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书娶美强惨夫郎(女尊)》
1. 第1章
林岚在一片红烛昏罗帐中醒来的时候,发现身边坐着一个人。
这人正用一双生得骨骼分明的手缓缓取下盖头,露出一张白皙清俊的脸。
世间竟有这样好看的男子,好看得像是女娲博士毕设。
林岚一时找不到比较贴切的形容词,满脑子只有一句话:
郎艳独绝,世无其二。
男子似乎心有所感,回头看了躺在自己身后的女子一眼,一双凤目中流露出惊讶,随即朱唇轻启,柔声道。
“妻主……醒了?”
对上眼神的林岚不由心弦一动,却顾不得欣赏美色,一脸茫然问。
“你是……”
男子眼波流转,美目低垂,抬眼又是万千春色。他从并不合身的宽大喜服中伸出手,将纤纤长指抚上她脸庞,嗔怪道。
“妻主这是怎么了,”他的指尖在她脸上轻轻摩挲,“奴叫温羡,是妻主从教坊司买来成婚的夫郎啊。”
教坊司?夫郎?
这都哪儿跟哪儿?
脸上的指尖冰凉,那凉意如此真实,并不像在做梦。
她大脑混沌一片,十分不适应这样的亲近,偏过头离开他的手,开始努力回想自己睡这一觉之前发生的事。
她明明记得,之前是个周六的晚上,窗外下着暴雨,她正在工作室进行一件定制微书作品的收尾工作。
所谓陶瓷微书,是指以白瓷为书写介质,进行微型书法和绘画创作的技艺。创作者需要单凭肉眼完成作品,精微程度达到每平方厘米瓷面可写下几十个汉字。
作为陶瓷微书传承人,林岚的作品获得过国家级、省级奖项,那件定制作品对她来说仍是不小的挑战:需要她在一个成人小臂大小的瓷瓶上完整写下一部古代小说。
那是一部充满香艳描写的讽谏小说,叫「风月鉴」。故事内容讲的是古代女尊世界里,一个与她同名的富商之女的风月故事,书的主线就是这女子在母亲死后如何荒淫无度,沉迷教坊司和赌坊,直至败尽家产,落魄为农女,只有一茅屋可勉强遮风挡雨。
然而作者并没打算就这样放过原身。
原书里的女尊朝律法规定,女子二十五若不娶夫,便要缴纳高达百两的独身税,交不起就要被官府拉去做苦役。原身前半生生活优渥,哪里干过半年重活,去做苦役只怕被活活累死。
为了活命,原身东拼西凑了二两银子,买了个喜欢的教坊司歌伎做夫郎,却因为一直以来流连风月气虚体弱,与那歌伎成婚之夜,竟连对方盖头都没掀开就一口气没上来死了。
看这情境,她应该是穿越到了自己正在做的这件微书作品的原著结尾,而当下,正是书中原身死去,而她刚好穿越而来。
可她是怎么死的呢?
林岚想起来,为了完美完成这部作品,她已经连续一年多埋首工作室,饮食和睡眠都极其不规律。
——难道是猝死?
无所谓了。
既然老天让她来到这个世界,她就要好好活下去才是。何况她还有陶瓷微书的手艺在,养活自己应该不成问题。
林岚自觉是个积极向上的人,然而打量了一圈四周的陈设,心里还是不由有些发凉。
这屋子除了她躺着的这张木床,旁边只有个漆红的木柜,上面的漆有些掉落,勉强算作是件家具;天棚是纵横交错的木条,上以树枝和茅草遮掩,好像随时会掉下草屑;再看墙面,处处青灰,晦暗的角落里悬着蛛网,不知多久没打扫过了……
再看眼前的“夫郎”,眉目如画,骨相风流,虽然穿着宽大的喜服,但仍能看出两肩宽阔,腰肢纤细,怎么看都是和这间屋子不相称的。
根据原书的设定,歌伎地位低微,纵然再美艳或有才艺,寻常人家的女子也是不屑于娶来做夫郎的,不过原身早已将家产败光,连吃饭都成了问题,哪里还有钱去求娶好人家的男子。
说来两个都是惨。
林岚在大脑里过了一便这本书的主要内容,心里有了底,只是眼下这男人怎么办?难道真的要和他同床共枕?
不会不会。女尊朝妻为夫纲,只要她不采取主动,他应该也不敢把她怎么样。
可接下来事情的走向和她想的不太一样。
温羡被移开手,脸上并没有任何不悦之色,仍是浅浅笑着,起身道:“时辰不早了,奴伺候您歇息吧。”
说完也不待她答言,径自吹灭了窗台上燃着的蜡烛。
刹时一片漆黑。
林岚自觉不安,努力适应着黑暗,借着月光看清了这男人正在做什么。
床前,温羡低首开始解身上的衣带,三两下已然除去罩衫和本该穿着睡觉的中衣,上身不着寸缕,下身也只剩一件亵裤。
穿来后一直努力保持淡定的林岚终于开始有些遭不住,在微弱的月光里瞪大了双眼。
他这是要干什么?!
转念又一想,新婚燕尔,洞房花烛,他能干什么?
林岚顿感不妙,后知后觉地别过脸去,大声制止了他:
“你等下!”
温羡的手指白皙纤长,此时停下了手上的动作,不解地望着床上的女人。
在温羡的记忆里,从林岚前去教坊司,次次都要点他名出来弹琴,陪她喝酒,喝上几杯过后还会动手动脚,拿一双恨不得登时吃了他的眼睛瞧他,如今把他娶进了门,却做起什么正人淑女的姿态,真是令人作呕。
林岚不知眼前人对自己的腹诽,却也感受到对方疑惑的目光,意识到自己当下的拒绝不符合原主人设。为了不带来没必要的麻烦,她还是给自己找了个理由。
“那个……我今日身子不舒服,以后再说吧。”
温羡闻言,低首唇角微扬。这女人从前就因为沉迷男色气虚体弱,这会儿竟到了连洞房都不能的地步,真是老天有眼。
再抬头却仍是那副恭谨疏离的姿态。
“既如此,谨遵妻训。”
温羡本就生得好看,说这话的时候更是一双凤目中半是柔情半是羞怯,别是一种风流姿态。
说完,他吹灭暖阁里的蜡烛,屋内顿时漆黑一片。
黑暗中,林岚感觉到有人从她脚下爬上来,轻轻拉她躺下,“妻主,既然不舒服,就早些歇息吧。”
那声音明明温婉顺从,充满关切,林岚却莫名听得脊背发寒。
烟花柳巷之地买来的夫郎,哪里就忽然有了真心。原书里这男人不过是个无关宏旨的小人物,作者只简单交代了其身世背景,她对这人过往的细节一无所知。
不过她熟悉这本书的设定,知道根据女尊朝律法,贱籍被赎身一年后可以转为良籍。所以,眼下这男人讨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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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八成不过是图她的良籍罢了。
也好,这样各取所需,谁也不必亏欠谁。
这样想着,躺下后的林岚发现床其实很小,两个人躺下后中间并没有多少空间,除了鼻息中盈入的一股似有若无的甜香,她还能感受到脸颊上那人呼出的气息。
半刻钟之后,听见枕边人均匀的呼吸声,林岚觉得还是无法忍受和陌生异性如此亲密的接触,起身下床,床板随着她的动作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
她心里一惊,回头望向床上的人。
他双目紧闭,一双长睫在月光下显得安静美好,修长的双手交叠在胸前,随着呼吸一起一伏。
还好,并没有吵醒他。
点燃一盏油灯擎在手里,林岚轻手轻脚地走出卧房。
卧房的隔壁就是堂屋,空间比内屋大不少,林岚借着手上微光,勉强看清楚了这间堂屋的样子:天棚和地板自不必说,也和她刚出来的卧房内一样乌突突的,墙角的蜘蛛网多得让人以为这里是盘丝洞。整间屋子里称得上陈设的只有一张八仙桌和两张木椅,衬得屋内空旷冷寂。
一阵风起,林岚裹紧了衣襟,将油灯放在桌上,在一张木椅上坐下,用袖子拂了拂桌上的灰,然后曲肱而枕,打算就这样将就一晚。
月光穿过窗棂洒在地上,映着被风吹动的树叶摇晃,伴着沙沙的响声。许是这一日应付那人消耗了不少精力,虽然这样睡很不舒服,她还是很快进入了梦乡。
此时,隔壁卧房内的人却缓缓睁开了眼。
她这是做什么?不肯让他碰就罢了,这会儿竟连同床也不肯?难道刚才掀盖头前的那一晕,真的让人转了性子?
且管她呢。
他倒乐得不用和她肌肤相亲。反正他嫁给她图的是什么,想必她也清楚,自己只要一年内不犯“七出”之条,她也没什么理由休他。而且从前那样多的苦日子都熬过来了,哄这女子一年而已,不是什么难事。
他拿定主意,心里踏实了些,闭上眼等困意来袭。
可他越想睡越睡不着。地面上清冷的月华勾起过往,那些难言的痛苦的过去,再一次出现在脑海。
一年前,东倭入侵浙州海面,母亲温展身为浙州驻防将领,亲自率兵拼死抵抗,眼看要将敌人一举歼灭,却被敌人提前知晓了布防计划,得以绕道逃脱,离开时,东倭军队拿百姓泄愤,将所过之处居民屠杀净尽。
事情过去,朝廷并未给母亲自辩的机会,一番草率的调查后,以“通倭”的之罪将母亲和两个姐姐斩首,作为男子的他则被充为官伎,从此失去了良家身份,成为人人可践踏凌辱的官奴。
那以后,他日日盼着有良家女子能为其赎身,从此便可摆脱贱籍。可等了许久,却等来了急着买人成婚以免缴独身税的林岚。
虽说嫁给有良籍的林岚,他可以从此不必再在教坊司卖笑逢迎恩客,可谁人不知林岚是个不学无术的纨绔,竟有本事将好大的一份家业生生败光,如今落魄成农女,仍是不思进取,只知享乐。
跟着这样的女子,哪有什么前途可言?
看来要早早筹划,待一年后换了良籍身份,尽快脱身才是。
正想着,堂屋内突然传来“啊”的一声,那声音极具穿透力,震得他心里一跳,不由蹙眉。
夜半三更的,这女人在做什么?
2. 第2章
或许是因为堂屋空旷,林岚趴在桌上睡着后就觉得格外冷,每睡不了多久就被冻醒。等到好不容易睡熟,却觉得手臂上痒痒的。
一开始她还以为是蚊子,用另一只手去拂,那痒的感觉却没有消失,这才觉得有些不对。待睁眼借着油灯的一豆微光看去,竟看到一只拇指盖大小的蜘蛛趴在她手上!
大脑一瞬间竟宕机了半秒,才发出那声刺破黑夜的尖叫。
本指望喊声能将手上的不速之客吓走,谁知对方却一动不动,身上茂密纤细的毛吓得林岚头皮发麻,四下打量着有什么东西可以将其制服的工夫,余光里的卧房闪出一个人。
“妻主怎么了?”温羡披着中衣,裸着胸膛走近。
林岚顾不得说他衣衫不整,以目示意她手上的状况。光线晦暗,那蜘蛛颜色又淡,温羡费了一番眼力才明白发生了什么。
心里不由冷哼一声,“一个大女子,连这样小的虫子都怕,果然是个废物。”
脸上却是没什么表情,如抓一颗豆子般将那蜘蛛抓起,丢在地上。
“妻主,没事了,这蜘蛛无毒的。”
终于松了口气的林岚见眼前人一脸无所谓的样子,心里刚升起的一点感激顿时烟消云散。
那是有毒没毒的问题吗?
难道没毒这玩意儿就可爱起来了吗?
算了,看来女尊朝的直男也是直男,而且对方到底算是帮了自己。她懒得和他计较,挤出一个假笑:“谢谢你哈。”
“妻主客气了,只是温羡有一事不明白……”
林岚将腿拿上来,抱膝仰头看他:“你说。”
温羡环顾了下夜风瑟瑟的堂屋,“妻主为何睡在这里?”
不想和你睡。
不习惯和你睡。
你好香熏得我头疼。
林岚琢磨一番,觉得怎么说都不好,想起原身有气虚的毛病,佯作无奈道:“我何尝不想与夫郎洞房,只是郎中交代过,若我仍日日亲近男色不知收敛,只怕要不了半年便要一命呜呼……”
反正没人知道原主已死,她这样说既合逻辑又贴人设。暗暗夸自己一句,她盯着眼前人的反应。
“原来如此,今日是温羡唐突了,竟不知体贴妻主。”温羡将胸前的带子系上,一片群山连绵当即消失不见。
看来混过去了。
而且有了这个理由,她再也不用和他同床也没人会说什么。林岚十分满意自己编瞎话的本事,唇角刚刚勾起微笑,又听他道:
“只是堂屋东边还有一间卧房,妻主为何不去那里睡?”
原来他说的是这事。
这样与剧情无关的细枝末节,原书自然是没提到过。然而作为一个主人,不知道自己家的布局显然是不合情理的。
她埋怨自己方才怎么就没转满院子转一圈,了解下这里的布局。然而事已至此,她也只好硬编。
“那间卧房太小,我嫌闷。”既然成婚,肯定用的是主人睡的大卧房,所以她猜剩下那间狭小,应是没错。
果然,温羡闻言没再说什么,转身进去卧房,半晌便出来,手里捧着一叠衣服,长睫轻颤:“妻主早些回房歇息吧,东屋我去睡。”
说完也不待林岚答言,径自从堂屋东边穿了过去。
这人还挺识趣的。林岚望着对方清癯的背影,揉着发酸的脖子,起身走到温羡刚睡过的床前。之前闻过的那种甜香再次侵袭到呼吸之间,她有点难受,但半宿来的折腾让她很快忘了这样的困扰,很快进入了梦乡。
这一觉睡得格外踏实。次日,直到日上三竿,林岚才缓缓睁开眼睛。
不过她醒来,也并不是因为感受到了明目的天光,而是闻到一股食物的香气。不同于昨晚让她不适的甜腻香气,此刻闻到的这种让她忽然觉得很饿。吞了下口水,她起身推开门,映入眼帘的景象,让她第一次在这个与她原来的世界大相径庭的异时空感受到了美好。
院子一角,温羡坐在炉前,轻轻摇着扇子照顾火候。微风拂过,他的一头如瀑青丝被撩起几根发,映着远处的蓝天白云、近处的嫩绿垂柳,显得格外恬静安宁。
怪不得这里的女人都爱成婚。林岚想,每日醒来,就有好看到的男人为你洗手作羹汤,愿意为你生女育儿,而他们所求,不过是与你一生一世一双人,让你好好待她们罢了。虽然眼前这人讨好她的动机有待考究,但眼前的这副景象,如此真实而自然地让她产生了生活美好、活着真好的感受。
林岚靠在门边胡思乱想的时候,肚子里忽然不争气地叫了起来。她下意识想闪身回房,却见炉前的温羡侧过头,冲着她温柔一笑:“妻主饿了吧,我煮了早饭,这就好了。”
他说着关了灶门熄火,挽袖从仍然在咕嘟着的锅里盛了一碗端到院中的石桌上,“妻主尝尝。”
从昨晚穿来,林岚便没吃过什么东西,这会儿正饿得发昏。她任由他拉着坐下,满怀期望地向那碗中一看:缺了一角的粗瓷碗里,红彤彤的不知名果子被煮得稀烂,在碗里软瘫瘫的一团,汤水清红,能看出里面连糖也没放。
这是早饭?
林岚蹙了蹙眉。作为常年独居的人,林岚对食物的要求实在不高。每日一睁眼,林岚就去工作室忙微书作品,往往饿得发昏了才想起来吃东西,吃的也不过是泡面、速冻水饺这种。可眼前这碗东西,她却仍然觉得难以下咽。
“是奴没用,做的吃食没让妻主满意,可奴一早起来就翻遍了整间院子,并没发现有什么能入口的东西,只好去路旁的树上摘了些野果,勉强煮了这一锅,想着至少能给妻主果腹……”
好委屈的一张脸。
林岚知道他这是在告诉她,巧夫难为无米之炊。
虽然这男人惺惺作态的样子让她无语凝噎,但她也明白,若再不想法子赚些钱,照家里目前这个状况过下去,她早晚也得饿死。
“原来是这样,真是辛苦你了。”她看了眼石桌上的碗,到底没勇气喝下去。
“我这会儿并不饿,打算出去转转,你自己吃吧。”她说完回身去卧房取了外衣穿上,径自向门外走,走到一半却被拉住衣袖。
林岚回头,见新娶的小夫郎拿一双剪水眸看着她,哀哀道:“求妻主,不要再赌了……”
???
“赌什么?谁说我要去赌了?”话一出口,想起原主的人设,林岚很快明白过来,续道:“我的钱都用来买你了,哪里还有钱去赌?今日出去,不过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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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找份活计,免得你跟着我饿死。”
她故意说得漫不经心,装出一副逼不得已的无奈模样。温羡眼中闪过一丝不可置信,说出的话倒是对她信心十足一般:
“妻主能这样想,是奴的服气,”他放开她后退一步,“既如此,奴今日就在家洒扫庭院,静候妻主平安归来。”
在原来的时代独立惯了的林岚十分不习惯骤然被人这样称呼,随便应了两声,快步走出了门。
待林岚的身影消失在大门口,温羡转身进去昨日睡过的小卧房,将藏在床底下的一个布袋拿出来,哗啦啦倒出铜板。
温羡数了数,这些在教坊司攒下的钱,也就够他自己买半个月的吃食。这女人从前便不学无术,竟生生将一份偌大的家业败光,身量又瘦如弱鸡,不似别的女子高大强壮,要指望这样一个人来养活自己,简直可笑。
要想好好活下去,等到拿到良籍的那天,自己也要想办法才行。
这会儿日头升高,又是盛夏时分,天气开始热了起来。
林岚以手作帘遮在额前,走在县城最繁华的朱雀街上,留意街上的商铺门口是否贴有招雇伙计之类的消息。
可在招人的多是酒楼,她能做的也不过是跑堂、后厨打杂这类没什么门槛、只要勤快和力气的。然而即便是这样的活,对方一见她的身量,便料定她吃不了苦,竟没有一家肯雇她的。
今日家里已经断炊,不知道人如果不吃饭几天会死?家里还有个要养活的,难道要他和她一起饿死?
林岚饿得脚步有些虚浮,开始后悔早上没喝下那碗不知名果汤的时候,忽然又看到了一个招工的告示。
再仰头看那店铺的牌匾,只见古朴的木匾上写着“天一阁”三个烫金大字,林岚又打量了一番店内陈设,欣喜地发现里面的博古架上摆着盘子、碗、茶壶、花瓶等各种瓷器。
常年在这些器皿上做微书,见到这些东西的一瞬,她竟有一种和老朋友在异世重逢的喜悦。
她压下心底的激动,再去细看那招工告示。原来这间瓷器铺确实是在招人,但招的工种和她熟悉的陶瓷微书毫无关系。
——人家要的是厨子。
林岚觉得自己心头的火焰山如同忽然被浸入冰冷的海水中,霎时凉了个透。去做饭,还不如去那些酒楼做跑堂呢,至少跑腿不会让人食物中毒。
可家里还在等米下锅。瞧她出门时那男人看她的眼神,分明就是不信她有本事赚钱回去,今日若真的一文钱都拿不回去,岂不是教他看扁了。
何况这间瓷器铺虽然要的是厨子,但若是能先留下来,她自己有机会让掌柜看到她的实力。
念及此,她抬脚走了进去,然而并未发现半个人影。
身后就是摆满各种瓷器的博古架,那上面的瓷器看起来胎质纯净,纹样细腻,应是上等珍品。还有那角落里的落地大瓷瓶,胎体洁白,釉彩清雅,更是珍品中的珍品。
把这么一屋子宝贝就这么仍在这,这掌柜是多大心?林岚喊了两声,见仍是没人出来,转身要走,却被角落里的动静吓了一跳。
那落地瓷瓶里,不知何时钻出一颗小脑袋,正用一双充满童真的眼睛望着她。
“你找谁呀?”
3. 第3章
小脑袋上梳着双环髻,白净的小脸上不知从哪里蹭了一抹碳灰,露出的半截小身子上穿着半袖罗衫,那款式虽常见,用料却是极好的棉麻,不是寻常百姓家买得起的。
林岚猜测对方是掌柜的女儿,“小姑娘,你母亲在家吗?”
“你找老程?”小女孩双臂一撑,从瓷瓶里跳了出来,稳稳站在地面,拍拍手,将林岚上下打量一番,“你是来应招厨子的吧?我劝你呀改日再来,这会儿不要自讨没趣。”
林岚不明所以,听见楼上隐隐传来争执的声音,接着开门声后,楼梯上以前以后走下两个人来。
前面的人步履匆匆,连连向追在后面的人摆手,“程掌柜莫要再说了,您这里的货我确是拿不了了,告辞告辞。”
程掌柜将人追到门口,语气近乎哀求,“门掌柜,看在合作多年的份上,我程雪再给你让一分利,你看如何?”
“嗐,”门掌柜停住脚步,回身苦着脸:“别说是一分利,就是三分也不成了,都跟您说了,我那小店开在京城,那儿的人什么高品没见过,日子长了,也都图个新奇别致,您的东西好是好,我千里迢迢地运回去卖不出银子,不是这么个理么?咱都是做生意的,您应该能理解才是呐。”
程雪叹了口气,“小店地处边陲,确实不知道京城瓷器市场的风变了,您年前订的货,我们早已备了出来,您若是不要了,我们真是损失惨重……”
“不过门掌柜说得有理,都是做生意的,合该互相体谅,”程雪语气轻快起来,从胸口掏出一张银票递过去,“这是您的订金,您收好,以后有空还来我这里喝茶。”
林岚虽然开着个生意惨淡的工作室,生意场上的事知道得不多,却也明白订金这东西就是用来防止买家反悔的,悔单不退是双方都认可的常识。
那门掌柜却假装不知道这事一般,伸手将那银票接了塞好,笑着拱手,“自然自然,程掌柜大气,门某改日再来拜访。”
说完转身就要跨出门槛,却被身后一声清脆的女声叫住。
“掌柜留步,敢问您方才说京城的人图个新奇别致,是怎么个新奇法?”
林岚从房间的阴影里走到门口,踏着脚下的细碎日光,躬身施礼。“在下对瓷器等物颇有兴趣,若是方便,不知前辈可否指点一二?”
程雪这才发现屋里还有个外人,疑惑地看了女儿一眼,得到了同样疑惑的眼神。
门掌柜却不疑有他,整理了下刚放好银票的领口,“没什么不方便的,说来也不是什么秘密……”
林岚听他絮絮叨叨一番,明白了是怎么回事。
原来三个月前,皇帝收到了一件闽南进贡的瓷器。那瓷器上的花鸟纹样纹饰精美,构图精巧,色泽艳丽,很是得皇帝喜爱。京城的一些消息灵通的瓷器商得了信,从闽南进了一批风格相近的瓷器,很快便卖到脱销。
门掌柜算是消息不算太灵通那批。看到人家卖得好,要去闽南寻找货源,顺路来江州将去年定的白瓷取消。
“山水淡雅,花鸟富贵,确实能为素色瓷瓶增添一点雅趣,可若是看久了,只怕也觉得无趣,您若是肯留下我,我可以帮您设计出一种市面上从未出现过的图案。”
送走门掌柜后,林岚向程雪毛遂自荐,希望能留下做个帮忙的伙计。
其实早在西周时期,就有刻在甲骨文上的微刻作品出现。虽然微书创作难度大,历史上有记载的微书艺人极少,但也没有证据表明市面上不曾出现过陶瓷微书作品。
还好林岚是穿越到小说里,不然她还真不敢打这种包票。
掌柜程雪和林岚年纪相仿,看起来却比林岚深沉不少。她有意考验眼前的姑娘,并未立即答应,反问道,“从未见过的图案?古往今来,瓷器上的图案不过山水、花鸟、人物,亦或是回纹、弦纹等单一反复的纹饰,还能有什么?”
林岚回身从博古架上拿起一个瓷瓶,那瓷瓶上画着几支盛放的杏花,设色淡雅,却是很常见的图案。
指尖在瓷瓶上的图案摩挲,林岚将瓷瓶递在掌柜跟前,“如果我可以在这杏花的花瓣上面写上诗句,不知算不算出新?”
那瓶子不过手掌大小,上面的杏花如豆,花瓣更是比米粒还小上几分。
一直抱膝坐在木椅上听她和掌柜的程媛听说,跑过来拉下林岚的手臂,看清那花瓣有多小后,眨着一双大眼睛不可思议地望着她,“姐姐怕不是说笑,那花瓣上怕是写一个字都困难,别说写一首诗了。”
“确实不是容易的事。”林岚摸了摸小姑娘的头,笑容温柔,语气却十分郑重,“我若写不出,便再也不登你家的门,如何?”
程雪不置可否,淡声道:“且写来看。”
林岚没有食言。一个时辰后,程雪拿着水晶镜,看到了淡粉杏花花瓣上的诗句:
纵被春风吹作雪,绝胜南陌碾成尘。(注1)
笔法刚劲的十四个字,竟排列工整地出现一片小小的花瓣上,且每个字的笔画、笔锋都清晰可见。
“哇,姐姐真厉害,怎么做到的!”程媛真是天真烂漫的年纪,跟着母亲看完,忍不住出声夸赞。
程雪母女是亲眼看着林岚完成这件作品的。她没有借助水晶镜,似乎是凭着感觉,一笔一画地写完了这十几个字。对普通人来说,那样小的字看都看不清,而她写出的这些字,不仅排列工整,每个字都和寻常大小的字一般,笔画间钩环盘纡,变化万千。
而对于完成过万字微书作品的林岚来说,做这件作品,技术上几乎没有难度。唯一的难处在于工具不算称手。平时做作品,她一般都会自制毛笔,用狼毫或羊毫,只留两三根毛,做出极细的笔尖,这样的笔既能带色,又不会携墨太多。
可眼下显然没有这样的条件。她只好直接用程媛习字的狼毫改造了一下,尽量做出可以下笔的样子,差强自己意地完成了作品。
然而这样的作品显然已足够令人惊叹。
程雪反复看了几遍,半晌无言。二十年来她坚持做白瓷,将釉面做到极致,却从未想过这小小的一方天地,竟也能如此大有乾坤。
既然一只花瓣能写下十几个字,那若是将这一树杏花写满,岂不是可以赏《诗经》、读《论语》?
“此等技艺,确实不是常人所能为,”程雪放下水晶镜,“这瓷瓶,今晚就可入窑烤花,只是本地百姓并未见过这东西……”
林岚知道掌柜心里的顾虑。
龙华县地处边陲,百姓生活困苦,购买器皿注重实用;而殷实之家虽然出得起高价,却只喜欢追逐京城流行,这样新奇精巧的设计,他们未必欣赏得来。
作品是否优秀是一回事,能否用来赚钱又是另一回事。
“掌柜放心,这件瓷瓶今晚重新入窑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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制后,明日便请掌柜将其摆在店铺内,若是日落前有人将它买走,就请掌柜留下我,若是无人来买,如我之前所言,我便再不出现在掌柜眼前。”
林岚语气郑重地说着,肚子里却不合时宜地响了起来。
这才想起来自己出来找活计的目的。明日能不能将那瓷瓶卖出去且不说,今日吃饭的问题怎么办?
程雪看出她的窘迫,温声道:“可以,只是我们店里本来招的是厨子,你给我们做顿饭,我便按一日的工钱结给你,至于那瓷瓶的事,我们明日再看。”
林岚心里一暖,感动得简直有点想哭。表面上却只道了谢,打算用一餐美食报答程掌柜。
然而在庖房鼓捣了半个时辰,这样的想法很快变成了“做顿人能吃的就行”。她没生过灶火,为了点柴火差点把房子烧了,好在最后也算完成了任务,又半个时辰后,一锅砂锅粥,一碟发黑的炒白菜出现在程家饭厅的木桌上。
“嬢嬢,你这做饭水平,简直和我娘差不多嘛!”程媛跪在木凳上,双手拄着下巴,一点不给面子地笑出声来。
程雪剜了女儿一眼,叹了口气,将一个钱袋放在桌上,对站在一旁一脸尴尬的林岚道:“这些钱你拿着,先回家吧。”
林岚看着桌上的饭食,不好意思伸手拿钱。她怎么看怎么觉得,做这顿饭不像是为了报酬,倒像是为了报仇……
程媛见她不好意思,从木凳上跳下来,将桌上的钱袋塞在她手里,“姐姐拿着吧。”
林岚没有再推辞,将钱袋收好,“煮饭确实不是我擅长的,这顿饭做得也确实不值这么多钱,我明日来店里帮忙,这些,就算作我今日预支明日的工钱吧。”
“也好。”程雪颔首,“还未请教女郎名姓?”
林岚说了,却见程掌柜面上露出讶异之色,“你……你就是林岚?”
是了,这原身既然是本地富户之女,行事又张扬,有人认识也不稀奇。生怕影响自己得到这份活计,林岚拱手赔笑,“是,不过在下已然不是从前的那个林岚,还望掌柜给个机会才是。”
程雪恢复了镇静的神色,“明日巳时开门,不要迟到。”
林岚应声,转身向街上走去。此时日头已经有些偏西,地面上留存的热气却正是蒸人的时候。林岚打听了一番,终于找到了菜市场,买了些米和青菜,提着回了家。
家明明还是早上的那个家,却变得整洁干净了许多。
“妻主可回来了……”
此时温羡迎上来,见林岚买了菜,面上拂过一丝讶异,很快又露出笑容,伸手将林岚手里的东西接过,放在石桌上,又用衣袖将石凳拂了一遍,拉着林岚坐下。
“妻主真是厉害,这么快就找到了活计。”
林岚不想看他故作姿态,问:“你有什么事要和我说么?”
这人早上借着煮野果催她出去赚钱,这会儿又这般殷勤,必然别有所图。
“没……没什么,只是妻主整整出去了一日,奴实在是担心。”
“好,那我回去休息了。”
林岚累了一天,没心情哄人,既然他不说,说明不是什么大事。若是真的需要她知道,他眼下依附于她生活,必然早晚会告诉她。
说完,林岚向卧房走去,走到门前的时候,听见身后那人道。
“奴想出门做些营生,贴补家用。”
4. 第4章
林岚听得出来,温羡应该是好不容易鼓起勇气说出这句话的。
女尊朝虽然没有法令明令禁止男子经商,但若真有哪家的夫郎抛头露面,不仅这夫郎本人会被人指指点点,他背后的妻主也难免会被人议论无能。
温羡自然应该想到了这一层,所以才百般示好,来探探她的反应。
林岚回身,望向眼前的夫郎。
他今日穿了一件月白色的袍衫,木簪束住的头发如墨瀑般垂落,一双丹凤眼美而不媚,反而眼底透出一股清冷,似于眸中藏了一处寒潭,让人一眼望去便移不开眼,不觉想要探看更多。
加上他身材又高大而清癯,一眼望去,如松竹玉立般风仪清雅。
林岚忽然有点理解,为何原身明明已然穷到只能靠买歌伎成婚,却还偏要买个这么贵的。
然而对搞钱第一的林岚来说,好看毕竟不能当饭吃。
她的微书作品虽然对这里的人来说还算新奇别致,可到底市场前景未知,能不能靠这手艺让自己活下来还说不准。
若是这个买来的夫郎能养活他自己,她便少了一分负累,也就在这个世界多了一分生机。而且他本来就是这里的人,比她更了解这个时代的细节,说不定真能让他搞出什么明堂也未可知。
是以温羡提出的这件事,林岚自然没有不乐意的道理。眼下的她只想过好自己的日子,至于别人怎么议论,她才不在乎。
于是她没有半点犹豫地愉快颔首,“行啊,你想做什么呢?”
立在她跟前的温羡显然没想到,自己颇有些不守夫道的要求这么快就被答应了。
不过这两天来,这女人身上有太多不寻常的地方,他这会儿也不再纠结,只当她是经历家中大变,又堪堪昏死过去一回,就此真的□□回头。
至于要做什么营生,温羡已经认真思考过。
他虽是男子,但母亲和姐姐自幼对他十分爱重,既让他学些男红针黹,泡茶煮汤之类的大家公子应会之事,也请了先生教习他经史子集、琴棋书画等本只有需要科举应试的女子该学的科目。
那针黹之类他做起来手艺一般,会读书识字自然也赚不来银钱,想来想去,只有从前在家做的香饮得过不少称许,如今正值初夏,天气热了起来,或许可以试着在酒楼、小吃摊附近支个香饮摊,做些卤梅水、冰瓜饮之类卖给过往行人。
温羡将自己的想法说完,忐忑不安地等待着如今手握他命运之人的反应。
谁料对方展颜一笑,“你这香饮摊……就是个奶茶店嘛!”
林岚一时忘了自己已经穿书,脱口说了个对方听不懂的词,随即意识到后又马上改口,“我是说,主意不错!”
虽然林岚不懂创业,温羡这主意听着却着实靠谱,只是她这会儿已然饿了一天,已经没力气再陪他聊下去。
见温羡仍没有结束这个话题的意思,林岚忍不住问:“你……还有事吗?”
此时金乌西坠,温羡纤长的睫羽被夕阳在眼下投下两片阴影,他沉默半晌,终于又抬首对上她的双眼。
“做香饮,奴需要买些东西……”
他终于吐出这句话,却还是觉得难为情,不觉咬住下唇。
父亲从小便教育他,身为男子,要会侍奉妻主,也要有能独自安身立命的底气,如今虽然委身于林岚这样的妻主,他却也并不愿意向她伸手,可若他用自己存下的那些钱来买,没几日便会用光不说,岂不是让林岚知道,他宁可给妻主煮些来路不明的野果,也不肯将自己的体己拿出来给两人买粮?
林岚并不知眼前人陷入了怎样的自我辩难,见他这副样子,还以为是什么天大的事。
“不就是要用钱么,”林岚将程媛塞给她的钱袋拿出来,数出一半,伸手拉过温羡的手腕,将铜板放在他手里,“借你,三分利,等你赚了钱还我就成。”
温羡没想到这个从前恨不得为他一掷千金的女人,如今连这几个钱都要和他算计。
然而身为奴籍的他除了在林岚这里,也确实再没有能借到钱的地方,因此他也并没有什么讨价还价的资本。
“多谢妻主。”
将手里的钱收好,温羡走到石桌前,看了看林岚买的菜,终于问出了林岚希望进行的下一话题。
“妻主饿了吧?想吃什么?”
·
半个时辰后,已经饿得快灵魂出窍的林岚终于吃上了饭。
夕阳的余晖下,两个人就着小院的石桌,一个风卷残云,狼吞虎咽;一个敛袖悬箸,细细品嚼。
没多会儿,感受到粮食落尽胃里的林岚终于回魂,看着举止有仪,坐得跟她小时候上课一样的温羡。
她忽然想到,这样一个人,应该是不甘心委身于自己这样一个沉迷酒色的浪□□子吧?他想出去赚钱,会不会是在为了以后离开她做准备?
两人接下来要朝夕相处,她不想日日和他绕圈子,索性支着下巴问他:
“你想出去摆那个香饮摊,是不是想等一年后得了良籍,寻个由头让我休了你,再拿着攒下的钱另外寻个好人家?”
正悬腕夹菜的温羡显然没想到从来思想简单的女子会想到这一层,动作一滞,微僵的嘴角还是扬起笑容。
“妻主说哪里话,奴既然嫁给妻主,便此生都是妻主的人,断不敢有旁的心思。”
说着又给林岚的碗里夹了根菜,“妻主再用些。”
不承认,好吧。
她无意对他人缄口之事穷追不舍,却蓦地发现正在往她碗里夹菜的人手腕一翻,露出一块拇指甲大小的伤疤,那暗红色的伤疤落在白皙而经脉分明的腕处,显眼而不合时宜。
“你这伤是怎么弄的?”
林岚知道那教坊司是官府治下的风月场所,对因罪没入的歌伎管理只会更加严苛,也不知眼前这个哪怕饿了整日,吃饭时也要保持仪态的男人,在那样一个承载人最肮脏的欲望的地方,究竟受过怎样的折磨?
都怪自己口不择言,自己这样问,岂不是揭人伤疤?
林岚一边自悔,一边想着换个话题,却听坐在对面的人敛好袖口,一双凤眸里无波无澜,只淡淡道:“不记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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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温羡何尝会忘记。
一年前他初入教坊司,因姿容不俗,很快便成了司中行首。许多高门贵女看中他的样貌,为与他共度春宵,不惜千金一掷。身为奴籍的温羡没有资格拒绝,于是选择毁了自己——用刀将自己腕内生着守宫砂处的皮肉生生剜下。
那些贵女知道了,一来觉得他这身子是否还清白无处求证,怕白白出了高价;二来也是听说他流了不少血,纷纷觉得晦气,竟再无人提过要他陪夜。
自那以后,温羡如愿于此一事上解脱,也渐渐失去了行首的名头,只在坊内做个抚琴陪酒的艺伎,后来才遇见原身。
林岚大抵能猜到温羡的这份心思,见他陷入沉默,语气轻快道:“我眼下虽穷了些,却还算有惜美之心,你跟了我,至少不会挨打,不会被逼做不喜欢的事,”她说着起身,伸出食指点了点他的肩膀,“所以你呀,不如老实待在这儿,别老想着跑的事儿。”
官府随时会抽查女丁的婚事情况,只要她还需要他一天,就断不会放他走。
林岚本意是安慰他不必伤怀,顺便为了两人共同的致富目标做个思想教育,自觉手上力气不大,不料却仍让对方痛得皱起了眉头。
温羡不再应声,低垂着眉眼,似乎在忍受巨大的疼痛。
这人身上……总不会到处都是伤吧。
加上人又这样瘦,要是因为这些旧伤和营养不良什么的得什么病,那也太惨了吧。
念及此,林岚将装钱的布袋掏出来,自己留了三个铜板,其他的尽数放在温羡跟前。
“这些钱,你拿去请个大夫看看,好好调理下身体。”
温羡投来疑惑的眼神。
想起自己刚才还跟眼前人要了三分的子钱,这会儿的行为确实有点人设前后不一致,林岚忙又出言找补:“你既嫁入我林家,就是我林岚的人,和借你银钱做生意不同,我花钱给你治伤,就如同出钱修剪这院子里的草木、补那墙上的窟窿,都是为了让自己活得舒坦些罢了,和你本身并没什么关系。”
林岚一口气说完,确保自己眼里没有流露出一丝同情后,漠然地对上温羡的目光,看见里面如星星一样的东西一点点湮灭。
“既如此,那就多谢妻主了。”
·
是夜无风无月,小院里的两间房内,并无一人安寝。
林岚躺在床上,望着窗外墨色的天空,琢磨着将天一阁里自己的微书作品卖出好价的门路。
因为明日的瓷器铺的作品能否卖出,关系着林岚能否留在瓷器铺,获得一份相对稳定的口粮,林岚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地睡不着,思考着将作品卖出去的法子。
想来想去,还是觉得除了要寻到识得并认可微书技艺的主顾,作品本身也得符合瓷器市场主流审美才行,可她对这个世界里的这些细节并不了解,要是能找个人问问就好了……
同一片夜空下,另一边的西屋内,向内侧躺着的温羡则在反复思考:
如果一个女子不想自己离开,又愿意花钱给自己治伤,那她会不会多少对自己,有那么一点感情?
5. 第5章
然而几乎是起念的同时,温羡又很快否决了这个想法。
就算这女人真的因为什么转了性子,他也万万不能掉以轻心,她也可能只是怕自己跑了要交那独身税,打个巴掌再给个甜枣罢了,刚刚不也是她,借钱给自己夫郎,还要三分的子钱?而且她也说了,花钱给自己瞧大夫,不过和修补房屋无异,自己又何必多想?为今之计,还是要多为自己筹谋,日后才有机会做他想做的事……
如此思来想去许久,温羡才觉眼皮沉沉,缓缓阖上双眼。
天色将明未明,院内的树影斑驳地落在屋内。
好不容易睡着的温羡本就觉浅,恍惚间看见地上的树影上叠着一道人影时,不由瞳孔放大,骤然坐了起来。
待看清眼前人,放心又不放心地下意识抓起被子,尽可能地盖住身体。
“妻……妻主怎么在这里?”
林岚很是无语。昨夜也不知是谁在她面前孔雀开屏,这会儿这副样子又是什么意思?
看着他如一只受惊的小猫,她有意出言戏谑:“别怕,我还想多活几年,你安全得很。”
说完也不待对方答话,径自坐在温羡床边。
“你是从京城来的,可知道这些年来,皇城里为何流行起设色艳丽的瓷器?”
于温羡而言,京城承载着许多美好和痛苦的过去。母亲和长姐常年在浙洲驻防,他则跟着比他早出生不到半刻钟的二姐在京城,由家仆照顾,虽然不得常见母亲和长姐,但她们每次回家都会关心他的课业,给他带海边得的珍珠、贝壳之类,是以日子虽然平淡,心里总是有份期盼,还算温馨幸福。
直到那日,朝廷派来的钦兵闯入他的家门,将他关入天牢,被告知母亲犯了“通倭”重罪,皇帝震怒之下,要杀绝温府所有女丁,如此还不解恨,还要把他没入边陲之地的教坊司充为官伎……
然而他也知道,虽然如今自己沦落至此,但那些事和眼前的女子无关,眼下于他而言最重要的事,是借这个人的良籍好好活下去。
听见林岚问,温羡猜到和她要想法子赚钱有关,便知无不言、事无巨细地一一说了。
“原来如此,”林岚听完,眼里顿时亮起了光,她起身想拍温羡的肩膀,又想起他似乎有伤,手在半空又不好收回来,转而摸了摸他的头,“多谢了,你早点休息吧。”
说完转身便走到门外,为他轻轻带上了门。
天边已经泛起鱼肚白,林岚困得直打哈欠,回到东屋后倒下便睡。
翌日清晨,林岚又是闻着饭香味儿醒的。
不过与前日不同的是,今日的早饭不再是什么来路不明的果子,而是一桌清粥小菜。
林岚被请到石桌前坐下用饭,很快发现这桌东西素是素了些,然白粥火候老道,汤稠而不厚;青菜颜色鲜绿,口感脆嫩。
不错不错。
林岚坐在对面的温羡的注视下边喝粥边想,没想到这男人除了好看,还真蛮会煮饭的,能将如此简单的食材化简为珍,做得香味俱全,要是从前在工作室,想要点上一桌这种品质的外卖,也得不少钱吧?
正乱想着,大门传来一阵急促拍门声,接着是一个清亮的女声:“姐姐,姐姐快开门!”
听出是程媛的声音,林岚用眼神示意温羡无事,走到门口将门打开,“怎么了阿媛?”
不过半个门高的程媛扶着门框,缓了口气道:
“姐姐快去铺里吧,有人看了你的作品说我娘是骗子,闹着要砸店呢!”
林岚看了眼天时。
距离巳时还早,程掌柜今日这么这样早就开了门?
谁知没等她问,程媛又焦急道:“今日一早,我和我娘都还未起,就有人来砸门,说要买东西,我娘起来开了门,那人便东挑西看,却不像懂瓷器的样子,只说要最贵的。”
“我娘觉得这人反常,怕她居心不良,便将有姐姐你昨日写的细字的那只瓷瓶拿出来,说了个三十两的高价,想逼她知难而退,谁知这下反而让那女子抓住了把柄,说我们是黑店,竟闹着不肯走了。”
程媛越说越急,眼泪啪嗒啪嗒往下掉。
林岚蹲下身一边安抚,一边开始琢磨这人可能是小说里的哪位反派。
这人听起来是来找茬无疑,可一来这找茬的方式简单粗暴,所以不太聪明;二来这人没有看出那瓷瓶的价值所在,所以应该不太有文化。
脑中简单做了小结,林岚开始努力回忆《风月鉴》里是否有类似的人设。
她想来想去,还真想到一个人。
本县龙华县县令贺鸿升有个外室所生的女郎,名唤贺琰,因为一直以来不为正夫许氏所容,一直养在京郊,直到三年前许氏去世,贺鸿升才千里迢迢地将贺琰接回。
贺鸿升从京中被外放来此,又是四十多岁的年纪,膝下却只有与正室所生的一儿,因此对贺琰这个唯一的女郎十分宠爱,生活上任其索取,对其读书也不十分苛责。
贺琰则觉得这都是自己在外二十年和父亲在外吃苦受罪应得的补偿,行事愈发放纵,平日并无半点心思在书本上,反而经常欺压乡里,搞得民怨沸腾。
了解了对手背景和舆论基础,林岚心里忽然有了主意。她引袖替程媛拭泪,温声道:“阿媛别急,姐姐有办法。”
拿定主意后,林岚想着和温羡打声招呼,回头刚出口个“温”字,却见这人不知何时用油纸包了团东西,提过来径直塞到她怀里。
“妻主放心出门。这些馒头是奴早上蒸的,刚刚才出锅,妻主拿着在外面吃吧。”
即使隔着衣服,林岚也能感觉到馒头的热度,还有油纸保不住的香气,先是弥散在空气里,然后仿佛重新集合在一起,直往她鼻子里钻。
林岚提起捆线,本想说几句提醒她这个名义上的夫郎注意安全之类的话,但不知为何到底觉得说不出口,纠结半晌,只淡淡道了句:
“谢谢你。”
全程看见这二人情状的程媛忽然止了哭,边用袖子拭泪边道:“姐姐,你对你夫郎可真有礼貌。”
林岚淡然一笑,将大门用新锁锁好,牵起程媛的小手,匆匆往瓷器铺赶去。
此时天色尚早,街上大部分店铺都还未开门,路上只有做早点的小摊有几桌人在吃早饭,整条街看起来行人稀少,颇为冷清。
然而在同一条街上的天一阁门前,却是另一番景象。
过往百姓将大门围得水泄不通,目不转睛地看着堂上的热闹。
铺内厅上,一个衣着华贵的女子翘着二郎腿坐在厅上,手里摇着一把绢扇。她身上的衣服能看出是上等丝绸,颜色却搭配得不伦不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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远远看去活像一只锦鸡。
女子身旁立着两个同样衣着滑稽、浓妆艳抹的男子,二人一高一矮,高个的手里正拿着林岚昨日做的杏花瓷瓶,对着程掌柜阴阳怪气:
“这么个小物件,掌柜竟然敢卖三十两的高价,还敢说你不是奸商,你这店不是黑店?!”
另一个矮个的美艳男子叉腰和道:“就是,一个小小瓷瓶,能被我们妻主看上,是你们天一阁的福气,竟敢坐地起价,也不看看我们妻主是什么身份!”
男子声音刺耳,气焰嚣张,直到说到后半句,受了坐在木椅上的女子扫过来的冷眼,才堪堪被抽走了些许气势,话里却仍是不依不饶,定要程掌柜给她们妻主赔礼,并以三百文的价格将那瓷瓶卖给他们。
程雪似乎不想将事情闹大,却也并没有妥协的意思,耐心向坐在木椅上喝茶的华衣女子解释,“这位女郎,如我方才所言,这件并非普通的瓷瓶,您可以用这水晶镜仔细观察,便能发现另有乾坤。”
说着将水晶镜递了过去。
“什么破东西,还得我们女郎用这劳什子来看!”高个男子上前,一把将水晶镜拂在地上,发出咣当一声,细碎的琉璃散落一地。
门外不知何处的野狗被这突如其来的响声吓到,示警般地汪汪叫了几声。
一直拉着程媛在人群中观察情况的林岚适时走进店里,负手打量了厅上三人一番,揉着额头蹙眉。
“这一大早哪里来的狗叫,吵得人头痛。”
此言一出,两个美艳男子觉出话中意味,面色不善地看向林岚,“你说谁是狗?”
“谁叫得大声谁是喽,”她扫了一眼厅上的主仆三人,“公子找不到么?让我来帮你找好了,”说着以手张在耳后做倾听状,佯做喜色道:“找到了!现在正在叫呢!”
“你……”
两个美艳男子一时不知如何回嘴,转而向坐着的华衣女子撒娇:“妻主,这女郎骂我们呢!”
“闭嘴,我贺琰怎么娶了你们两个蠢货。”她说着收起扇子,站起身逼近林岚,“这位女郎口齿伶俐,应该不是愚笨之人,怎的又不认得我,管起了这等闲事?”
果然是贺琰。
其实原书之所以有表贺琰此人,是因为在故事里,原身林岚的母亲看出女儿败家不中用,怕她百年之后女儿无法生存,特地给林岚留了几十亩良田,并将田契写上了旧友的姓名,托这位旧友照看其女儿。
然而这些田地最终被县里占去盖了马场,而盖马场的起因,就是这位叫贺琰的女郎一时兴起想学骑马,看上了实际属于林家的这块地。马场被占后,原身失去了最后的经济来源,生活很快陷入困顿,母亲那旧友也不知所踪。
所以造成原身的悲剧结局,这位县太爷的女郎也称得上居功至伟。
此时见贺琰逼近身前,林岚不疾不徐道:
“正是因为认得您是县太爷的女郎,所以才怕您被黑店坑了,”她说着对贺琰伸出手心:“可否借在下帮您一观?”
贺琰显然不认识被自己占过田地的真正苦主,递了个颜色给拿着瓷瓶的高个男子。
手里接到高个男子送过来的瓷瓶,林岚颔首谢过,随即将瓷瓶拿到店门口,对着日光转动一圈,“这白瓷确实是上品,可却也不过是个瓷瓶,确实不值三十两。”
6. 第6章
话音刚落,众人投来讶异的目光。
程氏母女更是不解。程媛年纪小压不住情绪,仰着小脸蹙眉:“姐姐,你在说什么?”
林岚自然理解她们的心情。
这件作品是她们看着她亲手做的,纵然别人不知道这瓷瓶上的机锋,她却断然没有在这种情况下附和外人贬低自己的作品。
看着程媛气得通红的小脸,林岚半蹲下身,好声好气道:“你去帮姐姐再拿个水晶镜来好不好?”
程媛本来赌气不肯,却到底拗不过母亲的眼神,去柜台后重新取了只水晶镜来。
手里拿到水晶镜的林岚,再次走到门口,将瓷瓶拿到围观的百姓跟前。
此时的日光明朗而不刺目,林岚选了个众人都能看清的角度,将水晶镜悬于瓷瓶之上,“诸位请看。”
镜面上,昨日刻上的十四字诗句随着手腕移动一一展现。经过一夜的烤花,清秀飘逸的字迹与釉面贴合得更加完美,竟如同本来就生在那杏花花瓣上一般。
龙华县百姓虽然生活艰难,但正因如此,有女郎的人家都十分重视教育,哪怕还未有功名在身的女郎也自幼苦读经史。
看见自己读过的诗句藏在这样微小的花瓣之上,纷纷不由发出惊叹:
“这是王荆公的诗句!”
“字写得也太精微了些!”
“是啊,可那花瓣这样小,这字是怎么写上去的?”
坐在厅上的贺琰有些不明所以,不满地咳了两声。
林岚权且装作没听见,对着几个看起来读过书的女郎朗声道:“诸位可认得这上面的字?”
“女郎这是何意,我等虽说还未取得功名,但如此简单的诗句,我等岂有不识得的道理。”
“好,”林岚闻言颔首,转身又将瓷瓶拿到贺琰跟前,平声问:“不知贺女郎可识得这上面的字?”
贺琰脸色顿时难看起来。
她自幼被养在京郊,父亲以砍柴为生,两人的生计都成问题,自是没钱给她请先生。去岁被接回母亲身边,家里虽然有书有先生,可她哪里顾着玩乐,哪里对读书上过半日心。
是以如今她虽然已满二十岁,却连个秀才的身份都没有。这会儿听见林岚问她,心里打怵起来,嘴上却不肯软上半点。
“自然能,”贺琰借着水晶镜看了一遍,将瓷瓶上的字读了出来,“纵被春风吹作雪,绝胜难百展成尘。”
读罢,贺琰忐忑不安地观察着周围人的反应,很快发现围观的百姓在掩口憋笑。知道自己念了别字,急道:“不过几个小字而已,那也不值三十两!”
“确实,”林岚脸上收起笑容,将瓷瓶交还到程雪手中,转而举起另一手中的水晶镜,对着贺琰肃声道:
“可这是西域来的琉璃镜,价值三百两不止,贺女郎可认得?”
原书里并没有琉璃镜这么个物件,所谓西域来的、价值三百两,自然都是林岚随口胡诌。
目的么,就是诓贺琰这个没文化的土大款。
围观百姓中不少人看出林岚所图,不觉开始议论纷纷,面上难掩嗤笑。
然而这些看在贺琰眼里,却成了对她不识宝物的嘲笑。
为了挽回一点方才念了别字的颜面,她扬起头,一脸倨傲而坚定:“自然认得!”
林岚没想到事情进展得这样顺利,自然不会放过已入瓮之鳖,将目光落在被贺琰身旁的高个男子打碎的一地琉璃上。
“既如此,那就贺女郎将三百两赔给程掌柜吧。”
围观百姓受贺琰欺压日久,闻言纷纷附和。
“这贺小娘子不会不肯赔吧?”
“谁知道了,平日里就没少仗势欺人,装傻不赔也不是没可能!”
“是了,也可能是没钱赔,毕竟是个外室生的,比不得那嫡出的贺大女郎有钱。”
越是内心匮乏的人的越是畏惧人言。对贺琰来说,这些话简直刀刀戳在心口,林岚本来只想着让这些平日受过欺辱的百姓看着出口气,没想到他们竟如此给力,说得贺琰脸色涨如猪肝。
“都给我闭嘴!”贺琰一掌拍在茶桌上,震得上面的茶盏和水晶镜叮当响,响声让她意识到桌上还有个水晶镜,连忙看了一眼,见没再打碎一个,才稍稍放下心来,若无其事道。
“不就是三百两,”贺琰递个眼色给高个男子,“柳儿,拿钱!”
说完狠狠拂袖,在一片充满嘲弄的议论声中向门外走去。
那名唤柳儿的小侍不情不愿地拿足了银子拍在桌上,哼了一声,赶忙去追贺琰。
一场闹剧就此结束,可林岚心里却渐渐升起疑问:天一阁的掌柜程雪在龙华县做生意,为何不认识县太爷家的女郎?还有,她与程媛不过一面之缘,小丫头怎会知道她家在何处?
程雪是个聪慧女子,自然看出林岚心底的疑惑。几人收拾完满地狼藉后,程雪将程媛支去做功课,拉着林岚坐下喝茶,将往事徐徐道来。
原来,程雪是林岚原身母亲旧友之女。程家本来在本地是书香世家,祖上出过十几位进士,然而传到程雪的母亲程越这一代,却因为其天生的眼疾读不得书,连个童生也不曾考取,家道逐渐中落,幸而受了故交林岚之母林铭的资助,置了田地铺子,才好歹有了生计。
三年前,那贺琰看中记在程家名下的马场后,想以市价的一半买下。程越在乡里出了名的好说话,本并不十分在意出价,然而那马场却是受了故人之托,自然不肯卖,横行霸道惯了的贺琰却以为程越嫌钱少,有意驳她颜面,一怒之下竟命书吏改了鱼鳞图册,强行将马场归在自己名下,不久后还寻了个由头,将程越一家赶出了龙华县。
程越带着女儿和孙女漂泊在外,因心中自觉有愧故交,再加上外乡饮食异宜,又缺医少药,没过几个月便抑郁离世。临走前交代女儿程雪,让她寻机再回家乡,尽力照看故人独女林岚。
“后来占地风波平息,我遵照母亲遗愿回乡,开了这间瓷器铺谋生,却一直不曾寻得你的下落,谁知昨日你竟找上门来,”程越说着握住林岚的手,“我从前只听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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亲提过你的名字,不敢贸然相认,便派阿媛跟着你寻得你的住处,想着万一有事好为你看顾一二,没想到竟是你先帮了我,不如日后你就留在这里,与我一同经营这家铺子……”
穿越来两日光景,已然接受天崩开局的林岚没想到命运给她留了这样一个隐藏buff。既然程家与林家有这段渊源,自己会的手艺也对瓷器铺有助益,便欣然应下。两人互认金兰,又说了会儿两家从前的交游、本县风物人情不提。
天光渐敛,又是一日将过。两人相谈许久,瓷器铺倒是也来了些客人,只是林岚昨日做的那件杏花瓷瓶到底还是无人问津。目光落在自己来到这个世界的第一件作品上,林岚若有所思。
程雪自是记得她昨日的允诺,怕她面上过不去,起身将瓷瓶收起,“这样精巧的物件,这里的人不识得也属自然,明日我们再琢磨别的图样便是。”
林岚却上前将瓷瓶拿在手中,一副成竹在胸的模样:“姐姐可知,那京城来的门掌柜如今下榻何处驿馆?”
·
夏日的傍晚,溶溶流云与夕阳余晖相逐,粉青色的天空下,林岚推开小院大门,看见温羡背对着她立在石桌前,十分专注地看着跟前的东西,竟连有人进来也未曾发觉。
心底升起好奇,林岚悄然走近,发现桌上摆着四只瓷杯,里面装着颜色各异的液体。
“这是你做的香饮吗?”
温羡这才发现林岚的存在,转过身歉声道:“是奴失礼,妻主回来也不曾相迎。”
接着才将目光落在几只瓷杯上,“奴今日试着做了些饮子,方才尝了下,味道倒也还好,只是奴今日出门买材料时发现,街边的茶肆也有香饮出售,是以……”
林岚在石桌旁坐下,随意拿起一杯尝了一口,沁人心脾的酸甜味道瞬间爬上味蕾,和她从前喝过的酸梅汤很像,但又少了些酸,多了些甜。
“所以你担心没人买你的?”林岚示意温羡坐下,将自己刚喝的这杯推过去,“你觉得这杯味道如何?甜,还是酸?还是刚好?”
“我……”温羡看着眼前的瓷杯。这是他方才尝过的,她竟就这样喝了,一种难以名状的感觉掠过心底,方才看着眼前认真提问的女人,回答:“奴觉得偏酸。”
此时的卤梅水以乌梅熬成,和后世相似的饮品口味上略有不同。然而无论是哪个时代,每个人总是对同种味道的感受各异。林岚想起在从前的世界点奶茶,常常偏爱酸、苦这类颇有醒神功效的口味,又不喜欢有冰冲淡饮品本来的味道。
好在商家提供了多种选择,让她这种怪人也能喝到合心意的饮品。于是怀抱对从前时代的感恩之心,林岚将可以提供不同甜度、冰量的想法说了。
“如此,完全按照客人的喜好来调整每一杯香饮得口味,你就比茶肆更有竞争力啦!”
“竞争力……”
“哦,”林岚意识到自己说了个对方听不懂的词,转而换了个通俗的说法。
“反正就是,你比他们都好,你最好最好的意思。”
7. 第7章
林岚也是个好看的女子,五官英挺,有一种古时女将军的气质。
她说这话的时候,眉眼间又极尽温柔,于是眼下这场景,很是像她于战场得胜归来,抚慰许久没见到她,怀疑是因为自己不够好而被抛弃了的小猫。
心底几只蝴蝶扑腾而过,温羡不知自己为何忽然觉得有些不好意思,有意避开她的目光,“多谢妻主指点。”
好在对对方忽如其来的羞赧很是不明所以的林岚没打算深究,将话题转到了今日的工作上。
“是我要多谢你呢,”林岚说着从袖口掏出一个布口袋,“咚”地一声放在石桌上,示意温羡打开看看。
温羡犹疑地将布袋打开,里面是白花花的银两,他数了数,竟然有三十两!
这许多钱……自己这副身子也才卖了二两,有了这些钱,意味着他们不必再挨饿,也可以搬到更好的地方住,过更好的生活了。
可这些钱是哪里来的呢?
难道她又去赌了?
看着温羡投来的目光,林岚就知道,他又把自己想成赌徒了,赶紧揭开谜底,将如何赚来这些钱的过程说了。
原来昨夜,林岚问起京城为何忽然流行起花鸟等纹样的瓷器,熟悉京城的温羡告诉她,是因为当今皇帝的生父太后,多年来吃斋礼佛,且一直凤体不豫,胃口不佳。
直到三月前,看见一只花鸟纹样的盘子,觉得喜欢,便多吃了两口盘子里的东西,皇帝知道后为尽孝心,便开始下令大量进贡类似的瓷器,正好下个月是太后的寿诞,也好将那些瓷器作为寿礼的一部分,讨他老人家欢喜。
温羡听林岚说完,不解道:“可是这跟妻主有什么关系呢?”
“你说得对,论纹样,闽南进贡的那些瓷器已然精美至极,我做再多也是徒劳,但是人行于世,总不能拿自己的短处和别人的长处较劲,”她说着将一个小瓷瓶拿出来,上面是几只淡雅的杏花。
一只白皙修长的手伸过来,温羡将瓷瓶拿在手中细细查看一番,他是个心思细腻的,很快便发现了瓷瓶上的玄机,纤长睫毛下的眸子一亮,惊诧地看着林岚。
“这是妻主做的?”
林岚颔首,“于是我就想,太后既然吃斋礼佛,又喜欢制作精良的瓷器,我若是能将《金刚经》刻在瓷盘上……”
听她说得如此明白,温羡一下便想到了来龙去脉,忍不住道:“所以妻主将这主意告诉给了一个要往京城运送花鸟瓷器的客商,而这三十两……是订金?”
聪明。林岚想,看来原主买来的这俊俏小夫郎,还真不是花瓶。
“对了,你今日可去看大夫了?”
她忽然这么一句。
温羡没想到话题又回到了自己身上,脸色一下变得不自然,低头按着指节,却直到指节发白也没说出一句话。
林岚见他如此,以为他得了什么不治之症,加上本来又是个急性子,声音陡然大了一度:“说啊?”
“妻主,”温羡见林岚动了气,惶然起身,走到林岚跟前,又退后两步,屈膝跪下。
“妻主切勿动怒,其实……奴并没有去。”
温羡比她高出不少,此刻几乎与坐着的林岚视线齐平,脸上惭愧得像是犯下了什么弥天大错一般,“奴身上的伤,是在教坊司里留下的,就算去看了大夫,上面的疤痕也去不掉,不过是白白浪费钱。”
疤痕?
林岚一愣。敢情这人以为她是让他去看大夫,是让他去做医美的?
她觉得又好气又好笑,将他拉起来,“我不是说了,让大夫帮你好好调理下身体,你怎么会这样想?”
话一出口,又想起来她为了怕他心里有负累,说了些“给你治伤,就如同修剪这院里的花草”之类的话,自觉自己把话说得太绝情,反倒让这人想多了。
林岚在垂眸不语的人对面坐下,“你不用多心,我这个人讲话没那么多弯弯绕绕,说是让你去调理身体就是调理身体,并没什么旁的意思。”
说完,林岚看了眼天时,“明日一早我要去瓷器铺,”
下半句还没出口,就见温羡倏地起身,“奴这就去煮饭。”
林岚反应了一下对方的脑回路,笑道:“你看,你又想多了,”她望了一眼街市的方向,“希望这个时候,医馆还有大夫在。”
·
“这些伤伤口太深,疤痕是很难消除了。”
医馆内,老郎中看见温羡背上斑驳的一片,叹息着摇头。
温羡咬着唇,褪下的衣衫被他自己掐在腰间。方才郎中劝了他许久,他才肯脱到这种程度,这会儿见郎中已然看过,立时将衣服穿好,转过身来,用一种“你看我就说吧”的眼神的看着立在一旁的林岚。
林岚却并没在看他,对老郎中道:“大夫,疤痕无所谓,您看看他可有什么内伤?”
“内伤?”老郎中看看温羡,又看看林岚,“你们……可是想要孩子?”
林岚不明白这些人都怎么回事。
难道不要孩子,就不能治病了么?
“女郎别误会,”老郎中道,“倒不是置疑你对你夫郎的感情,只是这位小公子的病是沉疴旧疾,而且这调理身子,也不是一朝一夕就能成的。”
“大夫有话不妨直说。”
老郎中继续道:“老妇就是想告诉女郎,这小公子的身子要想调理好,要花费的银钱可不少,若不是为了要个一女半儿……”她说着看了看两人的衣着,“总之,还是请女郎仔细考虑才是。”
林岚这会儿已经明白了这老郎中的意思。她应是见他们不像是富贵人家,怕他们因病入贫,好心提醒罢了。
可林岚的第一直觉告诉自己,她一定会给温羡治病。虽然这会儿她也说不明白,这种直觉到底是来自怕那些官兵才查探的时候,他却有个三长两短,还是因为别的什么原因。
“不用考虑了,该怎么治,开什么药,大夫您安排就是。”
林岚将钱袋放在桌上,对大夫郑重道。
温羡坐在木椅上,侧着脸看向林岚,心底悄然升起一股奇怪的情绪,令他没来由地红了脸颊。
屋子里的三个人在这里各怀心思,并没有人留意到,西边窗下的纸被戳破了一个小洞,一只充满恶意的眼睛,正透过这小洞望着他们。
·
那是一只很有特色的眼睛。
眼角处有一颗黑色的痣,其大如豆,丑陋而显眼。
片刻后,这只眼睛的主人便出现在县衙内宅,对着对面坐着的贺琰道:“小民亲眼所见,那林岚从教坊司买来的那小贱人,果然好看得很,小背那个直,皮肤那叫一个白……”
贺琰把玩着檀木珠串,漫不经心道:“庄老板经营赌坊的钱都给了夫郎,平日里怕是连教坊司的门都不敢进,这会儿怎么敢起了这样的心思?”
庄治笑着眯起眼,眼角的黑痣一提,“二小姐这就有所不知了,前些日子贱内回乡探亲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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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那温羡……不仅模样出挑,听说啊——”
她嘿嘿一笑,“还是个处|子之身呢。”
这倒是出乎贺琰的意料,她略显惊讶,又听庄治继续道。
“您想必也听说过,当年他被没入教坊司,为了保留清白之身,竟生生将手腕内侧生着守宫砂的皮肉剜了下来。”
此事贺琰有所耳闻,这会儿又听说,也难免“嘶”了一声,“也够狠的,这样一来他的清白无法证明,就能得偿所愿了。”
“正是,”庄治道,“但小人以为,这正可以说明他是清白之身,眼下这小贱人虽然已经和林岚成婚,但据说两人自成婚那日起就分房睡,所以……”
“所以你想趁你夫郎不在家,把人抢来捡个便宜,到时候再把人送回去,就算来日官府来验,反正那温羡是有妻主的,到时候也只能算查无实据?”
这贺琰向来读起书来一字不通,却专会揣度这些男女之事上的龌龊心思。
这会儿想通了这一层,觉得自己聪睿无比,颇为自得地看着对面,“可这是你的事,与本小姐何干?”
庄治似乎正等着这一问,邪魅一笑,离席近前,“这林岚不知天高地厚,竟在众目睽睽之下给二小姐没脸,咱们若是把她夫郎抢了关起来,再派人去查她成婚情况,到时候她交不出夫郎……”
大胤律法规定,女子二十五岁不成婚就要交高达白两的赋税,拿不出钱就会被派去偏远之地做苦役。这两件任哪一件惩罚,都能要了林岚的半条命。
天一阁被羞辱的场景、众人的哄笑历历在目,贺琰忽然用力,手上的珠串被掐断,叮叮哒哒洒落一地。
“说吧,这人,你想怎么抢?”
·
翌日,天一阁。
林岚见到程雪,将昨日见到门掌柜后如何拿下《金刚经》瓷盘订单的事细细说了一遍。
程媛被母亲抱着,眨着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那嬢嬢这下可有钱啦,可要给阿媛买好吃的!”
林岚笑着点头,“好啊,你先把昨日先生教的《千字文》背一遍。”
听见这话,程媛啪一下从母亲怀里跳下来,幽怨地看了林岚一眼,跑了。
“你可是抓到她的软肋了,”程雪温柔一笑,看着桌上放着的钱袋,“这些订金你收着就是,等东西做好了,我们再来五五分润。”
林岚摇头,道:“这些也不是全部的订金,我用了一些给我夫郎看病,还留了够半个月的米钱,就算有母辈的旧交,眼下我这样的境况,程掌柜能给我做营生的一席之地,林岚已经感激不尽,这工钱、分润,就该按行情就是,否则林岚实在不安。”
程雪见她坚持,只好应下。
两人又谈了一会儿做经文瓷盘的细节,不知不觉就到了午饭时间,程媛从后院跑来,问母亲午饭吃什么。
林岚这才想起来,今日一早,温羡说不好平白受程掌柜恩惠,想请她们来家里用饭,林岚本来不想麻烦温羡,但想着却也有理,便应了下来。
和程雪这一早上都在谈作品,竟然把这事忘了,赶紧说了。
程雪听了,看着女儿可怜巴巴的眼睛,道:“既如此,那就叨扰了。”
一行三人顶着烈日来到家门前,却见门虚掩着。
心中升起一股不好的预感,林岚推开门,见石桌上放着两碟菜,还冒着热气,似乎刚做好不久。
她赶忙进来几个屋子都找了一遍,哪里瞧见半个人影。
8. 第8章
片刻的失神后,林岚意识到,人是被掳走了。
程雪早去问了一遍周围的邻居,回来说并没有人听到这边有什么异常的响动。
林岚思索片刻,问:“程掌柜,温羡在教坊司的时候,可有没有什么人特别喜欢他?”
程雪虽然没去过教坊司,但温羡天生一副好皮囊,一举一动都备受关注,是以关于他的事,她也听过不少。
“他是教坊司行首,虽然剜了守宫砂后没人再愿意千金一掷,但他弹琴唱曲也很受欢迎,喜欢他的女子不计其数。”
程媛听了,怒声道:“嬢嬢,一定是喜欢他的坏人把姨夫捉走了!”
林岚不置可否,又问:“那喜欢他的这些女子里,有没有人对他表现出过特别的关注,却一直没得偿所愿?”
“这……”
温羡虽然容貌出尘,但教坊司乃官家伎馆,所有歌伎弹琴唱曲的缠头都是一样的,因此全城倾慕他容颜的女子只要愿意,都可以一睹玉容。而那些来不了的,不是因为实在过于贫穷,家中半点余钱也拿不出来,就是家中夫郎悍妒,并不敢涉足教坊司这样的风月场所。
前者衣食尚难自济,几乎没有来掳人的可能;而后者……
程雪忽然想起了什么,反问林岚:“岚儿,你从前去赌坊,可见过那赌坊的东家庄治?”
“掌柜觉得是她?”
程雪点头,“她是个实打实的‘夫管严’,虽然名义上是赌坊的东家,但邻里都知道,她家中大小事都是她那夫郎沈氏说了算,偏她又最是个好色的,据说早就听闻温羡之名,几次偷偷去那教坊司想看温羡,却都被她夫郎捉个正着,是以至今未能如愿。”
她话刚说完,却见林岚已经走出了大门,她步伐急促,留下一句。
“若是我明日天亮还未回来,还请程掌柜帮我报官!”
·
和别的州县不同,龙华县的赌坊不在背街小巷,反而堂而皇之地开在闹市之中。
此时不过是正午时分,日头正盛,门口却是熙来攘往,有摇头叹息者,有志得意满者,也有那分不清是输是赢了的痛哭流涕者。
刚找到这里的林岚没心思留意这些,她这会儿做年轻男子打扮,怀抱琵琶,对守在门口的两个健壮女子行了个礼,“女郎万福,奴是来为庄老板弹琵琶的阿柔。”
两个健壮女子对视一眼。
这名字是没听说过,然而两人知道自家东家是什么脾性,将林岚上下打量一番,不怀好意地笑,“庄老板……可是让你去后宅?”
林岚佯作听不懂对方的弦外之音,眨着一双无辜的眼睛,颔首道:“是呢,还请女郎带路。”
“成,”刚问她话的女子向同伴递了个“果然如此”的眼神,而后对低眉颔首的林岚道:“跟我来吧。”
赌坊后面是个二进的院落,不过片刻,林岚便被领到了房主人所在的最后一进。林岚注意到,这院子虽然不大,但装饰排布上很是雅致,假山、流水高低成趣,庭院角落处还种着几丛翠竹,一眼望去,绿叶葳蕤、疏密有致,尽显清幽。
这哪里像是一个整日和铜臭骰子打交道的赌庄老板的院子,不知道的,定要以为是哪个高山名士的隐居之所。
“后面那个正房就是了,”带林岚进来的女子向最里面的房子一指,转身就走了。
庄治每次趁着夫郎不在家幽会这些勾栏女子,都不喜欢有人跟着,知道的人也越少越好。虽然他不怕这些家奴向夫郎沈氏告密,但家里这些下人怕来日万一事发沈氏逼问,因此就算看见什么,也乐得装作一概不知。
林岚本以为自己还要费心思周旋一番,想法子让这人离开,自己再去找温羡,哪知事情竟如此顺利。
见领她进来的女子身影消失在角门,林岚开始打量四周。
发现除了正房外,两旁修着两排耳房,靠西边的两间耳房大门敞开,应该不是关人的地方;东边的两间则都关着门,似乎并不常用。
她悄悄走近,发现靠近庭院正中的耳房虽然关着门,但并没有落锁,而靠近主人卧房、位于庭院东北角的那间,门上则缠着拇指粗的锁链。
缓缓靠近后,林岚在上锁的这间耳房前蹲下身,刚要试着唤人,却见正房内,庄治推开门走了出来。
她舒展两下筋骨,踱步到假山流水中的步道上,却也没做什么,只是望着西侧的那面墙,眉头紧锁。
林岚侧身迈到正房侧面的墙根下躲起来,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那面墙白墙灰瓦,造型常见,但立在那里显得有些过于充实,与整间院落排布严谨的疏密错落有些不协调。
她摸不准庄治要做什么。若是庄治这会儿去到赌坊,她岂不是就要露馅了?
好在对方只是在水榭中待了一会儿,没多久就转身回房了。
林岚心中暗暗舒了一口气,确认庄治将房门关上后,再次来到那间被锁住的耳房跟前,出声轻唤:“温羡,你在里面么?”
里面安静了一阵,响起窸窸窣窣的声音,却并没有人应声,只有一阵喉咙里发出的呜呜声,应是被堵了嘴。
林岚低声道:“别怕,我想法子救你出来。”
·
入了夜,小院内竹影摇曳,虫鸣声声。
林岚在墙根处蹲了两个时辰,早已双腿麻木,但她不敢放松精神,盯着庄治房内的动静,想等他睡熟了再做动作。
谁知这庄治也不知在做什么,房内的灯火一直点着。
她只好按兵不动,静静等待。
过了半晌,角门处走过来一个人,进到房内。林岚赶紧挪到窗下,听这二人谈话。
“女郎,您今晚可要用那小贱人?是否要小人先带他去洗干净?”
“不必,现在不是时候,明日贺琰那边有了消息,再收拾那小贱人不迟。”
接着两人又说了些关于修整园子的话,林岚便没仔细听了。她仔细琢磨了一番“贺琰那边有了消息”这句话,很快明白了对方要做什么。
这两个狗人,明摆着一个负责强掳温羡,一个打算明日去调查她成婚与否,好个分工明确的一丘之貉。
来人走后,林岚又等了一个时辰,房内的灯火被熄灭,随后不久便隐隐传来鼾声。
林岚见四下无人,进入屋内,借着月色悄然摸到床边。
床边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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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挂衣物的木架,林岚将手在那衣物上摸了一遍,很快找到了钥匙。她用一手将钥匙捏起,另一手将整串钥匙拖住,尽量让这串金属不碰撞发出声音。
然而正当她将钥匙完整拿出来时,身后的庄治忽然嗫嚅了一句,翻过身来。
她赶忙蹲在一旁的桌子下,观察床上人的反应。
还好,庄治大抵只是梦中呓语,并没有别的行动。
稍稍放下心,林岚小心翼翼地走出正房,来到耳房门前。好在那串钥匙上的钥匙不算多,她试到第三把便打开了门。
门上的锁链虽然被她扶着,然而由于过于沉重,到底不免发出哗啦啦的响声。
林岚的额上深处细密的汗珠,想着看到温羡后赶紧带他离开这个鬼地方。
然而门被打开的那一刹那,一个身量娇小的男子坐在墙角,恐惧而疑惑地望着她。
他不是温羡。
林岚没想到这庄治还关着另一个人,但她打量了这男子一番,发现他和今日见过的府内奴仆穿着相似,思量这男子可能也是府里人,且看他鬓发散乱,面色苍白,应是许久未进水米了。
她走上前,在男子跟前蹲下。
“你是庄家的下人?”
对方点头。
“我解开你,你不要出声?”
对面再次点头。
林岚绕去他背后,不动声色地摘下头上的簪子握在手里,将束缚他的麻绳解开,又绕回来拔掉他口中的布巾。
“雪鹤……多谢公子。”
雪鹤长长呼出一口气,为了松腿,向一旁移动了一段距离。刚好月华透过高窗洒进来,映出一对柔美的眸子。
林岚看着这双眸子,出口却是生硬冰冷,“今日你可听见这后宅有什么动静?有没有来过什么外人?”
雪鹤摇摇头,“我是今日午后被关在这里的,进来后就觉得头脑发昏,一直睡着,并没听见什么异响。”
“不过……”她又想了想,道:“不过要说外人,今日这后宅也算有人来过。”
林岚蹙眉,“什么叫‘也算’?”
雪鹤是个慢性子的,拉拉杂杂说了一堆。林岚听完理了理,发现无非是这么回事:
前些日子庄治张罗修整园子,找了十几个匠人,前后将要动工用的图纸改了几次,庄治却仍是不满意,最后只好亲自下场,将要修整的地方画了个大概,然而庄治到底不是匠人出身,图纸画得并不精准,他亲自在家监工的时候,匠人们还能及时将他不满意的地方修改。
可巧今日晌午砌西面的墙时庄治并不在家,回来后,庄治怎么看这面墙怎么不满意,可这时匠人已经结了银子离开,他无处去寻,憋了一肚子火儿,正好雪鹤送茶时不小心打碎了她的茶盏,庄治便将火气撒到他身上,将他关在这里,扬言要饿死他。
后来管家来过,和庄治禀报说什么“难按”“不停呼喊”,于是雪鹤猜想,庄治可能又绑了什么良家夫郎回来。
林岚急道:“那除了此处,你可知这宅子内,还有什么关人的地方?”
雪鹤想了想,刚要说什么,却忽然瞳孔放大,惊恐地看向林岚身后。
9. 第9章
林岚赶忙转身,只见庄治立在门口的阴影里,月光透过树影映得她脸上黑白斑驳,很是瘆人。
“我当是谁,原来是我家赌坊的常客林女郎来了,怎么也不知会一声,没的让咱失了待客的礼数。”
林岚没想到这庄治已经醒了,她回想了下,大概是自己方才到底弄出了声响,吵醒了她。眼下计划被打乱,只好见招拆招。
她起身,冷声道:“庄女郎可知,强掳良民是重罪?女郎若是现在将我家夫郎交出,我可以不去报官,只当作此事从未发生。”
自一年前浙州一役后,本朝增订律法,不仅规定女子二十五岁必须娶夫,还加重了对人口贩卖、掳掠的刑罚,后者一旦被官府查实,犯人不仅要受五十杖刑,还要缴纳高达三百两的罚锾。
律法颁行全国后,街头巷尾都在议论新法,庄治自然也知道此事。
然而他却一脸的满不在乎,“真不愧是有本事生生败光一大份家业的林女郎,本县是什么行情,你是一点也不知啊。”
什么行情,无非就是县治腐败,知县就算知晓他作恶也懒得管。
林岚面色平静,“下月初就是吏治考成,此事若是知县大人无暇来管,届时我便到巡按大人轿前喊冤,到时候贺鸿升自保尚且来不及,也不知还有没有心思替庄女郎来遮掩这些腌臜事!”
眼角的黑痣一抖,庄治暗暗叫苦。
下个月巡按大人要来,她怎么把这茬忘了,竟叫这小娘子捉住了把柄。
可人说到底还在她手上,就算此次算计不成,眼下林岚要想把人带走,总是要过她这一关。此事缘起虽说是因她觊觎温羡皮相,但她也求过贺琰,说要给贺琰出气,若她就这样将人放走了,贺琰那里恐怕不好交代。
是以无论如何,总要让这林岚吃点苦头才是。
她眼珠一转,计上心来,悠悠道:“说来都是一个县的街坊邻居,今日的事原是贵夫郎路过府上,我见彼时日头正毒,便请他进来喝些冰酒,谁知他不胜酒力,喝了没几杯便睡下了,这一睡便睡到现在……”
林岚懒得听她鬼扯,捏着簪子向前,转瞬之间将人抵在门板上,用簪头对准庄治的脖颈。
对方受惊不小,面如土灰,语气也软了下来,“女郎仔细咱的皮肉,说来…说来此事不过小事一桩,女郎何必让外人来插手。”
林岚早猜到庄治和贺琰的谋划,知道庄治这会儿的顾虑。她不想再跟这人废话一句,只想尽快把人救出来,于是主动道。
“说吧,你想怎么样才肯放人?”
·
昏暗的灯火下,一方长桌围满了人。
林岚立在靠门的一边,另一侧的庄治悬腕提笔,挥毫一番后命庄荷将写好的一副字展开,只见上面写着五个大字:解落三秋叶。
庄治侧身介绍:“此为‘题面’,请诸位将认为正确的谜底和姓名写在手中的纸条上,写好后放在桌面上木盘中。”
解落三秋叶,能开二月花,过江千尺浪,入竹万竿斜。这是唐人李峤的诗句,写的是风吹落叶,催春花,掀江涛,曳竹林的画面。
作为一个经受过九年义务教育的穿越人士,林岚自然知道这诗的谜底。
环顾四周,众人似乎也觉得这题不难,脸色轻松。
也是,这样的谜面明白晓畅,就算对这些不学无术的赌徒来说,也算不得什么难题。
可既然如此,庄治又为何要出这样一道题呢?
提起细笔,林岚佯做思忖状的同时,更加细致地观察起此处。
周边陈设并没发现什么异样,然而眼角的余光内,她忽然瞥见,位于二楼的茶座上,似乎有人在喝茶。
这就奇怪了。
这里是赌坊,什么人会选择来这里喝茶呢?
趁着庄治不注意,她又迅速仰头看了一下头顶,发现自己所站位置的二楼,也刚好有人在喝茶。
她回过头来装作还在思考,庄治见她迟迟不下笔写谜底,轻笑道:“这谜面可是太难了?也是,想来女郎从前来这里只会玩骰子,这次咱光想着给女郎来个风雅的,却忘了女郎连个秀才也不曾考过。”
林岚无心与她斗嘴,只作没听见一般,略一思忖,将庄治准备好的毛笔笔尖拉出一两根,这才落笔将答案写下,将纸条放置于桌上的木盘中。
周围人的答案早已写好,桌上的木盘此时已被堆满。
庄治见状,请赌客交付赌资。
又是一阵叮叮当当,众人将各自的银子放在桌上,只有林岚没有动。
庄治看过来,“女郎可有何疑问?”
“没什么,只是在下大病初愈,又是第一次玩这种博戏,有些规则不太清楚,想向庄老板讨教。”
庄治示意她讲。
“敢问庄老板,是否只要我猜中了谜底,无论获得的彩头是十几倍还是数十倍,庄家都会赔给我?”
在场的赌客面面相觑。这猜诗谜的规则历来如此,她问这做什么?
庄治一时也想不明白,但她既然问了,他也只好回答,“自然,本坊博戏历来公正透明,只要女郎给出的谜底与庄家一字不差,无论赢得多少彩头,都尽归女郎所有。”
“好,”林岚起身,朗声道:“诸位可都听见了,还请帮在下做个见证,”她说着将钱袋里的钱尽数倒在桌上,大小银锭堆成了一座小山。
人群里发出一阵唏嘘。
这谜面如此简单,押上再多,赔率不高,也赢不了多少。
庄治也是这样想,直到等待开谜的间隙,庄治回到二楼的雅间,听见前来报告的庄荷说:“女郎,不好了,姐妹们将底下赌客的答案看了个编,却唯独看不清那林岚的写的什么。”
庄治一脸难以置信:“怎么会,负责在二楼的那几个不都是眼力最好的,连蚂蚁大小的字都能看清?”
对面的庄荷也想不通,“东家,理该如此,可据负责看她写字的姐妹说,这林岚在纸条上写的谜底,比蚂蚁还小上十倍不止。”
庄治一时默然。她千算万算,哪里想到有人能将字写得小到肉眼几乎不可见的地步。
“罢了”,庄治叹了口气,又问:“依你们看到的,眼下赌客给出的谜底里,哪个最多?”
“回女郎,是‘风’。”
庄治想了想,“那咱们的谜底,就给个‘风’。”
庄荷不解,“女郎,这么多人都猜了风,我们难道不应该给另一个谜底‘雨’?如若给‘风’做谜底,我们的抽头岂不是少了好些?”
庄治摇头,沉声道:“照我说的办。”
庄荷不敢再说,答应着去准备了。
其实这庄荷所说,庄治何尝不知,只是事已至此,她也只能赌一把。
林岚之前那样问她,怕是看出了其中蹊跷,知道她会掌握所有赌客的谜底,然后再给出一个冷门的谜底,将所有赌客通杀。
由此反推,林岚应该会直接将另一个答案当做谜底,从而将赔率拉到最高。
然而一盏茶后,回到赌场解开谜底的一刹那,庄治在林岚的脸上看到了微笑,那笑容如有轻蔑,如有讽刺。
场上,庄荷一一唱底,唱到林岚的纸条后,拿了水晶镜才看清上面写的。
——正是个“风”字。
她看了眼东家庄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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脸色,没敢高声唱出来。
“庄老板,在下……这算是赢了吧?”林岚将纸条接过来,用水晶镜给周围赌客看了一遍,“诸位瞧瞧,在下可是猜中了谜底?”
看到她写的字微小精妙,众人纷纷点头。
庄治知道,自己又被这丫头算计了。说来是她自己光想着抽头,不知不觉就被饶了进去。这个林岚,要的从来不是赢许多银钱,而是赢这件事本身。
之前,林岚问她要如何才肯放人,她答应她,只要赢得这场赌局,便不会再为难她。
骰子牌九里过了一番,被她关在地窖的那个人,才是对方真正想要的彩头。
与此同时,地窖内的温羡,正仰面靠在墙壁上。
他双手双腿都被麻绳紧紧捆住,嘴上却没有被塞上布巾。此处虽然也是后宅,但这地窖距离地面较远,又密封良好,他就算叫破喉咙恐怕也不会有人听到。
可也正因为隔音良好,这里几乎不透风,他被关在这里不过半日光景,已然觉得呼吸困难,只能仰头努力靠近头顶的气孔,意志却不可避免地消沉下来。
难道今日就要死在这里了么?
脑海里,母亲和两个姐姐的身影出现,从儿时她们教他读书识字、带他放风筝,到最后她们四人一同被关在天牢,她们要被提出去斩首和她告别……
看见最后和她们分别的那一幕,温羡想起来,就是从那时起,他便下决心,要好好活下来,来日为她们报仇。
可如今……
脑海中的人和事越来越模糊,意识也逐渐陷入混沌,片刻后,温羡终于再也支持不住,整个身子向右一倒,晕了过去。
温羡来的时候是被蒙住双眼送进来的,因此他并不知道,这地窖的最上面,在地面上被伪装成了一个水井的模样。
这会儿林岚正撑着上半身,试着踩井壁上悬挂的绳梯。
“女郎这又是何必,我家能下井的丫鬟一会儿就回来,咱都答应你若赢了赌局就放这小贱……你夫郎走了,多等一会儿又何妨?”
因为不适应忽然的悬空,林岚的身子不断晃动,脚下也只是刚刚能蹬在绳上,动弹不得。
她低头看了一眼,心中一凉。底下漆黑一片,深不见底。
极力压下恐惧后,林岚又想,这样深的地窖,空气如何流通?只怕她迟一分下去,他就多一分危险。
于是她忽略在耳边聒噪的庄治,接过一旁的丫鬟递过来的油灯,专心将脚下踩稳,又找了下平衡,这才堪堪稳住身子。
深吸一口气,林岚尝试向下迈步,好在很快掌握了关窍,一手抓麻绳,一手握住油灯和麻绳,尽量看着脚下,将每一步踩得踏实。
也许是前面顺利进展,让她放松了警惕,林岚并没留意,她下一步要下脚的地方,竟然缺失了一段麻绳!
如若从此处向下望去,这地窖仍是深不可测,一旦失足踩空从这里摔落,只怕不死也是重伤。
手中的灯火在无尽的黑暗中显得格外明亮,林岚握紧油灯的灯杆和灯身的连接处,小心翼翼地探出下一步……
还在地窖内昏迷着的温羡并不知道,就在自己的正上方,有人正来救他,这人又面临着怎样的危险。
他的意识仍是混沌的,不过没过多久,在眼前的一片的黑暗当中,温羡隐隐看到一点微茫的光亮。
以及越来越近的、深重的呼吸声。
是幻觉吗?难道自己已经死了?他心底生出疑惑。
然而这疑惑和茫然很快被消解。
因为下一秒,他听见一个清楚而熟悉的声音。
“温羡,还活着吗?快醒醒!”
10. 第10章
两个时辰后,林家东屋。
“这位小郎君只是因为在闭塞之地待久了,五内血气不畅才一时晕厥,只需休养半日便好。”老郎中看诊完毕,对不远处坐着的林岚道。
这老郎中便是之前林岚带温羡去调养身体时看的,他本来并不出馆,但耐不住林岚一再请求,这才出来一回。
林岚正在和程雪说话,听见这边有动静,赶忙过来答应着谢过,然而她奉上诊金后,这老郎中却没有离开的意思,林岚见他看了一眼程雪,面带犹豫,知道他是有话想说。
“这位是我的闺中密友,有什么话,大夫但说无妨。”
老郎中听了放下心来,这才道:“前日我给这小郎君号脉,便发现其之前应该是受了严重的外伤,内里气血不足,这回又受了这么一回罪,现下这气血愈发亏损得厉害。”
蹙着眉认真听完,林岚问:“那依大夫之见,该如何疗愈呢?”
“这倒也不是什么难事,”老郎中语气轻松,“只要日常饮食上注意些,多吃些猪肝、瘦肉、鸡蛋之类温补之物,过不了多久,便会有所改善。”
“原来如此,多谢大夫。”林岚颔首致意。
送走了老郎中,林岚望了一眼温羡。
他双目紧闭,长长的睫毛温柔地落在眼睑上,安静地睡着。
这人虽然如今是罪臣之子,从前应该也是被家人捧在手心的。后来被发落教坊司那样的地方,又为了保持清白之身,对自己下那样的狠手,还受过什么样的打骂和凌辱可想而知。
再后来好不容易被她买了,得以脱离魔窟,却自打成亲那日起便一顿像样的饭没吃过不说,还因为她受了这样的苦。
她知道他嫁给她不过是图她的良籍。但经过此事,林岚又想,反正两人左右不过在一起一年的光景,至少在这一年里,或许在她能力范围内,她可以,对他再好一些。
程雪见她半晌无言,以为她是怪自己没及时带着官差去救她二人,一脸惭色:“岚儿,是姐姐没本事。”
这才回过神来的林岚自然知道她所指何事,赶忙又拉着她坐下,道:“掌柜不必愧疚,其实……我想到了就算报官,那官差会因着贺琰的关系,并不肯前来。”
“我让掌柜去报官,其实只是需要贺琰知道,无论她做什么自以为能伤害到我的事,我都不会不管温羡,我林岚,也没那么容易妥协。”
程雪道:“话虽如此,可那庄治贪财好色,倒也罢了,这贺琰却最是个小肚鸡肠的,只怕他不会那么轻易放过你。”
“随他们吧,”林岚将目光转过来,“眼下我们已经拿到了微书瓷盘的订单,先把这单做好,天一阁的名声自然会打出去,到时候我们生意好了不说,没准还会成为皇商,到时候,看她什么牛鬼蛇神敢来招惹。”
同一片夜空下,龙华县第一牛鬼蛇神贺琰“啪”地一声将上好的白玉杯摔在地上。
“废物!你就这么让那林岚把人带走了?!”
对面的庄治避开飞溅的杯渣,赶忙赔笑,“二小姐,是小人没用,可那林岚,不知使了什么妖术,竟能把字写得比蚂蚁还小,还识破了那赌局之弊,小人若不放人,她若将小人赌坊那猜字谜中的门道说出去,小人的赌坊可就开不成了。”
贺琰负手,脸气得涨成猪肝色,“放屁!有什么开不成的,她既然敢去,把她两个一起结果了不就完了!”
庄治一愣。
作奸犯科、偷奸耍滑的事他是做过不少,可他从未想过要害人性命。
“二小姐……怕是说气话了,这点小事要是闹出了人命,贺大人少不得要为二小姐操心,可是不值呀。”
庄治不过是想提醒这个被骄纵惯了的知县千金不要因小失大,然而这话落在庶出贺琰耳朵里,变成了对方奚落她不得母亲贺鸿升欢心,是个可有可无的存在。
可这番心思若是说出来,她又更加没脸。
于是她大袖一挥,“剩下的事不用你了,滚!”
庄治忙不迭地走后,贺琰望着满地的碎玉,恨声道:“林岚,咱们走着瞧。”
·
和县衙这边的鸡飞狗跳不同,林岚的小院里一直到清晨都很是宁静。
感受到晨光的温暖和光亮,温羡缓缓睁开眼。
四周是他熟悉的一切。逼仄的小屋、斑驳的墙面、被风一吹吱嘎作响的门。
可是那个人呢?
他不自觉地向门外张望,却并没有看到她的身影。
早些时候,她和程掌柜说,她不会不管他,也没那么容易妥协,他其实都听到了。
他没想到的是,从前声名狼藉的纨绔女子会说出这样的话,更没想到她竟会只身一人去赌坊救他。
回想成婚后的这些日子,她不仅半点不像从前他听闻的那个她,反而比他遇到的那些下意识看低他的寻常女子还要好,她上进、聪明、勇敢,虽然嘴上没说过什么好话,但作为妻主,她并没有亏待过他,而且似乎比寻常女子更加尊重他。
如若没有背负仇恨,他此生能跟着这样的妻主过一辈子,应该是一件很幸运的事了。
可这是不可能的。
他有自己的计划,她买他也有自己的目的。这些他都明白。
然而这一刻,他同样强烈而明确地知道,他就是想见到她,想看到她出现在自己身边。
小院里传来一阵碗碟碰撞的声音,接着一股肉香飘来。
温羡心底蓦地一惊。
难道,妻主在做饭?
女子远庖厨。哪有家有夫郎,却让妻主做饭的道理?而且,他这个妻主,也委实不像会做饭的样子。
温羡想得没错。
院子里的灶台前,林岚对着一锅糊了底的排骨,一脸愁云惨雾。
昨日听了那老郎中的话,她一早就去集上买了一些肉、青菜、米,还有一只活母鸡。后者这会儿正在地上扑扇着翅膀,咯咯叫个不停,好像在嘲笑她糟糕的厨艺。
“去!”林岚将母鸡轰到一旁,兀自暗暗叹息。
从前在家的时候,她也尝试做过饭,虽然最后也是一场灾难,但她仍然可以叫外卖填饱肚子。而眼下,温羡病着,这饭她要是做不成,两个人可就要挨饿了。
早知道不做这么难的了。林岚拾起锅铲翻弄锅里的食物——如果这坨东西能被称做食物的话。
排骨是吃不成了,好在墙根底下放着的青菜还没遭毒手。她刚要向墙根走去,就听身后传来一个虚弱而温柔的声音。
“妻主,放着我来吧。”
林岚回身,看见温羡倚在东屋的门框上,形容憔悴,一双平日里明若星河的眼睛,此时看起来没什么精神,像被蒙上了一层晨雾。
看到对方发现了自己方才的“杰作”,林岚有些不好意思,尴尬一笑,“那个……我没什么做饭的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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验,以后你多教教我就好了。”
温羡粲然一笑,披着一件月白色的短衫,走到她跟前,向锅里望了一眼后,道:“真是难为妻主了,不过做饭这事,实在不该劳烦妻主,而且奴已经好了,这些小事,就交给奴做吧。”
这话听得林岚莫名不舒服。可温羡说这话时候,目光真诚,语气平静,并不像在阴阳她。她一时不知如何应,只好先“嗯”了一声,看他挽起衣袖,开始在灶台前忙活起来。
不过半个时辰,小院的石桌上就摆好了两菜一汤。
林岚在一桌人间烟火气前坐定,忽然想明白了自己方才为何觉得不舒服。
在她原来的世界,她就不是一个“标准”的女孩子。不会做饭、不找男朋友这两件事,一直如天堑鸿沟般横亘在她和家人之间。在家人和一些亲友的认知里,做饭、洗衣、带孩子这些事默认是女子的工作,她的事业哪怕再成功,这些事做不到,都算不得是一个合格的女子。
后来她一路读书、做作品,获得了社会意义上的认可,不用再活在特定人群的期待里,可每次想起他们对她说过的那些话,仍然觉得像吃了苍蝇一样难受。
坐在她对面的温羡并不知道她在想什么,见她迟迟不动筷子,还以为她对清一色的素菜不满意,歉声道:“妻主先凑合吃些,奴一会儿便出去采买,等妻主晚上回来,就可以吃到肉菜了。”
嗯?
这人是被预装了什么自我PUA系统了么。
林岚提起筷子,给温羡碗里夹了一些菜,又夹了一口送进自己嘴里。深深感慨这才是人吃的东西的同时,望着对方道:“温羡,我今日想明白了一件事,你想听吗?”
温羡不明所以,微微颔首。
“人呢,其实没有什么特定的事是该做、不该做的,人生一世不过三万天,于浩渺宇宙而言不过蜉蝣,如果说有什么应该,那就是,人应该做自己喜欢并擅长的事,如此,才能既能愉悦自己,又能给他人带来好处。”
见温羡听得有些疑惑,林岚又道:“就像在我们家,你负责做饭,我希望是因为你喜欢,而且你也真的做得很好,所以应该称得上是擅长,但这不是你的本分,作为你的妻主,无论之前你经历过什么,我都愿你能更多地在乎自己的感受,活得自在随心。”
林岚说最后一句话的时候,瞥了一眼温羡手腕处的疤痕。
倒不是她特地意有所指,只是那疤痕实在触目惊心,很难让人忽略。
然而说者无心,听者有意。留意到妻主最后的目光所及,温羡长睫轻颤,眼神瞬间黯淡下来。
有这样好的妻主,他却因为将守宫砂剜掉,无法向她证明清白之身了。她说希望他自在随心地活着,可若他的心之所在就是她呢?
自从成婚,她便寻了各种由头不来碰他。从前的他自然乐见其成,可如今……
她看过来的那一眼,到底是在乎他是否清白,还是压根儿真的对他毫无兴趣?
“多谢妻主,奴记住了。”再抬首时,温羡又恢复了平静的神色。
片刻后,两人吃完饭,温羡收拾了碗筷,将林岚送出门口,柔声道:“妻主今晚,仍是申时左右回来?”
林岚不知他怎么提起这个,应了一声,很快消失在巷口。
温羡望着空荡荡的巷子,抿了抿唇。
要知道妻主到底是怎么想的,只要今晚试一试就知道了。
11. 第11章
晚上林岚回到家,甫一进大门,就感觉很是不对劲。
不过不是要遇见什么坏事的那种不对,而是一种说不上来的不同寻常。整个院子被打扫得一尘不染,角落里新添了两盆花,让平日里满眼青灰的院子的多了几分生气。
温羡背对着她,坐在灶台前挥着扇子,似乎正炖着什么东西。这会儿听见门口有响动,侧身回首向她致意。
“妻主回来了,稍待一会儿就可以吃饭了,这肉要多炖一会儿才入味。”他说着引起袖子,擦了擦额上几乎成注的汗珠。
现下仍是夏日,虽然院子里不时有风,但在炙热的炉灶前坐着,到底不是什么令人愉快的体验。温羡额上的汗虽然刚擦过,但头发已湿透了许多,脸上也热得通红,看得出很不好受。
林岚见状,挽起袖口上前,“我来看着,你去洗洗吧。”
温羡下意识想谢绝,但想起早上林岚和他说的那番话,还是应了声“好”,起身将扇子递给林岚,去一旁打水清洗。
学着他方才的样子对着灶火扇风,林岚忽然想起早上他问她是不是申时归来,彼时她急着去天一阁做作品,没来及细问。这会儿想起来,温羡又刚好在旁边,于是问:“今天晚上,家里是有什么事么?”
温羡此时闭着眼掬水拍脸,整张脸都挂上了水珠,一双长睫也被打湿,显得更加细密纤长。
听见林岚问,他动作一顿,随即平声道:“也没什么事,就是想知道什么时候开始煮饭,好让妻主能一回来就吃上。”
此时锅里冒出滋滋的声音。温羡道:“妻主,可以断火了。”
等了一会儿没听见动静,传来不知所措的一声:“断火……要怎么做?”
“下面有个小门,”温羡用巾帕轻轻拭脸,睁开眼,走到身边指着灶台下面的铁门,“就这里,妻主将它拉上就好。”
林岚依言照做,火焰果然渐渐熄灭。
锅虽然盖着盖子,仍然不时有肉香盈入鼻息,林岚侧身仰着脸,本来想问他是要焖一会儿还是可以盛出来,却见他并没有洗头发。
“怎么不一起将头发洗了,也好舒服些。”
林岚没想到,脱口而出的问题,竟让对方的脸颊更红了几分。温羡似乎有意避开她的目光,上前将锅盖掀开,“奴晚些再洗,我们先吃饭,不然凉了没那么好吃了。”
肉香弥散整个小院,林岚深深吸了一口,瞬间觉得十分饥饿,哪里还在意温羡的脸是红色还是紫色,立即应道:“好啊。”
两人很快将饭菜摆好,林岚当即风卷残云。她太饿了,今日在天一阁急着赶门掌柜的订单,中午不过对付了一个馒头。眼下有了好吃的,不过片刻功夫,半碗饭已下肚,一盘炖肉也被吃出了个半圆。
林岚这才发现,她这边的肉都吃得差不多了,另外一边却还没有被动过。
她抬眼观察了会儿对面的人,发现他确实一直在吃青菜,这盘肉一块都没夹过。
“怎么,不喜欢吃肉?”
温羡摇头,“现下我们家中资财有限,肉这么贵的东西,还是要紧着妻主。”
林岚哭笑不得。她是那日为了救温羡,在赌坊的那桩赌局上花了不少钱,家里剩下的钱不过够他们日常用度,可她买这些东西,本来就是为了给他补身子啊。
本着长嘴就是要用的原则,林岚把自己的想法说了。
对面的人听了,一时怔住。
一年多来,他在教坊司吃不饱穿不暖,别说吃肉,就是几个馒头都要靠抢的。他们这些乐伎,偶尔能吃上些好点的,也是抚琴唱曲时那些恩客赏的,然而那也不过是对猫儿狗儿一样的施舍。
可眼前的女人……
想到今晚要做的事,他愈发觉得,自己这样的一次冒险是值得的。
他没有推辞,夹了一块肉吃了,莞尔一笑:“那就多谢妻主了。”
夏日昼长,两人吃过饭,天又亮了一个时辰才渐渐黑下来。
林岚将换下来衣物放在木盆里,走到院子中,打算借着最后一点天光把衣服洗了。刚将木盆放在地上,打好水,就听东屋里传来一声巨响。
“咣当!”像是什么重物落地的声音。
想着温羡这会儿应该正在屋里休息,林岚赶忙跑过去。
推开门,只见对着后街的窗户整个掉了下来。不过好在刚好被床尾和墙壁之间的夹缝固定住,并没有砸到人。
些许放下心来,林岚又向床上看去,却瞬间红了脸颊。
木床上,温羡赤|裸着胸膛,两瓣胸肌傲然坚|挺,很是吸引眼球。
成婚那日,这人也将上身脱了个干净,但她那日刚刚穿来,整个人都是蒙的,见他那般,只有对未来和眼前人出于迷茫的紧张和抗拒,哪里会有什么别的心思。
可这会儿,她一边告诉自己别看,一边还是忍不住多看了两眼。
随后还暗暗琢磨了起来:这人看着明明挺瘦的,没想到还是个有肉的。这原主虽然败家,但这挑男人的品味,还真是不错。
眼看思绪要向着小绿不让写的方向飞奔,床上忽然传来一声:“妻主?”
林岚这才回过神,收回在对方胸腰上来回逡巡的目光,对上温羡的眼睛。
本以为不看他上身,将目光保持在他脖颈之上人就会平静下来,然而今晚,温羡这双眸子里不知怎的,比白日里看起来很是不同。盈盈似有泪光不说,还泛着微红,像幻化成人形的狐妖般勾魂摄魄。
不由自主地,林岚的眼神要将人望穿一般地陷进去,“你……没事吧?”
“无妨,”温羡似乎并未留意林岚的异常,起身穿上鞋,但没有披外衫。
他走到窗户落下的地方,将整扇窗举出来放在床侧的地面上,又查看了一番脱落的位置,“妻主,这窗是年久失修,和墙上的连接处已然彻底断裂,应该是装不上了。”
林岚不懂这些。“既然坏了,那我明日请人来装个新的。”
说完,她仍是不肯再看他的眼睛,心里砰砰地跳着,转身要走。
“妻主。”
身后传来一声。
林岚顿住脚步。
“夏夜多蚊虫,这窗子没了,奴今晚怕是难睡了。”
听了这话,林岚放下心,回过身道,“哦,那我在这里睡,等我去把被褥抱过来。”
温羡:“……”
林岚说完刚走到门口,听见身后人又道。
“妻主,奴可以去主屋睡么?”
本来就砰砰乱跳的心瞬间加速到让她觉得呼吸困难。
什么意思?他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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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主屋睡?可两人都知道,主屋里只有一张床啊。
难道……
她平复了下思绪,重新鼓起勇气,回身重新看着眼前人的眼睛,希望读出些什么,然后很快想起一个词:“含情脉脉。”
是了,这眼神,不是什么妖精要勾人魂魄,而是人望着喜欢的人时候的样子。
她暗骂自己迟钝。可是这男人,是什么时候开始对她产生感情的呢?自己明明一直对他很冷淡,什么身为妻主对夫郎的柔情蜜意都没有表现过。
可现在说这些已经晚了。
按说温羡提出这样的要求,她的第一反应自然是拒绝,可她想了想,一来,肯定是自己什么地方做得让人家产生了误会;二来,只是同睡一晚,未必是温羡想要发生什么。
然而,在她应下同他共睡一床的要求后,她很快发现,这男人,似乎还是想要发生什么的。
半个时辰后的主屋内,林岚为了避免尴尬,早早熄了灯。她在温羡身边躺下后,一股淡淡的茶花香气侵入鼻息。
方才进屋前,他在浴房里待了好一会儿,想必是用了什么茶香味的澡豆。
林岚记得成婚那日,他身上也有一股香气。不过那香是甜腻的,和她路过教坊司时闻到的那种脂粉味差不多。想来那日的香,应该是他们歌伎用惯了的,怎的他今日特地换了?
难道是那日看出了她不喜欢?
可为何她不喜欢,他就换了呢?
林岚不敢再细想,闭上眼,希望能尽快睡着。
可心中的不安到底让她难以入睡,辗转半晌,林岚决定起来去院子里把衣服洗了,然后尽量洗得久一点,这样等她回来,估计他也睡着了。
心中暗夸了自己一句机智,林岚掀开被子,刚要起身,却蓦地被一只手臂勾住了脖子。
“妻主去哪儿?”
林岚受惊不小,只好顺势倒下,轻道:“我……我想起来衣服还没洗。”
“原来,”温羡索性整个人侧过来,看着她的脸,“夜里凉,妻主仔细着了风寒,明日奴帮妻主洗就是。”
这些日子她没留意,她的衣服,其实都是他给她洗的。只是今日她终于将原主的旧衣穿了个遍,这才发现衣柜里那些整齐干净的衣服都是他放在那里的。
如此,她这会儿若是还坚持要去,倒是显得有些刻意又奇怪了。
林岚于是放弃了这个想法,道了声谢,想要转过去睡,可温羡明明感受到她要转身,却仍是不肯拿开手臂,反而顺势抚上了她的脸。
此时夜色温柔,月光斜斜穿入窗棂,刚好映在两人的脸上。
温羡手腕处的伤疤也因此灼目。
林岚看到了,也在看到的瞬间确认了这男人今晚的目的所在。她没有动,也没有说话,反而放任了对方的动作,默许了他用写满爱意与不安的眼神继续望着她。
她知道他在等她的回应。
关于那件对他而言至关重要的事。
在当下社会环境下,那件事应该是他的心结,她担心自己哪怕一个微小的躲避动作,亦或一句模棱两可的言语会带给他伤害。于是一时间,两个人就这样对望着,都没有下一步的动作。
静默半晌,林岚终于斟酌好了言辞开口,却听见对方也同时说出一句话。
12. 第12章
“我其实不介意……”
“奴是干净的。”
林岚话没说完的时候,听见温羡说了这么一句。她说得慢,是以两句话虽然同时说出,但两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话虽然都听到了,对两人的意义却大不相同。温羡听见后,心中有释然,亦有被尊重的暖意和感激。而林岚听到后,觉得自己只是知道了一件事,心里没什么特别的感觉,反而因为得知了他人最为隐私的秘辛,觉得有些不好意思。
但当下,林岚顾不上这个,她有更艰巨的任务要完成:打消这男人今晚想做某件事的念头,但又不伤害他的感情。
又是片刻的静默后,林岚顺着他抚她脸的方向,轻轻将他的手臂拿在两人枕间,拇指摩挲着他手腕间的疤痕处。
“你竟舍得。”
她忽然冒出这么一句。
倒也不是特地为了哄他,她是真心觉得,这男人对自己是狠绝至极。
她尝试换位思考了下,若是她处在那样的处境中,她大概会想办法与那些人虚与委蛇,尽力保全自己,如果那样也不行,最后她应该会选择妥协,先保住自己的命,然后再去想办法,让害她的人付出代价。
总之无论如何,她不会选择这样惨烈的方式。
她如此想着,并不知晓对面的人对她这句话做了怎样的解读。
他从她的语气里读出了心疼,心底正泛起一阵暖意。这是他自失去母亲和姐姐后,第一次真正被人在意。
而且关于那件事,这个人竟然说,她不介意。
刚刚听到的时候,他明明觉得很不真实,毕竟这个时代的女子读四书五经、受圣贤教化,要说不在乎一个男子的贞|洁,几乎是不可能的。
可月光将她的眼睛照得那样明亮,澄澈得看不出一丝作伪。而且他也说不出缘由地相信,她没有说假话。
收到了表态、感受到情意的温羡于是信心小增。
他就势反转被她摩挲着的那只手腕,将她的手握住,引着她触向她的胸膛。
林岚正琢磨着怎么过了这关,哪里想到一向温顺恭谨的男人忽然来了这么一出。
指尖触到一片坚|挺的一瞬,她倏地收回手。
对面璨若星河的眸子顿时暗了下来。
然后浮起困惑,以及一丝独属于这个时代的男子在这件事上本就有的羞赧和不知所措。
林岚知道他这会儿一定在想,是自己做错了什么惹得她如此,于是赶紧解释:“不是你的问题。”
她顿了顿,为了显得不那么冷漠,她伸出手,重新握住他的手腕,继续道:“你的心意,我知道了,但我其实和原来的林岚……很不一样。你可以理解为我是一个死过一回的人,然后从另一个世界重新来到这里,这里的许多人和事对我来说都是陌生的,我需要先重新建立起自我,让自己在当下这个世界有尊严有意义地活着,”
“至于感情上,我本来就是一个迟钝又慢热的人,也并没有准备好去考虑这方面的事。我知道你为何要选择嫁入良家,待一年后你拿到良籍,我就放你自由,到时候,你有机会遇见更多更好的女子,就很快会发现,你喜欢的并不是我,而是当下我给你的这份尊重和安宁。”
林岚一口气说完,真诚地望着温羡,观察着对方的反应。
方才她思量半晌,到底觉得还是实话实话比较好,便一股脑将自己的想法说了。她自认自己这番剖白还算真诚,但说到底,她还是拒绝了他,所以她这会儿还是有些紧张,生怕对方会错了意,陷入更深一层的顾影自怜里。
天边月不知何时变得雾蒙蒙的,房内原本照着两人的月光几乎消失,林岚看不清对方的脸,只能任由黑暗吞没暂时的无言。
“奴可以说说奴的想法么?”
对面忽然传来温柔而平静的一声。
林岚于是放下心来。“当然,你说。”
“其实奴早就感觉,妻主不是原来的那个人,不管妻主是转了性子也好,还是如妻主所言,来自另一个世界,奴很确定,自己喜欢的就是妻主。妻主说自己没准备好,没关系,奴可以等,奴愿意等。只求妻主,不要再说什么我会去喜欢别人的话……”
林岚感受到他应该是还有话,但他没继续往下说,林岚猜想,应该是接下来的话题过于沉重,让他不得不先收拾下情绪。
果然等了一会儿,又听他道。
“奴小的时候,母亲就说,身为男子,今后要替女子执掌中馈,相妻教女,必然要温婉贤良、尽心侍奉妻主,但无论何时,内心得有自己的坚守,凡事得有自己的主意,”
“我一直记着母亲告诉我的这句话,后来哪怕入了教坊司,过着每日被人磋磨、动辄得咎的生活,我也一只知道自己想要什么、要守住什么。”
温羡云淡风轻地讲着,林岚却听得难受,她又看了一眼他手腕处的伤疤,忽然理解了他对自己这样狠绝的另一层原因。
世人爱看神仙跌落凡尘,是因为神仙极致的完美折射了凡人的卑劣无能,所以前者一旦跌落泥淖,同在泥中的这些人便会极力将其拖向泥潭最脏污处,以此在心中获得一种幽暗的平衡。
所以她想,温羡这样做,应该不止是为了守住清白之身,而是想守住内心的清明。
“你母亲,应该是个很好的人。”林岚有点想不通,温羡的母亲,听起来温柔聪慧、睿智明达,当年在浙洲负责海防,也立下过不少功勋,怎的会忽然通倭叛国?
对方似乎听到了她心中所想,眼眶微红,继续道。
“当年我母亲‘通倭’一事,本无实据,圣上也念在我母亲多年为朝廷戍守海防,有意饶她一命,”
“可当时的浙州知州余梅伪造了一份我母亲写给东倭将领的亲笔信,信中不仅说要佯做兵败、再和对方瓜分赔款,还约定待时机成熟,共同举兵攻入皇城,将圣上拉下皇位,然后扶持年幼的十三皇女做傀儡,圣上这才震怒,下令将我母亲和姐姐尽数诛杀。”
“可是笔迹是可以模仿的,皇帝就凭一封信给你母亲定了罪?”
“确实如此,”温羡道,“笔迹可以伪造,然而我母亲写信,向来有自己的标识,她喜欢在信的末尾画一只麻雀,那麻雀看起来很普通,但笔法却独一无二,细致幽微之处只有我母亲能画出来,不是容易模仿的。”
不容易模仿,但也不是全无可能。
林岚想起自己刚学写细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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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候,总是尝试模仿师傅的笔法,但却不得其门,独自照着练习了很多次仍然不得其要。
直到后来,师傅亲自示范了几次,让他一笔一画地看着写,她这才看懂其中的紧要之处,渐渐习得有八分像了。
于是林岚道:“会不会是有什么人看过你母亲画那麻雀,偷偷学了去?”
“奴也这样想过,”温羡眼中的忧伤里又多了一丝愤怒,“但当时圣上在气头上,说我母亲辜负了她的信任,有大臣上书言其中必有蹊跷,替我母亲求情,却被她就地打得血肉横飞,从此再没有敢言此事,三法司也默然缄口,按叛国罪给我母亲判了斩刑。”
“等下,”林岚忽然想起,“你说的彼时的浙州知州余梅,可是当朝宰相、太子太师?”
林岚对这个名字有印象。原书里,这余梅确实是个反派,但只是作者用来表现朝廷政治黑暗、皇帝用人不明的背景板。
加上原书主要在原主这个小人物着墨,她并没仔细看这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宰辅之臣究竟做过什么坏事,又与温羡的母亲有怎样的牵连。
就目前已知的信息来看,这人当年陷害过温展,如今却成了国之股肱、天子近臣,很难说这两件事之间不存在什么关系。
其中的曲折她一时想不明白,然而虽然关于此人的事尚不明朗,但听温羡说完,林岚直觉,温家惨案必然与温展亲近之人有关。
待她想要再探问些的时候,忽然闻到一股呛鼻的烟味。
温羡显然也闻到了,两人对了个眼色,一齐起身去周围查看。
主屋和东屋是连着的,布局朝向也一样,前朝小院,背靠后街,两人循着烟迹找了一遍,很快发现了烟味的来源:
东屋内,床和桌子不知怎么已经燃烧了起来,熊熊火焰布满整个屋子,火势大到家具已然看不出原型,只能看到火苗越窜越高,很快就要够到屋顶!
一片浓烟弥漫中,林岚注意到,地上许多烧红的木炭和柴火,看位置,应该是从之前坏掉的窗口处扔进来的。
对这间木屋来说,单单是用火点燃,她和温羡都是凶多吉少,而这纵火之人不仅点燃屋子,还放了这么多燃料,看见是对她恨意十足,生怕她不能死在这里了。
“快走!”林岚拉住要去取水来救的温羡,“别管房子了,我们去门口!”
已经被熏花了脸的温羡眼神复杂地看了一眼空荡荡的窗口,点了点头,撑起广袖先出林岚半个身子,为她挡住了一些浮灰,两人好不容易走出已经被烧得七零八落的东屋来到门口,却发现门无论如何也打不开。
竟是被人从外面锁死了!
大门是出不去了,林岚环顾整个小院,发现此刻火苗已经窜到了主屋,也就是说,想要回到主屋,从那里的窗户逃出去也不可能了。
此时已经有邻居和路人发现了火情,外面乱哄哄一片,漫天红光中,林岚听见院外的人来来往往,大喊着走水了,应该是去提水来救了。
可这些人很快发现,他们连门都进不去,只能聊胜于无地将水浇在外墙上。
然而火越来越大,在黑暗中像是一头红色的猛兽,张着血盆大口,迫不及待地要将立在院中的两人吞下。
13. 第13章
眼看火苗要窜到脚下,林岚忽然发现,灶台旁有一个水缸。
两人对视一眼,瞬间明白了对方的意思。
书中的原主最后穷困潦倒,连普通的砖房都盖不起,只好搭了这个木屋。这火这才烧得这样快,然而也是因为这点,周围都是砖瓦、再往外是河流,等大火将这几间木屋烧尽,再无可烧之物,便会渐渐熄灭。
所以他们只要在一个足够安全的地方等待,便能度过这场灾厄。
两人显然是都想到了这一点,共同来到水缸前。
那水缸并不大,只够刚好容下两个人的身量。
温羡半跪下身,支起一直腿,示意林岚踩着他先进去。林岚看着他覆着白衫的腿,犹豫了一下,还是踏了上去,缓缓进入缸中。饶是夏日,夜里的水还是凉的,林岚冷不防被水一激,发出“咝”的一声。
“妻主,没事吧?”
林岚没想到这人这会儿还有空关心她,伸出一只手,急道:“快进来!”
温羡身形修长,毫不费力地迈入了缸中。
凉水浸透全身,从前的伤处被激得刺骨地疼,但他只蹙了下眉心,很快张开怀抱,将林岚拥在怀中。
“妻主,这样可以暖一些。”
其实那水只是刚来下时有些凉,待适应了后并不会觉得冰冷。但林岚懒得戳穿他,任由他将她拥在怀中,一同等待这场大火过去。
半个时辰后,骇人的红色猛兽终于偃旗息鼓,消失在茫茫夜色中。
程雪早带着人赶过来,将她二人接回了天一阁。
两人重新清洗一番后,又换了干净衣服,这才和程雪一同在桌前坐下。
“怎么好好的,就起了火了?”程雪望着她两人的狼狈模样,满眼心疼。
“我也不知——”林岚披着程雪的外袍,瑟缩着身子,抱膝坐在木椅上。到底是在水中待了许久,回来时又一路迎风,似乎着了凉,这会儿话没说半句,就“咳”“咳”了两声。
接过程雪递过来的姜茶,喝了两口,这才觉得喉咙里舒坦了些,刚要继续说,却见温羡忽而避席跪下,满眼歉然。
“妻主,其实今日家中走水,奴难辞其咎……”
·
“那林家走水,和女儿是一点关系没有啊!”
县衙后宅,贺琰跪在气得涨红了脸的母亲跟前,一脸无辜。
“还不承认!”贺鸿升啪地一拍桌子,气得站了起来,指着贺琰,一脸恨铁不成钢。
“那林岚得罪了你,你一个知县的女儿,有的是法子让她不好受,可你倒好,竟然敢直接点火放炭,奔着杀人去了!你可知此事若是教来例行考成的巡按大人知道了,本官可还有没有这乌纱能保你!”
女尊朝的吏治考成每年一次,由朝廷指派的巡按下到地方,从赋役征收、案件审理、赈济贫弱等方面对县官进行考核,考核结果以“安静宜民”为上、“沿袭旧套”为中、“贪渎矫饰”为下。
被判为上等的没有特别嘉奖,但会被记录在案,以备做将来升迁的参详;中等的便会遭到朝廷的申斥;而若被判为下等,则会被即刻革职问罪。
贺琰放火杀人,身为母亲的贺鸿升很容易被巡按视为重点调查对象,如此一来,她多年来蠹政害民的桩桩件件恐怕是藏不住了。
“母亲……”贺琰却并没想这么多,只想着自己怎么诓瞒过去,这会儿听母亲说得详细,这才确认母亲是已经打听过她的所作所为,回身剜了一眼身后跪着的柳儿和枫儿。
柳儿和枫儿哥两个本来生得一幅柔弱样子,平日里也是色厉内荏,几句话就能吓住的角色。这会儿见贺琰看他们,心虚地底下了头。
“你不用看他两个,”贺鸿升道,“这些个下贱|货色,若不是我问,也不来告诉,见妻主作恶,也不知劝阻,反而都帮着助着,来日全都打发了去!”
听见这话,柳儿先在后面嘤嘤哭了起来,伸手扯贺琰的衣角,想让她帮着求情。贺琰这会儿自身难保,哪里顾得上管他们,膝行几步上前,哭腔道。
“母亲,女儿错了,本来女儿是想将那炭火放入她家后院,想着不过点燃些积着的柴火吓吓她,可她家那东屋的后窗不知为何整个落了下去,女儿这才临时起意……”
贺鸿升似乎发现了什么,打断她道:“你是说,你去的时候,那后窗本来是落下去的?”
贺琰不明所以,点了点头。
倒是身后的柳儿向来是个坏心思多的,听见贺鸿升如此问,察觉出了几分主人的意图,生怕自己和弟弟被打发出去,想着趁此事邀功,赶忙爬上前道。
“娘子,妻主是后去的,一早是我们兄弟两个分别在林家前后院盯着,等待下手的时机,至于那窗,也算不得是自己落下去的……”
他说着抬头看了一眼贺鸿升,见她似乎很是感兴趣,于是备受鼓舞,继续道。
“奴在后院对面的墙头上守着的时候,看见那林家夫郎将窗打开,那窗摇摇晃晃,看起来是很旧了,但绝不至于立刻就要掉下来的地步……”
贺琰这会儿也明白了母亲的用意,回头急道:“你说重点,可是看见是那小贱人自己将窗拆下来的?”
柳儿忙道:“是,但不知为何,他费了一番力气将那窗拆下来后,又将整个窗框放了回去……”
贺琰想了一会儿,虽然不知温羡为何这样做,但温羡此举,已然足够他们用来做文章。
这温羡是教坊司的行首,虽然是任人凌辱践踏的贱籍,但好歹生得一副好模样,只怕本是盼着嫁与个商贾乡绅的。
然而心气虽然有,贱籍的人说到底并不算人,只能算是物品。而物品是没有资格选择自己的买家的。
温羡被这一穷二白、不学无术的林岚买去,想来心里是有怨的。
是以他们只要对外声称,是这温羡自打嫁入林家,便一直对妻主不满,想着谋杀亲妻,将这桩放火案结在温羡身上,他贺琰就能完美脱身,贺鸿升的仕途也不会受到任何影响。
想到这里,贺琰顿时两眼放光,整个人也放松了下来,不觉站起来,愤愤道。
“母亲,我这就带人去捉那小贱人,刑房里八十一道刑具过一遍,女儿不信他不肯画押!”说着就要往外走。
“站住!”贺鸿升怒声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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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事你不准插手,近些日子也不要再出府招惹是非,给我好好在家温书准备秋闱,今年若是再考不上功名,老娘就送你去浙州参军,让你知道什么叫虎口狼窝!”
说完负手要走,经过贺琰的时候,见膝下唯一的女儿站没站相,形容猥琐,更觉可恨,回身对着她膝盖窝猛地踢了一脚。
贺琰不防,双膝直接咣地一声摔在地上,疼得哎呦直叫,听见身后母亲怒喝。
“跪着!跪满一个时辰再说!”
·
“快起来,地上凉。”
天一阁内,林岚拉了温羡几次,他都不肯起来。林岚无法,只得由着他将如何折腾东屋那窗的事说完,才重新又来扶他。
然而温羡自觉有愧,仍是不肯起身。
晨间的时候,他见窗子要坏,本想着明日找匠人来修,却不知怎的忽然起了邪念,想借此由头和林岚睡在一起,好试探她的态度,哪知刚好为歹人提供了可乘之机。
好在妻主没有大碍,若她有恙,他实在万死难赎……
温羡这头正在心中自责,听见跟前人忽然“啊”的一声。
抬头看去,林岚忽然捂着太阳穴处,表情痛苦。
温羡倏然直身,上前查看。然而林岚面容红润,精神饱满,看不出有何异常。饶是如此,他仍担心妻主受了什么内伤,起身要去找大夫。
“你别去!”林岚喊住他,指了指一旁的圆凳,“你坐下,我有话和你说。”
“可妻主头痛……”
“你不听话,被你气的。”
温羡这才意识到妻主不过是在诓他起来,心底漾起一阵暖意,依言坐下。
林岚见他和程雪两个人坐定,神情却忽然严肃起来:
“我们恐怕要有大麻烦了。”
程雪最先反应过来,看了一眼温羡,道:“岚儿是怕贺鸿升找他的麻烦?”
林岚颔首,“那炭火刚好放在东屋,温羡又在那窗上动过手脚,如果贺鸿升有心要将他牵连进去,恐怕不是什么难事,所以……”
她顿了顿,歉声道:“我想借程掌柜的马车,尽快送他出城。”
程雪在本地经营商铺,少不得要与官府打交道,若是被知县知道她帮这二人出逃,恐怕不会有什么好果子吃。
林岚自然想到这一层,可眼下她一时也没有别的办法。她在这里也没有别的亲故,这会儿也租不到马车,若是不能保住温羡,让他落入贺家父子手中,她并没有把握再次救他出来。
“你们跟我来,”程雪闻言没有半点犹豫,带着二人来到后院马厩,解下一匹马牵过来给林岚,“从小路走,注意安全。”
大恩不言谢。林岚没有多说什么,颔首为礼,接过缰绳,让温羡上马。
一直听着他们说话的温羡很是安静,此刻也未多言,向程雪行了个男礼,翻身上马。
林岚见他坐定,再次对程雪致意,要跟着上马,却见温羡收拢缰绳,牵着马后撤了几步,平声道。
“妻主,这里的路奴都熟悉,奴会自己想办法出城,妻主和程掌柜还有京城的订单要赶,没必要跟着前来。”
14. 第14章
林岚立在马下听他说完这番话,忽然觉得有些恍惚。
如果她没记错的话,这应该是他第一次真正忤逆她的意思。
这些日子里,他的卑微和小心翼翼让他不敢接纳她的许多好,但从来没有像今日这样,有自己的想法,并且看似温柔、实则坚决地拒绝了她。
是了,是自己太过熟悉他的顺从,对他忽然变得有主意有些不太习惯了。可那又如何呢?难道不是她一直教他随心而活,尊重自己的感受么?
林岚内心深处觉得有些不对,可看见他恳切的目光,还是点了点头。
“那你一路小心。”
“嗯。”温羡抓紧缰绳,转身要去。
“等等,”林岚上前,将身上的钱袋摸出来举给温羡,“这些钱你都拿着,城西有处破庙,你暂且委屈在那里安身,待此间事了,我便去寻你。”
天边月不知何时又从云层中游出来,将小院里的人照得清清楚楚。
林岚举着钱袋,看见温羡眼中闪过一丝犹豫。
然而他还是接过钱袋,温柔一笑。“多谢妻主。”
随即打马而去,逐渐消失在无尽的黑暗中。
·
这一夜,天快亮的时候下起了雨,直至清早,天空仍是重云蔽日,让人很容易误以为是凌晨时分。
龙华县县衙内负责值夜的看守就因此起晚了,这会儿打着呵欠叫醒同伴,“快起了起了,一会儿女郎又要来审那温什么的。”
话音未落,贺琰已然迈入门中,见她两个睡眼惺忪的模样,忒了一口,“欠揍的猴崽子,没给他吃喝吧?”
先醒来的狱卒知道这“他”自然指的是昨晚被送进来的温羡,忙躬身道:“没给没给,按您的吩咐,一口水都没给过,还在刑架上绑了一宿,那绳子也系得紧,保准让他想站着睡都没法儿。”
“行了,”贺琰打断她,“我进去后不许让任何人进来,若是我娘来也先想法子拦下,先来禀报我。”
两个狱卒一叠声应了,看着贺琰独自一人走进昏暗幽长的甬道中。
温羡被关的地方在最里面,是一个相对独立的单间。这里本来是关押大案要犯的地方,因为有时为了逼问犯人,会用些不能见光的非常手段,而这里不但隔音,还各式刑具一应齐全,很是方便上面催的紧时候逼供。
温羡是知道这些门道的。少年时他曾跟随母亲去看过一个被关在牢里单间的友人,那人的模样他记不清了,只记得他当时目光涣散,浑身是血,整个人被折磨得不成人形,连说话都要费很大力气。
当时他还想,一个人究竟犯了什么过错,要承受那般肉|体上的极端折磨。后来他经历家变,被送入教坊司,渐渐想明白,人有时候遭受痛苦,未必是因为做错了什么,而是因为选择了什么。
不过被绑在刑架上站了一夜的温羡此时并没有在思考。
他垂着头,尽量放空自己的意识,等待不知何时会到来的下一轮折磨。
一叠脚步声临近,贺琰负手跨进牢房的门槛。快要接近温羡的时候,他身上的血腥味让她皱了皱眉,停在了距离他两步远的地方,仰着下巴问他。
“想说了么?”
温羡缓缓抬起头。
他身上的中衣已经被抽成条状,凌乱破烂地挂在身上。露出的伤口周边的血已然凝固,露出森然的白肉,不时随着动作渗出些血珠。
“该说的……奴昨夜已经说了,”温羡眼中满是不屑,“二小姐还想让我说什么?”
被他轻蔑的眼神激怒,贺琰拿起一旁已然被用得快要散掉的鞭子,用尽全力对着温羡的胸口狠狠抽下。
她本以为这下鞭子至少会逼得他痛呼,然而温羡只是死死咬住下唇,垂下头将这下挨了过去,等再抬首看她时,仍是那副同样的神情。
那神情让贺琰产生一种自己只能任人宰割的错觉。
可明明被束缚住手脚,半点动弹不得的是他。
时间紧迫,贺琰没空也无意在这个问题上多想,索性开门见山:“这么说吧,只要你将这林家走水案认下,我便保你妻主平安无虞。”
此言一出,温羡一直以来冷漠的眼神中终于有了一丝光亮。然而那光也只是一瞬,一双眸子很快恢复了淡漠,冷冷地看着对面的人。
他承认这个理由让他心动。
昨夜他离开天一阁后,特地从大路走被巡逻的捕快捉到,为的就是保林岚平安。
他早想过,若是他听妻主的话离开,以贺家母女的德行,若是找不到他这个替罪羊,必然会想方设法找妻主的麻烦。
可若他答应了贺琰的条件,不说这人能否说话算话,他一旦应下这桩罪名,他便永远都不能摆脱贱籍,永远不能真正以人的身份行走于世间,更遑论为母亲和姐姐复仇平反。
至于妻主,只要他人在这里,他们就暂时不会动她,如此,她就可以早日完成她的微书,等她的作品成为太后的寿礼,她便有了傍身的资本,他们便再不敢对她轻举妄动。
所以,只要他在这里熬到那一天,于母亲和妻主,他便都有了交待。
“奴虽不过是个歌伎,身份卑贱,但奴没做过的事,奴是不会认的。”温羡提着一口气将这句话说完,胸口的鞭痕处传来一跳一跳的疼。
“你……”贺琰将鞭子一摔,怒极反笑,“别以为本小姐不知道,教坊司的籍册我都看了,你从前是总兵家的公子,想来到底不同那坊中普通的莺莺燕燕,这寻常的刑罚是看不上眼的。”
说完向门外喊了人来,道:“把他给我放下来!”
两个狱卒麻利地将温羡解下,往地上一扔。
虽然膝上摔得不轻,但手腕和脚腕终于得到释放,温羡蜷坐在地上,感受手脚处的血液重新开始畅快地流动,揉着手腕,看向贺琰的眼神愈加淡漠。
贺琰的怒火终于到达了顶点,俯身狠狠掐住温羡棱角分明的下颚,“嘴硬是吧?看不起本小姐是吧?自以为生得一副狐媚样子,又能抚琴唱曲勾引女子很了不得?”
说着放开他向侧方一扔,看向他撑地的一双十指修长、骨节分明的手,“本小姐今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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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先废了你这双手,看你还能嘴硬到什么时候!”
说完,示意两个狱卒拿来竹夹。
两个狱卒很快将东西取来,粗暴地将温羡的十根手指分别夹在竹棍之间,却并没有立即动刑。这男子的双手要用来侍奉妻主,为妻主洗衣煮饭,若是真的废了,这人基本也就和废人无异。
而且温羡此时尚未被定罪,本不该用这样惨烈的刑罚。
两人怕日后被贺鸿升怪罪,都不敢先动手。方才先醒来的狱卒胆大些,犹豫着问:“女郎,这刑会不会太重了,若是那林岚日后来闹……”
“怕什么!”贺琰愤愤道,“她林岚一个破落户,不过会些什么写细字的妖术,画些不明所以的盘子,能找本小姐什么麻烦,”说着她看了一眼十指已然被固定住,却仍然面无表情的温羡,“何况这小贱人身籍还在教坊司,就算有人管,也是京里来管,难道那林岚还能认识什么京里的人不成!”
见两人还不动手,她又喝道。
“还等什么,出了事有本小姐顶着,只管用刑!”
·
这一夜林岚睡得并不踏实。
温羡走后,她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但就是想不出个所以然来。哪怕今晨天阴着,她还是早早醒了,披着衣服坐在案前做门掌柜的《金刚经》瓷盘。
做微书作品多年,她手法很稳,但这会儿执笔描摹时,内心总是莫名觉得不宁静,因此每写几笔就要停下,深深呼吸几次,调整心绪,待完全平静下来,才能重新投入工作。
此时门外传来程雪的声音,“岚儿,你醒了么?”
林岚听见放下笔应声,程雪进来,递给她两封信。
“这其中一封是京城的门掌柜寄来的,大抵是她不知你家住何处,便将信寄来了这里,这上面封了火漆,似是有急事。至于这另一封,是被从门缝里塞进来的,并没有署名,只在信封上写了你的名字。”
林岚双手将信接过,先打开第一封来看。
确是门掌柜的来信,上面说皇帝征订太后生辰贺礼的日子提前,让她在月底前将作品完成,届时她会亲自来取。
“可是什么要紧事?”程雪看着林岚眉头紧锁,不禁担心起来。
林岚将信递过去,程雪看过,忧声道:“距离月底只有十几日,《金刚经》有五千余字,要刻在这样小的瓷盘上,至少还要两个月才够。”
“可我们也没有别的选择,”林岚道,“此次向太后献生辰礼,是我们将天一阁名声打出去最好的也是近来唯一的机会,若是错过,不仅我们今后的生意没有着落,而且……”
林岚没有将话说完,可程雪怎会不知她在惦念什么。
“是啊,也不知这会温羡到了城西没有,”说完又怕自己的话让林岚更加忧心,放松语气又道:“他自幼生长在这里,没有不熟悉的地方,想来不会出什么岔子,何况他又是个有主意的,应该不会让自己受苦的。”
他不会让自己受苦么?
林岚咂摸着这句话,脑海里忽然有什么东西轰然炸开。
15. 第15章
温羡是聪明的,这没得说。可以这些日子以来她对他的了解来看,他会不会让自己受苦,取决于要坚持什么、选择什么。
林岚眼前莫名浮现温羡昨夜辞别她时的神情,她递给他钱袋的时候,他是犹豫的。那时她便觉得有些奇怪,他在犹豫什么呢?
现在想来,他应该是既怕拿了她手里没得用,又怕不拿或再多说什么惹她生疑。
心中一直以来的不安和疑问终于有了答案,林岚迫不及待地将第二封信拆开,只见上面歪歪扭扭地写着:“他在县衙,今日堂审。”
那字不像是平时便识字的人写的,倒像是为了写这封信临时照着描摹的。
“没事吧?”程掌柜在一旁问。
“没事,”林岚将信揣在怀中,又将方才门掌柜的信重新封好,一并放起来,微笑道:“邻居小孩子随便写了几个字,和我闹着玩的。”
“对了,如今房子烧了,我总住在天一阁也太过打扰,还请掌柜准我半日的假,容我去看看房子,这样等温羡回来,我们也好直接搬过去。”
门掌柜刚刚催过,程雪没想到她会在这个时候要去找房子,但她又一想,林岚和温羡妻夫两个新婚燕尔,也许觉得住在这里确实诸多不便,若是强留她们,倒显得是自己不体贴了。
“自然,若有看好的,但钱不凑手的地方,你尽管张口就是。”
“多谢姐姐。”林岚对着程雪一揖,转身离去。
·
县衙门口。
不同于往日堂审时庭前挤满许多看热闹的人,今日的县衙大门处特地多了两个守卫,四个捕快同时在大门口值守,对有意上前看热闹的人早早地打发走,不许他们靠近半步。
来到门口的林岚也同样被拦住:“干什么的?!”
林岚礼貌应答:“在下来听堂审。”
“今日大人吩咐了,不准旁听,快走快走!”
“官娘子有所不知,”她推开交叉在身前的两只长矛,“在下是今日要被审的温羡的妻主,关于他谋杀妻主一事,在下有新的证据要向堂上提供,还望代为通传一声。”
两个官差闻言,互相看了一眼,其中一个道:“你在此等候。”
堂上,贺鸿升端坐高堂,一旁的贺琰捧上茶盏,道:“母亲,今日咱们给那小贱人定了罪后,判个什么刑是好?”
贺鸿升接过茶盏,瞥她一眼,“你已经给上过刑了?”
“什么都瞒不过母亲,”贺琰谄媚一笑,“那小贱人嘴硬得很,怎么都不肯画押,女儿便用了拶刑,让他知道知道母亲的官威。”
明明自己做了坏事,还要带上她这个做母亲的。这女儿果然是个纨绔,坏心眼多不说,偏生还不聪明,将来不知要给她惹出多少祸事。
贺鸿升将茶盏“咚”地一摔,冷道:“你倒是会办事。”
贺琰没听出母亲的不满,仍是赔笑,“母亲过奖,只是这定罪的事……”
明眼人都知道,今日的堂审不过是走个过场,先让温羡当堂画押,程序上她这个做县令的便没有了可指摘之处。
至于定个什么罪,谋杀亲妻也好,蓄意纵火也好,只要能让温羡就此消失,这些根本不重要,也不过是她一句话的事。
贺鸿升懒得再跟她说话,命人将温羡带上来。
此时前门看守的官差进来,将林岚的说辞讲了一遍。
“她说她有温羡谋杀她的证据?”贺鸿升有些惊诧。前些日子她明明听说,那温羡被赌坊的庄治掳了去,是林岚亲自上门将人救了回去,她还以为她妻夫二人感情不错,如何今日又来这么一出?
听闻那林岚在天一阁做什么微书,难道是怕得罪了她贺鸿升,今后事业上受影响,眼下来弃卒保车?
又或者,这温羡真的早有杀妻的预谋,而这林岚手里,还真的有什么证据?
然而无论是哪种可能,林岚此举都是有利于她贺鸿升的。女尊朝律法规定,谋杀妻主属于“十恶不赦”的重罪,无论是否成功,都要被判处斩刑。而有了妻主亲自作证,温羡此案就更可以办成凿凿铁案,任是谁来都查不出错处。
“让她进来。”贺鸿升道。
没过一会儿,林岚进来堂前,对贺鸿升一揖,“小民拜见知县大人。”
贺鸿升见她神情不卑不亢,没有普通百姓见官吏的惶恐,先有了几分不悦,淡声道:“你说你有证据呈上?”
说话间,温羡被带了上来。他已然不能走路,被两个官差拖上来,在地上留下一道触目惊心的血迹。
林岚目光随着温羡落定,见他浑身血污,却不知是哪里受了伤,哪里在流血,一双原本纤长白皙的手上血迹斑驳,指关节处更是一片青紫。
一双好看的桃花眼此时也没有半点神采,涣散漠然地望着地面,整个人和平日里如松如玉的样子判若两人。
林岚本来考虑过,为着今后在龙华县的生计和程掌柜一家,尽量还是不要和贺家母女撕破脸,然而看到温羡这副样子,胸中的刺痛和怒火让她再也压不住情绪,怒声道。
“敢问知县大人,这案子还未审,为何先动私刑?”
贺琰看见她这副气势逼人的样子就想起自己如何在天一阁被羞辱,上前道:“女郎这话差了,既然这人入了官府,本县便有权开展调查,为了查清你家走水一案,本小姐自然要把能用该用的法子用了,怎么能说是私刑?”
“哦?”林岚逼视着站在上首的贺琰,眸中的寒光如藏了千年冰川,“原来是贺二小姐参与调查了此案,如果小民没记错,本朝律法规定,只有有官身的大人可以参与案件侦查,我竟不知贺二小姐何时已经考取了功名?”
贺琰一时被噎住,明知她阴阳自己屡试不第,但怕再给母亲招惹麻烦,张了张唇,没再说什么。
贺鸿升白了女儿一眼,接过话头,看着林岚道:“你且说你有什么证据要呈给本官。”
林岚从胸口掏出一封信,那信口的火漆只是被打开,并没有被摘下,正是门掌柜寄来那封。
她将信件递到堂上,平声道:“大人,这是京城瓷商寄给小民的,言明要小民尽早将进献给太后的《金刚经》瓷盘做好,以免误了今年的千秋节。”
贺鸿升将信看了一遍,用下巴指了指地上跪伏的温羡,放缓语气,道:“你想用这个保他出去?”
其他像贺鸿升这样品级的官员或许不知,但她曾在京城为官多年,知道每年要进献给太后的各种生辰礼都会先由礼部登记造册,再由负责进献的各路官商自择匠人日夜赶工。
所以林岚此举的意图她明白,对方无非是想借这封信告诉她,她正在做的微书作品已经被录入册目,要向太后献礼已是板上钉钉的事,如若今日她不肯卖她这个面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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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届时她得京中权贵青眼,便一定会替她夫郎找她的不痛快。
“是,”林岚平声道,“当日我夫郎和我在主屋就寝,走水之时,他并不在东屋,没有作案的时机。”
此言一出,贺琰的眉头先皱了起来。那庄治不是说,这两妻夫感情不合,是分房睡的么?
再看这林岚言之凿凿,急着救她家小郎君的模样,倒也不像在撒谎。不过她二人感情好更好,既然这林岚如此在乎她夫郎,自己手里就又多了一个她的把柄。
贺鸿升不知站在自己身旁的女儿心中的这许多龌龊心思,听见林岚如此说,自觉今日此事还是放人为妙。
可这案子又不能不结,总不能真的查一番,最后将自己这个不成器的女儿抓进去吧?
于是她选择将这个难题抛给林岚,道:“说到底你是本案的苦主,那依你看,此案该当如何了结?”
林岚刚要说话,却听见一旁传来沉闷的一声。
循声望去,温羡侧首倒在地上,像一朵衰败的白莲,美丽而毫无生气地平展在湖面。
林岚赶忙过去查看,只见他长长的睫毛十分费力地忽闪了几下,到底合上了眼。
·
傍晚时分,天一阁。
温羡阖目躺在床上,胸口有规律地起伏着。
他的脸已经被擦洗干净,看起来气色好了很多,只有交叠在身前的一双手,纵然血污已然被清理,十指关节处仍是一块块的淤青黑紫,乍一望去十分骇目。
林岚坐在他床前,情绪复杂地望着他。
这是他第二次因为她的事受伤了。想来这些人抢他、关他、对他用刑,说到底都是因为自己意气用事得罪了贺琰,这才给他招来了这些劫难。
“你不要太过自责,”一旁的程雪看了一眼桌上的木盒,道,“你选择不追究贺琰纵火,又借其动私刑一事跟贺鸿升要来了这许多银两,对目前来说已然是最好的结果,我们说到底不过是平头百姓,怎么也争不过手握我们生计的官呐。”
林岚的轻轻颔首,“嗯”了一声。
程雪说得没错,对目前而言,这已经是她能争取到的最好结果。可他呢?他遭受的这一切,难道就这样算了?贺琰之流敢这样欺辱他,因为他们知道他背后只有她这个一穷二白、不学无术的妻主。
如果她不尽快出成绩,想办法攀上太后这棵大树,今后这样的事不知还会有多少。
程雪见她应了一声后再无言语,知道她心中烦闷,起身辞别:“天不早了,你们早点歇息,缺什么就尽管来告诉。”
多日又是打扰又是请程雪帮忙,林岚心中过意不去,口中应着,将程雪一直送出了门口。
待她回到床前,刚好看见温羡悠悠转醒,一双凤眸中又是万里星河。
林岚怕弄疼他的伤口,不敢乱碰,坐在床边以手支颐看着他,见他唇边有些干,柔声问:“想喝水么?”
对面不言,只是怔怔地看着她,好像太久没有见过,要将她一次看个够。
林岚却以为他难受得不想说话,起身要去倒水。
站直的一刹那,袖口一顿,她回头,见他竟用青紫斑驳的手死死抓住了她的袖角,他是那样用力,以至于指节的淤青处都有些泛白。
“妻主不要走,”他满眼乞求地望着她。
“奴不想喝水,想妻主亲亲。”
16. 第16章
林岚没想到他这时候还有心情说这种话。
她赶忙坐下,将温羡的手从衣袖上轻轻拿下来放好,说了句,“你又不听话。”
随即便陷入无言。
方才温羡说的最后一句,她听得清楚,但她于感情一事向来迟钝,本以为那夜和他谈过,他便会渐渐知难而退,可眼下来看,对方不仅没有退的一意思,好像还有点得寸进尺。
她一时拿不定主意如何回应,也不敢贸然再站起来离开,怕他万一又用手死命抓她的衣角。
然而思量半晌,看着他哀哀乞怜的眼神,还是俯下身,在他额上亲了一下。
她动作如此之快,快到温羡没来得及反应,这个如蜻蜓点水般的额头吻就结束了。
好在温羡不是个贪心的人。放在平日,林岚是绝不会这样的,今日她肯为了他迈出这一步,于他而言已然足够。
毕竟日子还长,只要她不纳侍,总有一天,他会让她喜欢上他。
这样想着,唇边不觉勾起微笑。可胸口的鞭伤处传来的阵阵疼痛到底让他敛了笑意,眉心微微蹙起。
林岚紧张问:“伤口痛了?”
温羡怕她担心,轻轻摇头,“无妨,一会儿奴自己上些药就好了。”
之前郎中来看的时候,他便怕他这一身的血肉模糊吓到她,非要落下帘子才肯让瞧。这会儿虽然擦洗干净,血污没有了,但那一道道斑驳的伤处还是在的,若是她看到了觉得骇人,对他的身体产生了什么不好的感觉可怎么办?
林岚哪里知道他是想着这些事,满眼不解:“自己怎么上药?”
说着拿起一旁几上的药瓶,道:“来,我帮你。”
随即就要掀开被子,却见温羡受过拶刑的手放在被上,于是先站起身握住他的两只手腕,向他的头顶举过去,待找好了合适的角度,将两只手腕交叠在一起,轻轻拍了拍,“就放这里,不要动。”
她只顾着将人按住,没留意手上的力气,在被她掐住的两处腕部留下了一圈浅浅的红痕。
等她放好落座,满意地发现温羡确实听话,没有再动,但脸似乎比之前红润了许多。
“妻主……”
“嗯?”
“让奴自己上吧。”
“不行。”
说着轻轻掀开他的小衣。
发现情况比她想得还要糟糕。
温羡胸膛上的鞭痕虽然不算多,但条条深入血肉,露出皮肤深处的白肉,有的还打在了从前的旧疤上,将原来的痕迹打破,逆着叠上了新痕,端的是惨不忍睹。
温羡没有再动,脸上的红霞却已经染到了耳根。
可林岚并没有看他,心思都在替他擦药上,正小心翼翼地用竹片将药膏抹在伤处。
过了一会儿,伤处都被料理妥当,林岚这才抬眼看他。见他咬着下唇,脸上一片绯色,以为自己上药弄疼了他,歉声道:“对不起,我第一次做这种事,可能没把握好力道。”
明明是陈述事实,但听起来就是有些奇怪。
林岚意识到这一点,随即莫名反应过来对方到底为何脸红,一时尴尬得不知该用什么眼神看他。
踌躇半晌,起身走到一旁的圆桌跟前,背对着他给自己倒了一杯水,咕噜咕噜地喝了下去。
奇怪,怎的这喉咙忽然像着火了一般。
然而直觉告诉她,还是不要纠结这个问题,不然场面只会比现在更尴尬。
于是她平整心绪,转过身,换了个话头。
“对了,我们的宅子没了,我想着再买一个新的,你觉得呢?”
那地本来是林家的,其实可以重新再盖一处,但林岚觉得既然烧没了,不如换个地方重新开始,也好彻底抛弃所有不好的过去,开始新一阶段的人生。
温羡明白她的这番心思,微笑颔首,“奴都听妻主的。”
“好,”林岚笑着应他,“那等你好些,我们就去看房。”
·
接下来的十几日,林岚一边赶京城的订单,一边带着温羡四处找房子。
她时间有限,找了个县里口碑还不错的房牙,领着她们集中一日来看。然而看了几次,都没有十分中意的,不是宅子过于老旧,就是价格实在高昂,再不就是位置太过偏僻。
她手中虽然拿着贺家赔给她的一笔银子,但她想着留做未来生意上周转之用,毕竟有了源头活水,她和温羡的日子才能真正越来越好。
至于房子这种栖身之所,她没有什么太高的要求。
两人商量过,温羡提议找个距离天一阁近的,这样今后就算有紧急的订单要做,也可以随时回家吃饭、休息,不必因为路远觉得耽搁时间要宿在那里;而她也只有一个要求,就是要找个有伙房的院子,让温羡不用再在院子里起火做饭,受日晒雨淋之苦。
然而就是这样两个简单的要求,她们看过的房子也不能完全满足。
这样一连看了几日,两人都有些泄气的时候,程掌柜带来一个好消息,说距离天一阁不远的一处小巷里,有一户人家,房主是人个少年,因为要远赴京城,有意把宅子出掉换做盘缠。
程雪来说这件事的时候,林岚正捏着细笔在瓷盘上写微书,温羡则立在一旁,提着袖子替她磨墨。
距离门掌柜来取货的时间不足七日,林岚日夜围着这片白瓷盘,对着一旁的经书摹写,已经三四日没有合过眼了。
这会儿听见程掌柜说,手上的动作也没有停下,只是抬眼致意,:“多谢姐姐,我们一会儿就去看看。”
程雪见她辛苦如此,不知休息,想劝上几句,但想到按期交付这件作品确实是眼下一等一的要紧事,便没说什么,留下一张写着地址、时间的字条就走了。
门被关上后,温羡见林岚盯着瓷盘,耸了耸肩膀,猜度她是用久了手臂肩上不舒服,放下墨锭,去一旁净了手,转到她身后,替她揉将起来。
谁知林岚太过专注,对他的动作并没有心理准备,手上一下错了力,将字的一捺写成了上提,那一提穿过好几个字,都只能重写了。
温羡看不到她在写的字,但也看到她笔尖向上一滑,当即意识到自己闯了大祸,转过来撩袍就要跪下。
林岚笔都没放下就赶着去扶他,那笔尖刚好划过温羡的脸,从颧骨到下颚留下细细长长的一条。
人也没扶住,温羡到底还是在她跟前跪了下去,一脸无措地看着她。
手上的活骤然被打断,林岚这才觉得整个人乏得很,一时没了继续做下去的心力,又见他脸上的墨道,忽然起了玩心,佯做生气地问他:“你可知错?”
温羡知道这件作品对林岚的意义非同小可,他拿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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准自己刚才莽撞的那一动给她造成了多大损失、有没有补救的余地,只能老实道:“是奴粗心,听凭妻主责罚。”
“咳咳,”林岚清了清嗓子,拿腔拿调,“那你想怎么罚呢?”
温羡觉得有哪里不对,之前他也犯错请罪过,妻主都是和颜悦色,没有真的责怪过他,还体贴地让他起来。
这次她不仅没叫起,还问他要怎么罚,可见他真的犯了大错。
然而看她的神情和语气,似乎又不是真的生气。
他正想不明白,这会儿又听见她问,心里顿时没了主意,虚声道:“都……都随妻主。”
“成,”林岚放下细笔,取过来一只寻常写字用的狼毫,沾了些他方才磨好的墨,对准温羡的脸,“那就罚……给你画个大花脸吧!”
她方要下笔,发现他距离自己过远,放下笔要去挪椅子,却见温羡提着袍摆,膝行两步上前,刚好停在方便她落笔的位置,脸上一动不动地闭上眼,连让她伸手扳住都省了。
一股似有若无的茶香盈入鼻息,林岚知道这是他衣服上的味道,提笔边画边问:“你换了熏香?”
手下如凝脂美玉一般的脸发出“嗯”的一声。怕影响她走笔,他唇上说话的动作也很轻:“妻主可还喜欢?”
“喜欢啊,”林岚认真运笔,“不过不是因为喜欢香,是喜欢用香的人。”
他倏然睁开眼。
正对上俯着身,在他右脸落下最后一笔的她。
于是他骤然心跳漏拍,连呼吸都不觉急促了几分。
“好啦,”林岚却并未留意到眼前人的变化,直起身,专心端详着自己刚完成的大作。
温羡的脸颊两侧分别被她画了三条胡须,额角还被添了两只猫耳状的小角,可爱的图案配上一张谪仙般的脸,看起来很是有反差感。
“快来,”她将温羡拉起来,让他坐到镜子跟前,问他:“可爱吧?”
温羡却没去看镜中的自己,将目光落在她的脸上,见她笑得明媚,不由也笑了。
两人玩得开心,却也没忘了还有正事要办。
一番洗脸收拾后,林岚带着温羡按着程雪留下字条上的地址,找到了那间要出售的小院。
这是个一进的院落,只有三间卧房,伙房在东北角,空间小,整体看起来不算轩敞,但比他们从前住的那处已然好上许多,而且距离天一阁也不过一刻钟的脚程。
“怎么样?”林岚问身边的温羡。
后者正回望两人身后的大门,狐疑道:“不错是不错,就是这房主人怎么还没来?”
是呢,林岚记得,两人来时这门是开着的,他们便进来先看了一遍。可这房主人去哪里了?难道程掌柜告诉的时间有误?
正想着,门口进来一个身条纤细、容貌娇媚的男子。
林岚觉得在哪儿见过这人,对面似乎也认识她,眼神里犹豫了一番后,快步走过来。
“公子?”
“雪鹤?”
听见雪鹤如此称呼,林岚愣了一下,这才想起来,自己那日在庄治的院中救下雪鹤的时候,穿的是男子的衣服。
一旁的温羡并不知道林岚那日救他出来之前的这一段故事,满心里都在想一个问题:
这个叫雪鹤的,看向自己妻主的时候,怎么不像什么正经眼神?
17. 第17章
林岚并不知身边人在琢磨什么,一时陷入遇见雪鹤的惊喜中。
她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庄治府上的人,拉着雪鹤在堂上坐下好好聊了一番,得知了他要赁售房屋的原因。
原来他不是卖了身契的贱籍,而是庄治临时雇佣的奴仆。
雪鹤本来和哥哥雪舟相依为命,两人靠做瓷器为生,本来勉强可维持生计,后来知县贺鸿升借着朝廷收单身税的名义,大肆盘剥,他们做瓷器入不敷出,家中便逐渐败落了下来。
为了活下去,哥哥雪舟于五年前远赴京中,每月都会给他寄钱来。直到半年前,雪舟没有再寄钱回来,只偶尔写信报个平安。
他体谅哥哥一人在京中艰难,也想寻门路自济,于是寻到正在招徕帮工的赌坊,做了庄治府上的奴仆。
那日林岚去后,在赌坊闹出了好大动静,饶是庄治明令上下保密,她夫郎省亲回家后还是听说了他强掳温羡的事,于是大发雷霆,一气之下打发了府中所有的男仆。
雪鹤自然也在其中之列,虽然就此不用伺候好色又脾气阴晴不定的庄治,但也就此没了生计,这才打算卖了宅子,北上去京中寻哥哥。
他一口气讲完,换了口气又道,“那日多亏公……女郎相救,不然奴可能真的被忘在那柴房里饿死了也说不准。”
“别这么说,”林岚歉声道,“这么说来,倒是我那日去救我夫郎害你丢了生计。”
雪鹤摇头,“反正那庄治好色得很,奴早就不想干了,”他说着环顾了一圈院中,“只可惜这宅子是我祖母留给我们哥俩的,如今也不得不卖掉了……”
“这宅子确是好地段,陈设家具也都保持得不错,”林岚摸着身前的桌沿,抬眼看他,“不知你打算卖多少?”
雪鹤说了一个数,比林岚两人的预算要低很多。
但他仍很不好意思,“本来女郎要买,奴不该要这许多钱,可奴要去京中,也不知何时能见到他,出门在外背井离乡不比在家,万事都要花钱……”
“若是你不用”背井离乡呢?”
林岚忽然道。
坐在她身旁的温羡看了她一眼,似乎已经猜到了她要说什么。
他心里忽然不安宁起来,但他身为男子,在这种场合下并没有什么说话的资格,只又听她对雪鹤道。
“我们买下你的房子,你若愿意,可以留下来帮我们做些事,像帮庄治做事一样。”
林岚说着,侧首看了一眼身边的温羡。
“他是个身子不好的,又偏爱操心,你若肯留下来帮着料理些家事,我每个月付你月钱,也算你有份生计了。”
“至于这宅子,”林岚望了眼院中,“等你哥哥回来或有了消息,你们兄弟二人随时可以将这宅子再买回去。”
“当然了,这一切都要你愿意才行。”
本来这雪鹤去京中寻哥哥就是走投无路之计,如今林岚又给了他一份生计,又让他得以保全老宅,他欢喜还来不及,岂有不肯的,当即感激道。
“愿意,奴愿意,多谢女郎。”
三人又商量了些房契、搬家之事,因为京城的微书订单所剩时间不多,几人约定当晚就收拾妥当,明日一早就搬进来。
诸事议定后各自散去,林岚当晚和温羡回到天一阁,和程掌柜将定下宅子的事说了,着手开始收拾家当。
说是收拾,其实两人也没多少东西可料理。
原主本就一穷二白,家里连三日的粮都拿不出来,一场大火过去,两人回去看过一趟,只拿出了些温羡从前藏在床下的银两,再没有什么还能用的。
于是家当部分很快收拾完毕,只归拢出来几件近些日子买的衣裳和日常用度之物,包了两个小包袱放在桌上。
林岚是个粗心的,并不擅长打理这些事,加上温羡不肯让她动手,她便全程坐在床上,看着他将东西一件件收拾妥当。
“辛苦你啦。”林岚见他终于忙完,过来倒了杯水递给他,发现他似乎情绪不高。
她之所以察觉到这一点,倒不是因为忽然对人类的情绪变化变得敏感起来,而是对方实在是太明显了。
她将水递过去的时候,他正背对着她检查方中是否还有落下的东西,听见她的声音,方才回过身来,垂着头将杯子接过去,眼尾红得像被煮熟的小虾。
“你……怎么了?”林岚拉他坐下,“是不是一个人收拾东西太累?”
在她从前的世界,母亲就是这样爱操劳的一个人,干起活儿来不许别人插手,但会在干完后默默生气,嗔怪别人不帮她。
林岚以为他也是如此,想着哄哄就好了,谁知温羡没答她,默了一会儿,抬头问她。
“妻主白日里说……说喜欢我这个人,是真的么?”
林岚一时没明白他思维为何如此跳跃,但还是点了点头。
他温柔聪慧,长得好看,又把家中料理得极好,还给她煮饭、浆洗衣物,她没什么理由不喜欢。但她以为他清楚,这种喜欢并不是爱情,只是想肯定他对她的付出,让他尽可能地不要那么自轻自贱。
难道因她随口那样一说,他又误会了?
可既然误会了,为何又不高兴呢?
脑袋里乱成一团,正想着如何解释,就见温羡扼袖将她倒的水喝了,面无表情地说了句“那就好”,转身去暖阁里躺下了。
林岚一头雾水。
成婚以来,都是不管她工作到多晚,他都会在一旁陪着她,或是磨墨,或是倒茶递点心,然后催她就寝,伺候她盥洗,最后再自己洗漱。
这些日子住在天一阁,林岚不好麻烦程雪特地准备两间房,便一直和他睡同一张床,他也从来都等她躺下,检查一遍门窗、烛火,才会轻轻爬到里侧睡下。
可今日是怎么了呢?
林岚想了一会儿还是想不通,索性点起灯继续做微书作品,很快便将这事忘了。
距离门掌柜来取货只有几天时间,尽快精准无误地完成这件作品是头等大事。好在经过她近来日以继夜的努力,这件微书瓷盘只剩最后一两百字要写,再加上重新入窑烤制,最多四日就可完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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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不知不觉又工作到深夜,林岚在桌上醒来的时候,天边已经泛起了鱼肚白。
熹微的晨光透过眼皮,林岚枕着肘弯睁开眼,看见桌上的砚台上汪着满满的墨汁,身上也被披上了一件夏衫。
那墨应该磨了有时候了,这会儿表层已经干透,显出细微的裂纹。外衫也不是她的,比她的宽大一些,还不时传来淡淡的茶香。
她望了床上熟睡的人一眼。
不高兴不告诉她,也不说原因,但又要对她好。
这人,可真别扭啊。
·
同一时间的城郊小道上,驾着华盖马车的车夫澄江偷偷给主人下了同样的判词。
京中吏部规定,地方官员考成由吏部指定巡按人选,被授命的官员在下个月十五之前到达地方即可。
可他家这位主子,放着宫里锦衣玉食的日子不过,主动请缨要当这奔波劳苦、费力不讨好的巡按不说,还要提前这许多日子下来,说是要找什么匠人。
这也罢了,主君一向深谋远虑,这样做必然有他的缘由,可有件事,他却实在不能理解。
此时仍是夏令,虽是晨间,仍能感到暑热蒸人,他家主人却放着轻薄的长衫不穿,偏要穿高领闷热的长袍,坐在马车里明明热得额上汗涔涔,还要一手拿书,一手摇扇,也不知图什么。
不过腹诽归腹诽,澄江也知道,他家主人除了人别扭点,对他们还是很好的。
这会儿到了树荫下,就命他停下马车,就地整队休息。
安排众人找地坐定后,澄江凑上主人跟前,“殿下,前面就是龙华县了。”
马车内龙章凤姿的男子听见,一个眼风扫过来。他眉若远山,眼若冰河,看向人的目光有一种摄人的寒意。
澄江心里一凉,赶忙改口,“晏公子,礼部册上登记的那东西,就出自这里的匠人之手。”
晏安并没看他,一双点墨漆眸追着书上一行字。
“尽快把人找出来。”
他顿了顿,又道。
“要活的。”
·
晨阳的暖意铺满整个龙华县的时候,林家已经完成了乔迁。
程雪带着店里的伙计都来帮忙,加上雪鹤,很快帮着林岚将新宅内外打点妥当。
林岚立在院中向大家道谢,要留众人吃饭。
程雪想起林岚在天一阁做过的杰作,赶忙摆手,“罢了罢了,你的手艺,我们可消受不起。”
见过妻主杰作的温羡自然知道她所指何为,上前欠身微笑道:“掌柜不必担心,诸位若肯赏脸留下,这饭自然是由奴来做。”
跟着忙了一早上,脸上还有没来及洗净的灰道的雪鹤听见,挽着袖子走过来,笑道:“不劳主君,家主既然雇了奴打点内院,岂有还让主君操心饭食的道理。”
“哈哈,”程雪朗声一笑,看了看两人,对林岚戏谑道:“妹妹可是个有福气的,竟有两个俏郎君争着要给你做饭呢,还不快将这官司断了?”
此言一出,众人都看向她,等着她做决断。
18. 第18章
林岚哪里想到留大家吃个饭还要断官司,尴尬一笑,略想了想,看向雪鹤:“那就麻烦雪公子了。”
吃过饭,众人散去,林岚又面临第二件尴尬事:她和温羡的睡觉问题。
之前在老宅子,温羡住东屋,她住主屋,家里只有她两个,怎么睡也是两个人的事。如今这新宅子虽然除了主屋还有两件厢房,但若是打发他去厢房,雪鹤会怎么看?温羡作为她的正夫,若是被知道她不给他睡主屋,恐怕也要脸上无光。
罢了,反正在天一阁,两人同床共枕的这些日子,他也算老实,并没做什么让她不舒服的事。
林岚仔细思量权衡一番,觉得还是让他和她一起住主屋比较合适。
此时温羡正和雪鹤在院子里,一个浆洗衣物,一个洒扫庭院。林岚出来院中,雪鹤最先看见她,上来道:“家主,家具奴都重新擦过,院子的花木也都修整了,还将地上都洗了一遍,您看还有什么要吩咐的……”
林岚和性子淡的温羡相处久了,有点不适应这样的热情,客气道:“辛苦你了,没什么事你也早点休息吧。”
说完将目光落在雪鹤身后正洗衣服的温羡身上。
他好像没听到这边的动静,连头都没抬,一只修长白嫩的手浸在水里,另一只正引袖拭汗,指尖的部分已经被水泡得有些泛白。
雪鹤见她看向温羡,眉心微蹙,以为她怪罪自己没洗衣服,垂着头虚声道:“是奴不好,让主君操劳了。”
这么小的声音,那边倒是听见了。
“不关他的事,是奴自己要洗的。”
晚间雪鹤收拾了一堆要洗的衣物,正打水的时候,盆就被他端走了。他不喜欢别人碰她的衣物,只是浆洗也不行。
但这样的心思他到底羞于启齿,是以此刻说话也没有抬头,两只手继续着揉搓的动作。
林岚感受到他低落的情绪,想让他尽快开心起来,走到他跟前蹲下,笑着把要和他一起住主屋的事告诉了他。
本以为他会高兴,或者至少回应个笑容,谁知温羡却只是抬起头看了她一眼,道:“奴知道了,今日奴要将这些衣服洗完,妻主先睡吧。”
林岚觉得有点莫名其妙。
这人到底怎么了?
她仔细复盘了下,自从她昨日买下这宅子,这人就一直别扭着。
难道是因为自己定下这宅子没和他商量?可是不是他自己说的都听她的么?
而且就算有什么她做得不合适的,两人至少是名义上的妻夫,他也大可以告诉她,何必这样自己生闷气,让她猜来猜去?
林岚是个率直性子,向来直来直去,温羡不是不知。而且距离昨日发现他不开心,他已经耐下性子哄了他两次,对方却还是摆着一张冷脸。
于是这会儿见他如此,林岚心里也有点不舒服,冷声道了句“好”,转身进屋去了。
门掌柜的《金刚经》瓷盘虽然只剩一些收尾工作,但制作微书作品的每一步都至关重要,不可掉以轻心,回屋后,林岚又添了盏油灯,坐在灯下继续完成最后的部分。
三日,只要三日后,她就可以将这件作品交给门掌柜,然后由门掌柜带回京城,送入礼部,最后被呈送到太后眼前。
林岚有信心,只要太后看到这件作品,她就能让这件作品成为今年千秋节上最出彩的贺礼,届时天一阁未来的生意、贺鸿升母女的为难,都将不再是可以困住她的难题。
如此想着,林岚终于觉得开心了些,然后揾墨提笔,更加专注地投入到摹写中。
有人充满希望地努力生活,也有人不仅自己不愿努力,还生怕别人的努力给自己带来坏处,处心积虑要破坏。
县衙内宅,贺琰站在母亲书案前,哭丧着脸。
“母亲,您倒是想想办法啊,那林岚交太后生辰礼的日子眼看就要到了,要是真被那京城来的瓷商将东西带回去,让她混出了名堂,咱们贺家的好日子可就要到头了!”
贺鸿升坐在案前,将一件白玉观音像靠近油灯,仔细观察玉像的透光程度,慢悠悠道:“急什么,谁告诉你为母没想办法了。”
贺琰闻言,眼睛一亮,绕过书案凑到贺鸿升身边。
“母亲此话当真?那东西说到底可是太后的生辰礼,在礼部造登册了,若是在我们的地界上出了岔子,朝廷上怪罪下来可如何是好?”
“呵,难为你还能想到这,”贺鸿升又将那观音像轻轻摩挲了几遍,示意一个丫鬟过来,“仔细收着,那里的东西要是磕碰了半点儿,仔细你们的皮!”
丫鬟战战兢兢地应声去了,贺鸿升才接着道:“你能想到的,为母难道就想不到?想让那东西入不了京,何必非要让它在我们这里出岔子?此地距离京城千余里,那京中的瓷商要来,路上遇见个打家劫舍、老虎狮子的,难道不是常事?”
“可万一没遇见呢……”
贺鸿升闻言沉默,像看傻子一样看了女儿一眼,轻轻叹了口气。想当年自己在京中也曾是个能搅弄风云的人物,怎么就生了这么个蠢物。
为了耳根子清静,她只好将话说得再明白些:“十几日前为母已经给老师去信,相信诸事已经办妥,京城瓷商那边,应该是不用我们操心了。”
贺琰这才领会,谄媚一笑:“母亲未雨绸缪,女儿佩服。”
“行了,”贺鸿升看向女儿:“秋闱准备得如何了?”
女尊朝科考每三年举行一次,被称为“秋闱”的乡试在各省省城举行,主考官由皇帝亲派。贺鸿升离京日久,人走茶凉,京中使不上力,只能指望女儿能开窍发奋。
谁知贺琰闻言,笑意倏然敛住,一张脸又变成了苦茄子,哀声道:“母亲,女儿天资实在有限,这书难读得很,不如您就饶了女儿,别让女儿参加这劳什子科考了!”
贺鸿升简直绝望。
她年事已高,膝下只有这么一个能继承家业的女儿,只能尽心培养,可照贺琰的样子来看,这秋闱,想指望靠她自己考上是没可能了。
念及此,她眉头越皱越深,看着女儿的脸就来气:“没事就下去,别在这碍眼!”
贺琰见母亲不高兴,赶忙答应着退了出去,回身关上了门。书房中顿时安静了下来,只有院中的蛐蛐不时叫上一声。
贺鸿升坐在案前,支着手肘捏起眉心。她需要好好想想,秋闱这关,怎么能让贺琰神不知鬼不觉地过了去。
·
三日后,林岚在天一阁等了一天,也没见门掌柜的身影。
要献给太后的《金刚经》瓷盘已经完成,而且重新被烤了花,眼下被精心包在锦盒里,安静地躺在博古架后的红木柜中。
林岚立在天一阁门口,一会儿望向街头,一会儿看一眼那柜子,心里越来越不宁静。
之前温羡被赌坊掳走,她的心里也是这样的感觉。
想到那次去救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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羡的惊心动魄,她心里愈发觉得,这门掌柜那边,可能已经出了什么问题。
程雪也感觉到不对,“我和门掌柜打交道多年,做生意的事情上,她一向只有早的,从未不守时过。”
两人大抵都猜到发生了什么事,正思考对策,忽见一个书生模样的年轻女子走进来,打量两人一番,款款施礼道:“敢问哪位是林娘子?”
林岚借这女子目光逡巡,也趁机观察了一番。此人虽做书生打扮,但拇指和食指处有薄茧,而且上身宽阔,是常年习武之人的身材。
她心有狐疑,但又担心是门掌柜因故不方便出面,让人来找她,还是应道:“在下是林岚,不知女郎有何事?”
“原来这位就是会写细字的娘子,”年轻女子粲然一笑,对着她又一作揖,“在下翠峰,主人是京城来的客商,久闻女郎大名,想邀您到新丰楼一叙。”
新丰楼是本县最大的酒楼,不仅价格高昂,还挑客人,只有既有钱又有身份的人才能进入,这就说明,请她见面的人并不是门掌柜。
可那又会是谁呢?
根据来人所说,这人是京城来的,知道她的名字,又在这个节骨眼上出现……林岚预感,这人应该和她刚做好的这件没来得及送走的《金刚经》瓷盘有关,而对方绕过贺琰来找她,不是想要这东西,就是想让她帮忙做什么。
可无论是哪种,情况都不会比现下更遭。
念及此,她微笑回礼,“既然贵主如此抬举,还请女郎带路便是。”
·
直到日暮的时候,温羡都没等到林岚回家。
清早他起来的时候,雪鹤已经把饭做好,他心里更不舒坦,声称不舒服回屋躺着,直到林岚出门都没和她说一句话。
可她为何这个时辰还没回来?
这些日子他已然看出,妻主性情率真,聪慧谨慎,是做大事的女子,绝不会因他怄她就赌气不回家。
然而这样一想,他心中愈加惴惴,坐立难安,索性披上外衫,出门往天一阁去了。
此时暮色渐浓,护城河两岸亮起了灯火。林岚和一个着高领斓衫的男子对坐在新丰楼的阁楼上,俯瞰全城夜色。
她已经喝下不少酒,这会儿面色微红,眼神迷离,侧首枕着肘弯,另一只手晃悠悠举杯:“晏公子所托之事,在下一定尽心,来,我们再饮!”
晏安示意左右扶住她,“让掌柜的开间上房,请林娘子就在这歇一晚。”
话音刚落,两个护卫押着一个身形清癯的高大男子上来,半跪道:“禀公子,此人不听劝阻偏要闯进来,说愿意用自己换您请的这位娘子一命。”
被押上来的男子发丝凌乱,眼中带着一种视死如归的漠然,他挣开两人,整理一番衣衫,撩袍跪下行礼。
“罪奴温羡,拜见十皇子。”
“你……就是温羡?”晏安先是愕然,既而饶有兴趣地打量他一番,问:“怎么?觉得本宫会杀了她?”
这回轮到温羡讶异,他看了眼妻主,见她只是醉酒,这才放心些许,直身抬头:“回殿下,奴不敢,只是妻主晚归,奴心里惦念,这才扰了凤驾。”
“呵呵,果然,”晏安朗声一笑,“方才林娘子说她夫郎定要来寻,本宫还不信,”说着看了眼趴在桌上已然不省人事的林岚,语气一变。
“你既如此爱重你妻主,不知若本宫有意让她做本宫的驸马,你可甘愿与她和离?”
19. 第19章
温羡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
今日日暮时分,他去天一阁后得知了妻主的去向,来到新丰楼。到了楼下门前一看,门口的护卫,竟是他从前随母亲入宫时见过的十皇子晏安的人。
母亲和他讲过,十皇子虽然身为男子不能承继大统,但其饱读诗书,又冰雪聪明,是今上最宠爱的皇子。而龙华县穷乡僻壤,要说什么事与皇室有牵连,那便是当年母亲浙州战败一事。
彼时朝中针对温展“通倭”一事有两种声音。
一种是以彼时任浙州知州的余梅为代表的文臣,他们要求坚决诛杀温家满门,以正国法,包括他这个不能入仕、承继母业的男子;
另一种则是以南方守军将领为代表的武将,这些人大多与温展相识,或是间接受过其恩惠,认为其罪有疑,要求三法司彻查。
今上本来倾向于后者,想保下温家,直到余梅拿出那封带有只有温展会画的麻雀的“通倭信”。温家由是彻底失去帝心,今上盛怒之下,连温羡这个男丁也没打算放过,要将他一并斩首。
朝中见君王震怒,无人再敢说话,只有这个十皇子晏安,借着和母亲下棋,替温家求情,今上这才网开一面,同意将他这个温家男丁发配到这距离京城千里之遥的地方。
于是他揣度,今上派这样一个人来到龙华县,或许是反悔了也说不准。然而君王之令不可朝令夕改,派一个伶俐聪明、又不会让他有防备之心的皇子来做这件事再合适不过。
林岚买他之前并不知他母亲一案各种缘由,他本想着以自己安静地死去换她平安,哪里想到这十皇子此行目的并不在他,而在他妻主身上。
和离?若是妻主愿意,他倒也没什么不可。
她若不是他的妻主,今日也不会被十皇子找来。虽然眼下是安全的,十皇子并没拿她怎么样,可他这层身份在这里,若有来日朝廷的风变了,今上又想杀他,难保不会株连到她。
所以,只要她同意,他又有什么资格赖着她呢?
念及此,他平声道:“禀殿下,和离之事,若是奴妻主愿意,奴愿意成全妻主和殿下。”
话一出口,他觉得胸口闷得喘不上气。
但他知道他做的是正确的事,深深吸气又缓缓呼出,试图缓解胸口的窒痛。
哪知坐在上首的人见他如此,展颜一笑。
“罢了,你们妻夫情深至此,本宫可不做那棒打鸳鸯的事,”说着看了眼仍趴在桌上熟睡的林岚,“她喝成这个样子,今晚怕是难跟你回去了,不过你既来了,就留在这里照顾她吧!”
说完也不待他答言,示意人将林岚扶下去。
温羡的心情从谷底缓缓回升,一时也不知如何应答,只好顿首,应道:“是,多谢殿下。”
·
新丰楼的天字号上房在二楼,就在之前林岚和晏安喝酒的阁楼楼下。
夜深后,凉风贴着窗棂呼啸而过,将趴在桌上睡熟的温羡惊醒。
两个时辰前,她扶着林岚来到了这间房。
她几乎已经不能自己行走,全身的力量都靠在他身上。饶是如此,他也并未觉得行走吃力,她个子堪堪到他肩膀,平时看起来就是小小的一只,她靠着他的时候,他只觉得她比他想象的还好轻,几乎没费什么力气,他就将她扶进房中,然后将她打横抱起,轻轻放在了床上。
之后他打量下整个房间,发现这间房只有一张床,虽然还有个矮榻,但这间房很大,那榻距离床的位置太远,他怕万一她要喝水或要什么东西,他听不到,于是思量一番,还是选择了距离床不过两三步远的方桌。
被夜风惊醒后,温羡再也睡不着,在房中逡巡了几回,最后鬼使神差地在林岚睡着的床边坐下。
看着她垂下的睫毛,胸前平稳有规律的呼吸,温羡心中顿时觉得安定起来。
窗外的虫鸣声变成了好听的乐曲,空气中的凉风也莫名多了一丝香甜。
那一刹那,温羡觉得,只要自己能一辈子就这样守着她就好,哪怕她对他永远没有男女之事上的想法,哪怕她只是当他是一个贴心的故人。
如此想着,他为她重新盖好被蹬掉的被角,起身准备离开。
却忽地听她喃喃:“你……到底在气什么啊!”
说着脚下又狠狠地一蹬,将半个被子踢到了脚下。
温羡先是一愣,又见只着中衣的上半身露在外面,怕她受风,下意识俯下身去捞被角想要赶紧给她盖上,脖颈却忽然被环住。
这动作猝不及防,温羡顿时被迫和床上的人拉进了距离,近到几乎碰到了她的鼻尖,能看清她眼下的睫毛、感受到她温热的鼻息。
心跳漏拍几秒后,温羡能觉得到环住他脖颈的手臂其实力道不大,他可以轻而易举地挣开。可这一刻,他仿佛被下了蛊,就这样被定在了这里,半点动弹不得。
全身的血脉骤然奔涌,他脸颊发烫,心里乱成一团。
她方才好像说……他在气什么?
所以她是知道他不高兴了,但不知他为何而气。既然不知他为何生气,却又连睡觉时候都要想着,所以……她应该还是在乎他的吧?
那她现在这样,又是什么意思呢?她心里想着他的事,又这样在意识模糊时将他桎梏在这,是不是表明,她心里属于爱人的那个位置,已经开始有他的影子呢?
又一阵凉风吹过脸颊,温羡忽地想起,她是明白和他说过,她对他没有男女之情的,此刻她醉了,说的话、做的事不过是酒后谵妄,是做不得数的。
平日里,他或许可以尽力为自己争取,想尽一切办法接近她,然后得寸进尺,努力让她爱上自己。可此刻她意识混沌,自己这时若是做了什么,怕是会永远失去她。
理智渐渐回笼,待心跳终于平稳,温羡缓缓低下头,尝试从她的臂弯和胸前的罅隙中撤出。
他动作很轻,找的角度也很准,几乎没有碰到她任何地方。
然而就在他的头即刻要完全离开她臂弯的刹那,林岚忽地伸手抓住他的衣领,用力将他向身侧一拽。
他本来就半个身子都倾在床上,如此被她用力一拽,整个人竟顺着她的力道被摔在床的内侧!
温羡脑子一懵,正回想自己到底是怎么躺上来的,然而林岚根本没给他反应的机会,整个人侧过身来,支起上身,俯首向他靠近。
随即唇上被覆上一片温软,他不由呼吸一窒。
这一系列动作发生得太突然,他又刚从让他忍不住血脉奔涌的欲念中挣脱,哪里经受得了这样的刺激。
她吻上来的一瞬,温羡只觉得自己什么理智、克制都没了,只想放弃一切抵抗,就此沉沦……
·
翌日,林岚在晨光里醒转,发现身边躺着温羡的时候,觉得天都塌了。
她心存侥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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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观察了下四周:床榻上的被褥被揉出了各种奇形怪状的褶皱、有的地方还留下了不可名状的液体。
——那液体早已干涸,但不知为何,似乎散着一股似有若无的桂花香;
再看地上,温羡的中衣横七竖八、毫无章法地交叠着,看得出脱下的那一刻该有多匆忙、急切……
心死一半的林岚收回目光,又转身看向枕边仍在熟睡的人。
要不还是问问呢?毕竟脱了衣服也不能说明一定发生了什么,也许只是她昨日醉酒把人扒了,然后什么也没干就睡着了呢?
可这种事要怎么问啊?他一个骄矜自持的大家公子,若她问了,教他要如何答她?
“是的呢,奴从此就是你的人了,”还是,“没有啊,奴只是喜欢这样睡,妻主什么也没做?”
无论哪种都诡异得很。
她摇摇头,打消了这个念头,决定暂时装作什么都不知道,然后等他起来,通过观察他的反应再做判断。
然而好死不死,就在此时,温羡缓缓睁眼,凑过来枕在她的肘弯,轻道:“妻主,你醒了?”
林岚微微侧首,对上一双盛满柔情的眸子。
事关重大,她还想做下最后的努力,深呼吸,尽量语气如常地问他:“你……什么时候来找我的?”
温羡一双长睫轻颤,眼神和声音都柔进了骨子里,将昨日如何来找她,如何以为她遇险,以及晏安开的要她做驸马的玩笑都说了。
“原来他是十皇子,”提起昨日的事,林岚语气轻松了很多,“他昨日宴请我,自称是京中瓷商,想要我替他研制一种和微书有关的图案,说想用在自己瓷器上,作为独一无二的标识,可我听他谈吐,见他气度和前呼后拥的架势,并不像是商人,”
“然而我还是答应了他的要求,因为……”,说起搞事业她越说越兴奋,从胸前的衣襟内掏出一张银票,打开撑在两人上方,指给他看上面的数字,“他给的实在是太多啦!”
温羡看了一眼,那时一张五百两的银票,质地硬实,印刷细腻,还正儿八经地盖了户部大印,确实是如假包换的一笔巨款。
“恭喜妻主,如此以来,即便那《金刚经》瓷盘无法送达京中,这些钱也足够妻主和程掌柜重新做新的作品,慢慢拓展生意了。”
温羡说的没错,这些钱确实够她继续做微书作品,然后再寻机会向京中和省外拓展销路。
可她不愿再等,那件瓷盘作品她倾注了无数心血,她要抓住一切机会,让微书作品尽早闻名遐迩、蜚声全国。
“不,”林岚摇头,“我不想再等了,”她说着倏然起身,目光坚定道:“晏安既然是天潢贵胄,如今又有求于我,那我便要用好这张牌,为天一阁争取最大的赢面。”
她信誓旦旦地说完,想要下床穿鞋,看见散落一地的衣物,才想起来好像还有件事没处理完。
于是略有些尴尬地回身,林岚重新换上合适的表情,对着身侧的温羡温柔一笑,道:“你放心,我会对你负责的。”
听见这话的温羡保持着方才的姿势,侧身枕着一只手臂望着她,也粲然一笑。
他笑得这样好看,让她有那么一瞬间觉得,自己昨晚做下的这件事并不是什么错误,而是美好的、应当的。
没人知道他此刻心如擂鼓,藏在被子里的另一只手中紧紧攥着一瓶桂花露,生怕被眼前人发现分毫。