下他的手。 “你连自己衣裳都不会穿了?” 刚才那场面着实碍眼,江五站在床前穿衣裳,两个容貌靓丽的侍女竟跪在他脚边给他挂腰带,虽说江五衣袍扣得好好的,两个侍女的衣领袖口也掩得严严实实,可她看着那场景,总觉得不大舒服。 她知道富户人家爱使唤人,家里买上十个八个奴婢,伺候人的比被伺候的人还多,就像昨晚,不过是点几盏灯,却要用上一大堆人,摆出好大的排场。 但穿衣服、系腰带这样的事,难道也得要旁人来做吗? 江铣没意料她这一问,荒唐地笑起来:“嗯,酸气够重的,你呷醋了?” “酸?”孟柔眉头皱得更紧,“我昨晚到现在什么也没吃,哪来的什么醋味。” 她没听过这个典故。 江铣眼中笑意淡了些。 “我今日要上值,耽误不得。”他一边起身一边说,“侍女们都被你给吓跑了,那便劳烦阿孟来替我穿衣可好?” 孟柔不服气:“怎么是我吓跑的,明明是你让她们出去的。” 江五有心要再调侃一句,想起她听不懂,只好作罢。 孟柔跳下床。罢了,她来就她来,当初在安宁县,江五好长一段时间连坐都坐不起身,还不是她给他擦身换衣。 不过就是从葛布短打换成锦绣的袍子,能有什么难处。 江五身上翻领窄袖圆领袍已经妥帖穿好,只剩下蹀躞带放在桌上,孟柔随手一提,竟然没能拿动,仔细一看才发现,薄薄一条腰带上头尾都坠着金子,中间穿着好几片镶金的犀角銙,銙上还穿着金环,能把东西挂上去。 看着细细窄窄一串带子,上手才知道足有几斤重。 孟柔咋舌:“可真够富贵的。” 江铣展开手,示意她动作快些。 孟柔只得搬起蹀躞带,可这东西不但沉,结构还十分复杂,外有犀带内有暗扣,一不留神带鞓就直往下坠,她笨手笨脚地拨弄扣带,总不自觉往江铣怀里撞,江铣悠然享受着她的“投怀送抱”,看时间耽搁得太晚了,才接手过来自行系上。 君子无故,玉不去身。江铣把日常要用的佩刀、鱼符袋、火石袋挂上环扣,让孟柔把玉佩递过来,雕漆托盘里放着好些玉器,孟柔摸不清他要哪件,便干脆端着递过去。 江铣想也没想,抓起原本就日日佩戴,从不离身的那块羊脂白玉佩。 孟柔惊讶:“你怎么还带着它。” 托盘上,犀角状的禁步,墨翠的玉钩,无一不是雕工精美,完美无缺,羊脂玉佩虽质地最好,但曾经碎裂过,只用银钉勉强拼凑起来,落下好几道弯曲扭折的裂口。 孟柔抚摸着玉佩上的裂痕,奇道:“明明有好的,你为什么非得戴这块碎过的?” 江铣动作顿了一下,仍旧把玉佩挂上蹀躞带,神态自若。 “我为什么会戴碎过的玉佩,你还不知道吗?” 孟柔眨眨眼,心里头泛起些甜意。 这玉佩原就是她不小心打碎的,上头镶嵌的银钉,也是融去她唯一的嫁妆打成的。 银钉扣在玉佩上,结为一体,仿佛就像她和江五一样,永远也不会再分开。 孟柔害羞地低下头,摸了摸发髻上的木簪。 便没看见江铣握着玉佩微微出神。 一切收拾停当,珊瑚敲门通报,说是岑嬷嬷来了。 岑嬷嬷是大夫人的贴身侍婢,这趟来也是替大夫人传话:“五郎和孟娘子团聚是大喜事,孟娘子初来乍到,也很该见一见家里人认一认亲。夫人的意思是,五郎既然在家,不如就和娘子一同去主院用朝食?” 正在说话间,院墙外鼓声响起,先是极遥远的几声,逐渐逼近,逐渐加快,细密的鼓点就如雨水般相互交映着,从北边一直传到南边去。 更鼓结束,滴漏已满,卯正到,坊门大开。 江铣叉手行礼:“母亲有命,儿不敢不从。只是已经耽搁了上值的时辰,若再拖延,恐怕耽误差使。” 岑嬷嬷满怀关切:“差使是要紧,五郎的身体更要紧,还是用过朝食再出门吧。” “劳嬷嬷挂心,路上经过西市时,买碗馎饦对付过去就是。”江铣仍是说。 “五郎事忙,那便不好强留了。”被拒绝两次,岑嬷嬷倒也不恼,看向孟柔时甚至更热络了些,“那就请孟娘子随奴去吧?” 孟柔霎时一惊,惶然看向江五。 她早就对江五的家人十分好奇,好奇他们是什么模样什么性情,好奇他们为什么会有这么大的宅子,也好奇当年在安宁县,江五病得快要死了的时候,他们为什么不出现。 也好奇这三年来,江五为什么从没提过,他在长安还有一个家。 按大秦婚俗,新妇过门第二日就该拜见亲长。但孟柔当初嫁给江五时是冲喜,本以为他是独身,又行动不便,才省去了许多礼节。如今她随同江五上长安,昨夜两人……今日又见亲长,倒像是补上当年大礼一般。 孟柔原本还挺高兴,但一听江五说他不去,立时就蔫儿了,再一听让她一个人去,不由得害怕起来。 江五不去,她岂不是要独自面对姑嫂妯娌?! 孟柔哀求地看着他,她心里想的什么,明明白白全都摆在脸上,江铣看在眼里直想笑。他想了想,说:“母亲惯常卯正用朝食,主院里大约已经准备开席,还是请嬷嬷通报一声,让阿孟随便用点东西再去拜见,也免得耽误母亲用饭。” 拖延着过了时间,孟柔便能再找理由干脆不去。 岑嬷嬷神色如常,垂手应诺。 江铣确实要上值,没说几句就出了院门,孟柔失了主心骨,不知所措地看着岑嬷嬷。 岑嬷嬷宽和地笑,就像每一位慈爱的长辈一样关心她:“孟娘子可有忌口吗?”见她摇头,便吩咐珊瑚下去备碗汤粉,歉意道,“若是在主院用大厨房做的餐食,会更精致丰富些。娘子到来第一顿朝食,原该更严整,是奴婢来得晚了,只能委屈娘子将就。” 孟柔又摇了摇头,讷讷地道声谢。 岑嬷嬷笑眯眯地看着她用完饭,又看着奴婢们收拾碗筷。 “朝食用好了?便请娘子上主院,夫人正等着呢。”魔.蝎`小`说 k.m`o`x`i`e`x`s.c`o`m 3、第 3 章 主院堂屋里,江府女眷们正在用茶。 二郎娘子郑瑛出身世家大族,未出阁时便有贞静贤淑,玉质高洁的美名,侍奉婆母时不假他人之手,亲自烹煮茶汤,高举过眉,奉给主座上的大夫人崔有期。 郑氏的手艺,便是在顶尖贵女中也是数一数二,崔有期同样出身五姓七望,只尝一口便眉目舒展,赞声道:“不错。” 多才多能称贤,性情清湛曰淑。郑氏得了夸奖也不敢自矜,只是敛衽作谦卑状。随后才接过侍女捧上的锦帕擦净手,捧起茶碗,小口啜饮起来。 崔有期看她谨慎,暗暗点头,转头再看庶女江婉,不由叹气。 “叫你一同来吃茶,是想让你同你嫂嫂好好学学,都是到笄年的人了,还像个小孩样子。” 江婉正在捡碟子里的蜜饯吃,两腮鼓鼓抬起头,冲崔夫人笑出梨涡。 “母亲疼我,才不肯用规矩拘束我呢。”江婉撒娇,“况且嫂嫂的气度是天生就有的,旁人又怎么能学得来呢?便是我从今日起时时跟在后头,恐怕也只是东施效颦而已。” 一番话说得堂中众人笑起来,崔氏直扶额头:“你这促狭鬼,是样样有道理。” 江婉嘻嘻一笑,说不出的可爱娇憨。 鎏金博山炉上轻雾弥漫,垂帘上珠玉晃动,屋里人人面貌俊秀,举止娴雅,坐在堂上的三位女眷更是华冠丽服,气质卓然。 一阵香风拂过,惊得站在门外的孟柔睁大双眼。 早前江铣看出孟柔胆怯,已经给她找好借口,但凡她聪明些就懂得该如何推脱。可寻常新妇进门都要拜见尊长,认亲人,孟柔不敢一个人来,但更不敢不来。 最后还是跟着岑嬷嬷来了。 江家院子实在太大,从偏远到这里足足走了有两刻,不但大,还处处都漂亮,都精巧,比城隍老爷殿里的壁画还漂亮,不但有层层叠叠的高阁楼台和看不见尽头的游廊,就连崇山和湖泊也都装了进来。 地方大,人也多,她们路上少说也碰见了三十多号人,有的在给盆栽浇水,有的提着水桶在擦栏杆,见了她们都行礼道:“岑嬷嬷好,问孟娘子安好。” 岑嬷嬷习以为常,目不旁视地走过去,孟柔不知该不该回礼,只得点头朝她们示意,再匆匆赶上去。 心中暗暗纳罕:她们为什么都识得她? 到了住院,岑嬷嬷让孟柔在外头候着,自己先入内通报,孟柔正走得腿酸,兼又好奇,踮着脚尖往里头看,便看见这婆母慈爱,姑嫂和睦相谐的景象。 她并不知道这都是谁,只从称呼上猜测出三人的身份。 想来,坐在最上头那位慈眉善目的妇人,就是她的婆母,江五的母亲。 正想着,岑嬷嬷招手让她进去,果然领她到妇人跟前:“孟娘子,快来拜见夫人。” 新妇见尊长要行礼,孟柔没正经学过,只看过旁人家成亲,便依着记忆中的模样躬身行礼:“问母亲安好。” 江五的母亲也是她的母亲,这一声称呼在孟柔眼里再合适不过。 孟柔低头行礼,露出领口边霜白的一截颈。 场上众人面色突变。 孟柔身形瘦削,一头乌鸦鸦的头发紧紧盘成髻,素色罗裙将腰肢收成柳条一样,肌肤在日光下冰似的透亮,白生生的脸,如远山的眉,如星子的眼,确乎是位极漂亮的小娘子,小妇人,只是看她身上浆洗得发白发硬的粗葛布、头上光秃秃的一根木簪子,伸出来的一对白藕似的手臂,连只素银镯子也戴不上,双手关节粗大,指节肿胀,显然是被粗活磨砺而成。 明摆着的低贱身份,衣着打扮比外间洒扫的婆子还寒酸,竟对着崔有期开口就称“母亲”? 崔有期竟也没生气。 “好孩子,快免礼,一路上辛不辛苦?真是让你受累。” 和煦的态度瞬间抚平了孟柔满怀不安,她绯红着脸上前,小声又叫了声母亲,摇头说:“不辛苦。” 崔有期拉着她的手,欣慰地看来看去。 郑瑛和江婉对视一眼,都不清楚这是什么戏码。 “快来都见见,阿孟是五郎的人,昨日才刚从并州赶过来的。”崔氏拉着孟柔介绍另外二人,“这是二郎家的娘子,娘家姓郑;这丫头是五郎的妹妹七娘。” 原来是二嫂和七妹。 孟柔心想,嫂嫂和妹妹都是平辈,应当不必作长揖,就对郑氏屈一屈膝盖,只对江婉点点头。 郑瑛皱起眉心,看一眼大夫人,终究没说什么。 江婉则热络地开口:“原来是五嫂嫂。” 崔夫人同郑氏都意味不明地看向她。 没人叫停,江婉便继续说下去。 “嫂嫂姓孟,又是从北都来的,莫非是平陆孟氏?” 平陆?孟柔依稀听县上老人家说过,并州似乎是有个平陆县。 她没听出江婉语气中的戏谑,摇摇头:“我是安宁县人。” 崔氏又问道:“对了,只听说你姓孟,不知道名。家里还有些什么别的亲人?” 孟柔照实说了,父亲早逝,家里还有母亲和一个弟弟,然后说:“我叫孟柔。” 真奇怪,岑嬷嬷都找到安宁县去了,怎么大夫人竟连她的名字也不清楚? 或许是江五没同她说得太详细吧。孟柔很快把这疑惑抛诸脑后。 郑氏突然放下茶碗,认认真真地看着孟柔,不知道在看些什么;江婉也好似失了声,好一会儿才恢复声音,干巴巴道:“原来是阿柔嫂嫂。” 崔夫人微笑:“强自取柱,柔自取束,果然是个好名字。” 孟柔不识字,没念过书,不清楚这是什么典故,只觉得应当是好话。 她名字也确实有些来头。安宁县地方不大,认字的人统共就那么几个,家里生下孩子起名,大多是按序齿起个“大郎”“三娘”,再不然就按日子起名“初九”“七夕”之类。 孟柔的阿爹当年便是这样得来的名,他一直不大满意,到孟柔出世,便特地上门请里正在辞书上划个名字。 里正老爷说:“女儿家,柔顺最好。”便叫她作孟柔。 后来弟弟出世,也是这样起的名,说是能够康健平安。 也是因为这点缘故,乡里人唤他们姐弟俩时,总是称呼“阿柔”、“阿壮”。 如何起的名,县里认识她的人都知道,这并不是什么秘密,孟柔就都说了。 崔夫人连连点头:“好,好。” 也不知道到底哪里好。 认过亲,崔夫人体恤孟柔奔波劳累,让人送她回院。 “这是我的义女,名叫傲霜,是个通达的人。你有什么需要,只管吩咐她就是,不必客气。” 傲霜一直在崔夫人身侧打扇,听见吩咐就把雀尾扇交给旁人,过来朝孟柔问好。 “孟娘子,请随我走吧。” 孟柔有些犹豫,又等崔夫人说了一声“去吧”,才恋恋不舍地跟着离开。 第一回见亲就这样草草结束。 人已经走远,堂屋里寂静片刻,突然爆发出一阵笑声,放肆至极,几乎不是人能发出的声音。 崔夫人侧目,郑氏只是喝茶,而江婉已然笑得快喘不上气。 “母亲同她说什么呢,’强自取柱,柔自取束’,她这般无礼,岂能是读过荀子的人? “孟柔,柔娘,真真是好一个柔娘!”魔.蝎`小`说 k.m`o`x`i`e`x`s.c`o`m 4、第 4 章 “咱府里顶头长辈只有郎主和夫人,二位膝下统共四子一女,大郎十二年前得了热病,不幸夭亡——这也是大人们的伤心事;二郎如今正在太常寺任少卿。 “二少夫人娘子方才见过的,少夫人出身荥阳郑氏,规矩严谨,平日也喜静,无事不爱出门;二郎之后就是五郎,五郎之后是七娘子,孟娘子方才也见过,闺名婉娘,今年正要办笄礼; “七娘之后是十二郎,才垂髫,开蒙不过半年,已能识得许多字,今日本该一同来见礼,只是戴娘子正抱病,十二郎便留在东跨院侍疾。 “眼下府里人虽少,但等到年节时候,兰陵江氏的族人们上长安祭拜宗庙,便热闹极了……”傲霜一边说着,一边打起挡在眼前的花枝,笑吟吟看孟柔,“我这人就是爱碎嘴,娘子可莫要嫌我多话。” 孟柔听得一愣一愣,但仔细一想,家里统共多少人,有哪些人,所有情形竟都给理顺了。 忙又问道:“你刚才说的戴娘子,是……” 这回傲霜顿了顿才道:“世系传继,胤绪其重,郎主娶戴氏、卢氏、樊氏三位娘子为妾。戴娘子生大郎、五郎有功,又因常年抱病,郎主特许迁居东跨院静养。十二郎的生母卢娘子,在生产时伤及元气,不幸未见小郎扶床便去世,后来……郎主怜恤戴娘子接连失子,特准十二郎侍奉戴娘子左右。” 至于江婉娘的生母樊氏,原是大夫人的侍婢,放良为妾后仍随住在主院偏房。 “哦……”孟柔若有所思。 难怪江五在安宁县三年都无人探望,难怪江家这样富贵,却放任江五伤病得快要死了都不管。 养娘哪有生娘亲。 大夫人待人再和煦,终究不是江五生母,自然会有难以照料的地方;戴娘子虽是生母,却是妾室。 一个妾室,连自己的亲生儿子都要唤旁人作母亲,又怎么拿得出银钱,使唤旁人出远门给她儿子治病? 孟柔想起刚嫁给江五时,又要照顾他换衣上药,又要日夜替人浣洗衣物攒钱请医工的辛苦,还有江五咬牙一次次尝试起身,却一次次摔倒的绝望,若是当时能有些助力,何至于这样艰难。 她不禁叹息。 幸而如今一切都好了。 听了这么多,她仍有不太明白的地方,当年江五到底是如何到的安宁县,又怎会从富贵郎君变成一介军户? 原想再细问,忽而一队仆婢经过,叉手行礼:“傲霜姑娘好,孟娘子好。” 傲霜朝她们回礼:“各位姐姐们也好。”孟柔跟着点头应答。 被这么一打岔,竟忘了刚才在想什么,孟柔敲一敲额头,又疑惑道:“我才刚来两天,怎么好似人人都认得我。” 这话她先前就想问岑嬷嬷。 傲霜笑道:“孟娘子不必惊讶,能进内院伺候的都是家生奴婢,从小就在主人跟前,察言观色是基本功。” 送到偏院门前,傲霜叉手向孟柔告别,孟柔也学着朝她回礼道谢。 傲霜直说不敢:“本就是应分的,怎受得起娘子一声谢?”又道,“娘子若想拜见戴娘子,我回去路上恰好经过东跨院,能替您通报一声。戴娘子性情和顺,想来不会不答应,若是应下,娘子明早直去就是,若是不应,我再使人通报娘子,也省的您辛苦再托旁人。” 孟柔正这样想,连忙谢过。 目送傲霜离开,绕过影壁进院子,今早伺候江五梳洗、为她准备朝食得一大群人都没了踪影,四处静悄悄。 江家是江五的家,也就是她的家了。可一旦江五不在,孟柔就总觉得自己仍像个客人,没有指引便不知该往哪里去。 站在空荡荡的庭前无措一阵,犹豫着回到昨晚住的西厢房。 总算敢在那张雕花凳上落座。 捱到快午时,外头突地又热闹起来,隔窗望出去,七八团模模糊糊的人影,分不清是谁,一会儿往北,一会儿往南,一会儿往东,就是不往她这处来。 好一会儿才听见她们齐声道:“五郎回来了。” 孟柔倏地站起身。 江五回来了,这院子总算不只有她一个人。 绞着衣角静等着,江五回家后并没有立刻回屋,而是先去了别的什么地方,磨蹭好一会儿才推开房门。 “江五……” 她看见他身后,和昨晚一样乌泱泱许多人围拥着,一时有些发怯,幸而他很快就阖上房门,把无关人等都挡在外头。 小别胜新婚,夫妻俩一整个上午没见面,再会时就又腻在一处。 江铣搂着人靠在榻上,三年前初见时,孟柔只是瘦伶伶的一个小丫头,上称也不知有没有三两重,肩膀瘦削得连衣服都撑不起来,胆子小得跟兔子一样,听见风吹草动就要一惊一乍,一双眼睛亮得惊人。 明明胆子那样小,听见风吹草动就要一惊一乍,却能壮着胆子洗去他身上的血污,替他料理伤口,擦身换药,硬是撑着他站起来,重新回到江家。 两人抱在一处,掌心正好落在纤细腰身,江铣不由皱起眉心:“阿孟,你这几个月到底有没有好好吃饭?” 再仔细打量一番,才发觉孟柔竟清减不少,离家前好不容易养起的肉都瘦没了。 这还是江五第一回提到两人分别的日子,还是在关心她。 孟柔心里泛起一点甜,面上却不显,只十分正经道:“当然有,一日能吃三碗豆饭,胃口都撑大了。” 又掰着手指将朝食数给他听,喝了一大腕粥,吃了几个带馅的蒸饼,揉一揉肚子。 “不留神吃多了些,去主院的时候险些走不动道。” 江铣眉心一跳:“你去主院了?” “对啊。” 孟柔点点头,把今日见亲时的情景细细说给他听,没料到江五越听,脸色越发沉凝。 她也从兴致勃勃变得忐忑不安:“我、我是不是说错什么了?” 江铣不知该如何作答。 问她姓望,是在笑她没有出身;引经据典,是在暗指她没有规矩,不学无术。 江铣陡然生出些恼恨,再看孟柔无知无觉的模样,只有苦笑而已。 罢了,无知是福。 江铣柔声问她:“到午时了,阿孟饿不饿?” 孟柔朝食吃得多,一早上又没怎么动弹,其实并不怎么饿,但她很想和江五一起用饭,就点点头。 江铣爱极她这乖顺样子,怜惜地吻了吻她面颊,让仆婢们摆饭。 门被推开,侍女们捧着漱盂、铜盆、巾帕等事物进来,孟柔见有旁人就想起身,可腰上大手一用力,又被江五按回腿上,她臊得不行,用胳膊肘连推他胸膛,可江五只是望着她笑。 又嬉闹一阵,才净手漱口跽坐案前。 按规矩原该分案,但在自己院子里不必拘束,况且人也不多,就并案共食,省得麻烦,也不必叫人布菜,数个人围在身后,袖子飘来飘去,不知是伺候还是监视。 把婢女们都打发出去,两人隔食案对坐。厨司手艺不错,白鱼脍、酒骨糟、驼峰炙,全都斫得薄如蝶翼,蒸羊肉上撒着细细的胡椒面,闻之辛香扑鼻,再有黄澄澄的粟饭,绿油油的菠薐菜,雪白的酥酪山……都是安宁县里根本见不着的。 这是偏院的定例,江铣早用惯,并不觉得有什么,下值时又已在公厨用过饭,只随便喝了几口白水。孟柔却新奇得看不过来,原还说不饿,真坐到案前,还是没忍住动筷。 吃过饭,撤下食案,点上香炉打开窗,让清风冲散杂气,侍女们又捧上净口的青茶,擦手脸的热帕子。 收拾停当,江铣揽着孟柔起身。 问她:“吃饱了?” 孟柔点头,江铣却不信,摸摸她圆滚滚的肚腹,评判一番,才煞有介事点点头。 又道:“我还尚饿着。” 孟柔正被他闹得害羞,直往外间看,听他这么说疑惑道:“你刚才怎么不用饭?是不合你胃口么?” 江铣点点头,又摇摇头。 “猩猩之唇,獾獾之炙,不过寻常而已。”凑近了低声道,“某之辘辘,唯有娘子可解啊。” “你……”孟柔瞪他,“这是大白日!” 可人已经被他打横抱起,直往内室去。 珊瑚和砗磲正端着铜盆和巾帕出门,跨过门槛时听见些声响,对视一眼,俱都红了脸,匆匆忙腾开手把门掩上,长舒一口气。 正要回房歇息,小丫头来报,说是岑嬷嬷来了。 主家在屋里厮混,两个侍女只能硬着头皮出院去迎。 “岑嬷嬷好。”二人行礼,砗磲嘴快多问了一句,“不知嬷嬷有何贵干?” 岑嬷嬷是替大夫人送赏来的:“今日孟娘子去主院见夫人,走得急了,连夫人赐下的物件都没拿上,便少不得多跑这一趟。” 砗磲支支吾吾看珊瑚,珊瑚硬着头皮行礼:“劳烦嬷嬷,奴等代娘子谢过夫人赏。” 说着就要上前接过东西,被岑嬷嬷伸手拦住。 “除开赏赐,夫人还有两句话要嘱咐孟娘子,不是老奴托大,这话极重要,除孟娘子外谁也听不得。” 珊瑚砗磲面面相觑,既不敢进去通报,一时又想不出什么话来搪塞。 岑嬷嬷越发觉出古怪,拂开二人便往里闯,快步走到西厢。 房门紧闭着,忽而听里头娘子难耐地哭吟:“没有你这样的……” 引得郎君几声轻笑。 岑嬷嬷便明白过来,有些尴尬,更多却是正中下怀。 回过头,见两个女婢站得远远的,一个赛一个羞臊,看都不敢往这处看一眼,才退下台阶,捂着嘴轻咳两声。 “你们好好伺候,”她压低声音,“夫人的话,老奴明日再传也不迟。” 实则哪里有话要传,不过是个打探消息的借口而已。 岑嬷嬷快步走了,留下一个硕大的箱笼,珊瑚和砗磲合理搬进院子,准备一一清点入册。 大夫人想得周到,箱笼一共分了三层,最底下的是春夏秋冬四季成衣,中间是一个银平脱漆盒,里头装了点发钗、发簪、颈链、手镯之类的首饰,最顶上没加盖,扎扎实实摆了十来盒香粉胭脂并一小条石黛。 砗磲摸一摸香粉盖子,嘟着嘴道:“孟娘子真是好命。” “这话怎么说?”珊瑚问。 “你看她出身乡野,素无规矩,可才来两日便能得这么些好东西。”砗磲嘟囔,“……连五郎那样的人物都待她如珠如宝,真真是命好极了。” 二人是家生子,今年才被派到五郎院里伺候,五郎正及冠,她们也年岁相当,做奴婢的自小耳濡目染,也知道主家派她们侍奉巾栉是什么意思。 可五郎才刚右迁中郎将,公务繁忙,其实并不常回院子里,就算回来了也是眼高于顶,从不多看她们一眼。原见他性格生冷,也就不作他想,但孟娘子才来两天,就能勾得五郎下值便回家,还…… “这样便算好吗?” 砗磲不解:“这还不算好?” “院堂之内,正房为尊,西厢又小又昏暗,哪里比得上正屋宽敞开阔?五郎起居都在正房,就算孟娘子来了也不曾更改。 “昨日你我将女客置在西厢,原是权益之计,可五郎回来,却并没有为女客腾换地方。今日更是……”白日宣淫。 谁也没避着,不到半个时辰便能传遍全府。 珊瑚笔墨不停。 “若真视之如珠如宝,又怎会这样对待她。”魔.蝎`小`说 k.m`o`x`i`e`x`s.c`o`m 5、第 5 章 又荒唐大半日,雨散云收时,天色都已经昏黄。 珊瑚度量着里头再没响动,敲门禀报,说午后岑嬷嬷曾来过送东西。 孟柔连忙给她开门:“母亲有东西要送我?” 珊瑚应是。 寻常新妇新婚见舅姑,也会收到长辈赐礼。孟柔只以为这又是在全先前未尽的礼数,不疑有他,退身让婢女们进屋。 珊瑚和砗磲忙活一下午,把原本的一个箱笼收拾成八个托盘,又让小侍女们端在手上,站成两列,一时间屋里金碧辉煌,满目琳琅。孟柔先是被这架势唬了一跳,再一样样看过去,颜色鲜亮的衣裙,金银制的钗环,还有不知什么用处的瓶瓶罐罐…… 她不自觉拢起双手,生怕一个没忍住,会碰坏步摇上栩栩如生的花枝,怕掌心粗茧蹭破织锦上的葡萄纹。 孟柔看得两眼放光,江铣撑腿半倚在床边,意味深长地瞥一眼珊瑚和砗磲。 两个婢女缩着头,眼观鼻鼻观心,一式的老实模样。 可这作为却半点不老实。 大夫人有赏赐当场不送,事后才补齐,说明本就没预着有此一遭,这礼节是不得不送。正值盛夏,却送了几件厚实的冬衣,贵重首饰没有几件,倒是塞满了梳妆的物什。 孟柔不清楚这里头的名堂,江铣却心知肚明。 崔氏分明是昭告众人,她是见孟柔穿戴得实在不像样,才匆忙挑拣些东西送过来。 是打了孟柔的脸,还要听她感激涕零地磕头谢恩。 难为这两个婢女,如此简薄的一份礼,竟能摆出这么大的场面。 让主人过目之后,八个托盘也各自定下归处,衣裳除开宜时能穿的,其余仍旧收回库房里去,金银首饰同胭脂眉黛统统收进妆奁盒,供日常需用。 侍女们放置好东西,端着托盘退下去,孟柔绕着衣架左转一圈,右又转一圈,才带着笑倒回床上。 “这可好,我正打算明日拜会戴娘子,就穿这身新衣裳去。” 江铣正抚弄她头发,闻言手一顿。 “你去见她做什么?” “她是你亲生的阿娘,我当然得去见她。”孟柔诧异看他,又了然道,“我今日在主院没见着她,听说她是身体不适,正在静养。” 江铣顿了顿,仍旧抚摸她绸缎一样的头发,什么也没说。 孟柔没发觉他的不自然:“我怕会打扰到她老人家歇息,午后就没去。”又说了傲霜帮忙问话的事,既然她没再传话来,戴娘子应当是没拒绝。 “你倒很懂礼数。”江铣扯扯嘴角,并不如何在意,“想去就去吧。” 这叫什么话?孟柔惊讶得抬起眉毛。 她是江五的妻子,新妇入家门,哪有不见舅姑的。何况她连大夫人都见了,还能不见江五的亲生阿娘吗? 原以为他是不知晓戴娘子抱病一事,但听话头,像是根本不在意。 那可是他亲生的阿娘,他怎的这样冷淡? 仔细想想,今日若不是傲霜提起,她甚至都不知道还有戴娘子这个人。 孟柔突然没来由地发冷。 搓一搓胳膊,趴到江五肩膀上,小声问:“你明日有空闲吗?” 江铣挑眉:“做什么?” “明日你同我一起去,好不好?” 江五没答话,孟柔便继续道:“我才来没两日,人生地不熟的,谁也不认得……” 想到早晨在主院时,虽然大夫人慈和,二嫂嫂贞静,小姑子活泼,都是很和善的人,可她谁也不认识,难免还是露怯。 江五不应答,孟柔放软声音:“陪我去吧,好不好?” 拉一拉他袖子,歪着头,委屈巴巴地看他,直看得江五无奈点头,便小声欢呼起来。 江铣被她逗得笑起来,原本沉重的心仿佛也轻松许多,低头亲亲她发顶。 他确实很久没给阿娘请安,罢了,明日休沐,去一趟也无妨。 …… 惦记着要拜见戴娘子,又挂念着新衣裳、新首饰,孟柔一晚上没睡好,天不亮就爬起来梳妆。 醒一醒神,洗干净脸,拢好长发坐在妆台前,却好久没动作。 她从前有过的唯一一件首饰,便只作为嫁妆的那支银簪子,后来也熔掉了。成家之后,为了给江五看病买药,家里总是没有多少余钱,偶尔零星一点,也都用来修缮院子,添买家具。 失去银簪之后,她日常用来笄发的要么是剥了皮的木棍,要么是不成对的竹筷,用着用着不知掉到哪里去了,就再新折根树枝盘头发。江五为这事总念叨她,后来养好伤能出门了,头件事便是去后山上选块好木料,亲自削了一支发簪给她,她日日都戴着。 也从安宁县一路戴着上了长安。 孟柔摸摸已然旧得发白的木簪,笑容里带上丝丝甜意。 她想起去年江五出征前,曾放言要用军功换一支金钗来作更换,眼下妆奁盒里又何止一支金钗。 可是……孟柔对着满匣子的金银首饰发愁,她该从哪里开始下手? 那头江铣已经套好衣裳,见她对着铜镜发怔,略一抬手,让两个侍婢过去伺候梳头。 砗磲正拿着腰带要往他身上系,闻言看向珊瑚,见她干脆利落地应诺过去,才撇撇嘴放下东西跟上。 东边一线熹微渐渐展开,天色大亮时,孟柔总算梳妆停当,对着镜子左看右看,起身转一圈,又半蹲下来再照一照,满意地点点头。 仰头冲耐心等着的江五灿然一笑:“五郎,咱们走吧。” 江五仿佛什么也没察觉,如常点点头,他自己认识路,就没让珊瑚砗磲跟着,领着孟柔出院子,等身边都没人了,才笑问她:“你唤我什么?” 孟柔双颊飞红,说不清是脂粉艳丽还是她颜色更好。 “我听旁人都叫你五郎,显得多亲热。” 自来了长安,人人都叫他五郎,反倒只她一直叫着江五。连名带姓,哪有五郎两个字显得缱绻。 孟柔心中羞怯,却硬梗着脖子说:“怎么,旁人喊得,我喊不得?” 江铣笑道:“阿孟想叫什么便叫什么。” 孟柔得意地皱皱鼻子,见他再没下文,只是往前走,又生出点隐秘的失落。 戴娘子所居的东跨院在府里另一头,原只是为养病腾出来的几间厢房,这几年扩了又扩,建了又建,游廊庑房样样齐全,比起主院规格竟不差多少,只是因地势所限,远没有那么轩峻开阔。 两人从西南角偏院出,从后花园抄抄近道,绕过南边的别院,走了快两刻才看见院门。 正想找人通报,一个小侍女端着铜盆出来倒水,见门前杵着两个人影,眯着眼睛辨认一会儿,立时把铜盆一抛,欢天喜地往回跑。 “娘子!五郎,是五郎回来了!” 铜盆掉在地上咣当好大一声响,吓得孟柔肩膀一缩。 真是奇了,江五又不是头天回家,至于这样惊喜么? 她疑惑地看向江五,见他面无表情,只是目视前方往里走,便抚一抚胸口快步跟上。 戴怀芹正在屋内喝茶,见小侍女没规没矩的模样,先是蹙起眉,待听清她说的话后立时转怒为喜。 “五郎回来了?菩提,快,快扶我起来,我这件衣裳不好,得换件靛蓝的才显气色……”戴怀芹急匆匆抬手,又听小丫头说几句,“都进院门了?怎么来得这样快!” 贴身嬷嬷菩提搀着她起身。 “娘子忘了?昨日傲霜姑娘来通报过,说是……要来拜会。大约五郎也想着要探望您,就正好一起来了。” 人就在门口,也来不及重新梳洗更衣,急匆匆吩咐烹上新茶,摆上新鲜果子。 定定坐端正,便瞧见玉冠绯袍的郎君出现在门前。 “五郎……”儿子难得肯来探望她,戴怀芹高兴得险些落泪,可当另一道身影也落入眼中时,满怀欣喜骤然去了一半。 朱红鹅黄间色裙,缠枝莲花纹半臂,豆绿的窄袖,透纱的披帛,眉心一点月白云母花钿,高髻上两排薄金步摇花钗,体态修长,眉目含情,好一位端端正正的高门女郎。 但比起长安贵女用金玉锦绣养成的气韵,她身上似乎又多几分韫玉怀珠的灵秀。两只玉白的手正交握着……是了,这一处露了端倪。 莫说世家大族的小娘子,就算是寒门家养在深闺的女郎,也不会有这样一双粗糙的手。 孟柔跟在江五身后,刚进门便感觉有人死死盯着自己,抬起头,正正对上一双含着雾气的眸子。 她一眼便认出这是戴娘子。 江五生得极好,直鼻薄唇,裁鬓修眉,一双丹凤眼凛凛生光。昨日见到大夫人时,见她长相平平,还以为江五生得更像他父亲,如今见到戴娘子,才知道江五的好容色都是随了生母。 孟柔紧了紧汗涔涔的手,向她行礼:“见过……”说到一半卡了壳。 昨日叫了大夫人母亲,今日该叫什么?也叫母亲么? 听江五道:“问阿姨安好。” 孟柔两颊烧起来,低头随着叫了声阿姨。 “好,好,一切都好。五郎最近可好?差使办得如何?圣上可有说什么?”戴怀芹忙不迭一串问,发觉儿子还干站着,又连忙招呼他坐下说话,看向孟柔时,目光不知为何僵住了,慢半句才说,“……你也坐。” 二人便落座,孟柔整理好裙摆抬起头,正巧看见戴怀芹匆忙别开脸。 她低下头,看看身上的衣裳,看看穿的鞋子,都没什么不对的地方。 再抬头时,只看见戴娘子绷紧的下巴。 ……是错觉吗? 孟柔眨眨眼,她怎么觉得,戴娘子好像有些害怕她? 应当是错觉吧。 可接下来,戴娘子是看也不肯看她一眼,问也没多问一句。 戴娘子抓着江五交代:“近日暑气重,你上值时可得当心着,也莫要学旁人贪凉吃些冷饮子、冷淘之类,外热内寒,那才要出大事情……”又说,“你平日里也该多多与同侪结交宴饮,联络人脉,若能谋个文职,长留京中,也就不必受沙场奔波之苦了。我分明记得你从前,是很交游广泛的……” 听她提到从前二字,江铣眉目瞬间冷淡许多,戴怀芹呼吸一滞,连忙住了嘴。 静静喝一会儿茶,一个垂髫小童跳跳窜窜奔进来,嘴上“阿姨,阿姨”地叫着,喊戴娘子:“你快看!” “十二郎!当心跌着!” 戴怀芹面色大变,屈身抢上前把人搂在怀里:“怎么样,有没有哪里碰着了?脚踝扭着了没有?”又抬头怒视才赶上来的傅母,“怎么当的差?十二郎若有个什么好歹,你全家几条命都不够赔!” 傅母气喘吁吁,低声分辩:“十二郎牵挂着娘子,奴虽言明娘子正在待客,不好打扰,可一个没看住,就……” “行了,日后当心些。”顾忌着江康在场,戴怀芹终究没发落傅母,搂着孩子坐回原座,扯出帕子擦净他额角的汗,柔声问:“十二郎要我看什么?” “看、看!”才开蒙的小孩子,举着字纸奶声奶气地喊:“这是我今早写的大字,阿姨说好不好?” 戴怀芹拿起来细细看过,自然是无有不好。 江铣默然看着他们母慈子孝。江康是家里幺儿,行第十二。十二郎出世时他正埋头苦读,十二郎知事扶床时,他又已经离家,对这个弟弟实在说不上什么交情。 江康身量矮矮小小,一张脸粉团子似的,戴怀芹爱得不行,免不得便多念叨了几句,等注意到江康正好奇地看着江铣时,才尴尬抬起头。 “阿姨,他是谁?” “他……他是你五哥哥。”戴氏推一推江康,让他朝江铣揖礼,“正好,去让他看看你写的字如何,你五哥哥字写得好,从前就算是圣人……” 戴怀芹猛地闭上嘴,懊恼地看着江五,那目光里竟有些惧怕,好像生怕他拂袖而起似的。 江铣泰然接过纸:“写得很端正,已有形势,但尚无筋骨,若在篆文上多下功夫会更有进益。不过十二郎年岁小,气力不足也属寻常,过一二年再说也不迟。” 他没有生气,戴氏绷紧的肩背缓缓松懈下来,笑着应和,让江康同江铣多学学。 江康嘟着嘴,并不如何情愿。转一转眼珠,仰着鼻子指向坐在最末的,问:“阿姨,她又是谁?” “她……” 孟柔正坐得直打瞌睡,前头戴氏说的官场文章,她一个字也听不懂,后来江康来了,说的还是文字书法,她更是听得昏昏欲睡,只是强撑着眼皮没倒下。 枯坐一早上,终于有人提到她,深吸一口气振奋起精神:“十二郎,我叫孟柔,是你五哥哥的……” 她生得漂亮,说话的声音也好听,江康在跨院里见惯满脸皱纹的婆子仆妇,听着听着就想往她身边走,可刚走没两步,就被戴怀芹强抱起来。 “孩子别去!” 孟柔被吓了一大跳,彻底醒了。江康也被吓着,在戴怀芹怀里哇哇大哭。 戴氏忙着哄了几声十二郎,强笑着对孟柔说:“劳烦你前来看我,只是你也看见了,这……实在是不方便。” 说话时嘴唇都发着颤,目光也躲闪,压根不敢往她脸上落。 这是要送客? 孟柔茫然,她到底做了什么,竟能把戴娘子吓成这样? 屋子里孩子的哭声,女人的轻哄声,吵吵嚷嚷,乱七八糟。江铣自认已经忍耐到极限。既然戴怀芹这么说,他便也起身:“阿姨,我们就先告退……” 谁知戴氏猛然抬起头道:“五郎留步!我还有话没说完。”但怀里的江康又痛哭起来,她只能低头继续哄孩子。 江铣捏了捏眉心,见孟柔满脸无措,柔和声音道:“没事,你先回去吧。” 孟柔起先没动,等他又说了一遍,才茫然往外走。 心里还莫名有种欠愧感,就好像,当真是她把江康母子给吓成了这样。可她明明什么也没做。 她真有这么吓人? 糊里糊涂到了院门,看着前头岔道,脑子里更是一团浆糊。来时路上只顾着同江五说话,现下看着这一模一样的树,一模一样的花,她该往那条路上走啊? 他们是从西边来的,往西走,应当没错吧? 出门前扑好的妆也花了,高高的发髻直扯的脑袋往后仰,孟柔丧眉搭眼,提起裙摆顺着路往西走,石子路走了一圈又一圈,鬼打墙似的,怎么也绕不出去。 突然见着一个熟悉的身影,孟柔惊喜:“傲霜!” 傲霜挎着个篮子正在摘花,闻言回过头:“孟娘子安好。” 两人说了一会儿话,并肩走了。 孟柔不知道的是,她绕了一大圈,错打错着地到了跨院西边的花园里,也不知道两人说话时的身影,正透过花墙落入戴氏的眼中。 戴怀芹厌恶地别开眼,哄了一阵江康,把哭嚎累的孩子交给菩提带下去,指派仆婢们全都退得远远的。 等屋里只剩下母子二人,这才急匆匆道:“五郎,你到底是怎么想的,竟把那样一个女人带进府里,任她招摇过市,你知不知道府里人都是怎么笑话你、笑话我的?!” 一个目不识丁的田舍妇,一朝鱼跃龙门,便要穿金戴银,处处耀武扬威。想到刚才她在自己院落里来来去去,如入无人之境的模样,戴怀芹恨得直欲吐血。 江铣深深皱起眉,耐着性子道:“阿孟在安宁县照顾我三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若不是得她照料,我也难有今日。” 孟柔不是所谓的“那样一个女人”。 掌心不由自主地抚上膝盖,今日他还能站起身,还能骑上战马立下功绩,离不开孟柔的努力。 江铣主动提起那三年,戴怀芹先是一惊,听完已是泪盈于睫。 “五郎,你还在怪我是不是?当年若不是没有母家可以倚仗,若不是我性子懦弱,或许你也不会受人算计,流落到那等地方去,还被逼着……” “阿姨慎言。”江铣不耐烦地打断她,“当年之事已是朝廷公案,早有定论,多说无益。” “若不是怨怪我,你为什么还要自污身份,和那种人纠缠在一块儿?”戴怀芹听出江铣对孟柔的回护,悚然一惊,“难道你、你…… “你竟是真把她当成妻子了?!” 江铣诧异地看着她。 “我出身士族,阿孟不过是个田舍庶人。从来士庶不婚,我怎会……” 他简直啼笑皆非。 “我怎会将她当作妻子?”魔.蝎`小`说 k.m`o`x`i`e`x`s.c`o`m 6、第 6 章 得了他准话,戴怀芹心下稍稍宽慰。 “你别怪我多嘴,如今你已经及冠,婚事却尚没有着落,官禄虽然要紧,但你的终身大事也不能完全置之不理。” 儿女成人成家,是当父母的心里头一桩要紧事,也不怪戴怀芹着急,若是没有那三年间的事,江铣早就该…… 江铣一直沉默,戴怀芹只好把话挑明了说:“……当年幽王谋反被废,你身为东宫属官被坐罪下狱,县主也离京去往沙洲千佛窟修行,明面上说是要为长辈祈求冥福,但我想着,实则大约还是因为你的缘故。三年了,你尚未婚,县主也云英未嫁,你……” “婚嫁大事,本该慎重,岂能轻易宣之于口。况且女子清誉为重,还请阿姨不要妄言,以免带累不相干的人。”江铣倏地起身,朝她行礼,“阿姨既要养病,某不便打扰,告退了。” 戴怀芹急了:“怎么就叫不相干,你们当年……” 目光落到他腰间玉佩上,忽地一怔。 江铣行过礼便掀袍离去。 菩提嬷嬷正打了新茶进来,忙叫住他:“怎么刚来就要走?”没换来江铣停步一瞬,她连忙往里走,“娘子,五郎难得来,您怎么也不留他多坐一会儿?” 戴怀芹眼角泪痕未干,怔怔道:“五郎已经长大了,再不肯听我的话了。” 突然想起来,方才两人独处时,江铣一直唤她阿姨。 再不像总角时候,跌跌撞撞地扯着她衣角,“阿娘、阿娘”地叫,从不管什么规不规矩,应不应当。 菩提:“唉,这怎么……唉……” 也不等菩提宽慰,戴氏擦擦眼泪,转悲为喜。 “孩子大了,有自己的主意,也好。”他既仍带着那玉佩,戴怀芹心下稍安。 只是还有一层隐忧。 县主那样心高气傲的人,能容得下他身侧有孟氏在吗? …… 被孟柔叫住时,傲霜正提着个藤篮在园子里摘花,说是江婉后日要做诗会,需一些合时令的鲜花来制作花笺。 “哦,哦。”这些词离孟柔太遥远,她只能干巴巴地应声。 傲霜没再多提,只惊讶地打量一番孟柔,赞道:“娘子今日容光焕发。” 孟柔高兴得扬起眉毛:“你也觉得好看?” 低头看一看身上的间色裙,热不住扯着裙摆转了一圈,裙摆像花瓣一样绽开又收拢,十足灵动。她从没有穿过这么好,这么柔软的裙子,也从没有涂脂抹粉,梳过这么高的发髻。 头回这么费心思打扮,却直到现在才听着一句夸奖。 不禁又遗憾道:“我脸上的胭脂都花了。”早已经不是最好看的时候。 傲霜摇摇头:“孟娘子天生丽质,胭脂不过增色而已。”又问她,“娘子这是要往哪里去?” 孟柔有些羞赧:“我想回院子去。” 但很明显,她迷路了。 傲霜看看周围,这倒也难怪,此地在主院和跨院之间,既有曲折的院墙,又有繁茂的花木屏障,身处其中,实在难以辨认方向,一时走错走上岔道,就更别想再走出去,平常又没有什么人会经过,想要找个人问路都不成。 若不是撞见了傲霜,只凭孟柔自己,只怕转上一天也转不出去。 “原该先送您回院的,只是七娘要我中午之前就送到……” 傲霜为难地看着篮子,按江婉的要求,摘下的花不能有伤痕,花瓣和蕊心都得完整,她摘了快一个时辰,统共才积攒起不到一半。 孟柔连忙说:“没事,我等你。”又改口道,“我帮你一起摘吧。” 作诗她不懂,花笺她也不懂,可摘花她还是明白的,从前在安宁县时,每逢大日子便要摘花做花糕,再不然就是编些花篮、花环之类的物什在城隍庙口叫卖,本是些不值钱的东西,可一旦到了日子,到了地方,便能卖得比米还贵。 孟柔挽起袖子,随手拧下边上一朵石榴花,拇指食指一搓便去掉花托,递给傲霜,带着点得意道:“如何?” 傲霜笑着接过:“娘子不嫌弃就好。” 两人一边摘花,一边说话,竟令孟柔想起未嫁时与同伴共游的愉快,不自觉竟忘了时间,待到篮子装满时,还有些意犹未尽。 妥帖收好花,又并肩往主院,沿着长长的抄手游廊往里走,江婉同樊娘子所住的地方在主院最南端。一路上各色花朵,有装在花池里头的,也有旁逸斜出,尚未来得及修建去的,看模样比园子里的还鲜艳。 到了屋前,江婉的丫鬟宝梅迎上来。 “傲霜姑娘可算来了,我们七娘都等了一早上了……”看见孟柔笑容一滞,“孟娘子也来了?” 孟柔点点头,傲霜说:“七娘子既等得着急,就烦请姐姐送进去吧,我还得送孟娘子回去……” 谁知宝梅连连摆手:“可不敢,这样金贵的东西,若是坏在我手里了,可怎么说呢?”又对孟柔道,“还请孟娘子稍等,容我进去通报一声,告诉七娘有贵客来了。” 孟柔正要叫住她,说自己不是来做客,只是经过,可宝梅溜得倒快,一眨眼就跑进屋里去了。 两人只好在外头干站着。 小小一间屋子,统共也没有几间房,也不知宝梅到底是跑到哪里去通报,生生把她们晾了有两刻。 等得腿都发酸,才看见屋门打开。 “五嫂嫂怎么来了?也不先遣人通报一声,我这蓬头垢面的,可失了礼数!”江婉笑嘻嘻地走出来,面上扑了香粉,手腕上一对金银环叮当作响,看不出哪里失礼。 她一样上下打量一番孟柔:“五嫂嫂这是为了来作客,特地换的一身衣服?这可真是折煞我了。快请进快请进。” 每一句话都是好话,可听起来总叫人不舒服。 大约是她站得太久,犯了暑气吧。 孟柔扶了扶额头:“我只是和傲霜同路,陪她一起来送东西的,送完就回去。” 江婉终于正眼看向杵在边上的傲霜,瞥一眼她手里的花篮,随口指派另一个丫头:“辛苦傲霜姐姐了,苦菊,把东西收进去。” 傲霜把花篮交出去,叉手向江婉行礼告退,孟柔也朝她点点头,转身便走。 “等等,五嫂嫂留步。”江婉眼珠一转,快步追上去拉着孟柔,“后日我要做东设宴,不知嫂嫂可愿赏脸?” 傲霜也停步,正要说些什么,被江婉使了个眼神,只得低下头。 “多谢你邀请,只是……” 来到江家这么多日,除开戴娘子之外,人人都对她很好,大夫人送衣裳,小姑子设宴也拉上她。 孟柔心里感动,可也只能拒绝:“我知道你们要做诗宴,只是,我、我不会作诗。” 她何止是不会作诗。 江婉并不吃惊,昨日她就知道孟柔是个胸无点墨的,因此只是笑道:“五嫂嫂误会了,这世上哪是人人都会作诗的?只不过找个母亲能答应的由头,约上三五个人熟人聚一聚,吃点果子喝点茶,玩些弹棋游戏之类而已……嫂嫂当真不来?二嫂嫂可是应了会来的。” 郑娘子也会去? 孟柔心里越发犹豫。 在来长安的路上,她曾想象过江五的家人是怎么样的,真到实地见到了大夫人她们,竟比她能想象到的还要更好,人人都温柔善良,都热情待她。 只是江家实在太大了,从西走到东能走上好久,院墙高,树长得也高,哪里像在安宁县,走几步就能同邻家说上话。 既然来了江家,总要和妯娌们熟络上才行,不然整日待在屋子里,不是同江五厮混就是闲着不知做什么好。 但孟柔心里还担忧:“当真不用作诗?” “当然,这还有假?”江婉连连点头。 于是两人便约定了,后日在花园里的流觞亭赴宴。 这么一耽搁,回到院落时已经到了用饭的时候,孟柔用心记着路,才和傲霜分手,转过影壁便看见了江五。 正要同从前一般唤他一声,想起刚改的称呼,转而叫了声:“五郎。” “怎么才回来。”江铣早就到了,连衣服都换过一身,见孟柔要过来,连忙捏着鼻子把她拎开,“上哪儿逛去了,一身臭汗。” “你才臭!”孟柔竖起眉毛瞪他,“还说呢,我又不识路,你把我一个人扔在那里,要不是遇上了傲霜,险些回不来。” “那也不用这么久。”江铣随口道。 孟柔没细察觉这话里的文章,只是点点头,兴高采烈地要同他分享另一件事:“我同你说,我今日被七娘……” 那头众婢女已经摆好了食案:“五郎,孟娘子,请用饭吧。” 话题被打断,只得按捺住兴奋净手净面,江铣赶着孟柔去换身衣服再来用饭,又是一番斗嘴才肯罢休。 等擦过汗,换过衣裳再入座,拿起筷子,孟柔又忍不住开口。 “我同你说,我今日被婉娘邀了要去赴宴呢!”她絮絮叨叨,“这还是我第一回受人邀请呢,也不知会有什么席面。” 原来耽搁这么久,是去了主院。 孟柔只顾记挂着席面,江铣却好笑。 不年不节的,也不是谁的大日子,能设宴的由头就那么几个,再加上江婉那个附庸风雅的性情,想想就知道是什么宴席。 问了孟柔,果然是诗宴,便问她:“你又不识字,去同他们论什么诗?” 孟柔嚷嚷:“不识字便不能赴宴么?婉娘说了,她们也不怎么会作诗,只是找个由头设宴罢了。” 确实只是找个由头,大约也确实不怎么会作诗。 只是世家女郎的“不会”,和孟柔的“不会”,恐怕是两个意思。 江铣看着孟柔,眼神几乎算得上怜悯。 “要我说,你还是别去了。宴席上的人都是江婉的朋友,你昨日不是还说么,人生地不熟的,谁也不认得,能有什么趣味?” 昨日是昨日,今日是今日,见长辈是一回事,赴妹妹的宴会又是一回事。 孟柔抿着嘴不大乐意,又听江五道:“何况你连字都不认识,又何必……” “我是不识字,可是去个宴席,难道还要考状元、考夫子不成?”孟柔反驳,“我总不能日日待在这院子里,除了等你回来什么也不做吧!” 孟柔气喘吁吁,江五的脸色骤然冷淡下来,她心里也有些发虚。 可她不知道江五为什么不愿她去赴宴,还总拿她不识字说话。 孟柔捏紧拳头,一双眼睛警惕又忐忑地盯着江五。 见他轻笑一声:“你想去就去吧。” 而后起身推门往外走。 孟柔连忙回头:“你不吃饭了?” 江五头也没回,摆摆手便出了院子。 屋里只剩下孟柔。 她看着满桌饭菜,肩膀颓丧地耷拉下来。 …… 江五一整夜都没有回来。 孟柔心里存着气,想着他爱回不回,自顾自睡了。 半梦半醒间,仿佛回到了安宁县的小院子,屋里的横木房梁上满是节疤。 从长安城来的气派马车,江五的家人,华贵的屋院和繁花小径,好像只是她的一场荒诞梦境。 睁开眼,屋子里到处结着麻布魂幡,何氏冰冷的脸出现在面前,告诉她: “江五已经死了。” 孟柔猛地惊醒过来。 眼前仍旧是鲛纱的承尘,手下是织锦的被褥,她长舒一口气,缓缓躺倒回床上。 重新闭上眼睛,好一会儿又睁开,睡不着了,她干脆坐起身,透过直棂窗,看着外头的天一点点亮起来。魔.蝎`小`说 k.m`o`x`i`e`x`s.c`o`m 7、第 7 章 谯楼的鼓声由北到南次第传开,穿透坊墙,再穿透重重院门层层叠嶂传到耳边。 不知不觉就已经卯正。 外头隐隐传来喧闹声,孟柔吸吸鼻子,嗅见了羹汤的香气,推开门,堂下却空荡荡的一个人也没有。 五郎不在,婢女们就都只躲在庑房里偷懒,谁也不会上赶着来伺候她。 孟柔没太在意,也根本不知道自己被轻慢了,只是披上衣裳出门。 刚踏出半步,想了想,还是回身坐在镜前,借着天光把杂乱发髻重新梳整齐,她不会太复杂的发髻,只仍旧拿用惯了的木簪固定好,静悄悄转过影壁出院子。 江五一夜未归,她也一整晚上没睡好,心里总想着那个梦。 在安宁县时她便做过许多类似的噩梦,总有不同的人来告诉她,江五死了,他死在她看不见的地方,死了之后连个给他收敛尸骨的人也没有,再不然就是江五浑身是血站在她面前,一句话也不说,只是默默看着她。 想着想着就开始懊恼,天地间哪有比生死更大的事?江五人好好的,没病没伤,还立了战功当了京官,这已经很好很好。 两人才团聚没几天,不应该吵嘴的。 况且她睡了一晚,早忘记两人争吵的原因是什么了。 江五一晚上没回家,也不知道有没有冷着,饿着。孟柔越想越糟,一面告诉自己,江五那么大个人,哪里需要她来操心担忧;一面却忍不住勾勒出他满脸不忿,靠在墙角打瞌睡的落拓模样。 那画面几乎把孟柔逗得笑起来,但很快她就深深皱起眉。 该去问问大夫人? 江五今年都已经及冠,难道他母亲还会过问儿子去哪儿了不成?戴娘子就更不必多说,那一惊一乍的模样,能顾好自己就不错了。 问郑娘子?问江婉? 好像也都不太对。 循着记忆往西走,她记得江家的门就在那个方向,岑嬷嬷带着她进来的时候曾经走过。 说不定……说不定江五已经回来了? 隔着大门还有十来步,游廊上突然窜出一个戴葛布幅巾的小厮,叉手朝她行礼:“见过这位姐姐……见过孟娘子,问娘子安好。娘子是要出门吗?” 孟柔吓了一跳,望着紧闭的大门,摇了摇头:“我就是来看看。” 说罢直懊悔,矫情什么呢?她来不就是为了找江五,江五是她的郎君,郎君在外一天一夜不还家,当妻子的探问一句能有什么。 安宁县的公廨都去过那么多回,难道还能被自家房门挡住了。 拍了拍绯红的脸,壮着胆子问:“这位小郎,我想问问,五郎昨日是不是出门了?” “娘子客气,只是有愧于娘子垂问。”小厮直摆手,“马房车房都在前院,家里郎君们寻常出门,走的都是北边坊道上的正门。小的一直在这里守着,昨日除开厨司采买的几位嬷嬷外并没谁经过。” 正说着,听见外头有人在叫门,小厮连忙应和着跑过去顶开门栓,几个膀大腰圆的仆妇推着木车走进来,小厮弓着腰说了几句话,惹得仆妇们哈哈大笑,抛了个什么东西给他。 银光一闪而过,孟柔没看清那是什么,连忙侧身让木车过去。 仆妇们走远了,小厮把着门没关严,问她:“孟娘子可是要出门么?” 隔着半扇门,能看见外头是安宁县难得一见的热闹,来往行人密密麻麻,比葛布上的丝线还要多,道路极宽阔,驴车、骡车、牛车、马车,四抬、六抬的小轿,各式各样的车轿急匆匆往不同方向赶去,夹杂着各色服帽的行人,竟然没有一点杂乱模样。 孟柔还看见个满嘴络腮的胡人拉扯着骆驼,硬拽着它往前走,驼铃声响得让人心烦,她匆匆摇头,一句话没说,提着裙子转身跑了。 “哎!”身后小厮不甘地张望一阵,确定人跑没影了,重重叹口气。 “连采买的嬷嬷都知道要打赏,堂堂郎君房里人,也算是半个主人了,却连半颗银子都舍不出来。”他低低啐了一口,“白费半天唇舌。” …… 越要到正午,日头就越发毒辣,照得人都睁不开眼睛。 孟柔垂头丧气地回院子,回了屋,静静呆坐着,脑子里乱糟糟的,说不清是个什么滋味。 不知道过了多久,有人敲门,孟柔起身过去推开,见是院里的两个大婢女之一,应当是叫珊瑚的。 珊瑚手里端着个大漆托盘,上头盛着碗豆饭并几道小菜,有荤有素,看着十分精致。 “娘子可要用饭?” 原来,又是一天了。 从昨晚到现在,孟柔水米未进,也不觉得饿,直到看见饭菜才觉得腹内空空,于是连声道谢,接过托盘。 “对了,你知道……”孟柔话音一顿,摇摇头,“算了。” 珊瑚犹豫一阵,侧着脸问她:“娘子是在担心五郎?” 孟柔忙问:“你知道他在哪?” “奴不知。”珊瑚摇摇头,却道:“但是五郎公务繁忙,寻常都直接宿在公廨里。娘子不必太过忧心。”像先前那样接连两日都回家,才是破天荒头一遭。 “哦,哦。”孟柔愣愣地说,“原来是这样。” 原来他还有别的地方可去。 谢过珊瑚,孟柔带着托盘关门回房。 屋子里空空荡荡,只有她一个活人。 江五没事,她该安心了,不是吗? 却不知怎么,空落落的。 …… 昨日傲霜送孟柔回来时特地带她认过路,流觞亭在后花园西边,从偏院正门出,经石子小路抄近道没几步就能到,反正江五不在,待在院里也只是白白空耗时间,孟柔梳妆完后就没耽搁,直接出了门。 虽然路不远,她来得也早,可还没到亭子前就听见一阵嬉笑声,有人说:“孟娘子来了。” 流觞亭一面临水,三面竹林环抱,孟柔听见了声音却看不见人影,连忙加快脚步登上台阶,没两步就看见江婉亲热地迎上来:“你可算来了,人都到齐了,就差你了。” 孟柔惶恐:“我来迟了?” 江婉笑着挽住她胳膊:“哪儿能呢?是我们来得太早。” 两人并肩入内,一进檐下便有清风阵阵,令人心旷神怡。亭内地面通铺大块青砖,青砖上提前烧制着凹槽,拼在一起就成了弯弯曲曲的引水渠,水渠一头连接着亭外的积水池,积水池上有竹管,能接引从亭檐流下来的雨水,另一头则通往后园里几十丈大的碧玉湖,若逢雨水天气,亭内便能坐观溪流入海的奇景。 只可惜今日晴空无云,便只能让两个侍女跪坐在积水池边,一桶桶往里边倒水。 孟柔进江家这几日,见惯了苍山湖泊,现今见到亭子里的溪流也不觉得惊讶,只是看见亭子四角正飘着袅袅烟雾的四个大铜炉时,奇怪道:“天气这么热,怎么还在烧炉子?” 江婉愣住,反应过来捂着嘴直乐。 “这是香炉,你闻闻是不是香?” 孟柔这才想到,亭子里四面透风,怎么也不像是在烧炭取暖。 她依照江婉的话探着鼻子嗅了嗅,空气中泛着股说不出的甜香,这香气同寻常庙里烟熏火燎的味儿并不相同,左右看看,也没见着哪里放了神像。 江婉问:“你在找什么?” 孟柔答了,又问:“那日我在主院也闻见过这香,想必供奉的也是这位神仙,只不知究竟是哪一位?” 话音刚落,就听见一阵哄笑声。 没有在夏日里烧炭取暖的道理,也没人会在宴客的时候摆香案供神仙,这香是用来熏亭子的。亭中已经坐着五、六位陌生的小娘子,全都是十四、五的姑娘,个个青春妍丽,神采飞扬。 “娘子可看看,我们这些人受不受得起这香?”江婉笑着拉她入席,见过各位宾客。 孟柔绯红着脸同众人打过招呼,发现郑娘子也到了,正一个人孤零零地坐在北岸打扇,她兴高采烈道:“郑娘子好。” 郑娘子勉强勾起唇,才一瞬便耷拉下去。 亭内并未放置坐具,只用几张坐垫在南北分了座次,北岸除开郑娘子的座位外便只剩一张坐垫,孟柔便在那上头落座。 江婉和客人们都是未及笄的小娘子,只有她和郑娘子是已嫁妇,两人又是妯娌,坐在一块儿再合适不过。孟柔想得简单,没发觉她落座之后,对面的小娘子们便打起眉眼官司。 江婉若无其事地招一招手,婢女苦菊会意,把放置在最末的一个空坐垫挪上东首,江婉这才落座。 人都到齐了,藏在竹围外的乐伎奏起丝竹,十几个小丫头端来食案,上头除开时兴的蜜饯、果子、花糕之外,还放有几个碗盏,里头盛着些白色、灰色的粉末,孟柔新奇地看来看去,看不出是做什么用的。 席间有位黄色襦裙的小娘子,见着这些碗盏便嚷道:“热煎茶在家还吃不够么,请帖上说好是‘一觞一咏’,婉娘,快叫人把这劳什子撤下去,换些解暑的冷酒来痛快痛快!” 江婉白她一眼:“好个酒鬼!若真让你裴二吃醉了,还不知是要发诗性还是酒疯。” 众人都笑起来,连郑娘子都露出些许笑意。 江婉又道:“知道你们吃多了煎茶腻烦,只是近日暑气重,一昧吃些冷饮子消暑只怕伤身。诸位且放宽心,我家煎茶用的是旧年积存的竹沥,与别处并不相同。” 孟柔这才听明白,原来桌上的这些东西都是佐茶用的。 江婉举起茶托又冲裴二道:“瞧瞧这个,像不像羽觞?” 裴二不满地嘟起嘴,恰好印证了江婉“酒鬼”一言,引得众人又你一言我一语地调侃起来。 又有人道:“从不知婉娘竟有煎茶的好手艺。” 江婉连连摆手:“我可弄不来这细致玩意,不过别担心,我家里有的是煎茶的高手。” 积水池边也添放了张案几,红泥茶炉、鎏金茶碾、银罗筛等器具都齐全,银簪素衣的女子正跽坐在案后煮茶。炉子里炭火哔啵作响,瓮中茶水刚沸,她手持长柄银匙不住搅拌,茶香渐渐散开,竟盖过了亭中原有的香料味道。 孟柔同众人一起望过去,那女子竟是傲霜。 有女郎感叹道:“素闻府上少夫人有家传,倒不知府上连侍女都有这样的工夫。” 郑瑛还未说话,江婉抢先道:“她可不是一般的侍婢,这是我母亲收的义女,名叫傲霜。”又对傲霜道,“劳烦姐姐了。” 傲霜被炭火蒸腾满头大汗,借着答话的机会才缩起烫得通红的掌心。 “本是分内的事,七娘客气了。” 第一道茶已经煎好,江婉让傲霜把煎好的茶斟入托碗,再把托碗放进水渠。 江婉道:“老规矩,茶碗停在谁面前就归谁。” 亭子里顿时喧闹起来,女郎们齐齐盯住水槽,只见茶托有如一只小舟,负载着茶碗顺着水流往下漂,经过第一个转弯时被卡住,碗里头青绿色的茶水被震得晃了晃,好悬没泼进渠道里。 茶碗正好停在黄裙娘子面前,她笑着道:“没有好酒,尝尝贵府的好茶也行,都说这第一道茶最好,某却之不恭,就不客气啦!” 她探身出去取茶碗,可指尖还没碰到,茶碗就又被水流推着向前去,绕过几个急弯,又走了老长一大段路才堪堪停下,被水流冲击得不住打转。 茶碗竟停在孟柔面前。 裴二娘子笑叹:“看来我是没有这个福分。” 这话说得促狭,又引得众人笑起来,人人都在笑,只有孟柔满脸惊惶地缩着手。 渠中水流激荡,茶托却顶着水流停在原地,怎么都不走。 “快拿起来呀。”有人催促。 孟柔如梦初醒,匆匆应是,两手捉着茶托把茶碗抬起来,小心翼翼地搁在案上,青瓷的茶碗薄得能透光,碗中刚出炉的茶汤颜色又清又亮,闻起来很香。 平平安安地放置好茶碗,孟柔松了一口气,抬头见所有人都望着她,面露疑惑。 裴二问:“你怎么不喝?” 孟柔更加不解,碰了碰还冒着热气的茶碗瓷边,蜷起手指:“烫。” 众人又都笑起来,江婉扶额:“煎茶就得热着喝!你当茶托是作什么用的。” 孟柔不知所措,目光游移一阵落到傲霜身上。傲霜正担忧地望着她,见她望过去松了一口气,随手拿一只茶碗装进茶托,再双手端起茶托举到面前,示意孟柔。 孟柔连忙学着端起茶碗举到面前,茶碗里热气蒸腾着脸,她想喝又不敢喝,没忍住吹了吹,碗里的茶水荡出阵阵涟漪。 “喝呀。”江婉催促,“冷了就没茶味儿了!” 孟柔连忙仰头饮尽。 场面倏忽一静,紧接着就是一阵大笑,几个小娘子笑得东倒西歪,江婉笑得直不起腰,裴二更是伏在案上不住拍板,唯有郑瑛蹙着眉,用扇面遮着脸别开头。 “你都知道烫,怎么还能这般牛饮?”裴二故意问她,“香不香?” 孟柔哪里能尝出什么味道,茶水一入口,她舌头都要被烫熟了,吐又不敢吐,梗着脖子硬是咽了下去。满嘴都是火辣辣的疼,脸都憋红了,半晌才吐出一个字。 “烫。” 众人又是一番哄笑。 可不烫么,人人喝茶都是小口啜饮着品,她倒好,一碗热茶硬生生灌下去,暴殄天物。 笑过一阵,又有人问她:“茶饮尽,可有句了?” 孟柔正小声嘶着吸气凉舌头,呆问道:“什么句?” “自然是诗句,难不成七娘的茶是白给你喝的。” 众人又是一阵笑,都觉得她有趣极了。 孟柔脸色通红,不知是被烫的还是臊的。 “我、我不会作诗。” 语惊四座。 “写诗不是人人都会么?这世上竟能有不会作诗的人!”裴二娘子大为惊奇,被同伴又拉了一把,不满道,“我昨日上街还见有脚力同人斗诗赌酒呢,怎么不是人人都会。” 顿了顿又压低了声音,自以为小声地说了一句话。 这是一句孟柔曾在江五那里听过的话。 “她既不会作诗,还来这诗宴做什么。”魔.蝎`小`说 k.m`o`x`i`e`x`s.c`o`m 8、第 8 章 孟柔面红耳赤。 是啊,她什么也不会。 孟柔手脚发凉,浑身血液都在往发顶上涌,她知道自己的脸大概要比炭火还红、还热,慌忙含着下巴想把脸藏起来,可那热意却直逼眼眶,烧得两颗眼珠子都要掉出来。 见她这副模样,裴二娘子不由慌乱:“嗳,你可别哭啊……” 虽说江婉引见时,只相互介绍了孟柔的名字和姓氏,没说她家族长辈官位是什么,众人便知晓她只是个女清客,又或者是江府的什么旁支亲戚,只是略在席上坐一坐,并不值当深交。 但再怎么不值当深交,也断没有上门把主家宾客惹哭的道理。 裴二娘子正懊恼,突然听见有人笑道:“恕妾直言,裴娘子这话说得不对。” 出声者正是傲霜,她起身先朝裴二长揖,又朝郑氏和江婉长揖,行罢礼才开口。 “昔日陶令不解音律,只以素琴会友,’但识琴中趣,何劳弦上声’,虽无弦徽,而音声自具。今日七娘设宴遍邀群芳,亦是无酒而以茶取流觞之意。所谓诗文,只是寄兴写情而已,若兴情未至,平白拼凑些句子,也不过是牵强附会,又怎么能算得上是会写诗呢?” 众人默然,就连郑瑛都搁下扇面,认认真真地看着傲霜。 一番话看上去是在替孟柔解围,但往深了探究,今日无风无雨也无酒,众人在这流觞亭里行流觞事,亦是“牵强附会”,诗文本是为了寄兴写情,可连这景都是人工伪饰,又谈何自然兴情。 借着这景色拼凑些和韵的句子,哪里比得上名家随手挥就,说到底也不过是自娱自乐,真要论起来,同不会作诗的孟柔又有什么区别。 只怕还比不上当街斗诗的脚力。 江婉脸上还笑着,眼神却已经冷下来,裴二也不知该说什么,一旁不断拉扯着她的小娘子已经拍手喝起彩来。 “方才我便总觉得不对,若只是对上格律,用上韵的便能算作诗,天底下倒真是人人都会写诗了。那倒不必作这些宴席,都去街上与人斗诗赌酒就是!可见格律都是其次,兴情才是第一。” 说完又扯扯裴二娘子。 “对对对,说的是,是我糊涂弄错了。”再说下去只怕会骂到江婉头上,裴二会意,连忙坐下,把话头引回诗文上。 众人也跟着附和,没人再提这一茬。 孟柔见没人再理会自己,才悄悄松了一口气,又听江婉叫她。 “孟娘子可听见了?裴二都认错了,你可千万别哭。”江婉笑道,“不然,五哥可要来找我的麻烦。” 孟柔分辩道:“我没有哭。”她涨红了脸,小声说,“五郎也不是那样的人。” 昨日七娘邀请她时,分明说宴席上不会作诗,也不会让她作诗。为什么到了今天,到了宴席上,什么都变了。 她疑惑地看着江婉,而江婉只是微微一笑,坐回原位。 新一道茶也烹好,众人又热热闹闹地玩起来,坐在最后的两个仗着隔得远,悄悄议论起来。 “说得这样亲热,那是江家五郎的妻子?” “就是那个生擒突厥大单于,被圣人点为右卫中郎将的江家五郎?竟没听说他曾娶妻,还是这么一个……。” “估计是……房里人?”女郎不自在地往后缩,“婉娘也真是的,什么人都往席上带,一点不避讳。” “听说县主……” “嘘!没影的事,千万别瞎说。” 又喝过几轮茶,作了几句歪诗写在花笺上收起来,小娘子们便按捺不住天性,扯过几张大坐垫拼在一起,改玩些弹棋、藏钩之类的游戏。 孟柔也想同她们一道,她不会诗文,也不会品茶,可若只是玩这些,她倒是个熟手。只是在安宁县里,没人用得起象牙的棋子和镶金的银钩。 要是刚才那碗茶没停在她面前,该多好啊。 煎茶一旦冷却就变得又酸又苦,喝完嘴里还泛着涩,远比不上在安宁县时自家做的茶汤解暑可口,孟柔喝了几口就没滋没味地放了下来,那头小娘子们欢声喧闹,这头则是如死水一般寂静,孟柔直起身子捶捶背,左看右看,瞧见郑瑛贞静美好的侧脸。 郑瑛是世家名门出身,自矜身份,在席上正坐快两个时辰也不见累,举手投足间自有一番风流态度,光是看着便令人心生敬仰。 孟柔不自觉也挺了挺腰,直起背。 郑瑛长得那样漂亮,体态那样优美,方才众人会诗时,郑瑛也应景作了一二句,孟柔不识字,不清楚她说的诗句是哪几个字,是什么意思,只觉得她吟诵时就像唱歌一样动听。说起来,她之所以会答应七娘前来赴宴,也有想要与郑瑛熟悉热络的意图,她在家里没有姐妹,嫁来江家,郑瑛和七娘就该是她的姐妹,郑瑛又与她同样是外嫁来的媳妇,两人合该更加亲近才是。 宴席不知什么时候才能结束,总不能一直干坐着,若是能与郑瑛亲近些,也不算白来一趟。 后来每每想起这一刻,孟柔都恨不得捂住自己的嘴,可当下,她当真不知道是中了什么邪,铆足了劲非得同郑瑛攀谈上不可,迟一时、迟一刻,都不行。 她清了清嗓子:“郑娘子安好?” 孟柔想,她得先找个由头才能说上话,可说什么呢?说诗文,她是一窍不通,万一郑瑛深问,她答不上来可怎么好;谈品茶,她更是不晓得这茶汤到底有什么玄妙之处。 于是便道:“郑娘子,你的璎珞真漂亮,我从前竟没见过这样好颜色的璎珞……” 夸一夸衣裳首饰,总挑不出错。 孟柔想,若是郑瑛问她璎珞好在哪里,她虽说不出什么图样的典故,可也能夸上几句颜色华丽,金光灿烂的好话,再借着璎珞夸一夸郑瑛的衣裳,夸一夸她的发髻…… 可郑瑛什么也没说,她好似什么也没听见,只自顾自地喝茶。 是她声音太小了? 孟柔壮了壮胆,又清清嗓子:“郑娘子,你的璎珞好漂亮,是不是……” 话还没说完,郑瑛搁下便面,伸手从颈后摘下那一大串璎珞,“啪”一声拍在食案上。 “送你了。”郑娘子别开脸。 孟柔怔住。 这也是长安的风俗吗? 郑瑛说要送璎珞给她,孟柔原本该接,可隐隐又觉得哪里不大对,看郑瑛的模样,仍旧冷冷清清的,也不像是在送东西给她的模样。 真要说的话,倒像是从前在安宁县时见过的,县令夫人打赏下人时的漫不经心。 赤金嵌七宝如意的璎珞圈很有些分量,上头又坠了许多珍珠和金银珠子,拍在桌案上响动极大,一下就让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过来,众人一看这场面便猜出发生了什么。 有女郎悄悄道:“当着外人就要东西?这又是什么道理。” 她声量不大,可亭中所有人都听得清清楚楚,孟柔这才反应过来郑瑛是误会了,连忙道:“郑娘子误会了,我不是想要你的东西,我只是、我只是……” 郑瑛解下璎珞只是一时冲动,看见孟柔着急解释,又见众人目光灼灼,也觉出几分不妥当来。 只是璎珞取都取了,没有再往回戴的道理。 “你不是很喜欢么?夸了又夸。”郑瑛语气和缓,“给你了,拿去吧。” “我、我不是……”她越是这样说,孟柔越不能拿,连忙道,“我当真没有这个意思。” 孟柔还在推拒着,但郑瑛已然自顾自打起扇,好似这是已经定下的事,再无可置喙的地方,再看周围,所有人的眼睛都在看她,目光或是鄙夷,或是惊讶,也有的像郑瑛一样,瞥她一眼便别开脸去。 七娘的眼神尤其冰冷,像是在说: 你怎么这么不要脸,看见人家东西好就想强要? 孟柔就像凭空被人浇了盆冷水,慌乱之余又不免觉得荒谬,难道在长安城里,连人身上的衣饰都不能夸几句吗? 正在僵持间,傲霜提着持壶过来添水,一不小心绊了脚,持壶里的水都打翻在孟柔身上。 “孟娘子恕罪!是我不当心。”傲霜惊呼一声,连连告罪,“我扶您去换身衣裳吧。” “不,我……”孟柔没分辨明白,还想解释,被傲霜在衣袖底下暗暗扯了扯胳膊,回过神,“对,对,我是该换衣裳了。” 傲霜扶着她起身,又向众人告罪:“失礼了。” 两人忙不迭地往外走,孟柔满心都是快些逃离流觞亭,失了魂似的跟在傲霜身侧,期间仿佛听见有人在叫她,似乎是江婉,又似乎是郑瑛。 可是她根本不敢回头。 生怕迟了一步,郑瑛就会把璎珞甩在她身上。 …… 一路走出好远,傲霜回头看看来处,为难道:“孟娘子恕罪,我只能送到这里,流觞亭里还要……孟娘子?” 孟柔迷茫地抬起头,见傲霜慌乱递过手帕,这才发觉自己竟然哭了。 “我,我这是怎么了……”孟柔下意识地想要弯起唇角,可眼中的泪水却控制不住地往外溢,喉咙艰涩得说不出话,逐渐变为哽咽。 傲霜的惊诧渐渐变为了然,拍着背替孟柔顺气。 “我当真没有想要她的璎珞……” 孟柔一面抽噎,一面想要控制住哭声,可身体里仿佛有股郁气不断往外冲,她胸口闷胀,喉口艰涩,鼻子发酸,眼睛也肿胀发红,浑身都在不住颤抖。 她很委屈。 郑瑛脖子上的璎珞辉光灿烂,比她首饰盒里的所有东西加起来都要更好看,她的确羡慕,但也只是羡慕而已,那不是她的东西,她从未肖想过,只是想夸一夸璎珞,再借此夸一夸郑瑛。可是,可是…… 郑瑛为什么要那样看待她? 孟柔委屈之余,还有一丝说不明,道不清的羞惭。 她知道自己没钱没本事,出身在安宁县的小地方,比不得江家人气度高华,更比不上她们出手阔绰,不会喝茶也不会作诗,郑瑛能随手给出的璎珞就是她见也没见过的好物件,她妆匣里的首饰,也都是大夫人送来的,没有一样是她自己的嫁妆。 孟柔不禁扪心自问,郑瑛身上那样多的好东西,她怎么就单单盯着那串璎珞夸?她是不是也觊觎着郑瑛的珠宝,才在开口时就带了出来? 若她夸的是旁的,若她夸的是郑瑛的衣样,是不是就不会有这些事了? 孟柔满眼是泪,再开口时已失了最初的底气:“我当真没有那样想。” 她若当真那样想过,郑瑛所做的,是不是也算理所应当? 傲霜却攥紧了她的手:“我相信孟娘子没有此心,否则也不会把娘子诓骗出来。” 方才两人僵持时,璎珞就搁在桌案上无人理会,若孟柔当真想要,方才也不会这样随便地跟着她离席,更不会落下那串璎珞。 傲霜替她擦净眼泪:“孟娘子且宽心,郑娘子只是一时误会,过后很快就会想明白的,娘子只当什么也没发生,快些回去吧。” “好,好。” 或许就如傲霜所说,郑娘子只是一时误会了,待发现了她并没有拿走璎珞,或许就该知道她没有此心,也不是这样的人。 孟柔渐渐止了泪,有人还肯信她,她心情多少好转些,傲霜还要回亭里奉茶,不便再送,两人就在拐弯处的花墙作别。 回去的路上没有旁人,院里各处仍旧静悄悄,一个人影也没见着,孟柔从前害怕这寂静,现下却庆幸人人都不在,轻手轻脚地回了屋。 照一照铜镜,眼睛果然红了,鼻头也通红着,脸色却苍白。铜盆里还剩了些晨起时梳洗用的水,已经冷了,孟柔就着这点冷水卸下脂粉,又用帕子沾湿了敷在眼皮上。 缓过神,她不禁又好笑起来,这才多大点事,不过是一场误会,怎么就值当哭鼻子,还跟小孩子一样。 幸好江五不在家,不然让他知道了,准被他笑话。 连着两晚没睡好,今日又起得太早,她仰着头靠在柱子上,没一会儿就觉得发困。 迷迷糊糊间,突然听见有人大力拍房门,孟柔惊醒,半干的帕子都掉在地上,还没来得及捡,听见砗磲大喊:“孟娘子快醒醒,赶紧来看看吧!” 孟柔连忙出门,砗磲急得直跺脚,也不管规矩不规矩的,上来就扯着孟柔往外走,影壁外乌泱泱站着一大群人,领头的婢女正在和珊瑚争论,孟柔囫囵听了一二句,好像是在说她落了什么东西。 珊瑚道:“姐姐明鉴,孟娘子的行装我们都好好收着,从来也没见过这件东西。” “少夫人的话还有假?这明明就是孟娘子落在流觞亭的,少夫人好心派我送来贵院,你倒拿大替主人的私库做主。”婢女看见孟柔出来,又道,“行了,咱们也不必在这掰扯,就让孟娘子自己认认吧。” 孟柔连忙摸了摸头上的发钗、手臂上的金银镯,一样也不少。正算着还能遗漏什么,砗磲突然用力把她扯到前头,指着捧盒问。 “孟娘子看看,这是不是你的?” 螺钿大漆捧盒盖子大开,里头正装着一串璀璨晶莹的七宝如意金璎珞。 正是先前郑氏戴着又摘下的那一串。 孟柔脸色唰地惨白。 捧盒的婢女十分面熟,应当是随身伺候郑娘子的,孟柔连忙同她道:“郑娘子弄错了,这东西不是我的,我、我不想要这璎珞。” 越说越多,越说越错。 婢女讽笑,不想要这件璎珞,那就是还想要别的了?再看孟柔的打扮,金片裁的花钗,不成对的镯子,脖子上更是光秃秃的什么也没有,不伦不类,难怪总盯着别人身上的首饰瞧。 时近正午,热得很,院里又马上要摆饭,婢女不耐烦同孟柔做这些推推让让的场面,直接盖上盒盖,把捧盒整个塞进她怀里。 “我们娘子说了这是您的东西,托我给您送回来。我只管办我的差使,并不管其它,既是您的东西,是要扔了还是再赏人,都随您。” “不、不行……”孟柔连忙把盒子推回去,可婢女料着她有这一步,骤然后退,任由捧盒从半空中往下坠。 孟柔连忙接住了,抬起头,看见婢女一脸果然如此的神情。 “东西已经送到,奴婢等先告辞了。” 说完便带着一大群人,如来时一样浩浩荡荡地离去。 “等等!” 手里的捧盒就像块爆碳,孟柔只想赶紧脱手,急急追上去要还,可走没几步捧盒就脱了盖,里头的璎珞险些没落到地上,手忙脚乱地收好东西盖回盖子,再抬头,人已经走没影了。 孟柔原就没想过要这东西,如今拿到手,却更说不清了,一时不禁又气又恼,当真想如婢女说的扔了算了。 可莫说里头的金璎珞,就算这外头盛装的盒子看起来也十分贵重。 她根本不敢扔。 孟柔低着头,看着那捧盒好一会儿,鼻子一酸,眼泪又止不住地落下来。 …… 大夫人刚下轿子便听说了流觞亭的事,皱了皱眉,指派傲霜去库房里挑几件璎珞送去偏院,让岑嬷嬷服侍着卸去钗环。 屋里没外人,主仆俩在镜子里对视一会儿,都忍不住笑起来。 “我的好阿岑,你究竟是上哪里找来的这么个活宝!阿郑平日再装相不过的一个人,竟也能被她气成这样,这可真是个奇才!” 大夫人笑得几乎掌不住,撑着妆台“哎唷哎唷”地喘不上气。 岑嬷嬷连忙给她拍背,摇头道:“老奴知道她是个大字不识的货,不料她竟敢去赴七娘的宴。五郎也就是躲出去了,不然也得被气上好几天!” 大夫人笑了好一阵,又不免遗憾道:“可惜没能找到婚书,不然就……” 这是岑嬷嬷差使没办好,她亲自去了一趟安宁县,却没能拿到最关键的东西,心里头正愧怍,听见这话连忙道:“现在这样也不错。看看那院里,打量着家里统共三位郎君,一个未成人的把在手里,一个亲生的又得了机缘出息了,不过是区区一个中郎将,尾巴都要翘到天上去了……哼,也该让她看看自己是个什么东西,自己儿子又该配个什么东西。” “罢了,他们且有的闹呢。”大夫人冷笑,翻了翻桌案上的彩笺,又摇头道,“一个庶子,一个庶女,都不是什么安生东西。” 岑嬷嬷不解:“娘子是在说七娘?老奴看七娘一向孝顺,就连今日……” “你当她是在为我出奇?那可当真是小看她了,她是要踩着孟氏去讨好她正经的嫂嫂,好指望着去当个续弦呢。” 江婉年岁到了,府里今年六月就要给她办及笄礼,原定是郑瑛的同母小妹为她做赞者,可江婉非说与小郑娘子不熟,要自己定。 翻开纸笺,上头赫然写着江婉自定的赞者。 岑嬷嬷顿时怒道:“她一个庶女,给人做媵妾都不配的玩意,竟也敢算计到娘子头上!娘子可千万不能让她得逞。” “罢了。”大夫人合上纸笺,疲惫地揉揉眉心,“她既然有这个心,那边也愿意,那就如她所愿。”魔.蝎`小`说 k.m`o`x`i`e`x`s.c`o`m 9、第 9 章 次日一早,傲霜按大夫人吩咐的准备好捧盒,带着去了偏院。 孟柔接连两天没睡好,昨晚又哭了好久,此时眼皮都还泛着红,一打开捧盒,看见里头金光灿灿的璎珞,好不容易止住的眼泪又落下来。 “孟娘子!”傲霜看看左右没人,匆匆推着孟柔回到西厢房,“您……您怎么又……” “我不想要这东西,你拿回去给大夫人,好不好?”孟柔奔进里屋,从床榻上把昨日郑氏送来的捧盒也拿出来,和大夫人送来的并排放在一起,“郑娘子误会了,母亲也误会了,我当真没有想要这些东西。” 她昨晚一夜未眠,闭上眼睛,郑娘子居高临下,冷漠厌恶的神情就出现在眼前,耳朵里也塞满了江婉、裴二娘子,甚至珊瑚和砗磲冰冷刺骨的指责。 她们都在问,她怎么能够这么不要脸,这么不识礼数。 孟柔抓着傲霜的手臂恳求她:“你相信我的,对不对?我当真不是想要她们的首饰,我、我虽然穷,可是从没有不干活白收人家东西的道理,更何况是这么贵重的东西……” 可傲霜始终没有应答,只是满脸无奈地看着她,孟柔也就明白了她的意思。 “是……不能么?” “孟娘子,不是我躲懒不愿替您跑一趟,只是二少夫人出身高门,难免气盛些,她给出来的东西,怎么肯往回收?我就算去了也只是白跑一趟。至于夫人送来的这份……” 傲霜顿了顿,斟酌好一会儿才继续道, “这话我原不该说。但夫人是娘子的长辈,长辈有赐礼,当晚辈的不说感激谢恩,反倒挑挑拣拣,哭哭啼啼的不肯接受,若是被旁人看见传出去,是该说夫人不慈,还是说娘子您不敬尊长?” 一番话说得孟柔心惊。 原来在长安,不肯收礼竟也是一种罪过。 “我没有不恭敬母亲的意思,只是这璎珞……我……” 自己没有的首饰,伸手就朝旁人讨要,同打秋风的又有什么区别。昨日拿了郑娘子的璎珞已是说不清,今日若再收下这一匣子璎珞……那她成什么人了? 但如果不收下,却是不敬尊长,不识好歹。 傲霜也知道她难过,但事已至此,除了宽慰几句之外,似乎也没有别的办法,只劝道:“这些璎珞娘子暂且先收着,若是实在不喜欢,压在箱底里就是,再过上一年半载的,也就没人还记得这事了。” 两个捧盒终究是都留在了西厢房。 可得了实惠的孟柔却满脸泪水,丝毫不见喜色。 傲霜又劝了她几句,看她渐渐冷静下来,便起身告辞。 “等等。”孟柔拦住她,“傲霜,我……” 傲霜温声道:“娘子有什么吩咐直说就是。” 孟柔又支吾几声,才鼓起勇气道:“我能不能拜你做师父,请你教我。” “这、这又该从何说起?”傲霜只觉荒谬,赶忙推辞,“娘子太过抬举了,我这样的人,哪里配做人师父的。” “不是的,单论对江家里头的事,你就比我明白得多。” 傲霜能说会道,估计也会识字,能读书,既能煎茶,也能随口便说出让人齐齐拍掌叫好的大道理,待人处事也比她强,刚才要不是傲霜劝慰了一场,稍迟些,那两份礼物她也会亲自送回夫人和郑娘子的院里去。 就算不说今日的事,昨日在流觞亭里,傲霜也曾两次替她解围,只可惜她自己不争气,最终还是丢尽了脸面。 孟柔一样样细数,可傲霜却仍是说自己不配,孟柔这才后知后觉,傲霜这是不愿意。 “哦,哦。”孟柔想,她又犯错了。 人家不愿意教她,她却一个劲地求。 这同强迫人家又有什么分别。 傲霜道:“路不远,娘子就不必再送了,我自己回去就是。”说完推门就要往外走。 临出门时,鬼使神差地回过头,看见孟柔坐在案旁,对着两个大漆捧盒发怔,脑袋耷拉着,肩膀也缩着,那模样看着丧气极了,也孤单极了。 满屋豪丽之中,唯有她格格不入,孤寂得像抹幽魂。 她站在门前一动不动,孟柔抬头,好奇地问:“傲霜,你是还落了什么东西吗?” 傲霜终于下定决心。 “夫人每日卯正都要用竹露漱口,家里竹林虽多,但只有流觞亭附近的竹林远离尘埃,收集到的竹露也最清澈洁净。”她说,“我每日寅正三刻都要去流觞亭收集竹露,娘子若有闲暇,也可去看看。” 孟柔眼睛一点点亮起来:“你是说,你愿意教我,愿意当我的师父了?” 傲霜微笑:“可不敢说什么教不教,只是把我所知道的,尽都告诉娘子而已。” …… 江铣快有一旬都没回家,倒不是为躲孟柔,而是确实公务繁忙。去岁冬月朝廷北征东突厥大获全胜,圣人大悦,下值要在太庙献俘,祭告先祖,宗正寺和礼部的官员商议几日,竟又添出圜丘祀天的行程。 江铣既是此役中生擒突厥可汗的大功,又受任检校右卫中郎将,所统掌的亲、勋、翊三府不但是御在所宿卫,祭祀时也是左右仪仗,这几日他不是在练兵就是在同殿中省扯皮,简直烦不胜烦。 好不容易找到个空子,策马出了宫城就直直往家走,却又被堵在了西市。 听路人说,是有个商队的骆驼不知为何突然发狂,冲进道旁的酒肆里头大肆踩踏,把客人全都吓跑了不说,许多陈年的美酒也都被糟蹋个干净。 “……也不独咱们被堵在这儿,”那人道,“燕王才刚回京,听说有新进的字画才纡尊往市里来,谁料那酒家娘子和胡商只顾着厮打,满街的碎陶破布并一大群骆驼竟没人管束,堵住一整条街。这下可好,咱们就同王爷一道等市正来清道吧。” 这一等不知要有多久,众人齐齐叹息,就连江铣的马都不耐烦地打个响鼻。 江铣也是无可奈何,见边上就是家金器铺,便干脆栓了马往里走。 掌柜的正隔着窗户看热闹,连有人进门也没听见,江铣敲了敲柜台,让他把新进的首饰都拿出来看看。 “对不住对不住,失礼于贵客了。”掌柜叉手道歉,打量一圈江铣的衣饰,笑得跟朵菊花似的,“您可找对地方了,咱们这儿什么首饰都有,金的玉的银的铜的……您是要自用,还是送人?” 江铣抵着拳轻咳一声:“送人,要女眷用的。” 他还记得上回出门前,孟柔似乎同他闹了一场,原想放着冷一冷再回去,谁知自己一走就是好几天。 孟柔说要去江婉的诗宴,他不在家,又无人阻止,她自然会赴约,到了宴席上,还不知道要受什么样的欺负,真是想想就可怜。 不过,依孟柔那个脑子,也未必能听出人家是在欺负她。 江铣想着孟柔同自己争论的模样,不自觉便带上几分笑意。 掌柜看在眼里,心里明镜似的:“是要送给尊夫人?”连忙把那些福寿纹样的撤下去,换了些时兴轻巧的端上来,“您瞧瞧这几件可好?都是今早才送进来的,南边北边的都有。” 江铣看了看,无非都是些什么金发钗,玉耳铛之类,十分寻常,他没说好也没说不好,掌柜又换上一屉子更华贵的,他仍是没表态。 掌柜知道他是正经识货,又去翻箱倒柜,从最里头翻出个织锦的布袋来。 “您看看,这件怎么样?”掌柜的翻开布袋,忍不住道,“这可是刚从沙洲来的,在某这里存着还不满一日,若不是贵客上门,某都不舍得拿出来。” 江铣只是笑:“你若什么好货都只管自己收着藏着,也不必开门做生意了。”又看看那首饰,孟柔肌肤莹润,正好衬得上她肤色,便道,“就要这一件。” “好嘞!”掌柜的扎好布袋,说了价钱,“郎君是要现就付讫带走,还是某稍候送至府上?” “现就带走。” 江铣身上带着的银钱不多,统共六、七两金子,自然不够,就干脆把银鱼袋压在掌柜处,稍候再让小厮松烟带钱来赎,自己则拿着织锦布袋回了家。 回到院子梳洗更衣,推开西厢房的门,却扑了个空。 江铣问婢女:“阿孟在哪?” “回禀五郎,孟娘子一早就出了院门,现在还没回来。” “她出去了?去哪里了?” 江铣皱眉,孟柔不在屋里好好待着,还能去哪? “应当是去主院了。孟娘子最近同傲霜姑娘常在一起待着,似乎很亲近,一道去了主院也不稀奇。”砗磲嘴快,“傲霜是……” 江铣打断她:“我知道傲霜。” 江府的家生奴,幼时被大夫人收为义女,说是义女,却没有放良脱籍,只比其他仆婢多几分体面而已。 傲霜是大夫人院里的人,孟柔怎么会同她搅在一起? 正要派人去园子里找,可不一会儿,孟柔竟然回来了。 是傲霜送回来的。 江铣坐在屋里,他看得见孟柔,孟柔却看不见他,他看着孟柔眉眼飞扬,笑着与傲霜告别,回到院子里时脸上笑意也没有丝毫消退。 他看着孟柔哼着歌回到房里,极惊喜地睁大眼睛,喊道:“五郎,你回来了!” 一直沉着的脸色才和缓些许。 可孟柔却不再像先前一样,一见着他就往上扑,而是极自然地唤婢女倒水,洗净双手,脱下披帛挂好,才端端正正地坐在榻上。 云鬓高耸,环佩琳琅,真像一位出身世家的女郎。 孟柔才刚从傲霜那里学了“发乎情,止乎礼义”的道理,因此现下只是远远坐着,用一双亮晶晶的眼睛看着江五:“五郎,你怎么不说话?” 江铣紧了紧手里的织锦布袋,猛地起身:“你这几日……” 正要朝孟柔走过去,双膝却突然剧痛脱力,瞬间就让江铣疼出一身冷汗,他惨白着脸,牙关紧咬着就要往地上栽倒,孟柔连忙屈身奔过去,险险才把人扶住了。 “江五!你怎么样,是不是腿伤又犯了?” 江铣已经疼得说不出话,也控制不住四肢,虽有孟柔支撑但还是直直往下滑。孟柔尽力把人推到床上,蹲身解开他的腰带,扯去履靴,把手从裤腿伸进去一探,膝盖冷得像冰一样,再看看看外头天色,阴云密布,果然是要下雨了。 外头婢女听见动静敲门问:“五郎,可是出什么事了?” 江铣咬着牙不能言语,额前冷汗密布,奋力抬手要够着床边帐勾,孟柔知道他的忌讳,帮他把腿放在床上,扯过被褥严严实实地裹起来,再放下床帐遮住。 马不停蹄出门问:“哪里能烧热水?我带的药……我的包袱呢?你们给我放在哪儿了?” 砗磲见她满脸慌乱,又不见江铣人影,就知道是江铣出了大事,于是也跟着慌乱起来。所幸珊瑚还算镇定:“娘子的包袱就在床边箱柜里,奴婢们并没有翻动过。马上就要上饭食,后厨应当有现成的热水,娘子要多少,我现在就去打来。” “不用现拿来。”孟柔已经要往后厨走,听她这么说,才想起来自己已有了助力,“要新烧的整桶热水,能没过膝盖的,千万不能掺凉。”回屋翻出药包来递给珊瑚,“把这里头的药粉洒在水里,烧开一刻之后再离火,然后再连桶一起搬来。” 珊瑚拿着药包去了,砗磲也想跟着去,被孟柔叫住。 “有新鲜鸡蛋没有?要整个的不去壳,煮熟了来用。” 砗磲不清楚,跑着跟去后厨问了,才知道份例的几枚鸡蛋已经打匀成浆,厨司准备要做鸡蛋羹。 孟柔已经回了房,正把江五的双腿抱在怀里取暖,听见这话急得直拍脑袋:“怎么就做了蛋羹呢!” 江五的腿伤得极重,如今还能够如常行走已是神佛显灵,但是不能见冷也不能见热,最不能碰见的就是湿邪。一到阴雨天气,他的双腿就必定疼得如刀割骨髓,如蚁虫噬咬血肉。在这时候只能用特制药水泡擦,或是用布帕裹着熟鸡蛋干敷,慢慢活络经脉才可缓解一二,若是用普通烧热的白水勉强擦热,反倒会加重湿邪。 药水还在灶上烧着,烧好了也得等放晾了才能用。孟柔双手都搓红了,不住按揉着江五的穴位为他推拿,可看他唇色青白,双眸紧闭的模样,便知道没能起一点成效。 往常没有鸡蛋时,他也就只能这么生忍着疼等水烧好。 孟柔急得眼泪都要落下来,又听外头砗磲问:“娘子是要拿取暖的东西吗?屋子里还有个手炉子尚没收起来,要不奴现去烧热了拿来用?” 炉子?孟柔只以为是冬日里取暖用的碳炉,但江五膝盖的寒气是从里头发出来的,烧暖屋子能顶什么用。 她正要答话,江五却已经忍过最初那阵疼,强撑着半坐起身,镇静道:“去库房里寻些端阳取下来的艾草,搓成团点燃后灭了明火,再用手炉装了拿进来。” “是!”砗磲立时去了。 心里却不免嘀咕:五郎是行伍中人,身上有点什么旧病旧伤的都属寻常,见孟娘子着急忙慌的模样,本以为是犯了什么干系性命的大病重病,可听江铣说话时的声音,倒是中气十足。 反倒是孟娘子,一惊一乍怪吓人。 砗磲很快就装好手炉,孟柔接过来,巴掌大一个香盒样的物件,她从未见过,也来不及细研究,赶紧按江五的指示塞进他膝盖下,不一会儿便见他长舒一口气,脸色也恢复过来。 这就是有用了。 孟柔也终于放下心,一抹脸,满手的汗水泪水。 半个时辰后,药水也被端上来。孟柔试了试温度,还是烫,就先用粗布打湿了再拧干,从江五的膝盖处一路擦到脚踝,反复几次,见冰冷苍白的肌肤终于起了点血色,药水也晾凉了,就再搬起他双腿放置在药水里泡好。 折腾好一番,孟柔精疲力尽,站都站不起来,干脆席地而坐,伸手在水里继续给他按揉穴道,等摸到脚踝也不发冷了,这才放了心。 江铣也终于止住疼,膝盖往下虽然还麻胀着,但已经有热气从底下缓缓升上来。 地上到处乱糟糟的,孟柔瘫坐在地上不成个样子,江铣刚恢复点力气,就想拉着她起身,孟柔连忙躲开手:“别碰,脏得很。”喘口气又道,“我歇一会儿就去洗了,顺道把这药水也倒出去。” 江五一向不愿意旁人碰他这两条腿,除她之外,也只勉强让几位医工看诊的时候摸过碰过,每次都要发好大的脾气,一个人郁闷好久。这回也只肯让婢女把水端进来,期间还要用帘帐厚厚遮起来,一点也不让人看到他犯疼的模样。 孟柔自忖力气比珊瑚和砗磲大得多,在安宁县时,这样大的一桶水全凭她一个人抬来抬去,也没见这样荡得到处都是。 既然江五不愿意让旁人进屋,那她就自己把水拖出去就是。 江铣却摇头:“让下人们做就是了。”他声音很轻,“阿孟,辛苦你了。” 他这样郑重道谢,孟柔反倒不自在起来:“说这些做什么,这么多年了,哪回不是这样……” 一羞臊,便忘记手里头还攥着湿哒哒的帕子,满手乱挥时连带着药点子也到处乱撒。 江铣连忙避开,孟柔反倒来了劲。 “怎么,你怕脏?”她伸出满是药渍的十指,翻来覆去在他面前晃一晃,作势要蹭过去,“你自己洗脚的水还怕脏,要不把脸伸过来一并洗了?” “别闹!”江铣皱眉躲开,又让外面的婢女另打盆热水来给孟柔洗手。 孟柔仍旧笑嘻嘻的,正要撑着地起身,突然面色一变:“糟了!” 江铣不明所以,见孟柔垂下双手,指尖捏着把左右腕上的环镯除下来,原本金灿灿的镯子被药水渍得黑不溜秋,正巧珊瑚新打了盆水来,孟柔也顾不上江铣了,慌慌张张跑出去把手镯浸在水里,涤荡好一会儿,见镯子恢复光洁,这才松了一口气。 孟柔就着剩下那点水,仔仔细细把手指手掌搓洗干净了,擦干手,又把镯子抱在布帕里擦干,回到妆台前把镯子收好。 江铣全程看在眼里,突然有些不是滋味:“你很喜欢这金镯?” 孟柔上京时并没有携带什么首饰,如今箱笼里有的,都是那日大夫人派人送来的。 江铣知道,大夫人最是个面热心冷的悭吝人物,任嘴上说得天花乱坠,真要动银钱却是能省则省。 大夫人送来的,能是什么好首饰? 也值当孟柔这样珍惜。 孟柔也不知该如何回答:“说不上什么喜欢不喜欢,只是明日还要戴,总不好弄脏了。” 江铣心里头又酸又涨,说不出是个什么滋味:“那些有什么好的,别再用了。”顿了顿,“我给你买了新的。” 他在被褥里头翻找一阵,找出先前买好的织锦袋,握在手里。 “新的?”孟柔已经高高兴兴地凑过来,“你已经买了,你当真买了?是什么?也是镯子吗?好不好看?” 江铣也冲她一笑,把锦袋抛在她怀里:“打开看看,喜不喜欢?” 孟柔知道他给自己买了东西,已经是十分欣喜了,物件如何倒不怎么重要。 她猜测江五大概是给她买了支新发簪,先前在安宁县时他就说好要给她买的。 孟柔研究一会儿锦袋上的绳结,小心翼翼拆开,面色骤然一僵。 这是一串璎珞,倒不知是什么材质,非金非玉,润泽生光。 “这是琥珀雕成的璎珞项圈,店家说是沙洲新送进来的,喜欢吗?” 孟柔如坠冰窟。魔.蝎`小`说 k.m`o`x`i`e`x`s.c`o`m 10、第 10 章 天边惊雷炸响,银白闪电犹如利刃划破夜空,大雨倾泻而下。 江铣的腿不疼了,药水也冷了,屋内一片狼藉,他便唤人进来收拾,这回孟柔没再阻止。用过的药桶被抬出去,满是水渍的地面也被仔细擦干净,收拾好残局已经是二更,珊瑚问过江铣,退出门外时就顺便吹熄了灯。 内室一片昏暗,孟柔却仍抓着那串璎珞发怔,被江铣又催了几声,她才收拾好东西爬上床,钻进他怀里。 江铣这几日在外头奔波劳苦,再加上腿伤复发,抱着孟柔没一会儿就闭目睡过去。 半梦半醒间,听见孟柔好像在抽泣。 “阿孟被魇着了?”他轻轻拍一拍她的背,哄道,“没事了,没事了。” 孟柔攥着他衣襟一角,满脸是泪,双眸清明,没有一点惺忪模样。 她小声说:“江五,我想回安宁县。” “回去做什么,”江铣轻笑,“这里不好吗?” 孟柔就没再说话。 江府没有哪里不好,不,江府是太好了。自打上长安后,每日都有吃不完的美食,有穿不完的锦绣衣裳,每日插戴的都是从前见也没见过的好东西。就如今日,江五随手送她的一大串琥珀璎珞,晶莹剔透,像用黄栀子染过色的冰。 江五说,那不是冰,是寒松的汁液落入地底积聚而成。 从寒松汁液凝成大块琥珀,再有工匠去芜存菁,精心雕琢花样,再用金银线串成璎珞,经由胡商千里跋涉送来长安,再落到她手上,这其中得经过多少道功夫,经过多少年,又该花费多少银两才能成事。 若是留在安宁县,别说琥珀了,她连串像样的璎珞都凑不起来。 璎珞,璎珞。 怎么就这样巧,江五怎么会送她这样一串璎珞? 他是不是也和大夫人一样,是听说她盯着人家首饰伸手强要,这才赶忙去买了串贵重的塞进她手里,叫她别再在旁人面前丢脸。 孟柔鼻头通红,几乎就要克制不住哽咽,慌忙看一眼熟睡中的江五,咬着牙不肯发出声音惊扰他。 她不敢问,心里却早已有了定论。 …… 入了六月,江铣变得越发忙碌,十天半个月不着家也是常事,到后来干脆就住进了皇城。听傲霜说,主院里郎主和二郎也是好几日才能回家一趟,饭都吃不完就又得回公廨。 没过多久,江府上下也都忙碌起来。 江婉的笄礼原本定在六月底,可为着不违农时,圣上要求赶在七月前就完成太庙献俘和祭祀圜丘。日子冲撞上,当臣民的自然要让步,笄礼只能往前提了提。一时间,扯彩绸的扯彩绸,搬香炉的搬香炉,内外上下全都忙得脚不着地。 孟柔恐怕是唯一的一个清闲人。傲霜停了这几日的课,孟柔得了空闲,就也想着要去帮忙,可到哪里都弄得人家束手束脚,反倒像添乱。 她便只好躲回屋里,更加用心地复习傲霜教她的礼仪,试着认字写字。 等到正礼那日,江府门前车马不绝,宾客云集,几位公侯、伯爵家的夫人们都来了,身后跟着好几位女郎,其中几位已经与别家成了亲,这样的日子里,也都跟着娘家姐妹一同上门。公侯之后又有勋贵,勋贵之后又有带品的各家夫人,郑瑛随同大夫人在正门处迎客,笑了几个时辰,脸都黄了。 亲自送女客们上中堂落座,来回几趟,好不容易抽空喘口气,竟发现孟柔端坐在席末。 郑瑛皱眉,连忙招来侍女询问,得知这是夫人的安排,眉心蹙得更紧。 “江婉请来县主做赞者,母亲怎么会……”郑瑛不解,思忖一会儿,还是装作什么也不知道,仍旧出门迎客。 孟柔并不晓得这番官司,她正襟跽坐在桌案后,看见旁人家一边谈天,一边饮茶,便也按照先前学过的,拿银匙挑起小半匙盐粉放进茶碗,搅匀尝了一口。 她皱皱鼻子,还是喝不惯这劳什子东西。 光论动作,她看上去同其他人并没有什么区别,但长安城就这么大,论说起来,谁家都同谁家有些关系。陡然出现这么个生面孔,即便是坐在最末,也足够惹眼。众人看她样貌姣好,绾着妇人发髻,应当是哪家的夫人,只是穿着打扮并不怎么显贵。 但不显贵,又如何能为江府宾客? 裴二娘子也在席间,一眼就认出了孟柔:“那日在流觞亭里,我听江婉说她是江五郎的人。” 江铣尚未娶妻,这个所谓“五郎的人”,怕也不是什么正经货色。 一语激起千层浪,众人顿时哗然。 “若是被县主碰上,那还了得?” 吉时已到,宝梅扶着江婉走出来,她今日特地穿了件素净衣裳,头发上也只别着两朵小花,待到行完礼,这两朵小花便会换成花冠,她也将披上彩衣,正式成人。 到了中堂,却听苦菊回报,说赞者还没到。 “怎么会还没来?她明明应了我的帖子!” 苦菊也急得火着眉毛:“夫人派门房上的小厮去长孙府问了,他们说按脚程,县主前日就该进京,可昨日没回,今早特地去各个城门守着,还是没见人影,他们正打算派人出城去寻。还说我们要是着急,最好另找位赞者来充数。” 江婉险些撑不住假笑。 “你猜猜今日多少宾客是冲着我来的,又有多少人是冲着昌明县主来的?我要是现在换人,不出一日就会成为全长安的笑柄!” 齐国公江府本就是公侯之家,满座高朋中,也不乏有几位国夫人、郡夫人,乃至郡主、县主。但江婉很清楚,她们之所以会前来,看的大抵并不是自己的面子,也不是郑瑛或崔有期的面子,而是因为她的赞者是昌明县主。 昌明县主长孙镜,是立国至今唯一的一位异姓县主,她的父亲赵国公长孙越是当朝宰相,姑母则是圣人元后,当今受宠的几位皇子,乃至被废前太子幽王都是元后所出。圣人对元后珍之爱之,对长孙越也十分倚重,在长孙皇后去世之后也不曾更改。长孙镜的这个县主封号,就是因为皇帝对她父亲已经赏无可赏,封无可封,才落到她头上的。 就算不论她父亲的盛名,也不论她姑母的尊位,只说她自己,大秦唯一一位异姓县主的分量,便足够让人趋之若鹜。 而今日的笄礼,原该是长孙镜离京三年后,第一次再出现在人前。 江婉不禁咬牙,她费心经营这么些日子,造这样大的势,今日长孙镜若是不来,她也是不必活了。 正说着,前头郑瑛也派侍女进来,问县主什么时候才到,又说要是县主赶不及,小郑娘子愿意暂时顶上。 江婉铁青着脸:“你去回嫂嫂,县主是个守信的人,既然说了会来,那就是会来,左右吉时未过,我便守在这里等她。” 话音未落,又有人跑进来:“来了!来了!” 江婉连忙上前:“是县主到了?” 报信的丫鬟连连点头,江婉立时转忧为喜,又听丫鬟道:“昌明县主就在门外,晋阳公主也来了!” 全场宾客遽然起身。 “晋阳公主?她怎么会来!” “晋阳公主是先皇后的女儿,也是县主的姑表妹,或许是同县主一道来的?” 也有人说:“你们都忘了,公主的驸马是郑娘子的族兄,或许是郑娘子请来的?” 晋阳公主是皇帝最宠爱的女儿,寻常人绝请不动她。区区一个笄礼,竟有一位县主并一位公主来撑场面,不管看的是谁的脸面,总之今日过后,江婉就是全长安最有脸面的女郎。 她满面红光,正要出门去迎客,眼角余光瞥见正抻着脖子往外看的孟柔,顿时失色道:“她怎么会在这里!” 江婉自忖与长孙镜并没有什么交情,之所以敢壮着胆子发信相邀,仗着的也并非是儿时那匆匆几面,而是…… 绝不能让长孙镜看见孟柔也在席上。 江婉连忙招来苦菊低语几句,让她赶紧把孟柔拉走,而后才整一整衣裙,牵起微笑朝外走去。 …… 孟柔一个人坐在最末,周围的人她谁也不认识,也不敢贸然上前攀谈,就只能呆呆地喝茶看热闹。 中堂极宽阔,座上的宾客也多,孟柔打眼一瞧,估计着至少也得有个二三十位,满屋子珠围翠绕,绫罗争光,却并不显得吵闹。 从前在安宁县时,她从未听说过有什么笄礼,女子到了岁数便该绾发出嫁,她嫁给江五的时候刚过十五,十五就是她的及笄之年,也有十三、四岁就嫁人的,出嫁那年也就是笄年了。 境况好些的,便能过三书,行六礼,热热闹闹地嫁一场。境况不好的,如她是一个包袱,两张婚书便嫁了人。 哪里会用这样盛大的宴会来庆祝。 孟柔想着想着笑起来,这或许又是一样在长安的好处。 闷闷地喝着茶,突然听人说什么县主要来,听着是很了不得的人物,再一会儿又有人说,连公主都要来。 所有人都站起来看热闹,孟柔也跟着起身,探头探脑想看皇帝的女儿究竟长成个什么模样,却被人扯了扯披帛。 回过头,发现是江婉身边的侍女:“苦菊?” 苦菊道:“孟娘子,我们七娘并没有邀你来,请您回去吧。”见孟柔犹豫着不肯走,又道,“难道您还想像上回流觞亭一样吗?” 孟柔争辩:“我已经好好学过礼仪,不会再犯错了,我……” 苦菊打断她:“孟娘子,上回的事,七娘并没有责怪您失礼于人。但是今日有贵客在,冒犯了公主可是杀头死罪。 “您就算不顾及自己,也该顾及顾及江家上下这么多人吧。” 孟柔蔫儿了,倒不是被杀头给吓怕了,而是江婉说,她不想被她连累。 想到流觞亭的事,孟柔自己心里也犯怵,跟在苦菊身后,灰溜溜地离开中堂。 苦菊盯着她离开之后,一转头又快步跑回去,想必也是想看看公主生得什么模样,不只是她,江府上下所有人好像都去了前头,整个后花园里空荡荡的,连个鬼影子也不见。 孟柔不想回偏院,干脆就趁着没人,在园子里信步闲逛起来。 那日傲霜说要把知道的都教给她,并不是假话,傲霜不但教她该如何行礼,该如何称呼人,还肯不厌其烦地教她识字。从数数开始,然后是衣裳的颜色,再然后是天、地、草、木、叶、石……一个多月下来,数倒是认全了,也会写了,但是字还总是却撇少捺的。 反正现在也没有事做,孟柔随手抓起根树枝,一边走,一边在空地上乱画,画一些她会的字,也乱杜撰一些她猜想的字。想了想,在心里默下“亭”这个字的模样,反复勾勒几回,提裙朝流觞亭跑去,看自己是不是写对了。 抬起头,前两个字只有个模糊的印象,唯有最后一个记得最清楚。 又拈着树枝,懒洋洋地在地上画了几下,她写得最熟的还是一个“五”字,在家时她就认得的,江五曾经教她写过。 若是没有先前那些事,流觞亭里安静又清凉,无人打扰,确实是个避暑的好地方。 孟柔在地上乱花一会儿就扔开手,倚靠在栏杆上吹凉风,昏昏欲睡。 忽然听见“啊!”的一声惊叫,而后便是“扑通”巨响。 好像有人掉水里去了。 孟柔惊醒,转身抓着栏杆探身往碧玉湖里望去,远远看见湖里果然有个人影在扑腾,锦绣衣裙散开浮在水面,像一片巨大的金色荷叶。 那人越是挣扎,这片荷叶就越是被扯着往水里沉。 这人不会凫水! 孟柔高喊:“快来人啊,有人落水了!快救人!” 也不知是听见了她的喊声,还是听见了落水时的动静,零星有几个人凑到湖边,可并没有谁下去救人。 孟柔心头一紧,拔腿就往碧玉湖跑去。 到了湖边,岸上已经团团围着十来个侍女,个个火烧眉毛,个个束手无策,见了她都唤:“孟娘子。” 孟柔一摆手,焦急道:“院里谁会游水,快去叫来救人啊!” 侍女们也着急:“已经去报夫人了,应该很快就能派人过来。” “怎么还要报夫人?”孟柔大为惊奇,“你们就没有一个会游水的?” 侍女们面面相觑,她们都是江府的家生子,世世代代在府里为奴为婢,从小一同长大,也没听说过谁会凫水。花园里的一草一木都是供主家赏玩用的,包括这碧玉湖,每年清淤都是找外院的小厮,她们又上哪里去学游水。 孟柔倒是还会些,安宁县郊外有条小溪,县里几乎人人都在那儿凫过水,不过那都是小时候的事情了,父亲病重后她就再没有下过水,若说救人,她也没有十足把握。 可大夫人在前院会客,一来一回怎么也要一两刻时间,怎么来得及? 孟柔回过头,水里那人已经失了力气,渐渐挣扎不动了。 她一咬牙,干脆利落解下披帛,脱开鞋袜,把飘逸的裙角扎进腰上束带,纵身跃入湖中。魔.蝎`小`说 k.m`o`x`i`e`x`s.c`o`m 11、第 11 章 晋阳公主突然造访,却连车轿都没下,江府拆了门槛才把她的十二抬大彩轿让进门,彩轿、屏风、彩帐等仪仗连同上百随扈挤在中堂,险些放置不下。 随行女官道:“公主鱼服下降令府,只为观礼,不必大动干戈。各位夫人娘子自便就是。” 崔氏等人只得应是。 静默行过正礼,崔有期又带着郑瑛和江婉到轿前,拜请公主上宴。 女官帽上簪花,双手藏在胡服窄袖里,躬身钻进彩轿好一会儿,出来摇头说不用,又道:“听闻贵府园子整治得颇有格局,公主想游览一番,不知可否命人引路?” 崔氏当然无有不可,正好郑瑛同驸马是堂亲,就让她侍奉左右。 郑瑛带着公主的仪仗浩浩荡荡走了,崔氏略松了口气,又领着宾客到正厅入席。可是人心浮动,谁还能坐得住。 先是江婉带着几个相熟交好的女郎上前来,说想要带她们一同去逛逛园子。 大夫人叹道:“都这么大了,还只一心想着玩。”又听江婉哀求几句才道,“去吧,留心着不要冲撞公主仪仗。” 江婉点头去了,随后又有几家女郎,几家夫人上前,都说想去看看江府的花园究竟多有格局,大夫人笑意盈盈,也都应允。 左右公主带着那么多随扈,也出不了什么事情。 到最后,正厅上只剩下几位国夫人,并几位带品级的官家夫人。 同样留下的还有昌明县主长孙镜。 大概是在千佛窟经年修行的缘故,长孙镜只穿着件昌荣色缠枝纹交领大袖襦衫,杏黄宝相花纹石榴裙与同色披帛,双蟠髻上不过两对花钗,两支掩鬓,斜插一支七宝镶嵌的金凤步摇,十分素简,只是那双动人心魄的盈盈双眸,落落大方的仪表作态,又岂是素简衣裳能够遮掩的好颜色。 毕竟长孙镜离京之前,原本就是名动长安的第一美人,论家世,论样貌,论品格,旁人皆是望尘莫及。 她缓步上前,腰间禁步和玉佩琳琅作响,端正向崔有期行礼:“问江夫人安。数年未见,夫人一向可好?” “都好,都好,一切都好。”崔有期笑道,“倒是县主一路奔波辛苦,不过是小女区区一个笄礼,竟要劳动县主大驾,真是唐突了。” “我与婉娘幼时交好,情同姐妹。她既将赞者重责交托于我,即便是千里万里,也没有不赴约的道理。”长孙镜面色不变,“原本前几日就该抵达长安,只是路上出了点意外,险些迟了,还望夫人海涵。” 崔有期自然不会怪罪,两人交谈几句,又说了些沙州的见闻,长孙镜面上便显露出几分疲态。 为了赴江婉的约,她从沙洲一路赶回京城,连家门都没回就进了江府,舟车劳顿本就辛苦,况且在城外闹了一场。 幸而今日晋阳公主也来了,那些有心奉承的人早去寻公主,也就省去她许多麻烦。 正礼已经结束,长孙镜便开口:“家中还有许多箱笼尚未整理,晚辈就先……” “不好了!有人落水了!”一个侍女惊叫着跑进来,打断她的话,“大夫人,有人落水了!” 崔氏皱眉:“客人还在这,慌慌张张地像什么样子。阿岑,快把她拖下去!” “慢着!”坐在边上的裴夫人忙道,“让她把话说清楚,究竟是什么人落水了?” 厅中丝竹之声渐止,客人们也停止交谈,全都看着跪在堂下的侍女。 崔氏强笑道:“后院的侍女不会泅水罢了……” 侍女好似吓破了胆,竟直接出声打断她的话。 “不是侍女,依稀是位穿金裙的女郎。”侍女都是贱籍,按律只能穿青衣。 崔氏眉心更紧。 裴二娘今日正穿了件金色罗裙,裴夫人猛地起身,追问:“究竟是谁家女郎?” 侍女摇了摇头,她受命留守后花园,哪里认得谁是谁。 崔氏又开口:“夫人不必担忧,说不定是她看错了,我这就遣人去……” 一个没拦住,裴夫人已经直直往园子的方向冲去。 同时离席的还有几位夫人,有的是担忧家中女郎,更多的是去看热闹,崔有期捏了捏眉心,让人找上几个会水的小厮赶忙跟上。 长孙镜想了想,让侍女拿上披风,一同往碧玉湖去。 …… 裴夫人赶到时,孟柔已经把人拖着捞上来,趴在岸边喘两口气,便赶忙把那女郎翻过来,伸手在她鼻下探知呼吸。 女郎穿着月白坦领,金色襦裙,满手满头缀满各色宝石首饰,裴夫人提心吊胆凑过去,看见是张生面孔,松了一口气,也有余裕发问:“怎么样,还有气儿吗?” 孟柔也不清楚,女郎呼吸太轻,她像是摸着了又像是没摸着,只得拍一拍女郎面颊。 “醒醒,醒醒!”女郎毫无反应,她又俯身趴在她胸口静心听,幸而还有心跳,只是十分微弱,不易察觉。 裴夫人尤在感叹:“好好一个宴席,怎么就,唉……你,你这是做什么?” 孟柔以前也见过人落水,知道若是水入了心肺没有排出来,人就算被捞起来了,甚至能走能跳能说话,可不一会儿便会被身体里的水淹死。眼前的女郎呼吸微弱,心跳也微弱,情形十分紧急,也就顾不上那么多了。 她头也没抬,迅速扯开紧紧系在女郎胸下的衣带,又扯开系在里头的坦领襟口,一手按在她胸正中,另一手紧握成拳,抬高了重重往下砸,砸了两下不见反应,又把女郎翻倒过去,用膝盖垫高她身体在她背部用力拍打。 从前在安宁县有人溺水,医工便是这样让已经没有呼吸的人重新活了过来,孟柔做得利落,裴夫人却从没见过这样青天白日就扒人衣裳的,一时慌了神。 “你,你怎么能这样……” 附近女郎们听见动静也都聚集过来,一见地上如莲花般绽开的衣裙和白花花的皮肉,顿时都惊声尖叫起来,崔有期慢一步赶上,远远见着那么多女眷,急忙又让小厮们退到外头去,以免冲撞了贵女们。 江婉也到了,好不容易挤到近前,朝着大夫人问了声安,一转头便惊呼着险些晕过去。 “这是怎么了?苦菊,快去叫后院的仆妇们带着厚毛毡过来!” 夏日炎暑难耐,人人穿得都清凉,趴在地上的女郎金钗委地,衣裙不整,刚从水里爬出来的孟柔也是浑身湿透,玲珑曲线凸显分明。这场面实在荒唐,取些毛毡来围在周边,能遮挡一些是一些。 身边聚集的人越来越多,发出的声音也越来越嘈杂,孟柔全然不理会,只用尽全身力气拍打女郎的背部,几下之后,女郎突然浑身颤抖,大口大口地往外吐出脏水。 裴夫人看得啧啧称奇,再看向孟柔时目光都发生了变化:“怎么样,还能救吗?” 孟柔摇摇头,她也是头回救人。 原本以为吐过脏水人就能好了,可女郎却仍旧双眸紧闭,牙关紧咬,丝毫没有动静。孟柔连忙把人翻过来平放在地上,又拍了拍她的脸,呼唤道:“醒醒,快醒醒。”女郎仍是没有应答,孟柔又去试探她的鼻息,仍是微弱,又按了按胸膛,女郎没再吐出脏水,却也没再动弹。 孟柔脸上一塌糊涂,不知道是湖水、汗水,还是泪水,脑子里知道的也就那么多,所能做的都已经做完了,她粗喘口气,摇了摇女郎,焦急道:“醒来,快醒来啊,你别死!”再听心跳,越来越微弱,已经快听不见了。 女郎的身体越来越冰凉,嘴唇也开始发紫,本就惨白的脸也带上了一丝死气。 裴夫人看在眼里,长长叹息:“你已尽人事,她自有她的命数……” 周围的女郎们也叹息,有几位夫人甚至搂着自家女儿落了泪。 “让让,让让!”突然有人道,“太医署的医工来了,快让开!” 围观的人群挤挤挨挨让出一条道,郑瑛带着人来到近前:“母亲,公主听说这里出了事,就让我……”侧眼看见躺在地上的女郎,一时失了声。 女郎浑身都被绿水沾湿,衣裳被扯得乱七八糟,头发成条黏在脸上,裴夫人一时没能认出这是谁,见郑瑛反应不对,想起郑瑛的小妹也来了:“怎么,你认得?” 郑瑛僵硬道:“蒙夫人关照,只是竟不认得。” 裴夫人却越看越像。郑氏规矩严谨,女郎未出阁前不常在人前露面,但郑瑛的妹妹是今日有司,端着托盘站在江婉身边几个时辰,她穿的是什么衣裳,人人都看见了。 裴夫人没再说话,却另有人道:“可我看这女郎的衣着,同小郑娘子的有些……” “小妹自幼娇惯坏了,方才暂且先去了我房里。”郑瑛道,“此人并非家妹,还请各位夫人相互问问,看是哪家丢了女郎。” 医工已经解开箱子,正蹲在地上检查情况。 “是谁把衣裳解开的?” “衣裳?怎么还解开了衣裳?男女大防,这怎么能!” 站在外围的几位夫人慌了神,她们没找着自家女儿,又看不清前头情形,听见这么只言片语,挤着便想往前认认人,也有几个年轻女郎想要看热闹,默不作声地顺着往前凑,乌泱泱一大群人挤来挤去,险些又掉下去几个。 孟柔怯声回答:“是、是我解开的。”又把方才做的一切交代了,“可她吐了几口水就不动了。” 说到最后,落下泪来。 医工抬头看她一眼,清俊双眸如冰霜泛着冷:“做得好,你救了她一命。” 孟柔破涕为笑,很快又收住,紧张地看着医工从药箱里取出银针,在女郎发顶、额头、鼻下、胸胁、手足各下了几针,不过两个呼吸的功夫,女郎又吐出几口水,乌青的嘴唇转红,眼皮颤动一阵,不一会儿便无神地睁开眼。 医工一枚枚收起针,孟柔知道人已经活过来了,浑身软倒瘫在地上。 天色渐晚,快入秋了,白日太阳虽然还大,早晚却凉得很,孟柔浑身湿透,一阵夜风吹过,她不由打了个寒噤,抱着双臂瑟瑟发抖时,一件带着点温度的披风落在肩上。 孟柔慌慌张张抬起头,看见是一位陌生的女郎,面如满月,眼眸如星,生得同庙里的观音一个模子。 “谢谢你……”话音未落,被江婉抢白道:“还不快谢过县主赐衣之恩!” 孟柔这才知道她的身份:“多、多谢县主,可是……” 她其实不太冷,回去换件衣裳就能好,正想还回去,可雪白的衣裳已经被她身上的污水沾染,于是说:“我回去洗洗就还你。” 江婉嗤笑,正要说些什么,被县主打断:“一件披风而已,不必还了。” 孟柔立时想到流觞亭的事情,神情变得惊惧。 县主的态度却比郑瑛温厚许多:“上天有好生之德,你救了她,这件衣裳只当是替她道谢。” 说完旋身向大夫人告辞,带着侍女翩然离去。 孟柔怔怔地抓着披风,心里一点点高兴起来。 …… 好好一场笄礼闹成这样,大夫人向公主谢罪,又向各位宾客致歉,把所有人送走时,都已经快要到夜禁。 大夫人盯着门房上的落下门闩,这才乘上肩舆,几个仆妇扛着她往内院走去。 “人怎么样?” 身边侍女回答:“回夫人的话,郑家已经来人接走了,公主府的医工救治过,小郑娘子离开时已经没事了。” “这就好,要是死在咱们家……”崔夫人思索一会儿,“罪首可拿到了?” 侍女低头不敢看她:“岑嬷嬷派人来回,已经扣在院里。” 崔氏冷哼一声,让人往偏院里去。 石子小道弯弯曲曲,转过影壁,偏院里头所有人都跪在堂下,珊瑚砗磲等人垂头不敢言,在她们前头,孟柔正被两个膀大腰圆的仆妇按在地上。 孟柔身上仍是下午那件湿衣,她刚回院子,还没来得及换衣服,就被岑嬷嬷带人闯入房中拖了出来,此时见到大夫人犹如见到救星:“母亲,这是怎么回事?岑嬷嬷为什么……” 两个仆妇连忙把她摁回去,岑嬷嬷满脸怒意,上前先左右开弓甩了她两个巴掌。 “放肆!这也是你能叫的!” 孟柔被打得脑袋都发震,咬住了舌头,一时再说不出话来。 岑嬷嬷甩了甩手腕,扶着大夫人走下舆轿在高凳上落座。 “大胆孟氏。江府予你吃穿,予你用度,你竟毫不知足,潜藏杀心,谋害宾客!”岑嬷嬷环视四周,“幸而老天有眼,没让你的阴谋得逞!” “我没有!”孟柔咽下嘴里的血腥气,什么杀心,什么宾客,她怎么一个字也听不懂。 “还敢说没有,今日碧玉湖边有人落水,分明就是你这个奸人所害!” 孟柔只觉得荒谬极了:“你是说,今日落水的女子是我推下去的?可她落水时我分明不在湖边。而且……而且我若是要害她,我为什么也要跳下去救她呢?!” “不是你推下去的,你为什么要去救?”岑嬷嬷却冷笑道,“况且你也未必是要去救人,说不定是你与她推搡时不慎一同掉了下去,又见旁人来了,你害不得人,便只得伪装成救人。” 孟柔怔住,脑子里一片浆糊,没明白岑嬷嬷这话的因果在哪里,只是争辩道:“我是后来听见声音才去湖边的,我与她素不相识,无冤无仇,我怎会……”又对大夫人道,“母亲……” 两个字刚说出口,岑嬷嬷又是几巴掌下去,打得她再叫不出声音。 崔有期冷眼看着这一幕,积郁在胸中一整日的闷气这才散去几分。 她让岑嬷嬷带孟柔上京,原本是为了打压江铣和东院那个,没想到,竟险些坏了江府全家的名声。 今日是什么场合?江婉的及笄之礼,全京城有些名号的府邸都来了人,就连晋阳公主和昌明县主都到访,昌明县主甚至还做了江婉的赞者……如此盛事,原本该为人称道,原本该是江府的脸面,却被孟柔都给毁了! 以后旁人再提起今日,他们会说什么?说江府有个极善泅水的女郎,救了落水险些溺亡的小娘子,她还是江铣的房里人?真是成何体统。 今日到府的女郎个个都是金尊玉贵,个个都是家族的掌上明珠,可千金万金的女郎,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落了水沾湿了衣裙那便是生了锈的铁簪,断了经纬的麻布,尊贵体面都没有了。不值钱的东西,就算侥幸不死也只会败坏家族的声誉,左不过得个入道、入庵的结局,倒不如死了干净,免得连累家族亲眷。一个死人,孟柔不但要救,还救得这样声势浩大引来众人旁观,弄得想要遮掩过去都不能。 公主县主都在主院做客,后花园里人少本也是情有可原,落水的女郎分明是在旁人家做客,不经侍女引路又没有同伴在侧,随处乱闯自己落了水。原本是她自己不当心才酿成苦果,但让孟柔这么一搅合,倒像是江府预备不周,反倒成了江府的疏失。 再说习得泅水并不是一日之功,习练之时也必得衣冠不整,孟柔究竟是在哪里学的泅水,又是同谁习得的泅水。今日她救人之事浑身泥泞,旁人是否会以为,江府女眷在后院内也尝尝同她一般不成体统……大夫人真是想想就恨不得晕死过去。 当然,这些上不得台面的话,这些人人缄口不言却又心照不宣的话,崔有期不能明说。 但没关系,想要惩罚孟柔,难道还需要一条一条地为她阐释清楚,等她辩说分明吗? 崔有期缓缓道:“我倒也不是要冤枉了你,只是有人指告,我为家中主母,总得查证清楚才是。” 哪家哪户的规矩是查证之前先打人?便是大理寺同刑部也没有这样动刑的道理。 孟柔脸颊剧痛,眼睛也肿胀得看不清东西,她不明白这其中潜藏的陷阱,只费力挣扎道:“不是我,我没有!” 她分明是救人,怎么就成了害人呢? “可是有人指证说是你推的。”崔有期像是很为难,摇头道,“将人带上来。” 岑嬷嬷拍一拍手,仆妇们有拖着几个绑了手的侍女带上来,上正厅报信的那个也在其中。 另有人奉上茶来,大夫人呷了一口:“孟娘子说,人不是她推下去的。那你们说,客人究竟是怎么掉进湖里的?” 几个侍女面面相觑,嗫喏着不敢言语。 岑嬷嬷怒喝:“说!说不出来,拔了你们的舌头!” 侍女们顿时哭作一团,喊着叫饶命。 其中一个颤着声息说:“奴、奴看见了,女郎是被人推下去的。” 岑嬷嬷就把她从人堆里揪出来:“你可看清是谁?” “是、是……” 大夫人抬眉看她一眼:“照实说,若有撒谎,绝不轻纵。” 侍女抽抽搭搭:“是她推的。” 岑嬷嬷把她拖到孟柔身边:“是谁?” “是孟娘子。”侍女哭着伏在地上。 “我没有……”孟柔看不清她的脸,认不出她当时是不是在湖边。 她为什么要这样说? 孟柔眼睛迷蒙不清,耳朵上也像蒙了层布,头疼得像有尊大钟在里头敲来敲去,只有一张嘴还能动,不停辩白着说自己没有。 大夫人淡淡道:“打。” 两个仆妇便压制着人,十几个巴掌打下去,打得孟柔脸颊高高肿起,嘴角都出了血,再也没法出声。 崔氏静静看着,她没叫停,仆妇们也就没停手,岑嬷嬷见势道:“夫人,若是把她的脸打坏了……” 崔有期这才叫停。 但仍让仆妇们按着她跪在原地。 收拾完孟柔,就轮到下头的侍女们。 “我知道,你们都是郎主特地从东院点了派过来的。”江铣刚回来时,西南角的偏院一片凄清,半个鬼影都没有。 崔有期原本要指派些丫头小子们过来,她是当家主母,江铣没分家,内宅事务都该她过手。 可还没等挑齐人,郎主就告诉她,偏院已经有人伺候,不必再添。 “你们身后有靠山,你们靠山身后又有靠山,打不得也骂不得。”崔氏轻笑道,“可你们的月银用度总该要从中馈出。 “孟氏在外行走无忌,言行无状,也有你们侍奉不恭敬的缘故。首领的两个女使,罚半年月钱,其余的,减去三月月钱,小惩大诫。 “若再有下次,东院的人也不会保你们。” …… 比起偏院里人人罚薪,几个在碧玉湖边的下场更加可怜,跑进正厅报信的被当场打死,其余全都撵到城外田庄上,估计也活不过半年。 大夫人走了,仆妇们撤开手的瞬间,孟柔一头栽倒在地上。 珊瑚跑过去探鼻息,人还活着,只是晕倒了。 院里的人什么也没做,无端便丢了月钱,看见孟柔便嫌晦气,再加上大夫人的态度这样明显,便都唉声叹气回庑房去,任由她倒在地上。 只有珊瑚上前,尽力想把孟柔搬回房里去。 砗磲啐她一口:“天生的劳碌命,没拿钱也想着白干活,也不看看这是不是你正经主人,眼巴巴地伺候。” 但看珊瑚使不上劲,还是挽起袖子过去帮忙。 “好姐姐,我就知道你嘴硬心软。”珊瑚笑道,“晚上这么冷,倒在这里一晚上没病也得生出病。何况你我都知道。” 孟娘子不会害人。 更何况,若是想要害人,她又为什么要跳进湖里去救人呢? 只是客人落水了,总得找个人来怪罪,便都推到她身上。 砗磲嘟囔:“人人都是躲是非,就她非得惹是非,自己都保不住,还想着救别人。” 两人用力把孟柔抬起来,送回房里,扔到榻上,可她衣裳还是湿的。 砗磲袖起手:“我可说了,没有月钱,我不干活。” “是,是。”珊瑚笑道,“辛苦姐姐了,赶紧去睡吧,我来照顾她就是。” 砗磲看她真去替孟柔换衣裳了,冷哼一声,摇着头回房自去睡了。 接下来半年都没有月钱,五郎又是个不着家的,今年的年节尚不知该怎么过呢。 迷迷糊糊睡了大半宿,突然听见有人叫:“砗磲,醒醒,出事了!” 她打个呵欠睁开眼,果然是珊瑚:“又怎么啦?” 珊瑚满脸惊慌:“孟娘子发起高热了,我用冷水擦,用酒擦都不见效,恐怕要出大事情!” 不夏不秋的时节,高热是能要人命的,砗磲不待她催促便套上衣裳去看。 孟柔脸颊被打得渗血,几个时辰过去,血结成褐色,也看不出究竟底下究竟是个什么颜色,把手放在额头上,嚇,都能当炉灶使。 砗磲收回手,见她嘴唇微动,凑过去听,依稀听见是在叫“江五”。 这下连砗磲也有些可怜她:“都说胡话了,再这么烧下去,怕是不成。” 珊瑚想了想:“要不去求大夫人,让府里的医工来看看?” “你忘了她是被谁打成这样的?”砗磲摇摇头,“她毕竟是五郎房里人,五郎不在……我们去求戴娘子?求副药来,或许能好些。” 珊瑚点头,犹豫着看向床上,孟柔正烧得滚烫,帕子浸了冷水放上额头,不一会就会变得温热,根本离不了人。 砗磲了然:“我干不了这细致活,你在这守着,我去求戴娘子就是。” 珊瑚赶紧谢过。 也来不及重新梳洗,砗磲整一整衣裳,顺着小道跑去东跨院,敲响角门:“菩提嬷嬷,我有急事要求见戴娘子。” 菩提将人让进来,戴怀芹刚起,头发都没梳好,披着衣裳坐在榻上:“怎么了,是五郎出什么事了?” 砗磲摇头:“是孟娘子。”又把今日下午的事情说了。 江婉的笄礼声势浩大,公侯贵胄如云,这样的场合,崔有期向来是防着挡着不肯让戴怀芹有机会出去,戴怀芹也自知身份,只在院里陪江康写字,不管其他。崔有期有意防范着,戴怀芹又没打探,是以到现在才知道出了这么大的事。 “这个孟氏!”戴怀芹恨得直捶腿,“五郎不在,她不安分守己也就罢了,还惹出这么大的麻烦。” 砗磲道:“孟娘子高烧不退,奴等恐怕要出事,来求娘子的示下。” 不管怎么说,孟柔总归是江铣房里人,江铣不在,她这个当阿娘的也得看顾一二。 戴怀芹憋着气,让菩提去妆奁盒里拿出几块碎银子去买药,现下坊禁还没开,请了医工也带不进来,只能托熟路的小厮去找药铺找成药。 菩提依言取出银两,正要去找小厮,转念一想:“药铺上用的都是铜钱,用银子只怕找不开。”于是先回了趟庑房,收起银子,另取出半吊钱,从夹道去偏门,找到看门的小厮,托他去买包风寒药。 小厮收了钱:“嬷嬷得了风寒?还是娘子贵体不安?” 菩提啧声:“丫头夜里贪凉着冷,得了高热,娘子怜恤才叫拿副药,你问那么多干嘛?赶紧去把药拿回来,耽误病情就拿你问罪。” 小厮连连点头,一溜烟跑了出去。 夜禁只禁坊外,里头却管得不严,小厮出了门,熟门熟路地往南边走,很快找到家药铺,踢着门把掌柜的喊醒,把病情说了,叫他拿药。 “银钱不要紧,重要的是得见效,可别拿劣药材充数,吃坏了人,就拉你去见官。” 掌柜连声道不敢:“一见小郎便知是大户人家,怎么敢欺瞒,更何况医家济世救人,绝不会以次充好。这桂枝汤是万方之本,最能散寒解表,一剂下去便能退热。” 把药包好给他:“惠顾,十钱。”又拉着他道,“咦,观小郎中气十足,病者应当另有其人,应当不是女眷吧?若有妊娠可用不得。” 小厮心想,菩提没开夜禁便急着买药,必然不是为了哪个侍女,不是自己吃就是给戴娘子吃,两个老货,还能老蚌生珠不成? “放心吧,男人用的。”小厮付讫银钱,带着药回了江府。 菩提正守在门边等他,小厮见她拿了药焦急离开的模样,越发确定这药是给戴娘子用的,就把这事抛在脑后。 菩提回院把药给砗磲,砗磲快步赶回偏院,旁人听说是给孟柔煎药,全都躺着支使不动,她只能捏着鼻子自己烧灶煎药。 折腾好一番,等药从三碗熬成一碗,天都已经大亮,孟柔仍然高热未退,烧得全身滚烫,珊瑚接过药,吹凉之后一勺勺喂进去,又过了好一会儿,烧虽仍未全退,却不再说胡话了。 这就应当无事了,两个婢女齐齐放下心,对视着笑起来。砗磲伸了个懒腰,正准备回去休息,看见珊瑚眼下乌青,就推着她先回房。 珊瑚担忧:“可孟娘子她……” “放心吧,你家孟娘子有我照看着,死不了。”砗磲白她一眼,“再这么熬下去,我怕她没醒过来,你先倒了。” 珊瑚只得谢过,先去休息。 孟柔吃过药平静许多,砗磲靠在床边给她换额头上的冷帕,约莫道巳初时,孟柔的烧终于全退了,她也就打个呵欠,倚在脚踏上囫囵闭上眼。 她昨晚原就没睡好,连夜又是跑腿又是煎药,这一睡就格外沉,被尖叫声吵醒时脑袋都是蒙的。 “珊瑚?走水了?” 砗磲踉跄着爬起身,看见珊瑚满脸恐惧,眼睛死死定在床上。 顺着她的目光,砗磲转过头,脸色同样变得苍白恐惧。 “血、血……” 镂空雕花的乌木床上,锦衾高枕间,孟柔面容惨白如金纸,嘴唇颜色尽失。 下身一片刺目的红。魔.蝎`小`说 k.m`o`x`i`e`x`s.c`o`m 12、第 12 章 太庙献俘过后,圣人宴请百官,宣布罢朝三日,也算让操劳数月的众臣们喘口气,三公以下官员全都按惯例迁转一级,江铣的右卫中郎将也终于摘去检校二字,成了正职。 卸下盔甲从朱雀门出来,策马回到江府,把缰绳递给一直候着的松烟,正要回偏院去,松烟却道:“郎主正在书房等您。” “父亲找我?”江铣脚步一顿,“是什么事?” 松烟压低了声音:“前几日七娘子的笄礼上,出了大事。” 江婉的笄礼遍请世家高门女眷,原本就极引人注目,再有昌明县主和晋阳公主到访,席上有女客落水的事,不到一个时辰便传遍京城,反倒是江家父子三人留在皇城多日,消息不通,直到今日才知道。 江铣不解,这和他有什么干系。 “救人者不是旁人,就是偏院里的孟娘子。”松烟道,“郎主已经催人来问过几回,五郎快去吧。” 江铣面色沉凝。 刚跨进书房,便有瓷盏兜头砸过来,江铣没躲,硬生生受了这一下,额角瞬间红了。 瓷盏碎在地上,江铣没去管,掀袍跪下伏拜:“父亲息怒。” “瞧你做的好事!” 齐国公江恒才刚升任工部尚书,回家正准备好好庆贺一番,一进门便听下人回报家中出了事,听完前因后果,登时气得火冒三丈。 “你好不容易才立了奇功回家,如今宠遇正优渥,你却全然不知谦虚谨慎,自珍自爱,反倒肆意妄为,竟将丑事都闹到人尽皆知,险些毁了全家名声!” 江铣顿首道:“父亲垂训,原本不该分辩,但还求父亲明示,儿子究竟犯了什么大错,也好知错就改。” “还说不狡辩!本以为你在并州是经受磨砺去了,你倒好,去那地方也能弄出个外宅妇,竟还把人弄到家里来。”江恒恨叹一声,“若那女子是个安分的也就罢了,可你妹妹的笄礼上,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她偏偏就要跳下水里去,衣衫尽湿,毫无体统。这下人人都知道你屋里有个这样的,我们江家的脸真是让你给丢尽了!” 江铣只道:“孟氏是母亲作主由岑嬷嬷护送上京,她实则也算不上外宅妇。” “你、你还敢顶嘴!”江恒话音陡然升高,“就算人是你母亲带进来的,那也是不忍你背上忤逆不孝、另娶别居的罪名。她行为不检,难道不是你平时纵容太过的缘故吗?出了事,不知悔改自省也就罢了,竟还敢攀扯尊长……来人,拿家法来!我今日就要教训你这个……” 江铣道:“尊长要行家法,儿子无论如何也没有二话,只是还望父亲慎言,莫要伤了亲戚情分。” “荒谬,你言行不端,为父规训你是天经地义……”江恒突然想到什么。 “当日落水之人是二嫂亲妹,孟氏即便处事失当,到底是为了救人性命。父亲若以此怪罪,岂非是在说,孟氏不该救人?” 郑氏门阀鸿勋,嫡系子弟皆在朝,又有世家联姻,根系深厚,更有当朝驸马尚晋阳公主,人家金尊玉贵的女儿莫名在江府落了水,江府总得给一个交代。当时花园里除了侍婢就是各家的夫人、女郎,若说要清查真相,找出罪首,不但查不出什么东西,还会闹得大家面子上都不好看,若说是意外——孟柔若是没把人救起来,把所有一切都推到个死人头上,倒也勉强说得过去,可人现在是被活着救起来了,再说是郑小娘子自己不当心,郑家绝对不肯罢休。 反正总得找个人来担罪责,在场所有人里,就孟柔同郑氏女距离最近,又只有她身份最低,自然是怎么磋磨都不为过,大夫人便干脆拿她开刀,想要息事宁人。可郑瑛就住在家里,当日孟柔是怎样跳入湖里捞人,又是怎样着急施救,总总情状,她是亲眼目睹,再用孟柔当筏子,实在太过牵强。 而今大夫人不但不重赏孟柔,反倒推她来做这个祸首。郑瑛该如何作想,又该如何自处? 江恒缓过神:“你所说的一切,到底是为江家,为郑家,甚至为你二嫂着想,还是在为那个女人开脱?” “不敢欺瞒父亲。”江铣没有隐瞒,“阿孟在并州照料儿子三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若不是有她在,儿子只怕活不到今日。” 江恒这才点头,江铣若要扯什么孝顺、兄弟情谊,之类冠冕堂皇的话,他绝不会信,但江铣坦然承认了,他反倒痛快些。 听江铣提到他流落并州的那些年,江恒又有些心软。 “想当年你为探花郎,意气风发,锋芒毕露,我为你取字晦明,是想让你记住,君子以莅众,用晦而明。你毕竟是庶出,比不得你兄长能够承嗣爵位,你生母,也不如你母亲能有许多助益。后来你也确实是……”江恒摇头,“如今你升任中郎将,颇受宠遇,眼看着鲜花着锦,但同当年入东宫做太子洗马又有什么区别,根基不稳,仍然是朝不保夕。县主素来心高气傲,肯等你这么多年,已是……” 江铣打断他:“父亲慎言。” 牵系女眷声誉,确实应该言语谨慎。 江恒便不再提,忍不住道:“你既然已经回到长安,那个孟氏也该另行安置才是,你日后毕竟……” 江铣再顿首:“阿孟毕竟照顾儿子多年,儿子,实在不忍心。”顿了顿又道,“况且她于儿子毕竟有恩义,若是忘恩负义,也难保会令后来人寒心。” 说来说去,还是为了保孟柔。江恒冷哼。 江铣道:“儿子所言,虽有私心,但也是为了家族和睦着想。江、郑两府是通家之好,二嫂又是兄长宗妇,儿子冒着僭越也不得不说一句,母亲此举实属欠妥。” “你母亲的事,我会处理。” 崔有期的所作所为确实不妥当,再有责罚孟柔,恐怕也有迁怒泄愤的意思。 但不管如何处理,都不干江铣的事,江恒背过手,江铣会意,行礼退下。 …… 回到院里,孟柔还在睡觉,江铣静悄悄靠过去,碰一碰她的脸颊。 几日过去,她脸上红肿已经消退,可仍旧留着骇人的青紫痕迹。碧玉湖里的水那么脏,那么冰冷,她冒着生命危险跳下去救人,得到的却只是这满脸的伤痕。 珊瑚端药进来,见他坐在床边吓得一抖:“五郎,五郎回来了。” “嘘。”江铣看一眼沉睡着的孟柔,指着托盘问,“这是什么?” “这是……药。”珊瑚低着头,“娘子先前发了热病,戴娘子请外头的医工来开了些药,好不容易退了热,但还有些咳嗽,所以还在吃药。” 又是一桩他不知道的事。江铣压抑着脾气,正准备叫醒孟柔,低头一看,孟柔已经被吵醒了,眼神里还带着些困倦的迷茫。 “江五,什么时辰了?”她一见着他便弯起眼角,“我做了个很长,很长的梦。” 江铣轻声问:“你梦见了什么?” “我梦见……”孟柔眨一眨眼,看见鲛纱的承尘,看见江五身上来不及换下的绯袍,止了声。 江铣便没再多问,扶她坐起来喝药。 珊瑚双手紧紧抓着托盘:“五郎,让奴婢服侍娘子吧。” “不必。”江铣端过才煎好的药,一勺勺吹凉了,亲自喂给孟柔,喂完药,又扶着孟柔躺下。 “五郎。”孟柔神色清明许多,一开口就落了泪,“夫人说是我推人下去的,我没有。可岑嬷嬷,岑嬷嬷让我跪在外头,打我,还说,不是我推的,我为什么要救,可是我,我只是想要救人而已……” 江铣仔细擦去她的泪水,又听孟柔道:“你信我,我当真没有害过人。” “我自然相信。”大夫人的理由根本站不住脚,“她们想要责罚一个人,原本也不需要什么真凭实据。” “可是,为什么?”孟柔想不通。 江铣给她掖好被褥。 “善心有时能救人,但有时候也会害人害己。” 孟柔仍是不明白,江铣看着她的泪眼,想起从前的事情。 那时候他刚到安宁县,浑身是伤,满心恨意,只想着能赶快回到长安复仇。最先恢复知觉的是手臂,其次是腰背,然后才是双脚,可总也使不上力,不管喝了多少药,请了多少医工来看都不见好,他心里便生出疑虑。 趁着孟柔出门时掀开被褥,看见自己满是伤痕的一双腿,被打断的腿骨勉强被皮肉包覆着,形态是从未见过的扭曲,他尝试着弯曲膝盖,知觉感受到了,眼睛却没欺骗他。 他的腿断了。 这下他终于知道,那些腥膻难闻的药喝下去为什么不见好。断骨难续,安宁县又是个穷乡僻壤,他也身无余财,如何能请到名医治疗?治不好双腿,谈何回到长安,更谈何复仇。 他看着屋子里土墙,漏风的茅顶,勉强支撑起来的心气也散尽了。 这屋子里原本没别的家具,只有孟柔为着给他擦洗方便新安置的一个盆架,他便费力解下腰带,抻着手在架子上打个带环的结,而后一点点挪动着,把头放进绳套里头去。 孟柔却在这时候回来了,跑着上前丢开绳索,抱着他失声痛哭。 江铣只木着脸:“你还救我做什么?”他根本生不如死。 孟柔却不管不顾,哭得天昏地暗,几乎要把一辈子的泪水都哭尽。 “我会努力攒钱,想办法给你治好伤。我会帮你重新站起来。”她说,“你不要死,好不好?” 江铣后来才知道,孟柔的父亲从病中清醒过来,得知儿女为筹钱给他治病,一个被逼嫁给个瘫子,另一个被人砍断三根手指成了废人,当晚就上了吊。 江铣也知道,孟柔原本是想走的,是为了救他的命才留了下来。 他想问她,那日之所以会跳下湖里去救人,是否是因为想起了她父亲的事。 转过头,孟柔眼角泪痕尚未干,人却已经睡着了。 …… 主院。 下人来报,说郎主和五郎都已经到家,二郎也送信回来,说要与同侪宴饮,今夜宿在外头。 “知道了。”崔有期挥退下人,敲了敲凭几,问跪在堂下的江婉,“你可知错?” 江婉跪在这一个时辰,期间仆婢来来去去,人人都看她,看得江婉满心羞愤,可崔有期不让她起,她就只能跪着。 “惹母亲生气,是儿不孝,可女儿当真不知究竟做错了什么。” 崔氏道:“那就是还不知错。” 江婉咬牙,脑海中隐隐升起一个想法。但不可能,她做得很隐蔽,根本无人知晓。 “求母亲明示。” “我膝下只有二郎一个儿子,没有女儿,向来只把你当亲生的看。”崔有期叹息,“可你嘴上一口一个母亲,全都只是阳奉阴违,糊弄我而已。” 江婉连忙磕头:“女儿不敢!女儿自知卑贱,不敢逾越,但从来眼里心里都只有母亲,女儿……” 崔有期不耐烦地打断她。 “把郑家玉娘推下碧玉湖的,是你。”魔.蝎`小`说 k.m`o`x`i`e`x`s.c`o`m 13、第 13 章 江婉大声叫屈:“母亲,一定是有人在陷害我。郑家姐姐分明是自己落水的,又或许……或许陷害我的那人才是真凶!” 大夫人看也不看她涕泗横流的模样,侧身把茶盏放在案上,发出不轻不重的一声响。 江婉顿时止住哭声。 郑玉娘落水是一场意外——至少在江婉眼里,这是一场意外。 笄礼那日,江府宾客如云,各家的夫人女郎都来了,昌明县主不远千里赶回来为她作赞者,就连圣人最宠爱的晋阳公主也上门观礼,就算统观整个长安城,恐怕也没谁能再凑齐第二场这样的笄礼,江婉难免自矜自傲,自以为已经是全长安最有脸面的小娘子。 可是到她回房换下一身繁重彩衣,再去找同伴时,却听见了她们背地里说的话。 “区区一个笄礼这样张扬,好似生怕人不晓得她婚事未定。” “就是就是。瞧她那轻狂模样,请来县主便了不得么。”是裴二娘的声音,“昌明县主是摽梅已过,嫁杏无期。婉娘请她来当赞者,是想也去千佛窟修个三四年?” 小娘子们顿时笑闹成一团。 江婉躲在翠障后,指甲深深刻进掌心。 “快别这样说,县主修行是为先皇后祈福,拖延婚事也只是为长辈祈求冥福,分明是一片孝心……” 裴二打断她:“玉娘这是还没嫁进去,就先护起小姑了?” 郑玉满脸通红:“又在胡吣!” 旁人忙问是怎么回事,原来长孙镜的兄长乾达去年刚丧妻,准备要迎娶郑玉为继室,两家已经合过八字,不日就要纳征。只是长孙家是续娶,郑家也门风严谨,才到现在还没公之于众。 长孙府权势滔天,长孙乾达也是京中出名的俊才,女郎们连忙恭喜郑玉。 “玉娘别光顾着护短,你护着人家,可知道人家正想抢你的东西?”裴二却道,“方才说的都是玩笑话,别怪我没提醒你,婉娘究竟为何要请县主作赞者,又为何能请得动她……你可得当心。” “对了,婉娘怎么还不回来?” 众人说着说着便把话题扯到别的事情上,郑玉正待得不自在,就说要去寻江婉,起身离席。 江婉跟了上去。 裴二等人没说错,她请县主前来作赞者,一是撑场面,二则是为了长孙乾达。去年她陪大夫人上玄都观打醮,正巧碰上为亡妻超度的长孙乾达,她从前只知道他是个英年丧妻的鳏夫,却不知道,世间竟当真有人能称得一句侧帽风流。 旁人只知道他父亲恩宠优渥,位列三公,备受宠遇,只知道他年纪轻轻便成了左卫将军,日后前途无量。可江婉喜欢的是长孙乾达这个人,她想成为他的妻子。 长孙乾达虽是个鳏夫,但她也只是个庶女;他元妻新丧,她云英未嫁,又有何不可?江婉很快想起远在沙州修行的长孙镜,虽则只有儿时的几面之缘,但她认识县主,便比不认识的人多了几分可能,天幸江铣也回了长安,便是看在他的份上,县主也得帮一帮她。 江婉殚精竭虑筹备笄礼,不过是想在众人面前露一回脸,同县主联络上关系,若是能借此去长孙府上做客,同长孙乾达说上几句话,那就再好不过。 可没人告诉过她,长孙乾达已经定下婚事,那人还是郑瑛的亲妹妹。 是她一直看不上的郑玉。 “真不知到底该说你是胆大妄为,还是该夸你有决断。”崔氏笑得讽刺,“郑玉娘醒来之后,只说是自己贪恋碧玉湖风景,没留意湖岸泥泞湿滑,一时不慎落了水,丝毫不提有人曾经推过她。” 江婉闭上眼,紧绷着的背脊一松。 郑玉当然会这么说。那只是一场意外,是天意让她听见了那些话,也是天意让郑玉走到碧玉湖边,大概也是天意使然,支开了附近的人,让她只需轻轻一推…… 没有物证,没有人证,郑玉只能是自己掉下去的。 否则就是诬告。 “你自以为算得尽,以为小郑娘子必死无疑,以为她就算侥幸活下来,为着她姐姐,明知是你动的手也只会帮忙隐瞒。”崔有期摇头,“但当日却有人把你的行径看得一清二楚。” “是孟柔?”江婉失声。 崔有期冷笑:“如果真是她,你还能有命在?” 后院里不缺会泅水的人,但会舍身跳下去救人的,只有孟柔。以她不通世事的耿直性子,只怕在看见江婉推人的时候就会喊出来,哪里还会等到今天。 是一个在湖边洒扫的侍女,当日她正蹲在树丛中拔除杂草,看见经过不敢声张,悄悄告诉了岑嬷嬷。 江婉脸色惨白:“母亲!”她膝行过去,抱住崔有期的裙角,“母亲救我!” 崔氏冷眼看着她哭得快要晕厥,忽地一改态度扶起她。 “别怕,别怕。”崔有期把江婉抱在怀里,轻轻拍着她的背,“我是你母亲,自然早就帮你都料理清楚。” 那个侍女已经亲口认下,当日推人的是孟柔。 江婉泪眼婆娑,既然已经料理清楚,又闹这一场做什么? “昨日裴夫人上门,大赞你在笄礼时临危不乱,进退得宜。” 那日乍然听见有女郎落水,就连崔有期都慌乱得不知所措,江婉却及时反应过来,先派人取来用以遮挡的厚毡布,事后又陪着崔氏送走宾客,一丝不紊。 “裴夫人?” 江婉一时反应不过来,裴夫人是裴二的母亲,可裴二同辈的兄弟姐妹里,只有几个尚未出阁的女郎,并没有尚未婚嫁的适龄郎君。 崔有期仿佛知道她在想什么,轻声道:“忠国公夫人去世多年,老人家至今仍未娶。你这么想当人续弦,别浪费了。” 忠国公是裴夫人的公爹,裴二娘的祖父。 江婉浑身冰凉。 “不、母亲,我不……”这太过荒谬,她甚至以为听错了,“老国公已是耄耋之年,我怎么可能……我比裴二还要小一岁,我怎么可以……” “男未婚,女未嫁,怎么不行。”崔有期抹去她脸上的泪水,“以你的出身,能嫁入公侯之家已是万世修来的福分,更何况是做正室嫡妻。” 见江婉还要再闹,崔氏竖起手指抵在她唇瓣。 “嘘——”崔氏道,“放心,裴夫人看重七娘的品行,做母亲的,也自然会成全这段姻缘。” 全完了。江婉瘫软在地上,崔有期拿捏着她的把柄,若是不嫁,自有郑瑛乃至郑氏来找她麻烦。可忠国公已是半身入黄土的人,又有成年嗣子承继爵位,她嫁过去同守活寡有什么区别。 …… 料理完江婉,崔有期听岑嬷嬷说郎主要来,连忙回屋重新换一身干净衣裳,正准备出门去迎,江恒却已经自己走进屋来,身后还跟着两个小厮。 “郎主几日操劳辛苦了,我去让厨房……” “不必了。”江恒抬手,“拿下。” “是。”小厮得令,当即上前把岑嬷嬷扣住,拖至屋外。 岑嬷嬷慌忙挣扎,崔有期也被吓得尖叫:“郎主,这是做什么!” “你还有脸问?我不在家,你就是这样当家的?好好的客人在咱家就能掉进湖里去,幸而有孟氏捞上来没出人命,你却听信这刁奴的话,当众责罚孟氏,救人反倒成了错,真是不知所谓。”江恒摇头,指着岑嬷嬷道,“此等欺主恶仆,家里断不能姑息,给我打!” 郎主雷霆之怒,下仆们不敢轻忽,当即便拖来筋棒重打岑嬷嬷,崔有期被骂了几句,又羞又气,看见岑嬷嬷受罚,拼着上去要拦,却被江恒命令婢女挡在身前。 打了快有半个时辰,岑嬷嬷背上已经没有一块好皮,碎烂的织锦和血肉混在一起,满院腥气。 江恒终于叫停,却没放过岑嬷嬷,让人去她屋子里收拾好东西,只等夜禁一开便送到庄子上去。 崔氏愤恨地看着江恒:“阿岑是我的陪嫁,郎主就算要发落,认打认罚也就是了,但要把她赶出去,总也得过问我的意思吧!” 岑嬷嬷是她最信重的人,江恒这样不由分说地打人赶人,简直就是在往她脸上扇巴掌。 江恒满脸嘲弄:“你现在觉得丢人了?家里出事的时候你不嫌丢人,责罚孟氏的时候不嫌丢人?” 孟氏,孟氏。 江恒本意是指她发落孟柔打了郑氏的脸,可落在崔有期耳里,只觉得江恒罚她,是因为她打了江铣的一个房里人。 戴怀芹是他心尖上的人,是以庶出的江铣也能登堂入室,为官做宰,现在就连江铣的房里人也打不得、骂不得。 爱屋及乌,不外如是。 崔有期开口就要驳斥,被岑嬷嬷拉住。 “郎主,千错万错都是老奴的错。”岑嬷嬷疼得满脸是汗,用尽全力佝偻着磕头,“还求郎主看在、看在夫人主持中馈,慈训子女的份上……” 江恒冷哼:“倒比你主人懂事些。”说罢厌恶地瞥一眼崔有期,掀袍离去。 岑嬷嬷脱力倒在地上,崔有期正要指派人搀扶,两个小厮为难道:“夫人,郎主的命令……” “你们郎主说的是明日送走。”崔有期掐进掌心,“我到底还是这家的夫人。” 小厮连忙谢罪,退出主院,却也守在外头不敢离开。 崔有期再次开口,院里的仆婢们才行动起来,齐力把岑嬷嬷搬上放置在院里的竹榻上,而后拿伤药的拿伤药,打热水的打热水,全都忙碌起来。 今夜过后,岑嬷嬷就要被送去庄子上,郎主亲自吩咐的,没有一年半载回不来。 崔有期握着老仆的手,终于流露出一丝脆弱。 “他哪里是要打你,分明是要借你打我的脸。”崔有期气得全身发颤,眼眶通红,但自尊使然,强忍着不肯落下泪,“五郎当真是好手段,如今一个田舍妇也能欺辱到我头上了!” “娘子、娘子别生气。”岑嬷嬷伤还疼着,脸上却浮起奇异的微笑,“五郎才刚回来就急着为孟氏出气,是把她放在心上了。 “这样才好,五郎是个会疼人的。他越会疼人,这颗钉子就能扎得越深。”魔.蝎`小`说 k.m`o`x`i`e`x`s.c`o`m 14、第 14 章 孟柔做了一场冗长的梦。 梦里江五升了大官,在长安置办了个好大好大的庭院,院子里有形状怪异的假山,有青绿色的湖泊,蜿蜒的小溪,还有看不过来的亭台楼阁,凡到夕阳或朝霞时,琉璃做的瓦片就都闪着凛凛辉光。 她随着江五上长安,进了江家,认识了好多好多的家人。他们每个都穿着锦绣衣裳,戴着金钗玉冠,温声细语,对她十分友爱,她很快就融入进去,但不知怎的,总是悬着一颗心。果然,有天在宴席上,他们全都突然撕开人皮,露出底下狰狞的獠牙,争先恐后地上前撕扯她的血肉,要剥下来充作衣裳。 孟柔惊醒,看见江五正坐在榻边擦拭铠甲。 他治好伤后便被军府召回去归籍,再过不久,就要同其他人一起去边境防秋。 原来一切都只是场梦。孟柔松了一口气,什么长安城,什么江家,世上哪有这样离奇的事。 “江五,”她笑起来,“我方才做了个奇怪的噩梦。” 江五却没有笑,沉静地看着她。 “你怎么知道这是一场梦?” 孟柔的心突地一跳,江五熟悉的五官在她眼中变得扭曲…… “孟娘子,孟娘子?” 孟柔猛然睁开眼,看见还有床边满脸焦急的珊瑚,连忙掐住自己的手臂,剧痛袭来,她松了一口气。 一场梦到现在才算醒。 孟柔抹了把冷汗,问珊瑚:“什么时辰了?” “快到午时,娘子该喝药了。”珊瑚一边说着,一边扶她坐起身。 笄礼那日过后,孟柔睡了好长好长的一觉,醒来才知道,她落水时后着了凉,又跪了一场,受了些惊吓,当夜竟然就发起高烧,生了一场大病。 珊瑚已经提前把药煎好晾凉,孟柔接过来一饮而尽:“从前吃药都觉得苦,这药倒是甜。” 更奇怪的是,这药入口还是温热,喝到肚子里反倒凉丝丝的。 珊瑚不知该怎么回答。 忽而有人掀帘进来,笑着说:“治病的药发苦,补药才甜呢。” 来人是戴娘子的侍婢菩提,珊瑚放下托盘行礼,孟柔也要下床招呼,菩提惊呼着不让,她只好躺回床上盖着被子。 “菩提嬷嬷怎么来了,阿姨可还好?” “劳孟娘子烦问,咱们娘子一向都好。只是孟娘子还在调养身体,五郎又是个素日不着家的,咱娘子少不得替他照看一二。”菩提道,“娘子最近身体可好些了?” “已经好多了。” 孟柔脸颊微红,她身体其实并没有那么弱,以前也不是没起过高热,退了烧也就算好全了。但自从她生病之后,所有人好像都把她当个糖人看,生怕哪里磕着碰着就摔碎了,就连出门走动都不许。听珊瑚说,戴娘子不但亲自请医工上门问诊,在她昏睡时还亲自来探问过几回,只是戴娘子身体毕竟不太好,之后就还是让菩提代为探看,不但每次都送来好些吃的用的,还次次嘘寒问暖,好像当真把她当自家孩子看待。 现下都快八月,烧也全退了,却还是日日来盯着她吃补药,说是得把病根去了。 孟柔受宠若惊,竟有些庆幸得了这场病。 菩提道:“娘子切莫要逞强,若有哪里不舒服,咱们就再让医工上门来看,钱是都已经付清了的,总不能让人家白拿钱,不干活。”细细问了她最近精神好不好,饭吃得多不多,看她脸上已经消肿,又道:“娘子就该用饭了吧?前些日子渤海使臣进上都,随行的商队带了些石花菜,戴娘子偶然得了些,立时就让厨司做好送过来,紧赶慢赶,幸好赶上了。这里还有些青蟹毕罗、炙甲鱼、薏米饭,都是能补身体的好菜,娘子尽力多吃些,就算不辜负咱们娘子一番好意了。” 菩提指派珊瑚端上食案,又让侍婢们打开提篮,把菜一样样端出来放好,站在边上看孟柔用过饭,亲自伺候着她净口擦脸,又亲自收拾起碗筷,交代珊瑚务必尽心伺候才离开。 孟柔目送她走了,正想下床走动走动消消食,又被珊瑚劝阻。 她只好躺回去,看着珊瑚放下帘帐。 “对了,怎么没见着砗磲?” 珊瑚和砗磲一向是轮流值守,可她病着这些日子,一直都是珊瑚照顾着,从没见到过砗磲。 珊瑚手臂一颤,面色如常道:“前些日子娘子发高热,砗磲奔波煎药着了凉,也有些咳嗽,怕过给娘子就没上前来。” 孟柔以为砗磲是不愿过来,就没再多问,仍旧直挺挺躺着。 说来好笑,以前她在安宁县时,不管生不生病都得干活,身体照样壮实,如今在江家这么吃了睡、睡了吃,反倒越躺越提不起精神。 昏昏沉沉一两个时辰,珊瑚又进来通报:“娘子,门房上有人来报,说是您亲戚来了。” “亲戚?” “对,一位郎君,一位老妇人,妇人说是姓何。” 是母亲和弟弟。孟柔连忙起身:“我母亲来了,我要去见她!” “娘子慢些。”珊瑚扶着她坐起来,“您别着急,我去回门房,让他们将人请进来见面就是。” …… 何氏被人领着进屋来,一路上满眼是轩峻屋宇,壮丽山林,来来往往的下人仆役们个个五官端庄,全都身着锦衣,连幞头上都嵌着金玉。进了内院,随侍的则都是盛装丽服、容光冶艳的侍女丫鬟。 绕过影壁,走进厢房,坐在主座上的孟柔也变了个模样。孟柔从前在安宁县时总是素面朝天,穿着一身浆洗发硬的葛布裙,虽仗着面容姣好能赞一句清丽,但终究还是个农妇。可上了长安城,进了这江府,换上锦绣缠枝纹镶边的衣裙,梳起高髻,戴上金簪银簪,竟也有了些豪门妇人的气势。 连脸都养得变白了。 何氏越看越得意,她当年让女儿嫁给江五冲喜真是没嫁错,若不是那时的当机立断,哪里有如今的富贵荣华? “阿娘怎么来了?”孟柔起身来迎,往她身后张望,“不是说阿弟也来了,怎么没见?” “嗐!看门的差使非说外男不能进后院,阿壮就干脆吃酒去了。”何氏道,“可真是奇了,这里是你家,阿壮是你亲弟弟,怎么能算外男呢?” 孟柔不知该怎么说,幸而何氏只是顺口抱怨,很快又自顾自笑开来。 “这也难怪,长安的规矩,自然与咱们安宁县的不同。” 是啊,长安城里的规矩,是有许多不一样。 孟柔低垂着头,心里像堵着一团缠绕着的麻绳。 “阿娘和阿弟是什么时候上长安的,现在可有落脚的地方?” 估计是没有的,孟家别无远亲,母亲何氏娘家也没人,大概上长安来也只是为了探望她。 孟柔先前听傲霜说过,长安日落后有宵禁,每日黄昏时的鼓声就是在通告各坊关闭坊门,宵禁期间有左右侯卫巡夜,若有行人滞留行走,会被当场射杀。何氏来的时间太晚,眼看着就要日落了,孟柔去格栅里拿包袱取钱,想让何氏赶快去西市找家客店落脚。 何氏拿了钱,却满脸的不愿意:“家里这么大地方,随便找两间干净屋子给我和你弟弟住算了,何必白费钱。” 孟柔拧着手指,不知所措。 别说其他屋子,就连她现下住的这间屋子能不能留旁人住,她也不清楚。 何氏一看她磨磨蹭蹭的样子就烦:“你要是不能拿主意,那就等江五回来再说,我就不信了,这天底下还能有把丈母娘和小舅子往外赶的道理。”又问,“江五什么时候回来?” 孟柔摇头:“我、我不知道。” “不知道?自家郎君去哪了你也不知道,你可真是……” 珊瑚忙打圆场:“亲家娘子是要长留还是短住,要住多久?” “对对对,”孟柔忙道,“阿娘,你还没说来做什么呢?” 若只是短住几日,去求一求大夫人,再不然求一求戴娘子,或许能成。 何氏瞥一眼珊瑚:“我和我女儿说话,要你一个丫头插嘴?出去。” “阿娘,珊瑚她不是……” 孟柔想辩驳,又被何氏的眼神定在原地,珊瑚看出何氏是想支开她,便低头告退,出门时还不忘把门关起来。 何氏这才顺了气,对着孟柔恨铁不成钢:“你啊你,竟连个丫鬟都能拿捏住,真是有福不会享的命。江五不在家,别是在外头还养了个别的吧?” 孟柔反应一会儿才明白过来:“当然不是!五郎不回来是因为公务繁忙,不是因为……别的人。” 何氏冷哼一声,没在这个话题上纠缠,道明来意。 “我和你阿弟这回来就没打算再回去,一来,安宁县是个小地方,没什么好待的,二来也是不放心你一个人在长安,无亲无故的。”何氏搓着手,“阿壮明年就要满十八,一直没着没落不成个样子,这两年我一直在给他相看,可是你也知道,县里女郎一听说他是个残疾,要不就漫天要价地抬聘金,要么就干脆不肯谈。正巧他姐夫如今升了大官,就想看看,能不能让江五也给你弟弟安排个小官做做,日后也好议亲。” 孟柔初时没应声,何氏推了推她才开口。 “五郎每日都在忙公事,不知道哪天才能回来,况且就算他肯,也不能说让谁做官,就让谁做官吧。” 更何况,江五一定不肯,他原本就不怎么喜欢何氏和孟壮。 “当然能!我可都打听过了,江五他现在是右卫中郎将,正四品,好大的官,县令也才七品呢!他又是长安的官,说不定比刺史还有脸面。你阿弟也认识字,就安排个录事、参军什么的,想必不是难事。”何氏堆起笑,“你要觉得不好说,我去说。” 孟柔没答话,何氏后知后觉反应过来:“怎么,你不愿意?” “阿娘,不是我不愿意,只是……”孟柔道,“孟壮才刚买了三亩良田,你们若都到长安来,家里的田地怎么办?” 何氏已经骂起来:“好啊,好啊,我可真是养出了个好女儿,你丈夫一步登天,在长安做了大官,你不想着帮扶自家人,反倒要赶我们回去耕地?!你明知道你阿弟只有七个指头,干不了重活耕不了地,就算去做工也没人要他,你自己在国公府里穿金戴银,却要我们去外头吃糟糠……早知你是这样的人,倒不如当日早早发卖了,也不必到现在还来伤我的心!” “阿娘,我没有……” “家里的田地和屋子我都卖了,办过所的时候就已经卖了。”何氏梗着脖子道,“你要不想再管我们母子俩,就说句明白话,我立时就走,任凭饿死在外头也不再求你!” 孟柔怔住。 当年早在牙婆上门之前,其实也有几家富户私下找何氏要买孟柔,她年岁不大,人生的漂亮,又勤快和顺,有不少人都看中要买她回去做妾,或是作奴婢也好,可因为孟柔抵死不从,何氏也就一概拒绝了。 后来债主逼得紧了,孟柔还是只能给人冲喜换聘金,何氏拿着二两金子去赎孟壮,人是赎回来了,右手却少了三根手指。 那户人家说,她赎人的时间晚了三天,一天一根手指,算是利钱。 这事何氏从没告诉过孟壮,只在孟父头七时悄悄告诉了孟柔。 若何氏早早就卖了孟柔,孟壮的手指或许还能保得住。 提到孟壮的手,孟柔顿时红了眼眶:“阿娘,你是我阿娘,阿壮是我亲弟弟,若是我能做到的事,怎么可能会不帮你们?你们要是缺钱,我把我有的全给你们,但是要江五给孟壮求官,我当真是……” 何氏也落了泪。 “你当阿娘是看见江五能做官,就也想让孟壮攀着他往上爬?”何氏摇头,“阿娘统共就你们这一儿一女,你成了家,我是不用担心了,可你弟弟……他伤了手,做不得重活,没人能看得上他,县里那三亩田,全卖了充作聘礼也不够,若不谋个体面些的身份,他怎么能成家?他若是没个好结果,我以后又该怎么去向你父亲交代。” 提到早早去世的孟父,孟柔的眼泪越发止不住。 何氏又道:“你也别说我不替你着想。人人都说嫁女要高嫁,可江府的门槛这么高,连个侍女都穿戴得比县令夫人还好,把你弟弟扶起来,你以后在家里多少也能硬气些。” 但这原本就不是孟柔能决定的事。 “阿娘,就算我说了,江五也不一定肯帮忙,况且他就算肯,也未必能帮上忙。” 何氏笑起来。 孟柔不懂,她却很明白,像江铣这样的人,手指缝里漏出来的金银,都够下面人吃一辈子了。 就拿刚才服侍孟柔的婢女说,分明是供人驱使的贱籍,穿着打扮却比外头的良民都好,也不必挨饿受冻。在外头的良民,说着是身世清白高人一等,实则不还是被人呼来喝去。 “也不是非得做官,你阿弟会识字,就让他给姐夫当个账房先生,算算数,清清账,也算给他找个差使做,实在不行就让他去给江五牵马,当个小厮总行吧?”何氏用袖子擦干净脸,又给孟柔擦去泪水,“再说了,阿柔生得这样漂亮,只要你肯求,江五哪有不肯应的事。” “我……”孟柔垂着头,心里一点把握也没有。 何氏说的话并不是没有道理,江家二郎娶了郑瑛,郑瑛的兄长又娶了公主,所以江婉的及笄宴上便能高朋满座,甚至能请到公主来观礼,若是没有中途客人落水那回事,想必能为所有长安人称道。 江婉有兄长嫂嫂帮扶,所以能办起这样盛大的笄礼,郑瑛也有兄弟家人撑腰,所以江家上下所有人都尊重她。 若是孟壮也能有一官半职,孟柔想,或许大夫人就不会连她一声辩解也不肯听了。 话都说明白,何氏便也不是非得要住在江府,眼看天色不早了,就顺着孟柔的意思拿钱出门,准备先去找个落脚的地方再说。 临行前不忘告诫她:“一个人发迹不叫发迹,一家子发迹,那才叫好呢。阿柔,你可千万别犯糊涂,学那等不知事的,有了夫家就忘记娘家。” 孟柔点头,亲自把她送到院外。 巧合的是,数日未回家的江五,竟然赶在宵禁前回了家,只是一来一回的,错过了何氏母子。 倒不如再巧些。孟柔想,两边碰上了,也省去她传话的功夫。 没头没脑的也不知该怎么提这事,孟柔心不在焉地帮江五换好衣裳,挂上衣架,突地被他扣住下巴。 “都这么久了,好像还是有点痕迹。”江铣说的是她被岑嬷嬷掌掴出的伤,虽然消了肿,但仔细看还是能看出些印迹,“我找太医署要了些药膏,说是用白獭髓、杂玉同虎魄碎屑合的药,也不知能不能治好。” 孟柔听不懂什么白塔灰塔的,江五掏出个拇指大小的螺钿瓷盒递过来,她也就收下,中午菩提来看过,下午阿娘也来看过,都已经看不出什么来,剩下那一点痕迹,她其实并不很在意。 江铣终于发现不对:“阿孟,你最近有没有好好吃药,怎么还是这么没精神?”摸了摸她额头,没见发热,轻声问,“要不我再去请个医工给你看看?” “不用了。”孟柔摇头,“药是阿姨找的医工开的,每日都吃着。” 她犹犹豫豫,还是把何氏下午教她的话说了。 江铣盯着她,没说话。 孟柔攥着袖口,柔顺的布料被她揉搓得发皱。 “孟壮他年岁也大了,又伤了手,不能做重活,与其待在安宁县空守着三亩地,收获比不上税多,倒不如上长安来找点事情做……” 江五仍旧什么也没说。 孟柔被他看得浑身发毛。 好一会儿,她听见江五轻轻的笑声。 双颊突然火辣辣地疼起来,那日被岑嬷嬷掌掴的伤早就消了肿,可疼痛似乎又重新翻了上来,疼得孟柔缩起脖子,低下头。 江五没说好也没说不好,孟柔原本想着,不管是答应还是不答应,总该有个结果,可看着他冷凝的面色,终究没敢问。晚间入睡时,江五也比从前更加冷淡,她月事一向不准,这回落水之后受了寒,更是十几日都没完,原本孟柔还担忧着要怎么跟他提,但江五今日一上床就闭上眼睛,一副半句话也不愿多说的模样。 孟柔省去了交代的麻烦,反倒更加不安。 或许他只是公事累了吧。 孟柔便不再说话,缩着膝盖靠在他身边,陷入沉睡。 …… 这夜过后,江五又是好几天不着家,孟柔只知道他忙,却不知道他究竟在忙些什么,想要问人,也不知道该问谁,于是只能乖乖待在屋里养病。 何氏倒是托人送信上门,说多亏江五伤心安排,已经在西市赁了间院子,也给孟壮谋了个仓曹吏的位置,孟柔便放下心来。 傲霜抽了个空过来探望她,告诉她岑嬷嬷被责罚赶走的事,又道:“主院里管事的换了位王嬷嬷,为人端正严谨,眼里揉不得沙子。” 王嬷嬷严厉,底下侍婢们的日子就不大好过,再加上天气越发冷,大夫人用不上竹露漱口,傲霜便也难找到机会溜出来。 “娘子好好将养身体,等开春了,咱们仍旧一同谈天。” 孟柔自然说好。 药渐渐吃完了,孟柔的身体也算好全了,菩提嬷嬷便渐渐来得少了,日子仿佛又回到最开始那样,江五不在,就连逛院子也没什么意趣,想去给戴娘子谢恩,那头又总是生病,见了也没什么话好说,待不满一刻就得走。 外头秋风瑟瑟,孟柔索性就窝在屋子里,翻来覆去地研究傲霜教给她的字。 这日她晨起过后,仍旧同往日一样,随手挽了个发髻,披着外裳在屋里画字玩儿,见傲霜上门,兴冲冲地拉着她道:“你看我写得对不对。” 傲霜眼神中带着点她看不懂的复杂。 “孟娘子快收拾收拾,随我去见驾吧。”估计孟柔不明白,她又解释道,“晋阳公主驾幸,召见孟娘子。”魔.蝎`小`说 k.m`o`x`i`e`x`s.c`o`m 15、第 15 章 和傲霜一同前来的还有几个嬷嬷并十来个侍婢,众人齐齐簇拥上来,摘去孟柔鬓边木簪,解开她的衣裳襦裙,重新给她套上身能见人的行头,来不及沐浴,就用带来的香胰子在她脖颈后头猛刷几下。 而后才带着她往后花园去。 碧玉湖西北岸有座高拔奇峻的假山,上有题名为翠嶂,这一带山石重叠,奇木参差,形成如插屏一般宽阔的屏障,将整个后园与前院分隔开来。 两人拨开遮掩着的花木从石阶爬上去,转了几个圈,到达山顶时视野豁然开朗。 这是后花园里地势最高的地方,从山顶俯瞰下去,整个江府都尽在眼中。 平台正中有座凉亭,公主的舆轿就停在里头,也不知是怎么抬上来的,舆轿边立着戴帽簪花的胡服女官,还有侍卫、医工等随扈数十号人。 崔氏、郑瑛和江婉都侍立在亭外,孟柔垂头走过去,按照方才嬷嬷教的规矩,俯身朝舆轿行拜礼。 “民女孟柔,拜见公主殿下。” 舆轿四面用彩纱遮掩着,孟柔不敢抬头,也不知道里头究竟有没有坐着人,好半晌才听有女声问:“她就是那个孟氏?” 崔有期答:“正是。” 她看一眼身侧的孟柔,心头滋味复杂难言。 同上回笄礼时一样,晋阳公主这回上门前也没有任何预告,只说是上回院子没逛完,这回要接着逛。 江府园林虽严整,又哪里比得上皇家禁苑的玉树琼楼。再说晋阳公主是圣人最宠爱的女儿,御赐的公主府邸占有兴道里半坊之地,里头塞满了天南海北的奇珍异宝。 自家院子只怕都逛不过来,倒一而再地往江府里跑,还次次都摆出这样大的阵仗,崔有期不清楚她买的什么关子,也只能依从她的意思,拆了门槛把鸾驾仪仗让进来,又陪同着登上翠嶂山。 听郑瑛说,上回公主的仪仗也停在这里。 若说是逛园子,为什么总在同一个地界待着? 崔有期不清楚她到底想要做什么,想着郑瑛与驸马是亲戚,江婉也行过及笄之礼,就叫上两人作陪。 可公主却嫌弃人太多,搅扰了她的清静。 “殿下本无意惊扰令府,各位都去都忙自己的,一切照旧就是。”女官说道,“听说府里有位姓孟的娘子,不如就让她来陪侍吧。” 竟是要见孟柔。 女官上下打量孟柔,确认身份,便领着她进亭子,躬身钻入轿内。 进了里头才知晓舆轿为何这样大,床榻,香炉,桌案,灯柱,一应俱全,简直就像一个稍小些的卧房,地上还铺了层厚厚的毛毡毯,时值仲秋,天气越发冷,轿内却极温暖,甚至还有些闷热。 孟柔一进来便被这暖香气冲得脸都红了,她不大舒服,借着躬身的姿势扯了扯领口。 本以为无人看见,却听见一声女子轻笑。 下意识抬起眼,只见一容貌端丽的女郎正倚在榻上,梳高的发髻松散垂着,金线穿着各色宝石米珠网在上头,眉间一点朱砂红钿,唇红齿白,天气已然转冷,她却仍穿着一身薄薄春衫,赤着一双腿,随意曲在榻边。 无一处不慵懒,无一处不精致。 孟柔看见那双含着妩媚笑意的眼,吓得立马埋着头,缩成个鹌鹑样,又引起公主一连串笑。 女官把人带进来后就又退出去,轿内没有旁人,公主朝孟柔招手。 “你过来。” 孟柔磨蹭着往前去,又见公主染着蔻丹的手指了指脚踏。 “坐在这里,”公主随手端起一盘果子递给她,“给我剥葡萄吧。” 孟柔低垂着头接过,把瓷盘端在膝盖上,她从没见过这样小的“桃”,比樱桃还要小,皮也薄,稍一用力就会掐破,青绿色的汁水溅了满手。 她硬着头皮剥葡萄,余光瞥见公主托着腮,一双眸子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看。 半晌听公主问道:“我听人说,你是江铣屋里的?” 按照嬷嬷交代的,她得站着回公主问话。 孟柔不知道该不该放下手里的葡萄,仓皇抬起头,公主手掌下压示意她免礼。 孟柔便屈身坐回去。 “问你呢,你是江铣的女人?” 江铣? 她根本没听过这名字,公主大概是弄错了。 孟柔摇头道:“我郎君叫江五。” “江五?”晋阳公主怔住,随即笑起来,“这可真有趣,你竟不知道你男人的名字。” 看孟柔懵懵懂懂,公主大方为她解释。 “人生下来有姓有名,有字有号,又有行第。就像我,因父皇赐的封号是晋阳,外头人便通称我为晋阳,我在家里行九,父皇、兄长,还有亲近些的下人,便就会唤我一声九娘,可这也不是我的名字。”公主道,“我姓嬴,名兕子,嬴兕子才是我的名。 “江铣也是如此。他出身兰陵江氏,族中行第五,叫他江五倒也不算错,可这并不是他的名。对了,你可知道他的字是什么?” 孟柔摇摇头。 她连江铣这个名都是头回听见。 嬴兕子托着腮又问她:“像你这样的人,会喜欢什么?” 孟柔又是一愣。 她这样的人? 孟柔不知道“她这样的人”算是什么样的人,也不知道自己喜欢什么,又摇了摇头。 公主又问了些奇奇怪怪的问题,譬如孟柔是哪里人,安宁县是个什么样的地方,又问她平日是怎么生活的,安宁县同长安城究竟有哪些不同,她似乎对孟柔很好奇,一个问题接着一个问题,到最后,就连孟柔左邻右舍是姓什么、做什么的,全都问得清清楚楚。 孟柔也说不清这算不算陪侍,总之公主叫她剥葡萄,她就剥了,公主问她的话,她也就答了。 天色渐晚,虽说公主仪仗与旁人不同,但为了避免麻烦,嬴兕子还是决定赶在宵禁前离开江府。 孟柔捧着碟子问:“这葡萄……” 公主身边的女官回答:“是公主赏赐给孟娘子的。” 说罢遮上帘帐,十二抬的大轿如来时一般,被浩浩荡荡地抬下假山,离开江府,只剩下孟柔捧着瓷碟发怔。 她竟见到了公主。 那可是当今陛下的亲生女儿,她不但见着了,还知道了公主的名字。 庙里的神仙人人都能参拜,可天底下见过公主真容的,又能有几人呢? 公主莫名其妙地来,又莫名其妙地走了,好似当真是来逛院子的,但崔有期并不敢轻忽,立刻把孟柔召去主院问话,孟柔不敢隐瞒,一字一句全都说了。 至于那碟子葡萄,贵人有赏赐,原本是该分送给各院长辈同辈,但晶莹的葡萄都被孟柔剥得坑坑洼洼,崔氏看都懒得看,挥手就赶她走。 孟柔只好把碟子端回院里,同珊瑚砗磲分着吃了。 今夜江铣又没回来。 临睡前,孟柔恍恍惚惚地想,江铣名字里的铣,是哪个字? 但她所识得的字统共就那么几个,没有一个是同音的,便是蒙也蒙不出来。 想想又觉得可笑。 同床共枕三年有余,她竟到现在才知晓他的名字。魔.蝎`小`说 k.m`o`x`i`e`x`s.c`o`m 16、第 16 章 一夜过去,江府上下仿佛变了天。 公主离开了,除了一碟子葡萄以外什么也没留下,孟柔吃完葡萄,便以为事情就算完了,但次日一早,大夫人就派两位嬷嬷过来教习她规矩礼仪。 孟柔原本还有些发怵,可嬷嬷们却十分和蔼,不打人巴掌,也不拍人手板心,每日所教的也与傲霜指点的差不多,但比起“要如此”以外教她更多的是“为何要如此”,明白各种礼仪规矩的背后的道理之后,孟柔也能够一通百通,进益比先前更快了。 府里下人们的态度也和缓许多,不但院外的人向她问好时都挂上笑容,就连偏院里头的侍婢们也都对她和善许多。 最后还是珊瑚告诉她原由。 “娘子得了公主青眼,日后或许还会被叫去陪侍左右,少不得要把规矩练熟些,夫人拍人来教习,或许是想娘子在贵人面前,也能替家里挣些光。当然,这只是奴的猜测而已……” 珊瑚话说得漂亮,但孟柔心里明白,大夫人不是想让她给江家争光,是怕她给江家丢脸罢了。 可他们都误会了,她并没有得公主青眼,只是给公主剥了盘葡萄而已,甚至就连这盘葡萄,最后也落到了她、珊瑚和砗磲的肚子里。 不管孟柔自己心里怎么想,江家除她以外的所有人似乎都认为公主还会再次召见她,孟柔也不争辩,反正她平日里也无事可做,就安心听嬷嬷们安排着学习各种规矩。 正如孟柔所料,一直等过了重九,公主仍是没再召见她,反倒是母亲何氏再次上门探望。 天气越来越冷,西厢房里虽不至于烧上炭火,但门窗都已经挂上了厚厚的暖帘,何氏穿着一身狐皮裘衣,进到屋子里,反倒被热气蒸得发汗。 “你这屋子倒是好,也不知墙上糊的是什么泥,这样防风,天气再冷也不怕。” 何氏脱下裘衣,里头穿的是件丝绸衣裳,金线绣的缠枝纹艳丽夺目,见孟柔一直盯着,便扯着身上的衣料给她看。 “这是你弟弟给我置办的,他头回领俸银,高兴坏了,想着法地要孝敬我,这不,秋天还没过,冬天的衣裳都给我买齐了,还有两条丝絮的被。”何氏感叹,“如今总算是熬出头,我竟也能穿上皮毛衣裳,哪里还像从前一样用树皮挡风……哦,这都得多谢五郎,他是个有出息的,又能安排,连带着把你弟弟也给带出息了。” 孟柔不知该说什么好。 那日她一同江铣提起孟壮的事,江铣便寒着一张脸不吭声,本以为他不愿意,这事就没后文了,可他却还是给孟壮安排了活计和住所。 看何氏这样容光焕发,想必江铣确实安排得不错。 “母亲和阿壮高兴就好。” 何氏确实高兴,也很得意,试问谁家女婿高升、儿子当官,能够不得意?只可惜她在长安人生地不熟,左邻右舍又都是胡商和舞女,说不上几句话。好不容易见到女儿,自然是不吐不快,恨不得把满腔得意高兴之处全都宣泄出来。 母女俩说了半晌话,珊瑚进来添茶,见孟柔冷得嘴唇都发白,连忙取出披风给她披上。 何氏凑上去摸了摸:“这披风摸着比寻常丝絮都要硬,莫非是棉?我那日在西市上也看见一件,看上去同柳絮差不多,但价格比丝絮还贵,说是生在花瓣上的,没有蚕丝上的那股子腥气……” 实则都是胡商卖货时的话术,何氏初听时不屑,如今见着真货,反倒信了几分。 “江五当真是个会疼人的,好东西都紧着你来用。”何氏艳羡地摸了又摸,摸到孟柔手背时吓了一跳,“怎么这么冰?” 长安地气虽比安宁县热些,入冬也更迟些,但孟柔上回落水寒气入体得了一场大病,不但月事持续不尽,还比以前更加怕冷,现下还没到冬日,手脚就冷得像冰一样。 大夫人院里还没用上炭,她是小辈,不能越过长辈的用度,因而也不能烧炭火取暖。从安宁县带上来的冬衣就那么两身,都套上了还是觉得冷,就只能这么生忍着。 等到十月大家都能用上炭了,或许能好些。 及笄礼上落水的事,孟柔并没有告诉母亲,一时半会儿也找不到什么理由,便只能摇头说不清楚。 “我记得你小时候可闹腾,下雪天气都穿着单衣裳到处跑,怎么到了长安反而金贵起来……”何氏奇道,“你不会是有孕了吧?” 边上珊瑚听见这话,险些失手跌了怀里的茶壶。 孟柔倏地抽回手:“怎么可能?不、不会吧……” 有孕?那便是要生娃娃,当人母亲了。 孟柔连连摇头。 她怎么能做人母亲呢? “怎么不可能!”何氏却越说越来劲,“你嫁给江五都三年多了,以前邻居家的余四娘你还记得吧,同你一起长大的,和你前后脚嫁的人,头生的孩子都已经会叫人了,我上京前还听说,她又怀了,明年春月就要生。” 像孟柔这样成婚三年还未有生育的,才是怪事。 孟柔脸色通红,不知道话头怎么就往上边扯了,臊得不知该往哪里看,珊瑚似乎也对这些话不大自在,添满茶就抱着壶出去了。 何氏瞅瞅左右无人,过去关上门,又回来低声道:“你们俩平日里是怎么圆房的,江五以前伤成那个模样,不会是不行吧?若是不行,你可得早做打算。要不找个医工悄悄来看,要是他要是拉不下面子,那就……我去向胡商打听打听,看看有什么偏方,先吃着试试?” “不用了,阿娘你别去!”孟柔脸颊通红,连连摆手,“五郎他、他很好。” 嫁为人妇三年,她早不是什么都不知道的小娘子,在安宁县和旁人家的娘子一同在溪边浣衣时,大家更是无话不说,荤素不忌。 那时候她年岁最小,又是新婚,常被姐姐们抓来调笑,不把她逗个满脸通红绝不罢休。 该知道的,不该知道的,她早都知道得清清楚楚,私下里也偷偷比对过,江铣不是不行,他是……太行了。 兴致一来就不管不顾的,反倒是孟柔,总被折腾得浑身酸软,连喘息的力气也没了。 真要比较起来,她才是“不行”的那个。 “哎呀,咱们娘俩关起房门说自家话,你害羞个什么呢。”何氏看她半晌,皱起眉,“你和江五多久没同过房了?” 孟柔脑袋上不住地冒热气,听见这话更是连连摇头,何氏追问好多回才蝇声道:“有一个月了。” 事实上,打从她上回落水之后,两人便再没同过房。 孟柔的月事是前几天才停的,这些天江铣又忙得很,难得回家不是醉酒就是倒头就睡,哪有什么机会成事。 何氏环顾四周,几乎看不出有男子起居的痕迹,眉心拱起个川字。 “江五有多久没回来了?” “有……”孟柔掰着手指头,一怔,“今日是第六日了。” 快入冬了,白日越发短,她日日忙着学规矩、学礼仪,竟没发觉江铣已经这么久没回来了。 何氏登时气不打一处来。 “你这一天天的都在做什么?自家的郎君不看好,就难保他不往别人被窝里钻!何况江五如今位高权重,外头多得是女人要贪他这块肉,你自己不好好护着,放任他在外头养上七个八个,哪日生了孩子往屋里领,你又该怎么办!” 孟柔忙道:“他不会的。” “哼,天下男人都一个德行,若不是外头还养着一个,他为什么有家都不回!” 孟柔再次愣住。 她没见着江铣回来,便认定他是公事忙宿在公廨了,就如先前他出征数月未归,那便是还在打仗。 可如今仗已经打完了,江铣每日在外奔波,究竟在忙什么? 连个信也捎不回来。 孟柔说不清江铣到底去了哪里,只摇头道:“他没有。” 何氏却越发笃定江五在外头还养着别的,呼吸顿时变得急促。 “阿柔,你听我说,不管江五外头有没有人……好,好,就算他没有。可此时没有,难道以后还会没有?未来的事,谁能说得准。”何氏道,“你们俩成婚已经三年多,他又升了大官,俗话说成家立业,这家也成了,业也有了,也该有个孩子了,若是再迟,难保你婆母不塞人进来,你得赶快生个孩子才是,最好别是个丫头,江家这样的地方,生儿子才有用……” 孟柔听着这些话,先前的羞恼已然淡去,唇色一片苍白,脸色也重新变得僵冷。 “……就算不说这些,阿柔,有了孩子,人的心才能定,家才算是个家。”何氏觑着她的脸色,话锋一转,“你瞧,江五这么大个人,镇日不着家地忙公事,这就是心里没有挂碍。若有了孩子,也算有个牵绊,他为人父的总不好再不着家吧?” 何氏劝了又劝,多少说得孟柔意动,虽说她始终不信江铣会在外头有别的女人,可他一出门就是十天半个月地不着家,她也不知道他在外头究竟做些什么,终究心里有些疑惑。 或许就像阿娘说的,江铣总是忙于公事,其实还是因为没当父亲,心里头没有个牵挂。 何氏走后,孟柔忐忑地等了许多日,若是顺着何氏的话去做,好像就坐实了她对江铣有疑,刻意要用这种方式来留下他一样;可若是她不去做…… 先不说江铣答不答应,她心里其实也觉得,有个孩子未尝不可。 他们毕竟已经成婚三年多,也该像旁人家一样,一家合欢才是。 可江铣却又接连几日没有回来。 生孩子这事,光她一个人怎么做得成。 孟柔正泄气,忽而傲霜上门,说是公主召她过府说话。 …… 正如大夫人所料,她既得了公主青眼,便还会再有侍奉的时候。 再次乘上马车,孟柔比先前在安宁县时胆怯数倍不止。 拉车的两对乌头神骏遍身罗绮,缰绳上也挂着金钩玉带,车夫轻轻一甩,绳上的金玉便相互碰擦,发出琳琅响声。车轮上金泥斑驳着露出里头的木底,车轴、车辕上的金漆却仍簇新,坚实的木架披着层层彩绸,四角挂着铃铛,上有二字篆书铭文为“晋阳”。 若是没赶上宵禁回府,这两个字比通行牒文还管用。 晋阳公主为了召见孟柔,竟特地派来了自己的车架来接她,这下就连孟柔也不得不承认,她或许当真是得了公主的青眼。 可是,为什么呢? 孟柔想不明白,越是没有答案,她心里就越是惶恐。 马车直直驶入晋阳公主府邸,下了车,又有女官前来引路。孟柔一路上心惊胆战,头也不敢抬,脚下的石板路仿佛没有尽头,走着走着,忽而听见大片叫好声。 “孟娘子,到了。”女官行礼,“殿下不让奴等打扰,请娘子自行上去吧。” 孟柔连忙应是。 女官把她引到了一处楼梯前,左右都用锦缎挡着形成个夹道,看不清外头是什么情形。孟柔把披风和裙角都抱起来,小心翼翼走上去,二层高台上,晋阳公主已经等她多时了。 一月不见,天气越发冷,孟柔不穿披风根本没法出门,可晋阳公主却仍像上回一样,穿着纱裙,露着胳膊,好一副风流婀娜模样。 “终于到了,快过来。”晋阳笑眯眯朝她招手,“咦,你怎么会有阿镜的衣裳?” 阿镜? 孟柔抚着披风反应过来,这说的应当是昌明县主。 “这是上回在碧玉湖边,县主送我的。” “哦,原来如此。” 公主仍是笑,但那笑容里似乎又比先前多了些意味,孟柔看不明白。 晋阳招呼她坐下:“脱了外裳吧,这里有地龙,穿这么厚实,我看着都要发汗了。” 孟柔虽不知道什么是“地龙”,但不敢犹疑,依言脱下外裳,按照家里教的规矩跽坐在她脚边,看觞里没有酒了,又提起壶替她满上。 “许久不见,你倒是变得懂事了。”公主若有所思地看着她,没碰那酒杯,指着前头道,“你快来看,好不好玩?” 高台上为着防风,三面都围着锦屏,只有朝南一面毫无遮挡,孟柔依言探头往下望,原来方才在楼下看见的锦缎竟有几十丈长,不,恐怕有几百丈长,才能围出这样大的一个地方,十来匹高马都被圈在方地里头,各有十来名不同服色的年轻郎君驾驭,郎君们一手抓着缰绳,一手执着曲头木杖,正在交替着击打地上滚动着的小球,将球赶向尽头处的门洞。 “这是击鞠。”公主问,“安宁县也有击鞠吗?” 孟柔摇头,看着场下的眼神却很专注。 公主唤她两声也没让她脑袋转回来,笑道:“看得这样入神,你能看明白吗?” 孟柔终于把眼神拔了回来。 便是没见过击鞠,也能从郎君们的动作上看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这大抵又是一项有输有赢的游戏。 “安宁县没有击鞠,但是有弹棋,我、民女觉得,这大约同弹棋差不多吧。” “哦?说来听听。” 孟柔脸颊发红:“场上只有一颗球,一道门,可郎君们服色分成了两队,两队之间彼此拼杀,都想把球击入门洞。民女想,弹棋虽有两个门,可也是一枚棋子,两方作战,只要把棋子弹入门中就能赢。或许击鞠也是一样,只是更热闹些。” 正说着,底下忽地兴起一阵欢呼声,孟柔看过去,红方击球入洞门,得一筹。 晋阳理也不理底下的喧嚣,只托着腮看孟柔,好像她比击鞠更有趣。 又看了一会儿击鞠,孟柔看得入神,一时竟忘了自己在什么地方。 “奇怪,怎么这么多马、这么多人都在地上跑,却不会扬尘呢?” 她想起以前在安宁县时,路过的牛车、驴车就算再慢,若是不当心走在后头,仍是会被扬起的尘土粘上一身灰,可台下十来匹马跑来跑去,又有曲杖不时击打,却没见扬起一点尘土。 “你才发现啊。”晋阳有些得意,“击鞠虽然好玩,可扬起的尘土却烦人,台子修得再高也看不清。后来有个将作说,用熟油伴着筛过的细土反复浇灌碾实就能让地面平滑如镜,我让宫人照做,果然不会再扬尘了。只是每年都要重复一遍,当真恼人。” 孟柔咋舌:“这么大片地方,得花多少油啊,这得杀多少头猪才能够!” 再看周围挡风的锦缎,又能够做多少衣裳了。 嬴兕子先是一愣,而后哈哈大笑,仿佛光笑还不足以表达内心喜悦,皙白的手臂还不住地拍打着木榻。 孟柔慌了:“民女、民女……” “别再说什么民女、民女了,府中上下就你一个民女,你就算不说,我也知道。”晋阳说,“我想的没错,你果然很有意思。” 郎君们赛过一轮,重新抓阄分队,又再开始下一轮击鞠,孟柔却已经无心再看,也不敢再看。 她方才说的那些话,绝不是教习嬷嬷们、或是大夫人愿意让她说的。 若是连公主也得罪了…… 孟柔想起不知是谁同她说的:得罪了公主,那可是死罪。 全家上下都要遭殃。 晋阳公主好像没发觉她的胆怯,也没再看击鞠,就像上次在江府一样问她关于安宁县的事。 又问她,江铣当初是如何纳她的。 孟柔没听懂这个“纳”字,说:“我当初是冲喜嫁给江五、不,江铣的。” 提起这个名字,孟柔还老大不习惯,当初冲喜的事也不怎么光彩,可公主既然问了,她也就只能照实说。 “哦,所以他回了京,就把你也给一并接进江家……”晋阳点着下巴,“他没想过再同原来一样把你放在外面?” 放在外面? “放在外面做什么,家里又不是装不下我……” 孟柔整个人仿佛被劈成了两半,一半仍旧纠缠在这话里,另一半却不由自主地想起了许多话。 有的是何氏同她说的:“有家不回,必是在外头还养着一个。” 有的是岑嬷嬷同她说的:“五郎正在家里,等着娘子团聚。” 对了,当初上京时,是岑嬷嬷来接她的。 并不是江五。 脑海里思绪纷杂,孟柔下意识不敢再多想,只知道晋阳公主是弄错了。 公主把她当成江五的外宅妇了。 可她是江五的妻子。 “我是江五的妻子,江五是我的丈夫。他在哪里,我自然也要在哪里。” 晋阳公主愣住。 “你是江五的妻子?你是江铣的妻子?哈哈哈,”她又拍掌笑起来,“这可太有趣了。” 这笑声落在孟柔耳朵里,是从没有过的尖刻,她不明白公主到底在笑什么。 “我和江五是明媒正娶,禀明了天地四方和土地城隍,婚书奉上官府落籍,当然是他的妻子。” “明媒正娶?哈哈哈……” 不知是不是孟柔的神情太过严肃,公主笑了一会儿,突然又不笑了。 她看着孟柔的眼神几乎算是怜悯。 “算了,你还是给我剥葡萄吧。” 仍旧把盛着果的瓷碟递给孟柔。魔.蝎`小`说 k.m`o`x`i`e`x`s.c`o`m 17、第 17 章 “我还认识个你这样的,只是没有你懂事,脾气也更硬。”晋阳顿了顿,又纠正道,“脾气和你一样硬。” 孟柔低垂着头,手里拨弄着那几颗葡萄。 她还在想公主刚才说的话。 晋阳公主是外人,不清楚江府的事也很正常,江铣升官才多久,她从安宁县上京又才有多久,她不是在长安城嫁的人,旁人不晓得她的身份,也很正常。 至少,江铣知道她是他的妻子,大夫人知道她是儿媳,江家的家人都知道她是江铣的房里人,这就…… 孟柔忽地一怔。 底下击鞠赛打了好一会儿,戴朱巾的小郎们远胜青巾小郎,得筹最多的先锋被伙伴们架着四肢高高抛起,所有人都在欢呼,不一会儿,青巾小郎们也消了懊丧,加入他们一齐玩闹哄笑起来。 这场面晋阳看过许多回,她喜欢击鞠,却不喜欢出汗,只爱看旁人争来斗去泥地里打滚,如今有了新乐子,就连这击鞠也变得索然无味。 赛事了结,晋阳公主分下赏赐,看天色不早,就让人顺便把孟柔送回去。 孟柔系上披风,仍旧由那位女官引着去坐车,比起战战兢兢的她,刚领完赏赐的郎君们在府里可算是横行无忌,侍人们刚扯开锦绣障布,他们便乌泱泱打马而去,外头的地可没有熟油浇灌,掀起的烟尘几乎扑到孟柔脸上。 “咳咳。” 孟柔呛咳两声,女官忙道:“孟娘子没呛着吧?奴引路得不是时候,还请娘子恕罪!” 孟柔摆手表示她无事,透过烟尘模模糊糊看见有个人蜷在地上,连忙指着那头:“他怎么了?喂,你没事吧,没被撞着吧!” 女官却没动:“孟娘子,那是……” 烟尘散去,一个身着深衣的年轻郎君正直身跪在路边,马队溅起的尘土快要把他整个人都淹没在里头,可他并没像孟柔那样被呛着,扯起宽大的衣袖遮住头脸,就把飞散的尘土都给挡下了。 孟柔高声喊他时,他正在拍打衣袖,抬起眼尾睨视过来。 只这一眼,孟柔便认出他:“他是……” 是那日在江婉的笄礼上,施针救活落水娘子的医工。 外头风这样大,这样冷,医工只穿着单薄衣裳跪在路边,显然是在受罚,也不知跪了多久,冻得脸色都发青,脊背却仍旧挺直,见她们经过只是瞥了一眼,便冷淡地收回视线。 他似乎没认出孟柔,也并不好奇她为什么会出现在这公主府里。 孟柔也低下头,不敢再多看,心里却对公主所说的,“还认识个她这样的”,多了几分猜测。 不论如何,这都不是她该管,也不是她能打听的事。 公主的马车将孟柔送回江府,门房上早有嬷嬷候着把她引到主院正堂,崔氏照旧要问她今日在公主府,做了些什么,说了些什么。 孟柔答:“公主带我到高台上看击鞠,问我是不是看得懂,又叫我剥葡萄。” 她顿了顿,还是没把什么妻子不妻子的说出来,也没说看见医工跪在路边的事。 崔有期一看就知道她有所隐瞒。 “殿下就没再说别的?” “殿下说,”孟柔道,“说我很有趣。” “还说了什么?” 崔有期原本不信她得了晋阳青眼,晋阳公主,当今最宠爱的女儿,出了名的难伺候,怎会对孟柔这个庶人有兴趣,可公主确实派了马车来接孟柔上门,再听孟柔复述她说的那些,杀猪取油,裁布做衣的话,才冷笑道:“你倒是懂得多。以后公主问了你什么,让你做了什么,必得事无巨细地回报上来,莫要再自作主张隐瞒。” “是。”孟柔说。 崔有期又敲打她几句,孟柔心不在焉,一句话也没能听进去,只是草草应付。很快有人来通报,说五郎回来了,孟柔干脆告辞。 江铣回来了,大夫人也不能硬扣着人不放,只能准了。 看着孟柔匆匆离去的背影,崔有期没忍住脾气,拂袖把茶碗摔碎在地上。 “贱人!以为靠上公主便攀了高枝,区区庶人也敢对我阳奉阴违,真是反了天了!” …… 孟柔跑着回院,到影壁前却顿住步子,喘了好一会儿气才进去,院里忙得很,点灯的点灯,烧水的烧水,没人顾得上孟柔,她便知道江铣是确实回来了。 房门大开着,一旬没回家的男人正立在屋中央换衣裳,听见动静回头,挑挑眉:“阿孟,又去哪儿了?” “我……大夫人叫我过去,问我呢。”孟柔也解下披风,搁到木架上,把今日公主召见的事说了,皱皱鼻子又道,“好大的味道,你喝酒了?” “嗯。” 江铣不大在意地点点头,抬眼又是一愣。 “你怎么会有这件衣裳?” 孟柔不明所以,顺着他的视线看向木架,恍然道:“哦,这是县主送我的……昌明县主,七娘笄礼那日她也来了,怕我冷,就把这件披风送给我了。” 孟柔离家时是在夏日,她来得急,只带了几件薄衫并两身厚实衣裳,料子又旧又硬,不大上得了台面,大夫人先前送来的那些衣服里倒也有袄裙,只是不挡风,也没有这件披风漂亮华贵。 不生火的日子里,孟柔在屋里也披着这件披风,这回上公主府,自然也就穿着去。 今日披风上沾了些尘,得晾一晾抖抖灰,孟柔又去找掸子,她只顾着翻箱倒柜,没留意身后江铣盯着那披风,好一会儿才回身继续换衣裳。 夜深时分,屋里虽然透不进风,可孟柔盖着几层被褥仍是冷得发抖,江铣握着她双手皱眉:“怎么比我还怕冷?” 孟柔也摇头,自上回病了一场之后,她身体确实大不如前。 以往在安宁县时,都是她用热乎乎的身体去暖着江铣受了伤的腿,如今倒是要江铣来暖着她了。 长安地气热,也没到冰天雪地的时候,可两人依偎在一起,竟让她有种回到安宁县的错觉。 江铣宴饮时喝了许多酒,抱着孟柔正昏昏欲睡,忽而察觉出些不寻常的动静。 他倏然睁开双眸,抓住她往衣襟里探的手,低笑问:“做什么?” 孟柔红着脸不敢看他。 “冷。” 江铣笑起来,故意凑过去,贴着她通红的耳廓问:“哪里冷?” 这回孟柔没再回答,只是从耳廓到脖颈后头,红成了一片。 江铣原本很疲累,近日来练兵、写文书,同人扯皮、宴饮,几乎没有一刻是闲着的,在长安,就连醉酒也得吊着半颗胆,当心一时不慎,说出些什么不该说的,表现出不该表露的情绪。 好不容易有点闲暇,回到孟柔身边,他只想好好歇息。 自然,这也算一种歇息就是了。 江铣手臂突地用力,翻身把人抱到身上来。 “怎么了,嗯?”他垂着眼睛逗她,“往常都说不乐意,阿孟究竟是在哪里学坏了,学得要掀人衣裳?” 孟柔羞赧得说不出话。 热意一点点升高,酥麻的感觉传遍全身,四肢像是热,又像是冷,心跳剧烈得像在擂鼓。 他心中一动:“阿孟也想我了,是不是?” 孟柔红着脸不吭声,一双眼睛含着水,欲泣带露的模样看得直让人心痒,可越是这样,江铣神情便越发悠闲。 他轻抚着怀中人纤细的腰身,好整以暇地抬膝示意她:“说话。” “我……”孟柔浑身战战,颤着声,“我给你生个孩子吧。” 江铣一愣,而后胸膛震颤起来。 “为什么想给我生个孩子?” 孟柔心头骤然发冷。 一瞬间,脑海中闪过何氏说过的许多话;也有公主听见她说自己是江铣妻子时拍案大笑的形容。还有她被人按在堂下,唤一声“母亲”,便被人掌掴一回;还有在流觞亭时,七娘、裴二娘子的肆意哄笑,以及郑瑛别开脸时厌恶的眼神…… 还有、还有…… 想到最后,孟柔好似被魇住了。 是啊,为什么呢?魔.蝎`小`说 k.m`o`x`i`e`x`s.c`o`m 18、第 18 章 次日一早,大夫人派人召孟柔去主院,说是要给她做衣服。 “县主赏你的衣裳虽好,但也该珍惜着穿才是,好好一件披风穿得灰扑扑的,被人瞧见了还以为咱们家买不起好衣裳。” 孟柔站在堂下,局促地握着双手,身上穿得仍旧是昨日见公主时的那件披风。 江府不缺钱,更不缺好衣裳,就连主院里的仆妇婢女都换上了厚实的新衣,穿不上冬衣的只有她而已。 大夫人说的倒也不算错,整日就着一件披风取暖实在太不像样,冬日的衣服总算有了着落,孟柔行礼道:“多谢夫人。” “等会儿裁缝娘子上门,你量过尺寸再走。”崔氏不耐烦地别开脸,又对坐在边上的郑瑛道,“阿郑也再做两身吧?” 孟柔到时,崔氏和郑瑛正在正堂喝茶,丫鬟仆妇们簇拥在周围,衣香鬓影,一切正如她见亲那一日,只是江婉不在。 听见这话,孟柔同样转过视线,郑瑛没有看她,只对崔氏回话道:“多谢母亲,只是媳妇去年才做过几身衣裳,有几件还未上身过,再裁新衣,未免靡费。” 崔氏啧声:“我们这样的人家,几件衣裳算得上什么。” 郑氏仍是推拒,道:“孟娘子才上长安,难免备不齐衣裳,倒不如把媳妇的例分给她。” “行了,她的衣裳要做,你的新衣裳也要做。”崔氏不耐道,“旧衣虽好,未免显得太过素净,你年纪轻轻,整日穿得这样简素做什么,该穿戴得鲜亮些才好。” 崔氏如此坚持,郑瑛只得顺着答应下来。 堂中一时无话,只有碗盏之声。 孟柔是被叫来领衣裳的,可裁缝都没来,也没人招呼她坐,便只能裹着披风在堂下杵着。 她细细琢磨着方才,郑瑛要让她多做几身衣裳,像是在向着她说话,可她又疑心这里头有些什么自己不清楚的名堂,问也不晓得该问谁,便只能遮遮掩掩,又疑惑不解地看向郑瑛。 正如大夫人所说,郑瑛今日打扮得确实素净,往常那些花样繁复、金光灿灿的首饰一样没戴,只在鬓边插戴了几支银钗,身上衣裳也白惨惨得,越发衬得她身姿清冷,抬手间宽大的衣袖滑落,露出小臂上一节粗粝的草绳。 孟柔一愣,待要再细看,郑瑛却极迅速地扯下袖口遮住手腕。 又过好一会儿,嬷嬷来报,说裁缝娘子到了,崔氏由郑瑛扶着起身,带着孟柔往内室去量身裁衣,又亲自挑选定下布料,才放两人离去。 郑瑛正要回南边的别院,两人本是同路,可一离开崔氏视线,她脸色便冷凝得如冰霜一般,扶着婢女匆匆离去,孟柔不敢上前攀谈只得绕远路往回走。 经过翠竹夹道时,忽而听见里头有人小声说话。 “……不行,二郎已经成婚,就算看在少夫人的份上……” “嗤,提她做什么,那是冰做的观音神像,到了床上也捂不热,哪有半分比得上你知情识趣。好傲霜……” 像是一男一女在说私房话。 他们话音压得极低,隔着参差竹叶,具体说了些什么并不明晰,可那语调太过狎昵,又有衣袍摩擦的声音,十分明显。 孟柔瞬间便红了脸,急急要走,可突然又觉得,那女声似乎有些耳熟。 “不、不行!求求你……”女子似乎十分抗拒,哀告道,“二郎,求您放过我吧,您已经娶了妻,院里也有了许多姬妾,这要是让大夫人、让郑娘子知晓,我还如何做人呢?” “有我在,你怕什么?我最喜欢的就是你,有我在……” 男子喁喁细语,私在安抚,可里头传出的动静却越来越大,女子的呼救声也越来越尖细。 孟柔听得心惊胆战,往常这一处便没什么人经过,现下道上没有旁人,统共就只有她一个,她也不知是该高声呼救还是去别处寻旁人,正在犹疑间,只听一声凄厉的裂帛声响。 “不要、不要……求求你,谁来救救我……” 女子的哀嚎渐渐变成绝望的呜咽,孟柔听得心跳几乎停滞下来。 她左右看看,脚边恰正有一堆砍好的竹竿尚未被捡走,赶紧抱起一根粗壮的,长喝一声闯进去。 “哪里来的宵小,快滚!” 竹林外日光大亮,里头却阴暗湿冷,不见天光,傲霜衣衫不整的倒在地上,那登徒子正压在她身上,孟柔不管三七二十一,朝着那穿锦袍的男人就是一顿乱打,男人抱着刚解下的腰带,回头正要骂人,又被孟柔接连几竿给赶跑了。 眼见着人走远了,孟柔也脱了力,杵着竹竿不住喘气,方才浑身热血直冲头顶,这会儿才发觉,衣衫下全是冷汗。 “孟娘子……”傲霜似尚未从变故中反应过来,扶着被扯烂的衣衫起身,“娘子怎么会在这里?” 孟柔连忙扔下竹竿,回身把她扶起来。 “傲霜,怎么是你,你没事吧?” 傲霜在江家一向有体面,有尊贵,她认识字,会煎茶,懂礼仪,又明白规矩,能讲出许多孟柔不明白的道理来,从前孟柔见到的她,温柔,和善,和煦,同江府里的任何一个人都不一样。 可眼下,傲霜却发髻凌乱,衣衫被扯得露出半个肩背,满脸伤痕和泪水,落拓得不成个样子。 孟柔匆匆解下披风把她裹起来:“傲霜,方才、方才那人是……” 江府院墙一层套着一层,寻常小厮只能在外院伺候,就连看门的几个也只能走夹道来回,外男等闲混不进后院来。 后院里怎么会突然出现个男人,还敢对着傲霜行不轨之事。 “那人是、是……”傲霜简直难以启齿,“那是二郎。” 江铣的二哥,江谦。 傲霜擦干了眼泪,抽噎着将事情从头说起。 “我父亲是江府的奴才,二郎初学骑射时,就是我父亲替他牵的马。十五年前,夫人带二郎上护国寺礼佛,途中二郎意外跌落山崖,我父亲为了护住他,一并摔了下去……” 江谦是国公府嫡子,更是崔有期的心头肉,为了寻找失踪的嗣子,国公府所有奴仆连同护国寺上下尽巢而出,几乎将整座山都翻了过来,终于在一棵枯树上找到了半挂着的江谦。江谦命大,跌落山崖也只是擦伤了手臂,可傲霜的父亲却同江谦的马一起跌落山谷,摔断了脖子。 傲霜生母也是江府家奴,在生她的时候就难产而亡,如今父亲也死了,她就成了个孤儿,崔有期怜惜她无所依靠,又是忠仆之后,就干脆收她做了义女,留在身边教养。 傲霜也就因此能够知礼识字,比旁人更多一些体面。 “我十四岁时,二郎便起了心思要将我收房,可郑家规矩严谨,对未来夫婿要求极高,大夫人便没答应。可后来,二郎却越来越过分,直到郑娘子过门,仍是没有打消这不堪念头,今日甚至还……”傲霜满脸屈辱,硬撑着不肯让眼泪滴落下来,“他大约是想,生米煮成熟饭,再禀报大夫人成事,到时我不从也得从! “我早知道,当年若不是二郎贪玩,非要在泥泞之路上行马,根本不会发生意外。人人都说我父亲是忠仆,是为护主而死,可我父亲明明就是被他害死的,他是踏着我父亲的尸骨才活了下来,我怎么能够去做他的女人呢?!” 孟柔听得浑身冰凉,似有一股恶寒从心底油然而生。 江府眼看着鲜花着锦,光鲜亮丽,可是里头生活着的人,不管是大夫人还是傲霜口中的二郎,都好似披着人皮的恶兽。 她自以为上京以后,已经遭受过常人难以忍受的痛苦,算是看穿了江府锦绣皮囊下的真相,可傲霜却是从小生活在这里,所遭受的,也是她所遭受过的千倍、万倍不止。 记忆突然回笼到那个傍晚,她被岑嬷嬷从房里拖出来压在堂下,说一句话就要捱一个巴掌。 “孟娘子,你帮帮我、帮帮我好不好?”傲霜拉住孟柔的手,“二郎苦求多日,大夫人已经有所松动,要不然,也不会有今日的事。”说着说着,她忽而惊惧起来,“要是二郎去求大夫人把我赏赐给他,那我、那我……” 孟柔看着她惊惶焦急的模样,不由道:“我怎么能够帮你?” 傲霜浑身发冷,待看见孟柔迷惑惶急的眸光才意识到,她不是拒绝,而是真不知该怎么做。 她粗喘了两口气:“我现下虽是奴籍,好歹也算是二郎母亲的侍婢,碍着规矩,只要大夫人没有答应,二郎在明面上终究也不敢如何,只是我今日落单,让他寻着了机会……”傲霜摇头道,“二郎是府内嗣子,除开主院之外,能让他避嫌的只有孟娘子的院子,只要您肯收留我,他便再也无法奈何。” “你是说,你要住到我们院子里去?” 傲霜急切地点头。 孟柔本该答应,可那声应答却没能出口。 她当真能答应吗?上回母亲前来探望,说要留宿,她尚且不能做主,如今要留下傲霜,她真能决定吗? 江谦或许已经去求得大夫人准许,若是如此,她岂不是同他抢人。 “孟娘子,求求你……”傲霜眼中眸光渐渐暗淡。 孟柔却突然坚定了心绪。 她拉起傲霜的手:“走,你跟我回院里去,我护着你。” 两人衣衫不整,互相搀扶着回到偏院时,江铣才刚起身没多久,他昨日宿醉,今日又休沐,便难得怠懒一回起得迟了些,刚换好衣裳便看见孟柔邋邋遢遢地回来了。 “阿孟,这是怎么回事?”他疾步上前,脱下外裳披在缩成一团的孟柔身上,紧了紧她肩膀,又看向她身后裹着披风的傲霜,皱眉道,“她又是……” “你在家就好。”孟柔松了一口气,把今日发生的事原原本本告诉他,“我要留下傲霜。院子里这么大,肯定还能再住得下一个人,我去同珊瑚和砗磲她们说说,应当还能再空出间房来,要不然,就去寻我母亲和弟弟,他们那里应当也能落脚……” “等等……”江铣努力捋清楚她说的话,“你是说,你把江谦给打了,还要留下这个……”他盯着傲霜,眉头从见到她开始就没舒展过,“还要留下她?” “是,没错。”孟柔努力挺直胸膛,挡在傲霜的前头。 她隐隐猜到江铣大概不会同意,但想不到江铣不同意的理由。 傲霜是个人,她是一条命,她帮过她,她怎么能见死不救。 而江铣也确实不同意。 “你知道她是谁?江府的义女?她有没有告诉你,她没脱奴籍,身家性命都握在母亲手里,这府里后院都是母亲掌家,就连这偏院也是母亲的地方。”江铣越说眉心越紧,冷笑道,“你以为你真能救她?” “我不能。”孟柔很清楚自己做不到,“但是你可以。” 此话一出,傲霜惊愕地抬眼看向孟柔,但当目光触及对面江铣锐利的视线时,她倏地一颤,垂下头去。 孟柔知道傲霜在利用自己。 她在傲霜求助的那一瞬间就意识到,能救傲霜的不是她,而是江铣。 能让江谦需要避嫌的,是江铣,能让大夫人有所顾忌,不能随意支配傲霜的,也是江铣。 至于孟柔自己,她唯一的用处,只有替傲霜向江铣求救而已。 但这没有关系,要救下傲霜,是她自己作出的决定,即便是被利用,她也愿意。 “我刚到这里的时候,谁都不认识,谁都不对我好,只有傲霜肯对我好,同我说话,教我规矩。她父亲已经为江谦死了,她不愿意再去做他的通房,做他的妾,她不愿意,这有什么错?我承了她的恩情,拜了她做老师,她有难,我怎么能不帮她,况且只是腾个地方出来收留她……” “这是你要帮她的理由。”江铣神情越发冷硬。 孟柔越是护着傲霜,江铣便越是不愿意留下她。傲霜是大夫人的义女,是江谦想要的人,留下她,无异于直接同江谦抢人,更会忤逆大夫人的意愿。她身份特殊,江铣不可能真把她当丫鬟使唤,更不可能把她当成姐妹,再说她留下来又该留多久?几日,几十日,还是要等江谦彻底对她失去兴趣之后再让她走?这根本就是个麻烦。 更何况…… 什么叫“只有傲霜肯对她好”? 孟柔把他放在什么地方。 江铣盯着躲在孟柔身后的女人。这些日子,他不是不清楚阿孟发生了变化,她越来越懂规矩,越来越知礼守礼,也越来越……不像阿孟了。 阿孟从不会为一个外人同他争辩。 “你要救她,同我有什么关系?”江铣道,“院子里服侍的人已经足够多,不需要再多添不必要的人。” “可我是你的妻子!”孟柔咬牙,通红着眼眶问,“我是你的妻子,难道连收留个人都不可以吗?” 自从因为何氏和孟壮的事情求过江铣之后,孟柔一直觉得她在江铣面前低了一头,就连昨日在公主府,知晓公主把她当成了江铣的房里人,她也只是尽力分辩,而不敢深想,江铣到底是怎么想的。 大夫人不把她当儿媳,戴娘子也一样,郑瑛从来就没瞧得上她,江婉也是一样。 那么江铣呢?他的家人是这样看待她的,那么他呢?他究竟有没有把她当成妻子? 孟柔是在为傲霜求情,倒不如说,她是在问江铣要个道理。 她是他的妻子,他为什么不能帮帮她,他们是夫妻啊。 何氏是她的母亲,是她的弟弟,江铣也是她的丈夫,她孤身一人来到长安,住进江府,把他的长辈当成自己的长辈,把他的家人当成自己的家人,可他为什么能理所当然地把她的家人排除在外? 他们明明是一家人,她的家人也应当是他的家人才对。 他们本是一体,他的家,也应当是她的家,她的院子。 可为什么,她仿佛只是暂住在这里的一个过客,甚至比不上珊瑚、砗磲,比不上任何一个婢女,也不比这屋里头的香炉更合宜。 就连收留傲霜,这个江府里唯一曾经对她施以善意的人,也要征求他的意见才能做到。 孟柔尚不知晓自己说了多么石破天惊的一句话,傲霜苍白着脸暗自惊诧,原处珊瑚同砗磲远远听见这句话,亦是面面相觑,惊疑不定。 孟娘子不过是五郎的房里人,哪里称得上“妻子”? 可江铣听了这话,却奇异地沉默着退让了,他召过珊瑚砗磲,吩咐在庑房另外腾出个隔间让给傲霜暂住,又派人去主院传话,说是内务事多,留傲霜下来帮忙。 吩咐完一切,江铣问孟柔:“你可满意了?” 语气还僵硬着,姿态却已经软下来,像是在求和。 孟柔忙问:“大夫人那边,当真不会再为难?” 江铣冷哼。 大家大族向来注重体面,傲霜好好的一个人,非得跑到偏院来暂避,其中内情,当事者自然都清楚,但只要没真正闹起来,表面装得和和气气的,日子也就过下来了。 就是为了这份体面,大夫人不但不会追究,反倒会帮忙遮掩此事。 江铣什么也没解释,掀袍便回了里间,孟柔看他成竹在胸的模样,稍稍安心,亲自送傲霜去了庑房。 “你只安心住着,不管谁来找你,都有我挡着,你放心。” “多谢娘子。”傲霜泪盈于睫,屈身就要拜谢,“若不是娘子相救,我恐怕只有一死才能……” 孟柔连忙捂住她的嘴:“别瞎说!不论如何,活着最大。” 傲霜感激地点头。 两人又说了一会儿话,孟柔惦记着江铣,没多久就回了西厢房。 庑房内窗明几净,烛火摇曳,傲霜静静坐着,难得有一夜,她不必守在廊下随时听候大夫人的指派,不必应对江婉兴起时的刁难,也不必忍受江谦随时随地的骚扰与欺辱。 她闭目静坐好一会儿,忽而起身,冲到窗边一阵干呕。魔.蝎`小`说 k.m`o`x`i`e`x`s.c`o`m 19、第 19 章 傲霜就这样暂且在偏院住下。 正如江铣所说,大夫人得知傲霜留在偏院,不但没有为难,反倒差人把她留在主院的行装都送了过来,只是里头的衣裳首饰都被剪断;至于江谦,他觊觎母婢本就有违礼法,傲霜还是他名义上的义妹,如今到了江铣院里,他更要避嫌,再难找到机会行不轨之事。 傲霜算是躲过一劫,但江铣料理完她的事后,便又出了门。 经过孟柔那一闹,这回江铣再出门时,终于知道该知会她一声。 “近来朝中事多,这几日我或许还会宿在公廨。”江铣略带着生疏开口,“东突厥归降之后,土地该如何分配,俘获的几十万部众又该如何安置,朝中正为此议论不休。再有薛延陀声势壮大,竟致拖延岁供;高丽建筑京观炫耀武功;吐谷浑劫掠边境……” 江铣捏了捏眉心,孟柔见他满脸烦闷的模样,也没敢多问。 她在安宁县长到十九岁,眼界所及就只有那一方小小院子,就算上了长安,她的世界也只装得下小小一个偏院,在她眼里,仗在今年四月就已经打完了,东突厥灭国,江铣升了官,从此就能太平无忧。 却不知晓,原来就算打了胜仗,还是会有更烦更难的事等着他。 孟柔听不懂什么东突厥、西突厥的,只知道江铣还有正事要做,又忙道:“马上就要立冬了,外头这么冷,你衣裳还够穿吗?” 江铣从没考虑过这些事,他自回长安以后,在公廨时多,在家时少,家里存放着的衣物怕还没有公廨里的多,就算一时有什么缺的漏的,也都直接让人去两市采买回来就是,但孟柔仿佛笃定了他在外头会受苦,没等他回答便急匆匆起身,去翻箱倒柜地给他找衣裳。 江铣便没再多说什么。 傲霜是留下来了,江铣却又出了门,离去时还带着行囊,一副要在外头常住的模样,偏院里一时众说纷纭。 又过几日,江铣还是没有回来,傲霜忍不住愧疚,旁敲侧击地问孟柔,江铣是否当真是因为自己的事生了孟柔的气,这才躲在外头不肯回家。 孟柔一愣,继而笑开来:“不是的,他只是朝廷事忙,一时无暇回来而已。”又小声问,“薛延陀是……胡人?” 傲霜不明所以,点头道:“薛延陀是漠北胡人部族,这次东突厥覆灭,听说他们功劳不小。” 原来这是一个部族,她还以为是什么胡人的汉名。 孟柔脸颊微红,即便知道了薛延陀究竟是什么意思,江铣人在哪里,在做些什么,她仍是不清楚。 但这回,她却没再像先前那样提心吊胆,胡思乱想了。 …… 裁缝娘子赶在立冬前就把衣裳做好了,挺括的织锦里头塞了满满的棉絮,轻便又保暖,图样也比先前大夫人送的鲜亮不少。 孟柔分了两件给傲霜,剩下的都好好放在箱笼里,原想等着过年的时候再穿,可晋阳公主再次召见,她只得按照大夫人的吩咐,换上新衣去了公主府。 晋阳公主仍旧派了马车来接她,引路的也还是上回的那位女官,孟柔低垂着头跟在女官身后,走走停停,不一会儿就到了一间暖阁。 “公主正在会客,请孟娘子在此稍候。”女官朝她行礼,“奴去取些热茶来。” 孟柔回礼谢过,女官旋身打起门毡进了内室。 暖阁四处静悄悄,地上铺了厚毯子,连脚步声都听不着,只有面前鎏金大炉子里的炭火哔啵作响。 孟柔起初忐忑着,好一会儿没见有旁人来,才小心翼翼地凑到炉子边,伸手在上头探了探。 是热的。 不知是这炭笼盖上的金线织得密,还是这炭金贵,又或是二者都有,孟柔正正站在炉前,眼见着里头炭火烧得正旺,融融暖意扑面而来,却没有一点呛人的烟气。 长安地气热,过了立冬也没见哪里挂霜,可孟柔却觉得这里比安宁县更冷,总有股阴冷的潮气直往人身体里头钻。但旁人都不觉得冷,江府除了灶上也没人用炭,她也不好例外,只好日日苦捱着,直到在公主府这里才能暖暖手。 不知过了多久,女官推门进来:“请县主在此稍后,公主稍后便会召见……” 孟柔被吓了一跳,连忙束起手站回原处,缩着脖子抬眼看,跟在女官身后进屋的,正是昌明郡主长孙镜。 “这是在打什么哑谜?明明发帖叫我务必准时,自己却又不来了……”长孙镜看见屋内还有旁人,笑容一敛,“这是……” 孟柔忙行礼道:“见过县主,我是孟柔,我们曾经见过的。” 那日在碧玉湖孟柔跳入湖中救人,所有人都忧心溺水者的安危,竟无人留意到衣衫尽湿的孟柔,包括她自己。那时还未入秋,天气并不怎么寒凉,沾一沾水本也没有什么,但长孙镜却留意到她,送了她一件衣裳,还夸奖了她。 除了医工之外,长孙镜是唯一因为她救人而夸奖她,甚至奖赏她的人。 没有做新衣的日子里,她也都多亏长孙镜送的这件披风御寒。 没穿那件披风,长孙镜怕是不记得她了吧? 孟柔摸了摸身上簇新的衣裳,有些遗憾,又有些胆怯。 长孙镜盯着她的脸,似是想起什么:“是齐国公府……江家的孟娘子吧。” “对,对!”孟柔惊喜地连连点头,“我是江五、江铣的妻子。” 女官悄然退出去,阖上房门。 长孙镜目光闪烁:“听娘子的口音,不像是长安人士。” “我……” 孟柔脸上突然烧起两片红晕,她是安宁县人,原本不会官话,只是嫁给江铣之后听他说话语调好听,不自觉便学了个七八分,在家时便说习惯了,上京后江府上至大夫人下到侍女小厮,人人都说得一口流利官话,她自然也不例外。也没发觉有什么不对。 还是头回有人一语便道出她的来历。 “我是安宁县人。”孟柔猜长孙镜不知道安宁县在哪,朝她比划,“是在并……” “并州。”长孙镜接上,又道,“已经立冬,北都应当下雪了。” 孟柔不由惊喜:“是啊!县主也去过?” “有所耳闻罢了。” 屋外萧条凌冽,屋内却温暖如春,长孙镜身上还披着厚厚的皮毛罩衣,在炉前站了一会儿就觉得热,一边说话一边伸手扯开颈间系带,随手折好搭在高凳上。 孟柔从没有见过这样的人,江府女眷们都出身高贵,无时无刻不是前呼后拥,不论行走坐卧还是喝茶穿衣都要侍婢随身服侍,仿佛为这些事多使一分气力就会落了下乘,晋阳公主则更是了不得,炭火不要钱似的烧,只是为了冬日里能少穿几件衣裳。 长孙镜同样出身高贵,身上却没有那样骄矜之气,同她说话时温声细语,随手解下、折好衣裳时也很熟练,仿佛早已习惯做这些小事,并不觉得有多么劳心劳力,也不觉得有多辱没身份,就仿佛……她和孟柔是一样的人。 但也是不同的。孟柔心想,换做是她,刚踏上公主府的地砖便开始战战兢兢,无论如何也做不到这样随心所欲。 除去罩衣,长孙镜里头穿了身紫底织金的箭袖交领胡服,她在沙洲三年,早已习惯了素简穿戴,既适宜礼佛,也方便起居。再则晋阳公主一向喜好玩乐,邀她前来也多半是为了骑射击鞠,胡服轻巧方便,也正合宜。 是以除开头上几支固定发髻的宝石钗之外,她随身携带的饰物,就只有蹀躞带上挂着的一枚玉佩。 孟柔头回见女子胡服,忍不住多看了几眼,目光落到那玉佩上忽然一凝。 不一会儿,两位簪花女官推门进来,说是晋阳公主要召见长孙镜入内说话,又对孟柔道:“劳孟娘子等候,公主的赏赐已经装在车上,天色已晚,娘子是打算……” 这就是让孟柔打道回府了。 晋阳公主是天子的掌上明珠,像孟柔这样的人,自然只能听凭她召之即来,挥之即去。孟柔也没想纠缠,正要行礼告退,身躯却稍一摇晃就往前栽去。 “孟娘子?!” 女官惊呼,长孙镜靠得更近,稍快一步就扶住了孟柔:“孟娘子,你没事吧?” 孟柔抬起头,长孙镜关切的双眸中盛着她惨白的一张脸,她呆呆地说了声没事,一垂眸,长孙镜腰间的玉佩便又晃荡在眼前。 一模一样。 那是枚莹润如羊脂的玉佩,上头刻着精细的花鸟纹路,十分眼熟,她曾在别处见过相似的……不,几乎是一模一样。 曾有另一块同样的羊脂白玉佩,被孟柔不当心给打碎了,花费好些功夫和一根银簪才勉强拼凑起来。 不会错认的。 长孙镜腰间的玉佩,同江铣身上日日不离身的那块,一模一样。 一瞬间,江五谈到玉佩时怪异的说辞,江家人对待她的奇异态度,公主听说她是江铣妻子时尖利的笑声……许多互不相干的事一股脑地冒上来,搅扰得孟柔心头好似一团乱麻,分不清首尾也理不清顺序,心底也忽然生出一股胆怯,叫她不敢再探究,不敢再深想。 但线团深处炽热的真相,不待她前去触碰,便好似等不及要跳出来了。 孟柔磕磕绊绊地告辞,跟在女官身后出了暖阁,长孙镜担忧地看着她的背影走远了,才抓起罩衣往内室去。 暖阁中烧着炭火,已是如春日一般,进了内室不见明火,却比暖阁燥热几倍不止,晋阳公主仍旧一身薄薄春衫,光着脚倚靠在软榻上,瀑布一样的青丝不加修饰,从凭几一直滑落垂地。 长孙镜目不斜视,将罩衣交给女官,躬身上前行礼:“臣拜见公主。” 晋阳公主送到唇边的酒杯一顿,撩起眼皮看过去, 长孙镜等了一会儿,没听见让免礼,便自顾自地直起身,绕开地上散落的绸缎酒盏上前,掀袍坐在她身侧,提起酒壶晃了晃。 晋阳公主半晌没说话,嗤笑一声:“你这是什么礼数?” “多年不见,总得做做样子。”长孙镜翻翻找找,果然找出只翠玉夜光杯,“多谢。” 她朝公主晃晃杯子,自斟自饮一杯。 “我还当你去礼佛一趟,真把自己修成个菩萨了,但既喝得酒,想必是还没出家。”晋阳丢开酒杯凑过去,“你当真半点不恼怒?” “恼怒什么?” 晋阳仔仔细细打量长孙镜,从她脸上看不出任何端倪,想了想,托腮笑道:“想当年,你我二人同在月下祈福,我只求能得一心人,白头不相离;你则立志要嫁天底下最好的儿郎,可没想到……” 长孙镜确实寻到了最好的郎君,但那人却因幽王谋反坐罪流放,前途尽毁,晋阳也在不久之后,被皇帝一道旨意赐婚给郑家的废物。 “不过是儿时胡言乱语。“长孙镜淡声道,”我瞧你如今过得挺好,还提这些旧事做什么?” 方才她进门时,正巧与晋阳的几位“贵客”——一群衣冠不整的青壮郎君——擦肩而过,屋内酒盏四散,满地布料,一看便知公主究竟会的什么客,又是如何会客的。 晋阳娇声笑道:“父皇都不在乎,要你多管闲事,还是操心操心你自己吧。喏,那个孟氏,可是已经被江铣带进屋里去了,他还是‘天下最好’的郎君吗?” “这便是你今日邀我的用意?”长孙镜睨她一眼。 男子娶妾本是常事,就算现在不纳娶,日后也难免会有,所谓食色性也,孟氏确有姿色,据说江铣伤重在床时她也照料有功,如此兼贤具美的良妾,长孙镜不是不能容。 更何况,若不是当年因幽王谋反耽搁了二人婚事,江铣也不会娶孟柔为妾。魔.蝎`小`说 k.m`o`x`i`e`x`s.c`o`m 20、第 20 章 当年孟柔嫁给江五冲喜时,他正受了重伤瘫在床上,一身衣裳几乎都被血污浸透,又在寒风中干透了,混杂着干草枯枝粘黏在身上;剪开布料后的伤口更是骇人,腰腹以下一片血肉模糊,腿骨形态扭曲,明显是断了,也不知究竟是怎样从马上掉下来的,竟然能伤成这样。 孟柔在家照顾过病人,知道光是伤口化脓发出的烂疮也能要人性命,因而并不敢耽搁,连夜去打水给他擦洗,但或许是为了筹钱聘妻已经变卖完所有东西,屋里别说棉被了,就连件用来换洗的衣裳也没有,她怕江五着凉,只能将自己的衣裳盖在他身上,一等天亮就出门找活计赚钱,就这样,她白日出门做活,晚上回家照顾江五,忙忙碌碌一个多月,江五总算是醒了。 人虽醒了,腿却没好,仍旧只能瘫在床上,他仿佛也忘了有冲喜这回事,一见着孟柔就像看见洪水猛兽,拼了命地往后躲,根本不肯让她近身,孟柔好说歹说都不管用,怕他挣裂才刚愈合几分的伤口,又怕他生出褥疮,只得每次都趁他睡着了才进屋帮他翻身擦洗。 那日或许是动作大了些,途中江五忽然醒了,一睁开眼便嘶吼着让她滚,孟柔也来了气,扯着他衣角不肯松手,争执间,一块白色的石头从江五领口掉出来,砸在地上摔碎了,发出好大一声响。 两人动作同时一顿,孟柔低头看了看:“不过是块破石头,为什么藏在身上?” 孟柔早就见过这块石头,那时候江五满身污秽,这块石头也和污血杂草混在一起贴在身上,孟柔以为这是旁人搬动时不小心混进去的,随手就扔在了边上,也不知道江五是什么时候捡回去的,原本灰扑扑的石头擦净之后雪一样的白,上头还刻着许多精美的纹饰,十分漂亮,只可惜摔碎了。 不过漂亮归漂亮,河里晶莹剔透的石头也不是没有,能换几个钱? 孟柔讪讪收回手:“你想要什么石头,我明日去河里再给你摸几块就是了。” 江五没理她。他盯着满地碎片怔怔地发痴,不知过了多久,突然笑起来,先是闷闷的几声,而后声量越来越高,声音也越来越嘶哑,额头青筋爆起,眼眶通红,与其说是笑,倒不如说他是在怒吼,又像是没有眼泪的哀哭。 那场面太过渗人,孟柔抱紧胳膊缩在边上,也不敢再提要帮他擦身。 后来孟柔猜测,江五是独身一人,白色的石头恐怕是他家人留下的东西,他才会这样看重。后来到坊里找锔匠修补时得知,这不是什么普通的石头,而是玉,一点碎末比沉淀带你的金子还贵,还能入药救人,她就更确定这玉佩是江五家传的宝物。 但原来江五并不是独身,他双亲健在,上有兄长下有弟妹,他在长安还有一个家。他也并不是什么乡野里的独身军户,国公府炊金馔玉,遍地奇珍,羊脂白玉虽然难得,却也不至于江铣这样视若珍宝,就算碎裂了、打上了丑陋的锔钉也要日日佩戴。 除非,这块玉佩还有别的更重要的意义…… “孟娘子?孟娘子怎么在这里,怎么不撑伞呢?” 孟柔如梦初醒,看看周遭,她竟然已经回到江府,甚至已经一路走进内院,走到了流觞亭,叫住她的是位眼熟的嬷嬷,似乎是郑瑛身边伺候的,看她没有反应,又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满面担忧。 “孟娘子没事吧?” “我……” 她记不清自己是什么时候离开的公主府,又是什么时候下的马车,从在暖阁里看见长孙镜腰间的玉佩开始,她就一直浑浑噩噩的,像是丢了魂,旁人说了什么,做了什么,一概都记不清了。眼前雨幕如烟如雾,落到身上像冰针一样往人骨头里钻,手里正抓着一柄没打开的伞,也不知是谁塞给她的。 雨越下越大,嬷嬷见她仍是恍恍惚惚不知在想些什么,干脆把她拉进亭中避雨。 亭外雨声不停,亭内水源不断,郑瑛一身素服正在抚琴,淙淙琴音与潺潺流水仿佛天然相合,孟柔听不出她在弹的是什么曲调,只觉得这画面说不出的雅致,但在这寒冬凄雨中,又未免显得过分孤寂。 看见孟柔被嬷嬷引进来,郑瑛琴声一顿:“是你啊。” 孟柔局促地点点头,束着手远远坐在栏杆边上。 这是她头回和郑瑛私下相处,自打上回璎珞的事情过后,不管是郑瑛还是江婉,孟柔都是能躲就躲,只有在主院给大夫人问安时才会偶尔撞见,即便撞见了,也只是点头问好而已。 每回看见郑瑛,孟柔都不由自主地发怵,再加上身处流觞亭,她越发懊悔不该被嬷嬷拉进来。 此时就算想撑伞出去,也失了时机。 嬷嬷端了碗热茶过来,孟柔低声道过谢,正想着这雨什么时候才能停,听见郑瑛开口:“上次的事,多谢你。” 孟柔反应过来她是在同自己道谢,可她有什么值得谢的? “七娘子笄礼那日,多谢娘子在碧玉湖义举畔救人。”嬷嬷看她仍是懵懂,看了眼郑瑛的神色,解释道,“那位落水的小娘子,是我们娘子的小妹。” 原来那天落水的人是郑瑛的妹妹。 “我也没做什么。”孟柔摇头,问道,“她现在还好吗?” 嬷嬷抿着唇没敢答话,又看了眼郑瑛,孟柔同样看过去,只见郑瑛冷笑一声:“她死了。” 孟柔瞪大了眼睛:“死了?” 嬷嬷侍立在侧不敢说话,郑瑛一双美目紧紧地盯着孟柔,似乎想要从她脸上看出些什么,但看见孟柔惨白着一张脸,又无趣地别开脸。 “家妹是突发急病,不治身亡。”郑瑛道。 孟柔仍是不敢相信,那天她把人从湖里拖出来后,公主府的医工明明已经把人给救活了,虽然那之后发生了太多太多的事,她也大病了一场,再没机会探问那位小娘子的境况,可心里一直默认她应当没事了。 可她竟然死了。 急病而亡。 郑瑛提及死去的小妹,难免伤怀,提了提手又放下,终究没再继续抚琴,孟柔心里也乱糟糟的,望着不远处的碧玉湖出神。 亭外的雨越下越大,越下越急,刺骨的寒意也从挂帘底下钻进来,孟柔甚至听见头顶有石子敲击滚落的声音,听嬷嬷说,那是夹在雨里的雹子,往年只有在春夏间才有,不知为什么现在又有了。 “她们是什么人?”孟柔指着碧玉湖边夹道上一行避雨的人问,那些妇人们身穿喜庆的红衣,有的手里捧着精巧的盒子,有的提着系红绸的木箱,正着急忙慌地寻地方避雨,“她们是来给七娘提亲的?” 江婉的笄礼那样热闹,席上流露结亲之意的人家不在少数,孟柔虽没真切见过,但曾听傲霜说过几句,说是最迟不过近年末,江婉的婚事应当就能定下来。 孟柔看着她们,心里突然又想起了小郑娘子,她和江婉年岁相仿,同样是十五、十六的小娘子,花一样的年纪,江婉马上就要为人妇,小郑娘子却已经夭折,再没有以后了。 话音刚落,郑瑛和嬷嬷却同时惊异地朝她看来。 “你当真不知道?” 孟柔不解。 “不年不节带这么多礼上门,又没去主院,不是提亲是什么?”她想了想,“难道是府里有谁要做寿?” “娘子容禀,依长安习俗,凡男方上门求娶,必以鸿雁为凭,联络两家传递书信的冰人腰间必会在显眼处佩雁。”嬷嬷神情复杂,“娘子看看,她们中可有人带着雁形信物?” 孟柔依言看过去,距离太远,她看不清妇人们的样貌,更不晓得她们身上是否带着信物,但是听嬷嬷的话音,她们显然并不是来向江婉提亲的。 不是来提亲,那便是来送礼的了,孟柔道:“是给大夫人的寿礼?” 孟柔勉强振作起精神,不管大夫人怎么对待她,终究是江五的嫡母,况且她身上的这身衣裳,也是大夫人找裁缝给她量了身量做成的。若是大夫人要过寿,她于情于理也该准备好仪礼送过去。 “你究竟是真不明白,还是在装傻。”郑瑛把琴一推,“她们带着重礼,自然是要来议婚,不是婉娘,自然是有别的有待议婚之人。家里只有五郎和十二郎婚事未定,难不成她们看中的是才刚束发的十二郎?” 她们是来向江铣提亲的。 孟柔猛地起身,冲着郑瑛怒道:“你胡说!江铣明明已经娶妻,怎么可能会有人再上门给他提亲?那些人分明是,分明是……” 她分明就是江五的妻子,江五分明已经有了妻子。晋阳公主是外人,不知道江五一个外臣是否婚娶也很正常,可旁人不知道也就罢了,郑瑛……郑瑛是江五的二嫂,也是她的妯娌。 她分明就站在郑瑛眼前,郑瑛为什么还会说江铣婚事未定? 眼见孟柔神思不属,郑瑛稍一细想便明白过来。 “你以为,你是江铣的妻子?”郑瑛像是听说了什么趣闻,忍俊不禁道,“妻者,齐也。江家是当朝一品国公,世系源流,规矩严谨,五郎是公府子弟,就算是庶出子,也只会与门当户对的人家往来议婚,更何况他如今已是朝中正四品将官。你一个庶人,凭什么觉得能做他的妻子?” “就凭我是!我是江五的妻子,我是他明媒正娶的妻!”孟柔道,“我与他成婚禀明了天地神明,又在官府落了籍,有婚书为证!” “婚书现在何处?” “就在……” 孟柔一怔,婚书分有正书与别纸,别纸在落籍时已经递交官府,正书原该留在家里好好存放,可是去年整修过后,也不知到哪里去了。 “就算真有这份婚书,也是无用。堂上椿萱俱在,五郎不经尊长首肯在外私娶有违礼法,父亲母亲不肯认你,就算五郎愿意尊你为正妻,又有何用?更何况……”郑瑛打断她,“你说你是明媒正娶,但六礼之后,新妇还要谒拜祖先。你到长安半年有余,五郎可有提过让你入宗庙?” 三月而庙见,方称来妇。魔.蝎`小`说 k.m`o`x`i`e`x`s.c`o`m 21、第 21 章 孟柔离开之后,嬷嬷忍不住道:“孟氏也算救过珏娘,娘子又何必……” “她跳了一回水,便得中晋阳公主青眼,一介庶人也能越礼一步登天成为公主宾客。可是珏娘呢?”提到小郑娘子,郑瑛难掩哀痛,“珏娘她还不满十五岁,前一刻还在同我撒娇说不愿嫁人,可一转眼……我妹妹死了,她却踩着阿珏的尸骨向上爬,这算哪门子救人!” 话虽如此,实则两人心知肚明,小郑娘子的死同孟柔扯不上半点关系。 郑瑛如此激愤,也不过是迁怒而已。 “天色也不早了,娘子,咱们还是先回去吧。”见郑瑛仍然坐在原地默默垂泪,嬷嬷叹息,“娘子也该多保重自身才是,若是珏娘地下有知,想必也不愿娘子为她哀毁过度。况且在府中奏演哀乐,究竟不合规矩,若是被夫人知道,又免不了一场官司。” 郑瑛却道:“我在这个家里日日规行矩步,事事力求明哲保身,结果就是被人当成傻子欺负,连自己的亲妹妹都能在江府落水。可真凶呢?夫人已经为她定好亲事,听说不久便要过门了!” “娘子!” 最开始,郑瑛确实以为小妹是意外失足落水。世家大族的女子最重清誉,当时她一心只顾着怎么遮掩过去,好能保全妹妹的声誉,竟没在第一时间发觉此事端倪,事后才觉出不对,碧玉湖边重重花木,郑珏好好地走在路上,怎么会无故落水?更何况江婉笄礼遍请各家女眷,又早早地放出消息说县主会来,江府的人手就算再怎么不足,也不至于会生出这样大的纰漏,让女客落水了都无人知晓。后来得知小妹去世,郑瑛一连数日都不曾踏出房门,只听人说孟柔被大夫人责罚,又听说大夫人身边的老嬷嬷也被人赶走了,她也没把这些事往一处联系。 直到那日她去给大夫人请安时,临时起意去探望同样久未出门的江婉,意外听见江婉同她庶母的交谈才知道,自己的妹妹竟然是被江婉推进湖里的。 而她妹妹被害的原因,不过是一门尚未议定的亲事。 嬷嬷惊慌地往外看:“娘子切莫再说了!无凭无据的,过去的事就让他过去吧,何必再生事端!” “怎么能过得去!我妹妹只是来探望姐姐,却被人给害死了,害她的那人却仍旧好生生地活着。我一见她笑,便想到珏娘是怎样孤零零一个人躺在棺材里,可她呢?她还能若无其事地筹备嫁妆,等着要做新嫁娘。”郑瑛恨得攥起掌心,“我怎么能过得去!” “可是娘子,您终究是要放下的呀,您在这家里还有几十年要过,若不放下,又该怎么办呢?”嬷嬷眼中也含了泪,“娘子再多忍耐些吧,等她嫁出去……或者咱们先回家里避一避,等她走了,咱们再……” “家?”郑瑛满脸哀切,“这算是哪门子的家,又算是哪门子的家人?” 嬷嬷话音一滞,她听出来了,郑瑛说的并不只是江家。 郑氏在长安是出了名的门风严谨,未出嫁的小娘子在做客时无故落水,已是于声名有损,何况当日郑珏是在众目睽睽之下衣衫尽湿地被捞出来,又被外男施救。郑瑛为了帮她遮掩,只得在外人面前假装不认识她,事后才寻机会悄悄将人送回郑家,只求能保住郑珏清誉。 郑珏经过医工医治,坐上马车时分明已经有所好转,可她回家之后,却不到一月便急病而亡。郑瑛不敢置信,几次传书回家要求探看,可得到的消息是,人已经装棺发丧了。 她连最后一面也没见着。 后来母亲派人送东西时,隐晦地暗示郑瑛,珏娘为了不连累族中女眷声名,是自愿“病亡”的。 若江家是家,她的小妹就不会被人陷害得落了水,更不会被人欺负了还无处伸冤;若郑家是家,她的亲妹妹就不会为了所谓声誉,被逼着自尽。夫家,娘家,哪个都不是她的家。 “忧思郁结难免伤身,娘子还要多保重身体才好。”嬷嬷也不再说什么场面话,只宽慰她道:“等生下小郎君后,娘子在这里,便能有真正的家人了。” …… 雨尚未停时,孟柔便已经出了流觞亭,连那柄伞也忘了带上。 从前在安宁县里,男女婚嫁只需请长辈保媒,再请个识字的写好婚书上报官府就算礼成,讲究些的人家还要备齐六礼仪程,吹吹打打热闹一番才算完,孟柔所知道的也就是这些,至于什么庙见礼,她从未听人说过。 孟柔是小地方的人,不清楚大家族的仪礼也是情有可原,可江五……江铣他是世家子,怎么可能不清楚? 就算他自己不清楚,旁人难道也不清楚吗?郑瑛知道,大夫人和戴娘子应当也知道,为什么没人提醒他? 是有人提醒了江铣他却没理会,还是旁人都以为,这根本没有必要? 因为她与江铣早就成了夫妻,因而不必再行庙见礼,她已经是他的妻子。 还是因为她这样的一个人,她的身份根本不配祭祀宗庙,若不是今日她对郑瑛自称是江铣的妻子,没有谁会想起这回事。 孟柔冒雨快步往前走,她满心想要找人问个明白,可真到了影壁前,急促的脚步却缓了下来。 她不知道江铣有没有回来。 也不知道,她是该希望江铣在,还是该希望他不在。 正在踌躇间,里头突然传来说话声。 “等五郎回到家,这些冰渣早就融了,何必白费功夫。” “难不成五郎不回来,咱们也都不走这路了?再说,孟娘子还没回来呢,若是摔着可不好。” “是啊,人家现在是公主的座上宾客,连脚底下走的路也要咱们打着伞清干净。”砗磲道,“五郎总是不回来,她倒是越过越舒坦,一点不着急似的。对了,那日你可听见了,孟娘子竟说自己是五郎的妻子,五郎竟也没反驳!我还以为自己听错了,原来孟娘子不是妾室也不是通房,她是个外室!可是接进府里的外室,还算是外室吗?” 珊瑚直觉不妥:“好姐姐,可别瞎说了,这也不是咱们能想的事。” “这样冷的雨,统共也只有一个你肯出来洒扫,也统共只有一个我肯陪你犯疯病。”砗磲不以为然,又继续道,“五郎总不会真想娶她当妻子吧,可是县主……” 孟柔突然不敢再听,匆匆掉头往外走,不留神同傲霜撞了个满怀。 傲霜怀里似乎掉出了什么东西,她迅速弯腰捡起来,塞回襟口:“娘子回来了,怎么站在门前不进去?” 孟柔正不知该怎么作答,就听见身后一阵杂乱的脚步声传来,砗磲和珊瑚一人撑伞,一人提着扫帚,俱是神情慌乱。 二人齐声道:“娘子回来了。”砗磲又多添一句,“娘子什么时候回来的?” 傲霜也紧紧盯着她。 孟柔摇摇头,一眼不发地径自回了房。 余下三人面面相觑,这才发觉,孟柔身上的衣衫似乎湿透了。 …… 江铣回来的时候,院中地面尚未干透,他换过衣裳回到西厢房时,却见孟柔已经熄了烛火,裹着被子躺在床榻上睡觉。 他远远地略站了一会儿,散去身上潮气寒气,放轻脚步走过去,才刚一靠近,就看见孟柔睁开了眼睛。 “你回来了?” 半梦半醒间的呢喃,很有一股缱绻的味道。江铣心头一动:“怎么睡得这样早?” 他将手探进被子里,瞬间拱起眉心:“怎么这么冷。” 孟柔没答话,只是看着他,缓缓地眨了眨眼睛。 江铣眉心紧蹙,高声吩咐外头的侍女尽快灌好汤婆子拿进来,又在被子底下握住孟柔的手:“手这么冷,你是怎么睡着的?外头都是伺候你的人,冷也不知道吩咐。” 孟柔并不是今天才觉得冷,但她没有反驳。 她现在连自己是谁都不清楚,又哪来的功夫思虑别的。 她有太多话想问江铣了。她想问,那块玉佩究竟是怎么回事,他和昌明郡主是不是曾经认识,想问郑瑛说的是不是真的,想问他到底有没有把她当成妻子。 今日之前,她原本很笃定,就算所有人都认为她配不上现在的江铣,就算连她自己都觉得不般配,是高攀,可是他们已经是夫妻了,是明媒正娶,有婚书为证,禀告过天地神明的夫妻。上回她说她是他的妻子,江铣也并没有反驳。 她原本以为这就是事实,甚至从来没想过要怀疑。 可直到今天她才知道,原来就算有了婚书,也不一定是夫妻。 这样冷的天气,江铣身着单衣坐在床边,竟然也如火炉一样传递着融融的热源,往常一旦受寒遇冷便会犯的腿伤也没事,过了一会儿,侍女把烧好的汤婆子送进来,塞进被褥里,江铣也跟着钻进来,偌大的一张床榻,两人却紧紧依偎着,就像从前在安宁县,没有余钱买炭火的时候,外头冰天雪地,他们就挤在窄窄的被褥里相互取暖。 江铣抱着孟柔好一会儿,终于把人给捂得暖了些,一低头,发现孟柔睁着一双眼睛定定地看着他,便忍不住笑了。 “怎么了?”他问。 孟柔就要开口,却发现,原本应当十分笃定的事,在这一刻,她竟然问不出口。 她不敢问。 罢了,孟柔想,那就再让她自作聪明一回吧。魔.蝎`小`说 k.m`o`x`i`e`x`s.c`o`m 22、第 22 章 “前些日子我阿娘来探望时,说起了阿弟的婚事。阿壮年岁不小了,原本在安宁县时阿娘就想着要给他娶妻,现在他们都到了长安来投奔咱俩,阿弟又托你的福,在军中找了个差使做,阿娘便打算在长安给他寻门亲事,也算在这里成家了。”孟柔道,“我问阿娘是否已有人选,阿娘说,孟壮瞧上了对门一家卖豆腐的女郎,但依阿娘的意思,既然已经到了天子脚下,那最好是能同官宦人家的娘子成亲,有了岳家帮扶,以后日子好过些,也能少给你添麻烦。” 江铣神情淡淡,这母子俩,老的满腹算计,年少的身患残疾,四体不勤,这一对孤儿寡母的庶人,借着孟柔的关系在长安站稳脚跟还不够,现在还想借着她的手,向他一要再要,一求再求。 “还是看他自己喜欢更要紧。”江铣对何氏与孟壮着实没有什么好感,也根本不想掺和孟壮的婚事,只道,“早些睡吧。” 孟柔稍一停顿,又道:“我也觉得该看阿弟自己的意思,他既喜欢人家,那女郎也没定下人家,上门求娶就是。只是听阿娘说,那女郎原本已经同意了,可还没来得及下定,她父母便拒了这婚事,说是那女郎品貌俱佳,已经被一个什么刺史的儿子求娶……” 夜色沉沉,江铣今晚饮了酒,听着孟柔的喁喁细语正有些困倦,听见这话忍俊不禁。 “让你母亲和弟弟放心吧,她嫁不了。” 孟柔心底一凉。 “为什么?听说那家女郎生得很美,品格也不错……” “不管是哪个刺史的儿子,都不可能娶一个庶人为妻,那家人骗了你母亲和你弟弟,所谓的求娶,大约不是明媒正聘,而是聘买做妾室。”江铣闭着眼睛,手指抚过她乌黑柔顺的长发,轻声说,“那家人肯送女儿做妾,自然是为了财帛利益,但官宦人家迎娶妾室,不会靡费太过。只需多多许下聘金,自然能够得偿所愿。” 孟柔的一颗心彻底沉下去。 她听见自己说:“若刺史家的郎君当真是痴心女郎,要娶她做妻而不是做妾呢?” “不可能。”江五喃喃道,“人各有偶,色类须同,从来士庶不为婚,只要他还想出仕,便不会迎娶一个庶人为妻,就算他自己糊涂,他父母也不会放任他自断前程,若为求色,买为婢妾也就是了。” 士庶不婚。 原来如此。 怪不得那日在公主府里,她说她是江铣明媒正娶的妻子,公主像是听见了什么天大的笑话,她那时候还不明白,公主为什么会笑。 原来是在笑她痴心妄想。 原来像她这样的人……像她这样的庶人,是不配嫁给他的。 孟柔怔怔地看着江铣熟睡的面孔,俊朗的眉目,高挺的鼻梁,略薄的唇。 当年他们成婚的时候,江五还只是个受了重伤的军户,又哪来的什么士庶之别? 可这究竟算什么? 这明明就是她同床共枕三年的丈夫。 她究竟算什么? 孟柔突然想起什么,她没惊动江铣,悄悄起身摸索着到衣架前,找到江铣换下来的随身物件,火石、算袋……还有那枚玉佩。 自打她修好玉佩,交还给江铣之后,他便再没让这玉佩离身,孟柔也从来找不到机会,仔细看看这枚玉佩。 莹润如羊脂的白玉被磋磨成环形,一对振翅长尾的飞鸟首尾相接,正中镂刻宝相花,因为曾经摔碎过,从镂空处到边缘共有三道裂痕,裂痕之上参差分布着几枚细小的银钉。 没有错,一模一样。 若是没有这些裂痕和银钉,江铣的这块玉佩,应当同长孙镜的那块一模一样。 …… 次日江铣醒来时,天色仍朦胧,孟柔还熟睡着,她抱着他手臂倚靠在他肩头,长发顺着披散下来,说不出的依赖乖顺。 江铣勾起指节,极爱怜地蹭了蹭她雪白的脸颊,低头吻上她眉心。 “唔……”孟柔皱了皱眉心,懵懵懂懂睁开眼,“你醒了?” “嗯。”江铣按住她,一边说话一边穿衣,“我要上朝会议事,你继续睡。” 可孟柔睡不着了,她揉着眼睛坐起来,呆呆地望着他好一会儿,也起身披上衣裳,随手抓了枚簪子绾好头发,打理好自己后又来帮他穿衣裳。 如今孟柔再帮他穿衣时已没有最初时那样手足无措,系好圆领袍,系上蹀躞带,再挂上鱼符袋、佩刀、火石带,江铣放下手臂,整一整袖口,拿起玉佩挂在腰间,但刚一挪步,玉佩便掉在了地上。 孟柔正把托盘放在妆台上,闻声回头问:“怎么了?” “绳子断了。”江铣皱眉,幸而他动作不大,玉佩虽落在地上,但仍是完好的——不,应当说,玉佩仍然是被锔钉拼合好的模样,只是上头用以系挂的绳圈突然断了。 他日日佩戴这块玉佩,这几日又经常骑马,或许是不当心磨断了也说不定。 孟柔凑过来,拿过玉佩,用断开的两截绳头绑了个结,想再帮他挂上去,可绳头太短,绳结也太过松散,刚一挂上金环就松开了。 “这可怎么办?”孟柔接住下坠的玉佩,拧着眉头再次尝试,手指尖搓来搓去,将绳头断裂处搓得毛毛草草,越发难以接合。 “算了,吩咐旁人拿去修吧。”江铣有些懊恼,绳圈已经断了,就算勉强系上也是不伦不类,“今日我还要面圣,延误不得。” 孟柔点点头,幸好珊瑚和砗磲做事妥帖,即便每次江铣都只戴同一块玉佩,她们仍是准备了旁的用以替换的饰物,时间太紧,江铣随便抓了块青玉环佩便出了门。 晨起换衣时耽搁了些时间,江铣出门时便走得急了些,小厮松烟早早得了吩咐,正牵着马等在府门前,江铣也不与他多说,直接上马出了门。 松烟打了个呵欠,正准备回去,突然又见方才匆匆出门的五郎回来了。 “五郎是落下什么了?”松烟连忙叉手行礼。 “你去替我办件事。”江铣勒住缰绳,“去查查,何氏最近是否有上门,另外再去西市打听打听,看他们最近是否在同人议婚,以及与他议婚之人是否与哪位刺史有往来。” 松烟听得一头雾水,但还是叉手应下来:“是。” “还有……”江铣顿了顿,摇头道,“就是这件事,你尽快办好。”说罢便一甩马鞭,纵马离开了。 …… 当年玉佩被孟柔打碎之后,江五的魂魄仿佛也跟着散了,不肯说话,不肯动弹,就连孟柔再给他擦身换衣时,他也不再抗拒了。就像最后一点在乎的东西也没了,他还活着,却只是等死而已。 孟柔本就理亏,看见他这副模样越发愧疚,幸好玉佩的碎片她还好好留着,便找了个空闲去寻锔匠,问该怎么修补。 锔匠却道:“你当这是家里的陶碗,打碎了锔好了还能再用?这可是玉,长安城里的王公贵族们才用得起,一点点碎屑比黄金还贵。” 孟柔慌了:“那还能修吗?” “修是能修。”锔匠道,“但这样珍贵的物件,想要修好它,不能用铜铁,只能用金银。” 孟柔头上正簪着支银簪。 她从来也没有过什么好东西,江五聘她的那二两金子,她见都没见着就被何氏拿去赎人了,充作嫁妆的这支银簪,是她有的第一件真正的首饰,也是她唯一的一件银器。 孟柔犹豫了很久,最后还是忍着眼泪拔下簪子,递给锔匠融成银钉,打在了玉佩上。 锔匠的工不好,她的银簪也不够好,玉佩虽然被银钉勉强拼合起来,但还是留下了明显的裂痕,可江五并没有嫌弃,当她拿着那块玉佩还给江五后,他甚至还发现她的发簪不见了,答应等伤好之后,要送一根一模一样的还给她。 后来江五好了,果然亲手雕了木簪送给她,也再没解下那块玉佩。 甚至等回京之后,有了那么多漂亮的,奇珍的物件,他也没解下那块玉佩。 孟柔以为那是因为她,她竟然以为江铣是为了她,几个月前,她也自以为自己是江铣的妻子,巴巴地坐了马车上长安来,被欺辱,被掌掴,大病一场。她心里不是没有怨恨,只是江铣已经到了长安,当了大官,她不能再想从前一样不懂事,她得学认字,学礼仪,学规矩,只求不拖累他,至少不要再给他丢脸。 结果就是,士庶不婚。 有那么一瞬间,孟柔真想问问江铣,他到底把她当成了什么?怎么能在承认她是他的妻子之后,还能日日戴着那块玉佩,须臾不离? 但她没有那么做。 庶人孟柔永远也变不成长安的贵女,她永远也配不上国公府的五郎,士庶不婚,她认了,江铣与长孙镜之间的事,她也不想再去追究。 她想回安宁县了。 只是回去之前,她得拿回她的东西。 孟柔攥着玉佩离开偏院,一路往北朝江府大门走,因为公主召见的缘故,她早已经熟记这条路,本以为能顺顺当当走出去,却不想被人叫住了。 “孟娘子安好。”小厮叉手行礼,“娘子这是要出门?奴现在就去为您套车。” 孟柔勉强镇定住心神:“不用了,只是有件首饰弄坏了,要去修补,我自己去就行。” 小厮笑了:“这等小事,随便指派个人去办就成了,何必劳烦娘子亲自奔波。” 昨日江铣也是这样说的,说她若是觉得冷,就该吩咐旁人来伺候。 孟柔突然笑起来。 珊瑚、砗磲,包括面前的小厮,他们都是江府的奴仆,江铣一发话,他们便得被支使得团团转,可不管在偏院里还是在院外,人人对她恭恭敬敬,却没有谁会听她的。 因为她从来也不是江府的主人,这里从来也不是她的家。 下仆们的态度这样明显,大夫人、郑瑛、江婉,甚至戴娘子,他们所有人的态度这样明显,可她一直都没发觉。 只有她一个人,把自己当成了江铣的妻子。 可恨她蠢,她傻,旁人不曾欺瞒过她,是她自己蒙住了自己双眼,巴巴跟着人上长安来,只是为做妾。 不,做妾尚且要有婚嫁礼仪,她有什么? 她连妾都算不上。魔.蝎`小`说 k.m`o`x`i`e`x`s.c`o`m 23、第 23 章 孟柔回到偏院时已近日暮,天边夕阳灿烂,晖光将云霞照耀得有如熔化的金子一般,明丽夺目。 她仰头看了好一会儿,直到眼眶酸涩得几乎要流出泪来,才垂头继续往里走。 珊瑚、砗磲领着院里的仆婢都站在院中,众人全都屏声静气,傲霜也站在她们中间,担忧地朝她看来。 孟柔没太在意,径自推门往里走,竟发现江铣也在。 “你怎么回来了?” 从前江铣十天半个月才能回来一趟,就算回来,也大多是卡在宵禁前夕,今日倒是难得,不但回来了,还在屋里燃上了热炭。 孟柔脱下罩衣挂好,站在炉子边新奇地看来看去,里头装填的炭火似乎同公主府里用的一样,靠得再近也没有烟气,只有融融不尽的暖意扑面而来。 长安地气热,连带着这里的人也似乎更体热,江府上下仿佛只有孟柔一个人这样怕冷。她原以为至少得等到冬至才能烧上炭火,此时竟有些离不开。 “你特意回来给我送炭火的?”孟柔盯着炉心的红光,语调上扬。 江铣答非所问。 “阿孟,你知道了,是不是?” 孟柔身形一颤,修长的手指拢入掌心。 “知道什么?”她恍若没听懂,随手拨弄着炉边垂挂下来的流苏,“对了,今早我把你的玉佩拿去让人修补,那个工匠说一月之内就能修好,你记得……” 江铣打断她:“我派人去查探过,你母亲确实曾经上门,你弟弟也确实正在相看人家。只是他们母子从未结识过什么豆腐店的女郎,也从没有什么刺史之子。” 他每说一句,孟柔刻意扬起的唇便落下去一分,最后几乎抿成一条直线。 “那又如何。”她道。 江铣缓缓起身,走到她跟前。 “阿孟,你昨日想说的,想问的,究竟是什么?” 孟柔也在想,她究竟想要问什么? 环顾四周,厢房里珠围翠绕,金碧辉煌,就连脚下踩的地砖上都有精美的花样,不知要耗费多少工匠心血;一经入冬,直棂窗外便挂上了厚厚的毡毯,就连毯子上滚边的绣纹也有一番文章。如此富贵豪丽的地方,就算城隍庙里壁画上的天宫,也不过如此了。 可是孟柔住在这里的半年来,从盛夏到初冬,她没有一日不忐忑,没有一日不觉得冷。 “郑娘子说,要进你家做媳妇,除了三书六礼,明媒正娶,过门三月之后还该祭拜宗庙。我虽然与你成婚三年多,但其实还未尽全礼数。” 江铣沉默地看着她。 孟柔顿了顿,没有人应答,她便自顾自地说下去:“我是小地方的人,安宁县里从没有这样的规矩,又或者是又,也轮不着我们这样的人家来做,只是既然我上了长安,也该入乡随俗……” 江铣终于开口:“阿孟……” 孟柔抬头看向他,看向她同床共枕,相濡以沫三年的夫君。俊眼修眉,鼻梁高挺,每一处都落在最恰当的地方,组成一张再熟悉不过的脸,可他的面容在她眼中渐渐变得模糊,再也看不清。 她眼中不知何时已然含了泪。 “你会让我祭祀宗庙,全了礼数。让我做你真正的妻子吗?” 孟柔果然已经知道了。 没有什么刺史之子,也没有什么豆腐店的女郎,有的只是江铣和孟柔。 江铣一直知道,孟柔以为她是他明媒正娶的妻子,也一直以为来到长安城后,她还能如同以前一样做安宁县的孟柔,做军户江五的妻。可是,不一样的。 今夜他抛下所有公务赶回来,便是已经察觉到她已然发觉不对,实际上,这一切真相他早该在她上长安来的第一天便全都告诉她。可是他每每对上孟柔充满依恋敬慕的眼光,他总是做不到。 就如现在,他打算好的一切说辞,突然都无法说出口。 他没有回答。 孟柔便已经知道了他的答案。 屋里终于烧上热炭,总算也暖过一回,可不过瞬息之间,孟柔的喉咙里就像吞了块冰,如此艰涩痛苦。 可是她还是不甘心。 “我们是夫妻啊,我们成婚三年多了,我是你的妻子,只差这道礼数了,是不是?” 只要江铣还肯认她这个妻子,他分明承认过的,只要他还愿意将她当做她的妻子,她可以既往不咎。不管他从前是怎么想的,也不管他从前和长孙镜究竟有什么过往,她只要当他的妻子,当他唯一的妻子。 只要他肯不再戴上那块玉佩,只要他们还是夫妻,只要江铣还愿意承认她。 “五郎,江五……” 江铣绷直了脊背。 “我昨晚已经回答过你了。” 士庶不婚。 江铣,是不会为了孟柔,放弃他的大好前程的。 孟柔眼中最后一点星芒也暗淡下去,泪珠顺着腮边滑落,她却笑了,真心实意地笑了。 怎么能不笑呢?同床共枕三年,她竟从没认清过江铣是个什么样的人,她竟然还对他抱有希冀。 她在希冀什么?希冀他继续骗她,希冀他还肯骗一骗她。 可他甚至不肯骗她。 “阿孟,我才回到长安根基不稳,朝中派系林立,各方势力错综复杂,我一言两语暂时无法同你说清楚。”江铣翻过她的肩膀,紧紧抱住她,“你放心,你在我心中始终如一,不管以后如何,你我之间绝不会变。” 孟柔任由他抱了一会儿,吸吸鼻子,轻轻推开他的手臂,转身走进内室,江铣不明所以地跟过去,看见她打开箱笼拿出一个包袱来。 包袱的颜色十分眼熟,似乎就是她从安宁县带上来的那个,江铣蹙眉道:“阿孟,你要做什么?” “回家。”孟柔说。 江铣已经做了决定,她也该作出自己的决定了。孟柔背上包袱,越过江铣便要往外走,却被江铣拉住。 “只是不能当我的妻子,你便要走?” “‘只是’?” 孟柔别开他的手,她原本有许多话想说,在这时却觉得什么也不必说了。 江铣的手臂在空中停留一会儿,放下来。孟柔以为他不会再开口,可就要走到门口时,却突然听他问道:“你究竟是想当我的妻子,还是想当国公府的媳妇。” 孟柔倏然停步,不敢置信地抬头望向他,她甚至以为自己听错了:“你说什么?” 江铣却避开了她的目光。 “你要走,那就走吧。但是别忘了,你母亲和弟弟都在长安,你弟弟在我手下当差,你母亲住的宅院也是我安排的,就连你……” 后半句他没说完,可孟柔已经听明白了,江铣是在说,她,她母亲,她弟弟,一家三口全都在长安仰仗他过活。 她甚至从江铣的话里听出几分讽刺,她说她想回家,可她的家人都在江铣手底下过活,她又能回到哪里去? 江铣侧过头,看着暖炉好一会儿,深吸一口气。 “阿孟,别闹了。”仿佛什么事也没发生过一样,他如旧勾起唇角,带着宠溺笑意朝她走过来,“我们还像从前一样……” “你以为我是为了这些跟你闹,你以为我要的是……要的是……” 孟柔伸出手,却看见手臂上的金银对镯,看见挂在胸前的珠翠璎珞,还有这满身的绫罗绸缎,锦绣织金。 怨不得江铣会这样想,高床软枕,华冠丽服,珍馐佳酿,江府的一草一木,就算是在孟柔最美的美梦中也不曾出现过的,她能够有今天,她的母亲弟弟能够在长安立足,哪一样不是仰仗江铣? 郑瑛和江婉觉得她出身卑下,必然有所图谋,大夫人从未瞧得起她,至于戴娘子——自那句“士庶不婚”之后,她总算是明白戴娘子每每面对她是为何那样恐惧。那根本不是恐惧,而是厌恶,是像在米缸里发现了一直老鼠那样的恶心。 孟柔曾经因为她们的看法十分痛苦,可当这样的偏见发生在江铣身上,她在短暂的愤怒之后,却只觉得无力。 因为事实如此。 他们就是天壤之别,何氏和孟壮确实向他要了东西,她的所有吃穿,也都是从江铣处得来。 她连愤怒都显得没有底气。 可是她当初嫁给他,决定要做他妻子时,他尚不是什么江铣。 他只是江五。 孟柔低头往回走,江铣便以为她屈服了,屈从了,她舍不得这些金银财物,她不走了,这原本正中他下怀,可江铣心里却有种说不出的感觉。 空荡荡的。 他的目光跟随着孟柔,看见她解下手镯和璎珞,脱去发簪和锦衣,换上了包袱里,她穿上京城的那身素衣。 她不要他的东西。 妆匣里满是华贵的首饰,一根木簪在里头显得格格不入,孟柔捡起来绾好发髻。 “这个不值什么钱,算我向你买的。” 包袱里还有些从安宁县上带来的钱,有些是江五以前的俸禄,也有些是她挣来的,她全倒进妆匣里头,里头还剩两身衣裳,都是她上京时带着的。 江铣生硬道:“那你母亲和弟弟呢?” 孟柔想了想,仰起头,冲他粲然一笑:“就当是我伺候五郎一场,您给的赏钱吧。” 江铣呼吸一滞。 “若是您觉得价码太高了,太贵了,便将宅院和差使都收回吧。”孟柔原样系好包袱,“阿壮已经成人,阿娘同他能上长安来,自然也有办法回安宁县。” 他们同江铣已经再没有关系,确实不应当再受他的照拂。 “我们两清了。” 孟柔背好包袱往外走,这回江铣没再拦她,只是僵直地看着敞开口、满是铜子的妆匣。 但孟柔还是回头了,她看着江铣的侧影。 是最后一眼了。 即便他这样欺负她,她还是没办法恨他。 她不信这么多年他对她没有一点真心。 只是他还有其他更重要、更看重的东西,那点真心,也就不值一提了。 “你要……多保重。” 没听到回答,孟柔多少有点失落,紧一紧包袱跨出房门。 侍女们仍然站在外头,见孟柔身着单衣挎着包袱走出来,俱是面露惊诧,看见孟柔真要走出院外,傲霜忍不住道:“孟娘子,外头这样冷,你……” 房内传出江铣的声音:“让她走!” 傲霜只得噤声。 孟柔想,自己果然想得没错,在这院里,只有江铣才是主人,她们都得听他的。 这里从来不是她的家,她也从来不是这里的主人。 孟柔头也没回,转身出了影壁。 …… 子夜时分,原本静悄悄的江府突然吵嚷起来,郑瑛惊醒时,看见窗外明晃晃的,到处都是火光。 “嬷嬷,嬷嬷。”她趿拉着鞋子下地,“外头出了什么事,是走水了?” 嬷嬷也不清楚发生了什么,看郑瑛穿得单薄,连忙取了件皮毛给她裹在身上,扶着女主人往外走。 门外火光冲天,烟气腾腾,有丫鬟高声骂道:“你们这些脏男人是猪油蒙了心了,擅闯后院不说,还敢闯院搜人?若让我们二郎知道了,你们这些有一个算一个,全都得掉脑袋!” “石榴,”郑瑛叫住丫鬟,“这是怎么了?” 石榴连忙回身拦住她:“娘子,不可再往前了,外头都是些小厮。” 郑瑛皱眉:“小厮怎么会进内院?” 石榴咬了咬唇,附耳同她说了些话,气得郑瑛险些晕过去。 “放肆!五郎于我有叔嫂之分,他的人丢了,怎么敢搜到我院里!”便让丫鬟传话,“父亲母亲尚在,二郎尚在,这家里还轮不到他撒野!” 松烟站在门外满脸为难,他一个下人,既不敢真闯进去,也不敢违抗江铣命令就这么走了,只得拱手道:“二少夫人得罪了,五郎正在别处亲自找。” 石榴怒道:“那你们还不快滚!” 松烟拱着手,深深把头埋在胳膊里:“等找到人了,奴等立刻滚,立刻滚。” 话虽如此,但脚下却生了根似的一动也不动,不仅如此,院子四周的口岸都有人守着,全都是男人,打着火把站在显眼处,倒也不像有什么歪心思,只是不肯放人进出。 深更半夜,满院的女眷谁也不敢真同他们掰扯,偏生江谦也不在家,竟然拿这些人一点办法也没有。 郑瑛气得头昏脑涨,嬷嬷连忙指派丫鬟们把人扶进去,悄声问石榴:“他们究竟是要拿谁?这样声势浩大,莫不是那院里进贼了?” 是不是贼,石榴也说不好:“说是孟娘子不见了,他们正满府里找呢。”魔.蝎`小`说 k.m`o`x`i`e`x`s.c`o`m 24、第 24 章 主院同样兵荒马乱,崔有期原以为是遭了贼,赶到前厅时却看见江恒正指着江铣的鼻子破口大骂。 “当真是翻了天了!我江家怎么会有你这样不孝不悌的儿子!你……”江恒脸涨得通红,“不过是个下贱的女人,走失就走失了,还能死了不成?值得你大半夜吵吵嚷嚷,还敢闹到主院跟前来!” 江铣揖礼道:“儿子不敢打扰父亲休息,冬日夜里寒凉,还请父亲保重身体,先回房去吧。” “休息?你派人把我这院子团团围住,我还怎么休息!”见说不动江铣,江恒又去瞪他身后的小厮,“他要胡闹,你们也跟着胡闹,都是死的吗?还不快滚出去!” 江铣身后,穿着整齐短打的小厮们俱是躬身行礼,将头脸深深埋进胳膊里,他们不敢忤逆家主,也不敢违抗江铣的意思,只得将头脸都藏起来,只求天亮之后不要被问罪。 “父亲放心,等人平安找到了,我们自然会离开。” “你、你……你还要强闯不成?!” 江恒气得仰倒,身旁妾室樊氏连忙扶住郎主替他顺气,崔有期冷眼旁观,却发觉有一道阴冷的视线朝她看来。 是江铣。 崔有期被这目光惊得一颤,她来的晚,只能凭只言片语中猜测,走丢的大约是那个孟氏,她确实听人说,晚间孟氏同江铣闹了一场。 江铣以为,是她把孟氏藏起来了? 两方正在僵持间,有个小厮举着火把跑过来,附耳对江铣说了几句。 “当真?” 小厮行礼说是。 崔有期猜测,这应当是找到了。果然,江铣带着人后退半步:“外头风大,夜深了,父亲母亲还是早些歇息,儿子告退。” 江恒怎么肯轻易让他走:“你这个不孝的东西,你站住!” 人已经找到了,江铣没再停留,头也不回地带着人匆匆离去,任由家主在身后放声怒骂。 “混账东西,早知道,早知道当初我就……” 崔有期低垂着头,将表情藏在阴影中。 早知道如何? 江铣以下犯上,强闯上亲住所,她原本也十分屈辱,但看着丈夫这样愤怒而无能为力的模样,她又克制不住地感到一丝快意。 江府前后两院泾渭分明,她虽是家中主母,但外院的门禁、防卫,全都握在江铣手里,而这份权利,正是江恒亲手交给他的。 今岁孟夏,朝廷北征□□大胜而归,江铣也因生擒可汗的功劳回到长安,被圣上亲自点为检校右卫中郎将,就连这检校二字,也在太庙献俘之后被划去了。但除此之外,江铣,乃至整个江家,都没有再收到一道加封与赏赐的旨意。 北征一役之胜,是朝廷的功劳,是所有将士的功劳,江铣生擒可汗虽然有功,但也不过是占了天时地利,就算不是他,也会有旁人来占。让江铣从并州回京,甚至让他能够坐上四品将官的位置,崔有期以为这已经是陛下圣恩浩荡,分明是已经赏到头了。可江恒却认为,皇帝是看重江铣,日后还要重用,因而才没有过于厚赏。 江谦天资愚钝,在太常寺的官职已是多方斡旋得来,恐怕难以再有进益,江康又年岁太小,暂且看不出什么,如今见着江铣大有可为,江恒简直是喜出望外,几乎是迫不及待地把府内防卫都交给了他,又或许,江恒原本就是这样打算的。 毕竟他那样爱重那对母子,恐怕在他心里,戴怀芹才是他的原配嫡妻。 可结果呢?崔有期看着江恒气急败坏丑态,险些克制不住地要笑出声来。 …… 江铣原本以为,孟柔不会走。 孟柔可以为了他,在寒冷的冬夜里浣衣挣钱,只是为了能给他买伤药,她可以跋山涉水地为他求医,又肯孤身一人闯上长安寻他。江铣前途蒙昧时,孟柔尚且能够为他做到这种地步,如今她在江府锦衣玉食,比从前在安宁县好上百倍不止,她怎么可能舍得走? 她应当比从前更加通情达理,更加柔顺,怎么会为了区区一个名分就…… 况且,就算孟柔想走,她也根本无处可去。 孟柔前脚刚离开偏院,江铣便让仆从传令封锁府门,严加把守,没有他的命令,孟柔根本走不出府门。 “五郎,就是这里。” 小厮在前引路,带着江铣来到碧玉湖边的翠嶂,这里是用石头搭建起来的一片假山,原本布设有各种奇花异草,就算在冬日里也十分热闹,但在一场急雨过后,花叶凋零,草木衰败,仍是不免显露出几分萧条来。 下人们打着火把围在周围,江铣独自一人往里去,在参差山石深处,有个偶然形成的小小石洞,借着火光,他看见孟柔抱着包袱躺在里头,嘴唇冻得发白,像初生的婴儿般蜷缩成小小一团。 身边全是脏乱的枯草,孟柔身上也只穿着夏日里的两件薄衫,外头的风这样呼啸,外头的人这样吵嚷,整个江府都乱糟糟的,她倒是睡得安稳。 江铣是又好气又好笑,正准备把人抱出来,却瞧见孟柔眼角滑落了一滴泪。 “这倔脾气,究竟是从哪里来的。” 江铣不由叹息,伸手正要拭去,可他在风里走了这么久,手上太冷,终究还是没有触碰孟柔的脸颊,只是扯开脖子上的系带,脱下披风裹在她身上,而后才隔着披风将人抱出来。 即便他动作轻柔,外头打着火把的下人们也没有发出什么声响,但孟柔还是被弄醒了。 一看见江铣抱着自己,她便挣动着要跳下来:“放开我!” 围在边上的下人们齐刷刷低下头,江铣身形一顿,继续往前走。 “江五,江铣!你放开我!”孟柔想要挣脱,但又使不上力气,也有点害怕摔下去,只得怒道,“你不是说了放我走?衣裳,首饰,我都还给你了,我们已经两清,你还想怎么样?” 江铣充耳不闻,就这样将她一路抱回西厢房,将她扔在床上。 “两清是你说的,我没有同意。” “你说什么?你……” 江铣没再回答,看了眼窗外的天色,转身便离开了,孟柔呆怔一会儿,反应过来也要往外走,但门却打不开了。 “江五,你回来,你到底是什么意思?你回来说清楚……” 折腾一晚上,天都快亮了,江铣扯了扯领口,也来不及换衣裳,叫人从库房中另外拿了件披风穿戴好便出了门。 临走时,孟柔还在房内拍门喊他,江铣只瞥了眼房门:“照顾好她,三餐食水照旧,炭火也要收拾,若还有什么需要的,都给她送进去,只是不许她出来。” 珊瑚同砗磲缩着肩膀,行礼应道:“是。” …… 孟柔被关了起来。 仍旧是原先住的屋子,暖炉、衣裳、首饰,就连那满妆匣的钱都还在原处,可房门却上了锁,珊瑚和砗磲亲自守在门外,任她怎么拍打房门都不理会,三餐倒是不缺,只是每回她们将餐食端进来前,必有两三个力大的丫鬟先一步把她按住,等她好不容易挣脱了想要逃跑时,房门又早已经被锁上了。 这样关着她,同关押犯人又有什么区别?孟柔气都被气饱了,桌案上的餐食一点都不肯动,仍旧每日拍门叫骂,想尽办法让江铣放她离开。 珊瑚实在看不下去,告诉她江铣不在家,这是在白费力气。 “他出门了?”孟柔越发生气,也越发摸不着头脑,“他人都不在,把我关在这里做什么!” 主人家的事,珊瑚不敢多说,只道:“娘子还是想明白些,别再同五郎闹脾气了。” 她该想明白什么? 孟柔不觉得自己在闹脾气,也不知道自己应该想明白什么,现下闹脾气的分明是江铣。 他分明说了士庶不婚,却又把她关在这里,他究竟想要做什么?江铣分明不肯将她当做妻子,难道是要她给他当妾?可江铣自己就是庶生的儿子,戴娘子身为妾室,连亲生儿子都只能叫她做阿姨,孟柔想不明白,江铣若是对她还念一点旧情,怎么会要这样害她。 那日江铣说,他们之间绝不会变,难道就是要让她当他的妾室吗? 若江铣真是这样想的,她绝不会同意。 她绝不愿意。 孟柔抱着膝盖守在屋里等江铣回来,从白天等到日落,又等到天亮,中途还饿晕过去一次,被傲霜强灌下去一碗蜜水才缓过来,醒了之后,她觉得这样饿着也不是个办法,左右是江铣自己把她关在这里头的,他总不好意思再管她要饭钱,于是便不再绝食。 不知过了多久,房门终于打开了。 珊瑚和砗磲领着两排侍女走进来,要替她熟悉更衣,孟柔自然不肯。 “是江铣回来了?我直接去见他就是,不必换衣裳了。” 两个婢女对视一眼,砗磲道:“五郎确实回来了,何娘子也来了。” “阿娘?” 孟柔茫然,她怎么来了? 是江铣收回了宅院和差使,阿娘上门讨说法了? 想到要见母亲,孟柔有些心虚,又有些胆怯。她是绝不愿再留在长安,不愿留在江府的,可是阿娘和阿壮,他们…… 孟柔磨蹭着梳洗完,换了身衣裳,被珊瑚领着往东边走:“我们是要去哪里?” 珊瑚顿了顿:“正房。” 孟柔又是一怔。 正房之内锦屛银障,珍珠垂帘,连房梁上都贴着琉璃瓦,制式类同主院正堂,内里又比厢房豪丽数倍不止,孟柔早已失去了所有探究的心思,目不旁视地走进去。 江铣大马金刀地坐在主座上,何氏坐在下首,她虽然坐着,却坐不安稳,两只手战战兢兢地握来握去,时不时用眼角瞥一眼上头的江铣。 “阿柔,”看见孟柔进来,她长舒一口气迎上来,“你怎么穿成这样?” 孟柔虽然换了身衣裳,但仍旧是从安宁县带上来的旧衣,布料粗糙又单薄,何氏握着她的手,感觉就像冰块一样冷。 孟柔没答话,只问:“阿娘怎么来了,阿壮最近还好吗?” “阿柔,你弟弟,你弟弟他……”何氏眼泪唰地落下来,“他出事了!”魔.蝎`小`说 k.m`o`x`i`e`x`s.c`o`m 25-30 第25章 第25章棠棣馨 何氏仍旧穿着上回的裘衣,大约是因为出门太急,无心修饰,里裳的领口竟然翻到了外面来,发髻上的几枚金钗也只是草草簪上,发丝凌乱,脸色憔悴,哪里还有当日的神采奕奕。 孟壮显然并不是丢了差事这样简单。 见她哭得抽抽搭搭,孟柔也开始慌乱起来:“阿娘,究竟是怎么回事……” “坐下慢慢说吧。” 江铣见孟柔站在风口,两三个呼吸就被冻得唇色发白,便拿起披风过来要围在她身上,孟柔连忙往后躲,披风落了空,江铣蹙眉:“穿上。” 孟柔摇摇头,她不想再要江铣的东西。 何氏握着女儿的手,看看她,又看看江铣,勉强赔笑道:“听、听姑爷的话,让你穿上就穿上。” 听见这个称呼,江铣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孟柔听见后抿了抿唇,脸色又苍白几分。 当着何氏的面,孟柔不想同江铣争执,只得披上衣裳坐下来,三人坐定后,她迫不及待地问道:“阿娘,孟壮他到底出了什么事?” “他……”真到要开口时,何氏反倒支支吾吾起来,“还不都是那些小人作祟,见不得我们母子俩好,便要来害我们!” 前几日,何氏同从前一样出门买菜,留孟壮一人在家醒酒,可当她买完菜回来,却看见几个膀大腰圆的差役把孟壮给拖了出来,说是有人状告他贪赃枉法,盗取官家财物,长安县尉要抓他前去问话。何氏从未见过这样的场面,孟壮也是给吓破了胆,什么都没说清楚就被带上枷锁押送走了。 何氏又惊又惧,只得强撑起精神去找以往和孟壮交好的人打听,谁知那些人里十个倒有六个不在家,剩下的也同孟壮一样被人带走了。孟壮原靠着江铣的安排在右卫军中做个仓曹吏,何氏便花钱托关系,好不容易找到了位仓曹参军,这才得知原委。 “阿壮他不过是借用了库里的一些东西,用完之后立刻就还回去了,只是旁人看见他吃得好,穿戴得好,便以为他有偷盗之举,但阿壮不过是借用而已。”何氏央求地看着孟柔,“那些人分明是诬告,阿柔,你只有这一个弟弟,你可不能看着他不管啊!” 孟柔皱眉:“他借的是什么东西,很要紧吗?” “不过就是些稻米谷物之类,还有些铜器铁器……” 孟柔直觉没有这样简单,她不懂军中事,何氏也不懂,只得看向在场中唯一一个懂得的人。 江铣道:“他借这些东西,是去做了什么用处?” 何氏越发瑟缩:“不过是,不过是……” “不过是将东西借出去给中人放贷,等时间一到便将东西原样还库,一样不少,他只以此分成利钱,是不是?” 孟壮确实不算偷盗,他只是与人合伙,借官库做无本的生意罢了。 “正是呢。”何氏松了一口气,“只是借用几天,又没真昧下来,怎么就要见官呢?姑爷既然知道,那就好办了……” “他确实聪明,知道偷盗官物是重罪,没敢拿去倒卖,只是用来放贷赚取利钱可他怎么不想想,这样好的财路,为何旁人不要,偏偏就能让他占了?”江铣笑道,“按大秦律例,监临主守私贷官物,计其利以盗论。” 孟壮就算没有偷盗官物,但他私贷官物所赚来的利钱,也是贼赃。 母女俩同时变了脸色。 “这、这该怎么办?”孟柔急问,“阿娘,快把钱都还回去啊!” 何氏浑身瘫软在地上,她是只管享福的,就算知道孟壮的钱来路不正,也只以为是自己儿子有本事,又有门路,赚来的金子能将整个家里装填得满满当当,也让她活了这么多年能头一回穿上裘衣,带上金簪,可如今,她的金簪,裘衣,竟都成了儿子的催命符! 依照大秦律例,偷盗两百钱就要杖六十,这半年来,他们母子俩花用出去的又何止百金。 别说那些钱早都花用出去了,就算她当真能生出钱来填上这个窟窿,只怕……孟壮也出不来了。 何氏盯着眼前鎏金螺钿的桌案,突然抖擞起精神,起身跪倒在江铣面前。 “姑爷,这份差事是您给孟壮的,他现在出了事,您不能不管他啊,我们孟家就剩下这么根独苗,就算是看在阿柔的份上……” 江铣轻笑:“又不是我逼他私贷官物的,你的儿子,同我又有什么干系?” 何氏听出其中暗示,连忙又去扯孟柔的衣角:“阿柔,你快求求你郎君,快求他救救你弟弟!若是你不救你弟弟,他恐怕就要没命了!” 孟柔被母亲扯得跪倒在地上,却没开口,她浑身都发冷,脑袋也僵冷得无法思考,只记得江五说的那句话。 是啊,孟壮只是她的弟弟,同江铣又有什么干系? 她凭什么求他。 何氏连连磕头,见孟柔只是跪着不动弹,便扯着她衣袖要她也一起磕头求人。 “阿柔!都什么时候了还耍脾气,那可是你亲弟弟!” 孟柔如梦初醒。 “江……将军,求求你,”孟柔哀求,“求你救救我弟弟吧。” 江铣没有应答,只是垂下目光看向她。 孟柔怔怔地看过去,从她的视角,只能看见江铣高高在上的下颌,看见他织金滚边云锦纹的领口,她突然明白了什么。 江铣不是今日才知道这件事的,他早就知道孟壮出事了,如果不放何氏进门,她根本不会知道这一切,也根本不会……求他。 孟柔闭上眼,俯身将额头重重地磕在地上:“将军,求您,看在我嫁……看在我伺候你这么多年的份上……” 母女俩跪在地上苦苦哀求,像她们这样的庶人,膝盖软,骨头软,下跪便宜,磕头更便宜,就算磕上一百个、一千个头,磕掉了这条 命,也不值当几个钱,又哪里能换得来一条命。 可她们只能这样做。 好半晌,孟柔听见江铣道:“你不是说,那是赏钱吗?” 孟柔浑身僵直:“江五,我……” 江铣没再理她,而是示意何氏起身。 “你女儿伺候我这么多年,确实也有几分情面。”江铣刻意将“伺候”二字咬得极重,但看见孟柔灰败的脸色,他心里也并没有多少快意,“孟壮补不上的钱,我可以帮他补,但他身为主守私贷官物,县尉既然能够捉拿他,想必是证据确凿。” “那、那他会怎么样?” “监临主守自盗,三十匹绢就能判绞,但他只是私贷官物,填上数额之后,应当不会重判。”江铣道,“若是斡旋得当,流放三千里。” “三千里?!”何氏惊叫,“那怎么可以?!” 孟柔面色苍白,她已经听明白了,孟壮的罪是坐实了的,若是江铣不肯帮忙,就得判绞刑,而江铣原本时不必帮忙的。 可何氏却不肯接受:“将军,将军,您再想想别的办法吧,您一定能救他出来的……” “办法确实是有。”江铣道,“孟壮是残疾,按律可以听赎,一百二十斤铜便可以赎死。” 何氏连忙爬起来:“那我这就去筹钱……” 可还没出门脚步便顿住,若是她能筹到钱,今日又何必求到江铣面前呢,西市的宅子不知道是不是已经被查抄了,此时回去,只怕连头上的这几根金钗,这身衣服都保不下来,一百二十斤铜快有两万钱,她又怎么能够凑得齐。 她连忙又跪下来磕头:“将军再帮帮忙吧,一事不烦二主,孟壮他、他多少都算是您的妻弟……” 孟柔实在是听不下去,她从来没做过江铣的妻子,孟壮也根本不是他的妻弟,江铣肯帮忙补全窟窿已是格外宽宥,再要求他,实在是没有道理。 她拉了拉何氏的衣裳:“阿娘,孟壮他自己做的事得要自己承担,怎么能……” “你这说的是什么话?!”何氏一把甩开她的手,“你到底还有没有良心,那可是你的亲弟弟!你是不是忘记了,他的手指到底是怎么断的!” 三年前孟父病重,孟壮为了筹钱买药,意外丢了三根手指,当年若是何氏肯早早卖了孟柔,孟壮的手,原本也不必伤的。 何氏不再理会女儿,只求江铣道:“求将军救救小儿吧!” 江铣看看满脸期待的何氏,又看看呆坐在原地,失去一切表情的孟柔,终于忍不住笑起来。 “这就是你想回的家?” 孟柔不知江铣闹这一出究竟是为了什么,若说他是要看她低头,看她求他,她已经求了,跪也跪了,头也磕了,他还想要什么? 她没有立场再去求他,也没有立场再阻止何氏求他。 江铣打开手边的檀木盒子,拿出薄薄的两张纸,摊开其中一张。 “这是切结书,签下它,你儿子贪的钱,给他赎刑的钱,立时就会送到长安县衙,最早今晚人就能放出来。”江铣拦住急匆匆就要拿笔画押的何氏,“但是从此以后,孟柔与你,与孟壮,与整个孟家,便再无瓜葛,你们母子也不能再来找她。” “这是什么意思,阿柔是我肚子里生出来的,怎么能……” 江铣又摊开另外一张纸:“这一张纸,你曾经也签过的。 “这是孟柔的卖身契,作价便是我方才说的。”江铣道,“你儿子的买命钱。” 第26章 第26章曰孝悌 “你……你说什么?”孟柔惊诧地看着江铣,“你要买我?” 这简直太过可笑,太过荒诞,令孟柔除了惊讶之外竟然牵动不起任何情绪。 江铣只对何氏道:“同样的文书,三年前你曾经签过一回,那时候她作价只有二两金。” 到了京城,这身价竟也跟着水涨船高了。 “阿娘,他在说什么?”孟柔听不明白,拉了拉何氏的衣角,“什么文书,什么叫‘作价二两金’?那二两黄金不是他给我的聘财吗?” 不管孟柔怎么拉扯怎么询问,何氏都没有回头,一双眼睛只管死死盯着面前的两张纸。 三年前孟父重病,孟壮被人扣留,家中只剩下母女二人。为了筹钱,所有东西全都被当卖一空,她知道孟柔还在想办法,在没日没夜地替人浆洗衣物赚铜子,像她们这样的人,能想出来的,能用的,也不过就是这些蠢办法。 可就算洗烂了两只手,又能换来几个钱?哪里能够赎出孟壮,又哪里能够他们一家过活? 再想要钱,便只有拿人去换。 “这是什么意思?阿娘,我分明、我分明是因为冲喜才嫁给他的,有聘财,有婚书,明媒正娶。这怎么就成了买卖呢?”孟柔越说越急,“阿娘,他在骗我是不是?您是我亲生的阿娘,怎么可能会把我卖给别人?” “你懂什么!”何氏一把摔开她的手,“那时候你父亲病得快要死了,你弟弟也要给人打死了,我们死了,你一个人还能怎么活?命都要没了,守着一张良籍又有什么用?卖了你,救了我们全家,也救了你!” 像他们这样的庶人,命运从来由不得自己,良籍或是奴籍又有什么区别。 当年江家确实是要找人冲喜,但那二两金子不仅仅是聘财,也是买下孟柔的身价钱。时过境迁,当日签了多少纸,画了多少押,何氏早都记不清了,她只知道,签下这些东西她的丈夫就能得救,她的儿子就能回家,她和孟柔母女俩才能够活下去。 何况当时江五躺在床上,眼看着就要死了。牙婆说,替他买妻冲喜的都是些外来的生面孔,或许只是想找个人给江五守寡,让他不至于连家都没成过,来人间白走一遭。等那些人走了,江五死了,孟柔仍旧还能回家来。 就算他们当真要把孟柔给带走,看那些人个个穿金戴银,出手就是二两金子的气派,想必孟柔过去之后的日子也不会太差。 至少不会比那时候更差了。 “要是不卖你,我们全家都得没命,可卖了你,我们全家都能活,包括你!如今你锦衣玉食,吃得饱,穿得暖,比县令夫人穿戴的还华贵,你到底还有什么不满足!” 孟柔跌坐在地。 “当年您确实卖了我,是吗?”她看看母亲,又看看摆在桌案上的两纸文书,“阿娘现在还要卖我第二次吗?” 何氏别过头。 她知道,自己这个女儿虽然性情柔顺,但真走入死胡同里,便是八匹马来也拉不住。正如当年,她已经让孟柔不要管江五死活,可她还是硬咬着牙把人给扶了起来,正如江五失去下落时,明明已经让她不要再找了,可孟柔还是阳奉阴违,日日去县衙和军府点卯,非得把人给找出来。 若非如此,当年她也不必和牙婆一同做那一场戏。 事情已经过去了这么久,那些人没再找上门来,孟柔和江五做了这么多年的夫妻,何氏便以为这都已经过去了。后来江五升官,江府上门接走孟柔,也没谁再提起当年事,就连何氏都快忘记那二两金子的来处了。 现下却被翻出来。 “阿娘,我是你亲生的女儿,我是你的骨肉至亲啊,我好好的一个人,你却要卖我去给人家为奴为婢?一次不够,还要有第二次。”孟柔哽咽着惨笑,“孟壮做下错事,流放于他而言已经是宽宥,您却想着要卖了我去给他赎刑?可我究竟做错了什么!” “那是你亲弟弟!你是我的骨肉,他也是我的骨肉,你们之间也是骨血至亲!流放三千里……你弟弟原本就身体不好,让他流放去做苦役,他还能活吗?你这是要他的命!你父亲已经死了,他是孟家唯一留下的血脉,他要是死了,孟家就绝后了!” “那我呢?”孟柔仍是问道,“我就不是您的女儿了?明明是孟壮犯的事,为什么要拿我去填?” “你可别忘了,当年你弟弟是怎么落下的残疾!”何氏愤然道, “他的手指就是因为你才断的,你能在这家里呼奴唤婢,烧炉子穿锦衣,可他却成了个废人。现在他连命都快没了,你难道不该救他吗!” 孟柔呼吸一滞。 旁观着的江铣挑了挑眉。 断人手指是赌坊的规矩。 孟壮的手指究竟是怎么没的,何氏是真不清楚,还是在同孟壮一起蒙骗孟柔,这都不要紧。他想要的只是个结果。 “一份切结书,一份卖身契,签下这两张纸,以后孟柔同你们再无干系。”江铣屈起手指敲敲桌案,“您早一刻画押,钱便早一刻送至县衙,孟家小郎也能早一刻放出来。牢狱里的日子可不好过,何娘子还是快下决断。” 孟柔瞬间慌了神:“阿娘,我求求你,我们再想想别的办法,不要……” 她伸手想要拦住何氏,可何氏却抢先一步,迅速伸手蘸取印泥按在字纸上。 那是孟柔的卖身契。 她被何氏卖给了江铣。 两份契约签定,江铣收好文书,何氏也急匆匆地起身,天色不早了,她得尽快去县衙接人,就如江铣说的,迟一刻去,孟壮就得在里头多受一刻的折磨。 将要跨出房门前,鬼使神差地,何氏回头看向女儿。 孟柔好似还没回过神,仍旧盯着空荡荡的桌案发怔。 “阿柔,你是我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我怎么可能舍得卖了你,可若让你弟弟去流放,他决计活不下来。你阿爹就剩下这么一个独苗,他死了,我还怎么有脸活着,又怎么有脸去见你地底下的父亲。你是阿壮的姐姐,今日你救了他,他一辈子都谢谢你。” 在何氏的记忆中,仿佛也有谁对她说过这样的话。 “阿禾,要是不卖你,你哥哥就得病死,可要是卖了你,咱们全家都能活。” 孟柔仍是呆呆怔怔,没有应答,也不肯抬头看她,何氏思及孟壮还在狱中受苦,也来不及等孟柔想通,只得先去接人了。 不要紧,阿柔向来听话懂事。 何氏安慰自己,孟柔同她是亲母女,同孟壮也是亲兄弟,这份亲缘,不是一两张纸就能断绝掉的。 她就算现在想不明白,日后总会明白的。 江铣指派松烟将何氏带出去,送她去县衙接人,何氏虽然不大满意,但终究记挂着儿子,还是随着松烟去了。 回到偏院,孟柔仍旧坐在原处,过大的裘衣挂在身上,越发衬得她身姿娇小可怜。 外头寒风凄凄,内里炭气逼人,孟柔就坐在这风口,也不知是冷是热。 “阿孟,你已经知道真相,以后就不要再闹了。”江铣伸手想扶她起来,“我们还像从前一样。” 孟柔惊惶地打开他的手,看着他的目光十分陌生,就像在看一个从没认识过的人。 回到从前,哪里还有什么从前。 她从前以为她是江铣的妻子,他们是同患难,共生死的夫妻,可打从一开始,她就只是个值二两黄金的侍婢。 她竟还以为江铣不放她走,是要让她做妾,可她连做他的妾都不配。 他要买下她。 “江五,我求求你,你放过我吧。”孟柔如梦初醒,迅速跪在他脚边,“我什么都可以做,我可以给你打扫,给你洗衣,做什么都行,您花在孟壮身上的钱,只要给我时间,我都能还得上。只求您别让我落下奴籍……” 为人奴婢,便是供人驱使,被人随意买卖。小郑娘子落水那日,那些奴婢明明什么也没做,便被大夫人随意发落,甚至就地打死。 落下奴籍,那便是连人都算不上了,只是个物件而已。 “我求求你,江五,看在我曾经帮过你的份上。”孟柔不住磕头,苦苦哀求,“当年你瘫在床上,是我帮你洗衣换药,是我给你找医工,煎药熬药陪着你站起来的啊,我和你同床共枕三年,就算不是夫妻总有点情意在,我求求你,你不能这么对我!” “放了你,让你回家?”江铣垂眸看着她,实在难以理解,“这就是你的家人,你已经知道了,你根本无处可去。” “我可以……”孟柔终于明白过来。 卖身契让她落入奴籍,切结书让她与家人断绝关系,孟柔从此便是江铣一个人的奴婢。这是江铣早就打算好的,他怎么可能会心软。 再求也是没用的。 孟柔以后是生是死,全都只看江铣的心意,就算是旁人再要买她,就算是日后她想脱籍放良,也只有江铣能做决定。 江铣看着她失魂落魄的模样,终究还是不忍心,放软了语气唤她:“阿孟……” “她卖了我,你买了我,你们又有什么区别?”孟柔满脸是泪,却突兀地笑起来,看向江铣的眼神中,第一回真切地流露出恨意,“说到底,我不过是个供人买卖的物件罢了。” 孟柔知道自己的眼睛在哭,但她其实不明白到底有什么好哭,毕竟这件事实在是太过可笑,她太过自以为是,太过贪心妄想,竟以为自己还能做个堂堂正正的人,还能堂堂正正地走出去。 江铣冷眼看着她,放下手,直起身。 “你已经是奴籍,无故出府便是逃奴,”没有江铣的命令,她也出不了府门,“以后便不要再想着离开了。” 没有得到孟柔的回应,江铣也不恼,他知道对于孟柔来说,今日的冲击实在是太大了,她需要时间消化。而他们有的是时间。 江铣知道孟柔一直将他当做丈夫,从他还是江五的时候就是这样,也知道孟柔以为自己是他的妻子,这不怪她。在安宁县的那三年里,他们就是这样互相扶持着走过来的,甚至某一瞬间连他也迷惘过,或许长安的一切不过是前世幻梦,他就是江五。 可终究他是江铣。他回到了长安,回到了齐国公府,他从来都是江铣,而非安宁县的一个小小军户,不论他的妻子是谁,都不可能会是一个乡野庶人,一个田舍妇。何况他与孟柔的所谓“婚事”原本就是一场算计。 朝堂之险远甚沙场,自回到长安之后的每一天,江铣都如临深渊,如履薄冰,不管是在江府还是在公廨,稍有不慎,他便会死无葬身之地。大夫人带孟柔上京,原本就包藏祸心,他不是不想一开始就告诉孟柔一切真相,告诉她自己的婚事绝不是两情相悦、两心相许就能成就,对于世家子弟来说,婚事是结盟的手段,是交易的依凭,于他而言,这更是重要的筹码之一,安宁县的一切,终究只是一场幻梦,是她的,也是他的。 可惜这一切孟柔不会懂,他也一直没能说出口。 最终还是走到今天这一步。 阿孟若要恨他,那就恨吧。江铣抚着怀里属于孟柔的身契,稍稍安下心。 终归她离不开他。 第27章 第27章曰糟糠 “阿孟。” 孟柔迷迷糊糊应了一声,外头天还没亮,到处都是黑乎乎的,被窝外头冷得像冰窟一样,眼皮上像挂着两个铅坠,又干又涩,她努力睁了睁眼睛,却还是抵不过浓浓睡意阖上了眼。 “阿孟,该醒了。”江五轻声道。 他声音虽然悦耳,却也恼人得很,孟柔不想听,又舍不得把手伸出被窝来捂耳朵,便含着下巴往他怀里蹭。 面前胸膛震动,是江五在闷笑,孟柔不肯起,他也不催促,只在她发心处落下一吻,不急不缓地揉捏她的耳根。 “阿孟……” 孟柔浑身一颤,猛地坐起身。 年关将近,正是家家户户要换桃符的日子,左邻右舍知道江五会写字,早前便都拿着木牌上门请他帮忙画桃符,说是市里的桃符要价太高,小小一对便要五个铜子, 且上头的字还没江五写的好。后山上便有桃树,孟柔决定干脆做些桃符去市里售卖,几日下来倒是卖得不错。 孟柔抱着肩膀钻出被窝,跺着脚烧好水,端回来同江五一起梳洗完,再扶着江五坐起身,将木桌、砚台、毛笔都放在他手边,又从箱笼里取出昨夜剩下的半截蜡烛点好,江五画桃符的功夫,她便去灶上做好这一日的饭食,市里太远,她单是来回就得有快两个时辰,她不在的时候,江五得自己照顾好自己。 她把热软乎的白饼裹起来,将热水、热粥都端回屋,又往炉子里加了两块炭,抬头一看,连忙吹熄蜡烛。 江五现下恢复了好些,但还是不能久坐,画完桃符,又抄好十来张佛经之后便有些坐不住,额头上也渗出细汗来。 吹灭了蜡烛,屋里便只有炉子里的炭火还亮着光,江五无奈地搁下笔:“好不容易才化开墨,你好歹让我写完这一张。” 抄写佛经也是为了钱。县里有许多大户人家供佛,为了积攒功德便要抄佛经,可他们并不全都认字,便请些会写字的人代笔抄好,他们盖上私印,也算是件功德了。桃符就只卖这几日,佛经却是随时都有人要,给的价钱也不少,一张能有两个铜子,只是抄写时要工整,不能有错字,还要从头抄到尾才能算一张,比画桃符费力多了。 孟柔不由他分说,收好东西道:“做这些活计是为了赚钱,赚钱是为了给你治病,你做这些活计反倒把身体弄伤了,岂不是白费功夫?”她一边埋怨,一边扶着江五躺回去,“就算你不抄经,我去替人打络子也能赚钱。” 说着又懊恼,早知道不该让他做这些活计。 江五没答话,他多抄十张佛经,孟柔便能少一刻在外头叫卖,他觉得很值当。 转眼天就要亮了,孟柔也该出门了。 “你一个人在家乖乖等我回来,吃饭时别偷懒,记着在炉上热好了再吃,也别忘记要喝水。对了,睡觉之前要把水壶挪下来,别等水烧干了都不知道,又像上回一样,只能渴着等我回家来。” 孟柔每回出门都要这样事无巨细地交代一遍,每回江五也都不厌其烦地一一应答。 临出门前,江五又叫她过去。 “怎么了?”孟柔束好衣裳。 江五一本正经:“你一去就是一天,总得亲过再走。” 孟柔瞬间红了脸:“说什么呢,又不是小孩子,有什么可亲的。” 话虽这么说,却还是磨磨蹭蹭地凑过去俯身,江五没动弹,她嗔怪地瞪他一眼,勉为其难地碰了碰他的唇。 “行了?我得走了……唔。” 江五扣着她纤细的腰身,凌乱的呼吸瞬间交缠在一处,他咬住她柔软的唇,与她交换了一个绵长的吻,直到孟柔喘不上气时,他才依依不舍地松开手。 “这样才够。”江五揉着她的耳根,声线喑哑,长睫在眼下打出一层阴影,也为他的目光遮上一层帘幕,可孟柔还是从中觉察出危险。 若是再这么下去,今日就不用出门了,孟柔连忙推开他起身,扯好衣裳,抚上发髻时突然一顿。 她梳头时只簪了一支发簪,统共也只有那一支木头发簪,可现下却摸到了两支。 “呀,你什么时候做的!” 孟柔连忙摘下来仔细看,这是支桃木簪,木料是从做桃符用的木头里挑拣出来的,算不得上佳,但好在雕工精细,边缘修整得极光滑,没有一点崎岖之处,簪头处还刻了朵精致的桃花。 江五没答,只笑着问:“喜欢么?” 孟柔却害羞起来,不肯说话,只把旧木簪拆下来,松下发髻,又把新的递过去。 江五撑起身,替孟柔重新绾好头发,将碎发都收拢别在她耳后,又扯了扯她的耳朵尖。 “好了,去吧。” “孟娘子,孟娘子?” 孟柔睁开眼,怔怔地看着叫醒她的傲霜。 傲霜满脸担忧。 “娘子是被噩梦魇着了?我方才叫了好久也不见醒。” 噩梦? 孟柔记不大清了,只觉得睡着时浑身都暖融融的,也不觉得有什么惊惧之处,摸一摸眼睛,竟然满手的泪水。 看来果真是个噩梦。 孟柔没太在意,擦干净脸问道:“什么时辰了?” “快午时了。”傲霜道,“原本不敢打扰娘子安睡,只是总该吃些东西才行。” 午时了?孟柔看向窗户,窗外挂着厚厚的毯子,看不清外头究竟如何。 自何氏上门之后,已经过去不知多少日了,江铣没再回来过,院里也没谁让她挪地方,孟柔仍旧住在西厢房里,众人也仍像原来一样对待她,傲霜也从来没改过称呼,仍旧称她孟娘子。 好像那日的一切都没有发生过,一切都还同原来一样,可孟柔心里知道,不一样的。 她已经是奴籍了。 当日傲霜受辱,她还自以为是地做主救下她、留下她,可转眼之间,她们便已经是一样的人了。 傲霜端来了饭菜,但孟柔并不觉得饿,只是看在傲霜辛苦,勉强忍着恶心吃下去一两口,便又躺了回去。 她浑身提不起力气,不知饥饿也不觉口渴,现在她只想闭上眼睛睡觉。 迷迷糊糊地,便又做了一个梦。 这回孟柔梦见了她和江五的婚仪。 彩色绸幔遮天蔽地,红烛高照,仍旧是那个小小的院子,里头站满了人,是从没有过的热闹。 阿爹治好了病,枯瘦的双颊也养得丰盈起来,阿壮穿着一身干净利落的短打,端端正正地作揖行礼,唤道,“姐姐,姐夫。”阿娘听见后“啧”了一声,一巴掌拍在他背上,“就你嘴甜,礼还没行完就叫上姐夫了?!” 众人哈哈大笑,邻家的徐老丈,东街的赵家阿姐,年迈的齐医工,就连县令老爷和差役大哥也都来了,整个安宁县仿佛都塞进了这小小一方庭院,所有人都喜气洋洋,所有人都在真心恭贺他们。 孟柔身着彩裙,金簪、银钗插满了头发,各色珠饰琳琅垂落在耳边,额头上痒乎乎的,是临行前阿娘给她贴上的珠贝母花钿;两臂上紧紧缠绕着的,是阿弟给她打来的宝石钏子;脖颈上垂挂着的百福璎珞,是她阿爹上城隍请神仙开过光,能保佑她一生福顺的嫁妆。 手上抓着的遮面扇,则是江五给她的聘礼,扇面上一对栩栩如生的大雁正在水中嬉戏。 一切都无有不足,无有不美,欢笑声,喧闹声,响彻云霄的爆竹声,满目都是喜庆的红,是客人们欢欣的笑容,鼻尖嗅到的浓重香气,是傧相洒在香炉里的椒末。 站在她身侧的是她的丈夫江五,他从战场上得胜归来,换下铠甲,穿上新郎倌的红衣时,仍旧是那样器宇轩昂。 孟柔和江五从来没能有过一场婚仪。他们成亲时是冲喜,一切只能从简,后来境况虽好些,但为着给江五治病买药的缘故,也总攒不下钱来,就算攒下钱,也不会浪费在这种小事上。 如今终于有了。 锣声响,吉时到,男女婚嫁是大事,也是重礼,宾客们不约而同地安静下来,将时间让给这对新人。 傧相高声道:“一拜天地。” 孟柔绯红着脸,一手稳稳握着遮面扇,另一手紧紧攥着红绸,红绸的另一头,是她心爱的郎君。 她屈膝稳稳下拜,这一礼,她曾在脑海中操练过无数回,不会出一点差错。 可红绸的另一头却没有丝毫动静。 全场静悄悄的,仿佛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身边的人却还跟个木头似的一动也不动。 孟柔轻轻拉了拉红绸,又悄声道:“五郎,该拜天地了。” 江五仍是没有动作。 孟柔等了又等,不由得焦急起来:“五郎,你快拜呀。” 可江五仍是没动。 孟柔呼吸渐渐变得急促,她顾不得什么规矩,也顾不得什么吉不吉利,她怕江五出了什么事,怕他的腿伤又疼起来,连忙放下扇子看过去。 空无一人。 只是一眨眼,江五,爹娘、阿弟和所有的客人都消失不见了,甚至连整个院子也都消失了,她孤身一人站在无尽的黑暗中,周围什么也没有,只有她一个人。 “你……你们……” 孟柔慌乱地回过头,江五却在好远好远的地方,正揽着个面目不清的人站在厅堂中行礼,周围的宾客仍旧喜气洋洋,恭贺不绝,都没发现新娘换了人。 “江五!”孟柔心头一紧,连忙冲过去,“我在这里!我才是你的娘子啊!” 江五原本笑吟吟的,转过头时脸色却忽地变得冷凝,甩开了孟柔伸出来的手。 “你不过是一个庶人,这样卑贱。”他道,“士庶不婚,你怎配做我的妻子。” 与此同时,他身边那人放下扇子,她竟有着长孙镜的面孔。 …… 孟柔呼吸一阵急促,猛然睁开眼,江五竟然就坐在自己身前,他眉心紧锁,目含忧虑,薄唇微微抿直,同梦中人冷厉如霜的神情像了七成。 第28章 第28章色类别 孟柔尖叫着打开他的手。 “啪”地一声响,两人同时怔住。 江铣脸色瞬间变得铁青,孟柔缩了缩肩膀:“我,我只是……” 她以为还在做梦。 可是梦境与现实好像没什么两样,那些话,那些事,都是江铣自己做出来的。 或许是因为愧疚,又或者是可怜孟柔,江铣勉强压下脾气,柔声道:“我听她们说,你已经四天没出门了。” 孟柔一怔,原来已经过去四天了。 江铣继续说:“虽说外头冷,但总闷在屋子里也不好,我让人新给你做了几件衣裳,有斗篷也有披风,还有几个暖炉子,过两日就会送来,到时候你抱着去外头……”他顿了顿,“去碧玉湖边的时候,便不会再怕冷了。” 孟柔盯着他好一会儿,背过身去。 “不用了,我不想出门。” 江铣从顺如流:“就算不出门,在院子里走动走动也好,整日待在榻上便是没有病也会闷出病来。” 孟柔不应答,也没转回身。 “阿孟,说话。” 孟柔讥诮地挑了挑唇角。 他想要她说什么,难道是要她感激他,终于肯放她出去? 碧玉湖的奇花异草,亭台楼阁,假山假石,初见时还有几分新鲜,多看几回便觉出处处含着僵板,入了冬之后,那些鲜艳的花草枝条也都干枯萧瑟得不成样子。况且她如今已是奴籍,从前她还能挺直了腰板去逛园子,如今又算什么呢?她的身份这样低贱,若是撞上江婉,郑瑛,乃至大夫人,她又有什么脸面同她们交谈。 她根本没脸出去。 “你弟弟已经放出来了,他没事,也没受什么苦。”江铣等了许久也没等到她的回应,只得另起个话头,“你阿娘和他身上没剩什么钱财,我便让人取了二十两银子给他们带着离开。” 有了这些钱,足够他们回到安宁县从头开始了。 “离开?”孟柔反应过来,何氏和孟壮的钱已经花光了,住的宅子也没了,他们什么也没有,在长安城待不下去自然只能离开,“他们什么时候走?” 江铣道:“今早已经出城了。” 孟柔沉默一会儿,泪水顺着眼角淌落,洇入被衾不见了。何氏和孟壮离开长安城后,大概再也不会回来了,她却要待在这四方院墙之内,或许永远也出不去。 他们还能有再见面的一天吗?或许不能了,大概永远也不能了。阿娘在签下文书卖了她时,可曾想过那会是她们母女最后一面? 也许没有。但即便何氏知道,她也会签下那张卖身契。 “阿孟?” 江铣发觉不对,扶着她的肩膀,近乎强硬地将人抱起来,果然看见了她满脸的泪水。孟柔哭得不住抽气,江铣叹了一口气,将人抱在怀里,轻轻拍着她的背。 他早知道孟柔会伤心,但她总要伤心这一遭,他在做下决定的时候便觉得不能心软,可对着孟柔的眼泪,他的一颗心又硬不起来。 “别哭了,阿孟。他们走了,但是你还有我,我们……”他叹息道,“我永远也不会离开你。你不是想要个孩子吗?我们可以生个孩子,以后你,我,还有孩子,我们仍然是一家人。” 何氏不是头一回卖孟柔,更不是头一回利用这个女儿谋求利益,这样的母亲,这样的弟弟,不要也罢。他才是孟柔真正的家人,他会好好照顾她。 孟柔却极惊惶地推开他:“不行!” 江铣皱眉,这是她今天第二次推开他。 饶是告诉自己要忍耐,可江铣的火气还是忍不住地冒上来。何氏算计她,孟壮故作不知,从中获利,可孟柔还是念着他们母子。而他为她出气,告诉她一切真相,分明这世上只有他真心待她,他只是不肯让她离开,她却这样抗拒他。 江铣抓住她的手臂,想要强行让她回到怀里,这一来却让孟柔越发害怕,让她像只受了惊的兔子挣扎起来,推、打、踢、咬,孟柔无所不用其极,不断推拒着他,直往床榻更里头躲,只想离他远远的。江铣正在气头上,不肯放手又不肯弄伤她,只得顺着这力道也往榻上去,膝盖不慎被她蹬了一脚。 “你……” 江铣脸上瞬间失了血色,冬日寒冷,他的旧伤原本就隐隐要发作,只是他早已经习惯了这疼痛,即便腿上的伤从未痊愈,他有时候也会忘记自己曾经受过伤。可现下被孟柔这么一踢,剧烈的疼痛瞬间传遍全身,他差点膝盖一软跪倒在地。 比旧伤令他更疼的,是孟柔。 阿孟从来没有忘记过他的伤,甚至比他自己更在意他的腿伤,可是现在,她踢了他。 伤心与失落克制不住地往上涌,愤怒的情绪也再压制不住,江铣强硬地抓住孟柔的胳膊将她扯过来,困在怀里。 “你到底还要闹到什么时候!” 孟柔哀求地看着他:“江五,我求求你,你不要这样对我。” “我怎么对你?你要我照顾你的母亲和弟弟,我照做了。他们贪心不足,犯下大错,我也尽力替他们解决。你要我救下那个侍女,要我把她放在院里,我也照做了。你喜欢首饰,百金、千金我也给你买回来,你觉得冷,我便给你买一屋子的衣裳。你日日在这里躺着,日日忤逆,日日胡闹不休,我也全都容忍了。不过是不让你做我名份上的妻子,你便要这样憎恶我?” 原来他还是不甘心,不甘心满心满眼只有他的阿孟有朝一日,竟会用这样惧怕的眼神看着他。 好像他是什么可怕的恶鬼。 正要不管不顾地吻下去,却听孟柔道:“你我若是生下孩子,你要叫他怎么做人?” 江铣一愣:“什么?” “我已经是奴籍,生下的孩子就算不是奴籍,”孟柔神情哀切,“有我这样一个阿娘,你要让他怎么做人?” “阿孟,你在说什么?”江铣慌了,“我们的孩子自然是最好的……” “你是妾生的儿子,而我连你的妾都不是,将来生下孩子,境况只怕比你还不如。”孟柔打断他,“我已经是这样了,我已经是奴籍了,难道还要再生下一个孩子,让他只能唤他人做母亲吗?” “阿孟!你!” 江铣起先是愤怒的,对,没错,他的生母戴怀芹是个妾室。她名分不正,连带他打从出生也只是个不成器的庶子。家族门楣,世系传继,那是嗣子的职责,而他,过得不好是理所应当,过得太好,便要遭人忌惮陷害。 父亲不是父亲,是家主,母亲不是母亲,是阿姨。对于那个他日日唤作母亲的人来说,他是她恨不能除之而后快。 他从不在乎旁人拿他的身份做文章,也从来不在乎那些人在背后的嘲 笑,因为事实如此,而那些人之所以会以此讥讽他是个妾生的儿子,也只是因为他太过出挑。 只有孟柔,只有她说出这些话时,才真正能伤到他。 江铣从不在意庶子的身份,可是…… 他要让他和阿孟的孩子也经受这一切吗? 江铣攥着孟柔的手臂,越攥越紧,几乎要隔着皮肉捏住她的骨头,但孟柔好似不知疼痛,不要命似的,硬撑着开口, “如果你还念着我一点好,求你别让我生下孩子。别让我一辈子对不起他。” …… 江铣最终还是没对她做些什么,伤害孟柔并非他本意,他更不是什么急色的人。 他只是想……想确认阿孟还是从前那个阿孟,确认她还是他的阿孟。 夜深了,孟柔听着江铣逐渐平稳的呼吸,试着轻轻将箍在腰间的手臂抬起来,可是越挣动,他便抱得越紧。 孟柔不想弄醒他,便放弃了。 次日醒来时,江铣果然已经出门了,只是这回特意交代了珊瑚告诉她,说是午后便会回来。 孟柔听完,脸上没什么表情地应了声。 以前的她有多期待江铣回来,现在的她就有多希望江铣不要回来,事已至此,她不想再费力气同他争执些什么,左右再怎么争,他也不肯消了她的奴籍放她走。 只是她仍然不明白,听昨日江铣说的那些话,他像是很爱她了,可若是爱她,又怎么会这样欺辱她。 而若是不爱她,江铣又为什么非要留她在身边,日日怨怼。 罢了。孟柔想不明白,便不打算再想了。 她正要继续睡觉,珊瑚却打起了床帘,请她起身。 “孟娘子,晋阳公主殿下驾临,特地指名要召您去主院相见。” 晋阳公主? 孟柔皱着眉,心里突然冒出个荒谬的想法。 虽然不晓得是因为什么,但晋阳公主似乎当真对她有几分青眼。 孟柔心思活泛起来,精神也瞬间一改这些天来的颓丧。 若是求公主让她放良,回归原籍,即便是江铣也不能违抗她的命令吧? 可是当她来到主院,跪在晋阳公主面前求她放良时,公主却笑了。 多日不见,晋阳公主仍旧光彩照人,仍旧仪态万千,她的笑声也仍旧如记忆中那般尖刻刺耳。 “你想的倒是好。可江家五郎如今是朝廷新贵,父皇很是器重他。我为什么要为了你一个庶人……”晋阳公主道,“不对,是一个奴婢,去得罪他呢?” 第29章 第29章分飞燕 晋阳公主上门并未让人事先通报,崔有期对她的脾性已经略有了解,并不感到意外,把人引进正堂后才婉转问起她的来意。 冬日各处风景都凋肃,她总不能又是来逛园子的。 晋阳公主微微一笑:“听说你家热闹,我是来瞧热闹的。” 崔氏皱眉,随同公主一道前来的昌明县主无奈一笑,上前行礼道:“夫人莫怪,公主是听说府上少夫人身体不适,特地前来探望的。” “原来如此。” 崔氏笑着点点头,心里却纳罕,这几日郑瑛确实抱恙,连带着府里的事务也都脱手不干了,可又不是什么伤筋动骨的大病,以她们俩的交情,也值当晋阳公主前来探问? 等三人坐定后,晋阳公主说起许久未见孟柔,崔氏才算明白,她是真来看“热闹”的。 孟柔很快就被叫起来到了主院。 正堂上,晋阳公主高居主座,左边坐着昌明县主长孙镜,大夫人则被挤到了右边。 孟柔不敢多看,跪地叩首行礼:“庶人孟氏,拜见公主殿下,拜见县主,拜见夫人。” 她俯趴在地上,眼前只有黄蕊红瓣的花样地砖,上头贵人们的碗盏轻轻碰响,没人叫她起来。 好一会儿,才听见公主轻轻笑起来。 “你不老实。”晋阳公主道,“听说你已经没入奴籍了,怎么还自称庶人呢?” 一阵寒意从地底传遍全身,孟柔忍不住浑身发颤。 事情过去不到十日,为什么连公主都知道她已经是奴籍了? 虽说孟柔以前从没买过奴婢,但她也清楚,签卖身契是一回事,上官府落籍又是另一回事。虽然那日何氏签下了她的身契,但只要江铣不去官府落籍,她在官面上就还会是自由身。 这几日她伤心归伤心,难过归难过,可没人叫她挪院子,江铣也仍旧如以往一样待她,她心里便还存着一丝希望。 她以为江铣只是拿着这张身契要挟她恐吓她不许走,可是。 江铣当真让她落入奴籍了。 “我、我……”孟柔闭了闭眼,颤着声改口,“是奴婢失言了。” “九娘……”长孙镜担忧地看着孟柔,正要劝公主别再戏弄人,身边站着奉茶的小侍女却一个不经心,将碗里的茶水泼到了她裙摆上。 长孙镜唰地站起来,那侍女则“咚”地一声跪倒在地,不住磕头。 “求娘子恕罪,求县主娘子恕罪,奴婢当真不是故意的,求县主娘子饶命!” 不过两三个呼吸,她便连磕了好几个响头,额头肿得几乎渗出血,脸上一塌糊涂,全是鼻涕和眼泪。 长孙镜无奈道:“行了,别磕了,我并没有被你烫着……” 话还没说完,便被崔有期出声打断:“你这个下作东西,家里规矩怎么教的,让你赶着上来冒犯贵人!” 家里下人伺候不当心,崔有期面上无光,当时便叫来嬷嬷要发落了这个侍女,长孙镜连忙拦住她。 “她只是犯了个小错,我也没伤着,只是这身衣裳湿了……”长孙镜看着扎着一对羊角髻的侍女,心生怜悯,“夫人慈悲,便让她陪我去换衣裳吧。” 客人都这样说了,崔有期只得应允,又派了个得力的嬷嬷一起跟着去了。 人走了,晋阳公主饶有兴致地收回目光,冲着孟柔道:“瞧见没有,这才叫认错。” 孟柔浑身僵直,不知道是不是该磕头。 幸而公主很快又道:“罢了,我也没兴致瞧你们这些人磕来磕去。”喝了几碗茶,吃了几枚点心之后,抬头瞧见孟柔仍跪在底下,奇道,“你怎么还在这里?” 没人叫起,孟柔根本不敢起身,便一直在原处跪着,大夫人虽看她碍眼,却也不好僭越叫她走,此时公主发了话,她连忙朝孟柔使个眼色:“还不快下去。” 孟柔直起身,犹豫一会儿,终究没走。 先前公主召见她时,虽然也没给她几分好脸色,将她当个侍女使唤,但现下却是看都懒得多看她一眼。公主已经对她失去了兴趣,现在若是走了,以后就恐怕没有再被召见的机会了。 心脏砰砰跳起来,手心也渗出细汗,她害怕极了,可事已至此,怕又有什么用?若是这次不能脱了奴籍离开江府,以后怕就再也没有机会了。 “走啊!”崔有期见她不动,蹙眉示意旁人把她带下去,可孟柔却上前一步,重重跪倒在两人面前。 “求公主宽宥,放奴婢回家吧!” 晋阳公主侧过脸上下打量她,好似终于来了些兴趣。 “你要回家?这可奇了,你不是江府的人吗?还想回哪里去?” 孟柔连忙回答:“我、奴婢是安宁县人,并非是这里的人,被卖成奴婢,也不是奴婢自己甘愿的。”说着连连磕头,“求公主开恩,放我回安宁县吧。” 即便不能放良,放她回安宁县也好,身上的奴籍等离开江府,离开长安之后,再想办法也不迟。 “你上回还说,你是江五明媒正娶来的,如今怎么又不愿意了?”公主笑吟吟看她,“我可是听说了,你家五郎为了你,能上天,能入地,连父亲母亲的院子都搜了,他对你可是真心一片,你如今却不愿意了?” 听见这话,就连崔有期的面上也显出几分不自然。 她到现在才明白,公主要看的热闹到底是什么。 上回江铣在宵禁之时闭门搜府,夜半三更明火执仗,外头不可能一点动静也没有,不论江恒再怎么懊悔,再怎么恼怒,江家出了这么个忤逆不孝的东西,终究还是成了全长安城的笑话。 孟柔一愣,她并不晓得江铣到处寻她的事,此时听 公主说来也只是摇摇头。 “他如何做是他的事,与奴婢并不相干。求公主宽宥,发发善心,放我回家吧。” 公主却好似生气了。 “你家五郎对你这样好,为了你得罪了全家,被外头的人非议。他为你做了这样多,他这样看重你,你不但不知感激,反倒上我一个外人这里说他的不是,当真是不知好歹。” “我……” 孟柔茫然,她不过是想要回家,哪里说了江铣半句不是? 晋阳公主却已经收回了视线,连带着收回了对她的那一点好奇心。 “你想的倒是好。可江家五郎如今是朝廷新贵,父皇很是器重他。我为什么要为了你一个庶人……不对,是一个奴婢,去得罪他呢?” 崔有期也沉下脸。 “还不快下去!没皮没脸的东西,如此张狂放肆,也不怕冒犯了公主!” 说罢,便有两个膀大腰圆的嬷嬷上前来,架着孟柔的肩膀将她拖出院外,扔在地上。 料理完孟柔,那两个嬷嬷也没立刻走,搓了搓掌心朝她啐了一口。 “不过是伺候公主几回,家里人客气称一声‘孟娘子’,便当真以为自己飞上枝头要变凤凰了。家里的郎君再如何,也是你一个庶人能攀附上的?” “唉,姐姐这话说得不对,”另一人帮腔道,“她呀,如今已经是个贱籍,再不能吆五喝六把自己当主人看了。” “还想求公主娘子的恩典,我呸!也不看看自己是个什么东西。” 两人一边说着一边跨进院门去,只留下孟柔孤零零倒在地上。 那两位嬷嬷,她从前从未见过,也不知究竟是哪里得罪了她们。至于“吆五喝六”,她更是从未有过。 她不知道,在有些人眼里,单单是挺直腰板从他面前走过便是冒犯,便是得罪,便要引人背后唾弃。于他们来说,但凡有人落难便值得额手称庆,并不需要什么前因。 孟柔一瘸一拐地往回走,来来往往的侍女见着她,也没人再像从前一样对她笑意相迎,殷勤前后,只是沉默地看着她灰头土脸地往前走。 她原本就将大娘子,将少夫人乃至七娘子得罪了个干净,今日又被公主亲口斥离,哪里还有什么尊荣和体面。至于五郎……将她落入奴籍的,不正是五郎吗? 孟柔忍得了疼,忍得了骂,却忍不了他们的目光,回偏院的路从来没有这么遥远,她不想再碰到旁人,特地捡了偏僻的小路绕行,无意间路过上回救下傲霜的竹林,又听见里头有人在说话。 她不想理会,也不想被旁人撞见,加快脚步想要离开,却听见里头有女声唤道:“五郎……” 江府里只有一个五郎,是江铣? 女子的声音也很耳熟,像是在哪里听到过。孟柔不确定,但她瞬间就想到了今日陪同公主前来的长孙镜。 是她吗?她在和江铣……是她在和江铣说话? 孟柔停下了脚步。 她突然想起了先前的那个梦,梦里江铣怒骂她是个庶人,不堪匹配,却搂着长孙镜在他们安宁县的院子里成婚。 江铣亲口说过士庶不婚,他不把她当成妻子,以后想必还会要成婚,他总是要另娶个女人做妻子的。江铣觉得她不配,那就是要再娶个能配得上的人。 长孙镜会是那个人吗? 他们有着一样的玉佩,那块玉佩,在三年前,在她嫁给……在她到江铣身边时便存在了。 孟柔屏息静气,小心翼翼地绕开地上的枯枝落叶,蹲身从竹林间隙中望过去,一男一女长身鹤立,正是江铣与长孙镜。 他们果然是相识的。 先前只是猜测,并未真切求证过,孟柔直到如今才真正确定这一点,她有些想走了,她其实并不在意他们究竟会说些什么,那都是他们之间的事,如今她连江铣的侍妾都算不上,她只是他的一个奴婢,又何必在意这么多。 心里想的清楚,可身体却还是忍不住地往前探。 “……自我回京以后,你多番借口避开我,甚至连我哥哥的请帖都不肯收……我听旁人说你日日带着的,听说……碎了,可是我总以为我们的情谊不会变,直到前几日,你又突然不带了。” 他们似乎是在说那块玉佩的事。长孙镜看上去很激动,原来她这样的人,在面对情郎时也会失去所有体统与脸面。 “五郎,你是不是还在怪我?还在怪我当年……” 江铣无奈地打断她:“柔娘。” 第30章 第30章吉花钱 孟柔起初还以为自己是被发现了。 三年前她抱着包袱嫁给江五时,他受了重伤,意识也模糊不清,嘴里说着糊涂的昏话,唯一能听清的便是这声“柔娘”。 孟柔原本以为这是在叫她,这三年来她一直都这么认为的,即便江铣清醒以后,与她做了真正的夫妻,却再没这样亲昵地唤过她的名字。 可江铣并没有发现她。 “柔娘,”他对长孙镜道,“事情过去了这么多年,何必再提。” 孟柔猛地转过身,死死地捂住嘴,将一切声音压在肚子里。 他怎么会叫县主“柔娘”呢?县主的名字分明是…… 可谁说人只能有一个名字。 那日公主分明告诉过她,人有封号,有姓名,有行第,还有字号。 昌明县主长孙镜,小字柔娘。 孟柔死死压抑住声音,后头的人又再说了些什么,她已经全都听不见了,她只想尽快逃离这个地方,起身的时看见脖颈间掉出来的银花钱。 这原本是她的嫁妆,是打在江铣的玉佩上的那些银钉。 孟柔带着玉佩出门的那日,门房上的小厮见劝不过她,便给她指路让她去找不远处的一位玉匠,玉匠一见那玉佩便狐疑地看着她,问她是不是国公府江家来的。 孟柔一时答不上来,他又端着玉佩在灯下看来看去,直道可惜。 “当年陛下驾幸麟游狩猎的时候,看见有一头白鹿在林中奔走,引镝击之,一矢即中。可等众人到了跟前才发现,哪里是什么白鹿,被箭矢劈成两半的分明是块白玉。美玉天然无瑕,没有丝毫绺裂,莹润如同羊脂,只可惜生生被劈成两半,做不成什么大物件,圣上便令宫中匠人做成一对鸾鸟玉佩赠与先皇后,皇后甚爱之。 “约莫是七、八年前,齐国公家的小郎君中了进士,被圣上点为探花使,先皇后见他样貌俊俏,便将其中一块玉佩赠给了他,而另一块玉佩正在国舅家的县主娘子手中。我记得,当年还有好些人家带着图样和玉料上门,说是要做一样的作信物,借些天赐良缘的福气,只可惜……”玉匠摇摇头,问孟柔,“你手上这个也是仿的?料子倒是不错,只是怎么这么不爱惜,竟然摔碎了。” 匠人指着玉佩上的银钉给孟柔看。 “刚摔碎的时候就该来找我,先前找的也不知是什么黑心肠的锔匠,玉石上头怎么能打锔钉呢?真是糟蹋东西,用的还是劣银,你看这里,都发黑了,说明里头掺了白铜……” 孟柔问他:“能把这些银子熔下来,另打成旁的物件吗?” “能是能,不过……”玉匠一愣,“你要的是上头的银子?我还当你是来要我重新镶补。” 孟柔胡乱点点头:“重新镶补需要多少钱?” 两人约定好价钱和工期,玉匠当即便把银钉烧解下来,但熔下来的银子实在太少,成色也不行,实在不够再打成别的物件,玉匠便随手拿了枚银花钱抵给她。 孟柔不住摸索着花钱,力道大得连指腹都刻出印记。 孟柔难道是今日才知道江铣与长孙镜有关系吗,不是的,早在看见另一块玉佩时她便猜到了,可直到今日听见那声柔娘,她才知道自己有多么不堪。 原来即便江铣这样折辱她,这样不把她当人看,逼着她和家人决裂,害得她没入奴籍,她也还是舍不得他。 她心里总惦记着安宁县同甘共苦的那三年,总惦记着江五曾是她的夫君,总惦记着当年的那声 “柔娘”。从来也没人这样缱绻地唤过她,从来也没有谁像江五一样爱着她,护着她。 可原来,就连这声柔娘也是她偷来的,强占来的。 孟柔咬着银花钱,失声痛哭。 他们是美玉结成的天定姻缘,她只是枚不值当的银花钱,玉佩碎裂了,便以为能做银钉攀附在一起,与他合为一体。 不过是痴心妄想。 …… 江铣察觉远处动静,抬眼望去却没见到人,只得收回视线。 “此处人多眼杂,即便你我之间光明磊落,被有心人看见了也会有损你闺誉。”江铣摇头,“柔娘,你离席太久会令人生疑,还是回去吧。” “难道这府中上下,全长安上下,还有谁不知我长孙镜有你有旧?” 政启十七年,江铣中了进士得入杏园赴宴,按照惯例,圣上在宴席中点选了两个品貌皆佳的才俊为探花使,江铣年纪最轻,又样貌出众,自然成了其中之一。 探花使要遍游城中名园这话,江铣所去的第一处,便是长孙家的府邸。 “我那时候不过十二、三岁,恃才傲物,十分骄狂,叫来数十个记书帮闲守在门前,逼你现写文章。”谈起旧事,长孙镜眼中浮现怅惘,“谁知你急思不停,出口成章,倒是让我无地自容。” 那时候的江铣,样貌端丽,惊才绝艳,随口便作出一篇辞采华美,通篇对偶的《不周赋》。帮闲们原本想要刁难他,可听着听着便都急笔抄写起来,生怕错漏一句半句,守在门外看热闹的才子们更是喝彩不断,皆为他的急才折服。 为他心折的,还有躲在屏风后的长孙镜。 后来皇后赐下鸾鸟玉佩,全长安的人便都知道长孙镜婚事已定。 杏园宴后,皇帝看江铣才貌俱佳,便任命他去东宫任太子洗马管文书,与太子讨论经史文章。太子洗马虽是东宫属官,却也是正经朝职,若是没有意外,日后太子践祚,他便是从龙之臣,朝廷肱骨。 可政启二十年秋,太子豢养私兵意图谋反被人告发,圣上震怒,下令彻查此事,所有东宫属官都被下狱,江铣原本与此事无关,阴差阳错之下却被牵连受刑流放,长孙镜也因此被迫远走沙洲。 三年过去,人事全非。 “我托九娘的名义上门,就是想要你一句准话。”长孙镜道,“鸾鸟玉佩,三年来我一刻也不曾离身。” 在回京之前,她便听说了江铣右迁中郎将的消息,也知道他在上朝述职时腰间同样带着那块鸾鸟玉佩,只是他回京的路途远比她坎坷许多,颠沛流离中,属于他的那块玉佩上落下了裂痕。 但只要玉佩还在,旧日约定就还在。 即便江铣已经不是当年的江铣,长孙镜也不再是当年倚门回首的羞怯女郎,即便他们中间已经夹杂了旁人。 可是前几日,江铣突然摘下了那块玉佩。 “我想问你。”长孙镜眼眶通红地望着江铣,连声线也在颤动,“五郎,这么多年来,我的心意从未变过,你呢?” 江铣轻轻叹息。 …… 孟柔出门时还穿戴整齐,回到偏院时,却灰头土脸,失魂落魄。 “孟娘子这是怎么了?”傲霜正在浇花,瞧见她木偶似的神情吓了一跳,连忙拉住她,“娘子这是在哪儿摔了跤,哪里跌伤了?对了,五郎方才回来过,说是要出去找您……” “我知道。” 孟柔打断她。 傲霜担忧地看着她:“我去给您打水梳洗吧?” 孟柔没应声,傲霜便准备往后厨去了,却又被她拉住。 “傲霜,我记得你的屋子很大,应当还能多住一个人吧?” 划给傲霜的屋子,原本就是头等侍女所用,珊瑚同砗磲是两人一间,傲霜则是一人住了两个人的屋子,只是偏院里其余侍女都够不上等级,珊瑚和砗磲也没多说什么,另一半的屋子就空着。 孟柔拉着傲霜的胳膊,语调哀切,眼神却空洞:“我求求你,让我住进去好不好?” 她实在不想再回西厢房了,她已经是个婢女,住在厢房算什么呢?她身份如此低贱,不能当江铣的正室,也够不上当他的妾,住在厢房里,根本就是个没有名分的通房侍婢。她受不了再走进那个屋子,当做什么也没瞧见,当做什么也没发生,仍旧享受着高床软枕,仍旧享受着不应分的炉炭和金银。 那些都是有代价的。 孟柔隔着衣物,抓紧了她唯一仅有的那枚银钱。 即便已经落入奴籍,她还是想堂堂正正地当个人。 “可是,孟娘子……” “我已经是奴籍,同你是一样的人,唤我孟柔就是。” 她不想再当江铣的“房里人”了。 傲霜虽然犹豫,但终究拗不过孟柔,只得应承下来,孟柔原本就身无长物,西厢房里的一切都不属于她,她只把装在箱笼里,那个她先前想要带走而没有带走的包袱放进了傲霜的房间里。 即便走不出这偏院,即便走不出江府,她也想堂堂正正地活着。 江铣回来时已经是半个时辰之后,进房之后发现孟柔不在,叫了珊瑚来问话,才知道孟柔正在收拾床铺。 “床铺?”江铣看看榻上整整齐齐的被褥。 珊瑚提心吊胆地回话:“娘子她,说要搬去与傲霜同住。” 江铣便明白了,孟柔这是还要气他,主院里发生的事他已然知晓,孟柔受人欺辱虽然可怜,可公主说的话也并非全然不在理,他对孟柔这样好,就差掏出一颗心来给她,除了没有名分之外,在这偏院里,她同他的正经妻子又有什么区别? 逃不开院子,就算搬去下人房也想躲开他,她分明知道他收买她的身契是为了什么,这般做派,不过就是在主院受了气,便也想把气撒在他身上。 奴婢?呵,天底下哪里有这样大胆忤逆的奴婢! “你想当下人?好,那就如你所愿。”气到极致,江铣面上反倒显露不出半分,只是眸光越发冷,“来人。” 珊瑚知道他要使唤的不是自己,连忙去后头庑房把孟柔叫了来。 孟柔低眉顺眼地跟进来,恭顺道:“五郎有什么吩咐。” 然而她越是这样作态,江铣怒气便越盛。 “好,很好。从前你不知乖顺,屡屡顶撞,现在你总算知道自己的身份,倒也省去我许多麻烦。”江铣坐在床边,冷冷道,“跪下。”魔.蝎`小`说 k.m`o`x`i`e`x`s.c`o`m 30-40 第31章 第31章反诸正 孟柔膝盖落地跪在他身前。 于她而言这,根本就算不上什么折辱,莫说她现下已是奴籍,即便不是奴籍时她也跪过许多人,在安宁县时为了找到江五的下落,她跪过县令,跪过县尉,就连守门的小吏她也跪过的。 江铣不是江五,他是朝廷四品大员,当朝新贵,连晋阳公主都不愿意得罪他。就算他手上没有她的身契,她原本也该跪他的。 她一派坦然,江铣的眼神也越发冰凉。 他扣着她的下巴,强迫她抬起头来:“你就当真这么喜欢伺候人?” 孟柔垂着眸,不看他。 江铣自嘲地笑了笑:“来人。” 珊瑚知道,这回叫的就是她了,连忙问有什么吩咐。 “去打盆水来。”江铣松开孟柔,两人之间的距离远了些,他仍旧紧紧盯着她,“既然是奴婢,也该做些奴婢该做的事。” 珊瑚很快打了水来,见孟柔仍跪在原处,越发不敢发出响动,放下铜盆便出去了。江铣也掀起衣袍,露出脚上的长靿靴。 “你这么会当奴婢,要做些什么,应当也不必再要旁人来教吧。” 他将靴子伸到孟柔的眼皮子底下。 孟柔垂着头,看不见江铣晦涩的神情,只看得见他靴上用金线绣着的云纹和米粒大小的各色宝石。 原来,这也是奴婢该做的事。 以前江铣重伤时她为他擦身换药,后来他伤虽 好了些,双腿仍是不能动弹,也都是她为他做好这一切,后来他好全了,能够自如行走了,她仍是喜欢为他做一些小事。 譬如为他系上衣带,譬如为他倒水斟茶。 夫妇本为一体,她做这些小事就像左手帮右手,左右都是自己的身体,自己的衣裳,能帮的就顺手帮了。 可若他们不是夫妇呢? 江铣是行伍中人,脚上的长靿靴看上去虽然还是很新,但鞋底已经被磨损了许多,孟柔垂下双眸,不再多看,伸手替他脱鞋。 江铣沉着脸,看着孟柔面无表情地为他脱鞋,又伸手试了试水温,当她要将他的双脚搬进铜盆中时,他的胸膛突然重重起伏,像是压抑不住愤怒。 他踢翻了铜盆,怒喝:“滚出去。” 孟柔吓了一跳,但脸上仍然没什么表情,朝他磕了个头便抱着铜盆滚出去了。 珊瑚一直守在门外,见她出来忙接过铜盆:“这是怎么了?” 孟柔摇摇头。 “或许是我伺候的不好吧。”她说。 回想从前在安宁县,孟柔刚嫁……刚卖给江铣的那几个月,江铣的脾气就是这样暴躁,那时候别说是铜盆了,碗筷、水壶,他跌过扔过的东西哪里数得过来。现在时日好了,他再怎么拿物件发脾气也不要紧了。 “孟娘子,五郎正在气头上,只要您服个软……” 珊瑚看她半身衣裳都湿透了,没说完的话也只得化为一声叹息,让她快回屋去换身干净衣裳。 许是已经散够了气,后半夜江铣并没再使唤她,也默许她与傲霜同住。 睡在庑房坚硬干冷的木板床上,孟柔又做了许多梦,上一瞬她仿佛还在同玩伴打着弹棋,下一瞬,她便置身于喜堂之上,眼看着江铣与旁人成婚,而她站在一边,像个烛台,半梦半醒间,看一看粗糙干裂的房梁木,竟不知自己是醒了还是仍在做梦。 天还未亮,她迷蒙地眨眨眼,又陷入梦境之中,这回她梦到的仍是过去,她刚嫁给江五的时候。 她梦见自己照顾江五,将他从阎王门前拉回来,梦见她与他两情相好,在冰天雪地中抱在一处取暖,梦见她头一回瞧见江五能够站起来,那时他扶着墙,步履蹒跚地只走了几步便出了一身冷汗,紧闭着眼睛要栽倒在地,梦见她猛地冲过去垫在他身下,两个人抱在一起又哭又笑。 梦见江五穿上明光铠,日光下金色的胸甲光耀鲜明,刺得她双眼落下泪来,他翻身上马的身姿利落轻灵,同当初浑身是血趴在榻上的仿佛是两个人。 朝廷征令已发,军情延误不得,江五分明已经走出去了好长一段路,却又折了回来。 “阿孟,你等着我。”江五骑在高头大马上,神采飞扬,“等我回来,用军功给你换支最漂亮的簪子。” 梦里的孟柔点头应下,在城外驻足好一会儿便回了家,可她的魂灵却好似抽离出来,跟随在江五身后,去了她从不曾踏足过的北地。 北境漫天都是风雪,树梢上结满了冰挂,摘下罩面的麻布,一不留神便会吞进裹在烈风里的冰碴。她看见江五顶着风雪急行军,看着他与同伴们围着篝火取暖喝酒,看着他们落入敌军的陷阱中,又看着他们突出重围。 但江五身上的伤越来越多,敌军的弯刀划破了他的衣裳,划破了他的肩背,鲜血就这样喷涌出来,她看见江五浑身是血地倒在地上,倒在雪地里,渐渐失去了呼吸。 孟柔尖叫着呼救,可没有人能听见她,她又扑上去想要提江五挡住落下来的白茫茫的雪,可那些雪粒冰粒穿透了她的身体,正在绝望中,她突然看见,伏倒在地上的江五脸色渐渐红润起来,身上的伤也全都痊愈了,他醒了过来。 孟柔却陷入了更深的绝望中,眼前人的身躯分明还是江五,可她分明知道,那已经不是她的郎君了。 他是江铣。 …… 孟柔虽然搬到庑房,可江铣没下令,也没人真敢分派什么活计给她,唯有砗磲看她手足无措,好似当真要做些什么才肯心安的模样,便装了盒点心,托她送去东院。 孟柔原本不愿出门,可活计交代到手上,再怕这怕那的反倒矫情,便带着捧盒往东院去,到了之后菩提反倒一惊,拉着她往小门里躲。 “你怎么来了?”菩提皱眉看着她手里的点心,“是谁叫你来的?” 孟柔照实说了,又问:“戴娘子最近身体怎么样,可还好?” 她没忘记自己病重时曾受过戴娘子的照拂,即便如今她已经不再是戴娘子的儿媳,却也对她心怀感恩。 “很好,一切都好。”菩提极慌张地往身后一瞥,推着孟柔往门外走,“我替我们娘子谢过你关心,只是娘子正在待客,怕是无暇见你,你先回去吧。” 孟柔被她推出门,一回头,菩提仍守在门前,不住朝她挥手,叫她走远些,孟柔只得快步往外走,再回头,东院的门便已经关上了。 她怔愣一会儿,慢慢往偏院的方向回去。 是啊,如今她都是奴籍了,怎么能期待戴娘子和菩提还像原来那样对待她呢?就算是先前她们对她好,大约也只是因为她是江铣的房里人,而非将她看做了江铣的妻子吧。 只是不知道,戴娘子究竟会的是什么客。 孟柔呆呆地往回走,快到院门前才发现,她手里竟然还抓着那个捧盒。 方才菩提只顾着把她推出来,竟没拿走这些点心。孟柔顿时哭笑不得,踌躇一会儿,仍旧往东院去。 客人总是要走的,菩提不让她打扰戴娘子会客,她便等客人走了再进去送东西吧。 孟柔抱着捧盒原路返回,却在半路上碰见了此时最不想碰见的人,她立时转身往回走,却被叫住。 “孟娘子?果真是你。” 长孙镜穿着一身簇新的裘衣,雪白的风毛越发衬得她肤色洁净,貌若神女,身后还跟着四个侍女,活像是庙里侍奉观音左右的仙童。 “孟娘子,您这是……” “奴婢孟柔,拜见县主。” 孟柔低头行礼,她盯着长孙镜的鞋尖,心里突然生出一个念头。 难道她当真就要这样死心了?当真就要待在江铣的院子里做一个侍婢了? 眼前分明还有另一个机会。 “县主娘子,可否借一步说话?” 长孙镜凝眸看着她,未置可否,却跟在她身后走到僻静处。 “孟娘子,其实这些天我一直很担心你。”长孙镜道,“晋阳性格直爽,并非有意为难娘子,其实……” “公主说的都是真的。” 长孙镜反倒一愣:“什么?” “公主说的没错,我如今落入奴籍,全都拜江铣所赐。”孟柔攥紧了手里的捧盒,深吸一口气,“县主,那日你和江铣在竹林中说的话,我都听见了。” 长孙镜蹙起眉,神情瞬间冷淡下来,那模样竟与江铣有些相似。 “你说的什么竹林,我听不懂。” “县主娘子放心,我并没有将那日的事说与旁人听。”孟柔咬了咬牙关,跪在她身前,“求县主开恩将我放良吧,放我离开江府,离开长安。我一定走得远远的,再也不来碍您和郎君的眼。” 长孙镜眼神闪了闪,侧过头,身后的侍女自动退下,只有贴身的如墨挡在她身前。 如墨斥道:“好大胆的贱人,真当谁都是你能攀扯的?没凭没据地便要污蔑人清白,看我不禀明你主子将你打死才好。” 孟柔只是磕头:“求县主开恩,放我离开长安吧!” “你!你是江府的奴婢,就算求放良,也该去求你江府的主人才是,要挟我家县主做什么!”如墨道,“真是荒唐。” 孟柔紧咬着牙关。 公主不肯帮她,县主也不肯,难道她当真要一辈子困在江府为奴为婢吗? 孟柔猛然抬起头,直视着长孙镜。 她曾经爱过江铣,知道对着一个人动情是什么模样,即便是这世上最宽容的女子,也不会容忍情郎身边还有别的女人。 “若不是三年前阴差阳错,奴婢这样低贱的人,根本不可能有幸伺候将军。”孟柔道,“就当是更正这些年的错误,求县主放我离开吧。” 第32章 第32章犯名讳 如墨斥道:“丧良心的东西,我家县主心善才同你多说一二句,青天白日的,你竟张口就要污损县主清白,看我不……” 长孙镜拦住如墨。 “孟娘子许是误会了什么,一时口不择言罢了。”长孙镜态度仍旧温和,却也没应承孟柔,“孟娘子,我只是这家的客人,不管是要放良还是要出府,你找我是没用的,得去找 能帮你的人。” 说罢便带着侍女们离开了。 孟柔跪在原地久久没有起身,捧盒落在身旁,里头的点心也不知究竟还是不是完好。 除了江铣,还有谁能让她离开。大夫人?莫说当初便是大夫人的手下带她上京的,先前帮傲霜的时候她便晓得,大夫人虽然能克扣偏院下人的月钱,可再要往里插手,却也是不能的。郑瑛?江婉?那便更不可能了。 县主说的能帮她的人,孟柔掰着手指数来数去也数不出一个来。 她一而再,再而三地求人帮忙,却次次碰壁,次次受到奚落。 天色渐渐昏黄,她出门时才刚过午后,现下却都快到宵禁的时候了。孟柔抬起头,夕阳正高高挂在天边,她却只能见着其中一半,另一半则是被高高的院墙给挡住了。 这么晚了,点心早已经凉透了,还是明日再送吧。 孟柔勉强积攒起力气,抱着捧盒爬起来,一步一步地往回走。 回到偏院,却见珊瑚正守在影壁前,隔着老远朝她使劲摆手。 孟柔看不明白,走进了问:“珊瑚,怎么了?” 珊瑚压低声音道:“您快走,等会儿再回来。” 孟柔没听清,还不待她细问,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来,菩提从影壁后头转出来,身后还跟着几个上了年纪的嬷嬷。 孟柔连忙行礼:“菩提嬷嬷是来拿点心的?对了,这点心……” “孟娘子这是去哪儿了?叫奴婢们好等。”菩提的神色比先前严峻许多,看着她的目光也十分严厉,“同奴婢们往东院去一趟吧,我们娘子有请。” …… 孟柔跟在菩提身后,那些脸生的嬷嬷们也跟在她身后,这架势不像是请人上门说话,倒像是官府拿人。 进了堂屋,空气中还残存着浅淡的香气,方才她遇见县主时,县主身上就有这样的香气,大概就是在这里沾染上的。 原来戴娘子的贵客是长孙镜。 但这不是她该探问的事,孟柔垂眸道:“戴娘子,您找我来是想……” 话还没说完,原本坐在主座抚着胸口顺气的戴怀芹突然起身,三步并作两步冲到她面前,抬起手掌狠狠地甩在她脸颊上,力道大得让孟柔的身体都晃了晃。 孟柔懵了,她惊愕地看向戴怀芹,一瞬间竟是什么话也说不出来,戴怀芹打完人,反倒像是受了欺负似的,捂着心口踉跄两步,菩提连忙上前扶住她。 孟柔这才反应过来,捂着热辣的脸颊不敢置信:“为什么要打我?” “你还敢问!下作的东西,我早就知道你是个妖孽祸种,是来祸害我们五郎的。什么乡野僻壤冒出来的贱人,也敢冒犯柔娘的名讳,还敢上赶着犯忌讳到柔娘面前露脸!”戴怀芹依靠着菩提,恨恨地伸出手指着孟柔,“愣着干什么?还不快把她拖出去,给我狠狠地打,打死这个混账东西!” 今日长孙镜上门是为了还衣裳,上回她在做客时被侍女打翻茶盏泼湿了衣裙,不得已借了江府的衣裳更换,这回来是带着礼物上门,既是还衣裳,也是全了礼数。 这都是明面上的借口。那日在主院泼湿长孙镜衣裙的侍女原本就是戴怀芹的手下,有这么一出,也是为了制造机会让长孙镜和江铣会面。只是女儿家闺誉最重,男女私会这种事,传扬出去也不好,是以戴怀芹并没有派人偷听,就连那日引路的小侍女也借大夫人的手远远打发走了,两人在竹林中具体谈了些什么,谈成了什么样,戴怀芹并不知晓。 从江铣那里是探不出什么口风的,戴怀芹按捺不住,一听说长孙镜再次上门,连忙辗转请了人到院里说话。可她毕竟不是江府的正经主人,便是留客也留不了多久,长孙镜虽然赏脸过来,但一盏茶都没喝完便起身要走,她也不好强留,只得让人走了。 过了一阵子,门房上的却打发人来问,说是快要到宵禁了,县主什么时候才回府。戴怀芹正不知所措,幸而那头很快又有人来通报,说是县主已经乘上马车回府了。 戴怀芹原本没多想,直到菩提支支吾吾地说孟柔曾经来过。 沿着往偏院的路线走,见着地上残留的点心渣子,戴怀芹便知道了,绊住长孙镜的是孟柔。 是那个安宁县来的孟氏! “……我原本念着你伺候了五郎三年,若是个乖顺懂事的,也不是不能容忍你在院中继续伺候,左右家里地方大,米粮多,就当多养只猫,养只狗,也没什么要紧。可是你,”戴怀芹抚着胸口,胸膛不住起伏,“看着老老实实,却屡屡闹出事端来,不是掉进水里便是跑丢了,害得五郎丢进颜面,也害得江家丢尽了颜面。祸害了五郎的名声还不够,还要来害他的姻缘,像你这样的妖孽东西合该立时打死才对!早知道那时我就该……” “娘子,娘子快消消气。”菩提连忙为她顺气,“府里马上就要办喜事,若在这时候闹出人命来,便是主院那边也过不去,更何况……” 更何况五郎对眼前的孟氏,确乎是有几分情意的。 戴怀芹被她说动,盯着孟柔好一会儿,终究还是没坚持要打死她,只是让两个嬷嬷压着孟柔跪在院子里,让她吹吹冷风清醒清醒。 不过一盏茶的时间,孟柔的左边脸颊便高高肿起,嘴唇也被冻得发白发紫。 见着她惨兮兮的模样,戴怀芹多少消了些气,可还是不满意。 “就你这样的下贱东西,也配冒犯柔娘的名讳。”戴娘子恨恨道,“五郎把你没入奴籍还不够,合该给你改名叫你孟厌才是。像你这样不知餍足,不知谦卑的东西,实在恶心,五郎早该厌弃你!” 孟柔跪在地上,眼前模模糊糊的,看什么都像隔着一层雾,听见的声音也像是隔着一层布,她需要很用力才能明白她们说的是什么。 她又被人按着跪在地上,又被人给掌掴了,此情此景,同几个月前被大夫人按在院里发落时何其相似。 那时候她尚有力气叫屈,嚷嚷她分明是救了人为什么反倒要被罚,现下她却没有力气再反抗了。 戴娘子打她是因为她见了长孙镜?可那时分明是长孙镜叫住她的,长孙镜是县主,她只是府里的奴婢,难道还能置之不理吗? 柔娘,柔娘。再听见这个名字,孟柔没再像当初那样心如刀割,恨不得能剖出心来止了这疼痛。她只是觉得好笑。 原来她甚至不配叫这个名字,原来连她这个名字也算是冒犯。 或许戴娘子原本就想打她,如今不过是旧怨添上新仇。 府里将要办喜事,是江铣要与长孙镜成婚了吗?孟柔迷迷糊糊地想,那时候长孙镜也会是她的主人。 等长孙镜过门,她应当就要改名了吧。到那时候,她便连“孟柔”都不是了。 戴怀芹骂得直喘气,看孟柔一副无动于衷的神情,恨不得又要上去给她两巴掌,却见孟柔猛地睁大双眼,俯身重重将额头磕在地上。 “求戴娘子容奴婢一条活路,将奴婢赶出江府吧!”孟柔恳求道,“奴婢自知下贱,不配伺候五郎,更不配伺候县主娘子。求您将我赶出长安,奴婢再也不会来碍您的眼,也再害不着五郎了。” 长孙镜尚未嫁进家里来,只是个客人,求她帮忙确实求错了人。 能帮她的人分明就在眼前。 “戴娘子,求您放了奴婢吧,奴婢一定走得远远的,再也不让五郎瞧见。” 戴怀芹倏然一惊,紧接着便着恼起来:“你以为我会信你?我就说她是个妖孽祸水,到这时候还想着装模作样以退为进哄骗我,以为我还能留你在家去祸害五郎吗?!” 正要再上前再踢几脚,院门却突然被人踹开了。 是江铣。 戴怀芹惊讶道:“五郎,你怎么来了?你是……” 江铣越过跪在地上的孟柔,躬身向她叉手行礼:“给阿姨请安。” 大半夜的请什么安?两人分明都知道,他是为了孟柔来的。 当真是个 狐媚妖精。戴怀芹盯着跪在地上的孟柔,眼中恨意更深。 江铣瞥一眼地上的孟柔,看见她高高肿起的脸颊,瞬间冷下脸。 “孟氏终究是我的房里人,有什么不懂事的,冲撞了阿姨,阿姨大可派人来知会一声,我自会教导。”江铣道,“夜深了,不打扰阿姨休息,我带她先走了。” 戴怀芹连忙拦住他:“五郎,你知不知道她今天见了谁?她上回害你得罪了全家,这回又得罪了县主,她是要……” “县主身份贵重,请阿姨慎言。”江铣仍然是那套说辞。 戴怀芹沉默好一会儿,转眼又盯着跪在地上的孟柔。 “今日就算你不肯,我也要发落了孟氏,留这么个祸害在家,你还能有什么好前途,好姻缘?别忘了三年前的教训,你若是……” “什么教训?” 戴怀芹一下噤了声。 江铣讽刺地笑了笑,正要说些什么,却听见后头“砰”地一声响。 孟柔晕倒了。 第33章 第33章识端倪 夜半三更,偏院陡然又热闹起来。 江铣用披风裹着孟柔,一路将人护着带回西厢房,珊瑚同砗磲早早得到消息烧暖了屋子,又准备好了冰敷的冷帕子,可见到人才发现这都不顶用,孟柔面色潮红,浑身滚烫,已然是发起高热。 松烟拿着江铣的印信去寻医工,江铣则坐在床边,不断用冷酒擦拭孟柔的四肢,又用湃了冰水的冷帕子敷在她额头上,除了这些,他好像什么也做不了。 “阿孟,别怕,很快就会好的。” 他喃喃自语,也不知究竟是在安慰昏迷的孟柔,还是在安慰他自己。 孟柔仿佛深陷梦魇,眉心紧蹙,眼皮颤动一阵忽然睁开。 “江五……” 江铣握住她的手:“我在。” 孟柔双眸清明一瞬,可很快又陷入迷蒙中。 “你要成亲了吗?” 江铣心脏剧痛,就连喉咙也像被什么哽住:“没有,不会的,我……” “我好难受啊……” 孟柔也不知是听见了还是没听见,她蜷起手指,无力地扯了扯领口,江铣连忙帮她扯松衣裳透气,又将被褥拉起来挡住风:“没事的,医工很快就来了。” 衣裳松开之后,孟柔终于能喘得上气,眉宇舒展,一双红彤彤的眼睛静静地望着江铣。 “你会给我改名字吗?” 江铣不解:“什么改名?” “我阿爹死了,阿娘和阿弟也走了。”孟柔却没再看他,只是呆呆地望着床顶的承尘,她烧得浑身滚烫,脸色像醉酒一样酡红,连带着说出来的话也像是醉话,“这个名字是我阿爹唯一留给我的东西,你不要拿走,好不好。” 江铣正忙着给她擦洗手臂降温,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 “是谁跟你说了些什么?不会的,他们在骗你,我从没有这样想过。”他语无伦次地想要解释,可孟柔已经阖上双眼,再次陷入昏迷中。 府里的医工原本已经睡下,但松烟带着几个小厮硬是把人叫起来,架着抬着就把老人家送进了偏院里头,原本以为是五郎出了什么大事,进了内屋才晓得,竟是那位孟娘子。 医工不敢轻忽,伸手贴在她额头上试了试温度,又给她双手把过脉象,神情凝重。 江铣忙问道:“方先生,她怎么样了?” “娘子最近是……”方医工捏了捏胡子,“娘子最近受了什么惊吓?从脉象上看,肝气郁结,心神惑乱,又被风邪所侵。这样,我写个方子,你们速速去煎好给她服下,今夜若是能退热,或许还能救。” “还能救?”江铣急了,“这是什么意思!” 方医工只道:“五郎且先让某为她施针,看看情况如何吧。” 江铣倒退两步让出空位,他不敢置信地看向躺在床上的孟柔,因为受了掌掴,又因为发了高热,孟柔两颊殷红,脸色倒比平日还好些,她无知无觉地闭着眼躺在那里,像是酣梦。 她的身体一向康健,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畏寒怕冷,又是在什么时候竟然差到了这种地步。 方医工说得吓人,但行针过后,孟柔身上的热度便立即退下去,等到砗磲端着煎好的药送过来,江铣把孟柔抱在怀里给她灌下去,再摸额头,便已经退烧了。 折腾快有两个时辰,好不容易把烧退下去,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只有方医工仍然皱着眉。 “娘子反复高热,已是损伤了身体根本,便是现下退了烧,说不定还会反复。”方医工摇摇头,“后半夜还是得照看着,额头、腋窝的冷帕都得及时更换,切莫再让发热,也切莫再让她受寒受风。日后也得好好将养着,否则……” 江铣急问道:“否则怎么样?” 方医工抓了抓下巴,欲言又止,犹豫一会儿才道:“再这么亏损下去,只怕还会反复发热。” 交代完病情,方医工又提笔写下两张方子,交代了煎法和用法,收拾好药箱便要离开。江铣起身朝他行礼:“多谢先生相救,若是不嫌弃,便让下人们收拾间屋子请先生暂住一晚,再看看情况如何?” 方医工仍是摇头:“娘子已经退了烧,只要不再发热便无什么大碍。”临出门前,还是回头嘱咐道,“娘子这病虽有外邪侵袭的缘故,但归根结底,还是因为内心郁结。太过伤情终究是于身体无益,她也要看开些才好。” 这话分明说的是孟柔,可江铣却像被谁打了一棍似的,迟了片刻才点头道:“我会劝她。” 松烟带着赏赐将方医工送回去休息,珊瑚同砗磲也忙了一晚,江铣也让她们回房去,自己一个人守在孟柔床边,时不时给她更换帕子,擦洗身体。 无事可做的时候,便望着她发呆。 上回孟柔出事时,他正与满朝文武一同参与祭天仪程,回到家后才知晓孟柔又是落水又是被罚跪,生了一场大病。大夫人对他积怨已久,不过是借题发挥将对他的怨气撒到孟柔身上。 但这回伤害孟柔的,是他的亲生阿娘。 他又没能护得住她。 “对不起,阿孟。”江铣轻轻抚过孟柔的头发,小心翼翼地碰了碰她的脸颊,“对不起,不会再有下次了。” 然而被他道歉的人早已陷入沉梦,没有听见一字半句。 …… 孟柔醒来的时候,外头天光大亮,像是已经到正午了。 砗磲推门进来:“娘子醒了?怎么这么不赶巧,五郎他连夜守着,今早才……” “我怎么在这里?”孟柔迟缓地眨了眨眼,她竟又回到了西厢房,“我不是在东院……” 她记得,她是按砗磲的指派去东院送点心,半道上却遇着了长孙镜,后来…… “那都是三日前的事了。”砗磲挂起床帘,扶着她起身洗漱,“娘子在东院晕倒,五郎当场发了好大的脾气,这几日是日夜守着,须臾不离。要不是今早公廨使人来催,说是大将军有要务寻他问话,恐怕也不会离开。没想到娘子现在就醒了,我这就让松烟去传话,让五郎早些……” 孟柔连忙拉住她:“别,别去寻他。” 砗磲一愣:“孟娘子还在同五郎置气?五郎这些时日为了娘子,饭也不吃了觉也不睡了,没有一时一刻不在担心娘子。娘子既然醒了,总该告诉他一声才是啊。” 砗磲满脸的不赞同,孟柔只得讪讪缩回手。 孟柔不想看见江铣,宁愿他像先前一样日日宿在公廨在外头忙碌,她虽然醒了,但那又有什么要紧?区区一个奴婢醒过来,难道值得江铣放下公务赶回家里来吗? 就算回来了,见上面,两人之间又有什么可说的。 但听砗磲的意思 ,她已经受了江铣这么多的照拂,竟还这么推拒着不想见他,确实太不知好歹。 砗磲去找松烟递话去了,孟柔慢慢穿上衣裳。 她被江铣搬回西厢房,床边准备的也不再是先前穿着的青衣,而是江铣给她准备的那些时兴又华贵的锦绣衣裳。 昏迷时已经在厢房睡了三日,这时候再说要搬回庑房去,倒像是在拿乔。 也怨不得珊瑚砗磲她们不肯把她当成同伴看待,原本江铣待她就与别的奴婢不同。 可不管她们怎么看待,她终究还是江铣的奴婢。 孟柔睡了整整三日,连骨头都像是要生锈了,下床时险些没站稳,才刚推开房门,便撞上守在门外的珊瑚。 “娘子这是要去哪里?是要取什么东西吗?我帮娘子去吧。” 孟柔道:“我想在外头走走。” 厢房里太暖和,待着也憋闷。孟柔正要往外走,却被珊瑚拦住了。 “娘子大病初愈,还是不要往外头去了,五郎吩咐过让我们好好照顾娘子,别让外人再打扰到娘子养病。” 孟柔原本也没想离开偏院,听见这话却是一怔。 江铣这是要把她关起来吗?关在江府里还不够,现在连偏院也不让出了,连外人也不肯让她见了。 因为她冲撞了长孙镜,是吗? 珊瑚一见她的神情便清楚她误会了,忙道:“这都是医工说的,娘子需得静养。况且府里最近要办喜事,外头到处都乱糟糟的,娘子在这院里逛逛就是了。” 孟柔眨了眨眼,垂下头:“好。” 偏院地方小,远比不上主院或者东院轩阔,孟柔在厢房门前慢慢走了两圈,珊瑚就跟在她身后,亦步亦趋。 “你跟着我做什么?” 珊瑚道:“娘子,五郎吩咐过的,让我……” “你别跟着我!”孟柔却突然来了脾气,“总之我听话不出院门就是了,不会再见旁人,也不会给你们添麻烦。” 这还是她头回冲人发脾气,珊瑚吓了一跳,也不敢再跟在她身后。 孟柔甩开珊瑚,也不管什么方向,闷头就往前冲,偏院统共就那么大片地方,没几步就又回到了厢房前,再走几步,便看见院门影壁处杵着两个侍女,一坐一立地把守在门前。 想必这又是江铣的吩咐。 孟柔一身的火气倏然散去,她有什么好生气的呢?江铣不在家的时候,她统共就出那么一回院子便冲撞上了长孙镜,又因此被戴娘子掌掴罚跪。出一回院门便闹一回事,江铣想要把她关起来,又能怨谁。 何况在珊瑚她们的眼里,这应当是江铣对她的保护。 孟柔低着头,脚尖碰脚跟地碾了碾地上的青砖,还是不想回西厢房,犹豫一会儿,转身往庑房走去。 江五不在家,也没到要用饭的时候,厨上没活计,院里也没活计,侍女们不是在屋里躺着便是在廊下翻花绳,进了房间,傲霜却不在,也不知到哪里去了。 床上原本属于孟柔的铺盖也被收起来了。 冬日屋里不烧火便比外头还要冷,孟柔坐了一会儿便坐不住,干脆起身去外头找傲霜去,顺着游廊往外走,远远地见着傲霜背影。 “傲霜!” 傲霜没听见,她面对着墙壁像是在发呆,孟柔走近了些,发现她竟然对着墙壁在说话。 “……五郎不常回来,就算回来也只在那屋待着,我实在找不到机会……” 周围分明没有第三个人,孟柔却听见了应答声。 “是找不到机会还是不肯?药是早就给了你的,你也已经到这院里一个多月了,到底什么时候才动手?难不成要等你显……” 孟柔被这声音吓了一跳,定睛细看,原来那面墙上有个扇形的镂空纹样,那人应当是站在院外,同傲霜透过扇窗说话。 傲霜道:“当真不是我推搪。这几日孟娘子病着,五郎好不容易在家里住着了,可也从不在院里用饭,就算喝水也只肯喝白水。那药颜色重,我实在是找不到机会动手。” “傲霜姑娘冰雪聪明,若是做不到,必然是不愿意,而非想不到办法。”那人站在院外,声音听着不大明晰,话中警告的含义不容忽视,“家里马上就要办喜事,夫人让我提醒姑娘,这副药要是用不成,您就得用另外一副药。” 傲霜咬了咬唇:“是。” 她站在墙边驻足一会儿,看见那人走远了,也准备回屋去。 一转身,却看见孟柔正站在她面前,瞬间被吓得脸色惨白。 “你在同谁说话,是大夫人派她来的?”孟柔看了看墙上镂空的花窗,又看看傲霜,“夫人要你给江铣下药?” 第34章 第34章三分醉 庑房内,孟柔坐在桌案旁,手边赫然是一包敞开着的褐色药粉。 傲霜跪在她身前。 “当日夫人特地召您同二少夫人上主院说话,又以制衣为名留下您与郑娘子,回偏院和南院原本该走同一条路,可是您同郑娘子相处尴尬,为了避免同行,自然会另择远路绕行。夫人算准了时间,命我去竹林采集露水,又将二郎引至竹林,这才……” 江谦觊觎傲霜许久,只是苦于平日人多眼杂,找不着机会,那日他正巧休沐,又见竹林僻静,别无旁人打扰,便起意要就地与傲霜成事。傲霜算准时间,知道孟柔快要经过,连忙高升呼救,果然引得孟柔前来相救。 而后来,她也果然靠着孟柔住进了江铣的院子。 “怎么可能算得那么巧?若是我没有另寻道路,若是我听见你呼救而置之不理,若是我最后没肯让你住进院里来,你岂不是……” 傲霜叹息道:“我们也没有想到,竟然会这样顺利。” 偏院里的珊瑚砗磲乃至下头的所有侍女奴婢,都是戴娘子亲手替江铣打点的,她们由戴娘子送来,伺候的又是江铣,身家性命都与主人绑在一起,自然对他们母子俩忠心不二。想要收买她们动些手脚,天然就要多费几番力气。 只有孟柔,她不懂得江府里头的派系分别,又见谁都天然带着几分善意,心里感念着傲霜的恩情,一见她受苦便拼命去救。正如当时在碧玉湖边,底下落水的是谁,不知道;会不会出丑,不知道;人若是救不上来她会不会被问罪,也不知道。她只知道水里扑腾的是一条人命,她便要去救。 但所有人都没料到,竟然会这样顺利,孟柔便放了傲霜进来。 孟柔缓缓蜷起手指,点点头:“好,你是夫人安插进来的。那这包药又是怎么回事?” 傲霜咬着唇。 “夫人召您上京,原是要污损五郎声誉,让长安城的人知晓他未曾婚配便先有了外室,这样一来,有心与他结亲的人家都不免多思量几分。何况有您在,人人都会记着五郎曾经流落并州,同一个庶人有过夫妻之情,连带着还有一干泥腿子的亲戚要扶持。他毕竟只是一个庶子,就算如今鲜花着锦,烈火烹油,能靠自己打下如今的功名利禄,没有家族支撑,也难保他不会再次流落到那种地方去。 “可是您救人之后竟得了晋阳公主青眼,还能被召入公主府随侍左右,坐宝马香车,得上赐金银,这是连长安的贵女们都不一定能有的恩遇。夫人原本是想让您成为五郎的污点,如今这污点却被洗刷翻新,被人艳羡,这怎么可以呢?”傲霜摇摇头,“再加上岑嬷嬷被赶出长安,这无异于在夫人的脸上打了一记耳光。” 所以,崔有期便急不可待地要给江铣再塞下一个污点。 那便是傲霜。 “夫人将我安插进来之后,便托人 给我送来迷药,让我伺机下入五郎饮食中,再趁他昏迷时假装我与他有了肌肤之亲。我父亲是为救主而死,我是夫人的婢女,又被收为义女,一旦事发,于情于理五郎都不能随意打发了我。”就算他想,崔有期也不会准许,“到时候,他只能将我收房为妾。” 正妻入门之前先行娶妾,娶的还是母亲的婢女。长安城里门当户对的世家大族,没有谁会再多看江铣一眼,若再有言官参奏他私德不修,说不定连仕途都会受到影响。 “可是你呢?你怎么办!你已经是偏院的人了,就算使手段嫁给江铣当了他的妾室,这也是背叛,江铣明知道你是夫人硬塞给他的,你以后还能有什么好日子过!”孟柔急得直拍桌子,“夫人要你做你就做?你自己没长脑子吗!” 傲霜直起身:“我……” 她确实没想到,孟柔竟然在这时候都还想着要帮她,想着要救她的命,竟然字字句句都还在为她着想,为她打算。 她对孟柔又有什么恩情?不过是教过孟柔几个字,几句礼仪而已。 她正要说些什么,话都到嘴边却犹豫了。 傲霜缓缓躬下脊背,转而道:“夫人拿着我的身契,若是我不做,便要把我卖到下流地方去,到时候就当真连死都不如。孟娘子,我没有别的选择了。” “你为什么不早些告诉我,我们明明可以一起再想想别的办法!”孟柔摇头:“她拿着你的身契要挟你做了这一回,难道事成之后还会把身契还给你?有了第一回,便会有第二回,这次是迷药,下次让你下毒你也做?” 傲霜没回答,只是沉默地看着孟柔,孟柔也反应过来。 “是啊,告诉我又有什么用?”孟柔转头看着桌案上的药粉,自嘲道,“我连我自己都救不了,哪里能帮得上你。” 沉默一会儿。 “孟娘子,您会把我交给五郎吗?” 傲霜问出口时心中已经有了答案。为什么不呢?她这样一个只想着苟且偷生的人,骗了孟柔一次又一次,利用了她这么多回,孟柔凭什么还顾念着她的命。况且孟柔说的也没错,这种事有了第一回就会有第二回,第三回,第四回,哪里会有尽头。 “孟娘子,您告发我吧。”傲霜苦笑道,“就算你今日不告发我,明日我落到夫人手里,也是一个死。” 倒不如落到五郎的手里,求个痛快利落的下场。 “不。”孟柔盯着那药粉,却道,“我会帮你。” “娘子怎么能帮我。”傲霜垂着头,自暴自弃道,“莫说五郎不常回来,便是回来了也……” “府里就快要办喜事,”孟柔道,“江铣要娶妻,总得自己回来娶。” “是,下月初四便是正日子,但……” 傲霜怔愣,她发觉孟柔好像误会了什么,但这误会,似乎与她非常有利。 桌上原本放着两个空碗,一壶白水。孟柔伸手拿起那包药粉,将其中一半倒至碗中,又将壶里的水注入进去,药粉颜色深,澄澈的水陡然变得浑浊,任是谁都能看出其中端倪。 傲霜心跳急速加快,又急又重,如同擂鼓。 她问道:“但五郎在家里从来不用饭,就算喝水也只肯喝白水,娘子究竟有什么办法?” 孟柔不答,只将水碗推过去。 “若这当真如你所说是迷药,喝了它。”孟柔的神情是从未有过的淡漠,“喝了它,证明这是迷药。我有办法帮你。” 傲霜怔怔地看着她。 孟柔却没再理她,只盯着那包药粉,眼神晦涩。 “也是帮我自己。”她喃喃道。 …… 孟柔醒来之后,砗磲虽然使人去送过信,但送信的人回报,五郎公务繁忙无暇回家,只让下人们好好照看着孟娘子,莫要再出什么差错。 江铣不回来,珊瑚与砗磲反倒越发小心谨慎,越发不肯离开孟柔半步。 月末最后一日是旬休,眼看着就要宵禁,孟柔以为江铣不会回来了,可暮鼓敲响时,江铣却醉醺醺地被几个小厮抬进了偏院,抬进了西厢房。 这几日孟柔都宿在厢房里,见他们将人抬进来也没太惊慌,等珊瑚打来热水,砗磲拿来擦脸的巾帕与俨茶,她便跪坐在床榻边,伺候着江铣脱下鞋袜,擦脸漱口。 一番折腾过后,江铣神志仿佛清明几分,又仿佛还在醉中。 他拉住孟柔的手,不确定道:“阿孟?” 孟柔任由他拉着,没有应声。 “你是阿孟对不对,我知道的,永远只有阿孟会这样对我好。”江铣模模糊糊,好似回到还在安宁县的时候。 那时候他什么也没有了,交口称誉的文采,可入朝面见天子的官身,一切的一切,都随着一桩无头公案而告结。他在东宫原本就不受重用,谋反这样的大事,太子怎可能透露给他知晓,他分明什么也不清楚,只是因为身在东宫,便被下狱受刑,甚至流放。 他当然冤枉,可是这冤枉如何才能昭雪?掌刑之人收受贿赂,刻意打断了双腿让他不能行走,就连右手掌骨也被踩断,叫他无法传递书信诉说冤情。至此仍不罢休,还要让他同重刑犯一般流放边境,让他没入军籍,断了他靠科考重回朝廷的机会。东宫谋反,朝野震动,幽王被囚禁,当事之人死得死,流放的流放,余下之人只顾着明哲保身,恨不能与东宫旧属撇清关系,又有谁会为他的清白多出一份力气。 在安宁县的江五,失去了高贵的出身,甚至失去了健康的身体,失去了所有前途。有的只有一个二两黄金买来的,旁人用来作践他的阿孟。 可正是这个阿孟,苦苦咬着牙撑着他顶着他重新站了起来。 “阿孟,”江铣恍若自语,“你永远陪着我,好不好?” 孟柔仍是不应,只低头为他擦去身上黏腻的汗水。 江铣却捉住了她的手,强硬地将她拉到身前来。 “你为什么不肯?只是因为我不让你当上高门贵妇,你便要离我而去?为什么,为什么?妻子这个名头不过一个虚衔,即便是成了夫妻,在这长安城里,相敬如宾却同床异梦的夫妻比比皆是。我心里只有你一个人,你的心里也只有我,除开没有夫妻名分,一切都同还在安宁县一样,难道这还不够吗?你一定要……你一定要和我离心吗!” 江铣声色俱厉,孟柔却只是沉默地看着他,一言不发。 他红着眼睛等了好久,突然松了劲。 “罢了。”他像是厌倦了,自言自语道,“我知道的,我的阿孟对我是有情的,只是被你藏起来了。我迟早会把她找出来。” 左右孟柔离不开他,离不开这方寸之地,他们就慢慢耗。 他有的是时间,也有的是耐心。 江铣咬牙切齿地闭上眼。 却察觉窸窸窣窣的声响,身前一暗,有个身影附上前来。 “阿孟?” 江铣正要睁开眼,却被人伸手遮住双眸,他伸手覆在她手上,正要开口,双唇却被孟柔吻住。 唇齿交缠,相濡以沫,仿佛魂灵也在推拒之中得到交换,江铣闷哼一声,大手摸索着扣住孟柔的腰身,一个用力便将人翻到身上来。 “阿孟……”他抵着孟柔的唇畔呢喃,不敢置信地想要睁开眼,可孟柔的手仍死死按着他,像是不肯让他看见自己。 很快江铣就知道了为什么。 冰冷的液体滴落在脸上,是另一人的泪水。 阿孟在哭? 江铣一下慌了神:“阿孟,你别哭了,我不再逼你了,我……” 孟柔哆嗦着浑身颤抖,像是冷,又像是惧怕。 “我恨你,我真的恨你。”她道,“我从来没有对不住你,你为什么要这样欺负我。” 第35章 第35章相决绝 以孟柔的性情,能说出这话便是已经服软了。 江铣无措地抱住她,又惊又喜,随之而来的则是细细密密的心疼。他虽然嘴上不肯承认,但也知道自己做的那些事情,但凡换了个人来绝计不肯罢休,他知道自己将她逼到这份上着实过分,可他没有办法。 他不肯让孟 柔就这样离开,到一个他再也看不见的地方过自己的安生日子。 可是,阿孟怎么能这样好。 “没关系,都怪我,阿孟恨我吧。只要你还在我身边,我就……” 江铣抱着她,满心爱怜无法适从,他的阿孟这样好,竟然这样爱他,他早知道她心里有他,且只有他。只要她能够想明白,放弃那些不属于她,他也无法给她的东西,他们便还会想从前在安宁县一样,不,会更好,他们…… 他知道孟柔心中不安,正要指天为誓地说些什么,却又被柔软的双唇所阻止。 孟柔像是再也不敢听下去,带着咸涩的泪珠吻住他,江铣正陷入巨大的惊喜中满心悸动,一时也顾不上那么多了。 衣衫尽解,鱼水相欢,两情相好时总不知天光长短,江铣与她十指相扣,就着黑暗吻上她眼眸,一点点吻去她眼泪。 “阿孟,阿孟……” 他抵着她的鼻尖轻声呢喃,终于哄得孟柔为他敞开所有。 从身到心,直到灵魂深处,这个人终究是属于他了,再也逃不开。 他们永远不会再分开。 …… 江铣惊醒了几次,睁眼瞧见怀里的人影,这才安下心神。 孟柔性情执拗,他虽确定孟柔终究会为他回头,但以为总得耗上几月才行。江铣不禁哂笑,当真是亏心事做多了,孟柔终于肯软下态度投怀送抱,他倒是一惊一乍如同惊弓之鸟。 外头的光线一点点透进来,安睡在怀中的五官明丽清艳,神态娇憨,让江铣转不开目光。 今日还要上值,江铣身体留恋在这温柔乡中不愿离去,心里却冷静地知道该起了,挣扎一会儿,终究是小心翼翼地将垫在孟柔枕下的手臂抽出来,轻手轻脚地起身,让外头等候已久的侍女们进来服侍。 可孟柔还是被惊醒了,她皱起眉头,使劲眨了眨眼,坐起身,呆呆地看着江铣穿衣裳,像是还没睡醒,雾蒙蒙的一双眼瞳,看得人心头发痒。 时间太紧,来不及多做些什么,江铣扣好衣带,回身屈指捏了捏孟柔的脸颊:“阿孟,我走了。” 孟柔缓缓眨眼看着他,引得江铣又凑上去同她耳鬓厮磨。 这回是当真要走了,江铣正要起身,又被拉住衣带。 “今年冬至是十一月廿一,正巧是……” “是我的生辰。”江铣握住她的手,微笑着低语,“你还记得。” 孟柔红着脸,十分羞怯似的垂下双眸。 她身无长物,连自己都是江铣的财产,即便还记得江铣的生辰也备不出什么礼仪。 江铣也很清楚这一点,轻声道:“我很喜欢你做的长命面。” 以前在安宁县时,孟柔每年都会给他做。 江铣道:“你再给我做一份,好不好?” 孟柔乖顺地点头,江铣看得心动,只可惜天色确实不早了,只得恨恨地咬了一口她的脸颊肉,惹得人惊呼才肯罢休。 出了远门,快步行到侧门前,小厮松烟料着他要抄近路,已然提前将马匹牵来。 “看郎君这样高兴,是事成了?” 江铣蹙眉:“看你是要成人精了,这也能猜到。” 松烟不答,只笑着指了指他的唇角,江铣一摸,才发觉唇畔上正挂着一抹落不下来的笑意。 是啊,他也没有想到会这样顺利,原本只想借着酒意同阿孟说些心里话,却不料,阿孟早就准备好原谅了他。 她总是这样柔顺,即便是忤逆他,也只是为了同他堂堂正正地站在一起,而非是求些别的什么。 她所求的,也不过就是他一人而已。 想他殚精竭虑终于留得她在身侧,江铣便忍不住地意气风发,可兴奋之余,还有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不安来。 江铣冷了冷过热的头脑,细细反复思索了每一个环节。 孟壮与何氏已经出城,孟柔的身契也被他藏在公廨,孟柔就是再有办法也偷不到禁内去。况且她如今已是奴籍,就算出了江府,受不过盘问便会被送回来,更别说办好过所,离开长安了。 没有什么隐情,也没有什么算计,孟柔只是一颗心都扑在他身上,所以想通了,想明白了,便又回到了他的怀里。 想定一切,江铣安下心,想着生辰那日定好的长命面,快马朝公廨奔去。 十一月廿一是冬至,冬至可有七日假。也未必要吃那碗长命面,只要阿孟还在他身边,怎么着都成。 …… 偏院里,孟柔独坐在床榻上,神情已然彻底冷下去。 她取来巾帕擦净脸,又在白日彻底沐浴洗净了身体,穿上衣裳到了后厨。 厨上才刚备完朝食,正准备散去,见了她来纷纷行礼。 “娘子怎么到这来了?这腌臜地方,娘子想要什么,吩咐奴婢们做就是了,何必亲自前来。” 难道她不是奴婢吗,又有什么腌臜地方去不得。 心里这么想,孟柔面上却作出一派赧然神色来:“五郎说,想在生辰那日吃我做的长命面。可我许久没下厨,有些手生,诸位若是不嫌弃,便请让我……” 众人只得摆手让了位置。 孟柔翻起袖口,看了看面缸又拿起铁钳捅了捅灶火,众人见她确实是做惯这些事,料想她应当伤不到自己,便也没多看,都躲懒到外头赌钱吃酒去了。 晚间江铣回来时,发现孟柔不在厢房,一问仆婢,得知她是去了后厨,不必看便知道她在做些什么。 所谓君子远庖厨的规矩,早在安宁县时便被破坏个干净,江铣也没觉着有什么不妥,换过衣裳便也跟去后头看,仆妇们原本守在外头,见他来,也都会意悄悄躲出去。 孟柔木着脸站在灶前,外头人什么时候散了都不知道,腰身突然一紧,险些惊得她跳起来。 “阿孟在做什么?”江铣从后头搂着她,下巴搁在她肩上,同她一起好奇地看着锅里翻腾的白水。 “在煮面。”孟柔也放轻了声音,“你家里的灶好大,不好掌握火候,我从今早煮到现在,都还是用不惯。” 江铣蹙眉,纠正道:“是我们家。” 孟柔随意点点头,拿起长筷一捞,底下果然又粘住了,颓丧地叹声气:“又浪费了。也不知到你生辰那日,还能不能煮成一碗面。” “家里不缺米面灶炭,时日还早,不着急,慢慢来。” 江铣贴着她肩膀闷笑一会儿,干脆搂着腰把人抱出外头。 “行啦,你陪这口锅陪了一整天,也该陪陪我了。” 两位贵人出了门,众人终于敢放开手脚收拾残局,熄了灶火,洗刷锅碗,轻点过米面之后,都不由摇头。 “她还得来几日?若是日日都来,我们还做不做活了,院里人还吃不吃饭了!” 厨司叹口气:“说是要等五郎生辰……那还有得来呢。” “他们是恩爱如初,遭殃的却是我们。”有人摇头道,“前些日子闹得那样折腾,如今倒是又好了。” “谁说不是呢,一日一个模样,没长性的。说不定,过两日便又不来了呢。” …… 转眼便到了初四。 夜半三更,孟柔便被外头的声响惊醒,咚咚地几声巨响有如惊雷,可看外头无风无雨,只是黑黢黢的。 孟柔身体一颤,江铣便也跟着醒了,迷迷糊糊地抚着她的肩膀拍了拍:“没事,外头在炸爆竹,继续睡吧。” 孟柔却睡不着了。 “是外头在办喜事儿,是吗?” 江铣含混地应了声。 “快要办喜事了。”孟柔紧紧盯着他颤动的眼睫,“你不早些起吗?” 江铣确实需要早些起,实际上今日他也特地为这喜事告了假。 可他心里又着实不想去,江府里办的喜事,同他又有什么干系?只是他如今身在江府,处处有桎梏,也少不得迁就退让几分。 丑时刚过,江铣终究是起了身,今日府里要办喜事,王公大臣们都要观礼,连带着他的衣着也都变得正式许多,赭红色的宽袍大袖,里三层外三层的,数不清的绑带与披挂。他平日上值时都只穿着一身胡服,偶尔这样一打扮,倒显示出几分矜贵之气。 剑眉星目,高冠博带,待他对着铜镜摆正衣冠之后转过身,险些 让孟柔看呆了去。 如今的江铣,同当日安宁县的江五分明生得一个模子,可那卓尔不群、神采英拔的气度,又与当初的江五判若两人。 孟柔几乎要以为他是另外一个人了,直到他走过来,轻轻捏了捏她的脸颊。 “发什么愣?”江铣笑道。 孟柔抿起唇,弯着眼角低下头,从珊瑚手中接过腰带,替他系缚在腰上。 退后几步再看,确乎是很俊俏的一位郎君。 大秦有摄盛的传统,便是平头百姓在成婚时也能逾越礼制穿红着紫,自然,江铣原本就是四品朝官,着红衣于他而言是应分的。 江铣又对着镜子左右看了看,见没有什么问题,挂上鱼服袋便要出门了。 “阿孟,”临行前,他交代道,“今日外头乱糟糟的,什么人都有,你……你就不要出门了。在家等我回来,嗯?” 孟柔点点头,江铣摸了摸她面颊便要走,却被她拉住。 “五郎,今日你办喜事,怕是要喝很多酒吧。”孟柔托起桌案上的托盘,“刚才你穿衣裳时,我便去后厨做了碗解酒汤,你先喝了这个垫垫肚子,免得在外头喝酒喝伤了。” 江铣挑眉:“怎么想到要做这个。” 孟柔嗔怪地看他一眼:“自从上了长安,你隔三差五便要同人喝酒,我可不得学着给你做?” 江铣笑了笑,盯着那碗褐色的,滤去了残渣的汤药。 “喝呀。”孟柔道,“我今早特地给你做的,想着你空腹喝酒总会伤胃,先喝点解酒汤,今日便不会难受了。” 江铣欲言又止。 孟柔这几日都泡在后厨,说是要为他的长命面练手,实则把握不好火候也把握不好食材,做了许多奇奇怪怪的东西出来,他玩笑着作势要尝,都被孟柔给挡了回来,说是做的不好,不肯让他试。 而他原本也没想真试,毕竟他一日三餐都在公廨用,就连茶酒也只肯在外头用,在这院里,他不肯信其他人。 他只相信孟柔。 既然孟柔肯让他尝这碗解酒汤,她必然很有把握了。 江铣犹豫一会儿,终究是牵了牵嘴角,举起碗一饮而尽。 孟柔道:“好不好喝?” 盐巴不要钱似的,咸的发苦,也不知这东西哪里解酒。 顶着孟柔期待的眼神,江铣把苦笑憋在心里头,点头道:“很好。” 他摸了摸她的脸颊,转身便出门去了。 孟柔目送着他远去,转过身,方才还站在墙根处的傲霜已然不见人影,再看珊瑚同砗磲,两双眼睛俱是紧紧盯着她。 “这么看着我做什么?”孟柔一笑,转身回了西厢房。 两个婢女对视一眼,都在对方眼中看出不安。 一切的一切都很正常,五郎走了,孟娘子也安安分分地待在房里,可为什么,她们心里这样不安呢? 半个时辰后,意外果然发生了,东院的菩提嬷嬷急急忙忙赶过来,说是要找孟娘子。 底下的小侍女不敢拦她,连忙叫出珊瑚,珊瑚匆匆赶来挡在厢房前。 “嬷嬷是有什么要事,不如等五郎回来再说?” 菩提笑道:“也不是什么大事,只是咱们娘子娘家来了人,送来件极漂亮的香云纱衣,想让孟娘子跟着去试一试衣裳。那人说这衣裳抢手的很,若是咱们娘子不留,便要再去给旁人,咱们娘子可不得赶紧让孟娘子上身试一试。” 青天白日的试什么衣裳?珊瑚越发不敢让她过去。 身后孟柔却开了门。 “是戴娘子让我去的?” “正是呢。”菩提笑道,“那人等得及,连带着咱们娘子也着急起来。这不是上回咱们娘子心急了些,同五郎闹了脾气,意外牵连了孟娘子,这几日正懊悔着呢。”说着又压低声音,“请孟娘子就算看在奴婢的面上,好歹给咱们娘子一个台阶下吧。” 孟柔犹豫:“可是……” 珊瑚抢白道:“我们五郎说了,让孟娘子在院里好生修养,不让旁人打扰的。” “只是试两身衣裳,怎么就能劳累到娘子?”菩提惊讶,“五郎只是让孟娘子修养,你怎么说得像是要把她关起来。” 珊瑚一惊,竟有些不敢抬头看孟柔。 砗磲也赶来了,将珊瑚拉到身后叉着腰道:“孟娘子需要修养,正是因为上次在东院着了风害了病,这才要静养。嬷嬷见谅,没有五郎的准许,咱们实在不敢让孟娘子再去东院了。” “这、这……你这说的,怎么像咱们娘子要害她似的。”菩提臊红着一张脸,只得去看孟柔,“孟娘子,您说呢?” 孟柔去也不是,不去也不是,求助地看着珊瑚同砗磲:“要不……” 珊瑚同砗磲对视一眼,倒也不敢真替她拿主意。 “既然是戴娘子要我去,只是试几件衣裳,应当不要紧吧?”孟柔攥着手,怯声问,“能让砗磲陪我去么?试完衣裳就回来。” 砗磲连忙点头:“我同娘子一起去吧。” 菩提明显松了一口气:“太好了,就怕娘子不肯呢,咱们走吧。” 孟柔点点头,带着砗磲跟着菩提一道往东院去了,余光瞥见珊瑚也出了门,想是要去主院报信的。 可是,孟柔漫不经心地想,即便珊瑚赶到了,江铣怕也无暇顾及她了。 正如菩提所说,东院里的戴娘子见着孟柔,已然是换了一副面孔,一见她来便亲亲热热地将人拉上主座。 砗磲心惊胆战地站在孟柔身侧,看她们俩寒暄一阵,竟当真说的都是些花样、颜色的话题,又当真有侍女捧着盛着衣裳的漆盒上前来给两人过目,这才信了几分。 孟柔好像当真喜欢那些衣裳,摸了摸布料,便同戴娘子一起进里屋试衣裳去了,连菩提也跟着进里屋去了。砗磲一个人待在堂屋正不知所措,那个捧着衣裳上来的小侍女便笑着来拉她:“砗磲姐姐,许久不见了,院里的人都极想念姐姐呢。娘子们试衣裳且得费功夫呢,不如一起去庑房喝口热茶,吃些点心吧。” “可是……” 砗磲望着通向里屋的门帘,有些犹豫。 “走吧。”小侍女笑起来,“傻站在这儿做什么?孟娘子要人服侍时,自然会派人来叫姐姐的,何必这么战战兢兢。” 砗磲想,只是试几件衣裳,应当耗费布料什么功夫,她也确实许久没见老朋友了,便跟着小侍女到后头庑房同人说话去了。 人都走了,正堂空空荡荡的,连个鬼影子也没有。 不一会儿,菩提从侧门钻出来,身后跟着个穿青衣,背着包袱的小侍女,两人抄小路从近道走,快步穿过连廊与洞门,穿过夹道来到偏门前。 守门的小厮正缩着胳膊打瞌睡,见有人来连忙站起身:“菩提嬷嬷。” 菩提也不同他多废话,直接往他手里塞了一串钱。 “这是我亲戚,家里尊长生了病,赶着要回去侍奉,你通融通融,悄悄放她出去吧。” 小厮却犯了难,叉手行礼道:“菩提嬷嬷有吩咐,原本该照办,可今日家里办喜事,五郎特地吩咐过要严守门户。您这突然说要放个人出去,小的实在是……” 菩提皱眉:“难道我还少了你的不成?往常东院要采买什么,不都是从你这里经手?平日里吃了咱们这么多油水,今日倒当起清白衙门了。” “嬷嬷错怪小的了,小的当真不是拿大推诿,实在是……”小厮拱着手把钱托举过头顶,做出个谦卑的模样,“嬷嬷也是主人们手底下当差的,当知道咱们的难处,您若是平日里,要带些个什么物件之类的,小的尽力也就给您带出去了,可今日家里是办喜事,您这还要带个人出去……” 说着,小厮狐疑地看了看跟在菩提身后的女 子,那女子生得漂亮,只是面色青白,嘴唇泛着灰,病歪歪的样子,十分可怜。 “前不久才闹了那一场,小的实在是不敢。这钱,您拿回去吧。” 菩提便知道这是不成了,恨恨地一把抢回钱,转过头,恨铁不成钢道:“你个不成器的,这节骨眼上竟染了这样见不得光的脏病,还瞒着不肯说,也不怕过给旁人!若不是怕冲撞了喜事,娘子早该将你打死了扔出去烧了,哪里还能容留你活着祸害人!” 菩提用手帕遮着口鼻,一副看也不想多看的模样,而那女子垂着头不敢辩驳,满脸羞愧。 小厮忙问道:“是什么病?” “没病没病,我说错了,得病的是她父亲,不是她,她就是要去探亲戚。” 嘴上这么说,可菩提捂着口鼻站得离女子几尺远,女子又捂着嘴,咳嗽了几声,吓得小厮慌忙也往后避了避。 菩提见着实瞒不过,只得赔起笑:“小郎行行好,今日府里办喜事呢,这若是闹起来对谁都不好,咱家的名声只怕也都得毁了,可留她在家里,又难保不会……” 女子捂着嘴又干咳几声。 “她这究竟是什么病?别是麻风吧!”小厮瞬间起了一身鸡皮疙瘩,连忙推开门,也不要菩提的钱了,只催赶道,“嬷嬷送完人便赶紧回来吧,免得……”免得也染上病了。 菩提连忙谢过,仍旧把那串钱塞进他手里,带着孟柔出去了。 江府是当朝正一品齐国公府,按制能在坊墙上开门洞,但那是正门,菩提带孟柔走的是开在坊内的小门,两人出门之后,菩提引着她一路往前走,经过长长的夹道,眼前豁然开朗。 “沿着这条路一直往前便是坊门,再往前就是西市,到了西市,你便可以寻个车队回家了。” 菩提将怀中焐热了的文书交到孟柔手上,孟柔打开来,她所认的字不多,但她是见过过所的,这张纸同她先前上长安前办下的过所式样差不多,也写着她的名字,应当不会错。 只要有了这张过所,城关便不会再查她的身籍,即便是奴籍也可以出城。 孟柔将过所好好收进怀里,朝菩提叉手作揖:“多谢。” 菩提神色复杂,欲言又止,终究还是没说什么,转身走了。 留下孟柔一个人站在宽敞的大街上。 她驻足一会儿,顺着菩提的指示往前走。 回家,回家。 可她哪里还有什么家? 在江家的时候她一心只想着离开,可当真离开了,却不知该去哪里了。上回她收拾包袱离开时,心里想着的是要去西市找阿娘和弟弟,说服他们一同回安宁县,可如今何氏和孟壮早不知流落到哪里去了,就算回去,也不知道何氏还肯不肯认她这个女儿。 便是能,她还能毫无芥蒂地同他们继续做家人吗? 孟柔胡乱走着,她来到长安这么久,从盛夏到寒冬,倒还是头回在街上看长安。院墙高高的,道路极宽阔,两边还挖了两条水沟,想来若是下雨路面便不会积起水洼了。见着有身披甲胄的武侯经过,孟柔吓了一跳,连忙贴到墙边上,可再看周围的人,他们仍旧行走自如,恍若没瞧见那些武侯。四人抬的小轿穿梭不停,两人高的马车铃铛乱撞,一队胡商经过,骆驼嚼着草快要睡着了,却仍被牵着拉着往前走。 孟柔呆呆站在原地,即便她已经换上了填着草杆的旧衣,可仍同这街道上的人格格不入,她攥着手踌躇好一会儿,正不知该继续往哪个方向去,突然有人叫住她。 “小娘子?”来人是位老丈,“我见你是个生面孔,应当不是住这附近吧。是迷路了还是?” 孟柔摇摇头,又点点头,缩着肩膀往后退。 老丈宽和地笑起来:“你家在哪儿啊?” 孟柔怔了一会儿才回答:“并州,安宁县。” 声音也同苍蝇一样小。 “哎唷,你是要回并州去?去并州该走春明门,你怎么跑这儿来了?”见孟柔仍是摇头,一副一问三不知的模样,老丈叹气,“你是同家人走失了吧。算你运道好,我正要拉货回东市呢,来吧,上来吧。” 老丈架着牛车,车板上堆着满满的箱笼,被一张厚厚的毡布盖得严严实实,瞧不清里头究竟是什么。 车辕上倒还有个位置,可孟柔捏着衣角问:“要、要多少钱?” “嗐,顺道的事儿。”老丈摆摆手,“小娘子放心,某不是坏人,就是家里也有个小丫头,镇日到处乱跑,若是遇上事,也不知有没有好心人能……算了,不提这些。” 见孟柔仍是犹豫,老丈又道:“某也不多送你,就到东市坊门,剩下的路你自己走过去,成吗?” 孟柔捏了捏包袱,点点头。 谢过老丈,登上车,孟柔突然回头看了一眼。 只见人来人往,皆是行色匆匆,风尘仆仆,她不知道自己想看见什么,又或是不想看见谁。 “小娘子?”老丈催促。 孟柔连忙跳上车辕。 老丈驱赶黄牛,一老一少,连带着后头堆成山的货物慢慢往前走。 喧嚣尘起,车马如织,孟柔就如落入汪洋瀚海的一滴水珠,隐入人群消失不见了。 第36章 第36章大梦醒 长孙镜正坐在窗前写字,自从沙洲参拜回来后,她每日这个时辰都会抄写经书做功课。 抄经时环境需要洁净、安宁,案边炉火哔啵作响,桌前檀香袅袅,长孙镜专心笔下,就连身旁随侍的仆婢也都屏息静气,直到一玉冠轻裘的郎君大步流星地走进来。 “阿妹!我听下人说你一直在写字,江府今日办喜事,你竟不去?” 来人正是家中嗣子,与长孙镜一母同胞的兄长乾达,他昨日与人彻夜宴饮,至早方归,一身臭烘烘的酒气瞬间驱散了淡淡香气,他却恍若不绝,甩着马鞭跳进来,笑嘻嘻往桌案边席地一坐。 长孙镜原不想理会,可桌案被乾达撞得晃了晃,连带着她最后一笔也跟着歪了,她只得无奈地瞥一眼兄长,搁下笔。 没听见她回答,长孙乾达又往前拱了拱:“你不是同那家的庶女交好,跑死几匹马都要赶回来给人家撑场面?如今她出嫁,你倒是不肯去了。” “礼已经送到,就算我不去,想必也不会影响婉娘同我的情分。” 况且她与江婉本就没有什么情分,不过是因为江铣的缘故见过几面罢了。 长孙镜折起写废的字纸扔进手炉,长孙乾达抬眼朝边上的侍女如墨使个眼色,如墨会意,带着其余侍女一同离开。 “你要我送的东西,已经送到了。” 长孙镜下意识看了眼手边经卷,蹙眉合上经书:“送到便送到了,还来我这多嘴什么?” “难得阿妹托我办事,办成了总得来邀功。”长孙乾达晃了晃马鞭,满脸得意。 长孙镜面色不渝:“若这点事都办不好,以后出去别说你是我哥哥。” 贱籍奴婢,未经主家允准逃出府外,上了街就是逃奴,运气好些被江家人搜捕到抓回去,运气不好,撞上巡街的武侯便是个死。孟柔是已经在官府落籍的奴婢,江铣不肯放良,她想要逃出江府都是天方夜谭,更何况是离开长安。 而江铣握着她的身契,逼着她都求到晋阳公主面前了,想必也是不肯放良的。 那么就只剩下一条路,拿到过所。 有了两县公衙颁发的过所为依凭,城门关口便不会详查孟柔的身份,她也就能顺利出城。 可是没有身契,何谈过往,空口白牙的,县衙怎么可能办的下过所。孟柔求了晋阳,又求到长孙镜面前,长孙镜没答应,便又求到戴怀芹面前。可戴怀芹手上 也没有她的身契。便只能让手下的嬷嬷想写法子,看看能不能找黑市上的人,随便弄张文书来,能把人打发走就好。 长孙乾达的手下就守在江府门前,一等菩提嬷嬷探问,便顺水推舟地将她需要的东西卖了出去。 一张写着孟柔名字的假过所。 “你可想清楚了,当真要嫁给他?”再开口时,长孙乾达的神色严肃许多,“燕王元妻死后至今未再续娶,先前还追着去了沙洲,你不是没有别的选择。我承认,从前他确实有些才气,勉强也能配得上你,可他如今……” 殚尽竭虑才能打发走他身边的一个侍妾,这样的江铣,还能配得上长孙镜吗? “三年过去,你我也变了许多。” 长孙镜看似气定神闲,胸有成竹,手指却不由自主地摩挲着腰间从不离身的羊脂白玉佩。 相较于三年前,江铣确实也变化许多。 早在回到长安之前,长孙镜就已经知道了孟柔的存在,江铣流落并州三年,所受苦楚常人难以想象,就算期间不得已娶了孟柔这个外室,看在她尽心侍奉江铣的份上,长孙镜也不是不能容忍。 毕竟男人哪有不纳妾的?就算日后成婚,江铣也总要娶妾,收通房,与其收个有身份有背景的妾,倒不如是孟柔。 一个庶人,无根无基,只是仰仗着家里郎君几分情面过活,再好打发不过。 可是那日在竹林,她几乎折尽了所有尊严向江铣要一个答案,这原该是个很确定的答案,毕竟全长安的人都知道,江铣回京之后一直佩戴者那块玉佩,从不离身。那块玉佩是先皇后赐下,她与江铣一人一块的一对玉佩,象征了两人的婚事。即便后来江铣不带了,想必也是另有因由,而非是因为他改变了主意。 只是长孙镜年岁确实大了,父亲虽然没有明说,可外头那些“摽梅已过,嫁杏无期”的传言,她不是没听见,便是面上再淡然,心中究竟有几分不快。左右三年过去,江铣右迁中郎将,她也回了长安,也该是时候履行旧约。 那日她顺着戴娘子的安排去了竹林,见到江铣,问出了那句话。那实际上并不能算是个问话,而是一句首肯。 毕竟江铣的意思再明显不过。 可江铣却说:“我身边已经有人,只怕配不上县主。” 是因为孟柔。 他改了主意,又像是没改。婚前收房纳妾,三年后的江铣身上确实多了瑕疵,可长孙镜也不再是三年前的长安明珠,这点瑕疵,她也不是不能捏着鼻子接受,只是…… 孟柔当真只是他的瑕疵,他的负累吗? 长孙镜隐隐生出怀疑,她知道,江铣解开玉佩之前在江家闹了一场,甚至搜到他父亲母亲的院子里,如此忤逆不孝,令人瞠目结舌。 而这一切的由来,听说也是因为那个孟柔。 长孙镜终于生出几分动摇。 那日孟柔说的话倒是没错,如果没有三年前的阴差阳错,他们本该成婚了,就是因为当年的变故,他们之间才会多了一个孟柔。 左右孟柔自己也不愿待在长安城,便遂了她的愿又如何?只要她走了,一切就能变回原来的模样。 只要让孟柔离开,便能纠正这个错误。 长孙镜抽出新纸铺开再桌案上,复又提笔,“东西既然已经送到,事情也就告一段落,一切就都还同从前一样。” 长孙镜专注于笔下,长孙乾达瞥了一眼,她在默写的是心经。 若当真如此笃定,如此平静,又何必抄经静心呢。 可他这个妹妹素来骄傲也素来执拗,认定了的事,即便撞倒了南墙也不肯回头。 “你既然决定了,那剩下的事,就让哥哥来替你操心吧。” 长孙镜心善不愿脏了手,连那样污糟的一个庶人都肯放过,那么该清理的人,该除去的后患,就都由他这个兄长代劳。 正说着话,突然有侍女小跑着过来通报。 “郎君,女郎,江府出事了。” …… 江铣是在一阵嘈杂声中醒来的。 睁开眼,满目都是深浅不一的红,层层叠叠的纱幔攒成花朵形状从承尘上倒吊下来,他想要伸手去抓,却先摸了一手滑腻皮肉。 浑身寒毛乍立,江铣双眸一凝,立刻抬起手臂将人掀开,正要去摸腰上的佩刀,却摸了个空。 几乎是下一瞬,栅栏门被人踢开。 “五郎!你!”领头的果不其然是崔有期,她捂着嘴惊声尖叫,眼眸中却闪烁着清晰的快意,“你怎么能这样做!今日可是你妹妹出阁的正日子,你竟会做出如此不轨之事!” 跟在她身后的还有几位女眷,个个如崔有期一般的华冠丽服,见了着场景也个个都怛然失色尖叫起来。 今日忠国公裴府同齐国公江家结亲,原是一场盛会,在场高朋满座,宾客如云,爆竹阵阵,真比年节还热闹,可到了要迎亲的时辰,本该送江婉出阁的江铣却不见了人影,崔有期派人去偏院几次催问,都说五郎已经出了院子,又问主院的手下,都说曾经见过五郎,但眼下却不知究竟哪里去了。 几位女眷都是公侯家的夫人,今日裴、江两府之喜,她们都是来给崔有期帮忙的。原以为五郎是吃醉了酒躲到哪里偷懒了,正打趣着中郎将不胜酒力,只是吉时将近,正礼拖延不得,这才也跟着崔有期一同寻找。 谁知打开门后,却见着一男一女衣衫不整,显然是在做苟且之事。 江铣衣袍散乱地坐在床上,捂着额头像是还没醒,被甩到地上的那个先一步爬过来抓住崔有期的裙摆。 “夫人,夫人救我,我是傲霜啊,我是您房里的傲霜啊。” 傲霜抱着衣裳满脸泪痕,发髻散乱,衣襟破了个口,白嫩的肩膀露在外头,上头还有些刮蹭过的伤。 “夫人,婢子原是要送酒去前院,可半路上撞着了五郎,五郎像是吃醉了酒,光天化日地就扯着奴婢的衣裳往房里带。奴婢是夫人院里的人,又是您的义女,男女大防,纲常伦理在前,今日又是七娘的喜宴,奴婢无论如何也不敢从。可五郎他、他……” 崔有期惊道:“他把你怎么样了?” 傲霜咬着唇说不出话,只是跪在地上默默垂泪。后头女眷们看得分明,傲霜身上披披挂挂的衣裳破口边缘粗糙,分明是被人大力扯破的,肩膀上、脖子上有都有着暧昧的红印,当真是要多可怜就有多可怜。 崔有期也面露难色:“这、这,五郎,你怎么能这样呢?傲霜是我房里的人,又当成亲生女儿一样看待的,你若是想要,同我说就是了,何必……今日这么多人在,又是你妹妹的喜宴,你也实在……” 女人的尖叫声、吵嚷声此起彼伏,吵得江铣偷人欲裂,他撑着床柱使劲甩了甩头,方才在席上他做样子喝了几杯酒,实则都倒进了袖子里,分明一口也没喝过,现下脑袋却一个劲儿地胀疼,连带着眼前场景也一片模糊,像是醉了酒。 这感觉他曾经也有过一次,便是在三年前。东宫谋反事发,皇帝震怒,下旨幽禁太子,并下狱审问一干东宫属官。当时江铣休沐在家,对外头情形一无所知,只是吃了一碗甜汤,再醒来时便已经身处刑部大牢。 自那以后,自回了长安以后,他便再没有在江家用过食水,即便是在外头,饮食也一向小心谨慎,从没有出过岔子。 为什么今日会…… 是那碗醒酒汤。 他只在今早破了例,喝了一碗孟柔端来的醒酒汤。 醒酒汤,醒酒汤……什么样的醒酒汤会让人头晕目眩,有如酩酊大醉! 崔有期仍在说话:“傲霜是我房里的人,也是在我跟前看着长大的,就这么不明不白地也不是个结果,今日又是你妹妹的喜宴,还有这么多宾客在场……既然五郎你喜欢,唉,我便替你做个主,暂且委屈一下傲霜,便将她……” 聒噪。 江铣头疼得青筋爆起,他紧闭着眼咬牙忍住疼,打碎床边酒坛,捡起一枚碎片飞掷过去。 碎片擦着崔有期的脖颈钉在柱子上,她话音戛然而止。 短暂的沉默过后,又是一阵此起彼伏的尖叫。 “五郎!你这是要做什么?!”崔有期捂着脖子满脸惊惧,“你是要杀人灭口吗!” 第37章 第37章家 宅宁 当着面就要行凶杀人,这还得了?众位夫人顿时乱了套,都想着要往外跑,可外头又有大队人马跑过来,竟是正在前厅会客的江恒得了消息,带着一干人等挤进来。 江恒是家主,众人再怎么慌乱也得给他让出道,进了屋闻见满室酒气,看见衣衫不整的傲霜和江铣,江恒立时猜到发生了什么,险些两眼一闭厥过去。 “逆子!今日是什么场合?你竟然如此不堪!” 刚喘了两口粗气,便见妻子满脸惊惧涕泪地扑到怀里:“郎主!五郎方才想要杀了我灭口!他要杀了我!” “什么?!” 门前众人你推我挤,外头的人想往里来看热闹,里头的人想冲出外头去逃命,一时挤挤攘攘,摩肩擦踵,乱成一锅粥。 江铣撑着额头缓一会儿,神志终于清明些许,他沉着脸高声唤道:“来人。” 门口已经挤得水泄不通,松烟只得推开窗户翻进来:“五郎。” “去告诉府中护卫,封闭四门,一只鸟也别让他飞出去。”江铣从腰上摸出鱼符袋,“还有……” 江恒抚着胸口喘了好一会儿粗气:“不许去!逆子,今日是你妹妹出阁,你做下此等丑事,家族颜面都给你丢干净了,你还想着要封禁府邸?你封得住吗!难不成当真是要杀人灭口!” 江铣充耳不闻,仍旧低声吩咐了松烟,江恒见他油盐不进更是气不打一处来,原想上前拦住松烟,可松烟如条泥鳅一样滑不溜手,仍旧从窗户翻出去了。 “大胆!逆子!忤逆不孝的东西!” 江恒抚着胸口又是一番气血上涌。 门外客人们也听见些只言片语,当即闹起来:“什么封府?你家郎君闹出来的事,关着我们算怎么回事?” “今日是裴、江两姓之喜,裴府的车架就等在门前,还是先将新娘子发嫁出去?其他的事,你们自己容后再议吧。”新娘子一发嫁,众人都得转道跟去裴府贺喜,这一屋子的污糟烂事说到底都是江府家事,他们外人就别掺和了。 “就是,老国公还在裴府急等着结亲呢。” 今日江府宴客,高朋满座,都是大门大户出身的,谁也不会被江铣区区一句封府吓着,可随后,江谦也带着一队郎君上前来。 “父亲,母亲,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江谦道,“儿子听人说,府中护卫突然把房门都封禁了,不准任何人出入。家里人也就算了,可家中贵客想要离席,那群护卫就跟瞎了眼似的不肯让步,这是……傲霜?” 众人一听府门当真被封了,顿时又闹腾起来。 江恒捏着眉心恨不得当真晕死过去,崔有期也是满脸惶急:“二郎,你怎么来了。” “家里出了事,我听说父亲母亲都在这里,连忙来请尊长示下。”江谦也摸不着头脑,“傲霜怎么在这里,五、五郎?你和傲霜?!” 傲霜抱着衣裳跌坐在地上,她的眼泪再多,此时也被寒风吹干了,所有人都在争吵,竟只有江谦发现她还跪在地上。 江铣撑着床柱起身,药效未过,他精神还不算太好,但解决这场面已是足够。 “父亲容禀,儿子自知酒量不佳,今日席上十分克制,饮酒不过十杯,却觉得神志昏沉,有如酩酊大醉,再醒来时,便见着这女子衣衫不整地要攀蔑我。”江铣拱一拱手,“诸位明鉴,我江铣便是再急色,也不至于在舍妹婚仪上如此荒唐,况且此女子并非绝色,我为何非要在今日强迫她成事?” “你自然是因为……” 江恒一愣,崔有期连忙接道:“傲霜是我的侍女,你虽有意,她却不肯屈从,只是今日让你找着了机会,自然急着成事,什么也顾不上了。” 这番说辞虽有些道理,可却难以取信,正如江铣方才所说,傲霜并非绝色,江铣也并非急色之人,何必这样急。 婚宴之上强掳婢女成事,男人急色的不是没有,可急色到这种程度的也是太过荒诞,况且方才众人确实瞧见的,江铣再宴席上并没有喝什么酒,怎就能借醉荒唐到这种地步。像他们这样的门第,婚前有个通房、侍妾之类的也是常事,只要没闹到众人面前便只当是没有。 相比起真正的声色犬马之徒,江铣的名声倒是算好的,突然来了这样一处,倒也确实令人意外。 眼见众人都反应过来,崔有期连忙又道:“上回为了你那个房里人,你连我的院子都敢搜,如今为了一个侍女不顾你妹妹的婚宴,又有什么稀奇。” 堪堪偏离的风向又被带回来。是啊,连搜查上亲房院的忤逆事都干得出,好像也没什么可稀奇的了。 江铣眸色冷淡下去。 “区区一个婢女,我若有意,早早向母亲讨要了就是,就算她不愿,那又如何?身契都握在手里,她还能说个不字码?何必非要今日成事。” 崔有期瞪了眼地上的傲霜。 都怪她,什么日子不好动手,非得挑今日。崔有期素来知道傲霜与江婉有些不睦,催了几次也不见动手,原来是算准时间要在今日搅黄江婉婚宴,全然不顾大局,也全然不顾江、裴两府的颜面。 当着众人的面,崔有期也不好太过急躁,还没想清楚该说些什么咬死江铣的罪过,江铣反倒开口接着说下去。 “自然,傲霜虽然是婢女,是贱籍,可却也是母亲院里的人,又曾被母亲收为义女,算是我半个姐姐,她的生父还是因为救主而死,是个忠仆之后。”江铣道,“傲霜这样的身份,自然不能随便打发,或许我是垂涎她的美色,却又不愿负责,这才闹出这等丑事。” 字字句句都像帮着崔有期说话,可崔有期心中却升起不好的预感。 在这时,出去报信的松烟也回来了,身后还跟着位步履蹒跚的医工。 “父亲母亲,在场诸位,这位方医工是家中经年的老人,莫说是二位尊长,就连老国公也是伺候过的,当不至于偏袒某。”江铣向前几步,朝着众人拱了拱手,“傲霜姑娘身份贵重,平白冤枉了她的清白也说不过去,不如就让医工替她诊治一番,看看她究竟是不是完璧之身。” 医工也向众人行礼,傲霜和崔有期却立时变了脸色。 “夫人,夫人救我!”傲霜哭得涕泗横流,“一身清白都被五郎毁了,就算还是完璧又如何?!” 江铣轻笑,意味不明地看了看怒火冲天的江谦,又看了看明显紧张起来的崔有期。 原来是这样。 她已经不是完璧,又或者,她身上还有些别的东西。 这才让崔有期起意将人塞到他院里。 “你、你……”崔有期眼神闪烁。 江铣封禁府门,把所有人都困在这里,不闹出个结果来,显然是不能善了。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已是咬不死江铣,又何必把自己也拖进去?况且她也不敢让医工为傲霜诊脉。 一击不成已然失了先机,不如现在收手,日后再寻机会就是。 至于傲霜,养不熟的东西,不能留了。 崔有期心思急转,当即便一转口风:“必定是你这个贱人勾引五郎,什么清白不清白的,一个下贱婢女,哪里还有什么清白?我看你当真是失心疯了。来人呐,把她给我拖下去!” 几个仆妇挤进来,当场就要将傲霜拖下去,江铣却拎着傲霜的领子把人拖起来。 “千万别,若是拖下去,明日吊死了算谁的?傲霜姑娘是母亲的义女,可不是什么疯妇人。依我看,还是先让医工验明正身,把事情说明白了,说清楚了,再处置也不迟。” 江铣说这话时甚至在发笑,周围人见着这母子俩,一个急着要发落人证,另一个却浑不在意自己声名似的,非要留着人,还要让过脉。谁心虚,谁有理,简直一目了然。 江恒也看明白了,分明是崔有期这个蠢货想要害人没害着,反倒要祸害了所有人的名声。只是此时终究是婚事为重,一个庶子放浪形骸,总好过嫡庶相争导致家宅不宁, 于是指着江铣的鼻子痛骂:“小题大做,任意妄为。都说了是这侍女蓄意勾引的你,你清清白白,还想怎样?” “当真清白吗?她一勾引我便入套,在众目睽睽之下与她苟且,丝毫不顾人伦。明日有人参奏说我私德不修,陛下革了我的官身,我也能向陛下陈明,说父亲已经还了我清白,此事就已经揭过不提了?” 江铣冷笑,每次都是这样,一旦涉及到家族荣辱,什么对错,什么黑白,就都不重要了,所有人都得为大局让步。 可他分明是冤枉的。 “诸位稍安勿躁,某已传信长安县令,请县令带着大理寺、御史台和刑部官员迅速来此。诸位也可在此做个见证,稍候县令与三司到来时,便可轻省许多。” 江恒顿时失色:“县令,三司?你要做什么?!” “捉拿人犯。”江铣冷冷地看着伏在地上的傲霜,“父亲忘了?我方才说过,那点酒并不足与让我神志昏迷。害我之人今日敢给我下迷药构陷我,明日难说会不会给您、给二郎,甚至给母亲下药。今日下的是迷药,明日就有可能下毒药,今日在堂诸位都是贵客,若是有个不慎,药下在旁人碗盏中,害得可不就是旁人了?! “父亲觉得,此事该不该查?” 江铣搬出陛下来,又将事情说得这样眼中,江恒反倒不敢糊涂揭过。 他瞪了一眼崔有期,又竖起眉毛抄傲霜怒吼:“说,是不是你给五郎下的药!” 只要她认了,这事便有了真凶,县令上门便可将人提交打发,此事也算有个结果。 可下药的并不是傲霜。 她直起身正要开口,却瞥见江铣阴冷的眼神,浑身一震。 她办事不利,崔有期栽赃江铣不成,已是想着要让她来填命,若是此时供出孟柔,只怕连江铣也不能让她活。 怎么办,怎么办? 傲霜突然跪在崔有期脚边,扯着她的袍脚道:“夫人,夫人救我!事情都是您让我做的,您不能不救我啊!” 崔有期连忙踢开她:“大胆,放肆!我看你是真的疯了,来人……” 傲霜手脚都蹭破了,连忙爬过去再求:“夫人,就算是看在我肚子里,二郎的孩子的份上,您也得救我啊!” 话音刚落,全场哗然,江谦也十分震惊:“什么?你,我……” 傲霜盈盈落泪:“二郎,我腹中已经有了你的孩子,夫人要挟我,若是不肯给五郎下药,便要让我打掉孩子,还要将我发卖。求求你,就算看在我们孩子的份上……” 郑瑛听说家里出了事,扶着嬷嬷匆匆赶来,她最近身体不适,就连江婉的婚仪也都推拒了不肯插手,只说在院里静养。只是听来报的仆人说,男方车架早就到了,新娘子却迟迟不出阁,父亲母亲同五郎又好似闹了起来,这才赶来劝和。 才刚一进门,听见傲霜的这声哭诉,郑瑛气血上涌,当即晕了过去。 “娘子!” 顿时兵荒马乱。 …… 江婉身着喜服,高高的发髻上缠满了金银珠宝,额前点花钿,两颊涂朱靥,清晨天不亮时便有长命婆来给她绞面梳妆,熬了一整日,天色渐晚,她面上却不见半点疲态,而是慢慢的焦急。 今日裴府娶妻,江府嫁女,说起来是一场盛大喜事,可裴老国公已是耄耋之年,而她还青春正妍,才刚行过及笄礼。 外头的人传些什么,她也是都知道的,老夫少妻,一树梨花压海棠。裴国公年岁大,儿女子孙也不少,自己年迈得骑不上马,竟然儿子替他来迎亲,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一树梨花压海棠,海棠还没折枝,梨树看着倒要先断了。 江婉早便知道要嫁给谁,熬了这许多日,说服自己许多日,倒也不觉得太难过。还是阿娘说得对,嫁给谁不是嫁,与其是个年岁相当却无官身,过去就要跟着熬苦日子的,倒不如嫁给忠国公,过去就是国公夫人。 大夫人想要拿这来弹压她,倒真是小瞧了她的心性,如今嫁不得长孙乾达,日后等老国公死了,两人一个丧妻,一个丧夫,岂不是更般配?况且日后她也是国公夫人,论品级同大夫人平起平坐,气不死她。 江婉心中想的定,倒也没有先前那么慌乱了,只是如今时辰眼看着就要过了,前头却还是没人送信来,不免有些着急,又催苦菊:“快去问问,究竟什么时候才走?” 要嫁的是那样的郎……郎君,婢女们也不敢开她的玩笑说她恨嫁,快步小跑着去前头问了,回来却哭丧着脸不敢说话。 江婉着急:“快说啊,究竟怎么回事?” “前头的人说,五郎奸、□□夫人院里的傲霜,后来又说不是,是傲霜勾引了五郎,总之两人正行不轨,被夫人给撞见了,闹了好大一场,后来郎主和二郎也都去了,二少夫人也去了,被吓得当场晕厥。”苦菊哭道,“五郎说他冤枉,要封了府门查人,也不知究竟是要查什么人。前头正闹着呢,娘子,娘子……” 江婉瞪着镜子里的自己失了声。 “完了、都完了……” 今日是她的婚宴啊。 闹了这一场,她如何还能嫁得出去。 第38章 第38章爱别离 江婉终究还是送到了裴府。 事情闹得这样大,不仅江恒和崔有期夫妇面上不好看,就连裴家人也都神情惨淡,但不论如何,两府终究是结了一场亲,便只能当成什么也没发生,什么也没看见,僵着脸皮扯着假笑办完一场喜宴。 只有裴老国公,人至耄耋还能有洞房花烛新婚之喜,高兴得什么都不在乎。 回到家,医工来报,说郑瑛这些日子并非是身体不适,而是妊娠有孕,看脉象已有两个月的身孕。 江谦骤然得子,自然是欢欣鼓舞,正要前去探望,却被江恒喝住。 “你身为家中嗣子,却只知道纵情酒色,整日在外宴饮不休,外头玩不够,还要祸害到家里来,真是让我们家的脸都丢尽了!这可是你母亲的婢女,你就没想过一朝事发,你母亲的脸面还要不要,阿郑又要如何做人,若是有人参奏,你的官身还要不要了!你给我滚去宗祠,在列祖列宗面前跪着自省己过!” 傲霜经医工把脉,已经怀孕四月,那时候她既没有住进偏院,江铣也没怎么踏足过主院,她肚子里的孩子究竟是谁的,简直一目了然。 崔有期还欲争辩:“她肚子里的孩子也未必同二郎有关系,说不定是医工诊断失实,又或是同哪个小厮……” “蠢货,蠢货!我江家怎么娶了你这么个蠢货进家门!”江恒打断她,“她是你房里的侍婢,又是你的义女,没有你的准许谁敢冒犯她?她一个无父无母的奴婢,身家性命都握在你手里,要是肚子里的货不是你儿子的,给她八十个胆子也不敢攀扯到你身上!人说娶妻娶贤,可今日之祸,分明都是你阴狠、善妒之过。早知当初,早知当初……” 崔有期脸色也冷下来。 “早知如何?早知你就该求娶戴氏女,做你的原配正妻?你可别忘了,你当初究竟是如何……“ 三人一番争吵,终究是不欢而散,江谦自去宗祠跪着,崔氏也被罚禁足在府,不过丢了这么大的脸,短期内她原本也不愿再出门,至于府中中馈,便由江恒做主,暂且由郑瑛代劳了。 发落完那母子俩,他倒是也没忘了江铣。 “无论如何,你今日将事情闹得这样大,宣扬家丑,就是忤逆不孝!给我在书房好好跪着,没想清楚之前,不准起来!” 江铣神情淡淡,依言掀袍跪下。 即便今日分明是旁人有心陷害,而他不过是自证清白。 江恒走了,江铣跪在阴冷的书房中,看着书案后高高挂在墙壁上的山水图发怔。 从小时候开始就是这样,他一旦犯了错,便会被父亲罚跪书房,而若是二郎犯了错,则是应该跪宗祠。宗祠重地,除了江氏旁支 上京祭祀时以外,便只有江恒与江谦父子能够出入。 孩提时候他总是不理解,以为父亲是在借此打压他,告诉他,江恒是家主,江谦是嗣子,日后家主之位,爵位承袭,家族传系,那些都只与江谦有关,江恒是要告诉他,嫡庶之分已是命定,他不可争,也不必争。 后来才发现,所有一切都只是源于江恒的一点私心而已。 江恒去休息了,书房周围的人也都散了,松烟终于找到机会溜进来:“五郎……” 江铣仍旧看着那副山水画:“人找到了?” “回五郎的话,没、没有。” 江铣倏地看向他:“怎会没有?假山假石,桥洞凉亭都翻找过了?” “都找过了。”松烟苦着脸不敢抬头,“方才趁着郎主同夫人不在,小的带着弟兄们连主院也翻了个遍,就连南边的院子也悄悄派人巡查过,都没有。” “怎么可能,她还能去哪?!” 今日之事,源头说到底还是在孟柔的那碗解酒汤上,若不是他误信了孟柔,若不是他被她这些日来的作为所迷惑,误以为她已经死了心,低了头,若不是…… 若不是他对枕边人毫不设防,若不是他忘了,兵不厌诈。 三年前他在自己家中被下药,无所辩白便被下狱,不正是因为过于松懈的缘故吗?总以为既然是自己家人,血脉相连,总不至于走到兵戎相见那一步。 是他忘了,如今的孟柔,只怕比当年崔有期更恨他千倍、万倍。 可笑他在发觉是她背叛之后,第一反应便是将此事闹大,将此事闹到人尽皆知,让人人都以为这是江府嫡庶之争的因果,如此才能遮掩去孟柔的存在。 本以为孟柔是找准了机会要报复他,如今未成,他自然有得是手段惩罚她,可是,人呢? “回、回五郎,东院那边看管侧门的小厮说,菩提嬷嬷的亲眷生了重病,怕冲撞家里娘子出阁的大喜,急着送走,今日就……” 江铣抓着他的衣领提起来:“他放人走了?” 松烟浑身抖如筛糠:“他说,是戴娘子要求赶人出去,他不敢不从,就……” 江铣心神俱震。 孟柔没有过所,身契也在他手里,何氏和孟壮已经离京,她根本没有落脚的地方,身外无物,又没有身份印鉴,连城中客店也不会让她留宿,若是到了宵禁时还在街上游荡,巡城的武侯盘问不清,便会将她关押下狱。 牢狱之苦他是受过的,阿孟一个娇滴滴的弱女子,身体不好胆子又小,怎么能…… 江铣又气又急,起身便要往外走,跨过门槛时却牵动旧伤,膝盖剧烈疼痛,他面色惨白,趔趄着险些跪倒在地。 松烟连忙起身搀扶:“五郎当心!” 就在这时,隆隆鼓声骤然响起,如惊雷,如万马奔腾,又如潮水洪流从北往南迅速蔓延。 暮鼓起,各坊四门封闭,宵禁已至。 …… 半个时辰前,春明门。 老丈是位善心人,让孟柔上车时分明说好只送她到东市,可到头来还是放心不下,一直将她送到了春明门附近,若不是是在急着要送货,只怕还得陪她等到家人来。 临去前还嘱咐道:“小娘子记着,若是等不到家人,便赶紧到坊里随意寻家客店落脚,夜禁时有武侯巡城抓人,只要有人逗留,先抓进牢里打三十板子,痛得很!小娘子切记,切记啊!” 孟柔感激地点点头,目送老丈离开后,在原地踌躇一会儿,问清方向,朝春明门走去。 她实在没有什么可等的家人。 长安的城门又高又阔,像座山似的,不,甚至比江府院里的山还要高,真正如同屏障一般,像是能连同风雪也一并挡住,抬头望去根本望不到房檐,左右也宽敞,一共有三个门洞,中间那个门洞最大,却关着,孟柔问了人才知道,中间这个是给圣人出行去离宫用的,其余人一律用另外两个门洞,左边是进城,右边才是出城。 自然,若是遇上驾车骑马的王公贵族,平民百姓也得让行。 天边已然现了晚霞,估计没过多久就要敲暮鼓,暮鼓一敲便是夜禁,而城门也会在暮鼓敲响之前关闭。春明门右侧已然排起长队,孟柔不敢拖延,捂了捂怀里的过所,赶紧跟上去。 她实则还没想好出城要去哪,身上的钱不多,除了那枚银花钱以外只有散碎的几十枚铜子,从长安到安宁县这样远,乘马车也要三五天,凭她两只脚还不知要走多远,况且她也不识路,只能一边走一边问人。何氏同孟壮也不知去了哪里,有没有回安宁县,可就算回了,她也与他们没什么关系了。 不过她才离家不到一年,安宁县的左邻右舍应当还都认识她。她勤快又能干,吃得也不多,厚着脸皮求一求,或许还能给她一个容身之所。 总之先出城吧,出了城,到时候自然会有办法。 天快黑了,城门看守的士兵越发警惕,排队出城的人却也越发焦躁起来,提着鸡笼,担着柴火的时不时扭一扭身体,捶打捶打腰背,还有几个衣着严整,略有些书卷气的郎君,抱在一起又哭又笑,像是依依惜别。 孟柔捂着过所,正思量着今夜出城之后该如何度过,突然听见后头一阵嘈杂的声音。 “大冷的天,水渠里怎么好像有人?” “泼寒胡戏?也没到冬至,怎么在城门口耍起来了。” “别是有人跳河吧。” 孟柔捂着胸口,告诉自己不要去听,也不要去看。 可那些人的声音拼命往她耳朵里钻。 “哟,还真是有人跳河,年纪轻轻一个小娘子,怎么就……” “我记得你会凫水,快去救人!” “我才不去,都要排到我了,耽误出城撞上夜禁可不是什么好事。听说上回谁家的那个谁,忘了回家的时间又撞上了武侯,竟被当场射杀。” 是啊,救什么人呢?孟柔真恨不得给自己两巴掌清醒清醒。 她在长安不是没有救过人,可结果是什么?人没救活,她也遭了殃。各人自有各人的命数,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可她只是一个普通人,甚至是贱籍,她凭什么去揽这活计。 况且,她马上就能出城了。 孟柔定定地看着前头敞开的城门。 她就快能离开长安,就快能回家了。 “啧啧啧,小娘子当真可怜,仲冬这水要结冰不结冰的……” “好像说是自尽,既是自尽,旁人不去救她,也算是成全她的心愿。只是,我怎么觉着她在挣扎?” 孟柔告诫自己,不要去管,这也不是她能管得上的事,只是前前后后的人都朝同个方向看,她忍了又忍,终究忍不住回头看过去。 长安城门宽阔,水渠也宽得像条河似的,冬日水流并不湍急,但也瞧不出里头到底多深多浅,落叶布满水面,一个女子正在里头扑腾。 污水不住漫过她口鼻,只见她发丝凌乱地沾在脸上,好像在高呼:“救我。” 水渠旁排起长队,都是赶着出城的人,竟没有一个人肯上前去救。 “也许是意外掉下去的……” 孟柔抿住唇。 她突然想起那位老丈说的话。 “我也有个女儿,整日到处乱跑,她若是遇着事,我也希望有人能帮帮她……” 万一,万一…… 可就算那不是老丈的女儿,难道她就能眼睁睁地看着她死去吗? 那是一条人命。 孟柔一咬牙,终究是离开队伍向河渠跑去。 第39章 第39章朱砂印 冬日水冷,落水的女郎穿戴得也十分轻薄,北风这样呼啸,可她身上却只裹着一层半透的纱衣,孟柔将她从水里捞出来时,她身上的纱衣全都湿透了黏在身上,什么也挡不住。 人虽然捞上来了,可在水里泡了太久,不但没有任何反应,连带着面色都泛着一层灰,孟柔只来得及拧一把裙角上的水便去给她拍背催吐,可却毫无反应。 正焦急着不知该怎么办,突然听见后头有人道:“让开。” 孟柔 仓皇回过头,还没看清是谁便被来人推搡开,只能看见这是位头戴玉冠,身着青灰裘衣的郎君,他显然也是来救人的,推开孟柔之后便掀袍半跪着去检查落水之人的鼻息脉搏,扣了扣她的胸膛和腹部,俯身静听一会儿,又将人翻过身来撂在随行的箱笼上,头在下,躯干在上,握拳用力击打她背部。 不一会儿,小娘子便浑身颤抖着吐出脏水。 孟柔连滚带爬地过去查看她情形,女郎面容虽仍是青白,但原先的那层死气已然散去,顿时惊讶道:“活了,人活过来了!多谢……”她转过身,又是一惊,“你是……” 眼前郎君是位熟面孔,正是先前在碧玉湖边救过人,孟柔又在公主府里见过的那位医工。 医工正蹙着眉拍打身上泥泞,看见孟柔之后显然也认出了她,挑眉道:“又是你。” 孟柔动了动唇,不知道医工这话是什么意思,听见身旁动静连忙又去查看女郎:“小娘子,你怎么样?你还好吧。” 女郎神态仍迷蒙,黑白分明的眼珠转了转,半晌才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 她支撑着手臂直起身:“多谢、多谢恩人救我。” 孟柔连连点头:“是啊,幸亏今日有医工在。你以后走路要小心些,这样寒冷的天气再掉进水里可了不得。” 听见这话,女郎却眼眶一红。 “今日多谢两位恩人相救,只是两位的恩情,我、我只怕是无以为报。”女郎垂着头,眼泪大颗大颗落下来,打在地上,“其实二位何必要救我?天底下受苦受难的人多得是,何必要救我?” 孟柔一怔:“没有,我没要你回报,我……我只是……” 只是看见她在水里挣扎得那样激烈,只要帮一把,她说不定便能活下来。孟柔怎能不救。 原来方才那些人说得不错,这小娘子确实是自尽投水,而非意外掉进水渠里的。孟柔不觉得自己救错了人,却又怕一个没注意人便又去投了河,她不知所措地往另一边看去,可医工只顾着整理散乱的箱笼,清理脏污的衣摆,对这头的事竟像是一点不感兴趣。 孟柔只得尽力劝道:“你是遇上什么难事儿了?天大地大,活着最大,多大的事也不至于你寻思啊。” 可女郎只是苦笑着摇摇头。 这天底下多得是比死还难过的事。 岁暮天寒,北风凄凄,女郎缓缓道来的过往,竟比寒冬更让人冷彻心扉。她生母姓郝,原是平康坊歌女,生下女儿之后,因为年老色衰别无生计,便将女儿卖给左近一家姓洪的人家做养女,虽是养女,但洪家夫妇只将她当亲生的来养,视她如珠如宝,甚至取名为宝儿。 洪宝儿长到十五岁,样貌妍丽,品格出众,上门提亲的人险些要踏破家里的门槛,只是父母舍不得女儿,不忍她这么早出嫁,这才一拖再拖,拖出了祸事。 “阿爹阿娘从没说过养女这回事,我从小便是洪宝儿,自以为这辈子都是洪宝儿。可那日我生母上门,口口声声说我已经成人,要将我要回去养老,阿爹阿娘老实本分,又怜惜她孤苦无依,只得允准。可没想到……”洪宝儿面露愤恨,“她却是要将我卖了,也同她一样做娼妓生意。” 那日郝氏借口家中祭祀,将洪宝儿骗至家中,暗地里却早已经同嫖客商议好价钱,只等将洪宝儿灌醉之后便成事。家中既是祭祀,为何要饮酒,又为何要与生人共饮?洪宝儿发觉不对,只装做不敌酒意满地呕哕,吐了嫖客一身,这才得以脱身。 洪宝儿逃回家中同父母说清缘由,洪父洪母自然怒不可遏,当即便决定要与郝氏断绝往来,洪宝儿也只以为事情已过,郝氏阴谋败露,自然不敢再上门来,她只当自己从没有过这样一个生母。可是郝氏再上门时,身后却带着大队公人,说要将一家三口押去官衙决断。 原来是嫖客给了钱却人财两空,一怒之下将郝氏告上县衙,而郝氏早已把钱花用一空,无所赔偿,便说是洪家爹娘占了她的女儿。洪家夫妇对宝儿视如己出,而郝氏却对宝儿不闻不问,宝儿也只愿认洪家夫妇为爹娘,一家三口本以为到了公堂之上也能有所辩驳,没成想…… 万年县令却说,养恩不及生恩。 “郝氏将我卖与嫖客时已经签下身契,‘奴婢贱人,律比畜产’,没入贱籍,连个人都算不上,只是那人的一件财物,就连郝氏也不能随意再将我转卖。阿爹阿娘既不是我生身父母,又不是我主家,强占旁人奴婢已是无理,更遑论要回?”洪宝儿痛哭道,“可当年阿爹阿娘买我是为了做女儿,又怎会将我没入奴籍糟践我!” 如今看来,倒不如当日洪氏夫妇狠狠心,只将宝儿作为奴婢养在身边。 “阿爹阿娘争执不过,又拿不出钱财赎我,只知哭求,县令嫌他们扰乱公堂,各打了几十棍赶回家中。至于我,我已是那家的奴婢,那嫖客是声色场中人,买我过去一半是做姬妾,另一半也是要我做妓子开门迎客,我也是被好好养大的女儿家,我怎么能!”洪宝儿声泪俱下,“我知道娘子是好人,郎君也是好人。只是白费了二位一片好心。奴家别无他法,唯有一死才能保全清白。” 洪宝儿扯着身上的纱衣给孟柔看,这便是那嫖客强逼着她穿上让她去伺候人的,她虽然脱身逃出来,却唯有一死而已。 “还请娘子不要再管我了。那些人很快便要追上来,若被他们捉去,只怕求死也难。” 不知何时,孟柔也同洪宝儿一样泣涕如雨,满心凄然。 “可是……”她呆呆地说,“就算这样,也要活下去啊。” 她和洪宝儿一样,却又不一样。郝氏卖了洪宝儿,何氏也是将她一卖再卖。“奴婢贱人,律比畜产”,她们这样的人,仿佛生下来便插着草标,一旦有需要便能变卖换钱。可是何氏走了,洪宝儿却还有珍爱她的爹娘。 孟柔眼神渐渐坚定起来:“若是你死了,你的爹娘又该怎么办?他们将你当成亲生女儿,要是知道你这样孤零零地死在水渠里,他们也要伤心死的。况且就算不为着他们,为着你自己……你也该活下去。” “可是我该怎么办?”提到洪家爹娘,洪宝儿也再支撑不住,伏在地上痛哭失声,“爹娘养我十几年,我不能尽孝,却连累二老至此。阿爹阿娘从来不知与人争执,若不是我也不会突遭横祸,是我害了他们,是我害了他们啊。就算活下来,日后被人逼着做娼妓也只会让他们蒙羞……” 是啊,怎么办呢? “逃吧,你快逃。你快回家去,带着二老远远逃走。” 孟柔深吸一口气,勉强镇定下心神。冬日里,洪宝儿穿着这纱衣太过显眼,也太不能御寒,孟柔左右看看,找到自己的包袱,里头还有一件衣裳,连忙展开来给洪宝儿裹在身上。 “你既然能从那家里逃出来,自然就能逃到别的地方去。长安这样大,大秦这样大,总会有你的容身之所。”说到最后,孟柔也不知是在说给洪宝儿还是说给自己听,“快逃吧,只要活着,总会有办法的。” 洪宝儿扣着衣裳领口,暖意渐渐升腾,她怔怔地看着孟柔。 孟柔朝她点点头,勉强笑了笑:“快走吧。你还有你的爹娘,一家人在一起,总能活下去的。” 想到洪家爹娘,洪宝儿死水一般的眼眸也渐渐泛起光芒,她盯着孟柔使劲看,似乎要把这张脸刻进自己的脑海里。萍水相逢,尚且有人肯为她的性命争取一线生机,她自己又有什么理由不去争取呢? 洪宝儿跪直身,朝着孟柔磕了一个头,起身朝着远处城坊方向跑去。 人走远了,孟柔也失了所有气力跌倒在地。 在洪宝儿面前强撑起来的坚定仿佛被风吹散,遗留下来的是浓浓的自嘲与犹疑。 她连自己都不知该何去何从,她这样对洪宝儿说,又同哄骗有 什么区别? “我做的究竟是对还是错?她真的能逃出去吗?她真的能活下来吗?” 孟柔喃喃自语,她问的是自己,却对这个问题没有答案。 “你只是救人而已。”医工方才一直旁观不言,洪宝儿声泪俱下也没见他有一丝动容,此时倒是拨冗回答了孟柔,“你已尽人事,又何必思虑那么多。” “可是有时候人活在世上,当真不如死了。” 她分明最明白这一点,在被江铣欺辱,在被何氏卖为奴籍的时候,她浑身都有如刀割一般的痛。她虽不至于想到自尽,可是旁人,可是洪宝儿…… 医工沉吟一会儿,直到孟柔以为他不会再回答了,医工却突然道:“你方才为何救她?” “因为我看见她在水里挣扎……”孟柔一愣。 “人活着才能求死,已死的却无法求生,活着便是活着,人死了,便什么都成空。”医工道,“即便是一心求死之人,死到临头仍然不免一番挣扎,你是因她挣扎而救人,又不是因为她想死才去救。你不过是力所能及,应她所求而已,又何必操心结局如何。” 为医者见惯生离死别,孟柔的犹豫与怀疑,在医工心里不过是庸人自扰。孟柔的思绪也回转过来,她虽仍不晓得救下洪宝儿是对是错,但她能做的只有这样多,只求无愧于心罢了。 “多谢先生……” 医工不耐烦地打断她:“你的衣裳和钱财都没了,你怎么办?” 孟柔不解,连忙去翻包袱,里头原本除了舍给洪宝儿的衣裳外还该有两串铜子,她没要江铣的发簪,自然就该把钱拿回来,这些钱原本是她从安宁县带上来的,孟柔原本也打算留作回去的路费。可那些铜钱竟都被人摸走了,包袱皮上还残存着带泥的脚印,应当是小偷留下的。 她方才只顾着救人,随意将包袱放在脚边便跳下水渠,可她刚一跳下去,包袱里的钱便被人摸走了。 孟柔不可置信似的,将空荡荡一张包袱皮翻过来,反过去地看,终于绝望地摊开手。 她果然不该救人的,她怎么配救人呢?在这长安城里,善心果然就是会害人的东西。 所有的铜钱都没有了,孟柔摸向脖子:“我还有……” 就连那枚银花钱也不见了。 孟柔想起来,先前为了与江铣虚与委蛇,她特地将脖子上的花钱摘了下来塞在包袱里,打算出了江府再戴上,可出府之后心神涣散,竟然一时没顾上。 那枚花钱只怕不是被小偷摸走了便是被洪宝儿夹在衣裳里带走了,孟柔此时当真是身无分文,两袖空空。 孟柔突然想起什么,满脸慌乱地上下摸索起来,她才从水里爬出来,头发是湿的,鞋子是湿的,一身衣裳也全都是湿的。她心道不好,也不敢用力,躬着背从怀里小心翼翼地取出一份折叠整齐的文书来。 还没打开,便已经看见上头糊成一团的墨迹,孟柔抿着唇,一点一点扯着边缘抖开来,果然,过所上的墨团模糊不清,难以辨认字迹,就连硕大的朱色官印也全都融在水里,没在纸上留下一点痕迹。 没了,一切都没了。 钱财,衣裳,过所。孟柔捧着那张辨不出原来样貌的文书,远远望着城门口,一时说不清是个什么滋味。 天色渐晚,城门口的队伍也渐渐缩短,医工披着裘衣带着箱笼,显然也是要出城,可他却好似并不着急。 方才孟柔慌张翻找时,他便一直冷眼看着,见她现在垂头丧气,呆若木鸡的模样,医工反倒提了提唇角。 “这是什么?”他问。 “这是,我的过所。” 孟柔捧着那张湿哒哒的字纸翻来覆去地看,小心翼翼地抹平上头的褶皱,抹去上面的水迹,就像这样便能从里头再翻找出份新的来。 “你是贱籍,怎么可能办下过所?”医工却疑惑道,“况且长安、万年两县经发的过所皆有定规,需以黄檗纸为底,以宣城墨书文,再加盖朱砂官印,浸水不化,火烧留痕,你的这张……东西,是从哪里得来的?” 这是戴怀芹给她的。 孟柔被江铣困在偏院,珊瑚和砗磲把守着院门不肯让她出去,她只得托傲霜向东院递话,她不想再害戴娘子和五郎之间生分,也不想再污损五郎的声名。有了江铣先前闹得那一场,戴怀芹很快就让菩提来传话,说她要的过所已经准备好了。 一切只等府里办喜事,这天来往宾客众多,江铣也得留在外院。孟柔便能趁着人多眼杂顺利脱身。 医工见她不答,心中便明白几分:“守城的武侯一日要过手千百份文书,你这份过所假得不能再假,连我都能辨识出来,何况他们?私渡关津虽然罪不至死,但是伪造通关文书却是死罪,按律城卫可以当场格杀而不被问罪。” 况且孟柔是逃奴。 一个逃亡走失的奴婢,便是死在关口,又有谁会多说什么。 孟柔反应过来:“她想要我死。” 太可笑了。 崔有期和傲霜要算计江铣,要利用她给江铣下药;戴怀芹生怕江铣娶不了长孙镜,也急着赶着要让她滚出江府。孟柔恨江铣,也恨傲霜,她恨他们所有人。她自登上那座马车上了长安,进了江府之后,没有过过一日安生日子。所有人都嫌弃她,厌憎她,却又利用她。 尤其是江铣。她自问这三年来对他也算用尽真心,即便他不曾将她当作妻子,她却是确确实实将他当做丈夫爱重。可这三年换来了什么?换来二两金子,换来她无家可归。 倒不如当初大家说明白,说分明,说她只是个二两黄金买来伺候人的婢女,也不至于连一颗心也白白送出去让人践踏。 既然他们都想着利用她,孟柔便干脆做成一个局,让他们每个人都得偿所愿,也算是她送给江铣的一场报复。 本以为是她在算计人,没想到,到头来还是让人算计。 孟柔捧着那张“过所”,呵呵笑起来。 戴怀芹想要的不是让她离开长安,而是想让她死。是啊,就算她走得再远,还能有阴曹地府那样远吗?她死了,江铣的名声自然能够得以保全,她也再碍不着江铣娶他的新嫁娘了。 可她究竟做错了什么? 她好好的一个人,平白无故来到这长安城里,相濡以沫的丈夫变了个人,母亲和弟弟也都弃她远去,钱财、衣裳,都没有了,就连良籍的身份也被人给抢走了。 他们还想抢走她的名字,只因为她冲犯了贵人名讳。 他们什么都要抢了去。 西沉的夕阳被城墙挡去大半,只剩下一线晖光照耀在金黄色的砖瓦上,像是给墙面镀了一层薄金。 孟柔疯疯癫癫地发了一会儿痴,扔开手上成烂泥一样的字纸,捡起脏兮兮的包袱皮,拍了拍衣衫上的灰泥起身。 医工道:“你要去哪?” 孟柔摇了摇头:“不知道。” 送她过来的老丈说,如果快到宵禁还没出城,便得赶紧进坊里寻客店落脚。她出不了城,又身无分文,只怕连客店也住不上。 只能先进坊里碰碰运气了。 孟柔很快想到办法:“我虽然是贱籍,可贱籍两个字又不是写在脸上的。若只是短工,应当无碍。” 等攒到钱,再想想办法看能不能弄到过所出城吧,就算不能出城,其实也没有什么的。就像她方才对洪宝儿说的一样,长安这样大,难道江铣真能一寸寸翻过来不成?他们都不想让她好好活下来,她偏要活,她不信这样偌大一个长安,还能没有她的立锥之地。 就算最后当真不行,她也争过了。 总好过再回到江府,做一个目盲心聋的烛台。 医工看看天色,确实已经很晚了,城门处的队伍早已经走光了,就连守城卫也姿态散漫,准备关门等待宵禁了。 他等待的人不会来了。 医工回头望向北方,长安城北高南低,龙首原最高,恢弘皇城矗立其上,从这里看过去,似乎能望见缤纷灿烂的一角屋檐。 孟柔正要往坊里去,却听医工道:“我这里还有一张过所。” 孟柔脚步一顿,回头惊讶地看着他。 “你不是想要出城吗?”医工从怀里掏出文书递过去,“这份过所是由长安县衙所出,货真价实,你可以带着它出城。” “是的,我是要出城。多谢,多谢!” 孟柔惊喜得不知如何是好,顿时破涕为笑,医工举着手往前递了递,孟柔连忙两只手捧着接过来打开,过所制式同她先前从戴娘子拿到的那份差不多,黑色的字迹,朱红的印鉴,但上头是个陌生的名字。 “林、林……”孟柔磕磕绊绊地念。 “林下之风的林,咏桑寓柳的寓。”医工没有笑话她,只是淡淡道,“林寓娘,这是你的名字,切莫忘记了。” 孟柔连连点头,她身上湿哒哒的,包袱也脏得很,小小一张文书不知该往哪里塞,只得就这样捧在手心。 “可是先生,我该如何报答你呢?” 医工一时失语,如冰霜的眼眸满是怔然。 看着娇娇柔柔的一个小娘子,为了救人能在冬日跳进水里,浑身污水,满脸泥泞,生怕贪了旁人一厘一寸,得了东西便仓皇失措地要报答。 可到自己舍身救人时,却从来不求回报。 若是她,倒不妨一试。 医工缓缓拧起眉心,做下决定。 “我孤身一人回乡,路途遥远,正缺个侍者随从,你暂且随侍我一段路程,待有去处时,你自行留下便是。还有,不必再称我为先生。” 医工说:“我的名字是楚鹤。” 第40章 第40章更漏长 暮鼓尚未完全停歇时,江铣便冲进了东院。 砗磲才刚被放出来,正想回偏院报信便撞见江铣冲进来:“五郎,孟娘子她……” 江铣径自往前走,砗磲不知所措,被跟在江铣身后的珊瑚慌忙拉走。 “你不是跟着孟娘子吗?这一整日到底去哪里了,孟娘子呢?” 砗磲摇摇头,满脸涕泪道:“东院里的熟人说要找我去说话,可我一进庑房他们便锁上门,我发觉不对,尽力想要逃出来,却也……” 珊瑚咬着唇直跺脚。 孟柔被菩提叫走时两人便发觉不对,说好了一个去前院找五郎报信,一个跟在孟柔身边以免不测。可砗磲被锁在庑房,珊瑚急急赶到前院时也没找着江铣的身影。 再打探才知道前头出了事,一会儿要封府一会儿要抓人的,好不容易凑到江铣跟前时,天都已经黑透了。 珊瑚正要禀报,刚起了个话头便被江铣冷硬地打断,说他已经知道了。 可珊瑚还糊涂着:“孟娘子到底怎么了?” 砗磲含着泪摇摇头,若是孟柔当真有个什么不妥当,戴怀芹终究是江铣的生母,江铣也不可能真提刀杀了她。但她们当奴婢的只怕是保不住性命。 两个婢女站在门外不敢进去,江铣则长驱直入,直直撞开了后院小佛堂的门。 戴怀芹正在佛龛前做晚课,听见动静缓缓收起佛珠。 她既然能做主将孟柔送出去,自然也料到了江铣会来找她,只是没想到来得这样快。 “给阿姨请安。”江铣强压着脾气,示意跟进来的府中护卫道,“把她压下去。” 今日带走孟柔的是菩提,送人出府的也是菩提,他要关押审讯的自然也是菩提。菩提嬷嬷连忙挣扎着往后躲。 “何必舍近求远?”戴怀芹侧身挡在她身前,直视江铣道,“人是我要放走的,菩提不过是听命而为,你有什么火气只管朝我来。” 江铣翻转手掌,护卫们叉手退开身,但仍然守在周围。 “阿孟在哪?” 果然是为了孟柔。 戴怀芹顺了顺气,却没回答他的话,只耐心道:“五郎,你为了那个女人,你一次又一次地忤逆上亲,搜了你父亲的院子还不够,上一次强闯东院把人带走,这一回又是不顾规矩深夜来访。一而再,再而三,这样不顾礼仪规矩,你是要为了那个女人毁了你的声誉吗?” 江铣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你们把她藏到哪里去了?” 戴怀芹抿着唇不答,江铣看了看护卫,立刻有人将菩提按着跪下来。 江铣抽出佩刀抵在菩提喉咙上:“我再问最后一遍,孟柔在哪?” “娘子!娘子救命!”菩提尖声惊叫,戴怀芹也一样抓着袖子尖叫起来,“你疯啦!竟然在家里动刀动枪!只是为了那个女人?你当真是疯了不成!” 江铣盯着戴怀芹,手臂用力将刀尖压得深了些,菩提脖颈间立刻见了血。 “阿姨,我的耐心有限。” 菩提是戴怀芹的陪嫁,她跟着戴怀芹嫁到江府二十多年,还是头回被人用刀抵着脖子威胁,鲜红的血液从脖颈流出,沿着刀锋走了一段落在地上,滴答一声响,惊得她两眼一翻险些厥过去,可后头的护卫一顶,她的眼睛便又被迫翻了回来。 “娘子,娘子救命啊!”菩提急道,“五郎饶命!五郎饶命!” 若是再不说,只怕江铣真会一刀砍下去。 戴怀芹梗着脖子硬撑着,但终究还是见不得老仆命丧当场,咬着牙一字一句道:“她回并州去了。” “并州?” 江铣不信,孟柔的身契都握在他手里,她如何能出得长安城。 “是真的!”江铣没收刀,戴怀芹连忙道,“前几日她托人找我要过所,我便让菩提去黑市上请人做了一张,花了我整整一锭金子。她要过所,自然是想要离开长安城,东西是她自己要的,我不过是……” 江铣的愤怒难以遏制:“她要你就给吗?!” “不然呢?我是你的阿娘!”戴怀芹也来了脾气,“你为了那个女人,大好的名声、大好的前途姻缘,全都不要了。她上京来原本就是要来害你的,你为了她顶撞你父亲,拖着不肯与县主成亲,还深夜闯进我的院子里动刀动枪,这样的人,分明就是妖孽所化要来祸害你的前途。你告诉我,我还怎么能容得下她?我是为了你好!你别忘了,当年你若是能及时与县主成亲,三年前你未必会流落到并州去,也未必会……” “三年前我未必会被人陷害下狱,卢娘子也未必会暴死,阿姨也不必哭天喊地求来十二郎当养子,是吗?” 戴怀芹面色一僵:“你、你当真是疯了,满口胡吣……” 江铣面露讽刺。 三年前,三年前,人人都让他牢记三年前的教训,可却没人提过,三年来他们在长安炊金馔玉鼓乐高宴时,是孟柔一直在陪着他度过难关。 只有孟柔。 如今孟柔也被她们骗得离开他了。她得了过所,必定是想要出城,要出城……可她手上的过所能够骗过城门值守吗?若是不能,她只怕会有性命之虞。 “备马。”江铣心思急转,旋身大步往外走去。 戴怀芹忙道:“已经宵禁了,你还要去哪里?你就不怕被人弹劾吗!” 没有人回答她,江铣已经出去了,其余护卫也拱着手退出东院,没有人回答戴怀芹。 但她知道,江铣是去找孟柔了。 “这样一个女人,这样一个卑贱的庶人,五郎他怎么能……” 戴怀芹无力地伏在佛龛前,金灿灿的神像垂着眸,嘴角微微含笑意,慈悲又冷漠。 “我做的没有错,那女人果然不是什么好东西。她就是来害五郎的……”戴怀芹抱着胳膊满脸慌乱,“五郎这样在乎她,若是知道她,知道她……” “五郎不会知道的。”菩提低声安慰,“只要孟氏不回来,只要她回不来,五郎永远也不会知道。” …… 冬日里连扰人的蝉鸣也消失了,二更鼓刚过,长安城原该万籁俱寂,巡城的武侯却听见由远及近的马蹄声。 队副当即引弓搭箭,高声喝道:“谁人纵马犯夜!” 没人应声,只有赭衣男子驾马朝这边冲来。 队副拉紧弓弦:“纵马犯夜者,立即下马,否则 射杀!” 正要鸣镝示警,队正却慌慌张张地把他的手摁下来,拖着他往边上避开,那人便迅速从武侯们身前略过。 “队正,他纵马犯禁,怎么能……” “你瞎啊!”队正打下他盔帽,“不认得吗?那是右卫中郎将!” 右卫中郎将江铣,□□之战生擒可汗的大功臣,如今皇帝面前宠遇正盛,风头无两的大红人。 “是、是他啊……” 队副傻愣愣地扶直盔帽,马蹄扬起的烟尘还没散去,但人已经没了踪影,看模样是朝着城门去的。 “就算是大将军,夜间行马,也该有公文事由呀。” 江铣心急如焚,略过巡城武侯便直冲金光门而去,江府在怀远坊,往北便是西市,若是孟柔同商队一同出城,应当会从金光门出。 现下已是宵禁,城门早已经牢牢关上,只有几个守城卫在附近盘桓,见着有人前来都握紧武器,严阵以待,见着是江铣也没有松懈。 “见过中郎将。”守卫队正上前行礼,起身时,右手仍然放在佩刀上,“中郎将夤夜前来,可是有什么要事?” 江铣没有下马,直问道:“今日可有个叫孟柔的女子出过城?” 众人面面相觑,神色都有些惊讶。 队正为难道:“今日……白日值守的是丙队,我们是宵禁之后才换防来的,白日的事我们并不清楚。况且……” 况且金光门向来繁华,一日进出上千人次,姓孔还是姓孟的只怕不少,又有谁能记得住。 见他们一问三不知,江铣又道:“今日可有商队出门?其中可有夹带旁人?” 队正无奈道:“小人不知。” 江铣这才反应过来,是他关心则乱。 原本该白日再问的,可他是在是无法放心,又问道:“今日……今日可有个姓孟的女子,持伪造的过所出城?” “应当没有。”终于能回答上他的问题,队正舒了一口气,“中郎将放心,这几日城门上的弟兄们都严守着,一一清查过所,若有伪造,我们一定能发现。” 江铣却追问:“究竟有没有?” 队正召来手下问了几句,十分确定地回答:“确实没有,这几日都没有。就连形迹可疑的女子也没有。” 一阵寒风吹来,冷了冷江铣过热的脑袋。 戴怀芹和菩提身在高门,长久生活在江府中,便是舍下大把银钱,有意去碰黑市伪作文书的路子,只怕也找不到什么好的,孟柔手里的过所只怕破绽不小。城关既然没有发现,那么孟柔应当是还没有出城。 江铣便道:“我家里有人走失了,若是城关发现有人持假过所通关,还请行个方便,务必、务必使人通传江府,切莫伤人。” 队正叉手行礼道:“中郎将说笑了。私渡关津罪不至死,只要没有强闯的意图,我们自会将人收监暂且关押。只是不知,中郎将寻的是什么人?” “是个女子。” 江铣抿直了唇,略微形容了一下孟柔的样貌,队正听后便应答下来,说是换值时也会告诉下一队的弟兄,让他们都留意着。 “多谢。”江铣朝他们拱手,正要往更北些的开远门去,顿了顿,突然一拨马头转回身,“最近城中出了什么大事,为何要这样严格查问?” 队正张了张嘴,笑起来:“倒不是什么大事。只是巧得很,前几日左卫中郎将,哦,也就是长孙家的郎君,他院里也丢了个姬妾,说是同旁人生出私情,偷了他的物件逃跑了。中郎将嫌太丢脸,吩咐若是发现了,当场按规办理,不必留性命。自然,您的家人既然走失,我们抓到人后会先让您辨认,过后再行区处。” 强闯关津者,守城卫有权当场格杀,即便没有强闯,拿着伪造的过所度关,便是被城卫杀了也无冤可诉。 “对了,这事长孙郎君只同咱们上头的几位参军说过,中郎将可千万别说出去,更别说是小人透露给您的。” 江铣闭了闭眼,胸膛一阵起伏,问道:“他可曾说过,走失的姬妾是什么模样?” 队正想了想:“远山眉,杏仁眼,身子瘦削,面容苍白。大略就是这样的形貌。” 这分明说的是孟柔。 长孙乾达。 江铣握紧缰绳,心里的怒意越是浓重,他面上反倒露不出一点来。 他要借城门卫之手除掉的,究竟是某个面目不清的姬妾,还是孟柔?魔.蝎`小`说 k.m`o`x`i`e`x`s.c`o`m 40-50 第41章 第41章曰君臣 “尔今东突厥已灭,数十万降民归顺大秦,漠北大片土地空置,皆为薛延陀所蚕食鲸吞。薛延陀原本受到东突厥压制,屡屡向我朝求援,先前作战的时候他们也颇有助益,可如今,东突厥灭国,他们不思教训,反倒想着要做下一个东突厥,竟然敢拖延岁供!依我看……” “先前漠北连年大雪时也没见他们拖延岁供,今年光景分明比往日更好些,也再没有个东突厥压在头上,薛延陀这样做分明是起了反心!” “薛延陀吞并了东突厥的土地,也收容了那些在战场上逃亡的、未曾归顺大秦的残余部众,显然怀有不轨之心。薛延陀才刚发展起来,尚且势弱,若是以后兵强马壮,未必不会剑指中原。” “是啊!夷狄禽兽,畏威而不怀德,若是姑息放纵难免会有后患。陛下,臣请战漠北!” “可是东突厥方灭,再起干戈恐怕会生灵涂炭,更何况穷兵黩武,终非正途。” “你!此战显示我大秦国威,如何就成了穷兵黩武?况且分明是薛延陀拖延岁供在先,你真是胡搅蛮缠!” “启禀陛下,薛延陀只是拖延岁供未必要反,但吐谷浑却是已经进犯凉州。陛下,还请先……” “吐谷浑势弱,即便进犯也只是小打小闹,一旦听说秦军开发立时便会如鸟兽散。依我看,还是防范薛延陀更为要紧……” 薛延陀拖延岁供,吐谷浑又进犯凉州。众臣们分为两派,一派说该打仗,另一派说不该打仗;说该打仗的那一派吵着吵着又自相争执起来,一边说该打的是薛延陀,另一边却又说该打的是吐谷浑;吵着吵着,又有一派冒出头来,说不如分兵两头作战,一起攻克,很快又有人抓着他们斥骂,说分头作战两头挑担子,一个不慎便是胡马度关南下。 太极殿上,穿红着紫的大臣们掐着腰争论不休,底下吵得乌烟瘴气,大秦皇帝坐在龙椅上也是大皱眉头。武官天天嚷着要打仗,文官天天嚷着说要休养生息无为而治,每日朝会都是吵,吵来吵去吵不过了就来找他要公道,真是烦不胜烦。有时候真恨不得让内侍们撤去暖炉,反正这群人吵得脸红脖子粗,也不必再用暖炉取暖了。 喝了两口茶顺了顺气,眼眸一转,突然瞧见站在人群中的江铣。 武官们个个火气急躁,恨不得撸起袖子来当场以武服人,江铣八风不动地站在他们中间,清隽文弱得像个读书人。 哦,也确实是个读书人,政启十七年的进士,皇帝亲自点的探花郎。 众人争论不休,江铣却始终眼观鼻鼻观心地一言不发,像是在走神。 皇帝清了清嗓子,大殿立时安静下来。 “中郎将,”皇帝抬起下巴示意江铣回话,“众人各抒己见,你却似已胸有成竹,有什么想法不妨说来听听?” 左卫大将军兼刑部尚书裴方正当即面露喜色,他是最为强硬的主战派,方才也热意请战。而斥责他穷兵黩武的尚书右仆射长孙越则轻轻皱起眉头朝江铣看去,眼神晦暗不明。 江铣如梦初醒,上前行礼道:“回禀陛下,臣所掌内府只负责长安防卫,边境之事,臣不熟悉,众位大臣卓识深远,臣怎敢妄言。” 这下所有人都朝他看来,那眼神像是在说:你在放什么狗屁。 “你在放什么狗屁!”裴大将军立时跳起来,“你不是在并州待了三年吗?先前与东突厥作战 时,你率领六百骑兵深入敌营生擒可汗何等勇猛,如今却为何如此怯战!难道东突厥打得,薛延陀你打不得?!” 长孙越忙道:“将军此话差矣,好战并非勇猛,不战也并非怯懦。” “我看你就是害怕!我就不明白了,东突厥咱们都打下来了,区区一个薛延陀……” “裴卿!朝堂之上,怎可如此粗鲁。”皇帝皱眉点了点裴方正,又看向江铣,“朕记得,今日是裴家新妇回门吧,中郎将是惦记着这件事?” 江铣没答话,裴方正却先一步熄了火。 可皇帝也没放过他,而是笑道:“裴卿,听说民间新妇三日回门,新郎官要陪同着上娘家,不知老国公今日会不会……” 裴老国公正是裴大将军的亲爹。老国公年至耄耋娶新妇,那日去迎亲的正是裴方正的庶弟,这是人人都知道的大趣闻。皇帝面带揶揄,众臣也跟着会心一笑,只有裴方正,哭也不是笑也不是,绿着一张老脸不吱声。 被这么一打岔,北征之事暂且搁置,朝臣们很快又进入下一个议题。没人再问江铣的话,他便垂手回到原位。 下了朝,江铣顺着人流往外走,裴方正三步并作两步跟上来。 “我说你到底是怎么想的,薛延陀大肆囤兵又拖延岁供,分明迟早要反。右卫大将军空悬已久,将军又是个吃荫封的,没本事的废物,何不趁此机会取而代之?虽说现下陛下只封你做中郎将,只让你掌领内府,但漠北若有战事,你必能大展手脚。你好好的一个将才,当真不想再出长安了?” “薛延陀尚未南下。” 裴方正皱眉:“他们只是在积聚力量,与大秦迟早会有一战。半渡而击之总好过等他们兵强马壮再打,你……” 江铣朝他拱了拱手:“末将家中还有要事,先行一步。” “你家里怎么这么多事……喂!你今日又不上值吗?!” …… 江铣离开皇城之后并未回家,而是去了西市的小院子,这个院子是他早就买下的,先前何氏和孟壮便住在此处,如今他们走了,这院子正好空了出来。 他走进内室,桌案上正摆着一张地图,线条纵横交错,画的是长安各坊地形,已经查找过的地方都被划了记号。 那晚江铣不顾夜禁,连夜跑遍长安西侧的三道城门,都说没人见过孟柔,天亮之后,他又带着人亲自在西市反复查问,还使钱让市正留心着,可也都没有下落。 松烟奉来热茶,副将吴丰接过手递上来。 “将军,长安城两市一百零八坊,这样大海捞针地要找到什么时候。左右您已经托付了县衙,那些不良人很有些门路,明处暗处都布了人,孟娘子只要出现,必然会有消息。”吴丰道,“您等着消息就是了,何必再亲自一一寻过去?” 江铣点着地图筹算路线:“这并非公务,我自己去就是,你不必跟着。” 您还知道有公务啊。吴丰苦着一张脸:“我还是同您一起找吧。” 早点找着人,江铣也能早点回公廨处理公务。 “万年县那边怎么说?” 松烟答道:“将军上朝时,小的带着钱去了一趟万年县。那边的县令不怎么买账,也不肯收钱,小的只得另走县丞的门路。不良主帅也说会帮忙照看着,只是每日的银钱不能少,若是找到人还得另算,小的不敢妄自决断,恐怕还得请五郎亲自走一趟。另外,这几日春明门和延兴门确实都有伪造过所想要出关的,但那都是些汪洋大盗,亡命之徒,小的也使法子进去探查过,并没有孟娘子的踪迹。” 江铣撑着桌案,长出一口气。 三日了,整整三日了。长安县的大小客店,甚至连暗门子他都翻遍了,根本没有孟柔的踪迹,搜索范围扩大到万年县,人手便不够用了,他只得惊动两县县衙一同寻人。银钱流水样地花下去,找到孟柔的希望却越发渺茫。 城门处没有消息,想必孟柔是早早发觉过所有误,又或是胆子太小,根本不敢冒险出城,便在哪个地方隐匿下来了。 可她一个贱籍,在这偌大的长安城里,没有他的照拂,她又哪里能够安身立命? 阿孟,阿孟…… 你究竟藏在哪里? …… 月上中天,渡船口岸,小吏正在盘问二人。 “你们是什么关系?因何南下江城?” 楚鹤道:“她是我的表妹。我是江城人,南下是归乡,她是探亲。” 小吏点点头,这理由同过所上写的正能对应上,夜里烛火昏暗,他眯着眼睛仔细查看,“楚……楚什么……” “楚鹤。” “哦,还有你,你叫林……” “林寓娘。林下之风的林,咏桑寓柳的寓。”孟柔小声答完,复又紧张地低下头。 小吏照了照楚鹤,又照了照孟柔:“你俩是表兄妹,怎么长得不太像?” 楚鹤淡然道:“我母亲是继母,同她虽有姨表兄妹之份,但实际没有血亲关系。” “哦,是这样。”小吏看了看过所,又看了看孟柔,“嘶……不对啊,这过所上写着林寓娘体态丰腴,你怎么瞧着瘦伶伶的。” 孟柔头皮一炸,支吾着说不出话来。还是楚鹤答道:“家中亲眷过世,我二人正是要回乡奔丧。表妹哀毁过度,嗓子都快哭哑了,人也瘦了一大圈。” 这话合情合理,小吏狐疑地打着灯笼又照了照孟柔的脸,天色昏暗,过所上的描述也模棱两可,再照也照不出什么来。 小吏挠了挠下巴,合上过所道:“过去吧。” 楚鹤伸手接过:“寓娘,走吧。” 孟柔点头,含着下巴尽量遮住脸,提起包袱快步跟上。 第42章 第42章万年县 两人离开长安城已经好几天了,虽然出了城,但孟柔也不知道自己该去哪里,便暂且跟在楚鹤的身边。 楚鹤确实是要去江城,但却不是探亲也不是奔丧,先前孟柔问起时他倒也没讳言,他原是养病坊里的弃儿,被太医署医工挑选作为药童收养,无父无母,只有个籍贯是江城的师父。 江城,这地方孟柔从没听说过,只听楚鹤说那是在南方。南方,长安已经在并州的南边,再往南下又该是什么样的光景?可楚鹤也没去过江城,只听师父说过那里盛产荷花,每逢盛夏时节,满城都是莲子香气,竟比芙蓉池的荷塘更招摇。 冬日出行有诸多不便,光是御寒的衣裳便得单用一个箱笼装,出了城走在路上,便更能觉出白日太短,黑夜太长,能赶路的时间原本就少,路上的车马渡船也怠懒得很,往往要叫上三倍甚至五倍的价钱才能使得动。 楚鹤急赶着在这时节出城回乡,应当是有要紧事,可他却不疾不徐,两日的路程能分成三日走,尤其度过关卡时他总是一拖再拖,不拖到晚上绝不过关。 直到连着两次顺利通过关卡,孟柔才明白,楚鹤这是为了照顾她。 楚鹤手上的过所是他自己的,上头写的姓名、样貌、特征,包括出城的事由,都是楚鹤自己的,可孟柔手上拿着的是林寓娘的过所,林寓娘是细眉凤眼,她可以刮去眉毛,却改变不了双眼的形状。 若不是夜里烛火昏暗,她只怕早就露馅了。 撑过盘问,在运河渡口上了船,甲板上早堆满了货物,船夫半夜行船困得很,眼前二人既顺利过了关,也就免去对照过所的折腾,只把蒲扇大的手掌往楚鹤脸上戳。 “上房三两银一间,下房一人二十个铜板。” 楚鹤放下两枚拇指大的银铤:“无事不要打扰。” 船夫颠颠手,估摸着多收了一两银,便也不再废话,头也没抬地往后指了指:“尽头右转第一间。” 船舱就这么大,出行的人和货物可不少,所谓“上房”不过是个单独的小隔间,挤挤挨挨地放了张短 短的床榻,再多来张桌案都放不下。房间狭小,被褥还都泛着股霉味,可出行在外只能将就,也就顾不上那么多了。 楚鹤坐在床榻上松了松肩膀,孟柔跟在他身后,进屋之后原地打个转,把箱笼放在了床头边。 楚鹤是出钱的那个,自然睡床,而孟柔作为随从,只能睡在地板上。 深更半夜,孤男寡女共处一室,孟柔初时还有些别扭,但看久了楚鹤那副什么事都理所应当,什么事都风轻云淡的模样,她竟也有些习惯了,睡地板总比去“下房”,花上二十铜子同一大群人打通铺更好些。 孟柔整理好箱笼便出去打水,楚鹤没管她,皱着眉头坐了一会儿,还是起身翻出衣裳垫上一层,然后才捏着鼻子倒在床上。 “楚郎君,”孟柔端着水盆进来,连忙叫他起身,“我找船家借了热水来,烫一烫脚再睡吧。” 楚鹤撩起眼皮看过去,船上过路的人多,船夫做的也是渡船的活计,并不会像客店那样准备周全,水盆原是他自用的,连带这点热水也是看在那多出来的一两银子才勉强借给孟柔。 孟柔知道楚鹤爱洁,或许做医工的都有这么些毛病,她一边放下水盆一边补充道:“我用澡豆清洗过,不脏的。” 楚鹤这才起身,慢悠悠地除下靴袜。 “怎么突然想到要水?” 孟柔整了整袖子,扬着眉毛道:“我见你腿上不舒服,应当是以前受过伤吧,想来是这几日走多了路,船上水汽又重,大概会难受。用热水烫一烫脚,气血通畅了,或许能好些。” 楚鹤泡着脚,又抬头看她一眼。 “你怎么知道我腿上有伤?” “因为……”孟柔欲言又止,顿了顿,转而道,“随便乱猜的。” 她不大自在地低下头,曾经日夜照顾一个伤重之人三年,她当然知道腿上疼痛却又尽力掩饰的姿态和模样。 那日楚鹤带孟柔出城时,说着是让她当随从侍者,但这一路上,两人却更像是搭伴同路而已,楚鹤从没使唤过她做什么,反倒还容留了她的住所与吃用,见她衣裳轻薄,又把裘衣也借给她穿,孟柔正愁着无处报答他的恩情,见他登船时步伐迟缓,看出他腿上有旧伤,便连忙打了热水来给他舒缓。 冬日里,能有这样一盆热水十分奢侈,足底变暖,多日以来的旅途劳顿也仿佛卸去大半。 楚鹤垂眸看着水盆,好一会儿又抬起眼盯着孟柔。 “你本不必做这些事。” 孟柔愣了愣。 楚鹤又垂眸去看冒着热气的水盆:“渡船南下一路沿经不少地方,还没问过你想去哪里,可有什么要投奔的亲眷?” 想去哪里? 孟柔茫然,她在安宁县长到十九岁,再之后又去长安待了大半年,除了这两个地方,她哪里也不晓得,哪里也不曾去过,就连渡船也是她头回登乘。至于亲眷,她所剩的亲眷只有何氏同孟壮,他们或许回了安宁县,又或许就在长安附近随便找个地方便落脚了。若是要投奔,她离开长安之后便不会与楚鹤同路。 她原本就是随处可去,又无处可去的,说来还得多谢楚鹤,不但给了她过所,还给了她一个容身之处。 可总这么待在楚鹤身边也不是道理。 长安城的人,说一句话能有八个意思,这些日子她也看出来了,楚鹤并不需要个随从服侍,带着她反倒像是带着个累赘。 或许他这样问起,就是在隐隐催促她该离开了吧。 孟柔绞着手指勉强笑笑,小声道:“等船停靠之后,我便离开吧。” 楚鹤皱起眉头:“你知道那是什么地方?你有亲眷住在那里?” 她是并州人,在南边哪来的什么亲眷。 孟柔低着头,束着手,仍是没答话,楚鹤回想刚才自己说的话,这才发现有异意。 “我不是那个意思,我不是要赶你走,我是说……”楚鹤斟酌着用句,可怕孟柔听不懂,便干脆道,“你要不要做我的徒弟?” “徒弟?” 楚鹤点头:“你要不要跟着我学医?” 孟柔又愣住了:“我,”她指指自己,笑起来,“我能学医?” 楚鹤面露不耐,孟柔连忙解释:“我这样的人,怎么能学医呢。我是个贱籍,又是女子。而且我也不聪明,我……” “汉有义灼,晋有鲍姑,你何必妄自菲薄。”看孟柔懵懵懂懂,楚鹤叹了口气,“我的意思是,以前也有女子行医。女子行事细致,体察入微,又不怎么爱抱怨,我早有意要收个女徒。” 行事细致,是说她方才发现楚鹤有腿伤的事吗?孟柔张了张嘴:“可那是因为……” “更何况,”楚鹤打断她,声音很轻,“你济世救人的一颗善心,胜过千万聪明人。” …… 万年县公廨。 江铣一字一句,像含着冰渣。 “这就是你通报的……消息?” 临近冬至,天气越发冷,城里各处都开始燃起碳炉,公廨里自然也不例外。从前衙大门走进来,一路上各处都是暖意融融,热意蒸腾,唯有此地,尚未靠近便先感到一阵寒凉冷气,再走近些,还能闻到股奇异浓烈的腐臭。 这味道江铣曾经闻到过很多次,军营里,战场上,甚至刑部大牢之中,都有这股味道。 是尸臭。 县丞虽然品秩不高,但能在天子脚下当差,也并不是什么没来头的小人物,只是看着江铣通红着眼眶,一副动不动就要吃人的罗刹模样,还是不免两股战战。 “将军,中郎将,这、这不是您派人来让我们寻人嘛。这都过去多少日了,您说的那位孟娘子,咱们确实是没找到……没找到活的嘛。” 初四那日确实没有个姓孟的女子拿着假过所出城,在这之后几日也没有。不良主帅收了钱,也肯尽心办事,这几日明里暗里地就差把整个万年县倒转过来翻一遍了,就是没找着人,他们甚至把所有年龄仿佛的,样貌略吻合的女子全都描摹成画像给江铣辨认,可还是没有。 排除了所有的可能,唯一剩下的,便只有屋里这个了。 江铣一把抓着他的领子把人提起来:“你放肆!” 县丞连连告罪,求助地看向他身边随从,松烟连忙上前劝道:“五郎消消气,卢左堂不是那等搪塞之人,或许另有别情呢?” 终究还是要靠他们寻人,江铣拧眉松开手。 县丞扁着嘴整整衣领,瞥他一眼,确实惹不起,只能拱拱手道:“将军容禀,初四那日确实无人闯关,在那之后想要伪造过所假冒出城的也都是些盗寇小贼,不值一提。但是前几日有人来报,是在黄渠里头发现具女尸,因为发现得太晚,面目有些辨认不清了……” 一边说着,一边朝后摆摆手让仵作把门打开。 “县里这几日没人报案说有女子失踪,女尸的身份暂时还在排查,也不一定就是那位孟娘子。但若不幸……将军莫怪,您只远远望上一眼,瞧瞧究竟是不是她?若当真不是,底下的人也好继续再尽心帮您追查,您说是不是。” 第43章 第43章金璎珞 今日已是十四,距离江铣托他们找人已经过去了八日,距离那位孟娘子失踪也已经过去十日。 万年县不良帅得了江铣的银子,自然是把手下全都铺出去帮忙寻人,只是万年县统管朱雀大街东侧五十四坊,这头住着的达官贵人比长安县多多了,最受圣人宠爱的晋阳公主府邸就在兴道坊,比江铣更难伺候的也不是没有。他要寻孟柔,别家勋贵、高官、皇亲国戚,那也有个什么猫儿狗儿丢了要寻,每日的要事公务并不比长安县少,可不良人全都撒出去了,这些脏活儿累活儿繁琐活儿,谁干? 江铣在战场上立过首功,又在皇帝面前留了名,县丞收受他的贿赂帮他办事,实则不是为了贪那点钱财,而是知道他如今风头无两,乘机攀点交情。 谁料八日过去,人还没找着 ,县衙里的公务都快要堆积成山了。 “……仵作验过尸,年岁大略对得上,推算时日,她落水的时候在月初,也就是初三、初四,再晚不到初五,这同您要找的那位……日子也对得上。”卢县丞道,“下官去探问过,初四那日春明门附近确实有人落水,但城门防卫站得远,没看清有没有救起来。” 江铣一言不发,卢县丞看不出他想法,想了想又补充道:“但黄渠离春明门这样远,说不定是中间出了什么变故……也有可能是下官多想了。” 仵作弓着身子推开房门,为了减缓尸体腐败,停尸房里常年存着冰,就连冬日也不例外,一打开门,含混着腐朽味道的冷气乍然散开来,惹得县丞和松烟都遮着口鼻别过脸,只有江铣同仵作早习惯了这味道,并没有下意识避开。 所以,江铣一抬眼便瞧见了。 他终于明白县丞为何无法确定死者身份。说是女尸,实则若不是身上套着的裙裳,只怕也难以说清这到底是男是女。大概是因为在水里泡得久了,尸体皮肉鼓胀得像个一戳就破的盛满的水囊,浮肿得木床几乎放不下,简直不成个人形。尸体身躯肿胀,面目、五官也都烂成一团,舌头外翻,牙齿暴露出来,两只眼睛……那原该承装两个眼睛的框子也承装不住,两颗硕大的眼珠只得掉在外头。 县丞早料到江铣大概不肯进屋,特地让仵作摆在正门口,可一开门,当即便把他自己恶心得转过身吐了。松烟原本苍白着一张脸强忍着,可看见有人吐了,胸腹翻涌一阵,也跟过去吐了一地。唯有仵作见惯这场面,并不觉得有什么。 江铣是待过牢狱也上过战场的人,各种奇形异状、死状惨烈的尸身,他见得多了,甚至自己也差点成为其中一具。 再骇人的场面他也不是没见过,可当望见屋里的情形,他却浑身僵直,动弹不得。 “五郎?”松烟吐过一阵,抹了抹嘴又跟上前来,“五郎,您若是辨认过了……” 江铣充耳不闻,只望着屋里的女尸怔怔发呆,松烟也只能鼓起勇气,捂着头脸往里瞥。 看清之后顿时惊呼道: “这、这不是孟娘子的……” 女尸身形肿胀,面目也辨认不清,可是那身衣裳,那身衣裳…… 孟柔不是第一回闹着要离家,她先前就闹过一场,那时江铣满府里寻人,松烟也跟着搜查过,当日江铣抱着孟柔从假山中出来时,松烟也曾给二人照过灯。 只是匆匆一瞥,原本不该给松烟留下什么印象,只是长安城里,国公府中,人人都身穿锦绣衣裳,就连马棚里牵马的小厮也不例外。反倒是孟柔,江家五郎的房里人,被找到的时候竟然穿着一身葛布衣裙。 这样简陋的衣衫,这样粗糙的布料,这样没有一丝花样的裙裳,根本不是国公府所用之物,可江铣和松烟却同时怔在当场。 县丞摸了摸下巴:“中郎将……” 江铣没应声,一双眼睛仍旧直愣愣地盯着木床上的尸体,松烟看了两眼不敢再看,连忙问县丞道:“她身上可还带着别的东西?” 县丞也不清楚,转眼看仵作,仵作连忙弓着身作揖道:“有的,有的。她手里握着枚花钱,似乎是重要之物,攥得紧紧的,小的废了好些力气才拿出来。” 说着便往屋里去,从桌案后头拿出那枚银花钱,在身上蹭了蹭双手递过去。 松烟没敢接,转头看江铣,江铣尤在怔愣,慢一步才迟缓着转开眼。 仵作手上握着枚精致的银花钱,中间开了个孔,上头原本应该系着绳子,但是早在水里泡得朽烂了,只剩下点红色的断线。 “不是她。” 江铣撑着廊柱勉强稳住身形,长长吐出一口气,不过是瞬息之间,他竟然就出了一身冷汗。 此时看见那枚银花钱,竟感觉劫后余生。 “不是她。”江铣又重复了一遍。 县丞急道:“哎?这、这怎么……您不再认认了?” 江铣直起身,看也没再看那具女尸一眼,大步流星地往外走。 他从未见过那枚花钱,那不是孟柔的东西。江府这样的人家,一向只用金子打吉钱,成串成串地赏赐给下人,用白银打这些玩意,于江府来说太过廉价,于孟柔来说又太过奢侈。她拥有过的银物什统共就只有作为嫁妆的那支银簪子,也早熔了给他补玉佩。 那根本就不是孟柔。 一口气走出好几里,站在坊道正中央才发觉今日是骑马来的,马还拴在万年县廨,幸而一回头便看见扯着缰绳,匆匆赶上来的松烟。 “五郎,您……”松烟欲言又止,“您这几日也累了,不如回去好好歇着,明日再继续找?” 歇? 江铣这几日确实没怎么合过眼,可要让他就这么回去歇着,也是万万不可能。 孟柔还没有找到,若是在他休息的时候发生了意外怎么办。 江铣翻身上马,没回江府,也没回公廨,而是仍旧往春明门去。 所有城门,他都必得再去查问一遍。 …… 江铣终究还是回了趟家,问过府中下人,确实从没有打过什么银花钱,这才不由自主地松了一口气。 他这几日没上值,吃住都在西市那个小院子里,已经是夜禁,也没有必要为了这个多跑一趟,江铣洗漱过后便回到西厢房,直接在床上合了眼。 屋内陈设依旧,床榻也是日日有人打扫,就连孟柔都好像从没有消失过,枕畔仿佛还残留着她的气息,一伸手,却没能捞到人。 或许是触景生情,又或是因为白日刚受过一场惊吓,这一晚,他竟然梦见了孟柔。 安宁县的院落,一草一木,一砖一瓦,都是他同孟柔亲手攒下的,他在那里住了整整三年,那也是他人生中最漫长的三年,每一处缝隙,每一处裂痕,他都清清楚楚。 孟柔穿着一身碧青裙裳,手里攥着枚遮阳用的蒲叶,双颊晕红,鼻尖冒汗,白生生的一个小娘子,水灵得不像话。 她就这么站在门前冲着他笑。 江铣仿佛也忘了许多事,一见着她便打从心底里发软,柔软的情绪漫上来。 “阿孟,过来。”他说。 孟柔仍是笑,眯着眼睛极高兴的模样,眉眼弯弯,挺翘的鼻头上泛着光点,连烈日都这样爱顾她。 江铣忍不住唤道:“阿孟,快过来。” 孟柔却摇摇头。 “江五,我要回家了。”她转过身,推开院门便要跨进去。 两人分明站得这么近,可这距离却越来越远似的,江铣想要追过去,两只脚却像生了根扎在地上,动弹不得。江铣顿时急道:“不准走!我不许你走。你……” 他分明就在这里,他明明就在这里,为什么她总是想着要走?回家,她家在哪?何氏和孟壮根本不配做她的家人,这世上唯一与她有牵系,她唯一应当记挂着的,分明是…… 江铣急得满头冒汗,口不择言道:“我手上有你的身契,你已经被我买下来了。你已经是我的人,你还能去哪里!” 孟柔果然停下脚步。 江铣松了一口气,故作镇定地翘起唇角:“阿孟,过来,回到我身边来。我们还同从前一样。” “不能了。”孟柔轻声说。 她转过身来,如远山的眉,如杏核的眼,五官秀致,雪肤花貌,一如从前。 可那双清凌凌的眼眸再看向他时,却不会再为他泛起依恋的笑意。 “身契困得住活人,却困不住死人。”他从未见过孟柔这样冷淡的神情,她严厉甚至近乎苛刻地看着他,一字一句道,“我已经死了。” …… 夜深人静,在厢房外值守的珊瑚正撑着脑袋打瞌睡,突然被一阵剧烈的声音吵醒。 厢房里哐哐当当的像是在修房子,珊瑚忙敲门道:“五郎有什么吩咐?” 那声音顿了一瞬,江铣的声音传出来: “滚。” 珊瑚不敢抗命,又不敢真离开,站在堂下揪着袖子团团转,屋里声音越来越大,不一会儿,在后头庑房休息的砗磲等人也都被惊醒,赶了过来。 “怎么回事?贼人进院子了?” 问了半句,砗磲便被珊瑚拉到一边,两人一起对着窗户上透出来的影子愣神。 “五郎这是真疯魔了,哪有人大半夜在屋里劈柴火的。” 珊瑚连忙捂住她的嘴。 下人们在寒风中站了半晌,正要散去时,突然听见里头五郎道:“来人。” 窗上影子照得分明,他手上拿着刀,方才又疯了似的到处劈砍,众人怕他是砍够东西准备要砍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不敢上前应声。 正缩着抱在一起取暖,里头人影动了动,房门被推开,屋里头满地的木屑跟着飞出来。 江铣一手提着刀,另一只手上提着一串璎珞,赤金如意的璎珞圈嵌着佛家七宝,上头还坠了许多珍珠和金银珠串,一旦晃动便琳琅作响,看上去又华贵又有分量。 这是江铣砍碎床榻后在床底发现的,盛装在捧盒里,同他送给孟柔的那串琥珀璎珞并排放置在一起。 这样的宝石璎珞,他从没有给孟柔置办过,也并不是大夫人会送的廉价货。 珊瑚和砗磲一见那璎珞便低头哆嗦个不停,江铣侧目,披着裘衣缓缓走下台阶。 “说,这是从哪来的。” 第44章 第44章飞去来 正房内重新燃起了碳炉,即便江铣不常回家,这里也是日日都有人打扫的,这原本就是偏院之内的主房,也是江铣正经的起居之所。 他坐在上首,珊瑚同砗磲跪在地上,看着立在他手边的刀,不知是冷得还是怕得,都有些发抖。 “……七娘子,不对,是忠国公夫人。”上回江婉回门时,家里上下便改了称呼,珊瑚道,“忠国公夫人于流觞亭设宴,请了孟娘子去做客。 “这璎珞原是二少夫人的嫁妆,人人都知道的。那日在宴席上,孟娘子看着这璎珞喜欢,便当众向郑娘子讨要,郑娘子当着客人的面不好推拒,便解下来送给了孟娘子。可后来孟娘子的衣裳被、被侍女泼湿了,中途离了席,或许是手忙脚乱,没能顾得上拿这璎珞,郑娘子便让石榴亲自送了来院里。” “对,对,就是这么回事。”砗磲道,“府里人人都是这么说。” 江铣盯着那璎珞好一会儿:“你们听见了,确实是她自己要的?” 珊瑚同砗磲对视一眼,嗫喏着不敢说话,江铣持刀在地上点了点,两人立刻摇头道:“是听府里人说的。”砗磲又多添一句,“人人都这么说,应当无误吧。” “所以那一日,你们竟是让她自己去赴宴。”江铣视线缓缓扫过两人,“好厉害的奴婢,你们倒比她更像主家。” “五郎容禀,孟娘子并没叫让人跟着,奴婢们并不知道……” 江铣几乎要被气笑:“你们是从东院来的,在东院里,你们也是这样当差?” 两个奴婢立时磕头谢罪:“五郎饶命,奴婢再也不敢了!” 再也不敢,哈!现在孟柔走了,她们便是想要再轻慢也无处可施。 “自去领家法。” “五郎!五郎求您饶命!五郎!” 砗磲仍在求饶,珊瑚瞥了眼他脸色,连忙拖着砗磲一道出去了。 现下还只是受家法,再求下去,保不齐当真要丢命。 婢女们出去跪在堂下领罚,江铣听着她们的痛哭声,手指缓缓蜷起。 他素来知道江府下人很有些拜高踩低的本事,但他没想到,就在他自己的院子里,连侍女也敢对孟柔不恭敬。 江婉笄礼那日孟柔落水是为救人,江铣原本没有多想,只把所有事情记到大夫人头上,可他直到现在才知道,那日孟柔为什么会掉进水里,她不懂规矩,更不懂得世家名门那些见不得光的道理,身边无人随侍,无人提醒,她见着有人落水便理所当然地去救。 若是珊瑚和砗磲随侍在侧,她何至于此。 那日孟柔被崔有期按在堂下掌掴,是否也是这般痛哭不止? 至于这件璎珞,满府里都说是孟柔自己要的,郑瑛当着众人的面不好推脱才送给她。可孟柔若当真喜欢这璎珞,拿到手后为何从没见她戴过?反倒藏在床底下。 像是根本不想看到这物件,又或是根本不敢看。 世家高门的女郎,便是羞辱人、磋磨人,也别有一番本事。若说大夫人那两担箱笼是默不作声地下了孟柔的脸面,郑瑛的这一串金璎珞,便是当众踩了孟柔的脸面。他几乎可以想见那日情状,孟柔素来笨口拙舌,又是那样的出身,同郑瑛、江婉这些人说话,天生便低了一头,只怕糊里糊涂被人欺负了也只知道哭,连骂回去的本事都没有。 可笑他那时见孟柔同傲霜交好,见她努力学规矩,还以为她是被江府的金银富贵迷了眼,当真想着要做一个面壁虚构的高门贵妇人。 他从未想过,他自己已经不是安宁县的江五,孟柔如何还能是从前的阿孟。若是不学会规矩礼仪,若是不学着穿戴那些不合适的首饰衣裳,若是没有强撑出一副不属于她的高贵躯壳来,她怎么能抵御那些明里暗里的打量和私语。 江铣原该保护她的。 他原该为她撑腰,为她出气。可他做了什么?孟柔上京以来,他送过她的唯一一件首饰,竟是一件琥珀璎珞。 一件璎珞。 他从未见孟柔佩戴过。 可他竟从未生疑,从未在意。 …… 正午时分,一行人抬着箱笼从偏院出来,浩浩荡荡地往南院走,似乎是怕动静太小,旁人不知道,甚至特地绕远路在后花园转了一圈,也不怪他们绕路,要搬的东西实在太多了,大大小小竟有几乎上百个箱笼。最后一抬还没出偏院门,前头南院门前都快站不下人了。 石榴听得通报慌慌张张赶出来,满地都是开着盖子的箱笼,打头的是满满两箱金银珠宝,翠玉的对镯、硕大洁白的珍珠串、镶嵌各色宝石的步摇,全都不要钱似的堆放在一起;再往外一圈是成匹的鲛纱、锦缎、织金,毫无章法地叠得高高的,最顶上的没放稳,掉落在地上也没人管;后头尚未来得及放下的,则是些对瓶、假山、奇石之类的摆件,十分珍奇,但搬抬的人手脚粗笨,动作粗鲁,十成十地暴殄天物。 周围仆从洒扫的洒扫,整花木的整花木,看着像在忙活,实则都竖着耳朵、斜着眼睛往这边探看。 石榴气得俏脸通红:“你们这是要做什么?” 江铣袖手站在门边,连个眼神都没给,松烟上前作揖道:“咱们五郎是来给郑娘子道谢的,小小礼仪,不成敬意。” 这样声势浩大,哪里是道谢,明明是上门来示威。 石榴气得直跺脚,可她一个下仆,冲着松烟还敢甩脸色,对上江铣便没了胆气,跑回屋里一小会儿,又有位嬷嬷一道走出来,嬷嬷是郑瑛的陪嫁,也是她的奶母子,便是在二郎和郎主面前也有几分脸面,又是从郑家出来的,见多识广,并不怎么怕江铣。 “五郎当真客气,都是一家人,何必说两家话。无功不受禄,这些东西您还是领回去吧。” 江铣终于拨冗看过去。 “某今日上门,是为多谢二嫂相赠璎珞之恩。”江铣从手边上的箱笼捡出那串金璎珞,随手抛进院中,璎珞圈子摔在地上立时变了形,宝石崩碎飞溅,“如此贵重的物件,阿孟受不起,我便替她做主归还了。另附上这些作为赠礼,算是谢过郑娘子的照拂之恩。” 堵在门前又是砸东西又是扔东西,虽说扔的都是江铣自己带来的,可他这样做分明是打郑瑛的脸。 嬷嬷顿时变了脸色:“五郎,我家娘子是江家宗妇,怎容得你如此轻贱!” “物归原主,某还有事要办。告辞。” “五郎!” 江铣朝她叉手行礼,转身便要走,躲在边上旁观的郑瑛只得冲出来:“五郎留步!” 郑瑛终于肯出来,江铣挑了挑眉,回转过身复又一礼。 “二嫂还有什么指教?” 好端端一句话,让他说得杀气腾腾,郑瑛不免有些发怵,可看见院门前满地散乱着的箱笼,还有远处下仆们的目光,还是硬着头皮上前。 她好声好气同江铣道:“五郎不愿意我送她东西,我收回也就是了,以后都不再送了。至于这些箱笼,我院里也不缺,你还是拿回去自己用吧。” 郑瑛想要息事宁人,江铣却不肯罢休。 “二嫂还记得当日是如何将东西送到我院里?” 当日,石榴也是这般声势浩大地领着一群人,强行把东西塞到孟柔怀里的。 “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二嫂诗礼传家,深知孔孟之道,既然愿意这样送礼,想来也是很愿意这样收礼。”江铣笑意森森,“我上门道谢,怎么能不投您所好。” 郑瑛脸上青一阵白一阵,石榴也惨白着脸,缩着肩膀直往后头躲。 说是送礼,但当日石榴分明是打着郑瑛的旗号声势汹汹地去偏院欺负孟柔。今日江铣找上门来,主仆俩却一个赛一个的不敢吱声。不过是欺软怕硬而已。 江铣替孟柔出了气,也不过是仗着自己强权,孟柔已经在郑瑛手上吃过苦头,受过委屈,就算现在讨回来,那些委屈和痛苦终究是已经受过了,就算出了气,又能弥补多少? 何况孟柔也看不见。 江铣索然无趣,正要转身离开,却听见郑瑛冷笑一声。 “五郎院里这么多好东西,若是当日肯让她用一用,她又何必要到我跟前来。我是赏了她一件璎珞,她一个庶人,璎珞上随便一粒石头便够她全家吃一辈子,难道不好吗?何止于你这样生气。你觉得我轻贱她了?可她进了江府之后,是谁同她不清不楚地白日宣淫,又是谁将她贬良为贱让她不明不白地做个房里人。你自己都这样待她,还指望旁人将她当成正经人吗!” 江铣眼神彻底冷下去:“二嫂,你怕是疯了。” 郑瑛却笑起来。 他们两个站在这里,究竟谁更像个疯子。上回孟柔失踪,江铣半夜三更地使人搜到她院前来,她已是忍过一回。这次他又拉出这样大的阵势在她跟前闹事,也是为了孟柔。 知道他的底细,郑瑛便没那么怕他了:“你不顾家族声誉,惊动两县公衙为你寻人,又日日到城门处点卯,如今满城里谁不知道你江铣丢了个房里人。区区一个房里人,没名没分,连个婢妾都算不上,可你知道她说什么吗?她说她是你的妻子。 “太可笑了,她竟然说她是你的妻子。你为个死人同我置气,可是就连你自己都在轻贱她、羞辱她。如今人死了,你倒是知道心疼了。” 郑瑛说的每个字都踩在江铣跳动的神经上,但他并没有生气,只是平静地说:“她没有死。” 郑瑛一愣:“什么?” 江铣重复道:“我说,阿孟没有死。” 郑瑛看他好一会儿,又笑了起来。 她都快要开始可怜他了。 “怎么没死。你手上拿着她的身契,她是个奴籍,又没有过所,难道还能跑出城外吗?你搜了这么多日,长安、万年两县不良脊烂倾巢而出,城门值守也因为你被多次申饬,可除了那具女尸,你还找到了什么!” 这几日江府原本就在风口浪尖,江铣寻人动静不小,自然也成了街头巷尾的谈资之一,万年县让江铣认尸的消息,只怕郑瑛比他本人知道得还早些。 郑瑛道:“你分明已经找到她,只是不肯承认罢了。” 第45章 第45章阴阳隔 江铣猛地抬眸,眼中是毫不克制的杀意。那是在战场上尸山火海淬炼出来的冷,是真正饱饮过人血的刀,江铣如今的功绩,是他一刀一枪、一条条人命堆叠起来的。郑瑛瞬间汗毛乍起,下意识后退半步。 “你、你想要做什么?!” 正在这时,有小厮跑过来通报:“五郎,郎主叫您去书房议事。” 江恒找他能议什么事,不过是得知江铣在南院找郑瑛的麻烦,怕她肚子里的孩子出什么意外而已。 江铣目光下落,看向郑瑛的肚腹,那里头藏着个孩子。 孟柔也想要个孩子。江铣漫不经心地想,他们成婚三年,原本也该有个孩子。 郑瑛瞬间抬手护住肚腹,惊疑不定地看向他,嬷嬷同石榴硬着头皮挡在她身前:“五郎!郎主的命令你也不听吗!” 江铣看着她们如临大敌的模样,轻笑。 “二嫂所赠,我已经替阿孟全数归还。” 躬身行过礼,便带着一大群人走了。 远远看着江铣的背影消失在道路尽头,但郑瑛心跳仍是剧烈。 她毫不怀疑,方才若非江恒派人打断,江铣恐怕真会杀了她。 满地箱笼被主人弃置在地,郑瑛此时再看,竟也不觉得耻辱,只是后怕。 过了好一会儿,江谦从里屋探出个头:“走了?” 郑瑛胸膛又是一阵起伏。 “你不如躲到开春再出来。” 江谦摸摸鼻子:“哎,你也别怪我躲,这事是你自己惹出来的,同我又有什么干系?”看着满地的东西,啧啧有声,“老五不声不响地倒是攒了许多东西,咱们也不算亏。” 郑瑛已经懒得再同他多说什么,江谦也没指望她回答,急匆匆地出门去了。 这便是她的夫家,这便是她的夫君。 郑瑛闭上眼,泪水顺着腮边滑落。 …… 江铣加快步伐往书房去。 多浪费一刻时间,便会晚一刻寻到孟柔,他已经浪费了一上午的功夫,不管江恒要打要骂,最好都痛快些,他好领了罚出去寻人。 刚过了桥,松烟急匆匆赶上来拦住他:“五郎。” “有消息了?” 松烟叉着手,点点头又摇摇头,他也不知道这算不算得上个消息,只道:“门房处有玉匠上门,说是玉佩已经修好了。” 江铣蹙眉,什么玉佩? 松烟小声提醒:“我听他形容,像是先皇后赐下的玉佩。” 江铣想起来,他说的应当是那块羊脂鸾鸟佩。那日他赶着上值,玉佩上的绳环断了也来不及修补,只得另换了一块佩上。后来发生的事又多又乱,孟柔天天闹着要走,如今也当真失去下落,他日日忙着寻人,竟没顾得上想起那块玉佩。 不过是绳环断了,随便找根绳子补上也就是了,为什么会流落到外头去? 江铣直觉此事与孟柔有关,抬头看了看不远处的书房,回身往前院会客用的正堂去。 “把人带来,我要见他。” “是。” 不一会儿,松烟便把玉匠带上堂来,那玉匠一见着江铣便跪地磕头:“见过、见过……” 松烟提醒:“这是我们府中的五郎,当朝右卫中郎将。” “是、是,小的眼拙。”玉匠掏出个锦锻囊,双手高捧过头顶,“中郎将,您的玉佩已经修补好了。” 江铣看着那锦绣镶边的布囊,问道:“这是我遗失之物。那日找你镶补的可是个女子?” “是、是,十月十一,小娘子是孤身来的。”玉匠一听江铣说是遗失之物,立即就把当日情状说个分明,“那日小娘子上门,拿着这枚玉佩说要重新镶补,玉是好玉,雕工精细,纹样寓意也好。我还当也是仿着……原来就是这块玉佩。但不知因何摔碎了,修补的人也不懂门道,竟在上头打了锔钉,想来小娘子也不大满意,便要让我……” 十月十一,去找玉匠的确实是孟柔。那日江铣回家回得早,孟柔却出了门不在,应当就是去找玉匠镶补玉佩了。 江铣拿过锦袋,状若无意道:“她事后可有再去找你?” “没有,没有。某同那位小娘子约定了一个月的工期,虽然逾越了几日,可她也没上门来催问过。”大冬日的,玉匠额前竟出了一层细汗。 江铣不免失落,但也觉得理所应当。 是啊,无亲无故的,孟柔就算是要投奔,也不会去找个毫无往来的玉匠,玉匠也不会收留她。 当真是病急乱投医。 江铣解开绳索倒出玉佩,确实是那块鸾鸟佩,玉匠也确实尽心修补,打眼看过去,玉佩完好无损,同先 前用锔钉拼凑起来的模样不可同日而语。一双振翅鸾鸟头尾相接绕成环形,正中镂刻宝相花,原先摔碎的三道裂痕以纤细金丝密密相接,若不是闪烁着的点点金光,只怕难以发觉曾经碎裂过。 玉佩镶补得这样好,江铣心底却有股寒意缓缓升起。 “这上头的银钉在哪?” 玉匠道:“郎君说的是那些锔钉?那位娘子原本也想拿回去,可里头掺了白铜,烧解下来已经不剩什么,再打旁的东西连火耗都不够。快要到年节,某家里打了些银花钱给孩子压胜,便捡了一枚抵给她。” 银花钱。 江铣倏地攥紧玉佩,心神俱震。 是那枚银花钱。 松烟也听出来了,忙问道:“是什么花样?” 两人神情严肃,玉匠不由自主也紧张起来:“某、某这里还有。迟了四日才交付,怕贵人怪罪,便又装了些来做个抵充。”他手忙脚乱地从怀里扯出钱袋,“是某自己画的花样,那日我见她十分喜欢,还饶给她一根红绳戴在脖子上……郎、郎君?” 江铣看也没看,迅速套了马,向万年县的方向飞奔而去。 …… 县丞早早便得了消息候在公廨门前,不待江铣下马便作揖道:“中郎将,这闹市行马……” 江铣只把马鞭塞给他,快步往后头的停尸房赶去。 到了地方,却扑了个空。 门房大开着,原先放置在木床上的女尸已经不见踪影。 屋里到处都是水迹,仵作正在洒扫,被他揪着肩膀翻过来:“将、将军……” “人呢?!” “这、这……”仵作结结巴巴,求助地望向赶来的县丞。 县丞一见这架势便明白过来,叹了口气对江铣道:“随我来吧。” 前衙占地不大,县丞领着江铣没几步就走到一间厢房前,厢房门房紧闭,上头挂着厚厚的铜锁,县丞从怀里掏出钥匙打开门。 这里平日少有人来,里头也没燃炭火,只整整齐齐放着几十排木架,乍看上去像是间书房,可架子上摆放着的不是书,而是满满当当清一色的陶坛,每尊陶坛上头都贴着张写满字的黄纸。 县丞将江铣领到最里边,其余的木架都放满了,只这排还空着,上头也只放了一尊陶坛。 “就在这里了。”县丞道,“若是确认无误,您便领回去吧。” 江铣惊愕地看着他:“这是什么意思!” 县丞耸耸肩。 “像这样身份不明、不涉案由,又无人认领的尸身,实在太多,衙里存放不下,便会按惯例扔去延兴门外的乱葬岗,到了那里,不管男女老少、贵贱贫富,统统都得化为一堆白骨,分也分不清。有些亡者家属迟一步才来认尸,可我们上哪儿去给他们找? “明府说,与其让这些人曝尸荒野无所依归,让生人无所凭吊无所祭奠,倒不如记录下特征,火化之后装坛收殓。一来方便存放,二来再有家属上门,便能根据死者生前相貌辨认,领回去归葬修坟,也是一样。” 江铣仍是不敢置信。 “我昨日才来过。”他像是在质问县丞,又像是在喃喃自语,“我分明昨日才来过。” 只差一日而已。 江铣盯着那陶坛,孟柔生得那样高,那样漂亮,水葱一样的小娘子,怎么可能转眼就…… 他仍不信孟柔死了。即便衣着相似,即便那枚银花钱有了来处,他仍不信那就是孟柔。他飞马赶来万年县,便是要证明那枚花钱是个巧合,那具女尸不是孟柔,孟柔还活着。 可是。 人都已经烧成灰了,还有什么可确认。 “这几日城里寻人的就只有您一家,除了那位孟娘子,再无旁人报走失。她在水里泡了这么久,尸身已经开始朽烂,堆了再多的冰块也存不住。”县丞也是无奈,“昨日已经让您先行辨认过,您说不是,那咱们只能按照规矩来办,总不能……总不能让她烂在那里吧。” 他说的每一个字都清晰,江铣却每一个字都听不懂。只盯着眼前的陶坛出神。 像是根本不明白发生了什么。 “中郎将……” “五郎,五郎!”松烟气喘吁吁地跑进来,“我找那老丈要了一枚花钱来作对照,您要不看看……” 他迟一步才赶到,看着周围满满当当的陶坛,顿时失了声。 “这、这怎么就……” 县丞不由叹气,衣样对得上,年龄对得上,就连出事的时日都对得上。事已至此,再要对照不过是因为不甘心。 不过就那么一枚小小的银花钱,倒也没谁昧他的,县丞朝陶坛的方向努努嘴。 “死者随身物件都放在这里,想要对照,二位尽可自便。”县丞顿了顿又道,“不过话可得说明白了,昨日焚烧之前,下官已经让将军辨认过了,是你们自己没认出来,况且尸身腐朽得这样严重,原本就留不下来的。往好了想,这也省去中郎将多跑一趟嘛。” 松烟实在听不下去:“卢赞府,您还是少说几句吧!” “啧,你这小子,我说的句句都是实话。咱们也只是按规矩办事,可别赖到我身上啊!” “您也不看看这是什么时候,五郎他……” 二人还在争论,江铣已经抱下陶坛,默然转身离开了。 第46章 第46章族与宗 【庶人孟氏讳柔,并州安宁县人,肇自初笄,归于我家】 “五郎,”松烟跨进房门,叉手行礼道,“勒镌的匠人已经联系好,石料也已经备下,工匠说,文书到达之后便能刻好。” “知道了。” 江铣蘸一蘸墨,看松烟还没走,问:“还有什么事?” “五郎,您当真要……”松烟看了眼摆在桌案上的陶坛,欲言又止。 自那日从万年县领回陶坛,已经过去七日了,那日江铣带着孟柔的骨灰回到院子里之后,便一直没怎么说过话,饭也不吃,觉也不睡,就将陶坛放在桌案上,盯着它出神,短短几日便瘦得双颊凹陷下去。 松烟不敢打扰,食水照常送进屋,又原样端出来,担心得不知如何是好,直到昨日,江铣突然推开门,让他去联系石刻的匠人。 这便是要准备发丧了。 原也该这样的,听县丞的说法,孟娘子是初三、初四出的事,说不定是刚逃出家门便落了水,人都死了半个月,该是时候入土为安。 可看着江铣貌似平静的神情,松烟心下惴惴,竟比先前更加担忧。 屋里供着炭火,松烟待了一会儿便觉得热,可江铣脸色却仍是青青白白,没听见松烟回话,他便继续提笔写下去。 【侍执巾栉,夙夜不违】 写到此处,笔锋又是一顿。 凡秦人丧仪,皆是墓前立碑,墓志铭放置于墓穴内随葬。 “侍执巾栉,夙夜不违”,阿孟嫁给他三年,前半句勉强算是名副其实,可后半句,江铣想起从前她对着自己卖痴撒娇,叉着腰管束他不许这不许那的骄横模样,眼中便带上丝笑意。 她从不许他过久的伏案写字,也不许他搬抬重物,这都是因为她心爱他。 后来在江府时,孟柔屡屡违逆,屡屡冲撞。 那也是因为心爱他。 墓碑是给旁人看的,可墓志铭埋在地下,不见天日,无人能瞧见,也不必再写这些官样文章。江铣提笔划去最后八个字,想了想,又划去了“庶人”二字,再然后干脆将绢纸揉起来扔到一旁,另选了张纸来写。 提笔蘸墨,瘦劲字迹落于纸上。 【阿孟吾妻】 江铣突然内心大恸,颤抖着手几乎握不住笔。 孟柔死了。 她掉进冷冰冰的河道里,淹死了。 江铣胸腹一阵剧痛,这痛楚自他那日从万年县回来之后便如影随形,每当他快要忘记时,剧痛便又席卷而来,提醒他。 他再也不会见到孟柔了。 蠢人,世上怎会有这样的蠢货!傲霜让她给他下药她便做,戴怀芹让她离开她便离开,若她安分待在江府,若她听了他的话安分待在偏院里,事情又怎会变成如今的模样?只因为一个“正妻”的虚名头衔,她同他置气,逃离出府,最后走上了一条死路! 正妻,正妻,就算在安宁县的那三年里,孟柔也从不是他真正的妻子。妻者,齐也。秦晋之匹是两姓之好,没有父母之命,何言媒妁。就算他承认孟柔就是自己的妻子,可在所有人眼里她都只会是个外宅妇,六礼都无法完备,更诳论庙见祭祖。 何况成为夫妻是什么好事吗?江恒和崔有期是夫妻,江谦和郑瑛也是夫妻,所谓举案齐眉说白了就是同床异梦,孟柔若当真是世家女郎,当真与他秦晋为匹,也不过是在母家与夫家之间斡旋牟利,一旦有了利益纠葛,他们之间便再无可能交心。她为什么非要成为他的妻子?就像在安宁县那样,他只心爱孟柔,孟柔也只心爱他,这样不好吗?! 她总是不知足。 贴在陶坛上的黄纸尚未撕去:无名氏女,生年不详,卒于武功四年十一月初,外无伤口,疑溺亡。又有朱笔补充,尸体在发现时已经肿胀腐烂,只停灵一日便焚烧了。 短短几行字,江铣已经看过无数遍,就连一撇一捺的位置都印在脑海里。 只是因为他不能让她做妻子…… 碑刻的工匠已经联络好,墓穴的方位也已经定下,只待江铣写好墓志铭和墓碑,勒镌之后便能下葬。他复又提起笔。 吾妻阿孟。 孟柔这样想做他的妻子,墓志铭深埋地下不见天日,便是写上这四个字,遂了她的愿望又如何?可等江铣落笔书就后当真看见这四个字,却痛苦难当。 孟柔死了。今日写好碑刻之后,她便要落葬,何氏和孟壮走了,她在这长安城里,活着的时候是孤零零一个人,死了之后也得孤零零一个人落葬。而江铣,他出身兰陵江氏,身负朝职高居庙堂,百年之后葬于宗族坟墓,成为江氏宗祠香火不断地一个牌位,与他同穴归葬的也只会是一个面目不清的正室妻子。 他们甚至不能合葬。 凭什么? 他们分明,他们分明是…… 在这一瞬间,江铣终于明白了孟柔所求为何物。 名不正则言不顺,孟柔生前不是他的妻子,死后也不会是。牌位不入江家宗祠,就连这坛骨灰也无法移入宗族墓地与他合葬。现在他还能为她书记墓志,为她操持丧仪,可等他死了之后呢?孟柔没有为他留下孩子,孟家人也不知所踪,待江铣百年之后,只怕无人会再为孟柔祭奠,也再没有人会还记得这世上曾有一个孟柔。 想到这里,江铣喉结颤动,撑着桌案俯着身躯,不知从何而来的痛楚再次席卷全身,扼住了喉管让他几乎无法呼吸。 孟柔所执着的从不是要做他的妻子,对她来说,正妻之名也从不仅仅是一个虚衔。 她只是想要名正言顺地和他在一起。 生则同衾,死则同穴,就算到阴曹地府也是夫妻。 可他从没有给她这个机会。 江铣靠着桌案喘气,他浑身都在颤抖,浑身都疼得哆嗦,沾满墨水的狼毫掉在地上,墨汁飞溅起来染污了他的袍脚。胸腹之间郁气四处冲撞,他痛苦难当,张嘴竟吐出一口鲜血。 松烟惊叫:“五郎!” 吐出淤血之后,江铣面色由霜白转为微红,反倒比先前看着好了许多。 阿孟,阿孟…… 江铣盯着陶坛许久,突然抱起陶坛起身往江府去。 阿孟所要的只有这一样,她所有的愿望只有这一样。 …… 兰陵江氏簪缨世族,祠堂修整得十分宽宏华丽,前门后院都有护卫日夜把守,须臾不离,江府宗脉已成年的郎君们都是官身,公务繁忙,无暇时时祭祀,便有身世清白,心思澄净的仆从每个时辰代为敬供奉香。 这里常年燃着香,周围也都种着些香花香草,才刚靠近便有阵阵香风传来,十分熏人。门前护卫手持枪矛,一见江铣便架在门前。 “五郎安好。”其中一人道,“家祠重地,不可擅闯。五郎想要进去,可有获得郎主允准?” 江铣摇头,那两人便如临大敌,枪锋直指:“依家规,除了郎主和嗣子之外,任何闲杂人等都不可进入。还请五郎见谅。” “他们呢,难道也是江府嗣子?” 江铣扬了扬下巴,指向提着水桶和脏布,才刚洒扫完出来的下仆。 “他们、他们是进去洒扫的……”两个护卫面面相觑,都不知道这所谓何来。 下仆都能随意进出的地方,江府的正经主人却不能进去,所谓家规实在滑稽,又或许,家规所定下的“主家”只有府中郎主和嗣子。 狗仗人势的东西。江铣也不为难他们,当场踹断其中一人肋骨,踢起他的枪握在手里,直指另一人咽喉。 “开门。” 一番动作行云流水,期间甚至没有放开手中陶坛。 有家规在前,祠堂本就鲜有人来,更是从没有谁像江铣这样强闯,在这里当守卫原本是个轻省活计,谁能料到竟会有无妄之灾。 护卫哆哆嗦嗦地打开门,看着江铣扔开枪,双手护着个陶土坛子进屋去,护卫连忙拖走同伴,飞奔往主院去报信。 祠堂内,神台上层层叠叠地摆着灵位,列代承嗣国公排在最前头,分列两边的是获取过功名朝职的江氏子弟,余下名不见经传的则远远藏在最后头。世人最爱拜高踩低,就连世家高门也不例外,生前死后,终究是权势最能做主。 “阿孟,这便是你想进的宗祠。”江铣抱着陶坛,面露怅惘。 这地方江铣不是没来过,长安城的国公府是兰陵江氏嫡脉所在,每逢年节,兰陵老家的族人便会上京一同参与祭祀,在这时候即便是庶子也能进堂跪拜。江铣从不把磕头的资格当做荣光,也不觉得江谦身为嗣子有何可取之处,是以,每次江恒让他跪在书房反省,而让江谦去跪拜列祖列宗时,他只觉得可笑。 江府虽世代簪缨,但比起清河崔氏、荥阳郑氏这样真正的世家大族,江氏也只是普通士族而已。旁人家也有宗祠,也有嗣子嫡庶,却从没像江府这样,嫡庶分明到庶子连随意参拜祖宗的资格都没有。 或许嫡庶之分本就是如此微茫,以至于要靠家规、礼法,一次又一次地强调才能刻在脑海中。 “你一直想要行的庙见礼,”江铣抱着陶坛呢喃,“总算是礼成了。” 原来就是这样的小事,原来就是这样轻易,只要他想,便能做到了。 堂中纱帐如云雾漂浮,烛火摇曳,香烛青烟缓缓旋转而上。 江铣抱着陶坛不知站了多久,护卫去而复返,身后跟着一大队手持棍棒的家丁。 “五郎!”护卫对上他时仍发怵,硬着头皮道,“郎主让您去书房……去议事。” 议事是假,领受家法才是真,但时至今日,江铣又怎会因为小小家法而如临大敌,草木皆兵。 正好,他也看腻了这些记不清名字的牌位,江铣垂着头,对陶坛轻声道:“进过宗祠了,阿孟,我再带你去看个好玩的。” 江铣大步往书房走去,家丁、护卫紧紧跟随其后,分明是他们押送江铣去送行,可场面看起来倒像是江铣要去寻人麻烦。 过了桥,刚一踏进门槛,碗盏便接连从里头飞出来:“逆子!我怎么生出了你这个逆子!” 江铣把陶坛护在怀里,避开碎渣走进去:“父亲安好。” “安好,你还敢问我安不安好,有你这个逆子在家,我怕是安不了也好不了!”江恒气得脸色铁青,“你这几日究竟到哪里厮混去了?为父让你来 书房议事,没有公干,陛下也没有召见,你竟然一句招呼不打便出了府,如此不敬尊长,任所欲为,你眼里还有我这个父亲吗!今日又是招呼也不打一声便强闯宗祠,在家里动刀动枪。中郎将,你好能耐啊,信不信明日我一纸奏疏上报朝廷,告你个忤逆不孝,让陛下夺了你的官身!” 江恒疾言厉色,可江铣好似充耳不闻,问安过后便盯着他身后的山水画看,怀里还抱着个破陶罐不撒手。 “你、你!”江恒一看他那副无所谓的模样便来气,竟险些将他自己气个仰倒,“我今日就要狠狠地……” 正思量着该用多重的家法,却看见江铣垂着头,嘀嘀咕咕地像是在同怀里的陶罐说话。 那陶罐没上釉,灰扑扑的,看着像是厨下所用之物。这样不起眼的一个陶罐,却让江铣好好护在怀里,连勾破了衣裳都不知道。 江铣对陶罐喁喁细语的模样,瞬间让江恒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这、这是什么东西?你拿着这破罐子做什么!” “这是……”江铣看了看陶罐,“回禀父亲,这不是什么破罐子,这是阿孟。” 第47章 第47章曰师徒 “对了,这还是阿孟头一回拜见父亲。”江铣道,“父亲,阿孟不方便行礼,还请您见谅。” 江恒张了张嘴,看看陶坛,又看看状似平静的江铣,房门大开,阴森森的寒气骤然袭来,激得他头皮一阵又一阵地发麻,手脚也发冷。 江铣似乎没有察觉江恒的不对,只低声对陶坛说话,声音轻柔得像是对情人的呢喃。 “阿孟想要行庙见礼,不来这里可不行。宗祠里摆着的牌位都不算什么,存放在这里的,才是……” “住口!你疯了,你当真是疯了!这是……”江恒惊疑不定地看着江铣,“你说这是、是那个孟氏?并州跟上来的孟氏?她、她……她死了?!” 死了就死了吧,一个庶人,听说还被江铣收买成了奴籍。当初江铣为了她大肆搜府,江恒原本很是不快,但考虑到孟柔确实在安宁县照顾了江铣三年,后来江铣为了惩罚她失礼又将人落入奴籍,江恒看他有所处置,便也没说什么。 后来孟柔出走,闹得江家上下乃至长安上下不得安宁,江恒心中便又生出些不满,可一个贱籍庶人又能翻出什么天,他的不满大多还是冲着江铣,而那个庶人,闹出这样大的乱子后果然还是死了。 小小一个坛子,当然装不下一个大活人,即便是尸体也没法装得下,能塞进里头的只有骨灰、骨渣之类。 不管怎么说那都是个死人,是死人留下的东西。江铣抱着这个坛子来显然是在气他,可江恒在愤怒之前,先感受到的却是一阵恶寒。 江铣不会当真疯了吧。 就为了一个庶人? 江恒不知道他是真疯还是装疯,连声骂道:“还不快把这东西扔出去!” 江铣倏然抬眸:“谁敢!” 江恒一哽。 “阿孟不会离开的。”江铣拍了拍怀里的陶坛,动作轻柔,眼神中饱含情意,神情竟有种痴态,“阿孟答应过,她会一直陪着我,就算现在……她也一直在。” 江恒瞬间毛骨悚然。 这下他当真不知道江铣是真疯还是装疯了。 江恒有心想要唤下人进来,赶紧把这污糟玩意抢了来丢出去,自然,他自己是不敢碰的。可看江铣这渗人的模样,他又有些不敢唤旁人也进来见。 “五郎,人已经死了,你让她入土为安吧。”江恒沉吟半晌,努力缓和着语气,尽量不惊动他,“要不我派人去找位能人选个风水宝地?也好有个来世嘛……” 江铣正要开口,却有小厮闯过来,跪在门外道:“禀报郎主,五郎,外头……” “滚出去!” 江铣现在的这副模样哪里能让人看,江恒当即便想让人离开,可那小厮连磕几个头,并不敢走。 “回、回禀郎主,宫中来人宣旨,陛下召五郎立即入宫奏对。” 父子俩俱是一怔。 …… “林寓娘!你是瞎了眼睛还是没长脑子!你看看这能一样吗!” 船夫正在下舱同人赌酒,听见响动掏了掏耳朵:“又开始了。” “唉,林小娘子也是真可怜。”友人附和道。 众人俱是同情地摇摇头。 自渡船开动以来,这样的斥骂声每日都要来上一遭,且都在差不多的时辰。每当快要落日时,众人便知道上房里的那位楚医工又要骂人了。 林寓娘,也就是孟柔,正束着手立在楚鹤面前。 “我、我……”孟柔拧了拧手指,她也想不清楚,“是哪里不一样啊?” “还敢问!‘衰’能写成‘哀’,‘食’字中间漏了一笔,‘醉’又写成了‘卒’!不是漏笔画就是缺半边,好个别字先生!” “老师,我错了……” “背书背不下来,抄写抄写不会,写字都要我从头教你,认错倒是爽快!夸你有济世救人之心,你还真就只有一颗心。你的脑子呢?你的手呢?你的眼睛在看哪里?!”骂着骂着,楚鹤突然恍惚起来,“我为什么要为难自己?我好好的一个人,为什么要收徒?船上这样多人,我怎么就挑中了你?我这辈子头一回收徒弟,就、就收了个这样的……” 看楚鹤又陷入了自我怀疑,孟柔也不知该如何安慰他。 她也很后悔啊! 那日楚鹤提出收她为徒之后,孟柔没有犹豫多久就答应下来,左右她已经无处可去,跟着楚鹤还能学些东西,若是以后她也能同楚鹤一样治病救人,那该多好。 况且楚鹤夸她呢,夸她观察细致入微,夸她有善心,是菩萨心肠,又夸她性灵纯正没有歪心思。 或许她当真能成为楚鹤这样的人。 可谁能想到学医这么难!要学认字,要读书,要背书,还要背好多书。从前她不是没学过字,在长安时她就学得很快,傲霜总夸她聪明。但这些聪明到了楚鹤跟前什么也不是,她从前勉强识得会写的几个字,到楚鹤面前一画就成了“别字”。 楚鹤还总叫她别字先生,后来叫得多了,也不肯再让她叫他先生了,说是他不配,只让她喊他老师。 早知道当初,唉,早知道当时就该下船的。 船舱里地方小,孟柔的功课只能放在床铺上,楚鹤盯着字纸上的鬼画符自言自语好一阵,转眼恶狠狠地盯住孟柔,掏出袖中戒尺敲敲床沿。 孟柔拧着手,不由自主地往后缩了缩,赔笑道:“老师,我真的知道错了。” 楚鹤郎心如铁:“拿来。” 孟柔心里那一点点的后悔迅速膨胀成碗那么大,但这是她自己拜的师,如今师命在前,不得不从,只得闭上眼睛将手伸过去。 “啪!啪!啪!” 昨日打的左手还没好,前日打的右手又疼起来,几声巨响下来,孟柔险些憋不住眼泪。 打都打了,骂却没完。 “今日写字少一笔,明日抓药称量又少两厘。差之毫厘谬以千里,如此粗心大意,明日施针煎药也是个祸害。”楚鹤冷着脸把字纸团起来扔在她身上,“我看你是别学了!” 孟柔抱着字纸不知所措,眼眶险些包不住泪水就要落下来。 “老师,我真的错了,我……我下次不敢了。” “滚!” 孟柔委屈巴巴地看着楚鹤,他倚着床柱闭目养神,懒得再多看她一眼,孟柔在原地踌躇一会儿,只得抱着字纸蔫头耷脑地走了。 正要替他关上门,又有个药瓶扔过来砸在怀里。 里头传来楚鹤的怒吼:“下船之前抄写完,每个字都要对,抄不完不要来见我!” “是!” 孟柔手忙脚乱地接住药,往前走了一段,回到自己的舱房。 渡船下舱人满为患,三两银子一间的上房却还有空余,那日拜师之后,楚鹤便又找船家给她也单开了一件屋,孟柔原本还不大好意思,旁人拜师都要送束脩,她倒好,没拜师前就花了楚鹤许多钱,拜师之后花得更多了。 楚鹤却说,他收她做徒弟不是为了让她受苦受难,日子过得好些,也能更早出师替他挣钱。 当医工确实赚钱,也很体面。渡船开发不过十数日,楚鹤便将这船舱中上上下下所有过客都诊治个遍,能处理的当场便掏出针包处理,几针下去便见效;若是积年旧症,施针过后还要吃药,也都给开了药方让自己回家煎煮。 船家常年行船,下肢经年肿胀,楚鹤也不知用了什么法子,往他腿上戳了两下,拿刀子在他腿上开个口,流出来的竟不是鲜血而是黄水,黄水流尽了,伤口敷上白药,不过两三日便好全。船家大为惊奇,不但把孟柔住房的银钱退回来,这几日两人的伙食还好了许多。 孟柔坐在窄小的舱房中,借着烛光敷上伤药,缠好纱布。 怎么能后悔呢?这条路虽然艰难,却是她自己选的路。 至少挨的每一份打都有来处。 想着楚鹤替人治伤时,伤者感激涕零的模样,周围人的交口称赞,原先的那点懊悔,又被憧憬与希冀冲淡了。 楚鹤虽然脾气暴躁,但孟柔知道,那也是因为她太过愚钝,太不成器。楚鹤本想让她在下船前背会《黄帝内经》,后来又说能背会《素问》就行;再后来知道她不识字,又说只要抄会全篇没有错字就行。 不能有错字。 老师说的没错,差之毫厘……总之差一点点,就是差上许多。 孟柔提起笔,借着昏暗的烛光,眯着眼睛数清笔画,重头开始抄写。 或许有一天,她也能治病救人。 …… 紫宸殿内,江铣身穿朝服跪在地上,身边是满地的奏疏。 “……纵马犯夜,闹事惊马,骚扰城关,威胁两县官员,公器私用。”皇帝每念完一封,便将奏疏扔在他身边,“江卿,好厉害啊,几日的功夫,御史台弹劾你的奏疏都要堆满屋子啦!” “臣不敢!” “还说不敢。御史台连番上奏,家里寻不到人,公廨也不上值,无故缺位,如此懈怠。”皇帝悠悠道,“你是想造反啊?” “臣万死不敢!”江铣额头重重磕在地上,“事出有因,请陛下明鉴,臣家中有人走失,实在是,关心则乱。” 皇帝笑起来:“乱成这样,朕都要以为是齐国公走失了。” “回禀陛下,走失的并非家父,而是臣……” “爱卿慎言。”皇帝道,“父母在堂,做儿子的另立别宅私娶,这是什么罪名,你自己清楚。” 第48章 第48章文武艺 皇帝竟然连这些小事都知道。 别宅另娶,往小了说是不敬尊长,往大了说就是不孝。若当真被有心之人抓为把柄罗织罪名,丢官事小,只怕连身家性命都保不住。 江铣可以这样做,却不能将事情闹到皇帝面前来,否则,就连皇帝也保不住他。 闹市惊马、触犯夜禁,江铣做得出来就不在乎被人弹劾。灭东突厥、生擒可汗的功绩终究是有些用处,所谓无故缺位,也不过是将先前浪费的休沐一并补回来,算不得什么大事。 可若当初他没那么在乎权位,肯将耗费在公廨的时间用些在孟柔身上,她会不会…… 江铣闭上眼,强行将思绪扯回来。 皇帝有意回护,也有意敲打,他知道自己应当立即痛陈己过,磕头谢罪,再感激涕零地表一表忠心,以示自己深受天恩,不胜惶恐。即便孟柔实则算不上外宅妇。 当年她之所以会嫁给他,分明是大夫人一力促成,孟柔又怎么会算得上是外宅妇? 江铣忍了又忍,终究没把这些细枝末节的东西倒出来,他知道皇帝不愿意听,他实则,也不愿意说。 除开那些算计和阴谋,孟柔,从来就只是他的阿孟而已。 跪在地上好一会儿,最终还是道:“不知陛下夤夜召臣前来,所为何事?” 脾气还挺大。皇帝意味不明地笑起来。 也罢,不必为了个死人计较。 “深夜召卿前来,自是有要事相商。薛延陀拖延岁供,陈兵边境,怀心不轨,另有,出使高句丽的使臣回报,说高句丽建筑京观,骇人听闻,似是潜藏图谋。高句丽,哼,前朝就屡屡进犯边境,中原内乱之时,更是趁机蚕食大片疆土,野心不小。虽说那些用以建筑京观的,多是前朝征战失败遗留下来的将士尸骨,但终究是中原人,若是活到现在,也当是我大秦子民。前朝覆灭,他们却还留着京观日日炫耀武功,着实是过于猖狂! “前几日朝会时,也有人提出如今迩安远肃,兵强马壮,当征高句丽,也算是完成先皇未竟之志。只是,若高句丽与薛延陀勾结,前后夹击,又或是同时袭击,只怕会使我军腹背受敌。因此,还是要先解除后患再行图谋。 “朕有意封你为右卫大将军,领兵十万征讨薛延陀,打消他们的不臣之心。爱卿意下如何?” 江铣俯身在地,没有说话。 大殿华丽宽阔,君臣身侧另有十数名遍身珠翠罗绮的侍女黄门在侧,或是剪烛,或是清理炭火,动作轻柔得没有发出一点声响。 一时只有滴漏声。 “小小一个中郎将,奏对时竟敢拒不回话,”皇帝点点头,“你胆子很大。” “圣明天子在前,臣不敢不敬。只是……” 皇帝面露不耐:“有话直说。” “是。”江铣深吸一口气:“陛下明鉴,薛延陀只是拖延岁供,未必要反;而高句丽地势复杂,易守难攻,况且临近寒冬,更有利于敌方防守。此时若贸然开发,只怕胜算不高。” “答非所问。” “臣……”江铣犹豫一番,沉下心,“启禀陛下,臣请战凉州。” 凉州,正为吐谷浑所犯。 “哦?为什么?” “薛延陀只是拖延岁供,陈兵边境,似反而未必要反,但吐谷浑进犯凉州,证据确凿,臣请战凉州,诛灭吐谷浑逆贼。” 皇帝终于来了点兴趣:“说下去。” 说都说了,再藏着掖着反倒矫情,江铣闭了闭眼,索性说个明白。 “东突厥方灭,而今大秦威震四海,四夷宾服,天下归心。薛延陀虽有不轨之举,究竟没有实际进犯,又曾在诛灭东突厥一战中立功。若只是拖延岁供,囤兵边境这样的小事,大秦武德充沛,自然可以将敌军一击而溃,只是以动制静,只怕会引得其余属国心怀不安,怀疑大秦倚强凌弱。畏惧过甚,便会有悖于陛下抚临万国,以文德怀远之心。” “听爱卿这样说,竟是动不得薛延陀了?” 江铣道:“止戈并非畏怯,若薛延陀当真有反叛之心,臣当为天子刀剑。” “好!”皇帝眼神中多了些深意,他饶有兴致地看着江铣,“既然如此,卿又何必请战吐谷浑?那可是个苦差事。” 吐谷浑侵扰边境不是一日两日的事,大秦也不是没有派兵镇压过,只是他们消息灵通,又依凭天险,一旦听说秦军开发便如老鼠飞鸟四窜而逃,待秦军归营,便又出来侵扰百姓城关,当真防不胜防。 江铣神情却严肃许多。 “吐谷浑国力孱弱,势力不大,所占国土也并不如薛延陀那样广袤,但他们一直拒绝朝贡,从未归顺。其军民觊觎凉州,屡屡寇边,分明心怀挑衅。对于敌寇,当以威势震慑。” “爱卿方才说的都在理理,薛延陀,高句丽,都不是该打的时候。临近年节,何必再起干戈?右仆射说得不错,大战方止,正是休养生息的时候……卿又何必起意要打吐谷浑。”皇帝慢悠悠道,“凉州可是个苦地 方,即便制止寇乱,只怕也算不上什么功劳。” 江铣反倒一怔。 “怎么,怕了?” 江铣只是沉默。 皇帝皱眉:“说话!” “臣不敢!只是……”江铣深吸一口气,再次俯身,“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 皇帝微笑,声线却仍冷淡:“然后呢?” “凉州百姓,”江铣闭上眼,豁出去道,“亦是大秦子民。” “好!好一个‘率土之滨,莫非王臣’。”皇帝当即拍掌叫好,“此话当为国士所言!爱卿快请起。” 江铣额前满是冷汗,心里却松了一口气。 这一关总算过了。 正要起身,却又听皇帝道:“你心里存着这样多话,当日朝会为何一言不发?” 江铣立刻又跪下去。 “陛下圣明,微臣并不敢有所隐瞒。只是微臣年纪尚轻,见事未免不周全,远比不上诸位朝臣见识深远。” “你是年轻,却未必考虑不周全,”皇帝只是冷笑,“大将军未必只想着要立我国威,右仆射也未必全然替民生着想。” 这话不是说给江铣听的,他也只当没听见。 结束奏对,江铣被黄门领着走出皇城外,竟在城门处见着了副将吴丰。 吴丰满脸着急:“中郎将,不对,将军,可算找到您了。” 江铣皱眉:“好好说话。” 吴丰骑马一路急性,现下嘴里都是血沫子味,让他好好说话,实在太过为难人。吴丰咽了咽口水,干脆直接把手里匣子递过去。 “您自己看吧。” 江铣打开一看,里头竟是封圣旨。 “宫中下发圣旨到公廨,可您不在,下官只得代行领旨。” 领过旨意,赶到西市却扑了个空,再飞奔去江府,却听说江铣已经入宫奏对了。 江铣打开圣旨,里头写的旨意同皇帝方才说的并无二致,任命左卫大将军兼刑部尚书裴方正为西海道行军大总管,另有几名将军分道而行,江铣的名字在最后,他被擢升为检校右卫将军,加鄯善道行军总管,一同随大军出征。 此役目的自是制止寇边的吐谷浑,但也不仅仅如此。 贼人反复侵扰寇边,使我生民不得安宁,唯有诛灭。 圣旨是早就写好的,算算时辰,大概是传旨时知道江铣没在值,禁内便发口谕让江铣入宫。这道旨意分明是早就发下,可方才,皇帝却状似无意地让他去征什么薛延陀。 寒风袭来,江铣瞬间觉出一阵冷意。 果然是如临深渊,如履薄冰。 见他们谈完事情,松烟这才牵着马赶上来:“五郎。”借着给江铣系披风的机会,他避开吴丰悄声道,“墓志铭和碑刻已经修正好,墓穴也已经挖好了,今晚或许就能下葬。五郎要去看看吗?” “不看了。” 人都死了,空守着坛骨灰又有什么用?装疯卖傻不管用,此时修建墓地也只是权宜之计,他迟早会让孟柔名正言顺地进入宗族坟地,与他合葬。 江铣从腰间抽出枚银花钱,这是孟柔死前留下的唯一遗物,拇指轻轻在上头摩挲一阵,穿上绳子,套在脖颈上。 “陛下的意思恐怕是要即日出发,你们先回去收拾东西。” 吴丰作为副将随行,松烟也要回家收拾江铣的行装。 松烟忙道:“五郎不回家了吗?” 江铣摇摇头:“我还要去一趟刑部。” 江铣是右卫中郎将,巡查城关本属份内职责,再有家中走失逃奴,托请两县公廨虽是过于声势浩大,可寻人之事也是县衙份数,并无逾越。 只有触犯夜禁这一条,是证据确凿的实际指控。 按大秦律例,触犯夜禁者,笞二十,深夜惊马则再加十下。 大军开发之前,他得先去刑部领了这三十笞刑。 三人正要分别时,江铣鼻尖一凉,抬头望去,漫天轻雪如絮飘然落下。 下雪了。 江铣突然问道:“今天是什么日子?” “应当是……”松烟掰着手指头算了算,吴丰抢先答道,“今日是二十一,冬至了。” 十一月二十一,今年的冬至。 飞雪落下,大道两边的行人都驻足观看,啧啧称奇,今岁地气热,都以为长安不会再下雪了,谁料竟在冬至这日。 江铣望着飞旋的雪花,微微出神。 今日也是他的生辰。 孟柔曾说过,要给他再做一碗长命面。 终究是没做成。 第49章 第49章杏林春 武功四年十一月,大秦出兵大举征讨吐谷浑,次年四月,大败吐谷浑于库山,可汗慕容胡允焚烧粮草,仓皇逃窜。四月末,吐谷浑全国投降,胡允自缢而死。 朝廷再次打了胜仗,消息传到江城时已是仲夏。 竹下县的茶酒博士昨日方说完吐谷浑王拒绝朝贡,屡犯边境,甚至还有使臣在秦议和而大军后方偷袭的不义之举,又有凉州百姓经年遭受寇边,民不聊生,算是阐明此战为何而来。今日原该说到,胡允战败之后如何如飞鸟虫豸四下逃窜,我秦军又是如何奋勇追敌,一路从大非川追到了且末,再说一说那位朝廷的新起之秀——年纪轻轻又英勇无匹的大将军——究竟是如何生擒吐谷浑国主的。 两壶茶水灌下去,正准备慢慢悠悠开场时,却看见抬下满场空寂。 “这不应该啊。”茶酒博士挠挠头,“人都去哪儿了?” 堂中只剩下两个青壮汉子在吃茶,相视一笑道:“老丈有所不知,今日沐春堂开义诊,看病、开药、扎针,都不收钱。估计他们都去看病了。” 茶酒博士睁大眼:“沐春堂开义诊了?!” 沐春堂是家医堂,里头坐镇的楚医工是位生人,元月才在县里落的脚。茶酒博士也见过他,看着不到而立,医术却是不俗,不但治好过县令母亲的陈年旧病,就连那些吐血的、死了的,都能救回来。那块沐春堂的牌匾,听说就是县令亲笔所书。 竹下县地方小,人也不多,突然来了这样一位医术精湛的大人物,几乎人人都知道,可沐春堂的生意却并不算好——这样的地方,平头百姓若是进去了,只怕会被漫天要价,倒不如去庙里求碗符水来得实惠。 可是,沐春堂今日开的是义诊,不收钱。 茶酒博士转转眼珠,若真是义诊,看病开药方都不要钱,那倒是值得一去,若是沐春堂的药材太贵了,拿了药方另找人抓药就是。 左右现下也没什么客人,茶酒博士便准备收铺子:“二位喝完就走吧,茶碗放在那里就成,茶钱算我请的。” “老丈也打算去沐春堂?” 茶酒博士连连点头:“实不相瞒,夏日里暑热重,老朽说了这几日的话喉头正痒着,原打算多吃些茶忍过去,可如今都有义诊了,老朽便想……” “那倒是不必了,还是再斟些茶水来吧。”两人哈哈大笑,“沐春堂前的队伍都快排到城外去了,咱俩都排不上,您再去,也是迟了!” …… 正如二人所说,沐春堂前早已是人满为患,可排队众人却没发出什么声响。 都战战兢兢地听着药堂里头的声音。 “没吃饭吗!” “你是要把他的手扎穿吗?!” “你敢下?你敢下?想清楚了这是人手不是猪蹄!” 向来温文尔雅,颇有文人气质的楚医工骂起人来,殊为可怖,众人听着里头不断传来的斥骂声,都弄不清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刘二也是来看病的,他听说楚医工要开义诊,特地请了假跑来看旧伤,可排了两三个时辰,到了窗前才发觉,开义诊的是沐春堂而非楚医工。 当窗坐诊的是为小娘子,小娘子年岁不怎么大,梳着妇人发髻,原以为是楚医工的内人,可鬓边别着朵白花,当是个寡妇。小寡妇脸生得嫩,被这炎暑一蒸腾便飞起两团红云,看着十分招人。 再招人又如何?这样娇娇弱弱的小娘子,当真能看诊?刘二自知误会一场,再说人家义诊本就不收钱,再闹也是没理。 原正打算转身走了,可白白排了一早上的队,到了近前才离开,多少有些不值,便干脆抻着脖子悄悄往里头看,看到底是什么情形。 排在刘二前头的是个瘫子,竹下县地方不大,他倒是也知道这人来历,此人名叫王大郎,原是在码头上搬搬扛扛做活计的,一家老小都指着他吃饭,可上 个月摔了一跤之后便站不起身了,说是一动就头疼腰疼,怕是摔废了。 刘二抻着脖子看了好一会儿,里头的情形没看着,先听着几声呵斥,当即转身就想走。 可却先听见里头惊呼声:“哎唷?当真能走了?!这真是神了!” 女声略有些年迈,当是拖着王大郎来看病的寡母。紧接着便是两声磕头,王大郎带着哭腔道:“谢谢,太谢谢了,楚医工,你简直就是我的再生父母!” 这、这就治好了? 刘二不敢置信,随后却看见王大郎扶着腰,一瘸一拐地走出来,那位新来的楚医工也跟在后头。 楚医工冷着脸:“治好你的不是我,是她。你该谢的人也是她。” 王大郎连忙又作揖:“多谢、多谢这位……” “我姓林。”小娘子治好人,也十分高兴的模样,尽力压抑着笑容交代道,“您的手腕阻滞已久,血脉不通,现下行针虽然能好些,但若是再抬重物,恐怕会复发。另外,七日后需得再行一次针。” 七日之后可就不是义诊了。 王大郎别无余财,七日后自然是不会再来了,他如今能站起来,家里还有好几张嘴要吃饭,只怕也还是会再回码头上重操旧业。 但不论如何,眼下他能站起来,便是好的。 王大郎连忙又朝那女子道谢:“多谢林医工、多谢林医工!” 小娘子的脸又红起来,直摆手道:“我不是医工,只是老师的徒弟而已。” 王大郎横着进去,竖着出来,外头的人眼看如此有成效,即便知道操手的是那位小娘子也不肯挪步了。 酉时正,最后一位病人看完,小娘子,也即是孟柔放下支摘窗,敲一敲酸疼的腰背。 今日是她第一日开堂坐诊,也是她第一次给病人施针,七个月的时间,她认了数不清的字,背了数不清的书,她觉得自己还没准备好,楚鹤却非得让她今日就开始给人施针。 孟柔哆哆嗦嗦地不敢下针,楚鹤却骂道:“施针又不是开方,教了这么久我连头猪都能教会了,你自己试了这么多次,又在我身上扎了那么多针,我都快给你捅成筛子了,到底还要练到什么时候!” 老师是老师,病人是病人。若是施针的对象是楚鹤,有什么错漏之处他当即便会指出来,可病人又不清楚穴位。 万一错了可怎么好。 可看着楚鹤满脸不耐,仿佛她退缩便要把她扔出去的模样,孟柔只得硬着头皮上了。 幸好穴位背得熟,也幸亏那些熬夜扎猪皮的练习没有白费,今日总算是没出什么大事。 想到那位腰上受了内伤,不良于行的病人,孟柔又有些高兴。 那时候楚鹤虽然站在身侧,可是四诊和定穴都是她自己做的,后来人能走动了,楚鹤也没再骂她了。 这还是她第一回开堂坐诊,像个真正的医工。 整理好医案交到楚鹤案前,孟柔束着手准备挨训,没想到楚鹤翻看几页,竟道:“今日做的不错。” 孟柔当即弯起眉眼。 医案也检查完,楚鹤仍在伏案写字,孟柔清扫干净正堂,看看没什么活可干了,便想着要出门。 往常楚鹤只检查课业,只要查问能通过,其余时间并不管束她做些什么。 今日却拨冗问了一句:“去哪?” “我想去湖边看看。”孟柔道,“方才听病人说,这几日莲子已经熟了,再晚就没有了,我想去买些来……” 楚鹤盯着她好一会儿,正要开口,孟柔连忙道:“莲花散瘀止血,祛湿消风;叶清暑利湿,开发滑阳,能止血;莲肉补脾止泻,益肾涩精,养心安神;莲子心能清心,去热止血,涩精;莲房消淤散血;莲须清心通肾,固肾涩精;莲梗和胃安胎,通气宽胸。老师,我都记着呢。” 一句问话被卡在嗓子眼,楚鹤面色不渝,正要再开口。 “‘参苓白术扁豆陈,山药甘莲砂薏仁,桔梗上浮兼保肺,枣汤调服益脾神。’”孟柔又背了一通,眨巴眨巴眼。“参苓白术散,老师,我能去了吗?” 楚鹤顿了顿,发觉没什么可说的,眼中也浮现出些许笑意。 他垂下头:“去吧。” 孟柔得意一笑,习惯了楚鹤时不时就要查问,不管是经典还是医技,她并不敢有一丝懈怠,这些功课她是早就背熟的,并不怕他考。 江城风景确实很好,两人落脚的时候是元月,满目都是萧瑟,可等铺子支起来,门前的梨树便开花了,初时孟柔还新鲜,没事便要跑到外头去看,看邻家有人收来做花饼,自己也收着来做。 楚鹤的评价是,让她还是好好背医书,就别去给厨下添乱了。 孟柔自然不服,莫说她从小便帮着何氏起灶生火,就是在嫁给江铣那三年时也是日日烧火做饭,她…… 她这才恍然发觉,自从坐上那艘船拜楚鹤为师之后,她竟再没想起过江铣,也没再想起过长安的一切,就连何氏和孟壮也好似被她淡忘了。 长安的一切对她来说就像一场梦,一场令她皮开肉绽,鲜血淋漓的梦境。 而如今梦总算醒了。 第50章 第50章征战苦 皇帝向来不贪功,也不吝啬,吐谷浑一战过后,有功之臣皆被大肆封赏。原左卫大将军兼刑部尚书裴方正为此战主帅,战后便被加封开府仪同三司,风头无两,其余各道总管除宗室被加赐食邑之外,也大多都被加封散官或是爵等。 除了江铣。 在东突厥一战中,曾立下汗马功劳的原右卫将军江铣,此次亦是当居首功,在大非川,正是他率兵力挫敌军锋锐,又亲率骑兵一路追击胡允至且末,虽说此战能够得到如此战果,归根结底还是有裴方正在后方坐镇运筹,但经过此战之后,江铣已是当之无愧的大秦名将。 可对于这位名将,皇帝似乎十分苛刻,虽然擢升他为右卫大将军,却不加朝职,不赐封散官爵等。虽说雷霆雨露,莫非天恩,但如此草草封赏,换作旁人也难免会有微词。 江铣倒像是没脾气似的,照旧上朝照旧当值,俨然文武群臣中一个没声音的影子。 全然没有先前满城搜人,顶撞长辈,又是封府又是骚扰城关的模样。 虽说过去了大半年,秦军也都归营,但当日江铣在长安闹出的乱子,直到今日还是街头巷角津津乐道的趣闻——生擒东突厥可汗同生擒吐谷浑国主的竟是同一人,竟都是当今的右卫大将军江家五郎,这样高居云端的不世之才竟也曾经冲冠一怒为红颜,谁能不觉得有趣。 可惜的是,当日武侯满城搜捕,城关日日严查,最后查到搜到的却只是一具女尸。 街头巷尾都在传,长安城的高门宅院里自然也在传,他们家中子弟都有在朝的,知道的消息也更多,所有人都说,江铣是为了个女婢疯魔了,女婢死了,他便什么都不想要了。 就连朝廷封赏也都不在乎了。 日日只想着怎么把那罐子骨灰抬进江家宗祠。 武功五年十一月,吐谷浑灭国后的第二年,亦是东突厥覆灭后的第三年,薛延陀果然举兵南下,原定襄都督无力拒敌,领军民退回阴山据长城以守。皇帝得知,当即震怒,急令左卫大将军裴方正、右卫大将军江铣,左卫将军长孙乾达等人分五路兵马回击薛延陀。 十二月,薛延陀因缺乏补给回撤,江铣带领三千骑兵为前锋追击。 追至诺水之畔,薛延陀大军突然停下脚步回头。 寒冬腊月,烈烈北风充满肃杀之气,两军以河水为界相互对峙。 “大将军,薛延陀这支军队当有三万左右,都甲骑具装。”副将吴丰策马靠近江铣,轻声道,“长途奔袭至此,敌我两方都疲惫不堪,若当真打起来,我们这头人数可不占先。” 甲骑具装,顾名思义便是战马披甲,士兵具装,薛延陀骑兵身负重甲,马匹也穿戴盔甲,难以承托步伐缓慢,这才能让秦军追上。 毕竟江铣所率是三千轻骑。 人数不占优势,装备辎重也不占优,江铣没有贸然 进发,却也没有按吴丰说的往后撤。 “他们再往前便会散入漠北,难以追寻踪迹,若是放任他们逃脱,只怕明年又会南下侵扰。”敌军停止溃逃,起了战意,这反倒于大秦有利。 江铣摸了摸挂在脖颈上的银花钱,这是他在思考时的习惯:“你说的也不错,后方还有四万步兵增援,我们便拖到那时候。” 此时,薛延陀绛帐中也有相似的一番对话。 “小可汗!秦军虽然只有几千前锋,但他们一路追击,必是仗着身后有支援,咱们还是逃吧!” “逃什么逃!”薛延陀小可汗当即踢开他,“秦军领头的是谁你不知道吗!两年前吐谷浑怎么灭的?他们一路从湖海追到草原,又度过了重重沙漠,这才杀了吐谷浑国主。他们都已经追上来了,还能往哪逃!” “小可汗说得是。”另一手下立刻上前,“对方只有三千人,我们有三万,便是十个杀一个都能杀干净!更何况我们的战士身着重甲,刀枪不入,必然能将这三千人马吞吃下来!” 小可汗连连点头,低声对两个属下耳语一阵。 不过片刻,小可汗的命令传遍全军,所有部众五人一组形成阵型,这是他们先前在与东突厥作战时便使用过的战术,小队中四人下马与敌军交战,一人押后管理战马,不论前方交战是否得利,五人都能随时转换骑兵与步兵,或是前进或是后退,都极为机动。 薛延陀骑兵纷纷下马,江铣等人还没想明白他们到底要做什么,便先遭遇了一阵箭雨,三万人,数万支铁箭如密雨袭来,在前开道的先锋军当场乱作一团,而后便是如雷鸣一般的冲杀声,诺水至浅处翻起层层浪花,薛延陀士兵踏浪而来,手持刀枪,势不可挡。 锋利的武器划破秦军战马的脖颈,鲜红血液飞涌而出,战马倒下,轻甲骑兵也摔倒在地,正要拔刀反抗时却被薛延陀人一拥而上。 “遇袭!” 玄色重甲兵去而复返,渡河杀来,有如一片灰黑色的乌云蚕食着秦军先头部队,江铣瞳孔骤然缩起,嘴角却咧开一抹笑容。 像是狮子嗅闻到猎物气息,满意地露出尖牙。 “传我的命令,所有人下马!” 江铣笑起来,找死,当真是找死,行军这么多年,他对战过东突厥,也对战过吐谷浑,却还是第一次见到这么找死的人。 和秦军比步兵作战,薛延陀当真是活腻了。 江铣手持铁枪,翻身下马,右卫军令行禁止,与主将同时下马。 三千轻骑兵,立刻变为三千步兵。 “百人为一队,持盾手在前,执槊者攒刺。好儿郎们,随我一同杀贼!” 三千人齐呼:“是!” …… 增援的步兵到来时,战争已经结束。江铣命令吴丰主管清扫战场,清点俘虏,来到裴方正面前:“大将军。” 裴方正面对着满地的刀剑和破碎的盾牌,咋舌道:“他们有多少人?” “三万。”江铣淡淡道,“领军者是薛延陀可汗长子,现正押在绛帐。” “你、你又把人活捉啦。”裴方正也不知该说什么好,“三千对三万,活捉地方主帅,等回去了陛下一定……” 声音戛然而止。 若是旁人立下这样大的战功,奉他个县公、郡公,甚至国公都不为过。 可换成了江铣…… 裴方正哑口无言,只能拍了拍江铣肩膀。 薛延陀主将被擒,残余部众也没支撑多久,转年二月薛延陀可汗遣使求和,这场仗便算是结束了。 这场战胜得痛快,裴方正特地让军队原地修整七日再班师回营,一时间,军中上下都是一片酒气,歌舞笙箫不绝。 所有人醉生梦死的时候,江铣却找到裴方正,说要告假。 “告假?” 江铣是行军总管,也即军中主将,裴方正是此战主帅,江铣想要告假,确实只能找他。 可裴方正从没听说过行军在外,主将告假这回事,但现下战事已经打完了,所有军士虽然在营,却同休假没什么差别,他也就没多说什么,只问道:“你要去哪?” “回家。” …… 并州靠近边境,急行马不到两个昼夜便能赶到安宁县。 江铣抵达时,天边正现出熹微日光,他就着这点浅淡的橙黄光线,轻轻抚上挂着锁的院门。 这里是他和阿孟的家。 “江五!放下,放下!”青衣罗裙的小娘子冲过来,叉着手跳着脚朝他嚷,“不是跟你说别动别动,你把东西放在那里,我一会儿就能安上。” “你安什么?家里有个男人也不知道使唤,不知道跟谁学的。”江铣听见自己带着笑意的声音,“这门我提着都觉得重……你坐下,小心伤着!” 可一睁开眼,绿油油的柏树已然变得干枯老朽,院子里满是枯黄落叶和扫不尽的尘土,门上挂着的铁锁已然生锈,木门也朽烂得开裂。 距离孟柔去往长安已经快有三年,院子里没人住,自然荒芜得不像样子。 孟柔离开他,也已经有两年了。 故地重游,心中说不清是什么滋味。江铣抚摸着门上裂纹,自嘲一笑。 人都没了,还来这里做什么。 天光大亮,院子里的腐朽气息也再难以遮掩,江铣隔着院门往里看了一眼,牵着马转身就要回营,却被人叫住。 “江五?你是江五!”住在对门的妇人倒了水,一眼便认出他,“舅公快来,是江五回来了!” “江五回来了?”徐老丈撑着拐杖一瘸一拐地奔出来,惊喜道,“哎呀,真是江五!江五居然真没死……” 看清江铣身上穿着的盔甲,制式同普通军士不同,比起队正甚至都尉的还更加华丽高贵,徐老丈想起当年接走孟柔的马车,吓得立刻道:“拜见、拜见将军。” 他不知道江铣如今时什么官阶,只按照自己所知道的最高的称呼这样说了,正要跪地磕头时却被扶起。 “老丈免礼。”江铣道。 这一声江五,他已经好久没有听见过了,便是孟柔离去前,称呼他的也只是冷冰冰的五郎。 或许是这个原因,江铣竟肯驻足在此任凭徐老丈的眼睛看来看去。 徐老丈绕着江铣啧啧称奇,问了一堆傻话,譬如如今当真是在长安当大官;长安是不是满地都是金子;河里流着的是不是玉液琼浆…… 江铣耐着性子一一答了。 “也没他们说得那么神嘛。”徐老丈捏着胡子哼笑道,“对了,阿柔应当找到你了吧,你回来了,她没跟着回来?她是还在长安?她最近还好吗?” 江铣心中一痛。 他下意识摸了摸胸甲,胸甲之后,是那枚挂在脖子上的银花钱。 “她,很好。”江铣道。魔.蝎`小`说 k.m`o`x`i`e`x`s.c`o`m 50-60 第51章 第51章游故地 “哦,哦。好就行,好就行。”徐老丈欣慰地点点头,“阿柔也算是苦尽甘来啦,这傻孩子,当时白费了那么多功夫找你的下落,磕破了头,摔伤了膝盖也不管,日日在县廨门前求告,所有人都笑话她也不管……” 江铣皱眉:“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嗐,不就是三年前嘛。那时候你去北边打仗,一去不回,旁人都接连回营了,可只有你连个消息都没有,生死不知,阿孟急得哟,日日上县衙门前求县令帮忙找人,求得县令都怕了她,躲在外头不敢回来。”时过境迁,徐老丈也能把这事当个笑话说,“那时候差吏不许她在公堂闹,她便堵在县衙外头道上磕头, 大夏天的,胡饼那么大的太阳就顶在脑门上,她跪得浑身是汗也不肯走,晕过去好几次。 “县令怕闹出人命,最后还是让她进了门,却告诉她这事不归县衙管,指了路让她去军府。她一个娇娇弱弱的小娘子,军府里都是大老粗,那地方是她能去得的吗?我们都劝她别去了,只要人活着,总有回来的一天,人若是……哈哈,将军莫怪,咱们也只是不想让她再做傻事罢了,您这不也是好好回来了嘛。” “后来呢?” “后来?”徐老丈反应过来,“哦,阿柔那个倔性子也不知从哪里来的,我们劝了一晚上,可她才包扎好伤口就又出门去军营了,那地方又偏又远,只能走山路,她孤零零一个人跑过去,过了两三天才回来,还在山上摔了一跤,摔得挺厉害,胳膊上、膝盖上全是青紫,腿上还被划伤好大一条口子,差点就伤着脸……幸好我家里还存着点白药,也就是先前我家侄女受伤,阿柔送来的那些,还剩了点底,都给她敷上了才没出大事。” “她从没说过这些事,”好一会儿,江铣艰涩地开口,“我从不知道。” 孟柔在安宁县焦急寻他的时候,他在做什么? 因为战功,他被右迁检校中郎将,风风光光地重回长安,高居庙堂,孟柔却为了他的下落四处求人,四处奔波。 后来,她好不容易上京见到他,好不容易与他团聚。 最后却变成了这样。 “阿柔那个人,你也知道的,你对她好一分,她就一直记在心头非要百倍千倍地还给你,从不计较得失,还觉得这是天经地义。” 徐老丈摇摇头。徐家世世代代住在这里,江五和孟柔是后来才住进来的,徐家人心善,那日见她一个小娘子大半夜的四处找水,说是要给病人擦身换药,便舍给她一瓢水并几根柴火,后来见她一个人带着个瘫子艰难过活,又顺手接济了几回。就这点小事,孟柔竟一直记在心里,后来境况好些,每逢年节都要送好些东西到徐家来。 饶是徐老丈早过了知天命的年纪,也是头回见到这样实心眼的小娘子。 “你既然知道阿柔对你上心,你以后也得对她更好些才是。”江铣的脸色越发难看,徐老丈只以为这是在心疼孟柔,“对了,有孩子了没有?” 江铣沉默着摇摇头。 “哎呀,你们都成婚多少年了,怎么还没有个孩子呢!”徐老丈当即背着手,摆出一副长辈姿态,“就算公事再忙,也得顾着些家里才是。不过,你们俩都还年轻,来得及……虽然还来得及,但也得抓紧些了啊!” 江铣只是沉默。 他冷着脸不说话时很有几分气势,徐老丈絮絮叨叨一通,也没什么话可说了,搔了搔头发,问江铣这趟来要做什么。 “将军是要取什么东西吗?” 院子荒败成这样,就算真有什么贵重东西,只怕也早叫人给摸走了。 江铣方才原本看一眼就要走,现下却改了主意。 长途奔波了这几日,就算他不休息,马也该歇歇脚。江铣摸了摸身边的战马,问道:“能否暂时借您的地方栓马?” “当然能,你难得回来,好好待一会儿再走吧。”徐老丈连忙道,“我家里还有些草料,是喂驴子拉磨用的,这马能吃吗?” 江铣看过草料,点点头,谢过老丈,在院门前驻足好一会儿。 铁锁生锈,木门开裂,江铣没费什么力气便进去了,靴子缓缓踩过枯枝落叶发出破碎声响,进到内屋,果然又是一大股破败气息。 正堂一张桌案,两张椅子,往左是卧房,往右是厨间,这样小小的一个屋宅,他同孟柔竟然住了快三年,三年,一千多个昼夜,他同孟柔就像这世上再普通平凡不过的一对夫妻,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为了温饱费劲脑筋,有过分歧也有过争吵,记忆中更多的,却是买不起炭火的时,抱在一起相互取暖的那些冬日。 长安里随便一块地砖就够他们十辈子不愁吃穿,这样的日子,他同孟柔竟然过了三年。 走进内屋,里头的木床空置这么久,一碰便摇摇晃晃地要散架,江铣毫不在意地坐上去,躺下来,他躺在床上,就像曾经他无法动弹,无法行走的那些日日夜夜,他就是这样忍耐着日出和日落,直到孟柔回来。 在安宁县的三年,头两年最为痛苦,那时候他腿骨被打断,腰背上也全是伤,坐都坐不起身,连想要自尽都做不到,是个彻彻底底的废人。孟柔想尽了办法给他找医工,烧符水,弄些莫名其妙的偏方用在他身上,没能起一点效果。 江铣自己都快要放弃了,可孟柔却硬是从山上请下一位道人来。 看见那道士的装束,江铣本以为又要喝符水了,子不语怪力乱神,就算是太医署的禁咒科也没有这么乱来的,江铣正憋着一肚子脾气想要骂人,可那道人捏了捏他的腿骨却道:“骨头断了,血脉经络还在,有救。” 这不是第一个说他能治好的人,却是第一个能说得让人信服的,孟柔高兴得差点哭出来,就连江铣也不由生出几分期望,可道人接下来的话却给两人泼了盆冷水。 “虽然有救,但是很难。二位要想好了,郎君若是想要重新行走,必得将长歪了的骨头掰直,相当于要重新受一次伤,甚至要伤得比先前更重。重续断骨还是其次,更要紧的是恢复伤口,疏通经络血气的药材,价格不菲,且一日都不能断。这样重的伤,天底下除了药王恐怕也就老道还能治,莫说老道贪财,这诊金可也不便宜。” 利害干系说得分明,江铣不畏惧疼痛,见着一线希望便想抓住,话到嘴边却住了口。他是个瘫子,是个废人,吃喝拉撒都要仰仗孟柔帮扶,他有什么资格提要求。 孟柔却立刻点头道:“要治的,一定要治的。”她看着他破涕为笑,下一瞬却又变得小心翼翼,“江五,你别怕疼,我陪着你。” 江铣怔怔地看着她,点点头。 她一直陪着他。 道人的医术绝佳,让他断了骨头的双腿也能再长出新的血肉,只是每逢湿冷天气仍会剧痛得难以动弹,江铣咬着牙让自己习惯了这疼痛,让自己能够在漠北立下战功回到长安,也找到了解决这疼痛的办法。 院子里的柏树已然枯萎,就连蝉鸣也消失踪迹,四下俱静,江铣突然开口: “阿孟,我腿疼。” 无人应答,实则这话他也从未对孟柔说过。 有什么好说的呢?他的腿伤有多重,他自己知道,孟柔为了给他治腿废了多大力气,他更是点点滴滴都看在眼里。能够感知到腿伤已是孟柔努力得来的结果,他又怎么会为了这点痛楚就叫难叫屈,让孟柔跟着担心烦恼。 即便在他能够自如行走之后,这痛楚也从未消失过,可江铣从来没有喊过一句疼。 在旁人面前,他不肯示弱,在孟柔面前,他不愿让她忧心。 直到现在。 暌违已久的剧痛袭来,这几个月连番征战,临行前备下的艾草和手炉就在身边却没机会用上,江铣知道,自己现在应该拿出火石,点燃艾草塞进手炉,再按照太医署医工教习的,按照他自己曾经无数次做过的那样,将手炉放置在膝盖下缓解疼痛。 可此时,他却失了所有力气,任由这疼痛席卷全身。 闭上双眸,眼前浮现的仍是旧日场景,一草一木,一桌一椅,都是他以为自己早就忘记了的,是这个家原来的模样。 是他同孟柔一起生活过的,家的模样。 “阿孟,我的腿好疼啊。” 江铣喃喃自语,声音微弱得像是害怕惊动什么,可是孟柔已经走了,她已经永远离开了他,这三年来,除了那日在西厢房中的噩梦,她竟然再没有出现在他的梦境中。 他躺在床上,旧日腿伤仍旧如蚁噬身,他忍耐着这样的痛楚。 可世上已经再没有一个阿孟,抱着他一同度过漫长冬日了。 …… “林娘子,多谢,多谢!哎呀,这孩子真壮实,瞧这小胳膊小脚!” 孩子顺利出世,母子平安,梅妈妈抓着孟柔一个劲地道谢。孟柔掏出巾帕擦了擦额上的汗珠,也露出一抹微笑。 今年元月,沐春堂的林寓娘,也即孟柔,已经开始挂牌坐诊,能够独立开方了,她是竹下县唯一一个女医,说不好也是江城的唯一一个,只是还没有经过太医署考核,算不上正经医工。 身为女子,虽然不能参与医职考核,却也比正经医工少了个男女大防的障碍,县里甚至城里,好些女子得了病,不敢找正经医工看诊,便会辗转求到孟柔跟前。 第52章 第52章曰赦罪 梅妈妈是妓子,她未曾生育过,也是头回抱旁人的孩子,沉甸甸的一个小人落在怀里,新奇得看不过来。 又是为这孩子欣悦,又是后怕。 方才情势着实险峻,孩子母亲瘦弱没力气,拼尽全力也生不下来,这孩子险些被憋死在肚子里,饶是林娘子到得及时,灌了汤药扎了针,孩子终于能够生下来,却是满脸青紫着没了声息。 梅妈妈本以为这孩子已经死了,可林娘子却说,能救。 她看着林娘子擦了擦孩子头脸,用嘴渡着往孩子嘴里吹气,这孩子不一会儿就活了过来。 “娘子当真是神了!”新奇一会儿孩子,又去新奇林寓娘,“娘子不但生得好,救人的本事也好,更难得是一颗善心。” 她们这样的污糟处,就连稳婆也不肯来的,林娘子却来了。 孟柔也有些后怕,她接生的这个男孩生下来足足有六斤半,位置也不好,生了好几个时辰才生下来,幸而是母子平安。 孟柔收拾好银针和剪刀,检查了一下母亲和孩子的情况,对梅妈妈道:“她体质孱弱,生育之后气血虚亏,一个月内绝对不能受冷受风。孩子也有血瘀的征兆,这几日必得好好看护着,若是有目黄、身黄、尿黄的症状,还请您尽快找我,为他诊治。” 梅妈妈抱着孩子,前两句连连点头,说到后面却面露难色。 孟柔察觉:“怎么,是还有哪里不明白?” 梅妈妈还没答话,对门倚着门框看热闹的女郎先笑起来。 “娘子是官道上的正经人,有所不知。”四月初,天气已经热起来,女郎身上只裹着件薄纱衣,身上全是刚才接客的痕迹,“妓子生下来的孩子哪有养在身边的?女孩还能勉强教养着长大,以后一同接客挣钱,男孩却只能做龟公,养来吃白饭的,妈妈再心善也留不下来。再过一会儿,便会有人来接走这孩子,娘子有什么话要交代,不如交代他们去。” “知道林娘子是正经人,还不快闭上你那张臭嘴。”梅妈妈啐她一口,转而对孟柔温声道,“娘子放心,托付的那户人家忠厚老实,只是苦于没有子嗣,如今生了个男孩,正正好。他母亲早前亲自见过那户人家,也同意了的。” 梅妈妈低头看着仍在襁褓中的孩子,费了这样大的力气才降临人世,他也累得睡着了。 “这孩子生在这地方便算了,可不要让他当这里头的人。” 纱衣女郎方才还笑着,此时也神情落寞:“我们这样的人,生来便命苦,便是天下大赦也赦不到咱们头上。” 孟柔一直没说话,此时突然问道:“天下大赦?” “娘子不知道么?二月朝廷打了大胜仗,皇帝下旨大赦天下,这几日人人都在说这事。”纱衣女郎道,“妈妈知道的,我那个远房叔父,先帝当政时做了逃兵,这些年一直躲在山里不敢回来,消息不通,三年前那场大赦便没赶上,这回立时去县衙领了户籍,以后再不是流民了。” 说着说着又有些伤怀,逃兵役的叔父尚且能有回家的一天,她们这些贱业女子,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回家。 孟柔长睫颤动。 天下大赦,逃兵也能回家。 那逃奴呢?逃奴也能当自由身吗? 母亲和孩子的状况都已经稳定下来,孟柔背着箱笼便准备离开,梅妈妈装好钱袋递过去:“多谢林娘子,这是诊金。” 这也是旁人请她看病的原因之一。楚鹤名声在外,每日上门求医的不在少数,诊金收得也更高,请她来看则实惠许多。而且她是楚鹤的徒弟,医术再差也差不到哪里去;就算她医术不行,她师父就在沐春堂,总不会放任徒弟在外头败坏医堂名声。 孟柔接过钱袋打开来,两吊铜钱一点不少,平日去其他地方出诊也是这个价钱。 原本收起钱袋就该走,可孟柔看了眼熟睡的婴孩,束起钱袋,塞在襁褓边。 “娘子,你这是……” “他是我亲手接生的孩子,这钱,算是我留给他的压岁钱。请妈妈代为转交孩子的养父母,若是孩子生病了,药钱便从里头出。” 孟柔摸了摸孩子柔软的脸颊,想起曾在长安一面之缘的洪宝儿。 也不知她有没有找到父母,现在过得好不好。 孟柔留下诊金走了,梅妈妈抱着孩子久久回不过神来。 良久,摇头感叹道:“当真是菩萨心肠。” 人走了,纱衣女郎也一改颓丧,笑盈盈地朝她伸手:“妈妈,见者有份,我得分一半。” “去去去,分什么分。”梅妈妈啐她一口,“人家是白来出力救人,我若昧下这钱,成什么人了!更何况,她就托了我做这一件事,若是不做好,以后你们再有个什么头疼脑热的,她不肯来了怎么办。” …… 回到沐春堂时天还没黑,孟柔翻下出外的名牌,远远瞧见楚鹤正在正堂伏案写字,抱起箱笼,贴着墙边,轻手轻脚地往里走。 就要溜回后院时,冷不丁听他道:“去哪儿了?” 孟柔缩了缩肩膀,下意识露出个讨好的笑,可楚鹤头也没抬,她便又把这笑收回去。 “老师,我就是坐了一上午,有些累,出去走走散散心。”顿了顿又道,“我去了城隍庙。” 城隍庙在城北,沐春堂在城南,一来一回远得很,倒也能解释为什么走了这么久。 “散心?我倒不知你这样刻苦,散心也背着个箱子。”楚鹤把笔一扔,饶有兴致地看着她,朝她来不及藏起的医箱仰仰下巴。 “老师,我就是……” “你就是散散心,顺道出了个诊。”楚鹤好似没拆穿她,又确实拆穿了她,“诊金呢?” 孟柔抱着医箱,答不上来。 楚鹤欲言又止,长叹一口气。 “钱还够用吗?” 孟柔连忙点头:“够的,够的,上个月出诊的钱还剩下许多……” 话还没说完,楚鹤从托盘上拿起个布袋扔过来。 孟柔手忙脚乱地接住,一摸便知道里头装着的是大串铜子。 “这是你下个月坐诊的工钱,下个月,别再‘散心’了。”楚鹤冷笑,“日日都‘散心’,我看你这辈子什么时候能出师。” 孟柔赧然低下头。 楚鹤收她做徒弟时,说是为了让她出师以后能给他挣钱。可孟柔不聪明,旁人说一遍就能懂的她要三遍才能懂,旁人一遍就能背会的,她要三遍才能记得住。如今好不容易能够出门行诊了,却还要吃楚鹤的工钱。 孟柔一手抱着医箱,一手抱着钱袋,小声说:“老师,下个月我努力看诊,一定把钱都赚回来。” 她这样郑重,楚鹤反倒有些不自在。 “哪有医家希望生意兴隆的。”楚鹤轻咳两声,“放心吧,给你预支的是县令家的诊金,家里钱还够用,不差你那一星半点。” 这是从楚鹤的诊金里分出来的,孟柔握紧钱袋,感动道:“老师辛苦了。” “不怎么辛苦,”楚鹤随口道,“治个风寒便能收五两银,这算什么辛苦。” “风寒?县令家的女郎又受风寒了?这是她这个月第四次风寒了吧!” 楚鹤随口应了一声,正又要提起笔,抬头却看见孟柔杵在原地,一脸难言的神情。 他蹙眉:“有话直说。” “老师,谁能一个月得四次风寒?”孟柔诚恳道,“她这是看上你了吧!” 楚鹤缓缓放下笔:“你是不是没事做?” 孟柔连忙道:“今日的医案还没整理,老师,我先回房了。” 她抱起 医箱便往后院溜,楚鹤嗤笑一声,摇摇头,继续写字。 …… 回到房间,孟柔摊开册子,将今日出诊的对象,经过,四诊结果,立法及处方的所有经过记录下来,这是她每次行诊都必须要做的功课,楚鹤可以容忍她不收诊金,但在记录医案这件事上从不容许她有所错漏。 今日上午无人看诊,下午也只有这一个病人,孟柔很快便写完了,顺手翻了翻最前头几张,字迹工整,但每个字都恨不能写成一整页纸那样大,下头是楚鹤的朱批:颇靡费。 翻了一会儿医案,拿出昨晚没看完的书继续看,短短两行字,不知道反复看了有多久,却总看不进去。 孟柔对着书页发了一会儿怔,突然起身,翻箱倒柜地从书箱最里头,翻出楚鹤写给她认字用的千字文。 里头夹着张文书,是她的过所。 是林寓娘的过所。 是从长安带来的过所,也是她身上属于长安的,最后一点东西。 正如纱衣女郎所言,从妓馆回来的一路上,所到之处人人都在说大赦的事。大秦这几年简直势如破竹,东突厥灭了,吐谷浑灭了,就连南下侵犯边境的薛延陀也被打得递来降书。 薛延陀,这分明是漠北的部族,是个国名,可又太像个胡人的名字,孟柔经过茶馆时,也听见有人在争论,说他这样大胆,必然是个有八丈高力能举鼎的胡人。 孟柔也是这两年才学会的认字,她认字是边看医书边学下来的,识字之后也整日泡在医书、医案里,哪里会知道什么薛延陀,薛延陀究竟是什么,还是在长安时听见……听见傲霜提起,她才知道的。 朝廷大败薛延陀,大赦天下,这是攸关民生的大事,流民能落籍变成良民,轻罪、疑罪的也能被开赦。孟柔记得,她小时候依稀也有过一回大赦,何氏如临大敌,每日都闩紧了门户生怕有被赦免的恶人往家里闯。 而她如今已是林寓娘。 江城远离长安,竹下县也远离州治,管束并不严。楚鹤带着她一路过关,到了这里落脚之后,差役倒是上门探查过一回,检查了过所是从长安出的便走了。 后来去过几回县衙,熟络了才知道,那日来查探的差役不识字,就如她离开长安当日一样,只认得个过所的模样。 可世上总有识字的差役。 孟柔打开过所,她如今已识得许多字,也认得出过所上写着的,“细眉凤眼,体态丰腴”。 细眉凤眼,体态丰腴,这说的是林寓娘,不是她。 天下大赦,天下大赦…… 就连流民都能落籍成为良民。 天色渐渐暗下来,孟柔在黑暗中坐了一会儿,点起灯。 她双手拿捏着那张过所,轻轻放在火苗上,淡黄色的纸张散发出一股说不出来的味道,不一会儿便显现出一点焦黑,红色火点从中间冒起往四周蔓延,几乎是顷刻之间便将那八个字吞噬殆尽。 孟柔像是愣了一下,慢半步才猛然回过神,一口吹熄火苗。 第53章 第53章立名氏 次日一早,孟柔便拿着烧毁的过所去了竹下县公衙。 县衙门前早早排起了长队,这几年一直在打仗,竹下县地方虽然不大,附近的流民却不在少数,有的是为了躲避战火,背井离乡流落至此,没有可供证明身份的文书,被迫成为流民,也有的是像纱衣女郎的叔父那样,因为逃兵而失了户籍。还有的则是在别地犯过案子的小贼小盗。 圣旨传到竹下县不久,左近的流民便都赶来了,甚至有人天不亮便抱着包袱睡在县衙门口,生怕自己赶不上这回入籍,再有回到从前,无处落脚,又无可谋生,只能终日在城郊游荡的日子。 孟柔清晨便来了,可到地方时却已经太晚,周围都是衣着脏乱的流民,还有些贼寇盗匪之类,她娇皮嫩肉的一个小娘子,孤零零地站在队伍末尾,十分打眼。 差役原本守在门前,见队伍中有人频频往后望,便也过来瞧瞧情况,一件孟柔便招呼道:“林娘子,你怎么来了?” “郎君安好。” 孟柔也认得他,差役名叫刘二,先前来沐春堂看过几回病,当差役的,身上总有些跌打损伤,旧伤旧病的,一来二去的两人便认识了。 打了声招呼,孟柔也没遮掩:“我是来落户籍的。” 当流民的,最惧怕的便是同公人打交道,如今见着竟有人同差役有说有笑,都稀奇地回头张望,刘二见状皱起眉,将孟柔拉到边上。 “娘子要落户籍,怎么挑着今日来?你可知道朝廷下发赦令,县里这两个月都在忙着给流民落籍,娘子不若过些时候再来?” “我也不是特地挑的这时候,”孟柔紧张得头皮发冷,“你看看,我怕过些时候再来就晚了。” 她强装自然,苦笑着拿出夹在纸里的过所, “最近县里人人都在说户籍的事,昨日我拿过所出来,原是想另换个妥当位置存放,搁在油灯边上就给忘了,这样重要的东西……唉,待想起时,便已经这样了。”孟柔无奈摇头,“我原想着日后再更换过所回老家去的,如今看来,却只能在这落籍了。” 孟柔和楚鹤刚到竹下县时,便有公人上门查问两人过所,幸而那人不识字,只认了认上头的朱砂公印便让孟柔混过去。楚鹤原就打算在江城落脚,没几日便将过所交到县衙落籍,但孟柔手上的过所与她容貌并不相符,是以只借口说自己还打算要回乡,一直没落籍。 毕竟过所上印着长安的公印,长安人想回长安去,再正常不过。 刘二看着那烧毁的半张过所,却犯了难。 “恕我冒昧,娘子同楚医工……娘子可是独身?” 孟柔点头,她同楚鹤同住屋檐下,虽有师徒名分,却也是男女有别,落在旁人眼里未免有些暧昧。这几年明里暗里探问他们关系的人并不少,背后说闲话的更是数不清,楚鹤一向懒得理会,孟柔被打量烦了,也干脆换上寡妇装束,以示清白。 自然,寡妇丧夫也是独身,这一番作为,在楚鹤看来根本就是白费功夫。 刘二扬了扬眉毛,可随后又道:“女子不能做户主,林娘子是独身,父兄又不在县里,按理说是不能落籍的。” 孟柔顿时攥紧手:“那可怎么办!” 刘二也不知该怎么办,这几日来县里落籍的流民中也有女子,若是没有父兄,也没有嫁人,县里不让落籍,便也只能回去继续做流民。 最直接的办法便是在县里嫁人,嫁了人,自然能同夫君一同落户。 刘二看着孟柔嗫喏许久,还是没把这话说出口,挠挠头道:“我帮你问问我们头儿吧。” 两人略过外头排着长队的流民往里走,刘二也是个有门路的,竟直接将孟柔带到了县尉跟前。 带着孟柔朝县尉行过礼,刘二便拿着她的过所同县尉到一边说话去了。 孟柔拧着手指,紧张得脑袋直发冷,连眼眶都有些发胀。天下大赦,除了十恶大罪之外人人可宽赦,怎么竟还有男女之分?! 刘二同县尉说了几句话,便将她的过所展开给县尉看,县尉也说了些什么,孟柔听不见,从她的角度,只能看见县尉皱起眉,摇摇头,一副不赞同的模样。 孟柔顿时担忧得不知该如何是好。早知道,早知道昨晚便不该那样冲动……她怎么总是犯傻?落不成籍她不落就是了,细眉凤眼又如何,她只剪细眉毛,眯着眼睛就是了,先前不都是这样过关的?竹下县待不下去便去 别的地方,江城待不下去便去安陆,手上拿着过所,她哪里去不得?何必这样着急。 又犯傻了。 孟柔满心懊悔,面上却不敢露出分毫来,只在县尉投过视线来时无奈地笑笑,作出一副胸有成竹,而又有些懊恼的模样。 县尉看了她几眼,又同刘二说了两句话,将过所塞回去,应当是不让通融,孟柔的心彻底沉下去,没能落籍,唯一的过所又被烧毁,这下她可真成了流民。可刘二回头看她一眼,挠挠头,又朝县尉说了些什么。 县尉顿时笑起来,那笑容有些促狭,孟柔看不懂,但县尉拍了拍刘二的肩膀,微微颔首,刘二便朝他作揖道谢,拿着过所,兴高采烈地朝她走过来。 “成了,林娘子。”刘二道,“请随我来,我们这就去落籍。” “真能成?”孟柔不敢置信,脸上却已露出笑容来。 “林娘子的过所损毁,原本是要按流民的规矩处置,但过所虽然毁了,上头长安的朱印还在,先前也有人查过娘子的过所没问题,再有,林娘子你……你和楚医工住在竹下这么久,楚医工又同县令相熟,林娘子你又帮我……帮我们这些兄弟治过伤,我、我们都知道你是个好人。” 刘二挠挠头,领着孟柔到登记户籍的书记处,有他带路,孟柔自然不用在外头同流民们一起排队。 “唔……我记得娘子识字,对,就这里要写清姓名、年龄、籍贯,对,这里写上身世清白,良籍入册。对了,林娘子在长安还有旁的亲眷吗?若是有,也要写上。” 孟柔顿了顿,摇头道:“没有了。” 刘二点头,示意她按下手印,将写好的文书交给记书,好似不经意道:“对了,娘子曾经婚配过,不知那位郎君是什么人?可曾留下孩子?” 文书已经交上去,孟柔不解地看着他,刘二连忙道:“这也是娘子的过往,也得记录清楚的。” 站在刘二身后的两个差役立时露出坏笑,交换个心照不宣的眼神,记书也笑起来,很快又忍住,提起笔一本正经地作势要记录补充。 再看刘二,耳根子红得都快熟了。 但孟柔紧张得心都快跳出嗓子眼了,耗费了全身力气强作镇定,哪有什么心思留意旁人。 她没发觉他们的不对劲,只犹豫着道:“我曾经嫁过人,先夫……” 孟柔顿了顿,再次开口时已经顺畅许多。 “先夫是个军户,他是府兵,三年前北征□□时战亡了,我们没有留下孩子。”她道,“他叫江五。” 原来是战亡将士的遗属。 朝廷发放给阵亡军士的抚恤一向优厚,像孟柔这样年轻面嫩,又没有留下孩子的遗孀,就有可能会因为这笔抚恤金而为族人所不容,甚至赶出族外。这几年朝廷战事不断,就算在江城也不乏这样的事。 众人神情顿时整肃许多,就连刘二也有些怔然。 办理好户籍,刘二送孟柔出门,走出大门口,孟柔好似突然回过神,满脸慌张道:“我的过所呢?” “林娘子糊涂了。”刘二笑道,“您户籍都在竹下县,还要那张过所做什么。” “哦,哦。”孟柔这才醒转过来。 尘埃落定。 她已经是真正的林寓娘。 “刘郎君,多谢您了。”孟柔真心实意道,“下回您来沐春堂,我不收您诊金。” 刘二一愣,孟柔也很快反应过来,笑着道:“自然,您无病无灾,不光临便最好。” 刘二也笑起来:“托林娘子吉言。” 事情办成了,孟柔心中最大的一块石头终于放下来,她有了户籍,再也不是个逃奴,当年江铣给她落下奴籍时,当真是如天塌了一般,好在如今她改了名字,也终于有了新的身份。 再也没有人能像对待个物件,将她随意买卖了。 孟柔行过礼,便要回沐春堂去了。 刘二站在县衙门口,看着她的背影好一阵,同伴用胳膊杵了杵他,刘二这才回过神。 他小跑着赶上去:“林娘子,等等。” 孟柔心头一紧,回过身:“刘郎君,还有什么事吗?” “没、没什么事,就是……”刘二支支吾吾,扶了扶官帽,又整了整衣襟,“林娘子同楚医工,只是师徒吗?” “是啊。” 孟柔不解地点点头,这句话方才刘二已经问过了,她也已经回答过了。 刘二紧绷着的肩膀瞬间落下来,扬着眉毛:“哦,哦。那就好,那就好。” 好什么好?孟柔有些糊涂,可看着刘二脸上的笑容,也回过些味来。 她不知道该作何反应,心里最先涌上来的便是尴尬,随后则是满满的感激。 女子不能做户主,方才刘二却没拿这个做要挟。 刘二是个好人,正因如此,孟柔才不能回应。 “没什么事,那我就先走了。”孟柔又朝刘二行礼,“谢过刘郎君。” 刘二自然说不用,孟柔转身走了,他站在道上目送着她的背影好一会儿,也转身回了县衙。 第54章 第54章荆楚地 长安,太极殿。 “育才造士,为国之本。广设学馆分明是利国利民的良策,有何不可?” “育才造士确实是为国之本,可地方有州县乡贡,在京有太学、国子学。如今朝廷人才济济,正是施政得当的结果。何必再兴土木,劳民伤财,徒做些事倍功半的官样文章。” “什么官样文章。我去岁便上表请议广设学馆,你们先是打湿字纸后说我的字迹不清要我重写,我重写了,好不容易递到你卢中书的桌案前,盯着你读完了,你说你要拿回去好好审议,不过两日便又打回来,说是朝廷战事忙,无暇探讨这些细枝末节……我看你才当真做得好一手官样文章!” “好啦。”皇帝喝了一口俨茶,勉强打起精神,“众卿就事论事,莫要旁生枝节。” 薛延陀送来和书重新约定岁供,漠北战事也算是完满结束,如今气淑年和,迩安远肃,当是一团和气的好景象。 可朝会却永远是乌烟瘴气。 谏议大夫马登善立时道:“启禀陛下,中书不经议论几次三番打回臣的奏表,实在是……” “好啦!”皇帝加重了些语气,“议事就议事,说这些没用的作甚。” 再说下去,反倒成了弹劾中书省,马登善只得压下这口气,继续说起建设学馆的事。 “科第之设,使大秦能够广罗人才,也一绝以往‘上品无寒门,下品无势族’之风气,朝廷得以气象一新。”马登善道,“只是如今进士及第者,十有八九是学馆生徒,在朝诸位中,乡贡取士者竟寥寥无几。” 卢舍人当即打断他:“大秦地域广阔,各地州县皆有名额推举乡贡,上京参与考试者本就良莠不齐,” “没错,学子要参考,首先便要认字,读书,明理,而后才能赋诗策论。”马登善面带悲悯,“下州、下县本就贫苦,甚至有的连经书都凑不齐,这样的州县就算有推举名额,也往往会被旁人寄举,就算当真有人凭本事考上了,也会因为出身偏远而备受排挤嘲讽。” 卢舍人几乎要被气笑了:“所以呢?难不成要为了他们降低朝廷选士标准,日后朝堂之上全是如你这般,不同经义只知认字的乡巴佬,你便高兴了?” “卢卿,议事归议事,你言重了。” 皇帝有些不耐,议事归议事,若是说几句就要打起来,不如出去打完了再进来,免得碍眼。 他又喝了两口俨茶顺气,转眼瞥见站在外围,老神在在的江铣,突然问他道:“你怎么看?” 江铣还没说什么,马登善又插话道:“大将军身怀报国之志,又兼有安邦之能,陛下擢文武之才,无限正庶,正如伯乐相马。天下英才广布,无别于嫡庶,亦不在乎贡生、徒生。若是能广设学馆,既能彰显陛下恩德,又能使有才之士不致空怀报国之心。陛下……” “瞧你说的,像是只有田舍郎才能算是良马,我们这 些人都是吃干饭的……” “住口!” 二人纷纷住口,却都不忿地瞥向对方。 皇帝深吸一口气,又问道:“江铣,你怎么看?” 江铣道:“启禀陛下,臣一介武人,学馆之事,臣没有看法。” 他说这话,看着十分合情合理,江家五郎战功赫赫,先是北征东突厥一战立了头功,而后又是吐谷浑、薛延陀,接连克敌,如今街头巷尾的,都在说他是天降神兵。 “你怎么不知?分明是搪塞推脱,拒不回话。”皇帝却怒道,“怎么,你是忘了当年如何在学中上课,又是如何在朕跟前讲述经义,辩论文章的?” 江铣仍是没有回话。 皇帝像是被他激怒了,当场便斥责着让他滚出去,江铣不请罪,不辩驳,竟当真就这么沉默着走了。 众人一时惊疑不定,就连先前吵得最激烈的两人都没了话。 分不清皇帝到底是气江铣还是在拿他撒气,总之后来,再没人提广设太学这回事。 朝堂之上,当场被皇帝斥出太极殿,但凡换了个胆小的都得被吓得上吊,江铣倒是跟个没事人似的,如常骑着马回家了。 江恒慢一步赶回来时,江铣正坐在桌前,盯着枚银花钱出神。 “江铣!我看你当真是疯了!”江恒冲进偏院时看见的就是这一幕,“你啊你,你说说你,在家忤逆父母,在朝会竟然还敢忤逆……唉!我也当真是小瞧你了,你竟这样有本事……” 可不是有本事吗?这样的战功,却只受封了一个右卫大将军,不加朝职,不添爵等,如此功过于赏,皇帝分明是不愿赏而不得不赏。 能把皇帝得罪成这样还受重用,也算是他有本事。 江恒气得火冒三丈却又无计可施,绕着自己来回转了两圈,颓然倒在高凳上。 “你如今算是烈火烹油了,飞鸟尽,良弓藏,你这样倒行逆施,任意妄为,又能有几时好?”江恒摇摇头,“每次朝堂问话你都闭口不言,还有那块玉佩……长孙尚书私下派人问过我究竟是什么意思,我哪知道你是什么意思?根本不敢回应。唉,得罪长孙氏,你算是让咱家将整个朝廷都得罪干净了,如今又被当场赶出朝会……你到底是怎么想的?” 江铣像是在发呆,自那个孟氏死后,他总是这样,像个木人似的,推一下没反应,打一下才看你一眼,也难怪皇帝生气,像这样问十句也等不回一个答案的棉花模样,连江恒自己看着都觉得心梗。 “你没长嘴吗?说话!” 也许是怕江恒当真被气出个什么三长两短,江铣终于拨冗看他一眼。 说的却是:“圣意如何,恕儿子不敢妄自揣测。” 江恒又是一阵火气虚浮,正要再骂几句,可方才一番言论全如对牛弹琴,不,恐怕在江铣那里,他老子才更像那头蠢牛,一个劲地哞哞叫,他只当听不见。 一时间,父子俩谁也没说话,像是在隐隐对峙着,可江铣只顾看着他的花钱发呆,只有江恒一个人满脸怒气。 被皇帝斥责退朝是大事,必然会有下文,没过多久,这下文果真来了。 圣旨传到,全家人都得出门接旨,宫人念出旨意,倒没继续斥责江铣,只是将他外放去做官。 在这关节外放,也同赶出长安差不多了。 江铣接了旨,仍旧老神在在,没什么表情的淡漠模样,江恒好话说尽,坏话也说尽了,见状只是冷笑,甩袖离开了。 戴怀芹听说消息,连忙从东院赶到前院,前院空荡荡的没有人在,又连忙转道去偏院。 “五郎,五郎!陛下怎么突然要外放你,是哪里又要打仗了吗?” “不是。”江铣收好圣旨,又去收拾行李,但他原本就不常住在家里,照身贴和官印都在公廨,除了几件簇新的旧衣裳,也没有什么好带的,“陛下封我为鄂州都督,即日启程就官。” “鄂州?那是哪里,陛下贬你去那里做什么?” “在楚地。陛下自有圣裁,儿子不敢揣测。” 江铣收整好行李,提起便要走,戴怀芹连忙拦在他身前。 “怎么说话间又要走了?我都还没来得及好好看看你。”戴怀芹泪盈于睫,“三年了,她死了已经快有三年了,你还在怪我。这些年来,不管你出征还是回来,都不肯再到阿娘的院子里坐一坐,就为了一个庶人……你还是不肯同我说话吗?” “我现在就在同阿姨说话。”江铣皱起眉,“阿姨,陛下圣旨是让我即日启程,您若执意要拦,我只能再犯一次夜禁。” 戴怀芹噤了声。 她还记得孟柔离开江府的那时候,江铣就跟疯了似的满府、满城寻人,长安县里没寻到,又去万年县寻,闹得满城风雨,沸沸扬扬,只是为了一个庶人。 而那个庶人也死了,成了一坛子灰。 江铣为她犯了夜禁,为她被人弹劾,为她受了刑,好不容易回到长安,又被差去凉州那样的地方打仗,听小厮说,他是刚受过笞刑,伤都没好就出征了,幸而是平平安安回来了,可在家没待多久,便又回到漠北去打仗,如今没仗可打了,又要离京去就官。 戴怀芹的眼泪一颗颗落下来,这是她的儿子,从她身上掉出来的一块肉,她怎么能不心疼? 就为了那个女人,就为了那个女人…… 江铣看她没话说了,行过礼,提着包袱绕开她,径自出门了。 …… “不如,你嫁给我吧。” 孟柔一口水喷了出来。 楚鹤满头满身都是她喷出来的水,他不敢睁眼也不敢开口,浑身僵直着直冒冷气,孟柔回过神来,抓起桌上的抹布就往他脸上抹,楚鹤闻见味道想要躲,可臭烘烘的布下一瞬就不由分说地盖到脸上。 他终于睁开眼也张开嘴:“林寓娘!你要死吗!” “我、我……”孟柔手忙脚乱,连忙掏出医箱里澄洗干净的布帕递过去,“老师,用这个吧。” 楚鹤草草擦干净脸,低头看着湿漉漉的衣裳,脸色比铁灰还黑:“林寓娘!” “这不能怪我啊老师!”孟柔委屈巴巴地缩着肩膀,“还不是怪你突然说这些奇怪的话!” 第55章 第55章曰良人 从县衙回来的一路上,孟柔的神情都十分镇定,她如常同往来邻人问好,问了问巷口小贩家里的病人如何,又照顾他生意买了四斤萝卜。 到沐春堂门前才觉出些许累,对着手上的萝卜哭笑不得,小贩家里有病人,对着孟柔十分客气,萝卜上的泥都特地给她擦干净了,实打实的四斤重,她竟一路自己抱了回来。 也是出门时没带医箱,两手空空,竟不觉得累。 也好,马上又要盛暑了,提前喝点萝卜汤解解暑也成。 回了屋,本该先去后厨放置好东西,孟柔却没忍住原地蹦了两下。 太好了,太好了,总算是有惊无险,她终于…… 身后突然响起一道声音:“青天白日的作什么怪。” 孟柔吓了一大跳,连带着手里的萝卜也摔出来,她手忙脚乱接好,回过头:“老师,你怎么在这?” “我一直在这。”楚鹤正在桌案后写字,看着她的眼神就像在看傻子,“倒是你,昨日还说要好好坐诊,一大早的又去哪了?” “我……我去县衙了。” 孟柔满脸高兴,好不容易办下户籍,以后再也不必怕人上门查过所,这分明是件大喜事,但可惜无人可说。 自从将林寓娘的过所交给孟柔之后,即便在两人独 处时,楚鹤也只称呼她为林寓娘,孟柔怀疑他是不是根本不知道她的真名,自然,楚鹤从没有问过,大概也并不在乎。可如今知道她真实身份的,除了她也就只有楚鹤一人了,她心中实在喜悦,能够同她分享这喜悦的也只有楚鹤。 她越是欢欣,楚鹤的表情越是古怪。 “去找刘二?” “是去落籍。”孟柔愣了一下,摇摇头,说了昨日弄坏过所的事,楚鹤听了也只是点点头,并不怎么在意的模样。 “昨日的医案写好了吗?拿来我看看。” 这就是要查问她功课了,孟柔连忙去后院放好东西,回屋拿了册子来给他过目。 师徒俩才说了几句,外头便有人来敲门。 “楚医工,咱们夫人病了,烧得厉害,您快去看看吧!” 来人是个小厮打扮,脸色焦急,说完了话却站定了等在门口不动,一双眼睛里里外外地打量。 他也不是头回来,孟柔觉得他面熟,稍一细想便想起,这是县令家的下仆。 只怕不是县令夫人发热,而是家里的女郎又风寒了。 孟柔看了眼楚鹤,又看了眼小厮,突然道:“若是风寒,倒不如让我去吧?我也是女子,更方便些。” “这、这……”小厮脸上的焦急实在了些,“这怎么能成呢……我们夫人那是千金贵体……” 楚鹤已经在收拾医箱,从沐春堂去县衙有段路程,看个风寒也不必带那么重的器物,便能将医箱收拾得轻便些。 竹下县里达官贵人就这么几户,对他们这些平头百姓来说,县令几乎就是天底下最大的官,县令的家眷,也是天底下最贵重的人物,往常去县衙看诊,师徒俩都是一个奔前衙,一个奔后衙——孟柔去前衙给差役们派发伤药,诊治伤病,楚鹤去后衙给县令一家请平安脉。 孟柔还是头一遭主动请缨要去给县令夫人看病。 孟柔学成什么模样,楚鹤心里知道,也清楚这不是教会徒弟,饿死师父,孟柔就是想破了天也没这个胆。 可她也分明话里藏话。 楚鹤看向孟柔,小厮就站在门前,她不便多说什么,只挤眉弄眼一番,把手指摊开给他看。 五次。 这个月还没到十五,县令家的女郎已经风寒五次了。 楚鹤瞥她一眼,让小厮先行一步,说自己随后就来。 人一走,他便关上房门,一副要好好与孟柔长谈的模样。 屋里没有旁人,门窗紧闭,仿佛又回到在小小船舱里被楚鹤一边问话一边打手板的时候。孟柔方才还敢开他玩笑,现在却不由得发怵。 “老师,县令夫人还病着呢。” “一时半会儿死不了。但你肚子里好像存着许多话,再不说我怕你憋死。”楚鹤抄着手,朝她仰仰下巴,“有话直说。” 方才孟柔还能开他玩笑,现在却像哑了火,犹豫再三才道:“老师,县令家的女郎我也见过的,也算是才貌双全。老师若是也有这个意思,不妨就定下来?若是不喜欢,就该早些说清楚,也免得……” 也免得白白浪费了人家的心思。 思慕一个郎君,为他做尽傻事,孟柔不是没有过。也正因为这份配不上的思慕,她傻乎乎地献上一颗真心,几乎是倾其所有地去爱他,可到头来是什么呢? 到头来,她从孟柔变成了林寓娘。 楚鹤不是江铣,当时在长安,他与她素不相识尚且能给她一份过所,也在她无处可去的时候给了她一个容身之地,还教会她识字,教会她医术,教给她这样多的本事。如今她能为了自己那点恻隐之心不收诊金,实则也是因为有楚鹤帮她撑腰。 不论如何,沐春堂里总有她的一个位置。就算楚鹤不说,她也知道。 楚鹤同江铣不一样,可他们现在却做着一样的事。 孟柔拧着手指,说不出心里是个什么滋味。 楚鹤神情越发古怪,又像是想要生气,但又像是想笑,纠结一番,最后还是恢复那副冷冷淡淡,没什么表情的模样。 “你以为她是年少慕艾思慕我?”想了想她方才那番话,语气中更添一分荒谬,“你还想着让我去提亲?” 孟柔不知道自己说错了什么,可楚鹤看着她的眼神,让她觉得自己仍是那个什么也不懂的乡野村妇,一个傻子。 “只是去了几趟县衙看诊,你竟以为县令要嫁女,还是……以为县令家的娘子竟有这般荒诞想法?”楚鹤不知道该说孟柔太过天真,还是该说她太过看得起他,“就算竹下县是下县,县令也是名副其实的一县之令,他家的女郎也是正经的官宦女郎。方才你那句话若是传出去,你,我,只怕都活不过今天。 “士庶不婚,你怎么会有这般荒诞想法。” 士庶不婚。 猛然听见这句话,孟柔头脑中竟一片空白,是啊,士庶不婚,士人与庶人生来如云泥,有天堑之别。 是她想得简单了。 “难不成她是得了什么旁的病症,状似风寒却反复发作,这才……” 孟柔反复思量,自言自语着点点头。没错,虽然她见识过的病例远远比不上楚鹤,尚不知道这是什么病症,但楚鹤不是个小人,也更不是个坏人,想必县令家的娘子当真患上了什么要紧病症,反复发作,才会反复派人让楚鹤上门诊治。 至于为什么说是风寒,官宦人家规矩大,或许是为了保全家里女郎名声才谎称如此。 “老师,她究竟得的什么病症,可有先例?”孟柔立时来了兴趣,转身便要拿医箱,“我同您一起去吧。” 从在船上时,楚鹤就一直让孟柔旁观着学习他看诊,孟柔虽然背书比旁人慢一些,但那大多是因为她不识字的缘故,像这样旁看着学习四诊,反倒让她学得更快。现在孟柔能够独立行诊了,可若是遇上什么疑难杂症,仍是要请楚鹤主诊,她在旁边打下手,也算是学习了。 楚鹤看着她满脸兴奋的模样,一时失语。 “确实是风寒而已。”甚至这几回看诊,女郎面色红润,脉象平和,十分健康。 “那怎么会……” “知好色则慕少艾。不过是贪图些好颜色,五两银子就当租幅随叫随到的画。”说着说着,楚鹤不知想起什么,本就冷淡的神色越发冷凝下去,连带着语气都像含着冰,“这样的事,对他们这样的人来说又有什么稀奇。” 五两银子,对县令家的女郎来说不过是一件首饰钱,对沐春堂来说却是好大一笔进项。 孟柔睁大眼睛:“可是……” 可是楚鹤也是县里最好的医工,他曾是太医署里在册的医工,说是大秦最好的医工之一也不为过,五两银子便将人召之即来挥之即去,这分明是羞辱。 就像当日在流觞亭中,孟柔见都没见过的各色宝石,郑瑛伸手便摘下塞到她怀里,看着像是施惠,实则却暗含轻鄙。 楚鹤明白她的意思。 五两银子虽不多,但背后的县令却开罪不起。 况且人总要吃饭。 “我只管出诊、治病,拿诊金。钱货两讫,他们爱想什么想什么。”楚鹤早就想明白这些关节,虽然仍是不忿,却也并不怎么在意了,“倒是你。你如今已经在这里落籍,可有想过以后该如何?” “以后?”孟柔一愣。 “先前我没告诉你。你不在的时候,刘二来过几次,”楚鹤点点头,“是特地挑你不在时来找我的。既没有受伤,也不是为了拿药,话里话外都是在问你的事。” 孟柔有些闪躲地垂下眸。 “我问过县衙的人,刘二老实本分,身世清白,家里世代都是公人,他父亲死后,他便继承父志当了衙役,现下家里只有个寡母在堂,也是因为孝期耽搁了才一直没成婚。”楚鹤道,“你如今也已经 落籍,同先前不同。你怎么想?” 身世清白,老实本分,家里又是世代做公人的,在平头百姓看来,已是十分好的郎君。 孟柔想起县衙门前,刘二看着她时,羞赧又希冀的笑。 她摇了摇头,低声说:“他是个好人,我何必去耽误他。” 楚鹤皱眉:“他未娶,你未嫁,何谈什么耽误不耽误。你若是愿意,我去帮你说。” “可是我已经嫁过人了。” 虽然江铣不认她是妻子,只当她是个婢妾,可有了那三年,孟柔终究不再是云英未嫁的清白女郎,不一样的。 更何况,她冒名顶替了她人身份,就算现在落了籍,她终究不是生来便叫这个名字。 怀揣着这样大的秘密,她如何能再同旁人交心,又如何能再若无其事地过平凡日子。 不一样的。 何况刘二还是公门中人,他是个好人,她不能害他。 楚鹤眉心皱得更紧:“他若是在乎这些,便不会有这个心思。你若是担心,我……” “老师,我不想嫁人了。”孟柔勉强笑笑,“我想,我想学医。” 楚鹤怔然。 说出口后,孟柔心中反倒豁然开朗,是啊,为什么非得嫁人呢?何况她现在是个寡妇,到了江城,到了竹下县,没人会在意长安是不是当真有个江五,也没人会在意她到底是他的正妻还是婢妾。 这样看来,当初为了避嫌做成寡妇装束,反倒是最正确的决定。 “我已经是寡妇,只要说我还没忘记先夫,又或是想要为先夫守节,便是不再嫁也没什么干系。嫁人又有什么好的,我好不容易才成了林寓娘,嫁了人,又要变作旁人的娘子,做人妻子,我已经试过一回了,结果……与其那样,倒不如跟着老师学医。” 她便当江五早就死了。她在县衙就是这样说的,或许安宁县的江五早就死在了东突厥的战场上,活下来的那个是长安国公府的江铣,同她的江五又有什么干系? 刘二虽然是个好人,可当年她同江五相守三年,难道是因为知道他日后会将她像个物件一样随意安置,随意买卖吗?与其再将此身托付于旁人,倒不如跟着楚鹤学医,至少经受的每一分痛苦都有意义。 “还请老师不要嫌弃学生愚钝,就让学生继续跟着您行医吧。” 孟柔眼中泛起泪花,但其实她并不觉得这有什么好哭的,这个决定看似冲动,事实上也确实是方才仓促之下说出的,可她的思绪从没有哪一刻像现在这样清醒,她的心胸也从没有哪一刻像现在这样开阔。 她现在能学医,为什么不能一辈子只学医,只做这一件事。 楚鹤并不惊讶她有这样的想法,却也没有立时答应下来。县令那头毕竟还有五两银子吊着,他收拾好医箱,背起就要出门去。 只是普通风寒,孟柔没再跟去的必要,晨起时惦记着户籍,她连口水都没喝就出门了,方才又说了那样多的话,送过楚鹤出门便回身倒水喝。 楚鹤却去而复返:“林寓娘,你……” 孟柔才刚喝了两口水,第三口含在嘴里还没来得及咽下,回过头,匆匆咽下道:“老师,还有什么事吗?” 楚鹤欲言又止,摇摇头,又出门去了。 孟柔还是头回见他这样犹犹豫豫的模样,但或许,他只是想让她再好好想想吧。 一辈子只做个独身,只学医救人,不再嫁,这确实是个要好好思索的事。 但孟柔已经打定主意,便是楚鹤嫌弃她,要赶她出师门,她也会抱着他的腿不肯离开沐春堂的。 回身继续喝水,楚鹤却再次去而复返。 “若是不想再嫁给旁人,”楚鹤满脸纠结,“不如,你嫁给我吧。” 孟柔一口水喷了出来。 第56章 第56章曰请期 县衙还在那头还有人等着,楚鹤臭着脸换过一身衣裳,提起医箱便要出门。 “我尚未娶,你也未嫁,就算你自称是个寡妇,终究是独身,既是独身,以后这样的事便不会少,倒不如你嫁给我。” “老师,你……”孟柔不敢说他糊涂了,只委婉道,“老师,您的好意我心领了,但是……” “不是好意,是解决麻烦。”楚鹤皱眉道,“你我若是成婚,不仅能解决你的麻烦,也能解决我的。” 孟柔有个寡妇身份做幌子,这些年来也就只有个刘二冒在她跟前,但自从沐春堂撑起招牌之后,几乎每个月都有冰人上门想给楚鹤说媒。若是孟柔嫁给楚鹤,他也不必再应付他们,或许就连县令家的女郎也会消停许多。 除此之外,两人成婚之后,那些孟柔所担心的流言蜚语也能逐渐消失,算得上是一举两得。 “左右你也打算一直跟着我行医,不如干脆成婚,挂个夫妻名分一劳永逸,也省去庸人烦扰。” “你?我?成婚?”孟柔指指楚鹤,又指指自己,不知从哪里灌来股冷风,激得她打了个冷战,“老师,您别开玩笑了,还是快去看诊吧。” 楚鹤确实要出门,临去前让孟柔好好考量他的提议。 “这是解决你我困境最好的办法,总比你说什么一辈子不嫁人靠谱得多。” 说完便背着医箱出了门,徒留下孟柔一个人坐在桌前发怔。 成婚?跟楚鹤? 她嫁给楚鹤? 孟柔打个寒战,搓了搓胳膊上的鸡皮疙瘩,到后院处理萝卜去了。 她起初还觉得这事荒谬,可自从她那里得了准话之后,刘二便接连几天上门治伤,不是胳膊青了便是腿割伤了,比起县令女郎的“风寒”刻意百倍不止。 等到冰人再次上门,除了给楚鹤说媒之外,还旁敲侧击地打探起她那位“先夫”的事时,孟柔终于下定决心。 她找到楚鹤,说愿意同他成婚。 楚鹤将她这些时日的纠结全都看在眼里,见她应下也不意外,只嘲讽地甩下四个字:“庸人自扰。” 孟柔抿了抿嘴,同他确认:“老师要娶我,只是为了解决麻烦,不是为了什么旁的吧。” “还能为了什么?” 楚鹤起初没明白,反应过来脸都要绿了。 “你以为我看上你了。”他冷笑,“就你?” 孟柔不服气地嚷嚷:“我也不错啊。” 从前在安宁县时她便讨人喜欢,现下到了竹下县,谁见了林娘子不是乐呵呵的,反倒是楚鹤,一副生冷模样,性情挑剔嘴巴又坏,只剩一张皮相还能看。 楚鹤简直懒得理她。 决定成婚只是第一步,他们成婚本就是要给旁人看,婚书自然得写,还得要上报县衙入册。 大秦婚书为复书式,分为正书和别纸,正书即为纳采时女方答应婚约的答婚书,别纸则是在问名时写下,上有男女双方姓名、生辰,也有些会写上约定好的聘财与嫁妆以作凭证。世家大族通婚要求六礼齐备,但庶人成婚往往摆不起那样多的场面,两纸婚书,一场宴席,便已是很体面的婚仪。 待成婚之后,女方入籍男方户头,以后便是夫妻。 孟柔勉强算是成过婚,知道正书同别纸都有定规,县衙便有现成的版式,请个写字先生现写两张就成。再去县衙送药时,孟柔便在转角巷子里花两枚铜子买下两张婚书。 正要回沐春堂时,却见着刘二急匆匆从巷尾跑来。 大热天的,年轻郎君额前满是细密汗珠,一见她便露出笑容:“林娘子,你怎么来了?今日我正巧在那头巡街,若不是弟兄们告诉我,我还……” “我来县衙送药,顺便买点东西。” “哦,哦。是买什么东西?你有什么东西要买,下次早些告诉我,我也能……” “我来请人替我写婚书。”孟柔再次打断他,匆匆从怀里掏出文书晃了晃,“老……楚鹤与我马上就要成婚了,我今日恰好路过,只是顺道。” 刘二愣住,他好像一时没反应过来。 “什么成婚?楚、楚医工要同谁成婚?” “我。”孟柔垂着眸不敢看他,“我要和楚鹤成婚了。” “什么?怎么会?你……你上次不是说……” 孟柔别开头。 “我是个寡妇,身份低贱,愚钝粗笨,什么也不会。他能看得上我,是我运气好。” 刘二没听懂,只满心慌乱地反复道:“怎么这 样突然,你怎么会要嫁给楚、楚医工?你们不是只是师徒吗?林娘子,你就算是寡妇又如何,我、我……” 孟柔往后退了一步。 刘二便知道自己失言了。 “不久之后我们便会摆酒行礼,您同县衙的郎君们若是赏脸,不嫌弃沐春堂的酒席鄙薄,也请来一同庆贺。自然,若是公事太忙,不来也无妨。”孟柔低垂着头将文书贴身收好,“刘郎君,沐春堂里还有事,我先回去了。” 孟柔错开他朝前走去,刘二在原地呆怔好一会儿。 “林娘子!” 他追上来,相隔几步时却停住了。 “林娘子,你很好,你心善,能识字,会治病救人。旁人认为你好,仰慕你,憧憬你,也只是因为你很好,寡妇不寡妇的,其实并没有那么多人在乎,况且你还是节义遗属,我、我们县衙里的弟兄们,其实都很敬重你。你其实没有必要这样随便就许人,你……” 孟柔没有回头,只道:“我没有随便许人。楚鹤很好,我嫁给他是因为我愿意。” “林娘子……” 刘二还在身后说些什么,可孟柔不敢再听下去,只攥紧衣襟离开巷口。 转过弯便是大街,外头阳光灿烂,照得扬气的黄土也如碎金一般,孟柔裙角翻飞,步伐不停,逃也似的冲回沐春堂。 刘二确实是个好人。 他该有个更好的女子来配他。 …… 婚书上交之后,婚事也算是落实了。楚鹤原想着,随便挑个日子,买些红烛、红绸之类的东西布置一番,再请个傧相,散些银两做场酒席便算了事。本来么,这婚事是假的,郎也无情妾也无意,只是个解决麻烦的借口而已,弄得太折腾,反倒是本末倒置。 可孟柔死活不答应,瞒着他私下请人挑选好良辰吉日,硬是要他从里头选一个,不然婚事就告吹。楚鹤没办法,只得捏着鼻子选了最近的一个。 四月二十六。 如今已进中旬,距离婚期不到半个月,沐春堂照旧开堂坐诊,楚鹤也照旧背着医箱出诊,若说同从前有什么区别,就是如今他手边多了孟柔备下的喜糖,四下里这么一散,不过两三日,县里的人大多都知道他俩要成亲了。 夜半三更,楚鹤照旧坐在堂中写字,听见外头更夫敲锣,才发觉已经这么晚了,而孟柔还没回来。 江城不设夜禁,竹下县也没有会抓人的武侯,可也没到行人能夤夜不归的程度,楚鹤望着门口,幸而没过一会儿孟柔便回来了。 今日外头下了雨,孟柔身上的蓑衣全是水,她在檐下拍了拍斗笠,甩去蓑衣上的水珠,又在外头跺了跺脚,这才进屋里来。 “老师?您还没睡。”孟柔抱着东西走进来,笑盈盈道,“这样晚了,不若明日再写吧,当心伤眼睛。” “你今日去哪里了?” “哦,早上去给病人复诊,就是上回那位腿受伤的,这是结下的诊金。”孟柔将吊钱分出一半放进托盘,擦了擦头发又道,“下午去了成衣铺挑衣裳,还有不到半个月就要办婚仪了,来不及现做嫁衣,只能去挑挑有没有好的……” 楚鹤蹙眉:“花费一下午就为买件衣裳?就算没有病人,你的医案可背好了,医技可练习了?真是不知所谓!” 孟柔擦头发的动作一顿,脸上的笑容也跟着落下来,她张了张嘴,却又没说什么,只道:“是,老师,我知道了。” 见她知错,楚鹤的脸色也没那么严肃了。 “医者习业第一,经方技法必得熟谙,你起步本就晚,又浪费许多时间习字明理,正该抓紧时间进益。你素来心实,肯以旁人苦痛为自己苦痛,知道同情病人,也知道内省自身,我从不担忧你会走上歪路。但终究精习熟练才是你行医的能力根本,若只有一颗善心而不精熟医技,最终也不过是一个无能之人,空有一颗治病之心又如何能治人?” 孟柔脸色苍白几分:“老师,我错了。” 楚鹤本也不是要教训她,只是觉得奇怪:“自从你拜师以来,日夜勤勉,为何今日会……” 孟柔抿着唇摇摇头,只道:“老师,以后都不会了。” “我是在问你话,答就是了。” 他越是问,孟柔就越是臊得慌,她如今的机会是好不容易得来的,怎么能为了一己私欲就白白空耗时间? 可她越是不回答,楚鹤就越是觉得有猫腻,甚至拿出铜尺来,让她一定要说出口。 “老师,这是我头回嫁人,也许也是最后一回了。” 说出这句话,孟柔眼眶一红,她匆匆低下头想要藏住眼泪,泪珠却飞落在地上,溅出好大一颗水珠。 她从来也没有过一场婚仪,或许以后也不会再有了。 当年嫁给江铣时,她以为那是冲喜,后来知道那甚至算不上一场婚事。她白白耗费了三年光阴,自以为自己是江铣的妻子,自以为总能得到一场正经婚仪。明媒正娶,三书六礼。 可后来她成了林寓娘。 她再也不会嫁人了,嫁给楚鹤虽然是权宜之计,可她曾几何时也曾期盼过,总有一日要穿上漂亮的嫁衣,戴上辉光灿灿的头面,举着扇子嫁给心爱的郎君。 再也不能了。 离婚期不过半个月的时间,想要筹备出一场像样的婚仪,又要不落下沐春堂的事务,孟柔这几日几乎没怎么睡过觉。楚鹤说得没错,在这些事情上浪费时间,满足她的一己私欲,根本不应当。既然决定好了要做林寓娘,那还抱着孟柔的旧梦做什么呢? 是她错了。 孟柔缩着肩膀,又羞又愧,泪水滴答滴答地往下淌,她本以为楚鹤会冷笑,会嘲讽她,甚至会斥责她,就像以前每一次她犯错时一样。 楚鹤好久没说话,末了叹息道:“是我思虑不周。” 没听见意料中的教训,孟柔怯生生抬头。 “三纲五常,七情六欲,我自己都抛舍不下,又为什么要为难你。” 他没有斥责,孟柔反倒更加惶然:“老师,我错了,我……” “你没有错。”楚鹤摇摇头,没再多说,只问,“钱还够用吗?” 孟柔愣了一下,连连点头:“够用的,够用的。” 这些天筹备婚仪,采买各项物件,用的都是孟柔自己的钱,楚鹤不是个苛刻的人,但孟柔素日坐诊、出诊的诊金都要上交一半,这是早就定下的规矩。孟柔诊金不高,素日又总自掏腰包接济这个接济那个,甚至自己有时候都要受楚鹤的接济,她能有什么钱? “成婚一事是我所求,亦是你我二人之事。”楚鹤瞥了眼托盘上的铜钱,解下腰上的钱袋扔过去,“家里有的是钱,别用你那点铜子了。” 孟柔手忙脚乱地接住钱袋,仍有些反应不过来:“老师?” “我不耐烦俗务,也懒得同他们打交道,婚仪的事情,你全权决定,钱若是不够就再来拿。但是,平日的坐诊、复诊,以及你的功课都不能落下,婚期若是赶不上,往后延就是。” 孟柔眼眸一点点亮起来,她捧着钱袋立时保证道:“是!老师,我一定要好好用功,绝对不会落下课业,也会好好出去行诊看病人。” “这是为了我吗?这是为了你自己!”楚鹤没好气地摆摆手,“行了,没有下次。” …… 江夏县廨,县令站战战兢兢地束着手。 “回禀大将军,已经查问过了,江夏县中并没有您要找的人,她曾经在此停留过,但是已经走了。” 江铣沉声道:“这次消息确实无误吗?” “是。”县令道,“您要找的人,应当在竹下县。” 第57章 第57章引银瓶 “郎君人生得俊俏,身板又高,穿上这衣裳可当真是丰神俊逸,卓尔不群啊!” 成衣铺的娘子们笑得都跟脸上绽开了朵的菊花似的,绕着楚鹤一个劲地看,时不时还上手扯一扯衣袖,紧一紧腰身。 嘴上还品评着:“我看这腰身还得再收两指,肩上再给您修得挺括些,可不能白费了这样好的衣样架子。” 楚鹤站在堂中,脸色冷得几乎能凝出水来,成衣铺娘子仍旧毫无察觉地转来转去,他也没朝不相干的人撒气,一双眼睛只冷冷地看着孟柔。 婚期在即,婚服来不及现做,只能在成衣铺现卖。孟柔的那身已经定下了,如今要买的,要修改的,是楚鹤的那身衣裳。 自从楚鹤答应她办一场正经婚仪之后,孟柔像是得了什么免死铁券,攥着钱袋撒了欢地折腾,什么彩烛彩帐喜床喜被全都置办个齐全,还有喜宴请帖,宴会席面,从头到尾,从上到下,从里到外,一切都打点得妥妥帖帖。 折腾自己不算完,又来折腾楚鹤,好说歹说地非要他出门试衣裳。 大秦素来有摄盛的传统,平民百姓婚嫁时也可逾越服色穿戴,但除开婚仪那日,穿红着紫便是僭越,是要被抓去见官吃板子的。这样的锦绣衣裳,里三层外三层,各色纹饰都有来头,不但贵,一辈子还只能穿一回,再卖也不会有人要,买来作甚?可孟柔睁大一对眼睛,委屈巴巴地看着他,像头拉磨的骡子一样在他身边一个劲地转,碾得他不得不答应。 楚鹤打从昨日起便满脸不情愿,现下被裁缝娘子看来看去,摸来摸去,更是浑身都在往外冒寒气。 他盯着孟柔,嘴唇微动,那口型依稀是四个字:下不为例。 孟柔心虚地转开眼神。 “啧啧啧,当真是好事将近了,平日里去沐春堂求医,楚医工都严肃得紧,现下倒是盯着新娘子不肯挪眼了!” “从前只见楚郎君青衣素服,现下被这大红颜色一衬,当真像个正经郎官,十分有气势。” “恭喜,恭喜二位。好一对郎才女貌的佳人,提前先祝二位百年好合了。” 成衣铺的娘子们你一言,我一语的,十分不着调,眼见着楚鹤脸色越来越差,孟柔连忙道:“老师,要不再去试试另外一件吧。” “我倒是觉得这件就挺好,楚郎君肤色白,人也年轻,这件的纹样,颜色,都更衬些……当然,上身试试那件说不定也不错。楚郎君长得这样好,只有衣裳配不上他的。” “你没听出来吗?人家哪是要试衣裳,分明是听得害羞了。瞧瞧瞧瞧,这还没成婚呢,就先护起自家人了。” “以后这家里谁更会疼人,现下便已分明了。” 裁缝娘子们笑得倒作一团,店中还有些旁的客人,见这情景也都善意地笑起来。 “我觉得这件很好。”楚鹤深吸一口气,问孟柔道,“还要再试吗?” “不、不,不试了,不试了,你觉得好就成。”孟柔原只想支开他,谁料到反倒引出这么多话来,连忙道,“老师,你快去把衣裳换回来吧。” 那头裁缝娘子们不依不饶地:“这都快成婚了,怎么还不改口啊?” “嗐,别瞎撺掇,人家还没成婚呢,提前改了口算怎么回事?” “不着急,不着急,也就在这几日了。” 楚鹤只觉得耳朵胀痛,头也胀痛,忍着脾气掀帘进里间换回衣裳去了。 衣裳确定好,付了钱,裁缝娘子们逗了孟柔几句便去招呼旁的客人,孟柔舒了一口气,转过身,看见铜镜里头两颊烧红的自己,连忙拍拍脸低下头。 被说了两句就臊成这样,倒真像个新嫁娘。 孟柔想着想着,自顾自就乐起来。旁人都以为她即将新婚,见状也只是宽和地笑一笑,马上就要成婚,可不该高兴着么。 店里的伙计看她一直低着头,也招呼她道:“娘子即将新婚,不妨再多添件首饰?这几件都是新到的,这件是从沙洲来的,这些是仿的长安正时兴的式样,就是京里的贵人也用的这些。还有这件、这件,也都是别处没有的。不是小的夸口,咱们店里的首饰怕是连金银器铺子都打不出来,娘子尽可仔细挑挑,用作嫁妆也极体面。” 孟柔下意识便要摆手,可听着伙计的话,她却突然想起了自己原来的嫁妆。 她原来也是有过一件嫁妆的,那支银簪子。 “便是不买,试试也成嘛。”伙计看她犹豫,乐呵呵地将铜镜往前摆了摆,“试一试又不要钱,娘子这样妍丽,戴上这簪子肯定好看。” 孟柔想想也对,试一试又不要钱,何必这样战战兢兢的。左右还要等楚鹤换衣裳,不如就试一试,若有合适的,就算现在不能买,日后她多去给旁人看诊,说不定也能挣回来。 伙计没夸口,摆在台面上的臂钏、发簪样样都精致,孟柔指尖一溜划过去,挑出支嵌着宝石的宝相花簪。 伙计立时道:“娘子眼光真好,这是刚从沙洲来的新货,上面的石头可都是正经胡货,听说是当年北征东突厥时从王庭流落出来的,您看看这成色,这式样,别的地方哪里能有。” 这发簪式样确实好,工也细,颜色搭配得也好,珊瑚、贝母、绿松石、白水晶裁成片镶嵌银簪底座上成了花瓣,蕊心点着颗金豆子,素雅又大方。 孟柔也有些喜欢,还没插戴上便开口问价。 伙计说了个数字,连忙又道:“虽然贵了些,但这可是王庭流落出来的旧物,咱们主家收来也费了不少心思。” 孟柔没说什么,心里却觉得这家掌柜的怕是上当了。簪子漂亮归漂亮,可上头的宝石材质却不好,远远比不上她曾见过的那些流光溢彩的珍品。王庭所用,那也就同皇宫流落出来的差不多,王妃、公主又怎么会将这种成色的物件戴在头上。 放下这支发簪,挑挑拣拣,又看上另一支:“这支多少钱?” “这个要价低些。”伙计道,“这价格也实在,是纯金打的,一点杂东西都不掺。” 只是式样过分老了,普普通通一根黄澄澄的金棍子,哪里算得上是件首饰。 孟柔却很喜欢似的,立时便试着插戴在头上,可她生得年轻,乌发红唇的一个小娘子,一双眸子清凌凌得像刚湃过凉水,同这俗气的金簪并不如何搭配。 伙计看得实在伤眼,好说歹说让她再试一试那支宝相花样式的,孟柔也放宽心,试试又不用钱,干脆两支发簪都戴在鬓边,转着头看来看去。 末了又拆下来放在手里比对,她确实动心了,楚鹤出了布置婚堂、摆酒请客的钱,又给她预支了下月的诊金,扣除买嫁衣的钱,她手头还剩下一笔不小数目,刚好够买一支发簪当嫁妆。 只是…… 拿起这个看看,又拿起那个看看,宝相花簪漂亮归漂亮,可要价实在太高;金簪沉甸甸地坠在手中挺实在,可样式……确实是老了些。 又将两支发簪轮流试了试,又放在一起试了试,正要都取下来,突然听见后头楚鹤道:“银色的更衬你。” 孟柔转过身,楚鹤已经换回原来的衣裳,袖手站在门前,不知看了她多久。 她连忙将两支发簪都拆下来:“我、我就是试试……” 楚鹤却看着她光秃秃的发髻。 “没关系,算在我账上。”他仰仰下巴,“买吧。” 伙计立时笑起来,边上的人也发出善意的哄笑,孟柔脸颊越发烧红,却壮着胆子问道:“当真?” 楚鹤随意点点头:“毕竟是成亲,光着头也不像样。” 况且发簪日后还能插戴,总比喜服划算多了。 孟柔涨红着一张脸,这也真奇了,分明过几日与她成婚的就是楚鹤,可听他的口气,倒像是个长辈在给她置嫁妆。 她从没叫过楚鹤师父,可一日为师,终身为父,楚鹤教会她这样多,也同父兄没什么两样,可再过几日她竟要嫁给他。 虽然是假的,但仍荒谬。 …… 新买的金簪没舍得就往头上戴,店家送了个竹盒子,孟柔便将发簪装在里头,捧在手上往回走。 “我是少你吃还是少你穿?别叫旁人以为我克扣你工钱。”楚鹤见不得她这副穷酸模样,“你但凡少‘散步’几回,哪里还用我来给你置办首饰。” “谢谢老师!”孟柔也不辩驳,只仰着脸朝他笑,又说了一遍,“多谢老师!” “走了。”楚鹤不自在地别开头,“下不 为例。” “是!” 两人并肩往回走,郎君俊俏,娘子灵动,说笑间姿态十足亲昵,当真是好一对璧人。 也仿佛是芸芸众生中最不起眼的一对佳偶。 街上行人如织,熙熙攘攘,茶楼阁上却是一派凝滞的死寂,让人大气也不敢出一声。 江铣站在窗边浑身僵直,掌心险些捏碎凭栏。 他看见了一个人。 一个应当已经不在人世的人。 第58章 第58章洞房夜 江铣人还没到鄂州,复他官职,提调入京的圣旨便已经发到驿站。 在朝堂上斥退他不过是君臣之间心领神会的一场戏,事实上在那之前,皇帝便曾秘召江铣入内廷,让他去办一件事,一件攸关嬴氏声名的大事。 去岁朝廷举兵北征,剿灭进犯寇边的薛延陀,过了年,入了二月,薛延陀总算派遣使臣前来议和。漠北土地辽阔,虽有丰茂水草,但更多的则是极寒雪原,若要并入大秦版图,只怕会拖垮中原民生,得不偿失。薛延陀既然愿意议和称臣,大秦自然也欣然同意,皇帝甚至一度亲往离宫接见薛延陀使臣,以示安抚的诚意。 先是打仗,又是议和,所有人都在关注北边的事,便没料到,在皇帝出巡期间,一辆马车悄悄离开了长安城。 上面坐着的是晋阳公主。 晋阳公主无故失踪,驸马郑珺迟了半月才发觉此事,在城中遍寻无果,吓得冲到皇帝面前撞柱自示清白。皇帝下旨令人秘密彻查,才得知公主早在月初便出了城。 公主素来娇生惯养,鱼服出行也比常人排场更大,下头的人没费多少功夫便寻到公主去向。飞骑持皇帝密令去往鄂州迎接公主,但晋阳公主拒不出轿,飞骑不能强行传旨,只得无功而返。 皇帝得知消息后找上江铣,让他秘密迎回公主,不可走漏一丝消息。 于是便有了朝堂上的那一幕。 此等秘闻事关皇室声誉,按道理,皇帝指派个宗室血脉处理会更加稳妥;朝堂上当场斥退江铣之前,皇帝也未曾通过声气,甚至没有暗示过;晋阳公主府上仍是笙箫不绝,好似主人从不曾消失过;驸马郑珺本就是门荫入仕,自从尚了公主便再没上过朝。 无凭无据,无有对证,一切看上去都很正常,似乎再没有第三个人知道公主已经离京。这些年江铣在朝堂上不肯表态,不肯站队,屡屡引起皇帝斥责,皇帝忍无可忍将他当场逐出太极殿,似乎也是顺理成章。 但江铣还是顺从地走了,没去管公主到底是当真离京,还是这一切只是皇帝为了顺顺利利地再次将他逐出长安所找的借口。 直到复职的圣旨传来,江铣知道,他再次赌对了。 但到了鄂州却扑了个空,晋阳公主早就不在鄂州,而是先一步往江城来了,一边走还一边详查各州县户籍簿册,像是在寻找一个人的下落。 江铣没太在意公主想要做什么,皇帝授意让他将人带长安,他只将人带回去就是。 可江铣从没有想过,他竟会在这里看见孟柔。 起初江铣还以为是自己的幻觉,是日思夜想出现在身边的幻象,但这些年来,孟柔再未有一次入过他的梦境,又怎会…… 江铣随即看见站在她身边的男人,这么久了,江铣终于再一次看见孟柔挽着妇人发髻,穿着青衣素裙,却是站在另一个男人身边。 他们看上去很熟络,很亲昵。 孟柔脸上甚至漾着笑,那笑容曾经只为他一人出现,在孟柔死后他再未见过,甚至每一次回想时都会胸口剧痛。 他总想起那个梦,梦里孟柔也对他笑,可醒来之后,她便死了。 可孟柔没有死。 江铣几乎就要冲下楼去,转眼看见身边失魂落魄的衙役,步伐一顿。 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那对并肩而行的夫妻已经快走到巷尾。 “你认识她?”江铣问道。 刘二如梦初醒,连声告罪,直到江铣不耐烦地又问了一遍才道:“那是楚医工和林娘子,他们是沐春堂的医工,常来县衙看诊,弟兄们都认识。” “她姓林?” “是。” 有那么一瞬间,江铣陷入恍惚,眼前所见究竟是真是假,天底下是否当真会有这样相似的两个人,可当真能相似到,走路的姿态,衣着的习惯,就连发髻也会挽得一模一样? 可那个女人姓林。 他的阿孟已经死在长安的那个冬夜,就算活下来也只会回到安宁县,安宁县的院子里积满灰尘,无人打理,孟柔已经死了,怎么可能凭空出现在江城,出现在竹下县。 短暂的惊怒过后,江铣冷静下来,不由哂笑,江恒说得没错,戴怀芹说得也没错,他如今见着个体貌相似、衣着相似的农妇便以为是孟柔,恐怕当真是要疯了。 他没再追问,只问道:“那个医工,他的名字是什么?” 晋阳公主在找的人也姓楚。 刘二还没开口,候在边上的县令抢先一步拱手答道:“他名字是楚鹤,是两年前……哦,就是武功五年从长安来的,听说还在太医署任过医正,医术不错,下官家里也常……” 说到一半,却看见方才还好端端的人,突然脸色沉凝得不像话。 “他身边的女人,也是从长安来的?” 县令被江铣盯住,顿时一身汗毛都竖起来了,回话时都带着点哆嗦:“是,是。那女子姓林……他们是一起来的。” 江铣闭了闭眼:“她的名字叫什么,她在这里住着,你们可曾查过她的过所?过所上的名字又叫什么?” 县令哪里知道这些细枝末节,转头看了眼刘二,刘二连忙道:“她叫林寓娘,林下之风的林,咏桑寓柳的寓,小人详查过她的过所,确实是长安县的朱印,印鉴是真的,制式也同咱们县衙下发的差不多。林娘子落籍时也查问过一遍,都没有问题。” 江铣没来由地笑了一声。 林寓娘。 好啊,好啊。 两年前,算算日子,孟柔刚“死”,林寓娘便往江城来了。 江铣反复查问过戴怀芹和菩提,当日交到孟柔手上的过所写着的是她自己的名字,卖给菩提过所的那个商人他也派人详查过,黑市上并没有这号人物。 江铣并不意外,这原就是给孟柔设下的一个死局,过所是假的,商人自然也是假的。 林寓娘,林寓娘。 不管孟柔是怎么拿到的这个名字,也不管她是怎样拿到的长安县的过所,总归这一切都同她身边的男人脱不了干系。 “楚鹤,林寓娘。”江铣盯着消失在巷尾一双背影,指派县令,“他们二人是如何来到竹下县,如何落脚,落脚之后又同何人熟识,全部都探查清楚。另外,他们二人既然落户,也将户籍调取出来。” 县令忙道:“是。”又问道,“是不是也把留档的婚书拿来?” 江铣一愣,随即冷笑:“婚书?” “前不久楚鹤来家中问诊,还给下官留了些喜糖,他们马上就要成亲,应当是月末吧?楚鹤还写下请帖说要请下官去观礼……” 原来不是已经成婚,是即将新婚。 孟柔假装死了,却在距离长安千里之外的地方,同另一个男人有了婚约。 因为他不肯让她做妻子,她便要同旁人成亲了。 很好,很好。孟柔,你很有本事。 江铣扯断悬在脖子上的红绳,将那枚从不离身的银花钱狠狠按在桌上,竟生生嵌进去一半。县令同僚属看在眼里,越发不敢多话,立刻退下安排去了。 刘二跟在县令身后,临出门前,鬼使神差地回头看了一眼。 听师父说,这就是那位传闻中,征战八方,连克三国的大将军。 想不到竟这样年轻,看上去同他差不多岁数。 刘二随即想到,他是姓江,据说家中行第五。 林娘子的那位先夫,名字也叫江五。 …… 四月二十六,红烛 摇影,面靥新蛾。 沐春堂里外焕然一新,数尺长的大红帐幔遮挡住房梁高的药柜,书案成了供桌,碳炉中燃着香饼,屋里经年的药气也被酒香覆盖,傧相的吉祥话成串似的往出掉,左邻右舍庆贺不绝,几个小童围在门前点爆竹,一听声响边尖叫着笑起来。 新郎官平日里虽冷淡,到了今日,却也免不得被喜庆颜色衬得暖喝些,才刚拜过天地,便有帮闲壮着胆子上前撺掇要做却扇诗。 新郎官蹙眉看一眼新娘,扇子后的面容是他见过无数回的,可到了今日,还是免不得顺着众人意思随口吟咏几句,出口成章,竟如宿构,众人赞叹声中新娘放下花扇,又引得新一轮惊艳。 闹着闹着,街巷里有名的长命婆上前来,扶着新娘子往后院屋里走,帮闲们则攀扯着新郎官,非得要将他灌醉了不可。 长命婆将孟柔送到内屋便就出去了,人走了,孟柔抻一抻酸胀的肩膀,捶了捶后背,看着满屋子喜庆的红色,满意地勾起唇角。 短短半个多月的时间,她忙里忙外,精打细算,竟当真撑起了场像样的婚仪。 也是幸好楚鹤配合,样样都肯随着她的心意来。原本不想铺张的也铺张了,不想换衣裳也换上了,今日更是捏着鼻子做了一首却扇诗,算是全了她的体面。 也全了她的一场梦。 这里是楚鹤的房间,也是后院的正屋,长命婆是外人,不知就里,便将她引着往这里送来,外人走了,孟柔却没走,坐在桌前晃着扇子玩,一边玩一边等楚鹤。 今日婚仪是做戏,她自然不会在这留宿,只是昨日楚鹤说有事要同她交代,让她在房里等。 楚鹤不爱应酬,本以为他很快就会回来,可孟柔等了又等,撑着脑袋直打瞌睡,人也还没回。 第二次磕到额头时,孟柔惊醒,忽然发觉外头嘈杂的声音都消失了。 宁静中似乎有脚步声传来,应当是宴席结束,楚鹤回来了。 “怎么这么久,不是说不肯宴饮吗?还是他们太能劝了?” 孟柔笑着起身,那脚步却停在门外。 “老师?楚鹤?你是吃醉了酒吗?” 她可从没见过楚鹤喝酒的模样,也没见过他的醉态,孟柔顿时来了兴趣,蹑手蹑脚地往外走。 却看见门被踢开,江铣提着剑走进来。 剑上沾着血。 第59章 第59章怨憎会 一瞬间,孟柔脑海中一片空白。 眼前的人她分明识得,她曾经嫁给他三年,与他同甘共苦,与他同床共枕,她怎么会不认得他。 但终究是阔别已久。 孟柔变化不小,江铣也变了许多,或许是被战场上的尸山血海反复淬炼过,比起当日在长安时,江铣更多添了几分不怒自威的气势,那是手中确实掌握过人命才会有的血腥气,让人一见便打从心底里发颤。 孟柔的思绪还没回转过来,她看着江铣,仍是不明白眼前为何会有这一幕,她本该等到的人没有回来,远在长安,远在说书人口中,与她云泥之别的那个人,竟然陡然出现在眼前。 放置在桌上的扇子被碰落了,轻轻一声响,孟柔倏地一惊。 这才发觉自己浑身都在发颤,几乎就要站不稳。 万籁俱寂中,江铣开口。 “你在等谁?” 孟柔思绪仍迟滞,她理解不了江铣为什么出现在眼前,理解不了这句话的意思,也无法理解江铣为什么会这样问话。可在她的沉默中,江铣的眸色却越发深。 他见过孟柔荆钗布衣,也见过她锦衣华服,他素来知道孟柔生得好,雪肤乌发,秋波盈盈,天然而不经修饰的美丽,像从山涧中生出的块璞玉。 可他从不知道,穿上嫁衣的孟柔,竟是如此娇艳动人。 而这一切都是为了另外一个人。 冶艳的容色,玲珑婀娜的身段,夹杂这个前提之后瞬间变得艳俗,变得令人生厌。 带着血迹的剑锋划过地面,虚虚抵上她胸前,又笔直下落挂在腰带上。 这样漂亮的嫁衣,孟柔从未为他穿过。 “说话,阿孟。”两人中间隔着剑锋,江铣说话时的语气,却温柔得仿佛情人间的呢喃。他轻声问她,“你在等谁?” 孟柔感到毛骨悚然,几乎是本能地退了半步。 纤细衣带被剑锋划破,层层叠叠的嫁衣好似花瓣瞬间绽开,孟柔看见他剑尖的血。 “你把他怎么了?你伤了他?!” 话音未落,被江铣一个抬眼吓得止住声。 “‘他’?他是谁。”江铣明知故问,“‘他’就是你要等的人?” 孟柔吓得直发抖,连牙齿都咬得咯咯作响,剑锋不依不饶地抵在腰间,她遏制住心中惧怕与愤恨跪在地上。 “我求求你,你别伤他。楚鹤什么都不知道,他是无辜的……” 细白的脖颈几乎抵上剑尖,江铣瞬间撤回手,浓烈的怒火却层层涌上来。 “他不知道什么?不知道你假死逃跑,不知道你给我下药,还是不知道你串通外人谋害我?孟柔,你好得很,京中人人都以为你死了,我也以为你死了,可你倒是快活得很。” 甚至还要穿上嫁衣,做个新嫁娘。 江铣扣住她的下巴抬起来,仔仔细细地上下逡巡,不知究竟在找什么,而他显然失望了。孟柔泪水弄花了妆容,眼尾湿红,反倒显出几分不合时宜的艳色,即便是在他剑锋之前,这张脸也不见丝毫苍白。 分别的这两年多,他夜夜难寐,生怕梦见她,却又从未能够得她入梦。而孟柔远在他视线所及之外,竟然过得这样好。 她有了新的名字,有了新的身份,甚至有了……新的,想要共度一生的人。 可是他呢?他该怎么办! 她凭什么…… 怒到极致,江铣反而冷静下来,他贴着她的脸,就这样鼻尖蹭着鼻尖,像他们不曾分离过的那些日子。 “阿孟,你是不是忘了,你的身契还在我手里。” 她怎么敢再嫁给旁人。 孟柔猛然瞪大双眼。 她不知道江铣说的假死是怎么回事,可随后便被他的话吓得神魂俱震。她从没忘记她算计过江铣,要在他举办婚仪时污损他的声名。对,没错,她就是故意的,她就是要他丢尽脸面和尊荣。安宁县相伴三年,换来她伤透了心,换来她众叛亲离沦为逃奴,她什么都没了,凭什么江铣能够若无其事地去做他的新郎官。 孟柔猜到江铣会有报复,所以那日宁愿露宿城外也想赶着出城,可她好不容易求来的过所是假的,是戴怀芹塞给她的一张催命符,若不是楚鹤伸出援手,她只怕早就死了。 时过境迁,孟柔早就在日复一日的忙碌中淡忘了当年的事,她以为她早就忘记了。她已经逃到了江城,逃到了竹下县,她一辈子都没走过这样多的路,她从没到过这样远的地方,见过这样多的人。她已经逃得这样远了,为什么江铣还会找到她?! 她明明已经有了新的名字,新的生活,她不要再做孟柔了,可为什么江铣还会找上门来。 孟柔迟迟没有答话,江铣盯着她涣散的双眸,冷笑道:“怎么,怕了?你做这些事的时候就没想过我?就没想过我总有一天……” “你要杀了我吗?”事到如今,孟柔已经什么也没有了,也再没有什么可失去的东西了。 只除了楚鹤。 他是无辜的。 “楚鹤是不相干的人,他什么也不知 道,害你的人是我,骗了你的人也是我。你要杀要剐都冲着我来。”孟柔哽咽道,“我随你处置。你放了他。” 她眼眶中满是泪水,雾蒙蒙的一双眼,换作从前,这副哀切又可怜的模样能让江铣为她连命都豁出去。 可她现在求的,却是另一人的性命。 为了楚鹤。 江铣垂眸看着眼前人,那日在街上,他分明一眼便认出了她,可此时他竟像是不认识她似的。这当真是阿孟吗?他的阿孟分明眼里心里都只有他一个人,阿孟能为了他不惜磨破膝盖也要求得他健康平安,又怎么会为了另外一个人,不惜豁出性命顶撞他。 可若不是阿孟,眼前的这个女人,又是谁? 视线上移,看见簪在孟柔发间的一支金簪,式样老气,未嵌珠玉,纯金打造的东西过于匠气,根本匹配不上他的阿孟,可那日他却看着她将这东西捧在手心里,视若珍宝。 发现孟柔下落的当天,成衣铺里的所有人就都被捉到县衙中问话,从他们口中,江铣得知了许多他并不想知道的事情。 譬如这支发簪是楚鹤买给她的,譬如素日严苛冷淡的楚医工对未婚娘子是如何回护,如何予取予求,如何退让迁就,又譬如他们是如何日日同住屋檐下,不是夫妻却胜似夫妻。 在他戴着那枚银花钱夜不能寐的那些日子,孟柔便是这样快活度日的,是吗? 夜凉如水,轻柔微风穿过庭院,带得院中香樟树叶簌簌作响,若是夜半时分听见这声响,大概会更加安适入梦吧。可在这惬意悦耳的声音中,江铣却想起了安宁县里的那个小院子。 院中满是枯黄落叶,无人打理,桌椅荒败,无人在意。 江铣盯着那支金发簪,就像在盯着墙上的一只蜘蛛,盯着附在骨血上的一只蛆虫。他猛然抽出那支发簪,孟柔长发委地,惊愕地抬头,只听“铛”地一声响,那支发簪不知被扔去了何地。 孟柔吓得浑身一颤,原以为江铣摘了她的发簪,便要杀她了。可江铣却松开手,直起身。 他垂眸看着她。 她算什么? 一个庶人而已。 竟如此愚弄他,欺辱他。 可笑他眼见楚鹤与林寓娘的婚事摆在桌前时,仍是不肯承认,孟柔竟能如此背叛他。可笑他反复确认林寓娘便是他心心念念的那个人后,仍是不肯相信,她竟会嫁给旁人。 他就这样等着,一直等着,可孟柔始终没有返回。 他竟眼看着他们拜过天地,行过正礼,眼看着她被人扶进内院。 送入洞房。 他就站在人群之外,可孟柔一眼不曾望向他。 若是他不出现,孟柔是不是就会和那个医工滚到床上去?江铣环顾四周,没有铜镜,没有妆奁盒,披挂在衣架上的只有男子衣物。这是那个医工的房间。但他方才进来时,孟柔站在桌前的模样,竟比当初在江府更加闲适。 就像她本就该在这屋里,同另一个男人耳鬓厮磨。 “放心吧,楚鹤没死。” 剑上血迹是晋阳公主的护卫留下的,公主下令带走楚鹤时,也下令要将闲杂人等清理干净,他为了护着孟柔,不得已才拔剑出鞘。 孟柔却在这里哭哭啼啼,求他不要伤害那个人。 “说来我还得感谢他,若不是他将你带在身边,若不是晋阳公主为了寻他从长安追到江城来,我怎么能知道你竟然还活在世上。”看见孟柔怔愣的神情,江铣嘴角勾起,眼眸中却没有丝毫情绪,“你不知道吗?楚鹤是公主府的医工,亦是晋阳公主的入幕之宾。看来他瞒着你的事,也并不少。” 江铣漫不经心地甩去剑上血迹。 “你以为我会为你杀了他?别太自以为是。” 江铣走了,徒留下红烛摇影,满室空寂。 是啊,她改了姓名又更了户籍,江铣就算掘地三尺也不可能找得到她,况且她不过是一介庶人,一个逃奴,江铣就算憎恶她,又怎么会将她放在心上。 晋阳公主跋涉千里找到楚鹤,她不过是个陪绑的,江铣或许是护卫公主随行,这才发现了她。 不管怎样,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可从前所希冀的平凡日子,终究是化为乌有了。 孟柔失却一身气力,颓然跌坐在地。 第60章 第60章求不得 阔别两年有余,孟柔越发弄不清江铣的想法。 婚仪那日江铣提剑闯进来,孟柔骗过他又害过他,本以为他定要杀了她泄愤,可他没有。本以为他厌恶她至此,寻到她的踪迹不过是意外,他走了就会放过她,可他也没有,江铣走后,便有两个女官拿着衣物水盆进来,看着孟柔换好衣裳洗净脸,又押着她登上马车。 看架势,竟是要将她带回长安。 两个女官很面熟,孟柔曾在公主府上见过,应当是晋阳公主的手下。听江铣说,晋阳公主也来了竹下县,还是为了找楚鹤,或许要将她带回去的也是公主? 孟柔心内惶惶,脑子里也是一团浆糊,时至今日,她仍是反应不过来。 江铣怎么就找到她了,晋阳公主和楚鹤又是怎么一回事? 孟柔一肚子的疑惑想要询问,可那两个女官尽忠职守,任凭她在车中吵嚷不停也不应声,除了三餐食水之外从不理会她,也不让她下马车,甚至连车窗也不许打开,像是在看管个犯人,孟柔没有办法,只能从车窗透进来的些许光线模糊判断昼夜。 不知走了多少天,马车停下,孟柔被一阵敲击声惊醒。 女官推开车门,外头站着的也是位女官,戴帽簪花,应是公主身边伺候的。 “孟娘子,请下车梳洗。” 孟柔踉跄着走下马车,周围是四四方方的围墙,脚下踩着的是干枯稻草,仿佛是哪家人的后院,她忙问:“这是哪里?今天是什么日子?” 女官不答,只道:“请随我来,公主要召见孟娘子。” 孟柔还要再问,车上的女官们也走下车,一同簇拥着她走进内室登上楼梯,虽然是鱼服出行,但公主行驾随扈的排场仍是不小,沿途全是家丁打扮的武夫,个个腰上别着刀剑,孟柔看得心惊胆颤,才刚升起的半分逃跑念头也被掐灭。 女官们用香胰子反复将孟柔搓干净,给她换上簇新衣裳,又用熏炉里里外外熏蒸过一遍,这才将她领到停放在屋内的彩轿前。 公主身份高贵,自然不可能下榻在这落魄院子,簪花女官照旧先躬身进去通报,好一会儿,又出来领着孟柔走进去。 彩轿,女官,半倚在榻上的高贵公主,一切都同在长安时没什么区别,孟柔跪下行礼。 “民女孟氏,拜见晋阳公主。” 好一会儿没人叫起,孟柔低垂着的双眸只能看见身边女官悄悄退出去,紧接着是些许声响,歪在榻上的人换了个姿势,染着赤色蔻丹的双足落在地毯上,一步一步走过来。 “竟然是你,”头顶传来公主的声音,“你竟然还没死。” 后颈仿佛被轻羽扫过,孟柔瞬间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她不明白,为什么江铣和公主好似都以为她已经死了,也不明白晋阳公主的语气为什么如此寒意森森。 孟柔不知该怎么回答,晋阳也不需要她回答,攥着她的发髻强迫她抬起头,随即便是干净利落的一声脆响。 “下作的贱人,本宫的人也敢勾引!” 孟柔被她一巴掌打翻在地,嘴角被牙齿磕破,舌尖满是血腥气,连带着眼前也有些冒金光。说来好笑,不管是大夫人还是戴娘子,亦或是晋阳公主,长安城的贵人们一旦恼怒便要打她巴掌,不管是让仆婢动手还是亲自动手,总之都不肯放过她这张脸。 晋阳瞥见她勾起的唇角,更是气得浑身发抖:“贱人,还敢再笑,看我打烂了你的脸,你还拿什么勾引楚鹤?” 说着便要上前再打,可孟柔却抬手握住她的手臂,抬起头,平生头一回直视着公主淬满毒火的凤目,直视着她从前从不敢轻慢,从不敢僭越的贵人。 “公主容禀。我是良籍,不是公主可以随意发落的奴婢。” “良籍?哈!我父亲是天下之主,你一个小小的庶人,良籍,奴籍,又有什么区别?打了就打了,我就算杀了你,又有谁敢拿我问罪?” 晋阳公主挣了挣手臂,可她一个娇生惯养的公主,冷了就烧碳炉,热了就抱冰鉴,哪里能挣得动孟 柔的气力。她柳眉倒竖正要怒骂,孟柔却松开了手。 “你放肆!” 孟柔却低眉顺眼地跪了回去,俯下身。 公主说的没有错,庶人同奴籍又有什么区别?身在江府受人折辱落入奴籍的时候,她还能想着要逃,要摆脱奴籍重新做回良民。但在晋阳公主这样的人面前,良籍和奴籍,又有什么区别。她已经逃到了竹下县,已经重新拥有了身份,却还是要被人抓回去打巴掌,如今她又能逃到哪里去? 连逃跑的希望都被夺去,这下她当真是什么也没有了。 晋阳公主揉着手腕,气不过地冲着孟柔又踢又打,嘴上翻来覆去地“贱人”、“庶人”地怒骂不停,孟柔再没有回应,她反倒更加生气,正要再打,一口气却哽在嗓子眼,吞不下也吐不出,就这样活生生地哽在原地。 孟柔察觉不对,抬起头,只见方才还盛气凌人的公主此时却像个被堵住口的风箱,胸膛用力起伏却进不了气,白皙双颊瞬间浮起红晕,捂着脖子跌倒在地上。 轿子里地毯铺得厚实,活生生一个人倒在地上竟也没有多大声响,孟柔手脚并用地爬过去,扯开晋阳的手放在她脖子上探查,又摸了摸脉象,针包不在手边,眼看着晋阳公主翻着白眼就要失去力气,孟柔连忙伸手捂住她口鼻,掐按人中。 公主无力地扒拉了一下她手背,嘶着声道:“……你、你敢……” “吸气,呼气,对,就是这样……” 公主气力尽失,喊喊不出声,扯又扯不开孟柔的手,脑袋一片空白,只能不由自主地跟随那道沉稳的声音动作,吸气,呼气,不一会儿,急促的呼吸竟然平稳下来。 “你、你怎么……” “气促不匀,脉象杂乱,应当是突发气疾。”孟柔见她神志重归清明,收回手退开身,“公主若是心怀顾虑,还是让老师前来施治更为妥当。” 晋阳公主抚着胸口起身,忍不住问道:“老师?” “是,楚鹤只是我的老师,”孟柔看着她的神情,心中一动,“我与老师之间只有师徒名分,并无男女之情,还请公主……” 晋阳公主却冷笑道:“没有男女之情,你怎么会嫁给他,他又怎么肯娶你这个庶人?” 孟柔嘴唇张了张,又阖上。 孟柔脸颊还肿着,发髻散乱,刚换上的衣裳也皱得不成样子,可方才没有旁人在,公主突发气疾,她原本是可以置之不理,却仍是救了她。 晋阳公主突然想起第一回认识楚鹤的时候。 那时在猎场上,晋阳突发气疾,危在旦夕,情势过于险急,就连随行的医师都不敢贸然上前施救。那时候楚鹤只是一个提药箱打杂的医工,却敢别开众人上前施救,替她行针,盯着她吃药。 这样肯不顾性命也要对她好的人,天底下只有楚鹤一个。 连驸马都做不到。 孟柔一身狼狈,而这一身狼狈都是晋阳公主踢踢打打弄出来的,就是顶着这一身痕迹,孟柔救了她。 若说是师徒,倒也不是无凭无据。 “你与他,当真只是师徒?” “他”指的自然是楚鹤。孟柔点头:“是。我与老师除开师徒名分,根本没有任何关系。” “那他……”公主别开头,“他怎么会愿意娶你?” 孟柔道:“这只是权益之计。” 事情并不复杂,孟柔三言两语就将由来解释分明,却只引来公主嗤笑:“这样的话,只有你这种蠢货才会相信。” 孟柔没有分辩,只道:“还请公主不要因此再为难老师。” 也不要再因为这个为难她了。 晋阳公主盯着孟柔好一会儿。 “看在你救治有功的份上,本宫可以允准你一个条件。” “条件?” 晋阳公主没再说话,面上也显现出些不耐烦,孟柔反应过来,连忙开口:“还求公主……” 求她什么呢? 晋阳公主是皇帝最宠爱的女儿,能让她松口许下愿望,放在旁人身上只怕是八辈子都修不来的福气。孟柔不知道公主为什么突然改变态度,是因为她方才救治了她吗?可女官们就守在外头,就算她不动手,也会有旁人来做的。 脸上仍是火辣辣的疼,身上,手臂上也都酸胀,这样被人欺辱的疼痛,她已经很久没有受过了,从前就算在安宁县,为了筹钱四处求告时也不会有人这样对她,离开长安城后,在竹下县,人人都因为楚鹤高看她几分,也不会有人这样抓着她的头发肆意殴打,像是在对待一个烂布袋。 她还不敢反抗。 孟柔看着公主姣好的侧脸,突然问:“什么条件都可以吗?” “自然,本宫既说了这话,就不会反悔。”公主扬了扬下巴,“说吧,你想要什么?黄金还是玉屋,说出来,你我两清。” 若是她想要将这记掌掴还回去呢? 这蠢念头只在脑海中闪了片刻,便被孟柔挥去。 她苦笑着道:“还求公主放我们师徒离开吧。”魔.蝎`小`说 k.m`o`x`i`e`x`s.c`o`m 60-70 第61章 第61章曰真情 “绝无可能。” 晋阳公主断然拒绝,冷笑着正要说些什么,目光触及她面上红痕终是一顿。 “换个别的吧。” 孟柔垂头看着指尖,方才还说什么都可以答应,金屋银屋都能许,现在又说不行。她倒是不知道自己和楚鹤这样值钱。 或许值钱的只是楚鹤,她不过是个陪绑的。 孟柔改口:“请公主放了我。” “你……”晋阳公主不敢置信,“你要抛下楚鹤?” 这怎么能算抛下?与其两个人都陷在这里,倒不如能走一个是一个,就算换了楚鹤,只怕也会这样想。 “公主要的只是楚鹤,将我带回长安,不过是浪费马车粮草而已。公主已经知道我与楚鹤并无关系,何不如放我走。” 更何况她如今已是良籍,就算是公主,无缘无故掳掠良民也不是道理,况且她于公主来说根本毫无用处。 直到这时,晋阳才对孟柔与楚鹤毫无关系的说辞信了几分,他们若当真两厢情好,孟柔当不至于才新婚几日便抛下夫郎。 孟柔以手加额,深深俯低身:“还请公主放我离开。” 晋阳公主却显见迟疑:“这个,也不行。”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这算是什么加恩?孟柔苦笑:“公主将我带回长安又有什么用处?是要让我当伺候公主的奴仆吗?若当真如此,我自身都只是一件财物,就算手上握着金山银山又有什么用。” 公主却只道:“你一时想不定,本宫允准你回去慢慢想。想个本宫能够答应的条件。” 两人正说着话,突然有人敲了敲轿厢,女官在外低声提醒:“公主,时辰差不多了。” 晋阳显然变得紧张,孟柔还从没见过她这个模样,不如说,她直到今日才第一次敢抬头真正看向公主天颜。但还没等她说些什么,晋阳便指示女官立刻将孟柔带出去。 孟柔稀里糊涂地被拉出彩轿外,又被牵着回到院子里的马车旁,可紧赶慢赶还是差了一点,只听一阵马蹄当卢响,就这样猝不及防地,江铣竟又出现在眼前。 不仅女官浑身一僵,就连孟柔也僵直在当场,她眼睁睁看着江铣飞身下马,大步朝自己走过来。 烈日下,江铣额角上密布的汗珠都闪着光,他看上去很焦急,很匆忙,走到她跟前却先是质问身边女官:“你们是怎么伺候的,为什么让她……” 话还没说完,瞥见孟柔脸上红痕,顿时蹙眉:“这是怎么回事?” 女官自然不会回答,孟柔还没明白他在问谁,就被捏住下巴仰起头。 江铣面上显见怒色:“这是谁打的!” 女官仍是没回答。 孟柔荒谬地看着江铣,看着他眼中的震惊和痛楚。 “不肯放过我的,是你。” 江铣被她说得一愣。 孟柔挣开他的手,自嘲地摇摇头。 原来如此,就说公主为什么会突然对她起了兴趣,明知道她与楚鹤没有干系也要带她 走,原来要带她回去的根本不是公主,而是江铣。 可她越发不明白,看着江铣那副痛惜的模样,更是觉得可笑。 “还能是怎么回事?”她瞥了眼身侧的女官,轻笑道,“公主召我说话,然后就变成这样了。” 江铣抓着她的肩膀:“她召见你你就去?你没有脑子吗!” 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晋阳公主原就心怀恶毒要杀了孟柔,孟柔竟然还敢这样没有防备地走进她的行驾。虽然碍于出行在外,又要掩人耳目,他只能勉强向晋阳借了两个侍女来伺候孟柔日常梳洗,可除了那两个侍女之外,周围站着的都是军士,孟柔怎么能……怎么能这样轻易地被人带走? 孟柔却疑惑道:“不然呢?我不过是一个逃奴,一个贱民,公主召见,难道我还能拒绝吗?” 江铣浑身一僵,寒意悄悄从心底升起。 他环视周围,所有人都屏息静气,个个垂着头不敢多话。 晋阳公主毕竟是皇帝的掌上明珠,在这些人眼里,只怕同皇帝本人也没什么区别。他镇守时尚且能压制公主,可一旦他离开,公主有命,这些人是不得不从。 孟柔没有朝廷封诰,身后又没有家族倚仗,公主就算杀了她也是易如反掌。 何况婚仪那日,就连江铣自己,也是拔了剑见了血才保下她一条命来。 江铣心中又惊又怒,还有说不出的后怕。 他在想什么?他究竟在想些什么?竟然如此疏漏! “别作出这样一副表情。”孟柔瞧着他只觉得可笑,“我好好待在江城,你为什么非得来,为什么非得将我带走?我在竹下县不是贱民,我只是林寓娘。我有双手能吃饭,你为什么非得要把我弄到你们跟前来当个下等庶人,随意驱使打骂?!” 将她置于如此境地的,不正是江铣吗?他怎么有脸作出这样一副心疼神情。 就像在怜惜什么极珍贵的物件。 孟柔见他没话说了,别开他的手,也不理会女官搀扶,自行登上马车。 江铣在原地站了许久,副将吴丰小心翼翼地上前:“大将军……” “值守者自行领罚,我们现在启程。” “现在就走?” 吴丰有些惊讶,公主的仪仗浩大,随行护卫众多再加上从府军临时调来的上番兵,林林总总共有百十来号人,吃饭、住宿,都是大阵仗,轻忽不得。好不容易经过州治,本来打算要入城修整,方才两人先行一步便是去处理此事。 可谁知道,不过半个多时辰的功夫,就又出了事。 江铣看了他一眼,吴丰连忙低头称是。 仪仗停留不过一会儿便又再动身,原本叫嚷着要落脚修整的晋阳公主自知理亏,这下也没再闹,骏马牵着彩轿缓缓往前走,可走着走着却突然拐了个弯,紧接着便是向前疾驰而去。 牵马走得快,这硕大的轿子里头就同地龙翻身一样,桌榻碗盏晃个不停,女官们摔得东倒西歪,晋阳撑着轿壁勉强稳住身形:“停轿!停轿!走这么快是要颠死人吗!” 轿夫没有回应,女官们跌跌撞撞地推开窗,江铣骑着马正护卫在侧。 “微臣奉圣命护送公主尽快回京,圣人有命,臣不敢迁延,还请公主见谅。” 晋阳嗤笑,说得这样冠冕堂皇,不过是因为她打了孟柔,要替孟柔出气而已。 不过是将马车驾快些这样的伎俩,她是公主,嬴氏之女,君臣之别在前,谅江铣也不能将她如何。女官合上窗,晋阳垂着眼皮面露隐忍,等回到长安,回到皇宫,她定要…… 颠簸好一会儿,晋阳突然发觉不对,撑着轿壁再次推开窗门,江铣骑马护侍在侧,双目直视前方,好似什么也没发生过。 “你对他做了什么?!” 江铣没答,晋阳撑着车窗两边,勉强探出窗外,马车疾驰,这姿势太过危险,女官们纷纷惊呼着来攀扯她,晋阳没有理会,只抻着脖子往后看。 彩轿后头车辕上不知何时拴了根绳子,绳子另一头绑着的竟是楚鹤! “你疯了!你、你停车!快停车!”晋阳怒道,“我是当朝公主,江铣,你要造反吗?!” “秦律有诬告反坐一条,还请公主慎言。” 江铣终于拨冗转眸看向她,眼中是毫不掩饰的冰冷。 “罪人拐带公主,罪大恶极,只是让他吹吹风,醒醒脑,自悔过错而已。公主不必如此惊惶。” 他确实动不了晋阳公主,只是孟柔脸上受的伤,总要有人付出代价。 “你……你放肆!就为了那个贱人……” 晋阳怒不可遏,他这哪里是要让楚鹤悔罪,分明是要归她的罪。她自知今日确实逾矩了,楚鹤同孟柔成婚,她恨不得杀孟柔泄愤,江铣也是一样,他肯留下楚鹤就是交换,特地让女官去服侍伺候,也是摆明了是抬孟柔的身份要护着她。 孟柔不过一个庶人,一个逃奴,胆敢在外同旁人有了瓜葛,甚至成亲,江铣竟然还要护着她的命,连打都打不得。他这样宽和,晋阳却没有这样的肚量。 不过转瞬之间,晋阳便收起惶急模样,脸上满是被冒犯的愤怒。 “不过是个庶人,养不熟的东西,违抗命令逃跑了,同那个逃奴也没有什么区别。多谢将军替我动手。” 说罢阖上窗户,竟是不再理会了。 就算是个庶人,是个逃奴,能让堂堂公主不远千里,私下离京也要找回来的逃奴,想必还是有些分量。 江铣看了眼后头跌跌撞撞体力不支的楚鹤,什么也没多说,气定神闲地跟在车侧。 可没过一会儿,身后却传来几声惊叫:“停车!停车!你们快停下!” 孟柔起初还没发觉不对,只觉得马车的速度太快了些,方才出发之前,名为侍奉实则看管的女官都被遣走,孟柔再想开窗时便没了障碍。 刚一推开窗,便见着让人心魂震颤的一幕。 公主彩轿在前,孟柔的马车就在后头,中间竟夹着个双手被缚的楚鹤。车轿疾驰不停,楚鹤却已经步履蹒跚,稍有不慎便会被马蹄践踏、或是被拖拽而死。 “快放开他!”孟柔尖叫着拍打车窗,可车夫都换上了江铣自己的人,并不听她指派,“江铣你疯了吗?他会死的!” 第62章 第62章行渐远 江铣回过头,看见孟柔半身探出车窗外,山路颠簸,马车疾驰,他心头一紧,高声让孟柔退回车内。 却仍未让马车停下。 楚鹤双手被绑,身体不由自主地跟着马车向前跑,从出发到现在不知过了多久,鞋尖都被沙石磨穿,连带着双腿也像不再属于自己,只是凭着毅力在坚持。孟柔看不清他的模样,只依稀察觉他步伐紊乱,随时都有可能跌倒。 “江铣,你快让他们松开他!你们,你们……楚鹤腿上有旧伤,再这样下去他会死的,他真的会死的!” 江铣心口突然一阵剧痛。 孟柔只记挂着楚鹤身上有腿伤,她在江城偏安一隅这么久,可曾想起过他的腿伤? 随即他又想到那日在茶楼上看见的,孟柔挽着妇人发髻和楚鹤并肩而行,言笑晏晏,她在准备同旁人成婚时,可曾记挂过他半分不曾? 越是想,胸腹中的那把火便烧得越发旺盛,心口剧痛也顺着经脉流向四肢,膝盖上的旧伤好好处理过,如今是盛夏,现下又远离水域,原本是不该疼的,此时却也如蚁虫噬咬骨髓一般疼起来。 江铣调拨马头来到窗边,强硬地将孟柔按回去 阖上窗门,冷声道,“你再多闹一刻,我便让车夫再加一鞭。” “你……你这个疯子……你凭什么……” 孟柔坐在车厢内,浑身颤抖得几乎抱不住双臂,江铣拿楚鹤要挟,她自然是不敢再闹,可是,可是楚鹤他已经快要…… 突然前头一声重响,紧接着是什么重物被拖拽的声音,孟柔被吓了一跳,不管不顾地往前扑去,用尽浑身力气撞开车门。 “楚鹤!” 楚鹤果然摔倒了,可前头公主的车驾仍没有半分停下的意思,竟就这样拖着他往前走,半人高的车轮不住旋转,迷雾一样的灰黄尘土扑在素白衣衫上,叫人什么也看不清,楚鹤就这样毫无声息地被拖拽着往前去。 孟柔一瞬间头脑空白,浑身都僵直,转眼看见江铣,也再不提生气还是惧怕,只焦急道:“你看不见他已经摔倒了吗?江铣,求求你,你快让马车停下,快让他们放开他!” 江铣两眼死死盯着被拖拽着的人,语气比先前生冷数倍不止。 “你为了他,求我?” “是,我求你,你放过他……” 嘴里全是被风割出的血腥气,马车摇摇晃晃,孟柔连跪都跪不稳,只能勉强扶着门框朝江铣磕头,嘴里不住认错认罪,可江铣却无动于衷,不但他是这样,就连车夫,周围护卫也全都好像看不见听不到。 一二瞬的功夫,或许因为公主终究还是有些分量,或是江铣事前吩咐过,又或是山路疾驰实在不便,前头彩轿的速度减缓了些,后头跟着的马车反应不及,两驾马车之间的距离骤然缩短,马蹄高高扬起,眼见就要踏上楚鹤的身体,孟柔竟然直接从门口跳了下去。 “小心!” 江铣慌忙夺过缰绳拉紧,孟柔却已经从马车上跌下去,护卫身侧的军士们反应不及,下意识让开身,竟让她实实在在地摔在沙石地上。 五脏六腑都像摔得移了位,孟柔浑身都在剧痛,也不知究竟是哪里摔伤了,好一阵头晕眼花,竟是疼得直不起身。江铣匆匆扔开缰绳,翻身下马换慌张张地跑过去:“阿孟,你怎么样?你没事吧?你怎么能……” 孟柔缓了缓,睁开眼睛爬起身,连滚带爬地跑到楚鹤身边。楚鹤倒在地上,双眸紧闭,脸上全是灰尘泥土和石子刮出的血道子,不管怎么叫喊都没有响应,孟柔壮着胆子伸手探向他鼻间,忽而浑身一冷,慌忙俯身去听他心跳。 身边满是嘈杂声音,但幸好,她还是听见了那声微弱心跳。 孟柔顿时失去了浑身力气,就这样贴着楚鹤的胸口放声大哭。她浑身都在疼,血肉在疼,骨头关节在疼,就连更深处的魂灵也像缺了个口,或许是疼痛导致的,让那哭声惨烈至极。 晋阳公主迟一步走下车轿,听见这哭声,顿时甩脱女官搀扶的手匆匆跑过来,看见沙土路上车辙中间可怖的拖拽痕迹浑身一冷,待看见双手被绑,倒在地上几乎没了声息的楚鹤,更是险些没站稳。 可随后,楚鹤轻咳两声竟然醒转过来,用尽全身最后一丝力气,抬手拍了拍孟柔,像是安抚。 人没有死,没死就好。 晋阳松了一口气,随后看着伏在楚鹤身上的孟柔又是眉头紧皱。 不论如何,男男女女这样紧贴在一起终是有碍观瞻,她蹙眉看向站在边上的江铣,果然看见他阴冷沉郁的脸色。 孟柔仍在哭泣:“老师,都怪我,都是因为我你才……” “够了。”江铣看着孟柔蹭破的衣裳和脸上红痕,不忍卒视地别开脸,吩咐手下将他们分开,押回车上。 这副如同被棒打鸳鸯的模样,他受够了。 …… 孟柔又被关回车上,外头叮叮当当一阵响,她抚着红肿的肩膀起初还没反应过来,随后才发觉是外头的人把马车窗户钉了起来。 “你们在做什么?你……江铣,你放我出去!” 回应她的却不是江铣,而是另外一个陌生声音:“娘子稍安勿躁,很快就好。这也是为了娘子的安全着想。” “不、不行……” 孟柔浑身发冷,又想着要跳下车,可这回车门却推不动了。 他们竟然在门上也挂了一道闩。 这下她总没法跳出车外了。 布置好一切,马车便又如常往前走去,方才楚鹤已经被公主接到彩轿上,应当不会再出事了。 孟柔也没有再叫嚷,抚着肩膀安静下来。 不一会儿,泪水又滴答滴答地落下来,打在衣裳上,洇出一圈圈痕迹。 她本以为在江府的一切是一场噩梦,逃出了长安城,逃到了竹下县,这场噩梦就算醒了。可如今看来,竹下县的安生日子才是一场美梦。 江铣和晋阳公主找上门来,这场美梦便被打碎了。 也不知道楚鹤身上的伤势如何了。方才只顾着检查他的心跳和呼吸,至于伤势,孟柔原本也想查看的。她只是摔了一跤便这样疼,楚鹤被拖行一路,所受内伤外伤只怕严重百倍不止。 可还没等仔细查看,便被那些人押着扔回车上。 闭上双眼,看见的却是楚鹤倒在地上奄奄一息的模样,身上的布料都被磨烂了,灰黄尘土黏在身上,夹杂着灰褐色的不明痕迹,鼻间都是若有似无的血腥气…… 有公主照料,楚鹤应当会没事吧。 要不是她,要不是因为她…… 孟柔咬住下唇,抱着肩膀将脸埋入双臂间。她实在不清楚公主会怎样做,可也只能期盼,晋阳公主确实对楚鹤还存有半分情意。 也盼着这半分情意,能从江铣手下护住楚鹤。 孟柔浑身疼痛,心神俱疲,在马车的摇摇晃晃中竟然睡着了,再睁开眼时,车厢内已是一片漆黑。 车门摇晃一阵,似是有谁抽开了门闩,车门被打开,外头的光线落进来,孟柔抬起头,看见的竟是江铣。 江铣朝她伸出手,孟柔下意识往后躲,她脸颊旧伤没好又添新伤,发髻散乱,衣裳也凌乱,再加上那惊恐的神情,好似面对的是个什么十恶不赦的人一样。 手心落了空,江铣脸色阴沉,眼神也越发可怕,原本想要叫她下车,她既然不愿意,那就继续关在车上算了。可想想郁气却又更甚,干脆躬身钻进车内,扯着孟柔的胳膊将人拽出来。 孟柔原本就怕他,肢体一旦接触,热度便会顺着传递过来,她惊恐地看着自己的手臂,看着江铣的手,就像是沾上虱子一样尖叫着拍打起来。 “你放开我,你要做什么?你放开我!” 一出来,看见周围一圈又一圈的军士们,她却又突然停下挣扎,任由江铣打横将她抱起。 江铣没去管她为什么突然听话,她原本就该听话,先前的忤逆、反抗,为了另一个男人要生要死的模样才是不对。但孟柔的顺从,还是让他心绪平和几分。 就这么将人抱进驿馆又一路抱上楼梯,驿馆内灯柱明亮,随着光线变得越发充足,他看清孟柔身上那些未经处理,变得高高肿起的伤痕,才好几分的脸色又显见不愉,待进到房门内,那一身的煞气惊得守候在此的医工立刻跪下去。 “大将军,我、晚生实在是……” 江铣反倒莫名,一边叫他起身,一边将怀中人安置在榻上:“给她看看伤势如何。” 医工看着眼前这一对男 女,郎君样貌俊秀,面色却阴沉,娘子年轻貌美确灰头土脸,衣衫发髻都凌乱,像极了被强抢的民女。医工在驿馆多年,这样的事倒也不是没见过,提着心,吊着胆,战战兢兢地过去给孟柔处理了伤势,得知她曾经从车上跳下来过,又给她把过脉象,确认没有内伤。 处理完一切,又多留下了些伤药,医工便躬身出去。 房内只剩下江铣和孟柔两人,医工只给孟柔检查了手脚,可从马车上摔下来,肩背上的伤估计也不少,江铣拿着伤药正要给孟柔上药,孟柔却又一次躲开了他的手。 江铣面色又是一沉,正要开口,孟柔却爬过来抓住了他的手往身上贴。 “江、将军。”孟柔害怕得浑身哆嗦,颤着唇角努力弯起眉眼,“我、奴婢会听话的,奴婢再也不敢跑了,求您……” 她没敢再开口提楚鹤的名字,江铣却听出来了。 他瞬间怒火中烧,掐着她的下巴,强迫她抬起头。 “你就这样在乎他?” 第63章 第63章池中物 “不,我不在乎——” 孟柔突然反应过来,晋阳误会了,或许江铣也是误会了才会这样对待江铣,于是结结巴巴地将那场婚事始末和盘托出。 一边说,眼泪一边控制不住地落下来。果然是因为她,若不是她要一场像样的婚仪,若不是这场婚仪真实到足以骗过江铣,骗过所有人,今日楚鹤又怎会受到这样的折磨与羞辱。 江铣安安静静地听完了,脸上却泛起同晋阳公主如出一辙的冷笑。 身为男人,他最知道男人是怎么想的,若楚鹤当真对孟柔无意,又怎么会要娶她。 而孟柔…… 她若是对楚鹤没有半点意思,又怎么可能…… 这些事,光是在脑海中过了一遍就心如刀割,但江铣没有追问,他掐着孟柔的下巴,看着她涕泗横流地分辩与另一个男人的关系,字字句句都在诉说清白,却字字句句都在维护他。 维护楚鹤。 一个医工,一个庶人。 一个同孟柔一样的庶人,一个……能够娶她的庶人。 看见孟柔蹙眉忍耐的神情,江铣回过神,放松了些力道,手却仍然扣在她脖颈上。 掌下肌肤是他无数次抚弄过的,就算流落在外两年有余,也未见丝毫粗粝。孟柔离开他的这些日子,似乎被娇养得极好,未受日炙与风雨。在他苦苦征战,搏取功名,只为在宗祠间给她留个容身之处时,她正与旁人在一起过太平日子。 孟柔素来生得白,就算生在安宁县那样的乡野之地,也像一块无瑕的美玉。拇指不由自主地摩挲,流连,就像还仍处在那无可猜疑,两情相好,两情相惜的从前。 江铣眸光一暗,待意识到他自己在做些什么时,率先升起的却是从未有过的浓烈杀意。 已经不是从前了。他想到今日下午,孟柔伏在楚鹤身上如号丧一般的痛哭。 江铣就这样扣着孟柔的脖颈,扣住她的要命处,轻声问道:“两年前你给我下药,假死离开,是不是就是为了……和他走?” 语气亲昵,目光缱绻,孟柔却只觉浑身僵硬,怒意后知后觉地涌上来。 “当然不是!” 他怎么敢这样怀疑她!他怎么敢! 可喉骨上的力道不容忽视,此时不是争执的时候,更别提这个答案,或许还牵系着另一个人的性命。 孟柔颤着声道:“我与楚鹤素不相识,只是那日我在城门口处为了救人落水,身上的……身上的过所也被毁了。”她咽了咽口水,“楚鹤只是看我可怜才帮了我,你知道的,我离开长安之后根本无处可去,若不是被他收为徒弟,我只怕会饿死。我与楚鹤当真清清白白,从没有别的关系。” 她说得颠三倒四,却也没有隐瞒半分,将当日情形一五一十地招了个干净。人和事都对得上,终于说得江铣信了几分,又或许,比起孟柔当真与旁人有了首尾,他更宁愿相信这样的说辞。 江铣情绪稍稍和缓下来,可随后却又升起新的疑惑。 “你明知过所有误,为什么还要冒着风险离开?你知不知道假冒过所出城是大罪,一旦被人发现,你必死无疑。” “我……” 孟柔不明白,江铣做了这样多的事,他这样欺负她,为什么还能摆出这样一副迷茫的模样。 他不是都知道吗?知道她一直想要离开,若非如此,他又何必让珊瑚、砗磲她们把院子团团围住,轻易不肯放她出门。 何况那日她出城前曾经给江铣下药,她欺骗了他,背叛了他。一个挂着奴籍的奴婢竟然敢如此悖逆犯上,别说是江铣了,就算换了旁的主家,她只怕也难逃出一条命。 可是这些话,孟柔都不敢说出口。 孟柔淌着泪,竭力摆出一副柔顺姿态:“五郎不是已经成亲了?奴婢这样卑贱的身份,原本就不配伺候五郎的,我心中敬爱五郎,只是县主娘子是那样尊贵的人物,奴婢怎么配与她同居一屋檐下?奴婢自知卑贱,原本是该一死了之的,可奴婢贪生怕死,这才……” 江铣冷冷地看着她,好半晌,突然笑起来。 “阿孟,你知不知道,你骗人的模样实在明显。” 他们成婚三年,同床共枕三年,日夜相守三年有余,江铣亲手丈量过她每一寸的肌肤,知晓她所有的喜怒哀乐,自然也知道她在心虚说谎时,眉梢眼角的每一分细微颤动。 在安宁县时,她说:“这很简单,不辛苦的。” “我已经找到办法了,江五你再坚持几日,一定有用的。” “钱的事不要你操心,我有的是来钱的路子。哎呀,你快吃,好不容易才弄来的……我?我早在外头吃过了,撑死了。” 还有那句:“我特意给你做的,好不好喝?” 在无数个孤枕难眠,无故人入梦的夜晚里,江铣被迫将两人之间的最后一面反复思量,反复回忆。他早该发现的,阿孟说谎时的模样那样明显,他若是发现了,便不会饮下那碗解酒汤,阿孟也就不会…… 他回忆过多少次,便懊悔过多少次,便受了多少次千刀万剐的凌迟极刑。 可孟柔原来没有死。 她好好的活着。 她只是不要他了。 怒到极致,失望到了极致,江铣反倒平静下来。 他干脆跨上床榻,将人抱在怀里,手掌轻轻地抚过她的背脊,就像从前做过无数次的那样。 只是从前孟柔只会柔顺地伏在他肩头嬉闹,从不会这样吓得浑身发抖。 “为什么要害怕?你不是爱我敬我吗?” 不,她离开时干脆利落,丝毫没有拖泥带水,她走得干脆,没有一点犹豫。 甚至给他下药,将另外一个女人推到他床上。 “我的阿孟如此姿容,如此心性,怎么配得上‘卑贱’二字?我从未想过要娶长孙镜,可是阿孟,你却好似打算着要把傲霜塞进我怀里。”江铣贴着孟柔的脸,甚至闷声笑起来,像是想到了什么可笑的事。 这事也确实挺可笑的,他遭受过那么多次背叛,唯一信任的便只有怀中的这个人,可她却也背叛了他。 甚至到现在还想骗他。 孟柔被他笑得直冒鸡皮疙瘩,她从没见过这样的江铣,也不知道该如何应对。江铣说他没想过要娶长孙镜?可江府那日的喜事又是怎么回事?她脑子里满是浆糊,或许江铣说的是真的,又或许他只是在骗她?可事到如今,身家性命都被他握在手里,江铣骗她还有什么意义。 也是在这一刻,孟柔突然惊觉,她其实从没有真正看清过江铣。毕竟她认识的只是江五。 而那个江五,原本就不曾存在过。 手掌的温度透过衣物传递到腰上仍是炽热,孟柔被烫得想要缩回身,可再往前便是江铣的怀抱,她根本无处可逃。 时至今日她仍是不明白,江铣为什么能够一边嫌弃她卑贱,一边却又无所顾忌地与她 耳鬓厮磨,好得就像一个人。她突然想到楚鹤曾说过的那句话。 食色性也。 她原本不大懂得这句话的含义,此刻却隐隐约约有些明白。或许江铣对她,也是“食色性也”。 而落在她腰上的那只手,也确实熟练又轻巧地勾起她的衣带。 一瞬间,巨大的绝望与委屈裹挟住孟柔,可随后那绝望中又生出些许新的希望来。 孟柔没有躲避,顺从地任由那只手拆去衣带,剥开衣衫,露出纤细锁骨与带着伤的肩膀,她实在不知道自己这副身体究竟有什么可取之处,可是此刻,她该庆幸自己还有一点可用之处。 她如同幼鸟一般垂下脆弱脖颈,忍住所有屈辱与愤恨,轻声问:“我将五郎伺候好了,能不能让医工也去替他看看伤?” 江铣动作一顿,缓缓放下才刚拿起的药瓶。 “为了他,你当真什么都做得出来。” 人好生生地抱在怀里,失而复得,江铣原本应该高兴,可孟柔的所有作为,却一次又一次地在他心上扎刀,又一次次地强迫他想起那些不该想起的事。 他原本都快忘记了。忘记她是如何给他下药,如何将别的女人塞到他床上,也快忘记她临行前,是如何虚与委蛇,用身体取悦他。 他原本以为那是相濡以沫,可在孟柔眼里,这不过是欺骗他的又一个手段。 她这样欺辱他。 她这样羞辱她自己,羞辱他。 或许是伤心到了极致,反倒已经习惯了,江铣想,他或许会渐渐习惯这个口是心非,这个狠心的,恶毒的阿孟。他拨开瓶口的塞子,仔仔细细地给孟柔上药,替她处理为其他男人留下的伤口。 没有关系。 江铣束起她的衣襟,系好腰带,又像从前一样替她梳拢头发,重新绾好散乱的发髻,戴上发簪。 孟柔一言未发,只是战战兢兢,抖如筛糠。 但他们都会习惯的。 江铣将她收拾好后又抱回怀里,轻轻在她额角落下一吻。 他们都会习惯新的彼此,他们有的是时间。 他绝不会再让孟柔离开他。 第64章 第64章剪飞羽 本以为在驿站只是停留一晚稍作修整,但次日一早,车队却并未出发,而是在驿站停留下来。 这一停,就停了好几日。 这对孟柔来说其实是件好事,一来马车门窗都上了钉,人被装在里头,就像个货物一样不见天日,又憋闷又可怕;二来这样一停,去往长安的日子也就能延后些。孟柔宁愿就这样在驿站里待着。 只是门外仍旧有重重军士把守,出了先前的事,江铣看她看得越发紧,门口的守卫也从不敢与她交谈,唯有送进食水时才会将门打开一条缝,等送到后,那道窄窄门缝就又立刻阖上。 虽是没有回到长安,可这样的情状,却让她想起在江府偏院的日子,那时候她也被关在房中不让出门。 关了没几日,就迎来何氏上门,将她卖给江铣。 白日倒还好受,江铣停留驿馆似乎并非只为了休整队伍,而是有其余公事要办,每日清晨天还没亮就要出门,至夜方归。他自然是要与孟柔同房的,他把她抓回来,不就是为了这个吗?好话坏话都说尽了,孟柔不耐烦应付他,倒也生出种豁出去了的心态,赶在他回来之前便倒在床上装睡。 可江铣并没有碰她。孟柔闭着眼,背着身,依稀听见他窸窸窣窣的洗漱声响,感觉那人盯着她好一会儿,环抱着她睡了。 每夜都是如此。 就这样吃了睡,睡了吃,被关押了好些天,乍然听见旁人的交谈声,孟柔竟还有些不适应。 静悄悄推开后窗,没有惊动任何人,孟柔靠在窗棂边静静偷听。 “这也真是奇了,都这么多天还不见好,烧也退不下来,怕不是得了什么脏病。” “少说几句吧,里头的人哪里是你我能说得的。只盼着这病千万别过人,我家里还有三个小的要养。” 两人打扮不同于车队中的军士,看着更像是这驿馆里的杂役,先开口的叹了声气,摇摇头道:“个个都是贵人,下头的仆从都金贵,重活累活脏活只管使唤我们干。那人也不知什么来头,看着金尊玉贵的,穿戴得好,床铺巾栉都是自带的,却怎么受得这样重的伤……” 受伤? 他们说的会是楚鹤吗? 这么多天过去了,难道没有人给他治伤吗?! 像是知道她心急,底下那两人嘀咕一阵又道:“医工日日都来,脸色却一日比一日差,看来也是个庸医……喂,那人不会死在咱们馆里吧。” “有什么可大惊小怪的,哪处没死过人?说不定咱们站着的地方也埋着。” “呸呸呸!你也真是的,不嫌忌讳。” “做这事的都不怕忌讳,咱们说两句嘴又有什么可怕的。”两个杂役打好水,提着桶往屋里去,“你是没见着,他们来的时候,那人身上全是血道子,衣裳和皮肉都磨烂了。那模样,也就只有什么东西拖在地上跑才能拖成那样,真会糟践人。” “如今被糟践的可不就是我俩么。” 突然,一道女声打断两人:“你们在磨蹭什么?主人正等着用水,还不快提上来。” “是、是。”两个杂役忙不迭地加快脚步往里去。 那女子孟柔认得,是公主身边的女官,那两个杂役方才说的自然也不是晋阳公主,而是楚鹤。 楚鹤的伤没好,反倒还更加严重了,或许车队一直停留在此,也不仅仅是因为江铣的公事,恐怕也是因为楚鹤伤势严重得无法上路。 孟柔下意识就要往外跑,想去亲眼看看究竟是怎么回事,可一转头,看见驻守门外的两个人影又止了步子。窗下杂役们抬着水走进屋,女官盯着他们干好活,也准备进屋去了,孟柔心头一紧,环顾四周,随手抓起个烛台扔下去,发出好大一声响。 女官吓了一跳,捡起烛台抬头,望见满脸惶急与哀求的孟柔。 晋阳公主毕竟是公主之尊,饶是江铣看得这样紧,但还是利用送饭的功夫悄悄把孟柔换了出来。 彩轿中,晋阳公主一如平常倨傲,眼下却敷着厚厚妆粉,遮掩住那一丝不易察觉的憔悴。 “说吧,为什么要见我?” “公主既然愿意见我,想必知道缘由。”孟柔道,“老师的伤势究竟如何了?” 晋阳公主垂眸看着她。 “本宫已经在城中延请医工为他诊治,用不着你操心。” 已经延请了医工,可为什么这么久了,楚鹤却仍在高热?孟柔想到那日江铣带来的医工,磕头磕得爽快,检查她伤势时却毛毛躁躁,马马虎虎。况且楚鹤伤得这样重,她没有亲自去看过,只怕永远也不会安心。 “公主,”孟柔猛地跪下来,“求您让我去为老师诊治!” “不行!” 晋阳下意识就是反对,可随后却想到什么,面带犹豫。 “老师是太医署出来的医工,我是他的弟子,虽说医术远远比不上他,但多少也继承了一二分衣钵。让我去看,难道不必随便什么地方的医工更好么?”孟柔眼见有门,连忙道,“求您,就算不让我医治,就让我去看他一眼,确认他无事就好。” 晋阳捏紧衣袖,竟是有些下不了决断。 驿馆里的仆役不会无缘无故地说闲话,一切分明都是晋阳公主有意安排。江铣找来的是驻扎军府的医工,看看外伤倒还凑合,可楚鹤受的又何止外伤?治了这么久还不见好,若不是出行不便,晋阳早叫人把他拖出去砍了。 楚鹤昏迷不醒,眼下可用的,也就只有一个孟柔。那日她突发气疾,孟柔竟能将她救回来,也算是有点手段。 可是…… 临到头了,晋阳还是犹豫。 当真要让他们见面吗? “晋阳公主。”孟柔见她迟迟不应,又道,“您还欠我一个条件。” 晋阳忽地一怔。 她垂眸看向孟柔,许久方道:“你想好了?” “是,求公主相助,让我去为老师诊治。” 晋阳公主终究是点了头。 …… 或许是因为在官家地界,又或许是因为已经临近长安,不必再做遮掩,驿馆里到处都是手持刀戟的卫士。孟柔一副女官打扮,抱着药箱低着头,跟在真正女官的身后走进屋内。 大夏天的,屋内却燃着个炭盆,窗户紧闭,房门也紧闭,空气中弥漫着一股说不出来的味道,女官上前掀开帘帐,楚鹤静静趴在榻上,面色酡红,双目紧闭。 “将军随时都有可能回 来,还请孟娘子抓紧些时间。” 屋里实在热,站着一二刻就要发汗,炭盆和紧闭的房门估计都是医工嘱咐的。夏日外伤最忌闷湿,她不清楚这里头究竟是什么门道,暂且没动,只拜托女官先去打盆热水来。 杂役们方才打了水,现在正在灶上烧着,估计已经烧开了。女官看楚鹤昏迷不醒的模样,打盆水的功夫应当也做不了什么,就一点头去了。 临行前还嘱咐道:“娘子动作快些,别惊动了门外的侍卫们。” 孟柔朝她点点头,看着她关上门,回过头,没忍住鼻尖一酸。 医工处理伤口时把楚鹤的衣裳剪碎了,现下他身上到处都缠着纱布,颧骨和下颌也带着触目惊心的伤痕,因为高热,他面色显现出异样的殷红,就连嘴唇也被烧得发紫,同当初在城门口,身穿裘衣救她于水火之中的楚鹤,简直判若两人。 他们就是这样照顾他的。 孟柔吸了吸鼻子,蹲身打开医箱,拿出剪刀剪开纱布,腿上的伤实则并没有她想象中的那样严重,骨头完好,伤也只在皮肉,纱布一拆开,里头的血腥气就涌出来,孟柔面不改色,小心翼翼地用竹条拨开药膏。 鲜血却渗了出来。 孟柔一愣,突然听见一声轻咳。 “你来了。” 孟柔惊愕抬起头,方才还死气沉沉的楚鹤竟然已经醒转过来,一双眼睛微微含着笑,看着她。 “老师,你醒了!” 他还能有说话的力气,想必问题并没有外头那些人说得那样严重,孟柔惊喜地抬起眉毛,可看见他仍旧恹恹的神色,那喜色便也消失了。 “老师,这是怎么回事?已经过去了这么久,你的伤口为什么还没有愈合?就好像……” 裂开伤口正在往外渗着血,不一会儿就将纱布和床榻洇出血色,孟柔方才拨去的药膏像是个勉强堵住漏洞的塞子,现下塞子被拔去,里头的血液就再堵不住了。 这不对,这分明不该如此,楚鹤的伤虽然重,却也不应该是这样情形。 孟柔看向竹条上的药膏,拇指和食指捻一点下来搓了搓,又凑在鼻间嗅闻。 药膏沾过伤口,有些血腥气也是正常,可她却在捻动药膏时,察觉到里头粗硬的碎粒。 “这、这是……” “是铁粉。”楚鹤看着她,神情竟然有些欣慰,“我还以为你发现不了。” 楚鹤伤口本就深,药膏里头掺了铁粉,这哪里是要治他的伤,分明是要他的伤再也好不了!外伤无法愈合恢复,屋内又燃着炭盆,这样治伤,楚鹤不发高热才有鬼。 孟柔眼眶瞬间红了:“老师,她、他们……” 第65章 第65章曰传系 床上的人脸颊发红,额头和脖颈却发黄,从他伤口的愈合状况来看,这分明是失血过多所致,那点嫣红也不过是被碳炉硬熏蒸出来的暖色。 缠在他身上的纱布洁白硬挺,显然是不久前才更换过的。每日都上药,每日都照料更换纱布,屋里还燃着碳炉,看着是在十分精心照料病人了,就连杂役也被使唤得颇有微词,可他们…… 他们分明是要拖死楚鹤。 “为什么?”孟柔满心不解,“她为什么要这么做?!” 晋阳公主是皇帝最宠爱的女儿,生来尊贵,目下无尘,这样一个人,竟肯千里万里地南下江城也要寻回楚鹤,孟柔总以为这里头多少会有些许真心。 可若是真心,又怎么会将人强行带回来,还要这样处理他的伤处? “拔去猛虎爪牙,剪去鸣鸟飞羽,能是为了什么?”楚鹤不以为意,“他们这样的人,行事一贯如此。” 孟柔咬着下唇,通红着眼眶就要剪去其他纱布,将伤口上的药都换下来。 却被楚鹤按住。 “老师?” 她突然想起,药膏虽然是晋阳公主送来的,可楚鹤分明知道药膏里头有问题,却还是用了。 楚鹤轻轻叹了一口气。 “若非如此,你怎么能来见我。” 才说了两句话,却又扶着床边呛咳起来,孟柔连忙撑住他,触到的身体却是浑身滚烫。 不对,还是不对。 孟柔心念一动,伸手去抓他的手腕,楚鹤却迅速收回手躲开,孟柔一怔,楚鹤也止了呛咳,两人默默僵持好一会儿,楚鹤又笑起来。 只是他受了重伤,身体又过于孱弱,先是呛咳,又是笑,声音便也如破了口的风箱一样难听。 他勉强控制住上涌的燥气,又将收在袖子里的手递过去。 “看吧。” 这番作为,分明其中有鬼,孟柔忍着鼻酸,屏息静气地将手指搭上他腕骨,度量后按上脉。 细直而软,有如丝线之应指。孟柔眼中已然泛起泪光,又去摸右手脉象,也是如此。 “为什么会这样?!” 凡有内必形于外,看面色,看脉象,楚鹤气血虚亏得已经伤耗根本,单只是这一两日的功夫,怎么可能让让他的身体差到这种地步。 孟柔不敢置信,楚鹤却面露几分欣慰。 “也算是没白教你这么久。” 楚鹤少无父母,是在乞丐堆中长大的,后来被选入太医署做药童,也很难说究竟是幸还是不幸。太医署里的药童,除开侍弄药草,被支使着做些杂活之外,最重要的用途其实是替人试病、试药——皇城里贵人们的命都金贵,施加药石前必要保证万无一失才行。 就这么一碗一碗汤药灌下去,好些人挨受不住死了,楚鹤是侥幸活下来的其中之一,只是这么多年的试药试针,究竟是把他的身体给弄得一塌糊涂,幸而他运气好,能够跟随名师学习医术,成为医工之后,也能够有机会和银钱慢慢清理积年的余毒。 只是好不容易养起来几分的身体,在被征调入晋阳公主府的那些年里,又被空耗个干净。 想到晋阳公主,楚鹤眸色一暗,面上也透出些厌倦来。 “有件东西,原该在婚礼那夜交给你的,只是……”他摇摇头,轻喘着从袖中拿出一把铜钥匙递过去,“离京这两年,我编下急要方三十卷,已经成书,就藏在床底下的暗格。” 这话听着太过不详,孟柔一时没敢接,惶急地看着楚鹤要说些什么,却又被他按住。 “我七岁入太医署为药童,十三岁熟读医药经典,考取医工开始行医,至今已有十数年。针石汤药,原是各有千秋,只可惜当世之人,只重针石而不重汤药。观世间行者用药,或是过于和缓,以至小病无法除根,长期拖伤根本;或是过于刚猛,动辄便要伤筋动骨,倒不知究竟是治病还是害人;更有甚者,当用针时用方,当用汤药涤荡时却反用针……如此种种,不胜枚举。归根究底,实是古今情势、病势迥异,裁量不同。且我离京这些日子,也算见证世间百态,太医署藏有医书千万,民间却多以行巫祈求平安,若是能有一部医书,既不佶屈聱牙,又便于施行,合乎当今情势,能供医者参考,又能让患病者自救,何至于此。 “晋阳公主深受圣宠,生性跋扈,任意妄为。此番回到长安,只恐怕我再无离京之时,况且我这身体……”楚鹤面上虽在笑,眼中却不□□露遗憾,“你是我唯一的徒弟,此事只能托付于你。日后若有机缘,刻板传世,也不算白来人间一趟。” “老师,不至于此的。”孟柔哭着摇头,根本不肯接,“你的身体只是虚耗过重,或许、或许……公主府上有那么多奇珍贵重的药材,有那么多的名医,一定能有机会……” 楚鹤没有回应,孟柔话音也戛然而止。 疾在腠理,汤熨之所及也;在肌肤,针石之所及也;在肠胃,火齐之所及也。楚鹤的病症尚未深至骨髓,分明还有救。 只是楚鹤已经不想治了。 他不愿折节,活在公主府里做一只笼中鸟。 孟柔明知道自己不该哭,可心中悲恸却难以控制地往外涌,那一瞬间,她当真恨上了晋阳,也恨上了江铣。这世道为什么是这样的?明明都是人,为什么有些人生来高居云端,随手便能拨弄旁人命运,在他们眼中,奴籍、良籍,庶人、贱奴,恐怕都是一样的,喜欢的就关在笼子里观赏把玩,不喜欢的就一脚踢开弃若敝屣。 而像她和楚鹤这样的,生来是泥腿子,到死也是泥腿子,一辈子只能如傀儡木偶一样被牵动命运。 唯一 能自己做主的,竟然只有这一条贱命。 孟柔接过钥匙,伏在床边哭得几乎断气,楚鹤也难免生出些许伤怀。 他想起两人在江府的第一面,孟柔为了救人不顾姓名,浑身湿透,满身狼藉。他本以为这是谁家的忠仆,后来才听晋阳说,这是江家五郎的一个外室。她救的是个不相干的人,后来还因此受了罚。 在长安城里,这样的蠢人不是没有,只是犯过一次蠢还有机会再犯第二次的,寥寥无几。 那日在城门口救下孟柔,虽是一时兴起,心里倒也有几分好奇,天下人熙熙攘攘,无非为追求名利二字,怎么会有像孟柔这样不求其他,只凭一颗善心处事的人。 可到后来,楚鹤却也忍不住护住这几分难得的善意。 本以为还有机会慢慢教,可他已经没有以后了。楚鹤心下叹息,倒不知道这些年的维护与放纵,究竟是好是坏。 “孟柔。”听见楚鹤唤她的真名,孟柔这才知道,原来他是知道她的名字的,“强自取柱,柔自取束。柔善是你的天性,这很好,可若是没有自保之力,你的柔弱便会使你受人操纵,反而会累及自身,你的善良也会变得一文不值。未得自渡者无以渡他人,你要保存自身,唯有自立,你明白吗?” 强自取柱,柔自取束。过刚易折,过于柔顺也会被柔顺所束缚。如今孟柔已经明白了这句话的意思,也知道这是楚鹤对她最后的教诲。 以后再行医,便没有老师在身边教导了。 孟柔点头记下,哽咽着开口:“可是老师,我……” 她想要救的人,眼前就有一个。 她却无能为力。 …… 在女官回来之前,楚鹤盯着孟柔擦干净脸,写好药方,他暂时还没死,倒也不需要孟柔这么早就开始哭丧,看时间差不多了就将人赶出去,还嘱咐她别露了风声。 师徒之间的谈话没有第三人知晓,楚鹤的状况在孟柔去过之后好了不少,在公主眼里,也只是孟柔医术尚可而已。 毕竟还有圣旨在前,楚鹤的伤势刚刚好转,车队就再次启程往北边去,通关之后没有继续往前,反而转道往东走去。皇帝年少亲征,而后忙于朝政,积劳成疾,难免落下弊病,今夏长安酷暑难耐,炎景流金,街上晒死人的也不是没有。皇帝待在宫里也不安乐,干脆带上众臣一同前往麟游县离宫,既是为了避暑,也是为了修养身体。 还有一层,江铣猜测是为晋阳公主曾经私自离京掩人耳目。 晋阳公主到了离宫,江铣的差事也算是办完了,可交差时,皇帝的脸色却并没有多好。 边境又出事了。 江铣短暂修整一夜,次日一早就又被召进宫中议事,除开裴方正、长孙越等熟面孔,长孙乾达竟然也在。 长孙乾达原是左卫中郎将,这回北征薛延陀时,他跟在裴方正身后,倒也难得离了一回京,立下了些许功绩,回朝之后,也被右迁为左卫将军,是个可以正经领兵的正职了。 除此之外,自然也少不了金银绸缎,勋等加封,长孙乾达姑母是先皇后,皇帝几乎是看着他长大的,见他有出息,也很高兴。 江铣看了长孙乾达一眼,躬身向皇帝行礼。 第66章 第66章黄金衣 离宫不比皇城,麟游县没有夜禁,宫中议事便比寻常都更久些。 办完公事,回到别院时,天色都已经昏黄,院里四处张罗着要点灯,松烟将马牵去马厩,珊瑚同砗磲迎上来。 “五郎回来了。” “嗯。” 侍女们捧上铜盆巾栉,江铣梳洗完,换过一身衣衫,问道:“她怎么样了?” 珊瑚同砗磲对视一眼。 先前江铣被贬谪离京,偏院里上下奴仆都数着日子等着被发卖,可没过几日,却又传来消息说五郎官复原职的消息。恰逢圣上出幸离宫,江铣复职后也不必再往长安,而是直接往离宫去了。 偏院里所有人就又都活过来,收拾行装,仰着脖子也往离宫来了。 国公府炊金馔玉,累代富贵,在离宫附近也营有别业,院中常年有忠仆留守打理,这回伴驾出巡,江恒江谦连同随行的崔氏和郑氏也都住在别业里。他们本以为也该往别业去,可到了麟游县,却又被转送到这处无原来,假山假石,流水木桥,院内景致同江府偏院大有不同,更添几分宽敞与豪丽。 后来才知道,这是江铣提前遣人在县中另外购置的一套宅院。 自己家里有屋子,他却偏偏不住,另花大价钱买下旁的地方住。虽说不在京中,但若是有人参奏,只怕也会落下个另宅别居的名声。 珊瑚同砗磲弄不清他为何要多此一举,直到江铣赶到麟游县,拆开马车门上的闩,从里头抱下个人,两人才明白过来。 孟娘子竟然没死。 置下这金屋,只怕也是为了藏住这位娇客。 只是这样一来,不但孟柔成了外室,就连她们这群奴仆也不知该随哪个主家姓。 “回五郎的话,孟娘子一直没起,没有吩咐,奴婢们不敢轻易惊扰。” “还没起?” “是。送进去的食水都摆在原处,奴婢们唤了好几声,娘子也没应。” 江铣点点头,挥手示意他们退下,推开主屋房门独自走进去。 屋内支摘窗大开着,炎热的天气,却有阵阵凉风裹挟着水汽吹进来,鲛纱床帘被这风吹得有如船帆一般鼓胀,轻柔得像个梦境。 透过层层帐幕,依稀能看见后头侧卧着的人影,山峦起伏的景色十分美好,寂静空间中,忽而听见叮铛铃响,那人似乎醒了,察觉到他回来了。 江铣一步步走过去,掀开帘帐,在床边坐下。 “阿孟,我回来了。” 孟柔果然醒了,一双水盈盈的眼眸,瞪着人也显不出几分气势来,江铣知道她很生气,却并不怎么在乎,只伸手拂去她眼角泪痕,又抚过她干燥的嘴唇。 “她们说,你今日连水都没喝。怎么不叫人呢?” 孟柔侧头躲开,屋内瞬间响起一片粼粼声音,她气得浑身发颤,而越是动作,这声音便越是止不住。 “江铣,你这个疯子,”她咬牙,“你放开我!” 打眼一看,孟柔似乎穿戴得十分严整,甚至是过于豪奢了,发髻上带着金冠金簪,双臂上金镯、金钏、金环一层套着一层,镶嵌百宝的璎珞一串又一串地挂在身上,若是走在日光下,只怕会从头到脚都泛着一层金光。只是这层层金器之下,却是不着寸缕。 她就这样在床上躺了一整日。 腕上双镯粗重得仿佛一对枷锁,也确实是一对黄金做成的枷锁,镯上串了链条,也是金子做的,却快有手臂那样粗,另一头缠在床柱上,挂着锁,孟柔费了好一番力气也挣不脱。 待到后来,听见珊瑚同砗磲进门时,她只来得及放下着薄薄帘帐。期间送食水的,问安好的,还有试探着要打起床帘的,人来人往。孟柔动也不敢动,生怕这一身物件发出声响,就更没有机会离开床榻去寻一件能蔽体的衣物。 孟柔满脸满眼的羞色,她穿着这身“黄金衣”,丰盈之间坠着一点鸽血红,可再珍贵的宝石,又哪里必得上她含恨带羞的那抹艳。 江铣看得意动,俯身轻吻落在她耳畔。 “阿孟不是很喜欢黄金?”他喃喃道。 乡野之地的粗劣饰物哪里配得上她半分。 孟柔身上挂满饰物,实则未着寸缕,江铣姿态狎昵,却着实是衣冠楚楚。二人早已经坦诚相见无数回,之间本是什么都见过,可此时此刻,此地此景,这样的对比却大幅刺激了孟柔的神经。 江铣想要吻她,也确实让他得逞了,细密的吻落在耳畔,落在肩膀,落在锁骨,又逐渐往下。 “你总不能一直这样关着我。”孟柔眼中含着雾气,想 要推拒,却又浑身无力,“你给我吃了什么?” 江铣动作一顿。 “解酒汤。” 孟柔忽地浑身一颤。 江铣隔着皮肉去摸她的心跳。 “阿孟,我想过要算了。我这样宽纵你,可是你呢?你又骗了我。” 孟柔躲开他视线,却控制不住心脏在他掌下的剧烈跳动。 江铣说的是在驿馆的事。 驿馆里全是江铣的人,晋阳公主能将孟柔带出房间,却没法做到完全不露风声,孟柔出去见楚鹤的事,怎么可能瞒得过他?那天之后,江铣什么也没说,只是再没从驿馆离开过。 他一直隐忍不发,骗得孟柔几乎以为瞒过他了,却在此时才清算总账。 可是孟柔原本就没什么可心虚的。 “是,我是骗了你。可是你骗我的事情还少吗?你怨我给你下药,你怨我离开长安,却从不提我为什么会离开。你把我放在家里,一边同我行夫妻之事,转头又去与旁人议婚,要去迎娶高门贵女,你同长孙镜夹杂不清余情未了的时候,可曾想过我的处境?你明知道我……” “明知道你如何?” 孟柔却抿紧了唇,不肯说下去。 江铣却道:“我从未想过要娶长孙镜。” “对,这确实是一场误会,你谁也没娶,只是我蠢被人骗了。可是这误会难道是凭空生出来的吗?你与她戴着一样的玉佩,人人都说你们要成婚,你让我怎么想!” “我娶了吗?!” “你没有娶。”孟柔冷笑,“你只是说,‘士庶不婚’。” “那枚鸾鸟玉佩是杏林宴上先皇后所赐,御赐之物,我怎么就戴不得了?至于长孙镜,她要戴是她的事,同我又有什么干系!” 字字句句都有理,但字字句句都是狡辩,孟柔懒得再同江铣争论,总之他怎样都有理。 却听他压住了脾气唤她:“阿孟。” “那柔娘呢?”孟柔打断他。 江铣一怔。 她竟连这个都知道。 孟柔看着他瞬间怔然的神情,越发觉得他可恶可恨:“长孙县主,小字柔娘。你说你没打算娶她,你说你同她毫无干系。可是在安宁县,你身受重伤昏迷不醒时,在梦中不止一次地唤了她的名字。说来可笑,我那时不知天高地厚,竟然以为那是在叫我。 “可我从来都不是你的柔娘。我怎么配得上当你的‘柔娘’?我不过是一个‘阿孟’罢了。” 江铣不想再听她说下去,可张开口,却不知该唤她什么。 他确实曾与长孙镜有过心照不宣的婚约,甚至亲昵到直呼小字。可那又如何?长孙氏权势滔天,首鼠两端,多方下注,这份婚约,也仅只停留在心照不宣而已。当年废太子叛乱,江铣身为东宫属官竟然一无所知,可长孙氏的小郎,时任东宫卫率的长孙乾达,却早几日因为行事无端被长孙越上表代为请辞,禁足在府,因而逃过一劫。后来他被人陷害入狱,长孙氏更是同他撇得一干二净。 他还在狱中受刑的时候,长孙镜就已经到了沙洲。 一块玉佩代表得了什么?一声小字又能算什么?竹林那日,长孙镜拉着江铣说话时,他甚至生出一种荒谬的可笑。 当初放弃他时如此果决,如此利落,就像随手扔去了一个不需要的累赘物件。如今诉说深情时,也是涟涟泪水,句句剖心。 不愧是世家名门出来的女郎。单论心性,他不如长孙镜远矣。 至于孟柔说的梦中呓语,大概是有吧。那时候他还没看见自己的伤处,还没有断绝所有希望,以为自己的冤屈总有一日能够昭雪,所以衔着那枚玉佩,咬牙硬是撑着不肯死,想要撑到有谁来救他。 身边却只剩下一个孟柔。 可连她也弃他而去。 “我从没有要娶长孙镜,也从没有要娶旁人,以后也不会。你满意了?” 江铣语气生硬,他在作出一个承诺,也认为两人之间最后的阻碍也解决了。他不会另娶,孟柔担忧的事情不过是一场误会,永远不会再发生,他甚至已经准备好…… 孟柔总不会再有离开的理由。 可孟柔却越发愤怒,愤怒中,还带着一丝难以遮掩的委屈。 “好,你无辜,你什么也没有错,一切都是我蠢。我误会了你要成婚,也听错了那句柔娘,你的玉佩也同旁人毫无关系。可是……就算士庶不婚,就算你我做不成夫妻,就算你不把我当成妻子,可我也是个人,你有把我当成一个人来看待吗?你害我落入奴籍,你害得我亲缘断绝,现在却要怪我是自作自受?” 江铣皱眉:“我从没有说过这话,阿孟,你……” 提到这个称呼,两人不由自主都是一顿。 半晌,江铣却笑起来。 他像是抛开了什么心结,极轻松地笑起来。 “对,没错。”江铣道,“我就是要买下你。” 第67章 第67章香枕席 安宁县里的那三年,是江铣此生最为难忘,也是他所渡过的最漫长的三年。一夕之间,他从天之骄子骤然落入泥泞,功名、才学、官身,全都没有了,甚至就连膝盖骨都被人打碎,躺在床上成了个瘫子。 还被人安上了个新的名头和身份,成了一个名叫江五的军户。 江五是个军户,是个没有头衔的府兵,军府不知此人存在,县衙也没有他的户籍,自然不会前来查访,他原本是该悄无声息地烂死在那件茅草屋里,只可惜算计他的那些人,不但要他死,还要他受尽屈辱,断绝所有希望地死。 所以他们花二两金子,给他买了个冲喜的娘子。 在最灰暗的时候,他每日躺在床上盯着房梁,能够接触到的活人就只有孟柔一个,他只有孟柔,可孟柔的家人却并不只有他一个。 “何氏每次上门与你说话都站在院中,明知屋内有人也从不避忌。她要你将我拖出去,任由我冻死饿死,弃尸荒野,她与你商量如何处理了我再让你回家再嫁时,每一次,我都听得清清楚楚。孟壮倒是难得上门,只是每次要钱如同要债,要不着银钱也必得饶些东西走。你同他的每一声争执,你每一次妥协,我也都听得一清二楚。” 何氏母子贪得无厌,可他们贪婪的性情也并非是突然养成的,那些江铣无法动弹的日子,他们就是这样搜刮着孟柔。 江铣躺在床上,也都一字一句听得分明。 蛟龙失水,孤雁失群,便连几个庶人也能肆意谈论他的生死,将他鄙薄得有如鞋底尘泥。江铣满心愤恨却又无能为力,因为他只是江五,只是个瘫子,在那些昏暗的日子里,他只能听着他们算计他的命,隐忍着等待报复的机会。他恨将他落入此等境地的所有人,也恨何氏与孟壮。他实则也恨上了孟柔。 江铣知道孟柔无辜。是啊,所有人里她最无辜。她不知道那二两黄金是卖身钱,不知道 江铣的身份,也不知道她的存在对江铣来说意味着什么。可白衣染尘,哪怕知道这尘土是旁人泼上来的,难道就会因为这尘土无辜而不忍拂去吗? 况且孟柔当真无辜吗? 何氏算计着要他命的那些话,是对着孟柔说的。孟壮索要的那些财物,也是孟柔给的。 江铣恨她的善良和软弱,恨她对家人没有底线的退让,恨她是何氏的女儿,孟壮的长姐,恨她已是他唯一的浮木,却也想从他这里得到些什么。 “孟壮犯的事是他自己做下的,上门求情,也是你母亲决定的。若是没有你,孟壮怎么能够接触到军中器械,何氏又怎么能登上江府大门找我填补窟窿?可若是在我这里求不到钱和办法,何氏会怎么做?她是会放任孟壮受刑流放还是会将你再卖给旁人?她手里略值钱些的物件,也就只有和我相关的你。别忘了,她卖你,不是第一回。 “你觉得我花大价钱买下你不应该是吗,你觉得我羞辱了你是吗?可你为了他们求我的时候,可曾想过他们当初如何折辱我。我承认,这件事上处理得确实不好,只是若不如此,你与何氏母子藕断丝连,只怕难免还有后患。 “况且你本就该只属于我。” 这亲缘本就该断,若不将孟柔落入奴籍,只怕也难以彻底打破她对何氏母子的幻想。江铣从不后悔出钱买下她,只是后悔将场面弄得过于酷烈,才会让孟柔生出逃亡想法。 但那时他也在气头上,因为妻子名分,孟柔不要他,但因为孟壮事发,连他衣裳都不肯接的孟柔,却旋身跪在身前。 孟柔似乎是很爱他了,安宁县三年相伴,同甘共苦,相濡以沫,做不得假。 可她的走或留,都与他无关。 但不要紧,虽然中间生出了许多波折,他还是将她找回来了。 孟柔要听原因,他就一点一点细细讲给她听,江铣轻轻抚摸着她的面颊,却看见她惊惧的一双眼。 “你……恨我?” 可她做错了什么?孟柔嫁给他时,江铣只是个躺在床上的瘫子,身受重伤奄奄一息,几乎就在旦夕之间。她为他擦洗伤口浣洗衣物,为他寻医问药治疗腿疾,最后就换来一句……恨? 她想到了楚鹤腿上的伤。 这大概也是因为恨吧,因为楚鹤竟然敢与她成婚,违逆江铣的意思,所以就该被拖在地上磨烂双腿。 孟柔简直是毛骨悚然,从前在安宁县的江五,儒雅博学,进退得宜,俊秀得不像个军户,后来到了长安,她认识的江铣高高在上目下无尘,天生就有几分矜贵气度。可眼前的这个疯子,斤斤计较,睚眦必报,偏偏他就是有这样的权利,非得要让所有得罪过他的人受尽苦头。爱意无法衡量,恨意却锱铢必较,恐怕在他眼里,留着她的命都能算是恩赐。 “你这个……疯子。” 金饰泠泠颤动,床榻被踢出几声闷响,孟柔用尽力气躲开他的触碰,可毕竟被下了药,手脚挣动也无力,最终也只是挪动不到半寸,好歹避开了他的手。 “就因为几句话,因为……我们没有捧着你,你就要这样折磨我,就要这样折磨我们一家……” “一家,你同谁一家?”江铣看着落空的手掌好一会儿,不怒反笑,“看来你还是没明白。” 他重新抚上她面颊,划过下颌,路过丘峦,落在脐下三寸。 “还记得吗?阿孟,你还欠我一个孩子。你,我,我们的孩子。我们才是一家。”他盯着她的小腹,那目光竟然有些痴迷,半是劝哄,半是诱骗道,“我们以后再也不会分开。” “你疯了!” 同样的话,两年前江铣也曾说过,可却远没有现在让她感到恐慌,眼前的江铣分明就是个疯子,除了疯子,孟柔也实在是想不到其他能够形容他的词。 “你不是要做官吗?不是士庶不婚吗?你我之间无名无分,你尚未婚娶,先留外室子……你让他如何自处?” “你想的倒还挺多,”江铣轻哼,“我们的孩子,当然是最好的。” 这些年他屡立战功,皇帝迟迟不肯加封,所有人都在着急,都心怀惴惴,都在替他担忧,可江铣却觉得没有什么可担忧的。只要每次外敌侵袭时,他还是皇帝手中最好用,最稳妥的那把刀,不封爵等,倒比封爵更有利。只要刀锋足够锐利,又何必在乎刀鞘是否华贵。 同样的,他与孟柔的儿女,不管是庶子女还是外室子女,总归都是他的孩子,只要是从孟柔肚子里头出来的,他都会视若珍宝。 孟柔又惊又怕,还想说些什么,可江铣已经不愿再听,俯身低头吻住她双唇,他强硬地撬开她齿关,长驱而入,将她的气息搅扰得一片混乱。孟柔想要挣扎,却也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泛起情潮,在江铣的操控下颤抖。 夜色朦胧,半梦半醒间,她听见江铣灼热的呢喃。 “有了孩子,你就再也不会离开我了。” …… “不、不要了……” 门窗紧闭,帐幕四垂,榻上方寸之地闷湿得让人喘不过气,晃动间,凝雪一样的胳膊探出来攀住床柱。 手臂上满是点点痕迹,深红、艳红,旧的还没散去便会被新的覆盖,一层盖着一层,一处又连着一处,交错着往上绕。似是贪图外间的些许凉意,手臂攀着床柱便不动了,指尖也难耐地蜷曲着,可没过一会儿,便有属于男人的大掌握住她的手,十指相扣着困回帐幕之后。 许久,天色即将澄明时,朝云渐散,行雨方止。 孟柔被抱出帘帐时仍在不住颤抖,神志早在不知第几回时便已溃败,她感觉自己被整个地榨干了,又像刚被从池子里捞出来,浑身都在往下淌着水。 江铣说到做到,当真是铁了心要与她生孩子,那晚过后,孟柔日日都被他带着行事,用尽一身气力之后,再被江铣抱入净室擦洗梳头,几乎没再自己走下过床榻。 “解酒汤”早已是不必用了,她根本没有剩余力气能够逃跑。 一阵水声过后,江铣将孟柔裹在长袍中带出来,擦净她身上残余水痕,穿上一层又一层的衣裳,再将她抱在怀里拧干长发。白生生的脸,艳红润泽的唇,孟柔就这样乌发尽散地伏在他怀里,眼神朦胧地看着他。 分明已经洗干净了,可那阵酥麻的感觉却仍是挥之不去。持续不断的欢愉,带来的并非沉迷而是刻骨的恐惧。或许她当真会死在江铣手上。 “不行了,真的不行了……”察觉江铣靠近的鼻息,孟柔抬起酸胀的手臂,哽咽着捉住他的手,“我知道错了,放过我吧。” 会说这句话,就是还不知错。 江铣眸色一暗,手腕翻转反握住她指尖,轻吻落在额角。 “说什么傻话,医工这几日就会上门来给你看诊。”手掌抚过她身躯,轻巧地带起一阵战栗,落在她小腹间,“这里面,或许已经有个孩子了。” 孟柔头皮发麻。 “不可能那么快就……” 妇人妊娠一月内几乎没有症象,四、五十日后才会有不明显的滑脉。这么短的时间,别说究竟有没有怀上…… 可是现在已经过去多久了?三日,五日,十日?孟柔长久没见过真正的太阳,阴阳颠倒,昼夜不分。她只觉得已经过去了很久很久,久到她分不清自己究竟在哪,分不清这究竟是梦境还是现实。 这话落在江铣耳朵里,则又是一样孟柔不愿留下的铁证,他不愿再听,侧身吻向她耳畔,偏要拉着她陷入沉沦。 终究是定了让医工上门探脉,饶是心里不痛快,后来几日江铣终究还是收敛些。 只要有了孩子,孟柔就再不可能离开他身边。 医工上门的那日,孟柔终于换上能见人的衣裳,插金戴银,添妆描眉,像个正经高门女眷一样坐在正堂上。只是谁家的正经女眷无名无姓,也不侍奉尊长,而是另宅别居在这小小别业中? 医工经年侍奉高官重臣,医术高超,颇有名望,最要紧的是口风够紧。见状也只是叉手行礼:“请娘子伸手。” 孟柔知道他要切脉,也知道这些日子发生了什么事,一搭脉象什么都能看出来。可江铣不嫌丢人,她也无所谓替他遮掩,配合着让医工轮流看过左右手脉象,又一一回答那些旁人看来似乎莫名其妙的问题。 医工拈着胡子沉吟半晌,突然道:“敢问娘子,是否曾经有过小产?” 第68章 第68章桂枝汤 “观娘子体态修长,骨肉匀亭,身体底子应当不错。只是面色青黄,脉象沉迟,少腹紧 绷,寒气凝滞,体内有淤血不下,应是月数不足,强行堕胎所致。敢问娘子是否经血不调,且每逢月事疼痛难忍,再有……” 老医工细细说着,什么阴阳失衡,经久不愈,杂七杂八说了一大通,饶是江铣不通医术,也能听明白个七七八八。孟柔身体底子好,是受过重伤、或是得过重病才会导致气血虚亏,胞宫积郁寒气。她手脚齐全,身上也没有什么明显伤痕,能说能笑,能跑能跳,能够让她大伤气血的恐怕只有小产这一个缘故。 而且这小产,还是用药所致。 孟柔满脸狐疑道:“先生说的这些我都明白,只是我未曾有过生育,也不曾小产过。” “娘子,这……” 江铣骤然起身,拿起佩刀就要往外走。 孟柔发觉不对:“你要去哪?” “杀人。” 医工被吓了一跳,孟柔也是惊骇不已,眼看着他就要跨过门槛,突然反应过来:“你要杀谁?” “还能是谁?”江铣双目赤红,“他这样对待你,你竟然还要嫁给他!” 孟柔一愣,摇头道:“我与老师之间清清白白,这绝无可能。” “你竟还要为他遮掩,你究竟有没有点……” 江铣想到竹下县的那场婚仪,满街的人都去道贺,各处都是艳红喜色,染得孟柔双颊泛起红光,唇边挂着刺眼的羞赧。 这就是孟柔想要的婚仪吗?那个男人这样对待她,她却还是想要嫁给他。 江铣气得眼眶发红,就连手掌也跟着发颤,就连鞘中长刀也铮然作响。 孟柔是他心尖上的人,楚鹤怎么敢这样对待她! “什么遮掩不遮掩,我与老师之间从不是你想的那种肮脏干系……不,我与他男未婚,女未嫁,就算当真是夫妻,碍着你江大将军什么事,又有什么可遮掩之处?” 事到如今,孟柔看着江铣这副要活吃了谁的模样,竟也不觉得多害怕,只是觉得十分可笑,无媒无聘,无名无分,他强捆着她待在这屋里不见天日地行那些事时理直气壮,眼下却因为一两句话又要去欺负楚鹤。 江铣要杀谁或是不杀谁,孟柔左右是阻止不了,也懒得再同他拉扯,只是不管要杀要剐,总得把话先说清楚了。 她左右手交替着摸了摸自己的脉象,确实像是细脉,毕竟是自己给自己把脉,再多就摸不出来了。可细脉的成因多得很,就如楚鹤伤久未愈,气血大亏,把出来的也是细脉。 “妇人妊娠未足月而欲生,或是月小胎堕,谓之小产或半产。气血虚弱,冲任不固,确实会有气血虚亏的症象,只是导致气血虚亏的成因有许多,若因此说我小产,未免太过武断。况且寒气积郁体内,也并非是小产的症象。” “娘子说的不错。只是恕老朽直言,娘子小产至少是两年前的事了,当时用药不慎,体内淤血并未完全排出,事后又保养不当,这才导致寒气入体不散,淤积于胞宫,只是幸亏娘子身体底子好,有消耗的本钱,后来又没再用那药,是以才能勉强撑到现在。只是若以后再不留心注意,只怕会有损寿数。” 这下连江铣也听出不对,医工说小产当时用的是虎狼之药,几乎就是奔着要人命去的,若做这事得当真是楚鹤,楚鹤后来为什么又要娶孟柔?楚鹤自身就是医工,就算是要堕胎,也该会有更温和的办法,况且听医工说的,孟柔在小产之后再没有好好调养过,倒确实像是根本不着调曾经怀孕。 孟柔也是越听越糊涂:“可我当真没有小产过……” 忽而听见碗盏摔碎的声音,三人循声看过去,门前一地被打碎的瓷片,砗磲惊慌失措地跌坐在地上,应当是前来奉茶,却不小心摔倒了。 “五郎饶命,娘子饶命!” 砗磲不顾地上碎瓷,几乎是不要命地磕头,不一会儿就被划伤了脸颊。她不是第一日来侍奉,就算打碎了碗盏,也不至于惶急成这个模样。 江铣立时发觉不对:“你知道些什么?” “奴婢什么都不知道,五郎,五郎饶命!” 这就确实是知道些什么了。 江铣心头一紧,立时唤人来将砗磲扣住,同时将还在后院的珊瑚也扣在静室,除开这两个掌事的侍女,其余从江府带过来的侍婢也一律被关在屋子里,严加看管。 一朝东窗事发,砗磲本就吓得魂飞魄散,吓唬两句便招个干干净净。 “是、是桂枝汤。” 孟柔听得皱起眉:“桂枝汤?” 那是在江婉笄礼那天。 郑小娘子意外掉下碧玉湖,孟柔落水去救,上岸之后还没来得及梳洗,就被大夫人按着跪在堂下受刑,孟柔着了凉又受了一番惊吓,当夜就发起高热来。 “珊瑚发觉娘子高热,用了冷水巾帕都不见好,托我去东院求援,当时已是夜禁,来不及寻医工,戴娘子便派菩提嬷嬷寻了个小厮溜出去拿药,小厮贪财,拿药前又没细问,带回的竟是一副桂枝汤。奴婢煎了药,给娘子喝了,没过半个时辰便退了热,可后来……后来……娘子流血了。” 想起当日看见的满床的血,砗磲怕得瑟瑟发抖:“奴婢不知道娘子已经怀孕,也不知道那桂枝汤是不宜用的,求娘子饶命,求五郎绕过奴婢!奴婢再也不敢了!” 医工却摇头:“月份太小,冲任不固,若是误用桂枝汤,确实会加重胎动不安,甚至胎漏下血。但只要好好保养,倒也不至于……” 江铣急问道:“还请先生直说。” 孟柔握紧桌角,面色发白,她已经猜到了。 “娘子当年所用的,恐怕不止一副桂枝汤。” …… 那日孟柔昏迷不醒,流了满床的血,珊瑚同砗磲不敢轻忽,连忙从东院请来了戴怀芹。 好好的一个人,吃下一副药,便从高热变成鲜血不止,是个人都能发觉是药出了问题,戴怀芹立时下令将取药、煎药的砗磲关在静室毒打审问,又派人去把拿药的小厮押回偏院。 小厮没受几下打,将与药铺掌柜的一番交谈全都吐露干净—— “桂枝汤是万方之本,最能散寒解表,一剂下去便能退热。但若有妊娠,用不得。” 小厮仰着脖子直叫唤:“菩提嬷嬷只说要买风寒药,小的分明是照吩咐办事,怎么就要挨打了?事是娘子要办的,规矩也是娘子叫破的,小的不服!” 一片死寂中,珊瑚率先反应过来,惊叫道:“孟娘子怀孕了?!” 是江铣的孩子。 戴怀芹扶着菩提,颤颤巍巍站起来,看着西厢房紧闭的房门,想要进去却又情怯。这是江铣的孩子,是他的第一个孩子,也是戴怀芹的第一个孙子。 江铣受了那么多的苦,遭了那么多的罪,如今终于有孩子了。 她要做祖母了。 戴怀芹一阵狂喜:“五郎要当父亲了!” 珊瑚急道:“孟娘子误服药物,怕是会对孩子有损,还请娘子快些请医工来看诊,或许还能保得住!” 戴怀芹立时转喜为忧,江铣终于要有孩子了,可这孩子此时却命悬一线。 都怪小厮办事不利! “给我拖下去打!重重地打!”发落完小厮,戴怀芹又拉着菩提,“快、快去寻医工,这是我的孙儿,我一定得……” 菩提却没动。 “娘子糊涂了,五郎可还尚未娶妻!” 尚未娶妻,先有庶长子,江铣以后可还怎么议婚?县主向来心高气傲,能够等江铣三年实属不易,若是再闹出个庶长子,只怕这婚事就成不了了。 戴怀芹还是犹豫:“那毕竟是五郎的第一个孩子……” 菩提急得直跺脚:“您可别忘了,孟氏是如何进的江府,又是如何落水的!” 戴怀芹如梦初醒,当即吓得出了一身冷汗。 孟柔是江铣在安宁县娶的庶人,不通诗书,不懂礼节,行事荒诞,又是被岑嬷嬷带进府邸,分明是大夫人的人,就 是为了戕害江铣才来的江府。这样的身份,就是没有坏心也难免会成坏事,更何况这人显然就不是个安分的,家中办大宴,她不好好守在院里不说,反倒在家中四处乱逛乱看,生怕冲撞不着贵人,又跑去跳湖跳河,闹出事端。 “放任她生下子嗣,那才是毁家灭族的大事!” 戴怀芹终究还是从外头请来了位医工,不是为了保胎,而是为了堕胎。 因为给孟柔煎药,砗磲被按在屋里毒打受审,她只是过手跑腿的那个,其中细节一概不知,就是打得皮开肉绽也没有什么可招供的,但也因此对后头的事情一概不知。后来替孟柔煎药的,都是珊瑚。 红花汤活血散寒,通络温经,是治妇科症的常用药。里头又掺了大量的荆三棱和虎杖根,都是通经络、利下的好药。 只是本就冲任不固的症象继续崩漏下去,那个不该存在的孩子无声无息地没了,孟柔的身体也逐渐衰败下去。 再加上每次送菜必有的一道石花菜,清热解毒,化瘀散结。长期这样吃下去,别说能不能再次怀孕,孟柔只怕连性命也难保。 孟柔垂着眼,听松烟一字一句地念出珊瑚口供,听得四肢发冷。 她依稀记得自己曾问过菩提,药为什么一点都不苦。那时候菩提答了什么?她记不清了。 她竟然以为是着凉之后没有及时喝姜汤,这才生了病,以为月信不准也是因为生了病。 可什么样的月信不准,会有那样多的血块? 那分明是她被搅碎了的骨血。 第69章 第69章骨肉情 砗磲亦是惊骇不已,她原以为孟柔小产全是由那碗桂枝汤所害,那碗桂枝汤又是经她的手带进偏院,又是她亲手煎下的,再加上隐瞒之罪,日夜惴惴不安,直到得知孟柔已死才有片刻安宁。 可谁知孟柔竟没有死,不仅如此,她小产的背后,竟然还藏着这样多的事。 砗磲两眼一翻就要晕过去,被松烟扇了一巴掌才醒转过来,左右张望一阵,手脚并用地爬到孟柔膝下抓住她的裙摆。 “孟娘子,奴婢自知罪大恶极,原本不敢自惜性命,只是家中还有老父老母需人赡养……还有珊瑚,对,珊瑚姐姐是全然一片善心,那日娘子受罚跪在院中晕倒,就是她背您进屋,发现您高热的啊!求娘子饶命!” “你们害了我的孩子,险些害死我。”孟柔轻声道,“现在却要我来饶恕你们的性命?” 砗磲还要再求,却被江铣一脚踢开。 “贱奴!你、你们……你们怎么敢……” 他一想到当日在偏院里,这两个仆婢是如何谋划着给孟柔下药,如何杀了她腹中孩子,而他竟然懵懂不知,竟放任这两个仆婢与孟柔同住一屋檐下,任由她们把毒药一碗碗送进孟柔口中。 那是一条命,是他和孟柔的孩子,竟就这样没有了。 她曾那样希望有个孩子。 此等贼子,不杀不足以平他心头愤恨,但孟柔还在屋里,况且还有外人在侧,倒不好吓着他们。江铣握紧刀,侧眼示意松烟将人拖出去,可砗磲似乎是知道小命难保,死到临头,竟生出股蛮力来,挣脱了松烟的钳制。 “当日孟娘子高热不止,奴婢去求药是为了救人,求来的药虽然有误,可若是不让娘子服下去,娘子只怕会被高热烧死。我们分明是救人,怎么就成了害人了?”想到珊瑚,她又痛哭起来,“娘子也曾落入奴籍,当知道为人奴婢的苦楚,主人有指令,下人除了照办,还能怎样?做也是死,不做也是死,娘子告诉奴婢,究竟怎样才能活下来!” “你快少说些吧,犯了此等大事,竟然还想要活命,也不怕连累府中的亲长吗?” 松烟一句话就说得砗磲哑了火,他加大力气,正要将人拖出去,却听孟柔道:“等等。” 跪在地上的砗磲面露喜色,可随后又被惊惶所盖住。 孟柔看着她好一会儿。 明明是救人,怎么又成了害人?这句话,孟柔也曾问过自己许多回。 但砗磲比她聪明得多。 良久,孟柔厌恶地别开眼。 “放她走吧。” 松烟没敢动:“娘子,这……” “除了她,还有珊瑚。放她们走吧,让她们回长安,或是走得远远的,不要再让我看到她们。” 砗磲手臂还被扭在背后,就着这样的姿势朝她磕头:“谢娘子不杀之恩,谢娘子饶命!” 但江铣没让松手,松烟还是没放人,只盯着江铣等吩咐。 江铣已是怒火冲天。 “你要放过她?她杀了我们的孩子,你竟然要放过她?”孟柔的不可理喻,简直到了一种他无法理解的地步,“孟柔,你究竟有没有心,那也是你的孩子,你就不恨她吗?!” 看着孟柔无动于衷的侧脸,江铣突然醒悟过来。 “是了,你原本就想走,要同那个医工远走高飞,你原本就不愿再同我有什么瓜葛,没能留下孩子,你应当很庆幸吧。你当然要放过她们,她们不但没有错,恐怕还帮了你一个大忙,是不是?” “我确实不恨她,也不恨珊瑚。”孟柔道,“因为她不是罪魁祸首。” 江铣怔住。 孟柔乍然知道真相,又被砗磲吵闹一番,只觉得头疼欲裂。此时她什么都不想管,什么也不想理,只想闭上眼睛睡一觉,或许睡一觉再醒来,眼前的一切就会如同噩梦消散。 可她明明知道这不是噩梦,残酷的真相也不会这样轻易散去。 “我的孩子是一条命,她们也都是旁人家的孩子,我的孩子没有了,即便用她们的命来填,又能填几分?况且砗磲说的也不算错。她或是珊瑚,不过都是奴婢,她们没有害人的心思,就像一把刀,一把剑,杀了我孩子的是持刀剑的人,怨恨她们又有什么用处。 “一个奴婢,主人要她下药,她不做就是抗命,抗命就得死。如今事发,又是一个死。她能怎么做?就算害了我,也不过苟且多存活这两年而已。你动辄要拿人性命,也不过是因为,不敢归咎于真正的罪首而已。 “我谁也不恨。 “我只恨当初不该轻信,跟着岑嬷嬷上了长安,更不该痴心妄想,竟以为我是你的妻子。” 孟柔撑着桌案,晃晃悠悠地起身,晃晃悠悠地往内室走去。 …… 送走医工后,江铣翻身上马,朝西一路疾驰狂奔。 远远望见城门口,倏然握紧缰绳。 他想去哪,回长安? 孟柔的指责犹在耳畔:“你动辄要拿人性命,也不过是因为,不敢归咎于真正的罪首而已。” 圣驾东游离宫,也准许官员携带家眷同行,只是江恒的内眷是崔有期,戴怀芹是妾室按例不能随行,只能留在长安国公府。 他能当机立断杀了珊瑚,杀了砗磲,甚至一旦回到长安,他也打算将那个带药的小厮,连带着开药的庸医一并发落了,他们伤了孟柔,杀了他们的孩子,他们的孩子死了,他们怎么还能好好活着。 可是他难道还能策马赶回长安,提刀杀了戴怀芹,给孟柔,给他们的孩子报仇吗? 那是他的亲生阿娘,是他的生母,是这世上与他血脉最近的人。 她为什么要这样做,他的阿娘,为什么要杀了他的孩子? 原因江铣很清楚,孟柔显然也很清楚。 无非都是因为他。 或许孟柔真正想要怨怪,真正憎恨的那个罪魁祸首,也是他。 江铣望着城墙外的天空,夕阳即将落下,天边也只剩下一抹血红色的余晖,火烧连云,或许明日将会是个好天气。 可他已经被压得快喘不过气了。 …… 江铣来麟游是为皇帝伴驾,不可能当真无故离开,踌躇许久,终究还是调拨方向转回头。 况且院子里 还有一大摊子事,他走了,也无人能照顾孟柔。 原本从江府带来的奴仆全被就地打发,江铣不敢再让他们接近孟柔,或是打发到庄子上,或是赶回江府贬做外院粗使,总之是一个没留。偌大的院子骤然变得空空荡荡,只能另外找牙婆买下十来个身世清白,勤快能干的充作使唤,也不让靠近内院,只在外围做些洒扫烧水的活计。至于餐食,则是江铣亲自跑了一趟,从旁的地方带了做好的拿回来。 虽然路途遥远,带回来时已是冷了些,但至少能够保证安全。 天色太晚,能够安排的只有这么多,提着食盒回到内院时,孟柔坐在窗边正在发呆。 她睡不着。 素白手臂恍若无意,轻轻搭在小腹间,她望着窗外院子里的树,院子是新置办的,花木也才刚栽进去没多久,尚未生根,立在院子里,处处流露出一种生疏。 她就这样望着那颗树,轻轻抚摸着腹间,仿佛在触碰那个曾经存在过的孩子。 眼前画面深深刺痛了江铣,喉结上下滚了滚,他道:“夜里风大,小心着凉。先来用饭吧。” 孟柔仍旧望着窗外,只留给他一个侧影。 江铣将餐食从食盒中拿出来,一一摆设在桌案上,原地站了一会儿,走过去,同她一起坐在窗下窄榻上。 “阿孟,先用饭吧。医工说你身体不好,还是要好好用饭才行。” 孟柔这才有了些反应,迟滞地转眼看向他。 “我没杀砗磲,但她知情不报,亦有隐瞒之罪,按家法处置了。至于珊瑚,她明知那是……还是给你喝了,下毒戕害主家的奴婢,若是轻纵,只怕日后将有大患。阿孟……”江铣喉头堵得慌,“我们还会有孩子的,我们一定还会有孩子的。” “你的孩子,我要不起。” 江铣眉心瞬间皱起,孟柔原本以为他要生气了,可沉默好一会儿,他竟然捏着掌心,兀自忍耐下来。 “以后的事,以后再说。先吃饭吧。” 孟柔却没动。 她看了看桌上餐食,长安人多富贵,就算到了麟游也是这样富贵,金玉做的盛器,镶珠宝的碗筷,鲜亮的鱼脍,炙烤过的驼峰肉,黄澄澄的粟饭堆得像碗金山,绿油油的菠薐菜,还有那一捧雪一样的酥酪山,虽然因为路途遥远有些化了,可光是看着那模样,舌尖就能泛起点点甜意。 可孟柔毫无胃口。 她轻轻笑起来,像是在喃喃自语:“我还记得,你在江府的时候,连水都不肯多喝一口。” 江铣做的确实没错。毕竟唯一破例一次喝下的解酒汤,差点让他陷入万劫不复之地。 可是她呢?照吃照睡,毫无防备,从没有人提醒过她那是怎样一个龙潭虎穴。 江铣沉默一会儿:“先吃饭吧。餐食是我亲自盯着膳夫做的,不会有问题。” “你试过了?”孟柔声音尖锐。 江铣顿了顿,又再起身,拿碗筷将每碟菜都夹出一点,当着孟柔的面吃下去。 “都试过了,没有问题。”他道,“阿孟,吃饭吧,医工说了,你的身体经不得空耗。” 江铣说的没错,不吃饭,饿坏的是孟柔自己的身体,和旁人可没有什么关系。 他这样做小伏低,一劝再劝,孟柔似乎终于被劝动,她走下床榻,趿拉着鞋子走到桌前。 她盯着江铣好一会儿,甩了他一巴掌。 第70章 第70章无名氏 江铣是行伍中人,战场上受过刀伤箭伤,刑杖也受得不少,比起那些血淋淋的伤口,区区一个巴掌算什么?况且孟柔一整日几乎没吃什么东西,又心绪杂乱,这一巴掌下去,实在有些软弱无力。 但打在脸上同打在旁处终究有些不同,江铣也很久没有被人这样放肆地羞辱了。 可受了掌掴,他却毫无反应似的,只伸手越过桌案,将筷子摆在她身前。 孟柔奇异地看着他,随手又是一掌,手掌第三次落下时,江铣终于握住她手腕。 “阿孟。”他深吸一口气,“出气出够了吗?” 江铣眸色沉沉,他这样沉着脸不说话时别有一种说不出来的威慑力,孟柔往后扯了扯手臂,面上流露出一丝痛楚,下一瞬手腕便被放开了。 “阿孟,我知道你心里不痛快,但是……” 他们曾经有过一个孩子,可是在发现之前,便已经失去他了。失子之痛,痛彻心扉,又何止是痛不痛快可以形容。 江铣想说,他知道孟柔很伤心,很难过,那也是他的孩子,他的骨血,他焉能不痛。他还想告诉孟柔,还会再有孩子的,一定会有的。 即便将医工送回下处时,医工告诉他,孟娘子损伤太过,若要再求子嗣,只怕会很难。 医工是太医院监,此次圣驾驻跸离宫,太医院令留守京城,便是这位医监随侍左右。江铣花费大力气请他到小院为孟柔看诊,若是没有喜脉,也有请他帮忙调养孟柔身体,早日求个子嗣的意思。 医者说话素来都会留三分,连这样老成的医工都这样说,江铣很清楚。 他和孟柔,或许再不会有孩子了。 孟柔只当没听见,这一回,没心没肺的那个人却成了她。她揉了揉手腕,没事人一样端坐下来,拿起筷子开始用饭。 江铣只得住了口,静静看她吃完一餐饭,可没过多久,孟柔便扑到外头,全都吐了出来。 …… 深夜,麟游县离宫。 已经到了换值的时辰,本该前来接替的丙队却迟迟不到,乙队队正急得满头是汗,却也不敢擅离职守,当真离开离宫主殿前一步。 圣驾出行在外,不愿搅扰民生,着意一切用度都从简,但再从简也没有简到防卫上的道理,麟游县不比长安,没有夜禁也没有巡城的武侯,离宫的城墙、规制也都不如皇城森严如同壁垒,往年幽王起意叛乱,选定的时间就在圣驾出行时,只是后来被自己人提前揭发,这才省去一场恶战。 负责御在所防卫的亲、勋、翊三府军士从上到下都被耳提面命地叮嘱过好几遍,不论昼夜,必得打起精神,切莫让贼人有可乘之机。可是今日,本该子时二刻到达的丙队却迟迟不见人影。 乙队队正同丙队队正有些交情,既是担忧朋友出事,又是担忧同僚遇险,警惕防守,严加戒备的命令传了好几次,看见滴漏快要满至三刻,就要敲响惊鼓示警,却看见丙队姗姗来迟。 “总算来了。” 队正松了一口气,正要上前与老友打趣几句,忽而听见斥候的声音:“敌袭! 众人顿时严阵以待,两位队正对了个眼神,纷纷翻身上马,朝声音来源的方向奔去。 还没等赶到,下属们早已经把人压制在地,那是个穿着青衣短打的男人,年岁不过二十上下,十分年轻,发髻凌乱不成形,衣裳也破损着沾了灰,满脸都是被树枝刮出的血道子,看上去极为落拓。 “启禀队正,此人阑入御在所,已被我等擒获。” 这样的深夜,闹出这样大的阵仗,还以为是有人谋反,可若是谋反,又怎么会只有一个人? 两位队正面面相觑,相视无奈一笑:“或许是山间乡民无意间走失了,问清住址送回去就是。” “可……”军士拱手道,“属下从此人身上搜出了开刃刀具。身怀利器,阑入御在所,是……” 身怀利器阑入御在所,犯死。即便是迷误,并非故意闯入,也该上请听敕。 更何况,军士道:“此人身份有异,恐是死士。” 捏着双颊打开嘴,舌头不见了,只剩下道深刻的豁口。 丙队队正皱着眉没说话,那军士的正经队正先斥道:“若当真有逆贼豢养死士意图谋反,怎会被你轻易捉到,又怎会只派遣这一个废物行事?” 他瞥一眼被压着跪在地上,口中“嗬嗬”嚎叫,发不出声音的“逆贼”,踢开他袖子。 “看到了吗?手指齐 根断,是赌坊要债时的规矩,拔掉舌头,只怕也是欠债太多,再还不起。还说什么死士……我看你是急功近利!” 周围众人发出一阵闷笑,军士脸臊得通红,强撑着道:“可是……” “罢了,他这模样,就算问也问不出什么。”乙队队正摆摆手,“你将他扭送麟游县衙,就说是小贼偷盗,也够他吃一壶了。” 军士还要再说什么,被同侪拉下去,至于那个“阑入御在所”的“嫌犯”,自然也被悄无声息地挪入县衙地牢,再无人提起。 也就无人知晓,当夜丙队无故迁延换值,而乙队为此遮掩的事。 …… 离宫发生的一切被悄无声息地掩盖过去,孟柔远在别业小院中,什么也不知道。 院子里人来人往,房里房外侍候的婢女们换了一批又一批,想来是江铣的吩咐,孟柔没有理会,也并不在意。 屋子里多了好些摆件同斗棋之类的玩具,也是用来给她把玩的,孟柔没去碰,只向松烟要来旧日包袱,那里头有她的医案和该读的医书。 只是江铣带她上京时满腹怒火,不把沐春堂烧了就算不错了,哪里还会记得要给她带上什么医书医案。 松烟不敢拒绝,又不敢随意搪塞,想着医书大差不差,搜遍全县所有医馆,甚至联络了太医署的关系,好不容易搜罗来一箱医书,交到孟柔手里。 看她安安静静地读起来,也就松了一口气。 江铣不在的时候,孟柔总是显得安静又和顺,松烟吩咐好下头奴仆,搁着窗户看她两眼。 “孟娘子安好。” 孟柔充耳不闻,松烟原本想走,可想了想,还是一咬牙,凑近了些。 “恕小的多嘴,娘子遇到这种事,伤心总是难免的,只是娘子伤心,五郎只有更伤心,娘子再这样同五郎离心下去,只怕会两败俱伤,一损俱损啊。” 孟柔嫌他聒噪,原本不愿理会,一心只当听不见,可随后松烟却道: “两边既然有情,何必争执?五郎深爱娘子,娘子对五郎也是一片真心不曾动摇,分明是一对有情人,但若再这么下去……” 孟柔放下书,冷冷地看着他。 松烟连忙改口:“五郎对娘子确乎是一片真心,痴情不悔。” 孟柔嗤笑一声,复又转眼看向书本。 好不容易才同她说上两句话,松烟怎么可能就此作罢,看看左右无人,压低声音道:“当初娘子假死,五郎伤心得吐血,要不是担心娘子后事无人处置,只怕都要跟着去了!” “你也想吐血?把我的针包拿来,你想吐多少我就能让你吐多少。” 松烟急了:“是真的,小的可不敢欺瞒娘子!”说着就要赌咒发誓,若有半句虚言就要如何如何。 说来孟柔心中也有几分奇怪,从晋阳公主到江铣,再到松烟,好似都以为她已死,等看见她活蹦乱跳地还存在这世界上,又都觉得她是假死。 可她当初仓皇逃离长安时,险些连自己这条命都保不住,又哪来的能力做什么“假死”的布置。 心里存着疑惑,便没管松烟的叫嚷,直接问他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松烟不由愣住。 “当年娘子骤然离家,五郎满府满城地寻人,不但惊动两县府衙寻找娘子,甚至还触犯夜禁,足足受了三、啊不,五十杖!打得皮开肉绽,后来就连皇帝都知道了,可最终寻来的,却只有一坛子骨灰……娘子竟然不知道吗?” 孟柔显然并不知情。 松烟实在没想到,江铣和孟柔闹腾这么久,竟然连这个都没同她说,心里顿时生出些许说不清道不明的希望,立时将当日江铣是如何着急寻人,如何担忧孟柔,后来看见女尸时又是如何伤心绝望失去理智,再然后看到那一坛子骨灰时,又是如何伤心欲绝,如何心如死灰。 自然没忘了着重强调江铣是如何被父亲痛斥,如何被皇帝斥责,说得活灵活现,就像亲眼所见一般,仿佛说得越凄惨,就越能让孟柔心疼。 孟柔迟疑着开口:“你说的那具女尸,是……” “娘子可快别提!”松烟说得兴起,一拍大腿道,“说起这事我就来气,也不知是哪里来的无名女尸,真就那样恰好,年纪相仿,衣着相似,身上还带着一枚银花钱——对了,还有那个治玉匠人,胡说八道一大通,说娘子手上也有枚银花钱,咱们可不就误会了。害得五郎伤心这两年,甚至还为娘子吐了血……说来虽然不大吉利,可您若是看见五郎为您写的墓志铭,那可当真是情真意切,字字锥心……” “她有名字。” 松烟一愣:“什么?” “她有名有姓。”孟柔垂眸,“她叫洪宝儿。”魔.蝎`小`说 k.m`o`x`i`e`x`s.c`o`m 70-80 第71章 第71章剖真心 原来洪宝儿还是死了。 跟随楚鹤行医的日子不算长,见过的生离死别却比从前十几年加起来的都要多,孟柔以为自己已经不会再随便因为谁的死讯而有所触动,可是得知这个消息,心里还是难以抑制地泛起悲伤。 松烟说,洪宝儿身上穿着她的衣裳,手里还紧紧攥着属于她的那枚银花钱。或许两人才刚分别没多久,洪宝儿就丢了性命。 她终究是没能救她。 据松烟所言,发现洪宝儿的时候,尸身已经面目全非,难以辨认。长安除开江铣以外无人再报家人走失,再加上种种巧合,这才让所有人包括江铣,都以为洪宝儿就是她。可是洪家父母呢?他们没报走失,是不知道洪宝儿曾经逃离? 洪家父母心系女儿,洪宝儿也心系父母,可洪宝儿的骨灰被江铣误领,或许直到现在,洪家父母都不晓得女儿已经死在两年前那个寒冷的冬夜,或许至今还在等着已经不会再回家的女儿。 松烟见孟柔识得那无名女子,一时间冒出几十种猜测,可看着她难看的脸色,竟是什么也没说,什么也没敢问。 良久,孟柔说:“她叫洪宝儿,不是什么无名氏。既是错认,还请小郎把她的……把她带回到她父母身边吧。” “孟娘子可折煞小的,娘子有什么吩咐只管说,还说什么请不请?若要让五郎知道了,还以为小的伺候不经心,以为我慢待了娘子。”松烟自然无有不应,又道,“既是错认,原本就该将那……将那位洪娘子送还原家。只是,娘子可知道洪娘子家在何处?家中还有何人?” “她家里还有父母,她是个养女……”孟柔迟疑着摇摇头,她和洪宝儿毕竟只有一面之缘,除了这些,也不知道更多了。 松烟悄无声息地松了口气,又听孟柔问起江铣。 “他这样大闹县衙,皇帝竟然没有将他治罪,还派他上战场立功吗?” 再开口时,孟柔声音的温度骤然降下去,松烟险些没有反应过来,细琢磨这话,更是觉得每个字都怪异。 “自然没有。” 江铣当日受的刑杖,是因为他触犯夜禁,而非大闹县衙,更何况,“娘子走失,县衙本有寻人之责,倒是不妨碍。” “看来你家五郎确乎是个极有分寸的人。”孟柔冷笑,“就算是个疯子,也只在我跟前犯疯病。” “孟娘子!你,这……这话又是从何说起?!五郎他分明是真心爱护娘子,若娘子肯软和些,又何至于此!”松烟吓得几乎失语,左右看看没有旁人,这才松了一口气。 犹豫半天又道:“况且五郎上阵杀敌,是为护我大秦国土,护我生民百姓,并不全为立功……” 见她神色冷淡,毫不在意,松烟絮絮叨叨地又是解释,又是告罪地扯了一大通,正说着,一个侍女急匆匆地跑过来。 “松烟总管!”她隔着窗户看了眼孟柔,突然止住声。 有下属在侧,松烟也不好做出先前那一副奴颜婢膝地模样,端正些形容向孟柔告罪,正要到一边去同侍女说话,一窗之隔的孟柔屈起指节,轻轻敲动窗棂,松烟只得止步。 “娘子还有什么吩咐?”松烟规规矩矩地朝她行礼。 孟柔看了眼侍女,又看向他。 “怎么,是你相好的?” “不不不!”松烟还未发话,先开口的竟是那侍女,“奴婢蒲柳之质,哪里配与松烟总管相提并论。” 松烟后脖颈已生出一层细汗。 “回禀娘子,快到申时,厨下该要预备餐食,且容小的先行……” “既然是厨下的事,就在这里商量吧。”孟柔饶有兴致地屈肘撑着脸,见松烟保持着行礼的姿势许久没回应,伸手在他眼下晃了晃,“回神。” 松烟只得示意仆婢开口。 “回禀管家……娘子,”婢女道,“外头有人拿着身契来敲门,说是要寻个逃奴。” “逃奴?” 松烟心道不好,正要拉住婢女捂住她的嘴,可婢女却先一步开口。 “是。那个逃奴,据说姓孟,是叫……孟柔。” …… 江铣翻身下马,把缰绳同马鞭扔进小厮怀里,急匆匆跨过门槛往里走。 “五郎,您可算回来了!孟娘子她……” “朝会过后撞见长孙尚书,延误了几刻。”江铣停住脚步,“传信之人说的不明不白,到底出了什么事?” “今日午后有人拿契书上门,口口声声说孟娘子是逃奴,要抓她回去。”松烟听说通报,正要出门会会此人,可还没到门房,他竟然抱着契书转身跑了,再没有踪影。 “应当是那边的人开始动手了。”江铣摇摇头,“这事我自有安排,你不必管。还有呢?” 松烟知道他今日要参与朝会,若只有这件事,他必不会派人来传话让他早些回家,无端引人视线。 松烟当即跪下来。 “五郎恕罪,小的办事不力,侍女前来通报时竟让孟娘子听见了。” 江铣的脸色顿时变得难看起来。 沉默一会儿,江铣却没有怪罪松烟,转而倾身将他扶起来。 “……五郎?” “这不怪你,院子里的事情这样多,你分身乏术,也是难免。” 因为珊瑚同砗磲的事,这几日院里的人从里到外全都换过一轮,就连先前临时买进来的那一批,昨日也打发了好几个,院中本就忙乱,兼要防范那些手脚不干净,或是身后不干净的人,江铣还有公务在身,无暇旁顾,他又信不过旁人,所有事务只能松烟一个人担着。 七忙八乱的,一时间没顾得上教导规矩,外人气势汹汹上门,门房上的人尚且知道该拖人通传内院,可也只是随手抓了个内院洒扫的婢女,婢女不懂规矩,横冲直撞地跑到松烟跟前,这才在孟柔面前露了行迹。 松烟知道孟柔对于江铣有多重要,当年孟柔假死,说是去了江铣半条命也不为过。江铣越是忍耐宽容,松烟就越是无地自容。 忙中出错也是出错,松烟耷拉着肩膀越发痛悔:“五郎宽和,小的绝不敢再犯。等院里布置好了,小的甘愿按家法受处置。” 江铣眸色深沉,似是有所触动,再往内院走去时,神色却越发沉凝,分明是隐怒而不发的模样。 挥退下人推开门,鲛纱帘帐四垂,人影若隐若现,孟柔侧躺在床上,没有任何反应。 大概是又伤心了。 江铣的一颗心像被谁捏紧了似的,又酸又涨的疼。为什么总是弄成这样?虽然将孟柔亲手落入奴籍的正是他自己,可每每看见孟柔为此伤心痛苦,对他报以怨怼憎恨时,江铣却又总是心痛难忍。虽说不论孟柔是庶人或是奴婢,是良籍或是贱籍,于他而言都没有任何区别,可是贬良为贱这件事,仍是在他们之间划下了一道大大的伤痕。 每当这道伤痕即将弥合时,总有更大的一道伤痕,撕开血淋淋的疤。 “阿孟……” 江铣走过去,掀开帘帐,握住孟柔瘦削的肩,温柔而不失坚决地扳过她的身体,他虽还没想好安慰的说辞,可却见不得她总是背对着他的模样。 出乎意料的是,孟柔醒着,脸上干干净净,没有一点泪痕,杏仁一样的朦胧双眸中满是愤恨,她手中握着一支磨尖了的发簪。 江铣一个愣神,或者说,在那一瞬间,他清醒着放任了孟柔朝他刺过来。 尖锐的疼痛顺着伤口迅速蔓延,左肩骨往下一寸,鲜艳血色顺着如钉的金簪洇开一片。 孟柔刺伤了他。 江铣左肩受了伤,左手臂不自觉地轻轻颤动起来,他恍若未觉,扣住孟柔肩膀的右手渐渐用力,掐得孟柔皱起眉。 这回他没有松开。 “你在做什么?”江铣的冷静,甚至出乎他自己的预料,“阿孟,你是又魇着了?” 那语调中竟有一丝期待。 就好似孟柔说个“是”,他就能相信她不是故意的。 一切只由梦境操控,怨不得她半分。 “我没有梦魇,也很清醒。”可孟柔偏偏要扯破这层皮,“我就是故意要杀了你。” “为什么?” 江铣面上终于浮现几分真实的痛苦之色,他想问孟柔曾经那么爱他,曾经肯为他受那么多的伤,曾经肯为他付出一切,可为什么现在却偏偏要伤他?刚要开口就意识到,句句里头都带着“曾经”。 他又想问,孟柔为什么伤他?孟柔不是第一回背叛他,先前为了逃离长安给他下药,把他送到别的女人床上时,孟柔就做过一回了。可污损名誉与见伤见血终究不同,他想问,为什么? 江铣下意识将一切归咎于那个孩子,那个未曾临世见过父母就消失的孩子:“阿孟,我们还会再有孩子的……” “江铣,事到如今,你还以为用个孩子就能绑住我吗?”孟柔冷冷地看着他,江铣不肯放手,孟柔也不肯,握着金簪缓缓往更深处推去。 听见江铣吃痛的闷哼声,她轻轻笑起来,眼中却没有任何笑意。 “江铣,我可真够蠢的,竟直到今日才看清你是个什么货色。” 第72章 第72章母子情 不是因为孩子,那又是因为什么? 肩上伤口泊泊留着鲜血,江铣努力忽略剧痛,心思急转,是了,谜底就在谜面上,孟柔这样伤心,这样愤恨地要伤他,大约还是因为奴籍的事。 本以为已经分说干净了,可还是又要闹一场,但现在的孟柔,就像一根绷紧了的弓弦,若再施力,只怕就要崩断了。 到底是怜惜她骤然得知失子,难免悲痛,又被外人冲撞到跟前来,新仇旧恨加在一起,有这一出也是难免。 江铣很快理清思绪,放软态度:“阿孟,你听我说……” “你是个没有心肠的人,”孟柔打断他,“你没有心,也不配旁人用真心对你。” 江铣忽而顿住,就连面上显露出来的痛苦也跟着僵硬了些。 孟柔看着他,心里头的笑声越发扩大,可更深一层的无奈和委屈却也渐渐漫上来。 成婚三年有余,她竟直到今日才算看清他。 被江铣关着的日子里,孟柔大部分的时间浑浑噩噩,偶尔清醒时,脑海里想着的也是江铣。她不明白为什么,为什么曾经在安宁县,为她雕刻发簪,为她抄写经书,与她相濡以沫的江五会变成如今的模样,为什么那时候轻声细语,温柔又包容地对待她的愚笨,会将她抱在怀里痛她所痛,爱她所爱的江五,竟会这样欺辱她。 孟柔想过,或许是因为士庶之别有如云泥,或许是因为江铣生来尊贵又傲慢,就如晋阳、江婉、郑瑛一样,他们都看不起她,嫌恶她,又或许是因为她一个庶人,原本就不该肖想能够配得上他。 可直到今日,松烟点醒了她。 都不是。 江铣原本就是如此。 “你说你恨我阿娘和阿弟,说他们欺辱你,想要杀你,等到你一朝飞黄腾达,又忘记前事前来攀附,有如今的下场,实属罪有应得。至于我,我放纵他们,又是他们的家人,落入奴籍,与血亲生离,亦是罪有应得。” 江铣动了动嘴唇,好似才刚从方才的震惊中醒转过来: “阿孟,我说的不是这个意思……” 可两人心知肚明,他当日所说的,所做的,分明就是这个意思。 孟柔不怎么在意地嗤笑了声,突然抬眸恶狠狠地盯着他。 “我阿娘和阿弟只是说了几句酸话,你动弹不得的那些日子,我们终究是没有把你怎么样,可你却把我们一家逼到这种地步。可你呢?当断不断,反受其乱,你的亲生阿娘杀了你未出世的孩子,你怎么不也断了同她的关系?” 江铣难看的面色,不知有几分是因为肩伤,又有几分是因为孟柔说的这番话。 “阿孟,你听我说……” 他似乎是想要反驳,又似乎是想要解释,孟柔也当真停下来等他辩驳了,可江铣嗫喏半晌,却终究还是没能说出什么道理来。 终究是自惭自愧地叹了口气。 “她毕竟是我的生母,是我亲生的母亲,她生我养我,就算是……子不言父母之过,她不论做什么,都是因为我。阿孟,我知道你心里有恨,心里有气,那也是我的孩子,我焉能不痛?”想到那个未曾落地就逝去的孩子,江铣面上痛色更深几分,他粗喘几口气,“你放心,这件事,我一定会给你一个交代。” “什么交代,你还能够杀了她吗?” 江铣惊愕地抬起眼,仿佛头一回认识孟柔似的看着她,孟柔看着他震惊的一张脸,反倒乐不可支地笑起来。 “你当然不会了,你不敢。” “阿孟,我……”江铣忽地一顿,待反应过来她说的是什么,那张惊惶失措又痛苦不已的俊俏脸孔上,终于出现了道道裂痕。 他盯着笑倒在床上的孟柔,左肩伤口的疼痛仍在刺激着他跳动的神经,可他此时却心跳巨震,一双眼睛死死盯着孟柔暴露在外头的纤细脖颈。 “你当然不会杀戴怀芹,不是不愿意,而是不敢。”孟柔笑得厉害,甚至眼角都现出了些许泪花,“江铣啊江铣,孩子,生母,血脉亲情,夫妻之义,这些于你都算什么东西?你是个没有心肠的人,睚眦必报,锱铢必较,你心里根本只有你自己。” 何氏同孟壮不过说了两句酸话,就被江铣逼得失去所有赶出长安,那么杀了他亲子的戴怀芹又当如何呢?江铣怎么可能不恨她。 即便他或许,其实也并不怎么在乎那个未曾谋面的孩子。 当年在江府时孟柔就觉得奇怪,戴怀芹是江铣的生母,崔有期是他嫡母,可对着两位母亲,江铣一个也不亲近。崔有期究竟隔着一层,有些生疏也是再所难免,再加上后来被崔有期压在院中受罚,孟柔认定了她是个面慈心狠的恶人,便以为江铣对她的疏远是理所当然。 可戴怀芹呢?她是江铣的亲生阿娘,可即便在私下时,江铣也只肯称呼她做阿姨,戴怀芹统共有过两个儿子,一个江家大郎早早夭折,江铣是这世上同她血脉最亲近的人了,可比起江铣,她与跌跌撞撞的十二郎反倒更像亲母子。 血脉相系,亲亲至亲,母亲挂念儿子,儿子不肯憎恨母亲,原本是天然所定,可是江铣却不然。他与戴怀芹素来没有什么情分,不肯怪罪她,也不过是因为,不敢。 以子告父母,是不孝,属十恶不赦。江铣绝不敢这样做。 就如两年前她离开长安,江铣以为她失踪,又或是以为她死了,又是闯县衙又是犯夜禁,看着像是很爱她,爱得都要疯了,却从来没有越雷池一步。 真正的疯子会伤人也会自伤,只伤害旁人的,不过是倚强凌弱的混蛋而已。 似乎是因为被说中心中痛处,江铣脸色越来越沉,那些浮于表面的痛悔与彷徨,终于也都消失不见了。他紧紧钳住孟柔的手臂,死死盯着她,脸上什么表情也没有,反倒真实得像个人。 “我爱你。” 他并不是没有心的人。 江铣这样说着,孟柔竟然也当真点点头,附和道:“我知道的。” 或许在江铣眼里,这就是他所谓的“爱”吧。 可什么样的爱,是要剥去人的皮肉,把人的尊严挖出来踩碎? “你确实爱我。”孟柔认真地点点头,“可我是个庶人,所以只配得到庶人应分的爱,想要再多,就是不知足,就是妄念太深,不知餍足。” “不是。”江铣几乎是恶狠狠地盯着她,“在我心里,从来不是这样,若不是因为害怕你逃跑,若不是因为……” “若我是郑瑛,若我是长孙镜,若我也同她们有个好出身,有好父兄,你敢这样对我吗?你能用这样的招数留下我吗?!你敢把她们关在院子里日夜荒淫无度,用个不存在的孩子随时要挟,贬良为贱,强逼着骨肉分离。你这样对我,无非因为这是最有效,最直接的办法,左右我本就出身低贱,是个从泥地里出来的蝼蚁,养在金罐子里已是上辈修来的福分。”孟柔乐不可支地笑起来,“而且你可以这样做。 “江铣,你既要又要,卑怯无能。不过是个小人而已。 “你也不过如此。” 不过如此。 江铣反复咀嚼着这四个字,字字如刀,刀刀戳人心肺。 他确实不能杀了戴怀芹,也确实不是因为什么狗屁倒灶的母子情分,骨肉血亲。而是他确实做不到。 反逆、谋大逆、叛、降、恶逆、不道、不敬、不孝、不义、内乱,诸十恶乃不赦大罪。君君臣臣,父父子子,仁义礼教是千百年前就定死了的铁则,他十九岁前将这些奉为圭臬,十九岁后却是天崩地裂。 江铣沉着脸,盯着孟柔许久,久到孟柔几乎以为他气得极了,要杀了她,手臂上的劲力却渐渐松了。 “政启二十年,东宫谋反,朝野震动。” 孟柔听说过太子谋反的事,只是她不知道,江铣此时为什么突然提起不相干的事。正要轻嗤着斥骂他,却听江铣道:“那时候,我是东宫的太子洗马。” 太子洗马,是替太子管马的小官吗?孟柔不知江铣竟然还做过这样的事,可这件事,与她所说的到底又有什么干系。 孟柔有些不耐烦,可江铣却像是陷入了什么回忆,神情也有些怔忪。 “你说我在江府连口水都不肯喝,你说的没有错。因为当年东宫谋反事发时,我正因假留在家中,那时候是深夜,崔氏见我挑灯夜读,夸赞我刻苦,给我送来了一碗甜汤,里头加了些东西,同那日你送来的解酒汤里放的一样。” 那药名为“酩酊”,所化用的就是酩酊大醉的酩酊。小小一碗也如陈年佳酿一般令人迷醉,沉入深梦难以清醒。 “再醒来之后我就到了牢狱。”东宫谋反,事关重大,里头的关系千千万万,江铣一笔模糊带了过去,只告诉孟柔他没有参与,也没怎么提自己受的刑和伤,孟柔是见过他刚到安宁县时的模样的,这话实则不必多说。 “我刚入狱不到一月,十二郎的生母就急病而亡。到我流放安宁县时,十二郎已经进了东院,成为戴怀芹的膝下养子。” 第73章 第73章案齐眉 自江铣回到江府之后,不论是江恒还是戴怀芹,都要他切莫忘记当年的教训,知晓人员动向的长孙乾达轻易就被摘了出来,而他江铣,一个不受重用的文官,却被牵连流放。 朝中世家林立,根系繁茂,世家与世家又结亲,枝叶参差,有如一张巨网相互连横。像他们这样的人,姻亲关系就是两姓之好,他是他的表兄,她与她是姑嫂,无数细碎而又至关重要的消息就通过这张密结的大网四处传播。 长孙氏是皇后亲族,太子外家,国舅长孙越又是当朝宰府,群臣以他马首是瞻。长孙氏势大如此,虽说尚未到主宰废立的时候,却连东宫谋逆这等要事都早早得到消息,推测幽王必败,提前让长孙乾达避开风波。江府虽然也是国公府,但江恒得位不正,早年间很是受了一番奚落,哪里比得上长孙越如日中天,因此也被蒙在鼓里。至于崔有期 ,她对江铣恨不得除之而后快,即便通过娘家提前听到风声,又怎么会在意他的死活。 况且那日迷晕江铣,让他一无所知被扣进监牢的那碗甜汤,就是崔有期的手笔。 江恒和戴怀芹的意思很明显,若当初江铣早早履行婚约,早早与长孙镜结为夫妻,就算是看在长孙镜的面子上,长孙越也不至于让江铣流落到安宁县去。她们要他牢记教训,既然已经回到长安,就该赶紧经营着定下婚事,再凭借姻亲关系在世家中结起一张足以保住自身性命,又能裨益全族的人脉网络。 再不要折断一身筋骨,流落到什么乡野荒僻地方,受尽折辱。 江铣确实不曾忘记过当年教训,只是他更不曾忘记过,最先抛弃他的不是长孙氏,而是他的血脉至亲。 “当年我吃下那碗甜汤,被人送入刑部监牢。说来好笑,醒来时,我竟以为自己是在做梦。” 一个人犯上作乱,获罪受牵连的是成千上万的人,参与的军士无论是否知情,哪怕只是听从上令也被就地格杀,反倒是确切知情,身居要职的人员才能有资格活下来,能够被押入刑部大牢受审。五姓七望的有单间,家中有世袭爵等的均被关在一处,再余下的寒族门户子弟,则是最先被抓去受刑的。 江铣是世家子弟。读的是圣贤书,听的是圣人言,执笔握缰的手不下庖厨,他与人行猎能够一箭贯穿双目而不伤猎物皮毛,却连只鸡都没亲手杀过。从前十九年,受过最重的棍棒是家法,以为天底下最可怕的刑罚便是凌迟,却不晓得,牢狱里的鞭子,绳索,沉甸甸的镣铐,究竟能够多么让人生不如死。 待听见那些痛苦不堪,从白日一直持续到夜晚的痛苦嚎叫时,他才从噩梦中惊醒,落入更可怖的炼狱之中。 案由是东宫谋反,左右被关押在一起的也全都是面熟的同僚,他们有的是牵系甚深,事败也只能无奈一笑,听之任之,也有的只是听说猜测,假作不知,只有江铣,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是为什么被关进来。 “三司会审,主审是宗室,坐堂旁听的,写文书的,熟知律例断定刑期的,也都是世家子弟。这家与那家有姻亲,这家与那家祖上有旧,外头百姓只以为罪人入狱便是青天昭昭,可那只是开始,人是入狱了,族人却都在外头,一番联络下来,罪当死的也能改判流,罪当流的也能听赎,再有能力些,或许连官身都不必丢,只去外头转一圈,还能留下个外任的功绩。” 一场天大祸事就这样消弭于无形。 江铣搓着衣角,仿佛又回到在那个幽暗牢狱里,他年岁最小,又确实是什么都不知情,只要稍加操作就能全须全尾地放出去。众人都在安慰他,可日子一天天消磨下去,监牢中的人越来越少,却迟迟得不来江府的消息,狱卒态度渐渐轻慢,那些镣铐,沾着盐水的皮鞭,也逐渐加诸江铣身上。 他从没听过人骨碎裂的声音,听见的第一声,竟然是他自己的。 江铣受刑时无数遍说过自己无辜,拒不认罪,而那些狱卒折磨他,似乎也并不是要让他认罪,他没有签过一张纸,没有被问询过一句话,得来的只有无尽的折磨与摧残。他不明白那些人为什么要这样对待他,也不明白为什么江家人为什么一直不出现,到后来,连替太子传递书信的都被家人接了出去,他却倒在濡湿恶臭的稻草堆里,奄奄一息。 江府的人终于来了,是个小厮,他不大能记得清那人面貌,只记得那阴气森森,饱含恶意的语调。 “五郎安好,小的是替夫人传话来的。夫人要小的同您说,长孙娘子前日已经动身前往沙洲了。” 江铣听不大懂,为什么要在这时候提起长孙镜,小厮不是家里派来接他回去的吗? 他这么想着,也就这样尽力问了,小厮却告诉他,没有。 没有人替他联络关系,也没有人要救他。 “戴娘子原本十分伤心,想起当年大郎夭折,在主君面前又哭又求,晕过去了好几回。”只她不是在求江恒想法子救江铣,“终于求得郎主将十二郎养在她膝下,权作慰藉。” 儿子身陷囹圄,生母却又寻了个新儿子养在膝下。江铣来不及伤心,只攥紧了栏杆急问道:“父亲是怎么说的?父亲他绝不会放任不管……” 小厮点点头:“郎主前些日子上奏,说陛下是慈父,太子亦是孝子,父慈子孝,何至于此,必是小人挑唆期间,才挑弄得太子犯下如此大错。东宫属官,即便没有参与,只怕也有失讽谏之责,该大加处罚。” 江铣骤然松了劲。 他知道小厮说的都是真的。 江铣事涉谋反,江家人避嫌还来不及,又怎么会上赶着犯皇帝的忌讳?亲生父母尚且如此,他还能指望谁,给他下药的崔有期,还是对他心怀妒忌,屡屡挑衅的江谦? 江府已经没有人在意他,甚至唯恐避之不及。 “既然如此,你还来做什么。”江铣愤恨地质问小厮,他已经什么也没有了,就剩下这样一点指望,却也要被打破。 小厮当然是故意的:“夫人说,五郎动身之前,总得要知道家里境况,才能安安心心地离开长安。” 小厮甚至送来了那块羊脂白玉佩。 玉佩是皇后所赐,十分贵重,原先是供奉在家中祠堂,就连江铣也不能轻易拿取查看,此时却被个小厮随意仍在草堆泥泞中,扔在江铣散乱的、带着血污的发髻边。 “县主已经离京,五郎不日也要离京,婚事是不成了,只剩下这枚玉佩。郎主嫌晦气,原是要让下人偷偷找个地方处置了,幸而夫人心慈才留了下来。并州路途遥远,餐风露宿,五郎就带在身边,留个念想吧。” 江铣身陷囹圄,已经没有任何倚仗,崔有期不敢当真杀了他,却也要他活着受尽折辱。江铣就这样被打断了一身筋骨,被打碎了所有希望,成了安宁县的江五。 身上唯一一件与江铣有关的物件,就只剩下那块羊脂玉佩。 旧事已成过去,却造就了如今的江铣,他牢牢记着昔日种种,片刻不敢忘记。 “你说我没有心。可换做是你,遇上这样的亲族,又该当如何?难道你还能将他们再当成你的亲人,如常一样对待吗?” 孟柔说的都不错。戴怀芹是他的生母,江恒是他的生父,他忤逆父母,憎恨尊长,也都没错。可对于他们这样的人来说,血脉亲情,又都是些什么东西,一旦利益有所冲突,立时便能斩断牵系,一旦有利可图,又能凭借血脉重温旧情。孟柔说他当断不断,也没说错。若是没有礼法束缚,若是没有不孝大罪再前,他何必回到江府同这些人虚与委蛇,何必再唤一个要杀了他的人做母亲。 孟柔听了半晌,却越发觉得可笑。 “你说的这些,同我又有什么干系?” 江铣心头一颤。 “我不是没有心的人。”他认真反驳孟柔。 他也曾有孺慕之情,他也曾如十二郎一般撒娇卖痴,承欢膝下。他也曾为江恒披衣,嘘寒问暖。 只是被抛弃地狱时,还谈什么有没有心呢。 生在这样的地方,所有人都百般算计,所有人都在相互利用,就连父母儿女,兄弟手足之间都能相互倾轧,相互戕害,就连天家父子都不例外。 直到流落到了安宁县,江铣失去了所有可供利用的条件,也终于被所有人都抛弃了,可上天却给了他一个孟柔。 她无微不至地照顾他,冷了添衣裳,渴了端茶水,断裂的骨节被复原,腐烂的血肉重新生长出来,他心想她必然有所图谋,虚与委蛇着要看她露出破绽来,可到最后却发现,她只是想要他好好活着。原来世上当真有人能够全然不计较得失,也从不算计利益,全心全意地只对他一个人好。 江铣原本以为,那是因为孟柔爱他,心疼他才会如此。后来却发现,孟柔对所有人都是如此。 可江铣却只剩下她了。 “阿孟,我不是没有心。我心爱你。不论你如何说,如何反驳,事实如此。” 事以密成,语以泄败,有些话他原本想要等到事成再说,可此时心乱如麻,竟不受控制地开口。 “你放心。我会让你当我的妻子。” 第74章 第74章玉簪折 “我不想当你的妻子。”孟柔道,“把 我的身契还给我,放我离开。” 江铣自然不肯答应,孟柔又气又急:“士庶不婚是你说的,将我落为奴籍还不够,现在又要说什么妻子,江铣,你当真无耻!” 一边说一边瞥见那支发簪,先前江铣将她锁在这里,给她身上挂上一层又一层的金饰,价值千金,常人难能一见的金贵物什,他就这样拿来折辱她。孟柔知道,一切都只因为楚鹤曾给她买过一支金发簪。 江铣说那金簪配不上她,可江铣自己呢?他又算是个什么东西。 知道身契捆不住她,就想用个孩子来绑住她,江铣倒是确实了解她,若是两人当真留下个孩子,只怕孟柔这辈子也走不脱。如今看过医工,得知她子嗣艰难了,又旧事重提拿个妻子名头吊在她眼前。 妻子,妻子。事到如今,江铣竟然还以为只要能够让她当上正妻,过去发生的一切就能当做没有发生,她还能够留在他身边,像从前一样将他当成自己的丈夫?这实在太过可笑,也实在太过荒诞。 或许在五年前,不,或许在两年前,在她离开长安,将所有一切彻底抛在身后之前,江铣对她这样说,孟柔或许当真会留下来吧。即便她想要的,从来就不仅仅是个妻子的名分,也不是属于正妻的那份尊严。 孟柔想要的,或许从来就没有存在过,以后也不可能得到了。 江铣不肯应声,孟柔又气又急,伸手握住那金发簪,刚要使力却沾了一手滑腻的血,簪子上金底红痕,原先镶嵌的硕大赤玉几乎都被血水浸透,看不出原本的形貌来。 方才两人说话时,江铣就一直顶着这支发簪,顶着她刺在肩上的伤。 孟柔稍一愣神,眼中又充盈起浓浓怒色。 不过是装可怜卖惨罢了。方才江铣说了那么多,字字句句也都是在做小伏低卖可怜,就同先前跪在她身前求她饶命的砗磲一样,都觉得她心软,便都要仗着她心软欺负她。 况且江铣本就是这样的人,松烟是他身边伺候的人,尚且被他骗得天花乱坠,什么又是疯魔又是吐血,孟柔一个字也不肯信。 江铣面露痛色,孟柔却只觉得他是在装相,又再要动手时,却被他抬手轻易制住了手腕。 他果然是装的! 手腕被紧紧钳制,孟柔又踢又打,甚至连牙齿都用上却还是挣脱不出,她这才发现,江铣的力气竟然这样大。 原先被怒火压制住的恐惧也层层漫上来,孟柔含混不清道:“混账!你放开我!” 江铣却只是沉着脸,任由她挣扎也不放手。 僵持好一会儿,孟柔渐渐失了力气,挣不动了,他才缓缓收起力气松开手。 说了这么多,剖白了这么多,好赖话都说尽了,饶是江铣打定主意要让着孟柔,还是忍不住动了几分气,看着孟柔咬着牙瞪着他,满脸憎恨的模样,一颗心就像被谁掐紧了似的,又酸又涨。 他伸手想要拨开她颊边发丝,孟柔却狠狠地侧过脸,避开了他的触碰。 江铣身形一顿,蜷起手指。 “无耻也好,小人也罢。总之,我不可能放你走。”他小声道,“我只有你了,阿孟。” 孟柔嗤笑一声。 折腾好一番,看窗外天色都开始亮堂了,子夜已过,又是新的一天,而今日不是休沐。 江铣仍是要入离宫上朝。 松烟听见吩咐就知道不好,捧着伤药进屋时,更是吓了一大跳,朱色圆领袍的半边几乎都被血洇湿透了,黑黑红红地染了一大片,而那血迹的源头,正深深地钉着一枚金发簪。 捅伤江铣的人用的力道极大,长长的一枚金簪,竟当真像钉子一样没入大半,松烟惊骇地看了看那伤口,不由自主地转头看了眼收拾好衣裳,静静坐在边上若无其事的孟柔。 看着娇娇弱弱的一个小娘子,竟有这样大的力气,有这样大的决心要伤人。 当真是兔子急了也要咬人。 “看什么,上药。” 流了这么些血,江铣的唇色也有些泛白,松烟不敢再去看孟柔,可垂头一看这伤,也不敢轻易动手。 “五郎,小的,要么小的还是去寻位医工来给您看看?” “不必了。”深夜找医工上门,动静太大,“今夜的事,务必不要传出去。” 松烟点点头:“是。” 发簪纤细,伤口又深,弄出来时很是费了一番功夫,屋里安安静静的,只有松烟时不时发出的几声嘶声,江铣反倒一声没吭。 叮当一声响,价值千金却被充作凶器的发簪落入铜盆里,松烟松了一口气,擦净伤口周围的血迹,就将厚实的棉布一层又一层地缠裹上去。 江铣不是头回受伤,松烟也是处理伤口的熟手,没一会儿就把江铣的手臂厚厚裹上了一层布,孟柔抱着手臂坐在边上,冷眼看着松烟一层又一层地包住伤口,直到再不见一点血色,终于忍不住开口。 “这样包扎不对。不上药,又缠裹得这样紧,面上看着虽然好,实则并不利于伤口恢复,二来正值盛夏,这样厚的棉布裹在伤口上,不透气口,迟早会生脓疮。” 松烟动作一顿,看看江铣又看看孟柔,不知该不该继续。 孟柔陡然开口,江铣赤着半边身体,肩上伤口疼痛还在,眼眸却微微亮起来。 江铣摆摆手示意松烟继续包扎,解释道:“只是权益之计而已,我还要上朝,不能露出行迹让人发现受过伤,只能暂时如此。” 他盯着孟柔好一会儿,张了张嘴,没再说什么。 孟柔却被他的欲言又止激怒了。 “你不会以为我是在关心你吧。不过是行医之人,见不得旁人这样糟蹋东西——”她顿了顿,倏尔冷笑道,“是了,我本就不该开口,不管是伤药还是棉布,你都不配用。” 江铣脸色本就苍白,听见这话更是僵硬几分。 他不由苦笑,或许孟柔当真是恨上他了。 可随后他却又微笑起来。 “阿孟说要杀了我,却只是刺伤了肩膀。你是行医之人,该知道刺伤此处,不会死。” 脖颈离肩膀这样近,孟柔若当真想要杀他,就算不通医道也该知道要刺什么地方。 这话实在太酸,就连松烟都忍不住抬头瞥了他一眼,江铣素来脾气大,此时却没在意他的冒犯,一双眼睛只直勾勾地盯着孟柔。 说也说不听,骂也骂不通,孟柔当真有些后悔没能一下捅穿他喉骨。 可此时后悔也没用了,孟柔气得闭上眼睛,懒得再看他。 江铣却越发笃定她是舍不得,甚至逸出几声轻笑。 他可真得意。 孟柔顺了一会儿气。 “我确实不想让你死在我手上。” 江铣正等着听她后半句,可她却没再说了。 他也就领会了言外之意。 孟柔希望他连死都不要再同她有干系。 好半晌,江铣轻声道:“阿孟,就算是我,也会伤心的。” 本以为孟柔不会再说话了,她却嗤笑着道:“你们这样的人,向来是受了一分的苦,能委屈成十分,又要作出十二分的模样来。” 伤口紧紧包扎好,连死血腥味都漏不出来,穿上圆领袍,围上蹀躞带,再垂挂上零碎物件,又是一位身姿挺拔,器宇轩昂的大将军。除开面上仍有些许苍白,旁人不仔细 打量,根本看不出来江铣曾经受过伤。 伪装形貌本就是江铣所长,战场上枪林箭雨,哪有不受伤的时候呢?起初江铣为普通军士,生怕被当成伤员送还原家,失去好不容易得来的征战立功的机会,就算在寒冬中膝伤复发也不敢露出丝毫痕迹,只能用旧衣将膝盖紧紧缠裹,就这样硬撑着千里奔袭,硬撑着立下战功,打完一场又一场的仗。 后来江铣升做中郎将,又做了大将军,每逢战时外敌当前,情况瞬息万变,稍有不慎就是万劫不复,就连受伤的时间也没有,更不敢流露出丝毫疲态与脆弱。 只是没想到,这一回受伤,竟是在自己家里面。 伤他的还是枕边人。 从前孟柔对他总是心软,可现在,江铣却不得不承认,孟柔或许已经不再爱他了。 至少有那么一瞬间,或许孟柔,当真想要他死。 想到此处,伤口又是一阵剧痛,江铣隔着衣裳和棉布抚上去,触到的却不是伤口,而是砰砰心跳。 或许只是牵动了伤口吧。 江铣自嘲地笑了笑,握住鞍桥翻上马背,朝离宫飞驰而去。 …… 人都走光了,屋里只剩下孟柔,她也终于能放松下肩膀,流露出几分怅然与脆弱。 虽然笃定江铣的委屈是在装相,可孟柔心里清楚,她实则也是在迁怒江铣。当年在江府受到的欺凌与折辱,她一件都没有忘记过,江铣将她落入奴籍,害得她与何氏、孟壮分离,她也没有忘记过。 可害死她那个未曾谋面,甚至连存在都没有察觉到的孩子的,不是江铣,而是戴怀芹。 她口口声声斥责江铣的无能,实则也是在怨恨自己的无能。只是江铣尚且不能让戴怀芹替她的孩子偿命,她一个庶人,又如何能动的了深居国公府里的戴娘子。 她好不容易逃到了竹下县,好不容易有了新的生活,若不是江铣将她抓回来,她也不必看他那副好似受了天大委屈的模样。 也不必知道这一切真相。 江铣这一去,接连两个昼夜都没再回来,这其实很反常,以他的性情,当不至于被孟柔这一簪子捅得就再不敢回家。但孟柔巴不得他永远别再出现在眼前,根本连打听都懒得打听。 可又过了两天,竟有内官前来传旨。 “奉陛下口谕,召孟娘子入宫觐见。”内官一打拂尘,身后跟着两排身披重甲的军士,“孟娘子,现在就动身吧。” 第75章 第75章良贱殊 孟柔跟在内官身后,快步越过门槛往里走。 汉白玉阶又高又宽,走不到尽头似的,周围空旷得吓人,也寂静得吓人。孟柔去过江府,江府的奇珍异草,廊桥凉亭已是如仙宫一般,晋阳公主府邸更是豪丽,成千斤的熟油往地里浇,扯来百千尺的丝绸遮挡风雨,只是为了打一场马球。 本以为就算是皇宫,也不过如此了。可当真踩在离宫地界上,心中生出的唯一念头,是太大了。 城门硕大开阔,城墙连绵不绝,殿宇像是用金子浇筑成的,可世上当真会有这样多的金子吗?烈日下檐角反射的白光令人目眩,她不敢多看,只能低头盯着自己不断交错往前的鞋尖。台阶这样多,每隔几阶就有披甲的武侯和戴冠的内官值守身侧,分明有这样多人,可除开偶尔几声急促的鸟鸣,她只能听见自己的脚步声。 巨大的殿宇笼罩下,本就如蝼蚁一样的人变得越发渺小。不知走了多久,孟柔察觉身前内官步子放缓,含着下巴抬眼。 殿门大开,峨冠博带,衣朱紫的朝官们分坐两旁,齐齐朝她望过来,孟柔吓了一跳,还没看清坐在最上头的天子,先映入眼中的却是站在中间,一身素衣的江铣。 还有跪伏在地上,手脚带着镣铐的孟壮,和抱着孟壮不断流泪的何氏。 “阿娘……” 何氏惊惶地看她一眼,别过头去,孟壮原本十分安静,一见着她,突然张牙舞爪地要朝她扑过来,孟柔还没来得及作出什么反应,就有身披重甲的军士上前制住他。 孟壮带着镣铐,原就做不了什么,轻易就被人按倒,头颅重重磕在花砖上,孟壮瞪着孟柔,手脚并用着挣扎,像是在朝她怒吼。 耳边却只有何氏的哀哭声。 孟柔看见孟壮大张着的嘴,里头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 她膝盖一软,跌坐在地上。 …… 五日前,也是在这座殿宇中,门下拾遗刘静当堂状告江铣意图谋反。 “上月二十三,有贼人持械阑入御在所,值守军士误将此贼当成走失山民,草草扭送麟游县衙,令发还原家。县衙遍查籍册,却发现此人并非是麟游县民,而是原属并州安宁县的庶人孟壮。 “政启二十年,江铣时任太子洗马,因幽王案坐罪下狱,后流落安宁县,与一名为孟柔的女子结为夫妇。孟柔孟壮籍列同户,是亲姐弟。两年前北征东突厥一战中,江铣因功右迁入京为检校右卫中郎将,孟柔、孟壮姐弟连同寡母何氏亦随同入京。孟壮是庶人白身,出身鄙陋,身患残疾,但借着孟柔的关系,被江铣纳入军中任仓曹吏,任职不到半年私贷官物事发,原该当流,后听赎,为他出资赎刑的亦是江铣。 “江铣身为幽王旧属,又曾坐罪丢官受刑,或是意图为旧主复仇,或是心怀不满怨恨朝廷,早有图谋。孟壮与江铣联系甚深,极有可能是受江铣指使持械入禁中谋刺,若非值守军士发现及时,后果不堪设想。此等悖逆奸恶之徒,臣请陛下降旨,即正典刑,以彰国法!” 一番话刚落地,满堂哗然。 “这、这,太平盛世的,怎么有人敢闯离宫谋刺君上!” “……是大将军要谋反?当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不过廷议之上,当堂揭发谋反,倒还是头一回见。” “左一个庶人,右一个庶人,我都给听糊涂了。他是什么时候娶的妻?那个庶人,莫非就是先前……” 但凡同谋反两个字牵扯上干系,从来都没有什么好结果,刘静声嘶力竭,口口声声要正典刑,彰国法,满脸笃定,动辄谈起幽王旧案,又确实曾有人阑入御在所,谋反之说只怕并非无中生有。看他的架势,分明是要当场就给江铣定罪。 只是廷议之上,空口白牙的想要钉死一位当朝大将军,未免显得太过急躁。 江铣瞥了眼满脸茫然的裴方正,唇角逸出一丝冷笑。 “无凭无据,仅凭幽王旧属四个字就断定我有谋反嫌疑。当日东宫之中,长孙小郎风头无两,与幽王孟不离焦,焦不离孟,岂非比一个不受重用的书呆子更有资格?” 长孙乾达原本安安静静地待在人群中间,听见这话立时跳起来:“江铣,你……” 长孙越一个眼神便制住他。 “拾遗有建言讽喻之责,刘拾遗只是恪尽职守而已。大将军若是觉得他说的有什么不妥之处,也可将自己的想法尽说出来,不必出言讽刺,陛下是圣明天子,不会不肯听将军辩驳。”又朝上头拱拱手,“此事事关朝廷,又牵涉禁内防卫,不好轻易断定。不如请属吏严查,早日查清真相,也好还大将军清白。” 江铣抬起头,长孙越仍是那副风轻云淡的模样,甚至和善地朝他笑了笑。 老狐狸。 什么谋反,什么查案,刘静突然发难,根本就是冲着他江铣来的。涉及谋反大罪,不查个三五年怎么能有结果?这里拖一拖,那里拖一拖,拖成个无头公案也不是不可能。既要查案,江铣就得做出个疑犯的样子,解鱼服,脱官帽,说不定得幽囚在什么地方听候审讯。 三五年拖下来,哪里也都去不得,可不就把人给拖废了。 就算当真清白又如何。 “圣人明鉴。微臣确实曾经盘桓于安宁县,也确实识得一个孟壮。只是我所识得的孟壮身患残疾,四体不勤,只怕没有那个胆量和本事行谋刺之举。刘拾遗所言,实在太过牵强。”他亦拱手躬身道,“刘拾遗未有实证,仅凭猜测就能当堂攀蔑微臣,所作所为,只怕也称不上‘恪尽职守’。诬告谋反,按律反坐,微臣清白天地可鉴,只是刘拾遗当堂指控,是否能承担起反坐之罪?” 谋反两个字架在眼前,江铣仍是镇定,刘静反倒有些结舌:“我方才说的是或许,怎么,怎么就成诬告了?” “既是推测,就不该说得这样言之凿凿,无端引人误会。”江铣直直看着刘静,轻笑,“还是说,刘拾遗是笃定有人能将你的推测坐实 ,所以才急着要将脏水泼到我身上。” 刘静顿时出了一身冷汗。 “陛下!孟壮被拔了舌头,折断手指,令他怀械谋刺之人,分明是要让他再说不出话,写不出字,无法供述主使,若非军士怜悯他性命,若非县衙谨慎详查,此案根本是死无对证。孟壮一个乡野庶人,无才无能,谋刺也没有动机,唯一有动机的,只有与他牵系甚深的江铣……”刘静强撑着没有看任何人,而是朝皇帝顿首道,“江铣双亲在堂,卑幼在外私娶,越色通婚,牵涉谋反。再有两年前擅闯夜禁,骚扰城关,人人都知道是为了孟氏女。” 说完这一大段话,刘静前额贴地俯着身,深深喘息,高举朝板的双臂已然僵硬发抖,没有人应答,也没有人反驳,周围安静得只剩下他自己的呼吸声。 开弓没有回头箭,江铣说的不错,诬告反坐,若是不趁这个机会咬死江铣,日后死的就是他。 除非坐实罪行,哪怕一桩也成。 只要拖延住时间…… “江铣今日种种,实是早有预兆。《孝经》云:五刑之属三千,而罪莫大于不孝。江铣卑幼在外另立别宅自娶妻,忤逆父母,屡犯律例,自甘鄙落与恶逆之徒为伍,怙恶不悛。无孝无亲,无以为人也,何以言贤能?无贤无能,忝列朝廷,此为大乱之道。恳请陛下降旨,即刻将此人逐出朝廷,永不叙用!” 谋反案还没说清,三言两语又给添了不孝不亲、怙恶不悛的罪名。江铣简直要被他气笑,只将话头扯回正题。 “陛下明鉴。孟壮虽然残疾,但略识得几个字,军中仓曹吏空缺已久,令他暂时顶替,原是权宜之计。只是此人并不堪用,正职尚未到任,他便因贪渎事发入狱。微臣当年在并州曾受孟家照拂,恩义在前,不得不出钱为他赎刑,见他与寡母相依为命,度日艰难,又多施舍了些银子。赎刑之事合乎律法亦有旧例可循,并非臣有所偏私,此事之后,臣与孟壮亦再无会面,也无瓜葛。他一个残疾庶人,为何会突然出现在麟游县,为何会怀械闯入御在所,又为何会与谋反扯上干系……”江铣端正形容朝皇帝一力,“臣也十分好奇。” “大将军何必避重就轻?孟壮是你妻弟,你如何能脱得了干系,你……” “避重就轻?听刘拾遗的意思,谋反要案竟是轻,某的婚丧嫁娶才是重。”江铣抬眸,“多得刘拾遗看重,只是此等重视,某万万不敢领受。” “你……”刘静一下哑了火。 “谋反与不孝皆是十恶,只怕难言轻重。”长孙越缓缓道,“但不论孰轻孰重,最要紧的还是该查明真相。贼人阑入御在所,威胁陛下安危,罪无可恕。但若是不查明前因后果,难以杜绝此类事端。自然,早日查清真相,也好早日还大将军清白。” 说来说去还是要查案。 长孙越这番话听上去像是在为江铣说话,只是涉及谋反大案,不管事实真相如何,总得要大理寺、御史台、刑部三司会审。长孙氏是先皇后亲族,长安世家均以其马首是瞻,长孙越掌权多年,门生故旧在朝的何止千万,查案的架势拉得越大,参与的人越多越咋,查出来的东西,就越会与案情本身无关。 只是这话说得冠冕堂皇,若是反驳,倒像是心怀不轨。 江铣眉心紧蹙:“秋收在即,朝中事务繁重,陛下……” 正想找个什么借口糊弄过去,至少把焦点转回离宫防卫,而不是什么哗众取宠的“谋反案”。皇帝却敲了敲桌案,堵住他的话。 “爱卿说的有理,既如此,就让三司详查吧。” 江铣的心重重落下去,刘静才刚要露出些许喜色,又听皇帝开口。 “谋反案该查,只是江家的婚丧嫁娶……”皇帝揉按着太阳穴,饶有兴致道,“这是江府家事,不知江卿怎么看?” 这句“江卿”,问的不是江铣。 而是一直躲在雕花立柱后头,假装不在场的江恒。 方才前头又是谋反又是谋刺地争来斗去,江恒站在人群中听着,简直是肝胆俱颤,后来说着说着说到江铣私德上头,又听得他怒气蹭蹭往上冒。 江铣是他的儿子,江恒平日随口骂两句就算了,要他刘静多管什么闲事。骂完刘静又去骂江铣,平日里是个闷葫芦,此时倒是知道该说话了,可除了阴阳怪气还是阴阳怪气,半句辩驳的话也说不出来,长个脑子不知是干什么吃的。 前头的人在较着劲,后头群臣们也没闲着,江铣为个房里人闹得满长安沸沸扬扬,众人当时只是看热闹,更细节的就不大清楚了。如今才知道,那女子不是什么“房里人”,而是正经的“妻”,一个外室。卑幼在外违逆尊长私娶妻,往小了说,杖责一百,往大了说,那可是违逆尊长。 不孝,可是十恶大罪。 只是孝与不孝哪有那样简单,虽说江铣为个房里人闹得满长安沸沸扬扬,闹得江府颜面尽失,可江恒就不信,满长安城里,难道只有江铣一个会顶嘴吗? 若是当真要丢官……凭什么只有他们江家人丢官! 皇帝突然点名,群臣抻脖子探脑袋都在找江恒,江恒只得用袖子遮着脸,磨磨蹭蹭走出队列。 “微臣在。” “这是你的儿子,孝不孝顺,娶没娶妻,自然由你说了算。”皇帝笑道,“江铣是朝官,在廷议上受人弹劾,涉及的却是你家家事,还是该由你这个家主定夺。” 皇帝语带戏弄,话里话外却又分明是在给江恒递台阶,刘拾遗面带不甘:“陛下……” 江恒却觉得自己接了个烫手山芋。 姓孟的那个女人当真是个麻烦,先前在家时就闹得家宅不宁,如今死了,却又冒出个弟弟来,阑入御在所又牵涉谋反,若当真倒霉将她纳入府中,不论是妻还是妾,只怕连全家都要祸害干净。 幸而那只是一个外室,是江铣养在外头的,进了府也没扶成妾,那就算不上江家人。 江恒左思右想,忌惮地盯着江铣好一会儿,叹气道:“江府上下忠君之心诚天地可鉴,小儿为报国数次拼杀沙场,从来不敢惜身,谋逆之说,实在过于牵强……” “朕问的不是这个。”皇帝不耐烦地摆摆手,“刘拾遗说江铣卑幼在外忤逆尊长私娶妻,朕且问你,是否确有此事?” 江恒正要矢口否认,脑海中却突然回荡起江铣曾经说过的话。 那是在两三年前了,那时候孟氏刚进江府,因为落水救人被崔有期指使仆婢掌掴。江恒既气恼孟氏行为不端不知避忌,丢尽江府脸面,又气江铣丝毫不顾惜名声,在并州三年养出个外宅妇,还把人带到了家里来。就把人叫到书房骂了一顿。 那时候江铣是怎么说的? “孟氏是由母亲作主所娶,她实则也算不上外宅妇。” 江府里,同孟柔有关的,实则并不只有江铣一个。 当年的事情,江恒虽没确切问过谁,但多少也知道个一星半点。崔氏憎恶戴怀芹,连带着也憎恨江铣,在他中举入东宫后,崔氏的恨意便更是吹风就长,无穷无尽地蔓延。后来江铣受幽王连累,跌落泥泞,崔氏好不容易找到机会,自然是要将人狠狠折辱一番。 但崔有期毕竟是崔氏女,是江恒正妻,江府宗妇。而江铣…… 江铣…… 他只是一个前途尽毁的庶子。 孰轻孰重。 如今崔氏仍是江恒结发妻,仍是家中主母,仍是嗣子生母。而江铣…… 他,他立下了那么多功绩,即便是卑幼自娶,应当……应当也有回转之机。 “此事,臣……”江恒沉默良久,“臣并不知情。” 江铣突兀地笑了一声。 刘静长长吐出一口浊气,抑制不住地面露喜色。 “孟柔被卖为奴婢,律同资财,处分该由主家决定。江铣强占他人资财,孟柔就是他的贼赃,准盗论罪。以婢为妻,或是为妾,当徒二年。再有忤逆尊上,卑幼自娶妻,亦是证据确凿。 “江铣身负累累罪行,又兼涉嫌谋反。臣请旨,即刻将 此人押入牢狱,听候有司审讯!” 第76章 第76章二两金 谋反之说不过是为了先声夺人,想来刘静和他身后的人也知道,光凭一个阑入御在所的孟壮咬不死江铣,只是按例小事上封奏,大事才入廷议,想要当堂指控江铣,总得要找个噱头才行。 卑幼自娶妻,娶的还是个贱籍。这才是他们真正要说的。 妻者,齐也。妻子操办家事,传承祭祀,又有承嫡重责,怎能轻易迎娶。奴婢贱流,律同畜产,插上草标,等数相悬,一个经过买卖,胸前挂着木牌标过价码的奴婢,如何能成为世家官宦之妻。府中端茶倒水,持帚洒扫的是婢;豢养的歌伎舞女是婢;酒宴歌舞上供人玩乐的也是婢。如此身份,江铣却竟然迎娶回家将她当成妻子。 色令智昏也不过如此了,一个贱婢,即便放良也止听为妾,江铣以妻待之,是指望她能操持家事,替他交际应酬吗?这还是个有原主的赃婢,赃婢所产,按律不合从良,日后生下孩子,江铣是指望他从良籍还是奴籍? 简直是滑天下之大稽。 绿珠坠楼,红拂夜奔,性情中人的风流从来都不是坏事。本来么,对于世家门阀中人来说,府内府外,城外庄子上,谁没有养几个绝色婢女,或是赏玩,或是红袖添香,别有一番意趣,养得起也就养了,这样的事原也并不鲜见。 只是将奴婢置于正妻之位,实属荒诞。 事情过于荒唐,反倒令人难以置信。只是江铣却没否认。 就连江恒也没有为江铣说话。 皇帝终于还是应允了三司详查。 “案情查清之前,宫中防卫暂且交由裴方正全权掌管。” 右卫内府原在江铣手下,左卫内府的执掌则是长孙乾达,出了这样的事情,两个人都该要避嫌。 皇帝又道:“秋收在即,不可违背农时,劳民伤财,徒添靡费,况且事情就发生在离宫,就发生在朕枕畔。正巧离宫地方大,万年殿也很久没有热闹过了。不如此案就由朕主审,诸位爱卿在堂旁听,在回长安之前勘定出个结果,诸位以为如何?” 月底就要回朝,如今已是月中,十日之内递呈御前亲审得出个结果。众人面面相觑,不由咋舌,都在开始计算各个章程的时间。 长孙越亦是眉心微蹙,皇帝亲审,百官副审,哪怕是当年幽王谋反时也没有这样大的阵仗。 虽说当堂揭发江铣谋反,令他下狱,这阵仗原本就不小,但是…… 长孙越直觉不对,正要再说些什么,江铣却先一步叩首谢恩。 “微臣遵旨。” …… 作为疑犯,江铣的鱼符、官印都被收走。未有实证,尚未定罪,倒不至于下狱,只是为了防止他与旁人串供,又或是防止他临时脱逃,军士们当日就将他关押在离宫静室。左右空置的宫室多,不至于装不下一个江铣。 同样被关押在宫中的还有首告刘静,秦律诬告反坐,一旦查清真相,他与江铣必然会有一个被定罪。 只是那些人要查清的所谓真相,究竟是什么呢? 江铣是疑犯,要定他的罪,阑入御在所的孟壮反倒成了证人,只是这个证人被割了舌头,余下的几根手指也被折断,说不出话也写不了字,一张嘴只能嗬嗬地吼,除了活着没有其他用处。但这是皇帝亲自要审的案子,大理寺不敢轻忽,这个证据不足用,便撒出所有人马去寻同孟壮有关的人,没用多少功夫,就寻到了仍在城外盘桓的何氏。 另外一个重要的证人,则是孟柔。她是孟壮的亲姐,又与江铣密切相关,查到她的所在,甚至比何氏更容易,因为她自己身上还背着一桩逃奴案。 “孟氏女名柔,并州安宁县人。政启二十年,为其母何氏卖与他人为婢,作价二两金。” 万年殿上,孟柔睁开眼时满室金辉,闭上眼却是孟壮嘴里空荡荡没有舌头的模样。手心里全是汗,额前背后都发凉,她强撑着没有晕倒,她能做到的,也只剩清醒了,就连内官提前教过的,向皇帝,向勋贵高官行礼的礼仪都忘得一干二净。 脑海中一片空白,她直愣愣地站在殿中央,好像有人在叫她的名字,可是那些声音,仿佛都是从很远很远的地方传来的。 直到被人按着跪在地上,才找回几分清明神志。 那个声音还在说着:“孟柔卖身为奴,等同资财,却自决嫁娶,按律计婢价为财赃,准盗论。江铣知情故娶,当与奴婢同罪。” 孟柔怔怔地抬起头,说话那人头顶带着梁冠,她从前在城隍庙里的壁画上,也看过这种冠,庙祝爷爷说,这是天上仙官的官服,常人戴了会折寿。可大殿里人人都戴着这样的冠帽,只除了她,除了跪在地上的孟壮和何氏,还有江铣,江铣也没戴冠。 五日不见,他的形容似乎也落拓许多,下巴冒了一圈胡茬,发髻也松散,只是脊背还挺直着。 传旨召孟柔入宫的内官只说是皇帝召见,却没说是为了什么事,松烟原本要拦,可看着他手中的玉牌,终究还是让孟柔跟着内官走了,临行前提醒她要小心谨慎,千万不要冲撞了皇帝。 可陛下高高在上,远远坐在御座上,孟柔看都看不清,又何谈冲撞二字。 陛下为什么突然要见她一个……一个庶人?阿娘和阿弟不是回安宁县了么,又怎么会出现在这里?孟壮的舌头去哪了,他身上发生了什么事,为什么会变成现在这样? 这一切,同江铣又有什么关系? 还有她的奴籍。 戴梁冠的人还在说话,孟柔听见他提了好几回自己,应当是在说她的事吧。可那人用的字眼佶屈聱牙,艰深又晦涩,饶是孟柔读惯了医书也很难听懂,她强打起精神仔细听,一个字也不敢放过,终于在字里行间捕捉到些许信息。 那人说,五年前她嫁给江铣之前就是个逃奴,江铣明知她是奴婢还娶她,是私占他人财物,等同盗窃。还说她是奴婢,是贱籍,江铣是军户,是良民,良贱通婚,也要论罪。 “我不是逃奴。” 孟柔的声音又小又轻,像是在喃喃自语,大理司直卢瀚海稍一停顿又道:“……此举颠倒冠履,紊乱礼经……” 皇帝点点桌案打断他,身边内官会意,高声道:“堂下之人可有异议?” 孟柔起初不知道这是在说她,只发觉周围倏地安静下来,落针可闻。 监礼官用筇杖轻轻敲了敲她的手臂:“证人孟氏,是否有话要说?” “我……我不是逃奴!”至少五年前,在她嫁给江铣的时候,并不是什么逃奴,“我也不是贱籍。” 她小声说。 “我原本不是贱籍。” 是江铣把她落入了贱籍。 堂中似有讥讽的笑声,极细微,可在这安静的大殿中,再细微的声音 也会有回音。 孟柔不知道这有什么可笑的,下意识去看江铣,可抬头望去,只能望见他惨白的衣角。 卢瀚海等了等,直到确定她没有话再说了,才朝皇帝拱手道:“何氏卖女,有契书为凭。" 一边说,一边侧身奉上文书。 “政启二十年十月,因家贫无以为继,何氏将长女孟柔出卖与岑十六为奴,受金锭二两。卖方何氏,买家岑十六,奴婢孟柔,还有作证的中人牙婆李氏,四人皆在契书上画押,无从抵赖。年初岑十六欠下赌债,无以偿还,将此身契押给债主陈十八,而后不知所踪。陈十八听闻孟柔正在麟游,不久前凭身契上门要人,却被江铣家仆赶出门外,于是求告县衙拿人。” 想来那日上门说要抓逃奴的,就是这个陈十八。 陈十八,岑十六,这都是些什么人?孟柔不敢置信地望向何氏。 何氏却抱着孟壮,仓皇低下头,躲开了她的视线。 五年前何氏曾经告诉过孟柔,不是没有人想要买她回家当奴婢,出的价钱还颇高,可是孟柔不肯,所以何氏才没有逼迫她,所以才一直拖延着,直到牙婆带着二两黄金作聘的婚事找上门,好歹是让她堂堂正正地嫁了人。 也是因为拖延了些日子,孟壮的手指断了,孟父也伤心自责地上吊死了,二两黄金,明媒正娶,却都成了孟柔的一身罪孽。 可后来江铣当着她的面,逼着何氏将她卖给他作奴婢时曾经说过,同样的文书,何氏曾经签过一回。 她当年不是明媒正娶嫁给江铣的,当年的二两黄金,就是她的身价钱。 孟柔就以为自己当年便被江铣买了去,那二两黄金,不过是买她当奴婢照顾江铣,只是她自己蠢,被人骗,傻乎乎地以为自己是江铣的妻子,从身到心,将自己卖了个干干净净。 可若江铣已经买了她,又何必再逼着何氏再卖她一回? 早在孟柔嫁给江铣之前,她就已经是旁人的奴婢了。 第77章 第77章通婚书 皇帝看过身契,示意内官将身契拿给众臣传阅,传着传着传到孟柔跟前,根本不必看,那上头落着的确实是她的手印。 五年前的孟柔不识字,就连自己的名字也写不清楚,何氏说是婚书让她签,她也就签了。怪不得江铣口口声声说她不是他的妻子,所谓婚书,不过是一纸卖身契,安宁县的那三年,她自以为是江五妻子的那三年,根本就是个彻头彻尾的笑话。 可是为什么? 那二两金子既是岑十六给的,何氏也将她卖给岑十六了,为什么最后却让她娶嫁给江铣冲喜?一女两卖,何氏让她成了逃奴,也让江铣与逃奴越色成婚,她到底要做什么,又把她这个女儿当成了什么? 孟柔越想越乱,脑子里一团浆糊。这封卖身契于孟柔而言无疑是道晴天霹雳,但对于整个案件来说,她不过是其中一环而已。 “持械及至御在所者,除非迷误,按律当斩。若受人指使,指使者同罪。若涉谋逆,则缘坐五服。孟壮既非麟游县民,亦非走失山民,藏械怀中阑入御在所,分明是故意为之。” 孟壮犯下的所谓“谋逆”大案也只是其中一环,大理司直简略阐述之后,很快又将话头扯回正题。 “江铣父母健在,卑幼在外另立宅院私娶,已然犯律,且私娶赃婢,以妻待之,出入竟不避讳。如此不告而娶,玷污门庭,实犯不孝。江铣迎娶孟柔为妻,以孟壮为妻弟,若说是他指使,虽说不无可能……” 他瞥了眼江铣,清清嗓子又改口:“但暂无确凿证据。” 听见自己的名字,才刚安静下来的孟壮情绪又变得激动起来,涨红着脖子朝着江铣的方向不住怒吼,那模样像是在说,是江铣害了他。 孟壮没了舌头,光秃秃的手掌扒在地面上,模样凄惨又可怜,兼又带着几分可怖,不论是不是江铣指使的,总之能看出,孟壮是恨毒了江铣。 再加上跪在一旁哀哭不止的何氏,当真是好一对凄惨母子。 只是江铣见惯了凄惨场面,孟壮的惨状,又哪里比得上战场伤员十之一二。他内心毫无波动,只问道:“卢司直的证据,是否缺了一环?” “将军有话不妨直说。” 江铣抚了抚袖子:“既是嫁娶,当有依凭。无凭无据,司直怎么敢说我在外私娶?” “这……” “司直既然查到了安宁县,细致如此,应当也已经找到县衙留档的婚书了,为何不也呈上来与众人看看?” 卢瀚海抿唇不语。 “是不能,还是不敢?”江铣道,“卢司直可知晓,那封婚书上写的是谁人姓名。” “婚书上写着的,是……江五。”卢瀚海眼神闪烁,却道,“大将军出身兰陵江氏,族中行第五,化名江五也是……” “天底下姓江名五的何止千万,难道我连自己的名字都不会写,才会在婚嫁时自称江五吗?” “你、你……或许,或许是为了掩人耳目,或许是为了……” “秦律有言:妻者,既具六礼,取则二仪。婚书上落着的都不是我的姓名,司直却要将这封婚书当成是我在外私娶的证据?政启二十年,我才刚坐罪下雨,受尽酷刑,被狱卒踩断掌骨,刚到安宁县时,连笔都握不住,如何能有闲情逸致别宅私娶?”江铣冷笑,“司直说我卑幼在外私娶,可知这封婚书,恰恰是我并非私娶的证据。 “家母崔氏有一陪嫁奴婢,夫家姓岑,府中通称一声岑嬷嬷,是家中经年的老人。孟柔身契上所书的买家岑十六,亦是姓岑。当日写下这封婚书的,亦是岑十六。” 当年江铣流落到安宁县时,浑身是伤,站都站不起来,是生生被人用板车拖到并州的。他前途尽毁,连身体也在牢狱中损耗尽了,可崔有期仍是不肯放过他,派遣亲信仆婢悄悄跟随在后,正是岑嬷嬷的小叔子,名为岑十六。 崔有期最忌惮江铣的,就是他曾与长孙镜的那一丝联系,于是岑十六在打点上下,让江铣落入军籍之后,头一件事就是替江铣娶了个妻子,顶了他正妻的位置。他既然已经娶妻,长孙镜就算再是情深义重,也绝不可能嫁给他。 何况江铣所娶的,还是个泥腿子的庶人。 至于买下孟柔的身契,则是崔有期做的第二层打算。若是当真有个万一,孟柔的身契握在她手里,江铣大小也得落得个良贱通婚的罪名,有了这个罪名,就算不丢官,他也会成为全长安城的笑话。 到时候,长安但凡有些脸面的世宦人家,都不会再把江铣放在眼里,别说结亲了,只是来往都要惹上一身骚,谁敢与江铣为伍。 二两黄金,换江铣名声尽毁,再无出头之日。这原是崔有期最精妙的一场算计。只是岑十六不通文墨,勉强略识得几个字,不知道江铣名字究竟是哪个字,就算知道了只怕也不会写。 依稀记得江铣排行第五,是以才在文书上落下“江五”两个字。 五年过去,江铣已经不再是当年的江铣。 至少如今的他,终于有能够争辩的机会了。 “将军所言,倒也合乎情理,只是岑十六不知所踪,当年之事到底如何,仅凭将军一面之词,只怕难以取信……”卢瀚海迟疑道,“陛下,不知可否询问证人求证?” 皇帝答应了,他便转头向孟柔走来。 “孟氏,江铣方才所言,是否属实?” 孟柔迟滞地抬起头。 岑十六这个名字,她是头回听,何氏曾经将她卖给过旁人为奴,她也是头回知晓,就连孟壮为何会出现在这里,又为何会牵连上谋逆重案,她也是头回知晓。 谋逆,阑入,孟壮是她的亲弟弟,姑且也是她亲眼看着长大的。她不是不知道孟壮有些左性,只是这样的大事,他怎么敢犯,又怎么有那个能力和本事。 只是还不等她辩驳,话题便转了风向,她也渐渐听明白了。她,孟壮,何氏,他们三人虽然在场,那些人说的字字句句虽然都与他们有关,可他们原本就是最不要紧的。他们抓着她的身契论述良贱,可实则并没有人在乎她到底是良籍还是贱籍,孟壮掉了舌头,断了手指,也没人在乎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他们在这里的用处,只是被用来栽赃江铣,打击江铣罢了。 原来她以为的三年相守,不但是一场笑话,还是泼在江铣身上的一盆脏水。崔有期持刀要害江铣,她就是那柄被人左右的尖刀。 她从不知道,原来嫁给一个人,也是在给他身上泼脏水。 孟柔摇摇头,又点点头。 “婚事是否由旁人主导……”孟柔清了清嗓子,摇摇头,“我并不知晓。只是当年江铣初到安宁县时,确实,伤重难行,昏迷不醒。” 是啊,一个伤重之人,家徒四壁,如何能拿出二两黄金来冲喜。他伤重如此,连话都说不清楚,又怎么可能签下婚书,要迎娶她为妻。 孟柔自嘲一笑。 当真怨不得旁人都来欺负她。原本就是她愚蠢。这样明显的纰漏,这样明显的破绽都看不穿,才让何氏轻易就 卖了她。 想到此处,孟柔忍不住又朝母亲看去,这么多年了,她究竟算什么?她的爱恨,全然没有道理,也经不起推敲。她所以为的明媒正娶,她所以为的相濡以沫,同甘共苦,于江铣而言却是附骨之疽。难怪江铣这样恨她,这样恨他们全家。 错的竟然是她。全都错了。 卢瀚海顺着她的目光,也朝何氏看过去,想了想又问道:“证人何氏,江铣、孟柔所言,是否属实?” 何氏也是当事证人之一。 “何氏,当日江铣迎娶孟柔,究竟是不是自愿?” 何氏却道:“当然是,当然是!江铣看中小女姿色,非要聘娶为妻。孟柔早已是旁人奴籍,可他毫不在乎,非要迎娶,孟柔也执意要嫁给他……” 满堂哗然。 “阿娘,你为什么这样说?我嫁给江五……我与他之前从不相识,那婚书分明是……” “我是你的阿娘,你行为不端,我原本应该劝谏,只可恨你早早与他有了首尾,”何氏抱着孟壮,眼神闪躲,“……我这才不得不答应了。那婚书,也是江铣自己写的。” “阿娘……” 孟柔惊愕又不解,片刻之后,终究还是反应过来。 孟壮不会无缘无故地阑入御在所,也不会无缘无故地出现在金銮殿上。今日之事全都是冲着江铣去的,她是旁人手中的刀,何氏和孟壮又何尝不是。 何氏是又卖了她一次。 双方各执一词,难以评断,若是能有婚书为凭,比对字迹,倒是能够一目了然。 “诚如将军所言,此案由陛下亲审,百官监审,大理寺不敢轻忽,的确百里加急去函安宁县衙索要婚书存档。只是武功二年,并州暴雨不止,安宁县内涝严重,县衙文书存档多有损毁,交由县衙留底的婚书,竟然全都毁于洪涝之中。” 凡大秦百姓成婚,皆有婚书正书与别纸,别纸上交县衙作为更改户籍的依凭。听他这么一说,孟柔也想起来了,除开那张身契之外,五年前,她的的确确签过两纸婚书,也曾将别纸交于县衙存档。 她确实曾经嫁过人,明媒正娶,有婚书为凭。 只是方才江铣也说了,上头落着的名字,是江五。而江五此人,从来都是杜撰。 至于正纸,原本是孟柔收着。她初嫁给江五时,并不是心甘情愿,也不曾与他两情相好。那时她只想着照顾好江五,等他养好伤后就去县衙和离,至于聘财,她慢慢还,总能还上的。 可后来发生了那么多事,她与江五成了真正的夫妻,那张婚书也早就不见了。 不知是被虫蛀了,还是也毁在当年洪涝之中。 没有婚书做凭证,自然,不论是江铣所说还是何氏所说,都没了证据。 “别纸虽然损毁无可追溯,正书却在。”卢瀚海却从袖子里拿出一封文书来,双手呈上御前,“差役们搜遍安宁县,终于在城隍庙的供桌底下,发现了这张婚书。” 第78章 第78章答婚书 大理寺竟当真找到了那纸婚书。 但即便拿到婚书又如何,当年江铣流落到安宁县时伤重得直不起身,婚书时他人代写,上头落着的名字也只是江五,就像江铣先前所说的,这张婚书,反倒是证明他清白无辜的证据。 可看着卢瀚海小心翼翼从袖中取出的,边角陈旧泛黄,背面还带着星星点点虫蛀痕迹的文书,江铣脸色却骤然变得苍白。 他猛然回过头,远远看向孟柔。 孟柔迟滞片刻,也想了起来。 婚书共有两份,县衙留档的别纸被损毁,正书也不知丢到哪里去了。 卢瀚海找到的,是第三张婚书。 武功二年九月,如瀑的暴雨下了整整三日,高涨的河水漫过堤坝冲入城池,冲垮了大半个安宁县,也毁了县衙中存档着的文书。孟柔与江铣的家安在城池北边,背靠荒山远离河畔,地势较高,倒是没有受到什么影响。 但是暴雨落下时,孟柔并不在家,而是在城隍庙。 城隍庙在城南,她家在城北,孟柔没有带伞,第一道闪电打下时就躲回檐下避雨。本以为这场暴雨很快就能过去,可乌黑天空像是被谁划开个大破口,雨水伴随着雷鸣倾泻而下,土黄色的泥水打着浪翻涌进城门,淹没街道,不过一眨眼的时间就涨上了好几层台阶。没过多久,就连月光也彻底隐没在层层乌云之后,孩童们的啼哭声,大人的尖叫声,不绝于耳。 仓皇间,巨响在耳边炸开,所有声音也被喝止了。如银练的闪电划过天边,在那一瞬间,孟柔看见破碎的院墙,漂浮在水面上的木盆和断裂的木床。 一片狼藉。 河水很快就漫上城隍庙,地上待不下去,所有人都往大殿里头走,都往柱子上爬,后来水位越长越高,庙祝就招呼着大家上屋顶,这时候也顾不得什么忌讳不忌讳了,神佛庙里修着这样高的屋顶,难道不就是为了庇护世间信徒吗? 不知过了多久,外头的雨似是停了,天也亮起来,只是水面涨得高高的,仍是没退下去。孟柔浑身湿淋淋的,脑袋一会儿发冷一会儿发热,她想着还在家里的江五。她不在家,家里只有江五一个人,也不知道他怎么样了。 想着想着,突然听见一阵嘈杂声,孟柔抬起头,竟然看见了江五。 江五发髻散乱,满脸惶急,青色衣衫上满是泥水泥点子。那时候江五的腿伤才有些起色,终于能够走下床榻扶着墙短暂地站上一小会儿,孟柔不知道他究竟是怎么离开的家,是怎么找到的船,又是怎么在这兵荒马乱时找来城隍庙,但他竟然找到她了。 远远看见窝在房梁上的孟柔,江五先是眉宇一松,紧接着便是满脸怒火。 木船划到她跟前,质问劈头盖脸打下来:“你在这里做什么?!” 那日孟柔说好的是出门做工,却跑到了城南,就算在城南,最迟酉时也该回家了。雨是酉时开始下的,若是孟柔按时回家,当不会被困在城隍庙。 想到做工,江五更是气不打一出来:“我能替人抄经,替人写字,不过多费些功夫,哪里就要你四处跑腿挣这些辛苦钱。你若是出了什么事,我怎么办?我……” 孟柔一时回不过神,江五连忙摸她的额头试探温度,孟柔抓住他的手腕,好久没松开。 “我听人说庙里的平安符能禳祸消灾,想着顺路给你求一个。” 孟柔从怀里掏出平安符,轻轻搁在江铣手心,小小一枚符纸,上头似乎还残存着些许热意,江铣手指一松,很快又紧紧攥住。 “就为了这平安符,你……你若是出了什么事,我还要什么平安。” 嘴上抱怨着,掌心却没松开,江铣把人抱在怀里,顶着她的额头闭上眼,孟柔一天一夜没睡,江铣也冒雨也找了她一天一夜,到现在才安下心。 江铣带着孟柔回了家,那艘木板拼起来的破木船,很快又被县衙的人征用去了。孟柔在外头淋了雨,又湿着衣衫熬了一夜,幸而底子好,烧灶煮了碗姜汤喝下去就没事,反倒是江铣,他重伤未愈又沾了脏水,一回到家,倒在床上就发起高热,直到雨停了,水位退下去了,才堪堪好转。 后来才知道,暴雨落下的那一夜,城中死了好些人。尸体顺着河水漂到城北,江铣怎么还能坐得住。 医工再次上门时,看见江铣腿上被划开泡烂的道道伤口便是脸色一沉,探过脉象, 摸了摸他才刚好几分的膝盖,更是劈头就骂。 “不想治了就直说,别白费老道一番力气!” 江铣乖乖挨骂没有辩驳,只时不时瞥一眼孟柔,孟柔自知有错,也垂着脖子诺诺点头。 再后来,倒塌的院墙被重新修整,街巷里头的淤泥也被清理干净,江铣坐在床上抄写下一张又一张的佛经与家书,孟柔也没再去过城南帮工,只是又去了一趟城隍庙,送上些贡品,算是酬谢城隍老爷的救命之恩。 那场暴雨将安宁县淹了大半,连县衙公廨都不能幸免,城隍庙也被淹了,可待在里头的人却都得以保全,庙里前来酬谢的信众并不少,孟柔上过香,正要离开时,看见有挽着妇人发髻的小娘子,悄悄把什么东西塞在桌案下,拜了又拜。 “估计是谁家的新嫁娘,在这求夫妻和睦。”见她好奇,身旁挎着竹篮的大娘笑道,“我年轻时也做过。” 孟柔忙问:“她放的是什么?” “是婚书。县衙门前的文书先生忒能讹钱,一张婚书竟要一钱,还必须得两张一起买,非说两张不一样,还说什么‘国有律法,不可擅改’。一共两张纸,县衙录籍只用一张,另一张可不就没了用处。就有人把剩下那张塞在城隍老爷脚下,算是在神仙面前也入个档,禀告天地。在人世时做夫妻,百年之后,到了地底下也还能做夫妻。” 孟柔从未听过这些话,想了片刻,脸上烧起两团红云。 待回到家,翻箱倒柜地想找出剩下那张婚书来,她当初嫁来是冲喜,原本打算等江五伤好之后就和离回家去,自然要将婚书好好存放。可后来她同江五好了,和离这事抛在脑后,连带着婚书也不知究竟放到哪里去了。 婚书没找到,但那个念头自从冒出来,就再没消停过。 禀告过天地,生前死后,都是夫妻。 江铣的腿伤还没好全,不能走太多路,平日里,他抄写好经书之后,都由孟柔出门送到各家换钱,再买了纸墨带回来。 一回来,就把黄纸摊开,摆在江铣桌案上。 江五挑眉:“这么急,”原以为又是哪家贵人急着要,一边提笔蘸墨一边问,“要写哪部?” “不是经书。”孟柔面颊红得要滴出血,“是婚书。” 是他们的婚书。 江铣听完前因后果,很是哭笑不得,大秦婚书是一书两文,男方写通婚书请婚,女方写答婚书应婚。可孟柔要他写的,似乎哪张都不是。 踌躇一会儿,落笔时神色带上几分认真。 维鹊有巢,维鸠盈之,琴瑟相谐,松萝共倚。 他写着孟柔看不懂也读不懂的字句,写着他自己都不明白为什么要写下的字句。 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 孟柔早前缠着他学会了自己的名字,拿着树枝,歪歪扭扭在地上画了好几回,像个稚童一样抓着笔,小心翼翼地,将“孟柔”两个字誊写在末尾。江铣接过笔,重新蘸饱墨汁。 顿了顿,也签下了两个字。 “这些是从长安调来的,大将军往日征战在外时发还朝廷的信札。诸位可看看,与这张婚书上的字迹,是否出于同一人之手。” 信札都是仓促写下,字迹难免模糊,众人看过信札,又去看婚书,婚书虽然陈旧,但上头落着的字迹,却是铁画银钩,清清楚楚。 若说是同一人所写,笔画弯折的弧度,落笔提笔时的轻重,似乎都有些痕迹;但若说不是同一人所写,其实也不无道理。 “可是,”有人捋着胡须道,“这婚书上落着的名字,也是……” 写下婚书时,孟柔尚不识字,不过是依样画形,就连自己的名字都写得歪歪扭扭,错漏百出,自然不知道江铣在纸上签的是什么。但就算她识字,也不会察觉有误。 毕竟她从一开始所嫁的,所认识的,所爱的,都是江五。 而非江铣。 江铣抬头看向皇帝,皇帝皱着眉,微不可察地摇摇头。 江铣却露出一丝苦笑。 字迹有相似,文书也可作伪,只要他不认,谁也不能说死这封婚书就是他写的。 可是他不能否认。 他怎么能否认。 回头又看了孟柔一眼,江铣整一整衣袖,正襟朝皇帝躬身行礼。 “这封婚书,确是微臣亲笔所写。” 第79章 第79章赦既往 江铣竟然认了。 “尊长未为订婚,江铣卑幼在外私娶已成,当杖一百,其约如法。但其以婢为妻,有亏于夫妇正道,当徒二年,各正还之。良人仍是良人,奴婢仍是奴婢,婚姻自然无效。”卢瀚海道,“孟柔本为奴婢,奴婢有价,脱离主家自决婚姻,依价准盗论,还归原主……” 孟柔原本被何氏卖给了岑十六,是岑十六的奴婢,岑十六又将孟柔身契转给陈十八抵债,如今孟柔当是陈十八的奴婢。待盗取二两金的刑服完,她还得去陈家给人当奴婢。 “且慢。”江铣却道,“孟柔虽为奴婢,但其主并非岑十六。” 他躬着身,从怀中抽出一封文书。 “两年前,何氏曾将孟柔卖与我为奴婢,作价数倍于当日卖与岑十六。” 身边有内官接过文书展开查验,买卖双方及保人中人皆有签印,甚至还有长安县衙的官印,这也是一张属于孟柔的卖身契。 “一女两卖?”卢瀚海皱眉,瞥了眼身后的何氏,又看了眼跪在后头的孟柔,不赞同地摇摇头,“奴婢买卖律同畜产。何氏既已卖女于岑十六,该女便已是岑十六之奴婢,再卖与大将军,则是私卖他人财物,以盗论。 “既是盗窃,此女为失物,岑十六便是失主,亦当还归原主。” 也就是说,江铣拿出的这张卖身契,根本没有任何用处。 但卢瀚海的脸色却并不好看,他盯着文书上的官印,已经猜到江铣接下来要说什么。 “买下孟柔之后,我曾递交身契入长安县落籍,孟柔的奴籍,已经落在江府之下。”而当年岑十六虽然买下孟柔,却并未在官府落籍。 “我买下孟柔的时候,她尚是良籍。” 这样一来,事情就又更复杂了些。 陈十八手上的身契虽然在前,但一来真正的买家岑十六已经不知所踪,二来他手上的身契确实没有在官府入籍,不过是个约定买卖的契约,算不得真正的身契。江铣虽是后买,但先就先在他将孟柔落入了奴籍,这样一来,就算没有身契,孟柔在官面上也是他的奴婢。 孟柔的归属,竟是有了可供商榷之处。 不仅如此,江铣买卖孟柔的时候,她尚是良籍,是在买下之后才变更为奴籍的,婚书是在安宁县写下的,远早于此。若是这么算,婚娶在前,买卖在后,越色通婚的罪名也会变为以妻为妾,以妻为婢。以妻为妾者,罪责与以婢为妻相同,徒二年,各正还之。 这一正,不但会让孟柔脱了奴籍,还会成为江铣的妻子。 卢瀚海仍是不解,就算有了这张官府盖印的卖身契,能够脱罪的也只有孟柔一人,江铣的徒刑却是跑不了。他拿出这张身契,难道…… 难道只为了娶一个庶人为妻吗? 哪怕这也会彻底落实他卑幼自娶,忤逆尊上的罪名? 朝臣们也兴致勃勃地争论起来,身契在先,官籍在后,两样东西摆在眼前,究竟该是谁做主?何氏所为分明是一女两卖、盗窃再自卖,若是听之任之,难免有人以此谋求不当之利;但若是以身契论定,官府、朝廷的权威又何在? 这背后关乎的可不仅仅是一桩逃奴案,或是一桩卑幼自娶的小小案件。 众人说得热火朝天,也越发偏离事件本身,孟柔浑浑噩噩地跪在原地,听着自己的名字被不断提起,听着这些人讨论她该有的去向。 许久没有说话的卢瀚海,突然转头看了何氏一眼。 “假的!是假的!我没有签过!”何氏突然尖声叫起来,跪在地上连磕了好几个响头,“诸位大人明鉴,我从未将小女卖给江铣,他手上的身契,分明是假的!” 卢瀚海道:“身契上落有官印,怎会有假?” “官印是真的,可是我绝没有画过押,更没有把孟柔卖给江铣!”何氏扯着脖子喊,“孟柔就是岑、岑家的奴婢,我怎么可能再把她卖一次?!是江铣,是他冒充了旁人的字迹,是他伪造文书想要脱罪,想要霸占我女儿!” 堂上有人皱眉道:“何氏,你可知若是如此,你女儿就无法脱罪了。” “脱罪,她凭什么脱罪,她与江铣的私情害了我们 全家,害得我儿子变成这样……”何氏的五官因为仇恨而变得扭曲,“现在还要栽赃我盗窃来为她脱罪吗?!” 孟柔缓缓抬眸,江铣当真了解她,若不是她亲眼见证何氏如何签下的那张文书,或许她还真会对何氏报有一丝期望。但此时此刻,她竟然已经提不起惊讶的情绪了。何氏,她的阿娘,卖了她一次又一次,一次又一次地当面出卖她。 “为什么,阿娘?” 孟柔不明白,事实真相就在眼前,何氏却为什么总能轻易颠倒黑白? 她究竟做错了什么,何氏到底为什么要这样对她。 “你还敢说!你这个丧门星,早知道你是这样一个祸害,当日我就不该生下你!若不是你和江铣,你弟弟怎么会变成这样,怎么会被人生生拔了舌头,断了手指!”何氏哽咽道,“你们两个好狠毒的心啊,把我们害成这样,如今却要撇得干干净净?!” “阿娘……” 孟柔看着她眼中刻骨的恨意,终于醒悟几分。 今日一切都是冲着江铣来的。谋反两个字听着吓人,可到头来,朝堂上争论的却还是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正如孟壮丢了舌头和手指,闯入重重宫禁防卫之中,这样大的阵仗,不过是为诬陷一个人。 何氏恨她,她当然恨她。孟柔知道,何氏是恨她害了孟壮。 当年恨她害得孟壮丢了三根手指,如今又恨她让孟壮丢了舌头,也丢了剩下的所有指头。 一切都是因为当年她没有听何氏的话,不肯早早地卖身为奴换钱,又不肯趁着江铣伤重在床,要了他的命。 若是当初听了何氏的话,放任江铣死在草榻之上,一切都不会变成今天的模样。 可是若要撇清干系,最该撇清干系的,难道不该是江铣吗? 江铣认下了婚书,何氏却否认了那张卖身契。 这实在是太可笑了。 何氏仍在不住哭求,孟柔收回了视线,盯着眼前的花砖地板。 “我不是逃奴。” 这一次,她的声音坚定而沉稳。 “我不是逃奴,也不是孟柔。”顿了顿,又更用力,更大声地说道,“你们说的这一切,与我又有什么干系。” 此话一出,整个大殿似乎都静了一瞬,何氏惊愕道:“阿柔,你在说什么?” 江铣也是怔然,可怔然之中,又夹杂着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慌乱。 他看着孟柔直起身,用从江府学来的规矩,一板一眼地朝着皇帝的方向,俯身叩拜。 没有看他一眼。 “皇帝陛下在上,不论是卖身契还是婚书,都与民女没有关系。民女不是孟柔,是林寓娘。” 这又是什么戏码,林寓娘又是从哪里冒出来的?众人面面相觑,都以为她是想脱罪想疯了。 “可即便是想要脱罪,想要摆脱奴籍,随口改名又顶什么用?” “不是改名,是更籍。”孟柔深吸一口气,所有人止住声息,都在等她解释,孟柔朗声道,“今年四月天下大赦时,我已经更改姓名在江城落籍。我姓林,名寓娘。” 是林下之风的林,咏桑寓柳的寓。 她悄悄在心里说。 “你在说什么?”何氏只觉得荒唐,“你是我的女儿,你叫孟柔啊。你,你怎么能……你竟改了名字?不过是改个名字,你还能不认……” “不仅仅是改名。”回答她的是位戴梁冠的官员,他道,“奴婢贱人,律同畜产。她在家时还算个人,可出卖之后就已是旁人财物,与你已经没有干系。脱离主家之后便是逃奴,既是盗贼又是贼赃,本该发还原家,可是……” 天下大赦。 天下大赦是圣恩施惠,除谋反、谋大逆、谋叛、恶逆、不道、大不敬、不孝、不睦、不义、内乱诸十恶大罪,犯罪之人皆可赦免。 逃奴,偷盗,都是罪,可孟柔的所有旧罪,早在她成为林寓娘的那一刻就已经烟消云散。 她已经是林寓娘。 朝臣们很快又吵嚷起来,有的说身体发肤受之父母,血脉生恩,怎能如此轻易断绝;又有人说,若是不能断绝,奴婢买卖又算什么,难懂日后奴婢都有父母,就算出卖了也能回家当儿女?间或还夹杂着何氏的几声尖叫,声音模糊不清,像是在说,不该如此,怎能如此。 江铣缓缓蜷起手指,远远看着孟柔,不知在想些什么。 “好,好个天下大赦。”好半晌,高坐在御案之后的皇帝低低笑起来,他一开口,朝臣们自然也都偃旗息鼓,皇帝道,“既然如此,你还在这里做什么?” 林寓娘闭上眼,松了一口气。 “是。”她又磕了个头,“民女,谢陛下隆恩。” …… “她当真就那么走了?” 离宫深处的一处华贵宫室,层层帐幔之后,是遮掩不住的浓郁药气。晋阳公主恍若未觉,倚在床榻边,惊奇又愕然地看向下头回话的女官。 “是。”女官又道,“听说是黄内官亲自送出去的。” 晋阳公主沉默一会儿。 “那江铣呢?案子呢?最后是什么结果?” 女官躬着身:“大赦是在今年四月,林寓娘做逃奴、私自处分是老黄历,大将军卑幼自娶,以婢为妻,也是多年前的旧事,林寓娘都得了赦免,大将军自然也得赦免了。不过……” 不过孟壮阑入御在所就在这几日,是凑不上天下大赦这个热闹了。 幸而皇帝宽宥,说他虽然不是麟游县民,但十个指头都没了,就算怀械也做不成什么事,就当成是迷误阑入,就地赦免,让他同何氏一并还归原籍了。 皇帝亲审,百官陪审,好大的阵仗,最后却被一个庶人轻飘飘四个字结束了。 “她倒还有点脑子。”晋阳嘀咕。 女官禀报完后行礼退下去,晋阳掀开帘帐:“她没事,你可满意了?” 第80章 第80章旧怨解 “这下你总能吃药了?”晋阳公主语气泛酸,“为着一个庶人要死要活,不肯吃药也不肯治伤,楚鹤,你当真是有出息。” 躺在床榻上,得晋阳公主亲手奉药的正是楚鹤,屋内氤氲不去的浓重药气,也都是从他身上散发出来的。 短短一个月之内,楚鹤迅速消瘦下去,形容憔悴,瘦骨嶙峋。分明是盛夏的天气,屋内的炭火却没停歇过,晋阳公主只着轻纱薄衫,待了一会儿就被闷蒸得浑身发汗,可楚鹤浑身裹在锦被里头,整日躺在床上,却没有一丝热乎气儿。 同当日在竹下县时的楚医工判若两人,更同记忆中素衣翩翩,如白玉一般俊秀的少年郎,再无任何相似之处。 晋阳不由抿了抿唇。 离宫统共也就这么大,前朝发生的事,后宫自然有所耳闻。楚鹤得知林寓娘出事,是汤药也不喝饭也不吃,铆足了劲折腾自己,非要晋阳公主给个说法。 但还没等到公主出手,林寓娘只就凭着几句话全身而退了。 天下大赦,更名改籍,这些话不是公主或者女官能够编出来的。林寓娘当真没事,楚鹤心头一松,如槁木死灰的脸上泛起些许轻松笑意。 盯着楚鹤喝过药,公主替他掖好被子,听见他道:“放她走吧。” 晋阳似是没听见,转身笨手笨脚地收拾药碗。 “还请公主,送林寓娘离开麟游县。”楚鹤捂着嘴咳喘一阵,“林寓娘虽然脱 身,可终究是扰乱了旁人的计划,那些人只怕不会轻易放过她。不论她是孟柔,亦或是林寓娘,她都不属于长安,也不属于麟游。还请公主送她离开,或是回乡,或是回江城,总之……” “你这样在意她。”晋阳公主扔开碗,瓷碗碰撞发出刺耳的声响,她的眼神也彻底冷下去,“她说她与你只是师徒之谊,可天底下哪有师徒会互许婚姻盟定三生?你和她到底是什么关系?你是不是……” “她是我唯一的徒弟,也只会是徒弟。”楚鹤知道同她说不明白,干脆放弃解释,只道,“让她远离麟游,离开长安,此后我与她再无见面的机会,这不正是公主想要的吗。” 确实如此,不单是林寓娘,就是府中女官,医工,自从寻到楚鹤之后,晋阳恨不得把他锁在笼子里关起来,恨不得他只能看见她一个人。 可现在他心心念念的,却是另外一个人。 晋阳移开目光,状若无意道:“你为什么非要让她走?方才你也听见了,江铣与她并不是毫无情意,或许她并不想走呢?” 楚鹤思索一会儿,竟然点点头:“你说的不错。”他轻轻抚摸腿上伤痕,“我是走不出这牢笼了,只想着她若是能够逃出去……但或许,她并不想要离开。” 晋阳公主瞬间被激怒:“你还想要走?你的腿都废了,凭什么走出去?你……” 楚鹤只是静静地看着她,古井无波的一双眼睛,看得公主倏然一静。 楚鹤的腿废了,毁在她亲自命人掺在药里的铁粉上。锦被下裹着的一双长腿,原本骨肉匀亭,原本坚实挺直,可现在却如沙漠中渴水的树枝一样干瘪枯瘦,只剩下薄薄一层皮肉裹在腿骨上。 楚鹤腿上原本就有旧伤,也是先前在公主府里,他倔强不肯低头,被公主罚跪所致。新伤牵动旧伤,经久不愈,彻底损坏了经脉,如今就算换了药,让伤口愈合了,楚鹤的一双腿,也只能支撑着他在府中四处逛逛,再也走不了远路。 也再不能南下江城,再不能逃开她的视线。 此事原本错在楚鹤,若非他逃跑同他人成婚,晋阳也不会如此行事。原本是楚鹤错了,可如今随着心意将他困在床上时,晋阳又不知为何生出些无措。 “楚鹤,你不要再忤逆我了,好不好?我们就像从前一样……” 晋阳公主放软了姿态,妩媚上挑的一双凤眼中盈满切切情意,天底下除了皇帝之外,就连燕王、晋王这些同胞皇兄也不能叫晋阳低头。可楚鹤忍耐着双腿不断传来的绵绵疼痛,唯有冷笑而已。 楚鹤七岁入太医署,十三岁便考取医工,可他是药童出身,就算当上医工也只有提医箱煎药的份。那年也是正值盛夏,晋阳公主在乐游原设场行猎,他跟随太医监随行服侍,意外救了公主一命,而后便被公主点入府中随侍。 他们不是没有情好的时候。堂堂大秦公主,皇帝的掌上明珠,却同他一个养病坊出身的小小医工耳鬓厮磨,形影不离。她对待旁人时冷若冰霜,有如天上高不可及的明月,夜深人静时却肯与他鱼水相欢,在他怀中尽展媚态,让他唤她小名。 谁能不着迷?没有人会不为此而动心的。楚鹤一边沉沦一边为此而惶惑,他知道自己不配,却有幸落入最好的美梦中,若这真是一场梦,他宁愿永远不要醒来。 但梦总是要醒的。 晋阳公主是皇朝的明珠,所择选的驸马,自然不会是一个生父母不明的小小医工。荥阳郑氏乌衣门第,钟鼎之家,嫡次子郑珺天生聪慧,少负盛名,是千金之子,也是皇帝钦定的驸马人选。 可是楚鹤不知道。他出身鄙陋,又性情孤僻,一向独来独往,心里装着个人,便一心一意只看着她。当晋阳公主无故消失时,楚鹤像个无头苍蝇到处乱撞,却在朱雀大街上看见了公主出降的盛大仪礼。 漫天花钱洒下来,彻底碾碎了他的梦境。 又过了一个月,晋阳公主回到府邸,仍旧唤楚鹤随侍左右,嬉笑怒骂一如往常。楚鹤就知道,所谓多年情爱,不过是公主的一场游戏,他只是她的木偶,是她的众多玩伴之一。 可他不是她的木偶。 晋阳公主没有答应,楚鹤也没再坚持,吃过药,淑过口,就仍旧躺回去闭上眼睛假寐,彻底失去了说话的兴致。先前林寓娘没出事前他就一直如此,不开口,不说话,不应答,像个灵魂逃逸了的空壳子。可晋阳知道他不是,他只是不想理会她。 就连皇帝也不曾这样慢待她。晋阳才刚压下几分的怒意复又升起来:“你信不信我现在就让人杀了她?!” 楚鹤眼皮下的眼珠似是动了动,终究是没睁开。 晋阳公主胸膛起伏一阵,甩袖往外走。 “来人!” “臣在。”女官躬着身,等候吩咐。 “你派人,立刻去把……” 去把林寓娘杀了?先前她无故离京已经被父皇申饬,若在这节骨眼闹出人命,只怕说不过去。一句天下大赦,已是让林寓娘在皇帝和百官跟前露了脸,不是不能要了她的命,只是善后会比较麻烦。 更何况,若当真杀了那个女人,楚鹤他…… “算了。” 晋阳回头看看房门,有些想回去,又不想回去,咬着唇站在原地。 女官轻声道:“公主,驸马为您新挑选了好几位如意郎君,已经送到离宫了。公主不妨去……”看见她腮边的泪水,“公主!” 一声声关切的呼唤由近及远,顷刻间,周围女官侍仆跪了一大片。 “公主恕罪!” 晋阳看着满地的后脑勺,本该是最熟悉不过的景象,却总是让人无端觉得冷。 在离宫,在麟游,在长安,在公主府。人人都敬她,以她的喜为喜,以她的乐为乐。 可只有楚鹤爱过她。 “算了。”晋阳喃喃道,“既然是他想要的,那就算了。” …… “娘子小心脚下,五郎只是说气话,郎主也没说就要……您千万别着急。” 戴怀芹沉着脸下了马车,一言不发,扶着菩提快步往里走,这里是江府置在麟游的别业,她同菩提从未来过,站在假山面前怔愣一会儿,好歹冷静了些,令差使个小厮在前头带路。 说是别业,实则也同江府住宅差不多大小,一行三人走了许久,终于来到江恒的书房前。 房门紧闭,两个把守在外的护卫得了江铣的吩咐,并没有阻拦,只是看着菩提道:“戴娘子,郎主的意思是,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的确,此事一旦闹开就再没有回转余地,何况崔有期就在别业,若是让她知道了…… 菩提知道事关重大,朝她行过礼就远远退开,那两个护卫也走得远了些,在附近把守着不让人偷听。戴怀芹踌躇好一会儿,站在原地勉强定了定神,推门走进去。 江铣正跪在书房正中,听见背后有人开门,只是侧了侧身,没有回头。 “五郎,你……你怎么如此糊涂!” 卑幼自娶,另立别宅,再有良贱越色通婚,一桩桩,一件件,皆与那个死而复生的庶人有关。从长安到麟游,戴怀芹坐在马车上听完前因后果,冒了一阵又一阵的冷汗。什么天下大赦,什么林寓娘,稍有不慎,就连整个江府都会被牵连进去。 一切都是因为那个庶人,而现在的一切,也是因 为那个庶人。 “陛下都肯放过你了,你为什么不肯放过你自己?出族离家,那是多大的罪过,你究竟知不知道!”戴怀芹不敢置信地攥住儿子的肩膀,“五郎,你是疯了吗?!”魔.蝎`小`说 k.m`o`x`i`e`x`s.c`o`m 80-90 第81章 第81章枝与叶 皇帝虽然宽赦了江铣的罪过,但国法之下,还有家法。 江家别业的书房同长安主宅中的格局大致相似,一面巨幅山水画挂在墙面上,想要阅览画上的壮丽风景,唯有抬头仰望。若是转换视角,倒像是画像上的山水,在俯瞰来来往往的庸人。 才刚回到家,江铣就被五六个持棍护卫压着跪在书房,其实根本不必这样大阵仗,江恒让他跪,他有哪一次反抗过? 不过是为了震慑他而已。 “逆子,逆子!倒行逆施,自以为是。你以为你算个什么东西,多少年前的事了,早都过去了,竟然还拿出来说嘴!夫人说的当真没错,你就是个天煞的孤星,不祸害了我们全家性命就不肯罢休是不是!”江恒手持筇杖,一下又一下地责打江铣,“父为子天,有隐无犯。你是不知道吗?!你是她的儿子,她是犯了谋反还是谋大逆,竟值得你状告殿前,在陛下面前哭诉委屈!” 亲亲得相隐,既是天理人性,亦是律法所准。连律法都要求卑幼为尊长隐匿罪过,江铣却将崔有期的事情翻到明面上。 朝堂上发生的事虽然已经过去,但江恒仍是忘不了那时的肝胆俱颤。太险了,太险了。 刘静揭发江铣,大理司直控告江铣,若是他认罪,所折损的就只有他一个人。可他不但没认,反倒牵扯出崔有期。按律子告父母者当绞,除非罪在不臣。江铣今日在朝堂之上的所做所为,是拼着绞刑也要拖崔有期下水。 分明是要拖着全家人一起去死。 若不是那句“天下大赦”说得皇帝龙心大悦,将这一场闹剧草草揭过,还不知道要闹成什么样。 可即便如此,朝堂上闹了这一出,如今人人都知道崔有期是个妒妇,让江铣与一个庶人缠杂不清,而江恒, 治家不严,懦弱无为,以至嫡庶相争,家宅不宁……那些人会怎么在背地里非议他,弹劾他,根本不需猜。 江府的脸面,江恒的脸面,甚至整个兰陵江氏,连带崔氏一族的脸面也给丢尽了。可崔有期做了什么?不过是给江铣娶了个庶人妻子而已。 “你究竟有什么可委屈的,啊?那个女子……你不是很喜欢吗?不是珍之重之,一会儿要娶作正妻,一会儿又要抬进宗祠……那样一个庶人,一个贱籍女子……也值当你这般费尽心思。”一想到在朝堂上,江铣一纸卖身契差点就能逆转局势,江恒就气愤不已。 有这样的心智干点什么不好,非得和一个庶人厮混,还要让她做江铣的妻子,做他江府的儿媳,她也配! 气冲上头,江恒没有留力气,三两下就抽得江铣见了血,离开离宫时尚算齐整的一身素衣,现下却是经纬断裂,落拓不堪。 “你!你明日,不,你今日就把她赶出麟游,赶出京畿……听说你在麟游还置了产业是吗?金屋藏娇,当真是不知所谓。你今日就同她断了,给她钱,打发她和她家里人一道滚回并州,再也不要回来。” 区区一个庶人,因她闹出这样大的风波,不药死就算不错了,肯让她全须全影离开麟游,倒不是江恒宽宥,实是此人已经在圣上面前露过脸,正是风口浪尖的时候,不宜再生事端。 江恒支着筇杖不住喘气,等了好一会儿,却不见江铣应声。 自从两年前那个庶人“死”后,江铣就一直是这样,打不听,骂不听,闷不吭声得像个锯了嘴的葫芦,也像团软絮,叫人根本没处使力,不声不响地就能气你个仰倒。 再对比朝堂之上,他为了那个庶人女子殚精竭虑,据理力争的模样,江恒怎么还能反应不过来。 江铣根本不是什么性情大变,更不是经过事变得沉稳了,他就是故意要气他,气死他父亲! 江恒气得又打了两下:“你听见没有!” 江铣终于开口,说的却是:“恕儿子不能从命。” 江恒的棍棒再次落下来。 “逆子!连你父亲的话也敢不听,我看你当真是反了天了!” “孟柔的卖身契是如何落到刘静手里,孟壮又是如何闯入护卫重重的离宫犯禁,父亲当真不知道吗?”江铣顶着筇杖抬眸,说的虽是质问,可他面目平静,像是已经习惯了,“岑十六是什么人,您与她夫妻多年,儿子究竟有没有说谎,您还能不清楚吗?子为父隐,父为子隐,如此才能算得上亲亲相隐。今日之事究竟是谁捅上天听……” “住口!”江恒惊疑不定地瞪着他,倒退一步。 也不知道是惊愕于江铣所说的内容,还是惊愕于他竟然宣之于口。 “她害我,要毁我的前途,害我的性命。当年种种,今日种种,哪一样不是她有心算计。父亲,”江铣道,“如若换做是您,当真能够做到亲亲相隐吗?” “住口!住口!你这个逆子!” 江恒想着要让江铣闭上嘴,下意识挥舞着筇杖打上去,江铣侧过脸,颧骨上赫然多了一道伤痕。 皮肉迅速肿起,丝丝血痕鼓胀着渗出来,似是因为疼痛,江铣眼眶迅速变红,唇角却挂上一丝笑。 似在嘲讽江恒,又似是在嘲笑他自己。 房内一时无人敢说话,仆从们对视一眼,悄悄退出去把守在房门外头。 “你如此怨恨……到底是怨恨你母亲,还是也连带着怨恨上了,怨恨上了……” 江铣只顿首:“儿子不敢。” 是不敢,而是没有。 怎么可能不怨恨?五年前是如此,五年之后也是如此,崔有期要他死,江恒或许舍不得,可若崔有期只是想要让他吃点苦头,江恒权衡之下,便会顺从妻子的意思。 而当江铣声名受损,前途无望,失去所有利用价值时,便是要他死也无有不可。 毕竟崔有期是他的正妻,育有嗣子成年,又是崔氏女。江恒当年能够顺利坐上这个国公的位置,能够坐稳工部尚书这个位置,可都多得清河崔氏襄助。 父不父,子不子,还谈什么亲亲相隐。这样的事,明明五年前发生过,这样的结局,明明他已经经历过,可为什么,直到现在才意识到这一点。 当断不断,反受其乱。 江铣默念着这句话。孟柔说的没错,明知道江府是个虎狼窝,他却不肯另宅别居,只怕因此而背上不孝罪名;明明恨极了崔氏的暗害和江恒的放任,却还是将他们当成父母对待,不敢反抗,不敢失礼。 不过是因为不敢。 “崔氏五年前勾结狱卒,戕害庶子,有违律法,且犯七出善妒。父亲身为家主,不追问,不追究,不治罪,不休妻,只问我为什么要将此事翻出来……” 还问他为什么喊冤,他本就冤枉,喊一喊又怎么了? 江恒被说到痛处,脸色唰地惨白,紧接着又涨得通红:“住口,住口!你当真是……” “父亲的为难之处,儿子全都明白。”江铣却语气一缓,“家族声誉不容有失,而今兰陵江氏全凭国公府支撑,若是国公府被弹劾丢爵,不但父亲官位有失,只怕整个江氏全族都将难以支应,家族一旦败落,便会被人鲸吞蚕食,子孙沦为覆巢之卵,安能保存自身。父亲的所作所为,实则是因为,放不下家族声誉,万世传继。” 心存畏惧的何止江铣一人。 老国公去世之后,江府长久未再有出息的子弟,继任的江恒又才干平平不得重用,兰陵江氏已然出现颓势。江恒在朝如履薄冰,下朝攀附崔氏,弹尽竭虑,也不过为了保全自身,保全家族不要败亡而已。 江恒的所有质问堵在嗓子眼:“……你既然知道为父的为难之处,为什么还要一而再,再而三地忤逆……” 江铣当然知道。江恒两次放弃他,表面上看是为了保全嫡妻,放弃庶子,但江恒真正要保全的,是兰陵江氏与清河崔氏的姻亲,是国公府的赫赫门庭。血脉亲情,夫妻之义,在真正的利益得失之前,又算得了什么东西。 江铣低低笑起来:“可是我该放下了。” 江铣能够读书,能识字,能够参与科考被点为探花郎,是因为出身兰陵江氏。旁人为生计奔波,为了升斗粮食埋头挥汗时,他能够在家中彻夜苦读,也是依托于兰陵江氏。甚至就连当年幽王案发时,江铣没有被就地处斩,能 够活到入狱受刑的时候,也是因为兰陵江氏。 家族荫护子弟,子弟回报家族,就像树根支撑枝叶,而枝叶遮蔽树根。而若是枝叶于树干有害,就该干脆利落地斩断联系,远远抛下。被抛下的枝叶也不该有怨恨,因为就连他们的存在,也都依托于盘旋的大树根基。 他出身兰陵江氏,是江恒的儿子,是崔氏的庶子,因为家族,他科考中举,名扬长安,也因为家族,他从不敢真正逾越礼教。就连怨恨都不敢,何谈报复?父母教训儿子,天经地义,就算他因此而死,又怎么敢叫屈。 难道想要回到那个暗无天日,断绝所有希望的牢狱里,做一个动弹不得,生死都不由自己的江五吗? 被家族抛弃的日子,他已经经受过一次了,没有家族荫护的日子,他也已经过够了。可他却不甘心。 孟柔说他既要又要,实则没有说错。即便回到了长安,回到国公府,做回了江铣。可每每看见江恒,唤他做父亲时,江铣总忘不了小厮转述的那句“晦气”;每每唤崔氏做母亲时,膝上旧伤就入蚂蚁噬咬般抽痛;明知道自己该遵循所有世家子弟的规则,迎娶一个门当户对的贵女做正妻,从此举案齐眉,相敬如宾,却不肯放开孟柔的手。 毕竟让他流落到安宁县的,正是他的父母亲族,对他不离不弃却是孟柔。 他是被抛弃水中的浮木,是飘萍,牵系着他扎根泥土的,也从来不是家族荫护,而是孟柔。他不敢失去家族荫护,可当他失去一切时,扶持着他重新站起来的,也是孟柔。 江铣早该意识到这一点,是他弄错了,全都错了。 他害怕再一次成为江五,可其实变成江五,并没有那么可怕。 他所想要的,所该要的,其实从来就只有一个孟柔。 “儿子自知不孝,无颜侍奉父母膝下,自请离家出族。”江铣以额加地,“从此,再不以江氏子弟自居。” 第82章 第82章当远游 江恒觉得江铣疯了。 不,他确定江铣疯了。 土地,宅院,金银,对于寒门或者庶族来说,离家出族所失去的或许就是这些吧,可是又何止那样简单。父母在,不远游,游必有方。父母在堂而另立宅院,不知供养,已是有亏于孝道,何况是出族。 族谱去名,从此兰陵江氏再无此人,江铣失去姓氏,成为无名之人,哪怕沦落乡野也该遭受唾弃。官身自然是不必再想了,忠臣必出于孝子之门,“事孝亲,故忠可以移于君”,父母家族,手足骨肉,这是天生的血脉亲缘,若连自己的族人都背弃,甚至到了被逐出家族的地步,还谈什么忠君报国。 不孝不仁,不悌不义,就连为人都不配,何谈为官呢。 一场朝堂会审,江铣声名扫地,又牵扯出崔有期等一干事情,此时若是出族,倒是能让所有矛头都指向他,或许有关崔有期贿赂狱卒,私下戕害庶子的非议,也可稍减一二分。 只是…… 江恒看着江铣,手中筇杖松了又紧,紧了又松。 这终究是他的亲生儿子,他怎么下得了手。 何况江恒是兰陵江氏家主,自己膝下出了个这样的不孝子孙,只怕难免族老一场申饬。 江恒不肯答应,可江铣却已经做了决断,家法不能叫他畏惧,棍棒不能让他服软,江恒根本拿他毫无办法,也只能暂时关在书房令他自省,严命封锁消息,另急书召留守长安的戴怀芹前来麟游。 江铣当年被赶出长安,花费整整三年才回来,却为了一个庶人闹出这样多的风波,又闹着要离家要出族,戴怀芹得知消息险些晕倒,当即便套了马车往麟游赶。 “五郎!你到底在想些什么,你父亲说的是真的?”戴怀芹攥紧他肩膀,“你当真要——” 戴怀芹在路上走了几天,江铣就在屋里跪了几天,江恒铁了心要让他吃教训,没让送食水,也没让人进来给他看伤,只让他跪着反省。 这么多天了,江铣受杖刑时没喊过疼,忍饥挨饿时没出一声,被扣住肩膀时才忍不住闷哼一声,吓得戴怀芹立时松开手。 这才看见儿子发丝散乱,衣衫褴褛,处处血痕透出来。 “你……你父亲打你了?哪里伤着了,让阿娘看看。”戴怀芹关心则乱,一双手虚虚地护着儿子身躯,竟不知该在哪里放下,也没发现她方才触碰到的那侧肩上实则并没有出现血痕。 江铣没有解释,只是稍稍侧过身护住左肩:“阿姨怎么来了。” “郎主传信说你要……你要……”提到正事,戴怀芹面上的担忧僵了僵,出族两个字太重,即便房内只有母子二人,戴怀芹还是没有再说出口,盯着他苍白的脸色好一会儿,也不知看出了什么门道,换了劝说的语气,“五郎,阿娘知道,你素来是最孝顺的孩子,你父亲虽然平日不爱说,可心里其实还是很看重你的。父子俩哪有隔夜仇呢?你好好同他说,别再说这些吓人的气话……” “阿姨知道我说的不是气话。”江铣抬眸看向墙上的巨幅山水,风景极眼熟,像是兰陵老家的大宗山,他轻声问,“阿姨,你为什么杀了我的孩子?” 戴怀芹浑身僵直,好半晌才找回自己的声音。 “阿娘不知道你在说什……” “你给孟柔下药,瞒着她让她堕胎小产,还下红花药想要让她……你明知道,”江铣眼眶泛红,声音也控制不住地带上哽咽,“那也是我的孩子。” 屋里连滴漏都停了,一时无人说话,只有浅浅的,控制不住的呼吸声。 “五郎,你知不知道你有多糊涂。尚未娶妻,先纳姬妾,这也就罢了,她还是崔有期安排的人,还是个庶人下流。”再开口时,戴怀芹也带了哭腔,“她的孩子要是生下来,那就是你的长子,你还怎么议婚?还怎么同县主娘子结亲?有个庶长子在前,日后你的妻子如何做人,又该如何抚养你真正的嗣子!你如今也看到了,那个孟……孟柔,她根本就是来害你的,你……” “大郎也是庶子。”江府的大郎,夭折早逝的长子江锦,正是戴怀芹亲生,他也是庶长子。 提起去世的长子,戴怀芹眼泪立刻掉下来:“这怎么能一样?我怎么能同她一样?我是……” “阿姨自然不一样。”江铣道,“因为原本,江府的主母应当是你,对吗?” 齐国公江府原是军功封爵,世代习武从军,先老国公江源离世前,亦是当朝名将。老国公与夫人鹣鲽情深,夫人在世时不曾纳妾,在夫人离世后,也未再续弦,只一心一意教导独子江丹。江丹天资聪颖,年少成名,若是没有意外,也当能有一番作为,可惜的是,未满十三岁就早早去世。 江丹是江源唯一的儿子,独子去后,江源一蹶不振,再加上旧年在战场上积存的暗伤一并发作起来,短短一月就病入膏肓。齐国公是倒了,可齐国公府不能倒,兰陵江氏的族老日夜兼程赶上长安,没费什么功夫就说动江源收养旁亲子弟为嗣子。 在众多候选者中,唯有堂侄江恒血缘最近,年岁也最合适。但江恒亦是家中独子,古往今来,从没有独子出嗣的道理,若是江恒出嗣,绝嗣的岂不就成了他的亲生父亲? 可到最后,江恒还是过继到了江源膝下,成了齐国公府的嗣子。 清河崔氏与江府原有婚约,只是原本定下的是江丹,如今江丹死了,齐国公府的嗣子换了个人,婚约也就换成江恒履行。江源病得快要死了,为着冲喜,也为着避开孝期,过继之礼刚行完,便是江、崔两姓联姻。新嫁娘上百台的嫁妆堵得坊道水泄不通,人人都争着抢着抓花钱,哪有人还记得,江恒亲生的高堂姓甚名谁。 更没有人知道,江恒原本订过一门亲,只是在出嗣之前就毁约了。 那个未曾过门就下堂的未婚妻,正是谯郡戴氏嫡女,戴怀芹。 埋藏多年的心头隐恨, 多年胸中不平,多年筹谋算计被人骤然点破,戴怀芹吓了一跳,第一反应便是往门外看去。幸而江铣自请出族一事事关重大,外头的人只是把守,并不敢探听。 “五郎,你……你说的什么糊涂话,阿娘怎么会……”戴怀芹盯着儿子,不认识他似的,目光极为陌生。 崔有期是五姓七望出身,眼高于顶,目下无尘,她虽然嫁入江府做夫人,但打从骨子里瞧不起抛弃生父出嗣也要做国公的江恒,更瞧不起戴怀芹这个宁可做妾也要挤进江府的贱妾。 妾通卖买,生下的庶子也只能认正妻做母亲,就算再出息,就算得了诰命,该受封的也是他正经母亲。至于妾?妾不是庶子的阿娘,只是阿姨而已。 可江铣也曾唤过她阿娘。在戴怀芹的记忆中,小小的江铣没有膝盖高,才扶床学步,就知道跌跌撞撞地来牵她的衣角,软软糯糯地喊她“阿娘”。 是什么时候改了口?是…… “阿姨进府不过半年就生下大郎,大郎是庶长子,阿姨又与父亲有旧约。即便父亲轻诺毁约,但因为这份旧日婚约,阿姨便觉得,有朝一日也能使庶子袭爵。可是大郎死了。” 江锦是戴怀芹头生的儿子,又是早于江谦落地的庶长子,谯郡戴氏虽然没落,但终究是一地豪族,戴怀芹拼着不要名声也挤进齐国公府,自然不是毫无想望。 况且江锦那样聪慧。想到早早去世的孩子,巨大的痛苦漫上戴怀芹心间。江锦天生聪慧,五岁能诵,七岁能文,在他的对比下,江谦几乎是个痴儿,江恒无数次私下谈到过,等到江锦中举任官,或许能请陛下恩典,立江锦为嗣子,而非江谦。 可江锦没能顺利长大,她分明那样精心照料,精心呵护,一刻不敢离开视线,可江锦还是死了。未满十三就死了。 大郎出殡的那一日,戴怀芹几乎哭尽了所有眼泪,回过头,向来被忽视的幼子江铣,跪在身后泣不成声。 论资质,江铣远不及江锦,论地位,他不占长也不占嫡。可他是戴怀芹的最后一个儿子,也是唯一一个儿子了。 于是一月之后,戴怀芹声泪俱下,逼着江铣弃武从文,同他兄长一般走科考的老路。江铣也的确争气,不但一举得中,还被点为探花郎,有了那样好的姻缘。 可是后来…… “阿姨来了麟游县,十二郎怎么办?” 江铣冷不丁发问,问得戴怀芹措手不及,她直觉这是个极重要的问题,可她根本来不及好好想答案。 只支吾着道:“十二郎有傅母在家照料,暂时无碍。”又流着泪发劝,“五郎……你……” 江铣瞥见她衣袖上的墨点,讽刺地勾了勾唇角,没再追问,深吸一口气打断她。 “阿娘,”听见这一声唤,戴怀芹猛然想起来,自江铣弃武从文那一日起,江铣就再没唤过她阿娘。 “我已决意出族,族谱除名之后,我便不再是江家子。阿娘若是与我一同离开,儿子会尽心尽力奉养您。但若是您要留在江府……”江铣道,“此后你我母子亲缘,就此断绝。” 第83章 第83章还骨血 戴怀芹愕然。 “你是我亲生的儿子,是从我身上掉出来的一块肉,怎么可能断绝亲缘?!”想到他正闹着要出族,又语气一缓,“……事情还没到这地步,你父亲说的那都是气话,况且你圣眷正浓,你看,崔有期有心算计你,闹到圣上面前,那不也是没成么……只要你服个软,你父亲就算看在陛下的份上——” 一连串未尽的话语,在江铣的视线下戛然而止。 江铣说,他是决意出族,没有再可转圜之地。他想要出族,总能逼得江恒不得不答应。 戴怀芹悚然一惊:“就、就为了那个庶人……你要抛下江家,要、要抛下我?我是你的生身母亲!” 可戴怀芹害死他亲生血脉,下药拖死孟柔的时候,可曾想过她是他生身母亲。 江铣问了最后一遍。 “阿娘,你要不要和我一起走?” 走?走去哪,去麟游,去长安?一个庶人,一个没有家族荫护,没有亲友尊长庇护,背宗弃家,无根无源,遭人唾弃的庶人,究竟能去哪? 戴怀芹看向江铣的眼神几乎带着恐惧,这里是江恒的书房,地砖是特制的防火砖,一块能抵上千金,紫檀的桌案,湖州的笔,鲛人织造的软罗纱,在这里不过是糊窗用的。 江铣生在这样的地方,长在这样的地方,竟然要抛下这一切去做个无名无氏的庶人—— 他当真是疯了。 戴怀芹没有回答,江铣便已经知道了她的答案。实则这答案也在意料之中。 江铣哂笑:“你害死我的孩子,究竟是为了我,还是为了你自己?” 这也是个不需回答的问题。 …… 虽然江恒有心拖延,可江铣到底是留不住了——不过三五日的功夫,兰陵老家的族老们竟日夜兼程赶到了麟游县。 算算时日,竟是江铣出事的当日,族老们便已然收到了消息。崔有期正在江府别业,消息究竟是如何传到兰陵老家的,简直一目了然。 戴怀芹苦劝无果,江铣态度坚决,再有族老们声色俱厉地要江恒除恶务尽,事已至此,江铣终于是留不住了。 别业大门敞开,六位族老齐齐坐在堂上,就连家主江恒也只能屈居末位。江铣仍旧穿着那身烂衣衫,被小厮们架上堂前时,脸色白如金纸,仿佛下一瞬就要晕厥。 可当荆棍抽到背上时,他却挺直了脊梁,没有一瞬退缩。 “悖逆祖宗,忤逆父母。不敬不孝,是不是你!” “是。” “士庶通婚,玷辱门庭,良贱相婚,有违律法。不忠不信,是不是你!” “是。” “为人臣,无才无德,为人子,弃义离亲,为人兄弟,苗而不秀,不足为训。”族老的拐杖重重敲击地面,“既然知错,可会悔改?” 荆条抽在身上的那一瞬,全身肌肉也跟着绷紧,伤处激起一片又一片的战栗,还没忍过这阵疼,下一道刑罚如期而至。江铣浑身都被血水、汗水打湿透了,大颗大颗混着红丝的水珠顺着发丝低落下来,击打在地面上,散成一团水花。 足足三十棍,肋骨似乎断了,肩骨也应当折了,江铣紧紧闭着眼,咬紧牙关,腮骨突起。 开口却是:“不悔!” 怙恶不悛,顽固不化,既然不肯悔改,自然就该出族了。 族老长叹一口气,微微抬手,四周仆从簇拥上前来,剥去江铣衣衫,扯去他的鞋靴,拔去他束发玉簪,让他同罪人一般被发跣足,又有人捧来香案供炉,笔墨纸砚。江氏列祖列宗都在长安国公府内院,情况紧急,来不及在祖宗牌位面前清算,只能以三柱清香为媒,请天地神明都来做个见证。 再有沉甸甸一大本族谱,业已翻到正业。江氏子铣,行第五,字晦明,政启十七年中举为探花郎,武功四年征东突厥擒可汗有功,升右卫中郎将。 余下的事还没来得及抄记上去,族老便提起朱笔,将江铣二字,连带他的所有事迹一笔勾去。 自此,兰陵江氏再无此人。 “今逐尔出族,戒之慎之,好自为之。” 族老们远在兰陵都能及时赶到,麟游县百姓们更是消息灵通,一大早,别业门前就挤满了看热闹的人群。众人摩肩擦踵,从清晨直等到烈日高照,终于看见一个散着头发,光着脚,浑身伤痕的人蹒跚走出来。 “他就是那位大将军?茶博士说他有九尺高,力大如牛,身如重山……这怎么……” “浑身都是伤,又这样瘦弱,倒同那些打马过街的少年没什么区别。” “他出来了,这就是被出族了……他还是大将军吗?” “去去去!都一边去!国公府邸门前怎可如此放肆!”松烟抱着披风匆匆赶来,一边呵斥着围观者,一边抖开斗篷遮住江铣头脸。 五郎生来尊贵,年少成名,向来心高气傲,平日受了再重的伤也不肯轻易表露颓色,怎可这样轻易被人看来看去,议论不休。 可他的驱赶不但没有起到任何效果,反倒招惹来进一步的羞辱。“啪”地一声响,不知是谁掷来一枚鸡蛋,砸在两人身前碎裂了。 “不忠不孝的东西,还有脸苟活于世,呸!” 这仿佛是一声号令,人群中又有许多人扔来杂乱的东西,烂菜叶,烂泥巴,还有路边随手捡来的碎石块,只要能发泄厌憎之情,都只管往江铣身上扔去。群情激奋之下,松烟自顾都不暇,又哪里能护得住江铣。幸而很快有披甲武侯赶来。 “国公府邸门前,何人在此喧哗!” 周围百姓止了声,前头的人想走,又被后头的人堵在巷道中,一时竟是动弹不得,松烟瞅准机会,连忙扶着江铣悄悄离开。 江铣已经出族,江府别业,江府的所有产业,已再无他容身之地。幸而江铣早早在麟游县置了另一处院子,原是为了安放孟柔,如今看来,倒像是有先见之明。 院子里住着的是庶人,院门也十分简朴,跨过门槛绕过照壁之后,才能看见连绵不尽的亭台楼阁,如画一般的小桥流水,还有无处不在的丫鬟仆妇。 江铣伤势颇重,能够强撑着走回来属实不易,见到熟悉的一草一木心下一松,竟是瞬间双腿一软险些栽倒在地,松烟捞不住他,连忙招呼众人:“死了吗?傻站着干什么,还不快过来搀扶五、五郎。” 江铣被出族,原先的行第就同他再没什么干系了,兰陵江氏自他以下的弟妹都会重新序齿排行,七娘会变成六娘,十二郎也会变成十一郎。 院中的人,也不当再称江铣为五郎,而该改口叫郎主了。 想到这里,松烟神情变得有些复杂。 亭台楼阁的维护需要钱,水道疏通也要钱,豢养这样多的仆婢,每日也都开销不小,如今江铣已经被赶出江府,虽说原先置办院落,购买仆婢,外加每日管理院子的开销都是从江铣私库中出的,同江府原就没什么关系,但出族之人,按律是不能任官的。 不能任官,别说接下来进项没有着落,这样一座富丽堂皇的宅院,没有官身庇护,也难保不被人盯上。 偌大的一个院落,院落中这样多的人,往后又该何去何从呢? 松烟也算是这院子里的管家,知道这院子如今是吃了上顿没下顿,盛着满腹心事,但瞧瞧江铣浑身是伤,站都站不起身的模样,终究是将话咽回肚子里。 众人抬着江铣回到后院,乌泱泱一群人,惊动了原本坐在窗边看书的林寓娘,她趿拉着鞋皱眉看众人把江铣搬进屋里,又看着他们笨手笨脚地将人抬起来,置放到床榻上。 揭开披风之后,浓烈的血腥气直直冲出来,缠着纱布的光裸身躯上,满满当当都是伤痕,杖责,鞭打,还有临行前,林寓娘用发簪在上头戳出来的一个洞——或许因为被纱布绑缚得太久,竟是江铣身上唯一没在渗血的伤口。 那日她离开万年殿,被内官亲自送回这里后,就再没见过江铣,可如今也不过才短短几日。 江铣竟然受了那么多的伤。 面色青白,下唇被咬出深刻的痕迹,只一双眼眸璀璨如星子。 倒有些像当日在安宁县时,她初嫁给他时看见的模样。 仆从们打水的打水,扯纱布的扯纱布,忙活得脚不着地,可江铣却跟个没事人似的,一双眼睛亮晶晶地盯着她。 “阿孟……” 林寓娘厌恶地皱起眉:“我不是什么阿孟。” 江铣像是被谁迎头一棍,张了张嘴,本就灰败的脸色更加惨淡下去。 顿了顿,却又重新挑起笑容。 “孟……孟柔,不,林寓娘。”江铣默念着这个名字,笑容里甚至带着点谄媚与讨好,“寓娘,我今日已经出族,与江府再无关系了。” 好一会儿,没听见任何回应。 江铣却没有气馁,自顾自地开口:“……我知道你生气,你气我自作主张,逼着你与何氏和孟壮断绝关系,又将你落入奴籍……可你也看到了,要将你卖成奴婢的并不是我,而是他们,至于你身上的奴籍,我原打算等事了之后就将你放良,只是你那时候……” 只是孟柔等不及他的放良文书就逃跑了,甚至让人以为她死在了城门口。 “这件事确实是我不对,只想着事以密成,未做成前,不敢提前对你说明详细……”迟迟没有得到回应,江铣的笑容也变得有些勉强,有些僵硬,“你说的对,当断不断,反受其乱。崔有期利用你,江婉、郑瑛肆意羞辱你,我阿姨……戴怀芹害死你我的孩子。江府害得你我变成这样,我现在也已经和他们断绝关系,再不是江家人了。 “阿孟……”终究还是忍不住唤回她本名,江铣到底有多忐忑,只有他自己心里知道,“我和你一样,也同他们断绝关系了。你可以原……” 林寓娘打断他:“出不出族是你自己的事,和我又有什么干系?” 林寓娘神色漠然,语气也十足生冷,江铣心中越发慌乱,推开正在往他身上倒药粉的松烟,攀着床柱问:“怎么和你没有干系?你,我……我如今已经出族,不再受家族桎梏,我可以……” 对上林寓娘冷若冰霜的目光,江铣通体冰凉。 “阿孟,我……” 外头又是一阵嘈杂声响,似是有谁在叫门,林寓娘对江铣原就兴致缺缺,不过是因他受伤,多看两眼罢了,见众人都忙着照顾江铣,打了声招呼便往外走。 院外挤挤攘攘站了一大堆人,为首那人穿紫色官袍,戴梁冠,一副内官打扮,手上还托着个木匣,同那日来传旨让她进宫的内官一个模样。 皇帝金口玉言,林寓娘身上的案情已经了结,她不过是一个庶人,皇帝没有原因要再召见她一回。是来给江铣传旨的? 方才听江铣说,他已经出族,已经和江家人断绝关系,还有…… 想到江铣的未尽之言,林寓娘眉心一跳,摇摇头,上前行礼,问他前来有何要事。 内官带来的却是一个好消息。 “林寓娘,你既已落籍在江城,没有因由,没有过所,为何在麟游县滞留不去。”内官抬高木匣,“奉晋阳公主谕令,命你即日持过所离开麟游,不得有违。” 第84章 第84章不复还 这是晋阳公主的命令。 没头没尾的,晋阳公主为何让她离开麟游?内官态度如此温和,不像是驱逐,倒像是要送她回江城去。 林寓娘瞬间想到了老师,晋阳公主的决定,和楚鹤有关吗? 她看向内官手中捧着的小木匣,忍不住问道:“这是过所?公主给我的?” “是。”内官拨开匣盖,里头正躺着张文书,上头加盖了朱红官印,“娘子出门时仓促,恐怕没有过所,公主宽宥,特地命人为您准备好。” 她哪里是出门仓促,她根本就是被强行掳来麟游的,江铣根本没给她准备行装的时间,成箱的医书放在竹下县的屋子里,还不知道怎么样了。何况她原先的过所已经烧毁,后来又是忙着落籍又是忙着筹备婚事,既然不出门,何必又去费功夫办。 林寓娘是被江铣突然带离江城的,没有过所,她也根本不可能离开麟游。 也是因为这个,她才在这里等了江铣这么久。 却等来一个出了族,浑身是伤,鲜血淋漓的江铣。 林寓娘盯着那封过所好一会儿,接过来正要展开,却被身后伸出来一只手迅速抽去。 来者自然是江铣:“多谢晋阳公主美意,只是此为江某家事,当不劳公主费心。” 江铣不知什么时候来的,也不知站在门边看了多久,方才被人抬上床榻时,看着就剩下一口气了,现下包扎好伤口,除了面色略显苍白,竟看不出丝毫受过伤的端倪。 他身穿素衣,手持竹杖站在林寓娘身后,姿态甚至算得上闲适:“不知公主还有何降示?若是说完了,还请… …” 这就是要送客了。 “什么家事,我不是你的奴仆,也不是什么逃奴。这是我的过所,同你又有什么干系?!” 林寓娘极迅速地将过所抢回来,或许是因为受了伤,江铣没设防,竟当真让她抢了过去,过所落到手里,林寓娘反而一愣。 “你想要?”江铣勾了勾唇角,那副神情,说不上是失落还是了然,“公主的东西你都敢要?阿孟,你是当真不记教训。” “多谢大将军教诲,”林寓娘随口道,“断指以存腕,总不会比现在更糟了。” 江铣面色不大好看,但林寓娘没看他,只低头拆开文书。 正如江铣所言,晋阳公主的东西不是那么好拿的,过所确实是过所,过所所属的也确实是江城竹下县的林寓娘,只是在麟游县衙官印之下还写着一行小字,后头跟着一枚没见过的朱印。 林寓娘扫了一眼,指着那行字问道:“这是什么意思?” “回娘子的话,娘子原是并州人,而后又迁籍到了江城,没有事由没有过所,原本不该到这麟游县里来。”内官躬身行礼,“有人说:娘子不属于长安,也不属于麟游。公主深以为然,既如此,娘子离开之后,就不要再回来了。” 过所上的朱印正是驱逐的意思,林寓娘没有过错,不曾犯法,这种印鉴印在过所上,原本十分荒诞,但既然是公主的命令,底下官员们也只是照做而已。 林寓娘没有犹豫:“是现在就要走吗?” “还没日落,有的是时间,娘子可以尽快收拾行装。” 这就是要她天黑之前出城。 行装是早就收拾好的,林寓娘日日都想着离开,早把包袱收拾好了藏在床底下,听他这么说,转头就要回去拿行李,却又被江铣拉住。 林寓娘攥紧了过所,皱眉:“是公主要我走,你还有什么可说?” 晋阳公主毕竟是皇帝亲女,当日江铣恨极楚鹤,却因为公主而不得不留下他一条命。公主是君,江铣是臣,如今公主要赶她出麟游,难道江铣还能违抗上命吗? “我不说,难道等着看你去死吗!” 过所上的那句话,江铣方才也瞥见了:“林女殿前无礼,触怒贵人,责令速返原籍,不得再入京畿各县。”晋阳公主或许想得简单,只是想要让林寓娘离开麟游,可是她一个普普通通的庶人,没有背景,没有族人,也没有犯事,却平白无故在过所上落下这句话,查验的差役会怎么想,县衙的人又会怎么想? 况且江城这样远,林寓娘就算拿着过所,一夜之间也飞不到江城去。公主不让她靠近京畿各县,这个命令何时生效,又何日生效,若是已经生效,她拿着过所出了城,可能通过下一道城关?落脚住店时差役可会放行,店主又可会允准? 处处都是陷阱,处处都是死地,稍一细想就能发现不对。可林寓娘却全然不管,拿着过所便想走。 可她不管,江铣却得管,扣着人,仔仔细细将其中道理说分明,又对松烟道:“封锁院门,送客。” 松烟带着小厮正要动作,可内官带来的武侯们就挡在院门前,也不动手,就生生拦着不让关门。 江铣蹙眉,内官却躬身道:“大将军,下官奉公主之命,有公务在身,还请见谅。” 实则早前江府的事已然传遍全县,所有人都知道江铣已经出族。出族之人,按律不得任官,只是免官的圣旨还没正式下发,这才尊称他一声大将军。 就算现在没免官,但也就剩两三日的功夫了。比起江铣,内官终究更惧怕晋阳公主,顶着重重压力向林寓娘开口:“林娘子,公主许诺,若是您决定离开,会有专人护送您平安回到竹下县旧居……” “我现在就走。”林寓娘立时道。 “阿孟,你……她打过你,当时在江城,她甚至想过要杀你,你为什么……”江铣难以置信,眼见着林寓娘连行装也不打算收拾,抬脚就要往外去,连忙挡在她身前。 “阿孟,为什么!” 话音刚落,江铣心里却已然得到了答案。 断指存腕,害之中取小也。她是明知道登上那辆马车或许是万劫不复,也不肯再待在他身边。 她就这么想走。 江铣脸色顿时变得铁青,林寓娘以为他就要生气了,禁锢住她的大掌也确实加重了力道,可转瞬之间,江铣的眼神却又柔和下来。 “阿孟,我知道你生气,我也知道我们之间,或许还有很多误会。可是那些我都可以解释,阿孟,你知道的,我心里只有你一个人,你不是要当我的妻子?我现在已经出族,不用再受家族制约,什么士庶不婚,良贱不婚,都不必理会,我可以娶你了,以后再没有别人,只有我们两个……对,对了,你不是很喜欢黄金吗?这些年的俸禄,赏赐,我都给你留着的,还有那些首饰,你要是不喜欢,我去让人换了样式再打了送过来。你、你放心,我虽然不再是江家人,但我的……” “你说的这些,同我到底有什么干系?”林寓娘强忍着不耐烦,一字一句重申,“我不是什么阿孟,我早不是孟柔了。” 江铣像是个突然意识到自己错误的孩子,连连点头:“对,对。寓娘,你……我知道你恨我让你与血亲分离,但你也看到了,他们根本不配。我……我如今也已经出族离家,孑然一身。”他小心翼翼道,“寓娘,你别再恨我,好不好?我只有你了……” “江铣,你不觉得你自己很无耻吗?”林寓娘却再也听不下去,奋力将他推开,“别再说这些恶心的话,你要买谁做奴婢,要卖谁,要把谁放良,全都与我无关。你要出族,要离家,要断绝亲缘,也都是你自己的决定,同我到底有什么关系!” “我、我,”江铣懵了,“我都是为了你……” “你有问过我吗?”林寓娘怒道,“我需要你做这些吗?你做这些,从来没有过问过我的意思,也从来是你自己的决定。你根本就是为了你自己!” 是,没有错,林寓娘知道,让她落入奴籍的不是江铣,而是何氏与孟壮。经过那场朝堂公审之后,她分明知道,自己沦为奴籍这件事,她该怨怪阿娘,怨怪阿弟,甚至怨怪崔有期,怎么着也不该怨怪江铣。 他多尽力啊。先是当着她的面揭穿何氏真面目,强逼着她同卖女牟利的生母断绝关系,又提前在官衙将她落为奴籍,免去何氏卖女的后顾之忧,让她不至于成为真正的奴婢,受尽磋磨与折辱。 江铣甚至还想着要将她放良呢,因为奴婢放良也止听为妾,她却不知天高地厚地想要当他的妻子,所以江铣甚至认下了那封婚书——若是没有否认自己的身份,没有撇清干系,她或许,当真会成为江铣的妻子。 他甚至不必自请出族,也能光明正大地迎娶她为妻。 可是…… 眼前人有着熟悉的五官,熟悉的样貌,穿着素衣,杵着竹杖时的江铣,同当年在安宁县时的江五简直一模一样。那时候江铣的伤才刚恢复,尚且不能走远路,每次她回家时,江铣总是会撑着竹杖站在门口等她回来,一等就是几个时辰。 可是现在看见江铣苍白的脸,看见他撑着的竹杖,林寓娘 只能想到当日在官道上,楚鹤是如何被绑在马车后头,生生被拖拽得皮肉绽开。 林寓娘胸膛重重起伏,突然一脚踢开那竹杖。 “孟、林娘子你怎么能……”松烟被人拦在院门口,一时挤不进来,惶急嚷道,“五郎!” 江铣已然栽倒在地上。 他也没料到自己会摔倒,用手勉强支撑起身体,双腿却孱弱得使不上任何力气。江铣是惯常出征,惯常受伤的,拘在江家别业这么久,折磨他最深的不是饥饿,不是杖刑,更不是鞭打,反倒是连续几日的罚跪,牵动了他的旧伤。 是他受过伤,又被孟柔治好了的双腿。 从前的孟柔,一见他摔倒便急匆匆地扑过来嘘寒问暖,可现在的林寓娘,却只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她当然不会搀扶他。 “你说你爱我。从什么时候开始?是你在梦中呓语旁人姓名,是你动弹不得,不得不攀着我这块浮木求我救命,求我为你治伤,还是从你在婚书上签下江五开始?” 江铣浑身一震:“阿孟,那是……” 那是什么呢?孟柔不知道她是被人利用害他的刀,不知道她是崔有期花二两黄金买来泼在他身上的泥点子,她什么也不知道,只当自己是给军户江五冲喜的妻,一开始想着给他治好伤后就和离,交心之后,就一心一意地当他的妻子。 孟柔什么都不知道,他却什么都知道。明知道不应该,却还是动了情,交了心,越界的那个人,分明就是江铣。 可最后在婚书上签下“江五”的,也是江铣。 江铣绞尽脑汁地想要解释,可还没等他想出什么借口和理由,却先看见了林寓娘腮边落下的泪痕。 “何氏是生我的阿娘,她给了我这条命,对我又有养育之恩,我阿爹又病了,我天生欠他们的,就算被卖了,也算是还债,没有什么可以抱怨的。可是这同你又有什么干系?” 身为孟柔,身为父母的血脉,她天生就欠着父母的债,何氏要卖她,她也只有用一身血肉偿还而已。何氏所为是天经地义,她不敢怨,也不能怨。 可是,她从来没有对不起江铣,她不欠他。 “你非逼着我同他们撕破脸,非逼着我看他们一次又一次地背叛我,从来也不在乎我愿不愿意。你与你的家人决裂,也是你自己做下的决定,从来也同我没有干系。 “你什么也不说,从来也不解释,不过是因为觉得我不配。因为我是个庶人,是个奴婢,我愚钝,我轻信,你笃定我想不清楚,不能理解,做不了决断,所以从来也不肯让我决断。”林寓娘的眼泪如断线珠串一样落下来,但不管情绪再怎么激动,她的声音仍然清晰平稳,“可是做你的妻子,是我自己决定的。” 二两黄金卖了身,又或是冲喜,的确是情势所迫。可当日留下照顾江铣,是孟柔自己做出的决定,而后动了心,同他成为真正的夫妻,也都是她自己决定的。 孟柔看似软弱轻信,不过是因为她对人充满善意,不过是因为她爱他。后来她决定不要他,于是就干脆利落地离开了。 江铣猛然反应过来:“阿孟,我知道错了,我,是我不对,我可以改,我都可以改,以后……” “没有什么以后。”林寓娘深吸一口气,擦去眼泪,“何氏确实骗了我,害了你,孟壮也确实贪婪无厌,可是他们如今一个成了废人,一个年近半百还要劳累奔波,这难道是他们应当承受的罪过吗?我心生妄想,竟以为自己是你的妻子,或许在你们眼里,这也是贪婪无厌吧。” 她想起戴怀芹说的,她贪婪无厌,十分令人厌恶,又冲犯贵人名讳,合该改名叫孟厌。 而今她终于连这个名字也失去了。 那日在大殿上,皇帝高坐上首,文武百官分列两边,全场唯有他们三个庶人。那些峨冠博带的贵人议论着他们的事,可那些事却根本与他们毫无关系。他们一家都这样贪婪,这样令人厌恶。他们确实犯了错,可是罪当如此吗?皇帝分明赦免了他们的罪过,可为什么到头来,他们所遭受的却比应当的还要更多? 不过是因为,他们卷进了崔有期对江铣的一场算计。 江铣自然是无辜的,那日在朝堂上,林寓娘听得分明,江铣被下狱,被施刑,流落到安宁县,又被迫娶了她一个庶人为妻,全都是崔有期推波助澜,暗中陷害。他应当是无辜的。 可她又做错了什么?以至亲缘断绝,失去一切,变成了另外一个人。 与她而言,这难道又公平吗? “不是这样的,阿孟……” 江铣倒在地上,眼眶已经红了,他甚至落了泪。林寓娘从没有见过这样的江铣。被家族抛弃,身受重伤,不能行走,这样的江铣,同当日在安宁县的江五,似乎没有两样。可即便那时候江五承受着更重的伤,更深刻的疼痛,更残酷的折辱,她也从未见他留过一滴泪。 更不会这样卑微地,仿佛失去了一切尊荣,只哀切地恳求她:“别走。 “阿孟,我爱你啊……” 她知道的。 虽然她一直否认,一直轻贱他的爱,但她其实知道的。如果不是因为当真爱她,江铣怎么可能做到这一步,又怎么可能变成今天这个模样。 可是那又怎么样?他们最终还是走到这一步。 “江铣,”林寓娘轻声道,“我宁可从来不曾认识你。” 过所已经攥在手里,马车也等在门外,楚鹤交给她的钥匙就收在身上,收拾好的包袱也就不必拿了。林寓娘转身朝门口走去。 “阿孟,别走……” 才刚缠好的纱布像是松开了,双腿旧伤复发,已然失去知觉,浑身都在疼,江铣数次想要撑着身体爬起来,拦住孟柔,让她不要走。 可最后却还是看着她一步步跨过门槛,登上马车。 “阿孟……” 江铣死死盯着前方,死死盯着孟柔的背影。 她一次也没回头。 第85章 第85章殿中对 “郎主,您休息的时候,吴丰来过一趟,送了好些东西。小的按您吩咐没敢收,可他放下就跑,小的一时没追上。”松烟把药碗放在桌案上,摸了摸耳垂,“他说,只要郎主还有一日是大将军,他就一日是郎主的副将。” 江铣似有所动,迟缓地眨了眨眼睛,却什么也没说。 吴丰说,只要他一日是大将军,就要做他一日的副将,但若他不是了呢?江铣已经出族,罢官的圣旨最迟不过半月也就该下来,数数日子,也没剩几天了,换作旁人,这时候本该联络一切该联络的关系,最好能够保住官身,官身保不住,也该求个庇护,至少不要丢了这院子里头的山石流水,万贯家财。可江铣却整日躺在床上,不思食水,怠懒治伤,还让松烟发了银子将仆婢全都遣散放良,偌大一个院子,登时变得空空荡荡,满府里只剩下江铣一个主人,也只剩下松烟一个仆从。 这根本不是长久之相。松烟心里瘆得慌,摸了摸药碗,劝道:“郎主,药快凉了,还是先吃药吧。” 江铣却道:“松烟,你也走吧。” “郎、郎主,千万别赶小的走!”松烟连忙摇头,“小的对郎主忠心耿耿,绝无二心。” “不是要赶你,但我已经出族,自身难保,罢官诏书一下,那些人就会将我生吞活咽,到时候,这院子里的东西全都保不住。”江铣道,“你走吧,这屋子里的金银,院子里的东西,能带走的都带走,总好过便宜旁人。” 松烟欲言又止。 松烟原是江谦院里洒扫的小厮,因为打翻了砚台险些要被赶出去,后来不知怎的,又去五郎院里做了书童,五郎是庶子,庶子的日子不好过,连带着书童的日子也不好过,算起来,挨打受罚的次数竟比做洒扫的时候还要多。直到五郎中举,偏院上下跟着也风光了一阵,但后来,幽王案发,五郎坐罪入狱,家中没人再敢提起他的名字,从前院里服侍的下人也走的走,散的散,大多都不在家里伺候,当年的老人只剩下了松烟一个,但也只在外院马棚里做些喂马、洒扫的活计。直到五郎再回来,松烟面上才有了几分光彩,人前人后称一声“松烟哥哥”,替五郎办成了不少事,也能到这院子里做个体面的管家。 可如今江铣出族除名,官身即将不保,下头的仆婢也都遣散光了,他这个管家也不得不再做起端茶倒水的活。 环顾屋里陈设,这是五郎为孟娘子置办的,不惜金银,样样都用最好的,比起江府偏院精心百倍不止,可孟娘子却根本看不上。前几日兵荒马乱的,仆婢们离去时夹带着拿去了一些,剩下的好物件却仍是数量惊人,只消拿上一两件,这辈子吃穿都不愁了。 何况江铣的意思,分明是要将整座宅院都托付给他。 松烟犹豫一阵,收回目光。 “郎主何必如此自弃?五年前流落并州时的光景,可不比现在惨淡百倍?既然当日五郎能够回到长安,回到江府,又何愁不能东 山再起?” 江铣抬眼望着房梁,好半晌没回应。 庄周梦蝶,蝶梦庄周,相似的景致有时也会令他恍惚,或许自己原本就只是安宁县的一个小小军户,与长安有关的一切不过都是虚幻梦境,只要醒来,孟柔还会在他身边。可是江铣根本不敢合眼,一闭上眼,孟柔决然离去的背影就又会浮现在眼前。 松烟说他还能东山再起,可他如今失去爱人,孑然一身,又有什么再起复的必要呢?有时候他也感到惊奇,当日他究竟是怎么从一个躺在床上的废人,一步步走回金銮大殿上去的。 想着想着,江铣突然想起来。 最开始他披甲出征上战场,只是想用军功,给孟柔换一支新发簪。 药放在案上已经凉透了,江铣目光仍是怔怔,松烟知道他是还没想通,又或是根本不愿意想通,又叹一口气,端着药碗出去了。 没过多久,咣当一声响,松烟沾着一身药汁连滚带爬地跑回来。 “五郎!内官来了!”松烟两条眉毛拧在一起,不知该喜该忧,“是圣人身边的黄内官,传旨让五郎入宫陛见!” …… 离宫咸亨殿处处精致小巧,远比不上万年殿宽广宏伟,是皇帝日常议政之所。 江铣被人抬进来,才刚落地,就有好几位医师、医工背着药箱上前,绕成一圈为他检查伤势,处理伤口。皇帝双手背在身后,踏着闲适的步伐走过来,像在看热闹。 “为了一个庶人,把自己弄得不人不鬼,这就是你想要的?” 早在两年前,皇帝就知道江铣要迎娶一个庶人为妻。起先是说,那个庶人死了,死得极凄惨,是尸骨无存,只剩下了一坛子骨灰。江铣在吐谷浑一战过后便请求恩旨,说是不求勋爵,不求名声,愿意以所有功绩为她换得一个正妻之位。 皇帝自然没有答应。圣上赐婚是美事,是锦上添花,可若是违背两家的意愿,那就是施恩反结仇。江铣身为世家子弟,执意要娶一坛子骨灰为妻,显然有违父母之命,皇帝可以下恩旨为一桩婚事添光增色,却不能强逼着兰陵江氏另开墓穴入葬一个庶人,更不能逼着江氏子弟将一个庶人的牌位迎入宗祠,日日顶礼叩拜,香火不断。 有所为有所不为,皇帝驳回了江铣的请求,将他升任右卫大将军,但没有封他爵等。江铣就像是看见了什么希望似的,这两年有战必出,出征必立功,立的还都是遮盖不住的大功绩,终于求得皇帝松了口,许他在晋阳回京之后就下旨赐婚。 可去了一趟江城,那个庶人却又活了过来,江铣的请求也就改称要娶一个活着的庶人为妻。 这可就更难办了,牌位挪进宗祠不要紧,毕竟江铣还能再娶,可硬是把一个庶人塞给国公之子,当朝三品武官为正妻,不单是江铣,就连皇帝本人都会受到御史弹劾。这个庶人也的确麻烦,一会儿要医工一会儿要御膳,最后还闹上廷议,牵涉什么谋反大案。 最后还拍拍屁股,走得干净利落。 “礼记言:礼尚往来。”皇帝揶揄,“爱卿下次准备聘礼之前,该记得先问问那人愿不愿嫁。” 医官们处理好伤口就退下去,江铣重新上过一轮药,缠上纱布,面色反倒更加苍白,还泛着一层不详的灰。 做这样多的事情,只为了迎娶一个庶人为妻。但事以密成,言以泄败,终究还是没能成。 江铣就着这个姿势朝皇帝一礼:“陛下有召,不知所为何事?” 还是那个臭脾气,任打任骂都不还口,但要是提到他那个“内人”,立马给你顶回来。 皇帝轻哼一声,也论归正事。 “你那个父亲,江国公,昨日上表说明你已经出族,按律该罢免官职。”江铣已经出族,按律不能继续任官,江恒上表是情理之中,中书省效率奇高,一日之内就拟定敕书送上御案,只等皇帝画敕就能下发吏部,“但在免官之前,还有一事需得听听爱卿见解。” 言下之意,江铣完成奏对之后,该如何处置还是如何处置。 皇帝要问的事,江铣其实也很清楚,正是朝中商议将近一月的大事——公主和亲。 事情的由来,还能追溯到将近一年之前。吐蕃新任赞普接连几次遣使入长安求娶公主,皆被大秦拒绝。自汉以来,中原发嫁公主和亲从来都是委曲求全,明面上是两国联姻,永结为好,实则不过是以送嫁之命行贿和之实,大秦兵强马壮,武德充沛,又不是打不起、打不赢,为什么要嫁公主。赞普求亲失败,却十分愤怒,不但因此大举进攻吐谷浑,甚至逼近松州剑指长安,扬言若是不肯和亲,必要诛灭大秦。 先是请婚,后又进犯挑衅,皇帝震怒,派遣裴方正领军还击,不过十日就将吐蕃大军赶出边境。原以为此事就此了结,可谁知吐蕃竟是诚意求娶,赞普战败,反倒固请公主出降,再次派遣使臣携聘金入京请婚,说就算不是皇帝亲女,宗室女也好,总之一定要当上这个驸马都尉。 皇帝简直哭笑不得,权衡利弊之后,还是应下这门婚事。 公主和亲,已经定下裴方正为主使,长孙乾达为副使送嫁,但就在这节骨眼,焉耆国王却亲入京城面圣求援。高昌国地处西境商路要道,频频阻塞大秦西境往来商路,劫掠商旅,骚扰周边小国,焉耆正是饱受欺凌的小国之一。 焉耆是大秦藩属,国王亲至求援,朝廷怎么也该给出回应,长孙乾达当即自请带一万兵马前去声讨高昌王庭,并立下军令状,三月之内,提高昌国王人头上殿。 皇帝却犹豫不决,问江铣怎么看。 江铣蹙眉,忍着浑身疼痛躬身行礼:“万万不可,要征高昌至少需要二十万兵马,且需裴将军亲自领兵。至于送嫁公主,长孙小郎身份高贵,倒不如以他为正使,再令外择选副使从旁协助。” “高昌国民不过三万余人,你竟要用二十万人?二十万兵马,算上辎重,行军少说也要五个月。”皇帝眼中泛起笑意,却故意露出惊疑的神色,“爱卿是为了报复乾达,才这样蓄意漫天要价?!” 江铣没有承认,却也没有否认。 江恒是当朝一品齐国公,即便是在麟游的别业,也是门庭高大,有重重护卫把守,若不是背后有人指使,麟游县内的百姓怎么敢在门前闹事。况且那些“百姓”,扔鸡蛋的扔鸡蛋,扔菜叶子的扔菜叶子,他们没有过吃了上顿没下顿,只能喝凉水充饥的日子,又怎么会知道对于真正的百姓而言,一枚鸡蛋究竟意味着什么。 崔有期虽然是崔氏嫡女,但毕竟已经外嫁,她要戕害庶子,又要在殿前闹事,崔氏这样的百年大族,就算再护短也不会这样放纵她。能够拔掉孟壮的舌头,剪断他的手指,让他不能说话不能写字,又让他无声无息地阑入御在所,再打通层层关节,让此事最终闹上御前的,只能是别的,比她更能说得上话,又更有理由这样做的人。 是长孙氏,长孙镜,长孙乾达,又或是长孙越本人。 江铣自回京之后,日日戴着那块羊脂白玉招摇过市,引得京中议论纷纷,可私底下,不但不早早上门提亲,反倒和一个庶人勾勾缠缠,夹杂不清。长孙氏的女儿多金贵,声名清誉多要紧,哪里容得他这样放肆。 孟壮阑入御在所,刘静当堂状告江铣谋反,声势闹得这样浩大,可有嫌疑的是孟壮,孟柔也终究不是江铣的妻子,只要江铣否认 一切,撇清与他们三人的所有关系,就能轻轻巧巧的脱身。一个战功赫赫的世家之子,当朝大将军,和三个曾有劣迹,可以被任意买卖的庶人,孰轻孰重,人心的偏向,几乎是一目了然。崔有期恨他入骨,若是她做局,又怎会让他能够这样轻易脱身。 归根结底,只是因为幕后之人,不想让江铣死。他们要的是他听话。 控告他谋反的刘静,因为是门下拾遗,有建言讽喻之责,最终只是因为失察失职而罢免官职,日后还有机会起用;卢瀚海更不必多说,收集人证物证本就是他该做的,大殿上说的那些话也都是他该说的,挑不出一点错处。至于何氏母子,孟柔说的没错,他们虽然贪婪,但罪不至此,但最后一个断舌断手,一个再无指望,而孟柔本人,由始至终不知情,最是无辜,却被迫更名改姓,亲缘断绝。 他们三个庶人,被迫身涉其中,承担了这场滔天大案的所有后果。孟氏母子三人付出这样大的代价,追其根本,其实不过是长孙氏对他的一场敲打而已。 所有一切都是因江铣而起。怪不得阿孟……不要他。 江铣挑起唇角,讽刺地笑了笑。长孙氏对他小惩大诫,可他不肯回头,如今自请出族,终于也快是个庶人了。 他朝皇帝拱了拱手:“小小私事,竟致惊扰圣听,是微臣之过。” 皇帝听出江铣在上眼药,正要嘲讽,可江铣口风一转,却又说起了正事。 “高昌土地狭小,全国上下只有三万余人,如此小国,胆敢阻塞商道,挑衅大秦,绝非自恃武力强大。陛下明鉴,高昌势弱,背后却是西突厥,征讨高昌,实则是与高昌背后的西突厥为敌。西突厥实力强劲,兵强马壮,堪比当日东突厥。若是没有把握,绝不可轻易起战。”说完长长一番话,江铣急喘几口气,又道,“公主出降是为永保大秦与吐蕃安宁,是为边境安宁而出使。裴方正曾大败吐蕃于松州,若是让他送嫁,只怕也会引起吐蕃猜测……” 皇帝打断他:“能够震慑吐蕃没有什么不好,你不过是觉得长孙乾达无法担此重任,朝中众将,你只信任裴方正。” 江铣没有否认。 若是从前,江铣大约还会说些场面话圆过去,可他心里确实就是这样想的。一万兵马征高昌,还要立下军令状,亏长孙乾达想得出,愚钝无知,好大喜功,让他带兵除了丢脸还有什么用?他是长孙越的儿子,金尊玉贵,是千金之子,但他这样任意是为,可曾想过手下府兵也是别人的儿子。 况且江铣已经与长孙氏撕破了脸——他已经出族离家,孟柔也已经离他而去,他还有什么好婉转的。 “不错。”江铣道,“能够确保一击制敌,且能震慑西突厥,不至于因敌人反扑而失败的,唯有裴将军一人而已。” 皇帝冷哼:“还有一个人,你没有算进去。” 江铣一怔。 他知道皇帝说的是谁。 “陛下何必再拿微臣玩笑,”江铣苦笑道,“臣已经自请出族,无姓无氏,无父无母,不孝不敬,不仁不义。微臣这样的人,只怕再不能为陛下驱策了。” “是不能还是不愿?不孝不敬是假,朕看你好逸恶劳才是真。”提到江恒,皇帝又是满脸嫌弃,“你的那个父亲还有脸说你不孝不敬?为了区区一个爵位,连亲生父亲都能抛弃,至今只敢在书房中时时祭奠,他还有脸骂你不孝。” 皇帝竟然连这都知道。 江铣不由有些心惊,书房山水画背后藏着的秘密,是他不经意间发现的,只怕连崔有期都不清楚。江恒独子出嗣,让亲生父亲一脉绝嗣,他虽然做的到,却不能不心虚,眼见宗祠之中,亲生父亲被远远排在看不见的地方,自己日日跪拜,日日上香祭奠唤作父亲的却是前任齐国公,自己百年之后,后人唯一能记得的也只有老国公江源。 于是就将生父牌位藏于书房画幅之后,又屡屡让江铣跪在牌位之前。 也不知是不是代父受过。 皇帝竟然连这等密事都知道。稍一思量,江铣背后不由自主地生出冷汗,可随后他又反应过来。他已经出族,和江家再没有任何关系,他什么也没有了,也再没有任官的机会,君恩难测又如何,一切的一切,都与他再无干系。 也就起了玩笑的心思,朝皇帝拱拱手道:“陛下圣明。” 皇帝惊讶地看着他,哈哈大笑。 “你倒是个妙人。”皇帝想了半晌,又道,“不如这样,朕暂且压下敕命,令你尚主,让你做驸马都尉。想来你父亲领会到朕的意思,也就不好执意让你出族了。到时候你仍旧是江氏子,仍旧是朕的大将军,一切就当没有发生过,你也就能带兵出征了。” 江铣面露古怪:“谢过陛下厚爱。” 虽是道谢,却是拒绝的意思。 “朕的公主你都看不上?罢了,你们这些世家子,确实有些奇怪的毛病。这样吧,既然你与柔娘有旧约,不如朕赐婚,让你与长孙镜择日完婚?” 堂堂大秦皇帝,此时却像个冰人兴致勃勃地给他拉纤保媒,江铣面色越发古怪,想了想,反应过来:“陛下何必取笑于我。” 皇帝确实是在开玩笑,可见他这副要死不活的模样,反倒有些不高兴。 “天子一言九鼎,怎么算是取笑?” “若如此,”江铣却道,“臣唯有抗旨而已。” 皇帝沉默一会儿,突然问:“就为了那个庶人?” “是。”江铣很快回答,“就为了那个庶人。” 皇帝眉心皱得能夹死苍蝇:“长孙镜也就罢了,连朕的公主都比不上她?” 江铣突兀地笑起来,眉宇间一扫经年沉郁,此刻的他,不像那个在战场上所向披靡,几擒国主的大将军,也不再像朝堂上从来沉默寡言,慎之又慎的高位武将。皇帝的这句话,像是一记重锤,骤然破开了阻碍在眼前的层层坚冰,打碎了他遮蔽眼目的那片树叶。 是,谁也比不上,长孙镜比不上,公主比不上,驸马都尉、高官厚禄,全都比不上。 “微臣谢过陛下垂爱。”皇帝半真半假地要给他赐婚,但江铣却不敢轻忽,认认真真地回绝了,“微臣尚未婚娶,阿孟已然瞧不上我,若当真另娶,或是尚主,只怕她这辈子都不会再看下臣一眼。” 说到此处,才刚扬起的眉眼又变得有些沉寂。皇帝的声音略带着嘲讽,说出了他心里一闪而过的念头。 “难道她现在还能瞧得上你?” 皇帝连江府山水画后的秘密都清楚,自然也知道那日,林寓娘是如何抛下江铣决然而去的。 “算算时日,她也快到邓州了。” 从长安到江城的路,江铣曾经走过一回,邓州是南下江城的必经之路,他自然也去过。邓州,距离江城还有一段距离,但离开麟游已经足够远,远到他要靠旁人的推测才能得知她的消息。 孟柔既然决定离开,自然就不会再回来。江铣想着那日她离开前的话,字字锥心,字字刻骨,字字带着血,但比起那些尖锐的话,更让他痛苦的是,她不要他。 “就算她看不上我,我也想要瞧得上自己。”江铣只道。 他对不起孟柔这样多,害了孟柔这样多,若是转身再去迎娶旁人,就连他自己也成了个笑话。 皇帝惊异中带着点嫌弃:“不过是一个庶人……” “回禀陛下,她确实是一个庶人。” 江铣打断了皇帝,这番举动,堪称大逆不道,就连皇帝身后的内官也露出几分惊讶。但打断皇帝之后,江铣却没再继续说下去。 他也不知该如何描述孟柔。说她是他的妻子?孟柔曾经非常想要做他的妻子,可等他亲手捧着这个名头到她跟前时,她却不屑一顾,若是被她知道,只怕会生气。说她是他的心上人?孟柔若是听见了,恐怕也只会嗤笑一声,再用冷漠的眼神鄙夷地看着他。 那日孟柔离去前说,她宁愿从来不曾见过他。 江铣苦笑着低下头。 他以后,只怕再也见不着她了。 罢免 的敕令马上就要下发,今日面圣,分明是江铣起复的最后一丝希望,可他却屡次顶撞皇帝,屡次拒绝圣意,还敢打断皇帝的话。 仿佛当真意识到了自己的错误,江铣安安静静地等候发落,没有反悔,没有求情,更没有收回说过的话。 等了半晌,却听见皇帝开口。 “制诏:江铣夙彰诚节,久立茂勋,忠绩既宣,宜加宠昵。可赐姓嬴氏,上籍宗正,封上柱国,徐国公,食千户。” “陛下……?!” 江铣惊愕地抬起头,不单是他,就连身旁的内官,垂帘后的史官和翰林待诏也是一惊,但短暂的惊愕过后,史官书记不停,待诏匆匆落笔,墨痕尚未干透,内官便捧着诏书小跑着往都堂赶去,要在下衙之前让吏部处理了。 “朝廷还指望你领兵,总不好叫你白衣效力,况且孟氏一案,错不在你。”皇帝冷笑,“朕这些年确实太宽和了,放纵得他们在朕眼皮子底下都敢颠倒黑白,陷害忠良。” 朝堂上政见不合时常事,武将火气重,文臣习六艺,也不是什么好惹的货色,朝会之上逞凶斗狠,撸起袖子就要打人的也不是没有。但君就是君,臣就是臣,臣子之间再如何倾轧,也不该僭越犯上。孟壮一个四肢不全的废人,能够来到麟游,能够穿过重重阻碍阑入御在所,这件事又能够捅破天听,闹出这样大的动静,背后究竟是怎么回事,江铣能够看明白,皇帝又不是傻子,自然也都心知肚明。 孟壮的存在,最大用处就是让江铣同谋反扯上干系,让江铣的所有一切都暴露在众目睽睽之下受人审视。孟壮没有刺杀的能力,阑入御在所,实则不会对皇帝的安全产生任何威胁,或许对于幕后之人而言,选择这样一枚棋子,或许是不想把事情闹得太大。 可他们将皇帝列入棋局,产生操控圣意的意图,已然逾越了为臣本分。 这是欺君。 转瞬之间,赐姓,封爵,江铣从一个出族离家的弃子,摇身一变竟成了一品国公,能与江恒平起平坐。上籍宗正,就算他被江氏除名也不必被罢官,这或许也是皇帝只赐赏他爵等而没有再封官的原因。 江铣还有些反应不过来,又听皇帝温声道:“高昌一战迫在眉睫,军情紧急,爱卿可要好好养伤啊。” 江铣浑身一震。 一瞬间,他突然想起多年前科考时曾听同窗赞叹,说当今皇帝取士不拘嫡庶,论官不分世家与寒门;离京前朝堂上争论不休的广设太学之议,也不知结果如何了;还有今日,皇帝百般试探,试探的究竟是什么? 是他对孟柔究竟有几分真心,还是,确认他再无重回江府之意? 孟柔是无辜卷入了崔有期对江铣的算计,而今江铣,又何尝不是被迫卷入洪流旋涡之中。 江铣神情复杂,末了自嘲一笑。 雷霆雨露,俱是天恩。 “臣,嬴铣,”他肃容俯身,以额加手,“谢陛下隆恩。” 第86章 第86章三年后 “幽州气候本就干燥,近日又越发炎热,难免略有暑气积弊。观脉象,夫人实则并无旁症,只是因天气变化而引发的一些不适罢了,饮食上再留意清淡些,不过分重荤腥,不过分油腻,也就无碍了。” 林寓娘把过平安脉,又示范着为刺史夫人按揉一遍穴道,待侍女轻手轻脚地接过手,她也就借用铜盆洗净双手擦干。 刺史夫人坐在高凳上,舒服得长出一口气,挑起半截眼皮瞧见林寓娘要走,连忙扯住她衣角。 “林娘子,我上次同你说的,那个……” “刺史与夫人年岁正茂,伉俪相合,子嗣不过早晚而已,过于在意,长久郁结于心,反倒有害。”林寓娘一怔,随即了然道,“自然,夫人若是愿意,也可以使用方法从旁协助。在行房之事,夫人可以……” 刺史夫人年过三十,膝下无子,正是着急的时候,听见她前半句先是心绪一缓,可后头越听却越是面红耳赤,反倒是林寓娘一本正经,好像嘴里说的不是房中术,而是什么金科玉律,再正经不过。 此处是幽州刺史府邸,算算时日,林寓娘到幽州也已经有大半年了。 三年前,林寓娘回到江城之后,头一件事就是回沐春堂取出楚鹤留给她的医书。但沐春堂长久空置,无人照管,正屋房顶破了个大洞也没人修缮,林寓娘回来时正值雨季,雨水滴答滴答顺着断裂的房梁直直往下淌,屋里散发着阵阵霉臭,床榻早就被浸得朽烂,同黄土混在一起成了一片泥泞。 林寓娘心道不好,慌慌张张张用手帕捂住口鼻,捡了支木棍将面上泥泞挑开,果然从小坑中挖出一大个木箱子,只是泡在泥浆中太久了,上头的黄铜锁一碰就掉,楚鹤给她的那把钥匙,竟是毫无用武之地。幸而楚鹤做事还算细心,匣子里里外外都包着厚厚的油纸,油纸中间还塞了吸潮用的茶叶,虽然最外一层被浸烂了,就连茶叶也不可避免地受潮变了形,但最里头的书卷还是好好的。 整整三十卷急要方,这是楚鹤的心血,如今全都留给她了。 林寓娘南下江城时,心里头日日夜夜都惦记着这三十卷医书,可等书卷当真到手上,她却不知下一步该怎么走。楚鹤受困与晋阳公主,沐春堂破败得不成样子,她孤身一人,过所上还落着一行不许她入赤畿的字样——她连安身立命都做不到,又何谈刻版印书。 她想起那日婚仪的事,里里外外找了一遍,楚鹤买给她的金发簪,也不知是被老鼠叼去还是被谁捡去了,没能留下来。林寓娘坐在满室狼藉中发了一会儿怔,将医书原样包裹收好,拍了拍裙摆上的尘土,背着箱笼又出了门。 起先不拘做什么,帮工也好,帮厨也好,只要能给个地方暂住,能有口吃的,什么活她都能干。后来摸索着找到一家医堂,毛遂自荐要当医工,医堂掌柜倒是认得她,只是她未经考试,不曾入籍,实则算不上正经医工,往前在沐春堂时,楚鹤将她当做个正经医工让她开堂坐诊,这在其它人看来,根本就是荒诞不经。 医堂原就不缺人,掌柜的看在她能识辨草药的份上勉强收留她,也只肯让她做些洒扫、切药的活计,将她当药童一般使唤,工钱也只有旁人的一半,林寓娘一概忍耐下来。但她毕竟是楚鹤的徒弟,身上背着三十卷急要方,又从不藏私,一来二去的,医堂从上到下都对她有几分另眼相待,遇上女病人时,终于肯让她四诊做参考,到后来,也肯放手让她同其余医工一样出诊,只是仍不许她像其余医工一样开堂坐诊。 能够有一檐以避风雨,又能治病救人,不至于白费多年所学,这对于林寓娘来说,已经是很好很好的结果。在江城的阵阵荷香中糊糊涂涂过了一二年,她原以为这辈子就要这样过完了,但半年前,掌柜的却突然找到她。 “幽州刺史尊堂受了腿上,经久不愈,刺史府上医工是我同年,知道我擅长外伤医治,所以举荐了我。”能入刺史府邸为府医,原本是再好不过的前途,掌柜的却面带隐忧,“堂中众人,唯有你潜心医术,可堪托付……我想着,要将这医堂暂时托付于你。” 林寓娘没立刻应下,只问道:“你去了,令堂怎么办?” 掌柜的眉心紧锁,神情中更添一层懊悔与苦恼。 掌柜的母亲年前得了一场重病,后来虽然治好了,却已经大伤元气,损及根本,老人家本就年事已高,被这样易损耗,眼看着就在这几个月了,这事医堂上下人人都知道。母亲沉疴深重,儿子却要在这时候不远千里去医治旁人的母亲,这多可笑。 可是刺史已经下帖,幽州路远,掌柜的同年不知他家中情形,本是好意举荐,若是不应,只怕连这位同年也会吃挂落,到时候刺史一封文书发往江城,另掌柜的再不能行医,就更是得不偿失了。 “ 如果我没记错,林娘子也是北方人吧。”掌柜的虚虚望着北方,目光怅然,“幽州这样原,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来……若当真有遇不测,还请娘子代为照看一二,大恩大德,某定当……” 林寓娘点点头,又摇摇头,幽州这个地方她曾经听人说起过,那是比并州还要更北的地界,她也没有去过。 她沉吟一会儿仍是没答应,反而道:“你若是信得过,我替你去。” “什么?” “我是独身一人,无亲无故,没有亲眷干系,也没有人需要我照看,在江城或是在幽州,于我而言实则并没有区别。”林寓娘也有些紧张,可是长安她都去过那么多回了,去一趟幽州又有什么稀奇,“我替你去吧。” “这、这怎么能呢?”掌柜的直觉不对,可又说不上什么不对,“你的医术我自然信得过,只是……只是他们要的是我,你一个独身女子,又怎么能……” “他们要的是能治病的人,把人治好就行,至于施治的是谁,他们才不会在意那么多。”林寓娘却越想越是,“就算我当真治不好,也总能帮你拖延些时间,至少……” 至少拖延这几个月,不至于让母子间留下遗憾。 “若能治好刺史的母亲,说不定也能求得恩典,将我老师的医书刻版付印,流传后世。” 话说到这份上,连楚鹤都搬出来了,但掌柜的心里清楚,林寓娘决定北上幽州,实则还是为了替他解决麻烦。掌柜的又是愧疚又是感激,当即写下一封告罪的回信阐明前因后果,赌上自己声誉力荐林寓娘,又忙前忙后地替她打点行装,考虑到她一个寡妇,孤身出行多有不便,打听到有官船即将北上,又想尽办法托关系把她塞了进去。 有官船庇护,北上的一路倒不算太艰难,只是进了幽州城关,又进了州治范阳县,那位同年一看见林寓娘便晕死过去,醒来之后不住怒骂掌柜的不干人事,林寓娘好说歹说地劝他冷静,可同年带着她到刺史府门前,又遭遇了一场刁难。 最后还是府中参军出迎,查验了林寓娘的过所,盯着她的脸看了许久,这才点头放他二人进去。 “……《素女经》曰:知阴阳之道,悉成五乐。敦睦夫妇之伦,是周公之礼,阴阳相合,亦是顺应乾坤之序……” 林寓娘行医这么多年,什么没见过,区区夫妻敦伦而已,还不至于让她内心生出什么波澜。刺史夫人原本听得耳热,可看着她一本正经的模样,那些羞赧竟也渐渐消退下去,将她说的都认真记在心里。 正说着话,有侍女打帘进来禀报:“李夫人、、洪娘子等众位娘子已经到了,夫人要移步吗?” 主家有客人,林寓娘不便多留,就要起身告辞,刺史夫人却伸手将她按在原地。 “急什么,你方才不是要给我开药方么?”刺史夫人若无其事,眼神不住往外瞟,“来的都是自家亲戚,你写完再走,不必避忌了。” “是。” 刺史夫人一抬手,屋里屋外的仆婢们立时都动起来,燃起香炉,端上桌案,摆上坐榻,再有胡商运送来的各色水果、府中厨司制备的各色糕点,整整齐齐一摆好,客人们走入花厅时,一桌宴席就已经整治齐备。 说着都是自家亲戚,但能够刺史夫人攀上亲戚的,自然也都不会是什么等闲人物。一时间衣香鬓影,香风阵阵,寒暄过后落座,有人奇异道:“怎么这里还有位娇客?” 幽州城就这么大,常来常往的也就这么些人,骤然多出个生面孔,人人都惊讶。 刺史夫人道:“这是……” 林寓娘放下笔,膝行一礼道:“民女林氏,见过诸位夫人娘子。” 这是她精心学过的礼仪,一举一动挑不出任何错处,再加上那分泰然的气度,竟让人有些不敢轻视。民女,林氏?林寓娘虽然见了礼,却像是什么也没说,席间客人面面相觑,都等着听刺史夫人开口。 “这是从长安来的林女医。”刺史夫人眉目含笑,“林娘子医术极好,先前老夫人的病,就是她给治好的。现下正帮我调养身体,也很不错。” “竟是位女医,还是从长安来的?!” 席间贵人们发出阵阵惊呼赞叹,林寓娘垂眸静坐,没有反驳。 刺史夫人这才满意地点点头。 幽州繁华,刺史又身居高位,在府上养几位医工不过是花费银钱的事,但女医则不同。一来女子不能参考,太医署在籍的医工里就没有女子,医术过人的女医本就是千金难寻,更何况林寓娘还是从长安来的——长安,那是天子脚下,钟灵毓秀之地,人才辈出也是应当。 自然,林寓娘过所上消不去的,禁止她靠近京望各县的那行字,就不必同众人说道了。 席间主客都是妇人,倒也不是都没见过女医,生产时助产的稳婆也通医术,同所谓女医应当没有什么区别。只是像林寓娘这样年轻漂亮,又被刺史夫人赞誉推崇的,还是头一回见,围着林寓娘看来看去问个不停,她一一答了,又听人道: “你说你是女医,可也同其他医工一般会诊脉?” 林寓娘点了点头,那人就又伸出手。 “既如此,你来摸一摸我的脉象,看能不能瞧出什么来。” 林寓娘面上仍旧噙着笑。 “医者断症,有望闻问切四法。娘子所言切脉,实则是四法中最末。”林寓娘道,“敢问娘子,近来是否常常浑身沉重,乏力不堪,夜间多梦难眠,而白日却又嗜睡?” 娘子惊愕地睁大眼,左右人都朝她看过来,她也心怀惴惴地点点头。 “这、不需切脉也能看出来?”她有些着急,“我是生了什么重病么?” “娘子不是生了什么病症,只是阴阳失衡,气血不调,当禁用寒凉之物。”林寓娘笑道,“像昨日那样的冰饮子,不宜再用了。” 那娘子吓了一跳,下意识道:“你怎么知道我昨晚吃了饮子?!” 这话把周围人都吓住了,不经把脉,光看面色就能断出旁人昨夜吃过什么,这简直不是医术而是巫术了。 “不过是观色听音而已。”林寓娘却笑道,“四诊之法,在籍的医工应当人人都会,只是旁人不如我这般爱炫技,不轻易宣之于口而已。” 消积化滞的药方也已经写好,林寓娘起身向刺史夫人告辞,可她才刚露了一手,众人哪肯就这么让她走,都嚷着要让她留下诊脉。 林寓娘只笑道:“雕虫小技而已,若让各位贵人府中医工知道,定要取笑我不知分寸了。”又请各位若是有意,稍候下帖让她过府探脉。 贵人宴席上,林寓娘可以被人当成个新奇物件一样看来看去,可是楚鹤教给她的一身医术,不能这样被人轻慢对待。医术是用来治病救人的,不是用来让人瞧热闹的。 让她当堂像个耍把式的表演探脉,这绝对不行。 刺史夫人炫耀尽兴,点了点头算是准许,林寓娘拱手谢过,将药方交给侍女,收拾笔墨医箱的功夫,席上众人已经转到下一个话题。 “夫人果真阔气,长安的女医能请得,长安的瓜果也能用得。瞧瞧这葡萄,从前只是听说过,倒是头一回亲眼见。” 各人桌案上,新鲜瓜果糕点摆满了桌案,偏偏只有这葡萄,用银盏承着,没桌只有五、六粒,比拇指盖大不了多少,看着就极金贵。 刺史夫人将湃过水的葡萄塞进嘴里:“别说你们了,我也是今岁才吃上这葡萄,听胡商说,葡萄要在温暖的地方才能扎根,咱们这地界是别想了。” 客人们面露惊疑,连咀嚼的速度也慢下来:“这葡萄也是从长安送来的?” “哪能呢,长安种的葡萄,只怕长安人自己还吃不够呢。”刺史夫人眉目舒展,却故作挑剔道,“这是早前从北都送来的,早听人说葡萄晶莹脆甜 ,入口甘香如含冷玉,可我吃着却酸涩得很,倒不如石榴吃着甜。” 可石榴,李子,桃子这样的瓜果,早就都吃腻了,葡萄虽然涩口,却胜在新奇。 “都说橘生淮南则为橘,生于淮北则为枳,或许长安栽种的葡萄确实比并州的更甜呢?” “要说甜,还得是高昌……不对,现在应当叫西州了。我家下人听胡商说起过,长安的葡萄原本也酸涩,还是西州归附之后才有的良种,并州也才能种得上葡萄。” “是啊,咱们今天能有这样的口福,还得遥谢徐国公相助。” 众人都被逗得笑起来。 “说来也奇怪,从前没听说过宗室还有这等人物,听说是叫……铣?嬴铣,这名字听起来倒是……若论当朝名将,徐国公可当首屈一指,先前力排众议要征高昌时,多少人说他疯了,陛下倒是用人不疑,将三十万大军全权交由他指挥,谁能想到,那高昌弹丸之国,竟能反扑到如此地步,还有胡人意图趁乱入境……”刺史夫人抚着胸口吸气,“邸报传来时可把我们夫妻吓了一跳。” “是啊。还有后来齐王叛乱,也是突然得很,可还没等咱们反应过来,就听说徐国公已经平定叛乱了。” 席间附和之人不少,也有人突然道,“说起朝中的将军,我记得几年前,还有位能征善战的大将军,名字同徐国公很像,好像是,姓江?没错,是兰陵江氏子,我记得,族中还有谁家的女儿说过要非他不嫁。” “你说的是右卫大将军江铣?我也记得他。先前北征东突厥、薛延陀时,好像就是他几度生擒国主,只是好似没有再听说过他的消息,也不知是不是死了。” “他呀……” 林寓娘没有继续再听,躬着身,静悄悄地提起医箱离开花厅,正要往大门走去,却又被长史叫住,说是最近身体不适,请她帮忙看看能不能开服药,林寓娘自然应允。 左右在刺史府里看诊,诊金总是少不了的。 又给几人看过诊,开了几张药方,给其中两人简单施过针,嘱咐了日后复诊之后,林寓娘拖着医箱被长史毕恭毕敬地送出门。 “林娘子?太好了,娘子还没走。”方才在席上伺候的侍女小跑着赶过来,奉上捧盒,“夫人说,今日辛苦娘子了,这是赏赐娘子的葡萄,请娘子带回去尝个鲜。” 林寓娘知道,这就是方才在席面上,她没有点破刺史夫人的谢礼,因而并没有推辞,伸手接过。 “时辰不早了,夫人宴客辛苦,我就不去打扰了。”她道,“还请姐姐代为谢过夫人赏赐。” 又塞了些许碎银两过去,侍女眉开眼笑地连连点头,答应会帮她说些好话。 一手提着医箱,一手端着捧盒,林寓娘离开刺史府的模样颇有些滑稽。可滑稽的又何止是她这副形容。 长安来的女医,她哪里是从长安来的,她分明是从江城乘坐官船北上幽州。过所上写的是不准她再靠近长安,连带着连京畿各县也不许她出入,如今却成了她与长安联系的最好佐证。 当日临行前,江铣一字一句同她阐明厉害,说这句话落在过所上会给她带来诸多危险诸多不便。可是在这幽州城里,长安的一串葡萄也值得受人吹捧,她这个过所上写着长安二字,即便是禁止她靠近的长安,竟然也能为她的来历添光增色。 回到家时,屋主的一对儿女正坐在门前翻花绳,一见她便高兴地嚷起来:“林娘子回来了!” “嗯。”林寓娘强撑了一天的假面,到这时候才露出几分真心实意的笑容来。 她北上幽州原本是为了替人医病,没有想要长留,只在坊内租了一间屋子。屋主姓胡,就住在她隔壁,胡家的两个孩子也常在她屋前打闹。 “三娘,四郎。”林寓娘放下医箱,将捧盒在两个孩子眼前晃了晃,“看,这是什么?” 胡三娘已经攥着裙角跳起来:“是好吃的!” “对,是好吃的。” 林寓娘笑着点点头。四、五岁的小孩子,话还说不利索,已经能跑能跳,知道谁会对他们好,便扒着膝盖眼巴巴地瞧着你撒娇卖痴。林寓娘看他们姐弟实在可爱,也被勾起几分玩兴,提着裙摆同他们坐成一排。 打开捧盒,里头果然是银盏承托着的一小串葡萄,刺史夫人待人大方,赏给她的这一串,竟比席面上客人们用的还要多一些。除开葡萄之外,银盏能换钱,外头的捧盒更是世宦之族才能用上的。 林寓娘放好捧盒与银盏,小心翼翼地摘下两颗葡萄,分别递给姐弟俩,三娘没见过这东西,攥在手里好奇地左右打量,四郎性子急,抓过就要往嘴里塞。 “别!”林寓娘连忙叫停,顿了顿,倏忽笑起来。 两个孩子都不知道她在笑什么,却也很乖顺地等她指示。 “这是葡萄,果肉脆甜,皮却酸涩,要剥了皮才能吃。”林寓娘笑着笑着,眼神却有些发沉,她拿过四郎手里的葡萄,剥下外皮,将晶莹剔透的果肉塞进他嘴里,“好不好吃?” 四郎嚼了嚼,弯起眼睛:“甜!” 三娘也着急起来,举着手里的葡萄:“林娘子,我也要,我也要!” “好。” 林寓娘点点头,也把她手里的葡萄拿过来,一点点撕去外皮,将甘甜的果肉喂进孩子嘴里,就这么一人一颗,将剩下的果肉都与两个孩子分食干净。 吃完了葡萄,两个孩子手拉着手又跑远了,只剩林寓娘一人坐在原地,用手帕细细地将指尖擦拭干净。 并州的葡萄,比起长安的葡萄似乎也不差什么,有区别的是人。 一瞬间,林寓娘想起了很多事,初上长安不通礼仪闹出的笑话,旁人明里暗里的嘲笑,想起晋阳公主指派她伺候,想起她头一回见到的葡萄。 长安,这个地方似乎已经离她很远很远了,从麟游到江城,再从江城到幽州,她已经整整三年不曾再靠近京畿,自然也没再遇到过旧日的那些人。可是长安留在她身上的一切却从未消失过,刻入身体本能的规矩礼仪,鼻间幽幽缠绵不去的香气,甚至就连她的这一身医术,也是长安的楚鹤教授给她的。 三年过去,也不知道老师究竟如何了,还有…… 方才在席间听见的一言半语,此时凭空钻进脑海里,挥之不去。 “那位几擒国主的大将军,我记得好像是叫……江铣?后来再没听说过他的消息,也不知是不是战死了。” 离家出族之人,按律不能任官,就算没有死,只怕也…… 林寓娘盯着指尖发了好一会儿怔,突然如梦初醒,甩甩脑袋,拍了拍裙摆上的尘土,提着医箱同捧盒进屋里去了。 …… 长安,太极殿。 “新罗、高句丽、百济三国原本同为大秦臣属,本该平齐平坐,可是高句丽自恃国强,百济阴险狡诈,与高句丽狼狈为奸,竟强占我国四十多余座城池,占我国土,辱我生民,甚至抢走了原本要献给大秦陛下的百车岁供。我国虽然深陷战乱之中,可女王从不敢忘记大秦恩德,特地派我前来请罪,拖延岁供并非是我新罗有意为之,实则是高句丽与百济两相夹击,我新罗国民已再无立锥之地啊!” 新罗使臣坐在地上涕泗横流,哭得几乎失去了一国使臣的所有风度。但高句丽势强,百济占据地利,夹在中间的新罗国弱民孱,只能受着夹缝气。 派遣使臣前往大秦求援,已是他们的奋力一搏,若是大秦也不肯出兵相援,只怕剩余的城池也再保不住。 新罗使臣涕泪俱下,倒是也引起朝中不少人同情,但国之大事,在祀与戎,不论是否出兵,都该谋定而后动。 皇帝安慰几句,让人把哭得脱力的新罗使臣扶下去,捏了捏眉心。 “玄奖,高句丽怎么说?” 新罗之患,并不是今日才有的,高句丽同百济对于新罗的欺压也不是一两年的事了。早在先前,出使高句丽的使臣毁坏他们用前朝将士尸骨建筑起的京观之后,高句丽便大兴土木,在北境一线修了道长城用以防范大秦兵马。修好长城之后,高句丽便马不停蹄地对新罗与百济发起进攻。百济倒是乖觉,及早向高句丽投诚,高句丽自己不敢断岁供,只敢去抢新罗的岁供,可百济为着向高句丽表示忠心,竟是三国中第一个停止向大秦纳贡的。 也是在百济背叛之后,新罗再也支撑不住,终于到了使臣殿前哭求救援的这一天。 高句丽暂时没有断绝岁供,那就是还没有要与大秦正面交锋的意思,新罗 毕竟是臣属,大秦不能当真放任新罗被欺压得灭了国,因而派遣使臣玄奖出使高句丽,责令高句丽国主停止进攻新罗。 “回禀陛下,高句丽国主不过傀儡小儿,国中实际是大对卢盖苏文主事。盖苏文此人生性残暴,刚愎自用,不止是新罗,就连高句丽本国国民也对他穷兵黩武怨声载道。”玄奖面带不忿,“微臣带着圣旨前往,是替天子出使高句丽,盖苏文虽然以礼相待,却实则暗含轻鄙,对我朝要求的停战更是嗤之以鼻。还说前朝入侵时,新罗曾经趁乱夺取了高句丽五百里土地,如今攻下新罗城池,不过是收复失地。等完全收复国土之后,自然会停止战争。” 玄奖当即反驳:辽东四郡原本是中国土地,大秦天子尚且没有轻易兴兵夺取,高句丽怎么敢违抗旨意。 盖苏文找不出新的理由反驳,干脆对玄奖置之不理,玄奖只得无功而返。 燕王是性情中人,听了新罗使臣的哭诉已经心怀不忍,听完玄奖一番话,更是怒不可遏,当即上前一步道:“父皇,高句丽自恃地利,屡屡挑衅,先是留存京观炫耀武功,而后修筑长城,分明是心怀不轨,有意防范大秦。今日欺压新罗,待新罗被完全蚕食后,下一个就是趋炎附势的百济。盖苏文野心无可遮掩,当立即压制,以免后患啊!” 朝中不少人纷纷附和,还有人补充道:“高句丽一边交纳岁供,一边修筑长城,在他们眼里,或许这也是在卧薪尝胆,以图后望。” 可也有人提醒:“高句丽地处偏远,地形、气候,都很复杂,易守难攻。前朝东征三次,可都是……” 辽东四郡原是中国故土,前朝皇帝宏图远大,曾倾举国之力三征高句丽,屡败屡战,屡战屡败,打到最后,全国人口损失超过百万,逼得百姓相聚为群盗,各地义军蜂起,更糟糕的是,漠北胡人趁乱度关南下劫掠中原,一时间,饿殍遍野,民不聊生。如今新朝的光景,是轮番胜仗好不容易打下来的,也是几十年休养生息好不容易得来的。 或许盖苏文提起前朝东征,也是对中原天子一次无声的嘲笑。 不提前朝还好,一提起前朝接连失利的旧事,所有武将,几乎所有武将都按捺不住起身要请战。长孙乾达道:“陛下,盖苏文屡屡挑衅,欺压新罗,威逼百济,断绝两国岁供,所图谋的只怕不止两国,剑锋暗指中原。而今四海宾服,万国来朝,无不推崇我中原为天朝上国,新罗、百济是我朝藩属,新罗国主更是忠诚不二,高句丽欺压两国至此,任意施为至此,分明是有意挑衅我大秦。若不出战,各国将如何看待我朝?日后史书刀笔,又该如何评价?” 有燕王与长孙乾达带头,群臣热情越发高涨,声浪几乎就要掀翻太极殿屋顶。皇帝敲了敲凭几,转眼看向缩着脖子,站在角落的小儿子。 “晋王,你说呢?” 晋王支支吾吾:“回禀父皇,儿臣……” 群情激奋之下,他没有出声附和,就说明心里是另有观点,只是碍于情势不肯轻易出口罢了。皇帝耐着性子催了又催,终于催得晋王开口。 “皇兄说的有理,表兄说的也有理。”燕王与晋王一母同胞,都是先皇后所出,这声表兄唤的自然是长孙乾达,晋王细声细语地说,“但前朝败亡殷鉴不远,依儿臣看,还是需要更加慎重才是……” 在众目睽睽之下声音越来越小,几乎含在喉咙里。 这样胆小又示弱,反倒让人不敢再多说些什么,朝上无人反驳,皇帝也不由得又按了按眉心。 “嬴铣。”他叫出徐国公,问道,“你怎么看?” 他是除开晋王之外,另一个从头到尾都没有表达过态度的人。 “众位前辈说得都不错,晋王殿下说得也不错。盖苏文跋扈至此,高句丽、新罗、百济,三国百姓陷身水火,正当吊民伐罪。且三国早已归顺我朝,盖苏文既然阴谋叛逆,私建城池,又欺辱新罗君民,大秦发兵平叛,也是师出有名。” 打是一定要打的,确定了要打谁,接下来要商议的则是应该怎么打。 “军士,不过是再多添几座京观而已。不远,若无充足准备,派遣再多军士,不过是再多添几座京观而已。高句丽占据天险,易守难攻,且辽东四郡远离中原腹地,从何地出兵,派遣何人领兵,粮草辎重如何运输,又该分几路运输……依微臣浅见,征讨高句丽,还需从长计议。”嬴铣说到一半,瞥了眼身边满脸通红的长孙乾达,又道,“若都如长孙小郎一般,斗志昂扬,不计后果,只怕结果难料。” “你……现在在说高句丽,你扯这些旧账做什么!” “夫胜兵先胜而后求战,败兵先战而后求胜。长孙小郎若是连这点都堪不破,还是留守后方,做个富贵闲人更有用些。” 长孙乾达面红耳赤:“你……徐国公,你不要太过分了!” 嬴铣的声线也冷下去:“过分?青州一战是谁不听军令,以至伤亡惨重?你战场上违抗军令,就是死于敌手也无话可说,可受你统御的府兵,他们又犯了什么错,竟要与你同生共死!” 一年前齐王谋叛事发,皇帝令嬴铣前去征讨,长孙乾达从旁协助。乾达铮铮一身傲骨,怎堪屈居人下,是以阳奉阴违,嬴铣派他驻守青州围堵叛军,可眼见叛军溃逃,乾达却违命出城追击,险些被反扑的叛军围困,是属下军士拼死护送撕出一道口子送长孙乾达归营,这才保住了他一条性命。 至于为他牺牲的那些军士,长孙越不惜金银,也只是大加抚恤而已。 “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你若在场,只怕会和我作出一样的决定……” “我不会。”嬴铣冷笑,“我可没有你那么蠢。” “够了!”皇帝实在听不下去,“这里是太极殿,是商议国事的地方,你们为了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吵吵嚷嚷,究竟还有没有点为人臣子的自知之明?!” 长孙乾达梗着脖子还要再说什么,嬴铣却态度一缓,极谦卑地低头行礼:“臣知错,求陛下宽恕。” 长孙乾达也只得熄了火气,不甘不愿地一起认错。 最后一同被赶出了廷议。 长孙乾达参加了这么多次朝会,被皇帝当场斥退还是头一回,自尊受辱,躬身退朝时连头都抬不起来,一出大殿便怒瞪嬴铣,像是随时都要扑咬上去,狠狠咬下一块肉来才肯泄愤。 除开愤怒之外,心底还有一丝不解。青州之事已经过去一年,该抚恤的已经抚恤,他也被皇帝停了半年的俸饷,也已经认了无数次错。事情过了这么久,就连皇帝都不再敲打他了,为什么嬴铣偏偏就是要旧事重提,抓着 他不放。 长孙乾达瞪着嬴铣,眼中丛丛怒火难消,嬴铣反倒云淡风轻。朝会之上,挑火的是他,愤愤不平的是他,此时若无其事,好像什么也没发生过的,也是他。 朝会之上被当场斥退,于长孙乾达是开天辟地头一遭,但嬴铣早就已经习惯了,只当是提前退朝。溜溜达达领回马,又溜溜达达地骑着马往怀远坊走。 嬴铣要回的不是江府,而是他自己的家。 皇帝赐姓封爵之后,他已是与江恒平起平坐的当朝一品国公,剿灭高昌,建立西州之后,又加封他开府仪同三司,可自行开府置官署。嬴铣挑挑拣拣,竟还是将新家定在了怀远坊,就在齐国公府正对面。 每次朝会前,江恒、江谦父子刚一出门,就能同信马由缰的嬴铣打个照面,没过多久就逼得江家父子弃用了开在坊道上的大门。 回家之后,嬴铣吩咐手下喂好马,又让松烟收拾准备好行装,果然,午时刚过,圣旨就到了,让他出任幽州都督,即日赴任,不得迁延。 松烟傻了眼:“幽州都督?” 嬴铣随手把圣旨交给他过目,松烟捧着往下读,这一读更是惊愕。 “殿前无礼?只因殿前无礼就要将您贬出长安,大将军,您……” 原以为他要问究竟如何殿前无礼,惹得皇帝生了这样大的气,可松烟犹豫一会儿却道,“大将军,您还没改好吗?” 嬴铣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回答。 “陛下叫我即日赴任,延误不得。”嬴铣拿回圣旨,收好放进包袱中,看着院子里满地的箱笼,即便一回来就开始收拾了,还是来不及。 既然如此,也就只有先行赴任,随后再让松烟押送箱笼上幽州了。 圣旨在前,嬴铣不敢迁延,也没有迁延的必要,他孤身一人,想要赴任,带上赴任文书与信物,骑着马就孤身出了城。 但春明门外,早有人在等候他。 那是一辆青色篷布的马车,从外观上看并不起眼,却并没有任何人敢轻忽,别说马车周围把守的甲奴个个人高马大,就说这四驾的马车,原就非公卿不可用。 马车四角挂着木牌,刻有篆书描红的“燕”字,这是燕王府的徽记。有这个徽记在,燕王府的车架,就算没有过所,没有事由,也可以随意通过城关。 马车就挡在城门边,分明就是来送行的,嬴铣不可能装作没看见,一来这太过失礼,二来也没有必要。 嬴铣翻身下了马,栓好缰绳,大步走过去,停在窗边躬身行礼。 “燕王妃。” 女官打起帘帐,里头女子肤白如雪,高髻如云,琳琅珍珠玉饰罗绮遍布全身,却遮掩不住她本人丝毫光华,眉间一点花钿艳红如血,更衬得她双眸如星,妩媚动人。 正是当朝燕王继妃,长孙镜。 “五郎,好久不见。” 饶是嬴铣已经出族,已经被赐姓,同从前那个江铣分割得一干二净,长孙镜却仍是这样唤他。像是对那声冷冰冰的“燕王妃”的控诉,又像是沉湎旧梦不愿醒来。 可又还有什么旧梦呢?都已经过去这么久了。 她嫁入燕王府做续弦,也已经两年有余。 “当年幽王谋逆,你坐罪下狱,父亲原本要我毁弃旧约,另许他人。可是我不肯。” 一句不肯,让长孙镜带着那枚羊脂白玉佩在沙州苦修三年,让她逾期不嫁,被全长安的女眷取笑嫁杏无期。回到长安后,长孙镜明知到嬴铣已经与一个庶人有了首尾,却仍是折节相交,甚至不顾声名也要向他要一个结果。 可结果却是,嬴铣不要她。 却肯为了一个庶人,把自己弄的背离宗族,人不像人,鬼不像鬼。 长孙镜自然不服,但是长孙越对她的忍耐已经到达极限,江铣已经是弃子,她的婚事也已经再拖不下去,必须尽快择定一位夫婿。 世上最好的男儿已经没有了,长孙镜想,那就如她的姑母一般,嫁给世上最有权势的男子吧。 于是她就成了燕王妃。 长孙镜坐在车架上,隔着薄薄一层窗棂望过去,她看见嬴铣曲折的脊背和扎着玉冠的发顶。 如今她是君,他是臣,自然只有他拜她的份。 饶是嬴铣再如何骄矜,君臣名分之前,终究要低头。 长孙镜积郁多年的不忿终于消减不少,可随后,却又更深的怒意涌上来。 “我在沙州苦等三年,你为了一个庶人,在长安闹得沸沸扬扬,闹得鸡犬不宁,我念在她确实曾经照顾过你,也原谅了。可是你呢?你在陛下面前说要娶她为妻,为了她离家出族,为她丢尽所有颜面时,可曾想过我?” 那日丢尽所有颜面的不止是江铣,还有长孙镜。堂堂长孙氏嫡女,皇后侄女,当朝唯一异姓县主,多少重的身份光耀加在一起,也抵不过一个庶人的存在。 但如今她终于一雪前耻,扬眉吐气了。 长孙镜抚着尚不明显的孕肚,长舒一口气:“你自以为得了赐姓,得了封赏,能与令尊同列国公,平起平坐,宠遇优渥,便已是如日中天了。但须知飞鸟尽,良弓藏,没有家族荫护,你不过就是一个孤臣而已。” 就如今日,在朝堂上,分明是他与长孙乾达相争闹事,本是各大五十大板的事,可到头来,被贬谪出京的只有嬴铣一人而已。 高句丽征战在即,派遣部队先行探路,或是筹备粮草,都是寻常事,可这样的活计,往往是分配当地官员筹措。幽州地处边境,嬴铣从右卫大将军兼兵部尚书出为幽州都督,是再明显不过的贬谪。皇帝之所以将嬴铣发往幽州,命他亲力亲为,去做这样的工作,一则意在敲打,二则,是因为皇帝可以。 因为嬴铣只是一个孤臣,只要皇帝一道命令,或生或死,他根本没有商榷的余地。 “五郎,你可曾后悔?” 嬴铣仍旧保持着行礼的姿势:“恕微臣愚钝。” 可长孙镜却笃定他明白她的意思,带着一丝不明不白的执拗,她道:“只要你承认后悔,我现在就可以让燕王请陛下收回成命,你今日根本不必出城赴任。” 嬴铣沉默一会儿:“微臣以为,王妃是来送行的。” 长孙镜的眼神瞬间冷淡下去。 “若你仍不知回头,我也可以是送行。” 长孙镜耐着性子等了好一会儿,嬴铣没有回答,反倒低低笑起来。 “阿孟说的没有错,你我这样的人,果然是受了一分苦楚,便要委屈成十分,还要作出十二分的模样来。王妃口口声声说在沙州等我三年。可是王妃潜心修佛的那三年,我却是筋骨尽折,受尽折辱,一步一步爬回长安。” 长孙镜神情一僵,纤长手指握紧窗棂,嬴铣慢悠悠地直起身,看见她慌乱的眼神,还有她手上艳丽精致的蔻丹。 这样一双手,孟柔从来没有过。在长孙镜“苦苦等待”他的那三年里,孟柔将手浸在冷冰冰的河水中,一件又一件地浆洗衣物,只为换银钱来给他治伤看病。 只因为长孙镜出身高贵,而孟柔生来低贱,虚度的光阴就能比三年日夜磨砺来得更金贵。 天底下哪有这样的道理。 嬴铣觉得可笑,可转念一想,他从前也是这样想的。 他从没将孟柔放在平等的位置上看待,所以也从没有将两人的付出平等比较。以至于分明是他亏欠了孟柔,却总是想要再从孟柔身上索取更多。 而今孟柔终于什么也不想给他了,反倒是他,怀有满腔爱意,也不知该如何弥补。 唯有征战四方,不求名利地位,只求天下太平,海晏河清。这样他的心上人,或许也能在某个他不知道的角落处,过得更好一点。 “故人肯来送行,某心内感激。”嬴铣再拜致谢,“但为王妃声誉着想,日后我们,还是不要再相见了。” “五郎,你……” 长孙镜想要叫住他,可嬴铣已经回身解开缰绳,翻身上马向幽州方向赶去,长孙镜简直气得五内俱焚。什么委屈,什么公平,她身为世家贵女,肯剖白心志,肯费功夫等待嬴铣,本就殊为不易,嬴铣却还是要将她的种种牺牲去同一个庶人相较。 浣衣,劳作,这些都是庶人天生该做的事,他凭什么…… 指尖深深掐紧窗框,修剪整齐的指甲边缘很快崩裂出种种粗糙痕迹,女官惊呼道:“王妃,小心手疼!” 长孙镜倏然松了劲。 正要开口让车夫调转方向回王府,却有小厮急匆匆从城内赶来,气喘吁吁跑到窗下。 “启禀娘子,郎主听说娘子正在城外,特地让小的将此物送来给您。呼,可算是赶上了……” 小厮是赵国公府的,长孙越有东西交给她? 女官接过锦盒打开:“王妃,这是……” 长孙镜垂眸一看,瞬间浑身冰凉,僵直着定在原地。 里头正静静躺着一枚羊脂白玉佩,同她腰上从不离身的那一枚,本是一对。 嬴铣早已归还这枚玉佩。 第87章 第87章姻缘劫 医书,装好了,油纸,裹好了,抄本也带上了。唔……还有医案,医案的抄本,干粮…… 林寓娘对着列好的单子一一检查,再三确认行李都已经收整好了,满意地拍拍手掌上并不存在的灰。 她要回江城了。 此次北上幽州城,一 则是替掌柜的前来医治病人,而今老夫人病体已经痊愈,掌柜的不能亲自前来,也是为了尽孝,解释清前因后果,又没耽误了治病,刺史也就没有再怪罪掌柜的与他的同年。 至于第二个原因,则是楚鹤的医书。 楚鹤耗费毕生心血写成这部书,为的是广济天下,普度世人,让医者能有所依凭,病人也能粗通医理,或能寻找到途径自救。可版印医书并非那样简单的事,刻制木板就要耗费一大笔银钱,印书的纸张、墨耗也是一大笔钱,再有印出的书籍该发放到谁的手里,又该如何发放,也都是个大难题,若是不弄清医书的去向,就算印出来也是拦在手里,岂不是白费功夫。 林寓娘原本想着,此事惠民利民,且楚鹤的医书写得很好,虽不敢说能与《黄帝内经》、《伤寒杂病论》相提并论,但若是能传世,也是功在当代,利在千秋的一件好事。若能有官府公门牵头,或许能够事半功倍。 但林寓娘不是在籍医工,带着医书上衙门求见主事,根本没人理会她;就算在籍医工也是一样,林寓娘到幽州后,也曾将老师的医书给几位医工过目,医工们亦是赞不绝口,甚至还有一位认出些许痕迹,问她老师是不是姓楚,只可惜对过姓名之后,那位医工所识得的并非楚鹤。 官面上的路子走不通,林寓娘就想着,能否借一借刺史府的光,可惜也是不成。 若说银钱,刺史府自然十分不缺的,只是谈到驻颜古方,养生之道时,刺史夫人或许还会被勾起几分兴趣,可一提到要印医书,立时就是摆手推拒。林寓娘旁敲侧击地提过几回,知道没有机会,也就没再提了。 反倒是刺史夫人,不知去过什么地方问了人,回来之后屏退旁人,将她招到身边鬼鬼祟祟,却又十分严肃地再一次拒绝了她。 说是怕沾上因果,扰乱了旁人命数,这等大功德,凡人轻易不敢沾身。 林寓娘简直哭笑不得,也只得说好。 其实心灵明镜似的,刺史夫人这样犹犹豫豫,说到底还是信不过她,信不过楚鹤的医书。 至于那天在宴席上,林寓娘有意露脸引起宾客兴趣,看着像是招揽客人,实则也还是为了医书的事。但不知道是刺史夫人提前同她们通过气,还是物以类聚,人以群分,那些宾客们就同刺史夫人一样,把脉,看诊,都可以,写下的药方,经医工查验过若是可行,倒也愿意用。但一提到别的,立时就露出警惕的目光。 活像林寓娘要骗她们钱似的。 但仔细一想,林寓娘自己也笑起来。 可不就是要骗她们的钱来印书么。 待在幽州城的时日已经足够久,该医治的病人医治好,医书既然没有指望,林寓娘也就该准备离开了。否则等到冬日河水结冰,不论是陆路还是水路,只怕都难走。 又再检查了一遍箱笼,确定没有什么遗漏的,林寓娘便背上医箱出了门。 除开刺史府的几位贵人之外,在幽州城的这几个月,林寓娘倒是没闲着,还接手了几位病人,有些是帮那位同年收治的,也有些是自行找上门来的,其余几位的病症都已经见好,有些还需要长期调养的,也都交托安排好了,等再给最后一位病人复诊,检查过没有什么问题,她也就能离开了。 孙家就住在北城墙边,绕过一片杂乱的荒草堆,循着袅袅炊烟走去,也就是了。 房瓦陈旧,院墙塌了个缺口,没有倒塌,那就是还能用。林寓娘也住过这样的屋子,起初并没有觉察出什么不对。直到进了屋,给躺在床上的病人把过脉,这才皱了眉。 孙家人口简单,老父亲早逝,家中只剩下一位寡母并两个儿子,大儿子娶了妻,正是躺在床上的这一位。孙家大儿媳先前怀过孕,而后失胎,女子妊娠或是失胎原本是寻常事,在田间乡野更是无人在意,大儿媳落胎之后觉得晦气,只将死胎裹起来埋在树下,而后就如常去田间劳作了。 但随后两个月,就像是被那死胎缠上似的,大儿媳整夜整夜地睡不安稳,面色越发蜡黄,到后来,甚至连站都站不起身。孙家人这才发觉不对,去庙里求了菩萨,烧了符纸,费了好些功夫都不管用,听说城中新来了个女医,这才辗转托到林寓娘跟前。 林寓娘一到孙家,一见病人全身透黄的肌肤就察觉不对,再一把脉,分明仍在妊娠。此话一出口,孙家婆母同孙大郎更是哭天喊地,叫着骂着说娶了个丧门星,要将她退回娘家去,林寓娘再三解释才同他们说明白,大儿媳不是鬼胎上身,而是当日所怀的是一对双胞胎,后来胎死腹中,其中一个滑坠下来,另一个却仍留在胞宫中折磨着母体。 这样的病症,林寓娘从前只是听说过,问过城中其它医工,也都不敢接手,楚鹤医书中倒是提过这样的案例,也留了利下的方子让尽快取出死胎。只是大儿媳的身体被拖了整整两个月,已经虚弱不堪,用药若是过于刚猛,只怕母体的性命也会不保。 林寓娘只得慎之又慎,先固母体元气,再用利下的汤药涤荡病气,滑堕死胎,期间几次排出淤血时,大儿媳险些支应不住,也都是她施针救回来的。 好不容易才保下这条命,林寓娘见孙家家贫,又拿出一半诊金给大儿媳买剩余的药材 可病人到底有没有按时吃药,一搭脉就都知道了。 林寓娘看了眼大儿媳青青白白的脸,看了看她的眼睛和舌苔,又掀开被子捏了捏她的四肢,瞥了眼倒在墙边的扫帚,心下叹息。 不是人人都能砸锅卖铁只为治病,人命从来如草芥,她只能尽己所能,至于其它,她无能为力。 林寓娘洗净双手,短暂怔愣过后,神色复归于平静。 “气血冲和,万病不生,反之亦然。娘子虽然留得性命,但气血大伤,若不及时调养,日后只怕病痛不少。”林寓娘坐回桌案之后,提笔写下药方,“上次开的药若有剩余,还能继续用,吃完之后,再拿这张药方去抓药,每日早晚各一副,需得连续吃上七日。” “是、是,都听林娘子的。” 孙家婆母袖着手,方才林寓娘给她儿媳看病时,她远远地站在墙根边上,皱着鼻子像在避晦气,等到林寓娘开方时又凑上来左看右看,哪怕根本不识字。 “上回为了十九娘的事,家里乱糟糟的,也没来得及问,听说林娘子是个寡妇,还是阵亡将士的军属。啧啧啧,军属啊,也不知朝廷抚恤能有多少?若是寡妇再嫁,可还能再领?” “不晓得,县衙发放多少就是多少。” 林寓娘随口应了一句,她只管看病,不管其它,写好药方又道:“过几日我就要离开幽州,病人若是 还有什么问题,可以到城中的吉春堂找赵医工问诊。” “离开?!”孙老婆子尽力掀起层层叠叠的眼皮,浑浊的眼珠里写满震惊,“林娘子要去哪里?” 林寓娘对她的惊讶莫名其妙:“自然是回乡。” 虽然江城原本也不是她家乡。 林寓娘不欲说太多,她的去向,同孙家人又有什么干系。可老婆子却眼珠一转,抱着她医箱不撒手。 “回什么乡,寡妇再嫁,寻个依靠才是正经事!正巧,我家二郎还没有婚娶,也不嫌弃你是个寡妇……这样,我做个主,你与我儿子成了婚,唤我一声母亲,这儿可不就也是你家了!” 第88章 第88章万里客 “你说什么?” 这都是什么乱七八糟的,林寓娘甚至以为是自己听错了。 孙婆子却觉得她在害羞。 “咱们这样的妇人,若不是家里没有个主事的,哪里肯这样抛头露面,风餐露宿的呢。林娘子别见怪,我是见你这孩子面善,咱们家又多了这些往来,不像那些个盲婚哑嫁的糊涂人家,也就省去了请冰人做媒的麻烦事……”孙婆子亲亲热热地坐下来,“再说你也是嫁过一回的人,也不贪图那些表面功夫。” “你这老妇是发癔症了吧!” 林寓娘一把抢过医箱,狐疑地盯着眼前的孙婆子,老妇人年纪虽长,眼白也变得发黄浑浊,可那黑黢黢的瞳仁里精光乍现,并不像是神志昏聩。 且她口齿也极伶俐,一听林寓娘这么说,孙婆子立时嚷道:“怎么还骂人呢?!你一个寡妇家,无缘无故三番四次地跑来咱们家,可不就是图我儿子年轻力壮嘛。说什么药回乡,你乡里若是有人,还能放任你这么大老远地,不清不白地上男人家来么!” “什么无缘无故,我是来给病人看病的。况且什么男人家女人家,你一家老小都挤在这院子里,这时候倒想起要避嫌了?” 林寓娘猛地站起身,瞥了眼站在墙边,袖着手佝偻着脖子看热闹的孙家大郎,后脖颈汗毛突然立起。 左右病人已经看完了,药方也已经开好了,她直觉不能再待下去,提着医箱就要走。 “做什么这样急赤白脸的,好娘子,你也是嫁过人的,这里又没有外人在,何必作这些扭捏样子,白费功夫不说,也显得咱们生分。你若不是看上了我儿子,何必又是奔前忙后,又是减免诊金的?哼,老婆子也不是没见识的人,我那个侄儿在刺史府里做活,可全都看见了,连长史看诊你也要收五钱银子,每回到了我们家,你却只收十个钱。好孩子,你的心,老婆子自然都知道,我做个主,今日就将事情定下来……还是说,你看中的不是老二,是老大?” 孙婆子枯瘦的手掌拽住医箱带,毕竟是庄稼人,就算上了年纪,动起手来也很有一番力气,她嘴边噙着暧昧的笑,眼神中却略有些嗔怪,像是在同林寓娘说,让她别再惺惺作态,装什么未嫁新娘子。 比起那些荒唐的话,更气人的则是孙家母子那如出一辙的理所当然的态度,林寓娘气得眼前直冒金星,猛地一使力,好歹是将医箱给抢了回来。 “我为什么减免诊金,你们自己还能不知道吗?瞧瞧你们家都穷成什么样了,大儿子已经成家,小儿子也已经成人,却还是不分院子不分家,不清不白地住在一处,就连你儿媳妇肚子里的孩子——也是吃了不干净的东西强行打下来的。还不是因为养不起,所以不敢生,好好的双生胎,就这样活生生断送在肚子里!” 孙婆子扬起眉毛:“你、你这话可不能瞎说,明明是老大家的自己不当心摔了一跤,这才……” 林寓娘冷嗤一声,埋在树下的那个胎儿她没亲眼看见过,但那日大儿媳娩下死胎时林寓娘就在边上,死胎有些月份,已经有了个人形,身上全是青紫发黑的瘢痕。 这样的情形,林寓娘从前在江城也曾见过,尤其在瓦舍里头最为常见,甚至就连她自己也亲身经历过,即便当时她甚至没有意识到。男女居室,精血相合,就会诞育子息,但并非人人都期望着能有个孩子。瓦舍里头的娼妓,操持贱业,连自己的性命都不能保全,若是不幸妊娠,诞下孩子,也不过是多了一个人在世上受苦罢了。于是或摔或打,或是抱着肚子往水里坠,吃冷水,吃炉底灰,幸运的或许就能就此了结不该有的母子情分,而不幸的,就只能用上更厉害的手段,朱砂,马钱子,甚至乎雄黄,或吃或用,稍有不慎,就是一尸两命。 见惯了这些事情,再想想当日在江府里头的遭遇,不是什么人都能用得上红花汤,石花菜。戴怀芹虽然心肠狠毒,但论起要人命的功夫,还是外头的人本事更大,胆子更大。 死胎浑身瘢痕,大儿媳也嘴唇乌青,面色白如金纸,除开死胎不下的缘故,也有是用了朱砂的缘故。 “你的两个孙子,一个死了埋在树底下,另一个藏在肚子里,折腾得大人也快要死了这才找上门来要我救命,我若是不减免诊金,你们能给她吃药吗?她还有命活吗?!”再看看倒在墙根的扫帚,这么多天了,大儿媳躺在床上,屋里的这三个人竟没有谁去扶上一扶,孙婆子竟还以为当她的儿媳是什么天大的好差事,林寓娘既觉得恶心又觉得晦气,“我帮了你们,你们却要来害我——你要这样害我!” “什么害不害的……” 孙婆子还要说些什么,一直倚着墙的孙大郎突然直起身:“孙子?那是两个男胎?” “那是、那是……”孙婆子突然有些结巴,“哎呀,你别打岔,现在在说你弟弟的婚事呢!” “阿娘不是说,她肚子圆滚滚的,又越怀越漂亮,生下来一定是个赔钱货,这才让我赶紧……怎么又成了男胎!”孙大郎却急了,妻子两次落胎时,他都不在身侧,掉下来的两个孩子,也因为母亲说晦气所以没靠近,这下听说是个男胎,顿时气炸了,“那可是我儿子!我的两个儿子!阿娘,你……” 孙婆子也一改方才的泰然:“阿大,阿大,你听我说……” 母子俩在床边争执,躺在床上的大儿媳眼珠颤动,眼皮掀起窄窄一道缝,可很快又抵挡不住疲累垂下去,只有一行眼泪划过眼角,没入单薄的床褥里。 林寓娘趁乱抱着医箱往外走,却被等在门外的孙二叫住:“林娘子安好,我嫂子可好了?” 方才他一直蹲在门边上,此时突然站起身,几乎要比门洞还要高,林寓娘被他吓了一跳,又听里头孙婆子嚷嚷:“林娘子,林娘子留步,诊金还没给呢!” “林娘子还没拿诊金,怎么就要着急走……” 都到了这份上,林寓娘哪里还敢要什么诊金——他们怕不是要给她诊金,而是要图她的诊金吧。想到方才孙婆子说的话,他们连她平时看诊收多少诊金都打听到了,还要问她朝廷给的抚恤有多少,根本就是贪得无厌,图她给他们做劳力不算完,还要图她的钱! “林娘子留步!” 此地不宜久留,林寓娘拔腿就朝外头冲去,快到院门前,她突然福至心灵,身形一矮。 竟有一块石头擦过她肩膀落在地上。 林寓娘愕然回头,孙婆子正站在房门前,手中还拿着另一块石头跃跃欲试,被她发现了,竟然还羞赧道:“林娘子怎么这样着急,好好的一桩婚事,何必闹得大家都难看。” 说着朝孙二使了个眼神,孙二挽起袖子,一步一步朝林寓娘走过去。 这就是软的不行,要来硬的了。 分明是心善要帮人,结果又还是变成了这样。孙婆子一家住在城郊,周围除了荒草堆并几亩薄田,平日里连个鬼影子都不见,林寓娘就是想要高声呼救,只怕也没谁能来救她。 孙家人显然也清楚这一点,荒乡僻壤,附近就只有这一户人家,生米煮成熟饭后,林寓娘就是不愿嫁,也只能嫁了。 但林寓 娘敢独自从江城一个人上幽州来,也并不是毫无防备,当即便从医箱里掏出把匕首护在胸前。 “你别过来!” 日光下,匕首银光凛凛,锋芒毕露,可握着匕首的小娘子却是如此娇弱,纤细的手腕仿佛一掰就折,孙二郎果然没有再上前,却宽和地笑起来。 他并不怕她。 孙二郎的笑容十足淳朴温和,看着林寓娘的眼神,就像在看一个闹脾气的孩子,孙婆子也不满道:“做什么动刀动枪的,万一伤着人了可怎么好。” 好像犯了错的那个人,竟然是林寓娘。 林寓娘又气又急,荒唐,实在是荒唐,可在场的所有人,竟只有她一人觉得这事情不可思议,母子俩理所当然的态度也越发让人毛骨悚然,她握着匕首在胸前乱画,可孙二却仍是步步靠近,逼得她步步后退。 “你别过来!” 孙二笑了笑,突然冷下脸,一个扑身上来要夺去她的匕首,吓得林寓娘用力一划,孙二手臂立时见了血。 “啊——你,林娘子,你……” 孙二没意料她当真敢伤人,鲜血喷涌出来,两三个呼吸就流淌一地,他捂着伤处一阵眩晕险些栽倒,孙婆子匆忙赶过来扶住儿子,问他疼不疼,头回对林寓娘手中利刃露出几分忌惮。 “看你做的好事!老大,老大快来,老二受伤了,你快抓住那女人,千万别让她给跑了!” 这一家人的无理取闹令人叹为观止。林寓娘攥紧匕首半蹲下身,摸索着捡起地上石块,朝着两人扔过去,也没顾得上扔没扔中,抱起医箱转身就跑。 盛夏烈日炎炎,照得草木都泛起一层焦枯,树木枝叶却越发生得苍翠。林寓娘踏着破碎光日光跑得浑身冒汗,直到再也看不见孙家屋院时才敢喘口气。 这才发觉手中还紧紧攥着那把匕首。 匕首上还沾着血珠,林寓娘连忙扔开了,左右看看衣袖上没沾到血,按着狂跳着的心跳,仍是后怕,闭着眼睛喘口气,眼前竟又浮现出孙二捂着手臂血流不止的模样,她赶紧睁开双眼,盯着树干久久回不过神来。 这事原是林寓娘有理,逼婚良家,就算说破了天也是孙家的错。可是林寓娘动了刀子,让人见了血,这事可就不一样了。孙二郎的伤口流了那样多的血,应当是伤到了要紧处,孙家地处荒僻,他家里又缺衣少食,显然不会有伤药,若不及时处理伤口,不但保不住手臂,甚至失去性命也不是不可能。 若真到了那时候,以孙家人的性情,必定会与林寓娘不死不休。 生出这样的事,幽州城她是再待不下去了。林寓娘心脏狂跳,又仔细检查了一下衣袖,确认看不出端倪,喘了一口气,勉强镇定下心神快步往回走。 回到屋前,屋主的一对儿女仍旧在追追打打,一见她回来便嚷着道:“林娘子回来了。”还朝她伸手,“糖!” 往常林寓娘出门回来时,总会带些糖串甜嘴之类的哄孩子,可今日她自顾都不暇,连声招呼也没打就推门进了屋。 行李是一早就收拾好的,过所也在,来不及向刺史夫人辞行了,林寓娘匆匆把医箱往里头一塞,转过身,两个孩子竟摇头晃脑地跟了进来。 这倒是正好,林寓娘拿起留在桌上的一串铜钱塞到姐姐怀里:“三娘,这是剩下的赁金,你帮我同你阿爹说一声,我不住了,这屋里的东西随他处置。” 话音刚落,却听见震天一声哭喊,胡四郎含着指头,原本正在等糖吃,可林寓娘却理也不理他,只塞了一兜子硬邦邦的铜钱给了姐姐,顿时嚎哭起来。 “不要金子,要、要糖……” 三娘也小嘴一扁,跟着抽搭着流下眼泪鼻涕,说的却是:“林娘子别走。” 林寓娘简直哭笑不得,狠了狠心就要走了,姐弟俩却一边一个抱着腿不肯放人,她心里急得火烧眉毛似的,可又怕不当心弄伤了他们的小胳膊小腿。 幸而隔壁屋主很快听见了动静,胡娘子挺着肚子匆匆赶过来:“怎么了,怎么了?”瞧见林寓娘一怔,“林娘子这是要走?” 林寓娘如蒙大赦,顿时松了一口气,顶着胡氏警惕的眼神指了指被三娘丢到一边的铜钱:“娘子见谅,我家中来信出了急事,要马上回乡。原本与您家郎主定的赁期要到下个月,赁金也都在这里了。您看……” 既然银钱齐了,胡氏的态度也就温和许多,竖着眉毛叫开两个孩子,又道:“这是出了什么事?走得这样急。” “家里死人了。” 还要去渡口搭船,林寓娘实在没功夫同人掰扯,随口搪塞一句就要往外走,却又被人堵在院门口。 “这里是……胡家巷子,你可是林寓娘?” 林寓娘抬起头,三个差役身着青衣,手持长棍,将小小巷口堵得密不透风。 他们竟来得这样快。 林寓娘握紧包袱,脸色一片霜白,她颤抖着唇瓣正要开口,却又有一道声音自屋内传出来,替她应答道:“对,她是林寓娘。” 胡家娘子给四郎抹着鼻涕走出来,看看差役,又看看林寓娘,奇道:“各位老爷,寻林娘子有什么事吗?” 差役没理会她,上下打量一圈林寓娘,收起棍子。 “你既然已经收拾好行李了,那就随我们走吧。” 第89章 第89章喜相逢 差役们将林寓娘带回了县衙公廨,却没让她进大牢,而是将她押入了一处庑房。 庑房年久失修,房柱漆面早就斑驳,上头还有虫蛀的眼,蜘蛛各处都结了网,光线从直棂窗的破口处透进来,照亮了漂浮着的灰尘,林寓娘用袖子捂着鼻子呛咳几声,抬起头,屋里竟已经站了一屋子的女人,身边也同她一般带着包袱,不像是被抓来待审的罪犯,倒像是聚在一处准备要远行。 林寓娘突然想起出门前差役说的,她既然已经收拾好行装,就该同他们一道走。 寻常差役抓捕犯人,也会让提前收拾行装么? 心中残余的惊骇还未尽消,一路上隐隐生出的疑惑又渐渐升起来。林寓娘环顾四周,屋子里的妇人她大多都不认得,只有其中一位有些脸熟,似乎是哪家药堂的娘子,夫家姓余。 余娘子较她年长许多,两鬓已经霜白,发间别着支略有些模样的银钗,林寓娘进来时,她正坐在墙边安抚一位低头抹泪的年轻娘子。林寓娘瞧见她的功夫,余娘子远远地也瞧见了她,拍了拍身边的娘子,低声说了几句话,起身朝她走过来。 “余娘子,这是……” “林娘子怎么也来了?”还不待林寓娘询问,余娘子先蹙起眉心打断她,看了看周围,将她拉到远离人群的另一处角落。 林寓娘顿了顿,没提孙家的事,只道:“我原打算要回乡,行李都收拾好了,可差役突然上门拿人……敢问娘子,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看周围的情状,差役拿人,似乎与她伤人一事无关,可莫名其妙被带到这里来,林寓娘仍是一头雾水。余娘子欲言又止,分明是知道什么,可却又忌惮着没有多说。 只压低声音提点道:“娘子听我一句劝,等会儿若是有人问你懂不懂医术,识不识字,或是认不认得草药,林娘子只一概否认,装作什么都不会,他们知道找错了人,应当就会放娘子离开了。” 余娘子声量压得低,语速却很快,林寓娘晓得她是好心,即便糊涂也暂且应答下来,又听余娘子叹了口气。 “娘子不是本地人,在范阳无亲无故,是独身一人,应当不难脱身。只是咱们拖家带口的,难免会有这一遭。” 两人才刚说了几句话,紧闭着的木门被推开,又一个妇人被差役推进来,妇人一身簇新衣裳,发间还别着几朵颜色鲜亮的花,显然是才刚新嫁的妇人。 林寓娘猛然惊觉,屋里的所有女人包括她在内,头上挽着的竟都是妇人发髻。 新进来的妇人同其他人一样,手上也抱着一个大包袱,只是比起其他人来,年轻的脸庞上比起绝望与麻木,更多的是惶然无助,腮旁还有没来得及擦净的泪水。她环顾一周,看见余娘子时眼神一亮,两人显然也熟识。 余娘子拍了拍林寓娘的手,道了声“切记”,而后便去同那妇人说话去了。林寓娘远远看着她们抱成一堆,看着其余妇人也上前一同安慰新妇,她没过去,独自在墙边坐下来。 不知过了多久,木门又被打开,这回进来的不是新人,而是差役们送了食水进来,众人没滋没味地就着冷水吃下些粮饼,勉强算是垫垫肚子,填 饱了肚子,眼泪也都止住了,情绪冷静下来,便也有些好奇的视线朝林寓娘看来。 在场女子似乎大多都相互熟识,也都认得余娘子,但对她们来说林寓娘却是个生面孔,只有余娘子认识她。旁人不知她细谨,难免要探问几句,林寓娘远远同余娘子对视一眼,看着她同旁人摇摇头,看口型像是在说抓错了,弄错了之类的话。 屋里门窗都紧闭,也不知外头天色什么时候暗下来,就这么囫囵过了一夜,林寓娘正伏在膝盖上打瞌睡,耳边猛地一声巨响,是门又被推开了。 外头天色还没全亮,差役们站在门前打着呵欠,没再往里领人,只呼喝着让所有人都起身,像驱赶羊群一样将她们赶到院子里排排站好。林寓娘束着手正无措,不一会儿,又听见隔壁屋子的门也被推开,里头的人一样都被赶出来,却都是束着发髻的男人。 林寓娘匆匆一瞥,打眼看过去,竟有好几个熟面孔,都是在城中医堂、药堂里头见过的。 “姓甚名谁,家住何处?夫家姓什么,作何营生,嗯……可会包扎伤口?” 那头差役们已经开始盘问,林寓娘连忙收回目光,竖起耳朵仔细听。 正如余娘子所说,差役问过姓名之后,果然开始盘问是否掌握医术的事。两个差役,一人问话,另一人拿笔记录,不像是在查案,倒像是在遴选略通医术的人。林寓娘心脏砰砰跳起来,她牢牢记着余娘子的提点,反反复复在心里头编着话。 被抓来的妇人都是医家药家的女眷,除开那位新妇以外,大多都粗通医术,也懂得识别药草,而差役们所要的也只是懂得包扎伤口,会辨别治疗外伤用的草药的人。大多数人都被留了下来,只有那位新妇,她是新嫁,对医药上的事情一窍不通,差役们放她走时仍旧像来时那般一派茫然。 差役们很快就问到了林寓娘跟前。 “姓名,住所,夫家是做什么的?” 仍旧是一样的问话,林寓娘一样样按照过所上写的答了,问话的差役却是一顿。 “你是……军士的遗孀?那你为何在此……”他看了眼同僚,“你可懂得什么医术?” 林寓娘连忙摇头:“不晓得,只是以前在药堂做过几日杂工。” 余娘子回头看了她一眼,什么也没说。 差役皱起眉头:“只做过几日杂工,那你可会包扎?识得什么药草?” “妾在药堂只做洒扫的活计,病人的事都是掌柜的亲自过手,妾手脚笨拙,也不敢碰。” 差役们又对视一眼,记录的那个搁下笔,站在她跟前上下打量,问话的那个则扶一扶官帽,一溜烟跑到屋里去了,过不久,屋内传出几声呵斥。 “简直瞎折腾!原本就不该这样办,随便从大街上拉人进来,害得可是前线……” 身着官袍的主事风风火火冲出来,方才进去的差役点头哈腰地认错,险些没能跟上步伐。 说话间就到了她跟前:“就是她?” “是,是。” 主事摊开手,身旁差役递上名册:“林……寓娘,是江城人?” 林寓娘一愣:“是。回官爷的话,妾正要回江城,不知官爷为何召我前来?” “不干你的事,你既要回乡,那就回乡去吧。”主事摆摆手,“该去哪去哪。” “多谢老爷。”林寓娘压抑住心中狂喜,行礼道,“我的行李还在屋里……” “去拿吧。记得出去之后别乱说话,不干你的事,不要乱打听。” “是,是。” 林寓娘连忙应了,快步回屋取出箱笼就要走。 院子里,主事敲着差役脑袋又骂了几句,背着手逛到另一头。那边排成队的则是各家医药堂中的学生,也有两个差役正在问话。 “……除了这些人,你还知道有谁擅长治疗伤病?” “当然知道,扁鹊,华佗……” “不是问这个。”差役不耐烦,“是问城里你认识的,除了在籍的医工,还有谁也懂得医治外伤?” “外伤?咱们这些医生,哪个不会治外伤……哦,对了,城中半年前来了位女医,极擅治外伤。不知老爷有没有听说过刺史尊堂受伤的事?就是去年,老夫人礼佛的时候在山上摔了一跤,腿上受了伤,生出好大一个脓疮,城中好些医工都去看过,家父也去过,因为伤在要紧处,都不敢轻易动手。偏偏这位女医妙手回春……” “女医?她叫什么名字,住在何处?” “叫什么不晓得,只听家父说是姓林,年岁不过二十上下,极年轻,是受人之托,特地从江城来给老夫人治病的。” 主事听了半晌:“姓林的女医,江城人?” “对,没错,就是江城人,某记得……” …… 还没踏出院门,林寓娘就又被差役们半押半扣地给带了回来。 走进院子时,赵石说得正兴起:“……虽说女医不能参考入籍,不能做医工,但别说咱们这些未经考试的学生,林娘子的医术,就是比起正经医工也不差什么。我父亲说,她虽是医治外伤的能手,但真正擅长的其实是妇人病。药王有言:凡妇人之病,比之男子十倍难治……”转眼看见林寓娘,立时拍手道,“诶!对,对,就是她,她就是林娘子。” 林寓娘平生难得编几句瞎话,谁知不到一炷香的功夫就被人当面戳破了,惊惶地看着主事。主事斜眼看着她好一会儿,冷笑一声,竟没说什么,皱着眉头思虑一会儿,让差役将她安排在这堆男人后头,就站在赵石身边。 赵石看不懂人脸色似的,乐呵呵道:“林娘子安好,还记得小可?我们见过的,某是……” “吉春堂赵医工的儿子。”林寓娘抿了抿唇,“你父亲有个病人,曾请我帮忙量度用药。” 同为杏林中人,林寓娘在幽州停留的这段时日,难免要同当地的医馆、药堂打交道,这位赵医工就是其中之一。当日赵医工接诊了一位病人,是个胡商,因水土不服有些犯痢疾,赵医工顾忌着胡人与汉人体貌不同,再有用药当因地制宜,胡人生在漠北,却身在幽州,比起土生土长的幽州人士,或是土生土长的漠北人,又是一层不同。用药轻省或是重复,赵医工难以决断,便请来林寓娘帮忙把关。 但林寓娘心里清楚,幽州是繁华地带,常有胡人商队来往,赵医工是范阳县本地人,又是在籍医工,怎么可能不晓得该如何用药。不过是看林寓娘区区一介女医,不能考试,不能入籍,心里实在信不过,又不好明说,只以此聊作考校罢了。 “对!你们商议药方的时候,某正在旁边掌称,”赵石兴奋得差点跳起来,“娘子还记得!” 那时候林寓娘心里憋着一股气,满心扑在病人身上,不肯有丝毫差错,一双眼睛只顾盯着称上准星,哪里还能记得是谁掌称。 但她瞧着满脸雀跃的赵石,还是僵着脸,点点头。 她只怕这辈子都忘不了这个人。 差役们盘问过后,天色已经大亮,所有人仍旧被分成男女两队——更准确地说,是医生一队,粗通医术的女眷一队。林寓娘虽是女子,但因为赵石的大力引荐,也被归到前头那一队。 差役们押着他们浩浩荡荡地出了城,走过一段山路,就有一队披甲军士列队前来接手。比起押解,这些军士们倒像是在护送着他们一行人,不但没像差役们那样凶神恶煞,动辄呼来喝去,反倒十分克制,见有人跟不上队伍,还会停下来帮忙提行李。 但要问起此行究竟去往何处,却都讳莫如深,闭口不言。 倒是赵石见林寓娘闷闷不乐,又凑上来说:“林娘子放心,咱们这去是要立功呢!” 林寓娘心中已经有了些许猜测,听见这话连忙问道:“你知道些什么?” “你忘了,我阿爹是医工。”赵石笑起来,“半个月前,城里在籍的医工就全都被征调走了,我阿爹也是那时候离的家,听人说是往前线去了。大约是人手不足吧,这才把我们也叫上。” 林寓娘眉心一跳:“什么前线?” “林娘子竟不知道?几个月来街头巷角可都在谈论这件事!”赵石见林寓娘有些不耐,连忙道,“年前新罗使臣在大殿上状告高句丽与百济欺压太过,哭求陛下出兵解救,陛下吊民伐罪,当即决定派兵出征,机会难得,县里年岁相当的青壮几乎都去参选入伍了……娘子竟然不知道么?” 林寓娘的心彻底沉下去。 果然是要打仗了。 仔细想想,她确实许久没见过赵医工了。但东征这样的大事,她竟然半点消息都没留意,这些 日子她在做什么?她忙着看顾孙家儿媳,忙着查阅典籍复验药方,忙着敷衍刺史夫人,还有那些宾客…… 想到这里,林寓娘愤愤一锤腿。 版印医书没着落,在孙家还险些将自己搭进去,早知如此,当日治好刺史母亲她便该回江城去,再不管其他。 “咱们虽然只是未经参考的医生,但能够为国效力,也是难得的机会。说不定立了功,陛下大手一挥,就能免了我们的考试。”赵石细细打算着,见林寓娘似有不愉,又宽慰她道,“林娘子,虽说女子不能入籍做医工,但能够救死扶伤,也算是件好事嘛。” “好事?东市西市都在长安,幽州城里哪来的什么好事。” 林寓娘没好气地白了赵石一眼,就算真有什么好事,也从来轮不到她身上。 又在林中走了三五日,远远看见岗哨后,林寓娘心里的那块大石头终于重重砸在地上,当年为了寻找江铣的下落,她是到过军府的,并州城的军府,同幽州城的似乎也没有什么两样。 没人在意他们愿不愿意,也没人同他们交代前因后果,左右人已经到了军府,何去何从,也只能听任安排。 军士们一路护送他们进营,又将差役盘问时的记录交给队正过目,军府里显然正缺医工,若不然,也不必这么着急忙慌地将他们这群老弱妇孺给抓来了,队正没有多废话,三言两语就将各人都分派出去,按名录念到林寓娘时,却是一顿。 “女医?”队正看看册子,又看看林寓娘,撇了撇嘴,“我要女医来做什么用,给营妓看诊吗?” 这话一出,周围所有军士都心照不宣地露出促狭的笑,林寓娘面红耳赤地低下头。 没错,女医不顶用,快些让她回家去吧。 赵石却又嚷嚷起来:“别小瞧人,林娘子可有用!别说咱们这些医生,她可比在籍的医工还厉害,极善治外伤。若不是女医不能考试……”被林寓娘瞪了一眼,这才讪讪止住声。 队正笑着又要开口,突然想到什么,目光盯住林寓娘,上下打量一圈。 “你当真会治外伤?” 林寓娘心里把赵石翻来覆去地骂了个遍,可都问到这份上了,她也不好再否认。 点点头又摇摇头,只道:“凡学医者,多少都经手过外伤病人。具体如何,得要看到伤者才能知道。” 队正看看林寓娘,又看了看赵石,忽地将名册一收。 “你随我来。”队正伸手点了点林寓娘,又对赵石道,“还有你,你说的,她比你有用,那你就过来给她打下手。” 林寓娘同赵石相互对视一眼,只得提着行李跟上。 一路走来都是山路,外头的岗哨也并不显眼,越往里走,翻到越能看出军府占地有多宽阔。来来往往都是列队的披甲军士,有的持刀枪,有的持戟持长槊,林寓娘这辈子都没见过这么多男人,有老有少,个个血气方刚,甚至还有满头白发的军士高声呼喝着训练军士,瞧着精神极矍铄。 经过一堆又一堆的草垛和帐篷,远远地能瞧见一大群军士围在一处,不像是在操练,倒像是在看热闹。队正扒拉着分开他们:“让开,都让开些,医工来了!” “医工来了?!” 周围军士们连忙往后退,紧接着却七嘴八舌地冲赵石嚷起来:“医工,您快给他看看,马上就要开拔了,若是现在不能好,他可就只能回乡了。” “怎么这样背时,操练箭术也能一脚踏空摔下来,把手都给跌折了。依我看,能回家倒是件好事,战场上刀剑无眼,可不是什么好地方。” “少说些风凉话,还是先看看他能不能好吧!” 几十个男人同时在耳边说话,有如洪雷一般响,赵石捂着耳朵险些晕过去,连忙指向林寓娘:“我不是医工,她才是,哎呀,她也不是医工……队正!队正!” 队正早不知被挤到什么地方去了,赵石被人团团围住,竟没一个人听他说话,林寓娘则趁机蹲身钻了进去。 军士们你推我挤,吵吵嚷嚷,却颇有默契地在草垛周围让开一个空旷的圈,以供伤者休息,草垛上正坐着一个年轻的军士,身上也穿着一身轻甲,看上去不过十六、十七岁,豆芽一样又高又瘦,右手臂上绑着厚厚的纱布,左手则捂在眼睛上,像是要把淌出来的泪水堵回去。 林寓娘一看那层层叠叠的纱布就皱了眉,伸手解开,军士右臂果然受了伤,前后手臂之间弯折扭曲,看上去像根被折断了的筷子,又像是雷雨天气被劈成两截,险险没能断开的树干。先前给军士包扎的人大约不是医工,只是个心善的庄稼户,眼见树干要被掰折了,就压上两根夹棍,再用厚厚的纱布缠裹起来,期待它能自己长回去。 可人的手臂不是树干。 林寓娘拆下夹棍,沿着军士的手臂上下捏按几下,提着他手腕往上试了试,确定了骨头没断,便一手握住他肘间,另一手拽住他手腕,轻巧一错劲,便听见军士身上发出“咔”地一声响。 军士这才被惊动:“你在做什么?你这女子,你把我的手给掰断了?!” “这、这……”其余人也发现了林寓娘,“你是谁,你怎么混进来的……医工,医工?” 众人又乱哄哄地吵嚷起来,队正喊了好几声都不见停。 “你做了什么?!” “他的手没断,只是脱臼了。”林寓娘没好气地将夹棍扔到边上,“就算是骨头断了,不把断裂处复位就上夹棍,是想让他手臂一直这样断着吗?” 她教训人时,很有一番气势,被医治的军士也回过味来,壮着胆子动了动手臂,惊讶道:“好了?我好了!” “没有好。”林寓娘按住他,“再动就接不回来了。” 军士瞬间浑身僵直,扶着右胳膊一动也不敢动,而他的伤处也确实如林寓娘所说,复位之后立刻开始红肿起来。 众人这才看明白,来的医工不是赵石,而是林寓娘。 “医工娘子,方才多有冒犯了。”军士小心翼翼问道,“我这伤多久能好,明日能好吗?”不待林寓娘答话,他又自言自语下去,“北征东突厥的时候,某因为年岁太小没能入选;前两年征薛延陀,又因为孝期没能赶上,如今好不容易能够上战场,终于能够建功立业……” “我不是医工。”林寓娘皱起眉,“建什么功立什么业,一个月内不可提重物,不能做重活,不要再受伤,或许能够完全恢复。想要明日就能好,你做梦呢?” 一个月。 大军明日就要开 拔,战事在即,没人会在乎一个需要养伤的小小军士。西征高昌是在三年前,东突厥一战更是好几年前的老黄历了,这次若是不能出征立功,下一次又不知要在什么时候了。 才刚止住的眼泪唰地又落下来,军士嚎啕大哭。 明日就要出征,却在今日操练时受了伤,他实在倒霉,也实在可怜,众人也不知该说什么好,只得又去问林寓娘。 “这位医工,还有没有什么别的办法,能让他明日就好?” “明日就要拔营,他这伤,伤得实在不是时候啊……” “我不是医工!”林寓娘打开不知谁伸过来搭上她肩膀的手,皱眉道,“我更不是神仙,说让谁好就能让谁好。” 军士闻言,哭声又更大了些。 “好了好了!医工要治伤,你们也都回去训练去吧,留意脚下千万别再受伤了,不然就得……” 剩下半句话实在晦气,队正含在喉咙里没说出口,众人也都心知肚明。 一些人散去了,还有一些人留下来安慰军士,队正也得空将林寓娘同赵石捞出来。练场周遭全是草垛箭靶,连张像样的桌案也没有,林寓娘只得就地打开箱笼,掏出纸笔,垫着医箱写下药方。 “这位……林,林娘子。”队正犹豫一会儿,“当真没有办法,让他立刻就能好吗?” 莫名其妙被抓到县衙,又兼连日奔波,林寓娘本就有些头昏脑涨,方才被挤在军士堆里被臭烘烘地一熏,险些就地晕过去。 这还只是第一天呢。 心里憋了一肚子的火气,林寓娘开口时就难免带出几分:“我说了,我不是神仙。谁要能让他明日就好,你们就去找谁治。” 队正才刚见过她施治,知道她确实有几分本事,被顶撞了这几句,竟也没顾得上生气,反倒对林寓娘越发看重几分。 “娘子莫要见怪,只是他……他是家中长子,父亲三年前去世,家中除了寡母,底下还有一对弟妹没成人,全家人都指着他能赚功转过活。若是明日不能随军出发,他就只能回乡了。”队正搓着手,回头看了一眼,“当真没有别的办法了吗?也不必全好,就只让他能够拿起弓,一同出征就是了。” 林寓娘还没答话,赵石先不赞同道:“这叫什么话?这可是伤筋动骨,不好好将养着,若是这条胳膊废了,该算谁的?” “这、这……”队正也知道这太过强人所难,只是,“二位说说,明日就要开拔了,他却在今日受了伤……还是失足跌落高台摔伤的,实在可惜,实在可怜啊。” “他就是再可怜,咱们又不是神仙,也不能立时就让他的伤好过来呀。”赵石仍嚷嚷。 林寓娘却没答话。 她不是神仙,但想要快些“好”,确实是又办法的。活血化瘀,行气止痛,针法辅以汤药,确实能在短时间内缓解疼痛,让伤者忽略知觉,看上去就像没受伤一样。 但那只是权宜之计,关节脱臼过后,不可能毫无痕迹,不好好将养,反倒用受了伤的手臂去弯弓射箭,极易再次脱臼。林寓娘对军士说的话并不是在恐吓他,若是不好好将养,下次再脱臼,就不知道能不能接回去了。 只是,明日若还拿不起弓,这个军士就要回家去了。 队正同赵石仍在争论,林寓娘垂眸看着药方好一会儿,又蹲身提笔,划去其中两样,又添上几笔,将重新写好的药方递给队正。 “按照这个药方拿药,三碗熬成一碗吃下去,吃完了药再来找我行诊。如此,应当能够撑个三五日。”林寓娘强调,“但此法只是权宜之计,伤处虽然不疼了,伤却还在。接下来的一个月若是不好好休养,日后不要说拿弓,只怕就连这药方都抓握不起来。” 可战场上刀剑无眼,出征之后又如何能好好将养?军士与队正求的不是出征,而是要用这只手臂去赌一个功成名就。 是顶着残疾的可能也要出征,还是带着遗憾黯然归乡,在林寓娘眼里,这根本是不必思量就能做出的选择,但她还是写下了这张药方。 毕竟只有亲身身处其中的人,才能明白孰轻孰重。 队正满脸凝重地接过药方,朝她拱手道:“谢过娘子。” 若是当真感谢,何不如送她回江城? 心里这么想着,林寓娘嘴上却道:“分内之事而已。” 军士的伤拖不得,队正随手抓了个人来送他们去住处,自己则拿着药方匆匆离开了。 队正走远了,带路的军士远远走在前头,赵石紧了紧包袱,悄声问:“林娘子,你……你不查一查药典么?” 赵石小心翼翼的模样像是在做贼,林寓娘也不由自主地跟着提起心,但她听见这话却是一愣:“药典?” 脱臼复位,包扎外伤,不要说是医工、医生,就连军中惯常受伤的军士说不定都略通一二。赵石所惊讶的并非林寓娘医治军士的手段,而是她写下的药方。 “林娘子,我知道你会针法,可是擅自修改医方……”赵石远远瞧了眼前头军士的背影,压低了声音,“外伤脱臼,复位后应当活血化瘀,消肿止痛。我看娘子方才开的有柴胡和红花,像是……活血汤?只是怎么换了马钱子和全蝎。这些药材是同麻沸散一样的用处?娘子不查药典,怎么敢用在药方里头。” 林寓娘瞅着他一时没说话,又见赵石期期艾艾道:“娘子若是没有带药典,可以找我借用,军士们虽然五大三粗,但医者仁心,有治无类,林娘子下次还是不要……” 是不要随意用药还是不要草菅人命,赵石嘟嘟囔囔半天也没说出口。 林寓娘顿了半晌:“令尊开方的时候,也要查药典吗?” “我阿爹?”赵石一愣,“自然不用。太医署考试有《本草》一门,常用药材的性状、归经,若是没有熟记于心,根本不能通过考试成为医工。” 两人又走了几步,赵石没等到林寓娘回答,又道:“林娘子没有查药典,是因为常用那药么?可是君臣佐使,经方应用虽是量体裁衣,但也不能轻易删改,即便是经年的医工,用药时也得慎之又慎,可不敢将药材随意添入方中。若有下次,还是要先查药典为好……不不不,就应该按照经方写的来,怎么能……” “令尊开方的时候,也是照本宣科么?” “什、什么?不,”赵石结舌,又隐隐生出些恼怒,“这说的是什么话?家父是医工,怎么会是照本宣科……不对,我明明说的是林娘子,这样随意更改经方,可是会……” “不是随意更改。”林寓娘打断他,“我把《本草》整本背下来了,因而不必再查药材的用法。”至于增添药方,赵石既然看不明白,她也就怠懒解释了。 可这已经足够让赵石惊讶了,他瞪大了眼睛:“什么?《本草》!那么厚!那可是……家父是在籍的医工,可就连他也不敢说全都记下来……林娘子,你竟然……” 林寓娘随口应了一声。 不单是《本草》,太医署医工考核的《甲乙经》和《脉经》,早在学医的第一年,楚鹤就强逼着她全都背了下来。除此之外,四诊,开方,针石,禁咒,楚鹤也是把能教的全都教给她了。 即便她愚钝,即便她学得慢,即便她是个女子,永远也不能参加太医署考试,成为真正的医工,可楚鹤也从没有放松过对她的要求。 “那样大的一本书,里头的药你全都认得吗?除非你是神农氏下凡。” 赵石仍不信,撸起袖子立时提出几种药材作为考问,林寓娘干脆答了,赵石反倒有些犹疑,抱着箱笼要拿药典出来,查验是否当真正确。 林寓娘不由叹气:“我老师比我厉害百倍,不但能背药典,自己还能写药方,编撰医书。人外有人,天外有天,世上会背药典的只怕不少,你与其一个个考校过去,倒不如自己也试着背一背……” 正说着话,身侧一队骑兵飞驰而过,带起一阵劲风,赵石箱笼开了一半,里头成摞的书册竟被带着吹了出去,他连忙伸手去捞,却仍是被吹出去好几卷。 成册的医术就这么被摔在地上,赵石来不及合上箱笼,躬身去捡,可一弯腰,箱笼里头的书卷又跌出来。 林寓娘见他手忙脚乱的,毕竟心疼那些医书,不得不帮忙一起捡。 身后有脚步声传来,林寓娘只以为又是哪个经过的军士,头也没抬,随手拍了拍书上灰尘,正要放回赵石的箱笼,却被人拽着手臂扯起来。 林寓娘吓了一跳,仓皇之间,看见的却是一个意想不到的人。 赢铣攥着她的手臂,面上是与她如出一辙 的惊骇:“你怎么会在这里?!” 第90章 第90章假作真 林寓娘浑身僵直,她整个人好像被劈成了两半,一半拔腿就想跑,可另一半却牢牢定在原地,让她动弹不得。 江铣问她怎么会在这里,她也想问江铣怎么会出现在此地。她没忘了三年前的最后一面,江铣被发跣足倒在地上,他说他已经离家出族,已经是个庶人了,他终于同她一样什么也没有了,可为什么…… 可为什么还会出现在这军府大营中。 “阿孟,回话!” 赢铣迟迟没听见应答,心里的猜测瞬间朝着最坏的方向滑去,他拽着人翻来覆去的检查,衣裳齐整,发髻也一丝不苟,倒不像是受过什么欺负的模样,可他还是不能安心。 “你为什么会在这里?你知不知道这是哪里,阿孟,你怎么能来这种地方?” “这位,这位将军,您是不是认错人了?”赵石看着林寓娘被死死攥着的胳膊,手指动了动,忍不住上前道,“她姓林,恐怕不是您所要找的那位……” 话还没说完,赢铣锐利的目光扫过来,吓得他一个抽气,险些没噎住。 这又是什么人? 赢铣的目光在赵石身上扫了一圈,也不知看出了什么门道,越看脸色越黑。他恍然想起来,这几日幽州要送来几批医工及其家眷随军出征,眼前男人身形羸弱,下巴上一圈青茬,看着不过才及冠,背着个比人还高的箱笼,十足的一副书呆子模样。 军府大营哪来的什么书生?想来这应当就是送来的医工之一了。 那么林寓娘,自然就是…… 赢铣盯着她梳理得齐齐整整的妇人发髻,掌心力道不自觉又加重几分。 林寓娘闷哼一声,强自镇定着开口:“江铣,你先放开我,有什么话好好说……” “一个楚鹤还不够,又来一个。林寓娘,”赢铣语气古怪,“你当真喜欢医工。” 林寓娘一愣。 赵石整个人都烧了起来,他没料到两人原来认识,眼下只恨不得寻个地缝钻进去,支支吾吾道:“您误会了,某与林娘子之间清清白白,某尚未成家尚未婚娶……不,不是,我是说,某与林娘子都是范阳县的医生,不对,林娘子是江城来的,她是长安人……” 一番话说得颠三倒四,听得赢铣直皱眉头,而林寓娘也终于回过味来。 江铣这是在说她与赵石有私。 暌违三年,江铣果然从来没有变过,还是轻而易举地就能够将她贬低到尘土里头去。江铣从来瞧不上她,瞧不上楚鹤,瞧不上庶人,赵石也是庶人,自然也入不得江铣的眼。她又同庶人厮混在一处,他自可以尽情嘲笑她。 但别说她与赵石清清白白,就算她当真再嫁了个庶人,再嫁了个医工又如何。 同他江铣有什么干系! 林寓娘不是不恼怒,不是不激愤,正有一堆话要骂出口,目光落到赢铣腰间倏忽一顿,胸膛起伏一阵,终究还是忍耐着道:“你也听见了,我并不是自愿来的。”说到此处,鼻尖一酸。 她原本是该回江城去的,若不是差役上门拿人,她早已经坐上南下的渡船。 又怎么会在这里白白受人奚落。 顺着她的目光,赢铣莫名其妙地看了眼挂在腰间的佩刀,正要开口,突然有人从远处大踏步跑来。 “大将军,禀告大将军,属下……”那人跑到近前,瞧见赢铣身前站着的一男一女,“……林娘子?” 林寓娘抬起头,来人是个年轻郎君,身着圆领袍,发上束银冠,瞧着有些面熟,她慢了片刻才认出来,这竟然是江铣的小厮松烟。 三年过去,松烟的变化也不小,腰杆挺得直直的,同当日在麟游县时卑躬屈膝的模样大不相同,略带些尴尬朝她行礼:“多年未见,林娘子安好。” 林寓娘冷笑一声,别开脸没有理会,赢铣看了她一眼,蹙眉让松烟直说。 “何事如此慌张?” “回禀大将军,是范阳县送来的那批医工,属下查验过名册,竟在里头看见了……”松烟看了林寓娘一眼,低下头,“看见了林娘子的名讳。” 此次东征既是为一雪前朝三征失利的耻辱,又是为高句丽、新罗及百济吊民伐罪。营州、莱州等地的百姓听说消息,都争着抢着要建功立业,自备战马盔甲的青壮挤得军府门庭若市,再有归降之后亟待立功的胡人士兵,有心参战的军士顿时增员不少。 按律,军队开拔时每五百人需置医工一名,药童若干,若是置员不满,主事者以故杀论处。幽州军府原本置有医工定数,参战的军士骤然多了这许多,军中原本的医工不够用了,各州县便征召各地的在籍医工随军,今日范阳县该送来的正是最后一批医工。赵石说他是医生,从习医药者为医生,经太医署考试方可入籍为医工。想来是本地医工不够,县衙就又征了一批医生来填数。里头甚至还混了个女医。 林寓娘的确不是谁人的家眷,她是被当成医工送来的。 赢铣眉头一松,随即又紧紧皱起。 在籍医工皆有名录,按照名册一个个查访过去,无论如何也不该缺人到这种地步。医工不够数,实则不是人员不足,而是被藏在旁人后院做府医去了。州县主事不敢得罪权贵,又怕人数不够犯死罪,只能欺上瞒下,以次充好。 这样的事情不是第一回发生,有胆量这样做的,当然也不会只有范阳一县,各州县的情形只怕大差不差,难以杜绝,更难以追责。往常赢铣根本不会在意这样的小事,但他们将林寓娘牵扯了进来。 “你带着人,去将所有医工再排查一遍,凡未经考试,未曾入籍的,留下供词供状。”赢铣吩咐道,“派人去问问幽州刺史,究竟还要不要他脖子上的那颗脑袋。” “是。” 松烟领命正要离开,赵石却急了:“大将军,我们呢,我们怎么办?” 像是才意识到身边还有这么个人,赢铣拨冗看过去,眼神晦涩不明。 “我们?” “大将军,与我们同来的的确都不是在籍医工。”林寓娘学着松烟的称呼,心中升起几分讽刺,终究没有表露出来,只尽量克制着情绪道,“既然是一场误会,不如现在就放我们离开回范阳县?” 顿了顿又改口,“方才我答应了要为一位病人行针,还请大将军容我为他行过针再走。” 江铣同松烟虽然没有解释,但从他们的话里,林寓娘也明白了个七七八八,军府确实人手不足,但他们所需要的是正经医工而非医生,更不是什么女医。既然如此,何不如就放他们哪里来的回哪里去。 但并不是所有人都同林寓娘一样想离开。 “林娘子何必妄自菲薄,我们虽然只是医生,但同正经医工也就差了一门考试而已,包扎伤口,治疗外伤,军营里头的军士这样多,总有缺人手的地方。”赵石当即嚷道,“况且林娘子虽然只是女医,不是医生更不是医工,但论起医术,同正经的在籍医工比起来也不算什么……” 林寓娘干脆不去理会赵石,只对赢铣几近哀求道:“放我走。” 赢铣却没有应答。 大军明日就要开拔,幽州刺史就算是跑断了腿也不可能一 夜之间将医工搜罗齐送来。赵石说的不错,医生虽然未经考试远远比不上医工,但也总比笨手笨脚的药童更有用些,刺史的过错虽然需要追究,但赵石等人自然也是要留下的。 可林寓娘…… 赢铣捏着林寓娘瘦伶伶的胳膊,环顾四周,来来往往的可都是血气方刚的青壮郎君,就连身边的这个赵石也是男子。这里是军营,也是赢铣最不愿意看见林寓娘的地方。他是常在战场上过活的人,很清楚男人们聚成一堆究竟有多荤素不忌。 对于将帅来说,府兵只要足够勇猛,能够上战场,打胜仗,那就足够了,至于品德修行之类,实在不能苛责。莫说军中本就有营妓供人取乐,有些不讲究的军府,攻克敌军后甚至会准许军士肆意入城劫掠,不论抢夺金银钱财还是美色,根本无人管束。别说前线刀光剑影,朝不保夕,便是此时尚未出征,林寓娘一个娇滴滴的弱女子,落在这军府大营里头根本就是羔羊落入了群狼窝。 林寓娘不愿留在这里,赢铣也不愿她待在这地方,更不愿她跟着去前线。可别说大军明日就要开拔,皇帝亲征,百万兵马齐出,他身为主帅根本不可能轻易离营,就算他当真能抛下一切送林寓娘离开,又能将她送到哪里去,又能将她托付于何人? 江城? 沉默良久,赢铣错开她目光,对松烟道:“去给幽州刺史发信,再派人将医生们好好安置。” 这就是不肯放人走了。 “谢过大将军!” 赵石欢天喜地地笑起来,他虽然不是医工,可身为男子,谁心底里没有几分报国尽忠的豪迈?他是志得意满,林寓娘的眼中却连最后一丝光芒也暗淡下去。 她抿紧唇,没来由地笑了一声,低着头不再看江铣,用力掰动还留在她胳膊上的那只手掌。 “大将军若不打算放我离开,还请松开手,我的行李还没收拾,还有位病人要等着我施针……” “施什么针,你跟我走。” 四周刀枪锋锐,寒光熠熠,那些明里暗里打量的目光却比比刀枪更加危险。赢铣还没想好该怎么安置林寓娘,但眼下情势,还是将人护起来再说。 林寓娘发觉不对:“你要带我去哪?” 人多眼杂,赢铣不欲多说,攥着她的胳膊就要带回绛帐,林寓娘却不知想到什么,脸色忽地煞白,越发用力想要从他手掌下挣开,细白的手指用力到泛红,却撼动不了分毫,甚至连人带包袱都顺着他的力道往前蹭了几步。 “江铣!”林寓娘又惊又怒,竟连害怕都顾不上了,干脆踢了他一脚,“你这个混账,你放开我!” 小腿骨一阵剧痛袭来,赢铣也不由得动了气:“阿孟,你安分些!” 听见这个称呼,林寓娘挣扎的动静反倒更大了:“我不是阿孟,谁是你的阿孟,我是江城的女医,是良籍的身份,你们莫名其妙将我抓来军营,现在还要逼良为娼?!” 她声量极高,吐字也清晰,一时间就连习箭场上的军士们也放下弓箭看过来。杵在边上的赵石走不知该往哪里走,留也不敢留,缩着脖子一副鹌鹑模样,林寓娘则是又踢又咬,尖叫喝骂不止,赢铣又是一副凶神恶煞的模样,这场面像极了欺男霸女。 “江铣,我的良籍身份是陛下亲口承认的,你难道还要抗旨不成吗?!” 赢铣终于还是停住脚步松开手,倒不是怕抗旨,实在是林寓娘骂得太脏。什么叫逼良为娼,他想要带她走,想要护着她,他们本是夫妻,林寓娘竟这样羞辱他。 赢铣面沉如水:“你到底想要怎么样?” 林寓娘深吸一口气,整了整有些变形的衣裳,高声道:“我是女医,你强留我在此,我自然是去女医该去的地方,做女医该做的事。还请大将军放尊重些,男女授受不亲,也请大将军清誉为重,不要动手动脚。” 授受不亲?清誉?她知道清誉两个字该怎么写吗! 赢铣简直要被气笑了:“你能做什么女医?”他伸手指向赵石,“你要去同他睡一个屋子,同一群男人睡在一处?” 说到这个,林寓娘也有些发怵,若说男女同室居住,当年她随同楚鹤南下江城时,早把这些忌讳抛得一干二净。只是才刚发生了孙家那样的事,此刻身在军府,又更令人多添几分不安。 可难道江铣的身边是什么好去处吗? “大将军若是不认为我能做女医,瞧不上我的医术,放草民离开就是。” 林寓娘也不愿待在军府,比起军府,比起江铣,荒郊野岭潜藏着的野兽与虫蛇都算不上什么威胁,别说她打小就能上山砍柴,就是这些年来,她为了采药也没少与这些东西打交道。 赢铣只觉得她胡搅蛮缠:“你明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不管你是什么意思,”林寓娘紧了紧手中箱笼的系带,“我不是医工,本没有被征召的资格,更不是药童或是医工亲眷。你要么放我离开,要么让我去医舍。” 林寓娘想得简单,她不是医工也不是医工的家眷,更不是营妓,偌大的军府里头全是男子,丝毫没有她的立锥之地。江铣根本没有理由留下她,既然看不上她的医书,自然就该放她走了。就算当真要留她下来,那也该是女医的留法。可在赢铣眼里,她提出的两条路,他一条也不想选,更别说这番说辞太过天真,根本站不住脚。 军府大营什么时候是讲礼法的地方。 “你要做女医是不是?” 林寓娘一见他这副模样就发慌,强撑着梗直着脖子道:“我原本就是。” “好,你说是就是。” 赢铣怠懒再同她扯皮,躬身将林寓娘连人带箱笼拦腰扛在肩膀上。 视线陡然转换,林寓娘手忙脚乱地攀住他肩膀,惊叫道:“江铣,你疯了?你要做什么?” “林女医,近日天气热,某腿脚旧伤复发,颇有些不适,还请娘子代为看顾一二。”赢铣道。 她要做女医,那就让她做个尽兴。 …… 林寓娘一路挣扎,一路叫骂,而赢铣视若无睹,大摇大摆地将她扛着回了绛帐,帐前两个守卫见他空不开手,还在他将人抱进去后主动放下帘帐,将所有挣扎和叫喊遮挡在厚重毡毯后。 守卫们难以遮掩的促狭一闪而过,林寓娘愣了一瞬,紧接着又奋力挣扎起来。 “你这个混账,你眼里还有没有王法?!我不是你的姬妾,不是你的奴婢,你怎么可以……”话还没说完,视线再次倒转,这回是被扔到了柔软的床榻上,林寓娘忍过晕眩,看清周围环境,不由得惊惧道,“江铣,你敢!” “我有什么不敢?”赢铣只道,“方才一路走来,你可曾见有人阻拦?” 林寓娘呼吸骤然一滞。 赢铣带她回来时并没有避着旁人,可那些身披盔甲的军士全都是他的下属,主将扛着个女人招摇过市,他们也只当没看见。 想想也是,松烟叫他大将军,大将军,好高的权位,就连幽州刺史也要听凭他问罪。他想要个女人,就算是在幽州,在范阳县大街上,又有谁会多说些什么——难道她还能再一次面见天子,告他的御状? 况且她一介草民,原是十辈子修福也难以得见圣颜,上回遥遥一见,也是因着江铣的缘故。 林寓娘坐在锦被间浑身发抖,一半是被气得,另一半却是出于畏惧。 或许是公务繁忙,又或许是终究还顾忌些脸面礼仪,赢铣虽然将林寓娘扔到榻上,却没当真拉着她白日宣淫,反倒整整衣袖一副要离开的模样。 林寓娘抿着唇满脸隐忍,赢铣察觉出什么。 “你就算出了行帐,又能去哪里,去同那些医工男男女女地睡在一处?”赢铣俯身,制住想要往后逃开的林寓娘,屈指拂去她脸颊上不知何时沾上的浮尘,“你最好打消那些蠢念头,一旦离开绛帐,就连我也无法保证你的安全。” 林寓娘悚然一惊,等再想起该打开他的手时,赢铣却已经掀开帘帐出去了。 正是盛夏时节,行帐四处被毡布围得密不透风,充作门扉的帘帐一垂下来,不多时便能闷得让人喘不过气,林寓娘听着他步伐像是走远了,手脚并用着就要爬下脚踏往外冲。 可没走两步就停了下来。 江铣说的不错,离了这行帐她还能去哪?外头都是江铣的人,只怕不过片刻就又会被扭送回来,在绛帐或是去医工舍间又有什么区别,总之都是在江铣的地界,除非能够逃离军府大营,坐船南下彻底离开此地,否则窜来窜去反倒像是矫情。更令人脊背发寒的还是他的最后一句话。 林寓娘不是深闺后院中娇养着长大的小娘子,自学医以来三教九流什么样的 人都见识过,更别说她才刚经了孙家的事,几乎是立刻便领会了江铣的言下之意。一个女子无有依傍,孤身行走在军府大营之中,遭遇什么样的事情都不鲜见,更别说军中还有正经八百的营妓,若是被人误认了强掳了去,她可没有后悔的余地。 如此说来,江铣的营帐竟是她最好的安身之所。 这实在太过难堪,也实在太过折辱人。 她原本能够好好做个女医的,若不是被孙家人带累,若不是幽州刺史随意抓人填坑,甚至若不是被江铣认出来、又被他像个匪徒似的扛在肩上强掳进他的营帐……她原本可以安生地做她的女医,治病救人,安身立命。 可如今江铣闹了这一出,全军营上下还有谁会将她当成正经人? 当日在江府时是如此,如今她已经更名改姓,已经能够独当一面,却还是如此。她终于又落到江铣手里了。林寓娘没再鲁莽地往外闯,鼻尖却是一酸,数不尽的委屈层层涌上来,其中还夹杂着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失落。 她总是这样倒霉,没有一点好运气。 林寓娘垂头看着自己的足尖好一会儿,忍下泪意,松开握紧裙摆的掌心,这才有功夫打量周围环境,绛帐地方不大,仅以一张屏风隔开内外,内里最显眼的便是一张四足酸枝榻,余下还有些衣架、巾栉之类的常用物件,相较起来,放置在外头的书案、文书则显得没那么私人,桌案上甚至还有一套杯盏,或许除开处理文书之外,此处也能用作会客。 不愧是大将军,哪怕是行军在外也受不着亏待,所居绛帐比起普通人家简直是云泥之别。林寓娘看着那些书卷,想起被江铣扛回来时,倾倒一地沾满尘土的、那些她视若珍宝的医书,还有两人骤然重逢时,江铣穿着金光灿灿的盔甲,站在日光下有如天人的模样。 林寓娘越看越气,忽而怒从心头起,一脚踹翻了身边灯架。 …… “大将军……” 几个时辰过去,天色已经全黑,营中各处都点起了火把照明,赢铣与几位将军议完公事走出营帐,吴丰已经等候许久。 “大将军,末将亲自去检查过草场,饮马的溪流和遮阴的树林都没有问题,溪流上下游也都安排了人手戍卫,左近城镇也都打好招呼探过路……”吴丰跟在赢铣身侧边走边说,“……只是时间太紧,来不及再找其他备选地方供圣驾驻跸,大将军,要不要……” “战事要紧。”赢铣抬手止住他话头,“比起接驾不利,延误战机才是大罪。” “是。” 数月前,赢铣被出往幽州任都督,人还没走进幽州军府,要他兼领营州府军的圣旨便追赶着来了。幽州虽临近边关,但尚有商队来往,算得上是富庶之地,但营州却是实打实的边陲不毛之地。赢铣被一贬再贬,看上去像是彻底得罪了皇帝,但明眼人都清楚,皇帝要动高句丽,贬赢铣到营州,实则是要他率领当地军府做前锋。自打几年前京观被毁之后,高句丽人表面上谦卑称臣,实则却在边境修筑长城,防备秦军。从初春到盛夏,赢铣大多数时候都在营州练兵,试探高句丽防线,为真正的大战做足准备。 就这么等待了好几个月,辎重人马都齐备,寒刃蓄势待发,京中果然降下圣旨出征高句丽,但除此之外,皇帝竟然也决定要亲征。 打从决定要征高句丽开始,皇帝便隐隐透露出要亲征的念头,只是朝中附议者少,劝谏的声音更多。皇帝不是没有过征战,甚至乎,当今大秦的半壁疆土都是他即位前打下来的。只是数十年过去,皇帝早已不是当年那个年轻力壮的皇子。君子不立危墙之下,何况天子?况且前朝三征高句丽失利,损兵折将,直接导致国家覆灭。一次战争失利不要紧,但天子的成败,却可以影响到一朝存亡。 朝中重臣连番上书劝阻,圣驾到了洛阳行宫,洛阳留守也拄着拐杖恳求他收回成命。赢铣得知消息,却什么也没说,立刻从营州前线折返幽州准备迎接圣驾。 那些人也果真没能劝住皇帝,亲征的事就这样确定下来。 明日大军就要拔营,接驾的事,就算稍有不足也是无可奈何。二人边说边走,不一会儿就到了赢铣所居的绛帐。 如今吴丰早已经不再是赢铣手下的小小副将,他在高昌一役中得立战功,已是云麾将军,但跟在赢铣身侧时,仍忘不了旧时习惯,看见篷布垂着便要上前亲自掀开。 赢铣眉心一跳,突然伸手拦住他。 “大将军?” “属下见过大将军。”正在此时,松烟不知又从哪里窜出来,“吴将军也在。” 吴丰连忙松开手朝他见礼:“宋参军。” 吴丰与松烟曾在长安有过一面之缘,知道他从前是赢铣的家仆,但如今同在军中任职,自是与以往不同。两人相互行过礼,吴丰见松烟遮遮掩掩,提着个箱笼欲言又止的模样,知道他与赢铣还有其他事情要谈,识趣地躬身告退。 转身就要离开时,又被赢铣叫住。 “我记得,令妹这次也随军了?” 吴丰一愣。 交代完事情,吴丰同松烟都离开了,就连门前的守卫也站得远远的,所有人都一副心领神会的模样,赢铣提着松烟拿来的,据说是林寓娘所携带的行装,颇有些哭笑不得。 掀开帘帐走进去,帐内没有点灯,四处皆昏暗,他一抬腿就踏到了倒在地上的灯架。 “阿孟?” 没有人应声,但隐约能听见有谁的呼吸声陡然变得杂乱,赢铣没有再做声,只摸索着扶起灯架,拿出火石点亮后,呼吸一滞。 暖黄色的烛光照亮绛帐四壁,也照亮了一地杂乱。被踢倒的不仅是灯架,桌案坐具四仰八叉地躺在地上,书格散架,文书、笔墨散落一地,好好的屏风只剩下半根木杆还站在原地,鎏金雕漆的大板上添了道裂缝,好险没散开,只歪歪斜斜地靠在木杆上摇摇欲坠。 乱兵过境也不过如此了。赢铣没去管倒塌的桌案与坐具,先去捡起沾满尘土的文书检查,幸好,林寓娘即便发脾气耍性子也算是有分寸,只将东西弄乱了,没当真毁坏什么重要的文书,又或是她其实并不懂,弄到桌案,毁坏书架、衣架又有什么用,涂黑了这些文书,那才算是给他添麻烦。 忙了一整日,夜半三更还要应付这些场面,赢铣捏了捏眉心,忍着脾气将重要文书收存放好,扶起倒塌的器具,至于破了的屏风和书架,只能收放到一起,等天亮再说了。 大将军任劳任怨地收整好一切,顺带把屏风后头被扔在地上的被褥也捡拾起来,偌大床榻上光秃秃的只剩下块床板,林寓娘蜷缩成一团躺在上头,衣袖遮着脸,像是睡熟了。 但赢铣知道她醒着。 赢铣在床边坐下,朝她伸出手,顿了顿,却又收了回来。 再开口时换了个称呼:“林娘子,我今日举止的确有失妥当,对不住。” 平心而论,白日若非林寓娘一见他便像见了什么洪水猛兽,先是要逃,后来又出言顶撞,赢铣怎会当众发难?但现在不是追究细枝末节的时候,还有更重要的话得要说清楚。 “此去路远,战事一旦开始,我未必能够时时守在你身边,事事护你周全。这些时日,你就安分些,待在绛帐内,绛帐远在后方,门前也有护卫日夜值守,相对安全。”林寓娘留在绛帐内,赢铣也能勉强安心。 相对于漠北和西境,东边的情形要复杂许多。前朝三征失利,虽然大部分是因为决策失当,但与辽东易守难攻的地势脱不开干系,且东境春夏潮湿,秋冬极寒,这样的天气也并不适合跋涉征战。天时地利都不合宜,唯有盖苏文横征暴敛,高句丽百姓翘首待援,勉强算得上是人和。 所有人都清楚这一仗注定艰难。陛下亲征能够稳定军心,有利于振奋前线,但无疑也加重了事态的复杂程度。大战在即,林寓娘又突然出现 在眼前。 “你不该来。”赢铣像是在自言自语。 简直是最坏的情形。 自顾自地说了半晌,赢铣从满腹愁绪中回过神,才发觉林寓娘一直没有给出回应。 当真睡着了? “林娘子?……阿孟?” 赢铣犹豫着伸手探过去,就在快要碰上她肩膀时,林寓娘却突然旋身躲开。 “别碰我!” 林寓娘满脸惊惶,身体向后撤,手臂却直直朝他挥来,赢铣一抬手便制住她,看清她手中紧紧握着的,是一支削尖了的铁簪。 似曾相识的场景,立时勾起了两人共同的回忆。三年前在麟游县,林寓娘便是这样,将赢铣亲手戴在她发间的金簪刺进赢铣的身体里。 赢铣眉目一沉:“没完了是吧!” 林寓娘手臂仍在用力,像是没死心,往前挣不过了才往后扯,赢铣自然察觉到了,脸色越发青黑,他死死盯着眼前的女人,她仍旧满脸倔强,根本不肯认错。 林寓娘自然不会认错,她根本就没错,为何要认。 “我本不该在此地,你也不愿意看见我,为什么非要强留我在此?”林寓娘想到他刚才说的,他不但要留她在军府,还要带着她去出征,“我绝不会去东境,放我走!” 林寓娘的确不想再遇上孙家那样的污糟事,可是被他关在绛帐内,走不能走,逃不能逃,同当初在麟游县,同在江府偏院里,又有什么区别?林寓娘光是听着就遍体生寒。 说到底,东征与她究竟有什么干系?她分明是被意外卷进来的,江铣不但不肯放她走,甚至还连她的去处都决定好了,林寓娘感到不甘,更觉得荒谬。 她挣扎一会儿,突然松了手劲,将铁簪递给赢铣。 “当年我不知你母亲与……何氏的算计,你要寻仇,也该去寻他们的仇。” 她自问从没亏欠过江铣什么,非要说的话,大约只有三年前刺他的那一簪。 那时她深恨江铣,恨江铣不讲道理地禁锢她,也恨江铣对楚鹤做下的那些事,伤了他,算是她这个做徒弟的给老师寻的公道。但是在江铣看来,这大约是她又欠他了吧。 林寓娘憋着一口气,干脆道:“在麟游县,我伤过你,你也伤我一回。你我两清。” 江铣是大将军,林寓娘不过一介草民,形势比人强,自然是想要多少债都只能听凭他处置。她在他身上扎了一个窟窿,那就也让江铣在她身上扎一个窟窿,一个不够就两个,他总不至于杀了她。 “我是良民,不是你的奴婢姬妾。两清之后,放我走。” 林寓娘仰起头,露出脆弱的脖颈,像是在暗示他该往哪儿捅,赢铣看在眼里,只觉得浑身血气都在往上涌,额角青筋突突地跳。 “寻仇,两清?你当真以为我现在是要报复你……你说这些话,不过就是仗着……”赢铣咬牙,“你明知道我不可能伤你!” 林寓娘的眼眸毫无波澜,赢铣手上握着她的脉搏,自然知道她并非佯装平静。 她的心绪没有为他起一丝波澜。 这份冷静远比外物更伤人。 赢铣死死地盯着林寓娘,他似是有许多话要说,到头来,却只是自嘲一笑,松开手。 还有什么可说的,他就是这样愚蠢又下贱。林寓娘欺他骗他伤他,弃他而去,一回又一回。他明知道她鄙弃他,却还是放不下她。三年了,他不敢探听她消息,生怕自己的出现会引起她更深的厌恶,好不容易再遇见,又生怕她受了欺负,巴巴地将人带到安全的地方藏起来,他想要护她周全。 可是在林寓娘心里,却是他要报复她。 林寓娘揉了揉手腕,看着躺在掌心的铁簪,收拢手指,仍旧握紧这件防身的利器。 江铣说他不会伤她,难道只有皮肉伤才算伤吗? 月明星稀,军营各处灯火明彻,列队整齐的军士来往巡视,沉重的步伐伴随着铁甲摩擦声整肃而过。又半晌,赢铣开口。 “你执意要走,可是已经想好了去向?若是想要南下江城,只怕不能成。”赢铣道,“你来幽州时坐的应当是官船。” 林寓娘皱眉正要开口,听了他后半句话只得咽下反驳:“那又如何?” “晚了。”赢铣摇头,“你现在想要南下,已经没有官船可坐。” 凭什么?林寓娘正要反驳,不知为何却倏忽一顿。 “如果我没猜错,你应当是年初从江城乘船,在莱州渡口改陆路至幽州。但此刻已经没有官船能带你南下。”赢铣道,“此次远征高句丽共分三路大军,你我所在的只是其中一路,江城一带广造官船,实则也是为此战所做的准备。官船自江城出,至莱州,便会按朝廷的指令出发渡海往辽州去。” 林寓娘却道:“没有官船还有商船。”她来时能坐上官船,本也是依托了幽州刺史的荫蔽,坐不上官船那便搭私渡,要价还能比官船便宜许多,“你放我离开军营,我自能寻车马去渡口。” “你寻不到。”赢铣仍是摇头,“陛下决议亲征高句丽,圣驾早前便已离开洛阳行宫往幽州来,又有十数万大军随行,就算你肯出钱,只怕也没有商旅敢在这时候往外走。况且这里已经靠近蓟州边界,附近都是山林,人烟稀少,你怎么能保证自己的安全。” 否则一旦撞上军府,别说东西留不住,只怕连商队也要吃挂落。 国之大事,在祀与戎,发动一场战争,上至天子,下至庶民百姓,都会不可避免地受到影响。从来民不与官斗,就算是在大街上遇见官车出行,庶民也得避让。明知朝廷要出征,行商的谁敢上赶着犯忌讳,又有谁会为了林寓娘一个人出车往南走。 原来那时候她就算成功离开了范阳县,一时半会儿,只怕也出不了幽州城。 林寓娘虽直觉事情当不至于像江铣所说的那样糟糕,但几番交谈下来,她的脑子也终于冷却下来,理智告诉她,荒郊僻壤的,路上只有行军踏出来的痕迹,一旦走偏了方向,饿死都还算好的,保不齐还会遇上野兽与山匪。 这不是能够侥幸的事,可她实在不愿意留在江铣身边,更不愿意随他同去什么高句丽。 赢铣看出她的动摇,又道:“我知道你是被强征来的,并不甘愿留在军中,但不甘愿被强征的又岂止你一人。若不是遇上我,你可还会执意要离营?你我重逢,原本是一场意外,并非是我有心算计,我知道你不愿见我,可是又何必拿自己的安危赌气。” 林寓娘皱眉:“我没有赌气。” 今日她说的所有话,只有这句最像在赌气。 赢铣好说歹说,终于说林寓娘态度软和几分。是,林寓娘也清楚,若今日遇上的不是江铣,她对于自己的处境根本没有置喙的余地。幽州刺史说强征就强征了,军府说强留就强留了,医工,医生,甚至乎她这样的女医,说到底不过是任人施为的庶民而已。 但若没遇上江铣,她也只是个被强征来的女医而已,只管治病救人,又怎会被人强掳进营帐中。不清不楚,不明不白。 “既然是这样,你就该放我去医舍……” “你想都不要想。” 放她去医舍,同那个姓赵的医工甚至别的什么乱七八糟的人同室而居吗?那样的场面,赢铣稍一想象便要气得火冒三丈。 林寓娘知道他在想什么,只冷笑道:“我这样的庶民,出行在外能有落脚之处已是不易,况且我也不是没有睡过通铺,也不是没同男人……” “够了。”赢铣面色铁青,根本不敢再听下去。 她费尽心思,想方设法离开他,过的就是这样的日子吗? 她宁愿过这样的日子,也要离开他。 赢铣深吸一口气别开脸,他怕再多看林寓娘一眼,便要忍不住掐死她。 “你与旁人打通铺,倒不如留在我帐内。医舍内也都是男人,绛帐内只有你我二人,至少清静许多。” 林寓娘眉心一跳,她不愿留在江铣身边,自然是怕他会…… “你不必多想。此去东境是为了打仗,战事一旦开始,我连睡觉的时间都没有,你大可以安安心心地留在这里。”林寓娘不愿意看见他,赢铣实则也没什么时间来看顾她,赢铣强忍着脾气,“等此间事了,我派人送你回江城,我回长安,你我再不相见。 “你满意了吗?” 林寓娘当然不满意,可是情势所逼,好像也只能如此,可脑海中天人交战,就是迟迟不肯应声。 话都说到这份上,赢铣见她还是犹豫,干脆从腰间取下一把匕首,这是他在高昌一战中缴获的战利品,刀鞘是用金子做的,刀鞘和刀柄上镶满了各色宝石,又沉又硌手,只是好看而已,并不实用,但赢铣得来之后便一直放在身边,也不知是为谁留着。 “这刀开过刃,你拿在手上,我若欲行不轨,尽管往我身上捅。”赢铣将匕首递过去,林寓娘没有伸手,他就放在了两人中间,“你总不至于下不了手。” 毕竟当年在麟游县时,她就已经捅过一回了。 林寓娘听出他在激将,心里竟没有什么反感,干脆大大方方地拿过匕首检查,精巧装饰之下,确乎是精钢打造的一把开刃利器,寒光闪闪,还开了引血槽。 有这件利器在手,的确能够防范江铣用强。林寓娘又听他道:“如此,可能够放心了?” 林寓娘没有回答,只用匕首更换了手中铁簪,犹疑道:“你为什么这样帮我?” 留她在帐中荫护,又给她匕首自保,战事了结之后还要送她回江城,江铣看上去根本毫无所求,同林寓娘认识的那个胸襟狭窄,睚眦必报的江铣,简直判若两人。 “只当是……”赢铣喉间艰涩,停顿片刻才道,“就当是你我夫妻一场,我不忍再见你遇险。” 夫妻?他们是哪门子的夫妻。 林寓娘不由轻嗤,只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况且她到底算是受了他几分恩惠,终究没将这话说出口。 一别三年,二人终于又躺在同一张床榻上,中间像隔了道楚河汉界,泾渭分明。林寓娘心里到底对赢铣有忌惮,紧握着匕首缩成一团,直恨不得贴着床边睡,赢铣也恪守承诺,甚至连衣裳也没换,只直挺挺地躺在外侧,一点冒犯越界的心思也没有。 帐内熄了火烛,外头的光透过毡布隐隐照进来,昏黄得让人打瞌睡。 江铣没再说话也没再动作,应当是睡着了吧。 林寓娘抱着匕首,仍是不大敢入睡,但毕竟多日以来奔波劳累,她终究是没捱过困意,阖上眼皮。 就在她呼吸变轻的那一刻,身后的男人却在昏暗中睁开眼,稍稍侧过身,没有发出任何动静,凝目望着枕畔的女人。 不过咫尺,伸手就能触碰到,是他思之若狂,却从不曾入梦的人。 静谧中,赢铣小心翼翼地抬起手,摸了摸她的发梢。魔.蝎`小`说 k.m`o`x`i`e`x`s.c`o`m 90-100 第91章 第91章急行军 “林娘子,营帐已经安放好,您可以下来了。” 军士话音刚落,林寓娘一掀帘帐冲出来,扶着树干不住干呕。 距离那日在军中意外相遇,已经过去大半个月,江铣没有诓骗林寓娘,那夜过后他就再没有回过绛帐,两人不必相见,也省去林寓娘的一切不安。 但林寓娘想得也不算错,即便看不见江铣,他的军帐也并非是什么洞天福地。 原以为行军同她出远门没什么区别,无非就是带着从一处腾转到另一处,人数更多些,脚程更慢些,规矩更大些,也就是了。林寓娘囫囵着睡了一觉,准备着次日一早大军开拔,她也该背着包袱继续赶路,却在一阵地动山摇中醒来。 熹微光线透过毡布影影绰绰照进来,身边早已经没了人影,断裂的屏风和灯架都被清理出去,余下床榻在晃动,桌案在晃动,矮格架上的书卷挤挤挨挨地,碰擦出如珠串跌落的声响。 林寓娘跌跌撞撞地爬下床榻,从被地钉固定住的门帘缝隙往外看,碧空如洗,戎旃飘扬,银盔成片连成镜,照得周围一片刺目,猎猎劲风拂面而来,吹动她本就散乱的发髻,号角声,鼓声,辘辘车轮滚过地上新茬带起一阵又一阵的颠簸,耳朵被巨大而杂乱的声音堵满了,心脏震颤,不由自主地随着另一种节奏跳动。 是脚步声。 数千人,数万人,令行禁止,如同一人。 营帐被搬上板车,被四、五匹高头大马拖着往前飞奔,行军一旦开始就不会轻易叫停,有时候一日甚至能走数十里,有时候白日扎营,深夜反倒执火把夤夜赶路。林寓娘一人待在绛帐里头,比起旁人省去不少腿脚上的功夫,但镇日同床榻桌案挤在一处,日夜颠簸,早被晃了个七荤八素。 林寓娘捂着胸口吐了个天昏地暗,但她这几日几乎没吃什么东西,脸都憋红了也只吐出几口酸水,她人站在地上,扶着树,地是平的,人却仍是晕的,摇晃好一阵,又一股恶心冲涌上来逼着她弯腰。 “林娘子,您没事吧?” 两个军士手足无措地站在边上,赢铣去前有交代,让他们好好照顾林寓娘,可行军在外从来都是这样,就算是大将军自己也不过能住得好些而已。 眼看林寓娘难受得脸都发白了,两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谁也不敢去搀扶。 林寓娘撑着树又干哕一会儿,喘匀气,回过神。 “敢问军爷,何处能打水?” 军士们连忙摆手:“不敢不敢,娘子是要热水?您歇着就是,我等立刻去打来。” 还没等林寓娘应声,一人忙不迭地跑了,另一人站得稍远了些,手上仍把着刀柄,是个护卫防范的模样。没过多久,取水那人小跑着带着热水回来,赢铣不在,两人便不敢随意进帐,只将水放在门口,让林寓娘自己端进去梳洗。 洗过脸,换了身衣裳,林寓娘这才感觉自己活了过来。 从前她从长安南下江城,又从江城北上幽州,期间搭过牛车,坐过船,在山间林地中走过,却是头回被折腾得这样惨。 果然是不该来。 可是来与不来,留与不留,也从不由她自己决定。 林寓娘又坐着歇了会儿,强撑着打起精神,端起水盆走出帐外时,却看见门口守着的两个军士正在同谁争执。 “将军,莫再往前了……” “你们是瞎了眼,认不得爷爷我是谁了,大将军的绛帐我来过多少回,怎么这回就不成?”与他们争执的那人虎背熊腰,身量极高,站在两个军士面前如同一座小山,说话时也气如洪钟,“赶快让开,我还有要事禀报。” “回禀将军,大将军并不在帐内,将军还是往别处寻吧,大将军有令……” “去去去,大将军若是不在,你们两个还在这里守什么?我又不是那等需防范的间人肖小……咦?”说话间那人看见了林寓娘,“这怎么还有个女人!” 林寓娘刚一抬头,便看见一张带着浓密胡茬的脸凑过来,与其说是脸上长了胡子,倒不如说他是胡子里头埋了一张脸,眉毛浓得几乎能连成一条线,鼻梁高耸,眉骨底下压着的一双眼睛如狼如鹰隼,盯着人的时候像在盯着一块肉。 这副长相,十成十的一个胡人。 林寓娘吓了一大跳,立时丢了水盆往回跑,胡人浓眉紧锁,喝道:“站住,你是什么人!” “将军,将军,您还要找大将军议事……” 军士们想要解释,但林寓娘究竟算是什么人,他们也不大清楚。可赢铣去前有吩咐,眼见胡人抬脚冲林寓娘而去,二人连忙挡在他身前,可胡人力气极大,随手就拨开了军士的阻拦,伸手便要抓住林寓娘。 就在手将将要碰到衣领的时候,从旁突然蹿出另一只手拦住他。 “何力,”赢铣额前流着汗,身后马都没栓,显然是才刚赶过来,他瞥了眼惊魂未定的林寓娘,皱眉看向胡人,“你在我帐前闹什么事!” 胡人,也即何力突然展眉一笑:“想不到啊想不到,你徐国公竟在帐里藏了个美娇娘!” 何力松了劲,赢铣也顺势松开手,但仍冷着脸。 “放尊重点,把嘴洗干净了再说话。” “好你个赢铣,平日里装得清心寡欲,只差去观里当神仙了,竟也玩起金帐藏娇这一套。我说呢,你接连几日宿在外头不进帐,却把绛帐看得这么紧,排了几个守卫轮番看守,不知道究竟藏了什么好东西。”何力没看懂赢铣的脸色,仍旧乐呵呵道,“原来是这么个娇滴滴的小娘子。小娘子,姓甚名谁,何方人士,是会跳舞还是会弹琴,给哥哥也 来一段儿……” “住口!”赢铣眉心一跳,“何力,你越界了。” 赢铣神情冷肃,语气严厉,何力后知后觉,终于反应过来 被护在赢铣帐子里的女眷,不是歌伎舞姬,又要他放尊重些,那自然就是赢铣的妻妾了。 可赢铣不是独身吗,从没听谁说过他有娶妻或是纳妾。 “原来是嫂夫人。”何力有些摸不着头脑,但还是整一整胸甲,端正朝林寓娘行了一个汉礼:“在下有眼不识泰山,冲撞嫂夫人,还请夫人不要怪罪。” 道了歉,对面却没人应声。 好半晌才听那小娘子开口:“将军认错人了,我不是什么嫂夫人。” 何力惊愕:“诶,这是……” 小娘子面若冰霜,谁的脸色也没给,说完话就掀帘进帐去了。何力惊讶地转过头,赢铣正看着摇晃的门帘,一副神不守舍的模样。 “大将军……” 何力又叫了两次才让赢铣回过神。 “何力,你究竟有什么事。”赢铣面色稍霁,语气仍不大客气。 何力道:“也没什么,就是来问问大将军,咱们究竟要扎营几天,若是拖延至汛期,辽水暴涨,咱们可就渡不了河了。” “三日。” 这虽是公事,却也不必堵在营帐门前问,果然,赢铣才刚回答,何力就贼兮兮地指了指营帐。 “大将军,”何力压低声音,“里头那个究竟是谁?” 脾气这样大,说甩脸子就甩脸子,不像营妓也不像妻妾,倒像个活祖宗。 “不该你问的别多问。”赢铣踹了他一脚,“没事干了?该上哪儿上哪儿去。” “哟,徐国公,好大的官威呀!”何力赶在下一脚落下前躲开,“是,是,谨遵大将军军令。” “什么毛病。” 赢铣轻嗤一声,究竟是寻着空子又踹了他一脚,催他快滚,而后才掀开帘帐走进去。 门帘掀起又落下,带起了一阵风,何力揉着腿往回走,看见两个执戟的军士站得远远的,正是方才拦他的那两个,连忙拉过来问话。 “说说,那女人究竟是谁,是他什么人?” 军士满脸为难:“将军,属下也不清楚,您还是去问大将军吧。” “嘿,你小子——” 何力用力拍下两个小兵的头盔,好歹是出了赢铣那两脚的气,挠着胡子琢磨一阵,突然没来由地“嘿”了一声,如来时一般,大摇大摆地离开了。 …… “何力是胡将,性情疏阔,不拘小节。”赢铣看着何力确实走远了,掩好门帘边缝,语气中还带着些许轻松,“胡人风俗与汉人不同,行为难免跳脱些,你别生气。” 林寓娘背对赢铣站在床榻边:“我有什么可生气的。” 赢铣一愣。 “何力他……他误以为你是……” 先是营妓,再是妻妾,赢铣也说不清楚,究竟会是哪一种误认会让林寓娘更加不快。满是男人的军营中,大将军的行帐里突然出现一个年轻女人,何力的误认似乎不无道理,而真要让赢铣开口说明林寓娘究竟是什么人,他也不知该如何说。 妻子? 赢铣垂眸,唇角不自觉地溢出一丝苦笑。 大概最让她生气的,莫过于被误认为他的妻子。 “我没有生气,也没有什么可生气的。”林寓娘语气一派平静,赢铣看不见她的神色,但她似乎当真并不在意何力所说的那些话,她道,“不论何将军如何误认,我都与大将军没有关系。等一切事情完结,回到江城,我不会再北上。” 幽州,营州,又或是此行的终点高句丽,她一辈子都不会再踏足。何力是北境的将军,他们一辈子都不会再见面。 不过是过客而已。 一个过客,一面之缘,何力误会与否,实则与她没有太大关系。至于京畿一带,林寓娘的过所上被公主留了话,盖了印,她更是不会靠近。 江铣,亦或是赢铣…… 林寓娘回想着何力所说的话,嬴姓是国姓,原来江铣被赐姓了。 原来刺史夫人所说的徐国公,就是江铣。 不管是江铣还是赢铣,等此间事了,于她而言都只是过客而已。 他们不会再有任何关系。 赢铣沉默好一会儿。 “好,我知道了。”他声音很轻。 身后传来一阵盔甲碰擦的声音,帘帐掀起又落下,林寓娘听着赢铣的脚步声,回头一看,他果然出去了。 这才松了一口气。 比起他来前,桌案上多了一包东西,应当是赢铣留给她的。 林寓娘抱着手臂走过去,拨开纸包,里头放着的是……几块糕点。 淡黄色的米粉被模具压制成花瓣的形状,中间几点红痕,是用花汁染出了蕊心的颜色。这样的米糕,比起长安高门桌案上的不知粗劣多少。 但是在行军途中,应当是很难得的吧。 林寓娘看着这包糕点,心头不知是什么滋味。 这才松开一直紧握在怀间的匕首。 第92章 第92章金玉屋 晚间赢铣再回来时,绛帐内烛灯早灭了,两个军士守在帐外挑了挑火堆里的灰烬。 “大将军。” 赢铣按下手掌,示意他们别发出太大的动静,掀开门帘钻进绛帐内。 行军在外,总难免会有飞尘泥浆,赢铣的绛帐少有人来来回回的出入,倒是比旁人的营帐还好些,至少没有那股子泥腥和汗臭混在一起的味儿,且因为里头有了个女人,显得也比别处更洁净些。 扎营不过半日的功夫,被衾、衣物全都浆洗一新,烘干了挂在衣架上去潮气,地毯上原就微不可见的浮尘也被清扫一空。 帐外柴火噼啪作响,帐内梦中人呼吸绵长,赢铣轻手轻脚地卸下最外层的重甲,肩膀一轻,连带着心上也有什么深重已久的东西也轻飘飘飞走了。 随手将头盔搁在桌案上,手背却碰到一个小小纸包。 是早前他留下的糕点。 纸包半开的姿态,同他早前放置下时几乎没有区别,里头的枣泥花糕形状完好,落下来的些许粉末,也是他放在胸口带回来时不小心碰碎的边角。 赢铣垂眸看着那花糕。 放置了一天的糕点早已不再新鲜,拨开纸包,随手夹出一块放进嘴里,米浆生冷,枣泥的馅也早没了刚出锅时的酸香可口,在嘴里甜得发腻。 不能得人青眼,也是应当。 小小半块糕点,入口即化,赢铣却不知为何,喉咙生涩得很,一碗俨茶灌下去也没有半分好转。 明早还有公务在身,能容许他休息的时间其实并不太多,赢铣喝过茶,再解下贴身的轻甲,站在床边默默看了一会儿熟睡的人,静悄悄地躺在她身边。 …… 熹微光线透过门缝刚照进来一点,赢铣便已经醒了,就同来时一样,静悄悄地束好一身铠甲,系上盔帽,悄无声息地走出去,没忘了带走那堆彻底冷硬了的糕点。 接连三日都是如此,赢铣每每夜深才回来,在床榻一角囫囵睡上一二个时辰,天不亮又披甲起身离开,也不知是公务使然还是刻意为之,来回几次都在林寓娘熟睡的时候,两人同居同榻,竟没真正照过面。 但林寓娘还是发现了他曾经回来过,又或许赢铣其实并没有想要遮掩的意思。绛帐毕竟只有那么大的地方,带着潮气的巾帕,翻到一半的文书,床畔微微凹陷的痕迹,无不彰显着另一人存在过的气息,无处不在,无孔不入。 更别提还有每日清晨时放在桌案上的酸甜果子与糕点。 三日后,大军结束扎营,再次启程,这些为了缓解旅途劳顿的果子与糕点也没再断过。门口的军士只有卫护职责,又要考虑男女大防,每日就算送食水也只站在帐外,并不敢轻易僭越。 能将东西悄无声息带进来的,只有赢铣。 林寓娘起先并不怎么在意,碰不上面,林寓娘就只当不知那人是谁,说不上话,她就只 当不知道东西是送给谁的。好端端的果子从青变黄,糕点由热变冷,总之她不去碰,就当从没有这回事。 可是日子一天天过去,林寓娘却不由自主地越发焦躁。 匕首握在手中,林寓娘自忖没什么可怕的,这原本就是赢铣的绛帐,他留宿或是不留宿,林寓娘根本不必在乎。但堂堂大将军,回自己的绛帐却像偷偷摸摸做贼似的,未免太过古怪。 他看上去是不想打扰林寓娘,可若当真不愿打扰,还是同先前几日一般在外头留宿就是了,何必巴巴地费劲跑回来。 像是疲累了一整日,非得看看她才安心,非得看着她才知道一切努力都值得。 林寓娘嗤笑着挥去这些不着调的想法,心里却不能不在意。 想得正出神,绛帐颠簸一阵猛地往前倾倒,倏尔停下了,林寓娘扶稳膝边将倒未倒的箱笼,正要问外头出了什么事,就听见外头军士们道:“请林娘子带好东西,咱们到营州城了。” …… 林寓娘才刚钻出绛帐,又被塞进了一辆轻便的马车里头,军士们似是头回操纵马车,将小小一驾马车驾驭得风驰电掣,坐在里头竟比绛帐还颠簸的厉害,林寓娘用膝盖和手掌撑在车壁上,好险没被甩出去。 就这么撑了小半个时辰,军士们将她送到地方就又调转方向离开了,只剩下林寓娘一个人抱着箱笼发愣。 白石阶,月洞门,眼前不是黄沙漫天的军府大营,反倒像是谁家的宅院。门前是一条宽阔的青石板路,能容两架马车并行,道路两旁则是台榭高阁,连绵长廊,登上台阶,一道窄窄院门之后则是鹅卵石铺就的蜿蜒小道,道路尽头是溪流,溪上有弯桥,桥边又有石灯花丛。 林寓娘直到望见那溪流,才发觉耳边不断轻响着的,是潺潺流水声。 月洞门下早有仆婢等候,十来个容貌亮丽的婢女,全都衣着锦绣,那架势比起当日在长安所见没差什么。再看她们行礼的姿态,一举一动,也都是大家风范。 “林娘子回来了,”侍女们一气迎上来,“娘子一路辛苦了。” 行过礼,就要上前接过林寓娘的箱笼,林寓娘却往后退了一步。 “这里是什么地方?” 侍女们面面相觑。 “娘子别怕。”其中一个年纪稍长,看着颇有几分威严的侍女上前回话,“咱们郎主是两州都督,右卫大将军徐国公。” 虽然没有直说名讳,但林寓娘已经知道是谁。 实则也不必多问这一句,这还能是哪里。 自然是赢铣的私宅。 不是要去高句丽么,赢铣把她带到他私宅里头做什么?虽然有些无可奈何,但确认了这是赢铣的安排,林寓娘刚冒头的几分慌乱竟立刻消退下去。 她不松手,侍女们也没强求,往前几步在前替她引路,越往里走,越能发觉沿途屋宇高阔,华苑轩敞,赢铣在边地的私宅,除开因地域不同而有所区别的几处景致以外,大处豪丽,小处精致,移步换景,比起长安的国公府也不差什么。 只可惜林寓娘没什么欣赏美景的心情,越看脸色越发沉。 绕过砖墙影壁,走过长长的抄手游廊,侍女们带着林寓娘走过门槛,上房里头竟是一方巨大的温汤池。 玉片为璧,雕梁画栋,蒸腾热气没有尽头似的熏蒸着四壁,木架边上,澡豆、香胰子,熏香的药丸,摆放整齐的各色花瓣、鲜果,供以更换的衣裳,无所不有,一应俱全。 林寓娘看得又是一怔。 “娘子一路前来辛苦了。”仍旧是那个侍女,觑着她的面色小心翼翼开口,“郎主特地嘱咐过,要奴婢们尽心侍奉,不得有丝毫怠慢。娘子,让奴婢们服侍您更衣洗浴,消解消解身上的乏累吧。” “这也是你们郎主的吩咐?” “是。”侍女们答。 在门外接行李时被拒过一回,侍婢们吃得教训,没再贸然上前,束手静等着听吩咐,等了好一会儿,却看见林娘子旋身大步朝外走去。 “娘子!” …… 赢铣回来时已是深夜,往常林寓娘在这时辰早该睡了,但等他提着小灯回到卧房时,里头却是灯火通明。 亮光透过半开着的支摘窗打在地面上,照得一片亮堂堂,手里的灯笼反倒成了累赘,赢铣吹熄灯笼放在廊下,推门而入。 林寓娘果然没睡,他没回来的时候,她就坐在灯下读书等他,孟柔不识字,林寓娘却看书看得入神,好一会儿才收回思绪抬眸。 也有小半个月没真正照过面,骤然对上目光,两人俱是一怔。 “你回来了。” 或许是烛光太温柔,又或许是林寓娘的语调太过平静,赢铣好半晌才含糊地应了一声。 但在他恍惚的时候,林寓娘却已经收好手中医书起身。 “大将军,令府贵仆们大概是弄错了。”林寓娘的神情同她的语气一样平静,“这是将军的卧房,我是客人,原本不该进来,可令府下仆们不但错将我带到这里,还拦在外头,无论如何都不肯放我走。” 时至今日,林寓娘早不是当日被岑嬷嬷一辆马车带着上京,进了江府偏院,连厢房同正房都分不清的无知村妇,自打下了马车,人人都对她和颜悦色,笑脸相迎,但不论是净室里头的热汤池,过分豪丽的卧房,还是下仆们的满脸热忱,都不是高门豪族的待客之道,而是服侍主家时才有的谄媚。 林寓娘刚进门时,侍女们同她说:“林娘子回来了。” 这话听来十分好笑,她是头次到营州城,这两个字究竟从何说起。 除非他们要迎接的根本就不是什么远道而来的林娘子,而是赢铣,和他的…… 林寓娘原本是要走的,她也的确往外走了。可刚一挪步,方才还满脸生花的侍女们便个个惊慌失色,里里外外地跪了一地,要么讨饶着“请娘子恕罪”;要么求她“等郎主回来再发落”,又是磕头又是哭求,总之就是不肯让她走。 十来个十几岁上下的小娘子呜呜喳喳,越吵林寓娘越窝火,可看她们磕头磕得脑门发红肿起,她又哪里还能走得动。 也就只能留在主屋里头,苦等着金乌西坠,主人回家。 “烦请大将军同贵府门房吩咐一声,我并非是囚犯,也没有卖身于你。”林寓娘心里头憋着气,说话时也就不大客气,一边背起箱笼一边道,“他们不必殚尽竭虑地将我困在这里头。” 三两句话之间,所有的旖旎气息都被搅散,赢铣面上也有些不好看,他侧身拦住往外走的林寓娘。 “你又在闹什么?” “闹?” 林寓娘气急了他这副无可奈何的模样,出尔反尔的分明是赢铣,他反倒一副委曲求全的模样,好似她才是那个恶人。 “当日已经说好的不再见面,是谁忘了?是谁几次三番爬到我床上,又是谁一声不响把我带到你私宅里头来?究竟是谁在胡闹!” 赢铣忍耐着压低声音:“我只是想让你好过些!” 再不相见?赢铣不记得什么时候答应过这话,这样的话,他怎么可能答应下来。 “军令如山,连我也不能轻易通融,你头回随军出行,日夜兼程不说,沐浴更衣都要有所顾忌,实在太过辛苦。”赢铣声音压得很低,像是在劝哄,“全营州城里,唯有此地能引热泉,我想着医工曾说过你受寒太过……” 赢铣停驻此地本是因为东征,虽说尚不知前程如何,但他受任幽州都督,节度两州军事,自有开立府邸的需要,原只打算随意征用一处官邸,或是荒废寺庙稍作修,但最后还是选了这地方,精心修饰,单是界画就耗费了一个月。 只是因为引路的参军说,地中热泉能活络经脉,能驱散寒气。 松烟与吴丰知晓他腿上有旧伤,都以为他买下此地是为疗养旧伤,可他吃住大多都在军中,府邸里的下人们泰半没有见过他真容。 直到林寓娘回来,这处宅院才真正派上它该有的用场。 可林寓娘却说:“我当不起。” “你怎么当不起,是谁多说了什么吗?”赢铣捏了捏眉心,语调带着些急躁,“这里的所有东西,所有物件,世上唯有你最能随意取用,你——” “谁也没有多说什么,是我自觉配不上。”林寓娘只是道,“林某不过是一介庶人,配不得这样珍贵的热泉,也本不该踏足贵地,自然也当不得将军如此照拂。” “你怎么会只是一介庶人!只要你愿意我随时可以娶你,三年前我就已经脱离江家,没人能再对我的婚事置喙。只要你肯点头,哪怕是现在……” “我不需要!” 赢铣面色瞬间变得紧绷。 从幽州出发时尚是盛夏,如今却已近秋,清凉夜风拂过烛火带起一阵摇影,房中二人亦是心绪难平。 林寓娘不知道话题是怎么扯到这上头的,但既然都已经说到了,索性就将一切都摊开了来说。 “江铣,当日在幽州城我便已经说过,我如今不再是孟柔,长安的一切,麟游的一切,于我而言都不过是一场噩梦。若不是因为意外……” 若非在幽州意外被抓了壮丁,她早该回江城去了。 如今再见到赢铣,留在他身边,不过是当年那场噩梦的延续而已。 “我是个庶人,也只想做个庶人。从前的事我都不会再去想了。”,林寓娘神情平淡得近乎冷漠,“就像我先前说过的,战事结束之后,我会离开这里,永远不会再回来。” 她想要离开的不仅仅是北地。 自打重逢以来,一直悬在两人中间那层摸不透的轻纱终于还是被戳破了,当年的事情于林寓娘而言是避之不及的噩梦,对赢铣来说,却是旧梦难忘。 他们一个想要醒来,另一个却沉沦其中不愿醒。 林寓娘字字句句都在自贬说当不起,实则却是字字句句都在说他不配。 赢铣沉默良久:“你以前,明明想要做我的妻子。” 他们原本是夫妻。 林寓娘别开头,没有应声。 赢铣就知道,正如绛帐桌案上白白放置的果子与糕点,正如这所宅院源源不断、千金难得一换的热汤泉,林寓娘也不再需要做他的妻子了。 被人三番两次当面拒绝,赢铣难免有些难堪,眼看着林寓娘绕过他又想往外走,他连忙伸手拉住人。 “这么晚了,你又要去哪?” “我方才说了,这地方太过豪华,我住不起。”林寓娘只道,“还请将军让下人们通报一声,让门房放行。” 她今夜的住处还没有着落,没工夫同赢铣在这些陈年往事上纠缠。 林寓娘是头回到营州,自然没有什么可投奔的地方,但她所有身家都在箱笼里头,所需要的也不过是一片屋檐,四面能挡风的墙而已。 “你当自己还在长安城?边民彪悍,就算有军队停驻城郊,也难保会不会有匪徒之流。就算你能平平安安走到客店,这么晚他们敢收你住店吗?”赢铣瞧出她的打算,脸色越发难看,“林寓娘,林娘子,我的地方就这么吓人,连住也住不得吗?!” 林寓娘的确想要避开赢铣,但也没到用自己安危赌气的地步,立刻从善如流道:“府上可还有空厢房?或者庑房也成。” “深更夜半,谁去给你收拾房间!” 林寓娘闹着要走时赢铣气得不行,现下她同意不走了,赢铣的怒气却是不减反增。林寓娘不是傻子,放着有好屋子不住,有好衣裳不穿,说到底,她不过是想要避开他而已。 赢铣冷嗤一声,掀帘往内间去,好一会儿扔出一床被褥来。 “府上只有这一间屋子能住人,还请林娘子见谅,要么睡地上,要么睡床上,你自己选吧。” 赢铣家大业大,光林寓娘进门一路所见的空房就有十来间,怎么会只有这一间屋子能住人,林寓娘心知肚明,他根本就是在睁眼说瞎话。 但他说的也并不全然不在理,天色昏黑,再让仆从们收拾屋子太过折腾人,躲去庑房也是在占用他们的屋子,况且以赢铣的性情,折腾她撒不了气就又要去折腾其他人,又是何苦。 大将军的卧房,就算是地砖也比旁处更平整,林寓娘干干脆脆地道过谢,也不去管赢铣铁青的脸色,竟真就地铺好被褥,就这么席地而睡。 赢铣反倒有些骑虎难下。 林寓娘该说的话都说完了,也不必再提心吊胆,想着又有什么人会夜半三更睡在她身边,只觉得七窍通畅,说不出的心境豁达。 好些日子没能睡过安稳觉了,平实的地砖比起绛帐多了几分舒适安稳,白日里又经历了一番奔波与惊吓,林寓娘一合眼便有些昏昏欲睡。 将睡未睡时,忽而一阵坠空感,林寓娘还以为是地砖裂了,吓得立时惊醒,睁眼却惊叫道:“江五!” 房内烛火不知什么时候全熄了,只有朦胧月色能照光,赢铣沉着脸,拦腰抱起林寓娘进了内室,好不客气地将人扔到了床榻上。林寓娘吓得连心脏都要跳出来,手忙脚乱地去摸腰间匕首,可还没等利刃出鞘,一张薄被迎头扔过来。 再等她提着匕首挣扎出来,赢铣却已经放下床帐往窗边走去。 “你……” 支摘窗落下,屋内仅剩的一点月光也消失了,林寓娘努力睁大眼睛,隔着床帐什么也看不清,只能听见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是赢铣躺在了地上,钻进了她先前睡着的那床被褥里头。 林寓娘坐起身:“江铣,你这是……” “你睡床,我睡地上,你总能够安心了?” 林寓娘的确不想与赢铣同睡一榻,可也没想过要把人家正经主人逼到地上去。赢铣家宅中又哪里缺这一张床榻了。 “我是客人,你是主人,我还是……” “我明早还要出城。”赢铣道,“还请林娘子客随主便,早些安置吧。” 赢铣语气冷淡里充斥着不耐,像是只差求林寓娘能够消停些,林寓娘一时间竟不知该说些什么。 呆怔着坐了好久,没人再说话,只有赢铣逐渐变得平稳的呼吸声,林寓娘犹豫着侧身躺下来。 金丝编织的软枕,锦绣丝织的薄被,果然比地上那两层薄被褥舒服多了。 难道赢铣家里,当真只有这一间屋子能够住人? 林寓娘想着想着,迷迷糊糊地陷入沉梦。 第93章 第93章箭簇尽 再出发已是半月之后,赢铣的手下做了不少功夫,绛帐换了顶新的,里头损坏的屏风、断裂的灯架,以及过于轻薄的被衾等等自然全都跟着一并换了。 林寓娘自然也被原样搬到了绛帐里头。 这些日子,她住在赢铣的私宅里头,不是没为自己的去留同他争执。营州虽是边地,但毕竟是在大秦境内,林寓娘自己就是并州人,并州同为大秦门户,她照样平平安安生活了这么多年,况且比起高句丽的战场,营州应当安全多了。 林寓娘跟在赢铣身边原就是权宜之计,不过是因为暂且没有门路南下而已。现下既已到了营州城,她也就不必再劳烦赢铣,也不必住在他私宅里头,随意另寻个住所避一避,等到情况安定些,再随商队南下就是。 赢铣自然不许,不但不许她离开营州,甚至也不许她离开他私宅。 “林娘子好大的面子,”赢铣只是冷笑,“我的地方,你倒是想来就来,想走就走。” 林寓娘气急,再要同他掰扯,赢铣却每每因为公事躲着她。 等回了绛帐,赢铣果然如她所料故态复萌,只当那日两人不曾争吵过,仍旧早出晚归,逮着机会就要往她床上躺。左右绛帐里头铺设了地毯,林寓娘就干脆裹着被褥打地铺,也往往在熟睡时被连人带被搬到床榻上去。 尘土草屑都被带到了床榻 上,林寓娘怀带着惊怒质问赢铣究竟要做什么,他却又多了个借口。 “林娘子搅扰我安宁,让我不得安睡,是想要让我吃败仗吗?你也是庶人,自然知道战乱之下,生民罹难。你身为庶人,难道不在乎其他庶人的性命吗?” 家国大事压在身前,竟堵得林寓娘无话可说。 幼稚,烦人,脸皮比城墙还厚。林寓娘不明白,从前她怎么没看出赢铣竟是这样一个人,可他除了非得同她睡在同一张床榻上之外,又没有别的更冒犯的举动。 而林寓娘竟也拿他毫无办法。 坐在床上里头生了好一会儿闷气,掸去赢铣昨夜留宿过的痕迹,林寓娘憋着气洗漱完,端着铜盆出门倒水。 也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离开营州城后,行军的速度似乎比先前慢了些,绛帐停驻的次数也更多了些。 倒过水,与门前的护卫打过招呼,林寓娘才刚掀开帘帐就听见身后有人喊她:“林娘子!” 她在军营里头熟识的人实在不多,林寓娘回过头,来人竟是入营那日核对名录的队正。 “林娘子,是我,您还记得我吗?” 队正满脸惊喜,小跑着赶过来,没到近前就被持长矛的护卫横杆拦住。 “绛帐重地,不得擅闯!” “这……” 队正擦了擦头上晶莹的汗珠,无措地望着林寓娘。 林寓娘回屋将铜盆放好了才出来,隔着护卫问道:“你找我?” 队正看了眼护卫,见两人没有放下兵器的打算,只得道,“林娘子还记得您医治过的那个士兵吗?” 是在进营那天,林寓娘给一个脱臼的士兵看了诊,替他复位之后开了方,但还没来得及施针,林寓娘就让赢铣给扛走了。 这么多天过去,也不知道那士兵如何了,林寓娘问道:“他怎么了?” “那日您原本说好要施针,但后来……”队正又抹了把汗,“和您同行的医工知道穴位,说可以帮忙施针,也算是救了那孩子一回。可是前天他胳膊又掉了,赵医工说他接不回去,还得要您来才行。” 边上护卫插嘴道:“赵医工不行,就换一个医工再看呗。好了好了,这里是大将军的绛帐,你还是……” “也让胡医工看过了,说是也不好治。”队正有些着急,“林娘子,您看这……” 林寓娘正要开口,突然发觉不对:“军中只有两位医工吗?” “是……” 护卫瞪了队正一眼,队正讪讪低下头。 不论如何,当时诊治小兵的是林寓娘。她自习从医道以来,还从没有过看诊看到一半就将病人给丢下的,明明是她自己收治的病人,却因为她的缘故只能另寻他人医治,这算是哪门子的医工。 林寓娘不由得赧然。 “他现在在哪?带我过去。” 队正连忙道:“就在医舍,所有伤员都一样的,都在医舍等着。” 林寓娘回屋提上医箱就要跟着队正去医舍,却被护卫伸手阻拦。 “林娘子留步。” 另一人道:“林娘子,大将军交代过我们要保卫娘子的安全,不得有任何闪失。娘子不如还是……” 赢铣赢铣,又是赢铣。 林寓娘紧了紧医箱:“你们大将军说的是保护我,不是看管我,是不是?” “……是,是。” “他也没吩咐过让我不能踏出绛帐一步吧?” 护卫挠了挠头:“……是。” 林寓娘便不再理他,只同队正说:“带路。” 队正看看林寓娘又看看护卫,连连点头:“娘子请随我来。” 两个护卫对视一眼,其中一个快步跟上,另一人则掉头就跑,不知往哪个方向去了。 …… 林寓娘一直待在绛帐里头,还是头回在军营中这般行走,目光所及之处,不论是营帐还是旗杆,皆是整整齐齐,颇有格局。 列队整齐的军士一排又一排经过,除了他们的踏步声之外,周围安静得连一声鸟叫也听不见。 队正似乎察觉出什么:“今日怎么……” 三人不自觉都加快了脚步,忽而一阵金锣声由远及近次第传开,一瞬间,持弓的,持枪的,持盾牌的士兵全都将武器护持在身前,队正和护卫也肉眼可见地紧绷起来。 又不知从何而来的一阵呼哨,林寓娘听见有人高声叫喊:“敌袭!” 正如一声号令,漫天箭雨倾泻而下,持盾手慌忙架起盾牌连成壁障,士兵们或是躲在盾下,或是躲在足以遮蔽的车马背后,还有的不幸被流矢刺中,哀嚎着捂着伤处倒地。 队正下意识就要归营,却被护卫拉住:“快,快送林娘子回绛帐。” “这是怎么回事,发生了什么?” 林寓娘犹在怔愣,队正却已经反应过来,同护卫一人拽住一边胳膊拖着林寓娘就往回跑,不过两三个呼吸,又一阵箭雨落下,冲杀声、惨叫声仿佛近在耳边,又仿佛远在天际,还有一下又一下不知来历的巨响。谁也说不清是什么情况,可在这节骨眼,生死只在瞬息间便能被确定,三人只得认准一个方向往前跑。 回去的路却远没有来时那样顺利,四面八方都是敌人,处处都是刀光剑影,烟尘四起,刀锋转瞬就逼近眼前,队正拔出环首刀,费力击退两个披灰甲的敌军,回头正要拉着林寓娘快走,眼神倏尔盈满惊愕—— “林娘子!” 林寓娘被拖拽得险些跌倒,好不容易站稳,听见这一声唤,循声回头,竟有一支箭直直冲她而来。 时间的流逝仿佛也被拉长了,林寓娘眼睁睁的看着锋利箭光飞射而来,直觉让她想逃,脚下却像生出钉子,动也不动,眼看箭头就要刺进身体,兵荒马乱中,却又有一片银光出现在身前,替她挡下这一击。 “阿孟,你疯了吗?!醒醒!” 不知过了多久,声音才从极远处缓缓送到耳边,理智回笼,林寓娘怔怔抬起头,赢铣焦急的脸出现在眼前,他皱着眉头说了好些话,林寓娘好半晌才从杂乱声音中辨别出具体意思。 “……我不是让你在后边好好待着,四处乱跑些什么!” 林寓娘张了张嘴,她看着赢铣的胸口。 “你……你流血了。” 方才那支足以要她性命的利箭,正卡在赢铣胸甲的缝隙中。 眼前血光一闪而过,很快被扬起的披风挡住了。士兵急匆匆牵着马跑来,唤他:“大将军!” 战机在即,拖延不得,赢铣反手削去裸露在外的箭杆,翻身上马。 “护好她。” 交代完亲兵,他只来得及再看林寓娘一眼,便一扬马鞭,朝敌人的方向飞驰而去。 大秦的军队训练有素,很快便从短暂的慌乱中反应过来,开始迎击。趁着敌人暂停进攻的间隙,护卫催促道:“林娘子,咱们快回绛帐去吧,那里更安全。” 刀剑声仍在耳边,如瀑雨的箭攻却停止了,林寓娘看着散落在地上的一把刀,刀锋道道缺口,柄上有血迹,刀的主人却已经不知去向。 “不,”她很快从余悸中冷静下来,“我们去医舍。” 她既然被当成医工带到这里来,总得要做些力所能及的事。 …… 医舍则是另一番兵荒马乱。 所谓医舍,不过是几根粗木支起的一个四面透风,比绛帐稍大一些的帐篷。快到正午,太阳倒不怎么毒辣,只是日光亮得晃眼睛,帐篷底下遮阴处站着、坐着数十个带血的伤兵,帐篷外头来不及抬进去的,则用盔帽遮着眼睛挡光。伤者这样多,血腥气这样浓,背着药箱手持纱布的却只有两个人。 年纪较长的老者两鬓斑白,坐在一张矮凳上,累得几乎直不起腰,只一双手不断地替伤兵清创止血。另一个跑来跑去的则是个熟人,赵石年纪轻,那些直不起身,动弹不得的伤兵全都由他照管,手上纱布用完一卷又一卷,背在身侧的医箱几乎就没合上过,抬眼瞧见林寓娘,当即面露喜色。 “林娘子,你可算来了!” 林寓娘还在发愣,那头赵石急匆匆跑过来,将手上的一卷纱布塞进她手里,便又去堵伤兵身上冒着血的窟 窿了。 什么也不必多说,林寓娘握着纱布定了定神,便也提着医箱去帮忙。 此次敌袭毕竟突然,造成的伤亡也并不小,林寓娘起初还没发觉,直到看见流着血的伤员越来越多,她才知道自己所在的医舍,距离军士们正在搏杀的前线究竟有多近。 帐里帐外的伤员有增无减,但就算加上林寓娘,忙活着的医工还是只有三个。拔出断箭,清理创口,上药止血,再用纱布包扎。这一处伤口处理完,还有下一处伤口,这一个伤兵草草止血,下一个伤者又被抬到眼前。 来不及直起腰锤一锤肩膀,外头的光线却渐渐暗下来,帐内有谁点起了灯烛,林寓娘抹去鼻尖汗珠,赶忙又去扎紧另一人冒着血的胳膊。 锣声再响起时,她正在给一个伤兵清理大腿伤口里的草屑,才刚清理到一半,安安静静躺着的士兵猛地坐起来,险些没吓她一跳。 “做什么?安静躺着!” 林寓娘正要按倒他,那士兵侧耳静听一阵,忽地大声笑起来:“好啊!” 林寓娘还没反应过来,帐中所有士兵竟都闹起来,有叫好的,有鼓掌的,欢呼声此起彼伏,所有人都喜气洋洋。 “医工娘子,这是收兵的锣声。”伤兵轻咳两声往后一倒,“咱们又赢了!” 鸣金收兵,那便不会再有伤兵了吧? 林寓娘松了一口气,也露出些笑模样来。 前线战事虽然告一段落,但送来的伤兵仍有许多,林寓娘弓着腰,手中纱布换了一卷又一卷,连医箱里头的伤药都补了好几回。等最后一个伤兵走到她跟前,两人一对眼神,都有些苦笑。 “医工娘子。”他与其他伤兵都不同,身上铠甲干干净净,衣裳都没刮破,侧过身,一条手臂软塌塌地吊在胸前,肿得快比萝卜粗。 正是队正辛苦寻她前来要医治的小军士。 军士支支吾吾:“娘子,我是……” 小军士在幽州便受了伤,是因为林寓娘的药才勉强跟上队伍,到了营州,又到了柳城,旧伤却又复发了。赵石没法处理,胡医工也没法处理,他便只能抱着脱臼的手臂在医舍等林寓娘,却阴差阳错躲过了这一仗。 他坐在小小医舍里,眼看着同袍们个个“披红挂彩”,只他一人身上干干净净,连条血道子都没有。小军士心里难免愧疚,因此即便早就看见了林寓娘,却一直忍耐着,等她为其他人包扎好才敢磨磨蹭蹭上前来。 林寓娘摇摇头,什么也没说,强打起精神检查他的伤处。 当初因为队正请求,林寓娘即便知道不应当,还是给他开了消肿镇痛的药方,辅以针法,便能在几日之内勉强遮盖住受伤的痕迹,如今胳膊又掉了,军士的手臂高高肿起,关节泛着青紫,比当初看着还要吓人。 这便是没听她嘱咐,又勉强自己负重用力了。林寓娘很快替他重新接骨,掏出最后一节纱布给他包扎好,吊上胳膊,又重新开了个药方。 “好好养伤,不必想太多。”想了想,又将方上划去几味,“别再脱臼了。” 军士连连点头,林寓娘也不管他到底能听进去多少,自顾自收起针包。 灯台底的锡盘里,烛泪已然堆成一圈小山,最后一点烛火也燃尽时,天边却有一丝熹光亮起。林寓娘早累得没了困意,望着远处那抹金光出神。 若是在长安,这时候应当已经敲起鼓了吧? 赵石洗净手回来,正巧见她被微弱阳光照亮的侧脸,他甩着手上的水珠走过去:“林娘子……” “快、快!医工在哪?!”才开口就被打断,二人循声回头,只见一大群人抬着担架冲进来,“大……有人受伤了,快!” 战事已经结束,却又有伤兵送过来。胡医工累得几乎脱力,听见有人叫唤着要医工,撑着膝盖几回都站不起身,只能摇摇晃晃地将手抬起来,领头的看见了,立时调转方向将担架往他跟前送,乌泱泱一大群人,个个身材魁梧,铠甲厚重,转瞬就在胡医工跟前围成一堵人墙。 这一日所见的伤兵也足够多,负责搬运的军士将人送到医舍就会离开,哪里会像这些人一样守着,看他们的装束,个个头盔上带红缨,军中职级只怕也不低,有好事者探头探脑地想要偷看,被呵斥两句,也立马歇了声息。 也不知是谁受了伤,竟有这样大的阵仗。赵石同林寓娘对视一眼,在对方眼里看见了同样的疑惑。 又过了一会儿,密密实实的“人墙”突然挤出一道缝来,松烟满脸惶急地钻出来,一撩衣袍正要往外跑,瞥见林寓娘,脚步突然一顿。 “松……宋参军?”林寓娘想起早前那支迎面而来的箭矢,眉心一跳,“他、他……” “林娘子也在这里。”松烟满头大汗,见了林寓娘也没工夫再像从前一样谦恭地行礼,带着一丝焦躁道,“正好,大将军要见你。” 果然是赢铣。 林寓娘心口直直往下坠。 …… “……只差分毫就要伤及心脉,是将军命带福星,有天人庇佑……” “说这些废话做什么,快治伤啊!” 胡医工跪坐在满是草屑的泥地上,鬓边白发已然被汗水湿透:“将军息怒,不是老夫有意拖延,只是这伤……拖延这么久,箭头已经有些移位,剩余的箭杆这么短,也是无处着力。这伤距离心脉实在太近,老夫实在是……” “你——你这个庸医,不会治伤就滚开!来人呐,把他给我砍了!” “砍什么砍,眼下军中只有一位医工……胡医工,您行行好……” “大将军一向身手过人,从来也没这样受罪,偏偏还在这节骨眼上……” “呸呸呸!说的这是什么话,大将军吉人自有天相,一定不会有事。” “若是能有太医署的医工在……” 十来个魁梧壮汉围在一起吵吵嚷嚷,闹得差点没将医舍棚顶都掀翻,躺在担架上的赢铣却面色平淡,好似他们在谈论的是旁人的事,直到松烟将人带来。 “大将军,林娘子来了,还有……” 松烟带着林寓娘挤出重围,身后还跟着个附带的赵石。赢铣强撑着直起身,苍白的脸上也浮现些许血色:“动手。” 动手,动什么手?赵石神情仍懵懂,身体却在认清赢铣的第一时间就往后退,站在身后的两个军将大步上前,却是冲林寓娘而去。 林寓娘只觉得手臂一紧,下一瞬人就被压制着曲身动弹不得,慌乱中,她抬眼惊惶地看向赢铣:“你要做什么?” 赢铣没有答话,他流了许多血,光是用手臂撑起身体就耗费了许多力气,另一只手在腰间摸索一阵,掏出两份文书,松烟赶在他脱力之前接过来,将文书摊开放在地上,扯过林寓娘的手就往上按,林寓娘蜷着手指不断挣扎,但松烟毕竟是从高门宅院里头出来的,做起这些事情得心应手,情况紧急,来不及用朱印,干脆就地取材强按着她的食指沾上赢铣的血,印在了文书上头。 黄檗纸里压了碎金片,写满了规整的蝇头小楷,林寓娘匆匆一瞥,什么也没看清,那文书就又被松烟收走了。 文书,画押,相似的情景,瞬间让林寓娘回到何氏一纸身契卖了她的噩梦。松烟吹干指印,将文书递呈在赢铣跟前,检查无误后就折起收在了黄木小盒中,林寓娘眼看着松烟 锁上木盒,惊怒交加。 “江铣,你在发什么疯?你是要强抢良民为奴吗?!” 赢铣抬眸看向她。 “这不是身契。” “不是身契还能是什么?光天化日之下你竟敢……” “是婚书。”赢铣道。 婚书? 肩上的钳制不知何时松开了,林寓娘跌坐在地,怔怔看着赢铣敞开的衣襟,里衣靠近心脏的位置上破了个大洞,短短一截箭杆刺在中央,那位置太险,稍一挪动就有深红色的鲜血不断渗出来,铁锈气息浓烈得甚至盖过了医舍里经久难消的汗臭与泥腥。 生死关头,赢铣想到的第一件事竟是……强迫她签婚书? 林寓娘这些年南下北往,娼馆妓子,深宅贵胄,胡人行商,什么奇形怪状的人都见识过,却还是因这两个字而惊愕。 她百思不得其解:“你有病吧!” 事情办好了,赢铣显然放松下来,撑着手肘指了指自己的胸口,似乎是在说,他受了伤,的确是个病人。 林寓娘还从中领会到另外一重意思:“我又没有求你救我!” “没有求就不算数吗?”赢铣原本没想挟恩图报,听她这么说,反倒面色一黑,“若不是我挡下这支箭,你早就……你还能在这同我撇清关系?我是为救你而受伤,你难道不该负责?” “我有什么可负责的……” 赢铣是军中主帅,也是统领幽、营二州的幽州都督,平日里令行禁止,不假辞色,军中上下就没有不服他的,这样的人物,却在与一个女子如稚童般争吵。 是了,大将军一向身手过人,在战场上无往不利,甚至当年成名的那一仗,他就是单枪匹马深入敌营,生擒了东突厥可汗。但今日在战场上,分明只是高句丽的一次小小偷袭,他们也确实在大将军的指挥下顺利将敌军击退了,鸣金收兵后,大将军却摇晃一阵,跌落马下—— 这是从来没有过的,何况还是在这个时候。下属的军将们难免惊骇。 原来是为了救人,救的还是…… 自然,赵石对林寓娘也是刮目相看,想她施治病人时多么沉静稳重,写方开药时,更是如他父亲一般老成干练。但她与大将军私下相处时,竟是这般模样。 林寓娘没工夫理会旁人是怎么想的,她绞尽脑汁也想不明白,分明是赢铣强压着她在什么劳什子婚书上画押,可眼下理亏的反倒成了她?她不明白,为什么赢铣总能一副理直气壮的模样。 “……我说了,我没有求你。”林寓娘急道,“你让我摁了两个手印,一张是婚书,另一张是什么?” 大秦婚书是一书两文,按礼,男方发请婚书约婚,女方送答婚书订婚,约婚之后,答婚书要递交官府,上头要写清双方姓名,生辰,还要写上约定的聘财与嫁妆以作凭证,赢铣强行让她画押的,应当就是这张答婚书。 另一张文书又是什么? 许是因为失血过多而脱力,赢铣松了劲,看过来的目光里竟有些挑衅。 “都是婚书。”他道,“一张是江铣与孟柔的婚书,另一张,是赢铣与林寓娘的婚书。” “你——” 胡医工小声道:“二、二位,其余的事不妨先放一放,大将军这伤……” 随着赢铣的动作,伤处流出的血越来越多,里衣边缘处耷拉着不断有血滴砸在地上,胡医工看着就是一阵心惊肉跳。林寓娘也知晓,赢铣是大将军,统帅全军,在场所有人都以他马首是瞻,不论是从医者的角度是从顾全大局的角度看,现在最要紧的是给赢铣治伤。 她抿着唇忍了又忍,还是没忍住刺道:“这是你强行让我签的,根本就不作数。我……”她很快反应过来,“有我和老师的婚书在前,你费尽心思拿到的不过是两张废纸而已!” “你已经被他休了。” “什、什么?”林寓娘只觉得他在胡说,“不可能!” “怎么不可能,我亲眼看着他写下放妻书,文书就在我长安的府邸。” 放妻书…… 林寓娘与楚鹤之间没有夫妻之实,只有师徒之谊,当日两人之所以会成婚,一来是为了行走方便,二来也算是圆林寓娘的一个念想。放妻书,无缘无故的,楚鹤怎么会写这种东西?他是世上最知道她志向,也最肯相信她的人,连医书都托付给她照管。三年前楚鹤托公主送来过所,便是知道她不愿留在长安,更不愿被旧事所桎梏,他怎么可能会同意休妻,又怎么会将放妻书交给赢铣? “你对他做了什么?”若不是赢铣威逼,楚鹤绝不可能写下这种东西,“你把他怎么样了!” “我什么也没做。”赢铣嗤笑,“至于他为什么会松口,我也很想知道。” 是楚鹤……松了口? 林寓娘怔住。 “大将军,林娘子……两位祖宗!什么时候了,尘年往事能不能先放一放,大将军的伤口还在流血呐!”,旁人都不敢说话,唯有松烟急得直跺脚,他也没指望能劝得了两人,转为问胡医工道,“老先生,您究竟有多少把握能治好,能不能说句准话!” “老朽,老朽……”胡医工又抹了把汗,“三成……不,约莫两成。” “你!你这老匹夫,昏聩无能,分明是在滥竽充数,人明明还好好的,怎么就只剩两、两……” 国字脸的将领脾气暴躁,说话间就要拿胡医工出气,旁人好说歹说才拦下来,胡医工整了整领口,解释道:“早些时候来医舍,箭未伤及心脉,拔除止血后静养一段时间,或许也就好了,可拖了这么久才来……” 箭杆断了一半,原就难以拔出,赢铣中箭之后非但没有及时医治,反倒顶着箭伤与敌军鏖战一日一夜,眼下箭簇移位,伤口扩大,血越流越多,就算没伤心脉也伤了血管,他能撑到现在还有意识,一半是底子好,另一半则当真是有天命庇佑。 “拖到现在,已是不能轻易拔箭。”见周围人疑惑,胡医工换了个容易理解的说法,“大将军的身体,就像个被石头碰坏的陶罐,陶罐上裂了一道缝,石头正巧卡在了裂缝中间,因为有裂缝,陶罐里的水不断渗出来,不及时弥补迟早要漏完。但若是挪开这块石头,陶罐立时就会碎掉。” 要想治这伤,便得在陶罐碎裂、鲜血流尽之前,取下石子,补齐陶罐。这谈何容易。 国字脸蔫了声息,松烟突然想到什么,回身将人群中的赵石扯出来:“小郎君,我记得你也是个医工,你有几成把握?” 十来个人齐刷刷看过来,赵石哪里见过这等阵仗,两眼一翻就要厥过去,幸亏胡医工眼疾手快,掐住他人中不放手,这才让人清醒过来。 可醒过来了,面对赢铣前胸上黑洞洞一个大口,赵石也是毫无办法,哭丧着道:“某不是医工,某只是个医生,是、是被范阳县衙强征来的医生!” 正经医工都无计可施,他一个初出茅庐的医生能有什么办法! 一老一少,一个唉声叹气,一个哭天抹泪,众人一时沉默。 胡医工把话说得清清楚楚,不是他不愿意救治,实在是情况危重,二成可能不伤心脉,顺顺当当拔出箭簇,八成可能,则是在拔箭过程中,赢铣便因伤死亡。若再拖一拖,就连这仅剩的二成也会消失。 但若是现在拔箭……责任谁来担? 赢铣是一 品国公,赫赫有名的大将军,他要是出了事,所有人都难逃干系,况且他还是东征高句丽的两州府军主帅,他若是倒了,这仗还能打得成吗?届时陛下盛怒,又该由谁来承担天子之怒? 所有人都看着赢铣,他受伤最重,却也是全场唯一能拿主意的人。 两成生机…… 赢铣默默反刍着胡医工的话,这就是他任意妄为的代价了。 他突然很想看一看林寓娘究竟是什么神情,他若是死了,她会不会…… “就算是老师休了我,为什么放妻书会在你手里?”林寓娘满脸警惕,“你把话说清楚,我老师到底为什么会答应你……” 赢铣努力睁了睁眼,距离不过寸尺,林寓娘的脸逐渐变得模糊,光线渐渐暗下去,赢铣眉眼也渐渐变得冷厉。 “松烟。” “是,大将军有什么吩咐?” “看好她,”外头天光大亮,赢铣眼前却是一片漆黑,他什么也看不清了,失去焦点的瞳孔却仍盯着林寓娘的方向,“我若是死了,你便杀了她。” 林寓娘瞪大了眼睛。 “你究竟是什么毛病?你一个人死还不够,还非得要拉上我一道?你就这么见不得我活着?” “你既然不肯领情,那就干脆别领了,我本来也没指望什么。但我受伤,毕竟是为你挡了一劫,既然你不愿意,那我收回。” “……收回?” “我替你受了一箭,你既不肯领情,我就该将这一箭还给你。”赢铣道,“若是我死了,你不该将命还给我吗?我原本可以好好活着,而你的命原本就该绝在这一箭,我与你同死,说来还是我亏了。” 这又是什么歪理,林寓娘气结:“你不如干脆现在杀了我!” “若是我侥幸能活下来,说明这一箭并不致命。我活下来,你却死了,岂不是白白受了这一箭?”赢铣轻笑,“我想要回的是这一箭,要你的命来做什么。” 这样说来,林寓娘活不该活,死也不能轻易死,不论生死,都得按照赢铣拔箭的结果看。 倒真是同生共死了。 “至于你想要的答案……”赢铣声音渐渐低下去,“等到了地下,你再亲自问问他吧。” “地下?你说什么,老师他……江铣!” 赢铣没再回答她,只交代了句“拔箭”,便陷入失血过多的昏迷中,任由林寓娘怎么呼喊也不醒。 楚鹤死了。赢铣的话指向明显,林寓娘不是不明白,只是不肯相信而已。婚书,放妻书,死讯,坏消息一个接着一个,脑袋里像有一口大钟不住轰鸣,震得她头晕目眩,神志疲散。 老师为什么会死?实则这个问题,林寓娘心里也早有答案。三年前师徒俩的最后一面,楚鹤字字句句都带着不详,他已是世上顶尖的医者,却对掺了铁粉的药剂来者不拒,他那时分明已存死志。可林寓娘总想着,再晚些,再晚一些,等她完成老师留给她的嘱托,等老师看到自己的医书被刊印传世,或许……或许就能不同呢? 胡医工用剪子沿着原先的缺口往外又剪了一圈,扩大了伤处暴露的范围,伸手在胸口周围按了按,正如他先前所说,折腾了这一番,留在身体里的箭簇已经有些移位,无法确定角度,贸然拔箭,只怕会造成更大的损伤,箭杆剩余的部分也不长,不但无法确定伤口深度,不用工具,也难以将箭簇拔除。 赢铣已经失血昏迷,再拖延不得了。胡医工用棉绳绑缚住裸露在外的箭杆,缠绕几圈固定好。 只能赌了。 胡医工两手绷紧棉绳,深吸一口气,正要使力,临到头了,却又松了劲道。 松烟急道:“医工,怎么不拔了?” “若是、若是箭头在身体里的角度不同,大将军他,可就……” 分明已经做好承担后果的准备,临到头了,却仍是忍不住心慌手抖。 胡医工颤声道:“老妻还等着某回家啊……” 话音刚落,人已经是泣不成声。 也不知是因为心绪难平,还是因为已经忙乱了一整个昼夜,胡医工哭得抽噎,手也颤个不停。 这不是胡闹吗!松烟急得直挠脑袋,一把将赵石提溜到身前:“你来!” “某、某……”赵石不知所措。 时间一点点流逝,容不得再多犹豫,胡医工眼看着是不行了,在场的人除了他,还有谁能…… 赵石咬了咬牙,硬着头皮就要上前接过手,却突然想起什么。 “对了,林娘子!林娘子也是医……是女医!”赵石似是找到救命稻草,立时由悲转喜,“我父亲说过你极擅治外伤,由林娘子动手,应当比某更多几分把握吧!” “林娘子?” 松烟也响了起来,林寓娘当初之所以会被征入军营,正是因为她有医术,是个女医。 从前在江府的时候,松烟不是没见过女医,府里的女人们怀胎、生孩子、坐月子的时候,总有些病症不方便让医工瞧,也有舍不得钱的,就会另外使钱请医婆上门,医婆们要价便宜,比旁人多会几个偏方,当真治过几个人的,便会自称作女医,索要的也不是做活的价,而是诊金,能比寻常医婆多几倍。 但太医署不录女医生,大秦也从没有录女子做医工的先例,所谓女医,不过是自吹自擂时用的名号,并不是什么正经医工。 林寓娘就算比旁人都强些,能会些包扎伤口,跌打正骨的医术,再会背点药方,能认穴针刺,但这样重的外伤……她,她能行吗? “当然不行!她一个女人,怎么能成!”国字脸将领眉毛倒竖,“何况她、她……” 方才林寓娘同赢铣的争执众人都看在眼里,是个人都能听出来,林寓娘对赢铣不但没有丝毫情分,只怕还有满腔的恨意。赢铣本就在生死关头,万一林寓娘生出什么不轨之心…… “不行,这绝对不行。” 赵石跳起来:“什么行不行,你懂医术还是我懂医术?” “你懂,你来。”国字脸冷嗤,“堂堂大男人,也好意思躲在女人身后。” 赵石瞬间面红耳赤:“说什么呢,林娘子的医术,幽州上下都有目共睹,当日刺史尊堂的腿伤难倒了多少人,最后可是由林娘子治好的。她医术本就不错,又擅治外伤,能者多劳有何不可?更何况……” 更何况林寓娘是个女医,身后无挂碍,又与赢铣牵系甚深。赢铣性命垂危,危在旦夕,他胸前的箭伤分明是个烫手的山芋,谁接不是接? 由她来接手,总比让他们这些拖家带口的来顶上,要更合适些吧。 第94章 第94章月刃刀 病人敞着伤口昏迷不醒,赵石与国字脸的将领争得面红耳赤,吵着吵着,其余人也掺和进来,赵石身体文弱,哪里争得过一群武夫,就算梗着脖子声势仍是弱下去。 可将领们就算口头占了上风,又如何?赵石是袖着手干脆不肯出力了,再看胡医工,老先生泪流满面,浑身发颤,一双枯树般的手抖得枝叶落尽,也不是能轻易托付性命的模样。 松烟:“林娘子,您到底有几成把握?” 林寓娘迟缓地动了动眼珠。 多可笑,一大群人围着担架吵吵嚷嚷,通医术的畏首畏尾不敢动手,想要推她去顶缸,不通医术的对她种种忌惮,却没问过她到底愿不愿意。 但若说可笑,这其中最可笑的不就是赢铣么。 莫名其妙将她牵扯到这里头来,又是婚书又是偿债,自说自话,可曾问过她的意思?自然,他本也不需问,即便她不愿意又如何,她到底是被压在这里,生死全凭天命了。 林寓娘的目光,渐渐显露出一种并不属于孟柔的锋利尖锐来,而那尖锐目光所指向的,正是昏迷不醒的赢铣,松烟不由得一阵心惊胆战。 松烟跟随赢铣多年,也算是出生入死过,但即便是当年江铣因谋逆案牵连被废,又或是被江氏出族之时,他也从没有像现在这样无助,谋逆大案毕竟牵扯不到江府,江铣就算沦为白身终究还有银钱在,可是眼下,敌寇环伺,大战在即,偌大个军营,上千万兵马,唯一的主心骨却昏迷不醒地倒在担架上,将一整个烂摊子甩手不管了。 赢铣的生死,又何止是他一人的生死。 胡医工眼看着是不行了,赵石只怕也是个半桶水,唯一剩下可用的林寓娘又是个女子。松烟简直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待看见林寓娘打开医箱,取出一柄手掌大小的利刃时,这种惊吓便达到了顶峰。 “林、林氏!你要做什么!” 林寓娘看了看他。 “高句丽所用是双翼箭,箭尾有倒钩,一旦刺入身体便会挂住皮肉,箭簇尾部中空与箭杆相连,若是直接拔箭,极有可能箭簇与箭杆脱离,留在体内,且会因受力而往更深处钻,越发无法确定所在。” 这一日为伤员处理伤口,箭伤、刀伤见得多了,林寓娘对敌方所用兵器也算有个大致了解,周围的人也都安静下来。 其中一个面白无须的开口:“不错,正因如此,我常告诫手下军士受伤后不要轻忽,更不要自行拔箭,以免中了敌人奸计。” 林寓娘顿了顿,再开口却是冲着胡医工去。 “箭头靠近心脉,一旦划破心脏便是天人难救。你要拔箭,不过是在赌命而已。” 高句丽所用箭簇有异,胡医工身为府军常置的随行医工,自然比林寓娘更清楚这一点。箭头有倒刺,刺入身体时发生旋转,比起打破陶罐的石子更多 了变化的危险,胡医工所说的二成生机,并非是在说他医术精湛,医道高妙,只是这两个角度与心脉所在相反,即便发生扭转也不至于划破心脏。 他的确想赌,赌的是箭簇移位之后,仍然没有勾连血管,挂住皮肉,赌的是箭簇能够原路返还,不会让上天垂幸的这一点点生机断送在自己手中。 胡医工没有否认,赵石却是眼前一亮:“林娘子有什么办法?” 若是没有其他办法,林寓娘也不会开口。但她只是看着赵石问:“你今日医治伤者,如何取箭?” 箭簇有倒钩,轻易拔箭便会带起一大块皮肉,别说伤在躯干,就是伤在四肢也不能这么干,赵石下意识答话:“当然是……” 说到一半住了口,他看见林寓娘摊开的掌心,上头躺着一片薄刃,刀身刀柄浑然一体,刀柄纤长如粗针,刀刃弯如新月,吹毛可断。 想要救人,唯有剜肉取箭。 “这……” 赵石欲言又止,胡医工抬起年迈的双眼看向她:“老夫行医数十年,岂不知刮骨祛病的方法。可是伤处与心脉不过寸尺,且箭杆折断,无法确知深浅,不知深浅,如何下刀?箭簇未及心脏,伤者却因施术而亡,岂非本末倒置。” 林寓娘看着胡医工不说话,好一会儿,竟是胡医工闪烁着眼神避开了。 贸然下刀与拔箭一样危险,但更重要的是,拔箭失败,伤者是因伤而死,但心脉若是因刀伤损,伤者,便是因医而死了。 大将军身份贵重,战事在即,这分量便更是要添上几斤,他一死,皇帝必要过问,别说太医署一定复核,说不得就连大理寺也要详查,胡医工身为军营中人,怎敢轻忽。 什么二成把握,箭簇已经扭转,箭钩必定粘连,可是他……只能这么选。 赌一把天命庇佑,能容赢铣活到现在,便不会让他轻易死在阵前。 可临到头来,竟是手颤心颤,不敢当真下手。他毕竟行医多年,清楚这一拔……毕竟这一条人命,牵系了多少人的命! “你年纪轻轻,见识短浅,未曾治过几次伤,可知道行医有种种艰难取舍之处,之所以信口开河随意胡吣,不过是仗着女子身份,依托旁人承担后果罢了。”胡医工不自觉扬起语调,“用刀?哼,你又能有什么把握不出岔子!” “我有。” 胡医工冷笑一声,不置可否。 众将领也听明白了,这是分明有其他医治的方法,胡医工却怕难畏险,隐瞒了下来。高句丽的箭簇生成个什么模样,他们身在前线拼杀怎能不知,平日里也不是没见过医工替人疗伤,只是拔箭危险,剜箭也危险,归根结底是赢铣伤势要紧,只能两害相权取其轻。 胡医工选择的,于他而言最轻。 国字脸一拍大腿:“好你个老货,爷爷眼皮子底下也敢玩花招,说!到底怎么治,大将军若是有个三长两短……呸,老子杀了你全家偿命!” “老夫、老夫……”胡医工吓得越发抖起来,“将军明鉴,老夫并非是在玩花招,只是用刀之法损伤肌骨,需得慎之又慎,老夫实在不敢托大……” 他眼珠一转,颤着手指向林寓娘。 “老夫年迈,娘子既有把握,老夫便该让贤才是。” “让什么贤,一个女人能治什么伤,他是医生也就罢了,你这老货也要躲在女人身后吗?是你说的要拔箭,大将军也允了,拉拉扯扯延误时间究竟意欲何为。”国字脸攥紧他衣领强行拖到赢铣跟前,“动手!若是有什么不好,我先杀了你,再自刎去向大将军赔罪!” “将军、将军……” 胡医工吓得又抽噎起来,国字脸啧了一声,又去拖赵石的衣领:“今日若是不能将大将军治好,我拿你们两个试问!” 胡医工已是抬不起手,赵石缩着肩膀,几次鼓起勇气,可那股子男子气概在看见赢铣如金纸般苍白的唇瓣时,又迅速消散下去。 松烟咬了咬牙关。 “林娘子,不如就由您来动手吧。” 国字脸拧眉道:“这怎么能成?外伤不是妇孺小症,大将军的性命何其要紧,怎能任由这个、这个……” “可你瞧瞧,”松烟踢了踢浑身发软的赵石,“让这两人拔箭,只怕箭头真会断在里头。” 国字脸搓了把脸。 “实在不行,就由我来……” 松烟打断他:“这才真是在胡闹。你通医术?还是懂得心脉、穴位所在?方才你也听见了,伤处位置险要,非得要精湛熟手不可。” “那怎么办?” 国字脸摊开手,胡医工同赵石像两摊烂泥一般软倒在地上,别说他们了,方才纠缠大半日,有念头有胆子亲自动手替赢铣拔箭的也只有国字脸一人而已。 他犹豫半晌:“林氏,当真、当真能有把握救回大将军?” “妇人病症,比男子十倍难医,并非是什么‘小症’。”林寓娘开口,说的却是不相干的话,国字脸浓眉倒竖正要发怒,却又听她冷声道,“让开。” 这就是能治了? 比起那两个软骨头,眼前女子神情平静,态度冷然,倒多出几分沉稳意味来,国字脸虽然仍有不甘,却也不得不承认,眼下她恐怕是大将军乃至所有人的救命稻草。 可是…… 他看着林寓娘手中薄如蝉翼的利刃,仍是犹疑。 “你当真有把握救回大将军?” “没有。” “你——” “我只是女医,不是神仙,没有活死人肉白骨的本事。他中箭过久,箭簇移位,伤势已经危及性命,就算取箭时不出意外,也有可能因止血不及而死。”林寓娘只道,“你再同我纠缠一刻,再拖延一刻,这箭取与不取也就无关紧要了。” 人都死了,自然是什么都无关紧要。 将领脸色瞬间煞白,随即又涨成了猪肝色,林寓娘没骗他,伤处已经拖延太久,必须立刻施治,绕开他便蹲身在赢铣身旁。 胸口前的布料已经剪开,林寓娘用蒸酒洗净双手,也冲了冲伤口周围,血污淡了些,狰狞破碎的伤口就越发可怖。 松烟下意识别开眼:“林娘子,大将军的伤,可、可还能治吗?” “能治。” 胡医工讥讽地嗤笑,赵石白他一眼:“林娘子,需要某帮你做些什么?” 林寓娘没推辞:“火引。” 帐内烛火早熄了,赵石连忙从腰间掏出火折子吹燃了递过去,林寓娘仍旧拿出那柄月刃刀,手帕在刀柄上缠绕几圈,将刀刃靠近火苗来回炙烤,再用蒸酒淬一遍,就要下刀。 “宋参军,”国字脸忍不住开口,“若她借此机会徇私报复,你我可是引狼入室的千古罪人。” “你我别无选择,大将军亦是。” 松烟知道,若是赢铣还醒着,只怕也宁愿让林寓娘来动手。 “你们大将军说了,若是他死了,我也得下去给他偿命。”林寓娘突然道,“放心吧,我死之前,比比会让他轻易死了。” 两封婚书,两个名字,上头都有她的指印。若是让赢铣这样随随便便死了,岂不是说不清了? 况且还有楚鹤得死。 林寓娘眉目沉静,握着刀柄的手没有一丝犹豫。 等赢铣醒来,她还有许多事要问个清楚。 第95章 第95章急回转 嘀嗒、嘀嗒…… 尖啸着的风停了,残存的雨水汇聚成珠挂在屋檐支出的茅草尖上,摇晃一阵,如悬针一般落入水洼不见了。 连绵多日的雨终于停歇了,除开这总不消止的水滴声,厨间也发出些响动,或许是蛇鼠借粮,又或是雨水冲翻了碗盏,应当是有什么东西摔碎了。 孟柔听得清楚,却仍旧抱着膝盖蜷缩在床角,身上的衣裳还没干透,额角缠不进发髻的绒毛沾上水黏在脸上有些发痒,她伸手抹了抹,理不清楚,干脆不理了,阖上眼,将沉重的脑袋又往膝盖里塞了塞。 不想管了。 漏水的屋顶,颓坏的篱笆墙,翻倒的烛台和地上积水……应当要做的事还有许多, 可实在是没有力气了。 左右家里只有她一个人,不做又如何。 没谁会知道,也没谁会在意。 孟柔垂着脑袋,迷迷糊糊地,竟就这样囫囵睡过去,不知过了多久,好似听见有人在喊她。可谁会喊她?江五养好了伤,已经应召去了军府归营,下次回家大概是在两三个月之后吧,停留没几日又要走。阿娘同阿弟倒是来得勤,可来来回回说的都是那些话,倒还不如不来。 孟柔没睁眼,渐渐地,那声音便不叫她了,就连外头细碎的响动也消失了。她睡得不安稳,就连梦境也乱七八糟,一会儿梦见阿娘扯着她往出走,一会儿梦见阿弟把断指的手掌举到眼前,伤口裂开,鲜红的血肉涌出来,眼前血色越发浓,那伤口越裂越大,最后竟然将她吞了进去—— “阿孟,阿孟?” 孟柔猛地睁开眼,粗喘两口气侧过头,出现在眼前的,竟然是本该在军营的江五。 “你——”孟柔手忙脚乱地爬起来,“你怎么回来了!” “你说呢?” 江五的目光有些严厉,拾起滚落的被褥,好好地将孟柔包裹起来。 孟柔这才发现,身上已经换了一身干净整洁的衣裳,被褥换过了,窗外坏了的院墙已经被修整好,雨停了,天也放晴了。 再看江五,他身上的铠甲还没卸下,头盔就搁在木桌上,系带垂坠下来,上头沾着灰。 江五就这么看着她左顾右盼,又高兴又不敢高兴的模样,叹一口气。 “徐老丈远房侄儿的朋友与我同队,说安宁县暴雨,把家里院墙都给冲倒了,徐老丈叫你到他家里去一起住你不愿意,让你回娘家去,你也不愿意,怕你一个人在家不安全,这才辗转托人叫我回来。”江五摸了摸她的额发,湿着衣裳吹着风,过了这一夜,幸而没发烧,“傻姑娘,旁人都知道托人去寻我,你倒只知一个人硬撑。” “我只是……”不敢。 不敢去找,怕自己不懂事,怕自己是个包袱。或许在江五披甲归营的时候她便知道,或许在扶着江五头一回站起来,或许在他第一次用粗劣的纸墨就能换来一堆又一堆铜板的时候她就知道。 或许早在当日“嫁”给江五的时候她便知道,江五,并不属于安宁县。他拼尽全力站起来,本就是要走出去的。 可真到了那个时候,孟柔却要困守在原地。 孟柔张了张嘴,先落地的却是眼眶中的泪水,朦胧中,她好似看见江五愕然又惊惶的神情,她扑过去抱住他。 可是怎么办呢?人总是要走的。朝廷下令要北击东突厥,征令一发,所有军户都得奉命归营。就算江五不想走,他也是要走的。 何况孟柔分明知道的,江五伤愈后在她面前穿上盔甲时,那双漂亮的眼睛熠熠生辉。 她看见过那里头的光。 征发在即,江五颇费了一番功夫才能请假回家探亲,停留不过两日就要走。这两日他也没闲着,重立起院墙,修补好屋顶,新换了碗盏和被褥,填满了面缸,还给孟柔扯了块布做新衣裳,又趁她不注意,把预支的军饷也给塞进她枕头里。 直到不得不分别的时候,江五一手牵着马,另一手紧紧握着孟柔的手,仍是不舍得松开。 深秋又逢雨,寅时刚过,风冷得几乎能刺入骨头缝里去,送到此处已是不能再送,江五拢紧孟柔衣襟,隔着被柳絮塞得满满当当的衣裳,抱了抱他的妻子。 “太冷了,回吧。” 孟柔又有些想哭了,憋得鼻尖都通红,埋身在他怀里摇了摇头:“我看着你走。” 自然也是舍不得。 江五也舍不得,朝廷的打算他多少心里有数,大秦为了解决困扰几身上百年的这位北方强敌,早在立朝初期便用了许多办法,内部分化,远交近攻,终于等来最后这一场仗。此去北境尚不知结果如何,只怕总要拖延一些时间。 “好好照顾自己,别让我担心,知道吗?” “嗯。” 江五揉了揉孟柔的脸,粗粝指节抚过她眉眼,一遍又一遍,终于还是狠下心,翻身上马,疾驰而去。 孟柔只身站在原地,身上热度还没散,人已经远了,她冷得打了个寒颤。 旋即听见一阵马蹄急响,周围满地的枯枝烂叶,长久的雨水天气使得到处都泛着股带着霉的泥腥味儿,穿着盔甲的江五像团带着柔雾的光,折身朝她而来。 “阿孟,你等着我!”青年爽朗的声音压过了一切冷风凄雨,“用军功给你换支最漂亮的簪子。” “嗯!” 孟柔尽力睁大了眼睛想要看清他的脸,不敢眨眼似的,要把他的模样深深刻印在脑海中,非得如此,才能在以后一日复一日的孤独与无助里支撑过去。 “你也要小心啊。” 这时候才敢泄露哭腔,擦去模糊眼前的泪珠。 飞扬的身影再度走远,光亮与温暖也一瞬间都消失殆尽了,天仍没亮,只有月光能照亮她回去的路。 她一步一回头。 …… 脆响声打断了林寓娘的思绪,水开了,咕嘟冒气的水泡顶开了药盖,她连忙扯了扯灶下干柴,将火焰压下去。 遇见旧人,总是难免想起旧事,取箭那日胡医工给灌下许多麻沸散,再加上大量失血,赢铣昏昏沉沉地睡了整整三天。 他闭着眼睛躺在榻上的时候,总会让她想起当年事。 当年……赢铣离开她后,去的就是这样的地方。 林寓娘顶了顶眉心,火小了,她就扇旺些,火太大了,她就又扯一扯灶里的柴,她煎过千百回的药,早知道该如何控制这火候,她就这样在刀光剑影、震天喊杀声中煎一碗药。 战事并没有因为赢铣的重伤而结束,甚至没有暂停——林寓娘这两日从亲兵和将领们的谈话中才得知,他们驻扎此地不过两个时辰,军队就遭遇了第一次敌袭。 高句丽虽然送回秦使,但一直心怀不安,得知皇帝发布讨伐檄文,集结兵马,连忙派来使者求和,可大秦皇帝不但没有接受求和的贿赂,还扣下高句丽国使,交由大理寺问罪。 而与此同时,赢铣率领的军队东出营州,大摇大摆地来到辽水之畔安营扎寨,明摆着是要渡河,辽水上游狭窄湍急,不易行军,他们就停驻在平缓宽阔的下游扎营设桥,只是对岸便是高句丽的怀远城,秦军的一举一动,根本就在敌人的眼皮子底下,怀远镇守军自然有所响应。 战事早就开始,从未结束。但林寓娘坐在赢铣的绛帐里头被护在后方,竟连一丝血腥气都没闻见。 药煎好了,还需等放凉了再用竹管给赢铣灌下去,林寓娘滤出热腾腾的药汁,收拾好药罐,检查了一下赢铣左肩伤处,愈合得虽然缓慢些,但好在没化脓也没有发热的迹象。 林寓娘想了想,又探身去摸他膝盖处,果然是一片冰凉,如今他全身气血都用在愈合躯干上的伤,难免有些不足,但这时候也没法用针药引导,林寓娘只得用被褥仔细将他双腿裹好,以免旧伤复发。 “林……林娘子!您快来看看,宋参军他……” 国字脸的将领说话间就绕开屏风闯进来,林寓娘连忙拉下床帘:“吴丰!” 吴丰连忙退了出去:“娘子恕罪,属下 不知……” 那日见过林寓娘像缝衣裳一样治好了赢铣的伤口,营中将领全都一改态度对她恭敬起来,尤其是吴丰,起初还铁青着脸不吭声,这两天见赢铣的状况平稳下来,对着她的语气也和缓许多。 “娘子恕罪,实在是宋参军……他今日点算粮草的时候不慎被流矢射中,同、同……一样,流了好些血,还请您快去……” 帐中如今能顶用的医工统共只有两个——胡医工算一个,赵石同林寓娘加起来勉强也能算一个。战事仍然在继续,每日都有新的伤兵不断送来,是以即便那两人在赢铣受伤时曾有意推诿,将领们还是只能松开他们的绳索,让胡医工同赵石继续医治伤兵,以功代过。林寓娘虽然还要照顾赢铣,但外头人手实在不够,况且吴丰私心里还是更信她,所以才找上门来。 林寓娘掩好床帐,提着医箱绕开屏风走出来,如今赢铣在医舍养伤,其余伤员便被挪到医舍外不远处另起的几顶帐篷里,松烟受伤后也被送来这里安置。林寓娘用蒸酒净过手,检查了一下伤口,倒不怎么严重,不过是蹭破点油皮,看上去吓人罢了。 听了林寓娘回报,除了吴丰同松烟之外,周围的几个校尉也同时松了一口气。 “佛祖保佑,佛祖保佑。大将军昏迷不醒,如今军中只有吴将军与宋参军主事,若是再有个什么好歹,也如大将军一般,那可真……” “呸呸呸,大将军吉人自有天相,宋参军也有天神庇佑,哪里会出什么事!” “是是是,属下失言了……” 正说着话,外头鸣金声又起,帐中原先躺着、坐着的士兵们身上还缠着纱布,听了这声音全都抓起长戈起身,吴丰等人也是面容一肃。 “林娘子,烦请您照顾好宋参军。” 吴丰匆匆交代一句,便领着众人出外去了,林寓娘怔愣一会儿,发觉松烟挣扎着要起来,使了些劲按住他:“还没包扎好,做什么?” 松烟受的伤在腿上,说是不重,那也是与军中其他伤兵相较而已,挣扎一番实在站不起来,也只能苦笑着坐回原地。 “林娘子,大将军他……他究竟什么时候能醒?” “……我不清楚。” 受了那样重的伤,流了那样多的血,按理说,赢铣这时候最该做的便是躺在榻上好好睡觉,好好养精蓄锐,这样才能有利于伤口的恢复。便是在田间乡野,也总该有个歇息养伤的时候吧?可看着吴丰松烟等人难以遮掩的焦灼,看着帐中日益增多的伤兵,这话林寓娘实在是说不出口。 医者只能医病,可是这些人需要的并不是治伤的医工。 林寓娘摇了摇头:“……等麻沸散的劲头过了,兴许就能醒了。” 松烟眼前一亮:“今日能醒吗?” 林寓娘又再摇了摇头,她的确不清楚。 又过了两天,战事越发焦灼起来,敌方似乎察觉到了什么,兵器交锋的声音几乎迫近耳边,鼻尖血腥气浓得几乎让人失去嗅觉,林寓娘有时候甚至分不清那究竟是外头的味道还是她鼻腔里头渗了血。她隐隐察觉到所有人都在焦急地等待着什么,而她一日复一日地看着昏迷不醒的赢铣,也不由自主地变得急躁起来。 在替伤员包扎好伤口之后,回到医舍准备替赢铣换药时,听见里头的响动,林寓娘绕过屏风跑进去,药碗跌落在地上,赢铣撑着床边正要去捡。 “你……你醒了?别动,你……” 林寓娘连忙过去将人扶起来躺好,检查了一下胸口处的伤,万幸没有崩裂,这才松了一口气。 “你才刚醒,不要乱动。”林寓娘捡起药碗,“我去叫其他人来。” 赢铣却拉住了她:“阿孟。” 林寓娘僵着身体没动,而赢铣,他似乎有些分不清现下是什么状况,猛地甩了甩头。 “我睡了几天?” “四天,今天是第五天了。” 林寓娘简略地说了他伤口的情况,便要起身往外走,赢铣昏迷的时候尚不觉得,可他一醒来,林寓娘浑身上下像是长了刺根本坐不住,可赢铣就是不肯松手。 “阿孟,多谢你,谢谢你这样照顾我。”赢铣神情恍惚,语气也柔软得几乎要陷下去,同样的人,同样的境况,让他恍惚得分不清过去与现在,“我不明白,你为什么会……” “大将军认错人了,我不是什么阿孟。” 林寓娘生硬的语气如同水迎头浇下,赢铣不知所措地看着她起身,看着她一根根把他牵在衣袖上的手指掰开扯下去。 “外头还有许多人等着要见大将军,大将军既然醒了,我去叫他们过来。” “慢着,阿孟你别走!”赢铣仓皇地撑着手起身,动作间牵动伤口也不在乎,“你肯医我,你肯这样照顾我,难道不是因为……” “因为什么?我说了,大将军你认错人了,我不是什么阿孟。”林寓娘皱眉,“我医治你,是因为医者职责所在,我是医者,你是伤患,救死扶伤原就是医者本分。老师教我医术的时候告诉过我有救无类,勾栏瓦舍的妓子都能够是我的病人,我谁都能救,你又有什么救不得?大将军还请清醒些,你的属下还在外头出生入死,你在这里同我纠缠究竟有什么意思!” “医者本分……” 或许是伤口使然,赢铣只觉得方才涌上心头的血全都冷了下去,眸中情愫渐渐消退,另一种情绪却又漫上来。 “你日日守在我床边须臾不离,擦身换药从不假手于人,也是因为医者本分?”赢铣气笑了,“你对待任何人都是如此?” 林寓娘愣了一下,神色越发冷下去。 “不错,换做任何人,我都是如此。” “那这样呢?”赢铣突然欺身拉住她,“这样也是医者本分?” 赢铣突然发难,林寓娘没站稳,手臂险些压上他双腿,摇晃一瞬才在木榻边缘撑稳身形,但太近了,呼吸相错,眉眼相对,稍一低头就要碰上彼此的唇。 可谁也没再有举动,仿若在这静谧中隐隐对峙,好一会儿,赢铣眉宇间显露些许怔忪。 “阿孟,我不是要欺负你,我只是……” 他低语着正要说些什么,忽而外间鸣金声起,又是敌袭,赢铣侧过脸,下颌绷紧。 “林娘子,烦请替某缠好伤处。” 林寓娘一愣:“你要做什么?” 赢铣衣衫大敞,裹覆伤处的纱布严严整整,林寓娘这几日将他照顾得很好,伤口没有崩裂,自然也没有重新包扎的需要,但是赢铣说:“他们是冲我来的。” 赢铣受伤的消息瞒得不算紧,外间士兵们多少能猜到一二,敌方的攻击越发猛烈,自然也是猜到赢铣受了伤。敌方势如破竹,我方却是群龙失首,只是苦苦支撑不敢轻易称败而已。 “替我将伤处缠紧,不要露出行迹来。”赢铣道,“就像以前你见过的那样。” 就像当日在麟游县,明明才刚受了伤,却要不露形迹地上金銮殿,在众人面前演一场大戏。 “可是,你……” 赢铣摇头:“不要紧。” …… 多日不曾露面的大将军骤然横刀立马出现在阵前,军士们自然是士气大振,痛快还击。 林寓娘仍坐在医舍里头,她听着外头的欢呼,听着外头的兵戈渐渐远去,日渐西斜,光亮转为昏暗,她仍是没动弹。 或许她应该走了,赢铣已经醒了,后续的事情,完全可以交托旁人接手,她该回去……回绛帐去。 积攒了些力气正要起身,又有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来,一瘸一拐,林寓娘才刚起身,松烟便从屏风外头转进来。 “林娘子!”松烟杵着拐棍,目光往床榻上一瞟,失色道,“大将军呢?!” “他……他醒了,听见外头又有敌袭,就……” “大将军的伤才好,怎能如此任性,娘子你这做医工的也不知道劝一劝!”松烟急得直拍大腿,痛得嘶了一声,旋而又面露喜色,“不必打了,不必打了!来,快来人,将战报送去给大将军,不必再打啦!” 外间立时有亲兵进来接过书信,快马往前线追去。林寓娘不解道:“不打了?” “是!”松烟目光锃亮,一改前些日子的焦灼与急躁,朗声道,“何力带队北上通定与裴将军合兵,从甬道渡过辽水,属下接到战报,玄菟昨日已经破城,我们自是不必再此地牵制敌军了!” 牵制……敌军? 对了,何力。 林寓娘突然想起当日扎营时误闯的胡将,看赢铣的模样,他二人分明熟识,何力应当是赢铣很信重的将领,可无论是赢铣受伤,还是这些日子吴丰松烟忙得焦头烂额,她始终没看见何力露面。 原本以为他是忙着在前线抗击敌军,原来,何力压根不在。 不单 是何力,还有那些一同从范阳县被抓来的医工……赢铣的军队里头,怎么会只剩下他们三个人医治伤兵? 大部队根本早就北上前往通定,另寻路线通过辽水,赢铣等人留在此地,不过是虚张声势,牵制敌军而已。 赢铣之所以受伤昏迷,众人之所以拼死苦战多日,不过是。 明修栈道,暗度陈仓。 第96章 第96章舞红袖 “哪里来的小娘子,生得这般细皮嫩肉,当心被沙尘划破了脸皮。” “腰肢这样细,别给盔甲压断了,不如解下来让弟兄们帮你扛?” “扛什么扛,把你衣襟拉起来,小娘子面皮薄,受不得气,一会儿万一跑到扶余人的窝里头,可不得被生吞活剥!” 十来个士兵或坐或立,听见这话都齐齐哄笑起来,被他们调笑的女子气得红了脸,盔帽下露出一双不驯的眼。 “素来听闻长孙将军治军‘严明’,如今一看果不其然。”她啐了一口,指着其中头领模样,方才也是带头起哄的那个,“出来,背地里说闲话算什么本事,有种的就和我打一场。” 头领一愣,挑起眼角极狎昵地从上到下打量她一圈,又从下到上打量看回去,盯着那双黑黝黝的眼睛,咧开嘴角露出两排黄牙。 “怎么,看上小爷了?可惜家中已有黄脸婆,你来了只能做妾。” 众人又是一番哄笑。 “你!”女子气极,干脆拔出佩刀指着他,“少废话,敢不敢打!” 士兵们年岁正当时,又刚操练完,正是血气旺盛的时候,见着个矮小清秀的身影经过,腰肢纤细,一看就是个女人,便以为她是哪家帐下的营妓,嘴上不免多调侃两句,男女本就有别,又是在军营重地,见她拔了刀,士兵们也都不以为意。 “穿着男人衣裳还真当自己是个男人了,”头领慢慢悠悠站起身,“也罢,先说好,要是打输了,可得跟我回家去伺候舅……” “姑”字尚未出口,刀锋竟已逼近眼睫,头领眉目一凝,就地打滚躲开这一劈,只听“咔”地一声闷响,头领方才所倚的旗杆竟被劈入寸余。 一击未中,女子很快拔了刀,长喝一声又朝头领劈砍而来,头领连忙抽刀来挡,但也不知女子究竟哪来的蛮力,三两下劈砍过后,头领手中才刚磨利的横刀就被劈出缺口。 “你个娼妇,疯婆子,不过玩笑而已,军营里头你跟我拼什么命!” “呸!娼妇肚子里爬出来的烂货,有爹生没爹养的玩意儿。”女子手上使劲,嘴上也不肯服输,“有胆子坏我名节没种与我搏命,我今日非杀了你不可。” “你到底是什么人,我可是长孙将军麾下的……” “长孙将军又如何,我不怕告诉你,姑奶奶我行不更名坐不改姓,吴顺是也。”女子腰身如水蛇轻轻一旋,手中长刀劈开空气携着浓浓杀意而下,“将军若是要问罪,只管来寻我。” 几番回合下来,头领虎口竟被震得开裂流血,正要再骂,却又被女子下一刀打断,周围士兵们发觉不对,也都提刀上前想要劝架,但两人缠斗得太紧,一时间竟找不到制止的空隙,只得眼睁睁看着女子用蛮力逼得头领失劲摔在地上。 “小、小姑奶奶,”眼见刀锋再次逼近眼前,头领不得不软了口气,“是小的有眼不识泰山,不过开个玩笑而已,大家都是自己人,还求姑奶奶饶命……” “你当这是玩笑?放你的狗屁!” 吴顺盯着他脖颈挥刀就砍,突然听见身后有人在叫她,声音有些耳熟,像是她兄长,吴顺没理会,握紧刀柄就要动手杀人,但终究是迟了一步,被人扣住了肩膀。 “吴顺,住手!” 吴顺咬紧牙关,一转头,来者果然是她兄长吴丰。 吴丰面色青黑,三两下便卸了她的刀:“你当这里是什么地方,由得你逞凶斗恶,要打要杀,像个什么样子。” “阿兄,分明是这狗贼出言不逊在先,他胆敢羞辱我,我自然要杀了他泄愤!” “杀什么杀。”吴丰缴了她的刀,又朝边上士兵道,“还站着做什么,该干什么干什么去。今日之事若敢泄露半句,我立即禀明了长孙将军治你们的罪。” 众士兵见他气宇非凡,身上明光铠锃锃发亮,知道这是有衔的将领,连忙点头哈腰,扶起头领如鸟兽散去。 见人走远了,吴丰这才转头低声道:“你在这里做什么,大将军不是让你照顾林娘子吗,你到这里来做什么?” “我……” 说起林氏,吴顺更是不忿。 吴家亲长都没了,家里只剩下兄妹两个,吴丰担心吴顺一个人在老家要受欺负,从来是走到哪就把妹妹带到哪,吴顺因此习得一身武艺,长到十六岁,正巧碰上东征高句丽,软磨硬泡着让兄长给她置办了一身盔甲,就等着在战场上同兄长一样建功立业,为家族添光。 可惜的是,在征玄菟时,北路秦军在营州分兵,裴方正率领大队兵马绕道北上前往通定,由甬道渡过辽水,而赢铣则亲率一千士卒大张旗鼓由柳城往东,在辽水之畔大兴工事,佯装意取怀远镇,制造假象替裴方正等人打掩护。 吴顺同吴丰一样留在了怀远镇诱敌,等赢铣下令弃置所有工事,绕路北上渡河与大军合营时,裴方正已经率领着北线大军,十一日便连下玄菟、盖牟两城,缴获粮食十万余石,俘虏两万余人。 该杀的敌都被杀了,该立的功也都被人立了,他们这一支兵马又是佯攻又是长途奔袭,最后却什么也没得到。 不论如何,好歹是已经渡了辽水,玄菟、盖牟不过佐味小菜,真正的功绩还在辽东城里头。吴顺重整旗鼓,正要再立功绩时,却被赢铣一道指令派去“照顾”一个女人。 林寓娘,既非皇亲又非国戚,区区一个庶民,做些医婆的下贱活计,只因为被大将军看上了,便能睡在绛帐里头,出入有人随行。 吴顺只想上战场杀敌,不愿意给这样的人当使唤丫头。 毕竟是自己亲手带大的妹妹,看一眼便知道她心里在想什么,吴丰不由叹息:“战场上刀光血影,你一个女孩儿家家有什么好闯的,万一破相以后该如何说亲。林娘子是大将军的人,你护卫她身侧不会遇上危险,这样不好吗?” “可是……” “这是大将军的命令。”吴丰看着妹妹不服气的模样,放软语气道,“顺娘,听话,别让阿兄担心。” 吴顺憋闷地别过头去。 …… 秦军一旬连下玄菟、盖牟两城,势如破竹,行至辽东城下,城中守卫惧怕秦军声势,只得闭门不出。 接连取胜在前,接下来要面对的敌人又如此怯懦,全军上下一片斗志昂扬,只等待中军携带攻城器械到来,便要乘胜追击拿下辽东城。 但位处军营中心的大帐之中,气氛却是一派凝滞。 斥候通报过军情,膝盖一点地转身又匆匆跑出去,裴方正沉吟许久。 “诸位有什么看法,都说说吧。” 自决定要东征之后,朝廷上下做了不少部署,北线有赢铣在幽州、营州筹备兵马,探查消息,南线则另有相应军将、官员广造 船只,试探航线,要从水路进攻。按照皇帝的部署,除开裴方正与赢铣所率领的北线之外,还有另外两路兵马分别进攻安市城、卑沙城,如此三路并进,同时发动攻击,就能让敌人弄不清秦军主力在哪,疲于支援。 而这三路兵马,哪一队都不是真正的主力——真正的主力是携带有攻城器械的七万中军,由皇帝亲自统帅。 中军建制庞大,又兼负有运输攻城器械的要务,想要渡过辽水,无法像北路或是南路那般前进,而是只能在辽泽一带架桥通过,是以这三路兵马,除了消耗敌人力量之外,也有替中军做掩护的功用,而中军渡河之后的前进方向,正是北线军队所驻扎之处。 辽东城。 辽东城原是汉东四郡郡治,地处险要,城防坚固,易守难攻。前朝东征时曾耗费十几万兵马都没能打下这座城池。东征高句丽,既为解民倒悬,也是为着一雪前朝耻辱,辽东城正是此战之中,最要紧的目标之一,秦军分兵三路,就是为了扰乱敌人视线,让人分不清他们真正的目标到底是谁。 可辽东城如此紧要,终究还是没能骗过高句丽人的眼睛。 “我们前脚才驻扎,高句丽新城的援军后脚就朝辽东狂奔而来,六万步骑……”裴方正摇摇头,“只怕要有一场硬仗要打。” 毕竟裴方正手下轻骑与步兵加起来只有四万,而要对阵的除了正在赶往辽东的四万敌军,还有城内的守军。 按照斥候的预计,六万步骑,不过四日就会到达。 裴方正身为行军大总管,召集众将,打算集思广益,商量出个解决的办法,可开了个头之后,却好久没听见回答,席上左右两位大将军,长孙乾达眼观鼻鼻观心,嬴铣也只是呷了几口茶,一言不发。 半晌,坐在席位最末的一名裨将出言道:“既然已经提前得知消息,不若我们即刻拔营,掉头击之于半途?若是让他们到了城下,与城内守军里外应和,情形只怕会于我们更加不利。” “哼,若是前脚刚走,后脚城内守军便出门呢?不还是一样的结果。”另一人冷哼道,“我们在城下驻扎多日,还没有与城内守军正面交过手,围了几日就走,傻子也知道咱们是遇着麻烦了。何况新城能够这么快来援,或许与辽东城内也有别的沟通途径。” “可咱们守了这么多日,把各处城门围得如铁桶一样紧……” “没有城门还有狗洞,围得再紧,消息不还是传递出去了?” “干脆打!”何力一拍桌案,“怕他作甚?扶余小儿龟缩不出,咱们就干脆打进去,占了辽东城,据城以守,管他八万六万援军,未必没有胜算。” 何力在盖牟一役中立了大功,正在兴头上,裴方正驻扎城下却按兵不动,何力原就有所不满,众人看出他好战,都不与他计较。 只有长孙乾达掩鼻道:“你当辽东城如盖牟、玄菟一般可以轻易夺取?且不说他们早有防备,就说攻城——辽东城占地广阔,内外两重城垣,就算用上器械强行攻取也要费上好一番功夫,更何况——中军尚未到达,你拿什么强攻!” “你……那你说该怎么办!” “大总管,陛下的指示是城下驻扎,等待中军。”长孙乾达不与何力纠缠,只转头朝裴方正道,“敌方六万步骑来势汹汹,既然敌众我寡,就应当避其锋芒,广挖深沟,垫起高垒,尽力拖延时间。” 席间立时有人响应:“是啊大将军,正该如此,区区六万敌军虽然不足为惧,但陛下的指示,可是要守住辽东城关。” 裴方正拇指撑着太阳穴,手掌不住摸索额头,似有所动。 “敌军脚程这样快,留给咱们的时间并不多,还请大总管下令,让军士们赶快动手挖掘深沟。” 何力皱眉正要说些什么,却被嬴铣按住,只得不甘地冷哼一声,幸而方才最先开口的那位裨将替他开了口。 “敌军已到阵前,咱们却只知避战,一昧等待陛下支援。”裨将道,“岂不是将麻烦都留给陛下解决吗?” “李乂,慎言。”裴方正皱眉叫出裨将姓名,这是他的妻弟,称呼名讳而非将职,另有一番敲打意味。 “难道不是吗?身为臣子,原本应当为陛下清理敌军开路,可眼下却畏缩不前,简直有损我军威德。”李乂却抻着脖子直嚷嚷,“况且六万步骑,按脚程不过四日就要到达,四日,就算挖沟垫土又能阻拦他们多久?” 帐中顿时一片沉默。 长孙乾达好不容易才想出解决的办法,却被小小裨将一口否决,难免感到不快,况且李乂说得也并不算错。 四天时间,就算挖沟垫土,又能挖多深,垫多高?挖出来的沟壑,又能阻拦敌军多久? “李将军高见。”长孙乾达皮笑肉不笑,朝他拱了拱手,颇具讽刺意味道,“那依李将军的想法,是该攻城还是打击援军?” 李乂扯虎皮拉大旗时一口一个陛下,说得好似当真面过圣,真要他想办法时却又不吭声了,还是他身侧的另一个裨将道:“不若分兵。” “分兵?怎么分。” “长孙将军说的不错,我们未必要与敌军正面交锋,只要拖延些时日,等到中军到来,敌军军心一失,自会溃退。”裨将朝长孙乾达拱了拱手,没换来一个眼神,只得将方向转向上座的裴方正,“只是挖沟垫土,时间太紧,再则对方人数众多,脚程又快,显然没有携带重车,就算真挖出了沟壑,只怕也拖延不到中军到来。倒不如分出一小股兵力前去阻击,与之缠斗,或许更有成效。” 裨将回答得头头是道,不像是急中生智,倒像是早就心有成算。 可是斥候才刚通报完,怎么会有人提前知道军情,并想好应对方案? 连何力也发觉不对,没再跃跃欲试着往前跳,侧头看了眼嬴铣。 同样看向嬴铣的还有上头的裴方正:“晦明,在座众人中,你对敌经验最多,以你所见,此法可行?” 被点到名字,嬴铣只得放下茶碗,朝上首道:“众人所言,都不无道理。” 分明是说了句废话,可到了裴方正耳朵里,却像是一句承诺。 “好!既然如此,那就由你领兵,记住了,此战只为拖延时间,尽量避免与敌军正面冲突,切切不可心急恋战。”裴方正视线一转,又补充道,“以你为主将,乾达辅佐,六千轻骑,可够了?” “什么?我……”长孙乾达脸色突变,死死盯住嬴铣,期望他能够拒绝。 可嬴铣只是顿了顿,便起身出列,叉手行礼。 “铣,定不辱命。” …… 会议结束,将领们怀着隐忧走出军帐,到人前时没露丝毫端倪。 赢铣正要离开,却被裴方正叫住:“晦明!” 赢铣回身行礼,裴方正虚抬起他手臂。 “这几日忙得很,还没来得及问,你肩上如何了?” “多谢垂问。”赢铣垂眸,“小伤而已,并不怎么碍事,不会耽误军情。” “小伤?可是我听说……”裴方正顿了顿,转而笑道,“嗐,我倒不是这个意思。对了,方才在帐里,你寡言少语,我还当你是不愿去,没想到你还是答应了。” 赢铣摇摇头,“正如李将军所说,为人臣子,应当替天子清扫道路,恪尽职守而已,说不上什么愿不愿意。” 话里有话,裴方正面色有些不自然,若是打先锋是臣子本分,那他们这群留守辽东城下的,岂非都是渎职? “对了,早前听说你在帐中放了个女子,还以为你是转了性,”那抹异样一闪而过,裴方正很快恢复寻常,笑着拍了拍他肩膀,“你答应得如此爽快,可见并未被温柔乡消磨了心志,我果然没有看错人。” 赢铣倏地抬眸,冷冽的眼神吓了裴方正一跳,可还没等他反应过来,嬴铣便垂下眼睫。 应当是看错了吧? 裴方正连忙收回手:“哎呀,瞧我这记性,我忘了你肩上……” “只是幽州送上来的一个女医,留在帐中替我包扎伤口换药而已。” 裴方正连连点头:“是了是了,你肩上的伤口得好好护着,若是留下什么病根,可是朝廷的损失。” 赢铣没再同他打机锋:“时间紧急,今日就要拔营,在下先去做准备了。” 拱了拱手就要走,却又被裴方正叫住。 “大总管还有什么吩咐?” “你亲自领兵,我自然放心,哪里还要吩咐些什么。就是……”裴方正伸手又想拍一拍他肩膀,突然反应过来,略带着点局促地缩回手,“若有什么需要,别硬撑,记着你身后还有我呢。” “是,记得了。” 赢铣终于露出些笑模样,向他行礼告退。 …… “打完仗之后,你想去哪里?” 绛帐内,林寓娘正在给赢铣包扎伤口,冷不丁听见他开口,手下力道没控制住,按得赢铣面露痛色。 “嘶——林娘子,”赢铣笑起来,“我若是死在这里,你的麻烦可不小。” 林寓娘拧着眉看他一眼,手上动作放轻了些。 从柳城到盖牟,又到辽东,这些日子,林寓娘一直在帐中照料赢铣的伤口——她从没见过有人是这样养伤的,上药之后不管疼不疼,都尽力缚紧伤口,分明伤口靠近心脉,气虚血虚,却还要生逼着自己穿上十来斤的盔甲如常行走,好似从未受过伤。 他要这样作死,林寓娘原本不想再理会,正好合营之后,军中有的是能替他处理外伤的医工,正经医工。可赢铣却留她在绛帐内,只肯让她看伤口。 左右闲着也是闲着,林寓娘看他语气还算好,又当真是在为大秦效力,只能捏着鼻子按他说的办。 解开纱布,昨日才刚上好的伤药果然移了位,半个月过去,当日的箭伤已经不再流血,却也没有结成血痂,深紫色的伤口附近被汗水洇出一片惨白。 “……再这么拖下去,只怕会发热病。”她喃喃道。 换下旧棉布,擦拭干净伤口,重新上了药,又将伤口好好包扎回去,林寓娘顺手掩好赢铣衣襟,照常替他把过左右手的脉象,检查了手肘和双膝。 然后取出银针,针刺大椎、命门与曲池,再拿出打火石,点燃艾绒放进暖炉里,垫在他双侧委中之下,又在他身侧点燃一炷香。 写好药方与医案过后,林寓娘便坐回原处,借着日光继续看方才看到一半的医书。 手上医书并非是原先从大秦带来的那一堆,而是新近从货郎那头买来的。说来也是奇了,驻扎在此的第三日,林寓娘眼见有人奇装异服,浑身挂着零碎东西在军营里大摇大摆地走街串巷,召来一问竟然是扶余人,还是个货郎。 货郎原就住在辽东城郊,听说有人来围城,也不管是大秦兵马还是什么人,竟然背着一大串东西就来做生意,除了林寓娘以外的所有人好似对这场景司空见惯,就连吴顺——赢铣派来看管她的人,也从这货郎手里买走了几斤酒肉。 林寓娘在货郎手里头买了不少稀奇药材与典籍,看了才晓得,高句丽原来用的也是中原文字,其中有一篇记载,说是发中空虚,截断后可用银针牵连成串,也不清楚是不是真的。 她看得入神,香燃尽,该取针了,赢铣一动不动地坐在高凳上,正要出声提醒,林寓娘却像多生出双眼睛似的,在香灰掉落的那一刻收起书,起身走过来,替他去掉银针,熄灭还在燃烧的艾绒。 整理好医箱抬起头,赢铣正怔怔地看着她,不知看了多久。 “你其实是个很好的医工。” 林寓娘立时皱起眉:“我好不好,与你有什么干系。” 赢铣垂眼看着她。 林寓娘话说完了才反应过来,赢铣似乎是在……说她的好话? 这算是好话吗? 林寓娘抿着唇,正想着该作何应对,却又听他道:“林娘子若想要录籍太医署,做个名正言顺的医工,似乎不该冲我这般疾言厉色。” “什么?” “后打完仗,你若是想留在长安,做个女医工,我不是不能让太医署给你录籍。”赢铣好整以暇道,“不过是一句话的事。” 那果然不是什么好话。 林寓娘不自觉往后退了半步,握紧拳:“徐国公好大的派头,可这不过是个名头,我……” “但我清楚,等战事结束,林娘子自然是要尽快与我撇清干系,别说长安,京畿附近也短短不肯落脚。”赢铣打断他,起身整好甲胄,自我纠正道,“不,只怕是下了黄泉,也断不肯与我再相见。” 林寓娘一愣:“……这场仗原本就与我无关,若非你不肯放了我,我早就……” “酉时要拔营,你收拾好东西,我让吴顺送你。” “……哦,好。” 赢铣这回没再用黏糊的视线看着她,也没再说些奇怪的话,整理好衣袍便掀帘出去了,走得干干脆脆,林寓娘站在原地,反倒有些怔然。 酉时就要拔营,还得快些将行装收拾好。 林寓娘一边收拾东西,一边在想心里那种奇怪的感觉究竟是什么,又为什么会有这种奇怪的感觉,可还没等她想出个所以然来,就听见吴顺在外头唤她。 “就来。” 吴顺是赢铣苏醒过后指派到林寓娘身边“照顾”她的,说是照顾,但吴顺整日鼻子朝天黑着脸,好似谁都欠她八百两,摆出的架势更像个看管人犯的牢头,林寓娘不想去惹她晦气,这阵子就一直待在帐内研究新买来的医书和草药,竟没出过几回营帐。 背好箱笼走出去,吴顺身边停着架二乘的篷车,等得已经有些不耐烦。林寓娘朝她点点头,一甩肩膀将箱笼扔上车,而后手掌一撑车辕,翻身跳了上去。 吴顺有些尴尬地收回手,摸了摸鼻子,也翻身坐上车,一甩缰绳往北走去。 第97章 第97章各筹谋 “区区六千轻骑,想要阻截六万兵马,又能阻拦多久?” 时值盛夏,若是在长安,此时必定已经热得如火炉一般,但在辽水以东却是凉风阵阵,气候宜人,只是蚊虫实在太多,军士们不得不身穿厚衣裹住皮肤避免叮咬。 长孙乾达不愧是锦绣堆里长大的人物,座下玉花骢披挂鎏金马铠,恍若佛光般耀目,身后的彩绸旌旗更是鲜亮如同贵女子衣裙,盔甲已经如此沉重,也不必再添厚衣遮挡肌肤,只用胡椒、龙脑等物香料燃起一大圈浓密烟雾,以此驱赶蚊虫。 赢铣一身灰扑扑的明光铠与他并骑,倒被这金质玉相衬托得像个伙夫。 既是要并肩作战,赢铣也摒弃前仇旧怨,好声好气道:“敌众我寡,敌方自恃人马众多,必定轻敌;况且长途奔袭,日行数十里,必定疲顿,击之必败。百姓不知道要守卫城邦,所以连敌国军队的生意也会做;士兵不知道自己要为何而战,所以恐惧大于勇气,只会一哄而散。 “我方虽只有六千之中,但以一当十,未尝不可。” “陈词滥调,冠冕堂皇,呵。旁人或许会信,但我可不会被你的伎俩所蒙骗。 如你这般的武将,不与敌交锋便没有功转,你之所以答应领兵,不过是好大喜功罢了。”长孙乾达冷哼一整,“但你可别忘了,为着大局着想,只能尽力拖延,不能正面对敌。若是因你个人私欲有碍正事,我必亲自面圣,在陛下面前参你一本。” “知道了。” 他分明应下,长孙乾达神情却越发阴鸷。 行军路上即便省去暑热,也难免劳顿之苦,一个健仆小跑赶到阵前,双手托起玉盘奉至长孙乾达跟前。 “将军请用。” 长孙乾达未曾下马,晃晃悠悠地取了茶水饮下半口,茶水虽温热,却未免太过腻人,便又拈起颗剥了皮的葡萄塞进嘴里。 才一入口便吐了出来,长孙乾达皱起眉,一抽鞭子便打了过去。 “放肆,狗东西,才从冰鉴拿出来就往我这里送,哪里还有半点规矩!” “是、是,小的知错,求将军恕罪。” 主人教训家仆是寻常事,大军步伐严整,并不会为了这小小健仆而停下,长孙乾达手里的珍珠鞭混了钢丝,等嬴铣发觉不对侧目看过去时,人已经被抽得皮开肉绽,鲜血淋漓。 玉花骢铁蹄尚未停,可怜那健仆身上受了伤却不敢原地倒下,而是跟着骏马的步伐往前翻滚,只为让长孙乾达打得更顺手。 赢铣暗暗皱眉。 先皇后当年是长安有名的美人,都说其兄长孙越的一双儿女颇有姑母遗风,生得也是仪表堂堂,落落大方。当年长孙乾达任东宫卫率时,扬鞭策马,侧帽风流,竟引得众人纷纷效仿,成为一时风尚,可是这样的人物,如今却在阵前为了一个小仆大动肝火,甚至亲自动手。 如此失仪。 健仆一边追逐马蹄一边翻滚着磕头,牙齿都磕掉了一颗,手里却捧着玉盘牢牢不放,只因这一件玉盘能抵他全家的身家。 他浑身是血,一张口,竟也吐出一口黑色的血:“将军消消气吧,求将军消气。” 长孙乾达又抽了两鞭子,看着健仆的丑态哈哈大笑。 “行了,玉盘赏你了,以后别让我再看见你。” 健仆脸色瞬间煞白,对于奴仆来说,主家说不愿再看见他,并非是要放他出府为良,而是要罚他去做最低等、最见不得人的苦役。 只是想到前半句,健仆又抱紧了怀中护得好好的玉盘,面露喜色,不住磕头道:“谢将军恩赏!” 吴丰斜着眼往那头瞥了好几眼,一夹马腹追上赢铣:“如此小事,也值得动手打人,长孙将军实在是……”赢铣没有应声,吴丰抿了抿唇,又道,“区区六千兵马,大总管派您一人节制也就是了,何必派这金贵郎君来同咱们一同受苦。大将军,要不要让人盯着些他们的动向?” “不必。”赢铣摇摇头,“别做多余的事,弄巧成拙,反倒容易生出嫌隙。” 赢铣又看了那方一眼,长孙乾达才刚教训了健仆,只觉得胸腹一阵畅快,可他眼下青黑,额前满是细汗,才刚因为暴怒而扭曲的五官尚且没有收拢起来,整个人看上去焦躁又狂放。 裴方正派长孙乾达同行的原因,赢铣大概能猜到一些,无非是见他有伤在身,怕他硬撑不肯求援,才找了个怕死的来盯着他。 只是…… 长孙乾达的模样,确实有些奇怪。 “吴丰。” “在。” “派遣斥候,时刻注意西侧动向,若有异常,即刻来报。” “是!” …… “打完仗之后,你想去哪里?” 吴顺赶车是一把好手,路上十分平稳,林寓娘在车篷内同一堆行李挤在一起,就连看书也不觉得眼晕。 一旦闲下来,脑海中就总想起赢铣问她的这句话。 北上幽州,一则是为报掌柜的收留之恩,二来,也是想寻摸个能将楚鹤的医书印版传世的机会。可幽州使君只肯支使她干活,其余的事情根本不肯帮忙,而若是靠她自己,别说无人能帮忙刊印,就算印出来了只怕也是废纸一堆。 赢铣说的倒不算错,在庶民看起来天大的事,譬如女子考医工,譬如印医书,于他们这样的权贵而言不过是一句话的事。 可难道要去求赢铣? 别说他会不会答应,就是林寓娘自己……也不肯。 况且赢铣一旦知道这书是楚鹤所著,大概也不会答应。 总会有别的办法。 可这办法又在什么地方? 想到此处,林寓娘又是一叹,就算没出孙家那档子事,她也到了应该离开幽州的时候,原本的打算是回江城,可仔细一想,回去又能做些什么呢?掌柜的虽然肯收留她,但那里终究只是个落脚的地方,别说箱笼里这三十卷医书找不到刊印的办法,她顶着寡妇的名头,长留在别人家里终究也不是个办法,也会招惹人闲话。 不是谁都能像楚鹤一般,不在意流言蜚语,做事全凭愿不愿意。 …… “啊——!” 马蹄染血,满地碎刀箭,将旗已断,残阳也被烈血染得一片烧红。 长孙乾达手握缰绳,玉花骢的铁蹄践踏过一片残肢断骸,人骨碎裂的声音与细瓷、木片、石板差不离多少,偶尔踩到一两个没死净的,便能听见嘶哑如老鸦的哀嚎。 “疼啊——将军,长孙将军……”鬼哭声似悲似怒,血腥气渐渐从地底弥漫上来,“将军……为何抛弃我等……为何……” “青州、青州!马革裹尸,不得好死……” “将军!救我!” 长孙乾达猛地睁开眼,看见熟悉的丝帛营帐,一手抓起佩刀一手掀开虎皮毯,连鞋都来不及穿,大步就要往外冲。 “我不能留在这里……”他嘴里喃喃念着,“我要回长安,我要回家里去……” “将军!” 熟悉的一声唤,惊得乾达瞬间拔刀直指前方,副将吓得当即跪倒在地。 “将军,您是又梦魇了?” 长孙乾达呆怔半晌,环顾四周,这才从噩梦中惊醒过来。 这里不是青州,这里是……辽东。 长孙乾达粗喘两口气,收了刀,脱力跌倒在榻上。 一年多前,齐王谋反,长孙乾达与赢铣受命前去征讨,期间乾达负责驻守青州围堵叛军,但叛军狡诈,竟从层层围困中钻出一条口子,不过一日一夜便跑了百多里,乾达无法,只得出城追击。 可青州地形复杂,追至夹道中,竟被回头反扑的叛军埋伏了一手,原先的阵营被冲散,命令传达不至,后军往前挤,前军往后撤,竟至彼此踩踏,伤亡惨重。 两万精兵,最后逃出来的不过千余人而已。 一年多过去,叛军已经被降服,齐王也已经伏诛,死去的士兵都收敛了尸骨,除开朝廷抚恤之外,长孙乾达还从自己的私库中取出丰厚金银,大大厚赏了牺牲士兵们的家人。 早就过去了。 长孙乾达倚在榻上不住喘息,好一会儿,惨白的面色重新变得红润。 副将缓缓爬起身,仍是个躬身行礼的架势,悄悄抬眼看了看长孙乾达,复又将眸光藏在揖礼之下。 军中有些新兵头回上战场,头回杀人,刀沾血后便会生出离魂症,白日疯疯癫癫,夜晚噩梦不断。副将看长孙乾达的模样,倒与那些士兵有些相似。 但长孙将军身份贵重,长安城里有数不清的医工、真人、高僧关照他,又怎么会因为一年多前的一场小小战役生出离魂症? 副将甩甩头,抛开那些不着调的想法,说起正事。 “启禀将军,探子来报,西边烟尘滚滚,似有另一支军队往东赶来。” 长孙乾达直起身来:“是……辽东?裴方正与辽东交战了” 副将摇头:“不是辽东城,是怀远镇。” 怀远镇。 这名字听着倒耳熟,副将将长孙乾达扶到地图前,怀远镇在辽水之畔,北靠后黄,南临辽东城,正是高句丽西线防守的城池之一。 怀远镇…… 先前赢铣在辽水之畔行疑兵之计,佯攻怀远镇,在那个时候,辽东城内的守军,是不是就已经出城支援? 长孙乾达瞬间惊出一身冷汗:“他们有多少人马?” “西线山林茂密,斥候看不清楚,只估算约有一万人。” 往北是六万步骑,往西又是从怀远镇来的一万兵马,眼下这区区六千秦军,尚未交战,便已是敌军囊中之物! “我都说了,敌众我寡,深沟高垒以待援军才是最好的办法,江铣这个蠢货,蠢货!” 长孙乾达连忙穿上衣裳:“主营那边可已收到消息?” “没呢。”副将道,“派出的斥候都是自己人,有什么消息,第一时间先报到您这儿来。不过,弟兄们说路上遇见了几个熟面孔,像是主营那边的人,估计徐国公也快知道了。” “……你是说,赢铣尚不清楚此事?” 副将点了点头。 长孙乾达穿靴的动作一顿,副将膝行上前,替他穿好另一只靴。 长孙乾达目光一转,突然扯起副将衣领:“这样重大的消息,你不立即派人通报主将,却只告诉我,是何用意?” “将军息怒,小的也是为将军着想!” “为我着想?” “是。”副将压低了声音,“裴大总管命徐国公为正,令您为副,此战若胜,便是他徐国公的功绩;此战若败,却是将军与徐国公责任。明知此战前景渺茫,将军何不另做打算?” 长孙乾达眯起凤目:“再不说实话,我现在就将你交给赢铣,那是个不孝不悌的狠货,若是落到他手上……” “将军饶命!属下并非有所不敬,只是原本就有更好的办法,徐国公却不肯采纳,非要逆势而为,根本不肯顾惜咱们得性命。只有六千兵马,敌军是六万或是七万又有什么分别,大总管尚且怯战,咱们何必同徐国公一道做马前卒,白白替人送命?”副将膝行至前,“此战必败,大将军,咱们可得为自己多多打算才是啊!” 长孙乾达眯起凤目。 裴方正想要以战止战,赢铣便领了兵马,区区六千对阵十倍之众,分明是螳臂当车,他一死不足惜,可恨为何要拉他做垫背! 事已至此,正如副将所言,裴方正和赢铣不肯顾惜他长孙乾达的性命,他也只能多为自己打算了,否则等六万,不,是七万敌军一到——上回能从青州逃离,是他祖上有神佛庇佑。 君子不立危墙之下,明知必败,他何必再与这群人纠缠。 长孙乾达暗暗思忖。 “你既有此心……” …… 林寓娘在一阵摇晃中猛然惊醒,还没等她魂魄归位,外头吴顺敲一敲车壁。 “到了,请林娘子下车。” 后半句怎么听怎么阴阳怪气,林寓娘抚一抚胸口,掀开车帘跳下来,青山葱葱,灰石矮墙,装具齐整的士兵们来来往往,显得他们这一乘小小篷车如此突兀。 吴顺招呼着让沿途护送的军士们去休息,领着林寓娘往前走,不多时,一人拄着拐杖出来相迎。 “林娘子远途辛苦了,屋舍已经准备好,床褥都是才新换过的,林娘子请随我来。” “松烟?你不是……”林寓娘惊讶地看着松烟,突然发觉不对,“我这是在哪?” 松烟原为赢铣军中参军,因为先前受了腿伤,并未随同赢铣南下辽东,而是与其他伤兵一道留在了…… “这里是盖牟城,不对,已经改名叫盖州了。大将军没有同你说过吗?”吴顺奇怪地看着她,“过不久下一批伤亡的士兵要回营州去,大将军让我一道将你安全送回去。” 第98章 第98章苦奔波 “时间太紧,来不及筹备太多,委屈二位娘子先暂且将就两日,属下会尽快安排两位娘子离开盖州。” 松烟将两人引至一处砖墙瓦顶的民居,门上没有匾额,看着灰扑扑不起眼,进了院子却是别有洞天,碎石铺就的小道弯弯曲曲,尽头巨大的银杏用树冠撑起一片绿荫,犹如一把巨伞将来往仆从笼罩其中。 吴顺朝松烟拱拱手,道了声“多谢费心”,客套一阵便回了屋院安置,林寓娘却背着包袱站在院中没动弹。 “这是什么意思,什么叫回‘营州’?” 仗还没有打完,才刚渡过辽水,怎么就要回营州了? 林寓娘转身便要往外走:“他在哪里,我要见他。” “娘子,娘子稍安。”松烟连忙拦住她,“娘子明鉴,大将军现下并不在盖州。” 林寓娘一愣:“他现在在哪?” 松烟也说不好:“大概,是在辽东城吧。” 辽东城,林寓娘同吴顺就是打那儿来的,是她犯傻了,若是赢铣与她同路,又何必让吴顺来送她? 松烟看林寓娘反应过来,使唤两个仆婢接过她手中箱笼,拄着拐亲自送她到正房,桌案上放着两个大包袱,边上还有一封盖了印的文书。 “这里有一些盘缠,既有金饼,也有一些剪碎了的银锭和铜钱,方便娘子取用,另外还有些衣裳、干粮,也都是按照大将军的吩咐,选了好的置办给娘子路上用。还有这个……”松烟拿起那封文书,展开给林寓娘看,“这是一封公验。” 按大秦律例,百姓渡关津要有州县签办的过所,官员上任则用公验作为身份凭信,官员家眷投奔时,也是用公验。 “拿着这个到官府,沿途州县多少会行些方便。”松烟道,“大将军嘱咐过,娘子若是不需要了,自行烧毁便是。” 百姓所用过所的底纸是黄檗纸,公验所用的则是轻薄柔韧的绢,上头印有一方朱砂印,看字样是徐国公府的印鉴。 行装,公验,一切准备得这样周到,好似赢铣当真要好好将她送回大秦。 但林寓娘看着那印,没伸手。 “这又是什么把戏,你们又要做什么?”林寓娘攥紧袖口,“前几日还在要打要杀,说什么他若死了,也要我殉葬,现在却又肯放我走?” 在营州时不放,在柳城时不放,将她关在绛帐里头将她运到辽水以东,奔波这许多日,现在却要放她走了? 是了,赢铣此人诡计多端,狡诈多变,必然是还有什么后招等着她。 林寓娘皱着眉,满心满脸的狐疑,可不知为何,一颗心却像踩在浮木上,摇摇晃晃,仿佛时刻要下坠。 脑子里突然冒出分别那日,赢铣问她打完仗后想要去哪里。 可仗还没有打完。 松烟摇头苦笑。 他跟随赢铣多年,看着他在朝堂与战场上运筹帷幄,一步步登上高位,可是在林寓娘的事上,却总是一时一个模样,昏招频出,朝令夕改。一会儿要杀,一会儿要放,赢铣如此反复,也难怪林寓娘杯弓蛇影。 赢铣的心思,松烟也说不清楚,只当没听见林寓娘的质问,转而道:“吴顺身手过人,是军中的一把好手,许多军士都比不上她。吴顺在世的亲人只剩下兄长吴丰——您也见过的——在大将军麾下,亲近如同左膀右臂,有他在,吴顺便是拼死了也会护娘子周全。盖牟虽然已经更名盖州,纳入大秦疆域,但毕竟战争还没有结束,并不算安全,吴顺会护送娘子度过辽水,等到了营州,娘子就安全了。” 吴顺就算是个看守,也只能看守到营州,公验和过所都在林寓娘自己手上,一旦到了营州,甩脱吴顺,便是天高海阔随林寓娘去哪都行,谁都找不见她。 既要让她平平安安地回大秦,又要让她回去之后,能够不受限制,畅通无阻。就算赢铣真有什么图谋,似乎也不必替她考虑到这份上,况且林寓娘绞尽脑汁,也想不出赢铣到底有什么图谋。 种种安排布置细心周到,倒像是赢铣生怕自己能够,再找见她。 等林寓娘回到大秦,等战事结束,赢铣回朝,只要林寓娘不想见他,两人便是山长水远,再不相见。 那日他说,下了黄泉也不再相见。 仿佛是在与她道别。 他是真的要……放她走? 自打重遇之后,林寓娘被迫留在赢铣身边,只觉得自己活像个任人摆弄放置的物件,或是宠物,或是禁脔,每日一睁开眼睛便恨不得离他三丈远,早早地回大秦去。 可等这逃离的机会当真放在眼前时,却是不敢置信,连手心都捏出一层细汗。 松烟又交代了许多细节,末了好似突然想起什么,一拍脑袋。 “对了,差点把最重要的给忘了。”他从衣襟中掏出个雕花木盒,双手奉上,“大将军特地交代了,一定要将此物交给林娘子,物归原主。” 林寓娘打开盒盖,里头静静躺着一枚银花钱。 “这是什么东西?” 松烟反倒一怔:“这是……” 不等松烟想好怎么解释,林寓娘已经想了起来,这枚银花钱。 这是她原本的嫁妆,嵌在赢铣打碎了的玉佩上,熔下来后剩不下什么,打个物件都不成,只得换成一枚银花钱。 后来这银花钱夹带在衣裳中被洪宝儿带走,洪宝儿死时,手中尚握着这枚银花钱。 又因 此生出许多事。 这原是属于孟柔的东西。 林寓娘越发怔住,她在马车上颠簸了三五日,不曾歇一歇脚,乍然被人安排许多事,如今又见到这一件旧物,脑海中一团浆糊,喉咙里也像是掉了块铅坠,不住往下坠,憋闷得快要喘不过气。 赢铣他,果真是要与她再不相见,却也果真是留有后手。 “他将这个留给我做什么?” 林寓娘攥着木盒,蓦地冷笑出声。 她早已不是孟柔,这世上早再没有孟柔这个人,赢铣留着这东西又有什么意义,在这时候交给她,又算是什么? “他只让你把这个给我,”林寓娘满腹邪火直直往上冒,“婚书呢?那日他要打要杀,强按着我签下的两封婚书,为什么不还给我?” 这算什么? 还给她一枚银花钱,手中却扣着两封婚书,说着是下了黄泉也不再相见,却偏偏要藕断丝连。 “这……”松烟面露难色,赢铣收走婚书之后便再没有什么交代,若非林寓娘提及,他都快忘了还有这么一茬子事。 但看着林寓娘如此激愤,松烟反倒替赢铣生出些不忿。 “大将军有什么打算,属下不敢妄言,只是林娘子扪心自问,自打重逢以来,大将军可曾做过任何对林娘子不利之事?” 相反,不论是当初将她困在绛帐里,还是现下多番安排送她离开,没有哪一样不是为她着想。 左右过两日就要将人送回营州,松烟索性冒着得罪她将话说明白。 “当日不肯送您离开,是因为外头不太平,如今要送您离开,只怕也是因为他身侧比之盖州、营州,更加危险。一切一切都是为了娘子打算,娘子又何必如此忌惮,将他视为洪水猛兽。至于婚书……”松烟叹了一口气,“人都走了,留下两封婚书又能怎样,官府难道还能为着这婚书发布海捕文书,捉拿娘子归案吗? “他想尽办法,要平平安安地将您送回去,只留下两封不作数的婚书。究竟是为了什么,娘子心里当真不清楚吗?” …… 外头兵荒马乱,民居之内却像个世外桃源,树叶参差交错铺下一片绿荫,微风携熏香穿堂而过,仆婢们秩序俨然,打起卷帘,洒扫干净,请二人过花厅用饭。这时节,连赢铣的案上也摆不齐一桌席面,松烟却硬生生地给她们搜罗来了炙羊肉、蒸饼、鱼鲊、马酒,还有几盘解暑热的凉菜。 吴顺有军令在身,即便是夜间休息时也穿着轻甲,此时自然也不例外,她样貌秀丽,大马金刀,看着十分古怪,用席时的礼仪却很庄重,林寓娘起先没发觉,入席后听见鳞甲轻响,才发觉吴顺迟了她一步才落座。 席上摆满饭菜,吴顺没动筷子,挥退侍宴仆从,只拎着壶马奶酒自斟自饮。 好一会儿,冷不丁开口:“怎么,没见过女人喝酒?” 林寓娘偷看被发现,倒也不慌张,只道:“喝酒的女人见得不少,穿盔甲的却是头回见。” 吴顺挑眉瞅她一眼,晒然轻笑,什么也没说,只继续喝酒。 或许是暑热渐重,又或许是因为别的什么缘故,林寓娘戳了戳碗里烂成一团的羊肉与鱼鲊,也没了胃口,干脆将筷子一推。 “吴娘子是因为什么参军?” 从前在并州时,林寓娘也算是个军户,可从未听说过有女子从军,在军营里住了这么多日,除了吴顺以外,也没见过别的着盔甲的女子。 原本只是随意起个话头,吴顺的神色却显得冷淡。 “若坐在这里的是我兄长,林娘子可还会有此问?” “何出此言?” “若我是个男子,置办马匹盔甲从军,人人都会说我有志向,忠君报国。但换成是女子,似乎就非得有什么石破天惊的理由才会做个军士。”吴顺又笑起来,只是这回笑容中多了些嘲弄,“我兄长从军多年,从没有人会问他为何要从军。” 林寓娘反应过来,也不由自嘲地摇摇头。 当初她跟随楚鹤学医时,不也是如此么?楚鹤行医时,病人只会关心自己的病况如何,能否医治,该如何医治,然后便是诊金如何,药钱怎么算,吃几日的药才能好。 换做是她上手,病人便会凭空生出许多疑心,看她用针要多问两句,看她开方也要量度许久,再用怀疑的目光上下打量,非得让楚鹤担保不可。 等到病愈时,面上虽感谢,言辞中却仍有疑惑。 问她为何不再嫁,问她为何要从医。 “是我失言。”林寓娘道,“还请吴娘子莫怪。” 她道了歉,吴顺反倒有些惊讶,连神情都收敛许多。 “我家是寒门,家里大人去得早,叔伯如同豺狼虎豹,逼得我们兄妹俩只能相依为命。我阿兄从军,既是为着搏一条生路,也是为了我。” 家中已经失怙失恃,长兄若是不能再立起来,吴顺还能有什么好前程。 “但是兄长在阵前拼杀,我怎么能安居长安,做一个万事不知的金贵娘子,只等着摽梅之年嫁作他人妇?我也想……” 也想为兄长做些事。 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披坚执锐,论功行赏,旁人只知道吴丰屡立战功,年纪轻轻就已是徐国公麾下大将,吴顺却总为他身上的伤疤日夜难寐。 兄长出生入死拼来的官位、财禄,她怎么能安心坐享其成? 她也想不惜性命,替兄长搏得一个好前程。 吴顺晃一晃盏中蒸酒,盯着倒影中的自己:“……只可惜到头来,还是成了逃兵。” “逃兵?”林寓娘问。 吴顺没再回答,只仰头一饮而尽。军令如山,她只能遵守,赢铣让她护送林寓娘回营州,就算再不满,也必须听令行事,不然算什么军士? 可是大战在即,临阵脱逃,不就是逃兵么。 吴顺一盏接着一盏喝闷酒,林寓娘摸索着藏在腰间的银花钱,一时无话。 直到那一缸酒都要饮尽了,林寓娘突然开口。 “若是不去营州,如何?” 吴顺动作一顿,醉眼朦胧地朝她投来个疑惑的眼神。 “不去营州,林娘子想要去哪?” 林寓娘捏紧了手中的那枚银花钱,力道大得几乎要将吉钱上的花样印在指腹上,浑身血液都在快速涌动。 她又要犯傻了,林寓娘脑海中的一部分自己清醒地评判。盖州,辽东,此间事原本与她毫无干系,她莫名被牵扯进来,莫名被人拉到辽水以东,来到一个陌生的国度,旁观甚至参与了一场她不明白的战争,如今好不容易能够离开,她一直想离开。 离开的理由有许多,兵戈扰攘,命若悬丝,可是……战争还没有结束。 她想起赢铣胸口上的利箭,想起银针穿过皮肉时的声音,想起军中医舍里头的那些血腥气,想起那些亟待帮助的伤兵。 除了怜惜、同情、责任以外,似乎还有什么别的东西,在催促着她,引诱着她。 还有赢铣扣下的那两封婚书,若是不拿回来,若是他……她岂不是要记着他一辈子? 或许这就是赢铣的打算。 “若是不去营州,转道回辽东,”林寓娘攥紧了掌心,“还算不算逃兵?” 吴顺眼中醉意渐渐散去,她坐正了身体,仔仔细细地看着林寓娘。 …… 既然决定了要返程,那么事不宜迟,次日一早,吴顺便出门筹备去了,林寓娘在屋里待了一时半刻,也是坐不住,找松烟要了好些艾草、纱布、伤药。 “娘子要这些做什么?” 林寓娘镇定自若:“只是好奇高句丽的药材同中原有什么不同。” 松烟不大明白,但伤员马上就要返回营州,他身为参军忙得脚不着地,干脆指派了个吏员供她使唤,吏员做事倒没有松烟刨根究底,林寓娘要什么便给什么,最后塞了满满一大包袱的草药,也不过是在记录上添了一笔。 午时过后,两人给松烟留了信,偷偷摸摸绕开仆从溜到侧门,从树后牵出一匹灰棕相间、毛色油亮的老马。 林寓娘抱着包袱不由一愣:“只有一匹马?” “马车目标太大,容易被人发现。”吴顺将她的包袱系在鞍后,翻上马背,朝她伸手,“我带你骑马,脚程也能快些。” 林寓娘看了眼天色,闭上嘴,点点头,拉住吴顺手臂,借力骑上马背。 来时车马辘辘,去时无车也无从。吴顺计划得清楚,赢铣的军队是自南往北行军,她们二人是由北往南折返,路程比来时短许多,两人共乘又比马车更快,日行百里,不过三日就能与大军汇合。 但她没料到林寓娘如此孱弱,走了才不过一个日夜就要吐。 吴顺牵着马,不耐烦地甩了甩鞭子:“你好了没有。” “我……”林寓娘扶着树干一阵呕哕。 行军路上的车马折腾人,但吴顺折腾人的本事却是天下少有!世上哪有人这样赶路?马鞭挥个不停,好似多打几下便能生出翅膀来,疾行好几个时辰不停歇,吃干粮或是饮水全在马背上,好不容易停下来,也只是为着饮马,短暂歇一歇脚,不到一刻便又要上路。 日不停,夜不停,吴顺不用睡觉歇息,吴顺的马也不用睡觉歇息,林寓娘不敢拖后腿,于是也只好不用睡觉歇息。 就这么苦撑了一昼夜,林寓娘半条命都快被折腾没了。 那头吴顺还在念叨:“……要不边走边吐?拖延太久,我怕找不着他们扎营的痕迹。” “我……你……”林寓娘满腔怨言想倾吐,嗫喏半晌,吐出一地酸水。 “好了好了。”吴顺伸手给林寓娘拍了拍背,两掌下去反倒拍得她脸色更加苍白,不由得讪讪收回手,“等回营之后,就……” 她耳尖一动,倏地按住林寓娘,“噤声!” 林寓娘险些跌在脏处,一张脸惨白如金纸,瞪着眼睛正要骂人,却看见吴顺食指抵着唇。 “嘘……有人来了。” 林寓娘头晕眼花,人没见着一个,魂都要散去西天了。但没过多久,她便感到地面一阵颤动。 飞鸟惊起,烟尘滚滚,嘈杂的声音裹挟着泥腥味扑面而来,林寓娘勉强撑起身体,她听见那声音越来越近,越来越大,也越来越杂乱无章,她小心翼翼地拨开眼前杂草往远处看去,首先引入眼帘的,是高高扬起的白底旌旗。 是高句丽的旗帜。 旌旗越升越高,紧随其后的是一片银色的刺目的海——林寓娘努力睁开双眼,终于在刺目光线中看清楚,那片光芒实则是军士所带兜鍪的反光。胸口震动得越来越重,越来越快,直至发疼,耳边声音也越来越响,林寓娘甚至分不清那究竟是敌军的脚步声还是自己巨震的心跳,又或是两种振动已经合二为一。 二人一马静静地伏在草丛中。敌军脚步越来越近,林寓娘睁大了眼睛,紧张得几乎快要忘记呼吸。 原以为会看见骑着高头大马的军士们列成方阵,组成一道又一道坚固的城墙缓慢推进,但银光闪烁过后,她看到的却是一群奇怪的……兵。 说是士兵,似乎又太过勉强。林寓娘这些日子待在军营里,每日两眼一睁,目光所及之处便都是大秦的军士,每日鸡鸣时分,他们或是分成小队,或是集合成大阵进行操练,往往是令行禁止,行动如同一人。 而这群人…… 有的只穿了胸甲,有的只戴着头盔,有的拿着长槊,有的握着刀,更多的却是布衣草履,两手空空,别说严整列队,就连挺直胸脯走路都做不到,一大群人跌跌撞撞,东倒西歪,甚至要互相搀扶才能走得动,比起要去打仗立功的士兵,看着到更像是结伴去逃难。 唯有脸上的麻木出奇一致。 布衣草履的士兵们成群走过,在他们身后的,却是银甲粼粼,列队严整的骑兵。坐骑膘肥体壮,当卢华贵,骑兵们也是个个精干强悍,方才令人炫目的一片银光,正是这群军士所带来的。 人腿哪里比得上马腿,武具简陋的步卒们走在前头,不是会阻碍了后头骑兵们的步伐么?若是后头的走得快些,岂不是会踩伤前头的? 林寓娘没打过仗,不懂行军,只是心里觉得怪异。可随后她就看见了更为怪异的一幕。 骑着高头大马,身披银甲,恍若天兵天将的军士抽出长鞭,挥鞭一打,抽向的却是阻碍了他铁蹄的步卒。 裂空声如同惊雷,军士呵斥道:“滚开!” 步卒们跌跌撞撞地四散逃开,却又因此阻碍了旁人的路,不断有军士挥动长鞭,一时间哀嚎尖叫声不绝。 紧接着,林寓娘听见了笑声。 是那群挥鞭的军士,看着他们的同袍丑态百出,在为此感到欢悦。 “他们不都是高句丽的士兵吗?为什么会被鞭打?” 林寓娘面色发白,她看见一个士卒因为躲避不及被一鞭当头打中,晕倒在马蹄跟前,而欺凌他、折辱他的那个军士却并没有拉紧缰绳,而是任由马蹄踏过他身躯。 难道说…… 林寓娘盯着布衣士卒们的衣领,同她一样,是右衽,看长相,也同中原人十分相似。 “他们……他们是大秦的百姓?还是降民?” “当然不是,他们都是高句丽人。”吴顺早见惯这样的场面,不明白林寓娘为什么这样激动,耐着性子低声解释,“骑马的那些是募兵,是精挑细选出来的精锐,前头的那些,是征兵。” “征兵?”林寓娘好似在哪听过这个词,只是太过久远,已经记不清了。 吴顺又看了她一眼。 “并非所有兵马都是披甲军。” 一套盔甲,一匹马,一样兵器,全部置办下来,能够五口之家过上一年甚至两年的花用,若是人人都披甲,人人都骑马,供养一支军队的开销,就能拖垮整个国家。 “募兵都是精锐,虽然精干,但人数毕竟太少,作战时人数不够,就会征发壮丁。”吴顺耸耸肩,“募兵能够武具齐备已是大开销,哪里能有多余的装具给征兵,被征发的士兵,又大多都是贫苦百姓,少有能够买得起盔甲、武器的,更不要说马匹了。” 何况被征入伍的往往是最穷、最苦、最没有门道的,他们连贿赂征吏的钱财都没有,又怎么拿得出置办武具的钱财。 没有马匹,就只能成为步卒,没有盔甲,就只能用肉身抵御敌人刀剑。这些人的结局,往往在入伍时就已经注定,甚至有许多人在征发时就熬不过去死了。他们在军中要做最苦最累的活,冲锋陷阵时,他们便是前锋,便是精锐们的盾牌,在大多数时候,他们不是一个个人,而是一个数字。 仅此而已。 “你是太平日子过久了,竟然连征兵也不知道,也没听家里长辈说起过?这样的事情,在哪里都不鲜见,往前几十年,大秦还不叫大秦的时候,也常有。不过大秦四海承平,如今东征高句丽,大家都争着抢着要参军,只怕不能建功立业,倒的确没听说哪里要征壮丁。” 林寓娘十五岁就嫁了人,嫁的还是个被家族放弃的瘫子,哪里有什么能说故事的长辈。 不远处的惨剧仍在继续。壮丁们长途跋涉,饥困交加,眼睁睁看着鞭子劈下来,竟连躲开的力气都没有,就在林寓娘同吴顺说话的当口,已有不少人被打得倒在地上,生死不知。骑在马上的军士们毫不在意,用鞭子抽了两下不见动弹,就指派还能动的士卒们抬起他们扔到一边,而后继续驱赶士卒们往前行进。 “他们……都只是百姓。”林寓娘心神俱颤。 挂着个征兵的名头,没有盔甲,没有武器,脚步虚浮,一旦倒下,就会被弃置路边,他们连自保的力气都没有。 这哪里算得上军士。 和她一样,都只是百姓而已。 “不,”吴顺摇摇头,“他们是敌军。 “高句丽原是汉四郡,风俗与中原相类,与汉民一般服右衽,血脉相通,容貌相似,娘子看见他们受苦,会有所同情也是难免。但他们不是大秦百姓,而是敌军。 “高句丽阻断新罗、百济朝贡,明面上是联合百济进攻新罗,实际已怀吞并三国之心。既平陇,复望蜀,前朝三征失利,高句丽对中原已存轻视之心,明知新罗已经向大秦求援却仍是不肯休战,先立京观,再建城墙,待其降服新罗,吞并百济之后,必有举兵西进的一日。或许暂时波及不到中原、长安,但营州一带,只怕难免寇边。既然敌我必有一战,自然是要在我方粮草充足,而敌方势气未成时主动出战。” 营州一带的生民,才是大秦百姓。 有敌人在身侧,吴顺将声音压得很低,可语气中的坚定却不减分毫。 林寓娘抿了抿唇:“我不明白。” 吴顺却笑了:“娘子怎么会不明白。你我身在此处,若是被他们发现,难道扶余人会将你我奉为上宾吗?” 当然不会。 正如吴顺所说,他们是敌军。 “但他们都是平民。”林寓娘仍不解,“错的是高句丽的君主,为何刀剑所指的却是百姓?” 吴顺仍是摇头。 “上了战场,就没有对错,只有敌我,只有生死。” 两人一马安安静静地伏在草丛里,直到看不见高句丽军队旌旗的影子之后才敢起身。 “敌军来得这么快,只怕不过今明两日就要交战。”吴顺面色沉凝,伸手将林寓娘拉上马背,“还请林娘子再多忍耐些,我们得尽快归营。” “什么?我……” 才刚开口,便被灌入的劲风呛个正着。吴顺根本没给她商量的余地,只是谕告而已,狠抽几鞭子策马朝南一路狂奔。 …… 就在林寓娘将死而未死的最后一刻,吴顺终于拖着她摸到了秦军驻扎的营地,正要往里走,吴顺突然伸手拦了林寓娘一把。 下一瞬,几支箭簇便钉在二人身前,距离不过寸余。 眼看哨塔就要射出下一轮飞箭,吴顺连忙掏出公验:“我们是自己人,从盖州来的。” 哨上的军士收了弓箭,过了一会儿,营门内走出两个军士。 “女子?盖州过来的?”军士们半信半疑,一个把着刀,另一个上前拿过吴顺的公验,翻了翻,又去看林寓娘,“你呢,你是什么人?” “我是医女。”林寓娘没料到进营前还要被查问,连忙掏出携带的包袱,“我从盖州带了药材来……” 两个军士对视一眼,将公验递还给吴顺。 “你虽有公验,但我们并没有收到盖州派人来的消息,这里也不缺药材。”军士眼珠子在吴顺同林寓娘身上打了个来回,“看在你们确有公验的份上,走吧,不要再在周围逗留。” 吴顺傻了眼:“我有公验,为什么不让进?” 林寓娘也没想到还有这一出。当初在幽州时,她随随便便就被抓紧了军营,想跑都没处跑,现下想进去,竟是不能了? “军营重地,岂是说进就能进,就算有公验,没有事由,谁知道你是不是奸细。若不是看在两位娘子手持公验的份上,早就当头射杀了。”军士不耐烦地摆摆手,“行了,快走吧,若再在周围逗留,别怪我等不客气。” 好不容易到了这里来,吴顺哪肯就这么走了,犹豫一会儿,跺了跺脚咬牙道:“我是吴丰将军的妹妹,我要找我兄长。” “哟,是吴将军的妹妹啊。”军士抄着手,好像信了,又好像没信,抻着下巴指一指林寓娘,“她又是什么人?” 吴顺看着林寓娘,话音一滞:“她……” 林寓娘也有些尴尬,她可没有什么当将军的兄长。 军士挑着眼皮,瞅瞅吴顺,又瞅瞅林寓娘:“支支吾吾,含混不清,你们到底是来做什么的?” 吴顺也看着林寓娘:“她、她是……” 林寓娘抿住唇。 她究竟是来做什么的?是她犯蠢了,她总是在犯蠢。好不容易能回大秦了,什么打仗,什么高句丽,同她有什么干系,多管闲事,她有这个资格多管闲事吗?量力而行,量力而行,多少回了,总是不长记性。 她不该来的。 吴顺手忙脚乱地解释:“我真是吴丰的妹妹,她也是同我一起的,都是自己人,还带了药材来……”林寓娘这个当事人反倒一派沉默,好似没什么可辩驳。 “你说你是吴将军的妹妹,”军士突然高喊,“正好,吴将军来了,让他亲自来认认你是不是。” 忽而一阵马蹄急响,军士拉开拒马,吴顺连忙拉着林寓娘往后避让开,银蹄踏烟而来,为首那人风尘仆仆,铁甲蒙沙,只一双眼睛寒光点点,如珠辉玉映。 而那双眼睛此刻正盯着林寓娘,一瞬不移。 吴丰跟在赢铣身侧,打眼瞧见吴顺直挺挺地站在大营门前,吓得头发差点没立起来。 “你你你……”吴丰翻身飞下马,“顺娘,大将军不是让你送林、林娘子……” 转眼瞧见林寓娘也在,愁得一张国字脸又方了几分。 “哎呀,顺娘,你啊,唉!” 吴丰叹了好几口气,周围都是人,倒也不好在这时候教训妹妹,想要去同赢铣请罪,似乎也并不是时候。 转来转去,只能捡一个好说话的开口。 “林娘子一路辛苦,顺娘没给娘子添麻烦吧?这、这,不是说回营州去了,怎么又回来了?” “我才没有添麻烦。”吴顺不满地嚷嚷,“我们路上还遇见了高句丽的军队,多亏我机警,咱们才没有被发现。” “怎么,还遇上了敌军?” 吴丰倒吸一口凉气,眼角忍不住去瞥赢铣的反应。 落在林寓娘身上的视线如有实质,轻飘如绒羽,又沉重如铁锁,林寓娘稳稳站在原地,权当看不见。 “吴娘子说得不错,幸亏娘子机警,否则只怕不能安全脱身。说起麻烦,倒是我麻烦吴娘子更多。” 原也不是为了他才回来,林寓娘深吸一口气,尽力忽视身后投来的那道视线。 “是、是吗?”吴丰讪笑,“娘子谬赞了,家妹实在是……” “怎么叫谬赞!阿兄你不知道,这两天我……” 搭扣一声轻响,随即是伴随着重甲摩擦的利落脚步声,有谁翻身下了马,朝她走来。 林寓娘没有回头:“这几日多谢吴娘子照顾……” “你为什么回来。” 熟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近得像是有热腾腾的气息抚过耳廓,林寓娘浑身一僵,迅速回过头,动作快得连她自己也吓了一跳。 但那人站得并不近,相隔一臂的距离,不算太疏远,也不算太亲近。 “你为什么回来。” 赢铣又问了一句,神情说不上高兴,也说不上满意。 第99章 第99章桑皮线 问了一句不够,还要再问一句,赢铣到底想要得到什么答案? 赢铣此人,朝令夕改,独断专行。要留林寓娘时,怎么说也不肯放手,要送她离开,也是一声不吭,将一切打点得滴水不漏。无论做任何决定,都不知会她半句。 哪怕那些决定,其实是在处置林寓娘的去向。 召之即来,挥之即去,赢铣将她当成个物件随意摆弄。怎么,如今这物件自己生了腿,不肯顺着他意思走了,这就不高兴了? 该他不高兴的地方还多得很。 林寓娘心里存着气,原本不想搭理赢铣,可一听见他声音,就总无端有股邪火往上冒。 “大将军以为是为什么?” 林寓娘看着他,目光带着点挑衅。 可赢铣没有回答,一双眼睛沉静地看着她,似乎不带任何感情。 林寓娘的那点子火气,也就在他的平静态度中渐渐消沉,化成一点火星子,熄灭了。 她在做什么?生气,有什么好生气。一拍两散,再无瓜葛,从此相见只当不相识,这不正是她所希望的吗。 赢铣终于同意分割清楚,她应该感到高兴才是,总不能因为赢铣对待她的态度,像是扔开一件不需要的东西,便对这个得来不易的好结果,心生怨怼。 况且林寓娘回来的确不是为着赢铣,而是有自己的打算。 “……我好歹是大秦子民,既然作为医工被带到这里,略通医术,也该尽绵薄之力。战事尚未结束,吴娘子不愿临阵脱逃,我也一样,不愿做逃兵。” 林寓娘说得随意,没发觉周围众人听见“逃兵”二字之后,神色都有些怪异。 “说得好!”赢铣还没说什么,身后随行的一名将领朗笑着拍起掌,赞道,“不愧是我大秦女子,气概不输男儿,若人人都如娘子一般,区区高句丽,有何可畏!” 将领提着横槊跳下马,大踏步走到跟前,朝林寓娘一礼。 “尚不知这位娘子……咦?你不是……” 来人高鼻深目,满脸髭须,明显的胡人长相,倒也是位熟人,胡将何力。 何力早前在绛帐见过林寓娘,知道她与赢铣关系匪浅,瞥一眼二人,笑起来:“原来是这位娘子,不愧是……” 不愧是什么?他又不肯说了,只不住用促狭的眼神在两人之间来回游荡。 好好的一个大男人,脑子里却只想着男盗女娼 的那些事,无端生出许多浮浪之气。 林寓娘皱眉,正想着该如何应对,又听赢铣问她。 “你想好了,当真要留下?” 赢铣问得认真,林寓娘不自觉地,竟也抛下了那些繁杂的想法,认认真真地点了点头。 “不错。我虽不敢自夸医术,但军中常见的外伤、骨伤,我都能够处理,旁人能够做的,我都能做。战事尚未结束,我既然来了这里,便不想什么事也没做成,白来一趟。” 此次东征高句丽,机会难得,军士们前赴后继地想要上战场,立战功,除非重伤,否则不肯轻易离开前线。虽然一开始随军东征全属意外,非她所愿,但既然来都来了,与其没头没尾地仓促离开,她为何不能趁此机会,做些力所能及的事? 军中缺医少药,恰好,她也略通医术。 林寓娘想了想,又道:“还有你的箭伤,当初是我处理的。在战事结束之前,我也会负责到底。” 赢铣垂眸看着她:“你已经决定好了?” 他问得似乎很慎重,林寓娘便也慎重地想了想,点了点头。 “好。”赢铣便没再多问。 林寓娘反倒有些惊讶。 原来他们两人之间,也是可以好好说话的。 赢铣愿意放手,不再纠缠旧事,林寓娘也不再与他针锋相对,心平气和,就事论事,两人之间的谈话,反倒比与旁人更能疏朗开阔。 只要放下旧事…… 林寓娘脑海中,突然闪过些什么,那两封赢铣逼她签下的,根本不作数的婚书。 ……算了,日后再说吧。 难得能够和和气气地交谈,林寓娘也不是非得要在这当口纠缠这些小事,或许……等战事结束之后,再同赢铣好好分说清楚,毁去那两张废字纸,也不算太难。 又或许到那个时候,赢铣自己也早就忘了还有什么劳什子婚书。 林寓娘自觉已经与赢铣和解,只等战事结束,便能相忘于江湖。 却不防赢铣突然伸手扣住她脖颈,一个柔软的吻,轻轻落在她额头上。 铁锈味的气息瞬间充盈鼻间,还没等林寓娘反应过来,赢铣却已经退回原先的位置上。 像是发乎情,却又止乎礼,十足十的尊重模样。 可当众亲吻,算得上是哪门子尊重? 林寓娘短暂的惊愕过后,气得说不出话:“你……” 何力早就知道两人关系,不但不惊异,反倒还抄着手吹了声口哨,其余众人则是神色各异。 吴丰早前在柳城时便见识过赢铣与林寓娘吵架,旁人家夫妻都是床头打架床尾和,他俩倒好,吵起架来动辄便要黄泉地狱地真刀真枪,非死不肯罢休。 但真看见两人当众亲近,还是不免惊异。 赢铣一向不近女色,也想来端正持重,怎么总在面对林娘子时,屡屡失态。 看林娘子的模样,分明也是不情愿,赢铣那样聪明的人,难道会不知道,这样做会更惹林寓娘生气? 罢了罢了,清官难断家务事…… “吴丰。” “是,属下在。”吴丰如梦初醒。 赢铣什么也没解释,只翻身上马,叫上还在发怔的属下,按原定计划出营去了。 只剩下林寓娘任由众人打量。 有这么一出,守营的卫士不敢再轻忽,立时改换了一番态度。 “这位、这位夫人……”被同侪顶了一胳膊肘,改口道,“这位娘子,大将军巡营还要一段时间,不如属下先送您回绛帐安置?” 很显然,在他们眼里,林寓娘已经是,也只能是赢铣的房里人了。 就连吴顺看向她的目光都有了些许变化。 赢铣当真有本事,每每当她想要放下一切时,他总能用最直接的方式,勾起她对他的所有恨意。 林寓娘深呼吸好一阵,勉强压下火气,迁怒旁人,没有意义。 “我不去绛帐。” “娘子是想……” “我是女医。我要去医舍。” 军士挠了挠头:“那污糟地方有什么可去的……” 林寓娘看着他没说话,身旁吴顺看了眼她的脸色,正色道:“林娘子是医工,自然该到医舍去。” “是、是。”军士连忙应下,点头哈腰地带着两人往里走。 军士前倨后恭,林寓娘却感觉不到任何爽快,这些人之所以对她态度变化,不过是因为赢铣的态度。 而赢铣的态度,总是会给她带来不想要的后果。 林寓娘捏紧掌心,越发后悔决定回来,只能尽力劝慰自己,不要去管赢铣在想些什么。 她只管做好自己的事就是。 …… 两个军士左右开道,吴顺随行护卫,去往医舍的一路上众人侧目,不像是医工去救人,倒像是大将军在巡营。 林寓娘无所适从,只得硬着头皮往前走。 到了医舍,军士自动去找管事的队正来回话,林寓娘同吴顺站在原地等候,竟又看见个熟人。 “林娘子!我远远看着就知道是你!” 经历一番行伍磨砺,赵石竟还是像初见时没有什么变化。林寓娘也挺佩服他,经历过赢铣受伤那一夜,赵石竟然还能这样厚着脸皮同她套近乎,好似他不曾为了推诿责任,拉她下水。 赵石满脸朝气,乍然见着林寓娘,好似当真打心底里高兴:“这么久没见,林娘子是去哪里了?” 他这么一问,林寓娘又疑心他是当真什么都忘了。 “我去了一趟盖牟。” “盖牟?哦,已经更名为盖州了吧。怎么去盖州了?”赵石挠挠头,“哦,对了,你同大将军……” 他嘿嘿一笑,林寓娘就知道,他竟然是真全忘了。 林寓娘倒真羡慕他这什么事都不过脑子的风度,但随即就见他眉毛耷拉下来。 “唉,你既然去了盖州,怎么又回来了?还在这个时候回来……” 吴顺一直杵在边上,听见这话奇道:“这时候是什么时候,我们回来的不是时候?” 赵石这才发现林寓娘身边还有个人,见她是个女子却穿着盔甲,不由生出几分好奇:“这位是……” “我是吴顺。” “哦、哦,见过吴娘子。”赵石就也同她通了姓名。 吴顺看他说了半天也没说到真章上,只得又问道:“最近军中出了什么事?” “哎呀,这,这不好说。”赵石摇摇头,发生的事太多,他实则也不知该从何说起,“二位别站在太阳底下了,同我进去喝盏茶吧” 赵石将两人带进医舍,斟了茶水。 “长孙氏,你们听说过吗?先皇后的母家。国舅爷长孙越是当朝宰辅,一品国公,深受陛下宠幸,国公爷有一子一女,女儿呢,前两年嫁了燕王府做续弦,儿子长孙乾达是左卫将军,这回跟着大总管裴方正一道东征高句丽。” 在场另外两人,一个是赢铣亲信的妹妹,另一个则同长孙镜相识,赵石多方打探来的这些消息,实则两人早就清楚。 吴顺有些不耐烦:“然后呢,你说的,最近发生的事,同长孙氏有什么干系。” “唉,还不就是这个左卫将军长孙乾达。他父亲是国舅爷,姐妹又是王妃,接着这次东征的风头,随意立些功绩,回去就能提一提,说不定能同咱们徐国公一样,也当上个大将军。这回咱们拔营,是大总管特地分派了,让徐国公同长孙将军一同领兵,徐国公为正,长孙将军为副。普天下谁不知道咱们徐国公能打仗,早前高昌、薛延陀,不都是咱们国公爷打下来的。按理说,让长孙将军同国公爷一道领兵,算是便宜他了,可长孙将军哪肯屈居人下。 “就前两天,你们不在的时候,咱们遇上了从北边来的高句丽援军,长孙乾达说是要领两千兵马绕后偷袭,与徐国公形成包夹之势分化敌军,结果离开之后就再没消息。他前脚刚走,后脚敌方的援军就来了,还偏偏就是从他们防卫的西线来的,反倒是咱们险些被人包了个团圆。” 林寓娘不由看向吴顺,吴顺点了点头。 “我们从西线南下,路上遇见的,或许就是西线援军的其中一支。” 赵石长叹一声:“唉,现在咱们的处境,实在麻烦得很。往东是山路,往北是六万高句丽敌军,往西又有一万步骑截堵,若是往南去辽东城与大总管合兵,反倒会连累大部队一同被包夹。眼下只能边走边看,尽力拖住这七万敌军,直到中军来援。” 林寓娘听得糊里糊涂,只听出眼下情势似乎十分危险。 “那中军何时到来?” 赵石伸出食指,往上头指了指。 天知道。 “我听他们说,中军之所以脚程缓慢,是为了要运送攻城器械,北边甬道过于狭窄无法通行,只能搭桥从辽泽走,又要搭桥,又要渡河,算下来至少也得十来天。这十来天,咱们得拖延住七万敌军。” 十来天,够他们这几千人死好几个来回的了。 林寓娘听得面色苍白:“可我们方才入营时,四处都很平静。” 吴顺道:“若是能在大营见着敌军,我们只怕都已经被俘虏了。” “要按我说,四千对七万,反正是打不过的,不如干脆往南投奔算了,反正咱们原本也是从那里出来的。咱们打不过,加上大营的人马,若是能打得过最好,若是打不过,”赵石嘿嘿一笑,“罪责降下来平摊到每个人头上,那也就不算什么了。总好过让徐国公一个人死扛着。” 何况还有个临阵脱逃的长孙乾达顶在前边,兵败之后不管再怎么论罪,也不至于让徐国公来担这个大头。 正说着话,突然听见外头有人在敲锣,赵石打了个激灵跳起来。 林寓娘跟着起身:“这是怎么了?” “唉。”赵石又叹了一声,“早前我还当随军做医工是个多好的差使,能如军士一般为国征战立功,运气好,说不定还能得圣上嘉奖,有面圣的机会。如今到了这高句丽,才知晓旁人为何都避之不及。” 林寓娘不明所以,跟在他身后走出医舍,吴顺熄灭了炉火,也跟着走出来。 营内一共两排医舍,不知为何,左右之间隔得特别远,正中一大片平摊空地,空旷得像是晒谷子的场院。听见锣声,几个医工慢吞吞地从医舍走出来,站在正中央,看着极为寒酸。 按律军队出征时,每五百人需要配一名在籍医工,再有若干药童,眼下营中有四千兵马,至少也得需要有八名在籍医工,可就算是加上了林寓娘和吴顺,也不过将将凑齐十个人。 其中一半还都是女眷,其中一个竟也是林寓娘的熟人,是同她一起从范阳县征入军中的余娘子。 拢共只有八个人,敲锣的队正还煞有介事地将人分作男女两拨——六个男人一队,四个女人另成一队,男人们跟着一个穿盔甲的军士出去了,女人们则被驱赶着去拿扫把和抹布清理场院。 林寓娘还没弄清到底要做什么,手中先被塞了把扫帚,紧接着又有人抢走了她手里的扫帚。 “弄错了,弄错了。”队正满脸堆着笑,“林娘子,属下姓陈,通报的人说话不清不楚,只说军中来了新的医生,险些让您受累。” 说着将那扫帚扔到边上。 吴顺环抱着手,忍不住轻嗤一声。 林寓娘反应过来,她自称女医,通报的人便以为她是上头下发来的新医工,队正便想着将她如其他人一样使唤。扫把塞到手里了,却又发现她与赢铣另有关系,于是急匆匆来更正错误。 林寓娘不免有些憋闷。 “我没什么特殊的,其他人需要做什么,我也做什么就是了。” “这怎么能成,要是让大将军知道了……呵呵。” 陈队正满脸堆着笑,硬是将林寓娘连同吴顺一道拉进一处空置的医舍里头。 “二位长途跋涉,今日归营,总该好好休息休息,归置归置,其他的事情暂且先不着急。”陈队正搓着手,“林娘子,这一处方位好,光线也好,不知可还满意?若有什么别的需要添置的东西,只管吩咐属下,不必多客气。” 林寓娘分明说了不用,陈队正却仍是留在医舍里头,絮絮问了好几遍,确定她是真的什么也不要,才依依不舍地走了。 “变脸变得这样快,还以为揣着什么金砖银瓦,也不过就是多添两床被褥的本事。”吴顺嗤笑。 林寓娘却道:“他只是不想得罪我而已。” 从门口营卫到医舍队正,再到吴顺,这些人对她好,对她谄媚有加,哪里是因为她林寓娘,分明是因为赢铣。陈队正统管医舍这一处,能够做到的优待也不过就是好些的朝向,结实些的床榻罢了,军营里头的医舍,再洁净整洁又能好到哪里去?陈队正绞尽脑汁搜刮出来的这些优待,不过是怕她不渝,再闹到赢铣跟前去。 而这些所谓的“优渥”,林寓娘根本不需要。 可她越是不肯接受,旁人只怕越会觉得她拿乔,装清高,只会认为是自己给得不够多,不够让她满意,没到她心坎上,而非她其实根本就不需要。 林寓娘规整好箱笼,拿出医箱背在身上,回头一看,吴顺竟然还没走。 不但没走,还将行李就地一扔,坐在上头,满脸好奇地看着她走来走去。 “你也要住在这里?” “大将军没吩咐我往别处去。”吴顺耸耸肩,一开始她跟在林寓娘身侧就是奉了赢铣的军令,军令没有更改,她也不知该往哪里去,“住在哪儿都是住在营帐,不过是从这一处营帐换到另一处。我就先跟着你吧。” 说是奉从军令,但她护卫林寓娘,没将人平平安安送回大秦,反倒两人一起不声不响地跑回军营,别说赢铣了,就这么回去,恐怕兄长吴丰也饶不了她。 倒不如在林寓娘这里躲个清闲。 不过是多个同住的人,林寓娘也不为难她,点点头道:“你先休息,我去看看有什么能帮忙的。” 吴顺安静地看着她好一会儿,突然道:“林娘子,你这人还真是闲不住。” 听起来不像什么好话,林寓娘皱眉看着她。 吴顺摇摇头,神情有些复杂,却并无恶意。 “人之处于世,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你不往上走,旁人往上走了,你便会掉下来。我兄长死中求生得富贵,论功转可入帐议事,已经算是走得很高了,但为着不掉下来,也只能尽力走得更高。” 又如赢铣,位居一品国公,开府仪同三司,战功赫赫,天下闻名,可为着不掉下来,还是得要远行千里之外,领着三五千兵马,冒着身亡命殒的风险征战沙场。 这世上人人都有欲望,人人都爱拜高踩低,身处低位就要努力挣扎向上,一旦爬上去,却又要防着旁人爬上来,一双眼睛还要盯着头顶,想着如何能再爬得更高。 “人人都想着不要掉下来,”吴顺困惑地看着林寓娘,“你已经身处高位,可却好似生怕自己往上走。” 如今连医舍里头的一个队正都知道林寓娘与赢铣有私,她不但不自矜,反倒生怕有什么好事 沾在身上,铆足了劲要同外头那些医工医婆搅合在一起。 林寓娘没听懂吴顺稀里糊涂地在说什么,不再管她,转身出门去了。 可出了医舍,方才被集合在场院上的医婆们都散去了,黄土地上洒了水,浮尘飞不起来,落叶、碎石都已经被清扫干净。 林寓娘环顾四周,瞧见余娘子提着扫把和水桶,正与旁人一边说话一边往自己的医舍里头走。 “余娘子!” 余氏闻声抬起头,林寓娘同她招一招手,正要过去,却看见余娘子目光躲闪,仓促地低下头,回避了她的目光。 林寓娘愣在原地。 身后一阵响动,吴顺也走了出来,一看空茫茫的场院,禁不住笑出来。 “我就说队正怎么那么殷勤,堵在门口车轱辘话来回说,原来是为着拖延时间。” 等林寓娘再出来,外头都已经收拾完了,她可不是碰不着扫帚只能干看着了么。 “林娘子,跑了这么两天,连我都累了,你不如就暂且歇一歇,要帮忙什么时候不能帮忙?明日再说吧。” 吴顺一回头,却看见林寓娘垂头丧气,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样。 不让她干活,反倒不高兴似的。 古怪,当真古怪。 林寓娘仍想着余氏瑟缩的神情,也没顾得上吴顺说了些什么,胡乱点点头,回身进了医舍。 可苦熬了这许久,就算躺在床上也是睡不着,林寓娘强迫自己阖上双目,眼皮却一抽一抽地闭不紧,就连额角也跟着生疼。 在榻上翻来覆去好一会儿,听见外头有响动,林寓娘几乎是下一瞬就爬了起来。 吴顺睡眼惺忪:“是赵石他们回来了?” 林寓娘也不清楚,擦了把脸整一整衣裳走出医舍,才刚出帐外,便有一股浓重的腥臭味扑面而来,这味道极熟悉,血腥气、泥土的腥气,汗臭味,还有铁器与火气的烟尘味混杂在一起,这味道前不久她才闻见过,是战场上特有的味道。 随之而来的便是各种各样的声音,风穿入林引起的簌簌声,火堆中干柴崩裂,群马奔走恍若喧阗的金鼓,还有……人的怒骂与哀嚎。 林寓娘顿了一瞬抬起眼,这下总算知晓医舍中间为何会围着晒谷场那么大的空地——这是用来置放伤员的,不到半个时辰的功夫,原先空荡荡的场院已经挤满了人,显现出完全不同的喧闹模样,担架、床榻,实在是不够用,就连铺在地上用来隔开尘土的布垫也不够用了,数十个,数百个伤兵就这么一排排躺在地上,有的如蛆虫一般艰难地扭动,有的则僵直地躺在那儿,日上中天,强烈的日光照在眼皮上也不曾躲闪。 有这样多的人受了伤,在流血,苍蝇逐臭而来,或是在人头上盘旋飞舞,或是俯身在伤口上吮吸,而那喧闹声……除了场院中此起彼伏的痛呼与嚎哭,几个军士盔甲齐备,手上握着鞭子,神态同先前在路上见到的高句丽军士一般严厉,口中呼和不休,在他们跟前的则是早前被驱赶着列队离开的医工们,医工们有的年迈,有的尚在壮年,此刻都一齐弯着腰,里里外外地将板车上拖回来的伤兵抬进场院。 也有的军士在场院中巡视,时不时用屈起的长鞭翻动地上伤兵的脸颊和身体,一旦发现停止呼吸,便又招一招手,让医工们将死人抬出去。 林寓娘不是没见过战场,不是没见过伤兵,也不是没见过死人——类似的场面,她早在十几天前便已经见识过一回,本以为那时候所见识的已经足够可怖,却不想,还有一日能见着人间炼狱。当日在赢铣帐下,虽然只有三个医工,但伤兵就是病人,除开人数多些,她只当与平日在医堂里坐馆一样救治。 但现在,伤者却全都被摆在烈日下,毫无尊严,生死只在瞬息之间。 如同牲畜一般。 第100章 第100章且偷生 “真是他们回来了。”吴顺打着呵欠走出来,见着满地的伤兵皱了眉,“我估计得没错,前头果然已经打起来了。” 林寓娘一时没应声,吴顺还以为她是不高兴,本来么,医工不能打仗,在军营里头原本就同能随意使唤的杂役差不离多少,鸣金收兵时,都是由医工们将人拖回来再行诊治。 能活的就包扎包扎伤口,活不了的便记下身份姓名,待战事结束和抚恤一起送还原籍去。 林寓娘一个娇滴滴的俏娘子,又与嬴铣有私,不住绛帐非得往医舍来,原本以为她是有什么特殊缘故,现下看来,倒是真不知道医工平日里都是要做什么的。 这也不要紧,看嬴铣对她的态度,顶多求一求,就能再让她住回绛帐去,眼不见心不烦。 “林娘子……” 吴顺正要开口相劝,却发觉林寓娘眼眶发红,浑身都在微微颤抖。 不像是惧怕,倒像是……伤心? “林娘子!林娘子!快,快将人抬到林娘子那里去!她才能……” 场院另一头也有人在唤林寓娘,只是周围实在太嘈杂,声音好一会儿才传到这里来,吴顺抬头看过去,赵石被一群人军士围着,不知在做什么,抻着颗脑袋往这头看。 吴顺皱起眉:“这个姓赵的,怎么如此烦人。” 林寓娘是赢铣的人,这个赵石却一脸不知避嫌的模样,大庭广众之下就对林寓娘呼来喝去,丝毫不知男女大防。 “林娘子,我们还是回去暂且回避吧?” 林寓娘仍怔怔看着眼前,似是没听见她在说些什么。 吴顺正要再劝,那头赵石一群人奋力挣扎,跨过地上一个个哀叫着打滚的伤兵已经赶到近前来。 “都说了,这伤口有得治,我知道谁能治!”赵石粗喘了一口气,“林娘子,这位将军腰腹破了个大洞,我知道你懂得缝合之法,你快救救他!” 军士们将担架抬到跟前,吴顺低头一看,脱口而出:“何力!” 担架上躺着正是胡将何力,身上仍穿着早前那身盔甲,但腰腹之间铁甲系绳崩裂,内里正不断渗出血液,身上的披风也已经被血液染成深黑色,因为不断失血,那张被深埋在髭须里头的脸显得有些苍白,双颊透出些不自然的红。 赵石在他伤口上敷了止血的草药,可鲜血仍是不断透过棉布往外涌,不一会儿就将棉布染成鲜红色,可伤者本人却毫不在意,单手捂着伤口,高耸的眉骨下一双褐目亮得惊人:“扶余小儿,暗中偷袭算什么本事,他娘的个忘八端。有种的别跑,我们真刀真枪的干一场!” 听声音中气十足,倒一点也不像个重伤之人。 伤口这样深,这样重,伤者却越发精神,这根本不是什么好迹象。 赵石面上焦灼之色更深:“将军且先省些气力,伤好后再战也不迟。林娘子,林娘子!你看这伤……” 周围军士又急又怒:“你这小郎怎么胡诌欺负人,找个医婆来给将军接生吗?将军这伤口可拖延不得,若是有个三长两短的你几条命够填?” “什么医婆,林娘子是给大将军治好箭伤的人!”赵石大吼一声,终于将那些军士镇住。 抬头见林寓娘仍是一副神游天外的模样,赵石忍不住伸手去拉她,吴顺出手如电,立时擒住他胳膊一扭。 “说话就说话,做什么拉拉扯扯的……” “人都要死了,还干愣着做什么!”赵石疼得脸都变形了,急道,“你快醒醒! “林寓娘!” 这一声唤近在耳边,却又仿佛是从什么极远的地方传来,如当头棒喝,林寓娘如梦初醒,她看着赵石摆在她跟前的伤者,眼睛里慢慢重新有了神采。 “……林娘子的名讳岂是你能随意喊的?你这小子懂不懂什么叫男女有别……” 吴顺还在拉着赵石理论,林寓娘已经蹲身下去,检查何力的伤处。 时值盛夏,螟蝇无孔不入,才就这么点功夫,何力脸上已经落了四、五只蝇虫,他伸手想要挥开,却只抹了自己一脸血,而那些蚊蝇飞旋一阵就又落在血迹上,何力粗喘两口气,没再动弹,好似已经察觉不到那些蚊蝇。 林寓娘伸手打开蚊蝇,从医箱里拿出从盖牟带来的艾草分发给众人:“蝇虫叮咬会导致伤口起脓,将这个放在各处点燃,烟气能够驱赶蝇虫。” “什么时候了你还操心这个,”其中一个军士面露不耐,“他说你能治这伤,还不快……” “住口,她可是……” 身侧另一人拉住他,忙不迭接过药草,而后一边在那人耳边说些什么,一边将人拉走了。 林寓娘皱了皱眉心,看那两人拿着药草,确实在场院四周点燃了才安下心。 她低头用布帕拂去何力伤口周围的血迹,侧腰划破了个大创口, 隐隐约约甚至能看见里头的脏器,但万幸脏器没有破裂。 赵石担忧地看着她:“能行吗?” 林寓娘点点头:“我需要一盏烛台,还有蒸酒和热水,越多越好。” 林寓娘要的这些东西,听着不像是要给人治疗外伤,反倒真像是给人接生。 吴顺正狐疑着,却见赵石松了一口气,满脸喜色地迅速爬起身跑了。 林寓娘则在箱笼中翻找一阵,竟真拿出几枚银针,一卷灰白色,缠绕在一起的线。 “高句丽夷人,给爷爷我等着……”何力仍在怒骂,一双眼睛瞪得溜圆,却显然已经失去焦距,好一会儿才看清身边蹲着林寓娘,连忙捂住伤口,“嫂夫人怎么在这?我、我……男女有别,嫂夫人怎么能……来人啊,快将夫人送回……” 林寓娘眼皮一跳,干脆抽针在他颈后迅速一扎,捻动一圈又抽出来。 何力张着口,一句话还没说完,却觉得舌根发硬,浑身僵直,连推拒的手都抬不起来了。 军士们虽然不懂医术,但也不是傻子,自然能瞧出不对。 吴顺不由结舌:“林娘子,你这是……” “我要给伤者缝合伤口,他总是腾挪,我不好动作。” 林寓娘嘴上义正言辞,实则心下也有些尴尬,何力吵得实在烦人,她下意识便这么做了,倒是没有细想。 很快赵石就将她要的东西都取来了,林寓娘定了定神,趁着何力动弹不能,干脆掰开他的嘴,将麻沸散灌下去。 而后拈起桑皮线,穿过银针尾端细孔,像要缝衣裳似的,用力刺向何力腰腹处的皮肉。 原本听林寓娘说要做医工,或是听赵石说林娘子会医术时,吴顺都不以为然。军营里头哪有真能做事的医工?若真有些本事,早考进太医署里头去了,又或是成为王公贵族深宅里头的客卿,哪里还会同他们一样风餐露宿地朝不保夕。她也听人说过嬴铣受过箭伤,是林寓娘给治好的。 可看嬴铣行走如常,端坐阵前威风凛凛的模样,哪里像受过伤?她便觉得那些传言不过是被蓄意夸大了,军中传言本就只能信三分,又或者这根本就是嬴铣为着林寓娘才特地编撰的消息。女子怎么能行医? 她不是没见过满口胡言乱语的医婆,也不是没见过嘴上说着行医,实际却什么下三滥活计都揽的女医,原本以为眼前这位娇客也是其中一个,却看她挽起袖子,那双纤长如玉的双手就这么穿针引线,一点点将可怖的破洞缝合起来。 就像缝合一件破碎的衣裳,修复一个缺损的布偶,看似儿戏,却当真让何力的伤口止住血。尔后上药包扎,行事熟稔,动作间极有章法。 倒还真像是个医工。 …… 医舍中间的场院无遮无挡,四面都开阔,林寓娘给何力缝合伤口时就在大庭广众之下,于是所有人都知道了林寓娘能够替人缝合身体。 好医工本就难得,何况是在军营里头,躺在周围的几个伤兵意识尚算清醒,望着这头跃跃欲试,却立时有头戴缨帽的将领挡在身前。 “还请林、林娘子替我等诊治伤处。” 林寓娘忙着给何力清理伤口没察觉,等将何力料理好了,一抬头,面前黑压压好几个人高马大的军士都等着她医治,再一看伤口,运气都挺好,只是些擦伤、淤青之类。 再看地上捂着骨折、断臂的伤处哀哀哭叫的军士,已有其他医工去料理,也只就定一定心神,提他们擦涂药酒,活络伤处。 只这群人个个都羞赧得很,一被她的手碰到皮肉便全身绷紧,战战兢兢,恨不得拔腿就跑,离去时也不知是为表尊敬还是为了避嫌,全都小心翼翼地拱手作揖,谢她一声“嫂夫人”。 林寓娘不由郁卒,但还是按本分给他们都开了药方,照旧记录医案在册。 处理好伤员伤处,将人都送进帐子里安置,场院总算空出来。第一日便这么囫囵过去。到第二天,林寓娘还躺在榻上时,一阵剧烈锣声炸响在耳边,忙不迭穿好外裳出门去,场院里头挤挤攘攘,复又摆满了伤兵。 林寓娘脸都来不及洗,挽起袖子背着医箱便前去替人包扎伤口,前日围堵的将领们无暇再来,摆在她跟前的全是些重伤者,不是肚子上破了口便是断了腿,还有的竟是手捧着断臂来求她接骨。 而后是第三天,第四天…… 林寓娘不懂战事,也不清楚外头究竟打成了什么样,可从场院中日日增多的伤兵也能看出来,情况大概并不怎么好。医工们每日都要出去运送伤兵,回来又要替人诊治包扎伤口,忙得脚不着地,到后来,就连负责洒扫的女眷们也都被赶出去一同负责运送,林寓娘原也要去,却被陈队正死死拦住,死活不肯让她离开医舍。 林寓娘只得留下,却也没闲着,场院上的伤兵每日都在减少,却也每日都在增多,林寓娘背着药箱在他们中间走来走去,尽力替每一个人上药包扎,直至腰膝酸软,再也走不动路。 她走不动,要医治的伤员却更多了,战事旷日持久,别说男女大防,就连贫富贵贱也不再要紧,只有傻子才会有伤不治。伤患们能动弹的不能动弹的,都争着想爬到林寓娘跟前要她救命。 伤兵实在太多了,就算闭上眼睛,捂住耳朵,带着疼痛的声音仍然在往脑子里钻。林寓娘起先还能记着要写医案,写着写着,病患的姓名来不及问,只能画个圈充数,再后来,只来得及在睡前画个正字,记一记缝了几个人的胳膊,几个人的腿,她几乎是凭着本能在号脉,在写方,在开药。 偶尔从恍惚中醒转,检视那些写下的药方,不由得十分庆幸楚鹤曾经对她严格要求,要求她熟背药典,熟记医方,若是那时候没有下苦工,如今还不知道要犯多少错,害多少人命。 又过几个昼夜,军中存着的艾草烧尽了,她从盖牟城带来的那些杯水车薪,不过多点了小半个时辰也全都化成飞灰。药雾散去,蝇虫随着漫起的腥臭气卷土重来。三天、五天,十天?墙角正字没再有人添刻,林寓娘每日浸泡在血水药海中,早已忘记了光阴流转。 麻沸散也用尽了,林寓娘只得用针刺穴道麻痹伤患,可针刺效用远远比不 上麻沸散,伤患虽然不能动弹,却能清醒感知疼痛,他们看着林寓娘用银针刺破皮肉挑出一道道血线,看着自己的身体在旁人操纵下犹如一堆碎烂的破布,眼中的惊惧几乎要刺痛林寓娘的神经。 她是在救人,不是在杀人。 林寓娘一遍又一遍告诉自己,强迫自己不去看他们恐惧的眼神,不去听那些刺耳的嚎叫,只专心于眼前的每一道伤口。 “有几天了?”缝补伤口的间隙,这个念头时而在林寓娘脑海中闪现,“中军怎么还不来?” 赵石口中所说的,赢铣所期待的,他们所有人正在等待的中军,到底什么时候才回来? 支援他们的中军……还会来吗? 渐渐地,就连这个念头也在无尽的血色中隐没了,林寓娘一睁开眼便是一堆要缝补的碎皮肉,全军营的伤患好似都涌到了她跟前,她越来越像个裁缝,几乎感觉不到手下的是活人皮肉。 “林娘子,林娘子……” 声音传来时,林寓娘正在缝补一个伤兵背上的伤口,这人与何力有些相似,同样是被长矛所刺中的贯穿伤,但他运气不好,送来时肠子都流了一地,但幸而人还有气,这才能送到她跟前。 林寓娘用烈酒冲洗去他脏器上沾着的砂石与草屑,塞回原位,迅速将伤口缝合,再用棉布和纱布压实缠绕。 至于接下来如何,就只能看他命数了。 “林娘子……” 林寓娘正在给纱布打结,也不知为何,她缝补伤口时下针挑针极利落,这个结却怎么也打不好。 “林娘子!” 纱布留余得太短,磨蹭几下竟然有些开线。林寓娘满头都是汗,她好似听见有声音在唤她,只是那声音过于缥缈,像是从极远处传来,又像是自她脑海深处生出的一个虚幻幽影。 她没有理会,只是专心地想要打好眼前的这一个结。 可是那声音却挥之不去,纠缠着她,反复搅扰着她,让她手心发汗,呼吸急促,越来越慌乱,她深吸一口气,拇指与食指用力扯住纱布,搭上绳结就要缚紧。 “林娘子!” 一只带着粗茧的手拦在她眼前,晃了晃,手心的绳结再次散开。 “滚开!这里是没别人了吗?”林寓娘猛地抬头怒喝,“没看见我正忙着?他死了,你来抵命?!” 目眩过后,映入眼中的是一张怯生生的,年轻的脸。 是她先前医治过的,那个手臂脱了臼却硬撑着要上战场的小兵。 小兵嘴唇发抖,看着她的目光满是惊惧,一副自觉犯了大错的表情,可他握了握拳,仍是忍着内心惶恐道:“林娘子,队正受了伤,只有您能救,求您救、救救他!” 林寓娘瞪着他,心里还想着没打完的结,满腔怒火无处宣泄,正要将人骂走,脑海中突然闪过一句话,极迅速,极轻快,一闪而过。 她悚然一惊,濡湿的指尖,汗湿的衣襟,倚着桌案打瞌睡的吴顺,什么时辰了?什么时候了? “应该是巳时。”她听见小兵说。 林寓娘才发觉自己无意间问了出口。 巳时了,她昨日是什么时候睡的,她睡过了么? 记不清了。林寓娘看着手上松散的纱布,又看了看伤兵惨白的脖颈,猛然醒转过来,另抽了一卷纱布迅速展开裹覆住伤者身体,打好结,用剪刀剪下剩余的。 “林娘子……” 小兵才刚被她吼了一声,不敢再求,却又不能不求,期期艾艾地看着她。 林寓娘将纱布塞进医箱:“带我过去。” 起初医舍内虽算不上井然有序,但总归有个仪程在,伤兵用板车拖运回来之后先暂且放置在清理干净的空地上,医工诊治过后,不幸离世的抬出营外,还活着的就送进医舍帐内起居,能够自如行走之后便归回原处,但这仪程只存在了一天便被打破。 从第二天开始,每日抬至医舍的伤兵数量激增,医工们人数原就不够,又要搬抬又要包扎,根本忙不过来,前一天的伤兵没抬走,后一天的就又送了进来,中间空地存放不下,就先搬抬到帐中去,帐中也存放不下,就随便找空置的医舍抬进去,后来空医舍用完了,便将医工们都赶到一处,空出原本的营帐来存放伤兵。 对于医工来说,这倒也不算什么大麻烦,因为包括林寓娘在内,早就没了回屋休息的时候,整日辗转在空地与各间营帐的伤员中连轴转,吃喝睡都顾不上,闭一闭眼便算是囫囵睡上一觉了。 陈队正不知哪里去了,医舍里头连个管事的都没有,四处乱糟糟,臭烘烘的,也亏得小兵记性好,带着林寓娘在外观一模一样,内里也一样塞满伤兵的医舍中来回穿梭,很快就找到了地方。 “林娘子您快看看,他被高句丽人的横槊刺中……”小兵语气仍惶急,但将林寓娘带到后,眉宇舒展,已经有了几分安心,“他胸上破了个大洞。他们都说林娘子能缝补人身体,能起死回生,求您快救救他!” 榻上的人林寓娘也认得,正是被带到幽州府军那日接应他们的队正,当日小兵意外手肘脱臼,是队正带着林寓娘前去替他接骨,后来小兵手肘受伤,也是队正排除万难,领着林寓娘去医舍。 如今躺在榻上的成了队正,又换了小兵领着林寓娘,一路走到他跟前。 “林娘子,您快替队正缝上伤口吧!” 小兵脸上满是期待,他被林寓娘亲手救治过,也亲眼见过林寓娘救治其他人,他对林寓娘的本事深信不疑,也一心认为只要林寓娘到了,打开她随身不离手的医箱,取出针线,队正便能活过来。 林寓娘也的确打开了医箱放在身侧,灵巧双手解开队正身上破损的盔甲,按压着检查他左肩上的伤口,而那伤口上的血已经开始凝固了。 小兵握着拳头,只等林寓娘取出针线。 林寓娘却站在原地,没再动作。 “林娘子,快啊!”小兵不由催促。 可林寓娘已经看清了榻上人脸上灰败的颜色。 肩上的伤口并不致命,真正让队正陨命的,是掩藏在盔帽下后脑上的伤,鲜血洇湿了得来不易的床榻,可是这床榻被许许多多个伤兵躺过,鲜血一层叠着一层,彼此交错,早就分不清你我。 “为什么不替他缝合伤口?”小兵渐渐从林寓娘的沉默中觉察出些什么,带着点慌乱伸手探向队正鼻息,快要碰到时,却又极迅捷地缩回手,他惶然无助地看着林寓娘,嘴巴里也只剩下一句,“林娘子,求您救救队正,替他缝上伤口,他就能醒过来了。” 这不是林寓娘经手的第一具尸体,只怕也不会是最后一具,她虽然认识队正,见过他活着的模样,可战争就是如此,人人都会死,每个人的性命都在旦夕之间,或许下一刻她也会死。 人已经死了,不能再占着床榻。林寓娘本该关上药箱,通知外头的医工,或是军士,或是别的什么人将尸体拖走。 可她看着小兵灰败的双眼,张了张唇。 她轻声问:“他叫什么名字?” 小兵一愣:“队正姓王,家中行九。” 王九。 到这一刻,她才知道队正的姓名。 死者长已矣,生者的烦恼却源源不断。确知队正已死,小兵仿佛一瞬间长了几岁,一把将眼眶中要掉不掉的水色擦去,弯腰背起队正离开床榻。死难者的尸身不能留在军营内,会引起疫病,只能等到战事结束,再与生还者一同归乡。 他会带他回家。 床榻没有空置太久,一个断了腿的伤兵很快取代了王九的位置,这人运气要好些,他是在对敌时从马上摔下来的,除了小腿骨折以外没有别的外伤,夹板早就用完了,林寓娘医箱里也没剩下,所幸军营中处处是可取用之材。 林寓娘给他处理完伤处,转身往外走。离开营帐后,周围烛火反倒越来越亮,逐渐变得刺目,照得她眼前一片白茫茫,什么也看不见,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照在她眼前的不是烛光,而是正炽烈的日光。 日上中天,烈阳正盛,而她晨昏颠倒已久,竟错将天光当成烛火。 她盯着那光,终于想起先前在脑海中一闪而过的话。 “你济世救人的一颗善心,胜过千万聪明人。” 身后似乎有谁在唤她,林寓娘眼前一暗,什么也听不见了。魔.蝎`小`说 k.m`o`x`i`e`x`s.c`o`m 100-110 第101章 第101章有鹤鸣 仿佛有清风拂过面颊,又仿佛那是一片柔软的轻纱,林寓娘从一场极长、极深的梦境中醒来,浑身像是陷身于云雾之中,闲适又安宁,浑身轻快得好似能飘起来。 她起身,环顾四周,发觉自己并非飘在天云上,手掌用力,陷入带着些许湿润的,带着青葱草叶的松软土地。 她在 哪? 这个疑问不知从何而来,也如洇了水的墨痕悄然散去。 林寓娘满心茫茫然,不知为何却十足宁静。 她似乎是在等一个人赴约。 等了十足久,清晰明朗的声音自遥远处传入耳畔。 “你来啦。” 林寓娘循声回头,惊喜地笑开来:“老师!” 楚鹤笑了笑,是她记忆里有的那种笑法:“寓娘,好久不见。” 两人并排在晴朗天穹下往前走,既不知身后从何处来,也不知前路往何处去,只是信步。林寓娘看着师长熟悉的面孔,极亲近,极思念,她好像已经离开楚鹤很久了,却又想不起究竟有多久。 像个孩童一样,细细掰着指头数。 “……老师藏医书的地方不大好,若不是包着油纸,险些受了潮。” 楚鹤好笑:“油纸是谁包的?” “是……老师。”林寓娘急匆匆又道,“医堂掌柜的人挺好,还记得老师,收留我住了许久。” “嗯。”楚鹤点点头,“若你学艺不精,也难能留下。” 林寓娘抿着唇笑了笑,又道:“对了,掌柜的遇着件难事,幽州使君来信,说是家中老母身染沉疴……” 两人一边走,一边说。 “……孙家母子虽猖狂,但能实见他家儿媳病症,倒也算是不虚此行。她身怀骈胎,本是祥瑞之兆,却因为听信所谓‘尖男圆女’之说,自寻土法落胎,药力不足,只娩出死胎其一,其二留存于母体,竟达两月之久。凡常死胎留存母体恰如尖刀在喉,不过须臾,母子俱亡。但这位儿媳浑身透黄,日夜难安,拖延两个月,竟还以为是亡灵缠身,也算是命大。 “胎死腹中,原该以真珠汤或是大豆汤利下,但拖延两月,母体已经冲任不固,用药刚猛,只会适得其反。既要尽快娩出死胎、化瘀排毒,又要荣卫气血,我便……”每次问诊时都记录了医案,此时说来历历可数,林寓娘带着点兴奋,说到最后却是一叹,“只是他家眼见儿媳身体有损,或许于子嗣不利,后续医药上便不再精心,最后的药方究竟有没有成效,大概没有机会实证了。” 楚鹤静静听着,突然问道:“接下来,你做了些什么?” “什么?” “你得知孙家儿媳无力治疗后,你做了些什么?” “我?” 林寓娘脑海中的记忆随着这点勾画,渐渐变得明晰。 “我什么也没做。” 那日孙家母子突然发难,林寓娘伤了人,仓皇之间落荒而逃,哪里还顾得上躺在床榻的孙家儿媳。 后来离了幽州城,更是再没心思想起那群人。 若不是出了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或许她会尽己所能,想办法治好孙家儿媳吧?林寓娘不确定地想,毕竟是自己接手的病患,她既想要看见病患被治愈,也想知道自己开出的汤药方剂究竟能不能生效,又能生出些什么效用。 “总算有些长进。” 楚鹤却极满意地点点头。 “孙家母子合谋害你,母子行凶于室内,另有一子望风于室外,绝非突然起意。孙家儿媳日夜与孙家母子三人共处,早有所闻,却不肯提前知会于你,瞒而不报,分明是共谋。他们要杀你,你举刀还击不过求生而已,若是还有余力,就该以眼还眼以牙还牙。” 林寓娘听得一愣一愣:“可他家儿媳沉疴在身,或许并没有参与进来。” 楚鹤却问:“她知不知晓,与你又有什么干系?” 林寓娘无言以对。 “我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你这一点。以直报怨已是圣人作为,你还没成圣人,却总想着以德报怨。”楚鹤无奈摇头,“我就怕你善心大发,满脑子普济天下人,却不看看瓮中究竟有几碗水,够不够你自己解渴。” 言过其实。林寓娘腹诽,她哪有那样做。 说得她像个满街撒花钱的傻子。 楚鹤却好似能听见她在想什么,斜乜她一眼:“你没有么?” 撒花钱,当然没有。 林寓娘腹诽着没敢反驳,诺诺应着。 鼻子却不由得一酸。 “老师,我是在做梦吗?” 记忆渐渐回笼,关于现实的认知也逐渐由指尖遍布全身,林寓娘虽然还有些恍惚,却大略意识到,自己此时此刻,并不应当存身与此间天地,她与楚鹤也早已经天南地北。 或许阴阳相隔。 那么此间世,究竟是楚鹤魂魄入她梦境,还是她自己的一番臆想。 “当日在麟游县,江……有医工替我诊治,说我曾经被人用药暗害,导致小产,日后,再难有孕。”林寓娘绞尽脑汁思索许久,终于想出个她想得知,而楚鹤从没告诉过她答案的问题,“老师教习我医术时,数次替我把脉诊治,为何……没有看出来?” 若她早知道真相,或许在麟游县时,便不会那般惊诧,那般痛苦,也…… 也不会对结局有任何改变。 这个问题,对于林寓娘来说无伤大雅,对于孟柔来说却很重要。问题说出口时,她究竟是在替谁问话,她自己也有些分不清了。毕竟无论如何分割,林寓娘和孟柔,始终是同一个人。 她带着点忐忑等待答案,而楚鹤只是奇怪地看了她一眼。 “你是否曾经小产,将来是否会妊娠。”楚鹤神情十足古怪,“我又不是你爹,这同我有什么干系。” 林寓娘呆愣一瞬,突地笑出来。 这可真是……意料之外,情理之中。 是楚鹤会说出的话。 楚鹤仍有些不自在。 长安世家林立,大家大族里头的阴私事盈千累万,不可胜数,婢女被下药绝子不过是最寻常的那一类。在城门口捡到孟柔时,见她气促不匀,面色霜白,就知道此人气血双亏,必然遭受过大患难。 后来到了船上,确定师徒名分,再一过脉象,九成的猜测变作十成的把握。可是,何必问出口? 关于孟柔的一切全都留在了长安城里头,眼前活生生的人姓林名寓娘,他只认得林寓娘。 又何必再提起旧人旧事,徒惹人伤心呢。 楚鹤左支右绌,再掌不住先前那副仙风道骨的模样,林寓娘越发确定他就是楚鹤,笑容中也越发带上苦涩。 他确实是楚鹤,并非自己臆想,也就意味着,嬴铣说的确实是真的。 “老师,您是真的已经……” 楚鹤看着她,目光平静温和,一如从前。 林寓娘匆忙别开眼。 “老师给我的三十卷医书,我抄录了两份副本,一份留在了江城,仍旧用油纸包好存放在沐春堂地下,另一份同原件一起带在身上。”她抑制住哽咽,勉强弯起唇角,“印书的事虽然还没有头绪,但我已经在想办法,此次东征据说陛下亲征,又有许多权贵随行,我若立有功绩,或许也能……” “抄医书?”楚鹤皱眉,“你若只知死记硬背,照本宣科,倒不如烧了那些死物。” “我没有照本宣科。我只是怕弄丢了……”林寓娘眨眨眼,“平日里遇着病症或与医书所列相似,或有相左,我都有记录在案,如何增减,效用如何,全都写有附注。医书上的药方,我绝不敢偷懒直接采 用,老师随时能检查。” 她原本想说,每一个过手的病人她都有记录医案在册,可突然想起,这几日忙活的大多都是外伤一类,太多人来不及问名字,治疗手法又大同小异,就没来得及记。 于是慌慌张张改了口,梗着脖子,假装自己毫不心虚。 楚鹤若有所思地盯着她,林寓娘被他看得头皮直发麻,正疑心他什么都知道,想着该如何弥补疏漏,可楚鹤对她的医案压根不感兴趣。 他更好奇的是:“你将实际所见到的,与医书所举相关的病例,全都记了下来?” 林寓娘连连点头。实际上,这些记录正是从她日常所记医案中筛选得来。 可她没敢提医案的事,只小心翼翼道:“老师写的医书毕竟高深,我师从老师,虽然知道开方如做衣,要量体而成,但尺度如何,终究要躬行许久才能拿捏分寸。我初开方时,尚且有老师在旁把持考量,可日后医书若是传印于世,没有老师在侧的医生,又或是师从庸碌之人的医生,量体开方时却无尺规可依。” 若是能将她行医时的所见所闻,附录医书其后,一并刻版印书流传于世,想来后世之人研习时,也能更快上手、更精准地用药。 如此,也免于庸碌之人按书用药有所偏左,不但害人害己,还会辱没了楚鹤的声名。 “这只是我自己私心这样想……” 楚鹤打断她:“你写了多少病例?” 林寓娘大略算了算:“约莫有……二、三十例?应当还不到四十例。” 也够成书十卷了。 楚鹤默默看着她,目光十分复杂,有些赞叹,又有些无奈,林寓娘被他看得有些慌乱:“老师若是觉得我记录得不好……” “我初时编撰医书,也是从病例开始,几十甚至上百个病例反复试验过,才敢成就一方。是以区区三十卷,就已经写了一辈子。你可知书中为何只有医方,而无病例?” 林寓娘点点头,又摇摇头。 自古以来,医方就是医方,七情配伍,君臣佐使,样样清晰明了,哪怕不是医工,不懂阴阳辨证,只要认识字,会用戥子,便能照书本配出一样的药方。 从来医方都是这样写成的。但古今情势、病势迥异,人的体质也大有变化,斤、两虽仍随旧名,其实质却迥然不同,是以,为着令今人用药能与古人效力相同,楚鹤才立志要编撰新书,不但搜亡救佚,集百家所长,还由此创立新方,令许多奇症、急症也有方可用,有药可医。 但他即便做了这么多,也从没有想过要将自己的医案一同流传于世。 因为从没有人这样做。 一个药方能治一种病,一纸医案只能够救一个人,总结出医方已经能成大用,再有医案传世,除了令篇幅冗长之外,似乎没有别的用处。但若是将药方与医案同时传世,后世之人不但能依方辨证论治,在论治时,也有了可以参照的法度。 医生从习医术时,总要有师长从旁指导,或添或减,如修剪小树枝丫。 而林寓娘的设想一旦实现,她记录下的一个个医案,就会成为医生们的师长,成为大树生长的准绳。她会成为他们每个人的老师。 楚鹤心内震动,他垂眸看着林寓娘,她仍旧满脸懵懂,一副不知自己究竟做了什么好事的模样,战战兢兢,只等着他抓到她的错处,打几个手板再添些教诲。 “真是个呆货。”楚鹤忍不住念叨。 林寓娘扁扁嘴:“不让附录就不附录嘛,做什么骂人……” 楚鹤瞪她一眼。 “四十卷医书若真能付梓印版,别忘了把你的名字也给写上。” 不是三十卷,怎么又成了四十卷?林寓娘慢半拍才反应过来,扬起眉毛:“老师是说……” 可随后又落下去:“可是……” 心里想的东西,一眼就能望到底,还说不是个呆货。 “不是让你沽名钓誉,但垂手可得的东西,为什么要往外推?我可没教你这般清高。”楚鹤屈指敲一敲她脑袋,起先的那点飘飘仙气是荡然无存,“救病治人,总不会超脱阴阳五行之外,再不抓紧著书立说,只怕后来者居上,你手里头攥着宝贝似的东西,不管是三十卷还是六十卷,总归都会变作废纸堆。” 毕竟是楚鹤的嘱托,他从来也只托付给她这一件事,林寓娘一向很将此事放在心上,只是苦于没有门路,如今听他这么一说,又更多觉几分紧迫。 “是,老师放心,我一定尽快办成。” 见她眉心紧蹙,楚鹤便知道,这是又想歪了。 “也不是非得让你印书……” 他早存死志,当日病榻前托孤,也不知是将此生心血都托付于这唯一的学生,还是将林寓娘托付给那三十卷医书。 楚鹤沉默下来。 东兔西乌,玉走金飞,心念一动,天穹便布满霞光。 林寓娘似有所感,才刚忍住的眼泪瞬间又盈满眼眶,透过模糊视线,她看见楚鹤神情温和,目光中充满包容。 “我的路已经走完了。” 楚鹤伸手摸了摸她的头,比起老师,更像是一位兄长。 “你的路该怎么走,要自己决定才是。” “可是老师,我……” 林寓娘只觉得自己还有很多话没有说完,还有很多话没有问明白,她始终不能相信楚鹤就这么离她远去,却又隐隐察觉到,这似乎就是师生之间的最后一面。 可是她……还有许多话…… 泪盈于睫,啜泣不止,忽而听见一声鹤鸣响彻云霄。 睁开眼。 惟觉时之枕席,失向来之烟霞。 …… “林娘子你可算是醒了,我不过是打了个盹儿,你怎么就晕倒在医舍门口了?姓赵的说你是劳累过度才晕了过去,躺一躺就没事了,幸好他说的是真的,否则要是让大将军知道了……”吴顺絮絮叨叨,话里话外满是劫后余生的庆幸,“……这是梦见了什么,怎么伤心成这样。” 林寓娘缓缓转动眼珠,人虽然醒了也睁开了眼,可好似魂还沉浸在梦境中,泪水留个不停。 吴顺啧了一声,拽起袖子胡乱给她抹了抹脸,悄声问:“还要睡吗?我给你守着,没人敢来打扰。” 林寓娘盯着她好一阵,缓缓摇了摇头,她坐起身,手掌按在硬如铁板的床榻上,这才醒过神来。 她人还在高句丽,在战场上,外头正在打仗。 至于方才的梦…… 林寓娘抹了把脸,泪水淌了许久,终于是止住了。 “……也不知究竟做了什么噩梦,伤心成这样。”吴顺嘀咕。 林寓娘笑起来,又摇摇头。 “不对,是个好梦。” “不管好坏,能做梦就好。”吴顺见她笑了,总算也松了一口气,“你知不知道,你究竟有几天没睡过一个整觉?” 整日待在医舍里头,不是缝补伤口就是开药方,吴顺光是看着就觉得累,这样的日子,吴顺一个武人都几次熬不住睡了过去,临睡时的最后一眼,看见的是林寓娘在替人把脉,醒来后的第一眼,又是她在替人上伤药。 “你只有一个人,两只手,全军上下几千人,你就算累死了也照料不来。” 铁打的人也没有这样苦熬的。 吴顺随手拧干铁盆里的布帕递给林寓娘,顺势坐在榻边,压低声音道:“医舍里头又不只有你一个医工,也该让旁人多干干活。若不然咱们搬回绛帐去,你也好好修养一两天。” “旁人难道没有做活计吗?” 林寓娘不由得好笑,她虽然累得晕倒,但仔细想想,她也并不觉得自己做了些什么苦工——她受队正照顾倒是不必出医舍,但其余人,要么每到鸣金时就要去往前线搬运伤兵,要么手执扫帚水桶洒扫不停,还要替伤兵们喂水换药。 这样一番折腾下来,谁还能有精力给人问诊? 林寓娘仔仔细细将脸擦干净,想了想:“吴顺,我能不能托你办件事?” “嗯?”吴顺道,“林娘子直说便是。” “我想托你去找大将军,医舍人手不够,请他拨派一队人马增援。” “林娘子说笑了,军营里头的都是些大老粗,做不来把脉包扎的精细活计……林娘子?” “医工不是武夫,不该搬运伤兵。”林寓娘神色认真,“还请你转告大将军,让他拨派些人手来帮忙。” 吴顺嘲弄地看着她。 “是,医工都是读书人,都识字。可我们军士也不都全是不通文墨的白丁。” 若非察举只看门楣,科举又有赖家族底蕴,他们这群寒门何必铤而走险在刀锋上讨生活?武人立了功转尚且能够入流,可是医工,这些只知做糟践活计讨生活的庶人,又有什么资格嘲笑他们? “你误会了。”林寓娘只道,“军中各队,骑兵骑马,步兵步行,弓箭手持弓箭,盾牌手持盾牌,各展所长,各司其职。既然如此,医工就该集中精力医治伤兵,而不是将时间浪费在搬搬抗抗的事上。” 吴顺反驳:“从前在军营里头,这些事都有医舍照管,从来也没听说过有什么不对。” 林寓娘也是头回随军出行,军营里的事她不大清楚,只大概在心里猜测,从前医工、药童都足数,多做些活计倒也并不妨碍什么,只是眼下医工不足数,药童更不足数,于是药童医工全都一概而论,医工该干的活,药童该干的活,也都全由这几个人一并混着做了。 若不是他们实在腾不出手,又怎么会有这么多人等着林寓娘施治?而就算她昼夜不停,累得当街晕倒,也还是不能照顾到每一个人。 于是人人都累得像被抽了筋骨,外头未被诊治的伤兵却还是越来越多。 “若再继续这样下去……别说伤兵,死的人只会越来越多。”林寓娘透过门帘往外望,仿佛能透过短短一截帘帐,看见外头深受伤口折磨的每一个人,“伤兵们被送进医舍,却得不到救治,不过是换了个地方继续等死而已。” 吴顺渐渐冷静下来,这些日子,医舍里头的情形她全都看在眼里,她心里也清楚,林寓娘说得不无道理。医舍里头的医工屈指可数,需要医治的伤患则与日俱增,医工们镇日奔波于医舍和前线之间,根本没有精力来医治伤兵。 若当真如林寓娘所说,调拨些人手分担些活计,倒应当能缓解些医工们的压力。但现在,哪里不缺人手? “全军上下拢共只有四千人,要对阵的敌军却又足足七万。”吴顺语气仍有些僵硬,“等数相悬,这本就是一场硬仗。外头每日都在死人,每日死多少人都算寻常。” 伤者救治不及,也是寻常。 战场上从来如此,披坚执锐,冲锋陷阵,搏一个富贵显赫,运气不好的就马革裹尸,她是这样,她兄长也是这样,何力、大将军,谁人不是如此。 吴顺同样望着那道帘帐,正有些神伤,却听林寓娘道。 “你在盖州时决意回营,是为了送死吗?” “当然不是,”吴顺耸耸肩,“有谁是会为了送死才……” 她突然发觉不对。 吴顺当然不是为了送死才回营的,她是为了建功立业,征战沙场。 可是还没见刀锋,她的心气是什么时候被磨没的? 林寓娘道:“医舍之内,有多少人认为自己会必死无疑?” 吴顺没有回答,只是脸色变得难看了些。 上战场哪有不受伤的,若受的只是轻伤,行动尚且能够自如的,根本不会往医舍里头来,会被抬进来的,只有那些在前线受了极重的外伤,听见鸣金之声无法按令集结,只能被医工们扛着拖拽着带上板车,运回来的伤兵。 这样重的伤势,又是在战场上,一旦没能得到救治,外伤暴露在外,多则一两日,少则顷刻之间便会命丧黄泉。 身侧是时不时被抬出军营的同袍,身上是不断溃烂的伤口,医舍里头昼夜不息的哀嚎声连吴顺这个手脚齐全的人都听不下去,那些伤兵日日听着,又该怎么想? “军中的规矩我不大懂,但我认为,医工应当做的,是诊治伤兵,让更多的人活下来,回到家乡。” 林寓娘看见王九的尸体时,第一反应便是懊恼自己为什么没能再快一点,可即便她手脚再快,动作再迅速,又能如何?她只有一个人,一双手,一双腿,全军上下几千人,就算是累死了也不可能一一照管过来,自从与敌军交锋之后,死的人又何止王九一个。 可是,林寓娘想,或许其他的人能够活下来。 医舍队正的声音太小,传不到军中主将的耳朵里头去,但林寓娘说的话,赢铣或许会听。 垂手可得的东西,为什么不取?何况能救人。 普济天下人,她的确做不到,可若是能多救回一个人,为什么不做。 “军士为国征战,而医舍里头的医工则是伤兵们的保命符,搬运伤兵的事医工不是不能做,只是太过浪费时间,也太过浪费伤者生机。”林寓娘道,“想要填充不足的人手,只能从军士中另外划派出一支小队,顶替补阙。” 正想着该怎么继续说服吴顺,可吴顺竟然转了态度,一口答应下来。 “旁处人手短缺,自有军报上呈,医舍内人手短缺,只怕没人会告知大将军。”吴顺点点头,“我去找我阿兄,应该能见到大将军,把这里的情形告诉他。但是军情紧急,我不敢保证大将军会不会答应。” 伤兵便是受伤了的军士,是同袍,是手足。吴顺来时心高气傲,野心勃勃,在医舍里头待了不过几日就十分懊丧。伤兵们毕竟行动有限,再失意绝望也掀不起什么风浪,可若是其他军士也受到了影响呢? 四千对七万,交锋几日,死伤无数,敌我等数悬绝,军心原就不稳,若真再有个什么风吹草动…… 吴顺稍一细想,便要惊出一身冷汗。 林寓娘不是军中之人,她所见所想只有医舍方寸之地,但吴顺却是自小在军营之中长大,林寓娘只想到伤兵们饱受折磨会失去求生欲望,吴顺想到的却是…… 哗变。 吴顺直觉不能再拖,得尽快将后方消息往上通报,转身便掀帘出去了,林寓娘坐在榻上发了一会儿呆,也起身翻箱倒柜。 林寓娘想行李不多,翻找起来并不难,何况是才刚用过的东西,她很快翻出了一堆白色的桑树皮。 桑皮线绵软滑润,能够缝合伤口,在伤口愈合后便会融入人体,比棉线、丝线更能保护伤口,她原先从幽州带来的那些用过几次早就见底了,幸好军营周围还生着桑树,便托队正剥了些准备晒干了自己取线。 林寓娘从中选了块偏硬的,她不知道楚鹤的生辰,也不知道他究竟死在何处,想了许久,只能在其上写下吾师楚鹤的名讳,再用柔软些的树皮缠裹起来,放在窗户边上,如此就能算作是一座神主了。 一个梦境不能代表什么。或许赢铣是在骗她,或许是她自己日有所思才会夜有所梦。可是……楚鹤若真死了,她作为不肖弟子,总不能让他的魂灵无处可依。 做好了神主牌位,林寓娘又觉得这实在是自作多情。 楚鹤自来潇洒,若能摆脱俗世束缚,自然是要乘鹤去方外之地,岂会甘于依托在这小小树皮之上。 想了又想,还是将神主牌位好好用树皮包裹起来,同箱笼里那三十卷的医书存放在一起。 提起药箱走出门外,正看见吴顺气喘吁吁地跑回来。 “林娘子,不负所托。”吴顺脸上不见喜色,反倒是满满的凝重,“大将军听说医舍里头的情形,果然派了五个人来帮忙,但是……” 在她身后的五个军士身形瘦弱,面白无须,年岁看上去比赵石大不了多少。 原本以为赢铣肯点头派兵,就是知道医舍人手短缺,至少会派遣几个精干壮硕的来作为帮手,可是看着这五个小郎君,肩不 能扛手不能提的,倒不知道究竟是好是坏。 林寓娘倒不觉得有什么,赵石都能够做得动的活计,这些军士看着再文弱,想来也都能做得了。 最关键的是,要将医工们空闲出来,其余的事情才好说。 正想着,那头鸣金声起,队正招呼着医工们列队集合,又要出门去,瞧见这头莫名多了五个杵着的新兵,连忙过来探问:“林娘子,这些人是……” 兵荒马乱的,总不至于是赢铣怕林寓娘哪里磕碰着,特地拨来给她使唤的吧。 队正虽然没有猜中事实,但也相去不远了。林寓娘道:“队正容禀,从今日起,医工们不必再去外头抬伤兵,而是由这几位军士代劳。” “什么?”队正瞪着眼睛来来回回地扫视那五个人,有的红着脸一副羞赧模样,有的则满脸不忿,显然并非自愿,“这是……” “这是大将军的意思。”吴顺帮忙解释了两句,“事出突然,我就直接将人带过来了。” “这、这怎么能行呢……” 队正仍是反应不过来,军士们长途跋涉来到高句丽,是为了上阵杀敌立功转,管理医舍已经是最次的活计,怎么还会有人前来帮忙运送伤兵呢? 虽然事出突然,但是林寓娘和吴顺的身份摆在这里,五个军士站在这里,倒不至于是在诓骗他,假传军令,何况真要队正去赢铣跟前质疑抗命,他也没那个胆子。 说到底,这于他而言又有什么坏处。 队正暂且按照林寓娘说的,指挥着军士们列队走了,转头看向稀稀拉拉站在原地的医工们,目光划过他们同样充满疑惑的脸,最终定在林寓娘身上。 “林娘子,这些医工留在这里,又能做些什么?” 医舍中央的空地上满是伤兵,艾草已经燃尽,没有烟雾的遮蔽,蝇虫便无所顾忌地往伤患伤处扑咬,伤口暴露在外,躺在地上的人连挥赶的力气都没了,只将胳膊搭在眼上,对自己的身体置之不理。而站在人群中的的医工们,个个面色发青,眼下发黑,气色比起倒在地上的人好不了多少。 “医工还是太少,受伤的人,实在是太多了。” 林寓娘抿了抿唇,却没再像先前那样,只要有伤兵送到跟前立马打开医箱动手救治,她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诸位前辈,请先暂且听我一言。”林寓娘伸手击掌,示意众人看过来,“伤兵们人数太多,伤情有轻重缓急,一概而论只会延误病情。请诸位暂且停手。” 医工们方才看着林寓娘与队正一番交谈,都清楚是她求来了几个军士,让他们不必再出门去做苦工。不用去搬搬抗抗自然是好,只是能留在医舍,并不代表就能在榻上降服,几个医工呆站了一会儿,便自觉弯下腰去检视身边伤兵的伤口。 “停手?”其中一人因着林寓娘求援多给她几分薄面,顺嘴反驳道,“你也看见了,伤者这样多,哪里还有空闲能停手。” “若是现在不停手,让垂危者与轻伤者一同等待,又能等多久?” 军中受伤者论深浅,有人伤及性命,危在旦夕,有人伤在骨肉,尚且能够喘息。伤在骨肉者能等,伤及性命的人,却当真等不起。 平日坐馆时,风寒病人与肠穿肚烂的伤患同时求医,便是一同等候问诊的人都会自觉让步,因为自己的病症尚且能够忍耐,而地上那人性命却只在旦夕之间。如今换了个地方,同样是治病救伤,却怎么就轻重不分了呢? 大概是人数实在太多,又人人都带伤带血,轻重不能一眼分辨分明,所以才只能一概而论,能不能活到被施治,全凭各人命数。 那医工听得一怔,手上动作不由自主停下,伤者气得恨不得破口大骂,抬头一看是林寓娘,登时将满腹脏话咽了回去,只拽着医工生怕他跑了。 不仅是这医工,场中众人包括一些伤者都不由自主看向林寓娘。 赵石突地问道:“林娘子要我等停手,可是已经想到办法?” “是,分帐而治。” “分帐?”余娘子一愣,“那不是麻风病人……”幸而声量较小,没被伤兵们听见。 前几年某地发了麻风病时,朝廷派人前去救治时,便是征用了寺院、民房充作“疠人坊”,专门收容得了疠症的病患进行救治。如此分帐而治,既能不让未得病的人感染病症,又方便医工们集中处理病人,是以疠病很快便得到控制。 可是军营里头,重症又不会感染轻症,为何要将人分开? 时间紧急,林寓娘尽量快速地说完构想:“凡伤兵入舍,须有人提前检视伤情,将病人分为垂危、重症与轻症三类:仅受金创、折骨等轻伤者为轻症;受金创、折骨较重,或已生疮痈者为重;呼吸受阻、外伤流血不止、多处受伤或是意识不清者为垂危。” 垂危者直接送于在籍医工诊治,重症则由在籍医工或是医生诊治,轻症则由剩下的人来诊治。 如此排出先后次序,便能有的放矢,医工们不必来回奔波浪费时间,伤兵们也不至于空耗性命。 医工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突然都站起身。 “该如何分帐?”赵石为难道,“这片地方看着还算大,可若是再支起几个帐篷,看着就小了。” “不必支帐篷,轻症者留在院内,危重者、重者都抬入医舍。李医工、胡医工和余医工负责危重者,刘医生负责重者……”林寓娘看着众人,“还有谁也懂得医理,治过伤病吗?” 除了赵石,剩余三人都是女子,分别时三位医工的女眷,她们被征来原就是为了充数,队正便没让三人做治伤、包扎的活计,只让她们洒扫庭院,倒水喂药。 三人起先没应声,好一会儿,余娘子突然上前一步:“我在家中时,曾给折骨的牛犊、羊犊治过伤,正骨包扎过。” “可会用桑皮线?” “会。”余娘子答,“牛犊生育时难产,便是先开刀再用桑皮线缝合伤口。” 余医工皱眉似是要开口,可余娘子没看他。 畜生命贱,哪里用得上桑皮线? 林寓娘盯着余娘子好一会儿,点点头:“那么余娘子也同刘医生一起照料重者。你们两位呢?” 李医工的娘子倒真是什么也不会,仍旧负责照料院子里的人,发觉不对再通报,胡医工的娘子不懂药理也不会治骨伤,这几日旁观着看医工们包扎伤口,勉强算是会了,也都留在院里照顾轻伤患。 至于赵石,他脑子活,通医理,偏偏医术又比不得正经医工连带同为医生的刘郎君,检伤的活计和轻伤者便交给他处理。 事情厘定清楚,说干就干。几个人连同吴顺再有附近戍守的军士们一同帮忙,很快将伤兵们重新分门别类,重伤者的人数比预计得更多些,医舍内放不下,最后还是暂且从院子里划出一小块地方供他们休息。 “林娘子,你要负责哪一帐?”赵石抱着肩,笑道,“我是知道你的,医术并不比医工差,可别想躲懒。” 林寓娘本也没想躲懒,危重处已有三位医工坐诊,不必担心,重症处却只有刘医生与余娘子两人,只怕人手不够。 “自然是……” 正要往里走,忽而一阵闹哄哄,军士们拖着板车,背着伤兵已经回来了,紧随其后的还有一抬小小担架,周边围着好几个将领。 “林娘子,林娘子在不在?!何将军他伤口崩裂了!” 被担架抬进来,身有重创,危及性命,显然属于危重一类。林寓娘正要让人将担架抬进医舍里头去,一抬头,却发现医工们齐刷刷盯着她,待那目光与林寓娘的交汇,便又立马偏移开来。 林寓娘顿了顿,反应过来。 “将人抬去重症处,我立刻替他处理伤口。” 她怎么忘了,在重伤轻伤之上,还有地位高低。便是手上的病人肠穿肚烂,遇着明府得了风寒,也得优先上门出诊,何况何力身上的确破了个大洞,耽误不得。 林寓娘心里知道,其余医工不敢接手,未必是医术不如她,不过是不敢医治,怕人死在自己手上,要担这个责任。 幸好她并不在乎事后追责,又略通医术,刚好能够救死扶伤。 她也想看看自己这瓮水,到底能盛几碗。 第102章 第102章曰王师 “荒唐,简直是荒唐,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地方,是她能放肆的时候吗?”吴丰压低声音朝军士摆手,“快、快,让她回后头去,别来前边添乱。” 吴丰急着赶走递话的亲兵,一转头,赢铣却已经发现了这头的动静。 “出什么事了?” “没、没有,就是……嗐!”吴丰满脸为难,“估计是顺娘出的主意,说是医舍人手不够,请大将军拨派几个人过去帮忙搬抬伤兵。” 这简直是胡闹,大敌当前,两军对阵的时候,怎么能拿医舍里头的小事来烦扰主将?况且搬抬伤兵的从来都是医工、医童,军士们放着家里好好的田地不耕作,千里迢迢来到这里就是为了上阵杀敌,立功赚赏,怎么能让他们去干这种污糟活计。 “大将军放心,我现在就让她回去!” 赢铣按住他:“来的是令妹,还是……” “就是顺娘,这丫头不着调得很,我现在就让她……” “她来一趟也不容易,想必真是有重要的事。”赢铣道,“让她来吧,你们兄妹俩也见一面。” 吴丰一愣,点点头:“诶!” 河谷之中,满满当当的塞满了数万高句丽敌军,身披明光铠的秦军与之对比,正如汪洋大海上的一艘小舟。情势如此急峻,但比起医舍里头的哀嚎连天,前线军队的拼杀声却显得如此豪迈雄壮,烈日蒸腾下,连蚊蝇也被军士们的刀锋逼退。 苍翠树影被黄沙漫过,吴顺才刚走到赢铣面前,不过短短两三步路,便被灌了满鼻子满口的铁锈泥沙。 “参见大将军!” 赢铣侧目:“是她让你来的?” 吴顺点点头,这时候也不必再讲究什么礼节了,三言两语将后头的情形说明白,又道:“林娘子托我向大将军要人,还请大将军允准!” 赢铣略一思索便点了头,指挥千夫长挑选五个军士护送吴顺回营,也算是拨派给她的人手。 吴顺看着那五个面白瘦弱的军士,原本还想要说些什么,被吴丰一瞪,将话咽了下去,草草行过礼便走了。 只留下吴丰满脸郁卒。 赢铣瞥了他一眼:“有话就说。” “是,大将军。这……”吴丰犹豫再三,还是把心一横开口道,“顺娘与林娘子待在后方,不会有问题,为何要多此一举,派人去保护他们呢?” “令妹方才说了,医舍缺人手。”赢铣纠正他,“拨派这五个人是为了补医舍阙,而非是什么保护。” 若敌军真打到医舍里头去了,这五个人又能护得住什么。 吴丰不解:“可是,在这时候把人往回派……” 赢铣突然笑了笑。 “‘不可胜在己,可胜在敌。故善战者,能为不可胜。’她们想得着实深远,也着实清醒。”见吴丰仍是一脸犹疑,赢铣也不欲多言,只道,“待回营之后,你再向她细问吧。” 赢铣一副老神在在的模样,吴丰也只得点头按下心中疑惑。 又过了一刻,有军士赶来:“禀告大将军,何力将军伤口崩裂,提前回营了。” 赢铣缰绳一紧:“西线战况如何?” “何力将军不辱所托,敌军果然已被引动,朝东而来。” 听说战况尚在控制之中,赢铣脸色好看了些,传信让底下士兵们切勿恋战,配合着何力的脚步提前收营。 接连两日都是如此,赢铣帐下士兵按时出营,按时归营,途中遭遇敌军时而正面迎击,时而未战而退,若是不计算那些受伤倒下的士兵,竟比平时操练时更加规律。 又过得一日,吴丰收到手下千夫长上报,有军士受伤后自知体力不逮,自请前去医舍帮忙。 阵前脱逃,从前线逃到后方,和从战场逃回家乡的逃兵又有什么区别?何况人人都知道此时战况紧急。吴丰当即怒不可遏,就要让千夫长将人叫来,当众军法处置。 可想到他们要去的是医舍,脑袋里头像是有根弦跳了一下,吴丰按下满腔愤怒,先去同赢铣说了这事。 “……属下当时就说,不该听顺娘的话,把人从前线调回去。这下好了,手底下的兵有样学样,都得往回跑。”催促赢铣快下指令,重罚怯战之人,稳定军心。 吴丰看似抱怨亲妹,实则也有责怪赢铣的意思,赢铣不是没有听出来,但他没有在意。 “愿意留守后方的军士,不要阻拦,尽快将他们调拨回去。”看吴丰一脸欲言又止,他只宽慰道,“你且看明后两日便知。” 又过得两日,秦军仍如游鱼一般诱引敌军,敌军却好似看穿了秦军拖延的战术,不过纠缠几步就不再追逐,而是归守中军。数万敌军黑压压的犹如一片巨大的乌云笼罩在山头与河谷。 连续几日纵横诱敌,受伤阵亡的士兵越来越多,吴顺心头仿佛也被一大片乌云笼罩,可随后他却发现,军中缠绕着纱布的伤兵越来越多,许久不见的熟面孔一个接着一个冒出来,就连赢铣最开始调派回医舍的五个军士,竟然也想办法调回来了。 “回禀将军,有虽然受伤,但腿脚尚且便利的同袍愿意与我换值。”其中一个军士挠了挠头,憨厚一笑,“他说我身上还有些力气,得往该使的地方使。” 吴丰不由怔愣,回首再看,秦军以少克多,纠缠敌军数日,激战不止,就连药材也渐渐少了,底下军士们想要调拨去医舍,他也按照赢铣的吩咐从不阻拦。 可是,这么久了,在医舍简单包扎后归营的军士们越来越多,打眼一看,十个里头能有八个挂着彩,军心却不但没散,反倒更加稳当下来。 顺娘同林娘子应当是在医舍做了些什么,不然不至于会有这样大的变化。吴丰突然升起一股好奇心,想亲自到医舍去一探究竟,但很快他就没了这机会。 毕竟敌众我寡,等数悬绝。这几日秦军东冲西突,把高句丽人逗引得到处乱跑,几番回合下来,终究是让敌军大略探清了秦军虚实——不过数千人众,正如案上鱼肉。只要高句丽集中力量,进军剿灭,这一小股秦军就算反扑,能够造成的伤害也极为有限。 林寓娘与吴顺归营的第十日,秦军终于支应不住,被迫与高句丽主力正面冲突。 经历数日对阵,期间又下了两场雨,赢铣与吴丰的盔甲上早已经沾满泥浆。高句丽步兵步步紧逼,骑兵铁蹄绕两侧包夹,赢铣带着几千人马,是拼死了才在敌军合围的前一刻从侧翼撕开一道口子冲了出去。而高句丽骑兵毕竟是精锐,一番拼杀过后,秦军死伤惨重,就连吴顺也中了一记流矢,幸而被胸甲卡住,他才没有受伤坠马。 从军这么多年,吴丰还是头回被人追得这般狼狈,说是丢盔弃甲也不为过。 “大将军,撤吧,要么传信让南边派遣援军。这群扶余人料定了我们寡不敌众,肯定没想到咱们还有后手。”吴丰一把拔出胸甲中的箭矢掼在地上,“裴大总管那头好歹还有几万兵马,咱们不至于当真吃这个败仗,白白替人做嫁衣!” 赢铣没理会他,沉着脸勒马回身,收拢残兵。 “大将军!走吧,此地不宜久留,高句丽的轻骑很快就会追上来的。” 赢铣凝眸盯着山下看了许久,突然笑了。 吴丰被他笑得一愣。 自从领了命令要来清理这高句丽援军,赢铣脸上便再未出现过笑意,即便是看见林寓娘归营,也从没见他有什么高兴的神色。吴丰早就从中觉察出些不对劲,是以妹妹吴顺护送着林娘子一同归营时,他心里也是懊丧大于欢喜。 赢铣看林寓娘看得那样紧,在柳城孤身诱敌的时候尚且要绑在身边不离手,到了辽东城下,反倒要将人送走,战况将要有多凶险几乎是明摆在面上。自然,对于赢铣及其麾下的吴丰来说,以少克多原是寻常事,可是吴丰还是从赢铣的行动中觉察出一丝不一般来。 就连大将军,也对这场仗没有把握。 后来长孙乾达带人逃走,西线又莫名冒出一堆高句丽援军的援军,他们这一小队兵马的境况便更是江河日下。 在这种情况下,林寓娘同吴顺归营,谁还能笑得出来? 才刚一番鏖战,损失不少,身后数万敌军穷追不舍,正是疲于奔命的时候,赢铣却笑了。 失心疯了? 吴丰连连摇头,在这时候,主将若是疯了,他们这群人岂不是更没活路了?吴丰连忙将这个念头按在心底,正要开口再劝赢铣撤退,侧头看见他目光所指之处,突然面露惊异。 “大将军,这是……” 方才只顾着摆脱敌军,却不知什么时候,他们这一小队残兵竟然登上了山坡的最高处,四周有树丛掩映,敌军看不见他们,他们却能将底下情形看得一清二楚。 高句丽的骑兵虽然强健,但在狭窄山谷之中却显得左支右绌,如无头苍蝇一般乱撞,还没等他们想出个去处,后头步兵慢了一步便堵了上来,骑兵勉强制住马匹,手忙脚乱地挥鞭乱赶,但铁蹄无情,还是从好几个步兵的身体上践踏过去。 高句丽的军队阵型已经散乱,底下一片乱糟糟,山坡上的秦军虽然形容看着更为凄惨,却是军纪严明,阵型严谨。 吴丰突然想起当日率军出征时,赢铣分明曾对长孙乾达说过,我军以一当十,未尝不可。 “敌众我寡,则敌方必定轻敌;况且长途奔袭,必定疲顿,击之必败。” 虽然过程经历许多波折, 但他们好像……当真要赢了。 吴丰猛地转过头,赢铣正笑着看他:“还撤退吗?” “不退!” “是否可胜?” “我军必胜!” “好!” 赢铣伸手高举,手掌翻覆之间,身后数千兵马应答有如回声。 “若不取胜,不如不战;若非奇胜,不如不胜。”赢铣朗声道,“好儿郎们,与我一同制敌。” “杀!杀!杀!” 言罢,只听见一声呼啸响彻云端,三千残兵冲下山去,左冲右突,冲坚挫锐,将本就阵型散乱的高句丽几万精兵冲成一团散沙。 骑兵步兵彼此践踏,慌乱间竟与同袍刀剑相向,丢盔弃甲,好不可怜。 后来吴丰反复思量这日,问及赢铣当日如何能准确突围,高踞山顶造势。 赢铣又是笑。 “高句丽的货郎冒着性命危险闯进秦军营中做生意,连寓娘都知道该趁机买上几本医书。”他卷起手中书卷,敲了敲吴丰肩膀,“你们这群饭囊酒瓮,却只晓得打牙祭。” 地形,兵之助也。赢铣清楚皇帝的打算,早在被贬营州时便派遣斥候勘探高句丽地形,只是探子探查得再如何精细,又怎么比得上本地城民的了解?而货郎能将生意做到秦军帐里来,也只差箪食壶浆,以迎王师了。 赢铣将货郎引进帐内,看着他在图上画出几个点,便知晓此战必胜。 刀柄沾满鲜血,滑溜得简直握不住,手臂酸疼,砍杀敌军有如收割高粱,酣战至黄昏,突而听见战鼓急响,紧接着是一阵剧烈响动,有如雷鸣,有如地动。 是谁来了?援军,或是敌军? 还是长孙乾达当真带领两千兵马绕后埋伏……竟在此时来抢夺功绩? 吴丰朝声音来源处极目望去,晚霞照耀在玄色铁衣上没能反射出一丝光线,谷风吹动旌旗,上头赫然是极鲜明的一个“嬴”字。 嬴? 军中可用国姓为军旗者,除了被赐姓的徐国公,那就只剩下…… “是陛下!” “是陛下的龙虎军!” 身披黑甲,左肩龙吞,右肩虎首,故名龙虎军,是皇帝亲兵,精锐中的精锐。 皇帝所率中军,终于到了。 …… “听我阿兄说,那天真是热闹极了。原本就算没有援军,仅凭我们这三四千兵马,倒是也能打败高句丽人,只是难以避免伤亡惨重。可是陛下的龙虎军一到,情势立马就不一样了,那群扶余人兵败如山倒,个个逃之夭夭,还有的直接跪在地上求陛下饶命呢。” 看吴顺说得眉飞色舞,林寓娘不由好笑:“说得像是你亲眼见过似的。” “嘿!你这没良心的,要不是为了保护你,我也同阿兄一起上前线去了。”吴顺愤愤道,“要是在前线,能够见到陛下真容,也算是面圣了。” 中军携带攻城器械,人数众多又要渡桥,步伐缓慢,负重难行,原本还要再几日才能抵达辽东,但皇帝看见战报,得知辽东一线有所生变,便下令让其余步骑继续运送攻城器械,而皇帝本人则亲率八千重骑先行渡河北上,前往支援。 龙虎重骑一旦参战,高句丽败相更显,溃逃中被俘虏了万余人。 仗还没有打完,但最艰难的时候已经过去了。林寓娘听见鸣锣与鼓响,两眼一翻就睡了过去。 再醒来时,竟又回到了赢铣的绛帐。 她是怎么被搬进来的,从吴顺支支吾吾,躲闪的眼神中也能猜测出一二,但大喜在前,林寓娘也怠懒同赢铣计较这些了。 何况自那日战胜之后,她便再没有见过赢铣。 渡河的只是龙虎军,真正重要的攻城器械还在慢慢往东走,皇帝与赢铣汇合之后,带着俘虏又南下同裴方正的几万人马合营,继续围困辽东城,等待攻城时机到来。 又或许,等不到攻城那日,待辽东城内守备发觉不会再有兵马来援,自己就会敞开城门投降。 总而言之,林寓娘一番兜兜转转,回了一趟盖州,在医舍里头待了十来日,如今又回到了辽东城下。 不论是等待攻城还是等待敌人投降,总之在这几天里,她是不必再忧心自己的性命了。 吴顺上蹿下跳好一会儿,见林寓娘整理好医箱就要出门,连忙在她身后跟上。 “你还要去医舍?” “当然要去,前两日已是我贪睡躲懒,今日既然已经扎营修整好,不能再偷懒了。”林寓娘反倒奇怪地看着她,“难不成到了辽东城,医舍里头就空了?” 那当然不是。 别说先前赢铣打的那场仗何其惨烈,四千军士只剩下了三千,这剩下的三千里头还有一半都负了伤,就说这几日在城下叫阵时,也偶尔有军士受到擦碰。医舍里头从来不缺伤兵,既然决定了要去救治他们,林寓娘自然不能再躲懒。 吴顺撇撇嘴,先前她就看出来了,无关律令,无关责任,林寓娘想要救人的这件事仿佛天命赋予,若是一日没能救成一条命,治上一道伤,她便浑身不舒服。 “好吧,但你……要么我们往这条路走?” 林寓娘正摸不着头脑,但吴顺说这话时已经太迟,两人刚出绛帐就被迎面而来的两个军士给拦住了。 “这是、是林娘子吧?” “应当是吧,我当日伤了眼睛,倒是没怎么看清楚……” 军中会背着医箱,在军营中随处行走的女医并不多,两个军士嘀嘀咕咕一阵很快确认了她的身份。 林寓娘看他们也不像是来寻麻烦的,干脆认下:“我的确姓林。二位寻我有何贵干?” 两个军士生得人高马大,肩膀也宽,再加上一身甲胄,生生拦住了一整条去路,他们拦路时架势十足,真同林寓娘说上话时却又扭扭捏捏,两颊斜红。 “林、林娘子勿怪。”左边那人不但脸红,连眼眶也有些泛红,似是不大适应盛夏日照,时不时就要猛眨几下眼,“某前几日被烟雾灼伤眼睛,原本以为这辈子就要瞎了,但是进了伤兵营……不对,是医舍,医舍里头,林娘子亲手帮我治了眼睛,您还记得吗?” 眼睛被烟雾所迷不算什么大事,用清水洗净就好,林寓娘这几日过手的病人没有上千也有几百,哪里还记得替他洗过眼睛。 见林寓娘脸色尴尬,那军士眼眶又是一红,但很快便笑出来。 “林娘子贵人事忙,不记得某也是应当,也是应当。”他从胸甲里掏出一个小纸包,“某家贫,拿不出什么好东西,这是一点心意,算林娘子救命之恩。” “军爷谬赞,妾只是恪尽职守而已,况且清洗双眼烟雾也算不得什么救命之恩。” 林寓娘没接,军士的眼眶便越发红,原地踌躇着不知该怎么办才好了,他身旁同伴看见他这模样,啧了一声,干脆从他手里夺过拿纸包,一把塞进林寓娘手上。 吴顺原正抱着肩膀看好戏,迟了一步才反应过来:“说话就说话,做什么动手动脚?要死啊!” 可就这么一句话的功夫,两个军士跑得飞快,连影子都不见了。 只剩林寓娘抱着个纸包,哭笑不得。 这算什么谢礼?强买强卖还差不多。 林寓娘有些无措,但心里却还是高兴居多。 她做的事情,并非毫无用处,是不是? 吴顺一双眼睛仍警惕地瞪着两人离去的方向,回头一看纸包仍躺在林寓娘怀里,连忙夺过来。 “你怎么……” “林娘子见谅,大将军让我好好看着……让我好好照顾娘子的安全,像这种来路不明的东西,总得要先检查一番才是。” 检查什么?林寓娘更是摸不着头脑,军营里头,难道还会有谁要下毒害她吗? 吴顺却神色认真,小心翼翼地打开那素纸包,里头放着几块饴糖,最劣等的货色,颜色深浅不一,也不知究竟一块、一块地攒了多久。 “还以为是自谦,原来真这么贫啊。”吴顺撇撇嘴。 这种劣等的饴糖就算吴顺也不愿吃,何况是林寓娘?吴顺熟手就要往路边一扔,林寓娘连忙拦下她。 “好歹是旁人一番心意。” 对于她来说,积攒这份饴糖的心意,比什么华贵的金银珠宝都要更珍贵。 林寓娘小心翼翼地将饴糖原样包好,放进箱笼里,虽然她行医问诊并非是求旁人记得她的恩情,但能够收到这样一份礼,心里总归是高兴的。 但吴顺不知怎么的,一路上看着她那装了饴糖的药箱看了又看,神情古怪。 “怎么了?” 吴顺眼神在四周瞟来瞟去:“你这药箱,够大吗?” 林寓娘不解:“什么?” 可随后,又有两三个军士冲到她眼前。 …… 从绛帐到医舍,统共不过几步路,林寓娘同吴顺竟然走了差不多半个时辰,不过三五步就有一群军士不知从哪冒出来,说着是先前曾经被林寓娘救治过,要感谢她,也不知是不是约好的,两三句话过后就拿着备下的礼仪往她怀里塞,塞完就跑。 林寓娘顾惜他们的心意,没敢让东西落在地上,很快怀里便塞满了乱七八糟的东西,后来的人见没法硬塞给她,干脆把目光盯上了吴顺,可怜吴顺武艺高强,却硬是没能避得开,等两人好不容易走到医舍,怀里都满当当地塞满了杂物。 不像是来开堂坐诊,倒像是要卖东西的货郎。 “林娘子怎么来了。”赵石正拿笔登记名录,见着两人这手忙脚乱的模样连忙帮忙卸下一些,“这是怎么了,带这么多东西来……哟,这璎珞成色不错啊!” “小心些,别碰坏了。”林寓娘皱着眉,路上人来人往,有几个她连脸都没看清就跑了,“得问清这些都是谁送来的,再原样送回去。” 这堆东西里头,饴糖算是最不出挑的了,光是钗环、珠串就有一大把,制式与中原相似却又略有不同,应当都是在战场上缴获的战利品,也有人或许是平日里就没搜罗什么女眷饰物,干脆将金线用红绳串成一串绑在了她医箱上头,最奇怪的则是一个拨浪鼓,也不知原主究竟是谁,穷尽豪奢,用金子打成了鼓槌与鼓身,鼓面则是两块雕花碧玉镶嵌而成——这样的物件,若是放在长安,至少也能卖出千金吧? 在路上走了不过半个时辰,积攒起来的家当都够她在江城买下一间医堂了。 林寓娘只觉得浑身不舒服,她倒宁愿他们只送些饴糖、茶水之类,最好只是道声谢,让她知道还有人念着她的好就行。这样贵重的东西,她实在是,赏过于功,弗敢受也。 “旁人白送给你的东西你竟然不要,还要还回去?”赵石惊叹不已,抓着拿镶满宝石的璎珞不撒手,“左右你也不要了,这件就给我吧。” “这怎么能行?!” 吴顺看了一会儿两人吵嘴。 “林娘子,军士们不是傻子,若不是有你在,他们就算留着这些身外之物,也只能同抚恤一起放在棺材里送还原籍。林娘子还是收下吧。” 当日若非林寓娘请赢铣拨派人手,又及时提出分帐而诊,医舍里的情形只会越来越差,被烟雾灼伤眼睛的军士只怕会失明,手脚骨伤的人则会最终残疾,而一旦变成残疾,这就会是他们最后一次出征。 就算侥幸能够存活下来,也是前途尽毁,一辈子只能吃朝廷给的那点抚恤过活。 想要感谢林寓娘的人堵了一整条长道,除了谢她治伤之恩,更重要的是,她的确救了他们所有人的性命。 “这点身外之物,既然能够送得出手,就说明对于他们来说,并不算什么。”吴顺把玩一会儿,将一块羊脂玉扔回林寓娘的药箱,睁眼说瞎话,“你若是一直拒绝,反倒显得看不上他们。” 林寓娘皱眉:“我怎么可能看不起他们。” “这就对了。”吴顺拍拍她肩膀,“你拿了这些东西,或是开医堂,或是做些什么别的事,下回有人看诊不给钱,你只当这些事他们的诊金就是。况且就算你想还,那些军士也不肯收吧。” 已经给出去的东西哪里还有往回要的,吴顺的话不无道理,更重要的是,没有医案,林寓娘根本不记得凑在眼前的究竟是哪些甲乙丙丁。 也只能先如此了。 林寓娘拍开赵石不舍的手,将堆在案上的东西勉强塞进箱笼里,倒是那包饴糖,不知该往哪里放,干脆打开来众人分着吃了。 战事尚未结束,医舍内暂且还按照先前林寓娘制定的规则分帐而治,虽然伤兵仍旧未断过,但比先前总要少了许多,重症与危重症的医舍也逐渐空了出来,医工们总算能够修整修整,能够有个轮换的机会。 余娘子见她来了,也不多客气,随手一指另一张榻上躺着的伤兵便又垂头继续用桑皮线缝合伤口,林寓娘卸下药箱,用蒸酒洗净双手,仔细检查,发觉此人只是腿骨脱臼而已,并无外伤。 与中军汇合之后,医药上有了补给,麻沸散、艾草之类便没再短缺过。但没有外伤就应该归到轻症里头去,怎么灌了麻沸散躺在这里? 林寓娘正疑惑着,听见那头余娘子开口:“此人筋骨太硬,又怕疼,赵石险些被他踹伤才灌了麻沸散,我与郎主、赵郎君废了好一番功夫都没能给他正骨,你看看有没有什么办法。” “好。” 林寓娘伸手仔仔细细地探查伤者腿上经络,确实只是脱臼而已,并无大碍,便从医箱里掏出艾绒搓成锥型,以灸法活络经脉。 一刻过后,筋骨软了,林寓娘稍稍借力,便将军士腿骨回正。 眼下有了闲暇,便再没有借口偷懒,林寓娘擦净手,提笔写下医案,因为伤兵正晕着,姓氏名讳就暂且都空着。过一会儿,有个被乱石砸伤的军士被送进来,林寓娘看余娘子正忙着,就洗净手,上前替人用药缝合伤口。 纤弱桑皮线穿过针孔,稍稍扯紧,刺破皮肉,合拢伤口,打结。同样的动作,林寓娘这几日做了许多遍,越发得心应手,也越发心无旁骛。 外头突然变得闹哄哄的,忽而又一静,余娘子似乎说了些什么,声量太小,也没听清。林寓娘束着头发,屏息静气,只管愈合眼前的这一处伤口。 虽说伤口略有些复杂,但她动作极快,不到一刻就处理完毕,而后擦净血污,上药,包扎,清理干净之后擦了擦汗,正要提笔书写医案,一抬头却看见了吴顺。 “你来做什么?” 分诊之后,吴顺也给自己找到了活计,她力气大,能扛得动两个赵石,分诊之后若非轻症,则需要将伤病人腾挪到医舍之内,赵石偏偏弱不经风,便只有吴顺代劳。这几日医舍人人忙得脚不着地,吴顺也是出力最多。 吴顺大多数时候都待在场院里头,等赵石将伤者分类过后再扛进帐内,平日里怕碍着医工们手脚,她通常只站在帐外,不往里头来。 而眼下她站在林寓娘身侧,离她半丈远,面色一会儿通红一会儿惨白,这可真奇了,敌军过境时也不见她变了脸色,眼下却慌慌张张,似喜似惧。 吴顺没有应答,林寓娘奇怪地看了她一眼,落笔不停:“究竟有什么事?” 可吴顺仍旧没有应答,杵在原地站得板板正正,只一双眼珠子晃来晃去,活像是中风。林寓娘这下当真有些担心了,正要上前替她诊脉,却听见身 后几声浑厚笑声。 “如此专心,何事不能成。” 林寓娘根本没留意身后还有人,吓得连忙转过头,这一看更是魂飞魄散,腿一软跪倒在地。 “陛下!” 来者身着一身漆金盔甲,发束玉冠,精神矍铄,一双与晋阳公主十足相似的凤眼凛凛生光,正是当朝皇帝,而在皇帝身侧,又有内官、文官、武官,皆披甲侧身,拱卫皇帝于其中。 林林总总十来个人,全都挤在小小医舍之中,方才她替人缝补伤口时,这一大群人全都屏息静气,在旁观看。 再一回头,原本站在另一张榻边上的余娘子早已经缩到墙角,两股战战,头也不敢抬一下。 上一回面圣还是在麟游县,有人为了戕害赢铣,连带着将何氏、孟壮和她一并都牵连了进去,她走入金銮殿时尚是孟柔,离开时便舍弃了旧日身份,只当自己是林寓娘。 天底下有多少人能有幸面圣?林寓娘不清楚,她只以为那次金銮殿上遥遥一望,便已将她一生的好运气都折损尽了,可没想到,在这与长安千里之隔的辽东城,她竟然又一次见到了皇帝。 “民女林、林氏……” 事出突然,从前学到的面圣规矩早忘得一干二净,林寓娘合拢双手不知,正不知该跪还是该拜,内官躬身上前,虚虚扶了她一把。 “林娘子专心致志,两耳不闻窗外事,是以不清楚,陛下金口玉言,已经免了众人的礼。今日只有袍泽,没有君臣,林娘子请起。” “是。” 林寓娘连忙从地上爬起身,裙襕上沾了些尘土,她下意识要拂去,拍了一下瞬间缩回手,皇帝就在眼前,她怎么敢扬尘?皇帝既然免礼,此时应当谢恩了,方才她行为不端,是不是该谢罪呢?内官说皇帝允准,只有袍泽没有君臣,她此时若是谢罪又或是谢恩,会不会反倒引得皇帝扫兴? 心中无限繁杂心思匆匆而来,又匆匆而去,林寓娘只觉得手脚都快不是自己的了。 此时她终于明白吴顺的脸色为何会那样奇异。 谁敢直面天颜。 她举止虽然怪异,但初次面圣的人,总都难免如此,何况先前也并没有人教过她规矩,是以皇帝身边众臣都露出了极为宽宏的微笑。 “朕这一路上,听说了不少你的故事,外头的军士,上至千夫长,下到牵马小卒,对你林娘子是有口皆碑,赞誉不绝。”皇帝看着她,眼角褶皱加深,“见着真章,果然不同凡响。” “谢、谢陛下恩典……不对,谢过陛下谬赞。” 臣子们又是一番善意的笑声。 “林娘子是何方人氏?” 冷不丁听见这句话,林寓娘的呼吸几乎静止,她算是哪里人?孟柔是并州安宁县人,可林寓娘的过所上写着的却是长安人,落籍又在江城。 若是按照孟柔的答了,就同林寓娘的过所对不上,但若是按照林寓娘的答了,算不算欺君呢? 欺君可是死罪。 林寓娘手脚冰凉,只得小心翼翼道:“民女是从江城来的。” 皇帝是圣明天子,高高在上日理万机,而她林寓娘则是草芥下的蝼蚁,在麟游县时,她不过是一桩冤案里头被连带的证人,皇帝应当不会记得她。 应当不会记得她……吧? 林寓娘垂着头,只隐约听见皇帝笑了笑。 既然是笑了,应当过关了吧? 林寓娘立时松了一口气,却不料皇帝突然冷哼一声。 她屏住呼吸,一颗心又吊了起来。 “真不愧是夫妻。”皇帝将她一切行状看在眼里,忍不住又笑起来,心想,“看着老实本分,实际也敢当面欺君。” 皇帝问得分明是她籍贯,说什么“从江城来”,打了个幌子,回答得却是不尽不实。 学什么不好,学得和赢铣一样奸猾狡诈。 但看着林寓娘战战兢兢的模样,皇帝又从中得到些许奇异的满足感,毕竟这些反应,在赢铣那块朽木脸上是绝对看不见的。 毕竟也算是事出有因,皇帝宽宏地原谅了林寓娘的欺君大罪。 “听说徐国公征战时,就是你主张调配调配人手搬运伤兵,又是你主张分帐诊治,救下了大部分伤兵?” 林寓娘连忙摇头:“不敢不敢,陛下谬赞了,调配人手的决定是大将军所下,治疗伤兵也是全医舍上下所有人的功劳。民女只是尽己所能,并没有什么特殊。” 林寓娘此话并非是为自谦,平心而论,医舍内人人都尽己所能,人人都累得脚不着地,若要看劳力,她花费的力气并不比吴顺多,若要看心思,几位医工毕竟有多年经验在前,不论外伤还是内伤,救治起来都是一把好手。 可若是她不特殊,为何外头的伤兵、军士,提到林寓娘时都是交口称赞,而非将这份感激投射于其他人身上?何况早在驾临这小小医舍之前,众人便已经从军士们口中得知事情全貌。 天底下能有幸面圣的庶民少之又少,能与皇帝说上话的更是凤毛麟角,皇帝话说得已经如此明显,她却仍然不肯居功,也是难得的品行了。 众臣纷纷点头,面露赞许。 “既有灵巧心思,又不自矜功伐,你很不错。”皇帝眼中流露出欣赏,“分帐而治……如果朕没有记错,唯有治疗疫病时才会布设疠帐,隔离病患。能在战时有此奇谋,又能当机立断,调集众人配合,你不简单啊。” 越说林寓娘越羞臊,早在汉时便有疠帐,她也是从书上读来的,挪取前人智慧,算什么奇谋?至于调集众人配合…… 他们听的根本不是林寓娘的话,而是赢铣女人的话。 林寓娘有心想要解释,可想一想,又当真不知该如何解释,脖子越缩越短,恨不得钻进地里去。 皇帝大手一挥。 “……日后要将此法写入秦律,凡出征时,医舍之内,当设有分帐,检定伤兵伤情轻重后,分类医治。”身后就有相应的官员应答记下,“至于你……” 皇帝复又将目光转向眼前这只鹌鹑。 “你献有此等奇谋,又立有如此功绩。说吧,想要些什么,朕允准你开口。” “我……民女……” 林寓娘立时慌了,她本就有愧于所谓什么奇谋、奇智,想法不是她脑门一拍就想出来的,实际施行靠得也并非是她长袖善舞,得了几句夸奖已经是受之有愧,哪里还敢凭借这个管、管皇帝要赏赐。 实际上,就算到了现在,她仍是不敢相信,她见到了皇帝。 圣明天子并非高高坐在龙椅上,而是就在她眼前。 林寓娘浑身气血上涌,脑袋充血得连眼前视线都有些模糊。 内官看出林寓娘的紧张,笑呵呵道:“天子金口玉言,落地成旨,林娘子可得好好抓紧机会,想要些什么,赶快说出来吧。” 金银珠宝,荣华富贵,高官厚禄,就在眼前了。 垂手可得。 是了,当着这么多人的面,皇帝还说今日没有君臣,只有袍泽,所谓的让她开口,只是想要施恩而已。 林寓娘受不受得起这个恩典,其实并不重要,重要的是,皇帝想要施恩,只要皇帝认为她当受,她便当受。 所以,林寓娘自己究竟想不想要,她的想法,其实也并不如何重要。 林寓娘被热血冲昏的头脑终于冷却下来。 垂手可得啊。 “陛下明、明鉴。”分明已经想清楚,可真开口时,还是断断续续,支支吾吾,林寓娘还是头回掌心向上向人白要东西,难免有些生疏,但她已经想好了该要什么。 她抬头朝门外一看,赵石站在人群之外,抻着脖子探头探脑,医舍队正站在他身边,原本正肃然站立,看他跳得太高了,连忙一把将人扯下来按住。 林寓娘不由得笑了笑,心里也轻松了些。 “回禀陛下,医舍中有许多医生、医童,因为错过了太医署考试,至今未能入籍,但在此战中,他们救死扶伤,饱经历练,已经有了足以成为医工的资历。”林寓娘行礼,“民女代他们请求陛下开设恩科,能够多给他们一个考试入籍太医署的机会。” 朝廷开设恩科,是与天下大赦一样的重大恩典,但开设的恩科是针对科举取士,太医署考试同样是三年一次,却从未有开设恩科的先例。 “这也不难。”内官笑道,“只是陛下恩典,赏赐总该更厚重些。” “你啊……”皇帝笑着摇头,这是君臣之间的玩笑,亦是君臣之间的默契,“林氏,朕准你开口索要赏赐,怎得如此小心翼翼,只求开恩科,而不直接求入籍?” “林娘子品性高洁。” “是啊……” 众臣又赞叹起来,可林寓娘压根没听懂他们到底在说什么,怎么说着说着又开始夸她。不过这回林寓娘倒是反应过来了,众人吹捧的只怕不是她,而是借着捧她让皇帝高兴。 “传旨,医舍中随军所有医生、药童,皆可入太医署录籍为医工。” 消息传到外头,突然几声尖叫,听着像是赵石的声音。 而后便是刘医生与赵石远远隔着营帐的磕头声:“学生谢陛下隆恩!” “让你求恩典,是为你自己求,怎么却求到旁人身上去了?”皇帝嗔怪,“医舍众人立有奇功,原本就该封赏,就算你不说,他们也该入籍。这个不算,你再重新想一个。” 重新想…… 林寓娘抿了抿唇,余光看见缩在墙角的余娘子,突然福至心灵。 “回禀陛下,医舍里有两位女眷……不对,是三人,皆从习医术。但太医署从没有女子考试,也从没有女子做医工。”林寓娘说到此处,不由得有些激动,“求陛下赐恩典,令女子也可入太医署考试,经过考试,也可如男子一般为医工。” 余娘子猛地抬起头,怔怔地看向林寓娘。 这个愿望,对于皇帝来说也不算什么。 “不错,不错。林娘子可不就是女眷,医术过人,既能献奇策,又能救死扶伤。巾帼不让须眉,女子为何不能参考做医工?”皇帝点点头,又允了。 甚至还让林寓娘等人同赵石他们一样,不必参考,先一步成为医工。 “谢陛下隆恩!” 余氏满眼是泪,俯身朝皇帝一拜,起身时又朝林寓娘点了点头。 看来夙愿得偿者,并不仅仅只有林寓娘一个。 可皇帝连下两道恩旨,却还是不满意。 “林娘子胸怀宽仁,总是急旁人之所急,想旁人之所想。只是此时此刻,总该多为自己着想。”内官笑道,“林娘子自己想要些什么呢?” 林寓娘自己想要些什么? 女医也能参考做医工了,从前根本不可能的事,皇帝两句话就解决了。她已经是名正言顺的医工,还想要得到什么呢? 似乎没有了。 若说金银珠宝,外物太过累赘,若说高官厚禄,她一个女子,难道还能自立门户当太守么? 她还能要求什么呢。 林寓娘冥思苦想,想得连眉头都皱起来了。 “好好想想,不着急。”皇帝远远瞧着有人翻身下马,连鞭子都来不及扔给旁人,风尘仆仆就要往里闯,好似生怕谁为难了他的心头肉,轻哼一声,“与你有关的事,好好想想。” 内官也发觉了皇帝的眼神,林寓娘同赢铣的那点勾连,内官跟随在皇帝身侧早就看得清清楚楚,一番打探过后,又得知了林寓娘去而复返,两人生死不离的故事。 看着便是和好了。 既然如此,内官小声提醒:“便是赐婚也成啊。” 赐婚?和谁赐婚。 林寓娘愣愣地看着内官和善的脸,她突然想起了一个人。 孟柔。 不,不仅是孟柔,还有死在冰冷河水里头的洪宝儿,江城倚门悲叹的妓子,怀抱婴孩目光温柔的老鸨,还有……还有许多人。 林寓娘突然知道,她到底想要什么了。 这个愿望太过重要了,她是如此心切,胸膛发热,连四肢也微微颤抖起来。 她可以吗?她真得能提出这个愿望吗?皇帝真的会实现她的这个愿望吗?可若是连圣明天子也无法实现,这世上又还有谁能够实现她的愿望。 赢铣急匆匆赶到近前,自以为不着痕迹地上下打量一圈林寓娘,没有受伤,也没有受欺负的模样,稍稍松了一口气,跪地朝皇帝行礼。 “臣赢铣迎驾来迟,请陛下恕……” “陛下圣明。”林寓娘根本没发觉身边多了个人,也没听见赢铣说了些什么。 她只听见自己轰鸣的心跳声。 “求陛下下旨,令天下父母,都不能再贱卖子女。”林寓娘道。 第103章 第103章厚皇恩 话音落下,满室一片寂静。 赢铣浑身一僵,惊愕地侧头看过去。 他早知道林寓娘恨他,恨他当日在江府,毫不留情地当着她的面,强逼着何氏将孟柔卖与他做奴仆,也恨他不顾恩义,将她登入县廨籍册,让她在官面上也彻底成了奴籍。 可他确有苦衷,林寓娘也是知道的,他以为林寓娘知道,也以为时过境迁,她已经不再在意。 毕竟她已经是林寓娘,是庶人。 她已经是良籍。 才刚露出赞赏神色的文臣武将们不约而同地皱起眉,内官下意识瞧了眼皇帝的神色,躬身垂头不语,皇帝则是看着她,神色晦暗不明。 “林寓娘,”皇帝再开口,称呼的却是她的姓名,“你已不是奴籍,既没有父母,也没有叔伯兄弟,即便日后嫁人,夫家想要典妻为贱,也是有违律例。除了你自己,无人再可将你出卖,为何还要许此愿望。” 令天下父母,再不能贱卖子女? 皇帝想要施恩于她,天底下最有权势,落地成旨的天子想要施加赏赐,高官厚禄,安富尊荣就在眼前了,她不求金银珠宝,也不求封地食邑,反倒去求一道……让天下父母都不能再买卖儿女的旨意。 此事对于孟柔而言,或许当真是难偿夙愿。但天下何其大,被父母买卖的子女何止孟柔一个。 买卖子女的尊长,又何止何氏一人。 医舍内既没有人为她发声,也没有人痛斥她异想天开。沉默良久,久到林寓娘握了满手的细汗。 “这、这不行吗?”她有些失落,抿着唇忍不住又道,“若是不行,能不能让落入贱籍的人也可有机会自赎从良?陛下……” 皇帝没再说话,身侧内官神情复杂,开口时的语气也十足意味深长:“林娘子好大的志向……” 众臣觉察些不一样的意味,有人忍不住道:“陛下,此女言行无状,口出狂言,状似疯魔,为免伤及陛下,还是先讲她请下去吧!” “我、民女……”林寓娘想说她足够清醒,她自己就是医工,才刚他们还夸她进退得宜,怎么现下又要说她是个疯婆子? 可还不等林寓娘能够辩驳,便已有人将矛头对准她。 “大胆!放肆!你当这里什么地方,真由得你胡言乱语?你这庶人好大的胆子,奴婢贱人,律同畜产,贱类之流,同你一个庶人又有什么相干!” “区区一介庶人,一个女子也敢越俎代庖,妄议国政 ,当真是贪婪妄求,不知餍足!” “林氏……林氏……这个林氏,噢!莫不就是数年前,麟游行宫中的那个逃奴……” “林氏!你出言不逊也就罢了,既然知错,为何不快些改口收回!” 身后群臣吵吵嚷嚷,皇帝却是束着手,饶有兴致地看了林寓娘好几眼。 “兹事体大,朕一人说了只怕不算数,还得从长计议。” “从、从长计议?陛下……陛下三思啊陛下……” 皇帝兜着手,一行人浩浩荡荡地走了,林寓娘站在原地,竟然连行礼也忘记,被吴顺拉了一把险些没摔倒,吴顺只得半扶半拖着带她行了礼。圣驾离了这处医舍也没走远,转而又进了临近处的又一处医舍,林寓娘依稀记得,那里头住着何力同两个伤兵。 心脏仍由脱兔般剧烈跳动,她还沉浸在那股驱使着她直面天颜的巨大勇气之中,右臂却被一股极大的力量所牵扯。 林寓娘怔然抬头,眼前是嬴铣写满惶急的脸。 他也要说她胆大妄为吗? “你方才都同陛下说了些什么?”手臂上的大掌如同铁钳一般灼热滚烫,嬴铣说出的话却同卖儿鬻女、贱籍良籍无关,“你没有提什么医书,没有提楚……提你老师吧?” 林寓娘摇了摇头,嬴铣却不足信似的,抬头又去问吴顺。 吴顺连忙回答:“没有,属下一听说陛下要来探问林寓娘,立马飞奔前来,早了圣驾几步。林娘子方才只说了医舍里头的事,并没有说医书和老师的事。” 赢铣这才稍稍松了一口气。 “没提就好。” 短短几个呼吸,他额前已然遍布细密汗珠,此时正是盛夏,他身着一身重甲,又才刚疾步前来,出些汗倒也并不出奇,只是看他苍白的脸色和失尽血色的嘴唇,倒比林寓娘更有些劫后余生的意味。 “记住了,关于那个人的事,一个字也不要提。” 看林寓娘仍是一番神游天外的模样,赢铣掌心使力,半带强迫地令她集中了眼神。 “听到了吗?那个人的名字,你与他的过往关系……所有的事情,嚼碎了咽进肚子里,一个字也别让旁人知道,记住了吗?!” 林寓娘不由有些吃痛,蹙眉瞪向嬴铣,她从没有见过嬴铣如此紧张又严肃的模样,竟不由自主地点了点头。 “你说,陛下会答应我的请求吗?” 林寓娘死死盯住嬴铣,盯得嬴铣才刚展开的眉头又是一皱,他看着她嗫喏一阵,似乎还想要说些什么,但看了看吴顺同她身后扶着墙根站不住的余娘子等人,最终还是没说出口,只是摇了摇头。 “你只记着,关于那个人的事,一个字也别提。” 说罢又不放心地,警告似的看了她一眼,才松开手,转身朝皇帝的方向追去。 皇帝走了,大将军也走了,仿佛强压在头顶的一片阴沉乌云飘然散去,所有人的肩膀都是一松。 “林娘子,你平日里不显山不露水的,怎么一开口便如此吓人。”吴顺揉了揉手肘与膝盖,看了林寓娘一眼,又看了她一眼,“说什么奴籍良籍的,这般操心,我看你想要的不是入籍太医署做医工,是想到户部去做郎官吧!” 林寓娘仍一副失了魂的模样,嬴铣临去时冲她摇了摇头,摇头是什么意思,是他也不清楚圣意,还是……皇帝不会答应? 皇帝说兹事体大,要从长计议。她不明白,太医署从来没有女子入考做医工,皇帝轻飘飘一句话便允准了,也算是开了大秦一朝的先河吧。可轮到不让父母贱卖子女的事上,怎么就“兹事体大”了呢? 她扯着吴顺的衣角:“陛下当真不会答应了?” 吴顺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皱起眉。 “林娘子,我的好娘子,你不会当真疯魔了吧?‘父母不能贱卖子女’,何为贱卖,何为贵卖?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处置之权自然也当由父母做主。退一步说,若是家中当真贫贱如此,短米缺粮,以至于要卖儿鬻女以图温饱,为人子女者难道还能在乎良贱之别甚于父母之性命吗!若如此不孝不仁,也不当为人了。” 吴顺说着说着竟然激愤起来,这也难怪,中原王朝自古以来便是以仁孝治理天下,见死不救为不仁,身体发肤受之父母,而不思反哺,至于不孝,那更是连为人都不配。 就如同当日孟父缠绵于病榻之上,幼弟受困于他人之手,母亲左支右绌,家境艰难如此,孟柔身为长女,不肯自卖便是不孝,能够换来二两金解燃眉之急,即便身死也不足为惜。 何况是卖与他人为奴为婢,何况是沦入贱籍。 至于何氏偏心孟壮,几次三番出卖孟柔,五指尚且有长短,何况人心偏向?父母为尊长,有所处分子女就该听命才是,有所忤逆,便是不孝。 林寓娘面色惨白,摇摇欲坠,失魂落魄的模样,更比先前面圣时凄惨更甚。 “良贱制度自古有之,世家田连仟伯,蓄奴何止千万。”别说世家,就连吴丰、吴顺这样的寒门家里,也少不了有十来个健仆,七八个侍婢,“子又生子,孙又生孙,许多贱籍祖辈就是贱籍。平白无故的,就要主家放走奴仆,这同强盗又有什么区别?当然没人愿意。” 也是因此,林寓娘才刚一提出父母不可贱卖子女,在场文武官员——也即世家子弟,便个个面色青黑,似有不悦,这也难怪,若是父母不可贱卖子女,子女岂非生下来就是良籍?如此说来,不但不合情理,若是当真施行,只怕也要让他们人人肉痛。 而一旦再提出要让奴婢自赎,便个个怒不可遏,彻底转换一番态度,也是同样的道理。 吴顺没发觉林寓娘的不对,只继续道:“奴婢贱人,律比畜产。良贱既殊,自身已经是主家资财,又何来所谓‘自赎’一说?没有私产,所谓自赎,也只是在窃用主家资财谋利而已,与偷盗无异。这资财若非偷盗,而是由主家赏赐得来,那么你所心心念念的‘自赎’,也不过是主家同意放良而已。” 是啊,林寓娘心想,她当日为奴婢时,就连身价也全由江铣这个主家量定。孟壮贪渎,获利千万钱,她的身价便也水涨船高,成了她这辈子也赚不到的钱,而一旦卖身为奴,身家性命都握在人家手里头了,又哪里能谋出路,想法子挣赎身钱呢。 “何况,良籍就一定要比贱籍更好吗?” 吴顺看林寓娘闷闷不乐,但实际上,她打从心底里不明白林寓娘为何如此在意贱籍。林寓娘是庶人,能够办下过所,长途跋涉到幽州,又能随军出诊,以至于受皇帝青眼,被封为医工。这样还不够吗?她是庶人,又没有落入贱籍的可能,何必如此在意那些贱籍。 不过,即便她能得皇帝青眼,能够入册太医署成为女医工,但她难道还能一辈子行医吗?终归是要嫁人的。她同嬴铣情深义重,但毕竟终归是个庶人,没有宗族庇护,没有根脚,日后最多只能做个良妾。 而妾通买卖。 良妾比起贱籍贱妾来说,多了个白身的良籍,但在国公夫人跟前,只怕也同个会生孩子的奴婢差不离多少。 吴顺自觉已经找到了林寓娘的心结所在,在战场上,林寓娘尚且能不顾礼法,与嬴铣同室出入如同夫妻,但等到了长安国公府,规矩森严,动辄就是言官弹劾,无数双眼睛紧紧盯着,她还能同嬴铣情谊如一吗? 可若是不嫁赢铣,嫁于随便的一个什么贩夫走卒,她又能够甘心吗? “富者田连阡陌,贫者无立锥之地。自古以来,都是如此。世家大族的奴仆们锦衣华服,每日吃食上的油水便能抵平头百姓几年花用。”更不要说弹琴奏歌的乐伎、腰肢如柳的舞姬,身有所长,甚至能被诗词传诵,与诸子名臣同列史书,千古流芳,比起街头巷角的耕夫与铁匠籍籍无名,岂不是更有地位? “权贵视金银如泥沙,白身用米面尽锱铢。做大家奴仆,好歹不必担心温饱,林娘子又何必替他们多虑。” 日子过得好或者不好,哪里是一纸身契,良贱二字能够勘定分明。 吴顺没有做过贱籍,没有被人当成货物一般随意买卖,随时可以弃置路边,当然可以这样轻飘飘地作壁上观,可林寓娘却是实实在在地经受过。 主家一句话就能将你捧上云端,一句话就能将你打入泥泞,担惊受怕,朝不保夕,就连生死都不由自主。爹娘不是爹娘,同伴不是同伴,连人都不是人了。 吴顺只看着她:“就算是个良籍,是个白身庶人,难道便能够自主吗?” 如同当头棒喝,林寓娘瞬间惊醒。 范阳县衙强征她入军营时,难道她不是庶人,不是良籍吗。 “可是……这就是我的愿望。”皇帝答应了她。 可林寓娘已经知道 ,皇帝根本不可能答应她,她所想要的,也根本不可能得到。 崔有期将孟柔压在堂中肆意凌辱,戴怀芹下药害她性命无所顾忌,难道是因为她们是良籍,而孟柔是贱籍吗?不是的。良贱之上尚且有寒庶之别,寒庶之上又有世宦,林立世家之中,又有五姓七望,赫赫皇权。 没有穷尽,只有彼此倾轧。 哪一天能够自己做主。 成为医工的喜悦不过短短一忽儿就过去了,林寓娘在医舍待了许久,处理了伤兵,又洒扫过场院。 听赵石说,皇帝后来果然是去探望了何力,何力头回进医舍时便是让人抬进来的,是林寓娘亲自替他缝合了伤口,后来医舍里头人多事忙,林寓娘每日连医案都来不及记录,根本不知道何力当日就醒转过来,捂着伤口实在是气不过,吩咐手下多取来几卷棉纱布,同嬴铣一般将伤口紧紧缠裹,而后又杀了出去。 率领八百骑兵与高句丽西线一万援军杀得有来有回,不但歼敌千余,还将敌军诱引入套,这才没让嬴铣的计划有所疏漏。 再回来时,便又是让人给抬进来的。 林寓娘只当是自己失职,没能好好看住人,何力的伤口未及愈合便再次撕裂,显得比先前更加骇人。幸而吴顺寻嬴铣求得了支援,再有分帐而治之后,身上的担子减轻了不少,随后林寓娘每日都要前去探望何力,检查伤口,好歹是将人摁住了没再出去。 于她而言,何力伤势未愈便有提刀上马实在是找死,但对于皇帝而言,将领身先士卒,又如此刚猛能战,实在应该大加厚赏。 于是不但亲自探视伤员,亲自替他换药,还许诺了许多金银财宝,高官厚禄。 那头的情景,可比在林寓娘这头的吃瘪更在意料之中。 既然已经有人给何力换过伤药,林寓娘自然是不必再去了,至于原来的医舍,吴顺既然会将她搬到绛帐里头去,当然也不会给她留有后手,人人都知道她林寓娘是嬴铣的帐中人,她已经有了去处,医舍队正又怎么还会在这里替她留屋子? 无头苍蝇般乱撞一会儿,终于还是回了绛帐。 夜深了,今日没有起兵戈,因着陛下四处巡视探望的缘故,就连日常的操练也免了。外头一片欢声笑语,篝火烧得四处一片燏燏,林寓娘写好医案,躺在榻上翻来覆去睡不着。 早知道就别说多余的话,只将老师的医书奉上,刊印传世,也算解决了一件重要的事。可嬴铣却又提醒她,切莫提及与老师相关的任何事,不论是医书又或是别的什么,就连名字也不能提。 看嬴铣正经的模样,楚鹤之死,似乎还有别的隐情。只是老师的死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他死前又为何会留下休书,这些都不得而知。 陛下准许的愿望,多难得啊。 可她心底里也知道,皇帝要的是施恩,她该做的,便是配合所有人,铭感五内,感激涕零,于是结草衔环,以死相报。 可是,她真正的愿望呢? 外头吵吵嚷嚷,人人都高兴,好似只有她一个不正常,林寓娘被吵得心烦。 听着逐渐靠近帘帐的脚步声,她扯过被子蒙住头。 …… 原本以为皇帝的礼贤下士仅此一回,但在班师回朝时,林寓娘却在晃动的车帘一角,看见皇帝翻身下马,亲自驱赶御马同士卒一道拖运辎重。 旷日持久的战事终于结束,秦军夺取高句丽十余座城池,于平壤置安东都护府,至于俘虏的六万户,共三十万人,则会分批迁入中原,日后他们在大秦的土地上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繁衍子嗣,流系传世,便是真正的大秦子民了。 昔日敌手变为同伴同袍,林寓娘在人群中看见熟悉的面孔,那个货郎,战事一起他便带着家人躲进深山中,如今易主之后,却仍像先前那般身系琳琅商货,叫卖一如从前。 这一场仗算是解了新罗燃眉之急,使臣的一番哭诉终于是换来了和平与安定,上表又是叩谢大秦皇帝圣恩又是感谢大秦军民援手,欢天喜地地捧着战果回去了。 但班师的秦军却并没有急着庆祝胜利。 七月中旬,圣驾驻跸幽州,下旨收殓所有此战中阵亡将士的尸骨,将于城东举行祭祀仪典,超度亡魂。 幽州没有兴建离宫,刺史只得将私宅让出来给皇帝起居,所幸刺史家宅占地广阔,屋宇遮天蔽日,台榭参差,高阁长廊,规模几乎同长安城内的公主府、王府相较。皇帝一看地方如此宽广,干脆大手一挥,将随行的文武官员一并安排进来居住。 裴方正、嬴铣等人既是重臣又是此战功臣,自然要安排进来,厢房仍有空余,于是将吴丰、吴顺兄妹这些随扈的随扈也安排着住进来。 安排到最后,不知为何,就俩林寓娘也被内官引着进了间地处偏狭、格局严整的静院里头居住。 林寓娘起先尚不清楚这是皇帝的恩典,直到吴顺跑来串门,看着她这院子竟有一株极漂亮的杏树,语带艳羡,才晓得能够随驾竟然也是难得的好运气。 再次回到幽州,林寓娘只觉得恍若隔世,沿路习惯了摇摇晃晃的绛帐同马车,再次躺在四足立定的床榻上,半夜竟然摔下来了一回。 睡得不安稳,吃食上也是烦躁少食,短短一旬竟然比先前在战场上清减了不少。 又过得几日,有内官上门通报,说是祭祀仪典的日期已经定下,叫她做好准备。 “冒昧问中官,该如何准备?” 原本以为在辽东城时那回面圣便已是最后一回。那日的情景,几乎每一日都要在林寓娘眼前重现一回。 也不仅仅是因为愿望破灭带来的挫败感,一遍又一遍回想过后,林寓娘光是想想犯了多少错便能惊起一身冷汗,那时在医舍,她才刚帮人处理完伤口,身上又是血污又是灰尘,没有沐浴更衣,没有焚香除秽,面圣的礼仪只在麟游县时学过一回、用过一回,而后便忘得一干二净。 那时候在军营,处处不便,又有皇帝金口玉旨,特许“不论君臣,只有同袍”。可眼下到了幽州城,情况应当大有不同了吧? 就算是面见晋阳公主前,江府的仆婢们也还抓着她狠狠刷洗过一番。 面圣时应当有什么样的规矩,行礼时该有如何说辞,又该如何不着痕迹地领会上意,别说在麟游县临时抱佛脚学到的那些规矩,就连在江府同嬷嬷学的面见公主时该行的礼数,这些年来用进废退,也早忘了个七七八八。 到了幽州城,应当是又要论君臣了,可林寓娘也不是臣子,只是个刚封了医工的庶人,庶人面圣应当做些什么? 林寓娘往传旨的内官身后看,内官不明所以,也转头往身后看去,却是空无一人,并没有前来教习她礼仪的嬷嬷或是礼官。 内官很快反应过来,微微一笑,态度十足和蔼。 “娘子不必紧张,圣上下旨已将祭仪的时间和仪程四处张贴,告知城内百姓,届时不仅是主祭的陛下与文武官员,寻常百姓也可到场观礼。” 到时候林寓娘按照身份站在平头百姓中间,大概是瞧不着皇帝的。 “此次祭典是为这安抚死去的将士,娘子于国有功,也该到场观礼。”内官叉手行礼,“娘子没有陪祭的职责,自然也不必习练祭仪的规矩。” 林寓娘这才反应过来,内官前来大概不是为了传旨,而是像在街上张贴布告一样四处传达消息,只是因为她住在幽州刺史府里头,瞧不着街上的布告,所以才特地跑了一趟。 皇帝下令举办的仪典,她只要观礼,而不用遵守规矩。 林寓娘正觉出几分新鲜,眼见内官仍旧杵在原地等她的回答,这才反应过来。 “中官见谅。民女,民女会准备好的。” 内官点点头,告诉她提前一个时辰会有马车接引她去城东,让她务必不要拖延时间,以免冲撞皇 帝与官员的车架。 “是。” 随后还有别家要通报,内官行过礼便走了,林寓娘倒是站在门口,发了好一会儿呆。 住在皇帝随扈应该住的地方,出行有马车接引,连近侍皇帝的内官都对她彬彬有礼。 林寓娘说不好心中这股异样的感觉究竟算不算好,只是打从心底里生出些不安来。 …… 转眼便是祭仪这一日。 林寓娘从头天晚上便没能睡着,从箱笼里头找了两件浆洗干净的、半新不旧的衣裙,束好头发,别上发簪,打扮整齐后出门来,在门前等候的却不是接引的马车,而是吴顺。 战事结束,吴顺终于换下了那身沉重的铠甲,流落的胡服加上高高束起的发髻,竟有些雌雄莫辨的味道。 “你怎么来了?” 林寓娘不解,前些天两人便通过声气,吴顺有将职,祭典时同他兄长一样要站在军士那一批里头观礼,林寓娘是个平头百姓,大概会站在百姓堆里头观礼,两人并不同路。 眼看着天色快要亮了,林寓娘皱眉:“你若是耽误了仪典,不怕你兄长生气吗?” 吴顺耸了耸肩,仍旧是那套说辞:“大将军没有别的吩咐,只让我随行保护林娘子的安全。” 届时祭典时人员繁杂,她还是就近护着林寓娘更好,免得出些什么疏漏,这也是吴丰同意的。 才刚打完一场仗,祭典周围既有幽、营两州府兵,又有皇帝亲军守卫,到底能出什么事情?但事已至此,林寓娘早知道多说无益,干脆提起裙摆同吴顺一道上了车。 雄鸡唱白,天色熹微,街上已有前往观礼的百姓带着祭品往城东走,马车的木轮在道上行轨快速滚过发出辘辘声响,忽而一阵风起,吹动车帘。 “咦……那不是……” 车帘倏地落下,遮蔽住一切好风光,车架迅速往前,只留下滚滚飞尘。 “阿娘,怎么还不走?再晚些就赶不及了。”孙家大郎见母亲不挪步,面上显露出些不耐烦,“咱们得站得更前些,说不定能看见陛下真容!” 孙家婆子如梦初醒:“对,对。” 那人伤了她儿子,早该潜逃去别的什么地方了,怎么还敢大摇大摆出现在这幽州城。 玉马香车,仿佛什么高门豪族家的娘子。 …… 卯时将至,林寓娘与吴顺静静站在人群之中,身边全是布衣素服的百姓,他们中有的只为观礼,有的却是身披粗麻,带着祭品是为家人而来。 人群跟前则是一大片的空地,随着太阳渐渐升起,遮蔽视线的云雾渐渐散去,笼罩着空地的黑暗如同帘布寸寸揭开,显露出底下“空地”的真容来,被清理尽杂草、树枝的硕大区域中正摆放着一具具棺材,按照牺牲者的品阶,金银两色的棺材陈放最前,最靠近极远处的高台,而越往南,则都是些乌木打造的棺材。 黑沉沉的棺木有如一片深沉静海,沉默而令人心惊。身边已经有人忍不住啜泣起来,林寓娘稍一闭上眼,仿佛还能闻见医舍里头挥之不去的血肉腥气,与伤口糜烂的腐朽味道。 卯时三刻,玉辂载着跽坐于上的皇帝穿过大开的城门,来到祭台之下,皇帝身着素服,通天冠上十二道白旒轻轻晃动,随即一阵劲风不知从何而来,吹动了棺木群四周立起的带血的旌旗。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 岂曰无衣?与子同裳。 鼓乐响起,身负甲胄的军士们齐齐捶胸顿足,竟比高昂的军鼓更加整齐划一,如盛怒惊雷劈开长夜。归去来兮,归去来兮,身负斩衰的未嫁女哀哭不止,老妇扶着哀杖却是满脸坚毅。 “我儿为国家牺牲性命,天子为我儿收捡尸骨,又有何憾!” 林寓娘垂眸,看清老妇手中捧着的祭品,不是寻常的鸡鸭牛羊之类,反倒只是些寻常的糕点,捧盒正中放着一张纸条,写着她死去儿子的名讳。 王九。 林寓娘不由得浑身一震。 青铜鼎中香烟不绝,皇帝登上高台遥遥念颂亲手写下的悼文。 “大德曰生,大宝曰位……” 林寓娘抬眼望去,越过无数具黑沉沉的棺木,越过身披甲胄的无数将士,再越过身着官府的文武百官,模糊间,她竟然认清了站在皇帝身侧的嬴铣。 嬴铣受封徐国公,上籍宗正,在祭祀的场合便没有同其他人一般穿着官府与甲胄,而是梁冠大袖,显示出另一番出尘俊逸。 今日之后,徐国公怕是要位列三公了吧。 林寓娘舌根有些发苦,仓皇低下头,没让身侧吴顺看出端倪。 “…………兆庶者,国之先也,前朝板荡,至于丧身灭国,罪当其罚也。只叹海内分崩,百万生灵涂炭,无所依归。” 于是敕令建造悯忠寺,立浮屠庙塔。悯者,怜恤也,既为纪念东征时所有牺牲的将士,也是为前朝死难于他国的将士们,一个魂魄依归之处。 文武百官与庶民百姓皆山呼谢恩。 德被四海,不外如是。 …… 按照惯例,每当战事结束之后,所有军士记录功等,论功行赏而后发还原府,阵亡的将士们也会连同他们的抚恤一道被发还原籍,送回他们的亲人身边。 圣驾短暂驻跸幽州,完成祭典,算是给这场战争做了个了结,再过几日就要西行归朝。 而林寓娘,也收拾好行装,准备离开了。 “打完仗之后,你想去哪里?” 初听见这话时只觉得讽刺,战火纷飞时更是度日如年,等到战事真正结束时,再没有人、没有事囚困住她,林寓娘却绞尽脑汁,也想不出应当去哪。 高句丽一行也不算全无收获,太医署可让女子入考,她也成了正儿八经的医工,想来日后开堂坐诊也再不是麻烦,可楚鹤所托付的这三十卷医书又该怎么办呢? 要林寓娘自己印书,别说她没有这么多钱财,她这样没有根底的一个人,就算真找到办法刻版印制了,印出来的也不过是一堆废纸堆。若说去求陛下,就连林寓娘自己也不敢说能有这样大的脸面。 嬴铣也吩咐过,让她千万不要在皇帝面前提及与楚鹤相关的事情,嬴铣话说得不清不楚,不明不白,明里暗里像是暗示楚鹤的死另有别情。可到底是有什么别情,也没机会找他说个明白。 上回面圣配合得不好,险些让皇帝闹了个没脸,她没被降罪已经是皇帝格外宽宏,若要再腆着脸求内官递话让陛下满足那个答应了而未替她视线的愿望,日后别说是京畿一带,只怕是连幽州城附近也不肯再让她停留了。 还是说……去求嬴铣? 林寓娘下意识摇摇头,将擦干净的神主牌位塞进箱笼里。 只怕就连楚鹤也不肯吧。 还没想好到底是先南下回一趟江城还是再去什么别的地方,院外又有人在唤她。 “林娘子在吗?”来人是个梳双丫髻的侍女,年岁不过十二、三,朝她叉手行礼,“问林娘子安好,我家夫人思念林娘子已久,特来请林娘子移动玉步往花厅一叙。” 此地是幽州刺史的府邸,能够派人让她前往花厅叙旧的,自当是此地的主家。 林寓娘回屋换了身衣裳,想了想,背上医箱,跟在小侍女的身后往花厅去。 七月流火,刺史府后院池塘里的荷花已经显露败像,府里的帮工正踩在泥泞里头清理残荷,岸边的一排金桂倒是满树繁星,香气扑鼻。 走过蜿蜒的石板路,穿过几道长廊,几座山石屏风,林寓娘终于看见了些熟悉的景物,她从前都是从刺史府侧旁的一道小门出入后院,进来了也只为看诊,受了诊金便依旧从小门离开,如今发了大运住在这府邸里头,才发觉刺史府的后院竟然这样大。 走了快有小一刻,终于到了花厅,林寓娘额前细碎的绒发都有些散乱,趁着小丫头通报的时机迅速拨了拨,再一抬头,刺史夫人纡尊降贵,竟然是亲自迎了出来。 “林娘子,你可算 是来了。”刺史夫人左手握着便面,右手一勾一搭,竟就这么挽上了林寓娘的手臂,“哎呀呀,早就听中官说林娘子也住进来了,只可惜前些时候为着祭祀仪典,忙得脚不着地,如今总算是见着人了。” 林寓娘一头雾水,被刺史夫人把着手臂拉进花厅,上座两个位置正空着,左右两列却也满满当当地坐了七、八个贵女,林寓娘打眼一扫,个个都不认识,却又莫名有些眼熟。 慢了一步反应过来,这些人正是先前刺史夫人设宴,想要拿“从长安来的医娘子”作炫耀的宾客。 刺史夫人邀她入席,牵着拉着就把林寓娘往上座上带,林寓娘肩上还背着医箱,吓得连忙往后躲。 “夫人,您这是、您这是……” “哎呀,林娘子客气什么,都是认识的,自己人。”刺史夫人便面遮着脸,眼睛从林寓娘手中的医箱上溜了一圈,不着痕迹地弯起眼,“她们都是为你而来的,林娘子是贵客,快请上座!” 林寓娘好说歹说也没推脱掉,也不知刺史夫人为何力气这么大,竟硬是将她按在了身侧。 林寓娘只觉得她没安好心:“夫人太过抬举,妾不过一介庶人,哪里能……” “这是哪儿的话,咱们分明是旧识,这么好的消息,林娘子还要瞒着我们不成?”刺史夫人便面遮着脸,笑道,“如今幽州城里,不,全天下早都传遍了,大秦的头一位女医工,好了不得!” 林寓娘一愣,抬头看了她一眼,终于是没挣扎,安安定定地坐了下来。 原本以为刺史夫人派人请她过来,是又要让她问问平安脉,没想到,还是请她来这里看热闹的。 知道了对方的目的,林寓娘也就既来之则安之,小丫头提起茶壶为她斟了一碗茶,林寓娘也就端起来,嗅了嗅,小口品饮。 这番坐姿作态,倒真有点长安风范。 刺史夫人看在眼里,眸光却是暗了暗。 林寓娘没搭话,也不妨碍席间宾客们吹捧她,但比起吹捧,在林寓娘听来,倒有些像是当着她的面说她闲话。 “咱们大秦的头一个女医工,正如古书上写着的鲍姑、义灼。咱们这儿也能出名医。” “这样也好,可叫外头那些臭男人看看,什么叫巾帼不让须眉。他们费心费力,可能留名青史?” “听说林娘子曾经面圣,都听说圣人姿容仪伟,祭奠那日我站得远,瞧不太真切,可真如此吗?” 诸如此类的问题一个接着一个,林寓娘只是饮茶,或是摇头推说不知,或是微微面露难色,假装另有内情,干脆避而不答。 “说来,几月前我原想请林娘子过府替我诊脉,调养调养身体,可没想到林娘子走得那样匆忙,竟是不辞而别,连夫人也不知晓娘子的去向,我还当娘子是在幽州的事都了了,要回乡去呢,没想到却是……” “是呢,都以为娘子是回乡了,”刺史夫人忙道,“没想到竟是从了军,考医工去了。” 林寓娘看了看说话的那娘子,正是当日在刺史夫人宴席上,爱喝冷饮子的那位娘子。那时林寓娘瞧出她有意挑衅,因而着意炫技,先从面诊判断出她日常习惯,再稍加推测,说出来的话,便能如算命先生一般唬人。她因而想要私下问诊,也在意料之中。 倒是刺史夫人的神情,遮遮掩掩,眼神闪躲,耐人寻味。 林寓娘当初哪里是不辞而别,分明是被人抓走强征了去,只是时过境迁,再说这些也是没有意义。林寓娘随口打了两句哈哈糊弄过去。 喝了几盏茶,又上了一壶暖酒,几番推杯换盏,不变的是人人都在吹捧林寓娘,可林寓娘心里又确乎知道,真要拿女医工同她们的夫人、娘子的名头换,只怕也是不肯的。 小半个时辰过去,就连陪席的各位夫人也都面露倦意,刺史夫人却隐隐越发焦灼起来。 “天色不早了,”再新鲜的热闹也该看完了,林寓娘扶了扶额间,“夫人,不如就……” “我瞧着天色倒是正好……” 刺史夫人急得手中便面都有些变形,时不时往花厅外头看,也不知道究竟看到了什么,紧绷着的肩膀突地一松。 “对了,这两日我听说件奇事。”肩膀一松,连带着整个人的精神都是一阵,刺史夫人手中便面轻轻摇晃,“是范阳县令夫人告诉我的,县里最近出了件杀人案。” “杀人?”这又有什么稀奇。 每日都在死人,哪里哪处不死人,前两日皇帝祭祀亡魂,灰色黑色的棺材摆了满街,又能有多稀奇。 只是说这话的人是刺史夫人,是以众人都不得不打起精神,应和几句。 林寓娘喝了口温酒,勉强振作精神正要细听,却见刺史夫人目光一转,朝她看来。 “这事正与林娘子有关。”刺史夫人笑道,“城郊有户人家姓孙,寡母带着儿子闹上县衙,说是要状告林娘子杀人呢!” 第104章 第104章倒黑白 “瞧见了吗?那可是大秦的头一位女医工。不是医婆,也不是瓦舍里头的女医,而是女医工,就同男人一般能考太医署的医工!” “什么医工,什么太医署,什么乱七八糟的……” 孙婆子一只脚都已经踏出去了,听见这话又掉头转回来。 “郑家婆子,你方才说什么?什么女医工?” 郑家婆子听见有人叫她,正要应答,抬头一看竟然是孙婆子,立时就想别过脸去,大家祖祖辈辈都在这幽州城左邻右舍也都知根知底,孙家婆子命数硬,克死了丈夫,又克死了儿媳,儿媳死的时候才刚怀过儿子,听说还是一对双生胎。 这等没福气的人家,郑婆子原本是能避多远就避多远,生怕沾染上半分邪祟怀运气,可无奈旁人都听不懂她在说些什么,又都对那位女医工没有半分兴趣。 也只能同孙婆子说上一说。 “哎呀,就是方才乘马车过去的那一位呀!我家小子先前不是闹着要参军,说是要同他那死去的爹一样抛头颅、洒热血,说要什么什么……提携什么什么龙,要忠君报国,家里还剩着几担粮食,还有老牛才刚生下来的小牛犊子,全都一并卖了才攒齐半幅盔甲……” “你这说的都什么跟什么。”孙婆子不耐烦地挥一挥枯瘦的手掌,“我问的是那个女人,坐在车上的那个女人!” “哦、哦,对对对。那个女子可不得了。我家那小子进了军府,才知道军府里头原来也能看医工,还不要诊金,诊金都由朝廷给了。可是原先那个老医工,做活敷衍得很,若是受了小伤得了小病,统统只开同一副药,能吃好就好,吃不好就算了,若有断了腿、断了胳膊的,哎唷,更是了不得,治死了不少人……”郑婆子看孙婆子张开嘴,又要打断,连忙加快语速继续说下去,“但是那个林娘子,同一般医工根本不一样。那是个真正肯治人的医工。” “林娘子?” “对,她姓林。原来按照大秦律法,女人是不能做医工的,就算行医,看得也都是……那些事。”郑婆子顶了顶孙婆子的胳膊,朝她眨眨眼,“还有的干脆就是暗娼子……啧啧啧。我家那小子原本也不信她能治病,可周围好些人都去找她治过,后来有一回,他跟着大将军……就是徐国公!那个顶能打胜仗的徐国公,我家小子跟着徐国公去打仗,敌人狡诈,竟然往他眼睛里吹迷烟,烧得他一双眼睛火辣辣得疼……要是让原先那老东西来看,哼,只怕同旁人一样都回不来了。可幸那两日有林娘子坐镇医舍呢! “他们说,林娘子是个寡妇,她先夫,大约也是个军士,死在战场上,所以才肯来军营里头救人,对了,还有人说,她是从长安来的!林娘子不但会治病,那双手就跟神了似的,只用那药水洗 了洗,竟然就把我家小子的眼睛给治好了,还有个什么什么将军,肚子上破了个大口,林娘子竟用针线一针一针地给他缝了回去。真如神仙一般。 “就着,都还不算什么。他们说,医舍里头进了邪魔妖怪,军营里每天都有人得病,每天都有好些人死了被抬出去,起先都不让人看——那些尸体,个个面色青紫,活像是被人吸食了精气。后来也不知道林娘子施了什么仙术,将那邪魔都给赶跑了,医舍里头竟就再也没死过人。 “我家那小子眼睛好了之后,不好好待在医舍,又跑去给大将军卖命。结果肩膀上,对,对,就着,被高句丽人给砍了一刀!好悬没伤着性命。这回进医舍,给他治病的却不是林娘子了,是另外一个医工,不过那医工诊治得也很好,没留下什么暗伤,总归是全须全影地回来了。 “那小子回来之后就常说,若不是林娘子保佑,他只怕要死在高句丽……呸呸呸!坏的不灵好的灵!总之,这林娘子像是天上菩萨坐下女童子托生的人物,专门来俗世济世救人的……你还别不信,连陛下都肯见她,不但夸了她,还亲自点她做医工!那可是大秦头一个女医工,开天辟地头一回!唉,你说要是林娘子早托生几年,我家那口子会不会……”郑婆子挺直了背,“唉,唉,孙婆子,你要去哪?” 孙婆子没再理会她。 林娘子,长安人,会医术,还有一颗善心,总爱给人治伤——是了,是了,一定就是她,林娘子! 那个菩萨面孔,却有罗刹心肠的女医,那个说着要来她家给她大儿媳妇治病,结果人没治好,死了,她原本生得人高马大的二郎也被那女人砍了一刀,至今右手都不利索。 阿大死了一对双胎,又死了一个娘子,一颗心都伤透了,如今是做什么也都提不起劲;阿二自从受伤之后,每日越发虚弱,一开始只是做不得重活,到现在,竟是连起床洗衣做饭都不能了。 家里的几亩薄田,上下洒扫连带着洗衣做饭,全都指着孙婆子的这把老骨头支撑,钱粮越用越少,她的背脊却越压越弯…… 这全都怪林娘子! 原本孙婆子只以为,是她给大郎娶媳妇时没看好,娶来了个丧门星。好不容易怀上了胎,分明是一对男胎,偏偏又生成个女相,女孩儿生下来能顶什么用,吃的同男孩儿一样多,做活却只能做一半,即便是出卖,卖价也比不上男孩儿的一半。 眼看着肚子越来越圆,阿大终于下了狠心,给那女人喂了药。他们这样的农户人家,能买到什么好药?左不过是些朱砂、雄黄之类,有什么就吃什么,总之把孩子弄下来之后,一切就都好了。 可谁能想到那是个男胎,又有谁能想到,那女人一胎就怀了两个,打下来一个,却还有一个留在肚子里,生生将人给拖死了。 孙婆子早把自己不但不给媳妇买药,还将林寓娘从诊金中留出来的药钱克扣下来的种种恶行往个精光。他们这样的人家,能省出余钱给媳妇看病就已经实属不易,儿媳妇没能活下来,那是她福薄,命数到了,能怪得了谁? 即便后两次付讫诊金,为得也只是引诱林寓娘再次上门。 原本以为大郎媳妇是个丧门星,人死了,埋了,日子就会重新好起来。可不但两个儿子连同她这个老婆子身体越来越差,等她找到冰人,想再给两个儿子讨门亲事,却总也是不顺利。又听说皇帝于城东设立祭坛沟通天地神灵,就想着带着儿子也去见见神仙,去一去身上的扫把运道,却不成想遇上了林寓娘。 原来林氏才是那个真正害了他们全家,害了她两个孙子,一个好儿媳,又要来戕害他们母子三人的丧门运。 自打林氏来过他们孙家,孙家的运道就越来越差,反而林氏自己,她一个寡妇,又是做医工又是乘马车,前呼后拥,日子越过越顺当,越来越风光,连皇帝也要夸赞她。 这不是林氏吸走了他们孙家的运道,又是什么?说不得受害的还不仅仅是他们这一家。 什么菩萨座下女童子托生,依孙婆子看,这分明是个扫帚星托生! 确定了林寓娘的身份,孙婆子回了家,又是使劲门道四处打探消息,这才知道林寓娘竟然是住进了刺史府邸里头,成了使君的座上宾客。又听说她在战场上立了大功,只等皇帝回京就要大大封赏她。 这、这得是多大的运道! 孙婆子起先嫉妒得面容扭曲,紧接着,却是越听越开心,在她眼里,林寓娘仿佛已经不再是那个害她全家,害死她一对孙儿的扫帚星,而是一块挂在她房梁上的肥肉。 …… “这事正与林娘子有关。城郊有户人家姓孙,寡母带着儿子闹上县衙,说是要状告林娘子杀人呢!” 林寓娘一瞬间手脚冰凉,她几乎以为自己是听错了:“什么?” 刺史夫人越发确定是真有其事,心底的把握多了些,面上也越发端得住。 “就是前两天的事儿,县令家的娘子来给我送东西时顺口说的。说是前两日有人去县衙门前,又是敲鼓又是磕头,生生磕进了县衙的门槛,那家人户姓孙,住在城郊,一个寡母带着两个儿子过活,大郎的娘子几个月前发急病死了,可怜见的。听旁人说,那母子倒也都是老实本分的人家,当不会胡乱说话……”刺史夫人观察着林寓娘的脸色,“那家人户说,家里遇上了个女医,说着是要给她儿媳妇看病,实则却把人给治死了,孙家小子想向那女医讨个说法,反倒被杀了一刀……这可真是……” 席间有人听得攥紧了手帕:“又是治死人,又是杀伤人,世上怎会有这样恶毒可怕的女子!” 被身边人顶了顶胳膊,后知后觉缩回脖子。 刺史夫人呷了一口茶,继续道:“孙家婆子说,杀伤她儿子,害死她儿媳的女医姓林,她在街上曾经见到过,正是……” 刚被皇帝亲口封为女医工的林寓娘。 林寓娘才刚喝了几盏酒,原正有些醺醺然,听了这一番话,浑身一忽儿冷一忽儿热,才刚升起几分的酒意散去大半。 对了,她怎么忘了,还有孙家这档子事。 当日她去为孙家媳妇看诊,一则是她从未见过这样的病例,二则是病人情况复杂,又兼孙家贫寒鄙薄,拿不出什么诊金,她若是不肯接手,孙家媳妇只能等死。 可结果呢?林寓娘尽职尽责把过脉,开了药,为着病患能够静养,不嫌孙家路远,几次三番上门复诊。孙家母子却合谋想要害她,躺在病榻上的那个则明知丈夫与婆母的计划,却不肯提示她。 幸好林寓娘医箱里头装着刀。 几个月过去,孙家的儿媳终于是被拖得病死了,孙家母子阴谋败露,林寓娘只当他们吃到教训,日后再不敢害人了。 谁知却是阴魂不散,如今又缠上来,竟然还有胆子要诬告她! 林寓娘气得急了,一拍桌案:“他们说谎!” 场中众人都被吓了一跳,刺史夫人抚一抚胸口,明知故问道:“怎么……林娘子是当真认识那家人?莫非是……真有什么误会在?若说哪家人构陷,可是他们家的大儿媳,的的确确是死于非命,可怜极了呀。” 第105章 第105章正是非 荒谬,着实是荒谬。 林寓娘气得浑身发抖。 指黑为白,颠倒是非,他们怎么敢这么欺负她! “孙家人所说的‘林氏’,当真是你?”刺史夫人直摇头,“这可就麻烦了,孙家人又哭又闹,头都磕得流血了,只求要个公道。明府见他们说得煞有介事,又确有物证,不似信口开河,已经将这事立定了是个案子,正在派人详查呢。” 席间有人惊呼:“这么说,林娘子岂不是也得要过堂受审?” “正是如此。”刺史夫人叹息道,“这事既然已经做成了个案子,明府少不得也得传人过去问话。” “又是杀人,又是伤人……简直骇人听闻。林娘子的为人我们都是知道的,这里头应当是有什么误会吧?” “当堂对质说明了解开误会,应当也就无事了。” “你我知晓林娘子的为人,县令、县尉可不清楚。公堂是什么地方,管你有错无错,一顿杀威棒打下来,再壮实的郎君去了也得脱掉一层皮,何况是娇滴滴的林娘子。” “这、这该怎么办?” 席间上人人都为林寓娘担忧不已,一时间急得茶也不吃了,酒也不饮了,就连帘帐后的丝竹之声都停了停。 “夫人,”有人朝刺史夫人道,“满幽州城里,唯有您最有脸面,请快替林娘子想想办法吧!” 刺史夫人似要推拒:“这、这能怎么帮?公堂 上的事,我一个妇人家能有什么办法。” “您同县令夫人交好,若是斡旋一二……”若是斡旋得当,已经写上卷宗的案子也能消失无踪影,何况只是桩没审定的案子。 “林娘子是咱们的熟人,可不能真让她沦落到县衙大狱里头去!” “这……” 刺史夫人摇着便面,不着痕迹朝身侧看过去,只见林寓娘握紧双拳,满头大汗,十足紧张的模样,倒真像是被吓住了。 这也难怪,毕竟那孙家婆子说了,她家儿媳确实是在林寓娘医治之后就死了,孙二胳膊上的那道伤,也确实是林寓娘所刺。 人证物证俱在,也不算是构陷了她,林寓娘怎么会不着急,不心慌? 刺史夫人看差不多了,也没打算吊着林寓娘太久,毕竟比起这小小的一桩“杀人案”,还是刺史夫人的事更加要紧。 “你们说的是,我与林娘子相识一场,又确实与县令家的娘子相熟,这个忙,的确是不能不帮。这样吧,我托大,过两日设个宴席,将县令家的娘子请上来,让她见一见林娘子,等真见到了人,便会知道林娘子并非是那等心狠手辣、杀人如麻的匪徒。” 等县令娘子回了家,吹一吹枕头风,一桩天大祸事就能这么消弭于无形。 像林寓娘这样的庶人,最害怕的就是进公廨衙署,更何况她这回惹上的可是杀人官司,能够请到刺史夫人这样的大人去替她出面周全,于林寓娘来说,也是几辈子才能修来的福报了,何况刺史夫人既不要她叩头谢恩,也不要她以命相报。 刺史夫人用便面遮住脸,凑近林寓娘私语道:“……自然,日后若是有人说起我们郎主的不是……” “孙家儿媳分明是被他们所害,害死一个不够,还要来害我!”林寓娘拍案而起,“我不告他们也就罢了,他们还敢来告我,真当这普天下没有王法了?!” 刺史夫人被吓得往后一倒,被凭几撑着才没摔翻下去:“林娘子,你……” 林寓娘生得玲珑瘦削,又总是温声细语,众人都以为她性情一定温柔娴静,眼下见她突然暴起,再想起孙家婆子种种指控,竟当真从她身上觉出些许匪气。 坐席最末的两三位夫人不自觉往后避了避。 刺史夫人也有些意外,硬着头皮道:“林娘子莫要着急,只要把误会解除了……” “没什么可误会的,不就是对质么。”林寓娘站起身就要出门,“我现在便去县廨。” “等、等等……”刺史夫人这下是真慌了,“林娘子,县廨怎么是能随意去得的?听说他们凡是抓着犯人,总要上了木枷锁打一顿杀威棒再问话,说是这样才能从犯人嘴里问出实话来。你一个娇滴滴的小娘子,哪里受得了那等折磨,还是从长计议的好。我认识县令娘子,不若就让我先去……” “多谢夫人好意,只是不必了。”林寓娘朝她行礼,“有陛下御驾在此,天子脚下,我不信还有谁能信口雌黄,凭空造出件冤案来!” “林娘子、林娘子慢着……你的箱子还没拿!林娘子!” 刺史夫人直着身,眼睁睁看着林寓娘不顾旁人拦阻,竟就这样闯了出去。不过这也难怪,下人们未得吩咐,只以为林寓娘是来这里做客,宾客想要离席,下人们又能怎么拦阻? 方才席间帮腔的几位大略知道些眉目,此刻也是不知所措:“夫人,这该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 他们好不容易抓着个林寓娘的把柄,原是想要吓唬吓唬她,哄着她去向嬴铣说好话,谁知道林寓娘竟是半点不变通,不但不肯接受她的好意,现在还要单枪匹马地去县衙。 刺史夫人懊丧地直拍腿,冲下人道:“还不快去寻郎主,事情做不成也就罢了,可千万别再把人给得罪了!” …… “……我家儿媳年轻力壮,即便不幸意外小产,但也只是有些虚弱而已,况且时隔数月,若有什么伤病也早好全了。只是我们一家人关心则乱,听信了林氏的谎言,真以为她怀的是什么双胞胎,一个小产了另一个还在肚子里头,这才耗费许多银钱,买了许多汤药,还任由林氏在她身上扎了许多银针……我可怜的儿啊,好好的一条性命,竟就这样白白被拖死了!” 公堂之上,孙婆子跪在地上哭天抹泪,满脸皮肉层层叠叠挤在一起,泪水如同瀑布一般冲过层层叠嶂落在地上,竟然在青石地板上洇出一小团灰迹,她的两个儿子分别跪在她左右两侧,皆是以袖掩面,悲戚不已。 孙大哭着喊他死去的妻子和未能出世的孩儿,孙二则痛哭着悼念他慈和的长嫂。 两边差役神情肃穆,像是也被这哭声所感染,又像是心如铁石,不为所动。 林寓娘闯出刺史府时满怀激愤,当日孙家母子突然变脸,嘴上说着是要与她说亲成亲,实则是以武力要挟着要对她不利,若非她箱中藏着匕首,又及时拿出匕首伤了孙二,也不知道那天能不能顺利走出孙家。 至于孙家儿媳,经过林寓娘医治之后,被死胎消耗的身体原本已见起色,就算医药上有所延误,也不至于再有碍于性命,在林寓娘离开幽州的这段时间,孙家分明还发生了什么事,才让孙家儿媳早早死去。 事有前因后果,林寓娘伤了孙二那是事出有因,平白无故的,无怨又无仇,若没有前因,她为何要从内城大老远地跑去城郊伤害一个素无往来的人?至于替孙家儿媳治病的事,所有医方皆有医案在录,她随身携带着这些医案,从幽州到高句丽,又从高句丽带回了幽州,若有纠纷,只取出医案,再请仵作验尸对证就是了。 原本在刺史府上,林寓娘听着席间刺史夫人转述的孙家母子句句污蔑,除开愤怒之余只觉荒谬,冲出刺史府时,也一心认为只要到了堂上说清事实,便能自证清白。 她毕竟在幽州待了大半年,如何从花厅离开刺史府,又如何从刺史府到范阳县廨,林寓娘是熟门熟路,不到两刻功夫就到了。 可等真见着那玄色重门与兽雕影壁,由后知后觉地生出些退却之意。 从来民不与官斗,平头百姓只有恨不得绕着官廨走的,哪里还有像林寓娘这般送上门来的?或许是在军营里待得太久,又总与吴顺等人来往,见过将军见过天子,连胆子都被养大了,一听说孙家母子要诬告,急匆匆就跑了过来。 出门时想着的是,她与刺史夫人席面上的娘子们都不同,县廨公堂重地,她早在安宁县时,为着江五的下落便已经闯了许多次,甚至堵在县廨门前,生生堵得县令下轿,与她另指了一条明路。什么杀威棒木枷锁,她行得端做得正,也不信天子脚下还能有冤狱。 可等真到了这范阳县廨门前,眼前浮现的却是上一回,被差役强压着走进去的场景。 范阳县要上交医工,在籍医工不够数,再征医工还不够数,便征到了林寓娘头上。那时林寓娘也是个良籍百姓,清白门户,行得端做得正,既没有谋财也没有害命。 可进了这玄门公廨之后,还不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再一想刺史夫人说的那些话,县衙里的差役,为着要出实话来,总得先将犯人打一顿再问话。 林寓娘更是发怵。 正在门前踟蹰,当值的差役却将她认了出来。 “这位娘子是……林医工?”差役朝她行礼,“某家里弟兄在军中任职,前些日子城东祭祀时,同某说过林娘子在军中的事,还说林娘子得圣上青眼,是大秦的头一位女医工,悬壶济世,德才兼备,竟比许多尸位素餐的医工更名符其实。” 林寓娘正不知该如何接这话,又听他问道:“林娘子来县廨是有何贵干?要见谁?某这就为您通传。” “我是……” 林寓娘更是不知该不该说。 林寓娘张口结舌,差役却突然想起什么似的,神色中透出些洞察。 “娘子是为着孙家案子来的吧?正巧,他们正在里头过堂,娘子随我来吧。”说着便引林寓娘入内。 听刺史夫人说,孙家母子是诉人,要告她林寓娘伤人害人,既是如此,林寓娘便是被告了。诉人过堂,怎么还能让被告前去旁观?她既然成了被告,怎么没有木锁木枷,差役反倒温言细语请她入内? 林寓娘满脑袋浆糊想不明白,既疑心差役引她入内是个圈套,又疑心差役若要捉拿她归案,直接动手就是,又何必多此一举设个圈套。 既来之,则安之。左右是已经到了这里,走也不是,逃也不是,林寓娘干脆定一定心神,随同差役走进县廨。 才刚绕过影壁,便听见孙婆子跪在堂上空口白牙便将事实黑白掉了个个儿,她说得声泪俱下,若非林寓娘正是当事之人,分明记得当日事孙家儿媳受困于死胎,身染沉疴,延医用药烧符水都不管用,辗转求到林寓娘跟前才诊出病因,只怕也要信了孙婆子的说辞。 “……将军,您可要为我们家做主啊!” 林寓娘毕竟在军中待得太久,竟没发觉这称呼不对,正要上前辩驳,却听见一个声音道:“你只将事实说清楚,自然会有人替你做主。” 其声深沉铿锵,如击玉敲金,落在林寓娘耳中,着实是熟悉得过分。 林寓娘不敢置信地抬起头,只见身着县令官袍的范阳县明府束手坐在旁侧高凳上,时不时掏出丝帕擦一擦额前汗珠,高坐在公案之后却是嬴铣。 他怎么会在这里?还在做主审……她的案子。 林寓娘难免惊愕,堂上嬴铣看了她来却并不惊讶,只抬一抬手让差役也给她搬了个凳子。 “按你所说,林氏是用药将你儿媳害死,这物证又是怎么一回事?” 林寓娘张了张嘴,看看嬴铣,又看了看齐齐整整跪在堂下的孙家三口,终究还是安安静静坐下来。 孙婆子尚不知晓被告已经到了,也不知晓被告正坐在他们三人身后,只管一个劲地哭诉冤情。 “将军请看,”孙婆子拉起孙二的袖子,指着他手臂上寸余长的伤疤道,“将军请看,我儿子手臂上的伤,就是林氏用这把尖刀所伤。” 孙婆子不知道嬴铣是何人,只是最近因着城东祭祀的事,幽州城街巷中多了许多军将,因而认出了嬴铣身上的武将衣袍,又见县令都让出位置缩手缩脚坐在边上,笃定这必定是个跟随皇帝左右的大官。 “我家二郎原本力大如牛,一日能收割三亩地,赶车、挖井更是不在话下,可自从被林氏所伤,气血……气血虚亏,一日便只能收割半亩田地了。自打我家大娘子死了,我家大郎每日食不下咽,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再有二郎……” 林寓娘真恨不得啐她一口,什么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孙大人高马大,壮得活像是一座小山,哪里能见着什么骨头,再看孙二,这段时日修养得的确好,隔着衣裳也能看出腰间足足缠了两圈肉。 嬴铣也不知什么时候到的,听了多久,神色中已经显现出些许不耐烦。 他打断孙婆子的诉苦,敲了敲桌案,指着堂上的物证——一枚匕首,问道:“林氏就是用这把刀刺伤你儿子,此刀是从何而来?” 孙婆子连忙回道:“回禀将军,这是老妇人在家附近的树丛中捡到的,上头还带着血,那血就是我家二郎的。我苦命的二郎哟……” “匕首上血迹乌黑,尚不能分清来源是人或是牲畜。”嬴铣捏着匕首翻看,“况且你自述是在林中捡拾而来,又如何证明此刀为林氏所有?或是城郊其他人户狩猎野兔、雉鸡所用,意外遗失,也不无可能。” “这、这……” 林寓娘闭了闭眼,孙家婆子说了那么多,也就只有关于这件匕首的事情是实话,偏偏嬴铣提出质疑的,竟只有这件匕首。 孙婆子拍了拍头,很快想起先前打听到的,胸有成竹道:“回禀将军,这把刀是在幽州城内铁匠铺所打成,刀上有铁匠的印记,我誊印下来去铺上问过,铁匠说,这样大小的刀,他只替一个人做过,正是林氏。” 林寓娘也想了起来,刺史尊堂受了腿伤,经久不愈,已经生出脓疮,为着给伤患清创,林寓娘在到达幽州之后,曾经托铁匠铺另造了一批锐器,既有轻薄如柳叶的新月刀,也有防身所用的利刃。 为着能够放入医箱,刀身比寻常刀刃做得要略短些,正是她伤人之后遗落城郊,如今又被呈上公案的那一把。 想来这就是刺史夫人所说的,孙婆子用以说服明府的那枚“物证”了。果然,只见县令擦一擦汗,朝着嬴铣拱手行礼。 “大将军,仵作比对过孙二伤口,确实与此匕首相吻合。底下差役也去铁匠铺上差问过,果然如孙婆子所说,经手打造过的铁器都留有印鉴,铁匠也记得这枚匕首的主人,正是……” 说到最后,声如蚊蝇,又擦了擦脸上渗出来的汗。 “是啊,大将军威武,大将军明鉴。姓林的医术不精,害了我家大娘子一条性命,又心狠手辣,眼看争执不过,就用刀杀伤我家二郎,而后逃跑。”孙婆子连连磕头,“如今她得了机遇,要去做什么太医署的医工了,可怜我一家人的冤情怎么能算!求大将军为草民做主啊!” 孙大和孙二有如牵线木偶,也随之连连磕头:“求大将军为草民做主!” 林寓娘看他们三人惺惺作态,一个哭得比一个更可怜,拳头一握就要站起来,远远的,嬴铣似是察觉到她的愤怒,稍一抬眼朝她看来,示意她稍安勿躁。 林寓娘只得按捺下脾气,勉强坐在原处继续听。 “孙氏,你消息灵通,既然知道林氏能够去往太医署做医工,也该知晓林氏是被谁封为医工。”嬴铣道,“听你的意思,是连陛下也被林氏诓骗了?” “这……” 孙婆子一下被问住了。 林寓娘是皇帝亲自封的大秦头一个女医工,自她以后,天下所有女子都能如男子一般参加太医署考试,合格者便能为女医工。如今幽州城里,街头巷角都在传说这件事,除了女子能够参考以外,还有种种林寓娘心善救人、救死扶伤的故事。 林寓娘是皇帝亲口封下的女医工,她的医术,皇帝也是夸赞过得。若说她医术不精,岂非是说皇帝眼光不好,轻易便被林氏骗了过去?再说林氏诓骗皇帝,也就是犯了欺君之罪,抄家问斩都不在话下,若是罪责当真敲定,人当真死了,孙家闹了这一场,又能得到什么? 孙家想要的,可是林寓娘这个人。 何况连皇帝都看不出的骗局,孙婆子却看出来了……她有几条命能这样洞若观火? “是、是……不,不是,不是!大、大将军,”孙婆子气焰瞬间落下来,“林氏她、她是……她是逃走了,对,她发觉治不好我家大娘子,临时逃走,这才害了我家大娘子的性命!” “逃走,害命?怎么,你家大娘子是只靠那两口汤药过活,就算没了开汤药的人,难道连煎汤药的人也没了?缺了那两口药,竟然比米面都还更要紧,立时就死了?” 孙婆子被说得额 前直冒汗,她原是想说,林寓娘救治大儿媳不利,意外将人医治死了,又在孙家母子找她讨要说法时杀伤了孙二一刀,逃走了。 可林寓娘经过一番出征,得了天大的机缘,成了皇帝亲口封的医工,如今除非皇帝亲自改口,谁敢说她医术不好?林寓娘既然医术精湛,足以封为医工,那么孙家大儿媳便不能是被她给治死的,既然没有前头这个死仇,林寓娘又为何要在孙二手臂上开道口子? 孙婆子年迈苍老的脸上泪痕未干,整个人却又像是刚从水里捞上来一样,转瞬间便出了一身又一身大汗,深陷的眼窝里,一双混黄眼珠转个不停。 可还没等她想出个什么应对的说辞,堂上赢铣却是语气一缓道:“你状告林氏伤你孙二手臂,既有人证又有物证,尚且算是有所凭证。而你家大儿媳小产之后身体虚弱,仓卒病死,则是天寿有终,说是林氏之过,未免太过牵强。” “是、是……” 杀人重罪,远比用刀划伤孙二罪责更重,可先是皇帝亲口夸赞过林寓娘的医术,而后又是物证不足,嬴铣三言两语,就将大儿媳的一条人命从林寓娘身上摘了出去,孙家婆子自然不甘心。 可她又哪里能有辩驳的余地。 只庆幸着自己还捡到了一件匕首做物证,好歹不能让林寓娘逃脱了去。 却听嬴铣道:“至于她伤人一事,孙二手脚尚齐全,可见当时伤口不深,如今又已经愈合,便商定个数额,赔些银钱……” 赔钱?赔什么钱。当日分明是孙家母子先起了恶毒之心,孙二若是不以武力威逼,恃强凌弱要来抓她,她又怎么会伤人。林寓娘伤人不过是为自保,怎么反倒还要给恶人赔银钱? 林寓娘听到此处,又是不由自主坐直了身,想要开口反驳,可还没等她出口,孙家婆子却高声道:“回禀大将军,我们不要银钱,只想要个公道!” “你想要什么公道?”嬴铣状似无意,“你是想要也往林氏手上划上一道伤,还是要她入狱流放?” “不、不,都不要。” 看嬴铣如此耐心好说话,孙婆子更觉心中打算落定了十成,不住搓着手,一双浑浊眼珠精光乍现。 “回禀大将军,林氏一个小女子,如何能受得了牢狱之苦,流放之难?我等虽然家境贫寒,但也不是那等贪图钱财、只想要人偿命的恶毒人家。大将军有所不知,当日林氏肯来我家替大娘子看诊,实则是看上了我家儿子,想要与我家结亲,尽心救治大娘子,其实是在救治自己的妯娌。只是后来……”孙婆子看了眼嬴铣,嗫喏道,“我家大娘子天寿有终,死、死了。” 赢铣敲定了孙家儿媳的死法,孙家婆子不敢再有异议,只是眼珠一转,又想出了个新的说法来。 “我家大娘子死了,林氏不知为何,临时悔婚,我家自然不肯,争执之间林氏竟然拔出刀来,这才划伤了我家二郎……”孙家婆子道,“我家大娘子已经死了,林氏就算去坐牢,也还不来我家儿媳一条命,倒不如仍旧按原先的意思结上亲,过去的事,我们也就不追究啦。” 一番说辞下来,孙家婆子自觉巧舌如簧,临危颇有一番急智,没发觉除了赢铣以外,堂上所有人都面色古怪,县令听得更是脸都绿了。 “孙家婆子,你先前在县衙门前叩头时可不是这么说的,”县令忍不住道,“是你说,那林氏杀人伤人,用毒用刀,是个十恶不赦的人物,你与她有深仇大怨,见不得她瞒天过海成了女医工,这才告上堂前,要将她罪责公之于众。怎么现在又……又要她去你家做儿媳?!” “这、这……”孙家婆子看了眼嬴铣,见他没有异议,面对县令时腰杆子竟然也硬了几分,“冤家宜解不宜结,林氏原本就同我家有结亲的意思,日后成了一家人,大家自然是以和为贵。” 这才总算是图穷匕见。 林寓娘更是气得七窍生烟,先前听刺史夫人说得绘声绘色,她真当孙婆子是编出了什么了不得的说辞,又是人证又是物证,这才成功骗过了县令立下案情,结果才到堂前说了几句话,她甚至还没上前与之对质,孙婆子便是漏洞百出,前言不搭后语。 若是这样便能作诉人,天底下只怕是冤声遍野了。 “林氏若是不愿嫁与你家,又当如何?” “她若不愿意以和为贵,那自然是……该怎么法办就怎么法办了。”孙婆子说完这话,却又着急道,“但何必做得这样绝?林娘子不是不好说话的人,她一个寡妇孤苦无依的,将军只管派人将她抓来,上了公堂,她自然也就愿意了,就算不愿嫁给二郎,左右大郎媳妇已经死了,她若是要做宗妇,嫁给大郎也成啊。” 跪在她左右两侧的孙大孙二原本默默不语,神飞天外,只将一切荣华富贵都交由母亲去争取,眼下骤然听见这话,却是一喜一恼,神色各异。 恼的自然是孙二,他扯着孙婆子的衣袖急道:“这怎么能成?阿大已经娶过妻了,怎么能又娶妻?便是轮也该轮着我了,况且当日林氏还伤了我一刀,刀疤至今还在!” “我是阿兄,是嫡长子,我还没有儿子,自然当是我先娶妻!”孙大也急了,扯着孙婆子的另一张衣袖,“阿娘,我的娘子是林氏害死的,该她补给我一个娘子才是!” “你已经娶过妻,这回该我娶妻了!” “人都死了,怎么能算数?我是兄长,就该我先娶!” “从小到大,什么好的都是你先占,你也听阿娘说了,林氏分明是看中了我……” “你……” “够了!”林寓娘猛地站起身,动作幅度太大,甚至带倒了座下高凳。 案子尚未审清,孙家二郎却已经为着林寓娘的去向争执起来,左拉右扯,扯得孙家婆子东倒西歪,这一家三口话里话外仿佛林寓娘已是他们囊中之物,好似笃定不论他们的说辞究竟有多蹩脚,总归县廨会给他们一个他们想要的道理。 如此无耻、无理纠缠,竟然也有人买他们的账。 她看了看座上嬴铣,又看了看坐在公案边上不住抹汗的县令,想骂的人太多,竟然不知该从何骂起。 况且骂人一事,她着实并不擅长。 孙家三人仓皇回过头,这才发现林寓娘竟然早就到了,且一直坐在后头旁听。 “你、你怎么,这怎么……”孙家婆子看看林寓娘,转头又看看座上穿着武将衣袍,不知为何突然出现在县廨公案后头的这位“将军”,后知后觉想起来,林寓娘的一身富贵,实则都是在战场上挣来的。 “好啊,我就说你当日为何突然翻脸,一跑就没影了,原来是早就找好了姘……姘……” 堂上嬴铣眉目沉肃,不怒自威,就连县令也只能在他边上听训,孙婆子心上一颤,逐渐短了声气,也不敢再将后头辱骂犯上的话给说全乎。 林寓娘将她种种情状看在眼里,前倨而后恭,并不是畏惧林寓娘,也并非是因为认识到自身错处,只是因为畏惧堂上的这位将军而已。 她既不为此恼怒,也不为此欣喜,只是觉得很累。 “什么意图与你结亲,什么杀人害人,你张口便来,颠倒是非黑白,是真当天底下没有王法了吗?!”林寓娘实在想不明白,孙婆子究竟有何倚仗,竟能这样空口白牙地就要诬告陷害她,“明府容禀,当日孙家媳妇病重在身,妾身为女医,为病人四诊开方,皆有记录在案,如何开方,也都有依据。当日病人情状如何,幽州城内曾为她诊过脉、施治过的医工、女医、医婆,皆可作证,妾用药是否对症,也可请他们验方。” 林寓娘朝上首行礼,却并未看嬴铣。 “至于孙二手上伤痕,则是因为当日,孙家母子趁我前去为病人诊治时,意欲将我困于暗室对我不利,妾出于自保才不得已出手伤人。” 伤人之后,林寓娘原本的确想逃,却又因战事被征入军营,而后兜兜 转转回到幽州城,竟又撞上了这一家人。 “你说什么……什么不利!我们一家老实本分,怎会做那等事,分明是你意欲伤人,要对我们不利。”孙婆子又扯起孙二的衣袖,将孙二手臂上的伤痕晒在外头,“明府可看看,林氏承认了,这确实是她用利器所伤!” “我对你不利?我一个女人家,单枪匹马,手持利刃对阵你家孙大孙二两个壮汉,我图什么?图你家家徒四壁,图你家那几亩薄田,还是图你家会剥削虐待儿媳,致使儿媳难产后医药不足被拖死?” 荒谬,荒谬。孙家婆子胆敢算计她已是荒谬至极,这等烂糟事也能闹上公堂,甚至能传入刺史夫人的耳朵里,更是荒谬,坐在公案上头的嬴铣,站在下头与孙家人争执的自己,又都何其荒谬。 林寓娘说了一通,恶气半点没出,反倒险些把自己给气倒。 孙家婆子满脸涨得通红:“你胡说什么,我家、我家那是清白人家,什么家徒四壁,什么薄田……” 林寓娘懒得再理会她,只朝县令道:“望明府明鉴,妾眼下暂居幽州刺史府,是要拿医案作证供还是要捉拿我归案,随时恭候。” 说罢顿了顿,没见有人拿枷锁上来,林寓娘衣袂如风,大踏步离开了县廨。 “她、她就这么走了?!”孙家母子三人指着林寓娘消失在影壁后的背影,不敢置信道,“她就这么走了,你们这么多人,也不拦着?!” “她怎么能走!” 孙家二郎仍旧跪在原地没挪窝,孙婆子提了提衣角,爬起身来就要往外追,原先站在两旁如同木偶灯架的差役却突然动了,手中水火棍一提一带,便将人拦了回来。 孙婆子“哎唷”一声倒在地上,身旁两个儿子毕竟不是死人,终于也有了动作将母亲扶起来。 “明府救命,咱们可是诉人,怎么还有被告走了,把诉人留下的?” 孙二究竟比兄长多了几分机灵,瞅一眼座上八风不动的赢铣,改口道:“咱们不告了,不告了还不行吗!” “按秦律,诬告反坐。诉人被告都过了堂,岂是你说不告就不告?”林寓娘走了,嬴铣掸一掸袍上不存在的灰尘,也起身,“我奉命都督两州军府,州县里的事,原本不该过问,只是林医工的名号在陛下面前点过卯,又于我有救命之恩,犯着逾矩我也不得不过问一二。” 嬴铣眼睛看着堂下母子三人,话却是对县令说的。 “是,是。都督……哦,国公爷说的是。” 不管是大将军还是两州都督,都是只管军中事,插手州县事务算是越权,但徐国公受封国姓,上籍宗正,赐开府仪同三司,想要监察主审案情,却是在情理之中。 县令躬身朝嬴铣作揖行礼,自以为是向他卖了个好,得来的却是一声冷嗤。 “孙家母子蓄意构陷,前言不搭后语,没有实证也没有依凭,开口就要诬告旁人杀人。”县令眼睁睁看着嬴铣将公案上唯一的物证——那把匕首用绢布缠裹起来,收入袖中,垂头只当自己瞎了,一个字也不敢说。 “……身为一地父母官,竟然连这等案由也能上呈公堂,如今陛下盘桓幽州城,你就准备用这等污糟事污染圣听?我看你这个明府是太清闲了。” “是。” 县令父母官做得不怎么样,谄上欺下的功夫倒是一流,听嬴铣的意思是不但要销毁罪证,保下林寓娘,还要连案由也一笔勾销,最好是半点污水也沾不上林医工的裙面。 “某知道应该怎么做了。”县令又朝嬴铣行礼,见他收好匕首就要离开,连忙问道,“国公爷,那这三人应该怎么办?” 嬴铣垂眸看向堂中孙家母子,母子三人直到此时才觉出不对劲,孙大卯着劲想要往外跑,立时被打了一记水火棍,这还不算完,差役生怕他们跑了,干脆两人一组交叉立起水火棍,分别将三人按在原地。 “冤枉啊、冤枉啊!你们包庇林氏,竟要抓良民入狱!我要上告州衙,我要见天子!” 孙二一直闭口不言,听见这话伸腿踹了一脚兄长,求饶道:“明府饶命,将军、国公爷饶命!小的们再也不敢了,再也不敢了。” 孙大和孙婆子这才反应过来,面色青青白白,也都争着抢着磕头求饶。 蠢人不是没见过,可是蠢到这份上还想着要作恶的,倒也是真稀奇,也难怪被人当枪使还得意洋洋,自以为有所依仗,却丝毫不知已经死到临头。 “我方才不是说了,依秦律,诬告反坐。”嬴铣步伐匆匆,视线没在那三人身上多停留一瞬,“他们诬告林氏杀人,便以杀人罪论处。” 第106章 第106章折柳处 傍晚时分,不论是高鼻深目的络腮胡商还是肩上扛着稚童的酒肆茶博士,都收拾了铺子准备归家,路上人群疏疏散散,唯有一人旁若无人,逆向而行。 幽州城临近漠北,初秋天气许久没下雨,黄土路上便不断有浮尘随着她步伐翻出来,扑上她翻着卷的裙摆,林寓娘既没理会周围是不是探看过来的人群,也没理会裙摆上灰扑扑的浮尘,她只闷头往前走。 她的心情简直糟糕透了。 这也难免,不论是谁,遇上孙家母子这样的恶人,就算碍不着什么事,也总难免一场恶心,何况孙家母子确实闹上了县廨,甚至连刺史夫人都听闻了这件事,特地转告于她,还想着要为她周全斡旋。 恶心之余,又总觉得有些伤心。 金乌西坠,天边晚霞乍然显现,深红血色层层浸染天穹,如同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正有泊泊鲜血不断涌出来。 再往前就要出城了。 林寓娘离开县廨时走得果断干脆,可等真出了县廨,她实则也不知自己该往哪里去,她只管闷头往前走,等站上了木桥才发觉此地与刺史府根本是两个方向。 桥下河水干涸已久,桥上雕饰腐朽开裂,唯有桥边柳树枝条有新绿。 有旁人在时,心中的那份伤心,林寓娘总能尽力回避不去触及,可等到独处之时,那种如鲠在喉,吐不出又咽不下的难过便如潮水般渐渐漫上来。 为什么,她总是要在最狼狈的时候遇上嬴铣?在军营时被当成医工强征时是如此,被孙家母子缠上时也是如此,嬴铣金质玉相,大马金刀地坐在公案之后,她却只能同孙家母子那样的人一道立在堂下受审。 林寓娘早知道人生来便有高低贵贱,士庶有分别,正如楚河汉界泾渭分明。她已经不是孟柔,再不会被人随意买卖驱使,只当成是个泼人脏水的媒介,她成了林寓娘,也再不想去攀附士族,自取其辱。 可她好似总也逃不开。 自顾自伤心了好一会儿,忽而又觉得这行为颇为可笑。怎么,难道她是什么五、六岁才扶床的稚儿,受了点委屈便想着逃得远远的。 何况她到底有什么好委屈,若不是有嬴铣在,看孙家母子胡搅蛮缠的本领,只怕还有得闹呢。 可越是如此,就越是难免伤心。 林寓娘扶着心口,努力想要将那一种哽咽吞下去。 ……她也想极体面,极光鲜地站在嬴铣跟前,告诉他。 她比谁都要过得好。 静静看了一会儿晚霞,好歹把那种不知从何而起,又不知该如何排解的委屈消解下去,林寓娘抚着胸口吐出一口郁气,回过头,却看见嬴铣远远站在柳树曲折的枝干边,不知看了她多久。 “你怎么在这里?你跟着我做什么?!” 林寓娘立时皱起眉,除了愤怒之外,还有股不知从何冒出来的,被人看穿了的慌乱与张皇,她心中不快,出言时也没有半分遮掩,是十成十的不识礼数。 而嬴铣竟然也没有太讶异,只是平静道:“眼下战事才结束,虽然有陛下坐镇幽州,但毕竟幽州边陲之地,形势复杂,难免会有恶人暗中作祟。你一个女子孤身黄昏于街巷中独行,我不放心……” “ 我独不独行,与你又有什么关系。”林寓娘反倒更是一股怒气直冲胸口,几乎是不管不顾道,“你是觉得我不能自保?我的安危,什么时候要你徐国公来多操这个闲心。” 赢铣跟随她而来,分明是处于一片好意,路上也并没有打扰,可林寓娘一句接着一句,已经不再像是要撇清关系,而是恨不得要用话刺伤他。 被接连顶了两句,赢铣脸色难免有些泛青,林寓娘与他相识已久,早知道他脾气一向大,自打从军立下军功之后,更是多了说一不二的毛病,丝毫容不得旁人忤逆。 可赢铣胸膛一阵起伏,却硬是压下了满腹火气,只是侧着脸,并没有与她争吵。 就是这样,总是这样。自打重逢以来,林寓娘每每见着嬴铣总是忍不住大动肝火,嬴铣分明也存着脾气,却总是要做出一番大度容忍的模样,他越是这样,便越是让林寓娘怒气上涌,反倒显得林寓娘无理取闹起来。 就好像莫名出现在县廨公堂的不是他嬴铣,就好像公堂之上随意审议她与孙家母子纠葛的不是他嬴铣,就好像一言不发,尾随她到此处的不是他嬴铣。 林寓娘生气时总有因由,可对着一个无动于衷的稻草人,她就算再怎么辱骂发泄也只是自说自话,自演自唱,何况林寓娘实则知道,赢铣并非无动于衷,他只是隐忍着,不与她计较罢了。 像是幼猫冲着豺狼奋力挥爪,再怎么努力,在豺狼眼里,也显得可笑。 气过了头,林寓娘倏地冷静下来。 “罢了,我与他计较什么呢?”林寓娘不再理会嬴铣,错开他便往前走,“以后天南地北,各桥各路,他做他的国公爷,我只管做我自己的事。” 天色渐晚,林寓娘正打算着回刺史府收拾行装,明日一早就离开,却听见嬴铣在身后道:“我并没有那样想。” 林寓娘原本不该应的,打定了主意不再理会他,他再说什么,又与她何干。只是心里想着事情一时走神了,才在听见声音的那一刻下意识顿步。 “你说什么?” “我说,我并非是觉得你不能自保。”嬴铣声线艰涩,好似口中说出的话不是解释,而是又一次认输,“我跟着你,是因为我担心你的安危,而非是因为你不能自保。” 他早知道林寓娘自己会有办法。 “孙家母子闹上公堂,要状告你戕害他们性命,一死一伤,在县廨门前又是敲鼓又是磕头,范阳县内早已是人尽皆知。在你来前,曾有人拿着保书奉上公案,幽州城内一十三家医堂与药房所有掌柜,都肯签字替你作保,证明你不会害人。” 林寓娘一愣。 自打回到幽州城,除了城东祭祀的时候出了一趟门,其余时候她都呆在屋里规整医案,两耳不闻窗外事,孙家要告她杀人的事,还是今日听了刺史夫人所说才知晓,至于有人因此愿意为她作保,林寓娘更是从未听闻。 从来民不与官斗,平民百姓向来只有绕着衙署公廨走的,哪有人会自己送上门。林寓娘身陷杀人重案,却有人没有血缘关系、只凭半年来相识相交的缘分便肯替她人品作保,要知道,若是案情查清,林寓娘当真犯下恶事,这些肯签字为她作保的人,全都得一道下狱论处。 而除了平日走动频繁的医堂药房的掌柜,保书上还有许多其他人的花押,幽州城内,上至富绅下至走卒,愿意为林寓娘作保的人竟然签了满满一大张纸。 看到那封保书,不仅是县令,就连赢铣也十分惊愕。可以说,就算没有嬴铣当堂坐镇,只凭这封保书,就连县令也不能轻易让林寓娘下狱受审。 除此以外,当日孙家母子合谋要害林寓娘时,她也是手持匕首,单枪匹马就闯了出来,可见她即便独自一人,也足以应对种种危险。自从麟游县一别,这么些年,林寓娘孤身一人在外,身边可从没有个嬴铣时时护卫身边。 而她种种自保的方法,也并不全是这些年磨炼出来的,想当初在安宁县时,孟柔不也是独自一人,硬是将江五这个瘫子,将整个家给撑起来了么。 嬴铣脸色越发难看,却是因为自惭。 “我之所以放心不下你,认定你周身处处是危机。”不论是在幽州城还是在高句丽,他都是如此,名为护卫,实则禁锢,也不过是因为。 “……不过是因为,我离不开你。” 林寓娘浑身一震,仓皇别开头去。 她没料到赢铣竟然会说出这些话,她总以为,赢铣该会像是在军营,在绛帐时那样对她疾言厉色,句句教训,像是在训斥一个不谙世事,不通道理的稚儿。 可眼下,嬴铣却是在向她……认错? 嬴铣不再装锯嘴葫芦,也不再居高临下,林寓娘反倒十分不适应,她直直瞪着那片薄唇,好似不认识他了一般。 顶着这样的视线,嬴铣反倒自如了许多。 “我今日所以会出现在公堂之上,也并非是为了要……羞辱你。只是我今日去寻你……”嬴铣以拳抵唇轻咳一声,“祭典过后,圣驾很快就要回銮,内官原本是要去传话,看你有些什么行李,好替你准备车驾。只是朝会之后,内官事忙,我正巧顺路,便替他走了一趟。” 说什么顺路,其实不过是因为幽州刺史府邸地方宽阔,园林格局复杂,两人自从回到幽州之后就再没有碰过面,所以才特地截了差使,要来见她。 “你在长安暂且没有落脚之处,太医署落籍还有一些文书要走,再有其后秋夕大宴,总得停留一段时日,我猜你在长安没有落脚的地方,徐国公府尚且还有空余的厢房,或许……” 对了,太医署的落籍。 林寓娘一拍脑门,是了是了,她怎么把这个给忘了。 皇帝虽然封了她做女医工,但这只是皇帝的敕命,虽然名头上给了她一个恩赏,但实则还需得她亲自去长安,在太医署落了籍册列了名,领了印信,如此才能算是个真正的医工。 总想着夙愿已经得偿,却还没反应过来,还有文书需得走一走。 还有楚鹤的医书…… 要做的事还有这么多,怎么收拾行李的时候一件也没想起来? 她其实根本走不了。 “……等我到了院前,却见已经有两队差役等候在那里,带着枷锁提着棍,似是要捉拿人犯,可敲了敲门,见院子里头没有人,便就走了。” 刺史府第,宾客院前,能有差役通过重重关卡寻到地方,冒着得罪刺史的风险捉拿人犯,这样不顾尊卑大胆犯上,想来要捉拿的人犯应当很是要紧了,可差役看了没人,既不原地蹲守,也不询问院内人的去处,而是干干脆脆地转头就走。 如此种种,殊为古怪,嬴铣便多问了两句,这才知道是孙家母子告上县廨,林寓娘惹上了官司。 “我那时,是刺史夫人派人来通报,说是要与我叙旧。我那时正在花厅。” 对了,林寓娘又是一拍脑门,她是被孙家母子气得狠了,她听见侍女通报时,还以为刺史夫人是有什么隐病,不好明说,嘴上说着要叙旧,实则是要请她过去诊脉,是以林寓娘去花厅时便带上了医箱。 只是席上饮了酒,又被孙家母子的无耻给气得狠了,临走时竟然连医箱也忘了拿。 赢铣看她走神,眸色深了些,苦笑一声道:“……你是不是当真恨我,厌恶我,恨不得我死在高句丽,好得个清静?” “什么?” 林寓娘正懊恼着自己便是再着急也不该如此丢三落四,连吃饭的家伙什都给落下了,一抬头,却只看见嬴铣绷紧的下颌。 就连眼眶也通红,似是被谁欺负狠了。 嬴铣此人生得着实好,直鼻薄唇,一双凤目凛凛生光,方才在县廨时,高踞于公堂之上,不必做什么恐吓,便自由种不怒自威的气势。 而眼下咬紧牙关,红着眼眶,侧着脸 ,不肯与她对视时,却又能让人无端生出怜惜。 ……即便明知他能号令千军万马,才刚力破三军。 也难怪嬴铣会委屈,他去公堂并非是故意,只是偶然撞见,多嘴问了一句,便是换作林寓娘,只怕也难免有此一问吧?他一举一动全然出自好心,林寓娘却句句不领情,将原该发泄在孙家母子,甚至是范阳县令身上的怒气全然发泄在赢铣身上,如此疾言厉色,倒的确不像是对待恩人,而是对待仇人。 而嬴铣竟然没有恼怒,反倒还向她解释了,道了歉。 其实也不过是为了她好。 他只是委屈而已。 赢铣软了声息,林寓娘也后知后觉地生出些歉疚来,就连心中积攒已久的郁气都不自觉散去几分。 “你怎么会这样想?”林寓娘反反复复想着赢铣说的那句话,抿了抿唇,摇摇头,“我从没有想过让你死。” 反倒是赢铣,在高句丽时一口一个若是他死了,也得要林寓娘跟着陪葬,究竟是谁恨谁,谁想要谁死,怎么还有如此颠倒黑白的? 还有那封婚书…… 想到当日在柳城时,嬴铣替她挡了一箭,其实原本该多谢他救命之恩,可后来又是强逼着她签下婚书,又是要她与他偿命,一样事情一样事情叠加起来,便是救命之恩也成了害命大仇。 再有那两封婚书。 “我从没有想过要你死。”林寓娘摇摇头,神色渐渐清明,“我也不恨你。我只是,不想再与过去再有什么瓜葛。” 分明是在解释,是在否定赢铣自伤的话,可赢铣听了,却像是被谁用剑刺伤了一般,脸色一片青白,竟比当日中箭受伤时还要难看几分。 “我、我知道。”赢铣呼吸急促,略带着些仓皇侧过头,“我只是想问你,回到长安之后有没有落脚的地方?徐国公府地方大,许多厢房尚且没有人住过,临近皇城,行走也方便。我只是想问你,若是没有落脚的地方,要不要……” “就算我在长安没有屋产,难道不能去住客店,难道不能另找冰人租赁?为何一定要去你徐国公府上。”林寓娘皱眉,“你分明已经听见我在说什么,也分明了解我的意思,为什么总是要顾左右而言他?” 不管是将她困在绛帐,还是那两封婚事,又或是辽东城下,嬴铣即将涉险前留给她的那个吻。自重逢之后的林林总总,全都指向了同一件事。 重温鸳梦,破镜重圆。 可是破镜哪能重圆。 “我已经不是孟柔,过往的事情,我只想要一笔勾销。你说我恨你,但其实……或许在长安时会有,甚至在到江城时,我也难免恨你,我那时并不明白你为何要如此决绝,为何一定要当着我的面,强逼何氏将我卖身为奴。” 可后来在麟游县时,金銮殿上群臣奏对,林寓娘才知道,她堕入奴籍,该怪的不是江铣,而是何氏。 而是她托身在了何氏的肚子里,成了孟柔。 身为庶人,在高门贵胄的眼里,命途便如草芥一般轻贱,不管是良籍还是奴籍,安宁县里的孟柔,不过是被人用来算计江铣的一盆脏水。孟柔是平白遭受了无妄之灾,可对于流落到安宁县里头的江铣来说,他也只是莫名被人破了一盆脏水而已。 何况金銮殿上,江铣买下孟柔的身契,将她落入奴籍的官面文书,竟成了翻盘破局的一枚棋子。江铣为着娶她,竟然不顾自身落罪,也要与她士庶成婚。从那时起,孟柔便再没有理由恨他。 可是孟柔的爱恨,都已经随着这个名字离她远去了。孟柔与江铣之间的纠葛,再如何错综复杂,也与林寓娘没有干系。 或者说,林寓娘是不想再与旧事惹上任何关系。 她如今已经是敕封的女医工,身负一身老师传授的本事,又有三十卷医书在肩。她有许多事可做,有许多人要救,那些鸡毛蒜皮,能让人伤心彻骨的旧事,何氏、孟壮、安宁县、长安。 还有江铣。 林寓娘都不想再理会。 这一番话,林寓娘不是头一回说给嬴铣听,可每每说到此处,他便总是含糊其辞,另起话头避而不谈,仿佛只要这样一直拖下去,便能拖住林寓娘。 “我若是不顾左右而言他,你是不是就要将所有事情都分割清楚,将所有人都抛在脑后?”就像现在这样。 “你也明知道,我想要的只有这一样。” 赢铣语气平静,只是眼眶越发红。 “你要将林寓娘和孟柔分割清楚。”嬴铣道,“可是我只有你了,阿孟。” 在麟游县时,褪去一身骨血,更名换姓,叛离父母宗族,舍弃旧日姓名,脱胎换骨的并不只有孟柔一人。 还有江铣。 林寓娘突地一怔,摸向腰间。 那里有一枚银花钱。 楚鹤死后,林寓娘在这世上便只有她自己一个人。 而赢铣也是一样。 他舍弃兄弟姊妹,背弃父母宗族,更名换姓,纵然得位高权重,能号令三军,为天子肱骨。可到头来,他也只是一个人。 就连将要以生死作赌注时,所要托付的,也就只有这一枚银花钱而已。 逃不开也躲不过,终于到了不得不谈,不得不开诚布公的时候。 “现下你知道了,我根本不愿放你走。要我如你一般抛下旧事,根本不可能。”赢铣所想所要的,从来只有一人而已,不管是孟柔还是林寓娘,总归都是同一个人。 他所想要的既然只有这一样,又如何能让他放手? “你是不是又要走了?就像从前那样,为着离我远远的,长安是不必去的,太医署的籍册不想要了,就连医工也不想做,只管一个人离开。”赢铣带着点嘲讽,又带着点自暴自弃,“走得干干净净,没有任何牵挂。” 才刚因为赢铣软了态度,显露出十分委屈,她那一腔怒火才好不容易消停片刻,听见这番话,自然而然又生出逆反的尖刺。 “所以你又要怎样?”林寓娘皱眉,“就像在麟游县时那样,锁着我,捆着我,将我困在屋子里,日日做你的禁脔?” “我……” 赢铣面色青青白白,他所做过的所有事都是罪证,无可辩驳,他伤害过孟柔许多次,江铣的存在,原本就是林寓娘对过去避之唯恐不及的原因之一。 林寓娘道:“你也分明说过,等战事结束之后,你我到了黄泉也不必再相见。” “我没有说过。”赢铣死死瞪着她,眼眶通红,面色煞白,半晌移开脸,小声又说了一遍:“我没有说过。” 林寓娘一愣。 她想起来,赢铣的确没有说过这话,他所说的是:“等战事结束,林娘子自然是要尽快与我撇清干系,别说长安,京畿附近也短短不肯落脚。不,只怕是下了黄泉,也断不肯与我再相见。” 这分明是赢铣的自伤,说的是,林寓娘不肯再与他赢铣相见。 ……今日种种,倒也确实如他所言。 说到这事,林寓娘又突然想起另外一桩事来:“我身上的过所还是当年晋阳长公主所赠,上有公主留下的印鉴。” 还有一句话。 “林女殿前无礼,触怒贵人,责令速返原籍,不得再入京畿各县。” 林寓娘这些年未曾踏足京畿,一则是没有必要,二则是不想再与任何故人故事有所牵扯,其三也是最重要的一点,便是因为这句话。 若是当日身患重病的不是幽州刺史的尊堂,而是京畿某县的县令尊堂,林寓娘也只能替掌柜的打点好行装,替他留在江城里头好好看店。 林寓娘原就不能靠近京畿各县,并非是因为赢铣或是其他什么人而不愿去。 “我的过所上还有长公主留下的印鉴,不能踏入京畿半步,太医署在长安县,我只怕也是……” 皇帝虽然敕命封她为女医工,可却没有敕命让她回长安。过所上留着这行字,她又怎么能去做医工,怎么能 去太医署领籍册? 赢铣道:“这倒不难,只要幽州刺史肯出面,替你更换一张新的过所就好。” 林寓娘皱眉:“我过所上留着的是晋阳公主的印鉴,刺史怎么敢?” “若是三年前,便是给幽州刺史八个胆子也是不敢,但现在不同。”赢铣似是有所避讳,没有深说究竟为何不同,只道,“眼下你是皇帝所封的女医工,你要到长安去领皇帝赐下的医籍,谁敢阻拦?何况幽州刺史欠你一个天大的人情,这个小忙,他是一定会帮的。” “人情?”林寓娘不解。 “你当今日孙家母子为何能够闹上县廨,刺史夫人又为何会将此事告知于你?” 林寓娘一愣,摇了摇头。 见她仍是不解,赢铣提醒道:“你还记得当日你为何会被征入军营?” “当然记得,是……” 是范阳县本该上交的医工不足数,林寓娘这才被强征了去做医工。 按大秦律例,军队出征时,每五百人需置一名医工随行,再有若干药童随侍辅助,若是置员不满,主事者以故杀论处。而此次东征,范阳县交上去的医工并不足数,又为了充数,不得已以次充好,送了好些医生去填数,到后来,医生也不够数,就征发医工的亲眷和女医,林寓娘也在其列。 在籍医工皆有名录,医工不足数,实则不是人员不足,而是被藏在旁人后院做府医去了,州县里头的权贵开罪不起,县令便只能得罪军府。这样的情形,既不是范阳一县的特例,也不是此次东征时才生出的新花样。 过往军队出征时也是如此,只是都没出什么大事,军队又是个以生死挣功绩的地方,医舍情形究竟有多差,那是只有阵前伤亡将士才晓得的事,得胜归来的军士大多全须全尾,对医舍的情形不清楚,更是不会多说,是以就这样瞒天过海许多年。 直到此次东征,赢铣临危受命,以极少兵力对阵敌方数万大军,期间状况百出,伤亡的军士一多,这里头的隐患便骤然显现出来。死生有命,富贵在天,从前军士们大多对医舍里头的伤兵毫不在意,直到自己也变成里头的伤兵,幸而林寓娘看出了其中问题,及时求援,又尽量想了个周全的办法分散了医舍压力,这才没有出大事。 此次嬴铣能够顺利拖住敌方数万大军,甚至反败为胜,离不开林寓娘在医舍里头的努力。 也是因此,皇帝才会在合营之后特地拨冗去见林寓娘,不但大加赞赏,还破例许了她许多愿望,甚至从此准许女子也可入太医署参考做医工。 不单是因为林寓娘所提出的分帐之法极为有用,也是因为军营征发医工制度积弊已久,而林寓娘没让它倒塌在最关键的那一刻。 林寓娘还是不明白:“就算这样,和刺史又有什么干系?幽州刺史办事不力,自然会有陛下论罪,我怎么会……” 想到先前赢铣的提示,林寓娘突然反应过来。 刺史夫人今日设宴邀她,为的就是这件事,甚至乎……她看向嬴铣,看见对方点了点头。 甚至乎,就连孙家母子三人闹上县廨,为的也是这件事。 医舍里头出了这样的事,林寓娘虽然借此立下功绩,可她之所以能够立下功绩,便是有人犯下疏漏在前。赢铣的军队里头缺医少药,所危害的不仅仅是阵前作战的将士,更有可能威胁到赢铣本人。若是顺势时也就罢了,歌舞太平,其乐融融,没人会在乎一两个死伤的士兵。 可若是死伤的是一两千人,甚至连主将都因此而负伤了呢? 那就不仅仅是欺上瞒下,以次充好,而是筹备辎重不利,险些延误军情。 皇帝驻跸幽州,又是夸赞幽州使君府邸占地宽大,花园恢弘,有类长安公主府邸;又是在城东设下祭台,将所有阵亡将士陈尸于城郊,亲自主持祭祀,悼念亡魂。 若幽州刺史的确尽心尽力,有功于此战还就罢了,能够迎接圣驾便是三生有幸,又能承办祭祀,更是要赞颂皇帝抚临亿兆,德被四海。可若是幽州刺史于此战中有过,那便是实打实的敲打了。 皇帝圣驾盘桓不走,才刚打完仗的府兵军士虎视眈眈,幽州刺史窝在府邸里,只怕是日夜难寐,其下各县县令只怕也是如此。 而正在这时,瞌睡给了个枕头,孙家母子竟然手持证物告上门来,告的还不是旁人,而是那个不动声色便力挽狂澜的林医工。 “范阳县令大喜之下,只怕还没听清孙家母子的证言,便已经敲定了要将这桩案子利用起来,只是他一人也不敢托大,于是便将此案递上幽州刺史案头,问他的意思。如此,刺史与县令便合谋,要将此事做成你的把柄,既能够向你卖个好,又能在日后用作要挟。” 毕竟林寓娘除了是医工之外,因着嬴铣临阵前的那个吻,军中人人都知道了,她还与嬴铣另有一层干系。 县令想要将这做成个案子,就势必要传唤被告过堂,林寓娘毕竟身份贵重,又才刚得了皇帝青眼,别说是一桩空口白牙生造出来的杀人案,便是犯上谋逆,在这节骨眼,也没人愿意去触这个霉头,所以便有了刺史夫人宴请林寓娘的那一出。 刺史夫人将人请走了,县衙差役再找上门来,做一做样子,可不就两全其美了? 而后重点便落在了刺史夫人这一头。 孙家婆子手持利刃证物,其子孙二手臂上又确凿是有伤口,详查之下,匕首确乎是林寓娘所遗失,再有孙家邻人能够作证,孙家儿媳死前,林寓娘的确曾去给她看过诊。人证物证都俱全,不论说辞如何疏漏百出,林寓娘的嫌疑毕竟是实打实敲定了的。 而一旦有嫌疑,便能够收监入狱,入狱期间几套枷锁,几套板子,都只是县衙里头驯服犯人让犯人说实话的手段,就算最后查出来真犯另有其人,一顿牢狱之灾吃下来,好好的人也给打废了,还无处去伸冤。 毕竟以民告民,尚且要讲求个人证物证,看说辞是否合理。可以民告官,自古以来有哪一桩能成案? 就算林寓娘是普天下头一个女医工,就算她能面见皇帝,能为大将军帐下人,可说到底也不过是一个庶人,一个独身,一个寡妇,在内没有亲眷可以帮衬,在外没有宗族足以倚仗,一旦投入监牢大狱,自然是只能任人宰割。 平头百姓哪有不怕公廨衙署,刺史夫人吃定了能用监牢大狱吓住林寓娘,只等她请求就要卖个好,愿做中间冰人,替她向县令娘子递话吹枕头风,而后再挟恩图报,让林寓娘也代幽州刺史向嬴铣求情,请求嬴铣切莫追究刺史筹备不利的罪过,更不要因此而上奏参本,令刺史见罪于陛前。 若林寓娘当真只是个没见识的庶人,只怕当场便要被吓住,被刺史夫人算计一场,反倒还要感谢她肯斡旋其中,替自己免除一场祸患。 等夜间回到院落,得知差役的确曾经上门来拿人,就更是要对刺史夫人感激涕零,恨不得以身相报了。 “事情到此还不算完。不论你是否当真害有孙家儿媳的性命,是否当真损伤了孙家二郎的身体,此事过后,幽州刺史、刺史夫人,范阳县令、县令夫人,期间陪席起哄、过手传递消息的所有人,包括孙家母子,都会成为你的把柄。幽州刺史只需将孙家母子幽闭起来,再以曾经帮你平息事情的经过为要挟,要你替他们做事,你为着上一桩事不暴露,便只能替她坐下下一桩事。” 如此一件接连着一件,林寓娘便会彻底沦为刺史手中的一颗棋子,就算失去了孙家母子三人这个把柄,林寓娘也只能唯令是从。 只可惜,林寓娘是初生牛犊不怕虎,早在一穷二白的时候,便敢为着一个人的去向堵上所有门路,县廨她闯过,金銮殿她也闯过,就凭着这股子莽劲,一力降十会, 竟没让他们的计谋得逞。 林寓娘面色一阵发白,若非嬴铣将事情拆开了揉碎了说给她听,她只怕还只当刺史夫人只是闲言冷语,随口提及了孙家母子状告她的事,也当真还曾有一瞬感谢过刺史夫人愿意替她想法子,愿意替她联络县令夫人帮忙斡旋。 只是她不信天子脚下还能出冤狱,更憎恶孙家母子三人颠倒黑白,乱泼脏水,只一心想着能够自证清白。 却不料里头层层都是陷阱。 “他们做了这么多,只是为了要让我替他们……替刺史向你说情?他们就不怕失败吗!” “失败又如何。” 左右林寓娘不过是一个庶人,孙家母子三人,也不过是庶人而已。 官宦人家拿捏庶人,从来是想怎么搓圆揉扁就怎么搓圆揉扁,既不需要额外的成本,也不耗费什么代价。 “你说刺史欠我一个天大的人情……就是说,你已经要被我说服,要给他这个人情了?”林寓娘又气又急,“可我不愿替他说情。” 幽州刺史心怀恶毒之心,想要利用她,林寓娘若是不知还倒罢了,眼下明明已经知道了,怎么还能让他得逞。 赢铣看着林寓娘横眉竖眼的模样,心里只觉得可怜又可爱,她尚不知晓,她这副非得要赢铣与她同仇敌忾的模样,究竟意味着什么。 只可惜唯有旁人在时,林寓娘才会认为他是可以信任的人。 想到此处,赢铣眸光一暗,拢一拢眉心,重新强打起精神。 “即便你不说情,我也不会奏告皇帝,参幽州刺史的罪过。” “为什么?你也说了,辽东城下我们之所以如此苦战不利,虽然也有很多原因,可是缺医少药,确实是与幽州刺史办事不力有关。” 赢铣摇摇头:“他虽然战备不力,但最终并没有造成重大的后果,仅凭这一点,扳不倒他。” 即便赢铣的确有足够的理由能够上奏折,痛陈幽州刺史种种罪过,可若最后结果也不过是让皇帝申饬几句,不痛不痒罚个薪俸,赢铣又何必多此一举,在朝野多树一个敌人。 “可是那些因人手不足而救治不及,死在医舍里头的将士……他们原本是能够活下来的啊!” 林寓娘想到医舍里头如同鬼哭的哀嚎声,想到疲累得浑身瘫软坐在地上的赵石和余娘子,想到王九,想到许许多多人。 有许多人原本不必死,却因为千里之外一个尸位素餐的太守,死在了阵前。 他们原本能够回来。 赢铣却是一怔。 他原本以为,林寓娘是因刺史算计而想要泄私愤,却没想到,在这时候,她想到的却是其他人。 是那些她来不及救下的人。 可是。 人命生来便有贵贱。 第107章 第107章旧重游 “幽州刺史的脑袋还有些用处,暂且先留在他脖子上,等日后再抓他个错处,数罪并发,便能让他自食恶果。” 早在出征之前,赢铣便已经去信警告过幽州刺史,但还是出了这样的事。想到那些没有死在敌人手上,却因后勤过失而流尽鲜血的军士,赢铣也有些不悦。 “但现在最要紧的是你的过所,眼下你人在幽州,他又正是心虚的时候,经他的手来办既能说得过去又不会留下什么隐患,现下换了过所,也免得后日到经过城关时引起旁人注意。” 比起身在后方的林寓娘,赢铣离刀锋更近,这事与他的干系也更大,既然嬴铣心有成算,林寓娘只得勉强点点头。 又问道:“先前你不让我在陛下面前提及老师,也不让我提替老师刊印医书的事,可是与晋阳公主有关?” 嬴铣却没立刻回答她。 “此事涉及宫闱秘密,具体的详情我也并不十分清楚,只知道他被……”嬴铣看了林寓娘一眼,顿了顿,“关于那个人的事,不仅仅是在陛下面前,回京以后,他的名字和与他相关的事情,都不要对任何人说,更别让旁人知道你与他有关。” 林寓娘虽然仍然好奇,可今日麻烦嬴铣的事情已经足够多,见他慎之又慎的模样,也只好点头应下。 “知道了。” 说完杂事,赢铣望了望天色:“时候不早了,外头毕竟不大太平,我……我送你回去可好?” 嬴铣神色谨慎,几乎能算得上是小心翼翼,林寓娘看在眼里不由觉得好笑,天穹已然变得一片青黑,唯有与城墙相接处还有一线残存光亮,马上就要入夜了,她不回刺史府还能去哪? 待并肩同行几步后才反应过来,嬴铣才刚之所以会那般小心,为得不是请她回去,而是在问,自己能否护送她。 于是好笑之余,又多了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悲哀。 早知如此,何必当初。 当初…… 一路上,林寓娘细细咀嚼着这两个字,也在仔细回想属于孟柔的一切过往。她年少时为替父亲治病筹钱匆匆嫁给一个瘫子,本以为换来二两金子是聘礼,原来却是卖身钱。何氏将她卖身为奴却有诓骗她嫁人,好不容易换来这么多钱,赎回了孟壮也买回了药,可父亲死了,孟壮也落下残疾。 孟柔本就一片残垣的世界彻底崩塌,办好丧事回到家,却看见江五也想着一死了之。 那时江五伤重难行,动弹不得,就连吃喝也得指着旁人,如同陷入沼泽,孟柔就是他唯一能够依凭的浮木。可那时孟柔救下江五,之后几乎是拼了命地也要治好他,要让他重新站起来,不也正是因为,江五也是她的浮木?那时两人什么也没有,冬日里买不起柴火,只能相互依偎着取暖,后来江五治好了伤,家里也有了余财,可还没来得及过上好日子,江五便就去了长安。 在长安,孟柔头回见识到世家富贵,也见识了何为士庶不婚,她几度徘徊于生死之间,终究是逃出了长安,可却又被生生抓回了麟游县。 在金銮殿上,一切真相都被揭开,属于孟柔的一切也都宣告结束。 即便林寓娘再怎么想要与过去分割,但属于孟柔的二十二年仍是她不可抹灭的过去。 如今她又要回到长安了。 赢铣一路将林寓娘送回别院门前:“今日在县衙闹了一场,刺史夫妇谋算没能成功,想来明日还会上门来寻你。你只当什么也不知道,适时提一提过所的事情,他们自然会将一切关节都替你打点好。” 又细细教了林寓娘具体的说辞,林寓娘一一记下。 “那好,”该说的能说的全都说完了,嬴铣望着她,似是还想要再说些什么,却生生忍住了,只道,“你今日受了些惊吓,早些睡吧。” 虽说是道别,可脚下生了钉子似的不肯动,刺史府里有皇帝镇守,又有龙虎军日夜巡视,再胆大包天的匪徒也不敢在这时候作祟,何况从院门到内房,就这么短短几步路,能生出什么事? 这一天过得实在精彩,又是饮酒又是上公堂,林寓娘的确累了,也怠懒再去想嬴铣到底在想些什么,转身就要回房。 才刚走了 两步,回过头,嬴铣果然仍旧站在原地,一双眼睛沉静悠远地看着她。 见林寓娘回头,嬴铣扬眉:“还有什么事?” 这里是她住的院子,林寓娘想,这话应当是她来问才对。 可或许是夜色太深,又或许是折腾这一天当真累了,林寓娘神志清明,却隐隐觉得酒意上头。 “今日的事,多谢你。” 要多谢嬴铣的事情太多,不论是在公堂上帮她解决孙家母子的事,还是为她点破其中阴谋、替她想办法利用幽州刺史,又或是送她一路回来。 可听见道谢,嬴铣反倒慌乱起来:“不过是小事而已,哪里值得你道谢?我……” “就像你说的,我在长安的确没有住处。”林寓娘打断他,视线却看向旁侧正随着夜风不断晃动枝叶的杏树,低声道,“……府上既还有空房,回到长安之后,恐怕还要再多麻烦你几日了。” “什、什么?你是要……”嬴铣每个字都听得真切,却还是疑心自己听岔了,不敢置信地想要再问,却又怕她收回,只得高兴地点点头,“好,好。你放心,不麻烦,你只要肯来……” 虽然不知道林寓娘为什么突然肯松口,但她毕竟是松了口,赢铣心里自然十分高兴,可天色昏暗,隔着一道院门,他看着不远处那道影影绰绰的玲珑身影,后知后觉,其实并不该将这份高兴表露得太过明显。 于是以拳抵唇轻咳一声,好歹是找回几分大将军的沉稳持重,点点头道:“你肯来,我求之不得。” 这话说得让人无端脸热,林寓娘没搭理,只道:“大将军公务繁忙,想必明日还要早起,我就不送了。” “好、好。” 幽州潜藏危险,长安也不是什么太平地方,林寓娘一个孤身女子无亲无友,嬴铣思来想去,徐国公府好歹是自家地界,还是让她住在家里最安全。可方才只是提了提,见她不肯,便也不敢再说。 只想着等回了长安,再想些什么办法,买几间民宅,多安插些人手里里外外护卫者,勉强也能安心了,可林寓娘却松了口。 就连眼下林寓娘要送客,赢铣也是无有不可,转身离去时连脚步都轻快了不少。 ……不过是借住,值得这样欢喜么? 林寓娘看他当真走远了,这才回过身往屋里走,推开房门,正要跨过门槛时怔了怔,抚上唇角,明显的弧度,正是她自己也没察觉的松快心境。 或许是因为喝了酒吧。 这回,林玉娘没再强迫自己忽视心中的那份轻盈。 当日辽东城下,嬴铣问她为何要回头,林寓娘只说是放心不下军中众人,放心不下他的伤,也不肯大战在即却当了逃兵。 可只有她心里清楚。 林寓娘握着那枚银花钱,银色纹饰与皓月清辉相映。 ……回到长安后,又会如何呢? 终究是一声叹息。 …… 果然如嬴铣所说,次日一早,刺史夫人便带着林寓娘落下的医箱上门,一同带来的还有好些捧盒箱笼,她似乎一夜没睡好,隔着厚厚的铅粉也能看见眼下的两团青黑,明面上打着的旗号是来给林寓娘送东西,但坐下没多久,便就旁敲侧击地问起昨日县廨里头的事。 “说来也巧,妾去到公廨的时候明府正在拷问人,正说起孙家死去的大儿媳。夫人是知道的,妾过手的所有病人,四诊医方皆有医案在录,明府查问之后没有问题,便就放妾走了。”林寓娘作出一副感激模样,“幸得上天庇佑,明府果真公正公道,并没有因几个宵小的胡言乱语就将妾打入大牢。” “那、那然后呢?” “没有然后了呀,多谢夫人特地告知,要不是您,妾只怕还看不清这孙家母子的嘴脸。”林寓娘按照嬴铣教的糊弄过去,长叹一口气,“也幸好范阳县令明镜高悬,若是换作旁人,只怕查问了妾的过所就……唉。” “嗯?”刺史夫人连忙道,“你的过所怎么了?” “夫人您也知道……” 林寓娘提了提晋阳公主在过所上给她留的字,想到日后还要入京畿,满脸愧怍懊丧模样,刺史夫人果然长舒一口气,立马应承下来。 又过了一日,便亲自将崭新的过所送过来,把着林寓娘的手臂里里外外走了好几圈,嫌弃林寓娘住所的院子太素净,还更改了许多装饰。 但她终究是白费一番好心,林寓娘还没住多久,皇帝起驾西行,林寓娘也一起收拾收拾包袱,往长安去了。 八月仲秋,蒹葭苍苍,白露降,长安城南明德门大开,宝盖玉辇顺着朱雀大街缓缓行进,圣驾回京,全城坊门皆禁,烈日下,龙虎军的深沉铁甲透不出一点光线,耳畔所能听见的唯有雅乐与滚过砖石的车轮声。 林寓娘连同她的小小箱笼坠在嬴铣的行驾后头,转个弯便进了怀远坊,进京之后,嬴铣还要入宫述职,林寓娘竟比主人还先一步到了徐国公府。 幸而府邸门前早有人等候,松烟招呼着人将车马都送回后院马厩,引着林寓娘走下马车:“林娘子一路上辛苦了……还是说,该唤您一声林医工?” 经过这么些日子的修养,松烟在战场上所受的腿伤已经完全好利索了,他虽不知林寓娘和赢铣之间发生了什么,但看她肯回长安,又肯住进徐国公府,想必两人之间的关系已经没有他离开时那般紧绷,是以也笑意盈盈,敢说几句吉祥话。 伸手不打笑脸人,林寓娘辛苦他站在门前迎接的辛劳,倒也没有疾言厉色,只是同他行礼道:“谢过宋参军。” “不敢不敢。”松烟连忙侧身避开这一礼,摸一摸鼻子道,“早前接到国公爷的信,别院已经收拾好了,林娘子随我进去吧。” 嬴铣受封开府仪同三司,按品阶,他所置官府应当在皇城周围一带,但敕令下发之时,左近各坊竟然拨派不出一块空屋舍,嬴铣倒也不讲究,干脆就将官邸设在私宅前,如此前院办公后院居住,倒也极方便。 “……前院这头人来人往,又都是些武夫军将,怕惊扰娘子安宁,特地给娘子挑了个在西边的院子,那头靠着坊墙开了个侧门,娘子日后是要出门散心还是去西市逛逛,都极为便宜。” 正说着话,就有一身短打的军士急匆匆从里头冲出来,解开门前拴马柱上的缰绳,一记快鞭扬尘而去。 “……这也是徐国公特许过的,若有急事,不必拘礼。”不论是设立官邸还是制定这条规矩时,赢铣都没想过有朝一日府里会迎来女眷,松烟略有些尴尬,“不过工部那头已经来人说了,最迟年后就能建设好,到时将官邸搬过去,这府里头也就清净了。” 年后,那得有好几个月了,也不知道徐国公的官邸要多豪丽,竟需得这些时日。 林寓娘尚不知道自己会不会留到那时候,但看了眼松烟,究竟没把这话说出口。 徐国公位高权重,日理万机,底下人也是一刻都不得闲,从正门走入二门的短短一段路程,便能看见好几个文书军士跑来跑去,松烟身为参军,中途也被迫拦截了好几次。 松烟被绊住不得闲,林寓娘在原地站了一会儿,听见月洞门后有声响,抬眼望过去,那里竟然是一处擂台,嬴铣以军功立身,他的府邸里头会有些弓马兵刀之类的事物并不奇怪,只是擂台往后就是池塘,再往后竟然是一处水榭,水榭周边种满了一片金桂,隔着一池绿水,桂香吹拂到这头来,台上却是十来个身穿软甲的郎君。 郎君们个个十八、十九岁,年轻气盛,蓬勃的朝气几乎比烈日还盛三分。在他们正中,两个肤色黝黑的郎君正在相互角力,叫好的军士与亭台楼阁交相辉映,形成了极大的视觉冲击。 林寓娘突然想起在晋阳公主府上看见过的,用无数绸缎围起来、洒满重油的马球场。 “嘿!你们,干什么呢?没看见这里有、有女眷在场?”松烟清理完账目,终于能抬头看,这一看差点没将魂给看飞了,呼呼喝喝地指向擂台,“还不快将衣裳穿上!青天白日的像什么样子!” 众人齐刷刷回头,看见松烟还没有什么,待看见他身侧的林寓娘,顿时也吓得魂飞魄散,尤其是最中间的那两个打赤膊的,脸都绿了,手忙脚乱地将衣服披上身。 “宋参军莫怪,崔郎同李三郎昨日商定比武,未曾比出个什么高低,今日是第二场,原本打算等大将军回来再定个胜负,并不知晓……” 众人看着林寓娘,想问又不敢问,松烟也并不想回答,只让他们赶紧散了,急匆匆领着林寓娘进后院。 “林娘子莫怪,他们是亲府的卫官,小郎君们平日里不拘惯了,难免有失礼数。”松烟看林寓娘垂眸不知在想些什么,将她送到别院门前,又道,“……才刚比武的那两个,崔彦家大郎已经满周岁,李荣明年也要成亲了,还有……” 林寓娘静静看着他,直看得松烟说不下去:“余下那几个没说亲的,是要等我去拉 纤保媒吗?” “这倒不是,他们哪里配劳烦娘子……”松烟讪讪一笑,召来院中侍婢,“国公爷才刚立府,又是常年不着家,家里头下人大多都是赏赐下来的犯官之后,这院里头的都是外头买回来的,身世上更干净些。这两个待得最久,是良家子,家里头遭难了才卖出来,娘子有些什么需要,只管使唤他们,若有什么不经心的,再买就是。” 两个侍女看着瘦瘦小小,年岁不过十五、十六,却已经是这院里头的大侍女。她们垂着头,听见松烟说起自己身世也无悲无喜,只上前同林寓娘行礼:“见过林娘子。” 她们不知道林寓娘是谁,只知道自己被派来伺候,也就安安心心听她的吩咐了。 松烟招呼着两人干净烧好热水伺候林寓娘洗漱更衣,过不久却又有人通报说要找宋参军,圣驾才刚回京,赢铣尚且有家不能回,想必事务的确繁杂,也难怪松烟忙得脚打后脑勺。 “行了,我这么大一个人,总不能再走丢了。”林寓娘只道,“你既知道我被封为医工,也该知道我来长安是为领医籍,你只告诉我太医署怎么去就成。” “这哪里能成,国公爷若知道了,还不得打我军棍?”松烟连连摆手,连那些唤他做事的人也全都喝退,又劝道,“如今朝里都忙着接驾迎驾的事,便是太医署只怕也忙着给各位贵人问平安脉。娘子才刚回来,只安心接风洗尘,过两日某再亲自送您去太医署可好?” 林寓娘只得点点头。 松烟是生怕她一个招呼不打人就走了,确定了林寓娘会乖乖待在院子里不出门才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两个侍婢又迎上来:“娘子请洗漱吧。” 林寓娘看着她们俩,瘦高些的唤作小金,矮小些的唤作十七娘,名字这样不整齐,大概是买来之后便没改过。林寓娘看着她们,便想起了当日在江府时,头回看见珊瑚与砗磲。 江府阀阅门第,家生奴婢生养的只比寻常富户家的娘子还要金贵,双手虽然要做活计,腕上却总坠着成对的金镯银镯,籍契虽然握在旁人手里,身上却总穿着锦绣罗裙。林寓娘早知道嬴铣这个人在吃住用度上素来精心,不论是营州的都督府还是在麟游县时的别院,论豪丽只有比江府更甚,但在长安的徐国公府里头,却是大开大合,虽然疏阔,却少了一步一景的精致。 或许是想着日后将官署移出去后还要再翻修,所以才这样不经心吧。 林寓娘没有多想,也没当真使唤小金和十七娘,进了内屋将箱笼规整好,洗漱一番便睡了。 就这么在院里待了两天,嬴铣中途回来看过她一回,确认她安顿好后急匆匆又走了,到第三日,松烟上门来寻她。 “再过几日就是秋夕大宴,国公爷实在脱不开身,怕娘子着急,吩咐某先送娘子去太医署拿医籍。”松烟道,“马车已经备好了,娘子什么时候能动身?” 林寓娘连忙道:“现在就行。” …… 不过是去太医署领医籍,林寓娘也不知道嬴铣同松烟为何如此大阵仗,堂堂一品国公,堂堂国公府中参军,又是马车又是亲自送,好似国公府外,就连朝廷公廨也是什么阎罗鬼狱,而她一不留神便要被吞吃殆尽。 可等马车到了太医署公廨前,她的心脏却不由自主怦怦乱跳。 她的老师,楚鹤,曾经是养病坊的孤童,被太医署选中从习医药,而后经历考试,成为医工,都是在太医署。 这里是楚鹤曾经生活过的地方,也是他习得一身医术的地方。 而今她来到这里,终于也要成为医工了。 第108章 第108章楼心月 在江城时,林寓娘曾问过楚鹤太医署究竟是个什么地方,可那时楚鹤总是伏在案上不知究竟在忙些什么,回答她时也极为敷衍。 “治病开药的地方,有医师,有医工,有医生,有药童,有满地的草药和满墙的医书。” 林寓娘便以为,士庶有别,给庶人治病开药的地方叫医馆药堂,给世家高门、皇亲贵胄治病开药的地方大概就叫太医署了,便以为太医署里头也同沐春堂一样,满墙的医书与满柜子的药材,再有洒扫煎药的药童和忙得团团转的医工,除此之外便再没有了。 可真正的太医署公廨,却是如同县衙、州衙一般,没有躺在榻上哀嚎的病人,没有吵嚷着要找医工算账的病属,也没有老妪一边捶胸顿足一边哭着家贫不肯结药钱,只是很安静。 只是既与医药有关,与旁的公廨自然也有所不同,才刚踏过门槛,便能闻见阵阵药香袭来,侧眼望过去,垂花门后是一片片药田,都被划成四四方方的格子,戴着幞头的药童们一边检查药草,一边随手在札记中记录草药的长势。再往里,则是一条长廊,长廊两侧是被院墙围起来的天井,又用屏风分割成小间,北边摆有一张长案,医师们坐在案后教习,正对着的便是三个、五个医生;而每间教习的内容都有所不同,针法、按摩、禁咒、草药、辨方……无所不有。 而其中分科之法,同楚鹤教习她时所用一模一样。 才刚踏入太医署时,林寓娘满心都是要面对未知的悸动,心跳加速,面飞霞红,等见着内里的别有洞天时,更是不明所以地紧张。 可等听见里头不似医药堂而更似学堂的郎朗读书声时,却又鼻尖一酸,几乎落下泪来。 松烟早就上下打好关系,熟门熟路地将她领到最内里的官署,从太常寺丞手里领到了一个用金线束着的红木盒子,太常寺丞原本还要亲自送他们出来,林寓娘百般推辞,好歹是拒绝了。 轻飘飘的一个木盒,一封医籍,从前是多少人求之不得,甚至连做梦也不敢想能得到的东西。林寓娘是大秦头一个女医工,但在她之前,从习医术,立志悬壶济世的绝不仅有她一人。而自此以后,天底下的女医工也会越来越多。 医籍已经拿到,就该打道回府了,林寓娘手里捧着那个小木盒,就如同当初在江城,她头回收到旁人专赠与她的金簪子,也是捧在手上,不知该往哪里放。 跨过门槛,听见后头有人唤她:“林娘子,是林娘子吗?” 林寓娘转过头,登时惊讶道:“余娘子,许久不见。” 来者正是当日在辽东城下短暂共事的余娘子,当日皇帝巡营,亲口封赏的医工和女医并不只有林寓娘一个,余娘子今日前来太医署,也是为着领医籍。 “……也是托了你的功劳,我家郎主擢升医师,能到长安教习一年,若是再遇上机缘,说不定就能搬到长安来了,正巧我也被封了医工,就干脆将家里老宅卖了,将家搬到长安来。” 处理家中事务拖延了些时日,晚了几天才进京,刚一落脚就直奔太医署,余医工是到任,余娘子则是领医籍,以后余家就能再有一位医工开堂坐诊了。 “我那时在军营里,听了许多流言,以为你……” 余娘子有些赧然,他们是同一批被范阳县征发的,才刚到军营,林寓娘就被人给扛走了,一同被分派的赵石支支吾吾什么话也说不清,再问旁人,都知道午后大将军扛了个女人进帐,又不是营妓,只能是女医了。 林寓娘待在绛帐里头自然是太平无虞,只可怜她们同时被带入军营的女医,总免不了几句言语戏弄。 是以在辽东城下,见着林寓娘和吴顺到来,对着他们不假辞色的队正冲着林寓娘却是百般殷勤,余娘子难免生出些怯意。 林寓娘起先不明所以,直到听见余娘子道歉才想起来,余娘子说的是她刚回军营,刚到医舍那日,她去找余娘子,而余娘子没有理会她的事。 “若这也要记在心上,我只怕要累死了。”林寓娘简直哭笑不得,又道,“说起来,我还没有谢过娘子与余医工替我作保。” 孙家母子在县衙上构陷她的那天,赢铣曾经同她说过,幽州城内许多人都在保书上签名,替她担保人品,作证她不会杀人。 虽说这封保书还没有来得起作用,嬴铣就来了,可这其中的恩义,林寓娘却一直记在心上。 只可惜后来跟随皇帝来到长安,也来不及一一谢过。 余氏夫妻正是最早在保书上签名的人之一,林寓娘正要朝她行礼,余娘子连连摆手将她扶起来。 “不过是签了两个名字而已,算不上什么大忙,你的为人我们都信得过,所谓杀人,当然是无稽之谈,且你的医术如何,在医舍之中,也是有目共睹。”余娘子道,“虽说早就知道那家人是胡乱攀扯,妨害不到什么,也见着他们自食恶果,但如今亲眼见你果真好好的,我心里的这块石头,也总算是落下了。” 林寓娘道:“什么自食恶果?” “你不知道?”余娘子一愣,点点头,“是了,圣驾离开幽州之后,才有的开棺验尸呢。” “开棺验尸?” 余娘子点点头,仲秋时节天气正刚转凉,一阵劲风吹来,吹得人直起鸡皮疙瘩。 “我们这些做医药活计的,最忌惮的就是扯上人命官司,那日听说有人告你杀人害命,不明就里,也不知该怎么帮忙,只得急匆匆写了保书上交县衙,不过事后看来,倒是多此一举。孙家母子三人告上县衙,说她家儿媳是因你而死,可是算算时日,她是你离开幽州之后两个月才死的,那时你正在高句丽,千里之外,哪里能害得了一条人命?只是毕竟牵扯一条人命,县令与县尉不得不将这当成人命官司来查,既然人已经死了,头一件便是将人挖出来,开棺验一验死因。” 大概是为免犯忌讳,县令拖了又拖,生生拖到圣驾移步之后才带着一众杂役去寻尸体,孙家人住在城郊,仅有几亩田地也都荒杂得不成样子,杂役们几乎将整片地方都翻了过来,才终于在地里挖到了一具女尸。 “活着的时候好歹还是他家的儿媳,死了不葬入祖坟,竟是随便找了个地方埋了,无棺无椁,如何能够往生极乐?有人说,是他们太过苛待,逝者幽冥也不得安宁,才指引着差役们找到了她的尸身。” 差役们寻踪的行动声势浩大,城里早有人听说风声前去看热闹,到了寻到尸体的那一日,更是几乎半个县里的人都到齐了。 “尸体埋下才不过多少时间,竟然已经朽烂得不成样子,更为触目惊心的,却是尸身咽喉处的黑紫,几乎透过骨髓,分明是砒霜中毒的迹象。”余娘子搓了搓手臂,仍有余悸道,“县令当即派人前去城中各家医药铺子详查,果然找出月前孙家婆子曾经购买过砒霜杀鼠的记录。” 如此案情勘定,孙家大儿媳既不是因林寓娘诊治不利而死,也不是因小产后虚弱而死,而是被孙家婆子给活活毒死的。 “孙家母子罪犯故杀,主犯孙婆子犯死,她的两个儿子因为从旁帮凶,也都判了流刑。也算是自食恶果了。” “不错,”林寓娘点点头,却有些怅然,“他们的确是自食恶果了。” 若孙家儿媳的确是被砒霜毒死,那么孙家婆子当真是罪大恶极,罚当其罪了。 可若当真如此,有这样大的纰漏,孙家婆子又怎敢堂而皇之地将这一条人命栽在她身上? 孙家儿媳若是因产后虚弱而死,曾经医治过她的林寓娘势必会登名上案卷,即便最后查清她的医治并没有任何问题。但若孙家儿媳是被婆母毒死,案卷上除了买药行凶的种种经过,其余一个字,一个不相干的人,都不必记录。 活人若是吃下砒霜而死,毒素不应只在咽喉,而应该是在肚腹五脏之中,只在咽喉,只因是死后从尸身口部处灌下。又是翻泥地,又是翻尸身,这样大费周章,坐实这样一桩杀人大案,只不过是为了将林寓娘干干净净择出来而已。 孙家母子想要诬告她杀人,如此谋财害命,诬告反坐,罚当其罪,死不足惜,从结果上来说,这的确算得上是公平。 可是孙家儿媳的一条命,虽然葬送在孙家人手上,却并非是他们母子亲自动手…… 若她的死当真与孙家母子有关,县衙的人也不必费心思给尸身灌下砒霜了。 恶人自食其果,她原就无辜,在此事中也没有受到牵连,甚至没有留下半点痕迹。这都是因为嬴铣安排妥当的缘故,林寓娘原本应该很满意了。 可心中却总忍不住有些失落。 她也不知自己究竟在失落些什么。 乘车回到徐国公府,为着方便马车牵回马厩,仍旧是从前院进,可同前两日不同,门前的拴马柱上既没有系着缰绳,跨过门槛,也没再见急匆匆跑来跑去的公府众人。 “大概是快到暮鼓响,都提前下值了吧。” 林寓娘一边想着,一边揣着得来不易的医籍往里走。 她的医籍已经到手,可楚鹤的医书何时能够刊印呢?长安城里连地砖缝里都恨不得能抠出金子来。 可她想要做的事,为何总是没有门路能走。 “咻——咚!” 松烟去马厩去了,周围别说跑腿的军士,就连侍女、侍从,一个鬼影子也没有,天尚未黑,可场院宽大,穿堂风吹动树枝树叶,沙沙声惊起林寓娘一身鸡皮疙瘩。 偏生这时候月洞门后,极静谧时又传来几声怪异声响。 从前院去后院,这里是必经之路——松烟带她去后院时走的就是这一条路,那里应当有一处水榭,一处水塘,一处演武场。 别是什么时候落水的水鬼在寻人吧? 林寓娘暗骂嬴铣为何要将宅子建得这样大,又骂他这样大的宅子里头为何不知道多安排几个人,怀里紧紧抱着小木盒,缩手缩脚越过月洞门,只想着尽快回后院里头去。 却又听见一声:“咻——咚!” 天快要黑了,偌大的府里也没个人来点灯,林寓娘只得闷头往前走,却不妨又听见一声一样的声响,紧接着却是一句:“寓娘?” 这是哪里的水鬼,竟然还知道她的名字!林寓娘惊得险些没嚷出声,回头一看,唤她的却是嬴铣。 “寓娘,你回来了。”嬴铣将才刚取出的箭矢插进箭囊,走到她跟前,疑道,“这是怎么了,脸色这样惨白?” 林寓娘一口气险些没倒过来,好半晌才回过神。 “你在练习射箭?”林寓娘看看赢铣手中的弓,又看看远处被扎成刺猬的箭靶,长出一口气,“这么晚了,练射箭?” 说完了突然想起来,他方才是不是唤她…… “是啊。”赢铣晃了晃白生生的胳膊,揉了揉肩膀,将长弓挂回架子上,“受伤之后许久不练骑射,回京之后又诸多事务繁杂,眼下才有片刻闲暇。” 在高句丽时餐风露宿,连林寓娘也被盛夏烈日晒得黑了些,更别说是阵前拼杀的赢铣了,可自从打完仗后,赢铣虽然仍然总在外头奔波,露在外头的皮肤却一日比一日白,等回到长安,便同平时无异了。 可眼下打着赤膊,露出一身健壮的肌肉时,脖颈与胸腹之间还是形成了鲜明对比,脖颈以上是棕色,手臂及腰腹却是近乎透明的白,眼下天色将暗未暗,更是白得显眼。 等等……赤膊? 林寓娘后知后觉,匆忙别过头。 “寓娘?你怎么了?”赢铣挑挑眉,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却又不知动到了哪里,闷哼一声收回手。 听见动静,林寓娘不得不抬头看了一眼,赢铣五指张开,正握在胸前虬结的肌肉上,才刚射过箭,本就扎实的肌肉更加贲张,简直让人无法忽视。 可林寓娘还是看见了指缝中露出的,两道伤疤。 一道较为陈旧,是用利器刺伤,另一道则是崭新的箭伤,用利器剜除箭矢后缝合过,经过细心照料,已经生出鲜红的血肉。 嬴铣捂着伤处,一双眼睛却仍关切地望着林寓娘,似是在问她究竟为何不高兴,为何心绪难宁。 林寓娘同他对视一会儿,别开眼。 “你的伤口崩裂了,我帮你处理一下吧。” …… 赢铣肩上的箭伤深可见骨,又伤在要紧处,受了这样重的伤原本应该好好将养,可那时情势紧急,他又是折断箭杆与敌人拼杀,又是在缝合过后压紧伤口,没事人一般在山间树林中与人鏖战。 也亏得他底子好,受了这样重的伤这样折腾,一没发高热,二没生脓疮,全须全影地活到了战事结束。回到幽州之后,林寓娘虽然与他同住在刺史府里,可一个住在墙根角,另一个随侍天子身侧,寻常碰不着面,也就无从替他检查伤口。不过想想徐国公身为天子近臣,上赶着要替他问平安脉的名医只多不少,又何必等她来操这个闲心。 果然,才刚一打眼,林寓娘便看见当日伤处已经愈合,血肉已经新生,只要好好将 养,日后应当不会留下什么隐患。 可赢铣却赤身裸体站在庭中吹着冷风习练什么骑射,这不就牵动伤口了吗。 林寓娘搞不清楚他到底在想些什么,只是有些着恼,可身体是他自己的,她的这份恼,既没有来由,也没有发泄的余地。 左近就是水榭,林寓娘原想着让下人取来灯烛伤药,给嬴铣简单看过就走,可不但左右都无人,嬴铣还两手一摊,说自己不常回来,并不知晓哪里备有伤药,林寓娘只得将人往自己暂住的院子里走。 转过弯,别院里头的仆婢像是知道主人就要回来,已经提前点上灯,可左右喊了好几声,不管是小金还是十七娘,都没人应答,林寓娘只得将人领进屋子安顿好,又将箱笼里的医箱翻出来。 林寓娘走得急,天色又昏暗,是以并没瞧见,赢铣手虽敷在伤处上,却得意地扬了扬眉毛,只在她回过身时,又丧眉搭着眼,捂着肩膀小声嘶气。 吃了在营州时的教训,这回好不容易将人带进了长安城,赢铣没再敢把人往他的住处领,徐国公府面积宽广,园林格局复杂,除非林寓娘绕着院子走完一圈又一圈,或是登上高处,否则不会发现她现下所居的“客院”,实际就在整座府邸的最中心,甚至论格局,还比赢铣现在所住的“主院”更大了一圈。 此处地气最好,装潢也最精心,嬴铣没选在这里作主院,原本只是因为这里离前院太远,不方便他做事而已,却不想终有一日,这里还能迎来它的主人。 分明是自家的地界,自家的屋院,赢铣被林寓娘领着踏进门槛时却十足小心翼翼,生怕惊扰了什么,静悄悄地坐在高凳上,楠木的坐榻,绣锦填软缎的坐垫,象牙镶嵌的凭几,雕漆的屏风,原本再熟悉不过的一切,只是因为多了了一个人的气息,这些失去生命的死物仿佛也都添上了几分暖意。 透过薄薄一层纱帘,能瞧见内室影影绰绰的人影,赢铣倏地收回视线,低眉顺眼地坐在原地,下一瞬,便见林寓娘提着医箱走出来。 “如今既然战事平定,你也不需再上战场,就该好好养伤才是。”林寓娘借着烛火,仔仔细细检查了赢铣的箭伤,当日缝合时她用的是桑皮制成的线,这种线柔韧纤细,穿针缝线时与寻常棉线几乎无异,但会随着伤口愈合一并长在肉里,直至消失,便省去了伤愈后拆线的再次受伤。 但大概是后来为他处理伤口的医工并不清楚详情,只以为她用的是寻常棉线,既然伤口已经愈合,便想着要将缝合的棉线拆卸下来,如此在伤口上又添了些撕裂的伤痕。 方才崩裂的并非是箭伤,而是这些在伤疤上再添的新伤。林寓娘无意再想旁人做了些什么,只当是寻常伤口,上过伤药,简单包扎便好。 但不论如何,皮肉伤也是伤,长期牵拉撕扯不但会留疤,日后行动也会受限。 “你只暂且忍耐这几日,待伤口完全好全,再习练骑射也是一样。你的功夫不会在这一两日便荒废了,但若是落下经年的伤口,以后只会……” 话还没说完,温热的气息靠近,干燥又柔软的触觉蹭上脸颊,轻轻一触便又分离。 林寓娘睫毛轻颤,好一会儿才发觉发生了什么,抬起眼,赢铣手肘撑在案上,笑得羞赧又得意,活像是一只才刚偷到腥的猫。 是,他吻了她,又一次。 可是她能把他怎么样呢? 像是过热的烙铁骤然没入冰水中,轻轻一声响,林寓娘只觉得自己从没有这般冷静过,她垂眸,继续将手上的伤处处理好,收拾好伤药。 为着给嬴铣处理伤口,林寓娘没有坐凳,只是蹲在他身前,她身形较小,又靠得这么近,嬴铣稍一伸手就能将人揽入怀中。可就是靠得这样近,她闭口不言,脸上没有一丝羞怯,也没有一丝恼恨,既没有羞臊得双颊绯红,也没有因他的亲近而火冒三丈,就像先前一样,愤怒地指责他的种种不是。 赢铣却在这种沉默中越发慌乱,笑意支撑不住,脸色也变得难看:“寓娘,我……” “你如此作为,不过是有恃无恐,认定我已经住在你家,别无去处,又求告无门而已。”林寓娘神色极平静,又极冷淡,“何况不过是一个吻,你我曾经成婚三年,什么都已经做过了,难道还差这一个吻?你是堂堂徐国公,大将军,而我不过一个医工,不过是一个吻,难道还能告到公廨面前吗。” “不,不是这样,我并没有不尊重你的意思,我只是……” “你没有这个意思,你只是这样做了。” 就像从前每一次一样。 林寓娘收拾好医箱,直起身:“我只是个庶人,所以你对我做任何事都没有代价,所以可以对我放肆做任何事,若是换作旁人……” “我没有!”赢铣也顾不上装病了,倏地站起身,“我只是想……” 他想去触碰林寓娘,可才要将手搭上林寓娘的肩,却又蜷起指尖,收回了手。 “我只是想,与你亲近而已。” 夜深露重,夜风太凉,心冷了,就连身上也跟着一阵又一阵的泛起冷劲。 “从来没有其他人,我只是想要亲近你而已。” 赢铣环顾周围,才刚进屋时,只觉得黄澄澄的烛光照得心里发暖,如今再看,却只觉得这光一片片的油腻招人厌烦,这里的陈设,一桌一椅,一草一木,都是如此熟悉,纹丝未动。 纹丝未动。 林寓娘领他进屋之后,自行去箱笼中翻找医箱,住进来这么些天了,林寓娘却还是没有收拾行李,仍是一副随时能走的模样。 她并不想要常住。 也并不想要他。 “我想要亲近的只有你,除了你以外,我根本不想亲近其他人。这么多年了……”他低声说,“也只有你一人而已。 “还说什么士庶,这与士庶又有何干?” 赢铣捞起衣袍往外走,林寓娘一怔:“你的肩上才上了药,你……” “你只在乎 我的伤,是吗?因为我是你的伤患,是你的病人,所以才会多看我几眼。”嬴铣苦笑,“这也好,至少我身上还有你在乎的东西。” 林寓娘皱了皱眉,嬴铣却不再理她,只遮住伤口,走进冷风中。 “对了,八月十五中秋有节宴,是为了……高句丽一战的封赏。”赢铣道,“最迟明日便会有内官来传旨,有功之人皆要入宫赴宴,与我无关,也与‘士庶’无关,你总能去了?” 林寓娘眉心紧蹙:“你……” 赢铣却没再理她,转身离开了。 林寓娘站在原地久久没动弹,直至又一阵风过,她才好似惊醒。 “娘子可要梳洗?” 才刚怎么叫也叫不出来的小金同十七娘俏生生立在跟前,捧着巾栉铜盆呈上来给她净手净面,林寓娘握了握掌心,才发觉一片粘腻,是给赢铣上过药后还没有擦净的药粉。 于是净过手,梳洗过后,便吹熄了灯烛准备就寝了。 夜半却翻来覆去睡不着,眼前浮现的仍是嬴铣离去时,看她的那一眼。 含冤带诉,如泣如诉,好似她是个什么负心汉。 难不成占人便宜的是她么? 林寓娘只觉得一肚子闷气不知该往哪里发,干脆扯过锦被蒙过头,不再管了。 …… 次日一早,果然如赢铣所说,有内官上门传口谕,给她递了块名刺牌,让她八月十五日申时入皇城赴宴。 皇帝设宴,又在皇城之内,这与幽州城郊祭祀那回不同,她这次当真是天子宾客,要入陛前面圣,但内官却同上回一样,并没有教习她什么礼仪。 见她十分紧张,满脸惴惴,内官还安慰她道:“陛下是圣明之君,便是殿前失仪,想来也不会怪罪的。” 林寓娘却越发慌乱了。 自那日不欢而散之后,林寓娘就再没看见过嬴铣的人影,思来想去好一会儿,左右闲着也是闲着,干脆去西市铺子上买了身成衣,回到府里才发现,松烟找了她一上午也没找着人,正急得团团转。 再一看林寓娘手中提溜着的成衣,长叹一口气。 “林娘子,咱们也相识这么多年了,我托大说一句,您这脾气真得改改,这是闹性子的时候吗?” “我闹什么性子了?”林寓娘皱眉。 “陛下设宴,皇城赴宴,能是随意买身衣裳就对付过去的吗?府里现成的裁衣娘子不使唤,反倒去市上白耗钱。得了,这会儿便是想制衣裳也没法换了。”松烟一挥手,“娘子便是不念着咱们徐国公府,也总得为自己的脸面想想!” 林寓娘左顾右盼,看见他身后好几个等得直打瞌睡的仆妇,再一看那堆层层叠叠的花样衣料,哪一样都比手上的更好。 她不自在地把手中成衣往身后藏了藏,松烟看在眼里,又是长叹一口气,只听他一声令下,仆妇侍婢们便将林寓娘簇拥进了里屋去,量尺寸的量尺寸,描眉毛的描眉毛,忙得团团转。 “我想想,还缺些什么……是了,我记着大将军在高昌时缴获了一套琥珀头面,极罕见的成色。”松烟一拍脑门,他虽然已经是参军,但进了后院,仍旧像管家一般上下操心,“我这就去库房给娘子寻来!” 时间紧急,量好尺寸选定衣料之后,裁缝娘子们便都回去赶工了,松烟去了一趟库房,除了心心念念的一整套的琥珀发簪、璎珞、耳铛、臂钏、戒指之外,还另攒了几套宝石、翠玉的头面一道送过来。 “后天就是正日子,娘子这两日仔细拣选着,好好挑一套。”松烟挠了挠头,“明日是中秋大宴,宾客多得很,娘子乘马车早些去,免得在路上耽搁太久。” 人都走了,只留下一大堆的奇珍饰物,林寓娘怔怔看着铜镜中的自己,在熟悉的脸上看见了熟悉的不知所措。 又过得两日,裁缝娘子们群策群力,好歹是选定了最豪丽的一身衣裳,整齐的琥珀头面配上细碎米珠般大小的杂色宝石点缀周边,一整套搬到身上来,再加上林寓娘本就生得妩媚动人,华贵得有如神女天降。 她双眉秀美,不描而黑,就只在额间点上一点花钿作装饰。 “好,很好。”其中一个仆妇点头道,“娘子这样赴宴,必定能够艳冠群芳。” “是吗?” 林寓娘怔怔看着铜镜。 可是她要艳冠群芳做什么。 前两日折腾得累了,到夜里一着床就睡,但到了中秋前夜,反倒睡不着了,林寓娘翻来覆去许久,天蒙蒙亮时才睡着,还没睡醒,便被仆妇们拖下床梳洗。 “宋参军说了,申时开宴,未时就要到。娘子可快清醒些吧!” 迷迷糊糊地,林寓娘被套上一层又一层的衣裳,头皮被扯了好几回,终于清醒过来。 她看着镜子里头一层又一层的装饰:“什么时辰了?” “回娘子的话,已经午时了。” 林寓娘东倒西晃好一会儿,突然道:“你们都先出去吧,我、我有急事……” “能有什么事比这还急?” “是急事!总之是急事……”她面色通红地站起身,推推搡搡将所有仆妇都推出去,“替我谢过宋参军的好意!” “娘子、娘子!时辰不等人啊……” 林寓娘阖上房门,将一切声音全都挡在外头。 她又一次看着镜子里的人。 铅粉铺了几层厚,花钿艳红如血,发髻高高耸起,明艳不可方物。 这当真是她么?这当真是林寓娘吗? 赢铣分明已经说过,此宴无关士庶,她是因为功绩而被皇帝请去赴宴,而不是因为嬴铣。 既然如此,她又何必在乎什么“徐国公府”的脸面? 可这毕竟是皇帝设宴。 林寓娘想了想,从箱笼底下翻出先前在西市上买来的,那件还来不及上身便被扔进箱笼里的簇新襦裙,靛青绸纱底,缠枝莲云纹,样式是几年前的样式,料子也远比不上国公府里积存的旧货,可也花了她三百钱。 三百钱,六百个馒头,多少人年节都穿不上的新衣。 林寓娘看了那襦裙好一会儿,又看了看身上才被套上的,以无数细碎宝石珠玉绣制花样的石榴裙,突然伸手将头上的所有珠饰都拆下来,又将身上的裙子换下来,犹豫了一会儿,没选那身新买的衣裙,而是拿起才刚浆洗过得、洗得已经有些脱色的那身旧衣裳。 她林寓娘是个庶人,便要以庶人的身份堂堂正正走进那金銮殿。 何必伪饰不相干的人? …… 正如松烟所说,中秋大宴,有些头脸的王公贵族都要赴宴,朱雀大街上满满当当都是摇铃挂灯的马车和金当卢的骏马,漫长的队伍几乎从朱雀大门排到明德门去。而等到申时正,皇城门大开时,却无论你来时是乘车还是乘马,都得踩在地上,向监门卫递上名刺。 林寓娘没坐松烟准备的马车——想也知道,铆足劲要给徐国公府“争脸面”的宋参军会给她准备怎样的马车——她换了一身衣裳,赶在松烟发现她前悄悄从侧门出,绕道西市另外赁了一架牛车,将她送来朱雀大街,好险是赶上了开门。 排了许久的队,被阵阵香风裹着一并进了皇城。 比起外城的春明门又或是明德门,朱雀大门别有一番恢弘,而门后的皇城,则更是雕栏玉砌,丹墀彩阶,无有不精,无有不美。 林寓娘正看着宫殿檐角的金铃入迷,突然被人拍了拍肩膀。 “林娘子,我远远看着就是你,你也来了!” 林寓娘回过身,见是一高髻襦裙的小娘子,眉眼处虽有些眼熟,却总也想不起在哪里见过。 “你是……” “是我呀!”吴顺叉着腰,“怎么换身衣裳你就不认得了!” 林寓娘不敢置信地上下打量,见多了她穿着胡服盔甲的模样,乍然这么一打扮,倒真像是哪家的高门闺阁女子,也难怪她认不出来。 “你这样打扮真好看。” “好看?我看是好怪异才对……” 二人在这皇城里头都是生面孔,彼此之间勉强也能做个伴,一边说话一边往里走,礼仪官见她们聊得热火朝天,干脆便将两人安排着坐在了一起。 女眷们赴宴,大多都是随同丈夫、父兄而来,哪里有见着一对女子相伴着坐在一起的,何况满场珠光宝气之中,唯有林寓娘一人身着布衣,发髻上只光秃秃的一根木簪子。 便是案前斟酒的宫女,头上也还坠着两串金铃呢。 林寓娘同吴顺聊得热火朝天,丝毫没察觉自己有多么显眼,裴二随同丈夫坐得靠前些,朝那一处远远望了望,不由皱眉道:“这又是哪里来的军户,这般不懂规矩……咦,那不是?” 她不由得望向上首燕王妃,长孙镜也远远看着那一头。 阔别多年,就凭这么几眼,她也不能十分确认,坐席最末坐着的究竟是不是当年的那个庶人,可当她望向 席面对座的嬴铣时,心里的那三分猜测,便已变作十成的笃定。 洁身自好的徐国公久不成婚,自然没有携带女眷,只是他的那双眼睛。 却只遥遥望着那位,新晋的女医工。 第109章 第109章捧玉钟 层层织金紫红绡从藻井垂坠而下,拂过不带一丝尘土的彩砖地面,如云雾将宾客坐席之后的伶人牢牢遮蔽起来,丝竹之声潺潺如涓涓溪流,钟磬之声泠泠如晶莹石子,漫布其中。 只可惜在场众人心思各异,没谁去欣赏大乐署费尽心力编排出的南吕乐。 凡征战大胜之后,设宴庆祝是常例,至于宾客名录,也大多是在原有的样子上增增减减,不过是删去几个表现不佳被黜落左迁的,再增添几个新立军功在陛下跟前露脸的。今次中秋大宴,宾客名单早在皇帝驻跸幽州时就已经拟定,等到圣驾终于回銮,各家娘子夫人们的新衣也都裁好了。 来来回回都是那些熟面孔,左看右看,十个人里能有五、六个出身五姓七望,无一不是出身士族,最次也是如吴丰、吴顺兄妹一般的寒门子弟。 在这其中,庶人林氏的名字,便就显得格外扎眼。 世家门阀枝叶繁茂,早在林寓娘进京之前,她的底细便已经被各家打听得清清楚楚——兜兜转转,原来让徐国公心动不能自抑,甚至将人带上战场的林氏,就是当初一场“良贱婚”闹上圣听的那个侍婢。 闹得母亲幼弟犯下阑入死罪,闹得江家五郎为她忤逆尊长甚至出族,却用一句“天下大赦”就哄得皇帝心花怒放,一个庶人,就这样全须全尾地走出了金銮殿。 还能赦免以往所有罪责,连逃奴的奴籍也一笔勾销。 裴二突然想到什么,不禁抬眼看向坐在她前头的,昔日的手帕交,如今却是她礼法上祖母的忠国公夫人。 江婉。 从前不是没听家里大人说起过,江家五郎为着一个婢女要死要活,乃至忤逆尊长的事,只是那时候她不是在筹备嫁人便是忙着与妯娌周旋,哪里有时间去理会一个八竿子打不着的郎君有些什么风流轶事,是以直到今日看见林寓娘的真容了,裴二才突然想起来,她其实在江婉的宴会上见过这个人,也忍不住怨怪起江婉,不愧是小门小户出身,做事一点不着调。 不对,仔细想想,她与徐国公倒也算不上毫无关系,若是当日江铣不曾出族,如今裴二见着他,只怕还得称呼一声舅祖父。 人人都知道林氏与嬴铣在军中难舍难分,出入如同一人……若与徐国公有了这层牵系,日后见着林氏,她岂非也要称呼一声舅祖母? 那个不通文墨、不识礼仪规矩,只知道盯着旁人饰物伸手索要的庶人…… 想到此处,裴二简直要惊出一身冷汗,很是后怕地抚了抚胸口。 幸好赢铣出了族,否则他们裴家上下当真要被江氏一族连累坏了。 庆幸之余,视线又自以为不着痕迹地在嬴铣与长孙镜中间打量个来回。 如今这二人,一个位居一品国公,一个则是成了燕王妃,一个声名狼藉,一个却是身怀有孕,去看过的医工透出消息,说是有男相。 虽然在长孙镜之前,燕王曾经娶过一位王妃,但那位王妃去世得早,膝下只有两个女儿,其后燕王一直没有再娶,侍妾也没有什么好消息,若是长孙镜这一胎生下儿子,便是燕王的嫡长子,日后不论是承袭爵位还是……都是前途广大。 事过境迁,如今两人都身居高位,中间又有个燕王插在里头,更没谁敢提当初先皇后在世时曾经玉成好事。 只是不提,并不意味着不记得了。 嬴铣与一个庶人纠缠不清的事,已是人所皆知,长孙镜婚前与嬴铣的过往也并非无人知晓,席间悄悄打量二人的并不在少数。 何况此时长孙镜丝毫不顾燕王就坐在身侧,一双眼睛竟毫不避讳地直直看向嬴铣。 长孙镜自己也清楚,她的确是失态了,但她就是忍不住。 长孙镜是什么人?她出身世家大族,姑母是先皇后,三个嫡出皇子皆是龙章凤姿,父亲则是当朝国舅,位居丞相,为皇帝肱骨,就连长孙镜也被封为当朝唯一的异姓县主,宠遇优渥。 长孙氏得宠如此,长孙镜更是长孙越的掌上明珠,别说亲王、郡王之女,就连一些不受宠的公主也尊贵不过她去,再加上她容貌与先皇后十分肖似,又兼有才学,被称为长安第一美人,也是顺理成章的事了。 她从小被人护着捧着长大,却也并没有因此生出骄矜之心,反倒修养出许多美好品格,孝顺亲长,亲睦手足,唯有的几次忤逆,却都用在了嬴铣身上。 当年齐国公府过继嗣子时生出了些龃龉,虽说是上一辈的事,但落到江铣身上,多少也是个家风不正的瑕疵,就算他有文才,是被皇帝点中的探花郎,可科举三年一试,满长安的状元、榜眼都排着队等长孙镜挑选,江铣的那点才华又算得上什么?、 偏偏长孙镜就是看中了他,认定了他就是那个“世上最好的郎君”,非卿不嫁。正巧那时出了几桩贪渎案,朝中许多人老调重弹,又闹着要废除科举,长孙皇后为着打消那些声音,对这桩婚事也算乐见其成,长孙越虽然不太满意,但看见皇后赐下的那对玉佩,终究是拧着眉点了头。 可后来又出了东宫谋反大案,江铣被牵连,连带着她也被送往沙洲避祸。 昔日才冠长安的探花郎已经成了废人,不成文的婚约自然也不再作数,长孙越不是没有催她另嫁,可是江铣是她长孙镜自己选的,她千挑万选就只选中了这一个,哪里还能再看得上其他人? 就这么执拗着违抗父命,将婚事一拖再拖,终于等到江铣回来。原本以为是守得云开见月明,可当她回到长安,等来的却并非是十里红妆,诚意求娶,而是一场彻头彻尾的羞辱。江铣不娶她便罢,可也没娶其他贵女,反倒与一个庶人纠缠不清,若只是因为落魄时的一番照顾,纳为通房侍婢、纳为良妾也就罢了,却非要与她做夫妻。 江铣只能娶一个人做妻子,选了孟柔便不能选她,她堂堂昌平县主长孙镜,竟就这样被一个庶人比了下去。 早知如此,她当日便不该匆匆回京,更不该沉不住气,竟然在江府与他私下约见。但追根溯源,最不该的便是当年出格隔着屏风远远望了他一眼,从此动了心。 从父兄口中得知麟游县里的情形之后,长孙镜彻底断绝念想,转而与燕王过礼定亲。燕王虽然年岁略长,又曾经娶妻,但毕竟在沙洲曾对她多有照拂,虽然没有明说,但多年来独身不娶,也算是对她痴心一片,可不管成婚后再怎么前呼后拥,再怎么堆金叠玉,她仍是心怀芥蒂,总想着年少时的约定。是以当日得知嬴铣被贬,冒着被燕王厌弃也要前去相送。 却换来一枚碎玉佩,换来如今中秋宴上,与一个庶人同席赴宴,换来嬴铣在众目睽睽之下,又一次羞辱她。 长孙镜早知道嬴铣在军中同一个林姓女医掺杂不清,只以为食色性也,他终究只是个寻常男人而已,于是兴致缺缺,刻意不再打听与他相关的事情。 可今日照了面才知道,那个林氏女,原来就是孟柔。 她竟然还是输给了那个庶人,彻彻底底。 长孙镜的愤怒几乎难以遏制,但这愤怒并非是冲着孟柔,一个庶人,尚且不至于令她如此大动肝火。 只是嬴铣,他怎么敢?他怎么敢一而再,再而三地这般羞辱她! 长孙镜死死盯着嬴铣,而嬴铣却竟然丝毫没有留意到她的目光,只隔着百十来号人的座次远远望向那个庶人。见她高兴便弯起唇角,见她低落便蹙起眉心,仿佛所有心绪都只为她一人而牵动。 见他如此作态,长孙镜越发愤怒。 也越发不 甘起来。 “阿镜?” 长孙镜如梦初醒,转过身,正正对上一双温润双眸,她的丈夫,燕王嬴敦正关切地看着她。 与投身行伍的嬴铣不同,嬴敦雅好文墨,尤其工于草隶,自身也被笔墨浸润得如同一枚暖玉,但却并不像腐儒夫子一般只知在院内读书抄书,他为了编一本地志走南闯北,足迹遍布天下,也正因如此,两人才会在沙州再遇。 燕王出身已经是顶格的尊贵,却从来礼贤下士,温和待人,身上没有丝毫世家惯有的矜贵气息,性情如此敦厚,若非那双与皇帝十足相似的凤眼,根本瞧不出他是皇族中人。 “阿镜这是怎么了,心不在焉的。”嬴敦顺着她方才的目光,看了嬴铣一眼,却并没有在意,而是低声对长孙镜道,“父皇快到了。” 戌正一到,丝竹声止,柷敔又起,大宴还没开始,在席宾客难免寒暄几句,可是一听见音律改变,那些细碎的谈话声便悄然停止。 林寓娘正同吴顺说着桌案上的摆设:“这是石雕么?颜料像是渗进去了,瞧,我案上的这尊同你的不一样。” 吴顺没像她这般小心翼翼,干脆上手摸了摸,捻了捻手心的粉末:“是面人。” “面人?” 林寓娘震惊地看向案上这尊伎人像,戴着幞头,穿着圆领袍,大略是个男子,两手朝内握着一根长管,嘴唇靠近一端正在吹奏乐器,虽不知究竟是什么乐器,但看他双眸微微阖起,就连身体也随之歪斜舞动的姿态,应当很享受于乐律之中。 人像头上的幞头束带,手中乐器用以透气的孔洞,腰间的蹀躞带,漏出袍脚一角的鞋靴上的花纹,一切一切如此精美,又涂上了绚丽的色彩,几乎就是一个缩小的乐伎人。 她这样的庶人前来做客,案上竟也能摆上这样精美的玉石摆件,林寓娘还在感叹着皇家富贵,却听吴顺说,这是面人。 林寓娘不敢置信,伸出指尖想亲自碰一碰,却又怕真是面人给碰坏了。 吴顺也是头回入皇城赴宴,正有些胆虚,瞧见林寓娘这没见过世面的模样,噗地一声忍不住乐起来。 “这叫素蒸音声人。我阿兄前年也被赐入宫赴宴,回来了同我说,宫里有能工巧匠,能将面团捏和成人,看着是人,实则与胡饼一样能嚼能吃,后头有多少人奏乐,案上就摆齐多少面人奏乐。”吴顺指着自己桌案上的,“你瞧,我的这个在打鼓,你仔细听听,是不是有鼓声?” 林寓娘凝眸细细听,果然听见有轻巧鼓声,其中还有一阵悠扬旋律,或许就是她桌上这个面人吹奏的吧。 确知了是面人,林寓娘咽了咽口水,悄声问吴顺:“做成这样,该是个什么味道?” “说什么呢,这个素蒸面只是让你看的,没让你真吃。”吴顺连忙按住她的手,左右看看,又压低声音,摆出分享重大机密的架势道,“我阿兄上回偷偷尝了一口,说是面里头发酸,同嚼纸差不多,还不如烤胡饼来得香。” 林寓娘只得长叹一声,又朝前头望了望,却发觉,不知什么时候,周围的议论声都已经停止了。 随着黄吕大钟之音,监礼官长喝道:“礼拜。” 以长孙越、裴方正为首的官员官眷纷纷起身长揖,吴顺同林寓娘瞧不清前头情形,连忙起身学着众人行礼。弯腰躬身好一会儿,又听监礼官拖着长音念道:“坐。”这才慌忙坐下来。 皇帝远远坐在玉阶之上,林寓娘极目远眺,只能看见金灿灿的一团,不但模样辨识不清,就连说话的声音也模糊得如同蜂鸣,也不知究竟说了些什么,嘱咐了些什么,好半晌,又听见前头的人高呼谢恩,于是林寓娘同吴顺也都跟着俯身谢恩。 谢恩过后,宴席总算是开始了,伶人乐律稍稍改动,殿内气氛便从庄严肃穆变得灵动轻快起来,危髻金冠的菩萨蛮女踏着节拍,如同生着彩翼的蝴蝶一般翩跹跃入殿内,忽而有杂乱铃声混入乐声,仔细一看才发现,是舞女裙摆上的珍珠与玉珠碰擦生出杂响罢了。 祝酒的辞令说了一道又一道,玉杯里的酒水就像生了泉眼一样饮不尽。 晋王嬴昭捧着琉璃觞道:“高句丽所以敢阻断岁供,与百济勾结欺压新罗,大抵还是因为前朝软弱,屡战屡败的缘故。而今我朝一战痛雪前耻,想来日后周边蛮夷小国,都不敢再行造次,父皇卓识远见,功在千秋,当浮一大白!” “哈哈,昭儿此言差矣。”皇帝虽然摇头,脸上却挂着笑,“此一战,居功至伟者,是朕的将士们。裴方正、张谦……”他点了几个人的名,夸赞了几句,又将嬴铣单独拎出来,“尤其是徐国公,以奇致胜,赢得漂亮。” “陛下谬赞,臣等愧不敢受,”裴方正等人连忙叉手行礼,“全仰赖陛下运筹帷幄,谋略得当,才能制敌于先。” 长孙越也出列贺道:“陛下德被四海,所以能使万国宾服。今日征高句丽虽在武事得利,但民众自发投军,再有辎重搜集运输,此间种种,亦是文治昌明所致。” “诶,不必多礼,不必多礼。瞧瞧,今夜君臣合乐,再多饮几杯吧!”一番话说下来,简直是说到了皇帝的心坎上,他摆一摆手让众人落座,眸光一转,看见长孙越身后空荡荡的座位,笑容一顿,“乾达的身体怎么样了,好些了吗?” “多谢陛下垂问,”长孙越连忙起身行礼,“前日太医令亲自带人来看过,说是仍旧不好,需得再卧床月余。说来惭愧,犬子为人臣子,应当替君分忧才是,却在战场上生得如此重症,实在是……” 皇帝道:“你我之间不必说这些话,乾达身体要紧,还是得让医工多看看,若是需要宫里头的药材,只管派人来取。” “是。”长孙越感激道,“谢过陛下垂爱,犬子愧不敢受。” 皇帝点点头,没再多说什么。 长孙越也整一整衣袖,坐回原位,面上略带忧虑,看起来的确是个担忧儿子健康,却又不肯扫皇帝兴致的忠臣。长孙镜看在眼里,饶是这是自己的亲生父亲,她也得说一句端得住。 长孙越老成持重,尚且能维持衣服端肃神情,可长孙镜一旦闭上眼,便有数不尽的细碎声音传入耳朵。 “看老家伙装得像,谁不知道他家将军是躲起来了。” “躲起来才好,若不躲起来,只怕削官削爵,连命都保不住。” “左卫将军惯会逃跑躲难,前头齐王谋逆时,左卫将军便是只顾自己逃难而不管属下死活;而今征战高句丽,也是只管自己逃难而不管徐国公死活。幸而徐国公天命庇佑,是将星临世,不但能够绝地逃生,还能反败为胜,为征下辽东城……不对,是辽州城立下汗马功劳。” “若是他不逃,只要跟在徐国公身后,说不定这功劳里头就有他的一份了。只可惜……呵呵,听说他的副将死了?” “是,军法处置。两千兵马临阵脱逃不知去向,总得有人付出代价,左卫将军不过是又逃了一回而已。” 这些没影的声音,传不进右仆射赵国公的耳朵里,却让长孙镜备受折磨。 高句丽战场上,裴方正让嬴铣同长孙乾达共领兵马拖住敌方脚步,等待中军来援,为着不显露行迹,提前暴露辽东城这个目标,所以只派遣了几千兵马去拖住敌方万余人。长孙乾达虽然领命,却在对阵时畏惧敌方声势,临阵脱逃,不但自己做了逃将,还连累手下两千多人一道成了逃兵,不但失去立下功转的机会,日后回到军府,也难保不被排挤。 此战中因为兵力悬殊而做出错误判断的将领并不只有长孙乾达一个,皇帝杀伐果断,其余人全都当场军法处置,到了长孙乾达跟前,却容忍他身体不适,放他提前回大秦,只是杀了他身边那个建言献策的副将以正军法。 长孙乾达灰溜溜地回来了,回到长安时,同去的军士尚且没能回归军府。长孙乾达事情做得不端,脸皮却病没有那么厚,回到府邸之后不敢宴饮更不敢出门会友,递上来的请帖一概回绝,一副打死要在家中隐居的模样,就连长孙镜两回上门探看也不见客。 嬴铣同她阿兄一并领兵出征,一个立下战功,一个却成了逃将,嬴铣能以少胜多,以奇制胜,兄长以为嬴铣必死,早早做出抉择却如此丢人。长孙乾达能称病躲起来不见客,燕王妃却不能不交友,右仆射也不能不当值,他一个人躲了,任由父亲妹妹在外承受流言蜚语,也连累长孙越欺君为他圆谎,实则朝野上下谁不知道,长孙乾达根本没有病。 就连皇帝的垂问,也像是嘲讽。 兄长怯懦如此,长孙镜也不知该怎么办,只能咬着牙尽力忍耐,将这一切苦痛生生忍耐过去。身侧燕王好似觉察到什么,轻轻拍了拍她的手。 “右仆射说的是,此战能胜,并非一时之功,前朝兵力倍于我朝,三次出征 不利,是因利器虽有锋锐,却脆弱如蝉翼,是以避其锋芒一击则溃。我朝之所以一战能胜,则是因为上下一心,父皇文德惠民在前,百姓反哺在后,所以坚不可摧。”燕王道,“等到从盖牟……不,是等盖州和辽州的百姓在江、淮之南定居,想必日后也是一番安居乐业的景象。” 皇帝连连点头:“你和你舅舅说的是。用武是为止戈,大战胜利固然值得庆贺,但安民生息才能立于不败之地。你说得很好。” “儿子不过是顺着父皇与舅舅的话头多添几句,拾人牙慧而已。”燕王连忙拱手道,“总归是父皇文治武功,又有名臣良将辅佐,奠定了这大秦盛世,我等才有可以论述之处。” “好啊,好啊。几月不见,你说话如此有见地,当真是长大了。”皇帝抚掌而笑,“不错,我大秦能有如此盛世,多得有众位卿家辅佐左右!” 众臣连忙谢恩,又是一番彼此吹捧,君臣合乐的好景象。 酒过三巡,皇帝又问起燕王编写的《地象志》,这些年来,燕王周游四方,遍览大秦河山,搜罗经传地志,要以亲眼见闻,亲身丈量,书写一部囊括大秦州县地形地貌、故旧传说的志记,写了许多年,如今终于要有所成了。 “安民保民,黄老之道。你的这部《地象志》能够编撰完成,日后若能指导百姓四时劳作,也是千秋之功了。” 皇帝两颊晕红,话音忽高忽低,到最后几不可闻,他似乎已经被美酒灌醉了,又或是因为巨大的胜利,也让天下之主能够轻易醉倒。醉酒的人说的是醉话,可是天子一言重逾九鼎。 没有人敢把皇帝的话仅仅当场是醉话。 自从先太子谋反被废以后,朝中至今无人敢再提及议立储君的事,皇帝尚在盛年,不论事实是否如此,至少从他执意亲自东征的行为来看,皇帝自己认为自己还在盛年。上一位在皇帝盛年立为太子的嫡出长子,因为怨愤君上而密谋造反,致使东宫幽禁,父子分离,眼下再让立储君,是想又逼迫一个皇子成为废太子吗? 可是,治国是帝王职责。 先皇后留下的三个孩子,废太子、燕王、晋王,都已经成年。废太子不必多说,燕王丧妻再娶,膝下两个女儿,新任的燕王妃也已经身怀有孕;年幼些的晋王倒是枝繁叶茂,膝下已经有了一个庶出长子,另有几个女儿。儿女早就已经成人成家,可东宫还是空置了十年之久。 但同样的,这两个成年的儿子已经成家,原本应该像其他郡王、嗣王一样就藩封国,却也留在了长安。 而今再涉立储之议,却是由皇帝亲自起的头。众人不约而同地思索起前因后果,皇帝才刚同燕王说了几句话,便流露出要立他为储君的意向,是因为燕王答话答得好吗?一句吹捧的话便能一步登天,皇帝就算醉酒,也不至于昏庸到这个地步吧。还是说,与高句丽之战有关? 头狼只有在被下一匹头狼打败时,才会意识到自己的衰老。高句丽一战如此顺利,奇胜频出,嬴铣能够拖住敌军已经是奇迹,而皇帝率领龙虎军能够神兵天降,更是奇迹中的奇迹。而后拿下辽东城,逼降高句丽,更是势如破竹,势不可挡。 这样看来,这一句“千秋之功”,比起许诺,倒更像是一个陷阱。 没人敢答话,也没人敢去探问皇帝究竟是什么意思,所有人屏息静气,只看燕王的反应。 燕王却好似没觉察这底下的波涛汹涌,略微怔了怔,便拱手道:“儿臣一贯放纵恣意,寄情于山水之间,又总爱搜罗些故旧逸事,聊作赏玩而已。若是这一点不足道的爱好能够为君分忧,儿臣便是鞠躬尽瘁,也不足惜。” “好!”皇帝抚掌而笑,“不愧是我儿。”又下令让内官记录,等中秋大节过后,便让燕王入兰台编书。 一时间,众人神色各异。 兰台掌管编校保管书籍,库内藏有天下图书,燕王想要编写《地象志》,能有兰台助力自然是大有裨益,他想要编写地志,皇帝也给予便利,兰台这样一个只管故纸堆的小地方,准许燕王出入也似乎并不是什么大恩典,似乎那句千秋功业也不过是醉酒时随口一说。 可众人猜测圣意久了,难免要有所附会,兰台虽然职能不大,却也是太常寺官署之一,地处南衙六部之中。论理未得理政许可,为着避嫌,便是太子也不能轻易出入南衙,否则一顶勾结朝臣的帽子压下来,便是众口铄金。 何况这几年为着修史,朝中五品以上官员中有许多都受命兼任兰台修撰,长孙越更是身负兼修国史的重责。这样一来,燕王借着编书的由头,竟是能与兰台的诸位修撰光明正大地往来。更别提那些经过察举、科举选拔出来,入兰台为校书郎,前途无量的各位郎君了,初入朝堂便能为燕王做事,就算眼下还不是燕王的人,日后也都是了。 燕王、晋王与废太子同为先皇后所出,如今诸王之中,属此二者最为尊贵,而燕王又比晋王年长,让他当太子,似乎也并无不妥。 只是皇帝的态度若有似无,而晋王…… 场中风向转变,不少人都悄悄觑着这二人动向,兄弟俩感情素来和睦,可当东宫之位摆在眼前,再和睦的兄弟也会起争执之心。 燕王固然年长有贤名,可是晋王,当真就甘心屈居人下吗? 燕王谢过兰台恩典,众目睽睽之下,晋王面上一如既往充满盈盈笑意:“阿兄编书辛苦,我等闲人久居长安,不比阿兄周游百川,天下百姓是如何生活,阿兄是最清楚的,便也只得能者多劳了。” 燕王立志编书并非是这两日才有的,早在废太子还位居东宫时他便常常出京游览天下,晋王这话看似诚恳,实则夹枪带棒,说得像是燕王蓄谋已久,早有染指天下问鼎之心。 两兄弟间的氛围一下变得剑拔弩张,燕王拧眉,开口正要说些什么,席间却有一人吃醉了酒,大笑着打断凝滞的气氛。 “晋王此言差矣,燕王殿下千金之子坐不垂堂,纵然是游览山水,出行时前后有随扈,左右有仆从,就算能见百姓如何生活,也不过是旁观而已,哪里能有真正的布衣庶民清楚明白?” 说话人面颊一片酡红,满身酒气伏在桌案上,行为失度,显然是喝多了。裴方正坐在他左近,慌张将人一把扯起来。 “李乂!狗东西还不快清醒清醒,你当你是在和谁说话?陛下面前岂能容得你如此失礼!” 两人唱念做打,嬴铣看在眼里,已经知道他们的目的是什么,但看了看两位亲王和玉阶上面目不清的皇帝,想了想,终究是没拦阻。 反倒是江婉,一听李乂提及“布衣庶民”,几乎是下意识地朝席末那片白晃晃的布衣投去担忧一瞥。 裴方正的年纪虽然长她两倍有余,但终究她还是他的母亲,裴老国公没有赴宴,子弟行为失度,就该由她这位国公夫人代为教训,于是高声喝住李乂,又向裴方正道:“还不快将他拉下去!” 只可惜一片混乱中,没有谁有功夫遵照忠国公夫人的命令。 “怎么,我说得不对吗?若要说了解百姓生活,席间正有一位庶民在侧,二位殿下有什么想问的,想了解的,将她召来问话岂不是更加便宜。” “李乂!”裴方正急匆匆将他拉下来,也不知究竟是有意还是无意,朝着对面嬴铣的方向看了一眼,转而向皇帝道,“陛下赎罪,这小子才刚打了胜仗,又难得见宴席上这样多的美酒佳酿,一时忘情喝多了,还请陛下赎罪!” 实则才刚打了胜仗,在中秋大宴之上皇帝又才刚表彰了所有将士,李乂正是此战功臣,在这节骨眼,皇帝哪可能因为小小殿前失仪就将他入罪。 皇帝只笑了笑:“说得有理,既然正有庶人在席,何不召她来问问,看看我大秦百姓 究竟是如何生活。” 监礼官上前时,刚才还蹦跶得跟条活鱼似的李乂安安静静,垂目酣眠,倒真像是大醉之后。 他和裴方正一唱一和,好歹是将指向燕王的矛头转了向,即便提前退席,走得也算是心满意足,只可怜林寓娘,箸上一片炙羊肉才刚塞进嘴里,便被监礼官给叫起身。 正在更换曲调的间歇,大殿中一时间针落可闻,众人屏息静气,只见一名布衣女子跟随在监礼官身后款款而来。 素衣,木簪,简单的发髻,光秃秃的脖颈与手腕,分明是在皇城太极殿赴宴,就算是恪守规矩礼仪的世家女子也忍不住想要稍稍逾越,穿些更鲜亮时兴的衣裳,戴上更精巧新鲜的首饰,她一个庶人,却就这样原原本本地一脚踏进成堆锦绣中。 如何能够不显眼。 江婉忍不住又多看了她好几眼,多年过去,林寓娘似乎并没有起什么变化,削肩细腰,乌发红唇,肤色胜雪,一双杏仁眼水光潋滟,盈盈动人。可她又确乎是与当年有所不同了。 江婉端坐在旁侧,看着她随着监礼官的指示下拜回话,模样依稀仍旧是当日在江府庭中听训的模样,甚至比当日还要更糟。江婉生在高门府第钟,嫡母与兄嫂出身五姓七望,身在这样的家族里头,种种礼仪规训早就刻印在骨血里,林寓娘下摆的姿势动作,殿前陛见的话语说辞,她能挑出百十来个错处来。 可是…… 江婉看见林寓娘跪在阶前行过礼,却能顶着众臣瞩目挺直腰板再次站起来,她看见那双盈盈透着水光的眼睛里,的确多了些从前没有的东西。 从前的孟柔总是战战兢兢,如同惊弓之鸟,即便安坐在桌案之后,一双眼睛仍是忍不住打量旁人,可是林寓娘却不同,她的眼神极稳。 一身素衣站在金碧辉煌的大殿里,竟比金石更加不容动摇。 江婉身为忠国公夫人,身上披着的锦绣绫罗只比燕王妃更加华贵,金玉之物加身既是荣耀也是依傍,嫁给忠国公这么多年,江婉一直是依靠着金如意,玉罗扇走过来的。 这些俗物从前荫蔽着她,保护着她抵御过了许多艰难时刻,却在此时令她溃不成军。 林寓娘垂着头,没发觉咫尺距离间江婉复杂的思绪,她光是要撑着自己不要发抖,便已经用了浑身气力。 她与吴顺坐在最末,眼前是菩萨蛮镶满各色宝石的绣鞋,耳畔是层出叠见的绕梁之音,远远地,瞧不清也听不清前头究竟发生了些什么,只大略推测似乎是有个人吃醉了酒,被抬出了席面。 皇帝设下的宴席,自然不惜美酒佳酿,但若是当真被灌醉,便是臣下的不知好歹,林寓娘越发警醒自身,再不敢多饮一杯酒。 可她不去找事,事情偏偏要找上门来。 “林氏女,不对,你领了医籍,如今该称林医工了。”皇帝以手支颐,招手让她近前些来,“李乂说的对,长安人身居高位久矣,天天嚷着百姓安乐,为民请命,实则却对外头百姓的生活究竟如何一无所知,朕深以为然。” 林寓娘听了皇帝几句寒暄,还没来得及谢恩谢赏,皇帝却又继续说了下去,她也只得硬着头皮听下去。 “百姓生活得好不好,大秦究竟算不算得上气淑年和,群生咸遂,朝臣们说了不算,亲王、郡王们说了不算,朕,说的也不算。”皇帝道,“只有百姓说的才算。” 四周众人皆是心头一紧,皇帝身侧的内官更是头皮都发炸,他还记得先前在军营时,眼前的这位林医工究竟是如何语出惊人,以至于让圣明天子也跟着扫兴。 那时在军营里,随行人数不多,还都是知道分寸的人,不会随意乱传消息,又兼林寓娘身份卑微,如同街边草芥,既然没有引起什么波澜,那些重臣们也就不必为难她。 可如今在大殿之中,当着文武百官的面,林寓娘若是出言不逊,再次惹恼了皇帝,结局可就大不一样了。 旁人如此紧张,就连林寓娘也不由得绷紧了肩背,皇帝的态度却十分平易近人,甚至称得上和蔼。 “说说吧,我知道你曾经从长安南下江城,又曾从江城北上幽州,如此艰难跋涉,路途上的见闻,想必也十足难忘吧。”皇帝道,“我大秦百姓生活得算不算好,实则还是该由百姓说了才算数。” 话说到这里已经不再仅仅事关两王相争,皇帝所在乎的,所想要从林寓娘那里得到的答案显然并不是一个庶人简单的是与否的答案,而是是天下人对于君主的评价。 事情闹到这一步,晋王、燕王,在场的谁也没有预料到,李乂早早离席,更是不会有所预见,但即便有所预见,大概也不会在意。 皇帝给了林寓娘说话的机会,林寓娘若是趁机告状,固然可恶,但也不失为一个掀起波澜,打击政敌的机会。而林寓娘若是一味歌功颂德,能够取信于皇帝是她的本事,日后便是富贵无极,但若不能够取信于皇帝,那就是弄巧成拙,蒙蔽圣听。 是对是错,是好是坏都是林寓娘自己的事,于他们任何人都没有损伤。 包袱已经被李乂甩到了林寓娘身上,只看她会如何解。 林寓娘起先听见这话头,只是觉得失落。 她在战场上立下功劳,被皇帝封为医工,她是功臣,赏赐下的医籍是她用功劳换来的,不论是嬴铣还是皇帝都这么说。 嬴铣也说了,她能够随同皇帝圣驾进京,能够入宴席为天子宾客,也都是因为在战场上立下的功绩。 她是个庶人,从生到死都是庶人,没有家族庇佑作为根基,依制只能穿布衣,着素色,即便能入皇城赴宴也改变不了她是个庶人的身份。 可她原本以为,她来到金銮殿上是做客享受席面的,却不料正如同在幽州刺史府第那样,上头的人,连同圣明天子在内,将她姓名排列在宾客名录里,也不过是将她当成个新鲜热闹。 既然知道自己是被寻来看热闹的,也知道各位士族中人究竟想看些什么热闹,林寓娘只庆幸自己没真听松烟的穿什么新衣戴什么金钏,而是真正打扮成了个“庶人”该有的模样,也做好准备,表现出一个庶人该有的模样。 如此宾主尽欢,她也就该功成身退了。 可谁知皇帝却没只将她当成热闹看待,而是认认真真想从她嘴里听到些实话来。 凭心而论,在百姓的眼中,皇帝的确算得上是一位圣明天子,这些年北平突厥西征高昌,南和吐蕃东扶新罗,只单这四方边境的边民,便都该争着要为皇帝歌功颂德。 再有每逢战事胜利天下大赦,林寓娘自己便是圣恩施慧的受益者,在江城独自生活的这几年,眼前所见虽不至于夜不闭户,却也是秩序俨然,法度昌明。 虽然林寓娘的生活并非一帆风顺,但就连她一个独身女子,能够活得下去,能够吃饱饭,能够自力更生而不必自卖求存,日子越过 越好,而不是如同无底洞一般拉扯着将人向下坠,对于包括她在内的大多数人来说,这已经是极好极好的年份了。 可这些话都过于宽泛,若是照实说了不但连篇累牍,让人抓不住重点,只怕让席间这些金尊玉贵,坐不垂堂,手不染风霜的贵族们听了她的见闻,更会令人分不清她到底是在诉苦还是在赞颂。 林寓娘拿不定主意,借着行礼的功夫,下意识便将目光投向了嬴铣,原本指望着他能出面帮忙说些什么,毕竟他也在安宁县,顶着军户的名头做了三年百姓。 可嬴铣却纹丝不动。 他分明瞧见了她求援的目光,却只用镇静的眼神安抚她,甚至轻微地朝她点点头。 嬴铣似是在说,你知道该如何开口。 林寓娘便没来由地多了几分底气。 是了,紧张什么呢?皇帝要问庶人,她便是庶人,行医这么多年,庶人该有的见闻林寓娘一样不少,而庶人该有的笨嘴拙舌,她更是天生就有。 只是就算敢开口,这话仍旧不好答。 林寓娘仔细想了想,没直接回答好或者不好,只是说起一件亲身经历的事情来。 “草民见识短浅,并不如在场各位能知天下大事。只是曾经从京畿南下过江城学医,也从江城北上到幽州医治病患。” 这些都是实话,皇帝也知道,她不过是隐去了南下的缘由和楚鹤的存在。 “当时草民南下时,身上足足带了一个月的干粮,到江城时刚好用完;这回北上,草民依照先前的经验,一样也带了一个月的干粮,可抵达幽州时,这些干粮却剩下了泰半,幸而往北一路气候都干燥,这才没有腐坏。” 众人安安静静地看着林寓娘,都以为这简短的两句话只是个开头,都还等着她一拜再拜,跪在地上朝着皇帝感激涕零,是以林寓娘说完之后许久,场上只有经久不息的丝竹之音。 可林寓娘却只当已经填完了答卷,静静站在原地,等候皇帝的批复。 嬴铣看着她应对自如,垂眸一笑,自顾自饮酒去了。 好一会儿,席中终于有人憋不住问道:“这就说完了?” 裴方正也道:“我等行伍中人每逢行军也要携带辎重,可携带半月还是一月的干粮,全与行军速度,目标远近有关,辎重太多会拖慢行军速度,太少又不足以支撑到目标地点。不过是行路而已,路走的多就吃得多,路走得少就吃得少,这又有什么稀奇。” 都等着听她说百姓家家有田,户户有牛羊,阡陌纵横,鸡犬相闻,这样才是一幅生民安乐的好景象,等来的却是林寓娘 行囊里的硬干粮。 却不知对于百姓来说,今宵不必操心明朝米粮,今岁不必担忧来年是否会饿死,究竟有多么奢侈。 林寓娘顿了顿,正要开口回答,长孙越却抚须笑道:“裴大将军此言差矣。 “太史公曰:“王者以民人为天,而民人以食为天。”《汉书》有言:食、货,生民之本,兴自神农之世。粮食并非小事,林氏之言,固然只是她自身的经历,但尝鼎一脔,大秦治下百姓境况如何,便已经历历在目。 “道路通行四方,所以百姓能够走南闯北,而不必开辟荒野;沿途流民皆入籍,没有匪患作乱,是以跋山涉水也可保全自身;农户们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不违农时,是以仓廪充实,又因为左近缺少匪徒作乱,所以也肯与行路之人交易;州县繁荣,所以也有客店空房供旅人借住。 “即便林娘子没有符节,不能夜宿驿馆,不能在驿馆中补充食粮,却能一路平平安安南下江城。其后从江城北上幽州,沿途都能吃上热饭,行囊中的干粮更是没了用武之地。凭此便能管中一窥全豹,黎民百姓生计如何,岂不已经尽在眼前?” 经他点拨,席间宾客渐渐都反应过来,林寓娘所言固然简短,说的也的确只是一件小事,却是一叶知秋以小见大,简短两句话,便将路不拾遗,夜不闭户,鸡犬相闻的景象展现在了皇帝面前。 这场宴会,原就是为着庆祝高句丽一战之功,皇帝忧国忧民臣下歌功颂德,也都是寻常仪轨,但这回不同的是,席面上当真出现了一个百姓。 过往所有纸面上的功绩都成了活生生的人,修筑堤桥,治疗洪旱,编修户册,训练防卫,一切一切政绩全都落到了实地上让人清楚看见,这下不但是皇帝本人,就连起草政令,执行政令的群臣们也难免喜出望外。 “陛下承天景命,以百姓为心,殷忧道著,夙夜不忘,所以黎民百姓不饥不寒。能生于此等盛世,有明君如此,是我大秦百姓万世之福。” “持戈能定祸乱,文德能怀远人,四海宾服,葳蕤繁祉,虽借天时庇佑,但此盛世,实为陛下披肝沥胆之功。” “陛下知人善用,所以政治昌明,拓土边疆,免我百姓忧患,正是抚临亿兆,恩泽四方。” 正是锦上添花的好时候,群臣一个赛一个的激动,争着抢着翻着花样吹捧皇帝献媚,政令得到实施,也确实得到成果,他们嘴上夸着皇帝,实际上夸赞的又何尝不是自己? 到这时候,没人还能想的起来话题的起因究竟是什么,也没人想得起来林寓娘是因为什么从席次最末提溜到前头来。 却有人想出了新的献媚的法子,躬身让出座次。 “百姓为国之根本,臣下忝列高位,唯有羞愧而已。当请林娘子居上座。” 嘴上说着羞愧,脸上却满满都是自得,一句话既能彰显风度,突出自身与旁人的不同来,又能顺道拍一拍林寓娘的马屁,吹捧吹捧皇帝,他怎能不得意。 林寓娘静静站在边上,方才众人齐声道贺时,都有意无意地将她排除在外,原本以为自己终于能够功成身退,却不料还有人要拿她当筏子。 没有因为得罪皇帝落罪已是万分庆幸,林寓娘哪里敢真去上座,况且座得更前些能有什么好处,皇帝再多垂问几句,她可不能保证还能像这回一样平平安安答完话,何况她早不再是当年那个连座位主次都不分的无知庶人了。 宴席之上主位居中,最尊贵的则是身侧主宾,次宾,而后是亲近的陪客、副陪客,坐席最末的则是一众滑稽客,供以主人、客人们娱乐。从前因为主次不分,林寓娘在江府闹出许多笑话,后来到了江城也因不通礼数,险些坐错次位见罪于上官,楚鹤教了她许多,林寓娘又从旁观摩许久,这才终于明白了一二。 皇帝设宴,端坐玉阶之上的皇帝自然最为尊贵,席面上也没有什么主宾次宾,所有人都要讨好皇帝,自然是谁坐得离皇帝最近,谁就最尊贵。 林寓娘是全场唯一的布衣庶人,侍奉酒菜的宫人都比她官位高,能食朝廷俸禄,她坐在席位最远也是份数应当,实际上,她这样的人去哪赴宴也都是最末清客的席位,只是可怜吴顺因为同她说话一时出了神,竟也被放在了最后头。 她在后头待得好好的,只等着皇帝问完话后就仍回原处去,骤然有人要将位置让出来,她哪里敢就这样往上坐,连忙推拒道:“郎官言重了,妾不过一个百姓庶人,哪里能坐这个位置。” 郎官仍是道:“林娘子请居上座。” 林寓娘仍旧是摇头。 郎官才知林寓娘是当真要拒绝,不由得僵住了脸色。 却是皇帝替他解了围。 “林氏何必妄自菲薄?百姓为国之本,若是没有田间劳作的百姓缴纳粮税,若是没有投入军营的百姓作为兵卒,若是没有考入太医署的百姓作为医工,国将不国,谈何战争胜利?况且你于战时贡献极大,若以功转评论,你当居上功。” 林寓娘愣在原地不知所措,监礼官笑着托一托手:“林娘子,快谢恩吧。” “谢陛下。”林寓娘呆愣愣地,几乎是闻鼓而进,闻金而退。 谢恩过后,内官掸一掸手指,宫人便上前将桌 案、坐垫、凭几尽数撤走,也没将原本放在最后的一套坐具搬上来,不过几个呼吸的时间,便从不知什么地方弄来一套新的,原样配回去。 林寓娘只呆站了一会儿,可根本没人给她拒绝的机会,监礼官催促着她往新座次腾挪,纱帐后的丝竹也迅速响起来,还没理清楚前因后果,人就被按在了坐垫上。 眼见林寓娘当真被引入上座,一个庶人,就在皇帝的许诺下坐在了士族中间,虽然那郎君原先的座次便不算太高,因而林寓娘即便更换座次之后,仍然离玉阶有好一段距离,中间与燕王、晋王、长孙越、嬴铣这些皇族与众臣之间也尚且隔了好些距离,却仍是令好些人掌不住心神,流露出惊疑态度。 那些旧日的熟面孔,更是目光聚集在同一焦点,心思各异。 至于原先固请林寓娘上座的那位郎君,皇帝也没忘了他,抬一抬手掌:“既然你有这份见识,朕也不好不让你如愿。” 监礼官便在郎君苍白的面孔下,将人请到了林寓娘原本的位置上。 甚至没有撤换桌案上用到一半的餐食。 席面上一阵推杯换盏,君臣谈论的话头又换了新一轮,再与庶人林寓娘无关。 林寓娘呆呆坐在坐垫上,看着宫人将新酒注入新杯,可还没等她看出个什么门道,边上就有人举杯朝她道:“早听闻林娘子胆识过人,身为女子却在军中悬壶济世,敌人刀剑逼近都不改颜色,今日一见,果真巾帼不让须眉,名不虚传。请受妾崔一拜!” 朝她举杯的似乎是谁家的夫人,头上高耸的发髻比吴顺有过之而无不及,其中簪着的细碎花叶栩栩如生,主人行动时甚至会随着动作而颤动,反映出的粼粼碎光几乎让林寓娘晃了眼。 “这位娘子……这位夫人谬赞,妾不过是……” 话还没说完,崔氏女便将手中杯酒一饮而尽,翻转手腕,示意自己已经尽饮,动作间竟有股不输豪杰的匪气。 林寓娘只得匆匆举起酒杯,随着她的模样一饮而尽。 才刚放下喘口气,却又有人道:“林娘子既然喝了她的酒,总不好厚此薄彼,不饮妾这杯吧?” 转过眼,又是一名云鬓宝簪的贵女子,也如崔氏女一般先夸了她一番,尔后便敬酒。 林寓娘无法,只得随同着将周围饮了一大圈。 好不容易歇口气,酒劲漫上来,俏脸酡红,连思绪也如酒酿一般软软黏黏,一团浆糊。 敬酒的人每人自己只饮一杯,她为着应付她们,却要饮许多杯。哄骗她饮下这样多的酒,是为着看她出丑看她闹笑话么?可从没有这样多人这样诚心诚意地夸奖过她,赞同她。 何况她们敬酒过后便再没为难她,那些夸奖与赞同,应当也不全是作伪吧? 林寓娘混沌地想。 音声人丝弦一挑,曲中婉转之情直摧人心肝,舞女挥舞着彩色的绸带步入殿中,柔极也韧极的手臂白塞霜雪,面貌虽与中原人相似,衣着却不同于中原习俗。 “她们是新罗婢。”崔氏娘子瞧林寓娘盯着场中发怔,还以为她是看的入神了,于是悄声解释道,“新罗受高句丽、百济欺压已久,前任新罗王死后,其女继位称女王,因着女子柔弱,身为国主,便也显得国家越发孱弱,是以高句丽竟然胆敢阻断岁供,举兵入侵,当真打着要将新罗并入国土的念头。如今陛下亲征,大挫高句丽锋锐,新罗围困已解,女王立时恢复了岁供,这些婢女也是岁供。” “我从前只知道岁供中有数不尽的金银珠宝……原来人也能成岁供?” “这有什么稀奇?”崔氏只当她从前是庶人,没什么见识,宽厚笑道,“奴婢贱人如同牛羊畜产,有些穷困些的小国,连茅草编织的绳索也能当成岁供呢。” 林寓娘一愣。 新罗婢舞姿翩跹婉转,每一步都重若坠石,而落地轻如绒羽,欢歌乐舞中,她们白皙的脸上每一个都带着盈盈笑意。 可是她们离开家,这么远,或许一辈子也回不去了。 膝下坐垫并不算柔软,上头细密的绣花甚至有些硌人,桌案边角鎏着金,桌上碟盏也从金器变作玉器,原先盛酒用的双耳玉觞也被换成了犀角——这是味极珍贵的药材,她从书上读过,纵纹如密竹,截面如鱼籽,用作酒器能增清凉。 林寓娘盯着犀牛杯里的葡萄酒,鲜红的酒液里映着她模糊的影,一瞬间,她仿佛看见了嬴铣胸前流出的血。 还有队正死前闭不上的眼睛,军营里数不尽的尸身,还有许多许多。 她想起幽州城内刺史夫人涂满胭脂的红唇,想起孙老婆子凄厉的叫喊,想起江城瓦舍妓子手上的红蔻丹,想到初生婴孩断裂的脐带。 还有洪宝儿身上湿透了的纱衣。 酒液渐渐停止摇晃,林寓娘身影渐渐清晰,如同映在鲜血中。 鼻尖满是铁锈味,这味道她在高句丽战场上嗅到过,在幽州城郊嗅到过,也在江城,在长安,在安宁县。 盛世么?的确如此。 她举杯一饮而尽。 第110章 第110章喜得道 宴席结束的时候暮色深深,各坊早已经关闭坊门进入宵禁,皇城门外,各家官员贵胄的车马煊煊赫赫离去时,车前悬挂引路的彩灯照得一片金灿灿,几乎亮若白日,但当离开朱雀大街,分走入十二各街时,那亮色便模糊成小小一团,如流萤般散落在长安各处。 十二街上静悄悄,巡城武侯步伐整齐,就连身上的盔甲也摩擦出一致的声响,不等队正发问,林寓娘先一步递上名刺——这是方才出皇城门时,监门卫递给她的,时值夜禁,各家车前悬挂的彩灯都有各府徽记,唯有林寓娘需要此物才能通行。 武侯检查过名刺无误,双手递还,叉手行礼过后照旧巡夜去了。 转过一片灰暗寂静的西市,再往前,眼睛还没看见坊墙,便能先听见墙那头传来的丝竹之声。八月十五中秋之夜,皓月当空,圆如玉盘,正是玩月的好时候,家里大人们在皇城里头设宴,各家子弟们也没闲着,虽不能出坊门,却能在自家园子里设宴赏舞乐,以歌会友,赶在大人们回来前将这一秋的歌舞都看尽,按律十五、十六、十七三日皆休沐,只要他们不出坊门不上街,夜里即便闹腾些,也都无人管束。 或许高门豪宅之后的胡旋舞,也并不于太极殿上逊色。 正打算往怀远坊门处拐,远远地,却有一人隔着门槛朝她招手。 林寓娘握紧缰绳,双腿夹起马腹往前走,徐国公府开在坊墙上的大门上头点着灯,松烟正一脸惊诧地看着她。 “林娘子辛苦了,国公爷怎么没有一起回来?您这马是哪儿买的……赁来的?府里好端端的马车不坐,为何要上西市租一匹马?……娘子竟然会骑马,可是在高句丽学的?对了,您这衣裳……” “不是。” 林寓娘累了一整日,又是换衣裳又是租马匹,宴席上还颇受了一番惊吓,又饮了许多酒,只觉得头昏脑涨,一句话也不想多说,把缰绳往门前石柱上一捆就要往里走。 “哟,这是喝了多少!” 嬴铣受封徐国公,按品秩可以在坊道上开府门,但入了夜禁,按律这道门也该同坊门一道封闭,只是今日赢铣要入皇城参与宴会,所以才特许打开这么一小会儿,方便徐国公回家。 没想到先回来的却是林寓娘。 松烟没敢把她租来的这匹瘦伶伶的老马放在坊道上,招呼着人赶紧将马牵到马厩里头去,又使唤着小金与十七娘上前搀扶。 “娘子这次去皇城……可还好?” 好? 林寓娘仔细想了想,皇城里头的宴席,自然是好的,美景,美食,美酒,美人,觥筹交错,珠玉满琳琅,若还能有什么可以比拟,便是壁画上的天宫也要稍显逊色。 囫囵说了席上的好些见闻,舞女柔软的腰肢,案上薄如蝉翼的鱼脍。 松烟旧时是江府家仆, 流水一样不惜金银的席面他见得多了,可皇城里头的宴席,如今他虽然已经被嬴铣放良,甚至做了参军,却也是不够资格的。 林寓娘也是头回入皇城,头回见识这样丰富的好物什,说得绘声绘色,松烟忍不住便听了进去,入神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 “嗐,我不是问这个,娘子,你这回入皇城,陛下可曾……” 松烟嗫喏着不知该怎么说,林寓娘却已经反应过来。 上回她面圣时出了岔子,当着众人的面不知分寸地说些什么卖身不卖身,奴籍不奴籍的话,落了皇帝好大一个面子,说好随意提的一个愿望,一个赏赐,最后也没了下文。 松烟这是怕她再次面圣,又闹出了什么岔子。 想到太极殿里发生的事,林寓娘扬了扬眉毛,心里分明有些得意,面上却佯装作为难的模样。 “宴席上说到了庶人的事,我是席上唯一的庶人,陛下他……召了我上去问话。” 松烟果然一急:“然后呢?娘子说了些什么?陛下可还满意?” 林寓娘想了想,点了点头。 皇帝笑了,众臣也都笑了,同上回在军营里头的情形大不一样,赢铣也没有一脸惶急地要按下她,她回的话,皇帝应当很满意吧。 政通人和,百姓安乐,这不就是他们想要的结果么。 “那就好、那就好……” 松烟看着林寓娘弯起的眉眼,长叹一口气。 “娘子当真是……越活越年轻了。” 事到如今,松烟哪里还看不出来林寓娘在逗他玩,当年的孟柔温婉柔顺,轻声细语,如今的林寓娘坚韧倔强,心事重重,或许是因为饮了酒,认识了这么多年,林寓娘还是头一回同松烟开玩笑。 擦一擦才刚冒出来的冷汗,松烟又叉手笑道:“按照惯例,大宴之后必定会有赏赐,属下先恭喜林娘子了。” 林寓娘避开这一礼,问道:“赏赐?” 松烟点点头:“大概是些金银、布缯之类,虽说这些府里都不缺,但傍身之物,还是多多益善嘛。” 林寓娘并不在乎这些,耸一耸肩便要往院里走,才刚走了两步,突然发觉不对。 松烟方才说的,像是已经将她的用度同徐国公府里头的用度混算在了一起,是以给她的赏赐,同给府里的赏赐也并没有什么区别。 可她在这徐国公府只是借住而已。 林寓娘喝了酒,思绪原本就混沌,夜里回来吹了风,更是一团浆糊。 她拧一拧眉,超松烟说:“府里头的东西,与我无关,我只是这家的客人而已……” 松烟一惊,笑容又再谄媚几分:“是、是、是,您住在客院,是国公府的上宾。对了林娘子,那新罗婢的舞姿当真如柳树一般……” 松烟正要将人送回院子,突然听见外头一阵喧哗,应当是嬴铣回来了。林寓娘骑马,赢铣反倒乘着大车去皇城,两人像是倒了个,也是稀奇。 林寓娘也听见这声音,料想当是嬴铣回来了,虽说酒意正上涌,但自己在人家家里头做客,主人回来了,客人总不好避着不见面,于是也同松烟一道往外走。 可还没到府门,先闻着好浓一阵龙脑香,清心明目,瞬间驱散她浑身酒气。 嬴铣不爱用香,即便熏香也是用沉香、檀香之类遮蔽身上艾草药气,龙脑香珍贵,林寓娘也只在大秦皇城里头闻到过。 匆匆往外走,果然是金车御马,浩荡仪仗。 “中秋之夜月色正好,你家国公爷同裴大将军等几位亲近臣属都被留宿内宫,陪同陛下赏月,暂且回不来,我等先一步来递个消息,免得你们苦等。” 内官常来徐国公府宣旨,同松烟倒也熟识。 “多谢。”松烟连忙行礼,又看向他身后捧着引路熏炉、锦盒木盒的一干人等,“这是……” 内官微微一笑,松烟立刻会意,招呼着在场所有人摆设香案,跪地行礼。 林寓娘尚且还没有反应过来,只听内官拖长了声音道:“林氏接旨。” 林寓娘连忙跪下行礼,听内官宣读圣旨。 她本就于文墨上马马虎虎,又兼喝了酒,整颗脑袋跟蒙了层罩子似的,外间有声音,她听见的总有回响。 模模糊糊地,只听见什么“兰心蕙质,玉润金清,淑真柔嘉,环佩有节”,脑袋里还在一字一字地分辩意思,又听见两句“仁心惠于宇内,忠烈不让须眉”,像是什么写在画上神女边上的青词。 还没等她想明白这些话究竟是在说谁的,又听内官顿了顿。 “……可封平陆县主,食邑三百户。主者施行。” 而后又是一长串的官员名录,林寓娘听得云里雾里,好半晌,听见松烟小声唤,才扶着膝盖直起身。 “娘子,快谢恩啊!” 松烟简直抑制不住兴奋,连连催促,林寓娘几乎是亦步亦趋,匆匆向内官行礼,内官淡笑着往后侧身半步,避开这一礼,朝向东北让一让手。 “县主娘子多礼了,下臣只是个传信的,县主娘子该朝着陛下谢恩才是。” 县主?娘子? 林寓娘还糊涂着,但好在她性情乖顺,内官让朝什么方向行礼,她便朝着什么方向行礼谢恩。 内官见状点点头:“正巧今日中书、门下官员都在,制好诏书就干脆连夜给贵府送来了,别怪我深夜惊扰贵府,实在是中秋日子好,正巧喜上添喜,否则明后两日都是休沐,又不知要拖延到什么时候去。” 嘴上说着别怪罪,其实是在给林寓娘送恩惠,嗅了这么一会儿龙脑香,林寓娘好歹是清醒了些,赶在松烟前头谢过内官。 “圣旨虽然发下来了,但毕竟尚书省还在休沐,金印同玉册得再晚两日才能送到府上。”内官又朝林寓娘等人一礼,“监门卫催得紧,只肯放下臣出来这么一会儿,就不多留了。” 林寓娘又送了几步,而后的路,又由松烟亲自送着一众内官走了出去,好一会儿,偌大的国公府里,竟然只有风穿树林的簌簌声。 等松烟再回来,已是抑制不住的满面红光。 “恭喜娘子,贺喜娘子,今日之后林娘子便是县主娘子了……”林寓娘受封,松烟倒是高兴得如同他自己受封了一般不住感叹,“娘子才刚说自己是席间唯一的一个庶人,这可好,从此以后便是县主娘子了!” 眼见林寓娘手上还捧着圣旨,一动不敢动的模样,连忙招呼了人上去接,想了想,又叫停了人,亲自接过来,小心翼翼地捧着往后院走去,想着同嬴铣受封时的圣旨放置在一处,等天亮了再让人去找工匠刻印成石板悬挂于正堂上。 林寓娘已经完全失了主张,见他往后院去,便也跟在他身后走过去。 “县主是什么?” 松烟一怔,惊诧地回过头。 “您说什么?” 松烟还以为自己是听岔了,可林寓娘双颊通红,一副羞惭模样,却并非是在开玩笑。 “……我只知道州有刺史,县有县令, 可是县主……是什么?” 林寓娘有些赧然,县主这个词她倒是听过,从前听着旁人唤长孙镜便是县主。那时她只知道“县主”是个极厉害的人物,却不清楚“县主”这个词究竟指代的事什么意思。 至于后来她远离长安,去了江城又去了幽州,夫人、娘子认识了一位又一位,却再也没有见过一位县主。 “……天爷呀!” 松烟这才反应过来,林寓娘方才不动如山,哪里是她端庄持重,她分明是得了赏赐,却压根不知道究竟得了怎样一个天大的赏赐。 “县主是一县之主,可以有自己的封地和食邑。陛下封你为平陆县主,食邑三百户。这三百户人每年所得出息一部分自用,一部分上缴州县作税收,州县的这部分税收里头,又要刨出一部分上缴给朝廷,这三百户既然是娘子的食邑,那么上缴朝廷的这一部分税收,便要交于县主娘子作供养。” 松烟满脸喜气洋洋,实则连他自己也有些反应不过来,一场宴席,林寓娘怎就会从个庶人变作县主了呢? 从前因为士庶不婚、良贱不婚,使得嬴铣与林寓娘之间生出许多龃龉来,那时在麟游县,嬴铣脱尽一层皮也要离开江府,松烟便以为,他是要将自己也变成庶人,才好同林寓娘一道。 可即便他已经出了族,即将成为一个庶人,林寓娘也还是走了,松烟就又以为两人不会再相聚,可他们却又重逢了,在战场上。 而现如今,林寓娘也再不是庶人了。 果然如松烟所言,凡大宴过后,禁中都要分赐封赏,只是赏给她的不是什么金银摆件,而是一道圣旨。 县主。 她没有家族,没有倚靠,没有显赫的出身,也没有高贵的姓氏,可就是她自己,从此以后她有封地,有食邑,还有了一个县主的名头,她不再是庶人,也不必再将穿锦绣视为逾越,她便是士族,甚至比一般的士族品阶还要高上几分。 二品的县主。 日后平陆县里三百户人家,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一年到头劳作得来的所有出息,除了要供养自身,要供养州县,要供养朝廷,要供养的,还多了一个林寓娘。 果然是皇帝赏赐。 多多益善。 …… 说着是休沐三日,但这嬴铣一直没得空,竟直到十七那天,太常寺的人吹吹打打将金印玉册送上徐国公府,他也才抽空回来看了一眼。 松烟惯会见风使舵,一瞧见嬴铣便招一招手,带着众下人逃也似的溜了,不论是清静还是尴尬,全都留给这两个人。 林寓娘原本想要叫停,后来想了想又没有必要。 这是嬴铣的府邸,嬴铣天长日久地不回来,她不但不挪窝,反倒站在这里吆五喝六地像什么样子。 “我……我兴道坊的公廨已经整装好了,最近要将日常要用的文书之类搬迁过去,日后前院不必再办公,你……住着也能宽敞些。”赢铣略有些局促地点点头,“既然这里没有什么事情,那我就先走了。” 这叫什么话?这里是他的府邸,她不过是暂且落脚借住,怎么说得像是她才是这家的主人,而他不过是帮闲的脚夫? 脚夫做劳力,还做得无怨无悔。 “等等,你……” 按照林寓娘原本的打算,是到长安太医署先领了医工凭信,而后再看看有没有能将楚鹤的医书流传下去的门路,若是没有,她就再想想下一步该往哪里去,左右手里拿着太医署发的正经医工医籍,到哪里也饿不死她。 她当初在长安不过是想要短暂落脚,徐国公府又或是客店,于她而言都只是个落脚的地方,并没有什么别的意义,若非要说,大概是徐国公府有嬴铣的人情在,不必她再另外筹资。 ……自然,也有那枚银花钱的缘故。 如今乍然受封县主,一切计划全都被打乱,县主意味着什么,封地又意味着什么,三百户人口的供养压在前头,林寓娘想要拒绝,却又不知向谁拒绝,天子吗? 平陆这个地方,她倒是也听说过,似乎也在并州,离安宁县并不远,她从未去过这个地方,却成了那里的“县主”。领了这金印玉册,她还能够离开长安吗? 林寓娘心中惶惑,有许多疑虑不知从何说起,也不知该向谁问,她与真正的世家到底不一样,一个庶人,一个更名改姓,借着天下大赦与过往一刀两断的庶人,在这长安城里头无亲无故,无依无靠,恰如一根摇摇晃晃的独木难以支撑。 即便一封圣旨,已经将她请上黄金台。 想问赢铣的话分明有许多,嗫喏半晌,出口的却是最出乎她自己意料之外的一句。 “……你的伤怎么样了?” 嬴铣一愣,长睫垂下,遮掩住不知是喜是悲的一双眼。 “好些了,宫中有医工为我照料,你不必忧心。” 说到最后,似乎带上了些轻嘲,他并不知道她究竟会不会忧心。 “上次……” “这些天……” 两人同时开口,猝不及防,终于视线交汇,赢铣定定看了她一会儿,又是先一步错开视线。 林寓娘没开口,嬴铣便道:“上次的事情,我很抱歉,那日我喝了酒又吹了风,头脑不清醒,太过唐突。” 话题转换得太快,林寓娘顿了顿才想起来,赢铣所说的“上次”究竟是哪一次。 是上回她替他治伤,他却趁机…… 林寓娘下意识皱了皱眉,事情过去得太久,细枝末节她记得不太清楚,只记得赢铣胸前的伤口和那一抹温热的触觉,至于赢铣身上有没有酒气,她已经不大记得了。 但既然赢铣这么说了,林寓娘也就点点头,正要顺着他的话将一切推给误会,却又听嬴铣一声轻笑。 “其实不该托罪于酒水,我只是……”嬴铣没有抬头看她,林寓娘却看见了他衣衫下绷紧的身躯,他这回停顿许久,却没再给出解释,只是苍白道,“请你原谅。” 他在向她道歉。 嬴铣此人生性狡诈,诡计多端,林寓娘从前便受过他许多欺负,自打重逢以来,赢铣做下的出格事更是一件接着一件,层出不穷。 不过是一个吻。 若这也要道歉,当日在军营中,他当着众人的面将她扛入绛帐日日看守,又是强按着她签下婚书,又是让人杀了她,分明说了要放她走,却又在大战来临的前夕,在她额前落下……一个吻。 赢铣的罪行罄竹难书,该要道歉的事情实在太多太多,可是却在这时候向她低头。 林寓娘震惊得迟迟没能说出话,而嬴铣竟也没找什么借口,什么理由,酒后忘情分明是最好的借口,可也被他亲自否决了。 他只是站在那里,向她道歉,然后等待她的原谅。 歉意已经在眼前了,林寓娘十分新鲜,却也不知道除了原谅还只能作何反应,不是刀杀也不是斧砍,不能原样报复回去。 也就只能点一点头,结结巴巴道:“下次别再这样,就成了。” 嬴铣兀自垂着头,十分丧气的模样,似乎还没有习惯上门致歉的弱者身份,反倒是林寓娘有些张皇。 “对了,这些……这些请帖,”好半晌,林寓娘才找回自己的声音,恢复镇定,“这些天我收到了许多帖子,有请帖,有拜帖,我问松烟该怎么办,松烟说让我自己拿主意,可是……” 林寓娘虽然是县主,但她毕竟前几日还是个庶人,庶人中也有擅长迎来送往,上下逢迎的那一类人,偏偏林寓娘却是庶人中最不擅长人情往来的那一部分,她不知道这些不认识的人为什么会送帖子来,也不知究竟该怎么处理这些帖子。 从前旁人给她递请帖,为的都是请她上门诊治,不讲究的派人来捎个口信就是了,哪里还有这样多花样。松烟毕竟是奴籍出身,虽然在江府耳濡目染已久,多少知道些门道,但毕竟府邸里头拿主意的只有主家,旁人也只能从旁协助,这里头的详情,还是得要问嬴铣。 林寓娘案上的帖子虽然都是送到徐国公府的,但冲着的不是徐国公而是平陆县主,嬴铣垂眸扫了一眼,并没有碰。 只是道:“你原先是庶人,没有根基,却因军功能够陛见,先是开先河允许女子考试入太医署,又是封为异姓县主,如此种种,他们不清楚你的底细和为人,自然是要想办法打探一番。用请帖的,多是位高者居高临下,再次也是平辈相交;递送拜帖的也未必是当真要拜见,而是放低姿态。这一类帖子,大多都只是给你一个气口,不论去或是不去,总得要回帖,一来一往,便能有所交际联系,不仅在于主家,也在于下人。”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撬开了一个口子,再要打探消息、或是搭上关系,就容易多了。 “那我该怎么办?”林寓娘连忙问,“我该怎么回,我该去吗?” 许多请帖写的佶屈聱牙,光是读完都要费半天 ,林寓娘翻来覆去地看了好几遍,没看懂那些华丽的辞藻,只看明白主家身份高贵,热意相邀。 至于那些拜帖,更是一个比一个情比金坚,还有说仰慕她医术要向她学医的。 林寓娘虽然自己学医,也尊敬老师楚鹤与所有遇见过的医工,但实则她自己也很清楚,在世家大族的眼里,医者如同歌舞乐伎一般,是贱类,治病救人的医术,也不过是血污里头倒腾翻寻的活计而已。 “你该自己做决定。” 林寓娘一愣:“我?” “长安城里从来闻香逐臭,你没有根基,如今却成了新贵,旁人免不了要请你去应酬,但好的也是你没有根基。没有根基就没有软肋,也不会被掣肘,不愿意去的就不理睬,若是想要打发时间,挑选几个去就是了。” 林寓娘想了想:“我哪个也不愿见,哪个也不愿去。” “那么在他们眼里,你便是性情孤僻,不愿与人相交。” “这样不好么?” 嬴铣笑起来:“这得你自己说了才算数。” 既然赢铣都这么说了,林寓娘也就定了定心神,她不认识这些人,也不愿意贸然赴不怀好意的宴席,至于那些说要向她学医的,太医署里尚有许多医师,也轮不着她来传道授业解惑。 孤僻就孤僻吧,她原就只是个庶人,一纸圣旨也没法将她一夜之间就变得左右逢源。 “其实,你……” 林寓娘抬头,征询地看向赢铣,赢铣却摇摇头,什么也没说。 赢铣当日固然去姓出族,但其后蒙赐皇恩,被赐国姓,官身不但没有被夺,反倒连升几级,将先前没封的一并补全,他生来是士族,如今也还是士族,从前认识他的人,见了他还会再唤一声“晦明”。可林寓娘却不一样,当日在金銮殿上,她用一句“天下大赦”救了所有人,却也让她彻彻底底变成了另外一个人。 除了楚鹤以外,林寓娘在这世上已经毫无牵系,她可以无所牵绊地一个人南下江城,也可以一个人孤身北往幽州。 区区请帖,并不至于让她如此犹豫,如此踌躇。 非得要等到嬴铣回来才能决断的原因是,她有了牵挂。 她为了他,再一次犹豫了。 赢铣不敢点破。 毕竟公廨那头还有事务,赢铣没有停留太久,又将整座国公府都让给了林寓娘。 林寓娘看着桌上的帖子,正要让十七娘将它们都扔出去,看见最后一封时却顿了顿。 犹豫许久,抽出那一封。 是一封请帖,请她五日后上玄都观赴宴。 林寓娘看向落款,是燕王府。 长孙镜。魔.蝎`小`说 k.m`o`x`i`e`x`s.c`o`m 110-117 第111章 第111章玄都观 玄都观地处崇业坊,原本只是一座小小宫观,前朝末年险些毁于战火,幸而得三清庇佑香火旺盛,本朝立朝以后地界越划越大,如今从十字街往东北直到坊墙处,尽都成了洞天福地。 燕王妃要上山打醮,早在中秋往前几日开始,山门附近便清空处一大片洁净地供各位夫人停放车架,山道两旁用厚厚的毡布围了一圈又一圈,生怕不着眼的野兔惊扰了身怀有孕的燕王妃,顺着道路往上走,再转过几个弯,瞧见鎏金檐角下不住摇晃的金铃时,便知是到了玄都观中地气最好,景观最佳的云波台。 中秋一过,观中枫叶尽都变红了,在墨绿青山的映衬下,连成一片如火的红霞,正适宜在修行途中做下一场宴席,观赏一回胜景。 跪侍帐后的侍女们用挑子拨动香料,帐前宾客们正闲话家常。 “……今年仗打个没完,东边道路不通畅,送进长安的纨缟实在太少,堪堪够用做些扇子、巾帕之类。”裴二娘子摸着衣袖上的繁复花纹轻声抱怨,“天气变得这样快,只能先将就着用蜀锦裁了身衣裳,颜色鲜亮是鲜亮,就是太磨人了。” “亏得咱们小李郎君会疼人,一点苦也不叫人吃,养得一身薄面皮,一件蜀锦也能磨得叫疼。” 裴二娘子新嫁没几年,嫁得是同她姨表亲的李家表兄,两人从小青梅竹马,成亲之后也是蜜里调油,闹出许多笑话来,又因为至今未有子嗣,旁人总觉得她还是新嫁,宴席之上也总免不了几声打趣。 席间各家夫人都年长几分,听了这话都心照不宣地笑起来,裴二一张俏脸腾地通红,还没等她开口告饶,又听那位夫人低笑着开口。 “如今鲁纨也穿不得了,白生生的一身惨,谁能分得清纨缟还是桑麻?倒不如穿些锦绣,好歹颜色鲜亮些。” 珠壁交映中,梳高髻的妇人们以扇覆面,轻巧的笑声悄悄钻进风里,没留下一丝痕迹。 裴二也跟着笑了笑,可她抬眼看见坐在她上首不远处的江婉时,那笑容却是一顿,江婉青着一张脸,面上毫无笑意,似是被这模样所感染,坐在江婉左右两侧的两位夫人也半点没敢笑。 纨缟柔细洁白而桑麻粗劣泛黄,两者之间原本是天差地别,却在中秋夜宴上险些令人晃了眼。妇人嘴里说的哪里是鲁纨与锦绣,分明是骤然被封为县主、今日又要为燕王妃席上贵客的林寓娘。 旁人能笑林寓娘,可林寓娘与徐国公府,与齐国公江府之间的关系千丝万缕,江、裴两家又是姻亲,哪里能有笑话旁人的余地呢。 裴二扯了扯僵硬的面皮,嘴角的弧度究竟是落了下去。 说曹操曹操到,没一会儿道童便接引着个女子走进来,柳条一样纤细的腰,挺直的肩背,一双杏眸清亮得就像刚湃过水葡萄。 “妾身拜见燕王妃,问王妃与众位夫人安好。” 女子盈盈一拜,更是楚楚动人,清艳不可方物。 才刚人没到时尚且还能指桑骂槐地嘲讽几句,可等人真到了地方,席面上的宾客却都有些笑不出来。 天子一言九鼎,竟令一个庶人登堂入室,成了当朝唯二……如今是唯一的一位异姓县主,踞于三省高位的各家重臣却无一劝谏,顺从地在圣旨上签下姓名,一夜之间,便是一步登天。 她分明已经不再是庶人了,可眼前这位新刚出炉正热腾腾的平陆县主,身上却没有一点金银玉饰,而是如同上回在中秋夜宴时看到的那样,布衣木簪,素面朝天。 行过礼落了座,林寓娘看看周围的琳琅满目,也是有些尴尬。 早前在帖子上看见“玄都观”三个字,便以为是清修之地,没有特意做修饰,只换了身干净衣裳就出门了,可眼前的这一场宴席,虽然远远比不上太极殿内的恢弘气度,却也是颇有格局,另有一番世家底蕴在。 一身布衣坐在珠翠缤纷的妇人中间,实在是有些过于简朴了。 人都到齐了,侍女们躬身上前奉上菊花酒,裴二转着杯子笑道:“玄都观中的好景色可是长安一绝,县主娘子难得有闲暇,可得多看看这美景才是。” 语气热络,内里内容却是夹枪带棒好不客气,林寓娘被封为县主,各家闻风而动, 变着花样地把帖子送上徐国公府,裴二也往那头递过几回,倒并非只是冲着林寓娘,也有借机与徐国公攀扯的意思。 与她一般想法的并不在少数,可她们发出去的帖子却是一样的石沉大海,没有半点下文,大家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就算不应帖,也总该有个回绝的章程才是,怎么就能忙得连回帖也顾不上? 这般态度实在是有些轻慢。 再看她今日布衣赴宴,也不知究竟是在唱什么戏,难说是不是在给长孙镜脸色看。 林寓娘一抬头,见是位略有些面熟的妇人,想不起究竟是在什么地方见过,大概是那日在太极殿上同她敬酒的其中之一吧。 云波台檐内没有立柱,四面窗格都大开,坐在席上能将周围一切美景都纳入眼底,林寓娘看了看,红枫胜火,秋意盎然,果然是一片好景色,便朝她点点头。 “夫人说的是,这般漂亮的枫叶,我在其他地方从没有见过。” 林寓娘既没有认出裴二,也对她的言外之意毫无察觉,神色自然也是坦坦荡荡,裴二神色一僵,强笑着正要开口:“娘子……” “听说中秋之后,入朝接受封赏的将士们便要回返原籍,县主娘子曾在军中行医,想来这些人里也有不少是娘子故旧吧?” 林寓娘转眼见是位绮服广袖的贵妇人,下意识答道:“是……” 才刚说了一个字,突然发觉不对。 席面主家是燕王妃,就算席间宾客她一个也不认识,但想也知道是非富即贵,而她林寓娘算是个什么,就算一步登天成了县主,但归根结底不过也还只是一个庶人罢了,她有什么资格在这些人面前自称“忙碌”? 想也知道,是先前有些人递了帖子,她没管,这才引起了旁人不满。 是她离开长安城太久,回来之后,又总在徐国公府里待着,平日里来往的又只有松烟、吴顺这样的熟面孔,说话时也总是直来直往,有什么说什么,是以一时间竟没想起来,在这长安城里,普普通通一句话底下能藏着多少不同的意思。 将方才说的两句话在脑子里过了几遍,林寓娘终究是多了几分心眼。 “有几位友人受过封赏便要离京,最近忙于送别,的确是无暇旁顾。”既然有人帮忙递台阶,林寓娘也就干脆顺着走下来,“若非是王妃相邀,只怕当真要错过这一秋好景色了。” 先前听嬴铣说不必理会这些帖子,林寓娘便也当真没有多理会,虽说一到席面上便遇着有人笑意盈盈要给她没脸,但林寓娘心底,仍旧是没有太在意。 就像赢铣说的,她没有背景,没有牵挂,也因此没有顾忌,她本就是个不通礼仪的庶人,失礼些又有何妨? 只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既然有人帮忙递台阶,她也不是不能领这个情。 林寓娘能够得封县主,并不仅仅是皇帝的一时起意,心血来潮抬举了一个庶人,她毕竟有切切实实的军中功绩作为支撑,也是因此,三省官员才没有提出任何异议。 同林寓娘一样,大战告捷,能入长安接受封赏的也都是功臣之流,林寓娘要为军中旧友送别,一时无暇旁顾也是应当,更巧合的是,送别军中旧友这事对于林寓娘来说并非完全的托词,而是确有其事,日后若是再有什么人要拿这事来为难她,她也有可以应对的依凭。 余氏夫妻入太医署任职,吴顺也受封云麾将军,且她原本就是长安人士,他们都能够留在长安,但赵石领过医籍之后,却要回返幽州去了。 为着给他送别,阔别多年,她再次来到了长安城东的春明门。 高大轩阔的城墙坚不可摧,几乎能够将天穹也分割开,城墙前的水渠仍旧流水淙淙,一切正同当年林寓娘离开时一样。 “长安城里好富贵,就连这城墙砖石,敲击起来也有金石之声,怪不得旁人都说这里寸土寸金。”赵石用纸伞的竹柄敲一敲青砖,回头朝他们一笑,“再往前就要出城了,日后有缘再见。” 长安城地价太贵,客店住不了太久,是以盘桓不过数日,中秋一过就要离京了。 得知林寓娘被封为县主,赵石眼睛亮了亮,似是想要说些什么,嗫喏一阵却又没说,终究是招一招手,随着东行的车队离开了。 进了一趟军营,去了一回高句丽,生死线上走过几遭,反倒是到了这长安城,赵石才算是头回见识到了天地之广阔,就连人也变得沉稳了不少。 他走得潇洒,干干脆脆利利落落,反倒是林寓娘有些怅然。 若不是赵石阻挠,当日在范阳县,她或许就已经顺利南下江城离开了吧?若不是因为他的强烈“引荐”,那日嬴铣受伤,她或许也不会贸然出手。 若是没有经历这些事,那日她被嬴铣指派吴顺送回大秦时,又是否会有勇气违抗他的命令,重返军营? 甚至立下功绩,回到长安,被封为平陆县主。 人生于世,会有什么样的经历,会得到什么样的结果,实在是难说的很,当日赵石一举一动或是有心或是无意,多多少少都给她制造了麻烦,而当时的林寓娘,也不是没有怨怪过他。 只是塞翁失马焉知非福,眼下一人留在长安,一人回幽州去,作别之后不知此生能否再见,一切恩怨终究是一笑了之。 只是作别而已。 林寓娘的确是有正事,再加上她骤然被封县主,俗务诸事繁多,一时顾不上回帖也是正常,席间曾经给她递过帖子,帖子却石沉大海没有回音的贵妇人们,看在她的确立有功绩的份上,倒也不好再拿这事为难她。 裴二僵着脸饮了杯菊花酒,勉强将满腹邪火压下去,林寓娘笑了笑,又朝方才出言替她解围那人看过去。 她在长安停留的时日并不多,认识的高门贵女更是屈指可数,正好奇究竟是谁会替她说话,一看之下却是怔愣。 竟是江婉。 她与裴二只有一面之缘,会认不出来也是理所应当,但是她没能认出江婉,则是因为对方的变化实在太大。 还记得当年她离开长安时,江婉才刚行过及笄礼,十来岁的小姑娘,活泼又明媚,热烈的笑容下藏着数不尽的讥诮与天真恶意。 流觞亭里的一场诗会,她不懂作诗也不通礼仪,被误会成盗贼窃匪也无从辩驳,只能涨红着脸落荒而逃。那时的孟柔,面对着郑瑛、江婉这些自小在锦绣堆中长成的贵族女子,就连嫉妒也没有道理,唯有自惭形秽而已,就连那场诗会背后潜藏着的恶意,也是多年之后不断反刍,才能够幡然醒悟。 她们从没将她当成过家人,请她赴宴也只是以她取乐而已。 如今再见到江婉,明媚张扬的小娘子已经挽起发髻,穿着重工深衣,成了一位宝相庄严的贵妇人,衣料颜色着重暗,衣样也是老气横秋,满是福寿纹路,头上金玉琉璃发簪几重重,却根本掩盖不住她眉目之中的疲累颜色。 林寓娘早前曾听嬴铣提过一嘴,她离开长安城时,江府中所举办的正是江婉的婚仪。 江婉面色和煦,有意示好,见林寓娘接了自己的话头更是面露喜色,她热切地看向林寓娘,似乎又找回了当日在江府时的几分风姿,看着林寓娘的神情,分明也是认出了她,可随即林寓娘却只是朝她点了点头,便挪开了视线。 江婉一怔,忽而想起来,眼前这人已经不是孟柔了。 已经不再是当日初到江府,旁人给她两份好脸色,便高兴地忘乎所以的那个庶人了。 提到军营里头的事,也有人生出些许好奇:“从前只以为军营里头都是些打仗的壮汉,若不是县主娘子,妾都不知道原来军中也有医工,还有女医工。” “原来女子也可同父兄一般建功立业。” 也有人缠着林寓娘问她在军中的见闻:“听说高句丽人风俗与汉人一般无二,他们可也是同中原人一般写汉字,说汉话?他们的军队,可也同秦军一般骁勇?” 打仗都是男人的 事,女人们只管在家相夫教子,躺在父兄、丈夫的功绩上好好度日也就是了,何况席间有许多妇人,她们的父兄与丈夫都是千金之子坐不垂堂,也并不会如同嬴铣、长孙乾达一般征战沙场。 于是东征高句丽一战打了这样久,对于安居于长安城里头的高门贵女们来说,也只是一场遥远的战争,可以说道的也只有战报上的三言两语,和因为战争受到影响的新旧衣料,至于战争究竟是怎样一回事,战争里头的人究竟经历过什么,却是一无所知。 就算心里当真好奇,拿着这个由头去问家中男人,得到的也只会是一句,打仗都是男人的事。 仿佛多问几句都是僭越。 如今好不容易有个去过战场的女子坐在宴席上,妇人们就算面上不显,心里也十分好奇,忍不住就开口问了出来,排山倒海一连串的问话险些淹没了林寓娘。 林寓娘有些支应不住,下意识看向上首的长孙镜。 众人这才想起,长孙乾达因为战事不利而称病在家的事。 可既然请了林寓娘赴宴,高句丽一战便是怎么也绕不开的话题,长孙镜神色讳莫如深,见林寓娘看过来,反倒显露出几分温和豁达神情。 “因为军功获封的女子,我们都是头一回见,在场之中,也只有平陆县主曾到过战场,还请林娘子不吝赐教,也让我等孤陋寡闻之人开一开眼界。” “是啊,往常问起这些,都无人肯同咱们说一说,打仗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呢……” 打仗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林寓娘嗅着清幽檀香,听着时不时从山林间传出的清脆鸟鸣,端坐在这云波台上,就连萧瑟的秋风也多了几分暖。 世家大族的女子,就连上山打醮参拜三清,也是足不沾尘,志趣高雅,她们想要知道的,当真是真实的战争吗? 就如同皇帝赐下县主名号,给予她高官厚禄,无尽荣华富贵,却根本不愿知道,她真正的愿望究竟是什么。 林寓娘眨一眨眼,握在手中的并非是太极殿里清冽如血的葡萄酒,汤色清澈,入口清凉,是合乎时宜的菊花酒。 赏枫叶,饮菊花酒,就算是为了眼前这场好风景,也不该将那些带着血的伤疤剖开给人看。 “王妃谬赞了,妾得逢机缘,能够入军营为国效力,实是妾的福分,军中女医并不只我一人,而军中为国效力的女子,也不仅有医工而已。妾忝受皇恩,被封平陆县主,实是能不称官,冒受了。” 席间似有人悄声道:“是了,我听说军中还有那等下作女子,专供下等军士发泄……” 千金之子,坐不垂堂。军中鱼龙混杂又有营妓,在那里,既能够建功立业一步登天,也能够身染尘埃得一身狼藉。 林寓娘身为女子,又是以军功立身的,此时提及营妓,倒像是在损毁她的名誉。 是以那妇人说到一半便住了嘴,林寓娘也只是看了看她,什么也没说。 她若是在乎名节,早在还是孟柔的时候便死了千百回了,哪里还会有今天。 林寓娘挑挑拣拣,没说嬴铣受伤时的千难万险,也没说医舍里经久不息的哀嚎与队正圆睁着的双眼,只说起那时雨吴顺一路南行,回归军营的见闻。 “……高句丽地势崎岖,崇山峻岭遍布,地貌与中原大不相同,那时我与吴娘子两人共骑,不留意竟撞上了敌方援军……” 林寓娘由庶人被封县主,人人目光都只在她身上,竟没什么人留意到同样在军营里头立有功绩的余娘子、吴顺等人,听了吴顺如何单枪匹马带着林寓娘绕过重重险境,都不由惊异。 “女子也可从军?军中竟然也有女将军?是了,早前听说陛下册封了一位寒门出身的云麾将军,应当就是她吧?县主说她也曾在宫宴上,怎么竟然没有见到……” “好厉害的小娘子,我娘家阿兄的长刀那么重,碰一碰就要流血,也不知那位将军娘子究竟生成个什么模样……” “能够被册封,又能够入太极殿赴宴,想必这位将军娘子武艺高强,很勇猛吧。然后呢?她同县主回到军营,与徐国公汇合之后,可是同旁人一般上阵杀敌,必然大杀四方,立下了赫赫战功吧!” “她其实……” 林寓娘一愣,当初在盖州时,吴顺与她决心归营,她一来是放心不下……放心不下伤员的伤,二来也是不想做逃兵,至于吴顺,她好不容易置办起一身盔甲,又好不容易说动了吴丰能够让她从军,自然不肯一次仗也没打过,只作为一个护卫,就这么白白地护送林寓娘回大秦。 可是即便吴顺强壮又机警,能够带着她绕开敌军找回军营,但她们归营之后,林寓娘待在了医舍里头,吴顺也待在了医舍里头,仍旧护卫她,也在医舍里人手不够的时候作为帮手。 后来也替她传递消息,告诉嬴铣后方的情形,却没有如吴顺自己想要的,提刀杀敌,立下战功。 战争结束后,吴顺虽然被封为云麾将军,可因为医舍里头的功劳被封功转,和因为阵前杀敌的功劳被封功转,是不一样的。 吴顺她,是不是被…… “失礼了失礼了,劳烦诸位久候,老身年纪大了,腿脚不如何灵便,还请诸位原谅则个……” 林寓娘正想得有些出神,突然听见一阵急促脚步声,道童打起帘帐,一个身着靛青衫子,下着素锦罗裙的妇人走进来,发髻上步摇晃动,若非道童打帘打得快,险些就要钩缠上。 若说江婉的一身打扮过分的老成持重,这妇人的穿着在这时看来,却又过分轻薄跳脱了些,胸前一大串璎珞镶满各色宝石,入席时周身珠饰都发出泠泠声响。 若非衣料轻省些,这么一身珠玉也显得太过累赘了。 林寓娘正对面正有一个空位置,上头摆着喝了一半的残茶并定例的几碟子果子糕点,想来是妇人早早入席,中途却又因故离席,侍女们才仍旧按定例摆设好食酒等客人回来再用。 妇人坐回原位,超左右娘子都道了歉,又笑着朝上头的主家长孙镜连连致歉,林寓娘看着她笑得花枝乱颤的一张脸,却是不住有寒气从胸腹往上冒。 长孙镜瞥了眼林寓娘,朝妇人笑了笑:“戴娘子多礼了,我等并没有等待太久,平陆县主也来了,人总算是到齐了。” 妇人一听见林寓娘也来了,浑身一僵,缓缓转过头来,对上林寓娘充满恨意的双眸,下意识垂下脸。 这张脸,林寓娘便是进了棺材只怕也忘却不了。 貌若菩萨,却心如蛇蝎,曾自惭于地位不匹配,甚至有辱她门楣,也感激她救她于水火,哪里能忘却得了呢? 嬴铣的生母,江府的妾室,戴怀芹。 几年过去,孟柔成了林寓娘,林寓娘又成了平陆县主,戴怀芹也得了一番大造化,终于不必再躲在齐国公江府里忍气吞声,连做亲生儿女的母亲都不能。 三年前麟游县里,江铣被人告发别宅另娶、良贱通婚,一番辩驳之后被打了个岔,借着天下大赦的由头,好歹是把自己给摘了出来,可随后却又为了孟柔离家出族,终究是落得一身伤。 但也因为朝堂上的一番辩驳,崔有期做下的恶事,终究也被翻到了明面上。 虽然因为皇帝的态度,没人再追究江府治家不严的罪过,可闹了那一场,长安城所有人都知道了崔有期戕害庶子的作为,江铣已经出族,江恒厚着脸皮,为着崔有期身后的崔氏,好歹是没有休妻,但崔有期却不肯了,她似乎知道自己已经丢尽了所有脸面,为着不被奚落,竟是从此之后都称病,只躲在主院里头再不出门见客。 别说江恒了,就连江谦有时候想要见一见母亲,也吃了闭门羹。 崔有期可以躲懒称病不见人,将所有事务都丢出去,只做个甩手掌柜,但齐国公府总不能从此断了与外界的交际,江恒江谦照常上朝,内府后院的一切事物,尽都落到了嗣妇郑瑛的头上。 起先郑瑛倒是还能支应一阵,但没过多久,郑瑛与江谦又和离了,家中中馈和一干交际事务,竟是无人再接手。 江谦再娶还要些时候,崔氏尚且还在世,江恒又没有休妻的打算,府中事务不能无人接手,正巧嬴铣又在战场上立下新功,置办了徐国公府,成为一时新贵。 江恒便咬一咬牙,扶了赢铣的生母戴怀芹为如夫人,不但掌握中馈治家,这两年也渐渐出来宴饮,代替崔有期做交际的事务。 停妻再娶,以妾为妻,江恒的打算明显有违律法,台谏两院的言官却都装聋作哑只当看不见。江府毕竟是世家传系,既有一品国公的爵位,身后又有兰陵江氏做支撑,再则赢铣即便出族改性,可姓氏能改,血脉又怎能断绝?何况嬴铣改姓,改的又是国姓。 戴怀芹既然是徐国公生母,江家族老没有训示,崔家那头又没有意见,众人也怠懒去触齐国公和徐国公的霉头,只默认了这妾室代替正妻四处赴宴的行径。 真要 论说起来,比起林寓娘一介庶人骤然得道做了平陆县主的事,戴怀芹一个寒门出身的妾室,如今却能成为燕王妃的座上宾客,这一路走来也堪称传奇了。 巧的是,这两人一个是徐国公的生母,另一个又是徐国公的入幕之宾,与徐国公同进同出,如同夫妻。 这一场宴席,于她们二人来说,倒像是新婚妻子见舅姑。 众人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戴怀芹毕竟年长些,又兼这些时日代替崔有期出席宴会,也算见了些世面,尚能掌得住,短暂愣怔之后便如常开口:“妾身江府戴氏,见过平陆县主。” 可平陆县主却只盯着她,面色铁青,一言不发。 戴怀芹也没太在意林寓娘的失礼,她身后有江府作为支撑,人人又都知道徐国公是她亲子,徐国公孤冷清高少有交际,也有许多人结交不到徐国公,便退而求其次上赶着巴结她的,就算是在燕王妃的宴席上,戴怀芹也有相熟的二三好友,并不愁场面会掉下来。 林寓娘兀自愣怔,那头宾客们短暂交谈几句,话头不知怎的,又落到燕王的子嗣身上。 “燕王爷是个重情重义的人,晋王爷的世子都要成年了,可燕王爷膝下却还没有个世子……王妃身怀有孕,依我瞧着,倒像是个小世子的模样。” “燕王爷与王妃鹣鲽情深,等日后世子出生,还不知道王爷要宠成什么样呢。” “论文有相爷外祖教导,论武又有舅舅乾达将军教导,小世子的前途必定是不可限量。” “说的是……”戴怀芹也应和,“王爷与王妃生得都好看,等小世子长成了,说不定要让多少女郎伤心了。” “戴娘子还说呢,您家的那位,不也是人中龙凤?都说成家立业,贵家郎君已是投医等的功绩,倒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听闻喜事呢?” 戴怀芹笑着笑着突地一僵:“喜、喜事?” “是啊,咱们可都听说了,徐国公与县主……”那妇人手帕捂着脸,倒当真是个瞎好心的模样,“听说当日在军营里头,陛下原本也有意要赐婚的,也不知什么时候能够好事成双。” 戴怀芹瞥了眼对面的林寓娘,眼中厌恶一闪而过,匆匆忙忙遮掩住了。 想当年头回见着孟柔时,戴怀芹原本是万分的不满意的。江铣是从她肚子里出来的宝,国公府的郎君,郎艳独绝,世无其二,论文才能被皇帝点为探花郎,论武功能于万千敌军中摘得敌人首级,这样的出身,这样的人品,若不是龙游浅滩,又怎么会让孟柔得了便宜。 那日见着孟柔,分明是个乡野出身的庶人农妇,却打扮得花枝招展,学着旁人梳起高髻,身披一身绫罗锦绣,可低贱的穷酸味,是扑上了再多香粉也遮盖不住的。一想到这样下贱的女人,这样的一个庶人竟然能够走进她府院的大门,坐在她待客的椅子上,戴怀芹恶心得直要呕出血来。 何况这个女人还如此不知足,不但不肯安分做侍妾,还要污损江铣的名声,害得他与县主……与长孙镜离心。 而后又闹出许多事端来。 但偏偏五郎爱这个女人爱得疯了魔,那时以为她死了,五郎几乎半条命也要跟着去了,天天抱着个骨灰坛子不撒手,生人与死人活在一处,简直像是中了压胜之术。后来得知她没死,又是闹上御前,又是闹着要出族。 而戴怀芹的猜测也果然没错,这个女人的出现,她在安宁县里与五郎之间的一切,追其根本,都是旁人的一场算计。 可是事情过去了这么久,赢铣如今位居国公之位,是皇帝的左膀右臂,为朝廷肱骨,她虽然是他的母亲,却也许久没有见过他了,而那个孟氏……林寓娘,竟也成了县主,不再是庶人。 再次坐在同一场席面上,戴怀芹看着那张阴魂不散的脸孔,仍旧是有些坐立难安。 但连皇帝都如此看重她,戴怀芹又有什么立场说不呢?何况嬴铣早就长大成人,再不肯听她的了。 罢了罢了,终究是做父母的要操心更多,退让更多,既然林寓娘已经不再是庶人,有了封地和食邑,又已经和那些泥腿子的家人断了来往,赢铣又的的确确是对她一往情深放不开手,那也就…… 大概是时过境迁,长孙镜分明也曾与赢铣议亲,甚至留下定亲信物,先皇后赐下的一堆玉佩不知引起多少人效仿,如今却是浑不在意的模样。 抚着隆起的小腹笑道:“若是早些听闻好事,或许日后徐国公与县主的孩子,还能同我肚子里的这个做伴读呢。” “如今良人就在眼前,抓紧机会求个恩典,得了赐婚,也是一桩为人称道的好事啊。” “徐国公年纪也不小了,是该考虑后嗣的事了。” 子嗣…… 戴怀芹才刚放松几分的神情又是一僵,她有些回避地盯着桌前杯盏上的刻纹,但在席间宾客的你一言、我一语中,紧绷着的肩背悄然放松下来。 “让诸位见笑了,我家那孩子……” 戴怀芹慈爱的笑容里没有一丝芥蒂,仿佛嬴铣不曾出族不曾改姓,也不曾跪在祖宗牌位下与她离心。 “……他只一心想着要报国,自己的事情上,就是这样不经心。”戴怀芹噙着微笑也看向林寓娘,温和得像是个容忍子女,慈悲宽怀的婆母,“他要是有什么喜欢的女子,我也等着她带到我跟前来,也好早些享一享子孙绕膝的福气……” 众人看她能够首肯,也是松了一口气。本来嘛,徐国公出族改姓之后死性不改,仍是要在外自决婚事与人有私情,若是寻常庶人或是寒门女子也就罢了,可偏偏眼前这位还是皇帝敕封的县主,也不能轻易纳妾,唯有迎娶。 既然戴怀芹肯点头,场面上也就能够说得过去,也就热切地看着平陆县主,仿佛一场未来婆媳的和睦戏码就要上演,却见林寓娘拍案而起。 “住口!” 侍女正给林寓娘的杯中添酒,却被林寓娘突然起身的动作险些撞翻酒樽,匆匆忙忙跪下告罪。 “县主娘子,你这是……” 席间妇人们见她突然站起来,纷纷露出惊愕神色,戴怀芹更是眼皮猛地一跳,惊疑不定地看着她。 眼下是燕王妃的宴席,她也肯低头认下这个儿媳妇了,林寓娘还要怎样? 林寓娘愤恨地盯着戴怀芹,她实在想不到,世上怎么会有如此厚颜无耻的人,子嗣?她能不能再有子嗣,难道戴怀芹她自己并不清楚吗? 林寓娘眼神如刀如剑,戴怀芹都几乎以为,她就要将桌案上的杯盏扔过来了,可林寓娘看了她一会儿,却是朝上首的长孙镜行礼。 “燕王妃容禀。妾来此赴宴,一是为多谢当年落水之事蒙王妃赐衣遮蔽之恩,二来,则是感激您在我受困之时指点迷津。” 那时她为救人而落水,珊瑚、砗磲都说她是自讨苦吃,崔有期更是趁机发作,将她按在堂下罚跪掌掴不止,郑瑛也因妹妹去世而迁怒于她。 唯有长孙镜在那时递给她一件披风,告诉她,她救人有功。 而后她被何氏卖给嬴铣,又被嬴铣落下贱籍,虽说那时候她并不知道,早在几年前她便已经被何氏买过一回,赢铣将她落入贱籍实在是为了救她,可当她四处求援时,长孙镜虽然没有帮她,却也肯为她指一条明路。 因为嬴铣与长孙镜的旧日婚约,林寓娘对长孙镜一直心怀愧疚,再加上长孙镜生就无双容貌,出身高贵,面对她时,总有种类似于仰慕的自惭在。 而长孙镜,偏偏对她温柔以待,也是她在长安城里,唯一一个几次善待过她的人。 “只是不知您是否知道。”林寓娘看了眼面露惊惧的戴怀芹,愤怒一点一点散去,无尽的索然涌上心头,“那时有人心怀恶毒,想要借刀杀人,白费了娘子一番好意。” 戴怀芹递给她伪造的过所,送她出江府,想要让她死在长安城关。她只以为长孙镜和她一样,都是被戴怀芹给骗了。 可如今,长孙镜却邀请她同戴怀芹一同赴宴。 林寓娘不由苦笑。 当日长孙镜令她去求戴怀芹,只怕也是一场借刀杀人。 原来当日在长安城里,孟柔其实从未得到过一点善意。 衣袖被酒水打湿,戴怀芹看着林寓娘面露惊惧,周围所有贵妇人看着她,神情也是充满意外与不解。 这样的场面让她窒息,林寓娘再也待不下去,只能强撑着拱一拱手:“妾堂上失仪,还请诸位勿怪,告辞了。” 便起身跨过案几,拂袖而去。 人走远了,檐下帘帐拍打几下便止了声息,席间众人沉默一阵,竟就好似什么也没发生,什么也没听见一般,如常宴饮交际起来。 唯有戴怀芹坐立难安,张皇地左右看看,可这回却再没有人理会她。 戴怀芹毕竟不是江府正经夫人,膝下唯一的儿子徐国公又早已出族,方才林寓娘态度明显,与戴怀芹分明是有旧怨而无新恩。 林寓娘这个县主是确确 实实住在徐国公府,回来的军士们也说过,赢铣在战场上将人护得如同眼珠子一般,而戴怀芹虽是生母,却在徐国公那头没有几分颜面。 风向倒转只是一瞬间的事,那些与她假作相熟的人原本就只为了赢铣而来,自然也会为了不得罪赢铣而回避,没了徐国公生母的这层倚仗,戴怀芹在席面上便成了一个异类。 这家与这家是妯娌,那家与那家是表亲,就连江婉,她所认的“母亲”也是崔氏女。 戴怀芹仓皇去看主家,长孙镜也早已成了燕王妃。 她一个寒门女子,弃家族名誉于不顾,宁肯做妾也要挤进长安高门世家府邸。 可终究也是配不上。 …… 林寓娘才刚走出云波台便后悔了。 她怎么就走了呢?戴怀芹害她小产,又利用她的信任,一而再,再而三地想要害她的性命,如今时过境迁,竟然还能厚颜无耻地装作什么也没发生,作出一番热络态度。 这些世家大族的女子不正是如此吗,如同江婉、长孙镜也是一样,时而热意相待,时而杀人不见血,归根结底,只是看她的生死哪样对他们更加有用。 如今她已经不是庶人了,却还是免不了要被利用性命。 可是…… 她分明已经不是孟柔,如今也是县主了,可孟柔的怯懦与无助却仍然留在她身体里。戴怀芹作恶多端,杀了她的孩子,想要害她的性命,却还腆着脸好似无事发生,厚颜无耻地犯到她跟前来,同孙家母子又有什么区别?方才她为何要离席,正该将手边杯盏全都砸到她脸上去,长孙镜设下这样的宴席,也是心怀恶毒,左右林寓娘也根本不想做这个劳什子的县主,为何要容忍?正该掀翻了这场席面,有怨报怨,有仇报仇。 可是…… 她也说不清,自己到底在犹豫什么,又是因为什么,怯懦地没能动手。 林寓娘又恨又悔,正犹豫着要不要转回头,回到云波台上行未竟之事,却听见身后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回过头,见是个梳双丫髻的小侍女追了出来。 “见过县主娘子。”小侍女年岁不大,路也走得跌跌撞撞,“县主娘子污染了衣衫,我家主人让我来为娘子引路,换一身衣裳。” 侍女行过礼后就要为林寓娘引路,林寓娘却站在原地没动。 换衣裳,换完了再回到席面上,听戴怀芹空口白牙地说些不着四六的话吗?她能够为燕王妃的座上宾客,她说的那些话,也是经过燕王妃的授意吧。 林寓娘想起当时看见那封长孙镜送来的帖子时,她的头一个反应,竟然还是歉疚。 不论后来发生了多少事,不论事情缘由究竟是如何,当年江铣与长孙镜毕竟有一场婚约,而那枚玉佩,也的确是她打碎的。 她原本以为是自己对不住长孙镜,又受长孙镜照拂良多,除了歉疚与感恩之外,心里又怀着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想法,催促着她接下请帖,前来赴宴。 果然是多余。 林寓娘只觉得在这个地方再多待哪怕一刻也是呼吸困难,转头就要走,侍女连忙拦住她。 “县主娘子,更衣的净室在这头,你走错了。” “我不更衣。”林寓娘皱眉挥开她,“车马还在山下等着,我要走了。” “这、这……” 侍女却着起慌来,匆匆加快脚步追上林寓娘,拦在她跟前。 “求县主娘子息怒,我家主人让我来带您去更衣……” “我不是说了?我不去。” 林寓娘找准方向就要往山门的方向走,那侍女却是不依不饶,左拦右挡地绊她的脚步。 “求县主娘子跟我去吧,”说着说着,侍女小脸一红,竟是要哭,“县主娘子若是没去,我家主人会怪罪我的,嬷嬷头回派我做活计,若是做不成,我就得被打板子了。求娘子同我去吧。” 林寓娘越发古怪起来。 若是换作从前,有人带她去换衣裳,她大概也就懵懂跟着去了,可经过这么多事,若再这样轻易被骗,她就当真是个傻子了。 眼前这个侍女又哭又闹,分明她已经说了要走,却还是非要带她去换衣裳,对了,她说的是,她家主人要她带她去换衣裳。 “你家主人是谁?”林寓娘冷不丁问道。 侍女果然嘴里打起磕绊:“我家主人、当然,当然是……” 林寓娘越发皱起眉,她上下打量眼前的侍女,虽然发式相同,衣着相似,但方才云波台上的侍女头上一样带着一式的两个金铃,而眼前的侍女,头发上却只用红绳缠了几个圈。 再一细看,破绽就更多了。 燕王妃出门修行宴客,身边随行的必然都是亲近侍女,就连奉茶奉酒的侍女手腕上也挂着金玉对镯,留着长长的蔻丹指甲,眼前的这个,不但身上没有半点珠饰,就连双手指甲的缝里也带着泥,显然是做惯了粗使活计。 分明就在去山门的主道上,但左右除了她和这个侍女,竟然一个道童、道士也没有,林寓娘的心跳骤然加快,猛地甩开侍女的手,匆匆往下走。 那侍女原本已经泫然欲泪,见她跑了,连忙又匆匆追上去。 “县主娘子!” “你……你放开我!” 林寓娘有心快步离开,可那侍女却是缠人得紧,也不知年岁这么小,哪里来得这样大的力气,膝盖一碰石板地,竟是跪伏着生生拖住了她的腿。 “县主娘子行行好,求您随我去吧,否则嬷嬷、嬷嬷……” 林寓娘见她哭得可怜,正有些犹豫,突然见山道那头又有人匆匆赶来。 “住手!” 来人一前一后,俱是做坤道打扮,站得稍后些的女子一件林寓娘受困,提着袍脚快走几步,一脚便踢开了纠缠不休的侍女。 “放肆!县主娘子玉体尊贵,岂容得你如此冒犯。” 林 寓娘匆匆抬起头,又是一怔。 站在后头的坤道步伐缓慢,仪态落落大方,一张芙蓉面明丽动人,正是曾经在江府见过的郑瑛,而踢开那侍女,好不客气啐人的,正是郑瑛身边的侍女,也是当日带领浩荡队伍,强行将璎珞塞进她手里的石榴。 郑瑛看着林寓娘:“好久不见。” …… 那侍女似是认得郑瑛身份,又或是见有旁人来了,忖度着没法真把林寓娘强行带走,跺一跺脚跑没影了。 郑瑛看着林寓娘好一会儿,只说附近有一座凉亭,请她到亭中说话。 “……山下局势复杂,如今燕王与晋王分庭抗礼,势同水火正是在拉拢朝臣的重要关节,就连勋贵重臣都忙着避讳,你倒好,燕王妃一设宴,你就应着帖子来了,根本不管这里头是否另有文章。” 林寓娘不由得皱眉,既是因为郑瑛这毫不客气的语气,也是因为她话里的意思。 “我虽然被封县主,但人人都知道,我只是个庶人,只是受陛下照拂空有名头罢了。我赴宴或是不赴宴,又与朝局有什么干系?” “区区一个县主自然算不得什么,但若是一品国公,当朝大将军呢?”郑瑛冷笑,“你与赢铣同出同入,只如夫妻一般,赢铣如今势大,战事结束之后,陛下没有收回任命,他仍旧遥领幽、营两州府兵。如今不论是谁宴请他,他都只当没看见,有人在下朝路上当面拦截也一概推脱不去。你倒好。戴怀芹区区一个妾室也能被王妃引为座上宾客,江府的态度已经足够明显,如今你再去赴宴,只怕到了明天,徐国公不是燕王府的人,也是了。” 林寓娘垂眸。 “那你呢?你又是哪边的人。” 郑瑛却没答这话,远远望着山色好一阵出神。 “你知道吗?有时候,我其实很嫉妒你。”林寓娘抬眸,郑瑛却仍是没看她,眼中只有远处的枫叶,“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为着利益二字,手足相残,夫妻离心,父子反目,都是寻常,在这长安城里,从来是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即便是血脉亲人,也少不了要有几分算计。” 正如当初她嫁入江府,正如当初她小妹的死。 “可是你……”郑瑛说着说着,声音低落下去,“你总是这样……天真。” 若是林寓娘能够有几分心眼,便早该知道郑瑛已经与江谦和离,也早该知道她为着脱离江府,不得不屈身于这玄都观内修行。 江婉出嫁那日,崔有期有心陷害江铣,却意外令江谦与傲霜的丑事被揭发,郑瑛当场被刺激得晕倒,醒来之后,却得知了自己怀有身孕。 婚姻原是两姓只好,郑瑛不是头一天知道自己的丈夫是个混账,身怀有孕之后,更是绝了所有念头,只想着生下孩子之后好好教养着长大,让他切莫同他生父长成一个模样。 毕竟家族声誉远比天更大,连郑瑛的小妹玉娘也要为此而死,她身为郑家女儿,又怎么能让家族门楣因自己而蒙羞。 郑家不会允准一个被休弃的女儿存货在世上。 崔氏毕竟还有些决断,没让傲霜在她前头生下庶长子,江谦照旧声色犬马,但也省去了郑瑛应付他的精力。生下舒儿之后,有了孩子做依傍,日子一度好过了许多。 毕竟是两姓婚姻,毕竟是嗣子宗妇,只要想到日后齐国公府的爵位能够落到自己孩子的头上,郑瑛便觉得什么都能够忍耐了。 可在江谦醉酒回家,向她认错,想要再同她做夫妻的那一夜,郑瑛还是崩溃了。 家族教导她要舍弃一切情绪,可是若真将什么都舍弃了,她还是郑瑛吗? 后来麟游县里,崔有期戕害庶子的罪行被揭发,江铣出族,江谦袭爵本就是板上钉钉的事,没了江铣,更是连最后的一丝威胁都没有了,已经稳操胜券,郑瑛却越发觉得痛苦难忍。 门楣,脸面,世家如此看重的声名,不惜要她幼妹一条性命的东西,世家的所有尊荣与尊严,都被撕碎,出身五姓七望的崔有期虽然做下恶事,却也因此不敢再见人,但这恶事难道是崔有期一个人做下的吗? 江恒宠妾无度,指使家风不正,江谦更是蝇营狗苟,猥琐不堪,江府的一切风波分明都是由这两人而起,可是事情发生之后,他二人却能够当做什么也没发生过,照常上朝当值,腆着脸做官。 既然如此,玉娘又是因何而死? 她又是为什么……还要捏着鼻子同这样的长辈、这样的丈夫,生活在同一屋檐下。 直到江府以妾为妻,令戴怀芹出面替崔有期行事,而世家大族都熟视无睹时,郑瑛终究再也忍不下去,提着包袱回了娘家,提出要和离。 却又被郑家原封不动地送了回来。 而后的事情,郑瑛简直不想再去多想,她一次又一次地认识到,父亲不是父亲,母亲不是母亲,兄弟姐妹不过是同姓之人,血脉亲情终究抵不过利益纠葛。 到最后,竟然是嬴铣闯破江府大门,带着兵马护送着她离开江府,到了这玄都观来,又是嬴铣,按着江谦在和离书上画了押。 郑瑛曾问过嬴铣为何要帮她。 本以为他是为着羞辱江谦,或是为了让江府丢尽颜面,毕竟嬴铣对江府的恨意,比她只多不少。 但嬴铣却说,若是林寓娘还在,也会让他这么做。 郑瑛简直啼笑皆非。 当年在江府,她与孟柔不但毫无交情,甚至在流觞亭内,郑瑛赏赐给她的一串璎珞,实是当着众人的面羞辱了她。后来得知玉娘落水真相,再看孟柔仍旧是一副一无所知的懵懂模样,也是她毫不留情地揭开了所有真相。 只是出于嫉妒。 对,嫉妒。 郑瑛想不明白,这样的一个庶人,怎么能在长安城里,在这权势旋涡里却还保有天真,能够放任自己一无所知地爱着一个人,一无所知的全心信任一个人。 甚至到如今,她已经变成了林寓娘,还是如此。 自然,若她当真能够多有几分心眼,又怎么会毫无防备地走上玄都观,赴燕王妃的鸿门宴。 而若不是这份天真,当日她又怎么会跳下水去,冒着性命危险,只为着救一个素不相识的人。 郑瑛想起小妹,又是一番苦笑。 当年郑玉娘落水,不是死在江婉手里,而是死在郑家人,她的血脉亲人手里,算来算去,想要让郑玉娘活下来的,竟然只有孟柔一人而已。 而当日她在亭中,骤然揭开孟柔自欺欺人的一切假象,又何尝不是嫉妒她已经身在权势旋涡中,却竟然还保留着那点近乎愚蠢的天真。 郑瑛只顾自说自话,林寓娘有些不耐道:“你到底想要说什么?” 郑瑛摇了摇头。 “我原本以为,若能再次见到你,会有许多话想要说,但其实你我之间,其实也没有什么可说的。”不论是流觞亭内的迁怒或是剖白,孟柔始终都是无辜的那一个。 “我与江家决裂,与江谦和离的时候,徐国公曾经帮过我的忙,如今我能带着幼子暂居玄都观修行,也是承了徐国公府的照拂,既然知道你遇险,便不能袖手旁观。请你来观中的,其实并非是燕王妃,而是……” 正说着话,山道上一阵脚步声传来,是方才离开的小侍女去而复返,又带回了一个年长些的嬷嬷。 奇的是,侍女虽然做侍女装扮,可她嘴里催促她做事,做不成就要打她板子的“嬷嬷”,竟然如郑瑛、石榴一般也是一副坤道打扮。 “贫道见过县主娘子,见过郑真人。”嬷嬷倒是面生,林寓娘没有见过,却隐约能察觉,身侧郑瑛骤然变得紧张起来,似是认出了嬷嬷的身份,“县主娘子容禀,这丫头说话做事没轻没重,词不达意,或许令县主娘子有所误会了。我家主人是娘子旧相识,正想请娘子到精舍中叙旧。” 林寓娘正要问她家主人是谁,郑瑛却回头道:“这里我尚且能够应付,你先走,” 可那头嬷嬷却对她的拦阻视而不见。 “县主娘子,我家主人封号晋阳,俗世中人称一声公主。县主与我家主人是旧相识,多年不见,难道不该叙一叙旧吗?” 第112章 第112章白木皮 晋阳公主? “念在我家主人与真人一同在观中修行的情分,”嬷嬷朝郑瑛一礼,“还请真人莫要阻拦。” 郑瑛面色越发难看。 晋阳公主先是借长孙镜的手将林寓娘引至玄都观,而后又派遣仆从假装侍女想要带她走,显然居心不良。郑瑛原想着,既然晋阳想要有所伪装,便干脆借此拖延时间,放林寓娘离开。 可嬷嬷眼看诓骗不成,竟然道破自己身份,如此一来,郑瑛若是再插手,便是与公主作对。 郑瑛咬了咬牙,使个眼神让石榴挡在前头,低声同林寓娘道:“眼下观中人多口杂,她们暂且不敢声张将事情闹大,我在此拖住她们,你趁机会赶紧下山。” “我走了,你怎么办?” “我就算被家族厌弃,留在观中修行,但毕竟还姓郑,就算看在……看在驸马的份上,公主也不会太过难为我。” 嬷嬷与石榴争辩几句,面色不善地提高声音:“郑娘子!” “快呀!”郑瑛低声催促。 林寓娘却没动身。 “郑娘子,你的好意我心领了。”嬷嬷话里话外都是警告的意思,想也知道,今日她若是就这么走了,郑瑛境况必定艰难,林寓娘道,“我好歹也是陛下封赏的县主,又是被燕王妃下帖请来的,人人都知道我在此,公主便是想要为难,多少也得掂量着来。” 郑瑛皱眉:“你……” 林寓娘拍一拍她肩膀,按下郑瑛护在她身前的手臂,朝嬷嬷道:“既然公主相邀,我岂有不去的道理?只是方才女婢传话不清,只说是要带我去更衣,这才生出许多误会来。” 那嬷嬷只是笑,并不在意谎言被人戳破。 “既然如此,奴愿为县主引路。” “你可想好了?” “是,公主想要见我,我也有许多话,想要问问公主。” 郑瑛肯护着林寓娘已是看在嬴铣的份上,既然林寓娘另有决断,郑瑛也不好阻拦,只得点点头道:“好吧,我会派人去知会徐国公。” 说这话时,她没再压低声音,嬷嬷听见了也只是扯一扯嘴角。 “县主娘子,请吧。” …… 玄都观占地不小,观内既有天然的奇山异水,又有无数假山叠石分出不同区块,嬷嬷领着林寓娘左拐右绕,分明仍是沿着林寓娘离开的小道往回走,但一路分花拂柳过后,却到了另一处禅院之内。 禅院四四方方,颇为宽阔,前有影壁障目,后有高耸楼台,景致颇为豪丽,只是进了院内,除了几处枯木枯石之外别无半点装饰,毕竟是晋阳公主停驻修行之所,女官、仆从一个不缺,只是同嬷嬷一般都作道童打扮,比起当日在公主府里的前呼后拥,金雕玉砌,眼下这一处小院在萧瑟秋风中显得格外凄清。 “九娘,人带到了。”嬷嬷站在门前,语气柔软得同先前判若两人。 深秋天气凉,才刚站在门前便有蒸腾热气扑面而来,正是晋阳公主的风格。林寓娘晒然一笑,嬷嬷听了内里吩咐,回头一见她脸上的笑,便横眉瞪了她一眼,让她进去。 林寓娘依言踏入殿内,两只脚才刚落地,身后殿门便又紧紧阖上,大概是为着保存炭火的暖意,殿内没有开窗,大白天的,也没点灯,日光都被隔离在窗外,只有碳炉带来的无尽闷热。 晋阳公主倚坐在榻上,仍旧是林寓娘熟悉的那副没有正形的模样,赤着足,轻薄纱衣勾勒出妩媚的弧度,只是脸上多了一层面纱。 “林县主,别来无恙。”公主手里抚弄着一把玉如意,盯着林寓娘的双眼里恶毒几乎要满溢出来,“县主娘子人贵事忙,若不是阿镜出面宴请,还真请不到娘子大驾光临。” 郑瑛说的没错,请她来的果然是公主,想来方才在云波台上,就算她没有被戴怀芹刺激到,长孙镜也会想别的方法逼她退席。 案几上摆着宴客的茶水果子,公主显然等候她已久,既来之,则安之,林寓娘也就提一提裙摆,安然坐在准备好的客席上。 “公主费这么大的功夫请我过来,不仅仅是为了见我一面吧。”林寓娘目光平静地与她对视,“究竟所为何事,公主不妨直说。” 晋阳公主却没有回答,而是盯着她,从上到下仔仔细细地打量了一番。 “这么多年了,你倒是一点没变。” 愚蠢,自大,毫无防备之心,却胆大包天,胆敢冒犯天颜。 晋阳公主攥紧了手中的玉如意,眼神也越发怨毒:“你就这么孤身到此,难道不怕我杀了你吗?” “杀了我?今日是燕王妃设宴,我若是有个什么三长两短,燕王妃难逃干系,若是因为我一条性命让公主与燕王妃离心,可值得?”林寓娘十分不解,“公主既然知道我被封为县主,便该知道,如今不能再像碾死一只蚂蚁一般随意处置。 “何况我与公主之间,究竟有何仇怨,遥领公主非杀我不可?” “有何仇怨?有何仇怨……哈哈哈……有何仇怨……” 晋阳公主像是入了痴惘,喃喃念着这四个字,念着念着竟然冷笑起来,状类疯魔。 这副模样显然不正常,林寓娘不禁蹙起眉,看着她仰头大笑着呛咳。 “公主……” 晋阳公主患有气疾,这种疾病,最忌情绪波动,尤其是这样容易引发呼吸紊乱的大笑,林寓娘正要开口劝阻,晋阳公主却是面色一变,死死地盯着她。 “好一个无辜的林县主,好一个无辜的林寓娘。他为了你……你倒是一无所知,逍遥快活得很呐!” “他?公主是说……”林寓娘之所以会来见晋阳公主,最重要的便是想要从她口中问出,楚鹤身上究竟发生了些什么,她不禁直起身,“公主,我的老师他究竟……” “呵,公主,这里哪里还有什么公主。我如今的一切下场,全都拜你们师徒所赐!” 林寓娘越发糊涂:“我老师……楚鹤他究竟……” 晋阳死死盯着林寓娘。 “你说我们之间没有仇怨,哈!我说你怎么敢来,原来你当真是一无所知,是了,是了。他护你护得这样紧,什么也肯为你做,什么也肯为你细细打算,骗着我将你远远送走之后,便不肯再装了。你说我们之间没有仇怨,那这个呢,够不够我杀了你?!” 晋阳撑起身体,一把将面纱扯下来,一双内勾外翘,极致雍容的凤眼此时遍布血丝,睚眦欲裂,而那张生在金玉堆里,精致如同上佳瓷器的面容,丰腴的双颊生生凹陷下去,无端生出了一道裂纹。 自左眼下,横跨鼻梁,直至右侧腮骨,寸长的疤痕横亘其上,扭曲如同攀援的蚯蚓,触目惊心。 林寓娘不由得怔住。 “老师、老师他……” “不错,这道疤痕,正是拜你的好老师,”晋阳公主涂满蔻丹的指尖抚上面上疤痕,眼中恨意越发刻骨,“拜楚鹤所赐。” 三年前在麟游县,林寓娘平安南下江城之后,按照交换的条件,楚鹤也不再抗拒端到眼前的一碗碗汤药。 林寓娘走了,有了过所上的那行字,她再也不能靠近京畿,阻碍在公主与楚鹤之间最深的一根刺被彻底拔出,公主的气消了,对楚鹤的深情复又占了上风,经历了一番分离,又经历一番险些失去,公主对于楚鹤的服软也越发珍惜。 长安太医署里汇集了天下名医,晋阳公主府里更是堆满了千金难换的珍贵药材,公主有心要治好楚鹤,命令分发下去,自然有人前赴后继地只为满足她的愿望。掺杂着铁粉的伤药被悄悄撤下来,换上掺有白獭髓、琥珀屑的珍贵合药。 就这么不惜金银的精心调养,原本处在生死边缘的一条性命,竟然也从阎王手里抢了回来。 林寓娘消失了,楚鹤重新回到了公主府,他的双腿虽然不能再恢复到没有受过伤的模样,却也能如常人一般行走了,或许是看在晋阳公主倾尽心血,衣不解带照料他的份上,渐渐地,楚鹤竟也重新对晋阳公主露出了笑颜。 一切仿佛回到了最开始的模样,晋阳公主重新拥有了她最喜爱的情人,她最珍贵的玩偶,可是在唇齿相依,耳鬓厮磨之外,晋阳公主心里却越发空茫。 眼前的人分明柔顺一如从前,床笫之间也无有违背,可她总觉得少了些什么。她心爱的情人嘴里喁喁说着情话,眼神却有如一潭死水,卷长的眼睫下不复炽热情感,只是冷漠。 楚鹤的所有负面情绪仿佛都消失了,留存在她身边的,只是一具空荡荡的躯壳,这躯壳会哭会笑,但对她只有依从。 是因为林寓娘走了吗?可是林寓娘分明说过,他们之间只有师徒情谊,并没有半分逾越。 楚鹤已经足够听话, 即便不用绳索绑住他的双腿,他也再没有生出过离开的念头,可晋阳公主却越发不满起来,她不知道自己究竟想要什么,楚鹤逃离,她不高兴,可如今楚鹤不逃了,她却越发觉得抓不住他。 直到她看见嬴铣步步高升,却始终空置枕榻,不娶妻,不纳妾。直到燕王府迎娶继妃,长孙氏嫁女,漫天的红绸铺满了长安城的大街小巷,连徐国公府都送上贺礼。 她终于知道了自己想要什么。 “鹤郎,”晋阳公主说,“我要与你举办一场婚仪。” 晋阳公主只以为自己想明白了症结所在,当日楚鹤之所以会离开长安,离开她,不就是因为她出降了驸马,大概也是因为这个缘故,在江城时,楚鹤才会娶那个庶人为妻,同她举办了一场婚仪。 既然楚鹤这般在意,那就办一场婚仪,又有何妨? 听见这话,楚鹤面上虚伪空洞的假笑终于层层碎裂。 “我只是个庶人,出身养病坊,身份不堪下贱,能够侍奉公主左右已是几世都修不来的福分,怎么敢与公主成婚?”破天荒地,楚鹤冷下了脸,纤长眉目冷厉俊俏,“何况公主已有驸马,怎可与我再行婚嫁?” “男人可以三妻四妾,女人为什么不能?”看他冷下脸,晋阳反倒高兴起来,兴致越发高昂,“你我的婚仪只是我们之间的事,外人不必知晓,就算驸马知道了也没关系,我再送他两个姬妾就是。” 楚鹤一愣,一张俊脸青青白白。 “姬妾?” “是啊,那是个色中饿鬼,只要给他些甜头,就什么都不在意了。”晋阳公主满不在乎道。 楚鹤怔愣许久,突然低声笑起来,那时晋阳尚不知晓他为何发笑,只觉得那笑声中透着一股浓浓的讽刺意味,而他看过来的眼神也太过冰冷,冷得让公主皱了眉。 所幸很快,楚鹤便收起了那笑容,重新变回了她熟悉的那个千依百顺的鹤郎。 “好啊。”楚鹤点点头,“公主既然想要举办一场婚仪,下臣配合就是。” 婚仪筹备流程繁琐,原本就是为了哄楚鹤才举办,楚鹤说的话却像是置身事外,晋阳公主像被泼了一盆冷水,就连高涨的兴致也冷却了许多。但随后楚鹤却该换了态度,同她一起挑选喜帐、喜被,也肯为她修改婚仪上的装饰,丝毫看不出任何不满。 于是半个月后,就如同儿戏一般,楚鹤穿上越盛的官袍,公主也戴上花树钗冠,软轿从西院出,绕行坊间一周回到公主府抬进东院,青庐红帐,拜天地,拜宾客,拜高堂,在头戴礼冠的赞者祝词中,新郎新妇走入洞房。 红烛映照金花片,原本只是为了哄一哄楚鹤,满足情郎的愿望,但行礼到最后,晋阳公主的心也不由自主地热起来。 她不是没有行过婚仪,当年晋阳公主出降郑家子,皇帝特许用皇后仪仗,聘财嫁妆豪贵百倍不止,满街洒满了金花钱。可那场婚姻是公主出降,是两姓之好,是皇帝拉拢朝臣的手段。 如今的这一场婚仪,没有铺张,没有宾客,却是她嫁给心爱的人。 朦胧间,晋阳公主仿佛窥见了一线楚鹤的真心,她好似懂得了为何楚鹤想要一场婚仪。 楚鹤虽是庶人,文采不算上佳,但也有知事的仆从早早写好却扇诗奉上,晋阳公主捂着胸口,听着自己怦怦的心跳,挥退众人,当真如寻常新妇一般却下扇面,露出一张千娇百媚的尊贵容颜。 “鹤郎……” 六礼既成,接下来便是夫妻相合,晋阳公主一整夜都沉浸在心动中,没发觉堂上成双成对的物件中少了一支鎏金烛台。 直到那锐器划破她妆成的面靥。 尖锐的疼痛猛然袭来,晋阳公主从生下来便没有受过这样的伤,见到鲜红的血液时甚至愣了片刻,她心心念念的情郎却没有因此心软,而是举起烛台,再次朝她袭来,幸而侍奉在外间的女官发觉不对,闯进来,生生制住了楚鹤。 “公主!公主受伤了,快!快传医工!” 女官们匆匆拉开楚鹤,解下他的武器,将这位才刚礼拜过的新郎按在堂下动弹不得,而后跪了满地求晋阳谢罪。 晋阳公主却看着满手的鲜血发怔。 “为什么?”她不敢置信地瞪着楚鹤,才刚同她结拜过的郎君,“为什么!” 楚鹤被按在堂下,混乱中外袍解落,露出内里的一袭苍白布衣。 他却是在笑。 “为什么?公主辱我至此,竟然还不明白为什么?”楚鹤嘴里在笑,眼神却极冰冷,“公主想要三妻四妾,可我已经娶妻,如何能够停妻再娶。” 晋阳公主被他眼中的仇恨吓住了。 好好的一场婚仪闹成这样,晋阳公主就算再想遮掩也终究掩盖不住,消息传到了金銮殿上,皇帝震怒,当即派遣亲兵封锁公主府,将楚鹤押入密牢,禁足公主,又重重封赏了驸马和郑氏。 但驸马郑珺得知此事后,却没像往常那样跪地谢恩,好似什么也没发生过那样继续花天酒地,而是被发跣足跪于陛前,只求与公主和离。 “珺虽不才,不敢有辱家族门庭。”驸马被酒色浸染得脸上竟然满是悲愤,几次撞柱,只求能让公主休夫。 郑氏族长乞骸骨,郑氏子弟轮番上述,又有郑珺在殿前长跪不起,为了区区一门婚事,皇帝总不能生生逼死郑氏嫡子,况且本就是晋阳公主有错在前,拉扯几日之后,皇帝终于还是解除了这一门婚事。 于是,晋阳公主成了大秦开朝以来,头一个与驸马和离的公主。 桎梏在身上数年之久,想要摆脱却不能的婚事终于解除,让她百般厌恶,百般瞧不起的驸马郑珺终于与她和离,晋阳公主却根本高兴不起来。 太医令告诉她,凶犯残忍,划在她脸上的伤痕深可见骨,就算用上天下最金贵的药材也无法弥合伤口,消去疤痕。 她的脸,毁了。 同样毁去的还有皇帝对她的宠爱。晋阳公主不修妇德,有违纲常伦理,起先是禁足,解除婚姻之后又被夺去郡公主封号,晋阳公主不复存在,偌大的公主府也被查封收回,至于嬴兕子本人,则被出于玄都观修行,为明通真人。 仁义在身而色不伐,思虑明通而辞不争。皇帝为她拟定的道号,比起安抚更像是责备,而明通也在玄都观日复一日的清苦修行中,变得越来越怨愤厌憎。 “都怪你,一切都是因为你,要不是你,鹤郎怎会性情大变,怎会举刀伤人?!那样温柔小意,那样善良柔软的一个人……”明通捂着伤痕,目光死死钉在林寓娘身上,恨不得那眼光变成刀,变成剑,如此便能杀伤她一千次一万次,“就是你这个妖女,勾带着鹤郎离开我,又勾带着鹤郎来害我!” 即便过去了这么久,伤口早已经在医工们的精心料理下愈合,可这道永远无法消去的疤,却日复一日地,如同蚂蚁噬咬一般令她刻骨疼痛。她曾经那样爱美,那样爱俏,她原本就是皇城里最璀璨的一颗明珠,是皇帝最珍爱的掌上明珠。 可一切都被林寓娘给毁了。 明通骗林寓娘上玄都观,又派人将她带到这里来,自然不是为了叙旧这样简单。杀了她?太便宜了,楚鹤为了这个女人恨她,为了这个女人毁了她的脸,她自然也要毁掉这个女人的脸。 这个低贱的、下贱的庶人…… 明通面容扭曲,浑身颤抖着,将手里的玉如意直直朝林寓娘的脸掷去,就是这张脸,勾走了鹤郎的心,夺走了她公主的尊位,夺走了她的一切。 但明通毕竟当了这么多年的公主,金尊玉贵,锦衣玉食,原就养出一身软嫩皮肉,进了这玄都观更是不肯见光,不肯出门,只害怕被人瞧见她不复美丽的脸,再加上她不喜观里粗陋的食物,早已经瘦得连双颊也深深凹陷下去,手臂光是抬起都费力,又哪里扔得动着沉重的玉如意。 林寓娘稍稍一侧身,那如意便擦着她肩膀而过,摔在砖地上发出金石之声,碎片 四溅。明通一击不中,竟然再不顾体统与仪态,就像个市井婆子一样越过桌案朝林寓娘扑来。 林寓娘几乎没费什么力气,便制住了她手腕。 “大胆,放肆!你这个贱婢,你……”明通面色涨红不住喘着气,哑着嗓子想要唤留守在外头的嬷嬷与仆婢,却是一阵呼吸急促,发不出声来。 是她的气疾又犯了。 林寓娘咬着牙制住她不住乱动的手臂,伸手捂住她口鼻,明通浑身颤抖,她也一样浑身发抖。 “然后呢?老师……楚鹤他……”林寓娘咬着嘴唇,眼眶已经红了,“你们把我老师怎么了?!” 明通粗喘着气,胸膛像个破了洞的风箱一般不住起伏,她明明犯了气疾,又受制于人,可看着林寓娘涨红的脸,看着她悲伤又愤怒的神情,呼吸竟然渐渐平稳下来。 “你要知道,我是公主。”明通笑容扭曲,声音也跟着变了调,“我是皇帝的女儿,他一个庶人,蓄意刺杀我,毁了我的脸。这是谋逆犯上。” 楚鹤与公主有私,却于私室谋刺公主,损毁公主玉容。皇帝震怒,未经大理寺断狱,直接下旨判了他凌迟之刑。 三千刀,活剜了他。 饶是林寓娘早已经做好准备,饶是她早猜到楚鹤已死,甚至为他立下神主牌位,可听见凌迟二字时,却仍是如同一瞬间置身于冰窟。 凌迟。 林寓娘浑身脱力倒在地上,她浑身颤抖着几乎撑不住自己的身躯。 他得多疼啊。 “哈哈,哈哈……” 明通倒在地上,看着林寓娘血色尽失的一张脸,从心底深处迸发出一阵扭曲的快意,她仍在笑,可那笑声尖锐又刺耳,竟显得有些惨烈。 “……停妻再娶?哼,不知好歹的庶人,我如此给他脸面,如此曲意求全,他却毫不珍惜,说什么已经娶妻……下贱的庶人,如此逆反,他活该,他活该!哼,他活该……” 明通望着殿内穹顶藻井繁复的花纹,四四方方的彩画,一层套着一层,令人目眩神迷。 “……他活该。” 明通颠来倒去地嘟囔着,一时竟也忘了要复仇的打算,或许她比起复仇,更想要的是一个能够解惑的人。 “我已经给了他所有的一切,金银珠宝,荣华富贵,高床软枕,甚至一场婚仪……”泪珠划过上翘的眼角,摔在地上破碎飞溅,“他却如此恨我,毁了我的脸,毁了我的一切。” 累世交好的婚姻,万人之上的尊位,人人称羡的面容,是楚鹤毁了她。 “他活该。”明通语气认真。 不知是在说服林寓娘,还是在说服她自己。 明通闭上了眼,她突然觉得很累,累得她想要睡上一觉,楚鹤已经死了,世上再没有任何一个人能够回答她,为什么。为什么她已经给了他所有的一切,所有人人羡慕嫉妒,求也求不来的东西。她给了他身为一个公主的垂青,为什么,楚鹤不但不感激她,不爱她,还要恨她。 “毁了他的人是你!你怎么敢……”林寓娘攥住明通的衣襟,迫使她睁开眼,面对现实的一切,“你怎么敢这样羞辱他!” “我怎么羞辱他了?我爱他重他,他受伤生病我亲手给他喂药,他不高兴了,我低声下气地哄他,他嫉妒了,我就为他筹备婚仪,我这样宠爱他,就算是一条狗也该向我摇尾乞怜。可是他!” “他是一个人啊!” 林寓娘死死咬着唇,只觉得呼吸之间都是血腥气。 “你将他当成一个布偶,当成一个玩物,肆意摆弄,肆意羞辱……你害死了他!我的老师,天纵英才,以他的医术若是能够留在太医署必然前途无量,就算去了江城,也是太守明府的席上宾客,悬壶济世,名声显赫。可是你……你看中了他。 “因为你的喜爱,他不能再为旁人医治,他成了你的佞幸,成了你的男宠。他明明已经逃走了,我们明明已经逃得那么远了,你却还是要将他抓回来。甚至凌迟处死!他已经死了,可是你在乎的仍然是你的脸面,你的尊荣。”林寓娘恨不得掐住她的喉咙,“公主的性命是性命,公主的脸面是脸面,可是难道庶人的性命就不是性命,难道庶人的尊严不是尊严吗?!” 明通怔愣一瞬,不知是为着林寓娘突然的愤怒,还是为着她所说的那句“他已经死了”。 怔愣过后,被冒犯的愤怒便涌上来。 “你放肆,我是公主,他是庶人!区区一个庶人,有什么尊严荣辱?!他伤了我的脸……” 明通仍然在愤怒,可是就像林寓娘所说,楚鹤已经死了,她有再多的愤怒,终究是无从发泄,不管她再怎么怒吼,再怎么斥责,一个死人,终究是听不见的。 林寓娘看了她一会儿,松开了手。 “当年戴怀芹将我送出江府,给了我一张伪作的过所,想要让我死在长安城关,但在我度关之前,那张过所便毁在了水里。” 明通蹙起眉:“什么乱七八糟的人,什么过所,你们这些庶人总是……” “那时临近暮鼓,城门将要下钥,我过所已毁,出不了城,只能往回走。老师可怜我没有过所,便将多余的一张给了我。”林寓娘打断她,“那时他说……” “我等的人不会来了。” 明通张嘴又要再骂,突然意识到什么,被疤痕刺穿的脸陡然变得惨白。 那时、那时…… 明通还记得,那时楚鹤得知她出降,是因为无法抗拒皇帝赐婚,与驸马郑珺毫无感情。面容俊秀稍显稚嫩的医工伏在她身前,殷切望着她。 他哀求她:“公主,我们走吧,逃得远远的,逃到一个只有你我的地方。你不要嫁给他。” 可是晋阳公主已经有了驸马,婚姻既成,哪里还有反悔的余地。 “我既然不是林寓娘,体貌特征自然与过所应对不上,是以南下之时每逢要度关津,老师总是拣选在光线昏暗时度关,以此逃避检查。但停驻江城之后,总免不了差役查问,恰逢天下大赦,我便冒险烧毁原先的那一张假过所,重新补办一张,真正成为了林寓娘。” 明通静静听着。 “我从未问过老师,他要等的人是谁,真正的林寓娘又是谁。这么多年过去了,只记得那张旧过所上写着关于林寓娘的描述。” 细眉凤眼,体态丰腴。 “符合这描述的女子,我此生只见过一位而已。” …… 侍奉门外的仆婢们听见动静不对,匆匆闯进门中,看见晋阳公主圆睁着眼睛躺在地上,顿时纷纷魂飞魄散。 “公主!公主你怎么了?可曾受伤!” “明通娘子……” “你这贼人!” 嬷嬷眸光一利,踏过满地玉器碎片就要来抓林寓娘,却见林寓娘拔出藏在袖间的匕首朝她一挥。 嬷嬷险险避开这一记,面上怒色更深:“你这贼人,潜藏匕首意图谋刺公主,该当何罪?!还 不快快放下凶器伏诛!” 林寓娘没理会她,只是握着匕首护持着自己往外走。 这支匕首还是当时在辽东时,嬴铣交给她防身用的,握柄上镶满各色宝石,刃身有刻痕,却是坚不可摧,吹可断发。 那时她拿着匕首是为了防止嬴铣对她不利,今日带上玄都观,也是为了防止旁人对她不利。 “方外洞天福地,你我都只是过客而已。”林寓娘握着匕首看了眼躺在地上不知在想些什么的明通,又看向嬷嬷,“若是嬷嬷想要让今日之事人尽皆知,大可以继续宣扬声势。” 明通虽然是皇帝亲女,但因为犯错,公主尊号连带着府邸都被收回,而林寓娘却是立有军功,新被册封的县主。明通正被皇帝厌弃,名义上是在玄都观中修行,但实际上是被皇帝勒令在此反省罪过,若是被人知道她在玄都观生事,想要谋害林寓娘,只怕又会召来皇帝的更大不满。 嬷嬷是明通的奶娘,看顾她从小长大,自然知道孰轻孰重,面色一阵变换之后,还是只能挥一挥手,放了林寓娘离开。 林寓娘全须全影地走出了玄都观山门,浑浑噩噩地上了马车,又浑浑噩噩地回到了主院里。 四下无人,她确是神思不属,仍旧回转不过神来。 凌迟极刑。 楚鹤当真已经死了。 从前她只知道有十恶大罪,便是天下大赦也不容宽恕。谋反、谋大逆、谋叛、恶逆、不道、大不敬、不孝、不睦、不义、内乱。能够犯下这十条任意一条罪行的,想来都是极恶之人,便是十恶不赦也无从辩驳。 可是楚鹤。 他算什么恶人? 他孤零零的一个人,从小在养病坊长大,无父无母,无有依傍,好不容易学成医术成为医工,一朝被贵人看重,便只能舍去一身才华做一个禁脔,好不容易逃出来,却又被抓了回去,拖在马车车辕后磨穿了膝盖,受尽一身折辱,苟延残喘。 便是在那时候,也记得要教导她,好好活下去。 也记得要替她求一张过所,放她自由。 那样一个人,被逼成了什么样子?立身之本没有了,天下再无他的立锥之地,高高在上的公主还要将他最后一丝尊严也剥去,他分明……他分明心爱着那个生着凤眼的“林寓娘”,却又被她如此折辱。 公主以为那一场婚仪是给他的厚赏,殊不知,轻易能够得到的一场虚伪婚仪,彻底摧毁了楚鹤活下去的念头。 到头来,十恶不赦的,反倒成了楚鹤。 楚鹤没有父母兄弟,没有亲朋好友,在这世上与他相关的,也就只剩下林寓娘这个学生而已了。 林寓娘坐在榻上恍惚好一会儿,忽然起身从柜中拿出箱笼,从里头翻出一块白木皮。 吾师楚鹤之位。 楚鹤已经死了,大逆之人受了凌迟极刑,尸骨也不知该去哪里寻,肉身已经无处可循,魂灵只怕也要无处可依,这世上能够给他立下牌位,为他供奉香烛的,除了她,还能有谁呢? 林寓娘拿着白木皮,在厢房里左转右转,支摘窗上镶着白铜皮,案上摆着金香炉,没有一处不尽善尽美的,可这是人家的地方,没有一处是她的,也没有一处能供老师安置。 无头苍蝇似的乱转一圈,抱着木皮闷头往外走,险些与步伐匆忙的嬴铣撞个正着。 “寓娘,你没伤着吧?”嬴铣连忙扶住她,“你生气了?对不住,我不知道她会去宴席上,是我不好。我保证,再也不会让她犯到你跟前了,我……” 林寓娘恍若未闻,紧紧将木皮抱在怀里,仍要往前走,扯了扯手臂却没扯动。 “松开。” 赢铣却没松手,反倒攥得更紧了。 “寓娘你听我说,今日之事我确实不知情,我当真不知晓……我以后已经多注意,我已经去信江府警告过他们了,当然,这里头也有我的不是,从前我忙于征战,不常待在京里头,虽然知道她借着我的名头四处招摇却没来得及管束,你别生气,我、我一定……” 乱七八糟的,林寓娘根本没听明白他在说些什么,此时也根本不耐烦听他扯这些闲篇,只是皱眉挣开手臂:“你松开我。” “对不起,寓娘我真的……” 嬴铣才刚走出皇城门,便听人回报得知林寓娘接了长孙镜的帖,前往玄都观赴宴。长孙镜的宴席哪里是那样好去的,果不其然,那回报的军士随后便说,江府的戴夫人也接了这个帖。 嬴铣早就知道江府的那些小动作,无非是见他出族之后不但没有变成白身庶人烂在泥地里,反倒得了赐姓,屡屡加封,风头正盛,而江府不但丢了大脸,江谦那个废物还闹了和离,连带着仕途也受损。 便想着如何能修复好关系,让他再回江府。 毕竟是实打实的骨肉血亲,打断骨头连着筋,就算他出族改姓,嬴铣终究还是江铣。 就算最后不能修复好关系,也能借着他徐国公的名头,攫取一些利益。 这等无关大局的小事,嬴铣一向是懒得理会,或者说,看着他们前倨后恭拼了命地同他扯上关系的丑态,也是他无聊日子中的一些调节。 可让戴怀芹犯到林寓娘跟前,惹得她生气,却是嬴铣万万没有想到的。 才刚得知消息,他便快马加鞭地往玄都观赶,到了却扑了个空,于是又急匆匆往家里赶。 而林寓娘也果真生气了,闹着就要走,赢铣哪里敢在这时候松手,心底里将长孙镜、戴怀芹连带着江家的一干人等骂了个遍,面上却做出可怜兮兮的模样来。 “我真的知错了,寓娘,我知道你心里有气,你发出来好不好?我以后真的……” 林寓娘抬眼:“放手。” 嬴铣被那目光一刺,竟不由自主地松了手,林寓娘没了桎梏抬腿便往外走,嬴铣怔愣一瞬,连忙追上去重新拉住人。 “寓娘,你听我解释,我……” 垂下眼,却看见被林寓娘好好护在怀里的神主牌位。 上头刻着楚鹤的姓名。 第113章 第113章无漏寺 嬴铣早知道这块树皮的存在,楚鹤死了,这个消息是他亲口告诉林寓娘的,林寓娘起先不信,后来却又信了,还裁出一块桑树皮做成了楚鹤的神主位,时时放在箱笼中,须臾不离。 林寓娘没有避着旁人,所以嬴铣轻而易举地便知道了这块神主位的存在,他告诉自己,人已经死了,就算留着一块神位又如何?一块树皮而已,一把火便能烧掉,算不得什么。 楚鹤也是一样,他活着尚且是个无用庶人,死了也只剩下一块树皮而已。 算不得什么。 可一提到这个名字,脑海中却挥之不去地想起,当日在江城时看见的那封婚书。 在江城时他曾亲眼见过的,林寓娘为另一个男人穿上的红嫁衣。 看见那牌位,嬴铣面色一僵,连带着手掌也不由自主地渐渐松开,但很快他便又攥紧了。 “寓娘,你这是要上哪儿去?”他尽力克制着自己的神情,装出一副自然态度,“你忘了我说的了?在长安,关于这个人的事,关于这个人的一切东西,最好都不要……” “我见过晋阳公主了。” 林寓娘声音很冷。 经由赢铣的提醒,她的确想起来了,是有这么一回事。在高句丽,皇帝赏脸见她,下一瞬嬴铣便急匆匆地跑到她跟前,耳提面命地让她把楚鹤的名字咽在肚子里。 再要问为什么,却又讳莫如深。 “凌迟,谋逆,是吗?”林寓娘冷笑,“那又如何,我不怕。” 楚鹤谋刺公主,毁坏一桩皇家婚事,触怒皇帝,最终落得极刑加身的下场。这样的一个罪逆要犯,换作旁人自然是要避之不及。 可是她怎么能避开? 楚鹤是她的老师。林寓娘的这个名字,林寓娘的性命,她这一身医术,医工的身份,所谓的军功,还有什么劳什子的县主尊位,全都是楚鹤给的。若不是楚鹤,她只怕早在那个冬天便死在了城门口冰冷的池渠里。 她又怎么能像旁人一样,避之不及呢? 嬴铣咬着腮,额间青筋一阵跳动,忍了又忍,尽力平缓着气息开口:“……他已经写下放妻书,就放在我书房里。你要去看吗?他写了放妻书,你已经不再是他的妻子,你与他已经毫无关系。” 林寓娘充耳不闻,嬴铣的语气便也不由自主地尖刻了起来。 “你别忘了,我手上还有你的婚书。孟柔,林寓娘。不管你是谁,你已经与我有婚书。我才是与你有干系的那个人。那个姓楚的医工,那个庶人,他根本……” “你放开我!” 林寓娘奋力挣扎起来,她手掌握成拳,奋力推拒着嬴铣如铁钳一般的手臂,她本就力弱,对阵强敌便该使出全力,可偏偏她有一半的力道却是在尽力护着怀里的神主位。 赢铣咬紧牙关:“不过是一个死人 ,就值得你这般护着,他犯下大逆罪名,论罪原当株连,他犯下这等罪行时可曾想到过你?你就难道宁愿被他株连,同他一道去死吗?!” “对!就算他是个死人又如何,就算他犯下大逆又如何?!”气到头上,林寓娘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在气什么,“这世上只有他一人对我好,便是受他株连又如何?通婚书,答婚书。你们这些金贵人的花招层出不穷,何曾问过我们的意见?你手上的那些婚书分明是逼迫我签下,我若不认,便是到了阎王殿前也是不作数。他写过放妻书又如何,左右不过是你们逼他写的,你们这些人从来都是这样,只将我们庶人看作草芥,庶人的性命,庶人的尊严,庶人的……” 爱。 忍耐一天的眼泪终于夺眶而出,林寓娘气到极致,奋力推开赢铣。 “你们这些混账!为什么死的是他,不是你们!” 同样的桎梏,同样的力道,从前林寓娘挣扎过无数回,推拒过无数回,从来没有成功过,可不知为何,这一回却轻巧地将嬴铣推开了。 嬴铣惨白着一张脸,嗫喏许久。 “……你宁愿死的是我,是不是。” “对。” 只是这一声应和,便足以让嬴铣伤心彻骨。 林寓娘气愤难消,她恨得浑身都在发抖,愤怒到了顶点,她根本不想示弱,偏偏在玄都观里能够忍住的泪水此刻却如珠串一般掉下来,她用力喘着气,仿佛只有这样才能支撑着自己不要倒下去。 凭什么呢?高高在上的权贵便能对庶人呼来喝去,随意玩弄,需要的时候就索要,不需要的时候就能随意丢弃。人分三六九等,可权贵们是人,庶人也是人。 庶人们,也有温度,有心跳,会伤会痛会流血。 庶人不是不知痛苦只有麻木的物件。 却听嬴铣轻声道:“你已经不是庶人了。” “那又如何?” 林寓娘的目光里盈满愤怒,她仇视着他,却又像是看着其他什么人,嬴铣承受不住这目光,匆匆别开眼。 沉默好一会儿,嬴铣道:“你随我去一个地方吧。” …… 公廨才刚迁出去,嬴铣事务繁忙,通常下值之后便直接留在了公廨那头,只偶尔才能抽空回公府,今日难得回来得早,林寓娘也在,松烟便打发厨司做些精美的席面,打算多摆几道菜。 可两位主家先后脚回了公府,停留没多久,旋即又套了马车出门去了。 才刚过午后,一路上阳光正炽烈,嬴铣拉着林寓娘坐在马车上,力道虽不大,但钳制的意味却十分浓厚。林寓娘正生着气,原本不想跟来,但赢铣说与楚鹤有关,她也只得跟着来了。 分明是嬴铣提出来的,但看见林寓娘点头答应,他的脸色反倒更加难看几分。 马车停在一处佛寺山门前,只见黄墙红瓦,绿荫森森,林寓娘跳下车辕,怀里仍旧紧紧抱着那座神主位,而她才刚下车,另一只手便又被嬴铣紧紧握住。 林寓娘皱眉挣了挣:“你放开我。” 在车上便紧紧抓着她,好似生怕她跳车跑了,就这么拽了一路,便是林寓娘也觉得手脚僵硬,何况佛寺方外之地,拉拉扯扯的像什么样子。 赢铣却充耳不闻,拉着她往山寺里头走。 佛寺山门上有牌匾,此地名为无漏寺,再往里便有知客僧出来相迎。 “阿弥陀佛,施主一路远来辛苦。” 僧人朝二人行礼,林寓娘想要双手合十,一手抱着神主位,另一只手又被拉着,挣一挣挣脱不开,只得忍耐着脾气欠身回礼,赢铣倒是十分泰然,只点个头就算了事。 僧人行过礼,看着赢铣同林寓娘拉拉扯扯的模样,什么也没说,转身带着两人穿过连廊,绕过大雄宝殿,往更深处走,连廊遮蔽了午后的日光,沿途所见,有僧人持帚洒扫,也有僧人持卷在树下打坐修行,见他二人经过只是合十行礼,随即又继续做自己的事情。 比起早前去过的玄都观,这一处寺庙占地虽然也十分宽广,但僧众少了许多,景致也无甚特别,不过是几座殿宇,几尊香炉而已,虽然时时有僧人洒扫,但台阶上仍然留有青苔痕迹。 嬴铣带她来这里做什么? 说着是与楚鹤有关,可林寓娘从来也没听楚鹤提过什么无漏寺。 此间寺庙少有香客,但看嬴铣的模样却像是熟门熟路,也没见他吩咐什么,知客僧便将他二人引至一间略显简朴的禅房前。 明明已经到了房门前,但僧人却没有进去,只是掏出钥匙打开房门,朝他二人一礼过后便离开了。 林寓娘见人走远了:“到底是怎么回事?你为什么带我到这里来,这里同……同他又有什么干系?” 她毕竟还是记着嬴铣的吩咐,方才在车上时,便将神主位上写着字的一面朝向怀里,紧紧抱着,没让旁人看见上头楚鹤的名讳。但在赢铣看来,她抱得越紧,便显得越是珍视。 “进去看看就知道了。” 赢铣推开门,牵着林寓娘跨过门槛走进去,禅房门上落着锁,内里却点着一圈又一圈的灯烛,佛寺内的禅房自然供有佛像,林寓娘自从学习医术之后,便对怪力乱神一类敬而远之,但既然进了佛寺,仍旧保持着尊重的心态朝佛像行了礼。 佛像左右摆了两张供台,上头放着好几层牌位,都刻有主人姓名,绕到佛像背后也有一张供桌,上头一样摆着十来个牌位,但正中的两个牌位上,一个只写了生卒年月,另一个则是完全空白,光秃秃的什么也没写,而空白牌位的另一边,则是…… 洪氏女之位。 是洪宝儿的牌位。 牌位后头放着一尊陶坛,林寓娘想起松烟同她说过的,应当就是洪宝儿的骨灰了。 禅房日日有人照管添灯烛,日夜不缺香火供奉,林寓娘看了看洪宝儿的牌位,复又将目光转向那两座没写名字的牌位。 她突然意识到什么:“这是……” “你老师犯下滔天大罪,则当凌迟,如此罪人,死后不可收敛,不能立碑,尸骨弃于荒野。”嬴铣眉目平静,他对楚鹤没有一点好感,能够替他立下牌位已经是大发善心,此刻更不可能抬手替他上香。 他紧紧握着林寓娘的手臂,昂首挺胸地站在那块只写了生卒年月,就连超度祭祀都算违逆犯上的神位面前,神气十足,似是耀武扬威。 一个死人,便是从棺材堆里爬出来也成不了气候,何况他根本无从收殓。 可嬴铣的神情中,却隐隐存着不甘与愤怒。 受凌迟极刑的罪犯,便是死了也要扬尸弃骨不得死后安宁,为这样一个罪人立下神主牌位,自然不能留下姓名,就连写下生卒年月,被人发现了,也是一条谋逆大罪。 林寓娘万万没有想到,嬴铣分明知道轻重,也数次提醒她不允许她提及楚鹤,私底下却冒着这样大的风险,安置了楚鹤无处可依的亡魂。 与乌檀木底,大漆描金的牌位相比,手中这块神主牌位,只能算得上是简陋。 嬴铣没有看她,对她手里的神主白木皮更是连一个眼神也欠奉,只是僵着脸道:“你手上的东西刻有罪人姓名,若被发现,便是株连。他已经在这里有了牌位,你……也可安心了。” 林寓娘知道轻重,点点头,借着旁边的火盆点燃了手中的白木皮,楚鹤的姓名便在神佛眼皮子底下化作烟尘消失不见了。 只留下一个刻有生卒年月的牌位。 但这已经是最好的办法。 “多谢你。”林寓娘低声道,“还有,对不起。” 是她误会了他,方才在徐国公府,她还为着楚鹤同他争吵。 嬴铣却深吸一口气:“不必你道谢。你同他是什么干系,需要你来道谢?那封放妻书是他亲笔写下,完全处于自愿,并非是我逼迫。你若还有疑惑,回去之后自可比对真伪。” 想到林寓娘的确 能够辨识楚鹤的字迹,甚至乎,她的一笔一划都是楚鹤亲手教的,赢铣的脸色又僵硬了几分。 既然事情有了结果,林寓娘也没再坚持着同嬴铣怄气。 “他是我的老师,我同他只有师徒之谊,没有其他。当日之所以会写下婚书,只是为了行走便宜。”林寓娘解释,“老师心中另有其人,对我没有男女之情。” 同样的说辞嬴铣已经不是头一回听,再听一回也只是随意点点头。 虽然他仍然不认为,楚鹤决定与林寓娘成婚没有半分旁的心思,但既然林寓娘这样认为,他也不必为楚鹤多做解释。 左右人已经死了。 林寓娘点燃盘中香烛,朝楚鹤没有姓名的牌位摆了摆,供奉一番,复又开口。 “先前在辽东时我便问过你,老师究竟为何会写下放妻书。”虽然到现在为止,林寓娘仍是没有看到那封文书,但嬴铣总不至于在这事上骗她,“那封放妻书,究竟是怎么回事?” 从晋阳公主那里她已经知道,至少直到刺伤晋阳的时候,楚鹤仍旧没有写下放妻书,楚鹤与林寓娘的婚事,既是林寓娘的挡箭牌,也是楚鹤保存自尊的最后一层依傍。 那这封放妻书又是怎么一回事? 从前提到这事时,嬴铣总是以此为据,力图撇清她与楚鹤之间的关系,好似有了这封放妻书,她便没有再在江城嫁过人,好似再写下新的婚书,江五同孟柔便从来没有分离过,至于这放妻书的来源,也只说是楚鹤自愿写下。 从前林寓娘只将这文书看作嬴铣纠缠她的依傍,也由赢铣强迫她在婚书上画押的举措,推断他手中的放妻书必定也是强逼而来。 嬴铣盯着楚鹤的牌位怔怔出神,好似没听见,待林寓娘又问了一句才开口。 “是为了救你。” 林寓娘走后,嬴铣被赐姓复位高昌应对西突厥,大战之后回到长安,便听说晋阳公主府出了事。 因为事涉皇室秘闻,又牵涉谋逆大罪,皇帝震怒之下勒令封口,事发之时赢铣并不在长安,事情过后又没有关系可以打探,还是松烟收买了以往江府的一些门路才打通关卡,好歹是让嬴铣赶在行刑之前见了楚鹤一面。 嬴铣仍旧记得,走入满地脏污的天牢时,见到楚鹤的那一幕。 长安的诡谲争端从来没有一刻停歇,皇室有夺嫡之争,朝堂则有派系之争,落到个体,又有私仇旧怨,排除异己。乍然有楚鹤这样一个身价干净,无牵无挂,却又犯下谋刺大案触怒圣颜的人落入密牢,便有数不清的手伸进来,想要借势而为,推波助澜。 短短几日,楚鹤便吃了好几轮刑罚,就算没有凌迟大刑也早找不出一块好皮肉。 可就是如此,见到嬴铣时,楚鹤眉宇间却是一派轻松。 “你早知道我要来?” 楚鹤笑了笑,摇摇头。 “不,我很惊讶你会来。”楚鹤动了动手腕,锁链发出细碎的声响,“你不知道,这些天有多少人在我耳边提到你的名字,想要让我供述,谋刺公主是受你指使。” 嬴铣拧眉看他,楚鹤只是道:“你放心,不论是谁来,我都是一样说辞。” 争风吃醋而已。 他所爱所恨都有缘由,不会因为知道自己要死了,就拖旁人下水。 但楚鹤仍是有些好奇:“我已经是死到临头,旁人避之尚且不及,你却亲自前来,生怕我忘了该要构陷你?是了,那日便是你下令将我绑在马车后头拖行,吃了好一顿皮肉苦。” 楚鹤提起当日的事,落在嬴铣耳朵里,却让他想起跳下马车,抱着楚鹤哭泣的林寓娘。 “废话那么多,想要如何构陷都尽管自便。”嬴铣皱眉看他,“但你犯下此等大过,可曾想过你的妻子?” 楚鹤一愣:“妻子?” 赢铣看他懵懵懂懂的模样更是怒从心头起。 “对,妻子。”他压低了声音,既是忍怒,也是不敢让旁人听见,“你在江城娶了一门妻,写下婚书上交官府留档,江城县衙州府还留有你二人合籍的文书。你犯下凌迟大案,按律该当株连,但你出身养病坊,无父无母,无有亲族,唯一会被你株连的,便只有阿孟!” 楚鹤眉头轻轻一皱,很快便舒展。 “这就是你来此地的原因。” 嬴铣眉宇紧锁,难掩焦躁。按律,各地州府按照当地户籍造册,每三年便要上交一次户册到长安,楚鹤同林寓娘成婚时,上一轮造册刚好完成,户部这才没有两人成婚的记录。 也是因此,楚鹤虽然犯下谋逆大过,但暂时没有牵连到林寓娘。 但江城的合婚记录就在那里,三年之期一到便要发往长安,户部登记之事便会发现楚鹤曾经与人成婚,而在那之前,若是江城州府得知楚鹤罪犯谋逆,也会提前将与楚鹤有关的所有文书发往长安,到那时,林寓娘一样跑不脱。 所以必须赶在江城的户册封存之前,也赶在楚鹤被判谋逆的消息传到江城之前,提前解除两人的合婚关系。 私下探望死囚已是大罪,左右虱子多了不痒,债多了不愁,嬴铣冒着大不韪,干脆把纸笔也夹带了进来。 “你写一封放妻书,证明你二人在你犯案之前便已经和离,我派人快马去江城将你二人的合婚记录勾去,如此便能将她摘出来。”嬴铣躬身将纸笔从铁牢间缝中塞进去,“你有什么条件,尽管说,我会尽力办到。” “条件?” 楚鹤受过夹刑,指骨上血迹斑斑,光是尽力托起笔杆便疼得冷汗直冒。 但听见嬴铣的这句话,他却笑了起来。 “若你二人没有成婚,她本不必受你牵连。”嬴铣口气生硬,分明是强压着脾气,但生怕他死了还要拉林寓娘垫背,也只能委曲求全道,“你还有什么故旧,或是有什么愿望还未完成,我便是舍了这条命,也会尽力替你办到。” 楚鹤又笑了起来,但这次的笑容里,又多了些慨叹的意味。 “如你所说,她原本就是受我牵连,何其无辜,既然能够救她一名,免于株连,我为何不做?何况她还是我……” 唯一的学生,在这世上唯一的牵挂。 可楚鹤看着嬴铣青黑的面孔,却在这时起了戏弄的心思,没再解释两人之间清清白白,他对林寓娘并无情意,林寓娘心中也是另有他人。 只用暧昧的神色看向嬴铣,递了个心照不宣的眼神。 果然看见嬴铣咬紧牙关,只是受制于人,被迫隐而不发的隐忍神情。 楚鹤受了伤,一封放妻书写写停停,出了一身冷汗,好险没让得来不易的黄檗纸染上血迹。他吹干墨痕,将纸笔仍旧从监牢夹缝中递送出去。 “大将军,作为交换的条件,”楚鹤同他说,“若是你能再见到孟柔,替我向她带一句话吧。” 嬴铣说那话只是为了哄他写下放妻书,孟柔原就是受他牵连,楚鹤怎么还有脸在此时提要求?兵不厌诈,他原就不是什么正人君子,也根本不打算替楚鹤了解什么未完成的心愿。 原本打算了不管楚鹤提出什么条件都不理会,但终究是落定了脚尖,咬牙道:“你说。” “寓娘,”楚鹤温和地看着他,神情平静,像是透过空间与时间,看见了望向他的林寓娘,“你同我,是不一样的。” 嬴铣说完所有经过,看林寓娘神色怔忪,心中的后悔越发弥漫上来。 人都已经死了,死无对证,楚鹤死前是如何作为,根本全凭嬴铣一人说了算。他之所以会原原本本全盘拖出,也是为了让林寓娘知道她所信重的楚鹤究竟是怎么样一个人。 分明林寓娘险些要受他牵连,可就连写下这放妻书,也要以条件交换。 说出口了才发觉不对,楚鹤拖他带话,带的哪里是什么条件,分明是他的遗言。 想到这句遗言,嬴铣内心又是冷嗤一声。 他们自然不一样,楚鹤是阴诡小人,极善趁人之危,趁着林 寓娘远离亲朋,独木无支的时候趁虚而入,强行在文书上占了个丈夫的名头,分明已经同林寓娘成婚,却又低头成为公主的入幕之宾,纠缠不休。 就连谋逆犯上的作为也做得不干不净,瞧他的反应,根本没有想过自己的行为会牵连到林寓娘,分明已经举起了刀,却又捅不到实处,落下隐患来。 明明是个医工,却连一击致命的道理也不懂。 当真优柔寡断。 “这就是你的好老师。”禅房地方狭小,只有大门与后窗能够通风,在满室烛火中,站了一会儿便觉得内心憋闷。 赢铣站在楚鹤的牌位前,只觉得满心憋闷不吐不快。 “你心心念念都是他,殊不知他生前死后,从没有将你排在第一位。” 林寓娘犹在想楚鹤留下的那句遗言。 赢铣似乎误解了,以为那句话是楚鹤用以贬损他的,但林寓娘却知道,楚鹤说的,是他同自己。 是么? 她同老师,是不一样的。 “好了,该看的都看过了,该拜的也都拜过了,总该满意了?”嬴铣自进了禅房之后,便没再正眼看过林寓娘,焦躁得几乎不像他自己,“这里每日都有僧众早晚祝祷超度,又有香火供奉,你老师早该往生极乐了。” 说完,就像是再也受不住这禅房的狭窄,抬步就要往外走。 “等等。”林寓娘拉住他衣袖,深吸一口气,“这一块牌位,是谁的?” “你不是知道了?他的生辰在养病坊中有记录,不会有误,你大可……” “你知道我说的是哪一座。” 嬴铣突然安静下来。 林寓娘从看见那块牌位开始,心中便隐隐有了猜测,见他这样反应,那猜测便已经落了地。 才刚为楚鹤哭过一场,眼窝子浅得很,隐隐又有泪水要冒出来,林寓娘侧过脸,飞快抹去残存的泪意。 但开口时却忍不住颤抖着哽咽。 “是……‘他’,是不是?” 嬴铣仍旧没有看她。 他瞥了眼那块空白的牌位,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 仿佛承认或是否认,都需要太多的力气,而他眼下还没有准备好。 但林寓娘已经确信了。 是那个孩子。 是那个未曾临世,便悄无声息消逝了的,那个孩子。 眼泪终于还是没忍住落了下来,她总是这样忍不住泪,幸而此时也并不需要她忍耐。丧子之痛,骨血剥离,她没有需要忍耐的理由。 何况站在她身侧的,便是孩子的父亲。 “那时你离开我去了江城,我虽然得蒙陛下赐姓复位,也算是权柄在握,可是我已经没有家人,也并不知道,究竟为何存身于世。”嬴铣看着眼前的空白牌位,低声说,“偶然纵马路过此间寺庙,见山门处刻着‘无漏’二字,或有所感,便入寺请教。 “‘无漏’,意为无有漏泄,无有烦恼,我已经没有牵挂,但是烦恼却仍有许多。我想过要去江城寻你,但多少双眼睛盯着我,偏偏楚鹤事发,为着掩人耳目,我更不能与江城扯上一丝一毫的干系。” 就连那封放妻书,也是托付吴丰以探亲为名,亲自跑了一趟,抹去籍录痕迹。 “世上存活着的人,虽然有与我血脉相系者,但终究是满腹算计,倒不如没有血缘来得好。算来算去,唯有冥界还有一点血脉,是与你我都相关。”赢铣垂眸,“今日我得知戴怀芹犯到你跟前,提及什么子嗣之事,我便知道,她早全然忘了自己曾经做下的恶事。我恨她如此恶毒,却又没有坦荡恨她的身份和立场。” 只因戴怀芹种种伤害林寓娘,伤害他们的孩子,追其根本,原因是在江铣身上。 于是只能一遍又一遍地道歉,抱歉他生在江府,生在戴怀芹膝下,抱歉他与孟柔有了孩子,却没能护住他们。 “我问过方丈,方丈说,像这样未曾睁过眼睛,未曾看过光的孩子,父母若是太过思念,反倒会成为牵绊,既不利于死后冥福,也不利于转世轮回。”何况他也说不清楚,这孩子究竟是什么时候来的,又会是什么时候消逝无影,他甚至没有来得及替他取一个名字。 就连立碑,立牌位,也不知该写些什么。 嬴铣取下托盘上的香,同林寓娘方才拜祭楚鹤一般,借着烛火点燃檀香,晃一晃灭去明火,放入香炉,但并未礼拜。 世人参拜神佛,总是心中有所愿望,拜祭家人,心中也可诉说思念。唯有他,祭无可祭,拜无可拜。 就算点燃香烛,也只是邯郸学步而已。 林寓娘看着那块牌位,却没有再点燃香烛,只是扯住了嬴铣衣袖,想要从他站直的身躯中汲取一点力量。 “我不知道今天会见到戴怀芹。她两次害我性命,却能成为王妃座上宾。我心里很恨她,可是在王妃宴席上,我却不能将她怎么样,也不知该将她怎么样。” 另一层的想法,则是她察觉到却说不出口。 戴怀芹毕竟是嬴铣生母。 都说清官难断家务事,是非对错似乎总很容易辨明清楚,但投鼠忌器,对错一旦牵扯上关系,便如水中观镜,总是难以分辨清楚。 “戴怀芹席上说到子嗣,因我住在徐国公府,席间许多人为着奉承你,或是奉承我,追问你我何时成婚,何时会绵延子嗣。” 嬴铣绷紧下颌角,眼中慢慢都是戾气:“我已经派人知会江府,若再有这样的事情发生,便别怪我不留情面。他若管不好他手下的人,我也不介意撕破脸。” 但林寓娘要说的,却并不仅仅是告状。 “我……”她看着那块牌位,声音中带上一丝颤抖,“我不会再有孩子了。” 林寓娘自己便是医工,自己的身体境况如何,她最是清楚。戴怀芹当日给她下药时没有轻重,又或是说,分明一道道都是奔着要她命去的。胞宫损之又损,即便尽力恢复,也只是日常生活不会受到影响。 但要再强求子嗣,只怕是不能了。 早在麟游县延请医工为林寓娘看诊时,嬴铣便已经预料到这一点,此时听林寓娘说来,也只是确定了事实而已。 他轻出一口气:“既如此,我也不会再有子嗣了。” 林寓娘一怔,抬头看向他。 嬴铣没有转过头,却察觉了她的视线,只是苦笑。 “为何这样惊讶?我害你不能生育,害死了我们的孩子,戴怀芹虽然是操刀手,但终归我才是那个罪魁祸首。我害你如此,难道还能再去同旁人绵延子嗣吗?” 林寓娘沉默许久。 “其实,你根本不必……” “别说了。”嬴铣反手握住她手臂,打断她,“别说了。” 语气中甚至有这些许哀求。 “若你对我还有一丝……还有一丝怜悯,就别再说了。” …… 又在佛寺中静静待了许久,离开无漏寺时,天边已经显出晚霞。 在山门处,林寓娘突然心有所感,回头看向石碑上的题字。 无漏寺。 断绝一切烦恼根源。 楚鹤对她说的最后一句话,是,她同他并不一样。 林寓娘静静站了一会儿,回过头,嬴铣仍旧停留在原地等她。 她快步追上去,牵起赢铣的手掌,从腰间取出一枚银花钱,交给他。 嬴铣蹙眉看着手中的花钱:“你……” 孟柔嫁给他时,身上只有一件嫁妆,是一支银发簪,后来她打碎了江铣的玉佩,为着赔偿,便将那银簪熔作银钉附在玉佩上。后来得知那玉佩的来由,孟柔请人重新修补好玉佩,可剩下的银子却再打不成什么东西,只勉强够换一枚银花钱。 那枚银花钱颠簸流离,引发许多误会,又在不同的人手上辗转,在辽东时,嬴铣打算送她先一步回到大秦,又托付松烟将这枚银花钱交还给林寓娘。 兜兜转转,终于回到她手上。 而此刻,林寓娘又将这枚银花钱,放在嬴铣掌心。 嬴铣不知想到了什么,神情一阵变换,时而青,时而白,望着林寓娘的眼神竟然生出一丝惧怕。 “寓娘,你是想……” 林寓娘握紧了他的手,将他手掌合拢在掌心。 “我已经不是孟柔,也曾决定要将与孟柔有关的事全都抛在脑后,再也不去想。但是事实证明,这并不可能。”林寓娘垂眸看着赢铣的手,这是执笔写字的手,也是挽弓握缰的手,上头满是旧伤痕迹与老茧,其实并不好看。 她阖起手掌,握住他的手。 “这是我作为孟柔的所有过往,我将她交给你。”林寓娘看着他,“不要再弄丢了。” 嬴铣张了张嘴,终究什么也没能说出口,只是慎重地点头应下。 他握紧那枚银花钱,就像是握紧了一颗沉重的,伤痕累累的心。 而它此刻重新跳动起来。 …… 秋枫残叶尚未落尽,转眼便是冬至了,嬴铣仍旧忙得脚不着地,只赶在夜禁前回来吃了碗饺子便又出门去,临去前说,最近京中不太平,让林寓娘出行时多加小心。 隔天吴顺便上门来,说要 暂住。 府里有松烟照看,立时便打扫出一间厢房供吴娘子暂住,而吴娘子也果然如同嬴铣的吩咐,跟随林寓娘左右寸步不离。 “你别嫌大将军婆妈,也别嫌我啰嗦,外头的确不太平。”吴顺看看左右无人,“你知不知道,如今就连街头巷尾的茶博士,可都在议论说立储的事。” 也不知是不是大宴那日玩得太过尽兴,中秋之后,皇帝便感染了风寒,风寒虽然是小病,却是断断续续总不见好,一时精神一时又复发,总不能完全除根,也是因此,嬴铣等近臣最近行事越发小心谨慎。 “按说陛下龙体贵重,是否得病,得的什么病,什么时候好,什么时候坏,那可都是重大机要。可如今却传得连你我都知道了。你说怪不怪?”吴顺手里抓着几颗烤豆子,一颗一颗往嘴里扔,活像街上耍戏法的一半,“还有,最近又有了一则流言,我听了只言片语的,吓得赶紧就来同你说。” 林寓娘无奈地看了她一眼。 人的精力只有那么多,就如同一碗水,浇在这片地上,便难免要旱了那一片。她每日光是研习医书,辩识药方便已经耗费了许多精力,实在没有太过空闲探听周围的小道消息,她自觉愚钝,入门又晚,于是于医道上格外用功,已经成了习惯。 也是因此,在幽州时,她竟连东征高句丽的大事也不清楚。 可是吴顺的精力却格外多,若是林寓娘只有一碗水,吴顺手里我这的便是慢慢一大桶,她武艺过人,诗书也通,机缘巧合下,林寓娘还见识了她吹叶子的功夫——据吴顺所说,这本事在紧急时可以用来传递暗号。 按说她习练武艺,读书写字便已经要耗去许多力气,又要保护林寓娘,已是十分忙碌,但说到最近街头巷角的闲杂谈话,竟也是无所不知。 “你知道吗,京中最近有传言,”吴顺看看左右确实无人,提着心,吊着胆悄声说,“说当日东征时,是岁星在晋,天象庇佑,利于征伐,而岁星在晋,也主紫微更替。” 天象之说,林寓娘着实是不太懂,露出了个疑惑眼神,示意她继续说。 吴顺声音压得更低了。 “传言说,晋王或许有天命,要入主东宫呢。” 第114章 第114章紫宸殿 “这不服老不行啊,换作二十年前,这点小病小伤,马场上跑几圈发身汗就好了,哪里要这般兴师动众。” 所谓空穴来风,未必无因,正如坊间所流传的,皇帝在中秋大宴之后的确生了一场病,但并非是因为偶感风寒。东征时条件不便,食水不净,致使皇帝年轻时患上的痈疽复发,路上舟车劳顿,回到长安也不得闲,一番折腾之下竟然引起高热,缠绵病榻甚至不能上朝。 一场大病下来,原定的圜丘祭祀没能成行,还是燕王代替祭祀,而晋王则留守宫城照料左右。 皇帝大病初愈,面色仍然有些虚浮,轻咳几声开口:“归京之后,朝中屡屡有建议立储的声音,废太子去国快十年,也是时候了。” 紫宸殿中,嬴铣孤零零一个人站在堂下,祭祀之事已了,他原本是来回报的,但事情报告完毕,他却一个人被留下,谈论的还是立储的大事。 一听这话,嬴铣没有半点停顿,立时躬身下拜:“臣惶恐,陛下春秋鼎盛,何必考虑未来之事。” “你我之间,不必再说这些冠冕堂皇的话,这几年,朕也的确渐感力不从心,尤其是东征归来之后,看见燕王、晋王这两个孩子都已经成家,也都是做父亲的人了,朕也该放手让他们承担些事务,以备将来。”皇帝摆一摆手,“燕王才高,晋王孝顺,又早早立了世子,依卿看来,是谁更能承担大任?” 嬴铣微不可察地皱了皱眉,屈膝再拜:“臣惶恐。” “快起身,今日只有你我君臣二人,何必行此大礼?你不必有所顾忌,有话直说。” “此为陛下家事,恕臣不敢妄言。” 又过了许久,皇帝笑起来。 “朕老了,如今满朝忠臣,人人都畅所欲言,纷纷上书推荐储君,唯有你避之不及。不过是要听听你的意见,又不是真让你择选东宫,不愿说便不说了,这么害怕做什么,快起来吧。” 嬴铣仍是告罪,被皇帝又劝了几句才起身。 “你啊你,你这个人,就是太过冷情,太过无趣了,倒不如你家里头的那个。聘礼已经准备好了,嫁妆也已经备下了,准备什么时候迎回家里头?” 嬴铣才刚站直的膝盖又是一弯。 “回禀陛下,平陆县主不懂政事,只是从前受过燕王妃恩惠才会……” “行了行了,不过是闲聊而已,街头巷尾都在说的话,怎么到了宫里头来反倒说不得了?倒把你吓得这样紧张。”皇帝又笑起来,“战战兢兢的,可知道坊间已有传言,说岁星在晋,晋地是晋王的封地,拐着弯地说他有天命呢。” 嬴铣眼皮一跳:“臣……” “行啦,流言都传到宫里头来,就连洒扫的宦官都能说上一两句,朕的大将军反倒不知?若真如此,朕该要怀疑你是不是闭目塞聪了。” 嬴铣只得沉默以对。 “晋王是个孝顺孩子,这些年燕王周游天下,都是他侍奉左右,这回也都是他在床榻侍疾。但要坐稳这个位置,光凭孝顺可不够,燕王倒是有些才干,眼界也宽,只是子嗣不封,的确是个问题。储君的人选,朕还要再细细思量,既然天象有异,倒也不可不纳入考量。 “只是钦天监都没曾上报过的星象,怎么先在民间传扬开了?” 毕竟才刚病愈,皇帝说过长长一番话后便有些气促不匀,捂着帕子轻咳许久,指派嬴铣道:“你门路多,又与那些不良人相熟,便派你去,在民间细细搜寻,看究竟是谁私窥天象,扰乱视听。” 兜兜绕绕大半天,这才说到正事来。 满朝文武百官,牵系千丝万缕,幽王虽然占长,但太早入住东宫,反倒令他生出了不该有的野心,如今也已经被废就藩。余下的两个嫡出亲王,燕王占长,又有才干,是毫无争议的大热人选,但晋王虽然年幼却性格仁厚,又已经有封为世子的嫡子,也有不少人上书推举他做储君。 中秋大宴之后之后,案上堆起来的奏折里十封倒有八封与议储有关,燕王和晋王都是出自先皇后膝下,长孙越身为国舅,不管是谁当太子他都是太子的舅父,原本没有必要出言,但既然女儿做了燕王妃,也不得不跟着夸了几句燕王;裴方正一向对打仗之外的事不大上心,与燕王、晋王都没有姻亲关系,但还是似是而非地上书夸了几句“燕王年长,有才能”,“晋王子嗣丰茂,有孝心”之类的废话,是谁也不想得罪。 唯有嬴铣是打定了主意不出声,也当真一个字也不能从他嘴里套出来。 也是因此,皇帝才打算将此事交由他来查探。 可嬴铣听了这话,却是掀袍下拜,跪地磕头道:“陛下宽宏,恕臣不敢领命。” “你要抗命?放肆,你——” 当着皇帝的面反抗命令,实在是令人匪夷所思,皇帝拧眉拍桌正要斥责,情绪一上头,反倒被一阵猛烈的呛咳所打断,苍白的脸上浮现出不自然的血色,很快又消失了。 皇帝勉强顺了顺气,怒道:“徐国公好大的架子,拒不领命,你这是要造反吗?!” “请陛下息怒。”嬴铣仍是说,“此为陛下家事,恕臣不敢多言。” 皇帝是天下之主,两位储君人选也都是他的儿子,议定储君,虽然是攸关天下的大事,但往小了说,也只是皇帝的家事而已。 如今燕王与晋王争夺东宫储君,也不过是两个儿子争夺家产罢了。 皇帝胸膛缓缓起伏,好一会儿,又往后一靠坐回龙椅上。 “玄像器物,天文谶书,不可藏于禁室私有,这是为了防范有人妄说吉凶,妖言惑众。民间既然传言有人 私窥天象,朕命你暗暗查访,自是为了捉拿罪犯。但依徐国公所言,这其中倒像是另有别情?” 嬴铣一怔,连忙道:“臣不敢!臣殿前失言,望陛下恕罪!” “你的确不敢,却未必是失言。”皇帝盯着嬴铣,沉暮苍老的双眼中精光乍现,“区区百姓怎敢以天象做文章,这传言又是如何流传至今,徐国公说得不错,这背后必定有人指使。” “陛下,臣……” 这话根本就不是他说的,嬴铣俯身于地上想要辩驳,却又听皇帝开口。 “既如此,便该细细查探一番,朕的这两个儿子,究竟是燕王以退为进,还是晋王居心叵测。徐国公——” “臣在。” “朕便命你前去查探此事,务必查出实情来。” 嘀嗒、嘀嗒。 殿中滴漏声响过几息。 “陛下恕罪,流言纷扰,无影无形,无根无由,根本是无迹可寻,且涉及两位亲王,事关重大,臣只怕有失托付,不敢领命。” “我看你是反了!别怪朕不提醒你,徐国公,朕的容忍是有限度的,你最好……” “陛下若执意下旨,臣只能接旨。但敢问陛下,究竟希望臣查出什么样的结果?” “你——”皇帝震怒,“你放肆!” 嬴铣仍旧俯身于堂下,却是抬起头,自进殿之后第一次直视皇帝。 “敢问陛下,希望是由谁传出的流言?” 皇帝紧紧盯着赢铣,神色晦暗不明。 …… “幽王被废之后储君之位一直空悬,陛下好不容易才松了口,外头正闹腾得很呢。”吴顺蹭一蹭洁净无尘的窗棂,拽一拽垂挂窗边的穗子,闲不下来似的,“毕竟是在天子脚下,眼看着是风平浪静,但这里头的危险同前线军营的又不一样,杀人不见血的事多着呢。大将军位高权重,多少双眼睛都盯着徐国公府的一举一动,县主就算不为自己着想,也该多为大将军想想。” 何况就算没有立储这回事,长安城也是危机四伏。林寓娘是庶人时尚且有戴怀芹之流想要她的性命,即便当上了县主,也有晋阳公主设下陷阱想要戕害她。 “好,我会留心,以后再有人邀请,我都不会去了。” 想想也是,嬴铣那头防得密不透风,谢绝了一切大小宴会,她一个住客院的反倒大摇大摆一路从徐国公府往长孙镜的宴席上去,怎能不让人多想。 也难免会给嬴铣添麻烦。 吴顺原还以为要花费一番功夫才能说服林寓娘,听她答得这样痛快,反倒有些不适应,她看着林寓娘收拾好医书和针包,拉好窗户,整一整衣袖往外走,连忙跟在身侧。 “林娘子,您不是说不出门了么,这又是要往哪儿去?” “我想去县廨,”林寓娘奇怪地看着她,“我什么时候说了不出门?燕王妃的宴会去不得,若只是去县廨,光天化日的,应当无事吧。” 吴顺忙道:“那等污糟地方有什么好去的,娘子有什么事只管吩咐,我代娘子跑一趟就是。” “你?我若沾惹上官司,也是你替我去?”林寓娘有些好笑。 长安城里头的父母官,哪里是那样好使唤的,别说光凭吴顺的名头做不到,就算加上一个平陆县主也未必能行。 吴顺嘴唇动了动,有些欲言又止的模样,嗫喏一会儿才开口:“娘子去县廨是要做什么?” “寻人。” 林寓娘笑意微敛。 她要找到洪宝儿的家人。 自那日在无漏寺中看见洪宝儿的灵位和骨灰时,林寓娘便有了这个想法,楚鹤犯下大罪,按律不能修坟立碑,就连灵位也只能放在佛寺里吃香火,但洪宝儿不同,洪宝儿是有父母亲眷在世的。 虽然相识时间短暂,但林寓娘知道,洪家父母视洪宝儿为掌上明珠,洪宝儿也心系养父养母。他们好好的一家人,确因为洪宝儿生母薛氏与买家做局,在万年县令的一句“养恩不如生恩”下被迫分离,乃至阴阳相隔,阴差阳错地,洪宝儿死后又被误认成了她。 事情过去这么久,久到林寓娘都再次回到了长安城,洪宝儿却烧成了一坛骨灰,放在无漏寺里头至今没能归家,这么多年了,洪家父母没能寻到女儿的下落,也不知该会有多伤心,又留下多少眼泪。 若是洪宝儿地下有知,应当也很想回家吧。 到了长安县廨,递上拜帖,不一会儿竟是穿着官府的县令亲自迎出来。 “恕底下人眼拙,竟不知是县主大驾光临,劳烦县主久候,还求县主看在他们都是些粗野莽汉,不懂规矩的份上,宽恕则个。”县令连连欠身,亲自将人引进暖阁,又招手让人将炭火烧得更旺些,而后才道,“不知究竟是什么大事,竟劳动县主亲自踏足贱地?” 长安县廨若也能算是贱地,天底下尊贵的地方怕只剩下北边禁宫了。 林寓娘也不是没去过县廨,但不论是并州的安宁县、江城的竹下县还是幽州的范阳县,上至县令县丞下至杂吏仆役,无一不是鼻孔朝天,乍然被这么奉承一番,只觉得浑身不对经。 身侧吴顺倒是没有多惊讶,天子脚下的父母官,最是心高气傲,也最是能见风使舵,平陆县主和云麾将军虽然没有根基不足挂齿,徐国公府却是实打实的天子近臣,当今新贵。 一番客套之后,林寓娘说归正题。 “劳明府亲自过问,妾这次来是想寻两个人,确切地说,是想寻一户人家。”于是将当日春明门前的见闻全盘托出,只隐去了她与楚鹤救人的那一段,“……洪氏女既然已经身亡,还请县令帮忙,替她寻到家人,让他们一家团圆,也算是让此事有个了结。” 听了这话,才刚还十分殷勤的县令面上显露出些犹豫。 “县主有所不知,长安城内共有人口三百多万,长安一县内百姓便有五十多万户,其中姓洪者不计其数。恕下官多嘴,这户人家除了姓洪以外,可还有什么别的特征?” 条件太过宽泛,想要找到洪家父母,几乎是大海捞针。 县令又道:“县主可知那家人户具体住在哪一坊?” 林寓娘摇了摇头,当日情形仓促,她与洪宝儿还没来得及再说几句话,只互通了姓名便告别了,哪里又能知道她的住址,若是知道她的住址,倒也不必今日跑来县衙寻人了。 林寓娘想了想:“我虽不知晓她的住址,但当日薛氏一女两卖,事发之后曾经对簿公堂,或许公廨内仍有案卷。可否请县令为我查询一番?” 既然曾经上过公堂,案卷中应当有记录,循着记录再去查访多少也算一条线索。 县令点头应下,立刻吩咐下去,不一会儿主簿便来回报,却不是个好消息。 “县主娘子明鉴,下臣查遍了武功四年的所有案卷,因买卖人口而起纠纷的共有百余宗,其中却没有一桩案主姓洪或是姓薛,另外,下臣也查看了武功四年上报的人口失踪的案子,里头也没有姓洪的。”主簿躬身回话,“县主与洪氏娘子既是在春明门相遇,或许洪家便是万年县人士。不若下官遣人去万年县替娘子查问一番?” 林寓娘连忙婉拒:“劳烦县令了,公廨内诸事繁忙,不多打扰了。” 长安城被朱雀大街分为东西两县,长安县里查问不到,便该往万年县去寻,左右她闲着也没事做,也免得长安县令麻烦,自己跑一趟就是,也免得消息传递来传递去,浪费时间。 出了公廨之后,天色却太晚,若是再跑一趟万年县,只怕正撞上人家落钥下班,也赶不及在夜禁之前回怀远坊,只得明日再做打算。 回到徐国公府,下了马车往后院走,吴顺却也跟着走了进来。 林寓娘不由奇道:“你不回家么?” 吴顺摸了摸鼻子。 “听大将军说,上回娘子去玄都观赴宴时遇着些事,拔出匕首见了锋刃才脱险,大将军不放心娘子的安危,又信不过旁人,便一事不烦二主,仍旧命我跟随娘子左右,护卫娘子安全。” “他让你护卫我?”林寓娘皱眉,“倒不是 说我不愿意,只是你立下功转,如今已是云麾将军,他不让你在军中掌兵,让你跟着我空耗什么?” 吴顺面色有些难看。 快要入冬,白日越发短,晚上两人在屋内暖了一壶酒对饮,饮过几杯,吴顺便也打开了话匣子。 “从前也不是没有掌兵的女将,但要不是世家大族的夫人娘子,要么就是皇族的公主,身后有家族,有亲眷,往那一站便有底气。可我……我不过是个寒门,就连这功转也并非是一刀一剑拼杀下来的。” 如何能够服众。 “所以,你不想再做女将军了?” 吴顺身形一顿,没有点头也没摇头,只道:“军中总有刺头要挑事,没回回家都满身是伤,阿兄看我待得不开心,同我说大将军这里还缺人手,我便来了。” 上回在军营中嬴铣命她护卫林寓娘时,吴顺原本是一千个一万个不愿意,只是军令在前,不得不不答应。但这回却是吴丰一提她就答应了下来。 吴顺自顾自地不断斟酒,举杯尽饮,林寓娘有心要劝,却又不知该如何劝。 “我初学医时,也是十分辛苦。”吴顺出身寒门,有兄长照拂,林寓娘也是庶人贱籍出身,拿着一张不属于她的过所,幸好也有楚鹤为她领路。 “初拜入老师门下时,我大字不识,手脚也粗笨,每日习字都要挨手板,旧伤还没好,新伤又开裂,手心烂了又好,好了又烂,如此三五个月,好不容易才将素闻与内经完整抄写下来。抄下来不算完,还得要熟记熟背,背完经典再背药典,一日没有背完,连饭也不敢吃。” “饭也不让你吃?”吴顺不免惊诧,“这算是什么师长!” 林寓娘笑着摇摇头。 “哪里是,是我没脸吃饭。老师给我吃穿,借我屋檐寄身,吃人家的,住人家的,每日就连洒扫也不必多做,老师只要我学医。每日都这样清闲度日,却连几本书都背不下来,我哪有脸吃饭。” 当日在军营初见时,吴顺以为她与嬴铣关系密切,虽然知道她是个医工,却也对她的医工身份不以为然,经过医舍里头的一番共处才确定林寓娘当真有些本事,这些事情,她从没听过,林寓娘也从没有对旁人说过。 “那后来呢?”吴顺轻声问。 “后来我勉强算是学成,老师便让我作为女医同他一道坐堂问诊。” 女医、医婆之类,大多都是手里握着些偏方,走街串巷做些替人捉牙虫、安胎堕胎之类的活计,虽然名号上带着个“医”字,实际上没人会将她们做的事与医堂、药堂,同太医署里入了籍册的医工看作一类人,甚至也有些女子打着女医、医婆的名号做些暗娼的活计。 让一个女子如同真正的医工一般开堂坐诊,简直荒谬至极,女子本就不能参加太医署考试,也根本没有所谓的“女医工”。 “病患们上门求医药,真金白银地给出去,为的就是医药能起效用,能治病,能救命。他们需要的是真正的医工,所信重的也只有真正的医工,世情如此,也难怪他们根本不肯让我过脉。”林寓娘道,“为此老师想了许多办法,起先是降低我的诊金,让我只用半价看诊,其后又规定,经我看诊的病人汤药钱也只用一半,即便如此也是门可罗雀,老师便每月都开几次义诊,让我免费替病人诊治,只求让我能有切实经手的病例能够记录在医案上。” 这样一来难免耗费许多钱,到后来,楚鹤每日出门给人看诊所得的诊金,倒大多都是用来填补林寓娘所造成的亏空。 日复一日的,林寓娘越发惶恐也越发心虚,她原就不识字,先天不足又不成材,费这么大劲学了字,背了医方与药典,好不容易学成了针石技法,却成了个没有病人的医生,能有什么用?楚鹤在她身上根本是白费力气。若当日楚鹤选的是其他什么人,哪怕同她一样不识字,只要是个男人,哪怕同她一样未经考试只是医生,境况大概也比现在好许多。 可越是如此,她越不敢说放弃之类的话,只是私下里加倍用功,《素问》、《内经》背过一遍又一遍,药典也是滚瓜烂熟,所有经手的医案都能随口说出来,如此半年之后,终于是有人循着她的名声找上门来问诊。 如今她终于能够独当一面,也拿到了属于自己的医籍,楚鹤却已经不在了。 吴顺默默地看着她,好似明白了什么。 林寓娘也将一杯酒饮尽,看着吴顺道:“女子体弱,论习武比起学医,只怕困难百倍有余,期间所遭遇横眉冷眼比我更是只多不少。吴娘子好不容易学成,如今也做成了女将军,我尚且没有放弃,娘子又为什么因为这些末余小事便要退却?” 好半晌。 “是。”吴顺想了想,起身朝林寓娘行礼道,“多谢县主娘子指教。” 这回林寓娘只是看着她,没有避开,坦然受了这一礼。 “吴娘子打算什么时候去同大将军好好说说,仍旧回军中领职去?” 先前在军营里头,嬴铣让吴顺护送林寓娘时下的是军令,这回却是托吴丰转告,既然不是军令,就有可以转圜的余地,只是仍需要她自己去同嬴铣交涉。 吴顺想了想:“过几天吧,最近长安的确不太平,国公府里又缺人手,等大将军找到能够接替的人我再走。” 林寓娘便也点点头:“府里空余的厢房还有许多,吴将军尽管住下就是。” 话都说开了,再喝酒,便只为赏月听风。 次日一早,两人照计划套了车往万年县去,大概长安县令最后还是派了人前去通报,徐国公府的马车才刚进坊门,便有差役在前护送开道。 到了公廨停下车,仍旧是由县令、县尉等一干人等亲自迎接二人进门,万年县既然提前得知了林寓娘会来,自然也不会让她坐着干等,很快便奉上文书。 “县主所要的,洪家夫妇的地址就在这里。”县令给了地址,又问道,“容下官多问一句,娘子要寻洪家人,是为了什么?” “洪氏女的骨灰至今仍存放在佛寺,多少是一场顾复情分,将洪宝儿送回家里去,也免得她孤苦无依。” 县令若有所思。 林寓娘垂眼草草看了一眼,洪家在南边的升平坊,距离有些远,若是要去探望,还得要抓紧些时间,既然地址已经拿到了,也没必要再停留,日后再送礼上门道谢就是,于是同吴顺说了一声,两人便作别县令往外走。 县令仍旧是亲自送二人出了公廨,临去时又开口。 “县主娘子容禀,恕下官多嘴,六年前某虽然并非县令,但也对当年事有所耳闻。当年国公爷上门寻人时,万年县内五十四坊,所报人口走失者,唯有一位孟氏女,并没有其他人。” 林寓娘一愣,点点头离开了。 车马一路往南走,按照地址到了升平坊,天色已经不早了,急匆匆地寻到街道,走进巷 子里纸条上写着的那一处蓬门小院,正要上前敲门时,门却先一步开了。 “珍郎慢些走,阿爹阿娘年迈了,追不上你。” 身着布衣,头扎两个小髻的小郎蹦蹦跳跳地跨过门槛,正要往外冲,听见这话连忙刹步子,回头走了两步,一手牵住白发苍苍的阿父,另一手牵住已见佝偻的阿母,活泼中带着些沉稳。 “阿爹阿娘慢慢走,珍郎牵着就不会跌跤了。” “嗳,好!”老妇人眼角折起皱纹,笑得欣慰,“阿郎懂事了,牵着阿娘,咱们慢慢走。” 一家三口人缘极好,一路走来都有邻舍与他们交谈,左一个说“洪家小郎又长高了”,右一个问“洪郎君最近身体可好”,“洪家娘子的手艺真不错”,夸她给小郎做的衣裳好。 吴顺正要上前,回头一看却发现林寓娘站在原地没动弹,不由道:“县主,这不是您要找的人吗?” 既然姓洪,地址又在这里,应当没有寻错,这对夫妇就是洪宝儿的父母了。 但看着那和和睦睦的一家人,林寓娘手里握着地址,却不知该不该再上前。 她突然明白了县令提点的那句话。 六年前城内上报失踪的只有江府走失了的孟氏女,而没有洪宝儿。 而六年之后,洪家父母也已经有了新的家人了。 她何必再去打扰。 第115章 第115章陋柴扉 “县主,我们还要不要……” 吴顺陪着林寓娘走过这一路,明白她此时为何停步不前,薛宝儿已死,但早在她死前,她的去向便已经无人追问,时过境迁,再重新提起故人,只怕也是一场尴尬。 薛家一家三口经过马车时,奇怪地撇了一眼站在马车边气度不俗的两个女子,皇城脚下贵人多,他们也没敢多做打量,很快便走过去了。 林寓娘垂下双眸:“我们走吧。” 吴顺点点头,正要将她扶上马车,薛家对面紧闭着的木门打开一道缝,一个素衣女子抱着木盆探身出来倒水,抬头的瞬间看见了林寓娘的脸,目光骤然凝固,两眼瞪得滚圆,像是见了鬼。 “孟娘子!你还活着,你还活着!” 女子侧着身想从门缝中挤出来,一只脚已经踏出门外,才刚点到地上却又好似想起什么缩了回去,神情也由惊讶变为了恐惧,她忌惮地左右瞧瞧,没瞧见什么奇怪的人,这才放下心来,只是也没有再往出走,只一脸热切地望着林寓娘。 孟娘子,林寓娘已经许久没有听见过这个称呼了,她定定看着那女人好一会儿,不确定道:“你是……砗磲?” 故人再相逢,砗磲见对方真是孟柔,立时满脸的狂喜与哀求,连连请她进屋里去,进了内室,除了形容瘦削、目光躲闪的珊瑚之外,林寓娘竟还看见了另一个意料之外的人。 内室地方狭窄,家具物什也不多,除去一宽一窄两张床榻,便只剩下一方矮矮木桌。 傲霜将本就油亮的木桌又擦拭一遍才请林寓娘落座,提起陶壶给她倒了一碗水,看吴顺没有坐下的意思,这才搓了搓满是冻疮和老茧的双手在林寓娘对面坐下来。 “五郎将我们拘在这里,不让我们见家人,也不让我们离开。才刚被关进来时,我们也想过要逃跑,但对门薛家老两口通风报信,咱们没跑到大街上便被不良人给抓了回来。” 想到当日凶神恶煞将她们捉回来的武侯,三人不由得面色戚戚,她们自打被送到这里来,除了对门那老两口,再有几个凶神恶煞的不良人之外,竟是再没见过生人,是以都不大敢抬眼看向一身劲装的吴顺,但目光转向林寓娘时,又都带上了一股近乎狂热的期盼。 “这么多年了,珊瑚写字的手废了,砗磲的腿脚旧伤一直没好,我的孩子也……”傲霜顿了顿,“五郎就是有天大的气也该消了罢?便是真违反律法,也总得过堂受审,给个辩驳的机会吧?珊瑚同砗磲家里大人都年迈,身边总得有个人照顾,既然孟娘子也回来了,是不是能同五郎说一声,就放我们走吧。” 三人殷切地看着林寓娘,目光齐刷刷盯着她的嘴唇,就等着她松一松口,便能从这毫无尽头的牢狱生活中逃离出去。 但林寓娘却看着眼前的碗。 碗里浮着油花,这是水里原本就带着的,长安各坊地价不同,坊间井水也有细微差异,身处于这小小茅屋,连张干净整洁的床榻都稀有,再想喝到怀远坊江府里的清冽井水,只能在梦中。 这便足够了吗?林寓娘想,这样关着她们,嬴铣的气就能消了? “你们要同我说的只有这些?”三人不明所以,又听林寓娘道,“你们只问他有没有消气,怎么不问问我的气消了没有。” 三人齐齐一怔。 她们被关在这里这几年,从早到晚面对的只有彼此和光秃秃的黄土墙,嬴铣倒不至于饿死她们,却也不让她们容易地活,每隔几日便有人送脏衣物上门让她们浆洗缝补,洗得满手粗茧冻疮,才能换来足够果腹的豆面。 这样的生活,比起当日在江府里为人奴婢简直是天差地别,真同在牢狱里没什么区别。 今夕一对比,怎么能不让人反复回忆过去,从过往雕梁画栋、金漆玉盏的记忆里汲取一点希望。至于悔罪,自然是有的,她们越是想望过去,越是生出对主家的歉疚与懊悔。 只是这懊悔是对江家五郎的,而并非是对孟柔的。 事情过去太久,砗磲同珊瑚经她提醒,这才从回忆过无数次的,麟游县被松烟压在地上,听赢铣发落的画面中找到林寓娘的身影。是了,嬴铣发落她们,原本就是因为…… 砗磲同珊瑚顿时面色惨白,膝盖一软跪倒在地上。 “娘子饶命,娘子饶命,我等知错了。”砗磲磕了两个头,额头肿得渗出血丝,可怜兮兮地望着她,“娘子不是也知道么,当年的事情,我们不过受人驱使,我们最开始也不知道那药有问题!” “一开始不知道,后来也该知道了。”林寓娘语气平静得就像在说别人的事,“你们知道我的孩子没了,却不告诉我,还将一碗碗凉药灌进我肚子里,害得我再也不能生育。” 砗磲和珊瑚忙着辩解求饶,傲霜面色一阵青一阵白,突地也跪了下来。 “孟娘子,我同她们不一样,我没有害过娘子,还帮过娘子呢。就算看在当年的情分上……” 珊瑚惊愕地拉住她:“傲霜,你怎么……” “我同你们原就没什么交情,不过是关在一起罢了。”傲霜甩开珊瑚,扑到林寓娘跟前道,“孟娘子还记得吗,那时在江府,我教娘子学写字,同娘子一起做花笺……对了,七娘的宴席上我还帮过娘子呢,娘子都还记得吗?……娘子就当可怜可怜我,让五郎放我出去吧!” 林寓娘奇道:“你记得这么多,却只忘了你诓我给他下药的事么?他既然将你关在这里,难道听我两句劝就会放你走?” “这、可是,可是你……” 可是孟柔没有被关起来。 不但没有像她们一样被囚禁起来,孟柔看上去过得竟然还不错,她身上的衣裳虽然简朴,但走在她身侧,作出护卫模样的人穿着的却是带暗绣纹的锦袍,无论是做工还是料子都是非凡之物。能够让这样的人护卫在侧,即便孟柔头上只戴着光秃秃的发簪,又有谁敢轻看她。 论跟脚,孟柔不过是个乡间农妇,家人不成器,若不是依傍着江铣,如何能令这种人对她俯首帖耳? 但这样的话,傲霜便是再蠢也知道不能说出口。 只得放软了声音道:“只要娘子肯帮忙说一两句好话、不,也不必多说些什么,只求娘子在五郎跟前提一提妾。娘子,看在当年的情分上——” “情分,你同我有什么情分。是,你是帮过我,甚至我曾经以为,你是整个江府里唯一对我好的人。可事实上呢?你骗了我。你对我好,也是为了利用我,为着骗我给江五下药。如今为了从这里出去,又要拿从前那些事来利用我。” “不!不是这样的……”傲霜张口喃喃道。 当年崔有期发现她有孕,不但不肯将她放良给江谦做妾,还当即就想成一出毒计:让她去江铣的院子里,将这个孩子做成江铣的种。 江铣哪有这么好骗,傲霜听多了他杀人如麻的传说,哪里肯去,可若是不去,等着她的只有崔有期的红花汤。傲霜从小在江府长大,自然知道那是会要人命的东西,不肯也只能肯了。事情若是能成,江谦强迫母婢、私通义妹的丑事便会全都栽到江铣头上,届时他名声尽毁,长孙县主便是再不要脸面也不会嫁过来。 可事情最后还是没成。药下得不够分量,江铣醒得太早,反应得太及时,崔有期栽赃不成反倒丢了个大脸,只恨不得亲手杀了傲霜。原想着江谦至少会留她一条性命,但郑瑛也被诊出有孕。江谦满脑子都是将为人父的喜悦,忙着对妻子献殷勤,哪里还能记起一个身份低贱的女婢,又哪里想得起她腹中的孩子。 傲霜就这样被江铣给拿在了手里,但出乎意料的是,江铣竟然没有杀她。 可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天天待在这转身都碰肩膀的小院里,日日替人浆洗衣裳,傲霜也不知道,过着这样没有盼头的日子和死究竟谁更难受。 乍然看见孟柔活生生地站在跟前,看上去还过得那样好……傲霜只觉得是看见了救命稻草,只等着她去向牢头美言几句便能获得开释。 却没想竟然听见这话。 “你为了给江铣下药,谎称自己被江谦逼迫,借我的手住进偏院,却发现江铣因为曾经中药的经历,从不肯在江府用饭,就算喝水也只喝无色无味的白水。”林寓娘见她茫然,提醒道,“于是你骗我他将要与人成婚,让我给他下药。你只告诉我你要做他的妾室,却没说你已有身孕,是要害他身败名裂。” “孟娘子怎么这样说,当年、当年分明是……” 若不是林寓娘提起来,傲霜几乎要忘了自己还曾骗过她的这些事。这些年来她一次又一次地反刍着当年就是,江谦的垂涎,崔有期的逼迫,江婉的嫉恨,江铣令人窒息的盛怒,都反复复现在眼前。但孟柔?她不过是个下药的筏子罢了。 况且归根结底,当日将药掺入醒酒汤中的,是孟柔自己,当日她之所以下药,其实也是为了报复江铣…… “不错,药是我下的,我也的确是怀着恶毒之心作恶。至于上当受骗,不过是我自己蠢,又怎么能怨得了旁人。” 林寓娘像能够看透人心似的,竟将傲霜心里的想法一字一句都说了出来,傲霜心头不由得一颤。 还没等她将那些不忿好好掩藏起来,又听林寓娘开口。 “如今你们被关在这里,哪里也去不得,也只是因为你们做了蠢事罢了,同我又有什么干系。” 这就是不肯帮她们了。 被关在这里这么久,乍然看见出去的一线希望,这希望又在眼前生生被人夺去,三人难免惊惶和愤怒,眼见着林寓娘起身就要离开,傲霜不管不顾地扑上去。 “孟娘子,你不能走,你不能走!我同她们不一样,放我出去——” 一直抱肩站在林寓娘身侧的吴顺突然动了,伸手一扭一带就将傲霜推倒在地。 “大胆,县主面前岂敢如此猖狂无礼。” “……县、县主?” 傲霜傻了,珊瑚同砗磲也怔愣在原地,三人看看吴顺又看看林寓娘,脸色一阵红一阵白,忽地齐刷刷跪在地上连连磕头。 “县主饶命,奴婢知错了,求县主饶命……” 林寓娘看也没再看她们一眼,转身便出了院门,吴顺慢一步追上来。 “娘子实在太过心软,怎么就毫无防备地进屋里去了?万一她们藏了什么凶器要害你呢?” 林寓娘心里想着事,被吴顺叫了好几声才回过神来。 “以后不会了。” 什么不会,先是替一个只有一面之缘的死者找家人,而后被熟人叫住,就这么干干脆脆地顺着邀请往屋里去了,吴顺原本还以为是什么正经熟人,听了半晌才发现,那分明是仇人。 世上竟有这样好说话的人。吴顺不由得腹诽,方才有那么一瞬间,她生怕林寓娘当真顺着那三人的请求,答应了要放她们走。 “大将军并没有要她们的命,只是将她们拘在这里,看她们生得珠圆玉润的模样,大概也没受什么苛待。娘子虽然是……”吴顺看了眼林寓娘,“娘子虽然与大将军关系好,但将她们关在这里是大将军的决定,娘子还是不要过多干涉的好。” 林寓娘似乎有些心不在焉,也不知究竟有没有听清吴顺说的话,只点头道:“要不要关着她们,那是大将军的事,我不会过问。” 吴顺反而奇道:“娘子当真不打算放了她们?” 林寓娘疑惑地看向吴顺,一抬头,却看见站在马车边上,一道熟悉的身影。 “大将军,”吴顺连忙行礼,“您怎么来了。” 嬴铣还穿着上朝时的圆领袍,眸光沉沉,正往两人看来。 嬴铣既然来了,吴顺知情识趣,当即拉着嬴铣的那匹坐骑说要牵回国公府,嬴铣的那匹马是匹神驹,寻常人驾驭不得,也不知她究竟要怎么将马牵回去。嬴铣也没理会,只理直气壮地占了她的座位,同林寓娘一道乘车回去。 上回两人共乘一车,还是去无漏寺给故人上供奉,林寓娘没说话,嬴铣便也仿佛没有话可说,好似她没有发现他的秘密,他也只是来接她回家。 马车驶出坊门,行经朱雀街时才笑了颠簸,外间嘈杂风声人声渐渐远去,车内令人窒息的寂静就不可避免地显眼起来。 “你没有什么话要对我说吗?” “什么?” 林寓娘抬头看向嬴铣,嬴铣没有看她,目光平直地看着前方车帘,放在膝上的双拳紧握着。 “我将她们三人关在这里,就放在薛家夫妻的对面。”让薛家夫妇充作眼线,看管着这三人动向,每个月都给一笔钱,也算是种接济,“听了她们的哭诉,你不应该要让我大发善心,放过她们吗?” 林寓娘这才明白过来他在说什么。 “没有,我……”林寓娘摇了摇头,“你怎么会这么想?” “你一直很心软,当年在江府,你说傲霜对你好,所以你要收留她。” 不但收留了她,还为了她给他下药,要将傲霜的孩子栽在他身上。 “还有那两个女婢,我说要杀了她们,也是你拦着,你说……” 那时在麟游县,孟柔被人下药流产,甚至再也不能生育,经手下药的人正是在他院里伺候的两个女婢,但孟柔说,她们不过是为人驱使,要江铣放过她们的性命。 他们都知 道真凶是谁,江铣心里有愧,听从了孟柔。 “她们身为奴婢,冒犯僭越,谋害主家,放在旁人家里,早就连同父母兄弟都被打死算数,就算带上公堂也是非死即流。我不但没有杀了她们,还供她们吃住,只是再没有公府里头的好日子,这样也不行?”嬴铣说得平淡,话里却透着一股委屈,“你对所有人都心软,唯独只对我……” “我没有。”林寓娘越听越糊涂。 嬴铣道:“是吗。” 语气并不十分确信。 “当日我请求你收留傲霜,是当真以为她对我好,后来才知道她对我好,不过是为了欺骗利用。至于珊瑚和砗磲,她们只是听从命令而已,犯不上以命抵命。傲霜说她们被关在这里,见不到父母亲人的时候,我的确也觉得她们很可怜,认为你太过严苛。” 嬴铣嗤笑一声,就像在说“果然如此”。 林寓娘停顿了很久才再开口。 “方才她们说了很多话,却没有一句是向我道歉。” 楚鹤曾经对她说过,他收她为徒,是因为她的善心足够抵充她的不聪明。可楚鹤也说过,柔自取束,强自取柱,过于柔弱的善良,只会累及自身。 如今再看傲霜三人,不正印证了这话么。 傲霜欺骗孟柔,孟柔没有计较,因而再次被人欺骗;珊瑚与砗磲给孟柔下药,孟柔没有计较,甚至替她们求情,因而到了今日,两人依旧让孟柔替她们求情。 她们每个人都很委屈,每个人都有不得已,现如今被嬴铣关在这里,又都有着满腹的委屈和不如意要倾吐。于是林寓娘坐在那里听了半晌苦水,看了许多眼泪,却没等来一句道歉。 大概是她们沉浸在自己的苦楚里太久太久,已然都忘记了,自己曾经伤害过孟柔。 “我曾经以为,我不怪罪她们,是体谅了她们的难处,是在宽恕她们。但过于软弱的善良,不仅会束缚自身,同样也束缚他人。她们没有承受过我的怒火,没有遭遇过我的报复,便会以为对我造成的伤害是轻微的,是无关紧要的。” 嬴铣将傲霜几人囚在此处严格管束,她们因此而对嬴铣生出惧怕,也因此悔改过去对嬴铣犯下的过错。林寓娘轻易地放纵了她们,对于她们来说,林寓娘便是个可以利用的,善心的好人罢了。 但因为砗磲和珊瑚的隐瞒,因为傲霜的欺骗,孟柔流产失去生育的能力,被江铣蓄意折辱,她们在孟柔身上做的恶,比之对于江铣,岂非更加严重,更加应该忏悔? 她们没有因此受到惩罚,没有因此疼过,就没有放在心上。 “临出门前,吴顺叫破我身份,她们得知我是县主,倒是一个赛一个地磕头认错,她们不是向我认错,而是向‘县主’认错。这多可笑?她们骗我,害我,她们的道歉和悔罪,原本就是我该得到的的东西,但我是孟柔时没有得到,我是林寓娘时得不到,我是县主时却轻而易举地得到了。” “寓娘……” “善心没有门槛,没有原则,便会被人视作理所当然,于是一再索要,毫无愧疚。或许你的做法才是对的,至少会让她们真心知错。”林寓娘挑了挑嘴角,“若说我要求你做什么,倒真有一件,如果你想要放了她们,至少拖延几日再,省得让她们以为,是我去向你说了什么好话,才让她们得了自由。” 回去的一路上,嬴铣好几次想要开口,但终究什么话也没说。他能说什么呢?傲霜受了指使欺骗孟柔给江铣下药,但逼着孟柔鱼死网破也要逃出江府的,分明是江铣自己。珊瑚、砗磲给孟柔下药,害得她再也不能生育,则是受了戴怀芹的指示,戴怀芹是江铣的生母,暗害孟柔也都是为了江铣。 分明所有人里,他才是最对不起孟柔的那一个。 就这么一直沉默着到了国公府,又一直沉默着到了主院,林寓娘原以为他不会再说什么了,正要往里走,站在院门之外的嬴铣却叫住她。 “寓娘,对不起。”他道,“当年隐瞒玉佩的事,还有奴籍,还有……” 林寓娘笑起来。 “你看,我这才算是心软呢。” …… 霜降一过,天气越发冷下来,有几日天阴得厉害,几乎像是要下雪了,但吴顺却说,这时候越是刮冷风,越是不会下雪。 随着天气的变动,外间局势也越发不稳当起来,起先是不良人上两市拿人,抓了好几个茶博士酒博士,对外的罪名是私窥天象妖言惑众,没过一天却又把人给放了,但放回来的人却没了踪影。神出鬼没,倒真像是妖异之类。 为着这事,坊间闹得沸沸扬扬,再加上气候也不好,这几日还没到夜禁,十二街上就已经空无一人,家家户户都紧闭门窗,像是防备着将要来的风雨。 天气一冷,人也跟着怠惰起来,外头既然不太平,林寓娘便干脆窝在屋子里整理在高句丽时的医案,如今她已是有封地的县主娘子,过冬的棉衣貂裘、炭火之类都有定数,也不必再去瞧他人的脸色,整日待在炉子边上熏蒸,倒把一张俏脸熏得通红。 这可就苦了吴顺,林寓娘不出门,她也不好出门,起先几日她还能待在林寓娘身边打打下手,递一递笔墨,没过多久就耐不住出去找新来的几个军士比试拳脚了。 说到这事,林寓娘也奇怪:“原先我们不是说好,等大将军找到能够接替的人手,你就仍回军中任职去?” “我……” 吴顺满脸纠结,正要说些什么,忽而听见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小金步伐匆匆地跨过院门,直直跑到窗下。 “县主娘子,门房上通报有人来找您,说是您的好友,姓余。” 林寓娘在长安的熟人不多,余娘子夫妇算是两个,没有提前送过拜帖就上门,想来应当是有急事找她,林寓娘连忙让小金将人请到前院说话。 一见面,余娘子扯着林寓娘的衣袖就要跪下来。 “林娘子,算我求求你,看在咱们同在军中共事的情分上,求您救救我家郎君吧!” 果然是出事了。 林寓娘连忙将人扶起来:“你我之间何必行此大礼,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余医工他怎么了?” “他、他……” 才刚说了两个字,余娘子的眼泪便忍不住落了下来,但她毕竟是经历过大事的人,强忍着悲伤,尽量言简意赅地将事情阐述明白,原来是余医工在太医署里做医师,前两日有医工出诊,他看人手不够前去帮忙,却意外见罪于贵人,被打了好一顿板子,逐出了太医署。 “太医署的人不肯医治,也不肯给药,现在人躺在床上,伤口都化脓了,今早又吐了一回血。”说着说着,余娘子又忍不住落下泪来,“我实在是不知该怎么办了。” 林寓娘听着也焦急起来,余医工年纪大了,受了一顿板子本就不容易,如今太医署的人怕得罪贵人,不肯帮忙治伤也不肯给药,分明是让他在家等死。 她用力握了握余娘子的手:“你放心,府里伤药是不缺的,我这就让他们装车给余医工送过去……” “也不止是药,他受了外伤,又吐了血,只怕是脏腑也有损。”余娘子哀切地看着林寓娘,“林娘子,太医署的医工都不肯帮忙,我只能来求您了。” “好,好,我同你一道去。你放心,余医工身体一向硬朗,咱们在战场上都能撑过来,不会有事的。” 余娘子这才安心了几分,感激得连连点头。 嬴铣是行伍中人,府里最不缺的就是止血伤药,药材都是现成的,林寓娘拣选了好几样,想了想,又让小金同十七娘收拾出好些棉纱布之类一并装在药箱里,马车已经套好等在大门前,成箱的药材装上车,林寓娘握着余娘子的手,两人一道登上马车。 “他们是……” 余娘子看着站在马车边上的四个武侯,他们个个人高马大,都是嬴铣精心拣选出来,专供护卫林寓娘出行所用,林寓娘看她惊疑不定的神情,猜想大概是因为遭逢突变,这才有些惶惑。 “最近外间不大太平,带着他们,若是遇上了什么事,也能够搭把手。” 余娘子迟疑片刻,勉强点点头,吴顺慢一步跳了上来,马车便往崇业坊驶去。 “对了,方才还没来得及问,”吴顺道,“不知余医工得罪的是哪家贵人?” 才刚松懈下来的余娘子突然绷紧肩膀,那一瞬间流露出的惊惧和愤恨都不似作伪:“是……” 第116章 第116章托龙门 或许是不想拖累林寓娘,又或许是有所顾忌,余娘子嗫喏许久,终究是没将那贵人的身份说出来。 林寓娘又问道:“不知余医工伤在何处,已经用了什么药?” “余娘子?” 余娘子正看着林寓娘斗篷上的风毛发怔,被吴顺推了把才如梦初醒道:“我给他用了金疮药,三七片……” 都是外伤常用的药,大冷的天,余娘子却是面色苍白,汗出如浆,林寓娘知道她这是关心则乱,没再继续问下去,掏出手帕替她擦了擦汗。 吴顺总觉得哪里有些不对,轻轻皱起了眉头。 马车上有徐国公府的记号,一路疾行没多久就过了崇业坊坊门,拐过一个弯,前头的道路变得狭窄弯曲,难以行进。 大概是担心独自一人在家的余医工,余娘子拉着林寓娘道:“让他们在这等着,我们先进去吧?” 林寓娘正要答应,护卫却道:“回禀县主,大将军让我们护卫娘子左右,不得擅离职守。” “不若留一人看顾马车,其余人同娘子一道进去?” 林寓娘点头:“好,另找个地方停放马车,别堵在巷子里,我们走吧。” “是。” 护卫们将药材都卸下来,一群人大包小包地往里走,长安地价贵,余家夫妇左右邻舍院墙也都不高,越往巷子深处走便越显得逼仄安静。 “到了,就在前面。” 回到家门口,一路紧绷着神经的余娘子松了一口气,一手拉着林寓娘一手推开院门,几人正要往里走,吴顺眼皮突然一跳。 家里只有一个伤患,余氏出门时就是再着急,竟然连院门也没锁?再有,这巷子里挤挤 挨挨住着这么多人,光天化日之下,竟然如此安静,连一声人声也听不见? 吴顺目光一转,瞧见门边树后的衣角,所有迹象顿时都有了答案:“不好,有敌袭!” 三个护卫听见示警,当即将手上东西一抛,拔出藏在腰间、腿侧的软剑与短刀,吴顺一把搡开余娘子,拉着林寓娘就要往外跑,可就在这时,潜藏在树后墙边的两个布衣壮汉立时跳出来,不但关上了院门,还将门闩也给落了下来。 只听见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十来个着壮汉从屋子里冲出来,将几人团团围住,护卫们立时围成个半圈将林寓娘护在中间。 林寓娘惊疑不定地看着余娘子:“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我没有办法,他们抓了我家老头子,砍了他的手臂,我……”余娘子捂着胸口倒退两步,摇着头道,“我实在是没有办法了,你原谅我吧……” 事到如今还有什么不明白的,什么得罪贵人,什么缺医少药,都是假的,这是一个陷阱,而陷阱的目的—— 一个脸上带疤的壮汉上前一步,朝林寓娘躬身一礼:“县主娘子容禀,燕王妃有请,请随我们移步过府一叙。” 世上哪有把刀架在人脖子上请客的道理,林寓娘心脏狂跳:“既然是燕王妃有请,把门打开,我自行前去就是。” 几人握着武器向院门逼近,可那群布衣壮汉却半步也不退,而是同样从怀中抽出利刃。 疤脸朗声道:“就不劳烦县主了,车架已经备好,还请这几位弟兄都把刀放下吧,否则要是见了血,让县主受惊了可怎么好。” 他们虽然亮了兵刃,却仍是一副好声好气的态度,倒真有几分请人做客的模样,但吴顺等人怎会轻易就范。 吴顺同护卫们对视一眼,护着林寓娘,猛地提刀往院门冲去,一瞬间,冰冷的刀锋相互碰撞,爆发出剧烈的铁锈腥气。 “敬酒不吃吃罚酒,动手!” 疤脸招呼着左右一齐冲上去,本以为仗着人多势众能够很快将他们拿下,但嬴铣挑选给林寓娘的都是军中好手,几番交战下来,竟是疤脸一方吃了不少亏。吴顺也发觉了不对,这群人手持精铁利刃,动作间颇有章法,分明是行伍中人。 不论背后是不是燕王府,既然已经出动军士,今日长安城内必定有大乱。 吴顺不由得心急起来,连同三个护卫护着林寓娘不断往院门冲,对方也知晓他们想冲破院门,一层套着一层将院门堵得密不透风,偏偏忙中生乱,一个护卫不慎被刀砍伤手臂,就有贼人乘隙抢身扑向林寓娘,吴顺连忙抬手去挡,背后却露出了更大的破绽。 “啊——!” 身后传来一声惨叫,吴顺怔怔抬头,布衣凶徒应声倒地,林寓娘浑身发颤,手中医箱散开,里头针包砭石药瓶全都撒了个干净,箱角沾着血。 方才吴顺只顾护着林寓娘,那人趁她不备意图偷袭,却反倒被林寓娘给砸倒了。 刀光血影中,吴顺看着满脸惊惧的林寓娘,一咬牙:“走!” 她拽着林寓娘调转方向,竟直直朝院子深处跑去,余下护卫迅速跟上,竟当真趁敌人不备撕出条口子来。 “不好,”疤脸迅速反应过来,“他们想从后院走!” 院门被守得如铁桶一般,想要突围殊为不易,但后院院墙低矮,翻墙出去或许还能有一线生机,吴顺拽着林寓娘一路飞奔,短短几十步跑得满嘴血腥气,追兵紧紧迫近,一人高的院墙就在眼前。 “咱们搭成人梯,先将县主送出去!” “不行,那你们怎么办?吴顺你……” 话还没说完,先听见一阵隆隆巨响,伴随着身后的喊杀声,面前院墙竟然轰然倒塌。 “县主!” 吴顺匆忙将林寓娘带开,烟尘散尽之后,出现在他们眼前的竟是一排排手持弓箭的披甲轻骑,鱼鳞一般的软甲在日光下闪得耀目,比这更刺眼的是他们架在弦上的箭。 为首者勒紧缰绳,翻动手掌,还不等众人反应,众矢齐发,持刀威逼的凶徒连同三个护卫便都倒在了地上。 “你们这群疯子,我和你们拼了!” 吴顺目眦欲裂,长喝一声挥刀朝那为首者冲去,林寓娘分明想要阻止,可整个人却被钉在原地动弹不得,只得眼睁睁看着吴顺冲到马前,却被披甲的军士按住肩膀压在地上。 这一群军士虽然与设下陷阱的贼人并不属于同一阵营,但目的大致是相同的,根本没有放过两人的意思,头领利落地翻身下马,洁净的衣袍为沾染丝毫血迹,拔出挂在腰间的佩刀,漫步朝吴顺走去。 “不……不!”林寓娘舌根发硬,费了好大的劲才将话吐出来,“放过她,我和你们走。” 头领果然止步,但看过来的眼神却带着十分嘲弄。 “县主娘子,”他果然知道林寓娘的身份,也的确是冲她而来的,“娘子已经是俎上鱼肉,竟还有心思替他人求情。” 林寓娘只觉得思绪从没有这样清晰:“我无权无势,也没有钱财,你们要抓我,无非是要用来要挟徐国公。”她和嬴铣的关系人尽皆知,身上可利用的也只有这点了,“你们抓了人质,总得要有人去向徐国公报信,她是徐国公的人,让她去找嬴铣,总比你们随便派个人要可信得多。” 头领微微颔首,似是听进去了几分,被压在地上的吴顺挣扎着高喊:“娘子别向他求情,他是——” 未说尽的话通通化为一声惨叫,因激愤而发红的脸迅速惨白如金纸。 头领将佩刀从吴顺腰腹间拔出来,甩去血珠,收回鞘中。 “县主娘子说得不错,既然要报信,还是带着伤更好。”头领欣赏着吴顺的惨状,“看在你兄长的面子上,今日我不杀你,滚吧。” 手下将吴顺拖出去,头领转过身,看向僵直如木偶的林寓娘。 “县主娘子,请。” …… 林寓娘被半拖半拽地压上了一辆篷车,这车说不好是先前那群自称燕王妃手下预先准备的,还是这群骑马军士带来的,令她稍感安慰的是,这车并非是徐国公府的车,至少那名安放马车的护卫逃过了一劫。 天光透过篷布透进来,照得车板明明暗暗一片靛蓝,像是走了快有半个时辰,又像是只过了一盏茶,林寓娘精神紧绷,也记不清路上有没有颠簸或是转向,斜里伸出一只大手将她扯下了车架。 乍然再见到日光,仿佛恍若隔世,坚硬锐利的石阶,漫山的红枫,四面透风的高台,林寓娘想起她曾来过这里,玄都观的云波台。 待客用的坐具案几都被撤去,越发显得室内宽敞明净,描绘市井街巷的屏风环绕着坐榻,云鬓高耸,锦衣华丽的贵妇人正倚靠在榻上。 也是林寓娘的熟面孔。 听见通报,长孙镜略掀一掀眼皮,瞅了眼林寓娘,漫不经心道 :“来得倒快。” 七、八个月的孕妇最是辛苦,长孙镜靠着凭几,硕大的肚腹几乎要突破厚实的锦袍,桌圆领袍的女官或跪或立,环绕在王妃周围尽心服侍,捶腿的捶腿,捏肩的捏肩,但长孙镜面上的烦躁却不减分毫。 那头领,也即当日在中秋宴上丑态百出的李乂将军则躬身道:“回禀王妃,控制各处坊门之后,原该按计划往徐国公府去,不想县主的马车却先一步进了坊门。” 于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就这样让他们捡了个大便宜。 “你们动了手?”长孙镜不由蹙眉,“对方是什么人?” “十来个人,都是布衣,应当是匪徒之类……” “天子脚下,哪里来的匪徒胆敢光天化日之下作乱,挟持徐国公府的马车?”长孙镜的眉头越皱越紧,“能够设下陷阱,引林氏入套,又能驱使十数壮汉,你告诉我这只是普通匪徒?” “这……”李乂瞥了眼她身边的女官,脸色有些不好看,“启禀王妃,他们都是布衣……” “罢了。”长孙镜挥一挥手,似是觉得这事无关紧要,又或是她没功夫追究李乂的疏漏,而这等轻慢态度,使得李乂的面色更加难看几分。 林寓娘看得糊涂,余娘子将她骗到家里,而后便冲出一群人舞枪弄棒地说燕王妃请她做客,尔后又再冲出一批人,同先前的分明是两拨人,可兜兜转转,竟还是将她带到了长孙镜面前。 “你们抓我要做什么?” 长孙镜沉着脸正思索着什么,李乂倒是低眉看了她一眼。 “我们要做什么,县主不是很清楚吗?” 当然是用来要挟嬴铣。 可嬴铣有什么能被他们要挟的?这群人白日纵马行凶,身上还穿着软甲,一副要打仗的模样,眼下太平无事,却在天子脚下动兵戈,简直像是要…… 林寓娘不由惊愕:“你们要造反!” 长孙镜终于看向她,那眼神里充斥着不耐、厌烦与鄙夷,既与林寓娘记忆中,在碧玉湖畔赠她披风御寒的高门娘子迥然不同,也与先前设宴时,生疏冷漠,对她与戴怀芹的争执做壁上观的燕王妃判若两人。 “何为正,何为反?胜者自然为正,败者方为俘累。燕王本占嫡长,又有才学,本就该是他的位置,不争取,难道任由他人夺去吗?”长孙镜冷笑,“徐国公要逆天而行,是他自寻死路。” “天意就是同你们一道造反?简直荒谬!” “有你在此,今日他无论如何都会离开皇城。”长孙镜看着她的眼神,又像是在看一件唾手可得的珍宝了,“荒谬也好,天意也罢,总归他再也阻碍不了我的路。” 林寓娘只觉得浑身发冷,最后的一丝希望也彻底破灭,长孙镜和在场的这些人,还有燕王,确确实实是要谋反,而他们绑架她的缘由,正是嬴铣挡了他们造反的路。 她忽而想起郑瑛同她说的话。 区区一个县主算不得什么,但牵扯上一品国公,当朝大将军,果然就值得这些人大动干戈也要“请”她来做客。 “所以上回你请我来玄都观,的确是为了利用我,招揽嬴铣投靠燕王?” 林寓娘不由得后悔,后悔那时看见戴怀芹便负气离开,没能留下来多听几句,没能多同长孙镜说上几句话,她对宴饮本就没什么兴趣,之所以赴宴,其实是念着当年长孙镜赠衣之恩。 另一层则是因为,即便她嘴上不肯承认,但孟柔和林寓娘的确是同一个人。 当年的孟柔,如今的林寓娘,不论是做江五的奴婢,又或是借住在嬴铣的舍下,总归忘不了与江铣真正姻缘先定的长孙镜。她想见她,不仅是为恩义,也是为私心。 不论是从赴宴的初心,还是事后再看,她原本该好好同长孙镜说上几句话再走,若是早早得知长孙镜要招揽嬴铣的内情,或许她也能够早早提醒嬴铣要防范燕王府,或许今日,她也不会轻易出门,涉身险境。 林寓娘只怕她不但害了自己,还连累了嬴铣。 有军士走入堂中,附耳向李乂说了几句话,随后李乂便向长孙镜告退,长孙镜自然应允,李乂行过礼,却没有立刻离开,停留了一会儿似是欲言又止,但到最后还是什么也没说,躬身退出去了。 林寓娘跪坐在地上,恰好将李乂面上的犹疑尽收眼底。 长孙镜却没有在意,只是望着她笑。 “他是这么同你说的?人人都以为我要招揽他,连他也是这样想的?我倒不知道,徐国公这样自作多情。”长孙镜已然认定了这就是嬴铣的想法,“实话告诉你,我同他早已经不死不休,调他前来,既是为了皇城的布置能够速胜,也是为了让他再也出不了这玄都观。” 这原就是针对嬴铣埋伏的杀局,只是恰巧就在今日,就在此刻。 看着林寓娘因为惊恐而陡然苍白的脸,长孙镜不由得又笑了笑,可随即那笑意却变得阴沉起来。 “你竟不知道?当日在长安,我阿兄早就要杀了你,五郎早便察觉到此事,闹了好大的脾性。”起初他们尚不知晓究竟哪里得罪了嬴铣,直到江铣为了孟柔闹了许多场,长孙乾达才恍然惊觉,是当年在城门口的布置露了端倪。 可就算让江铣知道了又如何?长孙镜何其骄傲的一个人,长孙氏门楣何其高贵,容忍江铣名声败坏已是宽宏大量,总不能再放任他自毁前途。 “可你竟然没有死,还成了什么林……” 麟游县里,金銮殿上一场闹剧,江铣分明与长孙镜有旧约,却为了孟柔又是认罪又是出族,而那庶人也果真对得起江家五郎的青眼,陛前不改颜色,一句天下大赦成全了所有人,包括她自己。 却也让长孙镜颜面尽失。 全长安都知道她被一个庶人给比了下去,先皇后的侄女,宰相的掌上明珠,当朝唯一的异姓县主,竟都成了林氏女的垫脚石。 等到她成为燕王妃,终于没人再敢嚼她的舌根,林氏女却又回来了,还成了什么县主。 不过是一介庶人。 不要紧,皇帝老糊涂了,那便换个人做天子,今日之后,一切都能拨乱反正,明尊卑,扶纲常,让一切回到该有的模样…… “他不会来的。” 长孙镜抬眸看向眼前这个庶人,这个低贱的,阴魂不散的,一度落入奴籍的女人,她看清了她镇定表面下无可掩饰的慌乱与脆弱。 “你最好期待他会来,否则你——” 长孙镜眼皮一抽,痉挛着双手捂住肚子,满含怨毒的双眼盯着林寓娘好一会儿,抬手让女官将她拖下去。 “是。” 女官依令行事,架起林寓娘的胳膊拖到边上,随手指派了个小兵看着她,而后便回到屏风之后。 回旋的冷风不住吹打面颊,林寓娘浑身冷得都快结冰了,长孙镜的未尽之言她大概能猜到,无非是说嬴铣不来,她也活不了之类的话。 可就算他来了,她就能活吗? 她已经落在了长孙镜手里,嬴铣若是不来,她自然要被灭口;嬴铣若是来了,倘若他当真如长孙镜所说的那般紧要,一旦他离开皇城,燕王得胜成为皇帝,头一个要清算的不就是曾与自己作对的嬴铣么? 不过平白多添一条性命。 林寓娘咬着嘴唇,额头顶在檐柱上,仿佛唯有倚靠这等力量才能撑起一身脊梁,不知是被冷风吹得还是因为内心忧惧,一张俏脸惨白如金纸。 从前恨他心狠,恨他为了名利富贵欺骗她,背弃她,可到这一刻,她宁可他还是那个没心肝的江五。 便不会轻易踏入这等劣等计策。 林寓娘额头磕着檐柱,一下比一下更重,再一下,却撞上了柔软的手掌。 “林娘子小心,别伤着自己了。” 这声音有些耳熟,林寓娘抬起头,眼前军士年纪看着还没及冠,面容稚嫩,眉目有些眼熟。 “娘子人贵事忙,不记得某了?”小兵挠挠头,竟有些羞赧,“娘子救过我呢。” 小兵指了指自己的手肘,林寓娘 猛地想了起来,这人是她在幽州初入军营那天所救治的,手臂脱臼的军士。 “是你,你怎么会在这里?” “在高句丽时立了些功转,又托了点关系到长安番上,被将军看中留在了左卫。”小兵似是不欲多言,几句话便带过去,又劝林寓娘道,“娘子稍安勿躁,外头正乱得很,等皇城平定了,将军会派人送娘子回去的。” “平定皇城?” 林寓娘咀嚼着这四个字,只觉得太过荒唐。 “是突厥人打进了长安,还是吐蕃撕毁了和书?竟连皇城都要失守,需要你们去平乱,只是我闭目塞听,竟什么消息也不知道。” 小兵瞪大了眼睛,听见最后半句才反应过来,林寓娘这是在讽刺他。 小兵好声好气地说:“娘子有所不知,京中有妖人作乱,混淆视听,迷惑君父,意图谋害燕王,王爷是出了名的孝子,最是忠义,为了清君侧,不得已才……” “不得已才犯上作乱。” 小兵脸色青一阵白一阵,拉直了嘴角。 “总之,等外头平乱之后,将军会送娘子安全回去的。” “回去?”林寓娘嗤笑一声,“你当真不知道他们为什么捉我来?” 小兵别过头去不说话了,瞧那模样,像是认定林寓娘也受了妖言蛊惑。 林寓娘环顾四周,云波台边环绕着几排军士,都披甲,训练有素,列队严整,这样的情景,就像当初在高句丽一般,只是云波台上的军士穿得都是轻便的软甲,甲上不沾尘,锃锃银光明亮耀目。 只是为了抓捕一个县主,长孙镜便出动了一小支骑兵队,为了夺取皇帝之位,皇城之中,燕王出动的军队只怕更多吧。 “你还记得王九吗?” 小兵直愣愣地看着前方,目无焦距,大概是打定主意不肯再搭话,但林寓娘知道他听见了,也知道他必定还记得王九。 那个队正。 当日在幽州,小兵因为手肘脱臼险些赶不上出征,是王九拉着林寓娘去给他诊治,这才让他能够上战场立功;后来在柳城,王九闯入绛帐带林寓娘去医舍,初衷也是为了治疗小兵的伤臂。 但在高句丽,王九战死,只有小兵活着回到了幽州。 “我见过王九的母亲,就在幽州,陛下祭祀安抚牺牲亡魂的那一天。” 那天在幽州城外,黑沉沉的棺木仿佛望不到边,哭声震天,竟然盖住了太常寺十二声部祭乐,王九的母亲却没有流泪。 “我听见她说,王九为国家牺牲性命,天子为他收捡尸骨,无所遗憾了。” 小兵站姿如松,只是神情渐渐变得僵硬。 而林寓娘却低头看着披风上的污渍。 这件披风,是临出门前,吴顺一边抱怨她太怕冷,一边给她穿上的,艳红色的血迹也不知是谁的,擦也擦不干净。 连带着她呼吸之间,也满是消散不去的血腥气。 “你的将军捉我来时杀了我三个护卫,重伤了我的朋友。他们和你一样,都是军户。”林寓娘像是喃喃自语,又像是在质问谁,“她也去过高句丽,也救过人。明明才刚打完仗,好不容易才活下来,同袍之间却要相互残杀。” 大概是打定了主意再不同她说话,小兵身形一动不动,林寓娘也没再说些什么。 她其实知道,自己说的这些话,不过是迁怒而已。 如果她没有轻信余娘子,没有那样轻易地走出府门踏入陷阱……如果她是孤身一人同余娘子一道出门,他们是不是就不会死了? 可惜没有如果。 云波台地势高,能将漫山遍野如火的红枫尽收眼底,原本是玄都观中最好的观景之地,林寓娘惦记着受伤的吴顺,再难得的景致在她眼里都像是流淌着的鲜血。 不知过了多久,杂乱的声音传入耳畔,女人的尖叫声,急促的脚步声,还有甲胄碰擦发出的声音,林寓娘迟滞地转过头,李乂去而复返,步伐匆匆,不一会儿,又有巨大的辇轿从山底抬上来,只是停放在云波台外。 长孙镜要走了吗?林寓娘想,她怀着孕,本就不应当在这山上吹冷风,应该回她的燕王府,高床软枕,暖衾玉炉。 辇轿等了许久,长孙镜却没上去,倒是台上的几架屏风合围起来。 林寓娘皱起眉,长孙镜巨大的肚子和额前的汗珠浮现在眼前。 这样冷的天气,山上还有风,就算炉子烧得再热,也不至于流汗吧? 李乂在屏风前扶着额头站了好一会儿,张望一阵,大步冲过来,林寓娘还没来得及坐直,就被他一把抓住领口提起来。 “我记得你是女医,”李乂满脸焦灼和不耐,“你是不是会接生?” …… 对于长孙镜来说,这几日并不好过。 先是民间传出星象之说,岁星在晋的荒唐言论竟然传得像模像样,直将晋王说成紫微星降世。燕王与晋王同是先皇后嫡出,燕王年长又有才名,原是储君的不二人选,至于晋王,无论是中秋宴上出言相争,还是事后明里暗里的争储举动,在长孙镜看来,不过是顺应身份象征性地争一争罢了。 可自从传出“岁星在晋”的留言之后,皇帝竟频频召晋王入宫考试学问,还挑拣了几件不大不小的活计让他去做,作出一副要培养后继之人的态度。至于燕王,赐居兰台编书的恩典,竟也成了困住他的一道绳索。 直到昨日夜禁之后,宫中传来消息,皇帝深感天命有召,决定顺应星象立晋王为太子,如无意外,圣旨今天就会下发尚书省。 胜者为王败者寇,不想为人鱼肉,便只能赶在圣旨正式下发之前拼死一搏。 想要攻下皇城,拿到诏书,掌管右卫府兵的嬴铣是最大的障碍,时间仓促,来不及更好地筹谋,也就只能以林寓娘为质相要挟。 偏偏没等他们先去徐国公府,林寓娘竟自己乘着马车上了门,比起虚无缥缈的“岁星”,长孙镜更愿意相信,这才是真正的天命。 自得到消息的那一刻开始,长孙镜就再没合过眼,如此大事迫在眉睫,她既没有时间休息,也是不敢休息,直到真正抓到林寓娘,才终于松了一口气。 精神松懈下来,身体的疼痛就无所遁形了,起先不过是寻常的胎动、孕吐,见过林寓娘之后,竟演变成剧烈的阵痛,长孙镜本想强忍过去,至少别在这节骨眼上碍事,可那疼痛却越发剧烈,疼得她几乎无法呼吸。 也正如同天命一般。 “王妃,王妃?” 长孙镜死死闭着眼,脸色青白,有一瞬间连呼吸也停止了,女官察觉不对上前查看,却见她裙下一滩濡湿。 “这是……羊水破了!” “分明还没有足月,医工也说胎象一向稳固的,怎么会这样突然。” “快!快传人去叫医工……” “得将王妃送到山下去,传辇轿来!快!” 玄都观毕竟是仙家宫观,女子生产既犯忌讳也冲血光,且军士行走内外,又多一层礼教上的不妥,燕王妃身份何其尊贵,总不能在这四面透风的云波台临产。 能够侍奉在燕王妃身侧的女官都是层层遴选出来的佼佼者,此时却全都慌了神,好不容易等来了医工与辇轿,正要将长孙镜扶起身,却听医工说,羊水已破,如果生在半道上反而妨害性命。 “这可怎么办!” 王府里统共两个主人,一个在皇城那头赌富贵,另一个躺在榻上即将临产,没人拿主意,众人又是无头苍蝇一般原地乱转。 长孙镜咬破了唇,好歹从那剥皮削肉般的疼痛中寻回一丝清明。 “来不及了,将屏风围起来,就在这儿生!” “是。” 王妃既然拿定主意,众人自然是依循命令行事,屏风很快合围,却也将医工们挡在了外头。 “王妃提前发动,只恐怕气力不足,还需要有医婆从旁协助!” 就算没有提早发动的意外,王妃生产时本也该有熟手的医婆在旁侍奉,男女大防在前,医工们就算通晓妇科,在王妃生产的 时候也得避忌,把脉、观相、推拿、剪脐带,这些原本就该是医婆做的事。 燕王府原也早早看好了一个医婆,收留在府中养着,可前些日子被人发现偷盗,抓了现行,急匆匆赶了出去,太医署新选好的医婆原该今日带到长孙镜跟前拣选,可偏偏又出了这档子事。 李乂站在屏风前听了一耳朵,转头就将林寓娘给提了过来。 “给你一个活命的机会,帮王妃顺利生产,日后荣华富贵,高官厚禄,都少不了你的。” 形势如此险急,但林寓娘听着李乂说的这番话,竟没忍住笑出了声。 “荣华富贵,高官厚禄?难道我没有吗。我已经是县主,”林寓娘摊开双手,看向李乂的眼神里充满了熊熊怒火,“可不还是被你们呼来喝去,玩弄于股掌之间。可见富贵如浮云,着实无甚用处。” “不在乎富贵,你总该在乎你自己的性命!”李乂咬牙,“王妃若能顺利产子,我会向王爷求情,保你和嬴铣不死。” 林寓娘笑得更厉害了。 被人攥着衣领威逼救人,性命悬于一线,这样的情景,多像当日在高句丽被人要挟着替嬴铣治伤,她是庶人时便如此,如今成了县主还是如此。 不,还是有不同的,那时她身上担的只有她一人的性命,如今却有许多人为她而死。 林寓娘看着李乂因暴怒而涨红的面孔,眼前不断浮现的,是他带着一丝戏谑将长刃刺入吴顺腹间的画面。 血腥气充斥于鼻间,林寓娘笑道:“我的医箱方才被砸烂了,还请将军另请高明。” “娘子要用什么器物?某这里或许有……”侍立在旁的医工正愁没人管这烂摊子,只想着林寓娘要什么都给她,李乂却听出了她的挑衅之意。 “放肆,你——”李乂攥着衣领将她提起来,林寓娘却不躲不避,直直瞪视回去。 李乂正要拔刀,屏风后,长孙镜压抑着痛苦的声音传来:“外头在闹什么?” 回答她的是女官的轻声细语:“医工说要有医婆才能接生,接替齐嬷嬷的人还没来,李将军正在想办法。” 一边说,一边用柔软的锦帕替她擦拭额前冷汗。 “他是在给我想办法,还是在给他自己想办法?”长孙镜不耐烦地打开那锦帕,急急喘气,生死关头,再如何深入骨髓的教养与体统也都支撑不住了,这两口气喘得又粗又急,直如街头市间的脚夫村妇,“以为找个替死鬼,便能独善其身么!” 长孙镜身下疼得几乎失去知觉,根本使不上力气,疼得过了头,思绪反而清晰起来。 别说林寓娘与他们立场敌对,是他们抓来的人质,就算没有绑人这桩事,长孙镜也不敢轻易将自己与孩子的性命交给一个素无往来,没有把柄的人身上。妇人产子犹如过鬼门关,李乂不是蠢货,不会不知道轻重,但他今日先是绑人时出了意外,费这么大周章布下调虎离山之计,没等来嬴铣,却等来长孙镜的早产,若再出什么差错,只怕就算最后胜了,也得受燕王的迁怒。 之所以作出这样一副病急乱投医的模样来,不过是为了甩脱责任罢了。 长孙镜眸光一转,突然抓住榻边低头诺诺不敢言语的女官。 “让将军不必白费功夫了,你来替我接生。” “我、我……妾……”女官惊诧得浑身一颤,显露出几分真实的恐惧,“娘子容禀,妾从未替人接生……” “医工在外指导,你来动手。”长孙镜紧紧握着她的手臂,“你若是做得好,我也能许你一个县主。若是做不好……” 女官手掌细嫩,十指如青葱,只怕比许多大家闺秀都要养尊处优,别说是替妇人接生,就连粗活、笨活都没做过,比起治疗伤病无数,在太医署入籍的医工林寓娘,眼前的人对于医道可以说是一窍不通。 但她好就好在,比林寓娘更怕死,也比林寓娘更要指望着长孙镜活命。 交代完这一句,长孙镜脱力仰倒在榻上,胸膛就像失水的鱼鳃一般起起伏伏,女官咬了咬牙,果然如长孙镜所预料的跪直了身,按照医工的指示洗净双手,掀开长孙镜的袍角。 一切痛苦的嘶鸣都被屏风所挡下,云波台外的军士们仍旧站岗巡逻,李乂为着避嫌,没留多久也避到台下,只使唤小兵看紧林寓娘,别让她到处乱跑。 “治病救人不该是医工职责么?林娘子是最善心的人,您就不能……”听着屏风后越来越微弱的声音,小兵低声劝道,“便是为了以后着想,您也不该将立功的机会让给旁人。” 林寓娘冷笑:“看管我便是你挣来的立功机会么?” 与李乂的威逼不同,大概是看在救命之恩的份上,小兵字字句句都是为林寓娘打算,绝无半点偏私,可林寓娘偏偏不领他这个情,小兵几番好意都被顶回来,也干脆闭上嘴不再说话了。 屏风后的呻吟时起时停,足见女人的痛苦,林寓娘虽然将李乂顶了回去,可听着这声音也没感到多少快意,长孙镜虽然谋反,可她所受妊娠之苦却与谋反叛乱无关,林寓娘分明知道女人在这时候多需要帮助,可她还是选择了袖手旁观。 但要让她真入屏风内帮忙,只怕对不住吴顺和死去的三个护卫。 长孙镜的哀嚎声渐渐低落下去,小兵听着那头动静不对,有心要问林寓娘,可看见她的脸色又不敢开口,一炷香,两炷香,隔着屋檐也瞧不清日头有没有偏移。 不知过去了多少时间,外头突然一阵喧哗。 林寓娘同小兵一齐抬头看去,是李乂去而复返,不同于离去时的满脸凝重,此时的李乂满面红光,满是势在必得的自信,就连步伐也轻快不少。 “启禀王妃,”距离屏风还有几步的距离,李乂躬身行礼,高声道,“斥候来报,嬴铣已经离开皇城,正率兵朝玄都观赶来,不久就要进崇业坊。我们的计策成功了!” “什么?” 林寓娘睁大了眼睛,小兵抬起手,还没来得及按住她的肩膀,屏风那头突然传出一声响亮的啼哭。 “生了,生了!是位小郎君呢!” 第117章 第117章服驭盛 “后悔吗?” 女官们点燃香炉,青色的烟雾缓缓飘散弥漫,云波台内外浊气驱散得干干净净,长孙镜换过一身衣衫,重新绾起发髻,装饰上琳琅珠翠,又好似从未沾染过半点世间尘泥,就连唇上都点着胭脂。 才刚生产,可她没去照管刚出生的孩子,也没急着追问外头的局势,只笑吟吟地看着林寓娘,问她后不后悔。 林寓娘不知道自己该后悔什么,浑身上下的血液像是结了冰,脑子里只不断回想着李乂说的。 成了。 他们的计策成功了,而这一切都是因为她。 林寓娘没有回答,长孙镜也并不在意,只饶有兴致地观察着她僵硬苍白的脸,欣赏着她的挫败和绝望。 一切本该如此。 一介庶人,即便得到皇帝青眼被封为县主又如何?不过是沐猴而冠。她是这样,嬴铣也是这样,不过是寒门贱妾的庶生子…… “他也不过如此。”长孙镜低喃道。 虽然过程中有种种意外,但不论如何,长孙镜终究是顺利生下了孩子,眼下大业将成,一个接着一个的好消息令她容光焕发你,刚经历生产的身体仍旧沉重,腹间高高隆起,但所有的痛苦,在这即将移天易日的时刻都显得无关紧要。 她即将成为世上最尊贵的女人,就如同她的姑母一样。 云波台上景观最好,能见满山如火红枫,层叠寒云,军士盔甲耀眼如明镜,长孙镜端坐在锦屏环抱的绣榻上静静等待,等待败军之将攻上山门,踏入李乂布下的重重陷阱。 “快了,快了……” 渐渐地,仿佛能听见兵马调动的声响,不过数息便停下来,急促的脚步由远及近,大概是李乂他们已经擒获贼首,上齐了枷锁带来向她复命。 长孙镜不自觉直起身,隔着屏风,紧紧盯着那道模糊身影,连唇边胭脂化开了也没发觉,却见那高大身影三步并作两步登上高台,没停下也没行礼,而是毫不顾忌地转了进来。 “阿镜!” 长孙镜怔愣一瞬,失声道:“怎么是你!” 林寓娘陡然惊醒,迟滞地抬起僵硬的脖子,顺着沾染尘土的袍脚往上看,却瞧见一张全然陌生的脸。 女官们匆匆行礼,拜称“五郎”,燕王没理会她们,也没留意跪伏在地上的林寓娘,直冲冲挤到长孙镜跟前,他风尘仆仆,神色慌张,扶着妻子上上下下打量一圈,没见着什么伤口和血迹,稍稍松了一口气,又急问道:“阿镜,你怎么样,你还好吗?” 燕王器宇不凡,容貌俊秀,一身灰扑扑的盔甲也没让他沾染分毫杀伐之气,长孙镜看着他汗涔涔的脸,却是心神俱颤。 “你怎么会在这里?”此时出现在这里的,不该是为了林寓娘,关心则乱的嬴铣么? 长孙镜只觉得额角突突地疼,身体比思绪先一步动作,双手胡乱在燕王怀里摸寻:“敕书呢,你拿到敕 书了是吗?敕书在哪!” 可她什么也没找到,只摸了满手灰。 “我听说你难产血崩,立刻就赶了回来……” “血崩?”长孙镜浑身冰冷,“谁报的信?” “是个军士,急马赶来告诉我,你要见我最后一——” 话没说完,燕王也意识到了不对,长孙镜虽然气息虚弱,但看起来并不像那人所形容的命在旦夕,还没来得及深想,视线被边上女官怀里的襁褓所吸引。 燕王浑身一震:“阿镜,这、这是……” 奇异的感觉令燕王头皮发麻,身为人父,他本能地想靠过去,抱一抱刚落地的生命,检查他的手脚是否齐全,看他的眉眼究竟更像谁。 却被长孙镜猛地一推:“你中计了,你这蠢货!” 别说她并没让李乂传递消息,就算李乂自作主张派人前去告知,从崇义坊到皇城,这么短的时间也不够一个来回,难产的消息分明是假的,传递消息的人,是在调虎离山骗燕王撤兵,正如长孙镜绑来林寓娘以控制嬴铣,可嬴铣没有上当,上当的却是燕王。 别说消息是假的,就算她当真难产又如何,在这关键时候,燕王怎能因私废公,弃皇城人马于不顾赶来玄都观! “不、不……你快回去,只要拿到敕书,一切就还来得及。”长孙镜额前满是冷汗,颤着手臂将燕王往外推,“你快去呀!” 她自觉已经用尽了气力,却没能撼动燕王分毫。 “阿镜,要不算了吧。” “算了,什么叫算了?” 燕王为难地看着她。 “……先前得到的消息出了些差错,我们撞上了巡城武侯,被拖延了些时间,赶到城门时已经天亮,监门卫与我们人手相当,虽说有裴将军相助,但还是被他们活活拖到了右卫赶来增援……城门不知何时才能攻破,有人来报你难产,我一着急就……” “你就撤回来了。” 燕王闪躲着避开了她的目光。 “陛下从来说一不二,即便以刀斧相要挟,只怕也不肯轻易交出敕令,何况右卫已经赶到,就算拿到敕令,只怕也走不出宫城。计划本就过于仓促,又失了先机,途中生出这样多意外,或许是天意如此,与其白白送死,倒不如留待以后从长计议……” “哪有什么以后,闹出这样大的动静,谁不知道你是要逼宫,临到阵前你这时候反悔,难道造反造到一半就不算造反吗!” “我本就不愿意动手,若不是你——” “是我什么?”长孙镜瞪大了眼睛,“你觉得是我在逼你?” 燕王沉默下来,却没有否认。 昨夜听闻消息之后,燕王府众幕僚商议对策,有人认为应当按兵不动以待来日;也有人认为,晋王气势已成,敕书下发后更是名正言顺,此时若是不争,日后也再难有一争之力。燕王正在犹豫时,是长孙镜挺着肚子一力坚持,这才说服燕王率兵清君侧。 “阿镜,天下毕竟是父皇的天下,要让谁做太子,要将天下交给何人,原本,就该是君父做决定。父皇偏爱阿弟,认为我配不上储君,为人臣,为人子,为忠,为孝,我着实都不该……”燕王的语气中带着些失落,更多的则是懊悔和羞惭,他摇了摇头,“不入东宫,做个富贵闲人也没有什么不好。当年兄长意图于巡幸时谋刺父皇,证据确凿,父皇也只是将他贬去封地就藩,而我未进宫城,父皇心软,想来也不会怪罪我们的。阿镜,现在回头还来得及。” “陛下愿意放过你,可日后呢?”长孙镜冷冷道,“等你的好阿弟,晋王登位成为储君,成为天下之主,他会放过你,放过我们的孩子吗?” 燕王身形一僵:“都是一家人,血浓于水,晋王他……” “难道当年的幽王不是陛下的血脉,你同晋王的兄弟吗?他那时尚且能够奋力一搏,可你呢?若你打从开始便只想做个富贵闲人,难道我还能拿刀架在你脖子上,逼着你起兵吗?走到这一步才放弃,不过是你发觉胜算不大,心里胆怯罢了!” 什么担心妻儿,一听说消息便赶回来,燕王嘴上说得天花乱坠,不过是同长孙乾达一样临阵怯战。若兄长没有临阵脱逃,没有避世自弃,她一个女人家,又何苦挺着肚子涉身险境甚至早产? 可笑的是,燕王弃战而逃的借口,却也是她的难产。 燕王与燕王妃正在争执,众人噤若寒蝉,没谁留意到伏在地上的林寓娘,她听了半晌也明白过来,嬴铣没有中计,反倒是燕王被人骗了过来,造反的罪首跑了,败局已定,嬴铣……不,是皇帝和晋王赢了。 那她呢?燕王谋反失败,她会怎么样? 林寓娘额前冷汗未消,正想着,不留神正对上长孙镜的阴毒目光。 “杀了她!” 林寓娘下意识往后躲了躲,她很快反应过来,这话是冲着她身侧的小兵说的。 小兵握上刀柄又松开,犹豫地看了眼林寓娘,又看了眼长孙镜。 燕王皱眉道:“阿镜……” 燕王没动,女官没动,就连小兵也支使不动,深重的无力感压在长孙镜身上,她咬牙用力锤了锤坐榻:“江铣挡了你的路,你还留着她做什么?江铣不来,她就该死。”又冲着小兵喊道,“杀了她!” 林寓娘心跳又快又重,几乎要从喉咙里跳出来,她惊恐地看向身侧的小兵,看向他挂在腰侧的佩刀,手脚并用着往后躲,可屋里就这么大片地方,她手软腿也软,外头全都是军士,又能逃到哪里去?但小兵只是犹犹豫豫瞧着她,仍是没动手。 “回禀王妃,她只是个医工,她……” 若在寻常,小兵胆敢忤逆军令,长孙镜早将他同林寓娘一并处置了,但此时她懒得同他计较,高声唤来守在外头的军士:“你们谁去杀了她,割下她的头,”她解下腰间玉佩,“我便将这玉佩赏给他。” 燕王满脸的不赞同,张了张嘴,终究还是什么也没说,只转开了目光不愿看这血腥的一幕。被唤进来的军士对视一眼,其中一个极迅速地拔刀,抢先上前一步朝林寓娘砍去。 “铛”地一声,兵刃相互撞击,林寓娘浑身一颤,眼前刀光炫目,竟是小兵拔刀替她挡了下来。 小兵出手保护了林寓娘,却比倒在地上的林寓娘更加惶惑,哀求地看向燕王与王妃:“王爷,她、她只是……” 长孙镜冷笑一声:“谁能杀了这两个人,不但赏给这玉佩,还加赐百金。” 落在后头的军士精神一震,拔刀出鞘,同先头那人一齐向两人逼近,片刻之前还是同袍,转眼便刀锋相对,小兵浑身都在发抖,抖得双手几乎握不住刀,却还是挡在林寓娘身前。 “她只是个医工……”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 ,两个军士交换了个眼神,一人格开小兵,另一人举刀扑向了林寓娘。 “林娘子——” 破空声传来,几道光影极迅捷地飞入屋内,将三个军士带倒在地,事发突然,女官、医工们惊叫的惊叫,跌倒的跌倒,长孙镜看向箭矢来处,目眦欲裂。 “江铣,是你!” 长孙镜立刻将一切都联系了起来,是嬴铣派人欺骗燕王说她难产,逗引得燕王提前撤兵,嬴铣随后才知林寓娘被抓,于是才立刻追过来。燕王不但被骗撤军,还替嬴铣做了引路的开道人。 嬴铣朝林寓娘那头看了一眼,将弓扔给身旁的吴丰,朝燕王二人的方向躬身行礼。 “启禀燕王,贼首已经伏诛,微臣救驾来迟,望燕王、王妃恕罪。” 救驾? 长孙镜仓皇地四处张望,李乂不见踪影,原先把守在外的军士都被收缴了武器跪在地上,玄都观已被嬴铣手下的右卫完全控制。 悄无声息地,他们竟然已经被包围了。 众人动也不敢动,燕王紧握着佩刀看向嬴铣,嬴铣仍旧保持着行礼的姿势:“罪人裴方正挟兵谋反,意图攻入皇城,业已兵败自尽。陛下知其妻弟李乂挟持燕王、王妃至崇业坊,命我即刻率军前来解救。李乂伏诛,余下叛众投降,道路已清,请燕王卸甲,随下臣入宫复命。” 裴方正同李乂都死了?长孙镜面露惊惧,燕王紧握着剑柄没松手,仍旧警惕地盯着赢铣。 “贼首虽然伏诛,但其附逆临死一搏,险些戕害平陆县主性命,幸亏徐国公及时赶到。” 嬴铣扶着虎口的双手骤然握紧,将表情藏在阴影中:“是下臣来迟,令县主受惊。” 燕王这才松了一口气,紧绷着的身躯稍稍放松,手掌也松开剑柄,转而扶住妻子的肩膀。 “阿镜别怕,没事了,我们回家……” “这就是你想要的?”长孙镜猛地推开燕王,不敢置信道,“你早料到陛下会放过你,所以才临阵退缩,就是为了这条退路?” 嬴铣短短两三句话,颠倒黑白,将一切罪责都推到死了的裴方正和李乂头上,裴方正当真是自尽的么?李乂又当真是负隅顽抗而死么?两人一个死在皇城,一个死在玄都观,可不正巧是死无对证,有了这两个罪魁祸首,燕王与长孙镜便能够清清白白,成了受人胁迫,亟待拯救的被害。 怪不得,怪不得燕王分明已经赶到宫城,却不肯再下赌注,怪不得方才长孙镜要杀林寓娘时,他显得那样举棋不定。摆在面前的这套说辞,便是皇帝的宽容,皇帝的心软,也是燕王所倚仗的退路。 “阿镜,大势已去,”又或许,他从未掌握过局势,燕王语气中虽有不甘,却也有着一丝解脱,“父皇没有怪罪我们,并不会要了我们的性命。” “这就是你想要的?不怪罪……我们所有人将身家性命压在你身上,你却早早就打算好了退路!”长孙镜低低笑起来,笑声越来越大,越来越癫狂,连眼泪都涌了出来,“幽王谋反案发至今十年,陛下迟迟不肯立储,待听见民间流言,却立刻认定晋王是天定的太子,你可想过是为什么?为什么论次序,论名望,你明明都占优,陛下却偏偏不选你?” 燕王被她抢白一顿,面色难免不好看,他原就不愿谋反,被逼着做下这许多事,还能苟且留住性命已是万幸,皇帝给了台阶,就连嬴铣也给了面子,戕害县主的是李乂手下,人没死也没受伤,他也肯答应将此事一笔勾销。 敌众我寡,原就没什么胜算的事,能有这样的结果已是尽善尽美,他实在不明白长孙镜为什么这么恼怒。 “好了,阿镜,我知道你今日又被挟持又逢生产,只是累了,我们……” 却听铮然一声,是长孙镜抽出了他腰上的佩剑。 燕王皱眉:“你要做什么!” 嬴铣沉声道:“燕王妃,兵刃锋利,还请不要轻举妄动。” 长孙镜轻蔑地瞥了一眼嬴铣,毫不顾忌地将剑尖抵住燕王颈项,霎时间盔甲齐齐嗡鸣,是嬴铣身后的右卫亲军举起弓箭对准了她。 燕王是皇帝的儿子,即便谋反也要全须全影带回宫中复命,至于长孙镜,若她仍是燕王妃还好,若她挥刀相向,便只能够是裴、李二人的同党。 但长孙镜并不在乎,她只看着眼前的燕王,她的丈夫。 “宫中内官犯夜为你传递消息,裴、李为你冲锋陷阵,你却只想着能成最好,不能成也有退路,于是才一遇阻碍便撤兵。你父亲是天下之主,你母亲是我姑母,是我长孙家的女儿,你有这样的门第,这样的血统,却如此蝇营狗苟,倒不如死了干净!” 一边说,一边将剑锋抵得更深。 燕王毕竟出身高贵,倒不至于为了一柄脖子上的剑而大惊失色,他只是无奈地看着长孙镜。 “何必意气用事?你我都知道,一切已成定局,再闹下去不过平白让人看笑话。好,就算我不愿苟且,这就同你一同拼杀出去,不死不休。你我死得干净,可孩子呢?你就忍心让他才刚出生就失去父母吗?” 孩子生在最不该出生的时候,长孙镜无暇顾及,燕王更是还没来得及好好看他一眼,二人便已经刀剑相向。 “你不忍心让他失去父母,却忍心让他屈居人下,为人鱼肉。今日裴、李两家倾尽全力帮你,我不顾性命也要登上玄都观,难道仅仅是为了宫城里头的那个位置吗?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一旦身陷权力斗争,便是不死不休。” 燕王好似察觉到什么,连忙道:“阿镜,现在回头还来得及,我与陛下是亲父子,晋王是我亲弟弟,不至于此……” “陛下肯放过你,晋王肯放过你,你要卑躬屈膝,向他们称臣乞求活路,你甘愿做人阶下囚。可我不愿。” 长孙镜似哭似笑,抱着孩子的女官使了些手段,婴孩哭声凄厉得能够震颤灵魂,但长孙镜没有回头。 她只是不甘地朝外看了一眼,隔着层层人影,也分不清哪个才是嬴铣。 终究是输了。 当年在闺阁中许下宏愿,要嫁天下最好的郎君,她出身高贵,容貌过人,才华冠绝长安,更有绝不低眉的傲气,可是左顾右盼,挑挑拣拣,穷尽一生所选出的两个男人,一个自甘下贱,一个卑微懦弱,皆无用。 若她不是长孙镜,若她不必嫁人,是否能有别的愿可许? 可惜没有如果。 长孙镜抽手收回剑锋,闭目自刎,鲜血飞溅,染上燕王惊愕的脸。 “阿镜——!来人,快来人……” 兵荒马乱中,林寓娘双手抓着从衣角扯下的棉布,死死捂住小兵的伤口,方才那几道箭矢,不但阻止了意图杀她的两个军士,还连带着将护在她身前的小兵也带倒在地,利箭穿透了胸甲 ,几乎将他整个人钉在背甲之上。 “撑住,撑住啊……” 林寓娘将全身力气都压在双臂上,没拔箭头,再怎么压迫伤口也是于事无补,但正如她所说,她的医箱早被砸烂了,没有柳叶刀,没有金疮药,滚烫的鲜血不断烟出来,指缝间都是血。 仿佛察觉到自己的性命正在逐渐流失,小兵抬起手,轻轻握住林寓娘的手腕,摇了摇头。 “林娘子,求你……别救我,我……” 血漫过气管,淹没了口鼻,小兵满嘴鲜红呛咳着说不出话,只能哀求地看着林寓娘。 她突然明白了小兵的意思。 燕王是皇帝的儿子,所以即便燕王谋反,皇帝也会放过燕王。李乂则是皇帝的臣属,谋反是死罪,小兵追随李乂谋反,即便死罪可免,活罪也难逃。 但若是他此时死了,他就是为护卫林寓娘而死,尚有抚恤留给家人。 林寓娘有心要说些什么,嘴唇开开合合,到最后,却是力气一松,颤抖着放开手。小兵似乎笑了笑,双眼空茫地望着屋顶,没多久就停止了呼吸。 他死了。 林寓娘低头看着沾满鲜血的双手,忽而被一双手臂紧紧环抱住。 “寓娘,我来迟了,你可有受伤?” 林寓娘摇了摇头,她靠在嬴铣身上,借着嬴铣搀扶的力道站起身,不远处,医工、女官在榻边围了一圈又一圈,药材都是现成的,但长孙镜划的那一剑又快又狠,已经是回天乏术,燕王神色呆怔,任由军士们上前卸下他的盔甲与剑鞘。 孩子又高声哭起来,女官连忙将他抱在怀里轻哄。 “结束了吗?” 嬴铣将她抱在怀里,剧烈的心跳到此时才平缓下来,他长出一口气。 “一切都结束了。” …… 这场闹剧,最终定性为左卫大将军裴方正不满朝廷,私与妻弟李乂挟持燕王及王妃密谋造反。罪首裴方正、李乂已死,家产籍没,余下党羽,如提供兵器的幽州刺史等人经审问或死或流,长孙越自称年迈乞骸骨,皇帝怜恤他丧女之痛准许了,燕王自请离京就藩,皇帝起先不许,经燕王固请后准许,嬴铣则因为救驾有功填补了尚书仆射的空缺。 朝廷因这小小动荡惊起一番波澜,很快又恢复了平静。没过多久,嬴铣上书请求赐婚圣旨,要与平陆县主成婚,皇帝降旨允准,加赐无数恩遇不提。 等圣旨送到林寓娘手上,她才知道自己竟又要嫁人了。 与圣旨同时送到的,还有一张地契和宫中外派的一行内官,地契是晋昌坊里的一处宅院,由松烟亲自修整督办,屋宇轩敞,花草丰茂。林寓娘更名改姓,与孟家人断了往来,没有亲族,这一处宅院便充作她的娘家,成婚时从此处出嫁,日后也能常来小住。内官们则是来帮她处理婚仪事宜的,皇帝对嬴铣宠遇优渥,连带着爱屋及乌,特准林寓娘的婚事摄盛二等,以公主仪仗出嫁。 成婚那一日,天还没亮,便有几十名黄门提着镶银水桶清扫街道,撒设水路,内官手执华盖在前导引,宫女们头戴朱钗,身着绫罗,提着的鎏金香炉烟气袅袅,熏得满坊香气,军士们扛着檐子,将一样样覆着彩绸的嫁妆送入国公府,最前头的仪仗进了门,最后头的一队才刚跨出县主府邸的门槛。 林寓娘坐在镶金裹铜的载舆上,被一层又一层的行幕、步障牢牢围住,举着彩扇悄眼往外望,只能看见宫女们乌鸦鸦的黑发与闪烁的珠饰。 忽而听见几声沉重钟鸣,随行女官答道:“队伍刚经过了无漏寺。” 林寓娘便领会了嬴铣的心意。 就像是楚鹤在送她出嫁。魔.蝎`小`说 k.m`o`x`i`e`x`s.c`o`m 【完结】 第118章 第118章黍未熟(完)…… 及至行礼,林寓娘没有父母兄弟,嬴铣也已经出族,只在高堂上树了两尊皇天后土,忽而听见外头一阵喧嚷,竟是皇帝亲自驾临观礼,既如此,便撤下神位,拜请皇帝上座。礼毕入青帐,傧相齐齐恭贺,又有吴丰、吴顺等人起哄要嬴铣作却扇诗,锦绣般的诗句一句又一句吐出来,众人这才恍惚想起,徐国公曾经也是个探花郎。 而后便是鸳鸯玉枕,被翻红浪。 既然已经在长安成婚成家,林寓娘便没再想着回江城,只在西市买下间铺子,开了个小小医堂。她已是县主,拥有封地食邑,钱财上便十分宽容,有病患来投,不但不吝惜上等珍贵的药材,遇到穷困人家还会免除诊费药费。她医术精湛,人又心善,医堂很快打出了名声。 某次嬴铣突生意外,被扣押在宫中,他深受皇帝信重,权势越来越盛,位极人臣,也难免有人攻讦非议。虽然事情很快查清,人也很快放了回来,但这却让林寓娘发觉,从前嬴铣不愿将俗务带回家烦扰她,却让她对朝中诸事一窍不通,她不愿同人宴饮,也让她在嬴铣被困时消息不通,无处求援。 夫妇一体,荣辱与共,她总不能一辈子躲在嬴铣荫蔽下生活。左右医堂声名太盛,已经让人发现了林寓娘的身份,林寓娘干脆借此机会停了医堂,换上罗裙,梳起高髻,往来于宴席之间,谈笑于杯盏之中,以求与人建立联系。起先因为地位和出身的缘故,旁人常常表面热络,实则疏离,但人哪里还没有个头疼脑热的时候,高门女眷们讳疾忌医,往往不肯声张,只借着宴席私下请林寓娘过脉。如此一来,一条条人脉悄然搭建,一点点消息相互传递,林寓娘学着交换资源,学着牟取利益,学着世家大族们如何行事,终于不必再将医箱夹带进诗会之中,她帮着嬴铣躲过一次又一次明枪暗箭,也轻飘飘一句命令,便让楚鹤的医书刻版印刷,流传于世。 再然后,嬴铣从战场上捡回两个孩子,姐弟俩大的才不过五、六岁,把才刚学会走路的小弟抱在怀里,大概是在父母逃难时被落下的,说不清楚家住何处,只睁大了惶惑的双眼一个劲地哭。林寓娘怜悯他们孤苦无依,干脆都收养下来,大的起名嬴芙,小的取名嬴彦,只当亲生儿女教养,阿芙聪明好学,颇善诗书,在阁时便有才名远扬,待到长成,生就一副花容月貌,引得无数郎君上门求娶;阿彦则得养父亲传无数兵法,初上战场时便立下赫赫战功。林寓娘殚尽竭虑,千挑万选,终于为女儿挑选了一门好婚事,就在姐姐成婚那日,弟弟也被一位郡主一见钟情。 孩子们成了家,又生下许多孩子,儿孙绕膝,四世同堂,林寓娘拥有了许多家人,也成了一位两鬓花白,慈爱祥和的老夫人,她与嬴铣相守一生,相伴一生,再没有分开过。 她再也没有行医。 …… “……娘子,娘子?” 林寓娘猛然从梦中惊醒,小金伏在榻边,正好奇地瞅着她。 “娘子,该起了,您今日还要去吴家拜访。” 林寓娘动了动手脚,好一会儿才神魂归位。 是了,今日要去探望吴顺。 燕王谋反那日林寓娘被骗到崇业坊,为了保护她,随行的三个护卫死了,吴顺也被李乂捅了一刀,也算她运道好,那一刀虽然贯穿肚腹但竟没有伤到脏器,反倒是之后经历的一番颠簸险些让她血尽而亡,太医署的医工们费尽全力,用尽了上好的药材,这才将她从阎王手里头抢了回来。 吴顺身强体健,如今过去才两个多月,竟然就能下地了,她是个闲不住的人,裹着纱布就蹦着想往外跳,但吴丰经此一遭算是被她吓破了胆,勒令她待在家里好好养伤,甚至亲自持刀把守在自家门前,像狱卒一样看管着妹妹,哪儿也不准她去。 吴顺只得乖乖遵照医工嘱咐,委委屈屈地待在床上养伤,托林寓娘探望时带些顽具给她,也好消磨时光。 林寓娘扶着胸口平息剧烈的心跳:“什么时辰了?” 小金答了,顺手绑好帘帐又道:“娘子睡得好沉,方才叫了几回也不见醒。”这是从未有过的事。 “是吗?” 林寓娘没太在意,洗漱更衣之后乘上马车,带着在西市搜罗的一大箱子顽 具往吴家去,门房上早就收过她的拜帖,帮着把东西都卸下马车,又恭恭敬敬地送她入内院。 才刚转过影壁,就听见吴顺中气十足的声音:“医工都说我能走了,你怎么比医工还厉害?” 另一道声音显得老成些:“回禀娘子,娘子身份尊贵,况且又受了伤,正是该精心修养的时候,要取什么东西只管吩咐我等就是。郎主出门前特地交代过,让我等尽心服侍,千万不要累到娘子。” “你可别拿阿兄来压我,当年他受伤之后不也是——”吴顺抬眼看见林寓娘,满脸的不耐烦霎时变成惊喜,“林……县主!您可算来了!” 站在吴顺身前的妇人连忙转过身来,朝林寓娘行礼。林寓娘正摸不着头脑,吴顺已经按捺不住从榻上蹦下来:“这是县主娘子,快……你、徐嬷嬷,快去让人煮碗茶汤,做些点心来。” 徐嬷嬷没动,只道了声是,而后招一招手,林寓娘这才发觉,屋内竟悄不作声地站着三个侍女,其中一个稍一行礼便要往外走,又被吴顺伸手拦住。 “徐嬷嬷,这是县主娘子,她来做客,肯定要用上好的茶汤,那些人手脚粗笨,我只信得过你。还请嬷嬷亲自去吧。” 徐嬷嬷皱了皱眉,但有外人在侧也不好说些什么,只得点一点头出去了。 吴顺这才拉着林寓娘坐下来:“你可终于来了,我这两天都快要憋坏了,对了,我让你带的东西呢?” 林寓娘用下巴指了指箱笼,隔着窗棂,能听见徐嬷嬷正在训斥外头洒扫的婢女,大概是在责怪她们没有事先通报,林寓娘不是头回来吴家,却是头回看见这么个人。 “这是……” “嗐,我阿兄弄回来的,说是在宫里头待过的老嬷嬷,规矩大得很,仗着自己年纪大,到处训斥人。”吴顺低头在箱子里翻翻捡捡,掏出个鲁班木放在手心转着玩,“左一个‘郎主吩咐’,右一个‘郎主吩咐’,直把鸡毛当令箭,坐不让坐,站不让站,闲得我骨头都要生锈了。” “就该这么治一治你。”林寓娘笑起来,不知想到什么,那笑未达眼底就消失了,叹气道,“你真该好好养一养身体,不然以后只怕要落下病根。” 鲁班木是小童的顽具,稍一琢磨就拆开了,完整的一个木方散落成十数形状各异的小块,吴顺也不急着琢磨怎么装起来,只用手指将它们拨来拨去。 林寓娘劝她,她没说好,也没说不好,沉默一会儿道:“娘子,我可能要嫁人了。” 这消息虽然突然,但也在情理之中,吴顺过了年就要十七,换作旁人家的女子,在这年纪说不定都已经当母亲了,就是林寓娘,也早两年就嫁了嬴铣。 但不知为何,这消息放在吴顺头上,林寓娘总觉得有什么不对。 “你想好了吗?可有人选?”她犹豫着问。 “我阿兄正替我相看呢,管家还不肯告诉我,但家里就这么大,能瞒得住谁?”吴顺懊恼地摇摇头,“我这些天看着你同大将军,两心相许,情投意合,若是能像你们那样倒也不错。但阿兄找回来的那些男人,别说我阿兄了,就连我也能一只手拎起来,文文弱弱风吹就倒,真遇上事还不知该怎么办。” 吴顺将手握成鸡爪状,提溜着空气晃了晃,这动作逗得两人都笑起来。 可笑过之后又有些失落:“……若是真嫁了人,我还能领兵吗?” 林寓娘一愣。 先前吴顺到徐国公府给她做护卫时,她便觉得是屈才了,那时她们分明说好,等嬴铣找到护卫之后,吴顺便找个机会要求调回军营。 如今事情已了,叛军贼首伏诛,一切都结束了,可吴顺却因为受了重伤,一直待在家里养病。 “先前在高句丽时,我同阿兄说要上战场立功,可等真上了战场,却不是因为杀敌而获官。回到长安之后,我受大将军命令要保护你,可却……” 死了三个人,吴顺也受了重伤,林寓娘却还是被人抓走了。 吴顺挠了挠头,笑得有些难看:“其实我也没有那么厉害,或许我原本就不适合……” “你救了我,你还记得吗?”林寓娘打断她,“那日在余家之所以会败,是因为敌众我寡,而不是因为你没用,就算换了旁人也是一样,不,若是换成旁人,敌人何必要动用数倍于我们的人马?况且若不是你通报消息及时,我大概早死在……死在叛军手里了。在高句丽的时候,也是你带着我穿过敌军投奔军营,若只有我一人,只怕早就死了。你能做到这么多旁人做不到的事,若是你不适合,便再没有适合的人了。” 吴顺怔怔看着她,低头摆弄一阵小木块,长呼一口气,再抬头时,已不见先前的懊丧。 “你说得对。若是我都不能行,阿兄见的那些文弱男子就更不行了。”吴顺皱了皱鼻子,眼珠一转,压低了声音,“林娘子,不如……” “嗯?” 吴顺却没接着往下说,而是先对几个侍女道:“你们先出去吧,这里不用你们伺候。”待到侍女们都退下,她才压低声音道,“林娘子,你去同我阿兄说说,让他别操心我的婚事了——他自己也还没成家呢。” “我?”林寓娘连连摆手,“这是你们兄妹俩的家事,我一个外人怎么好出口。” “经过这么多事,你我也算是生死之交,怎么能算是外人?”吴顺不满,“你知道的,我阿兄最敬重的就是大将军,其次就是你。你就帮我说一说好话,叫阿兄知道我不情愿,行么?” “这……” 林寓娘满心犹疑,她同吴丰没打过什么交道,若说吴丰最敬重的人是嬴铣,林寓娘信,但若说他敬重林寓娘,她只怕吴丰压根没记住她生成个什么模样。可耐不住吴顺软磨硬泡,百般恳求,林寓娘只得稀里糊涂地答应下来。 可要帮吴顺做说客,这又该从何做起? 吴顺闷在屋子里太久,抓着林寓娘说了好些话,直到听下人来报吴丰回来了,这才施施然带着林寓娘起身。 “林娘子,时候不早了,我送您出去吧?” 两人出了院子,正要往大门去,正撞上步伐匆匆的吴丰。 “你……”吴丰一见妹妹就挑起眉毛,压着脾气朝林寓娘一礼,“县主娘子来了。顺娘她受了伤,医工说她不能见风,顺娘,你先回去吧,我来送县主娘子。” 吴顺乖巧地点一点头,立时就转身回院去了,临走前冲林寓娘一番挤眉弄眼,提醒她别忘了交代给她的事。 林寓娘没好气地瞪她一眼,吴丰直看着吴顺当真回院去了,这才不好意思地朝林寓娘一礼:“顺娘性子活泼,让县主见笑了。” 林寓娘自然说不会。 吴丰一路将她送到大门,亲自盯着下仆整理好马车,放好马凳,又谢过林寓娘前来探望。 “吴将军,”林寓娘犹豫许久,硬着头皮道,“还没恭喜你高升。” 因为救驾有功,右卫将领大多都被擢升,吴丰也不例外,但他脸上没什么高兴的神色,只是低头谢过林寓娘。 “我听吴顺说,她打算等伤好之后就回右卫领兵,不知医工是怎么说的?” 吴丰的脸色彻底落了下去。 “县主娘子有所不知,我们兄妹自幼父母双亡,又被叔伯不容,顺娘几乎是我亲手带大的,那么小的一个小姑娘,一到晚上就哭着问阿娘去哪了……”吴丰组织了一会儿语言才开口,“那日在皇城门外,她就这么趴在马背上,淌了一路的血,我…… “顺娘一向任性,不让她学武,她便偷着学,摔断了腿也不吭声,不让她上战场,她便闹着离家出走,我实在管不住她。可那天看着她浑身都是血,我此生最后悔的事,便是顺着她给她置办一身盔甲,她若就这么死了,我一辈子也没办法原谅我自己。县主娘子,您……您能明白吗?” 吴顺是嬴铣麾下的将领,嬴铣若是有调令,吴丰就算再不甘愿也不能替妹妹请辞。吴顺想让她说服吴丰,一则是不愿意 与兄长起冲突,二来大概也是想着托她告诉嬴铣,她不愿意,不愿意困于规格之中,做一个新嫁娘。 但吴丰对林寓娘说的这番话,显然也是害怕林寓娘当真去做吴顺的说客,说服嬴铣让吴顺再次身涉险境。 他们兄妹俩谁都没错。 林寓娘咬着唇,领着她纵马快意的吴顺,和在崇义坊中受伤倒地的吴顺都在眼前,她只看见吴顺被刀刺中,可看见妹妹奄奄一息,几近濒死的吴丰,又该是如何心痛。 或许是看气氛过于凝滞,吴丰深吸一口气转开话题:“况且看着您与大将军好事将成,属下也希望,顺娘能够平平安安出嫁,成家,日后儿孙绕膝,一生平顺……” “好事将成?” 吴丰一愣:“您不知道吗?大将军他……” …… 紫宸殿 “好,很好,柳卿做事很有章程,”皇帝看着奏折不住赞许,“官学之事,就这么办吧。” 柳仆射是晋王的外家,长孙越抱病之后,便是他一力扛起了尚书省的担子,说来也怪,自长孙越抱病之后,朝中许多事情都变得顺畅起来,譬如东征之前仍未议定的广设太学,在裴、李谋逆案审定之后,迅速推行推进,如今在各地已经开始建设学宫,广招天下学子,不拘寒庶,只是改名为官学,以与京中太学作为区分。 这回谋逆大案,三司审定的结果是裴方正和李乂为祸首,实则谁不清楚背后是燕王。如今燕王自请就藩,储位之争似乎已有定局。但外家虽然高升,晋王却颇受冷遇,日前又有御史弹劾晋王府中私兵惊扰民宅,皇帝召晋王入宫辩解,晋王只说是家里人抓逃奴,因为损伤民宅甘愿请罪,于是皇帝便派他去守皇陵。 什么样的小偷,能让晋王府的仆从跨过几条大街跑去崇义坊?燕王虽然谋反,但晋王意图浑水摸鱼,绑架朝中重臣的家人作要挟,其心昭然若揭。所谓逃奴之说,不过是让大家表面上都看得过去罢了。 一场争储,燕王输了,晋王也没得到什么好处,嬴铣抬起头,只见金銮殿上的冰冷御座,岿然不动。 世家连横如同铁锁连环,唯有火攻而已。 谈过正事,皇帝又话起家常:“听说徐国公家正在整修新宅院?东西两市的罗绡都快被你家搬空了,也不知究竟什么时候才提亲?” 周围响起善意的笑声,徐国公找遍城内所有的裁缝,要做一身嫁衣的事,已经传遍了大街小巷,看他和平陆县主的纠葛,这嫁衣究竟是做给谁的,简直是一目了然。 嬴铣八风不动,只拱手道:“陛下所赐真珠光华璀璨,臣不敢以凡布相衬。” 能把马屁拍到这份上,也是无出其右了,众人笑声一顿。 皇帝反倒笑起来:“爱卿心如磐石。” 燕王有所图谋,党附者自然不仅裴、李两家,因为江婉的缘故,与裴氏有姻亲的齐国公江府也身涉其中,甚至晋王将封太子的消息,就是经江恒的人手所传递出来,燕王事败,江府上下一片慌乱,江家主母发了疯,竟在此时对江恒拔刀相向。 论崔有期的初衷,是杀了江恒保下儿子江谦,还是一泄心头怨愤,已经无可考证,只是崔有期并没能要了江恒的性命,反倒是听闻消息意图逃走的戴怀芹正撞到了她的刀口上。 崔有期杀了戴怀芹,而后在率兵赶到江府,捉拿人犯的县尉眼前自尽。当晚,江恒因惊惧而亡。 偌大一个江府,转瞬间人丁凋零,皇帝心慈,考虑到江恒已死,没再追究江谦的罪过,只是收回了齐国公府世袭的爵位,也准许江谦回乡丁忧。 嬴铣虽然出族,生身父母的血脉又如何能割舍干净。嬴铣倒毫不在意似的,一门心思只管筹备婚仪,不能不算冷心冷肺。 但他越是心狠,皇帝便越是满意。 “嫁妆、聘财都备齐了,可别再把人给放跑了。”皇帝满意地看见嬴铣面色一黑,随即又扬手让人拟定赐婚圣旨,“徐国公劳苦功高,平陆县主也于国有功,准摄盛二等,以公主仪仗出嫁。” 嬴铣这才眉峰微动,行礼谢恩。 散朝之前,皇帝不经意似的,提起几个月前的流言。 “坊间传闻晋王有天命,可晋王沉不住气,不堪大用,所谓天命之说竟是无稽之谈,也不知究竟是从何而来。” 论市井门路,消息流通,谁能比得上两县不良人? “或是愚民以讹传讹。”嬴铣垂首道。 两个月过去,宫城之外的血迹早已经清洗干净,又恢复了往日的庄严宁静。嬴铣策马出了皇城,原要直直往怀远坊去,念头一转,扯一扯缰绳,又去了西市。 已是深冬,市里的胡商都架起旌旗,售卖起漠北运回的鲜亮皮毛,嬴铣略过一层又一层人群,在顽具铺上挑挑拣拣,只有一对瓷兔勉强算得上精巧可爱。 最近林寓娘不知为何让下人搜罗了好些顽具,装了好大一箱子,嬴铣粗略看过,里头并没有这种样式,便付清钱,将食指大小的兔子揣在怀里回了家。 说来也是巧,刚到家门,便见林寓娘衣装整齐,一副刚要出门的模样。 嬴铣把缰绳往拴马柱上一扔,三步并作两步凑到林寓娘跟前。 “这么晚了,你还要出门?”他看了看天色,“要去吴家么,快到夜禁了。” “你回来了。” 没头没脑的,嬴铣不明所以地点点头,随即笑道:“做什么这样看着我。” 林寓娘看着他嘴唇微动,似乎说了些什么,声量太低嬴铣没听清,正要开口问,林寓娘突然上前一步,轻轻扑进他怀里。 嬴铣茫然地接住她柔软的身躯:“怎么了?这么突然……” 光天化日之下,虽说国公府门庭宽大,威势赫赫,但仍有不少人来来往往,林寓娘一向害臊,从不肯当着人前童她亲近,嬴铣担心是真有什么要事,扶着她肩膀晃了晃。 “是出了什么事么?别担心,有我在呢。” “我被封县主,是你用军功换来的?” 嬴铣原怕怀里的瓷兔子硌着她,正要拿出来,听见这话当即浑身一僵,就连脖颈上的那点麻痒也忽略了。 “你、你……我不知道……” “吴将军已经都告诉我了。” 嬴铣东征之时,以残兵生生拖住敌军,既令裴方正能按照计划围困辽东城,又替龙虎军争取到了增援的时间。在长孙乾达临阵退缩时仍有如此孤勇,自是值得嘉奖,但更难得的是,他的举措,令秦军能够顺利攻下辽东城而不被反扑。 如此奇功,回京之后却只得了些不痛不痒的赏赐,不过是因为,他用自己的军功,换来了一个平陆县主。 而平陆县主有封地,有食邑,有了依傍,日后嫁人就算受了委屈,也有和离的底气。 这就是嬴铣为林寓娘准备的嫁妆。 嬴铣全是为着林寓娘着想,也自以为做了件好事,但看林寓娘的神色却完全没有半分欣喜,反倒满满地全是失落。 “……我本以为,真是陛下看我医术好,有功劳,这才封我做县主,做医工。” “不是这样的,你很好,你的医术的确很好,若不是你在军中救死扶伤,或许……或许军中早就哗变,我也未必能撑到援军到来。寓娘你想想,就算我功劳再大,陛下还会因此而更改太医署的考试制度吗?是陛下看到了你的可用之处,所以才让其他女子都有机会考试入籍。” 林寓娘勉强点点头,嬴铣松了一口气,正要揽着她往里走,却又听她冷不丁道:“吴将军说,你在找人做嫁衣。” “是……”嬴铣愣了愣,心里暗暗给吴丰兄妹记了一笔,转念又想,林寓娘知道这些,想来是已经去过吴家了,她现在站在门外,是又要去哪里? 这想法在脑海中一闪而过,又听林寓娘问:“你要娶我?” 当然是。 可嬴铣不知该如何回答。 嬴铣分明要娶林寓娘为妻,宅子置办好了,嫁衣也在赶工,就连皇帝的赐婚圣旨也快传到了,可林寓娘还什么都不知道。他甚至没来得及问问她,到底愿不愿意。 是没来得及,还是不敢? 嬴铣终于不得不面对自己长久以来最为阴暗的想法,他要娶她,哪怕她不愿意,他也想用婚姻的名分将林寓娘绑在身边。 圣旨已下,一切已成定局,即便是他也无法反悔。林寓娘愿意最好,就算不愿意,婚期一到也必须得嫁他为妻。 可他还是希望林寓娘愿意。 “寓娘……” 在朝堂上惜字如金的徐国公,此时绞尽了脑汁,恨不得当真能舌绽莲花,找出个能让林寓娘信服的好理由来,好让她相信一切并非是他故意…… 可林寓娘却摇了摇头:“我不愿意。” 嬴铣浑身倏地一僵,竟然说不出话来。 林寓娘轻轻推开他,回头望着来来往往的人群,一到夜禁,长安城十二街上不能再有行人,是以天色尚未昏黄,已有人步伐匆匆赶着要归家。 “你为我做了这些事,我很高兴,我真的很高兴。我也的确曾经很想要嫁给你,做你的妻子。可是……” 为什么? 嬴铣急急想要问出口,他实在是不明白,林寓娘明明已经答应留在国公府,也已经原谅了他,他们……不是要重 新开始么?那枚银花钱还熨帖地挂在胸口,可嬴铣的心却如坠冰窟。 或许是他操之过急了,他所做过的错事实在太多,一桩桩一件件,想要这么早就获得原谅,并不容易。他想问林寓娘是哪里不满意,他能改,他一切都能改。 嬴铣满腹都是想说的话,满脑子都是解释、分辩的理由,可舌根发木,竟一句话也说不出口。 “不是你的错。戴怀芹已死,她所做过的恶事,我不会算在你头上。至于其他的……我说过,我对你总是很心软。”林寓娘摇摇头,“但是我要走了,嬴铣,我要离开这里。这里并不属于我,我也不属于长安城。” 吴顺说她不想嫁人,嫁人之后只怕不能再领兵,也再没有上战场的机会。那么她呢? 林寓娘想,她也不愿意。 长安,云集天下锦绣,是世上最钟灵毓秀的所在。她曾经怀揣着最美好的想愿来到长安,在这里伤心彻骨,在这里死而复生,在这里经历过最险峻的形势,也在这里结识良师益友,找到了终生的志向。 嫁给嬴铣,自然很好很好,徐国公权势滔天,成为徐国公的夫人,自然是使奴唤婢,锦衣玉食,享不尽的荣华富贵,受不完的隆宠恩遇。何况他这么好,为她打点好一切退路,消除她一切惶惑,一切都美好得就像一场梦境,儿孙绕膝,一生平顺。分明是一场好梦。 梦醒之时,却像从悬崖坠落,惊魂难定。 “我日夜苦读,学得一身医术,不甘愿躲在深宅大院里,做一个十指不沾阳春水的贵妇人。若是如此,林寓娘就不是林寓娘了。” 若是就此深陷内宅,觥筹交错,日后九泉之下,她又如何有颜面,去见给她名字,给了她一身医术的老师呢? 她所经历的一切,难道就是为了这样一个结果吗? “我曾希望能够一辈子从习医术,一辈子治病救人,此志未改。长安太过复杂,权力斗争永远不会停歇。”若是留在长安,像发生在小兵身上的事情只会越来越多,“救人如同杀人,又算什么救人?” 留在长安,她迟早会因为权衡利弊逐渐忘记一颗医者仁心,她不愿那样。 林寓娘说的一切,嬴铣一个字也不愿去听,即便听见了也无法理解。他想娶她,她也愿意,过去的事情都能放下,为什么就是不能成婚呢?林寓娘想要从习医术,可以,有他在,他能护着她,林寓娘想做什么都可以,总之有他在,他能够护得住林寓娘。 为什么要离开长安? 嬴铣想不明白也根本不愿去想,他要拉住林寓娘,抱住她,将她困在怀里,哪儿也不能去。可喉舌间的麻木逐渐蔓延到全身,他动弹不得,只能眼睁睁看着林寓娘背起医箱,走向拴马柱。 “一点麻沸散而已,不妨事的。”林寓娘解下缰绳,翻身跃上嬴铣的坐骑,连他的马也不肯拒绝她,林寓娘道,“不必来找我,你放心,我离开长安之后不会再嫁人。 “嬴铣,你很好,我希望你……一切都好。” …… 松烟行色匆匆,步履如飞,看见门外嬴铣的背影,顿时松了一口气,但很快又皱紧眉头。 “大将军,您回来了。”松烟满脸焦急,“马厩出事了,草料里头不知是被谁混了巴豆,马吃了上吐下泻,马房里全都是……”想到方才看见的情景,松烟脸色一青,“这几日大概都不能再用马了,马倌说,今日只有……” 话还没说完,嬴铣突然猛地一趔趄就往地上栽,松烟连忙扶住他。 “大将军?!” 嬴铣扶着门当不住喘气,数九寒天,两三个呼吸便一身冷汗,喘着喘着他又笑起来,只是那笑容难看至极,松烟不明就里,有些害怕地瞧着嬴铣似哭似笑,也不知该不该打扰,半晌听嬴铣问:“马倌说什么?” 松烟连忙回答:“马倌说,今日去过马厩的只有……县主娘子。” 林寓娘。 该说她是聪明还是愚笨?草料里头混了巴豆,即便发现她离开,嬴铣也不能立刻派出人马搜寻,但府里没有马,难道西市还买不到马么?就算真买不到马匹,巡城武侯,监门卫,右卫,他已经不再是当年的江铣,以他的能力,难道还不能拨派出人手去寻她吗? 她走了,她早就计划好的,她再次不要他了。 “我竟不知道,她还会骑马。”嬴铣兀自喃喃道。 他没有教过林寓娘骑马,至于是谁教的,昭然若揭。嬴铣想,林寓娘实在不必做这许多事,她一定要走,难道他还能拦得住她吗?何况他并不想拦一个总会要走的人。 他也是会累的。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他为了她离家出族,可她不要他;士庶不婚,良贱有殊,他便用一次次拼杀得来的军功去换,换她成为士族,换她无可指摘,她仍是不要他。因为他在长安,所以她要离开,到哪里去?大概是江城吧。 放心,嬴铣想起她临去时的话,又是一阵灰心。难道她以为,他要娶她,只是为了不让她再嫁给别人么? 正要转身回府,动作间却被怀中异物硌了一下,人都跑了,还留着礼物做什么?嬴铣正要将那对瓷兔摸出来扔掉,手指却不由自主抚上挂在脖颈间的银花钱。 越快到夜禁,街上行人就越多起来,人群熙熙攘攘,嘈杂声轰鸣一般闯入耳畔,嬴铣怔然望着这陌生的人群,牛车、马车,胡商牵着一串骆驼浩浩荡荡从门前走过,铃铛摇晃着响起来。 人来人往,可这人群里,却再也没有他想要看见的那张面孔。 再也没有了。 赢铣看着看着,忽而有一团火从心底里冒出来,若是此生,若是此生再也见不到了?纵然声色犬马,纵然权柄在握,又有何意趣?孤独的日子他已经过了太久太久,不论是孟柔还是林寓娘,他从来想要的,就只有这一个人。 长安没有她,既然如此。 夜禁一到,滞留在街上的人轻则仗刑,重则射杀,老翁用劣马拖着板车,货物卖完了,他本就是要归家的,何况马上就要到夜禁。但行至一户高大门庭前,那马却走不动道了。 能在坊墙上开门洞的都不是一般人,老翁既怕犯夜,又怕得罪贵人,连抽了好几鞭子驱着马快走,余光瞥见那门里有人往这处走来,老翁心里着急,干脆上手又拽鬃毛又扯马耳地要拖着它走,可那劣马不但不动弹,反倒弓着腿往后退。 嬴铣抬手止住老翁的动作:“这马我要了。” “诶,诶?你这人……这位将军,这可是我家唯一一匹马,一家上下就指着它吃饭呢!” 老翁瑟缩着仍想争上一争,却见嬴铣从蹀躞带上解下一个布袋子扔过来:“这可尽够了。” “诶,你这……” 老翁手忙脚乱地接住布袋,一转眼,嬴铣已经解开绳索飞身上马,一夹马肚直奔城门而去。 “哎,哎!” 松烟如梦初醒,连忙快步上前,先朝老翁道了个不是:“我家主人有急事,难免着急了些,老翁莫怪。我这有银钱,您看看多少合适?” “好,好。”老翁连忙点头,“我这一匹老马哪里值当二两金子,这贵府郎君手脚也颇大了些……” “金子?” 老翁是个本分人,得了意外之财只有惶惑,一听这话立刻双手将布袋奉上,织锦的布袋华美精致,袋口敞开,里头正装着一块黄澄澄的鱼形金块。 自被赐姓封爵之后,嬴铣原先的银鱼符便更换成了金鱼符,这是徐国公的身份印鉴,也是上朝时验明正身的依凭,这些年来从未离身。 松烟收好鱼符,招呼老翁一同进府去领钱,突然步伐一顿朝北望去。 然而那一对男女的身影,已然消失在滚滚红尘之中。魔.蝎`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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